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管理大师》作者:一枝安 文案 众所周知,婚姻管理的最佳方法是离婚 七千年婚姻保鲜有何秘诀? 三十五次离婚仍能和好如初是何故? 第三十六次复合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敬请关注闻熹神君、凛玉神君联袂出演的第三十六期大型婚姻恋爱节目《婚姻管理大师》,与两位神君一起在离婚复合中体验爱情真谛。 屏幕外,闻熹面无表情地勾选了“低俗虚假”,点击举报。 ——所有人都不知道,群众翘首以盼的第三十六次婚姻管理现场教学已经悄咪咪翻车了。 【暴躁傲娇易炸毛、一直被闺女叫爸的受(闻熹)&专治各类魔头不灵不要钱的攻(凛玉)】 【不是生子文】 大概是两口子离婚复婚加养孩子的日常流水账,最后终于在习惯性离婚的漫漫长路上走到终点的故事。 第1章 拯救世界+离婚 深夜,阒寂无声。 闻熹蜷在大床里,怀里很违和地抱了个枕头。他睡得不老实,翻了几个身,被子外便只剩了一缕凌乱的黑发。 卧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随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床另一侧的位置塌陷下去一块。 “回来了?怎么不去找你那新欢了?”察觉到身旁多了个温热的东西,闻熹皱着眉翻了个身,尾音含糊地没入夜色。那人没答话,只安静地在原来的位置躺下,随后开始从闻熹怀里扯枕头。 清梦被扰的人极其暴躁,不客气地往那边踹了一脚:“别吵吵……沙发睡去!” 位置都给我留了,睡什么沙发。凛玉轻轻笑了下,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这人也听不到耳朵里去,便也不再多言。他熟练地躲过闻熹踹过来的一脚,随后长臂一展,把人整个搂进了怀里。 枕头被从怀里抽走时,闻熹已经困得连骂人的精力都没了,只不过比起冷冰冰的枕头,显然是自家老公抱起来更舒服,闻熹从不难为自己,竟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闻熹闭着眼往凛玉怀里蹭了蹭,迷糊着想,都是要离婚的人了,这么搞下去真不行。 他朦朦胧胧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 . 客厅里,不速之客端端正正地坐着,神情诚挚:“前辈,这样,您看如何……” “不如何。”闻熹冷冷截断他未尽的话,茶杯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凛玉自打上次神魔大战身体就一直没养好,让他去魔界卖身当奸细?亏你想得出来,你们神族都是算盘成精吧,坑一遍不完还要坑第二遍。” 你们神族——纵使天君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小天君在辈分高脾气差的闻熹面前也只有低头听骂的份儿。 表针蹒跚着步子,慢吞吞地指向下午五点半。遥远的街市隐隐约约地传来动静,各机关单位都到了下班的点,子兰知道,不出十分钟,这家里另一位也快回来了。 希望就在眼前,他斟酌着语言,尽量委婉:“魔族蠢蠢欲动已非一日,子兰自知要求过分,但情况的确严峻,您可否让我见凛玉神君一面再行商议?” “道德绑架?不好意思,我没这个道德。”闻熹冷笑,“凛玉脾气好不骂人,你就当我是个摆设?” “因果轮回……” 子兰话未说完,已被闻熹冷冷打断:“因果轮回?一个半吊子的救命之恩,凛玉报一遍还不够?你以为你放高利贷,九进十三出呢。” 子兰怔了怔,话也不是这样说,那个因果明明…… 说话间,倒霉催的小天君已经被闻熹送瘟神一样送到了门口。 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那人钥匙还没来得及拔下来,看着屋中情状,神情略显凝滞。 那是极其古典温润的长相,看起来很适合衣袂飘飘地煮酒烧茶,亦或者乘风而来一剑破万军。 ——而不是现在这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手里还拎着下班回家刚买的菜。闻熹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利落地伸手,一手把凛玉拉到自己旁边,一手把小天君拎出了大门:“没事儿,他走了再跟你解释。” 谁料那小天君却猛地扯住了凛玉手里的塑料袋——一袋新鲜的小肋排和几个绿皮大芒果咕噜噜滚落在地。 他抬头殷切地看向尚且茫然的凛玉,说话间眼睛已经红了:“伯父,天界有难,还望您施以援手!” 凛玉不言不语地后退一步:“……”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 小瞧这小王八蛋了,闻熹磨着牙想。 . 因为凛玉下班就回家的良好作息制度,子兰得以在闻熹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重新坐回沙发,把事情再讲述一遍。 近十日来,各地多次出现神族无故自爆的案件。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族虽有但在少数,但频繁发生着实可疑。可追溯的第一场事故距今也不过十天,而诸多案件累积起来竟有十余件之多,造成伤亡还是小事,只恐有人暗中操纵,后患无穷。 “出事的大多是些小神仙,并不在特殊安全部任职,平素独来独往惯了,行踪都是不定,我亲自去现场看了,最为奇怪的就是,现场造成的破坏不算很大,至少跟他们本来的神力不符。” 子兰犹豫了一下,看了闻熹一眼,又道:“而且浮桨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了魔族的气息,隐匿得很好,如果不仔细根本察觉不了。” “魔族?”凛玉细细翻看着卷宗,这几人他并不熟识,“当真?” “当真,我也亲眼所见。” 时至今日,远古战火已消散多时,在各方大佬的一力主张下,神、魔、妖、人四方共同组建了特殊安全部,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友好盟约。 当然,对于后来者魔族的加入,闻熹嗤之以鼻。 如果说天界那群神仙还知道披个道貌岸然的皮子伪装一下,那魔界这群家伙就差把“我是恶人”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了,打死他都不信前科累累的魔族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不,应验了。 “罗陀啊……”凛玉却沉吟了片刻,“不像。” 子兰卡壳了一瞬。 他无法理解凛玉对于魔君罗陀的信任。威名赫赫的神君,天地初开的第一把剑,却能毫无道理地相信一个魔君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就算有往事加持,听着也颇为奇怪。 难怪闻熹神君整天吃醋闹离婚,化身吃瓜群众的子兰默默脑补。 好在他还没忘记正事,又道:“其实我也不认为魔君会做这种事,毕竟几千年来两界修好,但若是……沉湖瞒着魔君做的呢?” “沉湖啊……”凛玉再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子兰:“……其实我是希望您能去魔界查探一下情况,毕竟神族频繁自爆非同小可,即使不是魔君一脉所为,也有可能是十一长老。此事隐秘,除您之外,别人即使去了魔界也打探不出什么。” 若隐若现的绿帽子一顶接一顶,子兰已经不敢去看闻熹的脸色了,视线游离着落到了茶几上的绿皮大芒果。 ——一句话,应景儿。 凛玉点了点头:“所以,这是什么?”他拿起茶几上另一份文件。子兰开口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位置挪得跟闻熹远了些。 “前辈见笑,神魔虽修好,素日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您贸然出现在魔界怕会引起猜疑,未免打草惊蛇。不如用一些方法让事情变得合理,好能顺利留在魔界一段时间。” 第二遍听到这番说辞的闻熹黑着脸剥了个芒果,看着那绿色十分碍眼。 ……其实应该感到亲切才对。 “所以……这个方法是离婚?”凛玉复杂地看着小天君,想起几千年前抱他的时候,这孩子还纯真无邪地抱着他的袖子磨牙流口水,如今……是宫斗剧看多了吧。 按照子兰的设想,魔君罗陀千年来一直倾心于凛玉,若是凛玉离婚,罗陀听闻消息必定寻来,极有可能邀请凛玉去魔界散心,是为契机。还有句话子兰没敢说出来,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反正你俩离婚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还差这一回。 闻熹摩挲着茶杯,心里盘算着在家里杀尊神引起的轰动会有多大,他冷冷笑了一声:“我跟凛玉离婚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以为魔君跟你一样缺心眼儿?” “因为这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子兰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凛玉,“人界有七年之痒,放在神族,差不多了。” . 这句“七年之痒”着实把闻熹气得不轻。 他和凛玉之间的高频离婚次数,其间种种缘故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但还是头一次为了所谓六界和平统一大业离婚。他都不知道是该骂子兰道德绑架,还是该为自己的无私奉献精神感到自豪了。 “这届天君一代不如一代,本事没有,鬼心眼倒是一个比一个多。21世纪了还搞间谍美人计,宫斗片看多了吧?” ——对于他最后一句话,凛玉表示了无声的认同。 回回跟天君这一家子打交道回回吃亏,上一次损了凛玉万年修为,至今还有点旧伤,现在又想让人去搞什么美人计玩什么反面间谍,这是不把人弄死不罢休? 一念至此,闻熹想把子兰挫骨扬灰的心愈发急切。 当初就不该让这小王八蛋活着回去…… 凛玉宽慰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会有什么大事?当初你就剩一口气之前,也跟我说不会有什么大事,还真当自己是天道亲儿子,不死不灭了。”闻熹冷冷讽回去。 气氛陡然沉寂下来。凛玉沉默了一下:“抱歉。” 不知是在为过往,还是为如今。 “抱什么歉,我拦得住你吗?”闻熹气都生不起来了,“罗陀恨不得把你当个宝供起来,还要我跟你说早去早回一路顺风吗?喜欢有夫之妇,简直伤风败俗又傻叉。” 凛玉有些意外地笑了笑,也没纠正“有夫之妇”这个相对比较错误的说法。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其实不离也可以……” “别啊,离就离呗,不差这一回。”闻熹冷哼,“我还就想看看子兰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铁定是浮桨在后头捣鬼。这世道神魔修好,有什么事没法当面说,就把你推出去当这个恶人——这么大胆子撺掇咱俩离婚,胆子越来越肥了。” “嗯,小孩是不懂事。”凛玉从善如流地给刺团儿顺毛,“我买了肋排,晚上吃么?” 门把手被暴力地拧开,闻熹扔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不吃了,气饱了。” “去哪儿?” 闻熹头也不回:“找艳遇离婚去。” 作者有话说: 提示:本文中凛玉神君的烂桃花,大多都不是真正的烂桃花,而是凛玉神君的一片父爱(手动狗头) 第2章 艳遇+下注+离婚 艳遇这种东西属于玄学的范畴,可遇而不可求。 属于闻熹的艳遇大概还没诞生,而凛玉的艳遇却已经长大成人恭候多时。 夏日傍晚时分,正是一天燥热退去,大家都出来散步聊天的时候。闻熹出门也没地方去,加之后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个凛玉,只在小区人工湖后边漫无目的地瞎逛,最后在树底下停下来,眯着眼睛望向逐渐西斜的太阳。 身后传来凛玉温和的声音:“怎么不走了?” “饿了。”闻熹白了他一眼,在树下的长椅坐下,凛玉便也挨着他坐下:“回家去吗?我买了小肋排,回去红烧怎么样?” 看在红烧排骨的面子上,闻熹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要辣的。” 可算哄回来了,实属不易。凛玉松了口气,笑道:“好。” “好什么好,都要离婚的人了,装得像点。”闻熹被磨得没了脾气,一时没留神,让怀里撞进了一个不明生物,他下意识伸手一捞。 手感略显奇怪,闻熹愣了一愣,松开了揪着孩子后颈的手。 ——孩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闻熹无辜地看了看四周:“这谁家孩子走丢了?” 小孩被扔在地上也不哭,骨碌一下爬起来,一边甩给闻熹一个很有个性的白眼,一边掷地有声地对着凛玉喊了一声:“姐夫!” 清脆的童音在略显喧嚣的人工湖旁回响,传得很远很远。 闻熹手指关节咔嚓一响。 目光尽头,一个曼妙身影款款而来。佳人声线清越:“两位,好久不见。” 长涯雪山神女,梵珈。 . 小童子扯着凛玉的手臂,努力往梵珈那里拉:“姐姐!我找着姐夫了!” 闻熹十指关节响了个遍,最终微微眯了眯眼:“真是好久不见,原来这是令弟啊,我还当是神女的儿子呢。” 自几千年前他年轻气盛时,一气之下把雪山大门堵死了三天后,还从未见过雪山的梵珈,不料再见竟是这般境况。 ——国家二胎政策还号召到神仙头上来了,连座老雪山都忍不住老蚌含珠生个儿子出来。 察觉到闻熹的目光,梵珈微微笑着解释道:“这是舍弟小柯,我准备带他来南城上学,今天是带他出来看看环境的。小柯,两位神君才是正经伴侣,都已经结婚七千年了,可不能随便叫姐夫。” 小童子歪歪头表示不解:“可是他们都是男人……而且他们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相爱何分性别,况且离婚还可以复婚的,两位神君现在还是合法伴侣。” 清清秀秀的小童子眼珠咕噜咕噜转了两圈:“那凛玉神君是不是也可以离婚来娶姐姐?这样就是姐夫了啊,特别合法。” 闻熹:“……”他有理由怀疑这都是梵珈的教唆。为一己之欲教坏神族花朵,情节恶劣,足以判刑。 “姐姐,我说的对吧。”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小童子犹嫌不足,扯着梵珈的袖子小声道。 梵珈含笑摸了摸他的头,轻斥一声,转而歉意地看向闻熹:“童言无忌,小柯不懂事,两位莫要见怪。我想让小柯去南城中学读书,只是人生地不熟,听闻桃夭仙君也是在这里读书,凛玉神君能帮忙引荐一下吗?” 这世道,神仙这素质教育抓得也太到位了些。闻熹冷冷地想,扔给凛玉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 人工湖林荫道附近本就是人多是非之地,几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往这儿一站,不多时便吸引了不少嗅觉灵敏的群众。 闻熹与梵珈不对付素来不是秘密,起源于雪山神女对凛玉数千年的公开暗恋,直到凛玉成婚后才略有收敛,在闻熹看来时至今日仍有想插足别人家庭的妄想。 眼下三人撞到一块儿,雪山家的小仙童还不怕死地喊了一声“姐夫”——是童言无忌,还是别有用心? 众人伸长脖子暗中等待着,只听凛玉客客气气地答道:“入学要走正轨流程,你带着他去安全部教育局那边报备,等今年摇号就行。” “是我考虑不周。”梵珈并不在意碰壁,反笑道,“许久不见神君,小柯也成日念叨想见神君一面,两位还没吃饭吧,可有空来寒舍吃顿便饭?” 虽嘴上说着“两位”,视线却只落在凛玉身上。 ——简直是教科书式的绿茶语录,闻熹如是想。 人家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不成全一下岂不是太说不过去。这下也好,刚想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省得他再费心找离婚借口了。 . “既如此,神君且去吧,莫辜负神女一片芳心哪。” 闻熹用标准的三分薄凉、三分讥笑、还有四分漫不经心的目光瞥向凛玉:“神君自便吧,若是乐不思蜀了,今晚就不必回来了,明天民政局见。” 可惜今晚的小排骨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凛玉:“……” 一片唏嘘声中,闻熹慢悠悠地消失在了林荫道中,只留给了广大群众一个苍凉孤独而伪作坚强的萧瑟背影。 情敌大胆挑衅,伴侣当场出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令人不禁为闻熹神君的悲惨遭遇掬一捧辛酸泪……闻熹蜷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出轨”的道侣怀里,困倦而舒适地想。 . 次日,早上九点。 无人知道昨天三人狭路相逢后发生了什么,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第三十六次离婚,虽迟但到。 各路能人异士专用的民政局门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哦不,妖魔鬼怪各路神仙。无数立场迥异、祖宗辈有血海深仇的广大特殊群众们头一次心有灵犀地聚集在一起,共同吃这一顿千年难遇的大瓜。 路人A一边扒拉着手机下注,一边冷漠地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过两天就又来了,你们激动个什么劲儿。” 手机页面赫然是一个简易的转盘,白为是黑为否,赌得相当简单:两位神君是否还会复婚。他琢磨了一下,结合历史情况,在白色区域上押了一笔。 路人B瞧着他的动作,咂了一声,选择了黑色:“你还不知道雪山神女的事吧。昨天人家弟弟当场叫了姐夫,闻熹开口就是明天民政局见。别的不敢说,你只看神君手腕上红玉石子还在不在吧?” 路人C迷迷瞪瞪的:“是不是说我要是有个弟弟,也让他喊人一声姐夫,我就能脱单谈恋爱了?” 如果说这些闻熹还能忍,那么下一句就真的引爆了他的怒气值:“姐姐,我是不是马上要有姐夫了啊?” 闻熹冷冷回望过去——好,果然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雪山神女。他还就纳了闷儿了,好歹也沾着先天神祗的边儿,怎么就跟正常神仙的气质操守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多数情况下,离婚总是件不让人愉悦的事情,尤其是有处心积虑破坏婚姻的第三者插足的情况下。 察觉到闻熹的目光,雪山神女长眉微挑,满含笑意地对他点了点头,挑衅之意不言而喻。闻熹冷哼一声,心道你一工具人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就是个离婚的噱头罢了。 他转身往前走的瞬间暗暗将一道闭口诀扔给了那乱说话的小童子,淡定如常地推开了熟悉的大门。 一众恭候多时的工作人员纷纷低头,眼神却长了脚般拼命往两人身上粘,甚至可见闪光灯一闪一闪,暴露了那颗八卦盘成精的心。 虽说姻缘这项业务逐渐在被财神接手,但月老毕竟是个历史悠久的吉祥物般的存在,鉴于两人的光辉历史,民政局局长月老顶替了婚姻接待员的位置,亲自接待这两个冤家。 笑眯眯的小老儿坐在玻璃后头,头一句话不是劝和不劝离,而是啧啧调侃:“又来?” 闻熹冷冷呛回去:“你瞎吗?” 被骂习惯了的月老也不生气,连正常流程都懒得走:“行吧,可想好了?” 闻熹看了眼一脸八卦的月老,面无表情地满足了月老熊熊的好奇心:“缘分已尽。” 月老翻了翻专用小册子,一啧:“你头一回来的时候就这么说的。” “少废话,批不批?” “批,你情我愿的事,能不批吗?”月老一边接过两人手写的离婚协议书,一边啧啧叹息,“财产分割、子女抚养啥的都有惯例,还是按以前的办?要不干脆别办了吧,省的过两天就给我整个浪子回头金不换,民政局里旧情复燃,你说说剑神这么好一人,要是真离了吃亏的可是你哟小闻熹,就等着孤独终老的吧,我那好几个侄子侄女儿都托我问消息哪……” “小年轻啊,不知道爱情的苦,也不珍惜爱情的甜哟……话说你们办个VIP不?毕竟离婚证也得花钱。” 镜头前,闻熹的脸色一点点黑下去,在第三十六张离婚照片上留下一张阴沉沉的脸。 凛玉照毕起身,冷淡地打断月老的长篇大论:“麻烦您快点,我赶时间。” 不愧是说媒拉纤洞察人心第一把好手,月老敏锐察觉出了凛玉的不同寻常,再对比一下闻熹黑如锅底的脸,心道不是吧,他难道见证了奇迹? ——他还不知道,他以为的奇迹已经被一顿红烧小排骨打碎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论尾随的暴露风险 未出民政局大门,某个拐角处,闻熹抬手布了个结界,把自己和前伴侣罩了进去。 他看着凛玉,欲言又止。 凛玉愣了下,道:“我今天早晨把排骨做好了,你回去热热就能吃。” 闻熹:“……”我是个离婚了还只想着红烧小排骨的人吗? 他放弃了解释的念头,从手腕上撸下一串玉石链子,颜色鲜红如血,赫然就是传说中被凛玉物归原主的定情信物:“还是戴着吧——对你有好处,别人看不出来,不丢你面子。” 凛玉知他好意,没半分离婚之后的生疏,接过玉石链子,想了想又叮嘱道:“别总吃快餐外卖,没事多去看看桃夭,她学业要抓一下。” “知道了,你看谁家离婚之后还这么关心前夫,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在魔界那地方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我可不想当鳏夫。”闻熹哼了声,桃夭这个小兔崽子,这种时候还在凛玉嘴里占据一席之地。 “好。”凛玉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随着结界撤去,眼底的温柔逐渐被冷淡取代。 两人顷刻间分开,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 别墅的大床上,闻熹啃完了排骨,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推送。 入目皆是“七千年婚姻疑似彻底破裂,往日眷侣因婚外情反目成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猜忌是婚姻的终点”,“20-30岁必看!年轻人记住这六点忠告,婚姻幸福长久不是梦”之类哗众取宠的头条。 他冷哼一声,心道这群神仙整天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难怪修为提不上去被人暗算。 手机页面赫然是黑白转盘,约是子兰那些家伙的手笔,舆论被引得偏了十万八千里,在要钱不要命的投资者和上层的操控下,短短几个小时,黑色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看着分外刺眼。 小心眼的闻熹顿了顿,一边给子兰狠狠地记上了一笔,一边在转盘左侧的白色区域上重重押了一笔。 看着黑白区域的比重如愿发生了些许变化,闻熹却没松口气。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总感觉这次离婚不对,细细想来,大约是突然多了数个真真切切的情敌的缘故吧。 他头一次理解了没复习就上考场的学生的感受,整个人都是踩在云彩上、脚不着地的。 ——不踏实,而且生气。 生气凛玉刚一离婚就那么多觊觎的家伙,简直不把他这个正牌子前夫放在眼里。 前来蹭饭、实际上只看到满地外卖盒子的桃夭默默反驳:“——不是,都前夫了,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闻熹没有像往常一样愤而拍案,把闺女当成了空气,兀自对着窗外发呆。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么多次不都好好的? 何况这次还有正经理由。 嗯,是因为这次要到魔君地界上去待一阵子,罗陀那小人最爱玩阴的,他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不错,罗陀最爱玩阴的,他可不得去魔界看着! 强行说服了自己的闻熹一跃而起,把钥匙扔给桃夭,一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爹不疼娘不爱的小桃花仙忧郁叹息了一会儿,打扮得跟朵真桃花儿似的出门购物去了。 . 闻熹样貌极其不符合魔界男子五大三粗鬼见愁的气质,那天然的冶艳之色倒与魔界女郎有神似之处。他试了几次,怎么易容都不合心意,干脆用了隐身术溜去了魔界。 21世纪新时代,也少有傻不愣登的魔族会选择死守魔界,不去人间打拼一番。街道两旁,纵然不少建筑还是古时候的作风,他们的主人已经有不少在人间置办了楼宇屋舍。 曾经水火不容的神魔两族都踏上了同一个人间,也没有发生什么滔天祸乱,倒是令从前说要剿灭魔族、一统天下的天君汗颜。 果然,活的久了什么都能看见。 魔宫就在前面,一如既往的奢华,而且丑。 闻熹如是想,魔族扭曲的审美就是被罗陀这缺乏素质教育的文盲带偏了吧? 他一转身把自己变成一团柳絮,飘飘忽忽地落进了魔宫里的院子,把自己安置在了一棵参天老树上。 从这儿看过去,正巧可以看见天台上对坐的两人。 圆桌,躺椅,红酒杯。闻熹冷笑了一声恶俗,开始光明正大地听墙角。 . “你肯来我这儿,我还挺意外的。”罗陀给凛玉倒了杯红酒。 “我不喝酒。”凛玉淡淡道,“我来你这儿,是有事问你。” 罗陀苦笑:“别跟我说是为了闻熹,他那毒早解的差不多了,我这儿也没有第二颗灼丹。” “听说最近不少小神仙中招自爆,在现场发现了魔族气息。”凛玉面目平静地陈述,“我来确认一下与你有没有关系,确认完就走。” “……”这么直接的吗?闻熹跟罗陀一致愕然。 罗陀比凛玉还要直接。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反问:“是我干的,然后呢?” “特殊安全部律法第一百一十四条,危害任何一界公共安全者,情节较轻的处三千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一百一十五条,以邪术或其他危险方法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七千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凛玉面色安宁地背诵完一串法条,看着罗陀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古怪起来:“作为老相识,给你个温馨提示,当今是法治社会,若这些事真与你或是魔族有关,趁早收手自首,听不听由你。” ……真不愧是通过了三界司法考试还主持了两次法典修订的神仙,闻熹和罗陀这两个立场不同的人出奇一致地想。 “要想逮我去坐牢,那也得有这个本事。”罗陀冷笑一声,“凛玉神君,你来我这儿是受天君派遣吧?” 凛玉并不否认:“是。” 高脚酒杯在罗陀手中无声无息地碎成了齑粉:“现在话已经带到了,该查的我自会去查,不耽误神君时间了,慢走不送。” “也好,告辞。”凛玉淡淡颔首,起身离去。他穿的是最普通的衬衫长裤,可那么一抬手,却仿佛披在身上的还是素白的宽袍大袖,衣袂飘飘间举手投足都是先天神祗的清贵矜傲。 他从不需要求人,哪怕是受人所托,亦无人能折他锋芒。他是天下最锋利的剑,剑之所指,山河变色。 ——凛玉一直是个有傲气的人。闻熹看得出凛玉并不愿委身在魔界打探消息,也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当初就该咬死了不让他去。 可是——为什么他答应下来了呢?他可以跟子兰说,不必用这种方法,也能查明真相,但他却应得那样爽快…… 闻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似乎已经酝酿已久的、浓浓的寒意。 他跟在凛玉后头,隐匿气息不远不近地飘着,那人始终也没发现他。 凛玉最后回到了人界的听澜山。 他二人初识之地。 ——听着很浪漫,实际上听澜山已经划分成了国家3A级景区,游客络绎不绝,他跟凛玉当年种下的小树都被挂了牌围了篱笆,为这事儿闻熹还跟凛玉抱怨过“树都不是自家的了”。 眼下不是景区开放日期,天色又早,连巡山人都没有,听澜山难得有安静的时光。大约正是如此,凛玉也没费劲隐匿身形,一挥手屏蔽了所有摄像头,大大方方地在山间走动,最后在一处山壁停下。 他指尖微动,山壁流淌过一阵水一样的白光,随后徐徐打开一道门,隐有微光漏出,是一处洞府的模样。 这扇山门常年以法术隐蔽入口,凡人自然看不出端倪,那些神仙或多或少知道听澜山的忌讳,不敢也没那个能力解开封印。 文艺一点来说,这里是两人的“秘密基地”。 闻熹不敢贸然进去,担心会引起凛玉察觉——虽然那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是跟踪就要来个全套的,半道被人拆穿算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发神经般跟了一路很没意思,无情嘲笑了自己一番,正要离开,却听凛玉道:“出来吧。” 闻熹:“……”不该啊,他隐匿气息伪装身形都做得极好,凛玉鼎盛时期也不会这么轻易发现他吧。 这样轻易地暴露有些让人没面子,闻熹迟疑了片刻,从山壁上一丛绿草里落到地面,正准备出声了,却又听到一个声音:“神君好毒的眼睛。” 有外人? 闻熹登时有种自家地盘被别人偷窥了的感觉,紧接着才想到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住的人寥寥无几,正想仔细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神仙敢来这儿撒野,却见凛玉指尖微动,洞门极快地关闭,重新与峻峭的山壁融为一体。 “神君有些小气啊,这都不肯让人看。”人未现,声先至。那人叹了两声,闻熹听声音有些耳熟,一眼望过去,只见一个人影缓缓于半空中浮现。 ——难怪,还是老熟人。 “你约我来此,有何事?” 沉湖,魔君罗陀的心腹,位居十一长老之首、魔界话语权NO.2的沉湖。 沉湖却问:“不请我进去?” 凛玉摇了摇头:“有什么话还是在外面说吧。”闻熹那么宝贝这处洞府,外人进去了得被他剥一层皮。 “神君都离婚了,还这么珍惜这里,这伪装得也不太像。”沉湖生得一副温润好相貌,细看竟与凛玉有几分相似,“神君假意离婚,实则来魔界探听机密,这出美人计有些掉身份啊。” 凛玉点了点头,不知是认同还是表示“我听见了”:“何事?” “神君,我们做个交易吧。”沉湖忽道,眸子灼灼地看向凛玉。 凛玉失笑:“沉湖,你我相识近万年,应该知道,我从不与人做交易。” “不做交易?”沉湖忽而冷笑,“你与闻熹的婚姻,不就是如此?” “你用他的心头血疗伤,他就把你占为己有,肆意玩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倒霉孩子 闻熹心一颤。 沉湖这挑拨离间的小人,闻熹磨着牙恨恨地想。 他是断然不会犯什么“偷听到一半露出马脚仓皇离去没把话的内容听全进而衍生出无数误会”这等可笑错误的,当即更小心地敛了气息,当一朵安静听墙角的柳絮。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沉湖笑着笑着,眸子里忽然浮上一层白色的阴翳,不多时,面容也随之抽搐起来。 那情状闻熹再熟悉不过,他曾因此过了一万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只是他以为那些事情都远去了。 凛玉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凛玉的表情,但见凛玉迟疑片刻,终是挥手开了门。 ——一瞬间闻熹脑子里浮现过无数狗血情节,然而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折身离去了。 . 洞府内宽敞清亮,并不封死,而是通向外面的山林,有粼粼清水自外界流入,在一处凹形岩石处汇聚成冒出袅袅热气的温泉。 府内还是万年前的摆设,古籍、丹药、瓶瓶罐罐,闻熹心血来潮画的符咒练的字,凛玉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破旧刀剑,还有岩缝中随处可见的、充作门铃的铃兰花。 凛玉皱眉看了面色惨白的沉湖,从瓶瓶罐罐中取出一枚丹药递给他:“何时复发的?” “神君不是看见了吗,就刚才。”沉湖服下丹药,稍缓了呼吸。他现在看不清东西,却也能想象出凛玉眉头紧锁的样子,自然,不是因为他。他开口道:“神君是在担心闻熹吗?” “当年我与罗陀联手取了魔君修为的内核,才破了毒性,然而此法却对闻熹无用。听闻是神君自降身段,重返天界为他求来了灼丹,这才救他一命。”沉湖眸中的白色阴翳逐渐消退,“所以神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罗陀也无事,想来复发的只有我而已。” “沉湖。”凛玉声音平静,“有话直说。” “我要说的神君怕是不信。” 若是闻熹在,定会冷冷驳一句“那你滚蛋吧省的浪费我时间”,但凛玉无愧于他在先天神祗中独一无二的好脾气,方才沉湖那般侮辱,他也不曾怒发冲冠,如今更是心沉似水,凝神掐算着什么,只在末了才无奈叹一声。 ——他能怎么办,他也算是看着罗陀沉湖这几个长大的,还能不清楚沉湖的脾性。看着温润清秀跟他有三分像,实则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孩,跟他计较什么。 他不接,沉湖却来劲了:“神君是否怀疑最近诸多自爆案件与魔界有关?” “你知道内情?”凛玉收起用来掐算的神识。 沉湖一一道来。 . “魔君早先派我去了西北长涯雪山,令我寻雪山神女,找一味神婴草,但不巧神女不在,我没拿到药,便提前一日回来了,去飞月殿告知魔君情况——您也知道魔君并不避讳我过去,但谁知我却在走廊里看见了萨门长老。” 神婴草,这味药凛玉并不陌生,罗陀喜好炼药人尽皆知,派得力手下去药材产地采些药来也不奇怪。 “这本是常事,我未曾在意,但却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锦囊,里面鼓鼓的不知装了什么,他手腕上方还有焦黑灼伤的痕迹。我问他这是何物,他说是魔君托他寻来的药物,但我回去细细想来,却像是……”他低声说了几个字,看着凛玉神色微变,“近几日发生的自爆如此之多,为何却没有造成大面积破坏,神君不觉得疑惑吗?” “你是说,萨门在罗陀的授意下,引发自爆,攫取神力为己用?” 沉湖低声道:“我本也不信,奈何第二日便又听说了一起自爆案,又听闻神君来了魔界,想来是为此事而来,这才约了您来,将事情告知。至于为何选在此处……也是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罢了。” 凛玉沉思片刻,不知联想起了什么,问道:“罗陀可有复发征兆?” 沉湖摇了摇头:“我知道的都说与神君了,神君可否答我一问?” 凛玉看起来也很好奇他能问出什么问题,只听他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神君跟闻熹生活了七千年?不过是一串疗伤的破石头,神君若是喜欢,莫说一串,百串千串我都寻得来。” “……”凛玉倒真是没想到沉湖话题转的如此之快,问的问题也让人好生奇怪,尤其最后那句,看来被现代电子产品和无脑剧情荼毒的不止子兰一个。他笑了一下:“你为何认为我连疗伤之物都拿不到?何苦卖了自己换一串玉石子。” “一万年前,你于魔界荒原遇到闻熹,顺藤摸瓜除魔卫道。只是那场恶战除魔不假,可也除了神,庚辰、九渊等老天君的嫡系都丧命于你手,你还一意孤行放走了我们这些怪物,神魔两道都被你得罪了干净。” “彼时你惶惶如同丧家之犬,还要被天君暗算,除了闻熹,你捡回来的天赋异禀的小怪物,除了他还跟着你,谁又能给你疗伤、救你一命?” 凛玉略一沉吟,赞道:“有道理,继续。”竟然是颇为认真听的意味。 ——幸亏闻熹不在这儿,否则还不得把他挫骨削皮当成灰扬了。 他这般不痛不痒的态度令发言者很是恼怒,沉湖字字紧逼:“凛玉,闻熹根本就不爱你。” “他只是魔物本性,想占有一个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否则这七千年反反复复的离婚,作何解释?他厌倦了便抛开,想起来了就再拾回来,满天神魔都看你笑话,只有你还觉得自己是真爱,还要为他以未愈之身入魔界寻药!凛玉神君,先天剑神,天下至坚至硬的庚金,骨头何时也软下来了?” 凛玉平静地站着,恍若未闻。 半晌,待沉湖渐渐平复下来,他才道:“沉湖,你入障了。” . 对一个魔,说他魔障了,似乎是件极其可笑的事。 但沉湖,罗陀,甚至闻熹,他们一开始的时候,非神非魔,亦非人。 只是为他人的“私欲”而被迫诞生的怪物罢了。 凛玉至今记得那个仿佛从血水里爬出来的少年,明明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连一个照明法术都不会,在黑夜里怕得要用自爆这等手段换一席亮光。 他倒不是什么普渡众生的圣母心态,只不过孩子再不成器,到底也是自己费劲巴拉从水牢捞出来的,一晃万年,打也打不死了,还能怎么办?扔一道闭口诀,大家都消停会儿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卑微社畜的日常生活 闻熹隐藏的极好,两人都没发现他来过。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些什么,沉湖那小子还不至于让凛玉动凡心——或许是在担心,凛玉一直未动过凡心。 是捕风捉影,心魔作祟,也是经年累月的沉疴久病。 闻熹心道这样下去不行,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现代社会恋爱脑是没有出路的。那就去查查子兰说的那件事得了,闻熹这般想着,忽然察觉到脚下的地面一震。 似有爆破之声隐隐传来,与此同时,手机铃声亦随之响了起来。 桃夭的声音传来:“爸?闻熹神君你在家吗?来南城商场一趟,出了点事。” . 闻熹赶到南城商场时,这里已经清场了,来往的都是特殊安全部的特派员。 时至今日,远古战火已然消散多年,神、魔、人、妖四族共建特殊安全部,广邀各族大佬前来任职。出于一些历史性原因,闻熹与凛玉共同分管总部南城这一块,这里出事,电话自然打到他头上。 气味总是比图像来得更加直接,还未靠近,便闻一阵浓烈的恶臭,触目可及是警示灯闪烁的救护车、神情严峻的特派员以及满地的破碎肢体、乌黑焦炭,有神族亦有人族。 桃夭看起来倒是毫发无伤,红裙潋滟地在嘈杂人海里招手,颇为醒目:“爸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凛玉呢?” 闻熹慢腾腾地从满地狼藉里溜达过去:“不知道我们又离了吗——你没受伤?” 话音未落,一股浓浓的恶臭扑面而来,越来越清晰地刺激着人的鼻腔,闻熹脸色一绿,当即嫌恶地给自己撑了一道结界,“我刚才在路上都闻见了,这味道大的多有损市容啊,都不说给罩个结界?” 被隔绝在结界之外的桃夭:“……对外说是恐怖分子的生化武器来着,毕竟涉及范围超过了半个南城,罩起来麻烦。” 隔着结界,桃夭简单地把事情描述了一下。 南城商场是个综合性娱乐场所,其中处于一楼的L区在一众高级品牌、金银玉器内特立独行。 这地方鱼龙混杂,神鬼妖魔这些非人类格外得多,也常售卖稀奇古怪的法器灵药,不时坑蒙拐骗一下凡人。 因为人多且杂,发生骚动是常有的事,他们本来也没注意,直到前方臭气熏天、惨叫连连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她跟陈微山赶到L区中心时,“自爆”已经发展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因为L区位于室内,封闭而离出口较远,很多人族来不及躲避,伤亡惨重,更不必说那些自爆的神族——自爆时产生的威力足以掀翻整个大厦。 桃夭控制不住那些人,而且发现陈微山亦有自爆的趋势,勉强把人拉出商场才堪堪止住,但也陷入了昏迷,当即送到了医院。 闻熹打断:“那什么陈微山在医院?伤得怎么样?” “哦,刚救护车给送走了。”桃夭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不知道有没有生命危险。现在凡人的记忆已经被更改成了‘危险分子报复社会,已被警方带走关押,南城商场暂时关闭,所有人请勿信谣传谣’,但实际上那些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闻熹忽然撤了结界,倒令桃夭一阵惊讶:“怎么了?” “刚才还问,这么大一起自爆案,你都没受伤?能耐了啊。”闻熹打量了桃夭一圈,那身红裙鲜亮得一如既往,在满地硝烟中格外醒目,“是不是凛玉背着我给你喂什么仙丹了?” 桃夭嬉皮笑脸地挽住他爸的胳膊,被闻熹嫌弃地拎开:“你们不是教过我保命法术么,我别的不行逃跑可是第一。” 闻熹眼神顿了顿,不耐烦地把她脑袋按到一边:“少来,还长脸了是吧。” 一起值得判处七千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的、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恶劣刑事案件——闻熹那点半吊子法律知识恰到好处地蹦了出来。 回头一看桃夭还没走,他莫名其妙道:“所以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见义勇为上瘾了准备请缨去抓恐怖分子吗?”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因此也是第一嫌疑人。”桃夭眨巴眨巴眼,无辜就要从水汪汪的大眼里溢出来了,“要给家长打电话。” 闻熹:“……”好歹四千岁的小桃花仙了,能被人暗算到这个程度,说出去可真够给家里长脸的。 . 闻熹拍球一样拍了拍桃夭毛茸茸的脑袋,看了眼忙忙碌碌调查情况的工作人员,准备借机把人带走,孰料一转身来了个拦路虎。 “闻前辈。”那人道。 天君子兰身边的第一心腹,特殊安全部声名卓著的超级秘书浮桨,人称蒋先生,虽然闻熹一度觉得“福先生”这个称呼也蛮不错。 闻熹对天君这一家子一丝好感也无,对子兰身边关系最为密切的浮桨也一视同仁,不客气道:“这么点小事,劳动蒋先生大驾。桃夭知道的都交代清楚了,排查都结束了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让桃夭回家去了。” 浮桨木着脸拦住:“桃夭仙君嫌疑未除,应当回管理局听候指令。” “嫌疑?什么嫌疑啊,协助魔族为害苍生?”闻熹一挑眉,“蒋先生不如说是怀疑我,干什么牵扯我闺女,这年代还流行诛九族?可真逗。” 闻熹这一通抢白下去,浮桨冰霜一般的脸色没有丝毫动摇:“闻前辈,这是规定。” “有证据?就她一人活下来了?”闻熹哂笑,“桃夭笨是笨了点,可也不至于连自保的本事也没有。你是埋汰桃夭呢还是埋汰我跟凛玉呢?” 桃夭:“……” 她木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有那么一会儿,她低着头,整个人好像突然失去鲜亮光泽的瓷器,但是仅仅一瞬,又像重新打磨抛光一样鲜活起来。 闻熹看着浮桨就来气,他自认算是个讲道理的人,若是平时也就撒手不管了,只是前两天子兰上门那鬼主意着实把他得罪的不轻,想也知道是浮桨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时候不噎回来,什么时候噎? 有个人走到她面前,在身前投下一片瘦削的阴影。桃夭抬头,惊喜笑容立刻荡漾起来:“凛玉?” 凛玉对她点了点头,继而转向另一人。 “闻熹,让桃夭去一趟吧。” “……呵。”闻熹方才跟浮桨抢白时身上那通嚣张气焰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对着凛玉语气仍是不悦,神情冷漠,“来的可真是时候,再不来你闺女就要被扔到监狱里去了。” 