书名:娇宠难却 作者:蜜丝年糕 文案: 身为昌安侯府独女,季柔有个权倾朝野的爹,慈眉善目的娘,以及从不搞事的姨娘与庶兄,一出生就站在了人生巅峰上闪闪发光。 直到有一天,圣旨逼她嫁给了她爹的死敌……她家的世仇……QAQ …… 前世他与季柔成亲十余载,三年不闻不问,三年猜忌怀疑,余下的几年风风雨雨聚散无时,修成正果不过两年,便叫人害了季柔母子双亡。 赵谨克想,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他定以身为城墙,予她一世平安喜乐不知愁。 划重点:女主白甜软萌型,但是不傻,非女强 本文关键词: 金手指,狗血,宅斗,三角恋、家族仇恨,与一丢丢家国情怀,重点在于:男主和男二号重生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柔,赵谨克 ┃ 配角:孟子方 ┃ 其它:男主重生 一句话简介:浓情似你,不负相思 第1章 重生 春暖花开的时节,连着几日都是阳光和煦的好天景。 暖阳柔软,午后时分,更是醉人。 “少夫人今日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这转魂丹不愧是皇家的奇药。” 秋娥在躺椅边蹲下,伸手掖了掖季柔腿上的锦毯。自那日赵谨克从宫里求来转魂丹已是第七日了,原以为那大内灵药也不过如此,今晨季柔醒来面色却忽然好了许多,到了午后更是有力气出了屋子。 “秋娥……”季柔轻轻拉住秋娥的手,苍白的唇上很浅的血色,“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奴婢大少夫人四岁。”秋娥笑了笑,回忆道:“奴婢到少夫人身边的时候,少夫人还不怎么会走路呢。” 季柔也笑了,笑得极轻,人生几十年,到头来身边剩下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我妆奁底下有一封信,你明日记得……帮我去取出来。” “好,”秋娥应道,“是什么信?奴婢现在就去取出来。” 季柔看着秋娥,眸底冷静里带了几分难言的晦暗,“明日再去吧,今日就不必了。” “是。”秋娥点头,没有察觉季柔话中的不寻常。 枝影摇动,暖风拂面带着春的生机,檐下有燕巢,只是已经空了。 季柔一动不动地躺着,眼前依稀浮起巢中雏燕嗷嗷待哺的景象。 倘若她的孩子还在,大概也就这几日该出生了吧?她的枕头底下,还藏着给他打的长命锁,还有那些小衣裳,虎头帽…… “燕子呢?” 季柔的嗓音很轻,像是烟,风大些就散了。 秋娥瞧了一眼那燕巢,道:“那雏燕总是叫个不停,姑爷怕吵着少夫人,命人挪走了。” 季柔的眸光波了一下,把雏燕挪走,母燕就找不到孩子了吧……就像她的那个孩子,她现在都不知道是男孩女孩,也不知他们把他埋到哪里去了,还是扔了呢。 “少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姑爷他虽不能讨回这个公道,可他待少夫人的心一直是真的……” 说到赵谨克,秋娥便免不了要借机为赵谨克说上一两句,即便他明知季柔因何意外落胎却一声不吭,可到底他的心始终还是向着季柔的。 哪怕赵氏和季氏在朝堂上早已是血溅三尺的地步。 只是经此一回,季柔已不愿再见他。 季柔没有说话,只是撇开头看旁处,死水一般的眸底无波无澜。 这样的话每日里都要听秋娥念上一两句,这几年赵谨克的好到底都是旁人看在眼中的。 人虽偶尔有些迂腐刻板,可又温文尔雅;未必多温柔小意,却又处处细致;说不来海誓山盟的承诺,但从不朝三慕四,惯来洁身自好。 这样的夫君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哪怕他们开始也并不如意,但到底还是修好了。唯可惜他们是联姻……也称不上联姻。 不过是先帝驾崩前来用来暂时拖住季家的手段罢了,季家和赵家几代世仇,早晚都是要争出个死活来的,她不过是一步棋,先帝为幼帝稳住天下的一步棋。 是以哪怕她这些年再周到隐忍,再委曲求全,赵氏依旧容不下她,甚至亦容不下她的孩子……赵太后那样明目张胆地让人推她下楼,不就是让她看清楚赵谨克终究是姓赵,不会为了她这个季氏女与赵家翻脸吗。 这一辈子,从圣旨来的那一刻起,注定落此地步。 只是可怜了她的孩子,到底是投错了胎。 “奴婢昨日听京九说姑爷已经让他打点好外头的宅子了,”秋娥的嗓音里有几分欢欣,“等少夫人好了咱们就从靖平侯府里搬出去,以后少夫人和姑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哪里还会有什么自己的日子。 季柔的唇角勾了勾,几分自嘲,几分凄惶。 多少次,她都想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笼,可终究…… 她是撑不住了。 阳光从树梢滴落,季柔抬眼望着天,天蓝如洗,春阳灿烂。 季柔搁在薄毯下的手动了动,费力扯下腰间锦囊。 “这个……”季柔伸出手,将手中的锦囊塞到秋娥的手里,“拿去给他吧。” “给姑爷?”秋娥一愣,接着是一喜。 都多久了,季柔都不肯与赵谨克说一个字,甚是不肯看一眼。眼下,这是终于有了和好的契机? “奴婢这就去!” 秋娥来不及多想,站起身便匆匆往外头走,生怕季柔下一刻反悔。甚至没有想起这锦囊里的同心发结早已被季柔拆了。 风缓和,拂过花影摇动渐渐模糊了季柔跟着秋娥去的眸光。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这一缕同心结,到底是……分开了。 ……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头胀痛,像是放在磨盘里磨,说不出来的难受与烦躁。赵谨克睁开眼,桌上的烛光晃进眼里一阵刺痛。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倏忽而过,十年生死两茫茫,每一回想起仍旧是喘不上气的痛。 悔吗?恨吗?赵谨克自嘲一声,又有几分畅意,背负赵家门庭一生,行尸走肉一生,终于是快到了去见她的时候。 不知他去时,她可愿来当他的黄泉引路人? 毕竟他们也曾相约过来世的,这么多年,或许她也没那样怨他了呢? 赵谨克低头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一手下意识去掏带在胸口的锦囊,那个在这世间,她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东西,却是摸了个空。 锦囊呢? 赵谨克猛地站起身来,将全身的内袋摸了个遍,相国几十年早已稳若磐石的面上难得透出了几分慌张,扬声喊道:“京九!京九!”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京九抱着被褥推开房门挤进来,“属下……属下在。” “我的锦囊呢?”赵谨克抬眼扫了他一眼,却见他抱着一摞被褥衣裳,厚厚一叠把脸都挡住了。 “你做什么呢?”赵谨克的眉心一皱,“我的锦囊呢?哪个下人浆洗的衣裳?还不快去找!” “什么锦囊?”京九从厚厚的被褥后头探出脑袋来,“少爷您什么时候戴过那玩意儿?” “你个老……”老东西,老糊涂了吗! 赵谨克心头的火一光,下意识开口要斥,却在瞧清楚京九那张少年的脸时猛地怔住,“你……” 京九被瞪得莫名其妙,找了桌子搁下手里的被褥,问道:“少爷您是不是醉了?厨房该备着醒酒汤,属下让人取一碗来?这前头婚宴还没撤呢,估摸着厨房现在正乱着,夫人刚才还让人到处找您,说是让您再出去敬一轮酒,多尽一份礼数。就算咱们今天是跟季家结亲,做下的面子功夫也是咱们赵家自己的,叫您别怄这气。” 京九嘀嘀咕咕说了一串,赵谨克只觉着如梦似幻,记忆一层层飞快倒退,旧梦重现,心魂震荡。一字一句,问得谨慎又迟疑, “少夫人呢……” “自然是在新房了,”京九倚着桌子,颇有几分得意,“少爷放心,让人看着呢,量他们季家人也不敢翻什么花样来,毕竟这可是靖平侯府,咱们赵家的地盘……” 京九摇头晃脑,就见赵谨克大步往门外走,“少爷?少爷你去哪儿?” …… 烛花噼啪爆响,满屋的红烛照的一室如昼,却也有些闷热。 屋里原本该候着的下人早已在送新人洞房后被轰了个干净,只剩下秋娥还守在屋里。 明明是一室喜庆热闹的大红,可眼下愈待着,便愈觉着寂寥悲凉,方才新姑爷放的狠话还在萦绕耳边,秋娥僵立着到现在都不敢出声。 这大红盖头下,姑娘该是在偷偷哭吧。 原就知晓这门亲事就是个火坑,只想着今后行事小心谨慎,退让委屈些就是。毕竟季家赵家都是先帝托孤的辅弼之臣,手握重权,论门第谁也不矮谁一截,面子功夫总该有的。 谁知进了这靖平侯府的门,赵家姑爷盖头都没掀就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通季氏满门,直接放了狠话让他们好自为之,一点脸面都没给留。 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秋娥暗自叹了口气,蹲下来在季柔的身边,轻声问道:“姑娘,咱先洗漱歇息吧。” 大红盖头动了动,底下传来细细软软的嗓音,“子时了吗?” 秋娥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心底都化了,“还未呢,最多戌时正。” 她们姑娘才多大的年纪,倘若不是那遗诏的缘故,怎么会……这个年纪就嫁人了呢。 “那……”盖头下犹豫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傻姑娘。秋娥轻叹一声,都这样了,就算守到天明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他们赵家就能容下她们?靖平侯府和昌安侯府的恩怨就能放下了吗?放不下的。 秋娥无声摇了摇头,起身站好。 季柔的手指绞在一起,揉了揉钉在嫁衣上的珍珠。 她可没有秋娥想那么多,她只是觉着自己揭了盖头不好,早就听人说过,红盖头要叫夫君揭开才能平安如意,即便知道她这个夫君不会再回来揭了,那怎么着也得等过了子时他们成亲的日子之后再自己揭。 母亲说过,要知礼数,特别是嫁人以后更要小心谨慎恪守妇道,决不能让人指摘了去,这样才能立身。 季柔偷偷玩着裙子上的珠子,有些懦弱地想着那个赵公子不来也好,之前见过,冷面如霜的,明摆着也是很不耐烦这门亲事,她也有些怕他。 正是暗自想着,却听房门倏地叫推开,在这静谧屋里响动颇大,惊雷似的吓了季柔一跳,险些拽掉了裙上的珠子。 “姑……姑爷!” 秋娥惊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季柔还没来得及奇怪赵谨克怎么又回来了,眼前就忽的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前世还没开启复仇虐渣大杀四方的档案女主就自杀了怎么破? 年糕:给你个重生的机会 第2章 新婚 盖头揭开了。 季柔呆呆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也是同她一样的大红吉服,只是他的神情…… 季柔不知该如何形容赵谨克的神情,那神情,好似激动,好似狂喜,又好似悲伤,还有很多很多季柔看不懂的东西,可那样多的情绪都只克制地翻涌在那双眼睛里,赵谨克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那灼灼的目光滚水一样的烫。 季柔瑟缩了一下,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姑爷?” 门外的下人偷偷往里头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秋娥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两府不睦已久,莫非赵谨克放了狠话还不解气,又来寻事? “出去。”赵谨克紧紧攥着手中的喜帕才克制住了嗓音里的颤抖,是梦?不是梦?是老天的垂怜还是修罗幻境?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只要还能再见她,只要她还肯再看着他,什么他都认了。 “姑爷……姑娘她还小……” 秋娥能看见赵谨克攥着喜帕的手,那么用力,指节都青了,好像是想掐死季柔。不管两府多少血海深仇,可季柔还小呀。 “出去。”赵谨克又说了一遍,外头瞧动静的靖平侯府人终于颤颤巍巍进来两个,一左一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秋娥就往外头去。 “秋娥姑娘快走吧,别不懂事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别耽误了少爷少夫人洞房花烛!” “姑娘……”秋娥不肯走,却又不敢大喊大叫,一个喘气儿的空档就让人三两步给架了出去。 房门砰地合上,冷风吹得屋里的烛光晃了晃,季柔眼瞧着秋娥被拉出去,想留又不敢出声,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怯生生地抬眼偷看赵谨克。 皇帝诏书,这门亲从定亲就是把刀架在昌安侯府的脖子上硬逼着定下的,原还能拖几年,可先帝驾崩前却又一道成婚的诏书,摁着两府的头把这门亲给结了。 想起定亲后偶遇赵谨克时他比刀刃还犀利的神情与厌恶的眼神,还有他放任身边人说的那些刺耳的话……季柔拼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害怕。 “阿柔……” 赵谨克伸手想碰季柔的脸,却吓得她猛地扭过了脑袋,紧咬的唇闷出了一声很轻的惊呼。 赵谨克的手一僵,心间钝痛,用力勾起了唇角,强颜欢笑,“怎么了?” 季柔觉得赵谨克很奇怪,刚才还说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却又回来了,还……还这唤她。 可是比起惊疑来,季柔更怕。 那个别人嘴里谦和有礼的赵谨克,每次见她是都是那样咬牙切齿。 毕竟两府之间有着血海深仇,天下定了多少年,两府就斗了多少年,恩恩怨怨数也数不清。甚至连府里的下人在街上遇见了都能打起来。坊间笑言,她嫁入靖平侯府,便是昌安侯府光明正大嵌在靖平侯府心窝子里的钉子。 赵谨克方才走的时候,也警告她不要试图兴风作浪。那神情,她一点都不怀疑若她有什么轻举妄动,赵家人能立马活剥了她,就像季家杖毙外头混进来的奸细一样。 “赵……赵公子,”季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害怕,“我不会……不会作怪的。” 真是傻丫头…… 赵谨克想笑,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却又觉得悲,他当年到底也很不是个东西过。 “那都是我年少时胡说的,当年懂什么?”赵谨克蹲下身,抬头望着季柔,轻笑,“我给你认错,你把那些浑话都忘了好不好?原谅我,嗯?” 赵谨克的嗓音清澈又柔和,像是诱哄。季柔看着她,一点没犹豫地就点头,凤冠上的金流苏轻轻摇晃,扫过赵谨克的手背。 母亲叮嘱过,叫她绝不可违逆夫君的话,亦不可为小事计较,赵谨克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谨克静静地瞧着她,眸底缓缓就深了。 阿柔,倘若你知道曾经……还会不会这样不假思索地点头? 不过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赵谨克深吸口气,拉住季柔的手站起来,又是温润和煦的模样,“先更衣吧,我帮你把头上的钗环卸了。” 季柔缩了缩手,“让秋娥……秋娥进来。” 赵谨克捏着季柔的手,笑了笑,“不用她,我来就好。” …… 解凤冠,卸钗环,洗脂粉,季柔望着眼前拿着帕子凑近了一点点轻柔擦去她面上脂粉的人,身子僵硬着一动不敢动,眼神无所适从地往别处飘忽。 即便早已定亲,可赵谨克与她来说也是一个陌生人,何况他明明以前都那么厌恶她,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季柔偷偷看赵谨克,就看到赵谨克的清俊的眉眼,还有高挺的鼻梁,那一张面孔生得,真是她见过的男人里生得最好看的了。 只要不横眉怒目。 “这些脂粉都有微毒,一定要擦干净,你还小,平日里最多让丫鬟用些眉黛就好,不可让她们给你浓妆艳抹。” 赵谨克的指尖从季柔的肌肤上划过,擦去厚厚的脂粉,季柔那原本的眉眼逐渐清晰,才十四岁的年纪,眉眼都还未长开,因为身子羸弱的缘故,肌肤虽然细白却没什么光彩。 “可是……” 或许是赵谨克太过温柔,季柔下意识想要反驳他,眼神对上赵谨克的眼才惊觉过来,嗓音一梗。 “可是什么?” 赵谨克淡笑着追问,季柔却斟酌着没开口,赵谨克默了会儿回忆起往事,道:“她们是不是同你说,怕你在人前显得太稚嫩,抹了浓妆能看起来老成些?” 他竟然猜对了!他怎么知道母亲说的话? 季柔惊诧地望着赵谨克,像是受惊的小鹿。 “别听旁人胡诌。”赵谨克拿着帕子抹过季柔的唇角,“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季柔不敢赞同,犹豫了会儿小心道:“母亲说,嫁为人妇后,当日夜警醒……” 赵谨克轻轻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你母亲的意思是,让你都听夫君的。” 季柔又不说话了,只是眼睛瞪得圆圆地看赵谨克,也不反驳,却是摆明了的不信,只惹得赵谨克笑得更开心,道:“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不必管旁人的眼光。” 喜欢? 季柔的惊愕大于羞赧,他难道……不是应该恨的她吗? 季柔的心中疑惑,可赵谨克已转开了头,从她妆台上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剪子,绞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赵……赵公子?”季柔尚未疑惑出声,赵谨克已伸手,不容她抗拒地也绞了她一缕头发,缠在一起缓缓打了个同心结。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赵谨克将打了结的发丝递到季柔的眼前,“结发为夫妻,阿柔,我不再只是赵公子了。” 红烛流光,照进季柔的眼里像是点点碎星,季柔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看着他也认真地望着她,浅浅轻笑,像风,煦风。 “是夫君,”赵谨克轻轻抬起季柔的下颌,“你可唤我……阿克。” 她曾唤他夫君,这两字从疏离唤到柔情,但他还是更喜欢听她情动时才唤他的……阿克。 “听清了吗?”赵谨克作怪地挠了挠季柔下巴上的软肉,痒痒的。 季柔慌忙挣脱他的指尖,垂下眼帘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再羞涩一些,身子却忽然临空,让赵谨克一把抱起。 季柔低低惊呼了一声,慌忙里揪住了赵谨克肩头的衣衫,只见他还是笑着的,低头看她的眼温柔,两三步将她放上了床榻,把方才结的同心结杵到她的眼前, “明日绣个锦囊装起来,嗯?” “好。”季柔应声,还是有些傻傻呆呆的。 “睡了。”赵谨克轻轻刮了下季柔的鼻尖,抖开锦被就躺在了季柔身旁。 季柔怔愣地望着帐顶,身边的人终于没了响动,这才使劲眨了眨眼。 这个赵公子,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 …… 翌日晨起,季柔是在敲门声里醒来的,她素来睡得浅,门敲了两声就醒了,迷糊里有一只手从身后紧紧揽着,叫她不好动弹,季柔想明白身后揽着的人是谁,脸皮蓦地一红。 外头敲门声几声连着几声,还有秋娥试探着叫门的声音,昨夜里秋娥被人拉出去,一定是担心极了。 “赵公子……”季柔壮着胆子拍了拍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赵公子?” 却不料腰上的手臂反而紧了紧,低低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不叫赵公子。” 季柔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的羞赧尬尴,勉力开口:“夫……夫君。” 阿克二字着实太过亲密,还是夫君这个称谓更容易出口些。 赵谨克低低笑了,那两个字,那一声唤,听得他心疼。 又疼又开心。 季柔又轻轻挣了挣,提醒道:“秋娥她们在外头了,该起了。” “好,那就起吧。”赵谨克松开季柔坐起身,顺手拉了拉铃铛,算是应了外头的人。 丫鬟们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季柔瞧见了秋娥,一咕噜起身,也没看路,像是一只兔子,从赵谨克闲闲撑着的手臂下钻了出去,爬下床帏,拉着秋娥躲进了屏风后头。 怕他吃了她吗? 赵谨克忍不住勾起唇角,望着屏风后那晃动的衣角轻轻摇头。 “给少爷请安。” 视线叫人严丝合缝地挡住,是韩氏身边的大丫鬟水月。 赵谨克眸底的笑意一晃,瞬间便散了,伸手从被褥里扯出雪白的元帕照她手里一掷,“尚是稚女,还望母亲包涵。” 寻常百姓人家十四岁嫁女是常态,但京中高门之女身娇肉贵,素来是养到十六七才出阁,赵谨克说季柔是稚女,除了怜惜,也说得过去。 水月拿了元帕也未多说,福了福身子便走,小丫鬟凑上来伺候赵谨克洗漱。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我怀疑,这个夫君人格分裂。 赵谨克:快,看我真诚的眼神。比心哟! 第3章 敬茶 “姑娘。” 四扇山水大屏风后头,秋娥急急忙忙将季柔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压着嗓音问道:“昨日夜里怎么样,姑爷他有没有……” 虽然知道这事是应该的,有过最好,但季柔的年纪摆在那儿,还有两家的恩怨,也不知赵谨克能否疼惜季柔。 “有没有什么?”季柔叫秋娥看得莫名其妙,问道:“是不是靖平侯府的人昨夜欺负你了?” “不是。”秋娥摇头,真是后悔刚才没来得及先看看元帕,试探着问季柔,“姑爷他,昨夜有没有……弄疼你?” “不曾。”季柔知道秋娥在问什么了,却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了赵谨克说的喜欢,耳朵一阵发烫,“他待我……很好。” 那是圆了? 姑娘才多大姑爷也下得去手? 秋娥的心中忍不住腹诽,安慰自己能圆房也是好事,瞧季柔的模样,该是不曾受什么磋磨。 姑娘好就好了。 秋娥不再多想,“奴婢伺候姑娘梳洗吧。” 更衣挽发,薄施脂粉,简单用了早膳之后,新妇依礼要给家中长辈敬茶,赵谨克带着季柔出院子往前头走。 这靖平侯府的宅院是极大的,季柔昨日进门从前头入洞房走的那一路就可见一斑,季柔低眼默不作声地跟在赵谨克的身后走着,心里想着一会儿见赵家人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到底定亲定得早,就算母亲王氏一提到这事儿就泪眼汪汪的,指望着拖到她及笄之前父亲能找机会搅黄了这门婚事,但定亲的那么些年,季柔还是知晓些赵家的人事。 赵家这一脉统共三房,大房战死疆场为国捐躯,二房为庶出,三房蒙恩承了爵,便是赵谨克的父亲。 她出嫁前两日,还撞见她兄长在院中大骂赵氏鳖孙,原是赵谨克上了封折子,害得她兄长被罚俸颜面扫地。 说不得赵府这些年来关起门也没少咒骂季家人。 “在想什么?” 不经意的,赵谨克便牵住了季柔的手掌,与季柔走了并排,“在担心?怕他们为难你?” 季柔可不敢点头,哪有新妇背后议论长辈的,也显得她小人之心,忙摇了摇头。 赵谨克却只是勾了勾唇角,兀自道:“我父亲的心思都在朝堂上,不会理会后宅之事;我母亲的性子有些倔强……你不理会她就是。还有二伯和二伯母,几个兄弟姊妹也都不必放在心上,凡事有我在,你只随我走个过场,应个景儿就是。” 季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早听人说过,新妇第一天见人,必有一个下马威,她是季氏女,恐怕一会儿这个下马威是轻不了。 赵谨克说得轻巧,想必也是宽慰她不要害怕,只是她是不敢就这样跟着放下心来的。 一路再没说一个字儿,季柔提着心与赵谨克走到了花厅,里头有稀稀落落的说话声传出来,他们一到,这声音便停了,两个丫鬟往地上摆了两个蒲团。 上首坐着的是靖平侯和韩氏,季柔和赵谨克进去先跪下同高堂行了大礼,有婆子递了茶盘到季柔身旁,季柔又端了茶盏伸手奉道靖平侯的跟前,顿了顿,唤道:“父亲。” 靖平侯大约快五十的年纪,染了风霜的面容透着与季柔父亲一样内敛的威仪。 “好。” 靖平侯应了一声接过茶盏,身后的婆子便递上一个荷包,秋娥上前替季柔接过,季柔将将谢过,一声悠长的叹声便从身旁传来。 是二房伯母朱氏,一张圆脸含笑,极是慈祥敦厚的模样。 “这昌安侯府呀可真是会养姑娘,这出了阁的姑娘还嫩得像十一二似的,乍一看,还以为二郎娶了个童养媳呢。” 童养媳,穷人家卖出去的奴婢,身卑位贱的下人。只三个字,辱没了昌安侯府的门庭,更是家季柔贬到了尘埃里头。 季柔的眸底微黯,母亲说过,要她忍耐。 “是瞧着显嫩些,怎么说阿柔都是还是花骨朵的年纪,倒是我托了先帝和太后的福掐了这嫩芽尖儿了。二伯母可别欺负阿柔初来乍到,传出去显得咱们赵家刻薄,要是让人参了折子,太后和父亲的脸可都挂不住。” 赵谨克侧头望着朱氏,唇角带了两分笑意,却一分不能达眼底。 季柔单纯,却也不傻,只是性子素来隐忍,对他们赵家人更是处处忍让怀抱善意,甚至忘了怎么保护自己。 只可惜这些退让和示好只是让别人愈发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地将伤害加诸在她身上。 今生,便由他做她身上的软猬甲,替她反击所有的伤害。 “瞧我这嘴,是二伯母说错话了。”朱氏掩唇轻笑,眼底划过一抹惊异,“忘了二郎你这亲事不一般了不是。” 不一般?哪种不一般?朝政制衡?世仇联姻? 赵谨克眸底闪过一道冷意,一句话服软,却还留一句反唇相讥,就像蛇一样,剁了脑袋还能反咬一口,纠缠不休。 “的确是不一般。” 赵谨克意味深长地反讽一句,不欲多做纠缠,转过头,扫了一眼韩氏身后的婆子,示意她将茶盘递上来,让季柔继续敬茶。 季柔能感觉到赵谨克生气了,哪怕面上没有一点痕迹。 季柔忍不住偷偷扫了他一眼,伸手去接茶盘上的茶盏,指尖却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茶盏,盏托,滚烫。 季柔不想接,可那婆子手里的茶盘却急急撤走,若不接住了茶水就洒了,季柔不得不硬着头皮端了茶在手里,背后立即起了一层冷汗。 “母亲,请用茶。” 韩氏望着眼前的茶盏,妆容雍容的面上冷漠又阴沉。 倘若起初只是因世仇而对季柔心存怨怼而有意为难,那么听了方才赵谨克为了季柔与朱氏那两句明枪暗箭之后,便是惊怒与愤恨了。 不过一个晚上,她的儿子便护上了季家的女儿,将她置于何地?将他们的血海深仇置于何地?都忘了吗! “母亲。” 赵谨克忽然接过了季柔手里的茶盏,一下顿在了桌角上。 “你这是何意?”韩氏的手掌倏地握紧,死死盯着赵谨克的脸。 赵谨克的面上仍是没有波澜,只是眼底冷得可怕。 当年他便听闻季柔给韩氏敬茶的时候把茶洒了,让众人狠狠奚落了一顿。当初他懒得细究缘由,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茶烫,母亲还是放着凉会儿吧。” 赵谨克站起身,顺手拉着季柔也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将季柔的手掌握在手心。 “放肆!你这是什么话!” 就像是引信烧到了尽头的爆竹,韩氏终是忍不住,当场拍了桌子。 赵谨克的眉眼冷峻,一词不置。 前世自季柔去后,他身在赵家却不再与赵家人多牵扯一个字,有多少年没见这种阵仗了,当年他还会费劲周全安抚,眼下是再没有这种耐心的了。 他今日便放肆了,只望他们今后都好自为之。 “三妹妹可别生气,二郎也是心疼媳妇儿不是。” 一旁的朱氏适时开口煽风点火,满脸瞧好戏的神情,眼神往旁一带,手下的庶女赵肜就跟着开了口: “二弟妹也真是好福气,才嫁过来第一天,瞧二弟弟给疼的,羡煞旁人啊。你说是不是啊大嫂?” 平氏没接腔,只是嗔怪了一句,“瞧你这嘴,可少说两句。” 二房的你一言我一语,赵谨克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哪几个人。再看他们三房剩下的人,倒是不说话,却是冷漠得可怕,甚至还带着几分残忍的纵容。 赵家对季家有恨,无可厚非,只是这些人对季柔的恶意却无关两府之间的仇恨,只不过是对一个落入自己陷进里的猎物的□□罢了。 倘若季柔未曾嫁入门中,她们岂敢在外置喙昌安侯府嫡女一个字? 又或者季柔不是这样单纯的季柔,与季申一般阴狠狡诈又当如何? 欺软怕硬,欺人太甚! 赵谨克的手背青筋凸起,这种虎狼之地,他根本就不该带季柔过来! “行了,都住口,成何体统!” 到底是靖平侯不愠不火地斥了一声,将这股子欲将升起的妖风压了下去,淡淡睨了一眼韩氏身旁的人,让她将荷包递出去给秋娥。 茶还是得继续敬,哪怕赵谨克恨不能立即带着季柔离开,眼下却不是该撕破脸皮的时候。 赵谨克暗自压下心中的怒意,带着季柔左边依次奉茶,一面带季柔认人: “这是二伯父,这是二伯母。” 季柔一一奉了茶,赵氏还要奉茶的长辈不过就这两个,不是亲爹娘也不必跪,剩余的便是下一辈,互相行个礼就好。 赵谨克带着季柔认了一圈,三房在赵谨克之下统共还有一个庶弟庶妹,二房则是有一个兄长,媳妇平氏,和一个侄儿,还有已经出阁的庶姐赵肜,夫家姓曾。 “好了,”靖平侯看着季柔认完了人,紧着就起身,接过了一旁小厮递来的官帽,“我与二哥衙署还有公事,这就走了,你们……” 靖平侯瞧了眼依旧冷着脸的韩氏,“昨日也都劳累了,也各自散了吧。” 韩氏一声没吭,只其余人等都低头应了,赵谨克拉着季柔头也没回,跟着靖平侯身后就出了花厅,又气得韩氏猛地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逆子!”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女主自带屏蔽宅斗系统,实力凭男主获胜。 赵谨克:从此继承女主宅斗剧本钻研技能的男主……难,好难T-T 第4章 姑嫂 季柔不晓得韩氏在身后是如何拍桌子叫骂的,只知道赵谨克从花厅里出来后的脚步极快,拽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季柔勉强跨了大步子跟着,一个不慎便踩了裙摆,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小心。”赵谨克的手臂一揽将季柔接进怀中,看着怀里柔软娇嫩的姑娘,心中的火气缓缓消磨。 “夫君……”季柔看着赵谨克仍旧冷着的面孔,有些试探,又有些犹豫,“你别生气……” “你与母亲是母子,你不要为我起了罅隙,我没关系的……” 靖平侯府和昌安侯府那几辈子的恩怨,她不得婆家喜欢是早就料到的事情,母亲嘱咐过她,若是有委屈,忍忍就过了,哪家的媳妇儿不受婆家气的。特别是他们这样有世仇的,她若想过下去,就万不可与婆家起冲突,小心忍让谨慎处事,待到生下了孩子就会好了。 “母子哪有隔夜仇。”赵谨克拣了好听的与季柔道:“最多不过是气一时罢了,到了明日她便忘了,二伯母那里也是一样的。” 那些恶心的事,赵谨克不想同季柔分说,反正他们在靖平侯府也待不了多久了。 “只以后……”赵谨克眸底有化不开的冰霜,可唇角却是浅浅沟起,“你不必单独去见她们,一月之后,你便随我去青州。” “青州?”季柔一愣,忽的想起一事,问道:“你昨日不是说今日就要启程去青州赴任吗?” 赵谨克的眸光一闪,忙躲开季柔的目光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我之前算错了日程,咱们再过一个月启程也不忙,再者——”赵谨克扭头看了一眼季柔,掩去心底的心虚,“我还要陪你归宁呢。” 前世,他气不过这门亲事,故意一早向朝廷请了旨外放,靖平侯和赵太后也看他委屈,便允了。 他不仅亲婚之夜弃了季柔独守空房,更是假托赴任天没亮就离了京城,一走就是三年。 少年气性,冲动莽撞,只图一时的痛快恣意,待到来日却是悔之晚矣。 “可我与你同去青州是否不妥?”季柔问,“以前我兄长外放的时候嫂嫂也想同去,但被父亲否了,说嫂嫂同去会叫兄长分心而耽误了公事。” “你不在才会叫我分心。”赵谨克抬起与季柔交扣的手,“我得时刻瞧得见你,才能放心。” 曾经他就是太过松懈任季柔在那院中,才给了她自绝的机会,哪怕当时他能留在了院中一日,季柔也不会离他而去。 这话…… 季柔的耳朵一热,忙低下头去把手抽回来,后头跟着的下人还听着呢…… “走了。”赵谨克却一下不肯松,拉着季柔就走,唇角止不住地轻轻勾起,“带你出去逛逛。” “去哪儿?” “听说书,下馆子。” …… 新婚两日,季柔过得无比快活。 原以为嫁了人便要在府中侍候公婆,操持家务分担府中琐事。可赵谨克却带着她走街串巷,看戏听曲儿,一出门,便是玩儿到天黑才回。 “这鼎翠斋的糕点味道新颖,明日带回府里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日薄西山时,秋娥拎着食盒随季柔往院子里走,黄橙橙的夕阳洒在青石小径上,占了半个花园的大荷池里水波粼粼。 “母亲素来寡言,若是明日见母亲喜欢哪几样点心,你可记得要去和管家说,叫他以后照着买。” 明日便是归宁之期,想到就能回昌安侯府里季柔便觉着雀跃,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忆起出嫁之日母亲脸上的悲戚,想来是极担心她在靖平侯府的处境,恐怕这几日夜里都难以入眠,明日回去她定要向母亲回禀赵谨克的好,好叫母亲今后都安心。 “姑娘。” 季柔正是想着,身旁的秋娥却扯住了季柔的袖子,朝前比了一个眼神。 前头岔路九曲荷桥通的水榭里,赵肜赵虞平氏几个姑嫂正坐在里头喝茶。她们这么走过去,正当头得从她们眼皮子地下过去。 季柔犹豫了一瞬,道:“去向嫂嫂她们问声好吧。” 虽然隔了房,可到底平氏是大嫂嫂,赵肜也是二姐姐。还有赵虞,即便是庶女也是赵谨克的亲妹,她一个新妇,没有就这么抬着头过去不理睬的道理。 “姑娘不若等等,等姑爷过来再一道过去。”奉茶那日那般阵仗,秋娥难免顾虑,总是不想季柔受欺负的。 季柔也是怕的,只是赵谨克带她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外遇见了谏院来送信来人,有两句公事要谈,便叫季柔先进来了。这公事也不知要谈多久,她总不能一直杵在这里,成什么样子了。 “总归是一家人,今后都要相处的,问声好罢了,没事的。” 季柔扯起唇角笑了笑,母亲说过,姑嫂妯娌间万万要和睦,倘若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 “走吧。” 九曲河桥,连通的水榭里小炉烹着茶水,热气袅袅。 赵肜眼瞧着季柔走近,唇角一声嗤笑,扬声道:“瞧这是谁,好像是虞丫头的新嫂嫂吧。” “大嫂好,二姐姐好。”季柔恭敬柔顺地行礼。 赵虞原是坐着的,眸光自平氏和赵肜的面上过了一圈,犹豫了半晌,起身草草同季柔见了一礼,“二嫂嫂。”便自己坐了回去。 平氏抬手招呼季柔,道:“柔妹妹快来坐,刚好煮了新茶,你也来一杯暖暖手。” 平氏的笑意和善,她虽是二房长子赵攘之妻,却是赵氏东山再起之后在京城娶的续弦,比起旁人来说,对季柔的敌意该是更少一些。 季柔方想应了,便听赵肜道: “大嫂嫂可别殷情了,二郎媳妇哪里缺你这一杯茶,人家可是堂堂昌安侯府的嫡女,又有二郎捧着护着,锦衣玉食享之不尽,怎会稀罕你这一杯薄茶。” 赵肜的嗓音凉薄,言辞间只瞧着水榭外的景致,一个正眼都不曾落在季柔身上。 季柔叫赵肜说的尴尬,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可脸上却还是强颜欢笑,尽力应对着,“二姐姐说笑了……” “瞧你这利嘴,也不怕吓着二郎媳妇。”平氏适时帮腔了一句,帮着季柔打圆场,“柔儿妹妹可别见怪,她就是这样,别理她就是。” “大嫂嫂还怜她,还不知人家有没有将咱们放在眼里呢。”赵肜悠悠地低头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这成亲也有两日了,除了第一天早晨给三婶敬了杯茶,家里用膳没见她伺候,晨昏定省的也不见人。我只过来小住些日子都知道早晨要去给三婶请个安,她这个媳妇儿倒是过得简省,成天的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想想当初我成亲的时候,除了晨昏定省一日三餐伺候着,可是一刻都不敢离开婆婆身边的,规矩一立就是一两个时辰。嫂嫂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勤勤恳恳,也不知道这是世道变了,还是有些人仗着娘家撑腰枉顾伦常规矩呢。” 赵肜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针也似的插\\在了季柔的心上,的确,那些王氏老早嘱咐过的,新妇该做的规矩她一件都没有做到,都是赵谨克做主将那些都免了,他成日带着她在外头,自然是伺候不到婆家人的。 可不管怎样说,韩氏从来没说过免了她的礼数,到底是她欠缺了。赵肜的话不好听,却也没有说错。 季柔暗自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不知如何辩驳,眸光扫过石桌上摆的蜜饯瓜子,局促间让出了秋娥手里带的食盒,几分讨好,“这是我从鼎翠斋里买的点心,还带着热气儿,大嫂嫂二姐姐三妹妹不如尝尝?” 鼎翠斋的点心极是行俏,赵谨克也是等了许久才拿到了这么一盒,虽然是明日要拿去给王氏的,可眼下季柔也想不到其他方法来缓解她这难堪的境地了。点心明日再买就是了。 赵肜还是没正眼瞧季柔,只是冷哼了一声,极是不屑。平氏也让赵肜抢白了一通,瞧着季柔也有几分无从下手的为难。 季柔咬了咬唇,正是要硬着头皮伸手将食盒递出去,却从身后叫人拉住了手臂。 “做什么要把点心送出去?这可是我贴了面子才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赵谨克接过季柔手中的食盒,低头看着季柔,柔软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嗔怪。 “你……”季柔抬眸望着赵谨克,眼里有挡不住的欣喜和安心,他来了。 赵谨克对着季柔浅笑,牵住季柔柔荑进手掌里,转过头去的时候,笑意却刹失了暖意。 “大嫂二姐还有三妹都在呢。” 赵虞忙起身规规矩矩见礼,“见过二哥哥。” 平氏也站起了身子,毕竟二房不过庶出,赵谨克才是赵家将来承爵的嫡子嫡孙,“二郎来了,快坐。” “坐就不必了,嫂嫂自己坐吧。”赵谨克顺手将手里的食盒递回了秋娥手里,问道:“不知方才嫂嫂还有二姐姐都和阿柔聊什么了?阿柔的年纪小,不知有没有失礼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媳妇的软猬甲已送到,请签收。 第5章 回门 赵谨克的唇角浅浅勾着,原就是生得极俊朗温润的书生面孔,如此淡笑只叫人看着儒雅谦逊,可平氏却也万不敢造次的,忙摆手道:“哪里,柔儿妹妹温贤淑端庄,是极叫人喜欢的,哪里会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哦?”赵谨克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转眼看向赵肜,“不知二姐姐又如何看呢?” 赵肜的脸色有那么一瞬僵了一下,却飞快转圜,扫了一眼平氏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不敢说的。” “二郎你要是忘了本想疼媳妇儿我也无话可说,但这礼数可是不能忘,好歹你也是跟着太后长大的,以前不也天天把克己复礼谨修而身什么的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吗?既然如此,也该好好教教这新过门的媳妇儿为妇之道是什么,不说操持家事,婆婆跟前连个影儿都见不到成什么体统!” “我们三房的家事倒是有劳二姐姐操心了,”赵谨克应得从容不迫,“不过怕也是二姐姐这些时日来太过清闲的缘故。” “为的我与阿柔的亲事,二姐姐特意回来小住了一个月,曾家老夫人怕也是许久不得二姐姐在跟前服侍了。听闻老夫人犯了旧疾缠绵病榻许久,二姐夫昨日上午就赶回曾家连午膳都不曾用过,二姐姐……”赵谨克故意顿了顿,眸底讥讽,“倒也还在娘家住得下去。” 为人媳妇的,哪里有没事回娘家小住一住一个月的道理,自家婆母染疾不回去侍候汤药,倒是来管娘家隔房的闲事,谁给的脸? “你!”赵肜的脸色果然绷不住,斥道:“赵谨克,你别忘了你姓什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倒是二姐你不要忘了自己现在姓什么。二伯母没赶你是顾着你的脸面,你也该知分寸,你嫁去曾家门也有六七年了,三天两头回娘家赖着不走才是成何体统!” “赵谨克!”赵肜怒极,倏地站起身来,茶盏也扫到了地上,“我怎么样也是你的二姐,你怎可如此辱我,还是为了季家的女人,你信不信我这就去告诉三婶看她如何教训你!” 呵。 赵谨克无声冷笑,前世,就是这个三不五时赖在靖平侯的赵肜挑拨了多少次韩氏为难季柔,给季柔找了多少乱七八槽的罪受,如今还是这么一副嘴脸,他真想剁了她。 “你尽管去!只是告完了状记得回去赶紧收拾收拾回曾家去,别让旁人觉得二伯母教不好庶女,丢了赵家的人。” 语毕,赵谨克拉着季柔便拂袖而去,泼妇之争,多说一句都觉得恶心。 季柔被赵谨克拉着走,这回赵谨克顾念着季柔倒是没有走得很快,只是冷着的脸色走了很远才缓和下来。 季柔看着赵谨克,只觉得很抱歉,到底赵谨克又是为了维护她和赵家人起了争执。 “明日开始,我向婆母去请安吧。”季柔道。 总是要服软的,毕竟她是晚辈。 “不必去。”赵谨克顺嘴便回绝了季柔。 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都抹不平的,既然如此也不必白费这功夫。 “可到底……礼不可废。” 想想今日赵肜说的,的确是她做的不好,搁到哪里她都不占理。 赵谨克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按住季柔的肩膀,郑重道:“你不必忌惮这些,也不必伏低做小讨好她们,你忍让再多她们还都是一样待你。” 赵谨克看着季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剖开来教授:“今后见她们时你得记住了,你是昌安侯季申的嫡女,你父亲是四朝元老,大行皇帝和今上两朝的托孤辅政大臣,你母亲也是一品的诰命,只要昌安侯府在一日,你便是横着走也没人能奈何你。” “还有赵肜就是个二房的庶女,赵虞也是庶女,这整个靖平侯府只有你一个嫡系的媳妇,你见她们完全不必客气,该是她们争着讨好你才对。我母亲那里你也只同她井水不犯河水就好,没有人能叫你忍气吞声的知道吗?” 赵谨克说得很认真,季柔却听得一怔一怔的,这样的话……听着好生离经叛道,与以前母亲教导她的完全不同。 “听清了吗?”赵谨克看着季柔听愣了的小脸,忍不住笑了一声,点了下季柔的额头,“嗯?” 季柔傻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拼命摇头,这样的话太危险,就好像小时候别人叫她不修女红出去玩儿一样危险。 赵谨克笑了一声,悠悠叹道:“我父亲靖平侯虽然也是辅政,但排在你父亲之后,我母亲的诰命也才到二品。而且我们赵家还是外戚,行事更多顾忌掣肘,仔细说来还不如你们昌安侯府,连我都要矮你一截。” “没有。”季柔连忙抱住赵谨克的手臂,摇头否决,“你是夫君,母亲说我都要听你的。” “真的?”赵谨克故意反问。 “真的。”季柔连连点头,用力真诚的眼睛看着赵谨克,像只求饶的兔子。 “那就听我的话,”赵谨克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今后只管大胆跟她们争,再不许你受别人欺负。” 季柔望着赵谨克,眸底又是几分怯怯和躲闪,可看着他面上几分强硬的不容推却,到底是点了点头,哪怕有些勉强。 真是个傻丫头。 赵谨克没有多强求什么,终究凡事,都还有他。 …… 昌安侯府,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赵谨克仰头看着那三个大字,这威严恢弘的府门他曾来过两回,第一回 是为了迎娶季柔,第二回,是抄家。 如今第三回 ,还真是……恍若隔世。 “我们进去吧。”季柔从马车上下来,轻声道。 “嗯。”赵谨克点了点头。 昌安侯府很大,比起靖平侯府庭院更为广阔,楼台更为宏伟,毕竟是御赐的宅邸,才绕过影壁就能听到有府里豢养的鹤鸣声。 “老爷和夫人在正堂里呢,一早就等着了,姑爷,姑娘快过去吧。” 老管家上来引路,笑容敦和亲厚,带着赵谨克和季柔就进了正堂。 照例是行礼女婿的礼的,昌安侯季申位高权重四朝元老,哪怕靖平侯府出了个太后依旧及不上这个身份,两个蒲团早早摆在地上,赵谨克睨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同季柔跪下去行了礼。 “贤婿辛苦了,早早前来可有用过早膳?我让人备了不如用上一些?”季申一身简单常服,须发间早已掺了不少银丝,却笑容慈祥可亲,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老翁,只从那言笑间绝看不出两府之间的深仇大恨。 赵谨克眸底冷光动了一下,面上却也温文有礼,“劳岳父大人挂心,出门前已用过了。” “柔儿,快过来让母亲看看。”王氏伸手一招,面上是掩不住的挂心和思念,微颤的嗓音一响,便惹得人心头一酸。 “母亲……” 季柔忙过去拉住王氏的手,王氏看着季柔,原就没甚血色的面上泫然欲泣。 姜氏适时上前道:“姐姐这是想念柔儿想念得紧了,想必是有很多话要与柔儿讲。妾身已叫厨下备了甜汤,姐姐不如和柔儿回屋里慢慢说,正好老爷也能与新姑爷说说他们男人的事。一会儿传膳了再出来一起用饭。” 嗓音绵柔,面容婉婉,一番话温柔得体,解了王氏失态的尴尬,又丝毫不僭越妾的本分,只叫人听着就很舒服。 赵谨克不由多看了那如夫人姜氏一眼,果然外界的传言不假,聪慧大方解人意,季申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孟氏手中强纳了寡居的姜夫人,果然是有道理的。 季柔那绵软善良的性子是随了王氏,得体大方聪慧解意又何尝不是学了姜氏。 “好。”王氏听了姜氏的话,拉着季柔的手就站了起来,同季申道了告退。 季柔让王氏拉着,忍不住扭头看赵谨克,他一个人,会不会…… 赵谨克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自管去。 到底他与季家的人都是“老朋友”了。 “妹夫。”季柏瞧着季柔远去,不怀好意地眸光落在赵谨克的身上,“咱们眼下,可终于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手把手带着媳妇横着走。 女主前期就是一个软萌的白甜,但是不傻,只是不会怼,嘴炮交给别人打,后期也会慢慢成长起来get嘴炮技能的 第6章 子方哥哥 季柔跟着王氏回了屋子,王氏的屋子里有长年累月积下来的药味,熏了暖炉更是将味道烘地厚重。 “我的柔儿受苦了。”王氏攥着季柔的手,回了屋中不必再忍,泪水就止不住落了下来,“你倘若是个男儿身,便不必受这番苦了。” 季柔道:“母亲不必忧心,夫君他……待我是好的。” “你不必说这些宽慰我,你父亲当年有多恨老靖平侯,靖平侯府就有多恨咱们,只是苦了你了要去受那份罪……” 季申当年当朝气死了老靖平侯,败落了如日中天的靖平侯府,只这一份仇便够赵家人扒了季柔的皮,更可况赵家大房战死也是有季申的缘故,这两桩血仇便是跨不过的天堑,可偏偏先帝要他们联姻。 “母亲,夫君他是真的待我好。”季柔忍不住为赵谨克辩解,“婆母姑婶为难我,也是夫君替我挡下了。” “他……”王氏的泪水一梗,惊疑道:“真的?” 季柔点头,“是真的,不信母亲问秋娥,她也都看见了。” “是真的。”秋娥道,“姑爷待姑娘是真的好,一点儿委屈都不肯让姑娘受。” 虽然不知道赵谨克为什么在新婚当夜前后态度判若两人,但赵谨克在赵氏亲族跟前极力维护季柔是真的,这两日里待季柔温柔细语无微不至也是真的。 “他难道一点都不记恨?赵家夺爵贬谪那十年,与他可是真真切切的呀?” 季申当年气死了年逾古稀的老靖平侯,又一手罗织罪名让靖平侯府一路夺爵罢官贬谪去了不毛之地,十年磋磨打压还都是明面上众人皆知的仇,暗地里更是不胜枚举,桩桩件件都是切肤之痛,王氏如何都不能相信赵谨克竟能容下季柔。 “或许……” 大约是这两日过得太过美好,季柔竟将这些都抛到了脑后,王氏甫提到两府的仇怨,只问得季柔哑口无言。 是了,她赵谨克待得好她便欣然接受了,却不曾深究过缘由,甚至不知道为何赵谨克骤然转了态度。 季柔想说或许赵谨克不记恨先辈的事,可赵季两府是新仇也是摆在眼前的,他怎么可能忘了? “我不知道。” 季柔垂下了眼,她出世的时候季申已是三朝元老如日中天,赵氏一族也早已被季申赶出了京城。 她没有体会过当年祖父那一辈时季家被老靖平侯弄得家破人亡逐出京城,潦倒败落的痛。也不曾像兄长们那样在朝堂上和赵家人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甚至连外面的事都知道得很少,所谓“血海深仇”与她来讲着实太过虚幻缥缈,是以“不恨”于她可以很轻巧。 但赵谨克呢?他待她好,是不是也还是带着恨的?是暂时的好?还是假的好? 季柔想不明白,可王氏明白。 “柔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出嫁前母亲嘱咐你的话?” 季柔点头,“母亲说的话,我都记得。” 王氏的泪停下了,犹带着湿意的眼里透出几分决绝冷意:“你嫁进了赵家的门,就是赵家的人了,不管事事都要以赵家为重,不必再顾娘家。” “母亲……”季柔的眉心皱了皱眉,即便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可她还是不忍,母亲怎可让她弃生养她的娘家不顾?岂非要她不孝? “季氏与赵氏注定是要斗下去的,你父亲做事素来狠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是不会再管你了,你只有依附赵家。不管今后赵家占了上风还是季家占了上风,你都要向着赵家向着你的夫君,绝不可再顾念季家知道吗!” 王氏紧紧抓着季柔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用尽了力气抓得指节青白,“你今后也不必再与娘家来往,若非父母身后大事绝不可踏足昌安侯府大门,只好好守在你的靖平侯府里!” “母亲……”季柔的眼里洇上了湿气,“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你听明白了没有!”王氏重重摇晃了一下季柔的手,逼着季柔应出那个字。 季柔只觉得悲从心起,泪水忍不住就簌簌往下落,倔强摇头。 明明只是成个亲,为什么旁人家的都是欢天喜地,而她从定亲就是天翻地覆,为什么旁人都能常回娘家看看,而她就是断绝亲缘形容陌路? 王氏也不顾季柔,只是将心里想的一股脑嘱咐给季柔听,“你已是赵季氏,你要成为真正的赵家人才能活下去你知不知道?今后不管赵家给你什么委屈你都要忍着,夫君若一直能待你好是你的福气,倘若他不好了,你也要忍着,本本分分时时警醒,万不可有一步行差踏错,好好在赵家活下去。” 季柔抽噎着,道:“我都听母亲的,只求母亲不要将我赶出去,我要回来……” 她可以都忍着,赵家怎样都好,但是母亲,从小养她到大的母亲她不能放弃。 “糊涂!”王氏推开季柔的手,只觉痛心疾首,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她又何尝想如此,只是她能想到的周全之法只有这样了。 想到自己养的女儿一个人进了赵氏的虎狼窝,今后亦再不能得见,王氏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往后仰倒而去。 “母亲!” “夫人!” 秋娥和季柔忙扑上去扶,王氏缓过一口气来,狠狠甩开了季柔的手,“你给我记住,若非举丧不得回门,倘若你回来了,便是来替你母亲送终!” “母亲!” 季柔被王氏推得肘撞在桌沿上,却感觉不到疼,为何要这样,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王氏喘着粗气,指着季柔斥道:“秋娥留下,你给我出去……出去反省!” 王氏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从不曾这样厉斥谁,季柔的眸光微缩,终究是伤心了,重重咬了唇跑出了屋子。 秋娥轻叹一声,“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氏的泪留下来,瞧着季柔甩开的房门,泣不成声。 …… 天很冷,马上就是腊月了,昌安侯府的庭院里树木都是光秃秃的,只枝桠间还挂着季柔出嫁那日的红绸绢花。 季柔从王氏处跑出来,也没跑很远,心中越想越委屈,找了棵树树下蹲着哭,不知道是哭王氏的决绝,还是哭王氏最后的怒斥,只是知道母亲不要她了,这个家也再也回不来了,只想着泪水就一刻也停不下来,甚至没有发觉有人到了跟前。 “柔儿?” 有人在季柔的身前蹲下,身上的好闻的冷香味道,季柔抬起头来,哽咽,“子方哥哥。” “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孟子方笑着揶揄,一双桃花眼里碎光流转,“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季柔不说话,只是哽咽,抿着唇使劲儿想把眼泪逼回去,却收也收不回。 孟子方看着季柔的委屈模样,想着方才季柔是被王氏带走的,问道:“是王夫人说了你什么?” 一提王氏,季柔的眼泪霎时绷不住,抽噎地愈发厉害。 “好了好了。”孟子方忙伸出手拍季柔的肩膀安慰,像是哄孩子,“天儿这么冷,再哭下去,一会儿脸可要跟着疼,咱们柔儿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可不能花了。” 季柔不应,继续哭着,头埋在膝盖里,仿佛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孟子方喟叹一声,几分无奈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子方哥哥给你吹埙听好不好?” 说着,孟子方也不能季柔应声,没怜惜身上簇新的锦袍掀了衣摆便席地而坐,拿出了别在腰上的竹埙。 埙声低沉悠扬,孟子方就坐在季柔的身旁吹出一曲小调,很久以前,他哄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束手无策之下只能吹埙哄她,一哄就是十几年。 后来,那个小姑娘还没长大就被嫁给了别人,他没有能娶到。 孟子方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季柔,眸底的光深沉复杂得毫无掩饰,他等着那么多年守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会…… 到底是他太没有用。 一阵寒风冷冷拂过,吹得枝头枯叶摇晃。 季柔从膝盖里抬起头来,仍旧有些抽噎,可眼泪已经收住了。 孟子方的眼底刹那清澈,戏谑道:“得了,这下好了,眼睛肿成核桃了。” 季柔抽抽噎噎,没有说话,孟子方收了竹埙,起身随意掸了掸灰尘草屑,朝季柔伸手,“快起来,我带你去洗把脸,再敷一敷眼睛。” 季柔瘪着嘴拉住孟子方的手站起来,可腿早就蹲得麻了,甫一起身压根不听使唤,身子一歪就要倒。 孟子方早有预料,一把揽住季柔的腰身稳住了她,揶揄道:“腿麻了吧,我早说过,让你下回你找个地方坐着哭。” “疼。” 腿上酸麻得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季柔连抽噎也忘了,双手揪着孟子方的衣裳才能站得住,远远地看着像是缩在孟子方的怀里。 “把季柔松开。” 蓦地,一道沉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季柔转头去看,赵谨克不知何站在了她的身后,面目冷峻,眉眼清冷。 第7章 较劲 “夫君?”季柔下意识拂开了孟子方的手,赵谨克手一伸,径直将季柔拽了过来。 “怎么弄成这样了?”赵谨克低眉看着季柔的小脸,眉眼霎时间柔软,“好好的哭什么?” 季柔有意不想提缘由,岔开话道:“你不是在前头和父兄在一起?怎么过来了?” “你堂兄过来了,岳父大人得和他们商量件小事,我就出来了。”赵谨克抚过季柔脸上的泪痕,又点了下季柔的额头,温柔地旁若无人,“就是没想到一会儿不见你,你就弄成了只小花猫。” 季柔缩了缩脑袋,她现在一定很难看。 “赵兄。” 到底是孟子方忍不住,季柔方才下意识拂开他的手,还有赵谨克这般温柔小意的模样……赵家人是什么德性,这副模样装出来给谁看! 季柔腿上的酸麻过去了,拉着赵谨克道:“夫君,这是子方哥哥,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 孟子方。 赵谨克眼中的寒芒一闪,他当然知道这是孟子方,那个如夫人姜氏从孟家带过来的儿子,季申的继子,季柔所谓的继兄。 上辈子,他们可是熟悉得很呢。 “我记得孟兄不是该在南边的军营里吗?怎么过来京中了?”赵谨克拽着季柔的手,很用力才克制了自己没上去一脚蹬在孟子方的心窝子里当场结果了他。 他是季申养的一把刀他不管,他狼子野心他也由他,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觊觎季柔,前世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少了他与季柔多少事,季柔也不会因为与他过从甚密,而被韩氏揪住了名节不放,吃了多少苦头。 最后更是开坟掘棺,偷走了季柔的尸体。 赵谨克吸了一口冷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与季柔紧扣十指。 孟子方看了一眼赵谨克握着季柔的手,桃花眼里幽凉,“柔儿成亲,我自然是要赶回来的。” 赵谨克的唇角勾了勾,讥讽得一点儿没留余地,“那还真是辛苦孟兄千里迢迢来送阿柔出阁了。” 明知季柔已是有夫之妇,倘若真心疼惜她便该走得远远的,可偏偏他还是一副情意深重情难自禁的模样,其心可诛! “柔儿是我瞧着长大的,见她伤心,我自然是心疼的。”孟子方的眸里划过一道玩味,又染着几分探究与挑衅,“倘若因为我扶了柔儿一把有些人就瞧不过眼,未免小肚鸡肠了些。” “孟兄的埙声很是动听,方才的事我都瞧见了,还要多谢孟兄了。” 他没看见。 他原本是要去王氏处找季柔的,可是半路听见了埙声便知道有异,远远就看见季柔仿佛和孟子方抱在一起。 可那又怎样呢? 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只清楚季柔和孟子方永远不会有结果就好。 “赵兄果然胸襟广阔,令人钦佩。”孟子方浅浅笑了笑,似春风化雨,只眼里的幽沉似是深渊里蛰伏的猛兽,幽幽地看着赵谨克。 赵谨克唇角冷诮,“大丈夫理应如此。” “子方。” 一声轻唤由远及近,季柔抬眼看去,摇了摇赵谨克的手,道:“姜姨娘过来了。” 赵谨克低眸对季柔一笑,几分宠溺。 孟子方转身,眼中的幽寒无影无踪,“母亲。” 姜氏带着婢女款款过来,眉眼间是仿佛浑然自成的婉婉笑意,“怎么都在这儿?”姜氏看向季柔,疑惑道:“柔儿怎么哭了?” 季柔抿了抿唇,原由说不出口,一时又编不出谎。 “大约就是哭嫁呗。”孟子方顺嘴便替季柔圆上了,“回家了,想着一会儿还得走,难免又伤心了。” 孟子方的嗓音戏谑,却是带着挤兑,赵谨克握着季柔的手紧了紧,还未来得及开口反讽,便听姜氏道: “你胡诌什么,靖平侯府也是柔儿的家,只是柔儿重情,舍不得娘家的亲人。哪里像你,出去半年都不见得寄一封信回来,真是白养你一场。” 两句婉转的嗔怪,便轻松抹去了孟子方话里对赵家的挤兑,顺便又替季柔说了好话,哪怕赵谨克真的有哪里不悦也叫这一句化解了。 只这一份玲珑,便叫人高看一眼。王氏孱弱不能理事,与季申成亲多年无子,季申纳了姜氏生了两个儿子之后王氏才有了季柔。倘若她有心,正妻之位未尝不能是她的。放在其他人家就是一出好戏,可季家的后宅一点波澜也无。 一则季申原就不恋声色,理智近无情,娶王氏是恩师临终托孤,纳姜氏是少年遗憾,纵使看上去应该更偏疼姜氏,却格外敬重王氏;二则便是姜氏进退有度大方得体,从来都没有过不该有的心思,不越过做妾的本分,阖府上下尊卑有序,待季柔也是尽心尽力。 昌安侯府里太简单了,这也是为什么季申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会养出季柔这样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季申只重男丁。 除了,她为季柔准备的陪嫁仆婢。 只有秋娥是王氏收养的孤女,其余人等至亲之人的身契都还在昌安侯府。 赵谨克的唇角动了一下,几不可见的一抹哂笑,低眉瞧季柔, “阿柔的脸都花了,得赶紧打盆水洗洗,不然等会儿风一吹,该疼了。” “正好,”姜氏轻笑,“厨房里的甜汤好了,我让下人端两碗去柔儿以前的屋子,你们正好过去歇歇。” 姜氏睨了一眼杵在一旁的孟子方,几分暗藏的警告,“你的甜汤我已经让人送到你屋里了,快回去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 季柔的院子很大,修葺地精致又秀气,外人只瞧这地方大约便能觉出季申对嫡女的上心,可赵谨克知道,这只能说季申于荣华上从不曾亏待季柔罢了。 他与王氏之间那仅限于恩情的感情,转到季柔身上也不过是循例的供养罢了。寡恩少义如季申,先帝也是穷途末路了才会想到用联姻绑住季申和赵家联盟。 “疼不疼?” 赵谨克拉着季柔坐在桌边,用热帕子轻轻擦拭着季柔哭花的小脸,桌上丫鬟新打来的热水热气氤氲。 季柔下意识摇头,“不疼。” “真不疼?”赵谨克接着问,“你这脸都红了,还不疼可真是厚实了。” 季柔哭肿了的眼儿看着赵谨克,水汪汪又可怜兮兮的,“一点点。” 赵谨克叹了一口,擦完季柔的脸把帕子扔进盆里,起身把季柔妆台上的妆奁搬了过来,淘了淘寻出一盒凝脂来,“用这个行不行?” 季柔一瞧,是以前剩下的润面凝脂,点了点头,“嗯。”正是要伸手去拿,赵谨克已经点了凝脂,抹上了她的脸颊。 “多大的委屈值得你哭成这样?倘若不知道的,还当我多禽兽不如,亏待了你。” 哪怕赵谨克不会误会季柔和孟子方如何如何,可季柔与孟子方在一块儿哭成那样,难保不是孟子方又包藏了什么祸心说了什么居心叵测的话把季柔惹得大哭。 前世和孟子方斗了大半辈子实在太熟悉他的手段,只想着,就觉着膈应。 “没有……” 季柔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呢呢哝哝含糊其辞,赵谨克瞧着心里就起了一股躁意,故意道:“是你的子方哥哥给你说什么了?觉着我会欺负你,叫你有事尽管喊他来帮你出头?反正赵季两家的仇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看谁拳头硬了?” “没有。”季柔慌忙否决,这样挑衅的话岂能随意说出口,岂非惹得两家又起龃龉,“是母亲……” 赵谨克的心中的弦一松,霎时便不问了,那位岳母会说些什么他知道,难怪季柔会哭成这样。 赵谨克的心中轻快,指尖也灵巧了不少,三两下将凝脂给季柔抹匀,把东西搁回妆奁的时候,瞧见了一只瓷瓶。 “这是什么?” “这个……”季柔伸手想抢,可赵谨克已打开了瓷瓶,轻嗅。 “药?” 季柔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从小身子就不好,一直有用药养着却也没什么起色,成亲的时候想着这亲事原就叫婆家不喜,倘若再带着药进门更叫人把她看成药罐子愈发厌弃,就索性没带着了。 “太医院给的这药补中益气,养血安神,平日里助眠或还有些成效,可与你的身子也没什么大的助益。” 王氏素来病弱,生季柔时亦是不足月,使得季柔天生底子就不好,纵使季申位高权重能请遍太医院上下为季柔调养,可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大都是极难根治,不过是开些中规中矩的补药不痛不痒的混日子罢了。 “你懂医?”季柔不由有些惊讶。 “赵氏先祖原就是大内御医。”赵谨克起身捧着妆奁搁回原位,一面悠悠道:“虽然后辈子孙都致力功名,但祖业不能忘,先祖留下的医书典籍也都还在,我启蒙背的就是百草经,以前还在给乡里的大夫当过帮工。你这些病症,我打眼就能瞧出来。” 他少年时随家族贬谪,日子捉襟见肘,想法儿谋生便拾起了祖业来,不敢比扁鹊华佗,和太医院那些肯定是不相上下的。 “太医院里的药你也的确不必吃了,今后你的身子就有我调养着,定叫你健健康康。” 赵谨克只想着前世季柔的病症便由他调养着,如今只会更得心应手,可话听到了季柔耳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十年贬谪,其实与流放无异,王氏说的对,那十年与赵谨克是切肤之痛,哪怕是京中太医家的子嗣都绝不会去乡里做赤脚大夫,赵谨克却要为了生计操那等三教九流之业。 到底是她的父亲使得他如此。 “你不必……不必待我太好。” 第8章 姐妹私话 季柔只觉得受之有愧,她哪里受得起赵谨克这样捧着她? “又胡说什么呢?”赵谨克轻轻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子,笑道:“你是我娘子,不待你好待谁好?” 那笑太过温柔,似拨云见日,每一回赵谨克这样对着她笑的时候,季柔都觉着有太阳在她的眼前绽开,好想抱着,永远都不放开。 季柔忍不住伸手去拉赵谨克的袖子,想问他当不当真,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也不记仇吗? 可话还没出口,屋门的帘子忽的一掀,就有人进来了。 “沅姐姐!” 来的人是季柔的堂姐季沅,说来季申还有个胞兄,只是没什么大出息,靠着季申的荫蔽当着没关紧要的差事罢了。 赵谨克懒得应付,只淡淡睨了她一眼,可季沅却没这样好打发,甫一进门就看着哭得眼睛肿起的季柔,想想赵季两府的恩怨只当是赵谨克欺负了季柔,顿时就冷了脸子。 “靖平侯府的男人真是好本事,欺负女人都欺负到娘家来了,可真是叫人开眼界。” “沅姐姐?”季柔一听,忙站了起来去拉季沅的袖子,“不是……” 赵谨克笑了一声,知道季沅向着季柔,不欲与季沅起口舌之争,只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靖平侯府的男人自然是好本事。” 季柔瞧了一眼赵谨克,又看着季沅愈发犀利的脸色,赶忙抱住了季沅的手臂,“夫君她没有欺负我,沅姐姐你误会了。” “你惯是软弱的。”季沅看了一眼季柔,满是恨铁不成钢,“赵家人待你不好,有什么可跟他们客气的。” 赵谨克哂笑一声,懒得辩解,只同季柔道:“我去外头转转,一会儿用午膳了再来叫你。” 说着,也不管季沅,径自走了。 季沅的脸上结了霜,恨不得用眼睛对着赵谨克的背影剜两刀,季柔忙拽着季沅手坐下,打岔道:“沅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过来看你的。”季沅看向季柔,神色缓和了许多,“反正兄长正好有事要与二叔商量,我就跟着过来了。” “你怎么样?赵家人是不是欺负你了?”季沅的眼神锐利,“你别怕,只管与我说,我一会儿好好让那姓赵的吃吃排头,给他个警醒,咱们季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夫君他待我很好。” 季柔觉得,叫季家人相信赵谨克待她好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毕竟她嫁过去之前也不觉得未来的日子能好过,可她也不想季沅误会了赵谨克,想了想,便将昨日赵谨克教训完赵肜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与季沅说了一遍。 “他真这么说?”季沅满面的不可思议,“他是不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赵家的儿子会对季柔说这种话,莫非是看季柔单纯,想迷惑她以后为赵家所用把刀子对准娘家? “什么别的心思?”季柔的脸颊有些红彤彤的,脑子里全然是赵谨克说这番话时温柔的样子,她还是第一回 当着别人的面说赵谨克私下对她说过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季沅瞧着季柔面上那小女儿的羞赧娇憨,喉咙里就一阵发紧,那些他们自然而然会想到的那些不堪的算计,对着季柔的纯澈天真,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惭愧。 “他若是待你好,当然是极好的。”季沅的心中复杂,倘若赵谨克有良心,就该知道季家把最好最干净的宝贝给了他们靖平侯府,若是糟蹋了,是要受天谴的。 “沅姐姐的嫁妆都备好了吗?”季柔问道,“之前母亲送过去添妆的那一套头面姐姐喜不喜欢?” 大行皇帝顾念民生,临去前留下遗旨不举国丧一切从简,季柔和赵谨克的婚事便是跟着丧仪过了紧跟着办的,其余民间嫁娶自也无妨碍,季沅与海家原定下的婚事也是一切照旧。 “看过了,”季沅垂下眼睫,虽笑了笑,却是掩盖不住的黯然,“那玉石莹润,很是叫人喜欢。” 季柔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听兄长说,海家自他们家老太爷去后在朝中大不如前,结这门亲事也是他们上赶着来高攀的。” 季沅其实是有心上人的,别人不知道,但一直跟在季沅后面的季柔知道。只是那个徐公子并没有向季家提过亲。 季柔的意思是,倘若季沅不愿嫁海家完全可以反悔,反正季家的长辈对海家也不是十成十的满意,听兄长以前说话的口气,退亲也没什么,上赶着的多得是。 季沅不禁轻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二叔是四朝元老,先帝先帝托孤的三大辅政大臣之一,除了皇家这满京城有几个能和昌安侯府提门当户对的?说来我父亲也是托了二叔的荫蔽才在朝中领了职,海家也是大士族,哪里就高攀我了。” “况且,退亲可不是一件小事。” 海家没了一个当过尚书令又当过太傅的老太爷,后代子孙又没有能堪大任的,论朝中实权的确大不如前,可海家百年名门望族家底丰厚,声势威望还在。 虽然存了高攀昌安侯府的心思,但娶她一个昌安侯府隔房的女儿还是足够的。 何况,谁说季家联姻了海家不是如虎添翼呢?既然当初季家会应下,便是互惠互利。 “我兄长以前说过,咱们季家的女儿只嫁如意的郎君,只要沅姐姐你同意,我这便去与兄长们说。” 季柔只记得,当初知道大姐姐季胭成亲之后不如意,她的大兄二兄便说过季家的女儿以后只嫁如意郎君,若是不如意便不嫁。眼下季沅这里,便是对海家那个公子不如意的。 季沅失笑,又有些心酸。 季柔兄长的话,自然只是针对季柔,倘若不是那赐婚太霸道,就凭季柔的性子,季柔的婚事也绝不会拿来联姻。 “我哪里不如意了?这门亲事结得甚好,当时定亲便是我同意的。” 季氏统共就这么几个后辈,总是有人要顾全大局的。季氏的鼎盛权势,家族的绵延荣光总归要有人来维护。她是长房的女儿,自然当仁不让。 毕竟他们季氏的东山再起全凭着她二叔季申一人之力,他们长房再无能,却也该添一把力所能及的柴火。 那徐公子呢?季柔很想问。季沅长她两岁,又稳重老练,她从小就喜欢跟在季沅身后,是以她是看着季沅和温公子之间生出情意的。 她一直以为季沅会嫁给徐公子,可怎么……就这样和别人定下亲事了呢? “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季沅轻轻弹了一下季柔的额头,“姜姨娘给你送了甜汤是不是,我正好饿了,赶紧拿来给我分一碗。” 季柔很想说她都嫁人了,别再说她小孩子了,可季沅已经自顾自站起了身去寻甜汤了。 季柔跟着站起来,道:“在耳房呢,我让人去端过来。” …… 这一日,赵谨克陪季柔在昌安侯府整整待了一日,由着季柔从兄长到嫂子,再到子侄一个一个相伴着说笑打闹,一直到了摆过晚膳才领着季柔道了告辞。 季柔远远望着坐在上首的王氏,眼眶便由不住微微泛红,从早上哭着出来之后,王氏便再没有单独见她,只是将秋娥留了很久。便是在席上见着,也是面容冷淡,不与季柔多说一句。 月色清冷,照着屋檐下随风摇荡的大红灯笼。 季家人从宴上站起来相送赵谨克与季柔,季申和王氏只送到了屋门内。 季申一脸亲厚,仿佛与靖平侯府的关系很是亲善,留住赵谨克道:“回去之后,贤婿莫要忘了代我同令尊令堂问好,请他们平时多保重,特别是令尊,莫要太过操劳。” “那是自然,”赵谨克亦是一派恭顺,谦和有礼,“小婿一定替岳父大人把话带到。” 他逢场作戏,他便虚以尾蛇,粉饰太平这样的事谁做起来还不是得心应手。 赵谨克的心底不屑,侧眸看向季柔,却见季柔望着王氏,眼眶微红,极力忍着泪意的模样叫他的心底一缩。 若他料想不错,王氏今日定是嘱咐季柔与季家断绝往来,从此不许进门,是以他才故意与季柔在昌安侯府盘桓了整整一日。 他虽觉得王氏这般有些矫枉过正,可若往深远想,这一步无可厚非。 “母亲……” 季柔嗫喏着开口,想说,又不敢说。 王氏没有再拉着季柔的手嘱托,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道:“回去之后,当孝顺公婆,谨守本分,夫妻和睦,贤良端庄,早为赵家日开枝散叶。” “是。”季柔的唇瓣轻颤,垂眸掩饰了将要落下的泪意,低头应下。 季申等着王氏说完,笑道:“好了,天色也晚了,你们早些回去吧。达儿柏儿,一起出去送送柔儿还有你们妹夫。” 赵谨克忙开口否了,道:“不必劳烦几位兄长,小婿与柔儿自己回去就是。” 季家两个儿子忍气功夫可不及季申,与他们走一路说不准便是唇枪舌剑,叫季柔听到极不成样子。 果然,季柏径直便应了,“那好,我们便不送了。柔儿,往后倘若赵家欺负你,你便与我们来说,兄长一定替你好生收拾他们。” “二弟。”季达睨了季柏一眼,同赵谨克拱了拱手,道:“还是我送送你们吧。” “还是我去吧,”一直站在角落不曾言语的孟子方忽然上前,拍了拍季达的肩道:“正好我出去散散酒气,你和阿柏留在这儿陪父亲。” 季达意外地瞧孟子方一眼,然后应道:“好。” 赵谨克唇角溢出一抹极淡的冷笑,没拒绝,“那便劳烦孟兄了。” 作者有话要说:霸气二姨子,在线护妹! 季沅:拿我二米长的大刀来! 第9章 旧仇 冬日的夜是极冷的,季柔裹了厚厚的斗篷走在赵谨克的身边,孟子方就走在她的右边。 “听闻赵兄马上要去青州赴任?”孟子方似闲谈开口。 “差不多就是季家与海家的亲事之后吧。”赵谨克的嗓音清冷,顿了顿,末尾又加了一句,“阿柔与我一同去。” 孟子方闻言果然一默,然后冷嗤,“青州可不是什么太平富庶之地,你自己的脚跟都没立稳,怎可带着柔儿去同你一起受罪。” 赵谨克哂然冷笑,在这夜里哈出了一股白气,反问,“难不成留在京城就太平了?” 孟子方的神色阴骘,的确待在靖平侯府也未必快活,可带季柔去青州……孟子方始终觉得赵谨克这来得莫名其妙来的深情里有诈。 “子方哥哥,我愿意和夫君一起去青州的。”季柔适时给赵谨克帮腔,转头看向孟子方,“夫君说,要带我去看外面的山川河流。” 这两日,赵谨克带季柔在京城走街串巷,一面与她说了不少外面的精彩,只听得季柔心向往之。 巧言令色。 孟子方眸底划过冷嘲,低头对季柔却是柔软,道:“马上可就是年关了,柔儿去了青州,可不能来家里拜年了。” 季柔的眼神一黯,想起王氏说的,即便她在京城,也是不能登门的。 “不过——”孟子方的话锋一转,立马又道:“柔儿可不要忘了给家里寄书信,你子方哥哥我可等着柔儿从青州寄来的书信啊。” 什么书信?痴人说梦。 “到了。”赵谨克适时开口,也的确是到了昌安侯府的大门口,“有劳孟兄相送了,马车就在门外,孟兄留步。” 孟子方也没拒绝,只唇角的讥诮显而易见,“那我便不送了,你们路上小心。” “柔儿,去了青州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受凉,不要生病,子方哥哥有空便来瞧你,嗯?” 孟子方的笑意温和,临了睨了赵谨克一眼,故意抬手像赵谨克白日那样,宠溺地轻轻点了下季柔的额头。 “外头风大,快上车吧。” 赵谨克的脸色霎时结了霜,一把揽着季柔,不着痕迹地推着将她塞进了车里,重重放下车帘。转过头,却又不见半分异样,淡淡道: “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孟兄以为如何?” 孟子方勾了下唇角,桃花眸中的波光意味深长,“命里有时终须有,老祖宗的话,自然甚有道理。” “可惜这世上从不少痴心妄想之徒,道是良言难劝该死之人。”赵谨克笑了一声不再多言,最后落在孟子方身上那轻飘飘的一眼却叫人不寒而栗,“孟兄,保重。” 车轮滚动,挂着靖平侯府牌子马车缓缓离开,孟子方冷眼瞧着马车从身前过去,面上的笑意幽凉,似是挂上了一张面具。 “赵兄!”孟子方忽然同马车扬声呼喊:“咱们来日方长!” …… 马车穿过长街,季柔同赵谨克踏着月色回府,抬头看天幕星月闪耀。 “看这天象,明日当是个好天气,我带你去游湖垂钓,让船老大做河鲜给你尝尝。” 赵谨克同季柔随口聊着明日的安排,信步绕过影壁甫一抬头,便见着庭院里有个婆子领着丫鬟在庭院里候着,见着赵谨克与季柔进门,行了一礼,恭敬道:“夫人请少爷过去。” 季柔瞧着那婆子,就是那日递烫茶给她的人,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叫人心里发凉。 季柔不由得拽紧了赵谨克的袖子。 “先回吧。” 赵谨克倒是面色平常,轻轻拍了拍季柔的手,吩咐下人送季柔回房,转回头来,神色喜怒难辨。 “母亲在哪儿?” 婆子低头恭顺道:“祠堂。” 夜里的靖平侯府也是华灯璀璨的,仿佛能照亮每一寸黑暗。哪怕曾经深恶痛绝过这个地方,可到底前世他仍不曾离开过。只有这府中的院子,才留着季柔最后的痕迹。躺在那张床上,才能骗自己季柔还在身边。 “少爷。” 门外的下人低头行礼,赵谨克抬头望向那庄严肃穆的门楣。 季柔去后,曾有几十年,他一步不曾踏足过这里,也不曾将季柔的牌位送进这满是赵姓族人的地方。 曾有人拿赵氏宗族绊住了他多少次,他就有多恨这里,也多恨他自己。 祠堂里的灯火更亮,韩氏面朝着那列列祖宗牌位,听着赵谨克进来亦不曾转身,只是道: “跪下。” 赵谨克依言,衣摆一掀跪在韩氏身边的蒲团上。 “你这两日,都带着季氏那个小妖精去哪儿了?” 韩氏幽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赵谨克的眉心不由一皱,道: “母亲,她是赵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儿子的正妻,还望慎言。” “你还要保她!”韩氏猛地转过身来,“我倒是没有想到,季氏竟然送了这么一个狐狸精过来,连房都还未圆你就将你迷得昏头转向,回个门竟让你在昌安侯府待了整整一日!你是要全京城都看我们赵家的笑话吗!” “你大姐姐也真是算错了,早知季氏这般狐媚功夫,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母亲!”赵谨克忍不住低喝了一声,“阿柔心地纯良,你不该这样侮辱她!” 仇恨,诋毁,诽谤,无论季柔做了什么,似乎都会被恶意曲解。他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季柔,又或许他们其实已太过了解,才会这样一次次肆无忌惮。 “她心地纯良?”韩氏伸手朝外指,愤怒又癫狂,“他们季氏满门,有纯良的人吗?你忘了当年在普州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你忘了你大伯父大伯母是怎么死的,你曾祖父又是被谁气得当朝吐血而亡!” 提起靖平侯府这段抹不去的坎坷,赵谨克不由一默,赵季两府的血海深仇便是这样一步步累积直到回天无力的,他也曾一样被蒙蔽了双眼纠缠在仇恨里无法自拔, 但—— “冤冤相报,于季家看来,当年又何尝不是我们赵家害得他们罢官夺爵家破人亡的。” 明明都是开国的肱骨,只因政见党派相左,落得个不死不休的境地。追根溯源,谁之过?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很久以前他也不明白这些道理,是季柔的死,是那几十年反复拉锯的痛,他彻底领悟。 “放肆!” 韩氏忍不住狠狠一个巴掌落在赵谨克的脸上,“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你是被迷了心窍了吗?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看看……”韩氏回身指着那一列列牌位,“赵家的列祖列宗都看着你呢!” 赵谨克抬头,烛光照应下那一尊尊牌位无声肃穆,似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赵家百年士族名门,多少先贤名士呕心沥血,才有今日的赵氏门庭,才有今日的赵谨克。 仅他们能从普州不毛之地回来,便是大房一脉用鲜血铺的路,可因这一切,他们赵家就该去折磨一个被迫嫁过来的季氏女儿吗? 多可笑。 哪怕季柔死了,昌安侯府还是昌安侯府,季氏就会因此覆灭吗? 他们赵家的血海深仇难道就报在了一个季柔身上? “赵家的那十年,是季申给的,血海深仇,也是季申做的。季申能从一介布衣到四朝元老,早已断绝了人情,他既将季柔嫁了过来,已是不在乎季柔的死活。纵使季柔身死也绝动摇不了季申分毫。” 赵谨克嗓音古井无波,明明还是少年的面容,可眼里却忽然沉淀了几十年的沧桑。 季柔的心里从来没有恨,那份清澈该是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在旁人眼中他或许离经叛道背弃了整个赵家,可重活这一世,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自己分得明白。 “母亲若是想报仇,动季柔无用。季申最在意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但若是泄愤……” 赵谨克转眼看向韩氏,“儿子不会同意的。”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却仿佛有千钧的威压,韩氏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那一刻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种深沉隐晦压迫,只有在当年觐见先帝时见到过。 韩氏忍不住后退一步,哀戚道:“你难道不知,因为季氏你当年险些生不下来……” 韩氏是在贬谪的途中怀的身孕,生他之时险些一尸两命,又因为普州日子艰苦在产后落下毛病,从此不能再生养,这才后来又有了庶子庶女,始终是韩氏心里的恨。 “为了养你们,我的手在冬天的水里都泡烂了,如今连根绣花针都捏不住……” 她也曾是京城里的天之骄女呀,也曾弹琴赋诗,烹茶调香,可那被十年风霜磋磨了的肌肤,还如何让她在昔日的姐妹面前昂首挺胸?哪怕身加诰命又如何? “母亲!”赵谨克倏地站起身来,这般伎俩何其熟悉,只是当年就已经在他的身上用烂了。 “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该尽的孝道儿子一样不敢忘。我知道母亲不喜季柔,今后自也不会让季柔到母亲面前惹眼。一个月后儿子会带着她一起去青州赴任,自此山水相隔,母亲不见便不会心烦。” “都是儿子忤逆,母亲若是有怨有恨,”赵谨克伸手,取了香案上供的家法双手朝韩氏奉上,“便都朝儿子来吧。” 他是儿子,也是丈夫,倘若终究不能两全,便都由他一人抗下吧。 “你!” 韩氏的眸光一颤。 祠堂的烛火熊熊跳跃,似是燃不尽的业火。夜幕深重静默,化不开的离恨愁苦。 作者有话要说:论夹心饼干的自我修养: 赵谨克(被生活打肿了脸):一言不合就是一顿竹笋烧肉,难,我太难了! 韩氏其实也不容易,从云端跌落泥泞过,骄傲被碾碎,也是各有各的苦,这个坎也算是天堑了。 有了前世的经历,这辈子男主对什么都是是看得很开的,什么名利,仇恨,有我媳妇香吗? 赵谨克:婆媳千古难题,再加新仇旧恨,超纲了超纲了~ 第10章 亲吻 屋里的暖气萦绕,熏炉里细细的安息香断落一截香灰。 季柔早已洗漱好换了柔软的衣裳进了床帏,可怎么也不肯躺下。锦被上摆了一只装满碎布料的小筐,借着烛火一片一片反复端详。 秋娥站在床边忍不住劝道:“姑娘先睡吧,夜深了,今日也累了一天了。” 前头赵谨克那里先前特意传来了话,说是有一两件衙署里的事要处理,让季柔先洗漱就寝,不必等候,想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再等等。” 季柔看着手中的布料,她还记得之前赵谨克让她绣香囊的事情。也不知赵谨克喜欢什么颜色样式的香囊。这是她第一回 给他做针线活,可是得精细着些。绣并蒂莲花还是鸳鸯戏水? 光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季柔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有些沉重。 秋娥正想再劝,屋门那里就传来了动静,赵谨克回来了。 季柔也听到动静,脖子一伸,瞌睡瞬间就没了。 “怎么还没睡。”赵谨克解了身上的披风进来,“不是让人传了话让你先睡吗?” 等你呀。 季柔的眼睛亮亮的,这羞赧的三个字在喉咙里转了转,变成了:“我不困。” 赵谨克走到季柔跟前,挥退了屋中的下人,笑道:“我看你眼睛都要熬红了。” 赵谨克走到近前,季柔才忽然发现,赵谨克的衣裳换过了,不是白日里那件淡色的衣衫了。 不是说,是去书房处理公务吗? “快睡吧。” 赵谨克两下脱了衣裳,收了季柔手中的小筐搁一边,颀长的身子在床边坐下准备脱靴子。季柔下意识是要往里头让的,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反而凑近了一些,瞧见了赵谨克脸上的红痕。 “婆母打你了?”没有犹疑,季柔径直问。 赵谨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 季柔的心里很难过,像揪起,“你擦药了吗?” “擦了,明早上就消肿了。”赵谨克掀了被子上床,刮了下季柔的鼻尖,“不必自责,也不要多想,嗯?” 季柔看着他,道:“你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伤?” 赵谨克刚要哄季柔躺下的动作一顿,然后失笑。 有的时候,季柔又是聪明地让他无可奈何。 “是不是在背上?”季柔继续道,“以前兄长犯错之时,父亲请家法都是这么打的。” 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臂,想起了季氏兄弟以前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认真问道:“你背上是不是还在流血?” “母亲一介女流,哪里有这个力气。要不我脱光了衣裳,给你瞧瞧?” 赵谨克是想逗季柔的,她脸皮子薄,听了这样的话定是答不下去的,如此便能揭过了此事。 季柔也的确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赵谨克,然后,红了眼眶。 季柔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赵谨克,泪水盈满了眼眶溢出来,一颗一颗连成了一串一串。 “怎么哭了?”赵谨克的心里一缩,心疼地去拭季柔的泪珠,“早上哭的眼睛还肿着呢。” 季柔就是想哭,很难过。 母亲逼她断绝出季家,说夫君时她唯一的依靠,可是转眼夫君就因为她被婆母打了。 她清楚赵家是不要她的,只有赵谨克肯要她,赵谨克被人打了,她很心疼。 她也怪自己,是个没用的负累。 赵谨克有些起慌,他是知道季柔的,哭起来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就像是决了堤,等闲劝不住。 “别哭了,我身上不疼。” 赵谨克拿袖子给季柔接着泪,季柔越哭越伤心,眼儿微垂就是一串泪珠子扑簌簌。赵谨克忍不住揽了季柔进怀里抱着,却也因深深知晓季柔的性子,没哄一句话,只是默默给她擦眼泪。 低下头来轻轻抬起季柔的下颌,衣襟那里被泪水染湿了一片。 赵谨克的指尖怜惜地划过季柔的眼眶,那眉眼纤弱,五官仍是稚嫩。与当年他从青州回来时见她已长成的模样大不相同,以至于如今他始终看她如稚女。 因为是稚女,是以同床共枕亦不准自己起绮念,可她到底已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没了那道男女之防。 赵谨克轻叹一声,指尖轻轻划过季柔的脖颈,身子忽然一带,便将季柔压在了床上。 一吻,落在眉心,再到眼角,缠绵徘徊阻断了那泪水泛滥,划过鼻尖,最后是唇瓣,很浅的纠缠。 决堤了的水,以身堵。 无关欲望,不是绮念,只是疼惜。 “还想不想哭了?”赵谨克松开季柔的唇,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犹带着水汽的眸子,“眼睛明早都要肿成一条缝了。” 季柔红着眼望着赵谨克,一愣一愣的,手里还攥着他的衣襟,呆呆地抽噎。 他……他他他…… 季柔一动不敢动,唯怕赵谨克下一刻又做什么。 赵谨克的唇角弧度无奈又得意,刮了下季柔的鼻尖,“夜深了,困了,该睡了。” 季柔还是僵着一动不动,赵谨克扯了被子盖好躺好,锦被下的长臂一伸就捞了季柔入怀,眼对着眼,几分威胁的口吻,“快闭眼。” 季柔愣愣睁着的眼儿猛地紧闭,眼睫微微的颤。赵谨克闷闷地笑,同季柔的额间轻轻一吻。 第二日,季柔自然没有与赵谨克去游湖。冬日的衣裳厚,赵谨克的背上没有被打出血来,却也是一片青红交错,抹了药之后在院中静养,书房里两本书便打发了一日。 季柔屋里做针黹,绣出一只锦囊来也就这一日的功夫,赶在日落前收了线头,到书房里去找赵谨克。 “这是……并蒂莲花?” 赵谨克抚着那细细针脚,神思不由一阵恍惚。 秋香色的锦缎,并蒂莲花的图样,到底她绣的竟与前世一模一样,握在掌心里,似乎连大小都一般无二。 “嗯。” 季柔点了点头,小脸羞涩地垂着不敢看赵谨克,总觉得赵谨克昨日的吻还留在脸上。那种感觉,叫她今日一整日都不敢正眼瞧他。老是觉着他们应该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恍恍惚惚的,叫针尖给扎了两回手指才回了神。 赵谨克的眼底复杂,这般娇羞,这般柔弱,哪里能想得到曾也能那般决绝。 分了的同心结只余下他那一缕青丝,还有他从宫里求来的六颗保命转魂丹都是她无法扭转的死志和心灰意冷。 “你不喜欢吗?” 季柔有些局促,她的针线并不拔尖儿,平日里至多也就绣个帕子罢了。 “喜欢,很喜欢。”赵谨克掩饰了眼中的失神,将锦囊攥在手里,“这我便收下了,就当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季柔的耳朵倏地就热了,赵谨克牵住季柔的手一带,便将季柔圈在了腿上坐好。 “一月以后,等季沅成亲我们就动身去青州。我已经让人在青州置了宅院。”赵谨克在季柔的耳边细细嘱咐,“我们这回离京会在外面很久,你这些日子闲时也让人收拾收拾,把重要的,今后要用着的东西先让人送一批往青州去,届时我们启程路上也能轻便些。” 季柔听着,点了点头,然后扭头问道:“我们会离开京城很久是多久?” “三年五载,或许更久。”赵谨克看着季柔,眸底是她无法读懂的深沉,“阿柔舍不得离开吗?” 季柔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母亲说过,赵谨克是她唯一的依靠,叫她什么都听他的。 赵谨克的眸底的微颤,海誓山盟算什么,不经意,才最动人。 “好阿柔。”赵谨克阖上眼低头吻上季柔的眉心,遮掩了那心底的震动。 赵谨克吻在头上,季柔又唬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起了昨夜,心中莫名升起一抹期待,只是睁大了眼睛等了半晌,赵谨克都没有往下吻。 “倘若,我们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呢。”赵谨克低低问道。 “为何?”季柔不解,赵家可是在京城,赵谨克怎么可能这辈子都不回家? 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恶心。 季柔去后,他如赵氏宗族的期望那样建功立业平步青云,为了幼帝披荆斩棘摆平了一切,终于走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是他每走一步,对这权势之争的厌恶便深一分,他看不见这满眼繁华歌舞升平,也看不到赵家家道复兴兰桂齐芳,越是想让自己行尸走肉,便越是看的清醒无比。 腐朽的丑恶的阴暗的……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为了然他去争这些东西而逼死了他的季柔。 是以这一回,他不管了。 江山社稷也好,血海深仇也罢,就让别人争去吧,他带着季柔远走高飞,再不理会那些纠葛。 “我志在游历四方,素来不喜欢这京城的束缚,只想坐看云卷云舒,与你踏遍那山川河流。” “好,”季柔笑了,环住赵谨克的腰身,“我陪夫君。” 赵谨克的唇角浅弯,那一吻,终究是落在了季柔的唇间,很轻的,蜻蜓点水。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收拾好行囊,准备带着媳妇跑路~ 孟子方: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管~~~~ 为了明日的榜单,爆肝达三万,作者已内牛满面,从来没有更得这么勤快过…… 明日起恢复正常一日一更 第11章 家事 赵谨克在府中养了五六日,背上的淤青便退得差不多了,倒是没有再领着季柔成日不见人影,只是也时常出门,不常在靖平侯府里待着就是。 一日,京九递了衙署里的信过来,赵谨克往书房去了大半日没见回音,季柔待在屋里打络子,编着编着,就编到了书房外头。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可仍敌不过风的冷。 季柔在庭院里揪着盆花草的叶子,透过窗户瞧进去,可以看道赵谨克正在书房里同京九说着什么。 良久,似有所觉,赵谨克抬头对上了季柔的目光。 季柔揪着叶子的手一僵,几分窥视被抓的窘迫,又忍不住有几分期待。 过来。 季柔看到赵谨克同她招了招手,心中一喜,拼命压住想要翘起的唇角,低头进了书房。 “少夫人。” 京九同季柔行了一礼,就瞧着季柔极是熟稔地绕到了书桌后头,站在了赵谨克的身边。 那模样怎么说,就像是只乖巧的兔子,一招就蹦蹦跳跳过来了,然后站在主人的身旁,等……投喂? 京九撇了撇嘴,心里仍旧是不能接受赵谨克对这个季家女当个宝似的捧着,血海深仇呢? “冷不冷?” 京九腹诽着,就看赵谨克执起季柔的手包裹进手掌,“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季柔摇了摇头,“不冷,我瞧你在谈公事,就在外头等了会儿。” 赵谨克牵着季柔,顺手就是一带把季柔拉着在膝头坐下,抱好,“我算着日子,季沅再过个几日就要嫁了,你明儿不如去瞧瞧她,毕竟等她成亲以后咱们就要去青州了。” 季柔有些犹豫,母亲说过要她不许再登季家门庭,也是包括季沅家的,她若是去了,母亲那里知道怕是……不知会怎样。 赵谨克揽着她,道:“你今日先去给季沅送张帖子,正好我明日要回趟衙署,就送你过去,然后等我从衙署回来,再去接你。” 京九暗暗翻了个白眼,什么季沅,他们跟季家很熟吗?明明就是赵谨克明天不得不回衙门办事,但又不放心季柔一人在靖平侯府,硬生生把人送去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寄放。 就半日的功夫,难不成靖平侯府的人都是豺狼虎豹,季柔会被吃了吗? 京九着实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少爷,属下告退。” 赵谨克扫了他一眼,一句没搭理,只是拉着季柔的手轻轻摩挲,游说,“我瞧你与季沅的感情极好,明日就去见见吧,你今后再见她她就是海家人了,估摸着她也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也不一定。” “明日我送你过去,然后午膳咱们就去品香楼吃你喜欢的脆皮鸭,嗯?” 季柔看着赵谨克,想着季沅和脆皮鸭,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嗯。” …… 翌日,赵谨克早早就将季柔领着出门送到了季府,不到辰时的时辰,季柔到季沅屋里的时候,季沅的桌上还摆着早膳。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季沅也是惊讶了,拉了季柔的坐下,“你用了早膳没有,在我这儿用些吧。” “出门前用了的。” 季柔解了身上的披风让下人收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卯时的时候就叫赵谨克拉着起身了,好久不曾在冬日里起得这样早,真是艰难得很。 季沅看着好笑,“瞧你,还困吧?怎么想到来我这里,赶着像点卯一样。” 季柔托着小脸,意识朦朦胧胧的,就如实说了,“夫君说我就要随着他去青州了,叫我在你成亲前再来见见你。” 季沅的眉梢挑了一下,赵谨克和季柔说这些? “难不成赵谨克不提,你就不想来见我了?”季沅故意逗了季柔一句。 “哪有。”季柔紧忙解释,“我自然是想来见沅姐姐的。” 季沅抿了一口碗里的粥,状似冷淡。 “听说那赵谨克日日带着你游山玩水,听曲儿逛街,想必你得了一个好夫君,是早已将我忘了也不一定。” “才没有。”季柔扑过去抓住季沅的手臂,讨好地笑,“夫君再好,柔儿也不会忘了沅姐姐的。” “噗嗤。” 季沅忍俊不禁,捏了捏季柔的脸颊,“你是越来越没羞没臊了,到处嚷着夫君好,那赵谨克真是给你灌了迷汤了。” “哎呀。”季柔捂着自己被捏红的脸颊,缩了缩脑袋,“才没有。” 赵谨克他就是真的好嘛,谁叫你们都不相信呢。 …… 季沅的婚期就在眼前,整个季府门外还看不出什么,里头却早已布置上了,季沅的屋中也摆满了各家送来的添妆,最显眼的,是季沅的吉服。 “这衣裳真是好看。”季柔站在那吉服前细细看着,“这花样,好生精致。” 不比季柔只有绣个锦囊的本事,季沅那身嫁衣,一看就是季沅一针针亲手绣的。 “还有这个。”季柔忍不住翻了翻搁在箱笼上的两床锦被,一床龙凤呈祥,一床百子千孙,也都是季沅的针脚,那绣工栩栩如生华丽精致,大内御造的也不过如此。 想想自己当初只是做样子缝了两针的吉服,季柔由衷道:“沅姐姐可真厉害,我就不行了。” 季沅笑道:“你的吉服和嫁妆一半都是出自宫里,论排面可是一点都不比谁差。” “排面都是给外人看的,沅姐姐这些才是真本事。”季柔羡慕地看着锦被上的刺绣,“我要是能有这些绣工,我就给……” 季柔想起了给赵谨克绣的那个锦囊,他日日戴在身上,倘若她也有季沅这一手绣工,她就给赵谨克再做一身衣裳,一双靴子。 “你就给什么?”季沅瞧着季柔脸上那不由自主漏出来的甜蜜,揶揄道:“瞧你这模样,人虽然在我这,可魂怕不是已经去找了你那夫君。” 被戳破心事,季柔抿了抿唇,耳朵羞红。 “你瞧瞧你这出息,被赵谨克吃得死死的。”季沅点了下季柔的额头,“等你去了青州可要记得写信回来,别一去就把京城里的人都忘了。” “肯定是要写的,是沅姐姐,”季柔壮了胆子反揶揄季沅,“等沅姐姐做了海家的少夫人,可一定要抽出空来回我的信呀。” “你这死丫头,胆子是愈发大了。” 季沅说着就伸手去饶季柔的痒痒,季柔的身子一缩,转身就逃,拎着裙摆在屋中与季沅隔着一张桌子追追闹闹,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让季沅给揪住了,压在榻上饶痒痒,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还敢不敢了?”季沅压着季柔威胁。 季柔求饶不停,“不敢了不敢了,沅姐姐快放过我吧。” 从小到大,季柔最是怕季沅挠她痒痒了。 “哼。” 季沅得意又解气,松开了季柔,两个姑娘各自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妆发。 “一会儿让人去买几样鼎翠斋的点心,你午膳还有想吃什么的,我叫人去与厨房说。”季沅道。 季柔扶正了头上的簪子,道:“夫君说要与我去品香楼用午膳,晚些从衙门里出来了就来接我。” 季沅勾了下唇角,起身掸了掸裙摆上的褶皱,悠悠道:“你眼下可真是留也留不住喽,这嫁了人就是不一样。” 季柔的唇角抿了抿,算是大方地认了。屋门的帘子被打起,季沅的贴身丫鬟秋容匆匆进来,眉宇紧锁,似是有不忿之事,瞧着季柔在,欲言又止。 季沅到妆奁前照了照镜子,淡淡道:“说吧。” 秋容道:“大姑娘身边的慧儿来报信,说是昨日周家姑爷硬是将那个勾栏院里出来的外室领进了门,大姑娘为了脸面不同意,周家姑爷就打了大姑娘,大姑娘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什么?”季沅猛地回头,“周同来是个混蛋,周家老太太也不要脸面了吗!上回才打发了一个戏子,这回又来一个……一个那种女人!” □□戏子,是要把那些下九流的都收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赵谨克:快到我的碗里来~ 第12章 家事② “慧儿说那外室是大着肚子进门的,大夫诊出来说八成是个儿子,周家老太太怕是舍不得自己的孙子流落在外的。” 季沅气笑了,“那外室肚子里的是儿子,难道大姐姐不曾给他们周家生了嫡子?我看周家老太太是老糊涂了吧!” “可不是,”秋容忿忿道:“谁都知道周家老太太惯是会惯着儿子的,大姑娘都这样了也不见那周老太太管管,就是瞧着咱们大姑娘好欺负,慧儿没法儿了,这才偷偷跑回来报信儿的,只可惜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里。” “在又有什么用!”季沅冷笑,周家敢这么欺负季胭,不就是看着娘家的父母都不怎么管她吗。 季沅咬了咬唇,虽然他们也是季家,可到底及不上昌安侯那实打实的侯爵。父亲季昌占着要职却实无大才,全靠二叔季申一路提溜着走。 母亲与父亲当年也是贫贱夫妻,小户的出身富贵了这么多年了都没法儿跟那些高门大户里的主母们走到一块儿,每日里除了大戏园子就是杂耍班子,让她摆一回亲家母的威风出头怕也摆不到点子上。 “沅姐姐,你消消气。”季柔拉住季沅的手臂。 季胭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季胭是季家的第一个女儿,是以季胭比季柔长了十余岁,连季沅都是季胭一手带大的。 季胭婚配的时候季家还不是现在的季家,季申也才刚崭露头角,尚未跟着武宗皇帝建功立业,季家还没有侯爵加身,只能跟着季申得荫蔽的季昌更是无名小卒,是以当年给季胭婚配时的人选,只是与当时的季家门当户对的周家。 这一嫁十几年,季家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周家却是带不起来,那周同来的资质平庸,又好吃懒做,后来更是染上了赌嫖的恶习,挪用了工部的银子被人闹上了朝廷。 是以季申素来是对周家厌恶之极的,填平了那桩官司就削了周同来的职让他滚出了工部,季昌一直看季申眼色行事,自然也不会再管这个女婿。还是周家自己塞了银子打点,又在鸿胪寺混了个笔吏。 但为着这些,一向护短的周家便是看不惯季家的,季家权势虽盛,可周家没仰着鼻息便觉着腰杆子直了,自然不是很将季胭放在眼中,这些年打打闹闹三不五时就闹出些事来,季胭性子软,无非有事就问娘子借银子填,也不知给周家填了多少窟窿。 季沅握住了季柔的手背,由不得紧紧收紧,真是想将那周家的人都掐死,沉吟半晌,问秋容道:“大哥在府中没有?” “在的。”秋容道,“刚还瞧见在前院浇花呢。” “我去找他,”季沅的眸里透出一股狠劲儿,“今日之事咱们季家必须有人出头。” “沅姐姐。”季柔想拉季沅的,大堂兄季寅可不是什么刚直的性子,寻他还不如去昌安侯府寻季达季柏,可季沅已经快步出了屋门,季柔只得跟上。 …… 季沅是在花圃里寻着季寅的,彼时这位季家的长房长孙正哼着小曲儿在修剪一盆兰草,季沅上去,劈手就夺下了季寅手里的剪子。 “大姐身边的秋慧回来了,你可见过她没有?” “你做什么?”季寅让扰了兴致,脸上不由带着几分不悦,“方才见了,怎么了?” “那你还坐得住,别人都欺负到咱们季家头上来了!” 纳妾也就罢了,抬那种外室进门,季胭以后岂非成了京里的笑话!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季寅有些不耐,“胭儿和周家都多少年了,来来去去不就那点儿事儿吗?爹都不管,你大呼小叫什么。” 季沅简直很铁不成钢,季家男人的薄幸真可谓一脉相承,他们长房的男人除了薄情寡义,还多了样窝囊,这事儿要是搁到二房,怕是季柏一个人就能劈了周家的大门。 季柔也听不下去,道:“这回不一样,听说他们打了大姐姐。” 周同来行事再如何混账,都不应该动手打伤了季胭。 “柔儿也在呢。”季寅瞧见站在季沅身后的季柔,眉间的不耐收敛了那么几分,却也没转意,瞪了一眼季沅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就要出阁的人了,不回房待着还带着柔儿一起吵闹,忒不像话,还不赶紧回屋去!” 季沅充耳未闻,季寅的德性她实在太过了解,只强硬道:“你可别想打发我,今日你必须去周家,替大姐讨回这个公道!” “放肆!”季寅厉斥了一声,可对上季沅那咄咄的眼神又蓦地一缩,避开眸光道:“你怎么跟我说话呢,到底谁是长兄!” “周家都踩在了你的脸上你还当什么季家的长子!”季沅牢牢拽住季寅的袖子,“你现在就跟我去周家,等收拾了那档子破事,你再同我抖你那季家长子的威风不迟。” “收拾什么收拾,怎么收拾?”季寅用力一抖袖子,杵在原地一步不肯挪,“人家纳妾咱管得着么咱们,上门去干什么?你马上就要出阁了,老老实实待着不行吗!” “你去不去?”季沅看着季寅的模样,眼里透出一股狠劲儿,一把将季寅方才修剪的那盆兰草一把拽进了手里,“你要是不去,我今天就把你这些花花草草全部拔了,烧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是我的姑奶奶。” 季寅眼瞧着季沅将那盆他精心修剪完的兰草薅草一样整把拽进手里,心疼地脸色都白了,简直像叫人拽住了命根子。 “我去,我去还不成吗!你快松开!” 季沅冷嗤了一声,松开那盆兰草改而拽住了季寅的袖子,“走!” 季柔瞧着季沅和季寅气势汹汹地要走,下意识跟上道:“沅姐姐我也去。” 季沅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眸底透过一抹犹豫,“你才新婚,这样的事也不好出面。今日我也不能陪你了,你先回去吧。” 季沅拒绝得干脆利落,季胭的事到底是他们大房自己的事,况且这上门讨公道的事,说不得就得闹得披头散发,要是传到靖平侯府的耳朵里,又是一个把柄。 季柔咬了咬唇,比起季沅杀伐果决的性子,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能当事的,季沅否了她,便也没有再坚持,点了点头。 …… 从季府出来的时候,离原本赵谨克说来接她的时辰还早得很,靖平侯府季柔自是不会回去的,往用午膳的品香楼去干坐着也无甚意思,季柔想了想,便离品香楼不远的茶楼里去,听场评弹说书打发时间。 那茶楼赵谨克带她来过几回,眼下时辰尚早也没什么人,领路的小厮见着是熟客,便给带了个好位置。 二楼的雅座,每个位置间都隔了屏风,季柔让人去给衙门给赵谨克报了个口信,又随便点了一壶茶两盘瓜子杏仁儿就拉着秋娥一起坐下了。 “也不知沅姐姐他们到周家怎么样了?” 楼下台上一老一少弹琴唱着,季柔却是没有什么心思听的,只是托着腮望着前头发愣。 秋娥给季柔到了杯茶,劝道:“沅姑娘是要嫁海家的,周家不敢不敬,更何况寅大公子也去了,姑娘尽管放心就是。” “大姐姐也不知有什么想头,为何不离开呢?” 不是仗势欺人,早在季申怒极踢周同来出工部的时候便曾放言同意季胭和离另择夫婿,这些年里季沅私下也没少劝季胭,可季胭宁愿在周家受苦,也绝不同意离开周家。 “嘘。”秋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姑娘这话可不好在外头提起,让人听见会坏了姑娘的名节。” 以季家的权势,和离七个八个周家都不在话下,但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不好随便宣之于口,若是让有心人听见传出去,就是一件麻烦事。 季柔抿了抿嘴没再说下去,只是心里替季胭很不舒服。 秋娥看着季柔的模样,开解道:“这一旦成亲,便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别的姑且不管,只孩子这一项,大姑娘就不能不管。那小少爷还没长大,今后要走的路还长着。” 秋娥点到即止,周家再不成器也是有几分脸面的大户人家,季胭在一日,不管周同来怎么浑那孩子都是能继承家业的嫡子,一旦和离,只留下那孩子一个人在周家,这家业可就未必轮得上他了。 退一万步讲季胭仗着季家的权势带走了孩子,有这么一双和离的爹娘在,便是抹不掉的污点,今后成家立业难免受阻。 季柔低头捧着茶盏,难道季胭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吗? “要是大姐姐生得晚一些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和沅姐姐一起定亲了。” 到底是季胭嫁得太早了,那时候季家才刚起来,也什么都不懂,就是一个京外来的破落户骤然入了这锦绣堆,都不知道这世家里择亲的门道,倘若季胭生得晚一些,到这两年才婚配的话定然能择一个好夫婿。 秋娥没接话,这人生的事谁能猜得到呢,倘若季胭嫁得晚一些固然能寻得更好的门第,却也如季沅,未必能随心所欲。 “姑娘饿了吗?要不要再上一盘糕点,一会儿这茶楼的人多起来伙计又要顾不过来了。” 季柔想了想,“来一盘红豆糕吧。” 作者有话要说:季沅:霸气小宝贝,在线薅兰草~ 季柔:偶像! 第13章 被打了脸的赵肜 时辰愈晚,茶楼里的生意也愈发热闹,唱评弹那对的父女下了台,就是京中最有名的说书先生的场子,季柔收了漫天乱飞的心思把精神都放在了说书台上,听那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跌宕人心,时辰就这么倏忽而过,等散场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饭点。 季柔想着赵谨克快过来了,就想着去楼下等他,带着秋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迎面瞧见赵肜并着几个妇人从另一头走来。 “这是谁呢?”赵肜也瞧见了季柔,唇角一抹冷笑就荡开了。 季柔低头敛眉,“二姐姐。” 赵肜的眉眼刻薄,盯着季柔的眼里是淬毒一般的冷光,“今儿怎么一个人?我那恨不得把你夹在胳膊下带着走的二弟呢?不怕你被风吹了散架了?” 季柔还是低着眉,答道:“夫君有公事,回衙署了。” 赵肜冷眼瞧着季柔,身旁就有妇人问她,“这就是你们赵家新娶的媳妇,季家那个姑娘?” “可不是。”赵肜轻轻拨了一下鬓发,“这可是我二弟的心头宝,为的她,我那二弟可没少顶撞我三婶,连晨昏定省都强行给她免了。” “呀。”身旁几个妇人惊讶地用帕子捂了嘴,瞧着季柔的眼里多了几份异样。 “我听说赵公子可是最孝顺的,当年为了靖平侯夫人的病冒着大雪亲自上山采药,怎么会……” “都是这媳妇儿娶得好呗。”赵肜悠悠道,“我看我那二弟自从娶了这媳妇儿,忘本就都忘得差不多了。” 季柔低眉听着耳边这些刺耳的话,可以想象周围的人都是怎么看着她,正是散场的时候,她们又堵在楼梯口的位置,周围瞧热闹的人可见得一个个多了起来。 是,与家中的婆母处不好,还连带着赵谨克为了维护她而屡次忤逆是她的不对,赵肜若是同上回在水榭中一般只欺侮她一人,她受着便是,可是赵肜不该说赵谨克的。 她知道赵肜是在不忿赵谨克上回打了她的脸面赶她回去,可赵肜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说赵谨克不孝。 就算她不懂官场那些道道,也知道倘若赵谨克不孝的传言流传开来以后会是什么后果。 她不能让赵肜这样诋毁他。 季柔的指尖在手心里掐了又掐,迫着自己抬起头迎上周围人一样的眸光,道:“上回听夫君请二姐姐回曾府照顾曾老夫人,这些时日我们也不曾上门问候,看二姐姐出来茶楼,想必曾老夫人的病是大好了。” 季柔是听赵谨克说起的,就前日,曾家姑爷上门问靖平侯求了一支千年老山参回去给曾老夫人入药,靖平侯还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同去,想来曾老夫人的情况不会好。 她是嘴笨舌拙不如季沅遇事时的伶牙俐齿,可也见过赵谨克如何踩赵肜的痛脚,照着学就是。 “你什么意思?”一提曾家,赵肜的脸色果然变了,“我们曾家的事轮得上你来置喙!” 季柔的指尖死死拧着手心,硬逼着自己顶上去,“那靖平侯府的家事也不老二姐姐挂心。” 赵谨克说过,她不必惧怕她们的,不必。 “你这是新妇的模样吗?不要以为仗着有昌安侯府撑腰就为所欲为!” 赵肜撕破了脸皮,也不顾什么冷嘲热讽的章法了,只一句就露出了泼妇的模样。 季柔攥紧了手心,叫赵肜的凶神恶煞唬了一唬,原就不是很足的底气泄了个干净。长在昌安侯府十四年,所有人都是好的,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咄咄逼她。季柔只是拼命想着,倘若是季沅和赵谨克在此时会说什么?怎么做? “嘿呦呵。” 正是焦灼间,便听一旁有一声轻笑传来: “仗着昌安侯府撑腰,怎么就不能为所欲为了?” 季柔转眼看去,只见一道屏风里面转出一道紫色的丽影,那青莲色的袄子掐着窈窕柔软的腰肢,一步一婀娜。 “你又是谁!”赵肜的眉心一皱,火气登时就朝着那边喷过去了。 因兰姐姐,徐因兰。季柔暗自咬了咬唇,看着那身影走到跟前。 “我是谁?我是彰勇郡王的妾室呀。” 彰勇郡王元昭,当今三大辅政之首晋王元庸的长子。 赵肜的眸光僵了一下,又不屑道:“区区一个妾室,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我可是郡王的宠妾,有郡王爷撑腰,哪里就不敢说话了。” 徐因兰的嗓音绵软,带着些许鼻音,是一种叫人欲罢不能的娇媚,虽不过妾室,可看通身的打扮,还有身后跟着的人,气势丝毫不比谁家的正房矮一截。 “瞧你这挡路的泼样,”徐因兰嫌弃地用帕子掩鼻摇了摇头,“谁家娶了你,可真是家门不幸。” “这你狐狸精,你说什么!” 赵肜的脸上挂不住,又看轻徐因兰是个妾室,当即起了狠劲儿,抬起手下意识就想打徐因兰的脸,却还没打下去,就让徐因兰身旁跟着的侍卫扭了膀子擒住了。 徐因兰觑都懒得觑她一眼,淡淡道:“都说了,我可是郡王的宠妾,你怎么还这么蠢?也不怕我晚上给郡王吹枕头风,你们全家都跟着倒霉。” 晋王元庸封大将军,掌天下大半兵权,乃三大辅臣之首。又是宗室,论这层身份便可视天下九成九的人为草芥,元昭身为晋王长子,整个京畿的兵力都在他手中,又是郡王身份,可谓也是位高权重。 最重要的是,早有传闻元昭性情暴戾,绝不是善茬。 季柔瞧着徐因兰的背影,她是想跟徐因兰打个招呼的,只是徐因兰从头至尾都不曾多看她一眼,那排斥疏离的感觉叫季柔不敢靠近。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可是赵家人,有太后……”赵肜拼命挣扎,横冲直撞,总想着徐因兰不过妾室,元昭不至于为了一个妾室和靖平侯府翻脸,可换来的却是两个侍卫直接将她摁到了地上。披头散发,灰头土脸。 “吵死了,”徐因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一个赵家偏房的庶女,还喊什么太后,太后会管你吗?真是又蠢又泼,丢出去丢出去,别挡着道儿。” 徐因兰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里的帕子,两个侍卫就拎起人来要往楼下走,只是才起身,便见楼下上来二人。 “郡王。”侍卫低头行礼。 季柔看过去,便见一身穿锦袍器宇轩昂的男人上来,身旁跟的,还有赵谨克。 “阿柔。”赵谨克两步走到季柔的身旁,握住季柔绞在一起的手指。季柔看到他,抿了抿唇角,这绷了许久的脊背终于松了。 “这又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了,在楼下就听着你要吹枕边风?吹谁的枕边风?”元昭一把勾住徐因兰的腰肢,似笑非笑地低眼瞧着怀中的女人。 “当然是郡王你的枕边风了。”徐因兰的手臂顺势就攀上了元昭的脖子,整个人似没有骨头般倚在元昭的怀里,吐气如兰。 “哦?”元昭挑眉,指尖勾住徐因兰的下颌,道:“你要吹什么枕边风,现在就吹来听听,若是容易,现在我就替你办了。” “不容易,难道郡王就不允了吗?”徐因兰看着元昭的眼睛,那秋水眸里仿佛含了一层雾,手掌从元昭的脖颈滑到胸膛,“在郡王心里兰儿能占几成?” 元昭凝视着徐因兰的眼睛,幽深的眸底流光沉浮仿佛能噬魂,徐因兰对上了,然后猛地抽离,扭开了头,抬手指向赵肜: “这个人,方才想侮辱我呢,我想把她扔出去。” “哦?”元昭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赵谨克,“赵家公子在这儿呢,不知赵家公子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难不成元昭做事还真的会搭理旁人意下如何吗? 赵谨克心中冷笑,面上却温文恭敬,“若确是家姐不对,小小惩戒也是应当的。” 徐因兰不会无缘无故杠上赵肜,必是赵肜对着季柔咄咄相逼了才引得徐因兰出手。 若换成从前,为了赵家的颜面他也得捏着鼻子拉赵肜一把去和元昭过两招,但眼下…… 随她去。 “既然赵家人都说了……”元昭的唇角勾起,很满意赵谨克的反应,“就按兰夫人说的办吧。” “是。”侍卫应了声,拎起赵肜就走,而比起之前的嚎叫,赵肜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敢哼出来。 欺软怕硬。 徐因兰懒懒依在元昭的怀里,指尖百无聊赖地绕着发梢,意兴阑珊。 “我饿了,郡王爷咱们回府吧,让厨子做我喜欢的糖醋鱼。” “好,都听你的。” 元昭低头,顺势就朝着徐因兰的樱唇吻了下去,虽只是一下便分开了,却听徐因兰的唇中溢出一声嘤咛,那娇中带媚,媚中又含嗔的音调,直听得身旁众人骨头一酥,便是女人,也止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元昭自然更甚,当即便暗了眸光,拦腰抱起了徐因兰。 “爷这就回去喂饱你。” 话音落下,元昭也不顾别人,抱着徐因兰带着侍卫丫鬟,浩浩荡荡一群人出了茶楼。季柔站在赵谨克的身旁,可以听到周围人低头掩唇,鄙夷地低声叱骂。 烟视媚行,骚里骚气狐狸精。 “咱们也走吧。”赵谨克捏了捏季柔的手。 季柔如梦初醒,转头看向赵谨克,又窘又愁。 愁的是方才又和赵肜结了一个大梁子,这一笔定是也要记到赵谨克头上的,叫他们姐弟不和,窘的是方才徐因兰和元昭当着大庭广众亲密,那一声嘤咛不知为何也弄得她身子发热。 “因兰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实力锦鲤,凭运气宅斗 徐因兰:嘴炮十级选手 第14章 娇软 “因兰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耳旁都是别人暗骂徐因兰放荡的声音,季柔下意识就朝赵谨克解释了一句。 