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娇软娘子浑身是戏 作者:映在月光里 文案: 被群臣上书打成妖后赐死的裴行韫一朝重生,进大都督闵冉府里做了个烧火丫头。 闵冉是威震四海的战神,名字可用来止小儿夜啼。 裴行韫在府里低调谨慎,想存够了银子出府养老,却被嫌女人哭哭啼啼麻烦又脑补过度的大都督缠上了...... ...................... 裴行韫摔了一跤,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闵冉蹲在她面前,静待她眼泪掉下来,良久无果。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眼角,如愿看到她掉泪,满意的笑了。 裴行韫内心:“狗男人!” ....................... 闵冉问道:“韫韫,你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金手镯?” 那个可以拿来当车轮的金手镯,早被裴行韫拿去熔成了金块,她垂眸娇羞一笑:“大都督送的礼物,我只想独自珍藏,不愿与人分享。” 闵冉内心:“韫韫好在意我。” 次日,裴行韫收到了更多的金银珠宝。 #论男女之间的思维差异&女主如何靠演技与忽悠降伏爱脑补大直男# 架空历史,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行韫,闵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戏精女主与脑补男主 立意:历经沧桑,却仍然相信爱 第1章 噩梦 阴森破败的宫殿内,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朽之气。 满脸横肉的黄门咧开参差不齐缺牙的嘴,眼里闪烁着兴奋嗜血的光芒,手里的白绫一伸一抖,扑过来缠上了她的脖子。 他喉咙间发出急促的嗬嗬之声,狰狞的脸上眼珠突起,双手交错用尽全力一拉,她听到了自己脖子喀嚓寸寸断裂,血泪从口鼻流出,瞪大眼绝望看着屋顶,那悬在房梁之上的蜘蛛网仿佛再经不住重压,跌落下来将她层层缠绕住...... 木屐踢踢踏踏由远及近,屋门被推开,初春的寒意飘进来,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她额头,随即轻轻推了推她,唤道:“阿韫,醒醒。” 裴行韫蓦地睁开眼,见到小蓝那张关心的脸,再摸摸脖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一颗心落又回了肚子里。 还活着,真好。 小蓝问道:“又做噩梦了?” “嗯。”裴行韫点了点头,拨开额头濡湿的头发,见小蓝灰色的衣衫上星星点点,伸头向屋外望去,说道:“又下雨了。” “下雨了。”小蓝随口答道,见裴行韫露出莹白如玉的额头,妩媚的凤眼里带着还带着些许的茫然,软糯的声音像是初春的细雨,滴落在嫩绿的叶尖,颤颤幽幽勾得人心都发颤。 她呐呐的说道:“阿韫,你真好看,声音也好听。” 裴行韫静默不语。 前世因这张妖艳至极的脸,被家族送进了宫里做了大夏的皇后,家族因她权倾一时,花团锦簇烈火油烹,最后被群臣联名上书,皇后裴氏蛊惑帝王,祸乱朝纲,使大夏纷争不断民不聊生,当处死以谢天下。 皇帝一边抱着她痛哭流涕深情款款,一边下旨将她缢死谢罪。 她记得,当她被群臣上书时,裴氏家族的人无一人站出来替她辩解一句,父亲在朝堂之上当即辞去丞相之职,不知她死后他们有没有能真能逃脱开去。 幸得老天眷顾,让她在死后又重生了过来,虽与前世不一样,前世裴行韫进京时在江州遇到了流寇,家人逃了出去,自己却从马车上跌落,恰逢大都督闵冉领兵前来打败了流寇,将自己救下送回了父母身边。 这世却是在逃荒的路上,醒来时是在一个破庙里,衣衫褴褛瞧不出原来的颜色,手脚长满了冻疮,左右颧骨都被冻得通红,看上去状若女鬼。 陌生的小蓝守在她身边,见到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安慰着她到了江州就能活下来。 裴行韫想到前世闵冉一直驻扎江州,这里一直安定没有战乱,干脆随着小蓝到了江州,进了大都督府做了个粗使烧火丫头。 这一世她只想平平安安活到老,不再成为家族的傀儡被牺牲掉。 她敛去眼里汹涌的情绪,随手拨回刘海,穿上衣衫下炕,舀来水忍着寒意洗漱完毕,对小蓝说道:“我去当差了。” 小蓝在洒扫处当差,已经早起将府里的小径庭院扫了一遍,她艳羡的说道:“我也能在厨房当差就好了,不用在外风吹雨淋,都开了春,可早起还是冷死个人。” 裴行韫还未说话,桃花一阵风般卷了过来,叉腰指着小蓝鼻子骂道:“贱蹄子,尽能偷奸耍滑,没脸没皮的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我呸!” 逼仄的下人屋住了三人,桃花与小蓝同在洒扫处当值。 桃花丰胸细腰,只肌肤微黑,性子尖酸要强。小蓝则性子泼辣,踏实肯干。 逃难的路上幸得她护着,裴行韫才能撑到庐州城,两人一向要好,桃花更是看不惯她们,成日总是阴阳怪气找茬。 小蓝当即火了,也不甘下风骂了回去,“贱蹄子说谁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听到大都督回府了,削尖了脑袋拼命往前院挤,该你扫的地你不扫,真以为自己做了姨娘通房,拿起了半个主子的架子,我呸!” 桃花气得尖叫,扑过来伸手去撕小蓝的嘴,裴行韫余光瞄到晨曦中廊下闪出来的青色身影,飞快将小蓝拉开,对她做了个唇形:“李嬷嬷。” 小蓝憋得脸都快青了,硬是按压下了心底的怒气,桃花背着来人,见扑过去没有撕到人,又旋转身尖声骂道:“小骚货还敢躲,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府里谁不想往前凑嫁给大都督,就你清高.....” “啪。”狠狠的一巴掌扇在桃花脸上,将她扇了几个趔趄,懵懂的抬眼望去,见李嬷嬷铁青着一张脸盯着自己,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要脸的狗东西,大都督也是你能肖想的!”李嬷嬷淬了她一口,扫了一眼一旁恭敬微垂着头的裴行韫与小蓝,厉声道:“桃花自下去领罚。” 桃花捂着脸颊退了下去,走时眼里还冒着怨毒的光,剜了裴行韫与小蓝一眼。 李嬷嬷背挺得直直的,目光阴沉沉的看着她们,疾言厉色说道:“你们两个,也给我紧紧皮,不该你想的要是瞎想乱想,也要掂量掂量有无那命来消受!” 裴行韫与小蓝恭敬应是退了下去,待走得远了些,小蓝心有余悸的抚了抚胸口,悄声说道:“多得你拦住了我,要是与桃花撕扯起来,我也要挨板子了。” 桃花这样眼高手低的蠢货,前世宫里裴行韫见到的太多,捧高踩低恨人有笑人无,损人不利己,冲动又莽撞,简直蠢得透不过气,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摆在脸上的蠢还不可怕,就怕那种面上跟你和和气气,背后却下狠手捅刀子的人。 李嬷嬷是府里的大管事,平时最为严厉,只要见到两人争执吵嘴,不问对错一律都拉下去打板子,小蓝被裴行韫及时制止没有还击,才堪堪逃过了这一劫。 “快去当差吧,以后当心些。”裴行韫小心翼翼的走着,丝丝细雨飘散洒落,青石地面湿滑无比,木屐踩在上面不小心就会跌跤,又叮嘱小蓝道:“离桃花远些,她挨了板子,怕是会更恨我们。” 小蓝瞪大眼气鼓鼓的说道:“她敢!” 裴行韫见前面就是厨房,来不及多说只得与她匆匆道了别,去灶间换下了晚上当值的人。 大都督自从回了府,厨房的活陡然增多,烧水添菜,裴行韫这在灶前一坐,忙着看顾几个灶里的火,一忙就是一整天,见天灰头土脸的回房。 连挨了打见到她像是见了杀父仇人般的桃花,都眼神柔和了许多,只幸灾乐祸嘲讽的说道:“哎哟,这是打哪来的香油婆。” 裴行韫淡淡的眼神扫过去,桃花突然背后汗毛竖起,不知为何那一眼让她陡觉杀气横生,心里蓦地打了个寒颤。 小蓝看不过眼,正欲张口骂回去,被裴行韫一个眼风制止住,拉起她说道:“陪我去打些水回来,我得洗洗,没得落一炕的灰,沾到你身上。” “我也早想洗了,可这鬼天气一直下雨,好些时日衣衫都干不了,洗了也没得换。” 小蓝站起来,一边抱怨一边拿着木桶出了门去打水,见到几个身着淡绿色春衫的丫环走过,羡慕的说道:“在针线房当差真好,衣衫也好看,不像我们的灰扑扑,看上去跟庙里尼姑似的。” 裴行韫敛了敛眸子,大都督府里后院无人,所有的丫环都往前院挤,那里的针线房都是替大都督做衣衫,不过是求得当好了差能在大都督面前露露脸,说不准还能成为后院第一人。 “这身衣衫倒耐脏,反正穿什么在灶间都迟早得成为灰色。” 她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又看了一眼一脸羡慕的小蓝,想到她与桃花吵架的事,李嬷嬷那样的人,说好听了是公平,说不好听就是和稀泥办糊涂案。 “小蓝,别跟桃花正面起冲突,她那样的蠢货自会有人收拾她,可你再被李嬷嬷撞见了,保管少不了你的板子。” 小蓝想到桃花肿得跟馒头似的屁股,吓得脸色一变,忙说道:“知道啦,我下次离她远些便是。” 裴行韫见小蓝害怕的神色,又有些自责,她算是这世上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第一人,不忍让她担心受怕,便随口说了几个自己烧火的趣事给她听。 小蓝心思单纯,没一会便又活泼了起来,叽叽喳喳也说个不停。 一个小丫环跑到裴行韫面前,清脆的说道:“姐姐,厨房张嬷嬷唤我来寻你,说是灶间缺人手,柴火也不够了,让你抱些柴火回去当差。” 裴行韫将手里的木桶递给小蓝,无奈的说道:“你先回吧,我这只怕又得到半夜。” 小蓝只得接过木桶回去,裴行韫来到柴房,搬起一大捆柴火出来,才走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往前一扑手里的柴火也扔了出去,张着手跌跌撞撞向前扑腾好一会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她惊魂未定,回转身一瞧,一只雪白的胖猫向她跑了过来,伸出爪子抓住她裙摆,嘴里喵喵直叫唤。 这样贵重的猫怕是府里的贵人所养,裴行韫不欲多事,小心翼翼绕开肥猫,想赶紧搬着柴火离去,肥猫却不依不饶围着她直打转。 裴行韫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今日厨房娘子剖鱼时,那条大鱼蹦起来弹到了她身上,怕是襦裙上还留有鱼腥味,招来了这只馋猫。 她蹲下来,抚摸着馋猫的脑袋,轻声说道:“你都这么肥了还这样贪嘴,看你蹲着像个葫芦似的,我叫你葫芦好不好?葫芦你快快让开.....” 突地一威严深沉的声音像是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来:“放肆!” 第2章 脑补 裴行韫吓了一大跳,倏地一下缩回手,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男子背着手站在那里,长眉入鬓容色昳丽,狭长的眼眸中寒星点点,浑身散发着杀伐之气。 能有这般气势的人,在大都督府里除了闵冉不会再有他人。怪不得府里的丫环挤破了脑袋想拔得头筹进他后院,只怕是府外的世家大族也抢着与他联姻。 这一世裴行韫不打算再嫁人,更不想去趟这样浑水,她忙爬起来,曲膝施礼后恭敬肃立在一旁。 闵冉只觉眼前一花,一双黑漆深幽的眼眸在眼前一闪而过,再瞧去眼前却是一副灰扑扑的瑟缩柔弱模样。 “哪里来的叫花子,也敢摸我的白练!”闵冉沉声怒斥,上前两步又顿住脚步,冷然道:“滚开点!” 裴行韫温顺的碎步后退两步。 肥猫白练却紧追上前,抓住她的裙摆不放,在上面留下斑斑点点的梅花印,闵冉皱起眉头,干脆上前弯腰一把将它强抱起来。 “呲啦。” 肥猫的爪子将裴行韫的裙子抓下了一大块,她低下头,看着破裙子在风中飘荡,怔楞当场。 闵冉的脸也霎时冷得几欲滴水。 肥猫爪子上的破布片,糊在了他脸上。 “白练!” 闵冉抬手扯开脸上的破布,一声怒喝,肥猫却不买账,仍旧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逃脱出去,无果之后发急,干脆一爪子拍向了他的脸。 他脸上顿时湿哒哒的,想到自己脸上的印记怕是与叫花子裙摆上的一模一样,心下直起腻,松开怀里的肥猫,抬起袖子不停的擦拭着脸,直将脸擦得通红才悻悻的放下了手。 “噗通。”肥猫跳下地,抖着肥身躯上前抓住裴行韫破裙子直叫唤。 闵冉见到肥猫不依不饶缠着叫花子,脑子闪过鼻尖隐隐嗅到的鱼腥味,让他微眯了眯眼睛。 眼前的女子莫非是敌人派来的细作,故意在身上抹上鱼腥味,借接近白练来接近自己? 思及此,他冷喝道:“抬起头来。” 裴行韫依言抬起头,垂眸敛眉无比恭敬。 闵冉仔细打量着她,灰头土脸,头上还蘸着几根干草,羽扇般的长睫垂下来遮住了双眼,菱形小嘴紧闭,脸颊上两块极淡的红痕,像是抹了脂粉般,却又被一层灰盖住了。 脖颈倒是纤细,他暗自用手比划,怕是自己一手就能握住将其拧断。 “你是何人?在府里何处当差?” 裴姓在江州一地绵延几百年,算得上是大姓,也无什么可隐瞒的,便恭敬的回道:“回大都督,我姓裴,在厨房当差,是灶间的烧火丫头。” 闵冉心道:“嗯,声音软糯,听上去像是白练撒娇想要鱼吃时喵喵的叫唤,派她前来之人怕是早已摸清自己喜好。” 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口说道:“青山,去将白练抱回。” 小厮青山上前抓起肥猫,不顾它的挣扎将它紧紧圈在怀里,跟在闵冉身后离去。 裴行韫呼出口气,双腿几欲发软,她敏锐的察觉到闵冉身上凛冽的杀意,却不知他为何又放过了自己。 她拍了拍胸口,赶紧上前去抱柴火,已经耽误了好些功夫,这里才死里逃生,别回到厨房又被管事娘子打板子。 闵冉走出一段路,下意识停下来回过头眯眼瞧去,只见那灰扑扑的丫头弯着腰,像是下一瞬细腰就要被折断般,身子弓到极致,俯身抱起那捆几乎将她淹没的柴火,脚下踉跄摇摇晃晃几下又稳住了,蹒跚着向厨房方向走去。 “青山,给我看住她。” 他话音刚落,眼前传来的大动静让他目光闪了闪。 裴行韫的木屐在青石地面上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那捆柴火砸在她身上,她像条濒死的鱼扭动挣扎,双手去推压在身上的柴火,系着的草绳断开来,干柴哗啦啦散开,将她埋在了下面。 青山也傻了眼,想笑又忙低下了头,憋得很是辛苦。 闵冉斜了他一眼,慢吞吞走了回去,在柴堆前站定。 这又是她吸引自己的手段么? 故意卖惨向自己示弱,娇滴滴哭兮兮等着自己出手搭救,随后再以谢恩的借口缠上自己。 他脸上闪过讥讽的笑,见柴堆半天都没动静,干脆抬脚踢开上面的干柴。 裴行韫被砸得晕头转向,躺了好一阵才醒过神,才想抬手拿开盖住自己的干柴,身上却蓦地一轻,闵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自己头顶。 “大都督恕罪。”裴行韫不顾身上阵阵的刺痛,咬紧牙关手撑着地爬起来,向他曲膝施礼告罪,小跑着去将被他踢到远处的柴火捡回来。 闵冉愣住。 她居然不哭不闹,也不喊苦叫痛? 记得家里的妹妹们,哪怕是手被纸张割了一道小口子,就哭天喊地,张罗着请太医上府来诊治。 他饶有兴致的凝眸望去,只见她双腿打着颤,却努力咬着嘴唇死忍坚持,暗自冷哼一声,抬脚不动声色将一支干柴踢到了她脚下。 裴行韫臂弯里抱着柴火,心里发急只想赶紧去厨房当值,脚步匆匆间脚底又踩到了什么,一滑又跌倒在地。 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她手掌恰撑在了干柴上,木屑扎进掌心,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闵冉嘴角上翘,强忍住心里的得意,哼,这下总会哭求了吧? 裴行韫心里一边诅咒老天,一边诅咒闵冉,她清楚记得自己将散落的干柴捡起来堆在了一起,脚下突然出现的干柴,只能是他捣的鬼。 真是心眼比针尖都小,自己的馋嘴肥猫不好好看着,到处贪嘴找吃食,缠上了她是她的错么? 裴行韫吸吸鼻子,努力憋回自己的眼泪。 前世靠着哭泣撒娇用尽心机,为家族求得官职赏赐,以为帝王对自己一片深情,却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世再也不想哭了。 闵冉瞧见浑身脏兮兮的丫头坐在地上,眼泪要掉未掉,静待半晌后却没有掉下来,他手指动了动,终是按奈不住蹲下来,突地伸手戳向她的眼角。 裴行韫眼角一刺,泪水哗啦啦顺着脸颊流淌。 闵冉看着她爬满脸颊的泪水,满意的笑了。随即又撇了撇嘴,心里冷哼,女人就是爱哭哭啼啼! 裴行韫心里暗骂:“狗男人!” 在一旁抱着肥猫静候着的青山:“.......” 闵冉站起来,神情愉悦,背着手悠然离去。 裴行韫深深呼吸,随手拭去脸上的泪水,站起来拾起柴火赶去厨房当值。 厨间里忙碌不堪,管事娘子张嬷嬷见到她来,脸色一变正要开骂,她忙曲膝施礼低头认错:“嬷嬷,都是我的错,地上太滑我不小心贪多抱多了柴,又急着赶来当差,没曾想跌了一跤,下次定会小心,还请嬷嬷饶我这一次。” 张嬷嬷瞧她一身狼狈,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冷着脸不耐烦的说道:“下次再迟了仔细打你板子,还不快去烧火!” 裴行韫忙去灶前坐下,认真的添柴,盯着灶里熊熊的火苗,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厨房的管事娘子们虽也争来斗去,这里却还算清净。 负责点心白案的张嬷嬷手艺巧,做得一手好点心,前世吃过的精致点心不计其数,细论起来张嬷嬷的手艺也不遑多让。 张嬷嬷见她听话不多事,有时还会传她一两手做点心的诀窍,现在一是要努力存银子,二是要认真学好手艺。 寻思着大都督闵冉的态度,自己怕是在府里呆不长久,出府后去赁个铺子,做些点心卖也是一门营生。 下了值回屋已是深夜,小蓝已经睡熟,裴行韫拖着疲惫的身子用冷水匆匆洗漱了一番,爬上炕正要熄灯,见桃花躺在炕尾,睁着双眼盯着自己,眼里冒着幽幽绿光,像是匹要吃人的饿狼。 裴行韫扫了她一眼,面色平静,噗的一下吹灭了灯。 连续多日的阴雨之后,天终于放晴,这日裴行韫恰好不当值,去厨房打来热水去到浴间洗了个痛快。 小蓝不在,屋里只有桃花一人,见到裴行韫坐在那里慢慢拿布巾绞干头发,浓密乌黑的秀发垂落下来,衬着她莹白如玉的雪肌,容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她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眼里是滔天的恨意。 那个傍晚她去浆洗房寻管事娘子,巴着她希望自己能被选去浆洗房,路过柴房时瞧见了府里那个千尊万贵,自己日思夜想却始终无法触及的男子,居然纡尊降贵蹲在裴行韫面前对她笑。 都是最最低等的下人,她凭什么? 凭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么? 桃花将自己嘴唇咬得快出血,终是强忍住冲上去抓花裴行韫脸的冲动,心念一转,眼里闪过一道狠毒的光。 裴行韫不经意瞄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桃花,见她踩着木屐拿着木盆哒哒哒匆匆出了屋,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不大一会桃花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捧着木盆,脸上赔着笑意说道:“哎呀我也准备趁天气晴好洗洗头,可忘了自己没了皂角,你的借我用用好不好?” 裴行韫淡淡的说道:“不借。” 桃花一愣,咬了咬唇像是着急了一般,眼里泛起泪光,快步上前嗫嚅着想要出口解释,脚却突然一扭身子一斜,一盆滚烫的水对着裴行韫兜头泼了过来。 第3章 狠手 “砰砰。” 两声巨响之后,桃花阴狠得意的笑容僵在嘴角,她还来不及反应,手里的木盆扔了出去,一下被掼翻仰躺在地上的滚水滩里,裴行韫骑在她身上,面无表情扬起拳头,对准她鼓鼓的胸脯重重一击。 桃花痛得蜷缩起身子,惨叫刚要呼出口,又被大力塞进来的布巾堵了回去。 身体隐秘处连续传来钻心的疼,她痛苦的挣扎打滚躲避,却死死被按住,怎么都挣脱不得。 裴行韫早已防着桃花,在她端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滚水进屋,就猜到了她想做什么。趁着她歪歪扭扭靠过来时,飞快的闪身借她站立不稳之机,扑上前将她撞到在地。 前世宫里嬷嬷们处置宫女的手段数不胜数,她开始时还生疏,出手试了几下之后,越发熟悉了起来。 幸得这一世进大都督府搬柴火干粗活,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她似笑非笑,从桃花头上拔下银簪子,扬起手对准她瞪大的眼珠子刺了下去。 桃花惊恐得眼珠凸出,几欲蹦出眼眶,簪子在离她眼珠不过分毫处堪堪停住,银簪冰冷的触觉通过她眼珠传遍了全身,让她浑身一时冷一时热。 空气里散发出阵阵骚味,更多的水渍从桃花裙下溢出,混着泼洒在地的热水流淌。 而裴行韫,仍旧神情淡淡。 桃花却拼命摇晃着头,嘴里呜呜出声,眼神中带着祈求与惊惧盯着她。 平时不声不响沉默寡言的她,原来是恶煞,是杀人不变脸的恶煞。 裴行韫随手捡起身旁的木屐,看了一眼鞋底新断的木齿,冲桃花微微一笑,手一松木屐砸在她身上又弹开。 “只此一次,再有下次。”裴行韫拿起帕子慢慢擦拭着手,语气淡淡,“就杀了你。” 桃花扯掉口里的布巾,呜呜痛哭起来,裴行韫一个眼神扫过去,她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哭声戛然而止。 裴行韫心里冷笑,像桃花这种又蠢又坏的,这次吓破了她的胆,只要她不想死,就不敢再轻易来招惹自己。 “将地上打扫干净。” 桃花闻言,忙忍住痛手忙脚乱爬起来,地滑连连摔倒又飞快爬起来,一边爬还一边偷看向裴行韫,生怕又惹怒了她。 李嬷嬷来时,桃花正扫到一半,她板着脸指着地上水迹问道:“这怎么回事?” 桃花觑了一眼裴行韫的神色,见她面色平静肃立在旁,忙曲膝施礼小心翼翼对李嬷嬷说道:“回嬷嬷,是我不小心将水翻到在地。” 李嬷嬷斜了一眼裴行韫,见她一如往常般低眉顺眼,冷哼一声训斥桃花道:“平时做事尽冒冒失失,要是当值时也如这般,这府里还留你何用?” 桃花眼眶又红了,垂着头恭敬应是。 李嬷嬷阴沉着一张脸,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屋子之后转身离去。 小蓝当值回屋,见桃花跟老鼠见到猫般远离两人,一脸的瑟缩惊吓,再也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扬,忍不住疑惑的仔细打量着她后,拉着裴行韫说道:“走,我们去拿吃食。” 一出了屋子,小蓝就挤眉弄眼的问道:“咦,桃花是怎么了,今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裴行韫垂眸,随意的说道:“兴许是鬼上身了吧。” “哈哈哈。”小蓝欢快的笑了起来,“要真是鬼上身就好了,她成日头朝天拿鼻孔瞧人,又偷奸耍滑找茬,总算可清净些。” 裴行韫拧眉沉思,李嬷嬷先前来一直盯着炕瞧,好似屋子里又要添人进来。 炕上睡三人还不算挤,可再加一人进来,怕真是呼吸相闻,翻身都比较麻烦。这些还不要紧,至要紧的是要是再来一个桃花那样的,那又得热闹了。 小蓝眼睛一亮,凑过来神神秘秘的说道:“听说针线房要再添人进去,说是给大都督做衣衫的人手不够用。李嬷嬷的闺女春鹃在针线房当差,可她那手针线活,针脚比拳头都大。针线房的管事娘子瞧在李嬷嬷的份上,忍气吞声没有声张,只得再选针线活好的,去填春鹃做不好的缺。” 裴行韫进府之时,连烧火都不会,被厨房管事娘子训了好多次,只得谎称自己家里的灶太小,没有烧过这样大的灶,又认真谦逊在一旁学习,渐渐上了手,才在厨房站稳了脚跟。 至于针线活,她也只会配个色,缝上简单的几针。家里自有绣娘,大家闺秀精通针线,怕是要遭人耻笑。 “听说大都督特别费里衣还有鞋袜。”小蓝眼珠四下一扫低声说道:“大都督成日在校场上操练,一天下来不知要换多少套衣衫,浆洗房的熏笼都用上了,还是来不及熏干,桃花屁股肿都未消,又颠颠的去浆洗房娘子面前卖好,想去给大都督洗里衣。” 裴行韫想到闵冉那欠扁的神情,忍不住问小蓝:“你也想去针线房?” “当然想啊,我针线活做得可好了,以前经常绣了帕子去绣坊换银子。”小蓝说到这里郁郁寡欢的低下了头。 裴行韫心底叹息,小蓝家贫,兄弟姐妹又多,家里女儿都卖了出去,得来的银子去给家里的兄弟修房娶亲。在要卖到她时,战乱来了,家里的地窖藏不下太多人,家人便将她推了出来。 “你定能进针线房。”裴行韫微一沉吟,便将前后事想得明明白白,她将李嬷嬷来的事说了,“春鹃大致会搬到我们屋里来住,你要不得罪李嬷嬷,要不就是春鹃的活你替她干了,所有的功劳都她得去,你可得想好了。” 小蓝惊讶的瞪大眼,失声说道:“她怎么能这样?” 裴行韫忙四下看了看,无奈的说道:“你且小声些。” 小蓝马上闭了嘴,神情却仍然愤愤不平。 “李嬷嬷是大都督母亲的陪嫁丫环,也是他的奶嬷嬷,自小看着他长大。” 小蓝粗枝大叶易冲动,裴行韫只得将事情细细的,掰碎了跟她说,“大都督怕是念旧之人,李嬷嬷才能在府里任总管事嬷嬷,春鹃么,怕是志不在针线房。” 裴行韫与小蓝慢慢走着,低声说道:“春鹃长得美,中衣里衣这些大多都由亲近之人在做。” 小蓝想到大都督后院空置,前院又只有小厮伺候,要是他穿惯了谁做的衣衫,指不定那人会被抬成姨娘。 她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旋即又不解的问道;“李嬷嬷一家不是在府后面巷子里有院子么,春鹃怎么会住到府里来?” 这些日子厨房灶间的火很晚才熄,就为了守着前院要热水要吃食,厨房几个管事娘子之间悄悄在嘀咕,李嬷嬷夫君是闵冉下面的一小校尉,听说吃了一场败仗,让闵冉很是恼火。 李嬷嬷在府里得罪了不少人,家里出事自然会有很多人看热闹,这一次她定也是怕了,才急着想将女儿送到闵冉前面去。 裴行韫心里酸涩不已,想到自己前世又何尝不是如此,被家族送进宫换取荣华富贵。 她深深吸气,掩去自己眼里的情绪,看了一眼仍旧气鼓鼓的小蓝,又无言叹息,李嬷嬷不就瞧着她没甚心机好拿捏么。 她想了想说道:“我们在府里都无根基,欺负了也就欺负了。” 小蓝神色又落寞起来,喃喃的说道:“是呀,像我们这样无根浮萍,又好不容易才活得一条命,怕是谁都能踩上几脚。” 裴行韫忙安慰她说道:“别怕,你自管做好你的事,李嬷嬷还一手遮不了府里这片天。” 小蓝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听裴行韫这样说,又高兴了起来,她凑过来兴奋的说道:“我在远处偷瞧过大都督,长得真是好看啊,比过年庙会上扮的观音童子都要好看数百倍。” 裴行韫心道那般小心眼,就算长得再好看也是白搭。 “不过好看归好看,就是看起来好可怕,怪不得人称玉面罗煞.....” 裴行韫拧眉,玉面罗煞后面还跟了活阎王的称号,这可不是什么赞美之词,都是那些在闵冉手上吃过亏的世家大族,无力还手只好逞口舌之利编排出来玷污他名声的话。 她打断了小蓝的话,神情严肃的说道:“小蓝,仔细隔墙有耳,要是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你怕会小命不保。” 小蓝也自知食言,忙捂住了嘴咕噜噜转动着眼珠子四下张望,突然她指着小径旁的花丛,惊喜的叫道:“呀,好肥好好看的白猫。” 裴行韫顺着小蓝的手指看去,见到那只肥猫费力钻出花丛,踱着步子向她们走来,顿时寒毛直竖,拉起小蓝快步避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蓝一脸的莫名其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小石子夹着凌厉的呼啸声而来,裴行韫膝盖一疼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痛得她嘴里嘶嘶出声,暗自将闵冉与肥猫都骂了十万八千遍。 小蓝也如裴行韫那般跪地,痛得眼泪花花,揉着腿愤怒的四下张望,想找出谁这么大胆敢用石头丢她,却在下一瞬间立即站起来,垂头恭敬的曲膝施礼。 闵冉背着手,迈着大长腿跨过花丛,如猫那般优雅踱步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的幻言《摄政太后穿书成恶毒女配》,喜欢的点进去看看吧,鞠躬感谢。 主政多年的太后发现自己穿到了一本狗血霸总言情文里,成了书里的反派恶毒女配,此姑娘简直糟多无口。 # 孤儿出身,却野心勃勃,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算计帮助她上完大学的恩人男主,假怀孕嫁进男主家# #被男主白月光戳破之后,死缠烂打不同意离婚,作茧自缚悲剧一生# 太后简直一声叹息,唉,这姑娘真是没救了。 面首,不,小鲜肉不香吗? 自由自在衣食无忧不香吗? ............... 总裁:太太搬走了没有? 助理:太太搬走了,不过她将你家全部搬走了。 总裁:? 总裁看着空荡荡只余灰尘的别墅,风中凌乱。 那个女人,居然连他别墅的灯都拆下来带走了! ............ 总裁:太太今天又与谁传出了绯闻? 助理:太太经纪公司的新人。 总裁:去发辟谣消息,这些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助理:太太在采访中亲自承认了。 总裁:“.......” 第4章 春意 肥猫目不斜视的从裴行韫身边走过,而闵冉却停了下来。他目光从小蓝身上一扫而过,见她眼泪糊了一脸,配上那身灰扑扑的衣衫,嫌弃的拧着眉头呵斥道:“滚下去。” 小蓝忙不迭的后退几步转身走开,裴行韫也趁机跟着退下,却听见闵冉冷哼道:“站住!” 裴行韫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恭敬肃立。 他最近吃了败仗,却这么有闲工夫在溜猫,不知江州还能不能如前世时般安稳? 小蓝见裴行韫被留下来,急得停下来焦急的伸头张望,大都督太可怕了,不知道阿韫哪里冲撞到了他,要是被他砍了头,那岂不是冤死? 闵冉一个眼风扫过去,小蓝忍不住后背发凉,见裴行韫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才忐忑不安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他背着手眯缝着眼睛打量着裴行韫,虽然青山没有查出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在府里一直安分守己当差,可没做亏心事,见到自己为什么要跑? 府里丫环这身灰扑扑的衣衫,怎么看怎么丑,她今日好似洗干净了些,可那身粗布衣衫都已泛白,看着是丑上加丑,大都督府里难道缺这点银子吗? 那个比她粗壮的丫环跌了一跤都哭得跟腿断了似的,她为什么不哭? 是了,定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细作,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忍住这点痛。 闵冉想了想,干脆抬着下巴冷声问到:“你为何要跑?” 裴行韫心里转了无数圈,恭敬的回道:“回大都督,我不是要跑,只是怕冲撞到猫大人,才急着避开。” 猫大人! 闵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忍不住嘴角翘了翘,随即又警觉的沉下了脸,定不能被她绕开了去。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低眉顺眼柔顺无比,眼角有隐隐的红意,却仍然一滴泪未落。 是了,定是想这样来引自己上钩,不知这次吃的败仗与她有无关系? 他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上前掐住她的下巴将她头抬起来,见她黑漆漆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般,随即眼眶里的水汽越来越重,泪珠沿着眼角滑落。 “狗男人,混账东西。”裴行韫心里将闵冉骂了千百遍,怕他再戳自己的眼角,干脆自己先哭给他看。 闵冉愣了愣,咦,她怎么没有借机扑到自己怀里来?见到她流泪,却似乎没有想象中般厌恶,像是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尘埃落定,反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释怀。 他慢慢收回了手,捻了捻指尖,眉头又微微拧紧。 那细腻的触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他又伸出手,却被裴行韫偏头躲过了,让他的手楞在了半空。 咦,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没打蛇随棍上,趁机嘤咛一声扑向自己怀里,难道自己真看错了她? 独自琢磨半晌后,他若无其事收回手背在身后,偏头斜睨着裴行韫,见她眼角的红意越发浓,衬着莹白的肌肤很是显眼,略带嫌弃的说道:“不过如蚊虫叮咬一般,有那么疼吗,哭得丑死了。” 狗男人定是被鬼附了身,脑子坏掉了,为了早点摆脱他,裴行韫干脆哭得更认真起劲,泪珠滚滚滑落,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闵冉疑惑的盯着她哭,难道真那么痛? 他叫了声:“青山。” 青山从旁边上前,闵冉指着他说道:“你且后退几步。” 虽然不解,青山还是依言后退,只见闵冉弯腰拾起一个小石子掂了掂,扬手挥了出去。 青山膝盖一疼,却仍旧面不改色,稳稳立在那里。 “你过来。”闵冉对他抬了抬下巴,见他走上前,又问道:“有多痛?” 青山眼神一片迷茫,大都督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功夫么?他忙回道:“回大都督,一点都不痛。” 闵冉又上前一步,捏了捏他的下巴,嗯,真粗糙,跟捏着那丫头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 青山一动不敢动,眼里却如有惊涛骇浪在翻滚,难道大都督这些年从不近女色,是因为他好男风么? “痛不痛?” 青山心道,绝对不能承认痛,大都督虽然有千般好,可自己还想娶妻生子,绝对不能娘们兮兮成为他的禁 脔,胸脯一挺凛然道“不痛。” 裴行韫立在一旁,讶然瞧着闵冉与青山的一举一动,他这是怀疑自己在装痛,故意拿青山来试手以示证实? 可男人与女人能一样么?青山那般五大三粗,被拿来与自己比? 裴行韫再次肯定,闵冉脑子不是转不过弯,就是真的被鬼附了身,得赶紧多存银子,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可不想再毁到一个不正常之人手中。 闵冉目露讥嘲,“一点都不痛,你哭什么哭?” 裴行韫强忍着怒气,抽噎着说道:“是,大都督说得是,我这就不哭了。” 说完她一抹眼泪,曲了曲膝说道:“我这就告退,不敢污了大都督的眼。” 闵冉仿佛恩赐般,十分大度的对她挥了挥手。 裴行韫如释重负,待离得远了些才慢慢边走边思索。 外面如今世道不稳,前世死时整个大夏战乱四起,天下四分五裂,这世投靠到大都督府求得庇护,为了好好的活下去,得至少摸清闵冉的脾性,虽然他阴晴不定,可只要顺了他的意,能先活下来,慢慢再谋求退路。 裴行韫打定主意后,又轻松了下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响,想起小蓝怕还是没有用饭,又去厨房拿了几个杂面馒头回到屋子。 小蓝正一脸焦急的在屋子里转圈,见裴行韫一踏进门立即冲过来,拉住她细细打量,见她好好的才拍了拍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真是吓死我了。” 裴行韫瞄了一旁支着耳朵偷听的桃花一眼,见她吓得立即缩回了脖子,才对小蓝说道:“没事。” 小蓝刚张口要说什么,裴行韫忙打断她说道:“先吃饭吧,等会凉了。” 吃完饭后,裴行韫见桃花出去了,坐下来拉着小蓝略提了一下,只说大都督怕是见她跑以为是做了什么坏事,审问了几句便放了她回来。 “好险,我真的是吓死了,大都督瞧我一眼我就双腿打颤。”小蓝一脸后怕,又感叹着说道:“阿韫你胆子真大,你就不怕他么?” “怕。”裴行韫心里想与小蓝说的可不是怕不怕,她细细的说道:“小蓝,这个府里最可怕的不是大都督,他高高在上,可没有那么多闲心思每天跟我们这些小丫头计较。” 小蓝一脸不解,裴行韫轻叹,“你想啊,要是你刚才当着桃花的面,说我们被大都督叫住了,以桃花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 “做出什么事?我们又不是上前巴着大都督。”小蓝满不在乎的回道。 裴行韫真的是想仰天长叹,小蓝说得好听是性子直,说得难听就是蠢得透不过气,又一腔热情善良,这样子的性子,别人不拿她当垫脚石,简直都对不住自己。 “这府里多少丫头想在大都督面前露脸?哪怕你不是上前邀宠,不管是好是坏,在她们眼里你仍旧算是出了风头,让大都督注意到了你。” 小蓝眨巴着眼睛,恍然大悟般说道:“对哦,尤其是桃花,要是被她得知,怕又要闹出事情来。” “桃花闹出事情来不可怕,可怕的是引来了李嬷嬷。”裴行韫见小蓝仍旧有些迷糊,只得提点她说道:“春鹃。” “呀,真是。”小蓝旋即笑起来,“阿韫,幸好你阻止了我,不然这时怕已经闹起来了。” 裴行韫认真的叮嘱她道:“小蓝,以后你想说话时,先瞧瞧周围有哪些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少说少错,明白吗?” 小蓝应了下来,羡慕的说道:“阿韫,你真聪明,要是我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裴行韫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的说道:“去洗漱早些歇息吧,瞧这天才晴了一天,怕又要下雨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取下撑杆放下窗户,屋子里霎时暗下来,掩去了她脸上的晦涩。 这一世的聪明,是多少血泪代价所换来的,初进宫时她也是天真娇纵的小娘子,仗着长得美无所顾忌,跌了几次大跟头后,以为自己渐渐学乖了,可真正醒悟的刹那,却是在被缢死时。 春鹃果不其然,很快就搬了进来,她人长得甜美,又逢人便先露三分笑,亲切的叫着人姐姐,从家里带来蜜饯等甜点小食大方与人同享,很快就笼络住了桃花,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好得仿若一对亲姐妹。 小蓝进了针线房,对春鹃娇笑着一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将本来派给春鹃的活替她全做了,连续多日下来,几乎熬得眼都凹了下去。 裴行韫悄悄提点过她几次,见她前面答应得好好的,可转身之后又照做不误,无法只得自随了她,这人的造化说不好,尽了人事,后面还有个天命等着呢。 针线房忙忙碌碌赶工,府里很快热闹起来,粗使丫环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兴高采烈的领回了自己新做的春衫。 小径上三三两两,都是身着粉嫩上衫配淡绿襦裙的妙龄小娘子,叽叽喳喳边走边笑,远远瞧去像极了春日盛景。 裴行韫摸了摸衣料,虽从粗布换成了细布,以前裴府里粗使丫环的料子可比这个好太多,至少染色均匀。 而大都督府里新做的春衫,面料细闻隐隐有着霉味,衣衫上有些地方颜色深深浅浅,怕是在库房里积存了许久的料子,都已经开始褪色。 再加上这样的配色,裴行韫望向小径旁,忍不住轻笑起来,就说看着眼熟,自己可不正像是一颗行走的花树么。 闵冉最近打了胜仗,府里的丫环换了新衫,再也不复以前灰扑扑碍眼的模样,顿觉神清气爽。 只是那个丫头,看一眼树又看低头看一眼自己,还在偷笑又是所谓何事? 第5章 怒火 在闵冉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上前堵住了裴行韫,疑惑的问道:“你为何笑?” 裴行韫见到闵冉,暗自叫了声倒霉,忙退后一步曲膝施礼,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李嬷嬷一直小气,又对下人苛刻,这次突然换衫怕不是她的主意,而且这么急着让针线房赶出来,只能是上头主子下了令,下面之人赶断腿。 能给李嬷嬷下令的,也只有眼前的瘟神。 裴行韫沉吟之后答道:“回大都督,府里善待下人,连我们这些粗使丫环都有新衫穿,我实在是高兴,所以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闵冉内心得意,嘴角翘了翘,眼前丫环亭亭玉立,像是初春枝头绽放的新芽,尤其是那白皙圆润的下巴,像白练的头一般,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揉一揉。 上一次他指尖留下的细腻触感,让他惦念了许久,回去之后将身边小厮都一一摸过,却终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感觉。 闵冉是不依不饶的性子,不懂一定要弄懂,于是召来参赞军务郑先生与郭先生,不耻下问向两人请教。 在经过商议之后,两位先生认定女人与男人不同,小厮们皮厚肉粗,哪能与小娘子相比。 恰逢针线房嬷嬷领着丫头进来送新衣,便唤来了一个小丫头,让闵冉再去试试。 小丫头垂手肃立,见闵冉上前伸出了手,紧张得微微颤抖却又抬起眼眸望向他,眼里迸发出的光,好比似白练见到鱼干一般,让他顿时到足了胃口,缩回手将她斥退。 两位先生没了主意,自称久经风月的郑先生语重心长的说道:“大都督,你得闲时跟我去花楼转转,那些姐儿们身娇肉软,自会让你比摸小丫环下巴来得快活。” 严肃不苟言笑的郭先生斜了郑先生一眼,淬了他一口,恳切的说道:“大都督,多写几篇大字,自会抛却脑子里的万般杂念。” 在他们要吵起来之前,闵冉果断的将他们都赶了出去。 先前忙着布阵打仗,倒忘了这茬子事,如今一见到这丫头,背在身后的手又忍不住蠢蠢欲动,他才伸出手去,却见裴行韫比白练抢食时还要灵活,不动声色一退步,他的手又落在了半空中。 裴行韫时刻注意着闵冉的一举一动,怕自己哪里又招惹到他,待他手一动,以为他脑子突然坏掉,活阎王附身要出手揍她,吓得忙闪身躲开。 闵冉无论在军中还是府里都说一不二,还没人敢反抗过他,没曾想这个小丫头却如此大胆,这令他十分不悦,还夹杂着一丝丝莫名的委屈,令他恼羞成怒,转身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裴行韫见闵冉又一身怒气走了,莫名其妙了好半晌,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他。 所幸接下来的日子都没有再遇到闵冉,令裴行韫提着的一颗心又落了回去。不过虽没有见到大主子,小主子肥猫却天天来到厨房,不是偷吃就是窝在灶间眯着眼睛惬意的睡觉烤火。 青山常常来厨房寻它,一来二去裴行韫渐渐与他熟悉了起来。她见他随和活泼,又是闵冉的随身小厮,便也同他多说了几句话。 “近几日倒春寒,许是它怕冷,所以才来灶间烤火取暖。待得过几日天暖起来,它就再也受不住灶间的烟熏火燎了。”裴行韫将肥猫抱起来递给青山,“它好似又重了些。” 青山道了声谢,笑着说道:“大都督怕热,除了下雪最冷的几日,屋内从来不放炭盆。它一身的肉,却还如此怕冷。” 裴行韫点了点头,随意的说道:“太过痴肥也不好。” 青山无奈的说道:“大都督也说了,得让它少食多动一些,可它成日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谁也拿它没办法。” 裴行韫心道,不是拿它没办法,只是大主子宠着,二主子才能无法无天么。她不欲多言,说道:“我去抱些柴火,你且去吧。” 青山抱着肥猫与她道别,才迈步却见裴行韫脸色一变停了下来,抓住身边经过的小丫头急切的问道:“你说的小蓝被打板子可是真?她在哪里被打板子?” 小丫头拧着眉头说道:“我难道说胡话不成,小蓝弄坏了给大都督做的缂丝衣衫,现在被李嬷嬷罚在针线房前的院子里按着打板子呢。” 小蓝这几日是带了缂丝衣衫回来做,不过这些本是春鹃的活计,只是如往常一般又推给了她。 裴行韫虽然恼怒小蓝不长脑子,可她却真心实意待自己,哪忍心见她受伤? 她余光瞄到青山怀里的猫,上前将猫抱了过去,急急的说道:“借我一用。” 青山怀里一空,见裴行韫抱着肥猫跑得飞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追了过去。 裴行韫气喘吁吁的跑到针线房,院子前三三两两围着人,板子落在肉上的闷闷声,伴着小蓝无力的呜咽声传出来,让她心下焦急,冲过去大叫道:“住手!” 李嬷嬷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春鹃与针线房嬷嬷也站在一旁,桃花本来一脸的幸灾乐祸站在前面看得起劲,见到裴行韫前来,忙缩着脖子不动声色退到了人群中。 行刑的嬷嬷见裴行韫身着粗使丫头的衣衫,冷冷撇了她一眼又扬起了棍仗,可见到她怀里的猫,与她身后一同前来的青山,又犹豫着放下了手,迟疑的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见到青山前来,脸色变了变,心道小贱人,不要脸贴上了大都督的小厮,我奶了大都督那么多年,以为我会比不过一个小厮? 她黑着脸一声怒喝,指着裴行韫骂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可是你能发号施令的地方!没上没下没规矩的东西,把她给我按着一起打!” 裴行韫不理会李嬷嬷,蹲下来小声的问道:“小蓝,你怎么样?” 小蓝微侧着头,汗水泪水濡湿了头发,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努力的扯了扯嘴角,说道:“不..不是..我。” “我知道。”裴行韫见小蓝还能说话,提着的一颗心微落了回去,眼里泛起冷意,就算是你,我也要变成不是你。 她站起来,见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围上来要抓她,只是怕伤到她怀里的猫,张着手不知该如何动手才好。 “李嬷嬷,你是府里的大管事嬷嬷,是公认的公正,处罚下人也罚得明明白白,让人心服口服。” 裴行韫挺直背,不卑不亢的看着李嬷嬷,突地提高声音说道:“可损坏大都督缂丝衣衫之事,却与小蓝无关。” 李嬷嬷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长长的哦了一声,“那你说来,是谁损坏了大都督的衣衫,难不成是你?!” 裴行韫却不回答,好奇的问道:“大都督的衣衫料子一瞧就非同凡响,就算我再没见识也不敢去碰。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为何嬷嬷断定此衫一定是小蓝所损坏?” “她领的差使,坏了当由她负责。”李嬷嬷眼里凶光一闪,厉声说道;“你一灶间当差的粗使丫头,当值时乱跑,谁给你的狗胆!” 裴行韫却仍不动声色,面色平静的说道:“原来是谁领的差使,坏了当由谁负责。那这差使是由春鹃所领,坏了是不是该由她负责?” 李嬷嬷恨极,她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一个粗使丫环敢站出来当场打她的脸,要是这次放过了她,以后她怎么在这府里立足? “我今儿个就要让你口服心服。”她看向一旁的针线房管事娘子,冷冷的说道:“丁嬷嬷,你出来告诉这个贱蹄子,差使是由谁领的?” 丁嬷嬷心里虽讨厌李嬷嬷,却不想得罪她,尤其是上次去给大都督送衣衫,春鹃还被大都督唤进去过,以前每次都是直接送到门房,再由门房层层送上前去。 要是春鹃得了造化,真被大都督看上了,以后就是自己的半个主子,她开口说道:“这自是派给小蓝的差使。” 李嬷嬷回转头,得意的看着裴行韫,贱人,你算哪根葱,我就要当着青山的面打你板子,就算讲到大都督面前去,我也是守着规矩在惩罚下人。 她扫了一眼青山,见他蹙着眉头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心下越发痛快,冷哼道:“你可听见了,这下你可服?” “不服。”裴行韫平静的回道:“既然嬷嬷如此说,正好青山大哥也在,就请他做个见证,每人所做的针线针脚都不同,让春鹃与小蓝一同绣上几针,便得知此差使是由谁所领。” 李嬷嬷脸色白了白,春鹃的针线活做得如何她自是心里一清二楚,原来这个贱人一开始就抬举自己公正,又将差使引到是谁身上谁负责去,真正的意图却是剑指春鹃冒领差使与功劳。 这远远比小蓝损坏缂丝来得重,大都督院子从不许丫环踏进半步,春鹃好不容易进去过一次,虽然被立即斥退,可总算有了个开头,要是她不能呆在针线房,那以后从何处得到接近大都督的机会? 她瞄到裴行韫怀里抱着的那只肥猫,心下一动,瞬间打定了主意,大声说道:“春鹃的针线差,我正欲革她的职,罚她去洒扫处当粗使丫环。该赏该罚我心里自有数,岂由你来质疑。” 裴行韫垂眸,她放下怀里的肥猫,它好奇的踱步前去,前爪搭上躺在凳子上的小蓝,往前一瞧见无甚稀奇,又滑了下来。 “嘶啦。”小蓝的衣衫被抓破。 “嬷嬷自是公正,这是我一向佩服的事。”裴行韫指着小蓝的衣衫,淡淡的说道:“可大都督的衣衫却不是小蓝损坏的,我亲眼所见是白练抓坏了衣衫,嬷嬷要不要将它抓起来打板子?” 闵冉甫一踏进针线房院门,便听到那个熟悉的软糯声音在说要让人打他猫的板子。 第6章 算帐 “放肆!” 闵冉一声怒喝,院子的人回头一看,吓得齐刷刷的曲膝施礼。 裴行韫心里暗自叫苦,却仍然苦中作乐轻嗮,李嬷嬷一声放肆,当是放了个屁般,半点水花都没起。 而闵冉这一声,院子里的人莫不恭敬施礼,这也许就是前世裴家族人倾其所有去追寻权势的缘由吧。 他黑着脸扫视一圈,见小蓝被捆在长凳上,背后溢出丝丝血迹,蹙眉问道:“这又是所为何事?” 李嬷嬷眼珠转了转,上前恭敬的回道:“她是针线房的丫头,当差时却不当心,损坏了给你做的缂丝衣衫,我本按着府里的规矩在罚她,却被厨房当差的粗使丫头跳出来胡乱指摘,说是白练抓坏了衣衫。我寻思这猫也不能讲话,被冤枉了也有口说不出,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闵冉不知府里嬷嬷管教丫头的规矩,哪会去管这些琐碎小事,他走到裴行韫面前站定,沉声训斥道:“好大的胆子!” 李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快意,让你跟我作对,你看老天都帮我,我倒要看看你今天会怎么死! 闵冉心里乐得有朵花仿若在缓缓绽放,死丫头终于落到我手上了,终于可以一报上次之仇了,快快求情啊,让我揉揉下巴就放过你。 裴行韫低垂着头不作声,闵冉虽然总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没有真正杀人不眨眼,否则府里的丫环也不敢前赴后继往前凑,再说自己在他手上也没有真正吃过什么亏,大不了让他骂一通出出气便是。 闵冉怒了,死丫头居然油盐不进,他背着手转了一圈,院子里的丫环嬷嬷都伸长着脖子看热闹,见他看过来又都忙低下了头,他拧着眉,指着小蓝瞪眼呵斥道:“把她扶出去,其他人也都给我滚!” 院子里的丫环嬷嬷扶起小蓝呼啦啦做鸟兽散,李嬷嬷犹豫着不动,闵冉眼风斜过去,她忙曲膝施礼后走出院子。 “让你出来找白练,半天却没见你回来,你是不是皮痒了?”闵冉又瞪一眼还杵在那里的青山,真是没眼见力,没见别人都走了吗? 青山脖子一缩,低头上前捉住肥猫,给了裴行韫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抱着白练一溜烟溜了。 院子里一片静谧。 闵冉背着手咳了咳,又清了清嗓子,裴行韫抬头飞快的瞄了他一眼,见他手扶着下巴,眯缝着眼睛一脸沉思模样,心中微惊,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你说要打我的猫。”闵冉再次开口,一幅好好跟她算账的模样,“就算是我的猫抓坏了衣衫,谁又敢拿它如何?” 裴行韫眼神微敛,他究竟想做什么? “所以你的话是以下犯猫,按规矩该如何,该打你板子是不是?”闵冉语气严厉,不断觑着裴行韫的神色,见她仍旧无动于衷,禁不住有些疑惑起来,她是不是太蠢,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我大人大度,决定饶了你这一次.....” 闵冉话还未说完,裴行韫抓住时机曲了曲膝,飞快的说道:“多谢大都督。”说完旋即转身提着裙子往门外跑得飞快。 “哎。”闵冉伸着手,差点没气个仰倒,自己话还未说完呢,看来她是真的蠢,居然听不出自己的言下之意,罢了,现在没功夫教她,下次一定得好好跟她说清楚。 裴行韫奔出院子,长长的喘了一口气,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逃过了一劫。 这次算是彻彻底底得罪了李嬷嬷,又不能时时刻刻提防着她,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得好好计议才是。 只是现在还不知小蓝伤得如何,裴行韫忧心忡忡,加快脚步匆匆赶回了屋子。 小蓝趴在炕上,桃花与春鹃都不见人影,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一见到裴行韫眼泪就啪啪往下掉,哽咽着叫了声:“阿韫。” “别哭别哭。”裴行韫忙上前,斜坐在她旁边,撩起她的衣衫说道:“我看看伤得如何了。” 小蓝心里被内疚后悔后怕所挤满,痛反而被抛到了一边,一听到裴行韫软声细语的安慰,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霎时哭得撕心裂肺。 裴行韫由着小蓝哭,哭出来就好了,经过这一劫,以后能长点心眼也算是有点收获。见她背后红肿清淤交织,伤口还在慢慢渗出血丝,眼睛也慢慢酸涩起来。 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地位,活着总是各有各的辛酸苦楚,一样的不易。 裴行韫去拿了块细布,用温水浸湿了,仔细的将小蓝背上干涸的血迹擦干净,又拧了块帕子递给她。 小蓝哭声渐止,接过帕子擦了把脸,低低的说道:“阿韫,我真是后悔没有听你的,我简直就是个猪脑子。” 这些日子府里赶着换春衫,小蓝已经累得眼睛都发直,替春鹃做完大都督的缂丝长衫之后,不由得抱怨了几句,说是以后春鹃的活计得由她自己做,要是她不会的自己可以教她。 谁知很快就出了事,那件长衫自己可是好好交到春鹃手里的。 “每次去大都督前院送衣衫,春鹃都跟了过去,上赶着去露脸,有次听说还被大都督叫进了正屋,真以为自己能巴上去做姨娘了。” 裴行韫淡淡笑了笑,怕是针线房的人都不愿意替她做活,连小蓝这个直性子之人都拒绝了她,那她以后还有什么借口抢着去前院? 想到自己放下肥猫果然吸引了李嬷嬷,痛快承认了春鹃的针线活不好,调她出了针线房而去洒扫处,怕是打着那只猫的主意了。 “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你定要仔细些,别被人的表面蒙蔽了双眼。” 裴行韫去取了身干净衣衫来,扶着小蓝帮她一起换了,见她一个劲的点头,心里微叹,只愿她能真正听进去才好。 “阿韫,我怕。”小蓝抽噎了下,低声说道:“我以为我这次死定了,谢谢你,阿韫。” “你也救过我啊。”裴行韫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都过去了。我去厨房张嬷嬷那里替你讨些伤药来,你背上得擦药才好得快。” 针线房传出的动静已全府皆知,张嬷嬷见到裴行韫到来,瞪了她一眼拉着她去到僻静处,点着她头一迭声的训斥道:“让你去抱些柴火,没曾想你转身跑去做了侠女,平时见你倒挺聪明的,却原来是个实心莲藕,笨得不通气。 李嬷嬷是那么好得罪的?你以为你这次逃脱了?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见大都督独自留下了你,你又虚发无伤的出了来,哼,不用李嬷嬷动手,那些丫头们都能撕了你!” 裴行韫垂下眼眸,前世后宫里刀光剑影,自己还不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到了最后身边一个知心人都无,不是死了就是渐行渐远。 这一世能得到小蓝毫无私心杂念的好,不知道她的这份好能到何日,可只要在的一天,她就愿意去护着这份好。 “嬷嬷,我知道。”裴行韫感激的看着张嬷嬷,她对自己说这番话也是在教自己,对她深深的曲膝施礼后,伤感的说道:“我与小蓝一起逃难,在路上病得快死了,不是得她看顾,我哪能活到今天。要我眼睁睁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张嬷嬷神情复杂,半晌后叹了口气说道:“这世道人人只顾自己的死活,连亲身儿女都能弃之不顾,哪还能管道他人。算了算了,只要你想好了就成。” 裴行韫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人,前世自己被乱军冲散,他们没有来寻自己,这世他们也同样没来寻自己。 她按下那些酸楚的情绪,看着张嬷嬷小心翼翼的说道:“嬷嬷,小蓝背上受了伤,我想替她讨些药回去擦擦,这天气眼见就要热起来,要是没药,她的伤怕是难好。” 张嬷嬷没好气的说道:“快跟我来拿吧,反正你人都救了,就送佛送到西。” 裴行韫又曲膝深深施礼,跟张嬷嬷拿了药回去,桃花与春鹃都回来了,桃花见到她神色更为复杂,脸上闪过害怕的神色,不一会又咬着唇,眼里淬着浓浓的恨意。 至于春鹃,脸上笑意全无,见到她则是毫不掩饰,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身子一扭撩起门帘出了屋子。 裴行韫神色淡漠,对两人视而不见,走上前斜坐在炕上替小蓝仔细的擦药。 倒春寒过去,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灶间更是热得受不住,肥猫除了偶尔前来偷食,再也不会窝在灶前,吃完一抹嘴就溜得不见踪影。 前院护卫小厮众多,天气一热练了功夫后要洗漱,要热水也越发的勤,平时都是几个由几个粗使婆子送去前院,今日恰逢有婆子吃坏了肚子,人手不够,要热水的又催得急,裴行韫便被抓去送水。 她提着水桶到了前院门口,见桃花与春鹃跪在地上,闵冉一头一脸的汗,阴沉着脸抬起脚直接将春鹃踹了个仰倒,怒道:“你怕我猫饿着,你算什么东西!” 春鹃捂着胸口倒下地上,吓得肩膀抽动,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桃花见状,忙趴在地上不断的磕头,哭得梨花带雨:“求大都督饶我这一次,求大都督饶命!” 闵冉却没有怜香惜玉,如对春鹃那般抬脚将她踹翻,厉声道:“敢打我猫的主意,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给我把她们扔出去!” 护卫涌上前,将瘫倒在地的春鹃与桃花像拖死狗那般往外拖。 裴行韫吓得抖了抖,闵冉如杀神在世,要是他当时也这么踹自己一脚,怕是半条小命都没了。她手里提着的木桶晃了晃,撞到回廊上哐当一声,热水泼洒了出来。 闵冉听到动静,蓦地转头冷冷一瞧,见居然是那蠢丫头,淤积的火气似乎散了些,脸上浮上了丝窃喜。 第7章 送水 所有的丫环婆子送水只能送到门房处,护卫依照规矩上前去接过裴行韫送来的水桶,却被闵冉出声喝止住:“规矩呢?丫环送水哪能不送到屋子里去?” 护卫一脸茫然,裴行韫更是莫名其妙,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他又开始被脏东西附身了吧? 婆子闻言忙提着桶往里面走,闵冉又开口了,“站住,谁让你进去的?” 所有的人都僵立在场,这到底是进还是不进? 闵冉抬眼瞧去,脸又黑了,自己府里居然养了一群蠢货,他满脸的不耐烦,干脆指着裴行韫说道:“你,跟我进来。” 护卫不由得偷瞧了一眼裴行韫,上前接过婆子手中的水桶,依照先前的规矩递了进去。 裴行韫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提着水桶进了前院,她垂着头跟在护卫身后,只是力气终是不足,怎么都追不上护卫的脚步。 闵冉背着手大步走在前面,进屋后好一阵,还未见裴行韫进来,以为她又逃了,怒气上涌转身冲了出去,却在半路见到青山与她聊得正欢,还伸手去帮她提起了水桶。 好你个死丫头,居然敢对我的小厮居心不良! 他一声怒吼:“青山,去校场蹲两个时辰的马步!” 青山吓得差点将手里的水桶甩出去,他才练了半天的拳脚,又要去校场蹲马步?偷瞄到闵冉铁青的脸色,低头耷脑不敢出声,放下水桶规规矩矩跑去校场受罚了。 裴行韫见青山被自己连累,内心歉疚不已,只得闷声不响提起水桶往前走。 青山刚才跟她说了春鹃与桃花闹出的事,原来是肥猫在府里闲逛,被春鹃拿了小鱼干引了去,抱在怀里想来大都督面前邀宠。 桃花与春鹃在一处当值,瞧见她偷偷做下的事后,心下不甘也搭了上去,春鹃哪会让着桃花,平时姐姐妹妹叫着的两人当场翻了脸,将肥猫争来夺去,到了前院门前还不肯放手。 肥猫被两人弄得喵喵直惨叫,恰被闵冉撞见,春鹃还不死心,抱着肥猫上前来娇滴滴的邀功,说是肥猫饿得都瘦了,在府里四处寻食,幸得被她遇到,不忍见它挨饿,便喂了它一些小鱼干,又担心坏人打猫的主意,就将猫给大都督送了回来。 桃花不甘落后,挺了挺胸脯,含情脉脉的看着闵冉,娇声软语跟他撒娇,说是她也有喂肥猫,见它挨饿也于心不忍。 闵冉最讨厌搔首弄姿的女人,见到两人如此惺惺作态已是心生厌恶,又听到她们居然敢随意喂肥猫吃食,当即发了火。 肥猫已经过于痴肥,闵冉已经下令给它减少喂食,两个蠢货居然还敢拿喂了猫来邀功。 青山直说得眉飞色舞,他不喜李嬷嬷,见到春鹃倒霉简直如三伏天吃了冰雪凉水般痛快淋漓。 前院的护卫小厮李嬷嬷本来管不着,可仗着是闵冉的奶嬷嬷总爱指手画脚,不时挑剔他们的规矩。她儿子夫君都在军营,没甚本事却成日吆三喝四,大家不过是不欲大都督为难,才强忍下了这些。 青山说是桃花被赶出了府去,春鹃也回了家,估计李嬷嬷会来给春鹃求情,大都督这个人念旧情,踢了一脚也出了气,估计还是会让春鹃回府当值。 裴行韫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桃花总算作死了自己,春鹃挨罚,李嬷嬷会消停一阵子,除非她夫君儿子走了狗屎运立了军功,怕是短时日之内不会来找自己麻烦。 不过闵冉真是个狗男人,自己被丫环惦记上,却拿青山来出气,没事找自己麻烦。 前院楼台亭阁,抄手回廊屋宇重重,裴行韫只觉走了好久,提着水桶的手已经发酸,磕磕绊绊水桶里面的水晃来晃去,已经只剩下了大半,怕是都凉了,还未见到闵冉居住的正院。 而闵冉背着手大步走在前,走一段又放慢脚步回过头来看一眼,见到如蜗牛般慢吞吞的裴行韫,脸上浮起不耐烦,转身上前抢过她手里的水桶,鄙视的说道:“这么点水一口都能喝掉,怎么能用来洗漱?” 裴行韫手上一空,心里也松了口气,狗男人没事找事,怪不得这里都是护卫送水,哪怕是婆子恐怕也没那力气能将一桶水提这么远。她忙曲膝施礼说道:“我这就回去让婆子们送更多的水来。” 闵冉傻眼了,就说她蠢吧,看,又蠢得不透气,谁在嫌弃水少了?见她又转身要溜走,忙一闪身将她堵住,生硬的将水桶递到她跟前,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先这些将就着用吧,快提进去,不然我打你板子!” 裴行韫见闵冉喜怒无常,只得低眉顺眼接过了水桶,更为小心翼翼的走着,怕桶里剩下那点可怜的水都被晃没了。 闵冉见裴行韫接过水桶时右半身明显一沉,好像整个人都抖了抖,心道莫非是自己吓到了她? 肥猫以前淘气抓坏了重要公文,被自己捉住揍了一顿,后来好长一段时日它见到自己就躲,要是自己也将她吓到了,她也躲着自己该怎么办?不行,得好好想个办法。 他想了半晌后做出了决断,慢慢停住脚步,待裴行韫走到跟前,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我不是真要打你板子。” 裴行韫累得气喘吁吁,额头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覆在额头遮挡住了眼睛,她用手拨开了些,见到闵冉又停下来,也顺势将水桶放在地上偷偷歇息一阵,听到他开口说话,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 闵冉只觉眼前霎时犹如焰火在绽放,心怦怦跳如打仗时冲锋的擂鼓。 蠢丫头如玉般的脸颊粉红霏霏,露出了光洁莹润饱满的额头,盈盈美目眼波流转,纤长眼睫如羽扇般扑闪,寻常总是低垂着头如影子般,此时如秾艳的牡丹般,美得不可方物。 “那个,那个......”闵冉手足无措,话语含糊口齿黏连,抬手抓了抓头,觉得不妥放下来,像是岗哨口的小兵那般垂下手肃立,又更觉不妥,干脆低着头闷声不响将她的水桶提起来,转身往前走。 裴行韫怔楞片刻,心底长叹一声,不动声色用手将刘海拨了回去。 这张脸前世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尊荣,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这一世到了大都督府里后,脸上的冻伤养好了,也不再面黄肌瘦,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藏着,却还是藏不住。 闵冉回过头,见裴行韫还低垂着头站在那里,强梗着脖子说道:“快跟来啊。” 说完想想语气太重,又放柔了些说道:“我走慢些,就在前面。” 裴行韫听到他故作拿捏的强调,愁肠百转间仍旧抿嘴笑了起来。 闵冉见到她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整个人瞬时鲜活得如从前与先生们夜里赏过的昙花般,美却短暂,心里的欢喜还来不及细究,又随着她笑意消散而变得失落。 一路无语,总算到了闵冉住的正院,他指着软塌说道:“你先等一阵,我去洗漱一下马上出来。” 护卫小厮们见到裴行韫,都惊愕的瞪大了双眼。这是第一次有女人进到大都督居住的正房,以前能有女人进到大都督前面待客的院子,就算是天大的消息了。 小厮极有眼见力的送上来了茶水糕点,殷勤得让裴行韫以为自己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对小厮曲膝施礼谢过,不坐也不饮茶,而是肃立在角落,静静等待沉思。 闵冉出身高贵,闵家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世家,生母早逝,其父很快娶了填房。他从小就被舅舅带去了军营,几乎在军中长大,后来打仗时声名鹊起,京城里才渐渐有了他的一些传言。 一说是他幼时顽劣不堪,成日斗鸡遛狗打架,其父管教不住,才将他扔去了军营吃苦。 又有传言说是他被继母故意养废,舅家看不过去,才将他带去了军营亲养在身边。 前世时闵家后来在京城渐渐没落,闵冉也未对他们有任何照拂,看来被继母养废倒是真,大家后宅多阴私之事,这些事早已不稀奇。 闵冉只要一日姓姓闵,他的亲事自己都做不得主,除非他完全不在意那些礼仪规矩,可他是要做大事之人,就不能完全不在乎。 色衰而爱驰,前世时自己还未色衰,就死于宠爱了自己多年的帝王之手。 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粗使丫环,连做妾都够不着。重活一世,别说妾,就是做正妻也不愿意。做大事的男人太多身不由己,喜爱是真的,杀你时所掉的眼泪也是真的,简直一个大钱都不值。 现在要在府里活下去,就不得明着反抗他,得与他好好周旋才是。 裴行韫想明白了,闵冉也洗漱好走了出来,一身白色敞袖宽袍,黑发在脑后松松用玉簪固定住,此刻不像是战无不胜的杀神,倒像是京城吟诗作对打马观花的玉面郎君。 他见裴行韫静立在角落,眼神隐隐有些戒备,上前几步又忙住了脚,脑子里灵机一动,开口说道:“既然你与白练有缘,从今之后你的差使就是专门看顾它,勿再让它落入坏人之手。” 裴行韫彻底傻眼,她这是从烧火丫头变成了猫丫头么? 第8章 谋划 如今裴行韫在厨房当差,月例不过两钱银,灶间烧火的粗使丫环,也得不到主子赏赐。偶尔还要孝敬管事嬷嬷,每个月根本存不了几个大钱。 不管以后能不能出府,身边总要有些傍身银子才会有底气。如今这个状况,闵冉既然开了口,要是强行拒绝怕是会惹怒他,倒不如留下来见招拆招,多挣些银子才是。 裴行韫心下暂定,曲膝施礼后佯装有些害怕的模样,战战兢兢的说道:“回大都督,我一直在灶间当差,从没有伺候过猫,我怕到时伺候不好,反倒是让猫受了苦。” 闵冉大手一挥,很是随意的说道:“伺候猫有什么难的,每日看着它别乱跑,逗逗它开心,不饿着它,不给它多食再继续变肥便成。” 裴行韫暗忖,这还不算难?它要怎么才算开心?于是做出更加为难着急的表情,张了张嘴又委屈的垂下了头。 闵冉见状,忙补充道:“就算伺候不好也不怪你。” 裴行韫心下暗喜,这可是你说的。她抬头感激的看着闵冉,再次曲膝深深施礼谢过他,有些迟疑的问道:“大都督,不知伺候猫是几等丫环?” 闵冉有些傻眼,这个该是几等呢?不过她既然是来伺候白练,又是自己亲点的,那当然是最最上等的丫环,当下便说道:“你在我院子里当差,当然是上上等的丫环。” 裴行韫强忍住笑,又深深曲膝施礼,睁着盈盈大眼希冀的看着他,微微激动的问道:“不知道上上等月例是多少银?” 月例多少?丫环的月例该是多少?要是给少了怕她会心不甘情不愿,给多了又显得自己傻,闵冉心念一转,反问道:“你现今月例多少?” 裴行韫怯怯的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两还是二十两?闵冉觉得二十两太多,当年自己在闵府时月例也不过这个数。跟着舅舅到了军营之后,要花银子随便去账上支取,只不过在军营里根本没有什么花银子的功夫,闵府当然不能跟大都督府比,小丫环的月例二两银子也不为过。 他抬眉傲然说道:“你是我猫的丫头,岂能委屈了你,月例翻倍,每月给你四两银子,当差当得好赏赐另算。” 裴行韫早就预料到闵冉不知这些琐碎小事,见他不可一世的模样,终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对他深深曲膝施礼之后说道:“多谢大都督,我定会好好当差,现在我先告退,回去后得认真仔细思量,怎么当好差伺候好猫主子。” 闵冉被裴行韫笑得心跳加速,哪还会去想自己会不会上了当,他如魔怔般伸出手想去碰触那花一般的笑颜,却见她如蝴蝶般轻盈转身,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算了。他悻悻收回手自我安慰,都已经将她调到了身边来,还怕没有机会么? 裴行韫出了前院大门,李嬷嬷正焦急等在门房那里,见到她出来,目光中的滔天恨意,饶是她有两世为人的经历,也忍不住心惊。 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静下心来,淡淡的扫了李嬷嬷一眼,平静缓步离去。 春鹃没有再回屋,桃花也不在,屋里如今只剩下了裴行韫与小蓝,她将春鹃与桃花怎样受罚,自己又怎样被大都督要去伺候猫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蓝先是惊讶,后有些担忧的说道:“这府里除了大都督,猫算得上半个主子,要是伺候不好,那惩处更为厉害,阿韫,你定要当心些。” 裴行韫仔细打量着小蓝神情,见她没有嫉妒不甘,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念着小蓝的好,又仔细的嘱咐她:“你也要当心些,春鹃受了罚,我回来时见到李嬷嬷去向大都督求情了,要是她们这次没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与我要好,那些人要是算计不到我头上,只怕会对你下毒手。” 小蓝瞪圆了眼睛,坚定的说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伤都还未好全完,哪能那样没心没肺,你放心,我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提防着不被她们陷害。” 裴行韫拍了拍小蓝的手,站起身说道:“那我也无需再多嘴,我去厨房跟张嬷嬷她们说一声。” 到了厨房后,裴行韫将自己的事跟张嬷嬷说了,见她如小蓝那般先是惊讶,后来倒是释怀的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倒不知你还是个有造化的,罢了罢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小心些。” 裴行韫谢过张嬷嬷,拿出自己当差积攒的所有银子,递给她之后说道:“在厨房这些日子多得大家的照顾,我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这些银子嬷嬷帮我拿去买些酒菜吃食,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乐呵。” 张嬷嬷笑着接过了银子,满意的点着头说道:“你是个有心的,行,这些都包在我身上,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添一些,保证帮你置办得热热闹闹的。” 裴行韫曲膝施礼,感激的说道:“多谢嬷嬷。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嬷嬷。” 张嬷嬷痛快的说道:“你说吧,见你也是个懂事的,只要我知晓定会告诉你。” 裴行韫四下瞧了瞧,低声将自己对李嬷嬷的担忧说了,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衫,问道:“嬷嬷可知这些衣衫布料是谁经手采买,往府里送货的又是哪家铺子?” 张嬷嬷微一思索,神色也慎重起来,低声说道:“你知晓轻重是好事,这府里牛鬼蛇神遍地都是,只是得更加谨慎,打蛇得打七寸,不然反被毒蛇回过头来咬你一口。” 她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四周,才又继续说道:“这府里的布料采买都是李嬷嬷经手,听说是大都督发了话要换衣衫。可是那料子你定也是起了疑,大都督那样子的人,都已经下令换衫了,岂会又如此小气买些陈年布料回来,没得惹人笑话。李嬷嬷一直要脸面,端得是两袖清风的模样,我呸。” 张嬷嬷狠狠的淬了口,鄙夷的说道:“往府里送货的是祥通布庄,说是祥通布庄货好价钱公道。这公道不公道的大家难道没长眼睛?不过是仗着胸前两块肉,奶了大都督几年,见府里没女主子,摆起了老封君的派头,妄想当大都督的半个丈母娘。要不是大都督长大成人不再吃奶,我瞧她倒是巴不得奶大都督一辈子,也不瞧瞧她那根老黄瓜样,也不怕磕碜。” 裴行韫强忍住笑,没想到张嬷嬷倒挺嫉恶如仇。祥通布庄她倒是知道,前世时布庄也往宫里送货,布庄东家会钻营,但是经营上极为厚道,从来不以次充好,更不会乱要价,除非是李嬷嬷从中做鬼,去账房虚报了价钱。 张嬷嬷又忧心起来,语重心长的说道:“这府里谁又敢说手里全是干净的?要是见到李嬷嬷采买上出了事,要是查起来其他人怕查到自身,合起来对付你,到时你就是全身长满了眼睛,恐怕也防不过来。” 裴行韫早想到这些,先解决眼前的大事要紧。再说了,乐于见到李嬷嬷倒台的,只怕会更多。这府里总管事嬷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眼馋,哪怕是知道会身死,不同样有人以身犯险求富贵么。 “嬷嬷放心,我会小心行事。”