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您来我害怕》作者:AA逗 文案: 夏枫生于武将世家,从小舞刀弄枪,招猫逗狗,边境战场横着走。 她十三岁随父亲入京为天子祝寿,一眼相中了皇帝身边的二殿下。少年皇子出口成章,文雅俊秀,符合夏枫对未来夫君的一切幻想。 可……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未来的二皇子妃必要是位温婉贤淑的闺秀,方能与殿下举案齐眉。 夏枫瞧瞧自己的一身男装,想想闺房里收藏得各式长刀利刃,默默咽了口唾沫。 要不……抢回去? 京都一朝惊变,奸佞当道,昔日金尊玉贵的二皇子沦为阶下囚。夏枫瞅准时机,直接把人劫回了边境。 “殿下,臣还缺个夫君,您看?” 萧明忱虚弱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 夏枫秀眉一挑:“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叫我爹帮咱俩张罗!” “咳,不……”萧明忱高兴(吓得)地呆立当场。 成亲后,萧明忱出门遇到恶犬,立马窜到夏枫身后:“娘子,我怕狗。” 巴掌大的小恶犬吐着舌头打滚:“汪汪汪。” 夏枫:…… 两军阵前,萧明忱躲在夏枫身边,瑟缩道:“娘子,杀人了,好可怕。” 转身反手剁了敌军主帅。 夏枫:…… 新皇登基后,陛下幽怨地拽着皇后衣袖:“娘子,你是不是不爱朕了?” 夏枫忍无可忍:“滚!” 女主又美又飒全书武力值天花板,男主心机绿茶白莲花(不是)。 一句话简介:美飒女将军x病娇皇子 立意:逆境中也要坚强努力,热爱生活,明天会更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女强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枫,萧明忱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进京抢人来了。 雨夜,官道上,一行人策马急驰,泥水飞溅,夏字帅旗在狂风骤雨中猎猎作响。 “将军,前方快到盛京了,咱们要不要先找个避雨的地方歇一歇?” “算了,大下雨天的,”为首之人红衣玄甲,满面急色,“通知弟兄们快马加鞭,进城再歇。” “是!”小将士领命的声音铿锵有力,瓢泼大雨中依稀能看出她身量娇小,是的女人。 没有人再出声,一行人催马向前,所过之处犹如疾风扫过,只留残影。 晨光熹微,雨渐渐小了。 夏枫在城门口勒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凝视着高耸威严的城墙。她秀眉轻促,一时间有些恍惚,五年了,上次入京,自己还是个小姑娘。 “西北夏将军奉旨入京。”小将士将引信交与守城官。 守城官双手接过,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只见骏马良驹上的女将军唇红齿白,英姿飒爽,慌忙低下了头,不敢亵渎。 “将军,回府吗?”进了城门,小将士问道。 “千珊,你随我回府沐浴更衣,我要进宫,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小将士应道,她名叫千珊,是夏枫的侍女。 夏枫回头看向身后随她千里奔袭的众将士,隽秀的面庞坚韧决然:“兄弟们,进了城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记我账上。午时前国公府汇合,我有要事吩咐。” 匆匆忙忙地回到国公府,夏枫一刻不敢停歇。一炷香后,她换了身利落的云纹箭袖,长发束起,带着做小厮打扮的千珊,赶往宫城。 西北夏家世代戍守边关,她是这一任夏国公唯一的女儿,也是夏家军未来的主帅。从小到大别说彩衣罗裙,连女装都没碰过几次。 西北风沙冷厉,将士们枕戈待旦,女子耕种纺织,兼顾内外,亦能撑起半边天。 女儿装束娇美俏丽,闲适雅致,却不适合保家卫国的女将军。 夏枫不喜欢盛京城,总觉得荣华富贵,温香软玉里藏着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阴谋算计。 但她不得不来。 老皇帝这口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大庆政权更迭一触即发,八方势力云集盛京,谁都想分一杯羹。 不过,夏枫进京不是为了分老皇帝这杯晦气的断气汤。 夏家镇守北方,手握大庆近半的兵权,新皇帝就算脑子进了水也不敢一登基就招惹夏家。 夏枫进京是抢人来了,抢她少女时的意中人。 这意中人是位小皇子,据说五岁能诵,七岁作诗,是出了名的盛京神童。可惜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成了个病秧子。 五年前的宫宴上,夏枫照旧一身男装。 她随了母亲的剪水双眸,生得美艳摄人。豆蔻少女,花儿一样的年纪,只可惜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大家闺秀该有的娴静,是个风一样的假小子。 正躲在角落里偷偷喝酒,夏枫忽然听到干净的少年声音,恍然觉得,就像听到了清早林子里特有的风声,清脆空灵。 抬头望去,只见锦衣华服的少年皇子正在为皇帝祝寿。骈六俪四,拗口到不行的贺词从他口中念出来,朗朗动听,流畅舒适。 大殿中央的人文雅俊秀,贵气天成,眼角带着点儿病态,长得哪哪都合夏枫心意。 她仔细认真地打量了几番,只觉得这病美人儿,从头发丝儿到靴子底,都有无比吸引力。 十三岁的夏枫,就这么被勾了魂,从此往后,心里梦里,只剩一个人。 宫中到处死气沉沉,昭示着老皇帝没死也快咽气了。 夏枫站在大殿中央,看着太子笑得有些扭曲的马脸,咽了口唾沫。要不是佩剑不能带进宫,真想一剑鞘给他呼上去。 “夏将军,孤知道,你们夏家世代忠烈,定能守护好我大庆西北边境,”马脸太子目光闪烁,“舅舅说,有夏家在一日,我大庆就太平一日。” 太子的舅舅王茂,乃是当朝丞相,王氏一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自先帝起,朝堂上就没有皇帝说话的份,外臣入京,先拜丞相。 这太子随了他那没存在感的父皇,空有心气,既没胆量又没能耐。将来估计当不成个好皇帝,但必定是个拱手送江山的好傀儡。 夏枫内心腹诽了这没用的父子二人组一万遍,表面依旧是个忠良臣子样。 她拱手作礼,不卑不亢道:“谢殿下夸赞,臣此次进京匆忙,还未来得及拜见王相。” 一句话说进了太子心坎里,他坐于上位,志得意满:“你是武将,进京先来见孤就是了,拜见丞相就不必了。” 哟,您竟然还知道自己是太子了? 夏枫愣是听出了几分喜感,恭敬地拍了个马屁:“殿下此言极是。不过,臣进宫另有一事,恳求殿下恩准。” “哦?”太子道,“说来听听?” “臣在北地听闻宁王殿下勾结逆贼,意图对陛下不利,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自然是押在天牢,等待处置。”太子听她提到二皇子宁王,眼神晦暗难辨,“不过一个逆贼罢了,夏将军关心这个做什么?” 听到心上人没事,夏枫暗自松了口气:“臣少时初见宁王,惊鸿一瞥,恍若天人,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如今他行此等悖逆之事,怕是性命不保,殿下可否容臣去见一面?” 盛京是丞相王茂的地盘,夏家势力多在西北,要想从京中劫人,多有不便。 这伪君子把控朝政多年,明明是个祸国乱政之徒,偏偏还要学人家周公吐哺,当了表子又想立牌坊。夏枫迫不得已,只能从太子下手。 “你想见他?”太子惊讶,思揣片刻,没做声。 太子跟二皇子萧明忱年龄相差无几,但不同的是,太子是皇后所生,有个手握大权的舅舅。 萧明忱的生母却是个来路不正的舞女,生了他没多久就被皇后王氏当着皇帝的面勒死,而他那懦弱的父皇,一句话也不敢说。 “听说孤这二弟长得随他早逝的母亲,也难怪夏将军对其念念不忘。只是……你想见他倒也未尝不可。”太子欲言又止,常年没精神的死鱼眼忽然锐利起来:“夏卿,你真的只想见他吗?” 夏枫猛然抬头,若是她预料得没错,这太子大概是能念几分兄弟情的。 太子虽然不聪明却不是个傻的,肯定知道萧明忱如今根本没有活路。想让宁王死的人是盛京真正的主子王茂,除了西北夏家,没人能救他这病秧子弟弟。 “臣对宁王,思慕已久,还望殿下恩准。”夏枫顿了顿又道,“臣近日听闻,赵王在山东有些动作,陛下身体有恙,有些人怕是要耐不住性子了。” 赵王是今上的兄长,封地在山东,手上有钱有粮还有兵。 太子抬手示意殿内众人退下,起身走下丹陛,犹豫半响,最终拿出一枚印鉴:“你拿着它吧,也就是唬一唬人,大概是没什么用的。” 夏枫双手接过,忽然闹不明白这太子什么心思了,不动声色道:“殿下放心,倘若将来出了争执,臣定亲自率兵为殿下清君侧。” “好,有夏将军这句话,孤就心安了。”太子转身看向房梁,年轻的脸上阴郁森然,无半分朝气与鲜活:“你去吧,见了二弟替孤带句话,就,就说……让他好好活着。” 萧氏皇族走到今日,早已日薄西山,皇室之威如同虚设。 大庆境内流寇、匪患四起,藩王也好,地方官也罢,隔段时间就有人造反。朝廷管不了,索性直接不去管,整个中原乱成一锅粥。 夏枫得了太子首肯,不敢稍作停留,即刻带人去天牢。 太子懦弱归懦弱,兄弟感情终归是念了几分。他的印鉴能让她把人从天牢带出来,却不能保证顺利出城。 王茂的爪牙向外传递消息需要时间,她要打个时间差,在王茂反应过来之前把宁王萧明忱带出京城。 今上这两个儿子,太子不过是王氏养出来夺位的工具傀儡,哪天死了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二皇子却不一样,从小就有神童之名,虽然多年来病得半死不活,但行事滴水不漏,为人周全。 他不死,王茂个老贼睡觉怕是不安稳。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夏枫在天牢深处见到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时,还是恨恨地心疼起来。 发霉潮湿的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角落里的干草上坐了个人,满身血迹,虚弱地椅在墙上,只能从胸前微弱的起伏中,探查到他还活着。 大庆还没亡国,皇子就让人这么糟践。 夏枫看着此情此景,右手紧紧握住佩剑。 随从的狱卒正低头找钥匙,只觉眼前雪光闪过,‘铿锵’一声,天牢的特制铁锁已被人一剑劈开。 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双膝一软,直接趴到地上,哆嗦起来。 夏枫一手持剑,踹开牢门。她隽丽英气的脸紧绷着,满身冷冽寒气让人不敢直视。收剑入鞘,几步走到牢房内侧。 萧明忱似乎累极了,亦或是根本就在昏迷中,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能没能惊扰他。浑身的血污衬得本就苍白的脸颊近乎透明,眉头紧蹙,昏睡中也不安稳。 夏枫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却怎么也不敢碰触眼前人。 喉头干涩,她舌尖打转半响才艰涩道:“殿下,您还好吗?” “咳,咳……”萧明忱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一口血,才缓慢睁开眼睛。 满是红血丝的双眸扫过来的一刹那,夏枫立刻湿了眼眶。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第2章 聊聊如何? 萧明忱愣怔片刻,随即戒备起来,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声音嘶哑低喑,唇角沾着血,满身狼狈虚弱却气势不减。 夏枫看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呆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被随后跟进来的千珊扯住衣角晃了晃,才如梦初醒道:“殿下别担心,臣是西北国公府夏枫,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萧明忱抬起手臂,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合上双目点点头,方才那一句话,已经耗费掉了他全部的气力。 夏枫接过千珊递上的狐裘,小心地给萧明忱披上,扶他慢慢站起来。 萧明忱顺着力道起身,踉跄一下,又要摔回去。夏枫的心也跟着踉跄一下,慌忙从后面揽住人,好好看了看。 幸好,腿没断,大概是太虚弱了。 狱卒被夏枫拔剑的阵势震得不敢动作,趴在地上目送宁王被人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出天牢。 许久不见天日,萧明忱乍一出天牢,被耀眼的阳光刺激地眼前一黑,差点又一头栽倒。 夏枫连搀带抱地把人弄上马车,自己累出一身汗。这二皇子看着弱不禁风,可一点都不轻,还比她高了一个个头,一路出来十分吃力。 一番密切接触下来,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这病秧子皇子是个练过的。 萧明忱精神不济,极度虚弱,躺到马车里又要昏过去,夏枫给喂了些水,让他更舒服点。 王茂意图篡国,大权在握,陛下的后宫根本就是他王茂的后宫。 他当初把妹妹嫁给今上,打的就是生个太子,然后弄死皇帝自己监国的主意。只可惜,这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命太硬,竟然安安稳稳地活到太子长大。 太子打小被王氏有意捧杀,文不成武不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萧明忱是舞姬所生,打小娘死了爹没用,小时候恐怕吃饱肚子都难。这样一个人,竟然长成了能文能武的谦谦君子。 夏枫看着面前轮廓分明的脸,陷入沉思。 你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 “我的妈呀,长得可真俊,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千珊绞了湿帕子,一脸花痴,想给人擦脸。 夏枫拦下她意图不轨的手,夺过帕子:“外边守着去,有异常及时通报。” 千珊撇撇嘴,掀帘出去了。 马车慢悠悠行到国公府,一路平静,半点阻拦没遇到。 大夫早就准备好伤药热水等着了,一边给萧明忱处理伤口,一边唉声叹气。 “小姐,你就是借口赶我下车是不是?”千珊不满道,“盛京这伙人尸位素餐惯了,传个消息哪有那么快。” 夏枫瞥她一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小姐叫谁呢?” 千珊收起不正经的面孔,抬头挺胸:“叫您呢。” “去,让老徐来见我。”夏枫道。 “是。”千珊小跑出门。 徐石是个西北汉子,膀大腰圆,大大咧咧进门调笑道:“将军,病美人儿搞到手了?” “他是当今二皇子,圣上亲封的宁王,你们少在背后里编排人。”夏枫严肃道。 “啥?”徐石不可置信,“您什么时候管这酸腐玩意儿了?走之前口口声声要皇子入赘夏家的人不是你吗?” “皇子怎么了,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千珊模仿起夏枫的语气,挤眉弄眼道,“这可是您亲口对大帅说的,忘了?” “都给我消停!”夏枫险些没绷住脸,“老徐,你挑十个机灵的,换便装,稍后随我出城。” “你这就要回西北?”徐石疑惑道,“可京中怎么办?” “京中有王茂在,谁能翻出花来。你替我留下,有什么事便宜处理即可,等风平浪定了就回去,他们忌惮夏家军,不会拦你。” “这……”徐石道,“你就带十个人?” “不然呢,一群人大张旗鼓地告诉王茂,我带宁王回西北吗?别磨叽,赶紧!”夏枫不耐烦道,“千珊,你去收拾几身女装来,说不定路上用得到。” 夏枫吩咐完又进了内间,大夫忙着包扎上药,看到她进来抱怨道:“这是天牢的手段吧?唉,幸亏没伤筋骨,不然神仙也救不回来。” “他……”夏枫犹豫道,“怎么样?” “没大碍,就是这身伤有得养,你们又要赶往西北,舟车劳顿有得受喽。”大夫摸摸胡子,“唉,我开几副药,他肺里的宿疾怕是要犯,一定按时用。” “肺疾?”夏枫惊讶,之前在天牢里发觉萧明忱习过武,以为他这些年来只是为了蒙骗王氏而装病。 难不成真有什么问题? “对,应该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道,“大概是年幼时受到了什么创伤,也许是误食毒物,也许是……” 大夫没继续说,夏枫隐约能猜出来,有可能是被下毒,也有可能是被虐待,总之就是那几样后宫的阴毒手段。 这边伤口还没处理完,那边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千珊不仅收拾了女装钗环,还给自己换上一身浅粉色对襟窄襦衫,头发梳双丫髻,仔细看双颊点了胭脂。 夏枫看不惯她这副娇滴滴的打扮:“你要出嫁吗?” 千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盛京大户人家府里的侍女都这身打扮,怎么到她就成出嫁了? “我这叫乔装改扮,咱们既然要装成回老家的大户人家,总要有丫鬟吧。”千珊摸摸垂到胸前的粉红色发带,“小姐,您也得换身衣服,您这副样子,一看就露馅了。” 夏枫受不了她:“一个丫鬟就够了,难不成俩?” “哎呀!”千珊急道,“您当然是夫人呀,少爷和少夫人。” “行了,出城再说吧。”夏枫甩手道。 马车四周挂着香囊绸缎,轻纱帘子随风飘动,香炉里的水沉香袅袅燃烧。 十来个做随从打扮的人骑马护卫在马车四周,看起来散漫且无秩序。仔细观察却能发现这十几人体格健壮,神态严谨,绝非寻常护卫。 出城前,大夫给萧明忱灌了碗药,这会儿药劲上来,终于睡安稳了些。 夏枫拿着本兵书坐在一旁,看一眼书看一眼人。她被腻乎乎的香气呛得想咳嗽,拿起一杯茶直接给浇熄了。 即使知道萧明忱现在还醒不来,她也坚决不让花枝招展的俏丫鬟上车,气得千珊坐在车夫旁念叨了一路。 柔软衾枕间的这张脸长得恰到好处,夏枫没读过几本正经书的脑子忽然蹦出一句话: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盛京地处东南,从盛京到西北,说一句千里迢迢也不为过。 此去路途遥远,萧明忱还一身伤,他们不敢走快了,只能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如今天下大乱,只要出了盛京城,王茂的人就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 夏枫下车,仔细辨别周遭杂声,林间只有风吹树叶,动物嬉戏,并没有马蹄声。 “将军放心吧,即使王茂发现了什么,老徐等人也会设法缠住他。”千珊把水囊扔给她,道,“咱们已经快离开盛京地界了,京城那伙吃干饭的少爷兵追不到这里来。” “我倒不担心他们,就算追上来了,他们也不敢当着我的面抢人。”夏枫喝了口水继续道:“千珊,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一路走来,太过于平静了?” “你就是跟羌人打仗打惯了,总觉得敌人都是羌国大军,太好对付了反而不习惯。别愁眉叹气了。” 千珊忽然福至心灵,坏笑道,“宁王是不是快醒了,你不敢跟他对面?” 夏枫白她一眼,停下擦拭剑刃的手指,翻转剑身,当镜子照了照。 镜中人乌发雪肤,低头浅笑的时候剪水双眸巧妙动人。 她骨架比一般女子略大,但身材窈窕,眉目含情,便装也好,铠甲也好,很少会被人认错性别。 若穿女装还会被误认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美娇娘。 前提是坐着不动。 除了自娱自乐,夏枫从来不做这副娇羞表情。她性格坚毅决然,风沙冷厉的粗糙惯了,一想到自己要对着一个男人温柔小意,直接打了个哆嗦。 不行,绝对不行。 夏枫想了想,老子就这脾性,管他什么男人,不接受也得忍着。 自个儿朝思暮想的宁王也不成。 这般想着,她安心地合剑入鞘,直接走到马车旁边掀开绸缎帘子,看到车内情景,登时一愣:“你……” 萧明忱已经醒了,正盘腿坐着,听到动静抬眸:“是夏将军吧?” 他声音透着虚弱无力,一双眼睛却极有神。 “是,”夏枫手里拽着帘子,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扯开嘴角强笑道,“殿下什么时候醒的?也没听到动静。” “刚醒,咳,”萧明忱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肉眼可见地抽痛痉挛,满头虚汗道,“咳咳,有水吗?” “噢,有!”夏枫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忙把自己刚喝过的水囊拧开,递上去。 想上车,但不太好意思,站在车门口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好在宁王殿下是个善解人意的,只见他喝过水,依靠车厢喘了半响,终于把一口气理顺了才开口道:“我想将军是有话对我说的,不妨上车来,聊一聊如何?” 干干净净的声音比当年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略有些中气不足,但一如既往的好听。 这么大一俊俏病美人儿,眼尾泛红,做西子捧心状,虚弱地邀请人上车聊心,谁能拒绝得了。 夏枫简直看痴了,有生以来头一次觉悟什么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男色的色。 她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强迫自己眼睛不乱瞟,良家妇女般矜持地上了马车。 第3章 殿下又晕了。 萧明忱双手合持,就着跪坐的姿势向夏枫拱手作揖:“萧某在此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哎,你别……”夏枫及时扶住他的肩头阻拦,“殿下,王氏乱国,臣身为大庆臣子,此为本分。” 开玩笑,她夏枫虽然把规律礼仪当空气,但大庆一天不亡,夏家就一天是臣子。皇子的礼,她哪儿受得起。 “大恩不言谢,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将来……” “殿下莫要客气,臣有事入京,恰巧听说了您遭难,顺手而已。”夏枫最听不得客套,及时打断道:“咱们已经快出盛京地界了,殿下可有什么计划?” 你最好说没有,就算有也得跟我回西北。 “暂时没有,我能苟活于世已是幸运至极,哪儿还有什么想法。”萧明忱从小案上捻起一块太师糕,慢慢咀嚼,咽得艰难,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 他这副样子,一个人根本活不下来。 夏枫从角落里拎出一个食盒,是临行前千珊塞进来的:“这儿有茯苓鸡汤,是臣府里厨子做的,殿下喝一些吧。” “多谢。”萧明忱放下点心道。 夏枫在青玉小碗里盛了半碗汤,拿着勺子,看着眼前人发白的薄唇,又心猿意马了。 “怎么了?”萧明忱看她没有把碗递过来的意图,疑惑道。 “没……没事,给,小心烫。”夏枫忙阻止了自己乱七八糟的瞎想,露出一本正经的关心。 萧明忱喝了一口汤,被夏枫直白热烈的目光盯得更疑惑了,抬头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没,”夏枫笑得尴尬,“殿下您喝,臣下去安排一下。” 她根本管不住自个儿眼睛,需要冷静冷静。 夏枫慌乱中跳下车,错过了身后萧明忱意味深长的目光。 宁王殿下优雅地喝完汤,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晾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挑起纱帘,仔细探查四周。双目犀利有神,与方才的迷茫无助判若两人。 车外的随从似有所觉,回头看一眼,只见纱帘轻动,马车四角的香囊穗子随风飘摇,他们的女将军百无聊赖地跟千珊背对背嚼狗尾巴草。 萧明忱喝完汤,又强忍难受吃了几块点心,试探着活动一下腿脚,没折没断,是好的。 “哎,殿下,您怎么下来了?”夏枫听到动静,伸手扶人。 萧明忱一身宽袍,举手间袖子滑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交错着几道鞭伤,太阳底下衬得胳膊愈发的白。 夏枫直觉被烫到了眼睛,扶着他下车,看到袖口滑下去连手腕一起盖住了,又觉得遗憾。 “我……”萧明忱回头看她,欲言又止,“我要更衣,你……” “哦。”夏枫不好意思地松开手,随手点了一个将士,“你陪殿下一起,注意照顾好宁王殿下。” 小将士怕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摔了,忙上前学夏枫一样扶着人,被萧明忱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不必麻烦,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你小心啊,有事喊人,别走远了,这山里弄不好有野兽。”夏枫不想让他一个去,但这种事儿又不好跟着。 “好。”萧明忱笑了笑。他并未束发,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在西垂的阳光下映出一片阴影,更添了几分风流倜傥。 夏枫被迷得当场失魂,愣看他走远了,才想起来让小将士跟上去。 他们赶在夜幕降临前到了一座小镇。 红霞漫天,晚风拂面,本该是农人荷锄归家,孩童嬉戏墙边的时刻。可整个镇子死气沉沉,满目疮痍。 “这里距离京城不远,怎么会破乱成这样?”萧明忱掀帘看着窗外。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乱七八糟,房屋大部分已毁坏,偶尔有几只野狗四处流窜。 夏枫叹口气:“咱们应该还在盛京的辖制范围内。乱世之下,不是土匪流窜,就是烽火狼烟,除了达官贵人的庄子,哪里还有农人敢种田。” 车马辘辘,缓缓行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萧明忱阖上双眸,面容染上几分悲切,不再说话。 马车中氛围一时冷下来,夏枫绞尽脑汁安慰:“自先帝时,大庆就已回天乏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只是……”萧明忱抬眸看向对面女子。腰背挺直,目光坚韧,与他平素所见的闺阁女儿完全不同。 夏枫的美,由内而外,自信而独立,毫无任何扭捏与软弱,让人很容易忽视她那美艳动人的容貌。 “对了,我听说陛下重病,不知……”马车猛地颠簸一下,夏枫未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朝外喊道:“怎么了?” “小姐,这儿有个妇人惊了咱们的马。”千珊回答。 “什么?”夏枫掀帘跳下马车,只见路边跪了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起来,大声一点,不要怕。”千珊对妇人轻声安抚。 妇人满头大汗,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才讲明白。 原来她家住附近山里,婆婆重病不起,想来镇上找个大夫,到了才发现,镇上早就空了。方才在街上乱走,慌忙之中惊了夏枫的马车。 “你婆婆呢?”夏枫道,“我这儿随行就有大夫,可以帮你看看。” “谢谢,谢谢,大慈大悲的菩萨。”妇人抹掉眼泪,“在街后边的庙里,里面还有几个花子,帮忙照应着,我出来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她说着又哭起来:“我相公被抓去打仗,再也没回来,只剩我跟婆婆相依为命,可一定要救救她。” 夏枫见她弯着腰又有要跪下的趋势,忙把人扶住:“大姐,你前面带路吧,我们正好要寻个地方过夜,一起过去看看。” 妇人带他们到了一处还算完整的观音庙,看起来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夏枫把萧明忱扶下马车,天快黑了,继续赶路怕是要露宿荒山野岭,附近也找不到个能住人的地方,她打算直接在此将就一夜。 破庙里还有了几个人,衣衫褴褛眼神麻木,歪歪扭扭窝在墙边,看到夏枫一行人,本能地躲到了墙角。 这年头,乞丐土匪比老实农人多得多,破庙里几个叫花子没什么稀奇的,但夏枫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她使了个眼色,将士们即刻聚到萧明忱四周,将其保护在中间。 “娘,娘,”妇人跪到干草上躺着的一个老妪身边,低头擦擦眼泪,“这就是我婆婆,求恩人救命。” “大夫,给她看看吧。”夏枫寻了快还算宽敞干净的地儿,让萧明忱先坐下:“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事的,好多了。”萧明忱理了理身上的狐裘,浅笑。 夏枫与随行的几个人异常默契,不用吩咐就有人自觉守门,探路,巡视四周。他被照顾得万无一失,没什么不好。 “怎么样?”夏枫蹲到老妪身边,看向大夫。 “年纪大了,一口痰没上来。”大夫拔出银针,与妇人一起助老妪咳出一口痰来,对她道:“我给你开的几味药都是随处可见的,你也不必进城花钱,去山上田里找找即可。” “谢谢,谢谢,真是好人啊。”妇人拿着角落里的破碗给婆婆喂水,说着又要掉眼泪。 “大姐,不要客气,你家大哥是那一年被抓兵,可还记得?”夏枫道 “这,”妇人想了半响,恍恍然道,“好些年了,我闺女那时候还没灶台高,现下都出嫁了。” 夏枫看着心酸,不好直接给钱,就让千珊给了她两个馒头。 另一边角落里的小叫花子看着眼馋,一双大眼睛咕噜噜乱转,悄悄往萧明忱那边挪动了几步。 奉命守护宁王的将士手中长刃一伸,喝道:“离远点!” “别,别吓着他。”萧明忱笑着招招手:“你也想吃吗?” 小叫花又走近几步,偷偷看看他,又看看旁边将士手中吓人的利刃,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想。” 将士见夏枫心思在那妇人婆媳身上,无心顾及这边,忍不住劝道:“公子,您……” “没事。”萧明忱拿起手边一块糕点,递给小叫花:“给,告诉我你几岁了?” “十岁了。”小叫花咧开嘴,一派天真地去接那块糕点。电光石火间,他袖中匕首滑出,径直刺向萧明忱胸口。 萧明忱向后一仰,险险躲了过去。他身边的两个将士立刻反应过来,横刀刺向小叫花。 那小孩子见先机已失,打了个滚,把两个将士往外引了几步,跃起身将匕首朝萧明忱掷去。 夏枫正跟妇人攀谈,打听附近风土地势,听到动静回头。眼见匕首破空向萧明忱而去,慌忙间抽出千珊发间的蝴蝶玉钗一把扔过去。 玉石与金属相撞,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眼前,蝴蝶玉钗应声而断,匕首被打偏,贴着萧明忱颈侧钉进墙壁。 墙边的几个叫花子见势不妙,从草堆里摸出兵刃,一同扑向萧明忱。 “保护宁王,”夏枫长剑出鞘,转头吩咐千珊,“你保护好她们婆媳。” 千珊捂着散掉的发髻,从腰上拉出软剑,幽怨道:“知道了。” 几个刺客身法利落,出招干脆阴狠,一出手就知道不是普通宵小之辈。可惜他们撞上的不是别人,是整个大庆最精锐所在的夏家军。 刺客的目标明显就是萧明忱,前仆后继地向他身边接近。 夏枫侧身避过刺客切来的一剑,一擒一拽,直接将其踹进墙里。 她快速闪到萧明忱身边,将人挡在身后。 萧明忱被刚才的变故惊到了,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靠在墙边,上气不接下气:“夏将军,我……抱歉。” “殿下,先别说话,慢慢呼吸。”夏枫边扶着他安抚,边分出心神关注四周。 方才庙里的八个叫花子全是刺客,观其招式打法,更像是死士。果然,就知道王茂不会轻易放过宁王。 夏枫随行的十个夏家军将士皆是徐石精心挑选的精锐,千珊看着娇滴滴,战斗力也一点不弱。没一会儿时间,地上就躺了四个。 剩下几个刺客,其中一个就是讨要点心的小叫花子,他看形式不对,挥手对着萧明忱所在方向撒出一把暗器。 夏枫长剑挥舞得严丝合缝,尽数挡下:“活着拿下他,这个说不定是领头的。” 小叫花子并不是真小孩,身手异常灵活,几个将士合力也无法将其制服。 夏枫一个凌空一跃,飞身到他面前,雪光翻转间,利刃径直扎穿了小叫花胸腔。 小叫花子被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一只手紧紧扼上颌骨,阻止他咬破毒囊自尽。 “说,是不是王茂派你们来的?”夏枫手上用力,将其死死按住。 只见小叫花翻了个白眼,手脚剧烈抽搐,转眼间没气了。 “死了,怎么死这么快?”夏枫松开手,嫌晦气般拿出手帕仔细擦拭。 大夫过来看了眼:“您阻止他咬毒,他强行气血逆流,还是自尽了。” “都清理了吧,别搁这儿碍眼。”夏枫摇摇头,转身去寻萧明忱的身影。 萧明忱还站在方才的位置,脸色苍白,刚养出来的一点血色又彻底消失了。他静静看着眼前一切,仿佛超然世外。 夏枫被他这么一看,立马把刚冒出来的那点儿怀疑否决干净。三步并两步到人身边,刚要说话。 宁王殿下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第4章 不好实现的愿望 “你……”夏枫看着怀里双目紧闭的病美人,叹口气。 这是纸糊的身子吗?说晕就晕。 “小姐,刚才……”千珊从马车里抱出锦被,犹豫道,“他一个皇子,怎么会这么没警觉?” “别提这事儿。”夏枫低声道,揽着萧明忱让他躺下,回头命令道:“咱们今晚就歇在这里吧,加强戒备。” 据那妇人交代,这附近山里的土匪经常夜里四处搜罗,有时候甚至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打家劫舍。 他们倒是不怕什么土匪,只是宁王殿下尊贵的身子经不起折腾。这里刚死了人,晦气归晦气,但好在不用挪动。 “小姐,”千珊收拾好,挪到夏枫身边,犹豫道,“不是我有意摸黑你的心上人,只是,我觉得这宁王殿下恐怕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夏枫斜了她一眼:“他在王氏眼皮子底下长大,能活到现在,肯定不会是小绵羊。” “那您还……”千珊道。 夏枫抬手打断她:“知道你为什么嫁不出去吗?” 萧明忱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一张床上,青纱帐子,鹅黄纱幔。他连续几日高烧,昏昏沉沉,以至于不知今夕何夕。 口舌苦涩无比,想来是大夫趁他昏睡又灌了药。 “这寿州指挥使真不是个人,竟然敢觊觎姑奶奶我,看我今晚上去剁了他第三条腿。”千珊气吁吁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 “早说了,这是人家的地盘,让你别出去招摇过市,你倒是好。”夏枫说着推开门,“我要是没记错,他跟王茂是本家吧?” “对,王氏是大族,枝繁叶茂,族人就跟那乱飞的苍蝇似的,到处都是!”千珊道,“宁王也该醒了吧,都烧了好几天了,人会不会烧傻了?” “今早好像不烧了,”夏枫应一声,走近内间,笑道,“殿下果然醒了,可还好?” 她罕见地穿了女装,藕荷色襦裙,浅碧色褙子,长发只拿簪子随意挽几道,不佩任何珠翠玉饰,干净利落。 与身后穿红戴绿的千珊全然不在一个画风。 “没大碍,”萧明忱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有些惊讶,“你这是?” “咱们到寿州了,指挥使王傅是王茂的头号爪牙,寿州城戒备森严,官差到处抓人,”夏枫说着回头敲了千珊脑袋一下,“人在屋檐下,还是小心些为好。” “王傅,”萧明忱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记得他是王茂的堂弟,此人天生力大无穷,但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如若被他察觉,怕是很难脱身。” 夏枫随手拿起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想递给他:“寿州驻守五万厢军,拱卫京师,这是王茂的底牌……” 结果还未动作,就让千珊抢了先。 平日里比夏枫还像大小姐的丫鬟变得殷勤无比,衣服抢到手,立刻上前,恭敬地伺候皇子殿下洗漱更衣。 夏枫干脆闭嘴,靠墙站着,看他们一个心安理得被伺候,一个谄媚得仿佛伺候祖宗,二人默契得宛如相处多年的主仆。 心里默默算计着回西北的第一件事,就是随便找个将士,把这碍眼丫头给许配了。 萧明忱毕竟是皇子之尊,再不受待见也是从小被人伺候长大的,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坐在铜镜前,看千珊拿着梳子左右比划,就是不上手,不解道:“你,你不会吗?” “我……不好意思。”千珊尴尬得揪头发,她还真不会。 夏枫从来不喜欢人伺候,小时候没办法,长大了就再也不让人近身。以至于小姐成天女扮男装,身边的大丫鬟不知道怎么梳男子发式。 “没关系的,给我吧。”萧明忱接过梳子,艰难地抬起手,给自己束发。 他长在深宫,从小规矩礼仪被刻进了骨子里,着实忍受不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夏枫看得有趣,走过去把千珊扒拉到一边儿,伸手搭上他白净修长的手,轻轻抽走梳子:“你双臂都有拉伤,大夫交代要好好养着,不要勉强。” 镜中人轮廓硬朗,剑眉星目,宛若画中仙,五年过去了,那个稚嫩的小皇子长大了,长得更好看了。 可惜夏枫持木梳的手不太好看,她常年拿刀持剑,受伤无数,手上留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很快弄好头发,她看着镜子调笑道:“都说美人如画,今日才知此言不虚。” 萧明忱安安稳稳坐着,仿佛并不在乎被调戏,大大方方接受了这句夸奖:“谬赞。” 夏枫被噎住,话锋一转道:“今天是中秋节,听店家说,晚上城里有烟花,殿下想出去看看吗?” “好,我还从来没见过寻常人家过节。”萧明忱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露出另一抹神采,语气中带着兴奋。 “殿下,宫里过节是不是很无聊呀?”千珊被挤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 “何止无聊,我其实很害怕过节。”萧明忱摇摇头站起来,“每次都是王丞相摆架子竖威风的时候,要很长时间都不得清净。” 轻描淡写几句话,又让夏枫恨恨心疼了一下。王茂在宫里耍威风,倒霉的是谁,不言而喻。 几次相处下来,她总觉得着宁王殿下本人就像一个矛盾。 在天牢被折腾得半死不活都熬下来了,没认罪没服软,夏枫当时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有骨气,是条汉子。 结果殿下的骨气一出天牢就丢了,死个刺客都能吓晕,言谈举止还喜欢装可怜,简直人比花娇。 偏偏夏枫就吃这一套,她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了。 中秋夜,明月高悬,秋菊正盛。 指挥使府邸各式烟花齐放,火树银花。百姓们很少见这阵仗,纷纷到街上过个眼瘾。 为防引人注目,夏枫依旧穿着女装,千珊为了证明自己会梳头,给自家小姐正儿八经梳了个流云髻。 她一身冷冽气势被藏进女儿红妆里,平白多了几分柔美。 夏枫这会儿挺难受,不能大步走,大声笑,还要装模作样,最可恶的是路上竟然频频有男人胆敢盯着她看。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轻动,一枚铁钱弹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直中一个浪荡子膝弯。 那人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爬起来啐一口,拍拍屁|股走了。 萧明忱看在眼里,轻笑着去拉她衣袖:“你带上帷帽,他们就看不到了。” “呵,”夏枫不顾形象地抱臂道,“这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明忱道,“你下午还说人在屋檐下,现在怎么不怕惹事了?” “我向来只怕事不来惹我,惹谁是他的荣幸。”夏枫放下手,“走走走,河边有人放花灯,咱们也去看看。” 河岸边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在放许愿灯,水上并不都是做得精致漂亮的油纸彩灯。 有些百姓自己把萝卜冬瓜中间抠掉,制成碗状,倒一点灯油,做成的一盏盏小灯。 “千珊跑哪儿去了?”夏枫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去就嫁了她。” “她就没跟我们出来,说是去找场子了,”萧明忱对什么都好奇,拿着小摊上的花灯爱不释手,不由赞道,“这个真好看。” “我说怎么一直没见人。”夏枫找遍全身,摸出两枚铜钱,“老板,这个我买了。” “好嘞,”老板乐呵呵地帮忙点亮花灯,“小姐,要不要买两个,你和这位公子一起许个愿。” “不必,我不信这个,”夏枫虚扶着萧明忱,把花灯递给他,“况且我身上只剩铁钱了,你们不收这个吧?” “二位来自西北还是京城?”老板又点燃一只花灯,“送你们一个吧,这玩意儿不值钱,我家自己做的。” “蜀中。”萧明忱抢先道。 大庆只有蜀中,西北,京城三地流通铁币,其他地方根本不认这比柴火还贱的钱。 “怪不得都说蜀中人生得俊,我瞧着二位模样气度不凡,还以为京城贵人呢。”老板道。 “多谢。”夏枫拿了自己的小花灯,拉着萧明忱走远,小声道,“听到没,老板都夸你长得俊。” 萧明忱没答话,走到河边小心蹲下,托着小花灯放进水里:“你为什么不信?” “什么?”夏枫还沉浸在调戏人的恶趣味里,一时摸不着头脑,“不信什么?” “许愿,人们都喜欢将心愿寄托于神明,以期待总有一天能实现,你为什么不信?” 夏枫将自己的小花灯跟他的放在一起:“我有什么心愿,自己就去争取了,求神拜佛有什么用。” “你说的对。”萧明忱浅笑,随即闭上眼睛,对着河边的两盏小灯,无声许愿。 河中闪烁着点点灯火,岸边的人一身白色锦袍,虔诚地将愿望寄托河流。 “你许了什么愿望?”夏枫凑近他耳侧,悄悄问。 “国泰民安。” “这有点不好实现。”夏枫牙疼地想。 顾忌着萧明忱身体虚弱,他们只沿着河边走了没多远就顺着来路回程。 朗月当空,烟花放完了,街上行人稀疏,并不热闹。 夏枫知道自己一直狂刷存在感挺招人嫌,但她能感觉到,萧明忱的心情很好。 直到一阵凉风吹来,身边的人低声咳嗽几声,夏枫一整晚飘在天上的神志才回归原位。 她替萧明忱扯扯披风,劝道:“咱们回去吧,你该喝药了。” “闲杂人等退避,指挥使府奉命捉拿刺客。” 前方传来一片喧闹,是一群手拿武器的府兵正四处搜人。 二人对视一眼,夏枫把萧明忱一把拽到胡同阴影里。 “妈得,竟让个女刺客跑出来了,一群人干什么吃的?”只听到一人粗声骂道,“她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女刺客?”夏枫惊道,“坏了,千珊!” 第5章 您对夏将军有什么想法。…… 迅速回到客栈,夏枫留下五人保护萧明忱,其他人与自己分头出去找人。 千珊本领不差,但西北有夏枫给她撑腰,随心所欲惯了,做事颇有些没头没脑。 她下午说去找王傅算账,夏枫还以为就是过过嘴瘾,没想到这姑奶奶竟然来真的。 夏枫沿着小巷子留下里的暗记仔细寻找探查,她和千珊从小一起长大,二人之间自有一套传递信息的方式。 千珊既然留下了暗记,就说明她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恐难以脱身。不然以千珊的脾性,应当不屑于留求救信号。 只是…… 夏枫站在深巷里,秀眉紧蹙,暗记就到这里,没有了。 她找遍了四周,也没有发现有其余的暗记。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沿途也没有任何血迹,这是不是说明千珊没受伤? 可是如果没受伤,她应该能轻松应付王傅的府兵才对,为什么要留暗记? “什么人?”夏枫猛然回头,剑光划破夜空,一柄长剑直刺而来。 她错身躲开,几缕长发拂过剑刃,飘落在深夜寂静的巷子里。 夏枫剑未出鞘,横在身侧挡住攻势,金属利器相撞,‘铿锵’一声。 偷袭之人被这力道震得后退几步,险些站不稳,不得已收剑于身侧,取下面巾,拱手道:“早就听闻夏将军巾帼之资,倾城之貌,今日得见,实乃严某之幸。” 夏枫暼他一眼,这人五官还算端正,长得一身正气,然而观其行事却是小人做派,遂不客气道:“少废话,我的人呢?” “夏姑娘伤得重,严某只得暂时将她安置在家里。”严林恭敬回话。 “西北没有仆随主姓的规矩,她不姓夏。”夏枫盯着墙上的砖缝顺着纹路,她对这偷袭自己的人全无好感,语气很是恶劣。 “是在下擅自揣测了,将军可是要寻千珊姑娘,”严林做足了谦卑姿态,躬身引路,“这边请。” 夏枫跟着严林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最终进了一家酒楼的后院。 后厨经常屠宰牲畜,血腥味浓郁,置身其中,根本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牲畜血。 “我今夜本打算去指挥使府寻人,没想到竟遇到了千珊姑娘。是严某学艺不精,不敢从王傅手上救人,只能等姑娘逃出指挥使府,暗中搭救。”严林语气略含歉意,推开房门,示意夏枫自己进去。 “给我把刀,我还能去剁了那个王八蛋。”千珊大声嚷嚷道,声音一如既往地穿透力十足,半点不像受伤。 “刀给你,去吧?”夏枫绕过屏风,把佩剑往她眼前一杵。 千珊小嘴一瘪,眼泪立刻出来了:“小姐,你可算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呜呜。” “到底怎么回事?”夏枫躲开她沾着眼泪鼻涕的手,“你打不过不会跑吗,原地等着被人砍?” 千珊擦擦眼泪,端起桌案上的药汤一饮而尽,不说话了。 房间里只有她们二人与一个医女,夏枫扯开她衣襟看了眼,伤在肋下,还好不是要害:“回去就把你嫁了。” “行呀,”千珊转头嬉笑道,“我要个像宁王殿下一样俊俏的小郎君,丑了不行。” “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夏枫在旁边坐来,问:“那个姓严的怎么回事,是他救了你吗?” “放屁,”千珊拍桌子道,“要不是我他早死了,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家当贼,谁给他的自信。小姐,严林是不是跟你说他救了我?” “你说他叫什么,”夏枫脸色倏然一变,压低声音,“严林?” “对呀,”千珊点头,随即嫌弃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不是他碍事儿,我准能捅王傅一剑。” “他是严太傅的儿子,少时曾做过宁王殿下的伴读。”夏枫站起身,沉思片刻,“严林在寿州是王傅最得力的幕僚,却三更半夜整这么一出,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管他什么算盘,”千珊站起来整理衣服,“既影响不了咱们西北军,也耽误不了您与宁王殿下你侬我侬,管他呢。” “我瞧着你没什么事,走,出去问问他。”夏枫叹口气。 严林一直静站在院中等候,看房门打开,上前关心到:“姑娘的伤如何,要不要在下着人备轿?” “不需要,”千珊鄙夷道,“你以为我是京城里那些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吗?” “抱歉。”严林拱手,“夏将军可是有话要对严某说?” “你不仅认识我,你还知道千珊是我身边的人。”夏枫紧盯着他毫无破绽的面色,直入主题,“是你擦除了千珊留下的暗记,故意在巷子里等着我,是不是?” “夏将军果然明察秋毫。”严林抬起头与她对视,不卑不亢。他自从见了夏枫,一直把姿态放得极低,此刻忽然一改做派,让人捉摸不透。 夏枫并不在意他的小把戏,低头把玩剑穗:“说吧,你救千珊,想要什么?” 严林忽然后退一步,躬身长拜:“听闻宁王殿下为您所救,不知现下是否在城中,可否容小人见他一面。” “你费尽思心把我引过来,就为了见宁王?”夏枫侧身躲开,不受他的礼。 “是,昔日在宫中,殿下对小人多有照佛。听闻殿下糟奸人陷害,严某寝食难安,只可恨力单势薄,不能手刃王贼。” “我近来也听到了些传闻,都说我夏枫看上了宁王,就跟太子把人强行要回去当面首。”夏枫终于理顺了穗子,抬眸打量他:“怎么?你竟觉得我是救他?” “夏老公爷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保我大庆国民不受外敌侵扰,您年未及笄便上阵杀敌,智破羌军,换来边境三年和平。” 严林马屁拍起来没完没了:“夏氏一族是我大庆的守护神,除了京中那些个何不食肉糜的王公贵族,谁不感念您?” “行了,”夏枫不耐烦道,“见宁王可以,你要敢有别的心思……” 她举起剑,戳戳严林肩头又指向四周:“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把这儿血洗了。” “是,不敢。”严林恭谨道。 夏枫指指千珊,对他道:“准备辆马车,她还是小心些好。” 客栈中,萧明忱站在窗边,俊朗如画的眉目满是担忧。眼见月上中天,他忍不住问:“还没有消息吗?” “回殿下,没有,”身后的将士回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千珊的身手不弱,这寿州没多少人伤得了她。” 门扉被轻敲两下,外面传来通禀报声:“公子,他们回来了。” 萧明忱松了口气转身开门,雕花木门打开的瞬间,愣在当场。他看着门外阔别多年的熟悉面貌,手指微微抖动,强自稳定心神,良久道:“回来了,进来吧。” 严林双目泛红地落在最后关门,转过身,不顾屋里还有旁人,径直跪到地上,哽咽出声:“殿下。” “你……咳咳,”萧明忱弯腰扶起他,语气激动,咳嗽不止,“有鹤,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严林,字有鹤。 “你们慢慢聊,有事叫人。”夏枫觉得自己留在这儿不太合适,给他倒了杯热水放桌子上,对屋里其他人道:“走走,都先出去吧。” 关上房门,夏枫却不打算走开,反正房间里一个病秧子一个二半吊子,还都心情激动,她就算不刻意隐藏气息,也不会被发觉。 “小姐,”千珊拽她衣袖,小声说,“不走吗?” 夏枫把她推开,示意自己要光明正大地偷听。 房间里两个人说话都刻意压着声音,但耐不住夏枫耳朵好使,听得一清二楚。 严林先是向宁王殿下表达了半天相思之情,把自己描述得比怨妇还忧思,又开始谈理想,说得夏枫以为他明天就能封侯拜相,中兴大庆了。 说完了理想,严林话锋一转,忽然道:“殿下,您对夏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萧明忱低头喝了口水,沉思起来,没立即应声。 门外的夏枫立刻竖起耳朵,把自己刚才脑补的‘严林的一百种死法’,默默划掉了五十种。 第6章 人间有路你不走 “我很敬佩她,也很羡慕她,”萧明忱手指沾茶水,在桌案上写个不停,“她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子。” 严林看完他的字,在旁边写个‘好’字,忽然狡黠笑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懂的。” 萧明忱斜他一眼并不回答,话锋一转:“你也及冠两年了,还没成家?” “这兵荒马乱的,我又是个仰人鼻息的幕僚,居无定所,哪儿有姑娘愿意跟着我受罪。”严林摇摇头。 “我记得太傅在世时曾给你定过一门亲事。”萧明忱随口道,修长白净的食指在桌案上笔走龙蛇。 严林看完点头表示明白:“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李尚书没能活着出冤狱,家里男丁尽数死在发配边疆的路上,女眷变卖为奴,我根本找不到她。” “人心易变,你为了没见过面的未婚妻子一直不娶,人家可不一定记得住你。”萧明忱拿起帕子,仔细擦拭修长白净的手指,顺带擦干净桌子上残留的水迹,开口赶人:“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回去吧,我身体不好,就不送了。” 严林依依不舍地拱手作揖:“殿下保重身体,望改日咱们盛京再见。” “但愿吧。” 门从内打开,严林在走廊里见到杵在墙边的夏枫,并未惊讶,只拱手施了一礼,转身下楼。 “他乡遇故知呀,”夏枫笑着进门,“感觉你们聊得挺高兴,白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萧明忱问。 “担心你们抱头痛哭啊,”夏枫毫不见外地坐下,“好不容易好点了,我生怕你见了姓严的心情太激动。如果又出什么事,他别想站着出去了。” 萧明忱没理她,转过屏风脱去外袍:“你成天打打杀杀,当心嫁不出去。” “殿下,你这话就不对了,”夏枫跟上去凑近,踮脚在他耳侧道,“京中都在传太子把您赏给臣当面首了,我都有您了,还能嫁谁去?” “我要换药了,夏将军,早些歇着吧。”萧明忱不动声色。 “深更半夜的,大夫都睡了,你自己够得着吗?”夏枫依旧趴在他耳侧,不容置喙的语气带着几分蛊惑,“我帮你吧。” “行。”萧明忱忽然转身,夏枫下巴直接磕到他肩膀上。 挺拔瘦削的背上伤痕累累,双臂曾因被吊打而脱臼。夏枫下手轻得不能再轻,依旧能感受到手下人的微微颤抖。 她艰涩道:“疼吗?” “疼。”萧明忱瑟缩一下,伤成这样说不疼肯定是骗人的。 “严林是太傅之子,怎么混成这副样子?”夏枫替他按摩手肘关节,随口瞎问。 萧明忱觉得怪异,抽出自己手臂,拉上中衣:“因为严太傅,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很天真。” “你别不好意思嘛,”夏枫伸手抓住白色衣领,阻止他理衣服,“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天真,可不是什么好词。” “你……”萧明忱站起来,迅速把衣带系好,“男女授受不亲。” “你刚才怎么不说?”夏枫气呼呼道,“见过卸磨杀驴的,没见过你这么快的,刽子手都没你快。” 萧明忱回头看着她,目光深沉,良久道:“夏枫,谢谢你,还有……” 夏枫抬眸看他,撇撇嘴:“还有什么?” 萧明忱定定看着她,目光里映着烛火,比常人略浅的眸子在黑夜里格外亮:“你入京见到父皇了吗,他的病怎么样了?” 听他问到皇帝,夏枫有些失望:“没有,只见了你那太子哥哥,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俨然把自己当根葱了。” “我以犯上作乱的罪名被囚,在天牢里半个月没听到一点风声,父皇是不是出事了?咳咳……” 萧明忱忽然咳嗽起来,夏枫忙扶他坐下,纠结道:“夏家远在西北,我的手伸不进盛京城。只听京中传言说陛下重疾缠身,时日无多,并不知真假。” “秋猎前父皇龙体就每况愈下,我……”萧明忱无语凝滞少顷,转头看向半掩的轩窗,月光从窗柩倾洒进来,照得一片朦胧。 夏枫上前关窗,转身故意把手揽在他的腰上,推着人走向床榻:“夜凉,别吹风了,赶紧睡。咱们明天出城,不能在寿州停留了,今晚这么一出,王傅说不定要搞什么幺蛾子。” “夏枫,”萧明忱把腰上作乱的爪子捉下来,沉声道,“我是个男人。” “哦,然后呢?”夏枫分毫不在意。 萧明忱绷着脸转身,摆明了不想搭理她。 “那我走了啊,”夏枫尴尬地摸摸鼻子,出门前又道,“真走了啊。” 还是没反应,算了,睡觉! 不出夏枫所料,出城并不顺利。 马车到了城门口就被截下,竟赶上王傅亲自巡查城门。 “马车里什么人?”守城兵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指挥使王傅,大喊道。 “我家小姐要回乡祭祖,途径寿州,烦请大哥行个方便。”扮做管家模样的大夫拱手,讨好地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听到‘小姐’二字,王傅抬手摸了摸胡子,只使了一个眼神,身边人立即意会:“掀开帘子看看!” “小姐,怎么办?”千珊戴着仿若真面的胶皮面具。 “没事,他认不出你的,只要宁王殿下不被发现就好。”夏枫把佩剑埋进锦被里,回头再次确认暗壁不会被发现,伸手拉开车帘。 纱帘掀开的一瞬间,王傅直白地咽了口水。 车内的美人衣着素净,美貌天成,峨眉巧目间还带着几分英气,与他平日里见惯的红花绿柳大不相同。 他一脸色相道:“不知小姐芳龄几何,及笄了吗,可有许配人家。” 夏枫吊着嗓子嗲声嗲气:“二九了,未曾。” “好好好,”王傅急道,“今天这都中午了,还出城干什么,去我府上坐坐如何?” 千珊攥紧手中匕首,只等夏枫一声令下,给自己报仇雪恨,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然演起来了。 只见夏枫低眉小意道:“叨扰将军了,只是……奴家的随从侍女们怎么办?” “这有什么,来人,随我护送这位小姐回府,”王傅跨上马,转头吩咐随侍身后的严林,“有鹤,你回去替我好生安置小姐带的人。” 马车掉头,千珊急出了满头汗:“小姐,他竟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怎么办?” “对方人多势众,咱们还带着宁王,不能硬碰硬,”夏枫低声道,“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尽量拖延时间。那个严林应该会想办法救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宁王。” 她说完轻敲了下身后隔板:“暂时委屈殿下了。” 行到指挥使府,王傅殷勤地上前掀帘,要扶人下车。 夏枫假装娇羞避开,垂首露出修长白净的脖颈:“将军,我们原本急着出城,中午还没吃饭呢。” “快,没听到吗?小姐饿了,快让厨房准备去。”王傅一脸垂涎地盯着美人儿,耐这性子问:“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夏枫跟他自正门而入,其余人皆被严林引去侧门。 她进门后福一礼,道:“奴家闺名姗姗,淮北人氏。” “姗姗姑娘,你那几个随从看着就不靠谱,这天下如今乱得很,一个姑娘家出远门多不方便。” 王傅手指抠着铠甲边缘,眼睛直往人衣襟里扫:“我派人送你去吧,祭完祖回来陪我。” “多谢将军了。”夏枫故作一脸欣喜,内心直骂自己做作。 不找机会亲手剁了这王八蛋,简直对不起自己。 还算安稳地吃完饭,夏枫已经找不到别的借口拖延时间,只盼着这段时间里严林已经把其他人安全带了出去。 “美人儿,别怕嘛,”王傅喝了几杯,酒气上头,直扑向夏枫,“别再推推拖拖的了,跟了我,保你舒舒服服。” 夏枫侧身躲开,扯长声音道:“将军。” “你真美,跟我见到的美人都不一样,就像是开在战场旁的花一样,美得带血味儿。”王傅没抓到美人,撞到墙上。 这什么狗屁比喻。 夏枫气得想破口大骂,站在另一边墙角,暗中盘算在不惊动外面的情况下,杀他的胜算有多大。 “来嘛。”王傅又一扑,直扑到走神的夏枫身前,尚未贴上去就被夏枫一掌推开。 “劲儿还挺大,别特么给脸不要脸!”王傅晃晃硕大发脑袋,啐了一口,彻底失去耐性,扑过去直接动手抓人。 夏枫下马车前拿了千珊的匕首,此刻正藏在袖中,她看准王傅扑来的时机,趁其不备,豁然一刀刺下。 许是征战沙场之人的本能,王傅竟错身躲了过去,抬头看到夏枫手中的利刃,眼中酒气立刻散个干净:“不错,爷就喜欢带刺儿的花。” 他出手擒拿,一脚砸去,见夏枫灵活躲过,狞笑道:“最近的美人儿可真辣,你今天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最好别挣扎!” “我呸,”夏枫再也装不下去,神色凛冽,从他身侧凌空翻过,“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你是什么人?”王傅猛然惊醒,一改精虫上脑的色鬼相,警觉地从衣柜后抽出单手刀,“你不是昨晚的女刺客,你们是一伙的?” 夏枫嗤笑:“王傅啊王傅,人间走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送上来。” 第7章 被美人算计。 夏枫眼神冷冽,身形一晃,手中匕首划出一道凌厉光影,直取王傅面门。 王傅慌忙躲闪不及,左颊破开一道血口,鲜血染上粗犷杂乱的络腮胡,狰狞恐怖。他怒上心头,大喝一声,手中单刀劈向夏枫肩颈。 夏枫仰身贴着刀刃划过,身形如鬼魅,绕到后方,一脚踹向王傅背心。 “来人,来人!”王傅被踉跄踹出两步,堪堪顿住后没有立即攻击,面目狰狞地转过头,恶狠狠盯着她:“你是夏枫?” “是又如何?”夏枫轻嗤,暗中打量四周。 此处是后院,并无多少兵将把守,但方才王傅吼的那一嗓子,势必会招来源源不断的人。 魁梧奇伟的王傅挡在门口,她被堵在内室,施展不开。若不能在外院兵将涌进来前脱身,势必会腹背受击。 王傅再起一刀正朝夏枫面门劈来,她掐准时机,又一次错身换位,飞身破窗而出。 她不敢直接跟二百斤的汉子硬碰硬拼力量,又无趁手兵器,左躲右闪已经彻底惹恼了王傅。 到了院中,再无阻碍,王傅一把单手刀挥得虎虎生威。 夏枫左支右绌,略显狼狈。院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英气的眉头轻蹙,眸中杀机毕现。 千钧一发之际,夏枫手腕翻转,使巧劲格住王傅迎面一击。右手匕首脱落而出,左手接住,刀尖锋芒宛若银龙,侧面直穿王傅咽喉。 王傅的半截怒喝声卡进喉咙,随着一道血线溅落。他双目圆睁,单手刀落地,摔在青石板上的响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盘踞寿州多年的一方霸主轰然倒地。 “什么人?”内院看守的兵将闻声赶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指挥使,不可置信。 “将军!” “指挥使大人!” 夏枫轻藐一笑,翻身越墙,不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青砖黛瓦间。 离开指挥使府,她却没急着去寻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昨天夜晚放花灯的小河边。 有几个女孩子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伴随着阵阵捣衣声,有说有笑。粗布麻衣,应当是附近村民或小商户家里的女儿。 夏枫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一个女孩子回过头,咧嘴笑起来,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天真烂漫。她常年冰霜凛冽的眉弯了弯,对小姑娘露出点吝啬的笑意。 王傅是王家人,虽好色,治理一方却算条条顺理。 寿州勉强政通人和,多年来远离战乱,百姓得以在乱世中求得一方净土。夹缝中耕织务农,繁衍生息。 短短几天相处下来,她一直觉得宁王殿下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儿,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王傅那狗屁比喻用错了人。 萧明忱这朵娇花开在地狱边儿,妖冶美艳,沾满鲜血。 谁也不知道皇宫里死过多少人,萧明忱在死人堆里活着长大,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精准无比的预料,这一局棋,宁王殿下赢得漂亮。 夏枫就着河水仔细洗净匕首上粘连的血迹,冷冷寒光映出她英秀的侧颜。 盛京也好,天下也罢,这场棋局纷乱复杂,背后藏了无数只眼睛,谁都想插一手搅弄风云。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宁王绝非良善之辈,入京救人也绝非仅为了自己一片色心,只是…… 夏枫站起身,眺望远方城墙。寿州地处中原,与萧瑟的西北大不相同。秋风拂过,树木黄绿相间,并无多少枯败之象。 整个下午,城中安安静静,无任何意外发生。河岸边洗衣的女孩子走了三波,剩下的几个陆续呼朋唤友归家吃饭。 王傅死了,寿州城一点乱的迹象没有,只能说明被人迅速控制住了。寿州五万厢军驻扎,事先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不可能这么平静地接手。 而事先预料到王傅会死的人,只有两个,萧明忱和严林。 夏枫验证了猜想,决定先去找严林,不信这厮敢不老实交代。 指挥使府,严林忙得团团转。先是紧急处理了一批王傅身边的老人,又切断盛京与寿州的联络,还要安抚各将领。 终于找到坐下来喝口茶的功夫,刚长呼出一口气,严林忽觉脖颈一凉,冰冷锋利的匕首抵在颈前,吓得气都不敢吸:“夏,夏将军。” 夏枫瞅他这要把自己憋死的没出息模样,嫌弃地把匕首拿来。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耍花样,”她故意停顿片刻,匕首‘哆’一声扎入桌案,“我可不是对每个人都跟对宁王那么客气。” 严林吓出一头冷汗,哆嗦道:“是,是,您问……问。” “你是宁王的人?”夏枫坐下自己倒茶。 “我是我自己的人。”严林坚决道。 夏枫拔出匕首在他身前比划一圈:“救千珊是偶然还是有意谋划?” 严林举起右手,掌心朝外:“严某对天发誓,得遇千珊姑娘是偶然。” “你怎么知道我想今天出城?” “是,”严林磕磕巴巴,“是……” “是宁王告诉你的,”夏枫冷冷道,“对吗?” “是是。” “你救千珊是偶然,引我想见是故意,那见了宁王之后呢?”夏枫狠狠将匕首拍到桌上,“两个人一拍即合,演一出置身事外,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杀了王傅?” 严林躬身作揖,脑袋劺足了劲儿往下垂,丝毫不敢抬头:“您……您不杀王傅很难脱身,而且王傅一定会认出您,您到时候……” “不杀也得杀,”夏枫好心替他道,“西北军再能打也应对不了腹背受敌,我不想结王傅这么个仇敌,只能砍了他。对吗?” “是。”严林道,“王傅手中握有山南各州,而您西北的粮草银饷必要过山南道。他死了,对您也没有坏处。” 夏枫慢悠悠喝了口茶:“王傅从不敢扣我西北一分一毫粮饷,我们替他平定山南道西边一带匪患,两厢欢喜。如今寿州一朝易主,我怎么知道这新主子是人是鬼?” “王傅怎么做的,严某不会比他差分毫,您近年常对羌人用兵,前线粮草吃紧,寿州可以替您挪出一部分来。”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夏枫定定看了严林一眼,甩手就走。 姓严的行事有理有据,让人摸不透还挑不出错,她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 簪缨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忍欲负重给王傅个莽夫捧臭脚,一捧还多年,绝不是什么善与之人。 萧明忱离开指挥室府哪里没去,还是回了昨天住过的客栈,沉默地站在窗桕边,不知想些什么。 “小姐怎么还不回来,又跑哪儿去了。”千珊坐在一旁抱怨,看他半天没说话,安慰道,“殿下别担心,王傅死那么利落,我家小姐肯定刀都没试好。” “她会去哪儿?”萧明忱仰头望向长空,喃喃道。 “这就不知道了,杀完人总不能找地方睡觉去了吧。”千珊揪着辫子叹气。 萧明忱忽然转身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不走远。” 千珊急道:“殿下,您好歹带个人呀,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跟小姐交代呀。” 萧明忱停住脚步,回头说:“也行,跟远些。” 残阳西沉,天气渐冷,冬天不远了。 一阵冷风袭来,萧明忱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低声咳嗽,最近思虑过度,他神色恹恹,有些精神不济。 “哎,你们听说没,指挥使王大人马上风死了。”包子铺老板小声对旁边的客人道。 那客人边吃边说:“什么呀,我听说啊,这王大人今天在城门口看上了个美人带回府去,那美人是狐狸精变的,会索人魂魄。” “反正就是死了嘛,”包子老板放下屉笼,“啧啧,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做鬼也风流啊。” 萧明忱顺路听了一耳朵,脚下不停,继续漫无目地闲走。 严林这么多年幕僚没白做,王傅一死,寿州上下皆在他掌握之中,文职武将都对其恭敬信服。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平日里忠心耿耿,温文尔雅的严先生竟是王傅之死的主谋之一。 王茂身在盛京,两地之间通信渠道皆被切断,短时间不会发觉寿州已经变天。等消息传到京城,严林早以全盘掌控寿州。 夏枫闯进指挥使府,怒气冲冲质问完严林,想到还有一个主谋,打算回客栈继续质问,结果路上就偃旗息鼓了。 只要一想那张苍白忧郁的脸,那人虚弱平缓的话音,什么算计,什么筹谋,通通被色心挤跑了。 夏枫沿着街晃来晃去,愁眉苦恼,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否决自己。既怕自己一个语气不好把人吓着了,又怕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戳到宁王殿下伤心事。 “夏枫。” 陷在天人交战里的夏枫闻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酒楼昏黄的灯笼下,萧明忱身着祥云银纹白狐裘,嘴角微动了动,却什么没说出口。 他脸颊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愁,就那么静静看着自己。 夏枫把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匕首塞回靴子里,仰起笑容:“殿下怎么出来了?” 第8章 这日子可怎么过 “等你,”萧明忱声音虚弱沙哑,担忧道:“怎么一直不回来?” “好久不活动,四处走了走。”夏枫笑容虽盛,眉梢却冷着,抬头看见他干白脱皮的薄唇,心底软了几分。 她无奈紧走几步,一把抓住萧明忱手腕:“回去再说,你手上怎么这么凉?站多久了?” “刚出来就看见你了。”萧明忱微微动了下指尖,反握住夏枫手指,“我天生体寒,不碍事的。” 他手指冰凉,只掌心有些温度,被攥着很舒服。夏枫不舍得放开,就这么交握着给人暖手。 两个人贴在一起慢腾腾往客栈的方向走,萧明忱垂眸看向夏枫发顶,忽然开口:“那天在观音庙,我看出那个小乞丐其实是刺客,所以故意漏给他破绽。我担心夜长梦多,你带的人太少,入夜放松警惕容易被钻空子。” “所以……所以你以身为饵,让他们提前动手?”夏枫说完抬头看向他:“我没有理由害你,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不信任我?” “没有,我没有不信任你,”萧明忱睫毛颤动,比常人略浅的眼眸一眨不眨,“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什么? 夏枫一头雾水,转瞬间又模模糊糊想明白了点:他这是在拐着弯跟自己解释,解释观音庙的事,也是解释寿州的事。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藏了多少千回百转的心思? “王傅的死如同断去王茂一臂,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夏枫话锋一转,直入正题。 “我想怎么办没用,我无权无势,与废人无异,什么做不了,”萧明忱摇头,“是王茂知道消息后打算怎么办?” “没了寿州,盛京独木难支,王茂十有八|九会暂时收敛,”夏枫顿了顿道,“但是,严林能控制住这五万厢军吗?” 萧明忱轻笑:“这是厢军,不是你们西北夏家军,不一样的。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寿州,谁是寿州的主子,谁就是他们的都指挥使。” “不是我不看好严林,就他那三脚猫功夫能驾驭王傅留下的兵将?”夏枫皱眉。她岂止是不看好严林,简直恨不能捅了这姓严的。 “这几天一定会有反乱,毕竟忠心于王傅的将领不在少数,肯定会有人对有鹤心有不服,都是些兵痞子,他还真不一定应付得了。” 萧明忱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夏枫手背,真诚道:“能祝他一臂之力吗?” 夏枫抽出手,负在身后,就知道这人忽然示好肯定没安好心。她皱眉思索片刻,不近人情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这要看严有鹤自己了。他能将来能为我西北做到哪一步,我便能帮他到哪一步。” “他会找你详谈,不提他了。”萧明忱主动上前,宽大的狐裘掩住两个人,重新抓住她的手,一双漂亮的眼睛平静中夹杂着痛苦,犹豫良久道:“对不起。” 夏枫抬头看他,俊朗病弱的面孔近在眼前,自己却丝毫看不透底下的那颗心,一把甩开那修长细瘦的手掌:“你是不是觉得我夏枫就只会拿刀砍人,就不长脑子?” 萧明忱沉默不语。 “你如果昨天晚上告诉我,你想要王傅死,我绝对提剑就去取他狗命,不会多问你一句。 夏枫越说脸色愈发冷,英气的潋滟眸子蕴含风雨:“我相信你,即使会让自己置身险境,即使挑起战乱,我也相信你杀王傅有不得不杀的理由。结果呢?宁王殿下,你的玩弄人心之术可真是炉火纯青!” 萧明忱继续沉默,苍白的薄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好像天生不善于解释。 夏枫一口气说完,看他这副反应,又觉得没劲。心里不爽只想找茬吵架,结果根本吵不起来。 “算了,不跟你计较了,”她颇有些垂头丧气,“回去吧,你身体还没恢复。” “我小时候一直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除了几个侍候我吃穿的丫鬟婆子,再未见过旁人。” 萧明忱小心翼翼地拽她素色衣袖,声音沙哑却无波无澜:“她们时常会忘记给我吃饭,也很少对我说话,如果不是严林总从狗洞里钻进长清宫陪我,我也许连话都不会说。直到六岁那年冬天,我被宫人推进了荷花池。” 他说话不急不缓,带着几分沙哑,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夏枫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金殿上,少年皇子尊贵英俊,举手投足文雅贵气。 她放松想要甩开衣袖的手臂,轻声道:“大夫说你有肺疾,就是因为……” 萧明忱看向远处灰沉的天穹,手指顺着夏枫衣袖而上,把人揽进披风中:“也许吧,除了在溺亡垂死无望挣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后,我见到了父皇,有了名字,长清宫的宫人已经被全部换掉。” 他这披风里没几分热乎气儿,夏枫乍然被人搂住,一点温暖没觉出来,反倒被凉得一激灵。 “父皇告诉我,想要活下去,谁也不要相信,包括他。离了长清宫,哪里的东西都不要吃,包括他的兴庆宫。我真的……只是习惯了这样,我也一直努力去改变。” 萧明忱低下头深深凝视夏枫,认真道,“再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他弯来绕去说了半天,夏枫总算明白过来,宁王殿下想表达的是:他自己习惯了这样迂回曲折的处事方式,习惯了不对任何人交托信任。 夏枫不自觉有些头大,这以后可怎么相处,靠猜吗? 宁王心思这么细腻婉转,自己直来直去大心脏惯了,万一猜不到怎么,难不成不过了? 带着忧伤无比的心情回到客栈,夏枫十分想打死千珊个臭丫头,如果她不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怎么会招惹王傅,怎么会招来严林,怎么会招来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千珊趴在窗口,看见来人,兴奋地跑下楼迎上去,满眼担忧,对着夏枫仔细上上下下打量。 这丫头也挺有良心的,算了。 夏枫自闭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直到夜幕降临,夏枫泡完澡,又躺了半天,饥饿把她从自闭中唤了出来。 寿州已经易主,不必继续掩人耳目。她索性换了身男装,给自己长发束冠,心情愉悦地去敲宁王殿下的房门。 紧闭的房间门从内侧打开,露出严林那张不招人待见的脸。他假笑得一脸僵硬,拱手作礼:“夏将军安好。” “托您的福,没死。”夏枫忍着没翻白眼,绕过他,对坐在案前的萧明忱道:“吃饭了没?我让小二等会儿就送上来,一起吃。” “好,给有鹤添一双筷子可好?”萧明忱轻笑,俊秀的面容映在烛火下,分外好看。 “不好,他说完了吗?说完了滚吧,在这儿影响吃饭,还妨碍你休息。”夏枫不乐意道。 “夏将军,严某是来找您的,有事与您商讨,说完了就走。”严林转过身,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妨碍您与殿下吃晚饭。” “噢,你说吧。”夏枫坐到萧明忱旁边,他原先坐的位置。 严林自觉地坐远了些:“是这样的,我近日收到线报,称赵王的兵马在山东频繁调动。他近段时间向外放出过消息,声称今上为奸人挟持,怕是要清君侧。” “哼,让他们争去吧,如今四境皆乱,皇位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拿谁讨不着好。”夏枫叹了口气,说完又疑惑道:“这关我什么事?” “赵王虽然姓萧,却并非世祖一脉,况且父皇还在,他名不正言不顺。”萧明忱从一旁拿了干净杯子,边替她斟茶边皱眉道:“我总觉得,他这么心急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贺人,幽蓟之外,就是野心勃勃的异族。”夏枫沉声道,“北贺觊觎幽蓟十六州已久,赵王难不成是想把青州也拱手让与异族吗?” “对,如果我是赵王,想要南下夺皇位,除了勾结北贺,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萧明忱呛咳一声,“真让他把这只狼放进来,到时候别说大庆了,怕是汉人的江山也要沦入异族之手。” “西有羌族,北有贺人,南疆也不安宁,大庆外有强敌,内有反乱。”夏枫站起来瑶瑶头,“这已经不是你我所能遏制的了。西边羌狼虎视眈眈,西北军死守边线,无法两顾。至于北贺,要看大庆的气运了。” 许是今晚的话题太过于沉重,严林走后,萧明忱依旧忧心忡忡。 夏枫夹了一筷子青菜,也觉得没胃口,勉强扒拉几口饭,放下筷子哄他道:“赶紧吃,吃完了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萧明忱抬头看她,浅色眸子中闪着烛光,疑惑道,“大晚上的,你想去哪儿?” “别问,赶紧吃,去了你就知道了?”夏枫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保证好玩。真的,不骗你。” 第9章 又遇波澜。 夏枫确实带萧明忱去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青楼。 乱世里生意不好做,既容易赔本又得罪人,但风月场不一样,世道越乱,这里越快活。 夏枫一看就是个花街柳巷的老手,轻车熟路地摸到寿州城中最大的那家,大摇大摆地进门。 “二位公子来啦,喜欢听什么曲儿,爱看什么舞,要什么样的姑娘?”老鸨看到来人衣着华贵,眼睛一亮,满脸掐媚地往萧明忱身边蹭。 宁王殿下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一个错步躲到了夏枫身后。 “离他远点儿,”夏枫挡住老鸨乱瞟的双眼,“少废话,来两个识字的,最好读过书,其他的随便。” “哎呦,”老鸨拿手帕捂嘴笑道,“您可真是找对地方了,咱这儿刚来了一对儿会作诗的姐妹花。” “行,就她们了。”夏枫挽着萧明忱胳膊,拽他往楼上去,“来,带你体会体会何为人间欢乐。” 被拖进雅间的萧明忱很不高兴,四周吵吵闹闹的声音直入耳膜,香粉味儿甜得腻人,让人本能地觉得不适:“夏枫,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带你快活呀,”夏枫笑嘻嘻推着他在案前坐下,“自然点,你瞧你紧张的,不就是漂亮姑娘吗,你怕什么?” 屏风后走出来两个妙龄女子,纱衣轻薄,风情万种,行到二人面前,福身盈盈一拜。 萧明忱忙把头转向另一侧,语无伦次:“我,我不是……非礼勿视,你怎么可以……” 夏枫双手托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帮忙把视线推了回去,小声道:“人家穿着衣服呢,不就是薄了一点,少了一点嘛,你至于吗?” “夏枫!”萧明忱被她闹了个红脸,碍于有外人在,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保持安稳坐着。 “留这两个姑娘就可以了,不需要人伺候,你们都退下。”夏枫摆摆手道,悄悄瞄一眼身边人的脸色,给他倒了杯热水。 老鸨奴仆都出去了,面前只剩一粉一蓝两个女子。粉衣女孩柔声问:“二位公子想要听什么曲子?” “随便,挑你们拿手的。”夏枫懒洋洋坐着,不在乎道。 “是,奴家姐妹二人近来新练了曲子,请二位公子鉴赏。”姐妹二人又福身一拜。 一人抚琴,一人跳舞,粉蓝交错,姐妹二人配合默契,眼波流动间婉转多情。 夏枫打开窗,晚风吹进室内,粘腻的脂粉香气尽散。 虽然外面依旧吵吵嚷嚷,好在房门关上隔绝了一些。萧明忱喝完一杯热水,总算平静下来,低头专心致志听曲子,眼睛始终不敢看衣着暴露的粉蓝姑娘。 “吃。”夏枫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成功看人酸得呲牙咧嘴,哈哈大笑:“你太老气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样子都没有。世间美好的事物那么多,该及时享乐才对。” “这就是你带我来青楼的理由?”萧明忱瞥她一眼。 “那倒不是,就是想带你出来换换心情。”夏枫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完:“你瞧,姑娘多美,曲子多好听,美酒多好喝。别总是皱眉,你不觉得成天皱眉很煞风景吗?” 酒液沾在唇角,衬的夏枫唇红齿白,隽秀英美。 萧明忱不觉看得痴了,叹息道:“可是世上不只有美人美酒,街边的乞丐,村头的孤儿,战死的将士,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夏枫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曲终了,两个女子施礼,莲步轻移,跪坐在二人身边服侍。 风情万种的风尘女子跟宫里循规蹈矩的侍女天差万别,萧明忱很不适应,只能一脸求助地看向夏枫。 “你们坐着就好,”夏枫笑道,摆手示意她们远一点,“你们俩是姐妹吗?看着挺像的。” “是的,我是姐姐,她是妹妹。”粉衣女子开口道,“二位公子官话说得真好,可是京中人?” “算是吧。”夏枫企图继续喂萧明忱吃橘子,可惜同一个计谋使不了两次。她只得自己吃了:“妈妈说你们两个会作诗,来,咱玩个飞花令,输了的吃橘子。” “吃橘子?”粉衣女子不可置信。 飞花令从来都是输了罚酒,怎么还有吃橘子的? 从未见过这么与众不同的客人,一个如同进了盗匪窝的良家妇女,就差在脸上写下‘离我远点’。一个心思全不在吃酒玩乐,只想着挑逗同伴。 萧明忱无奈:“你喜欢吃这里的橘子让他们送些就是。” “我这不是看你闷嘛?”夏枫不高兴道,“怕你成天跟我们这群兵痞子在一处觉得无趣,想陪你玩点风雅的,你还不乐意。” “我从未觉得无趣。”萧明忱摇摇头,转头看向身边粉衣女子:“二位姑娘既然读过书,想必并非穷苦人家,何故来此讨生活?” “这,”粉衣女子看了眼对面的妹妹,犹豫道,“家父生前曾是京中一小吏,后来不知因何获罪被杀,我们姐妹被卖为官奴,辗转几地,最终被卖到寿州。” “哦?”萧明忱被勾起了兴致,问,“大概是几年前的事?” “快十年了,当时我和妹妹还小。”粉衣女子以袖掩面,忍不住落泪。 “十年……”夏枫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不忍,“应当是李尚书的案子,当时牵涉众多,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遭殃。” “姐姐,”蓝衣女子顾不得夏枫,跑到姐姐身边柔声安慰,“姐姐,别哭了,有客人呢。” “无妨,”夏枫犹豫道,“你们若是愿意,我可以助你姐妹二人离开此地。” 粉衣女子擦掉眼泪,拉着妹妹站起来福身一礼:“多谢公子好心,只是,我,我们姐妹二人混迹风尘多年,早已习惯了。” 夏枫忍不住道:“可……” “算了,”萧明忱抓住她的胳膊,“她们自有她们的生活。” “你!”夏枫瞪他,十分不理解。刚才说世上不只有美人美酒的不是他吗? 萧明忱眼眸沉静深邃,认真看着面前人,目光中盛满了无数不可言说的意味。 夏枫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抽出胳膊,正在开口说话。 只听见楼下“砰”一声,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而来:“操,老子跟随王指挥打仗的时候,那严小儿还在尿裤子,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啊!” “爷,您别生气,别生气,”老鸨小心赔笑,“姑娘不满意我再帮您安排别的,咱有话好好说。” “滚!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这么跟爷说话了,啊?是不是都以为那姓严的能当家了?竖子!” 本着有热闹不凑白不凑的原则,夏枫果断拉着萧明忱趴到走廊围栏上往下看。 他们在三楼,视线正对二楼的一间雅间门口。 那附近各种碎瓷器物什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胖子边摔东西边打身边伺候的姑娘,破口大骂:“一群捧高踩低的玩意儿,就没个好东西!” 夏枫一眼看不下去,衣袖中摸出一枚铁钱,携着劲风弹出,正中那胖子正脸。 胖子险些被砸断鼻梁,脸上被铁钱划破一道口子,鲜血直冒。他捂着脸抬头骂:“是谁?” 夏枫嚣张地冲他摆摆手,喊道:“你失散多年的爷爷,还不赶紧行礼?” “有种给我下来,躲上面算什么本事?”胖子指着她道。 “这就下去,赶紧给你爷爷磕个头。”夏枫话音未落,一个翻身,直接跨越整个青楼,从三楼东侧翻到二楼西侧,一脚正中胖子胸口。 胖子被踹得直接趴下,以头撞地,重重磕了个响头。 “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人吗?”夏枫居高临下道,“打女人的男人。” “你特么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胖子爬起来大骂。 “噢?”夏枫故作好奇,“愿闻其详。” “老子是寿州军副指挥使,你算哪根葱?”胖子满脸是血,形容狼狈。 “谁呀?”夏枫问旁边躲远了看热闹的客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哎呦,这是咱们寿州的副指挥使高程高大人,”老鸨小心翼翼跑上前,“二位都消消气,有话好说,好说。” 副指挥使高程是王傅在军中的心腹,也是严林掌控寿州目前最大的阻碍。 高程啐一口:“一个就会搞两下子阴招的黄口小儿罢了,有胆就正大光明地来,偷袭人算什么本事?” 夏枫活动两下手腕,正要动手,忽然犹豫了。 上次杀王傅是在人后,除了自己没人看得到。但这次是大庭广众之下,失手把高程打死了怕是不太好办。 最重要的是,宁王在上面看着呢。当着他的面跟人动手,实在太毁形象。 万一他误会自己好斗争狠怎么办?见了血吓着他怎么办?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抬头挑眉一笑:“高将军,在这儿打架吓着姑娘们,不如,咱们玩点别的怎么样?” 高程明显十分忌惮她,不敢硬碰硬,色厉内荏道:“你想做什么?” “玩个游戏嘛,”夏枫笑得不怀好意,“输了的随对方处置,生死不论,敢来吗?” 第10章 陛下驾崩了。 夏枫所谓的游戏,玩了个狠的,跳楼。 这家青楼共四层,每一层层高都比普通房屋高得多。从四楼一跃而下,普通人非死即残。 高程一听就退缩了,根本不敢往下跳,在围栏边磨叽半响,骂骂咧咧:“老子为什么要跟你比跳楼?你贱命一条,想死自己趁早,别拖上我!” 夏枫也没想他敢真跳,似笑非笑站在墙边,隔空向三楼的宁王殿下抛了个媚眼,顺带吹声口哨。 萧明忱明显是看到了,泯唇微微一笑,耳廓染上一片绯红,侧开眼神不再跟她对视。 咦,脸皮真薄,这人怎么越熟脸皮越薄? 夏枫回过神看向面前的高程,眼眸里的轻佻温柔尽散,语气决绝冷厉:“不敢玩?可惜了,我今天就想让你跳下去,怎么办?” “你!”高程忌讳她先前如同鬼魅的动作,被逼无奈,吼道,“你先跳,你跳下去不死再来跟爷说话。” 夏枫内心暗骂严林一句,拍拍手走到围栏旁边,目测高度。 青楼的一楼是舞台,做中空的设计,方便楼上顾客欣赏舞蹈表演。除了几根从吊顶垂下的丝绦,无任何缓冲。 几根彩色丝绦是平时供姑娘们跳舞用的,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应该没什么问题。 “各位帮忙做个证,”夏枫对众人高声喊,“如果我跳下去了,而这位高指挥使不敢跳,那么就是这位指挥使大人胆小如鼠了。这等人,也配做寿州军副都指挥使吗?” 高程听她这般嘲讽语气,瞬间急了眼。 风月场上的事,向来都是上好的谈资。这里又是寿州最大的青楼,来往都是贵客,现在说不定那个同僚正躲在角落里看他热闹。 “跳就跳,你以为我怕吗?”高程扫视四周,眼神阴鸷,“你先跳,你跳下去我就跳。” “好,我下面等你。”夏枫转头瞥他两眼,满脸戏谑。纵身一跃,空中借助彩稠缓冲,几次换位,落地干脆漂亮。 她跳到一楼大厅,侧耳细听,楼里吵吵嚷嚷的吆喝声,喝彩声中夹杂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音。 不知道来人究竟是高程的狗腿子还是严林那个王八玩意儿。 “爷,该您了。”老鸨小心翼翼道。 “跳呀,别不敢啊,跳!” “跳不跳?” 旁人吆喝的声音越大,高程脸越黑。 他目光闪烁,盯着大厅门口,直到楼下一个小厮探头打手势,大喝一声:“跳你码的跳!来人,都给我拿下!今晚这楼里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重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包围整栋楼,姑娘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甚至被吓得大哭。 “怎么样?你以为爷在这儿陪你玩呢,”高程在四楼哈哈大笑,居高临下道:“弓箭手到了吗?给我把下边那个小白脸射穿了。” 