以前的徐因兰知书达理,稳重大方,季沅都暗地里偷偷学她的言行举止。 “哦?阿柔认识她。” 赵谨克明知故问,他不知道季柔眼里徐因兰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历过前世诸事,他可太知道徐因兰后来是什么样的人。 “因兰姐姐精通音律,姜姨娘曾经请因兰姐姐过府指点我和沅姐姐的琴艺。” 就是因为徐因兰指点过她和季沅几年琴艺,是以季沅才会认识经常来接徐因兰的徐家公子。 若非后来徐因兰不知因何入了彰勇郡王府做妾,季家与徐家断了往来,说不定徐公子会向季沅提亲。 赵谨克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在意那些早就知道的事,拉着季柔就往楼下走。季柔看着赵谨克的眉目冷淡,只当赵谨克不信,急急解释道:“因兰姐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方才还是她帮了我,你不要像旁人一样看轻她。” “我没有看轻她。”赵谨克揽了季柔上马车,同她耳畔低声道,“等阿柔再长两岁,我希望阿柔也能跟你的因兰姐姐学一学,我定是欢喜。” 学什么?季柔看着赵谨克隐含着笑意的眼,脸皮子蓦地一红,倏地缩进了马车里。 …… 那日赵肜让元昭在茶楼收拾了一通,季柔一直提着心怕赵肜事后来靖平侯府找韩氏告状,但一连几日都未听闻赵肜有上门,叫秋娥去偷偷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倒是季沅那里,季柔听说,那日季沅拉着季寅上门给季胭讨公道,过程如何不晓得,只知最后那个外室被灌了堕胎药赶出门了事。 结果听着是狠了些,听得季柔身上鸡皮疙瘩一凛,但仔细想想周家的为人,还有季胭这些年的遭遇,季柔也起不了同情之心。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季沅成亲之日。因着王氏的当日的话,季家送嫁季柔是不敢去的,好在海家也送了帖子给靖平侯府,原意只不过是官场上的客气,但也正好助了季柔,能名正言顺地去了海府。 “你与海公子是同窗?” 上了马车里,季柔才听着赵谨克状似随意地说起。 “我与他一道在太学里求学,做过文章喝过茶,算是有几分交情。” “那你一定知道海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季柔下意识就凑近了赵谨克打听,“他秉性如何?沅姐姐会不会喜欢他?” 赵谨克用力想了想年轻时的海明谦,“是个温厚之人。” 海家毕竟出过太傅,论学识渊博,博闻广记海明谦可谓当年朝中第一人,行事也稳妥冷静,坐在尚书令那位置也游刃有余,是个为相的材料。 “就是……”赵谨克的眼底倏然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有些迂腐顽固,容易钻牛角尖。” 那固步自封,作茧自缚的做派,与当年的他如出一撤。 “那……”季柔的脸上浮起担忧,“那是不好还是好?” 温厚是好的,但迂腐顽固,好像又说不出有什么大的不好。 “好不好,都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赵谨克刮了下季柔的鼻尖,“旁人操心不来,也帮不上忙。” 季柔皱了皱眉,赵谨克将她揽进怀中,在额头上轻轻一吻。 他没有广济天下之心,也不会悲天悯人,世事自有因果,重生一回他要管好的只有季柔一人。季柔扯着赵谨克的袖子,正是要再多问两句海明谦的事,马车突然停了。 “少爷,外头有青楼的花车游街呢。”京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赵谨克拧了下眉心,“咱们避让一会儿就是。” 季柔缩在赵谨克怀里,听京九说的不由有些好奇,掀了车帘去看热闹,就可见街道两旁已是聚了不少百姓,迎头一对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走来,中间一辆装饰鲜艳的花车尤为耀眼。周围的百姓一面看着,一面左右窃窃私语。 京九听了几耳朵,回头同赵谨克禀报,“少爷,这是朝廷发卖出来的官妓呢。” 官妓,季柔趴在车窗上的手一抖,如她们这样高门权贵之家的女儿,比死更可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家门落败被充为官妓。 “谁家的。” 季柔听赵谨克随口问。 “就那个太学祭酒,温秉玄。”京九答了一句,又似喟叹似调侃地多说了一句,“你说他得罪谁不好,偏偏上本弹劾昌安侯,这下好了,抄家灭族了吧。” 昌安侯,父亲? 季柔撩着车帘的手垂下,再也看不下去这个热闹了。 赵谨克睨了眼季柔,朝外面斥道:“多嘴,赶好你的车。” 季柔有些莫名的失落,大约是因为京九的话,更多的,还因为官妓两个字。不去想官场上的是非,只身为女子对这样的遭遇,听之便觉得如堕寒窟。 “别多想,外头官场上的事都与你无关,嗯?”赵谨克捏住季柔的下颌,轻轻把她的脑袋转过来。 “你父亲的确是有手段,可到了他这般位高权重的地步,等闲人也不配他费心收拾,温氏落此地步也有他自己的缘故。” 眼下幼帝刚刚继位,三大辅臣各占一头,赵季两家又迫于先帝遗旨联姻绑在一起共抗晋王元庸,正是才摆开阵势等谁显露出破绽的敏感时候。 那温秉玄却不知发的什么疯病,竟然联合了几百太学生上疏弹劾季申不修私德强纳姜氏为妾的老黄历,真真是老迈昏聩,都不用季申自己动手的,手底下的人就将整个温家收拾了。 “我没有多想,”季柔的眼眉低垂,看着赵谨克衣襟上的祥云纹呐呐道:“只是觉得律法一条总将犯官家女子充为官妓实在太过残忍,哪怕同男子一起流徙千里,或是贬谪为奴,也好过被发卖官妓。” 已是家破人亡,又何必刻意折辱呢? 赵谨克的唇角勾了勾,顺着季柔道:“阿柔说得对。” 官场倾轧何其残忍,不将人彻底踩断脊梁践踏入泥里岂能安枕?起码季申没有让温氏直接灭族,已是最大的仁慈。 “今日可是你沅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能丧着脸,忘了那些事,开心些,嗯?”赵谨克揉了揉季柔的脸颊,故意与她调笑,“让你沅姐姐看见你苦着脸,怕是又以为我欺负你了要赶上来训斥我,我可是又冤得很。” 季柔轻轻捶了一下赵谨克,“沅姐姐最是明理,她不会的。” “会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小姨子……啊不对,是大姨子。”赵谨克状似幽怨地感叹,“没好脸色我也只能受着了不是?” “沅姐姐是姐姐,可她的年岁也只比我大两岁,夫君大人有大量,让让她也无妨啊。” “你这胳膊肘,全都拐到外头去了!”赵谨克一指重重戳在季柔的鼻尖上,“你可是嫌我年岁大?” “哪有,”季柔侧头躲开,“夫君不大。” 大。 不大? 赵谨克的脑中蓦地生出了一项歧义,怎么都挥之不去,不由就有些烦躁,却见季柔还一无所知,不由起了狠心,摁住了季柔在腿上就开始呵痒痒。 “你做什么,”季柔大惊,拼命地躲闪,“不要。” “你说你是不是错了?”赵谨克给季柔摁得死死的,“认不认错?” “我错了,我错了。”季柔从善如流,一把抱住赵谨克的腰,抬头撒娇,“夫君最好了。” “你……” 季柔笑出了眼泪的眸子含着湿意,那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的纯澈双眼就那样汪汪地望着他撒娇求饶,直看得赵谨克的嗓音一梗,莫名身上就有些发热。 “知错了就去坐好。”赵谨克一把就将季柔从身上抱了下来,自个儿挪远了。 “夫君……”季柔惯性地就蹭到赵谨克的身边,正是要拉住他的手臂,就叫赵谨克挡开了。 “自己坐好了。”赵谨克不敢看季柔,端起小几上冷了的茶灌了一口,“一会儿衣裳都皱了,就不好看了。” “哦。” 季柔觉得赵谨克有些古怪,可提的话却有道理,低头整了整衣衫,觑眼看着赵谨克拿着杯子又灌了两口水。 很渴吗? 季柔暗暗地想。 …… 外头游街的喧闹过去,马车继续启程,又过两条街,便是海府。 海家也是世家望族,嫡子娶妻的排场自然是不小,满庭院的达官显贵。赵谨克早已卸了谏院京中的官职,与旁人也没有攀关系的必要,送了礼带季柔进去,就寻了僻静处躲清静,待吉时一到,才带着季柔挤到人群里观礼。 那便是沅姐姐的夫君。 漫天飞舞的花瓣里,季柔地看着海明谦牵着季沅从眼前缓缓走过,轻轻扯了扯赵谨克的袖子,低声道:“这个海公子看着气质谦和,果然同你所说,是个温厚之人。” 赵谨克揽着季柔的肩膀低头听着,笑了笑不置可否,“你一会儿去你沅姐姐的新房说话吗?” 季柔摇了摇头,“新房里待的该都是海家妯娌姑嫂,我是娘家人,不便过去。” “那一会儿便跟着我。”赵谨克道。 “嗯。”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不仅很渴,还很热你信不信? 季柔(单纯眼):这是为什么呢? 男主很渴,我的数据也很渴,亲亲们不要忘记收藏我哟, 数据烂得我想自戳双目…… 第15章 离京 季柔到底是没跟着赵谨克一块儿,才开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谨克便叫几个昔日同僚同窗绊住了。 男人们凑在一起高谈阔论季柔也不便在一边看着,寻了个由头就自己走开了。 海家书香门第,府中精致也是自成一格的风雅,季柔看着庭院里说说笑笑的人,远远看看季沅新房的方向,没来由有些惆怅。 府中行囊都已经收拾完整,明日一早她就要随赵谨克动身往青州去了。赵谨克虽未明说,可季柔也听得出来,此一去青州,怕是轻易不会再回京城。 她再也不必怕赵家姑婆妯娌不好相处,也不必管赵家两家的恩恩怨怨,母亲的担忧、嘱托她也自然能做到。山高水远相隔千万里,哪怕京城中有什么事传信到她耳中也是顾不上了。 只是季家人,她的亲人也一样都见不着了。 “姑娘,咱们回里头去吧,外头冷。”秋娥劝道。 季柔轻轻叹了口气,捧着手炉回过身,便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子方哥哥。”季柔微讶,“你怎么在这儿?” 孟子方笑着两步走到季柔跟前,道:“阿沅的长兄崴了脚不能送嫁,我就代他跟着送嫁队伍一道过来了。” “倒是你,站在这里叹什么气呢?有心事?” “没有,就是想着明日就要离京了,有些舍不得,我还从来没有离开京城过。” 她固然是愿意同赵谨克在一块儿的,但背井离乡,总有不舍。 “你前些时候还不是很向往吗?”孟子方唇角的笑意宠溺柔软,看着季柔垂着眼不说话,便开导道: “你以前不也羡慕我和阿达阿柏能出京历练吗?这回也给你个机会出去走走看看,就当是游历了,这满京城可没几个姑娘有这样的机会的。” 季柔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孟子方的话。 “这回离京,不知何时回来,说不准等沅姐姐生小外甥我都看不见了,还有……”季柔低头看着手炉,絮絮说着自己的放不下的小事情,直到最后,抬起头来问孟子方:“子方哥哥何时成亲,我怕也是瞧不见了。” “我?”孟子方的眸底缩了一下,然后笑开了,“我那亲事,可还没影儿呢。” “那可不成,咱们家的人可就剩你一人还未婚娶,姜姨娘嘴上不说,心中也早该急了。” 孟子方是姜姨娘带过来的,比她长兄季达还要长上两岁,而季达的长子都能开蒙了,孟子方的婚事却一直没有着落。 “这果真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连操心的事情都与以前不同了。”孟子方伸手弹了一下季柔的脑门,“我可是你的子方哥哥,哥哥的婚事用不着妹妹来操心。” “我当然要操心,都不知道未来的嫂嫂长什么样呢。” 京中那么多闺秀,也不知孟子方会娶哪谁家的姑娘。 “瞎操心。”孟子方作势就又要弹季柔的脑门,却只是威胁了一下,便转了话题。 “说正经的,青州可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紧邻着就是夏贼窦融的地盘,朝廷对夏早晚是要动手的,赵谨克会请命去青州也是为了建功立业,你跟着他可千万要小心。” 夏? 季柔默了默,这个概念,与她模糊又熟悉,当年天下大乱,赵季两家的祖辈就是跟着高祖皇帝在乱世中开辟出血路,问鼎中原,却也没有完全荡平天下,仍有几路枭雄割地为王。朝廷这些年厉兵秣马几次三番开战,都是为了收复那些地方。 譬如孟子方就一直被季申安排在南线与叛军郑充对峙,西北的夏也是其中一路。 “我会小心的。”季柔道,“子方哥哥回了北方军营,也要小心。” “最叫人放心不下的是你。”孟子方解下了要间玉牌递给季柔,“拿着。” 季柔看了一眼,是孟子方从小带着的平安无事牌。 “这我可不能要,这可是你的平安符。” “拿着。”孟子方将玉牌塞进季柔的手里,“若是你哪一日不想待在青州了,还是赵谨克欺负你了,你就让人把这块玉牌送来,我去带你走。” “但这是……” 季柔想说,这玉牌可能是孟子方当年从孟家带出来唯一的物件了,不该给她的。 “收着。”孟子方的双掌裹紧了季柔的手,叫她握紧了玉牌,“就当是赠别之物,倘若你不想要,等你我都回京那日,你再还我不迟。” 季柔咬了咬唇,话都说到了的这个份上了,她自然不得不收下了。 “那我便收下了……” “孟兄!” …… 天色已是暗了下来,半轮明月半遮半掩地挂在天幕上,季柔扭头看向旁边,赵谨克的脸在这暮色刚至之时并不明了。 “阿柔与孟兄说什么呢?” 赵谨克走近了,季柔才看到他的神色,脸颊带着些淡淡酡红,该是饮了不少酒水。 “孟兄怎么会在这儿?”赵谨克不想季柔看到自己眼中的冷意,扭头看向赵谨克,手一伸,自然扯断了孟子方拉着季柔不放的手,绝对的强势。 孟子方眸底也冷了,静静瞧着赵谨克不言。 “子方哥哥是给沅姐姐送嫁过来的。”季柔解释道。 “是吗?”赵谨克将季柔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那现在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一下,“怎么样都已经送嫁过来了,自然是吃完酒席再走了。” “那感情好。”赵谨克冷笑。 “只是我与阿柔明日就要启程往青州去了,今日得早些回去歇息,就不陪孟兄了,告辞。” 大约是饮了酒水的缘故,赵谨克的心中只觉着有一团火在烧,也顾不得什么表面功夫,拽了季柔就走。 “柔儿,”孟子方扬声唤道:“我给你的东西可要好好保管。” 季柔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还未说什么,赵谨克已经拽了她飞快远去,直到上了马车。 “他给你什么了?”赵谨克问。 “是平安无事牌。” 季柔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方玉牌玉色莹润,赵谨克的眸底一缩,很用力才忍住了没有将那玉牌当场扔出去。 可真是……好手段。 赵谨克撇开眼没说话,明日就要离开了,再忍一忍,那些事就让他永远湮灭。 却是季柔问道,“夫君与子方哥哥之前可是有什么不快?” 方才赵谨克对孟子方的态度,便是瞎子也能看出其中蹊跷。 “不曾,”赵谨克知道自己今日失态,解释道:“只是今日饮多了酒,有些不适罢了。” 赵谨克扶住额头,似是不适,“有些失礼的地方,想必孟兄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计较。” 季柔有些担忧,直觉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犹豫着要不要再问,赵谨克那里却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车轮辚辚,季柔抱着手炉一路无话。 …… 翌日启程去青州,赵谨克和季柔起得很早,拜别了靖平侯和韩氏便上了离京的马车。 拜别时,靖平侯照例是嘱咐了些为朝廷效力的场面话,韩氏的脸一路是冷着的,只是在赵谨克带着季柔要转身时,让身后的婆子给了赵谨克一个大包袱。季柔在马车上打开,是几件冬衣与一双靴子。 “母亲怕是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只是碍着我在,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季柔抚着衣裳上的针脚,“这些衣裳,都是母亲自己做的吧?” 赵谨克捧着热茶盏,眉眼间几分寥落,“母亲的手在冷水里泡坏了,做不了这精细的针黹活儿,应该是身边的杨婆子帮忙做的。” 赵家最难的那十年,从小的养育之恩,韩氏这一辈子为母不曾亏待过他,除了季柔的事。 且不论那些年韩氏对季柔的刁难,可还勉强碍着孝道能咽下去,那赵太后唆使人将怀了身孕的季柔从花园观景楼的楼梯上推下,偌大靖平侯府,花园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下人都不曾理会求救的季柔,险些当场一尸两命,便是韩氏亲手剜了他的心。 赵家的嫡孙,他的妻儿,两条人命,亲手毁在了韩氏的手里。 他今生这样一走了之实乃大不孝,可想起那些无休无止的斗争与伤害,不如早早断干净,今后回忆起来,或又多几分温情。 “母亲也是苦过的人,我们该好好孝敬她的。听说青州的皮货不错,到了青州以后去挑一些好的皮货,给母亲送来。” 母子连心,赵谨克为了护她而和母亲弄成如今局面,她也不能因一己私心而视作理所当然,总归家族和睦才是她这个媳妇该做的,不然可真应了坊间流言,说她嫁进靖平侯府是个祸害。 赵谨克笑了笑,揽着季柔进怀里抱紧,“你看着办就是。” 风卷起砂砾,出了城门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季柔挑起车窗的帘子往外瞧去,天幕阴阴沉沉,好似要下雪了,车后头,京城那高耸巍峨的城门立在原地,与她渐行渐远。季柔的心中没来由就失了着落。 “阿柔。”赵谨克轻轻吻季柔的发顶,“别怕。” 季柔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是如磐石的坚稳,还有柔情,就像是一股信念,刹那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嗯。”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少年,你在玩火。 孟子方:龌龊。 第16章 青州 走走停停,季柔与赵谨克的马车到青州,差不多走了月余的光景,年节也是在路上过的,到青州时刚过元宵。 如孟子方听说,青州并非富庶膏腴之地,入了青州境内,沿路郡县大多贫瘠,田地间大片荒草丛生,直到进了城内,才有些繁华规整的模样。 落脚的宅子是一早让人选好买下的,说是三进三出的宅院,可这三进三出比起京城的来也是大打折扣,小了许多不说,屋舍庭院也是简陋。 所幸赵谨克早安排了人打扫修葺,挖了一处荷池,又归置了一处仿南方园林的假山小桥,种上些花花草草,也是焕然一新,多了几分温馨精巧。 春寒料峭,庭院里光秃秃的的枝桠间隙里洒下稀薄阳光。 京九带着两个杂役叮叮咚咚地在树下搭着秋千,身边仆役来来往往,搬抬着一箱箱从京城带的细软。 季柔在路上的客栈里随口一句话,他京九到青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造秋千,连赵谨克去刺史府递文书交接都不带他,真是—— 京九重重把一颗钉子砸进木头里,红颜祸水! “你们弄,我歇会儿。” 京九一屁股坐到树底下,随手嘴里就叼了根草,左右打量这青州的宅子。 住惯了京城的大宅院,这小宅子是真不入眼,可叹赵谨克还往里搭了不少心思修葺这拾掇那的,一个月里几封书信连着发到青州,不知道的还以为通什么密报呢。 但旁人不清楚,他却是晓得的,他们公子其实一早就准备往青州来了,亦早早安置了一处不起眼的屋舍,乃是为了展宏图之志,建大功勋的。 可自从成亲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临时改了主意到青州置下了大宅院不说,连上任都带上了那个季家女。 果然夫人说的对,就是红颜祸水。 京九不屑地嚼巴着嘴里的干草,就见自家公子从外头回来了,忙站起身迎上前去。 “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可是既然接了任,难道不是该待在府衙里头吗? 赵谨克浑不在意,“递了任状文书,自然就回来了,留在那里做甚。” “难道公子不看看之前那任录事参军留下的卷宗?” 再不济,难道不该和衙门那些人喝喝茶,探探这青州地界官场上的事吗?以前赵谨克在谏院的时候,可是扛都扛不回侯府的。 “有什么可看的,琐事自有底下的录事去做。” 赵谨克跨进月洞门,又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道:“你明日起代我早晚去两趟府衙,能批了的小事你便替我批了,若是有不懂的,就和府衙里下头录事曹属们商量商量,拿个差不多的主意就好。” 他拿主意?他拿什么主意?京九的喉咙一梗,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这是……君王不早朝? “还有,头几日早些去,替我点个卯,应应景。”赵谨克拍了拍京九的肩膀,兀自转身往内去寻季柔了。 这……京九望着赵谨克的背影久久会不了神,他们千里迢迢到青州到底是为干什么来了? …… 春日时光好,有了赵谨克之前的布置,季柔在青州彻底安置下来也不过三两日的事情。 正逢开春万物复苏之际,赵谨克领着季柔三不五时往外踏青采风,日子过得愈发安稳平顺,季柔也渐渐习惯了青州的风土人情。 不必规行矩步,也没有天子脚下贵人们时刻打量的苛刻眼光,甚至不必忌惮旁人的想法,没有人再会打量她这个新妇的规矩做得好不好,只要赵谨克开心,她就开心。 无拘无束,随心自在,或许这便是赵谨克与她说的自由。 这一日,正逢每月一回城外百姓往城内大赶集的好日子,赵谨克选了个午后人少些的时候带着季柔上街采买,说是采买,也不过就是闲逛看个新鲜,采买的事自有别人做。 “这是什么?” 人来人往的集市里,季柔拉着赵谨克在一处摊位前停下,摊位里卖的也不是什稀罕物,不过一些牛角羊角做的小玩意儿,只是这样的东西在京中确实罕见。 “这位姑娘快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摊主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着季柔对着那些牛羊角做的杯杯盏盏爱不释手的模样,又从摊位底下端了一大筐出来,更是挑花了季柔的眼。 “这个好看。”季柔挑出一对嵌了红宝石的酒盏来,献宝似的递到赵谨克的眼前。 “喜欢就买下来。” 赵谨克淡淡笑着,手中的一把折扇儒雅清俊,只这样随意陪季柔站着,也是旁人敌不上的清贵气质。 “这位姑娘和公子都不是咱们青州人吧。”摊主随口攀谈道。 “是,我们的确是外乡来的。”赵谨克替季柔答了,却也不提京城的身份,拣了一把牛角梳给季柔瞧,“我看这个也做得精巧,你瞧着如何?” “这位公子好眼力。”摊主叫赵谨克这样一带,立马转了闲谈的兴致,跟着赵谨克抄了好几把梳子凑到季柔的眼前,“姑娘看看这个,这些也不错,若是有中意的,便叫你这位……这位……” 摊主有些吃不准季柔和赵谨克的关系,着实是季柔的长相犹带稚气,出了京后没了规矩束缚,发式也简省许多,叫人一眼之下瞧不出季柔妇人的身份。 “我是她夫君。”赵谨克的神色如常,转手便递出一块银子,将季柔选中的东西连带着牛角梳梳一同搁进了秋娥挎的篮子里头。 摊主收了银子眉开眼笑,愈发热情地说了一串吉祥话。 街贩叫卖热闹,季柔与赵谨克离了那摊贩,不禁轻声道: “其实你不必买那两把梳子,家里有的是梳子。”季柔有些心疼赵谨克付出去的那么大颗银锞子,“咱们现在不比在京城,还是……还是该简省些。” 自离京以来,季柔见赵谨克大把的银子往外流,哪怕家底丰厚也该收敛着些。 “阿柔真是愈发贤惠了。” 赵谨克闻言,不由笑开了,道,“就这么买些小玩意儿的银子,咱们还够使得很。” “快牵好了,”赵谨克把手伸向季柔,“免得一会儿人多走丢了。” “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会走丢。”季柔双手拉住赵谨克的手掌,仰起头来,甜甜糯糯。 赵谨克低头看着,眼前的姑娘这一笑,真是漫天的春阳都失色。 …… 人声熙攘,刚出炉的包子掀开蒸笼白烟氤氲,街角羊汤铺子里,有人从窗里盯了外头许久。 “姑娘,这不是那个新上任录事参军吗?你盯他做什么?”翠玲的嘴里咬着热腾腾的肉夹馍,疑惑地看看外头,又瞧瞧自家姑娘。 “堂堂朝廷命官,大白日里不在府衙办公却陪着女人逛街,你说我盯他干什么?” 孟绣的眉眼凌厉,盯着赵谨克的眸光恨不得在他身上剐上两刀。 想想之前鞠躬尽瘁因公殉职死在这任上的老李叔,新来的这个简直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至极。不仅从未在府衙理过一天事,甚至连那些公文卷宗都让手下的长随代为过目,朝廷到底派这样的人到青州来做什么?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翠玲嚼着手里的肉夹馍,很是不在意,道:“老爷不是说了吗,这位赵参军可是太后娘家的堂兄弟,靖平侯府唯一的嫡子,可是金贵着呢。只要不太过分,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 “还不过分?他还想要怎么过分?”孟绣一拳捶在窗棂上,“这种纨绔子弟不好好留在京城享福,非来咱们青州霍霍,他知道怎么当他的官儿吗?” 人没来就先派人来花重金置下了大宅院,修修改改就见一批批工匠进进出出,听说里头建得比刺史府还考究,本该年关前就到任的,结果拖拖拉拉半个月人才到。 骄奢淫逸,就是仗着背景作威作福! “爹爹在青州兢兢业业了六年,可别都毁在了那玩意儿的身上!今日既然叫我碰上了,非得给他个下马威,不然还当我们青州的人都好欺负。” “姑娘,别。”翠玲一把拉住孟绣的胳膊,“录事参军可不仅仅只是看看那些公文卷宗的,他可是谏院派下来的人。” 说得更白一些,赵谨克可是朝廷派下来的眼睛,得罪他没有好处的。 “那咱难道就怕了他不成,除了他,还有巡查御史呢,看我先去巡查御史那儿参他一本!” 说是这样说,孟绣却也冷静了下来,转眼觑着赵谨克,便见他待身旁的女子笑得宠溺,两人拉着手旁若无人得在街上走着,身子都快依到一块儿去了。 孟绣眯了眯眼,叫两人的亲昵看的有些晃眼睛,“那是赵谨克的娘子?” “是呢。”翠玲抓着肉夹馍同孟绣一块儿往外瞧,几分羡慕,“就是赵参军从京城带过来的家眷,听说才成亲不久,瞧这甜蜜的,他做相公可比做官像样多了。” 赵谨克的娘子不就是昌安侯府的女儿吗? 冤家路窄,孟绣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再看。 第17章 缱绻 青州的风土与京城大不相同,虽不如京城的繁华,却也又他无可比拟的地方,季柔和赵谨克在街上信步而行,倒是没再买什么无用的小玩意儿,秋娥和京九拎着采买的家用跟在后头,没过多久,一圈儿便都逛下来了。 “再瞧瞧那些首饰?”赵谨克的眸光带了一下,给季柔指了指前头的卖首饰的小摊子,“你方才不是挺喜欢那几支簪子的吗?” “不了吧。”季柔有些犹疑,“我有好多首饰呢。” 不说定亲后宫里赏赐和赵家下聘的那些,光昌安侯府陪嫁那些,平日里就戴不过来了。 “几只簪子罢了,也就戴着玩儿玩儿,多两支也不多。” 赵谨克揽着季柔就往摊子走,路边的首饰摊子,大都是商贩自家作坊造出来的,也不是甚名贵的宝石,赵谨克就是看不得季柔想要又犹豫的模样,直看得他想拍下两张银票把摊子都给她买下来。 “这个。”赵谨克拿起一支银簪,“你方才瞧上的是不是这一支?” 季柔接过银簪,那簪身磨得波浪形状,簪头一只蜻蜓振翅欲飞,很是精巧,只是季柔更喜欢摊上的另一只木簪,那簪头雕得棱棱角角,像是一样兵器,着实新颖。 “这个……”季柔伸手去拿木簪,却是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这个我买了。”孟绣拿了簪子,顺手一串铜板就丢到了商贩的怀里。 季柔转头看她,只看这身旁的女子柳眉桃花眼,窄袖长靴一身劲装,腰间还挂着一卷长鞭,端的是英姿飒爽。 赵谨克皱了皱眉,只问那商贩,“这样的簪子可还有多的没有?” 商贩笑道:“这簪子造型有些独特,只进了这一支,不过若是公子想要,待下回往那些作坊里收货之时,小的再帮公子留意留意。” “那还劳烦老板明日就去一趟,我愿出高价,只要尽快赶一支出来就好。”赵谨克伸手,便是一颗银锞子,“这是定金。” “夫君……”赵谨克实在出手大方,季柔忍不住扯了扯赵谨克的袖子,不过一支木簪子,岂要的了一颗银锞子?况且她也只是瞧着那木簪做得新颖罢了,并未什么心爱之物,何必再定做这么麻烦? 只是季柔还没来得及摇头劝赵谨克把银子收回来,便听得身旁的女子冷嘲热讽道:“果然京城里来的小侯爷就是财大气粗,随随便便为的一根木簪子就能一掷千金,殊不知这么随手丢出去的,可是咱们青州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赵谨克闻言,不禁就得转过头瞧了她一眼,京九已是贴过来耳报道:“这就是那个青州刺史孟昉的女儿,成天不是府衙就是在兵营里转悠,泼辣得很,公子别搭理她。” 赵谨克当然知道她是谁,也知道此时不必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只是道:“旁人使钱买温饱,我使钱买娘子开心,都是使自己的钱,不干旁人的事。” 孟绣叫兜头怼了回来,冷笑,“咱们青州日头大,风沙也大,这京城里来的公子小姐都细皮嫩肉的,在这儿待久了,可仔细别晒花了脸。” “会不会晒花了脸,这个就不劳孟姑娘操心了。”赵谨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一刻也不想与孟绣多做纠缠,拉着季柔转身便走。 “哎呀姑娘!” 见着人走开,翠玲忍不住摇了摇孟绣的手臂,“你怎么还是得罪了他们!” “集市这么多人,谁知道这就又碰上了,”孟绣摩挲着手里的簪子,有些后悔,又装得满不在乎,“我忍不住嘛。” 她可不是主动来吵架找麻烦的,就是看不过赵谨克那公子哥的做派还有他身边的季氏女,一时忍不住讥了他两句。 “唉。”翠玲忍不住摇了摇头。 …… 那边厢,季柔和赵谨克走出老远,季柔拉着赵谨克的手忍不住出声询问: “那位孟姑娘似乎对我们很有敌意。” 方才不过两句话,孟绣却将他们两个一块儿骂了,可季柔记得,她并未见过那个姑娘。 “她就是青州刺史的女儿。”赵谨克道:“是京城孟家的三房。” 京城孟家?季柔的眸光一波。 “她是子方哥哥的妹妹!” 隔房的堂妹。 “是。”赵谨克点头,并不是很想提孟家的事。 难怪了。 季柔忽然理解孟绣方才的敌意,姜氏当年嫁的是孟家二公子,哪怕只是庶出,可也是正头娘子,生下的孟子方也是二房嫡子。 后来那个二公子病故不到半年,季申便要纳姜氏过府,孟家自然是不同意的,照孟家老太太的意思,姜氏得带着孟子方守一辈子寡才是女子该有的妇道。 可季申却用计拿捏了孟家的把柄,硬是逼着孟家放人,还把孟子方也一起带走。 孟家好歹也是京城有头脸的人家,这事儿搁孟家的脸上就像生生的一个大耳刮子,却敢怒不敢言,特别是后来家道不顺,唯一的嫡子也出了事,算是家道中落了。 可偏偏又是这个时候季申拉了他们一把,是以孟家和季家之间的关系,着实微妙地难以言说。 “孟家在青州也有六七年了,那孟昉忙于公务约束不了女儿,是以她素来是野惯了的,甚是粗蛮,你以后若是遇见她,别搭理她就是。” 遇到前世的人,难免就想起前世的事,赵谨克的眸里几分难言的深沉,低低嘱咐季柔。 “我知道。”季柔转头看他,唇角笑意轻柔温婉,“你日日陪着我,我多遇见她几回怕是也无妨。” 赵谨克低头瞧着季柔的脸,深沉的眸底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晦涩,“可别,我可懒得应付她。” 季柔抿唇轻轻地笑,抬头看日头已经西斜,“咱们回家吧。” 赵谨克点头,“好。” …… 季柔原以为她大约是碰不到孟绣的,毕竟这青州这样大,他们的宅院也不在刺史府边上,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遇见的。 何况赵谨克游腻了青州城内外那些地方,已经备好了马车准备往下头的郡县去看看,更是不好遇见了。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有在外头遇见孟绣,孟绣却找上了门来。 这一日,照例又是青州惯有的好天气,午后闲来无事,赵谨克亲自挽了袖子往厨下为季柔拾掇药膳。 青州的灶房不比京城,虽说也另辟了一处院子,却也简陋地很,不过是倚着面墙搭了个棚子罢了,所幸府中人口不多将就着也能过去,当时便也没有再重建。 赵谨克炖的是一锅鸡汤,放了点儿党参当归黄芪,得盯着用小火炖着。 季柔跟在旁边陪着,有一下没一下择菜着菜叶子,看着赵谨克在砧板上擀面片,和面揉面擀面一气呵成,纯熟得很,教人看着跃跃欲试。 “这擀面的功夫你不如教教我,我下回让我也试试?” 赵谨克看了眼季柔那兴致勃勃的眼儿,笑道:“这揉面可是个力气活儿,你那手劲儿怕是不行。” “张厨娘行,缘何我不行?” 都是女子,揉个面团能有多难? 那门道可多了去了。 赵谨克也不争,只是笑笑,“那你下回就试试。” 季柔嘟了一下嘴,将手里的青菜叶子一片一片掰开,相处日久,季柔也是瞧出来了,赵谨克是从来不会与她争的,这番神色,明明是等着倒时瞧好戏的模样。 季柔有些忿忿地将菜叶子一扯,不经意垂眼一瞧,只见菜心里一条圆滚滚肥嘟嘟的青虫叫她掀开了屏障,开始缓缓蠕动。 “呀!” 季柔头皮一麻,唬了一大跳,霎时扔了菜叶子就蹦了起来,径直扑进了赵谨克的怀里,心有余悸地直嘤嘤。 赵谨克也让季柔的反应唬了一跳,“怎么了?” 季柔的头埋在赵谨克的怀里不肯抬起来,“有虫,青虫。” “虫……”有什么好怕的。 赵谨克忍俊不禁,又赶紧憋回了笑,只是手上都是面粉,只能用臂弯揽住了季柔的身子向前,拎了那被季柔扔了的菜叶子丢进燃着灶火的灶台里,安慰道:“好了好,虫没了,别怕。” 季柔浑身的寒毛却还立着,死抓着赵谨克不肯放手,“京九种的菜里怎么会有虫子?” 下人在宅院的空地里种些青菜似乎是小户人家的习惯,买下这宅院的时候灶房的院子里就拾掇着一小片菜地,菜秧刚长起来。 季柔原是想翻了种花的,只是京九见了却很是高兴,隔天就拎了锄头开始施肥,季柔也就没再管。今日赵谨克往灶房来又炖鸡汤又做汤饼的,便顺手拔了地里几颗青菜,季柔自告奋勇择菜洗菜,却是不想见了这么大一条青虫。 “菜本来就是要长虫子的啊。”赵谨克耐心给季柔解释,“洗干净了就没事了。” 季柔十几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不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我是不是又大惊小怪了?”季柔冷静了一会,也渐渐反应过来了,这些日子随赵谨克离京,没了京城里侯府里几百下人的里外周全,难免多了许多要亲力亲为的事情,如此一来,便见了许多短板。 比如这菜,纵使她以前也在昌安侯府跟着姜氏下过厨,但食材都是下人们捯饬干净了的,像赵谨克这种直接从地里采的青菜是从来没有碰见过的。 “凡事总有第一回 ,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赵谨克轻轻点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你已经很好了。” 从京城里前呼后拥的千金小姐到这青州荒瘠之地,是他一意孤行带着她从云端落了人间,季柔能愿意一步一步跟着他,便是他之幸。 听着赵谨克安慰的夸奖,季柔低眉弯了弯唇角,羞赧又满足,午后柔软的阳光从屋檐下照进来,季柔缓缓抬起的眉眼仿佛镀了一层淡淡金光。 赵谨克的下颌一低,就轻轻吻在了季柔的眉间。 吾妻。 作者有话要说:田园时光,岁月静好~ 我家女主是个小娇娇~ 菜青虫: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把我丢炉子里头烤了? 第18章 转折点 “你不能进不能进不能进!” 院里的静谧叫京九几声由远及近不耐烦的呼喊打破,孟绣气冲冲地撞进院门,打眼瞧见的便是赵谨克轻吻季柔眉间的样子,那温煦的阳光打在他俩的身上,如画一般的一对璧人。 缱绻羡爱,鹣鲽情深。 孟绣的脑中蓦地就浮起了在话本里看过的两个词儿。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感情。 “都说不能进了,你是不是聋了!”京九憋着火提着剑从后头追上来,若非是顾着她爹孟昉,就凭孟绣敢硬闯宅邸,非得给她一剑撂了不可。 “何事?” 赵谨克自是早听见了京九的嚷嚷,转过头时眉目间的温情褪得一干二净。 京九窜进院子,指着孟绣就告状,“公子,她硬闯!拦都拦不住!” 赵谨克这才又望向孟绣,眸光清冷,“不知孟姑娘这般不顾礼数强闯民宅,所为何事?” 孟绣让赵谨克凉飕飕的眸光一瞪,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你,平阳县柳家沟侵占田地的案子,你是不是已经勾了?” “勾与不勾,与你何干。”赵谨克冷嗤了一声,拿了擀面杖低头擀面,浑是不想搭理的模样。 按制,照例下头郡县的刑狱卷宗回报上州衙,汇到录事参军的手里核审,若是存疑的便发回重审,若是该斩的便再往上送廷尉勾决。 但章程只是章程,大家心照不宣。 县上头有郡,郡往上才是州府,一层一层送到州府的案牍都是早就润色整理好的,等闲看不出毛病。州府的事务又繁忙,除非是大命案,谁没事儿一宗宗案牍地细审。 更何况,赵谨克根本没看过那些案牍。 “平阳县的有骗子强买强卖,用假契据强占了百姓的良田,还诬告苦主毁约,那糊涂县令放着骗子不抓,反缉了苦主的儿子入狱,这样的冤案,你是怎么勾得下手的!” 想起这宗案子孟绣便怒火中烧,果然京城来的公子哥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枉顾民生不断是非,朝廷派这种睁眼瞎就是来霍霍他们青州百姓的! 赵谨克头都懒得抬,轻飘飘一句便给怼了回去“你既然觉得有冤情,便该去寻那糊涂县令,来我这里做什么?” 孟绣道:“那县令都结案了,案牍肯定报上你这儿来了,只要你发回重审……” “你有证据吗?”赵谨克一句也不想多听,直截了当道:“你有证据,自去取了那案牍扔回去就是。” 前世不少交道,赵谨克是再清楚不过孟绣这咋咋忽忽热血上头的劲儿了,若是她能自己办了的事儿,这会儿人就该在平阳县了,既然来了,该是已经碰了钉子。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一个刺史的女儿在她爹身边还能叫人敬一尺二尺的,往下去了郡县,可不见得有多少人买她的账。 “我要是有证据,何必来你这里……”果然,孟绣的气焰一下瘪了下去,道:“我昨日在平阳县,看家那家苦主了,六十岁的老翁倒在路边无钱治病,也伸冤无门,他拿儿子被关在狱中,不知能撑到几时……” 孟绣的嗓音期期艾艾,描述着一个悲惨的情境,长长的一段故事,却只换回赵谨克四个字,“与我何干。” 离开京城来这青州,他是打定主意不再理政事的,是以他上任以来亦从不往府衙去,只等一年任期以后往上送一份难堪重任的辞官折子,从此带季柔远走高飞。 孟绣此来,或许当年甫到青州一腔热血的他会管,但眼下—— 与他和干? “这天下含冤之人,含冤之事罄竹难书,理理这青州往年的卷宗,怕是就能翻出不少,难不成我都要管?更何况,你连证据都没有。” 赵谨克的心中有些哂然,所谓为官之道,也大抵如他上所说,大道中庸,这是也他为何敢在青州这任上如此放任的缘由,一年罢了,拖不跨这青州府的。 “你这个狗官!”孟绣霎时便炸了,“朝廷派你来青州,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吗,没有证据你不会去查吗?案子都摆到你的眼前了你都不管,你……你罔为人臣!” 赵谨克闲闲得擀着面片,充耳不闻,瞧了眼炖了半天的鸡汤,将泡发的竹荪倒了进去。 京九瞧赵谨克不想管,便动手开始赶人,“走走走,快走,再不走爷就不客气了。” 孟绣跳脚叫骂:“赵谨克,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当官的不为民,你来这干什么来了!” 耳听着孟绣愈骂愈过分,赶也赶不走,京九推开剑鞘亮了半截剑锋,龇牙,“疯婆子你走不走!” “京九。” 一声软软的轻唤喝止了京九快到怼到孟绣脖子上去的剑锋,“孟姑娘是客,不得无礼。” 京九转头看了眼季柔,听着是季柔训了自己,嘴角不由抽了抽。 真不想理她。京九悻悻收了剑,站好。 “夫君。” 喝止了京九,季柔唤了一声赵谨克,赵谨克低头在水盆里净手,没应。 “夫君。”季柔又唤了一声,轻轻扯住赵谨克的袖子,“你不如,帮帮那个苦主,反正咱们原本不是也准备往平阳县赏游,你便顺道去瞧瞧?” 季柔没提帮孟绣,其实也的确不是为了帮孟绣。 季柔还记得来之前孟子方说的,赵谨克当时会自请下放青州这样边境之地,为的是建功立业。虽然不知赵谨克为何与她说他志不在朝堂,来青州以后也从不管事。可是若赵谨克真的有归隐之心,当初又岂会主动请命来这青州地界?哪个富庶之地不好去。 季柔犹记得,未成亲前在兄长嘴里听到的赵谨克,即便都是辱骂之言,可也能听出,曾经的赵谨克是有志向抱负的,为何忽然生了隐退之心?甚至连府衙都不去,那般刻意地避开政务。 季柔隐隐觉得此事与她有关,就像赵谨克知道她在京城难以与婆家姑嫂相处,而刻意日日带她走街串巷听戏听书避开婆家人。 他这样散漫不理事,怕也是有赵家两家的缘故在里头。 只是她,不能看赵谨克继续这样下去。 “阿柔……”赵谨克抬眸看季柔,下意识是想要推拒的,只是对上季柔那恳求的眼儿,霎时便说不出口了。 “好。”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指尖,淡笑着应了。 …… 既然应了季柔,赵谨克便让京九去跑了衙门翻出了柳家勾的那宗案牍。 衙门里各处呈上来的文书案牍堆积如山,那柳家沟的案子日子也还新鲜,京九翻出来的时候底下的录事倒是也还没来得及动过封。 案牍到手,孟绣指着案牍里的陈词又骂骂咧咧了一通,说那糊涂县令粉饰太平胡说八道,十成十肯定背后拿银子了。赵谨克却一眼也懒得看,让京九跟着行李一块放上了马车。 孟绣见状,又忍了一肚子的脏话,气哼哼地走了。 只是第二日赵谨克与季柔的马车出城的时候,季柔一打车窗帘子,便又瞧见了骑着马的孟姑娘。 “瞧这排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一路巡抚大老爷驾到呢。”孟绣骑着马,前前后后扫了遍赵谨克的车队,不仅仅是前后两辆玄铁包角的大马车,左右骑良驹的带刀护卫就跟了快十个,他父亲堂堂刺史出门,也没有这样的车马阵仗,“果然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 京九赶着车,老实不客气,没好气道:“你又跟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孟绣哼了一声,瞧着车窗里的季柔,心中愈发不屑。这出门办案子还带家眷,是没有女人就走不动道儿了还是真踏青来了? 果然京城来的就是个好看的酒囊饭袋,那办案子的事情倒时候还得看她。 “本姑娘过了手的案子,自然是要负责到底的,免得有人玩忽职守,辨不明是非。” 瞧这夹枪带棒的。 京九张口就怼:“你负哪门子的责?你那么行你来找我们做什么,还劳烦我们公子跑这一趟?可躲远些,别倒时候耽误我家公子办案。” 看看这青州的娘们儿怎么都这么烦人,这么瞧着季柔简直顺眼多了。 季柔侧耳听着外头,虽也是不怎么顺耳,可是礼数还是要有,毕竟也是刺史家的姑娘。 即便靖平侯府位高权重,但也是在京城,眼下他身在青州刺史的麾下,所谓人在屋檐下,总不好太过托大。便撩了帘子同外头道:“孟姑娘,外头的日头风沙大,倘若孟姑娘不嫌弃,便下马换车,到后头的马车里歇一歇如何?” 姑娘的嗓音娇软,细细绵绵的像是春日的雨水,直软到人心里头去。孟绣瞧着马车里水嫩得好似新开的小白花儿样儿的季柔,想着这人既是季申的女儿,又是车里那个草包的娘子,没来由就烦。 这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跟青州来凑什么热闹,图他们青州新鲜?还是图他们青州风沙大?很好玩儿吗? “不必了,”孟绣心中忿忿,正眼都懒得给季柔,“我可不是什么什么金贵人儿,坐不了你们这大马车。” 叫孟绣拿话狠狠将了,季柔的眸光一顿,不由就有些窘迫,正是要放下车帘不再说话,便听一旁赵谨克缓缓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孟绣:上班还要带老婆,什么路数! 赵谨克:不带媳妇开不了工系列~ 京九小怼怼在线怼怼~ 取标题好难,好难好难~ 第19章 案情 “后头的车里不是坐着秋娥吗?那里头装的可都是从京城带来的精细物件,那床御赐的鸳鸯被不是就在里头,要是让闲人粗手粗脚地碰坏了,怕是跪下磕头都吃罪不起。” 赵谨克的嗓音不大,偏偏就是让车外的人听了清楚,语音顿挫间,“京城带来的”、“御赐”、“闲人粗手粗脚”几个词儿叫人特别听得清楚,指的是谁明明白白。 不是嫌他们是京城来的吗?京城来的就是金贵了怎么了? 赵谨克说完,也不管外头如何反应,径直将车帘放下来。 “夫君……” 季柔轻轻扯了扯袖子,想让赵谨克留些余地,毕竟人也是他上官的女儿。 “没事。”赵谨克拍了拍季柔的手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等色厉内荏之辈,给她两分颜色瞧瞧就老实了,你以后别跟她客气,她担不起。” 赵谨克这样说着,外头孟绣果然吃了个瘪,没声儿了。 “瞧瞧,”赵谨克指着外头同季柔挑了挑眉,“没动静了吧。” 季柔忍不住噗嗤轻笑,道:“京九那样牙尖嘴利,其实都是同你学的吧?” “你个小没良心的。”赵谨克轻轻弹了下季柔的额头,故作怒目,“在这儿说谁牙尖嘴利呢。” “不敢,没有。”季柔伸手抱住赵谨克的腰,又拍马屁又撒娇,“夫君最好了。” “嗤。”赵谨克轻笑,揽了季柔惬意靠在软垫上。 …… 平阳县离青州城并不远,快马不过半日的功夫,可是赵谨克却并不急着赶路,照例是走走停停,看着有几分景致的地方便下车饮马,踏青,足足走了一日,才在天黑前到进了平阳县。 孟绣忍了一路的脾气,在进镇时才又开了口,道:“那柳家沟里县里近,快马只要半个时辰。” 孟绣的意思,是先让赵谨克去苦主那儿了解情况,然后发现线索、取证,最后翻案。 赵谨克仿佛没听懂,道:“倘若孟姑娘要走,自去就是,不必告与在下知道。” “那江老汉的儿子可还在牢房里头关着呢!” 牢房是什么地方,谁知道多关一天要受多少罪。 “罪名未清,自然该关着。”赵谨克凉凉地给了一句,拉着季柔就往客栈里头去。 “喂!你说什么呢!”孟绣咬牙切齿,却那赵谨克没辙,“你这个狗……”官。 翠玲劝孟绣,“姑娘,咱也早些下榻梳洗吧,凡事看明日再说。” “嘁!”孟绣一脚踹在拴马桩上。 …… 客栈里,季柔跟着赵谨克进了上房,也忍不住问赵谨克案子的事。 “这桩案子,你心中可有了章程没有?” 孟绣满眼就是瞧不起赵谨克的,既然他们来了,总归要有个好结果,否则,且非真应了孟绣的话? 季柔突然发现,她一时一厢激情想让赵谨克走回正轨报效朝廷,可这事做起来却并不简单,她是不是莽撞了? “不相信你夫君?” 赵谨克淡笑,屋中烛光跳跃在眼中。 季柔不由说出心中所想,“可你才看了一遍案卷。”还只是粗粗一扫的那种。 “看什么案卷,”赵谨克道:“倘若真如孟绣说的,县令收了贿赂,那呈上来的案卷必定天衣无缝,光看案卷是看不出结果的。” “那要看什么?”季柔问。 “那案子孟绣都之前都已经说得七七八八了,明日我再见见人问两句就是,亲自查了两边的人,才知道猫腻在哪儿。” 说来刑狱断案之事赵谨克其实并不擅长,毕竟前世几十年他都是在朝廷权利漩涡的中心,挥斥方遒领兵作战,或是党争倾轧揣摩人心的阴谋诡计倒是驾轻就熟。 不过到底见过这世间最复杂的人心,也破解过无数阴谋暗算,一桩人命都没出的案子又能有多难? “那个县令要是真收了贿赂怎么办?他会不会……为难你?” 平阳县也真的是山高皇帝远了,赵谨克这个官职说来厉害,青州庶务皆过其手,可其实论品阶也不过八品,未必能争得过地头蛇。 “你让我来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现在到都到了,怎么又开始瞎操心起来了。” “大不了,”赵谨克勾了勾唇角,几分戏谑,又有几分沧海桑田,“就随他去呗。” 繁花看尽,人人匆匆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谁都不过只是沧海一粟,凭什么泽被天下?又肩负什么苍生重任?独善其身,顾好眼前人便是极好。 季柔却是正色道:“那你可真叫孟姑娘说对了,成了狗官了。” 赵谨克的眸光一闪,烛光应进眼眸里,几分幽暗难测,“阿柔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季柔应了,然后甜甜灌蜜,“夫君才不是狗官。” 她才不相信,她的夫君会是别人嘴里的狗官。 “好。”赵谨克拉住季柔的手,“阿柔说不是,那夫君肯定不是。” …… 一夜好眠,翌日晨起,赵谨克就带着季柔去了柳家沟。 季柔原是不想去的,怎么说赵谨克去哪儿都是去办公事的,带着她多累赘,也不得体。 可赵谨克全然不在乎这些,揽着季柔就上了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在孟绣快要阴出水来的脸色下,终是在晌午前到了柳家沟。 “去找找,有没有食肆可贩些酒肉。”村口不远处,赵谨克便吩咐停了车,慢条斯理地吩咐手下。 孟绣忍无可忍,“这是乡里,不是城里县里,哪里有酒楼食肆给你下馆子!江老汉家走两步就是了,你到底办不办案!” “春光正好,我看那溪里该是有鱼,捉两条上来野炊想来甚是有意趣。”赵谨克照例不搭理孟绣,“京九,带人去安排一下,再去村里借口锅,买些菜来。” “你!” 狗官! 孟绣气结,头一转,自进了村里。 “夫君。”季柔扯了扯赵谨克的袖子,示意孟绣被气走了。 “别理她,我们吃我们的。”赵谨克拉了季柔就往溪边走。 生火捉鱼,洗菜煮汤,季柔这行人热热闹闹在溪边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吃饱喝足歇了神,过了晌午之后,赵谨克才带着季柔进了村子,倒是没有带那浩浩荡荡的护卫车马,只带了京九一个往那江老汉的住处去。 即便只是平阳县辖下的一处不打眼的村子,可靠近州府,倒也还算是个宁静丰饶的地方,不似青州其他郡县荒凉贫瘠,一路行来村中田埂整齐,田中农户辛勤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平和景象。 江老汉家虽遭了难,却也是乡绅人家,村中的富户,一片茅草土墙屋难见的用青砖砌的宅院,还有两三家仆。 “你在院中坐会儿,便不必进那屋了。” 那江老汉是叫人伤了腿躺在屋中的,输了官司,儿子又被关进了衙门,积郁成疾下不了床,才到屋门口就能闻见草药的味道。 赵谨克皱了皱眉,拦了季柔在屋门口的石桌边坐下,“我进去问两句话,一会儿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嗯。”季柔点了点头,赵谨克既然开口,她自然不会跟进去当累赘。 赵谨克进了屋子,江家下仆早已听说了赵谨克是州府下来的上官,战战兢兢给季柔这个官夫人奉上茶水。 季柔捧着茶水在院中晒太阳,侧头望着门窗紧闭的屋子,想象着赵谨克在里头的情形。 照孟绣之前说的,江老汉的孙儿从小病弱,江家可谓散尽了家财为孙儿四处延请名医,半年前小孙儿忽然病重,城里所有的大夫都摇了头,江家已是绝望准备办丧事时,却来了一个江湖郎中给了一剂良药,原是病恹恹快下不了床的小孙儿忽然便有了精神。 只是那神药价值不菲,二十两纹银才能得一剂,需得连用一月,江家一时难以周转,情急之下便暂时典押了祖上近百亩良田准备为孙儿换药。 可惜那小孙儿注定是个没福气了,才吃了四五剂药便撒手去了,江老汉留着那些买药的银钱也无用,便想将田地再赎回来。 只是不想,原来典押定的字据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卖田地的契据,而明明典押给的钱庄的田地,竟也并非典押在钱庄手里,乃是一个不知来路的外乡富户。 近百亩的良田只换了区区一百多两的银子,江老汉怎能不急,当即便上公堂打了官司,只是那买卖的契纸上赫然盖着江老汉的私印还有签字的字儿,也早已过了官服明路,银子虽少,江老汉也是拿到手里的,根本没有证据,也没法儿毁约。 江老汉气得厥倒,儿子又年轻气盛,当堂便和买家争执了起来,不知怎的就给人打出了鼻血,叫县令判了扰乱公堂,打了板子关起来了。 江老汉又急又气,几日里不仅孙儿死了,唯一的儿子也被关进了监牢,绝望之下倒在了街边,便叫路过的孟绣撞了个正着。 事情的经过大概如此,乍听之下季柔只觉着那契纸定是有问题,孟绣自然也知道,早在她自己为江老汉鸣冤的时候就问那县令拿来比对过,真真是江老汉的字迹还有私印无疑的,甚至连江老汉自己都觉得是真的。 如此,事情便真成了死结。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想退休,不想上班,上了班也不想干活,丧~ 季柔:我其实不太想和无业游民在一起。 写甜甜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以前的文要写到后半部分才开始肆无忌惮甜甜,现在开头这么写,真是非一般的感觉。 第20章 断案 清风拂过,院角里种的玉兰花树飘下几瓣凋零的花瓣来,季柔抬头看树,树上的新叶都已经长好了,只零星开败了的花瓣还挂在枝头不肯离去。 季柔不禁想,这不知不觉的,到了这青州也快两月了。 “叫人去把那江湖郎中开的药拿来我瞧瞧。” 季柔正是发呆,赵谨克已是推了门出来,孟绣紧跟在后头,道: “看什么药,药有什么好看的,你现在难道不该好好想想从哪里入手找证据吗?你到底会不会查案!” 赵谨克停下脚步,冷冷转头,“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什么连环套……”孟绣也不傻叫赵谨克一提,低眸思索了一下,道:“那药可是真的,周围的人可都瞧见了,江老汉的孙儿吃了那药真的好了。”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京九不耐烦道:“你还想不想查案了?” 孟绣冷嗤一声,到底是无奈,转身吩咐江家仆人去找了。 “怎么样?”季柔轻声问赵谨克。 赵谨克低头浅笑,“信我吗?” 季柔点头,“自然。” 她的夫君,她怎么会不信。 …… “呐。”孟绣很快便拿着药盒子回来了,“药是没了,只剩下药盒子里这点儿碎末子。你看这个做什么?里头有证据,还是你懂医术想瞧瞧别人的药方?” 孟绣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赵谨克一声没吭,接过药盒子打开捻了碎末看了看,又凑到鼻尖一闻,意料之中的酸涩之味。 赵谨克将药盒子一阖,转手就扔到孟绣的怀里,“阿芙蓉。” “什……什么?” 孟绣听得一懵,尚未反应过来,赵谨克已拉着季柔走远。京九多留了一步,悠悠道:“明儿,让人抬着那老汉去县衙接着敲鼓鸣冤吧。” “证据呢?”孟绣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就凭这?” “证据不一直都在县衙里吗?”京九抱着手里的剑,得意洋洋地指桑骂槐,“明摆着的事儿,只有傻子才一直嚷嚷着要去外头找证据。” “你才傻子呢!”孟绣的柳眉一竖就威胁地扬拳头,“你说谁呢!” 京九施施然抬步跟着赵谨克远去,戏谑回眸,“谁应说谁。” “王八蛋!”孟绣凌空虚踹一脚,又是一肚子的气。 …… 那边厢,赵谨克已是带着季柔出了江老汉的宅子,午后的阳光灿烂,照着宅子门口田垄里辛勤耕种的人们。 “是以你一开始是不是就看出了这连环计。”季柔拉着赵谨克的手,仰头望他,“到底还是夫君聪明,我竟一点儿都没有想到。” 赵谨克轻笑,“是孟绣太吵了,只会不停说那些她自己以为的事,听得人也心生误会。” 从那日孟绣闯进宅邸开始,叽叽喳喳说的全是她以为的事情,一门心思只咬定了契约作假这一项最显眼的事,反反复复说县令如何糊涂,那些恶人如何欺骗,却完全忽略了事情的起因。 不是说游方郎中都是骗子,但瞌睡了就有人及时递枕头,来的巧的事情总是得看看里头有没有猫腻。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凡事不能只看摆在眼前的这些,得好好看看那些更深远的事,分清楚什么才是关键。” 事情其实很简单,这般的小伎俩放在朝堂之上简直不值一提,可在这民风朴实的乡间却是好用得很。 “夫君说得对。”季柔挽住赵谨克的手臂,毫不掩饰的仰慕,“夫君最厉害。” “灌迷魂汤呢?”赵谨克失笑,点了点季柔的眉间,“这小嘴,可真甜。” …… 从柳家沟回平阳县,季柔和赵谨克照例是不紧不慢的,到了县里上集市里四处走走看看便熬到了晚上,晨起,就叫孟绣阴沉沉地盯着催着去县衙,赵谨克自然是不搭理,招呼着季柔一块儿用早膳,慢条斯理。 县衙那边,孟绣的贴身侍婢翠玲已是敲完了鸣冤鼓,逼着县太爷升了堂。 大清早地让从被窝里拎出来旧事重提老调重弹,哪怕是刺史家的姑娘县太爷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黑了脸拍了惊堂木指着下头瘫在担架里的江老汉,含沙射影: “你这刁民,又有何事!” 江老汉拱了拱手,勉力支撑:“回县太爷,草民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草民家祖上留下来的那些田亩一事。” 县令怒目道:“此事不是早有决断!案牍本县令都写完了递交州府,你还有何异议?这般胡搅蛮缠,是否故意前来扰乱公堂!” 江老汉含泪,道:“老爷,草民是真的冤呐,田地都是祖产,草民岂会轻易变卖?还是那般的贱卖?” 县令一点不为所动,道:“卖没卖,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那契据可是你自己签的,银子你也早就拿了!说到底,你不过就是因银钱不够之故才故意反悔。” “当时那钱庄的老板说现银周转不够要缓两天才只得了一百多两银子,”翠玲忍不住开口,“百亩良田,想想也知便是贱卖也不止一百两银子,这摆明就是一个骗局!” 其实这案子,倘若按市价银子到位,或许也不至于叫江老汉拼死打这场官司,只因此事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照了昨日赵谨克提点的,这还是一场有预谋的骗局,叫人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县令瞧着刺史府的人帮腔,勉强忍了几分火气,却也是冷着脸阴测测道:“说是骗局,你有何证据?” 证据,又绕回这个点上来了。 翠玲一时语噎,眼角的余光却瞧见了孟绣过来了。 “自然是有些眉目了,还望县老爷把那买主传唤上堂。” “孟姑娘。”县令瞧见孟绣,那口气就忍得更深了,赔笑道:“空口无凭可是翻不了案的?有什么证据不如先拿出来给下官瞧瞧?” 孟绣也干脆,径直把药盒子给县令丢了过去,道:“你瞧清楚,这里头装的可是阿芙蓉,阿芙蓉是什么你知道吧,这东西可是朝廷严控的禁物,都是有数的,私下贩制可是要斩立决株连三族的!” 当年祖皇帝险些被人下阿芙蓉毁了身子以后,这玩意儿就让朝廷明令在民间禁止了,要是逮到了可真不是小事。 县令的脸色变了变,立即挥了挥手让人去了。 孟绣看着县令的脸色,亦很是满意,总算是出了上回吃瘪的气,得意之下,便将昨日从赵谨克那里领悟的连环套给县令讲了讲,故事讲到最后,衙役拘的人也带到了,正巧,赵谨克也姗姗来迟。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更得有点少,为了追平我每天努力码存稿三千,自然分章的节奏~ 第21章 断案② “下官拜见赵参军。” 递了印信,表明了官身,县令从案后下来便同赵谨克行了大大一礼,急忙着给赵谨克让位子,“上官请上坐。” 早知州府下放了一个京城来的小侯爷,那皇亲国戚的身份背景可是比青州刺史孟昉亲临更叫人亦步亦趋。 “阳县令不必客气,本官今日前来亦非为了公事,不过是与家中娘子踏青,途经平阳县罢了。” 赵谨克的手中一把折扇,淡笑如风,端得是温文如玉,儒雅清贵。 途经个屁,瞧着突然就变得人模狗样了,结果在那睁着眼睛说瞎话。 孟绣偷偷翻了个白眼,眸光一转就看到了县衙门口混在看热闹百姓里的季柔,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还真是走哪儿都不离不弃,京城来的人都这么黏糊吗? “阳县令,你看这个案子……” 孟绣适时截断县令打算继续拍赵谨克马屁的意图,眼角的余光狠狠剜赵谨克。 在干什么呢!让你来打官腔来的? “说起这个案子,本官倒是听孟姑娘提起了一些。”赵谨克面不改色,自发接了话头。 “这案子的案牍已是上呈了州府,不知眼下……”赵谨克的眸光从堂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可还是存疑?” 县令的满脸堆笑,背上却开始冒冷汗,那往上呈报的案牍里难免有润色,一派的斩钉截铁,结果让州府的人在县衙里撞个正着,倘若今日案情反转,恐怕影响仕途。 “上官有所不知,此地的民风素来刁钻,那案子的头尾已经清清楚楚,只是那刁民还胡搅蛮缠罢了,倒是让上官见笑了。” “哦?” 赵谨克反问,几分惊疑,仿佛是叫县令给说动了,那县令顺势便用自己的话给赵谨克又讲了一遍案情,几乎与案牍上的一致,着重强调了此地民风的彪悍刁钻,平日这般相似的事又如何如何多如牛毛早已见怪不怪。 “那契据乃是那老汉亲手所签无疑,过了官路生效的契据岂能容他随意毁抹?律法何在!” 那县令说的义愤填膺,赵谨克也不打断,只是频频点头,然后在最后道:“阳县令所言甚是,既如此,不如请县令将那契据拿出来,本官再替县令掌掌眼,确定无疑,那案子本官回去便勾了定下来,铁板钉钉,也省得这刁民再纠缠。” 一番话接得行云流水,叫人无从推拒,县令的脸僵了那么一瞬,讪讪点头,“上官既如此说,那下官这就叫人将那契据呈上来。” 赵谨克点头,“甚好。” “姑娘,他要契据做什么?”翠玲偷偷问孟绣。 这契据原本该是一式三份的,可江老汉既然让骗了,手头自然是没有契据了,只有县衙和买家手里的两份,但是那张契据她们早就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了。 “我怎么知道他玩什么花样。”孟绣抱着手臂,她只知道,要是这回赵谨克玩砸了,她便叫他在青州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边厢堂上众人各怀心思,那边厢季柔站在堂外,眸光始终落在赵谨克的身上。 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举重若轻侃侃而谈,这般的赵谨克才是她成亲之前知道的赵谨克。 在京城的时候她也不常出门,只是很少才会跟着季沅跟着嫂嫂往那些高门办的大宴里去,第一回 正眼瞧见赵谨克还是在刚定亲之后,清河长公主办的春日宴上,季沅领着她偷偷去男宾处看她定亲的未来夫君。 那高台之上,两群少年对着经史典籍各抒己见激辩难休,闲在角落与人清谈的赵谨克推却不过,让几家公子簇拥着推出来,一上去便驳得对手哑口无言。 那些犀利的言辞独到的见解季柔到如今都不是很懂,但赵谨克在台上的风采,却是让她至今难忘,虽然最后她和季沅叫赵谨克身边的人给发现了,造成了一段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姑娘,你说姑爷是要做什么?”一直旁听的秋娥也忍不住问季柔道。 季柔侧头轻声道:“你瞧下去就知道了。” 秋娥调笑,“姑娘学坏了,也会卖关子了,是不是姑爷教的?” “别胡说。”季柔轻嗔,转眼再看堂上,却不经意瞧见那让衙役传唤来的两个买家的脸上浮了一层阴云,偶尔对视间,似乎有着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甚至还隐晦地偷偷看堂外的人。 季柔有些疑惑,下意识循着那两人的眸光去看,但堂外瞧热闹的人着实太多,这么瞧过去根本看不到什么。 “契据拿来了。” 堂上,衙役已取来了县衙留存的契据。 “县老爷,这已经断明了的案子,还有什么好看的,你可不能看我们是外乡来的人,就故意欺负我们。那些田亩我们都已经开始雇佃农长工了,这官司再纠缠下去雇的人可都不敢来了。是要耽误耕种的,倒时候可纳不出公粮了。” 买家看着事情似乎又麻烦了起来,亦是在话中带了几威胁,“我们虽是外乡人,可走南闯北这多年,谁还不认识几个京城里的官老爷。” “住嘴!”县令斥道:“上官在此哪里有你们置喙的余地,这可也是从京里来的老爷,若是契据没有问题,自不会刻意为难你们的。” 京里京里,京里有几个老爷的官能盖过靖平侯府去?一群见识短的憨货胡咧咧什么呢! 买家让呵斥了一句,低头无话了,县令双手给赵谨克奉上契据,道:“上官您看,这契据上可都写得清清楚楚,落款也是那江老汉亲笔落下的字,还有他的私印,可都是做不得假的,倘若不信,可拿那老汉以前的亲笔和私印做比对。” “是吗?”赵谨克不置可否,拿着契据的指尖轻轻抚过落款处,唇角轻轻勾起。 果然……似曾相识。 “京九。”赵谨克轻唤。 “来了!”京九不知何时进了县衙里头,此时听赵谨克一唤,端着一装水的铜盆便出来了。 赵谨克随手一挥,那契据便落入了水中。 “上官你……” 县令阻拦不及,眼看着那契据整张入水,脸都吓皱了。 孟绣也是脸色一变,这是又是什么路数? “瞧好了,这可是我们公子从京城带来的神水。”京九老实不客气,径直将铜盆往县令的怀里一塞。 “什么神水?”县令觉着自己抱的是只烫手山芋,毁坏证物,这算谁的? “等着看呗。”京九从怀里掏了掏,掏出只极精巧的金镊子来,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弯腰伸手,缓缓从水中夹出了一枚红印。 “瞧瞧,这可都是精细活儿啊。”京九的手抬起,就能看到,那镊子的尖头似乎是夹了一小片碎纸,或是怕人瞧不清,京九的手一招,就有跟着的护卫奉了铺了白纸的托盘上来,将那镊子尖的碎纸仔细放平,赫然就是江老汉那私印敲的章。 护卫拿着托盘往堂下巡展一圈,瞧见之人无不发出一声惊叹。 “还没完呢。”京九继续往水里头夹,就见那落款之处的签名,亦是浮了起来,却也不是全部,倒还有些笔画的剩余留在纸上,七分真,三分假。 “阳县令。”赵谨克看着县令,仍旧是笑意温文,“此事可是明了?” “瞧你这回还有什么话可说!” 孟绣也瞧见了,惊叹于之余亦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又上来了劲,指着买家道:“你们这两个骗子,骗得别人好苦!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快,来人,把他们两个抓起来!”县令又羞又怒,大声呵斥衙役抓人,那两个“买家”低垂着眉眼,似乎是认了栽,任由衙役上来戴了铁链,只是临被押时又往堂外瞥了一眼。 “上官……”县令押了人,赶忙回头又找赵谨克解释。 录事参军这官说大不大,品阶跟县令一般大,却又是谏院的人,行监察之权,倘若今日他一道折子递了京城,他的官帽怕是要摘了。 “阳县令。”赵谨克却先抬手,拦了县令的话头,“本官说了,今日之事凑巧途经平阳县,并未为了公事,参与堂审无非是因为孟姑娘所求顺手相助县令办案罢了,并非像插手县衙公事,阳县令无需介怀。” “这么说,上官您……” 县令战战兢兢,又不敢确信,却见赵谨克点了点头,“还烦请阳县令好好善了此事,特别是那药盒中之物,当彻查。” 赵谨克说的是阿芙蓉。 “是,是,下官一定彻查!”县令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拱手着手重重点头。 “如此,那本官便告辞了,县令保重。” 语毕,赵谨克抬手一拱,便潇洒转身离去,就似来时清贵倜傥,甚至连官威都不曾显露。 县令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长呼出一口冷气,却冷不防又叫人喝了一声: “县老爷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放把江老汉的儿子放了!” 是翠玲,上回在县衙碰了一鼻子灰,这回总算扬眉吐气,孟绣冷眼看那县令唯唯诺诺吩咐衙役放人,又给自作揖打躬说软话恳求她回去别再她爹孟刺史那儿打报告。 一声都懒得回应,转过头去,尚能瞧见赵谨克未走远的背影。 倒是……没那么草包。 作者有话要说:来一段环环相扣呀~~~~ 第22章 成双成对 从县衙里头出来,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卖小孩玩意儿的挑货郎打着竹板儿从街上过去,担上的纸风车绚丽地晃眼。 有小孩儿追上来围着挑货郎,鼓着嘴吹上面的风车跑,笑声如铃。 “买一个?” 赵谨克刚在堂上断了那案子了结了此行的目的,心情甚好,拿了一个风车,笑晏晏递到季柔的眼前。 “我又不是小孩子。”季柔嘟了嘟嘴,却仍是欣喜收下,这样的东西只有小时候玩儿过,长大了再有人送到手中,只觉着别样的新鲜。 “怎么不是小孩子?”赵谨克淡笑,“我那三妹妹阿虞与你同岁,屋中可还摆满了布偶泥人的人,每回出个门儿都要从街上带两样小玩意儿回来。” “但是我嫁人了呀。”季柔道,“母亲说,嫁了人就不再是孩子了。” 王氏说过,嫁到婆家没有人再会纵着她,让她学季沅的刚强,也要像姜姨娘那般的隐忍柔软。 总之,不可还当自己只有十四岁。 “那也是,反正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 他带着前世几十年的记忆,哪怕再给他十九岁少年的身体,可他的记忆却是改不了的,俯视而下,季柔今生今世在她的眼中都是小孩子。 “喏,”赵谨克朝前指了着一小摊上的泥偶娃娃,“就像那个娃娃,永远都这么小。” “才不是,我才不要永远当小孩子。”季柔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很诚实地到那摊儿前,拿起赵谨克指的那尊泥偶娃娃捧在手里,端详:“这个可真好看。” “当然好看了。”赵谨克也凑近了看,看得却是季柔的脸,“你瞧这白净的小脸,可不是像你吗?” 季柔侧头睨了他一眼,脸颊红红的,又再摊上寻了寻,找了一个男娃娃递到赵谨克的眼前,“那这个就像你,也是白白净净的。” 赵谨克睇了一眼娃娃,笑着点头,“是,是像我。” “你瞧。”赵谨克将两个娃娃并排放在一起,“这俩娃娃正好配成一对,咱们也是一对,成双成对。” 成双成对。 季柔的脸颊绯红绯红,抿着唇将两个娃娃都拿进手里,“那我们就买回去好不好?” “好,当然好,娘子都说了,自然是要照做的。”赵谨克伸手便付了钱,让商贩把两个娃娃包好装好。 季柔的眸光在摊子上剩下的娃娃里转来转去,忽然就扯了扯赵谨克的袖子。 “怎么?”赵谨克回头。 “再买两个好不好?”季柔低着头问。 “嗯?”赵谨克下意识疑问,季柔平常可不热这些东西。 “再买两个。”季柔伸手从摊上拿了两个更小号的娃娃,头低着几乎埋到胸口里去,声如蚊呢,“这样……这样才是一家人。” 有儿有女,福寿双全。 赵谨克的眸底微深,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姑娘羞赧地头也抬不起的模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姑娘攥着他的袖子羞红着脸轻声告诉他,她有了。 音容重叠,心如刀绞。 “好。” 一声应答,耗尽了所有力气,赵谨克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颤抖的嗓音,抬手抚上季柔的脖颈,忍住想要当街拥她进怀里的冲动,逼着自己眉眼如常,“一家人,都要齐。” …… 平阳县离青州城大约一日的光景,虽然案子结了,但赵谨克也不急于带着季柔启程回城,往茶楼里歇歇脚,再听听街边的说书摊子,早早便回了客栈里歇息。 倒是那个孟绣,案子结了也没闲着,盯着县令放人,又给人帮着找大夫,再抬回柳家沟,来来去去,折腾到夜里才回客栈,就见着赵谨克带着季柔在堂中用饭。 “这坛酒,是江老汉拖我转给你的。” 孟绣将一酒坛子捧上饭桌,“金银太俗,赵参军又是京城里来的,什么金山银山没有见过,恐怕搭上他那些田亩也不够看的,就奉上这坛子自家酿的酒当谢礼了,瞧瞧,这可是上好的陈酿,得是有五六年了吧。” 赵谨克的眉目淡漠,目不斜视,“那便多谢了。” 孟绣见惯了赵谨克的冷脸,也不气馁,道:“正好你在吃饭,打开喝两杯?” 赵谨克的水泼不进,继续漠然道:“我不喝酒。” “咱们公子的确不喝酒,我替公子看看。” 赵谨克那里不应声,京九却是忍不住凑了上来,凑上来砸场子。 “我来瞧瞧。”京九拿了酒坛打开,一嗅,“酒香醇厚,得是六七月熟的高粱,还有那一年春留的杏花,南边来的上好的玉杏春啊。” “孟姑娘,”京九封回了塞子,抚了抚坛底下的杏花印记,凉凉道:“这酒倒是勉强尚可,咱们京城的宅院里也是近两年才风行开来的。” 欺负谁没见识呢? 倒不是看不起乡下的土财主,只是江老汉家才吃了这么一桩伤筋动骨的大官司,家里的银钱也都给那江湖骗子的阿芙蓉榨干了,拿什么送谢礼?至多是给赵谨克下跪磕头罢了。没头没脑送什么酒? “嘿嘿。”孟绣让京九揭穿了,也不害臊,继续同赵谨克堆着笑,道:“这骗田地的骗子是当场抓住了,可不是说这是一个连环套吗?卖江老汉阿芙蓉的江湖骗子可还没抓着,私下买卖阿芙蓉可是大罪,还有那县令,之前明明就是偏帮那两个骗子,肯定是收了好处了。” “还有这么多事儿,赵参军你看……” 赵谨克伸手,给季柔盛了碗汤,“这鱼汤甚好,健脾和胃,可多喝两口。” “看什么看?不看!”京九瞧赵谨克的反应,就意会了主子的心思,道:“案子是平阳县的案子,要抓人也是让那县令自己操心,断没有咱们公子纡尊降贵一直出力的道理,又不是咱们公子当县令。” 哪有州府的官儿巴巴往县里凑的道理,何况赵谨克虽行监察之事,其实也没有刑讯断狱坐堂之权,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 “你难道就没有丝毫正义之心?”孟绣不理会京九,继续看着赵谨克。 赵谨克叫看的烦,终于转头答了一句:“我一早就说过,此事与我无关,只是内子听那老汉可怜是以央我来此断个清白罢了,眼下冤情已白,余下之事恕我无能为力。” 他来,只是因为季柔,并非他真热衷于断那些是非想要兼济什么天下。 他一早就说过,这天下兴亡是非黑白与他无关。 “你……” 孟绣语结,亏她咬着牙觍着脸来准备说好话,果然人还是那个人。 孟绣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再不能拉下脸来说什么,气哼哼转身走了。 …… 翌日,赵谨克晨起准备启程回青州城,用早膳时,听得客栈旁人窃窃私语,昨夜里县衙大牢遭人劫狱,白日里刚拘进去的两个人犯跑了。 很好,鸡飞蛋打,线索全断。 孟绣听了气得吃不下早膳,赵谨克依旧冷静,带着季柔如常上了回程的马车。 如来时一样,线索全断没得好查了的孟绣亦垂头丧气地跟着一起回城,又是一路。 “那人犯跑了,会不会有后患?” 坐在马车里,季柔忍不住问赵谨克。 “跑了便跑了,县令会派人去追的,此等越狱之事,县衙必定会张贴文书,通知临近郡县,那两人怕是跑还来不及,不敢再回头作怪。” 能越狱劫狱,设计出那套连环计,可见并非等闲贼人。何况那伪造契据之人,那熟悉的手法,怕是与他前世还是老相识。 有些事儿看着只有二两重,实则提起来千斤还难。 只是这样的话,赵谨克是不会对季柔说的。 “哦。”季柔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赵谨克亦静默,抬手撩开车窗帘子看出去,外头的山野青葱。 “你不问我,为何不追查那案子剩余的事吗?” 赵谨克终是同季柔问起,他犹是记得,季柔央他来平阳县,是因不想让他当一个“狗官”。 昨日他拒绝孟绣那番话基本与那日孟绣闯进宅邸时说的无异,那种事不关己的狗官言论,季柔听见了又会怎么想? 他不怕旁人心中如何腹诽,怕只怕季柔的心中亦对他的这番作风生出失望。 季柔看着赵谨克,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夫君那样做,必定是有夫君的道理,我相信你。” 之前,她为了孟绣的两句话,更因一时心中忽然生出的欲叫夫郎展宏图的冲动,想都没想就央赵谨克答应了孟绣。 但跟了这一路,冷静下来反复思量,这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这一回的案子赵谨克的确好似破得轻而易举,但她亦发现赵谨克夜里睡时也是有过心事的。还有那公堂之上赵谨克最后与县令说的话,稳操胜券时亦是尽力置身事外。 他是真的不想过问那些事的。 那她又何必为了她那些心事的而为难自己的夫君? “而且,京九也说的很有道理,夫君是上官,若事事都帮那县令做周全了,还要那县令做什么?夫君到青州来的官职是与刺史协理州务,又不是给那县令来打下手的。” 查案也是真的累,要到处奔走,她也不想赵谨克为了一桩案子,来回州县乡里地奔走。 赵谨克的眸底沉沉,唇角勾起轻笑,果然他的姑娘,最懂他。 “听阿柔说得甚是在理,那我便愈发心安理得地做这闲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儿,什么都不关我事儿。 剧情君:你完了,你完了,你马上就完了。 提早更新,有没有很惊喜~ 第23章 噩梦 马车走得不快,这青州贫弱,官道修得并不平整,赵谨克怕路上颠簸,一直是叫马儿慢行的,出了那县城不远,就见山野间大片金灿灿的花儿。 三月的初的好时节,正是菜花最盛的时候。 赵谨克见季柔在车中无聊,眼见也差不多该是到晌午的时候了,便叫车停了,在那菜花地里寻了一处树荫,众人一道下马歇息用干粮。 天蓝如洗,春光灿烂,阳光照在这满山满野的菜花上,更是映得这菜花黄澄澄得鲜丽,赵谨克带着季柔在菜花地里走了一圈,用过了干粮,也不急着赶路,那午时的春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正好在树下歇息一遭再走。 “孟姑娘她们在那儿呢。” 季柔指了指在不远处树下的孟绣,她们也是与他们一道启程的,大约是跑了犯人案子一无所获,孟绣一路都安静得很,垂头丧气骑着马一路在他们车队的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虽然孟绣因孟季两家那些陈年旧事的缘故与她有心结,但这一路看着,季柔觉着孟绣为人也并不是坏的,堂堂一个刺史府的千金小姐为了一个小乡绅的案子来去奔波尽心尽力,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 “我瞧她们带的干粮简陋,这日头也有些晒人,那烧饼嚼着怕是难以下咽,不如将我们的分给她们一些?” 说起来都是干粮,但孟绣她们带的就是简单的两张烧饼一壶冷水,他们马车里带的却都是精细的糕点,烧鸡肉干应有尽有,车上备的也是新煮的茶水,还有果子酒。 赵谨克懒洋洋地靠着树干,身下还垫着干净的锦毯,道:“管她们作甚,不是一路人,这饭也吃不到一个碗里去。” 赵谨克这么说,季柔也没再坚持,倒不是她心善在遭了孟绣的白眼之后还要贴上去,只是孟绣也不过十六的年纪,只比她大一岁。 荒山野岭的这么两个姑娘缩在树荫下丧蔫蔫地啃干粮,让人看着总有那么两分心酸的味道。 “别操心旁人。”赵谨克一手拉住季柔的手,一手闲闲枕在脑后,“歇会儿,一会还要赶路。” “来。” 赵谨克的手在季柔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眸光一挑,明显是要揽她到怀里来的暗示。 季柔弯唇笑了笑,顺从地往赵谨克的身边缩了缩,然后抱住了赵谨克的腰靠好。 春风轻拂,花香盈盈,赵谨克的手掌落在季柔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平阳县案子的事情。 阿芙蓉,阿芙蓉…… 不就是当年夏贼筹措军资的手段的吗…… 这般浑浑噩噩隐隐约约地粗浅想着当年旧事,不觉间,赵谨克拍着季柔后背的手便垂下了,大片殷红的鲜血骤然在脑海中铺开。 那是也是个春寒料峭的时节,赵谨克恍恍惚惚看着自己地从一座衙署里面缓缓出来和面目模糊的同僚道别,心中只觉得奇怪,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衙署额匾。 尚书台?他怎么会在这儿? 赵谨克一愣,忽的心中就升起了一种很慌乱的焦躁,脑中有一个声音叫嚣催促着让他赶紧回府,回靖平侯府。 赵谨克心中生疑,却仍是控制不住自己,拉过了缰绳上马就往靖平侯府跑,那该有两条街的路程,不知为何就在他焦躁的心下缩短了,不过一瞬功夫,他便入了侯府之内,大步走过了那沿荷池的青石头径,看到秋娥就跪在那路上,赵肜在那里气势汹汹地数落,好像是秋娥打翻了她什么东西。 “你又做什么?” 赵谨克听见自己问赵肜,潜意识就很是不耐烦,赵肜还没开口,秋娥就扑了过来,跟他说季柔一个人在花园里的观景台,怕她着凉,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他的心底忽然有了隐约的预感,他看到自己往观景台走,心中开始不断催促着自己再走快一些,可是自己还是走得不紧不慢。 然后,他就在观景台的的楼梯下,看到了躺在血泊里的季柔。 “阿柔!” 意识倏然变得清晰,往下的事情霎时在心中明了。 赵谨克跪下来,伸手可以摸到季柔发凉的身体,他抱起她一面往屋里跑一面大喊人来,可转头看到来的人都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 兴许他们当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可是在现在他的眼里,他看道所有人都是面无表情,机械地站在屋子里面,冷冰冰地看着他。 只是他无暇理会这些。 他让京九去太医院请太医,因为他怕自己救不好季柔,可是太医来得太慢了。 他吩咐人烧热水,吩咐人拿药箱给季柔止血,吩咐人熬药……他看着季柔的鲜血染红了被褥,他看着季柔昏迷中惨白的脸被汗水浸湿…… 他浸染着季柔鲜血的手,触目惊心。 他亲手接生出了那个注定夭折的孩子,好像听到他还哭了一声? “阿柔。” 他听到也精疲力竭的自己跪在床边轻轻唤季柔,看着季柔苍白如纸的面容,颤抖地伸出手去探脉搏。 他到底不是千金科的大夫,他真的没有把握…… “阿柔……” 他紧紧攥住了季柔的手,头埋在他们交握的手里哭出了声,生平第一次那样无助。 只可惜,偌大的靖平侯府没有一个过来帮他,甚至连太医都请不回来。 他守着季柔,守着这满室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有那个断气很久了的孩子,一直守到很久,天色都暗了下来,京九终于背着一个老太医冲进了屋内。 “公子!” 京九惊呼着怔在门边,不知是被满屋的血腥吓的,还是因为看到了满手血污血染衣袂的他,或者是那个摆在他手边,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孩子? “呵。” 他听到自己轻笑,笑出了眼泪,抬手去抹,手上袖子上都是季柔的血。 他们的孩子没了,纵使他并不精千金科,可也知道季柔受了那般重创,再经他那其实并不纯熟的施救之后,今后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 而这这一切,都是他们赵家人自己做的。 主谋是他待之赤城的长姐赵太后,帮凶则是她的亲生母亲,二姐赵肜,或许还有更多袖手旁观的亲族人。 他说过要给季柔一个真正的家,他发过誓会永远保护她的,可是如今他什么都做不到。 支离破碎。 赵谨克捂住了眼睛大笑,泪水浸染了手上季柔的血,像是血泪,蒙住了他的双眼,拖他入深渊里徘徊挣扎,无休止的拉扯,然后猛然坠落。 “阿柔!” 赵谨克惊醒,眼前是一片明媚春阳,菜花耀眼。 是梦了。 赵谨克长吸一口气无力靠在树干上,其实也不是梦,都是曾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用力拒绝回想的记忆,他刻意想要逃避的过去。 只是他再怎么想要忽视,那些事情都是当年曾避无可避发生过的事实,他可以瞒得住别人,却骗不过他自己。 心中涌起一股疲惫,赵谨克曲起腿,揉了揉眉心,季柔已经不在他怀里的,不知是去了哪里。 赵谨克举目四望,正是要寻人,却听那菜花丛中两声尖叫传来。 “阿柔!” 赵谨克猛地蹿起,冲向那声音的来源处。 日上中天,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无垠的菜花田里赵谨克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季柔的背影。 “出了什么事?” 赵谨克看着季柔和秋娥互相扶持着缩在一起,几乎站立不稳。旁边有跟着的护卫,几步外另一个似乎蹲着在查看什么。 赵谨克的眉心蹙了一下,几乎瞬间便明白季柔看见了什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望了眼前头的情形,两具尸体。 “别怕。” 赵谨克回身,一把将季柔抱进怀里,用力抱住,“别怕,有我在,没有事的……” 赵谨克不住地低低安慰着,低头看着季柔惊惶苍白的小脸,索性打横将季柔抱起,直接抱出了那菜花地。 赵谨克将季柔抱上了马车里,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很紧地抱着季柔,时而轻轻吻在季柔的额间发际,一下一下用手安抚着季柔的后背。 直到季柔在他的怀里缓过了劲,很轻的一声哽咽。 “没事了,把刚才看的都忘掉,不要去想,嗯?”赵谨克轻声哄着。 “嗯。” 季柔把头埋在赵谨克的怀里,眼睛红红的。 赵谨克在季柔的眉心吻了吻,又在眼睛上吻了吻,抱着季柔静静待了会儿,就听有人敲了敲马车壁。 赵谨克知道,那菜花地里的事儿怕是没完。 “让秋娥上来陪你会儿。” 赵谨克把季柔放在软垫上,轻轻吻了下额头,打开车帘子,秋娥一直等在外头,眸光游离,亦有几分惊魂未定。 “好好陪着你家姑娘。” 赵谨克睨了眼秋娥,几分警告,身为贴身丫鬟,此时当稳重,好好开解自己的主子。 “是。” 秋娥低着头应声,从右边上了车,赵谨克从车上跃下,往菜花地的现场里去。 “姑娘。”秋娥紧紧抓住季柔的手,“有姑爷在咱们不用怕,奴婢给您倒杯茶?”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高粱地里可以翻滚,菜花地里为什么只有凶案现场? 季柔:你想翻滚什么?你忘记前几章你在床上的心理活动了?苟住,年轻人。 第24章 抱恙 黄花摇曳茂盛,几只蜜蜂嗡嗡穿梭其中。 菜花地里,两个护卫看着现场,这样大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孟绣的身影,早在听见季柔和秋娥的惊叫时,孟绣就和赵谨克一同冲了出去,这会儿正围着尸体打转。 “这个,不是那个县丞吗?”孟绣指着其中一具尸体道。 “还有这个,”孟绣又指着第二具,那尸体一身布衣瞧着并不脸熟,只是身旁扔着一面悬壶济世的旗子,还有只摔开的药箱。 孟绣略一思索,“江湖郎中?” “这两人怎么会在这儿?我就说那案子县衙里肯定有人收了好处,现在看,这俩人肯定被人卸磨杀驴了。” 两句分析,盖棺定论,孟绣觉着自己说得甚是有理。 京九也看过尸体了,在赵谨克耳边轻声禀道:“伤口利索,行家。” 赵谨克的眸底幽光划过,上前在尸体边蹲下,也没伸手,只是对着尸体上的致命伤仔细端详。 伤口的切口看着平整,前宽后窄,是刀伤,而且那刀刃应该打得并锋利,可见刀刃锻炼功夫粗糙,全靠蛮力和经验做到如此平整的伤口。 这般本事,再加上假契据、阿芙蓉、劫狱…… 莽苍山,黑鹰寨。 “你对着瞧什么呢?难道你会验尸?让你的人都散开些,可别破坏了现场” 孟绣看着赵谨克蹲在尸体身边久久不动,就怕他突然动手扒拉尸体,这尸体可不能动,得留给仵作看的。 夏贼做事,把现场给你留着你也查不到什么。 赵谨克起身吩咐京九:“派人个去县里报信。还有——” 赵谨克凉凉睨了孟绣一眼,“现场这么紧要,那你便好好留这儿守着吧,别让尸体被野狗叼了去,证据就又没了。” 语毕,头也没回,转身就走。 “你怎么说话呢!”孟绣听着赵谨克这话音儿就来气,“你这人……”好歹也是个官,看到出命案了就直接走了?有这么当官的吗! “嚷嚷什么!”京九转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戏谑道:“你自己留这儿玩儿吧,听见我家公子说的话没?让你在这儿好好看着,爷们儿就不奉陪了!先走一步。” “狗官!狗官!”孟绣暗骂两声,在县衙里刚升起那两分好感荡然无存,狗改不了吃屎,纨绔子弟就是纨绔子弟! …… 春雨淅淅沥沥带着几分湿寒,连日的好春光让一场连绵的春雨压了下去,院中落花遍地,渐暖了的天儿一下又带上了几分料峭寒意,沁骨的冷。 季柔病了,从平阳县回来那天的半夜里便发起了高热,赵谨克夜里察觉,便连夜开了药方命人去药铺抓药,又敷额头又冷水擦身,一直折腾到天亮,才将熬好的汤药给季柔服下去。 只是即便如此,季柔的高热仍旧是没有起色,烧得做梦说胡话又哭又闹,赵谨克没日没夜守着不敢走,反反复复一连烧了四五日,才算终于稳定些。 “喝些粥吧。” 赵谨克揽着季柔从床上坐起身,秋娥捧上来一碗刚热好的白粥。 “不想吃……” 季柔靠在赵谨克的怀里,即便已经退了热,身上却还是没有什么力气,浑身都是恹恹的。 特别是连吃了几日的白粥,眼下看着秋娥手里的白粥更是没有胃口。 “必须得吃。” 赵谨克却是一点都没惯着季柔了,舀了一勺白粥就喂到了季柔的嘴边,一派的不可违抗。 “不要……” 季柔抬眼望向赵谨克,病了几天瘦了的小脸上,显得一双眼睛愈发大,水汪汪地抬起来,可怜兮兮地惹人垂怜。 “不行。” 赵谨克一点不松口,似是没看见,“吃下去身子才有力气,不然一会儿空腹服药,会伤胃。” “那喝肉汤好不好?”季柔退一步,打着商量,“羊肉汤。” “肉汤油腻,不好克化,你病得久了身子虚,只能喝白粥。” 赵谨克举在季柔唇边的勺子一动不动,仿佛下一秒就能给季柔塞进去。 季柔望着他还想再求,指尖都扯住了他的衣襟,巴巴地轻轻勾着,只是赵谨克丝毫不为所动,平日里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就立马软了的脸色似冰雕一样,就这么低头沉沉凝视着她,不容违逆,水泼不进。 季柔有些失望,第一次在赵谨克身上尝到这种滋味,像闭门羹。 其实从她病了,他便一直是这样,脸色时常板着,说话行事也强硬得很。季柔有时都会想,他是不是有些生气,气她这样没用,两具尸体就能给吓得重病。 季柔不敢说这些,只是鼻间皱了皱眉低下眉来,就有些委屈。 “再熬几日,等你大好了,我什么都依你。” 到底是狠不下心来,赵谨克暗自轻叹一声,勺子往秋娥捧着的碗里一丢,示意她去将八宝盒拿来,里头装着些切成颗的肉脯粒。 “三颗,”赵谨克捻了肉脯粒到季柔的眼前,“听话好不好?” 季柔接了赵谨克指尖的肉脯粒放到嘴里,“五颗。” “好,就五颗,不能多了。”赵谨克欣然答应,又舀了白粥到季柔的唇边。 季柔抿了抿唇,总觉着自己要少了,但还是很满足,皱着眉将那勺白粥咽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赵谨克喂粥时碗勺碰撞的响声,季柔原就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不多就饱了,开始与赵谨克搭话。 “夫君看着好像也瘦了,这几日一定很累是不是?”季柔伸出指尖,摸了摸赵谨克下巴上的胡茬,倒是还没长长,不过也有日子没净面了,有些扎扎的。 “知道我累了,你还不听话些,好让我省省心?” 赵谨克知道季柔没胃口,每一勺也喂得不多,小半口罢了,能喂多少是多少。 季柔的小嘴抹了蜜,拍马屁,“等我好了,也给夫君洗手作羹汤,五味脯?” 赵谨克失笑:“你可省省,可别肉没切下来,反倒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了。” 上辈子他在外头三年回去,季柔的厨艺甚好,他一直当是季柔在昌安侯府学的,这辈子经历了才知道,季柔嫁过来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会。 “才不会。” 赵谨克的粥又递过来了,季柔不想吃,指尖在赵谨克的胡茬上点点点,顺着就往下,点到了赵谨克的喉结上,打了个圈玩儿。 “把手放下。” 赵谨克的身子微怔,一把拉下季柔的手,“不想吃就不吃了。” 赵谨克把勺子递还秋娥,季柔心里高兴,下意识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夫君……” 季柔想说这歇在床上怪没意思的,能不能把在平阳县买的小玩意儿给她拿来解解闷,可赵谨克却躲也似的,揪开了季柔的双臂就脱身开了,反手把她摁回了被褥里,拿被子盖好。 “你身子虚,吃完了就再好好躺会儿,一会儿我熬完了药,再来叫你起来。” “我……”季柔想说她才不困,可刚开口,就忍不住一个哈欠。 喂饱了,就犯困。 “快睡。” 赵谨克笑着安抚了一句,便转身出了门。 …… 屋外,裹挟着湿意的冷气扑面而来,冷却了心中莫名的燥热。 季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黏他,小女儿媚态尽显无遗,总是不经意便煽风点火,她是不会知道他有时候得多用力,才能忍住了没星火燎原。 赵谨克深吸两口气,吸的肺里都让冷气充满了才彻底压下那股子野火,抬头间,就见京九撑着伞过来。 “公子,刺史府又来人了,想要您过去一趟呢。” “我还要煎药,哪里来的空?” 赵谨克的眉眼冷峻,“你去照实回了他们就是。” 原本那两个贼人逃便逃了,偏偏又让他们撞见杀人灭口的现场,那日平阳县派了人过来拉尸体,回去叫人一辨,果然是那个卖阿芙蓉的江湖郎中。 不知是那糊涂县令终于开了窍,还是孟绣在里头蹦跶的缘故,这回事情倒是直接报到了州府,那孟昉能在青州这地界稳稳当当任这么多年的刺史可不是靠运气来的,当即嗅出了几分味道,派了军中的人去验尸。 结果是不知道,但好歹方向对了。他其实并不想知道事情的发展,只是托了孟绣的福叫他头头尾尾都沾上了那案子。孟昉也素来是个会用人的,来找他估摸着就是打算事成就人尽其才,事败就拉他一起顶着物尽其用,一手的好算盘。 只是他一点都不想理会。 “好歹公子您的官职还在哪儿挂着呢?” 刺史府的人来了好几回了,京九也觉着有些不妥,劝道,“要不还是抽空过去一趟,应应景也好?” “何况,这事儿好像和夏贼有关,这可事关天下大事,会不会起兵祸?” 天下大事与我何干?赵谨克最厌烦便是这些个字眼,一时脸色更冷,道: “那便说我病了,起不了身了。” 赵谨克的眉眼间漠然,撑了伞,就踏进了雨幕里往灶间去熬药。 倘若不是蹚了这趟子的浑水,季柔怎么会吓得病了?就不该去那平阳县管那劳什子的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媳妇儿病了,要哄着。 季柔:病了,要亲亲抱举高高~ 女主是个娇气包~哈哈哈~ 第25章 心魔 天还有些阴,但连了几天雨水是过去了,风一吹,地上的水气一早便干了。 季柔的烧退了,却又转了风寒,连着咳嗽了好些日子。 赵谨克心疼着季柔的身子,更是没有心思管外头的事情,可即便如此,朝廷南线战事大捷的消息还是传了进来,顺便还有京城赵太后给他的那弦外有音的慰问信。 “太后说了什么了?” 宫里太后的信,哪怕只是很寻常的书信,也是禁军快马加急送上门的,倒是不用像圣旨一样设香案跪迎,声势还是有的,没能瞒住季柔。 “你自己瞧。” 赵谨克径直把信递给了季柔,这信表面上言辞切切,具是一些嘘寒问暖的慰问关心之语,一眼瞧着根本看不出什么,弦外之音得是他们这种满肚子权谋诡斗的人才品得出来。 “太后很是关心我们,问我们在青州过得好不好。” 季柔拿着信笺,瞧着上的殷殷关切之语只觉着亲切,亲人的嘱咐都是一样的,瞧着赵太后写的这些话,季柔就好似预想到了王氏会给她写的信,只是她来青州这么些月,季家一封信也没有来过,只有季沅来了一封问平安的信,便再没有其他的了。 当然,她也不敢往昌安侯府了写信。 “以前听旁人说,太后最偏疼的就是你这个兄弟,在宫里时常过问与你。”季柔转头看着赵谨克,心中满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后的敬慕,忘记了其实成亲之后,赵太后并未宣召过她这个弟媳妇进宫。 “太后是长姐,年长我许多,幼时家中大人事务操劳,并未有闲暇教导与我,是太后教我们几个弟妹读书识字,敦促我精进学业。” 长姐如母,如师,这句话在他身上是淋漓尽致,可以说赵家起复回京城以前他的学业都是赵太后一手教导的,甚至幼时都是赵太后带大的。 这份恩德,这份亲情,可以说是无以为报,以至于他曾经是那么敬重信任她,用尽所有想要报答她。 也的确,他真的用“一辈子”报答了她。 “那太后娘娘可真算得上是你的恩人了,就像胭姐姐和沅姐姐,沅姐姐小时候也是胭姐姐照顾大的,沅姐姐一直将胭姐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季柔想到了季沅和季胭,想来她们之间的感情大约就与赵谨克和赵太后差不多,“过两日,你寻一些青州的特产给太后送过去吧,太后肯定会很高兴的。” 赵谨克笑了笑,避开季柔的眸光,“宫中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太后在宫中这么多年,未必用的习惯青州这些物什,我给她送过去也用不到,反倒不知该丢了好还是束之高阁,平白麻烦。” 赵家贬谪时赵太后已是知事,是以赵太后对季家的恨不会少,更何况她的父母双亲,使他们赵家有机会回到京城的大房伯父伯母,一个战死一个殉情都与季申脱不了干系。 是以当年,她才会那样狠地将季柔推下了楼。 血海深仇。 整个赵家旁的下这个手他都能当即决裂分道扬镳,只有她能下完那个手之后还理直气壮,令他连还手都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扎。 赵谨克的脸色有些不好,忆起前世,事事诛心,思绪纷乱间挪了新熬好的药到季柔跟前。 “我去书房给太后回信,这药已经放凉了,快喝了。” 语毕,赵谨克起身出了屋子。 …… 赵谨克一走,屋里就只剩下季柔和秋娥两个人,季柔低头看着跟前的药汤,捧起来喝了两口,便苦得放下了。 从她自平阳县回来以后病了,这汤药也喝了有十几日了,一日两顿的汤药都是叫赵谨克盯着喝下去的,一滴都不让她剩。先前病得重,汤药的确在所难免,可这两日季柔觉着自己已经大好了,这汤药便不必用得这么勤了。 “姑娘快喝吧,这汤药都要凉了,凉了就不起效了。”秋娥瞧着季柔犹豫的模样,忍不住劝道。 “秋娥,我已经好了。”季柔抬头看秋娥,很认真道,“你看我昨日就不咳嗽了,到现在一声都没咳过你说是不是?” “是……” 秋娥想了想,的确季柔从昨日开始就一声都没听她咳过,这几日精神也是愈来愈好,昨晚还就着肉脯吃了一大碗饭,除了人看着还有些病容憔悴,其余一点没有病像。 “那我就不要喝药了好不好?”季柔将眼前的药碗推开,“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了。” 赵谨克事事都依着她,唯独这几日在用药上逼得着实紧,忌口也全部把住,季柔从没有一回生病像这样难熬过。 哪怕她知道赵谨克为了照顾她衣不解带,一应开方煎药都亲力亲为,可是这汤药着实灌得她受不住了。 “可是姑爷刚才吩咐了,要喝的。” 秋娥也有几分犹豫,其实她也觉得这最后几贴汤药可有可无,只是赵谨克懂岐黄之术,他的话应该也没有错。 “就这一碗不喝了好不好?”季柔道:“也只有这一回,趁着夫君不在。” 少喝一碗是一碗,汤药喝多了,胃也叫冲得难受,秋娥给的蜜饯果子吃下去也没那么舒服了。 季柔望着秋娥巴巴地恳求,秋娥叫她这么望着心里就软了,想了想也就这一碗药,反正早上那一碗季柔已经喝了,这下午的少喝一碗也无妨。 “好……好吧。” “那就说定了。”季柔的眼里一亮,捧着了碗就左右顾盼,找了屋里的盆栽倒药。 外头的人都听赵谨克的话,让秋娥捧着药去倒肯定一会儿就让赵谨克知道了,还是倒在屋里安全。 季柔捧了药碗,小心翼翼地给一株兰花倒了下去,就倒这一回,明日就让秋娥给这兰草换土。 季柔这么想着,盆底的水就溢了出来,原这兰草早晨才让赵谨克浇过水。 “哎呀。”季柔猛地躲开,没让水沾湿了裙摆,手忙脚乱里,就听一声沉冷的嗓音响起。 “你在干什么?” 季柔一惊,手上的药碗一时没端稳便摔了,“呯”的一声响。 “我……” 季柔自知心虚理亏,说不出话来,咬了咬唇便径直同赵谨克认了错。 “我错了。” 赵谨克站在门边看着季柔,还是那样柔弱不自胜的季柔,低着头站在花几边上,手足无措地不敢看他。 可其实,这样素来纤弱的她也心中从来都是有主意,她只是从来不说。 随波逐流着,任由季申把她嫁到靖平侯府来,忍受着赵家人的苛待,代替季家在赵家还债,听从着王氏的嘱咐,谨守本分,从来不违逆夫家的话,小心翼翼地依附着他过着日子。 这样顺从,这样隐忍,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卑不亢,直到触到了她的底线,则以死相抗。 赵家那么多人一次次提醒他赵家的血仇,季柔何尝有不知他们季家的仇。 他曾设想过,倘若给季柔一个离开他的机会,季柔会不会走得义无反顾? 毕竟她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放弃来脱离他,要是有选择,她还会不会在他的身边? 她……其实会走的吧? 这门亲事又不是她自愿的。 “你把药倒了是不是?”赵谨克问她,心中出奇地平静,可记忆的洪流却不由自主地拖着他回溯,就像濒临悬崖者,终有一日会一脚踏空。 “是。”季柔点头,嗫喏着解释“药太苦了,我已经好了,不想喝……” “我是不是说过,这些药一定要吃?”赵谨克却仿佛没有听到季柔的解释,一步步逼近季柔,“你为何,又自作主张?” 他不想忆起的,当年那锦囊里的六颗转魂丹,就像是季柔狠狠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告诉他她不是不能离开他,哪怕她无所依附,势单力薄,可性命还是她的,她不是他们赵家的掌中之物。 但她为何不能再等他一等?他已经拼着不孝与亲族决裂提了分家,甚至连朝中诸事都放下了,只等她身子一好就搬出去。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死来惩罚他? “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赵谨克轻轻抚上季柔的脸颊,他拼着尊严从赵太后处摇尾乞怜求出的转魂丹,他也求着她服下去…… 可以恨他怨他,哪怕出走和离,却怎能放弃性命彻底离开? “夫君……” 季柔有些慌乱地握住赵谨克的手,他有些不对劲。哪怕他看着好像一点都没有生气,可是望着她的眼中却莫名含了一丝悲戚,明明看着的是她,可好像看的又不是这个她。 “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季柔讨好着认错,眉眼真诚,她是认真,不是骗他。 “阿柔。” 赵谨克阖上眸,揽住季柔的脖颈,将她压进自己的怀里,“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季柔摇头,她不知道赵谨克为什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只是下意识感受到了危险。 甚至连秋娥也早早看出了不对劲,跪了下来。 “夫君……” 赵谨克素来谦和,可不是不会生气,季柔看到过赵谨克动怒。在到青州赴任的路上,有一个护卫私自给京中传信被发现了,京九擒着人来给赵谨克发落,赵谨克也是这样不温不火地说了些奇怪的话,然后第二天,她就再没见过那个人了。 “来人。”她听到赵谨克忽然扬声,紧贴着她脸颊的胸膛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的马上来了~ 男主一欺负女主,直接现世报~ 第26章 来访 “公子。” 从屋外进来两人,季柔看不见,但是可以听出是赵谨克的人,充当仆役的护卫。 “把这个奴婢拖出去,杖二十。” 赵谨克说的,是秋娥。 “不要!”季柔猛地挣扎,可身子却让赵谨克牢牢紧箍在怀里,眼睁睁看着秋娥一声没吭让两个护卫拖了出去。 “是我的错,是我把药倒了,不是秋娥的错,你为什么打秋娥!”季柔大声喊叫,“你不能打她!” “你母亲让秋娥陪嫁,难道不是让她来看着你提点你的吗?”赵谨克却仍旧是平静,低头静静瞧着季柔挣扎,像是掉落的陷阱的兔子,“可她却任你犯错,难道不该罚吗?” 赵谨克的眼中几分悲悯,却又残忍,“阿柔,犯了错,就要受罚的。” 她可以恃宠生骄,甚至在他的世界里有恃无恐无法无天,可他总该让她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她该知道,她不可以像前世那样,那样会有人付出代价的。 季柔怔怔地望着赵谨克,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为什么他会这样? 季柔的眼泪滚下来,落在赵谨克的手背上,滚烫。 “不要哭。”赵谨克的眸底缩了一下,抹去季柔的泪水,逼自己移开目光,“这些日子,先让其他丫鬟伺候你,我会让人请郎中去看秋娥的。” 季柔的泪珠不断,赵谨克什么都没说,只抱着季柔在床边坐下,静静等着季柔哭累了,缓缓抽噎。 “公子,刺史府派人来请。” 门外,京九的嗓音响起,赵谨克默了默,看着在怀中一句话不肯讲的季柔,终于给了外头不一样的答复,“应了他们,我一会儿过去。” …… 赵谨克走了,季柔坐在床上自己抹干净了泪痕就要出去看秋娥,可是人都跑到了秋娥的屋子外面,却让两个婆子拦住了。 “少夫人,公子说了,这些日子不许你来看秋娥,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为什么?”季柔被拦得一愣。 两个婆子笑呵呵的,劝道:“公子说了,这秋娥犯错受了罚是应该的,受了刑污秽的模样更不应该让主子看见,少夫人还是回去吧。” “秋娥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哪里有什么应不应该看见的,让我进去。” 季柔的心中焦急,没看出那两个婆子眉眼间的虚以尾蛇,抬步往前,又让拦了个严严实实。 “公子吩咐的都是为了少夫人好,秋娥姑娘已经请过郎中吃过药了,这会儿都睡了,少夫人还是回去吧,过两天秋娥姑娘好了,还是能回少夫人身边服侍的。” 季柔终于清醒过来,看着那两个婆子客气的面容,垂下了眼眸。 “好。” 季柔后退,没再纠缠,转过身了离去。 …… 春雨过去,外头的日头开得灿烂,不似与京城春阳的绚烂温柔,青州的日头一开,总是照得灼人。 季柔回了屋就没有出来,照常是做些绣活儿打发时间,新调进屋伺候的丫鬟是在路上买的,一直跟着秋娥打下手,并不似京城来的伶俐,乍一贴身伺候,满是局促不安,战战兢兢给季柔递茶: “少夫人,喝茶。” “秋红,”季柔捧了茶碗,问道:“你今年十二岁是不是?” “是,少夫人。” “你爹爹将你当街卖了,你怨不怨他?” 季柔还记得买下她时的情景,那时候才刚进青州界,途径一个小县城里,县里贫弱,好些的客栈都找不出一家,自然也没有什么人牙行,他父亲便当街立了牌子卖她出去,像是卖一件货物似的,妾也好,为奴为婢也好,只要给了银子便不过问去处。 秋红笑了笑,带着几分憨,“奴婢家中有六个兄弟姊妹,去年年景不好,粮食欠收,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母亲也病死了,爹一个人拖着我们兄弟姊妹们过活,也的确是过不下去了。卖了我一个,便能让家里其他人度过这个难关。” “而且将我卖了好人家,总比村里其他人换孩子吃好,遇着像少夫人这样好的人家,就是一条好的出路不是。” “你心中所想,倒是有几分豁达。” 季柔捧着茶碗抿了一口,抬眼怔怔看那窗外的春光,院儿里的茶花树开得正艳。 “少夫人。” 有人进来禀报,“门外有一个自称姓孟的公子,说是少夫人的兄长,想见少夫人。” …… 厅堂中挂着一幅江河山水图,是赵谨克闲时亲手所做,雄壮的山水规矩在一张纸上,却丝毫不减的浩瀚壮阔。 贴着的条案上摆着一瓶插花,妍丽秀美,两枝梨花点缀其间,是难经风吹雨打的弱不自胜,与墙上的江河图迥然相反,却又几分难言的怡然。 孟子方负手而立望着那画与花,眸中有些情绪难言。 “子方哥哥。” 季柔跨进厅中,几分惊讶,几分欣喜,“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 孟子方转过身,一身雪色锦袍若天上月光,“我在南边也等不到你的信,就只好亲自过来看看你了。” 说起信,季柔有几分惭愧,道:“夫君说南边的军情紧张封锁严密,特别是从我们西北寄过去的信怕是混入夏贼的谍报,素来严查,是以我便……便没有写。” 怕西北来的信壶混入夏贼串通南边的密报?孟子方心中冷笑,这缘由倒是寻得清新脱俗又言之凿凿。 “那倒的确不能怪你。” 孟子方的唇角的笑意融融,此时戳穿谎言也没有什么意思。 下人奉上香茶,季柔与孟子方在厅中随意坐下。 “子方哥哥过来,离开军营,父亲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孟子方领的是军职,这三年都在南边与叛军郑充对峙拉锯,形势一度严峻,季申都不准他回来的。 “南线大捷了,虽然没有歼灭郑充,也是重创了他们,朝廷召我回京述职,我也是顺道……”孟子方拿起茶盏,“来看看你。” 顺道? 南方和西北顺道吗? 季柔低头抿了一口茶,“子方哥哥又哄我。” 孟子方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三叔不是也在这儿吗?来这里,顺道也看看他们。” 说起孟家,季柔随口闲聊道:“那个孟姑娘我已经见过了,爽朗豪气,侠肝义胆又古道热肠,不输男儿呢。” 季柔放下茶盏,轻轻拨弄了一下耳边的鬓发,垂着眼低笑的侧脸,带着几分黯然憔悴。 “你瘦了。”孟子方的眸底幽黯,“与青州水土不服,还是……他待你不好。” “没有。”季柔摇头,“夫君待我很好,什么都依着我。” 季柔转过头来解释,正脸入了孟子方仔细端详的双眼里,便能瞧见那眼角犹带着一份急不可见的微红。 “你哭过了。”孟子方的眸底更暗,“你藏不住心事,你从方才进来就不高兴,你心里有事。” “没有……” 被一句戳穿情绪,季柔下意识想要反驳,可眼里却难掩躲闪,孟子方的眸光一转,就看到季柔身旁站着一个眼生的丫鬟。 “秋娥呢?” “她……”季柔说不出口,怕说出来引起误会,可说不出口误会更大。 “她出事了?”孟子方心中略过一万个诡斗之术,“赵谨克动了你的人是不是?” 季柔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除她季柔岂非真的孑然一身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了? “不是。”季柔摇头,慌忙解释,“是我做错了事,秋娥替我受罚了。” “他凭什么罚你的人?又凭什么想罚你?”孟子方霍得站起身,“他人呢?我去代你教训他!” “是我不对!”季柔忙拉住孟子方的袖子,“是我病了不肯吃药,还偷偷倒了他熬的药,所以他才生气的。” 瞧着季柔慌忙替赵谨克解释的模样,孟子方的心中滋味难言,顿住脚步,“罚了什么?” 季柔默了默,答道:“二十杖。” “二十杖?”孟子方脸色一变,他还原本以为,至多是罚去做两天粗活,毕竟秋娥是季柔陪嫁的贴身丫鬟,“他生气,就打了你身边的人?” 杀鸡儆猴,这样的手段是这么用在季柔的身上的吗? “就为了这么些小事?”孟子方的手臂的青筋暴起,季柔看不出,他却是知道。 这么些小事就用这样的手段,这种驭人之术,哪怕训练手下亦不必如此严苛,他在做什么?教训季柔,驯服她吗? “也不是,是我不好。”季柔咬了咬唇,“夫君也是关心则乱,我病了好久不好,都是他亲自照顾我。我发热那两天,秋娥说他夜里都不敢合眼。他说过要我好好吃药,是我不听他的话。” 赵谨克生这么大气,其实也怪不得他,细细想来也是她自己太过骄纵了,若非她将药倒了,也不会惹得赵谨克动怒。 季柔低着头絮絮与孟子方说着缘由,可心底回想起赵谨克生气的样子,也是很怕,想起为此受罚的秋娥,亦有几分委屈。 赵谨克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她。 季柔不敢抬头看孟子方,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来,只是这番模样,看来孟子方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无奈隐忍。 孟子方的手动了动,很想要捧起季柔的脸颊告诉她不要忍,但终究没有动手,只是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来。 “这药是军中特有的,对外伤有奇效,给秋娥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深情挂的男二就像及时雨有咩有~~~分分钟赶到捡漏~哈哈哈~~~~ 第27章 开解 季柔看着那药,没有收,“她们说夫君吩咐,秋娥好以前不许我见她。” “她们?” 孟子方简直要气笑了,“她们是谁?这宅子里,你难道连见自己的贴身丫鬟都要别人同意吗?” 赵谨克这都是些什么手段?就是打量着季柔在这里势单力薄好欺负,不会还手是不是? “张嬷嬷和李嬷嬷。” 京城到青州路途遥远,丫鬟婆子加上秋娥一共带出来三个,其余都是路上买的不怎么懂规矩,是以那两个从靖平侯府里带出来的婆子,季柔素来不敢多支使,遇到这种事,自然也说不上话了。 孟子方听着季柔说话的声儿就知道季柔肯定又被欺负了,刁奴欺主这样的事从小他就见多了,今日他既然来了,便要替季柔好好收拾了她们,立立规矩! “你也是这个宅子的主人,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去的地方谁敢拦你。” “走!”孟子方拉住季柔,“带我去看看!” …… 还是那个西边的院子,还是那两个守着门的婆子,孟子方带着季柔过去,自然是没有客气的,长剑一抽就径直架上脖子。 不过“让开”两个字,一句多的废话都没有。 季柔唬了一跳,觉得孟子方做得有些过,可心中系着秋娥便也没有多想,推开门就进去了。 “秋娥。” 青纱帐里,秋娥一人趴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不由抬起头,“姑娘,你怎么进来了?” 她听到过,赵谨克吩咐人拦着季柔不许进来,也的确她这个样子也不方便见季柔。 “你伤的怎么样,重不重?” 床边的小几上摆着药瓶子,季柔在床沿边蹲下,可以闻见隐隐的药味。 “不重,”秋娥笑了笑,“姑娘放心,躺几天就好了。” “你别哄我,二十板子哪有这么快好。” 季柔不是没见过人打板子,二十板子下去,那个不是血刺呼啦的? “姑娘。”秋娥握住季柔的手,道:“我是姑娘的人,姑爷也就是一时气急了,哪里能真打我,动刑的人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真的?”季柔不能置信地看着秋娥的脸色,却见秋娥从床上坐起了身,道:“罚是罚了两下,可也不重,比以前夫人罚的还要轻上一些,最多是淤青罢了。” “那为何他不准我见你?” 赵谨克让人拦着他,她还以为秋娥伤得很重。 “让姑娘看到我没什么大事,姑爷那通火不是白发了。”秋娥道,“姑爷也是用心良苦。” 说是二十大板子,可真打下来的不过五六下,其余的都是装样子的,受刑的时候秋娥就知道赵谨克没想动真格,只是警告她下回不准放任季柔罢了。 “他也可以好好与我说的,何必吓我。” 他让人罚秋娥,她哭了那么久他都一句话不说,最后还走了,她又怕又慌,只恐他真的气了,以后再不理她, 秋娥叹了一口,道“姑娘与姑爷成亲这么久奴婢都看在眼里,姑爷一直待姑娘都是极好,说句千依百顺也不为过,样样都纵着姑娘,好似恨不得姑娘恃宠而骄。” “就上回平阳县的事,姑爷原是不愿过问的,可姑娘一句话,姑爷便立即改了主意。平日里也不曾有一样不依的,姑娘只需一个眼神,奴婢都不知道姑娘想什么,姑爷就立即知道了。只有这一回姑娘病了,姑爷没有依姑娘的心思,甚至比太医院太医的规矩还要严是不是?” 季柔抿着唇没有说话,以前她也病过,只要身子好转家中便不会严管她了。 王氏常年卧床自顾不暇,季申根本不会过问,姜姨娘统管阖府庶务,这些小病小痛也不过是看两趟罢了,哪里有人会盯着她管? 只是在赵谨克处不同。自她病时一汤一饭,几时用药便都叫赵谨克严控住了,无论她如何撒娇怎么恳求都难得赵谨克让她半步。她却又偏偏不争气,病了这么久,直叫管得喘不过气来,这才偷偷倒了赵谨克的药。 “姑爷他那是怕。”秋娥紧了紧季柔的手,“姑娘先头高热不退那两天,姑爷可不仅仅是守着姑娘没合眼那么简单,喂药换帕子都是亲力亲为,连奴婢都不让过手,那样子就好像是怕姑娘你会突然消失一样。连姑娘的母亲都没有这么守过姑娘。” “姑爷会这么气,怕也是因为气姑娘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才故意罚了奴婢,想要给姑娘一个教训。” 秋娥的嗓音不大,带着几分娓娓道来的语重心长,季柔咬着唇低下头来,心中的委屈一干二净,愈发觉着自己对不起赵谨克。 “他今天一定很生气。”季柔低低道,“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从到青州,赵谨克事事都带着她,从来没有把她丢下这么久过。 “会回来的。”秋娥淡笑着安慰着她的傻姑娘,“等姑爷回来,姑娘就同他好好认个错,姑爷就不气了。” “嗯。”季柔点头,默了会儿,忽然想起,“子方哥哥来了。” “嗯?”秋娥一愣,“子方公子他怎么来了?” “是。”季柔道,“他说来青州看我。” “哦。”秋娥应了一声,瞧着季柔的脸有些欲言又止,“那姑娘便先去招待他吧,奴婢这里反正也无事。” 季柔也觉着将孟子方留在外头不好,方才孟子方还与外头的婆子动了剑,便赶紧起身出去了。 外头,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天上的日头便有些西沉了,季柔出去的时候也不见那两个婆子,只有孟子方一人负手等在院中。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孟子方问。 季柔的眉眼明快,与之前的黯然截然不同,道:“夫君没有真的重罚秋娥,他只是吓唬吓唬我。” “哦?”孟子方的眉眼不动,“他吓你做什么,有话不会说,很好玩儿吗?” 先挥两下棒子故弄玄虚,然后再给颗甜枣?小惩大诫? 将季柔当成三岁孩子来教训吗? “不是。”季柔摇头否认,却也不知如何与孟子方说起赵谨克平日的千般好,只能转了话头道:“子方哥哥千里迢迢过来肯定累了,我给你接风吧。让厨下多做几个好菜。” 孟子方低头看着季柔阴转晴了的脸儿,好似已全然不记得之前的不快,根本觉不出这其中的手段。 先抑后扬,还真是每一步都拿捏得极好,将季柔捏得死死的。 孟子方的心中愈发阴沉,可面上还是笑了,点头应了季柔,“好啊,正好尝尝这青州都有些什么好吃的,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 饭菜很快便做了上来,外头的天上的日头也全部落下,月色新上,几分清冷。 季柔没有等到赵谨克回来,原该是等着赵谨克一道回来陪孟子方用膳的,可上饭时外头便有人来报,说赵谨克衙门的公务未完,不能回来用膳。 季柔当时心下便忍不住沉下,心中霎时涌上来纷乱思绪,只怕赵谨克是还气着故意不肯回来。可孟子方还在身旁,只好忍住了当做一切如常,同孟子方先一同入席用膳。 只脸上,却是忍也忍不住,没知觉便染上了愁绪。 孟子方瞧着季柔那失了魂的模样,眸底更暗。 “这道炙羊肉做得极好,倒是在京城没尝过的风味。”孟子方放下玉箸,执起杯盏,“配上这西域过来的葡萄酒,更是相得益彰。” “是啊,”季柔道,“这酒比姨娘酿的梅子酒还甜些,夫君说,叫我晚上用膳时饮一小杯,晚上能睡得更深些。” “赵家人都谙熟岐黄之术,听说当年赵家起复来京时家境窘迫,还靠着给人看诊开药贴补了好些时日,药方也甚是灵验,市井中至今还有赵家当年治恶疮的药方在流传。” 孟子方低眸看着手中的玉杯,唇角浅浅勾了一下,“为此,赵谨克刚去太学时,太学子都不愿与他结交,瞧不起他这下九流的营生,总想要将他赶出去,阿达当时年少,就数他最起劲。” 赵家当年起复回京,正是先帝着手打压季家权势之时,追封了赵家大房不说,还封还了赵家的爵位,收了赵嘉这个孤女进宫为妃。 