这时候才来,是刚听完沉湖说自己的坏话吧? 无辜被牵连的凛玉:“……” 顾忌着外头还有人,离婚的壳子还是要装得像一点。 . 见明事理又好脾气的凛玉神君终于前来救场了,浮桨堪堪松了口气。 ——万恶的上层阶级。 不过联想到前两天自家老板、当代天君在闻熹那里吃的瘪,他登时获得了一种彼此彼此的奇异满足感。同是神族顶级大佬又如何?不都得受这位祖宗的气。 他一边为遥遥无期的社畜生活悲叹了一口气,一边见缝插针地解释道:“两位神君放心,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不会对桃夭仙君做什么的。” 凛玉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对桃夭交代道:“学校那边我替你请了两天假,记得把课业补上。进去看看吧。”最后一句是对闻熹说的。 七千年夫妻还是有那么点默契在的,闻熹勉强点了点头,一脸勉为其难地进了主楼。 桃夭搁哪儿都没事,只是看见凛玉,他便想起沉湖那一通胡说八道,以及第一次让外人进去的重风府。 ——有点酸,但是还不能问,白吃一口酸醋。 . 南城商场,事故最原始的现场 别说一楼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纸醉金迷的样子,甚至连二楼三楼亦有波及。十来名神族自爆时产生的威力,足以掀翻整栋大厦,几人目之所及皆是毫无区别的黑炭。 ——然而古怪的是,大厦还是顽强地留下了最后的躯干。 不知何故,那些臭气始终消散不了,原始现场尤甚。闻熹被熏得头晕脑胀之时,似有一点古老的记忆浮出水面。 凛玉见他面色有异,正欲询问,却见闻熹手中灵光一闪,清光所及之处,顷刻将附近的恶臭消弭殆尽,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凛玉耳力极好,似乎还听到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桃夭这惹事精。” 凛玉:“……”说起来桃夭也算受害人。 空气净化器化身的清光乖乖缭绕在了凛玉身侧,也真不是闻熹小心眼记仇不分给浮桨,只是彻彻底底把这个悲催社畜忘了而已。 单身小青年、高级社畜浮桨:“……初步判断这味道是神族发狂自爆的诱因,已经派了专员来清理,辛苦两位前辈再忍耐一下。” “蒋先生好定力。”闻熹看着辛苦忍耐、不曾使用法咒净化空气的浮桨,笑眯眯地赞道,“摄像头呢?来调一下监控。” 南城商场客流量大,监控摄像头自然是不少的,只不过——闻熹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叹道:“都坏了?一个都不少?” “……是,都炸坏了。”浮桨抿了抿薄唇,“L区十具遗体,皆是神族,人族亦有波及伤亡,已经通知家属前来认领,身份还在排查中。” 说着,他欲言又止,在闻熹“有话快说”的眼神里开口道:“因为监控损坏严重,而且商场进出也不需要实名登记,所以很难确认有犯罪分子浑水摸鱼进来后制造恐怖袭击,幸存的只有桃夭仙君和她身边那位朋友,正在医院里观察。” ——何止是幸存,桃夭简直是毫发无伤。 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好用。”闻熹一边溜达一边评价道。 某个角落,他望了望已经看不出样子的设备仪器,打了个响指,时光溯洄。 作者有话说: 浮桨:我没有长鼻子闻不到臭味的吗?社畜就社畜,为什么还要被迫吃不该存在的狗粮? 第6章 倦鸟欲归林 他置身两小时前的现场,睁眼望去。 这时候,L区还是一片热闹。闻熹的视线越过一群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终于看见了桃夭。 只不过……现场情况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桃夭身边站了一个戴无框眼镜的年轻人,看着面生得很,却极是斯文俊秀,应当就是那什么陈微山了。 闻熹这时候还有心情腹诽一句斯文败类,以吝啬老父亲的心情去看,怎么看都跟桃夭不搭。 随即,猝不及防的爆炸出现在众人面前。 ——闻熹眉头挑起,视线从惨烈至极的现场转了一圈,落到桃夭身边。神族的自爆带起一片烈火,一片混乱的尖叫、踩踏、逃跑中,陈微山却显得分外镇定,慢慢把手抬起来伸到了桃夭背后。 紧接着,桃夭猛然转身,一记飞脚踹向了陈微山。 闻熹哑然失笑。 眼见着陈微山偷袭未成,被桃夭拿脚死死按在地上,手中化出小时候凛玉送的长虹剑,修长小腿下红色高跟鞋狠狠踩下去,瞅着就要戳穿陈微山的胸腔,那尖锐刁钻的角度看得闻熹忍不住想揉一揉心口。 满场嘈杂声音中依稀可闻桃夭恶狠狠地骂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你是什么人!这些人自爆是不是你安排的!王八蛋敢骗你姑奶奶……” 附近发出一声巨响,又有一名神族控制不住体内翻涌的灵力,痛苦地自爆成了肉块,给火势添了几分熊熊之态。一个神族自爆时产生的气浪足以掀翻小半个L区。桃夭一个翻滚避开爆破的气浪,还不忘把人质抓在手里,看方向是要往商场外撤退。 一个高挑的黑色人影忽然出现在火海中中。 ——也就在这时,画面猝然中断。 时光溯洄术停了下来。 闻熹面色如常地看着走到眼前的浮桨,心里把一句问候他祖宗的骂人话咽了下去:“蒋先生?” 时光溯洄术失传已久,不易学、消耗的力量又大,是以他抢在凛玉之前用了这个法术。在外人看来,闻熹也只是对着破烂的监控出了会儿神罢了,但此刻他却几乎能肯定,浮桨必定猜测出了自己方才的举动是什么了。 时光运行自有定律,纵使有法术加持,也不可频频逆转时空秩序。浮桨这一打断,至少要延迟十天。 “闻前辈,方才医院来了消息,陈微山……就是桃夭仙君那位自爆未果的朋友,忽然消失了。”浮桨手机的通话界面还没灭掉,显示是南城的南城医院。 闻熹看起来不怎么意外,调侃道:“监控又坏了?” “那倒没有……”浮桨被呛了一下,“监控显示,那个陈微山躺在病床上,碎成了粉末……现场留下了一小撮黑灰。” 看来是跟“桃夭”出自一人手笔了,闻熹眼前浮现过那个突兀出现的黑衣人影,总觉得颇为眼熟。 “行,去看看,尽快把这些人的名单统计出来给我。”这种事儿当然是他手底下专员去办,但闻熹吩咐得理所应当,完全把这特殊安全部第一秘书当成了自己的私人下属。 但似乎也无妨,毕竟这位是连天君都要给面子的老前辈,也亏得浮桨脾气比凛玉还好,闻言应了一声,莫名让人想起了“忍辱负重”。 . 凛玉和扮演着恶人角色的闻熹象征性地去南城医院溜达了一圈,一路回头率极高。 “看看看,是凛玉神君!气质还是那么好!” “明明比闻熹长了几千岁怎么看着更年轻呢……” “我说什么来着,一块儿办案子最增进感情,两位神君说不定明天就要复婚了,七千年的感情怎么能是一个第三者动摇的了的!” 这唯一一个最接近真相的围观群众被人轰了下去,闻熹瞟了那人一眼,心道难得听见几句好听的,记下这人样貌,回头送他份礼。 “陈微山,南城中学高三学生,哟,还是桃夭她学长,难怪勾搭上了小妮子。孤儿,连个靠谱的信息都没有,这入学怎么过的审?”闻熹一目十行地看完单子,见凛玉正凝神看着雪白床铺上那为了保持现场原貌位置一动也未动的一小撮黑灰。 凛玉点了点头:“没错,是幻术。” 跟猜测差不多,“陈微山”,或是那个火海中的黑影,用法术复制了一个陈微山送到大众面前,而真正的人却隐藏了起来。 复制品突然破碎,有可能是主人心意改变,亦或是主人遭遇了危险,法力不足以支撑这个复制品的存在。 凛玉背对浮桨,对闻熹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是表示“桃夭”还好端端留在特殊安全部的眼皮子底下,暂时没作出什么妖来。 他们又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一些事情,知道暂时是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今天的工作算是进入尾声了。 为了不辜负广大人民群众那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病房门前,闻熹似笑非笑地拦住了正欲离去的前妻:“凛玉,我有话跟你说。” “两位前辈自便,浮桨告辞了。”眼瞅着这对前夫妻就要掐架,浮桨知情识趣地退下,吃瓜群众当然也不敢留在现场,打着小九九去传播新八卦的同时,给两人留出了一个楼梯间的独处时光。 “明明有话说,怎么不讲?还要我开口。”闻熹倚着窗台笑问。 日暮的光线穿透医院窗玻璃,正好落在凛玉清隽至极的脸上,描摹出的轮廓柔和而温雅。 一如万年前听澜山初见。 凛玉被光照得眯了下眼,往旁边移了一步,温声驳道:“你不也有话说。” 真遗憾——闻熹出神地想,这下光线就不如刚才好了。 人都说灯下观美人,取其朦胧之美,但黑夜一盏小灯又怎比得上日月熠熠生辉,有的美人没了灯盏陪衬,日光下便被夺了风采。 然而即使在最刺眼的阳光下,凛玉也照样不逊色半分。 却听凛玉道:“你看出来了吧,桃夭的事。” . 到底是自己闺女,还不至于假冒伪劣都送到自己面前了还区分不出来。那个红衣潋滟的少女,只不过一个外表别无二致、内里毫无心肝的复制品罢了。 桃夭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可能对方才还一道游玩、转眼间进医院生死未卜的朋友一句话也不多问——而若是陈微山的身份另有隐情,桃夭更不会在闻熹问起时一句话带过。 那只有一个原因,方才站在现场前、红衣潋滟毫发无伤的那个少女,根本不是桃夭。 那时闻熹意识到了桃夭的异状,凛玉亦是如此,只是放长线钓大鱼,借着浮桨所言顺水推舟,把假桃夭带去了自己的地盘。 真正的桃夭,或许此时正与那陈微山在一起。甚至桃夭可能早已察觉到了陈微山的不对劲,不然也不会那么敏锐地一脚把人踹翻,骂一句“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 “桃夭这小毛孩子能得罪什么人?那人嫁祸桃夭,是借此来收拾我——或者你吧。”看起来更像是凛玉,毕竟他才从魔界走了一遭回来。 “我已经拜托绿洱看住了那个桃夭。若是浮桨有异 动,会即刻告知我们。但那些人打的算盘大概是骗一天算一天,应该不是利用这个桃夭传递什么消息。” 凛玉条分缕析道:“还有,今日我去试探了一下,此事罗陀大概不知情,但沉湖极是可疑,若是他去找你,不必多理会。” 听他提到沉湖,闻熹神色动了动。 只见凛玉迟疑片刻,接着说:“还有,以前的病症……似有复发之态,你小心些,千万别硬撑,有事随时找我,或者秦药石。” 似有万千思绪汹涌而过,只剩下潮汐温柔地拍打海岸沙滩。闻熹低低笑了一下,上前一步,伸展双臂把凛玉圈入怀中:“凛玉。” 凛玉啊……他的凛玉,他一门心思喜欢了近万年的人。 那人曾含着笑亲手给他点起深夜灯火,也曾一字一句亲手写下和离书递到他面前。他曾拼了万年修为把自己带出地狱囚笼,而他也曾取了心头血凝成一串红玉石子,在凛玉手腕上一戴七千年。 那时听澜山中,他天真地以为,他会永远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永远与凛玉在一起,生死不相离。 谁知,最后却也是他,一手成就了七千年玩笑般的、离离合合的婚姻。 他从未说过,凛玉也从未说过,但每个分开后的日子里,他跟凛玉都不开心。 闻熹呼了口气。折腾了七千年了,早该消停一下了。 跟桃夭叨叨的似的,好好过日子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成吗? 他爱凛玉,毋庸置疑地,凛玉也爱他。 暮色,倦鸟归林。 …… 凛玉唇上落下一个缱绻而绵长的吻。 似乎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了,唇舌相依间,凛玉有些愣怔,却听见闻熹在他耳畔絮语:“一切小心。” “等你回来,我们就复合吧。” 闻熹的怀抱坚实而温暖,一如曾经雨夜里的紧紧相拥,熟悉的气息令凛玉心中一阵滚烫,不禁略微失神:“……好。” 就在气氛进入到浓烈的时候,电话铃声煞风景地响了起来。 是凛玉的手机。 . 特殊安全部,凛玉的办公室里,红毛狐狸绿洱对着满地狼籍和一众工作人员期许的眼神,电话中声音略显瑟瑟:“那个……凛玉神君?” ——显然这只可怜的狐狸早已听闻了不下十八个版本的“前夫前妻携手探案,医院走廊旧情复燃”,还未感叹一句情缘艰难,城门失火便殃及了池鱼。在完全不知道这两位顶头上司进行到哪一步的时候,这个扰人好事的电话就堪称作死了——绿洱如是想,亏他聪明,选择了脾气好平易近人的凛玉神君。 然后他听到了闻熹神君那阴恻恻的声音:“哟,狐狸,好久不见啊。” 绿洱:“……” 不是都离了吗你怎么可以替凛玉神君接电话? 作者有话说: 一连串情敌出没,闻熹他慌了他慌了~~ 第7章 负心汉闻某的渣男日常 事情是这样的。 桃夭惹事了。 闻熹凛玉两人在神界大名鼎鼎,桃夭作为两人的名誉后人,即使目前有什么嫌疑,也没人敢对她做什么,在特殊安全部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只可惜此桃夭非彼桃夭,相当能作妖。 入目是满地狼籍,桌椅、文件、窗户玻璃……无一幸免,绿洱幽怨地捂着脑门道:“桃夭仙君打的……” 闻熹嘴角一抽,没用的玩意,连个假分|身都打不过。 凛玉安抚道:“辛苦了,算工伤,发票报销。” 这话简直是及时雨,绿洱当即觉得头上那道火辣辣的伤口被治愈了,乐滋滋地开始盘算这笔钱的用处。忽然手机响起叮咚一声,他掏出手机点开新闻页面一看,神情逐渐严肃下来。 管理局毕竟能人众多,桃夭已经被控制起来,单独关在了一间空闲的休息室里。 绿洱把两人引到休息室门前,犹犹豫豫地劝着:“神君啊……对孩子还是要教育为主体罚为辅,桃夭仙君毕竟还小,她这个样子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玩意儿?情有可原?闻熹一瞬间以为是这只素来缺心眼的狐狸难得聪明一回儿,看出了桃夭身上的破绽,还没赞一句孺子可教,却见绿洱眼圈一红,喉头呜咽了一声转头跑了出去。 闻熹:“……”这红毛狐狸好端端地发什么病,改天还是打包送回青丘得了。 一旁的凛玉关上手机页面,含了一点笑意,冲闻熹略一颔首,也离开了。 桃夭的学业是凛玉一手管起来的,至于小孩闯了祸、作了妖后的训诫、管教,都是闻熹的工作——眼下也不例外。 闻熹没搭理绿洱的怪模怪样,站在休息室门前装模作样地敲了三下门,见无人应声,干脆利落地拧开了门。 屋里那人还好端端的,既没昏厥不醒,也没变成一小撮黑灰,见到来人,当即扔下手机,往沙发上一躺做睡眠状。 手机嗡的一声,闻熹眉头一跳,忍住当即把这冒牌货捏成粉末的冲动,看向通讯消息。 ——谁料却是一条叮当跳出的新闻推送,大写加粗的问号“家庭破碎对子女影响究竟有多大?”,下面附了宛如灾后现场的特殊安全部办公室照片。 整篇新闻从理论到实际,写得行云流水头头是道,并以“负心汉闻某”的三十六次离婚和女儿性情大变为例,生动鲜活地展示了一个完整有爱的家庭对子女成长的重要意义。 “希望这个社会给予未成年神仙多一点关爱”——最后的抒情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令人忍不住想暴揍一顿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闻某,再给“孤儿寡母”一个美好的家。 闻熹:“……” 他总算知道红毛狐狸那副奇奇怪怪的模样从何而来了,想起凛玉临走前意味深长的含笑眼神,心里一阵发毛。 ——敢情他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一回渣男。 他把新闻推送发给狐狸,咬牙切齿:“查查谁写的,揪出来告他诽谤。”想了想,又发了条消息:“把凛玉留下来,这个月奖金翻倍。” 安排完公报私仇的事,他冲桃夭扬扬下巴:“来来,小桃同学,咱俩聊聊。” 桃夭扭头不看他:“我不跟你聊。凛玉呢?” “怎么,回回你犯错不都是我来教训?找凛玉做什么。”闻熹戏谑道,还真把自己当正主儿了,“来,起来,看着我。” 桃夭不情不愿地坐好。 闻熹一咂,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沙发坐下,手指微捻,冲桃夭眉心打进一道金光。 桃夭的目光霎时间空洞起来。 “死孩子,净给我找事儿。”闻熹不客气地拍了拍桃夭的脑袋,眼眸微合,开始读取记忆。 . 此刻老实巴交的狐狸正搬着小板凳坐在凛玉办公室门前,对着上司的吩咐愁眉苦脸。查是不难查……可人家说的也没错啊?虽然这么说很容易得罪上司丢饭碗,但不可否认的,他的心还是偏向凛玉那儿的。 承认吧闻熹神君,你离孤家寡人不远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凛玉从里面走出来。 绿洱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凛玉神君?” “怎么在这儿坐着?”凛玉温和一笑,视线落到绿洱手机页面上——新闻大字明晃晃地挂着,绿洱手忙脚乱地按灭手机,立刻就觉得自己这做法蠢而又蠢。 “那个神君……你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啊……”绿洱结结巴巴地说着,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标准做法。 “我不渴,没关系。”凛玉自然地伸出手,如同对待晚辈一样轻轻拍了拍绿洱的肩膀一颦一笑恍若春风拂面。 好温柔啊……绿洱晕乎乎地想,羡慕桃夭。 他是被闻熹一巴掌拍醒的,梦里凛玉神君风华绝代的笑意还没褪去,顷刻间变成了闻熹那张艳色夺目却凶神恶煞的脸。 “凛玉人呢?” “……”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绿洱在大梦初醒的迷茫中恍然意识到,他不仅没有了奖金,也没有了工伤费。 . 父母浓情蜜意眼看就要旧情复燃的时候,桃夭正忧郁地倚着地下的土墙,透过头顶一扇天窗凄凉无助地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还不时要应付头顶上那个斯文败类。 南城商场血案发生后,她凭一己之力打翻了陈微山,本想带着这家伙趁乱逃出去投奔爹妈,但最后关头,沉湖却突然出现拦住了她,还想从她手上要走陈微山。 作为一名合格的神君后人,她还没天真到以为沉湖是援军,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他们直接被带到了魔界。 而是如何辗转来到这千里不见人烟的鬼地方的,更是说来话长。 陈微山沉湖二人分明是谋划已久,但俗话说分赃不均一窝端,两人密谈时似乎起了争执,桃夭隐约听了一耳朵,大意是沉湖想把自己留在魔界,但陈微山坚持不许。 . 对话零零星星的,魔界入口的大槐树背面,桃夭伪作昏迷之态,听着两人厉声争执。 陈微山的笑声很轻:“怎么,您这是念上旧情了?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桃夭过去与否没有区别,把人引过去才是目的。” “您这话说的,桃夭不过去,怎么把人引过去呢。”陈微山话说完,两人便没了声音。 把人引过去……桃夭心道,拿自己当鱼饵,引的只能是凛玉或者闻熹了。 平心而论,大概是因为上一辈的诸多纠葛,即使几名长辈纠缠不清,但她跟罗陀、沉湖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也正因如此,沉湖的陡然变脸才显得更为可怖。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从两人手里逃脱,便划破了手臂,融血制成迷迭香,想借此放倒二人。 至于为什么被从魔界坑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牢,大概只能说是学艺不精被反杀。她的迷迭香还没制成,已经被发现,陈微山借机放倒了沉湖——当然也有可能是沉湖纵容他们离开,桃夭就这样把自己坑了个同花顺。 如果上天能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愿意做个好好学习的人,填满那本空白的习题册。这是桃夭的真实心声。 希望凛玉或者闻熹能看见她好容易留下来的迷迭香吧……桃夭抱着胳膊叹息,费了她好一阵功夫呢。 脑袋上方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桃夭。” “有事说事,没事闭嘴。”桃夭头也不抬,冷飕飕道。看都不用看,这荒山野岭除了陈微山和她怕是没有第二个活物。 陈微山轻轻地笑起来:“桃夭仙君,我好歹把你从沉湖那里就救出来了,你就这个态度?” “我可谢谢您嘞。”桃夭视线在附近扫了一圈,“你借我的迷迭香放倒沉湖,又刻意把我关在这儿,还想要我感激涕零?您是对救人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吗?” 地下的空隙很小,触目可及是虬曲峥嵘的古藤,圈出了一小块只供她落脚的地,只有头顶上的一块天窗零星落下几点光。 那扇窗大概是什么魔物的牙齿或是骨头,坚硬无比,一整块覆在泥土中,只留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口,说是天窗都抬举了。 借着一点黯淡光线,桃夭隐约看见身后一层藤蔓里漏出一点空隙。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的确是空的。 未愈合的伤口撕裂开来,在藤蔓黑绿的枝叶上落下一点血迹。 桃夭收回手,重新眯着眼倚在爬满古藤的土墙上:“实不相瞒,不管是凛玉来还是闻熹来,你都打不过。” “既然如此,仙君还担心什么呢?好好休息一会儿吧。”上头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没再听见下面的答话,陈微山也没在意,他推了推眼镜,斯文地仰头望向一点一点升起来的夜幕,似乎下一秒就会慢条斯理地吟出一句“手可摘星辰”。 桃夭兀自抬头数着时间,心说那两个爹怎么还不来救人,总不会挑这个时间段去旧情复燃了吧——一念至此,桃夭心境无比凄凉。 不得不说,桃夭的猜测无比接近真相。 . “对了。”上头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问道,“凛玉神君和闻熹神君……真的分了?” “咋,想当我后爸啊。”桃夭缓缓运着灵力,觉得恢复了一些,心情稍微好了点就听见这句问题,当即讽道,“不好意思,凛玉不喜欢你这种清汤寡水型的,先去整个容再来试试吧。” “谁告诉你我打的是凛玉神君的主意。”陈微山敛眸一笑,“在下觉得闻熹神君便是极好,英姿飒爽,实乃性情中人,深得我心。其实我有一点不解,仙君为何总叫闻熹神君‘爸’呢?” 桃夭:“……” 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能把暴脾气改写成性情中人,再次刷新了对这人脸皮厚度的认识。 等会儿,什么爸什么妈的,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丝毫不知道自己头一次被觊觎以及被真相了属性的闻熹在匆匆赶路中打了个喷嚏,当即认定是凛玉遇到危险正在呼唤自己,脚步更快了。 “桃夭”的记忆不多,但足够关键——他通过桃夭的眼睛,看到了西装革履的沉湖。 那个黑色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闻熹:每天都在被迫变渣~~ 第8章 山名太微,地有水牢,囚沆守之 而此时,魔界入口处的大槐树旁。 凛玉立于古树下,修长手指缭绕起几缕绯红气息。那绯红气息对他极其亲近,一个劲儿地往他掌心钻,然后又窜出一小段路程,似乎是在为他引路。 凛玉抚了抚那缕绯红,眉头拧起。 魔界众人早已得到消息,为两界和平计,他隐匿了身形,轻车熟路地走进了罗陀家门,然而已是人去楼空。 说实话他不认为这些事是罗陀办的,他也算看着罗陀长大,抛开制造恐怖事件不说,单一个绑架桃夭就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事。 魔界十一长老,不少都在人界逍遥度日,“复兴魔族”这类中二宣言时至今日也没几个魔信了,毕竟好好过日子才是王道。 至于沉湖……他想起听澜山中的对话,有些后悔当初没问个清楚。好在桃夭还不算笨的,被带到魔界时留下了迷迭香。 桃花仙天生异禀,以自己骨血炼制成的迷迭香数日不散,是绝佳的迷惑、追踪之物。 只是若真是沉湖等人所为,又怎会任由她放出迷迭香?反倒像是刻意纵容她留下来引人过去。 不论如何,有了一点线索,接下来就好找多了。凛玉循着迷迭香若有若无的气息,最终停在一个山脚下,跟一头狰狞的魔物相视。 山名太微,跟听澜山这个热门旅游之地不同,因此山偏僻、山高树密且常有稀有的野兽毒虫出没,并不允许游人擅入,是个顶级的自然保护区。 凛玉颇有些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魔兽。 九婴。 上古时期这些魔兽还常见到,沧海桑田几万年下去,他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没想到还能在灵力稀薄的今天见到这些魔物,当个纪念品回去送人应该不错。 大约是见多了来人仓皇失措的情形,而眼前这人却格外从容镇定,魔物瞪着铜铃般的红眼睛等了一会儿,却见眼前这人视若无睹地往前走。 自尊心受到侮辱的魔物吼叫了一声扑了过来。 真是麻烦。凛玉不闪不避,连武器都没变化出来,弹指数道剑光,封住了那魔物的感官。那魔物极是凶残,嘶吼着扑了上来,又召唤出了更多同类,团团将凛玉围困其中。 . 闻熹赶到魔界时,已经有老熟人在此等候了。 “闻熹神君来得真快,凛玉刚走呢。”沉湖笑吟吟地倚在魔界入口的老槐树旁,“难得来一趟,不叙叙旧吗?” “叙一叙你怎么破坏我家庭和谐?” 沉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次离婚果然是假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闻熹反唇相讥。 头顶上雪白的槐花簌簌落下,带起一阵馥郁浓香,登时要把所有气味都隐藏住。 沉湖一愣,当即大笑起来:“我当闻熹神君多么光风霁月,没想到也会做听墙角的事。” 闻熹伸出手指摇了摇:“你弄错了。第一,光风霁月的是凛玉不是我。第二,那本来就是我家,我是在我家光明正大地散步,你顶多算个不速之客。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当然,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把桃夭跟凛玉交出来。” “不速之客?”沉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倚着老槐树笑个不停,“我可不是不速之客——闻熹神君,那天谁是不速之客,可不是一目了然吗?我可是受邀进了你那宝贝洞府了呢。” “……您老比我还大几岁,中二病几千年了还不过啊。”闻熹懒洋洋地讽道,“你以为拖住我就能得逞吗?”语罢,他身形一闪,已掠至沉湖前,抬手重重一击。 沉湖不闪不避,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斗十余招,产生的气浪令老槐树瑟瑟发抖,一时间魔界的入口扭曲得有些变形。 闻熹冷笑一声,猛然踹向老槐树的树干,满树雪白的槐花骤然变成漫天血雨,随着已化成白骨的树干树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沉湖喘息着怒喝:“闻熹!老槐树惹着你了!?” 闻熹随手捞起一根格外粗长的白骨,挥手一道寒光刺向沉湖胸口:“你他妈也知道无冤无仇!凛玉还救过你这白眼狼一命,你就来这出以怨报德?!” 沉湖略一失神——仅仅是几百分之一秒的停顿,他重重地挨上凛玉当胸一击,踉跄着退出几丈远,跪伏在地。 他喘息着抹去嘴角涌出的黑血:“我有我的理由。” “有什么理由不能说?!”闻熹厉喝一声,手臂骤然发力,掐住了沉湖的脖子,“等等——罗陀那傻叉呢?” 沉湖在他手下,对着他扬起笑靥。 端正优雅的眉眼间,浮起一丝越来越浓重的妖冶。 闻熹骂一声,已经浮现出兽爪尖锐指甲的手一巴掌抽上那张俊脸,声音冰冷:“告诉我他们在哪儿,量刑的时候考虑给你死刑改无期。” 他跟沉湖挨的近,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忽然钻进了他的鼻腔。 不是老槐花的香气。 闻熹神色骤变。 “我……曾受凛玉救命之恩,自然不愿看他死去。”沉湖在他手上近乎没有反抗之力,在闻熹越来越紧的掐中艰涩道,“此去太微山……若他还有命,替我道一声歉。” “难为你倒还记得。”闻熹冷冷把沉湖扔到地上,一道缚神索应声而出,把已经昏迷过去的沉湖跟老槐树捆到了一起,摸出幸存的手机给狐狸发消息:“带几个人来魔界入口,把沉湖拎回去。” 顿了顿,他又吩咐了一句:“动静小点,把秦药石也叫过去。”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沉湖,当然并不是什么深情凝望,而是把缚神索又狠狠地勒紧了一圈。 . 此时,凛玉已经淡定如常地解决了十数只魔物,衬衫纽扣都没开一颗,随即向山中走去。 不出所料,几步之后,传来陈微山的声音:“神君好身手啊。” “过奖,你这些魔物饲养的也不错。”凛玉淡淡道,“桃夭没得罪过你,把她给我。” 陈微山摇了摇头:“我倾慕令嫒已久,欲与桃夭仙君结百年之好,神君可否行个方便,成人之美?” “否。”凛玉拂了拂白衬衫上的灰,眸光平静无波,“你诱我来此地,有何事。” “此话是真,也另有一事。”陈微山拱手弯腰,行了个古礼,目光炯炯:“久闻神君大名,请赐教。”顿了顿,他再次补充道:“桃夭很好,您不必担心。” 凛玉淡然否决:“我不欺负小辈。另外,我担心,你很像个斯文败类,重点在败类。” “神君就不想知道南城商场自爆的主谋是谁?”陈微山剑已在手,看得凛玉微微一摇头。 ——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老是有人坚持用冷兵器呢?他这个先天剑神都会用枪支了。他偏头微笑了一下,将一缕乱发拂到耳后,神情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后辈。 “我都追到这儿来了,这个问题还需要你告诉我?你这样执着跟我打一架,图谋未免过分明显,如若我不允,你是想用桃夭来威胁我吗?——跟我回管理局交代清楚,来日若是你出狱,我们或许可以较量一番。” “岳父如此不给面子。”陈微山薄薄镜片后的眸色闪过一丝惋惜,“可由不得您想不想了。” 说话间,凛冽寒光闪过。 凛玉很多年没遇到这么不要脸的人了。 上一个还是几千年前死在他手上的一个神君,是老天君的铁杆嫡系,名字什么的记不清了。 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把剑,败在他手下的神魔数以万计,区区一个陈微山自然不是凛玉的对手,他也并不像方才说得那样请教招式,并不恋战,处处以退为进,步伐间似要将凛玉引去什么地方。 这招凛玉见得多了,自然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一边颇为敷衍地接下陈微山的剑,一边分出一缕神识查探桃夭的踪迹,但不知为何,明明桃夭就在附近,却产生不了任何感应。 他飞身退出几丈远,足尖点在一处高峰上,极目远眺。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魔物。 头生双面,各长双眼,耳极长,足生利爪,牛头虎身,名囚沆,以神族法力为食,是为监管、囚禁之兽。 无数远古的记忆顷刻间汹涌而来。 “神君可觉得眼熟?”陈微山扬声问道。 “原来是你。”凛玉眉目渐渐森寒,“是我疏忽,竟让你跑了。” “神君莫误会,那人的确已死,我只是他的儿子而已。”陈微山姿态优雅地推了推眼镜,抬手作了个邀请之态,“借神君一点神力,喂一下我这些小宠物们,他们很久没吃饱过了。” 凛玉手中凝出一柄长剑。剑身修长,通体雪白,上嵌古老纹饰,恍若粲然流光。他出声讽道:“怎么会,那么多人自爆时产生的神力还不够他们吃吗。” 情状甚是明了。 陈微山私自豢养这些看守的魔物,虽然饿不死,但若要驱使他们做什么第一就是要把人喂饱,而南城商场,神族自爆将散出巨大神力,在场的陈微山便可借机取走,这大概也是南城商场并未被夷为平地的原因。 而陈微山格外执着的“请教武功”,怕也是因为打架时势必流露神力,能满足囚沆的食欲。甚至这些年时不时发生的太微山失踪案也都有了结论——那些是囚沆偶尔的小点心罢了。 “那些人的神力,怎么能与岳父您的相提并论呢。”陈微山仍是温温和和,一派斯文微笑,“我将桃夭还给您,您拿一点神力作为交换如何?——如果您不想看到小姑娘成为囚沆的盘中餐的话。” 十数只饿极了的囚沆嘶吼着奔涌而来,黑压压的宛如蝗虫过境。凛玉敛眉扫去,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一只领头的囚沆——囚沆是罕见的群居魔物,族群内有等级划分,即使上一任头领死了,也会接着推举出一位新的首领,眼下,这些囚沆聚拢成一团,最前面却空出了一个位置,分明缺失了一只首领。 而那只首领,是在看守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你在炼‘障物’。”凛玉沉沉地说道,“难怪这么着急神力,没有这些囚沆的看守,你根本看不住水牢吧。” 陈微山笑而不答,寻思着是不是要把小桃夭从地牢里拎出来展示一下——他不太喜欢这种哭天撼地的俗套情节,但眼下看来似乎只有如此了。 他吹了声口哨,一只囚沆应声而出,迅速遁入脚下土地。 这情形在凛玉眼中再熟悉不过,他猛地把手中剑重重插入泥土,顷刻间地动山摇,有浑浊的水流从缝隙中而出。 囚沆们嗅到了精纯的神力,纷纷躁动起来。 “神君莫慌,水牢若是坏了,令爱可危险得很哪。”陈微山轻轻叹息道,“对神君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何必弄得如此不堪。” 两人视线相对,冷冷僵持着。 忽然间,背后划过一阵风声,随后凛玉的脚被人无力地拽了一拽。 “妈……” 作者有话说: 沉湖:是的我最爱的是我的老槐树~~ 第9章 林不收倦鸟 天上掉下一个小桃夭。 这个变故让在场两人都有些愕然,一个想她神力尽数被封印,怎么可能逃得出地牢,一个想这家伙的水牢修得不咋地啊,跟当年比差远了。 各种思绪只在一瞬间掠过,凛玉来不及多想,眼明手快地把濒临昏睡的桃夭拉到了自己怀里,探了探脉息确认安好,没了掣肘,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眼下不过是一个陈微山和几头低等魔物罢了,他手中长剑上的金色纹饰缓缓流转起光泽,一击之下,一头囚沆的身躯四分五裂。 陈微山望向他持剑而立的身影,眸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赞叹。 不愧是凛玉,若是自己,十招之内必输无疑。 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 一道强劲的意识袭来,似乎是野兽对笼外的血肉蠢蠢欲动,他轻轻安抚道:“父亲,别着急。” 凛玉接了他一招,长眉微微皱起。 ——这一招能说明很多事情。 他心中思虑未去,陈微山已经一步步袭来。他的进攻越是狠厉精妙,凛玉心中猜疑便越是浓重。 纵使父亲会将自己毕生所学传给后代,但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前人招式学得如出一辙,破绽也好、优势也罢,就像是那个人回来了一样。 可是那人明明已堕入地狱道…… 他心念飞转,长剑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袭向陈微山,然而陈微山却极其巧妙地闪身避开,随即刺出数道寒光。 “神君是不是觉得筋疲力竭了?”陈微山一手亲昵地揽着囚沆的头颅,一边怜惜地看向面如白纸的凛玉,“原来您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个程度了,还真的要好好感谢我那个父亲。您还不知道我继承了他的一半神魂吧?” 他向着凛玉心口轰然一击。 凛玉被重重甩在地上,扶着地的手微微发抖。 “承认吧,神君,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或许是体内融合的那一半神魂带来的影响,陈微山看着处于颓势、黑发凌乱的凛玉,心中漫上一股奇异的满足之感,他知道那是老家伙渴求多年的“复仇”,但不可否认地,他心中升腾起一丝古怪的怜惜。 他悠悠道:“我花了大功夫把家父带离地狱道,就是为了今天。” 凛玉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了。 上一次这般重伤,大概还是七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他孤身一人对上神魔两族的精锐,为此折损万年修为。 那次还有闻熹踏着尸山血海把他抱到怀里,低声又急促地唤他的名字。 他苦笑着看了眼身旁沉睡不醒的桃夭,心道这死孩子睡得倒是踏实,一点都不知道说不定一觉醒来就要没爸了。他战死了不要紧,可若是带不走桃夭,那不要脸叫自己岳父的家伙对桃夭下黑手怎么办? 事已至此,唯有拼死一战。 手中再度握起长剑的时候,他缓慢地想起了那个陨落的年轻神君的名字。 庚辰。 他全盛时亦费了不小功夫才将人拿下,而今他损耗严重,庚辰亦只剩一半寄身在后人身上的神魂,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即使失败在前,也永远要抱定必胜的决心。 凛玉缓缓直起身来,蕴足神力——故事总是在此刻发生转折。 . 闻熹人还没到,已经听到了陈微山的欢迎辞。 “久仰,原来是岳母来了。” 闻熹:“……”没想到第一个真相的竟然是女婿。 目光触及惨不忍睹的现场,他面色骤然冷峻起来。 十几头囚沆已经都半死不活,凛玉微微阖目,额上覆了一朵小桃花,唯有一个陈微山神清气爽地立在一片狼藉中心。他心中登时戾气大盛,眉峰拧起,二话不说先下了杀招。 不同于凛玉这种清贵的先天神祗,他是神魔两道共同研制出的“障物”,虽然也跟凛玉习过法术招式,但真把他惹怒了,打起架来就剩下一个字,狠。 陈微山显然很少接触这样凶残暴烈而且毫无招式技巧可言的打法——庚辰全盛时期在闻熹手下也是吃过亏的。 他嘴角很快溢出了血,至于眼镜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闻熹一脚把他踹进了囚沆的尸块里,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穴:“不近视戴什么眼镜?” “好看。”陈微山抹了抹血,诚恳道。 “滚地狱道好看去吧。”说罢,闻熹勾唇一笑,一拳砸向陈微山的眼睛,登时血肉横飞。他脸颊两侧兽鳞若隐若现,黑沉沉的眸子里映出了鲜红血光,咔嚓两下拧断了陈微山的胳膊,下一步就是脆弱的咽喉。 “闻熹……”他打架的声音太大,凛玉终于微微恢复了些意识,“抓活的。” 闻熹舔了舔绯红的上唇,模样很像个因为到手的食物飞了而懊丧的兽类。缚神索友情贡献给了沉湖那白眼狼,他干脆拾了根柳条把陈微山从头到尾捆了起来,末了狠狠一勒。 . 管理局众人终于赶到时,看见的是一个五花大绑、下一刻就可以上架当作烤乳猪的陈微山,以及怀抱着即使昏倒也自带柔光的前妻、神情忧虑而柔和的闻熹神君。 即使事态紧急情况严肃,还是有不怕死的人民群众拍下了那张照片,并附了一行大字“前夫千里救妻,复合指日可待”。 一天之内两个劲爆新闻,够他两个月工资了!那人正美滋滋地盘算着,忽然被人拍了肩膀:“朋友,来让我看看你拍了什么。” . “神君,那个乱拍照发新闻的已经逮起来了,您看……神君?”绿洱拿着小本本重复道。 闻熹完全没听见似的,仿佛前两天那个暴跳如雷要求把人搞个倾家荡产、监狱度过余生的人不是他:“哦,好,你去吧。奖金照发。” “去吧”是什么意思?绿洱寻思着是不再追究的意思了吗,可是如今情况大白,桃夭仙君的确是冤枉的啊,这就不管了? 他望了眼躺在病床上、肤色跟病房床单一样雪白的凛玉神君,再看看只施舍给他一个后脑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凛玉的闻熹,头一次带了脑子,乖乖应了一声是,转身回去探望桃夭。 桃夭平日疏于修炼,骤然化出迷迭香,又在地下爬了大半天,体力消耗极其严重,把自己化成了桃花原型后便陷入了昏睡,此时才堪堪醒过来。 此时正不可置信地翻阅着网络上已经满天飞的新闻。 “这什么玩意……这谁写的!”桃夭一觉醒来,才知道自己变成了因家庭破碎、缺乏关爱而误入歧途的失足少女。 她一边气咻咻地发微博声明,一边替狐狸解决疑惑:“闻熹的意思啊,就是让你把这一条,对,就是有关我的这一条,把这个诽谤我没家教的混账告到倾家荡产不死不休,不然你哪里来的奖金?” 绿洱虚心求教:“那还有一条……” “前夫千里救妻,复合指日可待”——桃夭果断点击保存图片,谆谆教导着无知孩童:“这条当然是留下啊!” “你难道不希望他俩重归于好?你难道不想看到我有个完整的家庭?你直接找个文采好的,把事情渲染一下,最好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哪种,不然怎么能推波助澜让他俩意识到对彼此的爱?明白了吗?” 绿洱懵懵地点头:“明,明白了,谢谢仙君。” . “怎么这个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不治之症呢。”凛玉早就是醒了的,正想坐起来,被闻熹眼疾手快地扶住,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 闻熹面色沉重地看着凛玉,张口开始汇报情况:“陈微山跟沉湖已经关进监狱里了,确认是原身,现在正在严审,太微山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囚沆都死了干净,哦还有罗陀,初步怀疑是失踪了,这届魔君也太不行了点。” 凛玉皱眉:“太微山没有水牢?” 那陈微山那般作态是为何?单纯为了好玩? “没有,那只领头的囚沆也不在太微山。”闻熹快速道,“具体的位置还在排查,哦对,桃夭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凛玉点点头:“那就好。还没问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说到这儿,我还想问问你是不是偷着给她喂什么仙丹了。” 闻熹啧了一声:“我当时去看了,地牢上盖着龙骨——话说我怀疑那就是庚辰当年丢失的骨头,下边有个出口,看样子原来是被成精的古藤堵着的,被桃夭叫开了门,沿着地下的通道爬进了山里,出口正巧就是在那座小山的崖壁上,正好掉到你身后。” 古藤上沾着桃夭的血。 “她能号令草木?”凛玉微微坐直了身体,神情略显讶异。 ——显然是没想到这个不学无术的闺女还能做到这一步。 “谁知道,也许是凑巧,也许那些古藤妖傻了。”藤蔓妖最是固执难缠,更别提这种几千年长在地底下的老东西,能放桃夭离开,也是出人意料。 两人相视一笑,闻熹微微心酸地想,莫非老夫老妻都是如此,除了孩子就没别的话题了吗? 手机页面是一个崭新的轮|盘,白为是黑为否,不同于之前的“永久”,有人一掷千金开了新赌局,赌得相当简单:两位神君是否还会复婚。 约是子兰那小兔崽子的手笔,舆论被引得歪到了北冰洋,前几日便有不少人在“否”上下了注,经过太微山一事后也没有多大的改善,多数人都在持观望态度,认定此事是“例行公事”。 小心眼的闻熹顿了顿,一边给子兰狠狠地记上了一笔,一边在轮|盘左侧的白色区域上重重押了一笔。 黑白比重顷刻间发生了变化,闻熹盯着轮|盘看了一会儿,忽道:“凛玉,这件事算是结束了吧。” “算吧。” “那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该兑现了?” 凛玉明白闻熹在说什么。 夕阳下的走廊角落里,他答应闻熹,如今沉湖陈微山已经归案,之前的自爆案也将真相大白,从这方面来看,事情的确是结束了。 但是…… 但是他只能说:“抱歉,我食言了。” 气氛一瞬间僵硬下来。 闻熹一动未动,只听见凛玉再次低声说道:“抱歉。” “抱歉是什么意思?你是……”你是不准备回来了吗?闻熹甚至都不敢问出口。 