夏枫心里一惊,严林那王八玩意儿怎么还没来! “弓箭手没到,你要拿下谁?” 严林冷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缓步进门:“抓你还用不着弓箭手。” “你,你!”高程惊慌失措,“严小儿,怎么是你?” “王将军尸骨未寒,副指挥使高程不仅流连风月场,还私自调兵扰民。来人,给我拿下!”严林手臂一挥,一队甲胄兵迅速上楼抓人。 夏枫摇摇头,不想继续插手他们之间的恩怨,径自上楼去找她的宁王殿下。 “你怎么样?”萧明忱一把握住她的手指,埋怨道,“六七丈高跳下去,你也真敢跳。” 夏枫看他明显担忧的神色,安慰道:“没事,我当年打羌军,悬崖都跳过,这才多高。” “你给有鹤递消息了?”萧明忱问。 “嗯,有两个弟兄暗中跟着咱们,刚才下去之前我就让他去了,”夏枫不满道,“本想拖延时间,没要真跳的。都怪这个严林,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是,是严某的不是,”严林站在门口拱手道,“来晚了,让殿下受惊了。” “你怎么跟上来的?”夏枫转头怒视,“听墙角倒是来得快。” “夏将军,天色已晚,需要在下安排人送二位回去吗?”严林惯常一副有礼有节的伪君子模样。 “不必了,我们骑马来的。”夏枫转身去拿披风,帮身边人穿好,“你滚吧,我过两天找你谈谈。” “这,殿下身体还没好,你……”严林忍着没敢直接开口指责,“夏将军,这不妥吧?” “有鹤,无碍,是我想透透风。”萧明忱笑道。 他们二人确实是骑马来的,骑一匹马来的。 萧明忱坐在夏枫身后,不好意思伸手搂腰,只好小心拽着衣襟。 “阿嚏,”夏枫向后靠了靠,抓住身后人修长的手指强制搭在自己腰前,“我冷,你能不能往前点坐。” “你……”萧明忱手肘僵硬,稍微靠近了些。 “喂,刚才在房间里,你为什么阻止我替那两个女孩赎身?”夏枫把他另一只手也拽到前面,“我夏家还不缺她们两口饭。” “这姐妹二人自幼流落风尘,焉知不是她们自己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我觉得她们不是自愿卖笑。”夏枫道。 “你救得了她们,救得了千千万万被迫出卖自己的女子吗?” 萧明忱没再坚持,双手揽住身前人的腰腹,尽量让披风遮住两个人,自言自语:“这天下,不破不立。” “是啊,倘若朝堂清明,四方太平,怎么会怨声载道,白骨处处。”夏枫仰头依靠身后,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瘦,都硌到我了。” “会有那一天的,你信吗?”萧明忱轻笑。 漂亮的下颌线就在眼前,夏枫贴着他修长有力的脖颈轻轻吹了口气:“我信你。” 萧明忱身体瞬间僵住,直接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后,喃喃道:“你,你别。” “别什么呀?”夏枫撒开缰绳,转过身直接抱住他,两个人脸贴脸,“别调戏你吗,宁王殿下?” 灼热的气息顺着颈侧直冲神经,身畔是夏枫身上独有的清冷气息,萧明忱心头一荡:“我,我……” “哈哈,”夏枫回过头,“你真好看。” 都指挥使府,正厅。 一番改旗易帜后,这里已经姓严了。 夏枫坐在一旁,比正牌主人还像主人:“你这茶不错,今年新上的吧?” “对,寿州今年的茶很好,我让他们包两包,等会儿你带回去。”严林笑眯眯道,“殿下今天怎么没来?” “我来跟你谈军资,他来做什么?”夏枫翻了个白眼。 感情自己喝杯茶都得是沾宁王的光呗。 “我看殿下近来好多了,不过天气渐凉,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打住!”夏枫制止,“我替你平定文洲之乱,我西北今年冬天的粮草你打算怎么给?” “文州不过是地方山匪叛乱,控制了府衙,才导致如今这般,”严林纠结道,“您随便派一支小队过去就解决了。” “这么容易呀,”夏枫瞟他一眼,“你自己随便过去解决解决就是了。” “夏将军……” “寿州地处平原,沃野千亩,严林啊严林,你不缺这一点粮食。就算你不想着我好,难道也不想你家殿下好吗?”夏枫慢悠悠地喝茶。 “这是哪里话,”严林被惊出一身冷汗,嗫嚅道:“殿下怎么了?” 山南道与夏家控制的西北接壤,他如今坐拥山南首府寿州,自然比谁都不希望夏家军坐大。 无奈夏枫死死掐住了他的命脉,宁王。 严林这些天来旁敲侧击,想接宁王到自己府上养病,但别说接了,见一面都难。 宁王是皇室直系血脉,只要今上一断气,他就是一张王牌。谁拿到了谁就可以学习王茂,名正言顺地挟天子以令诸侯。 严林根本拿不住夏枫究竟是真的倾心思慕,还是另有所谋。他又不敢跟声名远扬的夏家军作对,只得小心翼翼把人当祖宗供着,有求必应。 “我其实自年少就倾心宁王殿下,他亦于我有意,”夏枫笑着放下茶盏,“他跟你说过吗?” “这……殿下怎么会跟属下说这个。”严林明知道她是编的,又没法反驳,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谨慎道:“您放心,粮草好说,好说。” “跟你说话真是无聊,”夏枫站起来摇摇头,“没事了吧,没事走了。” “等等,”严林叫住她,犹豫道,“今日从京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 夏枫回过:“你说什么?” 第11章 咱俩啥时候成亲? 皇帝死了,他终究还是死了。 夏枫想起自己五年前在大殿上见到的那个人。 明明还不到不惑之年,却如垂暮老人,头发花白,萎靡不振。他的身体像他被权臣架空的朝堂一样,被酒色掏空。 在夏枫看来,这位陛下人世间走一遭,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或许就是生了萧明忱这么个儿子。 “殿下若是知道,怕是……”严林沉默少顷,道,“你回去别急着告诉他。” “国丧不是随随便便死一个人,明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他总会知道。”夏枫又坐了回去,“他们父子感情跟好?” “我觉得没有,一年见不着几次面,天家哪里来的感情,”严林来回踱步,感慨道,“陛下熬了几十年,可算熬到了尽头。” “我要是他,要么跟王茂鱼死网破,要么自我了结,苟活这么多年有什么意义?”夏枫很不屑:“他这一死,往后怕是要乱套了。” “赵王在山东,岭南有陆家,王茂手握江淮,另有各方势力不计其数,”严林叹息道,“这大庆,终究是要乱了吗?” “大厦将倾,谁也救不了。”夏枫讥讽道,“西北都有豺狼,正虎视眈眈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呢,咱大庆倒是好,自己窝里先斗一番。” 她说完不再搭理严林,转身走了。 经过这些天来的修养,萧明忱总算完全退了烧,不再睡的时候比醒着多。他身上的伤逐渐收口,精神也好了很多。 夏枫回客栈的时候,他正执笔坐在案前,不知写些什么。 “忙什么呢,”夏枫貌似随意地敲门,“怎么不休息了?” “没什么,许久不拿笔了,写几个字试试。”萧明忱起身给她倒茶,奇怪道,“你神色有异,有心事?” 他头发未束,身上搭着一件宽袍,神态随意慵懒。 眼前这一幕过于宁静,夏枫忽然不忍心起来,犹豫道:“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别太激动。”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萧明忱轻笑。 “陛下驾崩了。” 手中的白瓷茶杯轰然落地,摔得粉碎。萧明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瞬间红了眼尾:“父皇?” 夏枫点点头,忽然上前搂住他。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寂静良久,萧明忱忽然开口问:“天气越来越冷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都可以,看你的意思。”夏枫轻声道,“等咱们到了西北,就入冬了,那里的冬天很冷,风沙也大,一入冬大家都喜欢躲着不出门。” “听说羌人喜欢冬天来边境抢掠,是不是每年冬天都要打仗?”萧明忱紧紧抱着她。 “也不一定,去年就给他们打服了,今年够呛敢来的。”夏枫把他拉到一旁,远离满地碎瓷片,认真地问:“殿下,你真愿意跟我去西北吗?” 萧明忱眼角那一抹红色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神态冷静,面上一片寂然,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自己。 “愿意,真的。”他双眸里映着夏枫的影子。 “我从出生就没出过盛京,确切地说,这是我第一走出那座四方城。小时候,父皇告诉我,盛京外有大庆的锦绣河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星垂平野,有大漠孤烟。” 萧明忱打开窗,盯着楼下来去匆匆的行人:“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有跟宫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问父皇,他见过吗?父皇说,没有,他只远远见过百姓跪拜。” 先帝英年早逝,今上幼年登基,自幼长于宦官之手,未到成年就有王茂乱政,身为一国之君,从未做过一天主。 夏枫一直认为这位圣上德不配位,现下却忽然觉得有些心酸:“等把羌人打老实了,我带你去大草原,再往西就是大漠。咱们去草原跑马,去大漠看日落。” 出了寿州往西去,途径山南道各州,便是西北境内。 夏枫照顾萧明忱情绪低落,有意带他散心,一行人走走停停,边游玩边赶路,时不时还要做点打抱不平的仗义事。 不得不说,山南道各州勉强还算一方净土,除了个别地方土匪流寇猖獗,其他州县都比较安宁,百姓在乱世的夹缝中生存,勉强能耕种自足。 可见严林这些年跟着王傅没净出馊主意,也算干了点实事。 萧明忱对民生民计十分留心,时常与田间老农,街边铁匠等相谈甚欢,流连忘返。 “过了这座山,就是延州了,咱们快到怀远了。”夏枫笑着指向前方的山路,“今晚可能要下雪,得快些赶路。” “咱们果然赶在下第一场雪前回来了,殿下预料得真准。”千珊异常高兴,“两个多月没回来了,也不知道我的小邵将军想我了没。” “这又是哪个?有家室了吧,你想去做几房小妾?”夏枫不理她,矮身敲敲马车车桕,道,“殿下,出来透透风吧,你闷不闷?” 萧明忱在车里看书,闻言掀帘笑道:“听闻延州的烈酒馥郁醇厚,西北军上阵必要喝此酒,是真的吗?” 他养好了伤,没那么消瘦了,只是见了风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 “假的,”夏枫一本正经道,“两军阵前,谁敢聚众酗酒,军法处置。” 两个月前,先帝咽了气,王茂失去了整个山南道,不敢撕破脸皮废帝自立,只得继续捏着鼻子装忠臣良将。 赵王整兵南下清君侧,两厢打了个半斤八两,谁也没讨到便宜。 只可怜了新帝,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能不能坐稳,全看旁人让不让他继续坐,自己半分做不了主。 这位新皇陛下,正在沿着他父亲的老路,一步一步走向坟墓。 北方的贺人趁机长驱直入,在赵王萧敬的默许下,居庸关守将不战而降,幽蓟十六州全线沦为异族之手。 自此之后,黄河以北,无险可守,中原之地,再无屏障。 幽蓟沦陷的消息传到时,夏枫正跟萧明忱一起放风筝。她以前不喜欢这种小女孩的玩意儿,但跟心上人在一起就不一样,放个风筝也能玩出花来。 听到属下禀报贺人占据幽蓟,夏枫气得一把掐断了风筝线,恨不能横枪立马,直接去宰了萧敬。 萧明忱反倒没有太多情绪起伏,攥住她被风筝线勒红的手指,仔细瞧了瞧,安抚道:“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吗,幽蓟守不住的,即使赵王没有拱手送人,也是迟早的事。” 大庆自开国便重文抑武,各地军制混乱,调动频繁,除了常年对付羌人的西北夏家军外,其余地方可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别说如今皇权式微,礼崩乐坏,就算当年全盛时期,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如今兵强马壮的北贺。 夏枫进了延州,没陪自家殿下喝酒,先去找当地驻军的指挥使商讨军务去了。 幽蓟失守,中原门户大开,无数百姓死于异族铁骑之下。她远在西北,鞭长莫及,只能预推局势,提早防备。 萧明忱也没闲着,他对能够在西北大规模流通的铁钱很感兴趣。由两个侍卫陪着,在街上东挑西捡买东西。 与其说他是在买东西,不如说是找人搭讪,问问风土人情,问问发家事迹,甚至问人家姑娘卖一天胭脂水粉能赚几吊钱。 身后跟着的小侍卫是个实诚人,忍不住提醒道:“主子,您买胭脂做什么,我家将军不用胭脂的。” “你成家了吗?”萧明忱看他一眼。 小侍卫挠挠头:“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姑娘需不需要胭脂?”萧明忱奇怪道。 小侍卫:…… 果然,夏枫傍晚迎着小雪回到府衙后院,很惊喜地收了胭脂。 她扒着萧明忱胳膊问:“怎么想起给我买胭脂了?” “看到就买了。” “要长得白嫩用胭脂才好看,我用不好看,”夏枫用手指蘸出薄薄一层,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抹,“来,你替我试试。” “别闹。”萧明忱别开脸。 “试试嘛,”夏枫擒住他胳膊,硬要上手,“你都替我买了,不替我试试,够意思吗?” “别闹,你别……” “不行,你长这么白,肯定好看。” 夏枫最终没能成功地把胭脂抹到人脸上,脖子上倒是抹了好几道,红艳艳的,活像让人打了一巴掌。 她仔细瞧了瞧,美人就是美人,这样也挺有美感的。 萧明忱被她闹了一通,气喘吁吁地拿湿帕子擦脖子。可惜脂粉不湿水,湿帕子只能擦淡一点,并不能全部抹掉。 夏枫笑着去给他找皂角,差点被人关在门外。 “不闹了,不闹了,要回来跟你说正事呢,”夏枫埋怨道,“都怪你,一打岔我差点忘了。” 萧明忱:…… 听她要说正事,萧明忱以为是哪方势力又有什么动作,继续自顾自擦脖子,没回头。 他们一路上经常推测各方势力,分析天下局势。 夏枫常年掌兵,对于兵马军制,各方兵力了如指掌。萧明忱见微知著,能从微末之处窥得大势,且善于揣测人心,预料后事。 二人都难得遇到知己,有说不完的话,常常秉烛夜谈。 “今天见了于将军,他说我爹让他给我带了个话。”夏枫喝了口茶,“他问,咱俩的亲事什么时候办。” “你说什么?”萧明忱手里的帕子差点扔了,回过头目瞪口呆看着她。 第12章 全是信口胡扯。 “我爹问,咱俩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夏枫起身靠近,夺走他手中的帕子,放进铜盆里淘了淘,“先帝刚去,你重孝在身,等咱到了怀远,我就去回绝了这老头。真是的,不想想怎么理政治兵,成天盯着我这点子事儿。” “我……”萧明忱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我,什么咱俩亲事,我什么时候说要……” 夏枫把帕子递给他,吊儿郎当站在一旁:“我怎么不记得先帝你指过婚,还是说……” 她停顿少顷,盯着萧明忱,从头到脚瞧了一遍,才一字一句问:“你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萧明忱急道,“但是也不能,不能……” “那不就成了,”夏枫靠近他,“你嫌草率呀,这好办。我回去给陛下递道折子,让他先赐婚,等你孝期过了,咱三书六礼走一遍。” 她说到最后还很贴心地补了一句:“这样行吗?” 对萧明忱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觉得行不行的问题,也不是礼数不礼数的问题。 宁王殿下迂腐的脑袋里,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相处了近两个月,他当然知道夏枫喜欢自己,也对夏枫有好感,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他活了二十年,从未敢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遵从内心喜好去与一个女子谈婚论嫁。 “我……”萧明忱垂眸,沉默半响,“夏枫,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无权无势。说不定将来哪一天,还会因为我姓萧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一身黑色深衣,修长挺拔,看起来有些瘦削。总是皱着的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 夏枫忽然窜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不让人把自己推开:“你是不是不想娶我,是不是?你说,你的心上人是谁,我这就去砍了她。” “不是,没有,我……”萧明忱跟不上她的脑回路,犹豫着想解释。 夏枫截口打断:“不是不想?那就是想了。推推拖拖的,男人就是口是心非。” “我……”萧明忱直觉两个人之间无法沟通这个问题,不想越涂越黑。他扣开夏枫紧紧拽着自己的手,拉开安全距离,直接转移话题:“我今天发现,延州市面上流通的铁币质量上有很大差距,你们一直允许私人铸币吗?” “也不是允许,但是这东西,遏制不了。”夏枫叹了口气,“大庆铜矿稀缺,西北尤其缺。我家都快养不起兵了,哪有心思管这个。” 她想想又觉得不对:“说咱俩婚事呢,你不许扯别的!说,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萧明忱识时务地闭嘴,不再跟她说多一句话。 西北军主帅夏毅征战一生,却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鞠躬尽瘁的大庆越来越乱,逐渐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萧明忱一进怀远夏国公府就受到了最高礼遇。 国公爷夏毅看他的眼神,就像当年的严太傅、李尚书,欣慰中带着期许,恭敬中带着亲昵,这压根就不是老丈人看女婿。 什么‘亲事什么时候办’,什么‘三书六礼走一遍’,全是夏枫信口胡扯。 “殿下,老臣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您一面。”夏国公老泪纵横,“要不是西北军必须守着边境,臣早想挥师南下宰了王茂那老贼,天不亡我大庆啊。” “晚辈不敢当。夏帅,您快请坐,别这样。”萧明忱忙把人扶了起来,恭恭敬敬道。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话,仿佛这支离破碎的万里河山是他生下来就注定背负的担子。仿佛不能重整河山,中兴大庆,他萧明忱就是个罪人。 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大庆苟延残喘近百年,多少有志之士前仆后继,都没能救回来。 “爹,我们车马劳顿,一天没歇,你就不能让人喝口水吗?”夏枫坐在一旁不满道。 “怎么说话呢,”夏毅沉下脸,“我怎么看殿下脸色不好,你路上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他?” 夏枫翻了个白眼:“你们继续,我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夏毅吼道,转身对萧明忱笑得一脸慈祥,“殿下,小女素来不知礼数,被惯坏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爹,吃饭行吗?”夏枫气呼呼地回头,“咱能一边吃一边客套吗?” “吃饭,吃饭,瞧我这记性。”夏毅恍然道,“厨房做了饺子,咱们这儿呀,好吃不过饺子,殿下可一定要尝尝。” 萧明忱松了口气,他着实受不了这夏国公的热情。 即使特地准备,桌子上也没几个菜。饺子、炖锅子、酱牛肉还有酒,三个人就这么随意地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周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留。 “想当年,听闻殿下年纪尚幼就能识文断字,把李文直那老头子高兴的呀,特地写信来跟我讲,直呼大庆有望。”夏毅年纪越大,越喜欢念叨往事,也不管旁人爱不爱听。 他摸着胡子感叹:“唉,可惜了,没能见老李最后一面。” “是李先生亲自带我启蒙,教我礼仪道理,他铮铮傲骨,勇为人先,没想到竟遭王氏迫害,含恨而终。”萧明忱似乎想起了什么,没继续说。 夏枫简直想把自己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爹给扔出去,给萧明忱夹了个饺子,岔开话题:“你尝尝,眼下入冬了,西北鲜蔬贫乏,饺子馅只有白菜香菇,看吃得惯吗?” “对了,枫儿,”夏毅终于想起正事,“幽蓟失守了,你打算怎么办?” 夏枫只顾着给自家殿下夹菜:“没办法,已经丢了,还能怎么办。” “你这叫什么话!”夏毅一把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没了幽蓟,河北山东那些个饭桶能守几时?到时候别说大庆了,汉人的江山都得玩完!” 夏枫嚼了块酱牛肉,不慌不忙道:“您冲我拍什么桌子,北贺是我放进来的吗?西北有多余的兵力去守河北吗?一入冬,咱们跟羌人必有一战,我走得开吗?” “你!”夏毅被她噎得偃旗息鼓,讪讪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萧明忱平静道,“大庆各地的禁军、厢军,除了西北军其他都是花拳绣腿。也就自己关起门来搞内讧的本事,对上外敌,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良将稀少才是最致命的。夏枫将军要震慑羌人,万不能离开西北。” 夏枫看了看自家老爹:“北贺虽是异族,但好歹有点人性,他们只杀官商不屠城。百姓在赵王手下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如果北贺派个正常人接管幽蓟,他们说不定还能吃个饱饭。” “唉,也对,羌人才是没人性的畜牲,咱们西北绝对不能出乱子。”夏毅抬手灌了一碗酒。搪瓷大碗,喝得跟喝水一样豪迈,看得萧明忱不自觉抖了抖眉毛。 他喝完看向萧明忱,信誓旦旦道:“殿下,大庆全靠你了,但有吩咐,我夏家定唯命是从!” 这老头子三碗酒喝上头,直接忘记了现在西北军谁做主,拉着宁王殿下的衣袖诉说宏图伟业。别人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倒先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 夏枫习惯了自家爹的德行,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时不时给宁王殿下夹点菜,一顿宾主都不欢的饭,就她吃得自得其乐。 她自懂事起大庆礼法就只是个摆设,先帝就只是个傀儡,对所谓的大庆天然没有认同感。 对夏枫来说,皇帝姓什么不重要,皇帝是谁也与自己关系不大,只要边境安宁,西北百姓安居乐业,其他都无所谓。 但今天不一样了,除了亲爹成天吆喝着中兴大庆,心上人竟然也有这个想法,并且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当成了目标。 这还了得,她不远千里拐宁王回西北是回来跟自己成亲的,不是拐来帮他建功立业,匡复天下的。 吃完饭,夏枫以怕萧明忱人生地不熟为名,跟侍卫一起把人送到院子,磨磨唧唧地不肯走了。 “夏将军,”萧明忱请她进门,“有话对我说?” “对,”夏枫挑眉,“你就不能叫我名字?” “这……”萧明忱犹豫,“你我乃是平辈,直接叫名字怕是不妥,可有表字?” “表什么字,读书人搞的酸腐玩意儿,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夏枫直视他清俊的眉目,“我问你,你跟我说真心话。” “请讲。” “我爹也好,其他老大人也好,都把大庆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但你也看到了,大庆内忧外患,何其艰难,这根本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夏枫目不转睛:“你呢,你怎么想,这也是你的想法吗?去飞蛾扑火,去为了一个几乎不可完成的目标耗尽毕生心血。” 萧明忱脸色一见风又有些苍白,还是一副病弱美人样儿。 就在一瞬间,他眉目中满含的忧思仿佛化作一把利刃,隐藏多年的锋芒纷纷挣扎破土而出,眼眸里含着夏枫看不透的意味,语气平静无澜却异常坚定:“是,即使是自取灭亡。” 第13章 殿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西北大营,夏枫红衣玄甲,长发高高束起,坐在案后处理军务。 入冬了,北风呼啸,吹得帅旗猎猎作响。 军帐里连个火盆不点,坐于下手的掌书记范普被冻得忍不住吸鼻涕。 夏枫从文书里抬头,取笑道:“拱辰,几个月不见,怎么瞧着虚了?” 说完朝外高声喊:“来人,加个火盆,别把咱们的狗头军师冻坏了。” 范普是西北军的掌书记,也是夏枫身边头号智囊。此人年过而立,生得一脸憨厚,平素最爱多管闲事,瞎出主意。 大家伙儿私下里常打趣他为‘狗头军师’。 “不比大帅年轻有精气神儿,”范普丝毫不讲究地撸了把鼻涕,“国公爷久不沾前线军务,您又不在西北,属下遇上个什么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可愁得昼夜难眠。” “可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夏枫斜他一眼,“家里的娇妻美妾又打架了吧?齐人之福不好享啊。” 范普哆哆嗦嗦地让士兵把火盆挪到自己近前,边烤手边道:“老公爷糊涂,您怎么还真把那宁王给弄来了呀,为了一个摆设跟王丞相撕破脸,不值得。” “谁说他是摆设了?”夏枫挑眉。 昨晚她从萧明忱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转头就走了,步子走得六亲不认,那叫一个无心无情。 结果回去就开始惦记,一会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点儿女私情,一会儿是沦入敌手的幽蓟百姓,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今早走得又赶,都没来得及去看他一眼。这会儿听范普用暗含鄙视的语气提起萧明忱,一时觉得有些窝火。 “那是什么?你夫君吗?”范普反口问。 “我……”夏枫本想说是,话未出口又硬咽了下去。 宁王殿下满眼江山社稷,将来就算成了亲,他对自己能用几分心?二十万夏家军,百年祖宗基业,西北八州的千万百姓,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她纠结良久,也没纠结出所以然来,干脆直接略过不提:“拱辰,北贺南侵,虽说今年羌人还没什么动静,但我这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羌族人人都是马上将军,不会走路先会骑马,世代逐水草而居。 他们原本其实并不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而是大漠南北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这些部落互不统属,互相之间常有征战。 但就在二十几年前,羌族北部出了个叫乃蛮的天才,一举击败草原各部,统一南北草原。 他甚至学习中原建立军制,颁布政令法典,将七零八碎的草原恶狼聚集成一股恐怖的力量。 夏家军世代镇守西北边境,老国公夏毅很早就察觉来自西北的狼群正在壮大,及时改良军备,操练精兵。打了二十几年仗,硬是从未让羌人讨到过半分便宜。 羌人的群狼曾在八年前击溃北贺边境防线,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屠城屠得干脆利落,豪无人性。 这也是夏枫能够无视北贺入关,却决不对西北边防有一丝一毫松懈的原因。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范普正色道,“羌人是恶狼,北贺也不是什么善类,虽然他们有世仇,但我怕……万一北贺跟羌人勾结,到时候可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北山东是赵王的地盘,这老搅屎棍连割地伺虎都干出来了,除了搞内讧一把手,其他什么都不行。 指望他守北境,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 西北军被羌人牵制,如果北贺真打进盛京了,到时候大庆亡国,唇亡齿寒,西北亦无法自保。 “拱辰,”夏枫忽然泄了力般,端起桌案上的冷茶灌了几口,“我时常觉得,眼前根本就是个死局,你说……汉人的江山,真的要走到头了吗?” “不,不会的。”范普眼中精光一闪,忽然道:“您带回来的是谁?” “宁王啊。” 范普伸手翻弄炭火:“如果当今陛下没了,他又是谁?” “你什么意思?”夏枫直起身子,盯着他。 “如果扶宁王登基,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各方兵力,他们摄于西北军,肯定不敢明着反抗,总好过现在咱们躲在西北独木难支。” 范普憨厚的脸上异常凝重:“不过,这样的话,宁王始终是个隐患。照我看,您就遵从本心跟他成婚,等有了小皇子……” 等有了小皇子,除掉宁王。到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改朝换代。 夏枫修长的指节轻扣桌案,没做声。 “大帅!”范普趁热打铁,“人心易变啊,不论宁王现在有多么人畜无害。真到了那一天,谁能保证他不会鸟尽弓藏?” 夏枫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扯远了。盛京刚死了老皇帝,这个新的哪有这么容易死。” 范普看她如此反应,只得把未尽的话咽进肚子里,心下暗叹可惜。 夏家几代忠烈,保家卫国。 无论夏枫表面上多么肆意不羁,成天把纲纪法礼踩到脚底下,但她终究是长了副仁义底子,做不来篡国自立这种事。 萧明忱每日除了读书养病,偶尔跟夏国公下两局棋,其他时间就是上街闲逛。 他到怀远不到半个月,已经摸清了城中每条大街小巷的地理位置,特色小吃。摊贩几时出摊,商铺几时开门,收虎皮钱的都没他清楚。 夏枫每日听派出去保护宁王殿下的侍卫汇报。萧明忱既无接触可疑人员,也不做可疑的事,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每天四处游荡。 国公府后院,夏枫懒洋洋地靠在亭子边,听千珊吹她的小邵将军。 今日难得阳光好,给寒风凛凛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她趁机躲懒,十分难得地把扔了八百年的孝心找回来,回家准备陪老爹吃饭。 结果夏国公很不给面子,出门不知道去谁家喝酒去了。 远远一道裹着深色大氅的身影走近,夏枫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眯眼使劲瞅瞅,哟,长得还挺俊。 她吹了声口哨,一个挺身直接从亭子里翻到鹅卵石小道:“殿下,今个儿去哪儿玩了?” “听说西市上糖画画得特别好,买来尝尝。”萧明忱举起手中的一只糖浇老虎,只见威风八面的老虎缺了尾巴,光秃秃的:“哎呀,竟然断了。” “这小玩意儿还挺别致,”夏枫看着有趣,伸手掰下了老虎一只耳朵,“还挺甜。” 萧明忱看着手中缺了尾巴,没有耳朵的老虎,掰下另一只耳朵自己尝尝:“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军务不忙?” “这才刚入冬,羌人估计还不缺吃,暂时不会来边境骚扰,等天再冷一点就差不多该来了。”夏枫吃着好吃,又把掰了一块。 千珊在一旁看着有趣,悄悄伸出爪子,还没摸到就被人打了下去,委屈道:“小姐!用不着这么小气吧?” “找你的小邵将军去!”夏枫嫌弃道。 宁王殿下十分有君子风度,大大方方地直接把糖老虎送人:“给。” 夏枫伸手抢走了。 给别人,想得美。 “哼,我让我的小邵将军给我买。”千珊气得转头走了。 夏枫手举糖老虎,对着她的背影给予又一暴击:“我帮你问了,邵将军有个家里自幼就给订下的未婚妻,明年成亲。” “哈哈,”夏枫看着千珊气吁吁地跑开,笑得不可自拔,“这丫头不知道长了双什么倒霉眼,看上的尽是有家有室的。” “千珊姑娘至情至性,敢爱敢恨,着实让人钦佩。”萧明忱道。 夏枫笑够了,转过头正色道:“不笑话她了,正好遇上了,我有事跟你谈。” 冬天的阳光温暖有限,夏枫自己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晒太阳就算了,宁王殿下纸糊的身子可经不住冻。 萧明忱院子是夏枫亲自吩咐安排的,府里唯一有地龙的院子。 屋里炭火烧的旺盛,夏枫硬生生热出一身汗:“你不闷吗?” 萧明忱正在泡茶,修长白净的手中拿着青玉小杯,赏心悦目。闻言抬头道:“抱歉,我习惯了,没感觉。你开一下窗吧,这儿确实热了些。” 夏枫起身把纸窗稍微打开一条缝:“来找你是想跟你谈谈山西的事儿,山西道观察使荆宜飞,你认识吧?” “嗯,他是我小时候的武艺师傅,怎么?”萧明忱不解,“我近来混迹市井,听行商谈论说北贺拿了幽蓟就再无动静,难不成山西出事了?” “暂时还没有,差不多了,下一个吧。”夏枫摇头叹气,“山西不能出事,如果太原没了,那大庆可真没救了。我打算趁着刚入冬,去一趟太原。羌人暂时不会大规模来袭,这边有范普和几位将军,勉强能应付。” “去太原?”萧明忱夹起青玉小杯,反复淋洗,隔着蒸腾水汽看站在窗边的女子,只觉她眉目氤氲。 想到眼前这副并不宽厚的肩膀上担着万千百姓,他不禁有些动情,哑声道:“你要带我一起吗?” “对,”夏枫走近,执起放到自己面前的青玉小杯,不讲究地一口饮尽,“殿下,我需要你帮我。” 第14章 殿下的心思。 “我能帮你什么?”萧明忱不动声色,抬手给她续了一杯茶。 “荆宜飞这个人,又顽固脾气又差,很不好沟通,自个儿没两把刷子还好高骛远。”夏枫盘腿坐下,拿起案几上的橘子仔细剥皮,“本来他被贺人砍了也跟我没关系,偏偏这人占着晋中,我还不能真让他死了。” “山西若是从东边失守,北贺就能直接占据关内,到时候西北处境堪忧。”萧明忱把橘子给她挪近了些,“我许多年没见过荆师傅了,能起到的作用怕是有限。” “那可不一定,”夏枫分一半橘子给他,“这群迂腐的老家伙不买我的账,不买王茂的账,但肯定买你宁王殿下的账。” 萧明忱没接话茬,低头尝了口茶:“夏姑娘,你若穿女装,也当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 “我穿女装,谁替我拿刀?”夏枫杏眸微瞪,不屑道。 正常情况下,接下来的画面应该是,宁王殿下豪气又很靠谱地接一句:“我来”。 结果萧明忱很不应景地咳了几声,以袖掩面,虚弱道:“你是天生的将星,比谁都适合披坚执锐,驰骋疆场。” 自从到了怀远,交了夏国公。两个人就很默契地谁也没再提过成亲的事。 夏枫纯粹是心虚,忽悠人忽悠了一半,就被自个儿亲爹明晃晃的态度拆穿,想想总觉得尴尬。 她决定等消停一阵子,两个人都把这一茬给忘了再来。矜持是什么东西,夏枫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萧明忱是心有余悸,依着夏枫风风火火的性子,自己主动一提,怕是隔日就要被绑去拜堂了。 尘土飞扬,车马辘辘。干燥冷冽的北风刀子一般,刮得人脸颊生疼。 坐在马车里的萧明忱也没舒服多少,脸色苍白,被颠簸得差点吐了。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夏枫了,被故意折腾。 天地良心,夏枫只是为了抢时间,并且为了照顾宁王虚弱的身体,一路上走官道,半点没抄近路。 随行都是西北将士,马术超群,习惯了千里奔袭,昼夜不停。怀远到太原几百里的路程,不过三天就到了。 夏枫提前派人来给荆宜飞送了信,声称要跟宁王殿下一起来拜访他老人家,半句不提自己是来踢场的。 他们大大方方从太原城门而入,到了观察使府邸门口,夏枫扶着脚踩棉花的宁王殿下下车,让人正儿八经地递拜帖。 “我觉得再不到太原我就要被颠散了,”萧明忱靠着她喝水,兀自喘了半响,“之前也没见你急着赶路,这次怎么了?” “从盛京出来那会儿,你病得就差一口气,我要是这样赶路,怕是要把你带回来成冥婚。”夏枫轻拍他后背,“我怕来晚了让这老家伙反应过来,不让我进城了。” 她见人喝完,把水囊扔给侍卫,转头看见八字开的府邸大门里走出来一行人,扬声道:“荆大人,多年不见,一切可还好。” 被她一口一个老家伙叫着的荆宜飞并不老。他年逾不惑,身材高大,文质彬彬,素来有儒将之称。 ‘儒将’二字,‘将’字没在他身上表现多少,‘儒’却体现得淋漓尽致,是个纸上谈兵的假把式。 荆宜飞听夏枫张口就来‘多年不见’,语气近乎得仿若老友,有些牙疼。 他上次见夏枫,这人还是个黄毛丫头,比自己女儿都小一岁,几年不见,竟风水轮流转,自己还要忌惮她几分。 “侄女儿,你这来得可真快,我前脚收到信,你们后脚就到了。”荆宜快步上前,引客入府,“来来,别搁这儿站着,快请,快请。” 夏枫扶着萧明忱随他进府。 行至正厅,荆宜飞屏退左右,霍然跪下稽首:“臣荆宜飞,参加宁王殿下。殿下……” 说着竟哽咽起来。 王茂在京中控制皇族,把持朝政,他们这群被排挤在外的臣子,皆是空有一腔忠心,却力单势薄,无计可施。 若不是夏枫冒险入京救人,兴许宁王也会像他几个叔叔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荆师傅,快起来。”萧明忱弯腰扶起他,“本王一切都好,劳您挂心了。” “能离京就好,能离京就好。”荆宜飞请宁王上座,“殿下莅临寒舍,可是有事吩咐?” “有呢,”夏枫坐在一旁插话,“有要事。” 荆宜飞看她一眼,微皱眉头:“大侄女儿,你好好回家学学女工,让老国公给你物色门好亲事,少到处打打杀杀。” ‘砰’一声,夏枫将手中的茶盏一把顿到桌案上,不耐烦道:“荆宜飞,我今天来不是让你向宁王殿下哭哭啼啼表忠心的,贺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那二两忠心管个屁用!” “夏枫!”荆宜飞横眉怒目,高声道,“这里是我太原官邸,不是你的西北大营,要不是看在宁王殿下的份上,你以为我能让你进城吗?” “荆师傅,”萧明忱起身拽住他,抚慰道,“本王今天来此,便是想跟你谈谈北贺的事。” “殿下,”荆宜飞尤嫌不够,“是不是夏枫逼您来的,她满身杀气,有没有冒犯到您?” “荆宜飞!”夏枫拍案而起,“我要是对宁王图谋不轨,在盛京天牢就动手了,千里迢迢救他回来,我闲得慌吗?” “西北兵强马壮,你不早日入京勤王,肃清王氏奸佞,助陛下匡复大庆。成天躲在西北,跟关外蛮人小打小闹,我看你们夏家就是心怀歹意!” 荆宜飞吵得脸红脖子粗,半点所谓‘儒将’风度没有。 有些人就是固步自封得没有道理。畏畏缩缩,却觉得自己忠君报国。外敌入侵不想着整兵反击,朝政混乱不忧思民生,反而成天觉得时不待我,他人负我。 眼前的这个荆宜飞就是迂腐顽固水仙花的个中翘楚,夏枫气得简直想拔剑剁了他。 萧明忱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推荆宜飞坐下,亲自倒茶:“荆师傅别着急上火,来,喝杯茶,润润喉。” “这,这怎么使得,”荆宜飞慌忙站起来,拱手道,“殿下折煞臣了,您快坐,快坐。” “夏将军也是忧心国祚,北贺南侵,遭难的百姓不计其数。她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言语难免有些着急。” 萧明忱坐回上位,语气清淡:“本王知道荆师傅也是出于好意,但刚才的话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他一句话撇清了夏枫,把刚才吵架争执的锅全扣到了荆宜飞头上。 荆宜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心里理亏,偷看了对面的夏枫一眼。 夏枫偏头朝外,自顾自把玩剑穗,半眼不想瞧这迂腐顽固的老家伙。 “荆师傅,北贺拿下幽蓟,极有可能掉过头来打晋中,不知山西军可有提前防备?”萧明忱道。 他语气平静温和,不骄不躁,腰背挺直坐于上位,清浅的目光能蛊惑人心般。注视一个人时候,对方很难不被影响。 “山西道就这点地方,还四处反叛,全然不听我指挥,我手上哪里有兵马。”荆宜飞犹豫道:“大庆最是兵强马壮的要属西北军,这得西北想办法呀。” 夏枫心下暗骂:“荆宜飞,你大爷!” “荆师傅,西北距太原有些距离,精壮骑兵昼夜疾驰也要两三天,如若这边出了变故,怕是来不及援助。” 萧明忱轻声道,“山西道常备厢军五万,如若连几个贺人都拦不住,大庆怕是真的气运已尽。” “这……殿下,这五万厢军都是世代传承下来的军户,托家带口的都要算人数。恐怕连五千能上战场的都找不出来。” 荆宜飞唉声叹气:“殿下,臣就是个光杆将军,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荆师傅,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刻,你可要想好,就算本王能理解你,夏将军能理解你,可北贺人的刀子能理解吗?” 萧明忱说什么都是一种语气,平静安然。威胁吓唬人的话从他口中出来,都是一本正经,仿佛在问‘晚饭吃什么’。 “殿下,臣是真没办法啊。” 荆宜飞在正事上直接消极无能到底:“北贺人已经拿了幽蓟,不一定会打太原的主意。臣要是真有能打仗的兵,早招兵买马入京跟王老贼一战了。” 萧明忱喝完茶,犀利的双眸盯着他道:“如果,本王留下帮你呢?” 正给剑穗编麻花辫的夏枫闻言抬头看向主位。 他想干什么?来之前分明不是这样商量的。 “你什么意思?你要留在太原,帮他整兵抵抗北贺?”夏枫着急问。 “殿下要留在太原?好,臣这就设宴给您接风洗尘。”荆宜飞听了满心欢喜,转头看向夏枫:“你别掺乱,少多管闲事,我太原的事还轮不到你个丫头来指指点点!” 夏枫根本不搭理他的上窜下跳,只紧紧盯着上座的萧明忱。 带他来太原不过是想借宁王的身份做幌子糊弄荆宜飞,自己早已安排好人强行插手山西军务。 他这是什么意思,北贺的利刃近在咫尺,太原岌岌可危。 他想留在这儿做什么? 第15章 你不想留在西北,对吗?…… “本王得夏将军相救才得以活着离开京城,如今无所事事,不知荆师傅身边可还缺个文书?” 萧明忱轻执起茶盏,浅泯了一口,并不抬眸与夏枫对视。 “殿下这是哪里话,您要留在太原,山西上下肯定全听您吩咐啊。”荆宜飞抬起衣袖拭面,边哭边道,“先帝走得匆忙,今上又被奸人挟持,能为您做事,也算全了臣最后一点忠义。” 这感人肺腑、哭爹喊娘的话语,仿佛真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义志士。 夏枫再也听不下去,霍然站起来,佩剑往桌案上一拍,转身就走。 荆宜飞奇怪地看着她走出门,鄙夷的目光中带着点自以为是的同情。 他回过神就暗搓搓给夏枫上眼药:“殿下,这个夏枫莽撞粗鲁,半点没有世家贵女的样子。她救您也未必是出于好心,您要离她远些才好。” “夏将军如何,本王心中自有评判。”萧明忱摇摇头,“先说正事。荆师傅,太原道驻军,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这……”荆宜飞叹气,天庭饱满的脸上愁云惨淡,“臣真没骗您,事实就如刚才所说那般,真没法子打呀。现在只能盼着北蛮人眼皮子别这么浅,要打就往南边打,山西又穷又乱,他们拿去也没用。” 大庆开国之初,军队分为禁军、厢军、乡军三类。 其中禁军为主,军饷给得最多,待遇最好,将帅地位最高。世代相承的夏家军就来源于西北禁军,是整个大庆最为强势的一支军队。 而厢军就十分不够看了,带个‘军’字完全是抬举。与其说将士倒不如说是农夫,整日屯田开荒,既不训练也不校阅,让他们上战场,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北贺往南边打。”萧明忱细细把这几个字咂摸一番,起身走到檐下,盯着院子里的发财树看了良久。 他叹道:“荆师傅,您出身簪缨世家,自有清贵官宦的矜傲与坚持。只是,如今大庆山河破碎,规矩礼仪怕是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 言下之意便是:国破家亡了,你竟然除了纠结世家体面就知道鬼哭狼嚎。 最可怕的是,荆宜飞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目光短浅,平庸无能,却靠着世家贵族子弟的身份混成一方大吏。 虽然王氏乱政后他们大多不得志,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当喷壶,为自己的贵族出身洋洋自得。 好在荆宜飞比大多数缩在盛京高门里的旧王公贵族好了那么一点。 他自恃忠君,也有一点微末的羞耻心:“殿下……臣也不想啊,是真的没办法,山西要人没人,要兵没兵。” “夏将军此行,不是来无理取闹的。”萧明忱转头看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夏枫是天生的将星,若论行军布阵,大庆无人出其右。荆师傅,她是来助你的。” “她能怎么办,就那二十个人?”荆宜飞不可置信,“北贺二十万大军,她带二十个人管什么用。” 萧明忱缓慢而坚定道:“夏枫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北方的冬天寒冷漫长,花园里除了几颗半死不活的梅花,就是快枯萎的桂花。 可抵千军万马的夏将军正杵在枝叶零落的桂花树前发呆。 手中揪着几片叶子,已经被她无意识地揉搓得稀巴烂。 一个年幼的小丫鬟步履匆匆过来,行了个福礼,低声道:“夏将军,我家大人请您去用膳。” 夏枫见她年幼,冷着的脸放松下来,勉强扯出一抹不算温和的笑:“带路吧。” 小丫头生下来就没出过荆府,既不知道名扬四境的夏家军,也不知主帅夏枫。 她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男子’,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红着脸结巴道:“是,是。” 夏枫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搅动了一位少女的芳心,负手随她走过抄手游廊,进了偏厅。 不知道宁王又说了什么,荆宜飞收起他那副小人得志嘴脸,又恢复了伪君子模样。见到夏枫进门就热情道:“贤侄女,快坐,你们赶了几天路,估计也没好好吃吧。” “多谢记挂。”夏枫坐下才发现,席上多了两个人,一个瘦老头,一个高大个。 荆宜飞指着瘦老头介绍:“这是山西道驻军推官于显,他旁边是都虞侯王山威。快,见过夏将军。” 二人起身见礼,夏枫侧身避过,客气地还了半礼。 她疑惑地看向上位的萧明忱,后者给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荆宜飞明显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一反高高在上的常态,掐媚道:“夏家军是大庆的西北屏障,我等闲人躲在后方苟且偷生,全仰仗侄女你。” 谁特么是你侄女? 夏枫很想给他蹶回去,想起此行的目的才耐着性子道:“荆大人谬赞了。” “唉,说来惭愧,我妄为山西观察使,对行军布阵一窍不通,还要仰仗侄女你呀。”荆宜飞继续不要脸。 带夏枫来的小丫头站在旁边布菜,听到自家主子叫人‘侄女’,惊得差点掉了筷子。僵硬着看向夏枫隽秀的侧颜,才恍觉她确实应当是个女子。 夏枫察觉了视线,对那小丫头挑眉一笑,端的是风流肆意。她不欲跟人打太极,直接道:“荆大人,咱开诚布公地谈谈如何?” “你说,你说。”荆宜飞忙道。 “山西军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打肯定打不过,守着总是可以的。”夏枫道:“山西道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乃我大庆北方重镇,有太行天堑在,不至于说攻就能攻下来。” “这……我们军中没有大将呀,王将军一个人怕是……”荆宜飞犹豫道,“侄女,殿下可是要留在我太原府呢,万不能出差错。” 我说让他留下来了吗? 夏枫暗中瞪上座的人一眼,收到一个无辜的眼神后看向王山威:“王将军,稍后烦劳与我商讨一下山西军大致战力以及粮草等。我此行带了副将,他会与您细谈。” 王山威被她的话惊得差点把刚喝进去的酒呛出来,憋得脸立刻绿了。 现在夺权都夺得这么正大光明了吗? 荆宜飞个爱虚礼的贵族破落户想在宁王殿下面前表现,吃个饭都步骤繁琐,复杂如祭祀。 王山威忌讳夏枫来意,不冷不热甩脸子。于显大概随了主子,脑子一起坏了,一个劲儿恭维夏枫。 夏枫最讨厌繁复的礼仪与违心的寒暄,这一顿晚饭把两样占全了,吃得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吃完饭,观察使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中来请夏枫这位唯一的女客,去她院子里品茶。 除了自家爹的小妾们,夏枫从来没有跟内院女眷打交道的经验,面对雍容大方的观察使夫人,有些发怵:“夫人,夏枫是个粗人,品不了茶。” “哎呀,”荆夫人丝毫不见外地拉住她的手,慈祥道,“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不爱吃茶就来陪我谈谈心也好。” 夏枫简直头大了三圈,见宁王殿下半点帮忙的意思没有,只得不情愿跟荆夫人走了。 深夜,萧明忱披衣坐在窗边看书,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身体一直没有彻底恢复,此行又是一番舟车劳顿,有些吃不消。 “等我呢,殿下?” 夏枫忽然从房顶飘下来,拉开半掩的轩窗直接跳到他身旁。 “怎么才来?”萧明忱把手中的书扔到一边,拢了拢衣服,“跟荆夫人聊得如何?” “你故意的吧呢?”夏枫关严窗户,“世族就是不一样,规矩可真大,听说这荆小姐打从生下来就没出过二门。你说她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曾见过红尘喧嚣,便能忍耐无边寂寞。”萧明忱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会来兴师问罪。” “就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交代一下吧,殿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夏枫瞪他一眼,“今天差点让你气死。” “我不留下,荆宜飞不会轻易让你的人插手山西军务。” “瞎扯,你当我是傻子吗?”夏枫抬眸,用调戏的眼光看着他,语气却很严肃:“宁王殿下舌灿莲花,糊弄荆宜飞个老顽固应该不难吧。只要你想,你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对你言听计从,但你没有。” 她双眸生的妖艳,秀眉却带几分英气,在荆府里翻了好几道墙过来,头发有些许散乱。 几缕碎发散在光洁的额头上,减弱了夏枫身上的杀伐之气。她有些幽怨,又有些无奈道:“你不想留在西北,对吗?” 第16章 是我害了她们。 “我……不是不想,”萧明忱犹豫道,“夏将军,我有我的理由。” “理由,”夏枫盯着他清俊的面容,似笑非笑看了良久,霍然抬手,利剑出鞘,削铁如泥的剑刃搭上他修长的脖颈,“现在呢?” 萧明忱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刺骨的寒意从颈侧窜往脚底。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冷铁兵刃特有的杀气,哆嗦都不敢打,生怕自己稍微一动蹭上夏枫手上淬过无数羌人鲜血的利器。 “我真的,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希望你能理解。”萧明忱浑身僵硬地瞄了一眼反射雪光的剑刃,声线颤抖,“你……你别手抖。” 夏枫看他脸色发白,俊美的面容衬着自己手中锋利宝剑,显得虚弱无助,有些忍俊不禁,抬手收剑入鞘,嫌弃道:“这么不经吓,你还大言不惭地要助姓荆的守山西关内?” 萧明忱抬手摸了摸寒意未散的脖子,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那也得看谁的剑,如果是夏姑娘的剑,尚未出鞘,我就脚软了。倘若是北贺的刀戟,纵使架到眼前,也没什么可怕的。” “别以为我好糊弄,”夏枫绷起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到底想干什么?” “观察使荆宜飞常年不管事,太原各方势力关系极为复杂,你只留孙将军在这里,怕是很难起到作用。”萧明忱认真道,“关内存亡事关中原安稳,只有我留下才能稳住他。” 夏枫理智上知道他说得对,情感上却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她少年掌权,说一不二惯了,头一次有人这么违背自己的心意,把剑‘砰’一声撂到桌案上,冷着脸没说话。 萧明忱低头看她的眉眼,想起西行路上细致入微的照顾,想起境内千万百姓对夏家军的称道,又恍然想起面前这个担起一方河山的大将军,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姑娘。 他已经忘记自己十八岁在做什么了。两年前的他连盛京城都没出过,每天躲在波谲云诡的宫墙里揣测人心,安享太平。 若不是夏枫把他带出盛京,萧明忱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理解百姓是活生生存在的,而不是一个数字。边关将士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并不是史书上的夸大其词,而是每个将士心里都埋着矢志报国。 是夏枫带他离京,让他有机会领略世间百态,看到人世冷暖。 他心头一荡,忽然低声唤道:“阿枫。” “你叫我什么?”夏枫抬眸,纤长的羽睫在灯下打出一片阴影。 “阿枫,我……”萧明忱话未说完,被夏枫猛然拉到墙角,胳膊肘撞上桌案边角,痛疼直达神经。 只听到‘嗖’一声,一支漆黑的箭矢狠狠钉进墙里。他方才若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处,怕是要被射个对穿。 “嘘”夏枫竖起食指在唇边晃了晃,指风一弹,熄灭烛火。 今夜无月,只有影影绰绰的繁星躲在云后。唯一的烛火熄灭,屋里一片漆黑。 她闭目细听,带着安抚意味在萧明忱肩头按了两下,一个箭步抄起扔在桌案的佩剑,飞身破窗而出。 一瞬间,院子里所有灯被熄灭。 窗外的人显然也没想到房内人会先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雪刃划破漆黑的夜空,长剑与弯刀相撞,惊飞了檐上的麻雀。 夏枫甫一交手便察觉出不对劲,之前在京郊菩萨庙拦截自己的那群刺客与这伙人全然无法比较。 训练有素,手法诡异,能无声无息潜进一方大臣官邸,这分明是羌人的手笔。 羌人杀萧明忱做什么?他们恨不得扒皮抽筋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夏枫迅速躲闪间,出剑格挡,正挡住从头顶劈下来的刀尖。 她内心疑惑,不欲引来荆府的人,伤及无辜,只想速战速决。 走廊里值守的两个侍卫第一时间冲进去保护宁王,他们能跟随夏枫左右,必是精锐中的精锐,夜视能力极强。 趁着天黑摸进宁王院子里的刺客此刻全然放弃了既定目标,全副心思与夏枫缠斗,招招毙命,好像他们的目的就是刺杀夏枫。 萧明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兵刃接连相撞的声音让他心惊胆战。 他忍不住对身前守着的两个侍卫道:“你们不用管我,去帮她呀。” “殿下放心,大帅一个人应付得了。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危。”将士坚定道。 萧明忱赶走了荆府里花枝招展的丫鬟,只留了几个婆子老仆伺候。 此刻在偏房里沉睡的婆子被外面的动静惊动,起身披衣点灯出门,想看看是不是宁王殿下有什么需求。 打开门的瞬间,被院子里反射的冷光惊得一个趔趄,大喊:“啊,杀人了!” “坏了!”夏枫心下一沉,这一声惊叫势必要引来无数添乱的闲杂人等。 她右手迅疾出招,挑落刺客手中的弯刀,一招致命。 先是院子里的婆子老仆,再是院外的差役,皆被这一声惊叫唤醒。相继而来的惊呼声,繁杂的脚步声,点燃了睡梦中的观察使府邸。 夏枫招招狠绝,逼得刺客不敢有异动。 她知道,无论荆府里藏了多少个刺客,自己的两个侍卫肯定会尽忠职守地保护好宁王殿下。但其他人的安危,谁也无法保证。 随着不知道谁大喊的一声“保护宁王殿下”,大批护卫差役匆匆忙忙赶进院子。 几个没受伤的刺客见不能伤夏枫分毫,且先机已失,虚晃一枪,甩出几只暗器,转身陆续消失在了夜空中。 夏枫暗骂一声,转身去翻地上躺的几具尸体。 她分明没有全部下死手,但地上躺的几个却全凉透了,又是死士。 扯开地上尸体脸上的面巾,并不是中原人面相,夏枫抬头看向疾步走过来的萧明忱:“他们不是中原人,大概是我连累你了。” “羌人怎么会知道你来了太原,而且……”萧明忱蹲到她身边,犹疑道,“他们怎么知道你会趁天黑摸进我的房间?”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怎么知道咱俩会趁着天黑偷偷见面’一样。 夏枫在军营里侃荤段子也不见红的厚脸皮忽地红了,想想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准是千珊那臭丫头又四处造谣了。” 千珊根本没跟来,怎么在怀远造谣也不可能瞬间飞跃几百里传到太原来。 萧明忱被逗得笑意染上眉眼,只深情地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 夏枫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垂花门处传来一阵鬼哭狼叫。 只见荆宜飞操着他那与庞大身躯不符的悲痛表情,如丧考妣地大喊:“殿下,是臣失职,让您受惊了。” “您怎么样,贼人有没有伤到您?”他跺着脚道,“这胆大包天的贼人,敢在观察使府撒野。来人,全府戒严,抓刺客!” “本王无碍,承蒙荆师傅关心。”萧明忱彬彬有礼道,“多亏了夏将军及时赶到,刺客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夏枫?”荆宜飞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不是住在二丫头那里吗?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深更半夜的跑这里来了?” “荆大人,我们前脚到了您的府邸,后脚羌人就闻着味摸过来了,院子都找得分毫不差。”夏枫不接他的话,意味深长道,“您不解释解释吗?” “放屁!”荆宜飞看着她就火气上头,“羌人肯定是你招来的?他们好端端地到我府里干什么,绝对是找你的!” “坏了!”夏枫心里咯吱一声,“快,去我住处看看。” 夏枫被安排住到了待嫁的荆家二小姐院子里,闺阁女儿的居处岂是外人想进就进的。 荆宜飞又被气得跳脚,看到夏枫脸色严肃,才不情不愿带人过去。 一行人尚未靠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夏枫一脚踹开正门,只见整个院子里七零八散,到处都是血迹,无一活口。 “女儿!”荆宜飞再也顾不上礼仪,推开雕花房门。 半个时辰前,还在给夏枫看她快要完工的新嫁衣的荆家二小姐,抱着大红嫁衣,倒在一片血泊里。 夏枫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那个对自己芳心暗许的小丫鬟躺在窗前,被人从背后一刀毙命。 那群刺客分明是冲着她来的,在这里找不到人才去了萧明忱那儿。 夏枫险些站不稳,被人从身后扶住,喃喃道:“是我害了她们。” “不怪你,”萧明忱一如既往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应当是荆府上有细作,泄露了消息,究竟是什么人想置你于死地?” “想我死的人太多了,有人安享太平,却又忌惮边关将士势大。他们恨不得我死了,夏家军散了才好。” 夏枫抬头看向一片漆黑的夜空,“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天亮?” “不知道,但天总会亮的。” 荆宜飞抱着红颜薄命的女儿悲痛欲绝,再也没心思去找夏枫的茬。闻讯赶来的荆夫人一进门就晕了过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神思恍惚的夏枫跟着萧明忱回了房间,二人坐在案前喝茶,沉默中彼此凝视着对方。 夏枫情绪低落,萧明忱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顾不上再去想儿女情长。 第17章 来跟你告别。 一阵冷风从窗外袭来,萧明忱被冻得头疼,忍不住低头一阵咳嗽。他看向对面的夏枫,柔声道:“夜深了,早些回去睡吧,别想太多。” “你不能留下!”夏枫飘到四境的思绪被他拽了回来,一拍桌子,坚决道,“今晚你也看到了,荆府不安全。” 方才那个忧思忧愁的夏姑娘仿佛根本就是个假的。不过一瞬间,说一不二的夏将军又回来了。 “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值得羌人如此兴师动众,没事的。”萧明忱起身关窗,担忧道:“反倒是你,回程的路上,务必小心。” “想杀我?他们怕是异想天开了。”夏枫不屑道。 “我此次前来太原,乃是暗中行事,除了随行侍卫,根本没有人知道,问题定然出在太原府。但荆宜飞并不是傻子,他没有大肆宣扬你我到来,反而多加掩饰,羌人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荆夫人跟二小姐院子里都是府门没出过几次的女眷,况且二小姐已经被害,不可能是他们。”萧明忱觉得冷,坐到火盆旁暖手,“剩下也没几个人了,我会对他们多加防备的,放心吧。” “说让你留下了吗?”夏枫怒道,她心里不爽,说话语气也不是那么好听。 “你会答应的,”萧明忱眉眼上挑,一脸信任地看着她,“阿枫,你不会罔顾我的意愿,对吗?” “你……”夏枫觉得心里被小猫伸着毛绒绒的爪子轻挠了一下,酥软得无以复加。生怕继续看这只猫要挂不住面子,她转身就走:“早些睡,走了。” “你打算去哪儿睡?”萧明忱语气狡黠。 “我……”夏枫怔在原地,她没地儿可去。 荆二小姐意外被杀,荆府里鸡飞蛋打,乱作一团。慌忙之中,谁也顾不得重新给客人安排住处。 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去房顶上吹一夜冷风吧? 萧明忱从柜子里抱出几床棉被,顺手铺在地上:“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出去找人重新安排肯定又是一番折腾。去床上睡吧,歇一会儿,明天肯定不得安生。” 夏枫关上房门,一晚上乱糟糟的心情忽然明媚了,转身回头:“可别,宁王殿下金娇玉贵,冻坏了我担不起呢。” 她抢走地上的被褥,强行把萧明忱拽到床边,顺手熄了烛火:“快睡觉。” 萧明忱两眼一抹黑,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轻唤:“阿枫……” “怎么,你怕黑吗?别怕,我陪你呢。”夏枫甩开他的爪子,把人推倒在床上,转身摸黑去给自己打地铺了。 萧明忱:“……” 清早,夏枫脸颊埋在被子里,隐约听到侍卫在房外用暗语唤她,不情愿地爬了起来。 她偏头看向床上,宁王殿下睡得并不舒坦,满头冷汗,眉目郁结。正常人噩梦做成这个样子,总要喊几句梦话才对,他却貌似安稳地躺着,一动不动。 夏枫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出门了。 “怎么样?”她问。 “回主子,属下几番查探,只查出昨夜的羌人刺客应当是来自漠北,他们所使用的蛇首弯刀是乃蛮身边死士专用。” “我就知道是他,”夏枫低声问,“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有线索吗?” “没有。”侍卫道,“属下推断应当是荆府中人,除了他们,只有王山威和于显两个人知道您的行踪。这两个人都是外臣,不太可能知道您住荆家小姐的院子。” “不好说,”夏枫负手沉思,“荆宜飞个老古董就这一个待嫁的女儿,肯定会让他妻女接待我,我住荆小姐那里很容易推断。而且,他们杀了院子里所有人,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杀掉?殿下这儿可一个人没伤。” “羌人本性嗜杀,找不到您,恼怒之下血洗也不足为奇。”侍卫道。 “大概吧,我今天估计要连夜回怀远,点两个人随我回去,其他人都留下听从殿下与孙将军调遣。” 夏枫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切记,一切以宁王殿下的安危为重。” “是!” 山西军大营,夏枫坐于左侧下首,喝着茶听孙信将军跟王山威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扯皮。 王山威显然十分忌讳他们这群远道而来的夺权的,半点不配合,冷着脸摆明了谁也别想染指他山西军二把手地位的态度。 山西军观察使荆宜飞忙着在家办丧事,推官于显不知那儿去了。王山威寸步不让,软硬不吃,营中形式一时僵持不下。 夏枫懒得参与他们吵架,慢悠悠地品不知道小将士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陈年旧茶。 越喝越难喝,果然就没好喝的茶。 “我今天就看看谁敢。老子在山西军当了十年副手,我就不信了!”王山威指着孙信,气得脸红脖子粗。 “王将军,您当了十年都虞侯,把山西军练得比纸还脆,不该反思反思自己吗?”孙信拱手作礼,言笑晏晏。 “我当年从军的时候,”王山威把矛头指向夏枫,“这丫头怕是还在吃奶,不就是仗着会投胎吗?就你们西北军有本事,怎么打了这么多年羌狼也没见打服了?” “王将军!”一道文质彬彬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于显疾步进来,向夏枫行礼作揖:“夏将军恕罪,这大老粗不知礼数,别跟他一般见识。” “好说,”夏枫站起身,环视四周,“王将军快人快语,没什么。” “于先生,”王山威脸色难看,低声道,“是大人让你来的吗?” “大人就知道你这牛脾气肯定不听令,”于显摸着胡子,沉声道,“能不能长长脑子,夏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庆最为精锐的西北军,会把你这一亩三分田放眼里吗?” “于先生是从观察使府上来的吧?”夏枫笑问,“荆大人可还好?今早上走得急,忘了问候。” “荆大人倒还好,这夫人伤痛过度,哭晕过去好几次。这羌人简直都是恶狼,幸亏西北有夏家军镇守。”于显很聪明地略过夭亡的荆小姐拍了个马屁。 “闲话少叙,我还要启程赶回西北,”夏枫不接他的话,“先把军防地形图拿出来吧,咱们商谈正事。” 一番商讨下来,夏枫总算知道为什么萧明忱坚持留下了。 山西军根本就是纸糊的,若不是北贺国内连年内乱不休,加上东边有个更没脑子的赵王,就他们这边防能力,大庆国门早就被破开十万八千回了。 王山威还是不服气,但命令在身,还有于显这么个监工的,不服只能憋着。 夏枫凭经验给他们指出军务的整顿方向以及边防防守重点。 几个人商量了半天,如何在兵力薄弱之处补上口子,除了些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根本无计可施。 “就他们这副模样儿,认命吧,”夏枫走出军帐,对身边的孙信道,“真守不住了,你们保护殿下离开,至于别的……尽力而为吧。” “大帅,您别这么悲观,太原易守难攻,”孙信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再说了,北贺不一定如您推测那般,他们与羌人是宿敌,说不定先打起来了呢。” “你知道什么人死了也不值得同情吗?”夏枫忽然问。 “您说什么?”孙信不解。 “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敌人的良心的人。” 夏枫说完不再理他,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弧度,转眼已不见人影。 荆府死了未出嫁的女儿,实在不是一件能见人的事情。二小姐三书六礼没走完,既入不了自家祖坟也入不了夫家祖坟。 荆宜飞心疼女儿,着人用上等木料打了口小棺材,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无牌无灵,无人祭奠。 夏枫到荆府已是红日西沉,一场潦草得不像丧事的丧事早就匆匆忙忙办完了。 只听到几个小丫鬟窃窃私语,讲二小姐如何可怜云云。 她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在池塘里打了个水漂,去找心上人的心情都没了。 “怎么回来了?”萧明忱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枫转身,见他难得穿了件体面的锦袍。 萧明忱轻笑道:“我听侍卫说你要即刻赶回西北,以为你从军营离开就直接走了呢。” “回来跟你道别。”夏枫站起来。 “我怎么瞧着你在跟鱼道别,”萧明忱走近前,浮掉沾在她肩头的枯叶,“是不是我在心里,还不如这一池鱼重要?” 这话要是搁在平时。夏枫得乐翻天。但现在只能让她心情好一点,连心头的郁闷都压不下,没精打采道:“我在想荆二小姐,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不然去给她上柱香。” “你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上香?”萧明忱道,“只要一直有人记挂,那她就还活着,活在别人心中。” “你说……”夏枫停顿少顷,抬头看着他清淡的双眸,“等我哪一天死了,是不是也如此?无牌无灵,连替我点一盏长明灯的人都没有。” “不,”萧明忱认真道,“你不会死,终有一天,你会看遍锦绣河山,人间百态,你会到达你心中的理想之地。” “借你吉言。”夏枫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被他话中的真挚打动。恋恋不舍道:“军务等具体细节孙信会跟你汇报,他有要务不决也会找你商量。还有……城中的羌人细作,一定要万分小心,我总觉得不安心。” 夏枫说着忽然紧紧抱住他,堵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一句:“保重。” “咱们很快会再见的,”萧明忱低头碰了碰她的发顶,“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第18章 敌袭! 夏枫昼夜兼程赶回西北军营,一杯热水没喝完,就见千珊拎着食盒骂骂咧咧闯进来。 “码的,真是活久见,这群畜牲,老娘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会钻空子的。” 千珊一身铠甲,颇有些灰头土脸,替她摆好碗筷,又倒一杯热茶:“您前脚离开怀远,后脚城中就混进了细作。这群王八羔子,竟然敢行刺老公爷。” “我爹怎么样?”夏枫正要拿筷子的手停顿一下。 “好着呢,您别担心。”千珊给自己盛了碗菜汤,泡着饼一块吃,边吃边道:“咱老公爷说了,再来百八十个给他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是问题。” 二人坐在军帐中,半点不讲究地围着平素办公的小桌案吃饭。 夏枫换了件旧夹袍,长发随意系在脑后。她仗着年轻底子好,军帐里极少点火盆,冷飕飕的,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大冷天吃顿热饭让人身心舒爽,她喝了口汤,瞥一眼千珊,问:“你是不是带人出境了?” “对,最近常有小批羌人骚扰边境,抢了东西就跑,并且杀了几个村民。”千珊塞得满嘴泡饼,嘟囔道:“我带了支小队沿途埋伏,逮住他们十几个人,没全杀,放走几个让他们回大漠报个信。” “干得好,这群孙子!”夏枫火速吃完饭,撂了筷子,“我这几天不在,你们跟羌人交过几次手?” 千珊喝完最后一口汤,边收拾餐具边道:“就一次,国公爷遇刺的那天晚上,羌人来势汹汹,但是不多,听老范说,仅有一两千人。我遵从您的吩咐,一直留在国公府,那天晚上的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感觉像是……一面阵前作势强攻,一面从后方切入,”千珊疑惑道,“很奇怪,我觉得他们好像知道您不在西北。” “对,他们知道,”夏枫摊开文书,缓缓研墨,“因为我在太原也遇到了刺客,也是羌人。” “什么?”千珊大惊。 墨色细润,浓淡均匀,墨香混在饭菜味儿里并不明显。 夏枫把烛台移近了些,拿起一支细狼毫,轻蘸了蘸:“看来是我推断有误,不仅太原有细作,怀远也有。” “这怎么可能?”千珊不可置信,“军中就不说了,府里每个人可都是几经排查才能进的。我把国公爷新纳那小妾的祖宗八辈都翻了一遍,应当没有问题才对。” “我爹这些年虽然贪杯好色,但人还没傻,那小丫头片子要是敢通敌,早让他给剁了。”夏枫摇摇头,“我也想不通,总觉得,咱们陷入了敌人无形的网中。” 入夜,夏枫满脑子疑惑与忧虑,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需要她忧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思考。 也不知道一个人留在太原的萧明忱怎么样了,一切可否顺利?宁王殿下文质彬彬的模样,能镇得住王山威那块硬石头吗? 太原就是个要命的乱摊子,军政民生没一样是条理的。夏枫自认交到自己手中肯定解决不了,也不知道萧明忱要从何处下手,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觉注定是睡不安稳的。她躺了半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点睡意,正在梦里挂念心上人,远方恍惚传了来号角声。 号角声愈演愈烈,还伴随着纷杂的鼓声,在静谧的夜晚中响个不停。 夏枫猛然坐起来,推醒睡得不省人事的千珊,也不点灯,几下穿好铠甲,拿起架子上的长戟,冲出军帐。 只见西方黑沉的夜幕中炸开了刺目的焰火,黑夜被燃起的狼烟割裂。各营将士皆披甲而出,正有序地紧急集结。 敌袭! “大帅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提前通知属下一声。”范普披着大氅,连滚带爬,他一届文弱书生,硬是跑得比军中将士还快。 “回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就没打扰先生。”夏枫看向西方,面色冷沉。 全营将士转瞬间集结完毕,狂风从军帐上方略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空气中夹杂着冷硬的铁锈味,让人呼吸间都能觉得气管生疼。 “报,范先生,”传讯兵飞速冲到队列前,单膝跪地,一抬头看见夏枫,才发现喊错了人,“范……大帅,敌军潜入北寨,放火烧了北寨空仓,我军北寨空仓四十名守卫,全部被害。” 空仓,顾名思义就是迷惑敌人的假粮仓。 北寨位于大漠边缘,乃是西北军在大庆最北端所设一处大型哨岗,也是第一道防线,以便于随时监控羌人动向。 全营守卫几千人,供给部分由后方定期输送,部分储存在粮仓中。空仓本就是夏枫早已准备好的障眼法,没想到竟在此时起了作用。 夏枫很早就怀疑无孔不入的羌军细作进了怀远内部,果不其然,她一离开,府内就糟了刺客。 而她此行昼夜兼程,谁也没想到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太原赶回怀远。敌军自然也以为她在路上。 想到此处,夏枫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时刻绷着的弦断了。 敌军知道她离开了太原,会不会已经对太原下手了? 两军阵前,容不得多思多想,她迅速压下心中的担忧,部署军防,发号施令。 杀声震天,羌族的白底红蛇图腾王旗飘扬在城下,如同一条条毒蛇吐着腥红的信子游走在大庆边境,看得人心底发凉。 原野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破晓前的夜黑分浓稠。 夏枫与身后的几百西北军精兵一动不动,连同他们身下的良驹,在林子里站成了一排雕像。 她在等乃蛮。 羌军阵势拉得极大,近乎倾巢而出,看着不像一时上头。夏家军亦是操练多时,严阵以待,只等拿羌人的血给磨了一年的刀戟开光。 两军在阵前打得不可开交,夏枫却带人绕到了敌后。羌族王旗所到之处,八成是乃蛮亲自来了。 夏枫生下来刚开始说话认字,还不知道大庆有皇帝,就知道草原有乃蛮。她这些年仿佛为了对付乃蛮而生,连乃蛮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一顿饭能喝多少酒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乃蛮的人在阵前讨不到便宜,肯定能猜到是夏枫回来了。 他们天性比狼凶狠弑杀,却比蛇还滑溜,发觉了北寨粮仓只是个幌子,而西北军准备充分,调动有序,必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无踪。 这里是撤军的必经之路,依照乃蛮小心谨慎的一贯作风,定会先于大军撤退。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夏枫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冷冷盯着前方。 “嗖”一声,重箭离弦,黑暗中响起一连串短促的惊呼,直直射来的这支利箭穿透了一排羌军亲卫的喉咙,每个人死前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杀死自己的武器。 “夏枫!”被亲卫护在中央的乃蛮举起弯刀,大喝:“你果然是回来了,用不着装神弄鬼,出来!” “等你多时了,装神弄鬼?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夏枫嗤道,“乃蛮,有胆子就光明正大地来,成天尽搞些个阴诡玩意儿,不愧是阴沟里的毒蛇。” “神蛇乃是我大漠最为圣洁所在,庇护北部万千生灵,生生不息,永世延续。”乃蛮粗犷的脸上满是虔诚,浅色的眼睛看向天空,像是在祈祷。 感情我刚才还是夸你不成? 夏枫永远都理解不了乃蛮部落对蛇这种生物的向往,不屑道:“乃蛮,我这这里等你不是为了听你吹嘘什么毒蛇,我问你,盛京城那个姓王的,暗中跟你做了什么交易?” “王丞相呀,”乃蛮笑了笑,“他是神蛇的拥趸,是我们的朋友。” “原来如此,”夏枫冷硬道,“你可以滚了。” “夏将军,你很好,如果不姓夏,我们可以做朋友。”乃蛮深邃的眼神逐渐阴鸷,盯着她看了良久。 乃蛮示意众羌军继续前行,忽然道:“可惜了,你姓夏。” 这声音仿佛地狱里的毒蛇,阴森恶毒,直听得夏枫头皮发麻。 “大帅,就这么放他走了?”夏枫身边的将士不解道。 “他的大军马上就要过来,上去跟他打,你是想让人包饺子吗?”夏枫摇摇头,叹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打得过就烧杀劫掠,打不过就等下次打。杀乃蛮很难,而且恶狼已经成群,杀了这一个头狼马上会有下一个。” “这……”那将士抓耳挠腮,“这不没办法了吗?” “怕什么,我辈战死了还有后人,只要西北军魂尚在,异族蛮人休想伤我国民一分一毫。”夏枫扬鞭喊道:“撤,收兵回营。传令下去,穷寇莫追!” 朝阳升上半空,照耀着战场留下的残肢断臂。一夜鏖战,谁都没有讨到便宜。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羌人这才几乎来了大半人马,”范普道,“他们应当是以为你不在营中,来大张旗鼓试探我军虚实。如若不是大帅未卜先知,提早部署,恐怕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夏枫连续几天不眠不休,铁打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猛灌了几口酒才缓过神来:“今年冬天,怕是不好熬。” “大帅,您需要休息了。”范普劝道。 “我不敢睡,拱辰,你说……”夏枫犹豫道,“太原会不会出事了?” 第19章 殿下来信。 “太原出没出事属下不知道,”范普无奈道,“但属下知道,您再不休息就真要出事了。” “你说……”夏枫喃喃道,看着眼前范普这张憨厚耿直的脸,又把剩下的话憋回了肚子里:“算了,我回去睡了。” 夏枫没担忧错,太原出事了。但跟她想像中不太一样。 北贺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派使者前来和谈。说是和谈,也可以说是胁迫。 长相极为粗犷的北贺使者坐在观察使府正厅,当着山西道一众臣属幕僚指指点点,来势汹汹,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荆宜飞恨得牙痒痒,面上硬维持着一片和平,笑道:“贵使远道而来,哪能上来就谈正事,我着人在花厅设了宴,不如先去畅饮一番,去去风尘?” 谁知那使臣不是个好忽悠的,抖了抖貂皮帽子上垂下来的发辫,直白道:“我等远道而来,是听说太原府来了位尊贵的客人,想见一见那位客人。” “什么客人?”荆宜飞警觉起来,皱眉道,“你们是来和谈的,不跟本官商谈,想见谁?” “贵国的宁王殿下。”使臣不急不躁,也不把牧守一方的观察使大人放眼里。 荆宜飞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又忍着不敢发作,随手招呼一个小厮,遣他去后院讯问萧明忱意思。 他胆小怕事惯了,蜷缩在山西多年,借着天堑与北贺比邻,却从不敢与其作对。 使臣一手搭上腰侧钢刀,一手拎起酒壶,豪迈地往里灌。 他笑得冷然,厅里一时静谧无声。 萧明忱玉冠束发,衣着济楚,一脸平淡地进了正厅,只当看不见浑身匪气缠绕的北贺使臣。 “殿下,”荆宜飞忙起身行礼,局促道,“这……这位使者坚持要见您,臣也……也是无奈之举。” “无妨。”萧明忱不在意道。他坐到主位,慢腾腾喝了杯茶,直到荆宜飞急得满头大汗才缓慢开口:“贵使坚持见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鄙人多年前曾代表我大贺出使,有幸在宫宴上见过殿下一面。”使者笑道,“真是缘分啊,今日能再见故人。” “哦,是吗?”萧明忱疑惑道,“本王记性不好,忘了。” 使者被他噎得一哽,沉下脸寒声道:“不过是个没用的病秧子皇子罢了,叫你出来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那算了,这个面子本王不需要。”萧明忱语气满不在乎,直听得陪坐下方的一众幕僚满头冷汗。 北贺此来,说白了就是招降的,使者的钢刀都架出来了,摆明了‘你们降也得降,不降也得降’的态度。 见两方直接怼了起来,气氛僵硬不下。荆宜飞一下子急了:“殿下,使者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本使也想好好说,奈何你们的宁王殿下不给面子,”使者狞笑,“北贺陈兵边境,只等殿下一句话。宁王殿下,可要想好了再说。” 萧明忱仿佛听到了一句笑话,把茶杯撂到桌上:“恕本王眼拙,看不到贵使的诚意。既然已经陈兵边境,何苦再废心思,难不成在贵国眼中,太原不足一战?” 荆宜飞听了此言,差点给他跪下。何止是在北贺眼中,在他自己眼中太原都不值得敌军一战。 “你是不想活了!”使者钢刀霍然出鞘,直冲上位而去。 萧明忱一动不动,修长的手指执起茶杯,笑着浅泯了一口。钢刀尚未曾近身,就被他身边的侍卫挡下。那侍卫出手迅疾,手掌翻转,剑刃直接把钢刀撞了回去。 北贺使者被回冲的力道震得后退几步,一双虎目凶狠狰狞,死死盯着云淡风轻的萧明忱:“你死了,我便放过山西百姓,殿下,这笔交易不亏,做吗?”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厅内每个人头顶。 荆宜飞也好,满座幕僚也好,怎么都读过几年圣贤书,‘君君臣臣’是被硬塞进他们脑子里的东西。 平日里,他们纵使胆小怕事,纵使满肚子自己的算计,却是万不敢丢弃‘君臣’这一道虚伪的屏障。 但君臣道义哪里比得上身家性命重要。如若北贺破开太原城门,他们在坐的一个也跑不掉。 道义这东西,吃饱了喝足了,拿出来虚伪吹嘘一番,感慨自己是个君子。真到了生死关头,人性都可以不要。 很快有人先动摇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虚伪怜悯的目光看向上座的宁王殿下。 萧明忱八风不动,安稳坐于上位看着他们一个个表演变脸。 使者环视四周,忽然冷笑着躬身,单手握于胸前,行了个北贺的礼仪:“在下大贺北院大王石抹兀欲,宁王殿下先前不记得不要紧,现在知道了,也好死个明白。” “使者大人!”荆宜飞总算想起了自己才是那个主事的,心里打着鼓喝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殿下亲王之尊,岂能有损。” “荆大人,你们的陛下都成了王茂手中的木偶,何况是一个亲王。”兀欲笑道,“你只要杀了他,我保证贺国大军不伤你山西子民一分一毫。” “石抹将军,听闻北院大王位比丞相,你更是贵国君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萧明忱似笑非笑,“您说,如若本王留你在此做几天客,贵国君可会真的陈兵边境,来营救你呢?” 兀欲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本王有个护卫,昨天夜里闲着没事,去贵国边境走了一圈,别说贺国大军了,怎么瞧着防守都不如从前了呢?” 要不是萧明忱昨夜才跟孙信将军通了信,今天还真让他给唬过去了。 北贺国内并非一片平静,他们若是有充足的兵力一举攻下太原城,也不会派石抹兀欲连忽悠带恐吓地来和谈。 况且他们对能与羌人多年对战的西北军十分忌惮,不确定夏枫是否真的离去,根本不敢立即把大军拉到边境。 兀欲双目圆瞪,恍惚间听到室外轻响,只见几个身着短打的侍卫形如鬼魅,转眼制住了他的一众随从。 他活了几十年,头一次让人把刀架到了脖子上,盯着萧明忱,怒道:“他们是夏家的暗卫?夏枫!她的西北老家都让人捅了,她怎么还在太原?” 萧明忱心间震惊,对夏枫的担忧蔓延至全身,苦涩无比。 他强自镇静,轻飘飘抛出一句话:“她在不在太原,羌人的细作没给你们通风报信吗?” 兀欲没被吓到,纯粹是气的,满脸涨红,一句话说不出。 但底下的幕僚一个个被吓得脸白气短,方才那几个想把宁王交给北贺杀掉的更是浑身颤抖,冷汗直流。 萧明忱根本不理睬他们,只安抚地看了满脸焦急的荆宜飞一眼,示意侍卫退下:“开个玩笑,石抹将军别当真。” 兀欲拿起钢刀,一字一顿道:“萧明忱,总有一日,我大贺铁蹄必会踏破你们的盛京!” “是么?”萧明忱根本不在意,“祝尔好运。” 兀欲右手朝身后随从一招,转身就走。 门外带进一阵冷风,萧明忱轻咳几下,起身跟荆宜飞告别。他冷冷扫厅内诸多幕僚一眼,出门回到自己院子,提笔给夏枫写信。 宁王殿下文采斐然,学富五车,向来为人称道。却怎么也写不出自己的满心担忧。 不过薄薄两页纸,涂涂改改,怎么都不满意。 直到天色暗下来,侍卫进来掌灯,他才把改了不知道第几遍的两页纸装进信封,珍而重之地交给侍卫。 怀远,夏国公府。 夏枫正在书房里扒拉老国公后院里莺莺燕燕们的祖宗八辈。她思来想去,总觉得怀远的细作出在府上。 老公爷风流成性,自从西北军权交给夏枫,成天流连花丛,谁知道会不会招来朵儿带毒的。 “小姐!”千珊咋咋呼呼跑进来,门也不敲,“你右营里那个新提上来的小先锋叫什么?我看上他了。” “晚了,”夏枫把姨娘们的画像扔到一边,“他家有未婚妻子。” “你别骗我,小邵将军就没有。”千珊撇撇嘴。 “那你就找你的小邵将军去。”夏枫把她推到一边,出了门,自言自语:“我现在也觉得那个新来的小丫头有可能是细作,长得跟个妖精似的。” “人家说了,想娶个贤惠妻子,在家帮他照顾父母,打点邻里。”千珊十分伤心,“噢,还要会绣花做点心。” 夏枫跟她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你再跟我说说,那小丫头是怎么勾搭上我爹的。你说,我要是失手把她弄死了,我爹会不会不认我?” “小姐!”千珊更伤心了。 “大帅,”本应留在太原的侍卫风尘仆仆进了垂花门,单膝跪地,“禀大帅,属下奉宁王殿下之名,前来送信。” “信?”夏枫惊喜,忙不迭问:“这些天太原怎么样,你们有没有遇到危险?北贺人可有异动?” 侍卫大致讲了太原近来所发生的事情,把宁王殿下交代了数次定要亲自送到的信交给她。 夏枫拿着薄薄的信封,心跳加快,转身回到书房,也不理被关在门外委屈的千珊。 第20章 他说要请陛下赐婚呢。 拆开信封,里面装了两张桃花色彩笺,色彩艳丽,花纹精巧。 夏枫不由自主摸了摸脸,没想到表面上守礼持重的宁王殿下竟然有如此风流雅趣。 可是信的内容并不风趣,很符合宁王殿下一贯的酸腐暮气做派。一开头就骈六俪四讲了大半页书面客气话。 要是别人给她的信上敢这样写,别说看了,先提笔骂回去。但自家殿下的就不一样了,夏枫一字一字仔细读过,怎么看怎么窝心。 后半段先是一笔带过了北贺使臣来访,又着重讲了些军务安置。剩下的全是萧明忱的一腔担忧之情。 战事可否顺利,天冷记得加衣,城中细作要提早下手排查等等。 夏枫从头到尾把两页彩笺上行云流水的飞白咀嚼了三遍,甚至连宁王殿下怎样拿笔,怎么铺纸,写信时是什么神态,什么想法,都一并脑补了出来。 她边脑补边写回信,直到写了足足七八页,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儿都想写进去逗萧明忱一笑。 情之一字,实在让人难以自拔。夏枫从前对萧明忱的念念不忘,不过是因为他长得俊美,符合自己少女怀春时的幻想。 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非他不可,如果这五年里出现一个长得更俊的,更儒雅风趣的,夏枫保证喜新厌旧,立马忘了京中的小皇子。 可惜夏枫在西北吃了五年沙子,别说雅了,军中莽夫一个比一个糙,打起仗来满身血腥;下了战场,二两酒下肚,什么话都能往外冒。硬是没一个能入夏姑娘的眼。 但自打二人再次见了面,认识了,还交了心。