裴行韫安慰着张嬷嬷,顿了下又问道:“不知道嬷嬷有没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在厨房里养老了么” 张嬷嬷望了她一眼,半晌后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是好心,可我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惦记的,只想平平安安活到老,爬得高没得做了出头鸟。我啊,做不动了就告老出府,赁个清净的小院子,再找个丫头伺候着,死了有人收尸就心满意足了。” 裴行韫神色认真,盯着张嬷嬷许诺道:“嬷嬷,只要那时我还活着,这些事你都无需担心。” 张嬷嬷心头一热,拍了拍裴行韫的手说道:“嬷嬷知道了,你先去吧,明晚我置办好酒菜,你到时候来我屋子吃酒,也跟大家正式道个别。” 裴行韫点头应下,回了屋子思索一会,翻出了以前的灰色衣衫,又将自己现在的衣衫小心撕破了几道口子,央求小蓝缝了起来。 小蓝没有见到裴行韫撕破衣衫的动作,心疼的说道:“哎呀,现在的衣衫多好看啊,弄破了真可惜。” 裴行韫也不打算解释,小蓝没甚心眼,要是她知道了恐她会露馅,只淡淡的说道:“破了也没法子,只得穿回旧衫了。” 次日一早,裴行韫穿上了灰扑扑的旧衫,去到了前院当差。 闵冉风雨无阻,每日都会早起练功,今朝他格外的精神,打完一套拳又练了一套枪法,还浑身是劲,满怀喜悦希冀的跑回正院,见到眼前的人,欣喜一下淡了几分。 裴行韫又穿回了那身灰扑扑的衣衫,半蹲在那里轻抚着肥猫的头,那团灰影,像是乌云密布下的天际,怎么看都怎么觉得碍眼,难道她是嫌弃自己的眼光么? 他蹙眉不悦的问道:“你为何不穿新衫,难道是嫌弃看不上眼?” 第9章 告状 裴行韫心头微松,闵冉果然会在意这些,要是他不闻不问,她还准备想让肥猫抓破自己身上的衣衫,再借机引出话题呢。 “啊?”裴行韫微睁着眼无辜的看向闵冉,茫然的问道:“大都督你说的什么,我有些不明白。” 闵冉拧眉,真是有点蠢。不过看来她好似不是在嫌弃自己的眼光,这样想心里的郁气散了些,耐心的问道:“我问你怎么不穿府里新做的衣衫,粉衫配绿裙那套,不是你身上这套,灰扑扑穿起来像是尼姑一样。” “那套啊。”裴行韫好似恍然大悟般说道:“那套衣衫破了,不敢再穿出来,大都督一片善心给府里的下人都换了新衫,我怕穿出来会丢了你的脸。” “破了?”闵冉眉头又拧了起来,他记得账房总管提过一嘴,府里换新衫可花了很大一笔银子,难道又是肥猫抓坏的? 他心思一转,瞪着半眯着眼睛打盹的肥猫,凑过去弯腰将它慢慢抱起来,点着它的头训斥:“白练,你成日淘气乱抓损坏了不少宝贝,看我怎么收拾你。” 浓浓的汗味混合着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裴行韫不由得屏住呼吸,仰头躲开了些。见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简直想如肥猫那般,抬手一掌糊在他脸上。 闵冉暗自叫了声可惜,没有碰到她的小手,不过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郑先生说了,小娘子都仰慕男子汉的气息,不知她有没有被自己震撼到? 裴行韫趁闵冉不备,小心翼翼的吸气吐气,才总算从浊气中清醒了些。 军营中摸爬滚打的男人真是粗糙不堪,哪怕是如他这般表面看来人模狗样的,不洗漱真是猫都嫌弃,瞧那肥猫在他怀里不断挣扎,怕也是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离得远了些,盯着闵冉怀里的肥猫说道:“大都督,不是白练抓破的,估计是布料铺子黑了心,故意拿了不结实的陈年料子来糊弄人,穿几次下水一浆洗,就不能再穿了。” 是陈年料子?真是狗胆包天,自己的大都督府里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穿别人不要的面料了? 闵冉的脸一下黑了下来,他还得意的在裴行韫面前炫耀自己的大方,没想到炫耀不成反被落了脸面。 郑先生说了,男人就要当女人的英雄,一旦她崇拜你,就死心塌地的跟了你,扑在你身上来揭都揭不下来。 “来人。”闵冉憋着气一声怒喝,见青山闪身上前,瞪着他说道:“去查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山领命,又不着痕迹的斜了一眼裴行韫,突然大都督院子里有了女人当差,郑先生与顾先生他们一干随从得知后,既惊讶又兴奋,都想来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入了大都督的眼。 闵冉眼力极佳,瞧见青山的目光飘向了裴行韫,浑身顿时散发出阵阵的冷意,大步上前挡住了她,厉声道:“非礼勿视,岂能这样随意打量小娘子?规矩都学到猫肚子里去了?将差使交给郑先生,你去给我绕校场跑五十圈!” 青山一脸生无可恋,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退下。他连续两次被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大都督护食。 像白练刚被他捡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又瘦又丑,可他还当个宝一般没事时就捧在怀里,谁多看一眼他恨不得将你眼珠子都剜出来。 裴行韫见闵冉一幅正义凛然的样子,暗中翻了个白眼,他那蠢蠢欲动的手她又不是眼瞎没瞧见。 不过也幸得他对自己正在兴头上,能借助的手他去查料子的事,就算这次他狠不下心处置李嬷嬷,可一件件的事积累起来,别说她只是他奶娘,就算是亲娘,也会在心里留下印迹,待到积累得多了,总有爆发的一天。 闵冉训斥过青山,又斜了裴行韫几眼,瞪着眼威胁她道:“少跟青山来往,他这个人粗鲁又不懂规矩,到时候被欺负了,可别来我面前哭,我是不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裴行韫咬着唇强忍住笑意,轻点头后说道:“大都督,天气热,你抱着白练等于抱了团毛皮,将它交给我,你先去洗漱吧。” 闵冉眼睛一下又散发出了光彩,她这是在关心我是不是?嗯,一定是的。 “你也别抱它,没得热到了你。让它自己走走动动好了。”闵冉瞧了眼怀里的白练,突然觉得它很碍眼,凭什么它不仅被她摸头,还能被她抱,自己作为一个主子都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裴行韫见闵冉将肥猫扔到地上,还不满的瞪了它一眼,揪着他手空出来的时机,机灵的跟在它身后跑了。 “哼。”闵冉一声冷哼,现在不能轻举妄动,郑先生说了,对待小娘子要有耐心,不能一开始就如登徒子般猴急忙慌,那岂是君子所为?得耐心细致,像是打仗那般抓准时期进攻,才能攻城夺地取得胜利。 如裴行韫猜测的那般,春鹃又回到了府里继续当差,郑先生那里很快也查清楚了料子的事,将祥通布庄的掌柜叫进来一问,再与账房一核对,事情一清二楚。 李嬷嬷虚抬了料子价钱,低价买高价报账。不过她死都不承认,一直哭闹着说是有人陷害她,为什么别的丫环衣衫都好好的,偏偏有人的破了。 郑先生无奈,大都督护短又念旧,自己也不愿意去做这个恶人,便将所有的事情详实禀报了上去。 闵冉坐在案桌前,见到郑先生呈上来的账册明细与布庄掌柜供词,沉默想了半晌,对郑先生说道:“去将李嬷嬷叫进来。” 李嬷嬷一进屋子,就跪下先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哭得肝肠欲断,捂着胸口悲泣道:“郎君啊,我自小跟着娘子长大,我是什么样子的人娘子最为清楚不过,她走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托我好好看着你,怕你被小人利用。 如今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些牛鬼蛇神又如以前一般跳了出来,防都防不住啊。我死不足惜,就怕死了以后没脸下去见娘子啊。” 闵冉眼神复杂,听到李嬷嬷提到他早逝的阿娘,又想起小时被继母换掉了身边的下人,找来一些妖妖娆娆的丫环与不怀好心的小厮,引着小小年纪的他去那些花楼赌坊,打架斗殴一掷千金,被债主找上门来要账,气得阿爹将他打得半死。 继母装模作样劝架,又张罗着给他请大夫,擦了大夫开的药膏后反而开始浑身发红发痒。 李嬷嬷见机不对,偷偷将药膏挖了些,带出府去找医馆大夫看了,大夫说药膏是好药膏,只是多加了味药,要是用久了会渐渐全身溃烂流脓,药石无效痛苦不堪而亡。 李嬷嬷吓得半死,找大夫重新开了药,求大夫在药铺里煎好,再带回府里把原先的药膏偷偷换掉,又托人给舅舅带了消息去,将他从闵家强行带走。否则不知道他现在会成什么样子,多半是早已成了一堆白骨了吧。 从那以后他身边再也没有丫环伺候过,也讨厌身边再有女人接近。也因此格外善待李嬷嬷,她夫君与儿子在军营里的事他也略有所闻,只是想到年幼时自己的险境,就没有做多计较。就算是吃了败仗,也只是将她夫君调到了清闲的位置,不再让他去阵前做指挥。 “唉。嬷嬷你起来。”闵冉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李嬷嬷,“此事就算过去,你无需再担心。” 李嬷嬷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带大的人,却被你一个小妖精不费吹飞之力将所有的功劳都抢了去? 这次算了,那下次呢?就如当时郎君还算是个明白人,可被那后来的贱人枕边风一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弃之不顾。 “大郎啊。”李嬷嬷顺势站起来,却不断抹着眼泪,伤心的说道:“嬷嬷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你身边怀着不轨之心的人抓出来。我知道大郎聪明,可你也知最毒不过妇人心,那些贪图你权势的人有多少? 京城府里可是穷极了,不知道多少次想将手伸到这个府里来。真是奇了怪,府里这么多丫环,谁能近了你的身?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京城那位不算第一,也能算第二吧。” 闵冉神色淡了下来,心里浮起些烦躁,他是聪明,可李嬷嬷将他看得蠢了些。 既然她要细究,那就将证据给她看,省得她一次次将阿娘拉出来做筏子。他沉声吩咐道:“让裴氏将她把破掉的衣衫带来,其他丫环新做的衣衫也找一些来瞧瞧。” 裴行韫接到通传,嘲讽的笑了笑,这是要当场对质了么?李嬷嬷是否中饱私囊一点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要看她究竟在闵冉心里有多重要了。 她回屋取了早已备好的衣衫来,进了屋先是恭敬的曲膝施礼,将衣衫双手托着放在了闵冉的案前。 郑先生见到裴行韫一进来,就睁大了眼偷偷打量,见她气度从容不急不缓,面若芙蓉春晓,就算是灰扑扑的衣衫也挡不住婀娜多姿的身形。 又见闵冉对他投来不悦的一瞥,顿时老神在在,心里偷着乐起来,有人怕是要倒霉喽。 第10章 比狠 李嬷嬷见到裴行韫,汹涌的恨意简直快要喷薄而出,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裴行韫也如她所愿,颤抖着缩起脖子站到了一旁。 闵冉见状,眼神淡了下来。 李嬷嬷躬身说道:“大都督,这丫头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没来之前府里风平浪静,来了之后搅得四处乌烟瘴气,请容我去彻查。” 裴行韫还未搭话,倒是郑先生慢悠悠的说道:“李嬷嬷,人都是你看过眼后采买进府的,要是有什么猫腻,你也脱不了干系。不过今儿个不是查料子之事吗,还是不要扯到其他事上去的好。” 李嬷嬷蓦地转过头,紧盯着郑先生厉声说道:“莫非郑先生也被这丫头迷惑住了?” 郑先生笑着轻抚下巴稀疏的胡须,小眼睛眯成一条线,摇头晃脑的说道:“非也非也,嬷嬷这就不了我老郑了,我还是喜欢比较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比如像春鹃那样的。” 说完郑先生还对李嬷嬷眨了眨眼,气得她抚着胸口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吐出来,她怎么就忘记了他脸黑心黑,口无遮拦百无禁忌,去招惹这个瘟神,倒平白无故损害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裴行韫即诧异又意外,瞄了郑先生一眼,真是够不要脸啊。闵冉打仗时奇招百出,敌人常常防不胜防,这其中也有郑先生的手笔吧,只盼他不要在背后乱给闵冉出馊主意就好。 “呸!”李嬷嬷淬了郑先生一口,又转头对闵冉哭诉道:“大都督,你可要替我做主啊,你看郑先生当着面侮辱我儿春鹃,这是要坏了她的名声,让她嫁不出去啊。” 闵冉瞪了郑先生一眼,见他嬉皮笑脸不当回事,只得转头安慰李嬷嬷:“嬷嬷别气,你也知晓先生不拘小节,胡说八道惯了,别理他就是。” 李嬷嬷悲愤的说道:“那这个丫头呢?这个丫头难道也不理了么?” 闵冉蹙了蹙眉,李嬷嬷一直针对裴行韫,自己都不打算计较了,没见到那丫头都吓着了么,她还这么咄咄逼人。 裴行韫怯怯走上前,拿起那些衣衫抖开来,指着破损处说道:“回大都督,我先前在厨房灶间当差,灶前灰多,有时候火星会溅到衣衫上,又要搬柴火,倒是比别的丫头更费布料。” 李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哼,这时候怕了吧,现在你说这些为时已晚,我今日定要将你的面皮揭开,让你翻不了身! “这些是其他丫头的衣衫,呀,怎么这么难看,与我的衣衫一样,是不是浆洗房不当心,怎么颜色都糊成了一团,这个样子.....”裴行韫顿了顿,咬了咬唇小声说道:“倒像厨房酱的咸菜。” 郑先生凑上前来,听到裴行韫的话噗呲一下大笑出声,指着本来淡绿的裙子说道:“这一说还真是像啊,怪不得我看那些水灵灵的丫头穿这套衣衫,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酱缸成精了嘛。” 闵冉的脸黑了下来,怪不得裴行韫不愿意穿这身衣衫,肥猫剪毛后还要独自生气好久呢,何况原本是人比花娇的小娘子! 李嬷嬷脸一白,气急败坏的指着裴行韫说道:“浆洗房当差不上心,这些我定会惩处他们。你心怀不轨故意接近大都督,是不是京城里派你来勾引大都督的 你给我从实招来!” “什么京城?”裴行韫眼含不解,茫然的看着闵冉问道:“大都督,什么叫勾引?府里都在传春鹃勾引你,被你踹了一脚,大都督,我没有勾引你,你不要踹我啊。” 闵冉见裴行韫越说越害怕,惨白着一张小脸,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忙站起来绕过案几,扎着手想上前安慰又怕更吓到她,急得脱口而出道:“别怕别怕,你勾引我我也不踹你。”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说错了话,又忙补充道:“不是,你就是不勾引我.....” 郑先生张大嘴对他不断的做口型,闵冉也觉得又说错了话,顿时瞠目结舌,这是要她勾引还是不勾引好呢? 李嬷嬷脸色清灰一片,心渐渐沉了下去,如今大都督怕是早已被那贱人勾搭上,正当年轻食髓知味,她这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裴行韫暗自错牙,郑先生与闵冉眉来眼去的,一看就是两人早已互相通气,闵冉那些怪异行径定是受了郑先生的指点。 她当机立断说道:“大都督,李嬷嬷是你的奶嬷嬷,春鹃又仰慕你,见你后院无人想将女儿送进来当姨娘,也是一片好心。” 闵冉脸色越来越臭,裴行韫却不理会他,看了一眼冷冰冰看着自己的李嬷嬷,淡淡的说道:“料子之事李嬷嬷有没有贪腐,这点事很好查明啊。” 李嬷嬷心中大骇,眼里杀意闪现,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堵住那张狠毒的嘴。 裴行韫神情天真,状若不解的说道:“去李嬷嬷家里查一下不就知晓了。” 屋内瞬时安静。 郑先生眼里迸发出了热烈的光芒,够狠的,这是要抄李嬷嬷的家啊,她家里的财物岂能摆到明面上来? 这丫头顺着李嬷嬷的话说,见招拆招,却处处埋了陷阱,这不但要埋了李嬷嬷,还要将她一家子都埋进去。 更遑论先前她点出了李嬷嬷想让春鹃做闵冉的姨娘,这又犯了他的大忌,他最恨别人用女人来算计他,李嬷嬷先前哭诉的那些幼时之事,好像是一道响亮的巴掌,自己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闵冉不由得看向裴行韫,见她眼神清亮,像是懵懂不知事的小童,心道蠢丫头真是不懂事,也不知道自己的忌讳,岂能什么人都能做自己的姨娘? 嗯,要是蠢丫头那样子没心机的,还可以考虑一下。 不过李嬷嬷真有那样的心思么?自己阿娘的嫁妆,当年舅舅一并抢了回来,托给了李嬷嬷看管,这些年自己也只是在一年到头时,胡乱翻了下她呈上来的账册。 闵冉探究的眼神扫向李嬷嬷,只见她印堂发黑浑身颤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1章 倒台 李嬷嬷就那么倒在地上,屋子里的人都静默未动。 裴行韫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郑先生更是漠不关心,反而不时偷瞄她一眼,心道小娘子够厉害的,哪怕闵冉在打仗布阵上聪明盖世,却从未尝过男女之情,绝不是她的对手。 可他见到闵冉对裴行韫的维护,又怜他好不容易在男女之事上提起了兴致,且自己与老郭都一直担心他的终身大事,唉,罢了罢了,总不能让他无后吧。 闵冉则神色复杂,半晌后他终是沉声道:“来人,将李嬷嬷拉下去。郑先生,你与郭先生一起,去她家搜搜。” 李嬷嬷一家很快被查得个底朝天,从家里搜出来的金银财宝,各种银票地契铺子,饶是闵冉这样见多识广,从不拿银子当一回事的人,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回过神之后,闵冉就是被欺骗的暴怒,怒不可遏的吼道:“给我将她全家都捆起来,打,狠狠的打,留着一口气赶到庄子上去做苦役!” 李嬷嬷的夫君儿子都被从军营中带了回来,连着春鹃,一起按在府里的大院前,所有的丫环下人都被招了过来,看着她们挨打,算是杀鸡儆猴。 执杖的人是闵冉亲卫,一杖落到身上,人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惨叫,再一杖连呜呜之声都发不出来,血水渐渐从身下蔓延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闵冉背着手站在人前,沉着脸如一尊神祗。府里下人怕得浑身发抖,丫头们以前各种偷窥仰慕的眼神也不见了,惨白着一张脸看着李嬷嬷一家被打得半死不活。 这时候,他们才蓦然想起,闵冉一直被称作杀神活阎王,这个称号原来不是一纸空号。 小蓝吓得紧紧抓住裴行韫的衣袖,脸上有害怕,更有些于心不忍。直到李嬷嬷一家被拖了下去,各自回屋之后,她还神思恍惚。 裴行韫觑着她的脸色,心里深深叹息,小蓝善良是善良,就是善良过了头。 张嬷嬷喜滋滋提着食盒来找裴行韫,瞧见小蓝的脸色,细细的打量之后拧眉问道:“这是吓着了?” 裴行韫接过食盒,淡淡的说道:“许是吧。” 张嬷嬷便不再去理小蓝,在炕上坐下来,一拍腿感叹道:“哎哟,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总算能松口气了。” 裴行韫拿出食盒里的碟子摆在炕桌上,见有自己喜欢吃的清蒸刀鱼,眉眼弯了弯谢过张嬷嬷,又转头去招呼小蓝来一起吃。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小蓝摇摇头,又咬着嘴唇说道:“真是吓死我了,你们都不怕么?大都督真是狠心,一点旧情都不念。” 张嬷嬷诧异的瞪大了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看向裴行韫,见她也一脸无奈,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拿起酒杯吃了一盏酒,满足的说道:“这香雪酒不错,就是后劲足,你少吃些。” 裴行韫抿了口酒,前世皇帝好酒,自己也练就了一身好酒量,这么一小坛酒,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喝罢酒,想想还是看向小蓝,认真的问道:“小蓝,你觉得大都督哪里不念旧情了?” “我....”小蓝吞吞吐吐的说道:“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大都督的奶嬷嬷,这府里又不是缺银子。” 张嬷嬷不作声自顾自吃着酒,裴行韫叹道:“小蓝,谁的银子也不是白来的。大都督恨的不是贪腐,而是李嬷嬷的欺骗。唉说了这些你也不懂,我问你,春鹃上次陷害你,李嬷嬷打你板子之事你都忘了?” 小蓝一愣,垂下了头手指绞着衣衫下摆不语。 张嬷嬷轻嗮,小蓝这样子的,记好不记打,难怪她家人会将她推出去送死。 要是她侥幸活下来了,以后她也不会怪家人,说不定找回之后还可以再卖一次,死了也不过是损失一个女儿,这个世道人不值钱,买个如她这样的下人也不过三五两银子。 “哎,你知道吗,大都督下了令,不再设什么总管事嬷嬷,所有的丫环下人都由各处的管事,直接禀报到前院大管事那里去,要是哪一处的下人出了事,直接拿管事去问责。” 张嬷嬷眼神亮闪闪的,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大都督这是将军营里的那一套用到了府里,怕是各处管事都紧着神,前院大管事可是大都督的近身小厮青河,杀伐果断又聪明,可不像李嬷嬷那般好糊弄。” 裴行韫一边认真的听,一边仔细挑着碟子里的鱼肉吃,这个时节的刀鱼鲜美无比,吃得她几乎眉毛都飞了起来。闵冉的小厮她只见过青山,不知道青河性情,待日后得偷偷向青山去打听打听。 “叩叩。”门帘被掀起,门上传来了两声轻敲门声,一个年轻瘦高的斯文男子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抬着大箱笼的小厮。 “裴娘子可在?”男子开口问道。 裴行韫下了炕应了声,男子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片刻之后说道:“我是青河,大都督派我来给娘子送些布料。” 他让开身,小厮将箱笼抬进来放下,又恭敬的退了出去。 “不知娘子喜好,只好各种颜色各种料子都挑了一些,你瞧瞧要是喜欢,我就让针线房来给娘子量身,抓紧功夫赶制出来,好让娘子有新衣衫可以穿。” 青河顿了下补充道:“这些都是大都督吩咐下来,大都督说了,小娘子要穿得喜气些才好。” 裴行韫与张嬷嬷面面相觑,才说到青河正主就到了,看来一定不能背后说人。 不过闵冉上次是嫌弃自己穿得跟尼姑一般,再加上青河所说的喜庆又是怎么回事? 裴行韫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上前揭开箱笼,顿时倒吸了口冷气。 箱笼里塞满了各种深深浅浅红色金色等颜色鲜艳的绫罗绸缎,还有夹着金丝的纱绡,华丽得简直让破旧的下人屋子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张嬷嬷也看傻了眼,这些顶顶尊贵的料子,一个丫环穿出去又算怎么回事? 小蓝也不伤心了,张大着嘴走到箱笼前,艳羡的想伸出手去摸,又怕手太粗损坏那些贵重的料子,她喃喃的说道:“就是大都督的衣衫,也没有用过这样好的料子,阿韫,大都督待你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小天使们,喜欢的点个戳作者专栏进去,点个作收吧,谢谢啦,鞠躬。 第12章 打算 裴行韫心念微转,对着青河曲膝施礼后说道:“大管事,可否将这些先留下,且容我想一想再回复你可好?” “裴娘子客气,我这就回去,如有任何不满意之处,你来找我即可。”青河叉手回了半礼,又扫了屋子一眼,转身离去。 小蓝不错眼的盯着箱笼,再次感叹道:“阿韫,这大都督莫非是看上了你,想要纳了你姨娘?” 张嬷嬷眉头微蹙,裴行韫的脸霎时沉了下来,整个人散发出的凌厉之势,让小蓝的心莫名抽搐发颤。 “小蓝,我曾多次告诉你,说话之前要三思,要过脑子想一想,哪怕是你觉得亲近之人,也不可仗着关系好什么话都说。” 小蓝怔怔看着裴行韫,嗫嚅着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别人也会这样认为么?什么姨娘不姨娘,这些话要是传到了大都督耳里去,你这是要让我落得春鹃那般的下场么?”裴行韫眼皮微垂,冷冷的说道:“这府里府外多少人想进大都督的后院,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粗使丫环,只想好好当差好好活下去。” 张嬷嬷慢慢收拾好食盒,斜了一眼一脸无辜的小蓝,拉起裴行韫说道:“走,陪我走走消消食,我瞧着院子旁的莲花开了,咱们也学那风雅之人,去赏赏莲。” 裴行韫顺着张嬷嬷走了出去,且让小蓝委屈去吧,她这样子横冲直撞的性子,兴许在逃难路上能管用,可在杀人不见血的后宅之中,最终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 “唉,小蓝这丫头,还是想法子让她出府去,嫁个老实人过日子吧。”张嬷嬷感叹完,又看着裴行韫直截了当的问道:“大都督的心思怕是人皆可知,你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做姨娘还是算了吧。”裴行韫眼里浮起丝嘲讽,连皇后都不要做,谁稀罕做闵冉的姨娘,在后宅之中你争我夺。她曾今在猎场见过猎狗,扔一根骨头出去,那些猎狗疯涌而上你争我夺,那时她就觉得,皇帝像是那根骨头,而她们这些后宫嫔妃,就如那群疯狗。 张嬷嬷微凝,担忧的说道:“那你可有应对之法?” “嬷嬷。”裴行韫前世的贴身嬷嬷与丫环在被乱军冲散之后就不见了,这世时醒来也没有见到她们,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进府里之后她虽然严厉,却一直照顾提点着自己,看着她就想到自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她们,心中又酸又暖,将心中的想法道了出来:“我想积攒些银子,出府去赁个铺子,做些小买卖赚些够吃穿的银子,到老了也如你一般买个小丫头,临去了有人安葬便可。” 张嬷嬷怔住,回过神来嗔怪的说道:“你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可别跟我学,我可是全家死光的寡妇。” 裴行韫淡淡一笑并不辩解,她四下瞧了瞧,低声说道:“嬷嬷,你可以出府,可否将这些料子都替我拿出去死当掉?嬷嬷放心,大都督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保管你无事。” 张嬷嬷瞪大眼,见裴行韫神情郑重,并不是在跟她玩笑,忍不住喃喃说道:“死丫头真是胆大,算了算了,你是个谨慎的,我就替你带出去当了,你自己且小心些。” 裴行韫挽着张嬷嬷的手臂,笑了笑说道:“多谢嬷嬷,手上有了银子,出府去也不会心慌。” “战乱中死的男人多了,在江州女人也可以立女户,在外面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女人比比皆是,只要手中有银子还怕过不好日子么?”张嬷嬷也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不过转瞬间又担忧的说道:“可江州要是再起战乱打了起来,那就难办了。” 裴行韫知晓江州至少还有十多年的安稳,才会留在这里,再说要是江州乱了,闵冉怕也是倒了下来,留在大都督府里也无用。她拣着话说了些安慰了张嬷嬷,两人密密低语商议了许久,才各自回屋歇息。 小蓝还未歇息正眼巴巴等着裴行韫,见她回屋忙迎上来,歉意的说道:“阿韫,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你。” 裴行韫神色温和,拍了拍小蓝的手说道:“我知道,早已不怪你了,明日还要当差,去早些歇息吧。” 小蓝见行韫神色如常,口中也说不怪她,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回了肚里,爬上炕不一会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裴行韫轻摇头,定要早些将小蓝送出府,省得她丢了性命。瞄了眼屋角的箱笼,洗漱完刚要歇息,屋门又被扣响。 她看了眼睡得天昏地暗的小蓝,穿好衣衫不动声色将剪刀藏在袖中,来到屋门边轻声问道:“外面是谁?” “裴娘子,我是青河。” 裴行韫愣了下,打开门见青河闪开身,让出了身后的闵冉。 “果真是不好。”闵冉只扫了一眼四周低矮的下人院子,便皱起了眉头,果断的说道:“青河说你居住之地简陋,这哪是简陋,简直就是破烂,你是我的丫头,岂能住在这种地方,青河,进去替她连夜搬走。” 裴行韫简直快被他气笑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他来得倒正好。 “大都督。”裴行韫忙闪身出去,顺手轻带上了房门,站在他面前轻声说道:“多谢大都督的关心,只是天已晚,待明日搬也不迟。” 闵冉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在朦胧的灯笼之光下,如玉的脸颊像是笼罩了层淡淡的纱,缥缈如雾中仙子般,他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呐呐的问道:“你白日时害不害怕?” 要是她说害怕,是不是可以像郑先生那般所说,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不怕。”裴行韫轻摇了下头,蓦地嫣然一笑后回道:“大都督明辨是非惩罚分明,是江州百姓眼里的英雄,都打心底敬着你。” 闵冉心中涌上一股热流,自己担心了半天会不会吓到佳人,辗转反侧睡不着找了各种借口来看她,却没想到她却如此夸奖自己。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日思夜想万遍的脸。 裴行韫抬手一挡,手里锋利的剪刀划过,在他手背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第13章 关怀 闵冉嘴角抽搐,嗖一下的缩回了手,静候在旁边的青河飞扑上来,一手疾如如闪电夺走裴行韫手里的剪刀,一手化掌为刀砍向她的脖子。 裴行韫心里畅快,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她早就想斩掉作数。她佯装害怕的捂住脑袋,踉跄后退几步嘴里轻呼道:“啊,我不是故意的。” “退下!”闵冉一声低斥,青河怔楞之中收回手,又静静退回了阴影中。 “哼。”闵冉按住自己手上的伤口,气得鼻子不断喷着粗气,这比肥猫的爪子厉害多了,她这是早在防备着自己么? “大都督。”裴行韫拂去额头的细汗,双腿仿若站立不稳颤颤巍巍,却仍然坚持住深深曲膝施礼,急着解释道:“深夜听到有人敲门,我怕遇到歹人就随手抓了一把剪刀在手里,先前跟你说话时忘了手里还握着剪刀,见你伸手以为你要打我,便下意识抬手抵挡,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大都督,你的伤要不要紧?” 闵冉冲突的怒气委屈一下散得无影无踪,就说先前她还视自己为英雄,下一瞬怎么会刺伤自己?她一个小娘子晚上害怕也是常理,不过她怎么会认为自己要打她? “我不会打你,我打你作甚?”闵冉急急的解释,见到她盈盈大眼正怯怯盯着自己,那句只想轻抚她脸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唉,算了,她胆子小,别先把她吓跑了才是正经。于是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破了些皮,你那点子力气能伤到我?” 裴行韫轻抚胸口,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的望着他问道:“大都督,你会不会怪罪于我?”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怪罪于你?”闵冉就差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了。 裴行韫吸了吸小鼻子,笑意慢慢在脸上绽放,像是他夜间匍匐在战壕中静待杀敌,待到天灰天青之后,一轮日光缓缓跃出天际,整个天空霎时都明亮了起来。 闵冉看得眼都僵直了,心里不断嘀咕,你不要笑啊,再笑我又要动手了啊。 裴行韫盈盈上前两步,螓首微仰看着他,娇娇怯怯的说道:“大都督,多谢你差青河大管事送那些料子来,我都很喜欢。” “都喜欢啊,喜欢就好。”闵冉只觉得口干舌燥手足无措,抬手抓了抓脑袋,语无伦次的说道:“你要是喜欢,我还给你送来,送很多很多,你想要多少就送多少。” 裴行韫暗自翻了个白眼,狗男人真是色令智昏不堪一击,要是敌人用美人计,就他这德性能挡得住么? “这些就够啦,大都督在外行军打仗,既危险又辛苦,要操心军需粮草,还要顾着这一大府的人。我不能替大都督上阵杀敌,脑子笨又不能替大都督出谋划策,只能在府里念着大都督的好,祈求大都督平安顺遂。穿什么吃什么哪敢再让大都督忧心?” 闵冉眸色愈发的深,紧紧拽紧拳头压抑住心里汹涌的激动,硬生生止住了扑上去将她抱在怀里的冲动。 他自从阿娘去后来到舅舅身边,冬练三九日练三伏,摸爬滚打浑身伤痕累累是再也寻常不过之事。 再大些直接被舅舅扔进了军营,从小兵做起上阵杀敌,第一次上战场杀人之后回营,他胆汁都快吐尽,而舅舅却训斥他说,你是男子汉是兵,上阵杀敌不过是常事,快给我站直了,别丢了老子的脸。 后来他渐渐扬名,成了独霸一方的大都督,身边的人围着他仰仗着他,却从未有人提及过,你要操心这一大摊子事,累不累辛不辛苦。 他们都觉得自己作为大都督,这些都理所当然,只顾着在自己面前争军功奖赏,求地位升官发财。 而今晚,这样一个羸弱的小娘子,却反过来替自己操心。 “大都督,我只要能吃饱穿暖便知足,可又不能辜负你的一片好心。” 裴行韫皱起秀气的眉头,思索片刻后兴奋的说道:“正好青河大管事也在,我的新衫就用普通细布便好。这些料子用不上,让他带回去好不好?能省一些也是一些。” 闵冉目光缱绻温柔,哑声说道:“这些料子不算什么,你且留下来。要是想做新衫了,跟青河说一声便是,大都督府里哪能缺了你这点东西。” 裴行韫目露感激,美眸微转点了点头,曲了曲膝后说道:“多谢大都督。” 闵冉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又抓住她絮絮叨叨问了半天废话,什么你热不热,冷不冷,饿不饿,直问得她微张着嘴似不小心打了个呵欠,他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去。 裴行韫目送闵冉离开,神深呼出口气,精神奕奕脚步轻盈来到张嬷嬷的院子,轻敲开她的门,低声跟她说了几句,悄悄将箱笼的料子搬到了她屋子里。 回屋后又悄无声息将一些破烂衣衫杂物塞进箱笼,见小蓝只是咕隆着翻了个身又自顾睡去,自吹熄灯心满意足爬上床也闭目歇息。 早上起身之后,裴行韫将自己要搬走之事跟小蓝说了,她圆争着双眼,脸上有羡慕也有不舍,说道:“阿韫,以后见你怕是难了。” “都还在一个府里,哪里来的难见,你现在一个人住,晚上别睡太沉,得警醒些。” 裴行韫细声嘱咐着她,“要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两个人主意总能多些。你快去洗漱吧,别耽误了当值。” 小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总觉得裴行韫这一离开,就会离她很远很远,两人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可想说的话堵在心口,总觉得沉甸甸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闷头去洗漱当差。 青河在小蓝离去之后不久,便带着小厮来替裴行韫搬家,见她挎着一个小包袱,指了指屋角的箱笼后说道:“就这些,劳烦大管事了。” 经过昨晚之事,青河对裴行韫的态度更为恭敬,哪里敢托大。 大都督昨晚回去之后满腔热血,将院子里的小厮指挥得团团转,连夜收拾了他正院里的厢房,又将郑先生从睡梦里拖起来,在他的指点下布置了屋子。 早上练完功后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滴漏,伸长脖子翘首期盼快望眼欲穿,估摸着裴行韫起床了,又心急火燎催促着他前来帮她搬家。 第14章 金屋 裴行韫被闵冉安排住在正院高大宣敞的厢房里,甫一踏进屋子,她就倒吸了口冷气。 隔开正屋与卧房的多宝阁上,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奇珍古玩,屋角瑞兽铜炉里一边往外淡淡冒着凉气,一边往外冒着香气,紫檀的塌几,靠垫软囊包裹着靛蓝色锦缎,金丝线闪烁其中。 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居然铺着胡人所制的长长羊毛地毯,整个屋子一眼望去,五彩斑斓又极尽豪华。 闵冉背着手跟在身后,不住偷瞄她的脸色,她喜欢自己的布置吧?小娘子不都喜欢五颜六色么? 裴行韫垂头瞧着自己的蓝色粗布鞋,踩在地毯上脚背深没进羊毛里,她心里微叹,唉,幸好有用不完的冰。 闵冉嘴张了张,终是忍不住装作云淡风轻的问道:“你瞧着可还喜欢?” “多谢大都督,太好太好了,我很喜欢。” 裴行韫满心的喜悦,蹭了蹭脚底的地毯,仰着头笑盈盈的问道:“这块地毯尤其喜欢,我可不可以先收起来,待到以后再铺出来好不好?” 闵冉早被裴行韫脸上的笑晃得心神不宁,哪怕她说将地面换了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忙招呼候在一旁的青山进来搬走了地毯。 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指着多宝阁上的珍宝给她一一细细道来,这是哪一场大仗中得来的宝贝,那是哪个官员送来的奇珍,每一件都是库房里最为贵重的东西,现在一股脑的被搬来了这里。 “我要去书房了,那里郑先生他们还在等着我商议要事,院子里你随便逛,只是外面现在日光太烈,你皮肤娇嫩,别出去晒伤了才是。 院子后面的湖里有水阁,那里凉爽,不过你也不要过去,仔细掉到了水里,等到我回来陪你一起去,我水性好保管你无事。 啊还有湖里的荷花开得正盛,看上去一大片很是好看,待得冬日挖出莲藕来,糯米甜藕更为好吃,你喜不喜欢吃莲藕?” 裴行韫眨着眼,听着闵冉东一句西一句说个不停,他不舍的退后几步,唉,院子里多了她,那样香香软软的美人儿在屋子里,简直都不想走了。 好不容易挪出屋子,他又冲了回来,不管不顾的伸出手抚摸向她的脸颊,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嗖的一下缩回手,心满意足一脸痴笑跳跃着离去。 裴行韫:“.......” 狗男人! 张嬷嬷办事麻利,下午之时就找了来,悄悄将银票交给她,低声说道:“可惜是死当,折价了不少,不过也有四百多两,你仔细收着。” 裴行韫拿了张五十两的银票塞给张嬷嬷,按住她要还回来的手,笑着说道:“嬷嬷你别推辞,以后还得麻烦你,要是你不收下,我以后再怎么好意思开口?” 张嬷嬷便不再坚持,顺手将银票塞进了袖子,又低声说道:“大都督现正在兴头上,待你肯定是万般好,你现今万万不得落下把柄。” 裴行韫明白,要是宠爱过去,如今这些好,只怕是以后杀人的刀。她轻笑道:“我都醒得,嬷嬷你且放心。” “你是个明白的就好,我不宜久留,厨房里有新鲜的鸡头米,我煮些给你送来尝个鲜。” 张嬷嬷说完便匆匆离去,裴行韫回屋去将银票小心藏好,抚摸着眯着双眼打盹的白练,盯着多宝阁怔怔出神。 上面这么多珍宝,哪一件好出手呢? 唉,还是先等等吧,闵冉对这些宝贝了若指掌,得等到个合适的时机才成,不然惹恼了他,自己现在得到的银子怕是也难以保住。 闵冉一处理完公事便匆匆回了正院,也不回自己的屋子,自然而然的来到了厢房,见裴行韫正在塌几上用晚饭,见到他来起身曲膝施礼,忙摆了摆手说道:“不要管这些劳什子的礼节,坐吧坐吧,我瞧瞧你吃的什么?” 他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瞧了一眼碗碟,皱眉说道:“怎么都是些鱼虾素食?咦现在已有鸡头米了?加些桂花蜜进去熬得软软的,最为可口。” 裴行韫见他伸手拿起那小碗鸡头米羹,仰头呼噜噜一下吃得精光,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嗜甜食,唉,尝鲜的鸡头米,自己可一口都未尝到。 闵冉放下碗还有些意犹未尽,又招呼小厮将他的饭食摆到厢房来,笑着说道:“一人用饭没意思,以后我得了闲就回来陪你用饭。” 裴行韫眼帘微垂,他真是打蛇随棍上,再这般下去,下一步他就该要提出自己一个人睡觉害怕,要强留下来陪着她了。 没一会小厮提来了个大大的食盒,碗碟挨挨挤挤摆满了案几,全部是鸡鸭猪羊各种荤菜。 闵冉吩咐将素菜清蒸鱼撤下去,嫌弃的说道:“吃那些草怎么吃得饱?鱼吃起来又腥又麻烦,哈哈哈你怎么跟白练似的,居然喜欢那一口。” 裴行韫看着碗里大块又油汪汪的肉,强压住心里的腻味,说道:“大都督,我没吃过这些好东西,肠胃怕是一时适应不了。你辛苦忙碌了一整天,恐怕早就饿坏了,你别管我啦,我看着你吃便是。” 闵冉三两下将嘴里嚼着的肉吞了,又急急吩咐小厮道:“再送些鱼虾清淡的吃食来。” 裴行韫忙阻止道:“大都督,我已经用饱了,不用再加菜。” 闵冉瞄了她一眼,嗯,丰腴适度,脸颊滑腻腻的,跟书房案桌上那块上好的玉石镇纸一般,他今日一边商议公事,一边将那块镇纸握在了手里一整日。 “晚上用多了也不好,要是饿了再让厨房送些鸡头米羹来做宵夜。” 闵冉放下了筷子,拿温水漱了漱口,抚摸了一下肚子夸张的说道:“好饱,得去走动消消食,正好我陪你去后院湖边走走,这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正好。” 裴行韫心里暗哼,哪会不知他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手上的伤疤还新鲜着呢,狗男人就是狗男人! 第15章 落水 月明星稀,湖边凉风习习,九曲桥连着湖心的水阁,桥两旁种满了荷花,风一吹簌簌沙沙作响,阵阵荷叶荷花的清香随风飘散。 闵冉迈着长腿大步走在前,不时回头焦急看着慢吞吞的裴行韫,心道小娘子真是腿短走路都费力,就算自己负重背着她,怕也早已往返水阁一个来回了。 青河给他递了暗号,水阁里已经布置好,按照郑先生的建议,水阁四周原来的细编竹帘换成了粉红纱绡,角落里放置着小巧的八角宫灯,照得四下朦朦胧胧似仙境。 原本的竹编塌几也换成了软塌,案几上摆满了点心果子,甜甜却后劲十足的果酒装在了琉璃瓶中,看上去既美味又好看。 美景美酒,一切刚刚好。只等佳人酒后脸若飞霞,不胜酒力浑身发软,嘤咛一声倒向他,软玉温香抱满怀。 裴行韫见闵冉将散步消食散成了战场冲锋,也不理会他,自在逍遥的走在后面。 大都督府快赶上皇宫一般大,里面的景致远胜御花园,人又少,不像宫里拥挤不堪,哪里能寻得如此的清净之处。花香叶香飘进鼻尖,重生以来那些被噩梦缠绕淤积的郁气,仿佛也在渐渐散去。 闵冉干脆停下来等,见裴行韫伸手去摘荷花,想起郑先生说小娘子就喜欢花花草草,男人送花给小娘子,简直有时候比送贵重头面还管用。 他忙冲过去抢着伸出长臂一拽,荷花应声而断,然后他顿时傻眼了。 花瓣四下掉落,他手里只余一根光秃秃的杆子。 裴行韫强忍住笑意不语,闵冉扔掉手中的杆子,尴尬的说道:“呃,这花开得不结实,你喜欢吃莲子吗?我给你摘朵莲蓬。” “好呀,多谢大都督。” 闵冉又开心起来,随即想到自己的打算,敷衍的四下张望一圈后说道:“这里的莲蓬都长得不好,水阁边有顶顶好的,去到那里我给你摘。” 裴行韫瞄了他一眼,淡淡的应了。 闵冉见裴行韫缓步走着,脑子里灵光一闪,也慢下来与她并肩向前,背在身后的手偷偷放在身边,悄悄移过去,一点又一点。 近了近了,闵冉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简直比第一次上阵杀敌还要紧张,小指头探出去,终于碰触到她的柔夷。 他微仰着头,月光倾洒在脸上,好比烈日般晒得他双颊滚烫。 待他正要前进一步时,手下一空,心也跟着一空,失望的侧头望去,裴行韫已快步上前一步,掐断一片荷叶抓在手中,轻声说道:“这个带回去给白练玩。” 闵冉很想把白练抓起来揍一顿,他摸摸鼻尖,干脆心一横伸出手,将裴行韫的手紧紧拽在手心,振振有词说道:“石桥旁栏杆低矮,小心掉到水里去,抓紧我别放手啊。” 裴行韫用力挣了挣,可她那点子力气在闵冉眼里就像是在跟他撒娇般,他低头看着自己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脸上浓浓的喜悦怎么都关不住,却还蹙眉佯装嫌弃的说道:“手真小,就算两只手放进来我也能握得住。” “混账。”裴行韫心里咬牙切齿的骂,面上却不动声色娇声说道:“大都督,你瞧那朵荷花开得正好,我手小手臂也短怕是够不着,你帮我摘一下可好?” 闵冉如愿牵到了裴行韫的手,心里正乐开了花,别说摘一朵荷花,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怕也是会吩咐小厮去寻够长的梯子。 “哪朵?”他牵住裴行韫的手不肯放开,伸长脖子向前不断打量,“你指给我瞧。” 裴行韫被他拖着靠近他身边,眼眸微垂冷意闪过,娇声说道:“就是你前面那朵。大都督你得先放开我啊,要用两只手去摘,否则花瓣又会被拽下来。” 闵冉神情讪讪,放开了她的手,见她身子紧贴着自己,眸色暗了暗,虎着脸吓她:“你就站在这里别动啊,水边常有水蛇,仔细咬着你。” “大都督真好,我保管不动。” 裴行韫轻笑保证,见闵冉扑出上身垫着脚尖去摘那朵荷花,她突然尖叫一声扑向了他。 “噗通。” 闵冉毫无防备,整个人跌落湖中,他在水里稍一扑腾,便一跃而起立在荷叶间,头顶着淤泥,还有片荷花瓣贴在他的额角,看起来可笑极了。 他抬手一抹脸,满脸愠怒正要发火,只见裴行韫惊慌失措在那里转圈四下张望,不禁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裴行韫可怜兮兮颤声说道:“适才我脚背一凉,以为是你所说的水蛇爬了过去。” 闵冉一肚子的怒火被憋回了肚子里,都怪自己乱吓她,最后却自己倒了霉。 裴行韫仿佛这才回过神般,瞪大眼瞧着水里的闵冉,急得都快哭了,哽咽着说道:“大都督,对不住,都是我不好,快快上岸来。” “哎哟水里的污泥太深,我动不了。”闵冉心念微转,装腔作势在水里拔动着腿,却只是身子动了动,他伸出手来,说道:“你拉我一把。” 裴行韫探身伸手过去,闵冉一喜正要抓住她的手,却见眼前的小手又嗖一下缩了回去,他脸霎时又沉了下来。 “大都督,我力气小,怕是拖不动你。”裴行韫抓住裙子,转身就往岸边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安慰他道:“大都督,你等着啊,我去唤人来救你。” 闵冉面无表情立在水中,半晌后气得扬手拍向水面,水花四溅,惊得水中青蛙鱼虾四下逃窜。 裴行韫听到后面动静,含笑回头一瞧,只见闵冉长臂一伸,抓住栏杆轻松一跃,便跳了上来。她到了岸边站定,等着怒气冲冲大步追上来的他。 “大都督,你自己爬上来了?”裴行韫惊讶的问道:“我都快吓死了,生怕你在水中呆久了被水蛇咬,正急着要去唤人来救你呢。” 闵冉顶着一身淤泥的臭味,在水阁里的计划也落空,心里无名怒火正盛,黑着一张脸径直越过裴行韫,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第16章 折腾 闵冉这一气,好些天都未在裴行韫眼前晃,她自是落得清闲,每日逗逗猫玩,几乎足不出户,也不去他面前讨没趣。 于是闵冉越来越气,自己生那么大的气,为什么她还能那样淡然,不见她来赔礼道歉不说,更过分的是甚至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裴行韫这天早上正睡得沉,被一阵呼喊哈喝声惊醒,迷蒙中还以为乱军打了进来,吓得她忙穿衣起身拉开门一看,青色的天光中,闵冉一身劲装短打在庭院里练习拳脚,挪腾跳跃浑身是劲,衣衫被汗水湿透紧贴着精壮的身躯,他却双眼沉沉全然不顾,依旧拳拳生风。 “真是爱折腾。”裴行韫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那么大的校场他不去,偏偏要在正房庭院里来练,这又是哪个狗头军师给他出的馊主意? 闵冉余光中偷瞄到裴行韫打开了门,顿时紧绷着脸更为认真用力,小娘子都羡慕有力量能保护她的男子,自己这样的不仅长得好看,还位高权重。 哼,你是不是现在后悔了?还不趁机来搭讪顺便道歉? “吱呀。”裴行韫轻轻合上了门。 闵冉目瞪口呆,一拳出去差点岔气摔个狗吃屎,怎么跟郑先生与自己设想的不一样? 他气得额头青筋直冒,一声爆喝后抓过架子上的□□,用尽全力一甩,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青石地面应声而裂。 □□继续飞舞,庭院里面几乎飞沙走石,花草树木遭了殃,待他气喘吁吁停下来,院子里像是劫后余生的战场。 裴行韫背靠门上,屋外的动静让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闵冉这又是发的什么疯?看来自己要离他远一些,别被牵连到才好。 待屋外响动停下来,她才轻手轻脚走到卧房,拿出藏好的银票数了又数,这些银子现在足够出去过活,得等到闵冉正常些,趁他高兴时再提出府之事。 一连几天闵冉都在庭院内练功,裴行韫渐渐的在他的吆喝中也能安然入睡,到了该起身当值的时辰才起来。 庭院里的花草盆栽换了又换,青河苦着一张脸,好几次见到裴行韫都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她自不会去自找麻烦,装作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与他客气见礼,点到即止。 这天夜里,裴行韫洗漱完刚准备上床歇息,突然听到正院里脚步声说话声响个不停,她疑惑的侧耳听了听,不一会响动停止,她的门却被砸得砰砰响,她心一沉,难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忙前去打开门,见青河低着头站在外面,飞快的说道:“大都督前些日子落水,寒气入体受了凉,如今病倒在床,院子里没有丫环伺候,女人心细些,你去他房里伺候着他用下药,仔细守着他别让他病情反复。” 裴行韫似笑非笑看着深深垂着头的青河,他自己也没脸说出这些话吧? 掉湖这么久了还寒气入体,闵冉身子可比牛犊都壮,力气似乎用不光,一大早还砸坏了整个院子,这时候突然就病倒了? 虽然知道闵冉又在发疯,可她实在是受够了他每天早上来的那么一出,她淡淡的说道:“大管事客气了,我这就去看看。” 去到闵冉卧房,见他半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块布巾,像是女人在月子中一样,见到她来还有气无力的哼了声,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直咳得透不过气脸颊通红。 裴行韫眼眸微敛,简直都替他担心,他这样装咳喉咙难道不痛么? “大都督,你可还好?你不要死啊大都督。”裴行韫见闵冉咳嗽停止,忙上前曲膝行礼,忧心的看着他喊道。 闵冉见到她来,心里莫名一松一喜,听到她这么一喊,怒气又涌了上来。 死丫头,自己怎么会死?再说见到自己快死了,她还不赶紧上前抱住自己嘤嘤哭泣,站那么远做什么,难道她怕自己将病气过给了她? 青河简直不忍直视,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药上前递给裴行韫,说道:“大都督的药好了。” 裴行韫接过药端在手里,闻着药里散发出来的银翘栀子等味道,眸中讥讽闪过,真是准备得全面,连下□□都早已备着,不烫不凉温温的正好,真真是煞费苦心。 “大都督,该吃药了。”裴行韫端着药上前,见闵冉闭着眼睛鼻孔里直喘粗气,抿了抿唇细细劝说道:“大都督,你病得这样重,不吃药不行啊,要是你没了,这江州百姓该怎么办?” 闵冉缓缓的睁开眼,冷着脸哑声道:“拿过来吧。” 裴行韫将药递过去,只听他又道:“你会不会伺候人,离这么远我怎么够得着?” 强忍着怒气,裴行韫又上前几步,双手将药恭敬的递到他面前,他伸了伸脖子,又一下躺了回去,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没了力气,你喂我喝。” “狗男人。”裴行韫心里怒骂,眸中冷光闪过,她低眉顺眼的将药送到他嘴边,待他一脸得意张嘴正要喝时,她手一抖,碗里的药全部泼到了他脸上。 闵冉眼睛闭了闭,像是暴怒的狂狮,瞬间就要暴起。 “大都督,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我只伺候过猫,不懂伺候人,我不是故意的。” 裴行韫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颤声说道:“这些日子早上我又未睡好,睡不好手会没有力气发抖,大都督,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闵冉见裴行韫不住后退,仿佛下一瞬就要转身奔逃出去,一腔怒气堵在心头,发也发不得,咽也咽不下去。 好不容易才想了个法子,将她骗到自己身边来伺候,要是吓跑了戏不都白演了? “青河,再去熬药。”闵冉吩咐完青河,心里灵机一动,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对裴行韫说道:“你去拿干净的衣衫来,伺候我换衫。” 青河见状忙溜了,裴行韫低头咒骂,去箱笼里拿了衣衫来,放在了他的床头,恭敬的说道:“大都督,衣衫给你放好了,我力气小搬不动你,我去叫青山过来伺候。” 裴行韫正要开溜,被闵冉长臂一伸用力一拽,她整个人扑过去,跌落进他的怀里。 第17章 惊吓 闵冉软玉温香在怀,脑子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快活得快要羽化成仙。 他双臂紧紧圈住不断挣扎的裴行韫,微闭着眼睛深深吸气,唇紧贴在她耳边,含糊的说道:“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哎哟我的小心肝,真真是快活。” 裴行韫被气得七窍生烟,狗男人不知道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满嘴的胡吣,她这点子力气对于闵冉来说,倒像是在挠痒痒,更挑得他兽性大发。 听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裴行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膝盖往上一顶,闵冉痛得哀嚎一声,终于松开了手,她趁机跳开,冷眼瞧着他抱着下 身痛得卷缩成一团。 守在门外的青河听到屋内的动静,再也不敢装傻,忙冲进屋子,焦急的喊道:“大都督,你可还好?” 闵冉惨白着一张脸大声怒吼:“滚!” 青河忙转身退了出去,唉,这两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以后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 裴行韫也跟着往外走,闵冉咬牙切齿的又喊道:“裴氏,你给我站住!” “大都督,你这是要交待遗言了吗?”裴行韫按捺住心底的怒气,回头怯生生的问道。 闵冉脸色扭曲,怒不可遏的吼道:“我不会死!” “我瞧你没有力气,又痛得不住打滚,我以为你无药可救了呢。” 裴行韫轻怕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般说道:“真好,大都督不会死了,那也不用喝药啦,听说是药三分毒呢。” “裴氏,你是不是故意的?”闵冉紧皱着眉头,怀疑的目光直在裴行韫身上打转,她这干脆利落的一腿,击得自己溃不成军,莫非她是高手中的高手? “什么故意的?”裴行韫天真懵懂的看着闵冉,不解的问道:“大都督,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闵冉哑了口,在一个小娘子面前如何说得出这些荤话,他又不是流连花丛脸皮已经十分厚的郑先生。 瞧着她那一脸傻样,怕是什么也不懂,只得闷闷的说道:“没事了,你退下吧。” 裴行韫恭敬的曲了曲膝,转身走了出去,回到屋子后腿一软直跌坐在软塌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这一次算是幸运躲了过去,那下一次呢? 闵冉绝对不傻,他身边还围着一群聪明绝顶的幕僚,自己这般装疯卖傻又能装多久? 世人也许会骂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像闵冉这般顶顶尊贵的人,简直对你百依百顺掏心掏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行韫神情落寞,凄凉的笑了笑。 闵冉就算有千百般好,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裴行韫又做了前世死时的噩梦,这次梦中多了闵冉,他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太监将绳子套上她的脖子,脸上还带着嘲讽的笑,仿佛在说谁叫你不识相,跟我有什么不好,你求我啊,做我的女人我便救你。 胸口像是压着千斤的巨石,在无尽的透不过气的绝望中,她不断挣扎呜咽,使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睛,与坐在她胸口的肥猫对视好一阵,才堪堪回过了神。 “白练。”裴行韫伸手推开肥猫,一出声发觉喉咙火辣辣般的疼痛,昨天一惊一吓,屋子里的冰又足,只怕是受了凉。 肥猫喵喵直叫唤,裴行韫无奈挣扎着爬起来,里衣被冷汗湿透,浑身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 她拖着无力的双腿去拿了干爽衣衫换上,又给肥猫碗里放了些吃食,见它踱着步子过去吃得甚欢,才喘着气在软塌上歇息。 瞧了一眼滴漏,往常这时闵冉早已在庭院中吆喝呼喊了,今早倒没有见到动静,估摸着他终于折腾够了,总算能还她一个清净。 稍微洗漱了一下,裴行韫挣扎着去厨房寻到张嬷嬷,要了一碗清粥强喝下去,勉力的说道:“嬷嬷,我恐怕是受了凉,还得拜托你,得空时帮我出去药铺抓些药回来。” 张嬷嬷瞧着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担忧的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顿时惊叫道:“哎哟,这都烫手了,我找人给我顶一会,这就出去给你抓药,煎好药我给你送来,快快回去歇着,别再乱走了。” 裴行韫笑笑,“多谢嬷嬷,我醒得,可不敢病下去。” 张嬷嬷被她一句不敢病下去说得心酸不已,做下人的病了,大多数自己熬着,还不敢声张。 要是上面的人怕你将病气过给主子,让你挪到别的地方去还是轻的,最怕的是被撵出去,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等死。 裴行韫回到屋子,在软塌上半躺着眯了一会,张嬷嬷便寻了来,在正院角门边焦急的等待。 待见到裴行韫走了过来,忙迎上前打开食盒拿出碗药递过去,关心的说道:“快喝吧,大夫说了要连喝三天,汗发出去热度能降下来便成,要是热度降不下来,还得换个方子。” 裴行韫谢过张嬷嬷,拿起药碗一口气将整碗药咕噜噜喝了下去,嘴里的苦味蔓延,心里也不由得苦笑。 想以前自己最恨喝药,前世时就算稍微打个喷嚏,那简直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宫里忙得团团转,太医伺候的宫人们来往不绝,皇帝干脆借机不上朝守着她,现今想想,她妖后的名号也来得不冤。 张嬷嬷将药碗放回食盒,又拿起另一个食盒递给她,说道:“这都是些清淡的吃食,面是清鸡汤煮的,你多少吃些才有力气,我晚些时候再来。” “多谢嬷嬷。”裴行韫接过食盒,深深曲膝施礼谢过她,前脚刚进屋关上门放下食盒,后脚门突然被砰的一下推开,闵冉抱着肥猫,怒容满面站在门口。 “你是怎么照看白练的?它可独自跑到前院书房来了。” 裴行韫心里暗叫糟糕,昏昏沉沉中都忘了还有个猫祖宗,她忙曲了曲膝上前接过肥猫,却手软没有抱住,一下将它跌落在地。 肥猫喵喵的叫了两声,若无其事的踱着步子走了,闵冉却沉下了脸,眼神凌厉仔细打量着她,鼻子一抽,脸色一变大怒道:“你病了为什么不做声?” 第18章 醒悟 为什么不做声? 裴行韫突然很想笑,自己凭什么说?恃宠生娇么?她是什么身份?闵冉拿她当什么?锦衣华服,豪华的屋子藏着,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从未问过她来自何方,家中还有何人,他甚至连她全名都不知道。 因为一个玩物,需要了解那么多作甚?不过是看上了她这张脸,对女人视若蛇蝎的他偶尔瞧上了一个稍微不那么讨厌的,便拿来逗逗趣,她与肥猫又有何区别? 裴行韫后退两步,恭敬的说道:“大都督,我不过是有些许着凉,已经服过药后便会没事。不过还请大都督离我远些,我怕将病气过给了你。” 闵冉听她本来软糯的声音变得嘶哑,霎时心疼的摆着手说道:“你别再说话,仔细嗓子疼。快快进去躺下,青山,去找大夫来,快!” 裴行韫被他不由分说推进屋子,在软塌上按坐下来,她烦躁得刚要张口推辞,只见他脖子一梗,霸道的说道:“什么病气不病气,我是什么人,就算天王老子也怕我,识相的都会离得远远的。” “你昨儿个可是病了。”裴行韫低声说道。 闵冉气焰顿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装傻充愣四下看了看,见到案几上的食盒,伸手打开瞧了瞧,顿时满脸的嫌弃。 “怎么都吃这些,怪不得身子弱,得吃肉才行,以后让厨房给你送跟我一样的吃食,算了我们还是一起吃吧,让他们多送些便是。” 裴行韫浑身乏力,忍了又忍才强压下自己的怒火,她微垂着眼眸,淡淡的道:“我吃惯了这些,太好的吃不下。我怕一起吃会影响到你,还是各自用饭比较好。” 闵冉脸色也沉了下来,她这是在嫌弃自己么?就像郑先生说的,一个粗使丫环,他看上她这是因为她祖坟葬得好。 些许的你来我往是逗小娘子开心,无伤大雅,拿捏太过就没意思了,直接纳进后院便是,哪管她有甚想法。 刚想发火,青山领着大夫走了进来,他冷着脸站到一旁,心道等诊完脉再收拾你。 大夫给闵冉请过安,便上前给裴行韫诊脉,仔细寻问了她的一些状况,略一沉思后提笔开了方子。 “你现在用的药倒是能治你的着凉,只是你先前怕是大病过,身子骨几被掏空,由着一股子劲才撑了下来。如今这一病,倒把先前的病一齐带出来了。这方子待你服完着凉的药后再用。” 裴行韫接过方子谢过大夫,他忙客气的说不敢,又嘱咐了些需得注意的事后,由青山将他送了出去。 闵冉听到裴行韫说自己受了惊吓出汗着了凉时,神色讪讪,她是看到自己装病,以为自己真要死了被吓着了么? 他怒火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再听到她身子骨不好时,担忧紧张不安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要是自己真像郑先生所说的那般对她用强,她这条小命怕都会被吓没了。 唉,罢了,像顾先生说的那样,外面的小娘子多得是,多看看总能找到自己满意的,她虽然长得美,可要寻得美女还不容易吗? 闵冉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可见到裴行韫斜靠在软榻上,体态婀娜,芙蓉面因为生病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又不那么确定了。 小娘子往他跟前凑的不少,可像她这般气度模样的,他还未曾见过。 在自我纠结中,闵冉很久都未前来瞧裴行韫,倒是青河每日呈上她的脉案,他总是会反复看很久,见她身子终于好了,才暗自舒了口气。 裴行韫如往常般安静,没了闵冉打扰,她愈发自在清闲,逗逗猫之余,便去与小蓝与张嬷嬷说话打发无聊。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中秋节到了,她拿了些银子出来,托张嬷嬷去置办了些螃蟹酒菜,与几个平日相熟要好的嬷嬷丫头们一起吃酒赏月,待到酒足饭饱才满足的回了屋洗漱歇息。 在床上才迷迷糊糊睡去,窗户上有人投来小石子,咚咚敲打着窗棱。裴行韫惊了一跳,谁这么大胆居然敢闯进正院来,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裴氏,出来玩。”闵冉捏着嗓子的声音传进耳朵,简直让裴行韫又好气又好笑,他才安静了这么些时日,又出来瞎折腾了。 “大都督,夜已深,你还是早些去歇息吧。”裴行韫推开窗户,浓浓的酒味扑面而来,她蹙了蹙眉,这是喝多了? 闵冉凑过来趴在窗台上,仰着脸笑嘻嘻的耍赖,“不歇息,你快出来,我们一起去赏月。” 裴行韫见他眼神清亮,酒味虽浓却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心道这是在借酒装疯了,她好不容易清净了些,不想再惹到他这个瘟神,耐着性子说道:“大都督,你瞧月亮都快没了,外面露水重,仔细着了凉。” “不。”闵冉固执的说道:“上次我在水阁备好了酒水点心,却掉进了臭污泥里。今儿中秋,我一定要与你去吃酒赏月,这次不怕了。湖里我派人清理过,就是掉下去也不会吃一嘴泥。” 裴行韫讶然,怪不得上次他一直让自己去水阁,原来是想与自己吃酒。 哼,狗男人肯定没安好心,想趁自己吃醉了好占便宜。心下愠怒不愿与他再多言,淡淡的道了句安便要合上窗户。 闵冉眼疾手快,扑过来长臂一伸一提就将裴行韫提出了窗户,他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嘀咕道:“不行,说了赏月就要赏月,今晚与那些官员世家吃酒,酒席上那些人准备了好多小娘子,可是我都不想看,都在一直想着你。” “多谢大都督了。”裴行韫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语气平淡。 闵冉却毫不计较裴行韫的态度,他满足的喟叹一声:“还是你最好看,谁都无法与你相比。今晚不知哪家送了个庶女前来,被我一脚踢开了,这是当我闵冉没见识过女人么,我家里可有稀世珍宝呢。” 裴行韫神色复杂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闵冉头一歪,伸手抓住他日思夜想的柔夷往外走,佯装淡定四下张望后说道:“中秋节就是要赏月,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我都会陪着你。” 第19章 赏月 裴行韫被拖着往前走,蹙着眉头想抽回自己的手,一抽没有抽出,闵冉反倒握得更紧了。她沉着脸甩手,没有甩开,再甩他侧过头,斜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嘴角上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狗男人不学无术乱用诗句。”裴行韫烦躁得真是想破口大骂,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心念微转之后,干脆温顺的跟在他身边,任由他牵着往湖边走去。 闵冉佳人在旁,心里被满足快乐填满,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不时小声的偷笑出声。他侧头看着在月光中眉目如画的裴行韫,顿时痛心疾首的说道:“你怎么瘦这么多?大夫开的方子没用吗?” “有用,得慢慢养,就是不能再受凉了。”裴行韫话中有话的回道。 闵冉神情讪讪,佯装抬头看月亮,放开她的手揽住她的腰,理直气壮的说道:“我火气旺,你靠近我一些就不冷了。” 裴行韫气得直想再将他推进湖里去,可在力气上根本没法跟他比,不仅是力气,他的脸皮之厚简直也让人叹为观止。 “大都督,你放开我些,你身上的酒味太浓,闻一闻就要醉倒了。” “当真?”闵冉收回手扯着衣衫闻来闻去,“没有啊,我没吃几杯酒,都是那个庶女装作不小心跌倒,将酒洒在了我身上,该死的早知道要熏着你,我干脆一刀砍了她得了。” 裴行韫微闭了闭眼,这么一个煞神,真是惹不得躲不开,唉。 “你衣衫被弄脏了,我们先回去更衣如何?” “不过是几滴酒,需要更什么衣?行军打仗时几个月不沐浴都有。”闵冉满不在乎的说道,神情得意的指着前面九曲桥,“你瞧。” 裴行韫直听得咋舌,不知该佩服好还是嫌弃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弯弯曲曲的石桥两旁,隔一段放着小巧的宫灯,七彩的光晕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有彩虹坠落其中。 为什么他这么喜欢这般绚烂的色彩? “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闵冉又牵起裴行韫的手走向九曲桥,一边走还一边顽皮的去踩那些七彩的光,“这些颜色多喜庆好看。阿娘去的时候我还小,府里连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的。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裴行韫心里有些发酸,他不喜欢的不是素色,是不喜欢阿娘没了的伤心压抑。可她的情绪只持续了一息,下一瞬她又想将他踢进湖里去了。 “我的女人就要穿得花花绿绿的,书上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在外建功立业,女人在后宅相夫生子,打扮得赏心悦目等着男人回来宠幸。” “大都督。”裴行韫绷着脸暗自咬牙,“这又是哪个话本上看来的?” “不是话本,世间不都是这样子么?男主外女主内,郑先生与顾先生都这么说。” 原来是这两个狗头军师,裴行韫心里将他们都记上了一笔,总有一天她要跟他们好好算账。 “上台阶了,你小心点,要是爬不动我抱你上去。”到了水阁的石阶下,闵冉又叮嘱着裴行韫,见他神情跃跃欲试,她赶紧提着裙子几步垮了上去。 闵冉一脸的遗憾,盯着五级石阶,当时怎么不修高些呢? 他见裴行韫已经掀开了水阁的帘子,正楞在门口,忙迈着长腿两下跨步上去,“如何,喜不喜欢?” 水阁里香雾缭绕,花团锦簇,案几上摆满了点心果子酒水杯盏,裴行韫仿若以为见到哪家的供台,各种香味交织,浓烈得让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冷了?快快进去,里面暖和。”闵冉心疼的拥着她进了水阁,里面果然暖些,只是气味更为复杂,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还冷吗?”闵冉皱着眉头,干脆伸手解身上的衣衫,“穿我的衣衫吧。” 裴行韫忙上前拉开帘子,又将窗户推开透气,凉凉的微风吹过,让她顿时神清气爽,“我不冷,就是鼻子发痒。” 闵冉颇为遗憾的穿上了衣衫,勉力的说道:“要是你冷千万别忍着啊,我的衣衫都可以给你穿。” 裴行韫见他一脸巴不得脱光光的模样,简直无力望天。 “你喜欢吃什么点心,果子呢?石榴好不好?都说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孙,我剥给你吃。”闵冉嘿嘿偷笑,拿起一个石榴一捏,石榴籽四散蹦得到处都是。 “咦,还不好剥。”他眉头一沉,扔掉又拿起一个,手上劲小了一些,这次总算好了些。 裴行韫眼神闪了闪,拿起一个核桃递给他,“我喜欢吃这个。” 闵冉将石榴放下,兴高采烈的接过核桃,一心想讨佳人欢心,手上用力一捏,核桃碎成一团,他有些傻眼,尴尬的偷瞄了一眼裴行韫,见她一脸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多试几次就成了。你过来坐,你吃什么酒?桃花酿还是梨花酿?”闵冉拿起酒壶,干脆两样酒都倒了一些,“你先尝尝,喜欢哪样就吃哪样。” 裴行韫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桃花酿抿了抿,甜甜的酒中带着桃香。梨花酿要比桃花酿烈一些,她甚是喜欢,为了防着眼前虎视眈眈的闵冉,她还是只略微吃了几口桃花酿。 闵冉惬意的靠在软塌上,连吃了好几杯酒,兴致勃勃的拿起一旁的笛子说道:“ 月夜笛声晓,我吹笛给你听好不好?” 根本不用裴行韫答话,他已经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笛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月光洒在他身上,侧脸如谪仙般俊美。 笛声开始悠扬欢快,渐渐的铿锵激昂,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他生生将喜庆的曲子吹成了上阵杀敌的破阵曲。 一曲终了,闵冉转头轻笑,眼含期待的看着她问道:“喜欢吗?” 裴行韫抿了抿唇,大力的夸赞道:“大都督吹得真好。” “你喜欢我天天吹给你听。你还喜欢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闵冉喜笑颜开的说道:“金子银子,头面珠宝锦衣玉服,统统都给你。你说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裴行韫垂下眼眸,我要什么?我要这万里河山,我要你为女来我为男。她淡笑着抬头看向闵冉说道:“大都督真是好。我不敢仗着大都督的好心贪心太过,你将身契还给我好不好?” 闵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冰冷凌厉,像是尊煞神般背着光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第20章 目标 在酒席上闵冉就一直暗暗期待着赏月,现在裴行韫的一番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对他浇下来,自己一心念着她想着她,给她荣宠,她却心心念念想着出府? “唉。”裴行韫觑着闵冉的臭脸,微垂头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他,眼里饱含着希冀,“大都督,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总是自卑,怕你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 “所以你拿出府来报答我?” “我成日在想,像大都督你这般的才貌双绝之才,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你的青眼?” 裴行韫神情落寞幽怨,抚着胸口缓缓闭上眼睛复又再睁开,美目濡湿已有波光闪动,“我总是怕,还有自卑。我不过是一个粗使下人,离你十万八千里,怎么都够不着。” 闵冉紧紧闭着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裴行韫。 