黑白轮|盘上的黑色扇形忽然张狂起来,有如夜色深重,一点点侵蚀着白色亮光。 幸运的是,凛玉摇了摇头,没说出那个令闻熹恐惧的答案:“我还有点事需要借着这个身份去办,现在还不能回来。” 闻熹深深地看着他,凛玉亦平静地回视过去。 “办事?办什么事不能跟我说?”闻熹直直地凝视着凛玉的眼睛,一字一顿间有隐约的寒意:“凛玉,你跟沉湖在谋划什么?” 凛玉看起来并不意外,神情安宁:“你知道了。但我不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障物 病房外,桃夭呼吸一滞。 ——她不就是晚来了几个小时,怎么一个没看住这两个人就撕起来了?前两天在太微山不还恩恩爱爱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但见闻熹霍然起身。 ——这是要家暴的节奏吗?桃夭心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拉住暴怒状态下的闻熹,凛玉到底是瞒着闻熹干了什么啊,总不会是出轨重婚私生子,赌博酗酒不治之症…… 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见闻熹胸口起伏:“不能告诉我……” “沉湖他差点害死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这样你宁愿瞒着也不肯把话说明白?!凛玉,你看着我!” …… 门外桃夭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再没听到摔盆子摔碗的动静,悄悄探身望过去,却只看见了闻熹站在窗前的瘦削背影。凛玉倚着床头,微微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什么。 分明在同一个房间,中间却像隔了天堑。 桃夭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她还是一株不能化形的小桃花树,被闻熹种在听澜山里。她隐隐约约地记得经常听见闻熹叭叭叭跟个话痨似的与凛玉说着什么,那时两个人应该还没成亲吧? 桃夭恍恍惚惚地想,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 真是的,都让花季少女不向往爱情了,见鬼的爱情,还不如薯片可乐来得实在。 “桃夭?怎么不进去?”身后传来声音,桃夭一回头,看见了子兰和他的超级秘书浮桨,问了声好,心说缓解气氛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至少能让闻熹把战火东引。 她完全没把能号令草木这个特殊能力放在心上,惦记着绿洱那边的进度,只留个两人一个背影。 “桃夭仙君怎么了?”浮桨皱眉问道。 子兰倒是有点经验:“嗯……大概是两位神君又吵架了。” “那我们现在过去……” 子兰摇了摇头,伸手敲了敲门。浮桨一顿,从他的动作神态中领悟到了人类历史文化的精粹。 俗话说的好,来都来了。 . 病房门推开时,来探病的两人先遇上了闻熹不善的目光。 “闻熹前辈,凛玉前辈。”子兰硬着头皮上前,心道果不其然。桃夭也忒不仗义了,说走就走,好歹给个方向啊。 他把手里拎着的大补的老山参放到床头柜上,神情颇为真挚:“前辈身体还好吧?这次多亏您和闻熹神君出手,子兰在此谢过两位前辈了,这次的功劳也会记下来的。” “免了,别再整什么幺蛾子就行。”闻熹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下一句话就要赶人走了,随即眼神一瞥,落到子兰身旁的浮桨身上,眼睛微微眯起。 “蒋先生受伤了?” 浮桨修长的颈项处略显滑稽地裹了一层纱布:“审讯沉湖时,他化出了原形,不慎被他抓了一道,您也知道,他原型抓出的伤毒性颇强,不易愈合。过两天就好了,闻前辈不用担心。” 鬼才担心你。闻熹带了点讶异地笑道:“蒋先生亲自审的?审讯室的安全条件该加强了,改天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前辈说的是。”浮桨应下来,“陈微山和沉湖的嘴都硬得很,一时审问不出什么……我们来这里也想问问神君,有没有一些线索能提供?” “线索倒是有……”凛玉沉吟着说道,“据陈微山自己说,他是庚辰的后人,还下了地狱道,融合了庚辰的一半神魂。子兰,庚辰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可曾与谁结成过夫妻?” 子兰一怔。 庚辰是他父亲、也就是上一位天君的嫡亲弟弟,是他小叔叔。 彼时远古时代,尊崇真龙,庚辰在九州内都是明亮耀眼的存在。这样一个地位尊崇、天资绝顶的年轻神君,却在私下里与魔族达成交易,支持他们豢养、炼制‘障物’,还替他们一再隐瞒。 所谓‘障物’,原身是一种罕见的魔物,加以邪术炼化,成功者能被加以操纵,是绝佳的武器。然而过刚易折,作为强大到近乎超脱六道的存在的同时,身体也时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命亦极为短暂。 子兰知道,闻熹便是其中一个。 庚辰死时子兰出生没多久,只后来偶尔从父亲那里听闻一些往事,对他这位小叔叔知晓不多。他林林总总拼凑出的结论是庚辰罪有应得,这也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但在子兰模糊的记忆中,却还有老天君偶尔叹息着谈起他这个小叔叔,也让他知晓了一些庚辰神君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故事。 当然,再怎么战无不胜,最后的结局都是被凛玉杀死,自高高在上的天道,堕入了地狱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闻。据说庚辰湮灭前,天君曾寻过凛玉,以恩情相挟,求他网开一面。 但终究无一人例外。 而后,天君大恸,凛玉弃尊位,离天道,与闻熹远赴人界深山。 其间也有传言,说是老天君的突然陨落与凛玉有关,毕竟是真龙之身,既不是战死于沙场,也不是大限将至,何以就那般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这些传闻开始流传时,子兰刚继承天君之位不久,放在人界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浮桨那时还未出现,他孑然一身,举目无依,不多时又遇上魔族偷袭,神魔混战一触即发。 他无计可施,只得求至听澜山脚下。 凛玉再度出山,一剑破开万重阴霾。 …… 实际上也只是短短几秒,子兰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回忆中抽出身来,迟疑道:“父亲从未提起过他留有后代,但想来即使是真的有,也不会为人所知。您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我试试还能不能想起来。” 凛玉捏了捏眉心,一时还真没什么想问的。 大概真的是老了,这一点小伤至今还有些头痛,莫不是脑震荡了吧? “我过去一趟吧。”闻熹适时地站起身来,“毕竟跟沉湖还是老相识。” 子兰:“……”他看了眼浮桨,浮桨也默默看着他。 子兰心道,这位刚跟前妻吵完架的大神满身怒气地去审罪魁祸首,他都不知道是该为沉湖跟陈微山的脑袋担心,还是为监狱新修缮的审讯室担心了。 . 闻熹拉开椅子,在陈微山对面闲适地坐下:“陈先生,我可是抛下老相识先来看的你,感动吗?” 陈微山那副平光眼镜早就碎成了玻璃渣子,闻熹那一拳砸肿了他的眼睛,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可笑。他咧了咧嘴角,血丝溢出来:“如果能将令爱嫁与在下,会更感动的。” 闻熹静静地看着他,从那张脸上看出了故人的痕迹:“你这么执着桃夭?虽然没有可比性,但我也很想知道,你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这么执着于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陈微山重复了一遍,忽然轻笑出声,“神君,有时候‘母亲’是不会存在的。比如您,您有母亲吗?您可不是凛玉神君那种天地生养的神祗吧。” “那这么说来,我们还算是同病相怜。”闻熹含笑凝视着陈微山的眼睛,语调轻缓,“不过有一点你我还是不同,你还是有父亲的。” “当年送他下地狱我也出了份力,只是不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好儿子,地狱道里还能重新爬上来。” “前辈过奖,子承父业罢了。”陈微山诚恳道,“其实我相当同情您的遭遇,能在那种疼痛下忍上万年,实非寻常人可比,这一点家父做的的确不对。” 陈微山斯斯文文地感慨,如果忽略那张已经被闻熹砸成猪头的肿脸,这个场景看起来也不会那么搞笑:“但我所做的事情跟家父所做的性质完全不同,前辈切勿迁怒。前辈是想问我那头囚沆的下落吗?还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将家父神魂带出地狱道的?难不成是问我是否对桃夭仙君有真心?” 性质完全不同? 闻熹闲闲地倚了倚靠背,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别攀扯桃夭,她双眼视力5.2——不同在哪里?别给我说你是在用一己之力拯救天下苍生,抑或是让恶人罪有应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送你去医院挂个智力发育问题的专家号。” 陈微山眸光闪了闪,未曾答话。 这人还真是难得的不要脸,跟他爹庚辰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不要脸在暗处,一个不要脸在明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放在你这儿不错——你比庚辰还不要脸。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你是不是曾经被庚辰当成引子炼过障物?” 最后几个字格外的清晰悠长。 细看下去,陈微山常年保持斯文笑意的假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破裂:“前辈何出此言。” “无他,感觉而已,同是天涯沦落人嘛。”闻熹往后仰了仰,“比桃夭大不了几百岁,怪可怜的。” 他忽然凝视上陈微山的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直接把这人魂魄抽出来读取记忆——奈何世上从来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唯有一者对另一者完全占上风、处于压迫地位时才得以读取,对体内还有庚辰一半神魂的陈微山,显然是不适用的。 陈微山并不躲闪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闻熹起身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他悠悠的声音:“我也想问问神君,最近有没有感到旧病复发?” 闻熹恍若未闻,踏出审讯室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正在此时,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魔族退群公告 隔壁的审讯室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气浪,一时间波及到附近,头顶上的天花板和吊灯稀里哗啦往下掉。 隔壁关的是沉湖——闻熹眉头一挑。 不省心的混账玩意儿。 他回头看了眼陈微山,陈微山亦回给他一个温和的、儒雅的笑容,然而那张斯文面孔之下究竟藏了什么淫秽心思,谁也辨识不清。 也正在此时,一个工作人员从隔壁逃命似的窜过来,也顾不得还有他人在场,大喘气地扶着破碎的门框冲他喊:“神君!沉湖他他他,他自爆了!” “……”这群人是烟花成精吗,这么喜欢自爆?闻熹连骂人的心情都没了,转头甩手往陈微山脑门上飞了张符咒,啪得一声犹如耳光,扯都扯不下来。 陈微山被强劲的符咒死死禁锢在原地,嘴角却浮现一丝笑意。 隔壁,好端端的审讯室被搞成了一片断壁残垣,沉湖早已不见了人影,化作丝丝缕缕的黑雾浮动,是他这类魔物自爆时遗留的痕迹。 “遗遗遗遗……遗书!”闻讯赶来的绿洱从黑气中扒拉出一个不明生物,“还是写在衣服上的血书哎好古老,我还是小时候在凡间抄家的时候见过呢。” “……”闻熹阴沉着脸接过那封血书,草草扫了一遍,脸色愈发差劲。他问一旁幸存的工作人员:“除了你们还有谁来过?” 那人挠了挠耳朵,迟疑道:“蒋,蒋先生?” “是的,蒋先生亲自来看,当时沉湖突然暴动,冲破了禁制,化成兽型袭击了蒋先生。”工作人员仿佛终于从混乱中抽身而出,笃定地说道,“我们一直在外边看着,蒋先生问完就离开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沉湖一直挺正常的,看起来不像有自杀倾向,这么突然死了真是遗憾,还没问出什么要紧事来呢。”说罢极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闻熹不置可否:“受伤了没出来处理伤口?” “是,那也是个意外,伤口应该不深,蒋先生很快就把沉湖制服了,毕竟还是在……嗷!外头什么玩意儿?!”工作人员努力回忆着,不经意往窗外看了眼,登时傻了眼。 窗外黑云压城,有一身影在虚空中缓缓浮现。 . “萨门,好久不见。”闻熹拍了拍气浪溅上尘土的袖口,神色如常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前任二把手刚自爆身亡去往十八层地狱了,没见着最后一面是不是还有点可惜?” “闻熹,我来带走陈微山。”萨门并不理会闻熹直接的言语挑衅,也是不想跟这人正面对上。 只不过这一句话也足够触发一场恶战了,闻熹一笑,给狐狸抛了个眼色——这傻狐狸难得领悟他一回意思,往正厅的方向求援去了。 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萨门老态龙钟的脸,漫不经心地笑道:“陈微山是庚辰之子,好歹算神族血脉,他跟您是什么关系啊,让您跑到安全部来要人?——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可不是好办的事儿,走后门也不知道挑个时间。” 萨门素知闻熹,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打起架来也就他媳妇,哦不前夫能打得过。然而如今想从安全部手上要人,不正正经经打一场是不行的了。 他黑袍舞动,身后,数十名阿修罗鱼贯而出。 闻熹眉目微凛,纵使早就知道魔族傻缺,也不知道他们能傻缺到这个份儿上:“你们这是要毁约?” ——想当初知晓特殊安全部邀请魔族加入时,闻熹第一反应是“这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点子”,他根本不相信魔族会被“招安”,却没料到会在如今兑现曾经的怀疑。 . 飓风骤起,萨门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重重阴云,令方圆百十里的生灵疑惑地望向天边的某个方向。 “是打雷吗,老天爷好端端地又发脾气。” 走在路上的上班族仰头望向忽然黑沉下来的天空,疑惑地彼此交流:“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有神族听出了内容:“魔族萨门……他在说什么?退出特殊安全部?” 天气预报开启新一轮紧急通知,建议市民们带好雨具,提高警惕,减少出门次数,保护自身安全。 闻熹在特殊安全部外召起一层结界,看着寥寥数人,一阵气急攻心:“人都上哪去了?” 南城医院,凛玉皱眉放下了手中的书刊,身旁的桃夭亦从剥柚子的大业中暂停下来,两人一齐望向窗外黑压压的天空。 “萨门……”凛玉低声道,“魔族有备而来,闻熹他们可能应付不了。” “闻熹应付不了?”桃夭愣了愣,还从没想过有什么事情是闻熹应付不了的——闻熹在她心中和凛玉一样,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忽见凛玉有起身之态,桃夭知道自己肯定强拦不住,为了忠诚地履行闻熹交代的任务,还是悄悄把手拢在袖子里,点起了最新一款的限量版迷迭香。 然后默默把头转向窗外,瑟瑟道:“是哦,好可怕。” . 萨门在无数人或愤怒或惊惧的目光眺望下,冲闻熹抛下一张金纸:“这是十一长老共同签署的特令,魔族在此退出特殊安全部。” “十一长老?在我手底下百招都走不了的废物,你们代表的了十万魔族?”闻熹一脚踹翻了一个妄图偷袭的阿修罗,抬头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萨门,“你家魔君呢?叫罗陀那兔崽子来见我!” “魔君闭关修行,一应事务委托于我。” 闻熹一声冷笑:“修行?还闭关?罗陀那个文盲什么时候也知道闭关了?你们玩篡位夺权那一套能不能换个理由,哪怕说他吃多了垃圾拉肚子都更可信——你们退不退的随便,陈微山带不走。” 萨门手中长鞭狂卷如蛇,闻熹悍然迎上前去,正面拔刀对上萨门。 飓风狂卷,落雨如冰,闪电劈开厚重的阴霾,照亮一片惨白。闻熹跃身而起,手中玄色长刀挟雷霆之势刺向萨门,从凛玉那生的气全数发泄在此。 闻熹一脚踹翻一个阿修罗,打斗正酣时,却忽然一阵心悸。 痛楚已经久违多时,可是当它重新开始叫嚣时,却依旧那么熟悉。恍惚又回到了万年前深埋地下的水牢,他被关押在黑暗潮湿的囚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发作时每一根骨头都恨不得要断裂重塑。 他明显踉跄了一下。 ……竟然还真的复发了,真会挑时候,秦药石那个庸医。 . 与此同时,正在凛玉督促(威逼)下苦兮兮翻资料炼药的秦药石:“阿嚏——凛玉是不是你前夫又骂我了!都这个样儿了还有闲心骂我,担心他的死活就是瞎操心吧!” 凛玉把昏睡的桃夭拎到一旁的床上——这家伙偷鸡不成蚀把米,迷迭香自己放倒了自己,他沉声问:“他复发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滴神君啊,我觉得与其在这儿逼着我炼新药,不如去总部见闻熹最后一面来得快,说不定还是个活的。”秦药石揉了揉鼻子,极其诚恳地建议道,倏忽变色,慌忙补救道,“不不不——神君我开玩笑的啊!你别走啊你这身体去了也帮不上忙!总部能人多得是!回来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一瞬间压过了电闪雷鸣,凛玉脑子一嗡,赶紧做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捏了捏额角:“别吵。” 看着凛玉没给他表演一个原地失踪,秦药石这才松了口气,继而用探询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凛玉。 “上次神魔混战已经过去几千年了,你到现在身体还没养好,好歹也是天地初开第一把剑,天道的亲儿子,这样不觉得奇怪吗?”秦药石指了指凛玉方才捏的额角,示意道,“比方说有没有经常头晕目眩啊什么的。” 凛玉很不耐这种嘈杂环境,不然也不会在刚诞生、有意识时就一个人……剑在无人的雪山上住了千年,放到现在就是一个顶级宅男,能跟秦药石这等聒噪之人当了几千年至交好友,连他自己偶尔都觉得诧异。 他看着秦药石的嘴终于不动了,才撤走了静音诀:“刚才是被你吵的。” 秦药石:“……我有闻熹吵吗。” “他从来不聒噪,而且说话分场合地点,但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一直这么吵。” 这家属滤镜厚的,秦药石如是感叹。话题回到原地方,他又道:“所以闻熹……怎么办?” “老秦。”凛玉忽道。 秦药石一个激灵:“我去你别这么叫我,我年轻着呢。” “都一万岁了,不年轻了。”凛玉笑了下,看了眼犹在昏睡的桃夭,声音放得很低,“如若我跟闻熹有不测……桃夭拜托你了。” 秦药石晄啷一声站起来,极度震惊之下踢翻了桌子。 “不至于不至于……闻熹毒性就算真复发也不是解不了,你这天道亲儿子再过个十年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不对你为什么要把桃夭托付给我?我还单身没老婆呢……” “我说的是正常死亡——满天神佛都有寂灭的时候,这不是常事吗,你想哪儿去了。”凛玉淡定地往他心里扎刀子,“你想娶桃夭我还不答应呢,桃夭还没上大学,你都多大年纪了。” 在秦药石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下,凛玉大发善心地住了口,心说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不经吓。 他重新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仿佛在等些什么,秦药石受他影响,亦不明所以地望过去,却没注意到凛玉轻轻抬手一道青光,封住了他的神识。 他继续静等着。 半晌,虚空中终于浮现出一道光影。那光影渐渐汇成人形,以罗陀的声音道:“神君是否能施以援手?” . 败在“百招都走不了的废物”手下,绝对是闻熹自认的毕生之耻。他脸颊两侧浮起兽麟,双手慢慢幻化成兽爪的模样,再次悍然迎上前去。 萨门的怒吼自重重阴云后传来:“闻熹,你不是不给神族做事吗?怎么如今加入特殊安全部不说,还为这群人当打手?” “给神族做事?陈微山跟沉湖差点要了我老婆孩子的命,你说我该不该审他杀他?”眼前的萨门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闻熹极力遏制疼到极致而产生的晕眩,打架还不忘讥讽,“哦,对,萨门长老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想必不知道有妻有儿是何感觉,养老院找好了没?” 最后的吐字已经略显颤抖,只不过经过风浪暴雨的掩饰,只剩下轻飘飘的讥诮。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长进,就爱耍弄嘴皮子。”萨门摇摇头叹息,扬手朝着闻熹胸口猛然一击,重拳落在因疼痛而发抖的躯体上,轻易便将人击落云端。 闻熹只听见一声巨响,恍若流星撞击地球,须臾血流进嘴里,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自高空撞上地面的声音。 闻熹缓了口气,眼冒金星中 忽然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他下意识以为是凛玉来了,心中那点复杂又欢喜的情绪还没开始酝酿,一转头看见了子兰那张小白脸。 ——刚才打架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这时候倒是回来了! 闻熹:“……”他不知从何处生出最后一点气力,强撑着挣开子兰的怀抱。 子兰却再次急匆匆地上前扶住了他:“神君,神君您还好吧?” “……”闻熹心中无声地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场子那么多人,扶人用得着你一天君来扶?这时候不去把陈微山看守起来什么时候去?等到陈微山被送到魔界成了新一任魔君的时候吗?他实在无力骂人,只甩给了子兰一个白眼自己体会。 “您放心,陈微山那边已经看起来了,不会有差错的。”子兰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道,“我送您去医院。” 痛楚登峰造极,闻熹心中忽然卷过一阵麻痹四肢的寒意——随后无声无息地昏倒了。 是以他也就没有机会听到工作人员惊慌失措的声音:“兰先生,陈微山跑了!” 不然闻熹说不准能当场气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专戳心窝子的毛狐狸 南城医院,闻熹病房外,绿洱犹豫地问桃夭:“真的先不告诉神君陈微山跑了吗……” 桃夭笃定的摇头:“如果你想闻熹现在就把医院夷为平地的话。” 绿洱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默默闭了嘴。 他去搬完外援后就去守陈微山了,但作为一只只修出了八条尾巴的名不副实的九尾狐,还是没能看住比真狐狸精还精的陈微山,被陈微山一记闷棍打晕了过去,来了一出完美的密室逃脱,至今不敢来见闻熹。 “其实我还是很怀疑,他是根本没病,什么疼晕过去都是装的吧……”秦药石颇为猥琐地倚墙听着,安抚性地拍了拍绿洱瑟瑟发抖的脑袋——那天他的记忆被凛玉一道青光给封住改写,至今都以为是凛玉跟他好好对坐谈话了半个下午。 “没事哈小绿,闻熹有别的事儿生气,暂时还轮不到你。” 桃夭怀疑道:“明明是他不让凛玉过去的啊。” “所以说,男人嘛,作呗。嘴上说着要人平平安安不染俗尘,实际上还是想要人家冲破千难万难破镜重圆。话说我还是觉得闻熹更像下边那个,长得比狐狸精还狐狸精。” 秦药石很懂地感叹了一句:“不过按闻熹这怂样肯定也只会自己生闷气……耶,这样的话岂不是祸水东引正好把你当出气筒,抱歉啊绿兄弟,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绿洱荣幸地成为了闻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 不过预料之内的怒火没到来,闻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绿洱,开口第一句话:“陈微山跑了?” “是……” 咔嚓一声,床头柜裂开了缝。 在绿洱心惊胆战的目光下,闻熹缓缓开口说了句人话:“他们有备而来,怪不了你。跟我说说我昏……昏过去后发生的事。” ——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 “那,哦,好。”绿洱磕巴了一下,尽量把自己那点子记忆描述得详细,听闻熹问起人手的事,忙道,“商场自爆之前,西北西南边境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暴乱,又涉及异国外交,事关重大,安全部在那边的分局人手不够,蒋先生派了三处的人过去帮忙,在上报的文件里都有说明,所以那天人手才有点不够。” “什么暴乱?” 绿洱老实地坐好:“好像是跟那边的佛有关系,兰先生当时也被请过去了,我级别不够也就听个八卦,您直接去问问他们还快点。” 一阵静默后,闻熹意义不明地嗤笑了一声:“我还道人都死哪去了,好歹是总部又不是分局,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了,原来是被浮桨派出去出差了,留下那几个歪瓜裂枣。魔族反水,人族妖族皆求自保,可不就神族这一个死敌了吗。” 他忽然一指点上绿洱的眉心。 绿洱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您……是在点化我吗?我是不是马上就有第九条尾巴了?” “你当我观世音菩萨?点化也不会挑你这种傻缺狐狸。”闻熹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狐狸,“记忆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活该你找不着媳妇。” 有沉湖的前车之鉴,陈微山自打关入安全部就被封了经脉,更别提他给陈微山下的禁锢符咒,就算现场再混乱,陈微山也不可能越过层层障碍轻易逃离。 必是有帮手相助,只是不知道这个帮手是何人了。闻熹心道,安全部有内奸的可能性不小。 “那人动了你的内丹,以此相冲,消弭了我下的禁制。”九尾狐的内丹法力极强,破开禁制并不困难,只是那人何必多此一举,而不是直接自己破开禁制呢? ——那就是以他的能力无法无声无息地破开禁制,而控制一只修炼未成的狐妖,以他的内丹抵消禁制则显得更为容易。 这样的一个人……闻熹摇了摇头,问道:“你内丹不同的事有几人知道?” 绿洱是青丘九尾狐后人,不同于天生九尾的兄弟姐妹,他生来只有一尾,乃是因为天生妖族内丹不同,无法支撑过于强盛的法力,因此只能慢慢修炼,但他的内丹却能抵消强大的禁制。 当初这只小狐狸立志离家闯事业,被闻熹捡回来当了一阵子的全职保姆,青丘狐族找上门来才知道这还是只九尾。此事说隐秘也隐秘,但…… 绿洱掰着手指头数:“啊?我爸妈,我大哥二哥三姐小姑还有两个表弟表妹,您和凛玉神君,还有桃夭,秦仙君……” “……可以了。”也就是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也知道了呗。闻熹心道这件事本也不能算作证据,绿洱是青丘九尾狐族人的事情人尽皆知,顺着他始终修炼不成的线索往下查,有心之人总能查出来。 绿洱讷讷地闭了嘴:“那记忆还能改回来吗?” “你当是电脑Ctrl+Z呢,说撤销就撤销。”闻熹对这只狐狸的智商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不过还是给小朋友友情提示了一句,“那人既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下手,势必也有信心不让旁人察觉,就算真的改回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的。不过说不定等你修出第九条尾巴,破了内丹异状,就能恢复这些记忆了。” 顿了顿,他沉吟道:“这件事先别往外说,我倒要看看这群人在打什么算盘。” “神君,对不起啊,我,我的错……”如果绿洱此时是原型,那双三角尖耳朵必定已经软哒哒耷拉了下去。 “当然有你的事儿,我是让你去通知,不是让你去看守罪犯,瞎折腾什么呢。”闻熹弹手敲了绿洱一个爆栗,随手从床头柜的果篮里拿出个苹果扔给他,“不过说到底你还没这么大面子,魔族既然有备而来,陈微山肯定是志在必得。” 绿洱听话地削着苹果,犹豫地问:“神,神君,沉湖自爆时产生的威力……是不是不够大啊?他是不是……” “嗯?”闻熹闻言心道这狐狸今天怎么带脑子了,“找事儿还找上瘾了是吧,好好当个没心没肺的狐狸不好吗?没事回青丘待段日子,算你带薪休假。对了,那份遗书呢?” 绿洱忙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原件还在安全部里,我复印了一份来。已经检查过了,就是普普通通一封书信,没有任何法咒在上面。” 沉湖的遗书。作为自爆现场的重要证物,其内容却与地位极其不符。 遗书是写给凛玉的。简单来说,就是一封忏悔书和表白信。忏悔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恶劣,希望这一死能抵消自己的罪恶,最后凄凄切切的附上一句对凛玉的真心,阴阳怪气地恭祝了一下两位神君白头偕老——以上描述来自面色扭曲内心阴暗的闻熹的过度解读,其实人家原本是一封很正常的书信。 闻熹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句上。 ——偶忆昔日盛景,对比今岁寥落,感慨颇多。愿有朝一日复见往昔。 在一众无营养无价值的字眼里,这一句话显得格外突兀。 昔日盛景……闻熹不认为沉湖是在无缘无故缅怀少年时代,他刻意留下这样一句话,是在提示些什么吗? ——复见往昔。 想起一些暗中的流言,闻熹嗤了一声。 “我,我已经修出第八条尾巴了。”他看遗书的功夫,绿洱磕绊着强调,“我很快就能成九尾狐了。” “九十条尾巴都没用。”闻熹合上遗书放在床头,拍拍他肩膀,“你妈整天逮着我要你回去结婚,我接电话都快PTSD了,听大人的话,趁早回去结婚生窝纯种红毛狐狸,说不定还能赶上我心情好给你发个红包。” 绿洱摇了摇头,没被他带着话题走:“凛玉神君没去……你别太难过了,神君肯定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闻熹:“……” 如果不是知道狐狸是自己人,他都要怀疑这是来拆散他家庭的了。自己家风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连只乳臭未干的毛狐狸都来戳他心窝子呢? 闻熹撕下那一点温柔的假面,毫不留情地骂回去:“他伤没好过去了也没用,再说是我让桃夭拦住他的,伤心个屁。” 绿洱看起来并不能领悟闻熹的故作坚强,或者说领悟得过于到位:“可是你看起来不开心。” 闻熹:“……” 真是够了,这家伙相亲相到现在还没被人看上铁定不是意外,就这负值的情商打一辈子光棍吧,省的祸害人家姑娘。 说曹操曹操到。 凛玉推门进来的时候,绿洱那句“不开心”正落下最后一个字音。 也不知道凛玉听到了多少,绿洱默默别过脸去,极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向第九条尾巴靠拢。 “来了。”闻熹懒懒地打了个招呼,神色平静如常,“放心我没事,发作的是小病。” ——这逼装的,你恨不得凛玉现在就一抹眼泪扑到你怀里,哭天喊地着质问你“为什么拦着我”吧。绿洱默默腹诽着。 “那就好。”凛玉如是道。 说起来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不是极其寡言少语的人,在秦药石、在桃夭绿洱甚至在普通人面前,语言表达功能都很完善,话虽不算多可却从不显得少,然而在闻熹面前却越来越没话说,更别提话痨一样的闻熹时常突然哑声,两个人相对沉默。 或许是两个人太过熟悉,熟悉到对彼此了解太深,失去了语言交流的必要,或许是很多时候,说话也没什么用。 闻熹挠心挠肺地憋了半天,那句“你做什么去了”最终也没出口。绿洱默了半晌,终于有了点眼力见儿,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两人中间:“那,我妈从青丘寄回来的特产,特甜,两位神君尝尝?”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工具人的基本素养 继那天凛玉默不作声地削完了绿洱带来的家乡特产后,这两个人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具体表现在,谁也不提离婚的事,谁也不说出院之后干什么,纵使外界的八卦纷纷扬扬传了满天,这两个人仍旧岿然不动地坐在单人病房里,一个安安静静地削苹果,一个安安静静地剥橘子,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诸如“今天天气不错”“这次模拟考桃夭考了多少分”等等。 桃夭有时候扒着门缝偷窥,看着闻熹用绝佳的刀工把苹果切成大小相同的小块,看着凛玉默不作声地接过装着苹果块的瓷碗,再把手中剥好的橘子递过去,一举一动简直是岁月静好、无声胜有声的典范——桃夭每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那天的争执、隐瞒都是虚假的梦,这两人只是偶尔闹个小别扭,不出几天就自己和好了。 “你出院了回哪儿?”闻熹削着苹果,状似无意地问道。 这话问得相当没道理,毕竟他们现在还离着婚,当然是各回各家。 大补之物补了两天,凛玉的脸色终于不跟病房的枕头一样雪白,逆着光坐在床边,乌黑稍长的头发散在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廓附近,没了杀伐时的凌厉肃杀,用桃夭的评价来说,就是“整个人非常地安详,仿佛下一刻就能含笑九泉”。 在她说完第二句话时就被闻熹不客气地拎了出去,是以没机会听到她爸妈的这一席谈话。 “回家里吧。” 一言既出,四下沉默。 ……家里啊。 “桃夭……桃夭跟我说她有点想你,你不如在我那儿住几天,多陪陪她。”闻熹手中刀一顿,连贯的果皮断了一截。他摇摇头继续,终于把苹果削成了完美无缺的模样。 凛玉并没有太大反应,闻言只静了一会儿,道:“也好。是该多陪陪她。” 圆润白净的苹果放在瓷盘里,由于没人动,外皮便渐渐泛了黄。 “凛玉凛玉?你怎么来了?”周五下午,刚从学校解脱的桃夭一进家门,就看见了站在电视机柜前给鱼缸换水的凛玉,当即书包一扔,摇头摆尾地扑过来。 凛玉把手中小瓷杯里的红尾巴金鱼放进换完水的大鱼缸,金鱼扑腾着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他回头看着桃夭,神情柔和:“来看看你。” “哦。”桃夭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能在这里看见凛玉也足够开心了,笑嘻嘻地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来吃我做的饭吗?先帮我剥个蒜呗。” 凛玉从善如流地接过那头蒜,掰下两瓣蒜瓣来:“平时都是你做饭吗?” “那可不,闻熹那人连厨房都不愿进,顶多帮我切个菜,他的刀工是不是你教的啊。”桃夭没大没小地叫着她爸的名字,熟练地拧开天然气阀门,凛玉听来轻轻一笑,自言自语:“他从前也进厨房的。” “嗯?”油烟扑面,桃夭还有功夫探头问道,“闻熹还会做饭?” “会,只是不太能吃。”凛玉笑起来,桃夭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怀念和思恋。 看来这两人还不算没救了,桃夭翻炒着绿油油的卷心菜,一时走神,手中的盐倒了一半进去。 桃夭:“……” 现在加点水还来得及吗? . 闻熹从特殊安全部了解完最新情况回来,一进家门便看见了坐在餐桌旁安静剥蒜的凛玉,登时莫名一阵心虚。 “那个……也不是回回桃夭做饭,我也带她出去吃的。”闻熹说罢扬了扬手中的购物袋,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好逸恶劳不负责任的父亲。 持剑的手拿了圆润白胖的蒜瓣,闻熹莫名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当事人却没觉得怎么样,抬头笑了下,接过那个盛着新鲜水果和卤牛肉的袋子。 闻熹看着凛玉把水果洗净摆进冰箱,无所事事到自己都忍不下自己去了,终于坐不住去了厨房帮忙。 ——此时桃夭正对着已经变成清炖卷心菜的食物发呆,一见到来人,当即甩锅给了她爸:“爸爸爸,你赶紧把这菜再炒两遍,一会儿别忘了说是你做的,讨讨凛玉欢心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闻熹神君疑惑地看着那一大锅白水煮青菜,大概率是把这个菜当成了桃夭研制的新菜品,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锅铲。 在桃夭出去洗水果跟凛玉套近乎的间隙,他又抖着勺子往里面加了勺绵白糖——他记得凛玉是喜欢甜一点的食物的。 桃夭恰好进来切牛肉,匆忙间没瞧见那一锅被祸害的卷心菜,如果她瞧见了,大概也会感叹一句,幸好闻熹带了这块卤肉。 一家三口坐在几百年前留下来的红木大圆桌前,沉默地望着最中间那盘……那一大海碗不明食物。 半晌,凛玉很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子:“……还不错,能吃。”就是吃了以后会怎样不好说。 桃夭并不给任何面子,虽然这件事也有她一半的责任:“爸你以后还是带我在外边吃吧。” 闻熹:“……”他没工夫搭理过河拆桥的闺女,心道幸亏心血来潮买了卤牛肉,不然凛玉难得来这儿一天就得饿肚子。 桃夭扒拉一口牛肉,抓紧时间表明心迹:“凛玉你看见了吧,就闻熹这做饭水平我们得顿顿吃外卖为生,但是外卖多不健康啊,我还得上学做饭又来不及……” 中心思想“你们干什么不住在一起”即将点明的时候,她听见凛玉思索片刻,回答道:“也是,那你搬过来跟我住段日子,正好给你辅导下功课。” 桃夭:“……”谢谢,不用了。 然后她听见那不争气的亲爹道:“也对,桃夭也该抓紧下功课了。” 在这赤裸裸的报复前,桃夭只想默默感叹一句,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何必呢闻熹神君。 作者有话说: 闻熹:桃夭想你了。 凛玉:嗯,我也想桃夭了。 桃夭:……对不起我谁都不想。我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人。 第14章 情感助攻,本人是专业的 是夜,闻熹和凛玉二人忠实地遵守了离婚守则,在小桃夭忧郁的眼神里去了不同的房间。 闻熹瘫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忽然听到敲门声。 打开门,桃夭的小脸赫然出现,看着颇为委屈的模样:“爸。” “哟,失恋了?”闻熹没一点正形,幸灾乐祸,“还是刚收到通知明天要考试?” “我没失恋,但有人失恋了。”桃夭目光炯炯地盯着闻熹,往她爸心里狠狠地捅了一刀子,“爸,失恋难受不?” “……”闻熹脸色黑了下来,合着这小王八蛋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儿冷嘲热讽来了,“没事儿滚回去睡觉,别在这儿找骂。” “凛玉说你们挺好的,叫我不用操心。”桃夭抵着门框不让他关门,“你们明显不好——爸,你跟凛玉为什么不能和好?” 闻熹失笑:“和好?我们哪里不好了。离个婚而已,别小题大做。” 桃夭摇了摇头。 闻熹终是无奈叹息了一下,伸手揉揉桃夭毛绒绒的脑袋,敷衍着:“小孩子家家的,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是我跟凛玉的孩子,不管我们怎么样,都会疼你的。” 真不愧是夫妻俩,跟凛玉的回答一模一样——桃夭执拗地盯着他,晃晃头避开他的手。 “怎么,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闻熹收回手,还是恶劣地笑道,“你小时候可喜欢这样了……” “爸。”桃夭低声道,“你跟凛玉有什么问题不能直说吗?”她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冲动,为什么明明有问题,明明你们都知道问题在哪儿,你不说,凛玉也不说? “……乖,会好的。”闻熹叹了口气,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来聊聊?大半夜不睡觉,小心明天有黑眼圈。” 桃夭点点头,跨进他爸的房间,第一眼在床上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枕头,当下嘴角微抽:“爸我早就想问了,这个枕头是你独守空房时抱着用的吗?”明明真人就在隔壁,抱个冷冰冰的枕头,这不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吗。 闻熹:“……”他不动声色地往沙发上一坐,招呼桃夭:“坐。想聊什么?” “我想聊的你又不跟我聊。”桃夭气哼哼地嘟囔。 聊了你也不明白。闻熹面色如常地掩去对未成年人情商智商的鄙夷,看着这个大半夜不睡觉来给他和凛玉找麻烦的小兔崽子,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他倚着沙发,凉飕飕地问:“你喜欢陈微山吗?” 桃夭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我喜欢个屁啊,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闻熹轻轻地笑起来,语气难得柔和:“小姑娘说话别这么粗俗。” “凛玉啊……他曾经也差点要了我的命。” “哦,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命。”闻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即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是这儿里面。”