夏枫多年的幻想化为实际,而那个人不仅长相气度,连脾气心性都完全符合她多年来的一切想象。 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的事情了。 现在别说出现一个比宁王殿下俊俏的男人了,就算是九重天上的男神仙下来,敢说宁王一句不好,夏枫也能提剑砍了他。 年关渐近,境外掀起白毛风,皑皑白雪被刮得遮天蔽日。 这是不事生产的羌人最难熬的季节,他们没了吃食,无法游牧,唯一的路子便是烧杀劫掠。 夏枫每天不是潜进黄沙深处跟羌人兜圈子,就是坐在中军帅帐听范普和其他几个幕僚漫无边际地瞎扯淡。 夏家军铁板一块,怎样排兵布阵,怎样协调布防,全在主帅夏枫一人。除了范普跟几位将领能说上两句话,其他人全然没有置喙的余地。 因此幕僚们扯淡,只能从天下局势入手,骂一骂盛京的王茂,再诋毁一番其他地方势力,夸一夸夏家军多么厉害,成了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夏枫大部分时候没耐心听他们扯淡,但她不通庶务,西北的文官除了范普又没个能拿得出手的。 铁血手段治得了军却无法安抚百姓,料理民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群掉书袋的文人吵吵嚷嚷。 几位幕僚骂完了王茂,开始转入正题,跟范普商讨军需补给以及民生政务。 几个人各执一词,商讨开又是一番争吵。范普生得憨厚的脸也不憨厚了,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为了一点细节跟人吵得满脸涨红。 庶务最是耗人心神,处处都是关节,处处都得注重,偏偏这群人还想让夏枫给裁决个高下。 夏枫只顾着走神了,根本没听他们吵了什么,蓦然被问到,一头雾水。 “大帅,盛京来人了。” 帐外通报的声音传进来,夏枫按住嗡嗡作响的脑袋,松了口气:“几位先生不用着急,先商量着,回头让范先生拟个章程给我就是。” 范普看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随众人一起拱手称是。 盛京来了个宣旨的内侍,带着皇帝,不,王丞相的圣旨。 圣旨罗里吧嗦说了一箩筐,意思很简单,敕封夏枫为陕西道安抚副使,领西北夏家军主帅职。 夏枫虽然早已是西北军实际的主帅,却因女子之身,多不被人承认。这道圣旨一下,可以说是帮她堵了一群拿规矩礼法说事的人的嘴。 虽然事实如此,但别说沐浴焚香了,夏枫只站起来表示了表示,跪都不跪一下。 黄鼠狼给鸡拜年,王茂可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内侍显然是见惯了这场景,正儿八经念完圣旨,也不尴尬,反而笑呵呵道:“恭喜大帅,您可是我大庆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主帅,也是第一位由朝廷正式敕封的女官。” “公公谬赞,”夏枫摆出笑脸客气道,“您此来,仅是为了宣旨吗?” “大帅聪慧,”内侍道,“相爷让咱家带了话给大帅。” “哦?”夏枫挑眉。 内侍不动声色地看向四周,低声道:“您派身边最为精锐的侍卫寸步不离地保护宁王殿下,您的副将甚至为其所用,助宁王夺取山西。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这话着实恶毒,挑拨离间得恰到好处。 要不是夏枫知道王茂曾勾结羌族刺客行刺自己,说不定还真以为这远在盛京动嘴皮子的王丞相是在为她考虑。 那内侍见夏枫没做声,继续道:“王傅将军意外横死,相爷心痛不已,山南道大好中原腹地全让那严家小儿占了先,他的父亲严太傅是宁王的老师,定然向着宁王。您可要早做打算才好。” 夏枫转身坐回上位,似笑非笑道:“承蒙王相爷挂念了,只是……我与宁王殿下两情相悦已久,昨个儿他派人传给我的家书中还说,择日就写份折子,请陛下赐婚呢。” 这下不仅把那内侍惊得满脸不可置信,连底下的范普那憨厚的脸都抖了三抖才压住惊。 他悄悄看向坐得四平八稳的夏枫。您这是要闹哪一出呀? “说来惭愧,我本想刚入冬那会儿就直接在西北把婚事办了的。”夏枫低着头,露出点腼腆的羞涩,“但先帝刚去,宁王殿下重孝在身,他又讲究礼数,非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就拖到现在还没个头绪。” “这……”内侍再是八面珑珑见多了场面,也想不到她这一出,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宁王殿下……如若孝期婚娶,毕竟对先帝不敬。殿下是守礼之人,有所忌讳也在所难免。” “是啊,”夏枫笑道,“不过本帅倒也不急,可以先请陛下赐婚,孝期过了再成亲。公公在陛下身边侍候,多受倚重,到时候可要为我说几句好话。” “是,是。”内侍完全被带偏了方向,他身负挑拨离间的使命而来,结果被人当成了拉纤的红娘,有苦说不出。 笑着让人把内侍带下去休息,夏枫转身就冷了脸:“这个老匹夫,早就知道他不要脸,没想到这么不要脸!” 方才与范普争吵地最为激烈的幕僚上前一步,拱手道:“属下觉得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你说什么?”夏枫转身,冷冷扫他一眼。 那幕僚被她一个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缩了缩脖子,闭口不敢再言语。 “大帅,”范普无奈,“您先消消气。” 夏枫挥手示意然后他们都出去,想了想又道:“范先生留下。” 帐内瞬间只剩两个人,范普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大帅,宁王到底哪儿好?您怎么一到他那儿就容易昏头。” “他哪儿哪儿都好,”夏枫灌了杯冷茶,“我哪里昏头了?” “您没昏头,属下竟然一时不能分辨您是被迷得昏头了还是过分清醒。”范普叹息道。 “我清醒这呢,”夏枫脸色紧绷,蹙眉道,“王茂擅长以恶度人,他派人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我起疑,给宁王留个隐患。所以无论我是什么反应,他都不会相信。” 对王茂来说,内侍把挑拨离间的话带到了,目的就达到了。 “所以你就干脆说得离谱一点,让他琢磨不到你的心思。”范普忽然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凝重:“大帅,您给属下交个底,这是您的真心话,对吗?” “拱辰呀,还是你了解我。”夏枫失笑:“对,真心的,我是真心想给宁王结为夫妻,我心悦他。” 两年前西北军权交接之时,一众幕僚将领皆不服,唯有范普最早追随夏枫,始终如一站在夏枫身后。 他长得虽憨厚,却生来天纵奇才,自命不凡。他从来不会因为夏枫是个女子就对她产生偏见,对夏枫的期待也与旁人不同。 他一向寄希望于夏枫能够带领西北军破开这满天血色的世道,还百姓一个清明人间。 夏枫也确实如他所愿,抗击羌人,整改军制,西北一步步走向正途。因此当夏枫表露出对宁王的爱慕之心时,范普无疑是最为担忧的。 范普有一肚子劝告的话想讲,但他知道,说了夏枫肯定一句听不进去,反而要闹得二人离心。 他满腔忠义翻来覆去半天,只站起来拱手道:“属下祝大帅得偿所愿。” 小半年不到,太原发生了很大改变。城墙上的守卫有秩序了,街头的乞丐少了,寒冬腊月,一路走来没有冻死骨。 夏枫太原街头晃荡,不得不感叹,宁王殿下确实有一手,也许当初没有执意阻拦他留下是正确的。 她没去荆府,反而径直往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子而去。 根据侍卫传来的讯息,萧明忱没住多久就搬出了观察使府邸,在太原城中另置宅院。 低调古朴却处处精致的宅子外,梅花香隐隐约约飘了出来。夏枫不由咋舌,她常年穷得叮当响,想不通萧明忱到底多么有钱。院子可不是个小物件,殿下竟然财大气粗到说买就买。 夏枫一个翻身上了院墙,凭着记忆里的地图,径直摸进后院。 暖阁里,萧明忱正与一人对坐手谈。他执黑子,白净的手指捏着墨玉旗子,微低着头沉思。 夏枫透过窗纸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心下一惊。 严林。 第21章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属下听说,王茂派人带着圣旨前往西北大营,今后这一声大帅可就不仅是他们西北军内部叫叫而已了。夏枫任西北军主帅,实至名归。” 严林看着黑白棋子,大势已去,叹道:“满盘皆在殿下掌控之中,属下认输了。” 萧明忱没做声,搭在棋盘上的手臂凝滞片刻,面色严肃紧绷,捏着墨子的手指爆出青筋。 他满身谨慎防备,却没有偏头去看窗柩,侧耳细听片刻,忽然如遇春风,面上寒冰尽去,在严林疑惑的目光中轻笑道:“她来了。” 严林还没从输了棋中走出来,这一句话又没头没尾,一头雾水看向窗边:“谁呀?” “警惕性可以呀,殿下。”夏枫直接推开房门,笑着打趣:“满院子的侍卫都是吃白饭的,没一个察觉到,唯独被你发现了。” “是你刻意没有压制气息,不然任是如何,我也听不出来。”萧明忱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洒满笑容,走过去轻轻拉她衣袖,“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大老远过来了?” “想你了。”夏枫直接道,眸光闪亮。 萧明忱原本抓着人衣袖的手被挪到了一双微凉有力的手上,笑着看她:“西北战况胶着,你一来一回太折腾,下次让人传个信,我去怀远找你就是。” 严林站在一旁当背景,走也不是,继续杵着也不是,轻咳一声:“见过大帅,一切安好。” “哟,严林,该改口叫严大人了。”夏枫继续腻在宁王身边,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你不在寿州待着,来太原做什么?” “是我临时有事,叫了有鹤过来。”萧明忱给她倒了杯热茶,“先喝点暖暖身子,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夏枫道,“王茂趁着年关,派人把各路诸侯通通封赏了一遍,听说这老头子今年在江北被赵王打得节节败退,竟然还有这等心情。” “越是占据不利地位越要拉拢人心,王茂也就这点能耐了。”严林叹口气。 “严大人此言差矣,王茂的手长着呢,西边的羌族,北边的贺人,哪个不跟他眉来眼去。大庆还叫大庆,没改姓王,他倒是好,先当自己是皇帝了。”夏枫不屑道。 萧明忱见他们两个甫一见面,既没有横眉竖眼不对付,也没有不相搭理,竟然你来我往地谈起了正事,不由觉得好笑:“行了,不提这些个糟心事了,没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再走?” “不然呢?”夏枫嫣然一笑,“我大老远来看你一眼,然后立刻就走吗?” 严林看两个人黏黏糊糊,不仅如坐针毡,还有些眼睛疼,忙起身告退:“我还要去拜会荆师傅,二位慢聊。” 碍眼的终于走了,夏枫更加没了束缚,一个劲上下打量身边的人。见他眉目清俊,面色白净,终于不再如数月前那般病态虚弱。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宁王殿下的俊脸:“还总咳嗽吗?大夫怎么说?” 萧明忱像是被她摸得不好意思,把脸上的手拎下来攥进掌心:“我秋冬总是咳嗽,不碍事的。”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案四目相对,房间里炭火旺盛,暖得似春天。薄薄的窗纸抵不住梅花的冷香,丝丝缕缕渗进来。 萧明忱忽然站起来,从夏枫身后搂住她:“我也很想你。” 清浅的气息拂过脖颈,夏枫心下悸动:“嘴上说得好听,也没见你有过什么表示。” “战场瞬息万变,一丝一毫皆可能影响战局,怕你分心。”萧明忱看着近在咫尺的妍丽容颜,忽然鼻尖从身后抵住她粉白的耳廓嗅了嗅。 夏枫瞬间从头顶酥麻到了脚底,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经年浸染的药香透过衣襟钻进鼻翼,萧明忱的手掌总是微凉,轻轻拂过耳侧,扰得夏枫心慌意乱。 她抵不住心中思念,冒着风雪,昼夜不停来到太原,浑身寒气尚且未散。这会儿忽然落进一个温柔的怀抱里,让人打心底里暖了起来。 夏枫冷硬多年的铁石心肠平白生出了几分女儿柔情,她想:“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 头顶上的清浅呼吸逐渐变得灼热,夏枫被迫抬起头,一眼掉进了那深沉的凝视中。 那气息越来越近,夏枫不自觉闭上眼睛,只感到额头被人蜻蜓点水般扫过,而后停留在眼睛上。 “这就没了?”她心想。 “阿枫,请陛下赐婚的折子写好了,你要过目吗?”萧明忱轻轻放开她,开口打破寂静。 许是少年时常常生病的缘故,他声音不似一般男子低沉有力,轻缓中带着几分淡然,听起来让人十分舒服。 “什么赐婚?”夏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我两情相悦已久,本打算立冬那会儿就在怀远把婚事办了的。是我太过迂腐,坚持要请陛下做主。”萧明忱放开她,从桌案上翻出一份折子:“来,看看可有不妥。” 夏枫进退不是,被他闹了个红脸,硬撑着场面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说,你把我身边谁给收买了?” “哈哈,”萧明忱笑得难以自抑,“用不着我收买,大帅,你治军严格,军中没人敢当面开你玩笑。但咱俩的婚事可是没几天就传遍了,昨天荆师傅还问我是不是真的。” 背后瞎扯被正主当面拆穿,夏枫厚的脸皮也挡不住尴尬:“……我就是随口扯来糊弄内侍的。” “哦?”萧明忱明亮的笑容忽然收敛,把尚未打开的折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貌似失落道,“我还以为你也是真心的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语气不仅满含失落,还带着委屈,夏枫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怀疑宁王殿下是不是身子好了,脑子坏了? “本帅一言九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夏枫喜上眉梢,故意问:“什么叫也,还有谁与我心意相通?” 萧明忱再次抱紧她,下巴紧贴佳人脸颊,笑着不说话。 “别装傻,”夏枫挣开他的怀抱,“说,是谁?” “我,是我。”萧明忱眸中含着无限柔情,“我想求陛下赐婚,我想要你。” 夏枫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也不想看折子了。一把把人推开,不解风情地打了个哈欠:“这一路疾行,累死我了,我去补个觉,晚饭叫我。” 萧明忱满肚子甜言蜜语一句没来得及出口,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口气噎进肺里没喘匀。 他站了少顷,把气理顺,才转过屏风,走进内间。 夏枫呼吸绵长,身体放松,已经拥着锦被睡着了,她是真累了,只脱掉外袍靴子,发冠都未打散。 萧明忱目光深沉地盯着人看个不够,小心低头替她拆掉发冠,掖了掖被角,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出门。 “殿下。”严林正站在长廊下跟交代管家什么,听到动静转身拱手行礼。 “不是要去荆师傅府上吗?”萧明忱道。 “没打算去,属下自觉留在里面碍眼,就随便找个由头出来。”严林示意管家退下,随在萧明忱身后,“殿下怎么不多陪陪大帅?” “她睡了。”萧明忱道,“西边战事方歇,就一路劳顿来了太原,怪我身子太弱,让她挂念。” 二人进了书房,严林笑道:“大帅对殿下这份心,着实让人羡慕。只是,大帅可曾对向您询问过属下为何突然来太原?” “未曾,从未问过。”萧明忱道。 夏枫虽然在寿州就明确表示了对严林的嫌弃,却从来没有向萧明忱开口询问过他们两个的关系。 就如她知道了萧明忱有意皇位,却从未问过他有何打算。 萧明忱忽觉心疼得若隐若现,掩饰般从桌子上拿了张地图出来:“北贺国内动|乱渐息,等他们腾出手来八成会助赵王南下。春天快到了,但还没有到。” “是啊,即使这个冬天过去了,还会有下一个。您这两个月来虽逐渐稳住了太原,但山西各州乱做一团,清理起来也是麻烦。” 严林从下人手中接过热茶,一人倒了一杯:“属下看那山西军推官于显长于吏治,为人也妥帖踏实,殿下只身在太原,办事难免不方便,不如收为己用。” 萧明忱能在两个月内把一团乱的太原理出个头绪来,推官于显没少里外打点帮忙。 他不仅听令服从,办事也漂亮,还帮忙劝服了王山威个刺儿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了,总觉得这个人表里不一。”萧明忱蹙眉,“他如此才能,又任山西军推官,职位不低。荆师傅不是妒才忌能之人,为什么在我来之前一直平平无奇?”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上次我和阿枫在荆府遇刺,细作一直没有再露头。阿枫这次过来,我总觉得不踏实。” 严林被他这一声‘阿枫’酸了一脸,若无其事道:“您放心,属下方才吩咐老周加强防备了。且不说府里上下防守严密,等闲刺客怕是连墙边都摸不着,就说大帅的身手,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及。” “但愿是我多虑了。”萧明忱抬手掐了掐眉心,看着似乎比一路劳顿的夏枫还要疲惫几分,“每次遇上跟她相关的事情,我总会失去分寸。” 严林又被暗搓搓酸了一波,真诚劝道:“殿下切勿多虑,大夫说您不宜忧思过多。” 夏枫一觉睡到天黑,恍恍惚惚爬起来,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屋里没掌灯,黑漆漆的,异常安静。她借着窗外廊上的灯光点亮烛火,候在外间的婆子看到了,立刻进了内间:“大帅可算睡醒了,前面来了客人,殿下去招待了。” 夏枫点点头,拿起搭在熏笼上的衣服,才发现竟然是新的,尺寸大小也正合适,疑惑地看向她。 “噢,这是殿下一早就着人准备的,说是先备着,说不准您万一什么时候过来。”婆子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您先喝点,润润喉。” “谁来了?”夏枫问。 “是荆大人跟王将军,还有几个,老婆子也不认识。殿下交代了,您如果要去见他们几位,请您先吃点东西再去。”婆子问,“现在要吃吗?” “刚睡醒吃不下,带我过去。”夏枫揉揉脸,她一觉睡过了,头脑昏沉。 “老奴做了白糖糕,您多少吃一点,”婆子一脸担忧道,“今天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吧?这样可不行。” 夏枫这才发现,眼前这老妇人说话气度方式根本不像普通妇人,气息均匀,脚步沉稳,竟是身怀武艺。 她没多问也没继续坚持,坐下来道:“拿点过来吧,我吃点垫垫。” “哎。”婆子应声出去了。 这白糖糕确实做得好吃,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尽管夏枫不爱吃甜食也忍不住多吃了些。 她来太原可不仅是为了私会情人,本就是有正事要跟荆宜飞商谈,不过就目前这局势而言,太原的事,荆宜飞怕是已经做不了主了。 夏枫吃完白糖糕,那婆子立刻递上来一块热帕子,她不太习惯让人这样服侍,胡乱擦了手就让人带自己去前厅。 粮草与兵将的事,等晚上直接跟宁王谈就好,先去前厅看看情况。 厅里吵作一团,萧明忱坐于上座,慢条斯理喝着茶。 王山威手指头差点隔着桌子杵到孙信脸上:“孙信,我敬你来自西北,你别得寸进尺!” “王将军此言差矣,再下只是大帅旗下一名小小副将,如何代表得了西北军。”孙信不慌不忙道,“王丞相远在盛京,不过是派了个人来狐假虎威罢了,这就怕了?” “这个王茂,还没个葱高,真当自己是头蒜了吗?”荆宜飞义愤填膺,气急上头,直接扔了自己的贵族涵养:“他也就这点背后插刀的本事了!窃国奸佞,旁的能耐没有,搅屎一流。” “王茂?”夏枫在厅外听了几句便失去耐心,大步踏进正厅,径直问:“是不是王茂派人来太原了,做什么来了?” 第22章 我觉得你变了。 “睡醒了?”萧明忱放下茶杯,站起来拉她到身边坐下,半开玩笑道:“王茂给我这项上人头定了价,猜猜是多少?” “什么,王茂悬赏你?”夏枫不明所以。 “黄金万两,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条性命这么值钱。” 萧明忱眉梢上挑,眸中填满笑意:“等哪天大帅的西北军发不起军饷了,拿我这人头与盛京换了这万两金,说不定能一鼓作气,进京捣了王家的金库。” 前不久,王茂在京城借皇帝的名义下旨抓捕宁王,悬赏黄金万两。 先帝尚未驾崩时,宁王就被强行冤枉成了逆贼,可各地官员将士眼睛都不瞎,用鼻子都能揣测出其中缘故。王茂才是那窃国的奸佞,宁王不过是受其陷害。 但今日这一出就不同了,当下这乱世之中,流寇盗匪,食不果腹者占大多数。 边境与蜀中贫苦地区的许多难民,一辈子连铜钱都没见过几个。大部分人埋头干一年苦力,不过换来几贯铁钱,几张堪比废纸的钱引。而这些个玩意儿并不能保值,铁钱说生锈就生锈了,钱引能不能管用,全看庄子一句话。 真金白银是什么?这些走投无路的苦命人生下来就没见过,光想想就能让他们去以身犯险。 夏枫刚离了西北大营没几日,说明这悬赏宁王的消息是近日才传达到各地方。 一面派人去西北大营拉拢人送好处,顺便挑拨离间,一面借圣上之手明旨宣扬宁王谋逆,悬赏抓捕。倒像是王茂这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会做出来的事。 夏枫对此不以为意,她留在宁王身边暗中保护的侍卫皆是精英,来多少歹徒都不在话下,遂玩味道:“王茂这也太侮辱人了,这点钱对王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吧。” “王丞相家大业大,哪能把钱全拿出来买我。”萧明忱给她倒了杯茶,笑道,“有这钱还不如多买几个丫头,听说他家后院快住不下了。” 众人听这二位只将他们吵了半天的话题当玩笑开,也逐渐收敛快要将屋顶掀起来的火气。 于显拱手道:“大帅一路辛苦。这王家靠当年自蜀中推行开来的钱引与盐钞敛了不知多少财。如果能把王家的家财拿出来整饬兵马,救济安民,大庆也不会如今天这般左支右绌,东补西漏。” “我西北军穷得用铁钱发军饷,他在京城铺金砖,”夏枫叹道,“没办法,谁让西北军主帅不姓王呢。” “咱西北军主帅不姓王,这山西军的都虞侯姓王呀,”孙信看向王山威,戏谑道,“王将军,你们家跟盛京的王家可有走动?” “屁!”王山威怒道,“老子祖上十八代贫民,什么盛京王家,他们是哪头蒜?” “就别拿王将军开玩笑了。”萧明忱开口打断:“王茂近来动作频繁,其心思很难摸透,但无论他有何目的,有何动作,望诸位都能做好本职。太原是大庆北方重镇,关内门户,绝对不能先乱了。” “是。” “属下明白。”众人听命离去。 荆宜飞留到最后不肯走,一眼一眼地上下打量夏枫。 自打夏枫进了正厅,他就再也没有心思去想远在盛京的王茂,时不时瞟一眼,总觉得这次见面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了。 “荆师傅,”萧明忱站起身,“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没,没事。”荆宜飞蓦然回过神,直盯着夏枫问,“殿下,她来干什么?这里可不是西北大营。” “这里也不是你家吧?荆大人。”夏枫霍然站起来,反唇相讥,“怎么?又要说我败坏女德了?我就是败坏了。你上次给我爹写信,整整两页,全是骂我的话,怎么,还没骂够?” “什么叫骂你?”荆宜飞竖起眉毛,“我是为你好,快双十年华的姑娘了,成天没个定性,女训女戒半本没读过。你要不要嫁人了?” 夏枫头一次觉得姓荆的这张天圆地方的脸没那么讨厌,兀自笑得不可自拔。在荆宜飞脸黑得快赶上锅底的时候,她一把拉住萧明忱的胳膊:“我的婚事用不着你操心。” 世家贵族重规矩,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除了长辈,决不见外男。荆家的几位小姐更甚,不仅规规矩矩,从不约雷池一步,更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 荆宜飞被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直呼:“成何体统!你……” “荆师傅。”萧明忱笑着摇摇头,温声道,“规矩礼仪都是人定的,却并非都是有道理的。女子并非一定要温雅贤淑,相夫教子,山河有恙,家国有需,一样能拿起刀戟,保家卫国。” “那也不能这么乱来吧,”荆宜飞永远无法接受这背多数而驰的观念,“您瞧瞧她,像什么样子。侄女儿,我跟你爹也算多年好友,是真心替你着想,你嫁得出去吗?” “管好你自个儿!”夏枫瞥他一眼,贴近萧明忱:“殿下,都怪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赶紧把求陛下赐婚的折子递上去,堵上这人的嘴。” “什么?什么赐婚。”荆宜飞满脸不可置信,郑重躬身作揖:“殿下,三思呀。” “荆师傅,太原百废待兴,你别总是操心阿枫与本王的婚事了,多费点心思在民政上。”萧明忱俊脸红了红,不动声色地默认了。 荆宜飞不顾礼仪地抬头直视他,内心一万个不可思议,满脸遭雷劈了的表情,神志恍惚地逃出门。 “你瞧荆师傅让你吓的。”萧明忱无奈道,“肯定饿了吧?咱们先吃饭,我让人叫上有鹤,边吃边谈。” 严林能不费一马一卒取了山南道,得益于夏枫杀了王傅。他也不是知恩不图报之人,答应今年冬天给西北军的粮草全部保质保量,按时送到。 他将夏枫杀王傅的消息死死压住,盛京的王茂至今以为王傅是时运不济,意外暴毙。 虽然夏枫杀王傅不是出于本心,但几个人从中获益却是真的,以此打压了王茂的气焰也是真的。三人彼此心照不宣,事过之后再也没提过那场算计。 夏枫自从想明白,严林不过是宁王的下属,所作所为皆听从宁王号令,看他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毕竟他主子都快成自己的人了,实在没必要再去找严林的晦气。看他碍眼就少看两眼,反正这厮惯会减弱自己存在感。 就比如此刻,三个人围着一张桌案吃饭。不谈正事严林决不主动开口,自个儿喝着小酒在一旁装石像。 萧明忱不沾酒,看着夏枫兴致上头要拉严林拼酒,只坐在一旁笑着给她满上。 严林哪里敢跟她拼酒量,忙道:“在下不过浅酌几杯的量,实不敢扰了大帅雅兴。” “没趣儿。”夏枫不再看他,“殿下,你别光给我夹菜,就没见你吃多少。” “看到你高兴,”萧明忱抬手给她倒了杯热水,“你一直把酒当水喝可不行,仗着现在年轻还好,将来身子要受不住的。” “边关太冷,有时候不喝口酒暖不过来。”夏枫笑着看他,灯光朦胧,美人美了不止三分,“我也不是天生喜欢喝酒,习惯而已。” 萧明忱浅笑,盛在目中的烛光散开涟漪,话锋一转:“你说过要带我去草原跑马,去大漠看日落,可不要忘记了。” “怎么能忘。”夏枫眨眨眼睛。 严林:“……” 太原与寿州既然实际上都是萧明忱在背后做主,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对夏枫有求必应,山南道各州土地肥沃,吏治平静,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夏枫带了几年兵,头一次体会到要粮给粮,要钱给钱的快乐。 西北边境气候恶劣,不宜耕种,百姓勉强自给自足,还要时不时忍受羌人骚扰。夏国公府不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们能供养军队。 而夏家军二十万,每年粮饷都是一笔极为庞大的开销。 官府发行的钱引和盐钞是王氏最大的敛财手段,面值千万的钱引说变废就变废,不知多少行商百姓家破人亡,被迫卖儿鬻女。 朝廷这几年近乎被王氏掏成了个空壳,穷得掉渣,根本拿不出钱。夏枫每次看到父亲为了军饷愁眉苦脸,都恨不得立即上京,直接拿刀抹了王茂脖子。 只可惜,王茂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整个王家。一个在大庆屹立多年的世家大族,一个庞然大物。个中关系盘根错节,王氏族人遍布朝野,绝非一人之生死所能遏制。 虽然王茂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但王茂乱政绝非偶然。 王氏起源于江南锦绣之地,世代书香传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王茂的祖父官至太傅,曾任上下三代皇帝的帝师。一门簪缨世家,发展到今日,成了大庆最大的毒瘤。 没有这个王茂,会有下一个王茂,他代表了一族一家的利益,也为了一族一家的利益祸国乱政。 夏枫只在五年前的宫宴上远远看过王茂一眼,彼时她还不懂盛京中的波云诡谲,更不知道那个被皇帝单独赐坐的壮年男人是搅起一国风云的权奸。 当年的夏枫,心里只装着广阔的草原与那个俊秀的小皇子。除此之外,俗事纷杂,皆不入眼。 一觉醒来,隐约闻到炮竹味儿,夏枫留恋枕边,偷偷体会难得的惬意。她整个冬天忙得连轴转,上次睡得这么踏实,可能已经是上一年的事了。 “起床了,阿枫。”萧明忱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你不是要去巡防军务吗,还不起?” “来了。”夏枫快去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衣服,打开门,入目是他舒展好看的眉目:“殿下,你好像变了。” “哦?”萧明忱疑惑,“怎么说?” “从盛京前往西北那一路上,盯着你看久了你就脸红,我都不太敢看着你说话。如今是怎么了?大清早地就来敲我的门。” 夏枫说着抬起手,抚上他的眉心:“你以前总是皱眉。” 萧明忱轻笑着看她,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一直是我,没有变。不,也许变了,因为你。” “怎么说?”夏枫侧身让人进门,关上门转身盯着他清浅的双眸。 “从前,于我而言,苟且活着就是活着而已,我虽然有那么两分不切实际的目的与幻想,但总归不过是给自己活下去的一点支持罢了。” 萧明忱顿了顿道,“如果你不进京救我,我就在天牢里死了。也不会觉得可惜,不会有过多的留恋。” “什么意思?”夏枫忽然想起来在天牢里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当时总觉得这人被折磨得死气沉沉,还以为是被天牢里的环境映衬所至。现在才恍然惊觉,是他根本就没有生的欲望。 “我也许在死之前会想一想父皇,念一念兄长,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萧明忱眉目中那经年不散的忧郁仿佛又回来了。 晨间的朝阳照不进房间,他整个人被昏暗笼罩:“曾经的我,并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天下苍生也好,江山社稷也罢,不过是太傅口中冗长的经史子集。鲜衣怒马,知慕少艾,于我而言更是空中阁楼。” 夏枫束发的手顿住,当下木梳,披上外袍,静静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父皇有一段时间痴迷道术,每天打坐修行。我每次看他打坐,总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皆是受人掌控。” 萧明忱走上前攥起她的长发,边梳边说:“我知道,你肯定没少骂父皇和兄长。他们也确实如你所骂那般,只是王氏手中的傀儡,问其民生政事,常常何不食肉糜。大庆没有王茂乱政也会有别人篡权,因为皇室无能……而无知。” 夏枫听得心慌,转身握住他的手臂:“你不是的。” “阿枫,”萧明忱手指灵活地帮她系好发带,弯腰贴近她脸颊,“一个人如果连皇城外的天空都没有见过,其实是很悲哀的,因为他没有见过鲜活的生命。宫城里的生命,不算生命。那样的一个人,不算活人,而死人怎么治国理政?” 夏枫心中倒腾,久久开不了口。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这个心心念念了五年的人。 第23章 有口难辩,无计可施。…… 萧明忱的母亲是教坊里选进宫廷献舞的舞女,一舞惊四座,曾是大庆出了名的美人儿。纵使香消玉殒多年,提起她的芳名,依旧能唤起一群人的怀念。 他五官肖母,轮廓像父,眉目柔和清俊,自有其棱角。若世间女子皆好男色,光凭这张脸就足以祸国殃民。 “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就像重新活过了二十年。”萧明忱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小心地抚过夏枫眼角,一字一顿道:“阿枫,谢谢你。” 夏枫主动搂住他,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埋在人胸前话音哽咽:“殿下,你知道吗?我五年前就见过你。” “千珊与我讲过,”萧明忱忧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半开玩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父母给了我这张脸,才得以靠貌美赢得夏姑娘芳心。” “瞎扯,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夏枫破涕而笑,“你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心怀大义,是我今生所见最特别的男子。” “行了,行了,”萧明忱耳朵悄悄爬上红晕,不好意思道,“哪有你这样当面夸人的。” “这叫夸吗?本来就是。你这么好,我不喜欢你自怨自艾,不喜欢你皱着眉头。” 夏枫推开他,颇有些不讲理道:“京城里那些个腌臜事,不值得你一直为其忧心烦恼。该放下的都放下,朝前看,好不好?” 萧明忱知道,她想让自己看开宫里成长的那段岁月。 早逝的母亲,无能的父亲,懦弱的兄长,内侍宫人的欺上瞒下,王氏恶毒狠戾的手段,灰暗死寂的宫墙。 可是,是这一切交叠在一起,日复一日,方才磨砺出了萧明忱这样一个温和内敛的人,想要放下,谈何容易。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时谁也没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殿下,外面出事了。” 夏枫与萧明忱对视一眼,扬声道:“进来说。” “是。”门外的侍卫叫厉风,是夏枫数月前留在太原保护萧明忱的其中一个侍卫,被派到府外,专门在大街小巷收集琐碎消息。 “回禀殿下,大帅,昨天夜里城中混入了羌人刺客,太原府十几位乡绅臣僚及家小被害,今早上消息忽然飞一般全传开了。这会儿外面已经乱起来了。王山威纠结了一群幕僚将领到了咱们府上,嚷嚷着非要让殿下给个公道。” “这群王八玩意儿!刺客八成尚在城内,不抓紧排查,倒是把主意打到这边来了!”夏枫皱眉,“走,出去看看他们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咳,阿枫,你先别急。”萧明忱呛咳几声,拉住她,看向侍卫道,“厉风,去前面告诉他们,本王身体不适,早上不见客。让他们想要讨公道,去找观察使荆大人讨去。” “是。”厉风应声离去。 “荆宜飞能解决吗?”夏枫不解,“我刚到太原,羌人就闻着味儿摸过来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是冲我来的。” “不,是冲你我来的。”萧明忱语气清浅,带着安抚意味,“我来太原时日尚短,孙将军在军中也并无权柄。山西军打敌人不行,杀咱们几个应该不是问题。” “他们想……”夏枫镇惊。 萧明忱能短时间内在太原立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荆宜飞的支持。但如今时日尚短,他根本来不及全面清洗太原的旧文武臣属,甚至许多关键位置上都是尸位素餐的旧人。 羌人意图挑拨宁王与太原文武臣僚之间的关系,一旦激起众怒。到时候荆宜飞骑虎难下,怕是很难顶着众怒维护他们。 纵使夏枫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也应付不了太原城几万守卫。重箭齐发之下,任是什么高手也无法应对。 “咱们去荆府,”萧明忱道,“自己为自己辩解很难让人信服,这种时候,必须有个人公断。” 整个观察使府正厅吵得沸反盈天,他们二人尚未进门,就被里面王山威的大嗓门震了一耳朵。 “老刘是属下过命的兄弟呀,就这么去了。”王山威中气十足地哽咽道,“刘家全家五十六口人,全部死于非命。大人,老刘追随您多年,可一定要给他做主呀。” “大人,属下记得,您府上的二小姐数月前也是整个院子被人屠杀,无一活口。那夏枫一来太原,太原就出事,您难道不想给女儿报仇吗?”角落里留着八字胡的幕僚忽然插话。 他就是北贺来使时,率先提议杀宁王保太原平安之人。 “荆二小姐死于羌人之手,难不成我先派人杀了她,再找人行刺自己吗?”夏枫快步进门,怒道:“荆大人,那晚死的刺客所用武器乃是乃蛮近卫特配的蛇首弯刀,怎么,我夏枫还监守自盗,勾结羌族不成?” “那可不一定,你们与羌人靠得最近,取个蛇首弯刀还不容易吗?”八字胡咄咄逼人。 荆宜飞坐在堂上听他们吵得脑袋都大了,看见随后进门的萧明忱,忙起身行礼:“宁王殿下,殿下怎么也来了?” “几位将军是从本王府上直接来了荆师傅这里,咳,”萧明忱话音虚浮,低头咳嗽两声,装病装得唯妙唯俏,“本王今日晨起就身体不适,敢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何事?”八字胡高声道,“你别装傻!荆大人顾念着君臣纲常,我们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皇子王爷。大庆皇族可曾为我等贫苦百姓做过一件好事?你一来,太原就乱子百出!” “住嘴!”荆宜飞听不下去,“刘才,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满嘴胡言!” “大人,属下不敢冒犯宁王殿下,只求您给个公道。”王山威拱手行礼,说完指向夏枫,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她前脚来了太原,后脚就来了羌人刺客?” “城中进了刺客,焉知不是太原城防守疏忽所致,”夏枫反唇相讥,“怎么?王将军,你身为都虞侯,怕不是因为担心被问罪,才恶人先告状吧?” “放屁!”王山威仿佛被点着的炮仗,“老子治军严谨,你来之前太原别说刺客,一个羌人也进不来!” 这厢厅内正吵得火热,院子里忽然传来妇人啼哭的声音。只见素来端庄贵重的荆夫人哭得全无仪态,被丫鬟婆子搀着进了厅堂,哭喊道:“老爷,你可要为我们的女儿做主啊。” “怎么回事?你来前面做什么?”荆宜飞满脸不耐,呵斥道。 “夏将军,我的女儿不过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她如若言语上得罪了您,尽管指教便是。”荆夫人哭着看向夏枫,凄惨悲哀:“您为什么要害她性命呀?” “咱女儿是被羌人所害,你瞎说什么呢?”荆宜飞厉声喝道。 “不,老爷,”荆夫人道,“那天晚上,老许家的去给咱女儿送绸子,路上看到了夏将军跟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聊些什么。她年纪大了,当时就没当回事儿。昨日才顺嘴跟我提起来,说是看到那黑衣人手中的刀是弯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老妇人在旁边哆嗦道:“就是很细的,像个半圆的那个样的刀,我看到了。但……但不知道是什么,就,就没说。” “见过血口喷人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夏枫皱眉道,“我若真要与什么人暗中谋划,必会万分小心谨慎,你靠近我十丈之内便会被我察觉,还会让你看见拿了什么刀吗?” “夏枫!”荆宜飞将信将疑地冷下脸,盯着她道,“老刘家的在我府上伺候了几十年,没必要骗人,你果真勾结羌族刺客,害我女儿?” “我脑子有病吗?杀了她我有什么好处?”夏枫不耐烦道。 “说不定是……是小姐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所以……”老妇人小声道,被夏枫冷厉的目光盯住,再也不敢往下说。 整个厅堂乱作一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夏枫。就像是一张事先铺好的网,一见她来到太原,就开始拉线收紧。 夏枫活了十八年,从未有如此被动的一天。在别人的地盘上,被千夫所指。而自己却束手束脚,除了苍白没人会听的解释,根本无计可施。 萧明忱从进了厅堂只在刚开始说了几句话,剩下的便是站在一旁仔细打量观察在场每个人的神色动作。他思索许久,方才开口道:“敢问于推官何在?” “今天一早上就没见过他,不应该呀?”王山威被他平淡的一句话问得头脑恍惚,一时忘了自己的立场,忽然反应过来道:“这关于先生什么事?你别转移话题!” “大人,”八字胡刘才借机插话,“我看他们来太原根本就是心怀歹意,试图趁机夺取山西。您可要考虑清楚呀,如今天下大乱,胜者为王,还管他什么姓萧姓夏!” 人性大概是这世上最坚硬也最脆弱的东西。荆宜飞平庸无能,却能多年坚持不失一颗忠义之心。然而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栽赃而抛弃忠义。 “荆师傅,夏家军世代护卫西北边境,大家有目共睹,他们与羌族是宿敌。谁都可能通敌,唯独夏家军不可能。”萧明忱道,说完敛襟拱手道:“捕风捉影也好,栽赃陷害也罢。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 荆宜飞哪敢受他的礼,忙扶住人道:“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此事疑点诸多,且无确切物证,不会妨碍殿下和大帅的。” 他这话一出口,王山威就变了脸色:“大人,枉费我们兄弟跟了您那么多年。你为了维护这个丫头,连弟兄们死活都不顾了吗?” “你们不过是胡乱猜测,哪里能拿出来乱说,这跟栽赃陷害有什么区别?”荆宜飞皱眉道,“他们为异族所杀,也算为国为民,我回头让于先生安排安排,都先厚葬了吧。全城戒严,抓到刺客,自然就知道谁是细作了。” 夏枫看着王山威黑如锅底的脸色,忽然听到了院中大批有序整齐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王山威忽然发难,手中利剑出鞘,直接抵上萧明忱脖颈:“大人,既然你给不了他们公道,那么,我王山威替□□道!” 萧明忱整个人被他锁住,喉咙前正抵着寒刃。 院外齐刷刷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可辨,直到发出整齐的钢刀触地声音,厅内诸人才从王山威拔剑指着宁王殿下脖子的震惊中暂时走出来。 所有人转头看向厅堂外,只见推官于显负手站于众将前,脸上流露出与一贯不相符的阴鸷表情:“大帅,您在大漠所向披靡,不知到了太原,是否也能如此?” 第24章 想跑?带不走宁王殿下。…… “果真是水浅王八多。”夏枫暗骂一声,不敢分神搭理院子里的于显,紧紧盯着王山威:“放开!” “我知道你能耐,但你能带着这个病秧子一起出去吗?”王山威向来不忿宁王强行插手太原军务,此刻观察使荆宜飞又完全不站自己这边。他本就鲁莽,被人一激,近乎失去理智。 “王山威,你,你放肆!”荆宜飞被眼前的阵仗吓得脸色发白,“于先生,你们,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大人,不是我们想做什么,而是您想做什么。”于显忽地变了个脸,悲痛欲绝道:“那么多同僚兄弟被害,您不先下令抓住罪魁祸首,还对其毕恭毕敬,当主子侍奉。大人,兄弟们追随您多年,就半点情分没有吗?” 荆宜飞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哽得满脸涨红。 刘才抖着八字胡,搅屎棍当得尽职尽责,适时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把一屋子武将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直接扯偏了十万八千里。 夏枫没心情听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直死死盯着王山威,狠声道:“你要是敢伤他分毫,只要今天我夏枫活着出了太原府,定让你悔不当初!” “王山威,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殿下。”荆宜飞红着脸细声细气,“你放心,老刘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想为他报仇。你先放开殿下,我这就让人把夏枫扣了审问。” “于先生,要不……”王山威转头看见于显已经收起了悲伤面容,脸色再次变得阴诡莫测,与自己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他一时间犹豫不决,铜铃大的眼珠子乱转,看着刀下的波澜不惊的宁王,咬咬牙:“只要夏枫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他。” 于显假笑道:“大帅,放下兵器,就让王将军放了宁王殿下可好?他堂堂皇室之尊,我等必不敢伤其分毫。” 院子外数不尽的弓箭手严阵以待,他们此行只带了两个侍卫暗中随行,萧明忱看着就文弱,也不知他那波澜不惊是装的还是真的。夏枫实在没把握从刀下把人抢出,并带他安全离开,一时间进退两难。 萧明忱仿佛习惯了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慌乱,只深深凝视着她。 夏枫恍然对上他的眼神,咬咬牙,把宝剑扔到身前地上:“记住你们说的话,放人!” 一队身着甲胄的官兵手持锐利钢刀,有序进去厅堂,其中二人上前想要缚住夏枫。 王山威缓缓松了手,剑刃方才离开萧明忱脖颈,电光石火间,突变异生。 萧明忱手肘一击一撞,将尚且架在肩上长剑带出。剑刃翻转间接在手中,挡住王山威的试图夺回。 夏枫瞬间摆脱近身的两个官兵,抬脚一钩,宝剑回到手中。她身形快得出奇,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宝剑已经直接怼上了王山威的脖子:“让他们退下!” 王山威被她吓得一动不敢动,语无伦次道:“出去,都出去。还有你们,你们,都把兵器放下。” 满院子官兵不为所动,厅堂内的一队人甚至直接把钢刀横于身前。 院子里传来喊杀声,荆府的无数婆子仆人以及侍卫随行全部被砍杀,鲜血溅在堂前。 “这……这……”原本看热闹的众人终于慌了,一个老先生忍不住怒斥:“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们岂止要造反,还要把诸位一网打尽!”萧明忱环视四周,缓缓道:“于推官,本王很好奇,你长了副中原面相,不是胡人吧,怎么给羌族卖命?” 于显黑瘦的脸上笑容诡谲,赞道:“殿下好眼力。” 荆宜飞才是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他重用于显十几年,太原府内一众大事小事全部交托给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养了头狼。 他嗫嚅道:“于先生,这……这怎么可能?” “大人,就凭您这自己门前都扫不干净的能力,若是在草原,怕是做个奴隶都不配。”于显丝毫不留情面,“也幸亏您德不配位,才让我能得以一举为我王拿住了两个他最想要的人。” “你……”荆宜飞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娘的!你们是羌狼?”刚被夏枫放开的王山威霍然反应过来,也来不及跟她计较,朝着外面高声大骂,“于先生,枉费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竟然是羌狼的走狗!” “诸位皆是太原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都留下吧,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带脑子!”于显嗤笑,看向夏枫:“大帅,我知道您武艺高强,重箭已经为您备上了。您一个人跑了不打紧,你家殿下怕是要付出点什么。” “卑鄙!”夏枫一手握剑,一手抓着萧明忱胳膊,恨不得活劈了这张牙舞爪的伪君子。 她一眼便能看出来,萧明忱方才那几下不过是投机取巧,钻了王山威粗心大意的空子。 自小药汤子里泡到大的人,即使习过武也不过是学了些招式架子。万箭齐发之下,他根本应对不了。 荆府本就戒备松散,于显在太原经营多年,早已把整个府里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此刻他敢派兵围府,且不否认自己羌人走狗的身份,便是早已安排好了外面,怕是太原内外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夏枫不清楚太原兵力布防,也不知道宁王殿下到底有没有后手,心里十分没谱。 虽然萧明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也不觉得安心,毕竟这人什么时候都这样,仙得仿佛随时飞升。 靠近墙边的几个将军试图反抗,被最近的官兵直接一刀毙命。手持钢刀的官兵眉眼深刻,眸色浅淡,细看根本不是中原人。 那摸黑陷害夏枫的老刘家的老妇人,此刻根本不像个普通老妇,手持锋利匕首,直接把吓晕过去的荆夫人一把甩开。 八字胡刘才露出本貌,也不搅屎了,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于显身边。 城塞之府,北方重镇。堂堂一方首府,被羌族的细作暗中渗透得筛子似的。荆宜飞见此情此景,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不要试图向外传递消息,外面该死的也都死了。”于显皮笑肉不笑道,“诸位安心留在荆大人府上,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让你们多活几天。” “至于……这二位,”于显顿了一下,道,“把宁王给我关押好了,谁也不许靠近。大帅嘛,区区小手段可能关不住您,但您若是想跑,可带不走宁王殿下。” 第25章 殿下失踪了。 夏枫眼看着萧明忱被两个身着官兵服饰的羌人带下去,而他自己既无反抗,也无任何表示,被人押着,反而走得潇潇洒洒。 于显既然是羌人的走狗,那他就不太可能大张旗鼓去杀萧明忱。毕竟宁王殿下活了二十年没出过盛京城,与羌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而于显方才所说,乃蛮最想要的两个人,肯定一个是夏枫自己,一个是宁王。 乃蛮为什么想要抓萧明忱?因为王茂花费重金买了他的命。 王茂个老狐狸疑心病重,不派自己的人或者当面杀了宁王,根本不可能心安。 想通了这一茬,夏枫反而安下心来。宁王暂时不会有危险,自己只需要拖延时间,剩下的就要看严林的应对速度能有多快了。 依严林“吃屎都赶不上热的”的本性,夏枫严重怀疑自己可能要让这群羌人细作给剁了,那王八蛋也不一定能及时来相救。 “你想干什么,于显!”荆宜飞被钢刀架在脖子上,难以置信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啊?我太原的大好儿郎们,怎么可能听你个羌人走狗调配。” “荆大人,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里面的都是羌人。”夏枫简直没见过这么蠢的,“他怎么可能当着太原府兵的面承认自己走狗的身份。我猜测府外的重箭手与大部分兵将可能是太原府兵,但府内的,绝对全是羌族细作。” “这……怎么会有这么多羌人混进了城,王山威!”荆宜飞瞪大眼睛,“你们都是怎么巡视城防的?” 夏枫只想先一刀剁了他:“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荆宜飞,你现在闭嘴就算干人事了。” 身为山西都虞侯,放了这么多细作进城,王山威臊眉耷眼,没吱声。 “果然是够蠢的。”于显看着他死到临头还在推卸责任,捋捋花白的胡子,轻蔑道,“大帅,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大庆一方边关重镇的首领。这样的太原,这样的山西,能安稳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他仿佛被面前的一幕取悦,也不急着杀人,异常兴奋道:“你在西北大漠里风餐露宿,被我王溜得找不着北,这群人躲在后面尸位素餐,忙着卖国。大帅,我真替你感到不值。” “少废话,要杀便杀!”夏枫被他戳了痛处,异常烦躁,“就算大庆之剩我夏枫一人,也由不得尔等异族蛮人染指半分!” “我与诸位同僚多年,让大家直接死太无趣了,”于显道,“各位先安心住下,等我让人挑个良辰吉日,再送荆大人以及诸位,安心上路。” 几个胆小的幕僚直接被吓得晕了过去,他们本来就是投靠到荆宜飞帐下混口饭吃的,说曾想竟撞上杀身之祸。 看热闹即将看丢性命,厅堂内一片鬼苦狼嚎。 王山威竖起长剑挡在荆宜飞面前,砍伤想要上前捉他你两个羌人,一把重剑挥得虎虎生威,一时竟无人奈何得了他。 有人想要趁机逃跑,被守在院中的羌人当庭斩杀。 夏枫看着乱作一团的荆府,只站在一旁,不帮忙也不说话。 于显十分忌惮她,不敢往厅堂内一步,站在院子里厉声大喝:“不想死的都给我消停!” 双拳难敌四脚,王山威最终被几个羌人合力擒住,身上挂了几道彩,趴跪在地上破口大骂:“于显,你竟然敢让这群恶狼对荆大人下手!你特么还是不是人!” “呸,他是你主子,可不是我主子。”于显啐了一口,狠声道,“送各位将军和先生到荆大人的正院里,好生招待着。至于大帅……” 闹剧收场,夏枫在一片喧闹中被人蒙上了眼,带到荆府后院的一间地牢关押起来。 她凭借嗅觉与触觉,能够大概猜测到是在荆府后院的西北角上,位置及其隐蔽。而他们一直在往下走,周遭也越来越阴寒,说明在地下很深的位置。 估计荆宜飞死也想不到,自己家里让人搞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看着眼前仅有的一盏小油灯,夏枫不觉苦笑,于显真是看得起自己。 四周空荡死寂,地牢里分明就关了自己一个人。 也不知道萧明忱被他弄到哪里去了,夏枫椅在墙边嚼稻草梗,越嚼越忧心。 虽然明知道宁王殿下个大尾巴狼不可能没有后手,但没有什么安排是绝对天衣无缝的。如今二人一起身陷囹圄,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她承担不起后果。 虽然于显要留着萧明忱交给王茂个老狐狸,暂时不会对他下手。可如若王茂提前派人到了太原,萧明忱焉有活路。 夏枫越想越睡不着,偏偏地牢里连只耗子没有,每日来送饭的仿佛是木头人,门口放下就走,直把她当洪水猛兽,想消遣时间都没得消遣。 她算着时间,估摸着到了第三日夜晚,正百无聊赖玩着手上早已被自己打开的锁链,外面传来异动。 几个羌人手持□□,隔着铁栅栏射向牢内的夏枫。 夏枫翻身用锁链挡开迎面而来的箭矢,一脚踹开早已被自己破坏掉门锁的牢门。小油灯被劲风扫过,一晃而灭。她袖中暗器飞出,直往几个羌人面门而去。 几个羌人轻视了夏枫的夜视能力,黑暗中躲闪不及,被一击致命。 夏枫捡起他们身上的弯刀,轻嗤一声。顺着地道摸上地面,一路上开了五道锁,一道比一道繁琐。不得不又一次感叹,这群人真是看得起自己。 精制的小银镖在黑夜中划开一道白线,发出了几声轻不可闻的“呲呲”声,守在地牢出口处的黑衣羌人被一击毙命。 夏枫钻上地面,先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忽然觉察到不对。 味道不对,温度也不对。大冬天的,空气格外温暖,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抬头一看,险些被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晃瞎了眼睛。 火势最大的方向是荆府正院,也是于显关押众人的地方。 夏枫心里“咯噔”一声,对他们的死活倒是不关心,可是萧明忱会不会也被关在了哪个起火的院子里? 纵身一跃,跳上离自己最近的房顶,她直接被空中的烟灰呛出了眼泪。大火顺着正院四处蔓延,府里的大半的院子、游廊皆被火光点燃。 府外好像有人在喊救火,却连荆府的大门都砸不开。整个观察使府邸一片死寂,没有人求救,没有人逃跑,根本不知道大火已经烧了多久。 她沿着后院边角找遍了路过的每个院子,尸体随处可见,活物却没有几只。 萧明忱到底会在哪里?他是被于显转移到别处了,还是依旧被关在府里? 不知不觉已经靠近正院,夏枫正暗中唾骂荆宜飞没事儿把府邸修这么大做什么,忽热隔着门终于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微弱呼救声,是荆宜飞。 正院火势最为旺盛,荆府请名师设计建造的雕梁画栋全部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荆宜飞被人藏在小厨房外的水井里,夏枫掀开石板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虚脱得脸色发白,嘟囔道:“侄……侄女,你可,可算来了。” “别废话,怎么回事?”夏枫确定正院里已经没有活人,把他拎到外面火势小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荆宜飞咳了一阵,那架势差点把肺咳出来,“我们被关了两天,忽然闯进来一群人,把他们都……都杀……” 他没说完就坐到地上小声啜泣起来,话不成语。夏枫皱眉:“你怎么逃过的?” 荆宜飞卖力地哭了一阵,哭够了才道:“是王将军,是……是他把我藏进水井。然后就被,被……” 夏枫心急如焚,不想听他一字一句往外冒,直接把人提起来道:“殿下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完看夏枫大有扔下自己的意思,忙拉住人衣角道:“侄女,你不能扔我在这里,火这么大,我一个人出不去呀。” 被烈火烧倒的大树倒在二人不远处,火光映得到处一片火红。 夏枫凝视着荆宜飞苍老衰败的脸色,想起来成日里与酒色为伍的父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锦绣河山破败飘零,有志之士抛却热血,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荆叔,”夏枫低声道,“我爹上次还说,想来太原找你喝酒呢。” 荆宜飞没再说什么,他虽然养尊处优惯了,到底不是文弱书生,又是在他自己府上。 有他带着寻人倒是比夏枫自己没目的的瞎找好些。 直找到东边花园,夏枫没找到宁王殿下,却见到了一个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严林。 严林听到动静抬头,拱手道:“荆师傅,大帅。” “少废话,萧明忱呢?”夏枫心急火燎,一见严林就预料到准没好事。 果然,严扫把星一开口也没让她失望:“殿下失踪了,极有可能已经被于显转移出了荆府。我派人在府里冒着大火四处寻找,只在西北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地牢,门锁已经被人打开破坏,守卫羌人全部被杀。” 说你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果然没冤枉你。 夏枫捅了他的心都有,愤愤道:“地牢是关我的。” 第26章 过年了呀。 严林被她怼得一愣神:“您怎么一直被关在地牢里?” 言下之意便是:你有手有脚怎么不早点出来? “你留几个身手好的弟兄,四处找找还有没有活口。”夏枫瞪他一眼,按耐住想剁人的手指:“既然殿下不在荆府,先回去再说,别站这儿喝烟灰了。” “是。”严林被她看得发怵,忙敛襟拱手。 回到萧明忱另置的宅院,夏枫听厉风事无巨细地汇报了这些天来外面发生的一切,才放心地沐浴更衣。 她在地牢里睡了三日,整个太原城被人搅了个天翻地覆,明面上是于显通敌反叛,背后里却还有一只手推动这一切。 这只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宁王殿下本人。 那天他们前脚在观察使府被于显暗算,孙信后脚就接到了厉风的传信,整调兵马,严防有人趁机做乱。 可他来自西北,在军中影响力有限,根本无法与经营多年的于显正面对抗。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四处宣扬于显是羌族走狗,观察使荆宜飞被奸人挟持的消息。 整个太原能说上话的要不是被满门屠戮,要不就被困在了荆府,剩下的都是于显心腹。普通兵将即使生疑,也无权与推官于显本人对质。 百姓与将士们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只当是又有人造谣。直到严林派了专人四处宣扬,说得有理有据。 而整个荆府又被人团团围困,任何人无法接近,军中将士们这才觉察到太原是真的出事了。 将士们群起反抗于显的调配,联合请求面见观察使荆宜飞与都虞侯王山威。 于显做贼心虚,派人杀了几个反对他的将领。就在此时,孙信直接拿出了于显通敌卖国的证据,杀掉混在营中的羌人细作。 诸多将士惊怒交加,皆自愿追随孙信,跟随他对抗羌人走狗于显。 往日里与子同袍亲如兄弟的山西军将士们,纷纷拿起兵器对准了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就在此时,于显竟然派人去一把火点着了荆府,见火烧得差不多了,自己手下的人也被孙信收拾得差不多了,干脆扔下一切,卷铺盖逃了。 夏枫在地牢内外所杀的十几个羌人,应该就是于显留下善后的。 这一切的一切,包括于显困不住夏枫,包括太原那群废物文武臣属会被屠戮多半,皆在萧明忱推测之中。严林一直在外面按照与他提前商量好的对策办事。 唯独漏了一点,宁王殿下本人哪里去了? “于显派兵围困荆府后,殿下起初被人关押在一间客房里,那里守卫异常严密,厉风甚至都不能接近。没过多久,他就被一伙黑衣人转移走了。” 严林坐在一旁尴尬道:“我们的人跟丢了。这些天来,属下派人翻遍了太原,也未曾寻到丝毫踪迹。” “殿下失踪了,你们怎么不早通知我?”夏枫边吃饭边听严林讲话,闻言摔了筷子。 “这……您被关得那么隐蔽,我找不到呀。”严林顿了顿,“您怎么不早点出来?” “你!”夏枫剜了他一眼,被堵得无话可说。 严林站起来,拱手一揖:“大帅,您留在府里的侍卫只听殿下和您调配,纵使殿下之前吩咐过让他们配合属下行动,但……西北军令行禁止,没有您的教令,属下只能听厉风报个信,支配不了旁人。” “你想说什么?”夏枫道。 “请您借属下一队人马。”严林言辞恳切,“殿下的去向,属下大概能推测几分。但仅凭属下一己之力,怕是于事无补。” 宁王殿下失踪之初,严林曾试图调动以疾风为首的西北侍卫,可惜没一个搭理他。厉风等人只听夏枫号令,宁王殿下的命令都是选择性听从。 两波人到处找宁王,严林知道方向却无得用人手,疾风根本就是瞎找,直接把宁王殿下给找丢了。 “可以,只要你能找到他,别说厉风了,”夏枫无力道,“我都可以听你调配。” “不敢。”严林忙道。 “你打算怎么找,要多少人?”夏枫坐下来,接过婆子递上的干净筷子。 “不找,去盛京。” 夏枫问:“你说什么?” “三天过去了,他们早已出了城,漫无头绪地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严林道,“他们肯定要去盛京,咱们直接去盛京等着就是。” “王茂派人劫宁王去盛京做什么?”夏枫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萧明忱和他身边的这个严林,仿佛都是这般,天塌了也不慌不忙,平白让人干着急。 “您别急呀,属下还没说完呢。”严林示意婆子下去,自己给她倒了杯茶,“您喝点,降降火。” 夏枫心道:“我降你大爷。” “不是王茂,是岭南的人,他们带走了殿下。属下的人曾与他们交过手,虽然不敌,却意外发现了他们的来路。” 严林道:“宣平侯路农卓总领岭南军政大权,此人少年得志,却被王氏打压多年,如今王茂被萧敬打得朝不保夕。九五之位不过咫尺,他焉能不动心?” “盛京可真是热闹。”夏枫嗤笑一声,“如果谁坐上龙椅能扶起来汉人的江山社稷,我夏枫二话不说追随于他。如今这一群倒是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斤两,当江山社稷过家家用的吗?” 严林道:“殿下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您接下来是要回怀远还是去盛京?” “去盛京,我倒是要看看,这群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王山威死在荆府,与众人的尸体一起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太原经此一遭,本就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文武臣僚直接一个不剩。 孙信趁机掌握了军中话语权,重要位置的文官,全部按照萧明忱之前预计的部署补齐。 太原上下,终于在宁王失踪后,全部收归于他手。 荆宜飞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除了出嫁的大女儿,一家老小皆死于非命,反倒激起了他几分干劲儿。 他一改先前混吃等死的作态,哭完了先沿着太原城墙走了一圈,撸起袖子开始干正事,总算记起了自己山西道观察使的职责。 夏枫不管庶务,只把太原军务安排妥当,并且吩咐孙信着重关注北贺边境异动。 她既要去盛京搅浑水,自然不可能只带几个侍卫与严林个拖后腿的。走之前修书一份送回了西北,直接让千珊带人与自己在路上汇合。 她顶着被亲爹骂不孝的风险来太原,本想跟自家殿下过个年,却怎么也没想到,热饭没能吃上几顿不说,萧明忱还下落不明。 崎岖山路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顶着朔朔飘落的小雨赶路,马车里传出悲切婉转的箫声。 那调子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哀思,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马车旁策马并行的青年人凝眉细听了一会儿,用剑鞘挑开车帘:“殿下,你还是别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本候送行呢?” “陆侯你春秋鼎盛,想必不会因为一支曲子就折了命数。”萧明忱放下玉箫,手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他两只手交互摩挲着被微微发红的腕子,向外瞧了一眼,似笑非笑:“一路上尽往山里钻,哪里偏僻走哪里,照这个走法,明年能到盛京吗?” “没办法,就我这几十个人,如若撞上大帅的西北军,估计连死都不知道要怎么死。”陆农卓玩味道,“今年肯定是到不了,明天不就是明年了吗?” 萧明忱没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裹紧披风咳了两声,喃喃道:“除夕了呀。” 第27章 你瘦了。 大庆帝都盛京地处偏南,极少下雪。 萧明忱快到盛京的时候,灰暗的天空忽然飘落了几朵细碎的雪花。随之而来的小雪花越来越多,黏黏糊糊的,铺满了地面。 “都春天了,盛京怎么会忽然下雪?”他喃喃道。 “大概是要死人吧。”陆农卓挑挑眉,魁梧的身躯替他挡住春寒料峭的冷风:“殿下还是早些回马车吧,您若是再被一阵风吹得下不了床,本候大老远从太原将您请到盛京来可就白费了。” 萧明忱没接他的茬,遥遥望向南方,大片乌云压下,天空灰白惨淡与地面模糊在一起,入目之处,既无村落也无人烟。 他们一路从太原而来,路过江北战场时,正撞上淮南军落败,王茂的人丢盔弃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遍地尸骸无人问津。 萧明忱手脚被锁着镣铐跟随他们一路南下,吃不好睡不好,本就没什么精神气儿。乍见此情此景,气急攻心,直接一病不起。 这一病来势汹汹,他连续多日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倒是把陆农卓吓了个半死。 他把人抢到自己手里,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借宁王皇帝亲弟的身份占据大义,方便理直气壮地挥师入京。若是不小心把人弄死了,不仅起不到作用,还会惹来麻烦。 王傅被夏枫所杀,山南落进严林手中。王茂又刚丢了淮南,江汉一带也蠢蠢欲动,逐渐不受他控制。曾经手握半壁江山的乱世枭雄,一朝失势,只能撤兵龟缩回江左苟且偷生。 陆农卓带着萧明忱绕过了盛京,继续南行。 他的岭南大军驻扎在笠泽之南,只等着王茂在江北兵败,挥师直上盛京。 萧明忱坐回马车内,拆开手腕上的布条,小心翼翼给自己上药,脸色发白,眉目郁结。 他在江北一病不起把陆农卓吓着了,再不敢给他上镣铐。但之前手腕脚踝皆被磨得破皮流血,江南气候湿冷加之一路颠簸,伤口愈合格外慢。 在怀远时,夏枫教了他如何使用传递消息的特殊暗记,可是一路上陆农卓的人对他近乎一刻不离身地严密监视,又有镣铐在身,根本无计可施。 他日夜忧思难眠,生怕夏枫艺高人胆大,只身前来救人,对自己的安危处境却没怎么上心。 陆农卓不是靠着出身荫庇混到爵位兵权的公子哥。他身上的军功,是在西南的深山老林子里跟南蛮子拿刀子拼出来的。 大庆强敌环饲,却能吭吭哧哧地苟延残喘至如今,可以说完全依赖于西北有夏枫,西南有陆农卓。 岭南军比不得夏家军彪悍精良,规模庞大。但他们是陆农卓亲手带出来的,自有其优良之处,作战力绝不是各地厢军与王茂手上的禁军能比的。 乃蛮心思诡谲莫测,随时都有可能去边关挑衅,夏枫不敢拿西北百姓性命做赌,只让千珊带了五千骑兵,与她在寿州汇合。 此刻她人在寿州严林的指挥使府邸,急得坐立不安:“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万一陆农卓改变心思,不想当这伪君子了,直接撕破脸皮怎么办?” 王茂缩进了盛京,赵王大军紧追其后,不日便要挥师入京。京中尚有皇帝,这种时候,谁先入京谁就是乱臣贼子。赵王萧敬不要脸面,要仗着皇叔的身份清君侧,其他诸侯却不能罔顾君臣伦常。 陆农卓一定会等赵王入京后,再带着萧明忱正大光明地进盛京,给他们来一手黄雀在后。 道理都明白,但夏枫就是越想越担心,她站起身抄起佩剑就要出门:“我要去笠泽!” “不可呀,大帅。”千珊拉住她,“岭南大军驻扎笠泽,必定戒备森严,万不可孤身闯敌营呀。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殿下得有多么愧疚呀。” “千珊姑娘说得对,”严林附和道,“殿下交代了,无论除了任何事,他都会尽力保护自身安危,万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的确,按照咱们的推测,他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陆农卓伪君子一些,还会把宁王当祖宗供着。” 夏枫坐了回去,隽秀的脸上满是忧虑:“但这都是推测,这世上万事都有迹可循,唯独人心不可捉摸。他近乎手无缚鸡之力,如若出了什么变故,身在敌营,谁能保护他的安危?” 她忧虑太多,生怕萧明忱吃不好穿不暖,生怕陆农卓临时变卦,生怕发生人力不可控的意外。 夏枫活了十九年,向来都是潇潇洒洒,从来没有如今这般,对一个人牵肠挂肚到如此地步。 岭南军营。 萧明忱被关在一座单独的军帐中,待遇相当不错,有床有棉被,每餐三菜一汤。 陆农卓在自己的军营中也不放心,帐里帐外全是他派来监视宁王的侍卫。 萧明忱每日睡醒,要么自己跟自己对弈,要么拿着书本发呆,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在皇宫的生活,只当满帐篷眼睛不存在。 他风寒一直不好,还带起了咳嗽,病得反反复复。 陆农卓怕人忽然病死了,派军医每日来看诊,各种名贵药材齐备。但萧明忱虚不受补,两碗汤药下去又差点出了人命。 “一群废物,治个病都治不好。”陆农卓站在萧明忱床前破口大骂:“绝对不能让他死了,宁王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不必活着了!” 老军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侯爷,这……宁王殿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农卓喝道:“你让本候去哪儿给他找心药去?” “宁王殿下这是被幽禁时间过久,郁结于心。您禁止他出帐,又每日派人来帐中轮流盯着,时间久了,很难不忧郁成疾。倒不如,倒不如……”军医犹豫着不再继续往下说,低下头不敢动作。 陆农卓扫视四周,帐中放了几个火盆,却很少通风,这会儿站了不少人,空气浑浊闷热,他不过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冒汗,心情烦躁。 这座帐子位于中军帅帐旁边,但他不放心,总觉得夏枫说不定藏在哪个角落里窥视自己,必定要派人里里外外把宁王看严实了才安心。 陆农卓是不畏惧夏枫的,毕竟西北距离西南千里之遥,夏家军纵横草原大漠,却钻不了西南的瘴气林子。 但他往北方走了一圈,亲眼所见北地居民对夏家军近乎痴迷一样的尊崇,又总觉得异常不踏实。 也许人就是这样,对于隔得大老远没见过的对手,觉得再厉害也不算什么,真见识到了又会打心底里畏惧对方。 “算了,你们以后只在帐外守着就是了。如非必要,不要进来打扰他。”他低头看一下萧明忱苍白灰败的面色,不情不愿开口:“今后宁王殿下如果想出帐透风,不必阻拦,但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帐子五步之内,也不许任何人与他搭话。” 老军医欲言又止,咽了口唾沫没敢说出心里话:把一个大活人就照这么关着,一连持续几个月,不给关出病来才怪。 帐子里的闲杂人等都走了,老军医也收拾好东西离开后,原本躺在茶茶床上奄奄一息的萧明忱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虽然脸色苍白,目光却清澈有神,半点不像忧郁成疾之人。 深夜忽然刮起了北风,江南的风并不像西北那般冷硬干燥得像刀子,它湿冷阴郁,带起来的冷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萧明忱习惯于自己跟自己对弈,一个人在棋盘前坐上一整天也不会厌烦。他白净的手指捏着黑白棋子,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案前,端起不对症的汤药一口喝了,忽然凝神片刻,眉梢一动,起身熄灭烛火。 “嘘。”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夏枫身上独有的气息忽然间萦绕近身侧,像是穿惯了铁甲留下来的冷铁气息,又夹杂着一股清浅的冷香。 夏枫一身劲装,黑暗中紧紧搂住宁王殿下颀长的腰身。她一进帐就嗅到了药味,这会儿趴在萧明忱身前仔细闻了闻,只觉得他身上那清苦的药味更加浓郁,静默了良久方道:“你瘦了。” 这声音轻如羽毛,细细地钻进萧明忱耳中,他目力不如夏枫,在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摸索着抚上夏枫的脸颊,低头贴上她的耳廓:“你也是。” 第28章 你不想走,我留下便是。…… 帐外值守的侍卫来来回回, 火把时有时无地映在帐篷上。 帐内一片漆黑,夏枫拉他坐到床边,二人相互依靠在一起:“又病了吗, 怎么这么大的药味儿?” “装的,我知道他们劝不住你。算着你最近可能就会来, 装病把闲杂人等清了出去。”萧明忱口鼻埋在她的黑发间,深吸了一口, 低声道:“这里太危险了, 陆农卓对你很是忌惮,营中一直严防死守,生怕你闯进来。” “放心,他拦不住我的。”夏枫双手在他在身上乱摸,反复几遍才确认人没受伤, 就是瘦了点:“陆农卓最好别落我手里,不然有他好受。” “阿枫,阿枫……说正事。”萧明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再病弱被一通乱摸也不免口干舌燥, 忙拉住她两只手:“听我说,岭南军营中戒备森严,你一个人来去轻松, 但你带不走我的。你拿着这个, 是我这些天来暗中探察到的岭南军布防安排以及人事部署。” 夏枫捏住被塞进手里的厚厚一沓纸张, 不赞成道:“不行,你怎么知道我带不走你。你留在这里危险,万一陆农卓临时变卦,不想当这伪君子了,你只有送命的份。” “不会的, 没有我给他当靶子,他即使进了盛京城,也不敢妄然称帝。”萧明忱把她搂进怀里,“不必担心我,这群人,个个道貌岸然,谁都眼红当年王氏的风光。陆农卓当我是下一个父皇,以为我能如父皇那般,对他言听计从。他怎么会伤我性命?” “谁想当下一个王茂先问问我夏家军手中的刀答不答应。”夏枫嗤道。 二人分别多时,彼此都牵肠挂肚,终于见了面,夏枫只想跟他永远粘在一起,一双手怎么也不肯老实。 她被人紧紧搂住,觉得异常踏实,手指在萧明忱衣服上打着圈圈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想扶你当傀儡,盛京城可还有个陛下呢,就这么笃定宫里的那位会死在乱军之中?” “赵王勾结北贺才得以一路南下,直捣黄龙,北贺给他的可不仅是战马、粮草,还有无孔不入的暗卫与细作。” 萧明忱道:“大庆禁军以西北夏家军为首,岭南军以及青州军战斗力也不算弱。夏家军被羌人牵制,你无法将其调离边境。自从青州军落到赵王手里,一年不如一年,清君侧都要靠出卖国土与异族交换。” “肯定有人勾结乃蛮了,但我不确定除了王茂还有谁。乃蛮一直对西北边境虎视眈眈,朝中还有内鬼,我根本不敢动。”夏枫被他绕得莫名其妙,“我问你哥哥呢,扯这个干什么?” 萧明忱顿了顿,良久才缓缓道:“宫中有北贺人,确切地说,皇兄宫里贴身伺候的内侍,就是北贺人。等赵王进了京,他可能早就已经不在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极力压抑着什么,夏枫刚要开口安慰,那微凉的薄唇就贴了过来,这次再不是若有若无的蜻蜓点水。 她尝到了清苦的汤药味儿,那人温柔而耐心,缓慢而悠长。 忽然间,夏枫觉察到一滴水珠滑落到自己脸颊,顺着流到嘴角,给清苦的药味中掺了几分咸涩。 明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会有性命之忧,自己不仅无计可施,甚至有可能也是推他进鬼门关的凶手之一。 夏枫不知道萧明忱此刻内心作何感想,绕过他禁锢住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去擦他脸颊上的泪水,却被人阻止。 又一滴直接落到了她唇齿间,很涩。这些眼泪像是迟了二十年,带着萧明忱生命中前二十年受尽的磨难与委屈,在二人唇齿相依间,消失了个干净。 夏枫战场上都没腿软过,逐渐觉得脚软手软,若不是萧明忱骨节分明的手撑在她后颈,恐怕坐都坐不住。 微凉的手指搭在脖颈的皮肤上,触感丝丝缕缕的,直往衣襟里钻。 良久之后,萧明忱再次紧楼住她,喃喃道:“阿枫,我只有你了。” “你跟陛下,感情好吗?”夏枫埋头在他前襟:“他是王茂的外甥,你们小时候,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小时候我只远远见过他,直到后来我跟着李太傅读书,才知道他是我兄长。”萧明忱轻笑,说话带着点鼻音,听着有些软糯:“他那时候很不喜欢读书,常常拉着我去看小太监斗蛐蛐。每次王氏的人来挑茬,他都护着我。” 萧明忱松开怀里的人,认真道:“阿枫,你回寿州等着,盛京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也不用担心我。我方才给你的东西里有一封信,是给有鹤的,他会妥善安排。” “既然你不想走,那我留下便是。”夏枫抬头与他对视,“你我谁都劝服不了谁,不妨各退一步。谁都不走,我留下来,东西我会安排人送给严有鹤。” “不行!”萧明忱简直跟不上她的思路,“你怎么能留下?这不是胡闹吗?”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放心,陆农卓的手段,我还不放在眼里。”夏枫站起来对他一笑,弯腰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早些睡。” 萧明忱不赞成的话尚未出口,转眼间,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奈地叹口气,盯着夏枫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笠泽湖广阔无垠,孕育了江南之地,鱼米之乡。 湖边停着一艘小船,船夫带着斗笠坐在船头,听身旁荆钗布衣的姑娘手舞足蹈地说话,时而扭头回应一声。 夏枫走近湖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两个人竟然是在吵架,确切地说是千珊在单方面跟人吵架,严林根本不搭理他。 “小姐回来了,怎么样,见到宁王殿下了吗?”千珊听到声响,兴奋地跑下船,“我都快让这个严林气死了!” “见到了,气什么?说来听听。”夏枫上了船,把身上的信以及其余东西一并递给严林,“给你的,看看。” “这家伙非说什么先帝无能无作为是迫于无奈,我就不信了,一个人能迫于无奈到什么程度,枕边人被人勒死在面前也无动于衷。” 千珊进草棚端一碗热水出来:“您先喝点,等天亮了咱去渔家吃饭。船夫,启程了。” 严林闻言开始慢悠悠地摇桨,也不回头。 “你我都不是先帝,甚至都只曾远远仰望过他,很难平白对他的所作所为做出评价。”夏枫随意坐下,“宁王的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千珊知道这话不是问她的,老实坐在一旁等严林答话,可这人一心摇桨,全然没有替她们解答疑难的意思。 良久以后,严林缓缓开口:“大帅,李姑娘,这些事,殿下大概不想让人知道。我只能说,你们所听到的传言,大部分不是空穴来风,但这背后的隐情,严某不会说。” “等我下次坐船,一定要买一个把话说全的船夫!”千珊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徐石将军说的。”严林看向远方。 明月高悬,湖面清波粼粼,吹起的风中夹杂着过分浓厚的水汽,春寒料峭,却有些温润。 夏枫从前最烦江南,冬天湿冷,夏日潮热,一整年都黏黏糊糊的。盛京的人就跟这天气一样,温柔乡里谈笑间就能埋葬万千边关百姓,阴寒诡谲。 每次想到江南,她总觉得不寒而栗。关外的白毛风刮得再冷,也没有这种冷进骨头里的湿寒来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坐在船上,周遭只有船桨带起的水声,游鱼时不时探头,岸边的绿叶落进湖水,荡开一片涟漪。 江南很多树木四季常青,它们挺过了严冬,正默默迎接下一个春天。 晨光熹微,远处江天一色,人在其中徜徉,夏枫忽觉心情舒畅,阴谋算计,冷刃寒铁都离自己很远。只有周遭这份温润宁静,像极了萧明忱这个人。 不出萧明忱所料,没几日,赵王萧敬的大军就围困住盛京,并且派人四处宣扬陛下受奸人挟持,现已病急垂危的消息。 陆农卓闻风而动,立即拔营,挥师向盛京进发。 他再次提高了对萧明忱的礼遇,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架华盖覆顶,明黄锦缎铺就的马车,恭恭敬敬请宁王坐进去,随着大军一并前行。 萧明忱对他的任何安排都没有异议,低头咳嗽两声,一言不发地上了逾制的马车。 陆农卓生性多疑,看他病好点了,又开始加强监视戒备。他对宁王的顺从十分受用,每当看着身份贵重如宁王,也要毫无反抗地受自己摆布,总会觉得自己为天下尊。 只可惜,他的这些个手段,比王茂差远了。 萧明忱从小生长在王氏的阴影之下,对这么拙劣的操控人心毫无波澜。每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他最近闲来无事了喜欢观察周边的一切,甚至是一片叶子,一块石头。 自从那日深夜相会,夏枫再未出现。但萧明忱清晨洗漱时恰巧飘落到肩头的树叶,常常会画上一个隐蔽的笑脸。偶尔滚落到脚边的石子,棱角总是与别的不同。 岭南军进入盛京地界之时,前方传来战报,赵王攻破京城九门,兵围皇城,大肆屠戮王氏族人。 陆农卓拿着战报到萧明忱面前哈哈大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萧明忱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人,盯着路边悄悄探出头的花苞。 他忽然发觉,最近几天夏枫都没有出现。 陆农卓一路上心情大好,兴致高昂地向宁王殿下讲述他未来的治国之道,甚至承诺等时机成熟时,放萧明忱这个未来的前朝亡国之君一条生路。 萧明忱好脾气地听他讲了一路,临近盛京城门,才忽然开口笑道:“陆候,陛下尚在,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还是少说为妙。” “大庆气数已尽,你难不成还在做中兴之主的梦?”陆农卓脸色沉下来,“无知无畏!” “不瞒您说,我不觉得这是梦。”萧明忱言笑晏晏,遥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你看,那是不是大帅?” 陆农卓猛然抬头,极力瞪大双目,仅能看清盛京高耸的城墙边沿,别说人了,城墙的影子仅能看得模模糊糊。 “操,骗老子?”他怒气上冲,回过头,扬起马鞭就要向车前的萧明忱身上招呼。 萧明忱侧身一避,灵活躲开,他正欲再次扬鞭,就被前方奔行而来的传讯兵打断。 “报侯爷,是,是夏枫!”传讯兵脸色通红,话不成语,“前方城门下有近万人马列阵等待,是西北军!” 第29章 你想进宫见陛下吗?…… 城门下, 数千兵将列队整齐,严阵以待。 夏枫身骑战马居于正前,红衣玄甲, 白皙明艳的脸上冷冽决绝,双眸死死盯着前方来人。 “大帅, 到了城门不进京,在外面做什么?”陆农卓驱马上前, 皮笑肉不笑道, “圣上有难,我等前来勤王救驾,怎也劳烦你千里迢迢南下了?” “宣平侯,我不想跟你打马虎眼,你拉着七万大军在笠泽等了几个月, 可真是未仆先知。”夏枫瞥他一眼,“你们怎么争权夺势我不管,但你万不该动你不该动的人!” 陆农卓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 定眼一看, 夏枫身后披坚执锐的西北将士少说也有近万,一时进退两难。 他分明没有收到西北调兵南下的消息,这群人是怎么冒出来的? 西北军威名远扬, 极善野战, 陆农卓大军押后, 真交起手来,不一定能讨到便宜。 他本就不真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夏大帅,皇城奸人当道,陛下危在旦夕,您不赶紧进城救驾, 拦在城门口堵本候,是何道理?” 夏枫嗤笑,‘铿锵’一声,利剑出鞘:“我说了,别跟我打马虎眼。” “你把宁王殿下留下来,我家大帅不挡你们去路。”千珊扬声补充:“陆侯爷,您要造反也好,夺位也罢,都与我西北无关。但宁王殿下是我家大帅认定的夫君,您千不该、万不该打他的主意。” 对于夏枫与宁王的感情纠葛,陆农卓也曾听到过传言,但从未当回事。毕竟于他而言,权位大于一切,他并不认为夏枫身为西北军主帅,是会为了个好看的病秧子与自己明面上作对的人。 但怎么也没想到,夏枫不仅明摆着来要人,还冒着西北有失的风险来征调兵马,大张旗鼓。 “夏枫!你我皆是一方统帅,我敬佩你年少奇才,巾帼之姿,对你客气点。但你以为我岭南是任你欺压的兔子吗?你说要人就要人。”陆农卓皱眉,一双鹰目锐利无比。 “话都给你放这儿了,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办法。”夏枫下巴微扬,忽然转身,对着城墙喊道:“赵王爷,您说该怎么办?这一仗,我是打还是不打?” 城墙上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玄袍冠冕,赫然是赵王萧敬。 他一手摸着胡须,一手负于身后:“王贼未灭,我等先因为点小事打起来有伤和气。再说了,我与侄儿明忱许久未见,既然一并来了,怎能不好好招待?” 陆农卓不可置信地看着城墙上的萧敬,他虽贪恋权势,却也有一颗身为军人保家卫国的铁胆。 他给夏枫面子,被两军阵前公然挑衅也没恼怒,说白了是带着那么一点惺惺相惜。因此,如何也无法相信,守护西北的夏枫会与萧敬这等割地饲虎之人串通到一起。 “请宁王殿下下车。”陆农卓死死盯着城墙上笑得不怀好意的萧敬,抖了抖眼角:“大帅不必担忧,宁王殿下在我军中很好。我全军上下,对其并无半分亏待。” 夏枫看着明黄色华盖马车上下来的人,脸色苍白,脚步虚浮,那双明亮的眼眸却含笑看着自己。 她忍不住翻身下马,急走几步,站在原地等待萧明忱走至近前,拱手行礼:“殿下。” “大帅,多日不见。”萧明忱还了半礼。他没有束发,头发搭在风帽上,被春风吹得散乱。 二人站得近,几缕头发甚至随着他的动作,拂过夏枫身前的铠甲。 夏枫不想干站着整这些个劳什子的礼数,偏偏里外都是碍事的眼睛,只得耐着性子道:“殿下这边请。” “哈哈,贤侄,经年未见,真没想到,今日你我叔侄能够再见。”赵王萧敬笑着从军阵后走出。 宁王乃是亲王,先帝亲子,陛下亲弟,萧敬却是血统与皇室早已出了五服的藩王。若是太平盛世,他们俩见了面,还不一定谁先给谁行礼。 萧明忱自知处境,顺着他的话拱手道:“见过皇叔。” “哈哈,”萧敬摸摸胡须,慈爱关怀地看着他,“本王多年未曾入京了,当初听闻你被王贼陷害,很是担忧,奈何王氏一手遮天,无计可施。” “多谢皇叔挂念,侄儿无碍。”萧明忱道,“您怎的和大帅遇到一起了?” “大帅挂念你的安危,到了城门不肯进,坚持定要在这里等你。”萧敬说罢,玩味地看着已经脸黑如锅底的陆农卓,“陆侯爷,既然赶巧来了,不如一道进城叙叙旧?” 盛京城门外,昨夜激战的血腥未散,三方兵马云集,帅旗猎猎作响。陆农卓带着几万大军北上,可不是来跟人叙旧的。 然他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从萧敬一出现,便知先机已失。又有夏枫与西北军堵在城门口,他是万万无法带兵入城的。 陆农卓小声交代身旁的副将几句,斜睥他一眼:“叙旧就不必了,本候北上实为入京救驾而来,诛杀王贼,保护陛下要紧。” “王贼已是强弩之末,不成气候。陆侯爷呀,你这岭南大军就不必进城了吧。”萧敬看向他身后,意味深长道,“有我青州军就足够了,况且大帅也在,能出什么乱子?” “亲兵卫队随本候入京,其余人等退往盛京城五十里外安营扎寨,听候差遣。”