但到底赵家遭了十年的贬谪早已根基全无,赵太后也还只是一个没站稳脚跟的妃子,没人会因此 高看赵家一眼,更何况在太学那种满是宗室勋贵的地方,当年的昌安侯府幼子想要收拾一个还落魄的贵族子弟简直轻而易举。 “二哥他……”季柔的胸间一梗,倒是没有想到,赵谨克和季达之间,竟然还有这些往事。 “阿达那时日日换着法儿想收拾赵谨克,少年心性总是爱冲动,阿达的那性子你也知道,没少同他折腾,不是烧东西,就是动拳脚。不过没多时阿达就跟着我和阿柏去军中历练了,倒也没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是因为阿达当时年少,性子还不定罢了。” 孟子方淡淡地说着,唇角几分笑意,仿佛是在回忆少年时顽劣的季达,可听在季柔的耳中,却只听到了当年少时的赵谨克又吃了多少的苦头。 原来赵家和季家的梁子,从来没有断过。 季柔弯了弯唇角,努力掩去眼中的失魂落魄,不想再听孟子方与她说两家之间的旧事。 “子方哥哥不是说这酒和肉不错,那便多吃一些,我给你倒酒。” 季柔伸手为孟子方斟酒,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我陪你喝。” 第28章 心魔② 月色淡淡的,快到月底的月儿又是弯弯的像一条缝,赵谨克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着自己宅院的大门,莫名生出几分难言的胆怯,叫他望而却步。 或许是因为收了赵太后明慰问暗是责问的信而勾起了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下午那一通火像是魔怔,看到季柔倒药的模样便想起了前世那六颗转魂丹,也是这么背着他一颗颗藏了起来,让他每每忆起就遍体生寒,锥心疼痛,一时就失了理智。直到惹得季柔又哭得昏天黑地,才叫他渐渐清醒过来。 不过是一件小事,何必与季柔闹到那般田地?今生的季柔倒药,不过是因为尚有几分孩子心性罢了,他何苦自己魇住了自己? 他懊恼后悔,却是说不出口,只好借机躲去衙门。 那孟昉倒真是个好样的,狗皮膏药似的,他踏进了府衙的大门便脱不开手了,一直困他到这时候才脱出身来,从下午一直到这月上柳梢头。原他不过借口出去缓口气就回来赔不是,跟季柔好好解释,这下倒是好,给季柔一晾就是大半天,季柔再单纯不会多想,怕是也该生出些心思来了。 如何收场? “公子,怎么不进去?”京九把宅子大门都打开了,却眼瞧着自家公子还望着宅子大门怔怔出神。 赵谨克暗叹了一口,心里沉着像是压了块石头,如何收场?怪只怪他自己,只能期望季柔还能多原谅他一回了。 “进去吧。” 进了门,便有仆役迎将上来提灯笼照路。赵谨克走了两步,不禁就想探探风声,问道:“少夫人呢?下午都做什么了?” 仆役道:“回公子话,少夫人有娘家兄弟过来了,在院里摆了一桌饭菜接风,眼下该还吃着呢。” 娘家兄弟?赵谨克的脚步猛地一顿,心下立时便有了答案,却还忍不住继续问道:“姓什么?” “好像是姓孟。” 孟子方! 赵谨克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涌起的冲动,甩开了提灯的仆役就大步而去。 夜很寂静,只有花丛中偶尔几声虫鸣。 庭院中春花盛开,夜里清风送来隐隐暗香,花影摇曳伴着月光,一院月华莹透。 季柔的酒量不好,心中还装着事儿,灌了几杯酒下去就迷迷瞪瞪了,再听着人讲两段往事,没自觉就撑不住伏倒了。 孟子方也没唤人,他与赵家的人不和,自然一早就没让人在旁伺候,这么着一来,院中只有他一个清醒的人。 不想这是在哪儿,只想着眼下只有他们俩在这儿,孟子凡的唇角就忍不住染上了一抹笑意,轻轻抚上季柔睡去的脸颊。 他一岁时就跟着姜氏入了昌安侯府,入府第一日就改口叫了季申父亲,可都知道,他们不是真父子。没三年季柏和季达就出世了,姜氏后面又流了一个,大夫说往后不能再生了。王夫人又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他一直以为,昌安侯府里只会有他们兄弟三个孩子。 他到了习武的年纪,季申就把他送到死士营去练了三年,回来的时候,府里面就多了一个姑娘,不知怎么从王夫人的院子里溜了出来,才学会走路不久,一个跟头摔到他的脚边,哭得他手足无措,抱起来哄了很久很久。 兴许是这个缘分,那个小姑娘很亲他,比亲季柏季达还亲他,满府里跟着他当跟屁虫,他喂过她吃饭,哄过她睡觉,也待带爬过树,捞过鱼。一天天看着小姑娘长起来,然后,他就去了南线…… 先帝想逼昌安侯府和靖平侯府联手抗衡晋王府,谁都不知道这一番你死我活之后谁还会活下来,可倘若胜了元庸,那么这一场联姻便是靖平侯府除之不及的桎梏。 赵家不会容下季柔的,倒时候,就是他的机会…… 孟子方的指尖抚过季柔的唇角,眸底的缱绻肆无忌惮,那樱唇粉嫩柔软,让入触之,便想…… “孟子方!” 赵谨克想过,前世之事终归是前世之事,今生的一切都尚未发生,纵使他心中有万般念头,万般的仇恨,终究是不能与今生混淆,与旁人看来那些都是没有起因没有道理的,哪怕他控制不住,也起码不能在季柔面前显露让她看出端倪。 更何况眼下的形势一直很好,他与季柔之间甚至比前世更好,他绝不能前功尽弃。 可是这一切,在他踏进那个院子,看到孟子方抚着季柔面颊缓缓俯下身时,理智荡然无存。 赵谨克反手抽了京九腰间的长剑,三尺剑锋在月色的照应下,寒光慑人。 “赵兄这是何意?” 孟子方唇角噙笑,有些遗憾地坐直身来,哪怕长剑架上了自己的脖颈,依旧笑得恣意,眉梢眼角几分挑衅的好整以暇。 “南线的捷报才到青州,你人便也一起到了,”赵谨克的剑锋紧贴着孟子方脖颈的颈脉,只需轻轻一动便是血溅三尺,“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孟兄还真是不辞辛劳。” “那也不及赵兄哄骗柔儿出京,日日虚情假意来得用心良苦。”孟子方轻轻握住季柔的指尖,少女的醉颜在月色下动人,浑然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季家和赵家的仇怨,赵兄难道真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装腔作势,多少人能吃你这一套?太后在宫里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 赵家和季家终究是不死不休的,眼下不过是因为晋王元庸的缘故不得不暂时休战罢了,倒时候这个赵家的嫡子,难不成会为了季柔罢手?靖平侯同意了吗,赵太后会同意吗? “把你的手拿开!”赵谨克攥紧了剑柄,“我与阿柔的事与你无关!” “无关?呵……” 孟子方的唇角勾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 “赵谨克,”孟子方微微歪了头看他,幽寒的眸底几分讥诮,“你以为柔儿是自愿嫁给你的吗?你以为季家真的愿意柔儿永远留在靖平侯府吗?” 他与季柔的亲事早就是季申默认了的。这些年水里火里生生死死,南边军营里整整三年,在元庸的手下虎口夺食,多难多险才站稳脚跟,只等季柔及笄那一日,可那一道圣旨硬生生抢走了他的机会。 夺妻之恨,怎能与他无关?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反正迟早——”孟子方执起季柔的手拉向唇边,“你们都是要分开的。” 属于他的一切,迟早都是要夺回来的。 “放手!”赵谨克的剑锋倏然发劲,孟子方的头一偏,抄起一个玉杯一挡。 “呯!” 玉杯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季柔从迷蒙里惊醒过来,打眼,便是孟子方脖颈间流下的鲜血,触目惊心。 第29章 “子方哥哥!” 季柔的神色一变, 慌忙想要凑上去查看孟子方的伤势, 可胳膊却叫赵谨克猛地一拽,将她整个人拉到了身边。 “滚!” 赵谨克用力克制住心中翻腾的杀意,直指着孟子方的剑锋染血。 “夫君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季柔不能明白,为什么赵谨克会忽然对着孟子方拔剑相向, 甚至还伤了他。她只是下意识地反抗质问,可这些不仅徒劳, 还火上浇油。 “京九!”赵谨克沉声唤道。 “是。”京九会意,霎时便厉声喝道:“来人!” 一声令下, 宅子里二十多个护卫骤然出现, 在院子里外围得严严实实,剑拔弩张。 “夫君……” 季柔也吓住了, 甚至忘记了挣扎, 抬着眼怔怔地望着他。 是杀意, 他想杀了孟子方。 “柔儿别怕。 孟子方闲闲开口,哪怕这番情形似乎仍有恃无恐, 笑盈盈地转眼看赵谨克, 恣意放肆, “赵兄素来顾大局,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是不是,赵兄?” 晋王元庸狼子野心,幼帝却还不知事,是以先帝临死前才会下旨逼赵家和季家联姻, 联手制衡元庸。可那一纸婚书原就收效甚微,赵家和季家都是各有心思,从来没明说过会联手,此时赵谨克动他无疑是断了那点联盟的苗头。 昌安侯府会不会先倒不知道,宫里的幼帝和赵太后却肯定首当其冲。 家族门庭,江山社稷都在他这个嫡子一个人的肩上,到底,赵谨克身上的桎梏比他多多了。 “呵。” 赵谨克轻笑一声,恨吗?怒吗?不甘吗? 功名利禄,家门复兴,人生在世挣不脱的枷锁何其多,可今生今世能牵绊住他的,唯一人。 “孟兄说的在理,倒是点醒了我。”赵谨克忽然放下剑抛给京九,紧紧揽住臂弯中的季柔。 “总归是要先顾全那些重要的,才轮得上那些次要的。” 他不能前功尽弃,他马上就要带着季柔脱身出来了,绝不能再带着季柔重新陷入那些恩怨的沼泽。 他的娘子,不应该再沾上那些恶心的东西,她的眼睛和心,都不该再看到那些阴暗丑陋的东西。 “夜深了,送孟公子出去。” 夜的确深了,万籁寂静,整座宅子安静得可怕,普通的仆役让护卫们剑拔弩张的气势吓住了,大约没有想过那些平日里与他们一样拿着扫帚花锄的人竟有那般修罗气势,而主家发起怒来,似也是要伏尸千里的架势。 院里的杯盘摊着无人收拾,只有月光静静洒落,人都撤了干干净净,屋里也没有灯火,赵谨克推开门进了屋中,似是忽然让人抽干了力气,双手无力地撑在八仙桌上。 纵使最后占住了一丝上风,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的伪装。 他败了,从他拔剑开始便一败涂地。 他脑中充斥的都是前世的旧事,怒火把理智都烧干了,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虚幻。 他只想到了季柔被偷走的尸身到最后他都没有找到,他心中沸腾叫嚣的都是杀意,他甚至忘了那些都是孟子方前世就惯用的伎俩。 可讽刺的是一次一次,他都重蹈覆辙,清醒地重蹈覆辙。 赵谨克闭上眼,脑海中飞快略过前世种种,那个阴魂不散,恶诅一般潜伏在季柔和他身边的孟子方,引得他一次次猜忌伤害季柔,犯下一桩桩不可饶恕的错事,哪怕最后他用力赎罪占取了季柔心中的位置,好似成了胜利者,可在他最痛不欲生之时,仍旧被他夺走了最后一点念想。 那座到最后都没有能葬入真身的衣冠冢,清明寒食的那一炷香都不知该敬往何处。午夜梦回都只能看着身边季柔的痕迹渐渐消失,唯留下那一只锦囊。 这就是一道疤,经年累月溃烂流脓,触之身魂俱裂,神智全失。 无云无风,天上月亮越发明朗,月色皎皎,清辉如纱从门外照入,似那轮回之路。 季柔轻轻地从门外进来,长长的影子遮住了一半月色。 季柔没到赵谨克的身边,只是堪堪跨进了门槛,手扶着门框,踟蹰,犹疑。 “夫君……”季柔的嗓音很轻,眸中沉浮的光点是挣扎,鼓起勇气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讨厌子方哥哥?你是不是也恨……” 季柔想问赵谨克是不是很季家,是不是因为恨季家所以才会对孟子方起了杀意,是不是也恨着她?可是季柔的话没有说完,一只茶盏便碎在了她的脚边。 瓷片四碎,飞溅起的碎片撞上了她的裙摆。 季柔的嗓音蓦地梗住,扶着门框的身子刹那僵硬,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撤出了门外,然后落荒而逃。 “别走!” 赵谨克如梦初醒,猛然上前从身后抱住季柔。 “我错了。” 赵谨克低低道,压低了的嗓音从胸腔里出来,带着几分颤抖的鼻音,“你别走。” 泪水刹那夺眶而出,季柔慌忙低下头来,泪水就成串落下,在月光下似一串晶莹珠帘,无声哭泣。 “从白天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同你发脾气,刚才也不应该动手,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赵谨克紧紧抱着季柔,一声声在季柔的耳边乞求着,他错了,从头至尾都是他错了,是他自己固步自封,是他自己堕入往事中不能自拔,一次次中了孟子方挑拨离间的诡计无法自抑。 她不该因为一碗药而怪罪季柔,甚至他与孟子方之间亦不该牵扯到季柔,他的季柔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好。 月华如水,照着那一院的寂静,花草疏影,似无声凝望。 季柔流着泪水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转过身来,赵谨克的手臂一松,似是崩塌的堡垒。 “阿柔……”赵谨克低头看着季柔,眉眼间失意落拓,眸底里黯然伤神,却又挣扎着,小心翼翼地待着那一丝希望,“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会努力,努力放下曾经的一切。 季柔含着泪水望着他,那一句“你是不是也恨我”终究没有能问出口。 扪心自问,那个答案,太难。 “你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不管有多少恩怨多少恨意,可是你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是。”赵谨克重重点头,“我们是一家人,你永远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季柔的唇角缓缓勾起,笑了,可泪水也自眼角滚落,“那你说过的话就不可以骗我,永远都不可以骗我。” 哪怕有一天,赵家和季家重新站在彻底的对立面你死我活。 “是,永远都不骗你。”赵谨克也笑了,唇角勾起,拂去季柔面颊的泪水,“倘若骗你,便要我来世当你身边的小狗,随你取乐打骂也不能还手。” 季柔笑,头埋在赵谨克的怀里闷闷地笑,泪水却仍止不住地滚落,不知是因何缘由。 兴许是知道,终归有一日眼前的这一切都要成泡影,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终有一日土崩瓦解。 “不哭了,”赵谨克仰头深吸一口气,“你身子才刚刚痊愈,不能受外头的风,早点安置歇息。” “嗯。”季柔点了点头,咬着唇用力收着眼泪。 “抱你进去。”赵谨克打横抱起季柔,怀里的姑娘轻飘飘的,比之病前瘦了一圈。 季柔勾住了赵谨克的脖颈,忽然低声喊道:“阿克。” 赵谨克的身子一震,低头看向怀中的姑娘。 “阿克。”季柔又喊了一声,嗓音柔软,却又清脆,亮亮的双眼亦望着赵谨克。 赵谨克怔怔的看着她,眸里背着月光看不清眼底,忽然手臂抬高,抱着季柔便就这么低头吻了下去。 阿柔,他的阿柔。 昨夜有风,今日晨起一地芳菲零落,仆役们照常进出有序伺候着,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秋娥也回了季柔的身边,原本身上就没什么伤,上了药休息了一日自然是能行动自如的。 赵谨克又是没有再去衙门,却也没有说要带季柔出门散心,已是过了清明天气渐暖,好些冬日用的被褥棉袄都要晾晒储藏,晨起用了膳之后无事,季柔帮着秋娥和秋红两个整理屋中的橱柜,整出了一大包准备多时的皮草。 “你给太后的回信是不是这两日就要送去京城?”季柔问。 庭院里阳光正好,摊了一晚上的杯盘早就收拾干净,赵谨克自是不能跟着季柔她们收拾橱柜的,只拿了一本千金方在院里,时不时瞧一眼进进出出的季柔。 “明日,府衙里正好有要送京的公文,让他们一起带走。”赵谨克放下手中的医书呷了口茶,“怎么,你有事?” “能不能让他们再多带几样东西。”季柔把那一包袱的物什拎到桌上,“这些皮货都是咱们到青州以后收的,成色比京里那些都好上几分,你让人送去靖平侯府,来年好做冬衣。” 赵谨克的神色平常,瞧不出心绪来,只是看了那一大包袱的东西,心中做着计较。 若是他没记错,库房里还有季柔特意收的珍品药材,有些都是关外的稀罕物,也是准备要送去京城的。 “这些不能借公差的手送去京城。”赵谨克道。 “嗯?” “附上信,托镖局以你的名义送,让父亲和母亲知道是你的心意。” 让公差送去京城固然方便,可旁人只会默认是他送的,而特意请托旁人绕一圈,则能好好让人知晓这些东西的来源,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收了。 “正好把你库里收的那两箱子东西也一道送走,让镖局分出四个箱子来装,路途遥远,装得太满别在路上散架了。” 既要送,便得浩浩荡荡,让所有人都看见。 季柔有些犹豫,“贴上我的名义,母亲她们,会不会不高兴?” 毕竟韩氏她们,并不待见她,会不会不想收? “别担心。”赵谨克笑了笑,心中阴霾半丝不露,宽慰季柔,“收礼物谁会不高兴?你一片孝心,母亲心中定是受用的。” 哪怕转头拿去扔了,明面上也得笑眯眯地收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季柔的名声。 “那好,我明日得了空,便去让人找镖局的人过来。” 季柔岂知赵谨克心中所想,只听他讲便这样当然得以为了,一时心情大好,一面吩咐人将要送去京城的东西都收拾了,一面又和秋娥她们拾掇屋中的橱柜衣裳,翻翻倒倒,从箱底找出几身自个儿都不记得的衣裳来。 “这套骑装好像也是跟着宫里赏赐的添妆里一起的从宫里赏下的。” 季柔从箱子底下找出一件衣裳展开,她惯来身娇体弱,不似平常人家的姑娘能上马奔驰在春日里游猎打马球,是以平日里家中也没有备过骑装,这么乍一寻出来一件按着她身量做的骑装,只觉着新奇。 “大概是吧。”秋娥也记不清楚,昌安侯府位高权重,逢年过节素来就常领宫里的赏赐,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季柔每回也有不少,这一件两件衣裳是什么时候来的还真不知道。 “这花儿绣得真好看,”季柔拿着衣裳对着镜子比着,“可惜我不会骑马,倒是白费了宫里绣女的手艺。” “这有何难?” 赵谨克不知何时也进了屋,从身后过来抱住季柔,侧头轻轻吻上季柔的发际,闻着季柔身上淡淡的香味,“我不是早就说了要教你了吗?” “可是我怕。”季柔扭过头看着赵谨克,“沅姐姐小时候就从马上摔下来过,险些叫马踩断腿,兄长们就再不敢教我。” 赵谨克轻笑,“你兄长那是怕你爹,不敢受怪罪。” 季达季柏虽然是季家的儿子,但到底是庶子,岂敢那嫡女的安危开玩笑,何况还有姜氏那种谨慎稳妥的姨娘,自然顾忌甚多。 “我不一样,我是你夫君,既能保护你,也能教你,绝对不会让你从马上摔下来的。” “那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季柔也抱住赵谨克的腰,“去城外,还有杨子坳的烤羊。” 她在宅子了闷得够久了,从嫁给赵谨克之后就再没在宅子里待过这么长的日子。 赵谨克却没应,眸底覆了一层难觉的阴霾,道:“后天吧,明日我有公事要出去一趟来不及出城了,后天带你去骑马。” “那好,”季柔欣喜应了,“我就先去试试衣裳合不合身,还能来得及让秋娥改改。” “好。”赵谨克松开季柔,笑意清浅,“去试试,正好也让我瞧瞧。” 季柔拿着衣裳去了,到了屏风后头便解衣裳边唤了秋娥过去,屋中只剩下秋红一个人还在收拾着橱柜。 “公子。”秋红走上前低低出声,双手奉上一块玉牌。 赵谨克低眸看着秋红手中的玉牌,汉白玉的玉质雪白如膏。 他始终在梦魇的边缘泥足深陷,他发怒,他起杀意,他失去理智终日惶惶难安。他觉得自己疯了病了,他总怕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恶念。 归咎到底,是生了心魔。 “很好。”赵谨克将玉牌攥入袖中,挥退秋红,“去吧。” 前世种下的心魔潜伏着伺机而动,他既躲不掉,那便只有——除掉。 …… 孟子方是第三日走的,他尚需回京复命,不能在青州逗留太久。走前来寻季柔道别,庭院里,赵谨克陪在季柔的身旁。 季柔也没有什么能让孟子方捎带的东西,只是很简单告了别,孟子方说会在京城等她回来,季柔也不知如何与他说那归期无期,一番道别,各怀心事,心不在焉。只是在最后的时候,季柔看着收了太阳的天幕,给孟子方送了一把油纸伞。 赵谨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孟子方走之后出门去了衙门。 天幕灰蒙蒙的,也不下雨,青州难见的阴沉天气,出城十里,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杂草丛生, 荒郊野外,僻静无人,骏马飞驰而过惊起林中飞鸟。 热血洒下时,惊起一片尘土。 “论豢养死士,赵家果然源远流长自有门道。”孟子方伸出指尖抹去唇角的鲜血,嘲弄地瞧着赵谨克踏过一地尸体而来,“赵家回京才几年,这死士营便又建起来了。” “倒是不敢承你谬赞。”赵谨克淡淡勾唇冷笑:“季申在武宗一朝时便开始秘密训养死士,只是精锐的都不在你身边罢了。卖命这么多年,到底,你还是不姓季。” 季申有自己的儿子,孟子方在季家再多年,他仍旧还只是一个外人。 孟子方的眼里刹那染了阴骘,嗤笑道:“说这些有何益?赵谨克,你在柔儿面前装了一路的正人君子深情款款,总算是到了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了?” “怎么,是那夜让我在柔儿面前揭了你这画皮,所以装不下去了?” “我与阿柔情投意合鹣鲽情深,岂是旁人三言两语挑拨的了的?” 赵谨克一点都不生气,临到此时看清了这心魔,反倒心平气和,“阿柔素来信我,依赖我,与我一片情深,我与她,注定是要白头偕老携手一生的,旁人再如何从中作梗也是白费功夫。” “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可曾与你有过半分兄妹之外的感情?她与我,却是夜夜同床共枕,半刻不能相离的。” 同床共枕,共结鸳盟,季柔那么娇弱的身子,该是如何承欢? “你住口!”孟子方怒斥,眸中猩红,“都是你哄她的!赵谨克,你装什么深情,你早晚都是要与季家为敌的,你把柔儿哄得俯首帖耳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不愧是赵太后教出来的,她哄先帝那手功夫你倒是学得极好!我纵使拼了性命,也绝对不许你伤害她!” “到底是谁在伤害她!”赵谨克亦沉声怒喝,“你明知她嫁入赵家已是千难万难,你又装的哪门子情深意切?倘若你真心爱她,就不该再觊觎打扰她,说得冠冕堂皇,可你做得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你自己那龌龊的私心,是你想毁了她!” 赵谨克缓缓提起手中的剑,“你不配与我提爱她。” “呵,”孟子方的笑意嘲弄,混着丝丝狂肆的血腥,“柔儿这样单纯,一心想好好做你们赵家的媳妇,可她不知道,不管她怎么做早晚你和你们赵家都是会伤害她的!她如不了你们赵家的眼的,那么我早一些替她斩断情丝有什么错?不如让她早早看清你的真面目,免得以后心伤。” “反正她,”孟子方举起长剑,剑锋上的鲜血凌空落下,“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好一番谬论。 哪怕当年早就听过这一番说辞,赵谨克仍禁不住让他气笑, 狡诈诡辩,隐忍不发,季申那一套本事孟子方尽得真传,这也是他前世今生总是不敢贸然与季柔戳穿他那套龌龊心肠的缘由。 到底孟子方与季柔青梅竹马,只要不当着季柔的面逾矩被季柔自己勘破,他就总有一套说辞哄骗她,什么都伪装成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多说无益。”赵谨克的眸底云淡风轻,“动手吧。” …… 风起,风云涌动,山雨欲来,长剑穿胸而过时,是一种痛快的犀利。 “我本想带她远走高飞不理世事,是你纠缠不休。” “你不配……得到她。” “配与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不配……” 血雨洒落,涤荡一清的是刻入灵魂的梦魇。 “公子,都装好了。” 一辆简陋的青蓬马车上,尸体一具又一具地堆垒而上,几滴鲜血自间隙里滴答落下。 赵谨克用布抹缓缓去剑锋上的鲜血,看着那三尺清风映出了他的双眸,清冷坚毅,眸底几分深沉沧桑却又如此熟悉。 很久以前,也是他亲手斩断了他的生机,旧日重现,亦是如旧时平静。 赵谨克伸手挑开车帘,那具尸身压在最上头,闭着眼睛,断气已久。前世半生纠缠,本以为今生桥归桥路归路,可地狱无门你偏来闯。 赵谨克从胸口拿出玉牌,平安无事牌纤尘不染,赵谨克最后看了一眼孟子方的尸体,随手将玉牌仍到了他的尸身上。 “把尸体带出青州界外再扔了,尽量做得像一些。” 不能让人以为孟子方死在青州界内,起码以后不能让季柔以为孟子方是在青州界内死的。 “是。” 车轮滚动,带走前世纷乱,赵谨克的心底一派波澜壮阔后的死水无澜,翻身上马。 “回府。 快马奔回,十里亦不过转瞬即到,赵谨克在城外便将染了血的玄衣换下,又是一身雪色锦袍的温润儒雅的少年公子。 将剑交与京九,一丝血腥都不染。 “让人分批回去,不要露了破绽,你与我先去府衙走趟过场,再回府去。” 赵谨克一面进城一面吩咐,做戏做全套,哪怕等季柔收到孟子方的死讯都不知要何时也未必就能怀疑出是他所为,但更小心谨慎一些不仅能做得更加□□无缝,也能让自己心安。 城中的街市依旧繁华热闹,时辰尚不过午时。 京九扭头吩咐身后众人各自散去,却尚未下令,便见有人急急奔跑而来狼狈摔在赵谨克的跟前。 “姑娘被平阳县逃脱的贼人掳走了,姑爷快去救救姑娘!” …… 有风平地起,飞沙走石,好似山雨欲来之势。 动机为何,如何得的手,人又掳去了哪里?所有问题在听到秋娥道出贼人身份的时候,一切答案在赵谨克的心中昭然若揭。 几乎不必迟疑,赵谨克便带人去了刺史府。 “给我两百官兵,我替你剿灭莽苍山黑鹰寨的匪窝。” 开门见山,赵谨克看着眼前的青州刺史,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刺史办公的书房里静得很,孟昉提着笔写文书的手微顿,然后继续落笔写着案上的文书,“赵参军莫不是魔怔了,何故突然说这番话?” “你不是想知道平阳县一案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逃脱的案犯就藏在黑鹰寨里,那里是窦融一早经营在青州的暗桩,阿芙蓉也好,还是那做得□□无缝的假契据,都是窦融手下军师杨早的手笔,当年季申也在他手里吃过苦头,你若想保青州这一方百姓平安,不想让人参你一本渎职之罪,最好立即铲平了那莽苍山匪窝。” 不顾忌泄露天机,也不怕旁人心中作如何想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一切的一切,在得知季柔被莽苍山的掳去之后,赵谨克都不再算计。 季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夏贼掳她无非是知晓了季柔的身份,绑去之后也无非是向朝廷威胁,而后祭旗。 匪徒残暴,一场绑架甚至没有赎回的可能,季柔在她们手中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质自然不值得顾忌,又会受何种折磨? 莽苍山在平阳县往西,匪徒掳了人定然是要回莽苍山复命,而复命之后……大路茫茫,怕是想救人又是千难万难。 “黑鹰寨是窦融的人?”孟昉漫不经心地落笔写着文书,甚至懒与抬头看赵谨克一眼,“你说的这些本官自会立即派人去调差,赵参军请回吧。” “孟昉!”赵谨克喝道,“莽苍山的人掳走了季柔,你难道不知道季柔的身份!倘若她出事,你如何与季申交代!” 孟昉闻言,终是停笔,道:“且不论你今日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只黑鹰寨在平阳县盘踞近十年,山上山匪亦三四百人不止,朝廷不知派兵清剿过多少次都铩羽而归,你今日一时冲动便说只要二百人就能剿灭黑鹰寨……呵。” 孟昉一笑,嘲弄轻视,就像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赵参军,行军打仗,可不似你在京城里围场行猎那么简单,都是人命,你担不起。” “你说什么!”京九的长剑怒然出鞘,就指像孟昉。 赵谨克眸底一深,伸手虚虚一拦,是他欠妥。 上辈子身在高位太久,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居高睥睨不过都是下意识,孟昉这一声嘲讽倒是让他蓦然想起了如今的身份。 区区录事参军岂能驱使得动一州刺史?纵使他和季柔身份优越,但山高皇帝远。 “孟刺史。” 赵谨克沉下气来,捋清了思绪,“西北军情自你接任青州刺史以来,安稳了也有些年了吧。” “这些年青州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孟刺史也是居功至伟。” 孟昉不言,只是看着赵谨克,不明白赵谨克忽然转了话锋有何用意。 “孟家当年获罪险些遭贬,是季申施以援手,这么些年,季申安排你坐上这青州刺史的位置,可不是让你一直受元庸挟制的。眼下南线大捷,季申在南线的势力算是稳了,只有这西北……” 赵谨克的话音一顿,对上孟昉暗藏了机谋的双眼,“孟子方此次前来,怕也是带了季申的话给你吧。” “子方是本官的子侄,与我来往并无不可,昌安侯乃朝廷重臣,岂会如你所言结党营私。”孟昉沉沉盯着赵谨克,手中的笔却已经放下,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孟家当年虽然靠季申才得以存活,但更久以前季申为了姜氏设计孟家时却亦不曾手软,老太太都气得中了风。细细究来,孟家后来会遭难,也与季申此前之事脱不了干系。孟刺史是嫡子,想来这辈子也是不想仰仇人鼻息而活。” “倒是我们靖平侯府还有太后在往后这些年里……” 话只说一半,赵谨克的话头断的意味深长,就又转了话锋,“话都说到这里,孟刺史也该知道,我究竟为何下放青州为官。” 孟昉仍是不言,宦海沉浮这些年如他,朝廷派他下放的旨意一到便能猜出其中的用意,幼帝的手中无兵权,南边又让季申经营日久,靖平侯府是想收拢西北一线的势力。 只是赵谨克惯来撒手不管的纨绔态度令人心生犹疑,却是不知,不知何时,这青州一切竟然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屋中一时寂静,却是无声的博弈,孟昉的心中有他的计较,而赵谨克眼下所言,却也无异乎空手套白狼,寥寥几句,没有半分实处。 “爹。” 却是此时,孟绣突然进来。 “爹,黑鹰寨的山匪盘踞多年为祸一方,早晚是要清剿的,你不是也一直在找机会吗?你不如便借此机会再出一回兵,就算晋王知道了也找不出你的错处。” 她都听到了,她虽不喜季柔,却也不至于看着她被掳而无动于衷,何况她这样说也不完全是为了季柔,而是黑鹰寨着实该剿,若是能借此一举歼灭,也是一桩造福百姓的好事。 孟昉没有看孟绣,一点都不奇怪孟绣在外偷听,只道:“若要出兵,便当从长计议,此刻从军营调遣一千兵马,明早便能出发。” 救是肯定要救的,昌安侯府之女若是被山匪掳走而他无所作为,传到京里也是落人口实,只是关键在于,怎么救。 “来不及了,必须今晚便拿下黑鹰寨救出季柔。”赵谨克见孟昉松口,立即道:“你只需给我两百官兵,从州府还是从平阳县抽调都无妨。” “两百人?你是以为莽苍山上的山匪都是纸糊的吗?” 孟绣原是帮着赵谨克说话的,可听赵谨克如此说,亦忍不住生了教训之心:“你可知莽苍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山上光山匪就盘踞了三四百人,你两百人怕是连山匪的面都没看清就叫全端了。” 公子哥还是公子哥,简直异想天开。 孟绣忍了不耐,好好与赵谨克讲,毕竟当时平阳县那个案子是她找上门的,也是季柔说了好话才劝动了赵谨克。 “爹说调遣一千兵马已是少了,青州边塞要地,我爹虽然是一州刺史,可兵权调动上亦有晋王的人掣肘,只能暂且先调集一千,待围剿开始,再视情况一步步增兵,争取将黑鹰寨一举拿下。” 晋王元庸身拜大司马兼领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虽太尉之职还属季申议政时能与元庸分庭抗礼,但天下马兵大半还是在元庸掌控之中,这青州的军营之中便是枝杈交错,孟昉想要派兵遣将也不是易事。 “等你调齐兵马出发,季柔早已被送到了窦融手中!” 赵谨克负手而立,眉眼冷峻又不容置疑,手掌却早已不知觉握成了拳,他在这里多耽误一刻,季柔便不知会遭什么不测。 “季柔绝不能在黑鹰寨上过夜,我今夜就要救人。” “你凭什么救?我爹说得对,你真以为是去围场行猎吗?” 孟绣有些来气,这公子哥儿怎么就说不通呢? “这次围剿黑鹰寨,我爹定会派得力的大将前去,就算拿不下黑鹰寨,也一定会将季柔救出来,你……” 孟绣用尽耐力使劲儿劝着赵谨克,却听孟昉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救?” “黑鹰寨在盘踞多年,山上虽有三四百人,可一半皆是老弱妇孺还有掳劫上山的奴隶,不过是依仗着险要的山势才能盘踞多年,我只需那两百官兵佯攻正面。” 言下之意,赵谨克打算从后方奇袭。 孟昉不由提醒道:“那后山乃是绝壁。” “自古绝处才能逢生。”赵谨克抬手同孟昉一揖,“还望孟刺史下令出兵。” …… 莽苍山上很冷,夜里更冷,茂密的山林覆盖着全山,一入夜,树影憧憧,寂静地可怕。 地牢的湿气很重,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有老鼠,吱吱从墙角流窜而过,不知名的虫子悉悉索索爬过。 季柔缩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身子,浑身冰凉。 她原是去镖局托镖的,可出来之时被人当街纵马掳走,跟随的两个护卫甚至来不及反应,颠簸半日,被关进了这黑鹰寨的地牢,听劫匪说,明日便送她过边境,去窦融的军中。 “吃饭。” 外头有人走过,隔着牢门丢进来一只馒头,咕噜噜滚到季柔的脚边,污浊不堪。 季柔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了,直到那胆大的老鼠过来试图染指那只馒头,硕大的身躯凑近了季柔的脚边。 “啊!” 季柔吓得闷哼了一声,伸腿踢了一脚,吓走那老鼠,也踢开了馒头,脸上的伤叫牵动,疼得季柔鼻尖一酸。 女子遭劫,除了劫财,身子总是也难保清白,送她上莽苍山的路上便有人起了心思,只是她知道自己尚有几分价值拼死相抗才断了他们的邪念,可也免不了要吃一顿苦头,几个耳光下来,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脸肯定是打肿了,嘴角也破了,季柔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他们将她摔在地上,想撕烂她的衣裳,那双眼里淫邪的光……是她将簪子抵到了脖颈上,用头去撞地上的石头,威胁他们要咬舌自尽…… 满身伤痕。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季柔将头埋进膝盖里,滚烫的泪眼淹没进衣裳里。 她不怕,她一点都不怕,赵谨克一定会来救她的,季柔的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她不怕,她是季申的女儿,她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也领兵重创过夏贼,她决不能在此时慌了心神,她还有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也一定会来救她的,她不能怕,她要冷静。 季柔这样埋着头默念着,忍着眼泪一颗都不让再掉下来,直到身子越来越凉,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好像忽然渐渐有了光,有什么东西缓缓在眼帘前打开,一点点将她拉近,再拉近…… 作者有话要说:拉近再拉近,把你拉进前世的梦里头去转一圈~ 第30章 季柔的脑中一片混沌, 眼前的都是模糊的, 只有两个影子,可莫名,她觉得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药味,很重的药味还混着血腥的味道, 哪怕被褥和衣裳都已经换下,屋子也让人重新打扫干净, 可还是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孩子呢?” 青纱帐里,有一个女人从昏迷中醒来, 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的袖子, 问他,“孩子呢。” 那个男人跪在季柔的床沿边上, 干涸的嘴唇颤动, “会有的。” 是谁?季柔混沌得想, 他们是谁? 那个男人牢牢握住那个女人的手,用力扯了一下唇角, 却又忍不住崩塌, “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泪水从眼角滚落, 一滴一滴沾湿了枕巾,季柔听到那个女人心底在说, 也好像是自己在说: 我的孩子,终究还是没有能保住。 是她! 季柔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和男人的脸,是她和赵谨克。 “推我下去的人是水月,我看得清清楚楚。”季柔望着自己躺在床上看着赵谨克, 明明悲恸却又出奇得冷静,就这么泠泠地看着赵谨克,固执地一遍遍道:“我知道水月是太后的人,我知道……” 季柔看到自己眼角的泪珠一串串滚落,“是谁杀了我们的孩子。” “阿柔……” 季柔听到赵谨克唤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抵住了眉心,绝望,喑哑,又挣扎。 是太后,可知道是太后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能让太后偿命吗?不能。 以他眼下之能与太后相抗无疑蚍蜉撼树,更何况真是靖平侯府与昌安侯府相斗正酣时,他又岂能让一族的心血付诸东流? 哪怕给他机会,又要如何报复那个待他有教养大恩的长姐? 心中仿佛有血在滴,从很早以前那里就已经鲜血淋漓,每一次,每一刀都痛得耗尽心力。 赵谨克不知如何开口,拼尽全力又勾起唇角,卑微又讨好,“我们先不说这个好不好,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等你好了……” 是绝望的感觉,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冷得季柔的心里发颤,而后死一般的寂静。 “你走吧。” 季柔看到自己蓦地从赵谨克的手里抽回了手,眉眼冷硬又疲惫,像是对着陌生人,转过头阖上了眼眸。 “我不想再见到你。”季柔听到自己说。 “阿柔……” 赵谨克又唤她,嗓音颤抖,一腔悲情梗在心中无处可泻,翻滚着席卷四肢百骸,似那海浪,来回磋磨拉锯。 可是他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季柔看着他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喉结滚动青筋暴起,好像在用力咽下什么,抻得他唇色都白了。 是了,他也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了,季柔不知道自己心中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是不忍心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好想上去扶住他。 “你好好修养,”她看到赵谨克终于缓过了气来,用力稳住音调,“我过些时日……再来。” 转过身,阴阳两隔。 “你为何要自尽?” “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阿柔!” “阿柔!” …… “阿柔?” 是谁用力在嘶喊,又是谁在唤她?季柔从黑暗里睁开眼来,赵谨克焦急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 “阿柔。” 赵谨克抱着季柔,抬起手想触季柔的面颊,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凌空僵住,将指尖捏成了拳放下。 季柔怔怔看着赵谨克的脸,似是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中,然后猛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心中的伤情和恐惧交杂着猛然倾泻,呜咽:“夫君……夫君……” “好了,别怕,”赵谨克揽紧了季柔,面颊轻轻贴着季柔的发顶,柔声宽慰:“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两滴热泪滚落,季柔没有继续哭下去,慌张里抬头问赵谨克,“你怎么来的,外面的山贼呢?” “山贼都在外面呢,我带官兵来的。”赵谨克唇角的笑意轻柔,哪怕身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依旧掩闲适淡然,好似寻常。 季柔抬眼从赵谨克的肩上望出去,果然,地牢中站着守卫的都是赵谨克的人,季柔的鼻尖问道的血腥,她抓住了赵谨克抚着她唇角伤口的手掌, “你的手……” 那掌心,磨得血肉模糊,连着手背都有一条血红的伤痕。 “小伤。”赵谨克转手握住季柔的手,低下头在季柔的耳边压着嗓音悠悠自侃:“今日才知道,人不能养尊处优太久,我都生疏了,身手还不如京九他们利落,这张脸差点就没挂住,可丢死人了,回去得好好重新练起来。” 季柔没有听进赵谨克故意的自侃,眸光黯了黯,“是我,太不小心了……” 到底是她太没用,被人抓走连逃都不会,干等着人来救。 “你又瞎想什么?”赵谨克轻笑,指尖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幽幽眸底,看不清的暗潮涌动,“都是旁人做错的事,好好的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知道绑架她的人目的是什么,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被贼人用来做什么。 她这种,就叫累赘。 季柔低了低眉,然后闷闷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是有些伤痕,不过一点都不丑,回去抹些药膏,马上就好了。” 他终是疏忽了,他以为牢牢握在掌心的人,他以为事事完全,原来也能这么轻易被人夺走…… 这么重的伤,这么险的情境,与前世又有什么两样? 赵谨克安慰着季柔,可眸子却紧紧盯着季柔脸上的伤痕,肿得这样厉害,都可以看清那层层交错的五条指痕,是用多大的力,又有多疼? 季柔也看着赵谨克,他还是那样温柔的样子,笑意浅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那眸子,明明是看着她,如常哄着她,可是眸底却好似失了魂,空洞又幽深,深邃复杂地让人背后生凉。 “我……”季柔嗫嚅了一下,几分瑟缩,“我是清白的,你别生气……” 赵谨克的眸底蓦地一震,垂眸低笑,“傻瓜,你又在瞎猜什么?” 哪怕不是了,也不重要。赵谨克用力将眼底的阴霾驱散,恢复清明,“不论你什么样,你还是阿柔,我们是一家人。” 真的? 季柔望着赵谨克的眼,他的眸子里映着光,也映着她。 “我冷,”季柔往赵谨克的怀里缩了缩,“你抱紧我好不好?” “好。” 地牢里静静的,老鼠都不敢流窜了,季柔就让赵谨克这么抱着,也不想他什么时候带她离开。 火光摇晃,有守卫盯着外头的情况,忽然开口禀报:“公子,京九得手了。” “好了。”赵谨克在季柔的额间轻轻一吻,抱着季柔站起身来,“我们回家。” 血雨腥风,腾腾大火燃起,外头的寨子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前头的官兵攻破了山门直捣黄龙,黑鹰寨依仗天险所设的关卡如若虚置,哨兵至此时都没有发出信号。 内里,山寨里两个当家都叫人挑断了手脚筋,二十几个人黑衣人如从天而降,击溃了他们所有的防线。 “公子。”京九提着染血的长剑复命,两个贼首捆都不需捆,现成扔给了赶来的官兵。 赵谨克的神色淡漠,吩咐:“问出是哪几个绑了少夫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杀声震天,寨子虽然被攻破,可仍有人垂死抵抗,亦有人慌不择路四处奔散,哀嚎声呼喊声,硝烟和血腥里,赵谨克抱着季柔似是一座牢不可破的港湾,一路朝山门稳步而行。 “闭上眼睛,不要看。”赵谨克柔声嘱咐季柔,“因果循环,这也是他们的报应。” 季柔听话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努力不听也不想,只躺在赵谨克的怀里,跨过这尸山血海。 山门前,孟绣牵着马儿远远看着寨中的熊熊火光,她是执意跟来的,赵谨克说要二百官兵在前佯攻吸引注意力,可到底孟昉是不放心的,给了他州府的三百兵马,又从平阳县抽调了一百,半日快马奔袭在入夜时到了这莽苍山下。 她原以为从后山奇袭不过是因为赵谨克没见过莽苍山后山绝壁的险要,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得想当然罢了,当谁都能飞檐走壁?最后还是得等天亮以后州府调兵来支援。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做了,而且真的做到了。 “姑娘!”翠玲眼尖,“他们出来了,赵参军出来了。” 孟绣忙抬眼去找,便见那刀光剑影火光冲天里,赵谨克抱着季柔缓缓而来,一身玄衣劲装,满身凛冽沉穆,就像是一把收敛锋芒的传世名刀,等闲不会出鞘。但一拔刀,便是势如破竹,横扫天下。 孟绣怔怔地望着他走来,那一刻满世喧嚣静默。 山门前停着马车,是赵谨克让人特意赶来的。 “有没有困了?”赵谨克抱着季柔登上车辕,眼神一错不错,满世喧嚣无法撼动他的温柔,“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我好像知道了什么。 赵谨克:不,你不知道。 剧情君:这是一种玄学~ 预收文① 《狗皇帝他总想攻克我》 苏娇与狗皇帝爱恨情仇纠纠缠缠了七八年,还没分出个胜负来,俩人就被人一锅端了 苏娇有幸重生回来,睁眼就瞧那狗皇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温文尔雅温度偏偏,人五人六地在她面前装着十三,成日里嘘寒问暖殷殷情情,仿佛上辈子那个阴骘狠辣不择手段的狗男人不是他。 狗皇帝:秋日天燥,娇娇多喝两碗梨子汤,好润肺。 苏娇:装,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 ………… 预收文② 《当男主拿了女主剧本以后》 大将军司马伦一朝梦醒,发现自已魂穿了身边小军师的身体 看着细皮嫩肉的两只小手,大将军感觉甚好。 直到如厕时发现少了样家伙。 被逼成亲气得绝食厥过去的孟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了大将军。 匆忙回家,看着正被叔婶逼着上花轿远嫁的本体,大喝一声: “这个女人我娶了!” 司马伦,惊惶抬眼:“我嫁,我嫁!” 婚后,被姑嫂欺负了的“司马伦” “快,那个女人欺负我,你跟我过去把场子找回来!” “快,他们说我不得宠,你跟我过去亲热下长长脸!” “快,她们说我不会生,你跟我马上去……生一个!” …… 痛你所痛,难你所难。 …… 预收文开放求收啦~ 后宫妃嫔众多,让朕想想先翻谁的绿头牌~ 第31章 一场雨终于落下, 春雷滚滚。 莽苍山黑鹰寨的山匪一夜荡平, 贼首落狱伏法,一时青州百姓欢欣鼓舞,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那晚莽苍山的战事,带奇兵从后山绝壁潜入山寨的那个年轻的录事参军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说书摊上的段子一编一润色,离天神降世也不远了。 外头纷纷扰扰, 赵宅中却是平风浪静,那一日来回奔袭两趟厮杀, 明里暗里带来的护卫各有折损, 身上脸上挂了彩,自然也不便再装仆役, 撤去了赵谨克在旁给置的宅子里。 宅子里一下少了许多人, 只有剩下几个真仆役干活, 碰上这种活儿事儿也少的主家,倒也有条不紊。 院子里搭着晾衣杆, 秋娥将刚浆洗好的衣裳展开晾好, 京九凑在周围, 上蹿下跳。 “晚上给做一碗蛋花汤呗?”京九跟秋娥打着商量,“最好加点儿蘑菇。” 秋娥干着活, 头也没回,“要做饭,你去找张厨娘提啊。” “我哪好意思找她呀,”京九蹲在太湖石上, 道:“后宅那边一帮子人呢。” 要说和孟子方交手只是伤了些皮毛,那黑鹰寨上那一趟任务就有些伤筋动骨了,赵谨克素来体恤下属,人都安置去后宅休养生息了,明的暗的凑一块几十个人,一大帮子人要熬药做饭,张厨娘又要顾那里,又要顾主家的饭食,他哪里还好提要求呢。 “那你就找我?我还要照顾姑娘呢。” 秋娥将衣裳从盆里拿起来往竹竿上一甩,没甩过去,京九忙起身搭把手,“我来。” 衣裳在竹竿上展开,有一股子淡香,京九弯着腰从衣裳后头继续同秋娥说话,“你家姑娘又不用你照顾,有公子在呢,他又不喜欢你插手,你在旁边晃悠只会招他嫌,不如有空去做两个菜,菜钱我出,咱们一块儿开个小灶。” “怎么样?”京九往花坛上一窜又往下一跳,绕开晾衣杆凑到秋娥身旁,“咱们一起开个小灶?” 秋娥掸着衣裳上的褶皱,揶揄笑道:“让我做饭,你不怕我下毒毒死你了?我可是昌安侯府的家生子,季家对我可有养育之恩,你当心我给我的汤里下点儿什么,你可就……” “停停停停停停!”京九忙不迭喊断,举起手讨饶,“停!” “我以前错了还不行吗?”京九想起那些就觉得牙疼,“你看咱们一起到青州也这么久了,总得有点交情是吧?” “你看看我,”京九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痕,是让山贼的刀刃给划的,“这都是为了你家姑娘,你京九小爷我孤军深入摸了那贼首的屋子,大战三百回合,你看看我这俊俏的小脸蛋,都受伤了。” 秋娥扭头看着京九,可怜兮兮垮着脸蹲在太湖石上,一点都不像刚见他时颐指气使那狗仗人势的样子了。摸出面小镜揽镜自照,幽怨叹息。 “想那黑鹰寨里是何等凶险,你京九小爷我一人一把剑潜入那贼窝深处,躲过了多少巡逻暗哨,直达那贼首的卧房,先撬开那窗户,只见那贼首正赤身裸体地搂着一个女子翻云覆雨,两个人赤条条的……” “得了,你别说了。” 秋娥红着连给他喝断,“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死皮不要脸,等让我回了主子,好好收拾你!” “我错了我错了,瞧我这张臭嘴,只想着给你讲那晚上的事儿了,没想到这些。” 京九连忙抽自己嘴巴子说好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秋娥自也不多同他计较,“说的好像那夜去的只有你一个人似的,姑爷还不是也从那绝壁下爬上去了?还有你那一大帮子弟兄。” “嘿嘿!”京九眼皮一挑,见得了秋娥的搭理,就咧嘴笑开了,“那你就是答应我了?一会儿我就去买菜。” “嗤。”秋娥笑了一声,转头继续晒衣服。 京九忙凑上去,“我帮你我帮你,嘿嘿嘿,既然做了,就做个羊肉羹吧,我要京城里的味道。” 阳光轻薄,一束一束透过从晾开的衣裳间穿过,京九帮着秋娥将衣裳甩过竹竿,打眼就瞧见赵谨克从厨下拎着食盒出来走过廊下。 “公子。”京九忙趁着机会上去禀事,“刺史府那里派人来了,让您过去一趟呢。好容易干了一票大的,孟昉打算当街公审给全城的百姓都看看,估摸是想您过去应应景,一起长长脸。” 从莽苍山回来,赵谨克又不搭理府衙的人了,想想让孟昉派兵时振振有词游说的样子,又这么着颇有些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不过到底孟昉也是得了好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时公审,审什么?”赵谨克脚步不停,一面走一面问道。 “当然是是审那帮黑鹰寨匪人的累累罪行了,就在三日后,”京九想当然,“这通敌叛国里通夏贼这条是跑不掉了。” “他们找到证据了?” “没有。”京九摇了摇头,“不过逮着那两个越狱的匪徒了。” “阿芙蓉呢?有线索吗?”赵谨克又问。 “没有,”京九道:“一点儿阿芙蓉的沫子都没找着。” 那天赵谨克吩咐他把绑架季柔的人找出来,他就没跟着走,黑鹰寨里搜查的结果他最清楚了。 “估摸着孟昉应该是想在这两日里就审完结案,这样报上朝廷的折子会更好看。” 地方官报政绩那点心思无非如此,他京九不当官也知道。 “他审不出来的。弄场公审只能引人来灭口。”赵谨克到了卧房的门外,终于停下脚步,“让孟昉公开处决一批没紧要的喽啰以儆效尤就好了,那两个贼首还得都看好了,可别没问出什么就死了。” “那公子你去不去衙门?”京九绕回原点,“照您说的,那孟昉打的该是让您帮着审讯的主意。” “不去。”赵谨克回绝地干脆利落,“他说拿下黑鹰寨,可没说所有的事儿都帮他。” 该说的机密他上回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去查。 果然这是打算要过河拆桥了?总觉得有些不地道了,京九暗自撇了撇嘴,回身就出了院子想着怎么跟刺史府的人掰扯赵谨克又打算甩手不干的事实,就看见有人匆匆从外头而来。 京九的眉心微皱,“何事惊慌?” …… 淡淡的鹅梨帐中香的味道闻之舒心,似是屋中的娇娥甜而不腻。 赵谨克提了食盒进屋,季柔已是洗漱完起了身,随手拿着他那本常看的千金方翻着。 “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赵谨克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躺着也睡不着,就起来了。”季柔将手里的书翻拢放回原来的位置,凑上前,“看看你给我做了什么早膳。” “热了两个张厨娘做的包子,还有,”赵谨克端出食盒下层的粥,“安神粥,我给你熬的。” 季柔被他救了之后虽然一下没哭,也不曾诉苦,可免不了还是受了惊吓,头两夜时常从梦里惊醒,缩在他怀里都是发抖的。 他原是要开安神药,可想着药苦季柔不喜欢,便改了安神粥,只是这效用……聊胜于无。 “夫君这做饭的手艺,可真是比张厨娘还厉害。”季柔捧了粥碗在手里,只见那小米粥熬得粘稠,粥里放了红枣桂圆山药等物,用料极是丰盛。 “少拍马屁,快趁热吃。” 赵谨克看着季柔,修养了两天,脸上的肿已是消得瞧不大出来,只是那破了的唇角尤其醒目,还有额头和脖颈的伤痕,一遍遍提醒着季柔所遭受的经历。 哪怕是上辈子过得这么难,但到底季柔都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倘若不是他当夜便救了她出来,让人送去了窦融军中,这般纤弱的身子,性子又这般烈,不知又要遭什么不测,能不能撑到他再找到她的时候。 “额头和脖子上的上还疼吗?”赵谨克道。 “嗯?”季柔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疼了。” 不疼,怎么会不疼?他都疼死了。 赵谨克默了许久,道:“不管什么时候,活着最重要。” 从救季柔回来,赵谨克从没问季柔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默认是山贼打的,可那额头还有脖颈,特别是脖颈的伤,山贼会拿簪子戳她的脖颈吗? 再想想季柔撕坏了的衣裳,还有季柔主动同他强调她是清白的,甚至在梦里都含着那句“别碰我”…… 那些伤怎么来的,他都不必猜。 “不过,”赵谨克道,“也不会有下次了,我和你保证。” 这样的事情,今生今世都不会有第二次。 “嗯。”季柔低着眉,应了一声。 “好了,吃饭,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以后再也不想了。” 赵谨克将勺子递给季柔,安慰着季柔,也默默安慰着自己。有人打了门帘起来,京九在门外唤他。 “公子,”京九道,“衙门有一样公事,想要您来看看。” “你慢慢吃,”赵谨克的眸底微波,同季柔笑了笑,“我出去一下。” 第32章 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 昨夜的雨水从地上折腾而起, 几分潮湿燥热。 “何事?”赵谨克从屋内打了帘子出来,可京九似乎觉得还不够远,又接连引着赵谨克离开屋门口好几步,才敢压着嗓门禀报:“出青州界的两个人只回来一个, 孟子方的尸首不见了。” 似惊雷炸开,赵谨克的浑身血脉都跟着震了震, 只脸上仍是维持一派镇定,继续问下去, “说清楚。” 京九亦是有几分凝重, 道:“我们派出去的两个人出了青州界之后找好了地方,抛尸的时候其中一个忽然腹痛, 方便之后回来就发现另一个人死了, 蹊跷的是孟子方的尸首也不见了。” “会不会, 是季申的人?” “尸首不见了,难道他知道追查吗?”赵谨克扭头看着京九, “他难道就没发现什么别的?” “四周不像有人跟踪埋伏的痕迹, 若是有, 肯定连同他一起杀了,没有特意留一个的必要, 照活着的那个自己推断,像是孟子方又活过来自己逃了。怕也是魔怔了。” 活过来了。 赵谨克的拳头缓缓攥紧,他亲自动的手,亲眼看着他断气, 绝没有失手的道理。除非…… “让人和京城联系,看看有没有孟子方的消息。” “公子也觉得他还活着?”京九讶然。 赵谨克不置可否,只道:“事出反常,盯紧一些总没错。” “也是。”京九点了点头,正是要走,却听赵谨克又道:“去和孟昉说,我明日去衙门。” 诶?京九一愣。 赵谨克又回了屋,季柔还在用早膳,一勺一勺,小口吃着碗里的粥。 “今日是不是太甜了,我多放了一勺糖。”赵谨克在桌边坐下,一切神色如常,只有眼底,深深地看不到尽头。 “我喜欢吃甜的,多加一勺糖也无妨。”季柔咽下一口粥,伸手用筷子去夹包子,宽大的袖口滑下来,白玉一般的一截藕臂上,擦伤摔伤的青紫淤痕斑斑驳驳。 这样的伤痕,季柔的身上还有好些,他替季柔上药的时候,险些没拿稳药瓶。 是他,倘若不是他带走了精锐去截杀孟子方,倘若不是他离城了没有陪在她身旁,黑鹰寨的匪人岂能得手? 可到底为何他会抑制不住杀意? 哪怕重生这一回,他也没有想过要抢得先机做什么,潜意识里告诉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不想搅弄风云改变这世间的运数。 是以他在京城那两回也没有想过提前要了孟子方的命,甚至做任何改变谁命数的事。 除了季柔,他把季柔带走了。 原本季柔与旁人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他带走她也没什么会为此改变,但到底,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他自己。 不是他荒废公务,那平阳县的案子就闹不上来,不管是定了冤案也好,还是被底下的录事发还重审了也好,前世他在青州根本没有这一出。 平阳县的案子不闹到他面前,季柔就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劝他,也不会被他带去平阳县,进而被黑鹰寨的山匪盯上。 不去平阳县,季柔也不会被菜花田里的两具尸首吓病,他也不会犯了心魔与季柔动气,孟子方更没有那个机会趁着季柔醉酒跟他耀武扬威…… 黑鹰寨当年便是他一力歼灭,其中种种也是他主持追查。 一切一切,环环相扣,该沾上的事情到头来,他一件都没有甩掉。 “嘶。”季柔张开嘴咬包子,却扯动了唇角的伤口,忍不住皱了眉。 赵谨克捧住季柔的脸,那伤口的位置不好,正当嘴角,张口吃东西就容易扯到。 “我去换一碗面片给你。” “不用麻烦。”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我小口一些就是了。” 赵谨克反握住季柔的手,那青葱一样的手指上,擦伤已经结痂。 但凡……赵谨克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季柔指上的伤痕,但凡当初他能追查到底而不是撒手不管,让州府要做准备查到黑鹰寨头上,季柔就不会出这种事。 是他做了这一切的变数,妄图改变自己今生的轨迹,可结果牵一发动全身,都报应在了季柔的身上,要他做的事却一件都没有少。 还有那个孟子方,他试图彻底斩断心魔,兴许也已经成了另一个变数。 “阿柔,”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指尖,唇角浅浅勾起,“我明日就要去衙门了,州府事务繁忙,兴许以后很久,都不能再陪着你游山玩水了。” 前世身在高位太久了,久得他都以为世间所有都理应该凭他调遣,甚至忘了人情世故与官场门道,往府衙借兵时,他才重新体会到无权无势被人处处掣肘的滋味。 他不再是那个手握天下兵马位列三公以上能指点江山,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的大司马了,他只是一个连一县官兵都调遣不动的小小录事参军,除去靖平侯府和外戚的背景,他什么都不是,根本无法护住季柔。 更遑论若有朝一日,他和季柔的命数也如前世一般降下时他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想随心所欲,想牢牢把控住自己的今生那命数,总该是登上那最高处才有资格与天争命。 “夫君放心去就是,”季柔轻笑,唇角的伤痕像是一点朱砂,“我会在家里等你的。” 赵谨克握紧了季柔的手,他这单纯的姑娘,她不会知道经此一句,自今日往后,都不会再有以前那样安宁的日子了。 曾经他描画的天高海阔,他同她畅想的那些岁月静好或许就要就此深埋,重启不知何时。 “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总是闷着,带着秋娥去街上多走走,若是能结识一两个朋友更好,我若得空,便带你去城外走走,教你骑马。” 赵谨克低低嘱咐着,他想无时无刻陪在身边护着,一刻都不分开的姑娘,到底还是要让她自己飞了。 “嗯。”季柔轻笑着嗔怪,“你总当我是小孩子,难不成你不在,我就能将自己闷死不成?” “呵呵。”赵谨克的唇抵上季柔的指尖,闷声笑了,“小没良心的,我担心你难道还不成。” “松开手,”季柔娇嗔着把手抽出来,朝外轻推赵谨克,“我要用膳了,粥都凉了,京九找你是不是有事?快去快去。” “明日再去,今日陪你。” …… 季柔原以为,赵谨克开始去衙门,不过是像她父亲季申一般每日卯时出门,下午申时初回府,初半个月的时候也的确是这样的,厨下做好了饭,她等赵谨克回来,早晨能起身的,便起身送赵谨克离开。 可后来,赵谨克渐渐回来的越来越晚,直到季柔熬不住睡下仍不能等到他回来,早晨亦早早出了门,只有睡意朦胧里能感觉到赵谨克曾经躺在她的身边。 季柔什么都没说,只是偷偷在夜里熬着不睡着,等赵谨克躺下的时候假意翻身滚到他怀里,好好抱一抱他。她也总能感觉到赵谨克揽她在胸前,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脸颊耳廓,然后轻轻的吻落。 直到三个月后,西北战事突起,朝廷派下重兵与夏贼窦融开战,赵谨克封了行军司马协理军务,随统帅孟昉上了前线。 风霜雨雪,春华秋实,年复年年,西北战线连连告捷不断推进,终是到了胜的那一日,京中来旨犒赏三军,召赵谨克回京。 第33章 品香楼的新酒开封, 十年陈的女儿红街巷飘香, 伴着脆皮烤鸭的香味儿,一直传了整条街。 鼎翠斋的糕点出炉,热腾腾的烟气儿云似得蒸腾而起,伙计大声吆喝着招呼门口排队的食客, 嗓门盖过了隔壁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快板声,有茶楼的伙计从窗口里探出身子怒声警告, 几个来回之后破口大骂。 马车从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过,季柔打起车窗帘子, 深深吸了一口品香楼里饭菜的味道。 “好香。” 赵谨克的手里攥着一册医书, 抬头道:“香就让人去买,一会儿咱就吃。” “我们今日回府, 府里定是给你备了接风宴, 哪里有空吃旁的。” 锦衣回乡荣归故里, 这三年里赵谨克的官职也从文官转成了武将,从四品的官职, 比当年走时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是…… “你这样看书累不累, 会不会扯到伤口?”季柔担忧道。 “伤在左边, 我用右手。”赵谨克笑笑,抬了抬自己完好的右臂, “早就结痂了,一点不疼。” 战功是拿到了甚至比前世更扎实,但凡事都有代价,一支暗箭穿身险些要了他的命, 昏迷着叫人给抬回了青州的宅子,醒来的时候季柔的泪水都能浸湿被褥了,一直喊着再不许他上战场。 “明儿个,让太医院的太医给你看看。”季柔坐到赵谨克的身旁,“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 “好,”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手,“听你的。” 马车走走停停而过,不多时便到了靖平侯府门前。 京九将车门打开,躬身道:“公子,到了。” 赵谨克探身下车,抬起头,侯府大门气势恢宏,他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回来。 “二哥。”赵谨修领着管家仆役早在门外候着,见赵谨克来忙下来相迎,思念激动,溢于言表。 “三年了,二哥总算回来了,父亲母亲都在里面等你,父亲连今日的朝会都告假了。” “这三年,有劳三弟在家孝顺父母了。” 赵谨克看着这个三弟,心中亦有几分怀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伸手,“阿柔。” 赵谨克拉了季柔到身旁。 赵谨修的神色暗了暗,同季柔见礼,“二嫂。” 季柔站在赵谨克的身边,温婉端淑,“三弟有礼了。” “别在外头站着了,咱们进去吧。”赵谨修抬起头,伸手一引,招呼着赵谨克他们进门,“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 赵谨克点了点头,牵着季柔的手,“走吧。” 靖平侯府还是那个靖平侯府,一草一木,三年来都不曾如何改动过,季柔同赵谨克进了花厅,就见那一屋子人,二房三房人人齐聚,比成亲敬茶那日还要热闹。 “儿子、儿媳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季柔与赵谨克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好好好,好孩子,都起来吧。” 靖平侯的脸上含着笑意,赵谨克此一去青州可谓光宗耀祖,自大房当年战死后,靖平侯府在朝中不仅没有兵权,也再没有过战功,与晋王府昌安侯府当朝鼎立总是缺了些底气,眼下总算扬眉吐气了。 “这些年二郎在青州辛苦了,做得好!” 二房的二伯亦忍不住夸赞出口,自赵谨克在青州军中屡立战功,他们靖平侯府在朝中的形势也一块跟着不同,这回西北大捷可谓是更加稳固了靖平侯府在朝中的地位。 “为国效命乃是理所应当,岂敢说辛苦。” 赵谨克不卑不亢,这鲜花着锦前世依然见惯,“倒是阿柔,跟着我在青州三年受了不少苦。” 季柔浅笑婉婉:“不苦,能陪在夫君身边,怎么能说苦呢。” “呃……” 赵谨克和季柔这么神来两句,厅中一时就静默了,众人眼底各有神色,赵肜轻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众人皆不出声,这话原该是当婆母的韩氏接下去,再不成也该是二房伯母朱氏,可两个人都不吭声,好似没听见似的,便由平氏开了口,“青州三年的确不易,我瞧着二弟妹也清瘦了许多,想来日夜的忧思也不少吧。” 季柔笑着回应,“青州一切都好,劳嫂嫂挂心。” 朱氏睨了平氏一眼,倒是也没讨什么没趣儿,只道:“宴席早就备好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开席吧。” 席面的桌子很大,赵家自个儿的家宴也不分什么食案,一张大桌子,各自坐各自的位置。 推杯换盏,酒上了三巡,菜过了五味,各自几分半饱之时,才算真真开席。 一道肉丸子上来,朱氏给人夹菜,忽是想到了什么,道:“哎呀,你瞧我都忘了。” 朱氏同赵谨克道:“二郎和二郎媳妇儿怕还不认识吧,这是邢家表妹,是你二叔公小女儿家来的姑娘,今年正好十六呢。” 朱氏给邢家表妹递了个眼色,“还不快来见见你二表哥和表嫂。” 邢家表妹闻言,缓缓站起身来,小声羞赧道:“见过二表哥、二表嫂。” “有礼了。” 赵谨克和季柔点了头,算是应下了。 “这月璇呀刚到京城不久,还未婚配,这老姐姐送她来的时候信里说了,希望月璇能在京城配一门好亲事呢。”朱氏随口道,“我和三妹这些日子都给挑花眼了,怎么挑都不满意。” 赵谨克低头给季柔夹菜,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半句多的话也没有,“尝尝这个。” 韩氏看了一眼赵谨克,脸色冰冷,又对上朱氏的眼神,顿了顿,然后低头吃菜,也不说话。 朱氏讨了个没趣儿,暗自翻了个白眼。 寂静里,一阵小儿啼哭忽然响起,一个小娃娃迈着短腿跑进来,抱住平氏的腿喊“娘,娘,我要娘……” “你怎么来了。”平氏忙将儿子抱起,“奶娘呢?” “哎哟,”朱氏的眸光一动,便伸了手,道:“好赟儿,过来让祖母抱抱,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把孩子抱下去,”二伯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正吃饭呢!” “父亲,母亲你们吃,我先抱孩子下去吧。” 孩子哭得厉害,平氏为母自然心疼,当即便站起了身来。 二伯抬了抬手,“去吧去吧。” 朱氏把孩子又送回平氏怀里,哄着,“赟儿乖,祖母一会儿来看你啊!” 平氏抱着孩子告退,赵谨修看着孩子同赵谨克低声介绍道:“这就是赟儿,大嫂和大哥的二公子,今年两岁了。” 赵谨克擎了酒盏嘬了一口,看着家里添丁,唇角也有几分笑意:“大哥今日让衙门的事儿绊住了,倒是要好好恭喜大哥,一会儿我就让人补上给小侄儿的见面礼。” “二郎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赟儿落地的时候你母亲就送过了。”朱氏笑道,“没准过不多久,咱们也要给二郎把礼又送回来呢。” “嘿哟,这说得倒是极是。”赵肜低笑,终于是插上了话,却是同赵虞说的,“过两日,没准你也有小侄儿了,你二嫂嫂给你生的小侄儿,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肚子里了呢。” 几句调笑无伤大雅,却总是暗藏机锋。 赵家人和季家人生的孩子,听着就有些刺耳,一时连靖平侯的神色都僵了一下。 “食不言寝不语,哪怕是在自己府里,规矩还是要有的。”韩氏沉着脸色幽幽开口,无疑是又让人戳了痛处。“菜都凉了,快吃吧。” “嘶。” 赵谨克忽然皱眉捂住了心口。 “怎么了?”季柔握住赵谨克的手,担忧,“伤口痛了。” “二哥?” 赵谨克这一皱眉,整张席面都停了下来看着他。 “有些疼,怕是该换药了。”赵谨克的眉心微皱,“你跟我回去帮我换药。” “父亲,母亲,二伯二伯母,”赵谨克站起身来,眉心紧皱的额头间隐隐似有几分冷汗,“我们就先告退了。” “快去吧,”靖平侯应道:“让管家去请个太医回来帮你看看。” “谢父亲。” 赵谨克扶住季柔的手,退出了席面。 外头的天朗风清,花坛里茶花树正艳。 季柔本来是扶着赵谨克走的,可出了花厅到了避人耳目处,便反叫赵谨克的手揽住了腰身。 “你做什么?”季柔低低道,后头还跟着丫鬟仆役,“你伤口不疼了?” “结痂结得好好的,再过两天疤都要没了,当然不疼,”赵谨克的嘴贴着季柔的耳朵,“我可好着呢。” “那还让管家请太医?”季柔伸手偷偷掰赵谨克的手,“松开,后头的丫鬟看见了。” “不松,我可虚弱着呢。”赵谨克坏心地故意将身子往季柔身上压,“娘子可扶好了。” 春衫单薄,赵谨克的手臂箍着季柔的身子,季柔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硬邦邦的腱子肉。 这军营三年,赵谨克苦是苦,衣裳脱下来脖子和胸口都是两个颜色,但身板也练得愈发结实了。 还有这性子,大约是三年里见面地少了,季柔总觉得赵谨克变了,定是和军营里兵油子混得久了,他那清贵文雅公子的风范也淡了不少,时不时就透出一股子痞劲儿来,眼下在席上几杯酒下肚,更是有些控制不住。 “重死了,走开。”季柔一下没客气,就在赵谨克的手上拧了一下。 “真凶。”赵谨克这么叹了一口,却偷偷在季柔的耳垂上亲了一口,“香。” 季柔的脸霎时通红通红,僵着身子都不敢反抗。 赵谨克无声笑着,自也不再那身子的重量故意压季柔,只仍旧揽紧了季柔的腰身,道:“饭我都还没吃饱,回咱们自己院里,让人去买品香楼的脆皮鸭。” 作者有话要说:骚里骚气的男主,可骚可正经~ 即使是回京了,也要甜甜蜜蜜~临时决定的加更~ 第34章 红墙绿瓦, 巍巍宫阙, 回京的第二日,例行等来了皇帝口谕,宣召赵谨克季柔进宫面圣。 水榭里的风舒缓,明黄色的纱帐迎风浮动招展, 皇帝召见,无非也是为了解太后对赵谨克的姐弟思念之情, 不在御书房也不在殿中,与这水榭之中虽然随意, 却又多了几分旁人难体会的亲近。 “地上凉, 快起来。” 赵谨克携季柔行了大礼,赵太后便紧赶着免礼, 激动思念之色溢于言表, “三年不见, 姐姐的克儿终于是回来了,这三年在青州怎么样, 是不是很苦?听说你受了伤, 现在可大好了?” 赵谨克低头拱手回话, 恭敬道:“回太后的话,臣在青州为国尽绵薄之力乃是臣分内之事, 不敢言苦,身上区区皮肉之伤,也已经大好了。” “你瞧你这孩子,”赵太后嗔怪道:“说话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在我这里还打官腔。” 赵谨克低着眉看不清眼中的情绪,还是那么硬邦邦的模样,“臣,不敢逾越。” 赵太后瞪了他一眼,这才转眼瞧了一旁的季柔,笑了笑道,“这便是克儿的媳妇吧?说起来哀家这儿也是头一回见,三年前都没来得及见见,你便随了克儿去了青州,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季柔依言抬起头,便看清了太后的模样。赵太后虽位至太后,可年纪并不大,说来也不过和她大姐姐季胭差不多的年纪,却已是有了一种超脱旁人的威仪气势,哪怕是笑着,也带着蓄势待发的凌厉,叫季柔心底里升起一种不能怠慢的警觉。 那眸光细细在她的脸上打量而过,季柔的心便跟着一同微微吊起。 “果真是生得标致,”赵太后道:“那眉眼儿瞧着就惹人疼。” 季柔低眉,紧接着恭顺道:“妾蒲柳之姿,不敢承太后盛赞。” “若朕没记错,舅母就是季太尉的女儿吧。” 幼帝坐在上首,甫一开始便盯着季柔瞧了半晌,见赵太后说完,才寻了机开口道。 只是话音才落,便听赵谨克跟着开口,嗓音沉沉。 “陛下。”赵谨克没有抬眸,却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气势,提醒道,“内子只是一介臣妇,礼不可废。” “朕也只是私下这么喊,外人又听不见,我们都是一家人,舅舅不必拘礼这些。” 幼帝人端坐在上首,有模有样,可说话时尾音微扬,又透着几分孩童天真。 赵谨克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还是一声硬邦邦的“陛下”,丝毫没有承情的意思,仿佛是要与幼帝死磕这件事儿的样子。 “好了好了。”赵太后适时开口调和,“重儿,你是皇帝,是该有皇帝的样子。不过你舅舅也是,这么个性子,真是比石头还硬,又臭又硬,这青州三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季柔垂着的眸子也忍不住往赵谨克身上带,只能看到他官服的袍角。 她还是第一回 听有人如此评说赵谨克,平日里他见她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这样,如此刻板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史书里文死谏的派头。 “都看座吧。”赵太后吩咐了一句,颇有几分无奈,“给你看座总不僭越了吧?坐下跟哀家还有陛下好好说说,青州这三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是。” 赵谨克应声,与季柔一同在宫女搬上来的绣墩上坐下。 凉风习习,拂过水榭外的湖水,水波粼粼映着天上的阳光。 赵谨克与赵太后问一句答一句说着青州的事,大抵都是明面上的政务军务,似如君臣奏对规规矩矩,如季柔在青州遭山匪绑架这般私事是断不会提起的。 也的确,当年剿灭莽苍山之后给朝廷的奏章里也对季柔一事绝口不提,只道是在一县衙呈上来的案牍发现了端倪,不曾提起真实缘由,一众知情之人也好似被下了封口令,连那时青州大街小巷里给赵谨克编排的段子里也不曾有这一段。 时光疏忽过三年,这件事情便叫就此淹没了。 “母后,朕记得御花园里那支水墨先生好像开了,太傅留了课业要这花鸟图,朕想去看看。” 听赵谨克与赵太后说了半晌西北的军政,小皇帝便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了许久,终于找了个由头出来。 “哀家看陛下是又坐不住了吧。”赵太后睨了幼帝一眼,一语道破,却也不强留,“既然陛下想去,那便去吧。” “谢母后。”幼帝得了这话,立时便站了起来,正是准备告退,又瞥见了陪在一旁的季柔,“朕一个人去也怪没意思的,不如舅母……”幼帝的眼睛咕噜一转,故意瞥了眼赵谨克,“舅母陪朕一块儿去御花园里走走?” 这? 季柔有些惊诧,下意识扭头看向赵谨克。 赵谨克也默了一瞬,看了季柔一眼,轻轻点下头。 “是。”季柔站起身。 风轻拂,带着阳光的干燥味道,大内御花园修的是极宏大的,但论精致却是不及高门府宅里的园子。 季柔与一众跟随的宫人随着幼帝信步而行,小皇帝一离了水榭,明显心情也飞扬了起来,虽不似普通孩童蹦蹦跳跳,可行走间的脚步也是轻快。 “朕听太傅说,西北不比京城,风沙大,舅母这样柔弱的女子,在青州的这些年肯定过的不习惯吧?”幼帝随口道。 “回陛下的话,”季柔缓缓道:“西北的风沙虽大,却不及青州城内,只是日头的确晒人。臣妇听人说,要再往西走,在前线打仗的地方才是黄沙遍地不见草木。” “是吗?”幼帝道:“要是有机会,朕还真想去看看。” 幼帝负着手走着,一步一行都带着老成的模样,却偏生是一张稚嫩的脸庞,抬头来叹一声,老气横秋,“可惜朕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听人说,南边也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烟雨蒙蒙,小桥流水,这景致好的……心向往之呀。” 幼帝一派向往之色,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宫墙看到千里之外,转过头来却不见季柔回应,不禁道:“舅母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没见过南边的景色?” 季柔低着头,谨慎答话:“陛下富有四海,若是想要什么总能做到的。” “富有四海也不能随心所欲啊,此乃昏君所为。朕小的时候,舅舅就跟朕说过。” 幼帝一步步踏在石径上,腰间玉佩上的流苏一晃一晃,“舅母怕是不知道,其实朕启蒙的时候教我的不是太傅,是舅舅,朕很小的时候舅舅就开始教朕千字文了,朕有时可怕他了,比怕太傅还怕他,怕他一生气,就不给朕带宫外的小玩意儿了。” “舅舅平时在宫外,也是这么严苛吗?” 季柔略默了一下,平日见赵谨克事实都是顺着她的,哪里来的严苛不严苛。可总不能拆自己夫君的台子,只笼统道: “夫君治学,素来严谨。” “那怪没意思的。”幼帝撇了撇嘴,“不过舅舅是朕的亲人,朕知道,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朕好。” 季柔垂着的眸光偷偷瞥向幼帝,撇开身份不论,幼帝这样的年纪能说出一番话,倒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跨过荷池拱桥,前头还是郁郁葱葱正值茂盛的花草树木,一座歇脚的八角凉亭依然置于其中。 “到了。”幼帝指了指前头,“朕一早就让人把花儿和笔墨纸砚都备在了亭子里,方便朕临摹作画,舅母随朕一道过去吧。” “你们几个。”幼帝又转身指了几个跟随的宫侍,“去御膳房端些刚出炉的点心来,朕要吃千层酥,要现做的才热乎。” “是。” 宫侍领命退下,幼帝便继续带着季柔往前头走,临近那八角凉亭时,忽然便见那草木橫疏的小径里走出一人来。 “臣孟子方参见陛下。” “孟爱卿。” 幼帝仿佛也有些惊讶,却又有几分惊喜,“孟爱卿可是巡逻至此?” 孟子方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方才广宁宫太妃的猫儿走失了,微臣带了两个禁军过来寻猫,这才刚把猫抓住让人给太妃送回去。” “哦。”幼帝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季柔,忆起道:“若朕记得不错,孟爱卿与舅母似乎是兄妹?” “是。”孟子方道。 “那正好,”幼帝笑道:“朕要去亭中做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不能带舅母逛御花园了,就有劳孟爱卿代朕陪舅母随便逛逛吧,舅母意下如何?” 季柔低着眉,“听陛下吩咐。” 幼帝愉快地点了点头,便背着手就大步往八角亭去了,只留下季柔和孟子方站在原地。 枝影摇晃,葱茏的绿叶在阳光下好像染了金光的鳞片,颤颤巍巍得抖动着, “走吧。”孟子方同季柔轻笑。“傻站着做什么?” “子方哥哥……现在是禁卫?” 季柔同孟子方一起转过身,初时同幼帝一般的惊讶之情过去之后,剩下的便是一种难言的复杂心绪。 当年赵谨克架在孟子方脖子上的剑,腾腾杀意剑拔弩张的事情,都历历在目。 她甚至没有替赵谨克同孟子方道过歉,也没有同赵谨克问明过缘由,糊糊涂涂一厢情愿地将此事逃避了过去这三年都闭口不提,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呀,半年前刚升的中护军,是陛下赏识,也是父亲的荫蔽。” 孟子方这么淡淡说着,季柔也只是默默听着,敛眉低目,再不似从前那样有说不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孟子方:从今天起,我就是钮祜禄.子方。 季柔:生疏了,有点小隔阂了。 孟子方:看我比心心么么哒重新撩你呀~ 男二他就是这么得天独厚地占了女主重生的名额~剧情君现阶段的幸运鹅~ 第35章 “一晃眼这三年都过去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孟子方扭头看着季柔, 桃花眸里仿佛含着一池春水,“这三年在青州过得如何?乍一回京,是不是还有些不习惯?” “在青州的日子过得平淡,每日来回不过几件事在心里惦记, 的确不似京中这样……热闹。” 季柔的唇角浅浅勾着,当年离京之时心中如何挂念京城, 之后便有多不舍离开青州。 反倒是京城这个时常在梦里想起的地方,在心里放了三年, 难免也不是当初的味道了。 “柔儿倒是也长大了。” 孟子方的唇角勾着, 几分意味深长,“当年我在南方也是这般, 回到这京城里来, 反倒不如在军营里快活。” 季柔没接话, 时隔三年再见孟子方,总觉得中间隔了些什么, 叫她的喉间也一块梗住, 找不出热络的话来, 搜肠刮肚了半晌,才寻句不咸不淡的话来。 “父亲和母亲这些年还好吗?” “父亲还是和三年前一样, 一点儿没变过,”孟子方道:“王夫人亦没有什么变化,太医院的太医每个月都会过府请脉,阿柏半年前骑马摔了腿, 还好没留下病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阿达的去年添了个女儿,欢喜得不得了。” 季柔侧耳听着,淡笑:“他们都好,就好了。” 三年来,纵使想念,季柔亦不曾忘昌安侯府去过信,只是从季沅偶尔的来信里知道家中一切平安。此番回京,竟然也没有想过要回昌安侯府去看一看。 那些在昌安侯府里的日子,好像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在记忆的深处变得很远很远。 “他们的事你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呢?”孟子方停下脚步,“你怎么不问一问我这些几年过得怎么样?” 季柔叫孟子方问得一愣,心中升起几分尴尬,“子方哥哥……” “我成亲了。” 孟子发却是丝毫不在意,笑道,“回京没多久,我就成亲了,只是没能请你喝上一杯喜酒,想来总有些遗憾。” “子方哥哥成亲了?”季柔总算提起了神,笑着追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见过?” 孟子方道:“姜家嫡支的姑娘,她小时候来过几回府里,不过你可能不记得她了。” 京城姜家乃是皇商,而姜姨娘那一支则是早年就分出去的一支旁支,五服都不知出了几代了,贫寒时不过是同冠着一个姜姓,一朝飞上枝头,自然成了好亲眷。 “好像有些印象,就是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季柔想了半晌,只能记得儿时曾见姜家的人来拜访过几回,但她幼时病弱,季申并不怎么让她见客,是以印象更淡。 “这也无妨,改日带你见见她就是。” “那说来,我倒还欠了子方哥哥和新嫂子一件新婚大礼。” 孟子方成亲一事,她倒是半点不知,否则便是人在青州,也会让人送上一份礼的。 “礼不礼的倒是无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不讲这些客套,倒是——”孟子方顿了顿, “柔儿也长大,可别还和小时候一般唤我子方哥哥了,那是你刚学说话的时候你母亲教你唤的,你现在都十八了还这么唤我,旁人听去了估计要在心中耻笑。” “那……” 季柔的眼里划过沉思,“那该唤你什么?” 孟子方的眸地幽暗,却叫含着的笑意掩盖地极好,“阿柏和阿达都唤我长兄,倒是也应当,不过我却不能算是你的长兄,毕竟我也不是你真的兄长。” “你自然是我的兄长,我们可是……”季柔急忙解释,孟子方异姓一事从来敏感,季柔绝无不将孟子方当一家人的念头。 “诶,打住。”孟子方抬手拦了季柔的话头,“不是你想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孟子方定定看着季柔,含了春水般的桃花眸中几点波光沉沉浮浮,“你可唤我,子方。” 子方? “你是兄长,我岂能逾矩。”季柔下意识拒绝。 “人前自然该唤一声兄长,可人后,”孟子方看着季柔的眼中笑意盈盈,那桃花眼中仿佛包含了整个天地的春色,“你唤我子方便可。” “这……不妥。”季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你说,你说该唤我什么?”孟子方看着季柔,眼中几分促狭,“难不成,你想直接唤我孟子方?这可太生分了。” “总归……总归不妥。”季柔的眉心微皱,孟子方比季柏比赵谨克都年长一两岁,季柏都恭恭敬敬唤他一身长兄,她怎么能呢? “哪里不妥?”孟子方微微弯腰,逗引季柔,“你唤我一声便妥了,总归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儿,试过就知道了。” 季柔抿着唇,子方二字在心中翻来覆去,却怎么都唤不出口来,只能蹙紧了眉心,摇了摇头。 “兄长就是兄长。” 只是兄长吗? 孟子方的眸底的暖意几分暗沉,眼角的余光一闪,自草木横斜的枝杈里,瞥见不远处廊下疾布而来的身影。 “傻丫头。” 孟子方的眼底升起一道阴霾,却是掩盖地极好,伸手轻轻在季柔的眉间弹了一下,宠溺的笑意似是春阳,“我今儿就先不逼你了,反正你也回来了,咱们来日方长,慢慢来,总归柔儿妹妹是不会不认我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的。” 季柔抬眼看着,那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笑意与当年一模一样,她的子方哥哥还是那个子方哥哥。 季柔也笑了,由心而发,“自然是不会不会不会认的……” “咳。” 一声清咳骤然在季柔身后响起,赵谨克缓缓走上前来立到季柔身旁,笑问:“陛下呢?” “陛下在那亭中作画呢。”季柔抬头看他,想起三年前赵谨克与孟子方的龃龉,不由有些局 促,“你不是在陪太后说话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宫中事务繁忙,太后哪里有空与我一直叙下去。”赵谨克面上的笑意浅浅,好似没看到身旁站着的孟子方也不记得当年旧事,一派纹丝不露,“我来御花园寻你,顺便也同陛下告辞。” “哦。” 季柔点头,眸光却忍不住往孟子方身上去,那一点子担忧的心思表露无遗。 “中护军。”赵谨克也转头看孟子方,身子不动声色地一侧,便将季柔的视线挡在了肩膀的后面,霎时冷了眼眸,“倒是还未恭贺中护军节节高升。” “哪里。”孟子方笑得一派自然,云淡风轻,“谁不知赵副将此次回京陛下必委以重任,怕是不日……便能得登政事堂议事了吧。” “这些早已经是定数,不似中护军这般机缘巧合。” 赵谨克的嗓音仍是温润低沉,听着似还带了笑意,“那年秋弥围场之中,中护军可是英勇过人,一人之力救陛下与危难重重,实乃于社稷有恩。” 景初元年的秋天,幼帝与围场之中遇险,乃是南线战败的叛军报复所为,可禁卫军守卫严密,幼帝至多不过是因御马受惊是以从马背摔落,是赵谨修舍身给幼帝当了垫子,摔断了一条手臂为代价。 而今生,叛军的刺客来势汹汹,围场的守卫形同虚设,护卫军全被刺客冲散,幼帝的马儿也失控将幼帝带进了围场的密林,是孟子方一直跟着幼帝,带着幼帝在围场的密林里历了一场“生死浩劫”。 南线回来的文韬武略的将军,青年有为又救驾有功,连着赵太后都难免忌他三分,更别说小皇帝了,这些年孟子方都在幼帝身边打转,要不然这中护军一职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孟子方还是笑着,唇角微微勾起,却是几分嘲弄,“都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罢了,哪里敢承赵副将的谬赞,赵副将在西北开疆拓土也是奋勇过人,短短三年便能歼灭窦融那些逆贼,赵副将功不可没。” 窦融能盘踞一方称王称帝,岂是等闲之辈,曾经朝廷耗费了多少军力举兵讨伐了三四回麝战多少场才终于平了那夏贼,这一回却是连连破敌势不可挡,只要赵谨克献策,就没有不中的。 元庸手底下多少能征善战之将,又在西北经营多少年?竟然让这么一个京城来的书城做上了副将的位置,恐怕不是顾忌着野心太过逼得元庸动杀机,怕是统帅的的位置也是易如反掌。 毕竟西北一线的战事,没有人比赵谨克更清楚了。 “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为国效力都是应该的,大丈夫何该在疆场上效力,岂能做那阿谀谄媚的奸臣,中护军以为是也不是?” 淡声反问,赵谨克亦是凌厉,就算不在京中,他也能猜到孟子方如何在幼帝跟前谄媚,上一世他依凭的无非也就是这些。 “忠奸二字岂可一言以蔽之,赵副将如今也站在这里,怕是……深有体会?”孟子方的眉梢微微轻挑,看着赵谨克的眼中几分嘲弄,又几分悲悯,“可知我当年也是一语成谶。” 很久以前他就说过,幼帝是容不下他的。他们的这位幼帝从来都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君主,老皇帝死前就偷偷嘱咐过幼帝将来一定要政由己出不成被权臣和外戚掣肘,赵谨克越是尽心尽力扶持就越像一块绊脚石,而绊脚石早晚是要被一脚踢开的。 赵谨克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成拳,面上却犹不改色,“世事总怕重蹈覆辙,中护军可也要小心脚下的路。” “这便不用赵副将操心了。”孟子方的笑意灿烂,转眼看向季柔:“你这新嫂嫂可是早就想见见你了,改日有空,我便带你到我府上去坐坐,反正她闲在府里也是无事。” 季柔笑了笑,听赵谨克和孟子方的话就像是在打哑谜,好似听懂了,又总觉得还没懂,或许这便是旁人所说的官腔? “自然是好的,只怕新嫂嫂嫌我闷,不愿与我在一处。” “岂会。”孟子方道:“柔儿这样好的姑娘,你新嫂嫂自然是像我一样喜欢的。” “天色不早了,还要同陛下告辞。”赵谨克牵住季柔的手,“中护军想来也该有公事,有什么事便等到来日有空在叙如何?” “嗯。” 季柔点了点头,同孟子方到了告辞。孟子方也没在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同赵谨克与季柔拱了拱手。 “走吧。”赵谨克拉着季柔转过身。 第36章 从宫中出来, 大约是午时初的时辰, 正值用饭的点儿上,赵谨克带着季柔从品香楼门前过的时候顺便就进去用了个饭,再将季柔送回府中,便自出门去了兵部。 午后时光闲暇, 季柔便在院中侍侍弄弄花草,青州不比京城, 花草大都不好养活,也无甚奇花异草, 季柔也是许久不曾见过这京都的繁花似锦了。 “这兰花儿看来也是要富养, 瞧我在青州养的那些,真是经手一株便死一株。” 季柔的指尖划过兰草纤长的叶儿, 这兰花开得真盛, 枝繁叶茂的, 一点不似她在青州养的那些,越养越干瘪。 “这京城的水土也不一样, ”秋娥道:“瞧这花匠准备的花土, 好像能一把掐出油来。” “也是。” 季柔用干布轻轻擦拭过兰草的叶子, 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醉人。 “姑娘。” 忽然有人唤季柔, 季柔转过头便见刘嬷嬷捧着一盆牡丹站在身旁,笑道:“这捧牡丹是姑娘嫁过来那年救的姑娘还记得吗?当时咱院里头的小丫鬟把整个花盆都摔碎了,原本这盆里种的牡丹也是要一并收拾了出去的,是姑娘瞧着这花儿怪可惜的, 让人重新找了花盆种下。” 季柔微微一愣,这样一件小事,说来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这牡丹老奴养了三年都没开花,可今年忽然就结了花苞出来,昨儿早晨一起来就开花了,想必是知道姑娘和姑爷要回来,心中也欢喜呢。” 季柔淡淡笑了笑,看着那一盆牡丹开得明艳热闹,道:“若能开花,自然是极好的,有劳嬷嬷这三年的照顾了。” 刘嬷嬷闻言,也是笑得开心,问道:“那老奴将这花儿摆到姑娘的房里去?” 季柔道:“外头的太阳正好,摆进屋里就晒不到了,还是放外头吧。” “那老奴……”刘嬷嬷想了想,“老奴将它摆在廊下吧,这样姑娘和姑爷每日早晨一出门,就能看见它。” “好。”季柔点了点头。 “老奴这就去。” 老嬷嬷欢欢喜喜搬了牡丹往廊下去,一面一走一面便先急急嚷了起来,吩咐在旁干活的丫鬟道:“来来来,快把那门边的海棠挪开,还有这铁树,这么大的铁树也搁这儿多碍手碍脚,都搬开一些。” 秋娥远远瞧着,轻声道:“奴婢怎么记得当年院里摔碎的花盆里种的是一株蔷薇,原来竟是牡丹?” 季柔细细擦拭了叶上的灰尘,娴静温雅,一点都不在意秋娥说的这些,“牡丹也好蔷薇也好,反正瞧着都好看。” “奴婢瞧着,咱们院里的人手如今可有些杂了,姑娘若是得了空,还得……” “少夫人。” 丫鬟从外来禀,打断了秋娥的嗓音,季柔跟着抬起眼,便瞧见了院门口站着的身影。 “刑家表姑娘来了,想要见少夫人。” 季柔拭着兰草的手微微一顿,笑了笑:“请她进来吧。” 刑家表妹是长得很妍丽标致的,京城里的锦绣堆里养人,又是这正好十六岁最好的年纪,那脸蛋上的肌肤细腻白皙,好似能一把掐出水来。相比之下季柔在青州这些年,大约是太自由自在了,肤色晒黑了一些不说,脸儿摸着也没有以前细腻了。 “妹妹前来,所谓何事?” 季柔并未招待刑月璇进屋里叙话,犹是在这庭院里的石桌边上,看着刑月璇在身前行过礼,笑问道。 “倒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月璇成日在府里也无事可做,便到厨下去做了些糕点,想着除了那日在宴上只是匆匆拜见了表兄与表嫂,难免有失礼数,就想着来送一些糕点,还望表嫂不要嫌弃我的手艺粗陋。” 刑月璇的嗓音也是极柔婉的,笑盈盈地站在季柔的跟前,娇娇柔柔地像是新开的花儿。 “哪里,都是妹妹的一片心意,我岂有嫌弃的道理。” 季柔笑着,让秋娥接过刑月璇身后丫鬟手上的食盒。 “如此,点心送到,我便先回去了,二舅母哪里还等着我过去一道下棋。” “那我也不虚留你了,妹妹慢走。” 寥寥几句话,季柔便又瞧着刑月璇离开,好似她真的只是来送那么一回糕点的。 “姑娘,”秋娥打开了食盒瞧了一眼,不由低声赞道:“这点心做得,可真好看。” 季柔也看了一眼,食盒里五颜六色的糕点五颜六色,俱是做成了花朵的形状,看着便赏心悦目。 季柔径直伸出手拿了一块起来咬了一口,是芸豆馅儿的。 赵谨克最喜欢的,就是芸豆馅儿的。 “这刑家表妹怎么想起来往咱们院儿里送东西的?难道不怕瞧旁人的脸色?”秋娥不太明白这姑娘的想法,这刑月璇难道不是赵家的亲戚? “想是一番心意吧。”季柔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食盒里,“你把糕点收进屋里去吧,晚上姑爷回来,让他也尝尝。” 夜里,赵谨克回来得很晚,早让人报信回来说是有应酬,季柔也没等他一起用膳,只是早早洗漱好了,坐在桌边等他。 真是春深时节,季柔披着衣裳坐着也不觉着冷,手里把玩着从青州带回来的九连环,目光却忍不住掠过那盘摆在桌子上的糕点。 青州三年,她的厨艺犹只是粗浅的功夫,赵谨克是不许她下厨的,哪怕他一个大男人在撸起袖子在灶间热火朝天,也至多允许她打打下手。 后来他去了战场,严令嘱咐家中的人看好她,自也没人敢让她下灶间,整整三年,她也不过是缠着厨娘教会了她煮两碗面片下一个蛋花汤罢了,似糕点这样精细的东西,她是一点都不会的,更别说赵谨克和她都喜欢的炙羊肉四喜丸子糖醋鱼了。 仔细想来,她也做不了什么能讨赵谨克开心的东西。 烛光跳越,一室寂静,门外偶有风声摇动枝叶。 季柔托着腮儿看着盘中的糕点,这花儿形的糕点,倒是真像刑月璇那个人。花儿似的姑娘,花儿似的年纪。 季柔的指尖摩挲过盘子的边沿,好想将这盘糕点……扔掉。 “吱呀。” 门忽得叫推开了,唬得季柔一跳,连忙将手指收回抬头看去,就见赵谨克回来了,脚步几分踉跄地冲进屋里,左右四顾一片茫然,似没认出来自己到底回了哪里。 后头扑簌簌奔进来四五个丫鬟婆子左右去扶着他,“公子小心,您喝醉了!” “夫君。” 季柔披着衣裳往前,就能看着赵谨克那彻底让酒水给染红了的双颊,手臂一抖就把身边的丫鬟婆子甩将开去,一面左歪右倒地站立不稳,一面挥手斥道:“都出去,出去!” “夫君。”季柔走上前去拉住赵谨克,企图拉回他几分神智,“夫君!” 赵谨克闻声,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垂下头来,笑:“阿柔。” “你怎生喝得这样醉?”季柔的眉心微皱,往旁吩咐道:“快去准备醒酒汤……” “阿柔!” 季柔的话音还未落下,便叫赵谨克一把搂进了怀里,双臂像是铁箍一般将季柔牢牢箍住,然后语无伦次地喊着,“阿柔,我的好阿柔……柔儿,小柔儿,柔柔……” 一声一声的,直唤得季柔脸上也跟着升起了两抹红云来。 “夫君,你醉了。” “嗯,我是醉了。”赵谨克含混着认道,“四五坛子的女儿红,全都是我喝的。” “那你喝这么多做什么?”季柔问他。 赵谨克默了默,却没有答话,季柔等着,就让赵谨克倏地一把抱起,往床边走。 烛光橙黄,鲛绡帐如烟似幻,季柔让赵谨克在床上放好,他自己贴着就坐在床沿,高大的身影笼着他,居高临下又含着几分压迫。 跟进来的的丫鬟婆子也刹那领会了什么,默不作声就退出去带上了门。 “夫君?”季柔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仰望着他,倒是一点也不觉得会发生什么,问道:“你……你怎么了?” 赵谨克也看着季柔,看了半晌,眼神迷蒙了又努力清醒回来,忽然问道:“阿柔,你想家吗?” 季柔眸中的波光闪了闪,勾唇笑道:“夫君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那你想不想青州?你喜欢青州还是京城?” 季柔认真想了想,“在青州的时候想京城,在京城的时候想青州。” “夫君呢?”季柔反问。 赵谨克笑,几分醺然,眸底朦胧,“我喜欢……自在。” “夫君在京城也能自在。” 赵谨克的手掌抚上季柔的脸颊,小小的脸儿一只手掌就能握住。 “阿柔会永远陪着我吗?” 季柔毫不犹豫地点头,“会,我会永远陪着夫君。” 赵谨克手掌抚过季柔的下颌,勾住季柔的脖颈,“那要是我做了阿柔不喜欢的事情呢?” “阿柔愿不愿意多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赵谨克的身子缓缓俯低,几乎是对着季柔的脸儿,“能不能……多原谅我一次?” 季柔也抚上赵谨克的脸颊,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鬓角:“我会尽我所能,想夫君所想,念夫君所念。” 她此生极点,亦不过如此。 “真好。” 赵谨克勾着季柔脖颈的手臂一紧,便吻上了季柔的唇瓣,似细雨绵绵,浅浅摸索着,然后—— 倏然间,倾盆而下,来势汹涌。 季柔轻轻嘤咛了一声,衣衫已经落下了肩头,胸膛高高起伏着。 “阿柔……”她听到赵谨克伏在她的肩膀上唤她,“你不能离开我……” 夜风轻轻从窗棂拂进屋中,季柔仰面望着帐顶烛影明灭,耳边赵谨克轻浅的呼吸声均匀,已是睡熟。 季柔缓缓伸出双臂抱住半具身子都压在身上的赵谨克,指尖抚过他的面颊。 “好。”季柔轻声应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男主受刺激的一天 赵谨克: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能说~ 第37章 宿醉, 赵谨克清晨倒是没有睡过头, 还是差不多的时辰就自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瞬间头疼得想要裂开。 赵谨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昨日也是又昏头了,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有什么用吗? 赵谨克想要坐起身,宿醉, 脑子都是一团浆糊,出去打套拳或许能清醒点, 只是身子才一动, 就感觉到了被压着的左臂,赵谨克忙卸了力道躺好, 低下头, 季柔正侧躺着贴在他的怀中, 手里无意识拽着他的衣襟,睡颜安静又乖巧, 赵谨克的眸底不由微深, 昨日他在宫中见了孟子方, 两个人互揭痛处,哪怕他早就猜到了孟子方重生的秘密, 在心中做了三年的防御工事,可让孟子方一脚踩在了他的痛脚上的时候,仍不由崩塌了城防。 前世他后来虽过得行尸走肉,但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看到幼帝渐日成长, 颇成明君之范,却不想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鸟尽弓藏的路子。 他们活生生夺走了他本该拥有的妻子换成统领朝纲的权柄,结果呢? 他都死了,太后自身都难保,靖平侯府焉有命在? 真是一场笑话,他那一辈子就是一场笑话。 轻轻一声嘤咛,怀中的姑娘缓缓动了动,翻了一个身子背朝他,被压着的左臂也得以解放。 赵谨克动了动压麻了的手臂,悄么声儿坐起身来,锦被就有些滑落,回头去掖的时候,赵谨克瞧见了季柔微微滑下的衣襟,那浑圆白皙的肩膀上赫然有一个红色的牙印。 赵谨克的眸光猛地一缩,浑身一震。 他昨夜干什么了? 赵谨克猛地俯下身来轻轻掀开季柔身上的锦被,那左边的脖颈处隐约还有一枚紫红的印子。 还好。 赵谨克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扯了季柔另一边的衣襟往里瞥了两眼,他倒是还不算过分。 “夫……君?” 季柔朦胧睁开眼,捉住了赵谨克的手,扭头看她,又羞又惊。 “咳。” 赵谨克撞上季柔的眼,努力若无其事,脸颊却也忍不住通红,“我就是看看,我昨夜醉酒,是不是……咳,弄伤你了。” “这里。”季柔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咬破皮了。” “咳。”赵谨克又干咳了一声,低下头看季柔的肩头,的确,有那么点破皮了。就这么看着,多两眼就没来由燥热。 赵谨克转开目光,伸手把季柔的衣襟拉起来掩上,“一会儿给你抹点儿药。” 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翻过身来看着他,“疼。” 姑娘的嗓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赵谨克俯身看着,眼底的光就又一深。 “下次不会了。”赵谨克抬手抚过季柔的脸颊,“我昨天也是喝多了。” “那夫君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了好不好?”季柔伸手拉回赵谨克在脸上的手,娇娇软软地同他打着商量,“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好。”赵谨克应地干脆,低下头在季柔的额头上一吻,“听阿柔的。” …… 赵谨克醉酒,昨夜也没怎么洗漱,从床上起来之后便有些受不了,吩咐了人打水沐浴,热水一泡一蒸,人倒是没有清醒,脑仁反而更胀了起来,索性让人去兵部告了半日的假。 季柔洗漱完了在屋里等着赵谨克沐浴回来,伸手便捧上一碗醒酒汤。 “虽然有些晚了,但喝一碗总比没有的好。” 赵谨克捧着碗坐下,两口就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清晨起来赶着沐浴连早膳都顾不上,难免腹中饥饿,眸光一转就瞧见了摆在桌上的糕点,顺手就拿了一块。 季柔看着他,然后转过眸盯着桌面,问道:“味道……好不好?” “芸豆糕罢了,能有什么好不好的。”赵谨克没觉出来异样,又拿了一块给季柔,“你尝尝。” 季柔看着塞进手心里的糕点,看着那做得栩栩如生的花朵儿,道:“这是邢表妹昨日下午送来的。” “她亲手做的。”季柔又补了一句。 赵谨克看着季柔,季柔低着头,瞧不见赵谨克刹那有些变了的眸光,只是听他轻飘飘道:“那她这手艺倒是尚可。” 季柔闻言,眼睫微颤,默不作声将手里的糕点放回了盘子里,嘟起的嘴泄露了几分忿忿。 赵谨克忍不住低笑出声,叹道: “哎呀,这糕点放了一夜一定是坏了,怎么有股子酸味儿。” “不能吃了。”赵谨克将手里吃了一半的点心扔回盘子里,“秋娥,拿出去倒了。” 季柔还是不说话,低着的头好像永远不打算抬起来看赵谨克。 “不开心?”赵谨克俯身凑近了季柔,“生气了?” 季柔抬起头,脸色都是垮的,可还是嘴硬,“才没有,我为何要生气。” “你瞧你,这眼圈儿都是红的。”赵谨克一把搂住季柔的腰肢,就将人抱到了腿上,“醋劲儿那么大,院子外都要闻到了。” “我才没有。” 季柔推搡赵谨克,她才不要承认,那种……妒妇行径。 “醋好啊,”赵谨克忍了心中的好笑,故意调侃她,“活血散痕,消食化积,还能解毒开胃,阿柔给我泼一斤醋,都能让我多用两碗饭呢。” 青州三年,赵谨克步步高升,不是没有人想给他宅子里送女人,两三个两三个地送,朱氏在席上推刑月璇出来那个眼神她一看就明白了。 她讨厌,讨厌他们这么做…… 季柔狠狠捶他,腿一伸就想起身走开,却让赵谨克牢牢给箍在了怀里。 “我错了,我认错。”赵谨克讨饶道,“不该逗你。” “阿柔的眼儿也是越来越毒了,一眼就给她们那点小心思看透了,”赵谨克愉快地拍着马屁,“以后我又能放一放心了。” 季柔扭头哼了一声,不理他,赵谨克低头就往季柔脸上亲,“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人一般见识。” 季柔又转过头,伸手抱住了赵谨克,问他:“回京城了,你说的话还算数?” 季柔说的是在青州的时候,有人趁赵谨克不在往宅子里送东西送女人,那时她只是惊慌失措又失落,又叫两个女人明里暗里挤兑了一番,第一回 知道吃醋是怎么个酸法,等赵谨克回来的时候忍不住就哭闹了一场,结果当然是那两个女人连同送来的东西都被赵谨克一并丢出了门外,也第一回得了赵谨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当然算数,”赵谨克低头亲季柔的小嘴儿,一下又一下,“我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 季柔终于勾住赵谨克的脖子,一吻,加深。 赵谨克只告了半日假,中午陪季柔用完膳就去了衙门,外头的春意正浓,正好院子里的人还在安置收拾青州带回来的那些行礼,季柔带着无趣,便出了院子去转悠。 靖平侯府那长长的荷池,景色还是极好的。 “姑娘是不是闷了?”秋娥瞧着季柔百无聊赖的模样,问。 “可能,还是不适应吧。” 在青州的时候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矩,赵谨克不在的日子里季柔闷了,无事可做便可上街去,只要带齐了护卫,在外头闲逛上一日也是无妨,有时还能出城看看,赵谨克回来有空的时候,还会带她去打猎,漫山遍野地疯跑。 大约是这么散漫惯了,经历过了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心也野了,在让她回京城这深宅大院里闷着着实是透不过气来。 秋娥道:“姑娘在忍两天,等姑爷休沐,就让他待姑娘出去走走。” 季柔笑了笑,除非告假,眼下赵谨克休沐的机会,也不过一月一回罢了。 清风吹过柳枝,柳絮飞扬,眼下这个时节池子里自然是没有荷花的,一片清水粼粼。 季柔驻足看着池子里飘的柳絮发呆,脑中回想着青州城外山野的景色,赵谨克背着弓箭带着他做陷阱,揪住了一只大野兔…… 季柔的唇角忍不住荡开笑意。 “二表嫂。” 清脆地似黄莺出谷的嗓音从旁传来,季柔唇角的笑意微微一滞。 “妹妹。” 季柔半转过身,就见着刑月璇带着丫鬟款款而来。 “嫂嫂也来这园中散心?”刑月璇看着季柔,笑意婉婉的,一句嫂嫂又拉近了距离。 “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昨日的糕点嫂嫂和二表哥尝了吗?”刑月璇问着,几分疑虑,“月璇的手艺粗陋,不知合不合嫂嫂和二表哥的口味。” “尚可吧。”季柔如实将赵谨克的原话转述,“其实夫君在青州这三年口味也变了许多,打仗也是力气活儿,平日里更爱食些鱼肉,配一壶酒就更好了,与那些点心类的……” 季柔摇了摇头,“倒是不怎么喜欢。” 季柔随口诌了两句,也不算胡诌,赵谨克其实不挑食,也没有什么特别偏好,大约是从小苦日子过来的,只要能吃的,都没有怎么挑剔的,平日里摆饭,也不过是今儿看着哪个菜新鲜才多尝两口罢了。 芸豆馅儿的糕点,她没成亲以前就打听过,但照后来赵谨克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不过是小时候日子苦没见识过好东西罢了。 “那月璇改日便做两道荤菜来给二表哥和嫂嫂尝尝,届时还请嫂嫂和表哥指点一番。” “府中自有厨子,妹妹还是不必麻烦了。”季柔犹是几分客气。 “嫂嫂真是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哪里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妹妹应该的。” 季柔看着刑月璇,还是那样的柔美娴静,只是眸底却忽然有几分深邃:“夫君不会轻易吃外人做的饭食的。”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吃醋的小媳妇还有那么点小傲娇~爽口! 第38章 粼粼水光倒映着天光, 一只飞鸟从枝头掠过, 停在荷池对岸的屋檐上。 “嫂嫂何意?”刑月璇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 “妹妹家中也是有头脸的人家,又有靖平侯府的亲眷关系在身,想要什么样的亲事没有,还不都是旁人上赶着求的。” 季柔唇角的笑意柔柔的, 看着刑月璇的眼中一派坦然,那种坦然不仅仅她是自己的心中澄明, 也是能看穿别人的了然,只一眼, 就看的人无所遁形, “大好的前程在前面等着,妹妹何必委屈自己?” “嫂嫂哪里就能断定了这是委屈了呢?”刑月璇的脸色浅浅变了变, 可到底不是一般单纯的姑娘, 转瞬便又恢复如常, 笑道:“凡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我的前程, 兴许就在这里也未可知呢。” “与人做妾, 无论在哪里, 终究还是落了下乘。”季柔看着她的眼里几分悲悯,“妹妹出身该有更好的, 何必一时执着。” “为妾也未必永远都是下乘。”刑月璇的唇角勾着,眼底却是泄露了嚣张与恶毒,“太后娘娘想当年刚入宫时也不过只是个妃子。” “可见,”刑月璇道,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赵太后当年诞下了先帝唯一的皇子,又紧跟着熬死了中宫,一路从一届无依无靠的孤女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再到太后,谁说妃就只能是妃,妾就只能是妾呢?可这一句话于正室来说…… 季柔的眸底微缩,终于道:“他不会喜欢你的,你也进不了他的门。” “嫂嫂如何能笃定这些?”刑月璇的眼中划过不屑,“况且这也不是嫂嫂一句话能决定的。” 季柔的唇角勾了勾,突然就生出几分好笑,这些年来想进赵谨克门做妾的女人当开始都是这样的自信,仿佛能被人送过来就是稳操胜券了,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当她是在妒。 “你会知道的。” 多说无益,季柔也不与她争辩,转过身便要走。却不想这般淡然的模样让人看着很是居高临下,刑月璇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扬声道:“嫂嫂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表哥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你不会永远都能讨他欢心。” 身份。 季柔的脚步不由微顿,而后继续离开,就像是没有听见那句话。 “哼。” 刑月璇轻哼一声,眉梢眼角都是得意,亦带着丫鬟离去,趾高气扬。 “姑娘。” 走出老远,秋娥不禁担忧地看向季柔,虽然季柔已经不似当年那样只会自己忍着然后忍不住再同赵谨克哭鼻子,可这个刑月璇也不似以前那些送进青州宅子里的女人,明显是靖平侯里长辈的意思,身份也完全不一样。 “要不要咱们同姑爷说说,让他早作准备?”秋娥问道。 “不必。”季柔摇了摇头,“都是小事,就不必烦扰夫君了。” 虽然她也会同赵谨克闹一闹,会哭鼻子会不开心,可是她从来不会让赵谨克在这种事上觉得她难缠刻薄她小心眼儿。 是以自从第一回 让那两个女人作弄地食不下咽寝不安,看到赵谨克就不管不顾哭闹一通,使性子锁门不见他之后,季柔再没有为这种事大闹过。 都是让赵谨克自己知道这种事,然后让他自己亲手处理掉。 刑月璇说的对,她的确不会讨赵谨克欢心,甚至也做不好讨他欢心的那些手段,但是赵谨克只要看见她这个人就会欢心呀。 赵谨克老早就说过,只要她开心,他就开心。 “去给沅姐姐送一张帖子吧,明日我去她哪儿看看她。” 这靖平侯府,终是待得不太平。 …… 海府的院子是造得极繁华热闹的,一踏进门便有富贵锦绣之气扑面而来,那绕着假山围城圈儿的极品牡丹,大朵大朵地盛开着,来往仆役身上穿着的都是锦缎的料子,让人一打眼儿就能瞧出府里的财大气粗。 季沅住的地方是喜安院,很大的一处院子,院里雕梁画栋繁花似锦,可见里头主子在家中的地位。 “我一早就知道你要回京城,一直盼着你回来,看你回来这么几天,可总算想起来要来瞧瞧我了。” 季沅把着手中的团扇,清脆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嗔怪,一面拉着季柔坐下。 “回了京诸事繁多,自然也不好随意出来,怎么样都要在府里老实待上一日不是。” 若非出了昨儿那么一出,季柔原也是不想这么快就出来寻季沅,毕竟赵谨克去了衙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她疯跑,她一个人在府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她,自然不好随意出门。 季沅仔细端详着季柔的脸,道:“黑了,倒是没瘦,人看着都好像壮实了些,不像以前那风吹吹就倒的样子了。” 季沅拉住季柔的指尖摩挲,“手心还是那么滑嫩,想来在青州过得不错,人也终于长大了。” “沅姐姐倒是看着好像瘦了,”季柔也看着季沅,“打理这么一大家子,姐姐平日里肯定辛苦了。” 季沅这样的身份嫁进门,自然是要做管家媳妇的,三年不见,季沅比之从前下颌更尖了,唯一剩的那么一点子稚气无影无踪,眼角眉梢都是管家媳妇的凌厉精明。 赤金的凤钗,高挑了的眉毛,大红的嘴唇,叫人望之便不敢造次。 “辛苦又有什么法子,过了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你道谁人都是你,能到外头去整整逍遥三年,什么事儿都不必沾手?” 季沅自嘲,“我啊,可没有你的好命。” “那姐姐是没有见我闲得数花瓣儿的时候,青州可不比京城,戏班子和杂耍的都不是常有的,前线一开战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开戏班,动不动就封城戒严,要闷起来也能把人闷死。” 青州城里勉强也算是个前线,刚开战的时候涌进来不少难民,战事吃紧的时候戒严,总之也不能算很安乐太平,只是比真的前线又安全一些。 “那你那个好夫君,就一点儿不管你,任你这么闷着也不怕闷出毛病?”季沅打趣儿着问道。 “你又取笑我。”季柔瞪了季沅一眼,却还是答道:“他去前线了,打仗很辛苦,偶尔才会回来,一回来就带两条伤,我每日过得都快担心死了。” “可总算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熬过去了,”季沅轻轻拍着季柔的手背,“赵谨克这此回来就要得重用了,等他的位置再往上提一提,坐得更稳了,你让他想办法去给你请个诰命,这样你在后宅里才能更好地立身。” 诰命? 季柔的眸光微黯,勉强笑了笑,提起这赵家后宅之事,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诰命不诰命的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不看重这些。” 季沅重重握了一下季柔的手,正是要说什么,就见敞开的门外秋容进来,禀报: “姑娘,张嬷嬷来了,在门外候着呢,按昨日说的,是要去库房领那套官窑的茶具,来领牌子的。” 季沅点了点头,“你去账上记下这一笔,再把牌子给她吧。” “是。” 秋容退了出去,季沅继续同季柔道:“怎么能不看重那些,有了诰命在身,倘若赵家那些人想要为难你也得多掂量掂量。