她的泪光,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她是在不安么?还是自己给她的太少?难道她要的是名份,想要自己正妻的位置? “我要不是下人,兴许能离你近些。” 这幽怨软糯的哀叹,像是一道惊雷落到闵冉心间,让他心酸软成一团,原来,她是在自卑啊,她是怕身份太低配不上自己。 随后闵冉心里又微微一松,还好她太笨,野心也不够大,要是她提出要自己娶她,再哭哭撒撒娇,说不定自己一昏头还真就答应了。 不过,怎么自己竟然有些隐隐的失望呢? 闵冉也摸不清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裴行韫含着忐忑与期待的目光,忙上前揽住她在软塌上坐下来,哄着她道:“别哭别伤心,我答应你便是,明日就让青河把身契还给你。” 裴行韫心里松了一口气,真情实意的冲他笑了起来,这一笑如秋月春晓,闵冉瞧着她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心跳又如擂鼓般咚咚咚跳个不停,酒意上涌昏头转向紧紧抱住了她。 “狗男人就是狗男人。”裴行韫快要被他勒得晕过去,心里直想破口大骂,她伸手狠狠推开他,深深喘息才缓过气来。 闵冉怀里一空,心里也空荡荡的,委屈至极的看着她,“都答应你了,为何我还是不能抱你?” 裴行韫无语至极,他的宠爱跟杀人有何区别?可想到自己的身契,她娇羞的垂下头,“大都督,不知为何一靠近你我就不能呼吸,我身子太弱,这样下去我怕会没福消受你的好。” 闵冉瞬间又开心起来,原来她也有与自己一般的感受,只是她年纪小不懂男女之事,唉,以后自己多教着她些,得慢慢来,别把她吓着了才成。 “好好好,不抱你了,来来来我们再吃酒,你想不想听我打仗的趣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闵冉一边倒酒,根本不顾裴行韫的回答,絮絮叨叨讲起了自己打仗的事,那些冲锋陷阵,断肢血肉横飞,直听得她心惊肉跳,还有无语望天。 唉,幸好自己胆子还算大,在夜里给小娘子讲这些血腥之事,怪不得他身边没有女人,要是有女人也被他吓跑了。 直到月上中天,闵冉才依依不舍站起身,一路呵护着裴行韫往回走。 四周万籁俱寂,凉凉的风中桂花香气扑鼻,裴行韫仰起头,看着头顶高大的桂花树,还没有说话,闵冉已经伸手出去,侧头笑问道:“喜欢吗?喜欢哪枝我去给你折。” “太高了,算了吧。” “不高,你等着啊。”闵冉捞起长袍随意塞在腰间,向上跃起抓住花枝一扯,花枝没有折断,倒是金黄的花瓣如雨般飘落。 “哈哈哈。”裴行韫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声如银铃般传开来。 闵冉本有些沮丧,听到她的笑声瞧着自己手上的树叶,也跟着笑了起来,“再来,我就不信了,还拿这些花花草草没法子。” 再试了几次,闵冉算准了力道,终于折断了一枝花瓣保存完好的,他带着得意的笑,将花枝递到她面前,“给你。” 裴行韫接过来闻了闻,笑吟吟的说道:“多谢大都督。” 闵冉乐得一挥手,佯装作没事般说道:“这点子小事,何须谢来谢去。你还喜欢什么花,我让人去挖来种到院子里。” 裴行韫促狭心顿起,笑着说道:“还是算了,院子里连换了好几天的花花草草,吵得人脑仁疼。” 闵冉想到自己以前干的事,干笑道:“嘿嘿,再也不会了。你只要不惹我生气就成。” “怎样才算不惹你生气啊?”裴行韫一边走,一边状若无意慢悠悠的问道。 “你听我的话就不会惹我生气。”闵冉瞄了一眼裴行韫,闪身到另一边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霸道的说道:“就这样,我牵你手的时候,你不能甩开。” 裴行韫暗自翻了个白眼,就是他的登徒子行径自己不能反抗,还得笑脸相迎么。 “唉,我要是白练就好了。” 闵冉侧头不解的看着她。 “白练开心了,喵喵喵跟你叫几声,要是不高兴了扭头就走,说不定还得挠你一爪子。”裴行韫细声细细的说道:“猫都有脾气,这人还不如猫呢。” 闵冉左顾右盼,装作十分大度的说道:“那好吧,准许你有脾气,可是你不能挠我,要是挠花了脸,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我又不是猫挠你作甚?再说我挠了你,被你的谋士瞧见了,还不得说我恃宠而骄,要是你打了败仗,那些人会把账算在我身上,进言将我打成别有居心魅主的妖女,让你砍了我的头。” 闵冉脖子一梗,怒道:“谁敢?男人没出息才会被身边之人左右,我岂是那样之人?再说了,打败仗关女人什么事?不过是给自己没本事找的借口。我闵冉就算死,也没脸做出拿女人出来挡刀之事。” 裴行韫胸口如被重重一击痛不可挡,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而出。 前世那些臣子们悲愤疾呼着要她以死谢罪,她有时候也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大夏的罪人。听到闵冉这样说,她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罪人,她只是那些大臣们找出来的替死鬼,是权臣们争权夺利的战利品。 皇帝的顺意而为,他不是无可奈何,而是自己根本就是他随意可抛的宠物,要是他一心护着她,那些人还能造反冲进后宫弑杀她不成? 而自己的家族,选择了明哲保身,他们争权失败,自己这颗棋子再无用处,死一个女儿算什么事? 闵冉见裴行韫流泪,那一滴滴眼泪像是砸在了他心上,既心疼又手足无措,他慌乱的绕着她打转,不住的问道:“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好不好?” 裴行韫拿出帕子拭去眼泪,努力对他笑了笑,“没事,眼里不小心进了个小虫子,我没哭。” 闵冉呼出一口气,还好不是自己的错啊。原来自己不是讨厌小娘子哭,是讨厌自己不喜欢的小娘子哭。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心,又开心的牵着裴行韫的手,慢慢往正院走去。 第21章 掰正 青河次日一早就给裴行韫送来了身契,她拿到之后仔细确无误后撕碎扔掉,心里百感交集,总算是得到自由身,又有银子在手,就算闵冉再出什么幺蛾子,她出府也能好好过活。 再前去问问张嬷嬷与小蓝,要是她们也愿意出府,顺便趁闵冉心情好,将她们的身契一并要到手,以后出去也算有个照应。 裴行韫在得空的时候去到张嬷嬷的院子,将不当值的小蓝也一并叫了来,三人煮着茶吃着果子点心说闲话,只见小蓝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不时出神发愣。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裴行韫看着她关切的问道。 “我.....”小蓝吞吞吐吐,一脸为难的说道:“我前两天与管事嬷嬷告了假出府去买些头绳梳子,在街头遇到了阿爹阿娘他们,如今流落在街头跟乞丐混在一起,虽然又脏又臭,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蓝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我只看了一眼就掉头跑掉了。可我这几天怎么都睡不好,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他们被冻死在街头。以前他们将我推出来的时候,我真是恨死了他们,打定注意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可不是说没有不是的父母么?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孝?” 张嬷嬷叹了口气,神情怅然,“这做父母的啊,偏心的多了去。说什么女人是赔钱货,女儿一生下来被淹死的也比比皆是。至于孝道不孝道,我也不懂那么多,不是说父慈子孝么,父慈还排在前面呢。” 小蓝难过的说道:“眼睁睁见到他们落难而不搭把手去救一救,我这样子就是不孝吧。” 裴行韫眼眸微垂,要是以后见到裴家人落难,她会不会去救他们?要怎么救呢?再将自己卖出去?她想了想,看着小蓝问她:“你可有救他们的法子?” 小蓝怔住,她只顾着难过,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要怎么去救他们,每个月她不过五钱月例,父母兄弟侄子一大家子人,在江州赁两间屋子,还有他们的吃穿嚼用,这些银子远远不够。 裴行韫暗自叹息,“江州现在四处安稳,在城里不好讨生活,可他们能返回家乡啊。你要是实在看不过去,假装好心人扔一些银子给他们,让他们得些盘缠家去,可你不能出面,要是被他们认出来了,只怕他们会缠住你不放。” 小蓝眼睛一亮说道:“这倒是个主意。我存了快二两银子,这就给他们送去。” 张嬷嬷见小蓝兴高采烈出去了,才斜了一眼裴行韫,说道:“她就是个傻的,只怕那一家子没那么好打发,到时候她一哭,只怕还得找上你。” 裴行韫双手一摊,微笑着说道:“找我有什么法子,我还不是仰仗别人鼻息而活。” 张嬷嬷嗔怪的说道:“全府上下谁不知道你是大都督面前的第一人,这个府里这么大,多几张嘴又算得什么,好多人都想凑上前来讨好你,让你带着他们也能进正院当差。知道你我要好,连我这里都送了不少好礼来。” 裴行韫轻嗮,“院子里就几个粗使嬷嬷送水,做些浆洗洒扫的粗活,还是我进去了之后才有的,之前可全部是小厮,大都督见不得正院人多,我又有什么法子。” “这你倒有了挡箭牌,也不怕得罪人。这人冒了尖,总有那些人在背后使坏,总不能成天防着,那得多累。”张嬷嬷好奇的盯着她打量,“你究竟是作何打算的?你这一进正院之后,就算是没事怕也说不清楚了。” “我拿回了自己的身契。”裴行韫抿着嘴轻笑出声,“嬷嬷,你愿不愿意一起出府去?要是你愿意,我也想法将你的身契讨来。” 张嬷嬷一怔,她无儿无女在哪里都一样,可她有手有脚出府也能养活自己,谁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 她一拍腿高兴的说道:“好啊,咱们一起出去,凭着你我的本事,还怕过不好日子?不过你得小心些,别惹恼了大都督。” “我省得,你且放心。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只怕回去晚了他又得掉脸子。” 闵冉最近忙得团团转,可他就算再忙,总是不时的差遣小厮回正院来,一遍遍的跟她说他几时回来,要她不能先歇下,一定要等到他回来两人说上几句话,才依依不舍回自己屋子去。 裴行韫回到正院,闵冉正黑着脸站在她屋子门口,见到她不悦的质问道:“你去了何处?我正要差人去寻你,小厮没有跟你说我要回来陪你一起用饭吗?” “我去了厨房那边一趟,对不住,倒让大都督等。”裴行韫曲膝施礼,仰头看着他微笑着问道:“你忙了一天饿着了吧?” 闵冉见到她的笑委屈早已烟消云散,不过仍旧夸张的捂着肚子说道:“我都快饿得头晕眼花,哎哟站不住了,你得扶着我点。” 裴行韫见闵冉一脸坏笑靠了过来,大步向前躲了过去,提高声音喊道:“青山,快来扶住大都督,别让他摔着了。” 闵冉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的站稳往屋里走去,青山在一旁低着头装鹌鹑,大都督之心路人皆知,他又不瞎,招手让小厮提来食盒送进去,摆放好之后又低头离开。 裴行韫见到满满当当的油腻肉食,暗自吸气咬牙,一定要将他这个习惯掰过来。 他认为好的,会一股脑的塞给你,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比如他喜欢的吃食衣衫,甚至头面首饰,那些穿戴上就能上戏台子唱曲的,她就是要拿出去当掉,怕也当不了几个银子。 裴行韫用温水净了手,见闵冉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等着,有些讶然的看向他,估计他在军中糙惯了,怕是没有饭前净手这个习惯,嗯,既然自己要经常陪着他用饭,这点也得给他掰过来。 她又舀了些温水倒进铜盆里,摆好布巾香胰子,柔声对闵冉说道:“大都督,温水已备好,你是过来洗还是我将水端到你面前来?” 闵冉举着手瞧了瞧,“又不脏,真是麻烦。”他抬着下巴伸出手,一脸大慈大悲的模样,“你要是一定要帮我的话,也就勉强洗一洗吧。” 裴行韫没好气的看着他,真是处处都要占去些便宜,她吃力的端起铜盆,盆里的水晃了晃,哐当一下她又将盆放回了架子上。 “这一病连力气都小了不少,我去让青山来伺候你。”裴行韫拿帕子拭了拭额头,佯装要往外走,闵冉已经起身冲了过来,急急的说道:“谁要你搬这么重的,放着放着,我自己过来洗。” 裴行韫抿嘴偷笑,闵冉这个人就跟肥猫一样,得顺着毛捋。 待闵冉净手完毕,两人坐在案几前,他拿起筷子先夹了块汪着油的焖肉到裴行韫碗里,宠溺的说道:“你得多吃些多补补才有力气。” 裴行韫眼神闪了闪,她强忍住腻味才吃了大半块焖肉,闵冉已经吃了大半碗下去,抬头见她几乎没动,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怎么才吃这么些?” 将嘴里的焖肉转头吐到帕子里,又用茶水漱了口,她才缓过些劲,红着眼眶娇娇怯怯的说道:“大都督,我吃不下这个,一吃就不舒服,只怕以后我再也不能陪你用饭了。” 闵冉一听那还得了,顿时心肝都跟着疼起来,他又是叫青山去厨房要些清淡的鱼虾素食来,又是上前哄着裴行韫说道:“好了好了,吃不下不吃就是,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哭啊。” “以后都不用吃了么?”裴行韫仍旧娇声软语的问道。 “不用不用,以后你想吃什么就传厨房做什么。” 裴行韫眼睛亮亮的,期盼的看着闵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啊,那些清淡的鱼虾很好吃哦,我最喜欢了,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闵冉:“......” 他神情讪讪摸了摸鼻子,他隐约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又一时弄不清楚,唉,好惆怅,要是自己不吃她喜欢的吃食,她要是哭了自己又得心疼,要是吃吧,可他真的不喜欢啊。 闵冉第一次觉得,心悦一个人,也好难。 第22章 晨练 大夏各地纷争不断,江州这片还算是安稳,闵冉却成日忙得团团转,中秋之后更要出去各地巡营。 这一走大致要几个月,他一想到要离开裴行韫就万分不舍,见到她手里拿着小鱼干在前面跑,肥猫在后面喵喵的跳着追,心里灵机一动,将她一并带出去不就解决了吗? 可是,他瞧见被肥猫扑得差点摔倒的娇娘子,眉头又拧紧了,她身子骨弱,连受点惊吓都会病倒,要是在路上颠簸还不得更为严重? 嗯,趁还有些时日才出发,由自己亲自操练,带着她一起早起打拳练功,还怕赶路那点子辛苦么? 于是次日一大早,裴行韫就被闵冉叫了起来。 “嗯,根骨还算好,就是吃得少了弱了些。” 闵冉在庭院里背着手,围着一脸莫名其妙还睡意朦胧的裴行韫转了几圈,自己跟她吃了几次那些清淡饮食,就再也受不了,简直觉得苦不堪言浑身无力。 要是她跟着自己练功,饿极了定也能跟自己口味一致,自己也可逃出生天,再也不用吃那些寡淡无味的东西。 裴行韫疑惑的看着闵冉,他满脸的得意与算计挡都挡不住,一大早的难道撞了鬼? “我要出去巡营,得好几个月你都不能见到我。”闵冉义正言辞的说道:“为了让你免受相思之苦,我决定带你一起去。” “巡营?带上我?”裴行韫如被雷击,难以置信的提高声音说道:“你去兵营带上我?” “你扮成随身小厮跟在我身边。”闵冉越想越兴奋,自己太聪明了,怎么没有早想到呢? 让她照顾什么肥猫啊,去自己前院书房随身伺候,那样自己时时刻刻就能将她带在身边了。 “我是女人,哪有女人去军营的。”裴行韫失笑,闵冉的脑子简直时好时坏,再说自己什么时候受过相思之苦? “女人怎么了?我说能去就能去。”闵冉脖子一梗蛮不讲理的说道:“我的军营,我想让谁去就让谁去,谁敢不服?” 裴行韫无语抬头望了望清灰的天际,闵冉好说话的时候极好说话,可固执起来简直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他习惯了高高在上,要是明着反对反对那简直是在老虎嘴里拔牙,得顺着他的脾气来。 “那白练跟着一起去吗?” 闵冉眼皮微垂斜睨着她,“军营可是重要之地,岂能让一只猫随便进出?” 裴行韫:“......” 好吧,他脸皮厚算他赢。 “唉,你看你身子真弱,我从前也弱,天天训练之后你再瞧瞧我如今,是不是很厉害?”闵冉摆了几个姿势展示自己的厉害,“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一起练功,嗯,就先从蹲马步开始吧。” 裴行韫双眼圆瞪瞠目结舌,他要将自己训成他的亲兵不成?还蹲马步? “像这样蹲下来。”闵冉在她身边摆了个马步的姿势,看着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的娇娘子,到嘴边的训斥又吞了回去。 算了算了,她到底不是自己的兵,不能像训兵那般训她。 “这样,蹲下来,腿再弯一点。”闵冉站起来走过去,耐心的压着裴行韫肩膀让她蹲下来,认真的调整她的姿势,“嗯,就这样,你初次蹲,一次就先蹲半柱香的时辰吧。” 裴行韫被他摆来摆去,见他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战神的肃杀之气不知不觉透出来,竟让人心悸不敢反驳。 按着他的指点,蹲了一小会之后她的双腿就开始打颤,身子也稳不住差点摔倒。 闵冉在旁边打拳,眼睛却时刻关注着裴行韫,见状忙扑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嘴张了张,又改口说道:“歇息一下再来。” 裴行韫微垂下眼帘,自己总不能白白受这么大的罪。在累得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之后,她拖着酸软无力的双腿回屋洗漱出来,见闵冉也洗漱过,精神奕奕坐在桌前等着她一起用早饭。 “怎么了?”闵冉见裴行韫半天一只虾饺才用了一半,目光总是看着在塌上自顾自玩着毛球的肥猫,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事,瞧着它开心。”裴行韫勉力的笑了笑回答。 闵冉不解的看了一眼如往常般只会傻玩傻吃傻睡的肥猫,她这是累到不开心了? “今日你是首次蹲马步,定会觉得累一些,连续几日下来,习惯之后保管你会神清气爽。” 裴行韫叹道:“我醒得,只是感叹下辈子还是做一只猫好,万事不管,还有人伺候着。” 闵冉起身将肥猫抱出门扔给了小厮,回来后拍拍手说道:“好了,不去瞧它,多吃些吧。” 裴行韫:“......” 她嗔怪的斜了一眼闵冉,眼波流转妩媚至极,“我等会还得照看它呢,腿软了哪里有力气去寻它?” 闵冉被她这一眼勾得心尖尖都酥了,挤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手握在手心,不错眼的看着她神情宠溺,“别去管它,你且歇息一会,你腿酸不酸,要不要找个婆子来给你捏捏?” 裴行韫不着痕迹的抽回手,“婆子们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越捏越痛,没事,我歇一会便好。” 闵冉心疼了,急着说道:“我让人去寻手艺好的人来伺候,哪能让我的乖乖受这么大的苦。” 这一声我的乖乖让裴行韫眼角抽了抽,狗男人屋子里的话本哪天一定要拿去烧掉,尽是些大家闺秀私会浪荡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见他说风就是雨张嘴欲唤青山,忙拉住他的袖子说道:“大都督,我真没事,只是累了就没胃口,先前在厨房当差时喜欢一个管事嬷嬷做的饭菜,你把她给我便成。” 闵冉趁机反手握住她的手,点头说道:“你看上谁唤她来伺候便是。” “多谢大都督,大都督待我真好。”裴行韫双眼亮闪闪充满了感激,“还有以前我们住一个屋子的丫环小蓝,也一并给了我好不好,我在府里就这么几个熟悉之人,平时你不在,她们也能陪我说说话。” 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闵冉眼睛都不眨全部应了下来。 “饭菜都冷了,吃了会伤身子,让厨房送些点心到前院书房去,你饿了也能垫垫肚子。” 裴行韫站起来微笑看着闵冉,他瞧了瞧滴漏,不情不愿也跟着站起来,磨蹭着往屋子外面走去。 “我等会去找青河大管事拿她们的身契,你顺带跟他打个招呼。” 闵冉回头看向她,只见她倚在门口眼含不舍凝视着自己,心头升起的那一丝不对劲全部跑到了九霄云外。 唉,小娘子就是婆婆妈妈,自己不过离开这么一小会,还在同一个府里,她这就舍不得了,要是自己外出打仗,去个一年半载的,她还不得哭成泪人儿? 第23章 改变 裴行韫拿到张嬷嬷她们的身契之后,并不打算将她们要到院子里来伺候,一是闵冉的脾性喜怒无常,小蓝没有多少眼色,要是惹到他轻则挨罚,重则小命难保。 二是小蓝将自己的贴身银子给了家人,可他们拿到银子之后去包餐了一顿,在城里大杂院找了间房住下来,靠女人接些浆洗缝补的粗活过日子,男人们成日游手好闲在街头晃荡,妄想再有好心人给他们银子能再发一笔横财。 小蓝为了此事成日愁眉不展,裴行韫知道她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也不愿意再给她出主意。拿点银子出来找地痞去揍他们一顿,威胁他们滚回去,就凭他们那样的见识还敢留在江州不成? 与闵冉相处时日越长,裴行韫也算是摸清了他的狗脾性,得顺着哄着,可也不能一味的哄。 他正值年轻气盛的年纪,要是忍不住强要了自己,真是连个通房丫头都不如。一旦成了他的女人,就得呆在他的后宅一辈子,这一世不如一世,白重活了。 张嬷嬷算是她给自己备下的后手,要是进了正院进入大家的视线,怕出府都有人盯着,裴行韫想要再借她之手去做事就难了。 闵冉每天都早起抓着裴行韫跟他一起练功,见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自己跟他出去,再说身子强了也不算坏事,便咬着牙忍着全身酸痛坚持了下来。 他见到她蹲马步能越蹲越长,脸上的得意与喜悦简直浓得化不开,那种喜气十里之外怕都能觉察到,让她简直哭笑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出发的这日,裴行韫穿着小厮的衣衫跟在闵冉旁边,见到他神情肃然身着戎装盔甲,沉着的发号施令,见惯了他的各种不着调与厚脸皮,竟隐隐觉得有些陌生。 待见到那群沉默如同滚滚乌云卷来的骑兵队伍,还有他身边如同鬼魅般摄人的随身亲兵,她的心都忍不住跟着颤抖。 大夏的马多瘦弱,能有这样的精壮兵马,怪不得前世闵冉能稳坐江州多年。 她记得前世这时闵冉还未平定江州,进了宫还听人偶尔提及过,江州哪里又起了战乱。 这一世好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自己成日敷衍的男人,已经是隐隐割据一地的雄主。 裴行韫顿觉得背后一身冷汗,这些时日她仗着他的宠爱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与前世自己靠着美貌受到皇帝的宠爱又有何区别? 不过都是些小聪明,一样依附男人而活。 大队人马先行,裴行韫留在后面上了早已备好的随行马车,行了一段路之后,马车门突被拉开,闵冉抓着车门跃了进来。 “累不累?”闵冉在她身边坐下来,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问道。 裴行韫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不与他们一起骑马前行么?” 闵冉抬眉,“我想骑马就骑马,想坐车就坐车。”他动手解身上的盔甲,解到一半又停手转过身子,“你来帮我解。” 裴行韫见他又一幅疲赖样,不帮他只怕他会不依不饶,只得伸手去帮他。只是盔甲又硬又麻烦,她摸索了半天都不得要领。 “噗呲。”闵冉低头瞧着急得都快出汗的裴行韫,忍不住偷笑出声,他抬手握住她的双手,一点点的教她:“这样,从这里解。” 裴行韫按捺住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的冲动,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解掉盔甲,用帕子拭了拭脑门上的汗。只见他还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瞧,那眼里的火光简直要把她烧个窟窿出来。 “乖乖,你穿这样真好看。”闵冉不错眼的盯着裴行韫,她一身深青色小厮衣衫,乌发简单的挽在脑后,雪白的小脸脂粉未施,全身上下无一点饰物点缀,却仍媚骨天成,眉眼盈盈如丝。 他这时才有些顿悟,她平时不穿那些华服,更不戴首饰头面,原来是真正的美人从不靠衣衫首饰来修饰,脂粉只会污了颜色。 裴行韫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道:“原来大都督好男风啊。” 闵冉也不生气,伸出手指挑起裴行韫的下巴,眸子暗下来,“我只好你这般的男风。” 裴行韫见他渐渐逼近,狭长双眸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沉沉的压力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几乎快让她透不过去来,她身子后仰,捉住他修长的手指,狼狈慌乱的说道:“大都督,我又不是男人,青山他们才是男人。” 青山那张五大三粗的脸在闵冉脑海一闪而过,让他满腔热忱瞬时凉了下来。他不悦的抽回手,瞪眼道:“我可不好男风,再说青山长那么丑,你此时提他不是大煞风景么?” 骑马随行在外的青山莫名其妙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喷嚏。 裴行韫眼眸微垂,手指掐着手心让自己平息了下来,她撩起车帘看了眼车外,侧头对闵冉说道:“青山也不算丑,你瞧他骑在马上多威风。” 闵冉脸更黑了,“他算哪门子的威风,不过是能跑几步而已,都是些花架式,中看不中用。” “大都督最最威风。”裴行韫陪着笑脸,极尽小意的拍着闵冉马屁:“青山岂能与你比,我没有提出来是因将你与他并提,不是夸你反而是在笑话你。唉,我要是能骑马就好了,那样就可以与大都督一道策马奔驰啦。” 裴行韫从小学习骑射,前世经常与经常与皇帝去围猎。不但会骑马,骑术还很好。可现在她只是个丫环,要是会骑马怕会惹来怀疑。 要不做笼中金丝雀,自己总得先翅膀硬起来。 “这又有何难,你想骑马我教你便是。”闵冉听到裴行韫这般夸他,喜笑颜开的说道:“待进了营地,我就教你骑马,保管你不出半日就能跟着小跑一段。” 裴行韫眉眼都含着喜意拼命的点头,“多谢大都督,大都督你真好。” 闵冉被她的喜悦传染,觉得浑身没一处不快活,他哈哈大笑起来,豪情万丈的说道:“有我这个好先生,你一定会成为大夏顶顶好的骑马高手!” 第24章 霸气 赶了一天路,晚上终于到了江州最富裕的庐县军营,闵冉一到便去了营里忙碌,裴行韫则去了离军营不远处的一座庄子里。 马车从偏门进去,在二门处停下来,有婆子丫鬟迎上来,打起车帘迎接裴行韫下车。 精明利索的婆子见到她一身男装,愣了下后笑着胡乱曲膝施了个礼:“给娘子问安,娘子一路辛苦,我是徐县令家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姓汪,我们夫人特地派我来伺候娘子。” 裴行韫避开她伸出来的手,扫了她一眼后说道:“多谢汪嬷嬷,我不过是一下人,担不起嬷嬷伺候二字。” 汪嬷嬷笑容不变,仍旧热情的引着裴行韫往正院里面走去,“娘子客气了。娘子生得真好看,我从没有见过如娘子这般好看的可人儿。” 裴行韫垂下头,笑容羞涩。汪嬷嬷也不介意,一路上跟她说着庄子里的景色,“只可惜这时天暗了下来,待到明日娘子歇息过后,再四处好好逛逛。” 汪嬷嬷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又恭敬的指着面前高大院落说道:“娘子,到了,仔细着脚下。” 裴行韫谢过汪嬷嬷,进去正院一看,五间宽敞的正房,屋子里塌几都是原木制成,充满了古朴的雅趣。 “乡下地方,布置得简陋了些,还请娘子不要嫌弃。”汪嬷嬷觑着裴行韫脸色,笑着解释道。 裴行韫瞧着酸枝木制成的案几,赞叹道:“嬷嬷客气,除了在大都督府,就数这里最最好。” 唉,真是哪里都不安宁,可闵冉既然让她住了进来,想必是他官场上的亲信之人,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 汪嬷嬷指了指净房:“热水已经备好,我伺候娘子去洗漱。” “不敢劳烦嬷嬷,我自己去洗漱即可。”裴行韫客气的说道。 汪嬷嬷也不坚持,“我在外等娘子,要是需要什么唤我一声便是。” 裴行韫点点头应了,从包袱里取出换洗的衣衫去了净房,见里面热气腾腾,旁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藕色衫裙,她轻笑着掀了掀,真正是周到之极。 洗漱完出来,汪嬷嬷仍旧恭敬等在那里,到她依然穿着素净的半旧布衫,眼神闪了闪,很快回过神上前,笑着说道:“娘子怕是饿了,娘子远道而来,也没个说话的人,我们二娘子已经在后面暖阁备好了酒席,等着娘子一起去吃酒,顺便陪娘子说说话。” 裴行韫心中微叹,真真是盛情难却,“二娘子有心了,烦请嬷嬷领路,不敢让二娘子久等。” 汪嬷嬷领着裴行韫到了暖阁,宽敞的暖阁里面菊香若隐若现,一个挽着高髻,上身着月白上衫,下身系着妃色宽幅长裙,眉眼活泼娇俏的小娘子站了起来,胡乱曲了曲膝,仔细上下打量着她。 半晌后,她才恍然一笑,脆生生的说道:“总算等到姐姐了,姐姐真真是好看,丫鬟回来跟我说庄子里来了个仙子,我还不信以为他们是吹牛,如今一见真真是,哎哟,瞧我这激动的,姐姐快快过来坐。” 裴行韫忙避开还了一礼,羞涩的一笑,“二娘子人真好,夸得我真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不过二娘子才才好看,活泼泼水灵灵的,看着就令人开心。” 徐二娘子咯咯捂嘴娇笑,“姐姐真是,我还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夸我。姐姐,这是枣泥糕,用树上的鲜枣做成,就图吃个新鲜,姐姐尝尝合不合口味?” 裴行韫谢过徐二娘子,夹起枣泥糕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便笑着夸了一句。 徐二娘子立刻说道:“姐姐既然喜欢吃,汪嬷嬷你去让厨房再现做一些,等会送姐姐回去时一并提上,待大都督回来也可以尝尝。” 人家都说了要送给闵冉吃,裴行韫也不便拒绝,笑着应了。 案几上的饭菜都是庄子里时令蔬果做成,清淡新鲜,裴行韫伴着徐二娘子的热情,还饮了好几杯桂花酿,酒足饭饱之后漱了口,又在她的提议下,四处散步走动消食。 几乎绕着庄子走了个来回,徐二娘子仍旧热情不减,也不怕累,叽叽喳喳跟裴行韫说着闺阁趣事,不段将话题往闵冉身上引。 裴行韫不时附和一声,或者无辜的看着她装不懂。都快走得腿脚酸软时,她终于抬头一望天,才好似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掌。 “哎呀竟然这样晚了,姐姐累了吧,我送你回去歇息,你瞧瞧我,一见到投缘的姐妹,这话匣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 裴行韫陪笑不语,徐二娘子自顾自说完,不待回答已转身朝正院方向走去,行到荷塘边时,迎上了身着盔甲大步而来的闵冉。 徐二娘子见到来人,眼里波光闪过,咬了咬唇深深曲膝施礼,娇声道:“见过大都督。” 闵冉仿似没有见到她,一把拉起跟着曲膝施礼的裴行韫,气咻咻的说道:“你不在房里呆着乱跑作甚,还要我来寻你,快回去陪我用饭!” “啊,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用饭么?”裴行韫微怔楞,他难道没有与营里的将士们吃酒? 想了想之后,指着身旁仍旧曲身未起的徐二娘子说道:“这是徐县令家的二娘子,她已经请我用过了晚饭。” 闵冉连瞧余光都未给徐二娘子,怒道:“谁让你在外面乱吃?什么阿猫阿狗也配请你?” 裴行韫微微蹙眉,这中间难道出了什么事? 徐二娘子又羞又难堪,咬了咬牙蓦地直起身来,螓首微扬看着闵冉,铿锵有力的说道:“大都督,我是徐家二娘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里是我家的庄子,好心好意迎了姐姐与你住进来,大都督虽然位高权重,可也不能如此侮辱人。” “青山,将聒噪的乌鸦扔出去!”闵冉冷声吩咐,牵着裴行韫的手头也不回离去。 裴行韫回头,见青山用帕子将徐二娘子嘴堵住,拎起来向外走去,心里疑惑更甚。 “这个庄子你还喜欢吗?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得闲时可以来住住。”闵冉一边走一边随意张望,又斜眼警告她道:“一定要我陪着你。” 裴行韫心思微转,好笑的说道:“这可是徐家的庄子,你才将人家闺女扔了出去,以后还想随时来住啊?” 闵冉脖子一梗,神情倨傲:“什么徐家不徐家的,姓徐的狗胆包天,不但肖想我的兵权,还肖想我的身子,一边伸手往军营里安插眼线,一边给我送女儿,哼,过了今晚他就得倒大霉,这个庄子你喜欢的话就给你。” 裴行韫惊讶至极,他斜睨着她说道:“就你这么迟钝,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将女儿送给我,兵权与我的身子,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说完自觉不对,又改口道:“我的身子允许你染指,也只有你可以染指。” 瞧着闵冉一脸大方的模样,裴行韫实在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起来。 第25章 骑马 裴行韫次日一早起来,发现庄子里面禁卫更加森严,庄子里只余一些佃户,徐家的下人全部不见踪影,看来真如闵冉所说,徐家倒了大霉。 一连几天闵冉都在军营忙碌,裴行韫将庄子逛了个遍,摘了许多新鲜的瓜果,每天让厨房换着花样做吃食,晚上闵冉必会回来与她一起用饭,连着陪她吃了一些时日之后,也渐渐能习惯她的口味,不再餐餐都吃些肉食。 待军营的事告一段落,在庄子里修整一天之后再出发去下一地,这天闵冉用过早饭之后,宣布要教她骑马。 小厮早已准备好了温驯的母马,闵冉的马比母马高上一大截,他斜了眼那匹母马,“你先用这匹学习,别怕啊,你瞧它不过跟驴一般大小,就是摔下来也不会疼。” 裴行韫无语,他这是在鄙视自己,还是在鄙视马呢? 闵冉伸出手来,要托着裴行韫上马,她侧身避开,笑着说道:“我自己学着上马吧。”在他变脸之前,忙又补充道:“我怕痒。” “好吧好吧。”闵冉抱着双臂闪到一旁,见她略显吃力狼狈爬了上去,眉毛抬了抬,“虽然姿势难看了些,第一次就能爬上马,还算不错。” 裴行韫很想堵住他的嘴,根本不想要他的夸奖。 闵冉在前面牵着缰绳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她说道:“我先牵着马走一圈,你先适应骑在马上的感觉。” “别怕啊,这马不高,你长得又矮小,离地也近,别怕会摔下来,再说摔下来我肯定能接住你。” 裴行韫:“......” “好了,你试着小跑几步,要顺着马的颠簸起伏身子,身子不要僵硬,放软些。”闵冉脸上闪过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本来就娇娇软软的,这点倒不用我嘱咐。” 裴行韫很想给他一马鞭。 闵冉扬鞭抽在马背上,它扬蹄小跑起来,裴行韫身子后仰,吓了一大跳。 狗男人居然一声不响就打马前行,要是她真是个娇娇软软不会骑马的,还不得被吓哭? 唉,还是早点学会吧,否则就算不会被他吓死,也会被他气死。 裴行韫定了定神,在练习几次之后,手握缰绳微微伏低身子,双腿一夹马肚,马跑动起来向前奔去。 秋日阳光穿过树叶细碎洒在身上,路旁是金黄的茅草,偶有野花夹杂其中,美不胜收。 她微闭上眼睛,心中涌上从未有过的痛快惬意,那些前世今生的痛苦困顿全部随风消散,恨不得就此跑到天尽头,永不停歇。 闵冉见裴行韫的马突然飞奔,吓得脸色一变翻身上马,匆匆忙忙追了上去,母马脚力哪里是他马的对手,没多时便赶上了,待两匹马并行时,他大声说道:“轻轻拉缰绳,让马慢一些!” 他见裴行韫没动,生怕她摔了,急得大声吼道:“快停下来,听到没有,快给我停下来!” 裴行韫侧头瞄了他一眼,见他急得脸都青了,拉着缰绳让马慢了下来,淡笑着说道:“反正马矮,我人也矮,摔了也没事。” 闵冉楞了楞,想到自己三魂都被吓去了两魂,她还故意来气自己,从马上跳下跑到她马身边,一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霸道的说道:“谁说没事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摔也要经过我同意才成!” 裴行韫又不想理他了,好不容易才得了些乐趣,被他的一句话又吼了回去。唉,他就算有千般万般好,可一天被气上几次,神仙也会吃不消。 “算了算了,以后你别再独自骑马,要是实在想骑,我骑马带你,我们一起共骑吧。”闵冉越想越美,想到自己怀抱佳人,美人在怀骏马疾驰,这才是真正快活啊。 “我们回去吧。”裴行韫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失落挂在脸上,“今天就好好歇歇,明日还得赶路呢。” 闵冉察觉到她明显的不开心,将头凑到她面前,仔细的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生气了?” “没有。”裴行韫扭过头,神色平静,“你忙碌了这么些天,不但要教我骑马,还要为我担心受怕,我心里过意不去。以后还是跟着青山学吧,也能让你少操些心。” “你敢!”闵冉怒瞪着她,“我说了我教你,就得由我教!” “好好好,那还是由你教吧。” 闵冉顿住,他好像掉进了什么陷阱,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只见她笑意盈盈,娇声软语道:“大都督,我知道你怕我受伤,可是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哪能那么容易受伤? 再说了,有你这么厉害的老师,我又会差到哪里去,你还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么?” 笑容又重新爬回闵冉的脸上,他下巴微抬,一幅睥睨天下的神情,“那是,我闵冉看中的人,岂能是脓包,来,你再上去,我定要将你教得只比我差一点点。” 裴行韫抿着唇忍住笑,又重新爬上马,这次她没有再急于跑动,而是按照闵冉的吩咐,骑在马背上由着它慢慢前行,待他满意了听他的吩咐再小跑了会。 闵冉见裴行韫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一边觉得她孺子可教,一边开心自己的教学之术。 眼见天色还早,便带着她骑马进县城去游玩一圈,当做对她学会骑马的奖赏。 一行人在经过一座石桥时,桥下的河里一个人头冒上来又沉下去,双手扑打水面不停呼救。 闵冉马下不停,只斜了青山一眼,“去将她捞上来。” 没多时青山浑身湿哒哒追了上来,有些为难的说道:“大都督,那个小娘子一定要亲自谢你。” “是你救的人,为何要谢我?”闵冉横了他一眼。 “她说你是主人,我救她也是得了你的吩咐,说想在救命恩人面前磕个头。” 青山的话刚落,只听到不远处噗通一声,一个浑身湿透,身段玲珑有致,穿着粗布灰衫的小娘子跪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她怯生生的说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恩人,我乃是城里先徐县令家的下人小绿,徐县令家突逢变故,府里的下人都被卖了出来,我被人牙子买去转卖进了花楼。” 说到这里,小绿垂下头声音哽咽,“虽然身为下人,可我也想清清白白做人,不愿意在那种腌臜地方讨生活,便趁着妈妈不备偷跑了出来。 却慌不择路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本以为会没了命,可没曾想遇到恩人,捡了一条命回来。” 裴行韫坐在马上,看着她的衣衫与面容,听着她软糯的声音,脸上似笑非笑一闪而过。 闵冉不耐烦的打断她,“既然你已经捡了一条命,那就回去好好活着,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恩人呐。”小绿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妈妈派人在四处找我,被他们抓回去也只能死路一条,倒不如淹死的好。恩人,求求你,再救救我吧,让我跟在你们身边做个粗使丫鬟,做牛做马都没关系。” 闵冉转过头,冷声吩咐青山:“把她再扔回河里去。” 裴行韫错愕,闵冉吩咐完骑马靠近她,抱怨着道:“本来想不管如何总是一条人命,顺手救了也便救了,可这救人还救出了累赘,难道我府里缺牛马么? 所以你以后万万不可乱发善心,你瞧她蠢成那样,不管是哪家在背后做怪,他们这是拿我当傻子,还是当我没见过美娇娘?” 裴行韫无视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奇的问道:“大都督,你不觉得她长得与我有些相似么?” 闵冉斜睨了她一眼,嫌弃的说道:“你莫非是眼瞎,她哪跟你像了?你瞧人家唱作念打俱佳,你可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 裴行韫无语望天,说他蠢吧,他却是雄霸一方的战神。说他聪明吧,你瞧他那眼都瘸成了什么样。 第26章 看戏 一路上闵冉絮絮叨叨像个嘴碎的妇人,不断提醒裴行韫前面有坑,要让她勒马慢一些。一会又说这段路平,可以打马跑起来。 裴行韫快被他烦死,恨不得拿块破布堵住他的嘴,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要与他一起骑马,在被他念得耳朵长茧子之前,总算到了县城。 一行人在县城最大的酒楼会仙楼下马,顾先生与郑先生早已等在门口,瞄了一眼跟在身边的裴行韫,拥着他们进了后面清净的小院。 裴行韫以前见过郑先生,倒是初次见到顾先生,见他年岁约三十出头,身量中等,面带笑容看起来斯文随和,不像谋士倒像个教书先生。 可她知人不可貌相,两人作为闵冉身边数一数二的谋士,绝对不会是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再说了,两人给闵冉出了无数的馊主意,这笔账还没有跟他们算呢。 对着顾先生再一次投过来打量的目光,裴行韫大大方方的冲他笑了笑,见他也温和的回了一笑,心里更加谨慎起来。 前世时见多了表面跟你客气,背后却阴狠无比的人,她倒宁愿与郑先生这般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坏得明明白白的人打交道。 进了屋子之后,闵冉将裴行韫唤上前,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说道:“今天没有外人,你坐这里吧。”又对两位先生做了介绍,说道:“你们也坐,不用管那些讲究虚礼。” 二人叉手施礼谢过闵冉,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顾先生笑容温和,像是极随意般问道:“娘子家在何方?今天吃庐县当地菜,口味偏咸,不知是否合娘子口味?” 裴行韫在进府之时,便谎称自己受了惊吓,又大病一场,只隐隐记得自己姓裴,其余的一切都模模糊糊记不清楚。她垂下眼帘,按照进府时的说法再回了一遍,“在庄子住了几日,庐县的菜很是可口,多谢顾先生关心。” 顾先生也不深究,只是笑呵呵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叹道:“外面世道乱,这人命贱如狗,娘子能活下来算是幸事,又能进到大都督府,以后否极泰来,定会越过越好。” 裴行韫微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倒是郑先生不耐烦了,斜睨着顾先生说道:“你这厮废话恁多,这不明摆着的么,能进到大都督身边伺候,这可是撞了天大的好运,还用你多说不成?” 顾先生斜了一眼郑先生,不理他自顾自吃着杯里的酒。闵冉对两位先生互相看不顺眼早已见怪不怪,侧头关心的对裴行韫说道:“你多吃些,今天骑了这么久的马,你饿着了吧?” “是有些饿,总觉得这些菜吃起来,比在庄子里吃到的可口了许多。”裴行韫点点头,又笑着看向他,“大都督教我骑马倒更为辛苦,你也多吃些。” 闵冉脸上笑意更浓,却下巴微抬,“这么点小事,哪能让我辛苦?” 顾先生与郑先生互看一眼,又同时不着痕迹的转过了头。 裴行韫将一切都瞧在眼里,转头对着闵冉,眼睛亮亮,更为娇怯的笑了笑,却在下一瞬间仿似红了脸,忙低垂下头,只隐约瞧见雪白芙蓉面上一抹红意。 闵冉心头一荡,刚要伸出手去,余光瞧见睁大眼睛炯炯瞧着他们的两位先生,瞬间觉得他们简直碍眼至极。他悻悻的收回手,暗自瞪了他们一眼。 顾先生不自在的别过头,倒是郑先生冲闵冉眨了下眼,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裴行韫心里冷哼,两人一唱一和唱双簧,只怕郑先生又要出什么坏主意了。 他们想要瞧的,不过是自己在闵冉心里究竟有多重要,那你们且看着吧,只要自己分量足够重,他们行事也会有所顾忌。 几人心思各异的用完饭,郑先生像是没骨头般,摊靠在软塌上,捧着茶杯呲溜吸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 “这种才是神仙日子啊,美食美酒,咦,就差美人了。”说到这里他一下起身坐正身子,笑嘻嘻的看着闵冉:“大都督,要不去唤个唱小曲的进来?哎哟要是能再加上跳胡旋的就好了。” “你这厮,没见到这里还有小娘子在么?岂能只顾着你那点子上不了台面的爱好?”顾先生不待闵冉回答,便白了郑先生一眼。 瓦子里也经常有小娘子跟着兄弟去听曲看胡旋,裴行韫却佯装没有听见,只静静垂头喝茶。 平常顾先生也会去瓦子里听个小曲评书,郑先生只要没事几乎都往这些地方窜,三教九楼聚集之处倒是打探消息的最好之地。 闵冉听不惯那些咿咿呀呀的曲子,也觉得胡旋转得是快,可是比起真正的功夫来,又不够看,一直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是他对身边之人一向宽容,两位先生又一直尽心尽力辅佐自己,更想到裴行韫一直呆在府里难得出来一趟,想让她也瞧瞧这些热闹,便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让青山去寻几个来吧。” 郑先生喜笑颜开,叉手谢过闵冉,转身去门外寻了青山,嘀咕了几句又进了屋,对裴行韫笑眯眯的说道:“娘子且先听听,要是觉得吵或者不喜欢,撵了她们出去便是。” 裴行韫对郑先生缓缓笑了起来,“郑先生无需客气,只要大都督喜欢就好。” 闵冉一听,转头正色对她说道:“我不喜欢这些,都是他们喜欢,也从来不会去瓦子里看这些东西,我以前倒喜欢斗蟋蟀斗鸡,后来觉得没意思就再也没玩过。” 斗蟋蟀斗鸡,赌坊里都有下注买输赢。这大宅后院阴私之事数不胜数,只怕是闵冉继母贪他阿娘嫁妆,又碍着面子不好直接明抢,想出了歹毒的主意引了他去赌。 到那时趁机浑水摸鱼吞了那些嫁妆,还可以推在他身上去,说是他赌博输掉了。 可惜闵冉还算幸运,在没有被彻底毁掉之前,便被舅舅带走了。 裴行韫对他灿然一笑,“大都督自然是好的。” 顾先生二人眼皮抽了抽,闵冉是好的,也就是他们二人不好了。 不一会青山便领着一群妙龄小娘子袅袅娜娜进了屋,施礼之后乐师坐在角落弹奏起来。 唱曲的花娘子人如其名,娇艳如花,一管声音如翠鸟娇啼,颤颤巍巍婉婉转转,听得郑先生与顾先生如痴如醉,跟着曲子拍打着手,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 裴行韫也听得极为认真,前世宫里也有许多伶人歌姬,却浮于工整匠气,过于追求华美与技艺,远不及花娘子唱曲时的活泼与灵气。 待一曲唱完,郑先生大声的叫好,掏出银子扔过去打赏,顾先生也慢吞吞的跟着打赏,只有裴行韫与闵冉二人坐着不动。 闵冉不打赏,她不过一个下人哪有越过他去打赏的?至于两位先生身份不同,他们可以随便,她却不能在他们面前落下了话柄。 何况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些银子,哪肯花在这些地方去。 至于闵冉,他压根没有打赏的念头。能按耐住听完,没将人扔出去已经算是天大的赏赐了。 他皱着眉头,眼瞧屋子里的几人都听得痴迷,不悦的转头对裴行韫说道:“明明可以好好讲出来的事,偏偏要咿咿呀呀唱出来,还得等半天才能唱完。要是在战场之上用上这些功夫,怕城池都攻破了几座。” 裴行韫忍了又忍才强忍住笑意,一时憋得十分辛苦。 她瞧他一脸郁色,又忙安慰他道:“不过是闲得无聊打发光阴,你那么忙自然没有功夫听这些,只有我这般闲人才会喜欢。” 同是闲人的顾先生与郑先生:“.....” 闵冉忍不住嘴角上扬,眼底笑意流淌,只有他的乖乖才真正懂他,哪里像那两位先生,尤其是郑先生,还说他不解风情,真真是瞎说八道。 花娘子下去之后,跳胡旋的红娘子走到了屋子中央,大红的紧身上衫,露出一小截雪白小蛮腰,同是大红的长裙逸地,待咚咚快速的鼓声响起之后,她旋转踏瞪,纤腰扭动,长裙散开像是道波浪跟着她一起旋转,渐渐的她越转越快,屋子中间只余一道飞舞的红影。 闵冉转头瞧见裴行韫满脸的欣赏,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又掉转头凝神仔细看着那团影子,待她慢慢停下来之后,才撇了撇嘴。 顾先生二人照常打赏,闵冉与裴行韫仍旧巍然不动。 “好了,都出去吧。”顾先生觑着闵冉的神色,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郑先生抚掌大笑,“真真是妙啊,想不到庐县还有此等妙人儿,那唱的跳的,都不比江州瓦子里的人差。” “妙在哪里?”闵冉鄙夷的看着郑先生,“那萧声呜呜咽咽的让人心烦,曲子也又臭又长,还不如冲锋号角来得爽快。” 郑先生伸长脖子瞪大双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闵冉继续撇嘴,“都快到深秋了,还穿得那般少,就算是你我这样不怕冷的,也得多穿一件衣衫,我看她怕是穿多了转不动吧。再说了,转得快些就叫跳得好?真真是没见识,要说转得快,青山会比她转得快出数倍,不信将青山唤进来转给你瞧?” 顾先生瞬时一口茶喷得老远,被呛得不住咳嗽。郑先生彻底呆住,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裴行韫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站在门口的青山,伏在软塌扶手上笑得直透不过气来。 郑先生与顾先生煞费苦心找来的妙娘子,不过是见闵冉终于对小娘子开了窍,便寻来妙人儿送到他面前,省得他独宠自己一人。 可根本不用她出马,他的神来之笔与异于常人的想法,就能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第27章 变故 闵冉被裴行韫笑得接连生了好几天的闷气,虽然在赶路时依然会与她一起坐车,可始终冷着一张脸,她跟他说话时,冷哼一声一扭头,看向一旁坚决不理她。 到了下一个军营,这次没有安排她住进别的地方,而是随他一起住进了营地里他大帐旁边的小帐。 “你不要到处乱跑,军营里纪律严明,要是把你当细作探子抓起来,我可不会救你。”闵冉面无表情的嘱咐完,又一扭头进了自己的大帐。 裴行韫抿着嘴想笑,这个男人真跟小孩子一般别扭,不过她以后得注意,对他只能顺着夸奖,千万不能当面取笑他。 闵冉一来营地,各处都空前紧张又忙碌,大帐里面不少人进进出出,呆在帐篷里面玩九连环的裴行韫,隔着帐子就听到了他的怒吼。 裴行韫神情一窒,难道出大事了?她再仔细侧耳倾听,可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心中一直担忧不安。 到了晚饭之时,闵冉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脸黑得几欲滴水,大马金刀坐在榻上,一言不发伸出了双手。 裴行韫垂下眼眸,见他生气归生气,倒还记得用饭之前要净手的规矩。 只是现在像是闹别扭的怒狮,不愿意自己动手,倒要人伺候了。 她端着铜盆放到他身前,见他仍旧一动不动,只得暗自叹气,蹲下来将他的手放进了铜盆里。 “洗啊。”闵冉侧着头斜睨着她,不耐烦的说道。 裴行韫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随意在水里搓了几下,便将他手拿了出来,正欲拿干布巾给他擦手时,他又噗通一下将手放回了水里。 “没洗干净,重洗。” 水溅到裴行韫的脸上,她眯了眯眼睛,按耐住心里的怒气,又再搓了几下他的手,正要拿出来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真想与你携手远走天涯。” 裴行韫愣楞的看向闵冉,他神情落寞,淡淡的倦意萦绕在眉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算了,用饭去吧。”闵冉没有如从前般总是要占到足够多的便宜,他松开她的手,自己拿布巾随意擦了擦,端起铜盆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又走回来坐下。 “坐吧,天气愈发的冷,你要是怕冷,让他们给你多加几个炭盆。” 裴行韫轻轻嗯了声,拿起筷子用起了饭,待用毕漱口之后,他靠在软塌上,手捧着杯热茶定定出了会神,放下茶杯站起来说道:“你早些歇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好,你也别太过辛苦。”裴行韫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的安慰了他一句。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闵冉轻笑,伸手捏了捏她的手,突然又沉下了脸,“往后不许再与我生气发脾气,你可知晓我在外面有多忙多辛苦,回到家中你得对我嘘寒问暖,柔情似水。” 裴行韫简直哭笑不得,是谁在发脾气,不过他真是个狗脾气,简直喜怒不定。 闵冉说完掀帘走了出去自去忙碌,裴行韫赶路辛苦,洗漱之后便歇下了。 睡梦中突然一阵沉闷跑动的脚步声惊醒,她忙翻身爬起来穿好衣衫,走到门边掀起帐子帘子往外一瞧,只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身着盔甲的兵丁手持□□,列队跑向大校场。 这是整兵还是出了什么大事?前世时虽然闵冉一直无恙,江州也没有什么变故,可这世有些事情早已不似前世那般,已经有了许多变化。 裴行韫惊疑不定,凝神沉思片刻,她匆匆洗漱之后去到闵冉大帐前。 门口守卫是他的亲兵,对她也算是熟悉,见到她来忙叉手施礼,“大都督在前面大校场整兵,不在帐中。” 听亲兵如此说,裴行韫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谢过了他立在那里远远看了起来。 闵冉站在高台上,在一堆穿着盔甲的人中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个清楚。 他背着手看着下面校场上密密麻麻的兵丁,就算站得远远的,还是感觉到他如神祗般强大的气势。 似乎是闵冉训完了话,下面沉寂一瞬,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响彻云霄。 接着有人上了高台,四周的人闪开让出中间的位置,一个壮实的男人手持长刀,叉手对闵冉施礼之后,挥刀劈了下去。 裴行韫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手不知不觉握成一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亲兵,他挠了挠头裂开嘴笑了起来,“嘿嘿,秦将军不是大都督的对手。” 秦将军?姓秦的将军她倒记得一个,那是她前世死对头秦贵妃的哥哥。 那时候皇帝要靠着秦将军在外给他平乱,对秦贵妃宠爱有加。不管她怎么闹,甚至有次还抓花了皇帝的脸,可他还是坚持着不松口,转头又跑去了秦贵妃宫里。 两人倒没有斗很久,因为秦将军很快就死了。她不知他是因何而死,那时她只顾着庆贺,因为秦将军一死,秦贵妃便彻底被打入了冷宫。 而皇帝为了安慰裴行韫,又给裴家人封官加爵,她阿爹也因此入了相堂,同时掌管枢密使职位。 裴行韫眼眶涩涩,神情悲凉,她伸手抚了抚胸口,将那股痛意慢慢压了下去。前世时一门心思顾着争宠固宠,简直跟瞎了眼一样。 皇帝对她万般忍耐提携裴家,不过是要拿裴家来挡刀,只因首相杜相长期把持朝政,权势倾天,割据颍州的大军将领,就是杜相的儿子杜成。 她不知道听过皇帝多少次咬牙切齿诅咒杜相,那眼里的阴狠与恨意,就算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校场上热闹喧天,突然一人被踢下高台,重重砸在了地上。很快有人涌过去,不知说了什么之后,拔出腰间的刀往高台上攀爬,突然之间如雨般的箭矢激射而去,将乱起来的那些人射成了刺猬。 裴行韫鼻息尖掠过淡淡的血腥味,她仰头将泪意眨了回去,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原来,秦威是死于闵冉之手。 要是前世秦威一直活着,就该换成她被打入冷宫了。 闵冉在无意之中,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救了她三次。 晚上闵冉忙完回来进到裴行韫的小帐,见到她盈盈立在那里,脸上带笑,对他深深曲膝施礼,“忙完了吗?饿不饿?辛苦不辛苦?” 莫名的,闵冉突然打了个冷颤,她今日的态度太过热情,让他忍不住怀疑,莫非是自己在校场上杀人吓到了她? 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见她居然主动上前来替自己解盔甲,慌得忙捉住了她的双手。 反常必有妖!闵冉眯缝着双眼,拖起她的下巴又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你这是吓着了?” 裴行韫一愣,瞬即低头失笑出声,看来自己以前对他真是不太恭敬,好不容易想伺候得殷勤一些,倒引起了他的胡思乱想。 “有一点点。”裴行韫干脆顺着他的话问道:“你为何杀人啊?” “哼,秦家将秦威塞到了军中来,以前我见他打仗还行,人也老老实实,可是没想到他背着我将江州军中的事全部传到了京城去。”闵冉冷哼一声,“朝廷欠了我不知道多少粮草,还想调我去瀛洲军中。” 裴行韫一愣,她不过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想到闵冉会跟她说这些军中要事。她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皇帝不过是想借助闵冉来打击杜相的势力。 思及此,嘲讽在她脸上闪过,他的帝王心计,对于这些早已壮大的臣子来说,一点作用都无。 他高坐龙椅之上,可底下的臣子又有几个是忠于他的? 大夏立国太久,内里早已腐烂不堪,世家大族把持了各方势力,整个江山早已摇摇欲坠,随手一推就能推倒, 她想了想,状若无意随口问道:“那你不去不是抗旨了?” “我没有收到任何旨意,算什么抗旨?”闵冉挑着下巴一抬眉毛,疲赖样又起,“传旨意的与内贼全部被我拿下了。” “大都督真是厉害。” “那是。”闵冉得意的笑了,抬起双手斜睨着她,“还不快来伺候我更衣?” 裴行韫见他一幅骄傲模样,这个男人还真是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昨晚还一脸郁猝,今天就得意至极。 她抿嘴一笑,上前伺候闵冉更完衣用完饭,他躺靠在软塌上,眼角眉梢都写着轻松惬意。 “总算是能歇息一会,再去几个地方之后,我们就能回府去,还能赶上过冬至。” 冬至大过年,这个节日热闹至极,裴行韫虽然喜静不喜闹,见他这般期待的模样,也禁不住有些开心起来。 接下来的行程都顺顺利利,顾先生与郑先生二人也老老实实没有再出什么馊主意,回去的马车上,闵冉如同先前一般挤上了马车。 快到江州时,他憋了半天,不住的侧头打量着她。 “怎么了?”裴行韫不解的问道。 “你...”闵冉顿了下,难得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起来,耳根都泛起了红意,“回府之后,你能做我的女人么?” 裴行韫瞠目结舌,他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混账流氓话?什么叫做他的女人?这不明不白的,要她做妻还是做妾? “怎么,你不愿意?” 闵冉说出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想法之后,就干脆光棍了起来。 想到自己一直将她放在心头,连外出都舍不得单留她在府里独守空房,怜惜着她笨,怕她不明白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却只是满脸震惊,一丝喜悦感动都无。 难道她心里从来没有自己,都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 想到这里他怒从心中来,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瞧好了,我长得俊美无边。” 他又挺直身子,摆出睥睨天下的神情,“还权势滔天。” 接着鼻孔里冷哼一声,“对你更是体贴入微,独宠你一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裴行韫神情呆滞,她从未听过这般的剖心剖肺之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才好。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抬手拂过她眼睛,“你是不是瞎?”说完之后蓦地起身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裴行韫将头靠在车壁上,愣愣出神。 闵冉对她足够好,可是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亲事也愈发重要,各方势力之间互相联姻也太正常不过。 就算她还是裴家人,对闵冉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裴家没有兵权,百年世家在这乱世中值不了几个大钱。 而自己,真要从了他么? 裴行韫直到回到大都督府还没有想清楚,但是这一切都不用她再烦恼头痛。 因为京城闵家派了仆人过来传消息,他们给闵冉定下了一门亲事。 第28章 三合一 张嬷嬷在裴行韫回到院子后不久, 就提着食盒寻了过来,上下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翻,见她虽瘦了些, 气色倒还好, 便放下了些心。 她朝四周瞧了瞧,才小心谨慎的说道:“京城府里来了人,说是给大都督定下了一门贵女。这府里上下都传遍了, 好多人伸长脖子等着瞧你热闹。唉, 你瞧这一天天的。” 裴行韫在下了马车时便听到了粗使婆子不小心的嘀咕, 这种不小心前世她听得太多, 早已心知肚明。 想到闵冉在马车上对她说的话,回到府里又听到这般的消息, 令她只觉得又想笑又疲惫不堪。 都说这女人一辈子,投对了胎有个好出身,运气再好些遇到真正疼爱儿女的父母,真正行大运, 还是得遇到一个良人,能尊着你护着你。 要是以前,裴行韫会觉得自己是前世修了福报,这世才会如此幸运。 可自古以来福祸相依, 这女人从一座院子搬到另一座院子,生死富贵都系在一个男人的良心之上,这样的福气不要也罢。 闵冉虽说先前生气而去, 现在他对自己还在兴头上,就算气也不会气太久。 京城府里安排下的亲事,他遵不遵从还难说,可京城府里始终是他的长辈, 就算他离得再远,为了以后的前程,也得顾忌一二。 “这些子事我现在都不会去操心,急不来也求不来,且看着吧。” 裴行韫不在意的笑了笑,拿出手里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张嬷嬷,“嬷嬷,这些是我从外面买来的一些小玩意,你带回去替我给送给平时相熟的嬷嬷丫鬟们。” 她又另拿了一个包裹递过去,“这是我给你与小蓝备下的,你帮我一并带回去,待我略规整安置好再来寻你们说话。” 张嬷嬷伸手接了过去,却深深叹了口气。“小蓝那丫头,真是,我都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才好。” 裴行韫眼神微凝,难道是小蓝家人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你离府没两天,那丫头见下雨了天气愈发冷,心下担心便悄悄寻到了她爹娘住的地方,谁知被她哥哥瞧见了。 这下可了不得,她那不成器的哥哥见到妹妹居然穿金戴银,以为她撞了了不得的大运,便巴结着她不放,要她拿出银子来养家。哪怕她再三推脱自己只是一个下人,可那一大家子吸人血的还是不肯放过她。” 张嬷嬷越说越生气,“小蓝无法,回来还寻我借了些银子送回去,可她那一家子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拿到银子很快就花天酒地用没了,又舔着脸寻到了府里来,小蓝生怕闹开,又四处借了些银子给他们才打发走。” “这有一就有二,一次次上门来闹,青河大管事找小蓝去训了话,那丫头也是笨,你的身契不是还给她了么,她便收拾了下包裹自请回了家,我这简直拦都拦不住。唉,回去后没几日,我实在放心不下找上了她家,你猜怎么着?” 裴行韫心里微沉,神情一凛脸色微变了变,她有那般的家人父母,只怕她难落得一个好。 “她爹娘将她卖给了一个孙子都与她一般大的乡绅做继室,你说这都是什么狼心狗肺的家人?更可恨的是她全家都因此抖了起来,吃香喝辣不说,就那么个破地方,父子俩居然还买了个妖妖娆娆的丫鬟回去伺候,这一传出去啊,简直全江州的人都特意跑上门去看稀奇。” “亲事定在什么时候?小蓝同意了吗?” 张嬷嬷恨恨的淬了一口,“说是冬至过后就打发出去,小蓝就知道哭,早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这又有什么用。” 裴行韫想了想,凑过去低声与张嬷嬷商议了好一阵,才提着食盒回了院子。 没多久闵冉也回来了,裴行韫在屋内都能听到他急匆匆的脚步声。 只听他冲进自己的正房,没多时脚步声又起,她的门帘一下被掀开,他黑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看。 裴行韫站起来对他曲膝恭敬施礼,只见他一挥袖,冷哼一声。 “每次都要我来寻你,为什么你不主动来寻我?你是不是根本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感受?” 裴行韫心里霎时无名怒火乱窜,她死命的咬牙才忍住了没淬他一脸,淡淡的说道:“大都督,还没有恭贺你定下亲事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得出手的,就给你行个礼吧。”说完她又深深一曲膝。 闵冉一愣之后,滔天的怒火差点没将屋子点燃,他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可又下不了手。 直气得飞起一脚将塌几踢得翻了几圈,撞到屋角的香炉上,铜质大肚香炉被撞得在地上翻滚,香灰撒得到处都是。 “京城里派人来又如何?皇帝的圣旨我都不怕,还怕京城里来人?你不要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不是觉得我离不开你,所以恃宠生娇抖了起来?” 裴行韫听到恃宠而骄,心里涌上阵阵悲凉,她定了定神,再抬眼已是神色平静。 “大都督,我从未敢心生妄念,你对我的好,我又非石头岂能不知?可是这些好,我一直都受之有愧,更兼害怕。” 闵冉紧紧抿着嘴,眼神晦暗不明,“你既然得知我对你好,又为何害怕?” “你说让我做你的女人,做你什么样的女人?为妻还是为妾?我心中无甚大志,只愿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能活到老。” 闵冉觉得自己心头涌上阵阵痛意,她心里的愿望中,居然没有将自己考虑进去,气得大吼道:“不管是妻还是妾,我后院只有你一个女人,以前没有,以后也只有你一个!难道我还不能护你平安?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护你平安?” 他越说越生气,难道她有了别的男人?想到这点他就暴怒得直打转,“谁,谁能护着你?我砍了他!” 裴行韫只觉阵阵无力,她没好气的说道:“我成日关在府里,就算跟你出去了一圈也单独出过门,我去哪里寻一个别人出来?” 闵冉一下轻松起来,他眉目舒展,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你是我的女人,也只能是我的。” 裴行韫咬了咬牙,想了想又泄了气。 跟这么个胡搅蛮缠的狗男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你就算气死了,他还不清楚你为何在生气。 “唉,大都督,你听我仔细说好不好?”裴行韫拧眉看了一眼满屋子的灰,“屋子里脏,你先等等,我收拾清扫一下再说话,省得也弄脏你的衣衫。” 闵冉哪耐烦等,当下便捉住她的手往外拖,“去我正房,反正迟早你都要住进去,这里且不去管它。” 裴行韫气得直想踹他一脚,心下发誓一定要将他的这个暴脾气改过来。一生气就乱砸东西,这次是案几,下次他要是更气,还不得直接将她砸出去? “大都督!”裴行韫一声娇叱,言语中三分怒气三分撒娇更兼一份抱怨。 “整个大都督府都是你的家,你砸哪里按说我都管不着。可你既然让我住了进来,这里我就大胆私下当做了自己的地盘,你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打砸,是不是你说将我放在心上,这些也都是假的,不过是你在哄骗我的话?” 闵冉瞧着裴行韫委委屈屈又娇娇滴滴的控诉,心里软成一团,忙举手发誓:“我要是有半点谎言,叫我不得好死。好好好,就在这里说话,我去叫人进来收拾。” 裴行韫眼珠子转了转,她软声说道:“你我好不容易能说会话,又叫了不相干的人进来。算了,先让人进来收拾后再说吧。” 闵冉顿住,她这是要让他收拾么?他可是威风凛凛的大都督,从未做过这些粗活,这也太不像话了!眼睛一瞪正要发火,可一瞧她泫然欲滴的双眼,一腔怒气又熄了火。 “好好,我来我来。”闵冉让进来的粗使婆子将抹布扫帚放下出去,不情不愿拿起扫帚胡乱扫了起来,这下手没轻没重,弄得屋子里烟尘乱飞。 裴行韫哪能真正让他做这些事,只是想治治他的坏脾气,被呛得不断咳嗽,忙挡住口鼻说道:“别了别了,还是让人来收拾吧,你快出来。” 闵冉也被弄得灰头土脸,尴尬的放下扫帚随着裴行韫走出屋子,拍了拍身上的灰说道:“洒扫有什么难的,我再试几次就会了。” 裴行韫斜了他一眼,叹道:“我被你那一脚真真是吓得魂都丢了一半,我想要是那一脚踢到人身上,那还不得当场没了命?” “我怎么会踢你?你惹我这么生气我都没有动你一根手指头。” “就算你不是要踢我,可这样子也让人害怕。要是一直怕你,就再也对你亲近不起来,因着怕你对你百依百顺,并非是出自于真心。你难道想这样么?” 裴行韫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闵冉,笑着说道:“我们去后院走走,今日还不算冷,要是再冷些,怕是要下雪了。” “我不会打你,你不要害怕我。”闵冉随着她沿着小径往后院走去,无比郑重的强调说道:“我想娶你为妻,很想。可现在还不行。” 裴行韫侧头不解的看着他,只见他神情落寞,满身的惆怅。 “我很小就到了军营,由舅舅一手带大。外祖父母去得早,舅舅就只有阿娘一个亲人,当年曾祖母还在,做主替阿爹定下了阿娘。舅舅为了阿娘在婆家过得好,替阿娘置办了许多嫁妆,几乎是十里红妆嫁到了闵家。” 闵冉顿了一下,讥讽的笑了笑,“闵家早已外强中干,穷极了,靠着阿娘的嫁妆日子才好过了些。祖母与曾祖母不合,阿娘嫁进了闵家后,开始有曾祖母护着还能好过些,可曾祖母毕竟年岁已高,没多久就一病不起去了。 这下阿娘落到了祖母手里,受尽了磋磨,祖母将她娘家侄女接进了府里,打着各种旗号进去阿爹的院子,成日与他厮混在一起。 阿娘为了我一直假装看不见这些,祖母还是不满意,成天挑剔阿娘的规矩,在她面前立规矩一站就是一整天,没多久阿娘撑不住也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裴行韫心里叹息,这婆媳斗法,倒让他阿娘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这时候要是男人还混账,那女人更是苦上加苦。 “在阿娘去了不到一个月,阿爹就娶了那个女人为继室,过了六个多月就生了个儿子,对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了。” 闵冉嘴角的嘲讽愈发浓,“以前我不懂,后来我在话本上看到了,这女人都是十月怀胎,早产的孩子都羸弱。可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是七斤多重,我还记得他长得白白胖胖,哪有一点像早产的样子?” 裴行韫本来还挺替他难过,听到他说什么话本,真是又忍不住想笑,他舅舅怕也是个粗人,能带好他才怪。 “开始祖母对我还好,自从那个女人生下儿子之后,对我便也淡了,常常对我说,有其母便有其子,我也是个不尊不孝的白眼狼。” 闵冉眼神晦暗,“那时候没人管我,那个女人又使坏心要将我往坏路上引,后来幸得舅舅将我带到了军营。” 裴行韫没听过闵冉舅舅,也没有见他与舅家有来往,恐他们都早已不在了。心里涌上阵阵难过,他与自己一样,有家人却跟没家人一样,裴家儿女都要为家族荣华富贵做出牺牲,他的家人只怕会更混账。 “舅舅在一次打仗中受了重伤医治无效去了。他终身都未娶妻,他曾经跟我说过,战场上刀剑无眼,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没得白白耽误人家的闺女。” 闵冉握住裴行韫的手,眼里闪过哀伤害怕,“我以前不懂舅舅话里的意思,心想男人去了女人守寡或者再嫁便是,哪里有那么多的顾虑? 可我现在总算懂了,我没了没关系,可留下你孤零零在这世上,那是最最残忍不过的事。所以我想等局势安稳些,再十里红妆迎你进门。我又怕不跟你先打招呼,你要是眼瘸看上了别人该怎么办。” 眼瘸?裴行韫哭笑不得,可见他一脸郑重,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问道:“你的婚事你能做主?你那些谋士呢?没有让你娶个能帮扶你的妻子?” “有说过,都差点被我揍了。”闵冉神情倨傲,“我的前程岂能让一个女人左右,要靠我卖身去换得?再说我的身子可金贵了,就算拿天下来换也不够!” 裴行韫低头抿嘴忍住笑出声,他还真是脸皮厚,哪有这样自夸自己的? “我闵冉可是天降奇才,就算没有那些帮扶,照样能打出一片天地。你瞧我现在不是打下了江州?再过些时日,瀛洲也会落入我的囊中。” 闵冉斜睨着裴行韫,又冷哼了声,“你可睁大眼别再成日傻乎乎的,错过我这般的奇男子,以后你哭去吧。” 