陆农卓看向站在一起萧明忱和夏枫二人,眼神暗了暗:“本候也相信,有大帅在,蛮夷宵小之辈必不敢乱来。” “好好。”萧敬满意道。 这种时候,兵权就是话语权。在场几位当权者,萧明忱是最没立场说话的那个。 他裹着白狐皮披风站在夏枫身边,除了开始跟赵王搭了几句话,再不开口,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陆农卓不愧是老兵油子,很快接受了眼前局势,跟萧敬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虚伪得仿佛多年旧友。 无论他们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至少面上半分看不出来。 这二人,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一块凑到夏枫面前,她谁也不想搭理。 偏偏她手握西北兵权,谁想当这皇帝,都要看看西北军的眼色,自从进了城,耳边一刻没消停过。 夏枫一边应付萧敬一边暗中观察萧明忱,看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心下担忧不已。 大庆帝都盛京城繁华数百年,多少帝王将相在此建功立业,多少风流才子曾经流连忘返。 青州军破开城门,王氏一族泼天权势轰然倒塌,百年世家贵族化作一纸空谈。 昨日,赵王萧敬与城中细作里应外合攻破城门,旧王公贵族们逃的逃,散的散。王茂不知所踪,京中部分禁军负隅顽抗,被屠杀殆尽。 夏枫驭马走在前方,到处都是无人收殓的尸体,入目满是疮痍。她上次来盛京明明才不过半年,一切已天翻地覆。 “王茂个老贼极有可能躲进宫了,王氏族人留着也无用,远不如杀了泄愤。本王已经派兵将皇城团团围困,看他们能往哪里逃。” 萧敬看向宫城方向,到处都是青州军的身影,得意道:“大帅可有高见?” “安山紧挨着京畿,地势易守难攻,乃是太祖时猎宫所在,如果我是王茂,昨夜看盛京危在旦夕,定然会趁乱退守安山,以图东山再起。” 夏枫不以为意:“大庆尚未亡国,陛下仍是天下之主,王爷围困宫城,未免失了人臣本分?” “大帅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遵守人臣本分,边境守将无诏入京。岂不是大罪?” 萧敬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自信满满:“昨夜青州大军围攻盛京,王茂怎么可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王茂是跑到了安山还是缩进了皇城,进宫看看不就知道了。”陆农卓道,“正好进宫给陛下请安,到时还不是一问便知。” “唉,陛下受奸人挟持,皇城久攻不下啊。昨夜城破之后,大批王氏爪牙退进了皇城,本王就不信了,重兵强攻之下,他们能缩一辈子?” 萧敬说完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只是苦了陛下和诸位娘娘,怕是……怕是已惨遭贼人毒手。” 虚伪如陆农卓也一时没接上他这不要脸的话。 王茂八成是跑了,宫里怎么可能还留有大批王氏爪牙。这种时候,退守皇城的都是心里还剩下几分忠义的大庆臣子。他们尽忠职守,做大庆最后的守城人,倒成了这卖国贼口中的贼人。 夏枫听了这话立即转头去看马车里的萧明忱,只见他神色平静,倒是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大的波动。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宁王殿下的预料之中。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这样躲在暗处,看着亲生兄长一步步进入坟墓。 夏枫忽然觉得心痛,不为摇摇欲坠的旧江山,也不为满城的无主尸骨,只为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子。 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入夜,宫城依旧在负隅顽抗,不大皇城里像是塞了无穷无尽的战士。主将死了,副将立刻顶上。 拿惯了笔杆子的文臣站上宫墙,破口大骂,被人一剑毙命,话音戛然而止,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刀枪流矢,四处起火。大庆延续了百年的根基,在黑夜中为君主燃起它最后的火光。 夏国公府中,夏枫盯着萧明忱喝了药,吃了饭,一刻不肯眨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一不留神,这个人就会消失。 “阿枫,我没事,真的。”萧明忱揽住她,柔声道,“过了今夜,明天有更难走的路在等着,早些睡吧。” “你想进宫吗?”夏枫忽然道,“进宫去见陛下。” 第30章 咱们回家吧。 “进宫, 现在?”萧明忱惊讶。 “嗯,咱们现在进宫。我将你从京城带走的时候,曾许诺陛下将来为他清君侧。”夏枫摸上他没什么温度的脸颊, “可惜……造化弄人。当时,陛下只说让你以后好好活着。” “皇兄他, 会想看到我吗?”萧明忱垂下眼帘,神色郁郁, “我总是害怕, 怕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你救不了陛下,谁也救不了他,”夏枫抬头正视他,“他不仅是你兄长, 还是大庆皇帝,他的命运与大庆国祚连在一起。国运衰弱,岂是你我所能左右?” 萧明忱似是被她的话打动, 犹豫良久道:“好。” 二人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 趁着夜黑混乱,从容地躲过打得不可开交的各路兵马,摸进皇宫内院。 夏枫进城前曾向赵王许诺, 不插手盛京任何一方势力角逐。 千珊只从西北带了五千骑兵, 还留了三千在寿州。白日城门口的八千将士, 是借了赵王六千人马充数,堵在城门,为了让陆农卓心里有个忌惮。 她看着萧敬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胃疼,因此,进了城寒暄没两句就直接带着宁王回府, 关起门,全不管外面是不是打翻了天。 夏枫白日里一直躲在府里守着宁王嘘寒问暖,连千珊汇报的外界消息都没兴趣听。如今进了宫,着实被惊了一下。 往日巍峨堂皇的宫城遍地修罗,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血迹斑驳。宫人们忙着逃命,到处都是哭喊惊叫声。 萧明忱武艺疏松平常,翻墙上树的本领却还有几分。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对内宫地形异常熟悉,二人没费多少时间,就到了天子所在的兴庆宫。 宁王殿下平常娇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夏枫本以为此番进宫得费一番力气,没想到顺利得出乎意料,直接让她自己没了用武之地,不觉有些失望。 她这一丁点儿失望还没来得及走心,霍然听到殿内传来一声尖厉嘶哑的叫声,是女人的声音。 内侍宫女们要么收拾细软逃了,要么死于乱军刀下。兴庆宫正殿异常空旷,只有一男一女。 男子身着玄色龙袍,一脸木然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女人。 萧明忱拉着夏枫从暗处走出,拱手道:“皇兄,皇嫂。” 他面容平静,也不行大礼,仿佛只是平常出门一趟,进家门后遇见兄嫂随意请安。 年轻的皇帝霍然转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二人,良久之后,嗫嚅道:“你们,你……明忱。” 跪在地上的皇后发钗凌乱,哭得花容失色,抬头看清来人是谁,颤抖着抬袖拭泪,站了几次没站起来。 夏枫最看不得美人梨花带雨,忙上前不甚温柔地拉起她。 “娘娘别慌,臣是西北夏枫。”夏枫扶着娇若无骨的美人,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找到条帕子,只能干巴巴安慰道:“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您千万保重身子。” 萧明忱微低着头,盯着皇帝萧明晖身前的龙纹图腾,像是忽然修了闭口禅,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萧明晖显然是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他,上下打量,激动得说不出话。 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语。夏枫怕萧明忱尴尬,正想说点什么,身旁的皇后止住了啜泣,忽然嘶喊道:“陛下,您杀了臣妾吧,我求您杀了我!” “皇后,”萧明晖转头看向她,沧桑无神的吊梢眼染上几分怜惜,“事到如今,朕定要给这大庆陪葬的。你走吧,咱们的孩子若是有幸活下来,不要让他姓萧。” “皇兄。”萧明忱轻声唤道。 “明忱,你既然来了,把皇后带出宫去吧,就当给朕留个后。出去了,今后只当这宫中二十载生活是一场梦便罢了。”萧明晖年轻的脸上沧桑尽显,他不过当了半年傀儡皇帝,却如同走过半生风雨。 殿外的砍杀声渐近,不知哪个宫又走了水,火光映得大殿一片忽明忽暗。 萧明晖的脸色忽然变了,眉目痛苦郁结在一起,五官狰狞。他四肢开始颤抖,站立不稳,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皇兄,你……服毒了?”萧明忱扶住他,眼圈通红,不可置信。他了解萧明晖这个一起长大的兄长,无能,偏激,却不惧死。 他有身为一国之君的体面,不可能逃出宫苟活于世,拼了命也会跟赵王玉石俱焚。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用这种方式自裁。 “不!不!”皇后忽然失去神智一般,拔下发钗就要往自己脖子里扎,被夏枫一把夺下。 她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是我,我不想杀他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杀了我!让我死!” “咳,明忱,你,”萧明晖咳出一口血,断断续续道,“走吧,不要回来了。今年清明别……别忘了给父皇上香,他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兄长,不,”萧明忱一直在眼圈里打转的泪水滑落下来,“不……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别……别怪皇后,她也是身不由己。咳咳,走吧,看到你好好活着,我也能……也……” “兄长!”大片鲜血染上暗色龙袍,沾了萧明忱满身,窗外火光忽闪,映得他整个人苍白妖冶。 夏枫看他双目红得吓人,喘息间似在颤抖,整个人近乎失控,忙上前抓住他瘦得硌手的双肩:“殿下,你别这样。” 萧明忱眼神恍惚,抬手似乎想要回抱夏枫,但他满手的血,抬到一半僵在半空。 夏枫攥住他的手指,还未开口,皇后忽然凑上前来,拉住皇帝的手。 她口中鲜血止不住地流,没一会儿就浸透了大红凤袍:“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皇后说完最后一声‘对不起’,倒在了萧明晖身边。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大庆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在兴庆宫中,为社稷殉葬。 夏枫今夜才第一次见皇后,并不知道她与皇帝的感情纠葛。 见眼前场景,却也能猜出几分。萧明忱曾说宫中有北贺细作,想必皇后就是那个细作。 “她有身孕。”夏枫替皇后整理好衣衫,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皇后怎么会是细作?” “她是北贺人,北院大王石抹兀欲的女儿。”萧明忱踉跄着站起来,“她们大婚的那日,红妆绵延十里,盛京的烟花整夜不息。皇嫂明面上是清贵人家的女儿。身份不够,但皇兄执意立她为正妃。” 夏枫看了眼地上相依的两具尸体,伸手抱住他,脸颊埋在他颈窝:“走吧,火该烧过来了。” “快天亮了。”萧明忱看向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低头轻吻她的额头,“咱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不是夏枫的错觉,自从进了宫墙,他整个人都笼罩进了一层阴影里。宫墙下二十年的生活,在萧明忱的心中,深深埋下一根刺,始终拔不出来。 二人回到国公府,甫一进门,千珊跑上前焦急道:“小姐,你们去哪儿了,严林来了,说有急事。” 严林急匆匆从厅堂跑出来,见他们二人身上凌乱的血迹,惊讶道:“殿下,大帅,这……怎么这么多血,你们可有受伤?” “没事,皇帝的血。”夏枫不在意道,“你先等等,我们换身衣服。” “皇……陛下?”严林被吓得一愣神,“你们去宫里了?” “皇兄走了,”萧明忱哑声开口,“有鹤,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严林听他一开口嗓子是哑的,更加不放心了。 赵王萧敬先前勾结北贺,借异族之力南下,一路直攻进盛京。他把幽蓟十六州拱手让出,北贺给他马匹粮草以及宫中内应。这看起来,本就是一桩萧敬吃亏的买卖。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北贺这匹豺狼目光并不局限于大庆北方的几座边城。他胃口大得很,甚至想将大庆一口吃下。 “孙信按照大帅走前吩咐,密切监视北贺动向,如今……”严林再也说不下去,低头喝了口茶,“如今北贺北院军已经过了淮河,怕是,不出几日就要渡长江了。” “萧敬干什么吃的,”夏枫猛拍一把桌子,“他这是一边进京夺位,一边在后方开门,直接把北贺放了进来吗?” 严林差点一口茶梗在嗓子里:“差不多吧,萧敬为了一举击败王茂,青州军近乎倾巢而出。幽蓟十六州去年就让贺人拿了去,北方无险可守,可不是直接门户大开?” 萧明忱慢吞吞喝完夏枫硬逼着他喝的姜汤,拿茶漱了口,才开口:“阿枫,西边可否确保万无一失?” “放心吧,开春了,乃蛮不敢乱来。”夏枫恨恨道,“只要他敢来,我保证他城墙摸不着就得被打回大漠。” “那就好。”萧明忱点点头,忽然,手中又被塞进一碗汤药,他无辜地抬头看向夏枫,收获了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 夏枫瞬间心情舒畅了几分,问:“你能保证陆农卓一定会按你的预料行事吗?如若陆农卓那边出了乱子,汉人的江山可真要沦为异族之手了。” 萧明忱小心喝了一口,被苦得呲牙咧嘴,漫不经心道:“不能。” 第31章 一提婚姻就脸红。 不能? 夏枫一口茶卡进嗓子里, 不上不下,她曾经爱极了萧明忱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结果这人蹬鼻子上脸,跟自己卖起关子了? 她默默想:要不是看你长得俊, 敢跟我这么说话,早掐死你了。 萧明忱明显看出来她被自己惹恼了, 忙讨好道:“陆农卓此人,卑鄙却慈悲, 贪婪又热血。北贺南下入侵, 必然一路烧杀劫掠,生灵涂炭,他不会袖手旁观。但他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萧敬的新朝廷,我难以确定。” “噢,”夏枫翻了个白眼, “爱怎么样怎么样,陆农卓弄死萧敬才好呢。” 萧明忱轻笑道:“阿枫,你跟萧敬谈了什么条件?” “没什么呀, 无非是粮草军饷之类。”夏枫脸颊一红, 忽然觉得厅里有些热,“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北穷得叮当响, 我不四处拼凑一点, 明年岂不是得把压箱底的嫁妆拿出来发军饷?” “没有别的了吗?”萧明忱低头泯一口药, 眼神瞟向她脸上的红晕。 “没了!”夏枫坚决道,“说正事,我一直不明白,岭南七万大军压在盛京门前,北贺是瞎了眼吗, 敢驱兵南下?” “北贺出兵前以为陆农卓会与萧敬斗得个两败俱伤,他们来坐收渔翁之利就可以了。”萧明忱摇摇头道,“他们没预料到你来了,并且成功阻止了陆农卓。如今七万大军全堵在城门口,他们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殿下说得及是,只是……”严林斟酌道,“属下还有一事较为担心,陆农卓不会纵容北贺南下,但如若北贺的目的只是盛京,他会帮萧敬守城吗?” “对呀,如今青州军镇守帝都,萧敬的青州军中还不知道混了多少北贺细作,北贺要想破开盛京城门,易如反掌。”夏枫疑惑道,“这要怎么办?” “没办法,这大庆,亡了便亡了吧。”萧明忱磨蹭良久,最终还是端起药碗,一口干了,“有鹤,你明早便启程回寿州,随时与孙信将军保持联络,务必切断北贺粮草运输。” “是。”严林站起身,拱手道。 孙信传递消息,主要依靠信鸽与西北侍卫,这些是绕不过夏枫的。萧明忱对他有任何安排,他都会原样汇报给夏枫。 但是萧明忱与严林如何随时通信联络,他又是怎么及时获得各方信息,夏枫至今不清楚。她能感觉到,宁王身边经常出现身手异常敏捷的暗卫。 很多事她都能在不经意间觉察到蛛丝马迹,萧明忱也从未刻意瞒过她什么。 但如若萧明忱不说,她就不会多问。她本就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也没有探究别人隐秘的习惯。 夏枫深知,自己和宁王殿下,还没到推心置腹,完全坦诚相待的地步。她派孙信去太原,在萧明忱身边留下侍卫,何尝不是怀了私心。 “我一直觉得,一国之存亡,并不能以城门与皇位衡量,只要人人心中怀有信念,上下凝聚一心,它永远都在。”萧明忱缓缓道,“千年来,汉人的王朝易了几次主,但它永远是汉人的江山。” 这寥寥数语直接撞进了夏枫心里,撞得她心绪激扬。这世上,竟然有一个人,将她自己一直认不清的心给明言了出来。 夏枫不敬皇帝,不尊礼教。即使她在西北洒尽热血,也依旧是王公世族们口中的不成体统。 她守的是江山,护的是百姓,从来都不是什么一家一姓的体统礼教,为什么要听一群没有的老家伙扯淡。 萧明忱感慨完了,回头看了眼夏枫,眸中的阴影在熹微的晨光中尽散,满是笑意道:“阿枫,你到底还跟萧敬谈了什么?” “让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个便宜侄子嫁给我。”夏枫见再也糊弄不过去,干脆理直气壮道。 “你的嫁妆确定没都填进军饷吧?若是做聘礼,可够下聘吗?”萧明忱笑容更甚。 “你嫌弃我嫁妆少?”夏枫挑眉。 “不敢,我身无长物,体弱多病,怕配不上大帅。”萧明忱认真思考起来,纠结道,“我怕你嫌弃我。” 严林眼看越聊越偏题,而自己的头顶在晨光中越来越亮,忽然觉得千珊早早跑了真是一个明智选择。 于是他贴着墙,轻踩小碎步,一溜烟跑了。 夏枫正想要不要学学大家闺秀,摆出一脸娇羞,给他来一手欲迎还拒,忽然感觉少了点什么,奇怪道:“严林呢?刚还在这儿呢。” “有鹤一向有眼色,大概是觉得自己碍事吧。” 萧明忱搂住她,眸子里兴奋中带着点茫然若失:“你会不会嫌我武功低微?我有时话多吗,你会不会厌烦?你好像不喜旁人质疑,会不会觉得我有时多管闲事?” 夏枫从前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不觉得有半点儿不好,这一刻忽然觉得他不仅话多,还龟毛兔角的。忍不可忍道:“愿意就是愿意,不愿就是不愿,宁王殿下,给个准话呗?” “我……”萧明忱在她要吃人的目光中咽了口唾沫,“当然很愿意,可……” 夏枫秀气的眉头皱了皱,截口打断:“你那来这么多可是?战场上大敌当前,殿下是不是也要可是这个、但是那个?” “这能一样吗?”萧明忱莫名其妙,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婚姻大事,岂能马虎草率?” 这是大事?难道北贺入关不是大事吗? 夏枫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这位宁王殿下了。他操纵人心,算计天下之时,杀伐决断,没见着半点犹豫。殿下随便转转眼珠子,敌人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怎么一谈到男女私情,比书院里的老夫子还能掉书袋。 于是她无奈道:“对,不能马虎,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劳烦殿下多费些心思吧。你不困吗,去睡会儿成不?” “好。”杀伐决断的宁王殿下又回来了,“萧敬前几日乐昏了头,我估计他今日收到消息必定会来寻你,你随意打发了就是。” “知道了。”夏枫打了个哈欠。 不出所料,萧敬如愿以偿坐上金銮殿,屁股底下没热乎,就被北贺即将渡江的消息炸了个开门红。 北贺一路从山东江北南下,只至到了长江,他身为青州之主,竟然直到敌人打到家门口,才接到消息。 萧敬今天一早入宫,只来得及听左右从属叫了几声陛下,瘾都没过够,就火急火燎地跑去夏国公府。 夏枫睡眠不足,直接以身体不适为由把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帝挡在大门外,连随意打发都懒得打发。 一觉睡到下午,夏枫伸个懒腰打开门,被廊下杵着的人吓了一跳:“你站这儿干什么?不声不响的。” “睡不着。”萧明忱直直看着她。见夏枫睡意未散,长发散在脑后,只穿了件深色云纹袍子,衬得人肤白如雪,秀美隽丽,更是挪不开眼。 睡不着你站我门前吓人?他这是怎么了,进了趟宫,把脑子留里面了? 夏枫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坐到廊下的石阶上:“如今江南马上要乱成一锅粥,就让他们闹去吧。我该回西北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是该走了,迟则生变,我推测现在西边已经交上手了,消息八成正在路上。”萧明忱坐到她身旁,“有一个人,必须要解决掉,不然江南极有可能生出别的变故。” “王茂,你不说我倒把他给忘了,这个人必须死!”夏枫冷下脸,“他活着不仅在江南坏你的事,还有可能坏我西北的事。” “杀他很难,”萧明忱摇摇头,“这个人,小心谨慎到让人发指。他既然逃进了安山,就不会再轻易出来。他带去安山的,定然是绝对信任的私兵,外人也很难混进去。” “我没说要暗杀他,王茂老贼如果能那么容易就暗杀掉,他王氏也不会威风得瑟这么多年。”夏枫道,“我要直接正大光明地派兵攻打安山,先进宫去找萧敬借几个人。” 她只带了两千人进京,得再借几千凑人数,不然起不到吓唬人的作用。 “萧敬自顾不暇,你找他借兵,不是要他命根子吗?”萧明忱轻笑,“不过嘛,这个命根子他肯定给。” “萧敬这个人,刀驾他脖子上,他也要拉个垫背的。”夏枫摘了片嫩竹叶叼着,“我告诉他要去除掉王茂,他只剩一个兵也会借给我。这王八蛋,净会窝里斗!” 第32章 冬暖席,夏打扇,红袖添…… “放宽心, 他活不久了,不用搭理这人。”萧明忱从她背后伸长胳膊,把那一片叶子拽出来捏到自己手中, “好吃吗?” “不……”夏枫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片被自己咬成蜘蛛网的叶子放进口中, 细细咀嚼品味一番,然后, 喉头一动, 咽了。 “你,”夏枫抖抖眉头,“我不是要吃的,就是……” “很好吃。”萧明忱回味无穷般舔了舔唇角,“怪不得你喜欢。” 这玩意儿一股子青草味, 你又不是兔子,怎么可能觉得好吃? 夏枫无奈地补充道:“我就是嘴里没个东西,无聊了才拿来咬几下, 你当心吃坏了肚子。” 萧明忱不接这话, 轻笑道:“你既然要去安山围剿王茂,身边可还缺个亲兵,不知道我可够资格为大帅鞍前马后?” 昨夜他在宫里差点崩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夏枫心有余悸, 不想带他, 直言打击道:“我的亲兵都是万里挑一的西北将士,就殿下这人比花娇的,到了阵前,谁为谁鞍前马后呢?” “哦,这样呀, ”萧明忱一点没被打击到,“也是,我不能抢了你亲兵的饭碗,那做个随身伺候的小厮行吗?你身边就一个千珊,还毛毛躁躁的,哪里会照顾人。” “我出征从不带人侍候,”夏枫道,“千珊是西北军中一员,不算我的丫鬟。” “别这样嘛,人总是要有些改变。”萧明忱狡黠道,“你放心,我可以冬暖席夏打扇,研磨添香,解闷陪伴。你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夏枫听着忽然心动了,堂堂宁王殿下为自己红袖添香,当一朵随叫随到的解语花,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事? 还想暖席,他要怎么暖? 萧明忱继续道:“等解决了王茂,我跟你回西北,不知道大帅到时候要怎么安排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闲人?”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让我习惯人伺候,怎么?打算等我习惯了再撂挑子不干?”夏枫站起身,想想把宁王藏在帅帐里暖被窝,差点笑出声,一本正经道:“果然,我娘说得没错,男人的话,一句不能信。” “这样子的话,”萧明忱纠结道,“我担心西北军的几位将军,他们会不会效仿前人,把我当蛊惑主帅的妖人给砍了?” 夏枫见这人戏精上头,乐意配合道:“那可不一定,所以你要手脚勤快些,还要多督促我。如果这样的话,我相信诸位将军都是明理之人,不会乱来。” “好,我一定会尽好本分,及时督促大帅处理军政,决不留人话柄。”萧明忱郑重其事地保证。 夏枫再也装不下去:“行了,你演起戏来还没完了是不是?走走走,赶紧吃饭去。” “我可是真心话,”萧明忱笑起来,然后语气哀伤道:“你竟然觉得我在演戏。” 夏枫让宁王殿下提出的‘暖席’所打动,允许他随军跟着。到底没真让堂堂宁王殿下当小厮,只对众兵将宣称宁王做为临时幕僚,随军出谋划策。 安山位于京畿以东,快马疾驰不到半日路程,太祖皇帝曾在此地修建猎宫,是大庆历任帝王春猎秋狩之地。 猎宫位于安山半腰,一面围山,两面悬崖,位置及其易守难攻。 王茂慌忙之下逃出盛京,身边必然没多少人。但他既然到了安山,定然不会束手待毙。 萧敬那里借的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说不定里面还掺了北贺细作,夏枫若不是人手不够,定然不会进宫要人。 她让这两千余人分散开来,堵住山下各个要道,自己则带着西北军上山搜人。 “你说这山上到底有多少陷阱在等着我们?”夏枫驱马走在正前,偏头问身侧的人。 “这不太好数,王茂身边虽然没多少人,但肯定比你这两千人多得多。这老狐狸惜命着呢,猎宫现在肯定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在山上不仅准备了陷阱,还埋伏了人马。” 萧明忱第一次穿铠甲,有些不习惯,左右动了动脖子:“你方才在山下大张旗鼓地布派兵马,八成已经惊动了他。” “就是要告诉他,我带人来取其狗命了。直接让人死了多没意思,等死才是最难受的。”夏枫帮他拽正帽子上的红樱,忽然开口问:“王茂身边有你的人?” “是。”萧明忱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大概好几年前了,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但一直不得重视,如今倒是终于起了作用。” 一行人边走边按照萧明忱的指挥拆除陷阱。行至一处低谷前,两岸山坡上长满了四季常青的不知名树木,夹着中间并不宽阔的山路。 萧明忱正要开口,夏枫手掌一抬,止住他未出口的话。 眼前乔木郁郁葱葱,即使在江南的初春也不太正常,周边安静得出奇。 夏枫秀丽的下巴紧绷,从身后摸出一支箭,张弓搭弦,瞬息间破空而出。 随着箭声呼啸,乔木后响起一片短促的惊呼。 她手势一动,身后的将士立即会意,向四周分散。顷刻间,无数乱箭滚石从乔木后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然而,他们根本没进山谷,只能直着朝下滚的石头半点用没有,乱箭力道远不如夏枫的重箭,未近身前,已经卸了力道。 山上躲着之人见埋伏被识破,大喝一声,大批人马从乔木后现身,乌压压地冲下山坡。 夏枫余光随意一扫,就知道宁王所言非虚,王茂带上山的人确实不少,光在这半山腰里就埋伏了三千多人。 她伸手一拽,直接把身边的萧明忱拉到了自己马后,叮嘱道:“坐好,抓住我别松手。” 萧明忱刚坐稳就见夏枫再次张弓搭箭,直指长得像个矮冬瓜的敌军头领。利箭携着劲风,在所有人未及反应之时,穿透矮冬瓜的喉咙,无可比拟的力道带起他,直接把人钉进泥土间。 “一群虾兵蟹将也敢学人家暗中埋伏。”夏枫眉毛挑起,招呼道,“速战速决,不必刻意留活口!” 王茂身边剩下的人尽是盛京禁军营中的少爷兵,兵器都不一定开过刃。温柔富贵乡里泡大的,除了欺男霸女、吃喝嫖赌,毫无长处。 纵使人数再多,对上能征善战的西北军也如以卵击石。 夏枫带着萧明忱游刃有余地在乱军中穿梭,她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确保宁王殿下身上不会被溅到一滴血。 萧明忱从身后搂住她的腰,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耳边的砍杀声,眼前四处飞溅的鲜血,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也算自幼习武,虽然碍于身体原因,仅先后跟几个师傅学了个花架子,对付常人却是绰绰有余。 “让他们不想死的就滚吧。”夏枫勒马停在半山坡往下看,敌军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要么跪地求饶,要么四处流窜。 她侧身道:“你搂这么紧做什么?” “你让我抓紧的,”萧明忱无辜道,“铁甲怎么抓,只能搂着了。” “行,你说的有理。” 猎宫前,果然如推测那般,严阵以待。 尚未接近,宫墙上的火箭铺天盖地倾洒而下,夏枫带人策马上前,迎着劈头盖脸的火箭落石,手中绳索弹出,借力跳跃攀上宫墙。 猎宫的宫墙到底不是城墙,纵使一面靠山,两面悬崖也拦不住夏枫。她深谙擒贼先擒王之道,上了墙先一剑结果了首领。 越来越多西北军登上宫墙,如同一柄柄寒铁利刃,所到之处,不留活口。守军提前在宫墙上所做的布防如同废纸,挡在利剑前一戳就破。 远处厮杀声震天,猎宫内的敌军至少在西北军两倍以上。 萧明忱站在高处,目不转盯地看着面前的硝烟战火。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西北军是大庆百年来最为精锐的利器。 寥寥两千人,在夏枫手中锐不可当,势如破竹。只要她想,纵使面对千军万马,也能直插敌军心脏。 天色开始暗淡,宫墙内的喊杀声渐消,大门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也逐渐熄灭。 猎宫正门被人从内打开,萧明忱带着身边的一小队人马踏过满地狼藉,入内与夏枫汇合。 “不是让你等天黑之后再进来吗?”夏枫正在审人,一转身就看到他,焦急道:“王茂还没找着,谁知道这老乌龟会不会耍花招。” “马上天黑了,别担心,都到这会儿了,即使他耍什么花招也伤不到我的。”萧明忱安慰道,“抓人要紧,我总觉得王茂不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 “我是真的不知道相爷哪去了,他先是派了公子下去埋伏,然后指派大家守宫门,再……再然后就没见过了。”地上跪了个五大三粗的少爷兵,观其衣着打扮,应当职位不低。 夏枫听了厌烦地挥挥手,身后的将士手起刀落,利落地结果了这少爷兵的性命。 见人死了,她又忽然想起来:“哎,这人刚才说公子,什么公子?” “是你在山下射死的那个人,他是王茂的大儿子。”萧明忱皱眉,“去正殿看看,正殿找了吗?” “找了,没有呀。”夏枫不明所以。 空荡荡的正殿里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没有。萧明忱沿着殿内的每一块砖仔细摩挲,愣是什么蛛丝马迹没有。他疑惑道:“不应该呀。” “什么不应该?”夏枫问。 “世祖皇帝时,猎宫曾经发生叛乱,世祖藏身暗格,才得以逃过一劫,等到援军搭救。”萧明忱踩着脚下地砖,“怎么都是实心的?” 夏枫皱眉四处巡视:“等等,龙椅底下你还没看呢!” 她上了台阶,抬剑轻敲四周,一串“笃笃”的声音从御座前的地面上传出:“空的,怪不得,除了坐这个位子的人,谁也发现不了这里不对劲。” 撬开地砖,只见底下竟然不是暗格,而是一条深不见头的地道。 第33章 宁王的身世。 “这里怎么会有条暗道?”夏枫惊讶, “这可是大殿的龙椅底下,几位先帝坐在上面,不会觉得不安吗?” “这……”萧明忱快步走上台阶, 拿起一旁的烛火扔下去,只见暗道内铺着宽阔齐整的青石板, 悠悠不知通往何处。 火光微微晃动,像是有风从另一侧吹来。 二人对视一眼, 夏枫招呼侍卫守住出口, 另叫上两个人,与萧明忱先后纵身跳了下去。 “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夏枫找出火折子,点亮墙边的油灯。暗道两侧的墙壁皆用青砖垒砌,潮湿发霉,表面长了层薄薄的青苔。 虽然阴冷腐朽, 却能从中窥测到曾被人精心修整的痕迹。 “从墙砖与地面腐坏程度推测,这个地方,建成至少十几年了, ”萧明忱皱起眉, “应该有人来按时打扫,盛京多雨,不然青苔不可能只长这么一点。” 夏枫明白他的意思, 位于龙椅底下的暗道, 只有可能是先帝所为。 可是, 先帝一辈子庸庸碌碌,没做过一件合自己意愿的事,怎么会瞒着众人,修出这么一条暗道? 夏枫一手握剑,一手拉着萧明忱, 随时警惕四周。 四人沿着潮湿的青石板往暗道深处走,忽见墙边的青苔上印着一个脚印,她低声道:“地上有脚印,我隐约能听到脚步声,但不太真切,王茂应该还没跑出去。你留在这里别乱走,我去追人。” “好,”萧明忱点点头,“一切小心。” 暗道只有一个方向,并无岔路,夏枫让侍卫保护萧明忱留在原处。自己则快速往前追,四周越来越黑,却逐渐有清风擦过耳际。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夏枫侧耳细听,摸出靴子中的匕首,笔直向前掷去。 “夏枫!”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夏枫点亮火折子,冷冷看着这个叱咤一生的枭雄,六年前见他,分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如今细看之下,竟垂垂老矣:“相爷,你我确实没仇,但我今日为宁王殿下而来,你跟他也没仇吗?” “宁王!”王茂如同枯树的脸皮忽然浮起讪笑,“我既没有短他吃喝,也无对其虐待折磨,让他活着长大,怎么?不知恩图报,倒要来找我报仇?” “宁王殿下堂堂皇子,吃喝生活,难道还要你施舍不成?” 王茂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两侧脸颊抖动不止,“夏枫啊夏枫,你让宁王下了什么迷|魂药,他一个羌族蛇女之子,也配做大庆皇子?” “你什么意思?”夏枫心下大惊。 宁王不是舞女所生吗?羌族蛇女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的母亲是乃蛮部下? “哈哈哈。”王茂呕出一口鲜血,匕首径直穿透了他的肩胛,震得骨头碎裂,他讥讽道:“你问问宁王殿下,他的舅舅乃蛮是怎么交代他的。宁王长得可真像他那早死的母亲,一举手一投足,男人女人,都被他迷得晕头昏脑。” 夏枫握剑的手指收紧,直至攥得一道道青筋爆出,她不知道王茂究竟是死到临头想来一次诛心,还是挑明真相。 她指尖的铁币随劲风弹出,王茂猝然瞪大眼睛,不顾肩上的匕首扑腾躲闪,竟然险险避开要害,铁钱嵌入左臂,被直接打折了骨头。 “本想给你个痛快,是你自己不要!”夏枫眼神冷冽,利剑出鞘,一步步走向前。 忽然间,异变突生,不知王茂触动了什么,墙壁忽然破裂,溅起无数碎石尘埃,如山脊崩塌,震耳欲聋。 夏枫手上的火折子忽闪一下,自己熄灭了。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月光透过缝隙洒了进来,王茂痛苦地大叫一声,竟随着落石,直接跌下暗道外的万丈悬崖。 暗道外侧坍塌了大半,清冷的月光下浮起大片扬尘。夏枫捂住口鼻,用佩剑杵开挡道的碎石,石块落入悬崖,久久听不到声响。 权势泼天的一代枭雄,一朝奸佞,竟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她拂去粘在身上的尘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仔细想来,萧明忱眸子并不像普通中原人那般漆黑,他那浅琥珀色的眼眸竟然与乃蛮别无二致。寻常人也长不了他那么白,即使养在深闺从不见烈日的大小姐,也极少能白成他那般。 西北军与羌族蛇部有世仇,如果告诉夏枫,乃蛮的外甥就站在面前,她肯定不做他想,立刻拔剑把人砍了。 但这人是萧明忱,她该怎么办? “阿枫,阿枫。”若隐若现的声音从暗道内传来。 夏枫站在外面吹了一脑袋冷风,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转身进了暗道,扬声道:“这儿呢。” “这边刚才好大的声音,发生什么了?”萧明忱焦急地上下打量她,“可有受伤?” “无碍,王茂掉下去了。”夏枫借着火光,仔细观察他的面貌。 眉目柔和,五官舒展佚丽,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仙人,却并不是男生女相,反而他脸颊轮廓分明,自有棱角。正如王茂所言,这是一副男女都会觉得惊艳的好相貌。 蛮人怎么会长这么好看? 夏枫不由自主地想远了,脑子里把萧明忱这张俊脸和乃蛮放在一起,仔细比对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这两个人长得没有丝毫相似。 都说外甥像舅舅,他们俩这长相,一看就八竿子打不着。 直到被萧明忱细致地揽住双肩,夏枫才一怔愣反应过来,若无其事道:“这儿风怪大的,到处是扬尘碎石,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塌了,咱们先出去再说吧。” “好。”萧明忱点点头,随即担忧道,“方才那么大动静,暗道塌了半边,真没伤到吗?” “没有。”夏枫笑着回应。 回到暗道出口处,萧明忱忽然神色低落,眉目郁结起来,犹豫道:“阿枫,这里有间密室。是……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夏枫心下疑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青砖墙壁上凭空出现的一道石门:“怎么发现的?” “我觉察这一片砖石的颜色不对,让他们强行推开了。”萧明忱道。 走近密室,夏枫呆立当场。密室内挂满了画像,正中供奉一块牌位,上书‘亡妻花茹之灵位’。牌位前的香烛早已燃尽,画上的美人眉目含笑,眼窝深邃,静静看着来人。 夏枫不知道花茹是谁,却能猜出画上的美人儿是是谁,那女子长相至少与萧明忱有七八分相似。 乍一看二人长得极像,细看之下却也不太像。萧明忱眉眼大概是随了先帝,柔和舒缓,没有画上那般异域深邃,下颌轮廓也不像,萧明忱明显更锋利一些。 这画中人,分明不是汉人! 萧明忱负手站于灵位前,许久之后,缓慢开口道:“她是我的母亲,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她,会是以如此方式。” “这里是先帝弄的吗?”夏枫甩甩脑袋,遏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概吧,我不知道。她就像是一个禁忌,从来不能在宫里的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提起。我只知道她不是汉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不一定是真的。”萧明忱转过身,平静认真地看着她。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猜到了王茂死前说的话,知道自己起疑,这是在解释吗? 夏枫忽然有些心虚,若无其事安慰道:“人最不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出身。这地底下阴气森森的,咱们先上去再说吧。” “好,稍等我一下。”萧明忱小心翼翼从角落里取下一副画像卷好,回身跪到蒲团上,稽首作礼。 夏枫默默在一旁看着他三拜九叩,这竟是萧明忱除无知无觉的婴孩时期外,第一次直面接触自己的生母,虽然只是灵牌画像。 这个美貌的女人无论是否来自羌族蛇部,进宫献舞,偶遇先帝,戏剧般的经历能有几分是出于本心? 乱世之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弱女子,她的命运,岂是自己能左右的。 他们在猎宫中歇息一夜,翌日清早便领兵回了盛京。 北贺大军渡过长江便遇上等候已久的陆农卓,两方甫一遇面,直接交手打了起来。 盛京人心惶惶,缩在里面各家世族纷纷四处逃散,他们对蛮夷异族的恐惧仿佛来自骨头里,听到点风声鹤唳就吓得哆嗦,何况大军压境。 百年帝都,没落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往日里威风八面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跑了大半,只剩在盛京勤勤恳恳一辈子的普通人,他们即使逃往他处便无法生存。 萧敬的登基大典没机会办了,但他自认为已经位临九五,为天下尊了。以皇帝的名字一边布派兵将守城,一边阻止文武贵族们出逃。 他打出迁都的旗号,每天强制那群没来的及逃跑的文武贵族们聚一起商讨,逼他们给预计的集体逃跑拿个唬人的章程出来。 夏枫回到国公府,清点兵马,整备行囊就准备走。 江南这些乌糟事,糟心归糟心,但最棘手的却在西边,眼下西北不出乱子才是重中之重。 北贺南下,陆农卓加上严林孙信等人,勉强能对付。如若羌人入关,汉人的河山怕是真要丧于乃蛮的铁骑之下。 她清点完毕,正要启程,刚出府门就见自我感觉良好的新皇萧敬被众人拥簇着拐过巷子口,看到她异常兴奋道:“大帅留步,朕有要事相商。” 第34章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你……”夏枫听到这让人厌烦的调调, 恨不能一剑砍了他,强撑笑脸道:“我等即将启程离京,赵王爷此时来访, 所谓何事?” 挂在萧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瞥了一眼身旁太监。 那老太监惯会看主子眼色, 直起腰杆,捏着嗓子道:“大帅啊, 这陛下已经登基, 您怎的还不改口?” 夏枫单手把玩剑柄,敷衍道:“噢,忘了。本帅出京前您还是赵王爷,就去了趟安山而已,不过几日功夫, 没想到回来就变了天。还望陛下赎罪。” 她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硬是夹了些许嘲讽意味,最后一句敬语更是说得毫无诚意。 萧敬春风得意的脸色暗了暗,目光闪烁, 言不由衷道:“夏卿, 你也看到了,北贺大军直入江南,明显就是冲着朕来的, 如此危急存亡之时。朕身边又无良将, 大庆百年江山社稷, 还是要靠你们夏家军呀。” “陛下,西北境外的豺狼虎视眈眈,您是不是觉得他们离得远,要杀人也杀不到您跟前?”夏枫轻蔑一笑。 老太监见主子脸色不佳,狗仗人势喊道:“大帅, 您这是什么话!” 夏枫冷眼看着面前所谓新皇变化快如翻书的脸色,压低声线:“还是说,各位贵人荣华富贵享惯了,没听说过八年前羌人攻破北贺赤云关屠了多少座城?” “夏卿,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别忘了,你是大庆臣子!”萧敬被她噎得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人家都打到门口来了,一旦江南矢陷,我大庆百年根基将毁于一旦,你对得起夏家的丹书铁券吗?” 这话就相当不是人了,他自己前脚引狼入室,后脚还要怪别人不保家卫国。 夏枫不想在国公府正门前,当着一众西北将士与闲杂人等跟他吵吵,强忍脾气,耐住性子道:“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入内一叙?” 萧敬此来,明摆着不想让她走,说不定还打着让夏枫从西北调兵来替他巩固皇位的主意。 他在龙椅上坐了没几天,已经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个真皇帝。 夏枫不可能留下,且不说西北随时可能出乱子。陆农卓的七万大军对上北贺,只要萧敬不搞幺蛾子,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反而夏枫留下,会让他处处受制。 进入正厅,萧敬一反常态地端起茶盏眯起眼,细细品味许久,气静神闲道:“怎么不见明忱贤侄?” “他昨日在安山吹了风,今日晨起便有些不适,”夏枫摸不清他又打什么主意,“失礼之处,还望陛下勿怪。” “我这侄儿自小就身子弱,西北一去,何止千里之遥。”萧敬摸摸胡子,三白眼泛出精光,“西北太冷了,气候恶劣。不如留他在盛京养养身子,正好我们叔侄二人也趁机好好相叙一番。” 这话忒不要脸,明摆着想要留人质。厅中气氛瞬间冷下来,静得落针可闻。夏枫没搭腔,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直到急得侍立一旁的千珊差点忍不住开骂,她才慢腾腾道:“我与宁王殿下婚期已定,让他久留京城怕是不妥,耽误了吉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敬言笑晏晏:“什么婚期?朕怎么没见过赐婚的圣旨。先帝驾崩不到一年,宁王孝期未出,成什么亲?夏卿,朕知道你素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能这么自作主张吧?” “陛下口谕,允准我与宁王先行完婚,不必谨守规矩。”夏枫斜他一眼,“宁王此乃尊兄长之命,并非自作主张。” “萧明晖不过是王氏手中一个傀儡罢了,他也配称孤道寡?”萧敬不屑道,“等这次的风波过去了,朕亲自为你们主婚,让宁王光明正大地迎娶你为正妃,如何?” “萧敬,你最好别给脸不要脸,穿上龙袍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宁王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人,还用得着你赐?” 夏枫沉下脸,‘哗’一声,利剑出鞘直指上位的萧敬,冷冷道:“我今日便要带他走,你拦得住吗?” “你!”萧敬胸膛上下起伏,猛然站起来,剧烈喘息几次,“你……你什么意思?夏枫!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夏枫嗤笑,“你也配?” “大胆!”老太监不要命也得表个忠心,抓住时机上前一步,“放……放下兵器。来人,救……” 结果‘驾’字没喊出来,就被千珊一脚踹开。 萧敬哆嗦一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茶盏摔到地上,溅落满地碎瓷片。 厅内的声响招来了院子里值守的侍卫,大批人马手执长缨枪指向夏枫。 “萧敬,明人不说暗话,江南之患确实棘手,但眼下有陆农卓在,一时半会打不进来。你别搞幺蛾子拖后腿,看好你军中的北贺细作,还能安稳过你的皇帝瘾。” 夏枫看都不看眼前的利刃一眼:“但你若是不知好歹,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来人。”萧敬手指颤抖,嘶喊道,“给我拿下!” 厅内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动作,院外的夏家军已利刃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正厅。一时间两方对峙,僵持不下。 千珊抽出腰间软剑,正抵萧敬咽喉,杏眼扫视周边,喝道:“让你的狗滚出去!” 萧敬吓得站立不稳,勉强扶着桌子看向夏枫,那张美艳英气的脸上杀机毕现,让人不敢直视。 正僵持间,厅外传来清朗的声音:“皇叔,阿枫,如今国难当头,豺狼环伺,你们二位如若先起了内讧,岂不是正合敌人的意?” 萧明忱身穿浅色棉袍,裹着披风走进正厅,话音虚浮,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并非夏枫瞎扯,他确实病了,从昨天夜里一直低烧,至今未退。 “都出去吧,守住府门即可。”夏枫转头吩咐一声,看向吓成秃毛鸡的萧敬,“千珊,把剑拿来出去,你毛手毛脚惯了,开玩笑也要有分寸,伤了陛下可不好。” 脖子上的软剑终于挪开,萧敬眼神惊恐,颌骨不受控制地上下开合抖动,几番挣扎后摆摆手:“你们也退下,朕单独跟夏卿和明忱聊聊。” “这些日子太忙,皇叔登临帝位,还未来得及向您贺喜,”萧明忱拱手作揖,轻笑道,“侄儿本想着,到时候请您做个主婚人,如今看来,反倒该请您赐婚了。” 萧敬看着这个便宜侄子,目光阴晦阴沉。盛京那些个不服他的贵族世家们,打出的反对名号就是他非世祖一脉,血统不纯。 在他们心中,萧明忱才是大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你身体不适,不必拘泥于虚礼。”萧敬硬往脸上扒拉出几分慈祥,语重心长:“明忱呀,你跟着夏卿去西北做什么?天寒地冻不说,你还要吃药,不如京中舒适方便。” “侄儿答应过阿枫,今后她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萧明忱微皱着眉,沉思许久,认真道:“侄儿自幼生长在盛京,终日惶恐,从未有过一日心安。西北虽苦寒,却自有其引人入胜之处,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夏枫正低头喝茶,闻言借着手臂遮挡偷偷笑了。 宁王殿下脸皮薄又守礼,成日遮遮掩掩,没说过一句热乎话。她总觉得自己是一头热,未曾想到,这人说起情话来竟一套一套的。 萧敬怕宁王怀有夺位之心,想把人控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顺便牵制夏枫。 没想到他出口就是这么惊世骇俗,一时愣了,不可思议道:“你堂堂亲王,自古男婚女嫁,跟着她去西北算怎么回事?” “皇叔,有夏家军在,西北一线的安稳您大可放心。北贺驱兵深入,必然供给不足,江南有陆候英勇善战,您可传信青州留守,截断其后续补给,眼前乱局可迎刃而解。” 萧明忱忽然跪了下去,沉声道:“中兴大庆,不过是时间问题。侄儿无用,今生别无所求,只愿与心上人一生厮守,还往您成全。” “明忱,这……”萧敬被恭维得一时上头,硬是没找到词,忙上前扶起他,“你先起来,我也是担心你啊,这西北那么远,你又人生地不熟,我是怕……” 他欲言又止地转头看了眼一旁喝茶的夏枫,把夏枫看得发怵。 什么意思?担心她会亏待宁王? 夏枫恍然觉得天大一口锅从天上砸下来,砸得心肝疼。 “这样吧,”萧敬犹豫道,“朕也拦不住你,你想去西北就去吧。你也到成年开府的年纪了,朕先给你们赐婚,等腾出手来,让他们给你把王府修在怀远。如何?” “多谢皇叔。”萧明忱闻言又要跪,萧敬一看夏枫脸色不敢再让他跪下去,急忙伸手扶住。 夏枫整整铠甲站起来,走到萧明忱身边,拱手道:“陛下,西北随时生变,我们该启程了,不然耽误了战事可得不偿失了。” 她说完拉住萧明忱手臂,补充道:“我与宁王殿下在怀远等您赐婚的圣旨。” 送走了萧敬这尊瘟神,重新集结清点,准备出发。 府门口,夏枫心里仿佛装了一群小猫到处乱窜,按耐不住凑到马车旁,小声道:“你方才一番话,可否出自真心?” 第35章 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萧明忱本就低烧, 一直强行忍耐,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头疼得绵绵密密。这会儿正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闻言低咳了两声,恍惚道:“什么话?” “我路上把你扔了信不信?”夏枫以为他敷衍, 摔上帘子,转身要走, 忽然被一只有些发烫的手拉住。 她回过头, 萧明忱想用力拽住她,却手上虚软,使不上半分力,断断续续道:“关于西北与你……自然都是真心话,恭维萧敬的, 是假话。阿枫,有你在的这段日子,是我今生最轻松愉悦的时刻。” 夏枫伸手探他额头才发觉烫得吓人, 见人眼神涣散, 不过是强打精神,忙道:“我……你别说话了,快躺下。千珊呢?千珊, 过来!” 千珊不知道正躲哪儿勾搭小将军, 根本不见人影。 “没事的, 她给我吃过药了。”萧明忱拉住她的手,“我习惯了,估计要晚上才能退烧,进来陪我会儿好吗?” 即使夏枫吩咐减慢速度,但车马辘辘, 终归是不舒服的。 萧明忱烧的昏昏沉沉,却一直睡不安稳,时不时就会梦中惊醒,紧抓着夏枫手腕不撒手。 长江上漂浮的尸体把岸边的江水染上血色。血腥味被江风带起,绵延数十里地。 长江两岸的千里沃土几经战乱,寸草不生,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宣平侯陆农卓卑鄙归卑鄙,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外敌当前,他暂时放下对萧敬的不满与成见,专心致志抵御北贺入侵,勉强为江南守住了最后一片净土。 夏枫亲眼目睹到处尸山血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萧明忱病得人事不省,否则以他那悲天悯人的性格,恐怕看见了又是一番感伤。 “阿枫,阿枫,别……”萧明忱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满头大汗,苍白的手背爆出一条条白筋,“别走!” 夏枫硬生生让他捏痛了,忙晃了晃人道:“殿下,醒醒,醒醒,我在呢。” “咳,咳。”萧明忱忽然剧烈咳嗽一阵,睁开眼睛,模模糊糊问:“这,是哪儿?” “到江北了,你忘了吗?咱们离开盛京了。”夏枫叹口气,又摸摸着他额头:“好像没那么烧了,你刚才梦到什么,吓成这样?” “咳,咳,”萧明忱坐起身,闭上双目,深呼吸了几口,良久才如大梦初醒,道:“没什么,梦里很乱,我也记不清了。” 夏枫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梦。萧明忱睡觉从来不安稳,夜间常常噩梦缠身,这个人冷静克制到骨头里,梦里也不会有丝毫放松,若不是这次病重,根本不会出现说梦话这种事。 她私下里问过大夫几次,只说是白天思虑过重,夜里就容易噩梦缠身。宁王虽然幼年留下过宿疾,但身体底子不算差,他总是风吹雨打就要生个病,主要还是心病。 夏枫把这总结为庸人自扰,没病找病,并不当一回事。但这会儿看他病成这副样子,心里又不太好受。 “等过两天到寿州你留下吧,先别去西北了,养好身子再去好不好?”夏枫端出温在一旁的药,“西北现在状况不明,也还没回暖,冷得很,实在不利于养病。” 一直收不到战报,她对西北前线两眼一抹黑,不想让萧明忱去西北。 “无碍的,我的身体我知道。吃不吃药,养不养病都这样,该病了病一场,该好就好了。”萧明忱倚着车厢,喝完药多少有了点精神:“也对,夜长梦多,为防西北生变,你得尽早赶回去,不能带着我拖慢行程。这样也好,我留在寿州做些安排,随后再去怀远找你。” “算了,你想去便去吧。”夏枫靠近他,本想抱一抱,看到自己铠甲未卸,只把脑袋抵到萧明忱颈窝,轻轻蹭了蹭,“徐石带着三千夏家军还在寿州,我让他们留下,随你安排。” 这个人看着柔弱可欺,一团和气,其实骨子里比什么都强硬。他要去怀远,自己根本拦不住。 萧明忱侧身靠着她,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他烧得浑身酸痛乏力,整个人病恹恹的,倚靠着夏枫,又昏昏沉沉地合上眼。 “殿下,上次我离开太原的时候,你说下次见面给我个惊喜,没忘吧?”夏枫扒拉着他细长白净的手指玩,半响没听到动静,抬起头无奈道:“算了,你睡吧。” 许久之后,萧明忱手指动了动,抓住她的一只手,十指相扣,含着笑意道:“没忘,但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惊喜了。” “是什么?”夏枫抬起头,看他又要合眼,晃了晃人,“先别睡,告诉我,你想给我什么惊喜?” “别,别晃,我头疼。”萧明忱搂住她,闭着眼趴在人耳边许久,缓缓道,“阿枫,你真的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哪天你我老了,我头发白了,你拿不起剑了,也不能嫌弃对方。” 夏枫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说的惊喜是什么。认真想了想道:“你即使头发白了,肯定也比旁人俊俏。” 萧明忱:“……” 山南地处中原腹地,首府寿州位于中央,勾连大庆东西。 徐石早对那位迷得自家大帅黑白不分的俏皇子好奇得抓心挠肝。见人来了,忙跑上前,行礼的间隙里眼珠子不老实的乱转。 最终得出结论,他家大帅是眼睛出毛病了,放着那么多孔武有力的西北儿郎不要,怎的偏看上了这么个文文弱弱的病秧子。 “老徐,你愣什么呢?”夏枫不满道,“听好了,你留在寿州保护宁王殿下,他若是意外掉了根头发,我饶不了你!” “是,您放心。”徐石拍着胸脯保证,“有我老徐在,肯定没问题。” 说完对着夏枫揶揄地挤挤眼睛,被夏枫冷着脸瞪了一眼才老实。 严林候在一旁,提醒道:“大帅,属下收到线报,能够确定石抹兀欲与乃蛮相互勾结,您此去,必要万分小心。” “我大概能猜到,石抹兀欲敢鼓动北贺国君同意他出兵江南,必然有法子牵制夏家军。我人在盛京,接不到西北战报,但边境肯定出了乱子。” 夏枫蹙眉,看向病好些又风度翩翩的萧明忱:“夏家军倾尽全军之力,必不会放羌族恶狼一卒一马入关,但中原乱局,要劳烦诸位多费心了。” “北贺犯我国土,欺我族人,焉能让其为所欲为。西北边境艰险困苦,大帅以女子之身,经年驻守,累月待旦。我等无用之人在后安享太平,怎么不穷尽微薄之力。”萧明忱转向她,左手外,右手内,拱手长揖。 夏枫抬手抱拳于身前,与他相对,还了一礼:“国家危亡,夏枫不过尽本分罢了。不进去了,保重。” 她说完翻身上马,只转头看了一眼,便再不做停留。 夏枫本想走之前要宁王殿下一个承诺,但又觉得阵前许诺,过于不详。况且依着宁王的脾性,他既然说了安排好江南事务就去西北,便肯定很快就会去,倒不如等他去了怀远再说。 延州戒备森严,严阵以待,夏枫甫一进城就觉查不对劲。 夏枫进了延州军营,坐下就问:“你们于邯将军呢?让他给我过来。怎么回事,延州戒备这么严,我那儿怎么战报都没有一封?” 延州守将于邯不在营中,反而知州张锦在,他听到大帅进城的消息,忙从被窝中爬了出来,战战兢兢小跑进军帐:“回禀大帅,于邯将军被国公爷调到了北线,现下并不在延州。于将军走前便交代了全城戒备,让属下替他兼顾军中事务。” “我爹?”夏枫疑惑,“你给我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是。”张锦忙道,“十日前,羌人忽然大肆进攻北线,在我方未及反应之时,拔了我军北线三座寨子。范普先生几次派兵从侧方包抄,均铩羽而归。大批羌人兵马甚至入了境,幸亏您提前安排,边线居民大部分撤回关内,才不至于造成太大损失。” “我不在军中,范普无权擅自大范围出兵,我走前让他遇事不决当机立断,可……我爹怎么样?”夏枫追问。 “这,属下只知道范先生请了国公爷坐镇中军指挥大局。为防细作,前线军情不能外泄,别的就不清楚了。”张犹豫道,“您虽远在京城,应能够预料西北局势,所以未防中途意外,并没有向您汇报。” “算了,我这就去边线。”夏枫喝完一杯热茶,站起来就走,丝毫不敢稍作停留。 张锦在西北多年,尽忠职守,是她重用的心腹之一。那么多天过去,连张锦都丝毫不能透漏,只能说明边线出现意外。范普未防动摇人心,直接封锁了消息。 第36章 可否带我去大漠? 黄沙, 砾石,入目尽是荒凉,毫无生气。 西北军哨岗是大漠边沿唯一的生机, 经年累月坚守在狂风沙尘之中,密切监视羌人在北线的一举一动。 夏枫尚未接近北寨, 浓重的血腥味夹杂在北风中扑面而来。她面上一紧,紧接着在营前勒马, 皱眉道:“咱们来晚了, 这群畜牲!” “这……”千珊翻身下马,一脚踹开寨门,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几乎称得上尸山血海,有羌人, 有西北战士。 瞭望台上的放哨人倒在架子上,鲜血嘀嗒、嘀嗒顺着木梯往下流,溅到千珊的黑色军靴上, 并不显眼。北风呼啸, 在空中呼唤逝去的亡灵。 “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恶战,死掉的羌人数量是我军将士的一倍还多。应当不是偷袭,我军大约是遭到了大队羌军压倒性包围攻击。” 千珊蹲下替离自己最近的将士合上双目, 抬头道:“上次北寨空仓全队四十人被杀, 您及时调整了北寨位置, 增强兵力,没想到还是……” “北寨这么大,现在又开春了,风沙里藏不住,乃蛮的人都是大漠里养出来的毒蛇, 最是擅长暗处蛰伏搜寻。” 夏枫盯着地上横杂的尸体,沉思良久,道:“北寨全营上下五千多人,尽皆在此地殉国。乃蛮的大军至少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此地,先头队伍,怕是已经压进北线了。” “大帅,咱们赶紧回大营吧。”千珊站起来,急道。 “不,现在回去,八成是要跟乃蛮碰面,就咱们这小猫两三只的兵力,每个人生双翅膀也正面打不过乃蛮的群狼。”夏枫握紧剑柄,目光冷厉坚毅,头盔外的几缕碎发被北风吹得上下翻飞:“乃蛮的目的必定是石侠关,他大军走不快,咱们绕道去奎于山伏击。” “是。”她身后众人齐声道。 夏枫带着随行的两千兵马从延州出关后,没有先回大营,而是直奔北寨而来。 乃蛮拔掉北线三座寨子,唯独一直没动最大的北寨,定然并非单纯挑衅,而是怕打草惊蛇。他那毒蛇般的眼睛最善于暗中窥伺,抓到时机,一击必中。 她一路疾驰,本打算在北寨设伏,可惜来晚了。乃蛮大军已经过境,北寨的袍泽将士们无一生还。 老国公夏毅近两年一直泡在风花雪月温柔乡里,乍然让范普请出来领兵,夏枫总觉得这老头子会热血上头不听劝。 一旦老国公脑子糊涂了,范普必然拦不住他。 夏枫一路上忧心忡忡,脑子里烦乱作一团。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西北大营之所以封锁消息,是因为老国公出事了。 如若乃蛮大军压境,她一旦回了关内,必然难以再次出境。到时候如果发现老国公真的热血上头进了大漠,夏枫就算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深入敌后救人。 所以她离开延州后,一面派厉风去大营给范普送信,一面带人直奔北寨。只能赌一把,赌范普与自己多年默契,收到命令能死撑着守住石侠关,赌自己老爹福大命大,钻在大漠哪个角落里躲得好好的。 奎于山下常年寸草不生,山体经过多年风化,露出嶙峋参差的石层。 夏枫丢开爬到脚边的沙蝎子,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扬起的沙尘:“不对呀,怎么从西边来了,乃蛮不应该就这么些个人,难不成是沙尘暴?” “不会吧,”千珊苦起脸,“您没杀生呀,运气还带这么背的吗?” 西边袭来的沙尘暴急速移动前进,夏字帅旗迎风作响,在漫天黄沙中破开一条出路。 “于邯?他怎么钻进奎于山了?”夏枫从石块后站起来,屈指到唇边,吹了声口哨。 于邯一马当先,瞬息间策马跑到了夏枫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惊喜:“参见大帅,您可算回来了。属下方才听到口哨声,乐得差点掉下马。” 夏枫伸手一把拽他起身:“费话真多,我问你,我爹呢?” “这……属下与老公爷走散了。”于邯嗫嚅道,“前些日子,北线三座寨子被拔,羌人几次派兵骚扰石侠关。老公爷预料敌军定然在筹谋大举进攻,所以打算带领属下及左军精兵主动出击。不出所料,我们在沙漠里当头撞上了乃蛮大军主力。我们跟他们交了几次手,然后,有一次双方交战之时忽然刮起了沙尘暴就……走散了。” “我爹在大漠里吃了几十年沙子,不应该找不到路。他到底躲哪里去了?”夏枫望向西边灰黄无际的沙漠,无奈而忧心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于邯,问:“你是从西边追着乃蛮过来的吧,路过北寨了?” “是,属下已留人妥善安置北寨弟兄。乃蛮蓄谋已久,速度太快了,斥候根本来不及向北寨通知。”于邯舔|舔干裂的嘴角,解下腰上酒囊,猛灌几口,递给夏枫。 夏枫嫌弃地瞥了一眼,随手扔给身后侍卫,眸中锐利无比:“你们一共带了多少人出境,现在我爹那里大概还有多少人?” “回禀大帅,老公爷共点一万骑兵,两万步兵跟随同出营。现如今,属下这里还剩一万余人,公爷身边应该也有一万余人。” “够了。”夏枫扬眉一笑,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乃蛮既然敢来,就让他领教一下我西北军威。上次让他囫囵着回去了,这次怎么不得留下点什么。” 古来今往,大漠边沙造就了无数名将,一代又一代将士死守边关,一批倒下了,有新的一批继续奋勇直前。 羌族的白底红蛇王旗永远只能在大漠蜿蜒,来自南方的暖风从不渡北线关口。 萧明忱没在寿州停留几日,只跟严林深谈一番,见过山南道主要官员武将,便由徐石护送北上。 他手持夏枫手书,一路不受阻碍地途经各州,进入西北大营。 范普对这位宁王殿下早有耳闻并且成见颇深,但想想夏大帅的态度,这人说不定会变成自己半个主子,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 只好恭恭敬敬把人请进来,当个祖宗奉着,军中一概事务,不让他有任何途径接触。 徐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到范普身边问:“先生,他可是大帅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你这样……不好吧。大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护送,说不定等眼前这一关过了,这宁王殿下就变成咱们姑爷了。” “他姓什么?”范普皱着包子脸,从文书中抬头,见徐石一脸茫然,恨铁不成钢道,“他姓萧!陛下死了,他就是最名正言顺的未来皇帝。萧敬来路不正,穿上龙袍也没人信服,但他不一样!” 范先生桌案拍得咣咣响:“只要他现在站在怀远城振臂一呼,那些个躲角落里的旧王公们,必然趋之若鹜。到时候,如若大帅不俯首称臣任其驱使,就会成为那群伪君子口中的佞臣!” “大帅对这小子痴心着呢,我瞧着这位殿下对咱们大帅也那有意思,”徐石一句没走心,只嘿嘿傻笑,“这不正好,早看那萧敬不顺眼了。让宁王殿下登基,咱们大帅捞个皇后当当,兄弟们岂不是跟着沾光?” “大帅牧守一方,手握重兵,猪油糊了心吗?”范普摔笔而起,“一方诸侯不做,去当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 这些日子夏枫不在,军中府中大事小事一股脑地全找范先生。他本就焦头烂额,偏偏恰逢多事之秋,各处的乱子按下葫芦浮起瓢。羌军来犯更是一枚大炸|弹,直炸得范先生生无可恋。 老国公不听劝告一头钻进大漠断了联络,夏枫过营不入,只派人告诉她死守,一句多余的吩咐也没有。可怜范普一届书生,重箭都拉不开,被事到临头逼上城墙,战战兢兢地死守关口。 “我看咱们家大帅就是猪油糊了心。”徐石看他脸色不好,低声含糊道。 范普一个头两个大,围着军帐转了两圈,道:“斥候来报,大帅和于邯将军在奎于山设计伏击乃蛮大军,以少胜多,击败羌军主力近半,石侠关之困暂时可解。徐将军,你今夜带兵出境,支援大帅。” “是。”徐石拱手道,“大帅可留了暗记?斥候可否探到他们方位?” “什么都没有。乃蛮虽然损失惨重,但主力尚在。大漠里风沙地貌一天一个变化,大帅和老公爷他们进了黄沙深处,若是一直没有支援,很容易陷入羌军的围困。”范普叹气,“老公爷失去联络半个多月了,如若有个……呸。” “这,这要怎么找,”徐石面容僵硬道,不可置信道,“总不能我去大漠里竖根旗子,让大帅找我吧?大帅还没来,我先让乃蛮灭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们大帅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行军打仗皆是如此,毫无规律可巡。”范普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万一他们陷入了危险之地,又等不来救援,你我将来拎着脑袋够给大帅赔罪吗?” “行吧,得令,我这就去清点兵马,天黑就出境。”徐石满脸苦相地咽了口唾沫。 萧明忱正站在帐子前晒太阳,西北难得好天气,他换了身春衫,悠闲自得。 见到徐石一脸苦相从帐前走过,萧明忱笑着唤道:“徐将军,出什么事了,瞧这愁的,额上都出褶子了。” 徐石转头走近他身旁,坐在地上叹道:“殿下,天都快塌了,也就您笑得出来。” “哦,怎么说?”萧明忱疑惑。 他们二人北上的一路相处得很不错,确切地说是萧明忱拉拢人心的功夫了得。 徐石全无防备地被他洗了脑,没几句话就一股脑地把底子交代了个干净,大事小事都了说一嘴,卖自己卖得彻彻底底。 他听罢拉着宁王殿下进账,又把方才范普一番话交代了个干净。好在还算长了些脑子,没把范普对萧明忱的忌惮一并交代了。 萧明忱波澜不惊地听他说完,眉目郁结,盯着军帐条纹看了许久,缓缓开口:“大帅救我数次,我一直感怀于心,无以为报。徐将军,我也许能在大漠里找到她们,可否带我同去?” 第37章 是萧明忱,他来了。…… “你?”徐石不可置信, “殿下,这可不是开玩笑。大漠里四面黄沙,就算运气好遇不上沙尘暴也难以辨别方向。您头一遭来北线, 进了大漠怕是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找人?” “徐将军, 羌军尚在境外徘徊,大帅和国公爷深入沙漠不知所踪, 时间越久, 越有可能出现意外。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自有我的方法,你可愿意信我?”萧明忱言语恳切,一脸高深自信。 经过萧明忱从内而外的洗脑,徐石对这位病弱而睿智的宁王殿下很是信任,对他故意卖关子的话不做他想, 兴奋道:“当时信,真的?那感情好,您给我指路, 也省了我在大漠里当无头蚂蚱。” 高兴完, 他又一脸纠结:“可是,范先生那要怎么交代?他……” “我毕竟不是西北军中自己人,范先生有所顾虑也是理所应当。”萧明忱轻笑, “无碍, 我亲自跟他说, 烦劳徐将军帮忙传个话,就说……我有事请见范先生即可。” “好,”徐石麻利道,“我这就去叫老范。” 范普正被前线军情愁得坐在案前揪胡子,一抬头见本该去清点兵马的徐石急哄哄地钻进帐, 以为又出了什么乱子,吓得直接揪了一小撮胡子下来。 结果听徐石禀报道,宁王殿下请范先生过去商讨。范普想起自家大帅那无可救药的花痴脸,烦得又揪了一撮下来。 “你不去清点人马,跑宁王殿下那里去做什么?”范普边站起身往外走,边没好气道。 徐石正心虚着,被他一问,脱口道:“我把这事跟他说了。” “什么?”范普以为他把自己那套阴谋论给交代了,吓得一激灵,忙道:“他什么反应,有没有想给大帅吹耳边风的意思?我可没做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他。” “范先生,你说什么呀,我没听懂。”徐石摸摸脑袋,“宁王殿下说是有正事找你呢,什么吹耳边风,殿下那么好的人,上眼药这种事肯定不屑于干。” 萧明忱站在帐子前等他们,见范普走到近前,拱手笑道:“麻烦范先生走一趟,快里面坐。” 范普侧身避过,拱手还一礼,随在他身后进帐:“范某不敢当,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本王仅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室子弟,势单力薄,仗着皇族身份在乱世中苟活,目所能及,只有京中方寸之地。” 萧明忱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捡了个无关的话题娓娓道来:“如今来了西北大营,方知大帅治军之严,西北军令行禁止,范先生远见卓识。” 范普一时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暗暗斟酌再三,决定虚与委蛇:“殿下才华横溢,身份贵重,自是与我等乡野村夫不同,不必妄自菲薄。” 夏枫几次三番表示想要扶持宁王,让属下尊敬萧明忱如她本人。范普虽不认可,却阻止不了,只好暗地里默默不配合,明面上却勉强做得妥帖。 萧明忱是何等眼力,甫一见面就察觉这范先生对自己的忌惮。 他见人不上套,并不介意,笑着直奔主题:“本王有几个擅长旁门左道的属下,能在大漠风沙中辨位寻人。听说您派徐石将军入大漠,本王可否与之同去?” “这……”范普犹疑不决,老国公与中军半个多月前就断了联络,他派出几批斥候依旧杳无音信,如今夏枫又不知哪去了。他没了主心骨,成天急得揪胡子,如今听见有人主动说能入大漠寻人,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他对这宁王殿下的态度十分拧巴。潜意识觉得萧明忱可能真有办法,却又不信任这个人。 “范先生不必担忧,西北大营戒备森严,本王并未带人入营,下属也传不进消息,只在境外候着。”萧明忱给他倒了杯茶,“待本王出境后再联络下属即可,他们都在境外。有徐将军在呢,必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对,有我一直盯着呢,还信不过我老徐咋滴?”徐石拍拍胸口保证,忽然见范普瞪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忙找补道,“我可是跟大帅立了军令状的,宁王殿下在境外掉了根头发,我老徐回来立马找大帅请罪。” 范普捻着胡须沉思良久,站起身,拱手作揖:“大漠深处危险重重,劳烦殿下以身犯险,范某替西北众将士多谢殿下。” 得了范普允许,徐石比谁都要兴奋,尚未出境就忘了自己拍着胸脯的保证,对宁王殿下言听计从,指哪儿打哪儿。 境外,大风刮起了一片片沙石。徐石正要随口骂两句天气恶劣,忽然一个身量短小精悍的男人从沙子里钻了出来。他手中长戟挥出:“什么人?” “见过徐将军,小人关二,奉命在此等候宁王殿下。”那人躬身一拜,随后窜到了萧明忱身边,禀报道:“殿下安好,属下近日一直尾随乃蛮,他自那日被大帅偷袭后,正逐渐收缩兵力,派出大批人马多次试图围堵大帅等人,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萧明忱拉着马僵,尚未开口就被徐石抢了先,他愤怒道:“娘的,就知道乃蛮个孙子卑鄙,果然是他使的幺蛾子。我说大帅怎么一直不回营。” “大帅平安否?”萧明忱皱眉,“可有夏国公的消息?” “大帅无碍,属下尾随羌军在漠南见过大帅两次,皆被她甩了。”关二道,“夏国公和于邯将军被沙尘暴冲散后就失了踪迹,那日属下并不在场,事后多方探查,推测夏国公极有可能被困在了柯狼山南麓。” “柯狼山?”萧明忱喃喃重复,不自觉攥紧缰绳。 徐石不可置信道:“娘啊,他们怎么跑这么远?这是要去捅乃蛮的老窝吗?都要到漠北了。” “好,你接下来跟随我们一道吧,不必到处跑了。”萧明忱面色不好,双手微微颤抖,强自镇静道:“徐将军,大帅行踪不定,要在茫茫大漠里寻她极为困难。不如直接去柯狼山,老公爷在那里,大帅总会过去。” “好,全军听今,疾速前行,直接去柯狼山。”徐石喊完一嗓子看向关二:“要劳烦这位小兄弟帮忙带路了,咱们得避开乃蛮的人。” “是。”关二拱手道。 大军开进,谁也没有注意到萧明忱紧握缰绳的手掌竟生生勒出了一道血痕。 柯狼山脉位于沙漠北端,蜿蜒几百里,北麓山脚下有大河流过,河水由极北之地的雪山而来,又被称为‘天河’。 天河流经之地孕育出无数草原绿洲,是大漠儿女赖以生存的宝地。 草原的广袤无垠只是相对大漠而言,对于一个经历过平原万顷农田,江南鱼米的中原人来说,并没有那么神圣。 夏枫换了身草原女子装扮,彩线编发,箭袖胡裙,叼着根草梗扯千珊辫子。 千珊被她扰得烦不胜烦,一溜烟跑到了于邯身后。 平日里这主仆二人都穿铠执剑,夏枫说一不二,千珊挥剑比男人还利落,于邯从来不敢将她们当做普通女子看待。 如今一个英秀美艳,一个娇俏可人,两个漂亮姑娘围着自己打闹,二十大几还没取上媳妇的于将军红着脸结结巴巴:“小姐,别,别闹了,还要赶路。” “急什么,反正暖和了,让我爹在山里多吃几天素,省得回了怀远一心给我找小娘。”夏枫‘呸’一声吐出草梗,揪住了千珊辫子上的绒花:“就这一朵好看的,给我。” 于邯被她这大逆不道的言辞吓得腿软,又见千珊的辫子被扯散,几缕头发落到自己脖颈边,隐约能闻到其上的幽香,忙躲到一旁。 “不行,你什么时候喜欢花了,你又不戴。”千珊抢回绒花,扯过自己的辫子,怒道:“于邯,你躲什么?” “我……”于邯本就黝黑的脸一红,显得更黑了。 夏枫带领仅有的万余兵马伏击乃蛮大军,虽然以少胜多,却损失惨重。乃蛮回过神来,立刻整合兵马,揽堵追踪。 她担心立刻回营路上遭到埋伏,直接带人深入大漠,一路避开羌军,到了柯狼山北麓的大草原。 草原上的飞鹰部虽是乃蛮臣属,却一向暗中与西北夏家交好。飞鹰部族人能歌善舞,并不善战,他们不满于乃蛮穷兵黩武已久,对远道而来的中原人十分友好,热情接待了夏枫一行人。 “我怎么觉得这柯狼山下的羊肉比咱们西北的羊肉香?”夏枫嫌披散的头发碍事,拿彩绳松松绑住,一手烤羊腿,一手大碗酒,“吃完这一顿,进山找我爹去,老范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还不派人来寻咱们。” “估计还没找来吧,一路上被毒蛇追命似的追着跑,也没给老范留个暗记。”于邯北那股发香扰得一天心神不宁,特地坐在离千珊最远的角落里,“光找过来就得费一番功夫。” “不能在这里躲着了,一旦被乃蛮察觉,咱们会给飞鹰部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夏枫想到飞鹰部,面容一顿,放下手上的羊腿,“你们有没有发现,飞鹰部族人的眼睛都是蓝灰色的,其他羌人的眼睛好像有灰有茶色。” “还真没注意,小姐,你管这个做什么?”千珊不明所以,“中原人的眼睛也不一定全是黑色的,你家殿下不就是深茶色吗?” “千珊,乃蛮那颗眼珠子是什么色的?”夏枫微迷起双眸,仔细回想。 “忘了,我从来不多看长得丑的男人。”千珊撇撇嘴。 于邯看着千珊娇丽的脸颊,仰头灌了碗酒:“浅茶色,有蛇部最初起源于天河尽头,雪山脚下,族人普遍肤色极白,眼眸全是浅茶色。” 柯狼山脉在大漠草原中绵延不绝,异常庞大,不是随便一座小山,说进就进。 夏枫只知道老国公带人藏进了山,却不知具体方位。在山里绕来绕去好几天,老国公的影子没见着,倒是先发现了羌军活动过的踪迹。 “山中有羌军,大家注意隐蔽行踪,这里是羌人地盘,万一召来大部羌军,咱们得留下喂狼了。”夏枫回头吩咐一声,跃上高处,将镜筒置于眼前四处搜寻。 千珊拨开一片枯叶,抬头压低声音道:“大帅,这里有东西。” “什么?”夏枫跳下来,看向枯叶下,是夏家军特有的暗记。 入木虽不深,却十分规整。可见执刀之人力道虚浮,处事认真。一横一竖都带着潇洒肆意,夏枫忽然福至心灵,是萧明忱,他来了。 第38章 你穿胡裙真好看。…… “多亏你们来得及时, 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呀,就交代在这柯狼山里了。”老国公夏毅席地而坐,一脸菜色。 那日被沙尘暴冲散后, 他几次试图联络于邯皆无结果,自己差点在风沙里迷了方向。本想继续与羌军周旋, 没想到运气背到极点,当头撞上有蛇部精兵, 被打得灰头土脸, 折损惨重。 乃蛮恨他们父女入骨,得知夏国公亲自出境,先后派出几轮有蛇部精兵抓捕拦堵。他无奈之下,带着仅剩的残兵败将一头扎进绵延百里荒无人烟的柯狼山。 柯狼山艰险陡峭,大部分山体皆是峭壁乱石, 与大漠黄沙融为一体,既无草丛也无树木。 仅北麓有几分生机,夏毅被迫在带着仅剩残兵柯狼山里躲躲藏藏向北跑, 每日只靠山野草树充饥。老国公一生威风凛凛, 从未有过这般狼狈,气得把始终不见影子的夏枫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夏枫人呢,她还会干点人事不?说是去盛京勤王, 结果呢?让萧敬个龟孙子截了胡。”夏毅半个多月没见酒, 先灌了几口, 大口嚼着干粮,气喘吁吁:“这群羌军最近一直在柯狼山里四处撒野,老子这辈子没被人追着跑过,倒是让他们起了头。” 徐石不敢顺着他骂夏枫的话往下说,摸了摸脑袋:“幸亏殿下睿智, 从残存木灰中推测出您的大概方向,不然柯狼山这么大,属下还真找不到您。” “那日太原兵乱,我被人劫走,大帅匆匆赶往京城,其实是为了救我。”萧明忱把水囊递给夏毅,“这群羌人无一活口,全部就地斩杀,羌军一时半会应当不会再找过来。” 萧明忱和徐石在山里找到夏毅的时候,他正被羌军追得避无可避,迫不得已交了手。 他在山里多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乍然拿起刀来,一把老骨头都差点散了。若不是徐石及时支援,当世一代名将,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此丧命了。 “外面怎么样,你们来的时候乃蛮撤军了吗?”夏毅接过水囊喝了一口,递给身后急哄哄啃大饼的小亲兵。 “撤了,大帅和于邯将军从背后给这群孙子打了一手伏击,羌军元气大伤。乃蛮本来就久攻石侠关不下,这么给他一刀,他也不敢接着硬攻。”徐石道。 “夏枫回来了?我说这几天追在屁股后面的羌军怎么逐渐少了。”夏毅叹口气,看着萧明忱略显苍白的面容,忽然心头一酸:“殿下,劳烦为我老头子辛苦一趟。陛下……陛下以身殉国,江南叛乱,咱们这大庆……天朝上国的气运难道真要尽了吗?” “您别这么说,泱泱河山南北广阔,有志之士热血未凉,希望永远不会穷尽。”萧明忱说完面色一沉,转头看向矮坡后。 徐石一个手势,大军瞬间戒备隐藏。 狂风在山里忽哨而过,枯叶沙土漫天扬起。悉悉索索的风中夹杂着凌乱有力的马蹄声,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大帅来了。” 消失多日的夏枫乍一出现,西北汉子们仿佛找回了那根顶天立地的主心骨,在荒山野岭里欢呼雀跃,此起彼伏。 夏国公总绷着的脸难得露出点吝啬的笑容,听到马蹄声渐渐逼近,又瞬间黑了下去。 他一斜眼看到宁王殿下那总是忧郁愁思的俊脸上绽出的春意盎然,脸上彻底黑如锅底。 “爹,怎么了?”夏枫走上前,见亲爹不阴不阳地看着自己,不明所以,“您没事吧?” “没事,给我三碗酒还能去砍乃蛮个龟孙子。”夏国公见她嘴上跟自己说着话,一双眼睛差点粘在宁王殿下身上,简直没眼看,不耐烦道:“你从北边过来,可有遇到羌军?” “您说路上还是山里?路上甩掉了好几波,山里连只兔子没有。”夏枫忽视亲爹欲言又止的眼神,大大方方走近萧明忱身边:“殿下病可好了?范拱辰真是的,怎么能让你跟着来大漠涉险。” “已经大好了,是我请求范先生准许随行的。”萧明忱一双桃花目微微弯起,看向她身上的女子胡裙,悄声道:“你穿胡裙真好看。” 他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夏枫几乎没人能听得清,奈何夏国公站得近,且耳目过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老国公忠君爱国一辈子,以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庆撑起边境二十年的安稳。此刻忽然不想忠君了,当着他的面跟他女儿打情骂俏,这个‘君’,将来八成是个昏君。 夏枫往宁王殿下衣领里瞟了两眼,随即正色道:“爹,徐石,咱们既然到了柯狼山,就别白来一趟。到了乃蛮老窝门前了,不拆掉他两块砖对不起羌军几次三番骚扰边境。” “你说得对,”夏国公道,“我也对乃蛮的金帐子向往已久,既然来了,就去捅上两刀再走。” “好,爹你和徐石带一半人马从东边出去,绕过天河,攻打赐支城南侧防守薄弱之处,不要恋战,打完就往南跑。乃蛮把赐支城大部分精兵调了出去,仅剩的三瓜俩枣不敢一直追着你们打。”夏枫道:“我跟殿下从西边趁虚而入,毁了乃蛮老窝!” 夏国公原本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什么异议,忽然觉得不对:“等等,殿下跟你进赐支多危险。赐支城戒备森严,我只能调开一部分人马,城里肯定依旧不安全。这样,殿下随我一道,徐石,你跟着她进赐支。” 夏枫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开口反对:“他跟你在沙漠里乱转才不安全呢,爹,你两年没打仗,怕是方向都辨不清了吧?” 夏国公竖起胡子:“我杀的羌人比你吃的米粒子都多,这次要不是运气背,遇上了沙尘暴,乃蛮个孙子现在焉有命在!” “行,您是我爹,您最厉害。”夏枫言不由衷地挑挑眉,直接不跟他掰扯:“徐石,注意保护好我爹,你们路上小心,打发了尾巴直接回营便是。” “得令。”徐石道。 夏枫无视掉亲爹临走前那满含无奈叹息的眼神,指挥兵马启程。 她与萧明忱并驾齐驱,侧头就能看见那人茶色的眼眸,或许父亲是中原人的缘故,他的眼眸并没有普通羌人那般浅得离奇。甚至于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萧明忱眸色异于常人。 “从是柯狼山出去,往北五十余里就是赐支城,是羌族除漠北王庭外的另一王都。”夏枫仰头看向北方,毡帽上的白狐毛轻轻顺风起伏,“柯狼山被草原部族称为大漠的脊梁,北侧最高峰有积雪常年不化,上设神坛。据说,那里供奉着羌族八部的圣女。” 萧明忱抬头看向北方山巅,一片净白高耸入云,在灰黄的群山中格外醒目:“圣女是个活人吗,还是仅是象征?” “当然是活人,圣女代表天神临世,为草原儿女带来福祉,羌族八部的八兽皆是圣女的拥趸。乃蛮供奉了一辈子的神蛇不过是为圣女供养的玩物。”夏枫紧紧盯着他的双眸,那双清淡平静的眸子一如往初,除了在听到‘圣女’二字时微微收缩,并没有任何异常。 她和飞鹰部酋长几顿酒喝下来,套出了羌族圣女的往事。传闻圣女貌若天人,是雪山之巅最纯洁的仙子。酋长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画像,黄褐色兽皮上的圣女眉目灵动,与安山密室里供奉的女子一模一样。 “怎么听着更像故事?”萧明忱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缰绳,已经结痂的手掌被磨掉了一层血皮,渗出丝丝血迹。他面上不显丝毫,轻笑道:“羌族以草木枯荣记岁月,崇拜天神,供奉圣女也不算离奇。只是……这圣女从何而来?” “酋长说圣女是天神血脉,天命所生。”夏枫摇摇头,“这种事,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草原王城不像中原城池,并没有城墙边界,不过是个大一些的居民聚集地。 夏枫带人借着天河流域两岸的掩映,躲在赐支西侧的秃山里,等待夏国公从南面着手。 千珊一身黑衣短打,悄无声息地行至夏枫身边:“大帅,斥候来报,乃蛮今晨忽然带了个神秘人回城,赐支城现下热闹着呢。那人缺了一臂,黑衣罩面,并且不会说羌语,是个中原人。” “缺了一臂,左臂吧?”夏枫一手拿着镜筒架在眼睛上,望向赐支方向。 本就凌乱无序的城边忽然更乱了,驱赶骆驼队的沙漠商人被慌忙奋起的羌族士兵错乱中一刀捅杀,商队里的孩童哭着掏出小匕首,从背后戳穿了羌兵心脏。 她看得无趣,嗤笑一声,感叹道:“王八果然是王八,命真大。” “王八?”萧明忱不明所以。 “进去你就知道了,听说赐支城内藏着羌族宝贝,殿下,一起进去瞧瞧?”夏枫侧头冲他邪气地眨眨眼睛,潇洒地把镜筒丢给千珊,正色道:“千珊,传令弟兄们,随我进城,一举端了乃蛮老窝!” 第39章 宁王的母亲因何而亡?…… 坐落在柯狼山麓的赐支城与中原城池不同, 它既无城墙也无严密守卫,虽是都城,却连固定居民都没有, 仿佛只是大漠中的一处驿站,供南来北往的行人歇脚。 乃蛮坐于王帐内, 看着下首全身裹着黑布,只漏一双眼睛的人, 粗犷的脸上横肉颤动, 讥笑道:“你给我拿张破画来做什么,天底下相似之人多得去了,谁能证明这是她?” “是不是?您抓了那萧明忱去祭坛烧死试试不就知道了?”黑衣人开口就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他抬起右手,摘下兜帽面巾,苍老的脸上衰败枯瘦, 两鬓灰白,赫然是本该丧身在安山悬崖下的王茂。 他伸了伸布满褐斑的脖子,拱手道:“大汗, 赐支城南遭到夏家军偷袭, 如今外面乱做一团。极有可能是夏枫带人作乱,您不亲自出城看看吗?” “哼,残兵败将, 不足为虑。”乃蛮不以为意, 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草原儿郎像你们中原人那般懦弱无为吗?草原上的勇士们, 会吃饭就会拿刀,一生都在战斗,如若死了那是自己无能。” 王茂嘴角耷拉的皮肉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下,只冷冷瞥一眼上位之人。 天河潺潺流经大漠,沿岸绿洲养育了数万生灵。随着夏枫一声令下, 西北军迅速沿天河而上,马蹄阵阵,泥土飞溅。 “赐支城中多是南来北往的沙漠行商,他们从不多管闲事,咱们也不必搭理他们。”夏枫驱马在先,高声喊道,“弟兄记住了,进了城直奔王帐,只杀羌兵,不必理会旁人。” 萧明忱被层层拥簇着混在军中,这次他没被单独留在城外等候,而是随同大军一起入城。 千珊被指派了一项重要任务,带一小队侍卫,寸步不离地专门负责宁王殿下安危。磨好了剑却不能肆意杀敌,气得她一个劲儿给随侍夏枫身边的于邯甩脸色。 羌族真正的王庭藏在漠北深处,那里才是历代可汗的金帐子,羌族八部贵族的根源所在。 赐支城不过是乃蛮这些年为方便对大庆用兵所设的战时都城。 城中除了羌兵与少数部落贵族,其他人皆为利而来,为财而聚,一见夏家军旗破风扬起,立即做鸟兽散。他们本就居无定所,跑起来干脆利落,一头钻进大漠,任千军万马也不好阻拦。 羌族大部分兵力尚且在大庆北境来不及调回,赐支城内空虚。夏枫长戟在手,一路无阻,进了城直奔王帐而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羌军传讯兵见异变突生,根本来不及入城通报,被人挥刀斩于马下。 “什么声音?”乃蛮听到外面影影绰绰的砍杀声,拍案而起,尚未走出大帐就见传讯兵连滚带爬地进帐,慌忙禀报道:“大汗,是,是夏枫,他们杀进来了!” 王茂瞬间虚伪镇静全无,失去手臂的左肩不受控制地哆嗦。他用枯如鹰爪的右手恨恨掐住,面上如恶鬼现世,狰狞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是她,是她来了。” 