我也不多瞒着你,你不在这些年,他们二房那个伯母,还有那个赵肜,私底下对你可没有一句好话,赵谨克才传出消息要回来,外头就风传靖平侯府要给赵谨克纳妾,你可得……可得早做起打算啊!” 可不是,人都已经在府里了。 季柔想起府里那个刑家表妹,浅浅苦笑,“嘴长在她们身上,我总……也没有办法。” 总归赵家和季家的旧仇就摆在那里,这么一道深深的坎儿,是绕也绕不过去,填也填不平了。 “这你可一点都不能让。”季沅拉着季柔的手缓缓靠近,压低了嗓音道:“多难得赵谨克还有几分良心会对你好,要是让她们给你安排进来一个小妖精把赵谨克勾走,你可就真过不下去了。” “我都知道。”季柔的神色有些黯然,可笑意却明媚,“不过夫君也说过,不会有第三个人,我相信他。” “你可得争点儿气,好好长长心!别他说什么就笃信什么,给自己多留两手。” 季沅也不知该怎么劝季柔了,狠狠点了下季柔的额头,“你这处境,可全凭着赵谨克的喜怒了,绑不住他,压也得能压住他,别一天天的就做着白日梦,就自己跟自己傻乐。” “沅姐姐。”季柔的额头被季沅点地生疼,看着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才不傻。” 季沅摇了摇头,还想再提点季柔几句,就听着外头忽然一阵哭闹喧哗传进来,紧接着就能看到三个婆子揪了一个丫鬟过来,把人掼在了门口。 “姑娘。” 那个婆子进来,季柔认出来,是季沅身边从小跟着的老人。进来给季沅行了个礼,也给季柔行了个礼。 “怎么回事?”季沅的眉心微蹙,“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让外头院子的人听见了又是一桩笑话!嘱咐你们的分寸都到哪儿去了?” “姑娘恕罪,”钱婆子道歉道,“实在是老奴没有办法。” 季沅缓了口气,冷着脸问道:“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也不再是纯傻白甜了,是:小心机.白甜~ 第39章 “就是这贱蹄子。” 钱婆子指着那门槛外被另外两个婆子压住跪下的丫鬟, 道:“这贱蹄子从三个月前一来咱们院子就每天打扮地妖里妖气的, 还总是往姑爷的跟前上凑,老奴一早便留心着她了,今儿个倒是好,竟然趁着在姑爷书房打扫的时候偷姑爷的搁在书房里的汗巾, 让老奴们逮了个现行!” 钱婆子将一块雪青色的汗巾递到季沅的面前,“姑娘你瞧瞧, 这是老奴从她怀里头搜出来的,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竟然干出这等没羞耻的腌臜事来, 简直败坏门风!” 季沅看了眼那汗巾, 也没接,只是抬眼看那丫鬟, 淡淡问道:“钱嬷嬷说的可有冤枉你的?” 那丫鬟的发髻都给扯散了, 半边脸都是给打肿的, 却是傲气,也不狡辩, 扭过头忿忿冷哼一声。 季沅手中的团扇轻摇:“倒是有几分骨气。” 钱婆子适时解释道:“原本老奴想着柔姑娘在这儿, 就想把她关进暗室里等晚些再让姑娘发落, 可这贱婢看事情败露,直接就想往外逃, 老奴让人赶紧去抓住她,这才惊扰了两位主子。” “跑?跑去哪儿?”季沅轻笑,几分讥诮玩味。 钱婆子道:“这贱婢的老子娘在孙太太院里当差,不大不小还是个管事儿的婆子呢。” “哦?”季沅的眉梢轻挑, 看着那丫鬟犹自傲气的脸儿,“我说这胆儿怎么这么肥呢。” 季沅手中的团扇轻轻摇着,纤细白皙的指尖握在那乌木的扇柄上亮白地招摇。 “就算老子娘在云水苑里当差,也是府里的人,是府里的人就得按府里的规矩办。可是老太太这些日子在礼佛斋戒,见血腥不吉,那就……” 季沅看着那丫鬟浑身僵硬戒备的模样,淡漠道:“发卖了吧,倒也利索。” “你敢!”那丫鬟奋力挣扎起来,叫骂道:“我从小在孙太太身边长大,是太太身边的人,你凭什么发卖我!” “凭我是主子呀。”季沅倒是一点不生气,还能带几分笑意,只是眸底结了冰霜,“你的身契在海府一日,我就能处置你,管你在谁的身边长大呢,谁让你要犯在我的手里。” “我呸,你算什么主子,你得意什么!”两个婆子压着那丫鬟,可她却似疯了一般,一边拼命挣扎一面道:“公子根本不喜欢你,他宁愿夜夜在青楼里守着一个妓子的门也不愿意回来看见你,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就是一个弃妇,一个没人要的……” “啪啪!” 后头的话含混不清,钱婆子冲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打得那丫鬟满口是血,“贱婢,由你满口胡言,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拖下去,马上让人找人牙子过来!” …… 熏炉里一丝沉香烟气缓缓升起,风从窗外吹进来,浅色的纱帘微微抖动。 季沅手中的团扇犹自缓缓扇着,一下一下,好像何事都不能惊扰了这节奏。 “让你见笑了。” 季沅低头浅笑,抬眼时眸里还是一派明艳,好似只是收拾了件寻常的小事,“这大宅子里人一多,事儿也就杂成了一团乱麻,烦人得紧。” 季柔望着她,唇瓣微微动了动,“沅姐姐……” 那个丫鬟方才说的……弃妇? “你瞧你那吓傻了的样儿?”季沅嗤嗤笑出了声,红唇扬起明艳不可方物,就似那啼血的杜鹃,“到底还是少见了世面,不够镇定。” “我记得夫君同我说过,海公子为人谦逊有礼,是个温厚之人。” 温厚之人,怎么会留宿青楼? 季沅的唇角勾了勾,几分浅浅的嘲讽,却又满不在乎,“他的确是个温厚之人,还有情有义呢。” 季柔怔怔地看着季沅,不懂季沅这样说是否是在反讽。 “不提他,我可不是少了他的宠爱就过不了日子的人,人不在我反而清静,反正他回不回来,这管事当家的媳妇儿还是我。” 季沅说得云淡风轻,可季柔的心却是揪得愈发紧,“海家也是名门,难道他这样就一点儿都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吗?家中的长辈也都不管吗?” “他爱怎样就怎样,反正他也折腾不出花样儿来,在这种深宅大院里,几世同堂盘根错节,执掌中馈的权柄比夫君的宠爱要重要得多。”季沅这样说着,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抬手拍了拍季柔的手背,笑道:“何况我还有昌安侯府这门亲戚呢,只要二叔不倒,这辈子我都能横着走。” 季柔的心底沉沉的,虽然知道季沅说的有几分道理,可让赵谨克这么捧了三年尝过了那种甜蜜的滋味,便知道夫君的宠爱也是绝不能少的,不然就算让她拿了靖平侯府的库房钥匙,也是不快活的。 只是眼下季沅这样的情境,她说什么都是不妥,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帮上季沅,又何况季沅本就比她聪慧,也无需她多言什么。 季柔深吸了一口气,让脸上的笑意重新回来,“那我与沅姐姐说说在青州的趣事儿吧……” …… 说说笑笑,玩玩闹闹,都刻意撇开了那些叫人闹心的事情不去提,季沅和季柔的一切就都好像回到了当年都未出阁的时候,那般单纯烂漫不知愁,满心里想着无非是些不切实际的畅想。 季柔在海府待到了下午才看着天色准备回去,季沅送季柔出二门,快落山的阳光淡淡的斜照着,明媚里裹着几分暮气。 “这宅子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下回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季沅挽着季柔的手边走边道。 “好啊,”季柔应着,“沅姐姐若是得空,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不爽约。” 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便是走过了花园,过了一座荷桥,就见迎面走来一人,身姿挺拔,气质谦和。 季柔认得,那是海明谦。 季柔怔了一怔,想着今日才知道的那些他的恶行,心中很是不是滋味,可还是规规矩矩同他见了一礼,“姐夫。” “姐夫?” 海明谦瞧着季柔,一时倒是没猜出季柔的身份,眉心微微皱下,下意识还是准备抬手回礼。 “这便是柔妹妹,”季沅淡笑着解释,似乎是怕海明谦不够清楚,有意又加了一句,“我二叔昌安侯的女儿。” 昌安侯的女儿。 此言一出,海明谦的眸底倏地缩了一下,面上可见地升起了一抹寒霜,才准备回礼的手猛地落下,冷冷地睨了季柔一眼,又瞪了季沅一眼,撞上了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睛。 “呵。” 海明谦笑了一声,似是遇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拂袖便走。 “海姑爷他……” 这般态度,连着秋娥都忍不住开了口,季柔也叫他的神态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是海明谦那厌恶之情却是明明白白。 “我是……得罪姐夫了吗?”季柔问道。 季沅浑是不在意,只挽着季柔继续往前走,道:“疯病一时犯了罢了,撞上他也是晦气,咱们别理他。” …… 季柔的马车到靖平侯府的时候,正是上灯传膳的时候。 院里的人见季柔回来,便忙碌着开始往厨下传膳上来,赵谨克比季柔回来地还早一步,季柔进门的时候刚将身上的官服换下。 “今日去海家,与你的沅姐姐可聊得开心?”赵谨克一面系着腰带一面从屏风后出来,调侃道:“这么晚才回来,我刚才还思量着是不是要上海府去要人,别让你那沅姐姐给你拐了不回来了。” 季柔凑上前将赵谨克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再去帮他系那腰带,一面道:“路上路过了糕点铺子,便买了一些回来,这才耽误了时辰。” “鼎翠斋的?”赵谨克低头问她,鼻息就喷在季柔额间,“我好像都闻见你身上的甜味儿了,真香。” “那吃一块儿?”季柔召了捧着食盒的秋娥过来,从里头拿了一块芸豆糕递到赵谨克的嘴边,“我尝着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你也尝尝?” 糕点小巧,赵谨克就着季柔的指尖一口便见糕点吞进了嘴里,一面伸手就揽了季柔,贴着季柔的身子道:“甜,糯,香,真想吃一辈子。” “吃多了可是要积食的,”季柔轻点着赵谨克的胸膛,“你还是留着肚子吃晚膳吧。” 赵谨克笑,捉住季柔的指尖,正是要假作咬一口,便听外头的丫鬟拎着个进来禀报道:“公子,少夫人,刑家姑娘差人送来了两道菜,说是刑家姑娘亲自下的厨,想请公子和少夫人尝尝。” 赵谨克唇角的笑意渐渐便冷了,季柔看了眼那食盒,想着昨日与刑月璇说的话,眸底微黯,转过眼一个字都不说。 “送什么了?”只听赵谨克问。 丫鬟道:“一道八宝鸭,还有一道糖醋鱼。” “把食盒给她送回去,”赵谨克道:“就说我说的,我们院里不吃这种别有用心的东西,让她有心的话,就多孝顺孝顺二伯母他们。” “是。” 丫鬟领命带着东西走了,赵谨克又低头,伸手刮了下季柔的鼻尖,不轻,几分嗔怪。 “听说你昨日在池子边遇见她了?” “嗯?”季柔点头。 “今儿还敢送东西过来,看来是你说的话不够狠,不起效用。”赵谨克勾住季柔的下颌抬起她低着的头,几分假作的恶狠狠,教训道:“听见我今儿说的话没有,还有我这脸色,你多学着点,不怒自威,下回给她一次呛死喽,不给她留下尾巴。” “听到啦。”季柔抱住赵谨克的腰身,抬着头撒娇,“我尽力。” 第40章 晨光微曦, 太阳光只是冒了冒头, 和风送爽,尚有几分湿气。 春浓渐暖,季柔偶尔也能起得早些,忙忙碌碌梳洗穿戴, 同赵谨克一道用过了早膳送他出院子去衙门,一口气松下来, 人也就忽然一下了没了着落。 昨日刚往海府里待了一整日,今日自然也不好再出门去, 季柔费尽脑子想着找些事情来打发时辰, 往库房里溜达一圈,就翻出了一张琴来。 季柔并不善音律, 当年虽然都学过, 也延请过几位名师练了好些年, 但季家的长辈心底里其实都不看重这些琴琴画画的。 毕竟说句不好听的,季家当年没落之后底蕴就没了, 季申那一辈儿的都是泥腿子出身, 王氏姜氏的出身也不过小门小户, 种地纺布操持家务倒是一把好手,琴棋书画能做来什么实用?要不是姜姨娘多两个心眼儿看着旁人家姑娘都在闺中学什么思量着也给她们季家的姊妹搬来一套, 季柔小时候也不过玩泥巴玩娃娃就这么过来了。 “姑娘可是要弹琴?” 秋娥看着季柔把琴翻出来,也是来了几分兴致,“好久没听姑娘弹琴了。” 季柔勾了勾唇,“早就生疏了, 权当解解闷儿吧。” 天光渐和,日头完全从云后头出来了,季柔抱着琴坐在庭院中擦拭,阳光穿透花架上兰草上的露珠,晶莹透亮。 两声琴弦拨动的铮铮声低低响起,季柔的指尖划过琴弦,只听着这两声琴音便可知手中这张琴绝非凡品。即便她也不爱这样附庸风雅的,却也不妨碍她手中的东西都是极好的,这张琴便是当年她生辰时有人借花献佛送来给她讨好季申的,听说千金难求。 只是她习惯了手上的一张旧琴,原本是想着拿它当谁的谢师礼…… 季柔的眸底微微深邃,摸着琴身便想起了徐因兰的面庞,到底她这琴还是没来得及如愿送出去。 “姑娘,你瞧,这兰花儿的花骨朵儿今早上也开了呢,老奴起来打扫院子,打眼就瞧见花开了,这花儿也真是有灵性,不枉姑娘照顾它这几日。” 季柔正暗自神游,眼前一暗便见刘嬷嬷又凑了上来,这回手中捧着的是盆兰花。 “是不错。” 季柔抬眼瞧了一眼,清秀的面上眉眼柔软,也瞧不出特别的喜欢不喜欢,只道:“嬷嬷将花放回去吧,一会儿花匠好打理。” 刘嬷嬷笑得灿烂,“那听姑娘的,老奴这就去。” 瞧着人走远了,秋娥忍不住低声道:“这刘嬷嬷倒是每日上赶着献殷勤,想是想进屋里服侍了。” 季柔的唇角勾了勾,自从回京,刘嬷嬷这些心思只差写在脸上了,只是这些内外服侍的人从一早就是赵谨克定的,京城到青州还是青州到京城从来如是,她素来也不沾手。 “她倒也是从小侍候在姑娘院子里的老人,论做事也算利索,去青州的时候一切从简就将她留下了,这三年在靖平侯府里听差,想来……也不是很得趣儿。” 都是一个府里出来的下人,虽说秋娥瞧不上刘嬷嬷眼下的做派,却也有些同情,虽说赵谨克从一开始就宠着季柔,可他们这些从昌安侯府过来的下人却未必都能跟着沾光,特别是季柔后来跟着赵谨克去了青州,剩下留下的这些人既没了自己真正的主子做靠山,又不能回昌安侯府里去,在这儿靖平侯府里待着就得听侯府其他主子的使唤,过得也并不容易。 “咱们院儿里现在人多,其实也无所谓屋里屋外了,刘嬷嬷年事已高,平日里月钱给得丰厚一些,不要亏待了她。” 季柔抱着琴起身,就想往屋里去试试自己的技艺还剩下多少,才站起身就见院外三四脸生的婆子簇拥着一个丫鬟进来,是韩氏身边的大丫鬟水月, “少夫人,夫人请您往祠堂里走一趟。” …… 韩氏会来寻季柔过去,猝不及防又意料之中,婆母寻媳妇儿过去,季柔哪怕心中无底,却也没有什么理由可推拒的,多问一句也问不出缘由,只将琴放下理一理衣裙便跟着丫鬟婆子去了。 季柔从来没有去过赵家的祠堂,可历来如非祭祀去祠堂里也没有什么好事。 路很长,弯弯绕绕走了很远,季柔从来没在靖平侯府里走过这么长的路,周围的亭台楼阁都是陌生的。 赵家的祠堂建的也是大气,与昌安侯府里的比也没有什么不同。季柔进去,祠堂里面却并没有人。 “母亲呢?”季柔问。 “夫人不在这里。”水月答话,脸上客气地笑盈盈的,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 “那母亲她……” 季柔的心中本就没底,提着心跟着过来,眼下更是疑惑。 水月道:“夫人说了,请少夫人跪在赵家的列祖列宗面前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思过? 季柔叫水月的话说的一愣,这些日子她都没有见过韩氏,何时又开罪到了韩氏的跟前? “不知我是做了何事触怒了母亲?”季柔硬着头皮问,“还望水月姑娘提点。” “少夫人做了何事少夫人自己清楚,又何必反问奴婢?” 水月的下颌微微抬起,言辞里半分不带客气,“少夫人想想几日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自然就明白了。” “喏。”水月一点不给季柔再说话的机会,身后就指了指供桌前头的木板地,道:“少夫人就先跪着思过吧,奴婢还要回去向夫人回话呢。” 季柔咬了咬唇,看向那供桌前的空地,甚至没有一个蒲团。 水月的眉梢微微扬起,催促道:“少夫人,您可快些吧。” 她的错,能是什么呢。 季柔暗自攥紧了掌心,转过身,朝供桌前跪下,膝盖磕在木板地上就是生疼。 “嗤。” 季柔听见水月冷笑的声音,“那奴婢就先告退了,李姑姑会留在这儿陪着少夫人的。” 语毕,水月转过身便干干脆脆带着人走了,剩下的李姑姑也跟着出去,却没走远,在祠堂的门外面拖了把竹椅施施然坐下,一面悠悠道:“少夫人,您可端正跪好了,这儿可是赵家的祠堂,不能不敬先祖。” “姑娘。”秋娥也跟在季柔身边跪着,韩氏身边的人来势汹汹,从头至尾她们都处在弱势。 “这明显是来找茬的,”秋娥轻声道:“咱们快找姑爷来救咱们吧。” 季柔摇了摇头,“母亲哪里就会无故寻衅呢,是咱们的确做错了。” “姑娘才回京几天?私下连碰都没碰上过她们,哪里来的事儿?” “咱们私下,不是碰见了刑家妹妹吗?” 她的话也好,还是昨日赵谨克的话也好,怕都是下了那刑家表妹的面子,她是赵家的表亲,是她们自己寻来的人,哪里能容得下她受委屈。 季柔抬头望着上首满堂的牌位,那都是赵家的列祖列宗,那一座座牌位不论男女都冠了赵氏的姓,是真正的赵家人,而她…… 即便占了赵谨克正妻的位置,即便是他们赵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这辈子也可能无法真正入他们赵家的门,哪怕百年之后,也不知能不能和赵谨克一起进他们赵家的祠堂。 赵季氏? 只听着,怕就让赵家人刺耳了吧。 “姑娘,那咱们想办法通知姑爷吧。”秋娥也想通了刑家表妹的关节,可在这赵家也着实没什么自救的法子,只能想到赵谨克,“这地板又冷又硬,姑娘的身子撑不住的。” 撑不住,也要撑。韩氏说让她跪到想通了再出去,她总归不能真的“想通了”。 季柔苦笑,“你难道现在还出的去?” 这才多早,这一日才刚刚开始呢。 …… 日头缓缓高升,赵谨克今日是往朝上去的,青州的战事收尾,今日该是在朝堂上论功行赏的日子。 大朝上封赏的章程庄严,太监捧着甚至站在丹墀上一项一项朗诵这关于西北战事的结果,有赏的自然也有贬的,晋王府昌安侯府靖平侯府三方势力几番激昂陈词,争夺的无非青州一线的军政这一块肥肉,来来回回直说得幼帝都忍不住在上头打了个哈欠也没拉锯出了结果,不情不愿地退了朝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赵谨克与青州来的几个同僚一块儿往外走,半道上就遇见了早早等在那儿的孟子方。 “恭喜赵副将……哦不,赵侍郎高升。” 孟子方拱手虚虚起了一礼,尾音微微扬起几分轻佻。 赵谨克的眸底一派冷意,众目睽睽却也要做表面功夫,停下脚步来回礼,“中护军客气了。” “近来春意正浓,春暖花开好时节,城外踏青正是时候,内子听闻柔儿妹妹回京一直惦记地紧,特别写了张帖子……” 孟子方从背后拿出一张藕色的帖子,修长的双指夹着那边角一翻,就递到了赵谨克的眼么前头,“还望赵侍郎能替我转交给柔儿,届时若是赵侍郎不弃,也可与我们同行,人多了才热闹。” 孟子方的桃花眼盈盈挑着,浮于表面的笑意热络又亲近,好似真与赵谨克交情深厚,却比直接翻脸更咄咄逼人。 赵谨克冷眼看着他演完,抬手接过那帖子,“中护军倒真是有心了,我回去定然转交给柔儿,叫她得了空就回信。” 孟子方笑得更灿烂,抬手抱拳,语调微扬,只那一双桃花眸里深沉难测,“那就有劳赵侍郎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脸上笑眯眯,内心MMP~ 第41章 宫墙巍峨, 正是散朝退班的时候, 人人都赶着往衙署里去或是晌午应酬,赵谨克与孟子方虚情假意你来我往两句便散了,赵谨克继续往宫外去,与同僚抬手告辞, 转过身静下来只剩一人时,才低眼看手中的帖子。 那年在庭院中他与孟子方一场冲突季柔虽到最后都不曾说什么, 却也是多了几分顾虑,这三年来几乎都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季家的人。他知道, 季柔是在避嫌, 那点心思就跟前世一模一样,是以倘若孟子方亲自送这帖子上门季柔怕是不会应允。 所以他就送到了他的手上。那点子手段也是与从前如出一辙, 他明知道, 却无力招架。倘若今日他没下了这张帖子, 怕是季柔转日就会知道。她不会跟他闹,可她的心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聚少成多, 积小致巨, 季柔心中每一道隔阂,最终都是他的隐患, 一点一点瓦解掉他这三年筑造的堡垒。 他不能。不能给他机会。 赵谨克深吸一口气,将帖子收进官服宽大的袖子里,收拾了心绪走出宫门,抬眼, 便看到自家的马车边上有人着急眺望。 赵谨克的眉沉了沉,加快了脚步往马车边走。 “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安排在府里里做杂货的仆役,老早就等在了宫门外头,只是赵谨克身在朝上无人能往里头通信,在外头一等就是一个上午,让大太阳晒着,额头上一层薄汗。 “今早公子您走后,没多久夫人便罚了少夫人跪祠堂思过,眼下该已跪了一个上午了。” “你可知是因何缘由?” “没说。”仆役道,“奴才去打听了,今早上二房夫人过去陪夫人用的早膳,紧跟着夫人房里的水月姑娘就去少夫人那儿传话了。” “除了跪祠堂,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仆役摇了摇头,“倒是没听说。” “京九!”赵谨克沉声道。 “是。”京九领命,利索跟车夫解了套车的马下来。 …… 快马奔驰过街,说句讽刺的,赵谨克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曾经他也多少回在外得了消息往府里赶回,一次次得来都是锥心之痛,一个两个遍体鳞伤。 哪怕他想多少办法,怎么躲怎么避,当年祠堂讨来一通杖责三年都不曾与韩氏和解,终归无法彻底护得季柔平安。 或许早有预感,赵谨克心急如焚却又异常冷静,奔马到了府门前直冲祠堂,推开那门,就见跪在牌位前的那个身影。 “疼不疼?”赵谨克半跪下身,将季柔揽进怀中。 季柔靠在赵谨克的怀中,无声摇了摇头。 “哎呦公子您怎么来了?”李姑姑追着赵谨克进了祠堂,“您这是要做什么?” 赵谨克一句没理会她,只将季柔的裙摆拉起,卷高了裤腿,那裤子下,两条玉白的细腿上膝盖处一片红肿惹眼,赵谨克仔细看着,指尖在边缘上轻轻摩挲而过。 所幸,伤得并不算严重,也所幸眼下天暖,不至于寒气入体。 “回去擦药。”赵谨克放下季柔的裤腿,打横抱起季柔。 李姑姑急急拦道赵谨克的跟前,喊道:“公子,这可是夫人下的令要少夫人在祠堂思过,没有夫人的命令您可不能将人带走!这儿可是祠堂,那么多列祖列宗看着,公子您做事可要想想清楚!” “滚。”赵谨克的脊背挺的笔直,目不斜视。 “公子,您可是夫人的亲生儿子,可不能不孝……” 孝字出口,像是刹那踩中了最后的底线,赵谨克什么都没说,只是倏然飞起一腿对着李姑姑当胸就是一脚,霎时间便踢得李姑姑出老远,一口血吐了出来。 季柔抬起头望着他,赵谨克没有低头,还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她只能看到他那紧绷着的下颌线,可预见那脸上也是没有表情的。 他素来温和,温和得连怒意看起来都是平静的。 只是他越平静,话说得越少,便越是怒极。 “我们走。”季柔听他道。 大步出了祠堂,赵谨克的脚步很急却又很稳。季柔的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终究没有忍住,抚上他的面颊。 “夫君……” “怎么了,是我走太快了?” 赵谨克低头,唇角浅浅勾起尽力维持温柔的模样,眼底氤氲的黑暗挣了又挣,从心底翻腾的怒意里挣扎出几分清明。 “那地板硬得很,但我把裙子偷偷叠几叠垫在膝盖的下面,就不怎么疼了。”季柔语调轻松,也用力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这还是以前在家里看下人受罚的时候学的,只可惜现在不是冬日没穿棉裙呢。” 赵谨克轻笑了一声,像是配合季柔,“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季柔与赵谨克闲聊着:“夫君今日是不是又要告假了?让衙门里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赵谨克应着季柔,几分调侃,“我又不是三公九卿,衙门里一时少了我一个做事也没什么打紧。我可是外戚,谁敢不服。” “你昨日不是说你今日去朝上是要去受封赏吗?”季柔一句跟着一句絮絮问着,“你倒是和我说说陛下都封赏了你一些什么?让我也高兴高兴。” “这可多了,绫罗绸缎好几箱子呢,让裁缝铺子的人过来给你好好做几身衣裳……”赵谨克用心地回着季柔的话,哪怕知道这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还没把自己真正骗进去,幻境便碎了。 “站住!” 柳絮飘扬,那粼粼荷池边,长长的青石路上,韩氏朱氏领着人迎面而来,赵谨克维持在脸上的笑意蓦然崩塌。 “母亲。”赵谨克唤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韩氏的脸色铁青,早在听到赵谨克忽然回来的时候便知道事情不妙,果然这个儿子根本不顾及她的脸面,径直就把人带了出来。 这算什么,当她这个母亲,这个当家主母算什么?往季家的女人面前下她的脸?她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赵谨克的面上无波无澜,只道:“阿柔的腿上有伤,我带她回去上药。” “谁准她出祠堂的?谁让你私自带她出来的?我让她在祠堂里思过,她可思出结果来没有?没有就继续回去跪着!” 韩氏同赵谨克怒斥着,眼神却落在季柔的身上,“昌安侯府里教出来的女儿就这般不知规矩没有教养吗?连这些规矩都不懂!” “母亲!”赵谨克扬声喝断,“思什么过?她哪里有过?你不如就直接说出来我听听!” “她有何过?”韩氏冷笑,指着季柔道:“不知廉耻的东西,现在还赖在克儿的身上,你当我这个婆母是什么?你的礼数呢!除了蛊惑夫君,昌安侯府连这么点儿道理都没教会你吗?” 恶言恶语,疾风骤雨一般倒在身上,比起当年敬茶时那一点子风波,这才是韩氏该对她真实的样子吧。 季柔的眼睫微颤,缓缓松开了勾在赵谨克脖颈上的手,却让赵谨克抱得更紧。 “教养?”赵谨克的唇角微挑,几分嘲弄,“规矩?道理?” 赵谨克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着,眸光自前跟的韩氏朱氏身上一个个掠过,“难道母亲这般口出恶言地叱骂自己的儿媳,二伯母居心叵测地挑拨离间就是有教养规矩道理了?” “你!”韩氏气结。 “你说什么居心叵测?啊?”朱氏忍不住反驳,指着赵谨克的手里帕子一颤一颤,几分强自镇定,“我怎么挑拨离间了?二郎你莫不是昏头了!” “难道不是二伯母你吗?一根舌头三两句话就想搅弄风云?赵肜虽不是你所出,可性子倒是像极了你,难怪当年二伯险些纳了个优伶进门。” “你说什么!”朱氏叫赵谨克踩了痛脚,“我可是你二伯母,你是怎么跟长辈讲话的,自从娶了这个狐狸精进门你是被迷了心性了吗!” “二伯当年不过只是有意纳妾二伯母便撒泼打滚地成日哭闹逼二伯就范,所谓已不所欲勿施于人,二伯母如今的所作所为可想过当日的你自己?” 哪个女人能真心为自己的夫君纳妾?韩氏至今都不能完全容下赵谨修和赵虞的生母,如今又何苦来逼季柔呢? “好。”朱氏让赵谨克气得直喘粗气,“话既然说开了,也就不饶圈子了。” 朱氏扭过头去看韩氏,“三妹便与二郎说了吧。” 韩氏吸了口气,下颌绷得紧紧的,道:“你邢家妹妹我看着很是喜欢,当时请刑府的人送过来,便没有想过再送回去。院子我也已经收拾出来了,今夜你便过去吧。” “我若是不呢?”赵谨克冷笑,“当年你们给我定下亲事的时候便是独断专行,根本不理会我心中所想,眼下是想再如法炮制吗?” “母亲。”赵谨克道,“儿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儿子了。” “你这个不孝子!”韩氏让赵谨克冲得心口一痛,终究是忍不住让气得红了眼,“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吗?” 赵谨克抱着季柔的手掌微微缩紧,起伏的胸膛微微颤抖用力压下一口气。 韩氏所想他心中如何不知,前世今生他都清楚韩氏心中的恨意,纠缠愈久愈能明白,那也是她的疮疤,她的恨并非毫无缘由。若非是季柔的身份,照韩氏的性子亦会对季柔呵护有加,可到底事与愿违,站在如今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 赵谨克压着心中翻涌的心绪,放平了几分语气,“我不会纳妾,今生今世都不会,那个刑家来的姑娘若是母亲喜欢就留着说几日话吧,若要寻亲事,我亦识得不少尚未婚娶的青年才俊,刑家的妹妹若是有意,可安排她相上一相,再让人上门求亲。” 言下之意,若再纠缠,他随时将刑月璇嫁出去。 “你若是不纳妾,赵家的香火怎么办?”朱氏道:“我们赵家的骨血里难道要掺和季家的血脉?列祖列宗知道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二伯母说赵家的血脉?”赵谨克轻笑,眉眼淡然自若,“倘若赵家容不下我和阿柔,那我们便不入赵家的祠堂就是。” “赵家的族谱上,现在就可以将我划去。” 剔除族谱,从此不再做赵家人。 “你……” 朱氏的喉间终于梗住,韩氏踉跄一步扶住丫鬟的手,失魂落魄。 作者有话要说:风箱里的老鼠他又崩溃了~ 第42章 赵谨克抱着季柔回屋, 院儿里头的下人看着他们进来脸上神色各异, 怕也是早就收到了季柔罚跪祠堂的风声,只是不曾想赵谨克会赶回来。 刘嬷嬷抬头望着,看着跟在后头走得踉踉跄跄的秋娥,略思忖了下放下手中的伙计就奔迎了上去。 “哎哟, 姑娘这是怎么了?”刘嬷嬷惊叹一声,就跟上了赵谨克的身旁, “姑娘可是受伤了,老奴去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却不想赵谨克目不斜视, 径直就抱着季柔进了屋, 刘嬷嬷讨了个没趣儿,转头又去扶秋娥, “秋娥呀, 这是怎么了?瞧你这腿, 要不要我帮忙?” “不必了。姑爷自己就是大夫,不必劳烦嬷嬷去外面请。”秋娥敷衍了两句, 拂开刘嬷嬷的手, 就急急往里跟去。 刘嬷嬷只望着她的背影, 道:“那有事你出来说一声,我帮你啊!” 屋中焚着香, 是季柔最喜欢的香甜味道。 赵谨克把季柔放在床上,转身就寻来了药膏,卷起季柔的裤腿,将那药膏小心抹在季柔的膝盖上。 秋娥沏了茶端来, 道:“姑娘喝喝口水吧。” 天眼见着就热了,一早上笔挺挺地跪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早就渴了。 季柔接了茶盏过来抿了一口,道:“你也先回去吧,去给腿上擦些药膏。” 秋娥摇头,“奴婢皮糙肉厚,这些都不算什么,不用擦药,奴婢就在这儿伺候姑娘。” “去吧。”季柔将茶盏递还给秋娥,“谁的腿不是肉长的,你也去歇会儿吧。” 秋娥看着季柔,又看了看赵谨克,点了点头,“是。” 秋娥退出去了,屋中只剩下赵谨克和季柔。 赵谨克低头给季柔抹着药,很轻,又很仔细,一点一点均匀地抹开,然后将裤腿放下,转过了身。 “这药还算灵光,只需半日,这红肿便能消下去。” 赵谨克低着头将药盒的盖子拧紧,看着小小的药盒被捏在手心里,眸底木然空洞,默了默,五指收紧一握,就要站起身。 “夫君!”季柔一把拉着赵谨克的胳膊,望着赵谨克的侧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忖了半晌,赵谨克也等了半晌,季柔终于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赵谨克闻言,默然转过身,一把将季柔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其实我没关系的。”季柔的脸埋在赵谨克的肩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婆母也不是真的不讲理,她要是不讲理,可以直接把刑家妹妹送进咱们的院里来逼你和我就范。婆母至少还是顾及着你的感受的。” “至于二伯母说的……”季柔的手掌抚在赵谨克的肩背上,抬起了脸来,“你可不能真剔除赵家的族谱,这样我岂不是成了你们赵家的罪人了?夫君不能不孝,我也不当罪人,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句一句,季柔缓缓在赵谨克的耳边说着,竭尽所能地想将今日的一切抚平。 可如何又能抚得平?那样赤果果的话就剖开在了眼前,就像撕破了的遮羞布,那些曾刻意忽略不提的,尽力粉饰太平的统统一股脑被拉扯了出来。 恶意,汹涌地可以将人吞噬。 “阿柔,你还记得我以前教过你的吗?”赵谨克道,“就是当年难民涌入青州城的时候。” 季柔愣了一下,“记得。” 当年边境甫一开战,多有灾民流离失所,一股脑涌进了青州城,官府虽有安排赈济安置,但收效甚微,还是满街的流民无处可去沿街乞讨,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匪性。 季柔当年不知深浅,只是单纯心善,看流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出门见到了便忍不出出手救济,大约是被人看着好欺负,有一回季柔出门便叫城里的一股流民团团围住想要打劫,所幸身边的护卫得力,才保了季柔的周全,但季柔也在乱中崴了脚,修养了好一阵子。 赵谨克那时在前线一时不得回,知了消息便修书回来,在信中教导季柔处事该如何恩威并济,就算做善事也要让人知道她厉害的地方,该狠时便要狠心。倘若一时领悟不到也不要紧,先装着做一个坏人,起码让人不敢轻易起欺侮她的心思。 “倘若下回有人再想欺负你,特别是二房的人,你一步都不可以退让,就算你说不过她们,但你可以不理她们,她们让你往东,你就算不往西,你也可以不动,就像这回母亲让你跪祠堂,你可以不去,去了也不跪,要是她们让人动手,你就让我们的人反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她们伤害到你,剩下的,都等着我回来解决,好不好?” 韩氏的性子其实并不是狠绝的那种,自当年他祠堂尽力维护季柔带她离开三年后,韩氏对季柔恨归恨,至多也不过是冷言冷语罢了,毕竟他是她的亲儿子,只是其他人…… 那刀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总归是不知道疼的。 “那这样,岂不是留给你一地的烂摊子?什么事都落到了你的头上。” “你要是受了伤受了委屈,我岂不是更心疼,我要是到了气头上再一时冲动,那才是更大的烂摊子。”赵谨克松开季柔,指尖抚过她耳边的碎发,爱怜又缱绻,“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也是在保护我。” “那好,我答应你,”季柔抓着赵谨克的手,“我一定保护好我自己。” 赵谨克的唇角浅浅勾起,道:“我这些日子在城里城外看了几间别院,地方不大,有些像我们在青州时的宅子,等过些日子得了空,我带你各处去看看,看你挑中了哪一处,我们就买下来。” “为什么要买别院?” “偶尔可以换个地方住两天,不好吗。” 分家,不是没有想过的。 这两个字前世他就想过好几回,可就是想过好几回才知道,他想要分家根本难如登天。 他是赵家唯一的嫡子,将来赵家的侯爵就会落在他的头上,自古哪里有承爵的嫡长子分家出去的?前世他做不到,今生也做不到。他的确可以为了季柔舍弃侯爵身份分家离开,可然后呢,不仅赵太后不会放过他,他如此作为,怕是连他父亲都会震怒。 届时的结果无非就是所有人又将一腔怒火倾泻在季柔的身上,或许他一眨眼,他们就会要了季柔的命。就如同前世他违拗赵太后在季柔孕中几次想要为他娶平妻的意思,为此断了赵家的一条联盟,后果便是他们夺走了季柔的孩子和性命为代价。 他的确可以与整个赵家相抗衡,可承担这些后果的不是他,是季柔。赵家的长子嫡孙终归不会有事,而他的季柔,还有她的孩子…… 赵谨克的眸底暗潮汹涌,可脸上只是柔情,“每月我休沐前后就带你出去住两日,煲煲汤,做两顿面片,就像在青州的时候一样。” “好啊。”季柔抱住赵谨克的手臂,将脸颊贴着他的手臂,“都听夫君的。” 赵谨克笑了笑,任由季柔的亲昵,外头有丫鬟来问是不是要摆午膳,赵谨克抱了季柔在桌边坐下一起用膳,末了搁下筷子,拿出了孟子方的那张帖子。 “这是孟子方托我带给你的帖子,是他新娶的那位夫人给你的,你瞧瞧。” 季柔有一瞬的怔愣,接过帖子来打开看了看,道:“是姜嫂嫂想约我和你一起去城外游猎。” “那很好啊,”赵谨克的唇角浅浅勾着,仿佛是听了一件极寻常的事,“过两天我寻个空,就陪你一起去。” 可是孟子方也会一起去。 季柔这一句话梗在喉咙中,不知该如何说,赵谨克与孟子方之间…… “我腿上不便,还是不去了,待以后有机会再约姜嫂嫂出来喝茶吧。”喉咙里话滚了又滚,终究化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推诿。 “你腿上的伤明儿早上就能好了。”赵谨克却仿佛没听懂季柔的意思,继续道:“我瞧后日就不错,正好是我休沐,待在城里也没什么意思,去外头走走散散心也是极好。” 但…… 季柔的眼睫微垂,终究是道:“你不必为了我勉强……”做这些。 “哪里是勉强。”赵谨克轻笑,“我与他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谨克摇了摇头,“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赵谨克却不再说下去,季柔看着赵谨克,一丁点都无法猜透他的想法,赵家和季家之间什么样她也清楚,所以他的不至于是什么不至于? “别又瞎想。”赵谨克伸手点了一下季柔的额头,“一起出城踏青罢了,能有什么事,你只说你想不想去?” 自然是想去的,不说是能见到孟子方给她娶的嫂嫂,单单只说游猎野炊,便是极诱惑季柔的了。 “那……”季柔犹疑着,“那我去给姜嫂嫂回信,就定在三日后?” “你去回就是。”赵谨克一派如常,爽气道:“我让人一会儿就去准备三日后出城踏青的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不至于的意思是,不至于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干起来,装个X谁还不会了~ 季柔:说得以前你没干过一样,只是你翻船了而已~ 第43章 三日后, 天高云阔, 春风柔软。 远近青山如黛,枝头新绿鲜艳。 游猎,季柔在青州之时最喜欢的便是游猎,猎不猎的倒是在其次, 最重要的时每到此时赵谨克就会带着他漫山遍野地跑,做陷阱, 放笼子,或是摘摘野果子, 还是带她认识认识山中的草药, 讲两句药经都是极有趣的事情。 季柔和赵谨克是坐着马车出城的,与孟子方的马车在城外汇合, 再换乘了马匹。赵谨克和季柔一匹, 孟子方和姜伊一匹, 到了林子里游玩大于行猎,半个林子跑了一圈儿, 在一处河滩上停下, 孟子方和赵谨克俩人下了河捞鱼, 季柔和姜伊就在一边歇着。 马车也停在石滩上,对着阳光遮出了一大片阴影, 季柔和姜伊就铺了锦布垫了软垫坐在阴影里乘凉,跟来的护卫和丫鬟四处散开拾柴准备生火。 “妹妹可真是好体力,我都累得走不动道儿了,妹妹还好像没事儿人一样。”姜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白皙的脸颊热的染上了红晕。 “我是野惯了。”季柔浅笑,“我以前的身子还不如嫂嫂,走没多远就喘,是三年在青州到处跑,跑多了渐渐也就不喘了,心也跟着野了,不如嫂嫂大家闺秀。” 姜伊也淡笑着,她生得妍丽贵气,身为最大皇商家的嫡女,却有不输皇室女的端庄气度,明明和季柔一般的年纪,可眉宇间却就是比季柔多了几分精明能干。 “你这是身子变结实了,也有了见识,不似我这样天天闷在京城里头,眼界都变得浅了。妹妹能在青州那样的苦地方待三年,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可见妹妹的心性坚定,守得住富贵也耐得住贫寒。” “我哪里就像嫂嫂说的那样好了。”季柔有些不好意思,“青州城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不似京城的繁华,该有的还是都有的,日子清清静静,说来我和夫君还有些想念。” “妹妹这是待得久了,是以习惯了。”姜伊笑道:“京城才是妹妹的家,自然哪里都不如家好。” 季柔笑了笑,不置可否,抬起头,秋娥同京九拾柴回来,手里另抱了一束采来的野花。 “姑娘瞧瞧,这花儿开得多艳,奴婢采了一些来,姑娘做花环?” “我适才也正是想说这个呢。”季柔笑着捧过花来,转头看姜伊,“我给嫂嫂编个花环吧?” “啊?”姜伊微愣,“花环?” “嫂嫂等我一会儿。” 季柔将花放在身前,低着头就开始动起手来,野花长长的梗在季柔的指尖翻转穿插,不过多时,便有了一个雏形。 “给。”季柔将花环递到姜伊的面前。 “妹妹的手可正巧,”姜伊接过那花环端详,几分惊叹“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夫君教我的。”季柔的手上编着另一个,一面道:“说来惭愧,我有好多东西,都是跟着他才学会的。” 姜伊闻言,眸光微微一波,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环,道:“妹妹和赵侍郎可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 水声潺潺,那边厢季柔和姜伊在石滩上兀自闲聊着打发时间,这边厢赵谨克和孟子方两人卷了裤腿站在水里,手中一根削尖了的长木棍当鱼叉,弯腰盯着水里的动静。 倏然,赵谨克手中的棍子往水里猛地一扎,便叉起了一条鱼来,伸手取下,随手往岸边一扔。 孟子方闲闲拄着棍子看他,悠悠道:“赵兄这技艺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娴熟,果然人少年时练出来的手艺就是不容易丢。” 赵谨克浑不在意这讽刺,只淡淡道:“南方多水战,军资匮乏时下网捞鱼也是常事,孟兄的手艺怕也不差,怎么,年数多了就都忘了?” “倒是生疏了,毕竟……”孟子方的唇角斜斜勾起,意味深长,“也是不知道多少年了不是?” 他比赵谨克死得还早,却比赵谨克回来地晚了那么多,这年岁还真是不好算。 赵谨克一眼都懒得抬起,只是盯着水里的动静,道:“多少年,孟兄那些伎俩倒也是一点没少。” “呵。” 孟子方闻言,忍不住转头一笑,就看到了是摊上与姜伊说笑着的季柔。 “赵兄倒是有些长进,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柔儿出来呢。” 赵谨克眼皮抬了一眼,凉凉看了一眼孟子方,“我既然会带她出来,便也能带她回去,终究她的心和人都在我这儿。” 孟子方无声冷笑,面上覆了一层阴霾。 阳光和暖,一条鱼儿顺着水流摆着尾巴从水中游过,赵谨克的手中的叉子微微抬起,落下时横里忽然截出一叉,两根鱼叉撞在一起激起一朵水花谁都没中,孟子方出手如电倏然弯腰往水中一捞,五指如爪,徒手抓住了与猛地甩上了岸。 “都说先发制人,占了先机的确很重要,可也有云后发制人。”孟子方的唇角轻挑着,桃花眸中冷光细碎。 “赵兄,你得占天机,借着天机将柔儿哄得千依百顺,看似你占尽上风,可你难道不心虚吗?” “你敢不敢告诉柔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敢不敢让柔儿知道你们赵家人以前都是怎么对她的,你又敢不敢让她知道昌安侯府——他的父亲兄弟亲族最后都是死在谁的手上的?” “我记得……”孟子方的嗓音微顿,桃花眸里的光悠远,一点点回忆着当年往事,“当年陛下和太后下旨夷昌安侯三族,父族母族妻族,比起那些真正的大族,昌安侯府的人倒是不多,零零总总也就几百号人,不过那菜市口的血还是几天几夜都冲不干净,刽子手的刀都砍卷刃了吧?不知赵兄你当年监斩的时候看着柔儿的亲族一个个人头落地,心中又作何感受?” “孟兄当年叛出昌安侯府回孟家不也是一出好戏,”赵谨克的眉眼冷静,看不住一丝心虚的振动,“若是我没记错,处斩那日孟兄就在不远处的酒楼里小酌吧?季申当年会倒,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功劳吗?” “我不过是看他大厦将倾,尽早抽身保全实力罢了,”孟子方亦一派自然,言之凿凿义正词严,冷嘲道:“若不如此,怎么能再替柔儿再与你多讨两年债呢?” “你们赵家倾尽所有不就为了陛下吗?被陛下转头舍弃的滋味怎么样?” 呵。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凉弓藏。 恼羞成怒吗?还是怨恨滔天? 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他们赵家呕心沥血却抵不过孟子方几句谄媚之言。 恨还是怨还是不甘?其实到最后都不重要了,当年他与孟子方斗这么久其实究其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陛下什么江山社稷的。 不是他窃走了季柔的尸身,或许他也管不了什么朝局天下。 “陛下是雏鹰,终是有翱翔的那一日,赵家做了这江山社稷的垫脚石也无甚所谓,命数如此。” 说恨吗?有点,毕竟小皇帝忘恩负义,说怨吗?倒也没多怨,毕竟他为天下做的那些心血并未付诸东流,外戚当权自古没有什么好下场,有人看不透,有人放不下。他能看透,自也能放下。 “只是孟兄你……”赵谨克的尾音微挑,“折腾来去,又剩下了什么?” 命没了,什么东西也都不属于你。 “赵兄居高临下,说的倒是透彻。” 孟子方的唇角依旧微微挑着,重来一次,谁都不是什么少年人,自也少了少年的冲动,眼角眉梢,谁都看不出谁的心思。 “只是不知赵兄这样透彻,可何时敢让柔儿也知道真相?毕竟凡事还是要讲究一个公平,你我都知道了,凭什么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不明真相时做下的选择,赵兄你夜里可能安寝?” “我早与你说过,我与她的事情不必你来置喙,孟兄这闲心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后院,”赵谨克扭过头远远地往岸上看去,几分讥讽,“姜家姑娘那性子,我还以为孟兄不会再娶她第二回 。” 清风拂过,吹起季柔耳边发丝,似是有所觉,季柔抬起头撞上了赵谨克看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就抬手朝他挥了挥,从地上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赵谨克的唇角终于扬起,手中的木叉子随手就松开了扔在水里,抬步往岸上走去。 “夫君抓到什么了?”季柔问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仿佛染了这春光,烂漫温柔。 “今儿运气不佳,只有两条鱼。”赵谨克的眉眼亦忍不住柔软,“做鱼汤是够了。” “那就做鱼汤。” 季柔拿起手中编好的花环,“喏,我刚做的,夫君辛苦了,我给你带上?” 赵谨克笑着,就放矮了身子,道:“娘子做的,自然是好。” 孟子方落后一步走上岸,冷眼看着赵谨克与季柔,又看着跟在季柔后面姗姗来迟犹豫着不动的姜伊,几分凉薄戏谑:“夫人也给我带上,你瞧瞧人家,怎么都不学着点。” 姜伊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敛眉神色如常地自然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日常MMP中~ 第44章 煮鱼汤, 烤野味, 赵谨克和孟子方做起这些来手艺都是极好的,技艺娴熟一气呵成,特别是孟子方那一道鱼汤,鲜美地季柔都想将舌头咬下来, 到临别时都是意犹未尽跟赵谨克上了马车。 “葱姜蒜爆香,我好像还看子方哥哥加了两勺东西, 听姜嫂嫂说是府里一早熬制好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马车轮缓缓地官道上滚动, 季柔懒洋洋地在车里抱着赵谨克的手臂倚着, 回想着那鱼汤的味道,整个脑瓜都在回忆孟子方做鱼汤的过程, 只可惜那是她大半心思都在赵谨克的身上, 都没有仔细看。 赵谨克的唇角勾了一下, 淡淡道:“南方水乡,他在那里待了那么久, 定是有从那里学来的秘方, 大约就是些用鱼虾熬出来的精华吧。” “果然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能学到当地珍馐佳肴的精髓, ”季柔伸手抱住赵谨克的腰,抬起头来眸光粼粼, 似那潺潺溪水,“夫君做的羊汤也是深得青州风味的真传。” “小马屁精。”赵谨克摇头失笑,抱着季柔的身子正了正,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 “今晚回去,就给你做好不好?” 季柔默了默,然后道:“还是不了吧,厨下做的羊汤也很好。” 君子远庖厨,在青州的时候没有人看着,她和赵谨克怎样都行,可在这京里……靖平侯府里可不止一个人看着他们,岂能少了规矩。 赵谨克哪里猜不透季柔那两分心思,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明儿让人在咱们院儿里建个小厨房,以后咱们自己开小灶。” “真的?” 果然,闻言季柔的眼睛就一亮,那两分欣喜挡也挡不住,整张脸都美滋滋的。 “自然是真的。”赵谨克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季柔的下巴。 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捏着他的手指玩儿,一面道:“那夫君也教教我好不好,反正现在我也是闲来无事,等我学好了,每天晚上都做饭好不好?” “那我不如再找一个厨子来安心,还是那句话,你可省省吧。” 季柔那手艺,这辈子反正他是不指望季柔再练得跟前世一样厨艺精湛了,得在手上切多少口子燎多少泡? “哼”。 季柔听着这话,把赵谨克的手一扔就背过了身去,就是不爱听这话了,刑月璇都能练出这样好的手艺,为什么她不能? 赵谨克见状,轻轻叹了一口,也不说什么,马车里静静的,风吹起车窗的帘子,可见车外夕阳如金。 赵谨克低头看着季柔的背影,染着淡淡柔情的眸底不由得就渐渐深了。 说吗?该怎么说? 他曾经觉得,往事随时光湮没,何况隔了一个轮回呢,这辈子他都不会让季柔的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让季柔知道前世之事,一切都重新开始,他亲手为季柔筑一座欢乐城,一切都重新开始,所有秘密都有他一人守着,然后终有一日,他也将把那些放下,抛弃。 只可惜世事难遂人愿,他一时激愤起了的杀意成了他最大的变数,那些秘密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有了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他一点都不怀疑孟子方会将所有的秘密与季柔和盘托出。 他现在不说,不过是想逼着他自己说,那些前世的赵家人加诸在季柔身上的痛,还有昌安侯府最后的结局,所有的所有都是他们赵家的罪孽,倘若季柔知道了这些会如何想?又会如何选? 他承认他卑鄙,他将那些秘密藏得严丝合缝,仗着天机一开始就迎合着季柔的性子哄来了她的信任,然后一步一步得到了她的真心,让季柔信赖他依附他真心爱上他,会撒娇会使小性子,会黏着他一个人不放,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 但那些都是在不知前世恩怨的时候,季柔没有在空守靖平侯府三年,没有被赵家上上下下苛待折磨过三年,也没有经历过他当年的冷言冷语猜忌怀疑,甚至连赵季两家之间的仇恨到底多深多复杂都没有真正体味过,她没有见过一此那其中险恶的地方。 他把她的眼睛蒙住了,耳朵也遮住了,只给季柔看到他想让她看到的。那些九曲玲珑的人心,那些暗藏杀机的深意他都很少让季柔知道。 他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造了一座安乐城,可到头来,不过是掩耳盗铃。 “阿柔。”赵谨克轻轻搭上季柔的肩,轻唤,“阿柔。” “做什么?”季柔翻过身来,还是有些气鼓鼓的,抬起眼望赵谨克,那眼底清澈透明,几分小娇嗔,几分小哀怨,却直勾勾地望着他,显而易见的露着几分期待,明摆着是等着他说软好哄她的意思。 赵谨克的心底一怔,柔软,又心酸。 “有我看着的时候,都依你好不好?”赵谨克往后让步。 季柔瞪他,“我又不是小孩子,学个做饭还要你看着。” 赵谨克轻笑,“那行,就不看着,就让秋娥帮你教你行不行?” “那好。”季柔低下眼,眉梢却忍不住挑了挑,掩盖不住的开心得意。 “阿柔。”赵谨克唤她,眸底暗涌几番沉浮挣扎。 “嗯?”季柔抬眉,唇角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回。 眼底刺痛,赵谨克的眸光猛地缩了一下,笑笑,“回府还有些时辰,睡会儿?” “好。”季柔心里高兴,当下就爽快应了,闭上眼。 赵谨克扯了锦毯给季柔盖好,风从窗外轻拂而入,传来外头车角铃声清脆。 到底……是说不出口。 …… 回了靖平侯府,当天晚上赵谨克就让人在院中建起了小厨房,只是动静不大,拾掇了两三天的功夫一个小厨房便建好了,那晚上赵谨克从衙门回来,手上都提着在路上买的菜,季柔在小厨房给赵谨克打下手,闻着味儿就垂涎欲滴,用膳的时候外头有海府的人送帖子进来,说是季沅请她一道往城外的天恩寺上香。 收了季沅那帖子,季柔就忍不住想起那日在海府的光景,那冷冰冰的海明谦,还有他夜宿青楼的事。 “怎么,你沅姐姐要带你出去,你不高兴?”赵谨克瞧着季柔的脸色,随口问道。 “自然是高兴的。” 有由头出府去走一日,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可想着季沅眼下的境遇…… 季沅说她大惊小怪没经过事,其实她也不是在赵谨克的蜜罐子里泡久了就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应该像他们一样。前头就有季胭的例子这么多年摆在那里,而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十几年都相敬如宾,王氏每次见季申都客气得很,季申对王氏也只是敬重,就算是季申最喜欢的姜姨娘,季柔也未看到他们有什么亲昵,姜姨娘也总是恭恭敬敬。 后来季达季柏娶了嫂嫂,大嫂的性子恭顺倒是与季达琴瑟和鸣,二嫂性烈,季达性子又浑,当时就并不怎么满意这位夫人,所以总打打闹闹,三不五时季达就摔杯子摔碗跑出去,可撒完气晚上还是回来的,日子照常过。 世间百态,好的坏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是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最好的沅姐姐成亲之后过的也是和季胭一样的日子。 夜宿青楼,这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海公子和周同来有什么区别? 季柔的勺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羊汤,终是冷不住缓缓试探问道:“你知道海家公子……就是二姐夫他……喜欢那个青楼的姑娘吗?” “咳。”赵谨克一口羊汤差点喷出来,下意识道,“我可没去过青楼,从来不去。” “我问的是二姐夫。”季柔道。 “他?” 赵谨克清了清嗓子,大概知道季柔在问什么了,避开季柔的眸光道:“这个我倒是不知,我与他也有三年没见了,也不是一个职司的人,回京以后也没什么来往。” 赵谨克有心隐瞒,季柔也没疑心,只是继续道:“我那日去海府看见他了,他好像很讨厌我,与沅姐姐也很是不和,听说他夜夜守在一个青楼女子的门口。” 季柔细细品着这最后一句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什么是守在一个青楼女子的……门? 赵谨克一点都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只道:“海明谦素来有些倔脾气,你沅姐姐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合不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大约是把对季沅的气撒到你身上来了,你以后见着他离得远一些就是。” “可你以前不是说海公子是温厚之人吗?” 季柔突然反问,一双眼儿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赵谨克抬眸觑了一眼,心下更是虚,笑了笑,道:“以前在太学里认识他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恐是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事吧,毕竟人都是会变的你说是吧?” 模棱两可,随口两句太极,赵谨克急急将这事情揭过,从羊汤里捞起一大勺子羊肉放进季柔的碗中,“多吃些,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那你帮我去打听打听好不好?季柔记得当年周同来刚开始找青楼姑娘的时候,季家人就是去买了那个姑娘送走的,或许放在海明谦身上也能一试呢? 只是季柔还想着要不要开口,赵谨克已是又低下了头。 也罢,毕竟是季沅的家事,怎么好让他一个男人跟着掺和呢。 第45章 天恩寺在城外的山上, 临近皇家寺院, 平日里来寺中上香之人也非富即贵,季柔和季沅去的那日山上的人倒是并不多,毕竟不着初一也不着十五的,来进香的人自然就少了。 在大殿里进完香起来, 季沅和季柔一道往外走去,笑问道:“都许什么愿了?看看你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季柔挽着季沅的手, 道:“我能求什么呀,还不都是那些。” “那些是哪些?”季沅故意问她, “是不是在求你和赵谨克百年好合?” “姐姐又打趣我。”季柔也不否认, 反问,“那姐姐呢, 姐姐求了什么?” 季沅道:“自然是季家的家道昌盛, 兰桂齐芳了。” 嗯?季柔转眸看她, “姐姐难道不该求自己吗?” 她们都是出嫁女,求父母兄弟平安康健倒是寻常, 只是季沅怎么会求这样的愿? “我怎么不是求自己?”季沅笑道:“你这傻丫头, 你以为求亲族身体安康这么简单就完了吗?最重要的自然是昌安侯府永远长盛不衰了, 这样我们在婆家才能过得更好。” 海家和季家联姻不就是互惠互利吗?倘若有一日季家败了,那么她这个季家女也就没有价值了, 地位怕是一落千丈。 季沅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嘲讽,季柔又何尝不知道她话里的道理,只是—— “胭姐姐近来可好?” “她呀,”季沅深吸了一口气, “也就那样呗,周家两家商行的地契现在都押在我的手里,反正往后那周同来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了,看到姐姐也得客客气气的,否则我就断了他们家的根基。” “那周家门户小,不会教养子孙,酒色财气样样都沾,是救也救不回来的,可海家百年书香门第到底是不同的,我听说海家夫人也是极重家风的,想来姐姐若是能和海夫人齐心合力,或许能将姐夫拉回正途。” 季柔相信,赵谨克既然说海明谦曾经是温厚之人,那他的本性自然不坏,只是一时走岔了路罢了,倘若季沅用些心,还是能有机会让海明谦走回正道的。 “正途,什么是正途?”季沅冷笑,“我看往青楼里待着才是他的正途。” “沅姐姐。”季柔拉了拉季沅的手,“你可别意气用事,这可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当年为胭姐姐想了那么多法儿,难道到你自己身上就束手无策了?你就看着他这样吗?” 季沅瞧季柔说的义正词严一派正经的,默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伸手点了一下季柔的额头,道:“也有你在这儿教训我的这一日,你自己的事儿都搞明白了没有,由着赵家那些人欺负你?我这么过着,起码每人敢惹到我的头上来,你呢?” “咱们现在在说你的事儿,可别又扯到我的头上来。”季柔一点都不中计,只继续道:“你可知道是那个青楼女子,姐姐你备一些银子将她赎出来送走吧。” 当年周同来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一个,锅里藏着还有好几个,十足十的混球,这招自然不起效用,可海明谦不一样,季柔还是相信,海家这样的大族教养出来的公子与周同来那般的小人应该是从根里头都是不一样的。 “我可赎不出来,”季沅道,“要是能赎出来,海明谦早就花钱赎出来金屋藏娇了。” “赎不出来?”季柔微愣,“可是那女子的身价……” “她是官妓。”季沅截断道,眉眼间几分僵冷,“不一般的官妓,海明谦赎不出来,海家也不会帮他赎,我也一样不行。” 官妓可以赎,可倘若是因罪充没的那种官妓,就得看家中罪行的大小,或是……当初得罪之人的权势。 “我倒是见过那个女子。”季沅扬唇轻笑,下颌微微扬起,几分倔强的高傲,“倒是也怨不得海明谦念念不忘,我也挺喜欢的。” “姐姐……” 季柔不明白了,季沅这话…… “好了,不提这些没意思的。”季沅却转了话锋,“我也好不容易才有空出门一趟,我让你陪我来这儿是躲清静的,可不是让你来给我掰扯那些烦心事儿的。” 季柔让季沅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功夫话头就再也接不上了。 寺里的屋舍修得精致,连着花园都是处处透着不凡心思,最著盛名的便是后山那一片枫叶林,季柔和季沅信步闲逛着,便到了那林子里。 正值春日,枫叶林里的叶子都还是绿的,远远地看着只是觉得叶影重重层层叠叠,虽没什么大的意趣,可瞧着也是一样景致,只是不曾走多远,便见林中小憩的石桌前两个玄衣护卫守立,身后的石桌边上,则有一女子闲闲而坐,侧头懒懒地看着自己的婢女烹茶。阳光穿过枝叶打在她的身上,这满目的鲜嫩翠绿里,那一身紫色的衣裙艳丽得就似那怒放的花儿,遗世出尘,茕茕孑立。 “因兰姐姐……”季柔忍不住唤出声。 徐因兰闻声回过头来,那眸子漫不经心地微转一睨,然后就笑开了,“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季二姑娘还有季三姑娘。” 徐因兰笑着开口,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掩了掩唇,道:“现在不该这么叫了,一个是赵家的夫人一个是海家的夫人了。” “称什么都无妨,反正也不是初识。”季沅的唇角勾了勾,“在这后山逛地久了,徐夫子介不介意我姐妹二人同座?” “当然不介意。”徐因兰伸手一引,“随便坐。” 这么一说,季沅便领着季柔在桌边坐下了,季柔看着徐因兰,三年前匆匆一面,她好像比当年更加灼目了,好像那盛开的紫红色蔷薇,一颦一笑都让人移不开眼。 “你怎么这么傻傻地盯着我看?”徐因兰也瞧见了季柔的目光,几分揶揄,“难不成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 季柔连忙摇头,慌慌张张的模样又惹的徐因兰一笑,“季三姑娘怎么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儿,你今年都……都十八了吧?可是当娘了没有。” 季柔叫徐因兰说着,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还……还没有呢。” “当娘也没什么好的,”徐因兰顺口便道,手中的团扇不紧不慢地摇动着,透出几分不羁,“生孩子的时候得多疼,不生也挺好的。” 啊?季柔眸中的波光微怔,让徐因兰这么离经叛道的一句话说的,好似连脸上的羞赧都僵住了。 只季沅倒是镇定,“徐夫子可还是与以前一眼,总是能说出两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你瞧瞧,柔儿都给你吓住了。” “还是那么不经事儿,”徐因兰轻笑,眉眼都是通透的了然,“显然这些年在婆家也是过得很不错。” “那徐夫子呢,这些年过得可好。”季沅跟着便问上了。 “好。”徐因兰应着,干脆,却又带着几分慵懒,抬起眸来望了眼那漫山的枫林,“锦衣玉食,珠围翠绕,怎么能不好,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 季沅淡笑,“徐夫子好,就好了。” 不追根,不溯源,凡事都不问缘由,只听着徐因兰的亲口一声回答,便当这是真实了。 “你能不能别徐夫子徐夫子地唤我,当年我就觉得老气,你就是一直都不改,还是你妹妹乖巧会讨人喜欢。” “你授我们姐妹琴艺,自然该称你一声夫子。” “瞧瞧你这儿劲儿,迂腐。”徐因兰用团扇凌空狠狠点了点,“难怪不如你妹妹招人疼。” 茗烟袅袅,婢女端上煮好的茶水,季沅和季柔各捧了一盏,徐因兰只抿了一口,手中的团扇百无聊赖地转着。 “因兰姐姐一个人来这儿的?”季柔问。 “我都住这儿好几天了。”徐因兰捏着团扇,指尖轻轻一旋,那团扇便在手里打了个转,就似那走马灯。“不过今儿大概就得下山去了吧。” 季柔不是很听得懂徐因兰话中的意思,“因兰姐姐是在此礼佛?” “算是吧。”徐因兰应得敷衍。 “那因兰姐姐便同我们一道……”下山去吧。 季柔的话未说完,便听身后站着的那两个护卫恭声行礼的声音,“参见郡王。” 季柔蓦地回头,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走到近前,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又通身贵气,只不说话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出那滔天的权势。 “见过郡王。” 季沅和季柔匆忙起身行礼。 “瞧瞧,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徐因兰却一点不动,还是那样老神在在地坐着,淡淡道:“瞧给人吓的,扫兴。” “我要是不来,可怎么让你回去?还是少不了这一趟。”元昭直直地看着徐因兰,唇角噙着浅浅笑意,抬了抬手,“都免礼吧。” “谢郡王。” 季柔和季沅站直身子,却也仍不敢正眼去看元昭,低着眼只能看到那锦袍一角。 “怎么,现在就和我回去。”元昭在徐因兰的身边坐下,伸出手,便拿了徐因兰手边的茶盏过来,一饮而尽,“还是我再陪你赏一会儿景儿?” 徐因兰的团扇轻摇着,“这都还不是季节,有什么景儿可赏的。” “那就是现在走了?”元昭站起身伸手,“那走吧。” 徐因兰一动不动,眉眼间几分意兴阑珊,“可是前些日子扭伤了脚,还疼呢。” “小妖精。”元昭低笑,二话不说弯腰就将徐因兰打横抱起,使的劲儿又凶又猛,惊地徐因兰手里的团扇都掉了,轻轻“哎呀”了一声。 元昭笑着睇她,勾在她腿弯里的手使坏地往臀上狠狠一捏,“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君:哦,小妖精~ 第46章 风吹过, 枝头枫叶轻轻地颤动, 几分娇弱不自胜。 元昭抱着徐因兰就走了,就如三年前在茶楼那般,还是那样狂妄嚣张行事间旁若无人,丝毫不将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听说彰勇郡王府里的正妃已经卧病在床一年多了, 早就都不能理事了,而那个小世子上个月则突然被郡王送去了外面学艺, 老王妃知道了不肯,却没能拦住。郡王府中原本姬妾如云, 自她得宠后只有出去的, 再无新人入府,也无子嗣诞生。” 季沅缓缓坐回石桌边, 唇角很浅地勾了一下:“专房独宠, 不过如此。” “我一直以为, 因兰姐姐这样的傲骨是不屑做妾的。” 季柔蹲下身捡起地上掉落的团扇,那白色绢面上金色的丝线绣着三片枫叶。 犹记得当年徐因兰来昌安侯府指点她们姐妹琴技之时正逢季达情窦初开, 日日想着法儿凑到近前来套近乎, 曾当面扬言要娶她。只可惜季达的亲事早两个月前就定下了, 那时季达着了迷,便闹着要解除婚约, 姜氏因着也有几分中意徐因兰有意没拦着,季申也依了儿子的心意,只差徐因兰点头季家就去退婚,可徐因兰拒绝了。 不夺人姻缘, 也不做人妾室。 只是这样的徐因兰转头却跟了元昭做妾。 “世事无常,人心也是最难猜测的。”季沅转眼望向季柔,道:“你可知我当年听到了什么传闻?” “什么?” “就是这儿。”季沅的眸光从身边的枫树上缓缓而过,“坊间都传当年晋王与彰勇郡王陪老王妃来天恩寺上香还愿,她就是在这片枫林里面用一曲琵琶引得郡王将她带回了府中,可我听到的传闻是当年看上她的其实是晋王,可碍与老王妃也寺中只好将她先交与郡王带走,结果——” 季沅的唇角轻挑,“结果三天后晋王朝郡王要人的时候,郡王送给了晋王十个色艺双绝的美人儿,却没有她。” “都以为是徐家因她蓄意勾引嫌恶她做了这伤风败俗的丑事而主动和她断绝关系,可只有很少人知道,其实是她自己和徐家断的关系,就在她被郡王带走那一日徐家还想过上门要人,可是她拒绝了。甘心要往晋王府里做妾,倒是不想最后留在了彰勇郡王府。” “你说——”季沅的唇角几分很浅的嘲弄,“这是不是也算是天意弄人?” “或许……”季柔抚着手中的团扇,“是有什么苦衷?” 跟了元昭的徐因兰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 季沅默了一下,掩去了眸底那层淡淡的失落,然后哂然一笑,“就算是吧。” 季沅站起身:“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去用午膳吧,这寺里的斋菜我也好久没吃了。” 季柔让季沅挽住了手臂,唇角动了一下,也不再去想徐因兰的事,顺手将手中的团扇交给跟着的秋娥,“走吧。” …… 季柔和季沅并未在天恩寺待到很晚,毕竟季沅虽然人出来了,可心中还牵挂着海府中的家事,用过了午膳小憩一会儿便下山回城了。 没了人陪着,季柔一个人也不好满大街地闲逛,便回了靖平侯府。 正值午后最闲暇的时光,侯府里的绿树成荫郁郁葱葱,抬起眼来看满目新翠让人心旷神怡,特别是那高高的观景台掩映在葱茏树冠里,叫人看着便有些向往登上去。 “你去过那上面没有?”季柔问秋娥。 “没有。”秋娥摇头,“奴婢除了咱们那院子,哪里还去过旁的地方。” 不仅是季柔,他们这些从昌安侯府里来的下人也是受靖平侯府里人的排挤的,刚来的那日就受了大管家的教训,哪个不是提着小心做事,谁敢多在这府中闲逛一步呢? “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季柔抬头看着那观景楼里,“反正现在……好像也没有人。” “姑娘想去,那便去看看吧。” “走。” 观景楼的入口在花园子里,说是观景楼,就是座搭得很高的台子,就像那瞭望台,只是建在后院里是以有精致了几分,雕梁画栋,长长的阶梯隐蔽在假山花草间。 季柔不熟悉路,从前后绕到后头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功夫,穿过那小小的石径出来,便听有孩童的嬉笑声,看过去,正是那日接风宴上跑进来寻平氏的孩子,二房的二公子,正和他的乳母门在那楼梯口边儿逗乐,才学会走不久的小孩儿颤颤巍巍摇摇晃晃,追着拿着拨浪鼓的乳母打圈圈。 “好可爱的孩子。” 那日季柔不曾细看,好像才过了不久这孩子又变样了,白白胖胖肉嘟嘟的小脸儿黑溜溜的眼睛,倒是不辜负了他爹娘的好相貌。 季柔不由上前,笑问,“哥儿叫什么名儿?” “二少夫人。” 两个乳母看到是季柔,站直了身子行了个礼,小娃儿扑上去抓住了一个乳母的腿,却发现她手里的拨浪鼓不摇了,又听到季柔的声音,转过头疑惑地看季柔。 “我想起来了,”季柔蹲下身,“哥儿是不是叫赟儿?今年是不是两岁了?” 赟儿好奇地看着季柔,大大的眼睛里似懂非懂,然后出声,长长的“呃”了一声,应完还觉得挺有趣儿,咧开嘴就兀自开心地笑了。 季柔见状,更是怜爱,伸出手就想摸摸赟儿哥儿的胖脸蛋子。 “住手!” 一声厉喝凌空响起,朱氏拎着裙摆快走两步从观景楼的楼梯上匆匆下来,走上前一把将赟哥儿抱进手里交给身后跟着的婆子,同季柔怒声道:“你干什么呢!” 季柔的唇边的笑意湮灭无踪,站起身来行礼,“见过二伯母。” “你想干什么?”朱氏没好气地问。 “我不过是见赟哥儿长得可爱,是以……”季柔想着之前赵谨克教自己的话,努力装得平静想着应对,可朱氏却不容她说完一句,便转头呵斥一旁站着的两个乳母。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让你们看一个孩子都看不好,赟哥儿是什么闲人都能接近的吗?万一有些人包藏祸心想要害哥儿怎么办,你们想过后果没有!” 指桑骂槐,季柔深吸一口气,想着当年赵谨克教自己的,要装好一个恶人,就一步不能让人欺负,能反驳的每一句都要反驳回去。 “我不过是看着哥儿可爱是以想亲近罢了,二伯母不必这般担忧。” “可爱,”朱氏冷笑,“我家哥儿自然是生得招人喜欢的,可就怕有些人啊心怀不轨,咱们赵家已经有一个陷进去了,可不能再有第二个也着了道了,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什么妖术。” 季柔挺直了脊背一步不敢露怯,硬生生与朱氏顶着道:“二伯母的话我可不敢当。二伯母何必成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我倒是从不曾想起做什么,二伯母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怎么能不周全,”朱氏的手一摊,是摆开了架势,“咱们赵家最有出息的子孙都丢了魂儿了,自己的祖宗都不想要了,我可不得周全着点儿。” “瞧二伯母的话,果然夫君那日说得一点不错,二伯母便是靠着一根舌头搅弄风云的,我等遇见了二伯母,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了。” 论口舌,季柔是半分占不到便宜的,只两三句,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还是得借着赵谨克那日的话来反击,然后照着赵谨克教的,不理会,转身就走。 可朱氏却绝不会这样便轻易放过要落荒而逃的季柔。道: “赟儿可是咱们赵家的苗子,有些人跟着出去三年肚子里都没一点动静,真不知道是不是那块地不行?却还偏偏要霸占着咱们赵家唯一的那点嫡出的血脉,也不好好想想让别人家的香火怎么办?真是仇家过来的人就是狠呐。” 一箭穿心,无非如此。 那么一句话,丝毫不差地踩在了心底里不可触碰的地方,季柔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忍住想要滚上来的泪意,快步抬步离去。 午后的风吹来带着几分暖意,阳光淡淡洒下,镀得窗棂上摆着的小白花儿通透。 进了屋子,季柔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手里的帕子还是攥地死紧,秋娥蹲在季柔的身边劝道:“姑娘别和她一般见识,反正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早就清楚了,可别如了她的意,千万别将她当一回事。” “我当然不能如她的意。”季柔死死咬住唇,很用力才让自己梗在心中的泪潮又退了下去,松开攥着的帕子,道:“我饿了,你去小厨房煮一碗莲子羹来好不好?” 秋娥抬头望着季柔,看着自家姑娘强作淡然的模样,眸底划过担忧,又狠狠压下。 “好。”秋娥站起身,“奴婢这就去。” 季柔抿着唇笑了一下,秋娥便转身出去了,屋子里静静的,风从外头吹进来拂地窗台上的小花轻颤。 季柔低下头来看自己手中捏皱了的帕子,两颗泪珠就跟着撒落,晶莹剔透,就像落下的珍珠,碎了。 季柔深吸了一口气,捂住嘴,咽下的喉咙里的呜咽。 不要哭。 季柔提醒自己,可泪水就是忍也忍不住,季柔使劲忍了忍,趴在桌上将头埋进了手臂里,只有肩旁在微微颤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琦琦酱”的长评,时隔几年终于又收到读者的长评,心情超级鸡冻~ 季沅对徐因兰的心情,大概就是学生时代的女神姐姐转头给人做了小三……心情就是很复杂…… 第47章 赵谨克回来地不早, 临傍晚的时候赶了一封去青州的文书, 回到府里时月已上中天。 季柔早已经用过饭洗漱好了,赵谨克却没有,小厨房热着饭食给他拿上来,季柔陪着赵谨克用了, 然后……等着他去洗漱。 已经是近夏的时节,赵谨克素来爱干净, 出了汗便要沐浴,到了这时节已是连日晚上都叫人备了沐浴的热水, 用完饭就去了。 屋中一点烛火如豆, 丫鬟铺好了床便退出去了,只余下桌上还留着一盏昏黄光亮, 季柔兀自抱着膝坐在床上等赵谨克回来, 外头的光浸透进纱帐里面, 映得她眸子里的光微微闪烁,如天上星子暗光跳动。 “怎么傻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 赵谨克才缓缓过来, 一身白色绸缎的中衣飘逸, 抬手撩了垂下的鲛绡帐坐上床,刮了下季柔的鼻尖, “这是等我呢?不困吗?” 季柔摇了摇头,赵谨克已是拉开了被子把季柔往里头塞,“晚上凉,你这么待着当心着凉了, 一会儿要是感了风寒,可别怪我又给你开那些苦药。” “夫君……”季柔轻声唤他,可赵谨克已经将她的被子都掖地严严实实,正自己拉了被子躺下,闻言淡淡的“嗯?”了一声应她。 “我今日看见赟儿了。”季柔道,“那孩子长得好可爱。” “嗯。”赵谨克躺下身,“那孩子的确长得可爱,也聪慧,将来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季柔抿唇笑了声,还想着再说些什么,赵谨克却先伸了手,点了下季柔的额头,“睡吧,你今日往天恩寺去爬了那么高的山,得早些睡,一会儿累着了又得萎靡好几日。” 说着,已是自己先闭上了眼睛。季柔打了长长一串的腹稿霎时便梗在了喉咙里。 夜静静的,季柔怔怔望着帐顶绣的花纹儿发呆,然后伸出手,试着轻轻拉住了赵谨克的被子。 他们的被子是分开的,赵谨克的被子比她的薄,只有天冷的时候赵谨克才会为了给她捂手脚才与她盖一床被子,一等天渐渐热了,赵谨克就会与她将被子分开睡,因为他说,他不耐热,与她盖一样厚的被子晚上会热得睡不着。 季柔无声地拽紧了他的锦被,默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钻了过去。 “嗯?”赵谨克瞬间便睁开了眼睛,看着钻过来的季柔眼中几分疑惑,“怎么了?” “嗯……”季柔低着眼,心中的羞赧沸腾着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夫君……”季柔抬起眼来望着赵谨克,几分小心翼翼,“我们也生个宝宝好不好?” 我们也生个宝宝好不好。 寥寥几个字,却叫赵谨克刹那失了心神,那一瞬身魂一震,平日里那些机巧玲珑的心思和谋算统统空白,赵谨克看着季柔,喉咙里都是干涩的,不知如何开口。 早该圆房的。 刚成亲的时候他是真觉得季柔尚小,一个几十岁的灵魂看着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如何下得去手?况且那时季柔身子也孱弱,一旦怀了身孕也没有好处。是以那时就想等等,等离开的京城好好调养将补个一年,待他彻底从朝廷脱身开带着季柔往一处安居之所再行周公之礼绵延后嗣。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冲动之下截杀孟子方招来了祸事,也挣脱不得世事轮转的轨迹。 自他决定再回京搏一把,自他知晓孟子方也回来了以后,他便不能再拥有季柔了。 前世种种不再是他能一个人埋在心底的秘密,有孟子方在季柔迟早会知道。 而他决定回京,赵季两家的世仇便避无可避,迟早他和季柔都是要面对的。 孟子方说的谬论邪说一箩筐,可有一句却是对的,季柔会嫁给他是圣旨所逼,并非她自愿而来。 不管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季柔会死心塌地跟在她身边,无非是因为王氏的叮嘱,倘若她有朝一日知道了前世的所有会怎么选?还会不会选他? 他可以选择卑鄙地在那三年里和季柔生出一个孩子加重自己的筹码,可届时也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若季柔的心不在他身上了,他筹谋这些手段又有何意义? “再等一年好不好?”赵谨克伸手,长长的手臂从季柔的脖颈下穿过去,便将季柔揽住了,“再缓一年。” 等一年以后,或许一切就会明了。 “为什么?” 季柔不明白,成亲三载还多,赵谨克待他如珍如宝,平日里亲亲抱抱早已习以为常,若情浓时甚至能脱了她一半衣裳,胸前还是背后,赵谨克都吻过她……可最多也不过至此。 她出嫁前也看过王氏给的小画,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圆房,每一次意乱情迷她也会想会不会就这样圆房了,但赵谨克却从来不越过那雷池一步,几次都不过只差临门一脚就戛然而止,甚至她都能感觉到赵谨克松开她时的辛苦忍耐,可即便如此他也就是不肯。 她也不是没有问过他,刚到青州的有一天夜里就是,衣裳都只剩下胸前的那一点点了,赵谨克却忽然用被子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那时她便问他,他只说她的年纪还小,身子也不硬朗,不利生养会坏了底子,让她多调养两年再长大一些。 可眼下她已经十八了,哪怕她十六嫁人,眼下也该有孩子了,而且她的身子也早已比从前好了许多。 “因为……”赵谨克的喉咙一梗。 因为什么,他还能编什么理由来哄季柔?凭他能巧舌如簧,却捏造不出一句能将这境地完美圆过去的谎话。 季柔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勇气和羞耻再逼近一步,“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她已经长大了,长大得他已经越来越难抵御她的诱惑,一张床上也不得不分出两床被子,再不敢抱着她深吻。 “阿柔,”赵谨克的唇角动了一下,想勉力扯出一个笑来,可脸却僵硬地他开口都难,“是我……还不配。” 季柔的眸子刹那凉了。 不配,哪里是他不配,是她不配才对。 到底是让朱氏说中了,他不想他们赵家的子嗣流着季家人的血。 季柔强忍住眼底的泪意,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底的狼狈,抬手拨开赵谨克揽在她肩膀上的手,默不作声地从他的被子里离开。 他们终于是还跨不过去,他心中终究是恨的…… 季柔突然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梦,梦里他们的孩子没了,赵谨克明明知道是谁做的却不肯帮她讨回公道。 那个梦一直在她的心底埋藏着从不曾与任何人提及过,可她却从没有一刻敢忘却,那种悲痛,那种绝望,她本以为那只是一场梦,赵谨克怎么可能会这么对她。 原来他会的。 “阿柔。”赵谨克的心中惊慌,是一种下意识不祥的预感,撑起身伸出手想要去拉季柔,可手才刚碰上她的手臂就被拂开了。 “我累了。”季柔背对着赵谨克裹紧了被子,像是一个茧,牢牢地将自己保护住,遮掩住自己的狼狈。 赵谨克怔怔看着,然后眸里的光也暗了,一点点木然躺下。 说什么呢,至今日境地,除了不敢说出口的真相,什么都是谎话。 孟子方说的没错,他就是仗着季柔的单纯一直在哄她,哄骗她。 赵谨克的手背覆上眼睛,忍不住无声自嘲,仓惶,萧索。 一夜无眠,又是一日晨起,赵谨克起来的时候季柔也跟着季起身,洗漱,穿衣,用膳,一应都像之前那样无甚区别,却从头至尾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季柔一直低着眼,看不到赵谨克频频望她那欲言又止的心疼和挣扎,一直到起身送赵谨克出门的时候都没有看他一眼。 “阿柔……”到底是赵谨克忍不住,抓住了季柔的指尖,他想说,他想了整整一夜,等他今晚回来,他就给她一个交代。 季柔却抽了手,低着头后退半步,道:“时辰不早了,京城不比青州,点卯迟了不好。” 说完,也不等赵谨克再说什么,转过身便回了院子。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赵谨克的手掌握紧又松开,缓缓转过了身。 …… 不听,不看,不说。 季柔回了屋子里,下人还在收拾早膳剩下的杯盘碗碟,季柔默然一人在妆奁前坐下,抬眼看镜中,人脸憔悴。 她不似赵谨克,一夜无眠,脸上的疲惫挡也挡不住,施多少脂粉都是枉然。 秋娥从后头上来,低问道:“姑娘和姑爷有心事?” 季柔和赵谨克素来是亲昵的,哪怕不是搂搂抱抱,可晨起匆忙间的几个眼神交汇,或是寥寥两句便是抑不住的甜蜜。 而今日晨起到现在,一点全无。 “没有。”季柔低着眼否认,那件事,纵使是秋娥她也开不了口。 秋娥不知季柔和赵谨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按着赵谨克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欺侮季柔,便劝道:“夫妻间磕磕绊绊也是寻常事,姑爷和姑娘三年都已经过来了,有时候想想从前那些美好的事,眼前的坎或许就不算什么了?” “秋娥,”季柔转头看她,“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姑娘这是哪里话。”秋娥笑了,“姑娘好,奴婢自然就好。” 怎么能好。在青州的时候或许是好的,可回了靖平侯府,她都不能好,她怎么好? 季柔的唇角弯了一下,却又忽然没了话。 秋娥虽然是跟着她的,却是王氏教导的,她出嫁前王氏或许叮嘱她的不多,却嘱咐了秋娥不少,这些年来她与赵谨克有什么秋娥都尽力会劝她。但到底有些事她不能说,也不是秋娥两句劝解能解决的。 “我们今日练琴吧,”季柔道:“昨日才看到了因兰姐姐,可不想让她知道当年她叫我的都白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叮,圆房申请已送达~ 叮,男主的玻璃渣已送达,请尽快服用~ 叮,男主送命题得分零蛋,他要完他要完~ 最近,有点卡文…… 每天写文前听歌吊感觉……越虐越爽~ 第48章 净手, 焚香, 屏退左右关上房门,季柔的眸光落在那琴弦上面,却一下不曾落指拨动。 她的琴弹得并不好,多时不练早已生疏, 只是寻个缘由自己在屋里呆着罢了。 昨日之前,她还以为能与赵谨克举案齐眉白发如新, 可才过了一个晚上…… 或许这世上之事该糊涂的时候还是糊涂的好,打开了这个缺口该如何再填补上? 季柔有些自嘲地想, 兴许她今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这一篇或许就能这么翻过去了呢?她和她的夫君还是像以前那样,能说说笑笑, 可以你侬我侬依依不舍, 而不是像方才那样, 不言不语,甚至连抬起眼多看一眼都做不到。 她何必……自己去求来这个结果呢? 季柔低下头, 想要哭眼中却没有泪, 他们就不该回京城的, 倘若不回京城她与朱氏就不回有昨日那番话,没有昨日那番话她便不会在晚上向赵谨克…… 多羞耻。 季柔闭上眼睛, 狠狠咽下嘴里的苦涩,指尖从琴弦上划过,似湍流淌过。 就这样吧。 季柔的双手压住琴弦,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情, 怎样都是过日子,何必非要分辨个明白呢,她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微风从窗外拂过,枝叶摇动。 季柔很认真地练着琴艺,将当年放下的东西都捡拾起来,两页琴谱反复揣摩,半日就消磨过去了。季柔努力装得和平常一样好,用午膳,看看花草,午憩,醒来用一盏银耳羹,用力将昨日的事情都掩盖起来,想着晚上要如何面对赵谨克,一定要好好,心照不宣地将事情揭过去,然后或许还能和从前一样…… 季柔很努力地在心里反复告诫着自己,直到外头突然传来消息,季达在从城外回来的时候遭刺客伏击,身受重伤被侍卫救回府中,生死不明。 “姑娘……” 秋娥骤然得了这个消息,也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季柔怔怔坐在桌边,手中还握着新倒的茶水,她的兄长,她的亲生兄长…… 什么样的伤才算是重伤?生死不明又到底是生还是死? 季柔想起了赵谨克身上的伤,那时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箭透胸,前后两个血窟窿,就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虽然射偏了,可那个时候多凶险,整整几日的高烧不退,药汁都喂不进去,倘若不是赵家自己精通医术有祖传的那些个药方子,军医都说他怕是熬不过这一关。 这就是身受重伤,这就是命悬一线。 季柔倏地站起身就去翻柜子,那里放着金疮药,是他们赵家祖传的秘方。 “姑娘要做什么去?” 秋娥拦在季柔的面前。 季柔的手中攥着药瓶子,“自然是去送药。” 秋娥道:“靖平侯府的消息比我们还早,现在上上下下都在看着咱们的院子,姑娘您不能去!” 季柔紧紧攥着药瓶子,眼眶微红,“他是我二哥,我的兄长受了伤难道我都不能去看一眼吗?” “不能!”秋娥的眼眶也红了,可仍旧是咬牙道:“难道姑娘忘了当初夫人在府中说的话了吗?忘了夫人的那些嘱咐吗?” 什么嘱咐? 让她与季家断绝往来的嘱咐。 她若上门,便是季家为王氏举丧之时。 “难道就让我这样袖手旁观?难道就让我这么等着?倘若……”季柔的喉咙为哽,“倘若二哥真的伤重不治了呢?” “这个。”季柔举起手中的药瓶,“夫君当时受伤用的就是这个,若这个能救二哥的命呢?难道我也要在这府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吗?” “除了我,谁能帮我把这药送回去?” 赵家的下人不会跑这个腿,陪嫁带来的季家下人,他们敢吗? 季柔直直地盯着秋娥的眼睛,看着她的眸光颤动,挣扎,最后黯淡,季柔收回目光,“让人马上备车。” 季柔这样吩咐了,人也立即带着药往外走,却也先找人点了两个外院做活计的人在二门候着,果不其然,才到了那二门就瞧见有婆子带着人候在那里,见着季柔过来便堵了路,皮笑肉不笑。 “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季柔敛眉,道:“我有急事要出去,烦请姑姑转报一声,晚一些回来再去见母亲。” “这可不行,”那婆子道,“夫人说了,请您马上就过去一趟呢。” “既如此,那便只有待我回来再向母亲告罪。” 季柔也不多说,只绕开了那几个婆子就走,那婆子自然不能甘心,伸手就要去拦季柔, “少夫人……唉,你们是谁!” 可斜里却忽然窜出来几个做粗活的仆役,身强力壮的,肩并着肩就组成了一道人墙,硬生生将她们给拦住了。 季柔头也不回,带着秋娥快步往外头而去。 马车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昌安侯府,可季柔不敢让车停在门口,只在不远处的地方找了个角落停下。 季柔记着王氏的话,不回去,自然也不露面,可是昌安侯府里的人何其警觉,绝不会收来路不明的东西,是以季柔让秋娥拿了药下车过去敲门,将药递给了老管家的手里。 “二哥怎么样,管家有说吗?” 秋娥回到车里,季柔问。 “太医来看过了,说是性命无忧,公子的底子厚着呢,只是失血过多,怕是要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那便好,这我也就放心了。” 季柔的唇角勾了勾,“咱们回去吧。” “是。”秋娥敲了敲车厢壁,示意车夫启程,却忽然听到车外有人唤季柔。 “柔儿。” 季柔撩起车帘,是孟子方,一身雪色锦袍长身玉立,笑道: “去找个茶楼,我们坐坐吧。” 茶楼里的人来人往,台上一场评弹正是热闹的时候。孟子方带着季柔上了雅间里头,门一关,外头的嘈杂声便都隔绝在了外头。 孟子方亲手给季柔斟了茶,道:“在府里听到秋娥来送药,就知道你肯定在外头。” 季柔低笑,“知道这样的消息,我自然是要来的。” 孟子方也笑,却忍不住咳嗽,拳头抵住唇瓣,几声咳嗽呛白了唇,季柔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几分掩不住的病态。 “子方哥哥病了。”季柔问。 “没有。”孟子方摇头,“不过是落下的旧疾罢了,前两日皇城里的冰窖塌了一角,去查看的时候受了两分寒气,给引……咳咳,引了出来。” “什么旧疾?”季柔问道:“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勾,却也不说。 桌上的红泥小炉煮着茶水,热热的烟气儿氤氲,模糊了他的桃花眸。 “阿达这次受伤,你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季柔的眸光一怔,下意识便凛了心神,看着孟子方的眸中几分惊慌又有几分警惕。 “不必担忧,还不是赵家。” 孟子方轻笑,一语便将事情戳穿了,“是元庸。” 季柔松了一口气,不是赵家人便好。 “之前户部盘点库银的时候发现少了银子,这事儿其实我们和赵家早就知道端倪,不过是在攒个好机会拿出来给元庸一个痛击,只是临了赵家却反悔了。你也知道阿达那个性子,没搂住火,有让有心人一撺掇就自己动了手,明晃晃就冲在前头,结果……就这样了。”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一下,几分讥诮,又带着几分无奈 季柔低下眼逃避,“朝堂之事,我不懂。” “你明白的,又何必装不懂呢。”孟子方看着季柔,唇角的弧度淡淡的,就似那杯中的茶水,“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赵家和季家的仇怨是放不下的,只要有机会,我们都会不遗余力地攻击对方,不会有和解的那一天。” “总归……”季柔的喉间苦涩,“总归会有办法的。” “说这句话,你自己信吗?”孟子凡只是平静反问,“回到京城,回到靖平侯府,看到那些赵氏的宗亲,你难道还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吗?” 不信。 怎么还能信呢? 季柔反驳不了,昨日之前她兴许还能骄傲地说一句赵谨克会永远护着她待她好的,可眼下却是说不出来了。 赵谨克不肯碰她,她自以为情深意浓两心相许了的夫君竟然不肯碰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缘由都编不出来哄她。 天下竟有此奇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就像是老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季柔不说话,只是看着杯中的茶水,说着自己都不再相信的话,“或许……还会有转机呢。” “那我问你,我给你的玉牌呢?” 季柔听到孟子方问,有些惊愕地抬起头,然后升起愧疚,却也不打算隐瞒,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那个玉牌……找不到了。” 也不是是何时丢的,反正是有一日她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让人去找,翻遍了青州整座宅子都找不到了。 那是孟子方父亲留下的物件,她都不敢给孟子方去信说她弄丢了。 “是我太不小心了……”季柔低着头绞尽脑汁地给孟子方道歉,“我……我……” 孟子方看着季柔,然后伸出手将一样物什递到了季柔的眼前。 “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钮祜禄.孟子方:王炸! 一首家家的《命运》推送给亲们~以前的BGM咋都这么好听呢~ 第49章 汉白玉的平安无事牌, 就这么躺在孟子方的手心里。 季柔愣了一下, 有疑惑,但更多是惊喜,“怎么会在你这儿?我还以为我丢了呢……” 孟子方捏着玉牌,桃花眸里的光意味不明, 道:“那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怎么回到我手里的?” “我怎么知道。”季柔下意识问,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怎么回到你手里的?” “是赵谨克给我的。”孟子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牌上的棱角,“三年前的事。” “他?” 季柔的脑中一时难以反应, 想不出缘由来, 但让提起了三年前的事,心中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孟子方的唇角浅浅轻勾, 也不再绕弯子, “三年前我到青州, 回程的时候却在城外十里的地方叫人截杀,那群人各个身手不凡以一当十, 我虽然带着人手却也是不敌, 一番交手终究是我的人全军覆没, 我也……” 孟子方比了比自己胸口的位置,“一剑穿胸。”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 ”孟子方的尾音微扬,唇角斜挑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只可惜我又活了过来,在他的人忙着抛尸做局摆现场的时候, 我偷偷逃了。” “这个。”孟子方低眼,掌心的玉牌漫不经心地转动了一圈,“就是他扔在我尸体上的。” “我说的他是谁?” 孟子方抬眼,桃花眸里含着很淡的笑意,却又冰冷透骨极尽嘲讽,“柔儿这么聪明,心里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他……是谁? 季柔怔怔地看着孟子方手里的玉牌,那一瞬间仿佛失了言语的能力,他是谁?会是谁? 为什么……会是他? “那天他该是把精锐都带走了,早听说靖平侯府有秘药,是训养死士的行家里手,跟在嫡子身旁的自然是精锐里的精锐,倒是让我好好长了一番见识。” “只是——”孟子方的语调忽顿,看着季柔的桃花眸里几分有冷光微现,几分残忍,“后来听说就在那一日,你让莽苍山的山贼掳劫了。倘若不是……或许也能少了后来那一番罪。”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一滴清泪无觉从眼眶滚落。 季柔抬手抹去,却没有看孟子方,只是看着那红泥小炉上的茶壶,水已经沸了,都能听到水在壶里头挣扎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是在问孟子方,可更像是在问自己。 孟子方闻言笑了,不是讥讽,只是单纯的忍俊不禁,甚至几分宠溺,抬手拎了那沸腾的壶,均匀烫过那茶盘上的茶具,淡淡道:“能有什么缘故,无非是瞧着我不顺眼罢了,好歹我也勉强算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呢。” 季柔不言,只是垂着眸,好似一只放空了全部的娃娃。孟子方也不介意,只是一面摆弄着茶具一面道: “元庸的事,不会再拖很久了。倒时候就该是我们和他们赵家做了断的时候,你也要早做准备,待到时机成熟,父亲和我,还有阿柏阿达,会救你出来的。” 孟子方随手搁下茶壶在桌上,茶盘上摆的几只小茶盏里茶色清透,“咱们季家的闺女,可不能落在赵家的手里任他们欺凌。” 时机,什么时机?了断,又是做哪种了断? 救她?所以在季家人的眼中她现在是身陷敌营吗?那赵谨克看她呢? 季柔木然看着那红泥小炉里的炭火,那从灰色木炭里裂出来的火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季柔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从昨日,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突然间都不同了,让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她与赵谨克的那三年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崩塌,溃散,分崩离析。孟子方几乎可以从季柔的脸上读出那四个字,世界上所有美好幻境消失的时候,都是这个声音,碎裂地无声无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幻境粉碎时的模样。 “柔儿……”孟子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疼惜,想要轻抚季柔的脸庞,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赵谨克推开了门。 “赵兄来了。” 孟子方收回手,比起倏然停手的遗憾,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 “宫里当值可一刻少不了中护军,中护军还不速速回宫去?” 赵谨克一眼都懒得睨他,他是从衙门提早退了来寻季柔的,今早的冷淡总是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季柔最后的时光,忍耐挣扎了大半日,又惊闻季达遇刺的事,得了侯府里季柔强闯出府的消息,他终是熬不住提早退了来寻季柔。 “是要回去的。”孟子方站起身来,难得没有纠缠就往外去,只是临近出门同赵谨克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侧首低声道:“你猜我与她说了多少?” 多少? 赵谨克的眸底倏然一凛,回过眸去,只对上了孟子方唇角挑起的笑意。 房门叫关上,赵谨克的心中却骤然起伏,来时准备好的那些话忽然就乱了套路,看着呆坐在桌面的季柔连一句完整的开头都说不出来。 说了多少?孟子方他说了什么? “阿柔。” 赵谨克轻轻唤了一声,季柔抬眼看他,眸里的光轻轻颤动着,那种平静又压抑的神情叫赵谨克的心里狠狠一缩。 “三年前,我被山贼掳劫的那一日,你是不是去杀人了?” 赵谨克不狡辩,“是。” “我还记得,你说你去衙门了。” 明明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明明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可今日,一切种种忽然又都清晰了起来。 “你骗我。”季柔的唇瓣颤抖,狠狠抑制着涌上来的泪意,“你去杀了人回来,你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你知道他还活着,也能一丝不露,就算我站在你的旁边我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你甚至还能带着我一起和他们出去踏青……你骗我,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骗我的。” 赵谨克截杀了孟子方,她会震惊,她会伤心,可是她不会怪他,有那一道仇恨在,她没有资格怪他。 可是他不该骗她的,他怎么能在刺杀过孟子方以后还在她的面前对孟子方装得一切如常?甚至她都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修好了。 多可怕。 他骗她,骗得纹丝不露,是不是只要他想骗,他就能蒙骗她一辈子?她的眼睛就这辈子都看不到真相,整个人都在他的鼓掌里团团转。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我不想让你伤心。” 是,他的确骗了她。做下那件事的时候,他曾以为他可以骗她一辈子。 只是当一个谎言有了破绽,就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他不想瞒着季柔的,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要拿出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和季柔说,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子方哥哥被我杀了,只因他当时妒火中烧,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心魔?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道更深的鸿沟横亘在前,这就是一盘残局,盘活还是成了彻底的死局都只有一次机会,可那一步他始终解不出来。 “呵。” 季柔笑出了声,泪水也一起跟着翻滚出眼眶,可是她终究是伤心了,比当时就知道真相还要伤心,也不再相信他说的这句话。 季柔抬手擦掉泪水,站起了身绕开他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 赵谨克一把攥住季柔的双手,他了解季柔,她可以逆来顺受什么都忍下,也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日的他或许不能将季柔带回去了。 季柔不回答,只是很用力地挣扎,要挣脱赵谨克的手。 她原本以为她知道他的心,他们心意相通,可昨夜开始才知道,原来她根本看不懂他,他说的话,他做的事,还有他的好,她突然统统都看不懂了。 原本就是一场联姻,或许当年坊间那些传言那些臆测才是对的。 他就是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阿柔……”赵谨克自然是不会放开季柔的,可季柔的的力气却出奇地大,那种用尽全力的死命挣扎,即便赵谨克也算是个武将,却难以在不伤了季柔的情形下制住季柔,几番纠缠拉扯,那官服的宽袖之中甩脱出一物出来。 赵谨克的动作一顿,手上的劲道便松开了。 是那只锦囊,当初季柔绣给赵谨克装同心发结的锦囊。 赵谨克伸手去捡,季柔却更快了他一步。那秋香色的缎面,那并蒂莲花,那饱含了情意的一针一线…… 犹记得成亲那夜赵谨克剪下他们俩那一截青丝时说的话,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他也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他们算什么夫妻,他甚至都不肯碰她,又说什么恩爱两不疑,他也从来都在骗她。 既如此,还留着这同心发结做什么? “阿柔。” 几乎是潜意识的,赵谨克伸手要去拿还季柔的手中的锦囊,“你冷静一下,我将所有事情都讲……” 红泥小炉的火焰浅浅跳动,季柔伸出手一送,那锦囊便整个落进了炉中。 “阿柔!” 赵谨克的脸色彻底巨变,仿佛看不到那炉中滚烫的火焰,伸手就进了炉中,季柔却没有再看,漠然得转过身,打开门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重生文杀配角时请砍头,否则就是作者君给主角留下的坑…… 夫妻吵架三部曲,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不不,一撕结婚证二扔戒指三离家出走~~ 第50章 季柔走了, 是冲动, 是愤怒,还有她的委屈,可走出了那茶楼,望着这街市上的满目繁华, 才倏然惊觉,这满京城的, 除了靖平侯府,她还能去哪里? 旁人家的媳妇可以回娘家暂住, 她呢?昌安侯府她回不去, 也不能去找季沅,她还能去哪里? 阳光很暖, 哪怕是临近傍晚的阳光落在身上依旧是暖的, 可季柔很冷, 从赵谨克的身边离开才知道,季沅总说她的那句靠着赵谨克而活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赵谨克的照拂, 她甚至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没有。 季柔咬咬牙, 也不要靖平侯府的马车, 随意朝了一个方向走。 “姑娘,咱们去哪儿?”秋娥问她。 是啊, 去哪儿呢? “去孟府。”低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孟子方不知何时牵着一辆马车跟在了身后,笑道:“我那府里空房可多着,比客栈强多了。” 那不妥。 到底孟府不是昌安侯府, 她去孟子方的府里暂住,不合适。 季柔是不愿的,正待寻了由头拒绝孟子方的好意,抬眼却见赵谨克从茶楼里追了出来。 “好。” 季柔一声应下,便叫孟子方扶着上了马车。 “阿柔。”赵谨克追到马车边,季柔已经进了马车,孟子方就挡在车辕边上,凉凉看着他。 赵谨克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也没有纠缠着要将季柔带回去,只是看着马车,手中攥紧了那只锦囊。 “我等你回来。”赵谨克看着那马车垂下的帘子,道:“我等你。” 车里没有回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孟子方看着季柔的反应,凑近了赵谨克,戏谑道:“那你就好好等着吧,还多谢,你当初刺我的那一剑。” “赵兄,”孟子方站直身,虚虚抬手一拱,桃花眸里冰凉的笑意流转,“再会。” 马车走了,车角的铃铛铃铃作响,赵谨克在原地看着那车远去,只觉得喉中有一股腥甜。 他终究,是付出了代价。 “公子。”京九跟上来,“你的手。” 那官服的袖口都让火给撩焦了,更别说那手,修长的指尖水泡肉眼可见。 “走吧。” 赵谨克捏紧了手心里的锦囊,像是捏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会,绝不会放弃。 …… 孟府不大,起码比起昌安侯府和靖平侯府这样的权贵府邸来说不大,虽也坐落在权贵府宅云集的地方,却又离皇城远一些。 “说来这也是陛下御赐的宅邸,不过比起昌安侯府是不能及的。” 孟子方带着季柔进府,一面走一面说,“府邸虽小,不过人却不多,只有我和你嫂嫂两个人住,倒是有些冷清,你来住些日子真好热闹热闹,给府里添点儿人气。” 季柔的唇角浅浅勾着回应着,随着孟子方绕过影壁进了厅堂,道:“嫂嫂呢?我突然到访,都没有知会过嫂嫂。” “她呀。”孟子方的眸光闪了闪,刹那有两分不自在,“病了,前些日子感了些风寒,在屋里歇着呢。” “啊?”季柔微讶,“那这两日如何了?可有好转?我去看看她吧。” “不必。”孟子方道:“已经叫大夫来看过了,也开了药,你的身子弱,不必去看她,免得过了病气给你反倒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这是哪里的话,我到你府上暂住已是叨扰,哪里还有不拜见女主人的道理。”季柔轻笑,“你快带我去见嫂嫂吧,免得让嫂嫂知道心里反倒是生了不快。” “都是一家人,哪里会有不快,我带你去见她就是。”孟子方失笑着应了,转过头去时桃花眸中却划过一道幽暗,同厅外时候的下人使了一个眼色。 “走吧。”孟子方抬手,给季柔引路。 …… 姜伊住的主院很大也极是显眼,那院内搭着紫藤架子,眼下正是花期,远远看去,大片大片淡淡的紫色如烟如幻。 孟子方带着季柔进了屋内,帘子打开,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草味道。 姜伊躺在床上,鲛绡帐却是放下的,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嫂嫂。”季柔唤她。 “你可别靠的太近,要是在我这儿过了病气病倒了,我可没法和父亲还有王夫人交代了。”孟子方笑着拖了一个绣墩在床边坐下,手指一点,便有下人拿了另一张绣墩来,也摆在床边,却摆的有些远,正好叫孟子方在中间将季柔和姜伊隔开了一道。 孟子方转头看向帐内,对着季柔时眸中的那股热络刹那凝固,问道:“你今日可好些了吗?” 帐里的人没有答,孟子方笑了笑,手一伸穿进帐内握住了姜伊的手,继续柔声问:“吃过药了没有?” “刚吃了。” 帐内终于有了声音,却是虚弱。 “妹妹……怎么来了?”姜伊问季柔。 “柔儿来小住一段时日。” 季柔还未来得及作答,孟子方却先开了口,道:“你病了也不必操心这些琐事,我会让人照顾好柔儿的。”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嫂嫂的清静,还望嫂嫂莫要怪罪。” 季柔是歉意的,原就是打搅,却不想姜伊还病着。 帐内没有声音,姜伊默了默,然后开口,几分勉力,“哪里……这府中冷静得很,妹妹来住些日子正好,我哪里会怪罪。” 姜伊的气息短促,似乎虚弱至极,说这一番话极耗力气。 “累了就好好歇息。”孟子方的手从帐内退出来,站起身同季柔道:“你嫂嫂的药里加了安神之物,怕是起了效用,咱们先出去吧,我带你去安置,等她好了你再来同她说话不迟。” 孟子方这么说着,季柔也不好再在姜伊的病榻前多待,只好起了身道了告辞。 “那嫂嫂好好歇息,改日等嫂嫂有了精神我再来与嫂嫂说话。” “走吧。”孟子方上前一步,似是无意的一步,可高大的身躯逼得季柔不得不转过身往外,收回了还看着姜伊的眸光。 “你好好歇着。”孟子方最后回头嘱咐了一句,桃花眸里的光冰冷漠然。 季柔就这样带着秋娥在孟府住下了,一应的吃穿用度孟子方都派人备齐,只是孟子方身为中护军宿卫禁宫,着实没有太久地时间留在府中,姜伊又在病中,季柔一人住在那小院中,虽然冷清,可也正好清静。 “姑娘,”秋娥端着食盘进来,“厨下的人刚刚送来了一盏蜜汁樱桃。” 屋中静静的,四面的窗户都敞着,风从外头吹进来,带着花草清新的味道。 季柔躺在榻上,身上一张锦毯松松盖着,闻声转过头去,眸底几分孤冷。 “今日外头的太阳有些热,这蜜汁樱桃特意做了凉的,姑娘尝尝?” 秋娥将食盘递到季柔面前,“姑娘以前最喜欢吃了,这肯定是子方公子吩咐的。” 季柔也没说话,只是依言伸手,尝了一勺,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粘稠,好像嗓子都能糊住。 的确,她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两碗甜汤,可后来嫁给了赵谨克,赵谨克虽然不挑口味,但到底是熟读医经的,一饮一食总归往清淡得宜上靠,这样齁甜齁甜的东西没多久就让赵谨克给她戒了。 她现在最喜欢的,是赵谨克亲手熬的银耳枸杞汤还有秋日里吊的那盏梨汤,清甜。 “搁下吧。” 季柔将勺子搁回了食盘,转过了眼继续躺着,看着窗外的风吹过,枝叶轻轻地颤动。 恹恹的,了无生气。 秋娥看着,问她:“姑娘打算在孟府住多久?咱们已是住了七日了。” 七日了。 季柔听着,可眉眼间却仍是木然。 已经住了七日了,这七日里她没有踏出过孟府一步,赵谨克也没有上门来寻过,好像从那一日开始,他们就分开了,自然地分开了。 “城外有我陪嫁的庄子,你让人送一封信过去,我们这两日就住过去吧。” 有些事情一旦揭开了,就是一道死结,她与赵谨克之间……靖平侯府那道门她终究是再踏不回去了。 或许再等等,等上个一年半载,这一些都平下去了,她也不再在乎的时候,她才能再回去吧…… “姑娘……”秋娥看着这么几日,终于开口劝她,“你到底已是赵家妇,姑爷他就算错了,对你却是真心的。” 真心的。 多真呢?她现在看不清了。 她想着这么几日,冷静了这么几日,可越想,有些东西好像就越模糊。 两心相知真心相许,好像是这样的,但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些禁忌,那些其实不该被绕过去的坎儿,他们都偷偷绕开了。 那三年多的时光,千把个看似蜜里调油的日子里,他刻意绕开了,她就假作不知。 真心,有多真呢? 季柔没回应,秋娥也不知该如何劝,她也是听到的,赵谨克出手截杀了孟子方,她也是昌安侯府出来的人,论真心的,谁说这心里也不是多向着孟子方几分,但到底眼下的处境也不同了,靖平侯府才是她的主家,而季柔也是赵家妇,这一层牵绊这辈子都不能分了。 “姑娘……”秋娥还想再多劝两句,可外头孟府的丫鬟进来禀,说是姜伊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问:女主到底在生什么气? 赵谨克:我捅了男二 剧情君:Too young^ 赵谨克:因为我撒谎了。 剧情君:Too simple~ 赵谨克:所以呢? 剧情君: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 第51章 姜伊过来, 季柔有些惊讶, 只因之前探病的时候孟子方就嘱咐过,姜伊的风寒严重,大夫叮嘱过需静养,叫她在姜伊没好全之前不必去看她。昨日里孟子方来看她时还说过, 姜伊这病还得修养个十几日才能下地,今儿, 怎么了来了? 季柔忙打起精神从榻上起来,一面道:“快请嫂嫂进来。”一面也赶紧迎了出去。 “嫂嫂怎么来了?” 季柔迎出去, 姜伊正走到庭院里, 一身藕荷色的衣裳罩在瘦弱的身上,好像风一吹就能被吹走。 “病好了闷在屋里难受, 就想来看看妹妹。” 姜伊轻笑着, 面容上的妆容精致艳丽, 却掩不住那病容憔悴。她的长相也是极标致的,眉眼间自带的那种干练风韵甚至与季沅有几分相像, 却不如季沅的张扬逼人, 多带了几分阴柔。 “说来惭愧, 妹妹来了这么多日,我都没有好好招待过妹妹。” “嫂嫂哪里的话, ”季柔道:“是我在嫂嫂病重还叨扰到府上,是我惭愧才是。”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都是一家人。” 姜伊这么说着,虽然看着有几分精神, 可身上却看着瘦骨嶙峋,眉眼还都是苍白憔悴的,季柔怕她累着,忙道:“嫂嫂进去坐吧。” “不用。”姜伊拒了,眸底几分抗拒疏离,却掩饰地极好,在叫人看清前适时就转了眸,随手一指庭院中搭的一座亭子,道:“就去那儿吧,正好晒晒太阳。” “好,听嫂嫂的。” 暖风熏得人欲醉,正是午后的好时光。 季柔随姜伊过去亭中小坐,丫鬟赶紧从屋中端了糕点果碟来摆,又奉上了香茶。 “妹妹来府中也有七日了吧?”姜伊淡问,“住得可还习惯?” “劳嫂嫂挂心,都习惯。” “那日见妹妹与赵侍郎之间鹣鲽情深密不可分,妹妹来这儿小住,赵侍郎怕是在府中夜不能寐吧。” 姜伊说着,几分调笑意味,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样的话再听到季柔的耳中,只觉得心中发酸,也没法儿回应什么。 “这几日在府上也是叨扰了,过两日,我便搬去城外的庄子里。” “妹妹要走?”姜伊的眸光一颤,几分惊诧,然后急急道:“可是我们府上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让妹妹……”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我也已嫁做人妇,在外府长住终究是不妥。” 季柔照实说了缘由,大约是她与姜伊才见了两回还不是很熟的缘故,即便姜伊一开始就很亲切热络,可季柔心中与她总是存着几分疏离之感,说起话来也总是客套的比真心的多。 “妹妹这话,”姜伊的眸光微垂,“你子方哥哥听了可是要伤心的。” “嫂嫂真是说笑了。”季柔轻笑,“其实我在这京城里的宅院里也早已住不惯了,说不得还是城外乡下的庄子更适合我,自由自在。” “这宅子里头空荡荡的,的确是让人待着憋闷。” 姜伊的唇角弯了弯,几分真心赞同,然后话锋一转,道:“我病了这些日子,也真是在屋里闷得要疯了,想必妹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是闷得难受,不如我们明日一道出去走走,听说那百戏园子里来了一个新的杂耍班子,我们一道去看看?” “嫂嫂的身子……” 季柔犹豫,看着姜伊这大病初愈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下意识就想推拒,可话还没说完,姜伊已是笑道:“我的病都大好了,再有病也是闷出来的,大夫也叫我多散散心呢,这样才好得快。”