裴行韫:“.....” “是是是,你可是英伟不凡的大都督,是我瞎了眼。”裴行韫从善如流承认了错误,语锋一转,“可你要是以后看上了别的小娘子,这么早定下来那你岂不是亏了?” “你在试探我对不对?我又不跟你一样是个傻子。” 闵冉瞪了她一眼,“什么样的小娘子我没有见过,送到我面前来的没有上千也有上百。要看上早就看上了,还用等到今天?我不会养通房纳妾,这些弄得后宅乱七八糟的事,京城府里已经够乱了,我讨厌这些,你大可放心。” 裴行韫心中一暖,这些许诺在以后兴许做不得数,可至少他现在是真心实意的做如此想。 不过她实在是好奇,问道:“你怎么就看上了我?” 闵冉像看傻子那般看她,理所当然的说道:“因为你好看啊。”他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滑腻腻的,摸起来跟羊脂玉一般。” 裴行韫:“.....” 闵冉不耐烦了,“哎,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有没有答应做我的女人?” 裴行韫心念一转,微仰头看着他,脸上笑意盈盈,“我就算应了下来,可没有婚书没有六礼,这些都做不得数,只能算是我们私下的口头许诺。” “说话就要算数,算了,反正你敢说话不算话,我打断你的腿。”闵冉干脆黑着脸威胁她。 “世人都说发乎情止乎礼,我们既然已经互相许诺,我再住在你的院子就不像话了,也白白惹来一身闲话。” 裴行韫当没听见他的威胁,觑着他又沉下来的脸色,委屈的说道:“你是大都督大男人,心胸宽广,自然没人敢在背后说你的不是,哪怕有那胆大包天的说了,估计你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我是女人啊,我可在意这些闲话了,听到了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谁敢在背后嚼舌根?我砍了他的狗头!” “难道你还能堵了世人的悠悠之口,只怕你砍也砍不过来。” 闵冉一顿,拧着眉头抱怨道:“女人就是麻烦,好吧好吧依你依你。” “大都督真好。”裴行韫笑着恭维他后继续说道:“我这几天出去赁个院子,待冬至过后再搬出去。” “什么?!”闵冉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你还想搬出去?大都督府这么大,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娘子?” 裴行韫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神情委屈,“说来说去还是在府里,这搬与不搬又有何不同?” “那你还是别搬吧。” 裴行韫见闵冉一脸坚决,怕他牛脾气上来自己连搬出他的正院都会化为泡影,忙说道:“好好好,那还是住在府里,我搬到别的院子去吧。” 闵冉脸色缓和了些,斜着她很是嫌弃的说道:“女人就是麻烦又矫情,唉,算了算了,谁叫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不可再提别的过分要求,仔细我不宠你了。” 裴行韫:“......” “回去吧。” 闵冉捏了捏她的手,“瞧你手冰冰凉凉的,不是我握在手里怕又会冻出病来。你要多穿些衣衫,别学那些妖妖艳艳的妖精,只顾着好看。” 裴行韫很不想跟他说话,当做没有听到不吭声。 “在屋子里可以适当穿少些,反正府里有的是炭,在外面就算了。”闵冉很想说别被那些人臭男人看去了,想到她怕是不懂,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唉,自己真是为她操碎了心。 回去后,屋子里面已经收拾好,肥猫正蹲在炭盆边眯着眼睛呼呼大睡,闵冉在软塌上坐下来,看着它叹道:“你瞧它软乎乎的,与你长得真像,莫非你前世也是一只猫?” 裴行韫看了一眼身上的肉都摊到地上的肥猫,气得斜了闵冉一眼。 “怎么?”闵冉不解,“难道我说错了?我这是在夸你呢。就算你是猫妖转世,我也一样不嫌弃你。” “真是多谢大都督了。”裴行韫咬着牙说道,她眼眸微垂,状若无意的问道:“要是我瞒了你,或者骗了你,你还会一样不嫌弃我么?” 闵冉眼睛微眯,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你瞒了我什么?” 裴行韫只觉得心中一颤,忙说道:“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探子细作。” 闵冉嗤笑出声,“我早知道你不是探子细作,这次带你出去可什么事都没有瞒着你,你要是探子细作的话,怕是早就传了消息出去。” 裴行韫背上涌上阵阵凉意,他比自己以为的更为精明谨慎,自己还真是如他所说是个傻子,原来自己的一切举动都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闵冉的怒意一点点升起,“莫非你在外面还有野男人?” 裴行韫不悦的说道:“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哪里来的野男人?” “那就好。”闵冉眉开眼笑的说道:“我这人大度,些许小事哪会与你计较?” 裴行韫无语至极,只盼着他能说话算话才好。 这边裴行韫一边着手搬院子,连续挑了好几个,都被闵冉否定了。 他不是挑剔这个院子太小,就是嫌弃那个院子树长得难看。她无法只得挑了个离正院最近的,他才勉强应了下来。 那边裴行韫准备出府去瞧瞧小蓝,张嬷嬷也花银子找好了闲汉帮手。 这天她在用过早饭后跟闵冉提了,他听到她要出府去,眼一横说道:“你自己出去做什么,想要去哪里待我空了陪你一起去。” 裴行韫忙将小蓝的事隐去一些说了,“我去看看她,以前她救过我,哪能让她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 闵冉根本不记得小蓝是谁,他勉强的答应了下来,仍旧不放心的叮嘱道:“让青山跟着你去,多带些人。算了,我给你去安排护卫。” 裴行韫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要是有大都督府里的人出面,这事倒是能轻易解决了。 待她看到一大群玄衣劲装护卫时,与陪着她一同前去的张嬷嬷互看一眼,默不作声上了马车之后,才深深吐了口气。 “哎哟有了这么些人,只怕是小蓝她爹娘吓会吓得半死,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张嬷嬷拍了拍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转而担心起裴行韫来,低声说道:“你与他可说好了?” 裴行韫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说好了,嬷嬷,我要搬去别的院子,里面会进些丫鬟嬷嬷,你那里可有信得过的人?” “现在倒是信得过,只是这人心难说,要是见到了荣华富贵还能不动心的又有几个?”张嬷嬷轻叹,“只怕你以后出府已无望,我一个人出去也没意思,要不我干脆来你这里,你看如何?” 裴行韫眼睛一亮,感激的抓住张嬷嬷的手说道:“嬷嬷能来简直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瞒你说我早就想着你能来,只是开不了这个口。这府里虽说青河管得还算不错,可这大男人心思总没有女人细。” “女人心里弯弯绕绕,男人哪里能看清楚。府里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私下里照常勾心斗角。” “嬷嬷是明白人。其他的我也管不了,只是想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定要平平安安。” 裴行韫低声将自己打算跟张嬷嬷说了,两人在马车里一路商议,直到了小蓝一家的大杂院的巷子口,马车停下来时两人才暂时作罢。 “叩叩。”车门上传来了两声轻声叩门声,随后青山拉开了车门,恭敬的说道:“娘子,前面就是大杂院,只是巷子窄马车进不去。要不你在马车上等着,我去将小蓝带出来?” “多谢。”裴行韫想到这些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是不宜多在人前露面,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没多时青山便领着小蓝回来了,裴行韫见她比逃难时还要瘦,神情憔悴不堪,一上马车就呜呜哭泣起来。 “哭吧哭吧,哭过了就好了。”裴行韫叹着气安慰着她,张嬷嬷也忙着给她递帕子热茶,“都说吃一见长一智,你这都已经两次了,要还是有下一次,只怕没有这般的好运。” 小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咬着唇狠狠的点了点头,“我算是已死过两次,哪怕有再多的恩情也已还清,以后我要为自己活着。阿韫。” 她起身深深曲膝,“你前后救了我两次命,这里窄无法磕头,回去后再给你好好磕,以后你就算我的再生父母,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裴行韫好笑的拉着她坐下,“什么磕头父母的,只盼着你以后过得好,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小蓝想笑,眼中热泪却滚滚而出,“我阿娘不止一次劝我,这女儿家生来就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嫁去有银子的人家当主母,还能帮衬娘家兄弟 。” 裴行韫眼睛也涩涩的,小蓝阿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妇人,可她说的话,与大家主母包括自己的阿娘,选择儿女婚配时又有何区别? “我是人又不是牲口。”小蓝又哽咽着已说不出话来。 裴行韫勉力扯了扯嘴角,刚要安慰她,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她诧异的看向车门,只见车门忽的一下被拉开,闵冉皱眉站在车门边。 张嬷嬷忙起身施礼,拉着还在怔忪之中不知所措的小蓝下了车。 “你怎么来了?”裴行韫见闵冉上了车,不悦的盯着座椅瞧,忙将软垫撤了,他才勉强的坐了下来。 “我要是不来,如果你被人欺负了,回来找我哭还不是我的事”闵冉斜了她一眼,“以后别让乱七八糟的人上你的车,这车不要了,回去换一辆新的,你要记得只允许我们两个人乘坐。” “我都没下车,再说带了这么多人哪能欺负到我?”裴行韫见他又瞪眼,忙笑着说道:“我是想你平时公事繁忙,还要操心我的事太过辛苦,要是累到了你怎么办?” 闵冉嘴角上翘,得意的抬高了下巴,“这才像话,以后你得多将心思用在我心上,对我嘘寒问暖,像我对你这般才行。” 裴行韫笑着应下了,闵冉拉着她一路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回到她住的院子时,又不开心的抱怨:“说了让不要搬,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要是你晚上想我了,我都不能及时知晓。” 裴行韫已经懒得理他的自说自话,只是敷衍的应和了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这天夜里,裴行韫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屋内黑影一闪而过,她颤声问道:“是谁?” 歇在耳房里的张嬷嬷被她的呼叫惊醒,忙翻身爬起来点了灯急急进屋,一迭声的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在屋里见到了一道黑影。”裴行韫压下心头的惊慌,穿上衣衫下床,说道:“嬷嬷你去将人唤起来,差人去跟青河说一声。” 张嬷嬷也惊疑不定,要是这大都督府里都能随意进出,这歹人也太过厉害,她忙转身出门,却差点撞上疾步奔来的闵冉。 他奔进来将裴行韫一把拥在怀里,“我的乖乖,出什么事了?别怕别怕,我在。” 裴行韫脸贴着他冰冷的衣衫,心思微转便气得想一巴掌糊在他脸上。 这个狗男人! 他来得未免太快,身上衣衫冰冷,不知道在外面守了多久,真真是煞费苦心,为了让自己搬回正院,居然在这么深的夜里不睡觉来扮歹人吓自己! “我就说一个人住着不好,这么大的府里守卫之人就算长了四双眼也盯不过来。” 闵冉虚瞄了一眼屋子,大声道:“那个婆子,你回来,这件事我会让人去查,你去找的人能查出什么花样来!” 张嬷嬷疑惑的站在门口,心里念头闪过,心道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跟我回正院吧,我在的地方任谁也没那么大胆敢闯进来。”闵冉揽着裴行韫要往外走,却被她用力推开了。 “大都督,这个歹人怕是患了失心疯,被猪油蒙了眼,就算是你住的院子,他一样敢闯进来。我倒没事,只怕大都督有危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州百姓该怎么办?” 裴行韫看着闵冉认真的说道:“所以当下之急,是抓到歹人,砍了他的狗头!” 闵冉眼神发虚,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是是,你说得很对,我会让人去严查的。只是今晚定是来不及,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裴行韫气得深吸气,挥了挥手张嬷嬷退去,才娇叱道:“你还装,这歹人明明就是你扮的!” 闵冉瞪大眼,呐呐的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裴行韫懒得跟他解释,垂下头佯装抹了下眼睛,“你明明答应了我搬出来,又在背后捣鬼,难道你先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不成?” “啊,原来你还是没傻到家啊。”闵冉干笑,摸了摸鼻子,有振振有词的反驳道:“自从你搬走之后,远子里都冷冷清清的,只剩下我与白练相依为命,你难道忍心抛下我们不管么?” “要不要再给你找一个娇娘子来陪你啊?”裴行韫似笑非笑,“这样你就不冷清了。” 闵冉气得一甩手,“要是找别人我还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哼,真是不知好歹,你可知道京城府里给我定下了谁?” 他扬着头,“瀛洲裴半城裴家你知道吧,跟你一个姓的裴家,裴氏九娘子艳绝天下。这样的美娇娘我都不要,还会要别的女人?” 裴行韫怔怔看着闵冉,神情悲欢莫名。 裴半城是指裴氏一族院落占了半个城,后来又指裴氏家主裴道虚,人长得清隽风流,只要一出门便会引来半城人争先恐后跟随相看。 他育有三子三女,其中嫡长女已出嫁,嫡幼女与庶出的二女儿尚且待字闺中。 裴行韫,正是裴半城的嫡幼女,在裴家排行第九,人称裴九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的支持,鞠躬 第29章 赏花 裴行韫一连几日都精神恍惚, 世上已有裴九娘,那她又是谁?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不羁的梦? 张嬷嬷做了裴行韫院子的管事嬷嬷之后,雷厉风行在小院设了小厨房, 挑了两个丫鬟春鹃与夏荷近身伺候, 小蓝养了几天便好了起来,也留在了院子里做针线活。 天气愈发寒冷,北风呼啸在院子中盘旋, 张嬷嬷缩着头掀开帘子进屋, 见裴行韫又呆呆的坐在软塌上, 失神的看着某处。 “外面虽然日头大, 可这风啊差点要刮去人一层皮,估摸着要下雪了。” 张嬷嬷掩饰住眼里的关心, 笑着说道:“厨房里有现杀的湖羊,还有湖里起来活蹦乱跳的鱼,晚上吃暖锅子怎么样?羊肉加鱼肉,鲜得来。” 裴行韫回过神, 勉力的笑了笑应了。 “这一连几日都见你精神不大好,我知道你是聪明人,迟早能想通,便没有多嘴。” 张嬷嬷顿了顿, 才又缓缓的说道:“可瞧你这精神越发不济,再这般下去迟早要病倒。我便斗胆劝你一劝,连逃难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 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裴行韫嘴里泛起阵阵苦意,这一切荒诞得无法启齿,她见张嬷嬷一脸忧心,略微打起精神说道:“我醒得, 让嬷嬷担心了。” 张嬷嬷见她不欲多说,心里微叹只得转开了话题,与她说些家长里短,也省得她又独自发呆。 “大都督这些时日一直忙个不停,这冬至到了,大户人家三天两头的请吃酒,没钱的也会咬牙拿出几个钱来置办些酒菜,好生热闹热闹。 幼时我最盼望的就是过节,可以吃好吃的穿新衣,成亲后家里穷,最怕的就是过节。想到拿不出银子来采买,急得跟什么似的。现今兜里多了几个大钱,又盼望上了过大节。” 裴行韫听着张嬷嬷絮絮叨叨话家常,不免回忆起以前在裴家时,不管外面如何民不聊生,富贵人家仍然歌舞升平。 一年到头几乎有过不完的节日宴请,这家的花开了,邀请大家去赏花吃酒,那家的鱼游得快一些有灵气,也会下帖子来请相熟之人去吃酒赏鱼。 那时候她是城里有名的裴九娘,只要有小娘子聚会的地方都少不了她的身影,那时候她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般被捧在手中,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直到瀛洲乱民开始冲进大户人家烧杀抢掠,裴家匆匆举家进京。 前世时裴家在京城定下来之后,也天天置办酒席宴请城里世家大户,她的美名很快传遍了京城,最后被皇帝看上进了宫。 这世时没有她,裴九娘的名声仍然传了出去,只是不知何处出了差错,没有如前世那般进宫,反而与京城的闵家联了姻。 屋外的天一点点暗下来,张嬷嬷点了灯,春鹃在前提着食盒,夏荷跟在后面捧着铜炉走进了屋子。 “外面开始下雪子啦。”春鹃活泼爱笑,做事勤快人又机灵,放下食盒后又去帮夏荷摆炉子,“这要是不停,明早怕是会积厚厚的一层雪。” 夏荷寡言少语却极为通透,她手脚麻利在炉子里添好炭,在铜锅里加了熬得白白的鱼汤后,见裴行韫正抬头往窗外看去,便上前打起了窗边的帘子,让她能看得清楚些。 外面天色暗沉看不甚清楚,裴行韫收回了视线,朝夏荷点了点头,她便放下了帘子走到案几边垂手肃立,等着伺候。 自打逃难以后,裴行韫便被逼着事事自己动手,后来也慢慢习惯了,现在就算有了人伺候,再加上闵冉不喜屋子里有其他人,真正使唤她们的时候也少之又少。 “外面冷,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也下去吧,张嬷嬷,让厨房也给你们准备些暖锅子,大家吃了暖和暖和。” 张嬷嬷熟悉了她的习惯,闻言便招呼着夏荷她们退了出去。 裴行韫舀了一些汤喝了,略微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正要唤人进来收拾案几时,闵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抬眼看去,见他头上肩上都落了雪花,忙问道:“外面雪下大了?怎么没有打伞?” 闵冉随手解开大氅抖了抖往软塌扶手上一搭,满不在乎的说道:“又不是娇气的小娘子,这么点雪哪里用得着打伞。你用过饭了?我看看用的什么。” 裴行韫将他的大氅拿起来折好放在一旁,见他在榻上坐下来后,随手拿起自己用过的筷子伸向锅子,忙哎哎两声,“这是我用过的碗筷,快放下我让人给你拿新的来。” 闵冉已经挑了小半碗羊肉呼噜噜吃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麻烦,什么你的我的,你我还用得着分彼此么?” 裴行韫不理他,唤人又重新去厨房拿了干净碗筷与羊肉过来,提壶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绞了布巾递给闵冉,“擦擦手。” 闵冉不情不愿的放下筷子,接过布巾胡乱擦了一下手,嘀咕抱怨道:“麻烦。”见裴行韫瞪大了眼睛,忙又说道:“好好好,我不是擦干净了吗,你别再说了啊。” 裴行韫接过布巾去放好回来坐下,见他只顾低着头狼吞虎咽的吃肉,又往锅里下了些菘菜,问道:“你没有去吃酒么?” “不吃了,下雪天要回来陪你用饭,不然你一个人多冷清。”闵冉头也不抬的回道。 裴行韫好笑的看着他,“那你怎么不让人递个消息进来,我好等你一起用饭啊。” 闵冉抬眼看着她,“前面事情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怕你会饿着就没让人递消息。再说了我用饭时你能在我旁边坐着陪我,也是一样的。” 裴行韫心里一暖正要说话,只听闵冉又嬉笑着说道:“秀色可餐,你陪着我能多吃好几碗。” 就知道不该与他多说话,裴行韫忍不住暗自白了他一眼。 闵冉连吃了好几盘羊肉才勉强填饱肚子,见裴行韫盯着光溜溜的盘子,不肯再去让厨房加菜,只得放下了筷子,抚了抚肚子说道:“唉,算了算了,吃个半饱当养生吧。” 裴行韫无语至极,待丫鬟收拾好案几上了梨汁上来,端起一碗放在他面前,“羊肉吃多了燥热,喝些梨汁下下火。” 闵冉想到在话本上看到的那些话,脸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哑声道:“不是羊肉吃多了才燥热的,这点子梨汁哪里下得了火。” 裴行韫一愣,待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心里愠怒,却佯装不懂关切的盯着他,“火气这么重么?我让人去大夫那里抓副下火的药回来,多多放些黄连,喝上几济保管能下火。” 闵冉被噎住,捂着脸一声长叹躺倒在软塌上,这看得到吃不着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两人坐着吃了几杯茶,闵冉来到窗户边推开窗棂,见外面的雪飘飘扬扬洒落在庭院中,关上窗户兴致勃勃的说道:“湖边有一大片梅林,这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都说雪中赏梅最美不过,我们也去瞧瞧。” 裴行韫见他一脸兴奋,不忍驳了他去,换了靴子戴上风帽,与他前去梅林赏梅。 闵冉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牵着她沿着小径慢慢往前走,四下一片沉寂,只余脚踩在雪上沙沙的声响,与他不时的低语。 空气凛冽清凉,夹杂着梅花隐隐的暗香,她呼吸间觉得头脑瞬时清明了起来,待见到那片广阔静静绽放在雪中的梅林,心中这些时日淤积的情绪顿时散去了大半。 “你早准备好了要带我来赏梅?”裴行韫看着梅树下一盏盏的灯笼,侧头笑着问闵冉。 “是呀,不是说小娘子都喜欢这些么?”闵冉振振有词的说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忙碌冷落了你,要是你哭诉我先前说的话不作数,那我岂不是得冤死?” 裴行韫默默的闭上了嘴,还是安静赏梅吧。 “嗯,香倒是挺香的。”闵冉使劲闻了闻,随手拉过一枝开得正盛的梅花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皱着眉头说道:“这么点子细小的花,哪里好看了?” 裴行韫无语,问道:“那你有喜欢的花么?” “有啊,我喜欢牡丹。”说完他又补充了句:“要大朵大朵的牡丹。” 裴行韫低笑出声,戏谑的看着他说道:“荷花不是更大朵么?” 闵冉侧头想了想,肯定的点了点头,“那我更正一下,我最喜欢的是荷花。” 裴行韫死死咬着嘴唇忍笑,却终是没有忍住大笑出声。 闵冉见她脸如雨后初霁,明艳中透着爽朗,心头一松也禁不住随着她一起大笑起来。 这些日子他虽然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却能敏锐的察觉到她整个人仿若蒙上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离得很远看不真切。与她说话时她又如没事人般,跟寻常一般无异。 闵冉心里暗自焦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在忙完那些紧要事之后,便急匆匆赶回来陪她。 此刻见到她久违的笑容,如拨开了乌云,整个天地都明亮了起来。 闵冉牵着她的手,徐徐行在林间,低头看着她脸上柔和的笑意,在她耳边低喃道:“你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花。” 第30章 赏赐 雪下了好几日, 到了冬至时天终于放晴,仆役小厮换上了新衫,脸上也喜气洋洋, 脚底生风忙着洒扫, 将府里各处收拾得焕然一新。 裴行韫院子里的积雪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廊下的灯笼都换成了新的挂上,屋顶的积雪沿着瓦当角落滴落沟渠中, 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闵冉背着手站在廊下, 不悦的侧头对裴行韫抱怨道:“我就说挖几颗梅树种在院子中来, 你还不答应, 这么冷的天气一趟趟跑去赏那劳什子的梅,要是冻坏了没得让我心疼。” 裴行韫披着厚厚的披风, 手里捧着手炉站在他身边,闻言笑了起来,“谁会在大雪天去挪树,挖过来也种不活。” “种不活就种不活, 这么几棵树算得了什么?能跟你身子比么?”闵冉一脸的理所当然,蹙眉道:“算了算了,等开春后在梅林旁边再盖坐院子,将整个林子圈进院子去, 以后你想怎么赏就怎么赏。” “盖那么大的院子,就为了冬日赏梅?” “夏日也可以赏荷。”闵冉眼底含笑,“种很多花, 你喜欢什么种什么。以后当做我们的正院,我也要住进去的。” 裴行韫斜了他一眼,成日脑子里尽想这些事,“你今日不忙了吗?” 闵冉脸色一下拉了下来, 烦躁的说道:“怎么不忙,有一大屋子人等着要我拿主意。大雪过后,城里城外房屋都被雪压塌了,要忙着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又要赈灾。江州自从乱了之后就没了刺史,现今这些杂事都落在了我身上。” 裴行韫愣了下,江州已经平定,这里的刺史之位就变成了香饽饽,定会引来无数人争抢。要是朝廷派了新刺史过来,对闵冉来说并不是好事。 “新刺史上任也没那么快,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大人们得先争个你死我活,等到最后定下来不知得猴年马月,最后得看谁本事大了。”闵冉嘲讽一笑,“派谁来都没事,只不过得多费些心思而已。” 见闵冉一点都不担心,裴行韫也松了口气,要是江州官场也像是朝廷那般,才安稳没几日的江州怕又要乱起来。 “我先去了啊,晚上你等着我回来与你一起过节。”闵冉又细细叮嘱了一大堆之后才依依不舍离去。 在闵冉离开后不久,青山领着小厮扛了一颗绿萼梅进来,裴行韫盯着那颗被从根部砍断的梅树,眼睛都看直了。 “大都督说你最喜欢绿萼梅,又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怕你冻着了,就差我去选了颗开得最好的砍了来,让放在屋子里,又香又可以舒舒服服的赏梅。” 青山脸上带着笑意,恭敬的问道:“你看将它放在哪里合适?” 裴行韫好半晌才回过神,别人最多折几枝开得别致的回来插瓶,他倒好,干脆派人将整颗树砍了来。 她看着那颗巨大的花树,对青山说道:“真是辛苦你们了。这么大的树摆在屋子里也不适合,还是在院子中找个地方插进去,看上去也像样些。” 青山低下头偷笑,也是,这么大一颗,抬进屋子里都难,还得卸几块门板才成。 “那我去将它种在回廊旁边,你推开窗户就能看着。” 裴行韫应了,站在那里看着青山他们将树干又埋进了地里。 张嬷嬷与春鹃她们都站在一旁看热闹,她招呼夏荷:“拿把剪子给我。” 夏荷忙说道:“娘子是要去剪花枝么,外面冷,你看上哪枝,我去剪了来便是。” “哪有那么精贵。”裴行韫笑了笑,不过想到闵冉的一片苦心,还是让夏荷去剪了几枝回来插在了花瓶里,屋子里瞬时飘散着淡淡的梅香。 小蓝自这一次得救之后,整个人安静沉稳了许多,没有挤上来瞧热闹,她托着做好的新衫过来,笑着说道:“总算赶出来了,你试试大小,要是不合适我马上改还来得及。” 裴行韫笑着摸了摸淡雅的细布衣衫,针线房那边做上来的衣衫,都是些大红大紫的绫罗绸缎。 她倒喜欢穿这些细布,尤其是里衣,穿得半旧时最为贴身舒适,笑着夸道:“小蓝的针线做得真是好,看这些针脚,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小蓝抿嘴开心的笑了起来,“我也就能做这些,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裴行韫拿起衣衫去卧房里试了,大小合适又妥帖,她出来后对小蓝说了,转头对张嬷嬷说道:“嬷嬷,过节府里都有赏银,我们院子里当差的还算不错,我自己出银子再赏一次。” 张嬷嬷愣了下之后笑着应了,裴行韫的体己银子都交给了她管着,统共也就那么几百两。 大都督那边给的都是些新衫头面,现在不比以前,新衫都得穿出来。这没有了进项,那几个银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可这些人情往来又必不可少,都说恩威并重,只有威没有恩,这要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裴行韫瞧着张嬷嬷的神色,自然知晓她的担忧,唉,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她递了个眼色过去,又坐着与小蓝说了几句闲话。 没多久张嬷嬷便回了屋,小蓝也忙起身告退,裴行韫对她招了招手,低声说道:“嬷嬷,我房里有个红酸枝的盒子,你去给我拿来。” 张嬷嬷进屋去捧着一个盒子过来,她将盒子放在案几上,不解的问道:“这盒子沉甸甸的,里面装了些什么?” 裴行韫拿了钥匙打开锁,抿嘴笑道:“你瞧这些,能不沉么?” 张嬷嬷瞪大眼看着盒子里明晃晃的金首饰,她拿起一个粗大的金手镯比了比,惊道:“乖乖,这般粗壮的手镯,就是戴在牛腿上也使得。” “可不是。”裴行韫好笑的看着盒子里那些金首饰,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这些哪能戴出去,你拿出去帮我熔了,去钱庄里换成银子。” “可要是大都督问起来怎么办?”张嬷嬷担忧的说道。 “问起来再说,反正我心里有数。”裴行韫无奈的说道:“这没有进项始终不成。拿到银子后去寻几个小铺子,买来先赁出去,待以后有自己的人手,我们再收回来自己做买卖。” 张嬷嬷眼睛一亮,附和道:“这倒是个好主意。眼看江州一天比一天热闹,以后铺子这些一定会赁个好价钿。” 裴行韫倒不担心铺子不会赚银子,她叹道:“唉,就是手上银子太少,要是多一些,再去附近买些地佃出去,虽说也赚不了几个大钱,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总不至于坐吃山空。” 张嬷嬷也跟着叹气,随后说道:“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先一点点来吧。这些我去找个包袱皮裹了带走,得一点点拿出去,要是多了太过显眼。” 裴行韫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嬷嬷细致。天不早了,你快去用饭吧,大都督估摸回来得晚些,让厨房多备些热汤水。” 张嬷嬷应了,忙先拿布包了几个首饰,剩下的又锁了回去。裴行韫抚摸着盒子,长长吐了一口气。 闵冉晚上回来得稍微迟了些,他一言不发掀帘进屋,裴行韫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忙上前去接他解下来的披风,他却侧身避开了,皱眉说道:“外面进来披风上凉,这点子事哪需要你来伺候。” 裴行韫见他心情不好,也顺着他没有多说,唤人上了饭菜进来,说道:“那先用饭吧,你忙了一天定是饿了。” 闵冉净完手,打量了屋子一眼,见梅树不在屋内,神色顿时不悦起来,“怎么,你不是喜欢梅花吗?” 裴行韫忙陪笑道:“我当然喜欢,尤其是大都督特意送来的。” 闵冉神色缓和了些,斜着她问道:“那你怎么不放到屋子里来?” “屋子里暖和,只怕树放进来半天就枯萎了,我想这个天气放在外面还能新鲜些时日,多看一天便多一日能想着大都督的好。” 闵冉嘴角上翘,走过去在塌上坐下来,舒服得直叹气,“还是回到你这里好,有美娇娘在旁娇声软语,又没有那些糟心事。快过来坐,别饿着了我的乖乖。” 裴行韫只怕他是遇到了政务上的难事,见他不将外面受的气带回来撒到不相干人的身上,也就不计较他嘴里的胡罄。 因着冬至节日,两人多吃了几杯酒,闵冉酒量好,越喝越清明,他的眼神不断在裴行韫身上打转,见她虽穿着新做的缂丝衣衫,可她浑身上下就耳垂上戴了两个金耳钉,其他一点饰物都无,忍不住问道:“我送你的金镯子怎么没见你戴?” 裴行韫一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来得这般快。她心念微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瞄了他一眼,然后飞快的微微垂下头,只见到她纤长睫毛轻轻颤动。 “大都督送我的所有衣衫首饰,我都想独自珍藏,不愿示于人前与人分享。只可惜衣衫料子精贵无法久放,否则我也舍不得拿出来穿,那些首饰倒可以珍藏起来。” 闵冉只觉得心尖也随着她眼波睫毛的晃动而荡漾,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你放心,我只属于你一人,谁也抢不走。”闵冉狭长的双眼笑意满溢,他伸手将她的柔夷捧在手中,摩挲着她莹白的皓腕,“这么美的娇娇,先前的那些倒会污了你的颜色,待我去给你寻更好的来。” 次日,裴行韫就收到了更多的金银珠宝,同时收到的,还有京城闵家人来了江洲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小天使,喜欢的戳作者专栏,顺手点个作收吧,深深鞠躬致谢。 第31章 闵家 闵冉一连几日都处于烦躁不安中, 裴行韫对他的家事不便插手,想到自己的家族,不免对他更多了些关心, 这让他简直像是扭股糖般, 黏在她身边不愿撒手。 “居然还让我迎出十里地,我没有把他们打回去就已经仁至义尽,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闵冉气得将手里的信一扔, 叉着腰在屋里团团转, 想踢东西撒气, 想到裴行韫先前的话, 才抬出去的腿又悻悻收了回来。 裴行韫瞧在眼里,忍不住抿嘴一笑, 看来他真把自己的话放到了心里去。她俯身将信捡起来,问道:“谁给你来的信?” “我阿爹。”闵冉声音闷闷的说不出的疲惫,“也只有他会这般,以前狮子大开口问我要要银子要官, 还要将闵二郎送到军中来,让我给他一个大将军做。” 裴行韫心底微叹,将他拉到软塌上坐下来,自己坐在一旁守着小炉煮茶, 劝他:“你还是去迎迎吧。” 闵冉脖子一梗瞪眼横着她,裴行韫将煮好的茶递到他面前,笑道:“既然要让你去迎, 你就带着亲兵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威风,我也好一饱眼福。” “好吧。”闵冉接过茶吃了一口,有些勉强的回答:“你想看我才去迎的啊, 一切都是为了你。郑先生他们先前也这么说,差点没被我扔出去。说什么郑伯克段于鄢,我最不耐听这些大道理,要讲这些谁不会,我一个时辰能给你讲上千个不重样的。” 裴行韫明白闵冉那种堵在心里又无处发泄的心情,更知晓他是做大事之人,又岂能不懂这些小道理。 只是想到是一回事,能心甘情愿去做又是一回事,他能跟她抱怨这些,便是将她当做了极亲近之人。 闵冉握着茶杯沉思一瞬后说道:“你到时就充作我舅家的表亲,见到他们无需理会,尤其是离闵二郎远一些。” 裴行韫见闵冉如临大敌,将自己家人视作洪水猛兽,心里也禁不住泛起阵阵悲哀,她目光柔和至极的看着他,一一应了下来。 闵冉脸上重新浮上了笑容,放下茶杯将她的手握在了手中,“幸好有你啊,没有娇娇这般的解语花陪伴在身旁,我岂不得被气死?” 裴行韫没好气的抽回手,才感动了一下,他又变回了那个混不吝。 “你有字吗,要不我给你取个小字?”闵冉也不用裴行韫回答,自己自问自答起来,“娇娇怎么样?不行,娇娇这个太过稀松寻常,白梦怎么样?白日里也会入我梦来。” 裴行韫无语的看了他一眼,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指着蜷缩在一旁呼呼大睡的白练说道:“你这是要让我与它做姐妹么?” 闵冉挠挠头,干笑道:“也是,重来重来。” “叫我阿韫吧。”裴行韫打断了他,以他的不学无术,不知他会取出什么啼笑皆非的字来。 “阿韵?这个好,韵致天成,余韵袅袅。”闵冉摇头晃脑在那里念个不停,裴行韫好笑的说道:“不是那个韵,是韫椟的韫。” “韫椟?”闵冉眼神一亮,“你还识字?” “识得几个。”裴行韫垂下眼睑认真的煮茶,女子读书识字的少,也只有富贵人家的才能读一些书。 她正思索着怎么解释,闵冉已经抚掌大笑,“我的阿韫就是与众不同!” 他唤人拿了笔墨进来,将她拉到高案前,“人说红袖添香,真是太好了,以后你来替我写那些臭不可闻的公文!” 裴行韫瞪大眼,红袖添香还有这般意思?他这是拿自己当书童使唤呢。 闵冉磨好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在他名字旁并排写下了阿韫两个小字。写完他侧头问道:“你瞧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是不是特别般配?” 他的字一笔一划如刀锋刻就,金戈铁马气息扑面而来,可直接挂在门楣上辟邪。裴行韫眼底含笑,“大都督的字如其人,看着就令人心生佩服。” 闵冉嘴角上扬,得意的说道:“郑先生他们也这么说,阿韫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唤我阿冉吧,别叫我大都督,听起来生份。” 才说完他又立马改口,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不对,你是我舅家的表亲,你得唤我一声闵哥哥才对,来,好妹妹,唤我一声哥哥来听。” 裴行韫斜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闵冉放下笔不依不饶,直缠着她硬要她叫哥哥,最后无法她只得叫了一声:“闵哥哥。” “哎。”闵冉听得是心花怒放,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深情款款,“哥哥给你买花戴。” 裴行韫打定主意,下次去了他院子,一定要将他那些话本全部拿出去烧掉。 闵家人到江州时已近新年,闵冉挑了许久,才将他们安排住在了离自己与裴行韫院子最远的偏院。 这日天气阴沉,寒风呼啸,估摸着又要下雪。闵冉不肯让裴行韫跟着去受寒,只让她府里等着,待他们到时见见就成。她见拗不过他,也就作罢没有坚持。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空中已经断断续续飘散着细雪,裴行韫等在前厅,探着头直往外瞧。不过十里地,他一大早就出了门,怎么这时候还没到? 闵冉可是骑着马前去的,这般寒冷的天气,哪怕他常年行军打仗,可人都是肉身凡胎,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年轻时倒还好,就怕老了会落一身病痛。 “娘子,大都督到了。”青山顶着一身寒气进了屋,裴行韫心中微松,急步迎了出去,“外面这么冷,你们可还好?” 青山撇了撇嘴,闷闷的说道:“娘子去看看便知道了。” 裴行韫看了他一眼,心下担忧脚下不停,到了大门口一瞧直傻了眼。不止是她,同等在门口迎接,见多识广的郑顾两位先生也一脸呆滞。 闵冉骑着马面无表情在前,身后跟着一长串快散了架又脏污不堪的马车骡车驴车,看起来像是大将军打了胜仗归朝,身后跟着战败了的战俘。 “冷不冷,怎么没有拿手炉?”闵冉翻身下马,握了握裴行韫的手,见她手还算暖和,才回头对青河吩咐道:“让他们就在门口下车,这些子脏污破烂不要进到府里来,直接劈了烧掉。” 青河领命,招呼着小厮婆子上前,不多时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车里先下来的是闵父闵齐山,他脸色阴沉不苟言笑,脸皮耷拉下来松松垂在嘴角,像是发面皮一下失了水份支撑塌了下去。 紧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是闵冉继母李氏,她身材微丰面若银盘,虽然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甫一下来就眼角含笑,略微扫了众人一眼。 后面车上的人也陆陆续续下了车,闵二郎长相与闵冉有两分相似,气质却差了千万倍去,肩膀垮塌像是被抽了骨头般站不直。 身着一身广袖长袍,衣衫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垂手衣袖便拖到了地上,他也不在意,直扯着嗓子不耐烦的说道:“都停在这里作甚,真是蛮荒之地,冻得人骨头都酥了。” 闵二郎身后跟着四个小娘子,走在前面的两个趾高气扬,跟在后面的两个一个垂头不语,一个眼珠子乱转,不停打量着四周,最后停在闵冉身上看得不肯挪眼。 闵冉沉着脸略微介绍了几句,郑先生他们忙叉手施礼,闵齐山手背在身后,眼皮都不抬嘴里直敷衍嗯哼了两声算是回应,不耐烦的说道:“软轿呢,还不赶紧抬过来,正院在哪里?热水热汤备好没有?” 闵冉见闵齐山根本不把门口等着的众人放在眼里,他眼底冷意闪动,吩咐青河道:“你且领着他们前去。” 软轿一顶顶抬了过来,待他们上了轿子,抱着包裹的下人呼啦啦上前拥着他们离开,只余呆若木鸡的众人与一堆破烂留在门口。 闵冉背着手伫立在寒风中,静默了好一瞬,才哑声说道:“都回吧。” 裴行韫心里直叹息,没想到京城闵家居然破落至此,闵齐山还是闵伯爷,可哪有一丝勋贵的影子?倒是像一群没规没矩的破落户,闵冉怕是有得头疼了。 回到院子后不久,闵冉也一身疲惫进了屋,裴行韫忙唤人送来热水热汤,他略微洗漱后喝了一碗热热的肉汤,瘫坐在软塌上长长呼出了口气。 “这一天下来,简直比上战场打仗还要辛苦数十倍。”闵冉仰着头,脸上是深深的落寞,“虽说有数年未见,可我也没有少送银子回去,他们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裴行韫静静坐在一旁聆听也不搭话,只在他手里的茶水渐凉时给他换上热的。 “本来上午就到了,硬生生折腾到这个时辰。”闵冉神色嘲讽,“你都想不出他提出了什么可笑的要求,先是怪我没有给他送去全新的大马车,后又说要在镇上包个客栈洗漱歇息后才动身,让我明天再去迎一次,还要将本地乡绅都叫来磕头。” “就算是皇帝出巡,怕也没有他那般的架势。”闵冉放下手里的杯子,修长的手指捂住了眼睛,他声音低下来,“骂我不孝,只顾着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显摆享受,要拿我的马去给他拉车,见我不动直伸手过来牵马,差点没让马给撅了回去。” 裴行韫斟酌了下问道:“他们以后都不回京城了么?” “听说连祖屋都卖了,还怎么回去?”闵冉苦笑着说道。 裴行韫吃了一惊,按说闵冉一直有给京城闵家银子,他们怎么也不会落到卖屋的地步去。 “闵二郎爱赌钱,偷了祖宅的地契押了去借了一大笔银子赌,最后输得精光。”闵冉眼里火光闪动,“不成器的东西,不但卖了祖宅,连他通房小妾都卖了去赌。” 闵冉冷哼一声,“这样也好,省得莺莺燕燕的一大堆吵得人脑仁疼。” 裴行韫眉头微蹙,想到那几个小娘子,问道:“四个都是你妹妹?” “三个是,两个是李氏生的,一个是妾室生的。”闵冉脸上嘲讽更浓,“还有一个好像是李氏的侄女,我没怎么在意。李氏娘家早已落败,这些年不靠着她接济,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裴行韫想到李氏侄女那几乎要将人吃掉的目光,笑着说道:“这人呐,一旦穷极了就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得多提防着点。” 闵冉大马金刀的坐着,傲然说道:“我只是懒得与他们计较,真惹到我,休怪我六亲不认。”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阴私之事,闵冉这样子的性子哪里能懂,就算他不怕也不在意,也没得白白惹来一身骚。 “我是怕你吃了亏。”裴行韫娇笑着说道:“你成日里那么忙,要是再惹上这些事,不是晦气么?” “我砍了她!”闵冉扬着头冷然说道:“到了江州,要是安分点也就算了,我也不差这么几个银子,要是敢作妖,那他们真是在找死!” 裴行韫暗自叹了口气,瞧着闵齐山与李氏的做派,只怕是李氏不会出头,万事都怂恿着闵齐山出面,闵冉难道还真能对他亲身父亲下手不成? 要是他真能如此狠心,断不会这么难过与愤怒,这些年也不会一直接济着京城那一大家子。 这时青河寻了过来,他施礼之后恭敬的说道:“大都督,有些急事需要你拿主意。” “你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闵冉不耐烦的说道,“他们又有哪里不满意了?” 青河飞快的瞄了裴行韫一眼,见她神色沉静,坐在软塌上似在专心致志的煮茶,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伯爷那边已经都安置妥当,洗漱之后用过了酒饭。”青河斟酌着小心翼翼的说道:“伯爷唤人去问了话,听说他住的院子不是主院,当场将杯子砸了,差人传话说要让你前去一趟。” 闵冉一张脸黑得几欲滴水,胸口剧烈起伏,他咬着牙厉声说道:“以后除了给他们送饭送水之外,其他之事一概不许理会!” 青河的头垂得更低,“伯爷说,他会一直等着你,要是你不去,明天他就出府去,问问街头的江州百姓,这里的人是不是都不仁不孝,放着亲身父亲不管,自己锦衣华服住玉楼金阁,连....” 说到这里青河又飞快的瞄了一眼裴行韫,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慢慢搅着杯里的茶。 “还有二郎说,他屋子里没有伺候的丫鬟,要寻几个齐整周全的去伺候。几个小娘子也不断找人递话来,说住在一座院子里太挤,还不如....” 青河没有再说下去,闵冉蓦地站了起来,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第32章 混乱 闵冉冲出院子, 守在外面的青山等小厮护卫忙齐齐跟在了身后,他沉声吩咐了几句,青河听后一愣, 脸憋得通红忍住笑, 叉手施礼忙着退了下去。 到了闵齐山住的院子前,青山在前先去敲门,等了好一阵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闵冉不耐烦的一声怒喝, “闪开。” 他上前一个飞踢, 门应声而倒, 将正奔来开门的门房砸到在地,他一边哎哟直叫唤, 一边扯着嗓子骂:“哪来的小王八蛋,竟敢砸....” 青山一脚踩在门板上,将门房嘴里骂骂咧咧的话踩了回去,只剩下他不断挣扎的呜咽声。 闵齐山咕咚咚一气连吃了几杯酒, 砸吧着嘴巴又夹一大块猪头肉吃了,扯着嗓子直骂:“小兔崽子,当初就不该生下他,养了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还不如早点掐死的好。” 李氏坐在一旁,不住出言劝道:“伯爷,大郎也有为难之处, 这大都督府虽大,可也没几个好院子。除了大郎住的正院,就属裴氏住的院子好上一些。怎么说裴氏都是他舅家亲戚,看在舅家的面子上, 总得护着一二。”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闵冉舅父,他气更不打一处来,当年那个武夫在他姐姐嫁进来时威胁过自己一次,在他姐姐死后不但将嫁妆全部抢了回去,还将自己揍得鼻青脸肿。 他姐姐又不是他害死的,媳妇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伺候公婆是天经地义,她自己身子骨不好,能怪到自己身上么? “那个武夫,我呸!我好好的儿子就是那个武夫教坏了,一个大武夫养了一个小武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闵齐山骂完又吃了一杯酒,正要接着骂时,闵冉掀帘冲了进来。 李氏一愣,忙笑着上前关心的说道:“大郎来啦,怎么不先派人前来传个话。外面冷,快过来陪你阿爹吃几杯酒暖和暖和。” 她话音刚落,闵齐山将手里的酒杯重重砸在案几上,斜睨着闵冉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你舍得来啦?我还以为你守着你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表妹,连亲爹都不顾了呢。” 闵冉冷眼瞧着闵齐山,沉声说道:“这里不是京城闵府,既然你来了这里就得守着我的规矩来,不然你还是回你的京城去吧。” 闵齐山气得差点仰倒,他抚着胸口嘴里呼呼直喘粗气,李氏见状忙上前又是递热水,又是急着劝道:“伯爷,你们是亲父子,又不是什么仇人,哪有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吵个不停的道理?” 她又看向闵冉,叹着气说道:“你阿爹一直郁郁不得志,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多吃了几口酒就爱抱怨几句,我在京城里都已经习惯了。 可他身子你也瞧见了,一年不如一年。唉,你阿爹虽然嘴上不说,可他一直将你当做最得意的儿子,还亲给你寻了一门好亲。 可你二话不说的就拒绝了,惹怒了裴家,我们在京城也没法子立足,只得来江州投奔了你。” 闵齐山吹胡子瞪眼睛,大骂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难道做不了你亲事的主?就算你看上了那个狐狸精,也休想过老子这一关,休想上闵氏族谱。” 闵冉面无表情,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的亲事,我的任何事,都由我自己做主,任何人不得插手。要是你不满意,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 他嘲讽一笑,“反正你还有另外一个你满意的儿子,你可以让他给你大屋住,供你吃穿替你养老。” 闵齐山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李氏尖声哭叫起来,“伯爷,你醒醒啊伯爷。”复又抬头乞求的看着闵冉,“大郎,求求你去请大夫来,他可是你亲爹啊!” 闵冉默然片刻,转身走了出去,“青山,去叫大夫来瞧瞧,以后一滴酒都不许给他。” 出了院子,闵冉被外面的寒风一吹,混沌的脑子里有了刹那的清明。 他自嘲的笑了笑,也许他天生父子亲情淡薄,反正从小被骂不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再也在他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 青河奔了过来,拭了拭脑门上的薄汗,躬身问道:“大都督,你吩咐的母猪都已寻来,现在要放进去么?” 闵冉眼底冷意闪现,“放进去,把门给我守好了,不要放出任何一只来,给我把他在屋子里关上三天!” 青河眼角跳了跳,忙领命退了下去,不多时,闵二郎住的院子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啊!阿爹阿娘救命啊,快来人啊,把我将这些畜生赶出去,救命呀!” 闵冉站在院门口,听着里面叮里哐当的响动与闵二郎哭得快没人形的声音,眼里嘲讽更浓,这就是他得意的儿子,跟个脓包有什么区别? 听了一阵,闵冉只觉意兴阑珊,转身欲离开时,旁边院子大门打开了,闵三娘走了出来。 她瞧见闵冉后愣了下,才怯怯走上前来,曲膝施了一礼,小声叫道:“大哥。” 闵冉看着这个几乎不认识的妹妹,她瘦小单薄,身上的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处还缝着补丁,裙子短了一截,露出破了个洞的绣鞋,站在那里全身都不住的颤抖,见到他看去,更是不住的往后退,像是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走。 “让针线房给她做一些衣衫。”闵冉只觉得嘴里发苦,他收回了目光,淡淡的说道:“你回去吧,外面冷。” “多谢大哥。”闵三娘声音如蚊呐,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来,我来看看二哥。” “他死不了,你回去吧,不用管他。”闵冉说完抬脚欲离开,突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表哥!” 闵冉回过头,见李小娘从大门里闪身奔了过来,对着他曲膝施了一礼,眼神热烈的盯着他,“多谢表哥来看我们,三娘,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外面天气这么冷,怎么能让表哥站在外面吹冷风?” 她推了一把木呆呆站在一旁的闵三娘,“大娘不是让你去看二表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闵冉脸色冷得快滴水,李小娘的衣衫没有破洞,也比闵三娘身上穿得厚实,这么个打秋风的破落户,居然比闵家正牌娘子还要嚣张! “青山,把她给我身上的衣衫扒了,赶去下人房,以后给我去清洗马桶,洗不干净不许吃饭!” 李三娘脸上的热烈与爱意来不及收回,半冻在了脸上,她还未回过神,便被小厮堵了嘴拖了下去。 闵冉瞧着吓坏了的闵三娘,紧紧拧着眉头,这样就眼泪掉个不停,简直胆小如鼠上不了台面。 还是他的阿韫好,就算再怕也不会哭兮兮的,算了,以后让阿韫带着她些,让她多学学,这般小家子气怎么配是他闵冉的妹妹。 府里的动静不小,各处都伸长了脑袋看热闹观望,有那蠢蠢欲动攀高枝的,也瞬时歇了心思,也有那不怕死的主动贴了过去。 只有裴行韫的院子,还是一如既往井井有条,各处的人都老实当差,没有前去凑热闹。 张嬷嬷将各处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讲了,裴行韫听到闵冉将一群母猪放到了闵二郎院子里面去时,忍俊不禁的说道:“青河还真是能干,大晚上还能寻来这么多母猪。” “可不是,哎哟真是笑得人肚子疼,闵二郎的院门被亲卫堵着,除了放饭的时辰打开门缝将食盒扔进去,其它时辰都是关得严严实实的。 闵伯爷先前不是晕了么,听到闵二郎院子出了事,大夫都还没有赶去,他就自己清醒了过来,酒也醒了大半,忙与李氏赶了过去。 到了院门口想强闯进去,可见到那些带着刀六亲不认的亲卫,吓得腿肚子都在抖,哪里敢说出半个字来?” 裴行韫心里叹息,闵齐山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对着外人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对着自己的儿子叫嚷。 “李氏倒是个心机深的,忙去大都督跟前求情,被护卫拦在外面不许进,她二话不说当场跪了下来,哭着说是自己没教好儿子,她也有错,求大都督看在她为母不易的份上,放闵二郎一马。” 裴行韫淡淡笑了起来,就算她是继母,断没有给后辈下跪的道理。 年关将至,江州各地官员来送年礼的络绎不绝,她这在他院门前一跪,只怕是消息早就传遍了江州。 她这不仅仅是逼闵冉放人,还顺带故意损坏他的名声,简直是一箭双雕。 “李氏被护卫拖了下去,可闵伯爷赶了过去,见状也不怕了,冲上去与护卫撕扯了起来。” 张嬷嬷眼神闪了闪,“护卫躲着不敢还手,生生被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印。” “倒是伉俪情深。”裴行韫深深叹息,“只怕大都督见了会更为难过。” 张嬷嬷也黯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大都督见到自己的阿娘不被待见,阿爹却舍命护着别的女人,任谁也会意难平。 没多时大都督就赶了出来,唉,我恰好前去寻白练,瞧着他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般,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害怕,看着倒是挺让人难过的。” 瞧着别人一大家子和和睦睦,自己明明也是亲生的,却被排除在外,能不难过么? 裴行韫沉吟了下问道:“郑先生他们呢?” “郑先生和顾先生也跟着跑了出来,将大都督死命拖了回去,我瞧着要不是两位先生劝阻,大都督怕是要当场砍了他们。” 张嬷嬷看了裴行韫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走时被郑先生瞧见了,他匆匆过来抓住了我,说是要请你去一趟,上次有得罪之处,备好了酒席要给你赔礼。” 裴行韫一愣,顿时气恼的说道:“郑先生这个老狐狸,一看就没安好心,得罪了那么久,要赔礼早就赔礼了,这时候赔的是哪门子礼,我瞧他就是见不得我好,硬要将我拖进这潭浑水里面去。” 张嬷嬷赔笑道:“大都督在外冲锋陷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回到家里,对着李氏这样的人,他又不能真一刀砍了她,对着她一个回合都走不了。 虽然当年舅老爷快刀斩乱麻将大都督带走了,可这京城里肯定传得很是难听,他的名声也坏到不能再坏。要不是这些年乱了起来,说句大不敬的话,像他这样的,估计很难有小娘子愿意嫁给他。” 裴行韫想到前世时,闵冉在打仗上声名鹊起,可说起他都是毁誉参半,有那清流世家更是不屑一顾,说他一介武夫不学无术,更不忠不孝,耻与之为伍。 闵冉的狗脾气,除掉他那张脸能看,世家小娘子多喜欢风雅才子,就算贪图他的势力嫁给他,也会夫妻离心看不上他。 换了前世的自己,只怕与他过不上半天,就会打得头破血流。 “唉,这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大都督这个人得朝夕相处,才能察觉出他的好。就说他对下人吧,我们这些下人虽然他不瞧在眼里,可也没有亏待我们,府里的月例,四季衣衫赏赐,在江州可是头一份。 只要你不犯大错,他也不会拿你怎样。乱世人不值钱,有些大户人家根本不拿下人当人看,被打死了烂席子一裹,乱坟岗一扔了事。” 张嬷嬷神情悲悯,“我有个从小认识的姐妹,她家里那口子的就在做这些腌臜活,说是成日里都忙不过来。” 裴行韫叹了口气,这些她何尝不明白,可她有自己的顾虑,裴家人比闵家人更为难缠,要是自己被裹进了这一团乱麻,势必要走到人前。 她这张脸,怕是见过的人都难忘,要是被裴家得知,她面临的就是两条路,一条是裴家做贼心虚,干脆让她彻底消失。另一条就是认回她去,让她继续为裴家卖命。 她阿爹裴半城,生性凉薄,可狡诈多端,又狠得下心。他能舍得将新推出来的裴九娘与闵冉联姻,只怕是看上了他手中的兵权,要不就是打着别的主意。 只可惜她能得知的消息太少,不知道京城现今局势如何,按说以她阿爹的性子,为了寻求富贵权势,仅仅是裴九娘没有入宫这一点,就值得令人深思。 裴行韫不欲多说,抬眼瞧了瞧滴漏,“嬷嬷,大都督怕是快回来了,你先下去吧,后面的事待以后再说。” 张嬷嬷忙起身出去了,半柱□□夫后闵冉进了屋,他一进门就浑身像是没了力气一般,耷拉着肩膀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把将她拥在了怀里,在她耳边低喃道:“好累啊,让我抱一会,就抱一会会。” 第33章 黑手 裴行韫被闵冉抱得快喘不过气来, 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刚想要推开他时,他倒先放开了手, 眉开眼笑精神奕奕了起来。 “有了阿韫这一抱, 简直比吃仙丹都灵,怪不得人说温柔乡英雄冢,就是死在里面都愿意, 先前我还不信, 如今得以一尝, 尽都是真的。” 他开心的在软塌上坐下来, 还伸手不断招呼着裴行韫,“阿韫快过来, 陪我好好说会话。” 裴行韫无语至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倒了杯热茶递给他,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闵冉叹了口气, 顿时又闷闷不乐起来,“暂时安稳了,说是闵二受了凉,又受了惊吓病倒在床, 忙成一团在请大夫看病开药,怕是没空再来闹。” 他说到这里气得狠狠一拍案几,“要是下次再闹, 我找一堆母牛放闵二院子去!” 裴行韫心底叹息,看来他真是气狠了,不仅仅是气家人的不省心,更多的是气闵齐山的偏心。虽说他已是独霸一方的大都督, 可在这世上也就这么几个亲人。 先前离得远还能眼不见心不烦,现在他们一大家子身无一物投靠了过来,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真的把他们再赶回京城去等死。 “阿韫,郑先生与顾先生都劝说,要你出来接管后院。说是女人的事由女人去解决。可我不愿意,我是男人,当事事挡在前面,哪有把女人推出去的道理?” 闵冉目光充满了怜爱与不舍,“你这么柔弱,让你出头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我舍不得见你受委屈,一丁点都舍不得,所以替你推了。” 裴行韫心里一暖,闵冉虽然霸道,可他真正将自己放在了心上,事事为她着想。 她抿了抿嘴,对他展颜一笑,“大都督,你待我真好,要不我把院子让出来吧,也省得他们成日在府里闹个不停。” “不行!”闵冉断然拒绝,“我亲选的院子,说让你住这里就住这里,谁敢有二话,我打断谁的腿!” “这府里谁不知道我的底细?说是你舅家的表亲,也不过是暂时能瞒一二,到时候他们得知了还不得拿来做文章,又会闹得更大。” 裴行韫叹了口气,“李氏在你院门口那一跪,听说是很多人都瞧见了,只怕全江州上下都已知晓,你没得落个苛待继母的名声。” “我还怕这些不成?”闵冉抬眉,神情倨傲,“这江州我说一谁敢说二?” “那大夏呢?”裴行韫眨了眨眼睛,“这天下悠悠之口呢?我听说啊,读书人最是在意这些伦理纲常,要是谁有不孝的名声传出去,连考学做官都有麻烦。还有京城那些御史,会不会参揍你?” “阿韫真是聪明,郑先生他们也这么说。”闵冉眼底含笑,赞叹不已,“可这些都是先生他们该操心的事,参揍我的多了去,辩折他们会替我写,这些无需你担心。” 裴行韫还是忧心忡忡,“京城与江洲离得远,要是那边出现了变故,待江州接到消息已晚,你还来得及应对吗? 比如说,伯爷他们突然来了江州,人都到半路了,你才接到他们送来的信。要是京城那边能及时传来消息,你也断不会如此被动,大都督,你可不能出事啊。” 闵冉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他拧眉沉思一瞬,蓦地站了起来,“你先自己用饭,我去前院一趟。”说完他匆匆出门而去。 裴行韫瞧着闵冉远去的背影,终是松了口气。他极为聪明,不用点就通透,虽说不待见闵家人,可也没有防范他们。 他手握重兵,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得滴血,想要来分一杯羹,要是亲人对他下手,简直是防不胜防。 这一世有许多事情与前世不同,裴行韫不得不事事提放着,除去闵冉对她的好,江州可是她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 她要渐渐引着闵冉说一些外面的事,不然她成日在府里,就算是敌人到了面前,她也是两眼一抓瞎什么都不知道。 闵二那边闹腾了几日,终是安稳了下来,闵冉也成日在前院忙碌,上次跟他说过话之后,裴行韫就再也没有见到他踪影。 新年来临,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府里忙着贴春联桃符,一片忙碌热闹的景象。 张嬷嬷掀帘急急走了进来,焦急的说道:“娘子,李氏带着李小娘在院外,说要见你。” 裴行韫顿了下,才安稳了这么几天,又迫不及待的跳了起来。她笑了笑,“让她们去花厅吧,我去瞧瞧。” 张嬷嬷担心的说道:“只怕李氏来意不善,我要不要差人去给大都督递个消息?” “不用,只要他们住在府里一日,一日都不得安生,难道还能次次让大都督来出面解决不成。” 裴行韫站了起来,眼神冰冷,“她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看我有何能耐,好捡个软柿子捏。” 张嬷嬷一想也是,迟早得对上,总不能一味的躲避,她出去将李氏领到花厅,裴行韫也前后脚跟着到了。 李氏一身大红衫裙,头上戴着明晃晃的金钗,端的是耀眼无比,只是面带忧虑,眼角泛红,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李小娘跟在她身边,身着单薄的粗布衫裙,浑身臭烘烘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眼睛红肿,像是大哭过,见到裴行韫进屋,眼里嫉妒恨意不满神色交织,被李氏轻轻推了推,她又忙低下了头。 裴行韫神色不变,上前曲膝施礼,李氏忙虚扶着她起身,“哎哟真真是个可人儿,上次只得匆匆一见,只觉得恍若仙子,当时还不敢相信,现在瞧仔细了,还真是仙子下了凡间。” 她捂嘴咯咯笑了起来,“怪不得大郎要将你藏起来,这般的美人儿,是我也舍不得让她展现于世人前。” 裴行韫娇羞的垂下了头,“夫人过奖了,我哪有夫人说的这般好。” “快过来坐。”李氏招呼着裴行韫,又掏出个荷包递过来塞到她手里,“自家亲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没什么好东西,比不上大郎给你的,这也是我做长辈的一片心意,还望你万万不要嫌弃。” 裴行韫眼眸微垂,将荷包随手递给了旁边的夏荷,又对李氏曲膝施了施礼,“多谢夫人。” “哎哟,你看我这脑子。”李氏抬手招呼着李小娘子上前,“这是我娘家侄女,在家里是老小,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我也拿她当亲身女儿看待,算起来你们也算是表姐妹,便带她来走动认识一番。” 李小娘子胡乱曲了曲膝,裴行韫也曲膝还了一礼。 李氏在一旁瞧着二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突然伤心了起来。 “瞧着你们,要是在以前,真真跟姐妹花似的。”她神色悲伤,幽幽的说道:“小娘跟在我这个姑姑身边习惯了,这个孩子心实又孝顺,见我们来了江州,不顾路途遥远辛苦,硬是要陪我一起前来,说要一直侍奉姑姑。可我却对不住她....” 李氏用帕子捂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李小娘子也扑过去跟着一起哭,花厅里姑侄二人哭成一片。 裴行韫慌张的扎着手,不知道该劝谁才好,一时急得也快哭了。 李氏拿开帕子停止了哭泣,李小娘子跟着哭声渐低,只是不断抽噎着。她慈爱的说道:“你也是个好的,唉,你瞧我只顾着没头没脑的哭,没得吓坏了你。” 裴行韫松了口气,“夫人哭得好不伤心,倒惹得我也忍不住想跟着落泪。” “都是我没说清楚。”李氏叹了口气,“小娘不知如何惹恼了大郎,被罚去府里做苦役洗刷马桶。你瞧她这双手,冻成这个样子,我看到真真是心如刀绞。” “姑姑,痛。”李小娘子的手被李氏一碰,痛得大叫一声抽回了手,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都是姑姑对不住你。”李氏也跟着垂泪,她泪眼婆娑瞧着裴行韫。“我虽说算得是大郎的母亲,可他从小没有养在我身边,也不敢舔着脸以母亲自居。如今全府上下都要仰仗大郎而活,他成日辛苦操劳,我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少操些心。”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对着裴行韫深深曲膝施礼,“我不敢有别的要求,让小娘能如你这般待遇。惟愿你怜着她不易,让她在你院子当个粗使丫鬟,不用再去做洗马桶那般腌臜活计就好。” 裴行韫忙避开李氏的施礼,摇着双手说道:“夫人真是折煞我了,你快快起来。” 李氏顺手站了起来,“小娘也快过来,给姐姐见个礼,以后你定要好好当差,不得偷奸耍滑。” 李小娘子低着头走过来,曲膝施了一礼。裴行韫忙摆了摆手,说道:“这不过是些许小事,哪用如此大礼。” 李氏顿时舒心的笑了起来,她说道:“过年了忙,还有大摊子事等着我,我就不多打扰了,待吃年饭时我们再好好吃酒说话。” 裴行韫忙问道:“夫人,李小娘的身契带来了吗?要是没带来,我让丫鬟跟你去取。” 李氏一愣,“身契?” “是呀,院子里当差的丫鬟都要有身契,大都督和青河大管事都说了,府里的丫鬟都得签下死契,不然不许在府里当差,哪怕是粗使丫鬟也不成。” 裴行韫神色为难,咬了咬嘴唇,“要是没有身契,我万万不敢收下她。” 李氏眼里冷意一闪,虚虚笑了起来,“瞧你这说的,小娘又不是下人,怎么会有身契。” “不是下人怎么会做这些下人的粗活?”裴行韫侧着头,不解的说道:“我都糊涂了,夫人说小娘是你的侄女,又说让她在我院子里做个粗使丫鬟。” 李氏的神色渐冷,裴行韫仍然神色天真,恍若未见,“照夫人所说,我与小娘都是表亲,可我有丫鬟伺候,还可以住这么大的院子。小娘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你这孩子。我先前不是说了么,小娘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了大郎,所以被他罚去了做苦役。” 李氏神色变了几变,勉强的笑了笑,“我怜她辛苦,想她罚得轻些,便来托你帮个忙,让她留在你院子里,你们姐妹也好说说话。” “原来是这样呀。”裴行韫恍然大悟般松了口气,“我总算弄清楚了,你是想小娘不这么辛苦。不过夫人,你将她要到你院子去贴身伺候就可以了呀。” 李氏嘴张了张,还来不及说话,裴行韫突然瑟缩了一下,害怕的说道:“不行不行,大都督说了,要是随意让乱七八糟的人进院子当差,未经得他的同意,全部当成细作拉出去乱棍打死。” “谁是乱七八糟的人?”李小娘子尖叫起来,指着裴行韫跳脚大骂,“你不过粗使丫鬟出身,在这里拿腔捏调装什么主子派头?我呸,不要脸的狐狸精,连个通房丫鬟都算不上,你算什么东西!” 她一进到花厅,见里面温暖如春,淡香扑鼻,地上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踩在上面如坠入云端一般。这般严寒的天气,角落里却摆放着开得正盛的兰花。 先前受着李氏的警告与指点,要对裴行韫低头,让她进院子来伺候,才能够时时见着大表哥。 可凭什么?早就听下人说她以前不过是粗使丫鬟,仗着长着一张狐媚子脸魅惑了大都督,不明不白跟在了他身边,顿时抖了起来。 闻着自己身上洗不去的臭味,手上的冻疮到了温暖的地方,痒得人受不了,去抓又痛,不抓又难受,各种折磨交织在一起,心里的怨恨与嫉妒终是冲破而出。 李小娘子跳着脚破口大骂,对着裴行韫直冲过来,面容扭曲神色狠戾,伸出手狠狠抓向她的脸,“我要抓破你这张狐媚子脸,看你变成了丑八怪后,再拿什么去勾人!” 裴行韫在李小娘叫骂的时候就隐隐提防了起来,夏荷与春鹃也默不作声守在了她两旁,此时见李小娘冲过来,一左一右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了她的手臂。 “别打别打,都是一家人。”裴行韫抬手去拉架,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李小娘子面前拂过。 “啊!”李小娘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脸上跟着剧痛,她顿时嚎啕痛哭流涕。 李氏本来在一旁冷眼旁观,听到她的惨叫忙上前,急着劝阻道:“哎哟,你们这是为何,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快住手别打了。” 裴行韫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又去拉李氏,“夫人,别去,小娘疯了,当心她认不出人伤到你怎么办?” 李氏见李小娘满脸鲜血,吓得眼珠子都快秃了出来,她跟着尖叫起来,“小娘,你这是怎么了,哪个杀千刀的下这么重的狠手,贱人,快给我放手!” 春鹃与夏荷心里皆惧怕不安,她们眼瞧着裴行韫手在李小娘面上拂过之后,她的脸就鲜血直冒,此时没得指示,哪里敢轻易放手? “啊!我的手臂!”李氏捂着自己的手臂也大叫起来,她低头一瞧,自己的手臂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珠往外直冒,吓得她脸色惨白,直抖着大哭,“杀人啦,杀人啦。” 裴行韫也慌张的跟着直转,急急的叫道:“快快送夫人出去,我忘记了院子里有暗卫,怕是他们以为小娘与夫人是细作,要杀了她们,快快,当心来不及了。” 守在花厅门口的张嬷嬷一挥手,粗壮的婆子一拥而上,将两人架了出去。 第34章 后续 闵冉正在书房与郑顾两位先生议事, 青河上前低声禀报了裴行韫院子里的闹剧,他气得蓦地起身,差点没将案几掀翻, 急着就要往外冲, 一迭声的道:“有没有伤到我的小乖乖?她是不是吓哭了?快,去把那个天煞毒妇院子给我围起来,我干脆打死她作数!” 小乖乖?郑先生与顾先生彼此看了一眼, 眼角直抽, 简直牙都快被酸掉了。 青河也低着头不敢吭声, 倒是两位先生动作快, 扑上去一左一右抱着闵冉的手臂死死不放。 郑先生扯着嗓子喊:“大都督,冷静, 你得先冷静啊。你的小乖乖没伤着。 大毒妇可是你的继母,打死了传出个弑母的名声可不好听,伯爷也要与你拼命,难道你也要将伯爷一并打死?清河, 你快把事情经过细细道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漏下。” “没伤着也吓着了!她胆子那么小,又那么善良,连虫蚁都不肯伤一只, 哪是李氏这个毒妇的对手?”闵冉怒瞪着郑先生,“你快放开,我要去她院子看看!” 顾先生忙叫了声已经呆若木鸡的青河, “你快说啊!”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唉,他就算听了个大概,也知道毒妇对上他的小乖乖, 可没有讨到丁点的好。 青河回过神忙说道:“大都督,裴娘子没事,已经回到屋子里歇着了。倒是伯爷的院子闹了起来。” 他将事情起因一一说了,说到最后裴行韫叫嚷着有暗卫时,不由得抬头看了闵冉一眼。 “哈哈,倒是有些小聪明,知道打不过,在紧要关头还能急智百出编个谎言来吓唬人。” 闵冉听到裴行韫没事,松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对啊,这倒提醒了我,青河,以后她的院子也按甲等布防。” 青河嘴张了张,低头躬身应了下来。 郑先生的嘴都快撇到了地下,李氏一上门就被伤了吃了个大亏,还用甲等布防,只怕京城那一堆脓包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放开手白眼简直翻上了天,问青河:“那李小娘子她们究竟是怎么伤到的?” “张嬷嬷说了,李夫人她们上门时,裴娘子正在裁纸准备习字,许是怕李夫人等着怠慢了长辈,去得急忘了手中的裁纸刀,当屋里子乱起来时,不小心伤着了她们。” “伤得好。”闵冉简直神清气爽眉飞色舞,“这就叫活该。长辈,毒妇算哪门子的长辈?还有那个打秋风的臭虫,给我死死看好了,让她在府里洗一辈子的马桶,变成一个老臭虫!” 两位先生皆面面相觑,郑先生眼前一亮,抚着鼠须凑上前去说道:“大都督,裴娘子虽说胆小,可架不住运道好,李夫人一遇上她就倒了大霉。 