乃蛮脸上凶相毕现,捞起架上的钢刀,一刀砍了地上哆嗦的传讯兵:“王相爷,不过是个丫头,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乳臭未干而已!” “大汗,别忘了您答应我的。”王茂哆嗦许久,单手撑地爬了起来,阴恻恻道,“要对付夏枫,只要抓住萧明忱,就像当年对付花茹一样,在祭坛上烧死他。只要烧死他,天神就能降下福泽,助您一统天下。” 乃蛮回过头看他一眼,怜悯中夹杂着轻蔑,像是看一头濒死的猎物,觉得可悲又暗暗兴奋:“二十年前圣女陨落,是我大漠的损失。王相,自求多福,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烧死他,烧……”王茂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左肩不住地抖动,直到砍杀声渐近,才慌慌忙忙地套上兜帽面巾,混入杂乱的人群。 夏枫远远看见王帐中持钢刀走出的人,长戟挥出,一丈之内羌兵血溅三尺。她破开包围,打马迅速靠近王帐外围,高声道:“乃蛮,好久不见,跑什么?” “夏枫,你胆子可真大!”乃蛮翻身上马,大批羌军迅速围靠到四周,他左右环顾,赞赏道,“孤军深入,釜底抽薪,果然不错。” “哟,最近又学新词儿了。”夏枫勒马停住,隔着泱泱兵马直视乃蛮这个毕生对手。她挑起秀眉,摇头叹道:“真佩服你这学习态度,哪天我大庆重开文举,你来考个状元如何?” “可惜,不会有那一天了。”乃蛮笑了笑,浅茶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恶狼遇到猎物,凶狠贪婪。他扬声用羌语喊道:“勇士们,向天神和圣女献出你们的诚意吧,杀了她!” 夏枫听得懂羌语,从前只以为‘圣女’二字不过是个代指,像中原的‘王母娘娘’、‘土地公’一样。如今看来,这圣女竟然是一个具体的女子。 二十年前,圣女是花茹,那么如今呢?他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圣女,还是那个在异国他乡香消玉殒的女子吗? 羌族精兵的钢刀转瞬间全部指向孤身一人的夏枫,她回过神,冷冷看向带兵远去的乃蛮,手腕翻转间扫倒一片敌军。 鲜血四溅,夏字帅旗高扬。西北军很快破围而入,汇聚到夏枫身边保护主帅。 夏枫砍断红蛇羌旗,看向于邯,吩咐道:“于邯,王茂残了一臂,定然跑不远。你带一队人全城搜索,务必把他给我揪出来!” “得令。”于邯调转马头,转身要走,又听到她犹豫着补充道:“还有,告诉千珊,保护好宁王殿下,万不可让乃蛮的人见到他。” 乃蛮带领主要兵力离去,明摆着是放弃赐支城了。周遭砍杀声逐渐减弱,王帐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到处尸体横陈,血腥气弥漫。 草原上战争比吃饭还常见,羌人皆居无定所,也不在意土地城池。天神赐予的黄金与牛羊才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普通羌人即使不善战也见惯了尸山血海。异族入侵,满地鲜血对他们造不成多少影响。他们收拾起细软家当,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下一片绿洲。 几个来不及跑的贵族长老颤巍巍地被驱赶着跪到夏枫面前,哆嗦道:“尊贵的大庆将军,我们……我们不过是跟随大汗而来,从未越过贵国边境一步,从未抢过贵国牛羊。” “吵吵什么鸟语呢?”千珊人未至声先到。她跟在萧明忱身后,踩过一地狼狈,走到王帐前。 于邯小声解释:“他们说,自己也是被迫的。” 他带人把赐支掘地三尺也没发现王茂的影子,正赶上夏枫心情不好,刚被灰头土脸地骂了一顿。 “我呸!”千珊一手拎剑,一手叉腰,“你姑奶奶我还从来没杀过人呢,你们信吗?” 夏枫瞥见萧明忱单薄修长的身影,忽然开始不忍心。及至人走近跟前,脸色忧郁苍白,明显不好受,却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块薄情寡义的石头,被这么这般楚楚可怜地瞧着竟然丝毫没心软。硬了硬心肠,用羌语问:“圣女是怎么选出来的?又是做什么的?赐支城内可有她留下的痕迹?” “我族圣女选自有蛇部贵女,圣女承天之命,能够与天神沟通,为族人带来福祉。”年纪最大的白胡子长老道。 萧明忱也是云里雾里,和千珊一同看向于邯。于邯正要开口解释,收到夏枫警告的眼神,瞬间闭嘴,把自己憋成了个闷嘴葫芦。 夏枫思索片刻,问:“什么叫承天之命,你们是怎么选的?还有,柯狼山上的祭坛又是做什么的,怀汝是怎么死的?” 花茹不过是取了发音接近的两个字做名字,萧明忱的母亲叫怀汝,是圣女的意思。 “每一代圣女都生于上代圣女陨落之时,自小由有蛇部大长老教养,习得勾通天神之道,祭坛便是圣女做法的地方。”白胡子长老忽然停顿一下,语不成句地哽咽起来:“这一代圣女她,她被……祭神了。” 第40章 我并非经不起风浪之人。…… “祭神?”夏枫重复一遍, 心中‘咯吱’一声,忽然想起了草原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想起王茂落崖前的胡言乱语, 持长戟的右手紧握,转头看向身侧。 萧明忱正盯着跪在地上的几个羌族长老, 眼神涣散,神色木然, 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直视过来的目光, 抬眸看着夏枫。 他似乎是想轻轻笑一笑,微扯了下嘴角却没笑出来。 “就是,是大汗他……”白胡子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大汗他不知受了什么蛊惑, 非要说天神欣赏圣女美貌,只要……只要把圣女献给天神,就能保佑我族横扫大漠, 福泽绵长。” 夏枫竖起长戟, 直指白胡子面前三寸之处:“怎么献,烧成灰吗?” “在……在冬天的第一场雪后的柯狼山神坛上,将圣女投入祭炉。圣女, 圣女升天, 天神将临世。”白胡子哆哆嗦嗦退后几步, 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千珊听得一头雾水,伸手狠掐于邯胳膊一下。于邯疼得呲牙咧嘴,看看夏枫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摇摇头一句不敢多说。 “圣女死在哪一年?她死前可曾去过大庆,可曾嫁人生子?” 白胡子闻言哆嗦得更加厉害, 张了几次口皆说不出话,剧烈颤抖老迈的身体。跪在他身旁的长老开口道:“死于二十年前的第一场雪。不曾,圣女是人世间最纯洁的精灵,一生从未踏出雪地,怎能让凡人玷污。” 夏枫抬头看向天空,灰蓝的天穹下,金字黑底帅旗猎猎作响。寒风吹散了到处弥漫的血腥气,西北将士军容整肃,意气风发。 萧明忱站在满地血色中,无喜无悲,不声不响,与整个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 主帅不说话,便无人敢开口,周遭一片寂静,夏枫沉默良久,开口道:“放他们走吧。于邯,清点伤亡,安排好轮值防守,咱们在此歇息整修一夜,明日回程。” “是。” “千珊,你带人四处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点一队身手好的弟兄,就算把方圆百里内的沙子翻一遍,也要找到王茂!”夏枫恨声道:“这老王八四处搅屎,他活着一天,旁人就别想安稳。” 千珊疑惑道:“大帅,能确定是王茂吗?那日您留了人在崖下搜寻,可他一老头子,是怎么能逃过厉风的搜查的?” “厉风没找到尸体,我确定是他。”夏枫说着不再搭理她,走到呆愣着的萧明忱什么,握住他冰凉的双手,轻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萧明忱如梦初醒般垂眸看向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艰涩开口:“好。” “羌人崇尚自由天然,一直保留着逐水草而居的习性,所以都城之中并无宫城,即使是乃蛮也住帐子。”夏枫带他进了王帐,随意扯出两张垫子,二人相对而坐。 她见萧明忱唇色干白,把随身的水囊递给他:“你先喝点水。” 萧明忱就这水囊喝了一口,问:“汗王的金帐子,是在天山脚下的王都吗?” “不,这只是个说法罢了,乃蛮这种人,怎么会有固定的居所让人觊觎。天山脚下确实有一个羌族王都,却没有什么金帐子。王帐丢弃了一个,立刻会有下一个,这也与草原人的习性有关。” 夏枫看着对面人如同画一般的眉目,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她对当年之事猜了个大概,也早已打消了对萧明忱的怀疑。 然而,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在萧明忱平静清浅的眼神下,无一言能轻易宣之于口。 狂风瑟瑟,二人坐在王帐中,寂静相对。 萧明忱第一次随军,被折腾得精神不济,扑朔迷离的身世,欲言又止的夏枫,神秘诡异的羌族传说。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心头,搅得身心俱疲。 他心不在焉地低头喝水,一时不慎喝岔了气,剧烈呛咳起来。 “怎么样?”夏枫忙扶住他,担忧道,“你太累了,歇会儿吧。” 萧明忱咳的面色微红,缓慢喘息几次,理顺了一口气,道:“阿枫,关于羌族圣女之事,你有话对我说,对吗?” “她……”夏枫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要怎么说,难道直接告诉萧明忱,自己曾经怀疑过他? 这次深入大漠,不仅是要找乃蛮报仇,更重要的是,夏枫想要借此机会,查清萧明忱身世。以及,打消自己的顾虑。 如今顾虑倒是打消了,夏枫的心虚浮上心头。尤其是见到宁王殿下撑着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跟自己在大漠里吃沙子,夏枫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心里天人交战,还没交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帐外传来千珊急匆匆的声音:“大帅,他们在后边发现了一个祭台,阴气森森的,十分诡异。” 千珊进了帐子,一眼觉察到二人之间不正常的气氛,好奇道:“你们做什么呢?殿下脸色怎么这么差?” “闭嘴,”夏枫站起身,“怎么回事?” “祭台上好像供奉着羌族圣女,我抓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羌人,他们一个劲儿的说什么乃蛮触怒上天,天神要降下惩罚。”千珊不以为意,“怪力乱神,这不都是扯淡吗?” “我去看看。”夏枫眉眼一冷,转身就要出帐。 “等等,咳咳,我也去。”萧明忱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她拒绝的神色,认真道:“阿枫,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出身,先辈的恩怨,谁是谁非,也非我所能置喙。但我并不是经不起风浪之人,你不必如此谨慎。” 夏枫担忧了一整天,七上八下的心反而被他寥寥数语安抚住了。 大概是宁王殿下平日里一副病弱的形象深入人心,夏枫总是不自觉想要去呵护。以至于忘记了,萧明忱生于宫廷,长于社稷,肩上担着万千百姓,又怎会困于自身? 祭坛位于赐支城外二里处的石阵中,层层叠叠的石阵造型怪异,遮挡住了大漠本就吝啬的阳光,置身其间,森然诡异。 “羌人都是什么品味?”千珊前面带路,被形态各异的蛇首碜得脊背发凉,“幸亏这里面没蛇,不然得恶心死我。” 她话音方落,一条漆黑发亮的腹蛇‘嗞嗞’吐着信子从石像后露出头,见到来人忙又缩了回去。 “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千珊软剑挥出,一剑剁到石壁上,那蛇早已不见了踪影。 萧明忱没被蛇吓到,反而被她这一嗓子惊得不轻,白着脸往往夏枫身边靠了靠。 夏枫看不下去,皱眉道:“你消停消停,这蛇有剧毒,你别把他们都招出来了。” 石阵之内别有洞天,风格迥异的圆形祭坛内绘满了复杂的图案,色彩暗淡粗糙,像是走过了无数年风吹雨打,只余岁月腐朽。 祭台中央的月亮形祭台损毁大半,依稀可见旧日光辉。 夏枫与萧明忱走近中央,祭台上褪色的石像少了一只胳膊,风姿绰约的面容却未曾损毁。 圣女怀汝的石像,隔着二十年光阴看向她长大成人的儿子。 萧明忱手指微微颤抖,抬手轻轻扶摸石像只剩一半的裙角。那石像竟如带有生命一般,随着他手指的力道微微转动。 “是机关。”夏枫按住他的手指,影影绰绰的‘嗞嗞’声愈演愈烈,千珊“啊”一声惊叫,她猛然回头。 数不尽的剧毒腹蛇正吐着腥红的信子,从四面八方爬出来。 第41章 无法割舍的痴迷。 漆黑油亮的毒蛇汇聚在一起, 快速蠕动成一条河流。狂风呼啸着扫过石阵,声音尖锐刺耳。身后的圣女石像缓缓转动,圆形祭坛沿着诡异的花纹崩塌离析。 大地在规律地颤抖, 如同脉搏跳动。萧明忱本能地生理不适,脚下站立不稳, 一把抓住身侧夏枫的手臂:“阿枫,我……” 周边纷乱无章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汇成诡谲的乐曲, 直击萧明忱灵魂深处。他胸中血涌翻腾,喉头腥甜,忍不住呕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夏枫一手紧紧揽住他劲瘦腰身,让人依靠自己支撑站稳,一手利剑横扫, 靠上前来的大片腹蛇瞬间身首异处。 萧明忱唇边的鲜血沿着衣角,‘嘀嗒’一声落地,腹蛇河流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疯狂剧烈地向前蠕动。 “啊!”千珊出手敏捷, 一边挑剑一边瞎叫唤。没一会儿,乌泱泱的蛇群被她砍杀了大半。 “殿下,殿下, 不要乱想, 深呼吸。”夏枫见萧明忱眼神散乱, 在他耳边轻唤,带着人向祭台靠。 萧明忱衣袖尽是鲜血,不欲沾到夏枫身上。他伸手一撑,扶住祭台,借着力道站直, 虚弱地开口道:“阿枫,这祭台下有东西。” 他沾血的手指按在祭台上的圣女石像前,血迹沾上圣女像裙角,祭台下传出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 “千珊!”夏枫似有所觉,揽住萧明忱,带他飞身跃出祭坛,不过瞬息间,整个祭坛轰然炸毁。 碎石混着蝮蛇血肉溅起,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整个石阵弥漫着难以言语的腥臭。三人跳到石壁下,勉强躲过满天蛇雨。 “哇。”一段稀烂的蛇尸被抛到千珊身侧,她再也忍不住,扶着石壁吐了个天昏地暗。 守在外围的亲兵闻声而入,厉风扶起千珊,往阵坛中央看了眼,忍着恶心道:“大帅,祭坛被炸开了,底下的东西……像是什么蛮夷之物。” 夏枫蹲在石壁下,双手抓住萧明忱双肩,试图扶他起身。却见人魔怔了一般,瞳孔弥散无神,苍白的脸上鲜血殷红,整个人如同没了生息。 “殿下,殿下。”夏枫用力晃他几下,见人没有丝毫反应,拿手绢沾了酒轻拍他白得透明的脸颊,“萧明忱,你看着我,不要胡思乱想!” 萧明忱昏昏沉沉地浸漠在虚无的梦境中,恍惚间听见了夏枫的呼喊声,焦急,关切。 他挣扎良久,眼神慢慢聚焦,只觉得头疼欲裂,张张口都要牵扯神经。 “到底怎么了?”夏枫见人终于有了反应,松了口气。 “我,”萧明忱挣扎着站起身,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个祭坛,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方才炸毁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炸了一番。” 夏枫这才想起来祭坛下还有东西,吩咐道:“厉风,带人下去看看。” 萧明忱忍着头疼乏力,站直腰背:“阿枫,你说,羌人的巫术能够控人心神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夏枫犹疑道,“羌族与中原不同,大漠深处巫术大行其道。许多神秘莫测的术法都是真真假假,无法解释。” “方才,祭坛炸毁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神恍惚不受控制。”萧明忱看向残损破败的祭坛,“让他们小心些,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不安全。” “厉风,羌人巫术防不胜防,把嘚瑟给我收起来。”夏枫对吊儿郎当的厉风喊道,转头看向萧明忱,正经道:“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殿下向来心智坚韧,不受外物扰乱,纵使真有掌控人心之术又何妨?” 萧明忱惊讶,苍白的面上隐隐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喜悦:“你当真如此认为?” “向来只有你骗我,我骗过你吗?”夏枫秀气的蛾眉一挑,看向他的眼神有信任,有鼓励欣喜,轻笑道:“我觉得吧,你宁王殿下除了有些少爷做派,除了身娇体弱了点,除了闲着没事爱多思多忧,没什么别的缺点。” “你……”萧明忱失笑,“我改。” “大帅,里面全是蛇。”厉风跃上地面,气喘吁吁地用手比划,“最大的一条足有尺粗,得亏属下躲得快,不然让它给生吞了。” “可有其他东西?”夏枫道。 “有,那大蛇圈着一个盒子,属下试了试打不开,您看看。”厉风身后的亲兵捧出一只沾血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盒子青铜所制,观其形状,符合草原人的一贯审美,诡异奇特。 盒子还沾着蛇血,夏枫让恶心得反胃,摆摆手:“拿一边去,那大蛇死了吗?” “没,属下听说羌人的东西多有灵性,谁知道砍了那大蛇会不会遭报应,只拿了它底下的盒子。”厉风摸摸脑袋,“地下暗道四通八达,它跑了,要追吗?” “别,让弟兄们都撤回来。”夏枫摇摇头,“谁知道底下又有什么腌臜东西,不值得为此冒险。” 那小盒子看着貌不惊人,却刀劈不裂,火烧无痕,厉风用了无数法子,依旧顽固如初。 夏枫一心扑在萧明忱身上,端茶递水,硬要亲自喂他喝药。萧明忱拗不过,给什么吃什么,唯独不让她给自己喂药。 他挡住夏枫伸到自己脸上的勺子,拿过药碗一口喝了,笑着对一旁苦心钻研的厉风道:“拿来给我看看。” 盒子外部与任何锁扣机关,萧明忱沿着平整的花纹细细摩挲,仔细看了许久:“我此前从未来过西北,入过大漠,但我总觉得,这纹路很眼熟。” “会不会是你母亲在宫里留下了什么?你幼时见过,然后忘记了。”夏枫问得颇为小心翼翼。 圣女的事儿,她还没想好怎么跟萧明忱开口。 萧明忱摇了摇头:“不会,我母亲,她没有入过宫。” 夏枫不可思议:“那……” “她在猎宫中认识父皇,生下我之后,死于猎宫。我一直不明白,父皇对母亲念念不忘,为什么不将她安葬,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萧明忱站起身,走了两步,在夏枫面前站定。他瘦削挺拔,目光有神,平日里若非病得厉害亦或大喜大悲,旁人很难看出病态。 夏枫抬头与那双好看的眸子对视良久,犹豫道:“二十年前的冬天,羌族圣女死于柯狼山之巅。” “我猜应该是了。”萧明忱神色波澜不惊,“猎宫下的牌位没有生卒年月,父皇应该知道她死了,却不知是何时。她死在大漠,是谁告诉父皇的呢?” “王茂!”夏枫斩钉截铁道,“十五年前,西北军粮草半道被截,我爹被征召入京,羌军如同事先知晓一般,疯狂攻城,我娘拼上性命死守,才硬是挡住了羌军入关。肯定是盛京的细作,这个人,除了王茂,不做他想!” “王茂……”萧明忱喃喃道,“半壁江山尽在囊中,挟天子以令诸侯十几年,他却里通外敌,究竟想做什么?” “想不通。”夏枫暗中使了个眼色,厉风悄悄抱着盒子跑溜出去,半点声响没有。 她站起来搂住萧明忱的腰身:“我怎么觉得你是身体好了?” 宁王殿下丝毫不上道,点点头,认真道:“吃完东西休息了歇一会儿,好多了。不论目的为何,王茂如今成了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咱们深入大漠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江南战局如何了?” “有严林看着呢,能出什么乱子,”夏枫不高兴道,“你成天操心这么多,不累吗?” “我无论做什么,总是习惯去猜想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以确保不至于临时抱佛脚。”萧明忱低头贴近她额头,笑道:“比如,我来西北的路上就猜想过,夏国公若是知晓你我之事,不同意该怎么办。” “管他呢,不同意就忍着,”夏枫撇撇嘴,“又不是他娶媳妇儿。” “阿枫,怎么说也是你父亲,可不能这样。”萧明忱好笑地留着搂在一起的姿势,半扶半抱把她拉到床边,“且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若不经你父亲同意,岂不是尴尬。” 夏枫这才发现,这人看着文弱,竟有两分力气,抬手拽他衣带:“你跟我去边线大营,不留在怀远碍他老人家的眼。” 萧明忱那迂腐老气的本质平时隐藏得毫无痕迹,每到这个时候就要暴露无疑。他红着脸躲了躲,按住摸进自己衣襟里的手指:“你爹那边我来想办法,放心吧,我会让他高高兴兴地同意咱俩的成亲。” 这种事,他推拒夏枫是不好主动的,毕竟两个人是要过一辈子的,而且身在大漠,萧明忱白天刚吐了血。 夏枫眼看他被自己挑逗得按捺不住,很是好心地拿出手,又帮他把衣带系上。 萧明忱是自制到极致的人,被人弄到这份上还是头一次。他捏住作乱的手指,低头舌尖添了两下,紧接着吻上夏枫偷笑的双唇。 他身上那清苦的药味仿佛浸入了骨头里,夏枫从前最不喜汤药,却忽然爱上了这个味道,让她痴迷入魔,无法割舍。 第42章 我每天帮你梳头。 宁王殿下只嘴上不老实, 其余地方是极为君子的,一手撑在夏枫颈后,一手揽在腰间, 半分不乱碰乱摸。 夏枫心头微漾,一时间意乱情迷, 手指沿着骨骼分明的挺直腰背一路下滑,摸到劲瘦的腰际, 指尖一挑, 那本就松散的带子便开了。 萧明忱伸手挡住,二人唇齿分离,他轻声道:“阿枫,不行。” 夏枫差点让这一句话给噎死,气得一把将人推开, 嗔道:“为什么不行?” 这一推没收住力气,萧明忱跌进了柔软的棉被堆里,他笑得温柔, 不紧不慢地起身坐直, 认真道:“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注1) 宁王殿下不合时宜的君子做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夏枫被他文邹邹的一句回答搞得彻底没了气性, 无奈问道:“你……你宫里没有丫头吗?” “长清宫除了几个自幼看顾我的嬷嬷与内侍, 并无其他年轻宫人。”萧明忱不明所以,“宫里处处都是眼线,我从不放心让外人近身。” “算了。”夏枫白了他一眼。 她只是不太高兴,并没生气。这段时间以来,夏枫爱极了萧明忱柔和中有坚持的性子, 爱极了这副严于律己,宽和待人的潇潇风骨。 今日萧明忱若是半推半就顺着她做了,反而就不是她认识的宁王殿下了。 萧明忱的直觉很准,夏国公对他和夏枫之间的私情,不是简单的不同意,是坚决不同意。别说成亲了,老公爷一想起来二人偷摸着打情骂俏的模样就头疼。 夏毅与徐石等人一路从石侠关口入了西北大营,范普见到失踪多时的老国公活蹦乱跳地从黄沙中爬了出来,激动得鞠了一把热泪。 热泪刚酝酿出来,又听到夏国公透漏出不赞成夏枫与萧明忱感情的口风,孤军奋战的范普泪流满面,总算找到了同盟。 他拉着夏国公,从头到脚,暗搓搓给萧明忱上了一通眼药。 范拱辰此人,有安天下之才。如今满腹才华都用来上眼药,上得那叫一个对症对标。 他明知夏国公维护庆室之心不死,且对这位虚伪的亲王殿下寄予厚望。一句不说萧明忱的不好,只扯到二人脾性作风。 宁王殿下尊贵,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未来的王妃不说吟诗作赋,总得会红袖添香吧。 夏枫呢?她不指挥宁王磨墨就不错了。 等大业已成,宁王殿下位登九五至尊,能记夏家几分恩情,会不会忌惮西北军权? 夏枫会收敛谨慎,谨守本分吗?不会,她不知道本分是什么。 皇后之位,尊在懿德垂范,母仪天下。 夏大帅眼高于顶,恨不得把规矩礼制全踩碎了,她当了皇后,岂不乱套? 范普滔滔不绝慷慨陈词,说得口干舌燥,转眼一看。 夏毅慢条斯理地喝着小酒,紧皱的眉头反而松了下来。他叹口气,无奈道:“拱辰呀,这都不重要。我的女儿我了解,皇后也好江山也罢,枫儿看不上。” “啊?”范普白扯了半响,闻言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小心观察夏国公脸色,试探道,“您担心大帅为情所困,恐对西北不利?” “不,都不是。”夏毅摇头,冷硬锋利的脸上满是风霜痕迹,两鬓华发丛生。他顿了顿,罕见地露出几分柔和:“枫儿母亲早逝,只给我留了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来,我再无子嗣。枫儿性情刚烈,定然受不得嫁人为妻的委屈,我其实……” 他瞄了范普两眼,狡诈地摸摸胡须,笑道:“我打算从咱们西北儿郎中挑个踏实稳妥的,为枫儿招婿。于邯就不错,小伙子年纪轻轻,谋略武功皆为上乘。人也老实,不会给枫儿添堵。” 范普脑中把于邯黝黑憨厚的脸与俊俏的宁王殿下一再比较,向来舌灿莲花的嘴一时找不到话。 于邯将军虽然不会用实际行动给大帅添堵,光凭一张脸,怼在爱看小白脸的夏枫眼前,就够她堵心堵到崩溃了。 夏国公若是铁了心想把于邯和夏枫凑一快,这个恶人红娘必定要让他这个狗头军师来做。 范普忍不住一阵哆嗦,总觉得夏枫手中的长剑下一刻就要抵上自己脖子。 被人惦记的踏实女婿于邯无知无觉,正目不斜视地守在帐子前当门神。毛毡帐子前翱翔展翅的雄鹰旗帜栩栩如生,与帐篷下站成一尊石像的于邯将军互相瞪视。 于邯恨不得自己没长这个耳朵,隔了五丈远依旧清清楚楚地听到帐子内的争吵声。 “阿枫,柯狼山也没有太高,有他们保护,不会出问题。”萧明忱扯扯夏枫衣袖,讨好道,“我明天帮你编头发。” 夏枫一身大红胡装坐在铜镜前,长发披散,冷着脸不理他。 他们回途路上经过飞鹰部,便进来落了个脚。 部落酋长见到萧明忱那张酷似圣女怀汝的脸,激动异常,热情地把收藏的圣女画像拿出来显摆。 草原部落把身居大功大德的人物画下来,供人时时观瞻敬仰,以祈求上苍降下福泽。 酋长三碗酒上头,又听夏枫说起圣女死于非命,一时间哭爹喊娘。 萧明忱听不懂羌语,原本老老实实坐一旁喝羊奶,看到老酋长深情失控,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磨着夏枫非要去神坛。 二人回账大吵了一架,也可以是说是夏枫单方面吵架,萧明忱只听骂不回嘴,细心地帮她拆开繁琐的发辫,却始终坚持已见,一定要去神坛。 萧明忱从身后弯腰轻揽住夏枫,清浅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低声道:“阿枫,等回了怀远,我每天帮你梳头,好吗?” 夏枫从铜镜里看向身后的人,修长挺拔,细心温柔。这是她自少女时便梦寐以求的场景,心里顿时暖得酥酥麻麻,故意不屑道:“你会吗?” “女子发式确实不会梳,但你平时不都束发吗?”萧明忱就着搂人的姿势,紧贴着坐在她身后,笑得眉目柔和成一团:“你如果穿女装,我一定提前学会。” “说到做到啊,可不许反悔。”夏枫侧过头跟他蹭蹭脸颊,出口的话却分外无情:“殿下,讨好我可没用,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阿枫……”萧明忱低声道,“真不能商量吗?” “不能。”夏枫轻亲了一下他,“谁说想给我做亲兵的,西北军令行禁止,你就是这样听令的?” “大帅的亲兵万里挑一,不需要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也只能勉强做个小厮,暖席打扇,这也要听军令吗?”萧明忱道。 夏枫直觉再这样被他磨下去,自己先得丢城失地了,把人推开,坚决道:“殿下,请出去,我困了。” 看着萧明忱依依不舍地出了帐,夏枫长呼出一口气,从身后捞过一缕头发使劲嗅了嗅,仿佛还残留着清苦药味。 不过是赐支城外一个小小的祭坛就藏了无数毒蛇,她直觉神坛上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坚决不肯让萧明忱去冒险。 况且柯狼山最高峰严寒至冷,终年积雪覆盖,气候变化莫测,并不是随随便便一坐小山,旁人想上去爬就上去爬。 王茂多年来与乃蛮暗中联络,里通外敌。却至今无人知晓他究竟图谋何物,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夏枫有种直觉,王茂的目的定然与多年前香消玉殒的圣女关联密切。所以在盛京时,他才会那般针对萧明忱。而这圣女的秘密,十有八九藏在神坛上。 既然是不可告人的秘事,一旦掀开,定然风波云涌。 羌人大军在夏国公回营前就已撤出大庆边境,逃回大漠。 激战过后,北线军民收拾残局,一杯残酒送走亡魂,未亡人还要继续生活。他们世世代代扎根苦寒之地,繁衍耕耘,生生不息。 石侠关守卫每日照常眺望无边黄沙,乍然见一支军队自远处滚滚而来,而边线哨岗没有任何警戒传出,喜上眉梢。 小将士拿着一支千里眼用力观察,只见迎风猎猎的帅旗黑底绣金,夏字隐约可见。 “大帅回来了!” “大帅回来了!” 大庆西北疆域的门户缓缓打开,一众将士们激情热烈地迎接他们的主帅归营。 城墙上欢呼的响声震天,守城主将一见夏枫便兴奋地热泪盈眶。 萧明忱骑马跟在夏枫身后,面色平静无澜,唇角多了一分几不可见的轻笑。 他不是第一见夏枫领军,却总是被军威军容所震撼,西北军的热血赤诚,每一次都直击萧明忱灵魂深处,将他藏在心底的黑暗击得粉身碎骨。 他在阴诡狡诈中长大,自小看惯了欺骗与算计,以为坦诚就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到了西北才发现,生死相托,荣辱与共,这只存在于臆想中的东西竟毫无刻意地藏在每一个将士的心中。 挽长弓,射大雕,将军年少,意气风发。 西北位于大庆最边沿,历来为贵族世家所不屑的苦寒之地,这里的一切却充满了生机,一切都是那么的顽强而自由。 夏枫一入关就被一群莽夫围着问东问西,扰得烦不胜烦。偏偏这伙人都有正经军务,她也不好太多敷衍。月上中天,打发走最后一人,才得空出门去寻萧明忱。 那日在飞鹰部无情地拒绝了宁王殿下的讨好色'诱,夏枫觉得十分可惜,若不是涉及宁王身体安全,她一准再占点便宜就许了。 萧明忱房门紧闭,屋里烛火却通明,门外无人守夜,只远处站了个护卫。 夏枫放缓脚步,走近廊下。低声交谈的声音从窗户缝漏了出来,萧明忱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澜,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另一道声音却透着几分烦乱急切。 她刻意掩住气息,停在窗外,不过一会儿,便皱了眉头。 范普抬袖拭掉额头沁出的冷汗,不顾形象地端起茶杯,一口灌了:“殿下,如今的天下形式您看得清楚,萧敬不过是条丧家之犬,蛟蛇生角也化不成龙。您身负庆室正统血脉,留在西北,实无意义。” “西北也好,盛京也罢,有没有意义并非要以此来断定。”萧明忱捂着捧炉暖手,并不介意他话中意有所指,“阿枫曾对本王说过,她觉得,人活一世,无愧于本心即可,是非对错,功名荣辱皆是身外之物。” 夏枫听了这话,忍不住偷笑,伸了伸耳朵,继续听墙角。 “严林联合孙信将军截断北贺补给,陆农卓借机反扑,萧敬缩头迁都西京,结果遇上趁机而上的南疆人,如今江南江北一片混乱。” 范普憨厚的脸上带着与相貌不符的圆滑,滑稽又融洽。他仔细打量对面这张惊为天人的脸,恭谨道:“殿下,范某并不糊涂,如今天下为局,谁是背后这执棋之人,看得分明。在下可不信您留在西北,是被大帅真情打动,只为佳人。” 萧明忱奇怪地看他一眼,唇角带上一抹笑:“如果本王说是呢?” 范普不接话,郑重其事地站起身,作了一揖:“殿下,实不相瞒,范某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夏枫竖起耳朵,摸了摸手边的剑,暗中盘算范拱辰跟了自己几年也算劳苦功高,勉强给他抵几分罪过,等回头少向她媳妇检举一个他外面藏的美人。 “还请直言。”萧明忱不闪不避,笑看着面前的人。 他对范普做过了解,知道这人是夏枫的左膀右臂,很得倚重,并不想与之交恶。但范普几次针对,已然触犯他的底线。 寿州一事之后,他不会再对夏枫身边的任何人动手脚,却不代表他能忍耐旁人明晃晃的恶意。 “大帅芳龄已近双十,老公爷一再忧心其终身之事,已为女儿择好佳婿,只待大帅闲暇,便要着手准备婚事。”范普擦擦额头冷汗,咬咬牙继续道:“那日在大漠,老公爷觉察您与大帅之间已非寻常情谊,很是担忧。” 夏枫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房门:“你说我爹择了什么?他中意谁,我这就去把人砍了!” 第43章 你是来祸乱军心的?…… 范普本就心虚, 忽然看见脸色发黑的夏枫,尴尬得语无伦次:“大,大帅!” 夏枫瞥他一眼, 又看向正旁若无人喝茶的萧明忱。后者回给她一个无辜的眼神,自顾自拿起案上的青玉小杯, 斟满茶水,又将范普的茶杯斟满。 “到底怎么回事, 我爹还让你说什么?一并说说。”夏枫坐下执起茶杯, 一口喝尽,脸色稍好了些:“拱辰,坐吧。” 范普在西北多年,兢兢业业,第一次多管闲事, 颇有些不自在。 他本就是奉命来找霉头的,没敢坐,拱手一揖, 问:“大帅, 属下听说,你在盛京要了萧敬的圣旨,让他给你和宁王殿下赐婚?” “没错, 这事儿我爹知道吗?” “还不知道, 等圣旨来了, 老公爷说不得怎么骂萧敬呢,他坚决反对,态度强硬。”范普无奈地摇摇头,欲言又止道:“属下本不该置喙二位的私事,只是……” 夏枫半年来一直到处跑, 半分没闲着,好不容易坐下来喘口气,范普这张讨债脸又送上了门,很是不耐烦。 但她与范普相交多年,不仅是上下级,更是知己好友。实在不好一口骂回去,让这狗头军师不要多管闲事。 “你不必搭理我爹,敷衍搪塞过去就行了。”夏枫皱眉,看了身边人一眼,“我刚才在外面听你说,路农卓大军反扑北贺,是否已经占得先机?” 范普见她把这事给绕了过去,又毫不避讳地当着萧明忱的面说起正事,识趣地不再多提:“是,刚得到消息,北贺深入两江,后勤不足,又被严林与路农卓联合包抄,兵疲将怠,已有败象,江南之困暂时算是解了。” 夏枫推了推一心泡茶的萧明忱:“陆农卓可不是善类,你不怕养虎为患?” “啊?”萧明忱被她一推,手里茶水撒了出来,可惜地叹口气,随即抬头笑道:“他本就是猛虎,不是我养的,数月前在江南还差点要我的命。” 范普看着二人熟稔亲近的互动,尴尬又心塞,郁闷地直揪胡子:“萧敬早一步入京占了先机,不管众诸侯同不同意,这个缺腿的龙椅算是被他坐上了。陆农卓纵使实力不凡,却不姓萧,站不住大义的脚,二人都不是什么君子,江南必有一战。” “范先生此言在理。”萧明忱笑眼弯弯,昳丽脸上多了几分无辜单纯,“天下大乱,硝烟四起。既然中原群雄逐鹿,二位远在西北,不如坐收渔翁之利。” 范普对萧明忱的忌惮自始至终从未消过半分。如今面对面坐着,他却摸不准宁王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道:“西北真能独善其身吗?” 萧明忱低眉看向夏枫,浅淡一笑:“范先生不信别的,总该相信大帅吧。西北二十万精兵,又有大帅天纵之才,无论中原鹿死谁手,绝不敢慢待西北夏家。” “殿下此言极是。”范普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最后一句恭维竟然话中有话。 宁王如今躲在西北韬光养晦,但他志在天下,又占据伦礼大义,将来逐鹿中原,必然胜算极大。这一句‘绝不慢待西北夏家’,是在向自己,向大帅保证吗? 但夏枫是怎么想的 范普皱眉看向一双眼睛黏在萧明忱身上的夏大帅,皱起常年耷拉的下眼角,默不作声。 “拱辰,你没上年纪吧,怎么喝多了似的?”夏枫听他们两个说来道去,尽扯没用的,不耐烦道,“你还没说我爹相中哪个了呢?” 她虽不会真把人砍了,却能保证未来有无数的小鞋等着。范普还算有点良心,忍着没把于邯供出来:“属下不知,猜测无非就是军中未曾娶妻的年轻将军,谁都有可能入老公爷法眼。” 夏枫剜他一眼:“千珊不小了,让我爹掌个眼,正好给她嫁出去。” 范普对萧明忱的顾虑与排斥在夏枫面前从来不加修饰,宁王殿下一入西北就招了怠慢,夏枫一清二楚,但不打算插手。 一来范普不是恶人,忌惮归忌惮,绝不会使什么小人手段。二来宁王殿下楚楚可怜只是表面,这人走一步看十步,比谁都大尾巴狼,定然自有打算。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范普,夏枫一转身正对上萧明忱满含揶揄的眸子。 好看的眸子里倒映的夏枫红衣玄甲,长发高高竖起,脖颈修长,双肩瘦削。 夏枫极少注意自己的容貌,这会儿忽然从旁人眼眸中看到自己,反倒有些异样,不自在道:“看什么呢?” “看你,”萧明忱眉目笑盈盈,“你猜夏国公中意的夫婿是哪位将军?” “呵。”夏枫翻了个白眼,不打算接话。 “应该是于邯将军吧。”萧明忱放下捧炉,站起来打开雕花窗桕,看着庭院中皎洁月色。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边关月色比江南更亮更美。他喉头上下翻滚,犹豫良久开口:“阿枫,我若是不姓萧,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还有机会认识你吗?” “这样呀,”夏枫仔细想想,眨了眨眼睛,“你待我大军凯旋之际,等在街边给我抛个手绢,我若是接住了,定然会在人海中瞧你。萧郎貌若天人,只需一眼,便终生难忘。” 萧明忱回过头,只是笑,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在夏枫面前忘了词。 回了怀远,夏枫身为一方之主,摸鱼偷懒是不存在的。她离开大营多时,各类公文都待处理,范普职责有限,而夏国公是不可能帮她处理的。 雪片似的公文在案前堆积如山,夏枫每日埋头其中,还要忍受亲爹夏国公不分时机的骚扰。 “枫儿,我当初,以为你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唉。”夏毅唉声叹气,“咱们夏家从不与皇室权贵联姻。” “你见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夏枫手中拿着各地州府呈上来的春耕事宜,本就看得烦不胜烦,被他一嚷嚷,忍无可忍道:“爹,您闲着没事能对政务多上几分心吗?” “天下再怎么乱,只要没人废帝自立,那么大庆就永远是皇室正统。宁王怀璧其罪,不可能独善其身。他的妻儿只有两条路,要么陪他登上那至尊之位,要么……”夏毅没说下去,看着书案上大庆样式的公文邸报陷入沉思。 他和已逝的李尚书,严太傅一样,都是大庆旧臣。风风雨雨几十载,如今故友皆化作了白骨,自己也青丝变白发,热血却总是难凉。 他们这群旧王朝的老人用最后一把脊梁骨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大庆,二十年前意外出生的小皇子在他们期待中长大成人,读书识字。 萧明忱身上寄托了庆室旧人所有的期待,这份期待没得选择,不讲道理,只因为他生来姓萧,自幼便压上了他稚嫩的双肩。 夏枫有时候会想,如果萧明忱生来怯弱无能,草包一个,以严林为首的庆室众人还会奉他为主吗? 答案是会的,这就很不讲理了。 乱世中,宁王殿下怀璧其罪,只因投错了胎。他无能也好,多才也罢,不需多说一句话,自然会有千千万万的忠志之士为他赴汤蹈火。 而这一切,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丝毫阻止不了。 “爹。”夏枫一把扔下手中的文书,“谁说两个人成了亲就要绑在一起的?他将来若能肃清乱局,中兴大庆,那就回盛京当他的皇帝。若是功败垂成,我西北大军难道还庇护不了宁王一个人的安危吗?” “你这叫什么话!”夏国公从未听过这等狂言妄语,满腔热忱忧愁散了个干净,气得吹胡子瞪眼:“自来男婚女嫁,夫妻一体,置身事外算怎么回事?这你还成个屁的婚?” 夏枫喜上眉梢:“爹,你这是同意了?” “我说什么了?”夏国公被她清奇的逻辑气得脑仁疼,一甩袍袖,转身就要出去。 可惜夏国公今天注定了运气不好,尚未走出帅帐,就见方才引得父女二人争吵的宁王殿下毫不见外地掀帘走了进来。 他看到夏毅也不惊讶,拱手执晚辈礼,笑道:“老公爷,那日归营就听说您回了怀远,晚辈一直未曾找到机会过府问候,今日真是赶巧。” 夏毅被气得头顶差点冒烟,用尽半辈子修养才把嗓子眼里的一句“巧你个狗屁”压回去,勉强摆出个僵硬的笑脸,给他回了一礼:“这儿是中军帅帐吧,殿下怎么在?” 萧明忱像是看不出他黑成锅底的脸色,有礼有节:“我闲来无事,便帮阿枫整理些文书,瞧您行色匆匆,是有公务吗?晚辈不耽误您时间了,改日定然上门拜访。” 夏毅心说:“不敢劳您大驾,专程上门给我添堵。” 但他向来自诩大庆朝臣,当面骂一位亲王有失礼制,只得扯这张不情不愿的脸,敷衍道:“西北缺少干吏,庶务向来一团乱麻,劳烦殿下了。” 萧明忱看着夏国公抬腿就走,好似再多看一眼帅帐就要心梗的背影,失笑道:“这是怎么了,跟你爹吵架了?” 夏枫没穿甲,只着一件浅青夹袍,没骨头般倚在桌案后,吊儿郎当地抬眸看他,隽秀美艳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宁王殿下,我这里一堆公文等着处理呢,你怎么这么慢?” “有事要跟你商量,就多想了会儿。”萧明忱轻车熟路地挨着她坐在大帐中央的书案旁,把手中的文书分类摆放。 “哦,你什么事还要跟我商量?”夏枫坐起来,疑惑地看向他。 她跟萧明忱之间不知不觉间达成了某种默契,若非有什么关联重大,牵连甚广的事故或情报,彼此之间很少就细枝末节互通有无。 夏枫擅长真刀真枪,与人正面对峙。萧明忱却习惯于抽丝剥茧,从背后入手,于细微之处影响大局。二人处事方式不同,行事之前会交心探讨,但无论赞同与否,从不质疑干扰对方的决定。 “事关西北政务,我可不能擅做主张。”萧明忱抽出一份公文,“这是延州知州张锦所呈,你先仔细看看。” 夏枫见他这幅认真的样子,便猜到八成,打开薄薄几页纸,果真验证了猜测。 张锦文书中所写,乃是延州滥造恶钱一事。 盛产铜铁的南疆早年被慕氏所占,导致大庆铜矿极为稀缺,蜀中西北等地根本无法满足百姓的日常需求。无奈之下,以铁做铜,铁钱代替铜板,成了两地最为常见的货币。 铁钱的出现本来就是个奇葩,又赶上朝廷无用,铸币权被下放到了各地的世家大族,更加杂乱无序。 这个隐患发酵几十年,最终酿成了如今这般境地:恶钱泛滥,屡禁不止。商人无法售卖,百姓不能购买,民间因此反乱频生。 夏枫不是今天才知道这是个隐患,但她自己尚且穷得叮当响,实在解不了民间缺钱这个乱局。愁眉苦脸看了半响,问:“你想怎么办?” “要治痼疾,须得下副狠药。”萧明忱缓慢道:“铁钱的存在从一开始就不合理,若要治标,只有一个办法。革旧立新,直接废除此物。” 夏枫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宁王殿下,你这话如果让第三个人听到,信不信你出去就能让人以挑拨离间的名头砍了。大敌当前,你是来祸乱军心的?” 第44章 这天下,不破不立。…… “行吧, 是我多管闲事了。”萧明忱站起身,转头就要出帐,“保命要紧, 我回去老实呆着吧,不敢置喙西北政务。” 夏枫禁不住大笑, 弯腰趴在桌子上,玩笑般厉声喊:“站住, 回来。” 萧明忱果然听话地站住脚步, 坐回原处:“我还真是来挑拨离间的,不知大帅要怎么处置?” “看你要挑拨什么了,”夏枫故作认真,“你要是离间军心,挑拨我与诸位主将, 以后就留在我这里吧,我日日夜夜看着你,让你无法有所动作。若要挑拨那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尽管去, 我正愁找不到茬收拾他们。” 萧明忱让她一本正经的胡话逗得笑眼弯弯:“都有,你军中主将,部下臣属, 小半出自陇右世家贵族。他们虽然尽忠尽力为你效命, 背后却背着家族, 各方权势利益,盘根错节。” “没错,”夏枫叹口气,“这也算是我忍他们到现在的一部分原因吧,这些世家仿若参天大树, 上下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说完扒拉住萧明忱一条胳膊,从下而上去看他的俊脸,仔细欣赏了一会儿:“你这是在跟我谈如何动西北的根基?殿下,你果真是来祸乱军心的。” 萧明忱低头跟她蹭蹭脸颊:“世家大族不是西北的根基,是隐患。” “怎么说?”夏枫歪头。 “夏家是西北之主,可是,阿枫。你若是想更改政令,整治上下,能全按自己的意愿来吗?能只考虑西北百姓吗?” 萧明忱停顿少顷,缓慢道:“盐铁钱币乃是国之命脉,选贤任能关乎社稷安稳。但如今呢?百年王朝,千载世家。这头顶青天,被门第阀阅搅浑了半边。” 夏枫闻言没了不正经,英秀的眉头微蹙,指节有节奏地轻扣桌案,沉默许久。 这一番话,说进了她心坎里。夏枫在西北大营说一不二,西北军上下铁板一块,却不代表西北八州也能拧成一股绳。 她自幼混迹军营,若论领兵作战无人出其右。但自从三年前,老国公夏毅自感力有不逮,逐渐撒手不管,军政庶务一股脑地全砸到了新官上任的夏枫头上。 她天资过人,但毕竟不是这块料。被迫赶鸭子上架,只能勉强维持安稳,对暗流之下的各种隐患多少有些认识,却无从下手,压根找不到解决之法。 “这些话,拱辰也说过。”夏枫眉头皱得更紧,“这不仅是西北的隐患,更是整个大庆的隐患。不,已经不是隐患了,王氏乱政,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千百年来,中原朝堂更迭,世族却大而不倒。这群豺狼早就开始噬主了。” “世族之祸并非一时一日,要彻底解决并非易事。”萧明忱向她靠近了些,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轻点她的眉心,“但是西北的恶钱问题已经浮到面上,必须得解决了。一直拖下去,矛盾只会越来越尖锐。” “唉。”夏枫握住他微凉的手指,顺带把人拖近自己身边,倚进宁王殿下硬挺瘦削的肩窝,“我并非一无所觉,但恶钱不是什么小事,牵连甚广,很难下手。范拱辰这人腰杆硬不起来,当个和事佬还行。让他去正面对峙世家大族,还不如杀了他。” “范先生执掌政务多年,声望是有的,这事非他不可,但他一个人确实无法与世族对峙,这不还有大帅你嘛。”萧明忱伸手揽住她纤瘦的腰身,“怎么觉得你瘦了?” “让我爹烦的。”夏枫往后靠了靠,她本就清瘦,穿上女装是个修长美艳的女儿。只是平日里铠甲不离身,加之夏大帅砍起人来威风凛凛,才甚少会有人以衡量正常女子的眼光来衡量夏枫。 她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问:“我怎么来?这事我不好直接表态。” 若是夏枫直接宣布要收回世家大族乱制钱币之权,估计这群人当场就敢顶着夏家军的长戟造反。 “你只需当好你的主帅,关键时候表个态就可以了。”萧明忱笑道,“大帅若是信得过,我来。” 夏枫转头看他,剪水双眸透露出几分不怀好意:“殿下,知道外边的谣言是怎么传的吗,你可想好了?” 自从回到西北大营,萧明忱每日端茶倒水,研磨整理,随叫随到。除了宁王殿下酸腐性子作怪,恪守成规,晚上不肯暖席,当真是说话算数,给她当了一回鞍前马后的小厮。 有人伺候是很舒服的,尤其这伺候的人还貌若谪仙,学富五车。不仅充当小厮,还是个免费文书,甚至夏枫有事不决他还能给提两句意见。 军中枯燥,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漫天飞。尤其是主帅正大光明地藏了个男人,二人白天形影不离,没过两天就传得上下皆知,甚至坊间都编起了二人的话本子。 萧明忱从夏枫案前抽出来一本‘痴心殿下与女将军的二三事’,粗略翻了翻,不搭理她的戏弄,只是笑:“没想到纸在西北这么多见,话本子都能成册买卖。” “西北虽穷,纸还是不缺的。”夏枫按住他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两页,“你瞧,还有小人像呢,把你画得真丑。” 岂料宁王殿下全然不搭理她的挑逗,手指轻摸画中的小人,口中一本正经:“千百年来,寒门庶族求道无门,与纸有很大关系。竹简丝帛昂贵,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但今时绝非往日,百姓买得起纸,就读得起书。” 夏枫见人全然不上道,伸手拽住他垂下来的几缕发丝,绕着手指打圈:“都说我离经叛道,我看你这满口规矩的人才是真的离经叛道。不止,殿下,你自幼苦读学道,就是为了长大后反了他吗?” “大庆气运已尽,救不回来,倒不如直接弃了。”萧明忱救出自己被扯断的头发,扶住她的双肩,眸光深沉:“我希望有一日,人命不再如草芥,山河不再有战乱。寒门农家皆有门路为国效力,公平正义能够深入人心。”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吐出最后一句:“阿枫,这天下,不破不立。” 夏枫直视他专注的双眸,这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含着坚韧与希望。以前他眉间总是填满忧郁,此时此刻,忧郁里却掺进了光,只剩一点虚无的影子。 父兄的死,母亲的谜团,狠狠扎进了萧明忱的心头。但风也好,雨也罢,他在暗无天际的黑暗中抓到了一束光,从此风雨无阻,誓要破开这黑云滚滚的世道。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今存在的这一切规矩礼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合理,还是说他最初是正确的,但是人一直在变,变着变着就不合理了。” 萧明忱按在她双肩的手指微微收拢,把人拉进怀里:“先人一直在摸索,每朝每代,都在摸索中建立又灭亡,但这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前进。” 夏枫心里赞同,面上却勾唇轻笑,使巧劲把人推开:“殿下,一边说着规矩礼法是狗屁,一边跟我扯《孟子》,未免太过于两面三刀了吧?” 萧明忱一腔孤勇无处倾吐,难得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正说到动情,被怼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跟你扯《孟子》了?” “要不要我提醒你,在飞鹰部的那天晚上。”夏枫嗔怪地瞧一眼,绘声绘色地模仿他平淡的语气:“你我还未曾成婚,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 “我……”萧明忱满心豪情瞬间跑了个精光,不好意思地看她两眼,红晕悄悄爬上耳畔,顾左右而言其他:“范先生在营中吗?他好像一直对我有些偏见,我去找他谈谈。” “应该在。”夏枫重新椅回原处,恢复刚开始的吊儿郎当,大爷似的摆摆手:“去吧,范拱辰出身低微,对世家大族深恶痛绝,这事让他去做确实合适。” 夏枫目送他出了营帐,心中亦是一团乱麻,索性不再多想,拿过他留下的几份文书仔细批阅。 萧明忱此举,便是要插手西北政务,而且还是借着主帅夏枫的势头,强行插手。 军中诸将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很是排外,对于宁王殿下这个天降的小白脸多数是怀着蔑视的。 范普对他的意见又不是一般的大,萧明忱光是劝服范普恐怕就要废一番心思。 但这事夏枫着实不好插手,只能远远地看他去做,然后背地里提供点额外的支持,还不一定管用。 夏枫一向耐不住性子,强忍着看完了几张公文,就手痒难耐,只想出去拽几个人比划比划。 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幕僚不开窍,一份文书下来,几百字全是吹捧。她气得看完差点撕烂了,站起身捞过随身佩剑就要出帐抓人打架。 “小姐!”千珊灰头土脸地闯进军帐,见到夏枫正往外走,气喘吁吁道,“查到了,查到了,你有事要出去吗?” 夏枫止住脚步,转身坐了回去,丢给她一杯冷茶,恍然想起来这杯子是宁王用过的,又夺了回去,把自己的给她:“说说看。” “当年圣女怀汝在安山猎宫献舞,果然是个阴谋。圣女在中原的身份是花舞楼的舞女,花舞楼是一家民间教坊,‘花茹’应该只是一个艺名,她可能没有中原名字。” 千珊席地而坐,灌完一杯凉茶,又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那家教坊是王氏家业。据活下来的老嬷嬷说,圣女初进楼里,汉话说得十分蹩脚,平常极少与人交流,只一心练舞。她因为生得漂亮又老实,没少让同在坊里的姑娘欺负。” “这不就是官……”夏枫觉得不太尊重,把剩下一个字咽回肚子里,催促道,“别扯废话,讲重点。一个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入了这种地方?” 民间教坊说白了就是青楼,其中女子多为犯官之后。 “老嬷嬷说她是王茂亲自送进去的。”千珊说,“王茂还常常去看她,并且多有关照。但……那种地方,你也知道,圣女又木纳少言,估计日子不好过。” “千珊,”夏枫轻声唤她,随后沉默许久,仿佛自言自语,“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年幼的萧明忱即使有先帝庇护,但王茂想要杀他其实很容易。为什么会容许他长大?” 第45章 求我呀,殿下。 “羌族笃信天神, 在他们心中,圣女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千珊单手托腮, 趴在书案前,凝眉思索, “小姐,你说这圣女身上是不是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说不定参透了能得道成仙, 长生不老?” 夏枫斜她一眼:“若是真有神仙,圣女怎会惨死,宁王是她唯一的儿子,怎么会体弱多病成这副模样?” “那……” “八成是乃蛮愚昧无知,信了王茂的鬼话。”夏枫站起身, 缓缓踱步,走出帐子。 今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西北大营置于北线,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后方是万千大庆百姓。 她抱臂看向西北灰蓝相间的地平线:“千珊,有时候, 未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祖祖辈辈在北线坚守, 却看不清草原黄沙中掩藏的恶魔, 并且,一不小心让这只恶魔饶过了防线,把魔爪伸进后方。” 千珊随后跟着她出来:“小姐,你刚才不是说是王茂蛊惑了乃蛮吗?” “不知道,我总觉得, 乃蛮也好,王茂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夏枫转头看她,“那就是这个未知的隐秘,而且,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主仆二人正站在帐子前思考人生,大老远看见于邯苦着一张黑脸,迈着犹豫的小碎步,慢吞吞地往帅帐方向而来。 夏枫看到他比看到范普那张讨债脸还要胃疼,摆出一副‘我很累,都快滚’的模样,一闪身回了帅帐。只盼着千珊有眼色一点,帮忙打发了这位大债主。 可惜千珊从来都不是有眼色的人,高兴地迎上去:“于邯,你怎么过来了,是找大帅吗?她在帐子里。” 夏枫:“……” 于邯抬起拧成苦瓜的一张脸,看着面前俏丽的眉目,喃喃道:“千珊,我……大帅是西北八州的神,是我的主帅。我真的不敢……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 夏枫:果然是来讨债的。 “你在说什么呢?”千珊不明所以,“想就想呗,咱大帅脸皮那么厚,又不会少块肉。” 她说着眼神一亮,坏笑道:“你不会是跟大帅表明心意了吧?于将军,麻烦你看看宁王殿下,再正视一下自己,你有人家白吗,有人家俊吗?” “我……我没有,没有,”于邯差点哭出来,“不是我,是……是老公爷。” 千珊看木头一般看着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帅在里面能听见,进去说吧。” 二人入内,只见一会儿前还伤春悲秋的夏大帅疲惫地靠着座位,听到动静掀了掀眼皮,吁出一口劳累过度的大喘气:“是于邯将军啊,你怎么来了?” 于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毯子上硬生生撞出毁天灭地之音。夏枫强装的瞌睡瞬间没了影:“你这是做什么?” “大帅,您就是那天上的神女,属下万分不敢亵渎。是老公爷他,他一意孤行,硬要让属下入赘国公府。”于邯一边说着,眼泪竟真掉了下来,“属下家里三代单传,爹娘不图我能功成名就,只盼着此生尽己之力,守卫边境。属下……” “够了!”夏枫越听越眉头紧皱,“怀远适龄的千金贵女们,你看上哪个了尽管说,我这就让人替你做媒。” “我……”于邯嗫嚅片刻,他低着头只能看见千珊利落的衣角,眼睛不敢乱瞟,犹犹豫豫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夏枫深知他本性木讷,无奈道:“闭嘴吧,没有就给我滚回延州去,没事少到我爹眼皮底下晃。” “属下遵命。”于邯得到肯定的答复,再不用担心被抓去做上门女婿,站起身拱手施礼,干脆地离开。 “小姐,于邯个木头竟然敢拒绝你。”千珊不怀好意道,“你听到了吗?他刚才拐弯抹角嫌弃你呢。” 夏枫不搭理她,随手抽出桌案上的文书,边看边道:“千珊,你安排人,从今天起,暗中保护宁王殿下的安全。他最近可能会有危险,你记得,一定加强戒备。” “为什么?”千珊疑惑道,“自从发现宁王身边有他自己的人之后,您不是吩咐厉风他们撤离了吗?这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没错,着重注意一下几个世家的动向,近期可能会有变动。”夏枫站起身,“我如果没记错,二姨娘是魏家女吧?” “对,二夫人也是可怜人,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你家打理后宅,你跟公爷还不善待人家。”千珊长在夏府,自幼多受魏姨娘照拂,“您不会怀疑她吧?这不可能。” “她是我爹的妾室,要善待也是我爹善待,关我什么事?”夏枫瞪她一眼:“改天宁王要过府拜见我爹,咱们也一起回去。这些年,太纵着他们了,还当我是我爹忽悠呢。” 千珊问:“您要动手整治怀远世族了?” “咱们在北线御敌,后方可不能先出了乱子。”夏枫沉下脸,“都要改朝换代了,有些人还妄想千秋万世。” 不知道萧明忱跟范普说了什么,他那张无往不利的憨厚讨债脸竟然罕见地添了神采,多了干劲。 “如今江南战乱,众诸侯自顾不暇,咱们虽然偏安一隅,却可以借着偏僻的好处休养生息,以图长久。” 范普坐于帅帐下首,认真道:“宁王殿下的计策于西北有益,属下自然支持。只是,他毕竟初来乍到,您贸然将决策权给他,下面的人怕是不服。” 夏枫算是看出来了,他只是暂时放下成见,与宁王达成一致,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给人上眼药。 “拱辰,西北军民官商上下一心,宁王毕竟来自盛京,他当然不能明面上主事。但你是西北军掌书记,任事多年,左右莫敢不从,恶钱之事,还是要你来解决。”夏枫笑盈盈看着他。 “这……”范普咽了口唾沫,一时没了话。 他本意是想影射宁王,不让他插手西北政务,要处理恶钱与世家也该自己人做,根本不是夏枫所说这个意思。 夏枫难得正色一回:“拱辰,我知道你心怀天下,有卧龙凤雏之才。但你该明白,我是武将,最多做一军主帅。夏家长戟能夺天下,却不能治江山。” “大帅。”范普忙站起来,拱手道:“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担忧您。” 夏枫起身绕过书案,扶住他:“我夏枫会走路便会骑马,能拿勺子就能拿刀,不是为了嫁做人妻,相夫教子。拱辰,我是女子,爱慕宁王是人之常情,但在我心中,西北八州重于一切。” “是,属下明白了。”范普静默良久,深深一揖。 接下来的几天萧明忱都在忙,夏枫几次傍晚找他吃饭都能撞上范普或者其他臣僚。 她偶尔坐下来听上一会儿,一群本就能喷能骂的文人一见她更加来劲,十句话里只有两句是谈正事,其余八句全是含沙射影互相问候祖宗。 这群臣僚与真刀真枪拼战功的武将不同,他们多半出身各地世家豪门或乡绅大族,像范普这种出身微末的反而占少数。 恶钱之事,表面上是萧明忱在帮助夏枫整顿吏治,实际上确是在动大族根基。这群文人不傻,尤其是个别人出身陇右大族,更加敏感。 夏枫乃至老国公夏毅,虽然从未出手针对陇右世族,却对他们讳莫如深。尤其是夏枫,手下受重用的心腹主将臣僚,几乎无人出身世族。 政策变革无不伴随着流血,萧明忱替夏枫做了这个恶人,就要首当其冲地挨骂。 “殿下,你知道我这几天听到的最多的是什么吗?”夏枫一手执剑,一手拿了条丝绢,小心翼翼地擦拭剑身,“说你心怀不轨,意图谋夺西北。” “若不是你让厉小将军白天不离身地跟着我,这群人能指着我鼻子骂。”萧明忱轻笑,随即皱起眉,“这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到夏国公面前抹黑我?” “虽然我爹还没老糊涂,但三人成虎,唉。”夏枫摇摇头,一手搭上他的右肩,“殿下,任重而道远。” 她手中剑光一闪,搭在萧明忱右肩的手指安抚般轻按,豁然起身,转瞬间出了帐。 帐外不远处一队将士正来回巡查,春虫在泥土中鸣叫,安然平静。 她沉着脸转身回帐,嘱咐道:“你近日无论做什么都小心些,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放心吧。”萧明忱走近,握住她紧攥剑柄的手指,“我不会有事的。” “你……”夏枫看向他清俊的面容,心中微动,“抱歉,让你在西北因为我置于险境。” “阿枫,整治恶钱,打压门阀,这是我为了我的理想去做的,与你无关,与西北无关。”萧明忱揽住她,“万事开头难,但总要有一个开始,我如果身在别处,也会去做此事。” “可是……”夏枫沉默片刻,“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是你去做这把刀。” “我从小就很佩服商鞅,以身祭社稷,不计身后事。”萧明忱道,“但我不是他,我不会因此丧命。世道浑浊,我想劈开这破天烂地,去为百姓,为自己,争一个明天。” 他说完又有些难以言表地看着夏枫:“你……最近忙吗,什么时候有空?” “你想干什么?”夏枫瞅他一眼。 “去你家,但你刚才说得有理。”萧明忱认真道,“如若夏国公听信谣言,我怕是进不了你们国公府大门,能不能跟我一起?” 夏枫仰起头看着他,唇角上扬,似笑非笑:“求我呀,殿下。” 第46章 我下去陪你。 “好, ”萧明忱点头,“阿枫,我求你陪我一起去你家。” “你……”夏枫无言以对, “你这求人的法子倒是新奇。” 萧明忱笑起来,眼睛微弯:“听千珊说, 你本意就是要回怀远的,不与我一起吗?” “千珊?”夏枫磨磨牙, 忽然想把她嫁给于邯了, 省的成天没事找事。 她把擦净的长剑收入鞘中:“咱们一起回去,怀远的细作一直没有处理,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我记得你说过,你我之前在太原遇刺的同时,夏国公在怀远遇刺, 细作一直没有抓到吗?”萧明忱脸色凝重起来。 他们在太原差点让陈显给一锅端了,还害得萧明忱落入陆农卓之手。 陈显潜伏数年,隐藏极深, 他既然与怀远的细作有所联络, 那么怀远的这枚钉子极有可能如他一般,多年前就藏进了怀远。 “细作在那次行刺之后在无动作,我大概有些猜测, 却摸不准。”夏枫皱眉, “我怀疑细作在国公府, 乃蛮对你别有所图,进了怀远,务必要小心谨慎。” “嗯,放心吧。”萧明忱揽在肩上的手臂微微收紧,轻笑:“阿枫, 能跟我说说你家里吗?除了夏国公可还有什么同族长辈?” “没有,夏家血脉单薄,亲属长辈就我爹一个,你糊弄好他就可以了。”夏枫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到胸前,摆出一个二人搂抱的姿势。 “我娘早逝,我对她印象不算深,听说她生前叱咤战场,很是潇洒。我爹这些年来没有再续弦,但是府里有很多姨娘,你不必搭理她们。” 萧明忱顺从地搂着她:“表亲呢,不走动吗?” “我娘出身怀远魏家,但她生性洒脱,不拘泥于规矩礼法,为家人所不容。听说她闺中早已定下夫家,我爹仗着自己西北主帅的身份硬逼着外公解除旧约,才让娘嫁给他,听说当时闹得很不愉快。” 夏枫笑了笑:“他们成亲后,我娘就跟我爹去了北线,怀远都不怎么回,别提走动了。” “没想到,夏国公年轻时竟如此不拘一格。”萧明忱道。 “是啊,他知道我娘不甘困于内宅,所以教我娘功夫,带我娘上战场,他成全了我娘。”夏枫拉着他坐下,“他们成亲多年后,一直没有孩子,魏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硬塞了个女儿给我爹。就是魏姨娘,我家上下都是她打点,你可能见过。” 春天都快过去了,帐子里却还生着炭火,暖和得萧明忱昏昏欲睡。夜深了,他懒懒打了个哈欠,随口问:“嗯,好像见过,她和你母亲是姐妹?” “没错,好像是亲姐妹。我娘刚去的那几年,魏家老夫人闹着让我爹把她扶正,我爹不同意,连带整个魏家都不待见。”夏枫说着说着开始漫无边际地瞎想,晃了晃身后的人:“若是哪天我死了,你会去娶的女人吗?” “不会,”萧明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迷糊呢喃,“我下去陪你。” 近日经常有世家大族中人上门拜访,原先冷冷清清的国公府大门前十分热闹,将本就不想营业的夏国公扰得烦不胜烦。 纵使他深知自己女儿本性,也信得过宁王殿下为人,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二人之间的计划,却依旧觉得烦躁。 他老人家日日斗鸡遛狗,饮酒寻欢,每天烂醉的时候追忆老朋友,醒来继续找乐子,其余琐事一概不管。 但自从去年夏枫入京救回了个宁王殿下,夏毅的好日子直接终结了。 宁王殿下不愧是深孚众望,走到哪里那里不安宁,有他的地方就有乱子。如今这人竟然一心勾搭自己女儿,夏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觉得这事坚决不成。 他年纪大了,权柄都交给女儿,深知自己一把老骨头已经没什么用,管多了还会给夏枫添乱。但事情一个劲的找他,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萧明忱看着夏国公不达眼底的笑意,直觉寒气从脚底一阵阵升起,面上愈发真诚:“晚辈最近在军中帮阿枫处理些琐事,没想到竟烦扰了您,真是罪过。” “无碍,臣闲来无事,打发个把人而已。西北吏治混乱,估计不好处理,辛苦殿下了。”夏毅抖了抖胡子,仔细打量他,从头发丝到鞋底板,一处不放过,心下暗道可惜。 宁王殿下的长相性情简直是上门女婿的绝佳人选,这样的人却要肩负江山,着实可惜。 “晚辈听说您近来对佳酿多有研究,给您带了两坛青州的秋露白,方才交给管家了。”萧明忱轻笑,“秋露白比不上西北酒烈,以其至纯、味甘闻名于世,望您不要嫌弃。” 夏毅一听好酒,暂时把上门女婿一事抛到了一边去,兴奋地拉起他:“怎么会,怎么会?殿下,这会儿还不到用膳时辰,臣这几日对黑白棋局多有感悟,陪我对着两局如何?这就让人温酒。” 萧明忱头一次听到有人下棋要配酒,忍着没露出半分惊讶,拱手道:“好,难得您有兴致。” 夏枫确定了两个人见面后和平相处,老爹没骂人没拿刀,宁王殿下言笑晏晏游刃有余。便不再搭理他们,径直去后院找魏姨娘。 千珊说她是个可怜人,这话确实没错。 魏姨娘年轻时被贪慕虚荣的父母送进国公府,她的长姐没空搭理她,夫君不待见她。好不容易熬到长姐去了,以为终于迎来出头之日,结果让娘家人一场幺蛾子直接闹黄了。 国公夫人逝世后,夏枫直接跟着老国公去了北线大营。她自幼与普通孩子不同,几乎不需要人照顾,反而觉得丫鬟嬷嬷烦得很。 夏枫除了逢年过节不回府,偶尔回来了也不喜欢后宅,因而她与这位魏姨娘几乎没有来往。 魏姨娘的院子朴实无华,颇有些冷冷清清的意味,跟府里那些个张牙舞爪的莺莺燕燕有天壤之别。 夏枫走到正房前便站住脚步,等待下人通报。一个府邸里生活十几年,这竟然是她第一次进魏姨娘的院子。 “大小姐来了,怎么不提前让人知会一声,我也好出来迎迎你。”魏姨娘身着淡赭色宽袖对襟襦衣,外罩了件更加宽大的褙子,显得她体态消瘦,面相枯黄。 她甫一见到夏枫,萎靡不振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关切地上前拉住她双手:“快进来,虽说开春了,天儿还是冷得很,少站外边吹风。” “姨娘脸色不好,可是病了?”夏枫不准痕迹地避开这份热切的关心,随她进了暖阁。 她跟魏姨娘一年半载见不着一次面,实在说不上熟悉,很不适应她这份自然而然的关怀。 “怀远春寒,每年总要病一场,不碍事的。”魏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舍得挪开半分目光。 她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在内宅磋磨多年,硬生生从一个闺阁少女变得老态尽显。 夏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与这魏姨娘实在没有共同话题可以聊。 幸好魏姨娘看出了她的尴尬,让人上了几份点心,先招呼她吃东西,随口道:“我最近听到外面的传言,你可是真看好了那位殿下?” “没错,他父母双亡,无处可去,婚事便在怀远办了吧。到时候还要麻烦姨娘帮忙操持。”夏枫被点心甜得喉头黏腻,只得喝杯茶压下去:“我爹年纪大了里外不管,这些年,麻烦您了。” “我该做的,分内之事。”魏姨娘生了一副苦命相,即使笑起来也带几分凉薄,格外显年纪。 她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夏枫看到了二十年前:“你长得越来越象你娘了,我近来总是梦到她。” “娘若是还在,必然也希望姨娘您安康喜乐。”夏枫越坐越不自在,干脆直奔主题:“您近来见过大舅舅吗?” “上个月你外祖母大寿时见过一面,没说几句话,”魏姨娘道,“我与你舅舅们向来不亲厚的,怎么了?” “三年前,大表哥当街闹出人命,打死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的家人告到怀远府,知府判他偿命。大舅母求到我面前。” 夏枫说到这里,轻轻嗤笑一声:“我直接派人去府衙监刑,送了他一程。自此以后,外祖一家大概是觉得我无情,逢年过节的问候都省了。” “内外有分,人心皆有偏颇,这也没办法。”魏姨娘安慰一句,问:“你可是有什么安排,需要用到魏家?” “倒不是什么安排,”夏枫道,“您明日随便找个由头,去趟魏家,带着我一起,但事先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也去。” “行,我也许久没见你外祖母了,该去看看她老人家。正好前些日子得了根老山参,给她送过去。” 魏姨娘点头,随即皱眉道:“只是,大小姐这身打扮太招眼,明日记得换身衣服。” “好,姨娘歇着吧,我还有事。”夏枫得到答复,站起身告辞,一刻不想继续多坐。 同样是药味,魏姨娘屋子里汤药味混着香薰,闻着让人没由来地抑郁烦闷,跟萧明忱身上的清冽微苦完全不同。 “大小姐,等等。”魏姨娘喊住她,挥挥手让室内闲杂人等尽数退避:“你上次让我清查府中来历可疑之人,我让人着重查了近二十年入府的一部分,然后……” 夏枫回头看见她欲言又止,安慰道:“无碍,可能是什么人,您直说便是。” “老赵家的还有夏财家的,她们的来历都有疑点,家人查不到。上次让千珊姑娘帮忙查,也没有查清。”魏姨娘斟酌道:“毕竟近几十年外面乱得很,也有可能是中间出了什么茬子。” “中原虽乱,西北可没乱,她们……”夏枫停顿片刻,“都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吧?” 第47章 大家闺秀夏小姐。 “是, 她们二人是魏家从外地买来的官奴,再往前,就查不到了。”魏姨娘有些恍惚地看着她, 喃喃道,“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下去。 魏家是世家大族,盘踞怀远几百年, 夏家之前的历任节度使都得巴结他们才能在西北立足。 大户人家的奴仆大多是清清白白的家生子, 即使是买也只有可能买附近贫苦人家的女孩子。为什么大小姐的陪嫁丫鬟却是两个来历不明的人? “姨娘身体不好,不要太过劳神,这事我会安排人处理。”夏枫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虽然夏枫今年不过才十九,国公夫人嫁给夏国公却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二十五年前, 乃蛮尚未完全击败草原各部,南北草原统一不过方见雏形。这么久远之前,他竟然已经把手伸进了夏国公府。 由于夏国公这些年来与众不同的骚操作, 夏枫对自己外祖家是真没多少感情, 仅剩的那点血缘比窗户纸还要薄。尤其是在她铁面无私促使大表哥被杀后,这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彻底破了。 她的脾气秉性众所周知,多年不去魏家拜访, 乍然上门, 绝对满城都知道是踢场子的。为防打草惊蛇, 还是要借魏姨娘探亲做掩饰。 老赵家的和夏财家的跟随国公夫人入府二十多年,并且嫁了夏府仆人,在府中也算有头有脸的老人。夏枫怕打草惊蛇,不好贸然处理,只吩咐千珊严密盯着二人及其家属。 她处理完琐事, 又探查一番府中防守。忙完一个下午,心想萧明忱也该打发妥当了自个儿老爹,便径直去了他房间等待。 岂料仆人禀报,说宁王殿下整整一个下午未曾回来。 “算了,你们都出去吧,先把饭菜准备好。我在这儿等他。”夏枫挥手把人全部打发出去,长剑出鞘,借着傍晚微弱的光线随手比划。 直至月上中天,也不见人来,她手中剑快如浮光掠影,在月下泛出道道冷光。 萧明忱踩着月色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疲惫。 陪烂棋篓子下棋着实费神费脑,瘾大的烂棋篓子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夏毅在这方面实在是个中老手,不仅下得烂还十分自以为是。 他不能表现的棋艺太好,也不能棋艺太差。小心控制着棋局中的每一步,让夏国公不至于输得太快,不至于赢得轻松。制造出一副二人技艺不相上下的假象。 夏国公玩到兴头上,不知饥饿。可怜萧明忱除了刚开始陪了几杯酒,一个下午加晚上几乎水米未进。 脚踩棉花般走近垂花门,萧明忱隐约听到声响,面上一喜,加快步伐进了院落。 庭中人长发竖起,眉目传情,身影矫健,剑光如虹。 夏枫发觉有人,回身对他一笑,长剑一勾一挑,几片竹叶轻盈地攀着剑身,在空中打了个旋,排成一列,直往萧明忱而去。 深绿色的竹叶速度不快,与其说暗器,倒不如说是蹁跹蝴蝶。萧明忱伸出修长手指,尽数纳入掌中:“怎么如此好兴致?” “等你一晚上了,”夏枫长剑归鞘,抓住他手指就感到一片冰凉,面露不满,“我爹怎么回事,有什么可聊的?” “无妨,难得老人家有兴致。”萧明忱悄悄将几片竹叶拢入袖中,随她进了房间,“下这么久的棋,我竟有些饿了。” “就知道你肯定没吃,”夏枫无奈,“一早就让他们准备了,下次别这么顺着我爹,他每天闲着无聊,你可不是。” “家里就你一个晚辈,你平常事务繁忙,鲜少回家。你爹一个人在府里难免寂寞,好不容易遇到个能陪他说话的人,话多了点也是人之常情。” 萧明忱从厨娘手中接过托盘:“你也没吃吧,一起吃点?” “嗯。”夏枫随口应一声,显然不赞同他的话,“怎么没人,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不是人吗?” “这那能一样。”萧明忱纵容地摇摇头,给她盛粥,“夜深了,多少吃点,你明天去魏府估计不会轻松,早些歇着。” 夏枫见他面带疲惫,也不好再缠着人腻歪,规规矩矩吃完饭,便各自歇息。 魏姨娘是家中庶女,出嫁前就不受待见,沾了嫡姐的光才得以嫁入国公府做侧室。因而她与魏家几个兄弟及老夫人都只不过是面上的感情。 她虽在国公府掌着中馈,却是众所周知的不得夏国公喜爱。加之自己不精于人情往来,不喜热闹,旁人想巴结也无从下手,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冷冷清清。 夏枫破天荒换了身大家闺秀的襦裙纱衣,头发梳成双平髻,规规矩矩地跟在魏夫人身后。 她不常回怀远,且极少穿女装,乍然这么一身打扮,不相干的人见到只当是谁家千金,很难将这娇艳的美人与能治小儿夜哭的夏大帅联系在一起。 “大小姐,咱们先去见老夫人。”魏姨娘悄悄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老夫人屋里老人多,你相貌太像长姐,可能会被认出来,把面巾带上吧。” “好。”夏枫虚扶她一把,目不斜视。魏府的雕梁画栋,无处不透露着百年世家的大气雅致。这栋宅子规格比夏国公府还要高几分,里面的规矩礼仪比皇宫都讲究良多。 她自幼丧母却不亲近外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不了魏家约束规矩。 幼时无知,只以为外祖家是读书人,所以礼仪约束繁多。如今才知道,这座森森府邸下,淹没的是良知,约束的是人性。 魏姨娘并非老夫人亲生女,二人私下里见面更像是公开客套。 老夫人年纪大了,却没有随着年纪慈眉善目,面上甚至能看出点严苛挑剔来。她卧在里间软榻上,慢吞吞掀开眼皮:“是你呀,平时不见走动,今日不年不节的,怎么有空过来了?” 魏姨娘屈膝福一礼:“女儿得了根老山参,想着多日不见母亲,特地给你送过来。” “嗯。”老夫人自嗓子里发出一声不清不楚的应答,即没有高兴,也不见喜悦。她苍老浑浊的眼珠看向魏姨娘身后:“这是哪家闺女?长得倒是标志,上前来我看看。” 魏姨娘面上难掩惊慌,余光看向身侧,正不知怎样开口回绝,只见夏枫干脆摘了面纱,几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跪到老夫人塌前,磕了个头:“老祖宗,晚辈是夏家女儿,您的外孙女。” “枫,枫儿……”魏老夫人颤巍巍地直起臃肿的身子,努力瞪大眼睛,只见秀丽的眉目酷似亡女,眼前女子清瘦灵动,与外间那凶神恶煞的传言大不相同。 她猛地抽搐一下,抬起手指像摸摸夏枫脸颊,却怎么不敢往前。 “老祖宗,我是阿枫,好些年不见了,您还记得我吗?”夏枫握住她干枯老旧的手,缓慢道:“大舅舅在家吗?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老夫人似是怕她,又似是对她挂念已久,两种水火不容的情绪交集在一起,半响没说出话来。 候在旁边的老嬷嬷忙上前给她拍背喂药。好一番折腾下来,魏老夫人才喘顺一口气。她无力地推了一把搀扶的嬷嬷,吩咐:“去,去前面叫大老爷过来。” 夏枫站起身,微屈了下膝:“老祖宗,让嬷嬷只跟舅舅说阿枫来给他请安便是,我来是想见见你们。” 她一身水蓝色裙衫,刻意收敛身上戾气,很像大家闺秀那么回事。 “按枫儿说的做。”魏老夫人忙补充道。她说完小心翼翼去拉夏枫的双手,端庄严苛的脸上露出慈爱,伸手在面前虚虚比划:“枫儿啊,上次见你,才这么,这么高,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老太婆,是不是嫌你外祖母年纪大了?” “这几年前线战事吃紧,枫儿走不开。这不是,今个儿一得闲就来给您请安了。”夏枫应答有礼有节,轻揉地上前伏跪在脚踏上:“我娘在天上看着呢,枫儿怎么敢不尽孝。” “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拉她坐到软榻边沿,慈眉善目地继续絮叨。 尽享天伦之乐的祖孙二人,为长者不是真慈爱,年幼者也不是真孝顺。二人大街上面对面不一定认得出对方,此刻却仿佛多年熟稔的亲祖孙。 终于听见外间下人打帘通报的声音,夏枫暗松了口气,起身对老夫人福一礼,规矩地站到一旁。 来人便是魏家如今的主人,也是夏枫的亲舅舅,魏瑜。 他脸色难看,僵硬地行完礼,转身看向一旁的水蓝裙衫女子,唇角蠕动半响也没敢顺着老夫人的话叫出外甥女的闺名。 夏枫一见他,脸上再没了和善近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僵硬无措的魏家家主,冷声开口:“要见舅舅一面可真是不容易,不知乃蛮叫您,是不是随叫随到?” 魏瑜听到此话,直觉从脖颈到脚底炸起一片阴寒,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抖道:“大帅。” 第48章 比试。 魏老夫人房中皆是女眷, 从未见过这等阵势,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见家主跪下,纷纷跟着跪地, 啜泣惊叫不止。 她们身在西北首府怀远,自然对夏大帅的名声耳详能熟。 魏瑜虽平庸却好歹出身世家, 礼仪融入血脉。他方才慑于夏枫周身凛冽,一时乱了方寸, 刹那间回过心神, 跪直拱手:“大帅此言可谓诛心,魏家百年来诗礼传家,以仁义礼智教导子孙。魏某不才,绝不敢通敌叛国。” 方才夏枫与魏老夫人一番祖孙情深,一时没有人能意识到屋里的娇美女子是传言中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此刻她杀机毕现, 脸色凌厉,襦裙珠钗挡不住满身冷寒。 “呵。”夏枫轻嗤一声,扫视满屋子惊恐失措的女眷, 又看了眼始终站在角落里, 一言不发的魏姨娘。 “枫儿丫头,枫儿。”魏老夫人见此情此景,再也躺不下去, 可惜满屋子下人全跪在地上, 她只得自己艰难地坐起, “你……” 夏枫忙上前扶了一把:“外祖母,您说。” “你有公务要处理,先把这一屋子妇道人家打发了。”老夫人借力坐了起来,挪起双腿要想要下塌,“好给你腾个地方, 不然……妇道人家没个轻重,万一出去碎嘴,说了不该说的,耽误你的正事可就不好了。” “您躺好,不敢麻烦老祖宗。”夏枫直觉今晚自个儿亲娘要托梦打死自己,按住老夫人,转头对众人道:“大家都起来吧。舅舅也是,跟您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魏瑜被她吓了一通,也不敢脸黑了,站起身恭谨道:“大帅过府可是有要事?不妨借一步说话。” “想见舅舅一面不容易,晚辈只得出此下策。”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夏枫不娇也不软了,负手于身后,扫视一遍房中众人,冷声道:“各位嬷嬷以及姐妹们既然能在老祖宗跟前伺候,想必都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说完看着房里瑟瑟发抖的丫鬟婆子,对魏瑜彬彬有礼地伸出一臂:“舅舅,请。” 魏瑜拢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狠狠攥拳握紧,面上却带了几分违心的笑意:“不敢,大帅先请。” 夏枫斜斜瞥他一眼,不再客气,转身走出里屋。 魏瑜虽是魏家家主,却身无官职。他身上带着世家的孤高轻傲,看不上朝堂职务,亦看不起地方官员。 但近些年来,乱世纷争,谁拳头硬谁才是老大,世家大族的地位不复以往,所谓体面,所谓孤傲,倒成了块庸人的遮羞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魏家族人都还活着。纵使魏家族里的小辈们一个赛一个的荒唐,魏家兄弟也没人拿得出手,却掩盖不了魏家人掌控西北盐铁的事实。 夏枫例行应酬的时候,偶尔还是能见到这位舅舅的,二人没什么甥舅感情。夏枫从不给人客气,自然也没给过这位舅舅好脸色看。 “今日来得突然,舅舅万勿怪罪。”夏枫走在前方,嘴上说着勿怪,话中一点诚意也无,“这也是没办法,我之前每次派人给您传话,您都避而不见。” 魏瑜猜不准她什么意思,只得小心应付:“属下这两年年纪大了,身子骨愈发差,真不是刻意躲避大帅。” “本帅近日收到了几分线报,”夏枫走进书房,转身看着他关门。直到房门合严,才缓慢吐出下一句:“各项证据直指舅舅您,通敌叛国。” “大帅,这不可能!”魏瑜哆嗦一下,毅然对着墙上的孔夫子画像跪下,举起右掌,三指并拢:“我魏瑜今日在此立誓,与羌族无半分牵连,如违此誓,苍天不佑。” 夏枫唇角勾起,斜斜靠着书架,硬是把一身娇美女装穿出肆意潇洒之意。她不搭腔,盯着魏瑜仔细看了一会儿,反倒从这张风华不在的脸上瞧出了几分熟悉。 魏瑜与早逝的国公夫人一母所生,兄妹二人的相貌应当是有些相似的。可惜夏枫对母亲的记忆极其模糊,童年的那些温柔呵护早已随着时间在回忆里变浅。 魏瑜知道她不好糊弄,手臂举得僵硬也没得到回应,直至额角冷汗浸湿斑白的鬓发,忍不住道:“大帅,魏……魏家家业遍布,族人众多,说不得哪里得罪了旁人而不自知。这……这肯定是污蔑。” “证据确凿,还能有错不成?”夏枫语气轻蔑,几步绕过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娇美的脸上带着与面貌不符的冷寒,一字一顿道:“还是说,舅舅怀疑我在故意难为你?” 魏瑜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转身对她跪直,差点儿声泪俱下:“三年前,犬子荒唐惹了人命,偿命本是理所应当。属下爱子心切,一时糊涂,这才对大帅多有怨怼,近几年避而不见。但绝不敢背信弃义,与蛮人勾结。” 世家大族重规矩礼仪,对于女子的约束比经文教条还要多,他们一直是最看不惯夏枫主政西北的那一波人。这几年夏枫一步步掌握西北大权,所遇到的最大阻碍便来自与怀远世族。其中作为世家之首的魏家,更是首当其冲。 魏瑜极为看不惯流淌一半世家血脉却不守规矩的夏枫,没少暗地里给她使绊子,这些事两个人心知肚明。 从夏枫以女子之身掌军的那一刻起,她便永远与世家对立,不死不休。如今魏瑜却把这场博弈的根源归结于他那荒唐儿子的死,企图混淆是非。 “舅舅,请起,您别折我寿呀。”夏枫歪歪头看他表演,指节轻扣桌案,“放心,我若有心发难,今日来魏府的就是西北军了。可是,舅舅呀,您不能自证清白又要我如何相信?” 魏瑜以手撑地,站起来又躬身长拜:“请大帅指点。” “延州恶钱泛滥成灾,以至于民间为此聚众斗殴,滋生叛乱。长此以往,必定危及西北大局。”夏枫微微扬起下巴,睥他一眼,“前些日子,知州张锦上书,怀疑恶钱一事有羌人细作从中作梗。本帅便派人查探一二,没想到,查到了舅舅您头上。” “这……恶钱从前便有,并没惹出过什么大乱子,怎的会忽然泛滥?”魏瑜还算识时务,小心顺着她的话来。 “这本也没什么,西北盐铁全仰仗魏家。造什么钱,造多少都是舅舅您说了算。”夏枫向前挪了几分,盯着他道:“对吗?” 魏瑜被她一瞧,只觉寒铁利刃抵在脖颈,顿时冷汗森森:“大庆钱币皆有规制成法,魏家幸得太祖倚重,世代为国效力,从不敢有违成制。” “你们往常以次充好,坑骗无知百姓,欺负他们求告无门,不敢招惹魏家高门也就算了。可是,舅舅,你知道吗?延州守备军四万人,去年在边境迎着风沙扛了一整年刀,最后拿到手里的军饷,全是恶钱。” 夏枫站起身,靠近他:“恶钱成色不足,无法足价使用。将士们血是热的,心却寒了。” “这,这……属下着实不知还有这等事,”魏瑜慌乱道,“虽然铜钱,铁钱都印出处,但西北铸币的世家并非只有魏氏一家。焉知不是谁家栽赃陷害。” “那批钱表面什么没印,看不出哪家。但是延州府有登记,它们来自魏家,而且……”夏枫故意拖长声线,“我派人循着线索调查,查到了羌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各方证据。直指舅舅您通敌叛国。” 魏瑜显然不可置信,拱手道:“这不可能,不可能。大帅,属下请求参与调查此事,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他说完见夏枫没表示,又补充道:“恶钱泛滥定然涉及各大世家,个中关系复杂,您素来与世家无多少往来,处理起来多有不便。属下愿倾尽全力,助您肃清恶钱。” “好,麻烦舅舅了。”夏枫冷淡地点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怒,亦看不出对此事是否关心。她整整裙衫站起身,一眼不看魏瑜,径自推门走出书房。 到了庭院外,她又刻意娇柔了起来,莲步轻挪,扮成了个大小姐模样。挪出没两步,她回头看向跟出来的魏瑜:“舅舅,你得空去拜访下范先生,这事他在查。” 魏瑜目光一紧,低头拱手:“是。” 他现在原地盯着走远的水蓝色背影,直至模糊不清,那副旁人看来与夏枫相似的眼睛淬出阴毒。 魏姨娘等来等去不见夏枫影子,焦急得不行,忽然看见廊下拐出来的影子,面露轻松,快步迎上去:“大小姐可算来了,有没有事?这里是魏家,你这样太危险了。” “我无碍。”夏枫看她满面关切,心下一暖,“姨娘呢,魏老夫人有没有难为你?” “有你在,谁敢难为我呀。”魏姨娘素来枯黄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生机,拉着她边走边絮叨,“刚老太太给了我许多珠宝首饰呢,这么多年,我在魏家头一遭有这待遇。” 夏枫心不在焉听着,心里盘算魏瑜方才的表现。 她太清楚这群以世家贵族标榜自己的伪君子了,不拿刀架他们脖子上,半点真材实料逼不出来。魏瑜虽然没多少能耐,但魏家百年大族声名在外,他本人又善于钻营,怀远世族大多以他为首。 要收拾世家,首当其冲便是拿这魏家开刀。 她随魏姨娘回府后,一身让人难受的女装尚且没有换下,就见莽莽撞撞的千珊突然窜了出来:“小姐,快去看看,老公爷非要拉着宁王殿下比试,两个人现下在演武场呢。” “宁王?”夏枫皱眉,“我爹要求的吧,他答应了?” 千珊满脸着急:“我不知道呀,您快去吧,万一出点什么事就麻烦了。” 第49章 能帮上你,我很乐意。 夏枫心里直骂自个儿老爹脑子有病, 即使心里明白这事儿八成是萧明忱脑子进了水。 宁王殿下一向大尾巴狼,若非亲近之人,很难觉察到他身体虚弱。夏国公根本不知道萧明忱几斤几两, 依照他的性情,想要试探未来女婿也很正常。 演武场位于夏府内, 异常空旷,只有寥寥几个家将远远在边上候着。 萧明忱一眼便看中夏枫在安山射杀叛军时所用的六钧弓, 拿到手上掂了掂, 轻轻拉一下弦,却发现分外的沉重。 他明明记得那日夏枫张弓搭箭,利落潇洒,到了自己手中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殿下,这是强弓, 你用太重了。”夏毅很是看不起人地给他挑了一把最轻的,语重心长道:“来,试试这个。你们这些读书人呀, 也得习武, 不为上阵杀敌,总得强身健体吧。” “您说得对。”萧明忱仿佛没听见他话中的鄙视,抽出一支箭搭好, 松手离弦, 正中红心。 若是仔细观察便发现, 箭尖入木三分,力道掌控不轻不重。 “嚯,还挺准。”夏毅不可思议,毕竟宁王殿下在他眼里就是个标准的小白脸。这小白脸会射箭,倒是让人惊讶。 “幼时在宫里跟荆师傅学过一段时间。”萧明忱十分谦虚, “后来无事了便拿来玩玩。” 夏枫急吼吼跑到演武场,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鸡飞狗跳。 演武场中央的二人和和睦睦射箭,有说有笑。夏毅站在侧旁指点萧明忱动作手势,平素一点就炸的人变得极有耐心,活像见了鬼。 “爹,你搞什么呢?”她皱眉走上前,不满道:“你带宁王来演武场做什么,要他陪你练功不成?” “你爹我这是以武会友,跟殿下交流切磋呢,你别添乱。”夏毅臭着脸冲她瞪眼,忽然发现眼前不对劲,惊讶道:“你怎么这身打扮,又出去整什么幺蛾子了?你一回来就不安宁,能不能消停消停!” “办正事。”夏枫差点翻白眼,语气恶劣道:“你们比划完了吗?