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季柔也只有应了,“好。” …… 过了初夏的时节,眼见着天儿就开始变热,可好在也还不是特别热,大太阳挂在天上微微的灼人。 “瞧这天儿,过两日就该用上冰盘子了,我都有些想念冰酪的味道了。” 从马车上下来,一股热气儿就扑面而来,姜伊下意识拿团扇遮了遮头顶的太阳。 季柔倒是没那么怕晒,淡淡道:“冰酪属寒,与女子的身子无益,便是天再热还是不食为妙。” “瞧你妹妹说的,”姜伊转眼看季柔,眼波潋滟,“头头是道,不愧是靖平侯府家的媳妇儿,赵侍郎平日里没少教你吧。” 季柔低眉笑了笑,“他也学医,总归那些都是他的习惯了。” 日复一日,几千个日夜,很多事情就算季柔没学过,可听赵谨克与她反复讲,什么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时节做那些药膳补汤,潜移默化也都学会了。 “还真是羡煞旁人,”姜伊悠悠叹道:“有这样好的夫君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换做我,恨不得日日黏在一块儿,一步都舍不得分开。” 姜伊手中的团扇轻轻摇着,扇柄垂下的穗儿跟着一晃一晃,明明是大病初愈脂粉都掩不住的憔悴,可偏偏一双眼儿格外有神,似乎能说出千言万语。 季柔没有说什么,也不知姜伊到底知不知道她和赵谨克的事,想来依孟子方的性子大约不会与姜伊细说,只是客套地回了一句:“嫂嫂和子方哥哥也是伉俪情深,也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眼。” 伉俪情深。 姜伊的眸底幽光微漾,是两分叫人难以察觉的嘲讽,亲热挽了季柔的手,“咱们进去吧,在这外头傻站着做甚,还怪晒人的。” 季柔叫姜伊拉着往前走,“好。” 百戏园是地处繁华,相邻着的就是京城最大的梨园还有零零散散的酒楼茶馆,隔着一条街还是有好几座青楼赌坊,可谓是京城里的一处消遣消金的好去处。 百戏园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大园子,园子里有楼,可更多的外头来的杂耍班子都是在百戏园里圈一块地出来便直接演上了,铜锣一敲就算开场。 “那儿呢。” 园子里的人多,东一圈西一圈地围着,说句实话这样的地方着实有几分杂乱,可眼下世俗的教条不比前朝的严苛,又是白日里,这种找乐子的地方自然不少达官贵人家的人来消遣。何况这大百戏园子,大半都是姜家的产业。 孟府里的下人在前头领路,一直带着季柔他们到那外头来的新杂耍班子走。 季柔的心没在焉,只想着给庄子里的信昨日就已经送去了,她也准备好了,等孟子方从宫中下值回来便与他告辞。 “嫂嫂可知道子方哥哥什么时候回府?”季柔问姜伊。 “他呀。”姜伊的嗓音悠悠淡淡的,“或许今儿下午回来吧,这些日子动不动就得连昼夜连着值宿,回来待不久就被召回去,今夜怕是陛下亲自留他,他都归心似箭了吧。” 姜伊的唇角轻勾,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妹妹找他,可有什么事儿?” 季柔摇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已经让人给庄子里送了信,想与他当面道个别,毕竟也是叨扰了多日。” “妹妹可真是客气了,叨扰两个字多见外,你子方哥哥可是巴不得你多叨扰叨扰。”姜伊的团扇轻摇,掩饰了眸底的那两分冷漠,看着前头的人群,道:“瞧,到了,快看呀。” 那杂耍班子已是开锣,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儿的人,有孟府的人开道儿,姜伊和季柔自然挤到了前头,正是两个女子拿着剑在比武,说是比武,可一招一式动作柔美,说是舞剑也不为过。 姜伊看着,道:“听说这杂耍班子是从南边过来的,瞧瞧着身段,果然是江南女子。” 季柔没说话,她与赵谨克出京回京来回两趟,每一趟都走得像远游,在路上也看过不少地方的杂耍,南边的北边的,这些东西看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了。 “听说王夫人也是南边人,果然妹妹也是生得娇柔动人眉眼如画。”姜伊这么说着,目光看着前头,可好像又没有看着前头。 季柔叫姜伊夸得莫名其妙,没什么好说的便又只能客套,道:“嫂嫂才是真正地明艳照人,叫我望尘莫及。” 姜伊的唇角勾了一下,“弱柳扶风才招人疼呢,像妹妹这样的就极好。” 她才不要弱柳扶风,赵谨克花了三年的心思,才有她今日跑跑跳跳一点儿都不喘的身子。 季柔不置可否,姜伊也没再言语,热场子的舞剑落幕了,接着便上了硬茬子,跳火圈子,熊熊烈火点上,一个个人从那小小的圈子里纵身跳过去,看的人心惊胆战,然后接了点燃的火流星,上下左右地甩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道道火影子从眼前掠过,就真想天上的流行从天际划过,引得场周一圈喝彩。 季柔有些怕火,其实她并不习惯凑到最前头看杂耍,因为赵谨克说过,杂耍都是有危险的,让她离那台子远一些,能看清就行了,不要凑到最前边。 耳边的叫好喝彩声四起,可季柔的腿却下意识缓缓往后撤,眼前的杂耍艺人交错甩着火流星,直迷得人眼生幻影。 只是还没退下一步,倏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而来,推得季柔猛地朝那甩着火流星的艺人扑去。 “啊!” 很烫,季柔甚至可以看清那火盆子里点燃的炭,灼灼地似乎可以卷曲她的眼睫,可季柔一点儿没有被烫到,有一个人冲出来将他护在了身下,那火盆子里的炭尽数打在了他的后背上,焦糊的味道刺鼻。 季柔倒在地上,仰面摔倒,脑袋都是蒙的,可耳畔却清楚听到了赵谨克的那一声闷哼,赵谨克抱着季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压灭背上的火星子,灼烧的痛感袭遍全身。 “姑娘!” “公子!” 惊呼声炸起,周遭的人都叫这忽然的变故惊地退散开去,京九扑上去赶紧将赵谨克扶起来,夏日的衫薄,这么两盆炭撞在身上,衣衫刹那就叫烧出了洞,背上那烧灼了的皮肉清晰可见。 赵谨克咬着牙半跪在地,纵使挨过刀枪,这一刻也是痛得站立不稳,眼前一阵阵晕眩,那种灼痛,简直能活活疼晕过去,却又求死不能。 阿克…… 季柔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么看着,眸光颤抖。 疼,心疼。慌,惊慌,这一瞬季柔什么都忘了,只是爬起来捧住赵谨克的脸,泪在眼眶里洇湿,一圈圈打转。 “快找太医,快去……” “跟我回去。”赵谨克抓住季柔的手,想笑一下,可疼的睁开眼睛都费力,差一线就能昏过去, 只能紧紧抓住了季柔的手,紧到手都发颤,“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季柔连连点头,泪掉落,落在他握地指节发青的手上,“好……” “好……”赵谨克笑了,唇角勾起,可眼却失了神,头一垂,终于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火流星这种杂技,电视里常见,没印象的宝宝们可以百度一下下,当然也可以忽略,管他是什么,反正把男主砸得很惨就对了~ 赵谨克:媳妇虽然没什么心眼很好哄,然而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52章 赵谨克受伤昏迷被京九从大门背进府中, 一路喊着叫人去宫中请太医, 这般架势,整个院中的下人都慌了,京九从小跟在赵谨克身边,自也是会几分医道, 再者上过战场见多了那血腥场面,也是能稳得住, 有条不紊地吩咐院里的下人取药烧水,拿了剪子, 将赵谨克背上剩下的衣衫都剪了清理干净, 只留下那伤处。 “少夫人出去吧。”京九卷了袖子,铺开那药箱中的物什, 转眼瞥见守在床沿的季柔, 眸底几分冷淡。 季柔一动不动, 只是看着昏迷的赵谨克,紧紧握着他的手, 不说话, 含着泪摇头。 京九的眼底有不耐, 可没再劝,着手开始清理赵谨克背上的伤口, 不仅有部分烧伤,更多是燎起的水泡,混在一起那一整片后背都是狼藉。 季柔不忍看,却又逼着自己看, 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克儿!” 屋外传来喧闹声,赵谨克进门这样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韩氏,哪怕心中还有多少结,儿子受伤做母亲的哪有不赶紧过来看的,一推开屋门进来便看到了趴在床上的赵谨克,那背上一片的血刺呼啦,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一个仰倒。 “克儿,我的克儿!”韩氏两步赶到床边,看着伤成这样的儿子简直心疼地恨不得代受,若不是左右两个婆子拉着她,恨不得立马扑在赵谨克床边哭天仰地一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伤成这样!” “是意外。”京九手上不停,言简意赅答了一句。 “什么意外!” 韩氏没见过赵谨克在战场上浴血的模样,记忆中的儿子还只是一个单薄的文官,乍这么一见简直晴天霹雳,下意识就是有刺客,眸光一转看到跪坐在床沿边的季柔心中便是一冷,怒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季家的人下的手?你这个丧门星你要害死我的儿子是不是!” 韩氏的嗓音尖利,那翻腾着怒意的眼神仿佛能将季柔吃了。季柔一句没应她,只是看着赵谨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那种模样,倔强又可怜。 京九听着,眸底微微一沉,伸手清理和烧伤处黏连的衣衫,那种生生的撕扯,刹那便将赵谨克疼得醒了过来。 韩氏还在叫喊:“来人,把这个害人精关起来!” “母亲。”赵谨克痛得唇色苍白,能听到韩氏那最后一句话,一声闷哼硬生生吞了回去,出声喊停了韩氏。 “克儿!” “母亲放心……”赵谨克反手牢牢抓住了季柔的手,“儿子没事,这些都是小伤而已。” 赵谨克的额角冷汗涔涔,强打起了精神,咬牙振作,“这不过是路上的一场意外,是看杂耍的时候艺人失了手,意外而已。” “你在尚书台当值怎么会去看什么杂耍,是不是这个狐狸精,她都好几天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将你害得重伤!” “母亲……”赵谨克实在疼得没力气,只是抓紧了季柔的手,“不干她的事,你不要……欺负她好不好。” 一句恳求,无奈又无力,却深含了赵谨克的祈愿,几分乞求的味道里又含了几分撒娇。 “你!” 韩氏气得眉心一蹙,心中直骂赵谨克混账,京九适时开口,道:“夫人,公子的伤口要尽快清理包扎,还请夫人在外面等候。” 说完也没管韩氏什么反应,递给季柔一块帕子,紧接了一句,“还烦请少夫人在旁为公子擦汗。” “好。” 季柔接了帕子,轻柔擦去赵谨克额头上的冷汗,赵谨克抬眼看着她,唇角就是漾开一抹柔软笑意,季柔也跟着浅浅勾唇,唇角轻轻地颤抖着,两颗泪珠就滚落。 那一眼对视,旁若无人,仿佛此时此境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韩氏看着只觉得刺眼,却又不忍自己的儿子受苦,忿忿嗤了一声,转身出去。 韩氏出去了,屋里只留下三个人,赵谨克劝走了韩氏,一口气松懈下来,无力地趴在床上喘着粗气,拉过季柔的指尖包在掌心,抵在自己的唇边,“又叫你……受委屈了。” “哪里有。”季柔摇头,泪水跟着晃落,季柔抬袖子去擦,将抽噎都憋进喉咙里。 “看你……眼睛又要肿了。”赵谨克勉力笑着,同她道:“别哭。” “母亲说得对,这一次就是我害得你……” 那燃着的炭火倒在身上,该有多疼,赵谨克现在该有多疼? 赵谨克哄她,额头上的冷汗似季柔的泪一般,一颗颗浸湿,“我皮糙肉厚,这些都没什么,养养就好了。” 季柔不停摇着头,他说的,她一句都不信。 “公子,要动手了。”京九举着的手上举着一把银刀,已是用烛火烫好了。 “背过身去。”赵谨克松开了季柔的手,轻轻推着,“不要看。” 季柔也摇头,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赵谨克受伤,每一次赵谨克都让她背过身去,每一次她都不知道他经受了什么。 “听话。”赵谨克努力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疼,道,“听话好不好?别看,嗯?” 那般语气,那般神态,从来季柔都无法拒绝赵谨克这样的诱哄,不过一句,季柔已没了坚持。 “好……” 季柔背过了身去,身后是一张条案,上面摆满了各色的玩意儿,都是赵谨克这些年陪她在青州买的,羊角做的杯子,牛角制的手串,还有四个瓷娃娃憨态可掬,山核桃雕的小船……零零总总,摆满了整张条案。 那些过去的,都是真实的。 多少个日夜,赵谨克都尽力将她捧在手里,哪怕是身在战场也总是记挂着她的喜怒哀乐,为她的一点风寒擅自离营挨了军法,为能多陪她一夜不眠不休星夜两地奔袭,为了她能在后方安心纵使前方战况再激烈都坚持七日给她送一封家书…… 为什么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她都忘了这些! 季柔低头捂着唇,泣不成声却用力堵住了自己的哭声。 屋门开关,京九让人进出换了两盆水,可以听外头的人在喊太医到了,却没有让他即时进来。季柔就这么背着身跪坐在地上,直到听京九在背后说了一句“好了。” 季柔转过身去,京九正喂了一颗丹药给赵谨克,季柔去看他的伤,只能看到那雪白一片的绷带。 “给我擦擦汗。” 赵谨克吞下药丸同季柔道,那真正湿透了的冷汗,还有那比纸更苍白的脸色,眉眼间疲惫透染,俱是强撑起来的清醒。 季柔给赵谨克擦着汗,就听他道:“我这两日怕是要一人独占着床了,要委屈你住隔壁的侧屋了……” 季柔道:“我睡榻上,照顾你。” 赵谨克的唇角无力弯了一下,“把你自己熬病了,我还要担心你。” 季柔瞪她,倔强,“你少小瞧我。” “呵。”赵谨克闭眼低笑一声,眼前一阵一阵的晕眩,“你看看你那眼睛,又哭肿了,怎么这么能哭……” 季柔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将赵谨克额头的汗擦拭,指尖抚上他的额头脸颊,将那凌乱的发丝都拨整齐。 “公子,请太医进来?” “嗯。”赵谨克低低应了一声。 京九擅外伤,开药把脉却是一般,是以才一早叫人请了太医过来。 赵谨克的伤血肉模糊,的确看着严重,可与京九这般一样从三年战场上回来的人来说这些外伤倒是没什么,坏就坏在那火流星耍的又快又猛,这么着连着两下砸在赵谨克的背上难免内伤,才叫赵谨克当场熬不住晕了过去,便是得叫太医好好把脉瞧上一瞧。 “怎么样?” 韩氏急急问太医,手中的帕子都绞烂了。 太医的神色倒也不算凝重,道:“夫人放心,侍郎的底子极好,外伤都不碍事,只是今日夜里必然发热,熬过了就好,只是那内伤还需好生调养免得落下病根,老夫这开下方子,赶紧照着熬药吧。” “多谢太医了,”韩氏松了一口气,连忙吩咐身边的人,“快,请太医开方子,马上就让人去煎药。” 韩氏吊着的心半放下了,转过眼想嘱咐儿子两句,就又看到赵谨克和季柔紧紧抓在一块儿的手,登时气就不太顺,“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让克儿好好歇息。” 季柔也不知哪里就来了胆子,只是听着韩氏要赶她心里就有什么顶了上来,道:“我要照顾夫君,不能走。” “你没听到太医说要好生调养吗?你……” “母亲。”季柔扬声截断了韩氏的嗓音,抬手抚上赵谨克的面颊,嗓音柔软,“夫君累了,让他睡吧。” 赵谨克早已是强弩之末,连话都没力气说了,谁都能看到他那眼皮沉地就差一点就能闭上了,可硬生生撑着不昏过去,无非是怕韩氏过来了会为难季柔,季柔哪里就能看不出来了呢。 季柔的指尖轻轻摩挲过赵谨克的眉眼,一只手紧紧与他相握着,示意他放心。 “夫君要安心,才能好好调养。” 季柔这么说着,温温淡淡的,但就是堵得韩氏再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在胸口里上下翻滚,忿忿拂袖离去。 冤孽。 都是冤孽! 作者有话要说:京九内心OS:婆媳大战又要来了,还能不能好好做手术,看我为了和平默默对主子下黑手弄醒他…… 季柔:你儿子在我手上,你丫小心点……(get必杀新技能) 赵谨克:躺在手术台上继续进行婆媳调解,难,我难了。 第53章 太医料地没错, 赵谨克果然发热了, 当天夜里便烧起来,病势来势汹汹,整个院里的人都不敢安睡,季柔更是不敢, 喂药擦身,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靖平侯和宫里都送来了退热的灵药,太医也留住在了院中, 忙忙碌碌一天一夜, 赵谨克的热度总算开始退去。 京九那时候让季柔去歇息,季柔便没有推拒, 总归京九说的有理, 她不好, 赵谨克知道之后只会更不好。 一晃六七日就过去,赵谨克的伤势稳定下来, 太医也回了宫中复命, 那日赵谨克醒来时, 季柔正趴在他的床边,用浸湿了茶水的帕子去润他的唇。 “受累了……” 赵谨克的嗓音很轻, 历过这么一劫,纵使底子再好眼下也没什么力气。 “这话听起来,倒是客气。” 季柔收了手,转过身去拿了小几上的药丸, 道:“宫里送来的药,清热解毒,既然醒来了,就快服一颗。” 季柔把药塞进赵谨克的嘴里,那药丸做得入口即化,季柔那勺盛了一口水给赵谨克顺下去。 赵谨克动了动,背后头的伤还是痛的,忍不住自嘲, “这趴着,可真费劲儿。” 季柔下意识摁住他的肩膀,道:“等伤口结了痂你才能翻身呢,可别乱动。” “又是京九和你说的?”赵谨克嗤笑,“他那点本事还是跟我学的,你别信他。” 赵谨克故作轻松,季柔就瞪他,警告着在他的手臂上捶了一下,几分忿忿然,就要转身。 “阿柔……” 赵谨克飞快抓住季柔的手,“不生气,不生气了好不好?” 季柔没回头,明明之前赵谨克重伤的时候她还是恨不得以身代,什么不好的都放下了,但这么又冷了几日,莫名地就又生了一层别扭,难言的隔阂不自在。 不能忘的还是不能忘。 “我都解释,我都说给你听……”赵谨克豁出去了,早在那日季柔与他生了嫌隙的时候他就打算豁出去了,什么都和季柔坦白,只是不想还是慢了孟子方一步。 后落手一步,伤透了季柔的心。 季柔抽了手起身,道:“你好好养伤,等好了有力气了再说。我去叫京九进来给你换药。” “别……” 赵谨克又抓住了季柔的袖子,几分小心翼翼,又好像是烧混了脑子,问得没头没脑,“你……你不走吧?” 季柔又把袖子一抽,没抽动,低头看他,面上无甚波澜,“小厨房温着粥,我去端来。” “哦……”赵谨克垂下眼,手里一松。 …… 赵谨克醒来,虽还是虚落地下不了床,但总算清醒过来便是真没了大碍,京九每日来给赵谨克换药,伤口也开始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只是赵谨克还是说什么都不让季柔看自己背上的伤口,每每换药总是将季柔支开,这么着又养了两三日的,眉眼间倒是生了几分精神,勉勉强强能翻个身躺会儿。 只是一切尚未来得及高兴,一夜之间坊间突现了季柔苟合孟子方的传言,流言甚嚣尘上。 地上洇湿,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着蓝天白云,昨夜子时后一场雨,夏雷阵阵,晨起开窗迎面一片水润湿气。 “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 才晨起,早膳都未用,韩氏身边的水月已是领了婆子在院中等候。 季柔的脸色不怎么好,昨日入夜知道的外头的流言,还是无意间从下人嘴里知道的,那些难听的话,整一夜,她都睡不好。 “请母亲稍等,待我整了衣裳,这就过去。” 出了这样的事,婆母寻她,理所应当。 水月的眼底有不耐,可到底是忌惮着什么,嗓音都是刻意压了的,道:“夫人昨日一夜都没合眼,早早等着了,少夫人可别再让夫人再等了,这就过去吧。” “好。”季柔也没犹豫,抬手拢了一下发髻就要跟着走。 “等等。” 正房的屋门一开,赵谨克不知怎么起了身,也没穿衣裳,一声雪白中衣散散披着,拄着门框站着。 “你怎么起来了?”季柔的眸光一怔,一面连忙上前,一面扬声吩咐院儿里的下人,“快将夫君的衣裳拿来。” “咳。” 赵谨克闷闷咳嗽了一声,伸手扶住季柔的手背,然后拉住她的手掌一带,就将人拉到了身后,抬头看水月。 “你回去吧,告诉母亲流言蜚语信不得,这事情我自然会有交代。” 水月还要再争辩,“可是夫人说了……” “那我现在跟你过去?” 赵谨克冷冷截断,即便面色憔悴虚弱,可眼中的危势不减,那么一眼逼过去,便杀得人不敢多言。 “是。”水月的头一低,登时便没了话,转身行礼告退。 赵谨克低低咳着,那挨的两下子成了内伤,好得还没外伤快,季柔接过了下人递过来的衣裳就给他披上,扶着他就往里走,“你快回床上躺着,莫要出来着了风寒。” 赵谨克随季柔扶着自己进屋,推着他躺上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天热了,”赵谨克失笑,“你这么捂我非得给你捂出痱子来不可。” “你怎么这么就出来了,着了风寒可怎么办?”季柔这么说着,却还是将赵谨克身上的被子扯开了些。 赵谨克戏谑道:“不赶紧出来你就傻傻地给人带走了,我就得又再走长老一段路费老大的劲将你救出来,我这身子骨晕在半道儿上可怎么办?不得又去半条命?” 季柔却没兴致同他开玩笑,道:“外头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知道。”赵谨克没否认,“京九早一天就同我说了。” 季柔的眸光一抬,“那……” 赵谨克径直道:“你若知道,怕又是寝食难安,而且也无济于事。” 已经寝食难安了。季柔的眼睫垂落,难掩的愁绪,“那你呢,你……” “我自然是信你。”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手,“你的清白,你的心,我从不怀疑。” 季柔沉默,赵谨克信,可是外头呢…… 如此般传言一起,她的名节便是毁了,连带着赵谨克一起,永远都带了污点。 “不必担心,”赵谨克的指尖轻轻在季柔的手背摩挲着,“所以的事都交给我。” “你……”季柔咬唇,“可以写休书……” 她的名节若是毁了,就不能带累赵谨克,他这样年轻有为,将来还有大好的前程。赵家也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休弃了她这个季家女儿。 只是这般想着,季柔的鼻尖就忍不住发酸。 “你可是愈发聪慧了,也愈发会想了,可是我将你教坏了。”赵谨克一下点在季柔的额头上,“你这是试我,还是想逼我立一句承诺?” “才不是!”季柔的眼眶倏地就红了,忍着不哭,凶了赵谨克一句就要走。 “阿柔。” 赵谨克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季柔的袖子,季柔甩手要挣脱,赵谨克指尖就是牢牢得勾着,一面皱了眉,道,“使不上劲儿,疼。” 手臂一用力,就牵扯了背后的伤口。 季柔信他,不敢再用力,不过犹豫那么一会儿,赵谨克就拉上了她的手。 “别走。”赵谨克轻轻往回拉她,“真是傻丫头,你这是又要回去躲着哭吗?看你这回眼睛能肿几天。” 季柔让他拉着坐下,只是不肯看他,眼眶还是红红的,可坚持不掉眼泪。 “这点儿小风小浪的我就要写休书了?你当我是什么人?休书这辈子都不可能写的。”赵谨克握着季柔纤细又柔软的指尖,下意识就想拉到唇边来吻,可才动手,季柔就猛地抽了手。 “你少哄我,我不要听你讲。” 赵谨克给她凶地一愣,还没反应,人就飞快起身离开了。 赵谨克瞧着那合上的门愣了半晌,然后低眸失笑,这姑娘的脾气也是愈发长了。 只是那事儿…… 赵谨克的眸光一暗。 …… 流言愈发汹涌,也愈发难听,大街小巷人人嘴里都流传着一段故事,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孟子方与季柔两个继兄妹之间其实早有情愫,只是碍于先帝遗诏不得不别嫁另娶,但都旧情难忘一直暗中有所首尾,直到这一回季柔与靖平侯府闹了别扭出来,哪哪都不去竟然住进了孟府,然后两个人如何在孟府里翻云覆雨,赵谨克知道以后气得重病云云。 一提到私情,便延伸到床帏之间,一段段故事编得香艳无比,听着仿佛就能让人身临其境似的,甚至有好事者编画了那春宫图来,隐隐约约标明了就是季柔和孟子方,在那勾栏院地流传开来。 污秽艳俗,有伤风化,终于有言官的笔杆子再忍不住,上折子参了孟子方私德败坏,也有参昌安侯府教养无方的,但大体的,都是参季柔,毕竟季柔和赵谨克的婚事是先帝一早赐的婚,眼下失了妇德贞操,岂非是在打先帝的脸? 事情摆上了官面,便是事关天下教化,孟子方自然是一力澄清,可季柔住进过孟府乃是事实,暗度陈仓之事,谣言里传的没有证据,孟子方澄清的也没有证据,俱是空口无凭,可偏偏世人皆信无风不起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季柔叫坊间传成了□□,靖平侯府也是颜面尽失,赵太后自然不会再放任不管,当朝下懿旨着人宣召季柔进宫。 赵谨克没有拦,只是换了一身官服,同季柔一同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圆房的事你还没交代清楚,人家也是有小脾气的了~哼哼 剧情君:大和谐就在前方!近了,近了! 第54章 殿宇巍峨, 金顶的大殿里文武大臣分列两班, 丹墀之上幼帝端坐龙椅,身后一道纱帘垂下,可见太后娘娘隐约身影。 太监尖利的传呼声过后,赵谨克一人独自上殿, 清俊挺拔的身形罩着官服,肩背处几分消瘦。 “微臣赵谨克参见陛下, 参见太后。” 幼帝坐在上首,看着拜下去的赵谨克眼中几分隐隐担忧, 急急道:“赵爱卿快快请起。” “谢陛下。” 赵谨克站起身, 眉眼间仍是带着掩不住的苍白虚弱,却是沉稳, 一言一行皆似寻常, 风淡云轻, 却又稳如泰山。 “赵爱卿不在府中养伤,怎么上朝来了?” 幼帝的心中忧虑, 可脸上也还是故作轻松, 看着赵谨克的眼中既是忧心焦虑, 却也隐隐带着几分希冀。 方才朝堂上几个御史弹劾孟子方一个,说是在参孟子方私德不修, 不如说是元庸的人想把孟子方从中护军的位置上拉下去,但偏偏这一回孟子方和昌安侯府一开始就处了下风,季氏一党就算有心维护也无甚还手之力。 而赵家,靖平侯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不过这种儿媳红杏出墙的丑事,赵家不开口就算是帮了大忙了,也的确不指望让赵家人多说什么。 眼瞧着事□□态越演越烈,孟子方似乎下一刻便得叫贬谪,幼帝心急之下病急乱投医,打起了宣召季柔问话的主意来缓和事态,这才有了赵太后下懿旨召见季柔的事情。 赵谨克拱手答话,方方正正,“回陛下的话,听闻近几日因臣之家事而惊扰了陛下太后,还使得朝堂之上争论不休,臣深感惭愧,故而特来请罪。” “赵爱卿说笑了,爱卿何罪之有。” 幼帝尽力端住了仪态,到底他眼下还是个孩子,连晓人事的宫女都没有,让他在朝堂上断这种舅母红杏出墙的事,总归有几分尴尬,也不知如何往下接赵谨克的话,可偏偏他又想保孟子方,硬挺着没往后求助赵太后。 幼帝那头势弱,下头元庸的人却是势头如虹,当即便道:“此事也的确怪不到赵侍郎身上,赵侍郎且安心在府中休养便是,陛下和太后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关切与赵谨克,内中却用心极险恶,一顶绿帽子给赵谨克扣得牢牢的。 “臣在府中听闻外头流言,无非是有人传言内子与外人有染,皆不过市井里无中生有之谬论,也不知何人在后推手,叫此等谣言甚嚣尘上以至于惊扰了朝堂,微臣此来,也是想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将那些刻意编排传播谣言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赵谨克的语调平稳,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全然否决了谣言也表明了立场,语意里几分杀伐的强硬,却仍是镇不住旁人的险恶之心: “有道是空穴不来风,流言如此之甚早已失了士族的体统,败坏了朝廷内外的风气,事关天下教化,非黑即白,赵侍郎还是莫要藏着掖着,既今有陛下做主,便该做个决断,才能正了这股邪气,还寰宇内外之清明。” “何为体统?放任谣言轻信流言才是真正失了士族的体统。”赵谨克偏过头去,清冷的眸光似三尺冰锋,“敢问江御史,倘若有一日坊间有传言你贪赃枉法,廷尉署是否应当即时绑了你进去正法?诸位在这里参劾我赵某家事之人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握了证据?” “可坊间传闻也不全无依据,”又有人开口,“你与季氏乃是先帝赐婚,有道是瓜田李下,归根结底也是季氏和孟子方失德,这是失了先帝的颜面!是欺君!” 孟子方径直便接了话顶上去,“家妹到府上小住乃是应了内子之邀,何来失德一说,侍中慎言!” 从流言起他便早早暗中下手打压,可事态却丝毫不受控制,要说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谁信。这么一番说辞,这么几日来他已说了数不清的遍数,只今日朝上便已说了不下十来遍。他想得到季柔,却不想彻底毁了季柔。可众口铄黄金,他总算是尝到了百口莫辩之窘境。 眼下便是带上了赵谨克,似乎也不怎么济事。 孟子方睨了他一眼,总归眼下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倘若只是小住,何来流言?” “这便要问那些有心之人为何要编造流言诋毁家妹与我了!” 孟子方利落回呛,朝堂唇枪舌战,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明枪暗箭,眼下他的处境就像是麝战到了最后的境地的残兵,每一次回击都耗尽力气,却一步不能后退。 孟子方瞥了一眼列班在最前的三辅臣,元庸季申赵秉,那都是好定性,季申从最开始不咸不淡地替季柔和他否认了一句,再没说过什么,季柏季达早已被下了封口令;赵秉任由着儿子头上都越来越绿始终一声不吭;至于元氏父子,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始作俑者虽然不是他们,但坐收渔利煽风点火…… 孟子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想着豁出去来一招以退为进,就把这宿卫禁宫的中护军之位先放一放,让元庸的人有机会沾手,看看赵秉和季申急不急。 “陛下……” “陛下。” 赵谨克却与他同时开口,孟子方略顿了一下,便听赵谨克道:“与此争论不休也无意义,既然谣言无法止于智者,臣有一法,能还内子清白,也彻底破了这风言风语。” “哦!”幼帝的眼睛一亮,终于有了希望,“赵爱卿快快说来。” “回陛下,臣虽与内子成亲数载,但亲近服侍之人皆知,内子仍乃完璧之身,可请宫内嬷嬷一验,谣言自破。” “什么?” 一言出,殿内诸人皆是一怔,孟子方猛地转头震然地盯着他,一个“你”字在唇边转了一圈生生忍进了肚子里,转开眸。 “内子已在宫中,”仿佛还嫌不够石破天惊,赵谨克继续道:“微臣进殿前已请辰芳嬷嬷为内子验身,倘若何人有疑,可请辰芳嬷嬷上朝问话。” 辰芳嬷嬷是谁,乃是之前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当年幼年的先帝和太皇太后染了天花被关在了寝宫,是辰芳嬷嬷不顾安危在旁贴身服侍才保住了先帝和太皇太后的性命,先帝见她都要起身相迎,说起真正的德高望重,怕是眼下的太后都不及。 百官暗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着靖平侯都不由变了变脸色,季申倒是镇定,也忍不住扭过头淡淡睨了赵谨克一眼。上首幼帝听着也是面色一僵,话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这个……” “赵侍郎,”元昭悠悠开口,眸底几分玩味,“赵侍郎和季氏当初可是先帝赐婚,赵侍郎拖着这么多年不圆房,可是对先帝赐婚一事心存不满?” 赵谨克的脊背挺直,回道:“季氏温婉贤良,这些年来在下无有不满。” 元昭耐着性子顺着往下问:“那这是为何呢?” 赵谨克却是不理他了,只拱手朝幼帝回话:“回陛下的话,季氏与臣成亲之时年岁不过十四,还是幼女模样懵懂无知,臣实不忍心叫她成为人妇绵延子嗣,后来青州三年战事不断,臣奔赴前线更是无暇顾及,便耽搁了下来。” 元昭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着道:“赵侍郎也不是日日在前线,而且这回京……也有好些日子了吧?倘若有心,随便一盏茶的光景……” 元昭的话尾悠悠截断,听得殿中百官垂头敛眉,意思却是再明白不了,要是有心,圆房不过是那么一会儿的事情,反正季柔也不该还是完璧之身。 幼帝心里也朦胧懂元昭在说什么,瞧着赵谨克的脸上不由就露了尬尴。 “赵爱卿……”幼帝想问赵谨克有何解释。 “回陛下话,臣浴血沙场,几次重伤垂危耗尽了精血,医经上言,当先固本培元休养生息,再行圆房之事,方不辜负先帝垂爱赐婚。” 一字一句,句句清晰,更似一道晴天霹雳在殿中炸开。 这是自认了不行? 元昭戏谑的眸光往赵谨克的下半身一溜,终是转过了眼去不再追问。 身旁的百官看向赵谨克的眸光瞬间微妙,说不清同情还是讥笑,赵谨克只那样立着,清瘦了的肩背直直挺着,高昂着头,任由那些不怀好意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徘徊打量。 “好了!”上首垂帘后一声轻呵,是赵太后出了声,道:“两三句谣言竟弄得满城风雨,连朝堂上都不得安宁,你们当这里是哪里?茶楼酒肆吗?一朝的文武百官不参政务,倒是争论里人家后院里的事来了,成何体统!” “母后息怒。”幼帝听着赵太后呵斥,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拱手请罪,心里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听着赵太后继续在帘后呵斥: “传谣之人其心可诛,怕是意在抹黑先帝,此事便该彻查,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一一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母后说得在理。”幼帝赶忙应了声,然后转身传旨:“事关先帝名誉,此事便交由廷尉署了,自明日起,朕不想听见市井中还有一个字的谣言!” “是。”廷尉低头领了命。 安排了外头的事,剩下还有眼前的人,幼帝的脑筋一转,生怕让太后开口抢了先,同孟子方道: “此事虽为谣言,却也是中护军孟子方和季氏言行失当在先,着闭门思过半个月,中护军你可有怨言?” 孟子发跪下行礼,“臣谢主隆恩。” “赵爱卿,你……”幼帝看赵谨克,眼底还是有几分尴尬,这赵谨克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要是真的,靖平侯府以后可怎么办? 可赵谨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还是那般水火不侵刚正不阿的模样,跟孟子方一起跪下叩首,“陛下圣明。” 圣明个什么?幼帝都不敢往下看靖平侯的脸色了,还有垂帘后头赵太后的脸色,想是都气白了。 “既如此,各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倘若无事,这便退班吧。”幼帝真是一刻都不想再看靖平侯和赵谨克在下都站着了,也不想再应付其他人,扫了眼下头都没反应,手一挥便径直道:“退班。” 作者有话要说:论幼帝小朋友的心里阴影面积…… 赵谨克:元昭同学,什么是一盏茶的时间?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 元昭:我说的是你这种童子鸡,还是可能肾亏的童子鸡。 孟子方内心OS:莫非……难道……我好像又知道了什么。 第55章 太监喊了退班, 幼帝广袖一挥早走了没影, 殿中百官叩首行礼,恭敬退出大殿然后各自散去。 赵谨克漠然往殿外走,那长长宫道之上,孟子方与他并肩而行。 “你赢了。”孟子方道, “我不如你。” 三年还要多,那么长的日日夜夜同塌而眠赵谨克竟还能给季柔完璧之身, 若是他,做不到。 赵谨克的眉眼不动, 只是道:“若你有自知之明, 往后便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此事从冒头到后来,他从未怀疑过是孟子方从中搞鬼, 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儿孟子方还不至于, 何况元庸还没死, 赵家和季家也不是彻底翻脸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来拖累昌安侯府的名声, 怕是季申先要给孟子方颜色。 “你不过是赢了这一点, ”孟子方冷笑, “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同我说这个。” “资格?呵。”赵谨克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她原不该有这一劫,倘若不是你……咳咳。” 赵谨克掩唇低咳,唇色间一片苍白,孟子方冷哼一声移开眼, “不同你争这个,我方才瞧靖平侯的脸色都青了,你今日之言赵家人现在恐怕都恨不得把柔儿吃了,留着你的力气先去和靖平侯解释吧。” “不劳你操心。”赵谨克的眼中有火,却也的确没那争论之心,忿忿转过身继续往外头走,“你若多有闲心,不如管好你自己后宅里的人。” 后宅。 孟子方的眸光一滞,登时这熄了口舌之争的心,自顾前行。 靖平侯府的马车就停在宫外,京九拿着马鞭坐在车外,远远看着退班的大臣一个个出来,人越走越少,直到那孟子方都出来骑马走了很久,赵谨克从宫门内缓缓出来。 “公子。”京九赶紧迎上前去扶。 赵谨克抓住京九的手,背上额间薄薄一层虚汗,“少夫人呢?” 京九道:“早出来了,在车上。” 赵谨克带着季柔进宫请嬷嬷验了清白,却也无暇陪季柔出来便赶去了前朝,这种验身的事情,季柔怕是…… 赵谨克暗叹了一口气,扶着京九的手进了马车。 车内,季柔早已坐了很久,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抱着膝,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见赵谨克回来,眸光闪了闪。 “叫你……受委屈了。” 赵谨克坐在季柔身前,除了道歉,一时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讲。 季柔看着他,那眉眼苍白,唇色间连血色都难见,上朝行礼规矩森严,他眼下的身子受不了这个折腾。 季柔拿了帕子伸手,替他拭汗。 马车动起来,京九驾着马车开始回府,季柔一点点细细为赵谨克擦了汗,放下手时赵谨克下意识捞了一把,抓住了季柔的手腕。 “阿柔……” “你好好休息。”季柔道,“你又没有错,这是唯一的办法。” 外人传言她与孟子方有染,没有验证她那清白之身更能打破谣言的了。 季柔抽了手,低头坐回角落,一言不发。 赵谨克看着,空落落的手心指尖蜷了蜷,没有再说话。车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外头的喧闹声在耳边划过,不知多久,车终于到了靖平侯府。 “陛下说了禁足半个月,虽然只不过是应付百官的场面话,可还是要遵守。”赵谨克扶住季柔伸过来的手,嘱咐,“这半个月,就与我好好在院子里,嗯?” “嗯。” 季柔点头,原本,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 绕过影壁,季柔正要扶着赵谨克往自己院子里走,却迎面看见韩氏迎面快步而来,不仅有韩氏,还有朱氏平氏左右搀扶着韩氏。 韩氏的眼眶通红发丝微乱,脸上还留着泪痕,一看便知是刚刚哭天抢地过。匆匆带着人奔往门口,看着赵谨克进来,只冲到他的面前,然后定住,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赵谨克上前。 “母亲。”赵谨克低头见礼。 “啪!”韩氏扬起手,一个狠狠的巴掌落在赵谨克的脸上,直把他的头打偏过去,“逆子,逆子!你让你父亲今后在朝堂上怎么活,你让我们赵家今后怎么抬得起头!” 大殿里那些话早就传回了府中,赵家医药传家,她自己的儿子,她会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行?她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韩氏下了重手,赵谨克的嘴里一股咸腥的味道,可他活该,韩氏打得应该。 赵谨克抹去唇角溢出的那一点子红星,“是儿子不孝。” “夫君……”季柔看着心疼,怎么能这么打呢…… “还有你!” 季柔不出声则已,一出声韩氏转眼看她,心中更是一把滔天怒火,反手就朝季柔的脸上扬掌,“你这个狐狸精丧门星……” “母亲!” 赵谨克挺身在季柔面前,一把将季柔拉开到身后,“是儿子不孝,母亲要罚就罚我,这些都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韩氏气得发抖,“倘若不是她,怎么会有今天这一出,倘若不是为了她,你怎么会当朝说那种话!你是赵家的嫡子,你是嫡子!你说出那样的话来,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你今后还做不做人了,我们整个靖平侯府还做不做人了!” “颜面尽失,你让赵家的列祖列宗都跟着你蒙羞!” 一个男人最羞耻的是什么?他们赵家的嫡子,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嫡子竟然当朝告诉天下人自己不行?这让赵家以后还怎么再抬得起头?他们赵家就是全天下的笑柄,就算是以后有了孩子,可赵谨克今日自己亲口说了自己不行,这也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会一辈子都被人耻笑! 赵谨克低着头,任由韩氏责骂,这一番话说出去,便等着承受所有的后果,只要季柔无恙,旁的他都不怕。 “这个狐狸精……”韩氏指着赵谨克身后的季柔,“这个狐狸精我今天就要把她赶出去!让她滚让她滚!” 韩氏猛地扑将上去,就要不管不顾亲手去抓季柔,赵谨克拦着带着季柔后退一步,平氏和朱氏见状也连忙将韩氏拉住。 “三婶你消消气,你消消气。”平氏劝道。 “是啊。”朱氏难得没有煽风点火,“三妹你冷静冷静。” “母亲。” 赵谨克带着季柔跪下,“今日是儿子不孝,可也请母亲懂儿子想用心全部护住心爱之人的决心,赵家不会被人耻笑的,儿子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为国效命,自有实绩来光耀我们赵家门楣。” 赵谨克这样说着,便同季柔向韩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忍不住一阵晕眩,踉跄了一步。 “夫君!” 季柔扶着赵谨克的手臂,她不知道大殿里发生了什么,待在马车里也没有风声传到她的耳朵里。不是已经验明了她的清白了吗,为何看韩氏的模样好像事情不仅仅与她和赵谨克一直没有圆房。 “三妹你消消气,你看二郎的伤还没好呢。事已至此旁的都是无用了,就算要罚也先放一放,放一放。” 赵家让人耻笑已经是免不了的事儿了,发火也没什么用,要碰季柔只会让赵谨克又得硬顶上来,朱氏看得明白,韩氏这一通火也没什么用,反倒是在门口撒泼传出去,又是一桩笑谈,以后赵家更难做人,谁脸上都没光。 “是啊,”平氏帮腔,“三婶您先消消气,眼下让二郎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逆子,逆子啊……”韩氏气得捶胸顿足,总算是没有再扑上来的意思。 赵谨克忍过那一阵晕眩,拱手施礼,“母亲保重,儿子以后再来请罪。” 说完,拉起季柔的手便转身告退。 …… “你在朝上到底说了什么?” 与赵谨克一路回了院子,季柔终于问他。 赵谨克在床沿边坐下,“自然是替你证了清白。” “你莫要哄我。”季柔道,“我又不是傻子,难道方才听母亲的话还听不出什么吗?你若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打听。” 赵谨克闻言,唇角浅浅勾了勾。 “来。”赵谨克拉着季柔在身旁坐下,将季柔的柔荑轻轻握在手中,道:“你与我成亲,是先帝赐婚,历来圣上圣旨钦赐的亲事,是无上殊荣,也是枷锁,夫妻是否和睦顺遂,能否举案齐眉白头到老,都事关陛下的颜面,这个,你也知道。” “嗯。”季柔点头。赐婚二字的意义,从一开始就有人告诉过她了。 “话虽如此,但你我成亲后是否圆房,这原本该是你我私事,纵使是陛下赐婚,其实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不摆到明面上……” 赵谨克顿了顿,抬眼看向季柔,季柔也看着他,认真听他讲着。 往下的,其实他也并不想与季柔说,可今日不得不说。 “你与我是赐婚,倘若一直没有圆房,旁人就会想,是不是我们对赐婚一事不满,世人就会以为先帝乱点鸳鸯谱造就了一对怨偶,就会有人非议先帝是不是圣明,就会有人像造谣你一样造谣先帝……” “但我们决不能让先帝也受人非议,这是对先帝不敬,让先帝蒙羞,群臣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这对靖平侯府和昌安侯府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不单单只是证明你的清白就好,还要给天下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季柔问他。 “不是先帝糊涂,也不是你不好,是我……”赵谨克的喉咙有些艰涩,当着季柔的面说这些,反倒没了方才对待百官的无畏坦荡,“是我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所以你不和我圆房还说不清原因是因为这个? 赵谨克:不,不是。 季柔:好的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你不要有太大心里压力我不会歧视你的。 赵谨克:你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 季柔:你闭嘴,我想静静。 第56章 不行? 这二字说的隐晦, 季柔一瞬迷茫, 什么不行?不行什么? 季柔的眼里有疑惑,看的赵谨克的脸突然火辣辣的,都不敢正眼看她。 “不行,什么不……” 季柔果然问了出口, 赵谨克下意识抬了手,捂住了季柔的嘴。 季柔更懵, 一双眼儿愣愣看着赵谨克,既疑惑又惊诧, 赵谨克让她看着有些无地自容, 即便屋中无人也是脸热心虚地不行,凑近了季柔轻声道:“就是……不能人道。” 季柔完全愣住, 纵使赵谨克松开了她的嘴也发不出声儿来, 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直勾勾盯着赵谨克,震惊地难以自抑。 赵谨克忙不迭解释, “假的, 我编来搪塞百官逼问的。” 季柔还是直直盯着赵谨克, 那眼里,有些复杂, 看的赵谨克险些坐不住,外人怎么想都没关系,但是季柔要是也这么认为…… “我……”赵谨克急急开口,却忍不住先咳嗽, 越是急,越是咳得停不下来。 季柔连忙给他顺气,“我信,我自然信你。” “你……”赵谨克身上一阵阵儿的没力,偏偏这话要是解释还越描越黑,只能拉着季柔,而季柔的心显然又已不再这个上面了。 “秋娥,公子的药温好了没,快端进来。”季柔站起身,开始往床上摁赵谨克,“你快躺下,太医说了你还得好休养着,不能劳累,快将官服脱了,躺下。” “我……”赵谨克给季柔扒了官服摁躺下,又被季柔逼着喝了药,脑子里头一片混,直觉总是告诉她季柔根本没信他是可以的,浑浑噩噩地让季柔盯着闭眼睡觉,心里头一片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孟府,倚藤院,日上中天阳光正好,琉璃天幕下院中那大片盛开的紫藤花云蒸霞蔚,远远的,石径上就能看到让风吹过来的紫藤花朵。 孟子方大步踏过,走过的风带的地上的落花一飘,院外守卫见是他来,主动开了那院门让孟子方一路通畅地进去。 紫藤花架下,那石桌上摆满了制香的香料,姜伊垂首做在桌边,摆弄着桌上的东西。 “姜伊!”孟子方怒喝,大步过去,斥她:“你干的好事,莫非你这官家太太这么快就做腻味了,相当阶下囚吗?你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信不信此次事态倘若失控,季申能将你活活剥了!” 倘若不是赵谨克破釜沉舟弄那么一出彻底断绝了所有隐患将事情了解,昌安侯府一分未损,那么他今日这中护军的位置定然是保不住。 元庸势大,这朝堂上这三足鼎立的局面素来维系地困难,若是这宿卫禁宫之权今日让元庸夺去了,或是让赵家的人得了,先不管幼帝的安危还在不在,季氏一党等于卸了一条胳膊。季申非即时料理了这个败事的罪魁祸首不可! 而他,也得给带累得功亏一篑。 孟子方暴跳如雷,姜伊却镇定非常,手中的捣杵轻轻将一片香料压碎,淡淡道:“就算是活剥,也不单单是活剥了我一个。” “还有你。”姜伊抬眼看着孟子方,眸光嘲讽,“倘若不是你觊觎有夫之妇故意从中作梗……罪魁祸首不是你吗?” 孟子方一把扫落桌上的香料盘子,长臂撑在桌上逼近姜伊,咬牙切齿,“你说话最好给我小心一些,你不要忘了你设计柔儿想害她的帐我还没跟你算,要不是赵谨克全挡了让柔儿没事,你现在就不会这么舒舒服服坐在这儿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姜伊仰眸看着孟子方,妆容明艳的面上忽然就扬起了笑来,瘦得快脱像的下巴尖得扎人,“你说生不如死,我就早就生不如死了,就在你给我灌下堕胎药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和那个孩子一起死了!” 孟子方的眸底一颤,登时几分气短,姜伊却缓缓站了起来,反逼近他:“你不爱我,你心中另有她人我无可奈何,谁让我自己一厢情愿就是喜欢你呢?只要能嫁给你陪在你身边这些我都忍了,就算你让我再她面前强颜欢笑与她装作一对好姑嫂我都照办,可是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难道就因为你不爱我你心里有她,所以连你自己的亲生骨肉你都可以不要吗?” “你前脚刚刚给我灌下堕胎药,后脚就将她领进了门继续逼我在她面前演戏,孟子方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难道就不能恨她吗?她抢走了你,又夺走了我的孩子,还偏偏能什么都不知道跟我嫂嫂长嫂嫂短,我就是要毁了她,让她也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 姜伊的眼里通红,字字哀切,可偏偏眼里没有一颗眼泪,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孟子方缓缓逼近,逼得孟子方不得不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那孩子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那种下作的手段你都使得出来你不觉得恶心吗?”孟子方逼自己稳住,眸底一片冷然直直逼上去,“我早就让你喝避子汤,是你自己偷偷倒掉,我早就说过你我成亲只是一场联姻让你死心,等时机一到我会给你自由,你也不听,姜伊,是你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更与柔儿无关!” “是,与人无尤!”姜伊大笑,笑出了眼泪,“她没有错,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有错,你只是喜欢一个有夫之妇处心积虑想要把她夺回来而已,你天天仗着兄长的名义接近她,也不知当她知道你心里的那些龌龊念头之后会作何感想,你可真是一个好兄长!” “你住口!”孟子方的眸底一寒,蓦地抬手掐住了姜伊的脖子,胸口高高起伏,怒不可遏。 那些话,刺耳! “瞧瞧你,让我踩了尾巴了?”姜伊却丝毫不惧,哪怕脖子上的禁锢越发大力,孟子方眼中的寒意仿佛含了杀气,“你说外头的都是谣言,难道这不就是你想做的吗?要不是赵谨克使计千方百计将你绊在宫中,这么多天你早就把她骗上床颠鸾倒凤了!她还有清白吗?” “你!”孟子方的手掌高高扬起,心中怒火中烧下意识就想给姜伊一个耳光,可临到下手却又生生止住落不下来。 或许是她眼中那与前世一样的疯狂与绝望,这一张脸那这一双眼睛,前世她孩子夭折时的悲恸痛苦,今生他给她强灌下堕胎药时的那种濒死一般的哀恸…… 孟子方倏地一甩手松开了姜伊的脖子。 “你疯了。”孟子方背过身不看她,“疯了就不要再出去了。” 风吹过,大串的紫藤花朵零落拂过孟子方的脸颊,孟子方一眼不看摔倒在地上的姜伊大步离去,背后传来的咳嗽声剧烈,还有那哭声,似是疯癫,却又悲戚入骨。 他就不该,再娶她。 孟子方大步出了院子,步履匆匆仿佛丢盔弃甲,身旁一道影子跟上来,淡淡道:“夫人内体的剩余的寒毒还未清,这般情绪激动,可与身体无益,那一个孩子就白流了。” 孟子方的浑身凛冽,甩脱他,“那就给她去治,不然要你何用!” “是。” …… 是夜,月朗风清。檐下的宫灯随风轻轻摇晃,院子里的下人都去睡了,只有一二值守在院门处昏昏欲睡,庭院中一片寂静。 季柔披衣起身从偏屋里出来,百无聊赖往廊下阶梯上坐下。 她近来是睡不好的,三年光阴早已习惯了身旁有人陪伴,当年赵谨克刚上战场离开的时候她就是如此,后来是赵谨克五六日一封家书两三日一句安慰才叫她慢慢好转,拿着赵谨克的信只安慰自己是天涯若比邻,只要心有灵犀,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在她身边。 可自那日与赵谨克在茶楼有了隔阂之后,之前能安慰自己一个人睡的那些话都不管用了,不是惊醒,就是彻夜难眠。 但偏偏这些她都不能同旁人说,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这么些糟心事,赵谨克拖着伤病的身子尽心尽力,她想问想知道的那些事,都不好再提出来,只能看着那个坎又这么闭着眼睛绕过去了。只是她的心中却是没那么轻易又蒙蔽过去。 季柔抬头望天,悠悠叹出一口长气,然后低头将脸埋在膝间。 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说肯定是又缘由的,也知道人生难得糊涂,这回她和赵谨克之间起的那些波折都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只要她肯含含混混这么迈过去,她与赵谨克之间还是能修好如初…… 就像秋娥说的那样,他们是夫妻,这辈子都是分不开的,那些事情就松松手让他过去,至于以后会如何谁都不知道,就走一步看一步,少想一些就过得容易一些。 其实这样也挺好。 季柔这样劝慰着自己,就像她的母亲,从来都没有管过父亲,也没有管过府中的庶务,只待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过自己的日子,也不是挺好。 她也不管了。 季柔闭着眼埋在膝建行摇着头自己告诫自己,不管以后旁人说什么她都不管了。 “做什么呢?”清朗的嗓音在头顶想起,“大晚上的,你这是夜游做梦呢?” 季柔唬了一跳,猛地抬头,是赵谨克。 作者有话要说:不仅有钮祜禄.子方,可能还要有喜塔腊.伊,他们真是吉祥的一家~~~~~ 第57章 月华如水, 赵谨克也是同季柔一样披着衣裳出来的, 笑盈盈望着愣愣的季柔,然后在她的身旁坐下。 “冷不冷?”赵谨克牵过季柔的手握了握,她那手心倒还是热的,“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回头要是脸上长小疙瘩了, 又要不高兴。” 季柔缩了缩脖子低下头,也不想说实话, 只含混道:“马上……就睡了。” “睡不着啊?”赵谨克转头问她,“心事很重?” “才没有, ”季柔不认, “你不也没睡吗?也不好好躺着养伤。” “我白日里睡了这么久,晚上自然睡不着。”赵谨克伸手, 自然而然揽过季柔的肩膀, “正好陪你。” “不要。”季柔推他,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快回去。” “不回去。”赵谨克故意揽紧了他不让她逃, “既然你睡不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儿, 还要你讲故事哄我睡。”季柔有些不悦地看他,最讨厌他摆出一副哄小孩儿的架势了。 “那不行。”赵谨克低头看她, 几分促狭,“我今儿的兴致已经来了,这夜里的气氛也甚好,你必须得听。” 季柔瞪他, 赵谨克只是一笑,手臂揽着她的身子转过头看那无边夜色,眸底幽远:“这故事可长了,你可别半路睡过去。” 季柔的鼻尖皱了皱眉,不屑地哼了他一声,索性顺势就趴到了他的腿上,耳边就听赵谨克的嗓音悠淡,已是讲了起来: “很久以前呐,在普州有一个孩子,他本是名门之后,可因朝堂争斗失利,整个家族都被贬谪,日子过得很艰辛,最难的时候连温饱都成问题,男丁都为重回京城而筹谋,母女眷则操持家务,为了生计给人浣衣纺布,甚至下地干活。” 嗯? 季柔倏地转头望他,眸底微震,普州?他…… 赵谨克没有看季柔,只是自顾继续讲着他自己的。 “可他们家本是望族,家中女眷也都是曾金尊玉贵的千金,男孩的母亲恨透了这样的苦日子,也恨透了让家族沦落至此的政敌家,每次遇到事儿了,还是熬不下去了,就反复告诉男孩家里的仇人是谁,将这份仇恨也刻入男孩的骨血,整个家族的孩子从小骨子里就写满了恨。” “后来终于,男孩的家族重新起复回京了,却是用大伯一家的性命换来的,当时的陛下为了弹压男孩家的政敌,故意重新抬举了男孩的家族,纳了男孩家的长姐进宫为妃,男孩他们整个家族为了复兴也为了报仇,就成为了陛下手中的刀,一步步重新有了与仇人抗衡的能力。” “但在这中间的斗争里,因为陛下早先提携用来巩固自己皇权的一个宗室王爷愈发势大,直至到了尾大不掉难以控制的地步,而那个陛下也发现了自己命不久矣,为了朝堂稳固,为了给将来的幼帝长大争取时间,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男孩家族的嫡子和他们仇人家的嫡女联姻,把他们两家绑在一起,也把这朝堂的水搅浑……” 赵谨克低下头来,轻轻抚过季柔怔怔望着他的眉眼,“那个男孩已经是少年了,虽然百般不愿,但父亲和他说明了大义,所以他一下都没反抗就同意了,心里却恨得要死,气得几天几夜吃不下睡不着,正好他那时和仇人家的小儿子都在太学,他就见天儿地盯着人家的小过错打小报告,终于弄得仇人家的儿子上了火,路上给那少年套了麻袋打了一顿。” “你说,”赵谨克轻轻点了一下季柔的鼻子,“是不是都特幼稚?他还在偶遇那未婚妻的时候甩脸子,人家当时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欺负,是不是特混?” 季柔望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道:“那后来呢?” “后来,”赵谨克又转过头,“后来陛下终于驾崩了,他们就成亲了,那个少年还是气不过这桩婚事,就提早请命外放,在成亲当夜就直接动身去了青州,一去就是三年,还是他的长姐和父亲眼看京中形势变化强召他回京才肯回来。” “为什么,明明……”季柔忍不住发问,明明不是这样的…… 赵谨克没有回答,只是揽紧了季柔,“那个少年回到京城,回家就免不上要和他的妻子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那个时候少年经过历练,也知道联姻一事怪不得他的妻子,但那些从小被灌输的仇恨还在,他始终视妻子为仇人,成日不理不睬冷言冷语,眼看着妻子被家里的其他人欺负为难都不管不顾,他总觉得仇人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人,都是装的。” “可他的妻子却是真的心中纯澈,甚至逆来顺受,不管少年怎么猜忌怎么挑剔,哪怕受婆家再多刁难苛待,她都一一受下了,回去偷偷地哭偷偷地难过,可第二天又是一样贤良恭顺,终于少年看不下去了,他开始有意在妻子被亲族刁难的时候出手相帮,私底下能待她好一些就好一些……” “可家族的仇恨还在,终于有一日两家联手扳倒了那个宗室王爷,到了该好好清算仇恨的时候了,争斗里终于还是免不了波及了妻子,全家都在防备少年的妻子会里通外敌窃取机密,也真的被泄露了机密……” “少年开始怀疑妻子,与她争吵,冷落她,家里人更是恨不得将她吃了,把她送去了山上的寺里。更甚的是那个时候总是有妻子的继兄时不时出现要帮妻子讨回公道,帮着妻子跟婆家抗争,但少年早就看出来那个继兄对妻子别有用心,每回他一出现少年就更生气,气得恨不得杀人……” “你说好笑不好笑,其实少年早就把心放在了妻子身上,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赵谨克低低嗤笑,“后来妻子的母亲病重,妻子回娘家探病,偶然得知了自己的父亲给夫家准备了一场杀局,她从自己的娘家逃出来,去给婆家报信了,免了一场婆家的灭族之灾,少年也终于查清楚,当时泄密的不是妻子而是妻子从娘家陪嫁来的下人,妻子毫不知情。” “少年终于对妻子敞开心扉,他们在一起了,可是少年的家族却仍旧不能接受这个仇人家的女儿,少年也不敢违背孝道,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帮衬妻子,但那时却起了战火,朝廷决定收复失地剿灭反贼,少年得为了国家离家出征,又只能留下妻子一个人在府中独自承受,但好在他们心意相通,妻子心中总算也有了些慰藉。” “一晃又是快两年,少年出征回来了,他有了更高的军功和官职,更有能力与家族抗衡了,他与妻子总算平平稳稳过了一年,妻子也怀孕了。” “可是少年的家族却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少年的长姐打算趁机给他娶平妻,也正好借机联姻拉拢另一股势力,少年狠狠拒绝了,违逆了家族甚至要分家出去,他以为这样能至少能威胁家里人,但他还是太天真了……他的长姐派人把他的妻子从观景楼上推落了下来……” “孩子没了,妻子命在旦夕,少年进宫质问长姐却不敢和长姐决裂,因为他得求大内秘传的续命灵药回去,他也的确没有能力与长姐抗衡,只能忍气吞声,他的妻子要他去讨回一个公道,他也无法应答,终于妻子心灰意冷,她把少年从宫里求来的药都藏进了他们定情的锦囊里,让人在最后一刻交还给了少年。” “他的妻子选择了自绝,等少年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尸体。少年悲痛欲绝想在妻子的灵堂上跟着去,可是她的母亲也用自绝来威胁他,还有他的父亲老泪枞横只差跪下来求他了,一家族的人都求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因为家族复兴的担子还是得由少年来挑。” “少年没死成,他送妻子下葬,却没想当夜妻子的尸身就被她那个继兄盗走了,少年和那继兄斗了一辈子,也按着家族的愿望登上了高位,也替家族报了仇,将仇人家满门抄斩夷了三族,也取了那个继兄的性命,可最终没有找到妻子的尸身。” “少年辅佐的幼帝也长大了,他一直忌惮外戚势大,也终于在最后向自己母族下了手,他派人去刺杀自己的舅舅,下慢性的毒,手段不是很高明,一早就被识破了,可是少年还是就死了,因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他得去找他的妻子了……” “可是他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竟然回到了他与妻子成亲的那一日,这一次他决定带妻子远走高飞,但结果……仍旧事与愿违。” 赵谨克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不敢低下头去,他终于是说了,前世那么多年恩恩怨怨那么多事,即便讲不详细,可重要的那些他大致都说了。 他的混账,他欠她的,还有她所承受的,他最终对季家所做的,那些最后的结果,他都说了,剩下的,便到了交由季柔选择的时候了。 “故事讲完了。”赵谨克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看季柔,用力掩盖了眼中的忐忑与不安,“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季柔望着赵谨克,心中的那些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忽然就想到了成亲的那一夜,明明前一刻赵谨克还是那般冷言冷语地厌恶她,可一转眼回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所以缘由是他……回来了? 季柔又想到了那个压在心底梦,忽然也有了解释,“三年前在莽苍山地牢里的时候,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的我问你为什么不能给孩子讨回公道,可是你没有回答……原来,那都是真的。” 赵谨克的眼中划过一抹诧异,却也没多追问什么,只应道:“是。” “你为何现在告诉我这些,你为何……”季柔看着他,有些迟疑,“以前不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可以用来写一部《中国媳妇》……哎哟我的娘,暴露年龄…… 第58章 夜静静的, 天山一轮明月似玉盘, 华光洒下来,似一层银沙铺落,映在季柔的眸子里,清澈, 皎洁。 季柔就那么趴在赵谨克的腿上望着他,眼里一层薄薄的疑惑, 那事太神奇,倘若要说, 为何不一开始就说, 倘若觉得这是秘密,为何又现在说? “我以前, 打定主意是不说的。”赵谨克低眸笑了一声, 几分羞惭, “我觉得既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我就不告诉你了, 只要我现在一直待你好就行了, 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 “那为何又说了?” 赵谨克的眸光滞了一下, 喉间有些干涩,“因为我知道孟子方他……也和我一样。” 季柔的眸光一动, 猛地坐起身来,“子方哥哥他……” “你不是怪我为何截杀孟子方吗?” 赵谨克开口截断季柔,眉眼冷然,“我以前从来没同你挑明过, 你那个子方哥哥其实一直对你心怀不轨你难道没有察觉吗?当年他就总是来你我之间挑拨,后来又丧心病狂地盗走了你的尸身,今生又是一样的路数我自然是气不过的,我原想带你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是以一开始不曾理会他的挑衅,可偏偏他又追来了青州,你可知你醉酒时他与我说了什么?” “我一时激愤难忍才出手截杀了他,没想到倒是助了他回来。” 说起此事,赵谨克的眼底便有一抹阴霾,“以前的事我们都心照不宣,他要图谋你必然会将以前的事告诉你,我知道我早晚瞒不住,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才又让他有机可乘。” 季柔托着腮看他,几分审视,“除了截杀的事,子方哥哥可也什么都没说。” 原来孟子方也是一样,季柔有些感叹,她可一点异样都没从他身上看出来。 “他当然不敢贸然与你说,他做得那些事情,除非他敢立即告诉你他对你的那些龌龊心思。” 他敢一直拖着不说,也是料定了孟子方不敢同季柔表明心意,他心里也应该清楚得很季柔心里没有他,要是贸然说了怕是连装好哥哥的机会都没了。 “子方哥哥他真的……”季柔有些开不了口,“哪里有……” 说起孟子方对她的感情不一样,前世还做出了那种事,季柔仔细地想着,她倒是从未觉得孟子方待她有异,只是的确比季达季柏更亲近一些而已,却也绝不至于是赵谨克待她的那种感情。 “你难道忘了那天在百戏园里的事了吗?是谁推的你你就没有想过?” 赵谨克有些悻悻,孟子方那厮的表面功夫纹丝不露,他就知道他没抓到把柄之前同季柔说这些根本没用。 季柔的眸底微黯,自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深想,她想不明白姜伊为什么要这么做。 “笨。”赵谨克狠狠戳了一下季柔的额头,简直恨铁不成钢,“姜伊是个疯女人,她一直知晓孟子方钟意你,自然是恨死你了才要害你。” “但嫂嫂之前明明……” “都是装的,都是孟子方逼她演的好戏,外头的谣言也是她做的好事,不然你以为谁会特意揪住你那么一点小事编那么段谣言。”赵谨克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不信是不是?” 季柔认真看他,然后道,“信,你说的,我都信。” 不管是重生也好,还是他说的故事,既然他说了,她都信。 赵谨克怔住,直直望着季柔,她那眼里认真又真诚,没有一丝的犹疑。那一瞬,赵谨克忽然又有一股勇气。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不肯圆房吗?” 圆房。季柔的脸上瞬间有些僵硬,眸光闪了闪移了开去。 赵谨克的唇角勾了一下,几分苦涩,低低道,“其实是我不敢。我知道今生我还是逃不开前世的轨迹,从我知道不能带着你远走高飞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真正要你。我不能欺负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占有你,我也不能在明知以后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占有你,我不能抢走你选择的机会。” “赵家和季家之间总会有一个了结,赵家放过季家,季家也不会放过赵家,我们早晚会拔刀相向的。” “那你还是会杀了他们吗?”季柔又换了一个方式问他,“你还是想报仇吗?” 赵谨克摇头,“与我来说仇恨早就不重要了,而是谁最后能活下来。” “但有你在,为了你,我必尽我所能,让曾经的结局变得更好,不让你伤心。” 他不敢说一定,但他会尽力,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季柔也站在那两难的位置上,不让季柔伤心。 “那你还会骗我吗?”季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搪塞我,瞒着我,就像你和子方哥哥一起在我面前演戏那事。” 赵谨克认真回答:“最重要的事你都知道了,已经没有什么可瞒着你的了。” “那就好。”季柔伸出手,一把抱住了赵谨克的腰身,就像从前一样亲昵撒娇的模样,“那我就不生气了。” “阿柔……”赵谨克的眸底一深,说不出来的复杂。 她是单纯的,那心思太简单了,听了这样大一个秘密,知道了那些往事竟还能毫无所动,只问他些不痛不痒的问答,听三言两语的解释和他自己都没底的承诺,就又投进了他的怀里,甚至都不会再往深里再想一想,让他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他的故事。 她没有计较前世的苦,也没有在意那灭门之仇,只是要了他一句保证。 “阿柔。”赵谨克拿开了季柔的手臂,扶住她的肩膀,“我今天说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阻拦你,甚至有一些,你可以去问孟子方。” 他一直知道怎么哄好她,也知道她很容易哄,只是这一回,他不能只单单的哄好她。 他的故事虽不曾作假,但他自己知道多少存了一手只说了大概,还有很多他不曾说清楚的痛,那些事情放在别人的身上能心领意会,能自己深想下去,可季柔她……或许没那么快,他也不能仗着这一点哄骗她。 “嗯?”季柔不明白赵谨克在讲什么,让她想什么? “回去。”赵谨克拉着季柔起身,将她往偏屋里送,“回去睡吧。” “我……”季柔揪赵谨克的衣裳,觉得莫名其妙,人却已经让他推进了屋里推上了床,赵谨克给她被子一盖,转过身就走。 诶? …… 季柔夜里睡得不错,赵谨克让她想的东西她完全没有明白,自然也去不想,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后心情也甚好,亲自往了小厨房里又与秋娥学起下厨功夫来,忙忙碌碌一早上,做了一道四喜丸子出来。 “秋娥你尝味道怎么样?” 季柔问秋娥,哪怕自己尝了觉得尚可,可毕竟又是新学成的一道手艺,总归心里没底。 秋娥中肯道:“比起姑爷自己做的自然是还差些火候,但姑娘做得已经很好了,姑爷肯定高兴。” “真的?”季柔又自己尝了一口,一道四喜丸子罢了,不说多绝顶的手艺,但味道应该……赵谨克会喜欢的吧。 自从赵谨克受伤,前好些日子都是白粥小菜的招待,还有那一大碗一大碗的药灌下去,她都替他看的嘴里没味儿,不过是赵谨克不讲究吃的罢了,她这一道四喜丸子刻意做得清淡,也和他用的药不冲突。 季柔把盘子放进食盒装好,道:“早上的药他都吃了吗?京九来给他看过伤口没有?” “京九来过了,奴婢也问他了。”秋娥道:“姑爷那背上的伤是没有问题了,就是得养,昨日往宫里那一趟又受累了,近来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肯定看着他。”季柔把食盒盖上,估摸着时辰也该是上膳的时候了,大厨房里备的也就是那些东西。 “走了。” 季柔领着秋娥往主屋里走,打了帘子进去,赵谨克正靠在床上翻着本书册。 “你……”赵谨克见着季柔,眸中有那么一抹的不自然,“你来了。” 昨夜同季柔都交代明白了,虽然是松了一口气了却一项心事,却也不曾真正如释重负,季柔越是单纯,越是毫不犹豫,他的心中便越是忐忑。 或许她只是眼下想不明白而已呢? “马上就该用午膳了,我自然要来陪你的。”季柔从秋娥手中接了食盒过来,往赵谨克面前打开,“瞧瞧,这可是我做的。” “你又跑去……”赵谨克的眉心皱了皱,下意识去看季柔的手指,剁肉馅,可没又剁了她自己的手指,还有那油炸,别又给烫了。 “没受伤,”季柔拿双手给他看一只只看,“一点儿没有,我哪里有这么没用。” 季柔的眉眼灿烂,眼角眉梢都是灵动的,拎着食盒在他跟前站着,仿佛是在邀功,只看得赵谨克的眸底不由又深沉了。 她还是…… 赵谨克的眼底浮光沉浮,轻轻牵住季柔的指尖,“阿柔……” 话尚未出口,门帘子就叫打起,有人进来禀报,韩氏那里送来了东西。 “是什么?”季柔问道,“送进来吧。” 来送东西的是韩氏身边的婆子,四个丫鬟捧着托盘进来,上头装得满满的,有坛子、瓶子,不知里头装着什么,还有好几本书册。 “这是……”季柔不解,韩氏可从来没往他们院里送过这么多东西。 婆子道:“回少夫人的话,这都是昨日夜里到现在别人陆续送到府里或是搁在府门外的东西。” 别人送来的?季柔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祥,“都是……什么?” “hu鞭酒,鹿bian酒,还有各种壮yang散跟zhuang阳的方子,闺中秘戏图,门外院里那一大缸子里泡的是驴儿吊。” “什……什么?”季柔一怔,无疑间就往后倒退了一步,脚后跟让脚榻绊了一下,险些摔坐在床上。 那婆子也没理会季柔,只是同赵谨克道:“夫人命奴婢们将这些东西都尽数送到公子手里,让公子好好看看昨儿都做了些什么。” 赵谨克的眉眼淡漠,道:“母亲的意思我知道,东西放下,你回去吧。” “是。”那婆子也没再多言的,放下东西便带人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成功就在不远方! 第59章 婆子丫鬟们放心物件便走了, 屋中里摆了一桌子那腌臜的东西, 季柔看看那些东西又看看赵谨克,狠狠咬了咬唇: “把那些东西都扔出去!” 这都是侮辱,是对赵谨克的侮辱。 “等等。”赵谨克淡淡出了声,轻轻笑, 拉住了季柔的指尖,“这么快扔出去做什么。” “难道还留着?” 季柔让赵谨克拉着做回床沿, 不争气地又想掉眼泪,外头那些人送这些东西来, 就像当年赵谨克在战场上时有潜入的细作给兵将家送纸钱牌位一样险恶。 她的夫君为什么又要受了这样的折辱, 都是因为她…… “都是男人用的大补的好东西。”赵谨克悠悠道:“让京九进来验一验,没什么问题都收进库房里去吧。” “你……”季柔怔怔地看着赵谨克一脸淡然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 赵谨克轻轻地在季柔的额头上一弹, “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人家送来了,就不要浪费。” 季柔听不懂赵谨克这话, 为什么要收下人家的侮辱? “傻丫头。”赵谨克无奈摇头, “那些人就等着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呢, 得稳住。” 怎么稳得下去? 季柔瞪着赵谨克,心疼愧疚又自责, 当日韩氏那一巴掌她就该受着的。 “别多想,吃饭吧,赶紧让人传膳。”赵谨克拍了拍季柔的手背,“这事儿热闹一阵儿就过了, 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季柔不说话,只是猛地扑进了赵谨克怀里,伸手紧紧抱住他。 “好了,”赵谨克抚着她的肩背,云淡风轻的语调里听不出半丝波澜,“我都饿了,把你的四喜丸子拿过来,我先尝尝。” …… 插科打诨,赵谨克尽量将话题引将开去,季柔难过了一会儿也懂事地没再提回去,一顿饭吃下来,赵谨克又躺了回去,季柔从他的屋子里出来,到底还是没忍住,让秋娥悄悄去打听了外头的风声。 刀子没有真正落下来的时候是想象不到会有多疼的,季柔原以为此事最厉害的不过就是昨日韩氏的怒火罢了,今日早晨看到了那些东西才明白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韩氏骂赵谨克让靖平侯府以后怎么抬得起头,骂赵谨克不孝,那些话当时听了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眼下才知道赵谨克为了她承认的那一句“不行”,到底会叫他,叫整个赵家面临着什么。 他沦为了整个天下的笑柄,还要任人践踏不得反抗。 她不能让自己的夫君被谣言折辱。 夜,烛火幽幽,季柔一早传了香汤沐浴让人铺床睡下,院里的下人见主子就寝,也都去休息了。 “怎么样?”季柔披着衣裳轻声问秋娥。 秋娥道:“姑爷刚用了汤药,屋里的下人都下去了,现下该是还醒着。” 肯定还醒着,赵谨克白日里睡得久,夜里肯定没这么快睡过去。 “那我就去了。”季柔紧了紧披着的衣裳,“你瞧我,还行吧。” “姑娘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不打扮都是极好看的。” “那就行。”季柔开了偏屋的门,裹着衣裳猫着身子从廊下蹿过,轻轻推开了主屋的屋门。 屋里点着安神香,只有一盏烛火在桌上,整个屋子都朦朦胧胧的。 季柔飞快溜到床边把身上披的衣裳往床下一扔,一面踢了绣鞋一面就拉开那帐帘。 只是才拉开那鲛绡帐的帘子,手臂就让一拧,然后天旋地转。 “哎呀。”季柔让整张脸摁在被褥里,手臂都快被拧断了,“痛……” “是你?”赵谨克赶紧松了手把季柔翻过来,“你怎么……你过来怎么都不出一声?” 赵谨克想问,你怎么跟做贼似的,悄么声的样子蹿这么快,像个刺客。 “我……”季柔揉着手臂。 她也不想的,偷偷摸摸像个小贼,只是从赵谨克受伤开始他们就分房睡了,伤口见好了也没见赵谨克说让她睡回去,以前他受再重的伤才好一些就会让她睡回来,这回却一直不开口,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天冷还好说借口说冷,现在天儿越来越热了怎么说?只好这样啦。 “那屋里有蚊子……” 季柔随口诌着,一点也不想和赵谨克讨论这个问题,肩膀上的酸疼过去了,就拉着赵谨克的手臂让他躺下,“你躺下,躺好。” 赵谨克让她弄得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让她摁着躺平,然后就见她双手勾住了自己的脖子,整个人直接跨坐上了他的腰腹间,头一低下巴一伸,就亲他的喉结。 “你……”赵谨克的眸光一深,险些就给季柔掀翻了,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旖旎,也划过无数难解愁绪,倒是瞬间压倒了那些蹿起来的念头,正待说什么,却见季柔除了这么趴在他脖颈上没甚章法地亲亲啃啃也没下文了。 赵谨克默默看垂眸看她,季柔也发觉了他的无动于衷,疑惑抬起头来。 “你这是……”赵谨克忍着笑问她,“哪里学来的?看了今儿那些人送来的书了?” 季柔连忙摇头,紧张之下合盘托出,“才没有,是母亲给我压箱底的……那……那画。” “哦。”赵谨克想起了季柔那本压箱底,前世他也有幸欣赏过,粗制滥造不说,还缺了页,完全误人子弟的玩意儿。 季柔瞧着赵谨克一脸云淡风轻半点反应也无的模样,就有些急,索性道:“我……我是想……是想……” 季柔有些气馁,有些话有勇气说一回,第二回 就很难了。 “那你也得挑个好时候,”赵谨克不为难她,只是觉得好笑,道:“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有心无力?” 那日他在朝上有一句是真的,他眼下,的确还需修养,要是一高兴血气上涌,再一忘情,后背的伤口非得崩开不可。 “下来。”赵谨克轻轻拍拍季柔的腰。 “你……”季柔不死心,扭扭捏捏地暗示:“你方才,力气挺大的……” 刚才那个擒拿,他拎她的时候像拎个娃娃一样简单,手都要拧断了。 “嗤。” 赵谨克忍俊不禁,把季柔往床上拉,整这么一出,就算他有那意思,现在给他乐得起不来了。 “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赵谨克淡淡道。 “只要我怀孕了,就好了。” 白天她知道了外面的流言气得哭了的时候,秋娥就宽慰她,只要将来她怀孕了,谣言不攻自破。 “那你这是报恩,还是赎罪?”赵谨克问她。 “才不是。”季柔瞪她,“我……” “气不过?”赵谨克的眉梢轻挑。 有点吧。季柔不否认,“可是你总不能永远都不……不跟我……” 反正他们是要生宝宝的,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 “那我昨夜里和你讲的事呢?”赵谨克正色问她,“你有没有好好想过?” “想什么?”季柔没在意,手上不老实,想伸手去勾赵谨克的脖颈。 “你……”赵谨克恨铁不成钢,一把拽住季柔的手腕,作势要赏季柔一个栗子,却只是临空做了做样子,只落到虚处。 他都快忐忑死了,总想从她的一言一行眼角眉梢里探看什么,她倒是好…… “都是没有发生的事。”季柔给赵谨克瞪得委屈,“别人也没有欺侮到我,昌安侯府也还在,我也没有死,我要想什么?” 赵谨克说再多,可是她都没有经历过,在她的经历里,赵谨克待她无微不至情深意重,是她最好的夫君,他也相信他不会让她伤心。 所以要她想什么? 你……赵谨克哑口无言,最起码的,难道季柔不该问问他究竟喜欢现在的她还是从前的她? 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不考虑其他开始未雨绸缪,只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不是基本的问题吗? 就算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他这样放纵季柔,到底是深爱多一些,还是赎罪多一些?难道她……都不想的吗? “我曾经那样待你,我们赵家人亲手逼死了你……你不恨吗?”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啊。”季柔拉住赵谨克的手,“我现在活着,你待我也很好。” “那你的父兄呢?”赵谨克知道他不该问,这是在逼季柔做决定,这太残忍,也太卑鄙。 “你昨天你不是说了吗?”季柔看他,澄然的眸子即便只映着外头那一点幽光,仍是熠熠生辉,“你说过会尽你所能,我相信你。” 赵谨克怔住,那样纯粹的信任,那样不设防的依赖,这样一个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的妻子。 “过来,我抱抱。”赵谨克道。 “好。” 季柔凑上去,眉开眼笑,赵谨克把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像是捧着一样稀世珍宝,低下头,唇瓣抵在她的发顶。 “我香不香?”季柔问他,几分邀功,她今晚可是在水里泡了半天,有让秋娥仔仔细细给她摸了半天润肤的香膏。 “香。”赵谨克低低道。 “那……”季柔的手搭上赵谨克的腰间,缓缓地向上,向左,向右,把上他的衣襟…… “别瞎动。”赵谨克一把给她捉住了拨开,“夜深了,好好睡觉。” “我不……”季柔哼哼。 赵谨克直接给她翻一个身抱着,方便控制她的双手,淡淡道:“没力气。太医说了,要养元气,不易费神。” 好吧。季柔放弃了,你说的都对,反正再没力气,她也拗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当男主承包了女主的宅斗工作并且思考了女主应该思考的人生,于是女主她就彻底咸鱼了…… 季柔:你都把我的内心OS说完了,还让我说什么? 以及,女主为什么这么容易原谅了男主,其实也有一层很深层的腹黑在里头,人心都是复杂的,这个答案就交给男二以后去引出来吧。(看完评论以后慢慢的求生欲~) 第60章 养伤的日子是枯燥的, 何况外头的流言漫天, 全京城都是对赵谨克的恶意揣测,整座靖平侯府都大门紧闭,除了男人们平日往官衙里去应卯,侯府里女眷往外的那些应酬小宴的都歇了。 那些腌臜的东西韩氏没再往赵谨克的跟前送, 不知是外头消停了还是韩氏自己处理了,只是听闻韩氏院儿里这些日子砸了不少上好的瓷器, 丫鬟婆子每日都能清理出一些碎瓷片来,只是不打上院子来, 季柔也顾不得这位婆母到底发了多大的火儿。 一晃眼又是半个月过去, 眼见这赵谨克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朝廷派人来问, 给了答复说不日就回尚书台去复职, 后脚赵谨克就带了季柔出了城去了外头的庄子。 眼见着天愈发炎热, 头顶太阳火辣辣的,此时出城不能是踏青也不能是游猎, 季柔坐在那马车上撩了那车帘瞧了一眼外头, 热气就往里扑。 “我们去做什么?” 赵谨克闲闲坐在车里, 道:“到了你就自然知道了。” 季柔瞧他,这大热天儿的怕中暑, 赵谨克以前都是不带她出门的,少数几次带她出去,都是往河里去说是要教她凫水,当然她是不敢的, 河水没过胸口就不行了。 “事先说好,我可不凫水,你可不许带我去河里。” “自然不会,这儿好歹是京城地面,我可不敢带你下水,捞鱼也不带你去。” 学凫水季柔那一身碍事的裙子就得脱了,青州犄角旮旯没人烟也就罢了,这京城周边可没有这种没人烟的好地方,他就算有心也不带着季柔去。 季柔唇瓣动了动,没做声了。 其实她想说卷了裤腿捞鱼还是可以的,在浅滩里玩水也是可以的。 季柔凑近他,“那我们去摘果子好不好?林子里阴凉。” 赵谨克带她出来嘛,无非是玩,不晒太阳也只有往林子里去了。 “你带了行猎的工具没有?我想吃你做的烤鸡。” 靖平侯府一闷就快一个月,就算赵谨克陪着季柔都快喘不上气来了,而且赵谨克好久没有下厨了。 “瞧你这馋鬼,”赵谨克轻轻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一会儿给你做顿好吃的,喂饱你呀。” “夫君最好了。”季柔一下抱住赵谨克的腰,然后蹭蹭。 “热。”赵谨克一下拎住季柔的后领,推远,“自己坐好。” 烦人。季柔悻悻地坐回老地方,这些日子赵谨克愈发难亲近,那日她在赵谨克的床上都睡了一晚上谁知第二日竟然还能让他以养伤为借口给“请”回了偏屋,真是想想都气死她了。要不是赵谨克其余都如常,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 季柔暗自生着闷气不再去理会赵谨克,一气,就气了一路。 …… 庄子在京郊,路程自然也院,马车颠颠地走了大半日,给季柔的那些小脾气也磨没了,下车的时候让赵谨克揽着腰进的庄子,庄里头备了凉茶点心,季柔和赵谨克用了一些,又和庄子的管事聊了两句,赵谨克便带她往另一处歇脚的院落去了。 那是一座新造的院落。要不然也是翻新的,门角柱础上还滴落着新上的油漆,季柔打眼一瞧那门脸,就觉着有些像在青州的赵宅,只是门口少了一对镇宅的石狮子。 季柔转眼偷看赵谨克,赵谨克没言语,只是带着季柔进了门,绕过影壁,那庭院,那秋千…… “我原本想在京城里找一处宅子,可京城里太繁华了,纵使能把院子休整齐了,却总是少了那两分简单纯净的味道,所以我就让人把庄子里的一座小院子改了,一草一木,都按着咱们在青州的那座院子改,不过到底还有些不像就是了。” 赵谨克伸手往前一指,“喏,你以前最喜欢的秋千,上去试试?” “天那么热,晒死了,这秋千旁的树可不如咱们青州宅子里的那一棵茂盛。” 看着这熟悉的宅院,季柔不知道为何眼就有些热,那三年也是聚少离多,可就是……就是一想起来就好舍不得,那座宅子那做城,就仿佛是个超然世外的世外桃源,容她岁月静好了那些年月。 “我让人准备好沐浴的香汤,你先去洗洗?”赵谨克牵着她往里头走,就像以前偶尔从战场上回来时一样。 “那你呢?”季柔问。 赵谨克手中的折扇一收就往腰间一别,道:“洗手给你去做饭呀,不是刚刚答应你了吗?” “那我给你打下手。” “行,做什么呢?五味脯、胡炮肉、跳丸炙,面片?” 季柔挽着赵谨克的手臂,“都好。” 下厨做饭,不仅辛苦,而且费时辰,纵然赵谨克的厨艺熟练,这么生火洗菜揉面一套下来,等开饭也是日落西山的事了,更值这时节天热在灶台一通忙活也是汗流浃背,和季柔一道用了饭便都受不了身上的黏腻,快快沐浴更衣去了。 水汽氤氲,季柔拿着香巾敷在额头上,整个身子都是懒的,“秋娥,你说夫君的厨艺怎么这么好,我得学多久才能赶上他?” 秋娥那葫瓢给季柔洗着发,道:“姑娘要赶上姑爷的厨艺做什么?姑爷可不喜欢见姑娘下厨呢。” “我是他的妻子,总该……会那些该会的吧。” 上回刑家表妹人虽然给赵谨克撵走了,可看着她又送点心又送菜之后,她心中总是有些疙瘩,总想着也能有那么一手好厨艺,等每天赵谨克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做好饭等着他,而不是还要巴巴地等着他换了官服做好吃的给她。 “做人媳妇重在相夫教子,像沅姑娘那样的能统管庶务,还是像一般人家的媳妇就要会操持家务,只是这些姑娘都不用,奴婢看着,姑爷只想姑娘在身边做个知冷知热的贴人心就好,旁的他好像也都不想姑娘沾手。” 是了,她好像就这点儿用场,相夫教子,她的子呢? 季柔默默哀叹一口,又陷入了沉思。 季柔沐浴素来费时,擦干了头发从浴房出来的时候,赵谨克早就在床上坐着了,就这烛台的灯火看书,还是那本医书。 旁人家的官人看四书五经兵书策论,她家的这位文官出身做了武将又做回文官的栋梁之才手里不是捧着医书就是捧着偏方,真不知是他们赵家的家学渊源影响太深厚还是怎么着。 “赵大夫?赵太医?” 季柔揶揄着他,一面爬上床,也凑过去看他那本医书,“你这是又让人从哪里寻来的孤本秘方?” 季柔凑上去撇,寥寥几个字,好像是在讲妇人生产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他要术业有专攻,季柔老早就发现,他看医书也好像更偏千金科那一项,他书房里有几本《千金方》,都给他翻烂了。 他夏日里不许她枕竹席,只有草席,冰碗是想都不要想的,让他知道倒是不怎么说她,只是脸能黑一天,什么东西性凉什么东西性温补气血,日常用度一样样都掐死在了他的掌控中,每月她那几天小日子,早一天晚一天长了短了他比她记得还明白。 真真是……所学都用到了她身上。 “晚上看书费眼睛,别看了。” 季柔摇他的手臂,今儿在外头,总不能赶她去偏屋了吧,也不知道他伤都好利索了,这回能不能……季柔这么想着,手臂就去缠他的腰,只是还没怎样呢,手臂就给他擒住了。 果然…… 季柔有些泄气,抬眼去看赵谨克,点漆般的黑眸在烛火下亮亮,无辜又可怜,对上了赵谨克低头看下来的沉沉双眸。 季柔下意识感觉今晚不太对头,以往赵谨克都是把她的手一拨给她人推开,都不看她的。 “夫君……”季柔的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天旋地转的,赵谨克一翻身,压她身上了,季柔惊呼了一声,望着他不敢动,“你……你……” “就这么就给吓傻了?”赵谨克拿书卷轻轻敲了敲季柔的额头,“倒是再勾引我啊?” 勾引?季柔的眸光一闪,就开始左右游移,这话……也不好怎么说的吧,怎么能叫勾引呢? “你以前,”季柔嗫喏道:“不是叫我学因兰姐姐……吗?” 嗯?赵谨克的眸光闪了下,差点没想起那一茬来,失笑,“你这学得倒是……倒是……” 要怎么和季柔说,徐因兰那种媚态不仅是因为够大胆放浪,主要还是因为她让元昭收在房中多时那种由内而外来的,谁不知道元昭也是姬妾无数万花丛中过的,想来也是个能调\\\\教的,季柔这个雏儿,画本都没好好学过,还有这个软腻羞赧的性子,怎么学得像? 赵谨克忍住笑,“那你倒是再给哦学一个?” 季柔不动,被嘲笑了,羞耻。 赵谨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季柔的怂样,“不动了?” 季柔不看他,都让他嘲笑了,谁还有兴致。 “那……”赵谨克把手里的书册往床角落里一扔,轻轻摩挲季柔的下颌,“换我来动?” 第61章 屋里头的烛火很亮, 赵谨克还在看书的缘故, 是以秋娥出去的时候都没有熄灯,那烛光一明亮,季柔就把赵谨克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那倏然深下去的眸底, 还有那俯下身来时带的压迫气息,震得季柔下意识就揪紧了自己衣襟闭眼偏过头。 赵谨克没亲她, 只是手肘撑在她的耳畔,瞧着她的模样伸手弹她的额头, “见天儿勾引我想圆房, 事到临头又怂了,叶公好龙?” “没……没有……” 季柔嗫喏着, 双手还揪着自己的衣襟, 赵谨克的眼神从她的脸往下, 就定在她的手上,挑了挑眉, “那你这手……不松开?” “哦……”季柔的手一僵, 然后缓缓松开, 却仿佛无所依凭,迷了会儿路, 就又抓上了赵谨克的衣襟,有点儿战战兢兢的意思。 赵谨克乐笑了,故意问她:“你要圆房,知道要怎么圆吗?” 季柔看着他, 几分谨慎又几分羞赧,“知道……呀。” 哪个出嫁的姑娘还没有本压箱底了,王氏也嘱咐过一些的,她当然知道了。 “那我问你,这接下来呢?”赵谨克问她,“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接下来啊……”季柔的脸羞得绯红,偏偏心中紧张得失了魂,赵谨克问了她还真去想了,低下眼咬牙答他:“脱衣裳。” “那……”赵谨克伸手抬起季柔的下颌逼她看他,几分蛊惑,“脱呀。” 季柔整个的僵住,她真……真不好意思呀…… 虽然赵谨克以前动情时就脱过她的衣裳,不是第一回 ,但那都是赵谨克动的手,她自己要怎么……怎么当着他的面自己脱? 季柔的指尖攥了攥自己的衣襟,抖了抖,到底下不去那个手,索性把衣襟又一紧,转过了身抱住锦被把头埋进去,丢盔弃甲,“我不圆房了……” “呵。” 赵谨克觉得自己要乐疯了,再也撑不住,抱着季柔一顿闷笑,一面给季柔从锦被里挖出来,拿唇蹭她的脸,“傻阿柔……” 季柔的脸绯红,眼睛里都仿佛盛着一汪水,羞赧又气恼,咬紧了唇,手还攥着衣襟。 “不逗你了。”赵谨克亲亲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又拉住季柔的手背亲了一下,“别怕,也别紧张,我教你,好不好?” 赵谨克的嗓音很低,却又清澈,手上一遍遍抚着季柔的额间脸颊,低眸俯视着季柔的眼里,缱绻温柔地能将人溺毙,直到季柔身上的僵硬渐渐退去。 “放松。” 赵谨克俯下身,轻轻吻在季柔的眉心。 烛光轻颤,等云消雨歇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多久,季柔闭着眼把额头贴在赵谨克胸膛上,赵谨克将锦被严丝合缝掖好,怜惜地将她抱在怀里。 “还痛?难受?”赵谨克轻声问。 季柔的头闷在赵谨克的怀里,“一点点。” “过会儿,会好的。”赵谨克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虽然时隔这么多年,虽然绷得他经脉都要炸了,但他到底心里不是当年那个愣小伙子了,忍耐的功夫还是有的。 “唔……”季柔随口应着,也不知道赵谨克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方才的她就像是一颗荔枝,让赵谨克里外都给剥开了,只剩核了。 “这么闷着,喘得过气儿吗?”赵谨克把季柔埋在他胸口的脑袋拉开,“闷死了。” 季柔嘤咛了一声,死死抱住赵谨克,接着把脑袋贴回去。 她不想看赵谨克,刚才羞死了,虽然早做了准备,但真到坦诚相见,让赵谨克翻来覆去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圆房,而且她现在还是光的,衣裳都给赵谨克扯烂了丢地上了,她都不好去捡。 “怎么了?”赵谨克失笑,“害羞啊?” 季柔就是捂住脸,不应答,好像她不看赵谨克,赵谨克就看不见她似的,这般掩耳盗铃的做派,又给赵谨克看乐了。 “你那压箱底的小画趁早扔了,可别再往后代传误人子弟了,我瞧那些让锁库房里的几本就很是不错,拿出来,好好看看,下回考你呀?” 季柔听了,动手捶他,考什么考,上学堂吗? “才不要。” “咱俩可是夫妻,闺中之乐。”赵谨克抓住她的手,顺势把身子挪开一些免得她又把头埋进来,“你不是要生宝宝吗?这么害羞,还怎么生宝宝?” 说起生宝宝…… 季柔眼里的躲闪一清明,就抬头望向赵谨克,试探问:“那我们现在,会不会已经有宝宝了?” 哪那么快?赵谨克脱口就想和季柔说,但又想到自己和季柔眼下身子都倍儿棒,也是说不准的事。 “不一定,这事儿吧得看缘分,要顺其自然,急不得。” 赵谨克说得玄乎,季柔嘟了嘟嘴转过身,有些失望。 赵谨克看着,又俯身凑上去,“这么急?” 她当然急了,她还记着外头的谣言,她想快一些怀上。 赵谨克瞧着她,眸底几分狡黠飞快而过,却是打着商量的样子,“那要不,再来一回?” “嗯?”季柔的眸光一怔。 “想要结果子,总得辛勤耕耘。”赵谨克的指尖划过季柔的下颌,隐晦暗示,“播种,施肥,嗯?” 季柔想着,忆起方才的痛就有些怵,可再仔细想想,好像后来也没那么难受。 “那……”季柔迟疑了一下,“好吧……” 赵谨克的唇角一勾,“真是好阿柔……” 天光大亮,鸡鸣过了几回,季柔迷迷糊糊里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背上贴着的地方火烫火烫,不由自主就将身子挪远了些,把手脚伸出被子凉快凉快。 却是不想凉快了一瞬,那后背的热度又贴了上来,还把她的手脚也给塞了回去。 季柔热得难受,老实不客气又猛地踢了一脚被子,一面伸手去推后面的人,“热……” 这腰一动,下半身的一样感觉便显了出来,季柔朦胧的睡意散了些,闭着眼装着睡,然后伸手一巴掌打在赵谨克的胸膛上,肉打肉,啪地一声特别响亮。 低低的笑声响起,赵谨克支着脑袋看着季柔,刮她的鼻子,“醒了?” 季柔不睁眼,只是哼了一声,像是一条脱水的鱼,忍着身上的不适,挪着挪着要再翻过身去。 赵谨克一把给她揽住不让她动,道:“怎么了?大早上的,不高兴?” 季柔不说话,抬手就要再给他肉上来来一巴掌,手腕却叫赵谨克抓住了,“难受?酸还是疼?给你揉揉?” 揉什么揉。 季柔挣扎,手扭了两下没挣脱,终于睁开了眼,又怨又羞。 “纵欲不好,枉你读这么多医书。” 昨儿晚上赵谨克明明说的一回,她以为就像第一次一样,最多翻两个个儿,熬不多久也就好了,可结果呢? 季柔觉得赵谨克定是将她当做了案板上的面团子,照死里照狠里揉她,她都被揉得没力气了,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医书里也说,欲要疏,而非堵。”赵谨克凑上去,照季柔的眉间轻轻一吻,“你可知我想昨夜想了多久,你前些日子还这么招我,可是知道厉害了?” 女儿家的第一回 的确该小心,他也的确尽了心,凡事能够忍一,忍二是却是难了,何况他也知道季柔可以,自然是愈发难控制自己,却也不好谈放纵,他还没纵呢。 说起之前故意招惹的事儿来,季柔理亏,可也不好落下风,道:“腿根疼,你昨儿是不是掐我了?一会儿秋娥给我穿衣裳,肯定能看到。” “你瞧瞧。”赵谨克的肩膀一塌,肩头手臂两三个牙印子,“你昨儿血都给钱咬出来了。” “还有这儿。”赵谨克指了指自己锁骨上的印子,“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咬人,一边哭一边咬我。” 季柔瞧着,又觉着理亏了,低下头去不理他,反正承认是不承认的。 “坏丫头。”赵谨克这么说着,头却低下去吻她的脸,然后坐起身子,“起了,得用早膳,不然要饿坏的,一会儿带你去庄子里走走,有一片荷花塘,去看能不能捉两条泥鳅上来,回来炖汤。” 季柔懒洋洋的,可也想去外头,应了一声,“好呀。” 季柔和赵谨克在庄子里待了五天,房中之事总是食髓知味,也足足没什么节制地闹腾了五天,第六日想着朝廷里要回去复职,赵谨克才带了季柔回靖平侯府。 那时已是下午,傍晚余晖浅浅,季柔同赵谨克说说笑笑进门,那在院中的石径中却见管家送着一行人出来。该是来见靖平侯的门下之人,或是从属,都是识得赵谨克的照面见着自然要见个礼,但见着有女眷在场,也未如何寒暄,只说下次见着再聊。 季柔避在赵谨克身后那了团扇遮了半边面,略略跟着回了一礼,眼儿不经意抬了一抬,便见着一张熟悉的脸,等人走远了问赵谨克,道: “方才过去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一位叫徐静深的?” 赵谨克点头,“认识?” “他是因兰姐姐的兄长,因兰姐姐来府里指点我和沅姐姐音律那些日子,倒是常见,一块儿玩儿过。” 倏然见着故人,总是感慨良多,她对徐静深印象深刻,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徐因兰的兄长,还因为,季沅。想当年,她一直以为季沅会嫁给徐静深来着。 赵谨克深深睨她一眼,“你倒是实诚,当真你夫君的面聊起外男来了,不怕招我多想?” 季柔叫一提点,回过神来,忙挽住赵谨克的手臂拍马屁,“夫君才不会,夫君最大度了。” 赵谨克凉凉哼了一声,却很是受用,揽住季柔的腰肢,低低警告:“以后说话可小心着些,当心让有心人听去,又有你好受的。” “知道了。”季柔瞧着他笑,讨好又乖巧,眸光一错,就瞧见远处那高高的远景楼上一个身影晃动,仔细一瞧是赵虞。 季柔跟他打岔,“你看,三妹妹在哪儿。” 赵谨克远远瞧了一眼,赵虞该正是从观景楼下去。 季柔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就顺嘴道:“我们也去哪儿看看好不好?我从来没上去过。” 赵谨克的脚步蓦地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车车写得真难受,以不被锁不回头重写为终极目标的车……每次写到最后都是我的怨念 能脑补的自己脑补,不能补的我只能到这里了~,别回头某年某月又给锁了,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第62章 鸟雀从枝头扑棱着翅膀飞过, 赵谨克转过头看季柔, 眼底幽深难言:“你要上去?” 季柔没察觉,应他:“嗯?” 赵谨克的眼底神色变幻,终究是道:“那好。” 观景楼建的其实不高,登上去却是正好能将靖平侯府的后园子尽收眼底, 正是傍晚晚风清凉,迎面吹来的风像是轻抚过脸的手。 “那儿是不是咱们院子?”季柔拉着遥遥指了指, 从观景楼上看去,只能看到他们院子的檐角。 “是。”赵谨克应她。 “那儿呢?那是哪里?” “是母亲的院子, 再往西是姨娘的住处, 阿虞的院子也在旁边,还有那儿, ”赵谨克指给季柔看, “那是二伯母住的地方, 那儿一片住的都是二房的人。” 季柔凭栏眺望,道:“靖平侯府里可真大, 好像比昌安侯府还大一些。” “也差不了多少, ”赵谨克与季柔并肩而立, “只是你们府里人少,大多地方都荒着罢了, 也不花心思拾掇,浪费地方。” “你才去过几次,怎么就知道都荒着了?”季柔扭头看他,几分不服, “那是以后要辟出来给小侄儿侄女做院子的,只是暂时没人住而已。” 直到最后抄家,那些地方还是荒着,有文章的是在地下。 赵谨克唇角勾了勾,自然不会这时同季柔说这些,手臂不知觉揽上季柔的腰间,把人箍得紧紧的。 “不过这观景楼造得是真不错,平日里散步倒是个好地方。”季柔望着楼下的青石板面,“下头挖个水池,养些鱼儿也是极好,你还记得我们在青州的时候吗?有人从那么高的山涧上往潭里垂钓,还有人往下跳凫水的,你……” 季柔兀自说的高兴,赵谨克的神色却是沉冷,道:“这地方造得偏,倘若出事都不易为人察觉,你一个人的时候少往这里来,若要过来身旁必得有人陪着。” “这可是侯府。”季柔笑着拿手指戳他的胸膛,“又不是在外头,你怎么说的……” “就是在侯府里也要时时小心,只要出了咱们的院子,你就要谨慎。” 赵谨克的神色极其认真,瞧得季柔脸上的笑意一滞,“怎……怎么了?” “你难道忘了我与你说过,”赵谨克的喉间艰涩,“当初你就是被人从这里推下去,才……” 赵谨克的嗓音停住,有些事终究是迈步过去的坎,只要一提起便拉扯了心门,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刀在拉扯。 他不喜欢来这里,重生之后更是一回不曾踏足,当年季柔身死后,这座楼也叫他移平了。 他那一辈子,就毁在季柔摔下楼梯的那一刻,他永远都记得季柔躺在那血泊中了无生气的样子,那是噩梦。 “记得。”季柔也想起了那个梦境,“可过去的终究是要放下的,何况那些事现在也还没有发生。” 季柔伸手轻轻抱住赵谨克,把脸靠在他的怀中,“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你不要总是那样自责了好不好?” 赵谨克活得沉重,即便他从来不说,可是季柔知道他背负的其实很多,虽然不知详细,但季柔也知道他有很多事等着要去做,她不想做压在赵谨克心中的其中一块石头。 “傻丫头。”赵谨克抚上季柔的后颈,额头低下来抵着季柔的额头,然后攥上她的唇。 那一吻浓情,过了圆房那一道关卡后赵谨克再不曾多克制自己,摁着季柔的身子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似的,深情到极点便染上了几分情Yu,还是季柔清醒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慌慌张张分开来,理了理衣衫羞得无地自容,匆忙回了院子。 院中早得了他们今日回来的信儿,一应热水香汤都是备好的,季柔和赵谨克沐浴更衣过后,坐下来用膳时也是上灯时分。 “少夫人,这是今日早晨海府的那位夫人送来的信,等您过目呢。” 丫鬟递上信来,季柔搁下手中解暑的甘露接过,便见着季沅那娟秀的字迹。 “沅姐姐问我后日晋王府里老王妃的寿宴我去不去?” “我要当值,走不了。”赵谨克盛了一碗汤搁在季柔跟前,问道:“你想去?” 季柔实话实说,“沅姐姐说她会去,我也想去。” 赵谨克素来并不愿意她往京中那些应酬的大小宴里去,要去也得是他陪着,他说那些官家闺女的交际里都是九曲玲珑心的人,若有什么心思就是防不胜防,怕她让她被人欺负了去,也的确外头没什么邀她过府的。 可这回不一样,季沅特意来了信问她,季柔知道,季沅怕是为了前些日子那些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担心她,是以特意送来信想要见她一面。 “那老王妃的寿宴必然是有帖子送上门来的,父亲必然是不会去的,必是母亲带着女眷去,”赵谨克的眼中几分意味深长,“你要去,就得跟着她们一起去。” 帖子只有一张,季柔也是赵家的媳妇,她要去必然是得跟着韩氏一道去,不能一个人去,亦不能跟着别人去。这是整个京城都盯着的事情,在这节骨眼上更是事关整个赵家和季柔自己的声誉,没有选择。 “我想去。”季柔还是道,“你能不能帮我去和母亲说说。” 她想去,却只怕韩氏不肯带着她去。 “去叫人送个信,母亲会愿意带你去的,只是——”赵谨克顿了顿,“那事儿的风波还没过去,必然有人不怀好意,你不和母亲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牢牢跟着季沅,不要自己落单。” 此前的风波尚未平息,全京城都以为他不行,此时季柔和韩氏出去倒是不怕韩氏在众人面前难为季柔继续让人看笑话又流出些恶意揣测,装也得装出去和谐融洽来。 怕只怕别人心怀恶意,还是得和季沅那般泼辣些的的在一块护着些才好。 “知道,你放心。”季柔的笑意浅浅,“别总是什么事都要担心我。” “知道我担心你,就保护好你自己,哪怕给我得罪别人呢。”赵谨克点了点桌上的汤碗,“快吃饭,这汤里有竹荪,你最喜欢的。” …… 日子转瞬即过,韩氏那里果然同意了季柔同去赴宴,那日早晨的时候侯府大门前几辆马车排开,季柔到府门前的时候赵虞已经等在那里了,姑娘一声淡绿色绣着碎花的衣裙极是淡雅清新,与丫鬟候在那仆妇成群的大门外头,不言不语得站着,仿佛隐形。 “三妹妹。” 招呼是要打的,门外就她们俩人候着,总归不能不理不睬,何况昨日夜里赟哥儿病了,平氏要照顾孩子出不得门,也只有赵虞和她做伴了。 “二嫂嫂。”赵虞见了一礼,规规矩矩,不见多热络,也不能说冷淡。 两句招呼过去,季柔也不知再说什么,说来她们俩一般的年纪,可按着她与赵家人惯来的关系,这近乎却也不必特意与她套,季柔只与她一样默默候着,一直候到了韩氏出来。 韩氏是与朱氏一道出来的,妆容得体雍容贵重,跨出大门也未正眼瞧季柔和赵虞,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冷淡道了一句“走吧。”便同朱氏一块儿先上了前头的大马车,季柔和赵虞坐在后头一辆,再跟一辆马车里坐着伺候的丫鬟仆妇。 一路上都是无话,到了那晋王府前才见那门庭若市人声鼎沸,韩氏和朱氏下得车来,季柔和赵虞也下得车来,乖乖跟到韩氏身旁,下头的婆子上门去递帖子,管事的上来迎前韩氏终是转头看了季柔一眼,道: “今日这晋王府的寿宴上不仅是为得整个赵家的颜面,就是为了克儿……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可千万别丢人现眼。” 季柔低头应,“是。” 进得府中,繁花似锦金碧辉煌,那晋王也算是个孝子,老王妃大寿自然也是大操大办,韩氏和朱氏是要到晋王妃那处去的季柔和赵虞也跟着,略略都跟着见过了礼,听着韩氏朱氏同旁人寒暄了一会,似她们那般身份的主母便同她们一样身份的人在一块凑堆吃茶,季柔和赵虞便是此时默默退开去。 才脱身出来走不远,季柔便见着季沅身边的秋容在不远的地方望着她。 季柔瞧见了,却不敢给回应,方才韩氏虽放她和赵虞离开,可走之前拿话明里暗里的,都是叫赵虞看紧了她,想来时想留一双眼睛耳朵在她身边。 她怎好待着赵虞去见季沅,这一趟出来岂非白费? 季柔心中盘算着怎么甩脱开赵虞一会儿,便没留心脚下,从廊下的青云石下去,脚底一滑就要摔下去。 “二嫂当心。”赵虞一把拉住季柔,问她,“可有崴了脚?” 季柔站直身子,脚踝上虽然痛了一下,却没有崴到,“没有。” 看季柔自己站直,赵虞松开扶着她的手,道:“二嫂若是要去与闺中好友叙话,便自去就是,不必顾及我,我也自有去处。” 赵虞的嗓音没什么波澜,是惯来的恬淡模样,季柔有些讶异地看她她也一派自然,只是唇角浅浅弯了一下,而后便真的转身离去了。 季柔心中觉着惊讶,却也不曾想为何赵虞如此,眼看着秋容还在那儿站着,带着秋娥就赶紧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恨加班,我恨晚上开会,一星期里俩样都占了就更烦~ 第63章 季沅等季柔在一处凉亭, 季柔过去时便见着季沅在亭内踱步, 眉眼间几分忧虑,见着季柔过来总算是眉间一舒。 “可算来了。”季沅拉过季柔的手,“我还以为你那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不肯放你单独出来。我这些日子在府中可是担心死你了, 又不便上门,也不好给你送信问什么, 免得你让你婆家的人多心给你添堵,也只好借那么个由头暗示你出来。” 季柔同季沅一道倚栏坐下, “劳姐姐挂心了, 我很好。” “好什么?”季沅狠狠一捏季柔的手,“你都没听见这些日子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你每次见我都好好好的, 说起你家那个赵谨克也是什么都好, 他要是真的好你怎么还会是……”季沅的喉咙一梗,也是难以启齿, “难道他真的是……不行?还是他心中其实另有成算故意的?” “没有……”季柔的眼睫微垂, 脸颊就有些飞红, 虽然知道季沅寻她出来肯定是因为这件事,但要和季沅解释起那种事来, 季柔还是说不大出口。 怎么答?说赵谨克其实还是很行的? “没有什么?你们成亲都三年多了,你回回都说他极好,他却一直晾着你不圆房,倘若不是他真的不行, 那便是他有心期满与你,靖平侯府与咱们季家的恩怨你不是不知,你可要好好防备,莫要着了他的道还不自知。” 季沅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后背发凉,原本赵谨克这个赵家的嫡子竟然一点儿恨心都不带将季柔捧成至宝的模样就很是招人疑心,不是她期盼季柔过得不好,而是此事一听便极是反常,人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很难不让人深想。 只是这么些年来赵季两家也是相安无事,季柔那里也一如既往过得甜蜜所以很多疑心都被压下去不提了而已。 可那事儿一出,赵谨克这缘由固然是找的好,但细细想来季柔和他三年多,赵谨克从开始就是那副深情的模样,这么多个日夜倘若真是情到深处哪里有可能还留着季柔的完璧之身?总不能他一上战场就立马受了伤给弄得不行了吧? 也就是他敢当众暗认自己不行这一招着实是厉害让人难以真下手去追究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行,冷静下来此话根本难以置信,甚至赵谨克根本没明着说自己不行过,只模棱两可说自己在战场上多次负伤导致身子虚弱罢了,不行什么都是旁人自己的意会。 何况他们赵家医药世家,会眼睁睁地看着嫡子是个不行? 反正她是不信,倒是信这赵家子心机深沉,蒙骗季柔单纯无知。 “你可得好好想想,这些年来他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时候让你觉得奇怪的……” “圆了……”季柔揪住自己的裙摆,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你说什么?”季沅兀自说得起劲,没听清季柔那似蚊呢般的声音。 “已经圆了……”季柔的脸涨得通红,努力抬起头来把事情解释清楚,“圆房了……” 季沅叫季柔这么一答也愣了那么一会儿子,随即脸色更差,“出了那档子事儿他才跟你圆,这还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他是看快骗不下去了吧!” “不是。” 季柔忙解释,只是赵谨克那个故事,那个缘由是万万不能与季沅讲起的,哪怕赵谨克从来不说,她也知道那事情的重要性,是要听过就烂在肚子里的。 “不是什么?我看你真是太好骗!”季沅简直恨铁不成钢,季柔这番软弱的德性,真是就快赶上季胭了,“你自己倒是说说,他这是为什么?你倒是给他编个好的理由来。” 季柔也真的找理由编了,想着赵谨克说过的那些话,道:“夫君说我的身体虚寒,不宜过早生养,得好生调养,强身健体之后才宜绵延后嗣。” 倒不是季柔扯谎,赵谨克的确同她说过一样的话,初时到青州赵谨克带着她往山里胡跑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想着到底自己是女儿家,总归要收心敛性,成日抛头露面在大街小巷地走已是极为不妥,岂能再往外头跑野了心? 是赵谨克说她该强身健体,太医院里一车的药丸都不及她跟着他去山里头转一圈,她才渐渐跟着他去了。 “他倒是真会说。”季沅嗤之以鼻,但回过头来想想季柔眼下这面色红润的好筋骨,也不得不说赵谨克这番说法有几分道理。 “沅姐姐。”季柔没法子,只好撒娇,“你放心吧,夫君他真的是待我极好的。” “就这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季沅简直不知说季柔什么好,季柔却只拉着季沅撒娇,“姐姐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长点儿心。”季沅狠狠地点了一下季柔的额头,“别被人骗了还乐呵呵的。” “不会的,”季柔拍起马屁,拉季沅的手臂把头靠上去,“有沅姐姐这样护着我,谁敢欺负我。” “臭丫头。” 季沅哼了一声,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了。毕竟再亲密的人,很多话也只有点到即止,何况她还真没抓到赵谨克的什么把柄来。 王府寿宴人多,没一会儿这亭子便有人过来,季沅和季柔便让了出去,闲闲在沿着廊下散步。 “之前那谣言的事情,你可有追究过源头没有?” 季沅与季柔并肩走着,突然便开口问道,季柔顿了一下,眸底一瞬的僵硬,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他们赵家也不追究?”季沅转头看季柔,“赵谨克就这么放过了那别有用心之人?” 季柔没有回头看季沅,只是道:“夫君说事已至此,源头在哪儿也无关紧要,总归谣言这种能捕风捉影之事旁人若有心捏造也容易得很,还是得看谁的拆解招式厉害,何况这回还有子方哥哥,想必他定会追究清楚的。” 源头是谁赵谨克早就告诉了她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到底她还不能说出口,便是不顾姜伊,也要看着孟子方的面子。 “说起他,”季沅的眼睫微垂,“虽然是咱们的兄长,可你的确不该去他的府上,到底他与我们其他的兄长不同……你在他府上,赵谨克他说什么没有?” 说到这个,季柔的心中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有撒谎,“没有。” 赵谨克的嘴里,孟子方当年做的事着实疯狂,她都没有想过原来…… “你可知你未定亲以前,你的兄长,包括我都以为二叔会把你嫁给他,毕竟他虽是继子,却比咱们季家自己的子孙都争气,又陪你从小长大……” 季沅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的,可她知道这回外头传了这些谣言其实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些事到底还是该让人来当面给季柔点破示警。 原来……季柔的眸光微黯,不止赵谨克一人知道,季沅他们也是知情的,只有她…… “可我们,到底都成亲了。”季柔垂眸看着地上,“有这么一回的经历,想来以后就算见面也要避嫌了。” 季沅的唇角弯了弯,点到即止,那些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多提起。 阳光耀眼,是入了夏的好天气,王府这园子里人各色人来来往往,庭院里搭了台子有唱曲儿的也有唱戏的,都是从外头雇来时下那些京城中最热的头牌,咿咿呀呀地唱着好不热闹。 