要不你干脆让她管中馈,名正言顺了,以后那些下人在背后使坏挑拨离间,可得紧着皮三思,看惹不惹得起,顺便也能镇住那些闹腾的妖魔鬼怪。” 闵冉斜睨着他,“这么大一个府,人情往来加庄子铺子,她一个柔弱的小娘子管得过来?还不得生生被累坏?你先前说女人是易碎的娇花,得细心呵护着,哄着,难道你都是在胡说八道?” 郑先生被噎得半死,可裴行韫哪里是娇花了?她就是一朵不折不扣的食人花。可见这男人要是宠起一个女人来,是不讲道理的,眼睛简直是糊满了眼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顾先生白了郑先生一眼,这厮成日在花楼里厮混,懂的都是欢场的那些逢场作戏。 他见闵冉一门心思钻了进去,只得暗自叹息,说道:“大都督,你得为裴娘子打算,要是以后你们真成了亲,作为大都督府里的主母,她一样得接管中馈,现今是先让她熟悉起来,以后免得让人看笑话。” 闵冉脖子一梗瞪眼又要发怒,顾先生忙道:“不是还有青河么,庄子铺子这些要看账册,这理账的事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先让她接管府里后宅那一摊子事。听说裴娘子自己的院子小厨房针线房等俱全,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一伸大拇指,“裴娘子真是聪慧,大都督更有眼光,简直慧眼识珠。” 闵冉渐渐冷静下来,他垂眸沉思,每次进去裴行韫的院子,里面的仆妇丫鬟都规矩守礼进退有度,从来不会有乱闯出来的冒失下人,连走路都悄无声息。热水热汤热食也总是能及时送上来,连白练都很少乱跑出院子,成日趴在熏笼边惬意的呼呼大睡。 他勉强说道:“那行吧,先让她试着管,要是她不愿意,或累着了,你们以后不许再提这些事!主母怎么了?主母就该做这些事?那要下人做什么?” 屋里顾先生等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小厮在门口着急的朝青河使眼色,他忙退出去,听小厮急急说完,一脸为难走进屋子,说道:“大都督,伯爷去裴娘子院子闹了一场,现在正在外面,说要找你。” 闵冉登时急了起来,“都说我要回去看看,这下出事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急着往外冲,“她那边怎么样了?” 郑先生他们也一脑门子的官司,这一天天的,简直让人不得安生。 青河神情怪异,憋着笑答道:“裴娘子院子根本没人开门,伯爷在门外扯着嗓子骂了一阵,气得前去砸门,可大门厚重,他好像伤到了手腕,气不过又来了这里。” 闵冉一愣,“哎,这个好,快快去,也不要让他进门,就说我不在得了。” 青河顿了下,“他已经进来了,正在花厅候着。” 闵冉瞄了一眼两位先生,拔腿往侧门奔去,大叫道:“先生你们前去劝劝,就说我有急事没工夫。” 两位先生瞧着闵冉飞快跑掉的身影,呆若木鸡,他这是一心只惦记着他的乖乖,倒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们。 那闵伯爷,不是他们瞧不起,简直是一团烂泥般,脑子糊涂又自视清高,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事事被推出来打头阵,真真是糟心透了。 大都督与他虽为父子,倒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不对,这待女人之事上,还是能看出来是亲父子的。唉,幸好裴娘子还算聪明,又安安静静不作妖,不然他们这些做谋士的,会夹在中间更加为难。 闵冉一路奔到裴行韫院子,一进门就急急上前,抓住她上下仔细打量,见她脸色微微发白,眼角泛红,对他勉力笑了笑,颤声说道:“大都督回来了。” “我的乖乖,吓到了你吧,你有没有哪里难受?”闵冉一瞧她故作坚强的模样,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来人,去请大夫来。” 裴行韫忙对掀帘进来的张嬷嬷说道:“嬷嬷你先下去。”她长长抽搐了下,看向闵冉,“大都督,我没事。这大过年的,请大夫不吉利。” “你的身子是要事,谁管这些虚礼。”闵冉扶着她在软塌上坐下来,“真是苦了你,让你遭受无妄之灾。” “大都督。”裴行韫垂下头,看起来歉意之极又害怕,“我真是笨,把伯爷与夫人都双双得罪了。我倒不怕受罚,只怕他们会去找你麻烦,这才是最大的罪过,你要忙着外面的大事,还要分神来担心我。” 她越说声音越低,神情落寞,“我真是没出息,现在我后悔极了,该让夫人将李小娘子安排进院子来的。 夫人是你的继母,她娘家侄女嫁给你,也算是亲上加亲。可我又怕,要是夫人受了有心人指使想要害你,我收下了李小娘子,岂不是间接害了你?” 闵冉眼神渐冷,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毒妇,居然还起了这般歹毒心思,也不瞧瞧她娘家那一群破落户,就是府里的粗使下人,她也配不上。” 裴行韫抓住他的手臂,抬眼已是泪意盈盈,“大都督,我真是怕,夫人给了我了个荷包做见面礼,那个荷包好精致,就是府里的绣娘也难以绣出来。 我想着大家夫人哪会亲自做这些,定是下人绣的,可夫人穿的衣衫,又不见有那么好的绣工。这个下人还真是奇怪,不给主子做衣衫针线,倒像是半个主子似的。” “那个荷包在何处?”闵冉神色冷峻,他这些时日与郑先生他们忙着往京城那边增布眼线,京城不缺聪明人,这么好的时机,怕是府里来的下人们中混进来了细作也说不定。 “已经洗过又熏干了。”裴行韫忙取来荷包递给他,“我怕脏,所以先洗了。” 岂止是脏,说不准还有毒,自己成日在她这边,府里的人都知晓,要是她稀里糊涂收了下来,自己还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他的阿韫虽然心思简单,可她一心为他着想,就算那些人有千般手段,也抵不过她有运道,能抵挡一切妖魔鬼怪。 闵冉将荷包翻来覆去瞧了,他不懂针线也瞧不出个所以wedfrtyukk;然,他眉心紧拧,“这倒是麻烦。” 裴行韫垂眸,怯怯的说道:“我让院子里懂针线的丫环瞧过,说会这种针法的没有几家,最为有名的就是江州许家,可江州许家又不是京城来的啊。” 闵冉神色愈发凝重,江州许家不是京城来的,可江州许家与京城秦家,还有杜相家都是姻亲,许家夫人与秦家夫人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 秦威死在自己手里,秦家定是恨死了自己。加上杜家,只怕自己的势力一大,连杜相也坐不住了。 他低声将这些关系跟裴行韫说了,恨恨的道:“我定要将那个人揪出来,乱棍打死!让那些人看看,惹到我闵冉是什么下场。” “要是不只有这一个呢?”裴行韫瑟缩了一下,往闵冉身边靠了靠,“我怕,说不准哪天就不小心着了道,稀里糊涂没了命。” 闵冉忙轻拥着她,嘴里不住安慰道:“我的乖乖,今天真是吓到你了。别怕啊,我让青河派了护卫来守着院子,这里跟我的主院一样,被守得牢牢的,跟铜墙铁壁一般,那些贼子歹人进不来。” “那以后还能去梅林赏梅吗?”裴行韫可怜兮兮的问道。 闵冉愣了下,只守着院子有什么用?难道她连院门都不能出一步了?这跟禁足有何区别?这可是他的大都督府,眼前的娇娘子可是他的女人! “明日将京城里来的下人全部赶出府去!”闵冉厉声说道。 裴行韫暗自叹息,这个男人聪明是聪明,对这些小事却缺乏耐心,又位高权重,更不会去想那些无辜下人,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时节被赶出去,还有没有活路。 “大都督,先前我进府的时候,采买的管事可是盘问了许久,又将我们这些人分别关在不同屋子里,问了又问,就怕我们互相串通着撒谎,买了不安好心的人进府。” 裴行韫祈求的看着他,“我也做过下人,老老实实当差的,定然想好好活着,不会起这些坏心思。要不像以前那般,将京城里来的下人分别审,顺便还能将那些欺上瞒下又偷奸耍滑,不好好当差的下人一并抓出来。” 闵冉想到先前去闵齐山的院子,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门房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他冷笑一声,也对,将这些不听话的下人都换了,换成府里的人看着京城的那些人,倒能清净不少。 他握住裴行韫的手,怜惜的说道:“阿韫乖乖,以前苦了你,以后我定会将你宠上天,就算你恃宠生娇也不生气。” 裴行韫暗骂,他嘴里又开始胡罄给她起一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阿韫,你以后迟早是我的女人,也迟早要接手府里的中馈,不如现在你先学着管事,府里的庄子铺子那些需要算账费心思的,暂且还让青河管着。要是你累了烦了,尽管甩手不管便是,你看好不好?” 裴行韫差点没背过气去,这肯定又是那两个先生在背后捣鬼。 庄子铺子是府里的进项与财路,这才是中馈的重要权力,这些一点都沾不上边,倒要去接手他闵家那一堆□□烦。 她按捺住心里的怒气,眨着美眸神态娇憨又懵懂,“管中馈都要管哪些事啊?” “就是人情往来,府里各处的下人这些,你有不懂之处我让青河教你。”闵冉满脸的忧心,“会不会累着你?” “大都督在外行军打仗都不累,这么点事哪里会累着我?在外面的事我帮不上大都督,府里的这些事我就算累着了,能帮大都督分一些忧,我心甘情愿。” 裴行韫娇羞一笑,见闵冉眸色沉沉,就要俯身过来,忙暗自后退一些不解的问道:“算账很难么?” 闵冉听到算账二字,旖旎心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说会看账本,可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读书算账之事,只要想到就头疼,他严肃的点点头,“简直麻烦至极又枯燥乏味,以你的脑子怕是想破了头也学不明白。乖乖,你不要学这个,要是学不会到时候岂不是会哭鼻子?” 裴行韫直想想淬他一脸,她闷闷不乐的说道:“我倒想多学一些,好配得上你。” 听到她这么一说,闵冉简直五脏六腑都被熨得妥妥帖帖,他心驰神遥,忙搂住她一迭声说道:“好好好,乖乖别难过,我让最好的账房先生来教你便是。” 这时张嬷嬷急急掀帘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忙又低下了头,颤声说道:“大都督,娘子,伯爷又带着人来砸门了。” 第35章 新年 闵冉的一腔柔情蜜意被打扰, 又听到闵齐山不依不饶追着他不放,简直是又恼又气,蓦地站起来就往屋外冲, 裴行韫顿了下也跟着走了出去。 大门被砸得砰砰响, 伴着闵齐山不时的怒骂传了进来,丫鬟婆子们战战兢兢守在门后,目不转睛的盯着晃动的门板, 生怕那扇还算结实的大门经受不住蛮力倒下来。 “让开。”闵冉一声怒喝, 丫鬟婆子们见到他来, 忙施礼后退到了一旁, 只见他暗自运气,然后突地伸手拉开了大门。 门外的人收势不住, 像是叠罗汉般一溜烟滚了进来,嘴里不住的哎哟直叫唤。 闵齐山正在有一阵没一阵的干嚎怒骂,见到闵冉如尊神祗般立在门口,浑身冷若冰霜, 愣了一下更是愤怒,指着他跳脚大骂。 “混账东西,你母亲被贱人差点杀了,你居然还死死护着, 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罔顾人伦!贱人呢,把她给我交出来, 看我不当场打死她!” 闵冉眼神冰冷,“我母亲早就没了,你哪里来的脸还敢提她,也不怕她来找你们报仇!青河, 把这些刁奴都给我捆起来,狠狠的打,打完全部赶出府去!” “你敢!”闵齐山气得尖声大叫,扎着手在那里不断转圈,却又不敢上前。 只见青河领着护卫将他带来的小厮仆役全部捉住拎了出去,他瞄见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的裴行韫,顿时目露凶光,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打她。 “伯爷啊。”闵冉还未动,张嬷嬷领着几个高大的粗使婆子团团围了上来,抓胳膊的抓胳膊,按脚的按脚,生生将闵齐山擒住无法动弹。 “你息怒啊,要是气病了该如何是好?外面这么冷,我们送你回去。” 闵冉愣了下,见闵齐山被婆子们架着往外走,嘴里呜呜不能成言,松了一口气之后竟是一阵阵畅快。 他转头看着裴行韫,“唉,又吓着你了。你别跟他计较,他从小就这般骂我,我早已不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他在...” 他咽回了下面的粗话,拥着她嘴里含糊说道:“我们进屋去,外面冷。” 裴行韫侧头对他笑了笑,“嗯,我听你的,伯爷毕竟是你阿爹,是长辈,长辈说几句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她又拧眉沉思了下,复又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伯爷按说是府里最最尊贵的人,我们住着这么好的院子,却让他老人家住偏院,这些不是做晚辈的应有之理。” 闵冉冷哼一声,“没得白白便宜那个毒妇,她哪里配住好院子?我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没有杀了她就算仁至义尽了。” 裴行韫赔笑,“杀了她你是不是要替她守孝啊?我听说还得丁忧呢,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要回京城去了?那我们就不能再留在江州了么?” 闵冉怔楞片刻,听到裴行韫的话,心念微转,朝廷不是经常下旨要召他去别处么,看来那毒妇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眸光一闪,“我的乖乖就是心善,要是那毒妇死了,倒不用回京城去,留在江州守孝即可。” 两人重又在屋内软塌上坐了,裴行韫煮了茶递到闵冉面前,“这眼见就新年了,这么闹下去怕是过年也过不安生。 我仔细想了下,在西北处不是还有一座客院么,院子里一切家什都齐全,府里也没什么客人来,倒不如让伯爷搬进去。那边院子敞亮又清净,再好好挑几个丫头伺候,也让他能消消气。” 见到闵冉又梗着脖子要生气,她忙说道:“夫人病了怎么能照顾好伯爷?我怕她伺候不周,还是分开住好些。再寻几个丫环婆子去伺候夫人,也让她能早些养好病。” 闵冉听到李氏不一同住进去,便已同意了大半,又想到李氏现在住的院子与客房离得远,以后将两人分开,她也不能时时刻刻吹枕边风,当即应了下来。 “不过李氏那边要什么人伺候?没得让她得了便宜去!” 裴行韫心里微叹,闵冉这在打仗上一套一套的,对后宅之事还是少了些经验。 她只得细细道来,“要是夫人没人伺候,伯爷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怕伯爷会担心,自己在院子里也住不安生,会将她一并接过去亲自照看。” 闵冉一想也是,不情不愿的说道:“找那最最差的粗使婆子,就像先前院子里将阿爹带走的那种干粗活的,白有一身力气的去就成。” 裴行韫暗自翻了个白眼,她院子里的人不是只空有一身力气的,让她们去她可舍不得。她胡乱应下了闵冉,垂头认真的煮着茶,静待着张嬷嬷那边的消息。 闵伯爷被粗壮的婆子们架着,嘴里直叫嚷骂骂咧咧,被一个婆子顺手用帕子堵住了嘴,苦口婆心的劝道:“伯爷啊,外面天寒,要是冷风入了口,病着了可怎么得了?快快快,得让伯爷早些回到屋里去,暖和暖和也就心平气和了。” 待到了僻静之处,张嬷嬷一使眼色,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手上齐齐使力,一抬一顿,将闵齐山颠得头晕眼花,像条死狗般在青石地面上被拖着往前,婆子们像是手忙脚乱般,跌跌撞撞直往他腿上身上踩。 “哎哟伯爷,马上就要到了,你可别病倒了啊,快快扶伯爷起来。” 可怜闵齐山平时只知风花雪月,手无缚鸡之力,又来回奔波叫骂了半天,在孔武有力的婆子手下毫无还击之力。 到了院子门前,他又被架了起来,嘴里的帕子也被悄悄取下,却耷拉着脑袋,拖着双腿站立不稳,再也没有了叫骂的力气。 张嬷嬷前去叫开门,门房见到半死不活的闵齐山,吓得一溜烟前去递消息,李氏也不敢装病了,着急忙慌的迎出来,扎着手急得都快哭了,一迭声的叫嚷着让人去请大夫。 “夫人,府里的大夫已经告了假回家过年了。”张嬷嬷规矩的施礼后答道:“伯爷忧心夫人,说夫人病得起不了床,才怒极攻心担忧得也倒了下去。如今夫人病好了,伯爷也定会很快好起来。” 李氏眼里淬满了恨意,她勉强的说道:“我只是忧心伯爷,要是府里我与他都一同病倒,连过年都没人出来主持,只怕是传出去会惹人闲话。” “夫人说得是,夫人就是太操心这府里的一大家子人了,才累得病倒。” 张嬷嬷笑着应和她,又曲膝施了一礼,“夫人且扶伯爷进去,我们是粗使下人,按规矩不能进进正屋,还请夫人多担待。” 婆子们恭敬的垂着头,将闵齐山往李氏身上一放,与张嬷嬷齐齐转身退下。 只见李氏被闵齐山压得东倒西歪,旁边的丫鬟忙去扶,一时间手忙脚乱几人一并滚到在地,李氏手臂伤口吃痛,更是失声尖叫起来。 张嬷嬷漠然转过头,冷哼一声领着婆子们扬长而去。 闵齐山真正病倒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来床。 裴行韫接手了管家之事,让人出府请了大夫一日三趟的前去请脉开药,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总是不见起色。 李氏急得嘴角都起了泡,衣不解带的守在他床边伺候,连年夜饭都没有出现。 闵冉雷厉风行将京城里带来的下人全部抓去严审,老实无异样的放回了原处当差,有那稍微不清不楚的,都被他带去了更加严厉的审问。 裴行韫接手了中馈,顺手将各院缺的下人用府里的填了进去,将京城这些人看了起来。 闵二郎与闵大娘子几个倒是来了,大厅用屏风隔开,闵冉与他一桌,裴行韫与闵大娘子几人一桌。 姐妹俩见到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住的冷哼翻白眼。闵三娘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不时频频伸手去夹面前盘子里的菜。 裴行韫见闵大娘子与民二娘子头上插满了钗环,金光闪闪简直晃得人眼睛疼,闵三娘子头发只用一根旧银钗挽了,一伸手便露出新衫里面磨破了的夹袄。 她不动声色瞧着,过年时新衫头面,三人份发下去,看来闵三娘子这一份大半落在了其他两人身上去。 闵齐山只管生不管养,闵三娘子在嫡母手上讨生活,在李氏手上能活下来,怕也是个不简单的。 闵大娘子与闵二娘子身形比闵三娘子高大,头面拿了也就拿了,可新夹袄是量身后做的,她们就算抢去也穿不下。闵三娘子里面穿着破旧夹袄,还露出来给她看,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人替她出头呢。 闵冉曾经跟裴行韫提过一嘴,说是闵三娘子胆小上不得台面,要她多看着一些,想到这里她抬起头,迎上闵三娘子怯怯打量的目光,对她笑了笑,见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忙垂下了头,脸上笑意更浓。 闵大娘子从一进屋就不错眼的盯着裴行韫直打量,见她面若芙蓉春晓,一举一动风流天成,一个下人仗着大哥的宠爱居然与自己能同桌用饭,早就气不打一处出,只是来之前李氏嘱咐了两姐妹,让她们不得闹事,只有暗咬银牙死忍住。 这时见到平时在家跟块腌萝卜似的闵三娘子,居然想去巴结裴行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筷子一下扔在桌上,侧着头狠狠盯着闵三娘子,骂道:“不孝的东西,长辈在床上病着,你不知前去伺候,倒在这里大吃大喝,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就是就是,还吃里扒外。”闵二娘子也扬声附和。 闵三娘子飞快的瞄了裴行韫一眼,眼里迅速浮上了泪花,咬着唇摇头,呐呐的辩解,“我没有,我这就回去。” 裴行韫眼皮都不抬,不紧不慢的照常吃吃喝喝。 屏风那边杯子重重的砸在了桌上,闵冉闪身过来,不耐烦的说道:“吵什么吵,不想好好用饭都给我滚回去!” 闵三娘子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窘得眼泪直流。闵冉见她流泪,嫌弃的斜着她,“哭什么哭,骂你不知道骂回去?” 闵大娘子与闵二娘子见闵冉发火,倒是不敢再说话,只是狠狠的剜了裴行韫一眼,惹得她差点笑出声。 李氏还算是个稳得住的,怎么教出来的两个女儿却这般沉不住气。 待她看到一步三晃走过来的闵二郎时,才发觉闵氏姐妹还算不错了,至少比软趴趴浑身像是没骨头的他强上许多倍。 “哎哟,又吵起来了,真是烦死人,闹得人头疼。”闵二郎夸张的捂住脑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我头痛,就先回去了啊,派人将酒菜送到我院子里去,待我半夜饿了好吃。” 进屋时他跟闵齐山一般眼高于顶,都拿白眼看人,这时才发现坐在桌旁的裴行韫,顿时张大了嘴,嘴角差点没流出涎水来,肿泡眼睛冒着淫邪之光,歪着脖子凑过去,嘿嘿笑了笑,“这个妹妹....” “哐当。”闵冉没想到闵二郎当着他的面还色心不死,气得直拎着他的衣领一甩,将他重重的扔了出去,又大步上前,狠狠的踢了一脚,“狗东西,我打死你作数!” 闵二郎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叫得快没人形,闵氏三姐妹也吓得抱头尖叫。 裴行韫叹了口气,都说嫁人不仅仅要看嫁的那个人,更要看的是对方的家人。闵冉就是有天大的好,摊上他这一家人,也让人望而却步。 “大都督,我们走吧。”裴行韫忍着烦躁走上前,抓住闵冉衣袖,低声说道:“我累了。” 闵冉喘着粗气,厉声威胁已经不能动弹的闵二郎,“要是下次再敢色胆包天,我直接废了你!” 他又扫了一眼三个妹妹,“你们也回屋去安生呆着,要是再敢吵嘴,休怪我不客气!” 裴行韫沉默的跟在闵冉身后走了出去,见他一身落寞,抬头看着头顶飘扬的雪花,院子里已蒙上了白白一层,她轻声说道:“我们去梅林那边走走,顺带也好守岁。” 闵冉侧身牵着她的手,情绪低沉,“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以前年年守岁,可阿娘还是不在了。” “不过是一个念想,哪能守着这些就能心想事成。” 裴行韫听着夜空中不时传来的爆竹声,去年这时她在灶间烧火,火光烤得人暖洋洋的,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各种香味夹在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 张嬷嬷虽然嘴上严厉,可还是会留下一些多做出来的鱼肉,让她们解解馋。仔细回想起来,那是她过的最为轻松又简单快乐的新年。 空气凛冽,风雪里两人禹禹前行,广寂的梅林里只余两人身影,闵冉侧头看着安静的裴行韫,不解的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梅花?” “这片地最为开阔,看着就让人心情好。”裴行韫指着前面,“梅林过去就是湖,湖与外面活水相连,流到大江里面去,再汇入海中,海的那边,又会是什么样子?” 闵冉微一沉吟,眉头紧蹙,沉声说道:“你是想远走高飞么?” 裴行韫神色怅惘,“我都没有翅膀,能飞到哪里去啊?” 闵冉说不出的心慌意乱,他紧紧握着裴行韫的手,霸道的说道:“就算你有翅膀也不能飞,你可是我的女人,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 “你松开些,痛。”裴行韫拧着眉往回抽手,闵冉忙松开了些,却仍然不肯放开。 “我知道你不开心了,摊上这样的家人,任谁也会生气。” 闵冉揉了揉眉心,想赶走那说不出的疲倦,“虽说我杀人无数,可那是在战场之上,在私底下我从来不滥杀无辜。 舅舅以前对我说,人要怀着敬畏之心,敬畏这世间一切的生灵,哪怕是一猫一狗。白练是我捡回来养大的,心想既然有缘遇到了,那就顺手救它一命吧。 小时候阿娘替我批过命,说是我要多积德,才能抵消我前世犯下屠城的杀戮之过,积下福报救回错过的命定良人,不再孤苦一生。 我自然不信这些,可是阿韫,与你在一起之后,郑先生他们说我脾气变好了,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急躁,要是在从前,我定会杀了李氏他们。” 裴行韫神色骇然又不解,她不记得前世时闵冉有屠城,可前世他救了她又送走了她,这辈子再得相遇,难道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么? 第36章 处理 裴行韫起床洗漱后穿戴一新, 与张嬷嬷她们互相拜了年,又给院子的下人派了压岁钱,热热闹闹说了几句话后, 闵冉也来了。 他身着喜气的新衫, 看上去整个人都精神奕奕,一进屋就从怀里掏出压岁钱递了过来,“我早就给你备着, 等着这时候给你, 愿我与阿韫年年岁岁都如此时此刻般平安顺遂。” 这个人祝贺中还不忘带上自己, 裴行韫抿嘴笑了起来, 曲膝施礼后接过荷包,正要收起来时, 闵冉却满眼期待盯着她催促道:“快打开瞧瞧,看你喜不喜欢?” 压岁钱不都是金银铜钱吗,难道还有别的不成?裴行韫不解的打开荷包,从里面拿出几个金锞子, 一时楞在了那里。 金锞子被打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猫在撒娇,一个小人儿在旁边蹲着逗它,还有个男子立在背后瞧着面前的一猫一人,虽说线条简单, 可神情活灵活现,一瞧都知道是肥猫与他们两人。 裴行韫心下一暖,她想不到闵冉还有这么细的心思, 去打了这样的礼物来送给她。 “我好喜欢,多谢你。” 闵冉瞧见她的满心欢喜,自己也因她的喜悦而心满意足,他携她在软塌上坐下来, 柔声说道:“待以后有了孩子,再把孩子加进去。每年都把这些拿出来瞧瞧,待你我老了,再看看这些,也不怕老来无趣。” 裴行韫脸颊莫名的滚烫了起来,娇嗔的斜了他一眼,“没得说那些胡话。” 闵冉只觉得心旌摇荡,胸口涨得满满的,他眸色越来越深,紧紧拥着裴行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韫,我真想现在就与你成亲,简直一时半会都不想忍了。” 裴行韫心跳得飞快,她手忙脚乱的推开他,理着被他弄乱的发丝,慌乱的说道:“时辰不早了,前院郑先生他们还等着你呢。” 闵冉怀里一落空,心也跟着空荡荡起来,他不满的说道:“且由他们等去,你才是最最重要的,郑先生与顾先生都是两个没家室的老光棍,哪能与我这样有家的比。” 裴行韫抿嘴笑了起来,她劝说道:“不过都在一个府里,不多时就又能见着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晚上我们吃暖锅子好不好?” 闵冉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多备些羊肉,香雪酒加些姜丝梅子一并进去煮,吃了才会更加暖和。” “好好好。”裴行韫一迭声应下来,伺候着他穿上大氅要送他出门,却被他拦住了,“就在屋子里别出去,外面冷。” 裴行韫笑着点点头,见他掀帘出去一步三回头,跟十里相送般不舍离去,才又转身回来坐下,逗了会肥猫,张嬷嬷掀帘走了进来。 “娘子,李氏那边又派了人过来,说是伯爷一直不好,闹着要换大夫。还有闵二郎那边,也闹着全身都痛,说是被大都督打伤了起不来床。” 本来还想着过完年再慢慢收拾李氏,没曾想她一刻都不肯安生,想要闹得全城皆知。裴行韫微一沉吟,问道:“客院那边可都齐整了?” “都已妥帖,买来的清倌人也在那边院子里住下了。”张嬷嬷说完怔怔的看着她,“娘子你是要立马将伯爷搬过去?这....” “哼,新年新气象么,伯爷那边怕是风水不好,看准了新年这个好兆头搬过去,也是应有之理。”裴行韫站了起来,冷笑道:“你且替我去将青河寻来,就说我要替伯爷搬家,让他多带几个护卫来。” 张嬷嬷还是有些担忧,“那要不要跟大都督禀报一声,伯爷再不堪,也是他的亲爹,要是真出了好歹,只怕以后在他心里落下埋怨。” “你去寻青河,他自然会跟他主子禀报。要是他来了那边不同意,自然会另有说法。” 裴行韫神色冰冷,她自是知道,闵齐山受些小伤小病都无伤大雅,要是他真没了才是□□烦。这人一死,所有的恩怨也随之而去,又是闵冉亲爹,那时再多的恨也没了,只会惦记着那曾经有过的丁点的好。 “要是大都督不同意,我以后自不会管他们这些事,没得跟鼻涕虫似的粘手,徒惹一身腥。” 张嬷嬷这才去了,没多时青河跟她一起过来,见到裴行韫后恭敬的说道:“娘子,大都督说了,反正迟早要搬过去,早日搬家也能快些养好身子。还说让你不要太操劳了,这些事吩咐一声,由我前去便成。” 裴行韫心下微松,对青河笑着说道:“劳烦大管事,夫人身子也不好,外面这么冷还在一趟趟往外跑,这是下人们当差不用心,得多敲打敲打,叮嘱他们得片刻不离的看着了她,让夫人别再出来染了寒气。” 青河眼神微闪,头垂得更低恭敬的施了一礼,“多谢娘子提点,郑先生他们说了,有了娘子操心这些事,大都督后院会清净许多,也能专心外面之事,让我代他们给娘子行个大礼。” “先生他们客气了。”裴行韫心道那两个老狐狸,只知在一旁扎着手看干戏,就等着自己出面去解决这些糟心事。他们一是想借此看自己的能力,二也是滑不溜秋不愿意在这些家事上伸手太长。 青河退下去与张嬷嬷领着一群人去了李氏的院子,不由分说将闵齐山架起来塞进软轿抬到了客院。 李氏怔怔瞧着一群粗壮的下人,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将闵齐山带走,片刻后待她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抹着眼泪连鞋都未穿好便要往院子外奔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哭喊道:“抢人啦,快救命啊,大都督府里竟然在青天白日出现了匪徒,抢了大都督的亲爹走啊。” 粗壮的婆子围上来,架着她胳膊往屋里拖,笑着劝道:“夫人,大都督找大大师算过了,大师说伯爷与你八字相冲,得分开院子住才能化解灾厄。不然伯爷怎么在院子里这么些时日都好不了?夫人快快进屋去吧,仔细别冻着了,再惹来伯爷担心。” 李氏使命挣扎,婆子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箍得她动弹不得,将她半推半抬弄进屋里,又拍拍手去院子门口守着了。 这下李氏才真正惶恐又伤心欲绝,直扑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 李氏娘家早已败落,从前靠着姑母她进了伯府,又熬死了前夫人,终于如愿嫁给了表哥闵齐山。 姑母死后,闵齐山成了她唯一的靠山,先前一直靠着他的宠爱,才能在后宅立足,后来靠着他是闵冉的亲爹,送了银子回来,她又能拿银子接济娘家。 后来到了江州,见到这满府的富贵,又不动声色怂恿着他事事出头,想捞到一些好处,为自己的儿女做打算。 本来她还想此时借着闵齐山的病一直不好闹开来,指责裴行韫请来的大夫有问题,定是她管家不力,借此机会夺走她手里的中馈。 这下她的依仗一下被人从身边夺走,再加上昨晚年月饭之事,简直恨得她直想将罪魁祸首裴行韫挫骨扬灰。 闵齐山晕晕乎乎被带到了客院,他慌乱的眨着眼珠子四下张望,害怕得声音直颤抖,却仍梗着脖子威胁道:“你们意欲如何,我可是大都督的亲爹,要是你们敢乱来,我定要让他把你们全部抓去砍头!” 青河笑道:“伯爷,先前你说你院子不好,大都督孝顺,一直念着记在心里呢,催我们连夜给你收拾了这个院子。 这边屋子敞亮,四季景致各不同,伯爷住在这边定能心情舒畅,这心情一好了,身子骨才会更好,能长命百岁好好享清福。” 闵齐山防备的看了一眼青河,又不住的四下打量,见屋子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香炉里缓缓吐着烟,暖香扑鼻。 年轻貌美的丫鬟恭敬的立在一旁,前面两个大丫鬟模样的尤为动人,一个娇俏,一个妩媚,袅袅娜娜的走上前来,曲膝施了一礼,各自报了名字。 “伯爷,以后都由我与朝红伺候你。”绿烟声音糯糯的,说话像是在唱曲,一出口就让闵齐山提着的一颗心落下了大半去。 她俯身过来,扶着他的背将软垫塞进去,那边朝红也有眼见力的上前提起锦被盖在了他的胸口。 跟李氏在一起后,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下人都不知不觉被换成了粗鄙不堪的,每当闵齐山提起此事时,李氏就会软成一团,扑在他身上直哭得梨花带雨,说是她一心系在他身上,为他管家理事,那些丫鬟年纪大了自然要放出去配人,不然有伤天和,也会堕了伯府名声。 久而久之,伯府越来越穷,他再提起此事时,李氏又如从前那般哭,要拿自己的头面去当了,给他买年轻貌美的丫鬟来伺候。哭完又贴上来,娇娇软软叫他表哥,小意温存之后,这件事就算揭了过去。 此时绿烟与朝红身上的甜腻香气扑进闵齐山的鼻子,使得他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眼神不由得黏在了她们身上,抠都抠不开。 青河将一切都瞧在眼里,掀了掀眼皮躬身说道:“伯爷,无事我就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闵齐山敷衍的挥了挥手,“待有事我自会差人来找你。” 青河领着人退下,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屋内传来了嬉笑声,他回过头,又仔细叮嘱了院子里门房等下人,才回去禀报给了闵冉一切已安置妥当。 裴行韫这边自是接到了闵齐山院子的消息,她听完后面色平静,对张嬷嬷说道:“自由他胡闹去,你过两天去敲打一下朝红她们,别让她们闹得太过便是。” 张嬷嬷想到闵齐山那猴急的德性,撇了撇嘴嘲讽的说道:“前一息还伉俪情深,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与别的女人搂成了一团,唉,这个男人啊,还真是不能信。” 裴行韫淡淡笑了笑,只要守住自己,男人如何且由他去吧,能管住的也只有自己的心了。她沉吟片刻后说道:“再过两天就透露给李氏知晓,要是她吵着要出去,假意拦拦就好,尽管让她去那边院子。” “哎哟那岂不是得打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瞧了。”张嬷嬷抚掌笑了起来,“伯爷得了新鲜貌美的丫鬟,疼着护着还来不及,她这一去闹,只怕是会讨不着好。” “要看看她是不是真聪明了,要是她只哀哀哭泣,伯爷怕还有些歉疚之心。” 裴行韫想了想又笑着摇摇头,“不过这女人一般不会怪罪男人,只会找别的女人的麻烦。可这男人要是变了心,你做什么都是错的,怜惜歉疚之心也抵不过那些片刻的欢愉。” 张嬷嬷听完,不由得盯着裴行韫沉思起来,她年纪轻轻,却如老僧入定般沉稳,又聪慧通透,在面对大都督这般人中龙凤时,仍旧能不为所动,她究竟是何来历,经历过何事才能有如此心境? “嬷嬷,你这么瞧着我作甚?”裴行韫见张嬷嬷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咯噔。 这人言多必失,可她又转念一想,自己做的这些事,除了闵冉眼睛被蒙上了一层纱看不真切外,郑先生他们可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她又没有什么坏心,随即也就坦坦荡荡起来。 张嬷嬷见她眼神清亮,神清目明,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对她的为人早已一清二楚,那些她不愿意说的过往,怕正是她的伤心之处,也不愿意问出来去揭她的伤疤。 “没事。”张嬷嬷笑着摇摇头,又劝道:“有时候难得糊涂,你瞧伯爷不就这样么,稀里糊涂一辈子,仗着性子行事,倒比那些心思重考虑得多的活得畅快。” 裴行韫见张嬷嬷岔开了话题,也微微笑了,“那倒是,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哎哟,你说起这个我才记起来,没得差点忘了。” 张嬷嬷一拍脑袋,懊恼的说道:“我从伯爷那边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闵三娘子,她抱着从梅林剪来的梅花,冻得嘴唇都青了,身上也湿透了大半,想是已经等了我一阵子。 她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得闲,想过来给你请个安。我自作主张回你早上要听管事娘子回事,待午后会得闲一些。娘子,你看要不要见她?要是不见我便让人拦了她去。” 闵三娘子倒算是个聪明人,虽然说是想利用自己给她出头,可在她那样的境地中也是没法子之事,只要她不起坏心思,都是女人,能拉她一把也就顺便拉了。 再说她从京城里面来,虽然是后宅小娘子,照着她的机灵怕是也能打听到不少的事,也正好借此机会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见到过京城裴家九娘子长什么样,她与闵冉定亲又退亲,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曲折离奇之事。 “没事,她来就来吧,不用拦着她。”裴行韫叹道:“她也是个苦命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唉,大都督才是真正苦命的,摊上了这么些家人。闵二郎在院子里喊得十里外都能听见,闵大娘子她们院子,丫鬟下人天天都有人受伤,不知多少人求到我面前来,哭着说宁愿做粗使的洒扫丫鬟,也不要去她们院子里伺候。 说是闵大娘子一不顺心就会拿簪子扎人,闵二娘子看着不动手,可都是她在背后撺掇闵大娘子去做的这些事。” “当初是她们求着要去她们院子当差的,想要去主子面前伺候得好处,这下再来哭,倒是好没道理。”裴行韫一脸的烦恼,“闵大娘子她们年纪都大了,可一个都未曾说亲,这才是要命的事。” “还真是,那闵二郎跟摊烂泥似的,娶了谁家的女儿不是害了人家么?” 裴行韫眼珠子一转,失声笑了起来,对着张嬷嬷眨眨眼,“等大都督回来了,我问问他有没有仇家,到时候让闵二郎闵大娘子他们跟仇家去说亲去。” 张嬷嬷也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娘子真是促狭,这哪是结亲,这是报仇血恨呢。都说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儿孙,这是要对方子孙三代都不得安宁啊。” 闵冉见完那些上门来拜年的官员们,才到院子口就听到裴行韫欢畅的笑声,自从闵家人来了江州,他就没有一天是真正畅快过,也只有回到她的院子里,跟她说上几句话时才有片刻的放松。 此时听到她的笑声,忍不住脚步加快,如倦鸟投林般,想奔向那温暖的所在去。 青山这时匆匆追了上来,递上了蜡封的密函,闵冉一看顿时神情严肃,停下脚步拆开来瞧了,若有所思的站了会,转身往外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快去找郑先生他们来,有大事要商量。” 第37章 前夕 郑先生他们前脚才离开, 后脚就又被召了回来,还是在这种大过节的日子,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 都神情严肃又紧张, 看着闵冉递过来的密函。 “裴家百年世家,裴半城此人绝不会徒有虚名。能捞到江州刺史之职,此人定是不简单, 待到正月十五过后启程, 不久之后就会来到江州。先前大都督拒了与裴家的婚事, 这以后的关系就更难相处了。” 顾先生看着一眼闭着眼睛装高深莫测的郑先生, 暗自踢了他一脚,“你倒说说话啊。” “你这厮。”郑先生睁开眼睛, 不悦的瞪着他,“我能说什么,大都督先前不愿意,难道现在就愿意了?” “我当然不愿意, 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还定什么亲?” 闵冉瞪了一眼瞠目结舌的两位先生,“我倒不怕裴半城处处与我作对。今年京畿附近遇到了严重的雪灾,这流民怕是会越来越多。 江州附近还算太平, 这大夏的赋税又多半是出于此地。往年是找各种借口扣了大半下来,今年要是再扣,御座上的那位怕要真急眼了, 又有裴半城从中作梗,这局势只怕是愈发的难。” 郑先生坐正了身子,问道:“杜相那边可有消息?” “杜相那边倒没什么动静,颍州刺史又是他自己的人, 颍州军从来没有缺过一根粮草。” 闵冉手指敲打着案几,随即蘸着茶水在上面划了几道线,“崇州那边也受灾严重,颍州军定会借此机会出兵崇州,要是占据了此地,等于切断了江州军与京城之间的路。可颍州军想要继续向京城而去,留下防守的兵力不够,后背薄弱防不住我们,不但守不住崇州,连颍州都危险。” “大都督是说,与杜相联手?”郑先生眼睛一亮,期盼的问道。 “不。”闵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瀛洲不太平已久,皇帝已经下了好几道诏书让去平叛,我们岂敢不尊。” 本来江州的打算就是出兵瀛洲,可为了谨慎起见,一直未有动静,此时倒是不能再等。打下瀛洲之后养兵蓄锐,江州这边有了足够的兵力与实力,就算杜相那边占据了崇州,只要江州出兵,那边也守不住。 “只怕皇帝会坐不住了。”郑先生喃喃的说道:“可他想要用大都督牵制颍州军,这边裴半城倒是会收敛一些。倒是一箭双雕的主意。” “两位先生,事不宜迟,粮草之事就拜托你们了。” 郑先生与顾先生忙应了下来,又与闵冉细细商议了半宿才离去。 裴行韫备了羊肉暖锅,青山却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大都督那边有急事,不能前来,让她自己先用饭。 待青山去后,她让张嬷嬷上了暖锅,自己拣一些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拿着本书靠在软塌上凝神沉思起来。 江州官员还不能让闵冉费心去招呼,只怕是外面出了大事,让他脱不开身,难道又要打仗了么? 连续多日都未见到闵冉,闵三娘子倒是上了门来,她还穿着上次见到时所穿的衣衫,远远的在门口就深深曲膝施礼,“见过裴姐姐。” 裴行韫还了一礼,笑着说道:“三娘子无需客气,快过来坐。” 闵三娘子目不斜视又拘谨的走过来,斜着身子坐了,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这是我亲手绣的,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裴行韫见她神情紧张,双手都在不住颤抖,忙接过来打开帕子一看,普通的粉绸上绣着几朵绿绣球,绣工一般,只能说针脚细密,不过兄妹俩的喜好倒是相似。 她不由得笑起来,赞道:“三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我倒是望尘莫及。”接过春鹃递过来的荷包塞到闵三娘的手里,“这个三娘子拿去玩。” 闵三娘捏了捏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是过年时节的银锞子就是小娘子喜欢的首饰,她便谢过裴行韫收了起来。 “三娘尝尝江州的果子点心,这边的与京城口味不同,不知你还吃不吃得习惯?”裴行韫笑着指了指案几上的盏盘,见她欲言又止的抬头,对屋内的春鹃她们说道:“你们且先下去吧,我与三娘说会话。” 闵三娘子像是松了口气,拿起块绿豆酥吃了,喝了半杯茶后又连着吃了几块才停了下来,她蓦地抬头看向裴行韫,面色通红又窘迫,呐呐的说道:“太好吃了,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一时贪嘴就多吃了几口。” “没事,我也喜欢吃这个,只要一吃就连吃好多块,停都停不下来。”裴行韫仍旧笑盈盈的,又将红豆酥推了过去,“你再尝尝这个。” 闵三娘子愣了下,又拿了一块吃了,这下没再伸手去拿,她顿了顿,又纠结又不安的说道:“裴姐姐,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不好的事,挣扎了好些时候,不知道该不该说,要是说了我估计会没有命,可不说又内心难安。” 裴行韫微睁大眼瞧着闵三娘子,她咬了咬唇,终是说道:“我知道姐姐厉害,大哥也护着你,定会保住我的性命。” 她转头四下瞧了瞧,才凑过来低声说道:“吃年饭那晚,二哥被大哥打了,回去以后夫人大哭了一场,说是一个狐狸精挑得兄弟阋墙。阿爹最宠二哥了,当场就气得大骂,说是干脆将姐姐许配给二哥,倒是夫人把他拦住了。” 闵三娘子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夫人说,像姐姐这样万人骑的贱人,怎么配给二哥做正妻,当个妾都算是抬举了你。大娘也附和说是,二娘说,做妾的都不是好东西,二哥既然看上了姐姐,倒是姐姐的福气。” 她撸起袖子,细小的胳膊上青紫斑斑,“二娘平时在人前笑眯眯的不怎么出头,可她最坏,这些都是她怂恿大娘动手打的。” 她声音哽咽起来,“这么冷的天气,成日差遣我去园子里给她剪梅花,还一定要一大早开的。可我连件厚点的衣衫都没有,过年时府里发下来的厚夹袄,她们穿不上,却抢过去使坏心剪得粉碎。又怕其他人瞧着说闲话,只给我留了外面的新衫。” 裴行韫递了帕子热茶过去,闵三娘接过去擦了眼泪,又喝了口热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让姐姐看笑话了。在京城里我没人可说,姨娘生下我就没了,后来我也知道姨娘是被夫人害死的,可我没出息,不能替姨娘报仇,甚至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唉,三娘受苦了。”裴行韫见她拉拉扯扯就不说正事,也不催她,只是随着她附和一两声。 “我受些苦倒没什么。”闵三娘神情愤愤,“可她们太不是东西了,阿爹搬走后,夫人去了阿爹院子里面几趟,每次回来都会大发雷霆,然后又躺在床上叫心口疼,我每天要在她面前伺疾,今天趁着夫人又去了阿爹那边,才有机会前来姐姐这里。 我有天不小心听到了夫人与身边伺候她的婆子商议,说阿爹搬去新院子后,被那两个小妖精勾走了魂,一是那两个小妖精不是东西,二是姐姐在背后使坏,要将姐姐与二哥凑成一堆,让大哥厌弃姐姐,然后将姐姐卖到窑子里去。” 裴行韫想到这几天那边闹出来的事,嘲讽的笑了笑。 李夫人去了闵齐山的院子,不巧遇到闵伯爷兴致高昂,正在红袖添香夜读书,一边握着绿烟的手在教她写字,另一边搂着朝红的腰要给她作诗。当场气得她扑上去与她们撕扯成一团,吓得两人惊叫连连,直往闵齐山背后躲。 “别打别打。”闵齐山见到李夫人还是有些心虚,又不肯自己的心肝肝受到伤害,只得张着手挡在她们中间。 “我打死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下贱坯子。”李夫人见到闵齐山居然护着两个狐狸精,简直是又痛又气,跟疯了似的又踢又抓。 闵齐山被推来搡去,身上脸上挨了好几下,气得他扬起手,一巴掌拍到李夫人头上,将她打了个团团转,头上钗环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好半天才站稳了。 她怔怔的瞧着眼前同床共枕近二十载的夫君,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这么些年来,闵齐山虽然不上进没甚出息,可他对她一直千依百顺,后宅里也只有她独一人。京城那些大家夫人虽然表面上瞧不起她,可背地里谁不羡慕她能得夫君的宠爱? 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会这样了,没想到不过短短的时日,先前那个宠了她这么些年的人,居然出手打她。 “表哥。”李夫人难以置信的看着闵齐山,叫出了两人在闺房里对他的称呼,“你怎么能打我?” 毕竟是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妻子,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妹,打完之后闵齐山也有些后悔了,他尴尬的揉着手指,干笑道:“我不过一时急了不小心,哪能真舍得对你动手。” 李夫人的心一松,委屈得如先前一样,嘤嘤哭着扑到闵齐山的怀里,搓揉着他,“表哥,我以为你变心了,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表哥啊。” 闵齐山被晃得头晕眼花,幞头都歪了,听着李夫人的一咏三叹,忙搂住她肩膀哄劝道:“哎哟别哭了别哭了,我怎么会不要你,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那你将她们赶出去。”李夫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闵齐山娇娇说道:“你搬回我的院子里去住,我们还如以前那般,白首不相离。” 闵齐山看着李夫人有些浮肿暗黄的脸,眼角隐隐的细纹,又转头看了一眼抱在一起抹泪的绿烟与朝红,她们肌肤光洁,年轻的身子柔软无比,想到那些极致的欢愉,身体就忍不住发热。 他推开李夫人,敷衍的说道:“她们不过是伺候我的下人,哪能与你比,我在这里在养一些时日,待身子好一些再回来看你,你回去吧,啊。” 李夫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觉得像是掉进了冰窟般浑身发冷,被闵齐山搂着肩推搡着出了屋,怎么回到自己院子的都没有注意。 有了一又有二,李夫人醒过神来后,心痛如绞,又不甘心的再次去了闵齐山的院子,像先前那般与绿烟她们打成了一团。 闵齐山开始还劝着她,后来不耐烦了直接破口大骂对她大打出手,更下令门房不许再放她进去。 李夫人如同裴行韫先前所想一般,不会去怪闵齐山,倒会把责任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夫人与婆子商量了,说是到了江州以后,还没有见过江州本地其他的官员夫人,要递帖子出去邀请她们来府里吃酒,顺便给大娘和二娘相看亲事,趁着机会给姐姐下药,让二哥毁了姐姐清白。” 裴行韫眼神冰冷,她拍了拍闵三娘子的手,“多谢三娘告诉我这些。你年纪也大了,我会跟你哥哥提一提,外面有哪些年轻上进的郎君,让他多留意一些,到时候也帮你相看相看。” 闵三娘神色不见娇羞,鼻子一酸双手蒙着脸抽泣,半晌后她拿开手,“不怕姐姐笑话,我真的是高兴。先前府里没有一人会想到我的亲事。 夫人要是想,定也是要拿我去换荣华富贵。就像大哥先前的亲事,裴家那么好的人家,自己递了话过来要与大哥结亲,可夫人想推二哥出去。” 裴行韫缓缓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的问道:“是裴家主动递话过来要结亲的?” “裴家请了定国公夫人过来说亲,夫人却说大哥命硬克母,将二哥吹嘘了一翻,说二哥倒与裴家九娘相配。定国公夫人差点没有当场翻脸,推说了几句后就走了,当晚二哥便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定国公夫人再上门来,夫人没敢再提二哥,倒是应下了大哥的亲事。” “听说那裴家九娘很是有名,你见过长什么样子吗?”裴行韫好奇的问道。 “我远远瞧过一眼,夫人定下裴家九娘与大哥的亲事之后,仗着裴家的面子,下了帖子出去邀请了小娘子夫人过来吃酒,想要给二哥他们议亲。裴九娘也来了。” 闵三娘想了想说道:“身量不高,长得倒很美,可看起来很冷,不大爱说话,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让人瘆得慌。还是姐姐看上去好看可亲。” 裴行韫笑了笑,闵三娘子看着她,突然说道:“姐姐与裴九娘看上去倒有两分相似,要是你笑起来左脸颊也有梨涡,倒与她更像了。” “是吗?”裴行韫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她强笑着对闵三娘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出来这么些功夫,要是被她们察觉,又会找你麻烦。你先回去,待见到你哥哥,我征得他同意后,给你换个单独的院子,不会再让她们成日欺负你。” 闵三娘激动得又想哭,她忙站起来曲膝施礼道谢,“多谢姐姐,我先回去了,以后再来跟姐姐说话。” 裴行韫见到闵三娘离去,才软软的靠在了塌上,失神看着前方。 她怎么忘了,裴家还有个庶出待字闺中的八娘,她长得肖似其生母徐姨娘,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 第38章 礼物 在裴行韫的记忆中, 裴八娘一直都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影子,不论容貌还是才情,在裴家姐妹中都不出众。 她生母早逝, 从小养在嫡母身边, 唯唯诺诺又没有主意,虽说从没有人欺负她亏待她,可她还是从未在人前大声说过话, 大胆说出过自己的想法。 前世到了京城之后, 她被许配给了定国公家的嫡幼子, 以她庶出的身份来说, 结这门亲算是她高攀了。嫁过去没多久,就听说她病倒了, 裴家也打发了人去看,她也只说自己不小心着了凉。 生病没多久她就去了,作为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裴家人也只差人去定国府中吊唁了一翻, 便将她彻底遗忘了。 后传出来定国公嫡幼子与人争一个小倌的闹剧,裴半城将她身边伺候的人抓来细问,才知道她嫁的人不但喜欢逛花楼,还喜欢养小倌。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瞧不起她, 一不顺心更对她拳打脚踢。可她让伺候她的人不要跟娘家透露半句,只因她憋着想要争一口气,不愿意让人看她的笑话。 裴行韫在宫中也听到了这件事, 当时她正忙着与人争宠,姐妹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听了只是唏嘘感叹几句,便再也没有多想起她这个人。 就算重生了, 她也没有想起过几次,这时候听到了前世几乎透明般不存在的裴八娘,突然顶替了自己,就觉得一切玄妙了起来。 只是能得知的消息太少,她也不知道究竟其中出现了什么差错,只得先按捺住情绪,忙着打点府里过元宵的事。 一大早起来,小蓝拿着做好的新衫,与张嬷嬷伺候着她穿衣洗漱。月白宽幅长裙裙角,掺了银线绣了无数的星星月亮,一走动就仿若流光飞舞,简直美不胜收。 “小蓝这手艺简直越发的好了。”裴行韫低头瞧着新衫,不住的夸奖小蓝。张嬷嬷也应声附和,经过被卖又被救之后,她也愈发的沉稳,不再如以前那般做事冲动顾首不顾尾。 小蓝听到夸奖,不好意思的抿嘴笑了起来,她有些伤感的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如我这般好命,能遇到娘子。” 她想起前些日子出府去看大杂院里认识的一个姐妹,神色哀伤了起来,“在大杂院里她在我家隔壁住着,租了一个孤老婆子的小半间房,听说以前还是大家府里出来的大丫鬟,可伤了脸,眼睛也瞎了一只,只能靠给人浆洗为生。我被许给那个老鳏夫的时候,有天家里人都借故出去了,将我与那人关在了一起。” 她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还心有余悸,停顿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是她故意在门口放了把火,吓得那人忙逃了出去。大杂院里的人出来把火扑灭了,围着我一边骂一边指指点点看笑话,当时我就不想活了,然后她在我身边对我说了一句话。” 小蓝脸上慢慢浮上了一些笑意,她说道:“不是你的错,要好好活着。”她吸了吸鼻子,转头笑看着裴行韫,欢快的说道:“我活下来了,又得了娘子相救。我想她也会得到好心人相救的。” 裴行韫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她,“她不是也得了你这么个好姐妹吗,你经常去看她帮着她,这就是好心有好报。” “我给她带些吃食旧衫去,她倒会接受,就是银子那些她还了回来,说我自己当差也没几个银子,在府里生活不比外面容易,让我多存着一些。她在那种三教九流之地讨生活,要是有了银子,反而会遭来不测。” 裴行韫听后面露赞赏,“她倒是个有见识的,你能多帮些便帮些吧。要是有什么麻烦,你跟我或者张嬷嬷说说,我们能帮的也就顺手帮了。” “哎。多谢娘子。”小蓝开心的谢过裴行韫,又理了理她的衣衫,见无一处不妥帖,才曲膝施礼后退了出去。 张嬷嬷这才问道:“那两个那边,就这么随着她们去么?” 她问的是闵大娘子与闵二娘子,从昨日就开始闹着要出府去看花灯看热闹。闵二郎成日在外晃荡,只是裴行韫提点了青河,派人多看着他拘束着他,不要惹事闯祸,要是再敢去赌场这些地方,直接押了回来便是。 闵三娘上次来后,裴行韫懒得与李氏斗来斗去,直吩咐人将她身边的婆子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出去,将她看在院子里再也不许她出门。这下她彻底病倒了,闵齐山也松了口气,没人打扰后,放心的与绿烟她们混做一堆,有多荒唐自是不提。 “去就去吧,总不能一直在府里关着,她们不比李氏,以后不过贴些嫁妆嫁出去,以后该她们婆家头疼了。”裴行韫这些时日一直没有见到闵冉,干脆做主将闵三娘子挪到了新院子,闵大娘子她们来闹过,连大门都没进得来,在门口就被人捉了回去。 两姐妹也是欺软怕硬的,见到在裴行韫面前讨不到好,便去闵三娘那边找她麻烦,可这次不比以前,以前那个任她们欺负的小可怜,居然也敢出声对她们说不,还吩咐下人,下次她们再来别给她们开门。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两姐妹那个气啊,她们自己上蹿下跳了几次,见没人理会她们,只得自发偃旗息鼓了。 这见到了元宵节,府里四下热热闹闹,以前她们在京城时还能出去逛逛,总有几户人家能走动吃酒,到了江州之后几乎全关在府里,又不管不顾吵着要出去看花灯。 张嬷嬷一想也是,嫁人了可不比待字闺中,总有她们哭的时候。 “多派些人跟着,别让她们出事。”裴行韫又叮嘱了一句。在府里闹腾传不出去,要是在外面出了事,丢的可是大都督府的脸面。 “紧着府里各处的火烛,别走了水。不当差的要出去玩,你也别拦着,一年到头也没个活泛的时候,让她们小心些便是。” 张嬷嬷应了下来,又关心的说道:“那娘子可要出府去瞧热闹?” 裴行韫什么热闹没有瞧过,对这些早已没有什么兴趣,她摇摇头说道:“我不喜人多,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张嬷嬷心里暗自叹息,她要是出府去,得兴师动众出动布防,可不是多派几个人看着便能了事。要是她这般大动静,没得让人说她张狂。这些时日都未见着大都督,要是他厌倦了,这些都是能被拿出来指摘的大事。 她按捺住心里的担心,说道:“外面的灯会年年都是那样,没个新意。倒是府里今年的花灯样式多,尤其是梅林那边,挂满了好多趣致的灯笼,待我都迫不及待等着天黑下来,好前去瞧个够。” 裴行韫哪能不明白张嬷嬷是在安慰她,笑了笑说道:“好,到时候我与嬷嬷一起去。” 张嬷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告退,才掀帘走出屋子,便看到闵冉满身的欢喜,急匆匆走了过来。她提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下了大半,曲膝施了一礼忙避开了。 闵冉冲进屋子就一把将裴行韫紧紧搂在了怀里,吓得她双腿都发软,还以为是歹人闯了进来。待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青松味时,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恼怒了起来。 “哎哟我的乖乖,这么些时日未见,可想死我了。”闵冉松开手将她转身过来,对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不停的追问道:“你有没有想我,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肯定也是想死我了吧?” 裴行韫用力挣脱他,拭了拭额角被吓出来的细汗,“大都督,你冷不丁这样闯进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闯了进来,被你吓得魂都快没了。” “大都督府里何时敢有歹人闯进来?”闵冉心道小娘子就是胆小,好吧好吧,算他不对,就不与她计较了。 “我这些时日忙,每天忙完都已到深夜,可我不管再晚,都会来你屋子门口站一会,想是隔着院子望一望解解馋也好。你倒好,不但吃得好睡得好,还一点都不想我。” 闵冉的委屈简直冲破了天际,裴行韫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解馋?难道她是他喜欢吃的大肉吗?见到他那满身的委屈,又只得耐着性子哄他,“我也时时刻刻惦记着你,想你忙着外面的大事,也就没有来打扰你。” “哼,你少哄骗我。”闵冉仍旧气咻咻的,斜着眼睛去看她,一幅我不相信你的模样,“你不会来前院看我么?给我送热汤点心什么的。我不来找你,你根本不会主动来找我。” 裴行韫眼睛眯了眯,狗男人又在哪里学到了送热汤点心,这些都是后宅宫中最为常见的邀宠手段。她笑着说道:“莫非有人给大都督送这些来了?” “没有。”闵冉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可他凭着直觉连声否认了,“谁敢在我面前来找死?全府上下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人。” 裴行韫心中冷哼一声,他倒是聪明,也愈发不好糊弄了。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大事都忙完了?是又要打仗了么?” 闵冉搂着她在软塌上做下来,不住的称赞道:“我的小乖乖就是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裴行韫神情一凛,外面的局势怕是紧张得一触即发,否则在大过年的时候,没人会忙着准备这些事。她忙问道:“哪里又起了战乱么?你要不要亲自出征?” “不是又起,是战乱早就有了,以前我没有理会,现在想反正趁着空闲,顺便去打下来吧。” 闵冉神情得意至极,眉头一挑,“瀛洲离江州近,那里也不过是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毛贼在那里跳,别说打,只怕听到我领着兵前去就得吓破胆,你不用为我担心,像我这般盖世英雄,哪会吃败仗?” 瀛洲?那里可是裴行韫的家乡。她心中担心更甚,“什么时候出发?这春天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要是打仗又会耽误春耕,只怕那些百姓会更没了活路。” “要是让乱军一直在瀛洲地头作乱,百姓才更会没有活路。别说普通百姓了,你看那些高门大户,不一样不能自保么?裴半城还不是夹着尾巴逃到了京城去。” 这小娘子就是爱瞎操心,心又软。不过自己看上的,不就是她的这份善良么?虽然长得好看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可要是蛇蝎美人,就算她再美,他也会敬谢不敏。 裴行韫听到闵冉提起裴半城,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裴家,本来自己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的那些事,又生生咽了回去。 闵冉好不容易得了闲,只想软玉温香抱在怀,哪里耐烦再说那些外面的事,他打量着裴行韫的装扮,眼里的火光啪啪往外飞溅,不住的点头赞叹。 “阿韫今天真美,这身倒像是仙子落下了凡尘,就得我这般的英雄才能配得上。”他顿了下又说道:“就是太素净了些,要是再多些颜色,就更为完美了。” 裴行韫一眼斜过去,他心中一咯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装扮吧,反正府里有的是绫罗绸缎,所有的颜色随便你用。” 算了,唉。 “你的斗篷呢,穿厚些我们出府去玩。我说好了要陪你出府去的,我们先去吃饭,再陪你去看花灯。” 裴行韫见他想起一出是一出,拗不过他只得披上了厚斗篷随着他出了门,想了想干脆将张嬷嬷与小蓝她们也带上了,趁机出去一并游玩放松。 街头熙熙攘攘,到处都挤满了人,铺子前搭着彩楼,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小二衣着一新,在门口卖力的吆喝,就算是裴行韫不喜人多,也不住的被那些吆喝声所吸引。 “好玩吗?”闵冉与裴行韫坐在车里,掀起车帘随着她一起向外张望,“你喜欢哪家?要是看上了哪家我差人去将酒楼包下来。” 这些酒楼的雅间早已定了出去,这时候去只能让店家赶客,本来好好的玩乐得了一大堆的抱怨,也没甚意思。 裴行韫笑着说道:“听说河边看花灯最为好看,我们不如去选一条船,沿着河岸走上两圈,可以在船里看灯,又不会被人打扰。” 闵冉听后忙说好,敲了敲车门唤来青河,吩咐他去安排,想了想后又低声对他多说了几句。 在街头转了几圈,见人太多便干脆直接去了码头登船,这一路下来闵冉一直情绪高昂,一直不断偷笑,又不时瞄向裴行韫,直笑得她莫名其妙,问他又只是说没事。她见他神神秘秘不肯说,也就由了他去,反正憋不住了他自己总会说出来的。 到了夜幕降临,船在河里来回转了几圈,两岸挂满了各式灯笼,烟火璀璨,映得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是一条缀满了宝石的玉带。 裴行韫好久没有见到这般的景象,不由得多吃了几杯酒,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也逐渐迷离起来。她不停的回头对闵冉笑,直笑得他简直心如猫爪,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再也不肯松开。 待得两岸灯火渐渐熄灭,闵冉与裴行韫下了船,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行,待到马车停下来之时,她以为回了府,待他扶着她下车一瞧,外面黑漆漆的,只有天边的明月照着光秃秃的河滩。 “这是什么地方?”裴行韫心中惊疑不定,紧紧抓着闵冉的衣袖问道。 “乖乖,别怕,你瞧。”闵冉将她揽在怀里,指着前面说道。 裴行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前面有人抛起带着火光像是炭火的东西,朝着空中一扬一挥,霎时间,空中如星星坠落,绚烂至极。不断有人出来抛洒,这片璀璨光火不灭,美得令人心悸,她的眼眶渐渐发涩,心像是被人捏住了般酸软。 原来他忍了这一路,就是为了此时给她准备的这一场特别的焰火么?原来这个男人,哪怕他忙得脱不开身,也时时刻刻将她放在了心尖上。 闵冉垂头看着她,眼中柔情缱绻,“阿韫,我心悦你,一直想着要给你这世间最最好的东西。那些灯笼太为稀松寻常,哪里配得上我的阿韫?所以我要送你这场不同寻常的焰火,想让你时时刻刻记得我。哪怕我上了战场不能再回来,你也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裴行韫终是忍不住,眼中泪意翻滚,她拭去眼角低落的泪水,笑着望着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打铁花,挺有意思的,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看看。 第39章 提亲 闵冉次日就领兵出征前去了瀛洲。 裴行韫留在府里, 理家之余又多了一份牵挂,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他对她一片赤诚, 她亦不愿意再瞒着他, 想着他要前去打仗,怕影响他的心情,便想着待他凯旋归来, 再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 每天她都默默算着日子, 他前去已有近月余, 春天也已经来临了, 风吹在脸上已经没了刺骨的寒意。想到去年他们初见的时候,那些景象还历历在目, 一眨眼竟是一年已过去。 裴行韫抚摸着肥猫圆滚滚的脑袋,它喉咙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眯着眼睛惬意至极,那神情仿似闵冉得逞时的样子。 她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怪不得他会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看到它那憨态可掬的脸,就觉得莫名的喜悦。 张嬷嬷掀帘走了进来,神情中带着些古怪, 说道:“娘子,许家差人送了帖子来,说许家夫人杜氏要上门来拜访你。” 杜氏是京城杜相的侄女, 前世时没有见过她,杜相夫人倒经常在宫里见到,不过那时候裴半城与杜相斗得你死我活,她与杜相夫人也没有深交, 只知道她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自己一直深居简出,又顶着这样的身份,居然能让杜氏亲自上门来,何况杜相又是闵冉的对手,她谨慎的考虑了一会,才说道:“我回个帖子你差人送回去,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倒要看看她上门来是所为何事。” 过了两日杜氏就拿着帖子来了大都督府,裴行韫在门外迎了迎,见她四十左右,微胖的身材,看上去十分随和。 杜氏远远见到裴行韫便露出三分笑意,急步迎上来携着她的手,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娘子是真真美,简直让我这个老婆子看得移不过眼,怪不得大都督会将你这个表妹藏在府里,舍不得放你出来走动。” “哪有夫人说得那么好。”裴行韫羞涩的垂下头施了一礼,杜氏忙避开还了半礼,两人一起进了花厅,丫鬟上了茶来,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后又感叹起来。 “这大都督府以前常年就只有他一人,没有个女眷也没能有个走动。年前听说李夫人来了,我早就想上门来拜访,可听说她身子不好病了,倒不好再贸然前来,怕扰了她的清净影响她养病,不知她现今身子可好?” 李氏一直被关在院子里不得外出,好是自然不会好的。裴行韫不去理会杜氏说这句话的深意,她只客气的说道:“李夫人从京城远道而来,水土有些不服,再过些时日习惯了想是便会好。” “那倒是,不过养几天便好了。”杜氏也不再追问,顺着她的话说了起来,“当年我从京城嫁到江州,也好长时日都不习惯,一直念着京城,觉得那里的水仿佛都要甜些。在江州已过了几十年,可我还是觉着京城才是我真正的家。” 裴行韫只是赔笑着不说话,杜氏又吃了几口茶,才笑着说道:“我今天也是受人所托才上门来,按理说这些应该跟李夫人说的,又听说府里是娘子管事,便想着先来见见娘子。只是娘子是未出闺阁的小娘子,这婚姻大事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是夫人与伯爷才能做得了主。” 杜氏一脸为难的看着裴行韫,“娘子能否差人去问问李夫人,要是她能起得来,我顺道想去拜访一下,跟她仔细说说。” 裴行韫心里冷笑,她不相信江州上下不知道李夫人的那一跪,趁着闵冉在外打仗找上门来,这个时候提出求亲的事,不过是想要趁机搅乱,要不就是欺自己不过是个赝品,量自己不敢阻拦。 闵冉与杜相两虎相斗,永不可能真正结成一条线。许家在江州地面上,还敢这般跳出来,真是仗着有杜相在,根本不将大都督府放在眼里。 裴行韫放下茶杯,笑着说道:“夫人来得真是不巧,李夫人这些时日又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旁人,一直避在院系里养病。不过来提亲倒是喜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知夫人是替谁家来提亲,所提的是何人?” 杜氏眼神转了转,她笑容冷了两分,也干脆的说道:“也是,本来是喜事,说给娘子听听倒也没什么。这次我来倒为了两桩喜事,一是我家小儿子,这老幺未免宠了些,给他相看了无数的人家,他都没有看上眼。 倒是在元宵之时,我出来看花灯,瞧着大都督的妹妹闵二娘子,觉着与我家那小子倒是般配,回去跟他说了,没曾想他倒一口应了下来,只说是大都督的妹妹,定也是人中龙凤。 哎哟这下总算宽了我的心,也不怕娘子笑话,左思右想之后,便没有托别人上门来,又怕一家有女千家求,要是别家抢走了,那可如何是好?干脆亲来替他说亲,唉,当人父母的,惟愿着孩子好,豁出老脸去又算得了什么。” 裴行韫笑着点点头,“也是,夫人倒是个爱孩子的。” 杜氏眼珠子转了转,无奈的摇头笑了笑,继续说道:“这第二桩,是替我妹妹秦家来说的。我妹妹嫁到京城秦家,膝下养了一儿一女,儿子秦威以前在大都督辖下做将军,唉可怜他英年早去,我妹妹伤心得也几乎随了他去。 幸好她身边还有个贴心的女儿阿媛,一直劝着开解着她,又陪着她来江州散心。我就生了几个儿子,瞧着阿媛这般贴心乖巧,简直巴不得她是自己的亲女儿。 想着她心地善良又孝顺持家,便一心想替她相看户好人家。这不念着大都督还未结亲,以前对阿威又知根知底,两人同胞一场,想着他的妹妹大都督也会念着一些。我家阿媛也无一处不好,这两人简直是天注定的般配。” 裴行韫听罢抿嘴笑了起来,这杜氏不是不知底细,就是太蠢。秦威出卖了闵冉,她还敢来将秦媛说给他。 不过真是有意思,前世的对头,这世亦没有入宫,两人兜兜转转又相遇了。 “夫人说下的我都记在心里,待李夫人好些,我定会一五一十告知于她。”裴行韫笑容诚恳至极,“我盼着这些亲事都能结成,到时候就是双喜临门,待大都督打了胜仗归来,又是喜上加喜。” 杜氏楞了下,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裴行韫的神情,见她笑容丝毫做不得假,心里又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外面谁不知道她是闵冉后院的人,仗着他的宠爱接手了府里的中馈,可见到有人给闵冉提亲,这给人做小的,谁愿意正头娘子进府,不但会压她一头,还得分了宠爱去。她反而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的扭捏不情愿,像是真为他在开心。 “那就请娘子多费些心,待天再暖些,园子的花都开了,我再递帖子来请娘子吃酒,到时候还请娘子赏脸才是。”杜氏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娘子要操劳府里中馈,我也不多叨扰,这就先家去。” 裴行韫也忙站了起来,送了杜氏出去。张嬷嬷跟在一旁,担忧的叫了声,“娘子,你看?” “不去理会便是。”裴行韫轻笑,府里护卫那些都是青河在掌管,这些时日一直念着闵冉的事,她瞧着闵氏姐妹也没有闹腾起来,便没有多费心思去管她们,没想到这没有多问一句,这麻烦便找上了门。 “去问问青河,元宵那晚派出的人去,可有见到那两个不省心的见了哪些人,还有闵二郎,也一并问了。” 张嬷嬷忙去了,没多时青河一并回来了,他见到裴行韫便羞愧的低下了头。 “娘子,那晚护卫回来回了话,说是大娘子与二娘子遇到了个年轻郎君,凑在一起猜了几个灯谜,我想着这样的节日,小娘子与郎君说几话也不是大事,便没有多想,都是我的疏忽。” “闵二郎呢?”裴行韫见事已发生,青河又是闵冉身边的人,她也不便越过他去教训,便盼着闵二郎不会再出什么事。 青河的头垂得更低,他脸色渐渐涨红了起来,“闵二郎这些时日都宿在花楼,成日与城里一群不成器的纨绔混在一起。