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问题,有了几千年了……我在试着解决,但这毕竟是我们之间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你爸妈的确不靠谱,但多少相信一下,行不行?” 桃夭不了解闻熹说的那些过往,也知道她轻易打听不出来,但还是不甘心白跑一趟:“但是你爱凛玉……不是吗?” “是。”闻熹不曾否认。他语气慢悠悠的,好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但是桃夭,爱不能解决一切,它也不是包容所有问题的底线。” 他在桃夭默然的注视里张扬地笑起来:“小孩子……没事儿,回去多谈几场恋爱就行了,不过陈微山这样的就算了哈,要是谁再欺负你报上名来,我跟凛玉去收拾。” 桃夭的固执超乎他的想象。少女睁着黑亮的眼睛问道:“可是不正是因为爱,才有机会解决问题吗?”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行了,睡觉去吧。”闻熹敷衍着,极少见地叹了口气,语气却须臾间又戏谑起来,“怎么还不走,还要个晚安吻吗?” 桃夭养在听澜山里,受两人气息影响多年,能开灵智不是意外,但闻熹自在散漫惯了,一开始也没想把她当成闺女养。还是凛玉说反正咱们两个也生不出来,养养就养养吧。桃夭化形出来是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姑娘,长得跟他有六分相似,一身红裙子扎着两个小啾啾,漂亮可爱的紧,摇着闻熹的袖子喊“爹爹”,闻熹平白无故被人叫了爹,想着养养就养养吧,既然凛玉喜欢。 开启育儿生活的闻熹简直苦不堪言,他从来不知道小孩子这么麻烦,要吃要喝、一不顺心就掉眼泪仿佛是闻熹欺负小孩一样,闻熹差点就要萌生出把桃夭回炉重造的心思了。这个晚安吻,只不过是万千麻烦事中的一个。 那时候很多事情还没浮出水面,一家三口在听澜山上度过了近千年光阴,岁月还是静好的模样。 ……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偏好这件事儿了,找我要一个,再找凛玉要一个,不给就哭……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要?”闻熹无奈地俯身,敷衍地碰了碰桃夭的额头,“成了,回去睡吧。好梦。” “我小时候不用跑两个房间去要晚安吻。”桃夭感到额头被人轻轻一碰,开始拿她的魔鬼逻辑说事,“方才凛玉也吻过我了,也是额头。四舍五入算你们接吻了。既然都接吻了,就说明你们心中还有彼此,那为什么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呢。” “……” 作者有话说: 桃夭:专业助攻小能手~~ 第15章 白头偕老的枸杞菊花茶 闻熹注视着桃夭的身影渐渐消失,喃喃骂了一句:“死孩子。” 被桃夭这么一搅和,注定是睡不好的了,闻熹烦躁地揪了揪头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 凛玉正在不远处的走廊里站着,看模样仿佛在看星星,听见门开的声音,望了过来。 闻熹先打破了沉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凛玉摇了摇头:“桃夭也去找你了?” “可不。”闻熹无所谓地低笑了一声:“小毛孩子瞎操心。可别真长成问题少女才好。” “不会的,桃夭有分寸。” 说完这句话,又是一片沉默。 夏日清澈的月光洒在走廊上,两人相顾无言。公事都已经交接清楚了,孩子也不用挂心了。 可是怎么会没有话说了呢,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闻熹想。曾经他能拉着凛玉说上三天三夜,哪怕是在惨烈的战场上亦是无话不说,怎么如今岁月安好,他们相对而坐,却要拼命地找话题了呢? 即使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那些问题还横亘在两人面前。它不是天堑裂缝那般幽深宽广,像无数条小小的裂痕,在岁月静好的大地上悄悄蔓延生长,待到两人发觉时,整片土地都已经濒临破碎。 “……凛玉。”闻熹忽然道,“凛玉……桃夭说我们之间有问题。” 凛玉没答话,他心里轻轻地说,有啊,当然有。 热热闹闹的外表下,他们懦弱地回避了几千年,闭口不谈心中所想,生怕说出来后,这段藕断丝连的婚姻就要灰飞烟灭。 他迟疑再三,轻轻把闻熹揽进怀里,仿佛他还是那个从水牢中逃出的、怕黑又桀骜的少年。他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闻熹的脊背,低声道:“我知道。” 不远处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声音并不大,但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两人静等着那声音低下去,直至消失。半晌,闻熹意义不明地嗤笑道:“小破孩子还学会听墙角了。” “桃夭走了。”凛玉道,缓缓松开手臂。 “……凛玉。”闻熹黑黝黝的眸子有些湿润的水汽,“没了桃夭,你就不愿意抱我一下了吗?” 揽着他肩膀的手臂停了一停,还是没离开。闻熹亦轻轻伸手,环绕住身旁那人的腰肢,那一刻,浓烈的思念和担忧近乎喷薄而出。 闻熹更用力地抱住凛玉,不知不觉间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几乎把整个人揉到了自己怀里。那样清贵冷冽的人,旁人眼中不可攀折辱没的高岭之花,在他怀里的时候,抱着他的时候,却是柔软而安和。 他失而复得般不肯松手,但心里却清楚的很,这个人或许很快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凛玉……我爱你,那你呢? 他有时候很想念以前,一开始在听澜山的时候,他还未同凛玉结为道侣,心中暗暗怀了情愫,在凛玉日复一日的温柔包容下肆意生长,最终在某一天结出果实。可是时过境迁,那颗果实悄悄地变质了,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恐慌的,最让他恐慌的是,那颗果实似乎从一开始就未存在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呢?只是因为你不愿让我失望吗? 他想问凛玉,你后悔过吗?后悔将我捡回来,后悔因我散尽了万年修为,弃了先天神祗的荣光,离经叛道与神魔两道为敌,或是在更久的之前,你是否后悔与我结成道侣,后悔这段令人啼笑皆非、名存实亡的漫长婚姻? 凛玉,这是我想问你的,但是我不敢问。 比起说得清楚一拍两散,宁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留你在身边…… “不要紧。”凛玉低低地念着,也不知是在说服谁,“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别怪自己。” 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但是这都不要紧。 因为我爱你。 他撑着闻熹的肩膀,双目在月光掩映下如同朦胧秋水,在闻熹额头印下一吻。 如同遥远的几千年之前一样。 …… 他听见闻熹略带恍惚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嗯,晚安吻吧。” “我也有一个晚安吻,你要不要?”闻熹轻笑道,也不等凛玉 的答案,便轻轻覆上唇去,在凛玉的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这个吻逐渐下移,描摹出挺秀的鼻骨,最后跟另一双唇炙热地相拥。 他们在洒满月色的走廊里接吻。 凛玉……等你回来,我们就复合吧,如果你还肯回来的话。 他低低地说:“凛玉,晚安。” 凛玉的眸中笼了一层温柔的神色:“晚安,好梦。” . 次日清晨。 过完周末的桃夭还没从今天又要上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茫然四顾间,看见了门口已经收拾停当的凛玉。她叫了声妈,问道:“你又要走?” 凛玉温声道:“去上班而已。” “那你今晚还住下吗?” “我有自己的房子。”凛玉揉了揉桃夭的头发,“乖。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住些日子。” 桃夭是拒绝接收这个坏消息的:“你跟闻熹……” “对了。”凛玉想起一事,把他今天早晨早起出去买的东西递给桃夭,“帮我交给闻熹啊。” “嗯……枸杞菊花茶?”桃夭揉了揉眼,懵懂地抬眼看向凛玉。这种人类中老年人专用的食物,为什么会跟活了上万年至今也看不出老来的闻熹扯上关系? 凛玉推开门,又道:“哦,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喝。” 桃夭忽然福至心灵。 这哪里是一包简单的枸杞菊花茶,这是象征白头偕老忠贞不渝的爱情啊! . 魔族那纸毁约书在各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其实都已经公开抢人、重伤神君了,退不退的,这种书面形式实在已经无关紧要。这已经不仅仅是和平终止盟约,而是树敌了。 闻熹捧着桃夭强行塞过来的保温杯,对着窗外的阴云出神。 南城商场目前的真相已经人尽皆知,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年偶然发生的太微山失踪案、神族自爆案也都在逐一追查,波及到神、妖、人三族。太微山成了禁地,囚沆的高清画像在大屏幕上来回播放,陈微山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了通缉令上,其实闻熹还想加一个沉湖,但考虑到证据不足,何况加上也没什么用,也就作罢了。 神魔混战的场景已经许多年不曾看见了,很多人都以为魔族已经逐渐地融入了人界,跟神族也差不多能和睦相处,然而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魔族分明已经筹谋多年,只待此时了。 神族天生有神力护持,而人族越来越占据天道宠儿之位,气运极盛,神族也不能随意下手。妖族素来中立,秉持着火不烧我万事大吉的想法,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冥界只管黄泉路,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是以各族几方大佬撕逼数日,得出最终结果,要求居住在人界妖界的魔族尽快搬离。 骤然被从居住多年的土地驱逐出去,对族中决策一无所知的魔族民众怨声载道自不必说,另两族其实也不那么好过——魔族多年来向人族出口石油煤矿等优质资源,借着盟约的便利,价格要低廉许多,更不必提神魔两族过去的合作项目。 过去两族泾渭分明,时隔千年,楚河汉界早已纠缠不清,要一刀切开,着实不是件易事。 令魔族民众搬离固然困难,可若要神族忍气吞声,跟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厚待魔族,更是件不可能的事。这方面子兰的态度相当强硬,下手也相当果决,听说逼得人族一个副部长差点心脏病发作。闻熹幽幽叹道:“到底是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总好过恶念缠身,身陷泥沼而不自知。 ——只不过,总归是件两败俱伤的事情。 至于罗陀的踪迹,一直难寻。魔界给的说法是闭关修炼,既然闭关修炼,又何以制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八成是已经篡权夺位,说不定被关在哪个牢子里,还是已经魂飞魄散下了十八层地狱。 “魔君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位子也有人抢着去坐,一群智障。”闻熹自言自语了一声,手中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随着动作晃了晃。闻熹嫌弃地瞟了一眼,还是没放下。 他们想干什么呢? 陈微山在太微山圈养了一群囚沆,是跟他爹一样又在搞什么丧心病狂的研究吧,既如此,水牢和那头囚沆又在何处? 问题略显复杂,闻熹心道还是把这些问题交给安全部的工作人员得了,他在这儿闲操什么心,还不如想想为什么自己身上的毒又发作了。 “秦药石?有空没,我有事儿问你。”闻熹一个电话打出去,秦药石被迫从宫斗剧里抽出身来,叫苦不迭:“我说没空行吗?” 闻熹一笑:“你说呢?” 秦药石认命地退出了网页,这位大爷是比宫斗冠军还要人命的主儿。 秦药石一推开门就看见那个热气腾腾仙气缭绕的保温杯,再一看菊花枸杞冰糖茶,当即摸上闻熹的额头:“病这么重了怎么不早说,瞎逞什么强。”被闻熹冷漠地拍开后,一副了然的样子:“哦——是凛玉嘱咐桃夭桃夭又给你的吧——啧啧啧。” “聒噪。”闻熹翻了他个白眼。 前两天刚被凛玉嫌弃了“话多”的秦药石:“……你再这样将会失去一个完美的医生。叫我来有事儿?” “我想问问你,我之前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在闻熹锐利冷峻的眼神攻击下,秦药石视线乱飘:“不就是那么解的吗,我辛辛苦苦炼了颗灼丹给你,具体说出来你也听不懂。” 闻熹阴森森地笑了下,有一瞬间像是吐着信子的水蛇,周身的花纹美艳至极而又冰冷诡谲:“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放倒,抽出魂魄读取记忆。要是有半个字不对,我就送你去重新投胎学做人。” “那我现在就给凛玉打电话说你婚外出轨,你们复合无望了。”秦药石镇定地握住了手机,外表淡定内心慌的一批。 抽魂读取记忆会对魂魄有损的啊!闻熹下手没个轻重,他不想下半辈子当个大龄智障儿童啊! 所幸闻熹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两眼,转移了话题:“我身上的毒其实没有复发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真相了 “嗯?你怎么知道?”秦药石话音未落,立即扇了自己一巴掌。 闻熹:“……” 秦药石:“……” “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算了,是没复发,高兴不?还能多活两年。”秦药石补救无望,觍着脸笑眯眯地恭喜。 “据我在你昏迷时近身实地观察得出的结论呢,那天的复发只是个假象,因为你对曾经的痛苦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受到一点刺激就会引发神魂中的印象,进而感知到相同的痛苦,但实际上那些毒性早已拔出,以后注意点就行了。”秦药石如是说道,“算是一种变相的PTSD了,神族专用的。” 刺激……闻熹沉吟不语。 莫非是沉湖显露出复发模样的缘故?他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真是丢人。 可既然不是他毒性复发,凛玉瞒着他入魔界,又是为何?他之前猜测凛玉是为了解药,才把事情瞒着他,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他看了外表冷静侃侃而谈的秦药石一眼:“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要是让你知道你为了点捕风捉影的事吓成这样,多丢人啊。”秦药石理直气壮地掰扯,“你看你看,你刚才是不是在觉得丢人?我本来想过几天让你缓缓再告诉你的,毕竟其实也没什么,对于你这种童年全是阴影的小可怜来说都是正常现象……” “沉湖复发了。”闻熹忽道。 秦药石愣了愣:“真的?你怎么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我上哪儿知道去啊,凛玉又不会告诉我这个。”秦药石无知无觉地开始捏茶几上的车厘子吃,直到第六颗车厘子下肚,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一天之内第二次说漏嘴的秦药石:“……我觉得我可以解释一下。” 闻熹冷漠地端走那一盘紫红的车厘子:“不用了,我就问你,他那也是PTSD?” “……”失去了水果供应自由的秦药石愤怒地拍案而起,“你们俩闹矛盾,能不能不要为难无关人员!那天你在总部打架时凛玉是跟我说了一点点事情,但他一没把沉湖带到我面前,二没跟我说更多机密,你有本事去问本尊,逮着我逼问个什么劲儿啊!” ……算了,秦药石这张嘴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庚辰被贬下了地狱道,当年的魔君和一众长老都灰飞烟灭,有关的炼制方法都已经被销毁了,但若是亲历者,总能保留一些相关的记忆,有心人若想复原当年情状并非不可能。” 一盘车厘子被迅速消灭了大半,秦药石诚恳问道:“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闻熹捧着保温杯,专注地看着枸杞在热水中一浮一动,眼皮都懒得撩一下:“滚。”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一晃你跟凛玉结婚七千年了。”秦药石不理睬他,却忽然惆怅悠长起来,以诗朗诵般的语气叹息道,“然而我在前两天才发现自己以往的认知是错误的。” 闻熹:“???” “原来桃夭应该叫您娘亲啊哈哈哈哈哈哈——欸欸别打人嘛,这是恼羞成怒了吗,其实没什么的只是广大群众的认知错误了太久了,你放心我一定出去正视听……” 秦药石笑得花枝乱颤,失去了宫斗剧滋养的内心在闻熹黑如锅底的脸色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其愉悦程度堪比看见作恶多端的贵妃被打入冷宫或者助纣为虐的小太监成功被女主收割人头。 一路逃窜到门口,他又扒着门框朝闻熹回眸一笑百媚生:“哦对了凛玉让我告诉你他有点事儿跟你商量,今晚会来临幸你,机会来之不易好好准备啊前任皇后娘娘!” 嗖的一下,一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擦着秦药石的头顶飞了过去,狠狠嵌入了门外的墙壁上。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障物的往昔(一) 黄昏时分,凛玉从友情任教的大学回来,带着一摞让桃夭见之色变的辅导书习题册,以及温馨提供给前夫……哦不前妻的晚饭。 闻熹看着那些一看就是顶级精品的模拟习题册,心里给桃夭念了声佛:“这些东西你让桃夭转交就行了,不用特意跑一趟。” “桃夭大概会把这些习题册一把火烧个干净。”凛玉无奈笑笑,“她的学业不能不抓了,再这样下去高中都毕不了业,昨天她班主任还给我打电话告状。” “又是龙三那个小老头儿?”闻熹一咂,想起那老家伙的怒吼条件反射地开始牙酸。他老老实实地开录音坐好,听凛玉开始给桃夭的学业进行高瞻远瞩的详细规划。 “如今人类能在六界内独得上天气运,定有过人之处,高考制度就很不错。外面最近动荡得厉害,说不好以后会怎样,桃夭年纪小,心性不定,我们也不能护着她一辈子,这些知识技能是她以后生活必须用到的,不求她拿状元考第一,至少不能吊车尾,不然连大学都没得上。”凛玉一席长篇大论说完,闻熹心道看来桃夭要完。 他试图给桃夭谋一条生路:“这么多?” 凛玉无动于衷:“是她落下的功课太多了。” “……真惨。”闻熹道出了桃夭的心声,“给她找个名头随便保送个三流学校成吗,孩子也不容易……” “都不容易。”凛玉面色无波无澜,在闻熹木然的目光里给习题册一一分类,“这几本等桃夭回来你转交给她,重点都给她划好了,都是基础,这些你留着,下个月给她,是几套我划出来的模拟题,还有一些实践项目……” 闻熹越听越困,干脆开了摄像头,把凛玉孜孜不倦语重心长的教导从声音到图像录下来,发到桃夭手机上让小姑娘实时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殷殷关怀。他中午没睡好,听着凛玉念叨了半天反而开始萌生困意,仿佛回到了昔日被凛玉温和教导着啃书本的日子,一时间神思越飘越远。 水牢暗无天日的囚禁…… 血肉污泥横飞的诞生之地,他自黑夜跌跌撞撞地跑去…… 然后撞到了一颗星星。 他惶然抬头,看见了夜色中闪耀的启明星。 …… 直到他在意识模糊间察觉到那些遥远的声音突然中断,闻熹才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完了?”然后去看摄像头,还好,一直开着的,没把凛玉的话漏下半句。 “……说完了。”凛玉颇为复杂地看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一眼——真真跟桃夭是亲父女,不仅长相,性子都一模一样。当初若是桃夭开灵智时,他陪的时间更多一些,或许桃夭就不会是如今这个顽劣性子了,说来也是他的责任。 不过看见桃夭长得像闻熹也是件开心的事。 往事不堪回首,今朝还需努力。 理由用完了,凛玉也不会留在这里过夜,然而回到自己家,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将一些资料夹在桃夭的习题册里了,犹疑片刻,还是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折身返回去取了。 . 此刻闻熹正在自己房间里借酒消愁。 无他原因,梦回过去了而已。 闻熹惊觉自己是真的老了——不然何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过去?他站在落地镜前沉默了一会儿,当然没从外貌条件上找出老的痕迹,心道自己大概是岁月沧桑心态老了。 第一口也就是随便喝喝,但是绿洱从青丘带来的特产太让人上头,闻熹又不是喜欢压抑自己欲望的人,是以一杯一杯喝得相当爽快。 酒的名字叫无事忧,本是酒水下肚事事无忧之意,却被闻熹曲解成了闲的没事爱发愁的意思。 第一次喝这种酒,似乎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凛玉那里喝到的。 闻熹安安静静地倒着酒,大约是酒精起了作用,往事再度浮现,比今日下午时的课堂神游更加清晰。 世人皆知障物,却不清楚他们真实的生活。以闻熹为例,作为一个因私欲而诞生的怪物,上千年被魔君囚禁在黑暗潮湿的魔族水牢里,每到冬日,就会迎来一次裂骨重塑——当然,实际上水牢中也察觉不到季节轮回,无非是更冷了一些罢了。 魔君和手下炼制出的障物有十来只,他、沉湖、罗陀都在其中。而他作为一只最为成功的实验品,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水牢里。 那时他们还没有名字,实际上也没这个必要,被数头囚沆密不透风地囚禁看守着,炼制出他们的魔君本意是想以他们做武器,但后来却发现,若是将他们放出,力量爆发时,连魔君也无法控制,但又不甘心毁灭万年的心血,便一日日地把囚禁延长起来。 闻熹有些迷蒙地想,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来着? . 有一个神族探寻到了他们的秘辛。 ——老天君幼弟,神君庚辰。 即使是在魔界最深处的隐秘领地里,天长日久,也还是传出了些许风声,为免魔界阴谋危及六界安宁,庚辰主动请缨,自天界孤身下到魔界探寻消息来源。 彼时正值凛冬,闻熹等人被下了一种新的术法用以遏制痛楚到极致而产生的发狂,幸运或是不幸地度过了第一个没有太多痛苦的冬天——代价大约是生命更加快速的消逝。 闻熹昏昏欲睡地蜷缩在最内层的水牢里,耳力却极其敏锐,于意识朦胧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他见到庚辰的第一面。 乌发白衣,丰神俊朗,这样一个仙风道骨的神君站在污秽阴暗的水牢里,似乎连目光落在污水上都会染脏那身踏雪白衣。 闻熹听到魔君的声音:“庚辰神君,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障物的往昔(二) 庚辰神君……闻熹想,这是个神族的人。 然后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们还能活多久?” 魔君笑吟吟地说道:“说来惭愧,这些东西的生命并不长久,再多不过百年或许就要死去,届时我这些年的心血就要白费了,若是得神君一丝助力,想来会延长些寿命。” 千年囚禁,闻熹也略微知晓一些外界情况和自身处境。在他们不多的认知里,囚禁他们的魔族自然是恶人,而素来与之不对付的神族便应当是心怀大义、除恶扬善的。 但是庚辰是其中异类,或者说异类中最为古怪的那个。 很难说这样一个自小诞生在清贵之所、受仁义道德教育的贵族神君为何会与这类腌臜事同流合污,或许是数万年的道德教育反而诱发了反骨,或许是他原本就对诡秘而恐怖的事情有天生的兴趣,而这只不过是一个让冰山浮出水面的契机而已。 在他的认知里,闻熹、沉湖等人与那些灵智未开的低等妖兽并无二致,他这样做并没什么特殊目的,只不过是凭着兴趣养养好玩罢了。 是的,只是好玩罢了。 阴暗与光明从不是楚河汉界永隔一江水,而庚辰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一江水的存在。 “但愿你能让他们多活一阵。”庚辰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若珠玉落于瓷盘。随后,魔君笑着道了一声有劳神君。 . 蛊虫从魔兽骨头切割而成的高台上缓缓没入水中。闻熹于半睡半醒间感知到胸口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不多时,血渐渐地把秽浊的污水染了颜色。 …… 庚辰没有救他们离开,反而往天界上报,说魔族一切如常,同时与魔君达成了契约,隔一段时间就会巡视领地一样来水牢转一圈,而老天君对这个弟弟信任有加,便也不再追究。 闻熹等了很久,直到心口处的蛊虫日复一日地安静下来,直到这个冬天渐渐过去,寒冷不再刺人心肺,庚辰又一次屏退魔族之人,偶然踏进最深处那个一丝光线也无的角落里。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等,等一等。” 相比其他水牢里不时发生的嘶吼、挣扎,闻熹这里一直格外的沉默。 彼时庚辰这才意识到身后的水牢里还有个活物。 那是一头浑身漆黑的魔兽,黑乎乎地也看不清长相,在庚辰饶有兴味的打量下慢慢缩小,终于化成了一个人形十八九岁的少年。 借着手中一捧火光,庚辰颇有些出乎意料地看见了那少年的容颜,虽面色惨白、浑身污泥,但仔细看去生的却甚是标致,眉眼有种近乎侵略性的艳丽夺目。 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似乎熠熠生光一样。 对好看的人,他耐心总是格外多一点。庚辰敛着眸子看他,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你想跟我出去?” 他略略低头,看着眼前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污水里的少年,掠地的白衣似乎沾染了些许泥水,他皱了皱眉,轻抚衣衫消弭污渍。 闻熹不常说话,发音听起来略显古怪,但还算流利,同时也直白得很:“我,我想要你手里那一点东西。” . 那一点东西,是庚辰为了看看他长什么样子而幻化出来的火球,不算非常明亮,更谈不上让黑夜亮如白昼,但却是确确实实一抹亮光,是闻熹第一次见到的,与黑夜“相反”的事物。 他之前不知道自己怕黑,只知道这种环境让自己恐惧,是以在长达千年的囚禁中常常保持缄默。 直到看见庚辰手中那捧火光,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样明亮的存在,只需要一小捧,就可以驱走黑暗,带来安全感和舒适感。 原来光在的地方,就不黑了。这个认知让闻熹一阵惊愕,身体通了电流一样,产生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在转瞬之间成型。 “火?”大约是少年的外表美貌到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庚辰顿了顿,随手把火球抛进了水牢里,落进少年怀里。 他看着那少年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地捧着那团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金红色火球,奇道:“你们这种东西还会怕黑?” 那种温度根本烫不伤闻熹。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球,几乎将脸庞贴到火焰上,面庞上浮现出极为明显的依恋和……不舍。 有那么一瞬间,庚辰觉得这少年会把这颗火球吞到身体里,永远占有这份光和热。 但是闻熹没有。 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火光,用了一炷香的功夫留恋,然后毫不迟疑地用蛮力将火球变成了炸弹。强劲的灵力没任何章法地灌输到火球中,火球登时膨胀了几百倍,发出的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水牢牢房。 那时候庚辰依旧站在平台的栅栏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白衣扬起优雅从容的弧度,神情安宁如同在天界盛宴上品酒,抑或是看小儿痴闹。 那高到骇人的温度很快就烧化了魔兽骨架做成的高台,泥水泥浆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轰然泄出—— 闻熹用蛮力挣脱了脚上粗重的镣铐,自水中跃出,然后朝着庚辰重重一击。 那一击绝不是开玩笑的。那是闻熹积攒了成百上千年的气力,在烈火熊熊燃烧的水牢里,第一次利刃出鞘。是以当即就令没什么防备的庚辰急喘着退却数步,一抬眼,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年。 一场恶战。 庚辰来“视察领地”时不喜魔族在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告他对这些东西的绝对所有权,是以这间最深处的单间水牢外,除了一只饿极了眼的囚沆,别无他物。 闻熹身形如风掠至庚辰身前,一拳砸上庚辰的胸口,与此同时肩膀被长剑重重贯穿,但那点疼痛对闻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与过去千年无时无刻不承受的痛楚相比,有若点滴溪流比之汪洋大海。 他一手按住肩膀上的长剑,与此同时五指生出尖锐的指甲,刺破了庚辰的眉心。 ——纯正而精粹的龙族气息。 水牢外的囚沆应声而来。 囚沆神智不通,只认食物,而庚辰作为血脉纯粹的龙族,其神力相比闻熹,自然更得囚沆欢心。 自己做的孽,终于自己来报了。 庚辰不得不暂时与这只饿极了眼的囚沆首领缠斗,闻熹得以冲出水牢,千年来第一次呼吸到外界的空气。 他知道那只囚沆缠不了庚辰多久,自己杀不了庚辰,也恐怕魔君发现异样寻来,只能凭着对光的感觉,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跑。 但是要跑去何地呢? 闻熹不知道自己最终停在了哪里,是否出了魔界,但他最后实在是跑倦了,当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下时,看见的又是一片黑暗。 . 自己是还没有跑出来吗?原来是所有的世界都是黑的吗? 闻熹遗憾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偷偷藏下一点点火苗了,一点点也能照亮些吧。 如果这时候魔界寻来,他怕是无力一战了,也许又要回去被单独关在黑乎乎的水牢里,还总是要被下一些丑陋的毒虫蛊虫。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爆——他在水牢里时,听巡查的魔族说过这件事,似乎自爆时会出现很久的火光,那样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跟凛玉第一次见面,是在魔界的夜半荒原上。 他目力极好,在漆黑的夜色下也能看见东西,只远远瞧见一个高挑的人影向自己这边走过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容颜也逐渐清晰起来。 衣袂胜雪,姿容清逸,看着便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很可惜,托庚辰的福,他现在对这些面容出色的白衣神君没一丝好感。 看样子,约是那什么庚辰的同谋吧,他想,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他能隐约感知到这人身上的神息,随后悲哀地得出了结论:他现在打不过。 对于能在这魔界的荒原上看见陌生人,感知到如此强烈的灵流波动,凛玉是有些诧异的,随后更让他诧异的是,这陌生少年竟然想要自爆。 ——虽然自爆的方法有待商榷。 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他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打算,团起一团火球聊作照明之用,开口准备说句什么。 奈何他不知道,他好心想劝两句的少年正盘算着怎么把他也拉下水。既然打不过,那就等他走近了,把他也炸下去好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自爆,更不通法诀咒语,便简单粗暴地将力量汇聚于掌心,等着那人向自己逐渐走进,然后击向自己的心口。 只是那一掌落下之前,他却意外瞧见了一团递到他面前的火球。 递火球的人手掌白净修长,橙红的火光映出那人清俊绝伦的脸。 “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自尽?”那人问道,“莫不是怕黑怕得狠了吧。” 本是玩笑话,却是一语成谶。 但闻熹愣愣地没搭理他。 他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比小火球大了几百倍几千倍的大火球喷薄而出。附近的云天被染得一片艳红,漆黑的世界开始一点点恢复光明,不多时他低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笑:“日出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闻熹的太阳☀️ 闻熹就此跟凛玉回了听澜山。 凛玉离开时正巧见魔族在闹哄哄地找什么东西,一低头看见血迹斑斑、沉默不语的少年,顿时了然。到魔界与外界的接口时,凛玉摸了摸少年的头发,继而带着他坦坦荡荡地走了过去。 听澜山里,凛玉坐在闻熹一丈开外的位置,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看起来也几千岁了,比自己还是小一点。也不知哪里受了这么多伤,浑身除了血就是泥水,然而这般狼狈的形容下却是近乎冶艳的眉眼,但很奇异地,却并不显得女孩子气,反而有种锋利的美感。 整个人如同一只炸毛的刺猬,竖起尖尖的小刺。凛玉忽地想起听澜山偶然出没的几只狸花猫,立刻跟眼前这位对上了号。 炸毛刺猬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勉强强确认眼前这人暂时不会对他动手,终于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拦着你?” “嗯,因为我用了隐身术,他们看不见我,你也一样。”凛玉一边给少年找衣服,一边解释道,“试试这件行不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刺猬重复了一遍,“我没有。那天那个……日出,那个叫什么?我想叫那个。”少年磕绊着描绘那日所见,那轮发出光的太阳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太阳啊……”如凛玉这般自幼见惯了日升日落的自然规律的人,是不能理解少年对于光亮的执着的——他不禁想,这少年在魔界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有这般执念。 叫“太阳”也太古怪了些,凛玉想了想,道:“那就叫你‘熹’,如何?”凛玉手指当空一点,空中浮现出字的样貌,“‘熹’是光明之意,嗯,对,会发光的那种,跟太阳差不多意思。” “一个字吗?”他记得那个庚辰是两个字——虽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少年一脸戒心,但又歪着头想给自己取个好名字的模样太过可爱,仿佛一只想来蹭吃蹭喝却又怕小鱼干是诱捕陷阱的狸花猫。凛玉失笑,又给他写了个闻字出来:“听闻的闻,闻熹,感知到光明的意思,满意吗?” 少年对着空中那两个字,专注地看了许久,默默念了几遍后,终于想起来问这个人的名字:“那你呢?” “我?”凛玉便在‘闻熹’旁边加了两个字,“‘凛玉’。” 闻熹在心里描摹着这两个字的写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很厉害吗?” 天地初开的第一把剑、三十三重天的凛玉神君闻言沉吟了一下:“本质上说我是一把剑,打架还可以……为什么这么问?” 闻熹摇了摇头:“你是神族吗?” “算是吧。”凛玉并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自诞生以来就独身居住,除了几个早年相识的朋友,偶尔受人所托打个架,跟天上那群神仙牵扯并不多。 魔族前科累累,凛玉也能猜出一二,因此并不逼他,温声道:“我那天去魔界是闲来无事散心,与那些关你的人没有关系。我这里安全得很,你想住就住,不用担心。” 神族……闻熹想,那个“庚辰神君”也是神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在他不多的认知里,神族魔族已经没什么分别了,他有心想问那个“庚辰神君”是何人,但这个问题在他喉头滚动了片刻,却问道:“神族跟魔族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吗……”凛玉微微沉吟,“倒也没太大不同,只不过天界更亮堂一些,光有时候很晃眼。你大概会喜欢。” 不喜欢。闻熹在心中道。 . 闻熹不知道这个人……自称是剑的人该不该信任,但按目前情况看来,他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他自有灵智开始就处身于魔族水牢,但很奇异的,与罗陀、沉湖等人不同,他对光亮有天然的渴求。 他生命中没有基本的善恶观,并不能确定魔君他们所作的事情是邪恶、没有道义的,只知道是他们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无限的痛苦,因此凭着本能想要逃离痛苦。他用万年里不多的认知,把一点逃离痛苦的希望寄托给了庚辰——仅仅一瞬间就破灭了,他羞于把这点昔日的软弱说出口,因此也对所有的人失去了信任。 只不过闻熹明显不会隐瞒情绪,那些浓重的戒心就差化成大字写到脸上,对此凛玉一笑而过,并不介意自己捡来的小怪物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兴起就教他写点字,态度平常而不显得刻意。 那就是凛玉本来的性子而已。 到魔界荒原去看日出是兴之所至,捡回一个认生的少年也是一切随缘,至于这个少年究竟是感激还是敌意,亲近还是疏离,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直到过了很久,他们已经结成道侣,闻熹还是坚持认为如果当时他无声无息地跑了,凛玉也不会去追究他的下落。 对此凛玉疑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跑了呢?” . 天气越来越温暖,闻熹知道,这是“夏天”了。 山间并不燥热,但在这样的季节也显得温暖,和煦微风穿过重岩叠嶂,拂过浓密的草木,吹起纸张的一角。 闻熹懒洋洋地趴在石桌上翻着凛玉给他找的书,看一行就发上一炷香的呆。凛玉颇为无奈地弹了弹他的额头,换来闻熹破罐子破摔的一个困倦眼神。 这样对牛弹琴的教学进行到凤尾花结出一个紫色的小花苞,洞府门前的一丛铃兰花摇曳着发出簌簌轻响。 有客到了。 凛玉暂时从遥遥无尽头的文化扫盲路上停下来,下山去见面。 听澜山是凛玉的私人领地,平素不让人进,至于为什么闻熹成了第一人——闻熹认为是自己长得太好看让凛玉放松了戒心的缘故,凛玉则表示是因为自己心太软没办法把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扔在山外头不管的缘故,若是放在现在旧事重演,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把少年打包送到派出所。 不多时凛玉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封书信形状的东西。 跟凛玉说了几个月的话,闻熹的发音已经纠正了很多:“这是什么?” “请柬。”凛玉道,看着闻熹明显不感兴趣的样子,思索了片刻,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去天界参加个宴会?”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少年的身体情况着实古怪,他想借此机会去问问秦药石。 这几月他在听澜山中亦有耳闻,似乎是魔界跑了个极其重要的东西,惹了极大的祸事,如今魔君正在暗中大肆搜查,想来就应当是这个家伙了。 他难得生了点好奇心想探知一下秘辛,但闻熹死不配合的样子让他有些束手无策——他一个人散漫了上万年,就算天生好脾气,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对闻熹这样浑身锐利小刺的炸毛刺猬,实在不知道是该亲近还是疏远些更好。 这种宴会他素日是嫌烦不去的,不过好像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契机,带着小孩子出去热闹热闹。 “宴会?” “嗯,会有很多好吃的。”凛玉补充道,“不会有魔族。” “去。” 闻熹有戒心,但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说白了就是不见外,这一点让凛玉由衷感到欣慰,毕竟猜人心思真的很麻烦。 天族宴会……那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庚辰应该也会去吧,他还惦记着水牢里的沉湖和罗陀。 . 天界。 云雾缭绕,清光普照,有花神出手,各处都是似锦繁花。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凛玉奇道:“你找什么呢?” “哦,我就是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老看你。”闻熹凭着记忆搜寻了一圈,没找到与那张记忆里相似的脸,顺口道。 刚又送走一个前来拜会的不知名神仙,凛玉道:“我不常来,他们没怎么见过。应是觉得奇怪。” 闻熹眸子灼灼地盯着出现在视野里的每张面孔,手指无意识地扯着一朵红蔷薇的花瓣:“那你这次为什么来?” “天君之弟生辰之喜,我与他有些交情,来贺一贺。”满地残缺不全的花瓣,凛玉无奈按住闻熹的手,把那枝被糟蹋得只剩花蕊的蔷薇解救出来。指尖一点,蔷薇顷刻间重新生长出冶艳的花瓣,顺着凛玉的意敲了敲闻熹的额头,“顺便带你出来玩玩。” 闻熹撇撇嘴:“没意思。” 他生得俊美冶艳,却又不显得颓靡,反而有种锋利张扬的美感,那么懒懒散散地靠着桌子,身侧一丛红蔷薇开得正盛,一时惹了不少注目。 “那是凛玉神君带来的人,叫闻熹。” “不知来历……但这生得简直比女子还好看。” 众神窃窃私语,然而也仅限于此了,碍于凛玉威名尊位,未敢再多加言语。只一个衣冠若雪的高挑女子穿过厅堂,袅袅娜娜地走来:“多年不见,神君竟也来参加天界宴会了,着实让人惊讶。” “梵珈神女。”凛玉颔首。一旁的闻熹懒洋洋地瞟了这位女神仙一眼,发现不是熟人,便继续神游天外。 ——事后闻熹偶尔回忆起与雪山神女梵珈的初见,总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一爪子挠花她的脸,也省得以后在凛玉眼前头晃来晃去。 作者有话说: 为闻熹点一首种太阳~~ 情敌出没~~ 第20章 梵珈 “这位神君未曾见过,是……” “一个朋友。” 梵珈长袖微拢,凝眉打量闻熹片刻,低声道:“神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凛玉知她何意,纵然他以法术遮掩了闻熹身上的气息,诸神皆看不出不妥,但梵珈作为雪山神女,天生最能辨人气息,看破闻熹的身份不足为奇。 他之前没料到梵珈会来,亦不觉得闻熹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只是为了方便行事才遮掩气息,此时见梵珈察觉出了闻熹的问题,思索片刻,便对闻熹道:“我去一下,马上回来。” 见他这种不像是对待朋友、反而像是对待家里孩子的态度,梵珈神色愈发古怪。 . 无人处,她问道:“神君,此人是何来历?” 凛玉道:“是我听澜山的人。” “我虽不日前才从雪山离开,但也听说,魔界……丢了件重要的东西。”梵珈神色微显焦灼,“魔界如此重视,此人定非寻常,神君何以将这样一个魔物带到身边?若是秉性复发……” 听到那句“魔物”,凛玉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孩子,有缘碰上,随手带回来罢了。”丝毫不提及魔界之事。 梵珈一贯清冷如霜的面庞泛起急色:“若是魔君寻来……” 突然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也是明白自己说了件可笑的事。 天地初开的第一把剑,所向披靡的先天剑神——梵珈永远记得天庭初建时、神魔第一场正经的大战。 那场大战被永久地记载在历史中,那时的雪山神女修炼尚且不足,对那场大战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玄龙撼天动地的龙吟,上古凤凰周身燃烧的熊熊烈焰,也不是杀气腾腾严阵以待的神魔兵将,而是凛玉白衣猎猎立于浩瀚重云之上,三尺长剑斩无数妖魔,衣袖翻飞间,一剑便刺穿魔君心口。 那样的冷峻锋利,令诸天神魔全然失色。 凛玉亦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无碍。” 魔界所为之事本就有悖天道,既然让他机缘巧合地遇见了闻熹,他便当做一回好人好事,也给漫长的生命添个趣儿。 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便往回走了。 他们还不知道,这时大殿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老母亲和傻儿子 闻熹沉沉地盯着眼前的年轻男子,眸中翻涌出血色。 对面那人抹了抹嘴角的血色,在一片惊呼中平静地向前走了两步,道:“闻熹,这个名字是凛玉给你起的吧?” . 一刻钟前。 凛玉迟迟不归,闻熹正百无聊赖地吃着点心,忽然看见远处被人簇拥着走来一人。他觉得也许是那个人级别太低,来不了这种宴会,本来都已经不抱希望,便随便瞟了一眼。 凛玉教过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觉得太假,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应验到了自己的身上。 ——庚辰。 是那个水牢中白衣如雪的神君,是那个给他们投下毒虫的人。 他听到有人唤他“二殿下”,这才知晓这就是凛玉所说的天君之弟,他的一个朋友。 许是他直勾勾地看了庚辰太久,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便笑着问道:“殿下,您和这位闻熹神君认识?” 庚辰瞟了眼不远处的少年,重复道:“闻熹神君?” “是,这位是凛玉神君带来的朋友,听闻的闻,熹微的熹,是个好名字。”那位神君亦笑道,“旁的不说,这容颜哪怕放在天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出挑了。” 闻熹的容貌极有冲击力,让人想忘都难,何况是庚辰这样跟他交过手的人。 明确地感知到少年投来的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庚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有名字了。” 他缓步走到闻熹面前,温声道:“闻熹。魔界一别大半年,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身旁那个一直给他介绍的神君愣住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神魔素来水火不容,这少年能在魔界待大半年……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低声私语:“魔界……莫非……” “这就魔君一直在找的东西?看不出来啊……这可是凛玉神君带来的人,二殿下不会认错了吧。” 庚辰雪白的衣袂在清风中舞动,靠近闻熹,压低声音道:“你搭上凛玉这条船,又来了天界宴会,是专门为了寻我吧?我也寻了你许久,这下可如愿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含着淡淡的笑意:“此处天界,还是奉劝你一句,若要动手,还是莫选在此处。” 一切嘈杂都与闻熹无关,他只看着庚辰 冷声道:“多谢了。” 他在众人猝不及防中狠狠地一拳砸向庚辰心口。 一片惊呼、呵斥声中,庚辰后退一步,衣袂卷起风云,挥手拔出了血色长剑。 . 在宴席上最后一个酒杯被打翻之前,凛玉匆匆赶到。 “哎呦凛玉神君您可回来了,您看看这……” 哪里用他说,凛玉一眼看见那个双眸血红、杀意显然已经到了极致的少年,赫然就是自家闻熹。 毕竟是他带来的人,即使这样了,众神也只是拉架为主,并未伤人,否则闻熹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围攻到吐血了。他叹了口气,拱手道:“诸位仙友,今日得罪了,来日凛玉必定赔罪。” “你最应该杀的难道不是魔君吗。”庚辰冷冷喝道。他胸前被兽爪撕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神族之身,伤口恢复极快,赤红的血没留多少就干涸在了胸前,在破碎的白衣上留下一抹痕迹。 “他在魔界不会走,我怕你跑了。” 闻熹言简意骇道。他没有武器,单纯靠肉搏,却也不落下风,直要把庚辰逼出宴会厅堂。 “闻熹!”凛玉扬声唤他,“先回来。” 闻熹恍若未闻,掠出去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但凛玉已经飞身上前,干净利落地挥出一道凛冽剑光。 . 闻熹醒过来时是在听澜山重风府里。他睁开眼,茫然地看见了凛玉。 “醒了。”凛玉把怀里犹在撒娇的狸花猫放到地上,示意小猫出去,转头看着一脸茫然的闻熹,不客气地评价道,“长得挺聪明,怎么就这么傻呢。” 闻熹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仿佛一个老母亲在看犯病的傻儿子,凛玉犯愁地叹气:“有什么事不知道跟我说?非得打架不知道套麻袋?坦荡是坦荡了,赢了吗?” “我没输。”关乎自己战斗力,闻熹闷声道,“他打不过我。” 凛玉气极反笑:“那你还挺厉害啊。” 他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抚上闻熹的额头——伤还没愈合,疼痛相当明显,闻熹本能后缩了一下,却被更用力地拍打了一下伤口。 闻熹:“……”嘶,小心眼的神族。 一……一丘之貉。 然而那不客气的一拍下去后,额头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但听凛玉沉声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闻熹闷着头保持着最后的倔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君便的烈士就义姿态。 ——宛如听澜山那只偷吃了烤鱼还不承认的狸花猫,再戳一下大概就要炸毛逃跑,凛玉如是想。 算了,当日行一善吧。他连只野猫都喂,还不能容一个熊孩子? “不想说?”凛玉看着少年沉默而冷峻的侧颜,叹了一下,“那我来说。” 他一字一句地斟酌道:“庚辰……他是不是在魔界对你做了什么?” 闻熹心中大震。 他怔忡间抬起了双眸,正迎上凛玉温柔而沉静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夏夜的充要条件 闻熹敲了敲酒瓶,把最后一滴倒进嘴里。 迄今为止,他都不清楚凛玉是如何在一片混乱中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听澜山的,也只能从旁人的描述中得出一些大致的答案。 赔罪是必定要赔的,无故伤人,再尊贵也没有这样做的,何况伤的还是天君之弟,兵将早已围了上来。凛玉怀里抱着昏睡的闻熹离开时,对诸神道:“今日多有得罪,但闻熹不会无故伤人,且容本君调查清楚,必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据秦药石转述,这句话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他的视线看向了庚辰。 凛玉怎么就会单凭他的几句话,就怀疑了庚辰呢?在此之前他们亦有交情,庚辰也一直都是那个年轻尊贵的神君啊。 闻熹迷迷糊糊地想,凛玉怎么就信了自己呢?如果他不信,如果他把自己交出去就地正法,以后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发生了。 他酒量甚好,在这样的烈性酒下也能保持一些神智,是以在凛玉的敲门声响起后,颇为不慌不忙地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然后打开了门。 . 闻熹一身酒味藏都藏不住,凛玉皱了皱眉,转身关上门:“怎么又喝酒?” “你怎么来了?桃夭今晚住学校,不回来。”闻熹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 凛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不是来看她的。我有东西落在你这儿了。” “哦,在那里。”闻熹随手指向书桌上一摞习题册,“你去找吧。” 他懒洋洋地窝进沙发,困意逐渐浓郁:“回去把门带一下,不送啦。” 凛玉目光扫过这间明显不被主人爱护照顾的房间,觉得自己的眉头不能皱得更紧了:“你喝醉了。” 闻熹睁开眼,黝黑的眼睛带着水汽:“嗯是啊。” 凛玉正把他床上丢的乱七八糟的文件杂书收拾起来,闻言失笑:“还以为你要说你没醉。” “喝醉的人才说自己没醉,我说自己醉了,当然就是没醉。”闻熹理直气壮地掰扯着逻辑,觉得自己掰扯得相当有道理。 凛玉莞尔,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不是充要条件。” “……”闻熹懵了片刻,似乎不能理解充要条件是个什么玩意儿。 艳丽到近乎有侵略性的眉眼没了白日里的张扬嚣张,闻熹呆呆地盯了他一会儿,浓密的睫毛忽然垂落。 整个人像只收敛了所有利爪的狸花猫。 他小声问:“是不是我喝醉了你才肯留下啊,那我醉了。” 凛玉拿着文件的手微微一顿,但听闻熹低低地呢喃道:“天又黑了。” 凛玉心里忽然疼得厉害。 “乖,很快就会亮起来的。”凛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去开灯。” “灯不亮。” “亮的。”彷佛怕惊扰了什么,凛玉的声音也放得很轻缓,“你看,亮了。” “……”昏暗的房间骤然明亮起来,闻熹茫然地看了眼头顶上白色的灯光,脸色垮了下来。 随后他出人意料地弹指一挥。 一道灵力精准地击中了灯管,火花四溅间,房间彻底陷入了漆黑。但听他声音有些得意洋洋:“不亮吧。” 凛玉:“……” 这下可好,明天还得找人来修灯。他无奈地打开手机手电筒,去收拾溅到床上地上的玻璃碎渣。 黑暗里,闻熹拉住了他的袖子。 “凛玉……天真的黑了。”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凛玉的袖子——不是从前的宽袍大袖,扯起来有些费劲,“你陪陪我好不好?” 凛玉心口仿佛被什么攫住了,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窗帘是一直拉着的,厚重的布料隔绝了一切多余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整洁一新的房间里,彼此呼吸可闻。 手电筒的光无声地熄灭。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指向了晚上八点,夏日的黑夜降临了。 …… 闻熹吻得毫无章法,几乎算得上是啃咬了,凛玉纵容地由着他闹腾,手抚着闻熹的后脑勺,在松开的间隙里轻轻一叹,继而柔和地覆上身去。 ……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重修旧好? 夜半。 凛玉自浅眠中醒来,目光柔和地看着身旁熟睡的闻熹,俯下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确认伴侣已经熟睡,他向窗外瞥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身后,沉睡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 客厅沐浴在宁静的夜色里,凛玉目光转向一个角落:“你果然没死。” “托神君的福,一切无恙。”那人笑眯眯地回道,意有所指,“神君这是要重修旧好?” “何谓‘重修’。”凛玉淡淡道。 . 客厅的落地窗上挂着轻盈的薄纱窗帘,夏夜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进来,落在木地板上,宛如水光凌凌。 凛玉眉目微寒:“你抓了罗陀?” “他既然能逃离魔界向神君求助,那我也能再将他抓住囚回。”沉湖看起来并不意外,“看来神君还真没打算瞒我,只是为何又要瞒着闻熹呢?” 朦胧的月色里,他抬眼看向面色沉默的凛玉,道:“神君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就是这样,明明掌握一切却不透漏半个字,明明人在眼前,心里却还想着别的事,平时你是不是总对着闻熹问桃夭的事?”沉湖慢悠悠地叹道,“我算是明白闻熹为什么一直闹离婚了,神君,你这样不行啊。再这样下去,莫说复婚,家庭破碎都指日可待。” “还是说说你的问题吧。”凛玉冷冷打断,“——罗陀呢?你们搞这一出,究竟想干什么?” “陈微山是庚辰的后人,身上有庚辰一半神魂,庚辰曾是你们的仇敌,你为何找他合作?那种痛苦你们都亲身经历过,如今是想让世上所有人都再经历一遍吗?” 沉湖摇了摇头:“我只是把有些人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罢了。” 凛玉觉得有点心累,端起凉水壶倒了杯水。 把一个大龄中二患者拉回正轨的道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忽然有些赞同闻熹曾经的意见了——打死算了,省心又清净,还没有副作用。 他一边喝着凉水一边想,一抬眼看见了那个盛着已经冰凉下来的菊花枸杞冰糖茶的保温杯,明显是只被主人拿着当暖手宝了,液面堪堪下降了那么一小片。 凛玉不说话了,就等着沉湖把他的目的说完。 “我想请神君帮个忙,再往魔界走一趟。” “理由。”凛玉旋开盖子,抿了一口菊花茶。 “盟约被毁,人界动荡,神魔两道或许不日又要开战,想必神君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景吧。” “你把罗陀放了,然后带上陈微山萨门去安全部自首,天下就太平了。”凛玉无动于衷地盖上保温杯盖子,心道真是难喝,秦药石推荐的什么玩意儿,当暖手宝都嫌丑。 “事情可不是神君想得这么简单。”沉湖拂开窗帘,“神君,你看看外面,你还认识吗?” “天道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天道了,这个世界早就变天了,在你没注意到的角落,发生的变化数都数不清。拿神君自己来说,天道孕育的远古神祗,本应是睥睨六界的存在,为什么几千年来实力不增反降,隐有日落西山之态?这些,神君也注意到了吧?” 落地窗外是一片小花园,外头的篱笆是闻熹亲手布置的,竹篱笆上不知何时爬了蔷薇,篱笆里长着桃夭最喜欢的无花果树和柿子树,因二人灵气感染,每年结出的果实都格外丰硕甜美,令桃夭每每纠结这几棵树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变成她的弟弟妹妹。 黑夜中,皎洁月色静悄悄地铺满了花园土地,小花园依旧无声无息地生长着。 只是在那些格外偏僻幽深的角落,是没有月光的。 凛玉重新收回视线:“别跟我说你是深入敌营,曲线救国。” “神君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沉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而且这不就是神君的打算吗?” 似乎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凛玉终于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沉湖了然地点了点头。 凡人到咫尺的地方出差还要给小两口留话别时间呢,何况这一趟有去无回的差事。 闻熹闭着眼,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觉得额头被人轻轻碰了碰,床头柜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极低极清脆的碰撞声。 “我很快会回来的。”他听见那人轻得宛如微风的声音,在人心头麻酥酥地掠过,“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闻熹恍若未闻,似乎是觉得好梦被扰,不耐烦地动了动,整张脸彻底埋进了被子里。 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远去了。 . 次日,闻熹醒过来时已经是正午,烈日刺穿了窗帘,在布料薄弱的地方留下一片零零碎碎的日光。 他摸着身边已经冰凉的位置,冷哼了一声。 ——睡了就跑,这才是真渣男。 略显混沌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他瞥见床头一个小瓶子,看起来便价值不菲。 怎么的,睡完还给嫖资的?那可真是良心顾客呢。 他自动忽略了“睡完还给嫖资”这个设想将他本人处于的境地,捏着小瓶子把玩了一下,确定了这是龙骨制成的,摔也摔不碎,并且随着他的动作骨碌碌倒出了几粒药丸子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凛玉给他找来的药吗? 可是凛玉明明知道他并不是旧病复发。 闻熹叹了口气,把药丸子重新倒进去,连个说明书也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三无产品,他心里酸溜溜地想。 不过他倒没生气,抱着枕头,开始细细回味昨天晚上凛玉……说的那两句话。 ——反正他们合法夫妻都当了几十次了,睡了就睡了,也不是大事。 闻熹是听见了凛玉那句“我很快会回来的”——笑话,他一天赋异禀打遍六界无敌手的神君,怎么可能喝点酒那啥一会儿就睡死了?何况身边还有个日思夜想的凛玉。 ……不对,还有个沉湖。 卧槽。 迟钝的神经终于彻底接通,闻熹登时炸毛。 这王八蛋竟然敢跑到他家来撒野,怎么就没炸死他。 . 昨夜闻熹拖着略酸软的身体,在自己家里做贼似的听了半晌,直到听见凛玉那句“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忙回了卧室,重新装出一副酣然入睡的景象。 伪装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就在旁人无意识的情况下,伪装沉睡的那人可以探听到许多秘辛。 凛玉的脚步很轻,推门的声音也降到最低,闻熹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来人的动静,当下调整呼吸把睡相演得更逼真。 然后就成功收获了凛玉的一个晚安吻,以及一句“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甚好。 除了依旧不清楚凛玉为什么要瞒着他。他脑海中浮现出沉湖昨日神经兮兮的话语。 “神君,你看看外面,你还认识吗?” “天道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天道了,这个世界早就变天了,在你没注意到的角落,发生的变化数都数不清。拿神君自己来说,天道孕育的远古神祗,本应是睥睨六界的存在,为什么几千年来实力不增反降,隐有日落西山之态?这些,神君也注意到了吧?” 日落西山…… 闻熹拉开窗帘,只见到炙热的烈日。 诸天神佛都有寂灭的时刻,那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抗拒也无法回避的死亡。 对人族来说,死亡是肉体消逝,魂魄轮回,对神族来说,则是神魂消散于天地之间,是永恒的静默和黑暗。 他与凛玉也不例外,但无数次的掐算都表明,那个时间还远远未到。 天地灵气稀薄,人类独享气运,这是天道的选择,闻熹一直也没兴趣置喙些什么。人族王朝有兴衰规律,神族人族也各有自己的未来,与从前人族在神魔妖前有若蝼蚁相比,如今天道的决策也算公平。 人类是渺小的,亦是伟大的——闻熹作为现代电子科技的受益者,对人族的科技充满了好感。 一群毫无法力傍身的生灵能在短短几十年中实现如此多的奇思妙想,凭着蝼蚁般微小的生命与各种灾难、困厄和疾病抗争,这种求生的意志本身就是值得敬仰的。 只是架不住这世界上中二病的神族魔族太多。 活了这么久,闻熹当然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搞离婚大业。科技日益发达,信奉神灵的人类越来越少,功德、香火与从前更是天差地别,凛玉不在意这些,闻熹本质上作为一只魔物,更是用不到这些。 但有人在意。 曾经神族享有无上荣光,魔族亦为人敬畏,直到如今,昔日神祗寂灭的寂灭,陨落的陨落,这些“非自然力量”如今变成了小说、神话传说和电影。 如果真的是一群几千年的大龄中二病想要搞什么复兴神族大业、振兴魔族荣光,闻熹是很想把手里的枸杞茶泼他们一脸给他们洗洗脑子的。指着人类要香火要钱,还不如自己出去创业自力更生,实在不行的安全部还在招聘公务员呢。 ——就是今年报录比有点惨淡。 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狐狸因焦虑担忧而掐得格外细长尖锐的嗓音响起来:“神君神君,那个,罗陀,对对,就是魔君来了!在安全部开会,你快点过来啊!” 作者有话说: 凛玉:何谓“重修”。 桃夭:“重修”是指大学考试某一门课未通过,下一个学年重新上这门课,并重新考试。本人已经为未来的大学生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闻熹:就你这样还能上大学?重修你都没机会。 第24章 一个戏格外多的坐垫 闻熹抵达时,特殊安全部正是一级戒严状态,他正瞧见狐狸抱着一叠文件急匆匆地穿越人群:“神君神君!这里!” 凛玉亦在其中,见他身影,道:“顶楼会议室。” “真是罗陀来了?”闻熹冷不丁问道。 凛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手按开了电梯:“走吧。” 你就装吧,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闻熹耸耸肩,跟了上去。 会议室里长桌旁,神族、妖族、人族的数名要员分据各个位置,魔族的位子上,坐着失踪多日、疑似被篡权夺位的罗陀。闻熹不常来这种会议,会议室装修后也不记得之前自己的位置是哪个,正要随意挑个位置坐下,凛玉给他拉开了一把椅子,椅子的挪动在深灰色羊毛地毯上划过一道浅淡的痕迹:“这儿。” 闻熹瞅着那黑色真皮转椅上铺得厚厚的、因此也显得格外突兀的毛绒垫子:“……” 算了,不坐白不坐。 . 须臾,罗陀缓步走入,四下寻找了一番,含笑对闻熹点了点头——闻熹冷漠地把目光移开,心道这是从哪找了个赝品来,也不装得像一点。 罗陀就从来不会笑得这么温文尔雅,不过有凛玉作保,就算他当场来一套风花雪月吟诗作赋,都没人会怀疑他的真实性。 . “诸位,我是罗陀。”罗陀在一众或敌意或探寻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我代表魔族,重新加入特殊安全部,签订友好盟约。” “五日前,我被萨门、沉湖等心怀不轨之人暗算软禁,不得不以退为进,暗中联系旧部。萨门将陈微山带回后,我联合旧部将其制服,萨门已死。”罗陀站起身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几族修好多年,想必诸位都不愿看到如今这幅动荡场景,这份合同略表诚意,大家可以看一看。” 子兰极力严肃着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庞,接过文件翻阅了一下,在看到某个数字时当即一愣,确认了好几遍,忙转交给凛玉。 各族的要员也都看到了那份合同上的内容,无非是魔界将继续为其余几族提供优质石油矿产资源的合约,但那上面作为价格的数字却着实令人诧异。 要员们面上严谨如常,心里的算盘打的飞快。 魔界具有得天独厚的矿产资源,提供给联盟的资源本就物美价廉,而这份合同上在一些格外紧俏的资源上,价格低廉到近乎白送,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有谁会不动心呢。 浮桨跟子兰交换了一下眼神,子兰又看了遍合同,开口问道:“那陈微山在何处?” 这一问是不可能少的,罗陀也不意外:“陈微山有庚辰一半神魂,我实力有限,未能擒住他。” 闻熹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冷笑了一声:“证据呢?不过都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联合了沉湖一群人搞阴谋?” 罗陀也不恼,反问道:“既如此,那我何必交出这些厚利。” “你打的什么主意,自己知道。”闻熹把视线转向另一个一直沉默的人,“凛玉神君,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到名的凛玉:“……” 被当作空气的一众要员:“……”纷纷掩饰性地低头啜了口茶水。 虽然说的有道理,但这好歹是个严肃场合,您二位的恩怨情仇能不能稍微放一放? 得亏这是保密性极好的会议室,若是稍微漏点消息出去,立刻就能挂上今日热搜。 纵是如此想着,这些平日衣冠楚楚跟八卦沾不上丝毫关系的人们还是暗中竖起了耳朵细听。 闻熹在神族地位极高,他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作为其前伴侣、一直藕断丝连的凛玉若是再与之意见一致,那么神族这一票魔族是得不到了。 在越来越偏离正轨的古怪气氛下,凛玉淡定自如地开了金口:“我也想知道,你说陈微山逃跑,有什么证据?” 罗陀并没期冀过凛玉毫无保留的支持,他环视了一圈四周,“诸位可以自行去魔界搜查,我绝不阻拦。” “是么。”闻熹冷淡道,“魔君,你不觉得你非常没有说服力吗。” “说到底,还是你们不信任魔族。” 若不是场合不对,闻熹很想暴走骂人,谈判就谈判,当然是一切利益为重,说什么信任不信任?打感情牌之前好歹也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把牌。他反问道:“那你有什么值得我信任的。” 罗陀微微一笑,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魔族并非是要获取‘你’的信任,而是要获取联盟中朋友的信任。”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闻熹此言,大概率只是个口误,但被罗陀这样单独拎出来深度解读,似乎就是别有用心了。在场诸人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对闻熹产生恶意和怀疑,但关键是,闻熹之前的黑历史太多,这么一句话足以成为让在场要员回忆往昔的导火索。 ——这是把闻熹单个揪出了神族,放在了其对立面上啊。 凛玉心平气和地合上文件,纸张翻动的声音在针落可闻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说到底,你并没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一切,若真的想要特殊安全部的信任,魔界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罗陀定定地看着凛玉,须臾坦然一笑:“庚辰另一半神魂所在之处,这个答案算不算得上有诚意?” 会议室内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在地狱道那种折磨下,能剩下一半神魂已是幸运,听罗陀这意思,是庚辰还有一半完整的神魂? 其中一人出声回答道:“若你所言为真的话。” “庚辰生前罪孽深重,故其被凛玉神君斩杀后,神魂堕入地狱道,受无穷的折磨苦楚,或许已经不应该叫神魂,而是‘罪鬼’。至于陈微山,是其仍是天界神君之时的遗腹子,入地狱道承袭了庚辰一半的神魂。我被软禁之时曾听陈微山对萨门提及,他在地狱道中找到的庚辰,本身就只有一半神魂,并令萨门带领手下去寻找另一半。” “萨门至死也未曾说出另一半神魂的所在地,当然,我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以他的性格,能有一线生机必会牢牢抓在手里。但我可以告诉诸位的是,那一半神魂必定存在,并未消失。陈微山也必定在寻找庚辰的另一半神魂,找到这一半神魂,必可寻出陈微山的踪迹。” 众人顿时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罗陀无辜地摊摊手:“诸位,我已经把还有另一半神魂存在的事情告知大家,若我真的知道具体位置,何必在这儿跟你们费口舌?” “陈微山的生母是何人?” “这儿我哪知道,我又不搞私家侦探那一套,也不知道您家里哪房孙子又找了第几个小蜜。”罗陀带着戏谑的口吻,把那个年过六十的老头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诸位可以自行商量,若还是执意将我族人逐出人界……恕不奉陪,托诸位的福,魔界近些年也发展起来了。” 言毕,罗陀礼节性地起身,微微点了点头。 ——生生把这一场谈判变成了他的个人秀,闻熹如是想着。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半晌,这场会议最终还是无疾而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与魔族重修旧好已经是必然趋势。 要员们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各族都要继续开小会商议后续事情,神族也不例外。闻熹默默掐了个诀,藏起毛绒垫子拎在手里,若无其事地走出会议室。 身后响起罗陀的声音:“神君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闻熹在门口站定:“还用得着我给你面子?那你脸未免也太大了。” 人已散尽,罗陀慢悠悠地踱步到闻熹面前:“咱们以后还是同事,何必搞得这么难堪呢?” 闻熹突然问:“你准备把凛玉带去哪里?” “神君这话说的,凛玉神君又不是我附属的物件,怎么会是我想让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一切当让是凭神君的意愿了。” “你最好别动些不该动的念头。”昏暗的角落里,闻熹踏着暮色走下绵软的地毯,回过头去,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 走到拐角处,闻熹忽然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几界修好多年,早已密不可分,贸然断绝一切关系,的确会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也比被暗算要强!天知道魔族又打什么算盘,之前玩的那一出还不够吗?魔族的劣根性根本就改不了,玩什么统一大业世界和平,你们怎么不去地狱道感化恶鬼开联欢晚会呢?” 闻熹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连忙噤声。 “再改不了也修好几千年了,若是魔族诚意修好,大家都有好处。”那人压低声音,“何况凛玉神君与魔界素来交好,近期又离了婚走的近……” 闻熹:“……”哦,敢情他还在无形间为神魔修好做出了卓越贡献。 他丝毫没有偷听的自觉性,坦坦荡荡地倚着墙壁开始发呆。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眼前过去。 凛玉大约是跟子兰商量了些什么,这会儿才出会议室。子兰手里拿着一摞雪白的文件,走在他身旁,似乎是在问什么问题。 角落里,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凛玉,凛玉清俊挺拔的身影已经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夏日正午的功夫,阳光最是炽烈难挡,凛玉的身影被日光镶上了一层晃眼的金边,在闻熹欲言又止、最终归于缄默的目光里不疾不徐地走下了楼梯。 作者有话说: 猜猜闻熹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第25章 好大一条龙 这一日来了消息,经人、神、妖几族慎重考虑、谨慎决策,魔族重新成为了特殊安全部的一份子,特殊安全部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个决策并不意外,但宁静却是实打实的无稽之谈。 闻熹这种一年看不进一本书去的人,为了能让绿洱在恢复记忆的同时不让自己收获一个智障狐狸,着实查阅了不少书籍,连秦药石都啧啧称奇闻熹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放长线钓大鱼,在绿洱没恢复记忆之前,他不准备把这个消息公开,只私下里琢磨办法。 最近的消息,除了桃夭又在最近一次考试中垫了底外,就是凛玉没了消息。 不知所踪。 鉴于他跟凛玉二人还是离婚状态,而桃夭在学校里不逢节假日也难得回来一趟,也没有什么人察觉到这个情况。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发现,经验都会告诉他们,这些九重天上的神君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把凛玉联系不上的一两天当成大事,更不会往什么遭遇不测的方向去想。 他在友情任教的大学把课调给了别的教授,在特殊安全部请了不长不短的假,原因都只有一个“私事繁忙”。倒是子兰曾偷摸着来问凛玉的近况,被闻熹随口糊弄走了,但他心里的担忧却从未消散。 凛玉……是在魔界吗? 若是如此,为什么一点音讯也没有? 闻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他就这么由着凛玉孤身离开,脱离他的视线,谁知道凛玉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当初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与凛玉坦诚一切,哪怕是逼问也要得出凛玉的谋划? 那一日,看着凛玉独自离开的背影,很难说闻熹心中是何感受,他能确定凛玉的真心,但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凛玉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着自己。 他……有那么不可信任吗?有那么无力依靠吗? 为什么他要看着凛玉一个人,一步步地走向未知,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地被远远抛在身后? 深浓的夜色里,卧室床头上亮着一盏橘黄的小灯。闻熹半倚在床头,手机屏幕亮着,是一张他与凛玉的合照。 这张照片是二十多年前的了,那时手机才刚刚为人所知,原本的像素便不是很高,从一部手机换到另一部手机,即使透过电子屏幕,也透出一种陈旧的岁月感。 闻熹有些记不起当时的情景了,只隐约记得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约莫是刚下完一场大雪。 即使毒早已经解了,他一到冬天仍然条件反射般地倦怠,裹着被子一觉睡到中午,被凛玉半揽在怀里,哄着骗着起来喝了点定魂汤。 定魂汤滋味甜甜苦苦得古怪,他尝了一点就不愿喝了,倦意浓重,只想闷头继续睡,凛玉的态度却不容置喙,拿了一部当时还很少见的手机来当诱饵哄他。 那张照片,就是凛玉在闻熹半梦半醒间给他拍下来的。 午后冬日的阳光极其温和,许是刚睡醒打哈欠的缘故,照片上闻熹眼睛泛着微红,小孩子般新奇地瞧着人类发明的这个物件,在他旁边,凛玉的笑意温雅恬淡,一只手轻揽着他的肩膀。 二十几年在闻熹万年的生命里只是短短一瞬,然而那个瞬间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凛玉待人温柔而细致,他的好,不到关键时候看不出来。然而大多数在这种时候,闻熹都病得昏昏沉沉,根本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也错过了凛玉的模样。 他摩挲着照片想,这张照片,大概是那些日子唯一的记号了。 . 南城中学的家长会。 闻熹对着手中万里山河一片红的成绩单叹了口气,要不是凛玉跑没影儿了,他才不会去干这种挨训的活儿,尤其还是龙三那个小老头。 一念至此,怨念更为深重。 去学校的路上,桃夭小心翼翼而略带得色地表示她的成绩已经有了显著进步,闻熹这两天一边忙公务,一边暗中查凛玉踪迹,忙到连轴转,连训人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拍拍她的脑袋以示鼓励。 “不错,明年争取考个本科出来。” 家长会上来往的不少都是熟人,破天荒地见到闻熹来给桃夭开家长会,一时愣怔。 家长A:两口子这是真分了?孩子这是归闻熹管了? 家长B:那凛玉神君心还挺宽。 家长C:那我儿子应该不至于考倒数第一了。 闻熹外表淡定如常,内心抑郁到沧桑,装出一副研究成绩单的模样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各科老师上台发言,好不容易熬到家长会结束,他一只脚还没踏出教室门,就被龙三拦下来了。 闻熹:“……”他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要尊师重教,明知故问道:“龙老师,有什么事吗?” ——他口中的小老头实际上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郎,南海龙王第三个儿子。由于初次见面时龙三用了一副老态龙钟的皮囊,这个称呼被闻熹习惯性地一直叫到现在。 出乎他意料的,龙三没拿桃夭的成绩单说事,却问道:“凛玉怎么没来?” 闻熹心中一凛。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不屑来:“怎么,我来不行吗?” “当然行,只是似乎有日子不见凛玉了。”龙三道,“你们也没见过?” “我见他干什么,离都离了。”闻熹一脸被欠了钱的不耐烦,“还有事吗?” “我听嫁到东海的姑姑说,东海近来无故翻了十几艘渔船,还以为凛玉去调查这些事了。”龙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若有所思,“不过最近又没消息了,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东海不归凛玉管。” “所以我才好奇凛玉去了哪里。”龙三摊开面前一沓万里江山一片红的考试卷子,“应当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吧,他前些日子还拜托我多看顾桃夭。眼下无事,我们来说说桃夭的卷子吧。” “另外,你装不知道装得有点假。可知道什么是过犹不及?” 闻熹:“……”我知道什么是杀人灭口。 漫长的一小时零六分钟后,应付完龙三的闻熹宛如新生。他长叹了口气,开始寻思龙三说的东海无故翻船事件,远远看见有一个抱着花的身影。 这群小孩儿可真会玩儿,自觉已经步入老年人行列的闻熹心道。 正感叹着,一低头看见了大捧的玫瑰:“闻熹神君。” 闻熹:“???” . 夏日风轻云淡,南城中学结束了一场家长会,校门口聚集了不少十六七模样的少年男女和来接孩子的家长,众目睽睽下,闻熹一脸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抱歉没注意,花没碰坏吧?”说罢淡定后退一步,以免被误会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传闻。 毕竟什么都没做就被误会成渣男,要是真做了什么,岂不是人人口诛笔伐——他还是很有道德素质的。 孰料那玫瑰又往自己这儿进了一步。 “此花本就为闻熹神君准备,碰坏了也无妨。”那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容颜轮廓深邃,“在下心悦闻熹神君已久,今日有幸遇见,不知可否邀神君茶馆一叙?” 闻熹正琢磨着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古代气息呢,一旁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是应龙啊……” “听说应明烛化成应龙之前一直待在东海修炼,没想到这么快就修成正果了,着实后生可畏。” 闻熹也看出了这人真身是条应龙。 难怪,怕是还没来得及适应当代社会的语言方式就稀里糊涂抱着花来表白了,闻熹有理由认为这都是他从偶像剧里学来的套路。 换在以前闻熹就客客气气地忽略他了——当然也根本没有人会做出这等行径,毕竟在广大人民群众眼里他跟凛玉早已是超市里买一送一的组合商品了,就算心里有不安分的念头也不会去得罪两尊大神。 但—— 闻熹恍然意识到,他离婚了。 而且这次离婚比之前的声势浩大不少,看来是有无知群众被误导了。 ——凛玉再怎么无踪无迹,想必也能看见外界新闻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并未接过玫瑰,而是慢慢悠悠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哦?那你心悦我什么啊?”十足的败类形象。 群众哗然。 应明烛却神情肃然:“神君遭逢常人不可想象之磨难修成正果,旁人都说您是借了凛玉神君的东风,可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您当初在神魔大战里横扫千军,飒爽英姿让多少神祗黯然失色,世人无知方才恶意揣摩,神君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闻熹若有所思地瞧着他。没办法,这年头难得碰上几个说实话的。 “神君……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应明烛面露低落之色,即使有心演戏,闻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一步,生怕这孩子扯着他哭一场深情错付。 “当初我在东海化龙之时,天降九十九道天雷,是神君为我治愈了伤口,那时我便倾心于神君,然而我休养好出海时,神君已与凛玉神君结成道侣,且身份低微不堪与神君匹配,唯有将此情深埋心底。我化为应龙后再踏足人间,听闻神君已与凛玉神君分手,这才冒昧来此,得罪之处,神君切莫见怪。” ……似乎确有其事。 那时候他跟凛玉闹第几场离婚来着?他不爽地从听澜山跑到千里之外的东海看日出,来得不巧,没看见太阳,只看见了遮天蔽日的浓云,惊涛骇浪中,有一条黑色的小蛟在化龙。 雷声滚滚,小蛟挨完了最后一道天雷,瘫在海岸边,血染红了大半片海域。闻熹总归不能看着小蛟就这么咽气,便舍了些神力替他治了伤。 当然,不多天,他又与凛玉复合了。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这应明烛刚修成应龙没多久,年纪在龙族里不大,能有此造诣,确实难得。 闻熹端着长辈的架子,和蔼地笑道:“原来是你,还未恭喜你修成正果。” 应明烛眼睛亮了亮:“您当时与我说,待到修成应龙再谈报答也不晚。而今我已是应龙,正到了报答的时机,神君可愿……” 闻熹容色艳而锋利,微笑的时候中和了那股过于危险的明艳之感。他的目光在四周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回应明烛身上时,神情闲适而宁静:“也好,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致玩脱了的凛玉神君 如闻熹所愿,某个隐秘之地,凛玉看见了最新推送出的新闻。 高清照片上赫然是闻熹淡淡含笑的面庞,一旁那捧着花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但想来是个颇为出色的晚辈,年纪轻轻便有此等修为,日后成就定不可小觑。 身旁有人打趣道:“神君,这是玩脱了?” 凛玉淡淡地翻了一页:“都过去了。” “也是,神君既然都到这里来了,想必已经斩断前尘了。”那人玩笑着说道,“这位应先生可真是慧眼识珠。” . 南城中学附近的茶馆,一间私密性极好的静室,慧眼识珠的应先生和同样斩断前尘的闻熹隔着两杯白毫银针对坐。 两人相互客套了一会儿,应明烛再次道:“神君既已斩断前尘,可愿跟我试一试?” 闻熹浅浅啜了口茶,悠悠地打断道:“小应啊,有什么话赶紧说罢,别扯没用的了。” 白毫银针升腾起袅袅热气,水气缭绕中,闻熹的神色淡而冷静。 应明烛敛了敛神色,但见闻熹毫不意外地对他笑了下。 刚从东海回到人间,连语言习惯都还没改过来,既然能打听到桃夭学校的地址和开家长会的消息,也自然也会知道他如今的住址,怎么就偏偏抱着花来学校门口堵人?——学校门口唯一的特点就是人多眼杂,这出戏是要演给谁看? 偏巧龙三刚跟他提示了东海。 半晌,应明烛低着头,道:“神君恕罪。” 闻熹:“……大可不必,现在不流行罪不罪的那一套了。” “我的确有事相求,但也请神君相信我的真心。”应明烛抬起头,目光炯炯。 “我有一幼妹皎月,仍是蛟龙之身,与我同在东海极东之地修炼,我们原说好,待我化为应龙便去寻她、助她修炼,可是待我出来,却无法再感应到她的存在,更无法寻到她。” 闻熹同情道:“失踪人口去安全部报案,东海那边不归我管,回头我帮你问问。” 应明烛连忙摇头:“若是这样怎会来劳动神君!我原也以为是皎月贪玩离开,本没多在意,可那日我闭关结束登上岸后,却看到一个包裹,里面有小妹的亲笔书信,告知我她一切无恙。” 应明烛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缩小的牛皮纸包裹放在桌上。 包裹逐渐变大,特殊安全部的徽标赫然显露出来——一朵俗气到极致的绿油油的六叶草,寓意六界同心而太平,如春草般欣欣向荣。 许是应明烛的一举一动太有时代气息,闻熹禁不住想,若是时光回溯二百年,这人见面时应当会抬袖掩面,一边恭声道一声叨扰,一边从宽袍大袖里取出一把山水画折扇。 哦,扯远了。 没了应龙浓烈的龙息遮掩,原本的气息立刻浮动起来。闻熹神色动了动:“死气?” 皎月的书信平展开在桌面上。 明兄: 小妹自寻他地修炼,一切安好,勿念。 —皎月 应明烛一口气说完。 “我不知何人做此行径,又因避世千年,早不知红尘变化如此之大,思来想去只认得神君一人。我知道自从我收到包裹后,大约已经被人监视了,索性顺了他们的意来南城中学门口寻您,一方面是告诉那些人我已经修成应龙,断了他们暗算的想法,一方面……” 闻熹配合地听着。 “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下倾慕神君已久,想将真心告知神君。” 闻熹手里的茶杯盖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 “小应啊,你已经是大熊猫级别的应龙了,说话做事还是要有点身份的。”闻熹一脸怜惜道,“比如说,碰见跟踪监视的,怎么不直接上去砍了他,再或者玩个反跟踪?应龙混到你这个份儿上有些稀罕。” 应明烛垂首道:“神君见笑,被人跟踪是明烛的猜测而已,实在是明烛愚笨,又担忧小妹,想不出别的办法。” 闻熹微笑着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若是真的担忧,就不会这时候还记得跟我表白了。” 在应明烛又一句低声下气的“神君见笑”前,闻熹食指微勾,转瞬之间了划破应明烛的指尖,在他逐渐恍惚的神色中,隔空牵出来一条黑漆漆的蛊虫。 蛊虫沾着污血,啪唧一声掉在茶桌上,扭动着滚圆的身子往外逃。闻熹眼疾手快地捞起茶盏浇上去。 随着一声刺啦声响,淋了热茶的蛊虫顷刻间化成了黑灰,黏在木桌上。茶叶清香和虫尸腐臭构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奇异味道,伴着丝丝水雾,在静室里徐徐缭绕开来。 “我就说,应龙混到你这个份儿上,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稀罕。”闻熹慢悠悠道,“龙魂本神圣百毒不侵,只是你成龙不久,又心魔作祟,才令人有可乘之机——嗯?现在想说什么?” 眸中一点涣散渐渐聚集起来,应明烛顿了顿,被毒蛊操纵的魂魄渐渐苏醒。 他起身深深一揖,垂眸恭声道:“多谢神君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必当报答。” 啧。 闻熹不怎么满意:“还有呢?”这些小年轻能不能干脆利落点,谢起来没完,不知道我想听重点? 应明烛犹豫了一下,恳切道:“还有……在下心悦您,并非假话,此即吾之心魔。” 闻熹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生怕闻熹不够气闷一样,应明烛又弱弱地添了一句:“神君,实不相瞒,我在东海时便中了蛊,更不知外界的货币已经发展到了这般模样,是以钱财未带足,不知神君可否……” . 为了不被茶馆老板扣下来刷盘子抵账、成就今年最爆款新闻,闻熹最终还是黑着脸付了钱,心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约人出来还要别人全款付钱,还不如凛玉这种不开窍的。 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可叹这野花还没开一半就蔫了,让他怎么放心当花盆? 六界国宝级别的应龙宛如一条多余的尾巴,毫无身份地位可言地跟在闻熹后面,小心翼翼道:“神君住在何处?” 闻熹横他一眼:“你连桃夭的学校都打听的到,还不知道我住在何处?” 应明烛小声道:“那时候我被控制了,除了对您的仰慕做不得假,其余一言一行都是别人指使的,我自己并不知晓。” “我在拆开包裹时中了毒虫,那些人一定在暗处看着,若是我无功而返,岂不惹他们疑心?我身上的确没钱,神君且容我段日子,让我去东海取了金子,换成人民币偿还可好。我绝不白住在神君家里,像什么打扫烹饪之事,我都可以胜任……” 深感无力的闻熹神君幽幽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跟凛玉……离婚都离习惯了吧。” 言下之意,说不定哪天就复合了,你这么大一条龙住进我家,等到凛玉回来,我倒是没什么事,你可能就要被剑神切成龙肉片下锅炖了。 应明烛一脸认真:“这我自然知道,可是现在你们还是分手状态。何况我住进去也不会对神君做什么的,神君大可放心。” “……”你想做什么,用不着凛玉,本神君就能一刀砍了你。 但是看着应明烛真诚无比的脸色,闻熹知道这家伙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算了,跟这只在深海里埋了几千年的远古物种无法交流。闻熹沧桑地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凛玉的心声,请循环播放: 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记着我的情 记着我的爱 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儿开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第27章 应龙的快递 “对了,你可知道东海最近发生了什么异常吗?”闻熹问道,龙三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东海来。 小别墅里,应明烛触目都是新奇,坐在从没见过的沙发上认真想了想:“并未,只是翻了几艘渔船,约是碰上大风浪而已。现在是夏天,有这种大风大浪的不奇怪。”说罢忙又紧张地声明:“神君,那时我已经化龙,风浪并非我掀起来的,我化龙是在黑夜,并未惊扰凡人 更不曾伤人。” 说来他也是倒霉。他化为应龙后得知皎月消失的消息,本就未彻底与龙魂融合,又乍然在小妹的书信里感知到死气,一时之间叫那只隐匿的蛊虫钻了漏子,被控制了心神。也幸得他毕竟有千年修为在,蛊虫只影响了他的心智,而未及神魂。 “若是我未发现,你原本接下来会怎样做?” 应明烛捧着被闻熹嫌弃的今日份枸杞菊花冰糖茶,谨慎地理了理思绪:“大概……会让神君前往东海。而且打着特殊安全部有内奸的由头,只让神君一人过去。” 他又补充道:“但也说不准,因为之前我的神智受放蛊人影响,或许会带着神君去另外一个地方,比如他们的老巢之类。但即使彼时神君直接问我要去何处,在把神君带到目的地之前,我恐怕也不会说实话。” 闻熹点了点头:“这事儿我会上报。你就住这儿吧,有什么事及时跟我联系,二楼最东头那间客房是你的。”这栋小楼附近有阵,若是有什么事他也能及时知晓。 “神君不住这里?”应明烛顿了顿,手里的枸杞菊花冰糖茶顿时不甜了。 住这里?闻熹心中幽幽道,造个照片新闻让凛玉酸一酸还成,要是真跟别人一块儿住,他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纵使心中如此卑微,他还是淡定道:“我这两天比较忙,估计回不来,住哪儿都一样。这里没别人,记得把你卫生搞好,别整天掉鳞,其余的不用你管。” 所幸桃夭下定决心开始住校了,直到学期末都不会回来,倒不用费心去解释“为什么家里住进了一条陌生龙”这个复杂的问题。 看看他是多么有职业离婚素养啊,不像凛玉,一离婚就绯闻满天飞。 . 为人民献身(唯恐不能复婚)的闻熹搬去了小公寓里。拎包入住,没啥优点,就是离工作单位近。因此说是住小公寓,实际上跟住办公室差不多,徒留好大一条身强力壮青年龙守空房,孤独寂寞冷。 特殊安全部得到了闻熹的消息,派了人去东海查探,大力搜查皎月的下落,然而却是大海捞针。 得不到积极反馈的应明烛只得安慰自己“皎月的本命星还亮着,想来并无生命危险,也就是吃些苦头有助于修行罢了”,每天捧着秦药石指定品牌的限量款枸杞菊花茶在附近水域搜寻,生怕那家伙被暗算当成鱼苗扔进鱼缸里。 在勤勤恳恳搞完了一楼的卫生后,门铃响了起来,他起身去开门。 是个快递员:“闻先生,你的快递,请签收。” “他不在,我是他的朋友,能替他签吗?”应明烛对这些现代社会的东西不甚了解,客气问道。如果他了解,就会知道现在很多快递都不需要当面亲笔签收了。 快递员略有为难:“这……公司规定取件需要顾客身份证明,您的身份证方便拿出来看一下吗?我好向闻先生确认您的身份。” 黑户应龙:“……哦,我的身份证丢了,在补办。” “可我们需要核实一下您的身份,方便拍张照做证明吗?”快递员取出手机,划到一个方方正正看起来十分专业的页面上。 想想也是,几千年从未见过诈骗犯罪活动、对人性的阴险狡诈缺乏基本认知的天真应龙一口答应了下来,冲着手机摄像头规规矩矩地摆了个证件照基本姿势,心里还在琢磨现代人就是讲究。 这一心理路程一直持续到快递员拍好照,发给他留证。 应明烛视线落上去,神色骤然紧绷起来。 快递员抬起脸来,蓝帽子下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应龙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说: 啧闻熹的桃花来得快走得也快……他是没有胆子和小应住一块儿的哈哈哈哈~ 这章好短~ 第28章 社会主义好神仙 周六早晨五点半,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个安心睡眠的好日子,只可惜闻熹没有这个运气。 熬了半宿的闻熹深呼吸一口气,看了看来电显示,暂时把骂人的强烈冲动压下去。 ——这只狐狸要是敢早晨五点半给他打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明天就把狐狸皮扒了挂上咸鱼贱卖。 不过绿洱还是成功地保住了他的皮。 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闻熹神色逐渐沉下去,简单地说道:“我马上就到。” 周六且是清晨的特殊安全部并不热闹,但消息灵通的值班人员远远瞧见闻熹,离开给他开了大门,闻熹得以一刻也不停歇地直入主楼。 据来自某人族旅行社的消息,西北出现了一头囚沆的踪迹。 之所以消息来自旅行社,是因为有两个体验生活的神族跟着旅行团去了西北荒漠采风,有一个还是安全部某公务员的表妹。 无人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但两日前,那个旅行团就已经跟总部失去了联系,那个安全部的公务员只在一天前收到了表妹发来的图片,自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那张图片很模糊,只可见漫天黄沙,黄沙下有一个庞然大物。闻熹一眼便确认,这就是那头囚沆。 “手机定位是在西北乌林城,这里主打沙漠风情,是近些年著名的旅游胜地。但绿洲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乌林城西北方向几乎全都是人迹罕至的沙漠,没办法确切定位。” 绿洱把地图放大,指向那一片土黄色区域里的一个小红点:“初步定位是在这里,但也不确定手机是不是在拍完照后被风沙或是人为带到这里的。” “我知道了。”闻熹盯着那头囚沆,“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了,蒋先生还让我告诉您,六点钟开会,届时会做一下人手布置。” 一听见那个“开会”,闻熹条件反射地开始犯困。他摸出手机打给了子兰。 整装待发的子兰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闻熹神君”,沉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还是逃不过背锅的命运,默默地接了起来:“神君。” “好,对,就这样,我知道。”一通简单粗暴的交谈后,闻熹把自己要单独秘密行动的消息给子兰知会了一声便算报备了(有人背锅了),徒留子兰头秃地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再一次深深理解了人族秃头的原因。 闻熹没从子兰那里得出更多消息,翻着加急文件,心道想来这就是消息的全部了。他随手给应明烛发了条信息,告诉他自己要出差几天,一有皎月的下落会及时告知他,随后合上文件:“你忙去吧,我这就去了。” 囚沆出现在此,凛玉必定会过去。他有种预感,凛玉暗中的谋划就与此有关。 绿洱没料到闻熹这么迅速:“您,您不等等?这种大事,上头肯定会派人的,我跟您一道去吧。” “不用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南城修炼,争取早日长全尾巴把记忆改过来就行。”闻熹一个人待惯了,不喜欢带着一群人东奔西跑,而且有了上一次陈微山被劫的前车之鉴,他对安全部里的人并不特别信任——“听他们开个会磨上半天,囚沆早跑没影了。” 辗转万年,他身上最原始的魔物秉性并未消逝干净。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见应明烛给他回了个“好的,神君一路平安”——板板正正的很符合他一根筋的脑子,便也没再多注意。 因此当特殊安全部第一次召开了一场清晨六点钟的特殊会议、神族人族数名要员齐聚一堂的时候,闻熹已经缩地成寸,站在了西北的荒漠绿洲乌林城。 闻熹从一处无人的角落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已经是另一幅面孔了。 他停在对面一家小饭馆外。在这种满是来自天南海北的顾客的地方里,打听消息什么的最为灵通。 穷游的旅人挂着沉重的相机和背包,风尘仆仆也难掩见到心仪之景的喜色,跟团的游客统一头戴印着标志的红色旅游帽,听着导游一遍遍重复着注意事项,当地的商贩来来往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推销当地特产。 粗陋的红色桌布掩住了油腻腻的桌面,说笑聊天声、吃饭时砸吧嘴的声音和相机的咔嚓声,混合着扑啦啦的热气,从清汤寡水的桌面升腾到吊着晦暗挂灯的天花板上,似乎所有喧嚣的人间烟火都汇聚在这家小小的餐馆里。 闻熹在贴着褪色窗花的玻璃窗外静静站了一会儿,有对穿着情侣装的年轻男女手挽着手从他身前走过,那男子笑着给女朋友戴上了一顶褐色的宽檐帽。他心中轻哼一声,心道人类就是事儿多。 沙漠里这点温度和风沙伤不了闻熹——实际上自然界中的大部分事物都伤不了他,因此他也没费心去换一身与沙漠适宜的衣衫来,毕竟一个清凉咒的事。 他那身一看就只会出现在写字楼里的衬衣西裤很快就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其中态度最热情的当属当地小贩,捧着颜色鲜亮的冲锋衣裤和头巾来兜售。 “帅哥是自驾来沙漠旅游的?这个样子在沙漠可走不了多远啊,沙漠太阳毒风又大,咱家的冲锋衣和头巾质量又好又轻便,还有配套的防沙镜和运动鞋……” 闻熹拿起一条白色的头巾,随口问道:“从这儿走多久能到沙漠啊?” 兜售货物的阿姨怕也是没见过这样一点功课没做就敢孤身进大漠的二愣子,是以对潜在大客户相当热情。 “咱这儿还算不上沙漠,你看那些跟团来玩的啊,坐车坐上半个多小时就能进到旅游路线里,你要是一个人的话跟着他们走走也行,都有固定路线,你一路走就能看到指示牌,但千万别乱跑,前几天就有这样的,不听话非要搞什么野外采风,被卷进沙漠里搜救队都救不出来的——好好好,眼光真好,这条白的卖得最火!” “还真有这样的?”闻熹一脸的惊讶叹息。 “沙漠这么大,这谁知道啊。”阿姨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我家那老头子是搜救队的,他那天悄没声儿地给我讲啊——小伙子你可别说出去,说是在沙漠里瞧见了怪物,还有神仙呢!现在大家都传,是那些不懂事的游客惊扰了睡在地下的神灵,神灵降罪放出手下的怪物,才变成如今这样的。” 闻熹不动声色地挑着防沙镜,顺口道:“怪物?是什么变异的新物种吧,现在哪有这东西啊。” “哎呦,可算碰上个明白人了!”阿姨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继续唠,“现在社会主义哪有那么多精精怪怪的,沙漠里风沙迷人眼,保不齐就看错了什么,要是真有怪物我家那老头子怎么活着回来的?就那些小年轻还信得不行呢,跟我打听起来没完,说是什么创作素材呢。” 社会主义熏陶下的当代神仙:“……”大概是你家老头子肉质不够鲜美没被囚沆看上。 “您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吗?其实我也是搞神话创作的,就需要这种奇闻异事。”闻熹顺嘴给自己编了个身份——这可不假,他说的话办的事可不就是“神话”吗。他说着拿起一副防沙镜和帽子:“对了,这几件多少钱?” 阿姨喜滋滋地让他扫了二维码:“我跟你讲哦,你可别去啊,听个趣儿就成。”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一幅陈旧发黄的地图来,图上一个小红圈,就是如今的位置,她思索了一下,点了点一处地方,“老头子跟我说差不多就是在这儿遇见的。” “……”看这阿姨的熟练程度,闻熹有理由怀疑她不是第一回 干这件事。 “我跟家里人一块来的,他那里还有不少装备。”闻熹婉拒了阿姨继续推销的雄心,在小餐馆里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看着那个阿姨继续四处推销。 沙漠附近的原住民,尤其像此人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对沙漠多是怀着敬畏的心思,何况又有这样的传说加身。但这个人却口口声声多是嘲讽讥笑之意,未免矫枉过正。 他自到达乌林城,便刻意隐匿了身上的神息,但这个卖货的女人却没他这样的觉悟,妖气也不知道挡一挡。 ——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蝙蝠。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方才神秘兮兮跟他兜售货物附赠神秘传说的蝙蝠精面前多了一对情侣模样的小青年,大概是正在故技重施。和闻熹不同,这两人装备倒是一应俱全,一身名牌远非贩卖的地摊货可比。 闻熹对棒打鸳鸯本无兴趣,只不过……那个女子身上的狐狸味儿未免太浓重了,隔着几丈远都直直地往人鼻子里钻,特浓香水都掩盖不下去。 不仅是狐族本身的妖气,还有……血气。 他细细一思量,抬眼打量旁边的那个男子,终于从他那漫长的记忆里扒拉出一点印象来,原来还是熟人。 此时狐妖正挑挑拣拣选中了一条花纹繁复的绣花头巾,撒娇道:“阿珩,我们走吧。”那“阿珩”便宠溺地笑着帮她付了款,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真是个几千年来从未变过的冤大头,闻熹在远处瞧着,心中如是感叹。 本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他暗暗地往阿珩身上打了一道保命符,心道你自己找事,老朋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小情侣逐渐走远,蝙蝠推着小货车,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匆匆地从后门离开了。 闻熹看得眉头一挑,扣上防沙镜,坦坦荡荡地跟了过去,看着她七拐八拐绕进一条小巷跟一个男人会面,考虑一刻,自己也在小巷另一头的墙边站住了。 作者有话说: 开启西北大漠副本~过渡章节没什么谈恋爱的剧情。 第29章 带鱼先生的奇幻之旅 “南城那边要派人来,你们都赶紧把手脚放干净点,别让人抓住把柄了。” “戴先生,放心吧,南城那边不是来消息说,他们才刚结束了会吗?而且杜先生也会来,有他作保,不会有大碍的。”是那个母蝙蝠的声音。 “他们是他们,那个闻熹会按常理出牌?我可警告你们,他那身修为可不是你们这些臭鱼烂虾米能比的,他要是真来了站到你们面前,你们都不一定认出来。” 一墙之隔的闻熹极其认同地点了点头。 可不嘛,一个两个都没认出他来,不过也就是他换了外貌,否则以他那张六界知名的脸,分分钟被人打回原形。 杜先生……闻熹沉思着过滤了一遍机要人员的名字,没从中发现姓杜的、哪怕是重音的名字。不过这至少说明了一点,特殊安全部果然有内奸,只看这次是谁来了。 墙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暗含警告。 “那位如今也在这里,你务必告诉手下的人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绝不能漏出马脚。这些东西再卖的时候也要万分小心。” 那个阿姨看起来跟听墙角的闻熹一样迷惑:“那位……那位是哪位?” 画风突变,另外一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还能哪位?当然是那位了!” 然后是恍然大悟的声音:“是那位?那位怎么会来沙漠?” ……好一个中文十级听力现场。 “来说说吧,那位到底是哪位啊。”砖墙里闪出一个人影,闻熹拍拍手上的灰,蹲下身子和蔼地微笑道,“你爸妈没教过你说话时人称代词要说清楚?打什么哑谜呢。” 那个被他一脚踩住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你……你是谁!” 闻熹没搭理他,意外地摸了摸下巴:“你是一条……带鱼?不在海里待着,怎么跑沙漠里来了,不会觉得缺氧吗?” 他是真心实意地发问,那条带鱼却险些就要当场翻起白肚皮:“你究竟是谁……你会后悔的!” “你都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我要后悔什么呢。”闻熹略一发力,笑吟吟地拧歪了带鱼的一根手指,“戴先生,你们鱼类本来也没有手指的吧,那拧断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闻熹!”带鱼疼得面目扭曲,最后憋出来的竟然是一句,“杀……杀妖是犯法的!” 闻熹乐了:“你们在这儿搞违法犯罪活动,还跟我扯犯不犯法?那我先把你送进去交代清楚,再数落数落我犯的事?” 他二人在这儿扯来扯去,一旁的老阿姨正想偷偷摸摸地溜走,被闻熹眼明手快地敲晕了过去,继而转头看向带鱼先生。 “实不相瞒,我是特殊安全部总部派来调查你们的。如果你不肯说,那我只好把你的魂魄抽出来看看了,不过我也没办法保证给你原样塞回去,到时候痴了傻了,黄泉下头可别怨我。”说罢右手五指成爪指向带鱼眉心。 ——当然,随便抽魂魄也是犯法的,对待凡人还好说,对一个成了精的妖怪,不确定因素太多,还容易反噬自身,没有审讯好用,因此很多时候威胁也就是个威胁。 但即使这样,这威胁也太过瘆人,带鱼当即一抖:“你……你想知道什么?” 闻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位……是哪位啊?” 带鱼惊恐地看着这个笑眯眯的魔头,感知到左手食指传来的剧痛,疯狂地点头:“是是是……是凛玉神君啊!” 闻熹眯了眯眼,不置可否:“杜先生呢?” “这……我们这种小妖怪哪儿知道啊。”带鱼哭丧着脸,“都是上头传下来的意思,我们照着办的,也就是跟着念个热闹。” 带鱼断断续续的坦白着。 他是东海里一条成精的带鱼。 这个成精的机缘呢,是他几十年前被渔民捞上来时得到的。 带鱼一家老小被捞上来,盛在甲板上的渔网里。带鱼年纪不大,但这种场面已经见得多了,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被成批成批地售卖到海鲜市场,剁成方方正正的鱼肉块冷冻摆放在超市冷柜里,然后被斤斤计较的顾客买回家。 带鱼凄凄切切地说:“我妈跟我说,人类最喜欢把带鱼切块,裹上面糊油炸至金黄,外酥里嫩,那锅里的油滚烫得堪比火焰山,炸出锅后香飘十里,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闻熹眼皮跳了跳:“别废话。” . 带鱼长得小,被扔在甲板上时并不引人注目,但也逃脱不了。到处都是新鲜的同类尸体和尚在挣扎喘气的同类,浓的化不开的鱼腥味和人味中,他奇异地闻见了一种特殊的气息。 那是一个大妖。 像所有志怪小说中情真意切地描述过的那样,掉下悬崖的武林高手遇到绝世秘籍,这个大妖身上掉下一颗丹药,被小带鱼吞吃了进去。 闻熹心道这个机缘还真是妙:“然后你就成精了?” “嗯……然后那个大妖就找到我,让我加入了沙巢。” “沙巢?干什么的?” . 成精后的带鱼掀翻了那艘渔船,三名渔民葬身大海,自己也重新回到了海洋,一家团聚,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对他的遭遇啧啧称奇,但那个大妖很快找上了门。 他告诉带鱼,“沙巢”是专门收容那些建国之后不许成精但却机缘巧合成了精的精怪的地方,还告诉带鱼,只有这些精怪妖族联合起来上下一心,才能反抗人类的暴政,解救那些水深火热的同胞。沙巢里不仅有妖怪,还有魔族和一些神族。 因此带鱼化名戴俞,远走荒漠。 ——这就是一条东海带鱼千里迢迢奔赴西北大漠实现人生理想的前因后果。 “‘反抗人类的暴政,解救水深火热的同胞’?”闻熹嗤了一声,“这些年,什么飞机失事,轮船触礁,火车脱轨,没少了你们的手脚吧。” “那又怎么样!人类欠我们的,当然该还!”带鱼一双本就鼓鼓囊囊的眼泡因为愤怒而显得愈加凸出。 “……”闻熹淡定地掰断了他第三根手指,“你吃饭吗?” “……” “成精这么多年,没少吃肉啊菜啊的吧,哪怕没成精的时候,也吃了不少小鱼虾米吧。”闻熹若有所思,“那些小鱼虾米啊,肉啊菜啊的,他们要是成精了,该找谁来报复呢?” “你成了精,脱离了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可以去特殊安全部报备登记,就此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去妖界,都没人管你。可奈何你这成精的机缘不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大龄中二病。”闻熹懒得教育人,“不过你还是可以考虑将功折罪一下的。这个沙巢的头领是谁?位置在哪里?多少年了?” “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啊!”带鱼看着自己第四根手指弯成无比扭曲的形状,浑身上下都在抖,“我我我……我没去过总部,都是上面的人单方面给我传消息,只知道是在沙漠最里头,怎么也有个二百年吧。我还被下了禁制,我要是说了我现在就玩完了,魂飞魄散下辈子都没法投胎做人……” “说的跟你这辈子是个人一样。”闻熹毫无同情之心地补刀。这些个小喽啰知道的事情相当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装备——冲锋衣、头巾、遮阳帽,一水儿的沙漠旅游装备,带鱼捧着手哆哆嗦嗦地辩解:“我们就是随便卖卖东西养家糊口,借着倒卖东西这个由头交换信息……这些衣服都是良心货,物美价廉买了不吃亏……” “还借着这个由头引人去沙漠喂囚沆?” “你怎么知道?” “下回别派狐狸精了,味儿大。”闻熹叹了口气,摸出带鱼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特殊安全部西北分部吗?有两名妖怪伤害凡人,你们尽快到这个地址来一下。” . ——“沙巢”。 在众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诞生了这样一个组织,盘根错节、信众众多,势力已经深入正统的特殊安全部,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曾经的同事是否还能信任。 凛玉……你又在何处? 闻熹躲在暗处,看着特殊安全部分部的人不多时便赶到了现场。 带鱼和蝙蝠被闻熹敲得晕头转向,特派员问什么答什么,转瞬之间给自己定下了伤害凡人的罪行,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沙巢”“复仇”什么的,被上了手铐带进了局里。 领头的是几百年前与闻熹有过一面之缘的江明雪,年纪轻轻的小神君,却总是板着一张脸,看着就像个木头桩子。凛玉曾道此人端方严正,想来是不会与沙巢有什么勾结的。 江明雪制服穿得一丝不苟,冷着一张俊脸站在带鱼面前,听带鱼念叨了几句“沙巢”,面色冷若冰霜。 “带走。”他沉声吩咐道,视线淡淡地向不远处一瞥,“回去查查他所说的‘沙巢’是什么来路,还有那个没露面的报案人,说不定是监守自盗。” 闻熹:“……”他咽下一句脏话,把江明雪的小鞋预备起来了。 不过,看来这些人也不清楚沙巢的来历,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行踪,还算放心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没有凛玉出场的一天~ 又双叒叕是想要评论的一天~ 第30章 狐狸、囚沆、凤凰羽 蝙蝠指的那个地方应该是囚沆所在地,而非总部,不过那并不妨碍闻熹过去看看。 他本是想一个人去,奈何上天把救死扶伤的机会送到了他眼前——小餐馆前头,上古凤凰……的三根羽毛、穆珩神君正在跟一头狐狸你侬我侬,几句争执都像是在打情骂俏。 “小素,那边太危险了,还是别过去了。” “危险才要过去,这样多无聊啊。”狐妖撒娇发嗔地摇着穆珩的手臂,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不知怎么沦落成凡人的倒霉蛋,“就那么一小会儿嘛,不会有事的。” 闻熹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只见一点神力也无的阿珩很快被狐妖魅惑,呆呆地答应了下来。 啧,落井下石的感觉就是好。 他闲闲地走过去,状似好奇地问道:“打扰一下,你们也是听了那个阿姨的话要去那里看看吗?” 即使不是原来的容貌,这副皮囊也算得上俊朗,狐妖本着一个正好两个成双的算盘,闻言娇笑着邀请:“是啊,帅哥也听说了吗?那个阿姨神神秘秘的,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 “我叫胡文素,这是我男朋友穆珩。帅哥一个人吗,怎么称呼?” 闻熹笑着瞥了眼穆珩,这倒霉蛋中了狐妖的魅惑术,现在的神色还有些迷茫:“我姓闻,听闻的闻,闻怀明。我是一个人来采风的,只听说那阿姨说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 “找我就对啦。”胡文素笑嘻嘻地眨了眨眼,“我正要跟男朋友去呢,帅哥一起吧。人多才好玩呢,就是真有鬼神的也不怕啦。” 胡文素带着两人绕过人声嘈杂的现场,走到餐馆后面,闻熹瞧见她手中几张缩地成寸的符咒,谨慎地将自己的神力尽数敛好。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灵流的波动,那是符咒在发挥作用。 一步石子路,两步荒沙漠,三步狂风漫卷,四步了无人烟。 十步走过,已是大漠深处。热风卷着细沙呼啦啦直拍到人脸上,胡文素皱着眉把绣花头巾往下拉,装模作样地翻着手里的地图:“嗯,到啦,地图上说就是在这里。” “这么快就到了,胡小姐很有经验啊。”闻熹眺望着,一旁的穆珩从闷头走路中回过神来,看着漫天的黄沙,愣了愣:“这么快就到了?” “就说了很快的事嘛,咱们沿着这条小路走,一会儿原路返回就行,一点都不危险。对了,相机还有电吧?我拍几张照。”狐狸爱美的天性永远消弭不了,胡文素舌灿莲花,喜笑颜开地摆着各种姿势让穆珩拍照。 “都这么久了,哪有什么怪物和神仙啊。”胡文素嘀嘀咕咕着,捧着相机喊道,“阿珩,我去那边看一看拍几张照啊,你在这儿乖乖等我。” “你去哪里?” 她抬头迎上闻熹清明的眸子,心下疑惑顿生,只当这个凡人心志比常人更加坚定不易受蛊惑,当即笑得愈加妩媚动人,美眸频频送秋波:“闻大哥?闻大哥?” 闻熹:“……”别笑了,脸都僵了。 见闻熹没有回复,狐妖略微放下心来,对他抛了个媚眼,向前走去。 ——这是要把他二人扔在这里喂囚沆,自己逃之夭夭?想的美。 . 胡文素总觉得不对劲,似乎自己走了有一阵子了,但距离还是没怎么变,她心里嘀咕,该不会是碰上鬼打墙了吧?——什么鬼这么想不开跑到沙漠里来啊。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撞上闻熹笑眯眯的视线:“胡小姐怎么不走了?” 胡文素愣了愣。 这狐狸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了,几乎就是在刹那间意识到了闻熹的不对劲,但为时已晚,她错过了最佳逃离时机。 远处隐隐传来魔物的嘶吼声。 胡文素腿一哆嗦。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能奋力挣开闻熹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而不是被当场吓软了腿。 越来越近的吼声里,胡文素知道自己跑不了,她猛地抓住闻熹的手臂:“你放了我,我带你们离开!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不不不,这怎么叫来不及呢。”闻熹和蔼地说道,随后弹指挥出一道精纯的神力,低头看向终于瘫软在地的胡文素,“这才叫来不及呢。” 囚沆觅食而来,卷起风沙万里。 “趁着囚沆还没到,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了,不然就真来不及了。”闻熹好心提示道。一旁的穆珩已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啧,到底是凡人身,经不得恐吓蛊惑。 胡文素张大嘴看着他,身体触电般一个激灵:“你你你……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是谁。沙巢总部在哪?”闻熹说这种话都说倦了,时间的确急迫,也容不得他慢腾腾讯问。 胡文素一脸快要厥过去的样子——囚沆已经把脑袋拱到了闻熹背后,腥臭的舌头滴着口水,从獠牙里探出来。 闻熹一手拎着胡文素,一手抓起睡得香甜的穆珩,飞身退却几丈远,与此同时神力化作数枚利刃,狠厉地刺向囚沆双眸。 “不能杀它!杀了它那个东西就要跑出来了!”胡文素惶急地喊道,“你……” “是吗?你还知道什么啊?”闻熹把穆珩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的沙砾,“告诉我那个东西在哪,保你不死。” “我我我……”胡文素被他拎着衣领,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闻熹不耐烦地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敲晕了人,转头去对付囚沆了。 . 与此同时,被粗暴地扔在沙漠里、吃了满嘴沙子的穆珩慢腾腾地睁开了眼,记忆还停留在跟母狐狸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时候。 “哟,醒了。” 大概是刚睡醒,穆珩还有些迷茫,看着闻熹那张跟往日没什么相同之处的脸发了会儿呆。随后目光缓缓转移,看见了昏睡的胡文素和囚沆死不瞑目的尸体。 ——囚沆双瞳大睁,眼里汩汩流出血来。 “……”穆珩沉默了很久,终于隐约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被一只母狐狸坑蒙拐骗到了沙漠来喂囚沆…… 这只母狐狸还成了他女朋友…… 而且还坑了他不少银子…… 说不清是哪一条更让他觉得绝望,有一瞬间穆珩神君开始羡慕半小时之前那个懵懵懂懂的沉浸在爱情里的自己。 所幸不是熟人。他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地谢道:“多谢小哥搭救,我一定报答。小哥可知道出去的路吗?” “不用谢,小哥是哪里人啊?你女朋友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啊,竟然为了你只身去引开那头怪物。你可真是幸运啊,有这么好的女朋友。”闻熹叹息着别过脸去,擦去了两滴不存在的眼泪。 “……是啊,我实在是太幸运了,也多谢小哥了。”穆珩憋屈地认下了这个情深义重的女朋友——死都不能让人知道他被骗财骗命骗得这么惨! “不用谢不用谢,好歹还是你熟人,怎么能见死不救呢。”闻熹适时地往六界最爱面子的穆珩神君心里捅了第一刀。 只见穆珩脸色一僵,声音颤巍巍地问:“您是……”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生身父亲都认不出来了。”闻熹叹了口气,在穆珩呆滞的目光下打了个响指,转瞬间换回了原本的皮囊。 穆珩:“……” 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些让他悲痛欲绝的事情已经无足轻重了。 人啊,只有在更大的痛苦面前,才会觉得以往的悲伤都轻若鸿毛。 他方才设想过很多人,哪怕是江明雪那个面瘫他都能忍,可为什么会是闻熹这个缺德玩意儿…… “别想不开啊,好歹回来了哈。”闻熹笑得一脸奸诈,伸手慈祥地拍拍穆珩的肩膀,“你这回欠我一个人情,记着还上啊。”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穆珩顿时悲从中来:“我们几千年的友谊,你就看着我被那头狐狸魅惑撒手不管?” 闻熹自觉颇为有道理:“这不给你贴了保命符吗,你一凤凰羽毛又死不了。凛玉找你几十年也没找着,怎么把自己捣鼓成这幅模样了?” “唉,说来话长。”穆珩沧桑地蹲下来,四十五度忧伤地仰望天空,只差在两根手指间点根明灭的烟头一叙峥嵘岁月。闻熹也配合地在他旁边蹲下来:“唉,当凡人挺累的吧?找个女朋友都找成这样。” 上古凤凰于五千年前陨落。 这样说其实很没道理,因为凤凰作为不死不灭的神鸟,死后自会涅槃重生。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自五千年前凤凰在烈火中消逝之后,再也无人能找到凤凰的踪迹。 ——如果硬要说跟凤凰有关的事,那就是凤凰遗留在凡间的三根翎羽飞升了。 凛玉与凤凰交好,这三根羽毛是凤凰昔日的赠礼,一直被凛玉留在洞府内当扇子用,色彩艳而不浮,细腻光洁,实乃上上佳品。 直到凤凰死的那一日,羽毛在洞府内感知到主人的陨落,融合天地灵气,开了灵智,即为穆珩。凤凰本无名,穆珩这个名字是凤凰生前闲来无事取的。 穆珩作为凤凰的羽毛成精,去寻找凤凰的下落是天性和本能。彼时神魔正热热闹闹地混战,凛玉闻熹正在闹第一场离婚,桃夭刚开灵智,整天就知道闯祸抹眼泪,天上地下都忙得一塌糊涂,无暇搭理这三根羽毛,他便离了听澜山,去寻找凤凰的踪迹。 “所以呢?怎么把自己捣鼓成凡人的?” “这是一个意外。” 上穷碧落下黄泉,穆珩始终没有找到他素未谋面的凤凰,自觉是自己修为不够才无法感知到凤凰的下落,便把自己关在了凤凰生前居住的明池里修炼。直到数月前,他第一次感知到了凤凰的气息,走出明池,循着那缕气息去往西北大漠。 ……然后刚出门就被天雷劈了。 闻熹:“……” 穆珩面无表情:“你不要这个表情,想笑就笑。” 闻熹难得口下留德,嘴角抽了抽,只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但没多做评价,继续听他说。 