季沅和季柔都畏暑,也不跟人在庭院里凑这个热闹,只寻了一处歇脚的楼上去乘凉,用两块备着的冰镇瓜果,甚是畅快。 “你倒是吃呀?”季沅一口气吃了半盘冰甜瓜之后,抬头看一下未动的季柔,“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甜瓜了吗?” “夫君说凉的不好,沅姐姐你也少吃。”季柔话这么说着,可到底看着眼么前那一块块整齐排着的甜瓜忍不住嘴里的馋意,伸手用银叉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就吃一块。” 季沅简直没眼看,“可还真是让他给你管得死死的。” “他也是为了我好嘛。” 嘴里的甜瓜冰冰甜甜,季柔只觉意犹未尽,平日里府里不给她备这些她还不觉得,眼下看见了才知道馋,忍了忍,“那再吃一块。” “嗤。” 季沅摇头失笑,正是想再戏谑她两句,却听窗外忽然传来了箜篌声,手中的银叉蓦地一顿。 “嗯?”季柔敏锐地发现季沅那一瞬的失态,“怎么了?” “没事。” 季沅笑了一声,却将手中的银叉放下,起身推开了窗户往下看。季柔跟着一同往下看,只见那庭院中的小小锦鲤池上一座小小水榭,里头一个女子正在弹着箜篌,该是晋王府从外头请来的那些伶人之一。 那箜篌声空灵纯净,不得不说弹得极好,只是季柔对音律无甚兴趣,倒是未觉如何,眸光往周旁扫过,却是在那水榭的近旁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侧影。 “姐夫。”季柔拉了拉季沅的袖子。 季沅淡淡嗯了一声,眉眼之间一点反应也无,好像那人是个陌生人。 季柔看着,想起之前海明谦同季沅之间那几乎是敌对的关系,只觉得喉咙梗住,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继续看着窗外,听着那箜篌一曲毕,又接上一曲,那本就是男宾待的地方,眼见着那水榭边驻足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着小楼上都有女宾往下看,然后窃窃私语。 第64章 “这不是之前温家那个姑娘吗?怎么……在这儿?” “你难道不知道, 温家三年前就倒了, 这温家的大姑娘被充入了教坊司,然后卖去青楼了。” “是吗?温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倘若我是她,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她倒还活得下去。” “谁说不是呢?这温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吧。” “听说啊,海家那个二公子以前很中意她, 就算是那温大姑娘成了妓子,他还常去青楼里守着, 每个月都拿大价钱跟老鸨买了那温大姑娘的清白, 天天往青楼听曲儿,谁都不让碰呢。” “既然那海二公子这么有钱, 怎么不把人赎出来买回去当妾室呢?” “哎哟, 你可是不知道这温家得罪的是谁, 那可是昌安侯府,谁敢去触昌安侯府的霉头, 何况海家二公子娶的还就是季家的姑娘, 更没可能赎人了。” 小楼里外人你一句我一言地传进耳朵里, 季柔只觉得每一句都叫她心中震惊,原来那个姑娘竟然是……季柔怔怔地转头往季沅, 她肯定是知道,她记得她说过她们见过,那她怎么还能…… 季沅凉凉哼笑了一声,听了这样刺耳的话却好像只是听了一场荒诞不经的笑话, 缓缓回头去望向那些凑对妇人的,手中的团扇轻摇。 “说不敢触季家霉头的在背后嚼起舌根来嗓门倒是一点儿没收着,这是生怕季家的人听不着呢,还是就朝着我这个季家出来的女儿讲的呢?倒是上前来再说明白些呀。既然都知道温家,那当年温家怎么获的罪难道你们都忘了?” “呃……” 那群夫人认出了季沅,集体噤声,面面相觑,有涨红了脸的,也有让季沅吓白了脸的,哪怕能来这晋王府的宴上,可能敢和季家人正面杠上的,却是实属不多。 “不想说的那就好好闭嘴,聒噪地人耳朵疼。”季沅唇角的弧度讥诮,眉眼间几分嚣张态度,那一点都不收着的嗓门仿佛是在训斥家中的下人,多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说完了就继续往窗外看去,都是官家太太,却丝毫没有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季柔没说话,这场景也的确不必季柔硬着头皮开口帮腔什么,只学着季沅一同转头,眼角的余光瞧着那几个妇人匆匆掩面离开。 “你还不认识吧,那便是温玉纯。”季沅的手肘轻轻搭在窗棂上,望着远处的眸里几分迷离,“果真是冰清玉洁出水芙蓉,让人一看就不忍亵渎是不是?” “沅姐姐……”季柔当然不会承认她比季沅好了,只是瞧着季沅这样,她有些担忧。 “你好好瞧瞧。”季沅却拉着季柔的手,非要她去看,“她不像你,是不知世事的心思简单的单纯,她是那种心性高洁,不染尘埃遗世独立的纯净。” 季沅的唇角浅浅勾着,“这样的女子,连我看着都心有折服呢。” 她的确很美,出尘绝世的美。季柔也看清了,那个之前被她忽略了样貌在水榭里弹着箜篌的女子,一身白色纱裙,肤若凝脂发若乌云,凝神弹着箜篌的模样,只是那种远远的一眼,便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清冽纯美,便似那高岭之上的雪莲。 “沅姐姐何必将她夸得这样好,她毕竟……”纵使心中如是想,可季柔却不会承认,毕竟是她勾走了海明谦的心。 “因为我这两句赞誉她的确承受地起呀。”季沅的嗓音轻忽,尾调微扬,“我不是同你说过,我不怨她吗?” “她到底是温家的女儿,诗书通透聪慧过人,她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我若是同一般疯妇妒妇撒泼来硬的,还是用什么阴险手段,只会显得咱们季家的女儿落了下乘,唯一两头都看不明白的,只有海明谦那个蠢货罢了。” “那姐姐难道就由着他这么去?外头的风言风语要怎么传?” 只听了两句她便觉得受不了,季柔不敢想象季沅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男人留些风流名声也没什么,只要他别做出什么疯事真打痛了两家的脸,都随他去,反正我也不在乎。” 季沅这么说着,眸光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漾开,“你瞧瞧,有人的眼睛又瞪得跟只乌眼鸡似的了。” 季柔循着她的眼看过去,只见下头水榭边上的海明谦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仰头远远着季沅。那脸色冷漠,眉眼里似有带了几分警告。 季沅看着,一回手,利落将窗扇关了起来。 “快开席了,再去外头转转,你也该回你婆母的身边了。”季沅若无其事地牵起季柔的手,“走吧。” 下了小楼,季柔与季沅还未走多远,便见着海明谦从前头过来,季柔听见季沅很轻得哼了一声,那是一种在意料之中的不屑,仿佛季沅早料到海明谦会从前头赶着绕到后头,想躲却没躲开。 “你在上头看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到底是在晋王府里,人来人往叫海明谦有所顾忌,他面色虽寒却也是逼近了才敢低声道。 季沅却拿团扇往海明谦的胸前一戳,生生逼退了他几许,淡淡道:“说的倘若我要做什么你拦得住似的,你不在前头好好做你的护花使者,也不怕你的娇花儿让人糟蹋了。” “你!”海明谦的脸色更差,“季沅我告诉你,要是你再敢寻她的麻烦,我拼着和你们季家撕破脸也不会允的!” “凭你这些能耐还是省省吧,想想你父亲母亲,能让你气死过去。”季沅的手中的团扇半掩着下颌,映着那明艳的妆容是一种夺目的绚丽美,可那眉眼之中的嘲讽却是张扬嚣张,“和季家翻脸?你以为凭你海明谦一个小小的议郎能护住你那朵娇花儿?没了我让季家点头,你连门边儿都摸不到。” “你可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这儿还是晋王府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季沅的嗓音很轻,语速却是说得极快,团扇遮掩着面上大半嘲讽的神色,话音一落下团扇一撤,便又丝毫瞧不出方才的剑拔弩张。眸光懒懒往旁一挑开,一眼不看海明谦那被气紫了的脸色,拉着季柔就往前, “柔儿,我们走。” 临近开宴,季柔和季沅到底是道别分开了,季柔跟着找上来的赵虞一同回了韩氏身边,在韩氏身边安安稳稳待过了午宴,又陪着看了一下午的戏,临近傍晚之时靖平侯与赵谨克皆从衙门下值后往晋王府里赴宴贺寿,宴毕,一同回府。 “你不是说你不去晋王府的吗?” 夜幕降临,季柔挽着赵谨克的手走在回院子的石径上。 “原是懒怠去的,想着要回府陪你,可既然你去了,我便想着去接你回来,万一你在晋王府里待得不快活呢。” “那倒是没有,”季柔道:“只是待着有些没意思罢了。” 赵谨克笑了一声,“陪着吃饭看戏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外头走有意思,过些日子休沐,再带你出去呀?” “好。”季柔挽住了赵谨克的手臂,慢悠悠走了一段,季柔心里的念头滚了滚,到底还是开了口问赵谨克,“我今天看见海家那个姐夫了,还有那个温姑娘,你既然……那你知不知道沅姐姐家的事?” 虽然知道赵谨克不愿忆起前世的事情,可既然知道身边有个“先知”,总归忍不住想要问一些“天机”。 赵谨克默了默,眸底划过一道沉色,到底没拒绝季柔,道:“海家二房与温家有些交情,大约因为海家二老爷与温家都是做学问的缘故,海明谦和温家姑娘该是青梅竹马,原本该是他们两人成婚的,只是温家得罪了你父亲被你父亲的门生党羽罗织了罪名抄家入狱,温家姑娘被充入了教坊司海家才会急急向季沅求亲,一则为了撇清和温家的关系,同你父亲表忠心,二则也是起了依附的心思,海明谦根本拗不过家族,只有照办。” “你可还记得你沅姐姐成亲那日我们在路上碰见的花魁游街,那游的便是温玉纯,怕是那海明谦恨毒了你们季家了。” 原来那一日,竟然就让她碰见过…… “那沅姐姐和姐夫岂非……怨偶。” 难怪海明谦初次见她便那般神色,难怪凭季沅的秉性和聪慧竟会与夫君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原来这一劫,竟然也是一个僵死之结。 赵谨克安慰季柔,“凭你沅姐姐的心性,季家可比与海明谦儿女情长重要多了,她自然有她的活法,你不必担忧她。” “好吧……”季柔低下头,即便心中失落,但知道了内情才知道,此事到底有多让人束手无策。 季柔没再与赵谨克说季沅的事,那些感情的纠葛里没有是非对错,到底凭季沅的手段和聪慧都没有能摆平的事情,她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 夜色沉沉,季柔同赵谨克一同踏进院子里各自沐浴更衣,又是这么一个寻常的夜,耳鬓厮磨时季柔尚有几分心不在焉,让赵谨克在肩头惩罚地咬了一口,强行拉了季柔回神。 作者有话要说:海公子啊,追妻火葬场的背景构造和死亡关卡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过两天慢慢享受吧,重点你还不是主角,恐怕作者一个心情不好,你死相难看呐~ 第65章 翌日, 晨起, 季柔迷迷瞪瞪里察觉了赵谨克起身上值应卯,想要跟起身来让赵谨克给摁了回去。 又是一个回笼觉睡上了真正的日上三竿,磨磨蹭蹭洗漱了干净,便差不多可以等着用午膳了, 只是季柔饿得难受,让人将早膳热了来填肚子, 两个包子一碗银耳羹,正是吃得意犹未尽, 秋娥从外头带回了口信来。 “姑娘, 沅姑娘在府门外头等着呢,说是来问你上回天恩寺里, 徐因兰落下的那把团扇还在不在?”秋娥低声在季柔耳边道。 “在。”季柔听得奇怪, “沅姐姐问我这个做什么?她在哪儿?靖平侯府的外头?” “对, 马车就停在大门外头呢,”秋娥还是不敢说大声, 尽力压着嗓门说:“早晨送姑爷出去的时候下人同姑爷禀事, 奴婢听了一耳朵, 好像是海家的姑爷昨夜里跟晋王府闹出事了,听说晋王要严惩, 沅姑娘怕就是为了这事……” 闹事?季柔惊讶得扭头看了秋娥一眼,心中下意识想起了昨日见的温玉纯,不由变了神色。 “快把那扇子拿来,我同你一道出去。” 虽然季柔不懂外头的朝局如何, 可是眼下谁是敌还是知道的,像是晋王府,若是叫拿住了怕是季沅搬出昌安侯府来也未必管用。 季沅来寻她拿扇子,便是想要亲自出面去寻徐因兰的援手了,想必是季沅看出了季家和海家都不能将此事做得圆满,才会想要亲自动手。 马车就停在靖平侯府门外的不远处,季柔拿着团扇便直奔过去,上了季沅的马车。 “你怎么来了?”季沅微讶。 “我听人说了,姐夫出事了对不对?”季柔坐下道,“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你才会想到去寻因兰姐姐?” 季沅素来是不爱求人的,而徐因兰再得宠,可也只是彰勇郡王府后宅里的一个妾室,未必能往晋王府里使力气,季沅会想出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想来也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可见事情的厉害。 “大事,可真是天大的事了。”季沅的唇角勾了一下,几分嘲弄,又有几分无计可施,“海明谦这回弄不好就要一命归天了,虽然他死不死我也不在乎,可我宁愿和离也不愿在海家后宅里当一个寡妇,那可真是熬不到头的苦日子了。” 季沅的眼底青黑,想来是一夜未眠,可嘴里的话还是没有一句中听,只听着有潦倒败落之敢。 季柔的眉心皱了皱,“姐姐……” “昨夜温玉纯落晋王手里了,海明谦刚回府里听说了这事儿就出去了,晋王好色全天下都知道,我就知道这回怕是要出事,可是我拦不住呀,等了一晚上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知道,海明谦那个蠢货竟然趁夜潜入晋王府救人。” “那晋王府是什么地方,人没救着,倒是让人当场拿住给安了一个刺杀皇室刺杀朝廷重臣的罪名丢进了天牢,可真是一折子好戏。” 季沅低眸无声得笑了笑,拍拍季柔的手背,“你回去吧,这档子破事还是我自己去替他善后,这天儿怪热的,可要当心暑气。” “我陪你去。” 季柔抓住季沅的手,却是异常坚定。 彰勇郡王府是什么地方,元昭可是元庸的亲儿子,岂会将季沅这个季家女子放在眼中,季沅寻的还是郡王府后宅里的女人,能不能见着或许还是两说。 再则,从来是季沅保护她给她出头,她什么都帮不上季沅的忙,可一回站在季沅的身旁陪着她而不是让她一个女子孤身去敲彰勇郡王府的门,她总归是做得到的。 “好。”季沅反握住季柔的手,“有你陪着我,也好。” 马车动了,靖平侯府离着彰勇郡王府不是很远,过了一条街便到了,季沅和季柔下车让人去敲门,果然让人一口拒了,塞了银子也不管用,是季沅不死心,在门外又等了很久,终于等着一个丫鬟挎着篮子从外头回来,开了郡王府的角门。 季沅眼尖,瞧出来那是上回跟在徐因兰身边的丫鬟,忙过去搭了话,只说将上回徐因兰落下的团扇归还。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季柔和季沅两人,也的确是确认徐因兰和她们认识,团扇也的确是徐因兰之物,便点了头进去。 烈日炎炎,季柔问季沅,“你说因兰姐姐她会懂我们的意思吗?” 季沅这话说的太隐秘了,只说送还团扇其余只字未提,这般徐因兰可能了解她们想见她一面的意思? “会的。”季沅道。 风吹过,带着暑日的灼灼之气,季柔和季沅就等着树荫下头,耳边是蝉鸣阵阵,望着了那闭上的角门,很久,那门终于又开了,还是方才那个丫鬟,季沅和季柔又过去,只见那丫鬟朝她们见了个礼,然后道: “兰夫人说两位夫人的身份尊贵,她一介小小的妾室也不配与两位夫人吃茶谈心的。只问两位夫人可是有事相托,但她人微言轻,倘若是力所能及之事,兰夫人说她一定尽力。” “说大事也不是大事,”季沅道,“只是昨夜晋王府中那个女子的尸身……都是可怜之人,还望兰夫人能请郡王发一句话,让人抬抬手,给那女子一个全尸送出来吧。” 那丫鬟听了季沅的要求,只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将话带到。”便告退回了角门之内。 季柔却是难以置信,季沅她来这么一趟,竟然只是为了温玉纯的尸身,是以昨日夜里,那个温玉纯是没了吗? “那位温姑娘……” “自绝了。”季沅回身往马车边走去。 “晋王与女色上那些癖好据说极是折辱,每每作乐都不是独独他一个,自己用完了就丢给手下,再看着手下……连最下等的妓子都没几个能承受地住,似她那般的女子或许能忍受失了清白,那是认命,却不会再忍受那些花样百出的折辱,若非如此,海明谦那个蠢货也不会那么疯。” “那姐姐为何只说了这一件事?难道就没有别的了吗?” 虽然徐因兰那传的话里有意是拒绝,可或许还能一试不是吗?哪怕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听说晋王府有一处鳄鱼池,专门填哪些死在王府里的人的尸体,海明谦这般喜欢她,要是他躲不过去这一劫,我要回了温玉纯的尸身,正好把他们合葬在一块儿,也算是我这个做妻子的一些心意了。至于旁的,”季沅登上马车,“旁的事便不是我们后宅里的女人能操心得动的了。” 季沅的嗓音洒脱悠然,仿佛是完成了一件极大的事情。季柔是看不懂季沅的,可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只是跟着一起上了车。 季沅没有再在外头,托了徐因兰那件事过后便真的好像了了心事,气定神闲地带着季柔在外头用了一顿午膳,然后将季柔送回了靖平侯府。 季柔是担心季沅的,却也深知凭自己之能大约也只能陪着季沅走这一趟了,安静叫季沅将她送回了府中,只等着晚上赵谨克回来。 正值午后,头顶的太阳是极热的,季柔从外头往院子走的脚步也不由加快了些许,路过后院沿路边那水榭时却见着赵虞带着丫鬟正迎面过来,手中搬着茶具提着食盒,该是想要往水榭里消暑去,见着季柔便见了一礼。 “嫂嫂刚从外边回来?”赵虞问。 “是呢。”季柔不想同她说缘由,便只是含糊应了,“出去了一趟。” 赵虞望着季柔,清丽姣好的面容上惯来是瞧不出什么热络的,好似天生就是这么一副平平淡淡的面孔,“这天儿怪热的,正当午时的,嫂嫂可要小心中了暑气。” “无妨,也就晒了一会儿。” 季柔笑了笑,虽昨日在晋王府里她放了她去见季沅,该是承她的情,但仔细说来她与赵虞这对姑嫂也不过点头之交,眼下正是为了季沅的事情心中沉重,自是没有什么心力去同她套近乎,只移开了眸光看地,只盼着赵虞也同从前的冷清不多搭理她,就此分开走。 可赵虞却没动,只是又道:“听闻昨日夜里晋王府里出了事,咱们侯府与晋王府的来往素来只是表面的功夫,眼下晋王府里的事棘手,是给了晋王府把柄了,咱们侯府在此时只有明哲保身,免得给了机会让人攀咬……” “母亲那里素来是极敏感这些事情的,还望嫂嫂行事,能体恤母亲几分,免得咱们府里的自己人又起了龃龉,让外人看笑话。” 说话留三分,赵虞这一番话却已是极明白了。季柔的心中恍然,因是季沅的事情她的确不曾有多考虑,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可想而知倘若她一个行差踏错,先不说韩氏不能放过她,或许又是赵谨克拼命来给她善后。 “妹妹的话我听进去了,我知道分寸。” “是我僭越,又托大了说了这一番话才是。”赵虞让开路来,“倒是请嫂嫂不要见怪。” “妹妹哪里的话。”季柔自不会怪她,她能说这番话来,该是她感谢她才是,“今日妹妹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嫂嫂客气。” 第66章 叫赵虞拦在半路说了这么一番话, 季柔倒是少了几分心浮气躁, 回了屋里喝了一盏茶冷静下来,倒也能将这缠在心头的事放一放,安稳等着赵谨克傍晚从外头回来,拿了一盏备好的甜汤给他。 “让厨房做的绿豆汤?”赵谨克捧了汤碗问她。 “是我做的绿豆汤。”季柔答他, “怎么?不好喝?” “好得很,”赵谨克放下碗, “我还道你今日同季沅出去,回来定是火急火燎的, 岂有什么心思做别的。” 季柔一点儿不奇怪自己的行踪叫赵谨克给看住了, 叫他一句说出来,只是垂着眼低声道:“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想问什么。” “海明谦死不了, 好歹是姻亲, 虽然你父亲根本不想沾这等棘手之事, 但只要海家肯出足了银钱,你沅姐姐再去求, 你父亲还是愿意保他一条命的, 但也只有一条命。”赵谨克道。 “你说的……” 季柔只觉着赵谨克说得残忍又荒谬, “父亲为什么不肯帮姐夫,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当初季家肯和海家联姻便是看中了海家几代累积下来的金银财宝, 但眼下不一样了,孟子方联姻了姜家,姜家也是几代的皇商说句富可敌国一点不差,孟子方又用手段攥住了姜家的命脉, 万贯家财为己所用,你父亲自然是再看不上海家这等的没落世家了,弃了他也不奇怪。” 赵谨克一句句给季柔剖析了开来,事实的真想就是这样丑陋不堪,而季柔也是该知道这些了。 “海明谦行刺一事事关重大,动辄便是抄家灭族,海家大业大子孙众多自然也是弃卒保车,只他们二房自己会倾尽全力出那一份银钱。” “只是到底还是保住了他一条命,结果也只是流放罢了,你也不必太担心,苦头是要吃足的,等晋王倒了之后也是有机会回来的。” “那沅姐姐……” 即便海明谦的心根本不在季沅的身上,可是他到底是季沅的夫君,一损俱损,海明谦不好过,季沅怕是也难。 “你能不能……”季柔犹豫着,可到底是说了,“能不能帮……” “阿柔。”赵谨克伸手握住季柔的手背,“你要知道这世间之事皆有定数,我们不能因为事先知道了一些事情就去随意改变世事的轨迹,我这一辈子能顾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季柔知道赵谨克在说什么,他跟她说过,当年他想改变命运带她远走高飞,结果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赵谨克的意思,倘若季沅和海明谦因他插手而改变了此事结局,谁都不会知道随之而来的变数会是什么,而他显然不可能一直护在他们身边。 赵谨克柔声劝慰,“季沅心性坚韧,她会好好的,你不用担心她,倒是福祸相依,便是有波折,或许又是她的机缘呢。” “好……” 什么机缘,季柔没有去想,只是在想她到底是无用的,便是赵谨克让她知道所有她也是帮不上忙来。 ………… 季柔没有再想插手季沅的事,是赵虞那番提点的缘故,也是因从赵谨克那里知道此事无望的的缘故。 正如赵谨克所说,季昌没有放任海明谦被定下死罪,也不知怎么一番筹谋,明明前两日里还是风声鹤唳,晋王府上下一口咬死了海明谦刺杀皇室其罪当诛,转天就松了口,默不作声让廷尉署结了案,只判了一个流放八百里。 叫旁人没有想到的是,季沅会愿意陪着海明谦一道去流放。 只是季柔是知道的,赵谨克同她说过,经此一事季家与海家离心,二房为此掏空了家底也不复从前地位,季沅这个联姻来的媳妇已是再不复从前荣光,更何况夫君被流放她更是又少了一分底气,不如陪着海明谦去了,苦是苦了些,却能不在京城受府里三姑六婆的闲气。 心里苦还是身上苦,总归是要选一个的。 是以季柔没有问季沅为什么,只是与京郊之地送别了她。隔了一天便叫人备车,往天恩寺为季沅祈福。 天是热的,只有早上有几分清凉,是以季柔起了个大早,送了赵谨克出去衙门,便立马收拾了香烛贡品往外头的马车去,到门口的时候,赵虞已经候在那里了。 “叫妹妹久等了。” “哪里,我也是刚来。”赵虞见了一礼,也没有多的话,便同季柔道:“嫂嫂快上车吧,眼瞧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在路上怪热的,我们尽早启程。” “好。” 天恩寺在城外,马车要走很久的时辰。 赵虞不是多话之人,浑身那股子冷淡劲儿似乎是天生的,当年季柔入府是见她便是如此模样,这么些年来,这清淡里又多了两分显而易见的疏离,敛眉低目寡言少语,冷清清的模样像是尊白瓷娃娃,却极易叫人忽略。 可她到底是赵家人,季柔一直以为她是与韩氏与朱氏一样的,是以从没有多少亲近的念头,但便是她的人,昨日知晓她叫人备车来天恩寺之后着人捎话,问她能不能与她同去进香。 不管是她小姑子的身份,还是之前承她的那两回情,季柔自然都是不好拒绝,只是很诧异。可赵虞却自上车起便没有一句话,季柔也不好问什么,便这么安安静静到了天恩寺。 季柔跟着里头的师父在佛前上香祈福,按季沅走前嘱托的给温玉纯安排法事坐牌位,这些也不方便赵虞在旁跟着,赵虞也是有眼色的,瞧着不该她多待的时候便主动告了退出去了。 季柔的事情有些繁琐,原季沅安葬了温玉纯已是要准备着手的,只是要为的海明谦奔波,流放的令又下来得快,她要跟着海明谦去,自然是无暇顾及这些的。季柔以前也没有操持过这些,还要忙着祈福请平安符,时辰疏忽就过去了,等完了事去寻赵虞的时候,已是快到午膳的时辰了。 “三姑娘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她可说过没有?”季柔问秋娥。 秋娥摇头,她一直陪在季柔的身旁,也没停赵虞走时说什么,“大约是后头的园子里吧,还是枫林?” 季柔的眸底微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只道:“我们去找找吧,路上再问问寺里的师父有没有见过。” 临近午时的日头晒人,季柔和秋娥一路走一路问寺里的师父,没问上两个便知道了赵虞的去处,可一路走着瞧见的人,也叫季柔打听出来,原来今日在寺中还有一场小小的诗会,乃是京中一些喜欢做学问有学之士相约寺里头的枫林里来论诗词歌赋的。 季柔下意识便闪过了一些不好的念头,她是不知道这些无意选在这一日过来的,可赵虞呢?她知不知道? 季柔不由加快脚步,还未到那枫林海中,便远远在一树荫下见着了赵虞的背影,还没松一口气,转眼就看着了赵虞跟前站着的男子,定睛一看竟还是个熟面孔,徐静深。 “怎么是徐家公子?”秋娥也认出来了。 “是他倒是叫人放心了。” 季柔不急了,倘若是她不识之人,眼下她大约又要手足无措一番,到底赵虞还是未嫁的姑娘,与一男子这样站在一块儿,八成的可能就是私会,但徐静深不一样,是有贵重的人品的人,季柔相信他不会做出那些伤风败俗的苟且事来。 咱们过去。” 可即便是这样,季柔还是不能放任视而不见,到底她是嫂嫂。 “三妹妹。” 季柔远远便喊了一声,喊得赵虞和徐静深皆朝她看了过来。 “静深哥哥也在呢。”季柔丝毫也没有避讳外男的意思,只大方道:“也有许多年不见了,静深哥哥不知眼下可好?” 季柔和徐静深是熟悉的,起码当年她跟在季沅身边的时候是很熟悉的,徐静深和徐因兰一样精通音律亦有极好的文采,她那两分诗词上的学问还是从季沅和他论诗词文章时偷学来的。 “少夫人也长大了,徐某哪里还敢承少夫人一声兄长,夫人唤在下名字即可。”徐静深的眼睫低垂,自方才那一眼之后便再不多看季柔的面容,本本分分,绝不仗着少年时的情谊逾矩。 “那便唤你一声徐公子吧。” 到底是曾以为会成为她姐夫的人,一句“静深”她岂唤得出口。 徐静深低眉拱手,“少夫人随意便是。” “徐公子来此也是为了那诗会吗?”季柔明知故问。 “皆是身边一些闲散过日的朋友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罢了,可不敢称什么诗会,”徐静深的眉眼谦逊,唇角又带几分自侃,道:“胡乱写的书稿倒是还要费心回去整理,还得顾着衙门里的事,倒是又忙的颠倒,这边散了,得忙着赶回京城里去呢。” 季柔顺着话口便道:“既如此,那便不耽搁徐公子回去了。” “告辞。” 徐静深拱手施礼,带着小厮转身便走了。 蝉鸣阵阵,山风吹来拂动了头顶树梢,脚下的树影也微微地颤抖。季柔目送着徐静深走远了,而后才转过头,眸光落在了赵虞身上默然不语,只等她开口,赵虞也看着季柔,眼中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默了默,然后道: “徐公子品貌端正,性情温和,是个可托终身的良人,父亲有意在门生中寻一人与我做亲,可他属意的人却是不和我的心意,与其叫他给我配一门不称心的亲事,还是我自己先打算起来,寻一个中意的郎君。” 这般实诚的话,倒是叫季柔的喉间又梗住了,“是以你今日来……” “徐家的门庭普通,又有徐因兰当年做下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坏了家风名声,他在仕途上总是不得意的,就算是眼下成了父亲手下的人,但父亲是不会重用他的,他是徐家的独子,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徐家早晚没落。我知他有志向,是以我特意来问他肯不肯娶我,只有娶了我成了赵家的女婿,才可能得赵家的提携。” 这是……交易? 季柔怔怔地挺赵虞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来,愣愣问她: “那他……” “自然是推脱了。”赵虞这么说着,唇角却是弯了起来,“可我还是要嫁给他的。” 这个…… 季柔的唇角抽了一下,从小到大,倒是不曾听过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出这般“豪言壮语”来过,赵虞瞧着清冷,却不想竟然这样胆大。 “父亲要做的主意我不好去说,可兄长可以,”赵虞说的干脆,“是以还请嫂嫂回去同兄长带一句话,请兄长在父亲面前帮我这个忙。” …… 季柔好像知道为何这两回赵虞见她会格外不同了。 “妹妹的心意,我会同夫君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季柔:套路深是你套路深 近日好像没有男女主你侬我侬了,安排安排~ 第67章 过了这么一出, 季柔和赵虞在寺中用了斋饭早早便下山往城里回了。 还是一辆马车坐着, 季柔瞧着坐在跟前的赵虞心中一种莫名的别扭,说不出来的尴尬感觉,赵虞却跟个没事儿人一般,就这么着瞧着, 那淡然起来的模样与赵谨克如出一辙,果然不愧是亲兄妹。 一路没话, 眼见着进了城,周遭渐渐热闹起来, 季柔便撩了车帘往窗子外头看, 外头食肆里的香味在街上飘着,直叫吃了一顿清汤寡水斋饭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季柔顾忌这赵虞也在车里, 忍了半晌, 终于在闻见那鼎翠斋糕点的香甜味道的时候没忍住,喊停了马车让秋娥下去买些回来。 鼎翠斋的生意素来好, 都得等着排队, 这么着一来, 马车便在路边上停下了。 季柔在车里等着无聊,与赵虞干瞪眼也是不好, 便想着开口说些什么,道:“这鼎翠斋的点心就是做的好,叫人总不能忘记那股味道,一闻见就犯馋, 叫妹妹见笑了。” 赵虞浅浅笑了笑,“珍馐点心谁人不爱,怎么就是见笑了呢?眼下这天儿也只会越来越热,往后出来一趟就变得更难了,嫂嫂不必顾忌我,若是有哪里想逛的,去便是了,妹妹陪着您。” 这眼力,还真是能看透人心不成?什么心思都叫她看出来了。 季柔有些赧然,她一个当嫂嫂的满脑子都是吃吃玩玩的,私下同赵谨克也就算了,怎么好在小姑子面前还不知收着些,赵虞这么说,她可不敢真这么做,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季柔手里摇着团扇,垂下眼睫扯了扯唇角,“这天儿……” 季柔想说这天儿怪热的,往山上下来怪累的,就不瞎逛了,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外头的马车壁让人敲了敲,车窗的帘子叫人一拉,赵谨克的脸就在车外。 “你怎么……”季柔的眼睛一亮就往窗边扑,话说了一半忽然想起了赵虞还在,不免收敛那几分显得轻浮的举止,坐正了些道:“你怎么来了?” 赵谨克的眸间含着几分水汽,明显是醉着,道:“才在酒楼里应酬完呢,在楼上醒酒的时候瞧见你的马车,便过来看看,咱们一块儿回府。” “你不回衙门啦?”季柔问,这时辰可不是下值的时辰。 “不回了,早走那么一两个时辰也无妨。”赵谨克说完,往车里望了望,瞧见了坐在角落的赵虞,赵虞开口淡淡打了个招呼,赵谨克笑了笑,眉眼间犹带着几分醉意,道:“三妹也在呢,这车停在鼎翠斋的门口,又是让秋娥买点心去了吧?” “刚去。”季柔有些不好意思,她的那两分心思好像谁都能看出来。 “正好,一道下来逛逛。”赵谨克拍了拍车壁,道:“你上回不是看中金玉楼的那套绿宝石的头面吗?我叫人去盯着了,就昨日掌柜的货又来了一批新的,里头就有你喜欢的,一起去看看?” 季柔想拒绝,就算是他们富贵人家,也没有不年不节也无甚重要因由就一套套买头面的,赵谨克这样,只显得她败家,赵虞还在旁看着呢。 “那头面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买的意思……” “下来下来。” 赵谨克酒劲儿没过,行事间便少了那几分往日的谦和耐心,不待听季柔说完便放下了车窗帘子,转过身就让人拉了车门的帘子,半探身进来拉季柔,念叨着:“我也有些时日没待带出来了,既然出来了,就不能白来。” 季柔拗不过他,知他那几分酒兴又带上了他那顾劲儿来,便将手交与他,让他拉着下车去了。 下了车,热浪就扑面而来,赵谨克却是在兴头上,带着季柔和赵虞就往金玉楼里走,进门便叫伙计去取那些新到的首饰来给季柔和赵虞看。 “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我都买。”赵谨克凑季柔耳边说着话,那一凑近了开口,那一股子扑面的酒气,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 “你是醉糊涂了吧?好好醒醒。”季柔一把推开赵谨克躲远了一步。 赵谨克人在官场应酬素来不少,没少醉过,却有本事只要他想就能让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应事也一点破绽都无,微醺还是真醉打眼根本瞧不出来,只有凑进来是闻那酒气。 还有便是瞧他多不要脸,一发酒疯人就缠上来,抱呀亲呀都不知道避讳人,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才没有。”赵谨克跟着往前凑,脸上神色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只有那直勾勾盯着季柔的眼里傻傻放着光,一点不带往日的含蓄。 “这可是在外头,人都看着。” 金玉楼乃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就这会儿店里光顾的人可不少,赵虞还在旁边呢。季柔生怕他酒疯发起来,毫不客气地掐了他一把,吩咐跟着的伙计去倒杯冷茶来。 一面转过给赵虞分了分神,顺便支开她去,“妹妹有什么中意的只管挑便是,今日你兄长在,正好叫他付账。” “对。”季柔的话一下,赵谨克便极给面子得应了,豪气得挥了挥手,道:“三妹尽管去挑就是。” 赵虞哪里瞧不出赵谨克的不对劲,笑了笑道:“既然兄长说了,那妹妹我就不客气了。” “去吧。” 赵谨克支开赵虞,只觉得更开心了,季柔忙给他往僻静处拉,“青天白日的,你应酬就喝这么多,你以前可是答应过的,不喝醉。” “没醉,就是高兴。”赵谨克道,“我今儿上午在校场里同孟子方打了一架。他也不知做什么自己魂不守舍的还来招惹我,我就给他打破相了。” “这儿。”赵谨克指了指自己的左边颧骨,“估摸着得挂好几天的彩,他肯定不会白吃这个亏,我总觉着他又要使阴招跟你陷害我,但我还没猜出来他要使什么阴招。” 赵谨克说得认真,认真在背后说人坏话的认真,还满眼期待着季柔的肯定的样子,季柔给他逗笑了,“所以你这是自首来了?” “是呢。”赵谨克实诚地点头,“免得又让他占了先机,今日将你喜欢的都买下来,日后你瞧在那些首饰的份儿上也少和我置些气。” “你可真是会未雨绸缪,”季柔笑得止不住,又故意嗔怪,“我像是那么爱置气的人吗?” 像,你可防不住孟子方的挑唆。 赵谨克的心里说着,却还没真让酒冲昏了头敢说出口,转眼瞧见了伙计搬来了那些新进的首饰头面,忙扯着季柔看。 “这好看。”赵谨克拿着珠钗步摇就往季柔的头上戴,“这个也好看。” 季柔忙打了下赵谨克的手,免得他将她的发髻插成个箭靶子,“有你这么乱戴的吗?” “嘿嘿,”赵谨克笑得讨好,眼里却是迷离,明显早就分不出好赖了,只是谄媚,“反正都好看。” “都喝懵了的人。”季柔不同他计较,转头自己选自己的。 ………… 便是天热,可金玉楼里却仍是客似云来,伙计楼上楼下捧着首饰来来回回招呼,一拨接着一拨往外送着客人,有伙计捧着算盘上楼,不多时管事的便送楼上雅间里送下两个客人来。 “我瞧着那簪子上的东珠成色极好,与妹妹甚是相配,便由我做东赠予妹妹了,就当是见面礼了。” 姜伊的步态风流,手中的团扇轻轻扇着,便是这样的暑天脸上的脂粉也是精致,眼波流传间风情艳丽。 “才见面不久,哪里敢收嫂嫂这样贵重的东西,况且我平日舞刀弄枪的,素来也不爱装扮,这些好首饰在我这里也是糟蹋了。” 孟绣的容颜素淡,一身简单的衣裙朴实无华,站在姜伊的身旁格格不入。 “女人哪里有不爱装扮的,只是妹妹从前没想到这个罢了。”姜伊的唇角的笑意热络亲切,“妹妹在我府里小住的这些日子,我定然……” 姜伊的话音没落下,便眼尖地发觉孟绣的眸光变了一下,敏锐地就顺着那眸光追过去,只见那店铺一角中,让三四个伙计捧着锦盒围着的中心那一男一女姿态亲密。 女子认真对镜试戴着首饰,男子在一旁不甘寂寞似的,不停从伙计捧的锦盒里挑着珠钗步摇,见缝插针一样往女子的云鬓上戴,女子又一样样拿下来,忍无可忍往男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男子讪笑,继续拿着首饰递到女子的面前,比店里的伙计还要能讨好。 孟绣的眸里有些怔怔,姜伊瞧得分明,试探问:“妹妹认识?” 孟绣猛地收回目光试图遮掩自己的失态,“有几分故交罢了。” 姜伊又故意道:“既是故交,那便上去打个招呼吧。” “不必了。”孟绣低下头,飞快两步走下楼,大步就出了店门。 姜伊手中的团扇轻摇,瞧着那落荒而逃似得背影,又看看那大庭广众打情骂俏的男女,清凌凌的眸中算计的冷芒一挑。 “叫人去查查,孟家妹妹和赵谨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交情。” 作者有话要说:赵谨克:总有刁民想害我! 第68章 季柔和赵谨克往街上一逛, 这回府的时辰就早不了, 在车上便塞了糕点,晚膳自然没什么胃口,胡乱塞了两口耐不住那浑身的汗,就各自沐浴去了,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凉爽了出来,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今儿可是下了血本了, 往后可不能这么买了,叫三妹妹看着, 还道我平日里就这样花销, 活像是来败你们赵家的家底的。” 季柔坐上床去,手中的团扇还摇着风, 今日可不止是首饰店里的那些, 还有绸缎庄玉器店什么的, 拦都拦不住,越到后头京九付银子的时候脸色都开始不好了, 就赵谨克还撒着酒疯停不下来地买。 就算是不心疼钱, 赵家也不差这么点儿, 也不是这么花销的。 “你以后可少喝酒,”季柔那团扇戳赵谨克的肩膀, “喝醉了就自个儿去待着冷静冷静,不许上街。” “买就买了呗,玉器古玩首饰本身也是钱,就当是挣了家当了。”赵谨克的酒这会儿是都醒了, 光着膀子懒懒洋洋趴在床上,头都懒得抬起来的样子,叫季柔说了就哼哼两声。 季柔说不过他,就发狠往他那背上打了两下,可那力道在赵谨克的身上,就像是挠痒痒似的,连哼都懒得哼了。 “还有件事我要同你说。”季柔道,“方才三妹妹一直在旁边我不好开口,眼下必须说与你知道。” 赵谨克闭着眼儿,“说呗,听着呢。” 季柔盘腿摇着团扇儿道:“今儿三妹妹同我一道上天恩寺了你知道的,结果一转头我却瞧见她和静深哥哥在一块儿……” “什么静深哥哥的?”赵谨克反手朝季柔的腿上就是一拍,皱了皱眉,“还有个子方哥哥,你这哥哥可真不少,徐静深就徐静深,他是你哪门子哥哥,你以前怎么只会叫我赵公子,怎么不也叫我谨克哥哥?” 季柔心说你以前可凶得很,还同你攀哥哥妹妹呢?但嘴上可不敢就这么怼他,只回手往他肩上又打了一下,道:“我以前就是这么唤的,一时顺嘴罢了,你接着听我说。” 这句也没好到哪里去,还霸道。 赵谨克只觉得自从上回闹了别扭他熬不住和盘托出以后,季柔就开始占他的上风,有时候都没以前的软和了。搁从前不得拉着他的手羞答答好生轻声细语一番?眼下,肩膀都给他打红了。 赵谨克认怂地翻了个身,拉住季柔的手免得她又拍拍打打的,道:“那你说,我听着。” “我瞧见了三妹妹同徐静深在一块儿,你猜三妹妹怎么说?她竟然直接同我说她要嫁给徐公子,还要我同你说,让你去给父亲做说客,促成这门亲事。”季柔又想起当时的窘境,懊恼地撇了撇嘴,“我当时就给她吓着了,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就答应了。” 小姑子心有所属这种事,就算让她这个嫂嫂知道,难道不也应该是让她往婆母亲戚面前帮腔吗?当然凭她是不行的,但让嫂子转达兄长又是什么路数,让赵谨克往靖平侯面前去说和亲事? 好像也行得通,可问题是她也说了,徐静深是不同意的。 “只是照着三妹妹自己说的意思,徐公子那儿,好像并没有结亲的意思。” 要是旁人兴许季柔也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家往徐家那是下下嫁,没准儿人回头一考虑就答应了,但徐静深不一样,万一真说通靖平侯,徐静深再给他顶回去,靖平侯非气死不可。 赵谨克听着倒是镇定,仿佛早已预料,“不结也得结,这亲事三妹今儿就算不找上你,过两天她也会找我,或者想法儿让爹爹回心转意,反正这徐静深她是嫁定了。” “这话怎么说?难道……”季柔想起了赵谨克“先知”的事,难道以前赵虞就是嫁给了徐静深? “我这三妹,虽然是庶出,也不得母亲喜欢,不过素来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也聪慧机敏,你也知道她上一门亲事给闹得,不过倒也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赵虞虽然是庶女,可毕竟赵家的门楣在,求亲的人自然不少,当年就选过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却不曾想过门前一晚上新郎官酗酒纵马自己摔成了重伤,天不亮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红事变白事,靖平侯府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当望门寡,不过赵虞难免叫人暗地里传出克夫的名声,是以也往乡下庄子里避过两年风头,与赵谨克季柔前后脚回的京。 只是年纪耽搁了,韩氏又待庶出的冷漠,这才让靖平侯自己操起了心。 “她也没有那寻常人家庶女攀龙附凤的心,与她来讲最重要的是能找一个能好好过日子的,也有才干和上进心的,这样门第不好也没有关系,她可以用娘家的力帮他慢慢白手起家。” 赵谨克说的这些,便是当年赵虞来找他时说的,当年靖平侯给她的亲事就要定下,人都带她相了,情急之下她才同他说了这些肺腑之言。 “我这妹妹,可是想得通透得紧。比她那同胞的兄长聪明多了。” 也是看烦了家里这一大家子二房三房嫡出庶出的烦心事,才想嫁一个简单的门庭,自己是下嫁,也不怕有万一制衡不住。 “但徐公子他……” 不是季柔坏心,想着这人曾该是她的姐夫不给人染指,可徐静深这么几年未娶,她难免要幻想,况且徐静深还拒绝了,这要强扭来瓜的,她还是多偏向徐静深一些…… “他什么?”赵谨克一口给她截断了,道:“季沅都嫁人了。就算哪天和离了也不会回头去找徐静深,你瞎想什么?” 季柔瞧他,眼中惊讶,“这你都知道?” 这可是他们季家姐妹自己的小秘密。 “你天天沅姐姐长沅姐姐短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反正这事儿我找机会就给三妹妹办了,都是旁人自己的事,你不用挂心这些了。” 她才不挂心,就是觉得以前认为的姐夫要成妹夫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我也有件事要同你说。”赵谨克道。 “什么?”季柔心想,难不成你又给孟子方使什么绊子了要来自首? 赵谨克道:“我过两日,要去外头巡视河防,其实是暗查河道贪污的事儿,一走得一两月,但赶在中秋前一定回来。” 季柔闻言,默了默,眼睫垂下头就转到了一边,“哦,那你路上小心。” “舍不得我了?”赵谨克坐起身来,刚才困得要死,现下聊了两句精神倒是又来了,眼里都是神采。 “哪有,”季柔嘴硬,“你这回才走多久,以前打仗都是大半年不回来的。” “我也舍不得你。”赵谨克这么说着,手就搭上了季柔的衣襟,解了扣子,“但该去的还是得去,事情早些做完了,才能长长久久留在你身边。”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在使性子。”季柔随赵谨克动作,只是脸色绷不住有些垮,她是知道道理的,那些公差都是不得不去的,但凡能免的他都不会去,她哪里不知道。 “我知道,阿柔是最懂事的。”赵谨克搂住季柔抱着一块躺下去,他也哪里不知道季柔的懂事,公事她从来都是一万分的理解,从不故意哭哭啼啼儿女情长,只叫他每回都走得放心,赵谨克轻声在季柔耳畔道,“翻过去?” 季柔没吱声,转身抱住了枕头,双手交叠着垫着下颌,她其实特别不欢喜赵谨克跟她说要出远门,牵肠挂肚思念难捱不去提,每一次他走她都要担心着等到他回来,何况自青州回京,赵谨克很久没有要离开这么久了。 “府里的人我都安排好了,”赵谨克的气有些喘,但理智着同季柔安排清楚,“但你要是待不住……就去咱们在庄子里那宅子住到我回来。你可要争些气……反正我回来的时候可不想听说你又给人欺负得……偷偷哭鼻子……嗯?” “嗯。” 季柔跟赵谨克应了一声,可想起他又要走到底离愁难解心不在焉,真想缠着不让他去,或是缠着一起去也好,却也知道这么些念头不好。又怕让赵谨克看出来她在不高兴显得她不懂事,便哼哼唧唧乱唧着。 赵谨克起先没察觉异样,多听两耳朵便觉了出来,故意惩戒着来了个狠的,又照季柔的肩头就咬了一口,“你倒是……愈发聪慧了,都学会骗人了,啊?” 季柔眼泪都要出来了,挣扎着转过身来勾住赵谨克的脖子抱着,眼眶湿湿的,“你还不许我舍不得你难过一会儿?” “自然许的。”赵谨克搂着季柔的身子,瞧着她的眼眶含水粼粼望着他的模样心都化了,瞧这小可怜的模样,赵谨克朝那小嘴上嘬了一口,“我现在不还没走吗?” 季柔瘪着嘴,把头靠进赵谨克的胸膛里,“我要抱着。” “好。”赵谨克点头,给她搂舒服了,“别哭鼻子了嗯?我可是要出远门的人,别人家的妻子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这两天肯定得是卯足了劲儿把能绞的都绞干净,免得出去便宜了别人不是?你也学学?” 季柔闻言没说话,就是抬巴掌就狠狠打在赵谨克的胸膛上,张嘴就把赵谨克刚才咬她的那口十足十还了回去。 就知道欺负她!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又Get了新的飘移技术~ 第69章 又是胡闹的一晚上。 赵谨克白天准备着要出公差的事宜, 晚上就缠着季柔难解难分, 什么养生之道什么节制都忘了,如此过了几天日子,赵谨克人还没出京去公干,靖平侯府倒是又迎来一件事, 赵谨修的娘子福平郡主回京了。 说来赵谨修虽只是个庶子,但毕竟赵家二房三房加起来就这么三个儿子, 一起从普州苦回京城,兄弟感情又好, 用起来自然哪个都不能落下, 季柔和赵谨克当年离京不久,便由赵太后做主把福平郡主许配给了赵谨修, 婚仪早就过了。 是以赵谨修还是靖平侯府里唯一有正经皇室身份的人, 得唤一声郡马。 只是郡主婚后不过一月, 便因着老王妃身子不好,陪着老王妃回了南边的老家休养去了, 一去便是到如今才回转京城, 靖平侯府里的人平日也差不多把这位只来了一个月便彻底没影儿的主子给忘了。 “那郡主这回回来, 便在府里住下了吗?”早晨梳妆的时候,季柔问赵谨克。 “若我没记错, 她是为了老王爷的忌日才回来的,既然回京了,意思意思总要住两天应个景,走不走的看得她心情如何, 估摸着住不久。” 要迎郡主,赵谨克也没去衙门,告了假在府中,慢悠悠搅和着碗里的粥。 “照你这么说,郡主与你三弟不和?”季柔早就想问,早知道有这么个弟媳在,可就是没见过人。 “这桩亲事本也是硬摁着头的联姻,太后想拉拢宗室,宗室里不服元庸的人也想借赵家的东风,一来二去的,便有了这场联姻,老王爷是先帝的小叔叔,虽然战死沙场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遗腹女,叫王府在朝堂上看着式微,可这福平郡主的论身份来说却是宗室女里极尊贵的了,想来这一辈子被用来联姻也不会高兴。” 若非如此,就算是郡主也没道理过了门之后直接远走千里几年不回来,朝堂的笔杆子能参死她,可对着这么一个身份尊贵的孤女,赵家自己都不吭声,谁好意思欺负她呢? 又是联姻。 季柔听着这个词儿便觉得烦闷,就像她的沅姐姐,简直让季家和海家的联姻害惨了。 “你三弟和郡主,也真可怜。” “嗤。”赵谨克笑了,自己还没闹明白呢,就开始可怜别人了。 “过来,别折腾你那两盒脂粉了,吃饭了。” …… 福平郡主的车架是傍晚才到的,正好直接开了接风晚宴。那郡主的容貌不算艳丽,可眉眼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妆容仪态俱是端庄雍容的皇家风范,叫人不敢亵渎的威仪。 宴上赵家的人是聚了一堂的,为着郡主的皇室身份,靖平侯和韩氏都得让着三分,规规矩矩的一顿接风宴,来来回回几句场面话,这宴便平稳过去了。 隔着第二日大早晨的,季柔便在府门口依依不舍送了赵谨克出公差,红着眼往回走。 夏日的清晨,一日里难得凉爽的时候,季柔往回走才不多远,就见着前头路上浩浩荡荡一群人走来,乃是赵谨修和福平郡主。 季柔愣了一愣,才想起这俩人该是要进宫去同赵太后请安。 “见过郡主,郡马。”季柔低下头行礼。 “这是……”福平看着季柔的脸想了半晌,“这是二嫂嫂?二嫂嫂起的倒是挺早。” 季柔还未作答,却是赵谨修道:“二哥今日出京公干,想必二嫂是送二哥出门的吧。” “是,”季柔点头,“夫君要出远门,我送送他。” 福平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瞧着季柔的眼中便染上了几分探究,“这么大早的,二嫂与二哥还真是……伉俪情深。” 赵谨修听着,面上的神色未动,只是道:“我和郡主还要进宫给太后请安,便不同二嫂寒暄了,二嫂院中怕是也还有事,先回吧。” “好。” 季柔有行了礼,便从路上过去了。赵谨修抬步便走,福平郡主睨了他一眼跟上,走出一段路才悠悠道:“你二哥和你二嫂倒是有意思,我还以为他们昨儿晚上在饭桌上是装的,没想到还是真的。你们家和季家不是仇人吗?” 赵谨修面无表情,“二哥和二嫂之间的事不该由我这个弟弟来置喙。” 言下之意,你这个做弟媳妇的也没资格。 福平却毫不在意他的脸色,只继续道:“你二哥二嫂这么好,不知太后知不知道?别说肠子都悔青了吧?你说她让我嫁给你,是不是也指望着我和你能像你二哥二嫂一样?” “太后岂容你非议?” 提了赵太后,赵谨修那绷得像泥塑似的脸终于裂了裂,“哪怕你是郡主也该知道尊卑。” “瞧瞧,这就踩了尾巴了?”福平却是乐得笑了,“看看你这乖觉样儿,比太后身边的奴才都听话吧?主子一句话,就能把自己喜欢的也都不要了,可真是一条好狗。” 赵谨修的神色漠然,那一瞬的皲裂又恢复如初,同身旁的嘲讽不闻不问,眼见着到了已府门口,淡淡道:“郡主请上车。” …… 夏蝉的鸣叫一阵高过一阵,暑期愈发厉害,外头的太阳火辣辣靠着地面上,叫人脸门都踏不出一步。 自赵谨克出了远门,季柔这日子过得愈发没滋味,往常还有季沅能偶尔走动走动,现下也没了,大暑天的街面上也走不动,侯府里更是没意思,只日日困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人家苦夏没胃口是瘦了,她倒是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身上都好似胖了一圈,日日都活得迷迷瞪瞪的。 “姑娘,小厨房来问你今儿午后起来想吃什么点心呢?” 刚用完午膳没多久,秋娥便来问季柔午憩起来想吃什么,季柔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眼皮沉沉地都睁不开,只道:“酸梅汤吧,少加些糖,不然腻得慌。” “好。” 秋娥应了便下去吩咐,耳边一安静,一晃神的功夫季柔便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只是正是香甜的时候,叫秋娥给摇醒了。 “姑娘,姑娘,快醒醒。” “嗯?”季柔皱了皱眉眉,可就是醒不过来,反手推了秋娥一下,“别……吵……不饿不吃饭……” 她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就凭睡解闷,反正不管午憩睡到什么时候,晚上照样睡的香,秋娥也懒得管她,只是一定会喊她起来吃晚饭就是。 秋娥却继续用力晃季柔的手臂,道:“姑娘,源春堂那儿出事儿啦!是您婆母……” 婆母? 季柔迷迷糊糊咂么着这俩字儿的意思,然后心底倏然一惊,叫冷水浇下来似的,刹那便睁开了眼睛清醒了。 “怎么了?有人来咱们院子传话了?” “没有。”秋娥摇了摇头,眉眼间倒不是焦虑害怕的样子,只是几分凝重,道:“今儿姑娘睡下后不久,我就听外头几个丫鬟婆子在哪儿嘀嘀咕咕的,当时也没管,只刚才奴婢去小厨房端酸梅汤的时候听他们说,夫人今儿早晨带着郡主去长公主的别院里赴宴的时候,让山里的毒蛇给咬了,太医治了好像也没什么起色,所以赶回来去请侯爷回来看了。” 赵家人与医道上家学渊源,虽然现在不靠这个吃饭了,但遇着事儿到底还是相信自家人的本事,赵谨克就从来不给她请外头的大夫看病,也的确赵家家传的医术就是厉害。 “那现在呢,现在源春堂那儿怎么样了?”季柔问。 “不知道呢,那边素来避讳我们,出了事儿也不会来同我们讲,只能从其他下人那儿听一耳朵,只听他们说要是姑爷在就好了,定然手到毒解。” 这么说靖平侯的医术怕是不行了?不过赵家现在还捧着医书典籍翻个没完的也只有赵谨克一个人了。 “你去打听打听。”季柔这么说着,却又觉得不妥,下榻穿了鞋起身,道:“给我更衣,我亲自过去这趟。” 到底还是她婆母,她领不领情不重要,总归她人是要亲自过去的,这才是道理。 季柔匆匆换了衣裳过去,她那一觉睡得长,这会儿已是又离傍晚不远了,到了那源春堂的外头只见着好些的仆妇佣人待在院里,一个个默不作声,一派紧张的景象。 “这不是二少夫人吗?您怎么来了。” 季柔到门口便有守门的婆子拦住了。 “听闻家中有事,是以过来看看,不知母亲可好?” 事情到底是秋娥听来的,季柔也没将话说得明白,只问得笼统。 “侯爷正在里头呢,还有族里精通医术的人,二少奶奶不必担忧。”婆子这么客客气气说着,可身子却就是没有让开的意思。季柔看出来了,却也不能就这么走了,仍是道:“那我进去看看吧,若是有事,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候在里面也是应该的。” “这个……”婆子犹豫了一下,顾忌着赵谨克在祠堂把李婆子踢掉半条命的事儿,还是挑了软的话同季柔说,“里头人也多,郡主他们都在,二少奶奶还是回去吧……” “他们都在,我就更要进去了。”季柔这么淡淡说着,转眼睨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一个婆子,两人上去,笑嘻嘻扭了那婆子的手就拉到了一边儿,“外头的日头怪晒的,老姐姐还是去里头吃茶吧,别在门口站着了。” “走。”季柔抬脚,带着秋娥进了院门。 第70章 屋里头那外间儿坐的人不少, 该到的都到了, 有一道去赴宴的福平郡主,还有闻讯过来的朱氏平氏,甚至还有赵肜,伴着随行侍候的丫鬟, 黑压压一屋子的人,见着季柔进来, 先开口的是朱氏,语调凉薄, 分明的不待见。 “哟, 你怎么来了。” “见过二伯母。” 季柔没答话,只是一一跟屋子里的人先见了一礼, 才道:“我在院中听闻母亲这里出了事, 是以过来, 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手的。” “帮得上手的?”朱氏凉凉一笑,几分不屑, “你能做什么?你是会医术呢, 还是有解药?往你自己院子里好好待着就行了。” “就是。”赵肜跟着就开腔, “还不知道有些人这时候过来心里到底安着什么心思呢。” 季柔一点不意外朱氏和赵肜的态度,这两句冷嘲热讽上来也不会再似从前一般叫说的面红耳赤, 只是道:“夫君不在,母亲这儿有事我这做儿媳的自然是要过来问问的,免得传出去叫人以为不孝,我倒是不打紧, 总归不能又带累了夫君的名声,二姐姐说是不是?” 季柔只点了赵肜的名,也不带朱氏,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完唇角还是带笑的。 朱氏的眉梢挑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季柔竟然能顶嘴了,可话没顶到自己跟前到底不至于跳脚,白了季柔一眼便转开眼去了。 倒是赵肜让顶了肺,却又挑不出季柔的理来,望着屋里靖平侯和韩氏就在里头也不好乱发作,只是悻悻道:“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没规矩就是没规矩。” 赵肜的嗓门不大,只是呢呢哝哝的,季柔就当没听见她这一句,找了个椅子便坐下了,手边就是福平郡主。 福平听着这你来我往的两三句话,眸中几分饶有兴味,瞧着季柔在身旁坐下,抬手召了屋里的丫鬟,“去,给二嫂嫂倒杯茶来。” 季柔转眸看她,点下头,算是谢过。 几句风波过后,屋中又是一派寂静,韩氏的毒大概是很严重,里间大半晌都是没有动静,只偶尔有一两个药童进出煎药端药,大约快要坐了半个时辰,季柔都快僵坐着坐不下去的时候,里屋的门一开,出来一个季柔不认识的老翁。 “六叔,三妹她怎么样了?侯爷呢?”朱氏第一个站起来上去问道。 “阿攘还在里头陪着呢。”六叔的背佝偻着,手里拄着拐杖,眉眼间都是疲惫,道:“这毒不一般呐,又让宫里那两个庸医给耽搁了,眼下试了好多解毒法子都不管用,怕是只能指望那些解百毒的奇药了。” 朱氏道:“什么奇药,咱们府里有没有?要是没有,这就让人往宫里找太后去问问?” “那可都是内库里的宝贝,”六叔道:“按祖制都是给陛下太后留着救命用的,外人要是拿一个,可是承受不起的。” 这个承受不起,不是受不起这个恩德,而是区区臣子妇拿了天子备来救命的灵药,怕是天下口诛笔伐,何况赵家外戚的身份本就敏感,眼下被扣上逾矩的帽子怕是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朱氏的性子急,道:“到底是什么您倒是先说说呀?难道除了宫里别地儿就没了吗?咱们让人下重金去买,去换还不成吗?” 六叔让朱氏嚷嚷得烦,心中有急,拐杖在地上钝钝杵一下一个字地道:“冰蟾,雪莲子,有吗?” “什……什么……”朱氏听着就懵了,“什么冰蟾?雪莲子,都没听过……” “不如……”平氏道:“让人去别家问问?京里这么多见多识广的人家总归有人知道的。” “对对对对,”朱氏连忙点头道:“让人去问问,平庆郡王府,长公主那儿,还有梁国公府,一个个都去问问,总会有人知道的。” “你一个个去要问到几时?这种能救命的奇药就算有人家肯给你?”六叔一句句给她驳回去,道:“里头可熬不过今儿晚上!” “那这要怎么办呐!”朱氏听完只觉着崩溃,一声憋许久的嚷嚷就喊出了嗓子,急得弯腰重重拍自己的腿,“早知道就不该去赴那劳什子的宴,真是造的什么孽!” “母亲。”平氏忙去扶朱氏,却暗中往朱氏的手臂上掐了一把,回眸偷偷瞥了福平郡主一眼。 长公主可是先帝的姐姐,平日里高不可攀,也是看在福平郡主的面子上才给韩氏顺道一道递的请帖,怎敢在背后埋怨她。 福平瞧着,唇角勾了一下,就这情境下也没什么好计较,只是移开了眼睛,漠然不在乎。 “敢问六叔公,可是只要一颗雪莲子便能解了母亲身上的毒?”季柔默默听了半晌,终于开口道。 六叔道:“雪莲子这等奇药,自然一颗就够了。” 朱氏心里着急,就算分了嫡庶平日里有几分不服气,到底也是一道苦过富贵过的老妯娌,想着里头人就这么突然要去了,难免悲从中来,随口就往季柔身上出气,道:“你又来搭什么腔,来看笑话的吧你!这下你可高兴了!给我出去!” 季柔权当没听见,只同六叔道:“晚辈记得,父亲给我的嫁妆里好像正有一颗雪莲子,只是不知是真是假,我这便让人去取来,六叔公过过眼,要是真的,便给母亲府服下吧。” 季家那么些年来得的珍宝无数,王氏和她都是病秧子的身子,便有人看准了往季家送名贵药材,那颗雪莲子便是季申给王氏的,而王氏则在她出嫁时拿来给她做了贴身陪嫁,这种救命的药材也没写进过嫁妆单子,是以只有她和秋娥两个人知道。 “哦!”六叔的眼睛一亮,“快去拿来看看。” “是。” 季柔转过身,示意秋娥回去拿,秋娥抬眼看了季柔一眼,眸中几分难言的不舍,却又不好在此开口,只能匆匆咽下转身去了。 季柔退开去继续坐下等,眼睫垂着神色淡漠,一眼没往其他人身上看。 不是不心疼,那种千金难得的奇药整个季家这么些年也只有一颗,王氏舍给她也是让她自己救命用的,她也不是菩萨,凭着韩氏往日待她的态度的确不值她舍出这样珍贵的东西,但她是赵谨克的母亲,这便够了。 赵谨克是个孝子,可是他为了她屡屡顶撞母亲,与自己的家人为敌,赵谨克将她里头外头都护得这样好,她不能让他伤心。 等药的时候屋子里静得很,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朱氏和赵肜的脸色有些别扭,时而偷眼打量了季柔两眼,却没吭声。 娥去的速度很快,没多长光景就把东西拿了回来,一个小小的玉盒。季柔接过看了一眼,然后交给六叔。 “请六叔公过目。” 青玉的盒子精巧,触手冰凉,六叔接了盒子忙忙打开,只见小巧的盒子中央一颗象牙白的药丸躺在里头。雪莲子自然不是单纯的雪莲子,要保存下来都是刚摘下来便由精湛医术的名医制成了药 丸上了蜡封,才能在世间几经转手而不腐。 “这就是雪莲子?”朱氏也是第一回 见,望着六叔几分惊疑。 六叔捧着玉盒对着里头的药丸左右端详,又凑近了闻闻味道,一面啧啧赞叹,“若老朽眼力不差,这便是雪莲子无疑了。” 赵肜闻言,盯在雪莲子上的目光就是一挪,凉凉道:“六叔公,您老可看仔细了,万一有些人图谋不轨往着药里加了点儿什么或是以假乱真,事关三婶的性命,您可别打了眼了。” “二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秋娥听着扎心,不管不顾即时便顶了上去,“这药可是姑娘的娘家给姑娘自己救命用的,姑娘为了孝心才拿了出来,怎么便成了图谋不轨了?您若是觉得这药有问题,我们拿回去便是。” “没规矩的小蹄子,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赵肜柳眉一竖便要叱骂,“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我看你……” “二姐姐……”季柔眉心一蹙正是要与赵肜分辨两句,可另一道声音来得更快更响。 “我瞧人说得挺对呀,要是不信就让二嫂嫂把药拿回去呗,反正没了这药婆母一定熬不过这一关,有了这药万一是假的呢?二姐姐说得对,还是把药拿回去吧,免得害了婆母的性命。” 不管屋里人站在一处怎样你来我往,福平郡主却始终闲闲坐在椅子上一屁股没动,抬头望着为了六叔站了一圈儿的人,几分瞧戏的好整以暇,突然说出这一句话来听着颠三倒四,却一句句扎着赵肜的肺,叫赵肜狠狠一眼望过来。 “你瞧着我做什么呢?”福平浅浅勾唇,几分幽凉,“六叔公你还不把药还回去,二姐姐不是说了,婆母的性命可耽搁不得。” “你……” 赵肜的脸都憋白了,却碍于福平郡主的身份一句不敢同她杠,六叔叫一群女人叽喳围着只觉着头昏脑涨,拿着玉盒犹犹豫豫还想说什么,里屋的门就开了。 “拿过来。”靖平侯站在门内,道。 “父亲。”季柔低头见礼,朱氏和赵肜也都低了头,福平郡主清咳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六叔将玉盒递过去给靖平侯,一面道:“阿攘,我瞧着这雪莲子应该是真的,这色泽,还有闻这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吐槽】 当我三天不上晋江不码字被一篇小说迷得晕头转向夜夜熬到凌晨终于在今天上午看到大结局后,那位作者竟然喂了我吃了一把玻璃渣子,男主女主男二全死光,哦!我气死了……气得我想夺走那位作者的键盘,我余波难平,我气我当初咋就没直接点结局! 第71章 靖平侯手中握着玉盒, 他也是深谙医道之人, 虽未必敢说有多精湛多炉火纯青,但到底懂的那几分便能叫他分辨这药丸到底有毒无毒,与韩氏有益无益。 “有心了。”靖平侯抬眼看了季柔一眼,那一眼即便平淡无波, 甚至瞧不出感谢还是激动,可只一眼, 却重似千斤叫其他人再没有一句话。 季柔低头,“是儿媳应该的。” 靖平侯没有多言, 拿着玉盒便回了里屋, 六叔也跟着进去了,外屋里又是一派寂静。 朱氏一言没发就回了位置上继续坐着, 赵肜有些阴冷地睨了季柔一眼, 很轻得哼了一声转回朱氏的身旁, 季柔都装没看见,低着眸就近坐下。 外头有下人行礼的声音, 匆匆脚步声从外头而来, 帘子一打, 是赵谨修进来,一身的官服没脱该是从衙门回来直奔这儿的。 “母亲怎么样?”赵谨修进门就问。 朱氏和赵肜刚刚在季柔身上跌了面子, 自然没心思开口回他,只移开了眼睛,就算他做了郡马爷,可这庶子的分量在这些长辈眼里也没涨几分。 倒是平氏开了口答他, 道:“三叔和六叔公都在里头呢,三婶吉人自有天相,柔儿妹妹刚刚拿来了解毒的奇药,想来三婶马上就会无恙。” 赵谨修的眸光一转,落到季柔的身上,还未说什么,便听一旁的福平郡主悠悠道: “可是雪莲子呢?皇家内库里都没几颗,这大恩大德的,不知何以为报呀?” 福平低眸吹着茶碗里的茶末子,一个眼神都没往赵谨修身上走,那悠然的嗓音里几分戏谑,却又似一根针,准确无误地扎在有些人的心窝子里,赵谨修的眸光亦在听到雪莲子三个字后倏然变了变。 “什么大恩大德,”赵肜一声哼笑,几分不屑,“季家欠赵家的还不知多少呢。” 赵肜的嗓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可在这安静的屋中正好能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赵谨修的眸光移向她,顿了顿,而后道:“二姐姐,慎言,都是一家人。” “你!”赵肜的眉梢一挑,没想到赵谨修今儿个也来驳她的面子,正是想刺他两句,里屋的门吱呀又开了,六叔从里头出来。 “怎么样?”朱氏站起身问道。 六叔面上唇边有笑意,神色轻松,道:“药服了,毒正在慢慢解,阿攘陪着呢,让你们都回去。” “哦……”朱氏点了点头,而后道:“六叔今儿也辛苦了,这天儿也晚了,不如到我们二房那儿吃一口酒吧。” “不了。”六叔摆摆手,“下回再说吧,今儿我自个儿先回了,下头药铺新进了一批货,我还得去看看成色,免得小辈的趁我不在犯懒懈怠。” “那我也不虚留六叔了,我送您出去。” 朱氏引着六叔走了,屋里留着的自然也各自散了,赵肜嘴上没讨着便宜,拉着一张脸谁都没搭理掀了门帘就走,出了门没个两步,就听她开始寻由数落身边奴婢的声音,季柔同福平郡主和赵谨修一道出的院门,规矩行了一礼告辞。 福平郡主瞧着季柔带着丫鬟慢慢远去,快暗下来的夕阳下身子单薄又纤弱,仿佛戳一下就能倒。 “你家二嫂还真是一片赤诚,什么东西都肯往外掏,看着可真是对你二哥服服帖帖。” 福平的语调照例带着几分揶揄戏谑,赵谨修听着面上的神色没动,也不回应,不知道听着还是没听着。 福平也不在意,只低眉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上的戒指,道:“她这样掏心掏肺的模样,也不知等有朝一日季家和赵家兵戎相见的时候,你二哥会不会也像你一样能为了家族一脚蹬了她另娶他人呢?” 福平的眼儿一眼,凉凉睨着赵谨修:“我过两日正巧能有机会见上阿珊一面,要不要我捎上你?我来为你们遮掩啊?肯定不叫人抓着你们的奸。” “元蕊!”赵谨修到底没绷住,眸中涌上一股寒意,“你适可而止!” 赵谨修语毕,拂袖大步而去,元蕊瞧着,冷笑一声,懒懒扶了扶云鬓上的簪子。 季柔回了屋,就算是快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可天上的暑气还是一点都没减少,回院子走了的这长长一段路,只走得季柔背上一层汗,进屋门瞧着桌上那一碗搁着的酸梅汤,举起来一口气就干了大半碗。 秋娥看着忙拦她,“马上就要传晚膳了,姑娘你可少喝点儿。” “不妨事。” 季柔长舒了一口气,吩咐着让她赶紧准备沐浴的香汤,太久不出去跑跑跳跳流汗,舒坦日子过多了,一出汗就觉着难受。 “从夫君他上回来信过去几时了?是不是又半个月过去了?”季柔问。 “是快到日子了,姑娘这回可是要给姑爷回信?” 季柔摇头,“就是问问。” 不是去战场,只是一趟公差,她与赵谨克之间的默契,不是每一回赵谨克信来她都会回信。这趟公差他事务繁忙,查河防的贪污岂是这样容易的,季柔小时候便听季达跟季申去查过一回,那是没日没夜的差事,赵谨克有空写信给她便是很好,没甚重要的事她哪里好写信去分他的心。 何况她的信,短的不知如何开口,要写起来总是几页的纸,她也很是佩服自己如何每回都能这样废话连篇。 她问,只是因为她又想他了。 秋娥拿了季柔喝剩下的碗递给小丫鬟拿下去收拾了,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开口,道:“虽然奴婢知道不该这样问,可奴婢还是想问,姑娘那颗雪莲子,送得可值得?可有人会承姑娘的情?” 不是她这个做下人的心思恶毒挑唆季柔见死不救,只是凭韩氏对季柔往日的态度,少这么一个婆母压在头顶上,季柔在这府中便能过得松快许多,况且就瞧着方才朱氏和赵肜的嘴脸,季柔这一颗雪莲子送出去,未必就能让赵家人承情。 而季柔,兴许这一回就失去了来日一个救自己命的机会。 “夫君说过,再珍贵的药只有在救人的时候才是价值万金,否则不过一堆野草,何况——”季柔弯了弯唇角,“我不能让夫君伤心。” “姑娘善良。”秋娥也笑了笑,“只盼这回以后,他们也能和姑娘好好的。” …… 韩氏的毒第二日早上便彻底解了,只是身子让折腾了一通还是需要好好静养。 季柔没再过去过,原这药也不是为了讨好送过去的,眼下也不必过去献殷勤,只让那一切都如常,关上门来继续过那迷迷瞪瞪吃了睡的小日子,一直过到八月中秋的前一将赵谨克盼了回来。 赵谨克是独自个儿赶回来的,只为了当时承诺的陪季柔过中秋,甩下了那一拨还在路上磨磨蹭蹭的同僚快马加鞭赶在中秋那日傍晚回了京城。 季柔耐不住,申时初就在大门口等着,伸着脖子几次让人去街口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多的光景,终是听到了赵谨克的马蹄声。 赵谨克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仆役,一转头,便见着季柔站在靖平侯府的门外头站着,那朝思暮想的小脸儿笑意盈盈望着他,两只手揪着一放丝帕,忍着想直接扑上来的冲动。 “久等了。”赵谨克两步走到季柔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斜斜照下来的夕阳,“等了多久?” “一个时辰。”季柔抬眼望着他,那张脸风尘仆仆却精神烁烁,额间还流淌着汗水,可见这一路赶来的辛苦。 季柔抬手给他擦汗,道:“是不是很累?怎么晒得这么黑?” 赵谨克浅浅笑着,“娘子可是嫌我不够俊了?嫌我貌丑配不上你?” “俊。”季柔擦汗的手微微一重,“可俊了,我夫君这样俊,我哪里能嫌弃你?” “不嫌弃就好,你若是嫌弃,明儿开始我也往面上敷敷粉,保证够白。” 赵谨克这么说着,季柔噗嗤就是一声轻笑,拿下擦汗的手。 “里头的中秋家宴可都摆上了,咱们快进去吧。” “好。” 赵谨克同季柔往门里走,进了那府门,手臂自然便搭上了季柔的腰身,然后隔着夏季薄薄的衣衫,捏了捏季柔腰间的软肉。 “我怎么觉着你胖了一圈?我走这两月多,听说你一步大门都没迈出去,懒得都发胖了。” 叫赵谨克这么说,季柔一点不觉着羞赧,道:“才一点儿,出去走走就好了。” 赵谨克忍不住揶揄调笑,“我出门的时候瞧你快哭出来的模样,还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必又茶饭不思,念我成疾,早知你过得滋润,也不巴巴地赶回来了。” 当年在青州他去战场的时候,头两回回去的时候季柔都瘦了吧唧的脸色也不好,他花了大功夫来哄她一封封家书劝她每日加饭餐给她宽心,很久才慢慢见好。这回他走的时候季柔送他依依不舍强忍着眼泪,他还担心他不在她又苦夏,饮食起居没他看管定是又不能好,倒是不知季柔现下这样宽心他了。 季柔也打趣他,道:“瞧你这又黑又瘦的模样,可是气不过我白白胖胖的?” “哪里。”赵谨克笑了,“我是在说下人将你照顾的好,软玉温香,回头好好赏他们。” 季柔转头瞧他,那愈发秀美柔婉的面上几分娇憨,又几分羞赧,粼粼波光的眼儿望着他,说不过他,就抬手戳他的腰。 赵谨克瞧着那丰润的樱桃红唇,揽紧了季柔的腰,终是抵不过几月思念,低下头去嘬她的唇,“亲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被别人的文的玻璃渣子虐死的作者,我甜不了别人的文我还甜不了自己的文了~ 第72章 靖平侯府的中秋宴设在花园里的锦绣台上, 露天的地方, 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月亮。 季柔和赵谨克在路上腻腻歪歪了一路,到的时候席上的人都齐了。 赵谨克领着季柔去给靖平侯和韩氏行礼的时候,季柔脸上让赵谨克戏弄起的红潮还没有退去。 一家团聚,靖平侯的心情很好, 受了一礼道赵谨克路上辛苦了,让她带着季柔到位置上坐下。 中秋宴也是家宴, 来的都是侯府里的人,一家子没有外人, 便也随意了许多, 都是闲话家常,省了许多的客套话, 菜一道道上, 酒一杯杯添。 “你这一路可还顺利?”靖平侯在席上问赵谨克, 替的显然是这趟公差的进度。 “回父亲的话,一点儿小麻烦, 不足挂齿, 明日折子就能递上陛下的案头。” 赵秉握着酒杯在一旁开腔, 道:“这回抄没家产的事又让张凌揽了这活计,估摸着六成东西能进国库就烧高香了。” “二伯不必忧愤, 这些东西都随他去,反正早晚都还是要吐出来的。” 男人们闲话着两句官场上的事情,季柔只低头用着端上来的菜肴,偶尔抬起头, 可瞧着坐在对面的福平郡主,人坐在那里,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眼眸里空洞一片,不知魂飘去了哪里。 宴到一半时,宫里赵太后的赏赐叫太监送了过来,每年的惯例,靖平侯府早有准备,有条不紊接旨领赏谢恩送走了内宫里的人,继续坐下来,男人们聊了半晌的朝政之事便断了,赵谨克饮了一小盏酒,转头问韩氏身体的安。 原在这样的佳节家宴上不宜提那些病痛的事,可赵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里不乏各种进补药材,赵谨克便顺势问了一句。 母子间的隔阂未消,韩氏素来对赵谨克多几分冷脸少几分热络,只道都好了。 赵谨克笑笑,府里的事他自然早就知道,倒是也不提雪莲子的事,显得季柔挟恩似的。 “下这腌臜手,难不成就以为我们会怕他?” 提了这事儿,个人有个人的心事,有人想着了季柔那颗雪莲子,也有人想着这中毒这件事背后的阴谋,二伯赵秉的酒盏子在桌上狠狠一顿,话虽说的隐晦,可知道内情的人也都知道。 “好了,大过节的说这些作甚。”朱氏暗中推搡了他一把,道:“来来来,让人上螃蟹。” “说起这螃蟹啊,可是从南边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过来的,两大箩筐呢,下锅的时候还是各个鲜活的。”朱氏热络回气氛,“我刚瞧了,可是比去年送来的肥多了。” 朱氏这么说着,下人便开始往上端螃蟹,蒸螃蟹的蒸笼就在不远的地方,上桌的螃蟹热腾腾的冒着气儿,丫鬟们上来,给每桌换上了蟹八件。 季柔瞧着那蒸熟的螃蟹,一大整个的,想着那用蟹八件的繁琐,有些懒怠动手。 跟赵谨克在外头三年,早就习惯了吃蟹都是直接上嘴咬,这些花里胡哨的功夫早就不想用了,可当着外人的面却不能这样不雅。 赵谨克卷了袖子,低声道:“我给你剥?” 季柔听了,眼睛一亮,却又怕别人瞧出她的懒惰,眼珠子心虚地往周边瞟了一圈,压下了脸上的雀跃低声应,“好。” “这上了螃蟹啊膏肥,就是寒气重,脾胃虚寒之人不宜多食,三妹你身子才好,这料碟子里多放点儿姜压一压这寒气。” “母亲,你可别光顾着吃螃蟹,别忘了那坛子菊花酒,可是去年咱们大家一起酿的。” “哎哟,你瞧我这个记性,快让人拿上来。” 朱氏和平氏婆媳两句话,下头的丫鬟又是一阵忙碌,给每桌奉上一壶新酒来。 “大家快尝尝,这酒怎么样,我这酿酒的功夫还在不在?”朱氏满心的欢喜,倒了酒出来饮下,众人亦赏脸,跟着倒了一杯,恭维的声音此起彼伏。 季柔也抿了一小口,她不爱饮酒,只尝出这酒虽然带着花香味儿,可依旧是辛辣的,一低头,就看到赵谨克熟练地操着蟹八件,已经剥了半盘的蟹肉出来,那雪白的蟹肉和蟹膏看的人食指大动。 赵谨克瞧她那模样,挑了挑眉道:“忍着作甚,还不快趁热乎吃一口。” 季柔开心地抿嘴笑,举箸贪心地夹了一块最大的最肥的蟹肉,还沾着那蟹膏的塞进嘴里。正是要享受那唇齿间的美味,只是那预计的鲜美味道并未在口腔里传开,反而是一阵腥味只冲,迫得她当即便一阵恶心,呕了出来。 “怎么了?”赵谨克让季柔的反应吓了一跳,当即放下蟹八件揽住季柔的肩膀,下意识怀疑那蟹肉又问题,端了盘子闻了闻却并未察觉不妥。 “这是怎么回事?” 季柔这么大的反应也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各个都放下酒杯朝季柔看过,朱氏的眉心皱了皱眉,她真是被恭维酿酒手艺的时候,只觉着季柔这一出向砸场子的,但碍于人多又不好当场质问发作。 “哪里不舒服?”赵谨克低声问季柔,将人尽量往怀里揽着抱住。 季柔捂着嘴,声音很小,在这种家宴里出了这样的丑心中尴尬不已,“就是突然恶心反酸,怕是我中午的时候甜食吃多了,又有些积食吧。” “叫你贪吃,”赵谨克轻笑,“我前脚才夸了下人服侍周到,结果他们果然没看住你。” “无妨……” 赵谨克转回身,正是要替季柔与众人抱歉打圆场,秋娥那里给季柔端了热茶来压一压胃里的难受,却不想茶水入口搅和了嘴里残留的腥味儿,引得季柔又是忍不住一呕。 众人瞧着眉心一皱,女眷们看着季柔的眼色顿时若有所思起来,赵谨克医术精湛自然也是傻的,接连两次也觉出了一些,给季柔拍背顺了起,搂回怀中便攥了季柔的手腕,切上脉搏。 宴上一时静悄悄的,季柔反酸着难受没力气地靠在赵谨克的怀里,赵谨克切着她的脉,眉间从紧蹙一点一点松开。 “你这些日子,倒是没觉出自己有哪里不妥?” 赵谨克低头看她,季柔也抬起眼睛看赵谨克,想着自己到底有哪里不妥,可还没想出什么,就见赵谨克的唇角勾了勾,捏了她脸颊一把,低声飞快道:“难怪苦夏的人还能胖一大圈儿。” “怎么样?” 上首的靖平侯开口,问的是赵谨克诊脉的结果。 赵谨克的唇角轻轻牵起,答道:“喜脉。” 有低低的倒抽冷气声响起,宴上的人,即便赵谨克出口前便隐隐有所预料,可闻言一刹那还都是怔住,良久,才有靖平侯放下手中的酒盏,大赞道: “好!值此佳节闻得喜讯,喜上加喜,好!” 赵秉跟着第二个出声,“赵家终又添一脉香火,祖宗庇佑。” “恭喜啊,二郎终于马上要当爹了。” 平氏笑着恭贺,朱氏在旁的神色几分僵硬,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韩氏,同是僵了面容。 “恭喜二弟。” “恭喜二哥。” 赵谨真和赵谨修举杯同赵谨克道喜,赵虞也举了杯子恭喜赵谨克和季柔,赵谨克一一笑着回了,再克制面上亦忍不住喜上眉梢。 韩氏坐在上首看着,瞧着乐得合不拢嘴的儿子,还有怔怔靠在赵谨克怀里的季柔,眸底一片复杂,终究是道:“有了就好好养胎,蟹肉性凉,撤下去吧,吩咐下去,以后饮食起居都让下人好好仔细着来,这是克儿的头一个孩子,万万小心。” 赵谨克听着,拉着还沉在震惊里的季柔起身谢过韩氏。 “来来来,”赵秉举起酒杯,“为了咱们赵家又要添一香火,喝!” 中秋宴就这么在季柔怀孕的喜事中过去了,不管旁人的心底里到底怎么想,可只要赵谨克在,季柔肚子里的骨肉是赵谨克的,这就是一件喜事,男人们推杯换盏,赵谨克心中高兴,便喝下了两壶酒,都是家人也没有多灌,赵谨克带着季柔回院子里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可叫屋中的烛火一照,眉眼却染上了几分微醺。 “笨丫头,我不在,你连怀了孕都不知道。”赵谨克把季柔抱在腿上,拿额头轻抵季柔的额头,喷出的气息里带了几分酒气。 季柔一直迷迷瞪瞪,宴上人人都忙着恭喜,同赵谨克说些好听的话,打趣的话,唯有她让这个消息震的魂儿都飞出去了。 “你莫不是骗我?” 季柔总觉得不真实,的确刚圆房的时候她还问赵谨克什么时候能怀上,可赵谨克说随缘,她也就没怎么想了,却不想这消息来得这么突然。 “你是不是傻了?”赵谨克那指尖弹季柔的脑袋,“怀疑我的医术?我拿这个骗你作什么?都两个多月了,按日子就是我走前那几日怀上的。” 叫赵谨克一提,季柔忽然就想起了赵谨克出公差前几日那没节制的事情来,臊得脸上泛红,抬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原来,都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 “糊涂鬼。”赵谨克低头亲季柔的脸颊,轻轻的啃咬一口,“幸好我回来了,都则你这个当娘的这么糊涂,得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咱们的孩子来了。” “幸好。” 季柔叫赵谨克提了头,想起这两个月吃了睡的日子,“幸好这暑天热的我出不去,否则我上街面上到处闲逛,到处走,伤了孩子都不知道。” “你也是。”季柔环住赵谨克的脖子,“这趟公差走的不是时候。” 她是粗心大意,连带着手下的人一起,但要是赵谨克在身边,想必一早他们就知道了。 “还怪上我了。”赵谨克衔住季柔的下颌嘬了一口,“好,怪我,都怪我。” 季柔低头,亲住赵谨克的嘴,吧唧一口,“咱们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赵谨克紧紧抱住季柔,头埋靠在她的颈窝里,亲她的脖子,“高兴疯了。” “明日在家陪我?” “本来就是留着日子陪你的。”赵谨克一把抱起季柔,往床上轻轻放下,“得教你安胎的事。” 季柔勾着他的脖子不放,“好,那你慢慢教。” 第73章 或是昨夜里喝多了酒, 或是有了高兴的事是以睡得特别香, 季柔和赵谨克一觉醒来又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只是人醒了也不想动弹,赵谨克就搂着季柔静静躺着,安安静静就又待了半晌。 到底是季柔自己忍不住, 转过脸去看赵谨克,那人仰面躺着合眼闭目养神, 也不知在想什么。 季柔微微撑起身子,同他脸上亲了一口, 见他还是没动静, 索性伸手抱住他,整个人缠上去, 给他抱得紧紧的, 头就靠在他的肩窝里, 几分慵懒,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做什么?热不热?”赵谨克终于开了口, 可眼还是阖着, 搂着季柔的手掌在她身上拍了拍。 “不热。”季柔的脸贴着赵谨克肩窝上的肌肤, 蹭了蹭,“就是很想你。” 无关Yu望, 也没有什么绮念,只是连月不见独守空床,大清早又能睁眼瞧见他,就觉得很想念, 想抱一抱,撒个娇。 赵谨克闻言两只手臂也环住了季柔,道:“那抱紧点儿。” “夫君。”季柔软软唤他。 “嗯?”赵谨克应。 季柔咯咯笑了笑,又转口唤他,“阿克。” 清清脆脆两个字,听到赵谨克耳朵里只觉婉转,赵谨克轻笑,耐着性子继续应她,“嗯?” 季柔也没什么话,只是缠地他更紧,抬起头来,齿间在他长着青青胡茬的下颌上啃了一口。 “咱们现在躺在床上的有三个人了。”季柔道。 “不能算。”赵谨克道,“你肚子里这个,现在还不知事儿呢,不算人。” 季柔闻言,又重重在他下颌咬了一口,咬出了白印儿,嗔怒道:“有你这么说你孩子的吗?” “那我错了。”赵谨克笑呵呵,抬头一按,将季柔的脑袋摁回怀里。 季柔的牙齿利索,他肩背上的皮肉没少遭殃,能被衣服遮掩的地方也就罢了,脸明儿还要上朝,得留下来见人。 季柔的脸靠回赵谨克的肩窝,后脑还被赵谨克摁着,季柔抻了抻脖子,嘴刚好能够上他的耳垂,她问:“你昨日把了这么久的脉,那你知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 赵谨克的耳垂叫季柔喷的酥麻,心知这样一会儿要坏事,终于睁了眼,抱着大半身子都趴在她身上的季柔一个翻身,改成了侧躺,笑道:“还早着呢,起码四个月,我才能看出来,三个月都是瞧不准的。” “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 赵谨克亲她的额头,道:“都好,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我都养都喜欢。” “那……”季柔还是有些好奇肚子里孩子的男女,试探问赵谨克,“我以前……就是那个孩子……是男孩女孩?” 赵谨克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季柔说的是前世那个失去的孩子,脸色不由沉了沉。 季柔知道自己失言,挖了他的陈年伤疤了,忙勾住他的脖子道歉,“我不是故意想提……我是不小心……” “傻丫头,你道什么歉。”赵谨克低眸轻笑,当年的事有错也是他的错,她道什么歉? 赵谨克看着季柔紧张的眼儿,道,“男孩儿。” 赵谨克的指尖轻轻拂过季柔的眉眼,怜惜温存。 前世季柔的身体底子就不好,又遭了磋磨心有郁结,花了大功夫吃了多少药才怀上一个,可他却没有能为她保住。 那个他亲手接生下的死胎,纵使季柔不提,昨日他知道季柔怀孕的时候,揽着她入睡之时心中又何尝不是历历往事在翻滚。 “不过这可拿不来当参照,你现在比当时早怀上了好几年。” 纵使有些事天道难违,可有些事他也到底违了不是吗。 季柔岔远了话题,道:“那你是不是要给我开安胎药什么的?我听人说怀孕的人都要吃。” 赵谨克反问她,“那你要吃药吗?” 季柔自然不愿意吃药,垂下眸道:“为了宝宝,你开什么苦药……我都可以。” “嗤。”赵谨克笑了出来,“你又是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谁说怀孕了就一定要开安胎药了?你这两个月除了吃就是睡,胎可是坐得稳当,有什么药可吃的。” “真的?”听着赵谨克的话,季柔喜笑颜开,不仅知道不用吃药,还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宝宝健康。 赵谨克笑,哪里猜不出季柔那两分心思,小女儿窝在他的怀中笑得眼睛都是亮的,一闪一闪的光芒像是宝石,招得人心神荡漾。 “等你坐稳三个月。”赵谨克开口,却只留了这么半句,季柔抬起眼望他,他也不往下说。 “三个月什么?”季柔追问。 “倒时候你就知道了。”赵谨克不答她,转开了头,搂着季柔一道坐起身。 “做什么?”季柔不肯起,无赖得要拖着赵谨克一块儿往回躺,“再睡一会儿嘛。” “起了。”赵谨克拽她,一点儿不依,“再躺下去,你肚子里的宝宝就要饿死了,一日三餐,你现在可一顿都饿不起。” 季柔嘟着嘴,收了浑身的懒骨头,不情不愿地跟着赵谨克坐起身。 …… 初秋的天气,只有早晚很少的一丝丝凉爽,到了月底的时候,季柔的胎便有三个月了。 季柔有了身孕,与靖平侯府来讲,不仅是有了香火这样简单,还有当初赵谨克默认自己不行的流言。 即便事情已经不似刚开始那样沸沸腾腾,坊间好似也忘了这件事,可这样的耻辱是烙在赵谨克的身上了,韩氏那里稳到了足了三个月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正好又碰上了韩氏自己的生辰,便借机筹办了一场寿宴,广发了帖子邀了京城大小门户,在宴上将季柔怀了身孕的事情昭告天下。 这样的事情,在有些人耳中听了或许会讲到赵季两家的仇怨,季柔怀孕与赵家来说其实是怎样一件尴尬的事情,可也不得不说,靖平侯嫡子不行这样的耻辱更来得火辣辣,是整个赵家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寿宴当日,韩氏拉着季柔陪在身旁,并着朱氏平氏赵家的大小媳妇,笑呵呵地同那些夫人姑娘们聊着,听着那些人的恭喜贺词。 韩氏坐在那儿总算从前些时日里人家异样的眸光里扬眉吐气,笑得合不拢嘴,季柔陪了许久,等着恭维的人都说的差不多了,韩氏便放了季柔自去歇息。 “姑娘累不累?咱们回院子里去歇着还是去前头宴客?”秋娥问。 “早晨起来有吃多了,在后院里随便走走再回去,我觉着自己好像又胖了一圈。” 赵谨克叮嘱过她,孩子三个月后就会很快长起来,叫她万不可在贪吃多食,也不可躲懒不动弹,不能让孩子在肚子里长得太快太大,否则不仅倒时候生起来不好生,她长得太胖了对自己的身子对孩子都不好。 “那奴婢便陪着姑娘走走。” 这些日子秋娥也跟着听了不少养胎的事儿,知道季柔多走走活动活动是有好处的。 九月初的天,风吹来有一丝凉意,可太阳光还是火热的,韩氏办寿宴,府中花了功夫妆点,倒处都是繁花着锦,季柔从石径上过,遇着有外头来的姑娘夫人便浅浅打个招呼,听两声道喜,到底是不耐烦应酬这些,还是想着回院子里去,沿那荷池边过的时候,看那垂柳下一道熟悉身影。 “孟……姑娘。”季柔有些怔愣,而后回过神,“毅安县主。” 孟绣也看见了她,身旁以及扎堆的两个姑娘同季柔寒暄两句便走了,只孟绣留了下来。 “自上回一别,我与二少夫人也是经年未见了吧,二少夫人愈发光彩夺人。” 孟绣身上是一件枫叶红的裙衫,样式很简单,没有旁人家姑娘衣裳绫罗绸缎珠翠点缀,干脆利索,像是这个姑娘性子。 “毅安县主倒还是一如既往,一点没变。” “人哪能不变,就当二少夫人是在夸我了。” 孟绣低眸笑了笑,眉眼却少了当年的几分张扬热烈,像是被浇了灰烬的火焰,只剩下寥寥火星子了。 她的事,季柔知道的。当年青州战火一起,她父亲孟昉上了战场,这位孟姑娘也是一道跟上了去的,她和父亲一起厮杀,守城,和赵谨克一样守在战场的最前线,那般过了有一年的光景,一次敌人的突袭中,还是上头的大将指挥不利中了计,孟昉还有几个孟家的子侄战死,这位孟姑娘便和剩下的孟家军一起厮杀到了最后,守住了城,也等来了援军。 季柔不曾真正了解详细的原委,也只是道听途说,可只是听着便能感觉这故事何其惨烈。当年也是震惊了天下的事情,朝廷追封了孟昉,也给了孟绣毅安县主的封号。 可即便是这样,孟昉也已经死了,孟绣也从战场离开,再没有人传言她的事情,只知道她在为父亲守孝,到眼下,该是已满了三年。 “县主回京,可是打算长住?”季柔问。 孟昉战死前线,就算死后殊荣,可孟家这一族的荣耀却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特别是孟绣这一房的,只剩下她一个了。 孟绣抬眼看季柔,眼里有浅笑,却浅地只有薄薄的一层,盖着下头交错的复杂,“想是这样想的,到底也是我的家。” 季柔唇角的笑也少了纯粹,却还是道:“那好,今后有机会我便约县主一道出来喝喝茶吃吃点心,还望县主届时赏脸。” 孟绣也笑,“二少夫人客气了。” 第74章 季柔别了孟绣, 便往自己的院子里头去歇着。 只可惜这一屁股坐得始终不能安稳, 不过一刻钟,便忍不住出了屋子。 “姑娘怎么了?”秋娥问她。 “夫君呢?” 靖平侯府自己的宴,靖平侯自己都告了假,赵谨克自然也在府中应酬。 “这时候, 自然是跟着侯爷在前头应酬了,姑娘有事?” “没什么。”季柔用力压下心中异样的躁动, 却又怎么都压不下,也不能说出口。 “屋里歇着怪没意思的, 还是出去走走吧, 好歹我也是二少夫人,这样的日子躲在院中不见人也不是个事儿。” 季柔的道理充分, 秋娥没觉出什么, “那姑娘要去哪儿?戏台子现在正唱着, 姑娘去哪儿?” 季柔却也没给准话,道:“到处走走。” …… 季柔这一趟走得漫无目的, 好像是奔着往戏楼和韩氏朱氏平氏他们宴客的地方去的, 可每每一靠近, 又转了地方,这般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竟是愈发靠近了宴男宾的前头。 “姑娘。”秋娥到底清醒,适时拦了季柔一道。 季柔如实道:“我想见夫君,你让人去,将他叫出来。” 秋娥失笑, “姑娘,这会儿子可不行,姑爷这会儿肯定正忙着,眼下唤他来不合适,不如能午宴过了之后,就算您不去唤他,姑爷也肯定会院子找您。” 有目共睹,季柔自怀了身孕之后比从前更黏赵谨克,撒娇的功夫也逐渐渐长,赵谨克每回走还是回来,都得抱着季柔顺好一会儿的毛,否则季柔一日都不得安宁。 “那……”季柔犹豫,也觉着不妥,“那算了吧。” 到底是不能一味由着情绪由着性子。 季柔转身往回走,可也瞧着时辰也是要开宴的时辰了,此时回去院子歇着也待不了多久,季柔的脚下一转,随便上了旁边一座假山上的石亭。 那石亭不如观景楼高,却也算是个高处,季柔坐在亭子里趴在栏杆上往外瞧,也能瞧见下头来来去去的人影。 季柔百无聊赖地用手抚着小腹,哪里已经有一点点的凸起,如果她深吸一口气,还能隐约感觉到梗在里头有硬硬的一块,那是她和赵谨克的孩子。 论真心的,这个孩子不论男女,她生出来的自然是都欢喜的,可论现实,她还是想要一个儿子,为赵谨克生一个长子,让靖平侯府有一个嫡孙。 不仅彻底踩碎外头那些说赵谨克不行的谣言,与她在靖平侯府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赵谨克在外头也能少担心她在府中被人欺负。 秋娥在旁道:“听姑爷说,再过些时日姑娘肚子再大一些,就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姑娘眼下可有什么知觉没有?” 季柔摇了摇头,“他也说要肚子再大一些了。” “奴婢前儿瞧见姑爷在屋子里翻书,还零散写了几个字,您说姑爷这是不是在想着给孩子起名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他。” 外头听来,厉害的妇科圣手三个月的时候就能辨出肚子里的男女,但赵谨克非说要四个月往后,这些时日他每日都要给她切一遍脉,每次都要沉吟半晌,到底诊出些什么来,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风轻轻从外头吹来,拂动季柔耳畔的发丝,季柔趴在栏杆上往远处望去,下头的人来来去去,大多是些捧着东西的下人,还有引着宾客带路的。 季柔这么看着,也不说话,好似是在发呆,知道趴地都累了才站起身来活动身子,动了动趴酸了的手臂。 “奴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姑娘动身去宴上吧。” 季柔轻轻嗯了一声,眸光不经意间从另一面往下望过,然后猛地一怔。 “等会儿。”季柔拂开了秋娥扶上来手,往前两步,看得更仔细一些。 那垂花门前,无甚人来往的青石路上,一件夺目的枫叶红衣裙,还有她的夫君。 果然。 季柔远远地望着,其实看得并不真切,更加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出那两人是赵谨克和孟绣,孟绣带着丫鬟,赵谨克的身后也跟着京九,两个人只是在那里说话,不知说了多久,是她看见以前便说了很久,还是刚刚才碰上。 季柔就这么望着他们,即便听不到看不清,直到人影动了,他们交错分开。秋娥没察觉她在干什么,只看到季柔缓缓活动着手腕,还以为她压麻了手。 “走吧。”季柔什么都没说,转身下了石亭。 …… 韩氏的这一场寿宴,虽然不是什么重要年岁的生辰,可为了靖平侯府一雪前耻的目的故意大操大办。午宴完了,还延了晚宴,那都是女眷的午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晚宴,在衙门当值不可能都告假来买靖平侯府的面子,自然大都是凑堆在晚上的。 季柔中午好好陪在韩氏身边同那一群来的女眷宴了一场,晚宴的时候韩氏倒是没让她再一直陪下去,过半的时候便开口放了她早早回去歇息,毕竟那大戏一整场地陪下来,还有最后的烟火会,得折腾到很晚。毕竟前脚才宣扬了季柔怀孕的事,可不能后脚季柔的肚子就出毛病。 “姑娘,床铺好了,您躺下吧,这一日可闹腾,那应酬忒受累。” 外头是热热闹闹的,但院子里却幽静,宫灯在檐下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 季柔已经梳洗好了,一日的应酬,早已疲惫不堪,困倦一阵阵席卷上来眼皮仿佛被拽着要往下阖,可季柔不肯躺下,脑子里头仿佛有一根筋,死死拉扯住了那汹涌来的困意,让她无法去躺下安睡,叫秋娥服侍着躺下了,没过躺多久又起来了。 “姑娘?” “我不困。”季柔起身,“睡不着,正好等夫君回来。” 秋娥拦不住季柔要起身,只能赶紧给她披一件衣裳。 季柔趿着鞋子走出屋门,披着衣裳站在廊下,抬头望天,天上是苍茫夜色,不远处一朵朵烟花在夜空里绽开,照亮了一片天空。 “前头是不是要结束了?”季柔问。 秋娥道:“瞧着是该差不多了。” 季柔问了那么一句,便也不再说了,默默抬头望着天空,看着那烟花一朵一朵,直到整个天幕又归于寂静。那一片纯黑色的天幕,一颗颗闪亮的星子嵌在上头,真像在青州那些年月里她夜里无眠时抬头看到的天幕。 孟绣对赵谨克有意,她当年便看出来了,很难想象原本她是那样瞧不上赵谨克,也不喜欢她。可大约就是赵谨克太优秀,从莽苍山一事后赵谨克一门心思会青州衙门里要当好官职,那录事参军的活计又繁又杂,赵谨克一天大半的时辰都要好好在衙门里,偶尔休沐还是会被突然的事情召回衙门。 她见孟绣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可是偶尔还是能见着,孟绣喜欢插手查案的事情,性子又急冲冲的,有两间突发的急事的时候还是会找上门来,女人的直觉,叫她觉出了孟绣看赵谨克的眼神里越来越不同的神色。 她是慌的,即便当年赵谨克始终对她不咸不淡甚至冷言冷语,可她还是慌的。孟绣是那样鲜活的女子,她能文能武,是个不输男子的女子,就连赵谨克也不经意承认过她有两分本事,要是个男人在衙门谋一个七八品的官职绰绰有余,她能查案能为民伸冤,甚至上战场打仗。 而她,见着一具尸体便能吓得高烧不退,样样都要赵谨克为她操心,甚至说的不好听的,没了赵谨克在身边为她前后安排,她在青州都没法儿自己活下去。 她故意跑去衙门给赵谨克送饭,就看到孟绣拿着案卷在赵谨克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京九是看不惯她的,却在言语里的赞同她,而他们讲的,她一句都听不懂。 她想过,其实赵谨克这样有鸿鹄之志的人身边该是有这样一个妻子才是最般配的,什么都能帮上她一把,而不是像她,什么都插不上手,像是个摆设娃娃。 她慌,很慌,可没多久青州就开战了,赵谨克上了战场,孟绣也去了,他们都在前线,在一个军营里头,她送着赵谨克上了战场,怕他受伤怕他有危险,可她更担心他和孟绣。 赵谨克去战场的头一年她这样不舍,茶不思饭不想夜夜失眠,弄出这些动静来又何尝没带了引赵谨克牵挂的私心呢。 后来孟昉战死,孟绣回去守孝,那样惨烈一场战事,她竟然那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和赵谨克回了京城,原本以为孟绣已是成为了过去的事情,可不想她来了,她回来了京城。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沉淀了这三年好像更有了一种韵味,还多了县主的尊贵身份,是忠烈之后,她坐立不安跑去那座石亭中,实则是去盯着前头男宾和后头女宾连通的要道,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干这样的事情,结果真的叫她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她还敢问赵谨克不成? 当年她就不敢问,如今依旧不敢。倘若赵谨克想的话,她凭什么阻止呢?像当初有人给赵谨克送妾室那样哭闹吗? 季柔长长呼出一口气,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衣裳,抬头望着那天幕,走出那屋檐下,缓缓抬步迈下台阶。 可大约是她心神太不稳,趿着的鞋子在半空中掉了,季柔一个没踩稳,身子一斜,在台阶上摔了一个屁股墩。 “姑娘!”秋娥吓了一跳,那一声惊呼,吓得周围的下人也围了上来。 季柔也吓了一跳,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全副身心感受着小腹传来的感觉。 “阿柔!” 第75章 夜风习习, 前头的宴才散, 赵谨克陪着靖平侯送了一波贵客之后余下的便懒得再管,想着午宴后也没来得及瞧季柔,也不知她一人是不是累着了,便将送客的事推了赵谨修的身上, 自己回去了。 应酬来往,那酒是上头的, 好在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让人灌多了, 只几分刚好的微醺。 赵谨克想着季柔大概已经睡下了, 自怀孕以来她愈发依赖他,倒是和前世的脾性一样, 估摸着明儿起来又得好好撒个娇, 使劲缠他了。 想着季柔缠他的模样, 倒是也没什么旁的意思,简直将他当个大娃娃似的, 腿呀手呀将他勾得牢牢的, 完全没考虑他的感受, 想想这大清早的被这么勾他还不能乱动弹。 那滋味,磨死人。 院门就在眼前, 赵谨克想到这事儿不由兀自低头失笑,可还没跨进门,便瞧见那屋檐下披着衣裳的姑娘,大晚上不好好睡下, 混混沌沌呆呆愣愣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赵谨克刚想开口唤她,边间那姑娘走了一步,然后摔了,身边的下人吓了一跳,统统围了上去。 “阿柔!” 赵谨克往前急跑过去,推开围着的下人,就见季柔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泄露了六神无主的慌张。 “怎么样?”赵谨克轻声问她,也是吊起了心脏,“疼?” 季柔僵硬坐着,全身心感受了半晌,小腹那里也是僵硬的,好像疼,好像又不疼,季柔惊慌着眼看赵谨克,一个字没说。 赵谨克没再多问,一把抱起季柔,径直抱进屋子把她放上床,指尖搭上她的脉搏。 屋里的烛光明亮,窗外有风吹进来,微微的颤动,同样颤抖的,还有季柔慌张的眸光。 赵谨克凝神切着脉,半晌无声,季柔看着赵谨克,一颗泪没知觉滚了下来。 “孩子……” “别怕。”赵谨克收了手,连忙拂去季柔脸颊上的泪珠,“没事,摔得不重,你怀得稳,这么一下无妨的,放松,深呼吸一下,身子别绷着,这样才是不好。” 季柔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抓住了赵谨克的手。 赵谨克看着她,眸中是似水温柔,“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你撑得住吗?在等我呀?” “嗯。”季柔点了点头。 “傻丫头,我有什么好等的。”赵谨克抬手刮了一下季柔的鼻尖,“不是早传信让你早些歇了吗?” 季柔抓着赵谨克的手,怀了身孕的脸虽然圆润了些,可眉眼还是那样纤弱,眼眶里含着水汽瞧人,简直能将人心看化了。 “见不着你回来,我就心慌,睡不着。” 赵谨克将季柔抱进怀里,揽住,“那我现在回来了,抱着你睡,你睡着了我再去洗漱。” 季柔的脸靠上赵谨克的胸膛,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有些话在喉咙里翻滚了来去,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抱紧一些。” “好。” …… 韩氏的寿宴便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全京城都知道了季柔怀孕的消息,那些传言赵谨克不行的消息便就这样又消灭了一些。 九月的天儿也开始有了几分凉爽,季柔在府中窝了这许久的月份,也总归是叫赵谨克又带出去两回,只是再不敢往城外去放肆,只是城内街面上走走。 “姑娘,您瞧这泥人,捏的多好看。” 熙攘大街上,季柔站在那卖小孩玩意儿的摊子前久久挪不动步子,这条街面不是最繁华的,可卖小孩子玩意儿却是最多的,以前不觉得什么,可眼下季柔只要一出府门便直奔这条街过来,零零碎碎有的没的总要带一些走才罢手。 “那……就买两个走吧。” 季柔让那泥人看的眼花缭乱,从里头挑了两个,付了钱回头看秋娥手里挎着的篮子,已经装了不少的东西。 “咱们去茶楼吧。”季柔抚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孩子还没生,每回出来小孩儿的玩意儿倒是一篮子一篮子的买,看着叫人笑话,可只要看见了她又忍不住想买,还是早早从这儿走了,免得看的眼痒痒。 秋娥道:“姑爷说叫姑娘往金玉楼去瞧瞧,听说那里又新添了一批首饰,姑爷的意思让姑娘去挑两样呢。” “可别听他的,上回买的就已经够多的了。”季柔回身往马车走去,“眼下到茶楼里还正好能听一场说书,场子散的时候他便该到了。” 今日原该是赵谨克休沐的日子,同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却叫衙门临时召了回去,说好了晌午在茶楼等他过来再一道去用膳的。 秋娥扶着季柔上马车,一面闲谈道:“奴婢瞧着那品香楼的手艺有些还不如姑爷,近来姑爷倒是不怎么下厨了。” 季柔弯身进了马车,笑道:“他自己也是掐着入夜的时间赶回来的,哪里还有这空闲。” “可奴婢瞧着这两日姑娘的胃口不佳,不如同姑爷说说,让他想两个菜色?” “哪里是不佳,分明是他叫我忌口,我不敢多吃。”季柔在车里坐下,手掌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这肚子还未真正隆起来,可只隆起的那样一点,也叫她实实在在体会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手一覆上去便觉得满足。 马车缓缓走起来,秋娥到了温茶给季柔,“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喝一杯茶?” 季柔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口,照赵谨克吩咐的,那杯里是一片茶叶也无,真正的清水,没滋没味的,季柔正想抱怨两句,便觉着马车停了停,只一瞬,又走了起来。 “这茶……” 季柔说了两个字,那车门帘子便叫一掀,进来一高大人影。 “子方……哥哥。”季柔愣住。 这是季柔自上次以后几个月来第一回 见孟子方,不是忘了这个人,而是不知他们还会在何种场面上见面,倒是不曾想,竟是这样突然。 孟子方一身玄色锦袍,抬眼望季柔,桃花眸中是一惯流转的春色,“可是吓着了你。” 马车还在动,可季柔知道外头赶车的一定不是靖平侯府的人了,而这马车也不知会被赶向哪里。 “不过是有些惊讶罢了,子方哥哥若是要见我,着人知会一声便是。” 孟子方笑,勾起的唇角里几分嘲讽,“你深居简出,靖平侯府里又围地铜墙铁壁,想要知会你一声可是比登天还难,赵谨克岂会容消息传到你的手中?便是到了,你难道就肯出来一见?” 季柔的唇角勾了一下,却是无言。 自上回那般不堪的谣言过后,的确不管为了谁好她与孟子方不便再见。 秋娥见着,试探着开口想劝阻,“子方公子……” “你出去。”孟子方的语调很淡,眼神都没有朝秋娥看一眼,几乎没波澜的三个字,却像是最薄的刀刃,叫人不寒而栗。 秋娥心中自然是不肯的,倘若还是从前或许她便听命了,可眼下孟子方显然是来者不善。 “你出去吧。”季柔看向秋娥,柔婉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裂痕,好似真没事人一样,婉婉地叫秋娥听命,“我与子方哥哥说说话,他不会伤害我的。” “是……”秋娥看看孟子方,又看看季柔,硬着头皮起身退到了车外,“是。” 少了一个人,本就不大的车厢内霎时空旷了不少,孟子方就坐在季柔斜对角的位置,手肘闲闲搁在膝盖上,坐姿里几分落拓不羁,微微深邃的眸底,耳边还是方才季柔的那一句“他不会伤害我的”。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勾,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 “之前那件事是我疏忽了,闹得满城风雨,叫你受委屈了。” “都过去了。”季柔的指尖轻轻绞着帕子,轻笑,“你不提我都忘了。” 孟子方的眸光敏锐落在季柔绞着帕子的指尖上,笑了一声,“他该是都同你说了吧。” 倘若不是赵谨克已经和盘托出,季柔见他又何必紧张。 季柔的眸光闪了一下,然后垂眸,默默点了点头。 “他都说了什么?你都信?” “他是我夫君,我自然是信他的。” 孟子方一时无言,然后低头笑了笑,讥诮凉薄,“当年便是这样,我始终奇怪,你信他难道就是因为圣旨将你嫁给了他,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赵家和季家隔着血海深仇,赵谨克同你说的那些话不会藏着私心吗?” “你难道忘了,倘若他想瞒你什么,可是一点苗头都不会露的。你不怕吗?” “以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就像母亲说的,我嫁给了他,他便是我一生的依靠,我自然敬他信他,否则我还要相信谁呢?” “何况他也的确值得。” 季柔也不知为何,从嫁给赵谨克起她便是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依赖他的,兴许是她没有旁人的玲珑心思是她傻,可对着他她愿意永远傻下去。 “即便当年赵家那般对你?”孟子方反问,“你可知当年赵家人是如何欺辱你折磨你,他们便是奔着叫你生不如死来的,你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引得赵谨克低头看你一眼,为了他你彻底背叛了你的父亲,可他们赵家依旧容不下你。眼下依旧如是。” “赵谨克可与你详说过当年他们是何如想着法把你赶出家门扔在外头自生自灭的,你在庙里病的只剩下一口气赵家人都没有管过你,他们甚至最后活生生逼死了你。” “这些,”孟子方抬眸望着季柔,似水的桃花眸中波光咄咄又锐利,“你难道都不恨吗?” 第76章 恨, 不恨? 车轮辚辚碾压过街面, 可以听到街上小贩叫卖的声音,俗世烟火,熙攘红尘触手可及。 “恨与不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与现在我的来讲,夫君他待我极好, ”季柔的唇角浅浅勾起,是真切的婉转柔情, “成亲至今, 我从未在他身上受到过委屈。” 恨吗?赵家人待她的态度至今仍旧视若仇敌,知道前世那些委屈, 还有真实历过的那场梦境, 谈不上恨, 毕竟少了亲身的经历,却是怨的, 也是怕的。 那些猜疑, 那些折磨, 还有那个被狠心杀死的孩子,叫她知道原来她该经历的日子其实是这样的, 怎能不怨怎能不怕?可上苍让赵谨克得到了那段记忆,让孟子方得到了那段记忆,偏偏却漏下了她不曾得到。 即便知道那多少年的煎熬苦痛是真实在她身上的,可听来的总比真正经历过少了那种切肤之痛, 到底浅薄了。是以她何必为了那些今生根本不会再发生的事情来为难赵谨克和她自己?毕竟她已经嫁了,连上天都已经又为她做出了选择。 她何必纠结与那些根本不会存在她如今生命里的往事来辜负赵谨克拼尽全力给她的疼爱呢? 痛苦,纠结,淡漠,怀疑,只会毁了她和赵谨克之间的感情,百害而无一利。 孟子方直直看着季柔,那眸光似刀,层层剖析,季柔也望着孟子方,眼中是一派的坦然,却少了两分往日里无害懵懂的单纯。 “呵。”孟子方笑了,转开眼,笑得灿烂,“柔儿真的长大了,也变聪明了。” “我只是,有了想守护的东西。” 她想要赵谨克,想要他的疼爱,怜惜,还有全部的深情,她想要这些永远继续下去。 她想一直拥有下去,就要好好用心守护。 “那我呢?”孟子方转眸继续看她,犹带着笑意的桃花眸里眸底却凝冷,“他一定也与你说了我,你怎么看我?” 赵谨克待她好,是以他被选择,那他呢?他那一辈子所剩无几的温情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他在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样? “我们一起长大,你永远是我的兄长。” 季柔答得很快很干脆,仿佛那个答案早已在心底雕饰完毕,只等呈现的这一刻便径直呈了出来,送到他孟子方的手中,冷得刺骨冰寒。 “可你知道,我从来不想只当你的兄长。”孟子方的手背闲闲支住自己的脸颊,歪着头看季柔,那拇指上戴的扳指宝石血红,映着他本就艳色的红唇,像是染血。 “我瞧着你长大,从我开了情窦知风月滋味,我便知道我想娶你,所以我心甘情愿为季申卖命,季家上下都知道我要娶你,可圣旨难违,大势所逼我阻止不了,我想认了,只将情意按下从此做那为你遮风避雨的好兄长。但你父亲却暗示我赵家不会善待你,这一场联姻的桎梏也不过到元庸倒台为止,是他又给了我希望,我发誓等那一日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娶你为妻。” “可到了那时你却不肯走。” 孟子方的指尖无疑摩挲过唇瓣,眸底几分沉沉悠远,仿佛那历历往事皆从那似水桃花眸中闪过:“赵家苛待你折磨你,你却还舍不下赵谨克,我想让你父亲做主断了你和赵家的姻缘,哪怕我暂时先不娶你,可你父亲推拒了我。那时我才明白他根本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从赵家救出来。” “斩断先帝赐婚促成的亲事,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容易叫人扣上违逆帽子折损了手中筹码的事情你父亲怎会去做?他不过是拿你来吊着我为他卖命罢了。或许纵使没有这场赐婚,他都从没想过将你嫁给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人。” “可是能怎么办呢?”孟子方笑了,溢出唇瓣的却是一声无奈喟叹,怅惘又自嘲,又带了几分嗜血凌厉,“我就是想要你,他不给也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得到,我与赵谨克斗得势均力敌,却敌不过你的心。” “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心在他的身上,明明他是这天下最不能与你般配的人,难道就因那一纸婚约占了先机?” 季柔垂眸,有些情谊终究是无法回应的,“情爱之事,哪里有什么缘由。” “嗤。”孟子方却仿佛没听进季柔的答话,摇头道,“你又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我何必问你这个。不过我倒是能想明白你今生为何一心向他,无非他待你好,护你宠你时时将你带在身边,故而日久生情。这个我也可以。” 孟子方的语调忽然轻快,季柔却是心尖一跳,果然他瞧着她缓缓道:“我在京郊备了一处庄园,整整备了一年,景致极好,这京城里住得也怪没意思,咱们便在哪儿住些日子吧。” 季柔没有做声,只是别开眸垂下眼不再看他。 她出府身旁跟着的不止两个车夫,还有暗处的人,既然孟子方能这样上车来代表那些人都已是让解决了,捅破了前世那一层窗户纸,她和他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了,根本没有让她选择的余地。 季柔漠然垂眸,孟子方也不在意,悠然叹了一口,闲闲阖眸假寐。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季柔大约可以看出是往南的方向,出了城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停下来。 那是一座庄园,依山傍水,彼时夕阳微倾,单薄的阳光洒落下来,为那富丽庄严的门楣染上了一层柔软,那宁静悠然之意,就似那世外桃源避世隐居之所。 “你可还记得当年府中西席教你那篇桃花源记时,你曾说过有朝一日想去那世外桃源看看,做那随心所欲快活之人,你瞧这儿,可像?” 季柔随孟子方进了那庄园,那错落的十几亩花田中花开正艳,那其实是一座建的极大的别院,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只是造的朴素,不曾雕梁画栋,少了那世俗的匠气却另有一种大气。 季柔的指尖从身边的花草上轻轻抚过,道:“建这一座别院,子方哥哥定是大费了心思。” “找些能工巧匠种花造房到不是难事,只是这画图构想……”孟子方抬眸望向远处的山峦,眸子叫阳谷刺地微微眯起,“我在纸上想了十多年。” 季柔没有回他,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弯了一下唇角,淡淡道:“我累了。” 三个时辰马车上的颠簸,平日里的她便受不了,何况眼下怀了身孕的她,只觉得腰上隐隐发酸。 孟子方没强留,始终微微上扬的唇角显出他此时的心情很好,“那便去歇着吧,用晚膳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季柔那一觉睡得很沉,她是真的累了,何况孕时原本便比往常更来得贪睡,一睡下去便忘乎所以,打雷都不能惊醒,直到睡饱了睡足了才缓缓清醒过来,可身上依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季柔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下这个时辰,赵谨克一定发现她被孟子方带走了,只是不知赵谨克何时才能寻到她,寻到之时,他和孟子方之间又要怎样对峙。 季柔坐起身,用手指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隐约间,好似能闻见空气中有饭菜的香味。霎时间,饥饿的感觉来势汹汹,冲得她心慌。 季柔想起赵谨克说过的,她不能饿着自己,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好,季柔赶紧下了床理好衣衫,循着饭菜的香味打开门出去。 门外夜色已上,庭院里一盏盏灯火明亮,那石桌上一盘盘佳肴热腾腾摆在那里,叫人垂涎欲滴。 孟子方就坐在石桌边上,指尖擎着一小小酒盏,看那模样,不知坐在哪儿多久了。 “柔儿总算起来了,我还道你要睡到明天早晨呢。”孟子方抬眸看她,那一双桃花眸在夜色的映衬下,是一种不同于白日的潋滟。 季柔在桌边坐下,笑道:“这些年养成了一把懒骨头,倒是叫子方哥哥笑话了。” “无妨。”孟子方轻笑,“原你从小也是个慢性子。吃吧,这菜我刚让人热上一遍。” 季柔举箸,孟子方亦举箸,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孟子方偶尔会给季柔夹菜,季柔也未推拒,孟子方说哪个菜好,季柔也会应上两句,就好似寻常亲朋同桌而食,熟络又和谐。 直到孟子方为季柔夹了一筷子鱼肉,季柔虽未去食,可筷尖无意间碰着了染了腥味,夹着饭吞下时季柔一阵儿恶心泛上来,丢开筷子跑到了荷池边,只是干呕,却也好像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似的,直呕得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她的孕吐其实还好,除了不能沾腥味儿,平日里都犯地很少,赵谨克有自己制那酸梅丸子,她要是犯恶心了就压一颗,不能压住也能减轻很多,只是这东西她未带在身上。 孟子方缓缓步至季柔身后,递上了一杯清水,“我还以为叫人做了糖醋鱼多放了醋,便能叫你下口。” 季柔接了水杯漱了漱口,道:“我沾不得腥味儿,拿什么花样都没用,听说多吃鱼孩子会聪明,可我是半点儿沾不得。” 孟子方笑了声,根本不信那传言,“孩子聪不聪明还得看爹娘,和鱼有什么关系。” “可当娘的不都想着自己孩子将来能更好吗。” 