我见他没有惹事,只是多花了几个银子,便没有去管他。” 裴行韫的神情不变,她紧紧盯着青河说道:“青河,大都督可还在瀛洲打仗呢。” 青河低声应道:“是,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说谁对谁错的时候,不管你我谁的错,受到牵连的都是大都督。”裴行韫垂下眼眸,闵家几兄妹的事简直如黏糊糊的臭污泥,又不能将他们全杀了,只得捏着鼻子忍臭去处理,“去查查都有哪些人围在闵二郎身边。” 青河应了忙退了出去,想着这前后的因果,简直吓出了一身坑汗要是大都督因此而出了什么事,他简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府里的樱花已盛开,闵冉还未归来。 裴行韫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却又忍不住的担忧,张嬷嬷看在眼里,便笑着说道:“娘子,云雾山上四季景色皆美,山上的清音寺又是百年古刹,庙里香火鼎盛,要不找天也出去走走,去庙里上柱香,在菩萨面前替大都督祈祈福?” 以前裴行韫倒不怎么信鬼神,这后宫女子虽说也装模作样吃斋念佛,可手上沾染的血腥多了,不过是做做样子,知道求菩萨无用,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可重活了一世,她倒是信了许多,只是怕去菩萨前,不知自己算不算孤魂野鬼,或许一切是镜花水月,在菩萨前显出了形来。 张嬷嬷见裴行韫不做声,又小意的说道:“这成日闷在府里,只怕会闷出个好歹来,大都督回来见着也会心疼。” 裴行韫见她一脸的担心,想着要是菩萨若是要惩罚她,避是避不开的,就像前世那些人还是出现在了江州来。她笑道:“你去准备准备,趁着天气晴好,我们明天起个大早,到了山上在住一宿,后日用完午饭再回府。” 张嬷嬷开心的应下来去安排整理包袱,次日天刚蒙蒙亮,裴行韫便上了马车,带着小蓝春鹃她们,在护卫的拥护下,向着云雾山去了。 马车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山脚,前面去打点的人早已备好了软轿等着,她抬头瞧了瞧山上古树中透出的寺庙一角,想着也没有多高,这拜菩萨要心诚,便带着张嬷嬷她们自己往山上爬去。 上山的道路倒不算陡峭,路两旁开满了各式的野花,春风徐徐吹过,虽说有些气喘吁吁,可大家在府里呆久了,能见到这么美的春光,都开心不已,尤其是小蓝,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畅怀大笑。 爬到了山顶,裴行韫站在那里俯瞰着山脚,村庄河流,房屋院落炊烟袅袅,绿树红花,这大好鲜活的人世风光,让她的心也跟着喜悦了起来,这活着,真好啊。 知客僧迎出来,恭敬的双手合十,“施主,方丈大师正在大殿讲经,不能出来亲迎,还请施主见谅。” 裴行韫忙回了一礼,“大师客气,我们本就是匆匆而来,没有提前打声招呼,倒麻烦了大师。”知客僧客气的将一行人引到早已备好的客院中,便守礼的退了出去。 屋里早备好热水,张嬷嬷她们忙着伺候裴行韫洗漱完,用过了素斋略微歇息了一阵,便去了大殿,殿里的人也已经清空,方丈大师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她来双手合十施礼。 裴行韫见他几乎看不出年纪,清瘦却精神矍铄,一双清亮的双眼如同能看透人心般,让她不由自主的慌乱了一下。 她忙还了一礼,双手接过方丈大师递过来的香点燃了,恭敬的拜了拜插在了香炉里,再跪下来,双手合十闭着眼默默许愿。待拜完,方丈大师笑着说道:“施主定能心想事成。” “多谢大师。”裴行韫又忙恭敬的颔首施礼,她怕见到方丈大师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略呆了一会便离开了大殿,出去后看着云淡风高的天空,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娘子,要是不累,我们去樱花林转转。”张嬷嬷觑着裴行韫的脸色,笑着说道。 “走吧。”离开了大殿,裴行韫心头的沉闷散去,便有了闲逛的心思,与张嬷嬷她们一起去了樱花林。 庙里有高门大户来,寻常百姓被拦在了山下,后山也偶尔能见到身着下人服侍的人走过,她们一行人到了林子边,见到漫山遍野的樱花,像是青云出岫般美不胜收。 裴行韫在心里叹道:“还是佛门之地能保留住如此的美景,要是寻常人家,有了这么一大片山头,怕早已保不住了。” 在林子里转了一阵,一行人从早到现在都累得慌,便去到前面的亭子里歇脚。 春鹃她们忙前去在石凳上铺好锦帕,护卫送来了小炉茶盏,才坐下来要煮茶,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传了过来,“阿娘,姨母,樱花烙配上云雾茶吃,最是清爽不过,待会你们且试试。” 裴行韫循声望去,见背着亭子的山石后,闪身出来一个娇美的小娘子,她似乎也察觉到亭子里的自己,抬着杏核大眼望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皆有刹那的怔楞。 第40章 故人 隔着漫漫岁月, 再见到前世的故人,裴行韫既感到怪异,又觉得奇妙。 前世与秦媛初见是在宫里, 她来向自己请安, 那时也像现在这般模样,温婉娴静。后来她跟后宫所有女子一样,都变成了面热心冷的毒蝎子, 冷不丁的会蛰你一口。幸得秦威死了, 皇帝很快抛弃了了她, 没多久之后她亦郁郁而终。 “原来是裴娘子。”杜氏从秦媛身边走了出来, 揽着她的手笑道:“阿媛,这就是大都督府的裴娘子。” 秦媛忙曲膝施了一礼, “见过娘子。”裴行韫也还了一礼,几人团团见过礼之后,杜氏又笑着说道:“我家阿媛见我累了,便说来亭子里歇歇脚, 要给我煮茶吃呢,没想到娘子倒有同样的雅兴。” 杜氏后来又递了帖子到大都督府,要邀请裴行韫上门去吃酒,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她全部找借口推了,也绝不去接她提亲的话。青河那边所查之事已有眉目,事关闵氏兄妹, 只等着闵冉回来再处理。 清音寺就这么大,裴行韫知道自己一进寺庙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她从来不相信什么偶遇,她们这是沉不住气了么? “我走了半天也累了, 瞧着这里的亭子便想着歇下来煮杯茶吃,哪有夫人说的那般雅兴。”裴行韫淡笑着回她。 “我有从京城带来的君眉茶,不知娘子是否喜欢?”秦媛柔柔的开口,盈盈大眼中带着些好奇看着裴行韫,“我早就听说娘子的大名,想要见见娘子,没曾想能在这里遇见,今天真的是出门的好日子。” 裴行韫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前世秦媛就喜欢吃君眉茶,这世她还是一样的喜欢。 当初她一进宫就不避嫌,给后妃们人手送上了一罐,还当场从送的君眉茶中拿了一些出来教大家煮了喝,坦诚之余又昭显自己清白,送这些入口的东西,她都是当面验证过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日,裴行韫都觉得头晕晕乎乎,人也焦躁不安睡不安稳。她将宫里查了个底朝天,把那些可疑的物件都拿出来仔细查,包括那罐君眉茶,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 找太医也诊了无数次的脉,都没诊出什么毛病,她都恍然以为自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疑神疑鬼。管事嬷嬷见状,干脆将那些茶啊熏香什么的全部扔了,渐渐的,她又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裴行韫那时候还是没有怀疑到秦媛身上去,毕竟她给宫里好多妃子都送了,而且她一进宫的新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两人也没有结下仇怨,她要是想害自己,皇帝也经常在自己宫里,难道不怕将他也一并害了么? 隔了几年后,秦媛早已经去了,宫里有个小宫女突然癫狂丧失了心智,见人就咬。将她制住后怕她惹上了什么脏东西,去她住处搜了,翻出来一小罐君眉茶与小半瓶蔷薇露。 同屋的宫女说,她平时就贪小便宜喜欢吃喝,不知哪里贪来的这些,藏在箱子里当宝,平时只舍得吃一小点,也从不与人分享。 裴行韫最爱吃各种花露,尤其是香味浓的蔷薇露。而宫里的其他妃子们很少用,用的也多是清淡的,皇帝更从不碰那东西。 原来秦媛还未进宫就看准了她的位置,想要置她与死地。自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各种花露。 裴行韫平静的说道:“我也早就从杜夫人那里听到过秦娘子的大名,果真如夫人所说一般美好。娘子真是客气,我什么茶都吃。” “那我来为娘子煮茶可好?”秦媛侧着头,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笑容,期待的看着裴行韫。 “多谢,请。”裴行韫伸了伸手邀请她坐下来,小杜氏自从秦威去后就精神不济,她强笑着说道:“我不喜这些,你们小娘子且玩去,我去前面佛殿转转。” 秦媛又忙嘱咐丫鬟嬷嬷照看好小杜氏,待她走后歉意的一笑,与杜氏在石凳上坐下,从食盒里拿出掰碎研磨好的黑茶,放进壶里煮了起来。 “君眉茶比寻常的茶要多滚几滚,越煮越有味。”秦媛守着茶壶,又拿出了几碟点心摆在石桌上,除了她先前所说的樱花烙,还有蔷薇酥,裴行韫眼眸微垂看着那些点心,眼底冷意闪过。 还是与前世一样,甫一见面就要下死手。前世她是为了后位与家族荣光,这世闵冉杀了她哥哥,难道她是想进大都督府替她哥哥报仇么?可她杀了自己又有什么用? 唉,不知道闵冉在瀛洲的战局如何,外面的世道究竟怎样,杜相在中间又究竟做了些什么。 裴行韫心里烦躁不安,只得暂时按捺住情绪,接过秦媛递过来的茶,看着浓黑的茶汤,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的蔷薇味在舌尖蔓延。 看来秦媛真是早最做好了充分准备,不浪费任何一次时机,裴行韫放下杯子,朝她笑了笑,“颜色看上去像是药一般,没曾想倒有股子花香。” 秦媛眼睛一亮,开心的说道:“娘子真是厉害,茶叶里放了蔷薇花一起窖制,我总是喜欢各种花香果香,还做了些其它香味的,娘子要不要再尝尝?” 裴行韫对她笑了笑,说道:“好啊。” 杜氏喝了半杯茶,又拈了块蔷薇酥吃了,怜爱的看着秦媛,“阿媛就是手巧,吃这个茶后再吃块蔷薇酥,真真是满嘴留香,我一天不吃就觉得少了点子什么。” 秦媛羞涩的说道:“哪有姨母说得那般好。” “你在姨母眼里,那自然是顶顶好的。”杜氏虚点着她的头,笑道:“你就是面皮浅,裴娘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裴行韫瞧着她们和和乐乐的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媛又拿了君眉茶出来煮,茶才初初滚开,春鹃小跑着过来在裴行韫耳边小声说道:“娘子,大都督来了。” 裴行韫又惊又喜,闵冉回来了?她听到身后急急的脚步声,忙回头看去,见他一身玄衣劲装,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直扑上来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下巴摩挲着她脑袋,深情的叫了声,“阿韫。” 浓烈的汗味与皮革味冲进她的鼻尖,几欲让她晕倒。这个男人难道是一路急行军赶回来,都不曾洗漱过就来找自己了么?她心中一暖,才想说话时又想到旁边还有人,忙用手抵着他的胸膛要将他推开。 “别动。”闵冉霸道的说道:“我都去了这么久,都快想死我了,让我抱一会,不然我要生气了啊。” “哎,还有旁人在呢。”裴行韫又感动又羞,杜氏与秦媛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齐齐向闵冉施礼问安。 闵冉见到裴行韫涨红的脸,内心像是有猫在挠,听到秦媛她们的声音,不情不愿松开了她,不耐烦的一眼斜了过去,“你来清音寺,怎么不把寺里不相干人赶走?倒让乱七八糟的人来扰了你的清净。” 被打成乱七八糟之人的杜氏与秦媛,哪里经过这般当众的奚落,尤其是秦媛年轻面薄,又自恃美貌,窘得几欲哭出来。 她手紧紧拽成拳藏在袖子里,强笑着又施了一礼,恭敬的说道:“大都督,你为了大夏百姓的安稳在外辛苦平叛,又一路奔波回江州,真是令阿媛佩感动又佩服。 先前我与娘子正在煮茶吃点心,不知大都督可否坐下来吃杯阿媛煮的茶,也算是阿媛替那些曾经所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感谢大都督。” 杜氏也忙附和道:“大都督,阿媛的手艺巧煮得一手好茶,瞧着你也累了,坐下来吃杯茶歇息歇息也好。” 裴行韫面色沉静,眼里杀意一闪而过。她侧头看向闵冉,只见他连余光都欠奉,像是当秦媛如空气般掠过,蹙眉叫道:“青河,给我把寺里不相干人都赶走,跟蚊蝇一般嗡嗡嗡,吵死人。” “大都督。”裴行韫忍住笑意,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杜氏说道:“她们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亲戚。” 闵冉疑惑的看着杜氏,她不是杜相的侄女许家夫人么,什么时候与自己成了亲戚了? “夫人说,秦娘子与你无比般配,要去李夫人面前替你们定亲。”裴行韫紧紧拽住要暴起的闵冉,飞快的补充道:“杜夫人又亲来替二娘子说亲,要将她说给自己的小儿子。” 闵冉不懂后院的那些勾心斗角,可他知道许家的小儿子比闵二郎还不如,是烂泥中最臭的那团,虽然闵二娘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没得让这团臭烂泥再贴到闵家来,这简直是臭上加臭。 杜氏是杜相的侄女,她上门来提亲,这是杜相在恶心自己么? 最最重要的是,杜氏居然敢趁自己不在府里,欺负他的小乖乖,当着她的面来给侄女提亲,想要将另一块烂泥塞给自己事小,惹得他的小乖乖不开心了事大! 他眼中狠戾乍现,轻轻移开裴行韫的手,怒起一脚,将小炉茶盏踢得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叮里哐当直响,吓得秦媛与杜氏抱在一起抖成一团。 “滚你娘的蛋,我难道缺你这杯茶?矫揉造作的丑八卦,你算什么东西,能替了大夏百姓来谢我?长得跟个绿头苍蝇似的嫁不出去,还妄想攀上我来,也不回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丑样,当我大都督府里是收破烂的?” 闵冉厉声道:“今天算是我心情好,在寺庙里不见血,不然我砍掉你们的狗头,都给我滚!” 裴行韫看着秦媛一身翠绿的衣衫,与杜氏相互搀扶着双腿发软忙不迭退了下去,心里简直畅快无比,她慢慢笑了起来,原来直接撕破脸是这般爽快啊,连先前秦媛那些手段也不觉得有多可恨了。 任她有千般手段,在闵冉面前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好比是秀才遇到了大头兵,他一力降十会,将你的手段打得稀里哗啦溃不成军。 她趁着乱拉住张嬷嬷声说道:“你去将君眉茶与点心都捡一些包严实了带回去。” 闵冉冷眼瞧着秦媛她们滚得远远的了,复又牵着裴行韫的手,抱怨的说道:“阿韫就是好心,跟这么些人有什么好周旋的,你只管打了她们出去,在江州地盘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里用看他人脸色。” 裴行韫赔笑道:“我受些委屈算什么,只怕有人参揍你张狂。”他心念一转,神色立即不悦了起来,“别人给我胡乱说亲你都不生气?” “生气啊,气得我好几天都没有吃下饭。”裴行韫扯着他的袖子,娇娇的说道:“可我更担心你,怕你在战场上打仗受伤,你好不好?打赢了没有?” “哼。”闵冉仍然气咻咻的,“我怎么会打败仗?这时才想起问我,先前你都不关心不想了?” “你不给我写信啊,也不告诉我战况。”裴行韫委屈极了,“你一走就杳无音信,我想给你写信,可又怕延误你军机,泄露了你行踪。你回来也不先差人回来递个消息,我成日担心你,又没别的法子,只得来寺庙里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闵冉顿时喜笑颜开,他将裴行韫重又揽在怀里,柔声说道:“我一打完仗就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回到府里又听说你来了云雾山,连马都没下就转头赶了过来。阿韫,你念着我,我更念着你。” 怪不得他全身都臭烘烘的,裴行韫屏住呼吸,捏着鼻子说道:“大都督,你快放开,这里是佛门净地,让菩萨看见了怪罪可不好。你全身的灰,先回去洗漱好不好?” 闵冉只得放开她,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好吧,看在菩萨的面子上我且忍一忍,你别急啊,等回去了我再好好宠你,我可给你带了好些好东西回来。” 青河那边早已给闵冉备好了院子,他依依不舍的放开裴行韫,回自己院子去洗漱了,临行前还不住的叮嘱她,“你且等着我一起用斋饭啊。” 裴行韫应了下来,回到自己的院子,张嬷嬷上前说道:“娘子,茶与点心都捡了回来,你要看看吗?” “不用,你拿油纸包严实了,回去悄悄寻大夫看看。”裴行韫想到宫里的太医都瞧不出来,只怕这种秘方知晓的人少之又少,现今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张嬷嬷顿时紧张起来,她知道这茶叶与点心中有异样,想到裴行韫喝过茶,着急的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找大夫来把把脉瞧瞧?” 裴行韫忙安慰她道:“我没事,只是用舌尖抿了点,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得防着些。瞧我这一身汗,嬷嬷你去准备些热水,我也想洗洗。” 张嬷嬷提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回去,她去张罗着打了热水,伺候着裴行韫洗漱完,闵冉也刮过胡子换了衣衫,又回到先前的那个色若春晓的玉面郎。 “唉,素斋啊。”闵冉坐在榻上,瞧了瞧案几上的碗碟,又说道:“算了算了,看在阿韫的份上,吃这些就吃这些吧。” 裴行韫抿嘴笑,递过筷子说道:“这里的素斋做得不错,你且先填填肚子。” 闵冉接过筷子狼吞虎咽用了饭,漱过口之后说道:“我差人去方丈那里打了声招呼,我们明日上午去寻他说会话,这老儿说话还挺有意思,不像其他和尚说得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 “你与方丈大师相熟?”裴行韫知道他不是有耐心听佛经的人,有些好奇的问道。 “方丈老儿是以前给我批过命那个老和尚的徒弟,听说佛力高深,能参透过去未来,说起来玄得很,可我倒没有瞧出有什么不同来。” 裴行韫想到方丈大师那双其亮无比的双眼,后背渐渐发凉,她脸色白了白,勉力说道:“我没有慧根,也听不懂那些佛家的禅语,就不去了打扰你们了。你与大师许久未见,想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在院子里等你就好。” “我哪里舍得放下你一个人去见他?我们又分开了这么久,我可是一刻都离不得你。只是方丈老儿知道我来了清音寺却不去见他,他小气得很,只怕会生气。” 闵冉又小意的哄着她,“他差了人来说让我们一起去,说要替我们仔细看看相,替我们念一段经让菩萨保佑我们这一段因缘。” 裴行韫心头百般滋味齐齐翻滚,嘴里更是苦涩不已,忍着那份惊惧不安,强笑着应了下来。 第41章 坦诚 晚上裴行韫做了整晚似是而非的梦, 梦境在前世与今生切换,睡睡醒醒,昨天爬了山上来, 浑身酸酸无力, 早上起床时,人神情恹恹提不起精神。闵冉倒是一早就来了,见到她苍白的小脸, 忙关心的抚了抚她的额头, 担忧的问道:“莫非是着了凉生病了吗?走, 我们去大师那里, 他的医术高明,正好让他给你瞧瞧。” 裴行韫偏开头,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她意外极了,没想到方丈大师还是高人,心里一动说道:“没想到大师不仅佛法高深, 竟然还懂行医问药。” “他很少给人看病,知晓的人也不多。看些寻常的小病那自是不在话下,最厉害的是药,大师喜研习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方子, 成天除了念经就一头钻到了这些东西里面去。” “世外高人总有些怪癖。”裴行韫笑着附和,她给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对方与她早有默契, 见到之后不动声色的退了下去,将先前藏好的油纸包拿了出来,悄悄的塞给了她。 闵冉与裴行韫用过了早饭之后,两人去到方丈大师的院子, 他在禅房里见到面前两人携手而来,清亮的眼里溢着喜悦,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 “大师精神还是这般好。”闵冉笑着打量方丈大师,裴行韫也笑着曲膝施礼。 方丈大师笑着请两人坐了,亲在旁煮茶,倒了一杯放在裴行韫面前,慈爱的说道:“施主身子不适,吃上一杯可缓解些。” 裴行韫又是一惊,她已经尽力打起精神,没曾想却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又笑着说道:“放松一些且顺其自然,自在就好。” “是,多谢大师指点。”裴行韫双手捧起茶杯吃了一口,茶是寻常的春茶,只是回味甘甜,又隐约带着些清凉之意,她又喝了几口,凉意更甚,混沌的脑子似乎清明了许多。 闵冉在茶上从不讲究,他一口气将一杯吃了下去,握着杯子说道:“杯子恁小,半口就没了。” 方丈大师哈哈大笑,“就你这般饮法,跟打仗冲锋一般,就算拿庙里的大锅煮也不够你吃的。” 闵冉撇撇嘴,“打仗冲锋哪讲究这些,能有口干净的水吃就谢天谢地了。这次有股乱军狡猾,追了他们两天两夜,总算将他们堵在了一个县里,这些丧尽天良的,将城里水井全部倒进了粪水,将他们捉拿住后又让兵去帮助百姓将水井清理干净,最后才吃到了一口不那么臭的水。” “大都督所做之事,乃是大善,功在千秋。”方丈大师双手合十,“倒是贫僧狷介了。” 闵冉挥挥手,不甚在意的说道:“你不说我杀戮过重就谢天谢地了。” 方丈大师且笑不语,又继续煮茶,裴行韫闻着杯子,笑着说道:“大师的茶有冰凉之意,我曾喝过带着花香的茶,这冰凉之气倒胜过了那些香味。我这里还有一些,不知大师是否能看得上?” 方丈大师双手合十,笑着说道:“施主且拿来贫僧一瞧。” 裴行韫拿出油纸包,小心拆开将茶沫递到他跟前,只见他用指尖黏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瞳孔微缩,叹道:“施主乃是小娘子,这些花茶闻着是香,可不宜多吃,连闻也不宜多闻,还是给贫僧吧。” 闵冉顿时神色一凛,神情紧张,他追问道:“这茶可否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若是与其他花露混在一起吃了,会不利于子嗣,若是与混有蔷薇花制成用了,人会渐渐发狂发疯,脉象也与寻常人无异,最后落个暴毙而亡。这药太过歹毒,贫僧师傅曾将方子亲手毁了,没曾想还是流落了出去。” 方丈大师闭上双眼,又低诵了一声佛号,再睁眼又是一片清明,他盯着脸色惨白的裴行韫,和蔼的说道:“施主,切莫困囿与过往,且看眼前。” “阿韫,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快快扔掉,谁给你的?你告诉我,不管是谁,我闵冉定要取他狗命!”闵冉方寸大乱,抓住裴行韫的手慌乱递到方丈大师面前,“你别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快给她把把脉,看有没有哪里不对劲的。” 怪不得如此。裴行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想到前世后宫子嗣凋零,除了先前生下过两个公主,后来就再也没有过孩子。那时她吃了无数偏方,灰心丧气过,以为自己不能生,原来不是那样。皇帝想用秦威来保他的江山,利用秦威心比天高不愿屈居与人下的性子,故意提拔他离间秦家与杜相,可他迎了一个毒蝎子进来,就算秦威能替他打仗守住大夏,他的江山也没了后人来继承。 那送药给秦媛的人,肯定没有告诉她这药用了后不能生孩子,因为她一样没有孩子,要是她能诞下个一子半子,就算秦家全部没了,皇帝也不会对她弃若敝履。 “我没事。”裴行韫将眼里的泪眨了回去,侧头看着闵冉安慰他,又对方丈大师恭敬的说道:“多谢大师解惑。” “施主是有福报之人。”方丈大师清亮的双眼像是能看透她般,“世上一切皆有因果,早已注定。” 闵冉紧紧握着裴行韫的手,沉声道:“什么因,什么果,我只晓得人定胜天,要是真有注定,那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去做了?阿韫,就算你不能生孩子,我闵冉也不在乎,什么身后香火,人都死了还在意那点子供奉?百年之后,且随他人说去。” 方丈大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你倒一如既往的狂,不过这一物降一物,幸好有娘子在能看着你些。” 裴行韫想到闵冉说方丈大师的师傅给他批过命,说他前世杀戮太重,现在方丈大师如此说,是因为自己陪在他身边,让他放下了屠刀么? 闵冉斜着方丈大师,坦然说道:“阿韫当然能看着我了,她说的我都肯听,大男人哪能跟小娘子计较?要是她一哭那还了得?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他站起来跟方丈大师道别,携着裴行韫往外走,“我们启程回城去,那个新江州刺史裴半城还在江州等着我呢。” 裴半城?他就是江州新刺史?裴行韫真正吃了一惊,脚下一绊,不是闵冉扶着她得摔个底朝天,她顾不上其他,抓着他的手臂失声问道:“你说的是瀛洲的裴半城?” “就是那个老狐狸,他得知瀛洲安稳了,特意修书给我,想打探瀛洲的消息,拖我打探裴家老宅是否安好,哼,裴家占据了半个瀛洲城,宅子大半被人占了去,不过主宅还在,我在瀛洲就歇在了那里,里面庭院深深,参天古树奇花异草遍地皆是,简直比大都督府还要好上数倍。这么好的宅子我怎么会还给他,有本事他从我手里抢了去。” 闵冉得意至极的看着裴行韫,“待过些时日,郑先生将瀛洲上下全部治得服服帖帖安稳了,我带你去瀛洲游玩。” 裴行韫神情几经变换,一切简直都荒谬透顶。她闭了比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极力镇定下来,问道:“裴半城怎么会来江州任刺史?你先前拒绝了与裴家的亲事,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要是我没有拒绝与裴家的亲事,裴半城也来不了江州,谁愿意放一个与我一条心的刺史来江州?一旦瀛洲安稳下来,许多人又该盯着了。”闵冉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他们尽想些好事,也不考虑一下吃下去会不会烫到嘴。裴半城不是念着瀛洲么,我打算干脆将瀛洲并入江州,也让他这个刺史做得更大一些。” 裴行韫心中思虑再三,她抬起头看着闵冉,说道:“大都督,我想起了一些事,不愿意再瞒着你。” 闵冉不解的看着她,随后眼睛微眯,“难道你想起了你以前订过亲?” 裴行韫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闵冉,难道他只觉得这些才是要事么?不过这倒让她心中松快了一些,她四下打量,见小径两旁都是些花草树木,四下静谧。 “这周围都布满了我的亲兵守卫,你尽管放心。”闵冉瞧见她顾虑重重,神情也严肃了下来。 裴行韫咬了咬嘴唇,想到前世今生太过震撼,许多事都无法诉诸于口,她将进府时的话拣重点的说了,眼眸里渐渐蓄满了泪,哽咽着说道:“昨日见到了秦媛,许是那些茶的原因,昨晚我一直没有睡好,迷迷糊糊梦到了一些事,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醒来之后却发现我记起了一些事。” 闵冉想着她前后的态度,心中渐渐有了些眉目,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不错眼的看着她,听着她说道:“我才是裴九娘。” 纵然是有些准备,裴行韫的这句话还是像道惊雷砸在了闵冉头上,想到她这般的娇养小娘子,遇到乱军又一路逃亡,吃了多少的苦,得有多走运才活得下来,这些他简直不敢去想,一想就心揪着疼。 可缘分真是奇妙,她居然进了自己的大都督府里,做了最粗使的丫环,想起初次见到她时的模样,怪不得自己当时觉得她与众不同,自己的眼光还真是好,就算她被灰尘扑了面,还是一眼就相中了她。 这次去瀛洲时也有世家将美人送到他面前来,只不过那些胭脂俗粉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原来他早已拥有了真正的瀛洲明珠。 闵冉一边窃喜,一边又想起了她的真正身份,他先前还在诋毁裴半城,又占了她家的宅子,与她阿爹算又是敌对的双方,只觉得嘴里苦不堪言,他嘴唇动了动,半晌后勉力说道:“阿韫,你不要与我生气,我拒了与裴九娘的亲事,可我不知道你就是裴九娘。” 裴行韫又笑了起来,他原来只是这般在意与自己在一起么?“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我明明在这里,裴家又有了新的裴九娘。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谁?可我明明记得那么多事,记得在裴家的每一个人,记得在裴家阿爹住的主院里,有颗大大的桂花树,小时候我调皮,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了裴九二字。阿娘院子那道紫藤花墙还在么?” 眼泪终是从她眼角滑落,“他们是不要我了吧,不然不会从未有人来找过我,而在世人面前,裴九娘仍旧好好的活着。” 闵冉从未见过裴行韫这般悲伤,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泪水浸湿,也一并痛了起来,心疼的抬手去拭她脸上的泪水,嘴里喃喃安慰着她:“阿韫,你别别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他们不要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紧张起来,抓住她的肩膀急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到裴家去?” 裴行韫轻轻摇摇头,“我怎么回去呢?裴家已经有了裴九娘。要是裴家认回了我,在江州也有见过我的人,他们瞒不过去,京城里面的人也见过现在的裴九娘,只要上下一联系起来,就知道裴家在撒谎。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让阿爹要这般做。” 闵冉也想不明白,除非现在的裴九娘对裴半城来说太过重要,想利用她做一些什么事。他想了想说道:“你别急,回到江州我会去见你阿爹,到时候我先探探他的口风。” “嗯。”裴行韫也没有头绪,任由他牵着手踩着石阶慢慢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她的双腿每挪动一下就不断颤抖,放开她的手蹭一下跳下石阶,在她面前弯下腰,说道:“上来,我背你下山。” “还是抬软轿过来吧。”裴行韫去推他,有些羞赧起来,“这么多人瞧着,你背我下去没得累着你。” “谁敢说什么?快上来,你对我来说跟片羽毛一样,哪能累着我?”闵冉想到她软软的身子覆在他背上,就激动得心砰砰直跳,“快爬上来,你不动我动了啊。” 裴行韫瞧着闵冉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只得顺着他爬上了他的背,被他在背上颠了颠,吓得她赶紧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急道:“你小心些啊。” 闵冉被软玉温香扑满背,背上异样的触感让他浑身像是有虫蚁在爬痒痒的,他眼神迷醉,只觉得自己的腿也快软了脚步不稳起来。 裴行韫瞧着一道道的石阶,被他的歪歪扭扭更吓得花容失色,捶打着他的背说道:“你放我下来,这样我们两个人都摔个鼻青脸肿。” 闵冉哪里肯放过她,定了定神稳住了步子,柔声安慰她,“阿韫别怕,我不会摔着你的。” 裴行韫见他终于站稳了,才松了口气,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耳后,让他的耳根红了大片。 “阿韫。”他轻声叫道。 “在。”裴行韫回答着他。 “我真想回去就与你成亲入洞房。”闵冉的气息越来越不稳。 裴行韫气得又想锤他,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不搭理他。耳畔听着他浓重的呼吸,心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跳得飞快,脸颊渐渐通红起来。 周围的随行下人皆垂着头不敢直视,路径两旁莺飞草长,春风暖意扑面,裴行韫明明觉得这条上山的路很长,却转瞬间就到了山底,从他背上爬下来,见到他不情不愿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转开了头第一次不敢去看他。 马车早就备好,裴行韫提着裙子疾步往车边走去,闵冉愣了一瞬,瞧见她脸颊的红晕,心里泛起阵阵甜蜜,嘴角上翘偷笑起来,原来她也跟自己一样会害羞么,想到这里他倒光棍了起来,背着手昂首挺胸的跟了过去,唉,小娘子脸皮薄,他得再去安慰安稳她。 “蘼芜姐姐。”小蓝突然指着护卫圈外一道单薄瘦弱的人影喊了起来,嘴里喃喃说道:“她在这里做什么?” 蘼芜?裴行韫一震,蘼芜这个名字还是她亲取的,是她从小伴着她长大的丫鬟,难道她还在人世么? “娘子,蘼芜姐姐就是我说的在大杂院里帮过我的姐姐,娘子我想去看看她。” 小蓝神情充满了担忧,祈求的看着裴行韫,“她走路的样子好像腿瘸了,肯定遇上了什么事。” 裴行韫点了点头,小蓝马上欣喜的又大叫了一声,只见一个粗布衣衫,上面不定摞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娘子,一双明亮的双眼疑惑的看了过来,随即她似乎瞧见了什么,跌跌撞撞奔过来,流泪满面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痛哭失声。 “九娘,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蘼芜双腿一软噗通跪地,“都是我无能,没能护住你啊。” 裴行韫被蘼芜哭得心也跟着酸楚起来,怜惜的看着这个算得上是多年未见的丫鬟。 一道长长的刀疤横穿过她的左脸颊,要是再过去一分只怕是左眼也会遭了殃。她与自己一般年纪,以前也算长得娇俏可人,可现在她露在外面的手皲裂不成形,嘴唇干裂冒着血珠,头发乱蓬蓬的枯燥发黄。 只怕她吃的苦比自己还要多得多,裴行韫强忍住泪意,弯腰亲将她扶起来,微笑着说道:“还活着就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车上说。” 裴行韫拉过闵冉,低声说道:“我找到了自己以前的贴身丫鬟,想问问她当时的情形,你去坐别的马车吧。” 闵冉脖子一梗,“不行,我就要与你在一起,你的丫鬟我忍一忍就好,再说你们说的事,难道你还想瞒着我?” 裴行韫见他跟扭股糖似的黏着自己,无法只得带着他与蘼芜一起上了马车。 第42章 因由 蘼芜见到闵冉也上了马车, 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大都督,对他又敬又害怕,跪在马车角落缩成一团。裴行韫好生劝了一阵, 她才在杌子上坐了, 仍旧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裴行韫有些无奈,埋怨的斜了闵冉一眼,他不情不愿捏着鼻子说道:“我又不会吃人, 有事你放心说便是, 我与你主子是一体, 她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 蘼芜听了微抬起头, 求助的看向裴行韫,见她眼角含笑点了点头, 面容与从前的九娘无异,不见娇纵更多了几分沉静,让人莫名安心。她这才松了口气,悄悄抻了下自己的腿, 回想起那场逃难,仍觉得心有余悸。 “那天夫人匆匆吩咐丫环婆子们收拾包袱细软,说是要出远门。我们都知道瀛洲肯定是乱了,要往外逃命去, 于是大家都赶着拼命收拾,怕被留下来丢了性命。 后来待我们收拾好时,却发现准备的马车不多, 八娘与你被安排坐进了一辆马车,我有幸也上了马车伺候,像莲芜姐姐郑嬷嬷她们,都挤在了放包袱的车里。” 裴行韫记得前世的时候裴家人没有匆匆逃难, 她也没有八娘同坐一辆马车,莲芜与蘼芜都是她的贴身大丫鬟,郑嬷嬷是她的奶嬷嬷,都在她车上伺候,后来也是在驿站时才遇到了乱军。这一世她醒来的时候就在了逃荒路上,蘼芜说的这些与前世已大不相同。 “郎君带了很多护卫随行马不停蹄的日夜赶路,可天不帮忙,又遇到了下雨。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路上泥泞不堪,车轮陷在里面几乎寸步难行。下人们都下来推车,我也下了车,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动了一点点,这时乱军来了。” 蘼芜脸色惨白,嘴唇痛苦的直哆嗦。裴行韫心里跟着难受,忙倒了杯茶给她,“吃些茶缓缓,都过去了。” “嗯,多谢娘子。”蘼芜吃了几口茶,总算是缓过了些神,鼓起勇气继续说道:“郎君下令后面的那些马车留给乱军,都不要了,郑嬷嬷与莲芜姐姐她们......” 蘼芜哽咽了下,裴行韫难过的垂下了头,她知道阿爹定是断尾求生,可她们两人落在了乱军手上,还会得到什么好? 闵冉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他的手干燥温暖,掌心带着些薄茧,让她莫名觉得安心,不禁抬头对他感激的笑了笑。 “我们的马车本来靠后,那些乱军截下了后面的马车还不满意,又有一小股人追了上来,车夫使劲的抽着马想逃,我怕极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抓住了马车门想钻进车里一起逃命。 马跑得飞快,马车顿时颠簸不堪,我才抓住门要扑进去,可九娘你却突然扑了出来,将我一下推出了车子滚到在地。我躺在泥浆里,看着八娘在你身后收回了脚。你收势不稳一下从路边滚了下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你。我受了些伤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可莲芜姐姐她们却.....” 蘼芜深深的吐出口气,不解的看着裴行韫,“九娘,我迄今都不明白,八娘为什么要将你推下马车?” 裴行韫也不明白,她追问道:“你确定是她将我推下马车的?” “我死都忘不了,乱中谁也顾不上谁,车夫也不知道马车上出了乱子,我看到八娘不紧不慢关上车门,还冲着我笑了一下。我刚醒过神来要叫喊,乱军追了上来,便受了伤晕了过去。” 闵冉听得是火冒三丈,他见裴行韫一脸哀伤,又心疼又生气的说道;“还能有什么,坏胚子就是坏胚子,哪能有那么多道理。她定是嫉妒你的美貌,想要害了你,夺去你的身份。” 裴行韫听他这般说,虽然只是他胡乱的猜测,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不明白的是八娘怎么说服了她阿爹,让她顶替了自己的身份。 蘼芜不明白闵冉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夺去了她的身份?难道八娘变成了九娘?她愣愣的看裴行韫,难过的叫道:“九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郎君与夫人都不管了吗?” “你别担心,以后总会明白的。”裴行韫安慰着蘼芜,见她一身褴褛,想起小蓝说的话,关心的问道:“小蓝说你在大杂院给别人浆洗衣服为生,你又怎么来了云雾山?” 蘼芜垂下了头,难堪的涨红了脸,顿了一下才说道:“我洗衣服的那户人家,听说是城里有权优势许家的亲戚。那天说我将她的衣衫洗破了,要我赔银子。我将衣衫交上去的时候明明好好的,过了两天才寻了来说衣衫破了,开口就要我赔十两银子,我若赔不出来,便要将我卖进许家去做丫环。 跟我住一起的婆婆消息灵通,说是那个许家小郎君脾气越发暴躁,打死了好多下人丫环,没人再敢近身去服侍他,没了办法便只得在外悄悄弄一些不明白的人进去,连我这般模样的都不挑了,想那个许小郎有多令人害怕。 婆婆见我可怜,便给我出主意,让我连夜逃了,我没了去处,也没了几个银子,便想着云雾山清音寺下面经常有做善事的大家夫人布施,想着能去讨点银子过活,没曾想却遇到了九娘,这都是菩萨保佑啊。” 裴行韫震惊的看向闵冉,他也正若有所思朝自己看来,两人眼神一对,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定是秦媛的手笔。 想到杜氏是秦媛的亲姨母,对她一直关爱有加,背地里她却下了如此黑手,她的狠毒简直令人脊背发麻。 她安慰着蘼芜,“别怕,以后有我呢。回去后先让大夫给你来看看,先养好身子再说。” 蘼芜双眼含泪点了点头,以前顺手救了小蓝一次,这好人有好报,因着她总算找到了九娘。闵冉踢了踢车门,车子停下来,她忙施礼后下了车,去与张嬷嬷她们坐在了一起。 “我会让人去好好查下秦媛。”闵冉见到蘼芜下去了,才冷声说道:“这样的人留不得。” 杜氏这般夸赞喜欢秦媛,怎么不干脆亲上加亲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小儿子,说白了还是看不上秦家。 虽然与小杜氏是亲姐妹,可秦威没了,秦媛再好,一点娘家助力都没有,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一点忙都帮不上。 明面上对她百般好,可是骨子里却看不起她。秦媛那样的聪明,怎么看不出杜氏那点子心思,这不许小郎便遭了毒手。 裴行韫微一沉思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笑着说道:“唉,都是女人,还是留她一命,将她赶回京城,远远的离了她,让她害不着你我就成。” 闵冉眉头一抬,这倒是个好主意。秦媛那样费劲心机钻营的,嫁不到高门大户,不是还有宫里么。说不定他背后的人见江州这边失败了,也会顺手将她推到宫里去。 他不愿裴行韫见多这些腌臜手段,夸着她道:“阿韫就是心善,唉,留她一命就留她一命吧。” 裴行韫对他娇娇一笑,闵冉就算知道了她是裴九娘,也从未想过她进大都督府,是不是裴半城的主意,而是一直在替她着想,这样的呵护与信任,令她鼻尖发酸。 “回去之后,你好好歇着,我去见见你阿爹。”闵冉揽着裴行韫的肩膀,眼神温柔至极,“你且放宽心,就算你阿爹不要你了,只要你不像蘼芜那般丑,我都不会嫌弃你。” 裴行韫的一腔感动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强忍着怒气瞪着他,“蘼芜是受了伤,她才不丑。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受了伤你也会嫌弃我了?” 闵冉自知说错了话,他干笑道:“嫌弃是不会嫌弃的,就是看着有点磕碜。再说你怎么会受伤呢?难道我还护不住你么?” 裴行韫扭过头不理他了,他不禁想着要是自己受了伤,或是变得比郑先生还要难看,她也不会嫌弃自己,忍不住笑意满溢,他的阿韫就是善良,又对他痴心一片,唉,以后定要对她更好才是。 马车进了大都督府,闵冉嘱咐了裴行韫几句,洗漱之后便去见了裴半城。 刺史衙门离大都督府不远,不过一壶茶的功夫便到了。裴半城见衙门后面宅院宽敞,没有另找府邸,与家人直接住在了后院。 闵冉早派人去递了消息,进到衙门,便见到一个俊雅风流的中年白面男子迎了上来。 “裴某总算见到了大都督,大都督为了大夏江山,一路辛劳,请受裴某一拜。”裴半城声音清越,如行云流水般叉手施礼,一举一动像是一幅画般赏心悦目。 闵冉也叉手还礼,心道怪不得阿韫那般美,有了这么个神仙般的阿爹,才能生出个比神仙般还要美的女儿。不过他想到裴半城的狡诈,忙集中精神不想其他,专心与他应付起来。 两人不动声色的寒暄了几句,在塌几上坐下来,裴半城绝口不提议亲之事,而是提起了政事。 “裴某受皇上所托来到江州接任刺史之职,定不能辜负圣意。眼见着春耕开始,这江州百姓虽说还算富裕,可好多百姓还是无粮下种,等着朝廷发粮救济。大都督在江州多年,裴某已无计可施,只得求大都督伸出援手,让百姓能有粮渡过这一难关。” 闵冉心中冷笑,裴半城这个老狐狸,肯定早就将江州府库查了个底朝天,只是他一来就想自己拿出粮食来,让他做好人去救济百姓,简直好不要脸。 “唉,裴刺史有所不知,江州军的粮草,朝廷从没有拨齐过,不知拖欠了多少,眼见军营里就要缺粮了,要是那些兵吃不饱,饿了可是要闹事的。” 裴半城也忧心长叹,“不管是兵还是民,饿肚子都是要闹事的,我再去赋税上想想法子。” “有劳裴刺史。”闵冉客气的笑了笑,“只是这江州年年加税,赋税已收到了十年之后,只怕是再也收不起来了。” “先且渡过眼前难关再说,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要是眼前就过不下去,以后也是空谈,江州收不上来粮食,江州军也无法筹得粮草。这不管是军还是民,都得靠粮食活着,你我都无法独善其身置身事外,还请大都督多家考量。” 裴半城笑容不变,突然话锋一转,施了一礼,“大都督平定了瀛洲,救了裴某家乡父老,保全了裴氏祖宅,请受裴某一拜。” 闵冉听裴半城先兵后礼,态度大变,颇有联手示好之意,有些不明白他前后态度的转变,只得还了一礼,笑着说道:“都是为了大夏。裴刺史无需如此客气。不知裴刺史可否还有家人还在瀛洲?” “幸好我的家人都安然无恙,随我一起到了京城。” 裴半城爽朗一笑,神情坦然,“早已听闻大都督的风采,今日一见所传果然不假。在京城之时曾与闵伯爷商议过你与我家小女九娘的亲事,后来听到你拒绝了亲事,我倒也能理解,像大都督这般的人中龙凤,哪能随意应下自己的亲事。” 闵冉心道这就来了,他不动声色淡笑着听裴半城傲然说道:“我家九娘才貌双绝,倒也能配得上大都督。” 只听得屋外廊下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着藕色衫裙的佳人闪身出来,她身形修长,眉目清冷如画,如一枝幽兰般静静矗立,盈盈施礼之后,轻启朱唇,不卑不亢的问道:“大都督,你瞧我可有哪里不好?” 第43章 怜惜 闵冉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寒光, 他打量着门口的小娘子,侧头看向裴半城,状若不解的问道:“这位是?” “大都督, 我便是裴九娘。”自称的裴九娘袅袅娜娜走了进来, 她长长的眼睫扑闪,随即微垂下眼帘,再次说道:“我与大都督府里的裴娘子相比, 究竟有何处不如她?” 真是好不要脸。闵冉怒从心起, 怪不得他的阿韫会遭了她的算计, 这父女俩都不是好东西, 一个先借着粮草之事来要挟他,随后又假惺惺示好, 再精心推出这个女人来,以为自己为了前程,或许见到她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会生出猎奇心,顺水推舟再次应下亲事。 闵冉心头一动, 装作不解的问道:“裴娘子,莫非说的是阿韫?” 小娘子瞳孔微缩,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裴半城,他也怔楞了片刻, 转瞬间随即神色如常。 “久闻裴娘子的大名,说是长得花容月貌,大都督将其宠上了天, 以不明不白的身份掌管着大都督府里的中馈。”小娘子眸中掠过一丝不屑,淡淡的说道。 火气一点点在闵冉心中升腾,看来裴半城早已得知阿韫的身份,可他却装作不识, 不但不想认回她,还拿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鸡顶替了她的身份,任由她攻击他的亲生女儿。 想到阿韫与自己一般,这一生都与父母亲情无缘,他心里又痛又怒,眼底聚集着无尽的冷意。 “裴刺史,你莫非在骗我?”闵冉似笑非笑的觑着裴半城,“都听说裴氏九娘皎洁如天上月,这.....”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下来,再次疑惑的看过去,“有很多娇娘子在我面前来自荐枕席,都与你一般作态,不过你都可以去问问她们的下场,你也要如此吗?” 裴半城与小娘子的脸色都难看无比,她身子微晃了晃,沉下气来略微提高了声音,“大都督,我敬着你的为人,以为你是心怀天下的霸主,会抛却那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与阿爹结盟,稳定江州瀛洲,逐鹿天下。没曾想你眼界如此之窄,沉溺与后宅享乐。” 闵冉缓缓站了起来,他神情傲然不可一世,脸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冷然,他鄙夷的看了一眼两人,沉声道:“我从不拿自己的身体换前程。” 他上前两步,嘴角是浓浓的嘲讽与鄙夷,“你算老几,居然敢来指摘我,我的前程关卿底事?你不过是变着法子想来引起我的注意,却又说一堆大义凛然的疯话。你还想与我府里的裴娘子相比?裴刺史家难道没落到如此地步,连个铜镜都买不起了吗?” 裴半城气得风度尽失,他指尖颤抖着指着闵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小娘子脸惨白如纸,脊背僵硬,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大都督,你可知晓,杜相会如何待你?待你攻入了京城,会怎样惨烈暴亡?” 闵冉心头浮起一抹怪异,她莫非能知晓前程后事,所以裴半城才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嫡女,拿她的神神叨叨当做本钱,要来与自己结盟? 不过这些么,他还真不在意,从第一次上战场伊始,他就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事情,不能将希冀寄托于渺茫的运道上,得自己一刀一枪学到了真本事,才能杀出一片血路来。 他轻声笑了起来,念着裴半城毕竟是他阿韫的亲爹,盯着他厉声道:“裴刺史,你要是只管尽着自己刺史的本分做事,我自然不会来与你为难。可是你要故意挑起事端,那也休怪我不客气了。”说完他不再去理他们,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府里,闵冉心中还汪着一腔怒火无法熄灭,他冲进裴行韫的院子,见她正坐在软塌上,轻抚着蜷缩在她旁边肥猫的胖脑袋,神情温婉安然,他的心奇异般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样也好,在这片小天地中,岁月安稳,她本就与世无争,又心软,外面那些腌臜事,且由他挡着,无需讲来徒惹她伤心。 裴行韫抬起头,瞧见闵冉闯了进来,神情变幻不停,却不开口提她阿爹之事,她心中闪过无数的可能,忙起身迎上去,话在嘴边转了转,终是笑着说道:“回来了啊,快来坐。用过饭没有?” “等下我们一起用饭,让厨房添几道菜,多温一壶酒,我们好好吃几杯。”闵冉走过去将肥猫拧起来掂了掂,嫌弃的说道:“你瞧你,又肥了这许多。” 裴行韫去吩咐完厨房添菜,听见闵冉嫌弃肥猫,笑着说道:“哪里有肥,现今给它吃得少,也不让它去厨房偷食,前几日一称还轻了十多两。” 闵冉笑了起来,他的阿韫真是事事将他放在心上,连他的猫都一并爱护了。想以前他养它时,不管怎么对它禁食,它的重量始终没有减轻过,还愈发的肥。 张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摆好了酒饭,两人坐在案几前用了,将餐盘撤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点心果子,裴行韫将酒倒在壶里温在炉上,早晚还是有些凉,还是吃些热酒舒服些。 “快过来坐,你成日要管中馈,别累着了自己。”闵冉见她忙碌个不停,想到青河禀报上来的消息,她将府里打理得妥帖无比,连那些不安稳的家人都跳不起来了,尤其是李氏,呆在院子里都不敢多走半步。 唉,她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过善良,哪用对李氏那般人费那么大的心思,他本来想着,要是她再闹腾,就直接打断她的腿作数。还有阿爹,哪里配得上这般享受?还特意买了下人去伺候,简直是孝顺得过了头。 这么好的阿韫,裴半城却瞎了眼,居然不认她了。想到这里他对她又怜惜无比,柔声说道:“府里的那些糟心事,交给青河去处置就好,你只管逗逗白练玩,要是实在无趣,传人给我说一声,我回来陪着你。” 裴行韫好笑的看着他,这是要将自己养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么?她叹了口气,将闵氏几兄妹的事说了。 “眼瞧着他们年岁都大了,却一个都未曾定下亲事。有你出面作保,他们的亲事自是没有问题,可现今这般光景,只怕外面那些有心人会拿他们的亲事来做筏子。” 闵冉听到他们那些蠢事,就觉得脑仁发疼,他怒道:“干脆将他们送到庙里去,当一辈子和尚尼姑,哪配成什么亲?没得害了别人。” 裴行韫差点没被噎死,他这牛脾气又上来了,就算是皇帝也没有随心所欲的。人言可畏,他是做大事之人,哪能真把所有的伦理纲常全部抛于脑后,现在的大夏不就是这样乱起来的么? 大夏的前前先皇,狠戾无比,屠尽了身边的兄弟抢来了皇帝宝座,不顾大臣反对,强行将其庶母封了妃,冷落后宫,又废了已长大成人的太子,由其与庶母生的年幼儿子继承了大统。 尽管有酸文人写了无数的诗歌称赞其与庶母的感情,可世家大族甚至文武百官们,虽说不敢明面上反对,私下谁不是瞧不起皇家? 从那时开始失去了人心,后来他驾崩之后,少帝继位,辅佐的大臣们趁机将权势瓜分殆尽,将朝廷紧紧握在了手中。 她前世时曾经在皇帝喝醉之时,听到他哭骂那个始作俑的多情先祖,给他留了这么个士人离心的烂摊子。 “大都督。”裴行韫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与你境地一样,我阿爹,是不是真不认我了?” 闵冉听到裴行韫突然这般问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怔楞了片刻才说道:“阿韫,他们不认你就不认你,还有我呢。” “唉。”裴行韫叹了一口气,她又不是不知道她阿爹的性子,所以早就不会难过,只是不明白他这世为何会如此从事。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孝,他们这样不认我,我还挺开心的,因为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女儿,要是他们认了我回去,要我从你这里求这求那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闵冉感动无比,原来阿韫一直想着的是自己,不愿意自己夹在中间为难。自己一直担心着她难过,没曾想她也这般担心着自己,心心相印的滋味太过美好,他心中激荡,连吃了好几杯酒,只觉得畅快无比。 “阿韫,只要他们愿意善待你,你从我这里求些什么去,我只要拿得出来,尽管拿去便是。可他们明知道你是谁,还是装聋作哑,那个丑女人还想引起我的注意,说什么逐鹿天下,杜相是怎么死的,我进了京城之后怎样暴亡的,装作神神叨叨的,要不是你是的阿爹,我早就揍得他爹娘不识。” 裴行韫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愕然的看着闵冉,急着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说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丝都不要漏,全部细细说给我听。” 闵冉不解的看着裴行韫,她怎么会如此激动?这些废话有什么好听的?不过见她一脸焦急,还是按着她的要求仔细将见面之事说了,末了撇撇嘴道:“简直莫名其妙,丑八怪在那里充神婆呢。” 裴行韫脸上血色消失殆尽,苍白如纸。 她几乎可以断定,裴八娘也是重活了一世,她甚至比自己知晓得还多,看到了闵冉的后来。怪不得她成为了自己,最后却没有入宫,怪不得阿爹那样的人会听她的话,甚至连阿娘也没有站出来反对。 那个老和尚给曾给闵冉批命,说他前世杀戮过重,方丈大师又说,自己陪伴在他身边,能看着他,倒不怕他乱来。 她心中痛意翻滚,难道那些杀戮,都是因自己而起么? 第44章 顿悟 对于裴行韫来说, 能重活一世不易,她一直想好好活着。可经历过逃难的那一段日子,从来都锦衣玉食活着的她, 再也不会装作看不见世间的那些苦难。如闵冉这样百年难见之雄才大略之人, 有野心亦有拯救天下苍生的能力,他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 闵冉敏锐的察觉到裴行韫的伤心,他不解的看着她, 难道她是因为裴半城不认她在伤心?可自己都不嫌弃她, 不管她是谁都愿意与她在一起, 信她, 护着她一世。 “阿韫,你还是伤心了么?” 裴行韫轻轻摇摇头, 内心不安挣扎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说道:“大都督,你见到的那个小娘子应该是八娘。生她的姨娘早逝,一直养在阿娘跟前, 比闵三娘子还要沉默寡言,从来不会在人前多说一句话。 兴许是她得到了什么造化,有知晓后事的本领,才突然得到了阿爹的赏识与信任, 顶替了我的身份。她说的那些,只怕是真事。” 闵冉神情严肃,他虽觉得怪异, 可这世上多的是身怀奇遇之人,像是方丈大师的师傅,老得看不出来年岁,像是永远不会死的神仙。 甚至包括方丈大师, 曾经说过他会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以前他也不信,可现在他看着她,倒不得不信命运的奇妙。 至于生死之事,他从来没有真正当做头等大事看待。他凝视着裴行韫的眼眸,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阿韫,自从我第一次上战场杀人那天起,就将命置之度外,只知晓尽全力去搏杀,在练功场上也从没有懈怠过。 要是我还是会死,那只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他人,更与命运无关。你说我怕不怕?我当然怕,怕就不去做事了?还要按照那些莫名其妙的指引去做事?” 他抬着下巴神情不可一世,“这大夏天下看着还是一家,可早就四分五裂,就算我要逐鹿天下,也不会用裴半城那样两面三刀自私自利的人。 裴氏一族盘踞瀛洲多年,靠瀛洲百姓的民脂民膏养活了那么一大族人,在最初乱起来时,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乱民,就算是裴氏府里的护卫小厮都能将他们轻易制服,可他贪生怕死,先夹着尾巴跑了,置那些百姓于不顾,这样的人岂能当做结盟的同伴?” 闵冉神情转而郑重其事起来,他握住裴行韫的手,铿锵有力的说道:“阿韫,不要去管那些莫须有之事,你只要知晓,有我闵冉活着的一日,便会护着你一日。” 裴行韫心中又羞又愧又说不出的激动,热泪夺眶而出,不管她现在是谁,可她终是裴氏人,前世今生始终是裴氏人。 她亦如他们一般,从来都是只顾着享受,想着自己怎么活着,从来没有真正低下头去看过人间的苦厄。 闵冉见裴行韫哭了,顿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唉,都怪自己,骂裴氏不等于在骂她么? 他急着解释哄劝她,“阿韫,我不是说你,你不算是裴氏人,真的,你跟他们不一样。再说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你能做什么?那些乱军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你掀翻了。你别哭啊,你哭得我也跟着难受。” 他伸出袖子直接去抹她的眼泪,想到她肌肤娇嫩,又忙转头四处寻帕子,急得头都冒出细汗,简直比上战场还要累。唉,怪不得不能惹小娘子哭,郑先生这点还是说得很对,要是对方哭了,最后遭殃的可是自己。 他恨恨的道:“都是那个什么八娘,又丑又恶毒,要不我派人去将她砍了给你报仇?” 裴行韫见到闵冉手脚无措的模样,又觉得想笑。心头压着的沉闷渐渐散去,他说的那些话,如醍醐灌顶般打醒了她。不管前世如何,这世已经有了很多改变,他那般努力在做自己的事,又是真正大善心怀天下之人,岂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她扯了扯他的衣衫,如他那般豪爽的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说道:“我不哭,也没有怪你。” 她顿了下才继续说道:“至于八娘,阿爹他们知晓了,定然不会再装聋作哑,我倒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做。” 闵冉总算松了口气,他顺势坐了下来,见她双眸盈润如有星子在闪烁,娇媚无比,心头似有热流涌过,忍不住俯身过去,唇印在了她的双眸上,细腻的触感让他贪恋不肯放开,慢慢往下移动,终是印在了那片朝思暮想的嫣红之上。 裴行韫像是坠入了云里雾里,脑子早已一片空白,浑身僵硬着不能动弹,任由闵冉为所欲为,他的呼吸中带着酒意,熏得她也似乎醉了,脸颊红得似要滴血,整个人软成了一汪春水。 突然闵冉推开了她跳了起来,僵硬的背过了身子,唯留她呆愣当场。 “不行,我得忍住,我们还未成亲,我不能做对不住你的事。” 闵冉运气平息着自己的冲动,他微喘着转过身,眼尾带着妖艳的红意,既挣扎又纠结的扼腕长叹,“阿韫,你瞧我是不是君子,要是郑先生那样的,我们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 裴行韫起初还以为他嫌弃自己,听他夸奖自己的同时还不忘鄙视在瀛洲辛苦操劳的郑先生,愁肠百结中,噗呲一下捂嘴笑了起来。 “别笑啊。”闵冉斜着头威胁她,“你笑起来太好看,君子也是有限度的,我可不能保证再做一回君子。” 裴行韫脸又红了,他成日爱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胡说八道,虽说小动作不断,可最后还是恪守知礼,心里一甜,忙忍住笑意正色对他说道:“好好好,不笑不笑。” 闵冉轻哼一声,重又在裴行韫身边坐了下来。想着他这般待自己,她也真心实意的替他操心起来。 想到他那一家子,斟酌片刻,才温言说道:“大都督,伯爷与夫人,不过费几个银子,养着也就养着吧,反正他们呆在府里也不用出去。倒是二郎他们,要多操些心。 我想着二郎一直没有吃过什么苦,伯爷他们又宠着,不知道天高地厚又知道赚银子的不易,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有当过差赚过一个大钱。要不将他放到你军营里去,找个最严厉的教头看住了,从最下面的小兵做起,也让他受受你当年所吃的苦,知晓你的不易。” “这倒是个好法子,我等会就去找他。”闵冉抚掌称赞,他又凑近她,笑嘻嘻的说道:“还有大娘她们呢?你是小娘子这些主意多,快快想个法子,想想怎么才能将她们快些嫁出去。” 裴行韫好笑的看着他,嗔怪道:“女儿家嫁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嫁到了婆家去,就她们那样子的,不但是害了她们也是害了婆家。 唉,我想着她们从前的规矩不好,就算是三娘算好些,可那些规矩也拿不出手,先找教养嬷嬷多教教,顺便给她们多讲些道理,就算听不进去,可在身边严加看管着,也能少出些乱子。” 闵冉自是没有疑义,全部应了下来,他瞧了眼滴漏,站起来对她说道:“天时尚早,我去安排下闵二郎的事,这个烫手山芋早些搞定,也少一分担心,你早些洗漱歇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裴行韫忙站起来送他出了门,见他大步走得不见人影了,才回来坐下,又将张嬷嬷招来,问道:“蘼芜可还好?” 张嬷嬷陪在她的身边,自是听到了她的身世,看着她直感叹不已,这么个世家小娘子,居然身世这般坎坷吃了这么多苦,怪不得她有这般气度。 这好心终是有好报,她始终念着小蓝的相助之恩,又不计前嫌的救了她,最后主仆才会得以重逢,得知了自己被害之事。 “本来安排了蘼芜一人单独一间房,可她说与人住习惯了,小蓝也吵着要她们住一起,想着她们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我便应了她。大夫也来给蘼芜瞧过,说是她的身子太虚,寒气太重,得好生养着。” “需要的名贵药材别省着,我自己贴补出去。”裴行韫想着莲芜郑嬷嬷她们,又忍不住的难过,“从小伴着我长大的,也就她这么一个了。” 张嬷嬷忙答应了下来,她一点都不担心与嫉妒,蘼芜来了会抢去她的风头,裴行韫对身边人愈发好,愈念旧,才更不会亏待她们这些在微时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更何况,她也看到了大都督对她的看重,跟在她的身边做大管事嬷嬷,只怕还有更大的前途与造化。 “嬷嬷,你也瞧见了那几兄妹,我真是不想管他们,可有没有法子,这迟早得落到我头上来。你去帮我寻一个懂规矩又机灵点的嬷嬷,去教她们三姐妹。 闵大娘与闵二娘那里,要不讲情面的,不用心学也不用客气,下狠手收拾了,定要将她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嫁出去大都督也能少挨些埋怨。” 裴行韫想到总是缩着头,掀起眼皮子偷瞄人的闵三娘子,心里郁闷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闵三娘子那边,得更用心,太温和又教不好她,太严厉只怕她会变本加厉,一辈子腰都伸不直。” 张嬷嬷想到闵三娘如同埋头鹌鹑的样子,她虽然有些小心机小聪明,可长年累月的受欺负,就算是搬了独立的院子,可总改不了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 她脑子里将府里的得力嬷嬷过了一遍,心里有了大致的主意,跟裴行韫一一说了,得到了她的首肯,见她面露疲色,便忙起身去招呼春鹃她们进来伺候她洗漱。 裴行韫洗漱完出来靠在软塌上,春鹃拿着布巾在替她吸干头发,张嬷嬷疾步走了进来,神色中带着些许的慌乱与惧意,凑上前低声说道:“娘子,闵二郎没了。” 第45章 死因 闵二郎没了?裴行韫忽地站起来, 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闵冉还说去他院子,跟他说去军营的事, 对, 闵冉! “大都督呢、大都督有没有事?大都督在哪里?”裴行韫抓住张嬷嬷的手臂,满脸担忧急急的问道。 张嬷嬷忙低声回道:“大都督没事,现还在闵二郎院子里, 听说大都督去了之后, 先前还好好的, 不久之后就听到大都督一声怒吼, 护卫都忙冲了进去,后来里面的情形就不清楚了。是大都督怕你担心, 派了小厮回来传了话。我抓住他问了半天,他也说只知这些事。” 听到闵冉没事,裴行韫一颗心才落了回去,她定了定神, 说道:“我要去看看,夏荷你腿脚快些,带个伶俐的丫鬟与你一同前去,看看顾先生有没有在院子里, 要是不在马上去把他请来。” 她一边吩咐一边急急往外走,夏荷听了忙抓了个丫鬟一起跑了。 “张嬷嬷,你去找清河青河, 让护卫看着个院子的丫鬟下人,不许出来乱跑乱走动,要是有敢违背的,都给我打回去。尤其是李夫人的院子, 唉。”张嬷嬷听后也忙稳住神,匆匆去找青河传话。 想到李夫人,裴行韫头都大了,这闵二郎不管是如何死的,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她这一辈子,丈夫闵齐山靠不住了,唯一的寄托儿子又没了,她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还不知道会怎么疯。 这大都督府里,总不能同时出两条人命,这要是传了出去,就算闵冉再劳苦功高,再救了江州百姓的命,也会落下个弑母弑兄的骂名。 更何况,裴半城在江州,闵冉又彻底与他撇清了关系翻了脸,他此时绝对会在其中兴风作浪。 裴行韫越想越心急,再也顾不上那些礼仪,疾步前行裙角如波浪飞舞,春鹃拎着裙角小跑紧追在其后,来到闵二郎院子门口时,顾先生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 两人互看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微点点头,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转而大步向院子里走了去。 正屋里一片狼藉,案几被踢倒在地,杯盏滚得四处都是,几个护卫垂着头一声不吭守在旁边,闵冉背着手直挺挺站在屋中央,嘴唇紧紧抿着,神色莫名。 闵二郎仰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手紧紧拽着插进胸口的刀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裴行韫打量着地上的茶水,心中升起些许的疑惑,使劲闻了闻,果然,淡淡的蔷薇香味隐约其中。她神色一黯,默默走到闵冉身边,握住了他紧拽的拳头。 闵冉绷紧的身子瞬时放松了下来,他抬手蒙住她的眼背转身子挡住身后的血,再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这里乱,我们先出去。” 裴行韫只觉得又想哭了,闵冉覆在她眼上的手分明在轻轻颤抖,可他先想着的是护着自己,不让眼前的腌臜污了自己的眼。 “嗯,我们出去。”裴行韫抬手握住他的手,又转身对顾先生说道:“先生,我们先回去,这里你唤人收拾一下。” 顾先生忙应了下来,招呼护卫整理屋子,将闵二郎从地上抬了起来,暂且放在了软塌上。裴行韫见他们行动有条不紊,回过头没再去看,与闵冉回了院子。 闵冉一直沉默,眼眸中都是深深的疲惫与伤痛,他在软塌上坐下来,裴行韫绞了块热热的帕子,拿起他的手要擦,他将帕子接了过去,轻声说道:“我自己来。” 裴行韫顺势松了手,见他垂着头擦了手,接过帕子去放好,再重新回到他旁边,倒了杯清水放在他面前。他目不转定的盯着杯子,脸色似哭非哭,难看到极点。 “你说,他是我的亲兄弟,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一心要置我于死地?”闵冉语气落寞,眸中是满满的不解,“敌人加害于我,这是我们处于不同的阵营,敌对双方互相下手倒是常情。可他为什么?他凭什么?!” 闵冉如暴怒的狮子,猛地站起来,神色狠戾狰狞,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在屋子中不断的转着圈,像是压抑到极点,只怕下一刻就会将人撕碎。 裴行韫眼底含泪,她抬头哀哀的看着他,这些她太过了解,最痛的莫过于来自身边亲人的伤害。他先前那样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去了闵二郎处,以为能将兄弟拉到正道上来,可没曾想兄弟却对他下了毒手。 要是不是在清音寺遇到秦媛,她拿出来了那些茶让裴行韫想起了前世之事,说不定闵冉真遭了暗算,思及此就心里直发寒。 “我以为他是受了蒙蔽,不知这些茶与香的剧毒,可当我提出来时,他神情慌乱,却还在那里解释,一个劲让我喝。” 闵冉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他说我是大哥,从前没有与我好好用过一餐饭,吃过一杯酒,想以茶代酒,谢我这些年对家里的看顾。” 裴行韫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了他的胸前。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松懈,亦伸手回抱住她,垂下头将脸贴住她的,喃喃的说道:“阿韫,我以后就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 “嗯。”裴行韫轻声回应着他。 闵冉疲惫至极,最后在她屋子里的软塌上歇了下来。裴行韫守了他一会,见他睡熟了,才起身去了屋外,招来张嬷嬷守在外面,自己去了前院找顾先生与青河。 “闵二郎已经收拾好,灵堂布置也备好了,还没有布置起来,就等着去给闵伯爷与李夫人传话,要是布置了起来再去,只怕他们会闹得更厉害。” 顾先生一直心存疑虑,虽然闵二郎一直不着调,可大都督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揍他一顿,从没有如今天这般愤怒,直接拿刀杀了他。 先前瞧着裴行韫进去之后的神情,她定是知晓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直接问了出来:“闵二郎究竟做了何事,惹来大都督如此大的怒火?” 青河也一脸的惊疑,他听到闵二郎被大都督杀了时还以为小厮在胡说八道,正准备责罚他时,张嬷嬷赶了过来,跟他转达了裴行韫的吩咐,忍住心里的不解忙去吩咐护卫小厮将府里看守得密不透风,趁机捉了几个上蹿下跳行迹可疑之人。 裴行韫叹了口气,将与大都督在清音寺的事说了,“闵二郎怕是伤透了大都督的心,他是前去让他收拾一下去军营,本来想着要是他能学好,以后也能提拔他一把,这个兄弟也算能支棱起来。可他却一心要加害大都督。” 顾先生与青河大骇,这样的毒要是大都督提前没有得知,没有避过去,后果有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 “你们应该听说过许家小郎之事,他先前莫名发疯,现在只怕是快不行了。” 裴行韫神色忧虑,带着些后怕微颤抖着说道:“这可能是菩萨保佑,我们在清音寺遇到了秦媛这一出,不然真是防不胜防。这中间的厉害之处自不用我多说,两位应当比我清楚百倍。大都督只怕还会受到无数的责难,不仅仅是来自伯爷与夫人那边的,更重要的是外面的。” “娘子,大都督那边拜托你多加照看,府里的事你与青河也多费些心,外面的事我来处理。”顾先生郑重说道。 裴行韫颔首应下,她微一沉吟,将自己的身世合盘托了出来。看着顾先生与青河张大的嘴,她淡淡的笑了笑。 “我亦不想如此,如今我们都是大都督身边之人,更不会瞒着两位。裴半城是我阿爹,我算是比较了解他,这次之事他定会抓住不放在上面做文章,这民心多变,如今江州百姓安稳了下来,又要将那些孝道规矩重新在嘴边挂着了。” 顾先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说白了就是有些人吃饱了就骂娘,要是有心人在从中挑拨,那些头脑简单的被推出来闹事,他们就算手握重兵,总不能让他们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顾先生长叹了口气,对着裴行韫叉手施礼,“多谢娘子告知。” 裴行韫起身曲膝还礼,转头又对青河说道:“派人去告知闵伯爷与李夫人,总不能拖着一直不说,天气越来越热,冰也多备些。