穆珩在前往西北大漠的火车上遇到了胡文素,狐族最善魅惑之术,胡文素热情活泼、相貌姣好,频频来跟穆珩套近乎。而彼时穆珩被一道天雷劈得失去了神力,轻而易举地就被胡文素魅惑,诱拐到了沙漠喂囚沆。 “大概因为我是凤凰的羽毛,凤凰是我的本源,这道原本给凤凰的雷就顺手就记在我头上了。”穆珩思索道,“当年凤凰违逆天道的债是不是还没算清?” 风沙中,闻熹沉默了一下,幽幽道:“谁知道呢,天道这个小心眼。”指不定连凛玉的账还连本带利地记着呢。 天色不知何时阴暗了下来,凉风刮过,一扫沙海燥热。 “欸,好凉快。”穆珩拿手掌扇了扇风,奇道,“这是到晚上了吗?” 闻熹深吸了一口气。 阴风惨惨的沙漠里响起闻熹忍无可忍的怒吼。 “——这是迷障!咱们被人发现了!你是不是当凡人当傻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写的跟开动物园似的~ 凛玉出场倒计时。 第31章 当绿帽从天而降 一刻钟后,穆珩灰头土脸地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边胡文素安详睡着犹如超脱六道。他四下观望了一阵,不由得发出一声情真意切的哀嚎。 ——“卧槽!”闻熹呢!闻熹呢! . 此时闻熹面前正站着一个模样十三四岁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年纪小小的,眉目已经显出了英挺的轮廓,一双黑眸毫无情绪,站在那里瞧着闻熹,神情冷峻而漠然。 宛如一个雕刻精致而无悲无喜的雕塑。 闻熹:“……”他脑子一抽,试探性地问了句:“穆珩?” 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都止了。 少年连眼皮都没撩起来一下,闻熹却在他低垂的眼瞳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白色阴翳。 有一瞬间,闻熹从这少年脸上看出了熟悉的感觉。 纵然年纪不同、容颜不同,心却是一样的。 如同没有感官般无悲无喜,对外界的一切都只余漠然。一瞬间仿佛时光溯洄,沙漠换成了囚笼,少年换成了自己,他站在万年前阴暗无光的魔界水牢里,看着少年时的闻熹挣扎求生。 少年闻熹在黑夜里颤抖,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我要待在这里?” 闻熹蹲下身来,轻轻道:“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应该跑出去,用任何方法。” 等你熬过了足够漫长的黑夜,你就可以看见属于你的熹微晨光了。 . 闻熹心中猛然颤抖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凛玉那晚留下来的丹药。还好,没掉出去。 凛玉作戏就是全套,这丹药必是出自秦药石之手,是专门用在他们这类人身上的,对这孩子应当也适用。 从闻熹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少年瞳中浮现出的白色阴翳。他看得出少年身体状况着实不好,大概是年纪尚小,无法支撑这样强劲的力量的缘故。 隐约看清闻熹手中的东西,少年抗拒地后退一步。 跟他少时对未知的抗拒一模一样。闻熹笑起来:“不用怕,这不是毒虫,是解你身上的毒的。” “听得懂我说话吗?”闻熹拿着两颗丹药在少年面前晃晃,“你先挑,剩下的我吃。” 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理解他的行动举止,但目前看来,这少年应该比昔日的闻熹要聪明些,明明已经痛得浑身发颤,却还是看着闻熹咽下那颗丹药,片刻后才取了另一颗送入口中——闻熹轻笑,到底还是孩子,若自己真是想暗算他,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法。 少年不说话,闻熹也不着急。穆珩的呼喊被千万褐色的沙砾阻挡,难以传达,一大一小两个天涯沦落人在风沙静止后的西北沙漠里相对沉默着。 大概又过了很久很久,少年终于组织好了语言,用生涩不清的发音说道:“你……你是谁?” 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能解我身上的毒?你是……你也是水牢里的人吗?你是来救我离开的,还是要把我带进更深的深渊? 虽然是个毫无新意的老套问题,沉默到已经快哑巴了的闻熹还是精神一振,悠悠问道:“你又是谁?”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有药给我吃?” 闻熹摸了摸下巴,唔,果真比他当年聪明许多。 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自然也没办法去弄出个一模一样的情况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便笑吟吟地怼回去:“因为我精通医术,能未卜先知。” . 此时,几千公里外,遥远的南城某实验室中,秦药石:“阿——嚏!” 一旁的助手忙替他关上了窗:“这两天降温了,秦老师注意身体。” 红色的试剂险些晃出来两滴,秦药石托稳试剂,沧桑地挥了挥手:“没事,大概是闻熹又骂我了。” .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少年沉默了一下,又道:“你要带我去哪?” “重要的不是我要带你去哪,而是你想去哪。”闻熹凝视着少年的眼睛。 他懒得兜圈子,索性开门见山:“你想离开吗?我可不能保证你去的地方会比现在要好。” ——说不定以后你会过上与桃夭一样清早六点起来上早读、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对着一张卷子写完一支笔芯的高中生活,闻熹默默咽下后面一句话。 少年当然不能理解闻熹的真实意图,咀嚼了片刻他话中的意思,亦直视着他,英挺而略显稚嫩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决然:“想。请……请你带我离开,来日必当报答。” 还会说谢,不像自己当初还把凛玉坑得那么惨。闻熹忽然有些明白凛玉当初捡到自己、庇佑自己时的心情为何了。心疼、惋惜、欣慰,放在他这里,还有一丝同病相怜。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沉声道:“好。” . 少年是趁着囚沆离开的一瞬,才冲破了囚牢逃出来。他蹲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半晌道:“忘了。” “不记得怎么走了。” 哦,跟他当初一样,也不记得了。 ——“蠢货!” 两字一出,闻熹和少年齐齐抬头看着对方,半晌才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方骂的。 “就是因为那小兔崽子跑了才费大力气下的迷障,现在你们两个人影都没逮着?信不信我把你送去给囚沆加餐?”那个声音骂完,忽而厉声喝道,“什么人?” 脚步踢踏,来的有不少人。闻熹眉头皱了皱,然而此时带着少年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刚夸下海口说要带人离开,就被当即打脸了。 看着逐渐走近的当地特产沙狐精,闻熹深呼吸一口气,表情顷刻间调整完成。 “——大哥!” 一声大哥,振聋发聩。 闻熹一脸见到同类的大喜过望:“大哥!你们是救援队的吗?我们和旅游队走散了,碰上大风,差点死在这劳什子沙漠里,可算盼到你们来了!你们认得路吧?” 一旁被他乖乖搂住脖子的少年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大概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变得这么浮夸。 “旅游的?”领头那沙狐眯缝着一双吊梢眼,警惕地来回打量了两个人几遍,“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沙漠旅游?” “不小了,十四了,男孩子嘛就该多锻炼锻炼。幸亏这回遇上人了,命大,不然我们爷俩儿就得交代在这里了,孩子他妈得多惨啊……” 闻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惊吓紧张过度而废话格外多的二货驴友,搂着少年脖子的手臂紧了紧,似在暗示警告。 他情急之下幻化出的容貌的确跟少年有几分相似,吊梢眼的沙狐目光中狐疑的成分渐渐消了去:“这是你儿子?” “是啊是啊,亲爸,长得像吧,对对我结婚早,我就这一个儿……” “子”字尚未说出口,闻熹呆若木鸡地看到了缓步走来的凛玉:“……子。” 谁也没料到,再度相逢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众人簇拥下,凛玉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泊平静,视线从闻熹身上落到他手里牵着的、披着闻熹外套的小少年上。 闻熹登时头皮一麻。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再说这不是他儿子是不是晚了? 两人沉默而诡异地对视着。 发呆许久的少年大概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干什么,他被囚禁多年,也没办法分清人族这些亲属血缘间的称呼,当即冲着闻熹犹豫地叫了一声:“爸……” 这小子演技相当好,脸色蜡黄,腿脚还在打颤,一只手死死揪着闻熹冲锋衣的袖子,一副被沙漠惊魂祸害惨了的可怜样儿。那声“爸”更是叫得沙哑委屈,唯恐不够真实一般,少年又综合了闻熹的全部发言,带了哭腔问道:“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我妈了……”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一瞬间闻熹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你妈就在你眼前站着呢。 与满心绝望的闻熹相比,看着藕断丝连的前任突然抛家舍业、并且多了个十四岁的独生子的凛玉并没太大反应。 他掌心团起一团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一阵,片刻后出声道:“凡人而已,改了记忆放走吧。” “神君且慢。”沙狐制止道,“凡人也要小心,我看此人有些异常,难保不是安全部派来的探子,还是带回去慢慢审吧。” 被这些人逮了去深入敌营才是闻熹的想法,但带着这小子过去岂不自找麻烦,难保不会碰上见过他的人。闻熹搂住少年后退了一步,脸色骤然惨白:“你们不是救援队的?你们是什么人?什么神君安全部的,邪、邪教是不对的,你们放我和孩子离开,我回去给你们打钱,绝对不报警……” 没人理睬他,凛玉平静地看向沙狐:“你还想把事情闹多大。” “我刚得到消息,江明雪已经查出了沙巢的存在,特殊安全部也已经派了人前来调查,这个时候再把普通人卷进来吸引注意,得不偿失。” “不过是两个人类,死在沙漠里有谁知道?”沙狐笑着出声,“神君当初算计闻熹的时候不是很果断吗,怎么就对两个普通人类手软了?” 沙狐看不见的地方,凛玉轻轻闭了闭眼,睁开时,却见闻熹对他弯唇一笑。 闻熹在用口型说:“你多了个儿子,我的。” 凛玉愣了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接下来闻熹笑意更盛:“这顶绿帽子喜不喜欢?” 刚才还惊恐瑟缩的凡人顷刻间换了面孔,笑意恍若皎皎星光,盛开在深浓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哦白捡了个便宜儿子~ 第32章 凤凰和他的衍生品 戏精附体的闻熹死死地缠着沙狐,声泪俱下地要求他把孩子放了:“这样,大哥大哥,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可孩子是无辜的,这样,你们把孩子放了,让他给我老婆打电话掏赎金,你们看这样成吗?我儿子胆子小,绝对不乱说的……” 他似乎认定了这就是个坑蒙拐骗绑架妇女儿童勒索赎金的邪教组织,把一个舐犊情深、感动六界好父亲的形象演的淋漓尽致。 拉锯拉了许久,沙狐眼看就要耐心尽消,闻熹才悻悻地闭了嘴,又暗中拍拍少年的脑袋,瞅一眼黑着脸的沙狐,再瞅一眼淡着神色的凛玉,用窃窃私语、但实际上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安慰道:“儿啊,别怕,学校里老师是不是教过你要勇于同邪恶势力作斗争?百闻不如一见,以后要是能活着出去这就是你的光辉历史啊。” 某种程度上这少年真的跟闻熹颇为相像,短短几分钟,在戏精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嗯,我会的。” 沙狐:“……”这些凡人是不是一个两个脑子都有坑? 闻熹跟在一队人后面,寻思着怎么能在把少年安全送出去的同时自己也能深入敌营。若是直接把这些人解决了,凛玉应当也不会拦他,但绝不会带他去沙巢,若是带着少年去往沙巢,碰见曾经见过他的妖魔鬼怪,身份不就当场暴露? ——对了,穆珩。 跟凤凰的衍生物混久了,闻熹隐隐察觉到了他们一族的气息。穆珩拖着昏睡的胡文素,扬声喊着闻熹的名字。 “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你家那位。”沙狐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着凛玉。 凛玉照旧是淡淡的模样:“他来这里也不是不可能。” 听声音,竟像是穆珩。他微微侧头看向牵着少年的闻熹。 毕竟是几千年的伴侣,只需一眼便能明了彼此心意。 穆珩亦察觉到了来人,但听惊喜的喊叫声:“——有人吗?救救我!” 穆珩:“???”他没听错吧?是闻熹在喊救救他? 可真是活久见了。 沙狐等人的身影就在眼前,穆珩一时没联想到别的,冲着那些人猛地掀起一片飞沙。 狂风漫卷,刚沉寂下来不久的沙尘立刻盘旋起来,阻隔了数人的视线,也把沙狐等人的怒骂吞噬进了黑洞。 穆珩趁着风沙正盛,跃至闻熹身前:“闻——” 话未说尽,他突然哑声,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指尖血被甩进沙地,凛玉一指点上他的哑穴,沉声道:“闭嘴。” 一天第N次,穆珩露出了“???”的迷惑表情。他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凛玉,还没来得及为久别重逢感到欢喜,立刻就被什么东西砸了满怀。 一片混乱中,闻熹把少年和一瓶药塞进晕头转向的穆珩怀里,压低声音喝道:“这我儿子,带他去找江明雪,赶紧的。” 穆珩抱着孩子揣着丹药,手里拖着一个昏睡的胡文素,以奇异的方式敲开了特殊安全部西北分部的大门。 面对来来往往的好奇视线,穆珩淡然笑着,一一回礼。 “是,我就是穆珩,凤凰那三根羽毛。嗯,这不是我女朋友,谢谢阿姨关心,我最近不想找女朋友。哦,这个孩子不是我儿子,是闻熹的——凛玉神君和闻熹神君什么时候又生了个孩子?我也不知道,就是闻熹让我带着这孩子来投奔你们江局,这位姐姐麻烦不要发新闻,非要发的话请给孩子脸上打码,这是我的二维码,谢谢大家,合作愉快。” 一刻钟后,#江明雪与闻熹的儿子#、#凛玉神君绿帽实锤#、#心疼凛玉神君#等等被顶上了六界热搜。 特殊安全部西北分部,江局长纤尘不染白到耀眼的办公室里,江明雪面无表情地摁灭手机屏幕,面目冷峻地看着眼前同样面目冷峻的不知名少年。 ——闻熹这个神经病到底在发什么疯?跟凛玉在一块儿七千年都没长出脑子来吗? 穆珩擦了擦汗:“那啥,江局,闻熹让我带孩子来找你,药也给你了哈……那那,没事我走了。” “不急。”江明雪缓缓道,“先说说你是怎么来的。” 穆珩:“……”老子被天道和母狐狸一坑二二坑三的悲惨往事实在不想说第二遍。 “说来简单,被天道劈了道雷,当了一阵子的凡人,凑巧来到沙漠旅游跟闻熹遇见的。”穆珩避重就轻道,反正江明雪也不知道胡文素的事。 江明雪哦了一声,道:“那为何胡文素说她是你女朋友。” 穆珩:“……她单相思,单相思。” 在江明雪清醒而看透全局的目光中,穆珩绝望地举双手投降:“你这人忒不会聊天,把事情问这么清楚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的友情就这么废了……” 他戛然而止,心道这句话有些自作多情了。 世人皆知,江明雪少年时是凤凰座下,得凤凰亲自教导多年,一举一动都随了那位传说中清冷克制、胸有天下的上古神禽。 据说凤凰陨落失踪后,江明雪曾强闯听澜山向凛玉询问凤凰下落,甚至还因为凤凰的缘故而从南城中心跑来西北分部当个小局长,仅仅是因为凤凰曾在言极爱大漠孤烟的壮阔之景,足可见他对凤凰的情谊之深。 而穆珩作为凤凰的三根羽毛成精——更像是占了凤凰便宜而降生的替代品,而且除了容颜略有相似外,脾气秉性与凤凰天差地别,其间差别大概就是高岭之花和沙雕二货的区别。 穆珩回忆了一下霸道总裁替身白月光之类的小说情节,道一声阿弥陀佛,老天千万不要把这种事加到自己身上来。不过看样子,江明雪这破脾气也不会搞出那些狗血情节来。 果然,江明雪淡淡道:“我们何来的友谊。” 气氛不出所料地尴尬下来,穆珩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客客气气地维持成年人最后的体面:“我该说的都说了,江局自己看着办吧,告辞。” 江明雪却问:“你去何处?” “当然是去找闻熹了,你照顾好孩子,小心闻熹回来看见你虐待儿童跟你翻脸。”穆珩摸摸少年的头,少年冷漠地后退一步以示嫌弃。 江明雪终于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嗯?”穆珩嘴比脑子快地开口问道,“你不知道?” 江明雪冷淡的目光钉过来,若是目光可以化形,穆珩觉得自己此刻已经万箭穿心而死了。而江明雪竟还徐徐道:“我为何会知道?” 这不是被群众误导,以为这是你儿子吗……穆珩干笑两声:“哈哈,江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六界之事无所不知,当然也知道孩子的名字。” ——我这彩虹屁吹的,到不到位!精不精妙! “沙巢危险,你刚恢复神力不久,先留下来吧。闻熹那边我会派人去营救的。”江明雪换了话题,垂着眸子翻开文件,没再看穆珩的神色。 难得听见这么有良心的话,穆珩心道。他看着制服一丝不苟、端坐着批注文件的江明雪,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你以为我想给凤凰当这个名不副实的替身么,保不齐哪天就被你这个凤凰的疯狂崇拜者给掐死了,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特制的窗帘挡住了西北地区格外强烈的日光,房间中一时针落可闻。 他没看下去文件,脑中反反复复地浮现起千年前听澜山中与凛玉的对话。 他问凛玉:“神君可知凤凰下落?” 彼时的凛玉剑神温声道:“凤凰不死不灭,但亦有磨难需度。你无需担忧,待到时机成熟,凤凰自会回来与你相见。” 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凤凰回来,而是看见了穆珩。 他不顾身份地去问过凛玉,是不是天道将凤凰的生机转移给了穆珩,甚至还暗中探查过穆珩的神魂是不是凤凰的转世,但得出的结果从未让他燃起希望。 将近五千年日复一日的等待,他也习惯了。 江明雪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或许凤凰此刻就在哪个地方等待着他。 外界疯传的他的儿子——穆珩从沙漠带回来的少年被安置在了招待房里,条件是极好的,但据照顾他的人说,这孩子性格着实古怪沉闷了些。 江明雪隐约猜的出这孩子的身份,结合“囚沆”,对整件事情不难有大致的轮廓。 只是还远远不够。 寂静下来的沙漠传来凄厉的吼声。 “我儿子呢!我儿子呢!”闻熹望向沙狐和凛玉的眼神满是愤慨和恨意,“你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沙狐从地面上捻起一小把颜色略深的沙砾,放在鼻尖嗅了嗅。 凤凰一族……来的竟是那个笑话。 他起身冷冷地反问:“——你儿子叫什么名?” “我儿子都被你们抓走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闻熹反应相当激烈,骂着骂着一滴眼泪就慢慢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儿啊……这下我媳妇不得跟我闹离婚……” 现场,他媳妇:“……” 有一说一,这真的不是思考离不离婚的时候。 “带走。”沙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下适时地往闻熹后颈上狠狠一敲。 作者有话说: 沙漠中,他面对黑暗势力分子,机智周旋,不卑不亢;危险中,他不惜牺牲自己、保护孩子,将孩子送到安全之地,自己却深入敌营……让我们恭喜闻熹神君荣获年度感动六界好父亲称号,撒花~ 第33章 永结同心,长相厮守 一路颠簸,闻熹装了半天昏厥,待到他假模假样地睁开眼时,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撑着地板,“艰难”地爬起来环视四周。环境还不错,至少没有以前水牢那样暗无天日,石块垒成的狭小屋舍里,高窗漏下一点零碎日光,照见了角落里一点白色的细沙。 “有人吗?来人啊?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闻熹狠命地拍着石门,“——来人!” 石门缓缓打开,赫然是凛玉的脸。 “不用装了,现在没人在。”凛玉缓步走进来。 闻熹呼了口气,摊了摊手:“这不担心有人窥伺吗。你怎么过来了?” 石门无声无息地关上,凛玉未理会闻熹的问题,兀自开口:“你的身份瞒不了多久……” 闻熹冷冷截断:“你是不是还想说,为了我的身体着想,尽快离开,以免旧病复发?” “不好意思,秦药石那人嘴巴一点都不严,他大概只以为你是怕我知道后难受才不对我说实话的,因此没瞒得多牢靠。”闻熹慢条斯理地捻着手中细沙,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可不知道他的凛玉神君在暗地里干了什么。” 沙砾一粒一粒从他指尖漏下去。日头早已经沉落下去,本就寂静的屋舍因昏暗更显冷僻。 “我根本不是旧病复发,你为我寻药的说法不通。”在凛玉一刻复一刻的沉默中,闻熹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沙巢’,这是你来的理由吗?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告诉我?” 凛玉静静地伫立着。 是在十几日之前,听澜山中,沉湖如是对他说:“凛玉,闻熹根本就不爱你。” “他只是魔物本性,想占有一个属于他的东西而已。” “否则这七千年反反复复的离婚,作何解释?他厌倦了便抛开,想起来了就再拾回来,满天神魔都看你笑话,只有你还觉得自己是真爱,还要为他以未愈之身入魔界寻药!凛玉神君,先天剑神,天下至坚至硬的庚金,骨头何时也软下来了?” 凛玉徐徐出了口气。 ——仿佛终于有了什么借口,抑或是终于有了什么可以说出口的理由。 他凝视着闻熹怒气暗生的双眸,一字一顿地、缓缓开口道:“我们……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主人手心一松,一小捧沙砾尽数落在地上。 “凛玉,你这样有意思吗。”闻熹若无其事地拍拍掌心的灰尘,出声讽道,“上床的时候亲我抱我,说让我等你,让我到时候别反悔——还专门挑我睡着的时候,现在看到我又来说这个,您可真是大公无私,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一心只为了世界太平啊。” “我把你放在心上,你就连句实话都不肯给我讲?我什么时候弱到需要靠远离真相、闭目塞听来保护自己了?!”闻熹声音渐厉。 “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 “——你说什么?”闻熹蓦然发声。 凛玉淡淡道:“我说,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你我结为伴侣七千年,其间分手三十六次,三十四次分手和复合皆是由你提出,从无原因,从无理由。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只是一味按自己心意行事,厌倦了便抛开,想起来了就再拾回来,反反复复,从无定性。” 光影暗淡,凛玉清俊的容颜一时模糊下来。闻熹忽然不认得眼前的人了。 “你我于听澜山初结为道侣之时,你赠我一串心头血凝成的玉石子,对我说,要与我永结同心,长相厮守。” 凛玉缓了口气,说到“永结同心,长相厮守”八个字时,神态略有颤动,竟费了些时间才重新恢复下来。 然而闻熹已经无暇注意到这些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凛玉那句“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有若佛殿里的金钟,敲一下便令人头脑昏涨,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 “闻熹,我不明白,即使第一次分手是我提出,可往后我一直在用心弥补曾经的过错——或者说,你心目中我的过错。几十次毫无理由的离合,如此这般,还不够弥补你当初被折杀的自尊心吗?” 凛玉低了低头,略带讥讽地笑了一下:“所谓‘永结同心,长相厮守’,想来也只是你随口一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我自认从未违背过身为伴侣的原则,但既然你从未实现过你的诺言,这串红玉石子也不必在我这儿放着了。” 外界风传的那条定情信物,那条半月前就已经物归原主的红玉石子,此刻终于回到了他原本的主人身上。 “从此你我再无关系,我做什么更无需向你报备。你大可以对外宣称一切都是我的错,毕竟你一直不就是这样想的吗?”凛玉已然转身,声音轻飘飘的,“何必委屈自己呢。” 闻熹死死地握着那条玉石子。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听澜山中的诺言,心头血承载的爱意,深浓夜色里一句温柔的“我很快会回来”,以及如今这一段满是嘲讽的“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无比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凛玉的权宜之计,可是,若无反反复复的思量和怨恨,这样一席诛心之语又岂是轻易说得出口的? 可是,难道他应该去相信,过往婚姻里凛玉一直心怀怨恨,那一句“我很快会回来”是别有用心的欺瞒和算计,是为了稳住他的谎言? “好……好。”闻熹咳了两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了,“好。” 他望向凛玉的背影,已经浑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既然你我已无关,那么更无需关心我所在何地。毕竟,我死无葬身之地,才能更解你七千年来的心头之恨吧?” 凛玉的身影似是微微顿了顿,然而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因此闻熹也没能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红玉石子从松开的掌心里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闻熹低着头看了半晌,只觉得心头一阵阵钝痛。 当初从这里取出心头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痛吧……那时候怀着希冀和幻想,疼也是甜的。 天已入暮,愁云漠漠,熹微晨光,何处可闻。 石门再度关上,凛玉走出囚室,身形微晃,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整了整衣衫,神色如常地推开正对着的另一扇门。 门内有走廊,廊顶挂着壁灯,影影幢幢地投射下阴影,恍然令人觉得此路漫长无有尽头。 但也只是觉得而已。 凛玉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径直走到尽头,本是想推开左侧倒数第二间房门,却意外地看见了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着的门。 门微微打开的缝隙中,漏出里面的黯淡灯光。凛玉动作微微顿了一顿。 这扇门,至少在他来到这里之后从未开过。凛玉知道是他们心下仍有防备,这扇门里必定藏着什么秘密。 门内已经有人在等着他,熟悉的声音悠悠传出。 “神君,来都来了,进来看看吧。” 凛玉走进房间时,房间的主人正扶着眼镜,抬头对他微笑。 房间内龙息的波动十分不稳,两类略有类似却并不相同的气息混杂碰撞,令桌面上一个白瓷花瓶迸出丝丝裂隙。凛玉皱了皱眉:“你该回去了。” 陈微山体内有庚辰一半神魂,近日来有复苏之态,若是不想让这具身体完全被失去神智的庚辰控制,理应静养压制。 “家父的神魂尚未养好,身为人子岂有不闻不问之理?”那人含笑着抬起头来,赫然是已经被全界通缉的陈微山。 自太微山一架,原本的那副眼镜被闻熹一拳砸成了玻璃渣之后,眼镜的忠实爱好者陈微山在逃跑、布局、策反等百忙之中依然抽出时间配了一副复古样式的雕花金边眼镜,松松地搁在鼻梁上,薄薄的镜片后投射出笑意浅淡的目光。 “是么,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想要将那些神力据为己有才不舍得走。”凛玉毫不客气地出声讽刺。陈微山跟他一起笑起来:“神君还真是了解我,就不能把我想得高尚一些。” 房间布局让人一目了然,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简洁明了中,却暗藏玄机。 房门正对着的墙壁上逐渐显露出一扇门的形状,陈微山打了个邀请的手势:“第一次带旁人来这里,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入目是一个玻璃罩一样的外壳,里面浮动着一团浅金色的魂魄,无形无态,令人难以想象这个魂魄曾经的主人是何人。 “托那条蛟龙的龙息养护,老爷子近来意识恢复了一些,不说别的,想来是能认出神君的。父亲,这是凛玉神君,你曾经的好友,还记得吗?”后半句话是对玻璃罩里的龙魂说的,陈微山轻弹了弹外壳,龙魂的确已复苏不少,感知到外界的动态,不安分地翻涌了起来。 “当年事出反常,地狱道家父中本就只有一半神魂,我自知晓实情起在东海深处搜寻数年,近些日子才寻出老爷子当年遗落在东海海底的一半残魂,竟还寄托在一个成精的海螺里,想来是料想自己打不过神君,给自己留的退路,如今倒也的确成了退路。”陈微山漫不经心地往玻璃壳里打进一道神力,斥道,“别吵,再吵不给你饭吃了。” 听懂了“饭”的意思,那龙魂果然安静下来,不甘地蹦跳了几下,归于平静。 做完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重新看向凛玉:“不过到底只是条小蛟龙,虽有龙族血脉,但终究不如应龙真龙尊贵纯粹,更别提东海西海里那些蛇一样的小龙了,不过就是些四脚长虫,叫他们一声龙都觉得侮辱了龙族。”陈微山一边感叹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倒是神君家那位的新欢应龙极为出挑,能担得起‘龙’这一名字。” 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龙魂波浪般涌动了几下,频频撞击着玻璃壳。 自进到这间密室以来,凛玉始终神情淡漠,既没有踏入诡秘之地的讶异,也没有终于找到庚辰另一半神魂的惊喜。陈微山不由得扭头看了他一眼:“神君不想说些什么?” “我以为,与人合作,当拿出点诚意。” 陈微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神君想说什么?” “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杂乱残魂,也敢称是庚辰的一半神魂,你莫不是觉得我已经耳聋目盲到这种程度了?”凛玉语气淡淡,“我早已与你说过,我到沙巢来只是为了查清楚当年的隐情,同时给你们暂时提供庇护,除此之外,天道,抑或是你们,做什么我都不关心。” 陈微山缓缓道:“诚心么,若是神君有,我自然也双手奉上。” “在那之前,神君可否与我解释一下,闻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似乎有点虐? 第34章 毕竟我曾经爱过他 似乎寂静了很久,但其实只是短短一瞬。直到白瓷花瓶终于承受不住龙息暗中的威压,清清脆脆地碎裂开来。 这时,凛玉开口了。 “闻熹么。”他道,“自然是我带回来的。” 凛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陈微山:“我与闻熹七千年伴侣,一个易容术而已,旁人认不出来,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他已经发现了沙巢的踪迹,不带回来,莫非还能放任他离开?” 陈微山一顿。 他倒是没想到凛玉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他收拢起桌上的碎瓷片放在手心:“那神君可知道,我想让闻熹死?” “或者不是我,而是家父。魂魄融合在一起太久,我实在是受他影响,难以自控。”陈微山若有所思地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但很奇怪,明明神君送家父下了地狱道,我却甚少感知到家父对于神君的恨意。” 凛玉并不理会陈微山的言语挑衅:“闻熹若死在这里,沙巢也别想安生。他既然来了,又发现了端倪,为今之策,只能暂时关押,再做打算。” 碎瓷片在手心中逐渐成型,陈微山一挑眉,便也不再掩饰:“那神君最初为何对沙狐说‘凡人而已’?” 凛玉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为何’?——因为我曾经爱过他。” “毕竟是曾经的爱人,如果可能,还是想放他一条生路。” 最后一片碎瓷似乎稍稍歪了一些。陈微山不甚在意地吁了口气,把碎瓷片往外推了推。须臾,他抬头笑道:“神君的回答总是让我意外。如今为什么又改了?” 报纸上赫然是闻熹跟应明烛的最新八卦。起源是某快递员在闻熹家里看见了龙族新秀应明烛,应明烛还帮闻熹签署了快递,外界纷纷猜测应明烛已登堂入室,住进了闻熹家中,一时间各种声音都有。 “可惜桃夭还是要有后爸了。”陈微山叹惋道,“神君就这么笃定这些事是真的?” “不止这些。”凛玉不再多言。 陈微山凝视了凛玉很长时间。 天地初开的第一把剑,所向披靡的先天剑神。曾在神魔第一场大战中斩下魔君首级,又以一己之力将龙族庚辰打入地狱道,不惜与神魔两道为敌保下世人眼中的怪物,并与其中一人结为道侣,就此度过七千年漫长婚姻。 这样一个近乎传说的人物。 陈微山不确定凛玉是否真心投靠,但许是庚辰魂魄影响,单是想想能与这样一个人物共处、交锋、势均力敌地博弈、揣摩心思地算计,便令他浑身血液都滚烫激荡起来。 在陈微山思索的时候,凛玉也在静静看着他。 陈微山与他手下那些受沙巢蛊惑、一心想要复兴上古荣光的神魔妖们不同。他只是单纯地想搅乱尘世间、想要打乱人间的秩序和规律,不图利益高低,不计手段优劣。也正因“不求”,这个人才显得更加可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当年的庚辰还要可怕。 庚辰没有黑白的界限,做什么都只是图自己乐意,同时也自持尊贵身份,不会去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陈微山为了目的却不惜一切代价,别管事情有多小、影响多么微不足道,他也照样去做。这也是沙巢在短短百年内渗透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白瓷花瓶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样貌,连裂隙都不曾有一条。陈微山满意地扶了扶微微下滑的眼镜,斯文笑道:“既然神君这般坦诚了,那我也如实相告。” “实不相瞒,家父另一半神魂,正在三十三重天,极东莲海。” . 地狱道非人折磨,三十三重天无边极乐。如此大的反差,竟发生在同一人身上。 “神君想知道为什么吗?——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没弄明白。”陈微山道,“或许只有天道能告诉我原因。” 凛玉对三十三重天并不陌生。 那是与天道距离最近的无边极乐之地,有些神族终其一生亦无法踏足。 “我身份所限,踏足不了三十三重天,这些只缘于我的感知。家父神魂,正散在那一片极东的莲海之中。”陈微山道,“那里似在庇护他。” 凛玉神情微肃。 相同的血脉,一半的神魂,彼此感知最是寻常。陈微山有求于自己,没必要在这上面欺瞒。 单不说三十三重天和地狱道的天差地别,天道如何会容纳、庇护庚辰这样的极恶之人?何况还是在那片极东的莲海,无上圣洁之地。 陈微山深深凝视着凛玉的双眸,忽而郑重地鞠躬,拱手行了古礼:“我想请神君赴一趟三十三重天,将家父的神魂带回此处。” ……其神情之沉重,言语之恭肃,如果不是知道陈微山的德行,凛玉几乎要以为这是什么感动六界十大孝子了。 . 穆珩站在一片无人之地,深深吸了口气。 啊,自由的味道。 江明雪实在不是个东西,看他看得贼死,生怕自己偷摸儿地溜出去给他闯祸,他在特殊安全部里憋得都快发霉了。 ——他莫不是担心自己完蛋后,就没办法对着自己追忆凤凰了吧。 穆珩打了个寒战,再次给自己灌输了一遍“只做凤凰毛,不做真凤凰”的坚定的人生理念。他打死也不会让什么白月光替身之类的狗血情节发生的! 按江明雪的猜测,闻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大约已经深入沙巢内部了,那突然出现的凛玉也是去当间谍的? 恩爱夫妻为六界和平统一大业不惜假装离婚反目,各自打入敌人内部,待到铲除奸小后再功成身退,携手重返婚姻殿堂——穆珩一边脑补一边啧啧感叹,不愧是两口子啊!啊,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他还不知道他心目中的神仙爱情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地步。 闻熹此刻正半阖着眼漫思。 他是能逃出去的,但他并不想动弹。 . 脑中依稀浮现出七千年前激烈的争执。 “你被他们那样对待,为什么还要回去相助?是,稚子无辜,你若是顾念天君旧情,担心那个子兰,就把他带回听澜山,我把他当子侄看,一定护住他!” “不单是为此……苍生何辜。” “苍生何辜?不过是一群利欲熏心的小人!死还是活是他们自己选的!你助神族作战,你杀的那些魔族,他们就不是苍生了吗?” 话到这里已经陷入了死局。 凛玉就那么沉默而坚定地看着他:“闻熹,对不起。” 他知道闻熹一直忘不了庚辰,更忘不了神族关键时刻的落井下石。 可是他必须去。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 闻熹后来回忆起当时的心情,竟是恐惧居多,而非对神族的怨恨和厌恶。 他被从天界带回听澜山后,过了很长一阵无聊的生活。凛玉来去匆匆,直至踪影全无。 而他不久便再次发病,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格外凶猛,似乎已经到了他生命最后的关头,此时,秦药石来到了听澜山中。 秦药石搬着小板凳坐在他身边,一个一个穴位地试过去。 他问:“凛玉呢?” 秦药石给他翻个白眼:“管好你自己。” 很久之后,闻熹才知道,那时凛玉正在孤身与神族谈判。 他拒绝了天君保住庚辰名声和性命的要求,天君一怒之下便也未出兵随他去水牢救人。他先杀庚辰,再独闯魔界水牢,但为时已晚,只救出了沉湖与罗陀,其余的“障物”,皆已至大限。 这些都是彼时的闻熹不知道的,因身体状况的原因,他常常一整天脑子都混混沌沌的,偶尔清醒,发呆之余,就去翻秦药石带来的话本子打发时间。 月老作为天界第一红娘、东方丘比特,有两最,一是红线最多,而是话本子最多,其中大半都被秦药石讨了来复刻一份,什么刻骨人妖恋、泣血神魔恋、你不喜欢我我却喜欢你、你和我好我却一定不和你好、只有你死了我才知道我喜欢你,堪称神界狗血小说起源。受凛玉之托前来听澜山时,他带了不少来打发时间,恰恰便有那么几本入了闻熹的眼。 那本与凛玉和雪山神女梵珈有关,讲的是雪山佳人芳心暗许、凛玉剑神深情表白——闻熹反反复复把题目看了好几遍。 秦药石拿眼瞅过来,嗤之以鼻:“假的,凛玉怎么可能看上梵珈。” 他看不见的角度,闻熹看着纸张上两个小人鸳鸯交颈琴瑟和鸣的图像,半晌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是假的。那雪山神女他也见过,长得还没有凛玉好看,凛玉怎么可能喜欢她。 “那凛玉会有道侣吗?” “谁知道,月老还管不到他头上。”秦药石漫不经心地揪了根草叼着,觉得最近忙炼药忙的头发都掉了不少,“就他那缺心眼的样,总之不会比我早吧。” 他忽然停了对自己的毒奶,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闻熹。 闻熹还是少年模样,肤色极白,眸子圆长而眼尾微挑,睫毛浓密而长,双唇是天生的红润。即使病重,也没有寡淡之色,是浓墨重彩的美感。即使秦药石这样对他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美人。 凛玉该不会看上……他赶紧呸了两声,心说就算月老再也不编狗血话本子,凛玉也不可能瞧上这个一包草的绣花枕头。 他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萌芽,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凛玉:秦药石你想多了,我结婚七千年后你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老光棍。 第35章 闻熹求爱史之神奇话本 在这个神奇的话题前,秦药石和闻熹大眼瞪小眼片刻,突然间,地动山摇。 远处隐隐传来瀑布巨大的轰鸣声,过了须臾才渐渐平息下来。岩石缝隙里,一朵扎根了数百年的铃兰晃了晃,雪白的花瓣徐徐落下。 听澜山何时有过这样动荡的时刻? 闻熹茫然片刻,猛然坐起。 ——凛玉。 万物有灵,听澜山更是灵气丰沛之地。凛玉临行前布下了封山阵法,阵法与自身灵力相维系,若凛玉出意外,阵法也会随之动荡。 秦药石眉头紧锁,兀自念念有词地伸手掐算,纵使闻熹眼巴巴瞅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闻熹焦躁地抓抓头发,被纯净灵气温润了许久的魔物本性没了压制,逐渐显现出一点原本的天性来。待秦药石发觉不对时,为时已晚。 “闻熹你给我回来!”秦药石吼完,缓了一口气,徐徐劝道,“凛玉是先天剑神,一人对上魔君也不会逊色,他谋划多日,你冲动过去只会添麻烦……”说着缚神索暗中滑出,缠住闻熹的手脚。 闻熹混混沌沌的脑子极其迅速地抓住了关键。他一把抓住偷袭的缚神索,几乎以同样的声响吼了回去:“一人对上魔君?为什么只有凛玉一个人?” “他是不是在魔界!他是天界神君,就算讨伐魔族,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去了魔界?” 秦药石一口气噎在嗓子里,脸色古怪——其中一方面是因为闻熹力气太大,把缚神索勒得太紧,让他怀疑这根坚强地撑了许多年的绳子会马上断掉。 