我找殿下有事。” 萧明忱站在一旁,看他们父女二人吵架看得饶有兴致。他一早注意到夏枫的女装,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是他第二次见夏枫穿汉人女子装束,上次还是二人相识不久的西行路上,夏枫一身荆钗布裙,朴素秀丽。而今天这身襦裙是魏姨娘用心挑选搭配,用料剪裁皆为上乘,衬得整个人贵气精致。 当然,夏枫的动作与语言跟优雅半点不沾边。她抬手抽出长戟,往地上一杵:“以武会友,不就是没事找事吗。你怎么不找徐石吟诗作对去?” “瞎扯。”夏毅见她拿了长戟,眼前一亮,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咱爷俩好久没过两手了,什么正事都靠边站,陪你爹玩两把。” 他话音未落,手中钢刀直取夏枫面门。 夏枫暗骂一声老狐狸,侧身跃到两丈之外,引他与萧明忱拉开距离。同时手上也没闲着,长戟翻转,‘铿锵’一声,贴着钢刀划过,带起一串火花。 插在夏枫发间的珠花跟不上主人迅捷如风的动作,跌落在原地。 萧明忱小心翼翼将珠花捡起,托在手心,翡翠色玉石花瓣点缀几颗小珍珠,方才摔到地上,有几颗已经不知所踪。 他把珠花藏进衣袖,同时又摸出了一片干枯的竹叶,放在鼻尖轻嗅,抬眼看向远处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 两道模糊的影子再次兵刃想接,夏毅似乎挑衅了一句,夏枫抬手横劈,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夏枫穿着襦裙动手不方便,又要顾忌对手是自己亲爹,心神分散之中被人阴了好几次。瞬息间见夏毅的钢刀又一次中途转换角度,干脆不再跟他纠缠。 她错身一躲,凌空跃到萧明忱身边:“尽出阴招,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不是寻花问柳就是琢磨这些个手段?” “怎么说话呢?”夏毅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两下手腕,指指站在外围的家将:“跟你打个架果然痛快,哪像这群小子,没一个敢尽全力。跟他们交手,我还不如上街打混混来得舒坦。” “可真是女儿的荣幸。您老精神劲儿没处使,不如分出点心思查查府里被人埋下的钉子。”夏枫扯扯嘴角,讥讽完了,拉着萧明忱就走。 她脚下生风,一路走得又快又急,萧明忱被人强硬拽着胳膊也不恼,一路随她回了住处,才轻笑开口:“阿枫,这么急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夏枫拧起秀眉,“你怎么回事儿,我爹这人没轻没重你还不知道吗,陪他瞎胡闹什么?万一他伤到你怎么办?” 萧明忱见她发髻松散,拿起木梳,双手轻轻按在她肩头:“阿枫,先坐下。” 夏枫顺从地坐下,感觉到一双手在自己发顶仔细梳整,凌乱的长发被人轻柔地理顺。她略微烦躁的心情随之平静些许,发间的那双手,仿佛带着非同一般的魔力,让她短暂忘却了外间一切烦恼。 “你爹知道我身体不适且武艺疏松,他不是真要拉着我陪他练武。他是担心我说了谎话骗你,怕以后……”萧明忱顿住话音,弯腰贴着她耳侧轻笑,“怕以后你欺负不了我。” “我欺负你?”夏枫回过头,嗔怒地看着他,“殿下,凭良心说话,我对你动过手?” “没有,从来没有。”萧明忱举起右手做发誓状,坚决道,“是你爹太能乱想了。夏大帅的刀刃从来指向敌人,是不会对自己人动手的,尤其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夏枫不看他,抬手摸摸发顶,不满道:“哎呀,你怎么又给我梳成这样了?都拆了,姨娘给我整了一头什么玩意儿,中看不中用。” 萧明忱把她手臂拿下去,将人一把搂进怀里:“阿枫,你今天下午没有旁的事情,也不用面见下属。我给你重新梳好,不拆好不好?” 他趴在耳边低声细语,磁性的嗓音带着几分诱哄意味,夏枫强硬的心肠瞬间有些硬不起来,勉勉强强道:“把那些个花都给我摘了。” “好。”萧明忱给她摘掉几朵繁琐珠花,只留发带与玉钗。他这几天不知道跟哪个老嬷嬷学来的手艺,进步飞速,在草原时仅会编发辫,如今挽发髻竟然得心应手。 “我可以确定魏瑜与羌人眉来眼去,而且不是最近的事,说不得多少年前就勾搭在一起了。”夏枫翻出一面铜镜,左右照了照,看起来竟然还挺顺眼,“但魏瑜这个人,胆小圆滑,他没胆子勾结刺客行刺我爹。” “这么说,怀远还藏着另一群细作?”萧明忱替她将散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撩到肩后,“而且很有可能藏在国公府。” “他们一定会再次伺机动手,而眼下就有一个时机。”夏枫抓住一直恋恋不舍地停留在自己耳侧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开了几次口也没能把堵在心头的话说出口:“我……” “你我成婚确实是个引蛇出洞的好机会。”萧明忱丝毫没有让她为难的意思,自顾自道,“上次夏国公遇刺事发突然,才让他们得以溜之大吉。若是这次能事先做好布局防备,说不得能铲除这个隐患。” “可……”夏枫犹豫道,“我怀疑乃蛮的目标是你,总是让你因为我置身险境,抱歉。” 萧明忱笑着摇头:“能帮上你,我很乐意。” 宁王殿下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在国公府不过几日便哄得夏国公晕头转向,当即拍板,许了他与夏枫的婚事。 夏枫头一遭知道原来嫁人不是自己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嫁就嫁的。这玩意儿讲究个三书六礼,黄道吉日,两个人的婚事硬生生被定在了几个月之后的秋天。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爹个大老粗竟然开始学世家那一套了。”夏枫听到声就从大营跑了回来,边喝水边抱怨,“八月初二,这得什么时候?现在才不到五月。” “才三个月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很仓促了。”萧明忱盯着手中的信件,凝眉沉思。 他近日周璇于世家子弟之间,还要跟盐铁相关的各处官员打交道,忙得脚不沾地。 “三个月!而已?”夏枫无法理解,“有什么可准备的?” “多着呢,要准……”萧明忱忽然顿住,眉头越皱越紧,话锋一转,“回来再说,我先去找梁平谈谈。” 夏枫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说走就走,不明所以了半响。忽地想起来,梁平掌西北地方盐铁,代表官府与世族接洽。 他急着去找梁平,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又不确定。 第50章 你是在指责我? 萧明忱走得匆忙, 一句解释没留下。夏枫拿起他扔在桌案上的书信,仔细瞧了半响,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信上是近些年来西北文武的官职调动情况, 没有其他多余信息。看这简洁潦草的行文字迹,八成出自厉风之手。 这家伙明明是夏家军中百里挑一的将士, 大帅亲兵,如今却成了宁王身边跑腿打杂的。并且他自己还干得十分带劲儿, 动不动向夏枫打小报告。 这些小报告大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如:宁王殿下跟哪个漂亮丫鬟说了几句话,走在路上对谁多看了两眼,晚上又发呆了多久。 夏枫初听还觉得挺有意思,听他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几次后,就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好。有些下流, 还有些不要脸,便勒令厉风闭嘴。 她捏着看不出名头的两页纸,仔细观摩宁王殿下书房。 这间书房是嘱托千珊安排布置, 符合夏枫一贯简洁明了的审美, 除了案几上一把宝剑,墙上挂了张弓,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书都没放进来几本。 萧明忱没在夏府里住过几次, 书房还维持着最初的摆设, 原先摆在架子上的兵书放在了书案旁。千珊只看过兵书,她收拾的书房里除了兵书自然没有别的书。 崭新的兵书带有轻微翻阅过的痕迹,夏枫打开看了看,几乎每一页都有蝇头小楷所做批注,字迹工工整整。 夏枫从小讨厌看书, 尤其是字小的,看了没两页就开始打哈欠。她昏昏欲睡地在萧明忱桌案上乱翻,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丫鬟脆生生的声音传进来,夏枫一下子清醒了。 她安排到萧明忱院子的都是自己人,外面这个是哪里来的? “进来吧。” 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窄袖桃红夹袍的小丫鬟拎着食盒推门而入,见到夏枫盈盈一拜:“大小姐,奴婢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给宁王殿下送些点心。” 夏枫一眼便认出这是魏姨娘屋里的大丫鬟,眼神暗了暗:“行,东西放下就行,你出去。”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桃红色丫鬟平日里跟在魏姨娘身边处理内宅琐碎,从未受过这般冷遇,脸色一变,不太自然地福身出门。 夏枫见她走出院子,屈指敲敲桌子:“关二,进来,我知道你躲在屋顶。” 房门‘咣’一声被撞开,身材短小的关二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惊恐道:“大帅,属下隐匿之术不敢称无人能及,至少算精通,您……您怎么发觉的?” “你吓到麻雀了。”夏枫打开手上食盒,把里面点心全部翻一遍,又一个个掰开。 “这关麻雀什么事?”关二看得心疼,咽了下口水:“大帅,您不吃别糟蹋呀,可以赏给属下。” “麻雀叫声不同以往,而且我听得到你刻意隐藏的气息。”夏枫把手中的食盒扔给他,“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以后进宁王院子的外人都给我仔细盘查,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关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倒看得肚子叫了两声,顺手把点心扔进嘴里:“这里可是夏府,能有什么问题?总不至于藏|毒吧。” “藏……”他说完呆了半响,机械地转头道:“大帅,我感觉不太好。” 然后双目紧闭,倒地不起。倒了没一会儿,他爬起来摸摸全身上下:“不对呀,我怎么没死?” “投毒是最拙劣的手段。”夏枫盯着他,“关二,夏府不代表安全,以后你们几个轮值的都给我精神着点。虽然你是宁王的人,但如若出了什么差错,我照杀不误!” “是,是。”关二单膝跪地,“保证,一定,绝对。” “滚吧。”夏枫不再看他,兀自沉思良久,又把食盒里的糕点扒拉到手边,挨个掰一点仔细尝。她全部尝完,然后用手指按压自己喉头,全吐了出来。 这盒糕点的味道不太对,甜腻中夹杂这一股细微却无以言表的味道,跟她上次在魏姨娘屋里吃到的点心并不一样。 夏枫没有立即拎着点心去找大夫鉴别,然后去魏姨娘院子里对峙。她漱了口,又坐回原处,说不上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魏家是她的母家,魏姨娘是她的亲姨娘,纵使感情淡漠,到底血脉相连。夏枫忽然想起早逝的母亲,母亲的战死,是否与魏家相关,是否来自亲人之手? 傍晚时分,萧明忱从外归来,一入后院便听到了阵阵哭声,有丫鬟,有小厮,唧唧歪歪地哭成一团。花园里的血腥味尚未散尽,几个家将粗鲁地把哭天喊地的仆人们拉走。 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带人绕了过去,回到自己院子,直奔书房。 不出所料,夏枫果然在书房忙碌,烛火不知烧了多久,灯花闪烁做响,她也不理。 萧明忱走进去拿起一旁的剪刀,挨个剪掉窜火的烛芯,问:“怎么了这是,在家里杀人,你也不怕你爹骂你?” “杀给有些人看。”夏枫正埋头案前,不知在干些什么。 萧明忱道:“是魏姨娘?” “你怎么知道?”夏枫皱眉,抬头看他。 “这府里你不能轻易处置的人,除了魏姨娘恐怕也没有旁人了吧?”萧明忱上前看她手上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兽皮,上面的字歪歪爬爬像鬼画符,显然不是中原的东西。 “魏瑜的手可真能伸,我娘当年陪嫁带过来的人,后来送过来的魏姨娘,全是他埋好的钉子。”夏枫嗤笑一声,“他的世家风骨让狗吃了吧。” “魏瑜应该是王茂的人,虽不知道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但我推测,魏瑜一直听从于王茂。”萧明忱抬手倒了两杯茶,送到她手边一杯,“我下午见了梁平,延州军假响一事,大概能推测出个始末。” “怎么说?” “延州假响的那批劣质铜钱并非魏家铸造。西北铜矿稀缺,魏家没这么大的手笔,这一批钱来自淮南王氏。”萧明忱的手指缓缓摩挲茶杯,“沿途一路关卡,处处勘验,就这么送进了怀远。” “若不是于邯多看了两眼,这批恶钱就能当军饷发下去。”夏枫紧紧握拳,‘嘎嘣’一声,墨玉笔杆让她硬生生折断在手中:“纵使当年如日中天,王茂的手也伸不进西北军,能帮他的人,只有可能是世家。可惜我一直没有证据,你今天到底发现了什么?” “盐铁司官员调动。五年前,官府派去魏家钱窑的监事被害,随后几年,盐铁司诸多官员先后出现意外。”萧明忱眼见一支上好的狼毫被糟蹋,心疼了瞬间。 “西北盐铁大权常年掌握在世族手中,官府仅有监督之权。你对庶务一向不上心,范先生身兼数职,很难面面俱到。有人趁机钻了空子,排除异己。” “我对盛京来的东西一向谨慎,那么多钱,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人的眼睛?”夏枫疑惑。 “这批恶钱,明面上可不是来自盛京。”萧明忱拉过她的手,把碎成几段的笔杆抠出来,“它们送到西北后,冒充西北钱窑官铸,又当军饷送到延州。而世家钱窑铸造的铜钱,又去哪里了?” “这群王八蛋!”夏枫怒道,“世家堂而皇之地给王茂送了几年钱,梁平干什么吃的?” “这不能怪他。”萧明忱把碎玉丢到一边,绕到桌案后安抚般揽住她,“西北恶钱自来就有,近几年被有心人推动,开始泛滥成灾,上位者从未下决心整治。梁平纵使发现了端倪,也难以下手。” 夏枫把人推开,眼神奇怪地打量他:“你是在指责我?宁王殿下。” “中原缺铜,铁钱使用不便,金银无比稀缺,所以恶钱猖獗。这个困局自来就有,且一直没有找到解决之法。” 萧明忱举起右掌,做发誓状:“天地良心,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就差指着我鼻子骂了,你还有理了?”夏枫瞪他一眼,忽然将人扒拉到灯下,一个劲儿打量。 除了比寻常人俊俏了那么一点,好像没什么特殊的。 萧明忱脸色微红,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哦,没怎么,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还活着。”夏枫暗中失落地叹口气,转瞬间心思又跑到了别的地儿:“萧敬怎么还没跑到西都,这都几个月了,这老乌龟逃命也怪墨迹。” “陆农卓北上一趟却半点好处没捞到,反而平白无故打了一场,没那么容易放他去西京当皇帝。”萧明忱也不好奇她方才在看什么,把人搂住,两个人在烛火旁腻歪:“有鹤近日也让陆农卓折腾得够呛,端看他如何应对吧。” “我说严林最近怎么没来烦你。”夏枫抬手扯他头发。 忽然门外传来一串敲门声,千珊火急火燎道:“小姐,魏夫人现在咱们院子里,寻死觅活地要见您,您赶紧回去吧,我……我应付不了她。” 夏枫手指刚摸到萧明忱发冠,闻言莫名地烦躁,不想搭理她。 萧明忱轻笑:“去看看吧,我陪你一起。” 第51章 以为您不急呢。 魏姨娘今日出府上香, 临走前交代心腹丫鬟给宁王殿下送一盒亲手做的点心。结果回来就听说,那丫鬟被夏枫派人拉到花园里,当着众人的面杀了。 她在国公府里十几年, 虽没有夫人的身份,却有夫人的体面。内宅琐事, 中馈出入,皆要过魏姨娘的眼。 夏枫与她虽不亲厚, 也算相处和谐。老国公不喜欢她, 但外面招进来的莺莺燕燕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从没有过今天这种事,夏枫一言不发,派人把她屋里的大丫鬟杀了。 魏姨娘惊慌失措,没了往日里的亲切与端庄,站在廊下哭得脸色干黄, 发髻散乱,犹如一座枯骨。 她只身前来,夏枫院里的嬷嬷恰巧不在, 连给她递个帕子, 倒杯茶水的都没有。 “姨娘。”夏枫一进门就看到魏姨娘孤零零站着,心下不忍,上前扶她进屋:“今日都这般晚了, 怎么来我这里了?” “大小姐, ”魏姨娘见到她, 毫无神采的双目终于有了精神,掩面哭泣,“采薇是我三年前从外面买来的,她孤身一人卖身葬母,我心下不忍, 就一吊钱把她买了回来,没想到……” “我知道,她定然受人指使,没有怪罪姨娘你的意思。”夏枫上下打量她,锦缎衣角沾有灰尘,松散的鬓角夹杂着白发,仔细闻还能嗅出丝丝寺庙里的香火气息,一切再正常合理不过。 “我在夏府十几年,没有一儿半女,娘家也不亲近。寺里的大师说我天生刻薄命,走到哪里都是外人。” 魏姨娘接过千珊递上来的帕子,兀自啜泣不止:“怪我,怪我,这些年冷冷清清都过来了。看采薇那孩子可怜,本想着让她陪我两年,没想到……” 千珊小心安慰道:“夫人,这事还没有查清呢,咱们国公府树大招风,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也不奇怪,您快别哭了。” 夏枫从前最见不得人哭,今日却不知怎么,看了半天也无动于衷。她看着魏姨娘枯瘦无神的脸,心思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夫人,哭多了伤身子。此事真想如何,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入夜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萧明忱站在夏枫身侧,声音温润柔和:“千珊,你送夫人回去吧。” 魏姨娘仿佛才看到他一般,眼神一瞬间错愕不已,站起身福了一礼,转身摇摇晃晃离去。 夏枫盯着她走远,忽然道:“你觉得她有问题吗?” “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还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何事,这要怎么感觉?”萧明忱思索片刻,“采薇是个丫鬟,我见过她。你杀的人是她,为什么杀她,因为她对我不利?” “嗯,差不多。”夏枫站起来,拉他进内室,边走边道:“你今日走后,采薇送来了一盒点心,那盒点心有问题,但不是下毒,我也摸不准究竟是什么。总之,味道不对。” “她不是第一次给我送吃的东西,我没有入过口。”萧明忱皱眉,“但关二说没问题,他都吃了,也确实没问题。” “不,我确定那点心有问题。但是无法具体判断。羌人的手段诡异莫测,草原上很多代代相传的东西也与中原大不相同。”夏枫叹气,“你一定要小心。关二吃了没事,可不代表你吃了也会没事。” “放心,我有分寸。”萧明忱应着,转头开始打量夏枫的闺房。 都说女儿闺房温婉暧昧,但夏枫这儿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她这破屋子一年里有十一个半月不住人,半点人气没有。 萧明忱奇怪道:“你小时候不住这里吗,怎么一点痕迹没有留下?” “都收起来了,我很少回来住。嬷嬷十天半个月进来打扫一次,她上了年纪,嫌东西多了不好擦洗,就弄成这样了。” 夏枫打了个哈欠,拆掉发冠:“困死了,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回营。你要留下睡吗?不然别在这里碍事儿。” “我……”萧明忱眼见她外衣已经脱了,正拿着帕子洗脸,水珠沾在白嫩的脖颈。不知是不是擦水时用力太过,颈侧绯红一片。 宁王殿下很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要出门:“不了,你睡吧。” 夏枫是真累了,没多余的精神调戏人,见他走了,倒头就睡。 西北多年来庶务一直理不清,盐铁更是混乱不堪。如若要追究主要原因,一部分是历史遗留,就一部分萧明忱说得没错,是因为她这个当权者没下定决心。 但这事不是夏枫无能,也不是故意不作为,而是她真的有心无力。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一天就十二个时辰,多了是挤不出来的。 夏枫的心里塞满了军务战事,仅留的那么一点,给了宁王殿下。 范普任职西北军掌书记,大多数时候在大营,极少回怀远。彻底清查世家钱窑是项大工程,没人一直盯着不行。萧明忱只得留在怀远,每日忙得不分昼夜。 好在魏瑜被夏枫连威胁带吓唬了一通,夹起尾巴,老老实实配合宁王调查,且不敢提出丝毫异议。 萧明忱嘴上敷衍,却把夏枫一遍遍叮嘱的话记进了心里。很是谨慎小心,每次出门身边的暗卫加倍,且言语行为不露丝毫破绽。 盐铁司书库内,魏瑜恭谨地跟在萧明忱身后,目不斜视:“许久不见殿下,您近来可是一直住在夏国公府上?” “嗯,不然本王也没有别的地方落脚。”萧明忱淡淡地应一声,抬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卷残破不堪的竹简,打开看了两眼:“这是,元康三年的盐铁司货物出入。怀远向来不缺纸,为什么这些重要资料使用竹简记录?” “这……元康年间还是缺的,也就是近些年,西北逐渐安稳,各方各面才有了起色。”魏瑜道。 萧明忱把竹简塞了回去,貌似随口道:“世家应该不缺吧?” “当时的纸不如现在的好,不易保存,还容易黄旧蛀虫,所以不论何处,都是竹简帛锦用得多。”魏瑜怔忪了一瞬,眼神晦暗,神色愈发恭谨。 他对这位自盛京而来,又得夏枫高看的宁王殿下满心好奇,却苦于周围皆是暗卫,不敢有丝毫不敬。 萧明忱慢悠悠穿梭在排排书架中间,遇上感兴趣的就拿出来看一看,不懂的便随口问魏瑜几句。仿佛今天来一趟,就是为了散步。 “我见怀远民间有学馆,西北百姓之中,识字者大概能占几成?” “十之一二吧,城里要多一些,能占三四成,乡下很少。”魏瑜知道他今天要来,通宵彻夜准备了一晚上应答之策,却没想到这位宁王殿下与众不同,问题尽是不想干的,提前做好的功课半点没用上。 “民间学馆是官办的?”萧明忱对一份邸报很感兴趣,翻来覆去看了半响。 “是,世祖元康年间,诏令各地布道讲学,以教化百姓。民间各县皆设有乡馆,供宽裕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魏瑜看到他手中的邸报,花白的眉毛微颤,“这几年四方战乱,乡馆学馆早已不存。但西北勉强安宁,老公爷、大帅也重视,所以一直保留到如今。” 萧明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忽然将手中邸报往他面前一杵:“魏公临,这是你家长辈?” “是,是先祖父。”魏瑜额间冷汗岑岑,不明他究竟是何意。 萧明忱把邸报随手丢到一旁,自言自语:“我年少时在宫里见过这位老大人,他是个好人。” 他说完这话,不再看魏瑜,单手负于身后,转头就走。 先帝生前有一段时间痴迷修道炼丹,整日昏昏沉沉。萧明忱当时太过年幼,隐约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却说不出为什么。 有一日,他曾经偷偷跑进搭建在宫中的道观,躲在神像下看父皇炼丹做法。 那日正巧魏临入宫,在丹炉前与先帝交谈。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颤巍巍地劝告先帝为长远计,不要继续食用丹药,还说了很多年幼的萧明忱听不明白的大道理。 他早就已经忘记魏临说过什么,只记住一句‘陛下保重,殿下尚且年幼。’ 那日魏临走后,先帝将他从神像底下揪了出来,他问先帝方才的老爷爷是什么人,先帝只说是个好人。 年幼的萧明忱第一次听到‘好人’两个字,并不知道其中含义,只愣愣地点头答应。 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的人,或位高权重,或命如草芥。评价每个人的标准都是权力大小,职位高低,从来没有好人坏人概念。 萧明忱出了盐铁司,站在街上能远远望见魏家高阔的门楣,想起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老人。他当年身死盛京的时候是否有想到,自己身后的魏家有一天会成为社稷的试刀石。 关二莫名其妙地跟着主子到处乱转:“殿下,最近忙得很,您怎么还专门来找那个魏老狐狸聊天?” “他要动手了,你们各方都要防备好。”萧明忱消瘦的下颌紧绷,“婚期近了,萧敬的圣旨还没到吗?” “还没有,大帅说不来也如期办。”关二眯起不怀好意的狐狸眼,“最近大家为了这事忙翻了天,我以为您不急呢。” 萧明忱冷冷瞥他一眼,吓得关二缩了缩脖子。 第52章 二章合一。 关二说到了萧明忱心坎上, 他只是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比谁都紧张。但这份紧张又不好表达出来,怕夏枫觉得自己矫情。 也幸亏每日忙起来昏天黑地, 分走了大部分胡思乱想的时间,以至于他能勉强按住雀跃又担忧的心情。 圣旨其实就是一张纸, 没什么用。但是这张纸代表了一个承诺,一份交代, 是萧明忱如今远在西北, 与没落的盛京萧氏皇族唯一的联系。 宁王殿下清贵得仿佛世外谪仙的外表下,藏着一腔难以言说的心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埋骨盛京皇陵的父兄分享这份喜悦。 他一面把自己彻底埋进理不清做不完的庶务里,一面又分出了点心思去想入非非,日子熬得异常辛苦。 夏国公的话不是自谦,西北文官确实没几个可用之才。稍微有那么几个真才实干的, 要么身负要职,要么出身世家。前者自己的事都不一定能忙完,后者不敢放心用。 整治盐铁, 面临的第一个困难便是无人可用。两个月来, 萧明忱几乎凡事亲力亲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西北大营帅帐。夏枫一个劲儿给他夹菜:“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把严林叫来吧。虽然我看他讨厌, 为了你, 勉强捏着鼻子也能忍忍。” “你能勉强忍忍没用, 山南各州治下并不安宁。况且陆农卓占了江南,对周边各州虎视眈眈,有鹤脱不开身的。”萧明忱看着面前已经快要盛不下的碗,笑着夹了一筷子。 “南疆的慕氏北上逮着萧敬打了一通,便以为自己能上天了。结果到了江南, 差点让陆农卓给直接送回老家。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分一碗羹,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夏枫想想就觉得可笑,给他夹了条鸡腿:“山南山西两地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等。”萧明忱没多少胃口,实在吃不下,把鸡腿给她夹了回去。 “等什么?”夏枫一愣。 “婚期,还有萧敬赐婚的圣旨。” 夏枫狠狠啃了一口鸡腿:“我不是说这个。你就不担心自己再藏在我这里窝着,中原让人一举拿下了?” “那感情好,若有人能统一四方乱局,安定民心,还用得着我什么事。”萧明忱笑笑,狭长的双眸微眯,带了点憧憬,“你手握西北大军,若要江山安稳,必定要拉拢你,到时候裂土分封是少不了的。我呀,安心给你家做个上门女婿吧,省得你爹对我有意见。” “想得挺美呀,殿下。”夏枫头一次见人想要吃软饭想得理直气壮,调笑道,“到时候你一个前朝皇子,说不定给我招来什么祸端,我爹更不让你进门了。” “这可怎么办,看来你我只得无名无分的将就过了。”萧明忱想了想,“要不这样,你这将军别当了,咱俩去南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教书卖画也能养家。” “殿下,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夏枫啧啧称奇,“嘴上满口仁义道德,面上一派忧国忧民,怎么心底里这么不一样?旁人知道你这远大志向吗?” “只有你知道。”萧明忱吃饱了,倒上两杯茶,执起一杯,慢慢咂摸:“生来姓萧,非我所愿,大厦将倾,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会兢兢业业去做。但如若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宁愿生在普通人家。” 夏枫只看着他笑,一双剪水眸子温暖宜人。她天性慕强,性格冷硬,在认识萧明忱之前,是个与温柔丝毫不沾边的人。 初见萧明忱,她本以为这个长在深宫的皇子要么性情古怪,要么阴郁狠毒。如今相处了近一年,才发现他的温和淡然竟是长进了骨子里。 赐婚圣旨飘过了破碎的半壁江山,最终如约到达怀远。 夏毅拿着手上的圣旨,虽然知道这是女儿要求的,还是忍不住直骂:“这个龟孙子,真当自己是皇帝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什么模样。” 他一口气骂完了又看向萧明忱,语重心长地做最后挣扎:“殿下,您可想好了?枫儿她那性子,可不知道何为顺从,你们将来若是起了冲突,她那狗脾气可不好办。” “无妨,我顺着她便是。”萧明忱笑着接过圣旨,纳入衣袖,“阿枫有性格,有原则,也有能力,这是好事。” “你……”夏毅又想吹胡子瞪眼,无奈摆摆手,“算了,你们两个的事,我不多管了。” 萧明忱自己都是借住在夏国公府,婚礼自然没地方办,只得也在夏国公府一起安排。 夏毅看着家里喜气洋洋,油然而生一种上门女婿入赘之感,但只要一想这位虚假的上门女婿什么来头,立刻掩鼓息旗。 他从前作为臣子看宁王有多喜欢,如今作为老丈人看宁王就有多膈应。偏偏萧明忱不知哪根筋儿搭错了,闲来无事就往他跟前凑,有时是政务局势,有时就是单纯谈天说地。 夏国公看到宁王殿下就心塞,又不能避而不见,只能忍着,暗搓搓在心里骂夏枫。 远在西北大营的夏枫被人惦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揉酸痛的鼻子,问千珊:“都安排好了吗?记住了,不能出丝毫差错。” “府里上下以及怀远世家,全盯紧了。只是……”千珊蹙眉,拱手道,“上次行刺老公爷那伙羌人刺客绝非等闲之辈,且之后再没露过头。毕竟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我担心会出什么防不胜防的乱子。” “蛇首弯刀出自漠北,乃蛮亲卫特有,不会轻易出动。我一直以为上次的行刺是针对于我,其实现在想来,应当不是。” 夏枫站起身:“我与乃蛮打了几年交道,他应当知道,等闲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派刺客来杀我也是无用。所以太原那次行刺,很有可能是针对宁王。” “但他们为什么要来咱们府上行刺老公爷?”千珊疑惑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掩人耳目,也许……”夏枫停顿片刻,拿起挂在架子上的长剑,“我爹这边露了什么破绽,让人觉得能一举得手。所以,我爹身边的亲近之人中,必然有个细作。” “乃蛮这盘棋下得大,几十年前开始布局,咱们身边,处处都有可能是他埋下的钉子。”千珊忧愁道,“一定要这么做吗?你们成亲可这辈子就一次机会呀。” 夏枫将长剑对光照了照,吹掉飘落的灰尘:“我不能放个隐患在身边,尤其今后宁王会经常住在府里。若是不把怀远的钉子都拔了,我大概会昼夜难安。” “小姐,我,你觉得会是……”千珊犹犹豫豫,“会是魏夫人吗?” “不知道,”夏枫轻轻擦拭长剑,“这是我娘留下的剑,我也不希望它沾上魏家人的血。魏家人只要不通敌,我至少会留他们一条命。但如果……” 她看向帐外,沉默半响,就在千珊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忽然道:“只能换一把了,脏了我娘的眼睛多不好。” “夫人大概是投胎去了,看不到。”千珊撇撇嘴,“不然就冲您这所作所为,早托梦来打你了。” 夏枫没跟她一般见识,只摆摆手让人滚。 千珊没滚,反而理直气壮地坐了下来:“小姐,魏夫人让我给你带句话,抽空回府去,要试嫁衣,提前排过场。有些必要的礼节,您得提前学学。” “让她看着弄不就行了。”夏枫顿时头大了三圈,“都是些繁文缛节,有什么好学的。嫁衣你给我拿来就是,最近忙着呢。” “既没外战,也无内乱,您忙什么?”千珊莫名其妙,继而恨铁不成钢道:“小姐,成亲一辈子只有一次,您能不能上心一点!你家宁王殿下若是知道你这敷衍的态度得多伤心。” “我哪里敷衍了?我也没有不上心。”夏枫扔下剑,坐了回去,抬头看向空白的帐子顶。精致漂亮的鹅蛋脸上时而忧愁,时而喜悦,时而焦虑,时而兴奋,硬是半响没摆出个像样的表情。 “不会吧,小姐,你不会是害怕了吧?”千珊先是奇怪地看着她变脸,继而恍然大悟,不真诚地安慰道:“也是,哪有不害怕不紧张的新娘子,不用担心,嫁人多好呀。以后被窝有人暖,热茶有人倒,入夜还能红袖添香,共剪烛花。” 夏枫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从哪里听来的?怎么一口流氓做派。” “于邯在信里告诉我的呀,怎么流氓了?”千珊撅起嘴,不满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夏枫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惊奇万分,上下打量半响才确定这确实是那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千珊:“于邯不是回延州了吗?你俩还互相通信?他长得有小邵俊吗?落了太阳还能看见脸吗?” “小姐!”千珊站起来,抬抬下巴:“你以为我是你?我可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于邯老实又上进,还温柔体贴人,哪哪都比那些个小白脸好。” 她叉着腰说完,趾高气昂地出门离去。只留下喜欢小白脸,还以貌取人的夏枫,孤独一人在军帐内继续处理公务。 夏枫又在大营里墨迹了几日,掐指头算着日子,赶在成亲的前两天回了怀远。毕竟是自个儿要嫁人,如若真只在成婚当天露个脸,就过于不像话了。 西北的春夏短到极致,常常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一年里有半年是冬天。白杨叶子飘落遍地,光秃的树杈上只剩下名鹊窝。 几只腿粗腰圆的名鹊蹲在国公府门匾上瞎叫唤。夏枫手上掂了枚石子,对准了最肥的那只,正要出手,一道慌忙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不能打,鹊在门前叫,喜事到家来。打跑了就不灵了。” 夏枫闻言丢掉石子,看向门前妇人,是国公府管家夏财家媳妇。她笑了笑:“秀婶,怎么站门口?” “我呀,今个儿也不知咋地了,就是觉得小姐您会回来。这不,果真让我等到您了。”秀婶亲切地上前拉夏枫进门,边走边絮叨,“快跟我来,夫人一直等着您呢,再不回来试嫁衣,不合适都来不及改了。” 她是夏枫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又嫁了夏府管家,看着夏枫从小长大,很不见外。 “哎,秀婶。”夏枫眼见她就要将自己拉进魏姨娘院子,忙阻止道,“别急,嫁衣什么时候都能试。我先去趟宁王殿下那里,有些公务要商讨。” “不行。”秀婶直起粗胖的腰杆,挡在她身前,“马上就要成婚了,新人哪能见面?来,先跟我去试嫁衣。” 秀婶自从嫁了夏管家,直从一个娇俏的姑娘吹成一个球,她个头高,怼在面前仿佛一堵墙,夏枫胳膊被她攥着,轻挣了两下,竟然没挣开。 她小时候父母忙碌不在身边,受秀婶照顾颇多,对于秀婶的热情勉强能够忍受几分,听着秀婶絮絮叨叨的嘟囔,被一路拉进了魏姨娘院子。 魏姨娘今日穿了身妃色棉袍,衬得枯黄的脸色多了几分人气。她正和一屋子婆子丫鬟正围在一起商讨婚礼上的琐事,听到秀婶的大嗓门笑着出来迎接:“大小姐可算回来了,快,快进来。” 府里叫得上名字的女眷都在,喜帖绸子绢花摆放整整齐齐,满室喜气洋洋。夏枫被这阵仗惊了一下,不太自然地进门:“这是做什么呢?商量好了等我吗?” “还真不是等你,”魏姨娘笑道,“再过两天就是迎亲礼了,公爷吩咐不能简陋,方方面面都要符合宁王殿下亲王的身份才行,这是宴请宾客的单子,你看一下吗?” “别给我,这些个东西我爹做主就行。”夏枫大爷似的坐椅子上,满脸不耐烦,不以为意道:“迎什么亲,宁王就在府上,拜个天地就行了。要怎样符合亲王的身份?他是不是还想让我们去盛京祭拜太庙?” “你呀,都要嫁人了,性子一点不改。”魏姨娘带着几分纵容摇头,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孩童,欣喜又恍然:“你既然回来了就快试衣服,嫁衣做得仓促,绣娘还都在府里,有什么不满意要尽快说。” 夏枫捏了一枚果子扔进口中,暗中扫视里屋的一众女眷,听她们乱糟糟的聒噪。耐着性子嚼完了一盘,站起身走人:“嫁衣让人送我房里吧,我回去试。近来琐事繁多,辛苦姨娘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分内之事。”魏姨娘腼腆地低头轻笑,见她满脸急切,丝毫没有留下的意思,忍不住叮嘱:“大小姐,你可不能去见宁王殿下,婚前三天是万万不能相见的。” “好,知道了。”夏枫头也不回,疾步出门。她脸上勉强维持的一点笑意,随着离开魏姨娘院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到底是顾忌了一点礼仪的,没有直接去找宁王,回到自己院子愣是被吓了一跳。 红绸带,红灯笼挂得到处是,房间被收拾得整洁干净,纱帘帷幔都换成了大红,床上花生红枣乱七八糟,根本没法睡人。夏枫这才想起来,其实府里也到处红色,只是她方才满腹心思跑到了别处,丝毫没注意。 送嫁衣的侍女随后便到了,还跟进来一个无所事事的千珊,揶揄道:“小姐,这是老公爷的意思,你这里就当新房了。所以这几天咱俩挤挤吧。” “他还真当宁王上门女婿了?”夏枫皱眉看着屋里的摆置,挥手把侍女都赶出去,拽出箱笼里绣工精美的红嫁衣,仔细检查。 “这能有什么问题?”千珊凑上去眼巴巴瞅着,不禁感慨,“真好看。” 嫁衣上一条多余的线头没有,夏枫把它丢到一边,盯着房间里满眼大红沉思。 府里一切食材物料皆有专人负责,来源固定。她与宁王的婚事订得匆忙,一切程序从简,堪堪在两个月内准备好了一切。 这段时间夏枫虽人不在国公府,却对一切了如指掌,处处派人紧盯。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一处异常。所有人所有事都有条不紊,一点乱子没出。 这很不寻常,夏枫抓不到丝毫证据。一切只能依靠最原始的直觉判断。很不喜欢这种感受,总觉得事情在逐渐脱离自己掌控。 这种难受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成婚前夜,还掺杂了一点期盼与担忧,搅和在夏枫心里,五味陈杂,坐卧难安。 她头一回守规矩,强忍着不去见萧明忱,却忘了宁王殿下迂腐的书生本性,一连几日别说见面了,连个消息都不让人传。 她让人给宁王殿下传的话,全部石沉大海。当然,这些话都是废话,可能萧明忱确实不知道该回点什么。 夏枫怀着忧郁又期待的心情坐在廊下看月亮,忽然听到房顶响动,不出片刻,关二鬼影子一般落到了身边。她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给殿下送东西。”关二拿出一个信封,恭敬地递上去,“大帅,殿下说,夜深了,让您早些睡。” 信封拿到手上沉甸甸的,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夏枫暗自雀跃,偷偷掐了下自己手心:“知道了,你滚吧。” 关二走后,她回房打开信封。是一把玉梳,月色下玲珑剔透。两侧刻有简单的祥云纹,雕工算不上多精致。背面刻有一行小字,铁画银钩,一看就是宁王亲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注1) 夏枫偷笑了半响,把玉梳贴身放着,安心睡觉。 萧敬承诺给宁王在西北建的王府连块砖都没着落,宁王没有王府,只得把国公府当了自个儿家。 新郎官孤身一人,迎亲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因此夏国公出了个馊主意,让萧明忱大清早带着人在国公府门口做出一副迎亲的架势,八抬大轿把夏枫从府里抬出去,绕怀远城一圈再进府门。 二人耍猴戏一般盛装游城,让怀远百姓好好观瞻了一回。夏枫坐在轿子里浑身难受,无数次想弑父。 她好歹躲在轿子里不用见人,宁王却要光明正大地戴花游城。夏枫想到平素里萧明忱被撩拨一句就脸红,神情微动,悄悄掀开红盖头,从纱帘缝隙间去看骑马走在最前方的人。 萧明忱一身红衣,衬得面如冠玉。他神色怡然,面带轻笑,路边百姓对他呼喊还会点点头应答,没有半点腼腆拘束的意思。 夏枫:……这莫不是壳子底下换人了? 西北民风淳朴开放,萧明忱又长得过于俊俏,街边酒楼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 今日大帅出嫁,怀远城主街上人山人海,西北八州人人都想来沾沾喜气。酒楼靠街围栏边站了众多看热闹的,推推挤挤,尖叫呼喊声中夹杂着扔花的,丢帕子的。 夏枫隔着纱帘悄悄往外看,暗中记下了那个喊叫声最大的女子。 人挤人的酒楼上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吵骂被淹没在了周边欢喜的呼喊中。 两个中年男子红着脸争吵,不顾周边人劝阻,大打出手。大块头几次三番抓不住身形灵活的精瘦男子,怒极之下,一脚踹断了酒楼三层护栏。护栏旁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乱七八糟的推搡导致数人跌下三楼。 迎亲队伍正巧走到酒楼正下方,卫队长听到动静迅速指挥将士保护宁王,严加防备。然而混乱的人群并不听指挥,他们乍见周遭起了乱子,人头攒动 ,顿时鸡飞狗跳。 酒楼上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大块头见街上一片混乱,目中精光一闪而过,向围栏挪动两步。精瘦男子一拳紧追而上,大块头轰然摔落,直冲被众将士拥簇在正中的新郎官而去。 “殿下小心!”卫队长惶然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然他距离宁王少说也有五步之遥,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明忱面色一紧,千钧一发间勒马往侧旁躲过。大块头当空落下,带起的劲风吹动喜服宽大的袍袖。蛇首弯刀割破袍角,利刃直指萧明忱咽喉。 “锵”的一声,他抬起手臂,护腕抵住刀刃。 幽咽的乐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交织在一起,诡异阴寒。明明是初秋的艳阳天,硬是让所有人沁出一身冷汗。 大块头浅色的眼珠仿若野兽,四目相对,看得萧明忱一阵心悸,他错身躲开蛇首弯刀的又一次攻击,手掌慌乱中贴着刀刃而过,破开一道血口子。 躲在百姓中的刺客趁机而出,机弩射出的利箭迎着惨白的阳光射向花轿。夏枫掀了盖头,扯掉繁琐的嫁衣正要出轿,惊觉破空之声当空而至。 她出剑格挡,手上一软,竟卸了力道。 第53章 真是一对绝色。 刹那间, 剧痛席卷全身,夏枫只觉手中剑重逾千斤,她前一刻还能听到利箭破空呼啸之声, 下一刻耳中全是诡异的乐曲。 纱帐随风浮动,利箭穿破大红花轿。夏枫置身其中, 一躲不躲,仿佛丢了魂。 “小姐当心!”千珊手腕翻转, 袖中暗器格开射向夏枫的利刃。翻身进了花轿, 她这才发现,夏枫妆容精致的面庞只剩惨白,贝齿紧咬下唇,血液顺着白皙的下巴滴落。 夏枫一身红嫁衣,繁琐的凤冠霞帔被她扯下丢到身旁, 发髻松开,长发散落,衬得脖颈修长, 脆弱异常。 外面乱作一团, 宁王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千珊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担忧不已,着急地抓住她胳膊用力摇晃:“小姐, 小姐你看看我!” 诡异的乐曲穿透力极强, 回荡在夏枫脑海中, 经久不散。她眸中晕出大片红血丝,扶住剑柄的手指颤抖着下移了两分,握上锋利的剑刃,用力一攥。 鲜血与痛意刺激之下,夏枫眸子逐渐清明。她‘呸’一声吐出口中带血的唾沫, 抬袖擦掉下巴的血,眼神凛冽:“我没事,凤冠让人做了手脚,这乐声能影响人心神。” 千珊没接话,拿帕子给她把割破的手指包裹住。 夏枫从来都是锋芒毕露,仿佛天塌下来在都不是事儿,千珊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心中难安:“他们明显有备而来,说不好还有后手,您……” “我无碍的。”夏枫安抚似的对她点点头,转身出了花轿。 砍杀声此起彼伏,乱箭流矢横飞,守在附近的小批夏家军先行匆匆忙忙赶到,然而现场百姓众多,秩序难以维持,甚至有人趁机作乱。 他们不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刺客却不管这个,乱闯乱撞的百姓遇到刺客面前便当场毙命。 惊喊,哭叫声此起彼伏,与回忆的乐曲相互交织。 摔落在萧明忱身边的大块头身手高超,亲兵几次试图分隔开他与宁王皆无果。 夏家军怕伤到宁王,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王在他的屡次攻击中左支右绌,异常狼狈。 大块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想生擒宁王,不欲取其性命,出手没了最初的狠辣决绝。 萧明忱看着文文弱弱,却出乎意料的灵活敏捷,他趁着大块头毫无防备,几次躲过近身袭击,彻底激怒了大块头。 大块头仿若猛兽的浅色眼睛圆瞪,出掌为爪,口中念念有词,一爪袭向萧明忱右肩。 萧明忱不知他念了什么,一瞬间恍惚失神,再也躲不过,被狠狠钳住肩膀。肩上的手指如同铁扣掐进了骨头,萧明忱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脸色苍白,额头沁出冷汗。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间,所有人来不及反应,夏枫尚未来得及在乱局中找到萧明忱。 “放开殿下!”卫队长距离最近却投鼠忌器,长戟指向大块头,大喝一声。 诡异的乐声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或轻或重的影响,几个意志不坚的将士手上的刀甚至微微战栗。 眼见越来越乱,众多刺客在周边大肆屠杀。萧明忱心下不忍:“你们不过是想抓我而已,我跟你们走便是。” 今日主帅大婚,怀远全城戒备,大批夏家军在各处巡回,百姓之中也藏有将士,以防异变。 羌人能埋伏进怀远的刺客数量有限,对上夏家军不过是九牛一毛。弓箭手已在路上,过不了多久眼前的动乱便会解决。 但现场乱作一团,更多的是无辜百姓,乱箭齐发之下他们根本没有活路。百姓们本是冲着大帅嫁人来沾喜气凑热闹的,如今喜气没沾到,反而送掉性命。 “呵。”大块头狞笑一声,狠狠抓在萧明忱肩头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动,直接把人提了起来。几次借力,翻身跃向沿街酒楼房顶。 他刚在瓦片站稳,略松了松擒在手中的萧明忱,忽觉一阵寒意从脚底漫上头皮,凭着直觉迅速转身,另一手抬起蛇首弯刀,抵住从后方袭来的长剑。 “傲木嘎!”夏枫紧紧盯着他,咬牙切齿,“我当是什么畜生,原来是你这条狗。放了他!你以为你今日能走得了吗?” 夏枫红衣黑发,唇红齿白,迎风站在屋脊上,美得惊心动魄。 傲木嘎不以为意地上下打量她,舔了舔厚实的嘴角:“夏枫,中原人常说,女人就该守在家中相夫教子,我们草原女人也是放牧织锦。战场是男人的天地,放下手里的剑吧,你不适合拿它的。” “狗屁!”夏枫长剑翻转,直取傲木嘎要害。 傲木嘎并不躲闪,直接把萧明忱推到身前,钳在他肩头的手臂加了几分力道,满意地看着手上的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冷冷一笑:“夏枫,我原本不想取你性命,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他话音未落,诡异的乐曲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直涌向夏枫脑海深处。她站立不稳,握紧长剑的手指收拢,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 她在花轿上初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对劲,头上的凤冠里像是藏了什么东西,能与乐曲呼应,让人头疼欲裂,心神不稳。她扯掉凤冠霞帔,除去身上所有环珮装饰,头不疼了,却依旧受乐曲影响十分严重。 这乐曲对旁人影响甚微,只能分分心神,似乎只针对她一人。 “阿枫!”萧明忱惊恐地看她愈发痛苦,奋力挣扎,竟挣脱了傲木嘎的钳制。他三步作两步跑到夏枫身边,帮她捂住耳朵:“阿枫,不要听,这曲子在试图引导控制你的心神。” “真是一对绝色,可惜,你们受天神诅咒,注定不得好死。”傲木嘎满意地看着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扯扯嘴角,“上路吧,夏枫。不枉大汗为了今日苦心布置,甚至不惜动用所有钉子。” 他自娱自乐说完了,口中开始默念什么。 萧明忱慌乱地看着夏枫越陷越深,顾不得傲木嘎口中所念对自己亦有影响,手指紧紧捂着她双耳,一遍遍呼喊。他手掌本就破了道口子,摸在夏枫脸上又开始渗出血来。 血珠顺着夏枫脸颊流到唇边,她无意识地伸出抿了抿血肉模糊的嘴唇,喉咙滑动,咽下的不知是血还是唾沫。 诡异的乐曲还在继续,底下弓箭手到了,徐石带领大批披坚执锐的夏家军随后陆续赶到。惊慌失措的百姓在眼见众多同伴陆续身亡后才逐渐冷静下来,有了主心骨,有秩序地避开危险。 但底下人看不到楼顶,只以为傲木嘎劫持着宁王跑了,而大帅本人不知所踪。 千珊出手利落,干脆地杀掉身边露出破绽的刺客,焦急担忧地四处张望寻找。 旁人习惯了夏枫一贯的强势与自信,都在担心被劫持的宁王出了意外,根本不怕自家主帅有可能出现乱子。只有她知道,夏枫方才的状态有多异常。 秋风扫过夏枫脸庞,她凌乱的长发飘飘扬扬,眼神逐渐清明,一手按在萧明忱臂上轻压,一手握紧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傲木嘎。 傲木嘎正洋洋自得想着怎么杀人,没想到她竟抵抗得了神曲,猝不及防肋下被刺了个对穿。陡然交手才发现夏枫竟能丝毫不受神曲影响,蛇首弯刀几次被长剑逼得退无可退。 无计可施之下,傲木嘎反手一刀直冲旁边的宁王而去。萧明忱慌忙中躲闪,踩得房顶摇摇欲坠。 夏枫怕他伤到宁王,再次出手有了顾忌。傲木嘎趁机脱身,几个飞跃拉开距离,纵身跳下楼顶,消失在惊慌方定的人海中。 “咳,咳咳。”夏枫没有追,反而站在原地咳了好大一阵,直到把该吐出的血全吐出来。她擦掉血迹,直起腰,总算把气喘顺了才看向不远处的萧明忱,抿抿唇,犹豫道:“抱歉。” “抱歉。”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萧明忱靠在屋脊旁,有些沮丧地看着她。 夏枫看着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房顶,走上前拉他起来:“抓紧我,有话下去再说。” 第54章 肯定是你叫醒了我。 千珊到处找不到自家小姐, 又不敢声张,唯恐再次扰乱刚刚安抚住的民心,急得顿足搓手。 她瞅准徐石部署的闲暇, 上前拉他到一边,悄声道:“徐呆子, 你忙完了没,大帅失踪了!” “大帅?” 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徐石同样心急火燎, 很不耐烦:“大帅应当是去找宁王殿下了吧?哎呀,你别添乱,赶紧去找宁王殿下,新郎官被人抢走了,大帅回来怕要气得砍人。” “你!”千珊跺跺脚把他推开, 正要自行去寻找夏枫,忽然听到周边百姓喊叫,抬头一看。半空中的二人身着红衣, 几次跳跃借力, 蹁跹落地。 她慌忙上前,只见夏枫大红衣襟前鲜血染湿了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围绕着二人身侧。 “小姐。”千珊鼻子一酸, 拉住她手臂就要哭。 “回去再哭, 先忍着。”夏枫皱皱眉把她拎到一旁, 吩咐道:“徐石,怀远全城戒严,立刻派人去东南方向搜查方才那诡异的乐曲来源,听着好像是琵琶。” “是郝必斯,四相十三品, 与中原琵琶很相似。你派人着重搜查周围的乐坊以及世家宅院,方才那曲子离得很近,音色诡异,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 萧明忱靠在夏枫身边,借着宽大喜袍遮掩,抬起手臂架住她,他明显感觉到夏枫体力不支。 神秘的羌族曲子对夏枫影响很大,她先被扰乱心神,差点陷入其中,又强行挣破控制。在房顶上尚且能凭借一腔孤勇与傲木嘎交手,如今下来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夏枫强打精神安排好一切,被千珊和宁王塞进马车躺下,合眼前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小时候喜鹊打多了,以至于嫁人闹出这么大乱子。 她精疲力尽,合上眼又不敢全然沉入梦乡,灵台处留了两分警惕,感觉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府,自己被人抱进床褥。 夏枫活了快二十年,从未感觉如此踏实,昏昏沉沉间卸了最后一点防备。 她一觉睡得头脑发懵,醒来也不知是白天黑夜,唇齿间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也不知昏睡时喝了多少自己的血。房间里层层帷幔全拉得严实,只能从有些温暖的气息中猜测出大概是白天。 夏枫坐了半响,才理清睡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起外间还有那么多糟心事等着处理,她再也坐不下,仓促扯过外衣往外走。 “小姐,您醒了?”候在外间的千珊惊喜地看着她出来,上下检查一通,拍拍胸口:“总算没事了。您可吓死我了,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少废话,外面怎么样了?”夏枫急于知道外间状况,系好衣带就要推门。 “小姐,你先听我说。”千珊匆匆堵上门口拦住她,拿出一直温着的热粥,“你睡了一天一夜,先吃点东西,我慢慢给你讲。” 夏枫无奈坐下拿出调羹尝了尝,看她站一旁磨磨唧唧,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不耐烦地端起碗几口喝了:“你倒是赶紧说呀!” “我……您让我想想从哪里说。”千珊嘴巴打结,吞吞吐吐。 夏枫耐心告罄,站起身就要走:“算了,我去找宁王。” “殿下不在府上。”千珊快急哭了,拉住她,一股脑道,“昨日回府后,不知谁在城中散布谣言,说,说大婚那日的刺客是宁王殿下的阴谋。说他勾结羌人,意图对西北不利。然后……” “谁敢在西北散布谣言,让人抓起来就是。然后呢,赶紧说!”夏枫拧眉。 “是,是。”千珊被她吓得哆嗦一下,“没用的,昨日街上很多人都看到刺客明明有机会,却没有伤殿下性命。他们被有心人误导,根本不相信事实并非如此。这次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昨天下午就传得满城风雨,且找不到源头。” 千珊又盛了一碗粥:“小姐,你再吃点。” “我现在哪里有心情吃饭?”夏枫偏过头。 “我……我怕你出了这个门更吃不下。”千珊把粥放到她面前,“然后今天早上魏瑜大人纠结了一群世族老人闹到咱们府上。声称宁王殿下心怀不轨,恶意挑拨您与世家的关系。他们把延州假响一事栽赃到了殿下身上,还拿出来证据。” 夏枫端粥的手停在半空,沉声问:“宁王现在哪里?” “在……在怀远府大牢。”千珊见她把长发随手系住,拿了剑就往外跑,忙跟上去:“世家大族在怀远盘踞百年,在民间有很大信服力。他们联起手来逼迫,老公爷实在顶不住各方压力,只好给他们一个交代。” 眼看着夏枫翻身上马,千珊扯开缰绳正要随她一起。夏枫调转马头:“别跟着我了。你现在就去调一队亲兵,把魏姨娘就地拘押,她院子里的人,给我挨个审问。要快!” “什么?”千珊惊讶。 “她才是细作。”夏枫说完打马就走,只留残影。 千珊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眨眼间没了人,急匆匆大喊:“小姐,你别急,宁王殿下没事的。” 国公府的红绸子红灯笼还没有撤掉,挂在廊下,穗子随风摇曳。 夏枫一路策马疾驰,到怀远府衙不过半柱香。她拿剑别开凑上来挡道的知府,一言不发地直往大牢而去。 “大帅,大帅。”知府唐振小跑着跟在她身后,慌忙道:“你放心,公爷特地交代了,让我好生伺候着,宁王殿下绝对没有伤到丝毫。” 走进幽暗的牢房,夏枫敏锐地听到廊道尽头平淡清朗的熟悉声音,心下平静几分。她拦住唐振,低声吩咐:“我自己进去就行,你派人守着外面。” “是。” 等唐振离开视线,夏枫才走上前去,果不其然,又听到了最讨厌的声音,严林。 她没有刻意压住脚步,尚未露面宁王就已察觉。 牢门大开,里面收拾得干净舒适。萧明忱疾步走出来,拉住她上下打量良久,舒了一口气:“阿枫,你总算醒了。” “我没事。”夏枫刚醒来时按捺不住地想见宁王,一刻不能多等。如今乍一见面,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萧明忱脸色苍白,眼睑下一片青色。他面带笑容,神色轻快,拉着夏枫入内坐下,边倒茶边道:“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想必你刚刚睡醒,还不清楚。” “千珊简要与我说了一些。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难为你?”夏枫担忧看着他,随即注意到了另一侧的严林,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每次都迟一步到,你是不是算好了来看热闹?” “大帅。”严林就着跪坐的姿势直起上身,拱手一揖,笑得真诚善意:“您与殿下大婚,并没有给属下请柬。属下自知不招人待见,也不来自找没趣。所以特地晚到一天,谁曾想,竟在国公府门前撞上了闹事的。” 夏枫不搭理他话里有话的指责,拉过萧明忱白纱包扎的手掌:“昨天不知怎么了,我被那诡异的曲子控制心神,正勉力与它对抗,忽然一下子灵台清明,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萧明忱摇摇头,“大概是你心智坚定吧,蛮夷之物轻易奈何不了你的。” “不,那曲子异常霸道,我又事先着了道。”夏枫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放,“像是有什么东西,它把我拉出来了。当时……流了好多血,有你的,也有我的,我不会是喝了你的血吧?” 萧明忱神色轻动,抽回手指:“开什么玩笑,我的血若能治百病,怎么自己的肺疾养了多年不见好?” “也是。”夏枫点头,“那就是因为你叫醒了我。” 萧明忱轻笑着岔开话题:“魏瑜在外面闹得很凶,被他们煽动的百姓不在少数。西北军令行禁止,在你手中铁板一块,但西北百姓不一样。世家毕竟树大根深,很容易引导不明真相的百姓。你这段时间一定要严密注意各方动静,若是起了叛乱就很难办。” “我知道,这样也好。”夏枫轻蔑一笑,“把该计较的都抬上明面计较,省得成天跟这群王八蛋打太极。魏瑜既然主动给我递刀,不接白不接。” “我如今只能留在这里,恐怕帮不上你了。”萧明忱捏捏她手指,“切记,务必小心。” 昨日还喜气洋洋,一派安宁和谐,今日的怀远却乱做一团。大帅的新郎官变成蓄谋已久的奸佞,天潢贵胄的皇子转瞬沦为阶下囚。 民心民意最难掌控也最好掌控,舆论谣言是最无形的刀。 夏枫担心宁王被有心人惦记,没敢在牢房里停留太久,只在离开前吩咐加强防备并警告了不安好心企图诱拐宁王的严林。 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魏家。 夏大帅亲兵包围魏家府邸只需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团团围困住这座百年屹立的赫赫世家。 魏瑜忙着到处拉拢同仁一起搅屎,不在府上。其余老少爷们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皆吓得瑟瑟不敢出门。 最后还是魏老夫人亲自出门接见了披甲执戟堵在门前的夏枫。 “枫儿丫头,这是怎么了?你若要见谁,派人来传个话就是,怎么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魏老夫人腿脚硬朗,精神矍铄,满脸褶子笑出与面相不搭的慈爱。除了双目依旧浑浊,丝毫没有上次见面时的暮气沉沉。 “外祖母,我也不想惊扰了您老人家。”夏枫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挺直的腰背裹在玄色铠甲中,利落严肃,“没办法,您老自己想折腾折腾,枫儿我也只好奉陪了。” 魏老夫人本就不达眼底的笑意瞬间凝固,喃喃道:“你,你什么意思?” 第55章 扑朔迷离。 “字面意思。”夏枫轻轻嗤笑一声, 抬头看向魏家高高在上的门楣:“我母亲去得早,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家看我一眼。我从小就想着,等长大了, 一定要杀尽怀远城里通外敌的细作。西北军将士,绝不能死在自己人刀下。” “我可怜的女儿呀, ”魏老夫人想起来什么,忽然悲恸万分, “女儿呀, 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把老骨头这么多年熬下来,只等着哪一天下去见她。” 此处是魏府正门,夏家军忽然派重兵围困,早已惹来周边百姓议论纷纷。如今老夫人又有门前哭得闻者伤心, 见者落泪。不明真相者眼中,俨然成了夏枫欺负弱小。 夏枫对周遭一切异样眼光熟若无睹,只冷冷看着她哭, 似笑非笑:“都到门前了, 外祖母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进,请进。”魏老夫人踉跄一下,被身后嬷嬷扶住, 引夏枫入了魏府正厅。 夏枫走进正厅, 既不坐也不搭理任何人, 冷眼看着老夫人招呼府里的夫人小姐进来作陪。 她对亲卫微微颔首,示意包围厅堂,手指缓缓摩挲佩剑,站在堂下仿佛一尊无情的雕像。 “丫头,好端端的, 怎么忽然想起你娘了?”老夫人擦净悲切的眼泪颤巍巍开口,似乎是怕她。 等了良久,见夏枫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推开身边的嬷嬷缓慢走上前,自顾自道:“她走得早,你对她的印象没剩多少了吧?你娘当年跟你一样,不喜欢女孩子的花粉胭脂,一心向往像男人那样,出去做大事。” 夏枫没接这温情脉脉的话茬,反而问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我娘嫁给我爹时的凤冠,也是您替置办的吧?” “是呀,那是每一个为娘的给自己女儿准备的最妥帖的一份嫁妆。”魏老夫人松垂的眼袋扯出一点上扬的趋势,伸出布满褐斑的手想要拉住夏枫,却停在了她冷硬的铁甲三寸之外。 “嫁妆?”夏枫仔细咀嚼这两个字,冷冷扫视堂中众人,一个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吓得鹌鹑似的。她们从未见过这阵仗,与其说是来做陪,倒不如说是来发抖。 夏枫没有为难妇孺的习惯,摆摆手:“各位身在内宅,不知外间究竟发生何事,我不想为难你们。没事都出去吧,我不是来做客的,不需要人作陪。” 魏老夫人听闻此言,浑浊的眼睛微眯,见没人敢起身离开,笑道:“都出去吧。本想着你们没见过枫儿丫头,能多聊聊呢,看这样是聊不成了。” 夏枫冷眼看着她自导自演,直到人走光了,忽然出剑,刺向魏老夫人脖颈。 “铿锵”一声,金属利器相撞,几个黑衣人身形如鬼魅,从梁上直扑下来。 魏老夫人惊恐躲闪,一跤摔到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她看着与夏枫缠斗在一起的黑衣人,惶然不解,吓得哆嗦半响没能说出话来。 挣扎良久,她沙哑含混的嗓音终于冲破喉咙:“来人呐,抓刺客,有刺客!” 然而厅堂外守着夏家亲兵,魏府仆人根本接近不了正厅半步。而夏家军没有主帅召唤,绝不会轻易动作。任魏老夫人声嘶力竭喊了半天,一个人没叫进来。 四名黑衣人配合默契,联起手来却依旧不是夏枫对手,阵容被屡次拆破打断,鲜血四处飞溅。 魏老夫人吓得浑身发抖,一口痰呛进肺管子,吭吭哧哧咳了个天昏地暗。 夏枫一边应付四个刺客,一边分心关注老夫人的状况。 魏家的背后扑朔迷离,她难以确定究竟谁才是最终那只手。魏氏既是世家大族,清贵风骨不可能半点传承不下来。然而每个人都有嫌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 她并不顾念那一点微薄的血脉之情,无论通敌之人是谁,都不会手下留情。但问题是,夏枫怀疑每一个人,却抓不到任何人的证据。 就比如眼前的魏老夫人,黑衣人守在厅中的目的分明是保护她,她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夏枫根本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演技精湛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四个黑衣人全部丧命,夏枫转身看向瑟缩不止的魏老夫人。她逆光站着,面容看不真切,剑刃上还在滴血。 静默了许久,夏枫扔掉佩剑,上前扶起魏老夫人,问:“外祖母,这些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魏老夫人喃喃自语,不断摇头。 剧烈惊恐一阵后,她伸手握住夏枫的冷铁护腕,关切地上下打量:“他们……他们都死了吗?丫头,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我无碍。”夏枫扶着老夫人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我上次来魏府就发觉这些人了,他们一直随侍在您身边。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我……”魏老夫人坐得很不安稳,兢兢战战,仪态全无。她仿佛遭遇了莫大的恐惧,想开口道破什么,却一句话不敢往外说。 夏枫叹口气:“您不想说便算了。听说母亲出嫁前的闺房还在,能带我去看看吗?” “你,你母亲的……好,好。”魏老夫人怔愣片刻,而后扶着夏枫手臂,吃力地站起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挪地走出正堂。 在外拉拢人心,忙得热火朝天的魏瑜听说了府中被夏枫带兵围困,匆忙赶回来,立即被亲兵押解到廊下等候。 他候在外面,方才乍然听到了老夫人凄厉的惊叫,急得不顾身边夏家亲卫就想往里闯,结果被人死死制住,只能干等着。 周边的亲卫仿佛修了闭口禅,套不出一句话,魏瑜听到厅堂中忽然又没了任何动静,急得满头大汗。直到看见雕花木门打开,夏枫扶着踉踉跄跄的老夫人缓慢走出。 他忙往前冲去,结果瞬间被亲卫擒住,不得已大喊:“大帅,母亲她年纪大了,什么都不知道。您若有什么需要,属下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夏枫没理会他,只专心搀扶老夫人下台阶。 夏枫母亲出阁前的院子前是一片池塘,枯荷残叶,寂寥清静,由九曲回廊桥与外界相连。西北常年缺水,魏府内却有这样一番江南景致,必然是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小小的院子很精致,太湖石假山下秋菊绽放。处处皆是生机。国公夫人二十多年前出嫁,十多年前逝世,这院子却整洁得如同一直有人居住。 夏枫不顾魏老夫人遮遮掩掩的犹豫,直接把亲兵带进了亡母生前居所,派人四面把守。 幸亏她看在先母面子上,尚且对这院子留了两分敬意,没有直接让人进去搜查。 她从前出门极少摆出这么大阵势,今日一反常态,不仅是因为魏府深不可测,更重要的是,大婚当时那让人做了手脚都凤冠对她心神影响及其大。 夏枫无法确定那玩意儿是如何起作用,对自己的影响又会持续多久。 那诡异的曲子至今没搜到源头,徐石一天内翻遍了怀远城,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羌人乐器。唯独剩下魏家这处国公夫人身前居住过的院子,没人敢贸然进来搜查。 “这里一直有人住吗?”夏枫问。 “没人住,只有下人会时不时过来打扫。”魏老夫人来到女儿生前居所,感怀与悲切都十分勉强。她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走出来,瞳孔忽然剧烈紧缩,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我……我很少过来,怕睹物思人。” “逝者已逝,母亲必然希望您安康顺遂。”夏枫随口安慰一句,扶着她朝着正房走。 越是接近房间,魏老夫人越是僵硬,步子仿佛迈不开,被夏枫半扶半强迫地拉到房门前。 房间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梨花木家具历经多年色彩愈发深沉,彩织氍毹退了色,帷幔洗得发白。 魏老夫人停在外间,再不肯入内,夏枫将她安置在一旁坐下,自己走进内室。 宽敞的内室由一道锦绣屏风隔开,处处寻常,又处处诡异。夏枫丝毫没有悼念先母的意思,用剑鞘将被褥衣柜妆台等挑开,仔细搜查一遍。 房间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却总是让人本能地感觉不对劲,夏枫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 她打开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面赫然是一把羌人琵琶。四相十三品,四根张丝弦,是郝必斯。 凤冠的事尚且心有余悸,她没有贸然动手去碰这把琵琶,而是用剑鞘尾端将它掀出来。沉重的琵琶被掀翻到厚实的氍毹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脆弱的张丝弦磕到衣柜边沿,“铮”一声断了。 在外间等候的老夫人慌慌忙忙跑进内室,不可思议地看见摔断弦的琵琶。她悲恸中似乎带着几分畏缩,站在屏风旁不敢上前:“枫儿丫头,这……这是你娘留下的琵琶呀。” “什么?”夏枫看向地上摔坏的琵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怔愣半响。 良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中原的东西,从未听说过我娘会乐器,她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一把琵琶?” “出来,丫头,你先出来,别碰它。”魏老夫人似乎站不稳,扶着屏风冲她招招手:“别在里面,出来……出来我告诉你。” 第56章 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 “外祖母, 您……”夏枫抬起头,魏老夫人脸上的恐惧真真切切,对她的关心爱怜也不似作伪, “这里到底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您在怕什么?” “枫儿, 出来,这里太暗了, 出来说。”魏老夫人不回答, 只一心招呼她出去。 夏枫莫名其妙地上前扶住老夫人,带她到院子里,二人坐在回廊边:“外祖母,想必外面的事情您也听说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或者, 关于这把琵琶,您知道什么?” “我……外面这些我不清楚。”老夫人看向不远处精致的院落,浑浊的眼珠有些许湿润:“但是这把琵琶, 是二十多年前, 一个叫茹儿的姑娘送给你娘的,那姑娘长了双茶色眼睛,鼻梁高面皮白, 不是汉人。” “听说我娘年轻时经常偷偷跟随商队去往大漠, 她就是那样认识了我爹。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那姑娘跟我娘来了怀远?”夏枫问,“是羌人吗?” “是羌人,没错。”魏老夫人点头,“茹姑娘虽不是汉人,却长得十分标志可人。当时中原与羌人没有打成这么不可开交, 她无家可归,就跟你娘留在了府上。你娘出嫁了,她依旧留在咱们府上,后来……” 老夫人瑟缩一下,那奇怪的恐惧重新回到她衰老的脸上,仿佛阳光下照不亮的阴影:“后来,茹姑娘死了,府里失火,她被烧死了。然后怀远连续十日大雪,北边的羌人忽然侵入边线,死了好多好多人。这是报应,是报应。她不能死的,她死在哪里,哪里就会被天神惩罚。” “天神?”夏枫敏感地扑捉到关键词,“什么天神,是草原上那个神吗?” “是呀,茹姑娘是侍神之人,她在这里丧命,天神会显灵的。” 魏老夫人忽然神神叨叨,指向厢房:“她就住在那里,你娘出嫁了,她常去你娘的闺房打扫收拾。有一天,就是……就是咱们刚才进去的,你娘那个房间,忽然失了火。” “她死了,”夏枫皱眉,丝毫不信怪力乱神,“然后这里开始闹鬼?” “不,是神灵,是天神。”魏老夫人站起身,双手合十,对着正房念叨:“天神莫怪,天神莫怪。” 夏枫不想跟她纠结是神是鬼,话锋一转:“天神经常出来吗,长什么样,都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府里发生这么诡异的事,外界半点消息没有?” “丫头,你记住不能对外讲,如果对外暴露天神的降临,会遭报应的,你祖父就,就……”魏老夫人越说越怕,死死抓住夏枫,仿佛冷硬的铠甲能令诸邪退避:“天神不会亲自来,是茹儿姑娘,她是侍神者,天神会派她下来。” 夏枫神色微动,伸手扶住老夫人安抚:“你后来见过她吗?就是她去世以后。” “见过,远远见过。茹姑娘不愧是神女,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变。”魏老夫人冷静了些,恐惧中带了点不敢表露的愤懑:“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你娘没有去大漠,如果没有认识她,根本不会那么早丢下咱们一老一少不管。” 夏枫一时没想明白前后逻辑:“我娘是战死沙场,害她的人是羌族细作,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看到天神显灵了,茹儿姑娘来了这里,她在弹琵琶。”魏老夫人抬起头,忽然悲痛欲绝,“她带来了天神的旨意,说你娘……你娘不顺天意,她……” 夏枫听完一席话,既没有感怀亡母,也没有义愤填膺。她沉思片刻,将魏老夫人前后颠倒的神叨串联起来,试图推测出事情始末。 这个神秘的女人十有八九是隐藏在怀远城的羌族细作,昨日是她在弹琵琶。 但她真身不在魏府,会藏在哪里?魏瑜是不是听从她调派?魏姨娘是她的人吗? 夏枫看向又沉浸进悲切里的魏老夫人,忽然觉得很心累:“外祖母,我娘嫁给我爹时的凤冠,她是不是经手了?” “这……应该是吧,”魏老夫人想了想,“你娘的婚事跟你这次一样,很仓促,当然准备得人仰马翻。很多细节我都忘记了。” “好,我知道了。”夏枫点头,郑重地看向魏老夫人:“外祖母,接下来的几天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管。魏家是我母家,只要不违背道德纲常,我不会伤害魏家的任何一个人,您也永远是我外祖母。” 魏老夫人还想说些什么,抬头看见她坚决的面色,默默咽下尚未出口的话。 夏枫派人送了魏老夫人回房,直接去堂前,指挥亲兵将魏瑜押解进怀远府大牢。 她对魏老夫人的怀疑不深,方才那一番,既是试探也是搜查,基本打消了对老夫人的疑心。毕竟魏老夫人年纪大了,平素里又是极重规矩的后宅妇人,养尊处优,通敌她自己得不到什么实质性好处。 但魏瑜可就不一定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就冲着这厮左右添乱上下搅屎,若不是亲舅舅,夏枫早把他一刀砍了。 “大帅,魏某为人做事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祖宗。”魏瑜异常激动,把世家风度丢到一边,挣扎着大喊大叫:“你无缘无故问罪,可有真凭实据?魏家一脉,自先祖便得圣眷,您不念亡母也不敬圣上吗?” “呵,舅舅,”夏枫冷冷看着他,嗤笑一声,“冠冕堂皇的话少说两句吧,不然等会儿怕你开不了口!” 严林正向萧明忱汇报山南道各项政务条陈等琐事,忽然听到大牢回廊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面上一紧。 他与萧明忱对视一眼,起身走出牢房,寻着声音来源找去,正撞上脸色冷沉的夏枫。 严林乍然见她一身玄甲,手拎长剑,被吓得一哆嗦,拱手道:“大帅,您怎么过来了?” “审个犯人,”夏枫冷着脸,“去,把宁王殿下请来,犯人要求与他对质。” “谁呀?”严林鬼使神差问出口,忽然想起自己人在屋檐下,忙拱手作揖,回去叫人了。 夏枫没有跟上去,就站在原处等候,不过一会儿功夫,萧明忱走过来,面带轻笑:“谁要找我对质,你抓了魏瑜?” “嗯,他嚷嚷着要跟你对质。”夏枫满面冷沉见到他的一瞬间便散了,和声抱怨:“帮我套一下他的话,这顽固不化的老王八蛋油盐不进,很是难搞。” 魏瑜被捆在刑架上,显然是用过刑了。他气息奄奄地强撑一口气,看着周遭黑黄斑驳的墙壁,张牙舞爪的刑具以及一言不发的夏家亲兵,恐惧愈发旺盛。 萧明忱走进刑房的瞬间,被血腥味冲得微微皱眉。他面上不显,看向上气不接下气的魏瑜:“魏大人,你通敌叛国,迫害忠良在先。却要找本王对质,是何道理?” “不愧是宁王殿下,颠倒黑白的本事无人能及。”魏瑜掀起萎缩的眼皮,死鱼眼有气无力地瞟了一眼,出口的话,却分外恶毒:“夏枫,你不尊礼法,任意妄为,不顾西北百姓弄来了宁王这个麻烦。终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死无葬身!西北会因你而覆灭!” “你若是只会说废话,那便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夏枫冷冷道,“厉风!” 厉风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对着魏瑜嘻嘻一笑,一手扼住魏瑜下颌,一手持匕首缓缓靠近。 魏瑜看着他手上的刀刃越来越近,刺骨的凉意窜上头皮,瞬间冷汗森森,嘶哑大叫:“住手,夏枫,你让他住手!” “没趣儿。”厉风鄙夷地摇摇头,退到一边继续当墙壁。 魏瑜唯恐厉风手上的匕首再次上前,忙不迭大喊:“宁王殿下,且不论你来西北究竟有何目的。你一个羌族蛇女之子却妄图娶西北主帅,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 夏枫脸色瞬间变了:“厉风,让他闭嘴。” 魏瑜不管不顾得继续嘶吼:“你身上流着漠北圣女的血,会给西北八州带来无穷无尽的诅咒,你究竟……” 厉风及时出手卸了他下巴,止住了后面未曾出口的话。 萧明忱脸色被血腥味冲得有些苍白,抓住夏枫玄甲下的手腕:“不必,让他继续说。” “大帅,你是让人迷惑了心智吗?西北,西北与羌族有世仇,你竟然对这个混淆皇室血脉的蛇女之子交付终身。你……你对得起你战死沙场的母亲吗?” 魏瑜刚接上的下巴不太利落,出口的话断断续续却依旧恶毒。 “你还有脸提我娘,若不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监守自盗,里通外敌,我娘怎么会出事?”夏枫双目泛红:“魏瑜,我娘拿你当亲兄长,你却一心一意送她下地狱!” “送你娘下地狱的人不是我,是花茹!”魏瑜看着二人脸上齐齐变色,更加得意,哈哈大笑,一时不慎呛进肺管子,咳了半响。 他眯起眼继续道:“就像你昨天大婚时那样,你娘大婚的凤冠也让人做了手脚,这个你想必知道了。若是不得解药,羌族邪曲便能一直控制你的心神,只要那曲子奏起,你就会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神志不清。” 夏枫双眸死死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娘被她迷惑,当成亲姐妹带回府上同吃同住。”魏瑜费力仰起头,看向空旷赃乱的房梁:“你知道花茹是谁吗?就是那个与王茂沆瀣一气,勾引先皇,混淆皇室血脉的舞女!她是羌族圣女,邪曲是她的绝技,她杀了你娘,她现在还想杀你!” 夏枫持剑的右手收紧,利刃豁然出鞘,直指魏瑜要害。 “阿枫!”萧明忱距离她最近,费力拉住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人心,“阿枫,你冷静一下,不要被他引导。” 第57章 你怎么这么腻歪? 夏枫明知道魏瑜一席半真半假的话不过是想挑拨离间, 但她根本控制不住心中的焦躁。 母亲为国战死,父亲一身病痛,千千万万边关将士浴血奋战, 却抵不住自己人从背后刺来的刀。 她扔了剑,反手握住萧明忱紧紧抓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拉他往外走:“我没事,出去说。” “夏枫!”魏瑜近乎歇斯底里, “你真是被蛊惑得不分好歹, 宁王他混淆皇室血脉,居心不良!他是花茹与王茂所生,他们一家人联起手来算计西北,算计你。” 夏枫不搭理他的大喊大叫,一言不发地出了刑房。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 月亮已经悄悄挂上了树梢头。二人沿着怀远府衙的小径散步,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良久,夏枫扯了片半黄半绿的叶子, 仔仔细细用手指将它撕成细条, 然后又逐条扯断。叶子扯完扔掉了,她依旧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干脆自暴自弃:“我……” “阿枫, ”萧明忱同时出声, 见她似是有话要说, 轻笑了笑:“你先讲。” “不用,你先吧。”夏枫连忙摇头。 “好。”萧明忱道,“方才魏瑜所讲真真假假,很难辨别。但我娘在猎宫遇到父皇前,确实是认识王茂的, 这是兄长小时候偷听王茂与母后吵架听到的。而且,我永远都无法为自己的出身自证,逝者已逝,这些旧日恩怨,怕是很难查清。” “万一,我是说万一,”夏枫犹豫道,“万一娘娘还活着呢?” 萧明忱怔愣一瞬,随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是不知道花茹是否活着,还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 神秘诡异的曲子,被人动了手脚的凤冠,魏府搜出的草原琵琶,这一切究竟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夏枫沉默片刻,拉住他微凉的手指:“魏老夫人告诉我,我娘带回府上的那个羌族姑娘二十多年就被火烧死在了魏府。这些年,我娘未出阁时的闺房常常闹鬼,这个鬼必然是昨日弹琵琶的人。” “被火烧死?”萧明忱皱眉,“她既是你母亲生前好友,夏国公肯定见过她。我带了母亲的画像,是不是同一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夏枫正大光明地抓了魏瑜,满城都知道她要与世家彻底闹掰的决心。萧明忱自然没必要继续留在牢房里安抚人心。 二人回到国公府,刚进门就发觉不对劲。空旷的府里清清静静,只有值守的亲兵护卫与夜色融为一体,连个小厮都不见,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丫鬟仿佛都消失了一般。 回到萧明忱居住的院子找画像,夏枫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去问夏国公是否已经歇息。 “没有,公爷这会儿在小姨娘房里。”丫鬟福身道,“今日千珊姑娘带人围了魏夫人院子后,几位与魏夫人相好的姨娘一道去找公爷说理。谁料公爷忽然大发雷霆,派亲兵搜查所有姨娘住处。小姨娘没受过这等委屈,吊死了。” 魏姨娘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夫人,但她是仙逝的国公夫人亲妹,府里人人都称一句夫人。至于姨娘,就多了去了,后院里莺莺燕燕都是。 “小姨娘?”夏枫显然不知道所谓‘小姨娘’是谁,她皱眉想了半响,不确定问:“就是去年进府的那个小丫头?脸皮这么薄,她是什么出身,难不成我爹强抢民女?” “听说是清白人家出来的,魏夫人远房亲戚家里的妹妹。” 夏枫听到‘魏夫人’三个字,心理咯噔一声。见萧明忱已经收好了画像,拉上他就要去见这位吊死的小姨娘。 宁王殿下止住脚步,无奈道:“阿枫,你爹妾室的院子,我怎么去。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夏枫正想说他迂腐,忽然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么回事。一抬头正对上萧明忱平静温和的狭长眸子,她忽然想起来,昨日是二人大婚之日,若无这场意外,她和宁王殿下该是夫妻了。 夏枫问:“昨天都没有拜堂,是不是不算呀?” 萧明忱满脑子正事,忽然听到她问起昨日的大婚,一时没反应过来,认真思考片刻,开口:“按照民间的说法,没有拜过天地,应该不能算吧。要不……等事情结束了,找个黄道吉日补上?” 夏枫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他:“我不管,穿过吉服就算数了,谁都不许反悔。” “好,听你的。”萧明忱笑着回抱她,“以后要怎么称呼你,娘子?” 夏枫不出所料地皱了眉头:“你怎么这么腻歪?” 萧明忱笑得一脸满足,推了推她:“快去吧,如今多事之秋,一定要小心,什么不可预测的意外都有可能。” “好,你也是。”夏枫在他脖颈处蹭了蹭,恋恋不舍道:“我走了。” “等你回来,”萧明忱忽然低头,灼热的气息洒在夏枫面颊,拉长声音又补充了一声,“娘子。” 夏枫被他腻歪得转头就走。 小姨娘院子里一片哭哭啼啼,一群莺莺燕燕平日里很难见夏国公一面。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了,像是要费尽全身力气哭给他看。 夏枫找到自己黑着脸的老爹,狭促道:“您怎么在这里,难道还真是念着这个小姨娘的好?” 这话正踩中猫尾巴,夏国公果然黑了脸:“这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和你爹说的话吗?” “她怎么死的,真是吊死的吗?”夏枫看向堂中的红木棺,走过去抬手就要开棺。 “住手!”夏毅厉声制止,“逝者为大,你别乱来。” 夏枫不搭理他,也不去看满屋子惊讶得忘记哭的美人。自顾自掀了棺材板。里面躺了个精致秀气的年轻姑娘,看起来年纪比她还要小些,面色青白,肢体僵硬,明显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得罪。”夏枫小心扶起她的上身,手指在细瘦的脖颈处摸索检查。片刻后,她回头看向吹胡子瞪眼的夏毅:“爹,你先别气,我有话对你说。” 夏毅气得甩袖就走,夏枫忙把小姨娘放好,棺材板来不及盖就追了上去。 “爹,她折断的是脖颈后骨头,分明是被人勒死的。”夏枫跟在气头上的老爹身后,压低声音服了个软,“今日事急从权,我唯恐异变,未经你同意就让千珊扣住了魏姨娘。” 见他还是没反应,夏枫抬高声音:“爹!” “你叫鬼呢?”夏毅竖眉,“真是麻烦,你怎么这么麻烦,嫁个人都嫁不安生?你又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了?” “你死了小妾倒要怪到我头上?”夏枫被冤枉得莫名其妙,反唇相讥:“她八成是个细作,这分明是你自己招惹的,什么人都往府里带。这小丫头还没我大吧?” “我哪天死了,绝对是让你气死到。”夏毅吵不过她,无奈道:“什么事?说吧。” “我娘曾经带回怀远一个叫茹儿的羌族姑娘,她是宁王殿下的生母吗?” “没错,这些事说来话长了。”夏国公想起亡妻,看夏枫勉强觉得顺眼了些:“她都死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父女二人随意对坐再花园中的亭子内,亲兵进来掌灯。夏枫挥挥手把人全部赶远:“外祖母告诉我,那个姑娘死在了魏府的大火中,她后来为什么去了盛京?怎么认识的王茂?还有……宁王是不是先皇亲生?” 夏毅抬头看向女儿精致明艳的样貌,长发竖起,铠甲未卸。透过夏枫,他仿佛看见了早逝的妻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不想干的问题:“魏瑜告诉你的?你打算怎么处置魏家?” “通敌叛国一律死罪,这用得着考虑吗?”夏枫皱眉,“您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呀。” “枫儿,答应我,不要牵连无辜。就算不念咱家与魏家的姻亲,魏老先生于我有恩,我也不希望他的后人被斩尽杀绝。” 夏毅难得严肃认真:“还有,宁王殿下是先皇亲生,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你们昨日大婚尚未礼成,但往后夫妻一体,你是最不该怀疑他的人。” “我没有怀疑他!”夏枫坚决表明立场,“他爹娘是谁又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我还不了解你吗?”夏毅了然一笑,“枫儿,你像你娘一样,坚决强势,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是普通闺阁女子,宁王殿下再好,你也不会为了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信念。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赞成你与宁王的婚事吗?” “你?”夏枫没想到他扯到了自己身上,毫不犹豫怼道:“你还不是想找个上门女婿?” “不,你错了。”夏毅摇摇头,“宁王殿下心志坚韧不拔,目标明确。