棺材还有丧仪,都用最好的,唉,闵二郎不愿意去军营,发狂要弑兄,枉费大都督一片好心,这些事,都别瞒着。” 青河眼睛一亮,对她叉手施礼后说道:“我这就去。” 裴行韫与顾先生又商议了一会,才回了院子,见闵冉还未醒,思索片刻后又低声吩咐了张嬷嬷几句。 李夫人被关在院子里,一直吵着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裴行韫吩咐了,她要请大夫也不要拦着,诊脉开药也从未停过,只是她却不敢吃,生怕药里有毒害死了她。天天神神鬼鬼的,倒把自己折磨得够呛。 起初闵大娘子与民二娘子还会去看她,见她不是抓着她们哭诉,就是狠狠骂她们不争气,骂闵齐山与闵冉裴行韫,要她们替她报仇。 她们能报什么仇?她们还自身难保呢。闵二郎一次都没有来院子给她请一次安,她却闭口不提,简直偏心得没了边。后来她们也不再去了,剩下她一人在院子里见天的骂。 如今听到嬷嬷来禀报,闵二郎没了。她愣了一下,瞪大眼追问:“谁?你说谁?” 嬷嬷被她神情吓得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说了,只见李夫人神情茫然,随即像是受伤的母兽,仰天嘶豪,“儿啊,我的儿啊!” 她翻身下床,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光着脚穿着中衣就往外冲,嬷嬷嘴里直发苦,招呼着丫鬟拿来衣衫鞋袜,追上去拖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替她穿上了,才跟在她身后奔去了闵二郎院子。 闵齐山那边,绿烟与朝红正陪着他吃酒做诗,美酒佳人好不惬意,他睁着混沌的双眼,看着眼前禀报的丫鬟,脸颊松松的肉跳动了几下,好半晌后他才老泪纵横,呜呜大哭。 绿烟与朝红忍着惊慌,忙将他扶起来,陪着他哭道:“伯爷,你伤心管伤心,可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管事嬷嬷走上前,对她们使了个眼色,护卫上来一左一右搀扶起闵齐山,将他扶了出去,用软轿抬去了闵二郎的院子。进到屋子,看到堂屋里摆着的一口大棺材,李夫人已摊在棺材边哭得背过了气。 闵齐山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闵冉自小跟他不亲,得了闵二郎之后,他才算是真正有了当父亲的喜悦,一直对他宠爱有加,没曾想如今一下没了。 他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踉跄着上前,扑到在棺材上,看着躺在里面了无生息的闵二郎,痛得缓缓滑落下来跌坐在地。 李夫人幽幽睁开眼,见到在旁边流泪不止的闵齐山,嘤咛一声猛扑进他怀里,大哭道:“表哥,我们的儿子没了,我们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表哥,你要为他报仇啊!” 作者有话要说: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 引用自柳宗元《箕子碑》。 第46章 强硬 闵齐山听到李夫人这一声哭喊, 才蓦地从伤心中回过神来,他被闵二郎突然而来的死亡打得措手不及,只顾着悲痛流泪, 还未想过一直好好的儿子, 怎么会就突然没了? 他四下张望,见正屋里除了几个下人,闵冉与其他人都不在, 忍不住怒从悲中来, 扯着嗓子大喊:“来人, 闵冉呢, 给我把闵冉唤来!我儿是怎么没的,啊!我儿究竟是怎么没的?”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李夫人, 连滚带爬扶着棺材站起来,见躺在里面的闵二郎脸上头上皆无伤痕,完好如初。 一咬牙颤抖着伸手去扯他身上的丧服,屋里的下人忙涌上前, 抓住他的手哀哀劝阻:“伯爷,你这是何苦,你就让二郎安心去吧,要是走到黄泉路上, 连身衣衫都无,苦的可是二郎啊。” 李夫人最信这些,她虽然认定闵二郎是被人害死, 她却不愿意儿子死后还受折磨,也扯着闵齐山的衣衫哀哀哭劝。 “表哥,你让二郎先安心去吧。二郎善良又与人为善,来江州才几日, 成日被拘在府里不得外出,更别说结下什么仇家,能在这府里敢有那胆子害死二郎的,又有几个?” 闵齐山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对啊,这府里看不顺眼闵二郎的有几个?觉得他挡了道的又能有谁? 他浑浊的双眼血红一片,像是要吃人般狠命挥手出去,一掌将身边的下人掀了个趔趄,尖声吼道:“闵冉呢,这个忤逆不孝弑兄的杀人凶手在哪里?” 下人们早已偷偷去报了消息,裴行韫皱着眉头,冷冷的吩咐道:“由他先闹去,把院门给我看好了,待大都督歇息后再说。” “阿韫。”闵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走到裴行韫身边叫了她一声,倒吓了她一跳,忙回头瞧去,见他歇了一阵脸色好了许多,才放心笑着说道:“怎么这么会子就醒了,没多睡一阵?” “歇这一阵已足够。”闵冉眉眼间尽是冰冷,不急不缓的问道:“他们来闹了?” 裴行韫顿了下,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看看。”闵冉神情不变,他见裴行韫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道:“又不是没见过他们闹,反正迟早都要有这么一出,我不会有事的。” 裴行韫勉强对他笑了笑,闵齐山也不是糊涂了这一年半载,他几乎糊涂混账了一辈子。 从他阿娘那里开始,拧不清的阿娘养了个更拧不清的儿子,简直害了子孙后代,要是闵冉一直在京城长大,不知道会被祸害成什么样。 闵冉放开她的手,稳步向院外走去,她盯着他背影瞧了一会,唤来张嬷嬷,低声对她说道:“嬷嬷,你去闵伯爷院子,让绿烟她们也过去。” 闵齐山正在屋里上蹿下跳骂得唾沫横飞,见闵冉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顿时这些年来所有的不如意,对他阿娘与舅舅的恨,对他的恨,对自己平生不如意的恨,连着在心中唯一儿子的死亡,各种恨交织在一起,像是油锅里被浇了水,蒸腾着噼里啪啦四溅。 他血红着一双眼,嚎叫一声冲上前去对着闵冉的脸用尽全力狠狠挥出了一巴掌。 闵冉面色不变,见闵齐山像是要置自己于死地般的模样,轻描淡写抬手抓住面前的手腕一推一搡,闵齐山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脚下不稳蹬蹬后退,噗通一下跌到在地,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跌,将闵齐山心头那些情绪全部跌落到九霄云外,他抬起头怔怔看着高大沉默的闵冉,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一时看不清楚。 这些年来,这个儿子越来越厉害,京城里对他恭敬的人多了,暗自嫉妒陷害的人更多了。他一边享受着这些风光,一边却更为恨,这些功劳怎么不是闵二郎的呢?这个儿子才是他亲手带大,是他的得意之作啊。 “不孝的混账东西,你这是弑兄之后,又想弑父么?”闵齐山回过神,像是看着仇人那般恨恨的瞪着闵冉,口不择言破口大骂。 “你是老子的儿子,不管你再厉害,你始终是老子生下来的种,你始终姓闵!老子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你就是这样对老子的?你与沈家那些贱人一样,都是攀上了闵家,却翻脸不认人吃里扒外的种!” 闵冉眸中神色愈发冷,他轻蔑的看着闵齐山,“我倒想跟着阿娘舅舅姓沈,可闵氏族人不愿意,闵家从上到下满门的脓包,还等着我这个沈家的种来光耀门楣呢。” 他缓步上前,斜了一眼双眼淬满狠意盯着他的李夫人,冷笑一声,“你辛辛苦苦将我养大,你敢在阿娘的灵前去说这些话么?你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阿娘带了多少嫁妆进闵家,最后舅舅拿了多少出来将我买出闵家这个泥沼,你以为我不清楚么?你那躺在棺材里的好儿子,你一直视为掌中宝的好儿子,真是早产么? 你们在我阿娘病重时打着表哥表妹的名头苟且,肚子大了藏不住,在阿娘尸骨未寒就急急忙忙将这个破落户迎进了门。你们真以为瞒得了众人?闵家,闵家就是个大笑话!” 闵齐山听到闵冉提起那些他一直极力遗忘的过往,那些尖锐的话像是一道狠狠的耳光,将他的那些清高击得粉碎。 他喉咙像是破了个洞般直呼噜喘息不停,胸脯上下起伏,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死死盯住面前的闵冉。 李夫人的脸惨白如纸,这些年来她一直学着京城贵妇的做派,做个端庄的大家主母,闵冉虽然不理会她,却也没有这样不给面子,当面揭了她的皮。 所有的恨意与难堪齐齐涌上来,她尖叫道:“孽子,我怎么说都是你继母,你以下犯上不说,还杀了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闵冉巍然不动背手肃立,护卫们上前一步,一齐抽出腰间的刀,刀锋明晃晃泛着寒光,只待她上前一步,便会毫不犹豫的砍下去。 李夫人瞳孔猛缩,脚步不稳后退,背靠在棺材上不住喘息,惊恐的盯着浑身充满杀气的闵冉。 “我从前对你们太过宽容,任由你们一直胡闹,倒将你们的野心养大了,想在我的府里耀威扬威。” 闵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厉声道:“你们配吗?从京城像是败家犬那般来到了江州,投靠于我还想在府里做主人,以为我死了你那脓包儿子就可以接手我的大都督之位?” 他目光厌恶至极,扫视了一圈后吩咐小厮道:“以后不要让他们再出现在我面前,要是有违者,杀无赦!” 屋子里所有的小厮护卫都噤若寒蝉,一片静谧。闵冉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夫人难堪痛苦愤恨,她咬紧牙关一转身,大叫道:“儿啊,阿娘活不下去了,阿娘干脆配你一起死了得了!”说完她头猛地磕向棺材,额头鲜血缓缓流出,她身子一软也跟着倒了下来。 闵齐山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倒在那里无人理会的李夫人,他这时候还没有弄明白,他是闵冉的父亲,没有儿子敢忤逆父亲,谁担得起这个忤逆不孝的名声? 闵冉听而不闻后面的混乱,脚下不停向裴行韫院子走去。自从舅舅去世后,只觉得她在的地方才有些生气,有她的一颦一笑,还有肥猫在旁边撒娇打滚。见到他回来,她总会对他娇娇一笑,关心的问他冷不冷饿不饿。 只是这时天太晚了,他有些遗憾的想,去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就回自己院子歇息。 裴行韫哪里睡得着,闵冉的个性她再也清楚不过,以他的强硬,前去肯定是硬碰硬,在宫里多年她早就学会了刃不见血,钝刀子杀人才会最痛。 这时候不能再多死人,要是李夫人与闵齐山没了,就算他们再罪不可赦,闵冉以后身上也会背着洗不去的骂名。 闵冉见到她院子里还灯火通明,忙走了进去,见她在正屋里还没有洗漱换衣,心疼的说道:“阿韫,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歇息?” “我在等你。”裴行韫迎上前,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一迭声的问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骂我是杀人凶手,忤逆不孝。”闵冉毫不在乎的说道:“都是这些话翻来覆去的骂,我早就听腻了。以后就听不到了,我不会再见他们,他们要死要活且随他们去,不过是贴一具棺材了事。” 裴行韫心下焦急,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忙追问道:“那伯爷与李夫人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管他们呢。好像李氏在寻死,不知道死了没有,我估摸着她舍不得。”闵冉嘲讽的说道:“她哪里舍得这些荣华富贵,要是真有骨气一头碰死,我还能高看她一眼。” 裴行韫暗叹一声,与他在软塌上坐下来,细声细气的说道:“闵大娘子她们年岁都大了,要是伯爷他们这一去,她们又要守三年孝,再说亲就更难。你也得扶灵回京城安葬他们,要是皇帝趁机将你扣在京城该怎么办?” 闵冉笑道:“她们反正没有学好规矩,在学几年规矩不是正好?皇帝想扣住我,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裴行韫咬了咬唇,羞涩的道:“那我们呢,我们岂不是也要再等几年才能成亲?” 闵冉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肥猫,一下神色大变叫了起来,“那可不行,再等三年才能与你洞房,这不是要我的命?” 他猛地抓住裴行韫的手,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蛮横的道:“要不我们干脆现在就洞房,明天再补办亲事。” 裴行韫气得想一脚将他踹出去,她抚着额头急道:“你快放我下来,我头晕。” “我的乖乖,你怎么了?头怎么晕了?”闵冉慌乱极了,将她小心翼翼放在软塌上,转身就要去叫人请大夫,被她眼疾手快的揪住了衣衫,“你一下抱太高了,放下来歇一阵就好。” 闵冉仔细的盯着她脸打量,见她眉眼盈盈精神尚好,不由得疑惑的道:“你是不是不想与我洞房?” 裴行韫脸刷一下红透,谁会将洞房随时挂在嘴边,这该叫她怎么回答?她又羞又怒,神色一变委委屈屈的说道:“你先前不是说要成亲了才能洞房吗,难道你都是骗我的?” 闵冉后悔不迭,都怪自己先前许下了豪言壮语,她本来就单纯,要是他此时反悔,以后她不再他了该怎么办?他忙发誓道:“我当然说话算话,先前不过是逗你的。” 裴行韫怀疑的看着闵冉,追问道:“你说的都当真?” “当然是真的。”闵冉就差没有拍着胸脯保证了,不过他又补充道:“三年我可不能保证,最多保证一年。”看她美眸中水光渐起,忙又说道:“一年半,最多一年半啊,再多一天就不行。” 第47章 解决 闵二郎的灵堂搭了起来, 裴行韫懒得再去看,张嬷嬷去了几次后,回来绘声绘色跟她讲着灵堂前的热闹。 前一晚绿烟与朝红得到了吩咐, 打着关心闵齐山的名头, 亲去了闵二郎的院子找他。 先前李夫人一头碰到棺材上,除了额头破了皮流血头晕眼花,倒没有什么大碍, 她半躺在地上嘤嘤哭着叫痛, 见下人无一人上前理会, 连个扶她劝阻的都无, 心里又恐慌又绝望。 这时见到妖妖娆娆的两个狐狸精,居然连灵前都不避讳直找了来, 简直半步都离不得男人,所有的愤怒伤痛通通化作了对她们的恨,灵活至极翻身爬起来扑上前,张开五指直奔走在前面的绿烟脸上一把抓去。 “啊!伯爷救我。”绿烟吓得一身尖叫, 腰扭得像水蛇一般,娇娇滴滴直往闵齐山身边跑。 李夫人见跑了一个,后面跟着另一个,也不恋战再抓向朝红, 这次跟在后面的朝红没绿烟幸运没避开,她只得抬起手护住了脸,吓得娇滴滴直叫唤。李夫人见一击不中, 改抓住她的头发,扭曲着一张脸使命一扯,竟硬生生从她头上扯了一缕头发在手。 朝红头发被扯住,她双手又改护着头, 脚步踉跄被李夫人带着走,左脚右脚踢来踢去一下没站稳摔倒在地,嘴里惨叫连连,捂住肚子神色痛苦不堪。 屋里的下人们顿时被吓坏了,忙围了上去拉住李夫人将两人隔开,见到朝红还弯着腰捂着肚子站不起来,有个上了年岁的婆子疑惑的说道:“这莫非是有了身孕?哎哟这可是伯爷的孩子,快去叫大夫,要是有了闪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 屋里的变故太快太多,闵齐山一直在怔楞中未回过神,这时婆子尖利的声音传进耳里,他精神顿时一震。 什么?他又有了孩子?时隔这么多年他又有了孩子?看来这老天还是眷顾着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还给他了一个儿子。 闵齐山几乎激动得想仰天长笑,可见到那具棺材又觉得似乎不妥,忙收回了笑,一时神情古怪憋得很是辛苦。 他叉腰张着手直乱差遣下人:“快请大夫来,哎哟还干站着做甚,还不将朝红扶出去,不能呆在这里,屋子里面有死人不吉利。” 婆子七嘴八舌说道:“快扶去厢房,等大夫看过后再说,现在别轻易搬动她。” 李夫人从听到婆子的那一声身孕起,整个人像是着了魔般一动不动,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屋子里的忙碌,见到闵齐山瞬间活了过来,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浑身充满了力气,印堂发红唾沫横飞招呼着下人小心些,不要碰着了他的宝贝儿子。 正屋里的人哗啦啦拥着闵齐山去到了厢房,李夫人听到那边的热闹声传了过来,她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着放在正中央的棺材,烛光在风中摇曳晃动,婆子们拿了香烛纸钱白魄进来,开始布置灵堂, “唉,你说这个刚走了,那里就又怀上了,是不是命里相克啊?”有婆子嘴碎,小声与旁边的婆子嘀咕。 “这谁克谁还说不清呢,哎哟这些不能多说,当心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吃板子。” 说话声停了,灵堂很快布置了起来,纸钱香烛味浓浓飘散,李夫人神情木然,她亲点燃了一叠纸钱,投进火盆里,看着那些香灰呼啸着卷成一道柱子,直直往屋顶冲去,干涩的眼眶终是一热,仰着头看了一阵,站起来拖着僵硬的腿回了自己的院子。 厢房一片忙碌,大夫赶来诊了脉,说是朝红已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这一下摔着了易流产,得卧床保胎。 闵齐山听到之后,简直是又喜又怒,喜的是他雄风未减,老来得子,怒的是李夫人那个贱人,差点让他又没了一个儿子。 “软轿呢?软轿怎么还没来?”闵齐山急得是一头一脑的汗,烦恼无比又喜气洋洋的将下人指使得团团转。 厢房外又是一团忙乱,婆子抬着软轿过来,他亲自躬身扶着朝红,小心翼翼的屋子外走去,生怕一不小心惊着了她肚子里的宝贝。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李夫人是何时来到跟前,她像是个拉满了弦的弓箭直奔上前,将闵齐山撞得蹬蹬后退,拖着朝红也站立不稳跟着摔倒在他身上,她神色狰狞,手上寒光一闪,锋利的剪刀直插了下来。 “救命呀。”朝红尖声求救,飞快的抱着头一翻滚,剪刀一下插在了闵齐山的身上。 李夫人咬着牙血红的眼里淬满了怨毒,拔出剪子又用力往他下面而去,痛得他满地打滚,惨叫得直没了人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下人们下巴都快脱落,这时听到闵齐山的叫声纷纷回过神,疯涌上前捉住了李夫人,见她脸上溅了血神色癫狂,又恐制不住她,有那机灵的干脆直接将她打晕,才掰开她的手指夺走了剪刀。 才走到半路的大夫又被带了回来,这下他看着倒下的三人,忍不住眼皮跳了跳,唉,这一天天的还真是热闹,简直跟唱大戏一样。 “伯爷还没醒来,就是醒来了,这以后怕也是废人一个。”张嬷嬷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她偷偷瞄了一眼裴行韫,心中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就那么轻描淡写几句,从给闵齐山挪院子,将朝红与绿烟送到他院子里,一环扣一环,生生将一对世人眼里羡慕的夫妻弄得四分五裂反目成仇。 先前她得了吩咐让朝红与绿烟去闵二郎院子里走上一遭,不过是随便捏了个有孕的谎。 朝红与绿烟这样的,早就被灌了药不能生,李夫人只要稍微清醒些,就会怀疑怀孕的真假,可她对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被愤怒悲痛冲得失去了头脑,唉,只怕她这一晕,醒来之后休想再恢复神智。 这大都督的后宅,只要以后他不头脑发昏迎新人进来,倒是会风平浪静没人敢惹事。 张嬷嬷想到闵齐山的惨状,要是大都督敢闹腾,她心里一凉忍不住抖了抖,不敢再深想下去。 “大夫说朝红小产了,如今正躺在床上伤心呢。绿烟悄悄来寻了我,说是她与朝红都商议好了,求娘子能让她们留在府里,就算是做个粗使丫鬟也心甘情愿。” 裴行韫笑了笑,她们倒是聪明,她就是开口放她们出去,知晓了这么多事,给她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将朝红寻个空的院子住进去,别与伯爷住在一起互相过了病气。让绿烟前去照顾她,这女人小产了可是伤身子的事。” 张嬷嬷先前还以为裴行韫不会留下她们两人,听到她的吩咐顿时微松了口气,她终不是不留一丝情面狠毒之人。 “闵大娘子她们去李夫人院子伺疾,教养嬷嬷在旁边盯着多加提点,唉,也算在那些夫人面前露个脸,将来说亲也容易些。府里上门来吊唁的,想要借机打探的人只怕会络绎不绝,这些时日嬷嬷多要多费些心,外松内紧,别让有心人趁机钻了空子。” 张嬷嬷忙应了下来,自走出屋子去忙碌。 前院书房。 闵冉先前吩咐,拦住闵齐山与李夫人不得出现在他跟前,可闵二郎院子发生的事,青河得知后忍不住冷汗直冒,先回想了自己没有对裴行韫不敬之处后,又愁眉苦脸起来,拿不定这该不该将那些事禀报到大都督面前去。 他烦恼的在书房外转圈,见顾先生与许先生晃悠悠的走了过来,顿时眼前一亮,对啊,还有这两位老狐狸在,倒可去向他们讨个主意。 他忙上前拽住许先生的手臂,嘿嘿笑道:“先生回来啦?简直是太好了,好久不见先生,真是想死人,走走走,我得了些好茶,我们坐下来煮了好好吃一杯。” 许先生被青河往旁拖了几步,嘴里直叫唤,“哎,你这个粗人你快住手,我连夜快马赶回来,屁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坐不住,坐不住啊。” 顾先生倒是隐约听到了些事,他手上的扇子敲在青河手腕上,翻了个白眼说道:“你有话就直说,少去折腾他这把老骨头,要是折腾死了,他的差使你顶了去?” “我哪做得了?”青河忙放开了手,还顺便替许先生理了理被他拽皱的衣袖,不住的夸赞道:“先生们机智聪慧,是治国的大才,我不过只能打点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他说道这里又满脸纠结,“可眼下连琐事都打理不好,只怕是大都督会怪罪于我。” 顾先生冷笑一声打断他,“你小子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你跟我们进去,这些事可不是后宅小事,后宅关系着前面,别小看那些妇人,毒得很,一不小心就着了她们的道。” 许先生深有同感,他的银子几乎都用在了那些娇娘妇人身上,可她们嘴里对他说着甜言蜜语收下了他的银子,转身就将他给的银子贴补在了那些空有皮囊的年轻小倌身上,真是毒得很! 青河干笑几声,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去了书房。 闵冉见到许先生有些意外,他先前走时吩咐过,待瀛洲那边安稳了便回来,难道那边这么快就理顺了? “大都督,瀛洲那边基本已无要事,我想着新刺史到来江州,这边事更多些,得了老顾的书信,便连夜赶了回来。”许先生叉手施礼后忙解释。 “先生辛苦。”闵冉听到瀛洲已安稳,忙笑着招呼他们坐下,见许先生双腿颤抖慢悠悠的只在软塌上侧身坐了,笑道:“我那里有些药,先生拿回去泡了之后,再涂抹几次便会好起来。青河,你去将药拿来。” “是。”青河应了下来,却踌躇着没有动身,在闵冉不解的目光之下,他终是忐忑着吞吞吐吐说道:“伯爷.....” 闵冉的脸霎时沉了下来,他眼神凌厉,像是一把利刃直射过去,青河腿肚子都打颤,苦着脸飞快拣着重点将闵二郎院子里发生的事说了。 顾先生与许先生这时总算听了个全,不禁对看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些许的后怕。 尤其是许先生,脑子转得飞快,他不知得罪了裴行韫多少次,数着自己的身边还有什么宝贝,能送上前去赔礼道歉。唉,女人毒得很,他的屁股动了动,只觉得自己的某处也跟着发凉。 “伤了就伤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闵冉冷笑,他先前或许还心存希冀,惦念着那些父子亲情。 离得远了还算有个念想,可闵齐山带着他那一家子来了江州,自己虽然姓闵,可他始终是个外人融不进去,他看不起阿娘舅舅,看不起自己身上流着沈家的血。 因着那些规矩礼法,勉强留下他们已经算是最大限度,其他再多的也给不出来了。闵冉眉心蹙起,烦躁的说道:“倒又要麻烦阿韫,她身子弱性子又纯良,见到这些腌臜事没得脏了她的眼。” 顾先生他们差点没有喷出一口老血,这男人要是真心悦一个女人,不但眼瞎还心瞎,简直没处说理去。 许先生抚了抚胸膛,哎哟这才真是顶顶高手,他的佩服又增了一层,心里念着下次见着裴行韫定要不耻下问,为什么没有女人肯对自己真心相待? 闵冉又对青河沉声说道:“府里的事你多帮衬着点,那些来吊唁的你去招呼,要是妇人上门,让张嬷嬷去,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阿韫那里领。” 他手指敲了敲案几,沉吟一下之后说道:“许家的账该算一算了,秦媛,哼,找人将茶的事放给杜氏。” 青河忙躬身领命退下,许先生思索了阵后说道:“秦媛留着一命放她回京城,她只在江州搅乱倒是可惜了。” 闵冉挑眉一笑,“先生倒与阿韫做法一致,不过阿韫是心善,想着留秦媛一命,赶她回京城后便不与她计较。” 许先生噎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什么叫阿韫心善?他的阿韫会心善?看着闵冉笑成一朵花似的脸,他又将那些腹诽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闷闷的说道:“裴娘子是心善,要是裴半城有她半分的心善就阿弥陀佛。” “哼,裴家除了阿韫,其余的哪有好的?”闵冉眼神微眯,不悦的说道:“裴氏宅子的地契,你递个消息给瀛洲那边,叫人从先前的档籍里除去,重新做一份给到阿韫,反正她才是真正算是裴家人。” 许先生已无力辩解,他有气无力的一一应了下来,反正不过是抢些宅子么,都是裴家人,也不太算抢。 “裴半城只怕会不甘心,最近他经常流连在茶楼酒馆与瓦子里,听说与读书人相谈甚欢,那些读书人见他才学过人,琴棋书画拈手即来,又人品风流,隐隐视他为江州文人之首。” 顾先生神色忧虑,说起了这些时日江州的那些变化,唉,大都督在打仗上是一把好手,他能在武力上甩裴半城几条街,裴半城就能在风雅学识上甩他几条街。 闵冉也烦躁不已,他亦知士子归心,可他哪有功夫作画写诗,那些酸不溜秋的诗画,他看到就只觉无聊透顶,更耐不下性子去学习。 许先生脑子灵光一现,不是还有尊裴家的菩萨在后面镇着么?他斟酌了下说道:“裴半城是裴娘子亲爹,她对他怕是比你我知晓更多,不如去寻娘子处求些主意?” 闵冉梗着脖子又怒了,“出息,外面之事回去找一个柔弱小娘子拿主意?哼,将那些江州城里最酸的,背后家大业大的文人找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饿着肚子还能作诗!” 许先生心道,你就怕累着了你的阿韫,算了,还是自己私下去寻她吧。 青河领了闵冉的吩咐,将门房里接到上门祭奠的帖子都过了一遍,在看到刺史府里那张帖子时,他头又大了,这是拦着还是不拦着呢? 他纠结了一瞬,干脆拿着帖子去找了张嬷嬷,由她将帖子递到了裴行韫跟前。 裴行韫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帖子,如玉光润的澄心堂纸上,一手行楷如行云流水。世人皆知晓裴半城字写得好,可无人知其夫人倪氏的字,比他更要好上三分。 她自小跟着阿娘习字,对她的字早已深熟于心,这帖子,是阿娘亲写的。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复杂难辨,轻声道:“来者是客,既然来了就以礼相待。” 第48章 复仇 大都督闵冉从不喜应酬, 府里也不宴请吃酒,不知多少人想巴结他却苦无门道。这次闵二郎之死传出去,倒让江州上下空前热闹, 硬生生将丧事办成了喜事。 城里只要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 都挖空心思递了帖子进来,想入府在闵冉面前混个脸熟。 门房忙得脚不沾地,许先生干脆挪了个躺椅镇守在倒座间, 他手上抱着个茶壶不时啜一口, 斜眼看着小厮递上前的帖子, 掀了掀眼皮, 不屑的说道:“勉强还能看,要是他本人来就放进来, 要是让儿子来,就给我拦着,别阿猫阿狗都放进府里。” 小厮听他说了无数次的阿猫阿狗,熟练的将帖子分在了可有可无一类。突然门口传来大的动静, 门房提着长衫跑进来,胡乱抹去额头的细汗,急着道:“先生,裴家的马车到了, 倪夫人到了门口。” 许先生手撑着扶手身子前倾一弹而起,弹了一半又慢慢落了回去,斜睨着门房说道:“来了就来了, 照着礼迎进去,慌什么慌。” 门房看着像是要随时而起的许先生,将反驳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他弓着腰点了点头, 又忙不迭转身出去了。 许先生愣了一会,等门前没了动静,才灵活至极的一跃而起,对着小厮说道:“走,跟上去。” 倪夫人一行的软轿分了两处,一处去了闵二郎院子,一处去了女眷的花厅。 许先生戳了戳小厮,“你去闵二郎那边,不错眼的给我看清楚了,回来再仔细讲给我听。” 小厮领命而去,许先生则背着手随意闲晃,到了花厅处,灵活的混进了茶水房,对里面伺候的嬷嬷丫鬟摆了摆手,径自寻了个靠近正厅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嬷嬷丫鬟陆续端上了茶水点心,张嬷嬷团团曲膝施了礼,脸上堆着笑说道:“夫人娘子,李夫人病情有些反复,我家娘子无法,只得守在那边多看着一些,还请夫人娘子见谅。” 倪夫人消瘦清冷,闻言也只是不咸不淡的说道:“无妨。” 张嬷嬷觑着顶着裴九娘名号的裴八娘,她看着倒与倪夫人似亲母女,冷若冰霜端坐在软塌上,目不斜视的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轻啜了一口又放回了案几上。 花厅里一片静谧。 许先生侧耳听了会,倒觉得里面像是高手过招前的宁静,双方都能沉得住气,等着对方先出手。 不一会衣衫脚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裴行韫如寻常般一身素净衣裙,身后带着春鹃与夏荷走进花厅,她看着慢慢站起来的倪夫人,怔楞片刻后,才曲膝施了施礼。 倪夫人紧紧抿着嘴唇,微颤抖哽咽着唤了声:“阿韫。”她旁边的裴八娘也跟着唤道:“八娘。” 裴行韫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她瞧着仍旧容貌依旧的阿娘,她为人冷淡疏离,却肯下功夫教导儿女,亲手给儿女们启蒙。 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好母亲,可这样的好母亲却让人看不懂。裴八娘叫自己那一声八娘,她亦无惊讶之色,想必是来之前早已商议过。 “我是谁?”裴行韫睁大双眼,神情困惑至极。 “八娘,我来带你回家。”倪夫人上前两步,伸手将裴行韫的手握在了手中,她的掌心依旧温暖细腻,像是幼时握着自己的小手教她习字那般,温柔的说道:“这些时日苦了你,都是母亲的错,没有照看好你。跟母亲归家,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裴行韫只觉得荒唐至极,她轻轻抽挥手后退两步,勉强的笑了笑说道:“夫人真爱说笑话,我是大都督的舅家亲戚,不是夫人的八娘,你认错人了。” 裴八娘轻步上前,她看着倪夫人说道:“阿娘,阿韫一时难过,还想不明白,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 倪夫人垂下眼帘,掩去眼里浮上的伤痛,她点点头道:“好,你们姐妹去说说话。” 裴八娘淡然的脸上浮上些笑意,看着裴行韫说道:“这一路走来,瞧着大都督府里一步一景,不知阿韫可否带我去瞧瞧?” 裴行韫盯着裴八娘,从前她的畏首畏尾被自信沉静所取代,看来重生一次对她的改变最大,尤其是占了自己的名之后,美名远扬,比自己前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带着些防备,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说道:“好。” 两人向厅外走去,一左一右在游廊上走着,裴八娘回头看了眼跟着的丫鬟婆子,对她们挥了挥手,说道:“你们远远跟着,我们姐妹说会私房话。” 裴行韫神情不变,也点了点头。 两人又安静的走了会,沿着小径在园子里逛了起来,见四周无人,裴八娘咬了咬嘴唇,此时眼里已是泪意朦胧,哽咽着说道:“九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自己与家人被乱军冲散不说,连自己在裴家的嫡女身份都被我夺去,变成了一个庶女。” 裴行韫侧头看着她,神情霎时激动起来,她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倔强的一言不发。 “九娘,我从小生母早逝,是母亲一手将我拉扯大。你被乱军冲散之后,母亲不知道有多难过,好些天都滴水不进成日以泪洗面,差点连命都没了。 我那时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从没有如此般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替她分一点忧。没得法子只得成日守在她的身边,想着能多尽些心,也不枉她养育我多年。” 裴八娘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抬眼看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她脸上的笑容凄凉又无奈。 “母亲一病不起,她根本不知道乱军冲散的不只是你,还有裴家的那些金银细软。那一次裴家带出来的钱财,到了京城之后,不过只十余一二。 京城不易居,达官贵人们眼高于顶,拖着这么大一家子,要想在京城生活有多不易,那些时日阿爹的头发都快急白了。” 她侧过头,指着眼前偌大的假山说道:“我们在京城的宅子,阿爹的屋子还没有这座假山大。大哥哥二哥哥没什么本事,也寻不到好差事,阿爹不知道递了多少张帖子出去,遭遇了多少白眼,最终寻到个工部房屋署的小吏之职。裴半城成了小吏,连官门都没有摸着。” 要是没有经过前世,裴行韫或许会为裴八娘的所言掉上那么几滴眼泪,然后姐妹两人冰释前嫌,痛哭原谅。可是她重生了,却不知道自己也重生了。 倪夫人或许会因为自己的走失而难过,但她的性子本就冷硬,还有其他儿子孙辈承欢膝下,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儿要死要活。 裴家的家产更是不计其数,别说冲散的那几车,就算裴半城的字画,也能在喜好风雅的京城贵人中打开一片天地。上辈子她不就是因为皇帝来裴家求字画,两人得以相见才进宫的么? “阿爹成日碰壁,都快跟母亲一般倒下,我只得硬着头皮向阿爹进言,说我虽为女儿身,可也是裴家人,岂能眼睁睁见着裴家没落? 我愿意献出自己,为裴家求得一线生机。阿爹想着我是庶出,在看中嫡庶的京城会被轻视,根本无人理会,无奈之中只得借着你的名头,对外谎称我是裴家九娘。” 两人慢慢的沿着石阶往假山上爬去,站在上面眺望着面前的花园,小溪穿园而过,流水淙淙作响。裴八娘回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裴行韫,神情隐忍而痛楚。 “我日夜苦读,想将你的才情学到一二,可我天生驽钝,就算是拼了老命也学不会。我活该是庶出,这是天早就注定的。去了贵人们的宴会,也不敢多言,只得端着装清高,没想到倒因此博得了不流于世俗的虚名。” 裴行韫耐心听着裴八娘真真假假的话,要不是有将自己推下马车之仇,说不定还能为她鼓掌,这些话直指人心,攻心为上这一招,她简直玩得太过漂亮。 “我的亲事也因此水涨船高,阿爹见多了京城那些贵人们的嘴脸,不愿意再留在京城,想寻个机会到地方任职,便看中了闵家,想着闵大都督身在江州,离瀛洲也近,到底是故土难离。” “阿爹不顾脸面托人去闵家说亲,想将我许配给大都督。没曾想你早已遇到了大都督,事情兜兜转转仍旧回到了原地,得知此事后我真的很开心,虽然大都督拒了我的亲事,只要你从此得到了幸福,我也算还了占用你身份得来的好处。” “九娘,大都督那般的人中龙凤,以后后宅不知道还有多少身份贵重的女人进来,他岂能守着你一人过活?你没有娘家在背后撑腰,会有多少艰辛,你如此聪慧又岂能不懂? 回家吧,就算你是八娘,可阿爹他们绝对不会亏待你,你始终是他的女儿,嫁妆这些亦不会少你分毫。” 裴行韫垂头拭泪,她抬头红着眼眶,泣道:“没想到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我那些九死一生的逃难倒算不得什么了。阿爹那样骄傲的人,在京城受尽了奚落,他该有多么的难过,我为人子女不能替他分忧解难,真真是不孝。” 裴八娘脸上浮上些笑意,“所幸一切都苦尽甘来,你切莫责备自己。” “我听说阿爹来了江州做刺史,一直不敢相信此事是真,刺史是掌管一方的封疆大吏,阿爹以前也没有出过仕,怎么一下当了这么大的官?”裴行韫看向裴八娘,眼里尽是说不出的忧虑。 裴八娘的目光闪了闪,她抿了抿唇强笑道:“这些官场之事我也不甚清楚,兴许是皇上见阿爹才学过人,推崇他才让他做了江州刺史。” 裴行韫松了口气,恍然大悟般说道:“原来如此。”她长叹了口气,眼里又浮上了些哀痛,“可我做了这么些年的裴九娘,在听到你是裴九娘时,我心都快碎了,我看着镜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拽紧双手放在胸前,激动又希冀的看着裴八娘,“大都督如今看上了我,愿意娶我进门。可我始终战战兢兢不敢接受,背后没有娘家支撑,受了欺负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现在又成了庶出女,以后更会被人看不起。八娘,你将我的身份还给我好不好?反正你本就是庶女,如今换回本来的身份也没人知晓。” 裴八娘瞳孔猛缩,她眼里寒光一闪,深觉不妥忙垂下了头,再抬头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她幽幽叹息,“是啊,我本就是庶女,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不过是顶替了你的名,才得来了这一切。” 她淡笑着看着裴行韫,摇了摇头说道:“阿韫,我不该这样被对待的,我也是裴半城的女儿啊,只不过是托生在了不同的肚皮里,一直不被重视,过得连个得脸的下人都不如。阿爹甚至认不清我的脸,要想一想才知道我是谁。可在京城里,他一直靠着我的出谋划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啊。” 她慢慢上前,面容扭曲而痛苦,“九娘,你知道我有多么的不容易么?哈哈哈,你以为皇上真会因为那些字画将刺史之位给到阿爹么?皇上又算得了什么?” 眼泪从她眼眶滑落,鼻尖似乎又涌进了杜相身上怎么都洗不干净的老人气息,喃喃的说道:“我牺牲了那么多,就只想来到江州,来到他的身边。” 裴行韫静静矗立,面无表情看着裴八娘痛哭流涕的脸。 没有人欠她,没有人辜负过她,两辈子都是如此。她的求而不得,是她自己陷入了执念,去寻求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裴行韫转过身,只觉得疲惫而厌倦,抬起手微晃了晃。 很快小径处,蘼芜与小蓝结伴而来,两人头碰头手挽手,嘀嘀咕咕说着亲密的话,从假山下走过。 裴八娘紧盯着蘼芜,愕然转身,双眼迸发出凌厉的杀意,身子脚步微动。 裴行韫却早有准备,她大步上前,双手用尽全力一推,裴八娘像是只断线的风筝,跌落进假山下的浅水潭里。 猫在花丛中偷看的许先生,瞪大眼瞧着仰躺在细碎石子上动弹不得的裴八娘,她身下血水流出,混着流水潺潺流淌,伸手捂住了嘴,强忍住吞回了脱口而出的喊叫。 “真是好毒好干脆利落啊,唉,惹不起,以前惹了她,现今帮她一帮算示个好吧。” 许先生定了定神,扯着破锣嗓子喊起来:“哎哟不得了啦,快来人啊,有个小娘子贪看水里的鱼,跌落下假山啦……” 第49章 打脸 裴行韫听到许先生的喊声, 愣了一下旋即轻笑起来,既然有人主动替她做描补,也就无需她再节外生枝做其他事。 她垂头看着躺在那里像是条死鱼一般不能动弹的裴八娘, 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这报仇, 还是要亲自动手才来得畅快。 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从四处涌了过来,张嬷嬷提着裙子一路爬上假山,瞧见裴行韫毫发无伤站在那里, 霎时松了口气, 忙上前扶着她, 关心的说道:“娘子, 我们快快下去,仔细别摔着了。” “嬷嬷我没事。”裴行韫拍拍张嬷嬷的手臂安慰她, 又小声说道:“把下面池子的鱼捞几条起来,放水桶里一并提去给许先生,大都督府里的鱼别处没有,裴八娘看到了眼馋也是难免。” 张嬷嬷想笑又忙忍住了, 两人往假山下走去,裴八娘的丫鬟婆子也已经赶到,见到不过转瞬间就浑身湿淋淋躺着血水,只余微弱气息的人, 吓得魂飞魄散口不能言,跌跌撞撞跟在人群后面去了花厅。 倪夫人端坐在花厅里淡然的吃茶,听到花厅外嘈杂的脚步声, 诧异的抬眼看去,顿时跌坐在软塌里双腿似被定住了一般,怎么都站不起来。 不过才几盏茶的功夫,这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活死人。 府里丫鬟嬷嬷们你一言我一语胡乱说着原由, 裴八娘的丫鬟嬷嬷却还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们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倪夫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见是大都督府里的下人所说,她自是不会去信。 可裴八娘已经说不出话来,躺在那里偶尔抽搐一下,还能勉强看出她还活着。 丫鬟嬷嬷在屏风后给裴八娘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大夫抱着药箱进来止血施针之后,无力的摇了摇头,对倪夫人说道:“小娘子伤到了后背经脉,以后怕是永远都无法坐立,只得在床上躺着。” 倪夫人脸色煞白,愣愣看着裴八娘,眼眶渐渐通红。她施针后总算平静了些,只是仍旧眉头紧锁,眼角泪水一直不停的流,显是痛苦不堪, 她想必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生她算是彻彻底底毁了,一辈子吃喝拉撒都要假手于人,等于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还不如干脆死了来得痛快。 许先生快步在前,他身后的小厮手上拎着个水桶跟在后面一起赶到了花厅。见到倪夫人惨痛着一张脸立在那里。 他顿了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叉手施礼后对她说道:“夫人,鄙姓许,一直跟在大都督身边做事,先前不巧路过花园,恰见到小娘子见假山下水池里的鱼儿活泼机灵,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跌落了下去。 唉,也是,这水池里的鱼,由大都督亲自下河里捞来,自是比旁家的鱼多些灵性。别说是小娘子,就是我这个半老之人也觉得好看,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多看几眼。” 倪夫人早听过许先生的大名,他狡猾多端行事毫无章法,他嘴里的胡说八道她自是一个字都不会信。她脊背挺得直直的,浑身散发着寒意,冷冷说道:“裴行韫在哪里?” 许先生觑着倪夫人的脸色,心里不免对裴行韫同情起来,她亲娘居然为了个赝品转而恨上了她。他干笑一声说道:“我们娘子受了惊吓,大夫诊脉后开了安神药,服药后睡了过去。” 倪夫人厉声道:“你们大都督府的待客之道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我们好好递了帖子上门来拜访吊唁,这前脚还好好的人在你府里遇害伤成这样,剩了半口气吊着躺在这里,等半天都不见大夫前来,原来是先去看了不过受了些许惊吓的人,这也未免欺人太甚!” “夫人,唉,这怎么说呢。”许先生轻抚下巴稀疏的胡须,显得很是为难的说道:“大都督府里就这么一个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多的我们也养不起,毕竟大都督府就由他一人撑着,这银子不好赚呐。他又是个男儿身,要是个小娘子,还可以推出去赚些聘礼回来。” 倪夫人的神色更为难看,脸颊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许先生话里有话,指责裴家靠着出卖女儿换富贵她又岂能听不出来。 裴八娘与裴九娘究竟谁是谁,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对外挑破而已。 “这只是其一,其二。”许先生伸出鸟爪般干瘦的两根手指晃了晃,极为得意的说道:“大都督极为护短,别说裴娘子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就是他的阿猫阿狗,他也容不得有一丁点的闪失。 这看做眼珠子的人受了惊吓,当然得先看自己人,难道夫人府上,都是将至亲之人放置一旁,先顾着无关紧要的他人?” 倪夫人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裴家的脸皮被他一层层撕下来,血淋淋的展示于人前。 那些她不愿意去面对与回忆的往事,像是乌云盖顶将她深深笼罩其中,手紧紧拽着,指甲掐进手心传来阵阵痛意,她才微微清醒了些,转身冷声道:“带上人,我们走!” 许先生轻嗮,他忙吩咐道:“抬软轿过来,别将人伤着了。哎哟,这里这里,鱼,别忘了鱼!” 倪夫人眼光如刀盯着他,恨不得将他刀刀劈死,这个老混账!她咬紧牙关,才强忍住将装着鱼的水桶踹翻的冲动,僵着一张脸怒冲冲而去。 受了惊吓的裴行韫,正美眸泛泪,拽着闵冉的衣衫,微仰着头委屈至极的看着他。 “她只是说我还无事,可她说以后你后宅还会迎进许多有权有势的美人儿,你跟曾跟我许诺过,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这不是在空口白牙平白污蔑人么? 我怎么舍得让她污了你名声,气得忍不住推了她一下,我又没有用力,可她好像站不稳,自己往假山外面退,估摸着没有算好,自己哗一下跌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颤,怯生生的说道:“她莫非是想陷害我,让你以为我是心狠手辣之人,等你嫌弃了我,好迎娶她进门?” 闵冉气得青筋直冒,怒道:“丑八怪在那里挑拨离间,看我不砍了她,就算我嫌弃你,也不会娶她这般心机深沉的毒妇!” 他怒完又换上了柔和的神情,温言说道:“阿韫,我许下的话自是不会变,要是变了你也将我推下去。” 他捏了捏她细小的手臂,蹙紧眉心,“不过你这般瘦弱,怕是推不动我,得多吃些多练练,要不早上还起来跟我一起蹲马步?” 裴行韫眼珠子转了转,娇滴滴的说道:“天气愈发的热,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唉,我也想早起陪你蹲马步,可要是我病了,就要好久看不到你。” “为何看不到?”闵冉不解的问。 “怕过了病气给你啊。”裴行韫眉眼间都是不舍,“再说了,就算你变心我也不会对你动一根手指头,唉,就让我独自心碎神伤吧。” 闵冉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赌咒发誓哄劝了好一阵。末了看着她身上素净的衣衫,眉心又拧在了一起。 “你怎么穿着这般素净?哼,闵二郎哪配你为他着素服。先前青河给你送来的那些料子呢?拿出来我亲替你选些鲜艳的,让针线房赶制出来,要锦衣华服才配得上我的阿韫。” 裴行韫傻眼,想不到闵冉的记性如此好,一年之前青河送来过料子这般的小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想到那些早已被换成银票又换成了铺子的锦缎,脑子转得飞快,最后她干脆一头扑进他怀里,不依的说道:“你这是嫌弃我不好看了么?” 闵冉软玉温香在怀,哪里还会去关心那些小事,他惬意享受着佳人难得的主动,唇轻触她的额头,感叹道:“唉,我得督促许先生他们,待秋收之后粮草入了库,我们就开始准备亲事好不好?” 裴行韫有些讶异,她坐直身子,问道:“粮草会有问题么?” “朝廷从没有给足过粮草,兵部推到户部,户部成天哭穷,说收不上去税收,国库空无一物。先前都是将江州的赋税直接扣了下来,充作了江州军的粮草。 今年裴半城怕是会从中刁难,所以得先做好准备,去各县各村田间地头看着庄稼长势,心里有数也不至于被动挨打。” 裴行韫神色自责又歉意,她嗫嚅着说道:“都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的事,你也不至于跟他反目成仇。” “就算是没有你,我也不屑与其为伍。”闵冉神情傲然,抬眉说道:“再说了,没有裴半城也还会有其他不与我同一阵线的人,要是这点子事都解决不了,又岂能能成大事?” 裴行韫想起裴八娘先前所说的话,便开口说道:“裴八娘无意说漏了嘴,说皇帝算得什么,哪能将江州刺史的官给到阿爹。皇帝不能给的官,难道是别人给的么?” 闵冉凝神想了想,嘲讽的笑了笑,“皇帝不行,那就是杜相了。哼,杜相那个老匹夫,我好不容易在他府里安插了人进去,总算探到了一些消息。 他表面上儒雅斯文冠冕堂皇,其实背后就是个老不休的混账。阿韫,那些话我不能所给你听,没得脏了你的耳。” 裴行韫心中大骇,想到裴半城的刺史之位,怕是用见不得人的腌臜手段换取得来,裴家能拿得出手的,前辈子是她,这辈子,怕是裴八娘。 可怜她将自己推下了马车,顶替了自己的身份,想方设法倾其所有来到了闵冉身边,可惜她所有的算计,如今全部落了空。 她轻轻笑了笑,“裴八娘算是毁了,阿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大都督,阿爹最能煽动民心,这次,他只怕会煽动士子读书人与你作对。” “他早就开始在布置,瓦子里的戏棚已经有新戏开唱,明里暗里指责我不孝忤逆。” 闵冉嘴角下撇,眸中寒意闪动,“那些臭酸儒,只会写些酸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饱了没事做在一旁指点江山,我呸!哼,捉几个酸的,兜头麻袋套上去,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敢不敢成日乱说。” 这些文人士子,骨子里一直看不起武官,口中称其为武夫。打仗的时候倒会学乖闭嘴,可局势一旦太平,他们又争着夺权,武夫只配上阵冲锋杀敌,岂能马下治国? 裴半城能收拢他们,不过是他们想借机从闵冉手里夺权而已。 要让闵冉将军权分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事。裴半城能给他们的,也不过是些蝇头小利。 裴行韫思索了下,笑道:“大都督,这些天我见了些好些夫人,白山书院郑山长的妻子也来了,闲聊中说到了她家里的小儿子,人踏实又聪明上进,今年已考上了秀才,下一场考举人也有六七成的把握。 如今尚未说亲,想等着考上举人水涨船高之后说门好亲。我想着大娘子她们的亲事,你看郑家可合适?” 闵冉心思微转,转瞬间就笑了起来,眼里露出赞赏之意,“阿韫真是我的福星,一下就解决了我的烦恼。这文人酸臭,郑山长算是最最酸臭的,要是与他成了亲家,我看他还好意思乱写酸文骂我。”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又烦躁的说道:“闵大与闵二,一蠢赛过一蠢,要是嫁进了郑山长家里去,我怕他不止写文骂我,会变本加厉写书骂我。” 裴行韫抿嘴偷笑,他也知晓自己那两个妹妹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嫁出去只能与人结仇。 她出言提醒道:“不是还有三娘子么,她虽然是庶出,性子倒比大娘子她们好上几分。这结亲倒不能瞒着,许先生最近辛苦操劳,就让他趁机歇息放松一下,去找郑山长吃酒,顺便探探他的口风。 话又说回来,以你的地位,就算三娘子是庶出,嫁进郑家也是低嫁,他们如真看不上,那你再去套麻袋,将他打成猪头。” 闵冉哈哈大笑起来,“我是戏文里无恶不做的山大王,你现今倒与我相似,是那凶神恶煞的母大虫。” 裴行韫瞪眼,佯装生气道:“只许他们骂人,难道还不许人骂回去?乡间许多穷苦人家子弟读不上书,顾先生不是学识渊博么,去寻一些资质好的,让他顶个先生名头,花上几个大钱请夫子免费教授他们读书习字。 他们收买文人来骂你,我们就收买那些百姓骂回去。以前逃难的时候,那些乡民骂人,嘴皮子比文人不知厉害多少倍,祖宗八代都能被他们从地底骂起来。” 闵冉听后喜得抚掌大笑,将裴行韫揽在怀里紧紧抱了一下,点着她的鼻尖说道:“好,听你的,我这就去让顾先生去寻那些最会吵架骂人的人家,收些来做他的挂名弟子。” 第50章 博弈 许先生是何等聪明之人, 闵冉一让他去找郑山长吃酒说两家的亲事,就知晓是裴行韫递了梯子过来要与他冰释前嫌,大都督哪里会理会这种儿女亲事。 再加上听着顾先生去找那些穷苦人家聪明机灵的孩子, 做挂名先生教人读书习字时, 迅速领会了这背后的深意,简直兴奋至极,深觉找到了同好之人。 虽与顾先生一起搭伴多年, 可他总是太过斯文, 读书人的酸腐之气太浓, 还经常会鄙视自己的手段, 骂自己不要脸。 哼,手段只要有用, 泼妇骂街才最为畅快,他那老匹夫如何能懂其中的玄妙。 这一场酒许先生吃得是酣畅淋漓,根本只用了一分力,就将郑山长忽悠得晕头转向, 只差没拍着胸脯跟他歃血为盟结为不同父母的异性亲兄弟。 郑山长回去的第二天,就差人递了消息过来,顺便一起递来的还有郑小郎的生辰八字。 裴行韫听着张嬷嬷在一旁说着许先生的那些热闹,她忍俊不禁的笑道:“许先生不是没有规矩, 他的规矩不在眼里而在心中。你瞧着他在大是大非上,可有出格之处?所以大都督才会如此信任他。” 张嬷嬷不由得沉思起来,现今裴行韫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烧火丫头, 而成了真正的上位者,她做的那些事,也不再拘泥与后宅之中。 经她之手推动的每件小事背后都有深意,牵扯着外面的大事。就如闵三娘子的亲事, 又岂是寻常人家儿女亲事那么简单? 她们这些陪伴在她身边的,更要小心谨慎,谨守规矩又要灵活做出变通,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嬷嬷,你去将闵三娘子叫来,我跟她说说话。”裴行韫轻叹道:“这女人嫁了人,一半看命,一半得看自己。” 张嬷嬷想着自己的这一辈子,她丈夫孩子都没了,不是应了那一半看命么。这剩下的一半看自己,是她拼着一股子气,硬生生咬着牙关挺了过来,才有了今日。 现今她跟在裴行韫身边,虽说不是总管事嬷嬷,可那些管事们谁见到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就算是青河许先生他们,照样会客客气气。 闵三娘子跟着张嬷嬷来到了裴行韫的院子,先前在李夫人院子所见的死气沉沉,怎么都挥散不去的腐朽之气,再对比这眼前满院的绿树扶疏,花草生机勃勃,忍不住也跟着心生欢喜。 想到大哥闵冉对裴行韫的宠爱,自从她插手照看自己以来,自己所享受到从未有过的生活,不免更加紧张起来,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出了差错惹了她不喜。 裴行韫见闵三娘子进来,施礼之后拘着身子端坐在榻上,浑身绷得紧紧的,像是吃到鱼的肥猫一般,只要有人伸手过去,它弓着的身子随时会跳起来冲你喵喵直叫唤。 她心下微叹,心道胆子小也好,至少会不会强出头乱出主意,嫁出去以后也会少给闵冉惹一些麻烦。 指了指案几笑着说道:“三娘吃茶,这些时日你在夫人面前伺疾,可有什么辛苦为难之处?” 闵三娘子小声的答道:“伺候长辈是应有之理,倒不曾觉得辛苦。” 裴行韫将时令的新鲜瓜果推了过去,招呼着她尝尝,她也只是捡自己面前的略尝了些便放下了叉子。不动声色将她一切瞧在眼里,想到她先前来时的吃相与嘴里不断叫苦,总算是满意了些。 “我以前说了请你大哥帮你相看城里的年轻后生,可你也知晓你大哥事务缠身,也没有什么功夫替你相看。我又想着,男人与女人看人总不一样,倒忘了你自己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闵三娘子有些意外,这些时日府里的大事一桩接一桩,她想着就算是要议亲,也得闵大娘子她们定了亲才轮得到她,听着裴行韫话里的意思,难道她已经有了人选? 她既高兴又紧张,大哥闵冉是做大事之人,高门大户儿女亲事,谁不是为了家族利益在联姻,哪会真拿儿女的看法当一回事。 要是闵冉将自己嫁给某个对他前途有利的人家去当填房,她也不会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想到这里,她红着脸轻声说道:“一切都由大哥与娘子做主。” 裴行韫瞧着她脸色变了变,哪能想不到她心中所想,只要她不好高骛远心比天高,以后嫁过去有闵冉这样的娘家在背后撑着,她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差。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过日子的还是你,你有什么想法可得说出来,不然等成亲后再不满意就为时已晚。” 闵三娘子咬了咬唇,挣扎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说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我好,后院清净没有一大堆通房小妾,闹得乌烟瘴气就心满意足。” 她蓦地看向裴行韫,目光既哀伤又带着些祈求,“我长这么大,直到了江州之后,托大哥与你的福,才算过了几天人的日子。我怕成亲以后,再如京城府里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要了。” 裴行韫瞧着她的眼眶都红了,忙温声安慰着她,又将郑山长小儿子的事说了,一边说一边瞧着她的神色,见她由最初的紧张到后来掩饰不住的狂喜,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多谢娘子。”闵三娘子拭去眼角的泪,哭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门亲事才会落到了我头上。我虽然出身伯府,可明眼人谁不知道这个伯府究竟是什么光景,谁会娶一个破落勋贵之家的庶女回去,高不成低不就。虽然有大哥在,可上面还有大娘子她们.....” “别哭别哭,嬷嬷去打些温水来,给三娘子净净面。”裴行韫吩咐了张嬷嬷,又出言提点着她,“虽说郑山长未出仕,可他的学生之中不乏许多有出息之人,郑小郎读书又好,下一场中了举人,以后有你哥哥照看着,哪还用去担心前程?” 闵三娘子从前吃多了苦,幸好还能知道满足感恩。郑山长是读书人,门生众多,又最看中那些规矩礼法,要是她与郑小郎之间过不好,这闵冉拉拢读书人这一招,只怕会适得其反。 裴行韫又嘱咐了闵三娘子许多话,张嬷嬷打来水伺候她重新擦了脸,见她头上的钗环粗笨,干脆拿了些时兴的头面送给她,又吩咐针线房给她多做几套新衫,又惹得她哭哭笑笑不断诗礼道谢。 接下来很快走完六礼,郑小郎与闵三娘子的亲事正式定了下来,为了不耽误他读书考试,两人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明年的秋闱之后。 闵大娘子与民二娘子见闵三娘子越过她们定了亲,一边指桑骂槐骂人,一边跳着要去找闵冉,被管事嬷嬷毫不手软按规矩重罚之后,见现在她们在府里根本没人理会,甚至连个下人都不如,又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起来。 郑山长与大都督府里结亲的事,在江州城里传开后,顿时风波与谣言四起。先前那些暗暗骂闵冉的读书人,这次干脆调转了矛头,直接冲着郑家骂起来。 什么有辱斯文,攀附权贵卖儿求荣,简直丢光了读书人的脸。 还有传得绘声绘色的是,说是闵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其中继母所生儿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没甚出息,居然敢谋杀闵冉,这其中究竟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闵大郎死得极为冤枉。 剩下两个未定亲的大妹妹却悄无声息,倒被一个妾生最小的妹妹赶在前面定了亲,莫非继母所生的儿女都已悉数遇害? 最最严重的是,在顾先生做了许多贫困百姓子弟的先生之后。 那些盘横江州多年的大户人家,没有一户与大都督府搭上线,也从未有人在他府里求得过一官半职。可他身边的先生,却公然收了那些下九流家的穷人孩子做学生,这不是在□□裸打他们脸么? 江州城里气氛空前紧张,大户人家的铺子已然关门罢市,在铺子里做伙计的百姓子弟,也被辞退回了家,一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米面粮食的价格高涨,却有价无市,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城里的消息一条条摆在闵冉的案头,他拿在手中冷眼瞧着,裴半城自裴八娘瘫了之后就一直无声无息,虽然早就断定他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会如此沉得住气,紧跟着大都督府里的动作而动,硬生生煽动得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正面对立起来。 顾先生感叹道:“这裴半城手段高明,有心机又有耐心,倒是个难缠的对手。” 闵冉想着与裴半城初次相遇,他怕是受了裴八娘的蛊惑,才出了那样的昏招。她就算得了些奇遇,可在朝堂大事上,还是太稚嫩,与裴半城这样的老狐狸根本没法比。 “这再买不到粮食,只怕城里的百姓真要乱了。”顾先生忧心忡忡,江州安稳才没多久,要是那些混混趁机跳出来,只怕是又得乱象四起。 闵冉眸中寒意闪动,他拿起城里最大粮商宁家的纸条轻轻弹了弹,冷声道:“老百姓没吃的,饿了乱枪也是应有之事。” 顾先生愣了下,闵冉的意思他懂是懂了,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疑惑着问道:“大都督的意思是?” 闵冉神情愉快起来,他将纸条砰一下大力拍在桌上,眉眼间尽是桀骜,“就从宁家开始,那些兵久不打草谷,久了怕是会手生,拉出来练练兵也好。” 顾先生吞下了想说的话,闵冉的神情他太过熟悉,一时又沮丧又无奈,他们这是又要去当强盗了么?他不比许先生那样无法无天,终是觉得有些不妥,转头看过去,才突然发现许先生居然不在。 “许先生呢?”闵冉这时也四下张望一圈,开口问了起来。 “我也想找他,这个老混账,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知又跑到哪里瞎玩去了。”顾先生气得直骂。 被骂的许先生,正与裴行韫在湖边的亭子里,舒舒服服的吃酒,商议着怎么搞出些大热闹大动静,来应对江州现在的局势。 “你阿爹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可我不得不勉强承认,他算得上我的对手。”许先生连吃了两杯酒,又捡了糖莲子扔在嘴里嚼着,嘴角撇得快掉在地上去,“这江州硬生生被他搅得翻云覆雨人心惶惶,简直是一根聪明的搅屎棍,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他撇了一眼裴行韫,不情不愿的说道:“都说子肖其父,我看是女肖其父才对。” 裴行韫也不在意,始终神情淡定,她不紧不慢的说道:“现今街头铺子都关了门,那些还在街头摆摊的普通百姓只怕也撑不了几日。我估摸着大都督不会善罢甘休,依着他的性子,先生以为会如何?” 许先生翻了个白眼,怪叫道:“什么我以为大都督会如何,这世上你才是将他吃得死死之人,大都督就是想做什么,我敢打包票,只要你不想他做的,他绝对会打消念头不会去做。他下一步会如何去做,这都要看你怎么想了。” 裴行韫笑了起来,“大都督想做什么自是由他去做,我想拜托先生在背后替他描补一二便是。” 许先生蓦地坐起来,小眼精光闪烁,摩拳擦掌嘿嘿一笑,下巴稀疏的鼠须跟着不断的颤动,要有多猥琐有多猥琐,直看得裴行韫眼酸。 “娘子你是不是打算干脆闹大了更热闹些?嘿嘿我就爱热闹,不怕麻烦只怕没趣。” 裴行韫笑意盈盈点点头,“先生在城内是名人,尤其是走街串巷对各家后宅了若指掌,这时候该由先生出马,显出你真本事的时候到了。” 许先生微一怔楞,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裴行韫话里的意思,他得意得抚掌大笑,叉腰骄傲的说道:“我红颜知己遍江州,谁敢与我争锋?哼,我的俸禄花了那么多出去,如今也该收些利息回来。” 裴行韫很是喜欢与许先生打交道,他心胸开阔又聪明,关键是该坏的时候绝对的坏,干脆利落极了。 “不过,我有些事要请教娘子。”许先生抚了抚脸颊,愁眉苦脸的说道:“我长得英俊不凡,深情款款又出手大方,为什么始终没有女人肯嫁给我?” 裴行韫看着许先生干瘪瘦削的老脸,再配着他那别扭的模wedfrtyukk;样,忍不住噗呲一声口中的酒喷得到处都是,抚着椅子扶手大笑起来。 第51章 大戏 江州城内。 街头铺子大门紧锁, 原本热闹的街市只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萧条得像是座空城。 城北杂乱破旧的院落之处,不时能听到稚童叫饿的哭喊与父母无力的安抚, 本该是炊烟袅袅煮饭的时辰, 在远处间或能瞧见屋顶冒出来的些许烟火。 枯瘦如柴的老翁老泪纵横,抚摸着小孙子的头顶,“本以为逃荒到了江州能活一条命, 可这世道哪有我们这些穷人活命的地方啊。” 小孙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老翁, 他还听不懂祖父话里的意思, 只是咬着指头, 含糊的叫喊:“饿。” 门户破旧,邻里之间说话声清晰可闻, 只听到汉子在破口大骂:“这些达官贵人真不顾我们这些人的死活,诚心要饿死我们么?” 有人立刻附和道:“这些有钱人哪有什么良心,我们不过是贱命一条,他们哪里会拿我们当人看?” “是啊, 为富不仁心都黑透了,巴不得我们死呢。” “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要做个饿死鬼!” “怕个逑,死都要死了, 咱们干脆去抢一口吃食,做个饱死鬼!” 加入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多,闲赋在家的百姓走出门聚在了一起, 群情激奋,向着街头的铺子而去。 老翁听着屋外蹬蹬瞪的脚步声,偷偷拉开条门缝,浑浊的眼神仔细一瞧, 那些平时还算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像是变了一个人,手上拿着柴刀木棍,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像是要随时暴起杀人一般,吓得他连忙又关上了门。 这江州,终是也乱了啊。 “东大街铺子开门卖粮啦!西大街铺子也开门卖粮啦!大家快去啊!”有那消息灵通的,匆匆跑回来兴奋至极的喊了起来。 “当真?”手握斧头的汉子瞪眼质问,“你休得骗我们。” “我骗你作甚,大都督府里的铺子在出售粮食,不信你自己去瞧瞧便是。” “哼,大都督也是有钱权贵,此刻出售粮食定是为了趁机赚银子,我们就算有那么几个大钱,也买不到几颗粮食。” “哟,你这是空口白牙平白污蔑,铺子的粮食价佃明明白白写在那里,这米面的价佃比平时还要低上几分,只是得拿着户帖前去购买,你家有几口人就卖给你多少口粮。不跟你们闲扯,我得回去拿户帖买粮,你们又不是没长眼睛,前去看看不就一清二楚。” 说话之人咚咚跑了,剩下的人彼此面面相觑,这能堂堂正正平平安安活着,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些刀口舔血之事。 有那比较机灵的大声说道:“西大街离我们也没几步路,狗儿阿牛,我们几个且先去打探一翻,大家在家等着稍安勿躁。” 西大街原本的绸缎铺子前,排着长长的买粮队伍,沉默却带着杀气的黑衣人偶尔扫一眼队伍,那些想不按规矩插队的人才探出头,又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铺子里真有粮食出售?”汉子抓住一个买到粮食一脸喜气离去的人问道。 “这不是粮食是什么?”那人打开袋子,给他看了眼里面的三合面,又飞快的系紧了袋子,生怕被他抢了去。 汉子终于松了些气,又问道:“那粮价几何?” 那人不耐烦的说道:“当然有贵有便宜,上好的白米白面当然贵,没银子买些糊口的杂面,比寻常还少那么一两个大钱。”说完不再理会汉子自扛着粮食归家。 汉子彻底放下了心,鼻子一酸胸口激荡,大都督闵冉平定了江州,此刻又开仓售粮,又救了他们这些穷苦百姓一次。 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招呼着同伴,“走,回去跟邻里们回话,活菩萨大都督不会忘了我们这些老百姓,真的开铺卖粮,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会白白饿死。” 而距着绸缎铺子不远的刺史衙门前,哭喊声震天,城内大粮商宁大东家拖家带口敲响了衙门前的大鼓喊冤。 “青天大老爷要替我宁家做主啊,我宁家在江州老老实实做买卖多年,一夕之间所有的粮食都被盗了啊,这贼子太大胆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屠光我们这些有几个家财的人家啊.....” 裴半城脸色铁青,紧咬牙关脸颊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动,除了宁家的粮食,官府盐仓里的盐,也不翼而飞。 欺人太甚,闵冉这土匪简直欺人太甚! 他猛地一拍案几,抬手召过师爷,低声吩咐了几句,师爷忙应了提着长衫急匆匆跑了出去。 江州城大户之家的当家人,身边带着小厮护卫,跟在前面的裴半城身后,衙役腰挎长刀随行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绸缎铺子前。 嗓门大的衙役上前一步,高喊道:“刺史大人亲自带人来捉拿打家劫舍的强盗,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宁大掌柜揪住一人的布袋,扯开布袋抓出杂面凑在鼻尖一闻,立刻垂手顿足哭喊起来:“这就是宁家被盗的杂面,前些日子粮仓房顶漏水,一些小麦发了霉,磨成的面还是闻得出来发霉的味道,你闻,大人你闻闻,这是我宁家的粮食啊!” 裴半城凑过去闻了闻,大喝一声道:“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大胆之贼,给我去捉起来!” 衙役腰间的刀哗啦抽出,原本想跳出来争辩的百姓又立刻哑了声。只见宁大掌柜扑到铺子前,像发疯般翻看那些袋子,哭道:“连装粮的粮袋都是宁家的,换都没有换过,真是丧心病狂啊!” 黑衣人始终沉默,只抬眼看着眼前的热闹。四周房顶之上,架起了两架重弩对准了衙役们,只待他们一动,箭矢便会将他们射成对穿。 不仅仅是裴半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动。 “哈哈,哈哈。”许先生这时笑着从铺子里走了出来,略微嘶哑的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他右手的扇子敲打着左手心,一步三晃走到铺子前站住,身后的伙计立即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他一撩长衫坐下,二郎腿翘得高高的,大笑几声后突然变脸,大骂道:“老子长到二十岁,还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 宁大东家呆滞的目光打量着许先生的老脸,二十岁?究竟谁不要脸? “裴刺史,你就是这么断案的么?你判定这些粮食来自于宁家,就凭发了霉的面,还有这些麻袋?”许先生盯着裴半城,冷笑着问道。 裴半城害怕过后,气得手都在发抖,闵冉居然将重弩架起来对准了朝廷命官,他这是要反了么?他厉声道:“难道有这些物证还不够?” “哦,原来只要有这些物证,就可以将大都督府里的粮食认作宁家的啊。”许先生蓦地拔高了声音,指着人群中宁大东家年迈的阿爹,一拍大腿大声道:“儿子啊,阿爹总算找到你啦,你真是争气,不但积下了偌大的家产,连孙子都给我生了一堆啊!” 宁大东家气得快晕过去,也顾不得害怕大骂道:“我呸,谁是你儿子,你少嘴里乱喷粪胡罄!” 许先生也不生气,拉长声音说道:“哦,我当年有个儿子走丢了,长了一双眼睛一只嘴,跟你阿爹一般模样,难道你阿爹不是我走丢的儿子?先前裴刺史不是这样判粮食案子的吗?不过我可不会那么糊涂不讲理,若是你不信,我们要不当场滴血验亲?” 裴半城上前一步,挡住了还要跳起来的宁大当家,许先生此人混不吝,要是上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宁大当家还真能当街验个祖父回家。 “许先生,裴某作为江州父母官,当为江州地届上所有的百姓担负起父母官的职责。宁家在江州做了多年买卖,乐善好施又童叟无欺。 家里的粮食却一夕之间被一盗而空,这是要将宁家上下老□□入死地么?现在是宁家,下一家呢?下一家将会轮到谁?江州的强盗如此嚣张,有谁还敢在此做买卖?有谁又能安心在此处生活?” 他神情慷慨激昂,手臂一挥优美一旋身,声音清越远远传了出去,“裴某不才,想着能查清案子,还江州一个清净,却连屋子都进不去。” 他手指一指屋顶,“江州的父老们,这些本该对着敌人的弓箭,如今却对准了你我,这莫非是有人一心谋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用刀剑逼着你我闭嘴,就算被打被骂家人被充作奴隶,也只能忍气吞声三缄其口么?我虽是文弱读书人,就算拼着一死,也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公道!”有人跟着振臂高呼。 “公道!” “公道!” 大户人家的高呼声震天,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齐齐上前,他们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闵冉真敢放箭杀了他们。 “哐当,嚓!”绸缎铺子隔壁的高台上,跳上去了个妖娆的妇人,手里拿着锣猛击几下,刺耳又高亢的声音立即将那些喊公道声压了下去,顿时引得所有的眼光都莫名其妙的朝她看了过去。 