季柔深吸了口气,扶着荷池边的围栏想要站起身来,孟子方伸手,稳稳扶住了季柔的手臂,那桃花眸底却微凝,不知想到了什么,道:“的确,你们这些当娘的总是在孩子还在肚子里都没见着面的时候,就已经把之后六七年的事儿都想全了,也不知道你们孩子自己在肚子里听了什么感受。” 季柔忍不住笑了,“我可没有想这么远的事儿,瞧你说的惟妙惟肖,好像见过似的。” 孟子方的手微微一僵。 第77章 月华似纱, 叫天地间都是一派朦胧。 孟子方的眸底有那一瞬僵硬,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片如云遮顶的紫藤花,那个在落英缤纷里捧着肚子低头淡笑的女子,明艳地仿佛盖过世间万物。 “难道不是吗?”孟子方唇角微勾,那一瞬的僵硬转眼便被压制过, 好似水中涟漪,过后无痕, 同季柔含混一句,将季柔扶回桌边坐好, 让人将桌上的鱼都撤了下去。 “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再去做两个菜。” 季柔摇了摇头, “我方才吃得已经够饱了,吃太多不好, 不能让孩子长得太快。” “这是什么道理?”孟子方的眉梢挑了一下, “你眼下连肚子都还瞧不出来呢。又是赵谨克说的?他也不过就那两下子, 还精通起女人生孩子的事儿来了?” 季柔低头浅笑,“我也不知。他从未给别人瞧过病, 只是这些年我瞧他总捧着千金科的医书不放, 还叫人到处搜罗那些, 他书房里都快摆不下了,我瞧他应该是在专攻这个, 我的身子也都是他调养的。” “嗤。”孟子方冷笑了一声,幽幽桃花眸底不知在想什么,一口咽下了酒盏中的酒水。 月光皎洁,夜风拂面而来似是情人的手, 温软地叫人迷醉。 季柔早已停箸,纵使后来下头又端上了好几道菜瞧得人食指大动,可季柔想着赵谨克的嘱咐一口也未敢多吃,只看着那拔丝山药色香可人,多吃了一筷子。 孟子方也未如何动筷子,只是没知觉似的酒一杯一杯下肚,难免染上了几分微醺。 他同季柔聊着小时候的事,从初相识开始,说起那一桩桩一件件已被岁月尘封了的往事,就像是个掘宝人一样,将那旧事一样样拾起,季柔心照不宣与他一同讲着那些事,直到忽然,孟子方问了一句,你喜欢到底赵谨克什么? 喜欢什么呢?季柔也不禁想。 最初的时候是喜欢他的温柔,他的维护,叫她在仓促出嫁无依无凭的时候有了一个依靠;后来是沉溺与他的好他的无微不至,到现在是了解他的痛苦他的为难,习惯了他的所有。 季柔想了想,答道:“我喜欢的,是他的这个人。” 她喜欢的是赵谨克这个人,他的所有,他的全部。 孟子方怔怔地望着季柔,桃花眸中映着朦胧月色,好似迷离,却又深沉清醒着。那样望着季柔,叫人沉迷的深邃后头,似乎掩盖着什么坠落的声音。 孟子方的唇角勾了一下,顺势移开了眼眸,拿出别在腰后的竹埙,眉眼间又是修复如初的明光潋滟。 “你以前不是想学吹埙吗?我这两日教你可好?” 季柔的眼睛望着她,眸底是一派明朗的清凌凌,“子方哥哥怕是记错了,我这样懒怠的人怎会主动想学什么,我只是喜欢听罢了。” 她喜欢听人弹琴吹埙,喜欢看人写字作画,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自己去做去学。 像是叫人戳破了盔甲,孟子方的眼波颤了一下,可仍是维持住了,道:“那我就吹给你听。” 季柔没拒绝他,“好。” 这一夜,孟子方吹了两首曲子,一首长的,一首短的,终结在季柔用了饭后就怎么忍也忍不住的哈欠里头,季柔第二日早上转醒的时候,睁眼便瞧见了秋娥,秋娥的眼眶红红的,眼底明显的憔悴,想来是一夜未曾成眠。 “姑娘!” 秋娥抓住季柔的手,忍着没哭出来。 昨日出了城季柔便和她被迫分开了,季柔上了孟子方一早准备好的另一辆马车,而秋娥则被胁迫坐在靖平侯府的马车里走,也不知又经历了怎样一番波折。 “你还好吗?可有受欺负?”季柔低声问她。 “没有。”秋娥摇头,“他们驾着马车弯弯绕绕的,明摆着是想迷惑姑爷派来追踪的人,奴婢后半夜才到这儿。” 季柔拍了拍秋娥的手,安慰道:“没事就好,委屈你了。” “姑娘可好?” “我自然是好的,”季柔轻笑,手掌抚上自己的小腹,道:“他也一样好。” 秋娥松了口气,道:“不知道姑爷……” 季柔的手微微一抬,止住了秋娥要说出口的话,这屋内屋外服侍的可不知秋娥一个人, “服侍我起床梳洗吧。” 季柔没有带衣衫,可这屋中却是满满一柜子新制的衣衫,都是照着季柔的身量来的,妆匣里还有琳琅满目的脂粉首饰。 季柔怀了身孕不能用脂粉,只是叫秋娥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配一身眼色素净的衣裳。 孟子方也果然留在别院中不曾走开,他身任中护军一职位置及是关键,也不知这回使了什么手段不去宿卫皇宫还跑到城外来。 不过季柔相信,他只要还想要这官职,人早晚是要回去的。 秋娥大概是对孟子方起了警戒之心,瞧见孟子方时身子明显是紧绷着的,可季柔没有,照常与孟子方说笑,半日里,孟子方先是带着季柔走遍了别院里的每一处,接着用饭,而后与季柔到书房里,看书,下棋,屋中有一张琴,季柔试了试,回忆着弹了两首曲子,勉强能与孟子方的埙声和一和,听着却并不如何协调。 日子这般平淡过着,时光倒也过得出奇的快,疏忽就是三日过去,那一日午后,季柔照例是与孟子方在书房里下棋,才开盘不久,季柔便见着孟子方的贴身随从匆匆从外头进来,眉眼凝沉,仿佛是有什么棘手的事。 这几日季柔也见他来寻孟子方好几回,不知是禀报什么,偶尔一两回季柔也听着过一些只言片语传过来,是回禀他们又如何甩开的赵谨克的追踪,而后孟子方再答两句下新的令。只是这一回有些不同,季柔瞧着那随从的面色,即使听不到,也直觉事情不一样。 果然孟子方闻言后沉吟许久,最后站起了身,道:“门外来了人,我去出去一趟。” “好。”季柔自然是没有不应的,却细细看着孟子方的神色,那眉目间有几分没来的掩盖的焦灼,甚至还有心虚与犹豫,这样的神情,门口来的绝不是赵谨克。 孟子方匆匆去了,季柔低眸瞧着那棋盘,将手中的棋子随手丢回了棋篓。 秋娥低声问她:“姑娘,会不会是……” “不是。” 季柔道。默默坐了半晌,然后起身到门口,午门外有守着的丫鬟仆役,季柔打起了门帘却并没有迈出去的意思,抬眼望着那远处的径直,状似随意地同外头的人问道:“是谁来了?子方哥哥如何去了这么久?” 在这别院中住了几日,季柔也知道,这别院中的下人有些人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以为她是孟子方的夫人。 “前头好像来了一位夫人。”有丫鬟答季柔。 “哦?可知道她姓什么?” “不知。” “那她年轻不年轻?是不是很漂亮?” 丫鬟点了点头,却有察觉了什么,而后又猛地摇头。 季柔轻笑,放下了帘子。 屋子里头静静的,秋娥这些日子也失了沉稳,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毕竟上一回季柔住进孟子方的府里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还仿佛在眼前,这一回又直接被掳劫走软禁了,也不知外头又是怎样一番传言。 而她们两个女子,在这戒备森严的山庄内别说逃出去,连消息都没法往外出传,不知要待到何时才能被赵谨克找到。 “别慌。”季柔握住秋娥的手,“他要是找不过来,大不了我就在这儿生孩子了。” “姑娘……”秋娥无奈。 季柔低头轻笑,手掌覆上小腹,好像能感受到孩子心脏的跳动。 他的父亲晚上揽着她睡觉的手掌心总是喜欢贴着他,也不知几日又愁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跟她一样思之若狂了。 季柔在榻上坐下,默默等着孟子方回来,只是这一等,又是等了半晌。 孟子方回来的时辰比季柔预料地晚了很多,那踏进门来是浑身裹挟的气势,即使用心收敛过,可仍看得出那股子煞气,可眉眼间却有些疲惫,不知方才经历了怎样一场暴怒。 “我们继续下。”孟子方在棋盘边坐下,“该谁了?” 季柔瞧见了,却仿佛没瞧见,道:“该你了。” 孟子方的棋艺是很好的,毕竟是季申亲自教习指点出来的,而季柔的却很一般,只是这些年来有时也同赵谨克下,在他的调\\\\教之下学了他的路数,总算有两分精进可言,却也是要孟子方让子放水才能磕磕绊绊和他下满这大半棋盘。 只是这一回—— “子方哥哥这是叫我的臭棋给逼恼了,让我的时候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季柔瞧着那棋盘上的大势,她的白子下的松散没甚力道,可孟子方的黑子却自己将自己逼进了穷途末路,生生将自己下死了。 “嗯?”孟子方的眸光颤了一下,好似刚刚回神,低眸细看那棋盘上的局势,自己也将自己看笑了,自圆其说,道: “我只想让你赢得痛快一些,倒是一不留神,叫你瞧出来了。” 季柔将白子放下,道:“这话我便不爱听了,我是有多自不量力,才会觉着自己能下赢你?像之前那样输得好看些已经是极致了。” “那好,再来。” 孟子方笑笑,伸手去收棋盘上的棋子,季柔也伸手去收,指尖捏住白玉的棋子,垂眸淡淡道:“子方哥哥方才去见谁了?” 孟子方未答,季柔已经道:“是不是姜伊嫂嫂?” 第78章 花香的味道淡淡的, 清晨新采摘的花儿插在瓶子里还是鲜活水润的, 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表象,花儿早在摘下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孟子方收棋子的手臂微僵,可也只是僵了一瞬,便又如寻常, 道:“是她。” 季柔没看她,低眸一颗一颗将棋子收到手心, “子方哥哥也有几日不曾回去,想必嫂嫂怕是在家中等急了, 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孟子方嗤笑了一声, 不在意道:“她问哪门子罪。” 季柔的语调轻快,也仿佛只是闲谈, 道:“倘若我的夫君无缘无故同旁的女子在外几日, 我怕是寝食难安, 也不用这三四日的,只一夜叫我知道, 我便熬不住了。子方哥哥还是不懂我们女儿家的心。” 孟子方淡漠道:“我与姜家联姻本就是一场交易, 从来都是各自顾各自的, 没那么多顾忌。” “可嫂嫂好像并不这样想。”季柔道,“我瞧得出来, 嫂嫂对子方哥哥是真心的。” 真心。 孟子方的眸中浮起女子娇艳的面庞,前世今生,他何尝不知,不过也只是一场孽缘罢了。 孟子方将手中的一把棋子搁回棋盘, 黑玉的棋子间互相碰撞,似带着几分意乱。 孟子方抬眸看着季柔,道:“她怎样想我管不着,只是我心中从头至尾想的都只有同一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季柔的唇角浅浅勾起,缓缓念着这两句诗词,那是赵谨克在成亲的当夜在她耳边说过的话,她始终觉得天下夫妻都该如这两句诗词一般,可瞧见过季胭,季沅,温玉纯的事,她又知道,这世上能寻一同心人何其艰难。 “我记得之前与嫂嫂闲聊时曾听她提起,她原是从小时候便倾慕与你,你与她虽然见得少,可也是从小的交情了,她嫁与你,怕并非只是为了联姻,我觉得她心中该是欢喜的。” 孟子方的移眸看着别处,却是未曾答话。 “能得一女子真心全意的喜欢,甚至奉上家族,子方哥哥该珍惜才是。” 赵谨克曾寥寥提过几句,姜伊虽是唯一嫡出,有着那不输男子的经商手腕在族中有一席之地,可幼年丧母她其实过得并不容易,孟子方娶她让她免被族人算计远嫁毁了终身,她也为了他奉上了整个姜家。 赵谨克说姜伊明知孟子方狼子野心还将姜家这块肥肉心甘情愿喂出去简直蠢透了,可季柔却只瞧见了一个为了得到丈夫的欢心而将自己的所有一丝不剩地交出去的女子。 人生能得这样一个奋不顾身的妻子,何其有幸呢。 “哗啦啦。” 孟子方的手倏地从棋盘上拂过,上头剩下的棋子想雨点般扫落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 孟子方的拳头紧紧握着,用力到指节都是青白的,可面上却不显,桃花眼中仍是一片柔情似水,勾唇道:“柔儿倒是愈发通透了,你能想明白姜伊的心,那我的呢?你可知我带你来这里目的到底为何?” 季柔垂眸静默,暗自抓紧了裙摆的手却出卖了心境,她是怕的,她当然知道孟子方掳劫她来时为了什么,她听赵谨克说过当年的孟子方有多疯狂,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之后孟子方用来遮掩的那层伪装便不会再用,一到了男女之情的地步,便是危险了。 “元庸那里蹦跶不了多久了,他熬不过今年,季家赵家那点子表面情谊也走到了头,季申的确不会帮我把你从靖平侯府带走,可只要我自己有本事,他一样不会阻止我将带走甚至乐得将你送给我,何况姜家现在已经为我所用,我带走你季申根本不会管。” 孟子方伸手钳住季柔的下颌,似含着春水的桃花眸中泛着寒意,温柔又残忍,“我不在乎你肚子里现在怀着赵谨克的孩子,我可以让他平安生下来养在你的身边,我也愿好好等着你,却不想看你玩自作聪明旁敲侧击的把戏,你懂的有多少?万一我控制不住伤了你,你可怪不得我。” 孟子方松开季柔,季柔的面色有些发白,可勉强撑住了没有垮,秋娥上来扶住季柔的手臂,惊,怕,却也不敢言。 季柔伸手覆住自己的小腹,孟子方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个孩子…… 她不是不敢反抗的,孟子方敢在街面上掳她,若是换做寻常,她怕是豁出去也要逃一逃的,哪怕跳车摔成残废。 可她不敢,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一下都不敢反抗,甚至这些日子还与他和平相处虚以尾蛇,不过是因为怕伤了腹中的骨肉。可她也不是没有勇气。 她不会将孩子生在孟子方身边,也不会让她的孩子看不到父亲,她腹中的骨肉还那么小,还等着他自己的父亲每日把脉悉心调理,等着他的父亲亲手接生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来。 “你想我留在你身边,可是因为真的心仪我?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多年舍不下我,难道不是因为你得不到的缘故?所有人都以为父亲会将我嫁给你,可结果没有。你觉得有人夺走了原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不甘所以放不下?” 赵谨克说他曾百般阻挠想要拆散他们,可是她从来没有应过,被迫从她的余生里退出,可最后他却盗走了她的尸身,用她尸身的事情不断挑衅,用尽方法不让赵谨克找到。 这种类似于两个孩子间其中一个得到了玩具而另一个因为嫉妒气不过而将玩具偷走藏起来的行径,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 不过是好胜心与不甘心在作祟。 “住口!” 孟子方霍地站起身吓得季柔的眸光一颤下意识想躲,可季柔逼着自己稳住了眸光,就那样望着他,冷静又犀利。 “我说过,叫你不要自作聪明。”孟子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柔,倏然一伸手,便将季柔拉了起来。 “子方公子!”秋娥赶忙拦在中间试图护住季柔,“姑娘她还怀着身孕,您不能……” “滚!”孟子方的手一振便将秋娥甩了开去,大手揽住季柔的腰肢,一只手擒住季柔的双手,额头便抵住了季柔的额头,“情意?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同赵谨克一样跟你过日子,把你身边的赵谨克换成我。可我也真是昏了头,你满脑子都是赵谨克怎么能安下心来跟我过日子?我还不如直接一些,先得到你的人,绝了你跟他的希望,再来同你谈心。” 季柔的浑身僵硬,死死压制叫自己冷静,可嗓音仍带着几分颤抖:“你之前做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不往心里去,但你不要让我恨你。” “你早晚都是要恨我的,多恨一些少恨一些又有何妨!”孟子方重重掐住季柔的腰身,脖子一倾就能吻到季柔的唇瓣,季柔猛地躲开头去,那吻只落在了脖颈。 “我若是毁了,绝不苟活,我宁愿带着孩子一起死!” 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一举撕开了最后的脸皮,季柔的眸光空洞洞的,可也倔强地不肯多看孟子方一眼,重复道:“你若是毁了我,我便自绝,谁都拦不住一个要去死的人。” 自绝。 孟子方的眸底猛地一缩,这两个字与赵谨克来说是噩梦,与他来讲又何尝不是一把刀。他们总以为她逆来顺受软弱不堪,可那不过都是表象,以至于他们在第一回 窥见季柔的烈性时便措手不及。 断药自绝,谁都无法留住她。 “好,很好。”孟子方松开季柔的手,却不曾放开她的腰身,桃花眸中一片冰凉,“你在我这里贞烈自绝,我绝不会让赵谨克知道,我会让他以为你移情别恋改弦更张堕了胎与我在一起,你说他心里会怎么想?日久天长,他还会不会记得你这个人?” 季柔愣住,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孟子方。 赵谨克提及他时的深恶痛绝她总是难以感同身受,纵使听过他再多不是,他在她心中始终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兄长,时至今日,她总算也是亲口尝到了他的狠毒。 “可是人死了,还会有感觉吗?”季柔反问他,“人常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便是灭了,哪里还管得着灯灭以后的事?” “我若自绝,是我自己的贞烈,是为我自己的心。”季柔抬手轻拂过自己耳边的发丝,指尖却够上了髻上的簪子,猛地抽出来握在了掌心抵住了自己脖颈,尖尖的簪尾划破皮肉,便见一缕鲜血流下触目惊心。 “姑娘!”秋娥大惊,挣扎爬上来抱住季柔的腿,“您不能……您肚子里还有孩子啊!您不能……” 季柔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双眼睛冷冷望着孟子方的眼,执拗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孟子方也望着季柔,看着那鲜血流过她雪白的脖颈,忍住了心性一动不动,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筹码,孟子方赌她放不下这身边的一切。 可放不下的都是还拥有的,倘若注定要失去的,那便不算拥有,就没有放不下。匆匆数载出嫁快四年,季柔的一切早就都依傍在了赵谨克的身上,他的夫君就是她的一切,倘若让她眼睁睁看着失去,不如趁早闭上眼。 季柔笑了,手中的簪子好像摇摇欲坠,在那婉转温柔的笑颜里,手腕却忽然发力,扬起,落下。孟子方的眸光一变,出手如电擒住季柔的手腕,一拧,夺去了季柔手中的簪子。 那银质的簪子在他的手中被攥得变形,他就定定望着季柔,素来神情的桃花眸中晦暗深邃,像是掩上了一层黑色迷雾,谁都窥不见底里的翻覆。 到底孟子方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离开,擦身而过时的冷冽削金断玉。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隐藏属性成功被孟子方发掘~[手动狗头] 第79章 孟子方走了, 季柔终于无力瘫软在地上, 脖颈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有多久,她的身上都没有受伤流过血了,在赵谨克的保护下, 甚至连一个小口子都没有。 “姑娘。”秋娥扶住季柔,含着泪看她脖颈上的伤痕, 季柔故意要见血,划得重一点都没留手, 这么一道伤口在那细嫩的皮肤上开了, 就怕好了要留疤。 “没事。” 季柔摇头,双手紧紧覆上自己的小腹, 几分惊魂未定。 “走吧。”季柔抓住秋娥的手, “我累了, 我们回屋去。” “姑娘,子方公子他……”秋娥是真的怕了, 方才那般情景孟子方显然是想着对季柔用强, 还有他们俩人的那一番话, 她真的很怕。 “没事,别怕。” 季柔只是摇头, 与秋娥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她的手段不多,今日已是极限,可是她只要知道孟子方不会看着她去的死的就可以了。到底他们还有从小到大的情分。 季柔扶着秋娥, 一步步朝外走。 “姑娘,你说姑爷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 “他会来的。” “姑娘怀子身子,可再不能像方才一样那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了,小心动了胎气。” “我会护住他的。” 夜入得很快,这一回孟子方没再同季柔来一道用膳,季柔也不管,用了膳照常在院中散了散步便梳洗躺下了,她要照顾好她的孩子,可这一夜,她却难以入眠。 她想着赵谨克,不知他眼下如何了,也想着季沅,那流放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天马上就要冷了,肯定更难熬,还有王氏,她的母亲,她前些时日生出的那些事,还有她怀孕的消息不知王氏在府中可否都知晓,是不是为她担心也为她欢喜呢? 最后是姜伊,相处是与她言笑晏晏热络亲切,却在百戏园中倏然下了那般狠手,她该有多恨,都是女人,知道了这事情的原委,姜伊推她那一下她倒是谈不上怨恨。只可叹她那一腔深情断不了孟子方对她的那点执念。 夜色深深,季柔听着那一片万籁寂静用力想睡过去,可越是如此便越难以入寐,脑中思绪混乱,恍惚里似有沉沉乐声传来,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季柔凝神去听,是埙声。 那埙声不近,也不远,孟子方的院子邻着她的,他在院中吹埙她自然是听得清楚。 埙声低沉,似乎是与生而来的沧桑,幽幽而诉从那尘封的时光中而来,一下一下敲打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季柔有霎时的怔然,脑海中幼时往事纷至沓来,那个从小伴着她长大的兄长,会带着她去校场玩,会给她带外头的有趣玩意儿,会吹埙哄她,给她讲故事,比亲生兄长更好的兄长。 倘若不是他年长她许多,倘若不是他要为她父亲卖命做事而时常离家,在她定亲前的整个十年里,他该是比王氏更将她岁月温暖的人。兴许也如旁人讲的那样,若是没有先帝的赐婚,在她今后的岁月中她或许真的有可能会嫁给他。 只可惜她太小,并不识得情滋味,而待她情窦初开时,却是为了赵谨克。 他姓孟,即便好像一家人一样在季家过了这么多年,可她知道,姓氏血缘的隔阂永远都在,她曾在幼时见过他被季申罚得血肉模糊的模样,也曾见过他被狠狠训斥,他是季家最得力的后生,她也隐隐知道,他应该为季申做过很多暗地里的事,因为季家那些暗卫死士见着他的时候眼神从来是怵的。 可她也知道一件事,季申是不会将季家传到他的手里的。她曾在外头听人说过孟子方不会永远寄在季家的屋檐下的,因为像他这样的才俊没道理永远寄人篱下,她傻乎乎地回去问他,他说他不会走,她却从没有问他缘由。 直到那日他告诉她,他为了她才始终为季家卖命,不管其他怎样,这一份情终究也是成了她心中的一道坎。只是她今生是无法偿还这些的了。 季柔侧过身闭上眼睛,用力将一切烦扰抛诸脑后,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腹,在心中唱着那些孩子的歌谣,哄孩子,也是哄自己,直到渐渐睡过去,梦里有埙声,有人声,也有刀剑的声音,只是仿佛都很遥远,遥远地根本没能经过季柔的脑子便被淹没。 季柔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大约是前一夜入睡地晚的缘故,迷蒙醒了,又沉沉睡了回去,直到一阵烧心的饥饿感从胃里反上来,引得她想干呕才勉强清醒,阖着沉重的眼爬起身,一面喊:“秋娥,快拿两块糕点来,饿得受不了了。” 洗漱什么的都不要紧,稳住肚子里的这个才最重要。只是还困得很,季柔抱着被子不愿睁眼,只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我与你说过,叫你少吃甜腻。” 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脊背上,季柔的身子猛地僵住,缓缓松开被子抬起头来,生怕是做梦。 “夫君?” “怎么,心虚?”赵谨克浅笑,那笑颜映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柔软清澈,“我也嘱咐过你,早晨不可贪睡,纵使贪睡也不能错过用早膳的时辰饿坏了肚子,你都忘了?” 季柔怔愣着摇头,倏然像是惊醒,左右看屋中的陈设,还是孟子方别院里的屋子,并非只是她的一场梦。 “你……”季柔抓住赵谨克的衣衫,“你怎么在这儿?你找到我了?你怎么进来的?你……” 季柔语无伦次,孟子方的人守卫森严,赵谨克若是贸然潜进来,想来要带着她和秋娥没这么容易,若是两边斗起来。 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手,道:“我昨夜子时后来的,循的姜伊的踪迹,孟子方他走了,这会儿应该回宫里当值去了。” “你……你们……”季柔望着赵谨克,眸光从他的全身逡巡而过,赵谨克找来,他们俩是不是动手了? 赵谨克又答:“他没受伤,我也没受伤。” 都没有受伤就好。 私心里,她怕赵谨克受伤,可也不想孟子方伤在赵谨克的手里,这样与她伤了他也没有什么两样。季柔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总算放松下来。 赵谨克抬手拢了拢季柔的发丝,温柔缱绻,“我叫人熬了粥,你用一些,我们就启程回家。” “好。” 从那别院回城里的路途其实并不遥远,那日孟子方带她来的时候为了故布疑阵引开赵谨克的追踪是以绕了几个时辰,而赵谨克带季柔回靖平侯府不过一个时辰,只是赵谨克送季柔到府门前便不再跟着进去。 循着上回的教训,季柔这回叫孟子方掳去赵谨克谁都没有惊动,只说是带着季柔往乡下的庄子里去养胎,自己也顺势告假暗中寻找。 可与孟子方一样,赵谨克亦身居要职根本走不了多久,带了季柔回城赵谨克便要急急忙忙赶回衙门,只嘱咐季柔回屋里好好休养,也不要提及被掳一事,里里外外将这谎圆过去。 季柔装的一切如常带着秋娥回院子,要了水沐浴更衣,捧着银耳粥在院中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的时候,才觉真正安下了心。 夜色有些深时赵谨克从外头回来,他积了几日的公事要办,夜里还能回来已是万幸,季柔白日里睡得足,那会儿倒是不困,便等着赵谨克沐浴更衣出来,叫厨房准备了宵夜等他。 季柔的手轻轻摁在一个小木匣子上道: “我叫秋娥备了一盒参片,你明日去衙门的时候带上,叫下人泡茶的时候放一些,好歹能缓一缓身上的劳累。” “好。”赵谨克瞧了一眼那木匣子,应了。 季柔笑了笑,道:“我叫人备了宵夜,阳春面,简单是简单,可照你说的,夜里不吃油腻的。” 季柔伸手去盛面,掀开那海碗的盖子,一股热气蒸腾,季柔拿了碗正要盛,赵谨克去按住了季柔的手腕。 “我不饿,出衙门前刚与同僚一起对付了一口,让人把面端下去,给下人们分了吧。” 季柔的手僵了僵,唇角弯了弯应了,抬手吩咐下人将东西端出去,顺便也遣退了屋中下人,准备与赵谨克就寝。 屋中烛火叫下人退出去的时候灭了大半,只留下两三盏幽幽烛光昏黄。 “我们……”季柔站起身拉住赵谨克的袖子,“早些睡吧。” “阿柔。”赵谨克反握住季柔的手,“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有。”季柔下意识抬手,只触到了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那是为了遮掩伤口特意带的。 赵谨克未言,只是站起身,双手环过季柔的脖颈,解开了那珍珠链子。 失去了遮挡,那一道伤痕便一览无遗,差不多一截小拇指指尖的长度,血痂还是鲜红的,可见伤的时间并不久,这伤口也并不浅。 其实他一早便察觉了,只是刚寻到季柔失而复得,在马车上的时候只想抱着温存未提别的,想着亦给季柔一个缓冲的时间在留到了现在详问。 赵谨克的喉间滚动,“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第80章 幽幽烛火昏黄寡淡, 季柔听着赵谨克的那一句话, 心中有霎时的慌乱,下意识否认,伸手抱住了赵谨克的腰身,也未过脑子便道:“没有。” 季柔的嗓音绵绵软软, “是不小心伤到的。” 她能怎么说?说孟子方意图对她用强,是以她以死相抗同他一番角力吗? 那前因后果说起来太复杂了, 她不想说,也不想在赵谨克心中再留下什么。对她的芥蒂也好, 还是对孟子方更重的敌意, 她既然平安回来了,这一页便让他揭过去吧。 “真的?”赵谨克抬手, 手掌轻轻搭上季柔的后腰, 微微低头, 唇角贴近了季柔的耳畔,“你现在, 也学会了当面同我隐瞒了是不是?” “嗯?”赵谨克的手掌倏然用力, 季柔的身子被迫贴紧了他, 心中跳了一下,再不敢说话。 她素来同赵谨克坦诚, 也没什么可以同他隐瞒的,她就那些胆子,叫赵谨克挑破,也不会再巧言令色辩驳什么, 只是心虚,手臂飞快往上环住了他的脖颈,是讨好示弱,也是等他发落。 “他……没得手。”季柔望着他道。 赵谨克闻言,眸底却倏然一深,叫季柔看到心慌,还未来得及撒娇讨他的饶,就觉着后腰一松一凉,有什么掉下了。 “你……”季柔神色变了变,却又没出息得将赵谨克抱得更紧,头往他的怀里猛地一埋,冲撞地赵谨克的身影晃了晃,“天凉了,宝宝还小……” “我是不是说过……”赵谨克掐住季柔的腰身,顺手一拎,季柔便叫他抱上了桌沿。 “我记得当年莽苍山那一回之后我就同你说过,永远不要拿你自己的性命做代价来和人拼。” 赵谨克垂眸看着她略显慌乱的眼睛,脸与脸之间不过半寸距离,一字一句,温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脸颊上,明明这样暧昧,却又过分的冷静,是季柔熟悉的暗涛汹涌,又少了往日的怜惜。季柔怕得不敢直视他,就听他继续帮她回忆道: “倘若遇到逃不掉的威胁,你便假意顺从,你柔柔弱弱的模样就是最好的武器,除非铁了心取你性命来的,大都能能先留你一留,一切等我来救你,我教过你没有?” 是,你教过。季柔心里答他,可嘴上却没出息得不敢吭声。 八仙桌的桌面冰凉,刚让下人收拾过的桌面甚至还带着两分薄薄湿意,触上肌肤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季柔的手勾着赵谨克的脖子不放,他最惹人生惧的便是眼下这副板着脸不笑的模样,他说什么,她都只敢点头,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勾得他的脖颈更紧,以求他心软。 “那我问你,”赵谨克抬手抓住季柔的手臂,强硬地将她的手一只一只拉扯下来,“你与孟子方硬强什么?你知不知道他疯起来有多疯?你以为你激他两句他就能放了你?” “我只是想叫他明白我不值得,我只是想让他看见身边的人。” 眼看着他要将他推离,季柔的心中震颤知道他怒极,就是勾住了赵谨克的脖子不撒手,急急解释道:“我想让他知道,他想的都不可能,我只要你。” “呵。” 赵谨克闻言笑了,许是那一句“我只要你”惹得他一笑,可那眼中慑人的寒沉却未消散,反是使了力道,左右两边一同动手,扯下了季柔牢牢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身子往前微倾直接将季柔放倒。 季柔没拗过,嘤咛了一声还没喘过气,赵谨克已经欺了上来。 “所以你就自绝给他看?”赵谨克抓在季柔腿上的手劲故意极重,他的确没问季柔脖颈上那道伤痕的事情,不代表他没有向别人问过事情的始末。 自绝。 这一手她倒是玩得极溜,也够狠得下心,够绝,孟子方再疯也叫她给震住了。 “带着孩子一起死?死了反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赵谨克唇角溢出笑来,却冰凉地渗人,“够狠啊?嗯?我怎么办?你想过我没有?” 自然是想过,自然是不舍的,可她当时又能如何? 季柔死死咬住嘴唇,赵谨克没怜惜她,又难受又怕,季柔晃了晃小腿想踢他,“你走开,孩子还小,你不能……” “稳得很,不用你担心!”赵谨克低吼了一声,几分愤怒,微颤的尾音却泄露了心底的伤痕,敏锐抓住她想踢上来的脚踝,一拉一拽,人逼得更近,“你倒是答啊?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我教你那么多,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只是会自绝一样?反正眼睛一闭也用不着管我了是不是?”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有意将一些不好的事情翻出来同她细讲,教她人心莫测也教她揣度人心,甚至那些她不该知道的权谋诡斗他都教了。 他有意搅染了她的单纯,人的心一旦不纯了,想得多了,知道的多了,便能丢掉一些软弱,像再遇着前世那般的打击,想得或许就不是心灰意冷了结自己,而是卧薪尝胆的反戈。 可是她呢,他教了这么多,她还是只会自绝这一条路! “没有……”季柔辩驳,可嗓音却喊出来,却只是一声细细的哼哼,想哭,又不敢。季柔想去拉赵谨克,却叫赵谨克一把拨开,再去拉,手背狠狠挨了一下被打开。 “我错了……”季柔的眼泪挤了出来,什么狡辩的话也不想了,“我错了……” 季柔抽泣着,眼泪落下来烫了赵谨克的心尖,哽咽地语无伦次,“冷,疼,我不要……” 姑娘的嗓音带着哭腔,却愈发软糯绵柔,一个字一个字又带着娇嗔,霎时化了赵谨克的心,再怒再想罚她,也都化成了一滩柔情似水。 “我教你的招,你只会用在我身上。” 他哪里瞧不出她撒娇的小手段,那早就用烂的招数,却百试百灵。 “没出息的东西。” 一句叹息,不知斥的是谁,赵谨克眉眼间硬绷的沉冷终究是溃散了,俯下身去揽住季柔的肩背和腰身,将人抱了起来。 季柔嘤咛了一声,赶紧地回抱住赵谨克,哼哼,“我怕冷……冷的。” 赵谨克的手掌拂过她的背,薄薄的绸缎中衣,摸上去的确带着凉意,已是这个时节,实木的桌子的确冷。赵谨克不由抱紧了些,暗恼自己考虑不周,嘴上却不好这个时候服软,只冷硬到:“缠紧了,别掉了。” 季柔哼哼了一声,手脚缠紧了他整个挂他身上,汲取着赵谨克身上温暖,叫他托着抱着,一直抱到了床边,满脑子准备好了一会儿继续撒娇的路数。 赵谨克抱着季柔到床边,心中又何尝猜不到她等会儿还是继续同他撒娇打诨来蒙混过关,她的本事也无非是这一招。 赵谨克心中发狠,想将她就这么直接扔上床,然后狠狠教训她这一招不是每一次都有用,今夜就给他好好思过,可临到松手,这手却怎都丢不开,身体比脑子快,已经俯下去温温柔柔将她放在了床褥上。 “夫君……”季柔的手也果然缠得紧,从下往上仰望着他,一双眼儿还含着水,可怜兮兮,“亲一亲好不好?疼的。” “好。” 赵谨克哪里还有不依的,心中嘲笑自己怕是马上连自己刚才为什么气都要忘了,可唇瓣已经贴上了季柔的眉眼,吻得轻柔,就似一片羽毛划过眼角眉梢。像捧着全天下最好的珍宝,一寸一寸虔诚怜惜着。 “以后……万不可……再这样……知不知道?” “嗯……”季柔心中一派松懈,知道这一页是揭过去了,“哼……” “知不知道,好好答!”赵谨克故意掐她。 “哼……疼。”季柔哼哼了一声,却是老实,“知道了。” “若是让我再知道……”赵谨克想放狠话,可想了半晌,他能拿什么来威胁她不放弃自己的命呢?那种不甘的无力感,只叫他加重力道,在季柔的下颌咬了一口。 季柔差点尖叫出来,可忍住了,反手拍了他一巴掌,“不要欺负我……疼的。” 赵谨克掐住她的下颌,掐住那个齿痕,“知道疼……就好。” 季柔想让自己的脸躲开,也是想谄媚他,扭了一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翻一面给你好不好?” 她肩背上的肉厚,被咬一口撒气也还好,可脸不行,脖子也不行,见人的地方还是要躲开。 “别乱动!”赵谨克一把给她摁住,一滴热汗从额头滚落,咬牙切齿,“怕你和孩子承受不起。” “哦。”季柔乖顺了,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困意上涌,自怀了孕之后被娇惯地更厉害的脾气便不经意露了尾巴。 “宝宝要睡了,我也想睡了,你……”季柔推了推他的肩膀,意思明显。 赵谨克怔了半晌,忍无可忍,“季柔!” 季柔难得耍了贫嘴,代价便是磨没了好不容易勾起来的赵谨克那几分怜惜,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喉咙隐隐作痛,叫季柔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有昨夜伤了风的缘故。 只是孟子方一事便就这样过去了,赵谨克没再提,季柔心中挂心那日赵谨克寻来别院与孟子方之间如何交手,才能叫孟子方自行离去把别院留给他,可这些疑问也到底没问出口。 赵谨克是忙碌的,自带了她回府之后更是忙碌,总要夜色很深才能回来,孟子方那日说晋王那里是要倒了,证明赵家和季家已经都做好的准备。 赵谨克虽然没怎么提起,可他嘱咐了她不要出门,等他忙过着一阵便带她去庄子上小住散心,听着这话,季柔便知道此事外头的风声。 冬月那寒风起时,赵谨克有一日彻夜未归,季柔被肚子拖着撑不住睡去后第二日起身的时候,便听秋娥迫不及待同她禀报,晋王元庸意图谋反被镇压,晋王府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有点慌张…… 第81章 冬月里的风很冷, 一场冬雨过后更是湿冷难耐。 赵谨克说忙过那一阵子便回来陪季柔, 可忙过元庸事败那一阵子,还要收拾他事败之后的残局,还有元庸倒台之后空出来的那些势力,也等着人去分而食之, 忙碌只会更胜从前。 季柔的肚子也早已显怀,六个月大的肚子还不是最大的时候, 可挺起来那腰围也是大了一圈儿,以前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都得叫人现赶出来。 六月多的孩子也早已有了胎动, 更叫季柔感觉到时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季柔每日闲来无事, 只呆坐着数胎动也能美滋滋过一整天。 “今儿早晨姑爷走的时候姑娘还没起, 姑爷说了, 今儿晚上早回来,叫奴婢问问姑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让小厨房的人备好了菜洗干净, 等姑爷回来自己下厨做呢。” 秋娥一面说, 一面理着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貂皮大氅,季柔就躺在美人榻上, 手覆在肚皮上,等着胎动的时候,心不在焉应道:“想吃炸丸子,最好能炖一锅鸡汤, 可是他也不允,叫人备两块羊肉,再备一些素菜,反正我就算都说了,他也自有主张。” 旁人家怀了身孕的女子是想吃什么吃什么,只有她,从叫诊出来时赵谨克便样样给她限住了,她觉着自己都瘦了。 秋娥道:“姑爷也是为了姑娘好,您瞧瞧您的脸色就知道,姑爷将姑娘养得极好呢。” 季柔听这些都听腻了,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躺,道:“想解解馋都不能,都知道怀了身子的女人馋起来最难受了,他就知道吊着我。” 想着昨日让赵谨克从手里抢走的糕点季柔就觉着来气,明知她晚上饿了,竟只给她备了些粟米高粱饼,胃口都叫他倒了。 季柔扶着肚子,有时她也会想,不会她的孩子也让赵谨克给一道饿瘦了,生出来比旁人小吧? “少夫人。” 有外头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手中还捧着一物什,“少夫人,外头有一位夫人自称是您的故人,让递了这个东西进来请您过目。” 季柔听着这话,眉梢挑了一下,扭过头去看,只瞧那丫鬟手中捧着一把团扇。 季柔的眸光动了下,坐起身,“拿来。” 那团扇瞧着还是簇新的,与当时季柔将她还回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季柔的指尖抚过上头精细的刺绣,道:“那位夫人还有说什么吗?” “那位夫人说知道少夫人怀了身孕身子不方便,可还是冒昧而来,只请人问少夫人一句,能不能请少夫人通融她去见一个人。” 通融见一个人。 季柔的眸光微暗,她想见的人那个人自然轮不到她来通融,可……季柔扶着肚子,打算站起身,“去请那位夫人进来……” “姑娘。”秋娥一把扶住季柔,摇了摇头,“眼下你请她进来怕是不妥,若是叫旁人听见了……” 秋娥的话适时止住,徐因兰是元昭的妾,而元昭与元庸一起被拿下现下关在廷尉天牢里,纵使徐因兰有功已经被择了出来,可到底她在府中见她不妥。 季柔拍了拍秋娥的手,“扇子收下,你走一趟,去替我回一句吧。” “姑娘……”秋娥深觉不妥,只觉季柔该拒绝的。 “去吧。”季柔坐了回去,决定不容更改。 秋娥无奈,“是。” 下午的时候,赵谨克果然回来地早,卷了袖子在厨下忙活半日,弄出三菜一汤来,没有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可一道道菜色泽香味却极好。季柔与他欢欢喜喜用了膳,去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同他提及了徐因兰的事。 “你能不能……”季柔扯住赵谨克的袖子,“帮帮她?” 此案靖平侯和昌安侯都是主审,当然不能往上去求他们,但赵谨克也在此事上有功,就算是仗着身份,应该也能帮上这一把。 赵谨克揽着她,道:“虽然不合规矩,可你既然同我提了,我自然是要应。只是为了防止余党反扑闹出劫狱的事来,廷尉外头布了禁军守卫森严基本杜绝了生面孔,假扮随从也不好使,为了不落人口实把柄谨慎行事,这几日我也正好在廷尉署协查,你后日午时拿个食盒来看我,只要进去了,里头的事就好办了。” “那好,说定了,”季柔笑得明媚,“后日午时,我带着她来廷尉署。” 冬月里的风是凛冽的,季柔已经多时不出府门,甫一成套地裹了衣裳出门,只觉着不习惯。马车在出了府门不远的地方接了徐因兰上车。 徐因兰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袄子,颜色张扬,款式却一般,勉强像个体面的大丫鬟,比之季柔叫裹得粽子一样的行头,徐因兰这一身轻便不说,也衬得她明显动人,就像以前每一回见她时一样,美得张扬舞爪。 “因兰姐姐。”季柔笑着唤了她一声。 “天恩寺里一别,咱们又见着了。”徐因兰轻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低眼瞧季柔的肚子,“都快当娘了。” “还有些时日呢。”季柔低眉浅笑,说起孩子,唇角都是温柔的。 徐因兰寒暄了这么一句,便不说话了,秋娥给她递了一盏热茶,她捧在手心,低眉间,才泄露了几分苍凉悲思。季柔的眉心皱了一下,心中升起一抹不忍。 元昭是要死的,必死无疑。 赵谨克说,徐因兰是间,是季申对晋王府用的间,而与徐因兰来讲入晋王府也是复仇,父母的血海深仇。 她当年始终不明白为何徐因兰会突然性格大变做出那种事甘愿去当元昭的妾,直到赵谨克同她说起晋王府会败落她请赵谨克想法放徐因兰一马的时候,赵谨克才同她说了原委。 徐因兰有仇,怀着誓死必报的心,当年入昌安侯府教习她们琴艺的时候季申察觉了她的不同,继而追出了她的身世,是以成了她的助力,她才有资本作出天恩寺那场局,只是阴差阳错,入了元昭的后院。 元昭那万般的宠溺,终究是成全她来断送了整个晋王府。 “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我父亲……可有安排什么?”季柔试探着问。 “报仇雪恨,自然是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至于你父亲哪儿可省省,千万别想起我来,他若哪天想起我来,保不齐就是要灭我的口了。” 徐因兰扬眉,张扬地好像没心肺,只是见识过元昭待她的那种入骨宠爱,见识过她和元昭之间的相处,季柔如何信她?何况,若真是冷情冷意,她此时又怎会在这辆马车上。 “你当年有没有想过,或许报仇不止一个方法?那也是整个徐家的仇,静深哥哥也是记得的。” 徐因兰父亲一脉其实是徐家的二房,与徐家现在的当家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两房的母亲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当年双姝嫁双杰至今仍是一桩美谈。 况且当年她那个兄长这样喜欢她,或嫁入季家又何尝不是一种方法,何必非要以身饲虎? “可旁的方法太难了,”徐因兰悠悠叹了一声,几分娇嗔味道,“也太慢了,元庸之势大,就连你父亲都受他打压,先帝也拿他没办法,我怕没等报应来,元庸就老死了。” “一想到我在边境枉死的父母,想起母亲为了能让我成功走脱而自焚葬身火海,我便一日也等不及了,我当时若能进晋王府,必是手刃元庸的。” “可惜没进成。” 徐因兰笑了笑,眼角几分俏皮怅然,仿佛眼下还在为当年没进晋王府的事儿失望懊恼。那一层伪装仿佛最后的倔强,季柔能看破却不能说破,甚至也不必问她一句悔不悔,毕竟那是她的血海深仇,谈后悔,便是辱没了这一场撕心裂肺粉身碎骨了的复仇。 季柔不再言语,徐因兰也不言语,默默垂着的眸里是那沉沉红尘时光。 马车到了廷尉署周边,便有人禁军来查,季柔表明了身份,禁军原是不想放她进去的,可耐不住季柔好言相求,禁军瞧着他大腹便便的模样,便抬手放了。 入了廷尉署,赵谨克便在里头接她了,装模作样一道用了膳,等衙署里官员午休懈怠的时候,赵谨克便寻了借口带着人去了天牢,季柔留在屋里没跟去,只赵谨克与徐因兰。 天牢里的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透进来光。 赵谨克将里头的守卫挥退了,可到底不能真将地方给他们留出来,放了徐因兰过去牢房,自己不远不近地站着以防万一。 廷尉署的天牢宽敞,最里头这一片想必是专门留给那些身份特殊的要犯大犯的,一间间收拾地都齐整。元昭哪儿更是独间,左右两边的牢房都贴心地空出来了,牢房里的桌椅陈旧,可被褥用具却是簇新讲究。 徐因兰望着那背对着牢门望着天窗的背影,怔怔望了许久,然后道:“郡王爷果然天生贵胄,就算坐监也是贵胄的排面,叫人嫉妒。” 第82章 桌上燃着一个小小的熏炉, 可以闻见很淡的檀香味道用来遮掩这天牢常年累月下来陈腐的味道, 几步之遥,铁栅栏之隔,那个身影的肩旁颤了颤,大概是笑了笑。 “倘若嫉妒, 你大可进来与我同住,这些东西我都分给你。” 元昭转过身来, 纵然一身单薄囚服,可仍难掩那俊朗夺目的风姿,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人上人, 即便成了阶下囚还是那般通身贵气。 “我可不要。”徐因兰笑了,望着那张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面孔, 笑得灿烂又娇媚, 道:“我最喜欢逍遥了, 还有千山万水等着我去走,我可不要困在这一个地方, 这要闷死的。” “也是。” 元昭也笑, 低眉浅笑, 他素来狂狷桀骜,可这样一笑, 却霎时柔软了锋芒,“你是最困不住的了,外头的山川才适合你,西北的大漠和草原, 还有东南的水乡和大海,只是一个人在外得多加小心,莫要管不住脾气跟人使性子撒泼,外头有外头的乱,照顾好你自己。” 徐因兰的笑意愈发灿烂,灿烂得眼眸里都染上了水光,模糊了那用力透出来的狡黠与随性,“我当然会好好照顾我自己,撒泼使性子都是给你看的,你以为我真这么蠢吗?” “那可真是我瞧走眼了,这么些年我可真没看出来你聪明在哪儿。”元昭笑着,那笑意缓缓沉淀,只余下那深深的眼眸,贪婪地用力地望着眼前人的模样,缱绻着柔情,似水的温柔, “那是你瞎,你蠢!” 徐因兰笑着娇斥他,泪水一颗颗滚落,灼痛了心底,“你早知道我的底细你竟然还容得下我,你说你是不是蠢?你看我今天勾引你弟弟明天招惹你父亲,搅和了你们父子兄弟的情谊,你难道不恶心不生气吗?你怎么容得下我!” “这不都没让你勾成吗?父子兄弟的情谊你不搅和原也不剩多少。”元昭负手立着,眼角眉梢的笑意温润淡然又宠溺,“你老想着红杏出墙,我拦也拦不住你,故而只好你出一寸,我这墙跟着你挪一寸就是。这样你这红杏就出不了墙了。” “可你现在拦不住了。” 仿佛是故意的,徐因兰就是要拧着踩他的痛脚,撕破他那含笑的脸皮,道:“我离了你,便拿着你留给我的那些金银珠宝去寻外头的男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三个,都随我高兴,我去逍遥快活了,再也不会想起你。” 她会是别人的。 元昭的眼底终于划过痛意,妖艳的纯情的,刁蛮的温顺的,她的好她的坏终有一日都会被另一个人夺走享用而与他再也无关,他再也得不到了。 “那便……”元昭还是笑着,却那样脆弱,低声道:“不要再想起吧。” “元昭!” 终究是徐因兰撑不住败了,她扑上前攀住那冰冷的铁栅栏,嗓音尖锐地几近破音,靠到最近的位置狠狠望着他,有泪滚落,却哽咽地再说不出一个字。 “哭什么。” 元昭走上前,指尖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娓娓叮嘱着,像是叮咛要远行的挚爱,“你才二十三,大好的年华,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踏遍山河,还是嫁人生子,想做什么都行。” “你不是想去看江南的烟雨色吗?等着过了年关后便可南下,正是江南烟花三月好时候,待个一年半载,若是腻了,便再换个地方,何等潇洒快活。” “只是有一点,”元昭的笑意有刹那的凝滞,指尖轻柔拂过她面上的泪痕,“若你在路上碰见了喜欢的人,万不必叫我知道。” “才不会叫你知道,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烧香吗?”徐因兰说的咬牙切齿,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指甲都嵌进了那皮肉里面,可嘴里还倔强地说着那恶毒的话,“你都不知道会被埋哪儿有没有人给你收尸!孤魂野鬼,地府都不收你。” 元昭却好似无所觉,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话刺耳,换了只手抚她的脸颊,眉眼,一寸一寸,细细抚过。 犹记初见,这眉眼娇艳,却生涩,明明是个雏儿,却非要装得妩媚风骚,大概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没见识,只是碰见他这样阅尽千帆的男人,这些伎俩早已一览无余。 天意,还是宿命,鬼使神差他竟从父王手中扣下了人,倥偬七年,他眼看着这一朵娇嫩的花苞在他手中一点点盛开成熟,一点点打磨出她浑身的娇媚艳丽,可他的这一朵掌心花终究是要放下了。 “还恨我吗?”元昭问。 “我恨的是元庸。” 元昭失笑,“那我是不是无辜受累的这个?” 徐因兰的眼中还含着泪,可嗓音却倔强冷硬,“只怪你投生的不好,倘若……” 徐因兰的嗓音一梗,元昭追问她: “倘若什么?” 徐因兰默然移开眸,倘若什么? 倘若不是当年元庸驻守边境时养寇自重换取权势,倘若不是她父亲无意听到了这一件事,倘若元庸没有察觉她父亲发觉了这件事而来灭口,倘若她母亲死前没有将真相告诉她…… 可这世上哪里来什么倘若呢? “倘若你不是你,又倘若我不是我……”徐因兰低眸望着黑暗的角落,放任自己将那可笑软弱的话说出来,“我常常在想,倘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可徐因兰永远是这个徐因兰,元昭也永远是这个元昭。 不是徐因兰的徐因兰或许也遇不到这样的元昭。 元昭笑了,笑得很轻,他望着眼前女子的容颜,那样娇那样媚,他的珍宝他的挚爱,这七年的岁月里他终究是真正得到过的,她的人她的心,只这么一句,他舍下的所有便都值了。 “兰儿。”元昭抚着她的面庞,那样眷恋,好想再将她揽进怀中永远不放开,“若来世还能遇见你,我们好好过。” 这辈子他们元家欠下的,他都还清了,他们之间的恨都结束了,是以再遇见的时候便不用再背负什么血海深仇了,他是好的他,她也是好的她,他们一定能好好过一辈子。 元昭抚在徐因兰面上的手放下了,连着让她抓在手里的手也缓缓挣脱。 “走吧。”他说着,一步步后退,“外头冷,过些日子该下雪了,记得多穿些衣服,别着凉。” 徐因兰落了空的手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望着那个越来越远退回到原处的身影,喉咙里哽地发疼,深深呼吸用力咽下了那奔腾的悲怆。 赵谨克会挑在今日放她进来,是因为朝廷不会再留他们的命了,最迟不过今晚,没所谓什么串供通风报信了,他们都知道,这一面,是诀别。 “好。”她道,松开了握着的铁栅栏,就像以前无数次在他面前转身的样子,抬手抹干了脸上的泪,轻轻扬起唇角,几分妩媚张扬,又含着几分娇俏,同他道:“我走了。” “嗯。”元昭轻轻点头,望着她干脆地转过身子,发髻上金色步摇的流苏划过一道流光,就像是那一段张扬热烈的岁月,终究,过去了。 天牢厚重的铁门打开,迎面是吹来的凛冽寒风,徐因兰叫那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地微眯了眼,抬头看天,还是那么好的天。 “走吧,送你们出去。” 赵谨克负手从她身旁走过,冷冷淡淡的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赵公子。” 徐因兰唤他,赵谨克的步子停了停,侧过头。 徐因兰福身行礼,“多谢成全。” “不必谢我,”赵谨克眉眼淡漠,转身继续走,“是阿柔求我,我不好违拗她罢了。” 徐因兰的眉梢微挑,“季三姑娘真是好福气。” 赵谨克没再应声,带着徐因兰回了值房,屋里的炭火烧得暖和,季柔托着脑袋坐他书桌前头,正在闭着眼打瞌睡,可肚子挺在哪儿,想趴下来也趴不下来。 赵谨克轻手轻脚走过去,正巧季柔的脑袋托不住要从手上滑下来,赵谨克伸手一把托住了季柔的脸颊,顺势将人揽着靠到了自己身上。 “醒醒。”赵谨克轻轻拍着季柔的脸颊,“要回去了,不能在这儿睡。” 季柔满脑子瞌睡,让打扰了,嘤咛了一声睁开眼,“你们回来了?” “是。”赵谨克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碗,还是温的,递给季柔喝了一口醒醒神,“再留下去外头的人要多心了,那些可不是我的自己人,我送你们出去。” 外头那一队的禁军首领是季家新招募的心腹,就算徐因兰替季申办事可不代表他们会放过抓他的错处,到底还不是他的天下,必须得谨慎行事。 “嗯嗯……”季柔扶着赵谨克的手站起身,赵谨克接了秋娥递上来的大氅围脖,给季柔严严实实裹好,扶着出了门。 徐因兰等在门口等着,娇媚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方才的悲怆,同季柔笑笑点了点头,继续跟在后头装丫鬟。 起西北风的时节,冷风一阵一阵的刮过来,徐因兰低着眼跟在季柔的后头,临临要出廷尉署大门口的时候,又是一阵风刮来,卷了一叶枯败的红枫到她脚下。 徐因兰怔住,弯腰捡起。 那一年秋的天恩寺,那一年的红枫遍野…… 徐因兰深吸一口气,冷风透彻心扉。 “你在做什么!”门口的守卫远远瞧见了异常,大声叱问道。 “没事。”徐因兰抬头松开指尖,落叶随风去,紧赶两步追上季柔和赵谨克的脚步,“脚底沾了落叶,得撇掉。” “能进来的都是自己人,何必草木皆兵。”赵谨克回头睨了一眼,及时开口打圆了两句,“内子怀了身孕不方便,去叫人将马车赶到正门口来。” “是。” 作者有话要说:人世浮沉,无悔此生——元昭 写虐比写甜考验功力,待填坑《狗皇帝他总想攻克我》就是以徐因兰和元昭为原型进行塑造改编的~~总是那样偏爱被写悲了的配角们~ 第83章 这一夜, 赵谨克快子时的时候才回到府中, 一身的寒气生人勿进,伺候沐浴洗漱的人都让屏退了出去,等洗漱完进屋的时候,下意识扭头看里屋, 季柔早已在床上睡去。 丫鬟捧着一小坛子酒进来,疑惑又忐忑, 轻声问她:“公子,这是京护卫命人拿进来的, 说是给公子去……去晦气, 要用吗?” 赵谨克睨了一眼丫鬟手里的酒坛子,伸手拎过来, 一言没发, 抬手将人挥退。 下人都退了出去, 赵谨克拎着酒坛子在桌边坐下,屋中烛火昏暗得很, 稍远些的摆设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赵谨克揭开酒封, 上好的佳酿。 宫里给晋王府的刺了鸩酒, 季申和靖平侯亲自去送元庸上路,元昭那里自然就留给了他跟着传旨太监去, 元昭赴死地潇洒又从容,死了唇角都是含笑的。 他说他此生无憾也无悔,他和徐因兰一样同他说多谢。可碍着旁边有赵太后的人在,他什么都没有多说。 他其实好想问问, 他如何能这样背了家族,为了一个女人将宏图霸业化为乌有,如何能在明白徐因兰的目的以后一样义无反顾? 无论前世今生来看,元庸谋反一事几乎□□无缝,倘若不是徐因兰通风报信泄露了大计,元庸就算是败了也有自立为王割地而据的资本,是元昭放任了徐因兰,以至功败垂成抄家灭族。 他如何能做到?而前世的他却要在失去之后才明白那些道理,他佩服他。 赵谨克拎了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喝得急呛了喉咙,咳了一声猛地捂住嘴不敢多发出声音,也没了再喝的心思,望着那重重纱幔后躺在床上的身影,赵谨克起身轻手轻脚过去。 床上季柔已经睡熟,他问过下人,季柔今儿传晚膳传得早,用完很早就撑不住睡下了,她肚子愈发大,夜里也开始睡得不□□稳,不过这才算起头,往后一段日子还得更难熬。 睡梦中的季柔却毫无所觉,在赵谨克注视的眸光下翻了个身,半侧着身子手脚摊出了弧形,正好将床最中央的位置占了个满,赵谨克弯下身,将她的腿摆直,掀开被子跳上了床,却未躺下,弓着身子在那昏黄的烛光里看季柔的眉眼。 睡梦里,这一张脸纯真地像是一个稚儿,不染这世间一点灰色,成亲时怎样,现在还是怎样,醒时,那眼中便也都是他,满满的他。 他是幸运的。 同是负了深仇,可季柔不是徐因兰,这世间不曾教会她仇恨,比之徐因兰粉身碎骨也要执着的复仇,他的季柔从一开始就没有仇恨。 季申老奸巨猾阴狠狡诈,能将女儿无情割舍抛弃,却偏偏将她教得纤尘不染,季家两个儿子加上孟子方都满嘴报仇,却不让这些带累自己的妹妹也不强加给她。就这一点,他是要谢谢他们的。 “阿柔,柔儿……” 赵谨克轻轻地唤她,每一声都是缱绻怜惜,却也并非想要唤醒她,自是忍不住想唤,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她的眼。 世人嘲笑元昭为美人自毁长城,是贪色无能之辈,他听他们说也随口敷衍应和他们,可他自己的心里清楚,若季柔有了徐因兰的心,他怕最后也只能是下一个元昭。 舍弃家族基业舍弃亲族,说起来潇洒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因为季柔是这样好的季柔,是以他少了那么多的煎熬,因为季柔是这样好的季柔,她才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把一切交给他,为他身怀六甲。 他的季柔啊…… 赵谨克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颌,俯下身吻上她的唇瓣,身子沉下去贴上她那隆起的肚皮,便觉着有什么轻轻踹了他一脚,是胎动。 赵谨克吻地深情,抬手摁上那肚子,希望能安抚得孩子安静一些,别打扰了他,也别吵着季柔,可那孩子似乎就是不给面子,又是使劲一阵儿地动,终于将他的母亲踢醒了。 季柔嘤咛了一声醒来,看着那俯在自己脸上的面孔,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魇,半晌说不出话,任由他继续亲自己的脸颊眉眼。 “你……”季柔有些混沌。 赵谨克老不要脸地告状,“是孩子不听话,把你吵醒了。” 季柔抚了抚肚子,想要推开他,“你是不是又喝酒了?”他的嘴里有酒味,她尝到了。 赵谨克摁着不让她动,“就一口。” “你肯定又喝醉了,躲开。” 季柔推他,大半夜这副德性,肯定是在外头喝了酒,还故意吵醒她,真讨厌。 赵谨克自然是不能让她推动的,道:“真的就一口,酒坛子还在桌上,不信给你查。” “我才懒得查,反正我也管不上。”季柔的眼皮沉沉,才不想和他讨论这些,拍他的肩膀,“我要睡了。” “晚一些。”赵谨克的手臂从季柔的脖颈下穿过,便将她大半个人围进了自己的怀抱里,季柔心觉着不对,重重推搡他。 “你前天才……孩子都六个月了,你自己也说要收敛一些的,我要睡了!” 季柔的嗓音软软的,明明是在斥她,可偏偏自己还含着羞赧,便成了娇嗔。赵谨克笑眯了眼,抓住她那乱推的小手,俯下身在她耳边道:“那你侧过去,你睡你的,我自己抱着你……好不好?” “走开走开!”季柔真想踢他,可临到头也下不了这一腿,怕替疼他,也舍不得,总归只能嘴上喊喊,身子还是得随他摆弄。 到底她从来都不会拒绝他,也不是他的对手。 “咱们明天分被子!”季柔折腾不过他,气得脸色通红。 赵谨克低笑:“你不怕……冷?不要抱……着我,缠着我睡?” 季柔咬着唇忍住了两声哼哼,有志气道:“不要!” “我……不允!” 第二日,季柔为的长自己的志气,真让秋娥准备了两床锦被,夜里也不等赵谨克一起就寝,就紧紧滚住了自己的被子。 赵谨克觉得好笑依了她一夜,转过天再就寝时,便趁季柔松懈径直抢了被子睡进去,一脚将那多余的被子蹬下了床。 季柔的身子不便,躺下再起来本就费力,赵谨克只用一条手臂便将她的反抗都摁了下去,又哄又逗,半压迫着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 冬月天寒容易赖床,外头虽还未下雪,却冷得厉害。 季柔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赵谨克自然早就不在了,扶着肚子缓缓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腿一动,身上异样感觉就很是明显。 孩子在肚子里动得欢实,该是起床起地高兴,季柔却有些龇牙咧嘴,眼睛一抬还能看见赵谨克昨日夜里随手扔在床尾的绸裤,给他拿着当巾帕使,上头脏了一片叫下人去洗她都不好意思,一会儿还是得让秋娥偷偷扔了。 “秋娥。” 季柔朝外唤人,秋娥过来,笑问她是不是饿了,厨下温着早膳,是一笼水晶包子。 “我不饿。”季柔懒洋洋的,可肚子里却真不觉着饿。 昨儿又是在后半夜折腾的,她原不过是饿了醒来拿吃的,赵谨克给她塞了一肚子的高粱豆子做的饼,她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撑了睡不着,挺着肚子又难受,赵谨克原是照顾她给她揉抚肚子,可揉着揉着,就揉变了味道。 就算她不学医也知不该在怀孕时做那些事,可赵谨克嘱咐她这不行那不能的,一到床榻上那些事,却从来没有不行的。 她原以为怀了身子以后他便不会碰他,但这么几月下来他倒是从未有这个意思,该如何时就如何,不过没以前的狠罢了。 “那便不吃。”秋娥打量着过一会儿就是上午膳的时候,也没强求,道:“姑娘可是打算起了,奴婢服侍姑娘。” 季柔捧着肚子,蔫头耷脑地没什么精神,“那起吧。” 季柔起得晚,可用完了午膳还照样犯困,勉强在庭院里溜达了一圈,回头又躺下,迷迷蒙蒙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耳边一声爆响,好像是什么打碎的声音将她惊醒过来,可醒来再听却好像又没有动静,似乎是她听错了。 季柔又在榻上迷糊了会儿,半路里惊醒,便不太容易再睡过去,唤了声秋娥,却未见着人影,想起之前用膳时听的,秋娥要往库房去清点,想来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去了。 季柔也不想唤别人,自己起身了出门。正是午后慵懒时光,赵谨克素来宽待下人,只要手上的活儿做完了,平日里主子不在或是睡下,也是放下人们自去休息的,只留几个值守的就行,是以出了门来,只见几个粗使下人在捆扫帚修理物什,还有一个丫鬟候在廊下,见她出来便上来问: “少夫人今儿这么这么早就行醒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季柔出了这屋门,便闻见空气里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估摸着是小厨房在蒸什么糕点,自怀孕以来叫赵谨克忌口忌得很了,季柔最是难抵这种香甜的味道,霎时便叫勾了馋虫,便想打发了那丫鬟。 “秋娥是在库房?你去同她说差不多点点便成了,那些放旧了的绸缎原也没什么用了,不必费那些功夫,我在屋里等她一道做针线,叫她早些回来。” “是。”那丫鬟叫打发去了,季柔瞧着她走远,便转头往小厨房去。 小厨房搭在院中最西边的角落,这时候也没什么人,季柔从小门进去,便瞧见了那灶台上摆着做好的糕点,顺手拿了两块到手里,正准备离开,便听那开着的后门外头有丫鬟说话的声音。 “月琅呢?我怎么今儿大半日都没瞧见她,又上哪儿躲懒去了?” “你没听说呢,昨儿个月琅去大膳房领米面的时候路过源春堂,不知怎么让逮住了毒打了一顿,人已经送出去了。” 第84章 小厨房里四下无人, 只有灶台里柴火燃烧的声音时而噼啪作响, 从季柔的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那两个坐着洗菜择菜的粗使下人,若是没记错,该是当年从昌安侯府里陪嫁来的。 季柔听着那两人说的话, 眉眼黯了黯,心中却并未如何触动。 她不是不知道, 这几年来跟她陪嫁过来的昌安侯府的老人其实走了不少,各有各的缘由, 她知道, 却从不管那些,也管不上那些。终究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煎熬, 还不如早早走了, 回昌安侯府也好, 另寻出路也好,总归不会比在靖平侯府更难过。 季柔懒得听那些, 转过身轻手轻脚就要离开, 耳朵却由不得还是要听她们说上两句。 “怎么回事?源春堂那个也不能无缘无故发难啊!” “谁知道, 就看她高兴呗,这几年咱们这些陪嫁过来的叫他们欺负地还少吗?还不是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反正咱们那个主子也是随他们捏圆搓扁的。” “也是。那月琅她人还好吗?怎么也没见回来收拾东西?” “收拾什么?听说就剩半口气了,刘嬷嬷本来想去求姑娘做主的,可偏偏撞到了姑爷手里,让姑爷狠狠斥了一顿, 只打发了银子让月琅她老子娘来领人,不会知道还有没有活头。” “要说这姑爷看着待姑娘倒是极好,可也没见他善待咱们这些陪嫁来的下人,除了那个秋娥,你瞧瞧咱们这些人在院儿里有出头的吗?不是当粗使就是去外院打杂,连屋门都挨不着,他这是想架空咱们姑娘啊,这么防着,也不知道他待姑娘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做戏。” 季柔的脚步顿了一下,手扶上了出去的小门,可脚步却没迈动,默默听着那两个仆妇继续道: “可不是,我也纳闷儿呢,你说靖平侯府这些年来对咱们这些人防贼一样防,我就不信他们能真心善待咱们姑娘,指不定心里都怎么提防的呢。” “说到这儿,我跟你说啊,我前些日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路过园子,听源春堂里的下人在那儿偷偷嘀咕,说是源春堂里的那位盘算着去母留子,想着要弄得咱们姑娘早产,趁这当口做手脚来得更□□无缝呢,要是弄不好一尸两命,也落得正好,反正他们也不想赵家的子孙身上有季家的血。” “早产?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要是早产更了不得了,源春堂那位可真够狠的。” “谁说不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是那几个下人胡诌的,还是真有这事儿。” “空穴总不能来风,还真是说不准,你说……” 季柔跨出门去,那些声音便叫门隔绝再也听不见,季柔一路往屋子里去,脚步不快也不慢,可每一步却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裹了厚厚衣衫的身子不知何时出了薄薄一层冷汗,肚子里的孩子不安地动着。 她知道,她不能信这些,几个下人的胡诌怎么能当真。她怀的到底是他们赵家的骨肉,韩氏如何能忍心? 可季柔也知道,韩氏是忍心的,赵谨克说的那上一世,她和孩子不就是他们赵家人亲手断送的吗?到底还是要旧事重演? 季柔的手扶上墙,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的厉害,叫她在这一瞬有些支撑不住,季柔扶着墙深呼吸着,用力想将那些不好的念头赶跑。 “姑娘。” 秋娥从后头过来,就见着季柔这般骇人模样,赶忙上来扶住季柔的手臂,“姑娘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姑爷回来。” “不必。”季柔反手抓住秋娥的手臂,紧紧握了握,“我没事,就是走得有些累了。” 秋娥望着她那有些泛白的脸色,道:“姑娘若是不适,可不能瞒着,您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一点儿都不能马虎。” “就是方才走得快,有些气急了。”季柔笑了笑,故意抬手露出那抓在掌心里的两块糕点,“想往小厨房里去做个贼,还真不容易。” “姑娘您……”秋娥瞧见季柔手中那两块糕点,不由也笑了,“姑爷可是明说了不让您多食这些甜的,不过他也想到了您忌口地难受,今儿才吩咐让人做了让您过过嘴瘾,不过里头不准放糖,原是打算留着晚上垫肚子的,倒是不想姑娘您下手这样快,不信姑娘您尝尝,是不是淡的。” “不搁糖的谁要吃。”季柔这样说着,还是咬了一小口,有很浅的桂花味儿,不过秋娥说的没错,还真一点儿糖没放,只是季柔眼下的心思已不在糕点上头,故作轻松与秋娥抱怨,“你也是,还真都听他的,人家怀了身孕都是胖了,只有我,这些日子都瘦了。” 两句打岔,季柔的脸色也回来了,秋娥放下了心,道:“不胖才好呢,像姑娘这样的旁人都求之不得呢。” 季柔抿唇笑了笑,扶着秋娥回了屋子,只是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冷汗透彻心骨。 一场冬雨打头,一夜之间整座京城白了头,雪色落满人间,一片白茫茫景色。 晋王谋反一事随着那一道刺死圣旨彻底尘埃落定,该杀的,该罢的,还有该升的,朝廷里忙得热火朝天,便是这样的日子里,赵虞与徐静深的婚事订了下来,府里早就为赵虞出嫁准备多时,那三媒六聘一过赶忙着就风光大嫁,热热闹闹办起婚事,前后也不过一个月罢了。 赵谨克说,徐静深会突然同意也不过形势所迫,徐因兰虽是季申往晋王府里用的间,扳倒元庸一事上功不可没,可一个间到底是摆不上台面来了,注定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季申也不敢让她公之于众。 谁敢承认自己筹谋多年,对皇亲国戚府中用了间?暗里做了没人管,说出来就是大忌,是以徐家和晋王府的关系择不干净,只有及时寻找了新的靠山才能保全家族在今后的清算中不会被牵连。 靖平侯府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靠山,当年徐静深投靠时便做的这个打算,时下形势更是没有选择,只有接受这一门婚事。 听着好像很委屈,可细想来赵虞又何尝不委屈,只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赵谨克只有成全她。 婚事那一日天光很好,靖平侯府嫁女,为的彻底打压上一回赵虞未能出阁留下的流言蜚语,靖平侯特意的吩咐,这一场婚事办得极是繁盛热闹,丝毫不输于旁人家嫁嫡女的派头,婚事的帖子送出去,几乎京中四品以上的官门各个都能收到,来不来的随意,反正面子是全部做到。中护军孟子方的孟府自然也未落下。 “满大街的红灯笼,哪家王孙贵胄又办亲事?” 从马上翻身下来,孟子方扔了缰绳,一面往府里走一面解着那绑的严严实实的护腕,在宫里值了两天两夜,说一个字都嫌累。 “是靖平侯府呢。”随从答话。 孟子方脚步顿了一下,桃花眸底划过一道沉沉颜色,转而故作轻松道:“靖平侯那老东西纳妾了?” “哪能啊,”随从笑道,“要是纳妾哪里来这阵势,是嫁女儿呢,就是几年前那个成亲当日克死丈夫的三姑娘,前些日子还给咱们府上也送了帖子呢。” “哦。”孟子方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把解了的护腕随手抛到跟着的下人手里,抬眸望了望眼前的亭台楼阁,身子下意识转往那个栽着紫藤花的地方,远远望着,却没动。 “夫人呢?前日听说是又把阿绣叫来小住了?” 孟绣孤身回京,虽有县主之尊,却与孟家并不和。到底只是一介孤女,孟家死了孟昉这个顶梁柱,总想着将孟绣嫁出去攀高枝,只是孟绣年岁有些大了难找人家,孟家寻的无非是些鳏夫,甚至还有妾室的名分,成□□迫孟绣嫁人,孟绣自然是不能忍的,他便帮着她在京中另置了宅院搬离孟家。 姜伊往日没什么朋友,倒是与孟绣走得很近。 “夫人……”下人闻言,垂着眸默了默,“夫人她与县主出去了。” 孟子方睨他,“去哪儿了?” 可只这么一问,却叫那下人瞬间跪了下来,冷汗涔涔不敢说话。 孟子方的眸底一寒,无形的威压,“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夫人早上说要去铺子里查账,同县主一道出去的,可巳时过后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夫人带着县主往靖平侯府吃喜宴去了。” “废物!”孟子方一脚蹬在那下人的肩上,“叫你们看人,你们怎么看的!她要去你们就不会拦吗!” “事发的突然,咱们又不能往靖平侯府里去拉人,何况县主还跟着呢,爷您不是说了,不能让外人瞧出您与夫人不和。” 孟子方与姜伊在府中再如何鸡飞狗跳,恶言相向,甚至软禁还是分房,却从来不许这些事情传到外面。只要在外,孟子方素来是给姜伊正妻的面子的,以至于外人以为姜伊得宠,而从不敢小看她这个商户女。 “废物!”孟子方嘴里斥着,可到底心中升腾起的那不好的预感还有焦虑盖过了怒气,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牵回了要让马夫带走的坐骑,飞奔往靖平侯府。 第85章 北风呼啸, 可天光却是极好, 淡淡的阳光洒下来照在身上虽说不上多暖,却也瞧得人心情喜洋洋的。 靖平侯府嫁女,十里红妆,抬嫁妆的队伍走了半晌才走完, 侯府里头宾朋满座,比娶亲的徐家还要热闹。 暖阁里, 季柔和福平郡主元蕊一道坐着喝茶,那迎亲队伍已经走了, 该做的场面也做了, 往下那些招待宾客的事情便没季柔和元蕊什么事了,只需再在前头坐会儿应应景, 待宴席之后再各回各处就是。 季柔是为的怀了身孕不方便, 元蕊则是仗着身份, 摆明了懒怠应付那些。 待在暖阁里闲来无事,季柔便同元蕊下棋打发时光, 一盘下来, 元蕊的棋艺倒是与季柔旗鼓相当, 赢了季柔半子。 “你这肚子,得有六七个月了吧。”元蕊手中捏着棋子, 眸光越过棋盘看着季柔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是呢。”季柔浅笑,“七个月了。” “那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想必就要生了。” “夫君说,估摸着是二月里, 具体的得到时候再看。” “呵。”元蕊笑了一声,“赵家还真个个是郎中,瞧病拿方都自己一手揽了,倒是不见有人往太医院里供职。” 季柔垂眸一颗一颗收着棋盘上的棋子,道:“听夫君说,三弟从小与他一道习的医术,想必切脉看诊也是很有一套。” “他啊,”元蕊的眼中划过一道意兴阑珊,“大概吧,反正我也不找他瞧病。” 季柔听着这话音,也知道元蕊和赵谨修的感情并不如何,自上回中秋之后便又寻由头搬出了靖平侯府往她的郡主府里去住,只韩氏做寿的时候之后意思着回来一趟,后来便直到昨日才又回了府中,估摸着婚宴一过,人又是要走的。 “听说三弟的针灸之术很是厉害,族中耆老也无不夸赞的,一针下去针到病除,老王妃若是有什么不适的,郡主不若让三弟去瞧瞧?” “你说的是他们赵家的金针之术?”元蕊依旧没什么兴致,道:“赵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不是赵谨克吗?听说当年可是给先帝扎过针的。” “可夫君说过,三弟的金针之术也绝不在他之下,只是三弟素来内敛,不爱在人前显摆罢了。” 季柔和赵家的旁人其实都不熟,只是偶尔听赵谨克提起他,言语之中该是对这个三弟极为欣赏的,每次提他总要夸上两句。 “内敛?”元蕊的唇角勾了一下,“有些内敛之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里头藏着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得切开来都是黑的。” “郡主又说笑了。” 季柔打圆了一句,不再打算为赵谨修多言,她是真看出来了,这福平郡主不是与赵谨修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不和。 棋盘归置干净,又是新一盘开局,季柔和元蕊的心思其实都不在下棋上面,有一手没一手地下着,外头秋娥捧着茶壶过来添茶,往季柔耳边轻声道:“子方公子来了。” 季柔的眸光变了变,却并未打算起身,只道:“好生招呼着就是。” 秋娥又道:“他好像有什么事,身上还穿着甲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听其他下人说,他是来寻他毅安县主的,后来又开始找他夫人,现正到处找呢,直接扎进了后院,惊扰了好多女宾。” 一早便知道姜伊和孟绣一起来了,可是她一个都没见。 原以为就凭之前百戏园一事后,姜伊便再懒得与她虚以尾蛇,何况季家赵家之间原也没什么好装的,就算帖子送到了孟家也不会有人来,可姜伊来了,孟子方这会儿也来了。 季柔眸底的光点沉浮,沉吟了会儿道:“他来寻姜嫂嫂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随他去。” 靖平侯府嫁女的排场阔气,府里更是一派喜庆热闹,满地的红毯,廊下树梢挂满了红绸红花,大红双喜字贴遍,抬眸间随处可见这一派动人热闹。尤其是那戏台,更是一早便开始唱上,还请了百戏,捶丸投壶,一处比一处的热闹,少有的繁荣盛世场面。 宴席早就开了,主厅里靖平侯和韩氏正儿八经地宴客应酬,可也不是人人都一屁股坐到散席的,大都吃了几口便散了,各处寻自己的开心,女宾们聚在一块儿,无非闲聊家常,再远远听着庭院里那些唱南曲儿的声音婉转,舒心快活,便是在这冬日也也是一样。 孟子方进了这靖平侯府中,寻了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总算是在听戏喽找到了姜伊。 “人呢?” 戏楼里观戏的人多,孟子方亦不敢露了声色,只是将姜伊拉到僻静处,借着那戏台上嘈杂,将她逼在角落里,低声狠狠问,“阿绣现在人在哪儿?” “自然是在靖平侯府里了。” 姜伊拢了拢发髻,那厚厚的妆容艳丽,却已几乎瞧不见她原本的面貌,孟子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耐着性子再问:“我问,她人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姜伊的眉梢扬起,颇有兴味地看着孟子方强压怒火的模样,“靖平侯府这样大,她自然有她的去处。” 孟子方抓着姜伊的手腕,简直想将她捏碎,忍耐地面孔都有些狰狞,“阿绣与你这样好,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毁她,你信不信你要是敢做,叫柔儿有什么闪失,赵谨克今天不会让你活着走出靖平侯府的大门。” “那就看我的运气了。”姜伊的语调微扬,神色眉眼丝毫没有在乎,只有一种异常的兴奋,“不过想必赵谨克他自顾不暇,收拾残局还来不及,怕是没有空来管我。” “姜伊!”孟子方咬牙切齿,那两个字像是从后糟牙里嚼碎了出来,却只迎上姜伊挑衅的眸光。 戏台上唱得热闹,耳边锣鼓梆子响声一声赶着一声,急促地像是雨点。 孟子方深吸一口气,松开姜伊转过头吩咐跟来的随从,“我去找赵谨克,把夫人带回去。” “孟子方!”姜伊终究变了脸色,“你装什么好人,你当初把孟绣找回来不就是为了让她勾引赵谨克吗?你不下手我替你做了,你还假惺惺地想做什么!” “做什么也与你无关!”孟子方道:“倘若你还要脸面,就老实回去,否则动了手没脸的是你!” “你以为我怕吗!”姜伊上前一步,是不管不顾的疯狂和伤,“与其这样煎熬,不如都鱼死网破,我就是要毁了她,我就是要让她尝尝我尝过的滋味!” “你已经来不及了,”姜伊抓住孟子方的手臂,尖尖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她的眼里有疯狂,用尽全力地挑衅,“要不你现在就喊呀,让人都帮着你找人,让所有人都知道赵谨克跟别的女人暗度陈仓,让你的季柔亲自过去看看啊!” 孟子方低眉望着,桃花眸中刹那闪过的光影纠缠,到底一句未讲,狠狠抽手,叫那尖锐指甲的手背上划出血痕。 “你不该出来。”孟子方抬手径直落在姜伊的后颈上,“把夫人带回去。” 到了午时的阳光总是缠绵,孟子方出了那戏楼,要寻赵谨克却并不比找姜伊简单多少,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人,只要透出一点风声今日便是覆水难收。 既要寻他,又不能惊动旁人。孟子方沉吟了一瞬,找了赵谨克身边那个长随京九。 西边的厢房客苑偏僻,是用来给宾客午憩的地方,孟子方几乎到得比京九还快,往着那扇紧闭着的门扉,紧张到甚至有些惊慌。 姜伊说的没错,让孟绣进京勾引赵谨克的确是他一早的计划,早在他借刺杀一事挑起季柔与赵谨克的龃龉之前便已经开始实施,可等孟绣进京之后他却并不打算这样做了。 虽说他的心底与她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可到底他们同样姓孟,是真正的堂兄妹,只是不想姜伊又得到了机会。 季柔怀着身孕,岂能经受这样的打击?想想上辈子,季柔这回一旦出了什么事赵谨克能豁出命去,他又岂忍心伤她。 心中划过万般念头,孟子方踹开门时却仍旧利落地一气呵成。 他想,倘若孟绣和赵谨克之间真有了什么,他来将孟绣带走就是。 大门洞开,京九从后而来赶在孟子凡之前冲入门内,“公子!” 孟子方晚了一步进门,便间屋内赵谨克的确与孟绣在一起,只是衣衫整齐,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堪。 “做什么?毛毛躁躁。”赵谨克低斥,手中的金针落下,隔着衣衫亦准确无误地扎在孟绣的穴道上。 “是姓孟的那狗贼……”京九让训得一窒,也是尴尬,瞥了眼还在场的孟绣,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孟子方说有人要陷害他们家公子与别的女人有染,若是不想赵谨克悔恨至死家破人亡,就马上找到他。 他怎么会信了他的鬼话! 孟子方却是极快镇定下来,只同孟绣道:“马上跟我回去。” 做奸在床,姜伊玩的这一招式老套,老宅里用老的花招,想也知道接下来马上又会有人过来,哪怕已经破了局,可也不该再留下多生枝节。 “还有两针。”答他的却是赵谨克。 孟子方闻言,不屑冷嗤,“倒是我不该来。” 作者有话要说:钮钴禄子方洗白了,他老婆喜塔腊姜伊代替他疯了 第86章 金针一根一根被收回, 赵谨克慢条斯理地收拾着。 孟绣的脸色不是很好, 泛白的脸颊有细细的汗珠滑落。 “长年累月下来的病还是得靠养,今次我为你疏通了经络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你回去之后还是得按我刚才教你的法子每日调养,一年半载便可痊愈。” 孟绣按了按方才施针的肩颈处, 又麻又酸,可到底也抵不过心中的酸涩, “多谢。” 赵谨克没看她,把针交给京九, 转身负手望着墙上挂的山水画:“京城的冬日寒气重, 这天愈发冷,你还是尽早往南走才好, 有利你的病。” 孟绣的唇瓣颤了颤, 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孟子方下意识习惯驳了赵谨克一句,“什么时候走与你无关。” “阿绣。” 孟子方看向孟绣, 几分催促的意思, 孟绣站起身来, 下颌微侧,余光却只能看到赵谨克负在身后的手, 一句“保重”在喉咙里转了转,到底没有说出口。 “走了。” 孟子方人已退到门边,催促,孟绣回过头, 抬步跟上去,踏出房门抬眸时,便见着扶着秋娥手赶来的季柔。 孟子方的神色微滞,季柔的眸光也僵了僵,最后落在了孟绣的脸上。 “毅安县主……你们怎么在这儿?” …… 客苑里静谧,并没有什么客人来这儿休息。时过几个月再见孟子方,季柔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可见着孟绣,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阿柔。” 赵谨克听着声音身形微怔,可也在意料之中,从容几步踏出门来,“你怎么往这儿来了?” 季柔答他:“下人禀我,说你醉得厉害歇在客苑里了……我过来看看。” “哪个下人这样胡说。”赵谨克浅笑,站到季柔的身旁,“毅安县主早年在战场上落了伤病,颈椎那里时常作痛,是以孟兄带着她过来,找我给他扎上两针。” 赵谨克的眼中柔光盈盈,一瞬不瞬望着季柔,孟子方听他这样的讲法默了默,桃花眸落在季柔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停了停,移开眸:“阿绣说来与你们也是故交,她上门求医,我自然是要陪着,免得有人失手,我也好当场拿住证据。” “走了。” 孟子方未与季柔多搭腔,也不曾多看她,拉着孟绣便径直离开,桀骜冷清,似不曾相识。 踏出院门的时候孟绣回头,那个在战场上既能运筹帷幄又能奋勇无前的将军,那个总是谦和有礼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他正低着头揽着妻子的肩膀低声细语,眉眼间是旁人如何也得不到的缱绻深情。 而这些,其实当年她就已经知道了。 寒风吹过,弥留在枝头的枯叶颤了颤,终究随风卷落。 一日喧闹过去,夜时,赵谨克从终于从前头送了客回来,夜里的风愈发冷,可踏进屋中便是一片暖融。 赵谨克脱了大氅,转头看里间的灯火微黄,季柔已然上床歇息。 “睡了?”赵谨克将大氅递给秋娥。 秋娥轻声道:“刚躺下,还没呢。” 赵谨克点了点头,往里头去,在床边坐下,大手抚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今儿孩子闹不闹?早上乱哄哄的,你受累了。” 季柔睁开阖着的眼,道:“倒是不觉得累,只是腰有些酸。” “是吗?”赵谨克顺手便搭上季柔的脉,眉梢急不可见地动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季柔。 “好奇孟绣怎么会来找我瞧病,孟子方又怎么会肯陪着过来?” 孟子方虽然发善心帮着圆了一句谎话,但季柔也不是傻子,他陪孟绣来找他求医,这谎撒得牵强地让人连假装相信都不能。 “哪有。”季柔的眸光一颤,缩回手腕,好像是发现那里泄露了她的心事。 赵谨克的唇角很浅地弯了一下,也不理会季柔的嘴硬,道:“姜伊设计,在我俩的酒水里动了手脚,又把我引到那里,只是她没有想到,我和她都没有中计。” 季柔抬眸看赵谨克,眼中几分惊讶。 赵谨克笑道:“先不说我这里拿再厉害的药都瞒不过去,孟绣到底也不傻,早已有了防备,姜伊的计划一开始就落空了。” “她为什么……”季柔不明白,姜伊为何就死咬着她和赵谨克不放。 “孟绣与我曾有一段情债,不过是我当年独身在青州锋芒太露,年少无知也没瞧出她有什么不同,这才招惹她动了不该动的情,是以你也瞧见,这回我对她素来横眉冷对,可不想还是没能躲过去,姜伊怕就是瞧出了这一点。只是她料不到的是孟绣亦有自己的傲气,她平日那些煽动也是无用,倒是给了我机会,彻底了结此事。” “那你对毅安县主……”季柔的眸波微闪,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可亲耳听见心还是叫扎了一下。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当年毛头小子不懂事,总以为自己没那个心思便可,又顾念着交情不敢把话说绝伤了脸面,优柔寡断了才生了事,这回却是不会了。” 季柔的心里还是别扭,转开眸去,道:“她这样有本事,你若喜欢她我也不奇怪。” “你又在瞎想什么?”赵谨克失笑,手指捏住季柔的下颌将她的脑袋硬转过来,“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吗?我素来都是喜欢那种傻乎乎的,胆子小的,又爱哭又爱缠人的,这样才招我喜欢。” 前世他的确与孟绣纠缠过一段,孟绣虽是女子却有着男人的豪爽,能断案能上战场,亦有闺阁女子没有的能力,站在衙门里比一般男人做事还要得力。 当年的他立志要在青州干一番事业,与这样能做事还从不拖后腿的女子自然有两分青眼,却也只是欣赏她能做事而已。 况且他似他这般活在波谲云诡机谋算计中的人,身后也的确不需要孟绣这样的女子。 “那你为什么……以前不同我说?” “我原是想让这件事情过去得无声无息。” 倘若可以,他怎会让季柔的心中留下这些不好的东西。 “却不想还是翻了你的醋坛子。”赵谨克伸手挂刮季柔的鼻尖,“这小心眼儿还是有的,我想瞒你也瞒不过。” 季柔打他的手,“你以后,有这样的事情不许瞒着我。” “好。” …… 赵虞的婚事过去,日子也临近年关,季柔的身子不便鲜少出门,往日里也就在院子里转转,那一日院中年底掸尘,要盘点东西,季柔懒得瞧这院中乱糟糟的模样便避开了出去,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府中散步。 赵肜,便是叫此时遇上的。 “还真以为肚子里揣一个就能从此高枕无忧了?生出来也是个下贱东西。” 原本是打个招呼面擦肩而过了,可偏生那一句还是流入了季柔的耳中。 季柔的脚步一滞,道:“纵使二姐姐不喜欢,可我腹中的孩子仍旧是赵家的长子嫡孙,身份尊贵。” 她从前素来忍让,可赵肜不能咒骂她的孩子。 有了孩子的她也的确不能似从前那般忍气吞声,总归她还是要在府中过的,她不能让她的孩子也受欺负。 “真是愈发嚣张了,”赵肜亦回过身来,叱骂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不是!” 季柔并不惧她:“二姐姐若始终这样以为,我也无能为力,我也不指望与二姐姐阖家亲睦,你我形同陌路就是。” “你是什么身份?你们季家就该被赶尽杀绝,早晚也是留不得你。” “容不下我是二姐姐的气量,可我只要安分守己同夫君好好过日子,夫君便不会弃了我。” 整个赵家,赵谨克便是她最大的后盾,有他在,谁都伤不了她。 “你……”赵肜气结,她又何尝不知季柔在依仗谁,“就凭你这个季家的蹄子也敢和我这么说话,你们季家是可着我不放了是不是,今日我便给你个教训,让你们季家的人看看,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赵肜这样说着,气势汹汹便逼上前来,季柔护着肚子后退一步,自有秋娥和跟着的婆子上去阻拦,可赵肜带的一个两个丫鬟推搡在一起,一时便有些混乱。 “都在做什么?成什么体统!” 一声呵斥传来,季柔抬头,便瞧见了韩氏,跟着那一众的丫鬟仆妇缓缓走来。 季柔的心中微沉,今日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就让她自己揭过去了。 “都在做什么,当这里是哪儿,由得你们这样放肆!”韩氏的脸色沉沉,行至季柔和赵肜跟前,斥地声色俱厉,“哪里习得的市井泼妇做派,等着传出去让人笑话吗!” 季柔默不作声,肚子里的孩子不安地踢了踢。 “还不是这个季家狐狸精!仗着肚子里有货愈发目中无人,三婶,你可得好好管管她,她一个做媳妇的什么时候能这么无法无天了!” 赵肜不依不饶,添油加醋将话说了一遍,季柔也懒得反驳,反正韩氏也未必会理会她。 “所以你们就打起来了?” “她目中无人,我自然是要教训教训她,免得她以为怀了孩子就能一步登天,有一日也爬到三婶你的头上去了!” 韩氏的眉心微皱,赵肜的性子谁又何尝不知,韩氏转头睨了一眼季柔,便见季柔从头至尾都只是垂着眸站在那儿,纤细的身子肚子挺得高高的,看着就让人可怜。 “行了。”韩氏有些不耐,“我还要为的你的事往德王府去,你也安生些,好好回府待着吧。” “三婶……” 赵肜的脸色有些垮,季柔惊讶地抬头看了韩氏一眼。 “还不快走。” 韩氏催促着赵肜离开,自己也赶着急急往外走,离去前只看了季柔一眼,很淡,仿佛只是随意带过。 季柔没声响,只目送了她们离开。 第87章 夜色落下, 赵谨克按部就班从外头回来, 陪着季柔用了晚膳,临睡之前,顺手的就搭上了季柔的脉搏。 季柔靠在床上任他,问道:“你前日不是才诊过, 看这么频繁,难道是瞧出了什么不好?” 赵谨克的眼底凝神切着脉, 微垂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深沉,却叫掩盖地极好。 “近日, 可有什么心事?”赵谨克问她,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季柔笑了笑,却躲开了赵谨克的目光, 垂下了眼, “我能有什么心事。” 赵谨克握着季柔的手掌, “你可知,倘若你心绪不稳忧思过度, 孩子就会不好, 我不必问你, 只从你的脉象就能知晓你藏了心事。之前我还当是孟绣的事,加之你怀了身孕本就易多想, 可现在瞧着,怕不是那么简单。” “有什么心事,不妨同我说出来,憋在心中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烛火幽幽, 光影昏黄,季柔垂眸抚着肚子,孩子在肚子里翻着身,胎动就像是一条游鱼在肚子里游着。 季柔默了良久,终是将那日在小厨房里听来的话同着赵谨克讲了。 这些日子他始终不曾对赵谨克提起,韩氏到底是他的母亲,她那些话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倘若是污蔑,叫赵谨克往后如何看她? “我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院子,便是出去身旁跟着的也不止秋娥一人,我就是忍不住怕……” 知道了前世的事,她终究怕她保不住孩子,也怕她的孩子没有母亲。 “只是今日……”季柔顿了顿,眸底有些犹疑,“二姐姐欺负我的时候,母亲帮了我。” 今日原她已打算又叫人暗中去请赵谨克了,可韩氏竟然并没有偏帮赵肜来打压她。 “你早该同我说的,何苦憋在心中自己难受。”赵谨克抚着季柔的脸颊,“什么都不要想,这些事,我过两日就给你交代。” 如何交代呢,她小心翼翼,可到底她又要触了他们母子关系的底线。 季柔望着他,心中连日积累的忧思却仍旧不曾缓解多少,“嗯。” …… 赵谨克说的交代就在三日后,那一日正逢赵谨克休沐,赵谨克明着领了季柔上街,可马车却停在靖平侯府小门外的僻静处,等了半晌终于见有人出来,赵谨克让京九驾着马车跟上。 “认识吗?”赵谨克问季柔。 虽然只有一眼,可季柔也是看清楚了,“是同我陪嫁过来的刘嬷嬷,你带我看她是为何?” “去了你就晓得了。” 赵谨克未多说,只是揽着季柔紧紧坐在马车里,没多久马车便停了,是一间客栈,赵谨克带着季柔从后头低调上了一间客房。 那客栈有些破旧,客房里头一股子霉味,赵谨克轻轻挪开墙板的一处柜子,便见有一个小孔与隔壁间相通。 赵谨克示意季柔贴上去看,可以看见隔壁屋里坐了一个人正在喝茶,季柔认得她,是昌安侯府里的一个总管,姓马。 季柔疑惑看赵谨克,赵谨克叫她继续看下去。 隔壁间没一会儿就响起了敲门声,刘嬷嬷从外头进来,笑着同马总管谄媚寒暄,那马总管听了两句,显然并不怎么吃这套,道:“说正事,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刘嬷嬷道:“都好好办着呢,姜夫人吩咐的事,哪能不上心呢,咱们那些个府里的老人,可都盼着能早些继续回府里当差呢。” 马总管不理会刘嬷嬷那些好听的花枪,径直问:“那这些日子姑娘那儿可有什么反应没有?” “您也知道咱们姑娘的性子,怕是事到临头了都不懂垂死挣扎的……”刘嬷嬷的声音里几分嗫喏,“还是和寻常一样,没动静。” “你确定安排的那些话都叫姑娘听去了?”马总管反问。 刘嬷嬷保证道:“肯定听见了,我瞧着她进去的,那两个素来嗓门大,姑娘肯定是听见了,我看她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脸色都是白的,肯定是都听见了。” 屋中一时沉寂,马总管该是在思索什么。 “这样……”马总管道,“你往姑娘的必经之处撒一些油,叫姑娘摔一跤,总归是要有动静,才更让人信服。” “姑娘可是七个月的身孕了,”刘嬷嬷也叫唬了一跳,“这样要是摔一跤,保不齐怕是立马早产,凶险得很。” “又不是叫她真摔,你不会及时扶住她吗!”马总管亦拔高了嗓音瞪了刘嬷嬷一眼,眼中也有些心虚,“只要……让她滑一下,受些惊吓,你倒时候再说两句,让她自己往那方面想。” “这个……倒是也可。”刘嬷嬷犹豫道,“总这样不咸不淡的也不是个事儿。” “夫人那儿可是等着消息,你可得尽快了。” “是,我省得。” “行了,我先走了,你等一会儿再走。” “好。” 鼻尖的霉味叫人难受,季柔的墙角听得有些累,赵谨克扶着她坐下歇了一会儿,她抱着赵谨克的腰,心中翻腾。 姜夫人,姜姨娘。 她以为是韩氏,是赵家人,可她想不到的是,竟然会是她的娘家人。 多讽刺。 季柔抱着赵谨克很久,赵谨克就默默站着,等隔壁刘嬷嬷走了,季柔也缓过来了,才带着季柔乘车回府。 靖平侯府和昌安侯府一样,都建着关人的地牢,刘嬷嬷进了府门便叫赵谨克的人逮着,直接关进了牢里,没动两下刑罚,便都招了。 季柔去听审,她不明白为什么姜氏要害她要挑拨她与韩氏的关系,可审出的缘由却更叫人心寒。 “姑爷待姑娘情深似海百依百顺,姑娘就是昌安侯府放在靖平侯府最好的探子,只有让姑娘和靖平侯府离心,才能为昌安侯府探得关键消息。” 季柔问她:“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照做?” “姜夫人说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有人害自己的孩子,事关姑爷与侯夫人的母子之情,而照姑娘的性子拿不到证据也必不会与姑爷提及此事,只要姑娘不提,日久天长这疑心越积越重,届时我们再加一把火让人与姑娘分宠……姑娘心灰意冷之下,必会生了恨意。” 多好的算计,算准了人心。 “这是谁吩咐的,父亲吗?” “老奴不知侯爷知不知晓,但姜夫人会做,肯定是侯爷默许的。” 默许。 季柔忍住那涌上来的泪意,笑了笑,转身出了那地牢的门。 父亲的心性凉薄,她素来知晓,只是听得心凉而已,而那个姜姨娘,她从小就待她这样亲厚,她从未看出她那份情原来也这样凉薄。 聪颖如他们,如何会不知道她在靖平侯府活下去的资本就是忠诚,她这一计何其恶毒,挑拨了她与赵谨克的关系叫她心中生恨,一旦诱使她做下背叛之事,便是万丈深渊在劫难逃。 他们就真的能忍心吗? 地牢外头的风很冷,季柔裹紧了大氅。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季柔问赵谨克。 赵谨克揽住季柔的肩膀,“大概心中有数,你陪嫁这些人除了秋娥,其他下人至亲亲属的身契都还在昌安侯府,没有一个是能全心向着你的,姜伊能有本事在靖平侯府里设计我和孟绣,便是靠的姜氏安在这儿的这些人。” “你既然知道他们有问题,为何不早除了他们,把他们都赶走?” 若是赵谨克趁早将他们都赶走了,今日她又何至于听到这些难堪。 “我原以为咱们去了青州便不回来了,届时我去信一封让人将他们都遣回便是,可没想到我们又回来了,我便不方便随意动手了。” “为什么?”季柔问。 赵谨克闻言,敛眉沉吟,“他们是你的陪嫁,我要是动了他们,府中旁人只会以为我下你的脸面,只会欺负得你更狠。” 而且他亲手若将季柔身边的人清理了干净,不管用什么理由,季柔纵使不说心中定起了心结,若提早与季柔讲姜氏那些小算盘也没有证据,只有等待机会,让季柔亲眼所见。 先料理了那些迫不及待动了手的,而那些心怀不轨的也只能先放任着。 他的确全心待她,可也不能忘了人情世故忘了人心,这心思的确不够纯粹,甚至也有几分残忍,可真像本就是残忍的不是吗?怎样都要伤到季柔,他选择的是不留后患彻底抹平这桩伤害,是他与她之间最好的选择。 季柔咬了咬唇,只觉心中悲凉,“还是我不好,连些下人都看不住。” 赵谨克宽慰她:“到底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也未出什么事,你不必为他们费心。” “我们不要……那些人再留在我们身边了。” 她的孩子就快生了,她的身边不宜再留那些有心人了,她要担心赵家的人已经够累,不想再牵扯昌安侯府里的事了。 “好,我来做,”赵谨克道,“年前都打发他们走。” “你告诉我,我也能做。” 他们一动手,便是告诉了姜氏他们已经识破,都是识破,还该是由她来做,才能真正表明她的意思。 “好,”赵谨克轻笑,“听你的。” 第88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又是一年新春佳节, 只是除夕那一日,靖平侯府里出了一件小事,赵肜与曾家和离回府了。 这是一场人命的官司。 赵肜仗着娘家素来在曾家飞扬跋扈,曾家老爷这些年官位虽不能说是和赵家比肩的位高权重, 却也始终有小小的升迁,在中书省里也算一号人物, 自是愈发难忍受赵肜,纳个妾室收个通房也是有的, 只是那些女子大多在赵肜手下过得不好, 甚至不长命。 曾家老爷估摸着该是知道也缘由,却也碍着靖平侯府而敢怒不敢言, 根本动不了赵肜, 索性偷偷在外包了房外室, 没有赵肜的欺压,这么养了一年, 那外室便有了身孕, 都七八个月了眼看就要生产, 却在那时让赵肜知道了。 一碗毒药一尸两命,赵肜却根本不当回事, 却是不想那外室的老子是昌安侯府里马房的下人,深知季家和赵家的恩怨,找机会直接告在了暴脾气的季达面前,季达顺手就把事情捅进了廷尉, 天天等着要结果。 那日季柔碰见赵肜,赵肜便是来求韩氏的。 只是韩氏找尽了关系也无甚作用,最后还是靖平侯出面,让曾家去安抚了苦主,允了曾家与赵肜和离,靖平侯府和曾家的关系还是照旧。 说是和离,也不过是曾家顾全了靖平侯府的面子做了让步,原该是休弃的。曾家忍了赵肜这些年,总算是解脱了。二房那里却也没脸收这个和离的庶女,一辆马车当夜便把赵肜送出了京城。 赵谨克说,他这个二姐姐这样折腾,其实是不服长姐赵家进宫做了妃嫔,一路成了皇后太后,而她与赵太后不过相差一岁,却只能在当年被朱氏草草嫁了一个小吏。 是以她从来看不起曾家,一年里在娘家的时间比在夫家还长,她也是最恨季家的,因为不是季家让赵家流放了十年耽误了她择亲,她就能谋一门更好的亲事。 只是她仰望着赵太后飞上枝头的时候,却没想过为什么赵太后能牢牢站在枝头上。 正月里还是很冷,赵谨克难得休沐在府,盘算着季柔生产的日子,便叫人在院中收拾了偏房的屋子在里头准备着季柔临盆的事,原这日子过得惬意,只是临到十五之前,昌安侯府里传来消息,季柔生母王氏病重昏迷。 季柔担心了整夜,却想着当年王氏的吩咐不敢上门,赵谨克却准备了马车,第二日便领着季柔到了昌安侯府。 “我去了,待母亲醒来会不会生气?” “我陪着你。”赵谨克安慰她,“就说我要来为岳母诊脉的,只要我陪着你,她就不会怪你。” 王氏不想季柔和季家再有关联,无非是不想赵家猜疑,而只要他在他表态,王氏便不会怪季柔。 “嗯。” 季柔应了,终是与赵谨克下车,敲开了昌安侯府的门。 进门之时,望着那熟悉的府中景物,恍然如梦。四年未曾踏足,她的家好像还是那个家,可也不是那个家了。 来迎的是姜氏,照着礼数先拜见了季申,客客气气的,就好像是陌生人。季柔看着自己的父亲,眉眼都没怎么变,只是又老了一些,鬓发上的白发又多了一片,人却还是如当年的凉薄。 赵谨克表明来意,应付了两句场面话便带着季柔去了王氏的住处。 王氏睡着,吃了药,睡得很沉。 季柔望着躺在床上的母亲,那形销骨立的模样,忍不住低低哭出了声响。 赵谨克说照着前世的轨迹王氏还有两年的活头,不过却是躺在床上拿着千年的人参灵芝吊着一口气的活头。 季申不会吝惜那些给王氏吊命的药材,是他那两分良心,王氏自己吊着那口气不肯去,是因为放心不下季柔。 赵谨克怕季柔太过伤心,说是要为王氏看诊,支了季柔出去。季柔站在廊下望着天空,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弹着肚皮。 当年那嫁时仿佛天塌地陷,她总觉得王氏当年让她断绝关系之事矫枉过正,可在京中的这一年里她才知道,王氏想得并不错,总归有人惦记着将她作为棋子。 可转头想想,她与赵谨克的这些美好,是她彻底抛弃了养育她的娘家,多可悲。 “姑娘,侯爷有话想对您说,请您单独过去一趟。” 有丫鬟过来低声同季柔道。季柔有些讶异,心微微沉了沉,想拒绝,可到底他是父亲,让秋娥一会儿知会赵谨克一声,便跟着去了。 从定亲到成亲,季申从未要求过她什么,她原以为他永远不会说,虽然凉薄,可到底还存几分亲情不会亲手将她往深远里推。 可到底,还是来了吗? 季柔跟着下人往季申处去,偌大昌安侯府石径小路弯弯绕绕,季柔心中存着事,待反应过来时却为时已晚。 “你要带我去哪里?” 季柔停下脚步,季申平日里常在书房,而这条路却不是往书房去的路。 那丫鬟道:“姑娘去了便知道,侯爷正等着姑娘呢。” 季柔退后一步,“你不是父亲派来寻我的,你是谁?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昌安侯府里做这样的事,只要我喊一声,你便插翅难逃。” 昌安侯府的守卫森严,暗中不知藏着多少暗卫,只要她现在喊一声就能招来一群人。 那丫鬟闻言,冷笑一声,身形一转便绕到了季柔的身后,季柔下意识要躲,却叫那丫鬟扶住手臂,仿佛是扶着她的姿势,可匕首却顶上了季柔的后腰。 “姑娘可小心,要是奴婢这一刀刺进去些,保不齐就是一尸两命的事。” “你是谁?”季柔问,是谁胆敢在昌安侯府里劫持她? 那丫鬟拉着季柔缓缓往前走,“奴婢奉我家姑娘之命,请姑娘您过去一趟。” “你家姑娘是谁?” “我家姑娘姓姜,说来还是姑娘你的嫂嫂呢。” 姜伊。季柔的眸底一暗。 …… 苦涩的药味沉闷,赵谨克为王氏诊脉半晌,到底也是束手无策,一张药方费了些心力,却也总算写好了,人到王氏这个时候,也不过是开药缓解些痛苦罢了。 写着药方,赵谨克估摸着王氏也要醒了,便唤了季柔,可秋娥进来禀他,说是季柔叫季申唤去了。 赵谨克的心中刹那顿了一下,眸底划过一抹深色,想着那季申老狐狸此事唤季柔的目的,可挥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材的时候,心中又有些疑惑。 照着前世与季申的交手,虽然季申老奸巨猾,但骨子里其实没有想利用女儿的计划,否则也不会从不与季柔提及过这种事,而今…… 赵谨克将药方给秋娥去抓药,叫人领着路去了季申处,到那书房门外时,却瞧见季申和孟子方一前一后地走着,低低说着事,并没有季柔的身影。 “岳父。”赵谨克见了一礼,径直问:“阿柔是回去了吗?” 季申的眉眼挑了一下,“你说什么?” 赵谨克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可还是将话答圆了,道::“方才岳父寻阿柔过来叙话,小婿想着岳母快醒了,便来寻阿柔回去,好让她们母女说说话。” 季申的眸光有些沉,那一瞬阴沉下来的面色才泄露了几分这个当世权臣的阴狠,看着赵谨克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方才,并未着人去寻柔儿过来。” 赵谨克亦回望着他,心中估量着季申话中的真假,孟子方已打了呼哨召了护院的侍卫,“有没有人看见姑娘去哪儿了,快去寻!” 一声令下,府中有很微弱隐约的混乱,该是各处在通报寻人,孟子方瞧了赵谨克一眼,便见着他还与季申瞪着眼较量,正是看不过眼,手底下的亲信匆匆过来。 孟子方看了季申一眼,往旁两步,没什么耐性道:“什么事?” “夫人刚才,往码头去了。” 孟子方闻言,心底怔了怔,有些微微的刺痛,却叫烦躁掩盖,“不是明天才叫她走吗?她去做什么?” “说是要运行李……”亲信真是答了一般,孟子方抬眼便见昌安侯府里的侍卫来报,该是有了结果。 “姑娘人呢?”孟子方问他。 “守门人禀报说,一刻前看见姑娘从小门出去上了一辆马车。” 赵谨克忙追问,“什么马车?” “不知是哪里的,只是姑娘自愿上去,守门的便没管。” “往哪里去了?” “西边。” 赵谨克深吸一口气,西边,会是哪里? “去找!”季申下令:“挖地三尺,也要马上把那辆马车找出来!” 孟子方默了那么一霎,大步往外走去,赵谨克看着他,心中灵光一现,飞快跟上脚步,道:“姜伊在哪儿?” 孟子方的脚步未停,冷嗤:“与你何干。” “除了她谁会劫持阿柔,她比你还疯!倘若她伤了阿柔,这一回我定叫她偿命!” 他动过几次手,可都被孟子方拦下来之后便作罢了,毕竟季柔没事,可这一回她竟动手挟持,便留不得她了。 “她的死活轮不着你来定!” 孟子方回头狠斥,桃花眸中几分不容侵犯的狠劲,想要动手却忍下了,几步跨出府门拉过坐骑。赵谨克也不与他争口舌,吩咐了京九召集人手,跟上了孟子方。 第89章 码头的风很大, 风里有水腥的味道, 姜家高高的楼船就停泊在运河边上。 正是年里,原是日夜不停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季柔被带上船,姜伊就站在甲板上等着她。 季柔有些紧张, 却也出奇冷静,道:“嫂嫂叫我来此地, 是想做什么?” 姜伊的妆容精致艳丽,纵使是这样的寒冬依旧只穿着秋日的绸缎衣裙, 只外头裹了一件貂皮披肩, 雪白的毛色没有一根杂毛,只衬地姜伊的身段玲珑有致。 “我就要走了。”姜伊道, “从那一日以后他就不肯见我一面, 只是让人赶我走, 明日他就会叫人押我上船南下,从此死生再不相见。” 季柔默然, 她与孟子方的事她不了解, 也管不上, 只是皱了皱眉, “所以嫂嫂寻我来此, 是想威胁他?” “呵呵。”姜伊笑了,下颌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这岂是一次威胁能成的,他的心意已决, 除非我能一直把你攥在手里当筹码,否则我早晚还是要走。” 季柔的心中升起一抹不安,她总是觉得姜伊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她的危险在于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寻常看不出来,却会在毫无防备时突然出手。 就像百戏园之前,她还能与她融洽相处,转过头就能突然下那种毒手,一招连环计,连着靖平侯府都上上下下被折腾了一个透。赵虞成亲那一日也是,她一直以为她和姜伊的事情该过去了,毕竟她与孟子方也已经撕破脸了连兄妹都很难做成,今后相见就是陌生人,可姜伊却会去设计赵谨克和孟绣,仿佛不依不挠一定要害到她才罢休。 难道因为嫉妒,就可以让一个女人疯到这个程度? “嫂嫂若想赢回夫君的心,便该在他的身上下功夫,而不是将力气使在别人的身上。” “很久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伊转过头望向船舷外头,运河上的风扑面而来,可她却好像一点不冷。 “我六岁时母亲亡故,父亲的继室却带着私生子迫不及待在母亲咽气前就挤进了姜家,我在母亲丧礼上第一回 看见她,所有人都欺负我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块手帕,指点我该去找祖母,有了依仗我才能活下去,那时候我便记住了他。” “父亲偶尔与昌安侯府有来往,我总是想法设法跟着,总想能见他一面。我知道他有一个很疼爱的妹妹,我知道他喜欢哪一家酒馆喜欢哪一种酒,哪一种茶……我知道很多很多,我用尽心思想嫁给他,他告诉我他心有所属,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用整个姜家当交换的条件。” “我总以为只要我用心,我总能得到他,他也一直待我好,好得我以为我已经得到他了……可一切都从你要回京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变了。我扔下尊严用最下作的手段才终于和他圆房,我想用孩子来绑住他,可他呢……” 姜伊轻笑,“他给我灌避子汤,我偷偷吐掉了,我如愿怀了身孕,我瞒着不敢告诉他,可因为与你出去游猎,一碗鱼汤让他看出了端倪……多可笑,我怀了他的孩子却还要拼命藏着掖着,可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让我把孩子打掉,我跪下来求他只要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就算不要我我也认了,可他还是亲手给我灌下了堕胎药,他亲手拿掉了我的孩子。” “而转天,他就把你带回了府。” 姜伊转过头来,身子虚虚靠着船舷,那曾该是瑰丽夺目顾盼生辉的眸底只剩下枯败的空洞,“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他,追根究底好像也都怪不到你头上。” “可我不怪你,又能怪谁呢?”姜伊抬起眼睫看着季柔,“若非是你占据了他的心,他何至于这样残忍待我?我能忍受他心有所属忍受他冷漠待我,可他如何能冷漠待我到连他的骨肉都不放过?” “我跟他闹跟他吵,他都懒怠多看我一眼,只有我害你的时候,他才会动怒,会生气……他的心里没有我只有你,他现在要赶我走了,可我不甘心我从来都不能留在他的心中,所以我只有把你绑来……” 姜伊缓缓靠近季柔,眸光从季柔的脸上落在她的肚子上,那枯败了的眼底却异样地生出了一丝温柔。 “多好……”姜伊道,“倘若我的孩子还在……我连长命锁都偷偷打好了……” 季柔扭开头去,“你这样聪明,应该知道你愈是这样,或许愈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姜伊的手搭上季柔的肚子,掌心下,能感觉到孩子突然的胎动,姜伊微惊,仿佛是受了惊吓,猛地收回了手,却又忍不住放回去,喃喃道:“他好像还没开始会动……” 季柔想劝她,人或许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倘若孟子方无心,她此番离开何尝不是解脱,将来会有更好的归宿,也会有她的孩子。 可话还酝酿着没有说出口,姜伊手下的人已经来报:“夫人,将军和赵侍中来了!” 姜伊的眸波一跳,倏然寒了下去,接过了挟持季柔的丫鬟手里的匕首,架在了季柔的脖颈上,拉着季柔与她一道靠向船舷。 船外,运河的江水滔滔。 姜伊在季柔耳边道:“你说我若是今日杀了你,他是不是就能永远记得我?他不会爱我,但恨我一辈子也是好的。” 季柔还没想出话来,赵谨克和孟子方已经杀上了船。 “姜伊!”孟子方怒斥,看着姜伊这样危险地挟持着季柔,又惊又怒,“你把柔儿放开,你有什么冲着我来!把人放开!” 江风开始肆虐,冷冽的寒风裹着湿气刺骨的冰冷,天阴沉沉的,好像酝酿着一场雪。 “冲着你来有什么用?你会痛吗?”姜伊笑问他,“你不会痛,我冲着你来又有什么用?” “我早就说过那都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你赶紧把人给我放了!” 孟子方大步上前,却见姜伊抬腿踢了身后的船舷一下,那高高船舷板上的一块板便摊了下去成了一个缺口,孟子方猛地停住脚步。 “孟子方。”姜伊看着他,唇角扬得高高的,得意又挑衅,“你说我拉着她一起跳下去,她还有没有活头?” 孟子方额角的青筋一跳,“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姜伊的脚步微微后撤,“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控制我吗?从你把我们的孩子杀了开始你就控制不了我了,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就杀了她的,还还要她陪着我一起死,我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今天。” “姜伊!”孟子方怒吼,往日里那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总是在姜伊的面前狰狞,“你给我停下!” “姜伊。”赵谨克却是冷静,道:“你幼时是不是中过寒毒?” 姜伊睨了赵谨克一眼,凉凉道:“与你何干?” 赵谨克道:“身重寒毒之人五内俱伤,经络里的余毒是排不干净的,若是男子,则不长命;若是女子,则会将余毒过给孩子,倘若怀孕必须堕胎,否则勉力为之,轻则生下死胎,重则一尸两命,孟子方让你堕胎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是为了救你的命?” “你胡说!” 姜伊的贴着季柔脖颈的匕首又紧了紧,“你是为了救她是不是,我不信!” 赵谨克则紧紧追问道:“你怀孕之时是否小腹总是隐隐作痛甚至见红?寻常大夫看不出来,也只当你身子弱宫寒坐不稳胎,无非两贴保胎药根本不起效用是不是?” 姜伊怔然,赵谨克趁机乘胜追击,道:“那便是你的寒毒,你的孩子在肚子里活不过七个月,早产生下来就是死胎,还极易大出血,孟子方让你堕胎,是在保你!” 前世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孟子方得了一个死胎,这样的消息他自然是知道,而且孟子方和姜伊寻过不少法子想保住孩子,只稍稍一查就知道因果。 “我不信……” 姜伊口中喃喃念着,空洞无助的眸子落在孟子方身上,孟子方的眸底亦有些失魂,扭头避开了她的眸光。 都道虎毒不食子,姜伊那声声的哀求与控诉,他的骨肉他又何尝下得去手,可是他是见过那个死胎的,与其似前世那般并尽全力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让姜伊疯一遍,不如他趁早了结了。 “他……没骗你。” 姜伊的眸底一震,有什么彻底碎了,江风吹来拂乱了她的发丝,“那我是不是其实生不出孩子?我永远都生不了是不是?” 孟子方没有答,深深呼吸压下心中翻涌的心绪,这凄厉的质问,与当年何曾相似,他知道姜伊想要什么,可是那些她都得不到的。有些答案,他当年不忍说,如今亦说不出口。 “姜伊……” 话让别人说出来,孟子方也平静了,难得的心平气和,他想劝姜伊,告诉她那虽然希望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希望,只是他这辈子注定又是负了她,是他对不起她。 可只说了两个字,孟子方便见姜伊突然放开了季柔。 “阿柔。” 赵谨克忙将季柔拉到身边,孟子方亦是完全松了一口气,他道:“姜伊,跟我回去。” “孟子方,”姜伊唤她,猎猎江风吹得她裙摆飞扬,发丝张牙舞爪地像是燃到尽头的火焰,“我一无所有。” “原来从头至尾我一无所有。” 孟子方的心中刺痛,“姜伊你冷静一些,跟我回去。” “回去了再让你赶走吗?”姜伊反问他。 “你……”孟子方的喉咙一梗,眸光烦躁地撇向别处又转回,默认了。 姜伊缓缓抬起手来,凌空抚着孟子方脸上的轮廓,用指尖一点点温柔描摹,“你早就知道这些是不是?所以你始终不会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连孩子都生不了的女人呢?” “不是……”孟子方的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你不用再赶我走了,”姜伊放下手,“我原也知道这一回不可能再赖着不走了,只是孟子方,整个姜家现在都在你的手上,总归是要时常和姜家的管事们打交道的,所以你应该不会忘记我这个姜氏是不是?” “你过来。”孟子方道,那空了的船舷就在姜伊的身后,他始终看着不安。 “孟子方,”姜伊却没动,她笑着,红唇灿烂绚丽,“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可我这辈子是得不到你了,但倘若下辈子,却也不想再遇到你。” 