你们两个如今能够勉强处得来,是因为方向一致互相需要。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且能整顿社稷的君主,他需要一个守卫边关的将军。可是以后呢?你们不是君臣,是夫妻。一旦双方的观念背道而驰,会有人做出妥协吗?” 夏枫一下子沉默了,这个问题她隐隐想过,却理不顺说不出。如今被人直接说口,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诚然,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宁王能够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基础上。她相信宁王的心性不会转移,但世上事千千万万,一旦二人出现分歧,总要有一个人让步。夏枫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让步的人。 夏毅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转回了正题:“她叫怀汝,是羌人圣女。二十五年前,乃蛮征战南北草原,羌人世代的信仰摇摇欲坠,有部下觊觎圣女美貌,她逃出神坛,被你娘所救。” “再后来,王茂的人找来了怀远。那时,你娘已经跟我上了北线战场,我们也不知道魏府究竟发生了何事,她自愿跟王茂的人去了盛京。你娘几次询问你外祖与舅舅,他们一口咬定怀汝是贪慕虚荣,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魏府这些年闹鬼又是怎么回事?”夏枫急不可耐,“魏瑜一直听命于王茂,您知道吗?” “闹什么鬼?我不知道。不过你外祖跟王茂一向有来往,魏瑜听命于王茂也不足为奇。他没有官职,盐铁出入皆把控严格,闹不出什么风浪。” 夏毅感叹:“魏老先生去后,魏家就走歪了。先皇知道怀汝的身份,宁王殿下的皇室血脉做不得假,你别让这事宣扬出去。” “我知道,放心吧。”夏枫神色凝重起来,认真道:“爹,您跟我说实话,我娘是怎么死的?” 第58章 你我当然有缘。 “你下午让人清点你娘的嫁妆, 我便知道瞒不住你了。”夏毅一贯强硬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无力,“十五年前,羌军来犯, 双方交战正酣时,敌军阵营忽然奏起莫名的乐曲, 你娘……抵不住那惑人心智的邪曲,被乱兵……” 夏枫眉间一凛, 追问:“我娘被人害死我为什么不知道, 为什么消息被压得这么严实?” “现在想来,东西藏在凤冠之上,我与你娘大婚之时便中了计。但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源头。” 夏毅眼眶泛红,万分懊恼:“只得把账算到羌人头上。谁曾想他们潜伏在怀远, 十五年后竟然再一次故技重施,企图对你不利。” “我一定把这只鬼揪出来!”夏枫恨恨道,“能二十五年前对我娘的凤冠做手脚, 十五年后又动我的凤冠, 可没几个人!” “枫儿,若不是你昨日警觉,及时发现凤冠有问题, 我至今不知道你娘究竟因何而死。我们不知道它是蛊还是毒, 太医也检查不出任何痕迹。一旦那邪曲响起, 你会再次被控制心神。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解药,谨防他们再次动手。” 夏枫叹道:“爹,你当羌人的毒物像中原一样吗?吃不死还有解药?要彻底解决隐患只有一个办法,学习他们惯用的伎俩,赶尽杀绝!” “不行, 你必须先找到解药!”夏国公坚决道,“你让人送回来的琵琶我也看了,没有任何异常。会不会是只要有人弹奏那曲子就能影响到你?这样太危险了。” “不废话了,爹你也一起去看看魏姨娘吧。毕竟都是我长辈,万一她是无辜的。”夏枫颇为牙酸地想了想,站起身,“我怕不小心给弄死了,我娘托梦打死我。” 果不其然,夏毅眉毛竖起:“你还好意思说?魏瑜好歹是你舅舅,说抓就抓,说审就审,连个由头都不找,你眼里还有没有点纲纪伦常。你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吗?好好一个姑娘家,止小儿夜哭比阎王都管用。” “我如果讲究纲纪伦常,这会儿尸体都冷了。”夏枫不以为意,“对了,今晚这些话你别告诉宁王殿下啊,回头我自己和他说。” “知道了,就你这点小心思。”夏毅摇摇头,随即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二人刚走出亭子,就见亲兵匆匆跑来,一脸急切:“大帅,出事了,魏姨娘毒晕了千珊姑娘,失踪了。” “什么?”夏枫秀眉紧蹙,“怎么回事?千珊有没有事?” “千珊姑娘应该无碍,只是昏迷,属下让人叫了大夫。” 夏枫看向自个儿老爹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指责。 夏国公被她盯得心虚,摆起一脸色厉内荏:“都怪你招来这些麻烦,最近给我消停消停!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府里是不是犯了太岁?” 夏枫一眼不想多看他,转头就走。 千珊被大夫扎了一通,勉强挣开眼,有气无力地表示自己还活着,死不了。 她自打听说小姨娘上吊,怕魏姨娘也来一个想不开,跑过来寸步不离地守着,二人坐一起面面相觑。 千珊自幼当半个小姐长在国公府,受魏姨娘照拂良多,今日这个恶人做得分外愧疚尴尬。 毕竟曾经在她的眼中,魏姨娘只是一个可怜的内宅妇人,有几分掌家之术,为人和善,与世无争。 怀远的细作闹得人心惶惶,千珊还是长了心的,并非全无防备。她不吃点心不喝茶,只干巴巴坐着陪魏姨娘聊家长里短。聊着聊着自己一下子全身无力,半丝声音发不出来。 “好像有个男人,不,老头。”千珊脸色苍白,虚弱无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然后进来一个老头,他打晕了我。” 夏枫皱眉在暖香腻人的房间里到处翻找,上下打量一圈,拿起茶杯里未曾动过的茶水,浇灭香薰:“你个傻子,她房间里点了香,这香气有问题。什么老头,是不是府里人?你仔细说。” “小姐,我都这样了,您也不体谅体谅。”千珊半躺在软榻上,双眼盯着房顶,“府里没见过,应当不是。就是一个老头嘛,黑瘦黑廋的,胡须打理得整齐,像个文人。果然,道貌岸然的文人都喜欢偷鸡摸狗。” “闭嘴。”夏枫微微皱眉,“我还没计较你失职的罪过,你倒是先抱怨起来了!” “小姐,我觉得,”千珊缓过气来,猛地坐了起来,压低声音狭促道,“这个老头肯定跟魏夫人有一腿。还有今天死的那个小姨娘,说不定也是她们一伙的。” “瞎说……”夏枫停顿片刻,把即将骂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被人勒死的小丫头,匆忙逃跑的魏姨娘,你说……她们会不会跟魏府里那个鬼有关?” “鬼?”千珊见她一脸认真,本能地一哆嗦,“鬼在哪里?” 夏枫无奈地瞥她一眼,听到院外传来动静,神色微动,快步走出内室。 垂花门外,萧明忱正低头小声询问侍卫。夜色寒凉,他出门裹着深色披风,白毛边领子在脸颊旁半遮半掩,给整个人添了一圈毛绒绒的即视感。 夏枫吊了一整天的心忽然放松下来,满身疲惫消散些许,站在廊下静静看他,并不出声打扰。 细细算来,自从大婚前一段时间,两个人再没有好好说过话。大婚前不能相见,迎亲当天又闹出幺蛾子,夏枫被那邪曲伤了心神。今天自打上午醒来,又乱七八糟折腾了一天。 旁人都说成婚是人生中一大喜事。她这两天什么喜没感受到,反倒是被眼前诡谲多变的迷局搅和成了个忙不停的陀螺。 直到此时此刻,看到清俊平和一如往昔的萧明忱,夏枫竟生出了点岁月静好的感觉。 宁王殿下问完了,对一直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有所觉,抬头看向廊下的人,笑着走上前:“我听丫鬟说,魏姨娘这边出了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你在。” “也许。”夏枫微微抬头,看向他眸子里反射的闪闪烛光,调笑:“是我们有缘。” “一日夫妻,百世姻缘。你我当然有缘。”萧明忱理所当然,“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千珊听到宁王殿下的声音,穿戴整齐从内室挪腾出来。声泪俱下的把方才都事情重新讲一遍,并且添油加醋控诉了一番自家小姐。见宁王殿下没有为自己做主的意思,头不疼了,气不喘了,抬头挺胸走了。 萧明忱见人走了,笑道:“千珊姑娘真是有趣,她是李尚书的后人吧?有鹤与李家小姐自幼订亲,应该就是这位千珊姑娘。” “真是遗憾,”夏枫想起严林那张苦瓜脸,颇有些幸灾乐祸,“这丫头收不住心,也不会心甘情愿嫁做人妇,尤其讨厌读过书的世家子,让严林死心吧。” “二人确实脾性不和,只可惜有鹤苦寻多年。”萧明忱感叹一句,随即问起正事:“见过你父亲了吗,是否需要画像辨别?” “不用了,是同一个人。”夏枫顿住,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眼前的一切扑朔迷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一定是真是假。 她草草组织语言,将怀汝在怀远的事情简略说个大概,隐去其中一切含有个人意志的怀疑。 “我大概能猜到的,母亲从大漠来到怀远,然后去了盛京。至于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王茂,因为什么去了盛京?这世上恐怕只有王茂能够回答了。” 萧明忱随口感叹,抬手摸了摸她身上冷硬的玄甲:“累不累?” “这两天心里一直绷着,别说累了,今个儿就喝了两碗粥,饿都忘了。”夏枫摇摇头,把手塞进他暖和的披风,“就是事情一直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不太好,最近总觉得前路茫茫,不知尽头。” 萧明忱就势将她拥入怀中:“无论是生是死,鬼门还是金殿,我都陪着你。” 夏枫被这他这样抱着,脸颊正好填进披风毛边里,仔细嗅还能闻到淡淡的清苦气息。这人仿佛被汤药浸入骨髓,即使最近没有喝药,清苦的药香却总是散不去。 她年纪轻轻,即使心里的弦松了也不会感觉累,这么被人抱着安慰,反倒有些心头荡漾。 刚说不饿,肚子就不和事宜地叫了两声。夏枫满脑子心马意猿尚未说出口,好不容易有了点的暧|昧气氛被搅和得一无所踪,只得忿忿憋回去。 萧明忱轻笑着松开她:“我陪你回去吃点东西吧,一直这样身体可扛不住。” “行吧。”夏枫神色恹恹回答。她饿个一时半刻不是问题,这会儿也不想吃东西。 二人回到夏枫院子,走进房间却被满眼大红晃花了眼。夏枫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房间被布置成了新房,这些天一直住在千珊那里。 此刻拉着萧明忱去千珊那里吃饭显然不合适,她又不想再挪个地方。 夏枫抬起头,烛光下眼眸清亮,明艳动人,她手指摸向宁王殿下腰间:“我忽然又不饿了。” 第59章 书呆子果然道貌岸然。…… 尚未点燃的大红描金龙凤烛, 鸳鸯喜被上花团锦簇,红枣桂圆洒了满床。这是府里上下精心布置的喜房,满屋的喜庆颜色, 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 萧明忱正上下打量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新房,尚未反应, 衣带便被人拽住。他低头看向夏枫明艳的脸颊,并未阻止乱摸乱碰的手指。 夏枫心急了有些毛手毛脚, 手上的带子在扯扯拽拽中被打了死结。她一抬头蓦然撞上一副晦暗不明的眸子, 手指使力,直接给拽断了。 “我……”她正要开口,被人堵住双唇,迷迷糊糊间感觉一双手臂绕到肩后,膝弯一轻, 整个人窝进了温暖的披风内。 夏枫长大后头一次被人打横抱起,惊愕了一瞬,慌忙搂住萧明忱脖颈, 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清朗的笑意:“怎么, 怕我把你摔了?” “你敢摔一个试试。”夏枫挑眉,她再没眼色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击人,手上用力, 把那染满笑意的俊脸拉低了些, 抬头主动吻上去。 清晨熹微的阳光透过红色纱幔照进房间, 地上乱七八糟撒满了红枣桂圆。 夏枫长而卷的睫毛轻颤了颤,醒后没有立即睁眼。盛京的王氏,大漠的羌族有蛇部,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中,丝丝缕缕连结成一片, 若有若无的真相始终隐藏在背后。 她总觉得真相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恍然间似乎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来。 骤然察觉近在咫尺还有另一道气息,夏枫转眼间抬手摸上床头,没有找到佩剑却看见了萧明忱疑惑不解的脸。 “阿枫,你找什么呢?” “你怎……”夏枫一句你怎么在我床上没问出口,忽然想起昨夜整晚旖旎缠绵,硬生生改成了关切语气:“什么时候醒的?” “没睡。”萧明忱认真道。 夏枫这才注意到他神色倦怠,眼睑下泛着不易察觉的青色,不解道:“大晚上你不睡觉折腾什么呢?” “不想睡。”萧明忱目光死死黏在她身上,锦被下的手把人捞近了些:“太高兴了,怕一觉醒来是梦。” 二人初识之时,夏枫闲来无事常常对他这张俊脸起色心,也对这人谨慎守礼的迂腐做派极为不满。但如今萧明忱一反常态,黏黏糊糊的,反而有点让她吃不消。 这人一整夜没睡,定然是盯着她盯了一夜。 夏枫深刻反思一番,自己近来确实懈怠了,身边多了个人竟然睡这么踏实。她心下不忍,皱眉道:“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赶紧睡觉,马上入冬了,别又生病。” 萧明忱见她翻身就要下床,一把把人拉住:“阿枫,你做什么去?” “你还记得上次从赐支带回来的盒子吗?打不开,也砸不烂。我怀疑这个盒子与当年的事情有联系。”夏枫甩开他,穿好了中衣却找不到件外袍,“千珊给我把衣服都收拾哪里去了?” 萧明忱懒懒坐起来:“你这房子被彻底收拾了一番,估计不在这里。” “算了。”夏枫无奈,走到床边扯过萧明忱搭在熏笼的外袍,“赶紧睡吧,我等下让人给你送衣……喂,萧明忱!你干什么?” “你走了我更睡不着了。”萧明忱把人拉进锦被堆里,贴着她白净的耳廓轻声呢喃:“又不是什么急事,再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夏枫知道他是故意的,强忍着脾气才没将他一巴掌甩开。见自己刚穿了一只胳膊的外袍让人给扒了,无奈道:“你这二十多年怎么睡的?” “这能一样吗?”萧明忱把碍事儿衣服丢了,紧紧搂住她,满脸理所当然,“以前孤身一人,只能伴着冷衾凉席入睡。现如今你我结为夫妻,难不成阿枫你还要丢下我一人?” “你,”夏枫被他磨得心软了几分,扯过鸳鸯锦被,把自己埋了进去,“赶紧睡觉!” 许久后,夏枫:“你到底睡不睡?” 萧明忱十分无辜:“睡不着,我想……” 夏枫:“……”书呆子果然都是道貌岸然的。 魏家多年作为怀远世家之首,家主突然魏瑜被抓入大牢,没有给出任何官方理由,夏家军围困魏府整整一天。 各个世家人心惶惶,唯恐夏家军的长戟下一次就要指向自己家,纷纷上门求见大帅。 可惜夏大帅窝在茶茶床上陪宁王殿下睡觉,他们是注定见不到正主的。夏府里只有夏国公闲来无事,他正好将这群人请进门陪自己下棋,美其名曰等大帅忙完。 与此同时,千珊带着侍卫到处搜查,任何可疑人员皆逐一排查,把怀远城里搅得鸡飞狗跳,本就没了主心骨的世家更加恐慌。 “李姑娘,这样找也不是办法。”严林站在一旁倒茶,见她脸上通红,气喘吁吁,劝道,“世道本来就乱,你再带兵到处乱转,很容易引起百姓慌乱。” “你以为我们西北是什么地方?夏家军是什么人?”千珊娇俏的眉头轻蹙,不以为意,“西北百姓也许会怕地痞流氓,会怕横行霸道的世家子弟,绝对不会怕夏家军!” “可……”严林被她怼得一时哑口无言,思索片刻开口:“偌大一个怀远,这样乱找不是办法。要不这样,你口述那个人的相貌,我给你画像,如何?” 昨晚的干瘦老头只有千珊一个人见过,而她又不会画人像。只能派人满城搜找魏姨娘,结果连个鬼影子不见。 千珊觉得在理,认真思考:“就是一个老头子,也就六尺不到吧,嗯……瘦骨嶙峋的,很黑,头发花白,胡须眉毛修剪很考究。别的没什么特点,这魏夫人真是没眼光,找个姘头,又老又丑。” 严林神色一凛,摇摇头:“这人可不是魏夫人的姘头。” 他手下笔如行云流水,迅速勾勒,不出一会儿,一个干瘦老头跃然纸上。 “对,就是他。”画上人正时昨晚隐约见到的人,千珊惊讶不已,“怎么画这么像,简直一模一样,你不会是认得他吧?” “认得。”严林将画像交到她手上,“这个人不仅我认识,殿下和大帅也认得。他叫于显。” 于显是谁?他是乃蛮埋在太原的钉子,一埋十几年,位高权重,到最后差点一锅端了整个山西道。魏姨娘既然与于显勾结在一起,那她必然是去年指使羌人行刺夏国公的背后之人。 夏枫看着手上的画像,脸上愈发冷沉:“我真是没有想到,没想到竟然是她。她在国公府近二十年,是我娘的亲妹妹,府里上下谁也没有亏待过她一分,为什么会是她?” “阿枫,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且不可估量的。”萧明忱握住她青筋暴起的手指,“即使没有于显,她也是嫌疑最大的人,没有别人能同时接触到你和国公夫人的凤冠。” “那魏府里的鬼是怎么回事,是她在装神弄鬼吗?外祖母说神女二十多年容颜不变,这个假神女肯定不是她。昨天刚死了个小姨娘,小姨娘……是这个小姨娘在装神弄鬼!” 夏枫皱眉:“可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只为了杀我和我娘吗?魏家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几个人正对着一张老头画像沉思,院外忽然传来亲兵的通报声,夏枫不耐烦道:“进来说。” “报,大帅。世家族人以及其家丁奴仆在怀远府衙前集结成伙,声称要让您就抓魏家家主之事给个交代。”亲兵单膝跪地,“几大世家都派了人,大概有近千人,他们全部堵在怀远府门前,不过半柱香就吸引了大批百姓围观。” “他们家里长辈不是让我爹扣住下棋了吗?”夏枫轻嗤,“一群人不要命也不想要祖宗了?” “这,”亲兵犹豫道,“下棋下完了,老公爷放他们走了。” 夏枫:“……” 第60章 杀了他,我让你杀了他!…… “赶紧, 再出去看看,大帅的人怎么还没来?” 唐振擦掉满头大汗,爬上梯|子, 眯起本就只有一条缝的眼睛使劲儿往外瞅。 府衙门前搭了个大台子,一名世家子弟身着方巾长袍, 仪态翩翩,站在上面大谈特谈孔孟之道, 明里暗里讽刺夏家军不顺天时, 不尊礼法。路过的百姓不明就里,纷纷到台子边凑热闹。 这人叫魏沛和,出自魏家庶支,算起来是夏枫表弟,今日这场闹剧就是他牵头组织。 自大庆立国之初, 世家一直为当世风向标,家族利益凌驾于皇权之上。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地位举足轻重, 早年民间甚至有“祭在皇家, 政在士族”的传言。世家大族在百姓间的威信,不可谓不大。 但西北不同于中原,北地贫瘠荒芜, 经年战乱, 世家的经文礼仪拼不过羌人的弯刀。百姓把夏家军当做神明信奉, 自然不会盲目听从世家。 魏沛和站在高台上,骈四俪六,引经据典,从儒家经典扯到西北军粗蛮暴力不讲理,从三纲五常扯到夏枫女子之身不该掌军。 他身旁另站了一圈附和的世家族人, 台下四方皆有奴仆家丁防护,造个瑶造得如临大敌。 百姓中混了心怀不轨的,迎合着台上的演讲不住地跟周边人抹黑夏枫。 西北民风开放,大部分百姓都不傻,个别有脾气的听不得他们抹黑大帅,高声反驳。有妇人听不下去他们声称‘女子不如男’,甚至往高台丢石头鸡蛋。 一枚鸡蛋正中魏沛和头顶,蛋液流了满脸,他强忍着恶心眼神示意家奴制止。 世族爪牙拿着棍子凶神恶煞,百姓手无寸铁却胜在人多势众,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再府衙门前对峙。 百姓粗言恶语不讲究,世家子弟自恃身份,不肯跟人破口大骂,被逼急了直接指使家奴动手。 双方推推挤挤,矛盾一触即发。 “大人,这……”主簿挂在树杈上,看见衙门外鸡蛋青菜横飞,慌忙道,“要不让咱府里的差役出去拦一下吧,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唐振被太阳晒得眼花缭乱,一咬牙一跺脚:“清点人马,随本官出门抓贼!” “大人,不可呀,”他身边的衙役一下子急了,“世家少说纠结了近千人,咱们……咱们衙门里连犯人算上也不到他们一半。” “不能让他们闹下去了,简直无法无天了!”唐振一边整理官服,一边脚步不停,“府衙距离卫所远着呢,调兵过来需要时间,咱们必须得阻止他们。” 一名妇人被世族爪牙推倒,筐子里的鸡蛋全摔破到地上,气极了口不择言:“你们的良心都给了沙漠里的狼吗?一群遭天杀的,咱们大帅是你们能骂的吗?” 身边人忙馋起她,帮着一起骂:“一群混账玩意儿,回家当你们的少爷去!不好好在家里绣花,出来现眼!” “无知刁民,闭嘴,给我打!”台上一个小白脸被戳了痛处,跳脚大骂。 家奴爪牙举起棍子,眼看就要挥下。 唐振推开看热闹的,慌慌忙忙跑到最前,厉声大喝:“都给本官住手!” 不得不说,他一届书生,吆喝起来有两分架势,众人一时让他震住。家奴手中的棍子停了一瞬,直到听到台上小白脸催促,那家奴看了眼弱鸡的知府大人,棍子重新扬起,直朝着地上妇人而去。 “来人!”唐振夺过身后差役的佩刀,气得眼冒金星,“给我把这群聚众闹事,混淆是非的妖人拿下!” “唐大人,有话好好说。大家别动手。”魏沛和忙阻止道,他只想救伯父魏瑜出来,可没胆子很怀远官府对着干。 但周遭乱作一团,没有人理他。眼下局势已不受控制,他身边的小白脸还在一个劲儿煽风点火。世家奴仆与官府差役打了起来,混乱中众多无辜百姓被误伤。 唐振被人抡了一棍子,疼得瘸了腿。他冷汗岑岑,在一片混乱中隐约听到马蹄声,以为自己昏了头。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铿锵逼近,夏枫在混乱的人群外勒马,张弓搭弦,一箭射向高台之上的魏沛和。 魏沛和尖叫一声,利箭擦过发冠将他带倒,穿透搭建高台的木板,狠狠钉进地面。 众人尚未反应,下一箭呼啸而来,手中棍子抽向农妇的奴仆被一箭封喉,鲜血溅了倒在旁边的唐振满身。 “要造反吗?谁还想死给我站出来!”夏枫冷着脸,跳下马走上前,百姓纷纷退避两侧,给她让开道路。 唐振松了口气,被人扶着爬起来,站得踉踉跄跄:“回禀大帅,他们聚众在这里蛊惑人心,殴打无辜百姓。下官派衙役制止,这伙人不仅不听,反而与差役动手。” 小白脸慌忙扶起魏沛和,一反方才的咋咋呼呼,帮他整理好衣冠便站到旁边。 魏沛和差点被送去见阎王,这会儿脚底打颤,强行壮了壮胆子走上前:“学生魏沛和见过大帅,我等并非有意在此闹事。只是,昨日魏家无故被围困,伯父被抓,还望您给个公道。” “公道?”夏枫仔细咂摸这两个字,扬了扬手中马鞭,轻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公道。” 她扫视四周,寒了脸色:“这群领头闹事的,都给我收押。胆敢动手伤人的,断一只手。父老乡亲们的财物损失与伤药花销,稍后去找魏谢赵周几家要。谁家敢不给,尽管报到我这里来。” “大帅,不,”魏沛和被吓得哆哆嗦嗦,生怕狰狞的马鞭挥到自己身上,“我,我等只是在此讲经论道,出了乱子也是意料之外。自古刑不上大夫,您不……不能如此。” 夏枫是认识魏沛和的,知道这是魏瑜庶弟的小儿子。她向来看不上魏家一门的清高自恃,软弱无能,并且坚决认为魏家没有个长正了骨头的。 眼前这个倒是有几分硬气。夏枫暼他一眼,抬手一鞭子甩向魏沛和。 魏沛和再次摔倒在地,唐振站一旁擦脸上血的手抖了抖,听着就替他疼。 四周以被大批夏家军包围,夏枫在西北有着无法言喻的威信,她冷着眉眼往台子上一站,对方气势先弱了九成。 闹事的,打人的,凑热闹的百姓皆没了动作。 唐振指挥衙役把该收押的收押,该处置的交给夏家军处置,一切安排妥当,回堂上向夏枫复命。 夏枫不在堂上,在大牢内。 清静了多年的怀远府大牢头一次这么热闹,值守的夏家军又增了一倍,团团围得滴水不漏。 新抓近来的世家族人个个唉声叹气,哭爹喊娘。魏瑜独自坐在最里间,神色颓败,一言不发。 听到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他斜眼瞟了瞟,继续如老僧入定般盯着面前的空地。 “魏家可真是没让我失望,一门细作,个个投敌叛国。”夏枫冷冷看他。 “不管承不承认,你身上流着魏家的血。”魏瑜坐着不动,话中讽刺意味十足,“先祖一心为国,身死异乡。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人被你联合宁王赶尽杀绝,泉下恐怕要悔恨万分。” “老外公若是知道有你这种不肖子孙,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夏枫皱眉,叹口气:“舅舅,王茂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他能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魏瑜不做声。 夏枫继续道:“还是说,与你暗通款曲的人是乃蛮?” 魏瑜微不可见地缩了缩瞳孔,攥紧铁锁嘶吼:“夏枫,女子掌兵,你是古来第一人。若想要善终,就立刻去杀了萧明忱,杀了他!” “若只是勾结王茂,我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尚且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乃蛮,”夏枫眼神冷寒,“舅舅,黄泉之下,你有脸见魏家的列祖列宗吗,有脸见我娘吗?” 魏瑜什么听不到一般:“杀了他,我让你杀了萧明忱!” 夏枫转身就走,不顾身后的嘶吼大叫。 她忽然觉得,自己大概需要好好和萧明忱聊一聊。眼前的一切,长辈的恩怨,波谲诡异。夏枫像是蒙着眼睛走夜路,两眼一抹黑。 宁王殿下正坐在亭子里与严林谈笑,二人言笑晏晏,不像是聊正事。 “有鹤,我这两天像是在做梦。”萧明忱拿着打不开的羌族盒子把玩,笑着思索片刻,犹豫道,“你说,我这是不是算与阿枫结为夫妻了?” 严林显然不想跟他谈这个:“殿下,您与大帅尚未拜堂。大敌当前,如今……” 他看到夏枫从不远处的小径拐出来,果断闭嘴。 “聊得这么开心。”夏枫扬声道,说完了两步翻过栅栏,坐到萧明忱身边。见他手中拿着那打不开的盒子,顺手摸走:“怎么样,是不是打不开?” “打不开。”萧明忱摇头,“也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他将手指含入口中咬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沾血的手指按在盒子锁扣之上:“那日在石阵中,我身上沾了好多血,会不会……” “啪哒”一声,刀劈火烧打不开的盒子应声开了。 夏枫没有第一眼看盒子里的东西,将他手指拉到跟前,心疼地用帕子包裹好。 “这是?”严林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块墨色玉石,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符号,“这是羌族文字?” “我看看。”夏枫一手握住宁王殿下修长的手指,一手接过玉石,凝眉看了半响:“这好像是一种邪术。” “邪术?”萧明忱疑惑不解。 “对,羌人的东西大多古老神秘。很多中原人难以想象的巫蛊之术对他们来说,并不罕见。这个应该是其中一种。”夏枫翻来覆去仔细观察,“墨玉难得,刻在这上面,应该是很重要的术法。” “无论是什么术法,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萧明忱眼光黏到了她身上一般,柔声问:“饿了吗?什么回大营?怀远的事没有解决,应该要多住几天吧?” 夏枫低眉浅笑,冷硬的神色融化在了他脉脉含情的目光中:“嗯。欲攘外,先安内。解决了魏家再说,不然我睡觉都不踏实。” 萧明忱见严林很有眼色地不声不响跑了,把人拉进怀里,贴着白净的耳廓轻声细语:“无论你去哪儿,切记不要忘记带上我就好。” 他好像很喜欢贴着夏枫耳朵说话,每次都搅和得夏枫心马意猿。 萧明忱彻底把那副矜持守礼的君子做派抛到脑后,大大方方把东西搬进夏枫院子。 整个晚上腻歪得夏枫想让他滚下床。 翌日一早,夏枫正与宁王殿下黏黏糊糊喝粥,收到侍卫来报,魏瑜死了。 第61章 能死在你手上,是我的荣…… “死了?”夏枫惊讶不已, 推开伸到唇边的调羹,起身就要出门。 “阿枫,你要这样去吗?”萧明忱拉住她, 眼底含着隐藏不住的笑意。 被人拉住衣袖,夏枫一时不慎, 差点让脚下的长裙摆绊倒。 她穿了身茜色罗裙,宽敞的袖口绣了一圈蔷薇花, 发髻两侧一高一低, 不太对称。 原因是今日二人起床后,萧明忱软磨硬泡拦着不让她去练剑,说是跟嬷嬷学了新法式,想练练手。 宁王殿下梳个头还讲究氛围,需要先搭配一身应情应景的衣服, 才能流畅发挥。夏枫被迫换了件袖口透风,下摆拖地的裙子,可惜萧明忱发挥失常, 扯了她三次头发后, 还是歪了。 夏枫嗔怪地瞪他一眼,转身进了内室换衣服。 她没有搭理身后跟进来的人,自顾自拆了发髻, 找出一身箭袖短打, 边换边道:“是我大意了, 怀远府大牢防守严密,竟然让魏瑜死了。” “那日魏瑜一直试图挑拨离间,他想引导你怀疑我是羌族细作。”萧明忱沉默思索片刻,摇摇头自我否定,“不, 不止。他不仅想陷害我,他甚至想让你杀了我。这是为什么,他究竟知道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这一点,我也一直想不通。”夏枫坐到妆台前,刚拿起木梳就被人接了过去。她透过铜镜看向身后长身玉立的人:“说他为人正直,简直就是狗屁。但如若说他居心叵测,也不尽然。他咋咋呼呼这么多年,除了时不时给我添堵,并没有做其他丧尽天良的事。” 萧明忱知道她只是自言自语,没有接话,认真梳理手中的黑发。 “如若不是延州假响一事要整治盐铁,我都快忘了有他这么个舅舅。”夏枫凝眉,“魏瑜和魏姨娘与我皆有血脉之亲,如果不折腾这么一出,我绝不会平白无故发难。你说,草原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不顾性命,不要良知?” “很难推测。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萧明忱替她别住白玉发簪,“王氏当年如日中天,泼天富贵,王茂却与乃蛮暗中勾结。草原贫瘠且远离盛京,王茂所图,绝非金银名利。你说,会不会跟那诡异的羌族邪术有关?” 夏枫眼前一亮:“有可能,拱辰对羌人的诡道邪术深有造诣,等哪天回了大营,把那块墨玉给他看看。” 她说完站起身,见萧明忱目中似有不舍,拉住他:“走,殿下,跟我一起去看看。” 魏瑜死得蹊跷,仵作检查后找不出任何致命伤痕,也没有服毒迹象。仿佛是忽然就死了,没有丝毫征兆与缘故。 夏枫掀开白布,看着年过半百的老人双鬓斑白,面容狼狈,一时心头酸胀:“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回大帅,今天早上狱卒检查牢房时叫他没反应,才发现人已经凉了,推测大概今日凌晨丑时就断气了。”唐振拱手道,“近来牢中严加把守,昼夜不歇。属下确保昨日夜里没有任何可疑人员进去,无任何异常发生。” “怎么没有,昨天刚关进去一群。况且他若是悄无声息地自裁,侍卫怕是很难察觉。”夏枫话锋一转:“昨天那些个世家族人总共抓了多少?” “昨天闹事的除去家奴一共有四十七人,他们中带头的四人属下让人分开关押,其他众人都关在了一起。” “就是那四个领头的,都是各家的年轻人吧?”夏枫沉下脸,语气凛冽:“把他们都给我绑去刑房审问,严刑拷打,不论手段!” 不论手段四个字把唐振吓得一趔趄。领头的四个年轻人都是世家大族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背后牵扯甚广。何况自古就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真不论手段去审问他们,闹出人命可就彻底与世家撕破脸了。 魏沛和多少有点骨气,一开始硬撑着,后边被打得哭爹喊娘,却只是大呼什么不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才被抓进来,当然不可能来害魏瑜。 其他三人就不一样了,没挨几下就开始乱七八糟地互相攀咬。其中面相最白的那小白脸来自周家,他一口咬定是魏沛和图谋魏家家产,才故意闹出这么一出,害死家主魏瑜。 夏枫冷静地坐一旁观看,萧明忱也坐在旁边。他见到这血腥的场面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强忍坐着,仔细观察几个人的反应。 “阿枫,这个人。”萧明忱指向嗷嗷大叫的周小白脸。 “怎么说?”夏枫看向他。 “他很不同寻常,旁人在慌忙中攀咬同伴皆会前后矛盾混乱,不成逻辑,唯独他不一样。陷害得比真事还要真,毫无漏洞。他的慌张害怕虽然剧烈,却都只浮在面上,表明自己有这个情绪,全然不走心。” 夏枫站起身,抽出袖中匕首,走近周小白脸,抵着他颤抖不已的脖颈:“叫什么?” “周……周琏。” 夏枫轻蔑一笑:“不想要哪只眼睛了?” “饶命,大帅饶命。”周琏一张白脸啰啰嗦嗦,颤抖不已,“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是魏贤弟,是他叫我们……来此。他说,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蛊惑我们随他行此不法之事。” “噢,右眼吧。”夏枫说完,抬手直直戳向周琏右侧眼球。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只割破了周琏眼角,不耐烦道:“无趣。” 旁边二人见周琏被夏枫针对,忙不迭落井下石:“是周兄,是他!是他指使他家里家奴对唐大人动手,也是他煽动百姓,挑起事端。” “你们……你们血口喷人!”周琏大骂。 夏枫不搭理他们,对旁边的厉风招招手,低声嘱咐:“怀远府这些个刑具都是小打小闹,等会儿我们出去,你着重给这个周琏上点手段,不然脏了殿下眼睛。” “是。”厉风恭谨应道。 夏枫明显感觉到萧明忱对这血腥场面的不舒服,便拉他到前院晒太阳。 今日天气很好,院中秋菊朵朵绽开,算起来,两个人认识马上快要一年了。 “好点了吗?”夏枫关切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只适合风光霁月,岁月静好,世上的一切功名利禄,勾心斗角,对他而言都是玷污。 “没事。”萧明忱脸色略显苍白,摇摇头,“里面味道不好,闷着了而已,不碍事的。” “你……”夏枫犹犹豫豫,问了个一直想问却说不出口的问题:“有没有觉得我心恨手辣,不近人情?”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自己手上沾的人命不计其数,甚至当着宁王杀人也时有发生。 夏枫一直想知道萧明忱对此如何看,每次想要开口问又会觉得自己矫情,憋来憋去还是问出了口。 “我怎么会这么想?”萧明忱惊讶片刻,认真回答,“没有,你很好。” “当真?”夏枫挑眉,揶揄道,“你不担心我哪天六亲不认,对你动手吗?” 萧明忱挪近了些,与她额头相抵:“能死在你手上,是我的荣幸。” “花言巧语。” 厉风一番无所顾忌的拷问,折腾得周琏有气进没气出,再也撑不住。 他缩在地上,满身血肉模糊,断断续续开口:“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就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我们每次见面都在柳云巷的酒楼后。事先在墙角插一朵当季的花,用以传递消息。她带着面纱,裹得严实。我只拿钱办事,真不知道究竟是谁。” “早说嘛,早点说也不至于残成这样。”厉风摇摇头,“你暂时还不能死,苟且活几天吧,大帅说不得会给你个痛快。” 周琏听到后剧烈抽搐,大口鲜血呕出。 夏枫听了厉风回报,沉思片刻:“找几个会易容之术的,扮做这四个人各回各家。其余人也都放了吧,魏瑜已死的事不要传出去。放出风声,就说我扛不住世家大族的压力,被迫放人。柳云巷的酒楼上去插朵花,派人暗中日夜蹲守。” 百姓听说闹事儿的四家世族的公子哥儿都被放了出来,闲暇之余都玩怒骂两句。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被迅速传播开来。 他们记性最好也最差,闹剧平息没多久,就已经投入到生计中,早忘了一群跳梁小丑。 柳云巷酒楼后院,一荆钗布裙的妇人小心翼翼打开后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确认无异常后,立刻关门落锁。 她拉上的粗布脖套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上半张脸枯瘦如柴。 “出来吧。”她走进院子,低声叫了一声,四周只有秋风扫落叶,毫无动静,面上不由得一紧,寒下声音:“出来,别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夏枫嗤笑一声,从廊下缓步踱出,“这不是姨娘您最擅长的吗?” 魏姨娘脸色突变,凹陷的双目皱缩在一起,倒退两步:“你,怎么是你?” 第62章 多谢夫人指点。 “姨娘, 为什么?”夏枫盯着她干枯刻薄的上半张脸,冷冷问:“我娘生前哪里亏待你了?夏国公府哪里对不起你了?” “呵,你们没有对不起我。”魏姨娘扯下粗布脖套, 满脸讥讽地看向她,“是我以怨报德, 生来就是庶女,被送到夏家做妾室, 却不对主母感恩戴德。是我小人之心, 人家大德大量赏我口饭吃,却不安分守己。” 夏枫不想继续听她可怜兮兮的废话,利刃出鞘:“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姨娘,老实交代,我送你痛快点儿走。” “夏枫, 你知道我平生最厌恶的是什么吗?”魏姨娘凹陷的双目圆瞪成一双死鱼眼,恶狠狠道,“你们这幅自以为是, 高高在上施舍人的模样。简直让人恶心至极!” “你真是无可救药!”夏枫纵身一跃, 剑刃直冲魏姨娘要害而去,周遭七八个黑衣人应声而出,黑巾覆面, 手持蛇首弯刀。 夏枫脚下一顿, 打了声胡哨。独属于夏家军铿锵有序的脚步自墙外传来, 瞬间包围了整栋酒楼。 双方交起手,魏姨娘慌乱中躲至墙角,从衣袖中摸出一把羌笛,清脆刺耳的声音,夹杂着悲凉诡异。 夏枫听到熟悉诡异的调子本能地顿住动作, 那剧烈的头疼却并没有随之汹涌而来。 她只恍惚片刻便重新凝神静息,越过打斗成一团的众人,一拉一拽便近身擒住魏姨娘,夺了她手中羌笛。 “姨娘,想要故技重施?”夏枫嗤笑一声,抬手卸去她试图挣扎的两条胳膊肘,转身吩咐道:“这群羌人的狗都给我处理干净,墙头上那朵花继续留着,看看能不能钓到其他鱼。” 她说完看向满脸愤懑的魏姨娘:“姨娘,有什么话,咱们去大牢里说吧。” 魏姨娘忽然奋力抬起头,满脸青筋暴起,死鱼眼狠狠盯着她:“夏枫,你与天神做对,终有一日会被挫骨扬灰,你的魂魄会被秃鹰啄烂,你将永世不得安宁。” “噢,不劳费心。”夏枫不在乎,“我会先砍了这劳什子的天神。” 她说完话将魏姨娘一把扔到亲卫手中,走出院落。 夏枫走到后院门口,本能地察觉不太对劲。院子中的黑衣人逐渐落了下乘,路过的百姓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个别胆大的忍不住好奇心露头偷看。 四面八方都是她的人,不远处就有大批的巡防队,墙头上的菊花被晒枯了,稀疏的花瓣在风中凌乱。 她合上双目,远处近处各种声音熙熙攘攘地挤进耳朵,空中漂浮着血腥味,还有……是焰火燃烧的味道。 “撤,赶紧撤出这里。”夏枫回过头厉喝一声,“快走!” 耳边乍然响起剧烈的爆破声,夏枫纵身跃出院落,被热浪冲击得站立不稳,摔得后背剧痛,耳中争鸣不已。 她忍着满眼金星回过头,身后浓烟滚滚,整座酒楼已被夷为平地。来不及撤退的将士被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百姓眼睁睁看着剧变发生,反应过来忙上前馋起夏枫,帮忙一起收拾残局。 夏枫被一名身强体健的妇人结实地架住,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响才缓过一口气。她踉踉跄跄地找回丢到地上的佩剑,冷着脸打量四周慌乱的人群。 “大姐,等会儿帮我告诉他们,去北城门外二里地找我。”她拍了拍一直搀扶自己的妇人,凌空翻上房顶,沿着高低参差的黑瓦房脊,迅速往北边追去。 那妇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见手中的人转瞬间消失,跳起来朝着夏枫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大喊:“大帅,小心呀。” 救走魏姨娘之人身形佝偻消瘦,穿了身不显眼的灰色袍子,他明显早有规划,一路抱着魏姨娘,沿隐秘的街道往北边跑。 夏枫唯恐在地上被甩掉,从高处紧追不舍,跟着二人出了北城门。出城后,百姓稀少,四下空旷,她再无顾忌,边跑边掏出袖中匕首掷向前方。 匕首不知刺中了谁,斑斑血迹洒在荒野,前方二人的脚步慢了下来。夏枫脚下借力,凌空一跃,堵到二人正前方。 灰衣人带着头套,双臂紧紧搂着魏姨娘,只露一双松垂干枯的眼睛,目中恐惧难掩。 他将颤抖不已的魏姨娘推到身后,抬起手中短刀,直冲夏枫而去。 夏枫轻蔑一笑,躲过了他两次拼尽全力的攻击,剑鞘狠狠敲在灰衣人膝弯,利刃一挑,灰色面罩应声裂开,露出于显那张黑瘦斯文的脸。 于显狼狈地趴在地上,还想再次出手攻击,夏枫直接打飞短刀,一脚踩断了他右手指骨。 魏姨娘的小腿被匕首扎穿,她颤抖着扑跪在地,挡在灰衣人身前,满脸泪水哀求:“大小姐,大小姐,怀远的一切都是我做的,长姐是我害死的,行刺国公爷的刺客也是我安排的。是我伤天害理,是我万劫不复,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夏枫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两个,魏姨娘脸上的愤懑不平早已消失不见,哭得悲悲戚戚,不住抽搐。 她头一遭见魏姨娘这张寡淡的脸上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搭上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讽刺,问:“于显,你究竟是什么人?” 于显动了动嘴唇,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人打断。 “他……他是怀远人。我们少年相识,曾私定终身。后来……你外祖父贪慕虚荣,把我送进了夏府。并且派人屠掉了他们全家,他费尽周折才得以逃脱。这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魏姨娘挡住身后似有所言的于显,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哭得悲戚:“大小姐,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夏枫讥讽道,“姨娘你生长在内宅,怎么会与乃蛮搭上线,是于显在暗中指使吧?” “不,不是!”魏姨娘惊恐地摇头,“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哥哥,是魏瑜,是他在指使我。” “魏瑜已经死了,你派去的人得手了。”夏枫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转而冷了声音:“于显,他说你是怀远人,你是吗?” “大帅,”于显仰起头,扯出一抹冷笑,“要杀就杀,废话什么。” “不要,不是的。”魏姨娘慌忙得语无伦次,“不是,他不是羌人。” “那是贺人吗?”夏枫问。 魏姨娘怔愣一瞬,颤抖着掉眼泪:“不是的,他真是的怀远人。出自二十年前柳云巷的于家,被人污蔑通敌叛国,满门屠戮。” “我管你是什么人。”夏枫听到自不远处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将沾了血的长剑收回剑鞘,不紧不慢道,“姨娘,跟我回去慢慢交代吧。” 魏姨娘清楚,一旦落进夏枫手中,多年思慕的于郎再无活路,整个人失了分寸,疯魔似的大喊:“大小姐,这跟他没有丝毫关系。是我父亲,他觊觎圣女秘术,走漏消息,招来了王茂那只恶狼,是他害了你娘。圣女秘术一旦……” 她忽然卡住了一般,愣愣低头看向自己胸腹,于显完好的左手化作鹰爪,从背后狠狠抓进她的心脏。 魏姨娘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那个向自己许下千金诺的人,脸上只有狠厉的狞笑。她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咯嘣声,听见了血流的哗啦声。 夏枫眼睁睁看着鲜血染红魏姨娘身上的布裙,长剑出鞘,直指地上的于显。 于显将魏姨娘的尸体一把推上前,挡住剑刃,几个翻滚,腾空而起。 “夏枫,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多久?”于显右手无力地耷拉着,脸上血迹遍布,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听说王茂回南边去了,你猜他去干什么?这中原江山,注定要成为天神领地。”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猛地转身疾跑。 夏枫正想去追,听到身后的箭啸声,顿住脚步。羽箭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直线,准确没入于显后心,他踉跄两步,扑倒进荒草从中。 “准头不错,力道差点。”夏枫走上前踢了踢已经咽气的于显,转头看向翻身下马,走近自己身前的萧明忱,“这要是换成个穿铠甲的羌人或者徐石那类大块头,估计你这一箭射不死。” “我都是以前秋猎射兔子的,第一次射人,没想到能射中。”萧明忱笑弯了眼睛,敛衣拱手:“多谢夫人指点,以后定当勤加练习。” 萧明忱一句‘勤加练习’不过是客套客套,丝毫不走心。宁王殿下最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斤两。自幼跟着宫里的师傅习武只是强身健体,学了点花架子,在夏枫手底下走不过两招。 但他没想到的是,夏枫走心了。第二日天不亮就将他摇起来一起练剑,态度强硬,没得商量。 萧明忱头天夜里睡得不安稳,昏昏欲睡地被夏枫拉到校场,抱着塞进怀里的木剑试图蒙混过关:“阿枫,我觉得没有必要。有你呢,谁能伤得了我。” “我能一直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吗?”夏枫不满,拿木剑敲敲他挺直的肩背:“于显不过一个外来的细作,就能在怀远城,在我眼皮子底下炸酒楼。天下之大,多的是不可控的意外。殿下,你松懈太久了,还知道怎么拿剑吗?” “我觉得火|药是他早就埋好的,恰巧用上而已。”萧明忱坚决摇头,并且打了个哈欠:“细作不是找到了嘛,魏姨娘已经死了,怀远还能有什么危险?阿枫,我好困。” “你身体底子差,睡觉还总是噩梦连连,白天能精神才怪。”夏枫无奈劝道,“此事疑点太多,当事人全死了。我甚至不能完全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我确定怀远的细作绝对不止这几个。” “可是……”萧明忱尚未出得来口的一句话见她脸色不好又咽了回去,找不到其他理由反驳,只得低头:“行吧,” 第63章 脚踏三只船。 萧明忱拿着木剑划水, 心中还在思索于显一事,一时不慎松手摔了剑,干脆光明正大站一旁偷懒。 “阿枫, 于显的家人查清楚了吗,确定是汉人?”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帕子, 擦拭并不存在的汗,“我在太原曾调查过他, 这人跟北贺的石抹兀欲眉来眼去, 我怀疑这事贺人也掺了一脚。” “还没有,于家无一活口,事情过去近二十年,很难查。”夏枫见他慢悠悠坐一旁喝茶,丝毫没有再起身的意思, 停下手上动作过去夺走茶杯:“别光站一边看,来,跟我过两下。” “阿枫……”萧明忱不肯, “你什么时候回大营?我随你一同回去, 正好要与范先生商议盐铁改制的细则。” “不要转移话题,赶紧!”夏枫表情异常坚决,口吻却有商有量:“王茂回了南边, 江汉蠢蠢欲动, 中原绝不会安稳。你不久之后是不是也要南下?只要十招之内剑不落地, 我陪你同去。” 萧明忱怔愣片刻,垂眸看向她秀丽的眉目,这一番话正中红心,善解人意得让人心窝子疼。他揽住面前玲珑有致的腰身,讨好道:“十招也太难了吧, 能不能打个商量?” “又不是让你今天做到。”夏枫推开他乱摸乱捏的手,认真道:“中原江南皆远离西北,险象环生,非你我所能全盘掌握,我不希望你再出现任何意外。” “好。”萧明忱心下感动,认真拿起剑。 交手切磋小半个时辰后,他彻底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短时间内在夏枫手下走过十招,比天方夜谭更遥不可及。 二人的大婚被细作一事搅和得彻底黄了,夏国公觉得近期再补办一场不吉利。而且魏姨娘死了,府里没了管事的,他不想亲自操办,干脆把这事给揭过去,准备过两年再说。 夏枫气得跟他吵了好几次,但成婚不是西北的军务政事,她不能一个人专断,这事只得算了。反正她也得偿所愿,不在乎虚礼。 魏瑜死了,魏家经此一劫再没了西北世家之首的风范气派。夏枫看在先母的面子上,没公开追究魏瑜通敌叛国的罪过,只对外声称魏瑜因贪污军饷一事败露而羞愧自裁。 谢赵周等几世家没想到夏枫杀亲舅舅杀得干脆利落,一个个被吓成了没毛的鹌鹑,老老实实,再不敢对萧明忱插手西北政务一事置喙半分。 盐铁改制面临的最大阻挠便是世家,如今阻挠没了,萧明忱与范普几番商讨争议才确定下来的政令得以顺利进入正规。 梁平执掌西北盐铁司,深知延州假饷一事自己也有责任,生怕大帅对自己有所不满,跟着宁王殿下充满了干劲儿。 夏枫本想着回来嫁个人而已,耽误不了几天,从大营走得匆忙,未做安排。结果折腾了半个月没闲暇,关键是这个大婚还没能成,简直糟心至极。 她放心不下北线,怀远的乱子处理完就要回大营。 “阿枫,我跟你住帅帐会影响你在军中的威信。不如这样,我明面上还是住从前的帐子,等你闲暇了就找你去。”萧明忱将手上的衣服对折得整整齐齐,一件件放在一起,分门别类。 他生在皇室,却从来都不是什么衣来伸手的大少爷,收拾整理等琐碎事儿做得比夏枫还要顺手。 “行,随你。”夏枫穿好了铠甲,倚着屏风看他忙活,明艳的眉目微微上扬,唇角含着笑,整个人英气中添了几分温柔隽秀。 “小姐,你那个表弟来了。”千珊走进院子,站在廊下禀报。自从确定这里当做喜房,她就搬出去住了,宁王住进来后,更是很少过来串门。 夏枫自小与千珊一起长大,习惯了她叽叽喳喳麻烦不断。如今两个人分开住,不仅没有丝毫不适应,还觉得分外舒坦。宁王殿下知冷知热,妥帖又细心,比糟心的千珊好了百八十倍。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表弟是谁,不确定问:“谁,魏家的?” “对,是魏沛和。”千珊色心泛滥,惋惜道,“长得还行,可惜了,我现在有于邯将军了,不能脚踩两只船。” “没事儿,你踩三只我也不会告你黑状。”夏枫回头对萧明忱眨眨眼,转身出门,边走边指点千珊:“看上了就大胆去,只要你别让他们见面,谁知道你踩几只船。” 只能装作听不见的萧明忱:“……” 魏沛和一直被关在怀远大牢,刚放出来没有几天。魏家现在十分热闹,族中老少爷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全部聚集在魏宅争家产。 魏老夫人遭此剧变,一病不起,今日清醒后闹着要见夏枫。可是大帅并不是家里的普通晚辈,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因此请大帅莅临魏府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没人愿意接受。他们忙着挣家产,顾不上半死不活的老夫人。这事就顺理成章落在了喜欢吃力不讨好的魏沛和头上。 夏枫仔细打量这个没什么印象的表弟,见他长得白净平庸,确实是招千珊喜欢的模样,一看就老实好欺负。 “祖母的病来势汹汹,大夫说,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冬天。”魏沛和有点畏缩,站得规规矩矩,双目不敢乱瞟乱看分毫,更不敢抬头看夏枫,“大帅,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是想见一见您。” “好,知道了,我过去看看就是。”夏府点头答应,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问:“沛和,我如果没记错,你是二舅舅家的小儿子吧?” “是。”魏沛和被她和善的语气叫得一哆嗦。 “那日府衙前聚众闹事,应当是魏家族中长辈牵头组织,为什么反倒是你去了现场?”夏枫总算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魏氏先祖遗风,笑得愈发平易近人。 “学生是晚辈,自当为长辈分忧。”魏沛和心里忍不住害怕,面上却是有礼有节,惭愧地拱手长揖:“是学生无知,被恶人钻了空子,不仅给您添麻烦还害了舅舅。” 他自幼两耳不闻窗外事,大牢里走一遭后着实让夏枫吓着了,这会儿无论堂上的人再怎么和蔼可亲都忍不住心里的慌乱。 好在夏枫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站起来道:“行了,你先回去吧,我稍后自会上门拜访。” 魏沛和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惶惶然与自己较劲良久,忽然异常坚决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得惊天动地,夏枫被他吓了一跳:“你跪什么?” “大帅,学生自幼读圣贤书,恪守规矩成训,如今才知道凡事不是经书所讲那么简单,是非黑白也不能完全依照圣人言语判定。魏家自恃世族之名,却从未为西北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伯父生前所作所为,不过为了自身利益。” 魏沛和说到动情,竟有些哽咽:“经史子集本为治世而生,却成了世族蒙骗百姓,自我陶醉的工具。学生从前愚昧,对您多有误解,如今才知道,您才是一心为了西北百姓。” 夏枫暗中啧啧称奇,也不知道这公子哥经历了什么,竟然忽然突然开始感悟大道理。见他双目通红,便静等他继续说完。 “世家多年把控盐铁,多是为中饱私囊,假公济私。以至于西北铸币混乱,民间时有争端。若要解决,必须盐铁改制。” 魏沛和双手抬起交叠,以头触地,行了个大礼:“学生虽无能,却一直在家里帮着打理钱庄矿场,对其中利害牵扯知晓一二,恳求能为此尽绵薄之力,以赎己过。” 夏枫怕折寿,忙把人扶起来,很是大尾巴狼道:“难为你年纪轻轻,有这般心思。你有这份心是好的,我回头跟梁平交代一声。” 这些个麻烦事她只管拍板决定听汇报,中间琐碎的过程都是萧明忱带着梁平等人执行。 看着魏沛和一脸的诚挚冲动,夏枫忽然问:“沛和,听说我娘曾经住过的院子这几年一直闹鬼,你见过吗?” “只听说过,没有亲眼见过,”魏沛和摇头,“我住得距离姑姑那边很远,祖母一向严令禁止我们去那边。听老人说,祖母是……是因为那日带您去那院子时受了惊,被……” 他抿抿嘴,觑见夏枫脸色,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夏枫其实并不想见魏老夫人,她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魏老夫人严苛的面相也好,待人接物的态度也罢,从来都不是夏枫想象中的祖辈该有的样子。 况且母亲因羌族细作暗算而死,魏姨娘躲在魏府装神弄鬼,小动作不断。若说老夫人一无所觉,夏枫是不信的。 但她是自己外祖母是实打实的。并且年老体弱,生死不过一口气的事,夏枫并不想因此背上个不孝的名头。 不知是不是夏枫的错觉,魏府没了曾经的高门阔绰,到处弥着沉沉暮气。魏沛和在前引路,略带歉意道:“近来府上出了好些事,长辈们都不得空。招待不周,还望大帅见谅。” “我知道,大舅舅膝下无子,又去得突然,偌大的魏家,家产还是要挣一挣的,况且……”夏枫挑眉,“他们应该也不想见到我。” 尚未到老夫人房前,夏枫敏锐地嗅到密闭的窗户都封不住的药汤子味,药味混合着暖香,让人从中嗅出一股窒息感。 老夫人床前只站了一个媳妇一个老嬷嬷,曾经满屋子嘻嘻闹闹的女眷不见了踪影。夏枫走到床前,蹲下轻声唤道:“外祖母,您睡醒了吗?” 床上老人枯树皮一般的眼皮颤抖着缓缓掀开,愈发浑浊的眼球缠满红血丝,嘴唇上下蠕动许久,终于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枫儿。” 第64章 你可真是个伪君子。…… “是我, 外祖母。”夏枫握住她搭在床沿的手,“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枫儿, 枫……枫儿。”魏老夫人忽然艰难挣扎着想要起身,候在旁侧的老嬷嬷忙上前扶她靠进床头的软枕。她斜倚着床头, 气喘吁吁地盯着面前的夏枫,嘴唇上下翻动, 却什么没有说出口。 夏枫转头看了一眼, 吩咐道:“麻烦各位先出去吧,外祖母想单独跟我说会儿话。” 屋子里人全走了,魏老夫人颤巍巍地试图抬起手。夏枫忙将她的手抓住,搭到自己肩侧,宽慰道:“外祖母, 您病了,要多歇息。” 老夫人盯着她隽秀的眉目看了许久,忽然开口:“枫儿, 我对不起你娘, 也对不起你。” 夏府沉默着没接话。 “我只是个内宅妇人,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既无路求证也无能为力。”老夫人浑浊的双目中闪过泪光, 看向夏枫的眼神饱含悔恨:“你娘嫁给你爹后, 茹姑娘就独自住着, 有一次,被你外祖父撞见。作孽呀,你外祖父觊觎茹姑娘美貌,动了不敢动的心思。茹姑娘为了自保,将羌族最大的隐秘告诉了他。” “羌族隐秘?”夏枫问, “是什么,圣女秘术?” “没错,是秘术。具体怎样做我就不知道了,你外祖父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只知道这圣女秘术有毁天灭地之能,凡人若能掌握,便能够横扫一切。”魏老夫人道,“但它要实现很难,需要中原的龙脉。相传龙脉在盛京,所以……” “所以外祖父找到了盛京的王茂?这两个人有什么勾结?” 听到此处,夏枫眉头一紧。空穴来风必有源头,这让所有人对其趋之若鹜的圣女秘术,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猜茹姑娘其实没有死,王茂把她带去了盛京。”老夫人叹息,“她走后,你外祖父一病不起,走了。他临终前告诉我,茹姑娘是天上的神女,这是他曾对神女有不轨之心的惩罚。吩咐我和你大舅舅,今后阖府上下听从神女指……咳咳。” 夏枫忙端了案几的汤药,喂她喝了一些:“当时老太爷还在吧?怪力乱神,他没有阻止吗?” “你老外祖年纪大了,他甚至连茹姑娘是谁都不知道。”魏老夫人像是憋了一口气,如今当着夏枫的面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反倒是松懈了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疲态尽显,肺部传出的呼吸声艰涩嘶哑。 “那魏姨娘呢?您知道为什么她是细作吗?”夏枫抽掉软枕,扶着她慢慢躺下。 魏老夫人喘了半天才勉强能开口出声:“她心眼小,人也不大气,从小嫉妒你娘。你娘出阁后,她常常去陪伴茹姑娘,二人无话不说。她害你们的法子,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套出来的。我知道你怀疑你娘的凤冠被做了手脚,但她害你娘,应该没有这么早就开始。她下的那个是蛊。” “这个蛊能控制人心。”夏枫看着她气息奄奄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忍不住问:“您早知道?” “茹姑娘的蛊只有她自己的血能解,她被王茂带走了,说不定还活着。”魏老夫人避而不答,费力抓住她手指,“枫儿,你只要找到她,找到她就没事了。” 夏枫用力将手指抽了出来,手背攥出一排青筋。 她无法理解面前这个老人,为什么要说出来,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自己这个从不亲近的外孙女也就罢了,母亲是她亲女儿,她就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送死吗? 魏老夫人费力伸长脖子,但夏枫逆光站着,她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只得颤巍巍道:“枫儿,你是怪我吗?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只是个妇人,我阻止不了,我……” “你好好歇着吧。”夏枫垂眸,有些悲苦亦有些无奈:“切勿多忧多思。”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魏沛和站在门前候着,见她黑着脸出来,犹犹豫豫向前挪了两步:“大帅,祖母年纪大了,她……” 夏枫转身直视他,直把人吓得不敢说话,她静默少顷,开口道:“沛和,魏家百年大族,家世渊远,是西北世家之首。它若是忽然就此没落,很容易造成西北内乱。我希望你能尽一份力,暂时稳住当前局势。” “我……”魏沛和抬头,正对夏枫坚定的眼神。 每一个少年人读书时,都会憧憬一番金戈铁马,立志报国。但他出身世族,囿于家世,纵使一腔热血,今生几乎没有可能从军入仕,一展抱负。 他拱手长揖,坚决道:“大帅放心,学生身为魏氏子弟,自当尽心尽力。” “好。” 夏枫去一趟魏府,只收获了糟心。回去见萧明忱已经收拾好行李,只等她整军出发,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怎么去那么久?”萧明忱负手站在花坛旁,与严林低声交谈,见她回来,漾出一脸笑容。 见严林老老实实走开,夏枫笑着上前,把手塞进他的暖和的狐裘:“外祖母尽说一堆没用的,早知道还不如在家里跟你多待一会儿。” 萧明忱顺势抱住她:“咱们俩以后的日子长些呢,不差这一时半刻。她真的什么没说吗?你身上的毒不能一直拖着。” “我没事了,真的。”夏枫笑着仰起头,唇角轻轻印在他分明的下颚线,“你就是解药。” “你……”萧明忱愣了一瞬,迅速打量四周,确定没人后才松了一口气,红晕后知后觉漫上耳畔。他一时分不清夏枫这话是调戏还是真的,无奈道:“在外面呢,别开玩笑。” 夏枫才不管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抬手压下他泛红的脸颊,吻上那微凉的薄唇。萧明忱刚开始不太乐意地挣扎两下,发现挣扎不开后干脆反客为主。 千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来叫人时见到眼前的一幕,呼喊声尚未出口,就踮着脚跑了。 夏枫刚开始顺从,后来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咬了一口,血腥味混入二人口腔。萧明忱被咬得一痛,失了阵地。这一下咬得不轻,他感觉到自己舌尖麻木,血不知流了多少。 一吻终了,夏枫偏头看他:“不疼吗,你就任我咬?” “谁知道你忽然咬人。”萧明忱皱着眉头吸气,见时间不早,拉她边走边道:“解药是什么,我舌头?” “你的血。”夏枫挑眉。 北线大营里一如既往的森严整肃。将士都知道大帅回家成亲,对她的那位新婚夫君很是感兴趣,屁大点事都要往帅帐里走一遭。 萧明忱坐在一旁忙自己的事,大大方方任他们看,见到个面善的还能搭两句话。 这些日子以来,宁王殿下带头改革盐铁,整治庶务。亲力亲为还不怕得罪人,范普从一开始的对他成见无限大,直变成了好感爆棚。 毕竟西北常年缺能干事的文官,范先生上到筹备粮草军需,下到调解打架斗殴,独自扛了多年大梁,堪称后勤打杂第一人。他不仅任劳任怨,还要伺候夏枫这个难缠的主帅,连个能倾诉的都没有。 萧明忱谦虚低调又博学多才,对吏治政策皆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见解,各方不足短缺了然于胸。并非范普原先想象中的汲汲营营的伪君子,竟让他平白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夏枫点起烛火,瞧着聊个不停的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拱辰,天色已晚,要留下一起吃晚饭吗?” “不用,不用。”范普觑见她略微阴沉的脸色,不舍地起身告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选材一事,臣来日再与殿下细聊。” “好,范先生慢走。”萧明忱笑着起身送客。 眼见范普出了帅帐,夏枫不满瞪他:“开科取士而已,有什么可聊的?没完没了。” “太祖曾立法废除被世家一手操控的九品中正,开科取士。然而,当时大庆初建,百废待兴,百姓中识字者廖廖。参加考试的学子皆出身世家,再加上舞弊贪腐横生,结果一直不尽如人意。” 萧明忱道:“元康年间兴办学馆的作用已经显现出来了,寒门庶族,贫苦百姓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如今世家十不存一,时机已到。” “你们扯得够远。”夏枫撇撇嘴,起身给他盛汤,“下午关二送来的是什么?我瞧着你眉头皱了好久。” 萧明忱没回答,反而有些感叹:“范先生有安天下之才,却一直随军做杂事,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不姓王不姓赵,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盛京有他的位子?”夏枫很不满,极为不满。 她强硬地将萧明忱拉到案前坐好,筷子塞进他修长的手掌中,语气很冲道:“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我?” 萧明忱借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她含嗔带怒的明艳眉目,轻轻笑了。 他笑容里带着包涵纵容,又藏着宠溺真挚。夏枫一时看得有些痴,又差点忘了正事,回过神将他推开:“别这么看着我,认真回答。” “好,遵命。”萧明忱夹起一块酱牛肉喂给她,“是寿州出事了,青州曾遭北贺践踏,民不聊生,根本供养不起如今的青州军。萧敬与陆农卓争夺江南不够,反而打起了山南的主意。你留在寿州的亲卫定然已经在传讯的路上,我只是比你早一步知道而已。” “王茂在江汉纠集了大批逃散在外的王氏旧部,企图东山再起。这俩人都不带管管的,只想着打架夺地盘?”夏枫不可置信,咽下酱牛肉骂道:“王茂这老东西果然是属王八的,命硬。” 她骂完了转念一想,又想骂严林:“严有鹤干什么吃的?萧敬背后放着一个虎视眈眈的陆农卓,动起手来必然腹背受敌,他这都要求援?” 萧明忱差点让她的满腔义愤填膺带偏了,无奈道:“有鹤暂时没有求援,但这事你我不能撒手不管。毕竟他接手山南道时日不长,军中没有基础,打起来很吃亏。山南道与西北山西接壤,不能有失。” “寿州好歹五万厢军,严林再没用,撑几天总是可以的。我协调安排一下,咱们过几日南下瞧瞧。”夏枫说完正事忽然不想吃饭了,撂了筷子挪到他身侧,对着耳朵轻吹了口气:“也好让江南这群人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萧明忱咽了口唾沫,扯散她衣襟:“等会儿再吃饭?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找你吗?” “你可真是个伪君子。”夏枫低眉笑骂,手上不停,暗想:谁要是敢不长眼进来,直接扔进沙漠喂狼。 第65章 说好了的,不许出尔反尔…… “伪君子说谁呢?”模模糊糊间, 萧明忱含着笑意的声音伴随灼热的呼吸传入耳畔。夏枫头脑不清醒,乱七八糟随口嘟囔:“你就是个伪君子。” 远处吹角阵阵,风声猎猎, 未到中秋,萧瑟严寒已初见端倪。 夏枫恍惚间想起了去年中秋节, 她与萧明忱在寿州护城河畔放花灯,当时见他许下‘国泰民安’的愿望, 只觉得遥不可及。 如今一年过去, 山西山南两地逐渐在宁王的安排下步入正轨 ,民生军政皆有了很大起色。各方各处,由点及面,连成一体,北方除了夏家再无人可与萧明忱相争。 西北偏僻贫瘠, 政务混乱,历任主帅皆一心抵御外敌,由着它逐渐乱成一团浆糊。萧明忱不过来了几个月, 却能抽丝剥茧, 从细微之处解开一直困扰夏枫的乱局。 他这些天俯首案头,并不仅仅是处理盐铁收归官府一事。世家大族土地重新丈量划分,士兵征集选拔, 官员考察任用等等, 皆要耗费心力, 一件一件去制定章程。 夏枫每每听他与范普侃侃而谈,总觉得未来的河清海晏隐约可见。 夜深人静,萧明忱睡在身边,清浅的呼吸声骤然急促,冷汗不止。夏枫在军营一向浅眠, 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便会惊醒。察觉到身边人睡得不安稳,她靠近一些,搂住萧明忱即使睡着了也挺直的腰背,枕在他肩窝。 萧明忱似有所觉,翻身换了个姿势揽住她,终于睡得踏实了。 “大帅,接到消息,萧敬的青州军月初曾多次攻打寿州。双方交战几次,各有伤亡。”千珊一身铠甲,站在帅帐下首:“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萧敬背后现在有岭南军虎视眈眈,他不敢压上全部兵力。但如若一直打下去,严林恐怕占不到便宜。” 夏枫没想到自己收到消息足足比萧明忱晚了三天。她手指轻扣桌案,沉思片刻:“无妨,萧敬估计是看上了寿州的粮食。毕竟他老家被人抢了一通,八成吃不起饭了。而且山南道位置优越,四通八达,他若是真能拿下寿州,逐鹿中原岂不是指日可待?” “就凭他也配。”千珊啐一口,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严林还算有些骨气,宁愿打仗也不妥协。” “不是他有骨气,是萧敬实在台恶心。” 在盛京时,萧明忱曾碍于局势给萧敬下跪,夏枫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虽说两个人沾了名义上的叔侄关系,捏着鼻子把他当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蛋长辈也未尝不可,但这事实在想想就让人难受。 “毕竟严林今年给咱们提供了不少军粮,”千珊问,“咱们要管吗?” “严林是宁王的人,这事他不能不管,不日便会南下。咱们与其等那边乱起来再去凑热闹,倒不如跟他一起去。”夏枫想了想,“正好去收拾了王茂个杂碎,他活着我总是不安心。” “您是不想跟殿下分开吧?”千珊笑嘻嘻感慨,“毕竟新婚燕尔,正是情浓蜜意的时候,殿下就要抛下你一个人去江南了。您到时候只能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床,冷冰冰的帐子,听徐石他们几个大老粗瞎吵吵。” 萧明忱站在帅帐门前,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停在中间。 “闭上嘴滚出去。”夏枫轻咳一声,“你嘴上积几分德,我可以考虑把于邯调来整军南下。” “真的?”千珊喜上眉梢,一时乐得有点找不到北,转头就要走。蓦然撞上帅帐前的萧明忱,她呆愣了一瞬,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殿下来了呀。” 萧明忱见她灰溜溜跑远,摇摇头进帐:“你不是本就打算让于邯将军南下吗?还故意逗她。” “不然给她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夏枫上前抓住他双手,“我知道,你这次南下并非只为解寿州之困,但……” “你这两天跟我念叨有小十遍了吧?”萧明忱轻笑,“不会有事的。你安排了这么多人保护我,如果再出什么乱子,岂不是砸你招牌?就算为了这个,我也一定保重自身。” “说好了,不许出尔反尔!”夏枫戳戳他心口处。 萧明忱攥住她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摩挲上面陈年累月积攒的疤痕,心疼地轻轻揉捏。 夏枫与萧明忱一行人轻车简从,自延州取道,离开西北往寿州而去。 延州境外不远处有一座耸拔的高山,黄绿的树叶纷纷扬扬,将落未落,官道经过山脊旁侧的峡谷,成一线天。 这条官道是延州往南的必经之路,若想绕过它,只能翻山越岭。一线天地貌最容易招拦路打劫的土匪,但这里毗邻西北夏家治下的延州,没有哪个亡命之徒敢在夏家军头上动土。 夏枫正与萧明忱谈笑,尚未进山谷,忽然本能地察觉不对劲,向后扬手制止队伍前进。 “怎么?”萧明忱不解。 “有个不长眼的在前面挡道。”夏枫轻笑,随即冷下脸扬声喊:“前方是哪里来的朋友,不想活了就趁早自裁,别挡在哪儿,如若脏了路可真是晦气。” “夏大帅,仰慕已久。”一人带着毡帽,编了满头小辫子,负手从灌木丛后信步走出,粗犷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宁王殿下,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我当是哪里来的狗?北贺的呀。”夏枫嗤笑,“看见你真是脏了我全军上下的眼。” 石抹兀欲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讽刺般,慢悠悠走到山坡前方:“听闻二位新婚,不在家里好好相处,怎么还出来了?” “听说石抹王爷被陆农卓的岭南军打得落花流水,逃回了老家,怎么,您没回家呀?”夏枫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讽刺道:“还是说,丧家之犬,回不去了?” “夏枫,少废话。本王不是来跟你打嘴仗的。”石抹兀欲盯着她身侧的萧明忱,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中闪过精光,“宁王殿下,您不说句话吗?” “说什么?”萧明忱抬头冷冷看着他,“噢,忘了告诉你,皇嫂毒死皇兄后,自尽了,她可没辜负你的洗脑。” 宁王兄长萧明晖的皇后,北贺细作,正是石抹兀欲的女儿。 石抹兀欲掩盖在络腮胡下的满脸横肉微微抖动几下,自豪地感慨:“这是她的荣耀。” 他说完看向下方冷冷清清的萧明忱,似乎想要从山坡下去,却忌惮底下的夏枫,只好大老远站着放狠话:“殿下,您不想见到我,也不想看一看亲生父母吗?” “狗屁!”夏枫一听他提到怀汝与先帝,立即警觉几分,截口打断:“你若是想见阎王,我现在立刻送你下去,说不定还能顺便给你家投不了胎的祖宗磕两个响头。” “慌什么?”石抹兀欲抬手摸摸凌乱的络腮胡,“我又没说他们还活着,见面是见不着的。我听说中原最重孝道,亲生父母的遗体总不能扔了不要吧?” 夏枫差点被他无下限的卑鄙惊得闪了舌头,一时不知该怎么骂了。 “听闻石抹王爷乃是北贺君主的左膀右臂,文能治世,武能领兵。”萧明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一字一句道:“竟与王贼之流沆瀣一气,行此卑鄙无耻之事,也是让人开了眼界。” “本王话已带到,您看着办吧。”石抹兀欲轻轻一招手,山谷两岸的灌木丛中隐藏着数不尽的兵马,骤然全部现身。 他似笑非笑:“您若是不孝不悌,就当什么没听到。若是还存了那么一点为人子的孝道,不如去江汉看看,王相爷在襄州等着您。” 他又看向一脸杀气的夏枫,洋洋得意:“夏大帅,本王就是路过此处,顺便给宁王殿下传个话,决不敢对西北八州有丝毫染指,您行个方便,放我等离去。如何?” 他面上摆出一副询问商量的嘴脸,言行举止却没有丝毫想要商谈的意思。 灌木丛中的兵马是夏枫所带随从的十倍之多,双方兵力异常悬殊,夏枫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 “滚。”夏枫寒下声音,“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一直等到石抹兀欲嚣张地带着大批兵马离去,只剩隐约的影子。 夏枫才转头看向身边人略显苍白的脸颊:“你……先帝遗体丢失,你早就知道吗?” “知道,却想不通为什么。”萧明忱的嗓子似乎有些沙哑,“如果圣女秘术需要我才能实现,我在盛京这么多年,王茂有得是机会动手,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盗走父皇遗体,难道仅仅是为了要挟我吗?” “王茂这个人,总是不断让我知道作为一个人的下限有多低。”夏枫恨恨道,“他的人性喂狗了吗?” “他大概是没有人性的。”萧明忱很快缓了过来,方才石抹兀欲一番极其卑鄙的激将法仿佛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他借着衣袖掩映,悄悄摸了把夏枫手背,低声安抚道:“阿枫,没必要为这种人生气。” “他们盗走先帝遗体,甚至你母亲的死也与王茂有关,如此卑鄙恶劣,你……”夏枫直视他狭长好看的浅色眸子,压低声音,认真道:“你若是难过或是愤恨,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也没必要反过来安慰我的。”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久得我都快忘了。”萧明忱看向远方空旷的荒野蓝天,“要多看看世间美好的事物,还是你告诉我的,忘了吗?” “难为你还记的。”夏枫想起二人初识时青楼里的闹剧,不禁莞尔。 阔别数月再回寿州,与从前的安宁祥和大不相同。萧敬一个月内曾多次攻打骚扰,从未带过兵的严林在阵前勉力支撑,寿州城内人人自危。 他们从西城门入城,城中气氛异常紧张,街上没了从前的繁华。 严林作为宁王的忠实拥趸,早知他们要来却连个城门迎接的人都不安排。到了寿州指挥使府邸,依旧没见到本尊。 夏枫奇怪问:“怎么回事,萧敬这几天没有来攻城,城外也不见青州军,你们严大人哪去了?” 为他们引路的副将拱手回答:“回大帅,我们大人前日就带兵出城了。” “什么,”夏枫想起严林的三脚猫功夫,“他不要命了?” 第66章 傻了吗? 萧明忱沉下脸, 看向副将:“邓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仔细说。” “是。”邓驰招呼侍卫丫鬟为他们一行人接风,拱手道:“赵王最近几次攻打寿州城, 来势汹汹,我等只能勉力支撑。前日, 斥候发现城外五十里处有不明兵马的痕迹。我方多次派遣小批人马前去探查,皆有去无回。大人怀疑是赵王故意派人混淆视线, 唯恐他们别有用心, 不想继续坐以待毙,便带人亲自前去。” “真是不要命了。”夏枫皱眉询问:“寿州现有多少兵马,谁是主事之人?” “厢军有三万余人。”邓驰对她拱手一揖:“大人出城前特地交代,由属下在此期间暂代他主事,等候宁王殿下, 此后城中一切大小事务皆听从殿下指派。” “行,你们先出去吧。”夏枫随意挥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把热茶塞进萧明忱手中, 看人都喝了才开口:“这不正常, 严林可能出事了。你好好休息,我带人出城瞧瞧。” 这邓驰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人,态度谦卑恭敬, 明显认识宁王。看萧明忱一副熟稔的样子, 说不定就是他的下属。 因此夏枫并不担心他独自留在寿州城内, 想到城外云里雾里的情况以及不怀好意的王茂,反而有些不安。 “阿枫。”萧明忱一路颠簸,脸色很不好,看向她坚定的眉目,有些不舍, 想开口挽留又找不到理由。 他轻轻揽住夏枫,贴着她耳侧低声道:“多带些人,万事小心。此处距离盛京太近,错综复杂,切勿大意。” “傻了吗?说话怎么颠来倒去的。放心吧。”夏枫挑眉看他一眼,挑衅般低头亲了一下他修长的颈侧,利落地转身离去。 寿州位于中原腹地,四通八达,大庆南北东西来往皆要经过此地。这么大一个中心纽带,自然无险可守。 因此前任指挥使王傅依靠家族王氏的庇护,一边还要讨好西北夏家。而严林只有宁王殿下这个摇摇欲坠的靠山,与夏家关系也算不上亲厚,自然成了众诸侯的眼中钉肉中刺。 夏枫一路上所见除了腐败的尸体,残败的兵甲,就是郁郁葱葱仿佛永远长不败的草木。别说严林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小姐,咱们就这十几个人,你也不怕遇上敌军让一锅端了?”千珊紧随夏枫身后,显然对出城之事很有意见,“严林那么贼的一个人,肯定死不了。” “我出城不是为了找他。”夏枫解下水囊灌了两口,凛冽的目光看向灰蓝的天际,“中原危机重重,不比西北,你在这里行事多少有些规矩,别由着性子乱来。” 一时半刻找不到人,她说完干脆坐了下来,暼一眼千珊不乐意的脸颊:“你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于邯还没有来,我没耽误你们谈情说爱吧?” “快来了,他带领大军押后,不过几天的事。我本想着去城门口接他呢。”千珊撇撇嘴,也寻了块石头坐旁边,“小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不要讲。”夏枫隐隐看见了什么,站起身费力眺望。 千珊随着她看向远处一览无余的山野,什么没有,也不知道她看了个什么劲儿,犹豫道:“您……您正大光明的把咱们夏家军调来寿州,不怕旁人以为您要夺权吗?即使宁王殿下不会起疑,他的下属呢?严林呢?三人成虎,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夏枫随手点了个亲兵去前方打探情况,转身对她展眉一笑:“严林从一开始就忌惮我。你说,他的忌惮对我有影响吗?他是敢在宁王面前说我的不是,还是敢对夏家军动手脚?” “可……”千珊一时无言以对,踌躇良久开口:“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总担心有人会对您不利。” 夏枫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夏国公也好,范普也好,皆有自己的想法与目的。 他们曾对夏枫与萧明忱的婚事有各种意见,但最终都因为宁王与他们的理想不谋而合,转为支持二人。在他们心中,家国大义始终大于一切私人利益,而这桩婚事正好合乎家国利益。 但千珊不一样,她不会去想这么多空泛遥远的道理,她只是单纯地担心夏枫。 “我知道,狡兔死走狗烹这种话您肯定不爱听,您相信宁王殿下不是那种人。。”千珊继续道,“但瓜田李下的,谁也不能保证旁人的心思。您又不是好相与的人,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如今咱们深入江南,若真有什么事,防不胜防。” 夏枫对她轻笑了笑,眼神转而带上了揶揄:“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你。”千珊见她这幅样子,知道自己一席话白说了,扭头不再搭理人。 静默许久,前去探查的亲兵回来了,‘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夏枫忽然道:“放心吧,除了咱们自己人,我谁都不信。” 亲兵不止自己回来,还顺带回来一个人。 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严林。 严林裹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麻衣,袖子还少了一截,一看就是三天没吃过饱饭。 他见到夏枫有些激动,一瘸一拐地上前供手行礼:“大帅,您终于来了。殿下可是也到了,一路安好?” “好着呢,比你精神。”夏枫上上下下暼他两眼,满脸嫌弃:“这灰头土脸的,是满山遍野的逮兔子去了吗?严大人。” “前些日子,城外一直有不明兵马出没。属下担心又是萧敬搞出来的幺蛾子,便带兵出城巡查,不想竟与他们当头撞上。这伙人黑衣黑甲,约莫有数千人,看不出是那方人马。”严林道,“他们行动异常迅速,配合十分默契,战斗力绝非中原普通军队可比,属下力有不逮,全军覆没。” “你怎么逃出来的?”夏枫皱眉。 “属下在打斗中跌落崖低,被流水冲到别处,被山中隐居的农人所救,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严林扶住身侧将士的手臂,勉强站稳,“这群人不像是中原人,却深入中原腹地,必然来者不善。” “除了黑衣黑甲,没有其它特征吗?”千珊问,“兵器是什么,出手可有什么章法?面相有什么特征?” “他们黑巾覆面,面相看不分明。”严林仔细想了想,“兵器……好像是长刀,还有机弩。我们是忽然遭到的袭击,根本来不及反应,所以不知道应当是什么章法。” “具体在什么地方遇袭?”夏枫刹那间眼神冰冷,“我去看看。” “在寿南官道西一里处的矮坡下。从这里能够隐约看到。就是那座山下方,它南面不远处就是官道。”严林抬手指向东方的山坡,“寿州偏南,如今不过是深秋,树木繁茂葱笼,他们躲在林子里,旁人很难发觉。” 夏枫盯着绿叶成荫的山坡,中原沃野千里,普遍没有高山,只有这一带有一片半高半矮的山坡绵延成群。 “千珊,”她转头吩咐,“你带人送严大人回城,我过去探探情况。” “行吧。”千珊极度不满意,不情不愿问:“小姐,羌人不用长刀,你觉得他们是贺人吗?” “不好说,看了才知道。”夏枫握紧手中佩剑,“无论是什么人,中原江山都不是他们该觊觎的。” 夏枫忌惮前方不知深浅的异族兵马,身边只留了身手最高的厉风,其他人一概打发回去。 他们二人唯恐惊动敌人,没有骑马,悄无声息融入交相掩映的树荫从中。 几千人马不是个小数目,既然确定人藏在山里,不可能留不下痕迹。二人沿着溪流而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熄灭的火堆,吃剩的动物骨头,却唯独不见人影。 夏枫递给厉风一个眼神,二人分头寻找。 她四处搜查,没有任何线索,纵身一跃,站上高高的树枝,闭目细听。 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传入耳畔,夏枫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每一道细微的声响。许久以后,跳下树杈。 山坡侧面的几块巨石旁,有两个黑衣人站在其后值守,时不时扫视四周。四处野兽嘶吼,鸟鸣阵阵,夹杂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个黑衣人正来回巡视。 他们巡逻的脚步声跟轻,脖颈僵直又灵活,不停地扫视四周。几个人与林木融为一体,仿佛本就是山间野兽,比出门觅食的饿狼还要谨慎。 夏枫躲在树上,无声无息地尾随换防的一小队人。 这几个人顺着树林子里的崎岖的小径弯弯绕绕,没有破坏任何灌木,若不仔细观察,甚至发现不了他们的脚印。 翻过山坡,与其它几座山交叠在一起,其中间形成了一片空旷的山谷。夏枫隐在高处,看到眼前情景,不由得一惊。 山谷四周围栏哨岗规规整整,俨然是一处大型兵马校场。 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正井然有序地操练。 她甚至不需要仔细去数,随意打眼一看,便能推测出这里囤积了少说上万兵马。 第67章 我在这里呢。 所有人黑衣黑甲, 军容整肃,各类兵种分明有序地训练,动作章法一看就是异族人。 中原腹地, 悄无声息地藏进来万余异族兵马,其居心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夏枫坐在树杈上, 内心把严林和萧敬一遍遍地拖出来鞭尸。她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见此等品种的废物, 成事不足, 败事败得令人咋舌。 她跳下树杈,下到谷底,摸出一支镜筒仔细观察校场旁的一座军帐。这帐子前守卫异常森严,规格制式也明显高于其他。 帐前人来人往,所有人黑巾头套, 包裹得严实,的确如严林所讲,看不清面容长相。但夏枫跟常年跟乃蛮打交道, 仔细观察其行为举止, 不难发现这是一群羌人。 忽然间,帐子再次掀开,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男人虎背熊腰, 身躯庞伟, 浅色眼眸如同山间猛兽,气势很是凌人。 这人化成灰夏枫都认得,傲木嘎。 他身侧跟了个纶巾长袍的中原人,一直低头哈腰,客气恭维着什么。傲木嘎听了哈哈大笑, 招手指派人将那中原人送出校场。 傲木嘎的身手与警觉绝非普通人可比,夏枫唯恐惊动他,一直等到他进了大帐,纵身尾随那中原人而去。 这人是个中年男子,胡须鬓发整齐,一副文士打扮,做派又十分没骨气,分明是哪家幕僚。 他一直被黑衣羌人送到山坡外一里地的官道上,拱手一揖,目送黑衣羌人不见影子后,才转身走。 夏枫给厉风留了记号,不远不近地暗中跟着。 中年人一直沿着官道往东走,直到走出二里地,他驻足观察四周,片刻后,拍了拍手。 林木间悉悉索索,一群侍卫打扮的人隐藏在其中,闻声拉着马车出来向他行礼。 夏枫将这群人仔细打量一圈,确定四下再无旁人后,倏然抬手打出几片树叶。 脆弱的树叶化作坚硬的利刃,凌空而至。几个士兵只听到了独属于锐器破空时尖锐的呼啸声,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轰然倒下,没了生息。 他们被人割破了喉咙。 中年人惊见异变突生,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边狂奔边抱着头不断嘟囔:“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夏枫翻身从树上跳下,正堵在他面前,一脚将人踹了回去,利剑出鞘,搭上那中年男人瑟瑟发抖的脖颈:“老实点!你再抖可就真死了。” 那人瑟缩着抬头一看,明显认识夏枫,忙不迭爬起来跪地磕头求饶:“夏大帅,小人王集见过夏大帅。饶命,饶命,我只是奉陛下之命行事,决不敢……不敢勾结异族。” “你倒是交代得痛快。”夏枫闻言收了剑,冷冷瞥他:“萧敬派你来的?你来跟傲木嘎谈什么?” “陛下,陛下只交代小人来给神勇将军送一份手书,小人不知道那手书写了什么呀。”王集被吓得颤颤巍巍,趴在地上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道,“三个月前,羌族的神勇将军忽然派人去西京找陛下的,说陛下承天之命,他们要助陛下成就大业。” “神勇将军?”夏枫被这个称呼恶心了一番,“傲木嘎?萧敬给封的?” 她用剑鞘杵了下王集黏在地上不敢抬起来的头:“起来说话,别折我寿。山里那个校场是怎么回事?谁给傲木嘎和萧敬牵的线?” 八月初,她与萧明忱大婚时,傲木嘎明明还在怀远,没想到他竟然掉头来了中原。如若他一直在中原,只在破坏二人大婚时去过怀远,倒也说得通。 西北对从中原前去的百姓排查一向不严,如果中原腹地藏了一窝羌人,确实很容易混入西北。 “这个校场是……是陛下着人修建。作为……作为帮忙击退陆农卓的报酬。”王集勉强直起腰,却不敢站起来。 他努力组织语言,但主子萧敬实在没做过几件人事,只得磕磕巴巴道:“陛下登基后,外有强敌内有乱动。北贺南下,盛京又几次三番被陆农卓占据,迫不得已迁都西京,然而西京并不安稳,南疆人北上作乱,江汉骚动。只得……” 夏枫算是明白了,萧敬个老王八蛋跑去西京才发现,龙椅不好坐,哪里也不安全。但陆农卓抗击北贺,陈兵江南,盛京成了岭南军的临时军营。等北贺退兵后,他又想回来,就再次勾结外族,争夺盛京。 如今萧敬陆农卓二人打得不可开交,陆农卓因远离岭南,补给供应不足,勉强落了下风,撤出盛京。 王集见她正沉思什么,默不作声,害怕地咽了口唾沫:“神勇将军派人暗中助陛下退敌,陛下给他们提供粮草场地。这其中有没有人牵线小人不清楚。只知道在西京时,神勇将军的人找上了陛下。” “我不杀你,回去后要怎么说就看你自己了。”夏枫冷冷盯着他,轻嗤一声:“但你若是敢直言遇见了我还能活着回去,想必萧敬不会放过你。” 如今想来,萧敬屡次派兵攻打寿州城,倒不像仅仅是觊觎寿州位置优越,粮草丰沃,更有可能是在掩人耳目。 在距离寿州五十里的地方,修建这么大规模的一处校场,不可能引起不了寿州军斥候的注意。 夏枫过来没有骑马,便沿着官道慢悠悠往回走。 林间风声朔朔,穿插着鸟叫虫鸣。她隐约觉得不对劲,不敢放松警惕,仔细观察周遭一切可疑之处。 忽然,上方的树叶剧烈摇晃,空中气息异常流动。 她拔剑出鞘,抬手格住致命一击,金石相撞,“铿锵”一声,掀起周遭尘土枯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你是怎么察觉到的?”夏枫眉头拧紧,冷冷看向前方之人。 她带着万分小心潜入敌营,并未露出丝毫破绽,按理来说,傲木嘎发现不了。除非山谷校场之中,还有他人。 傲木嘎哈哈大笑,粗犷的脸上满是得意,用一种蔑视又不怀好意的语气开口:“我是怎么发现的不用你管,我今日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你是不敢吧?”夏枫扯扯嘴角,嗤笑一声,“有话快说,没话滚!” “我是来送你去死的!”傲木嘎忽然被激怒一般,抬起钢刀狠狠砍向夏枫。 四周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二人缠斗间,无数黑衣人出现在林木间,手持弓弩,直指官道中央的夏枫。 他们唯恐被发现,躲得很远,趁着傲木嘎出手之际,迅速跑上前找到位置,上好弩机。 不出十几招,傲木嘎就落了下乘,他当胸受了夏枫一剑,借着力道拉开距离,狠狠摔向远处。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山坡上跑。 一时间,万箭齐发。 这伙羌人不知哪里弄来的机弩,强劲有力,短箭离弦发出的争鸣声异常刺耳,力道比人为射出的箭重了不知多少倍。 夏枫左右躲闪,衣角被穿透了好几处,一直短箭贴着她胳膊肘飞过,躲无可躲,被擦破一道血口子。 一阵箭雨过后,她盯紧躲在远处大石头底下的傲木嘎,迅速贴地翻滚几圈。一手拎起傲木嘎前襟,一手持利刃抵住他的脖颈:“让他们住手,不然咱俩一起被万箭穿心!” “夏枫,你是我今生最遥不可攀的对手,跟你死一起,值了。”傲木嘎舔舔嘴唇,忽然张眉努目,浅茶褐色眼珠望着蓝天,神色迷离:“天神,让我为你献出最宝贵的生命吧。” 夏枫将他狠狠惯向石壁,攥紧佩剑,随时准备格挡四面八方而来的利箭。 然而,没有丝毫动静,一阵悉悉索索过后,黑衣人尽数消失,只留下了半死不活的傲木嘎。 他一个两百多斤的草原汉子被夏枫摔得口吐鲜血,全身上下忍不住痉挛。 “人都跑了?”夏枫不明所以,“你们脑子有病吧?” “我等奉命来到南方蛰伏,有必须要达成的目的。”傲木嘎抽搐完了,擦擦血站起来,丝毫不在意她的讽刺,“夏枫,这与你无关,也不会妨害到你们怀远夏家军的利益,大汗希望你不要插手。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大汗希望战场上与你一较高下,而不是在你们国家的南方这种是非之地。” “我呸!”夏枫没忍住啐了一口,顺带给他一脚:“他跟我玩釜底抽薪还不让我插手?还有,让乃蛮出来跟我说话,你一条狗还不配。” 傲木嘎被踹得黑了脸,持钢刀的手狠狠攥紧,一条条青筋从糙粝的手背上暴出。 他吐出一口血沫子,见夏枫没有杀自己的意思,一言不发地转身隐入林木间。 看方才这一场阵势,乃蛮八成在中原。夏枫联想到在延州城外一线天见到的石抹兀欲,以及他那一番让人恶心至极的话,竟冷不防觉得浑身发冷。 整个寿州气氛低沉,百姓关门闭户,指挥使府大门前却有些热闹。一行人收拾得衣冠济楚,在府邸门前进进出出。 夏枫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衫破烂,血迹斑斑,大白天的跟个女鬼似的。跟门前那伙光鲜亮丽的人有些不搭,干脆绕到后面翻墙头。 她不是头一次翻这寿州指挥使府的墙头,对此地很是熟悉,随手捉个人问清萧明忱去向,轻车熟路摸了过去。 萧明忱人在前院一处偏厅,见夏枫迟迟不归,焦急得来回踱步。 邓驰匆匆忙忙从二门进入,到他面前拱手一揖:“殿下,外面那群人一直没完没了。都说了您车马劳顿,不宜见客。他们倒是好,一直堵在外面不依不饶。要不,属下干脆……” “不能动手,本王去见他们就是。”萧明忱截口打断,捏捏眉心站起身抬脚往外走,临到门前又忽然驻足问:“还是没有大帅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我在这里呢。”夏枫的声音幽幽飘出来,吓得邓驰一趔趄。 她不知何时进了厅中,头发有些凌乱,形容也颇为狼狈,乍一出现,着实吓人。 萧明忱原本忧愁的脸上转瞬挂上笑容,转身回来搂住她,却忽然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把人拉到明亮处才发现她胳膊受了伤,只拿一条布带随意缠着,斑斑血迹正往外渗。 “快,叫大夫来。”萧明忱看得险些心悸,暂时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捧着夏枫胳膊手忙脚乱。 二人相识这么久,夏枫受伤的时候很少,能伤到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而萧明忱一见她受伤,总是说不出的后怕。 “我没事,就是被擦了一下。习武之人有个磕磕碰碰很正常。”夏枫轻笑,“你先去吧,外面的人来者不善,别让他们闹出乱子。” 第68章 温软的情意切切实在少有…… 夏枫处理好伤口, 草草交代一下城外羌军情况,严令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她忍着瞌睡沐浴更衣,躺到床上时已经困得不可自拔。 千珊担忧不已, 兀自坐在她床边絮叨了半响,话尚未说完, 偏头去看,床上的人早已梦会周公去了。 她一觉睡得沉, 醒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翻个身好像摸到了什么, 夏枫借着月色,看到萧明忱合衣躺在外侧,面色郁结,眉目全皱在了一起,睡得很不安慰。 一轮园月挂在西天, 已经是下半夜。她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将人拽进自己被子,抵着他颈窝打算继续睡。 夏枫不由有些感叹, 最近不知是警惕性下降还是习惯了身边有人。萧明忱趁着自己睡觉躺到床上, 竟然没被半夜掐死。 她从傍晚睡到现在,想要继续睡已经睡不着了,躺在茶茶床上盯着萧明忱轮廓分明的脸在心里悄悄描摹。 那群黑衣人的短箭上涂有不知名的剧毒, 她带回来一支。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 便从后院抓了只鸡来试, 活蹦乱跳的鸡说倒就倒。 毒性见血封喉。 但夏枫中了一箭却什么事没有,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喝过萧明忱的血。 萧明忱的血能解剧毒,却自幼体弱多病,把药当饭吃也医不好自己的肺疾。 其中究竟是何原因, 无人知晓。但直觉告诉夏枫,王茂也好,乃蛮也罢,眼前一切无法解释的异动,必然与萧明忱有关。 直到晨光熹微,层层帷幔遮不住的光线缓缓漫进来。夏枫看见他纤长的睫毛轻微动了动,果断闭上眼睛,装睡。 “怎么还没醒?”萧明忱见面前白净的脸庞晕染出浅淡粉色,呼吸绵长轻缓,担忧地伸手摸了摸夏枫额头。结果摸了半响没摸出个所以然来,想要出去叫大夫。 他轻轻掀开锦被,尚未动作就被扯住了衣襟。夏枫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锦被堆里传出来:“醒了,干什么去呀?” “以为你还没醒,想找大夫过来看看。”萧明忱笑着躺回去,抬手将她揽进怀里,“现在感觉怎么样,大夫说箭尖上涂有剧毒,你身体可有什么异常?” “没事,好得很,区区蛮夷毒物奈何不了我。”夏枫抬手搭上他脖颈,二人紧紧贴在一起,“昨天下午是怎么回事?那群人为什么找你?” 萧明忱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他们大多数是从盛京逃出来的清贵士族,当初破城之时,是有鹤收留了他们。咱们昨日进城,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这群人一股脑地想见我。如今国破家亡,朝不保夕,这些文人不复往昔尊荣,亦没了家族依仗。有鹤将他们安排进寿州各处衙门,算是勉强安置。” “士族之首的王家都倒了,这群人还在做梦?”夏枫捕捉到重点,毫不留情地讽刺。 “萧氏才是曾经最大的士族,从皇权旁落的那一刻起,世家大族组成的江山就开始倒塌了。” 萧明忱轻笑,捏着她长软的黑发在手指间打圈:“这些人好歹读过书,让他们物尽其用便是,只要不是别有用心,无需搭理。” 两个人腻腻乎乎,直到日上三竿。夏枫习惯了金戈铁马,枕戈待旦,这样温软的情意切切实在少有,越躺越不想起床。 但二人初到寿州,外面一堆烦心事排队等着处理,实在不算谈情说爱的时候。 寿州城外近在咫尺藏有大批精锐羌军,说出来很是让人匪夷所思。一群敌人手持利刃蹲在家门口,寿州谁也别想睡安稳觉。 严林跌落崖底,捡回一条命,幸好胳膊腿没摔断骨头。他一刻不敢休息,一瘸一拐地从病床上爬起来继续处理公务。 城墙之上,两个全寿州最闲的人背靠背望天思考人生。砖头缝里不知怎的长出几颗狗尾巴草,几片瘦弱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随着一声长叹,随风乱颤的狗尾巴草被人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走。 “呸,你说于邯怎么这么磨叽?”夏枫吐出嚼破的草叶子,戳了戳一脸怨妇状的千珊,“他再不来,我单枪匹马去挑了乃蛮个乌龟王八蛋塞在山里的破帐子。” “小姐,你怎么能说脏话?”千珊皱眉瞪她,触到夏枫不算良善的眼神又慌忙扭头看向别处,讪讪道,“他还带了一万五千步兵呢,哪有这么快。” “喂。”夏枫抬起胳膊肘捣了她两下,“我听说,你小时候,家里给你订过一门亲事。” 千珊挪了两步,二人面对面,神经兮兮地瞅着她:“你就比我大了两岁,你听谁说的?我爹妈托梦怎么找你不找我?” “不是。”夏枫挤眉弄眼,貌似神秘道,“你爷爷李尚书博学广智,故旧众多。盛京中那么多他生前的同僚部下,肯定都知道呀。我也是上次来京时才听说,你猜猜是谁?” “左不过是个懦弱又狂妄的世家子,说不定是前日去指挥使府门前喧闹的其中之一。”千珊话语中带了两分鄙夷,三分冷淡,五分看不起人。 她站起来趴在城墙上使劲儿往远处瞅:“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刀剁了他。” “好!”夏枫高兴地拍手欢呼,“这才是我西北儿女该有的气魄。说到做到啊,等我帮你查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一定要剁了他。” 千珊觉得她莫名其妙,干脆不再搭理,摸出袖中镜筒看向一望无际的平原,忽然喜上眉梢:“我好像看到军旗了,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她说完就跑下了城楼。 不知为什么,夏枫看着她雀跃地跑下去,精致张扬的眉头逐渐皱紧,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轻松。 有力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只有一个人,大军没有来。 传令兵耗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传来噩耗。 于邯带领的两万夏家军精锐在途径罗州鸣皋山时遭到不明伏击,折损大半。残余将士退守罗州,主将于邯生死未卜。 夏枫只觉巨大的轰鸣在耳侧炸响,炸得眼冒金星,一时间差点心梗。她愣愣看着倒在面前的传令兵,紧紧扣住不住发抖的千珊,喃喃道:“抱歉,是我大意了。” 千珊跪在地上,久久没能站起身,直到被夏枫攥住肩膀提起来,娇俏的脸上满是泪痕,秋风拂过她单薄的身体,整个人木头一般,无知无觉。 “是我的错,是我没预料到。乃蛮来了中原,怎么可能让夏家军安安稳稳南下。” 夏枫看向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毒蛇潜入中原,怎么会只来一条。那日我在城外见到傲木嘎就该想到了。城外的校场只是被我发现了而已,没发现的又有多少?” “大帅。”千珊只怔愣了片刻,回握住夏枫冰凉的手指,毅然单膝跪地,沉着坚定道:“属下请求前去罗州支援于将军。” 她神色冷静,坚毅决然,方才一瞬间的脆弱仿佛只是夏枫看错了。 “好,你去吧。”夏枫扶起她,“路上保重,我会很快过去与你们汇合。” 目送千珊策马而去,夏枫转身回到指挥使府邸,写好给范普的书信后,直接将腿瘸脚歪的严林拽了出来。 严林正在厅上与宁王及几个心腹议事,被她硬拽出去,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差点背过气去:“咳咳,大帅,有话慢慢说。” “严有鹤,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的部下在罗州遇到埋伏,为什么半点消息没有收到?”夏枫一手拎着他前襟,冷冷质问,“你养一群人吃干饭的吗?” 严林一脸懵,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萧明忱从她怒气冲冲的动作中察觉事情有异,挥退了众人,上前说和:“阿枫,罗州地处偏北,距离寿州太远,并没有全然在有鹤的掌控范围之内。于邯将军在罗州遇伏,眼下当务之急是探清具体情况,想办法补救。” 夏枫冷冷瞪手中人一眼,松手放开,严林本就站不稳,前襟骤然松了,一个趔趄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阿枫,我理解你着急。羌族大军深入中原,而我方丝毫无知无觉,这件事绝对不简单。”萧明忱扶住爬不起来的严林,拽拽她衣袖,低声劝哄:“进去说,此事要从长计议。” 夏枫被他拽住衣袖,不忍心一把甩开,见他另一只手还扶着气喘吁吁的严林,蓦然出手,将面前的两个人扯开,把萧明忱拉回堂上。 傲木嘎正蹲守在寿州城外虎视眈眈,再加上一个没骨头的萧敬,甚至城外山谷里有可能藏着乃蛮。寿州仅有三万厢军,自顾不暇。山南其他各州亦没有可征调的兵马。 眼下这个情形,几乎无人可用。夏枫能以一敌百,却对付不了千军万马。她自打听了消息,不止一次懊恼自己轻敌。 萧明忱听完于邯在罗州遇伏的大致情况,看向夏枫,欲言又止:“阿枫,我觉得……” 夏枫霍然站起身:“什么都别说了,我现在就启程去罗州。殿下,你帮我派人把信送给拱辰,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说完又看向严林:“严大人,给我写份手书,让罗州上下听我调配。” “我觉得,他们的目标是寿州。不,也有可能是你我。”萧明忱慢腾腾说完后半句,“你可能去不了罗州了。” 电光石火间,夏枫将一切串联在一起,惊起一身冷汗。 果不其然,喧嚣自府外传来,愈演愈烈。侍卫连滚带爬跑进厅堂:“报,殿下,大人。大批敌军忽然从四面来袭,距寿州城不足五里,邓驰将军已经带人去了南门。” 第69章 让我站在你身边,好吗?…… 从城墙上用镜筒望去, 能够看到远处泛起的滚滚沙尘,大片漆黑的墨块在中原腹地蜿蜒前行。 地面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微微颤抖,寿州城中一片混乱, 垂髻小儿吓得忘了回家的路,坐在街边哇哇大哭。 敌军从四面八方而来, 所有出城的道路皆被死死封住。附近驿站哨岗早已被连根拔起,寿州城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夏枫震惊之余, 想起了出城没多久的千珊。如今只希望, 她已经平安离开寿州地界。 萧明忱正站在女墙下与寿州主要文武将领最后一遍梳理防务。靛青色锦袍衬得他愈发沉着冷静。这人总是这般,情况越是严峻,越是事到关头,越是不慌不忙。 他显然十分熟悉寿州的城防军务,城内提前调配, 城外安置陷阱,坚决迅速地安排好一切事务,无半分犹豫。 夏枫在一旁听着, 不得不说, 宁王当机立断,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安排。眼下这般困境,既然是自己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囤积羌军的校场在城南, 他们必然会从南门入侵。常年在大漠里与西北军厮杀的恶狼, 即使到了中原也不会减少半分凶狠本性。 他们是寿州军从未面对过的对手。越是未知, 越是可怕。 等几个将军领命离去,夏枫走上前,借着宽大的衣袖掩映,捏住他的手指:“殿下,必须让关二想办法出城, 敌我兵力悬殊,一旦被团团围困,破城只是早晚。” “我已经让他去了。”萧明忱低头看向她眉眼,“阿枫,我没有打过仗,你觉得能撑多久?” 嘹亮铿锵的号角声在城墙响起,远处的漫天黄沙在迅速移动,大漠里的沙尘暴也不过如此,中原很难见到此情此景。 夏枫斟酌道:“寿州城墙高筑,粮草充足,很难强攻。但是,寿州军未经磨砺,战力有限。敌军兵力至少在我方三倍以上,且羌军凶残,寿州军从未与之交过手。” 她手指用了几分力,与萧明忱十指紧紧相扣:“南门我来守,你回府衙坐镇调度。大家一起撑住了,拖半个月不是问题。” 如果半个月内能够等到援军,整顿兵马,尚有一战之力。如若等不到。寿州三万厢军,几十万百姓,能否苟且活命,全看敌人心情。 “阿枫,我不会回去的。南门城墙薄弱,敌军兵力却大部分集中在南边,若是南城门有失,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萧明忱唇角染出几分温柔缱绻,在号角声声中,迎着萧瑟的秋风,低声道:“这次让我站在你身边,好吗?” 夏枫忽然眼睛发酸,紧紧抱住了他。坚硬的铠甲隔在二人中间,搁得骨头生疼。 敌军逐渐逼近,明黄的帅旗隐约可见。夏枫看向下方距城门仅有不足二百步的青州军,秀眉紧蹙。来者只有萧敬的青州军,并没有黑衣羌人。 据其它三城门通报,都没有发现黑衣黑甲的羌军。那么城外近万的羌军去了哪里? 随着一声高喝,火箭携着劲风,从城墙破空而下。下方敌军军阵刹那间变幻,火箭被盾牌挡着大半,剩余利箭射入敌阵,带着烈焰熊熊燃烧。 夏枫张弓搭弦,随着一声尖啸,一里外地明黄色大旗拦腰折断。 战鼓喧天,风声猎猎。 敌军从四面同时攻城,自从组建就没打过几次仗的寿州军被轰轰烈烈地拉上了城墙。数万只火箭射出城墙,投石器弹出漫天巨石。 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冲在最前的敌军被砸了个稀巴烂。前方倒下了一波,冲在后方的踩着同伴尸骨,继续冲向前推进。 夏枫惊天一箭射出,本就是敌军强攻对象的南城门,立刻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垛口被从天而降的巨石轰塌了半边,夏枫脖颈被飞溅的石块划了一道血痕,她随手扯了一名小将士:“宁王殿下呢?” “殿下,殿下他方才下了城墙。殿下交代,您……您安心御敌,他去处理另一桩隐患。”小将士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与声名远扬的夏大帅搭上话,兴奋得合不拢嘴。 夏枫拍了拍他肩膀,鼓励道:“好,你去吧。我等身负全城百姓性命,切不可松懈。” 小将士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一个“是”字喊得坚决有力。 他站起身,腿脚发飘地走出几步,就听到夏枫喊道:“哎,你等等,叫厉风将军过来见我。” 厉风正在城墙底下指挥人搬石头,身上□□的铠甲布满一层尘土。他爬上城墙,躲过几支擦着脸飘过的利箭,在塌角的垛墙下找到夏枫:“大帅,你喊我呀?” “底下攻势太猛,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夏枫“呸”一声吐出溅进嘴巴里的沙子,“我带一队人出城,从侧翼冲击一下试试,正好探探萧敬个老王八的虚实,你掩护我。” “不可啊,大帅。”厉风一听差点急了,“城下敌军无数,贸然出城,与以卵击石何异?” “废话少说,叫你上来不是让你质疑我的!” 夏枫瞪他一眼,招来不远处都寿州军副将,交代道:“等会儿打开城门,我和厉将军一同出城,他守在城门口抵挡冲上来的敌军,我带兵往东。一旦有任何异变发生,立即关城门,不用管我的安危。” 副将也让她的胆大惊到了,一时间张嘴结舌。但夏家军威名赫赫,统帅夏枫更是神一般的存在,无论何时都能让人无脑信任。 他愣了片刻,一句拒绝反对的话没有,躬身领命。 萧明忱再次回到城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今晚没有月亮,黑沉的天幕如同深不见底的陷阱,压得人喘不上气。 城墙上到处碎石乱箭,一片狼藉。火把在风中跳跃,带起一阵阵血腥。伤重的将士被抬下去治伤,其余人继续坚守岗位。 他们不敢休息,城外的敌军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再次攻击。满城百姓站在身后,任何将士不敢有丝毫松懈。 夏枫半躺在城墙口的台阶上休息,身旁只守了个小将士。 直到走近才发现,她双眸微阖,一抹血色混着灰尘染在颈侧,衬得脸色异常惨白。 尽管四周噪杂混乱不堪,萧明忱依旧放缓了脚步,轻轻蹲下,面前无论何时都张扬明艳的脸庞染上疲惫,显得冷寂颓废。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抬起手,颤抖着靠近她颈上的血痕。 “去哪了?”夏枫对来人似有所觉,忽然开口,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半响才睁开眼睛。 萧明忱借着微弱的火光,确认她没有明显外伤后,从袖中摸出手帕,小心翼翼给她擦拭满脸的灰尘血迹。 蓦然对上夏枫专注认真的眼神,他手指停顿片刻:“我出了趟城。” “什么?”夏枫闻言猛地一激灵,坐起身,“敌军四面围城,这种时候你怎么出的城?” “东城门攻势没有南边这么强烈,敌军天黑后基本上停止了攻城。我借着夜色出去,没有惊动他们。”萧明忱见她干裂的唇角有隐隐约约血丝,解下水囊,心疼地递过去,“阿枫,你先喝些水。” 夏枫抬手接过,却没喝,严肃地看着他:“你先说,究竟是出去见什么人?” 第70章 走投无路,唯有破釜沉舟…… 萧明忱没听到她话中的责问一般, 弯弯眼睛,笑得有些讨好:“是陆农卓,他派人从东城门向内递消息, 说想邀我一见。” “陆农卓?”夏枫听到这个名字,果断暂时忘了计较他出城的事, 眉目一凛,疑惑不解:“这个时候, 他来掺和什么?这姓陆的绝非善类, 你见到的是他本人?” “是,”萧明忱点头,上前跟她并肩挤在一个台阶上,却没有正面回答:“阿枫,敌军从四面猛烈强攻, 如今不过才刚刚开始,便已经十分吃力。寿州城真的能撑半个月吗?” 晚风吹拂,送来阵阵粘稠的血腥气息, 他袖子上绣了一圈精致的银线云纹, 被上方忽明忽暗的火把照得若隐若现。 二人相互依偎坐在墙边的阴影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夏枫忽然被这一点点反射而来的光线晃得眼睛生疼,却斩钉截铁道:“能。” 倾尽寿州全城之力, 能够坚守十五天是她放出安定人心的话。 至于为什么是十五天, 因为快马加鞭从寿州赶往西北延州, 再打一个来回,正好是十五天。路上不能有片刻歇息,不能有丝毫耽误。 但是,目前的情况是,这根本不可能。 来自西北的援军十五天之内到不了, 甚至消息都不一定送得出去。 这几日,寿州全军将士,全城百姓,对夏枫都有着神一般的尊崇。在所有人心中,她就是那天上下凡的武曲星,眼前任何险境都能化险为夷,城外多少大军都能以少胜多。 但夏枫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天神下凡,这一点萧明忱最清楚。 “阿枫,我想大家都能活着。城中数十万百姓,军中三万余将士,如若真能拖上半个月,怕是也……”萧明忱压低了声音,“十不存一吧?” 夏枫抬手捏住了他衣袖,入手才发现,平素里熨帖整洁的衣角粗糙褶皱,不知在哪里沾了血迹。只因为衣服颜色深而且天色昏暗才不显眼。 远处传来“嗷嗷”的惨烈叫声,有将士被砸进石头底下,压断掉一条腿,被同伴生拉硬扯了出来。 良久,她妥协一般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灌了几口水:“陆农卓什么条件?” “我没有跟他谈条件,是我主动引他相见的。”萧明忱摇摇头,又跟她靠紧了些,“萧敬压上近乎全部的兵力攻打寿州,必然后方空虚。陆农卓野心勃勃,不可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要。只要他对盛京有所动作,咱们就有一线天光。” “萧敬虽然自大,但是他不傻。他能压上全部身家攻打寿州,必然会事先处理掉这个后方隐患。如果我猜想得不错,陆农卓应该会被人绊住。” 夏枫抬头,盯着他瘦削的下巴,沉思片刻:“萧敬这次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长脑子了,事先藏得严严实实,你我在盛京的探子皆没有发现丝毫征兆。这高人大概率是乃蛮,也有可能是王茂。陆农卓去年抗击北贺,今年又跟萧敬打了一场,必然元气大伤。萧敬一伙人里通外敌,要绊住他很容易,他究竟为什么忽然来见你?” “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萧明忱轻笑一下,“陆农卓前些时候退兵吴州,多次遭到不明人马伏击,里外交困,我派人拉了他一把而已。你我初到寿州之时,我便与他约了见面。巧了,他今日刚到,正撞上萧敬的大军攻城。” “据我派去城外监视羌军的探子回报,傲木嘎带兵南下了,不知究竟是何目的。吴州现在不一定是太平的,陆农卓快马加鞭赶回去,能来得及解现下这燃眉之急吗?” 夏枫说完,向后躺进他宽阔的胸膛里,想想又皱起眉:“陆农卓不是什么好人。与他交涉,无异于与虎谋皮。” “相信我。只要他还有野心,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助寿州解眼下之困。”萧明忱揽住她,下巴蹭了蹭发顶,“陆农卓自命不凡,不愿与萧敬王茂等人同流合污,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夏枫对此还是有些担忧,想了想却没有问出口。她知道,萧明忱生为皇子,在波涛诡谲的盛京长大,明里暗里帮他做事的人绝对不会少。 有些事情,他比谁都了如指掌,根本用不着自己提醒。 深秋的天气里,冰冷萧瑟。 夏枫靠在身边多少有一点温度的人,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隐约有人给自己盖了东西,好像是条披风,柔软的毛边戳在脸上,有些痒。 她没有醒,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 一个时辰后,破晓之前的暗夜不见半丝光亮,夜幕黑得浓稠渗人。 夏枫猛地坐了起来,右手没按住身下台阶,歪斜一下,用力攥住萧明忱手臂。这一下没收住力气,萧明忱被她抓得呲牙咧嘴,正欲开口,震耳欲聋的号角声从不远处响起。 敌袭! 敌军不知疲惫,不顾生死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往前冲,箭矢带着火焰漫天飞舞,照亮了大片夜空。 火油从城墙上泼洒而下,城门前被大火照得恍如白昼。 晨光熹微,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皮肉烤焦的味道夹杂着浓烟被秋风送上城墙,夏枫闻着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冷不丁冒了全身。 敌军忽然暂停攻势,夏枫正奇怪,忽见底下队形变幻,一架架巨型弩机被推出队列,搭箭上弦皆在瞬息间完成。 “当心!” 她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呼啸,巨型弩机射出的大箭携裹万分强劲的力道,从超远的射程外窜上城墙。机器的力量与速度是人力完全无法企及的。 萧明忱站在台阶边沿,没有上前。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留在城墙上起不了太多作用,只会让夏枫分心,正欲转身下去,一支大箭直对他站立的方向而去。 电光石火间,夏枫做出了最本能的动作,隔着数丈远将人纵身扑倒,带着萧明忱齐齐摔下台阶,堪堪擦着衣角躲过大箭。 城墙上的台阶可不是观赏用的,不讲究美观,高而陡峭,地上满是碎石乱箭。 纵使夏枫一身铠甲穿得严实,自幼摔打习惯了,两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也摔得气血翻腾,五脏移位,差点爬不起来。 萧明忱头昏脑胀,躺在地上天旋地转了许久才被拉起来,浑身疼得仿佛骨头被碾了一遍。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左臂,确实断了。 方才摔倒的瞬间,他胳膊垫在了夏枫颈后,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不知是什么时候被磕断的。 “你……”夏枫见他左臂无力地耷拉着,脸色苍白却强忍着不露半分痛苦之色,瞬间红了眼眶,正要开口,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巨石砸在二人方才跌落的地方,碎块尘土哗啦啦撒下来。 夏枫还没出来的眼泪被彻底震了回去,小心翼翼摸遍萧明忱全身,确认只断了胳膊后,招呼两个将士护送宁王殿下去找军医,并且严令不许宁王再上城墙。 把人送走,她来不及担忧感伤,立即回到城墙上方。 萧明忱被两个将士架了下去,找大夫草率地接上骨,绑住木板固定后没有留在军营休息,反而叫人将自己送回了指挥使府邸。 他虽说要陪夏枫一起守城,却另有一身的其他琐碎事情。 战时各类资源征集调度要与严林商讨梳理并执行,各方心怀不轨者的来回试探要应对,还要时时担忧城墙的夏枫。 那群从盛京跑过来的清贵世族又来求见萧明忱,有借机寻事的苗头。甚至有人尤其不嫌事大,一个劲儿地鼓动百姓,宣传女德,致力于抹黑一心守城的夏枫。 连日忙得连轴转,萧明忱分不出心情跟他们慢慢啰嗦,干脆直接把带头闹事的砍了,其余人不论是否参与其中,全部关进大牢。 “殿下,大帅在城墙上,一时半刻下不来。”厉风揽住踏进大营的萧明忱,“大帅吩咐了,让我今后贴身保护您,属下这就送您回府衙。” “你主子只说了不让我上城墙吧?”萧明忱皱眉,不顾他的阻拦,抬脚硬要往前走。 岂料厉风今日格外强势,也不答话,直接不顾礼仪,硬抓住萧明忱手臂,强硬地将他塞进马车。 城墙上的战火声不绝于耳,军营中无一丝宽松气氛,他们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刻。 萧明忱与夏枫认识不算久,满打满算不过一年,一个春来秋去,一个寒暑交替而已。人生漫长的几十年,一年算得了什么,眨眨眼就过去了。 但他们却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最知晓对方心意的人。 就比如此刻,萧明忱甚至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不需要去看城墙上的夏枫一眼,就已经猜出了她的想法目的。 箭筒空了,油桶干了,投石机再也没有石头可投,而城外的大军源源不断。 走投无路,唯有破釜沉舟。 夏枫想要搭上一条性命与不计其数的青州军硬碰硬,却又担心萧明忱的安危。大帅前二十年为国为民而活,如今终于生出了一桩私心,她想送萧明忱离开。 伤筋动骨一百天,萧明忱左臂还吊在胸前,挣扎不过,只见厉风拉上帘子就要驾车。他竟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今日如果被送走,来日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夏枫? 萧明忱用仅剩的一只手,上前劈手夺走马僵,马匹被剧烈拉扯惊得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无头乱跑。厉风唯恐伤到他,忙驭住马匹:“殿下,你胳膊还伤着呢!” “厉风,我要见大帅。”萧明忱脸色算不上好,沉声道,“不见到她,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厉风难为得抓耳挠腮,正不知怎么办好,只见原本应该在城墙上的夏大帅从军帐中走出,身后跟了几名将军,顿觉被打脸打得框框响。 第71章 这么狠? 萧明忱皱眉瞪厉风一眼, 转身跳下马车,快步向着军帐方向而去。城内外敌我双方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他必须要亲眼见到夏枫。 “殿下,您慢点呀。”厉风被他的动作吓得心脏乱颤, 忙跟了上去。 夏枫听到动静,看见了自营外走近的人。萧明忱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 宽袍大袖衬得整个人愈发消瘦挺拔, 素来平和睿智的脸上带着罕见的慌乱与忧虑。 她一见宁王殿下这幅样子,就知道厉风个没用的把事情办砸了,想起自己那点暗戳戳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挥手将身边众将打发了。 “不是说让你少来大营吗?”夏枫等他走近, 先发制人,话中带上了七分担忧三分责怪,“你胳膊还伤着呢, 这里乱七八糟的, 万一有个磕绊可让我该怎么办?” 岂料萧明忱根本不上道,他沉着脸直接问:“阿枫,厉风拦着不让我见你, 你让他做什么?” “我……”夏枫犹豫了一瞬, 打算随便糊弄过去, 拉着他回到军帐:“当然是送你回指挥使府,我这里太忙了,担心顾不上你。既然来了,里边说吧,这大老远的过来, 冷不冷?” 这一句嘘寒问暖说得诚意十足,从五官表情到肢体动作都带着担忧。 她拎在头盔手上,长发利落地用发带束起,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带起,给明艳舒展的面容添了几分潇洒坚决。 萧明忱细细瞧着,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到被夏枫拉进大帐,看着中央插满红色小旗子的沙阵,案头凌乱的文书,他将心头百般滋味压下去,硬撑出几分笑容:“不冷。” “手指这么冰还说不冷。”夏枫随口抱怨一句,给他倒茶。茶杯刚要递过去,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她手指一停顿,洒了大半杯。 随后,一声声巨响连绵不绝,炸响在所有人耳畔,偶尔夹杂着附近百姓惊慌失措的尖叫。 “有没有烫到?”夏枫反应过来,忙抓住他手指检查。 “无碍。”萧明忱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是撞击城门的声音吧?今天是第八天了,将士们精疲力尽,四面城门摇摇欲坠,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甲胄包裹住了夏枫整个手掌以及手指根部,隔着坚硬的冷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摸出来自己手凉的。 “如今已临近绝境,唯有背水一战。”夏枫将杯子塞给他,正色道:“你先在这里歇一下,等会儿让厉风送你走。听我的,不要再来大营了。” 她说完话,转身往外走,敌军正猛烈进攻,城墙上炮火连天,没有时间可以耽误。 “阿枫。”萧明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枫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忽然,她被人从背后整个揽进怀里。 隔着铁甲,微弱的体温透不进分毫,这个拥抱,又冷又硬。她禁不住怀疑萧明忱身上是不是根本没有温度。 “殿下,这一战凶险异常,但只要前线将士还剩一人,就绝不会让敌军踏过寿州城墙半步。”夏枫说完,转身紧紧回抱住萧明忱,抬头吻上他没有几分血色的薄唇。 秋风萧索,冷硬的铁锈味顺着帐门被吹入内,不远处的喊杀声愈演愈烈。 一吻终了,夏枫双手搭在他后脖颈,一字一句道:“将士们浴血奋战,不仅仅为了保护身后百姓,更是为了子孙后代能有一个河清海晏的明天。殿下,答应我,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萧明忱被她一番话说得不明所以:“阿枫,我……” 他话未出口,忽觉后颈剧痛,整个人瞬间沉入一片漆黑。闭眼前,最后一幕是夏枫坚定中略带歉意的眼神。 “这么狠?”厉风从不知哪里跳出来,小心避开萧明忱受伤的手臂把人托住,啧啧称奇:“大帅,您这一下打得可不轻,等殿下醒了,估计要头疼好些天。” “少废话,宁王随身的暗卫解决了?”夏枫冷冷暼他一眼。 “放心,让人把那俩家伙五花大绑扔指挥使府去了。”厉风道,“好家伙,身手不比那关二差多少。如果不玩阴的,属下一个人还真是收拾不了他们。” “宁王大概要睡一整天,你先将他悄悄送回城中安置,好生照顾。”夏枫蹲下,手指轻轻抚摸萧明忱苍白的脸庞,仔细替他整理好前襟,“最多明天,如果……” 她顿了顿,艰涩开口:“如果城破,你护送殿下回西北吧。徐徐图之,总有重整河山的一天。你记住,他不能死,不能有丝毫意外,如果宁王出事,如今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作徒劳。” “大帅!”厉风跟了她许多年,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交代身后事,不由心头悲恸,“咱们在北线吃着沙子长大,面对恶狼毒蛇从不畏惧,外面这群小碎催算什么东西。打开城门出去跟他们硬干一场,谁怂谁是孙子!” 夏枫被他逗得笑了笑:“你说得对,萧敬就是个龟孙子。赶紧带宁王殿下走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给萧敬当孙子去。” “属下生来穷苦命,没那福分。”厉风说完从她手上接过昏睡的萧明忱,大步离开。 夏枫站在军帐外,一直目送马车在视线中消失,将拎在手上的头盔仔仔细细戴好。 连续八天丧心病狂的猛烈进攻,青州军亦是疲惫不堪,象征着萧敬皇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明黄色大旗在城墙下挥舞得摇摇欲坠。 搭上城头的云梯车不知翻了多少,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前赴后继。 随着日暮西斜,烈火将四面天幕染红,此一战过后,寿州城外十里的树林草木将全部化为灰烬。 随着一声喝令,敌军久攻不破的城门缓缓打开。夏枫策马扬鞭,持长戟率先冲出城门。她身后跟着无数寿州军精锐将士,众将如同一柄利刃,径直插入敌军内部。 夜幕降临,其余三边城门相继被攻破,双方在城墙处战作一团。将士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来自敌人的刀枪剑戟,誓死捍卫百姓安危。 即使经过了数天损耗,敌军数量也远在寿州军之上,黑压压一片冲上来,置身其中的将士很难压抑住心中天然的恐惧。 夏枫猩红的披风染满鲜血,她如同一杆帅旗,一尊标杆,不动如山地坚守于两军阵前。 山林中冲天的火光将阵前照亮,寿州城外,在夜色下铺成了一副人间地狱。 天光泛白,这场鏖战没有丝毫结束的迹象。 寿州军经过一年的磨砺,略有脱胎换骨之像,他们坚守阵前,虽筋疲力尽,却势必要与敌人拼杀到最后一刻。 夏枫抬手抹掉溅了满脸的鲜血,一夜砍杀,不见丝毫疲态。但她自己深知,此刻的寿州军已是强弩之末,如若一直不能找到突破口,寿州将彻底沦入萧敬之手。 敌军源源不断,其中甚至混有少数羌人,要在万军丛中找到中军将台并不容易。 朝阳在东边徐徐升起,照出一片地狱般的尸山血海。夏枫凭借领兵多年的直觉,带领一队人马,硬生生杀出一条通往敌军中心的血路。 眼下局势,寿州军几乎再无翻盘可能,她必须要找到敌军主帅。 越往前,身边剩余的将士越少。身下的战马被砍断马蹄,夏枫干脆弃马,一跃而起,踏过众多敌军,翻身跳上将台。 将台周围皆是精兵,一见她立即蜂拥而上,团团包围。 中军将台陈置明黄仪帐,旌旗招展,分明是天子规格,却既不见萧敬本人,也不见任何高级将领。 夏枫无视身侧众人,长戟一横一扫,破开敌军包围。她能感觉到,自从天亮以后,敌军的攻势其实是开始逐渐减弱的,只是双方兵力悬殊,寿州军疲惫至极且折损众多,无法对战局造成太大影响。 跟随夏枫而来的将士已经全部被敌军砍杀屠戮,只余她一人。 就在这时,敌军阵型骤然变幻,一众身着普通敌军士兵样式铠甲的羌人忽然出现。他们围绕中军将台拉开距离,手上平端着小型弩机,对准包围圈中央的众人。 随着弩机上弦的轻微响动在混乱中被夏枫捕捉到,尖锐的箭啸声倏然而至,这群人竟然不顾友军,要射杀将台上包括夏枫在内的所有人。 夏枫正与身边敌军打斗,慌忙之下,只来得及将其脖颈扭断,拽住扔向迎面而来的利箭。 这弩机里的短箭果然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一阵疾风骤雨过后,中军将台只剩夏枫一人。 这弩机射完一阵后,要重装箭盒。夏枫趁着他们拆装的间隙,踢起地上两支短箭,给他们反了回去,纵身跃下将台。 身后的羌人随之而来,收起弩机,手持弯刀砍向她。 羌人多彪悍灵活,训练有素的羌军如同最凶狠的猛兽,战斗力非普通士兵所能及。 夏枫在两军阵前厮杀了整个晚上,身上又被方才的短箭擦伤多处,如今被众多羌人围攻,体力逐渐下降,左支右绌。 恍惚间,她听到了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这声音不属于两边任何一方,是西北军骑兵特训的战马。 “大帅!”随着千珊焦急的声音而来的,是两柄匕首,正扎入挥刀砍向夏枫背后的两个羌人心脏。 夏字帅旗在阵前飘摇,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原本强弩之末的寿州军赫然振作,踩着战友的尸身冲向敌人。 有了千珊的协助,夏枫迅速突破羌人的重重包围,见形式不利的羌人迅速向周边窜逃,没入混战之中,不见了踪影。 阳光明媚,给人间地狱带来了光明。 第72章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那日, 属下还没离开寿州地界就发现附近传来地震山摇的声响,分明是大军过境。故而调头前去沿途哨岗查探,这才发现寿州周围所有哨岗已经被拔除。我察觉事情不对, 回城传信已经来不及了,便直接去了罗州。” 千珊一边说着, 一边小心翼翼替夏枫处理伤口。 “你小心些,别让我的血沾了伤口, 这小短箭涂有剧毒。”夏枫手上拿着一把从战场捡来的弩机, 上下翻看。 这弩机的主人刚换好箭盒就被射杀,做工精致的铁制箭盒里有整整齐齐十支短箭。 “很奇怪,这毒见血封喉,为什么小姐你没事儿?”千珊常常给她处理各类外伤,清洗, 包扎,上药,十分娴熟。 “大概是我运气好吧。”夏枫想到了什么, 抿唇轻笑。她将机巧精细的弩机机身拆开, 又尝试重新组装。 千珊继续道:“于邯在鸣皋山遇袭,退守罗州城。奇怪的是,我自鸣皋山而过, 竟然半点敌人的痕迹没有发现。他们躲在鸣皋山, 仿佛只是为了袭击于邯一行人。我们唯恐寿州出现意外, 来不及多做查探,给范先生送了信就立即带兵赶往寿州。” “我和于邯只先行带来了三千骑兵,步兵随后便到。还好赶上了。”她叹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小姐, 辛亏您福大命大。不然,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老公爷交代?” “放心,我即使是战死也只会死在大漠,为捍卫边疆国土而死,死在这儿多憋屈?”夏枫挑眉,不在意道。 上午,千珊和于邯带兵赶到后,夏字帅旗迎风招展,极大的鼓舞了士气。但援军只来了夏家军骑兵三千,以及山南道附近州县临时组织的杂牌子军,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到八千人。 青州军,也是如今萧敬的皇帝禁军,亦是在混乱中拼杀了一整夜,骤然被于邯从侧翼突袭,根本无暇辨别对方援军人数。 加之萧敬不知怎么了,从清晨就开始逐渐撤掉了大部分兵力。禁军本就久攻不下,士气低落,顿时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见千珊不太高兴,夏枫安抚似的笑了笑,将装回原样的弩机扔到一边儿,拉上衣服:“萧敬退兵了,看来陆农卓还是有用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得剩下的大军到了,咱们去江南帮他一把。” “那寿州怎么办?”千珊蹙眉,“如今各方虎视眈眈,您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无妨,萧敬十万大军没能攻下寿州城,我就不信今后谁还敢再来。这一战,寿州军损失惨重,但是,”夏枫冷冷一笑,站起身,“萧敬砸锅卖铁,赌上家底却一无所获,他狐假虎威的风光日子该到头了!” “报,大帅,于邯将军求见。”亲兵的报门声从帐外传来。 夏枫随便捞过一件旧袍子裹好,绕出屏风:“进来吧。” 于邯的黑脸皱成一张苦瓜饼,进帐子行礼后,先是分门别类地汇报各营伤亡以及军队目前的剩余兵力,然后满面懊恼地忏悔一番,对自己遭人伏击之事做出深刻检讨。 夏枫听得不耐烦,抬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属下告退,您早些歇着,多保重。”他悄悄抬头看了两眼千珊,拱手告退,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噢,对了大帅,宁王殿下来了,在伤病营,估计要等会儿才能过来。” “什么,”夏枫一愣神,不可思议道:“他竟然这么快醒了?” “傍晚了呀,怎么会睡到现在。”千珊不明所以,看她一副难以言喻的面色,揶揄道:“您不会对殿下做什么了吧?” 夏枫听闻此言,脸色如同猝不及防喝了几坛子陈年老酱油,忽然变得拧巴又别扭。为防殃及池鱼,千珊果断告退,跟着于邯一起溜了。 两个人跑得飞快,仿佛军帐中装了洪水猛兽。只剩夏枫一人对着灰白的帐子顶幽幽叹气。 平心而论,她打晕萧明忱这事做得极其不地道。但昨天那样紧急的情况,她想要保全宁王,没有别的办法,一时冲动就直接上手了。 夏枫昨天将自己的命运系于城墙之上,把儿女私情尽数抛在脑后,却没有想到,今天援军及时赶到,萧敬退兵。眼下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再是源源不断的敌军,而是那温文儒雅的宁王殿下。 “给我把刀,我现在还能去追着乃蛮再打个三百里路。”夏枫如是想。 她还没想完怎么给乃蛮剥皮抽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营帐外传来,停在门口。 片刻后,萧明忱一手拎食盒,一手打开门帘,缓步走进来:“阿枫,吃饭了。” 这一句话与平时无异,甚至情绪上都不带多少差别。夏枫悄悄觑见他一如既往平淡和缓的俊脸,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含着几分包涵的笑意。 仿佛眼前刚过去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死战没有发生,二人就像平常在家里,到吃饭时辰了,有人在忙碌,互相叫一声。 完了,他绝对记心上了。 “嗯。”夏枫不过愣了一瞬,笑着站起身接过食盒,装作昨天将人打晕的事情不复存在,叹道:“三万寿州军大概还剩三分之一,其中依旧有作战能力的,最多一半。这一战的损耗巨大,寿州恐怕,至少三年无法恢复。” “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萧明忱看了她许久才开口说话,忽然敏锐地闻到帐子里淡淡的血腥味,抓住夏枫正布菜的双手,声线哽咽:“你受伤了?” 他满目担忧暴露无疑,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一双好看的浅色眸子紧紧黏在夏枫身上,不舍得移开分毫。 仿佛一错眼,就要错过万年。 夏枫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如同被火燎过,又疼又胀,刚拿起来的筷子滑出手掌,在碗碟上敲出一声脆响。 她大尾巴狼再也装不下去,艰涩开口:“抱歉。” “阿枫,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萧明忱绕过桌案,与她紧紧相拥。 不过才一天过去,却如同踏过了千山万水,历经无数生死坎坷。 这一天,太过惊心动魄。夏枫带着满身伤从战场上下来,匆忙安置了远道而来的夏家军,清点伤亡,耳边还有个一直聒噪的千珊,片刻没得闲暇。 在此之前,她甚至分不出心思去考虑萧明忱,直到听说宁王殿下来了,才满心焦躁地不敢面对他。 夏枫听着萧明忱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眼底酸涩,很难想象他今天独自醒来听说敌军退兵时有多么担忧,多么后怕。 第73章 你是不是去了盛京?…… 许久, 夏枫扶着萧明忱胳膊直起身子,抬手去摸他的后颈:“还疼吗?我看看。” 她毛手毛脚,伸手一扯直接拽开了萧明忱衣襟, 考究的银线暗纹衣领瞬间被扯松开大半。 萧明忱俊脸红了下,忙抓住在自己脖颈后胡乱扒拉的手指, 快速整理好衣襟,把筷子塞回她手中:“已经没事了, 不碍事, 先吃饭。” 他脖颈后昨日被夏枫以手做刀狠狠劈了一下,如今一片青紫,看着可不像是不碍事的样子。 夏枫用怀疑的目光把人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确认真的除了只有些微脸红别无异样之后,才执起筷子, 心不在焉吃起来。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亲近之人以为了你好的名义,暗算自己。夏枫恐怕要让他见识一下夏家军的长戟有多锋利, 并且重新教他学习做人的道理。 但看宁王殿下这意思, 好似并不怎么在乎这事儿?翻篇了? 夏枫下午上药时吃过东西,这会儿算不上饿,随便给自己塞了几筷子就开始一心一意投喂萧明忱。 世家贵族气度总是不经意间在宁王殿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比如此刻, 他明明很饿且疲惫, 却吃得慢条斯理, 夏枫的下一筷子都到唇边了,上一筷子还没嚼完。暖橙烛光下,小夫妻二人,本该是腻腻歪歪浓情蜜意的时候,萧明忱却坐得脊背挺直, 颇有几分打算谨守‘食不言’规矩的意思。 “阿枫,你自己也吃。”萧明忱吃掉夹到唇边的青菜,盛出半碗粥放到夏枫面前,琥珀色眼眸深深望着她,语气低哑而缓慢:“如今多事之秋,能和你一起安稳坐下吃顿饭实属难得。” 这一句话说得,可谓熨贴之至了,夏枫被暖得心窝子疼,终于迟来的意识到了萧明忱那满腔说不出的担忧关切。 官场你来我往的面子话,给下属安慰鼓励画大饼,亦或是走脸不走心的嬉笑怒骂,夏枫都能一刻不停地说上半筐。 她执掌夏家军,收服麾下文臣武将从来不仅靠一杆长戟。然而此时此刻,面对一片真心的萧明忱,夏枫张张嘴一句话说不出。 她犹疑半响,终究没再说什么,正了正面色话锋一转:“拱辰已经率军南下,不久便到,还要劳烦你和严有鹤帮忙安置。傲木嘎没有搅弄风云的本事,我可以确定,乃蛮到了中原,石抹兀欲个伪君子也没有离去。八方云集,四面汇聚,这盛京,要热闹一阵子了。” 夏枫拿筷子挑挑拣拣拨弄面前的青菜,面容却没有多少轻松,“你要去江汉吗?先帝毕竟……” “不去,我若是去了,岂不是遂了王茂的意?”萧明忱摇头,“母亲死于柯狼山巅,尸骨无存,父皇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也不希望自己的遗体成为王茂要挟我的筹码。” “前方暂时没有消息传来,但我估计,是陆农卓在萧敬后方动起手了。这人命硬着呢,一时半刻死不了,让他先与萧敬磨几天,等大军到了,我再去帮他一把。主要是去探探底细,潜伏在中原的外族兵马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夏枫幽幽叹口气,将盘子扒拉了许久,却一口没再吃。 西北青菜稀罕,她正好也不爱吃。萧明忱带来的这饭菜不知道找谁做的,一片绿油油。夏枫一根菜叶能嚼上半柱香,越嚼越咽不下去。 萧明忱轻笑着瞅她一眼,将盘子换了个位置,青菜挪到自己面前:“敌人在暗,我们在明,目前形式尚不明朗。阿枫,你去江左后只管帮助陆农卓脱离险境,先不要急着掺合王茂萧敬等人的乱子。” 夏枫倒了两碗热茶,推到他面前,貌似不经意问:“瞧你这不慌不忙的,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且看他们下一步待如何。”萧明忱道。 一直等到半个月后,范普才灰头土脸到了寿州,幸好臊眉耷眼的只是他自己,随之而来的大军形容整肃有序,没有受其影响。 他们这一支远道而来的援军运气有些背,半道上与埋伏在罗州鸣皋山袭击于邯的敌军当头撞上,双方激烈交手。 敌军有一万余人,虽然穿着打扮皆是汉人,却瞒不过世代与羌人打交道的夏家军,分明又是一群乃蛮走狗。 他们自罗州往北而去,所经之处,坚壁清野,不留任何活口。若非范普神机妙算,让他们到了山西边界与北贺里应外合,才见起色的北方重镇怕是要沦于异族之手。 夏枫对陆农卓心存芥蒂,虽计划南下相助岭南军,却更想去给他收尸,因此并不急着南下。她早得了范普传来的消息,便不紧不慢等着。 这大半年在西北,萧明忱不显山不露水,人畜无害地当夏家姑爷,对谁都一副笑脸,谦逊有礼。 以至于夏枫差点忘记了,这人是来自大庆皇室,是雄才大略的世祖皇帝仅存在世的唯一血脉。 如今到了中原腹地,她的这位新婚夫君才开始逐渐崭露头角。 大庆疆域共分为二十三省,陕西道包含西北八州,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省。夏枫这些日子陪萧明忱处理公务,惊讶地发现,除西北之外,其余各地州府,皆有无数忠于宁王的人。 这些人包含了某些诸侯手下受重用的将军,北贺国身处关键职务的小官小吏,甚至对中原乱局置身事外的南疆慕氏,由点及线结成一张巨大的网。 西北军令行禁止,军纪严明,重要位置皆由夏枫亲自把关,不可能被塞进去外人。羌人在大漠与沙子作伴,与盛京实在相隔太远,且语言不通。这竟然是唯二在网外的地方。 中原大地,早已是一盘布好的棋局,只等萧明忱这个执子之人收网。而深入中原的乃蛮,是这局棋中唯一的变数。 夏枫想到诡谲的神女秘术,隐隐不安心。但寿州不是夏家的地盘,萧明忱也不是个普通小白脸,自己实在不好强行把他栓在身边,限制其行动,只能在临行前将他身边护卫挨个敲打一遍,并把厉风留下保护。 江左一地正打得如火如荼,萧敬在寿州元气大伤,即使有人背后相助,也收拾不了陆农卓。 夏枫率大军而来,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陛下竟然没有被吓得立即跑回盛京城,反而是像模像样地抵抗了一阵子,方才撤兵回防。 “陆侯爷,不过一载未见,仿若经年啊。我这瞧着,您怎么愈发憔悴了?”迎风招展的帅旗下,夏枫歪歪头,戏谑地扫视眼前众人。 权势对于一个心怀抱负、自命不凡的男人来说,大概是最致命且诱人的毒药。 置身江南这一整年战火的最中央,陆农卓早已不复往日意气。他双鬓染上斑白,一双虎目浑浊不堪,被夏枫当面挑衅却没有过多言语,只微微低了头,伸手引路:“大帅,帐内请。” 见他这幅样子,夏枫自觉没趣,暂时先把携私报复替自家殿下找场子的心思丢到一边,像模像样地想起正事来。 不知为什么,从出发开始,她心中就有强烈的不安。如今将萧敬打回了乌龟壳,本该歇一口气,但这份不安反而到了极点。 自从带兵离开寿州地界,跨过长江,夏枫只收到了一封萧明忱嘘寒问暖满篇情话的书信。 寿州城外驻扎的大批羌人兵马不知所踪,也不知这帝都周边,究竟藏了多少羌军。混乱的中原大地如同一池浑水,她乍然一头扎进来,仿佛蒙眼前行。 “上个月寿州遇险,本侯原想围魏救赵,没想到竟差点被王茂那老狗缠住脚,动作迟了些,辛亏大帅防守有方,才没让这群畜生得逞。” 陆农卓最是知道审时度势,眼见夏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起头示好:“听闻您与宁王殿下在怀远大婚,可惜本侯脱不开身,未能当场贺喜,大帅勿怪。” 眼下外敌环伺,唯一的友军来之不易,既然人家给了台阶,夏枫也不好端着,吝啬地笑了笑:“陆侯爷说得哪里话,如今山河动荡,江南西北何止千里之遥,区区私事,就不劳烦您了。” 她没心思跟陆农卓掰扯,客套完了话锋一转:“侯爷,你这段时间没少跟萧敬王茂等人交手,可有异常?” “有,”陆农卓正色道,“从今年夏天开始,北贺退兵后不久,我军曾多次遭到不明黑衣人袭击,经过多次交手,我确定对方是羌人。他们目标明确,动作干脆,不漏丝毫破绽,每次都是有备而来。” 他说着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在这群孙子身上吃了不止一次亏,却怎么也摸不着他们老窝。乃蛮是什么人,本侯略有耳闻。他们藏在大庆,绝不可能仅是为了扶持萧敬个不了上墙的。根据几个月来萧敬的诡异行为推测,他们极有可能藏在盛京!可是,盛京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能让来自大漠的毒蛇趋之若鹜?” 夏枫闻听此言,霎时一怔愣。西北大婚时的闹剧恍如昨日,寿州城外见到的傲木嘎,躲在暗处的乃蛮,她仔细将前后串联在一起,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和萧明忱在离开延州的官道上遇见石抹兀欲,对方言辞犀利,矛头直指萧明忱不忠不孝。现在想来,王茂弄走先帝的尸体不论真假,绝对只是个挡在前面的幌子! 掀开这层真假难辨的血肉,真正藏在内里的会是什么?萧明忱向来胸有成竹,他又知道多少? 想到此处,夏枫再也坐不下去,猛地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在盛京的探子全部断了联络。陆侯爷,你如今在盛京城中可有还能用的人手?” “有人手,但没用,消息都很难传递往来。”陆农卓摇头,“大帅有所不为,如今的盛京,根本就是个人间地狱,除萧敬的部下与爪牙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活人。大概两个多月前,这萧敬不知怎么,大肆屠戮无辜。我之前埋插的线人,全部丧生,您的手下失去联络,估计也是已经遇难。” 能够无知无觉地在大庆帝都处置如此多无辜之人,萧敬没这本事。如今的盛京城,究竟是萧敬做主还是乃蛮做主还要另说。 乃蛮手下的群狼如何越过了北线?这一切究竟自何时开始筹谋策划?神女秘术真的能翻天覆地吗? 夏枫眉头紧皱思索良久,用仅能够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难怪……难怪他不让我插手,究竟……” 她自少年时身居要职,大风大雨没少经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力不从心。 萧明忱,你是不是去了盛京? 第74章 是什么意思? 静观其变从来不是夏枫的行事风格, 尤其是涉及到萧明忱的人身安危。 纵然知道这人每走一步就要想到终点的本性,但她承受不了萧明忱出现丝毫意外的后果。 几日后,照旧没有收到有关萧明忱的任何消息, 厉风不知是被人封住了嘴还是灭了口,人间蒸发一般, 无法联络。 如今这幅境地在夏枫意料之外,想想又觉得情理之中, 毕竟离开了自己绝对掌控的西北。萧明忱在中原有他自己的势力人手, 如若是主动要隐匿行踪,茫茫人海,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派去盛京的探子多数无功而返,整个盛京城全面戒严,一副不同寻常的气派。 两个月前, 陆农卓曾趁着萧敬大开杀戒,城中一片混乱,安排进去几个细作。然而, 盛京城门紧闭, 巡查严格,根本无从传递消息。 夏枫对此不置可否,安置妥当大军后, 带着几个贴身侍卫摸到了盛京城墙根下。 “大帅, 属下沿着城墙转了一圈, 真的无从下手。”千珊裹着一身黑色劲装,无奈叹气,“外围有士兵交替巡逻,墙上戒备森严,从地下走进去是不可能了。攀越的话, 不确定城墙上的是不是羌兵。您有把握在不惊动羌兵的情况下,攀越城墙吗?” “这是帝都皇城的城墙,不是你家墙头。”夏枫暼她一眼,“底下的火把来来回回,上边羌狼的耳朵比狗还灵。走夜路不惊动狗,你当我是神吗?” “您确定城墙上是羌兵吗?”千珊坐进灌木丛,跟她肩并肩倚在一起。 空中圆月高悬,夏枫眯着眼抬头打量一番:“羌狼身上的狗味,我十里地外就闻到了。” “我才不信呢。”千珊撇撇嘴表示质疑,见她眼看要沉下脸忙转移话题,“小姐,您真的确定宁王殿下在盛京吗?万一殿下不在,您这一头扎了进去,岂不是……” “我了解他,他一定进了盛京,不然……”夏枫停顿片刻,苦笑着补充道,“不然他不会在我到达吴州后,忽然失去消息。你说,我会进盛京寻他,他是不是也算到了?” 她想想逐渐皱了眉,坚决道:“萧明忱又耍我一次,他怕我阻止吗?等此间事了了,绝不会放过他。” “殿下是个妖怪吧?”千珊从未见过这等会算计人心的,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们也是,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殿下此乃为了大局,您又不会拦着。为什么非要这样?” “谁说我不会?”夏枫瞪她一眼,“早知道他要找这么大死,我当初就不会让他出怀远一步!” 她嘴上与千珊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眼睛却一直盯着城墙上下动静。 高达十余丈的城墙,想要在不惊动敌人的情况下攀越,几乎不可能。要想进城,只能走大门。 城墙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内里的灯火通明,两队士兵依次走到城门口等待。 夏枫拍了拍千珊肩膀:“机会来了,这群士兵是萧敬的人,换防必然不会利落。你带弟兄们绕到他们另一侧袭击,动静闹大后立刻撤,不许恋战。我进城后,你们留在城外,等下一步号令。现在行动,去。” “是!”千珊低声应答,扬手做了个姿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城门另一侧,倏然发动袭击。 正等待下一波人来换防的士兵显然全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城门口霎时乱了起来,守城官慌忙大喝要求立即关城门。 一片混乱中,竖在城门前的火把忽然被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吹熄了大半。 黑色劲装的夏枫身形如鬼魅,与夜色融为一体,在阴影中迅速移动。没有任何守城官兵注意到城外有人趁乱进了城门。 进城后,夏枫先皱了眉,城内鳞次栉比的街坊院子里,竟几乎没有活气。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偌大的盛京,空旷又诡异。 她没有回夏国公府,直接去了坊间一户不起眼的别院。 依照如今盛京的情况来推测,夏国公府在不在还要另说,搞不好有人正设了陷阱等自己,回去也是自投罗网。 这别院藏在花柳巷的后街上,是萧明忱平常与部下递送消息所用的一处据点。 盛京城中的宁王部下不在少数,他们有无数据点以及不同的联络方式。在夏枫仅知道的几处中,这座别院最为隐秘,眼下别无办法,她只能赌两个人心有灵犀。 小小的别院同样没有生机,这里曾经居住了一家三口。三人的尸体横陈在院子中,不知人死了多久,已经开始腐烂。 夏枫利落地□□落地,对着地上看不出模样的尸体躬身一揖,转身进了柴房。她在灰尘密布的柴房中仔细检查一番后,抽出长剑持在身前,小心按下了墙角的机关。 藏在柴禾堆里的暗门缓缓挪动,夏枫隐匿气息躲在门后。门开至一半,她旋身而起,猝然刺向墙内的一团黑暗。 “铿锵”一声,金属利器相撞,暗道中人轻“啊”了一声,仿佛后面有话要说。交手不过瞬息间,这人便落了下乘,被逼进墙角的前一刻慌忙道:“大帅手下留情,是我啊,关二。” “知道是你!”夏枫怒道,收剑入鞘,一把拽住他前襟将人狠狠惯到墙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主子呢?” 关二被这一下摔得五脏移位,半天缓不过劲来。他大喘一口气,忙捂着胸口跑过去关上大开的暗门,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灯,躬身下拜:“殿下知道您要来,特派属下在此恭候。” “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桩一件仔仔细细说明白!”夏枫眉目冷冽,抱臂靠在墙上。 关二被她吓得一哆嗦:“殿下前段时间曾派兵前往江汉,挑起了王茂那老贼与襄州当地大族的矛盾。这次正好借着萧敬退兵,江汉内部混乱,将这老贼引来盛京,这会儿估计在路上了。现如今盛京中不仅有萧敬,还有乃蛮和北贺的石抹兀欲,等王茂再来,就齐活了。” “这是要做什么?有意思。”夏枫手指微微在剑鞘上摩挲,沉思片刻,“不对,这四个人为利而聚,能让他们狗咬狗的,也只有利益。你主子,他究竟要做什么?” 关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交给她:“这是殿下让属下交给您的。殿下现如今在石抹兀欲那里,不过大帅放心,这石抹兀欲被忽悠住了,对殿下信得很,暂时不会有危险。” 夏枫拆开信封边看边问:“石抹兀欲在哪?我现在就要见你主子!” “这,这不成啊。”关二差点没捋直舌头,“石抹兀欲住在原丞相府,重兵把守,戒备异常森严。您现在寻过去,万一出现纰漏,势必要招来危险。” 夏枫狠狠瞪他一眼:“你有办法出城是吧?拿着我的私印,去城外找千珊,让她通知范拱辰调兵来京驰援,要快!” “什么?”关二不明所以。 “你主子是对弈高手,算尽世间百态,但他真的了解乃蛮吗?”夏枫摇了摇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乃蛮,他是来自漠北的毒蛇,不是人。” 夏枫大概明白萧明忱的计划,他想要借助神女秘术挑起乃蛮、石抹兀欲、王茂和萧敬四个人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神女秘术在大漠被宣扬得神乎其神,若不是为了得到这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乃蛮不可能冒险孤军深入,闹着被包饺子的风险南下。但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和萧明忱都只是猜测,谁也无法确定。 石抹兀欲算是宁王殿下的老熟人,萧明忱既然选择从石抹兀欲身上下手,必然是有把握能够引导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夏枫暂时不担心萧明忱的安危,反而更担心乃蛮,这个人,太难以预料了。 打发走关二,夏枫直奔皇城而去。盛京内城九门紧闭,风起云涌,牵一发而动全身,形式在瞬息间就有可能千变万化。 乃蛮作为大漠羌狼的主子,有蛇部的蛇王,以他那谨慎到家的狗屁作风,必然躲在重兵把守的皇宫内院。 夏枫不需要多想,直冲着宫中位置最偏僻却最易于防守的宫殿而去。尚未靠近,她便听见了草原矮马独特的嘶吼声,果然是乃蛮会选择的地方。 盛京城内滞留的无辜百姓官员几乎被杀尽,宫中的内侍宫女却不比旧日少多少,毕竟宫里这么一大群主子,吃喝总是要人伺候的。 宫苑内,赫然停放着明黄仪帐。一群小宫女眼盯鞋尖,端着酒水鱼贯而入。夏枫混在其中,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她唯恐被乃蛮发觉,不敢贸然入内查探,只得冒充宫女。 “大汗这是什么意思?”萧敬歇斯底里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您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朕为你提供方便,方便你设计抓萧明忱,你帮朕料理反贼陆农卓。可现在呢,他还在吴州,在朕眼皮子底下!” 管事太监拦住正要入内的宫女们,底喝道:“听什么听,不关你们的事,出去候着。” 夏枫转身出去的时候听到殿内另一人忽然嗤笑一声,开口道:“陛下,夏枫在吴州呀。我们大汗只答应了帮您料理姓陆的,可不包括夏枫。” 她出了宫苑,萧敬歇斯底里的咆哮依旧在陆陆续续传出。 里面说话的是傲木嘎,周遭没有其余高手的气息,乃蛮不在宫中,他去了哪里? 殿内争吵的声音还在继续,一群小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宫道旁面壁。夏枫飞身翻上房顶,皇宫内院驻扎大批军队,早没了伦理纲常。她全部查探一番,竟没有多少羌人士兵。那日在寿州城外见到的黑衣羌人都去了哪里? 夏枫心头蓦然一滞,乃蛮是何等谨慎之人,能让他在大庆帝都深夜外出的原因只有一个,萧明忱。 还有,方才萧敬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责怪乃蛮不继续帮他料理陆农卓,难道,萧明忱已经被抓了? 电光石火间,夏枫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心慌。她快速离开皇城,只见远处天边泛起大片红光,浓烟在即将破晓的天幕中清晰可见,正是丞相府的方向。 丞相府周围的砍杀嘶吼声令人震耳发聩,冲天大火在相邻街道间迅速蔓延,死去的各国士兵不计其数。 石抹兀欲的尸体横在丞相府正厅,生前被人一刀毙命。夏枫无须靠近仔细观察,只大老远一看刀口就知道他死于蛇首弯刀。 夏枫在房舍间迅速游走一圈,不出所料,乃蛮与萧明忱已不见踪影。 “大帅……”一道虚弱的声音从角落里钻进夏枫耳朵,她回头寻找源头,倒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竟是厉风。 厉风似是回光返照,呛出一口血断断续续道:“大帅,属下……属下无能,乃蛮带着宁王殿下往安山去了,咳……安山藏着开启神女秘术的钥匙。” “厉风!”夏枫眼睁睁看他断了气,蹲在地上喃喃问,“我还没计较你替宁王瞒我之事,你怎么能死?” 第75章 我一直在,你不会见不到…… 萧明忱深陷在一片纷杂繁乱的梦境中, 用尽全部心力与逐渐抽离的意识对抗。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一但妥协,就会立即被这漫长且无边界的黑暗永远吞噬。 随着五感被一点点拖入黑暗, 他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平生第一次生出身若浮萍, 心无所依之感。 “杀了他,以防夜长梦多。”王茂看着木床上面白如纸的人, 缩了缩眉想起什么。他断掉的一只手臂忽然从伤处往心口疼, 直至半边身子颤抖不已,恶狠狠重复道:“杀了他!死的也一样祭天,为什么不杀他!” 站在床前的高大男人正小心把玩手中的墨玉。如若仔细去看,会发现这块墨玉除了上面的羌族文字被人做了改动,与夏枫在赐支城外找到的盒子里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他闻言回过头, 异于常人的深邃双目戏谑又怜悯地看着王茂:“你是被夏枫吓破胆了吧,至于吗?我统一沙漠,驰骋草原的时候, 这小丫头怕是还在吃奶。” 王茂听到‘夏枫’二字, 开始忍不住地打摆子:“大汗,光毒傻不够,把萧明忱的手脚废掉。这个人……这个人花样百出, 必须……” “够了!”乃蛮截口打断, 仔细打量萧明忱肖似其母的面貌, “他是上奉天神的贡品,不能有丝毫残缺……不对!”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只陶罐,罐中养了条剧毒的小蛇,直接拎起萧明忱一根手指塞到罐子口,狰狞漆黑的小蛇立刻扑上去噬咬。咬完后, 原本张牙舞爪的蛇掩鼓息旗,打个挺就死了。 “难怪,难怪蛇王的剧毒对他起效缓慢。圣女偷吃有蛇部的神药后,逃出雪地生了他。蛇毒伤害不了圣女,他身上果然流着与圣女同样的血。” 乃蛮忽然仰天长啸,风霜沉淀的脸兴奋盎然:“一定能行的,他是承天之佑所生,一定能为我大漠召来神明!春风,来年的春风会吹过北线,吹到漠北,为柯狼山带来生机与希望。” “他,他没傻?”王茂不可置信,“大汗,不行!盛京极少下雪,虽然天师预测三日后大雪,但……万一不下呢?大汗,夜长梦多,这个人绝不能久留!” “会不会被毒傻就看他自己了,放心,他不会醒的。”乃蛮颇有些不耐烦,不再搭理一惊一乍的王茂,只专心盯着萧明忱的脸。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貌美的女子,雪地上的精灵,纯洁的仙子一般,不被凡世玷污。他一生中仅动过一次恻隐之心,就是为那女子,怀汝。 萧明忱再次醒来是被冻醒的,灵台清明,浑身乏力,他知道自己这是熬过去了。 寒风呼啸,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冷寒的意味,盛京下雪了。萧明忱昏迷得断断续续,并非对外界全无知觉,他大概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算下来,夏枫应该在来安山的路上了,乃蛮动作之快出乎意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救援。 他苦涩地想想,若是就这样死在安山也好。自从先帝驾崩,中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乱局中折损掉了众诸侯大部分实力,唯有西北夏家未受其干扰。若是夏枫能够趁此机会激流勇进,江山改名换姓就差一个契机了。 这般想着,他又觉得有些遗憾,还没来得及和夏枫拜堂就死了,二人之间的下一场缘分是不是要等到千百年后了。 萧明忱正漫无边际乱想,忽然听到外间阵阵琐碎的脚步声。不多时,乃蛮打开门走进来,只一眼便识破他的伪装:“竟然醒了?既然殿下心志坚定,体验一把被活活烧死的滋味想必也不错。” “乃蛮?久仰可汗大名。”萧明忱强忍乏力虚弱,缓慢坐直身体。 全身骨骼“嘎嘣嘎嘣”响个不停,他仿若无闻地轻笑一声:“病弱之体,劳烦可汗大老远跑到江南,真是在下的荣幸。” 乃蛮仿佛透过他看见了久远的回忆,回过神来正对上萧明忱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愣了片刻,轻蔑道:“趁着还能说话多说两句吧,不然可就没机会了。”见萧明忱丝毫不受震慑,他语气一沉:“带走!” 安山后的悬崖旁搭建了一座诡异的祭坛,萧明忱只一眼便认出这祭坛与赐支城外的那座极为相似。 祭坛外周为圆形,色彩迥异的繁杂图案拥簇着中间的半月形祭台。祭台上方火苗随着狂风摇摆,许是因为正下大雪,柴禾沾了潮气,烧起一片烟灰。 盛京很少下雪,偏偏自己这两年每次回京都能赶上,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萧明忱觉察到自己此刻心中所想竟觉得有些好笑,都死到临头了,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死后会去哪一层地狱吧。 祭台前有一松木削制的木架,钉成十字形,不知道羌人什么奇葩审美,涂抹得大红大紫。萧明忱被牢牢捆在架子上,推到祭台前看乃蛮对天“哇啦哇啦”高歌半响。崖边风大,他一身单衣冷得手脚发麻。 终于在萧明忱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诡异的“哇啦哇啦”声音停止了。乃蛮整理好身上略微凌乱的奇装异服,恭恭敬敬对着祭台三叩首,而后站起身,抽出腰间的蛇首弯刀,一刀切向左臂,伤口深可见骨。 他沿着祭台淋满一圈血,走到背面时还被烟灰呛了几口。等他不急不缓做完一切,一招手,两个羌人上前举起连带萧明忱的十字架。 祭炉中的火已经彻底燃起来了,火舌贪婪地摇曳。萧明忱冻僵了,被抬上祭台后手脚多少觉察出一丝温度,却不觉得暖和。 他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听到寂静缈远的大雪中传来阵阵喧闹,仿佛听到了死亡在召唤。 远处的喧嚣忽远忽近,仿佛一直都在。 火焰舔舐上衣角时,他仿佛听到了夏枫的声音,正准备仔细去听,这声音突然化作实质。抬十字架的两个羌人士兵被人一脚踹开,捆住萧明忱手脚的木架被劈做碎片,他被一道身影带着滚下祭台,重重摔进雪地。 这一摔,萧明忱只觉得从地狱摔回了人间,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这一次再不是虚无缥缈,是夏枫在用力喊:“萧明忱,你别死啊,你还活着吗?” 他费力睁眼扯出一个笑容,嗓音沙哑:“活着,我还没有跟你拜……拜堂,就这么死了得多遗憾。” “进过我夏家的门,你就是我的人,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夏枫激动地喜极而泣,正要再说点什么,身后传来千珊尖利的喊叫:“啊!小姐你快来,我打不过他!” 夏枫回头看到千珊和于邯二人一起对付受伤的乃蛮,被打得左支右绌,顿时恨不得将这二人给用雪活埋了。她扶起萧明忱,仔细给他系好披风,交给亲卫,接过长戟掂了掂,吩咐道:“带宁王殿下离远点看戏去。” 她手持长戟走上前,却不急着去帮忙,手腕翻转,玄铁护腕中暗器打出,正中已经跑下崖顶的佝偻黑影。确认王茂死透了,夏枫才腾空一跃,上去替千珊格住横劈至面门的一刀。 山下的兵马渐成包围之势,由夏家军、寿州军、岭南军以及附近有志之士组成的大军源源不断,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羌军远道而来,不了解中原的野战,不熟悉安山地形,向来在沙漠中横行霸道的恶狼被自己最看不起的南蛮子按着打。 放眼望去,数不尽的大庆兵马数量远在羌兵之上,一支夏家军不知从哪里神不知鬼不觉摸上了山崖,将祭坛四周的羌人死士全部纠缠在坛外。 乃蛮眼见大势将去,被人设计包了饺子,双目圆瞪:“夏枫!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崖下有个猎户,瞅你们在悬崖边上动土木,不像干好事,跑下去给我军报了个信。不然这么大个安山,还真找不到你。”夏枫歪头打量他,“那块破石头是假的,本想用来忽悠石抹兀欲来着。这种割脉放血的幺蛾子都信,乃蛮,你老糊涂了?” 对于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最悲哀的莫过于“迟暮”二字,尤其是夏枫这样连讥带讽的嘲骂。乃蛮铁拳紧握,咬肌颤抖着问:“什么意思?” “我们中原读书人有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下去好好咂摸这句话吧。神女秘术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枉你聪明一世。” ‘世’字话音未落,夏枫长戟一横,扫向他下盘,乃蛮翻身躲过,带起地上大片积雪泥水,纷纷扬扬洒下山崖。 二人翻腾挪转间拆了近百招,诡异艳丽的祭坛被外散的内劲震得七零八碎,色彩缤纷的石砖抛到半山腰的积雪上,在灰白的天幕下格外夺目。 千珊眼见夏枫被弯刀砍入手臂,扑上去帮忙硬受了一脚。她底子不如夏枫,被震出去扑倒在祭台旁咳血不已,摸出了藏在腰间的铁片,紧盯着祭坛中心难舍难分的二人。 乃蛮凌空躲过夏枫迎面招来的一枪,却被从背后呼啸而来的暗器穿透肋下,鲜血染在大红大紫的胡服上看不分明。他单膝跪在雪地,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 “好丫头,这回准头不错。”夏枫夸赞一句,撕烂披风边角止住血流不止的手臂。她一面给自己打结一面横戟扫起地上零落的兵刃,正中飞扑而来的一伙羌兵,简直一心二用得令人发指。 不远处的乃蛮已手撑双刀站起,夏枫瞥见他,嗤嗤笑道:“乃蛮,昔日在大漠,我敬你是个人物。但正大光明跑到中原来撒野,你当大庆亿万百姓是死的吗?纵使奸人通敌卖国,我大庆江山,绝不容许尔等异族踏入一步!” 乃蛮全身无数伤口,相对于多处深可见骨的砍伤,刚才千珊偷袭的一下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看向同样挂满彩的夏枫,看向崖下所剩无几的黑衣羌兵,再次开口反而少了戾气:“夏枫,你比你父亲强。” 夏枫莫名地听出几分悲壮,活动下手腕,挑眉道:“放心,等杀了你,我会回西北告诉我爹。” 叱咤草原的有蛇部狼王到底还是老了,他如若二十年前与夏枫正面交手,绝对不落半分下乘。但他在日暮之际遇上了意气风发的夏枫,从一开始,便没了胜算。 走过百招,夏枫单手一送,长戟穿透乃蛮胸口,破背而出。她侧头避过迎面喷出的鲜血,只听到不远处的千珊大喝一声:“小心!” 乃蛮全身强直,竟在濒死之时爆发出惊人的气力,他不顾穿胸而过的长戟,快速靠前半步,两柄弯刀相合,绞向夏枫腰腹。 电光石火间,夏枫贴着砍来的双刀向后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身上多处伤口齐齐撕裂,玄色披风在雪地拂过,染红一片,手中长戟翻转,南北大漠可汗轰然倒地。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自安山脚下至猎宫后崖遍布横尸,雪地被鲜血染透,又被雪花覆盖。远处灰白的地平线泛出一线天光,热烈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夏枫咬牙推开身后搀着自己的萧明忱,站在山巅高声喝道:“收兵!” 这一声差点喊破嗓子,她喊完后撤一步卸了力气,倚进萧明忱胸膛。二人席地而坐,满不在乎周遭遍地尸身血肉。 夏枫抬手摸了摸萧明忱近乎透明的脸颊:“萧敬死了,严有鹤这会儿大概在清理盛京。南疆的人也到了,慕家正和陆农卓联手对付另藏在盛京外的剩余羌人兵马。傲木嘎不是个精明的,收拾他用不了多少人。我把大部分兵力调到了安山,生怕……” 生怕迟了片刻。 萧明忱用撕破的衣角给她简略止住血,隔着铁甲,只觉臂弯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阿枫,别说了,你需要休息,回去再说。” “我好怕,”夏枫一双眸子潋出水光,其中倒映着天地一色,“我好多天不敢合眼,怕见到你,又怕见不到你。” “阿枫,睡吧。我一直在,你不会见不到我。”萧明忱轻声安慰,低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第76章 正文完 凛冽长空之下, 白毛风携卷砂土石块呼啸不停,尖锐的风声贴着地面扬起调子,直往人头皮里钻。 “怪不得盛京大雪, 今年冬天怎这么冷。”夏枫“呸”一声吐出口中的沙子,解下酒囊, 一口冷酒灌下去,直从嗓子眼烧进胃里。她把酒囊递给旁边的千珊, 顺手捣了一肘子:“喂, 你也老大不小了,打算在我家赖到几时?赶明个儿开春了,赶紧跟于邯把婚事办了,也好给你李家祖宗个交代。” “交代个屁,李家就剩我一人, 爷爷爹娘他们转世投胎都能打酱油了。”千珊“锵”一声将软剑插进石头缝,举起酒囊一口气喝掉大半,“小姐, 你说, 严林那个王八蛋当真还惦记着那门亲事?” 夏枫眼睁睁看着满满的酒囊瘪下去,心疼地夺回藏好:“你给我省着点喝,如果再蹲不到图熊部这群孙子, 咱们也学沙蝎子在这地底下打个窝住下吧。” “哎呀,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千珊不满, “听他寿州的下属说,严林对当年那没见过面的娃娃亲媳妇一片痴心,苦等多年。咦,想想就怵得慌,老娘让他想了吗?竟敢意淫我!” “你……”夏枫扶额, 一时无言以对。少倾,她强忍着组织出几句自认为的好言好语,“严林出身世家,重信守诺,于他而言,另娶她人无异于背信弃义。你俩从前面都没见过,还意淫?你脸呢?” “那就好。”千珊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终于抛去了近日压在心头的薄情负心女恐慌。心口的大石头没了,她又来了旁的兴致,不怀好意看着夏枫:“咱们离开京城快仨月了,你想陛下不?” 忽然听她说到“陛下”二字,夏枫一时怔住,静下心来想想,确实没叫错。 乃蛮死在盛京没几日,羌军袭击北线的消息火速传达。夏枫身上伤刚开始收口,立即披挂赶往西北,往大漠里一钻就是两个多月。想来这段时间,新皇登基的邸报已经被扔进了中军帅帐的某个角落。 夏枫抬头看着昏黄无边的天际,心中想着:回去得把那邸报翻出来看看,新皇的面子还是要给两分的。 于是,她很实诚地回答:“想,特别想。等打完这一场,我会重新整合西北军,于邯、徐石、夏荣三主将分别统领,互相制衡,互为监督。我爹年纪大了,难免有糊涂的时候。你嫁给于邯正好留下帮我看着点他们。我看魏家那小子是个拿得起来的,处理世族残余势力还要他协助。” “小姐,那你呢,不回来了?”千珊听她交代一大串,竟觉出些悲伤意味。 “放心,我生于西北长于西北,永远是西北儿女。”夏枫道,“如若西北再起战事,我定然披挂上阵。我只是,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随着乃蛮已死的消息传回大漠,统一的大漠再度分裂。南北草原各部动乱迭起,人人都想做下一个大可汗,乃蛮生前对大庆北线用兵的安排部署被全部打乱,手下凶悍的狼群分崩离析,自相残杀。 夏枫趁虚而入,先将打算作壁上观的几个部落首领挨个收拾服帖,然后拉上他们去打另几个扎手的。一个月过去,漠南的王帐子被狂风卷落叶般打扫干净。 打散了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图熊部,夏枫的酒正好没了,索性整军回营。 打完这一场,西北至少太平几十年。夏枫对柯狼山以北没什么兴趣,那里终年寒冷,贫瘠广阔,再往北就是不见天日的极北之地。新朝初立,幽蓟十六州尚未收回,西北战局不宜长久拖下去。 只要把漠南的羌人胡族收拾老实,不让他们大批集结,狼狈为奸骚扰大庆北境,便不会对西北造成实质性威胁。 回到大营,夏枫瞬间觉得不对劲,正要开口询问,抬眸便看到了远处白杨树下站着个此时此刻绝对不该出现在西北的人。 萧明忱未曾竖冠,一身浅灰棉衣懒洋洋站着,与身后大片的白杨树融为一体。他见有人回营,眼底漾出一片笑意,无声开口简短地说了句什么。 夏枫看口型推测大概是“你回来了”之类,她翻身下马走上前,笑得眉眼弯弯:“这么俊俏的郎君是谁家的?怀远民风开放,出门可要小心些为好,不然容易让人抢回去当相公。” “在下盛京人士,已有妻室,旁人若要惦记,可曾问过我家娘子的意思?”萧明忱长发散乱,衬得面容清俊柔和。他悄悄抓住夏枫玄铁包裹的手指,低声道:“可算回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这次要白来一次了。” 夏枫蓦然想起来这人是偷跑出京的一国之君,二人再这般拉拉扯扯黏糊下去,明天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没耳朵听的东西,快速打发了随从,把人拉进帅帐。 “来多久了,你过来有谁知道?边境无事你来做什么?”夏枫进帐后尚未坐下,忙不迭三连问。 “放心吧,除了范普严林以及你营中的侍卫,没人知道。”萧明忱一把搂住她,贴在夏枫耳侧眷恋缱绻开口,“阿枫,太想你了,一刻也等不及。我早就耐不住想来找你了,但这两个月事务繁杂,半点时间抽不出来。” “我信你的鬼话,”夏枫埋头在他胸前,闷闷道,“西北战局马上结束了,我迟早回京述职,你一时半刻等不了?” “等不了。”萧明忱坚决地看着她,“再说了,这哪里是一时半刻,两地相隔千里,书信一来一回就要半个多月。等你打完仗想起我,估计还要一个月。再一个月写份折子,半个月送到盛京,诏令下发,再传来怀远,至少要到明年。” “得得得!你闭嘴吧。”夏枫见他有说起来止不住的趋势,连忙制止,把人推到一边,自顾自换衣服去了。 萧明忱跟上去帮她卸铠甲,小心翼翼问:“我说真的,如果我不来,阿枫你能想起我吗?” “我说陛下,您新君登基,每天政令邸报一封接着一封,存在感刷得满满,我昨个儿还一边吃沙子一边听瞻仰您的新政,能想不起你?”夏枫见他有动手动脚的趋势,皱眉把人推开,“一边去,刚滚了半个月沙子没洗澡。” 谁知萧明忱铁了心似的,不管不顾紧紧抱上来,略微急促的气息佛在夏枫耳侧,再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阿枫,这么久不见,你对我可有思念?” 夏枫说不想是假的,但不是这么个想法。她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想让萧明忱看到,干脆直接将人推开,披上外袍,敷衍道:“每天起床念你一遍,行了吗?” 谁知萧明忱像被踩了尾巴般,手指紧扣住她瘦削的双肩,语气竟带了哽咽:“阿枫,你……是不是,不愿意去盛京?” 夏枫总算知道了他为什么一见面就神神经经,闻言不由得反思起来。自己一身伤从安山上下来,又累又困,谁也没精神搭理。而萧明忱那段时间忙于处理乱党,安抚百姓。直至羌兵突袭的消息传到盛京,夏枫从床上爬起来带兵离京,二人都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再往前就是萧明忱假借圣女秘术蒙骗石抹兀欲,身陷敌手。这事他暗地里瞒着夏枫安排好一切,都没来得及计较。 这般想着,夏枫愈发心软,颇为无奈地拉住他双手,发现萧明忱骨节分明的双手竟在几不可查地轻微颤抖,问出这一句话像是费尽了他毕生力气。 夏枫有些心疼,紧紧回抱他:“你傻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 元和二年,幽蓟十六州收回,北贺内乱,元气大伤。帝后大婚后,皇后掌全境兵马之权,伴君长留盛京。 众人在时代洪流中上下求索,继往开来,迎来了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