有人眼尖认了出来,她不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李寡妇么,这时候她跳上去又要做什么? “哎哟,真是热闹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聚集在了一处,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李寡妇扭着腰,媚眼如丝眼风在人群中一扫,对着裴半城抛了个媚眼过去,咯咯直笑,“我们的刺史大人不但书读得好,人也长得俊俏,还关心着江州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好官,啧啧。” 李寡妇话锋突然一转,尖声道:“难道我不是江州百姓么?你昨晚说我活好让你快活得似神仙,还诗兴大发给我做了一首酸诗,更亲口许诺给我送套金头面,可我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见到,读书人就能提起裤子不认人,哦,你是圣人子弟就可以白嫖?” 不待裴半城说话,李寡妇手指又点向那些读书人,“你,还有你,欠老娘的银子什么时候给?我没读过书,不懂你们那些子曰不子曰,睡了我想不给银子,没门! 丧尽天良的,黑了你们的心肝,随便爬寡妇床头吃白食,你当你那两三下,是圣人在撒种,还得我对你们感激涕零?” 众人指着那些大户们哄然大笑,裴半城呆呆站在那里,他根本不认识李寡妇,也从未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妇人,胸口憋闷只差没喷出一口老血。 李寡妇叉着腰,洋洋得意看着下面的人群,直说得唾沫横飞。 “连这点子银子都舍不得出,还说心系江州百姓?我呸,你骗鬼呢!一个个软得跟鼻涕虫一样,吭哧吭哧两三下,还不停的问我猛不猛,猛你个祖宗,真有那么猛,乱军来的时候,怎么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藏在你阿娘的怀里不敢出头?” 她狐狸眼一翻,对着高大的黑衣人眨了眨,“这位哥哥一看就是上阵杀敌之人,哎哟这不是大都督府里的人么?嘻嘻,哥哥,奴家住在甜水巷,待你有闲工夫,来找奴家吃酒呀。 打仗你们冲在前面,又在这里守着不让人抢了百姓的口粮去,出血又出力,奴家没别的本事,可做人的良心还是有一些,你们来了保证一个大钱都不用花!” 下面的笑声更欢,有人垂着口哨带头喊了起来,“人家李寡妇都有良心,可那些读书人却没了良心,铺子关门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读书人不拿穷人的命当回事,要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奴隶啊!” “读书人不要脸,我们跟他们拼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涌了过来,先前奔回去告诉邻里前来买粮的汉子走在最前面,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走向那些达官贵人们,咬牙切齿的骂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咱们不要怕,这老天的眼可睁着呢,会看着他们怎么不得好死!” 百姓们悲壮向前,棍棒敲打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 裴半城被挟裹着不断后退,有人灵活的混了进去,护着那些贵人们后退,有几人被悄无声息的拎了出去,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闵冉端坐案几前,对狼狈不堪的几人抬了抬手,微笑道:“一直久仰几位的大名,然公事繁忙,没能与几位见上一面好好吃上一杯,今天略备了几杯薄酒,算是闵某向几位赔罪。”说完他叉手施了一礼。 几人都算是江州的地头蛇,族里读书人众多,虽说不算是顶级富贵之家,却柴米油盐铺子都不缺,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他们乍一见到闵冉,都惊惶不安。 从闵冉到江州起,就极少与江州大户人家来往,此时他将他们带来突然示好,这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没有读多少书,可知晓先人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没了那些百姓,你们的地谁来耕种,你们的衣谁来织布?” 闵冉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他们说道:“都说世卿世禄,我知道各位想着是家族更加兴旺,可总不能被蒙了眼,倒让人利用了,被推上前做了那出头鸟。” 有人壮起胆说道:“大都督先前还拿□□对着我们,现在又与我们吃起了酒,倒让人摸不着头脑,大都督究竟是何意。” 闵冉轻笑,狭长的眼睛微眯,缓缓扫过眼前几人,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有兵,也有酒。就端看几位如何选择。” 几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后陷入了沉思。 江州城里的紧张散去,次日清晨,眼尖的百姓瞧见杂货铺的伙计卸下了铺子门板,与从前那般开门迎客。 除了杂货铺,布庄,药铺也接二连三的重新开张,伙计来往忙碌,掌柜在一旁指点,像是先前的关张从未有过。 闵冉与裴行韫坐在马车里,他将掀开的帘子放了下去,终是松了口气,侧头看着她柔声道:“这一劫总算过了,这城里愈发的热,我们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里住几日避暑。许先生一直叫嚷着累,要去歇息几日,不然他那把老骨头都会被折腾得断掉。” 裴行韫想起许先生那一场大戏,简直是无语至极,说他没有章法,他也太没章法了。 李寡妇那样的人亏得他找得出来,嘴里的那些浑话,对于如阳春白雪般的阿爹来说,怕是会气得吐血三升。 “我阿爹一直自诩风流,李寡妇那般的妇人,他从不会去瞧,会觉着污了他的眼。这次许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将他逼迫侮辱至此,我怕他会更为生气,使出些偏激手段来对付你。” 闵冉傲然道:“既然做了,我就不会怕他。任他有万般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裴行韫现今也无法,只得掩去心中的担忧,与闵冉一起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避暑。只是接下来几日连下暴雨,地里的庄稼大多被淹,城里也遍地积水,两人又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到了府里。 第52章 献策 江州的暴雨灾害算不上严重, 远远比不上瀛洲。河流暴涨山石崩塌,山下的村庄瞬间被泥浆山石淹没。 田里的水稻大半从中折断,乱七八糟的倒在水里, 被天灾人祸折磨得已神情麻木, 顶着烈日不辞辛劳穿梭其中,将那些倒掉的再扶起来,盼着还能收几粒粮食。 自瀛洲稳定之后, 闵冉一直隐瞒着未向朝廷上报, 折子上除了要粮草, 就是哭诉此地乱军狡猾, 这里才安稳下来,那里又起了乱。 皇帝面前堆满了报忧的折子, 久而久之他已经不愿再看到这些,只想看那些歌舞升平的喜报。 闵冉算是控制了整个瀛洲,此时遇到水灾,他自是格外关注与担忧。江州有裴半城在, 秋赋今年无论如何也要交一些到朝廷去。 养兵最费粮草银子,瀛洲是鱼米之乡,本来打算着今年江州的缺口由瀛洲来补,要是瀛洲自身难保, 江州军将面临缺粮的危机。为了查清具体损失,他决定再亲去瀛洲。 裴行韫带着张嬷嬷在给闵冉收拾包袱,除了换洗的里衣鞋袜, 就属消暑解毒下火的药丸备得最多,闵冉掀帘进来,看到塌上的大包小包,嫌弃的说道:“准备这么多东西作甚, 我是快马前去,又不是小娘子出去踏青。” 张嬷嬷见他进来,忙不做声曲膝施礼后退了出去,裴行韫拿起几个小荷包,指着角落绣上的小字说道:“里面装的什么药丸都写绣在了上面,服用之前看一下便不会出错。再说就这么小的荷包能占多大地方去?大水之后蚊蚁滋生,须得仔细防着,别染上了时疫。” 闵冉心道以前什么艰苦的境地没有遇到过,他哪有这么娇气?才张嘴要说话,见到裴行韫斜过来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一转,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我的阿韫好,总是念着我的身子,生怕我有丁点的闪失。” 他上前揽着她坐在软塌上,万般不舍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恨不得将她刻在心上,变小揣在荷包里能带着她一起去瀛洲。 “先前还说要带你回故里去游玩,可这次我们是急行军,日夜疾驰,无法带同去。阿韫,又要好些时日见不着你,唉,一想到这些,我就恨死了老天....” 裴行韫吓得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嘴里呸呸呸做声,双手合十四下拜了拜说道:“大都督是有口无心,老天爷切莫与他计较。” 闵冉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他想到那些传来的消息,笑容渐渐散去,闷闷的说道:“老天有时真是不开眼,这天灾一来,受苦的可是那些穷苦百姓,倒是那些大户人家,说不定还会趁机大发一笔横财。” 他眸色渐冷,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势,“这次去了瀛洲,查看田间地头的庄稼倒是次要,老农比我懂种地,他们自是会知晓如何去救那些庄稼。我担心的是,那些乡绅们会趁火打劫,拿几颗陈粮出来换地换人,整个瀛洲地面的土地与百姓,都成了那些大户人家的佃户与下人。” 裴家以前也不是没这般做过,裴行韫自是知晓其中的关窍,她斟酌了一下说道:“许先生此次可否与你一同去?” “许先生说将裴半城得罪狠了,估摸着每日在刺史府里诅咒他,江州的上天都乌云密布,看得他心烦意乱,想要跟着我一起前去,让顾先生留在江州。” 闵冉想到许先生说这般话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声,“先生也自知做得过了些,无论怎么说你都是裴半城的女儿,他那般污蔑你阿爹,总归是间或在打你脸,他一直躲着没脸见你,所以才想干脆躲远些去瀛洲。” 裴行韫失笑,怪不得这些天都没有见到他来找自己吃酒,顿时没好气的说道:“他做都做了,这时倒来扮反悔。我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他脸皮比江州城墙都厚,就算是我骂回去,对他来说也是不痛不痒。” 闵冉干笑一声,赔笑道:“先生还有些惋惜,说要是真滴血认亲,他做了宁大当家的祖父,那宁家家产就归了他,还白得了一府的孝子孝孙,就算是娶不到妻子,以后也不怕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裴行韫无语至极,暗自翻了个白眼,许先生混迹于三教九流,学了一身的歪门邪道,四处招摇撞骗,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账。此时她心念一转,倒想到了些主意。 闵冉琐事缠身,只略陪她说了一会话用过了午饭,来不及歇息便去了前院书房忙碌。 裴行韫午后歇息一阵后便起了身,吩咐张嬷嬷去请许先生,担心他会找借口回避不见,叮嘱她道:“你就说,我又要找他唱大戏。” 张嬷嬷忍住笑去了,不一会便来回道:“娘子,许先生在湖边水榭里等着你。” 裴行韫笑着点点头,说道:“嬷嬷你去厨房拣些糖莲子与湖里新挖的莲藕带着,再挑些新鲜吃食,我们快去,他只怕也忙得脚不沾地,别让他等着。” 张嬷嬷忙去了厨房,拎着大大的食盒与裴行韫一起去了水榭,许先生正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见到她进来,抖动的腿安生下来,朝她扯着老脸尴尬的笑了笑。 裴行韫装作未见,待张嬷嬷从食盒里拿出吃食摆好退了下去,亲自倒了杯梨花酿放在他面前,举起酒杯对他说道:“这些天先生辛苦,好久都没能与先生吃酒说话,今天先生总算得闲,定要好好吃上几杯。” 许先生见裴行韫态度一如从前,并无计较之意,心头一松也随意闲散起来。 他举起酒杯吃完了酒,又夹了片糖藕吃了,惬意得眉毛都乱飞,指着案几上杯盘里的时令小食说道:“还是娘子懂得享受,这个时节的莲藕最是鲜嫩,你瞧这青虾,自打湖里清过淤泥之后,鱼虾都鲜美了许多,从前吃上去可是一嘴的泥腥味。这都是托大都督掉进湖里的福啊。” 裴行韫抿嘴一笑,许先生终是个促狭鬼,去年闵冉被她推进湖里,倒被他这时拿出来说嘴取笑。她懒得同他计较,转而说起了正事。“先生此去瀛洲,心中有何打算?” 许先生将手上粘的汁水随意往身上一抹,看得她眼皮直跳,不动声色将案几上备的湿帕子推到了他面前。 他嘿嘿一笑捡起来擦了擦手,小眼睛眯缝着放出精光,凑过头来说道:“娘子不是说有大戏要唱么?” “唱大戏也要先生搭台才能唱得起来,再说先生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我想唱的大戏,末了先生觉着不好,私自改了戏本子,我岂不是白费功夫?” 许先生心道还是小心眼子,原来以为不计较,此时倒在这里等着呢。 他讪讪一笑,叉手施了一礼,“给娘子赔罪,如有得罪之处,娘子得多加体谅。你知晓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惯了,老顾就经常骂我,姓许的你这厮,就没个正形,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他将顾先生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裴行韫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读书人,我算哪门子的读书人,不过多识得了几个字而已。我知道老顾这是故意在奚落我,不过我岂会那般小心眼跟他计较?大都督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可他不照样成了一方雄主,比那些读书人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裴行韫笑容不变,慢条斯理的说道:“总不能都不读书,读书就算不为考学做官,也能明事理。更甚者,读书人不会急赤白脸,总得掩饰一二要些脸面。瀛洲自古文物兴盛,可不比江州,先生切莫得罪狠了。” 许先生握着酒杯的手抖了下,他有些后怕的感叹道:“娘子提醒得是,瀛洲那些读书人的嘴皮子比江州厉害得多,要是一齐来变着花样骂,我怕是赢不了。” 裴行韫轻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问道:“先生上次战后留在瀛洲,可有整理衙门里的户籍文书?可否核算过瀛洲地面的田亩?” 许先生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神情难得严肃起来,他凝神回想了一阵,才艰涩的开口道:“许某惭愧,竟然没想到这些关键紧要之处。” 瀛洲的土地几乎都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衙门登记在册的,大多都只登记了免除赋税的部分,普通百姓为了省下繁重的赋税躲避徭役,全家干脆投靠在了世家大族的名下,隐田隐户遍地都是。 上次瀛洲战乱,许多世家大族出逃,正是趁机重新丈量土地重立户帖的绝佳时机。战乱平定之后,那些人又拖家带口返了乡,此时再去动他们手中的土地与家产,只怕瀛洲又会重新乱起来。 “瀛洲不能像是江州这般硬来,像你说的读书人虽然酸臭迂腐,可骨子里不乏有骨气之人,硬碰硬只会遭来反噬。都说与士人共治天下,总得给他们几分尊敬才是。” 许先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一直陪着大都督打仗,习惯了靠着强硬手段行事,倒没有深思过打下的江山该怎么去治理。先前他很快理清了瀛洲战后之事,未免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糊弄他,忽悠着他能尽快滚回江州。 他站起来叉手深深施礼,恭敬的说道:“先前都是许某张狂,不知深浅犯下了滔天大错,还请娘子不吝赐教,让许某能弥补一二,替大都督真正排忧解难。” 裴行韫侧身避过,又曲膝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先生无需过谦,我只是占着在瀛洲长大,比先生多知晓了一些世家大族密辛而已。” 许先生重又坐下来,再也不见先前的随意与散漫,拧眉说道:“因这次大水,秋收时粮食收成定会减产大半,能收到的赋税,唉....” “大水冲坏了庄稼,不同样冲坏了田界么?”裴行韫不动声色的说道,“大都督一心惦记着瀛洲父老,拿着衙门里的地契户帖去安抚乡民,核算百姓死伤数额,田产损毁亩数,这也是应有之事。” 许先生小眼睛蓦地一亮,他抚掌大笑,连连说道:“妙,妙,娘子这一计谋真是妙哉!” “先生先别高兴太早,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释出隐户隐田,除非大都督将那些世家大族全部赶出瀛洲,以后禁了土地买卖。” 裴行韫放下酒杯,站起来看向碧波万顷的湖面,闵冉自己才是最大的士族豪绅,她深知这条路现今根本行不通,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能让他们吐出三成出来,这个数额都已不容小觑。” 许先生频频点头,狗急跳墙,不能将他们逼狠了,再说瀛洲现在是大夏的天下,还不真正姓闵。 “先生得客气些,定要许诺他们一些好处。现在百姓有缺粮的,想法子让那些粮食放堆在仓里发霉的人家拿一些出来,由大都督做保人,借给挨饿的百姓。待来年收了粮食之后,再拿新粮还给他们。不过,新粮可不能与陈粮等额,只得还六成新粮。” 许先生瞪眼,这谁也不会这么傻,借出去的没有利息也就算了,收回来的还少了将近一半,大都督虽然长得好看,可也不值那么多粮食啊。 “他们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乐善好施,念着能名垂千古。先生最喜欢听戏热闹,一人听多没意思,不如顺道将他们都邀请来,让那些穷苦百姓一齐前来给他们下跪谢恩。 搭戏台子之地先生要选好了,旁边可要搭亭立石碑,供世人瞻仰祭拜。石碑上刻上那些积善之家之名,谁家出粮多,谁家排在最前。” 裴行韫停顿了一下,笑道:“我只不过是随意一想,中间有不妥或遗漏之处,先生还请自去改正或补齐。” 许先生听得心潮起伏,他起身叉手施礼,按耐住激动的情绪,沉声说道:“娘子乃是真正聪慧之人,许某比之起来不及一二。如今事情紧急,明日一早即将出发,得先去做些准备,请恕许某先行告辞。” 裴行韫笑着曲膝还礼,许先生提着长衫匆匆离去。她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回到院子里,仔细回忆着前世瀛洲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及当家人的性情喜好,能想起来的全部写了下来,差张嬷嬷给许先生送了去。 日次天还未明,在蒙蒙的青光中,裴行韫送闵冉出了城,他万般不舍的将裴行韫搂了又搂,才一狠心转身上马离去。 她眯着眼瞧着远去的人马,待到见不到影子才回转身走向马车,余光之处瞧见前方坐在马上的青影,一时楞在了那里。 裴半城的容颜未变,仍然一如既往的风流俊雅,只是脸上有抹不去的郁气,眼圈一片青黑,像是夜里没睡安稳。 闵冉出城人马众多动静又大,倒没想着能瞒过众人,怕是裴半城一直盯着大都督府里的动静,此时想必是心急火燎,急着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她微一沉吟,终是对着马上的裴半城淡然一笑,曲了曲膝施礼后转身踩上矮凳,扶着张嬷嬷的手准备上车。 “站住!”裴半城一声冷喝,翻身下马,“九娘,你的教养呢!” 裴行韫顿了下,眸中哀伤一闪而过,她静静的看向裴半城,自小他就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以诗书之家自居,可他又可曾尽到作为父亲之责? 她垂眸掩去眼里的情绪,从矮凳上下来,平静的说道:“江州城里甚至京城里,谁人不识裴九娘,裴刺史如今唤我一声九娘,倒是让人费解。” 裴半城怔楞住,真如妻子所说,从前那个娇纵天真的九娘不见了,现在的九娘既心狠手辣,又枉顾人伦亲情。他瞧着眼前比以前沉静许多,几乎让他不敢相认的小女儿,喉咙动了动,嘴里发苦涩然道:“八娘昨天夜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养肥的小天使,文已经很肥啦,在慢慢收尾中,可以宰了。 预收作收,喜欢的都点个收藏吧,鞠躬感谢。 第53章 夜惊 八娘居然死了? 裴行韫心里没有丝毫的悲伤, 甚至还颇有些惋惜,死了倒算便宜了她,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狠毒。 可是, 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从马车上将自己推下来, 甚至在假山上还想再推自己一次,她因为觊觎闵冉,因为自己活得不如意, 所以自己就该为她让路么?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成了家族利益至上的大义么? 裴半城的表情太过悲痛, 以至于裴行韫有些疑惑, 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她挥退身边紧张围过来的护卫与下人, 缓步上前轻声开口问道:“当时我不见了,你们有为我难过么?” “你是我的亲身骨肉, 家里将你锦衣玉食养到这般大,你没了我岂能不难过?”裴半城像是极力隐忍着滔天的恨意,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可你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生养之恩!”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裴行韫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她幽幽说道:“明明一打听就能找到的啊, 可你们从未来找过我。” “裴家不只有你一个女儿,拖家带口上百人,难道我要抛下他们不管,冒着战乱来找你么?” 裴半城背着手, 望着远处逐渐明亮的天际,眼里寒意闪烁,厉声道:“所以你就恨上了生你养你的裴家, 甚至恨上了你的姐姐,下毒手要置她于死地,我简直养了个狼心狗肺的逆子!” 裴行韫只觉得荒唐至极,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的姐姐,阿爹,这句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以前可曾多瞧过八娘一眼?为了裴氏一族的利益,你的儿子们太蠢太没有出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幸好还有女儿们。 大姐姐被你嫁进了齐国公府,出嫁之前她经常偷偷的哭,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哭什么,等老国公去后,她就是国公夫人,这么好的亲事难道她还不满意? 我现在倒有些明白,也得有那个命活着,才能享受到那些荣华富贵啊。真是个爱女儿的好父亲,齐国公世子前面的妻子也没有活过一年,你莫非要佯装不知?” 齐国公世子性子残暴,又嗜酒如命,喝酒后爱折磨人取乐,大姐姐是活生生被折磨而死,死后全身是伤,头脸肿得都看不出人形。齐国公府为了掩盖家丑,收敛后直接将棺材钉死,借着天气炎热匆匆埋葬了。 那时候裴家接到噩耗,被派去京城奔丧的裴大郎,在齐国公的安排下,在京城花天酒享受了一圈,回来说大姐姐是染了伤寒而亡。 前世初到京城时,齐国公帮了裴半城的大忙,那时候她还以为齐国公府念旧情,大姐姐去了这么些年他们还肯出手相助。 后来齐国公世子很快又娶了填房,奇怪的是照样没有活过一年。后来她进宫以后,听闻有人告齐国公世子当街残害人命,她想着那不是以前的姐夫么,便留心听了一些。 前面那几家死掉女儿的人家也跟着上堂喊冤,将他以前那些罪行在公堂上全部抖得一清二楚,大姐姐的死因也被下人招供了出来。 齐国公世子被人告上衙门,那几家人胆敢提出上告,是因为有杜相在背后撑腰,他不过是想落裴半城的脸,骂他靠着出卖女儿活得荣华富贵。 她得知了大姐姐的死因真相后,又生气又难过,鼓动皇帝夺了齐国公的爵位,心道总算为大姐姐报了仇。 只是那时候她太蠢,没有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没有看明白在裴半城的眼里,裴家的女儿为了家族利益,丢掉性命又能算作什么事? 裴半城的脸色愈发难看,被裴行韫这般当场指摘,撕下了冠冕堂皇的面纱,那些丑陋不堪的真相浮上水面,他气得额头青筋直冒,整个人都在簌簌颤抖。 “八娘。”裴行韫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不达眼底,她轻呵一声,“八娘给了你想要的,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为了你的仕途做出牺牲,所以他成了你最心爱的女儿,甚至让她取代我嫡女的位置。 也许你认为这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一个小妾所出的庶女,能被你这样看重,那是她的福分对不对?都说裴半城聪慧过人,你又岂会看不出她那些小伎俩。甚至连她故意害我,你也不予计较,因为她的确很听话,甚和你意。可现在八娘没了啊,你能出卖的女儿们都没啦。” 裴半城定定站在那里,眼里淬满了恨毒的光死死盯着裴行韫。只见她粲然一笑,声音轻快,“我忘了,裴家还有孙女,等着孙女长大,你又可以东山再起了。” 说完这些她心头畅快至极,像是清晨碧蓝如洗的天空。她不再去看裴半城,旋即转身走向马车,在仆从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闵冉到了瀛洲之后,不像上次去平叛时杳无音讯,这次几乎每日都有书信传来,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将在瀛洲的点点滴滴都写了上去。 甚至连他多吃了几口素食,也要写下来邀功,说他吃着这些就会想到她,像是她时刻伴在他身旁一样,信里浓浓的思念扑面而来,让她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跟着微笑。 裴行韫看着信上的字,前面还算中规中矩,后面却逐渐龙飞凤舞起来,想着他从前最不耐烦写字的神情,眼底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真是难为他了,居然能坚持给她写这么多书信。将这些信纸小心的抚平,在胸口贴了又贴后,放在匣子里妥帖收藏锁好,没有像是银票房契那样交给张嬷嬷,亲自保管了钥匙。 闵冉将瀛洲发生知事写信全部告诉了她,许先生也跟着递了消息回来,在与世家的几经交锋之后,终于从他们嘴里艰难的抠出来了近三成土地。 更令人欣慰又后怕的是,虽然此次因水灾伤亡人数巨多,可重新核算户籍之后,瀛洲的户数与人口居然比灾前还要多上两成。 许先生的忧虑跃然纸上,裴行韫心中轻叹,全大夏何止瀛洲,其他各州的情形估计只会更为严重。如同前朝的前朝一般,世家门阀的势力又重新壮大,朝廷推出政令下去,到了地方不过是一纸空谈。 闵冉已经去了瀛洲近三个月,七月流火,早晚的风中已有微微凉意,湖里的荷花开了又谢,莲子都已采摘完毕,有些荷叶已经慢慢枯萎,裴行蕴想着眼见秋收在即,算着时辰他也该回来了吧?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府里的人都在安睡,只有护卫们偶尔从各处巡视而过。突然,空中凌厉的箭弩声破空而起,护卫们来不及拔刀,就三三两两倒了下去,惨叫声四起响彻夜空。 裴行韫蓦地被惊醒,强忍住心慌抓起外衫胡乱套上,当值的张嬷嬷手上捧着灯奔进来,惊慌失措的说道:“娘子,府里进了贼子,青河带着护卫已经赶过来了。” 敢闯进大都督府里的,怕不是普通贼子。裴行韫疾步往外走,急声吩咐道:“让院子里的人都不要惊慌,能找地方躲起来的就先躲起来,别跑出去白白丢了性命。” “我这就去,你也别出去,院子里有重卫,他们一时半会还打不进来。”张嬷嬷抓着裴行韫,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想寻个地方将她藏起来。 “快去,要是他们打了进来,这屋子里藏也藏不住。”裴行韫推了张嬷嬷一把,她才略微回过了些神,提着裙子跑了出去传话。 外面的打斗越来越烈,刀剑碰撞与喊杀声不断钻进耳朵。裴行韫静静站在屋子里,用力的掐着手掌心,让自己平静下来。 闵冉去了瀛洲之事江州上下无人不知,他现今人不在府,敌人却派人这么多人硬闯进来,想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命。 这个世间如此恨自己,想要自己命的人第一怕得数她阿爹裴半城。再有要是自己先前没有猜错,裴八娘与杜相做了交易,她死了引来杜相不舍,一怒之下为她来报仇了么? 可杜相要是有那么在意裴八娘,也不会舍得放她来江州。裴行韫这时心下一凉,冷汗几乎湿透后背。 她顾不得其它,打开屋门冲了出去,只听见外面重重的脚步声传来,青河手提着刀,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跑到了她面前,见她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 裴行韫急声问道:“青河,大都督带了多少亲卫去瀛洲?府里留下了多少?” 青河一愣,旋即脸色大变,说道:“大都督将亲卫大半留在了府里,只带了小半数的人去瀛洲。” 裴行韫绝望的闭了闭眼,不断祈祷上天还来得及,“外面的情形如何?能看得出来是哪路人马吗?” “府里的护卫多,现已将他们悉数控制住。”青河脸色惨白如纸,声音中都不由自主带着丝颤意,“他们进退有度杀人极有章法,又使用了重弩,我估摸着是军中好手。” 裴行韫使劲咬了一下嘴唇,令自己声音平稳下来,她冷声说道:“别管府里,你领着亲卫前往瀛洲方向去寻大都督,一定要快!” “是,我这就去,张大牛管着府里的护卫,你有事寻他便是。”青河稳住神,对着她叉手一礼后转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快速吩咐小厮,很快人马从府里疾驰而出,朝着瀛洲方向飞驰而去。 张嬷嬷将院子里的人安抚好,出来见到青河一闪而过的身影,忙又来到裴行韫身边,担忧的问道:“娘子,青河怎么走了?” “外面已经没事,我们出去瞧瞧。”裴行韫说完抬腿往院外而去,张嬷嬷小跑着跟上,才到院门口,便有一个黑壮汉子领着几人快步而来,远远瞧见她就几叉手一礼,声音如洪钟般响亮:“末将张大牛见过娘子。” 裴行韫瞧着他一身黑衣,做衣衫已经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鲜血,她朝他摆摆手说道,“张将军不用管这些虚礼,府里四处可否都查看过?可有漏网之鱼留下?” “主子们住的院子处都有安排人守着,护卫们也进去仔细搜过,没有见到可疑闲杂人,各处院子的管事们也都仔细辨认无误。就是大娘子她们的院子.....” 张大牛抓了抓脑袋,憨厚的脸上透出些无奈,“她们说小娘子的院子岂能让臭男人随便进去,这黑灯瞎火的,怕兄弟们污了她们的名声。” 混账东西!裴行韫暗自咬牙怒骂,她心里邪火直窜,冷冷的说道:“你们跟我一道前去。” 张嬷嬷忙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裴行韫冷着一张脸走得飞快,张大牛带着护卫跟在身后,到了闵大娘她们的院子,护卫一个箭步上前,砰砰砸响了大门。 “娘子说了,她们这时衣衫不整,不能见外人。”门房哭丧着脸在门后答道。 裴行韫朝张大牛使了个眼色,手指向旁边指了指,他心神领会,低声吩咐了几句,只见护卫悄无声息的从院墙上翻了去。很快院子里传来了尖叫声,闵大娘子声音尖细,几乎快喊破声,“救命呀,啊....” 护卫的叫喊声跟着传了出来,“这里还有两人!” 张大牛眼神一凛,上前一步警惕的四下张望,将裴行韫护在了身后,恭敬的说道:“娘子,我先护着你回去,待我将府里彻查之后再来向你禀报。” 闵大娘子只怕是遭了毒手,她目光沉沉,身形一动不动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张大牛见她不做声也不动,急得额头都冷汗直冒。心里不断祈求,可不能让这个姑奶奶伤到一根头发,不然大都督回来得生劈了他。 “你无需担心,府里要是还有贼人,他们隐在暗处下手,我这时回去定会更为危险。”裴行韫像是看穿了张大牛的紧张,出言安慰着他,“里面打斗声没了,我们进去看看。” 张大牛松了口气,大步上前一脚踢在门上,门房颤抖着前来打开大门,护卫们护着裴行韫去到正房,见屋里一片凌乱,闵大娘子双眼圆争着躺在血泊里,闵二娘子蒙着头在角落里不断颤抖,姐妹二人都衣衫不整。 除了她们,地上还躺着两具陌生男人的尸首。 护卫躬身上前,低声说道:“他们拿着弓箭对着两人,逼她们不穿衣衫,估摸着是打着想将你引过来的主意。闵大娘子本来没动,是闵二娘子突然推了她一把,歹人从她背心射了一箭,我们要去相救已来不及....” 裴行韫神情木然,她冷声说道:“唤人来给大娘子净面洗漱,寻个院子将她挪出去。这里就留给二娘子,让她一人留在这屋子里,生生世世都留在这屋子里。” 第54章 归来 官道旁边的青峰山, 一边是绵延看不到尽头的山脉,一边是蜿蜒的青峰河,靠着河滩的小树林前边空地处, 几堆篝火还冒着微弱的火光。 护卫在不远处巡逻, 一轮细细的弯月挂在天际似坠欲坠,虽已是深夜,却仍未放松警惕。 突然, 细微的响动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护卫立即配合有度, 两人结伴上前, 冲着响动处飞奔而去,很快高呼道:“有刺客, 有刺客!” 声音传遍峡谷,惊起河滩边歇息的人,亲卫们齐齐上前,如铁桶般将闵冉层层护在中间, 围在外层的人搭弓,箭矢对着冲破黑夜而来的人马疾射而去。 闵冉丝毫不慌乱,沉着又冷静,微微估算之后, 沉声吩咐道:“撤,保护好先生!” 许先生与顾先生还在半梦半醒间,被护卫拎起来挟裹着紧跟在闵冉身后, 往旁边的小树林里退去,身后刺杀之人紧紧跟了过来,不断有箭矢落在他们身后或脚边,围着他们的护卫也越来越少, 黑暗的林子里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渐渐将人吞没。 “你们各自散开,藏好别动。”闵冉飞快闪向一块大山石之后,亲卫们听令立即四下分散开,四周又陷入了短暂的静谧,很快在他左前方不远处,许先生一声惨嚎打破了暂时的宁静,凌乱的脚步声又朝着他而去。 闵冉紧握手中的刀,像是灵巧至极的豹子,从山石后绕出飞身而上,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手上的刀快如闪电直劈而下,长刀刀尖已经扎破许先生衣衫的刺客蓦地静止不动,鲜血喷涌散开,半边身子生生被劈开,轰然倒地。 那把如地狱之手握着的刀,未做任何停留,又劈向了另外一人,惨叫声四起,闵冉撕开一个口子后也不恋战,拖起已经被血湿透的许先生,奔回到山石后,手上用力扯下他身上的里衣,飞快将他手臂裹了几圈。 “为什么扯我的衣衫?”许先生歇息了一阵,忍不住嘀咕低声抱怨,捡起地上的布片抹了把脸,自己还来不及穿外衣,现在里衣被撕破光着上半身,这么瘦的身子他有自知之明,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他跟随闵冉多年,也遇到过大大小小危险,像今晚这般的,却极少见到。 瀛洲与江州地界,闵冉布下了无数的眼线,能这般悄无声息潜伏进来这么多人马,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虽然没有功夫,可光听脚步声,也知道对方人手众多,来势汹涌打定主意要取他们的性命。 闵冉没有理会许先生,他眼睛微眯,倚靠在山石上手搭弓箭仔细聆听着动静,突然他身形向旁微移抬手连射几箭,又有几人接连倒地。很快密密的箭雨向着他们隐身之处而来,箭头射在山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石块簌簌掉落。 “今晚命休矣,大都督你别管我,自己先行离开,以你的本事定会.....”许先生的话音骤然消失,嘴里多了一团被塞进来的布巾,酸臭中夹杂着血腥味,就算是不怎么讲究的他,也被熏得恶心想吐。 闵冉听声辩位,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如履平地,揪着许先生挪腾躲闪,不时又诡异的从刺客身后冒出,手起刀落干脆至极一刀毙命。 天光一点点渗透在林间,刺客们却不见减少,仍旧一波波涌上来。闵冉浑身湿透,背靠在一颗大树后,拄着已经卷了边的长刀喘息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追过来的人群,血红着的双眼闪动着无尽的杀意,将手心的血随意在身上抹了抹,又紧紧握住了刀柄,做出了劈杀的姿势。 许先生累得闭着眼睛瘫靠在树上,吃力的伸出手扯了扯闵冉衣衫下摆,声音虚弱又饱含着祈求:“走,你快走。娘子还在等着你,还有那些百姓们.....” 闵冉听到娘子二字,绷着的一颗心隐隐针扎般痛了痛,是啊,要是他死了,他的阿韫该怎么办? 可他根本没有退路,他早就从对方的身手中,看出了来人都是身经百战上阵杀敌的军中好手,他借着夜色掩护四下奔逃突围,可所有的出口早就被他们封死,打定主意要在将他绞杀在林中。 先前借着夜色与树林的掩护,还能有一丝生机,可现在天亮了,要藏身更加的难。闵冉挺直了脊背,不到最后绝不会轻易言败,阿韫还在家里等着他归家呢。 弓着身子双手握刀的一群人,强忍着心中的惧意警惕又小心的躲闪上前,前面是赫赫有名的玉面罗煞闵冉,他们的兄弟们不知有多少折损在了他手上,就算战场上遇到千军万马,也没有如现今这般让他们感到害怕。 闵冉耳朵微张,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突地从树背后跃出,如猛虎般长啸怒吼,双手翻飞如疾风闪电斜劈而下,刺客还来不及举刀还击,已经身首异处。 “给我杀!”刺客中首领模样的男子又怒又怕,气急败坏的一挥手,手下的人得令准备一涌而上时,突然无数的箭矢从身后而来,首领还来不及诧异,已被劲弩当胸射穿,巨大的力道让他猛地扑到在地,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闵冉闪身退回树后,腿一软在瘫坐在许先生旁边,微笑着说道:“先生,我就说我们不会死,阿韫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江州大都督府。 “娘子,娘子。”张嬷嬷顾不得规矩,提着裙子喘着气冲进正屋,脸上的喜气怎么都掩饰不住,笑着说道:“大都督回来啦!” “在哪了?”裴行韫蓦地站起来,声音中都不由自主带着丝颤意,又重复问道:“在哪了?” “大都督差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回来,说是怕你担心,他估摸着傍晚就能回到府里,让你等着他一起用饭。” 裴行韫一颗揪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激动之后双腿一软,又跌坐回软塌上,吓得张嬷嬷忙上前扶住了她。 “嬷嬷我没事。”裴行韫笑着说道:“嬷嬷快去厨房,吩咐做些大都督爱吃的大肉,不行不行,也不能多吃,还是做些鱼丸,用湖里捞起来的大青鱼做,这个没有刺他不会嫌麻烦。” 张嬷嬷笑着一一应下,这些时日府里上下因为刺客之事,人人都蹦得紧紧的,大都督那边之事,裴行韫下了死令瞒住了消息,可她们这些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无人不是又害怕又紧张。 要是大都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州不知会成为何种模样,在乱世中人不如狗,她们吃足了乱世的哭,没有人想再尝一遍。 大都督府常年紧闭的大门,这时缓缓向两旁打开,闵冉骑着马奔在最前,冲到府前翻身下马,马缰一扔几步纵越上石阶,像是飞鸟投林般冲过去,将笑意盈盈等在那里的裴行韫一把紧紧搂在了怀中。 汗味混杂着血腥味等各种难闻的气息瞬时扑进她的鼻尖,让她呼吸一窒,心亦跟着一颤,原来他们真遇到了刺杀,不过幸好。 她转动着头,将眼泪抹在他脏污看不出颜色的衣衫上,挣扎了一下急着说道:“快放开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不过是些皮外伤,没事。阿韫,你别动,让我抱抱你。”闵冉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口齿不清的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裴行韫又想哭,她顺着他说道:“好好好,回来就好。我们先进去,你瞧许先生在那里瞧热闹呢。咦,顾先生呢?”她目光从含笑看着自己的许先生身上扫过,焦急的问道:“顾先生呢?” 闵冉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有些难过的说道:“顾先生受了重伤不宜挪动,留在青峰镇上养伤,待他伤好些再去派人将他接回来。” 裴行韫松了口气,打量着手臂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许先生,问道:“先生可好?” “托娘子的福,捡了一条命。老朽现在伤了手不能见礼,待伤好以后再来谢过娘子。”许先生笑着答道。 “先生言重了。各位院子里的热水热食都已备好,大夫们也已经请进了府,会来给你们包扎治伤。要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尽管差人来说一声便是。”裴行韫见到少了许多的人马,强忍住眼泪笑着对这些疲惫至极的亲卫们说道。 闵冉目光扫过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也别开了头不再去看,转而牵住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阿韫,要是没有你的警醒,我们怕是都会葬身在那片树林里。” 裴行韫垂下眼眸,瞧着他撕裂的虎口与手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心里难过至极,“你担心着我,才将亲卫留在了府里。要是他们都跟了你去,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闵冉已经从青河口里得知了府里发生的事,他侧身看着她,郑重又无比认真的说道:“要是我将府里亲卫都带走了,估计你已经遭了毒手,那样我活着,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他与她并肩走在回廊下,瞧着府里的雕廊画栋,低声说道:“我以前总觉着,所有的小娘子不是如李氏那般心如蛇蝎,就如我阿娘那般迂腐又柔弱。阿娘她有舅舅,伯府那般的破落户,哪里值得她守着那些规矩,甚至为了阿爹那样的男人,生生将自己折腾得没了性命。 在这之前我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娶妻,最为开心的事就是舞刀弄枪,上阵杀敌。可是这次以后,从前的那些劲头,好似一下就散了,只想着大家能平平安安回来,吃碗热汤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旁。” 裴行韫眼眶红红,闵冉一生征战,可他终是肉身凡胎,也会有受伤辛苦的时候,可他无法将这些示于人前。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没能回来。当兵打仗的,都是拿命在搏前程,谁心里都明白,可是他们还那么年轻,我已经有了你,他们却很多人都未曾有给他们热烫饭的人。” 他神情一凛,厉声说道:“这次的刺杀之仇,我定要让他们十倍还回来!” 第55章 狠毒 闵大娘子停灵在清音寺, 闵冉在她灵前上了香后,伴着裴行韫出了地藏殿。外面秋日阳光照下来,没了夏日时的火辣, 驱散了殿里沾染的阴霾, 他忍不住眼睛眯了眯,半晌后方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裴行韫轻轻点了点头,现今他的兄弟姐妹也就剩下了了闵三娘子一人, 她正要出言安慰他, 没曾想像是心灵相通般, 他倒先说道:“阿韫, 我总算还有个妹妹,你却是孤零零一人, 从今以后我得更多疼惜着你。” “嗯。”裴行韫眼里含笑,用力的点了点头,又转身笑看着跟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闵三娘子,“我们要先回城里, 云雾山秋景乃是一绝,你要不要在寺庙里多住些时日?要是嫌庙里冷清,就住到山下的庄子里去,庄子里的瓜果都已成熟, 这个时节去正赶上采摘。” 闵三娘子难得出门,知道裴行韫是为了让她在外散散心,可是想着府里这些时日发生的变故, 要是住在外面起了风波,又要惹得他们分精力来照看她。 她笑着摇摇头说道:“大哥与娘子给我选的院子,景色倒不输这里,我住习惯了倒觉着还是自己的小院好, 就不在外多停留了。” 裴行韫也不多劝,招呼着人抬来软轿,待到闵三娘子上了轿之后,她也正要上去时,闵冉却拦住了她,如同上次般弯下了腰,说道:“上来我背你。” “你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这一用力又会被撕裂开。”裴行韫将他拉起来,看着他缠着布巾的手,心疼的说道:“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你就别折腾了。” 闵冉仍然固执的说道:“就算是手没了,我照样能背你,背着你到老。” 裴行韫心里一暖,见他一脸倔强,只得爬上他的背由他背着她下山。 “阿韫。”闵冉轻声唤她。 “嗯。” “你比上次又轻了些,要多吃些荤食补补身子。” 裴行韫忍住笑,是他想吃吧,近些天她吩咐厨房做多些鱼虾,肉食少了些,他每次都抱怨大肉太少,没见着他都饿瘦了。 “大夫说了,不能过多食用肥肉,要是你身子不好,以后谁来背我呀?” 闵冉沉默一阵,又说道:“我的手,等下你要给我多吹吹,吹一口仙气之后就不会痛了。” 裴行韫一愣,想挣扎又怕更伤着了他的手,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难过的问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有一点,不过你放心,一点都不疼。” 如果不疼,他又怎么会开口,想到他那双面目全非的手,裴行韫鼻子又酸又涩,脸靠在他背上,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这下山的路像是永不到尽头般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山下,两人上了马车后,她忙抓过他的手,看到布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上面,他像是被烫到了般缩了一下,柔声安慰着她:“别哭别哭,回去再换过药就是。” 为了逗她开心,闵冉转而说起了许先生的笑话,“许先生这次手臂被刀砍了一道大口子,在逃命的时候就一直哭唧唧,我被他烦得受不了,干脆拿了一块他自己的里衣堵住了他的嘴。哎哟许先生真是,简直比我还不讲究,他不知多久都没有换过衣衫,我都快被他熏得晕过去。 闵冉吭哧吭哧得意的笑起来,“也是,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他衣衫脏了都没人提点着要换一身。这次回来后他又哭了好几天,说是手臂破了相,以后没有女人肯嫁给他该如何是好。要不你回去给他也多留意些,省得他成日乱哭。” 裴行韫破涕为笑,许先生不仅不修边幅,手又松,身边无过夜财,一张嘴油腔滑调,能有女人肯嫁给他才怪。 闵冉仔细觑着她的脸色,见她笑了心头才跟着一松,指着官道两旁的农田说道:“秋收已经开始,今年虽然遭受了水灾,终是还有些收成,百姓不至于颗粒无归。” 裴行韫撩开车帘看去,田间地头一片忙碌,庄稼人弯着腰在奋力收割,见到他们的马车经过,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小声指指点点几句,又转身自顾着去抢收。 “江州历年来算得上风调雨顺,只怕大夏其他州就没得这般好运,今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卖儿卖女。”裴行韫放下车帘,微微叹息着说道:“江州遭了灾收成减少,可赋税却不会减,说不准还会多征收。” 这征收的手段花样百出,前世裴行韫曾听过,百姓家里养的鸡都要征税,为了敛财竟荒唐到如此地步,活不下去的人要不上山落草为寇,要不就干脆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皇帝亲贤臣远小人。 而那些大臣们,却将这些罪推到了她的头上,说是她蛊惑了圣心,引起了天怒,才连连遭受天灾人祸。 闵冉沉吟后说道:“江州不能加赋,今年的赋税我还想着在粮食上减赋,减下的部分用徭役来换取,将江州城墙筑得更严实些。” 裴行韫担忧的看着他,有裴半城在从中作梗,他就算有这个打算,只怕实施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这收秋粮时有许多诀窍,比如大斗小斗,官府从百姓那里收粮时,用的是大斗,交到朝廷时,却用的是小斗。可就算用一样的斗来量粮,这中间差别也大了去。那些积年老吏,这一手简直用得炉火纯青。” 闵冉细细的跟她说着这些衙门之事,冷笑道:“裴半城算是有本事,可他的眼睛只顾着往上看,却不肯低下来看看世情,刺史衙门里的官吏多油滑,要想糊弄他那简直是轻易而举。” 裴行韫也明白,裴半城从没有与小吏打过交道,来往的皆是世家贵族,又缺乏地方主政经验,官员们联手起来,就算江州粮食丰收,下面的人也能在实际收粮上做手脚。 回到府里之后,大夫给闵冉重新上药包扎了手,他又忙着去了前院,去为秋凉之事忙碌,如今顾先生还在青峰镇养伤,许先生吊着一只手臂在旁帮忙,许多事都得他亲力亲为,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待到秋粮入仓,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裴行韫除了心疼,也只得变着花样给他们准备吃食。这晚他回来,神清气爽又精神奕奕的说道:“我就知道裴半城只是空心架子,粮食在常平仓,他就算知晓了有多少斗,可真正运出去了多少,他却一无所知。” 裴行韫抿嘴笑道:“总算了了这一件大事,快过来歇着,张嬷嬷,你去吩咐厨房,今晚的饭早些提上来。” 张嬷嬷忙应声去了厨房,闵冉坐在榻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脸又沉了下来,恨恨的说道:“只可惜这些粮食,收上去也只怕会落到那些官员的口袋里,尤其是杜相。” 上次的刺客他查清了是杜成军中之人,这背后肯定是杜相在指使,想到这里他就咽不下这口气,眼里冒着寒气,咬牙切齿的说道:“杜相那老贼,这一笔帐,我迟早得跟他算清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年颍州灾情严重,杜相怕也是为了粮草伤透了脑筋。” 裴行韫轻抚他手上的伤疤,抬眼说道:“杜相从小小县令,做到朝廷百官之首,本事自不用提。可树大招风,阿爹能得到江州刺史,定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阿爹这人,虽然能低得下头,可只要他一旦能抬起头来,就会将那些所受的屈辱百倍还回去。” 闵冉听后吟思索半晌,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安,他蓦地站起来说道:“阿韫你先用饭,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没有考虑周全,我再去书房与先生议议。” 裴行韫见他才歇了一阵,又要去忙碌,只得送他出了屋子,吩咐张嬷嬷将食盒提到了书房里去。 闵冉这一去,直到次日天黑时分,才一身倦意回到了院子。他眼睛泛着红血丝,欲言又止看着裴行韫,嘴唇蠕动半晌后,才说道:“阿韫,裴半城放火烧了常平仓。” “什么!”裴行韫惊得跳起来,她神色难看至极,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不由自主都在颤抖,喃喃的说道:“他,他怎么敢....” “他派人在仓库周边淋了油,幸得你的提醒,我与先生商量之后,调了军营的兵去把守,可还是晚了一步,粮食被他烧了近两成。” 裴行韫抚摸着突突跳动的胸口,只觉得那里痛不可抑,这些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尤其是大夏各地都遭受了灾害,他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利,竟完全不顾人的死活。 “从前只在开春之后青黄不接之时,卖儿卖女的才会多起来。去年开春时,我看了账册,买个丫环要二两银子,现今买个丫环,只要一两银子。” 闵冉深深叹息,走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阿韫,我砍了他一只手臂,将他关了起来。你阿娘跪下来求我,说想见你一面。” 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闵冉陪着裴行韫去了刺史府,整个府衙都已经被江州军重重包围住,裴家人被关在各自的院子里,不得走动。 倪夫人的主院。 裴行韫站在正屋前看了一会才转过身,对闵冉低声说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出来。” 闵冉担心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你小心些,我就在门口守着。” 裴行韫点点头,腿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跨不过那一步。 “是阿韫吧,你进来。”倪夫人清越的声音传了出来。 裴行韫神情木然,以前她去倪夫人的院子,最常见听到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时至今日,她却觉得无比刺耳,猛地一掀帘子大步走进去。 倪夫人如同寻常一样,面容清冷,只是原本白皙的肌肤透着说不出的灰败之色,她努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对她招招手说道:“阿韫,到阿娘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裴行韫眼神冰冷,嘴角透出丝讥讽的笑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恨我。”倪夫人也不在意,长叹一声,“我也恨自己,活着真是辛苦啊。” 裴行韫脸色变了变,她死死盯着倪夫人,冷声道:“可是好多人都想活着,都在努力的活着!在逃荒路上吃不饱肚子,我曾经与狗抢过吃食,这些你们又岂能懂,阿爹做下那些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阿爹做错了,我们都做错了。”倪夫人神情怔忪中有说不出的悔恨,“从八娘委身于杜相与杜成父子起,这一切都错得回不了头。” 第56章 尾声 倪夫人此时像是被霜打一般, 老态毕现,不复从前清冷自持的模样,她秀美的眼眸里渐渐泛起泪意, 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 慢慢转身看着窗外的庭院。 金黄的野菊在澄澈的日光下,生机勃勃开得正欢,她一直喜欢这种不起眼的花草, 在瀛洲的院子里, 也从路边挖了许多野花草种在院中。 以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喜欢, 不喜欢名贵的花草, 偏生喜欢这些不起眼的。此时却突然明白,高门大院像是座不见底的深井, 幽深又令人窒息,是这些随意种下便能成活的花草,给了她些许的勇气,撑着她走到了今日。 “我是你的阿娘, 可我不是你一人的阿娘。”倪夫人声音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未出嫁时是倪氏女,出嫁后是裴家妇,可怜我这一生从未做过自己。有人唤我阿娘, 有人唤我夫人,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闺名是什么。九娘,生为我的女儿,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裴行韫心一抽一抽的痛,脑子里忆起那些幼时的画面,倪夫人总是望着某处发呆, 不喜言笑,经常将自己关在房内写字消磨时光。裴半城是公子世无双,可他又是裴家家主,后宅有通房小妾,她担着主母之责,可究竟意难平。 倪夫人转身走到裴行韫面前,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儿,然后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裴行韫惊得往旁一闪,她心内更加复杂难言,俯身下来沉默着去拉倪夫人。 “你哥哥他们蠢笨,侄儿侄女们却还算好,这些罪责我与你阿爹来担就好,求你在大都督面前说些好话,放他们回瀛洲老宅,其余一切就让他们听天由命,自求多福。” 倪夫人一手紧紧抓住裴行韫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面容痛得都扭曲,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手一松软软倒了下去。 裴行韫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脑子里一片空白,死死盯着眼前的倪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僵硬的回转头,闵冉背着光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阿韫。”闵冉深深叹息,将她扶起来搂在了怀里,“我们回家去。” “嗯,好。”裴行韫仰头看着他笑。 闵冉心疼至极,抬手去拭她脸上汹涌的眼泪,却怎么都拭不干净,干脆搂着她任由她哭了个痛快。 重病撤去,闵冉放过了裴家其他人,裴半城与倪夫人的灵柩,由裴大郎扶灵,带回了瀛洲安葬。 江州未迎来新的刺史,如同先前裴行韫猜测的那般,大夏各州今年遭受了自然灾害,可赋税却不见减轻,加在百姓身上的赋反而更重,各地乱象四起,朝廷官员以及皇帝忙着平叛,裴半城的死连个水花都没有起。 杜相亦是焦头烂额,颍州同样受灾严重,盘算着能挪到颍州军中的粮草,怎么都维持不到明年秋收。 原本想着各州交上来的秋赋,能填补颍州军短缺的粮草,尤其是江州的秋赋,却没曾想闵冉直接上了折子,江州常平仓失火粮食悉数烧成了灰烬,裴半城怕担负失察之责已畏罪自尽。 他根本不相信江州的粮食会被烧光,气得直咒骂闵冉狡诈,杜成的求援信雪片般飞进相府,他再三权衡之后,直接给杜成下了密令。 大夏兴庆八年,杜成领着颍州军前去攻打江州,在雍州迎上了江州军。 屋角的冰盆缓缓冒着寒气,张嬷嬷掀开帘子,屋外的热浪蓦地一下扑进来,她走进来举着帘子,闵三娘从她身后走了进来,曲膝施礼后举着手上的针线笑着说道:“先前去请教了小蓝,总算学会了双针,迫不及待拿来娘子面前献丑,想请娘子帮我瞧瞧,绣工可有长进?” 裴行韫招呼着闵三娘坐下,接过她手上的嫁衣仔细瞧了之后,抿嘴一笑,“我连双罗袜都做不好,哪能瞧得出什么好歹。” “娘子给大哥做的那些就很好,大哥收到了不知会有多开心。”闵三娘自从闵冉出征以后,经常过来找裴行韫说话,一来二去她倒活泼了不少,说话也随意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拘束。 裴行韫听到闵三娘子提起闵冉,心里不免又牵挂起了他,前些日子他还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待到中秋时节,定能打败颍州军。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只要他一日没有平安归来,她就不能完全放下心。 “这外面的太阳简直要将人晒出油来,我就算没有在外面呆着,可人也黑了不少。” 闵三娘伸出手,又捞起衣衫,果然衣袖覆盖处与手背是两种颜色,裴行韫瞧着也忍不住跟着噗呲笑出声,打趣她道:“你可别顾着往外跑,这秋后你就要成亲了,新娘子得白白美美的才好。” 闵三娘俏脸一红,想到自己的亲事就忍不住心头一甜。裴行韫带着她去见过林氏,顺道还相看了郑小郎,他虽然比不上大哥好看,可也斯文秀气,见到她时眼睛都没处放,深深埋头施礼,几乎头都快埋在了地上去,再起身时脸羞得通红,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后来裴行韫告诉她,林氏说郑小郎先前从未有过那般害羞的模样,回去仔细问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明白,说是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这般婉约温柔,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先前他听到家里给他定亲闵冉的妹妹,不过是家里拿他来攀富贵,还以为她会娇纵跋扈,待见到真人之后,他才觉得先前倒是自己想左了,平白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倒是自己心胸狭隘,有愧于自己读的那些圣贤书。 “先前在京城里的时候,夏季更热,屋里哪里有冰盆,只得打了井水上来摆在屋里,可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有次我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几个婆子在那里说闲话,抱怨自己晒得跟黑炭似的,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大哥,说是他就算在太阳下晒上一整日,隔日还是一样的白。” 闵三娘子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大哥小时候淘气,午后从不肯好好歇息,经常趁着嬷嬷丫环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爬树掏鸟窝。有次被先夫人气得要打他手板心,他灵活的从先夫人手里挣脱了,跑到院子里嗖嗖爬上了那颗香樟树,坐在上面洋洋得意的看着先夫人。 先夫人被吓得都快哭了,忙哄着他下来。大哥倒好,先在上面跟先夫人议了半天的条件,什么不写大字,下来不能再打他,还要给他涨月例。” 裴行韫眼光柔柔,闵三娘经常来陪着她说这些闵冉幼时之事,就算听再多也不会觉得厌倦,陪她度过了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 “府里的老嬷嬷说,大哥从幼时就能看出来聪明,比府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聪明,生得又好又有福相,以后定是个能成大事的。可惜阿爹他们瘸了眼,错把珍珠当成砂砾,迟早得有后悔的一天。” 闵齐山身上受的伤虽然早已痊愈,可一个男人伤到了命根子,这种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没了精气神常年病恹恹的卧床不起,几乎足不出院门。 裴行韫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可岁月无法回头,闵冉再也不是那个哭着需要阿爹的幼童,仅有的那点孺慕之情,也被他折腾得一点不剩。 “大哥去军营的时候,那时我还小,连与他面都未见过几次。”闵三娘子眼里透着无尽的怀念,“那时候我与他在府里都不好过,我记得有一次,我又被大娘子推到在地,手心磨破了皮在流血,我一人躲在角落里哭。 大哥不知从哪里回来,他皱眉看了我一阵,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糖塞给我,还故作凶狠的威胁我,说我要是再哭的话,就把糖抢回去,不给我吃。” 闵冉怕是见多了他阿娘的眼泪,最不耐烦小娘子哭哭啼啼。先前自己哭他还会习惯性皱眉,后来倒不见丝毫的不耐烦,反而会心疼忙着来哄自己,想起这些心就算酸酸软软,似有暖流拂过。 “后来家里祖宅被二哥输了出去,全家人身无居所,只得来江州投奔大哥,得知此事时,我这辈子从未像那时般开心过,想着苦难的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闵三娘子抬眼看向裴行韫,神情坦荡又落落大方,“不瞒娘子说,第一次见到娘子时,我是故意露出打了补丁的衣衫来,想盼着你能为我做主。那时候我真是被逼得无法,夫人到了江州之后,见到你当家理事,经常打骂拿我出气,再加上闵二的折磨,我经常觉得自己活不成了。那点子小心思,想必娘子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站起来,深深曲膝施礼,“多谢娘子没有与我计较,还肯拉我一把。” 裴行韫忙拉着她起身,嗔怪道:“都已过去了,还提那些作甚。” “娘子不提是娘子的大度,可我不能装傻。”闵三娘子松了一口气,眉目疏朗开来,“娘子教我当家理事,又替我置办嫁妆,这府里府外你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要分神顾着我,这些大恩我都记在心里。” 裴行韫也感叹不已,闵三娘子自小在嫡母手上艰难讨生活,可她却没有走上歪路嫉恨他人,终究有颗良善感恩之心,与闵冉两人是伯府这颗歹竹上长出的两根好笋。 她不由得拿闵三娘子与裴八娘相比,两人都是庶出,裴八娘的境遇比她好上数十倍,可她还是不满足,总是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人的坏,兴许是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哪怕重活多少世,也改不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中秋就要来临,闵冉那边却突然断了消息。 顾先生先前在青峰镇养伤,后来闵冉出征时他的伤还未痊愈,就没有随行,留在江州主持大局。 裴行韫将他与青河叫了过来,沉着脸扫视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大都督那边究竟出了何事,这些我迟早得知道,你们瞒着我也无用。” 青河苦着一张脸,瞄了一眼同样一脸沉重的顾先生,叹了口气终是说道:“雍州城坚固无比,易守难攻,大都督领着江州军久攻不下,从当地的一个老猎人那里打探到了一条密路,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摸到了城里,从里面打开了雍州城门,江州军总算攻了进去。可杜成却不见了,大都督又领着人去追他,从此就失去了行踪。” 顾先生见到裴行韫霎时惨白的脸色,安慰她道:“老许已经派出许多人马前去寻找,要是有了消息会立马传回来。” 裴行韫压下心里的不安与担心,定了定神,目光坚定厉声说道:“消息肯定瞒不住,青河,府里有我在,你立即前去瀛洲,顾先生留在江州,外面的事你们多费心,这两地不能乱。” 青河犹豫的道:“可闵三娘子的亲事就在眼前.....” 裴行韫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要是大都督出了事,大家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还提什么亲事。要是大都督完好如初回来,我们却给他留了个乱摊子,你要看到这样的后果么?” 青河汗如雨下,惭愧的低下了头说道:“娘子教训得是,我这就立即出发。” “多带些人手,要是有趁机作乱者,给我杀!”裴行韫身上散发着无尽的冷意,“先生亦是如此,亲卫不能离身,大都督的后方,就靠我们替他镇守了。”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才各自散去,顾先生忙得脚不沾地,外松内紧,江州城几大城门派了重兵暗中守护,城里也加强了巡逻,有那不安分者,刚一冒头就被压了下去。 裴行韫唤了闵三娘子来,坦白跟她说明了情形,“如果你要照常出嫁,我自会替你想法子,要是万一你大哥不在了,没了娘家人给你撑腰,以后的日子得完全靠你自己。” 闵三娘子一抹眼泪,眼神坚毅大声说道:“我不是怕退亲或者推迟亲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了出去,只怕城里会谣言四起。这个时候我岂能只顾着自己,娘子,我也是闵家人。” 裴行韫见闵三娘子如此,也许诺道:“好,我定会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江州城里突然紧张的气氛,稍微有些聪明的人家都能瞧出来,不免都将目光投向了闵家与郑家的亲事。顾先生亲自请了郑山长来密谈,他回去之后,郑家干脆大肆广发帖子请人上门吃喜酒。 到了闵三娘子成亲当日,江州万人空巷,争先夺后出门去看她的嫁妆,前面一抬到了郑家,后面一抬还未出门,可谓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郑家宾客盈门,郑山长乐得合不拢嘴,脸上泛着红光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喜气洋洋又热闹至极。虽然闵冉没有出现,这一场亲事的热闹倒打消了许多人心中的顾虑,城里先前观望的那些人也歇了心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裴行韫怕冷,屋子里已摆满了炭盆,她凝神盯着顾先生,抹了抹手心里的汗,终是说道:“杜成既然只剩这点人手奔来江州,定是大都督在后面追着他,不能再把他放走了。” 顾先生深以为然的点头,只是心里仍旧有些迟疑,“可要是被他进了城,四下逃窜百姓恐会遭殃。” 裴行韫看着案几上江洲的舆图,她手指在上面划过,说道:“按着前面暗哨传回来的消息,杜成定会从北城门入城,这里进出多为送粮送牲口的穷苦百姓,他们从此处也好趁机混进来。” 顾先生目光落在舆图上,附和道:“北城门倒是进城的绝佳之处。” “其他城门也不能放松警惕。”裴行韫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又沉思了会,计上心头跟顾先生低声商议之后,他叉手施礼道:“娘子妙计,我这就去准备。” 天刚蒙蒙亮,江州北城门如同寻常一样缓缓打开,等在城门口早起送柴火送牲畜等的百姓们争先恐后进了城,守城的小兵扬着手上的刀吆喝道:“不许挤,再挤休怪老子刀没长眼睛!” 跟在后面的一群人穿着破烂,有的赶着破烂马车上堆着些麻袋,有的推着板车上堆满了柴火,忙点头哈腰的说道:“官爷说得是。” 官兵见他们规矩了起来,也不再追究,上前如同先前般,随手翻看着车上的货物。 这时不知为何,走在前面的几辆板车翻到在地,车上拉的猪羊一下滚了出来,撒着蹄子四下乱奔乱窜,引得赶车的人急得跳脚,跑前跑后四下追赶,嘴里急着唤道:“官爷,我的猪跑啦,快帮我拦住啊!” 官兵捂着鼻子,不耐烦的说道:“你的猪自己不看好,惹出乱子来还要老子给你收拾烂摊子。罢了罢了,我这就帮你捉拿。” 人群中面容黝黑的男子一双眼警惕的四下张望,他耳朵动了动,蓦地一回头,只见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一声吼叫,从麻袋缝隙里抽出长刀砍断缰绳,翻身上马就要往前冲,只见原本城门口的赶猪人不见了踪影,原本的百姓也被猪羊冲撞开,眼前空旷一片。 黝黑男子瞳孔一缩,心瞬时沉下去,定定瞧着眼前疾射而来的箭雨,根本来不及躲闪,眼前银光一闪,箭矢从额头穿过,他从马上轰然倒地。 惨叫声四起,北城门处人血与猪羊的血混在一起,四下流淌。 裴行韫站在不远处的茶楼上,紧紧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去,她侧头对同样一脸紧张的顾先生笑道:“先生,我们去看看,你可认识杜成?” “见过一次,想必能认得出来。”顾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护卫拥簇着两人下楼去到城门边,他自前去仔细辨认了一翻,又一脸喜气的奔了回来,激动的道:“就是杜成,他左嘴角有颗不显眼的痣,虽说他做了掩饰,可仔细一瞧就能瞧出来。” 裴行韫也盈盈一笑,才想转身回去,这时大门又吱呀着被打开,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只见官兵迅速闪开,一群黑衣人如同天兵神将般踏马奔来。 她的心蓦地一颤,最前面的黑衣人飞身下马,奔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扬声大笑。 “哈哈哈,阿韫,我杀了杜相,你杀了杜成,我们的大仇已报,该成亲啦!” 闵冉身上熟悉的气味冲进裴行韫的鼻尖,直冲得她又想笑又想哭。原来他消失不见的这些日子,是潜去京城杀了杜相报仇么? 先前他曾经骂过,杜相害他没关系,可害自己他却忍不了。她余光瞄见围在四周的亲兵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们,脸一红又忙推着他的胸脯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什么胡话。” “我不管啦,在打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要马上与你成亲。这个世上我们两人要是有彼此陪伴着,就不会那么孤单,阿韫,以后我只会守着你一人,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开好不好?” 裴行韫泪盈于睫,重重的点了点头,大声的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