孟子方的眸光沉沉,没有说话。 “我在昌安侯府里劫人,季申是不是又想除掉我了?”姜伊问他,“他早就想除掉我了是不是?都是你帮我挡着。姜家已经在你手上,他看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想让你再娶一门更好的婚事是不是?” 她知道的,季申喜欢姜家的钱,却根本看不起她,觉得她们商户女只配为妾,是以再孟子方控制了姜家后他就想直接除掉她了,是孟子方替他挡住了,他不肯休妻,也不肯纳妾,季申为此气得不轻。 是以她天真地以为他心里有她,可到头来,都是她的妄念。她做出那些危险的事,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到底能甘心为她抵挡多少?他的心中到底有没有她。 “你别管。”孟子方心中的不安愈发大,他开始往前走,“你过来跟我回去。” “孟子方!”姜伊的嗓音却忽然拔高,举起手中的匕首逼停他,“你赶我走,是不是因为季申那里你再也顶不住了?你的心中,可曾那么一丁点有我?” “你胡言乱语什么!”孟子方的面色冰冷,整个身子绷得僵硬,“让你走就是让你走,似你这般善妒又能生事之人留着给我生事吗?和离书我都已经写好了,你把匕首放下,给我过来!” “你看看你,”姜伊轻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最后见你一面都要弄出这样的阵仗,我这样了,也听不到一句我想听的,你哪怕骗骗我呢……你总是一回又一回给我希望再让我绝望,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想再猜了。” “孟子方,”姜伊手中的匕首坠落,眼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轮廓,“我放过你。” “姑娘!” “姜伊!” 滚滚江水,浩浩江河,一人落下也不过似一颗小石子透进水中,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孟子方攥着手中那一片衣角,身形一跃毫不犹豫纵身而下。 第90章 一场雪飘飘扬扬, 积雪却并不深, 薄薄的一层雪落在地上,让踩成一滩脏水,湿淋淋地泥泞。 “来。”赵谨克端了最后一盘红烧鱼上桌,伸手将碗筷递到季柔的手边, “这鱼送来新鲜得很, 好就不做鱼都生疏了, 你尝尝味道变了没有。” 季柔举箸夹了一筷子,品味半晌, “你还是做糖醋鲤鱼的手艺最好。” “啧。”赵谨克点头, “那下回就做糖醋鲤鱼。” 季柔又尝了一口,思索回味了会儿又改口, “其实你这红烧鱼也是极好, 比大厨房里的厨子手艺好多了。” “可不是, ”赵谨克乐了,“我这手艺, 当初也是要给一家子烧饭的。” 瞧他得意, 季柔不给他搭腔, 低头用膳,那小小的炕桌摆了三四道菜便有些挤, 她挺着肚子这么坐在床上用膳,其实也没那么舒服。 “外头还下雪吗?”季柔问。 赵谨克答她:“早没了,现在满地湿淋淋的,瞧得人难受的很。” 季柔听着, 也没答话,只夹了一筷子菜。 从码头回来当天夜里,季柔便见了红,到底这么一通折腾又受了惊吓,可幸好不严重,赵谨克开了药便好了,只是这两日却是不好下床了,得躺上几日。 “今儿上元节,一会儿你午觉醒来,吃元宵怎么样?芝麻馅儿的。” 用了膳,下人将东西都收拾了,赵谨克随手拿了本书在手,一面问季柔。 季柔摇了摇头,“想起来腻得慌,不想吃。” “那……”赵谨克想了想,“银耳羹?一会我去做?” “好,”季柔笑得开心,“多放两颗红枣。” 赵谨克点头,翻了书正要给季柔念两段,外头秋娥又进来,禀道:“姑爷,京九让人传话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找……” “谁?” 还是年节里,这么禀报进来的,想来不是要紧人。 “说是……”秋娥望了眼季柔,有些为难,“子方公子。” 赵谨克的眉梢一挑,顿了会儿,“不见。” “京九说……”秋娥努力将京九那满嘴脏话说的委婉,“他不肯走,还想硬闯。” 赵谨克手中的书本“啪”地一合,冷笑:“我不上门去找他算账,他还敢自己送上门来,我可真是待他太客气了。护院呢?都是死的?” “夫君……”季柔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拉了拉,“你便出去一趟看看吧。” 赵谨克没什么好气,孟子方再加上一个姜伊,专和他们过不去,一个跳江一个也跳,怎么不干脆死了干净? “他来能有什么好事,你不会还想帮他吧?” 季柔软软道:“你去看看,能帮便帮一把吧。” 那日姜伊自尽,孟子方跟着也跳下去,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昌安侯府、孟府、姜家都忙着找人,赵谨克谁都不搭理径直将她带走,可过后也传来了消息,孟子方当夜便回来了,却没带着姜伊,都说是死不见尸 但赵谨克断言姜伊肯定被孟子方藏起来了,孟子方前世今生在南边打了多少年水战,前后脚跟着跳的船还会救不到人吗? 赵谨克想起这事儿便觉得可惜得很,当时就应该在暗处布一个弓箭手,给他们俩都补上一箭。 “到底……”季柔扯着他的袖子,“还是故交。” 她与姜伊没什么交情,可与孟子方到底还是这么多年的感情,孟子方能跟着跳下去,便是没有他口中所言的那般无情。 “那去。”赵谨克拗不过季柔的恳求,眉头紧锁,却仍是答应了,“那你睡,我一会儿回来。” 赵谨克这一去,便没这么快回来,孟子发能来找上他,无非也就是为了姜伊,从人救起来到今日已是过去了七日,却还是昏迷不醒,脑子里还有一大块的淤血怎么都散不掉,他手下神医束手无策,眼看着再拖不下去,便叫孟子方来请他过去看看,用赵家家传的金针术去试试。 孟子方藏人的地方倒是不远,就在昌安侯府后巷,跟季申玩了一手灯下黑,赵谨克诊了半晌脉,姜伊的脉搏已是极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赵谨克半晌没有一句话,孟子方等得心急,“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赵谨克一点却是不急,开口却半点不留情,“还剩一口气,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问我怎么样?” 孟子方也没什么好气:“我是问你有没有救。” 赵谨克道:“三成把握。” 孟子方窒住,桃花眸里流光沉浮挣扎,他只有三成的把握,这意味着还是很有可能救不回来。 “救。” 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去找赵谨克,三成把握很少,可他也只剩下这三成的希望了。 “我可没说要救。”赵谨克却站起了身,“赵家也有组训,少于五成的把握不救,免得砸了自己招牌。” “赵谨克!”孟子方怒斥,那是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愤怒,却又无计可施,愤怒过后只剩色厉内荏,最终妥协。 “说你的条件。”孟子方转开眼道。 赵谨克仿佛早有预料,听着那句话唇角很浅的勾了勾,道:“季申的私兵藏在何处。” 季申为人极其谨慎,与谋反一事前期几乎找不到证据,唯一的证据便是他豢养的那些私兵,前世那私兵藏在昌安侯府的地下,而今生……却一点踪迹也无了,不必说是谁的手笔。 “你想知道这个?”孟子方冷笑了一声,“怎么?一边哄着柔儿转过头就想对她娘家下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到底想动手的是谁?”赵谨克反问他,“你怀了什么心你自己心里清楚。” 孟子方将一切替季申掩盖其实去并非为了季申,终有一日他会自己动手,就像前世将昌安侯府送上刑场一样。 他若是想留下季申的命,便不能让孟子方这么再做下去。 “听你这话,莫非你不是乐见其成?”孟子方转过头看向赵谨克,桃花眸中是冰冷的探究,“难不成你想插手?” “季申是阿柔的父亲,我自不会叫她伤心,”赵谨克的目的坦诚,“以姜伊换昌安侯府,你换是不换?” “赵谨克,你……”孟子方的眸底翻起寒涌,刹那似有杀气,可到底压抑了,拂袖冷哼,“我倒是不知你何时成了大善人了,简直荒谬。” 赵谨克不理他的嘲讽,只问:“我只问你,换,还是不换。” 孟子方默住,密室中那一点昏黄油灯跳越,在他微垂的眼眸下投下一大片阴影。 重生归来,他始终试图借赵季两家的宿仇来分化赵谨克与季柔,却又何尝不是借这一点来掩饰他心中的仇恨并不比赵家人心中少, 赵谨克能避能跟他谈释怀,不过是因为他碰不见那些仇恨,可他却不能。 他自重生归来,便是心中有万般计较,却仍不得不先走老路依附与季申手下,看着他故技重施看着旧事重演时,要他如何不恨? 人人都有迈不过去的心魔,而他的,便是季申。 可姜伊…… 孟子方的拳头握紧,犹记得他起死回生狼狈回京倒在京城郊外时醒过来看到的那一张面孔,少女青春靓丽,活波率真,那一瞬心绪纷乱酸涩到叫他刹那失神,他想他这辈子得做件好事,放了这个姑娘,但到底他还是自私地拖她进了深渊。 “你救。” 孟子方落下这两个字,人却转了过身往外头走去,身形背影间,是世事沧桑。 赵谨克侧身打开药箱,一面淡声道:“放过季申又何尝不是放过你自己,你到如今也该知道有些日子求之难得,何不趁此机会顺水推舟,难不成你永远都活不明白。” “收起你这些道理,”孟子方抬手打开暗室的门,“救不活人,一切条件免谈。” 出了暗室,小小的平房内没生炉子,寒气逼人,孟子方踏出屋门,天幕灰蒙一片。 孟子方随意在院中石桌边坐下,墙角一株寒梅正开,暗香隐隐。 孟子方传了一壶酒,铜壶架在那红泥小炉上温着,一缕热烟袅袅升起。孟子方无言望着那烟气儿,脑中不由便想到了赵谨克跟着姜伊找到别院将季柔带走的那一夜。 那夜也是极冷,偏偏月色却极通透明亮,他便坐在那屋顶上看赵谨克带人潜杀进来。 那是他一手建的地盘,为防赵谨克过来这别院中早已聚了他手下所有精锐,就算不能让他有来无回,也能让他绝带不走季柔。 可是在厮杀里他问他,他带走季柔,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要自欺欺人 他听得好笑,反讽他笑话,他与季柔青梅竹马两世不渝,他自欺欺人什么? 他说要是换成三年前那个被他杀了的孟子方说这句话他信,而如今的他说这些,便不值一哂。他说让他扪心自问,他眼下心中对季柔到底只剩下些什么? 当年的孟子方不远千里也要往季柔面前献殷勤,挖空心思装好哥哥讨季柔欢心,如今的他还会筹谋这些吗?他夺季柔不过是因为执念使然。 他问他,倘若他真心为季柔,为何姜伊还能活到现在,早在上次百戏园后他便便动了手,是谁拦下的?倘若季柔现在肯跟他,他会为了季柔除掉姜伊这个祸患吗? 做不到了,既然做不到,何必自欺欺人还摆出这副嘴脸? 他哑口无言。 是以他走了,狼狈而走。 冷风划过,带着几分刺骨湿冷,枝头梅花轻颤,几片花瓣飘零,孟子方伸手用掌心接住,望着那掌心零碎的花瓣,眼眸里清冷幽深。 其实有一些事心底早就都是有所知觉的,只是那世事太过纷扰,他无暇分辨清楚也顾不上这些,便像那枝头花苞,狂风暴雨里他知道他无法静赏花期,也知道他等不到它盛开,是以他从来不看也不想,只能固执地继续守着他的固执,以为他固执的还在固执着。 可三十多岁四十岁的孟子方不会是那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重生回来的孟子方,也不仅仅只是当年的孟子方,岁月从不静止,宿命也从不慈悲。 他到底不同,也相同。 第91章 天冷得让人难以忍受, 入夜的时候飘飘扬扬零零洒洒又落了一些雪, 平房里简陋得厉害,赵谨克施完了针原是要走,却叫孟子方威胁了留下,只好耐着性子在外头等结果, 孟子方陪在暗室里等姜伊醒来,抬眼看着那墙上昏黄的灯影摇晃, 高大的身子像是一座泥塑。 赵谨克说姜伊今夜就能醒来,虽然后脑的淤血没有完全化去, 剩下的却也不大, 他的人也验过了,姜伊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了, 只是能不能如赵谨克说的醒来却是不敢保证, 是以他强硬地拖了赵谨克留下。 交手这么多年, 怎么能想到他与他还能有今日。 孟子方转眸望向床上昏迷的人,他跟着她前后跳下的江, 所以他其实很快便在水里拉住了她, 只是她挣开了。 女人呐, 狠起来也是都是真的狠,那指尖从小臂一直拉到手背, 那么长那么深三条血痕到今日都犹在,滔滔江水那样湍急,她顺着江水被带走,他跟着她追, 这样的时节,这般急流,一个浪头打下来几乎能将人拍晕,多少年他都没尝过这般真正豁出性命的滋味。 可即便他追得紧,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撞上了江中漂浮的木箱……等他终于将失去知觉的她带上岸的时候,她脸上已经青紫,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窒息,他抱着她的手上鲜血混着江水。 伤痕累累性命垂危,那一瞬的悔恨,比他当年看着季柔嫁入靖平侯府还要深刻,毕竟当年他是真的无能为力拗不过形势,而今日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即便是这样…… 孟子方望着姜伊苍白的面容,她还要送她走的。只要让他看到她醒来,只要让他亲眼看到她能无恙…… 只要看过这一眼,他便可继续去做那些事,只要看过这一眼,他死得时候便也可以瞑目了…… 只要看过这一眼。 孟子方的唇角轻勾,桃花眸中似是浸染了一层薄薄水雾,垂落的时候,似是看见姜伊的指尖动了动。 姜伊。 孟子方的眸光一动,却不能确认相信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主子,夫人好像要醒了。”身旁的侍从道。 孟子方站起身看去,便见那紧和气的眼睫似也好像颤了颤,就像那要破茧而出的蝴蝶,孟子方忍不住屏息而待,看着那眼睫挣扎颤动,而后一点一点,缓缓睁开。 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可眼中的光亦缓缓冷却,孟子方转过身睨了侍从一眼,兀自转身离去。 外头,赵谨克负手而立,掌心一支梅花漫不经心。 “醒了?”赵谨克听到动静缓缓转身。 孟子方没说话,很浅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应了。 “既然人醒了,”赵谨克立在夜色里,一声雪色锦缎大氅似月色皎洁。:“之前说好的条件是不是该好好谈谈了?也不枉我等到现在。” 孟子方面上的神色无波无澜,“你想要的,我明日会叫人送到府上。” “那便好。”赵谨克点头,“这样,我也不多留了,告辞。” 赵谨克转过身,夜里的寒风更甚白日,一阵风铺面而来,带起刚刚落在屋檐上的雪子,冰冷地刺骨。 “主子!”有侍从从暗室里出来,慌忙在孟子方耳边耳语一句。 孟子方的面色一变,扬声喊:“赵谨克,你给我站住。” 暗室里的灯火昏暗,却比外头暖和许多。 赵谨克的指尖搭在姜伊的脉上许久,一面望着姜伊那双茫然无知,又惊恐怯懦的眼睛,忽然觉得好笑,问道:“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姜伊看着她,茫然眼中划过思索,好像没有听懂。 赵谨克又换了一种问法:“你几岁了?” 姜伊闻言,眼中的神色好像是懂了,看看赵谨克,又怯怯看了看屋中其他人,嗫喏道:“六……六岁了……” “你这又是什么把戏?”孟子方的身子僵硬,却似能冒出寒气,道:“你不要以为装成这样我就不会把你送走,姜伊我警告趁早省省!” 姜伊看着孟子方那仿佛要吃人的神色,身子下意识缩了缩,怯怯的眼中隐隐有泪花,“你是谁……我要娘……” 厌恶,恐惧,陌生。 孟子方的眸底一颤,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姜伊!”却看到她吓得紧闭的眼眸时蓦地在半空中停下,紧紧握成了拳。 “怎么回事?”孟子方扭头看赵谨克,眼底猩红,“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谨克半分不吃他这套,道:“人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头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成活死人能醒来已是不易,你还想奢求什么?别忘了她脑后还剩一块淤血呢。” 孟子方深吸一口气,“那你……” “治不了。”赵谨克站起身,“能醒来已是极限,那一块淤血在位置极险动不了针,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我与你当初的约定,也不过是救醒她。” 孟子方默然,南方水战那么多年,他自然知道人在水里淹得救了,便是侥幸救活也有可能是个活死人或是痴儿,可是……那是姜伊。 “那难道她便一辈子如此了?” “这我可说不准,说不准哪一天她就自己好了。” 倘若精心救治照顾,几年后或有几分希望,可那是孟子方的女人,就凭她对季柔做的那些事,救她醒来已是极限。 孟子方久久无言,转眸忘了一眼还瑟缩着的姜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蓦地转过头离开。 …… 上元节过,朝中百官复职,衙门里忙忙碌碌,又是一年伊始。 季柔是在正月底的时候生的,那时赵谨克已经三日未去过衙门,防着季柔这边忽然早产便真的早产了。 那一天的阳光极好,季柔原是想到庭中走走,肚子疼得猝不及防,赵谨克一搭脉便知她要临盆,抱着她便进了早已布置好的产室。 三个稳婆是早就请好的,季柔原以为该是叫她们接生赵谨克守着在危急关头帮忙,可到了时候季柔才知道,那三个稳婆不过是赵谨克请着以备不时之需的,接生的他自己。 “别怕,这是第一阵,很快就过去了,放松,按我之前叫你的吸气。” 外头丫头婆子奔忙来去忙着烧水忙着喊人,屋中赵谨克坐在季柔的床边柔声说着,三个稳婆却并排立在屏风边上,只是叫看着,却不让上收,大概她们也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套路,都摸不清赵谨克的章法,具是满面的疑惑。 “疼……”季柔抓着赵谨克的手,额角的碎发已经汗湿,其实现在这疼也不是不可以忍受,那浑身冒出的冷汗,一多半也是因为惧怕和紧张。 赵谨克明明一直说她要到二月里生的,怎么现在就要生了呢。 “我是不是早产了……孩子会不会有事?” 赵谨克拿了巾帕为季柔擦汗,道:“早了十几天而已,不能算是早产,你忘了我和你说的,孩子的胎位已经正过来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季柔的脸色煞白,那是一种仿佛肚子要被劈开的疼,“我怕……” 赵谨克跟她说过,会断断续续疼很久,那时听着不觉得,可真疼上的时候,这样的剧痛,季柔好怕自己熬不过去。 “我在……”赵谨克的背上亦是让冷汗浸湿,却不能叫季柔看出他的紧张,逼着自己镇定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赵谨克紧紧反握住季柔的手,季柔想要说什么,可剧痛却将所有思绪夺走,只能咬紧了牙关忍住,期盼这第一阵的痛赶紧过去。 …… 日头缓缓西移,季柔肚子的痛也一阵长过一阵,除了秋娥进来换水,赵谨克没让任何人进来过,只是自己在屋中陪着季柔,中午的时候趁着季柔不通的间隙,赶忙着喂了季柔几口饭,以免季柔没有力气生下去。 屋外头,有太医在另一间屋子里候着,秋娥就守在门边等着赵谨克随时召唤,京九抱着剑靠在廊下,瞧了秋娥这大半天一直恨不得将耳朵贴上门听里头动静的紧张模样终究是忍不下去,道: “你瞧瞧你这样累不累?里头三个稳婆候着呢,有事公子会唤你的。” “你懂什么!”秋娥瞪他,“姑娘在里面受苦呢,还不知要疼多久,痛的不是你家公子的肚子,你当然不着急。” “嘿。”京九的眉梢一挑,“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家公子不就在里头亲自接生吗?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心里头估计比少夫人还疼呢,叫你编排。” 里头传来痛苦的闷哼声,秋娥听得心疼,没什么好气,也没耐心,道:“不和你斗嘴皮子,姑爷特意喊你进来的,老实守你的门。” “诶……”京九的眉眼动了动,顷刻服软,“别介呀,咱外头等着多没意思,聊聊呗,从青州回京咱俩都好久没唠了,平日里也见不着你,咱这一里一外的……” “聊什么,这当口有什么可聊的。” 秋娥的全身心都在屋里头,赵谨克不让闲人进去,她只送东西的时候能进去一趟,便瞧见了季柔那煞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好似下一刻都不能活了。 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赵谨克虽然医术精湛却从来没帮女人接生过,可偏偏这一回非要亲自动手,也不怕万一出什么纰漏。 “就聊聊,”京九挠了挠脑袋,继续将话说下去,“你今天是不是都二十二了还二十三?” 提及年纪的禁忌,秋娥口气更是不善,瞪他:“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与你何干!” “我就想说,你这年纪,是不是该找个人嫁了?”京九的耳根有些红,眉目间的光有些躲闪,却仍旧逼着自己稳住了抬头挺胸,心一横将话一口气说全了说白了,“比如……我呀。” 秋娥愣住,望着京九一句说不出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咱两年纪相仿……”京九指了指他们俩,“一样大,正好。还是一个府里的,这……也挺好,平日当值都方便……你说……是……是吧。” 秋娥回过神来,脸上猛地飞红,转开头避开去,只觉心中砰砰的,这一刻真想躲到屋里头去。 这……这都什么…… 偏偏眼前人却一点瞧不懂形势,不知女儿心思,抱着剑,好像就抱住了勇气,硬着头皮跟着往下问:“你……你觉着怎么样?” 怎么样个屁,这话是该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吗?秋娥心中像是沸腾了的水,正是纷乱间,屋门突然开了,里头的稳婆出来传话,道:“公子说,准备上催产汤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耗尽,每日新鲜手打,预计下周可以结局~ 第92章 季柔头一胎生, 赵谨克亦头一胎接生, 从早晨到下午,季柔越来越疼,力气亦越来越弱,赵谨克心中亦少了当初那些沉稳与信心, 让人预备了催产汤进来,倒也不是到了非用不可的地步, 只是有备无患心中多加一重安稳。 “姑爷,汤。” 秋娥端了碗进来, 转眼看季柔, 眼眶不由得就一酸,“姑娘……” 赵谨克端了汤, 紧绷着的精神下也不知为何, 下意识便抿了一口到嘴里试温, 回过神正是想还回去的时候,却觉出了那汤中味道有异。 “这汤是谁煮的?都经了谁的手?碰见过谁?” 赵谨克这样问, 秋娥心中自有所觉, 道:“奴婢亲自煮的, 中间……水月来找过奴婢,说代夫人问奴婢姑娘情况如何……” 水月……太后。 赵谨克的眸底生寒, 将药递还给秋娥,“拿出去。” “阿柔……”赵谨克转过身,浑身寒意尽数用力克制收敛,“撑住, 再挺一挺,孩子马上就生了,再忍一忍……” 孩子是在入夜之后生下的,足足折腾了一日,赵谨克将孩子交给秋娥和稳婆收拾,季柔那边就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便忍不住昏睡了过去,赵谨克与稳婆一道将季柔整理干净,抱回了主屋里躺下。 赵谨克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秋娥那里也将孩子收拾好了,赵谨克将那襁褓报入怀中,这才仔细瞧了那孩子的脸一眼,小小红红的,整张脸都皱巴巴的,还不能看出眉眼像谁来,眼睛还闭着睁不太开,那呼吸轻得好像随手一碰就能碎了。 秋娥迟疑着问他:“姑爷,您真的要去……外头冷……没满月的孩子不能见风……” 赵谨克的面目沉冷,“将那件披风给我。” “是。” 夜里很冷,所幸今夜的风不是很大,赵谨克抱着孩子,襁褓牢牢掩护在披风之下,前头有下人挑着灯引路,走得不算快,到源春堂外的时候,院中的灯火果然都还亮着。 赵谨克让人通传了一声,进屋的时候靖平侯和韩氏都坐在上首。 赵谨克抱着孩子跪下,道:“儿子将孩子抱来了,这是咱们赵家的嫡长孙,儿子不敢自专,请父亲母亲为孩子赐名。” 襁褓中的孩子嘤咛着,声音很轻很细,韩氏原是做得四平八稳,可一听见那声音便变了脸色,“你学了这么久的医,难道不知道刚出生的孩子不能见风吗?这是什么时节,你还在晚上抱出来!” 赵谨克没声响,默默挨下了,怀中的孩子哼哼着,赵谨克有些生疏地换了一个姿势抱。 韩氏见着,身子动了动,身长了脖子看那孩子,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转了又转,又烦躁地做回不动。 赵谨克抱着孩子,只道:“请父亲母亲为孩子赐名。” 靖平侯默不作声看着那孩子半晌,有些浑浊了的眼中幽远,不知透过孩子看到了什么,赵谨克便抱着孩子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良久,才听到靖平侯开口道: “你素来有主意,先说说,你想给孩子起名为何?” “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儿子这几个月便阅典籍,偶阅《道德经》,觉着其中‘释’之一字甚好,这孩子又正好生在这冬尽春来之时,正和了这一句冰消瓦解涣然冰释,故而儿子想为孩子取名为赵释。” 赵释,何为释,又释什么? 靖平侯默然不语,眉眼沉肃,望着赵谨克的眸光里仿若有泰山之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初春纵然是冰消瓦解之时,却有春寒比冬寒更甚,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冰消瓦解为时尚早。” 赵谨克亦眉眼平静,道:“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到底春已经来了不是么?既春已到,涣然冰释总归是早晚的事。便是冰冻三尺又有何妨,冬已是过去了,到底不能阻了春来之时万物生机。” 靖平侯的眸光微利,真是要再言,赵谨克手中襁褓中的孩子却又开始哼哼,这个声响,明显是开始哭闹了。 赵谨克低头看了一眼,眉心急不可见的皱了皱,他能哄季柔,可孩子却从来不曾哄过的,不知他哭的缘由,也不知该如何哄他,只是轻轻拍了两下襁褓。 “你把孩子给我。”韩氏终究是看不下去,起身弯腰就上去抱孩子,“才从娘胎里出来就抱出来折腾,你这当爹的可真是狠得下心!” 韩氏从赵谨克手中接孩子,赵谨克自不会拒绝,把孩子送出去,手臂上立刻松快了,继续转头看向靖平侯。 韩氏看着襁褓中孩子张着嘴哭的模样,心都给疼化了,斥道:“也不知道抱的时候知不知道轻重,这孩子的脸这么红,别说是给你路上冻的,你有什么事就不会过些日子孩子满月了再说,才出娘胎就抱出来吹风,要是着凉以后落下些什么可怎么办,你那些医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哎哟……” 韩氏低头看着手里的孩子,心疼地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两天让六叔过来给孩子看看,别有个好歹来,乖……祖母的乖孙儿……” 韩氏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又紧着哄着孩子,抱着孩子原地打圈转着,一句一句地温声哄着。赵谨克和靖平侯一句话也没说,尽听着韩氏哄着孩子,等着孩子渐渐安静了韩氏才做回去,眼角瞥见靖平侯偷偷斜过来的眼神,又起身将孩子递过去。 “这孩子,跟克儿刚生的时候一个模样,就是在这府里好吃好喝养了十个月,生出竟也和克儿当年一样瘦巴巴的,一点都不如别人家孩子的健硕。” “说什么呢,这不也挺好。”靖平侯抱住了孩子低头看,“生出来就胖得跟球似得未必是好事,就跟江阳伯家那孙儿,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是糙命,不是咱们赵家的风骨。” 赵谨克静静听着韩氏和靖平侯你来我往这两三句,一句多嘴的也没有,只等着靖平侯与韩氏说够了,孩子也在那当口闭上眼又睡去了。 “这是长孙,也是你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你的名字当初便是我起的,你自己的孩子,要起什么名便都依你吧。” 靖平侯让侍从将孩子递还给赵谨克,“别再跪着了,早些带着孩子回去吧。” “是。” 赵谨克接过襁褓,襁褓中的孩子呼呼大睡,并不知他自己刚刚帮了自己的父亲什么。 有些事情,得了第一个让步,后头的便也会容易许多。 季柔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赵谨克就守在床边,抱着她又是一番如厕擦身,叫人端了些鸡汤熬的米粥。 还在也没抱去别处,就摇篮就在屋中,赵谨克告诉季柔,孩子的名字定了,就要赵释,是靖平侯和韩氏都同意的名字。 季柔松了一口气,赵谨克那里早就便起好了名字,为什么起这个字什么意思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怕靖平侯和韩氏不同意。 季柔默了默问他催产汤的事,她当时虽疼得要厥过去了,可赵谨克的话她还是听到了,到底她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赵谨克嘱咐她安心养身子,孩子是靖平侯和韩氏承认的长孙,既然生下来了就没人敢害他,她只要专注自己养好身子就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 季柔应了,原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要赵谨克知道她知道就好。 …… 转头百天过去,靖平侯府热热闹闹为孩子办了一个百日宴,百日宴的后一日,赵谨克便带着孩子和季柔进宫,美名其曰带孩子去拜见陛下和赵太后。 那时已是春日,宫中亦是百花盛开的盛景,就似前一年她和赵谨克回京时进宫觐见时一般春光烂漫。 慈宁宫中,小皇帝又长了一岁,比之季柔第一回 见他时又沉稳了不少,规矩了半晌,还是在抱到了孩子时现了原形,一口一个表弟喊着。 “这孩子,倒是像极了你小时候。”赵太后道,丹蔻鲜艳的指尖轻轻扶过自己的额间,似有几分疲乏。小皇帝的余光扫见太后如此,顺势便道: “朕带了几件小玩意儿搁在偏殿里头了,那可都朕小时候最喜欢的,舅母抱着表弟和朕过去看看吧。” 皇帝一开口,哪里有推拒的,季柔看了赵谨克一眼,抱着孩子便先告退了,殿中只剩下太后和赵谨克,两个宫人立在边上,像是没有灵魂的纸人,静静的殿中只能听到赵太后的嗓音幽幽浅浅。 “那孩子像你,却比你当年健硕多了,你生下来的时候三婶奶水不够,你是越饿越瘦,夜里总是哭闹个不停,长得也比别人家的孩子慢多了。” “是,臣也记得,”赵谨克道:“小时候好像总是吃不饱,明明还是官宦人家,可过得都不如平头百姓,每天一张饼子,一年都见不到肉腥味,每日做饭的时候总是闻着别人家的炊烟咽口水。只是这般的苦日子到底是都过去了。” “是啊,你是都过去了,”赵太后低眸望着自己保养德宜的玉手,道:“毕竟你生下来时便已是那种日子,不曾尝过锦衣玉食的味道,往后的日子与你来说都是愈来愈好,不曾知道那从云端坠落泥底,挣扎了整个青春年华才又回去的滋味,明明过一样的日子,心中却是不同的境遇,想头自然也都不一样了。” “只是不管心中如何想,过去的那些事也终究都是过去了,太后娘娘已走到今日的位置,何必再沉迷与过往之事不放呢,往事不可追,追了也无益当下。” “怎能说无益呢?”赵太后的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过往之事,能追回一点便是一点,如此心中的恨才能被偿还。” 赵谨克的面上无波无澜,今时今日这般的情境何其熟悉,赵太后所想所说亦与当年无异,以至于接到那碗去母留子的催产汤后,以至于险些又让季柔徘徊进鬼门关后,他竟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站在这里,不愤怒不质问。 “太后做到如今垂帘听政的位置,也该知道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惯用的手段,当年朝廷西南西北两线开战,平城一战至关重要,若败失了平城之险,那贼寇往后便是势如破竹朝廷再无险可据,季申虽为统帅之一当时也并不在西南督战,故意延缓驰援一事未必是他授意,只是樊成为巴结季申的手段而已,这一点当年当年便先帝便查清楚了。” “可倘若不是季申对赵家明目张胆的打压排挤,樊成又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投其所好呢?这些也都是谁都清楚的事。” 赵太后抚着指间的戒指淡淡反驳,赵谨克无言,这一结便是个死结,樊成早已被千刀万剐,可究其根本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季申当年不管动没动过这个心思,大房的伯父伯母终究是因他的缘故死了。 早就在上辈子便纠缠了一世的仇辩了无数次的理,如今再谈起来除了无力便是厌烦,赵谨克的心中一派冷然,拨开那些注定辨不明白的开门见山,道: “樊成早就死了,樊家满门抄斩,流放在外的那些旁支如今也所剩无几,当年是他定的主意他动的手,这一笔血债也该是还了,至于昌安侯府,臣还是那句话,上一辈的旧仇孰是孰非说不清,不必非要纠缠到不死不休,他的事,臣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可这些都是后话,臣还有一事要问太后,归政一事,不知太后考虑得如何了?” 第93章 殿中刹那静止, 原就极静的殿里针落可闻, 明明早就是深春,却叫人从脚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月前忽然有人上折子踢出归政一事,只是皇帝年纪真的还小,是以并未掀起多大波澜便摁了下去, 却是不想会在眼下被赵谨克重新提及。 “是你。” 赵太后忽然明白,为何无缘无故下头的人会上这样一道折子, 小皇帝十二岁的生辰都还有些日子,还是个真正的孩子, 朝中亦无大事, 竟然会有人在此时提及归政。 “本朝原就没有垂帘听政的先例,当初不过是因为元庸太过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怕他伤及陛下, 也怕当初陛下年幼不曾临朝弹压不住, 才想出垂帘听政一法。 可眼下元庸一党已经肃清,陛下也已临朝第五年, 朝堂应对愈发老练, 便是有不及处也有老臣帮衬, 陛下已能独当一面,着实无需再设太后垂帘听政, 是以臣以为,太后该到了放心归政之时,无需再操心前朝之事。” 赵谨克拱手垂眸,一板一眼, 便似在朝堂上进谏的模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入,如此阵仗一摆,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之外。 “元庸已死,那季申呢?”赵太后的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叫怒意掩饰,“陛下还这样年幼,你难道不知季氏朋党的厉害?还有那个孟子方在陛下身边蛊惑圣心,你怕是迷了心窍,就不管赵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了吗!” 皇帝毕竟是每日临朝听天下事的皇帝,是元氏的皇帝,越大便越有自己的主意,倘若归政,这一颗心未必会向着曾经一心一意帮他的母族,届时赵家还能有今日的权势吗? “赵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不必太后担心,只要殚精竭力谨守臣子本分,赵家的前途便没有什么可叫太后担忧的。” 赵谨克的眉眼语气恭恭敬敬,可说出来的话却并没多少客气,有些话搁折子里写出来还能润色地好听,说什么眼下天下太平请太后颐养天年,但放到此时直接让他说,却是懒得雕饰什么了。 赵太后搁在桌上的手不禁握紧了桌角:“你如此做法你父亲可曾知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撤去垂帘,归政皇帝,此事说来简单,却是将权利交还。 当年有元庸这个宗室掣肘,这份垂帘听政得来的权利其实并不占多少优势,一言一行皆要百般顾忌,可眼下元庸已死,少了这一份桎梏便不一样了,握在手中的都是真正的权势,只要除去了季申,赵家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古外戚擅政都不得善终遗臭万年,倘若真的是为了赵家的基业,太后更当早做决断。赵家永远都是臣,是陛下的臣,太后倘若此时归政退位,在史书工笔下便是一样美名,必流芳百世,万世称颂。” 权势终究是会迷了一个人的眼,当年先帝龙驭上宾,幼帝拿着诏书继位的时候朝冠都戴不稳,下头元庸虎视眈眈,先帝也是料到了,才会在遗诏最后无奈加上那么一笔,险些还叫元庸揪住了这一点说那是先帝病糊涂时写的做不得数,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保住了赵太后垂帘听政的位置。 当年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一介后宫女子临朝,便是赵太后开始时亦是硬着头皮坐在垂帘后,遭了下头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挤兑,这几年来也不知多少的血泪才拿到了今时今日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威势。 尝到过这样的味道,再还回去何其艰难,可那终究不该是她的,不想还,便要培植壮大自己的势力,便终有一日要与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倒戈相向。历来后宫里权势的争斗无非这样的轨迹,那条路他当年随波逐流地走过,而今生,便要它断在这萌芽之处。 “流芳百世,万世称颂……”赵太后喃喃念着,唇角的冷笑嘲讽,“你到底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还是为了那个季家女?” 没了前朝全力给予助力赵太后,也不过是一个困在深宫里的女人罢了,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在那后宫一方天地里翻云覆雨,朝外再伸不出触角去。 赵谨克的眸底微动,却不答,只道:“靖平侯府能从普州回京重新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易,更该感念先帝皇恩浩荡恩泽赵氏,当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懈怠来报效朝廷,辅佐陛下鞠躬尽瘁,而非大权独揽专断擅政,这一些,臣已与家父深谈过,家父亦希望国泰民安,希望这天下能有一位英明睿智威震四海的明君,而非一个能指点天下的太后。” 釜底抽薪,赵太后眼下最大的依仗无非是靖平侯府,可倘若靖平侯府也希望太后归政呢? 当年的靖平侯府与太后一条心,可眼下,不会再是了。 “你这样做,难道不会后悔吗?你这辈子仕途的最高处或许便只剩下将来承爵了。” 历来帝王懂制衡,皇帝若以后不想赵家独大,便不会再给赵家擢升的机会。 “臣不悔。” 赵太后的神色彻底冷了,“出去。” 赵太后如何心性?赵谨克知道,赵太后必是不会这样轻易便放弃,只是有些事情不由得她不放弃。 赵谨克行礼跪安,“臣告退。” …… 日升又月落,养孩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觉间日子便从指间缝里流走了。 孩子满周岁靖平侯府摆宴的时候,季柔只觉得明明昨日好像才生下孩子没多久,一回头竟然都办上周岁宴了。 “我这腰身细回来没有?” 对着镜子穿衣裳的时候,季柔忍不住用手掐着想量自己的腰,去岁刚生下孩子之后不久,因着听了赵谨克的自己喂奶,她每日衣裳穿得宽松,也不曾在饮食上节制。 只是她奶水不足,后来入秋后索性便将孩子交给了乳母喂,她这般断了奶之后偶然试了一件以前的衣裳,竟发觉腰身和胸围那边胖了一大圈,衣裳带子都系不上了,季柔这才觉过味儿来自己的身段没了,暗中想着法儿地想减去身上的肥肉。 秋娥道:“姑娘的身段好着,以前就是瘦,如今虽然不如从前的纤细,丰满了一些瞧着正好是凹凸有致,一点儿都不走样。” “胖了便是胖了,这一年里都不曾好好照过镜子,怕是已经成了黄脸婆还不自知吧。” 季柔有些惆怅,孩子生得辛苦,她这一年里头大多半的时辰都给了孩子了,除了必要的时候跟着韩氏赵谨克出门应酬一两回,也不曾为了散心出府,每日里睁开眼睛送赵谨克出门去衙门,回头便全身心扑将在孩子身上。 纵使府中帮着养育孩子的嬷嬷就有三个,可她到底不能就这么把孩子交出去了自己不管,一来二去便越发脱不开手,那些脂粉首饰铺子都好久不曾去过了,都不知现在京中都时兴些什么。 季柔叹了口气,正是想对镜自怜两句,便见着镜子里赵谨克过来,上来便一把搂住她的腰,低头嗅她身上的香味,道:“怎么,这新作的衣裳是不是很好看,都对着镜子照了半晌了,我让他们像这样的再去做多两套?” 季柔拍了拍赵谨克的手背,“别闹,衣裳都皱了,松开。” 赵谨克不松手,唇就贴在季柔的耳边,以前季柔稚嫩,他不喜欢季柔上妆,可这自生了孩子以后人变得成熟,甫一装扮精致了,真是另有一种风味,那涂得鲜艳的口脂总诱惑着他想上去啃一口。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哪儿不高兴了?是不想去应酬?那一会儿你甭搭理那些人,我和大嫂嫂知会一声,你抱着孩子歇着就是。” “我哪里有不高兴,”季柔道:“今儿是释儿的周岁宴,一会儿还要抓周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哦?” 赵谨克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转眸睨了一眼秋娥,这人愈大,是愈发不容易讲真心话了,敷衍他敷衍地愈发顺手。 秋娥见着,笑道:“姑娘方才是在担忧自己的身段,总觉得自己的腰身胖了,身段走样不好看了怕叫人笑话。” “哪里走样?”赵谨克眸底染了笑意,故意更加贴紧了季柔的耳边,低低道:“我昨儿晚上不才给你量过?哪儿多了一寸少了一寸,我可是门儿清,不都刚刚正好吗?” “你松开,松开!”季柔给他吹得耳边发痒,整张脸都要烧红了,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理了理衣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青天白日这样的话就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了,愈发不知羞耻。 赵谨克摇头失笑,“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脸皮子还是这么薄,我要是不这样,咱们的释儿从哪里来的?” 季柔臊得脸色发红,“不与你说了,我去抱孩子,一会儿还要见沅姐姐呢。” “不急,还早着呢,”赵谨克跟着贴上去,道“让奶娘把孩子先抱去母亲那里,你昨夜不累吗?眯一会儿再出去吧。” “不许你再说。” 季柔抬手捂住他的嘴,一双妙眸眸光水润,似是能滴出水来,娇嗔羞赧招人怜爱,赵谨克心中泛起无限柔情,拉下季柔的手摁住她的脖颈飞快同她唇间啄了一下,“那就不说。” 赵谨克退开一步负手而立,便是正人君子的端方好模样。 周围下人一双双眼睛都瞧着,季柔的脸色绯红,匆忙道:“你一会儿记得亲自把孩子抱到母亲那儿去,我先去前头了。” 说着,飞也似的转身出门去了。 第94章 正月底的天儿, 太阳好的时候便已有了几分春日的味道。 季柔到前头的暖阁里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下人便来通禀说是季沅来了,季柔赶忙让人将季沅请过来,看到季沅脸的时候,季柔不由得便红了眼眶。 “沅姐姐……” 季沅嗔怪道:“瞧你, 哭什么?难道见着我不高兴?” “姐姐受苦了……” 季柔是愧疚的,当年出事的时候她便帮不上什么忙, 后来元庸死后她曾以为季沅可以回来了,毕竟元庸死前就让朝廷废黜了宗室身份不得葬入皇陵了, 海明谦刺杀一事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赵谨克说元庸虽然现在被废, 可当时海明谦刺杀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皇族,他被治罪不是因为元庸, 而是因为刺杀皇族, 哪怕元庸现在罪大恶极被皇室摒弃, 但朝廷却不会因此就为一个会刺杀皇族的人平反免罪,毕竟海明谦被流放也是他的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她问赵谨克难道海明谦和季沅就要这样一直流放下去, 赵谨克告诉她他们会回来的, 海家二房会为他奔忙, 季沅也会想办法求助季家,过程虽然很难, 可这一切也该是他们自己该承受的,而靖平侯府也没有立场出手相助。 他让季柔装作不知,拿出些许财务无妨,官场上斡旋那些事却是免了。 她明明知道有些事, 却一句都不能与她说。 “不过才一年多的光景,一眨眼就过来了,提起来都是小风小浪。”季沅的笑意潇洒,好似什么苦都不值一提,只拉着季柔道:“孩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他出生和满月我都没见着,这回可要让我好好抱抱。” 季柔道:“叫带去他祖母哪儿了。” “那带快我去看看,”季沅笑道,“我可是为我这外甥备了一份大礼的。” 周岁宴办得热闹又隆重,孩子抓周的时候一把便抓住了赵谨克那把佩剑,另一手就抓了靖平侯那只心爱的狼毫,乐得靖平侯当场便忍不住抱起了孩子亲了一口,笑得嘴都快合不拢。 季柔是孩子的生母,这周岁宴上自然不能离孩子太远,总是想着和季沅说说话,却总归说不了多长的时间,这人来人往仆妇成群的热闹地方,便是想说什么体己话也都说不出口了,只有傍晚时季柔送季沅离开时,才又说上了两句。 “原一直是怕你让赵家人欺负受了委屈,今日瞧着,我便是彻底放心了。” 今日那宴上,可见靖平侯和韩氏对那个孩子的重视和喜爱,便是韩氏和季柔看着其实也并未有多少亲厚,可是只要仗着这个孩子,季柔今后在赵家族人里的位置便是稳了。 “姐姐不要总是担心我,也要多想想自己,”季柔转头看着季沅,憋了一日的话总算是说出来了,“这一年多的光景里,姐姐和姐夫……” 赵谨克会和她说一些先知的秘密,却也不会同她说的事无巨细,很多事他并不会同她说,而有些事情她也不好去问赵谨克,特别是旁人的儿女私情。 “都流放了还能怎么着,自然只能都将就着了。”季沅的唇角勾了勾,“便是都忍着呗。” “可姐姐终究是要与姐夫过一辈子的,眼下……总该想着转圜一些。” 温玉纯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季沅又陪着海明谦流放,季柔觉着这共苦过的夫妻情分总该能有些不一样,就算一时越不过温玉纯那份情,可谁也越不过季沅陪海明谦流放过这一道相互扶持同甘共苦的夫妻恩情。 季沅不是全然没有筹码。 “谁说我要与他过一辈子。”季沅却道,那嗓音清脆利落,云淡风轻地不像话,“我忍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忍下去的。” “你……”季柔听得心中一惊,“姐姐莫非是想要……” 季沅转头望了她一眼,眼眸里有笑,几分狡黠,却并不是玩笑。 季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诧,“既然姐姐要与他和离,当初又何必陪他去流放?” 既然要和离,为何不早和离,那时海明谦为了一介官妓闹出那等事,叫海家倒了霉不说,季沅也成了全程的笑话,倘若季沅那时要和离,没有人会说她的不是。 而她却陪着海明谦去流放,她总以为,季沅其实对海明谦还是有两分情的。 “当年联姻虽然是互惠互利,可其实季家从海家手里得到的远比海家从季家得到的多得多,海家只是明面上好像高攀了季家这门亲戚,实则根本没捞着什么,反而是咱们季家……” “海明谦出事虽然是他活该,可咱们季家当时那翻脸不认人的模样也着实是理亏……我不喜欢欠人家的,好像咱么季家人就是占完了便宜就走似的,故而我才陪着他去了。” “现在我捞了他回来了,就算是还了他的。” “姐姐自己想清楚了便好,和离便就和离吧,总比过得不快活强。” 倘若不是见识过海明谦同季沅的态度,不知季沅海明谦温玉纯之间的官司,或许她眼下不会说出这一句话来,而且从小到大季沅总是最有主意的,她那一句和离也必不是因为冲动,必是思虑周全了才会同她说出来。 既然季沅已经都想好了,她自不会多劝什么,有些事情断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姐姐想过那以后要如何吗?”季柔问她。 “我在京郊还有一处庄子,虽然不大,倒是能做个富余的地主……”季沅同季柔随口说着将来的畅想,这么缓缓走着,眼瞧着离得大门越来越近。 “你不必再送,都到这儿了,我自己出去就是。”季沅停下脚步道。 季柔浅笑道“都到这儿了,我多走两步又如何……” 季沅道:“我可听着赵谨克方才嘱咐了,让你早些回院子里去歇着,你也是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听他说呢……” 季柔正要说上赵谨克两句,抬眼余光便见着后头路上有人大步而来,是元蕊。 “郡主。” 季柔和季沅都见了一礼。 “是嫂嫂啊。”元蕊招呼了一声,可明显心绪有些不宁,又走得急,脸色便有些不自然。 季柔不禁问:“郡主可是有什么急事?” 元蕊笑了笑,脸色便平和了下来,道:“哪里有,只是有些累了,想着早些回府去。” “哦。” 季柔应了一声,元蕊素来不怎么在靖平侯府里住,要走也不奇怪,便给让了路,道:“今日是忙碌了,郡主既然累了便早些回去吧。” 元蕊点了下走,便擦身走了,只是脚步依旧匆忙。 季柔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依旧缓缓同季沅走着,一路送着季沅到了府门口。 “好了,”季沅拍了拍季柔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再送就要同我回去了,我都回来了,又不是以后不见了,何必这样依依不舍的让人笑话。” 季柔笑了笑,“那姐姐保重,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来寻我。” “知道,哪里能忘了你,以前都是我给你出头,现在可是能等着你来报答我了。” 季沅笑着,红唇恣意洒脱,海府的马车瞧见人缓缓过来,那车帘打起,海明谦已经在里面了,正从里头望出来看过来。 季沅睨一眼,眼底冰冷,同季柔却笑得灿烂,道:“走了。” “姐姐慢走。” 季柔点了点头,目送着季沅上车离开,真是转身要回去,抬眼就就见赵谨修从府里头快步跑出来,飞奔而来匆匆忙忙,丝毫没了往日里稳重君子的风范,只是见着了季柔在前头,停下来有些潦草地见了一礼。 “二嫂嫂……” “三弟怎么这样急,可是……”季柔想起了刚刚过去的元蕊,“要去寻郡主?” 赵谨修的脸不红气不喘,只眉眼间漏出了几分焦急,却是像赵谨克一般无论何时都能稳住那一脸的端方,道:“是了,有些要事要寻郡主,失礼了,还望嫂嫂不要怪罪。” 季柔自然不敢耽搁他,道:“既然有要事,三弟便快去吧。” “是。”赵谨修沉稳应了,一转过身却立马迈开了大步,两三步跨出府门外,拉了马过来便翻身而上,策马去了。 已是傍晚,街面上的人稀落了不少,策马奔出去不算太远,便可远远见着前头那辆走着的马车,赵谨克一扬马鞭赶马紧追上去,越过那马车面前骤然勒停,便叫自己横在了街面中央,逼得马车不得不停下来。 “吁!” 车夫赶忙一拉缰绳将马车停下来,赵谨修已是下马,几步上前径直越上了马车。 “你来做什么!下去!” 元蕊劈头盖脸的呵斥声斥上来,赵谨修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倒是转头同她那侍女道:“你出去。” “你凭什么让我的人出去,你给我出去!”元蕊直指便叱骂,还嫌不够,顺手抄了手边的茶盏就要朝赵谨修扔过来。 赵谨修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了巧劲指节在那穴位上一顶,便迫地元蕊松了力道,叫那茶盏安稳落在他手里接住。 “出去。”赵谨修睨了那侍女一眼,冷得吓人,“莫要让我说第三遍。” 那侍女不敢违拗,只能默然出去,元蕊抬腿就一脚踢在赵谨修的小腿上,“你放肆!” 赵谨修吃痛,皱了皱眉眉,越未松开她的手,“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回院中等我。” “我要回也是回我自己的郡主府,”元蕊扬着下颌,满身的盛气凌人:“我堂堂宗室郡主凭什么听你的,你莫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你又闹的什么脾气?”赵谨修的语气不善,却是尽力压抑住了,沉声道:“之前不是好好的?你就不能跟二嫂学学,有话就说,别动不动就甩脸子,你叫人怎么猜?” 元蕊冷笑:“我是没有二嫂静婉的好脾气,你以为你就像你二哥吗?你二哥多敢作敢为,又多洁身自好,不像你!当年没胆子说妥协就妥协了,回过头还念念不忘,你是不是还想重燃旧梦?你恶不恶心!” “你又胡言乱语什么!”赵谨修到底是没摁捺住,素来的好修养破了功,怒斥道:“什么旧梦重燃,哪里来的旧梦,你一日日到底给我编排了多少大戏?什么阿珊不阿珊的,从来就没有过,你想知道能不能好好问问我,别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 元蕊用力挣了挣被抓着的手腕,却是挣脱不得,气急之下索性双手都猛地朝赵谨修身上推,一面骂道:“少拿花言巧语哄骗我,你以为我是瞎了还是傻的?你当我刚才没看见吗!你给我滚出去!” “元蕊!” 赵谨修给她推打地没办法,女人发起疯打人来不用些真功夫倒是制不住,可他却岂能真动手,混乱里,赵谨修索性反身欺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拉过来,低下头一吻封唇。 “唔……”元蕊浑身一僵,霎时没了动静。 第95章 季柔回了院子里的时候, 天幕还未完全落下, 院子里几个下人来去,正在准备点灯。进了屋门,便见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背对着站在那儿,听到动静回过身来, 手上还轻轻拍着抱在怀中的襁褓,同季柔摇了摇头, 示意噤声。 季柔会意,轻手轻脚走到赵谨克身边, 在他身边低头看孩子, 襁褓里的孩子睫毛轻轻颤着,正是将睡未睡之时。 秋娥在季柔耳边轻声道:“哄了有一会儿了, 就是不肯睡呢。” 季柔笑了笑, 抬头同赵谨克道:“给我?” 赵谨克点了点头, 伸手便要递,季柔小心接过怀里来, 孩子受了惊扰, 很低地哼哼了一声。 “是娘亲。”季柔压低了嗓音柔声道, 接过抱稳了,低头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睡了。” 赵谨克瞧着,动了动抱得发酸了的手臂,在桌旁坐下,就这会儿手腕子都拍酸了。 季柔一面轻轻哼着歌谣, 只是稍微拍了两下,没多时孩子便彻底睡熟了过去,交给奶娘抱走。 “我可真是白养了他一年,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赵谨克手里握着茶盏,有时候就是不得不服,娘就是比爹管用。 “可不是,”季柔笑道:“好歹是我疼了一天才生出来的,受了这么大的罪,怎么都得更向着我一些才公平。” “是,”赵谨克给季柔倒茶,“向着你,我和他都向着你。” 季柔捧着茶盏低头笑了,唇瓣轻轻抿着,丰润水莹地诱人。 赵谨克忍不住凑上去,道:“释儿眼下也大了,交给乳母照看就很好,你也松松手,改明儿咱们去乡下的庄子里住两天?” “那也得将孩子带去,”季柔道,“你没瞧见他多粘我吗,没得多哭闹。” “你离他几天不就好了?他这样日日黏着你也并非是好事,总归早晚要松开手。” 孩子黏父母固然招人心疼招人喜欢,却也不是什么好事,季柔日日让孩子绑的死死的,瞧着便累。 “可我舍不得……你瞧他哭得……一听他哭我便狠不下心……” 孩子哭起来的声音便好像在撕亲娘的心,她哪里能不管? “你可是怕我慈母多败儿?” 赵谨克摇头,“我这儿收拾纨绔子弟的招可多的是,才一岁的小娃娃可不怕你纵他,我只是心疼你。你不还想生个女儿吗?第一个就这么丢不开手,第二个生出来可怎么了得?” “我倒是想再要一个,你可愿?” 说起这个,季柔就有些埋怨,以前说得好好的,要凑一对儿女双全,可生下了第一个之后再提,赵谨克一回都没再应过……也不给她那个机会。 赵谨克闻言,果然撤开目光,“我以前可不知生养孩子的苦累,等三年以后,要是你还想,咱们再提。” 季柔轻轻瞪了他一眼,赵谨克只是笑。 下人准备着开始上晚膳,季柔瞧着那一样样杯盘摆开,一道道菜肴上桌,不知觉便走了神。 赵谨克起先只是睨了她几眼,后头瞧着桌上的菜都上齐了季柔还没有反应,不禁出声道:“怎么,方才和季沅聊了什么?现在还想呢?” 季柔叫赵谨克问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这事既然季沅打算做了,天下都知道是早晚的事,便道:“沅姐姐打算与海公子和离。” 和离。 赵谨克的眸光微闪,似有刹那的怔愣,转而却若无其事,“哦,是吗。” 季柔点了点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赵谨克瞧着,伸手为季柔布菜,一面随口问道:“这可不是小事,你劝过她没有?” “没有。”季柔摇头,“沅姐姐素来冷静,这事既然要做了,必然是思虑周全。况且她与海公子之间……我也劝不出口。” 想想她和海明谦之间也算是同甘共苦过,放眼整个京城,能这样毅然陪着夫君去流放的女子有几个?而今好不容易回来却又决然和离…… 看似潇洒,却又何其悲哀。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的确不必多劝。”赵谨克笑了笑,彻底掩盖了眸底的那两分思量,给季柔夹菜,“吃饭吧。” 几场湿冷的春雨连绵,倒春寒冷得比严冬更甚,赵谨克原打算带季柔到庄子上住一阵的事儿也没法儿只能先搁置了。 又是一夜的冷风冷雨后,季柔晨起正与赵谨克用早膳,便听外头的下人来报,说是天恩寺里的人来报,说是昨夜供奉牌位的殿宇一角坍塌,压坏温玉纯的牌位,是以特来禀报重新做牌位挪牌位的事。 季柔闻言沉吟了会儿,道:“备车吧,一会儿我去一趟。” 牌位摔坏了不是小事,得叫亲人过去重新立,说不得还得重做一场法事。温家的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就算有幸存的季柔也不知道,季柔虽不是温玉纯的亲人,可那牌位一开始就是季柔受了季沅的嘱咐过去立的,天恩寺的人也自然只能找她了。 “这天雨虽然停了,但山路湿滑,你去做什么?”赵谨克原不想说什么,可一听季柔要去,免不了就要阻止,“你这非亲非故的,让下面人去走一趟不就是了。” “这是沅姐姐当时嘱托给我的,既然我应了,自当尽心尽力。” 说来叫人不敢置信,季沅对温玉纯的感情是一种莫名的特殊,不然当时也不会特意嘱托她去天恩寺立牌位。原本这件事自季沅回来大可交还给她,却听说季沅要与海明谦和离。如此一来,眼下她要是往季沅跟前再去说这件事便是尴尬,也不妥。 “况且我眼下也不好同沅姐姐提及这事,反正多走这一趟也是无妨。” 赵谨克却是不想允,“你不是要管释儿吗?这来来回回,不怕释儿找不到娘大哭大闹了?” 这天气,雨就算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下,又湿又冷的天为得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门去,还要上山路,他可不放心季柔去的。 季柔道:“我尽量快去快回,一会儿我先去哄哄他,等他睡熟了我再走。” 赵谨克默了默,听出来季柔这是一定要去了,略一思索,道:“你别去了,我替你去,下午衙门没什么事,我替你走一趟安排,快马来回,也不费多少功夫。” 季柔盛粥的手一顿,“你替我去?” 赵谨克无奈道:“我拦不住你,只好替你去了,怎么,还不放心我?” 这倒是……好像有哪里不妥,可既然赵谨克都这么说了,却也行 季柔摇了摇头,“哪里能不放心你,便只有麻烦你了。” 雨后的山上湿冷地要命,赵谨克打马上山到了天恩寺,利落给温玉纯在另一座偏殿内坐了新的牌位,出了银子做法事,又捐了足足的香油钱,耐着性子与大和尚讲了两句佛法,正是敷衍寒暄着让人送着往外走时,一出那殿门,便瞧见了在檐下收伞的海明谦。 京九瞧了眼外头那淅淅沥沥的雨点子,有些无奈又有些惆怅,“公子,又下雨了呢。” “赵侍中。” 海明谦也看见了赵谨克,规规矩矩拱手一礼。 海明谦刚通了门路回京,官复原职也比赵谨克差了一大截,赵谨克是实实在在的上官。 “海兄不必客气,你我怎么说也是连襟,兄弟相称极可。”赵谨克笑了笑,不拿着架子便平易近人许多,“就这天气,海兄怎么也来寺里了,可是有什么事?” 海明谦低眉敛目,一身青衫几分落拓,道:“听说故人的牌位坐在这里,我过来看看。” 赵谨克闻言,心中了然,径直道:“可是温姑娘?” 海明谦眉眼一动,几分惊诧,赵谨克笑着解释道:“这些日子雨水多,寺中一座供奉牌位的殿宇塌了一角,带累了温姑娘的牌位,内子知道了原想亲自过来为温姑娘重新立一座牌位,我瞧着这天山路不好走,便代劳了这一趟。” 海明谦的眉心微皱,似有疑惑难解,“这牌位……是尊夫人所立……” “哪里,”赵谨克故意道,“这牌位也是柔儿受她二姐姐所托来代为所立,海兄难道不知道吗?” 海明谦的脸色茫然,“我……不知。” 温玉纯的牌位立在天恩寺,还是季沅同他吵架时说的,当时她说她的牌位立在天恩寺,让他有生之年能回京城可以去看看,却没有说那牌位是她叫人立的。 赵谨克瞧着海明谦的脸色,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似的,继续道: “只怪当时元庸太过狠辣,尊夫人求徐因兰想法子将温姑娘的尸身带出来的时候已是让元庸挫骨扬灰了,所带出来的也不过生前一两样首饰罢了,要避元庸的耳目也不好里衣冠冢,只能暗中立个牌位也不敢声张,都无人知晓来祭拜。” 赵谨克这么说着,就看着海明谦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便转开了话锋,道:“这外头雨大,我也不好下山,天寒地冻的,海兄不如与我一道喝一盏热茶?” 海明谦整个人都有些神思恍惚,听着赵谨克这么说也没转过弯来找什么理由推拒,更没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点了点头便应了。 赵谨克给京九使了一个眼色,叫大和尚带路,开了一件禅房进去。 第96章 茗香袅袅, 红泥小炉烹着一壶茶水, 禅房里的东西简陋,茶叶都是寺里自己种的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倒出来茶汤的色泽当时清亮。 赵谨克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微苦带着涩, 比之寻常日子在外头喝的差得远了,却也能说是别有一番风味。 赵谨克随口与海明谦闲扯了两句朝廷里的公事, 又说了几句流放的日子。 海明谦当时流放其实是去服的徭役,修桥铺路清理河渠, 挖矿采石什么苦做什么, 还有了上顿没下顿,动辄打骂, 似海明谦这种流放去的更是看官甚严, 何况他当时得罪的还是元庸。 就算海家和季家都出手打点过了, 却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能保证不被押送的兵卒弄死已是不易, 季沅跟着去那一路怕是也打点了一路, 就算到了地方, 这银钱打点的事情怕是也停不下来。 “还是要多谢赵兄出手相助,在下先以茶代酒敬赵兄一杯, 来日若有机会,定涌泉相报。” 海明谦郑重举起杯盏与赵谨克敬了一个。 赵谨克也没推拒,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比起尊夫人千里迢迢随你去这一份情义, 我这些根本不足挂齿。” 虽然嘴上同季柔说着海明谦之事他不会出手相助去扭转什么,可想到海明谦将来也是尚书台的顶梁柱,也曾与他有那十几年的同朝为官的情谊,他多少得小施恩惠来提前结一结交情,叫海明谦提前回来了几个月,却是不想他不过这心念一动,倒是换了个海明谦季沅和离的结果来。 前世他可记得清楚,海明谦与季沅之间可是没有这一出的,虽不记得听说过他与季沅如何琴瑟和鸣如何好,但当年海家夫人治家有方的贤名他可是听过的。 他就起了那么一点点私心,难不成又要改天换地? “她……的确与旁的女子不同。” 听着赵谨克又提及季沅,海明谦的眉眼不由就黯了黯,“只可惜她嫁错了人。” “哦?”赵谨克装作不知,“此话怎讲?” 海明谦将杯盏中的苦茶一口咽下,嘴里浓重的苦涩不由叫他皱了皱眉,“温家倾覆一事想必赵兄也清楚,何必明知故问呢。” “海兄是说当年温秉玄进谏一事?”赵谨克道。 “温伯父一生忠义,却叫季氏党羽坑害地抄家流放,温伯父更是自尽狱中……季家害得温家家破人亡,玉纯被充为官妓……赵兄可知我有多恨季家?” 赵谨克低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盏,淡淡道:“倘若说恨,海兄可有我们靖平侯府与季家来的更加恩怨深重?” 海明谦的眸光微动,抬眸便见着赵谨克的唇角带着轻笑,微垂的眸中点点柔光如水,他道: “可柔儿嫁入府中之后,我却依旧待她如珠如玉,敬她是我的妻子,满京城皆知我宠她护她,便是赵氏族人也不能期她分毫。海兄是不是也觉着我这是耽与美色,忘了祖辈的仇怨了?” 赵家和季家那些仇满京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与季柔的感情愈好,外头也不是没有传言过他背宗忘祖,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从来不管罢了。 海明谦转开眼,虽他从不说人是非,可心中于赵谨克这一点也的确没法理解也不认同,只回避道:“赵兄宽宏大量摒弃前嫌,这份肚量旁人的确难以企及。” 赵谨克唇角勾了一下,几分哂然,“对昌安侯府我素来不会手软,倒也担不起宽宏大量摒弃前嫌,终归我早晚还是要与季申做一个了断的。” “那赵兄如今还能与尊夫人之间……”海明谦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唇角勉强溢出一抹笑,却是带着几分嘲讽,“赵兄难道不恨吗?” 日日对着仇人的女儿,与仇人的女儿朝夕相处,难道不恨吗? “恨什么?”赵谨克笑得云淡风轻,“当年赵家和季家祖辈相争,起因不过是在朝堂上政见有所相左,说白了就是党争,无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罢了。也不是恃强凌弱,也没有谁为了什么歹念强取豪夺,更没有什么身不由已之说,都是争名夺利之事,倘若都是好相与想安稳度日的,便也不会掺进那漩涡里。” “既是身在其中,为了什么的都好,钱还是权,还是黎民苍生青史留名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利’,那便该明白成败自负,落子无悔与人无尤,成是你自己的,败便是技不如人。” “是不甘愤懑也好,或是同归于尽不为瓦全还是卧薪尝胆东山再起都可以,唯一不该的,便是生出些无谓的恨来固步自封,来伤害一些不该伤害的人。” 赵谨克的话说的隐晦,既是在说赵家季家的恩怨,也是在影射温秉玄和海明谦。饱读诗书聪慧如海明谦,自也听得出赵谨克的弦外之意。 “何为不该?” “当年先帝龙驭宾天,季申乃托孤三大辅政之一,可谓权势滔天,温秉玄不过小小太学祭酒,上折子之前便该想到结果,可是他还是上了。那时陛下刚刚即位元庸虎视眈眈,倘若真是为了朝廷的大义之士如何会在那时上折子弹劾季申,为的还是些旧年旧事?岂非是给朝廷出难题,是在为难陛下?” “如此哗众取宠之事,在我看来无非是在卖直取忠罢了,温秉玄的确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个有学之士,也两袖清风不入党争,可就是因他不入党争却还要在那时掺上一脚,他死在季氏党羽的手里一点都不冤枉,不仅自己愚蠢之极,还连累了家人。” 海明谦手中的杯盏猛地一顿,愠怒道:“你不要忘了温伯父当年也是你的先生,与你有传道授业之恩!你怎能如此诋毁与他!” “那又何如?”赵谨克的言辞却愈发犀利,眼里眸光隐隐的气势逼人,“他能治学,能论写诗词文章,可他却不懂朝堂!你若是恨毒了季氏,当年便不该同意联姻,若真有这么恨,便该思量如何扳倒季申而不是将一腔愤懑倾泻在一个女子身上,温氏陷落她一个女子可有所涉?你这恨莫名其妙,非君子所为。” 到底是没能置身事外,他原不想插手旁人家的事,不过是因他的缘故使得海明谦与季沅要和离才打算提点两句,海明谦那些想不明白跨不过去的坎也该等他自己想明白了跨过去,只是海明谦与曾经的他又何其相似? 他也曾在恨与不恨之间左右摇摆来回挣扎过,他也曾固步自封伤人伤己过,今日的海明谦又何尝不是昨日的他,而今日的他看着还是昨日的海明谦,唏嘘之外更是生出了几分怒其不争。 怎么就不能早一些想明白呢?人生这一辈子何其短暂要经历的沧桑却何其多,早晚有一日会发现这一些恨根本无足轻重,而失去的却永远都失去了,永远无法再找回来。 “你……你懂什么……” 海明谦的眼中有狼狈,赵谨克的那一番话在他心中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一段言论这一种思路,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好似离经叛道,却又字字在理无懈可击。 他不想听不想信,心底里却又已经信了。 赵谨克的眉眼冷峻,冲动之下他说的有些多了,交浅言深,可话已至此也不怕再多说一句:“听说季沅要与你和离,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赵谨克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径直便离开了禅房,外头的雨丝渐弱,披了蓑衣便打马下山了。禅房中海明谦默然静坐,跟随来的小厮往屋中探头探脑了两回都不敢进去打扰,直到外头的雨水彻底停了才敢进去问道: “公子,雨停了,咱们今儿还要不要祭拜?” 似如梦初醒,海明谦望着手边早已没了烟气的茶盏,再看这昏暗禅房,缓缓站起身来。 “走,去上一柱清香。”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和离,我估计要和离大半章,我终究没能在这周五之前结局。 第97章 天色阴暗, 刚过了正月不久的日子, 白昼原本就还不长,碰见这样阴雨的天气,天暗得尤其的快。 赵谨克早已回府与季柔交差抱着孩子逗玩许久之后,海明谦才进了城中, 阴了一整日的天色将暗未暗之际,海府中的灯已经差不多都点亮了。 回了那院中, 打了帘子便有一阵极淡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混着一股子暖气, 叫人浑身的寒气都在刹那溶解。 海明谦抬头, 便见着立在屋中的季沅,一身素色的锦袄清淡雅致, 雪白的狐皮坎肩更衬出了一种脱俗清丽, 却不是燕居之服, 像是准备着要出门。 海明谦问她:“这么晚了,你是要上哪里去?” 季沅却没答, 只是道:“我下午让人去衙门里找你了, 听说你往天恩寺去了, 是去看她了?” 海明谦的眉心几不可见皱了一下,平淡移开目光, 也不答她,“你往衙门里寻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季沅的眉眼亦淡然无波,甚至还有几分柔软亲切, “我昨日听你身边的聚墨说,你今日下午衙门里能得闲,是以我昨日还与你提过一句,想你今日下午早回来一步,我有事与你讲,你忘了?” 海明谦想了想,隐约里记得,似乎是有这样一件事,聚墨应该知道,怎么没提醒他? 海明谦有些理亏,心中亦莫名起了股烦躁,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聚墨,却不言,只是到桌前坐下,伸手到了一杯茶。 “忘了也无妨。” 这般静默不言仿若当她不存在的事季沅早已习惯,也早已不会因着他这般冷待无视而怒气冲冲,缓步上前道:“你现在回来也不算晚,总归人还是回来了。” 海明谦的眉梢动了一下,不是很想听季沅提往事,开口道:“叫人传晚膳吧,现在也不算早了。” 季沅闻言,转头睇了一眼屋中侍候的丫鬟,“那就传吧。”却也伸手,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信笺。 那信笺有些旧了,甚至也不平整,有些皱巴巴的,可见曾在人手中□□过。 “这个给你。”季沅道。 “这什么?”海明谦皱眉睨了一眼,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却没接。 “和离书。”季沅的语调淡然寻常,难得竟还有两分和顺,帮他将信笺展开摊在他的手边,指了指上头的一处字,“你瞧瞧,我已将我的名字写上去了。” 海明谦低眸,却惊觉那和离书上的字迹熟悉,而那落款之处,竟也写着他的名字。 “你哪里来的……”海明谦一把抄起那信笺,正是要质问季沅从哪儿找了人来仿冒他的字迹,可望着这手中信笺却是越瞧越熟悉。 “这是你自己亲手写的,你忘了?”季沅柔声解释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这些年里你写了三回和离书,虽然我都没签,却都收起来了,这一封是你新婚那夜给我的。” 季沅的唇角浅浅勾了勾,似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有些无奈,“每次你写了我不签,你一生气就把两份都扔给我也不管。还有那几封我也收着,不过我想和离书一份便也够了,便挑了这一封给你。” 海明谦望着手中的和离书,记忆在那一瞬被季沅统统挑起,看着那信笺上那一行行的字,当年的他写这一封和离书时是怒极的吧。 温氏一族倾覆,他娶亲的日子竟也是温玉纯被充为官妓游街的日子,迎亲回来的路上与她游街的花车在路口狭路相逢交错而过,而他和她却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腔的痛苦愤恨都在新婚当夜倾泻在纸上,倾泻在了季沅的身上。 “为什么是这一封?”海明谦道。 季沅的眉眼柔软,是海明谦从来没有见过的和气,从前他们不是争吵便是冷言冷语,从来都没有过好脸色,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沅,就连这嗓音都这样婉转。 “这一门亲事本来就是交易,你要娶的人原也不是我,是以你在新婚当也便给我和离书倒也是你应当的。我签下这一份给你,便当我们在成亲那一日便和离了吧,这几年来互利互助,虽然谈不上朋友,就当是个同盟。” “同盟?”海明谦品着这两个字,也笑了一声,“是以眼下你打算断了盟约?” “季家与海家的盟约不早就断了吗?”季沅笑了笑,似是在嗔怪海明谦怎么如此迟钝,“说来季家和海家联姻这些年,到底是海家吃亏了些,这我也知道。你那时出事,虽然是你自己活该,可季家那时撒手不管坐地起价也的确很不应当。我这人素来不喜欢欠别人太多,所以你流放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想着欠你的尽力还你。” “那你觉得,这些便能还够了?”海明谦唇角的弧度有些嘲讽,“你到底知不知道季家往海家身上掏了多少东西?” “自然是不够的,我尽力还的不过是我那一份。”季沅极有耐心地讲着,仿佛是在对一个疑惑的孩子讲着道理。 “海府虽富裕,可你们没分家,五房的人都挤在一个府中,还有来借住的那些个表亲远亲,你祖母看着我的身份让我嫁过来便帮着做管家媳妇,你可知夹在你家那些叔伯婶子之间做人有多难,好几次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我瞧着你们二房给长房压着着实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我咬咬牙替你们挺住了,一边却还得受着你母亲埋怨我太强势不讨她儿子喜欢,还没有生养。可她也不想想她这宝贝儿子都在想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季家当时能出手帮你,也是我拼着与季家决裂,威胁我父亲去求二叔他才答应的,否则你以为季家在有了姜家这门姻亲以后还会在乎你爹娘那些银钱,我可是把我的后路都赔给你了。” “还有其三,” 季沅同海明谦扬了扬手指,眉眼间有些飞扬,便是努力柔软平稳,说到这却是越说越显了平日的凌厉: “这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你这京城里的贵公子哥儿吟诗作对写文章倒是厉害,其实四体不勤五谷 不分,没了锦衣玉食下人服侍,连韭菜和葱都分不清楚,你还偏偏一副端着你那副文人傲骨,连两句圆滑话都不会讲,要是没有我跟在你后面善后,你怕是熬不了一个月就死了,我对你这怎么着也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了。” “其四,便是我现在给你的这封和离书。海家和季家这门联姻已是没了意义,你也不喜欢我,我便将这海家少夫人的位置还给你。好歹你们海家的世家门面还在,你也官复原职,再择一门亲事也不是难事。就算你一时还放不下温姑娘,可你再娶回来的姑娘总归比我顺眼,也省得你母亲成日念叨你们二房的香火。” “如此,”季沅顿了顿,抬眸看着他的眼中清亮坦荡,“我季沅能还你的便都还你了。” 都……还了吗? 海明谦听着季沅说完,低头将手中的和离书放回桌上,眉目间无波无澜,好像依旧是平静的。 季沅说了这么多,他好像却没什么可说的,他想了又想,也什么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你今后……打算如何?” “我在京郊还有一处庄子,是当时没能典当掉的,倒是正好落脚。说起这个……”季沅的唇角牵了一下,“我那些嫁妆大半当时都典当了换成银钱给你打点了,倒也不剩下多少了,除了这一处庄子,其余的我也不带走了,就当是这几年在你们家吃穿用度的花销,东西我也收拾好了,就是两箱子衣裳,可没夹带你们海家的财帛,一会儿你可以叫嬷嬷察验。” “至于外头的风言风语你也不必担忧,只当是你休了我也无妨,反正我搬去京郊以后也不会怎么回来,说不定京郊也不会住多久,旁人如何说法我都不在乎。你也不必担忧我改嫁叫你们海家面上无光,我便是要嫁也不会故意大张旗鼓,这些我都省得,你只管放心。” 季沅一句一句同他交代着,从头到尾神色语调都稀松平常,比起他每次提和离时的怒发冲冠恨意滔天,季沅好似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末尾抬手招了招,秋容拎着收拾好的包袱快步到季沅身旁,便已是临行。 平淡无波一气呵成,甚至连一场正式的告别都算不上,却毫无余地没有留下一丝转圜之机,那样温柔的一刀,却斩断了这五年多的日日夜夜亦斩断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干净利落。 “这天色不早了,我一会儿还要出城去。我都说完了,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季沅望着海明谦,那笑灿烂飞扬,那眉眼还是一如当年,可好像却又不一样了。 海明谦有些出神,他记得从前的季沅好像总是染着鲜艳的红唇,一脸的妆容精致,明艳得像是太阳光,还有那总是拿在手中的团扇,每回同他冷嘲热讽针锋相对时,那团扇一扇一扇地看着真是讨厌极了。 可这些都没有了。 那时是因为流放日子清苦,这些日子回京了,却也没有了,季沅还是那般素净的装束,再也没有那些富丽堂皇华贵招眼的打扮了,也不在有与他的口舌之争,就像现在……海明谦才发现,好像季沅连发髻上的钗环都没了,往日那些繁复的点缀,只剩下一支银簪。 “海公子。” 季沅有些疑惑又有些催促地望着默不作声的海明谦,却一声海公子出口,从此相逢不相识。 “没有。”海明谦转开眸。 “那我便告辞了,保重。” 季沅轻笑,低眸完完整整同他行了一礼,自成亲她从不曾同他见过什么礼,这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 帘子挑起,下人端着食盒进来开始准备摆膳,季沅往旁退了两步让给她们进来,而后转过身,秋容为她重新打起帘子,踏出了屋门。 外头带着湿意的寒气扑面而来,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天上只有很淡的光了,可是季沅的脚步却不曾停下,秋容为她撑开伞,主仆两人相扶持着靠在一起走着。 来时宾客满堂红绸铺地,去时悄然无声阴雨霏霏。 这一场大戏,这一段联姻的使命,是是非非恩怨情仇,由此叫她一手拉下了幕布。 “公子?” 屋中,摆完了膳的丫鬟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静坐着许久一下不曾动弹的海明谦,却还是不见他动静,不由眸光微微一转,便瞧见了那搁在桌上的信笺,和离书三个惹眼瞩目。 “公子!” 丫鬟一惊,吓得忙跪了下来。 “她是不是早就准备着离开了?”海明谦问着。 吵吵闹闹磕磕绊绊过了这么些年,他开始以为总归会是他在哪一回争吵之后彻底与她和离,后来他知道和离不了便也不再提,死了心打算与她做一对怨偶互相折磨一辈子,再然后他都忘了要分开这一件事,却是她在今日拿出了和离书。 赵谨克都知道她要和离的心,所以她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吧?可他日日同她在一起却丝毫没有察觉,或许是有感觉了异样,他却不曾留心。 “奴婢不知……”下头跪着的丫鬟慌张摇着头,少夫人和公子和离,这样大的事…… “这个……”海明谦动了,摊开的手掌里躺着一只漂亮的胭脂盒子,海明谦望着,还记得方才他从胭脂铺中挑它出来的时候掌柜的说的那些话,这是京中女子眼下最喜欢的胭脂。 最喜欢的啊…… 海明谦握紧了那胭脂盒子,一句“给你罢”像是刀割,拉扯着心叫他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他不想放,他真的不想放……海明谦深吸一口气,突然胸口那里好像空了一块,有汹涌的痛顷刻间翻涌出心口,疼得他的手都发颤。 “去放到……少夫人的妆奁里去。”他道,“去放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小穗儿”的地雷,么么哒~ 和离了一章,写出了番外的感觉……海明谦他就是天天在作死,终于踩进自己的挖的坑里作死了的人物~ 第98章 四月春浓, 赵释终于开口叫了第一声爹爹, 赵谨克抱着儿子怔愣了良久。 季柔怀孕时不觉,亲手接生出他的时候也不觉,这一年多的养育哄逗也好似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只觉得屋中多了一口人, 平日里又生出了一件事来忙碌,可直到听赵释这一声含含混混的“爹爹”, 才真正感觉到他已经是一个父亲。 “这个总算是开口了,可担心死我了。” 虽然第一声喊得不是娘, 季柔那里却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总听说谁家的孩子一岁还是一岁不到就会说话了,她也成日抱着孩子教他说话, 可就是一点儿没结果, 这心中难免暗暗开始担忧, 眼下可终于好了。 “再叫一声爹爹给娘听听?”季柔哄着孩子,一面指着赵谨克, 一个字一个字道:“爹爹。” 孩子看着季柔的脸, 小嘴一咧笑得开心, “喋……喋喋……” “哎哟。”季柔真是开心坏了,却一面嗔怪地看了赵谨克一眼, 道:“你瞧瞧,孩子果然还是喜欢你,我成日陪着他都不开口叫我一声娘,你就抱他一会儿, 他就会唤爹爹了。” “的确是我捡了便宜了,不过这也没法子。”赵谨克抱着儿子,眉梢同季柔轻轻一挑,“承让了?” 季柔瞧着笑了,不轻不重朝他身上拍了一下,孩子眼瞧着季柔的动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也照样学着季柔,甩手往赵谨克身上轻轻来了一下,正好拍在他的下颌上, 季柔瞧得愣住,然后掩唇大笑。 “这是要造反?”赵谨克捏住儿子的小手低头佯怒瞪他,却只换来了儿子咯咯咯笑得更加开心。 “臭小子。”赵谨克经不住失笑出来,同季柔道:“这还不是向着你?都知道帮他娘亲欺负他爹了!” “这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季柔转过身坐下,“你自己也说了,向着我是应该的。” “是,都是应该的。”赵谨克跟着抱着孩子坐下,一面低头解恨地捏了捏儿子的鼻尖,“小混球。” “你别掐他,掐坏了!”季柔自然是瞧不过眼,赵谨克到底也是拿剑的手,别给孩子弄疼了。 “行,不动他。”赵谨克依言松手,把孩子立着抱起来,虚虚站在他腿上,“你向着你娘,你娘护着你,如今就你爹没人向着没人疼了,都欺负我。” “你胡说什么。”季柔又气又好笑,“谁欺负你了,不都是你欺负我。” “那你过来,”赵谨克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让我欺负欺负。” “才不来。” 季柔的脸颊倏地就有些泛红,拿手中团扇半掩的面,赵谨克摇头嗟叹,“这人可真不如从前乖巧黏人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挂在我身上的。” 季柔真羞得想斥他,可到底也从他这三不五时的浑话里练出来了,给他将话题转移了道: “今日三妹妹那里传信过来,说是有喜了,改明儿我和大嫂嫂得一道去看看她。” “好事,”赵谨克拿拨浪鼓逗着孩子,道:“记得备一份厚礼。” “还有沅姐姐那儿,我打算明儿去看看她。” 季沅和离已经有些时日了,这消息还是隐蔽地很,海家那里也不知什么想法,根本没有风声传出来,也只有他们几个知情人而已。 “那就去瞧瞧。”赵谨克把孩子交给乳母抱走,腿上就空了出来,又拍了拍腿,同季柔招手,“过来。” 季柔这回倒是顺从,起身过去坐下,一面问他:“你说海家那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不声不响的,难道是海家不想放人? 赵谨克抱住季柔的腰身,这生养过的身子比从前更加柔软丰满,抱这大的可比刚刚那个小的顺手多了,他道:“大概是有些人想明白了一些事,却又没有完全都想明白。” 他那日虽然冲动之下与海明谦说了很多,可有些道理到底是非经历难以明白的,就似他曾真正站到过那个顶点,见过各种各样的尔虞我诈,太过明白人心,是以看很多事都明白通透了许多。 就好似这温秉玄之事,如今有多少人在称颂他的清风明月刚正不阿,民间甚至给他编成了话本子,简直是要成名垂青史的忠臣直臣了,当年他也这么认为过。可等他慢慢再经历过再见过事回头再看,似温秉玄这般人物搁到他手中也一样杀。 但这些也是他之后才领会的道理,海明谦到底还年岁尚轻没有经历过,就算与他讲明白了一时他也回不过味来,何况那日他才发善心提点了他,当日回去季沅便和离了,可见有些事的确拦不住。 “你又与我打什么机锋?” 什么明白一些又没有完全明白的,季柔一句都没听懂。 “没有。”赵谨克下颌一抬头往前凑,“亲一口?重点儿的。” 季柔躲开脸,“不要……” …… 季柔转天去看了季沅,季沅的庄子在京郊,位置并不算怎么好,地方也不大,却胜在清静,关起门来便像是一处隐居避世的世外桃源。 季沅卸下了绫罗绸缎离开了那珠围翠绕,却仍旧是那个季沅,更好的季沅。季柔同季沅一道推石磨磨了豆子,跟着庄子里的老妪一道学着酿酒酿酱油,只闲谈着便过去了一日,不舍得走也不想走夜路,只好叫人回去报信,自己在季沅处住了一日,第二日还想着流连的时候,赵谨克已是让京九等在了门口,只好与季沅告别回京。 “释儿昨日怎么样,有没有哭?” 回去的路上,季柔忍不住问京九孩子的事,她一日未回心中最记挂的就是孩子了。 京九嘴里吊着跟草坐在外头赶着马车,淡淡道:“小公子好得很,只是公子昨日不怎么好。” “他怎么不好?” 京九悠悠道:“昨日等得晚今日起得早,瞧着精神不怎么样,公子说他孤枕难眠所以才派属下过来务必请少夫人回去呢,否则今夜就更难熬了。” 季柔失笑,反将军他,“你是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我把秋娥带走了,你自己心里着急吧。” “姑娘。”秋娥听着,羞赧地唤了她一身,要拉着季柔回去坐好。 “嘿嘿。”京九在外头笑,“少夫人明察秋毫。” 马车缓缓进了京城,季柔忽然想起有一副给孩子打的金镯子到了该取的时候了,便叫京九往那金器铺子里去绕了绕,取了镯子出来的时候却正巧迎面遇上个熟悉的人。 “胭姐姐。” 季胭却好像未瞧见季柔,径直要从她身边路过,季柔主动开口喊了她。 季胭这才回过神回头,看清了季柔,笑了笑,“原来是柔儿啊。” “胭姐姐这是急着要往哪里去,我就在你面前你都没瞧见我。” 季胭笑着,她与季柔季沅年纪都差得远,眼下已是三十好几的妇人了,只是家中有周同来那样的丈夫还有那护短的婆婆,这么多年的磋磨眉目间早已没了什么生气,瞧着比实际的年岁都好像要大上几岁。 她道:“我能往哪里去,回府罢了,这上年岁人都不如从前灵敏了,都没瞧见你,你这是来……” “之前给孩子打了副金镯子今日顺道来取。”季柔道,“这孩子的东西总是添置不够,这镯子的图样是他爹以前亲手画的,我就想让人打出来。” “是吗?” 季胭闻言眸底亮了一下,为人母亲的,一说到孩子事总是特别有兴致,季柔也抬手打开了手中的锦盒,将那做工精巧的小镯子拿出来, “这些如意祥云的纹路就是他爹自己画的。” “我瞧瞧。” 小小的金镯子精巧可爱,季胭忍不住便伸手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就属妹夫心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着给凌儿打上一副呢,他那副镯子就是个素圈儿,这么些年了我还存着呢,想着以后传给他的孩儿。” “都是男孩儿,弄这些花样也没有意思,夫君原也不想打出来的,是我瞧着那图样就这么闲置了可惜才让人做了,小孩子长得快,这一副镯子也不知能戴多久。” “这怎么说,”季胭将镯子还给季柔,“留着以后偶尔拿出来看看也是好的呀。” “姐姐说的是,释儿刚生下来时那第一副襁褓我还留着呢。”季柔说起这个眼中便是无限柔情,想起那已经装了满满一箱的东西,赵谨克还总是嫌弃她来着。 “我府中也留着好些凌儿小时候的东西。”季胭也叫季柔勾着想起了些什么,唇角的笑意柔柔的,却又顿了顿,忽然消散了大半。 “瞧我,该走了,府中还有事儿等着我呢,这就先告辞了,咱们下回见着了再叙。” 季柔也没虚留讲什么场面话,既然季胭如此说了,便道:“我也要回府了,那姐姐慢走。” “好。” …… 季柔回了府中进了门,赵谨克竟已是在屋中待着抱孩子了,手中的孩子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面“喋喋、喋喋”不停叫着。 “释儿。”一天一夜没见,季柔见着孩子亲,上去便将孩子抱进了怀里,“释儿乖不乖,想不想娘亲呀?” 孩子咧嘴笑着,笑得嘴角口水湿哒哒的,季柔低头便是狠狠一亲。 赵谨克在一旁凉凉道:“他想不想可不一定,小孩子忘性大,估摸都快忘了你是谁了。” 季柔知道他这是心理不舒服了,抱着孩子便凑上去,抬头往他的唇角飞快啄了一下。 “我昨日里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只是舍不得你沅姐姐是吧?”赵谨克将她没说完的话补上,“我不让京九去接你,我看你今日也未必肯回来。” “就这一回。” 季柔凑近他,撒娇,赵谨克下意识伸出手想揽她的腰身,却让季柔将孩子塞到了怀中。 “你做什么?”赵谨克一点也不想抱这小的。 季柔拿了锦盒出来,道:“你瞧,我给孩子打的新镯子,就是你画的那个。” “你还真去了。” 赵谨克无奈笑了笑,顺手接过镯子来瞧了瞧成品的模样,指尖抚过镯子上的纹路,当时他画图样时就是为的个好看,图样画得繁复,做起来可是个费力的精细活儿。 赵谨克将镯子凑近了细细瞧着这雕工手艺,原不过是想看看那金器点师傅的手艺功力,却是不想鼻尖略过了一缕若有似无的酸涩味道。 赵谨克凑近一闻,脸色不由得冷了冷,扬声道:“拿盆水来!” “怎么?”季柔一愣。 赵谨克将孩子转手给乳母抱着,下人很快将水端来,赵谨克拉着季柔在水盆里仔细清洗这手指,搓地季柔的手都疼了。 “再去换一盆。”赵谨克道。 “到底怎么了?”季柔叫赵谨克弄有些害怕。 “有毒。”赵谨克的面色沉冷,问季柔,“从你拿到镯子,给人碰过没有?” “没有啊……”季柔下意识答了一句,却忽然想到了季胭,“从店里出来的时候碰见了胭姐姐,聊了两句,我就把镯子给她看了。” 季柔望着赵谨克,“不会是她的……” “也的确没道理。”赵谨克听着也觉得没可能,若是季胭,这根本就是没道理的事情,而且这毒是口服是立即毙命的剧毒不错,光戴着未必会很有效,倘若有人起了心思也不会用这种毒。 赵谨克安慰季柔,“你别怕,我叫人去查。” “嗯。” …… 给孩子的镯子里竟然有毒,叫季柔忧心地一晚上都没睡好,释儿是赵家的嫡长孙,从出世起便是众星拱月,靖平侯更是疼爱有加,赵家人按道理不敢对孩子下手,可不是赵家人外面的事她便想不到了,最坏的结果便是季家人。 倘若查出来是季家的主意,她今后又要如何自处? 季柔担心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都神情恍惚,赵谨克安慰了半晌,用早膳的时候外头来了消息,却是季胭那里的,说是周家长子周同来昨儿夜里猝死了,对外说是得的急病死了,可人却是从妾室的床下抬下来的,应该是马上风。 赵谨克眸底的光波了一下,却是吩咐叫人偷偷去验尸。 “难道……” 季柔也想到了,昨日季胭行色匆匆,莫非是因为…… 赵谨克拍了拍季柔的手背,“叫人一查便知,安心在家里,有了结果我回来告诉你。” “好。” 夕阳淡薄,赵谨克那里的消息来得很快,午时不到的时候便简单传了信过来让季柔放心,季柔等到赵谨克傍晚从外头回来,还是忍不住问他: “真的是……” “是,”赵谨克道:“同一种毒,此毒虽不是无色无味,却能让人的死状同马上风类似,你那大姐姐花了大功夫从黑市弄来这种药,你昨儿遇见她便是她取了药回去,她怕是不知情,所以碰了镯子。” “大姐姐她怎么敢……”季柔的心中简直惊涛骇浪,“她那样良善的人……” 季胭那个性子与季沅完全不同,素来是温婉善良的,可嫁到了那周家,这性子便是成了懦弱可欺了,多少次那周同来做了过分的事,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连着季申都气得要做主为季胭和离另择良婿可季胭还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甚至还回护周家几分。 她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做出毒杀亲夫的事情? “你可知你父亲在南边的兵权在前些日子的时候上缴了?”赵谨克道。 “嗯。” 季柔点了点头,赵谨克其实一直在对付昌安侯府,想着将季氏一族的权利架空,这一年多来她大哥二哥官职遭贬,季家屡屡受制,季柔知道这是赵谨克和孟子方做了交换,他们好像是联手了。 可这些她都没有过问,因为赵谨克答应过她绝不会死人。 赵谨克提点她:“之前周家是不是一直忌惮昌安侯府,后来又叫季沅使计扣押了名下产业为制约是以这几年来都老实听话?” 季柔明白了,“你是说……” 昌安侯府开始失势,季沅先流放后和海家和离必然也再控制不住周家。 “你是说他们又故态复萌,所以……”季胭便动了杀心。 “你不仁我不义,一不做二不休。”赵谨克悠悠道:“兔子急了还咬人,老实人一旦狠起来也是极狠的。” “可万一……她就不怕吗?” 季胭从来没有杀过人,倘若此事被周家人发现呢?周家岂会善罢甘休? “听说周家老太太这些年来身子不大好,年前中风还没好利索,眼下又叫一刺激,还有……你那大姐姐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他可是周家的长子嫡孙,趁着现在季家还没真失势……” 赵谨克的话点到为止,“你放心,尾巴我已经替你大姐姐扫干净了。” “那……”季柔抬手拉住赵谨克的袖子,“又叫你操心了。” “都是一家人,举手之劳的事。”赵谨克一手揽住季柔的腰,“回屋,这事儿过去了,别想了。” “嗯。” 夕阳落下,微风吹过树梢,悄无声息。季柔的日子还是那般平静过着,平日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教养教养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听也不管。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又是一年严冬,数九寒天里冷风呼啸而过,那一日昌安侯府里传来了噩耗,王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着,明天应该是结局,九九归一,正好~ 第99章 白色的灵幡在寒风中飘荡, 阖府缟素。跳动的火焰将纸钱燃为灰烬, 飞灰浮动。 灵堂前来吊唁的人并不算多,季氏党羽连连遭贬,昌安侯府前脚才被缴了南方的兵权,后脚便办了丧事, 多少平添一股潦倒萧瑟之意。 虽还有孟子方这个手握大权的继子,可谁都知道眼下孟子方和季家的关系早已大不如前, 季家那被缴下的兵权转头就到了孟子方的手里,明眼人一瞧就明白的事。 大树还没倒, 猢狲便先散了, 人人都在观望之中,却也明白昌安侯府这回恐怕大势已去。 赵谨克陪着季柔过来, 季柔伏在堂前哭得泣不成声, 赵谨克纵她哭了一会, 终究是把人揽进了怀中安慰: “好了,别哭了, 你母亲这一走也是解脱了, 那般活着也是一种折磨。” 他当年为王氏号脉的时候便早已看出来的结果, 只是当年没有告诉季柔这般残忍的事。其实换做有些人怕是宁愿早早死了也不愿如王氏那般生不如死地活着,只不过是王氏放心不下季柔罢了。 季柔生下孩子之后, 他也有让人偷偷将季柔和孩子的消息传给王氏,不过是让她走时更安心罢了。 “我没有娘了……” 季柔的头埋在赵谨克的胸膛里,那一双眼睛早已在来的路上就哭得通红。 “你还有我,还有释儿。” 两世为人过尽千帆, 生死别离那些事早已看轻,除了他舍不下的季柔,其余人事他其实都看得很淡,有一些悲伤亦难以达到心底,来这一趟只是他不忍心季柔罢了。 季柔没有回应,只是哭,在赵谨克的怀中肩旁轻轻颤抖着。 她终究是失去母亲了,那年王氏病重赵谨克陪她回门,她却还未来得及与王氏说上一句话便被姜伊掳走,错过了那一次机会。到底她还是如当年王氏说的一般,从此再不相见。 灵堂里面除了些下人,守着的人并不多,姜氏从角落里望着哭泣的季柔,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匣子道季柔跟前,道:“这是你母亲留下来嘱咐要传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吧。” 季柔抬起头来,姜伊一身缟素,眉目还是温婉的,却少了一份往里的亲近,多事一份疏离冷淡。 刘嬷嬷的事之后,她和季柔那点情分也就断了。 季柔捧过匣子,她知道那是王氏放在妆台上的匣子,是她外祖母传给王氏的东西。 “父亲呢?”季柔问,按理季申这时该守在灵堂,她也该拜见他,却是不曾看到他的人影。 “老爷身子不好,在里屋休息,”姜氏淡淡道:“他嘱咐过了,让你不必拜见他,你已是出嫁女,吊唁完了自去就是。” 季柔的心中一凉,她到底是听到这句话了。 她出嫁这些年季申虽从不曾记挂她,昌安侯府大小诸事亦不曾有她,可见着面了终究还有表面功夫,可如今,到底是说出来了。 她果然是从嫁出门那一日便被彻底抛弃了,或许更早,从定亲时她便已不再是季家人,这偌大的昌安侯府除了王氏,可曾还记得有她这个人呢? “劳烦姜夫人了,”赵谨克抱紧季柔,“夫人且去忙,我们自便就是,不会劳烦夫人。” 姜氏没再说什么,自行转身便去了,季柔捧着匣子靠在赵谨克的怀中,眼前是王氏的灵位棺椁,那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 早已察觉被人抛弃是一回事,真正当面被抛弃的时候又是另一种感觉。 赵谨克陪着季柔跪了许久,在外头又来了季氏族人吊唁的时候顺势带着季柔离开,上了靖平侯府的马车回府去。 季柔整个人都呆呆愣愣的,赵谨克送了季柔回到府门外,撩起车窗帘子,可以瞧见早已候在靖平侯府外宫里准备传旨的那一队人马仪仗。 赵谨克带着季柔下了马车,却没有送她进门,柔声嘱咐:“我还有一件重要公事,等办完了马上回来,你回到屋里什么也别管,先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就回来了,嗯?” 季柔浑浑噩噩,却也认得出来等在府门外的是宫里的人,为首的内侍手中捧的乃是圣旨。季柔隐隐察觉了什么,捧紧了手中的匣子,“嗯。” “好好睡一觉。”赵谨克的指尖拂过季柔的脸颊,“今日过后就什么都过去了,等我回来。” 轻轻吻上季柔的额头,赵谨克松开季柔,“秋娥,送少夫人回屋休息,仔细照顾。” “是。” 赵谨克目送着季柔跨进府门,转身便跨上京九牵过来的马,扬鞭打马,“走!” 快马原路返回,赵谨克一马当先,京九和传旨太监的马紧随其后,身后一队禁卫跑步跟随,再回到昌安侯府门前也不过一刻钟光景,只是与方才离开时的门可罗雀不同,眼前的昌安侯府门外已围满了兵甲。 赵谨克的眉心一皱,京九已经打马上前,呵问道:“你们是谁,是谁让你们来的!” 有校尉上来答:“我等乃城防营官兵,奉孟将军之命前来围剿反贼!” 京九愣了一下,竟然是孟子方。 孟子方早前为从季家手中夺走城防营的兵权已将中护军之位交了出来,虽暂时接了南边的兵符,但不影响城防营还在他手中。 而此时他突然带兵过来围府说要剿灭反贼……赵谨克端掉季申私兵的事连宫里都不知详情,他这一出难道是要取季申性命? 京九斥道:“赵侍中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这……”校尉犹豫,“将军有命,反贼狡猾未免串通逃罪,谁都不得入内。” “你此话何意!可是污蔑侍中也有谋反之意!” 京九猛地拔剑,原只是想威吓威吓,却不想赵谨克哪里已然提前拔剑下马,一脚踹开了那校尉,高举圣旨:“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圣旨在前如陛下亲临,还不速速跪下行礼都是想造反吗!还不让开,倘若再有阻拦,以谋反罪论处格杀勿论,让开!” “是……”那校尉跪下,身后一众兵甲亦一齐跪下,赵谨克快步往前命人打开大门,长驱直入。 …… 那边门外赵谨克去而复返威吓着人才疏通了道路,侯府之内季申的院中却已是经历完一场血洗,孟子方没带城防营的人进院,进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士,与季家暗卫一番交手,院中一片血腥味道弥漫。 “你可想过会有今日?”孟子方的长剑架上季申的脖颈,白衣染血,肩膀上还有一道口上淌着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裳,可他丝毫没有在意。 季申一身素服,鸡皮鹤发,下垂的眼睑似乎都要睁不开来,可眼中的精光半分不减,“养的狼崽子长大了,终于知道反咬一口了。” 姜氏的发髻有些散乱,经历了方才那一阵围府的惊慌和厮杀,那些端庄稳重早已被丢到了一边。 她想冲过来,可是孟子方的人将她拦住了,她只能喊:“子方你疯了,你快把剑放下,他是可你的父亲!” 季柏和季达让剑架住了脖子帮了手压跪在地上,跟着姜氏拼力地喊着:“哥,你有什么冲我来你放开父亲,哥!” “父亲?”孟子方玩味着这两个字,“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父亲,我亲爹都没听我喊两声,可你有一日把我当你儿子吗?” “生恩养恩,倘若不是你喊的这一声父亲,你以为你还能是今时今日的你吗?”季申淡然反问:“你若在孟家不如一根草芥。” “是啊,我若在孟家的确什么都得不到,”孟子方笑着,剑身却猛地一挺:“可你给我的这一些就是我想要的吗?” “你从小就将我当成死士培养,我三岁便进了你的死士营习武,十岁就开始出任务,你让我给你卖了多少命?你跟我提养恩?” 孟子方呵呵笑着,桃花眸中流光潋滟,“不过这些账我也不跟你算,到底我这一身本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你带在身边的亲生儿子拍马都追不上,但你为什么要用柔儿来骗我?” 孟子方问他,“你为什么要装作默许将她嫁给我的样子?” 曾经那个少年人为了能娶到那个姑娘,用尽全力为她的父亲效力,小心翼翼地讨好,可那个姑娘却因为她父亲的权衡轻易被定亲给了别人。少年很失望,可姑娘的父亲告诉他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会在姑娘及笄前将婚事取消。 少年信了,为了能在将来配得上那个姑娘,少年人毅然领命去了疆场,事事争先,为了军功舍生忘死,可等来的却是姑娘在京城成亲的消息,少年人拼着触犯军法赶回了京城,却只见十里红妆。 可那个姑娘的父亲还是与少年人说,那是形势所迫,他终有一日会接姑娘回来的。 少年依旧信了,他全心全意相信着,可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于那少年不想再等了,他决定自己出手,却等来了那姑娘给的最后一击。 终于他才幡然醒悟。 多可笑。 从他情窦初开,十几年的青春年华十几年的感情竟一直被人当做手中控制他的筹码利用。他们拿姑娘当成一个诱饵,吊着他走的诱饵,而他却盯着这个诱饵对这个诱饵越陷越深越来越渴望,从执念到魔障,刻入骨髓魂灵,最终用了一辈子来追逐沉迷这个魔障,疯狂、偏执,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也死在了他的魔障里。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哪怕叫他重来一回,却终究绕不开这宿命,眼睁睁看着他想要得到仍旧毁在了他的手中。 若非是他派来的人紧跟着他,那日他又岂会在那般情形下还对姜伊冷言相待叫她绝望跳江?弄得姜伊如今那副模样。 季申道:“人总要有些奔头,你本性散漫甚至懦弱根本成不了大事,倘若不是给了你一个奔头,你岂能脱胎换骨逼自己坐上今日的位置?” “呵呵。”孟子方笑出了声,那一道飞溅在面上的血痕衬的他妖娆邪肆,多冠冕堂皇的话啊。 孟子方手中的剑身抽动,在季申的脖颈上轻轻摩擦着,“说得真好,说得我真想再信了你呢。” “孟子方!”姜氏厉声呼喊道:“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忘恩负义,想想要是没有他何来今日的你,你已经背叛了他,你不能一错再错!倘若你今日杀了你父亲,我也不活了!” “好呀。” 姜氏呼喊着,原以为能将自己当筹码,却不想孟子方扭过头来一声“好呀”应得干脆利落,不由怔住。 “你要陪他去就去,到了地下,兴许我那早死的亲爹还等着你,你说不定也可以同他讲讲,你是怎么看着他对我好的。” 孟子方的嗓音幽凉,那一双惑人的桃花眸中光彩愈发飞扬,仿佛是一种被压抑到绝望的疯狂终于渐渐失去了桎梏。 “你说他为我好,那他愿意对季柏季达和我一样好吗?你愿意让他们去死士营愿意他们的手染上那肮脏的血吗?还是你愿意将他们放到最前线去让他们搏命?你愿意吗,他会这样做吗?你们不会。” 孟子方语调悠然,可眼中却冷到了极致,母亲这两个字曾经是他在这个府中唯一的寄托和依靠,他以为那里会永远温暖,可从来都没有过,都是假的。 “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水里火里生生死死,你嘴上永远说的好听,可你从来没在乎过,你高高兴兴将我送进死士营里,你只会告诫我要为他卖命为季家鞠躬尽瘁让我报答季家的养育之恩,你只会问我为什么做得还不够好。” “你那么了解他,你难道会不知道他默许我和柔儿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可你从头至尾袖手旁观,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你只想你自己能在他面前站稳脚跟。” “你的儿子从来只有季柏和季达,何必如今在我这里演什么母子戏码,我现在不想取你性命,可你要去死我也不会拦着,你要是不死就安静一些,我今日只取他一人性命。他死了不要紧,起码季柏季达还能接着让你颐养天年。” 孟子方没什么多的耐心与姜氏多讲,说的这些不过是同她揭开那些母慈子孝的伪装,连控诉的意思都没有,有些痛的前世就已经痛得麻木了。 “多说无益,废话连篇说得我也累。”孟子方转过头继续同季申道:“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比我明白,你是要我动手送你一程,还是你自己伸头……”孟子方将剑锋贴紧他的脖颈,“往上一抹?” “父亲!”季柏大喊,“不要啊父亲!” “哥!”季达大喊,奋力挣扎着要往前:“你不要!你放了父亲吧哥!你要杀就杀我!哥!” “老爷……”姜氏无力跪下。 那一声声凄厉,孟子方仿若未闻,冰冷的眸中只有畅快,季申一动不动地同他对视着,似是蛰伏的猛兽,便是虎落平阳亦不输王者风范。 “看来……”孟子方的手腕轻动,眸中是渐起的杀气,“是要我亲自动手了?” “孟子方!” 一枚铜钱忽然从横里飞射而来,身旁跟随的死士眼疾手快为孟子方挡下这一下,“铮”地一声刺耳。 “孟子方你疯了!”赵谨克冲入院中,京九与院中的死士交手清理出道路,一队禁军跟着冲进来飞速将院中包围,形势翻转, “来得可真快。”孟子发勾唇冷笑,“碍事。” “孟子方,陛下的圣旨已经下了,封季申为太傅!”赵谨克呵斥道:“你眼下若是杀了他,便是刺杀朝廷命官,无论你位居何职陛下如何信赖你,都是要偿命的!” “圣旨是来了,那你来得及宣旨吗?”孟子方反问他,带着一种恶意的玩弄,“你猜猜是我的剑快,还是你把那一篇长篇大论念完快?” “你放肆!” 赵谨克的眉目冷峻,这一年多的光景所有的计划都按着他的计划一步步走了,甚至连季申谋反的罪证都抹得一干二净,他原本以为姜伊那事之后孟子方的心思变了,可到头来却在这里等着他。 “你难道想死!”赵谨克冷声问他:“你还没死够吗?你以为我不宣旨你就没事吗!” 就算宫里都容不下季申恨不得他去死,可他到底是四朝老臣又是辅弼之臣,表面功夫还是要有的,没抓到谋反的实证总归还是荣养,但要是一旦有人动了手反倒打了朝廷的脸,朝廷绝不会轻饶。。 “了无遗憾,”孟子方轻轻笑了笑,“这回肯定死得瞑目。” “那阿柔呢?你杀了他父亲!” 孟子方笑得轻松,凉凉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急什么。” “那姜伊呢?”赵谨克又问。 孟子方唇角的笑纹淡了淡,却笑得更灿烂,“那只有……来时再给她当牛做马了。” 话音未落,孟子方手中的长剑扬起。 “住手!”赵谨克大惊出手上去阻截,可到底鞭长莫及。 这般千钧一发之时,这般将要覆水难收之际,却是忽然来的那一声清脆的“孟哥哥”生生收住了他落下的长剑。 孟子方倏然转头身子微偏,斜里寒光一闪一支袖剑便也偏射进了他的肩膀之上。赵谨克身形一动就想上前救人,拉住了季申。 孟子方飞快反手一剑便刺入季申胸口,可到底肩膀受伤松了力道,季申也给赵谨克扯地身子偏了。孟子方这一件刺得微偏也不深,却终究是将剑尖没入了他的身子,只要再一用力仍旧可以毙命。 但赵谨克没能再动,因着孟子方手下的死士也将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孟哥哥!” 紫红色的身影让禁卫军拦住,只能在外头看着孟子方受伤惊慌呼喊,赵谨克扭头瞥见那人影,眼神示意禁军放人,那人便像是一只小鸟,飞一样就扑到了孟子方的身旁,看着孟子方白衣上一道道的血痕还有那肩上的新伤霎时眼泪汪汪,“你受伤了,疼不疼?” “你怎么来了?”孟子方望着他,桃花眸中的光微窒了窒,抬头瞪视赵谨克:“又是你搞的把戏是不是!” 赵谨克不屑,“我若是知道你要来这一出,还能由得你?” “是我逃出来的。” 赵谨克那里刚驳斥完,姜伊这里自己就老实说了,“是我听到他们说你的嫡母死了要来吊唁,我怕你太伤心所以偷偷跑出来。” 姜伊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很认真道:“我要给你擦眼泪的。” “回去。”孟子方转开头,仓皇狼狈,“谁让你来的,马上给我回去!来人!” 姜伊忙抓住孟子方的衣襟,“我不要……” “你要是死了她的病怎么办?”赵谨克就势道:“你可曾想过要是没了你的庇护谁还会管她?那些下人?什么样的忠仆能永远一面守着金银财宝一面还跟着一个这样的主子?” “是你亲手把她弄成这样的,你难道还要害得她流落街头无依无靠,或许还要横死。你忍心吗?” “孟哥哥你疼不疼,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赵谨克说着姜伊,可姜伊却丝毫没有听懂,只是拉着孟子方的衣襟眼中含了一包泪水,转头无措地看着周围,然后又去拉一个死士的衣襟,“琅玕,你快给孟哥哥治伤,他一定很疼。” 那死士给她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抬眼看向孟子方。 “你看她,”赵谨克道:“这五六岁的心智,你难道真狠得下心?你已经欠她够多的了。” “你闭嘴!”孟子方的眼底隐隐发红,低斥,“要你说这么多废话!再说宰了你!让人把她带走!” “孟哥哥……” 姜伊拉不动琅玕,又无助地回到孟子方身旁,便是傻了也能感觉到这里的危机四伏也能感觉到那种大事发生的恐惧,她又伸手扯住孟子方的腰带和衣裳,一面流着眼泪抽泣一面轻轻拉扯着:“走嘛走嘛,我们走嘛……走嘛……” 孟子方面色沉冷着一动不动,握着剑柄的手却牢牢收紧,“琅玕,把她带走……” “孟子方,”赵谨克的眉目冷淡,话却语重心长,“你就当发一回善心,也不能负她了。” “孟哥哥……”姜伊怯怯抬头,小心翼翼,泪珠子一颗颗连着滚落,抽泣地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孟子方低眸看她,那个能在商事上指点江山,在如狼似虎的后宅中游刃有余,人情世故信手拈来的聪慧坚韧的女子为了他枯萎了,他怎么能够还忍心将这失去了所有鳞甲的女子独自放在这险恶的世间? 季申害他失去的那些,他难道就不能再自己找回来吗? 凭什么,他就真的被他夺走了两辈子? “孟哥哥……”琅玕上前拉人,姜伊揪得她愈发紧,哭得也更加厉害,“我不要走孟哥哥……” 看着那娇嫩的脸庞,那一颗颗落下的泪水,那一瞬,醍醐灌顶。 “好。” 孟子方唇角浅浅扬起,手中的长剑溘然落下,潋滟桃花眸很淡地在姜氏面上扫过,伸手拔去了肩膀上的袖剑甩落于地,抬手拂过姜伊面上的泪珠,眉眼柔软,拨云见日。 “走,我跟你走。”孟子方拉住姜伊的手,转身跨开这一步,海阔天空。 “老爷!” “父亲!” 孟子方的死士一撤,姜氏季柏季达匆忙连滚带爬地扑到季申身旁。 “侯爷。”赵谨克终于松开一口气,招了传旨的太监拿圣旨过来,“领旨吧。” …… 圣旨赵谨克没念,是叫太监宣了,听着那圣旨上一句一句几乎就是他亲手拟的话,太监递甚至给季申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地。 太傅虽尊荣,却只是一个空有头衔的虚名,季氏的实权早已全部架空收回,再也翻不起风浪来,若是季申识相,就该知道多久之后该自己上折子请辞告老怀乡。 拿走季申的权利其实也于除掉他没有什么两样,却免去了更多的血腥与仇恨。 “老爷……” 季申的伤口还在流血,姜氏扶着季申泪水横流,是惊魂未定的后怕,季申领旨叩首谢恩,扶着儿子和姜氏的手颤颤巍巍站身起来。 “是要……多谢你了。”季申同赵谨克道。 不论是谋反的罪证,还是今日,虽然赵谨克胜了,却留下了季氏满门的性命。 赵谨克负手而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也曾是朝廷的忠臣良将顶梁柱石,你可还记得你与武宗的情义,倘若你能一直记得当年的初心,或许我就无从下手,也不会是今日的结果。” 季申能走到今日,绝非只是当年的仇恨和往上爬的野心。先帝之父武宗皇帝曾待他如手足,他也为了武宗皇帝披荆斩棘一起平定朝堂,只是这些情义终究都忘了罢了。 “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季申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道:“不曾走过我的路,没有到过我的位置,你不会懂。” 他何尝没有走过那条路,何尝不曾到过那个位置?幼帝长大后和先帝如出一辙的善猜忌,他又何尝不懂那个滋味。 只是……终究是各人不同罢了。 赵谨克的心中有浪潮翻涌,面上却只有默然,淡淡道了一句“告辞”,转身离去。 寒风肆虐,天幕阴阴沉沉,一粒雪花飘飘扬扬落下飞落赵谨克的肩头,今冬的第一场雪在酝酿了一个月之后终于缓缓落下。 …… 天昭三年,是幼帝亲政之后改元的第三个年头,那一年侍中赵谨克上折辞官,言及此生只想做个清闲人,满朝惊诧,赵谨克却毅然挂冠离去。 天昭五年,南境战事又起,大将军孟子方赴往前线,麝战一年半,彻底将南境反贼歼灭,收复南境失地,同年班师却当朝请辞,帝再三挽留,孟子方只道要陪妻子寻访天下名医,交出兵权帅印,只求一去。 帝无奈,留封孟子方忠勇侯一爵,放他离朝。 …… 夏日一场大雨来得急,季柔叫雨逼得在绸缎铺子的屋檐下躲避,真是忙着和秋娥互相擦干头上水渍的时候,那边厢又急冲冲跑来一个躲雨的人,季柔往旁避开了避,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诧然:“因兰姐姐。” 徐因兰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一面笑道:“是你呀。” 季柔有些迟疑,道:“你……回来了?” 听说,徐因兰在元昭下葬之后便离开了京城。 “是呀,”徐因兰道,她容颜未改,纵使不施粉黛,还是那般娇丽,“早就回来了,还是京城住的习惯。” 季柔笑了笑,多年不见,早已没了当年那些熟络,眸光一转,便瞧见了徐因兰护着的篮子里的东西,用布盖子,露出来的地方可见是些香烛。 “你是要去……” 元昭是谋反之罪,能入土为安就很不易了,若是去拜祭叫人看见恐怕不妥。 徐因兰知道季柔在说什么,“他不葬在那里,只有我知道他在哪儿,不会让人发现的。” 季柔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又瞧她,“沅姐姐,她很记挂你。” “她呀……”徐因兰笑了笑,“那就记挂着吧。” 季柔无言,她好想问她今时今日可曾后悔过,当年的她那样干脆决绝,可如今……终究还是放不下的吧。 一潮急雨过去地却很快,徐因兰看着雨一停,便出了屋檐下,笑着向季柔告别:“走了啊。” “嗯。”季柔点了点头。 “姑娘。”秋娥拉了拉季柔的手,指着大街上缓缓过来的一辆马车,“你看,姑爷来接咱们了。” 季柔抬头看着一眼,是靖平侯府的马车。 “是啊,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繁华落尽,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