为什么凛玉会孤身一人去往魔界?讨伐魔族,为什么天界没有派兵援助?庚辰是天君之弟,忠心部下众多,天界众神君皆受天君辖制,凛玉从不喜牵连他人,向来独来独往…… 无数杂乱的思绪一齐涌入脑海,闻熹死死盯着秦药石,极度的忧虑和恐慌之后,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让我去魔界,我会把凛玉带回来。” 万籁俱寂。 秦药石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了缚神索。 “你去吧。” . 望着少年人决然奔出的身影,秦药石叹了口气,说不清自己心情为何。 凛玉托他照顾好闻熹,即使自己无法回来——但他不愿。人总有亲疏远近之分,他与凛玉千年至交,不愿看着他就这样为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牺牲性命。他不能免俗地想,到底是魔物出身,怎值得凛玉这般。 那时不论是敌还是友,没有人觉得闻熹值得。 “但愿你能把凛玉带回来。” 秦药石喃喃道,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黑云漫卷,报丧鸟成群结队飞过,枯哑的鸣声阵阵回响,给天地间笼上一层阴郁。 . 九重天的雕梁画栋,湮没了多少龌龊丑事。闻熹不愿回想闯入魔界后看到的画面,但却在此刻,在这间沙漠囚室里成为重复的梦靥。 “凛玉神君心怀大义,更不欲牵连他人,暗中闯入魔界水牢营救障物,反遭庚辰昔日部下筹谋暗算,行踪暴露后被魔界众人围攻,战至重伤”——历史教科书里仅存的只言片语不足以描绘昔日情景之万一,永恒留在闻熹心中的是那血迹斑驳的白衣。 杀气毕露,锋芒毕露。他恍惚觉得那不是素日温润如玉的白衣剑神,而是一把真正的染血的利剑,苍白而峻厉。 剑主杀伐之道,天地初开时放光明万丈,六界混战时破阴霾千里,鲜血和伤痕不损其光辉分毫,反为其增凌厉峻峭之色。 魔君正好整以暇地倚着大槐树,指尖捻着一枚血红的槐叶。看到来人后,他显得颇为意外:“你竟来了。” “你来做什么?”凛玉一身的凛冽寒意尚未褪去,隐有几分怒气。然而闻熹却向前一步,在魔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眼神里,做了一件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事——他上前一步,紧紧把凛玉搂进了怀里。 说是搂其实还是温和了,用“揉”这样的字眼或许更贴切。这个诞生在魔界水牢的、从未体会过正常情感的小怪物,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想把另一个人揉进怀里。 闻熹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是那个时候,他终于确定了这个人是他的。 他的心跳得和我一样快呢,闻熹不分场合地想。 “原来是我错意。”魔君看了会儿现场八卦直播,略略沉吟了一下,“古籍中记,‘障物’无悲、欢、喜、怒之感,只通杀戮、荒淫、暴戾之道,如此看来,倒是谬误了。” 现场两个主角没一个搭理他。闻熹兀自认真地看向凛玉:“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去的,回听澜山。” ——那时凛玉是怎么想的呢?闻熹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时自己唯一的念头就是带凛玉回家,只回忆的起凛玉苍白而略显怔忡的神色。 . 槐树叶纷纷而下,铺了一地绯红。魔君随手扬起一捧槐叶,疾风中裂成千万碎叶,将地上之人团团围绕住。 “天君那么急迫地想统一六界,明知你们这些障物会成为攻击天界的最好武器,为什么却不派兵相助呢?”魔君颇为耐心地循循善诱,“——因为他们不相信你们。” 幻境忽至。 “庚辰和天君从中作梗是一回事,但难道天界只有这两人了吗?——闻熹,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相信你,他们不相信即使付出无上代价救下你们,你们也不会成为属于天界的利刃。无论神魔两道,你都是异类。对于天界是,对于凛玉亦是。” “闻熹是个很美的名字,但你不该拥有它。因为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晨曦。” 凛玉厉声喝道:“闻熹!” 幻境忽散,朝阳自东方迸出。 ——这一段往事没有记载在历史里。卷帙浩繁,只书凛玉神君一腔孤勇、满怀大义,无人知道曾有一个被所有人认为不值得的少年在魔界的老槐树下,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拥抱了他的熹微晨光。 . 往后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沉湖、罗陀自水牢中逃脱围攻魔君,夺其内丹后消失,后来证实他们是在那段时间里利用魔君内丹治愈了顽疾。闻熹对这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自家兄弟没什么兴趣,又担忧庚辰部下暗算,没多做停留,只背起凛玉,一步步走出了魔界。 身后满树的槐叶已经落尽,分不清是血还是槐叶更艳一些,然而又有新生的绯红色嫩叶肉眼可见地萌芽。 “我们说话吧。”闻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凛玉伏在他背上,不习惯地挣了挣,又被闻熹强硬地按了回去。难得处于武力值弱势地位的凛玉神君叹了口气,用仅存的神智道:“说吧。” “你喜欢梵珈吗?” “……秦药石又给你乱看什么话本子了?” “那你喜不喜欢?” “这种话不该乱讲。”凛玉半阖着眼睛温声教训,“世间情谊何其宽广,不只有男女之情,况我与梵珈神女只是朋友之谊。” ——所以说凛玉神君不愧是先天神祗中独一无二的好脾气,即使已经重伤至此,那一把刻骨君子气也未磨灭半分,而在此刻还多了些谆谆教导失足青少年、帮他迷途知返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奈何闻熹没有这个觉悟,固执到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那就是不喜欢。” 凛玉:“……是。”果然劝导青少年迷途知返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闻熹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忽然又想起什么:“那秦药石呢?” “秦药石……”凛玉是真的哭笑不得,“真该把秦药石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扔到忘川去……咳咳……” “你说世间情谊不只有男女爱慕之情。”闻熹琢磨着,“这么来说,还可以有男子和男子的爱慕之情,还可以有……” 凛玉:“……” 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天道为证,他可真不是想这么教的。 作者有话说: 嗯,接下里有几章回忆,是闻熹脑回路清奇的神奇求爱史和离婚史~ 第36章 闻熹求爱史之定情信物 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凛玉于昏昏沉沉中感知到微凉的雨丝,自嘲地想,不会是雨神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特意来送自己最后一程吧。 那还得拜托夜神把今天天黑的时间往后推一推呢,不然闻熹怕的不敢回家怎么办。到时候又得吓到自爆,自己现在可没精力去给他变个火球出来…… 混乱的思绪中,他听见闻熹道:“下雨了。” “嗯,天也快黑了。” 闻熹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却没接话,反问道:“这次你会死吗?” “……也许会吧。”凛玉沉默了一下,“凡万物皆有归去之期。” 他生来便极少考虑消亡的事,也极少有消亡的机会。原以为还要再过几个沧海桑田才能遇到的事,不成想来得这么迅速。 他抑住低咳,温声道:“不必怕。待我去后,你替我把听澜山照顾好。” 闻熹低着头,看着脚下土地的颜色一点点暗下去,报丧鸟枯干的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他忽然钝钝地道:“凛玉,我不值得的,你是天界神君,不该为我死。” 那是他心里盘桓了许多日的疑问。 从庚辰,到秦药石,再到魔君,到天界,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也知道不值得。他自幼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无非是成为一把利刃,魔君的,或是其他人的。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失去了用处的武器。 他可以成为神魔大战的武器,可以成为神族讨伐魔界的理由,可是—— 谁会为了救这样一个人付出没有任何回报的、巨大不可逆转的代价呢? 凛玉眼睫颤了颤。 原来闻熹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有缚神索在手的秦药石不是留不住他,而是不希望凛玉为他牺牲,也知道天界不愿为了他这样无足轻重又极其不堪的魔物与魔族翻脸,毁了来之不易的暂时的太平,更知道天界不出手援助,也是认为他不可信任。 他看起来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但实际上什么都明白,比谁都清楚。 但哪一点是他的错呢? 他出身先天神祗,千年来备受敬重信服,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底气,他的一言一行就是旁人的信仰。再怎么将心比心,他也体会不到闻熹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敏感。 凛玉沉默了一会儿,道:“万事万物,存在便有他们的道理,没有不值得。你有你自己的道,不必怕。” “什么道?” “我也不知。”凛玉声线温和,“有人杀伐证道,有人行善证道,有人避世而居以求内心平和之道,人人都不同,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慢慢来,你还有很多时间。” 闻熹愣头愣脑地听着,一脸不是很明白的样子,也许还想问一句“我也不知”是什么道。恍惚间他又想起昔日春夏之交的听澜山里,漫长无尽头的授课,一时只想伏案睡觉。 但凛玉比他先睡着了。 闻熹突然觉得背上的人安静了下来,气息微弱,甚至没了声响。 凛玉独自一人战了太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凛玉放下来,看着眼前人,神情近乎虔诚。他其实也有些累了,未被完全治愈的顽疾在激烈的战事后有些复发的征兆,但他没有在意。 凛玉眉心间,有一枚金色徽标微微闪烁,映在闻熹眸子里,光芒渐趋黯淡。 闻熹抬手碰了碰那枚徽标,指尖被氤氲上了金色微光。他忽然想问,是所有人,你都会这样不求回报地付出吗?还是……只有我?这个想法来的如此突兀又如此强烈,让他很想摇一摇凛玉,像从前那样追根究底问个清楚。 ……但凛玉睡的很沉很安静,令人不忍打扰。 最终他只摸了摸凛玉的头发,道:“凛玉,我不会让你死的。” “听说凤凰的血和泪都可以起死回生,可惜我不是凤凰。”闻熹低头凝视着他,手中多了一把利刃,“不过也许会有点用。” 他苦恼地抓抓头发:“主要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你也没教过我,错了也不许笑我。” 凛玉阖眸沉沉睡着,不知道有人在他眉心处印下了一个笨拙而缱绻的亲吻。与此同时,手腕被仔细地绕了一圈红玉石。 鲜红明艳,正是心头血。 . 细雨蒙蒙,簌簌夜风拂过野林,偶然掉下几片潮湿的叶子。漫山遍野无一人踪迹,聒噪啼叫的乌鸦已尽数飞离,给天边血红的日落腾出了空间。 渐渐黑下来的世界里,闻熹就这样背着凛玉慢慢走回了听澜山。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闻熹求爱史之迷惑告白 这俩人回到听澜山时,看着像是快死了。 ——秦药石如是评价道。 彼时他看着昏睡过去的两人,立刻成了一只被火燎到尾巴的猫。当他从勉力睁开眼的凛玉手里接过灼丹的时候,这只猫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交给你了。”凛玉对眼前之人的愤怒一概忽略,看起来不准备给任何解释,随之又慢悠悠地封闭了五感,晕了过去。 ……手腕上有些异样的温凉,闻熹在自己手上放什么了?这是他昏迷过去前最后的想法。 . “不,等等——你这东西哪来的?你手上戴的什么玩意儿?别晕!我警告你你别晕!别以为你是剑神我就怕你,死之前把遗言说完!”秦药石嚎得整座山都为之一震,闻熹格外敏锐的听力发挥了作用,彻底倒下去之前气呼呼地剜了噪音来源一眼。 秦药石:“……” 好歹搁他们家做了这么些日子的壮劳力,病人出去瞎跑还回来给自己甩脸色? 我,秦药石,好惨一男的。 . 至于那颗灼丹——闻熹后来也曾设想过灼丹的由来,得出的可能性最大的结论就是灼丹是由凛玉耗费自身神力炼制,否则何以解释凛玉的闭口不言? 话本子已经被磨毛了边,一夜一夜地压在闻熹的枕头旁。许是话本子成精了,醒来的前一夜,闻熹做了个梦,梦见秦药石让他去跟凛玉说恭喜。 他问恭喜什么,秦药石说,当然是恭喜凛玉与梵珈喜结连理,祝他们白头到老。 梦里的他没有感觉。他走过去,看见灼灼桃花树下,凛玉怀里抱了个人。凛玉背对着他,没注意到来人,伏在他肩上的那个人却抬起了脸。 闻熹愣了愣,只觉得那人眼熟,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辨认出那是谁。 ——那是他自己。 他和凛玉紧紧拥抱在一起,凛玉吻了他的额头。 闻熹沉睡中的眉头轻轻皱起,然后又慢慢地松开来。 . 一冬又一春,天气回暖,听澜山草木萌芽,春风拂面中,两个从死亡边缘徘徊的人终于撑了过来。 感触最深的当属听澜山免费赤脚大夫——秦药石热泪盈眶,感动到想骂脏话。 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那串红玉石子变成了这两人的定情信物? 他一脸绝望地倚着石壁,试图把刚刚听到的墙角从脑海中清除,最终只痛苦地揪下数根头发。 秦药石盯着眼前的头发丝,琢磨着是闻熹死缠烂打凛玉无奈才应下的呢,还是闻熹死缠烂打凛玉无奈才应下的呢?所以说魔君在炼化障物的时候究竟给这家伙赋予了什么样神奇的特质呢? . 凛玉床前,闻熹僵在原地,像一个秘密被大人撞破的倒霉孩子。 与闻熹紧张又僵硬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凛玉的表情很迷茫。 他尝试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梦……”也太魔幻了些。 他竟然梦到闻熹……吻了他的额头。 单身独居了几千年、连女神仙的手都没拉过的凛玉神君对此感到了极其浓烈的迷茫和困惑。就算他把闻熹从魔界荒原捡了出来,让他踏足听澜山和自己住在一起,还为他和庚辰翻了脸闯了魔界掀了水牢……但这些是个人都会做的吧,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闻熹有这种狭昵心思……吧? 凛玉自觉问心无愧,因此便整顿了神情,安静地看着闻熹——嗯,似乎闻熹离自己有点近了? 闻熹咬了咬牙。 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凛玉亲自教过的——虽然没学会万分之一。但也记得,凛玉教过他不可轻薄无礼,但也教过他做事要负责。 现在是负责的时候了。 凛玉此时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红玉石子,正想询问,却见闻熹深吸一口气,凑了上来。 ——毫不夸张地说,两人唇齿相贴的那一瞬间,他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闻熹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完全没入耳,看着少年,神情半晌都是迷茫。闻熹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凛玉,你……你愿不愿意和我结成道侣?” 凛玉:“……” 任谁大病初醒,看到这样一幅毫无铺垫的求婚场景,都会觉得突兀。 而众所周知,闻熹具有六界顶尖的脑补能力。 ——凛玉这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吗?闻熹觉得这么想有些过于自恋,保险起见,又小声确认了一声:“凛玉?你……答应了吗?” 凛玉张了张嘴。 . 他以神君名义起誓,他从没教过闻熹这个。 这时候须得拿出前辈的气度来,不能由着闻熹想歪。 凛玉开口婉拒,语气斟酌迟缓,唯恐伤了纯情少男的心:“……你知道的,我性子沉闷无趣。” 但闻熹的速度超乎他想象。没等他说出下一句“我们不合适”,闻熹已经接口了,磕磕绊绊的:“我,我话多,我们正好互补。” 凛玉试图以理服人:“我年长你许多,或许会比你提前离开……” 闻熹觉得凛玉这句话很有问题:“可我也会死的。你说过,凡……凡万物都有死掉的日子。”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凛玉叹了口气,红玉石子触手温凉生暖意,他能轻易地辨别出这东西的来处。 少年在他面前从来藏不住秘密。 所以……他要答应吗? . 凛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做最后的抉择。他最终抬起头看向闻熹:“你知道,我从未经历情爱,也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我也是,我们学着来好不好?” 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 这种时间里,不管凛玉说了什么都是很重要的,但放在闻熹那里,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他听到的只有一个“好”。 闻熹按捺下过分紧张的心情,又道:“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可以亲你了吗?” “……”凛玉恍惚地点了点头,忘记了已经被亲过的事实。 随后,他唇上落下一个笨拙而炙热的亲吻。 . 沙漠囚室里,闻熹倦倦地想,他好像从来没听清凛玉当初到底说了什么。 也许是什么都没说吧?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七千年婚姻,他终究是没学会怎么爱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闻熹:论语速的重要性。当时话再说慢一点我就没老婆了。 第38章 闻熹离婚史之和离书 不管怎样误打误撞,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彼时罗陀、沉湖不知所踪,凛玉与神族彻底断了联系,他们两人与世隔绝般生活在听澜山,在洞府前一起种下了一颗小小的桃核。 闻熹天真地以为,他会这样,与凛玉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仅仅千年。 天君突然薨逝,魔族趁虚而入,神魔大战再起,神族死伤百万,刚登大位、尚是稚子的小天君子兰孤身前来请凛玉出山。 凛玉答应了下来,时隔千年再度踏上战场。闻熹无法,心中担忧的情绪占了大半,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过去。 他在天界宴会上打的那一架着实令他声名大振——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闻熹冷着脸一路走过去,尽量忽视那些细细碎碎的私语。 “闻熹来这里干什么?来找凛玉神君?他们还住一起?神君对闻熹未免太好了些吧。” “凛玉神君不愧是先天剑神,竟独自一人掀了魔界水牢。可若是神君能把庚辰之事提前告知,也不必受这么多伤吧。” “庚辰与先君兄弟情深,先君也一直想保下庚辰,神君独自前去,事成后再告知,想来也是担心你我受天君辖制反伤及自身的缘故吧。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此问无解,但神君确实是难得的君子。” 闻熹彼时才清楚,凛玉的处境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 纵然凛玉违逆了天君的意思,保下沉湖和罗陀,算是开罪了神族,但庚辰一事证据确凿,老天君徇私一事虽未明言,但已有流言暗传,与此相反的,凛玉的形象便只增不减。此次他为神魔大战归来,更是众望所归、人人称叹。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急匆匆奔入内。 凛玉正与从战场退下来的神君交接战争情况,正事谈完,那神君满面感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你还会过来,庚辰一事出乎意料,先君不协助就算了,你孤身一人去是个什么道理?还真把满天神佛都当成背信弃义的小人了?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小天君年纪虽小,还是个明事理的。” 凛玉笑笑不答,那神君又笑道:“所幸你活着回来了,不然多少小仙姑的心都要碎了,雪山神女还托问我你的消息呢。” “已经成亲了。”凛玉摇摇头,丝毫不知自己这一句话会引起多少轩然大波。 “哦哦,已经……成亲了?”那神君骇得瞪圆了眼,一根手指就要点上凛玉眉心,“谁这么大胆能夺你的舍?” “……是成亲了。”不过前两天吵了一架,目前看起来有点要分手的节奏。凛玉叹息着答了一声,视线里忽然闯入一个身影。 乌发黑衣,唯肤白如雪,双眸如星。 他一时失语。周遭各路神仙异样的眼神投过来,全都集中在这个突然闯上天界的异类少年身上。 如潮人群中,凛玉遥遥远望,独自走出,周围人纷纷自觉让出一条路来,最终路的尽头只剩下凛玉和闻熹。 两人相顾无言了片刻——像所有冷战的寻常夫妻一样,谁也不肯主动开口,即使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 最终凛玉只道:“……你怎么来了。” 小别胜新婚——不是,是床头吵架床尾和。闻熹面色平淡地递过来一条玉石手链:“你这个忘拿了。” 凛玉略显惊喜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他接过玉石子:“……谢谢。” “不客气,我住哪儿?” “……什么?” 闻熹抱着胳膊,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凛玉神君连半张床都不肯施舍给我吗?” 凛玉一怔,一时连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要留下来?” “谁让你死心眼。”闻熹哼了一声,“山不来就我,我就去搬山。你不肯留下陪我,只好我来找你了。说好了,打完这场就回听澜山,不准反悔。” 凛玉张了张嘴:“……好。” 他想过去抱住闻熹,但天生内敛的性格还是止住了他,闻熹对他却极是了解,上前两步,把他拥进怀里,如同过往无数个梦境。 在无数云里雾里的神族围观之下,幼稚地宣示主权一般。 . 凛玉回归,神族士气大振。虽然闻熹上战场只是为了保护凛玉,但也因此斩杀了不少魔族大将,神魔两道持续了数年的战争,隐隐有终结之态,距离二人约定的日子便也越来越近。 然而闻熹心中却越来越不踏实。 神君得天道认证,在天界都有自己的府邸,凛玉也不例外。那时神魔大战已接近尾声,明眼人都能看出神族必胜,闻熹便不再愿凛玉次次上场,转而代他参战,以至于后来每隔几天都要上演一场千里相送。 凛玉对此极其无奈,但摩挲着手腕间的红玉石子,却还是咽下了话。他素来与人保持距离,身体的异状瞒得过神族和年幼的小天君,却瞒不过朝夕相伴的闻熹。 与此同时,闻熹在战场上分外凶残的表现也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多心之人总担心他的长刀和利爪下一秒就会对向自己。毕竟是喜怒无常的障物,谁知道他究竟站在谁那边? …… . 彼时闻熹刚下战场,裹着满身尘土推门而入。与以往不同的是,凛玉这次没站在殿前等他回来,他也就失去了一边嗔怪着“怎么不进去等”一边心满意足地靠在凛玉怀里的快乐。 非但如此,家里还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在偏殿里听到了雪山神女的声音。即使那个话本子间接促成了他与凛玉的婚姻,他对其中内容还是耿耿于怀了多年,是以对雪山神女格外留意。 “神君这次回来,还要离开吗?”他悄悄立在窗外,看着屋内灯火荧然,听见梵珈轻声道,“我知神君已答应闻熹,此战结束便回听澜山,再不插手神界之事,神君或许自得其乐,可知多少人为神君惋惜。” “您本就是天地间极尊贵的神君,可是如今却重伤在身,修为折损,还要远离神界隐居深山,真的甘心吗?若是神君愿意,我愿倾尽雪山之力,助您重回神族尊位。届时,哪怕是天君之位……”梵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夜色中,闻熹心跳的很快。仿佛终于看见了恐慌的萌芽。 只需要凛玉一个回答。他想。 只需要凛玉一个回答,他就再也不用担忧了。 他终于听到凛玉的声音,平淡而从容:“让我想想。” …… . 仿佛生死的判决,闻熹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一路失魂落魄,不知自己的身影已尽数落在凛玉眼中。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狼狈。 他愿意相信凛玉不会出尔反尔,愿意相信凛玉不会背着他喜欢别人。 可是—— 那是他最深刻地意识到,凛玉属于神族的一次。 他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柄剑,寒光所向披靡,风姿举世无双。无数人敬仰他的才华,憧憬他的风采,将他作为毕生榜样。实际上他从来不必那么狼狈——只要他愿意轻轻点一点头,自有无上尊位等他去坐。凛玉与他,就是值得与不值得的两个极端。 自己又能拿什么,去把这样一个人困在身边呢? . 次日,闻熹收到了一封和离书。他睁开眼时,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冰凉平坦,一如昨夜。 和离书上是凛玉清俊挺拔的字迹,内容极其简单,却把他心中的那点侥幸破灭了干净。 他强迫着自己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地读完了它。 读完之后,他其实茫然。什么是“成婚实属意外”,什么是“性格原本不合”?又什么是“听澜山予你,可自行处置,不必另行告知”? 他想去质问,但还是生生止住了脚步——熟悉的道路上人声鼎沸,光芒自东方最悠远深邃之地洒落,杳霭流玉,花香悠悠。原来是昨夜最后一战后,魔族已送来降书,无数神族欢聚一堂,庆贺这场百年之战的胜利。而他看见雪山神女正立在凛玉身侧,衣袂翩翩,风姿绰约。 好一对璧人。 作者有话说: 啧。 第39章 面子该扔就扔 雷声阵阵,于大漠深处隆隆作响,震的地面上的沙粒也微微颤抖。闻熹无意识地紧抓着那串玉石子,困难地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掌心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弱的爆破声。 他低头看去,只见几丝血红从几颗玉石子里蔓延出来。 ……玉石子裂开了。 闻熹怔怔地看了须臾,猛然抓起玉石子,起身冲出。 ——外面雷声正烈,飓风掀起漫天飞沙。带着残血味道的夕阳早已悄然坠落,似乎有一声轰鸣令天地融为一体,辨不清方向亦看不见边界,仿若混沌未开的洪荒时代。 他早在玉石子上下了单向生死盘,凛玉若有异常,玉石子必定随之改变,这也是他执意让凛玉佩戴的缘故。 闻熹心跳的剧烈,只听头顶雷声隆隆作响,闪电劈开了巨石垒成的囚笼,碎石如暴雨般滚落下来。正在此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将闻熹的面容照得惨白。 ……那不是自然界的雷电。 那是天雷。 大奸大恶者有天谴加身,神魔修到一定程度也有天道降雷,称为劫难。 这雷劈的是谁?不该是凛玉,凛玉早已与天道无关,不可能也没必要受一次天雷,可如果不是他,这沙漠里又有什么人有资格引来这样猛烈的天雷? 他心脏狂跳,运足神力,猛地轰开囚牢石门。 . 三十三重天极东莲海,碧水无风自动,荡漾成幽暗之色。一人持剑立于红莲之上,身侧近在咫尺的地方炸裂开一道天雷。 他神色未变,只沉声道:“庚辰,出来吧。” 又一道雷落在他脚边,燃起一片熊熊火焰。凛玉寸步未移,往东方看了一眼:“差了不少,下次劈准点儿。” “庚辰之事复杂,不容尔等插手,我自有决断。” “你的决断就是用莲海庇佑他作恶多端的神魂,等到他恢复时惑乱人间?” 那个声音卡了卡:“你不懂。” “不妨一叙。”凛玉淡声道,“或者打一架看看。” . 再没有比天雷更能令人惊心动魄的事物了,江明雪凝神望着天边极东之地,眉头紧锁。 闻熹从沙漠深处带回来的少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他低头看了少年一眼,沉声道:“过来,别乱跑。” 少年道:“他不见了。” 江明雪一顿:“什么?” . 与此同时,追寻自由未来的穆珩似有所感,在大漠中停住了脚步。他眯起眼睛望向一个方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单是他,包括临时外出寻人的江明雪,不少人都看见了。 “闻熹,是闻熹吗?” “你上哪去!?” “闻熹——你给我回来!” 闻熹在一众呼喊和呵斥中恍若未闻,纵身跃至囚室塔尖,遥遥望向天边。不得不说他和塔尖融合得相当完美,宛如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穆珩在下边打了个寒战:“这特么的以为自己是避雷针吗?!” 下一刻闻熹就以实际行动推翻了他的想法。他不仅以为自己是避雷针,还以为自己是闪电侠,背生双翼,就这么乘风破浪地上了天。 穆珩瞠目结舌地看了半晌,由衷感叹道:“我一直以为闻熹是陆生动物,没想到和翼族也有亲属关系。所以说生殖隔离是真的不存在的吗?” . 生殖隔离当然存在——只是托庚辰的福,让他在邪术的炼化下多一双不伦不类的翅翼罢了。闻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庚辰的幺蛾子还有点儿用。 三十三重天,长剑挽在身侧,凛玉咳了一声,形容已经有些狼狈:“这就是你的理由?” 天道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话:“凛玉,你不懂。” “就你懂?”闻熹冷冷扬声。他踏上三十三重天时,一双羽翼尚未来得及收起,所掠之处卷起一阵飓风,连带着满池红莲随风狂舞,“凛玉!” 那身影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莲海风浪诡谲,浓云漫卷,有血自他指尖滴落,一滴一滴,在水面氤氲出一片血色。 闻熹毫不客气地把人扯到自己身后:“还打?再打就没气儿了。” 他转头望向天边,讽道:“怎么,要是陈微山那群疯子想扶植庚辰成新的天道,这你也乐意?” “我还真就不明白你这天道是干什么吃的,这也不知道那也不清楚,就知道闲的没事劈几个雷破坏森林,这么说来下台也就是早晚的事,养你还不如养块叉烧。你知道多少人做梦都盼着你下台吗?” 天道的声音隐含怒气:“竖子猖狂!” “那你来劈我啊。”闻熹以避雷针的豪气和闪电侠的运气浑不怕死地挑衅,“说不过我就玩阴的,我可盼着你赶紧完蛋了。” “喂?喂?——这就溜了?” 不知怎的,天道打了两个雷,随后一点声响也没了。 “什么玩意儿。”闻熹抱怨道,随后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和如今的状态,略有尴尬地松了手。 ——情急起来可以不顾一切,但是现在显然已经过了情急的时候。 凛玉默契地后退一步,社交距离客气而疏离,未有半分纠缠。闻熹盯着看起来只受了轻伤的凛玉神君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洪荒之初的第一把剑,天下兵刃之主,即使与天道对战,也不会落于下风。何况天道虽然假仁假义,却也真心疼自己花了大心血孕育的凛玉和凤凰他们,哪里舍得真伤害他,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吓唬吓唬——闻熹转身时如是嘲讽自己,果然是白忙活一场。 他拒不承认心中那点遗憾和庆幸,走的丝毫不拖泥带水,即使他现在恨不得像502胶水一样粘在凛玉身边,把往事好好问个清楚。 ——他不要面子的嘛。 然而一步两步三步,凛玉也没出声说一句“等等”,甚至连个暗示性的咳嗽也没有——闻熹以微信步数排行榜预备冠军的专注态度数着步数,心中酸溜溜的浸透了老陈醋的芬芳。 掌心的红玉石子隐隐发烫,闻熹迟钝地感知到灼热到近乎融化的温度,脚步一滞,猛地转身。 凛玉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长剑脱手,他整个人跌入莲池,溅起一片血色。 ——所以说有时候面子这种东西该扔就扔。当然,当闻熹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的时候,是记不得自己十秒钟之前还拥有“面子”这种东西的。 . 作为一个吊儿郎当混了上万年的神族老年人士,闻熹以为除了“离婚”,再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心神了。那时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把凛玉揽进怀里,又是怎么惶急地喊他的名字。无论如何,这些状况都不该发生在他们已经离婚、明言决裂、而且没有任何示好的当下。 “喂,醒醒。”闻熹强作镇定地伸手拍他,“我不负责把你送回家啊,你赶紧的。” 回应他的是风无声穿过,身后风浪渐平,浓云却未散去。凛玉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手缓缓搭在闻熹腕间——闻熹即刻意识到他的意图,当即冷冷截断:“别来这套。要说就好好说,你以为我还给你开心海那扇门吗?” 心海者,神识诞生汇聚之地,无边心海外一扇门,素来只对亲近之人打开——闻熹一句“早不给你开了”尚未出口,却在浓重的寂静中听见了凛玉的声音。 “庚辰……他已在天道之外,不在因果之中。” 闻熹一顿:“你说什么?” ——一刻钟前,天道看着凛玉,沉声道:“庚辰是天地造化而出的天生佛骨,却在成佛之际生出了七情六欲,甚至淫邪之心,这是万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唯有令他重新投生,方可破此局——凛玉,他已在天道之外,不在因果之中。” 天道冷冰冰的话语犹在耳畔,凛玉突然撑起身来,揽住闻熹的肩膀,在爱人唇上落下一吻。 他吻的很轻柔,带着淡淡的缱绻。 这是凛玉极少有的主动的一回——然而闻熹猛地推开他:“凛玉!” 紊乱的气息间,有一缕不属于他的神识徐徐传入,不受控制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心海里那扇门,他从未对凛玉关闭过。凛玉亦是。 . 天雷阵阵,所落之处皆是火海滔滔。午夜、雷电、疾风、大漠、烈火、异兽,这些完全不该出现在同一时间地点的元素在人为控制下聚拢于此,共同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真相。 “沙漠惊雷”上了头版头条,无数人在猜测是不是有比窦娥还冤的可怜人出现了,江明雪眉头拧起,凝神望向天边极东方向,穆珩心中微有异样,暂且停下了追寻自由的脚步,一众人齐齐抬头望天,间或几声窃窃私语,猜测着发生的一切。 唯有三十三重天极东莲海旁,闻熹木然地搂着凛玉,看着怀中的人渐渐化成了一把虚无的剑。 此剑是天地兵刃之主,居六界尊位,斩天下妖邪,通体雪白,莹润流光。他起身冷冷望了天边一眼,纵身跃下。 作者有话说: 闻熹:当时我离失去离婚对象只差那么零点零一毫米的距离。 话说闻熹的原型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可能是长了翅膀的魔兽? 第40章 复合的理由:孩子还小 闻熹做了好久的梦。梦境中光怪陆离,许多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记忆杂糅在一起。 …… “天君化毕生修为赐灼丹之恩,凛玉没齿难忘,天道为证,来日必将倾尽全力报答。”依稀是凛玉的声音,“但庚辰一事,恕难从命。” “凛玉!”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你当知晓此事魔族方是主谋,庚辰无心之过,其罪何至于丧命!” “无心之过?天君可知庚辰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老天君惊怒地看向他,凛玉看着他,心中忽然漫上一股悲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公允无私哪。 “庚辰修炼邪术,并以无辜生灵试炼,又加私下豢养,种种罪行,岂是神君所为,又岂是一个无心之过可囊括的?”凛玉直视着老天君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凛玉受天君赠灼丹之恩,但不敢因恩情违逆本心。” “天道为证,有我在一天,必护子兰一生无忧,保天界永恒太平。若违此誓,天地不容,人神共灭。” 一道惊雷炸响,是天道听见了凛玉的起誓,特此为证。 …… 惊雷过后,闻熹看见了自己,那时他为着凛玉执意替天界作战一事气恼不已 还是放心不下跑去天界后,却收到了一纸和离书。 和离书断了道侣关系,也断了因果关系。 闻熹在这时候才恍惚想到,是有这么一回事。自古以来,结契道侣共担因果。破除之法,唯有解契和离。 老天君是天地间唯一的真龙,灼丹是老天君半生修为所化,这份因果太过沉重,以他魔物之身,本无法承受。凛玉自觉生机渐消,一纸和离书带走了所有的因果。或许在那个胜利的前夜,凛玉已看到了他的身影,而彼时他心中只余怨怒和自怜,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 后来兵戈止息,六界太平,凛玉声名再次大振,乃是人心所向。他在离开听澜山后又一次遇到了凛玉。 他遥遥望向那个看起来很是单薄的背影,心中百味交杂。原想着纵然和离也可做得朋友,潇潇洒洒道一句好久不见,却看见那人身边身姿曼妙的女子莲步轻移,为凛玉披上一件披风。 凛玉看到了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步伐尚未迈出,闻熹已然冷冷转身离去了。 从凛玉的视角望过去,可见自己消失在林间的背影,心中渐渐地一阵涩然。 那是他与凛玉的共情。 他们第一次和离到复合用了很长时间,其间阴差阳错之事太多,闻熹已不愿一一回想。 ——毕竟当一个全职单身父亲实在是太累了。 . 战前,凛玉已将桃夭托付给了凤凰,同已是翩翩少年的江明雪一同读书——“凤凰那里安全清净,有阿雪做榜样,桃夭多少能启蒙读几页书。”坚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凛玉如是道。 桃夭读了几页书不知道,但江明雪是被烦得要命。后来战事平息,凤凰突然消失,小桃夭便不声不响溜回了听澜山。 时隔百年,闻熹再度踏足听澜山时,桃夭已经彻底开了灵智,是人类五六岁小娃娃的样貌了。跟着凤凰读了将近一百年书,小桃夭依旧属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行列,还无师自通了哭天抹泪的技能,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写的麻烦精。 实际上和离之后闻熹便已经基本忘记了自己还有个闺女,但幸好他偶尔还会见到秦药石——这位一心扑在八卦话本子和医学事业上的神君见着他破天荒没有嘴碎地念叨,只剩摇头叹息。 秦药石对他说:“你和凛玉不是还有个闺女吗,和离了也不能不管孩子吧。” “那是凛玉想养的,与我有什么关系。”闻熹倚着老树定定地出神,“我才不喜欢小孩,你喜欢送你好了。” 秦药石:“……” 他瞅了眼闻熹懒散的神情——丝毫没有对孩子的思念和眷恋,随即默了一下。算了,养孩子这样的事根本就不能指望闻熹。闻熹怕是连自己都没养明白。 至于凛玉那事……他叹了口气,虽然他一直看闻熹不怎么顺眼,但也不太明白凛玉的决定。孩子都有了,折腾什么呢这是? . 话虽如此,闻熹独自在野林里晃了一个下午后,还是决定瞧在凛玉的面子上去瞧瞧孩子。毕竟是个精灵,即使有阵子没吃饭,应该也不会饿死……吧? 此时被两个爹遗忘了的小桃夭已经在山上靠天地精华苟了半月,饿虽然没饿死但也快无聊死了,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玩泥巴时,忽然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啊这,是她亲爹啊! 闻熹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圆滚滚的小泥团子朝自己飞奔而来,猝不及防地被蹭了满身泥巴。 小泥团子抱着他的腿抬起头来:“爹爹你怎么才回来?凤凰尊上说仗早就打完啦。” “哦……”闻熹被这一声久违的爹爹雷了个外焦里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当爹的人了。 跟着凤凰混了一百年,桃夭多少有点长进,至少改了称呼:“父神呢父神呢?” “……父神?” “是凛玉啦,凤凰尊上让我这么叫的。”桃夭歪着头补充。 “哦。他走了。”闻熹如实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应该不会回来找我了。” “……”桃夭蹬蹬后退两步,瞪着黑眼珠,眼泪立即滚了下来。 ——闻熹发誓,当时的状况在他上万年生命里的恐怖度可以排到前十。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哭起来仿佛能把整座山撼动一样。桃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哭出来,立时惊动了满山生灵。 那只活了上百年的老猫慢慢吞吞溜达过来,舔了舔桃夭沾满泥巴的小黑爪子。猫舌头触感有些刺人,桃夭愣了愣,哭得更大声了。 闻熹蹲下来,试图和闺女讲道理:“你要做什么?” 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桃夭立即停了哭泣:“我要父神!我要凛玉!” 这个不行。闻熹无情道:“换一个。” 桃夭瘪了瘪嘴,眼看山雨欲来,闻熹沉思着给出了另一个方案:“或者我把你给凛玉。我走。” 轰隆一声,天雷劈伤了小桃夭脆弱而年幼的心灵。小桃夭终于认清两个爹只能有一个悲惨事实,并对此做出了最正常的反应——哭。 将育儿危机变得更严峻的新手父亲摸摸下巴,实在没有安慰的经验和心情。刚离了婚,和离书还热乎着,他还没哭呢。 “别哭了。”闻熹半晌憋出来一句,“他要你,我也要你,就是他不要我了而已。” 桃夭闻言打了一声响亮的哭嗝:“父神他……他为什么不要你?他、他可喜欢你了。” “他还让,还让我不要惹你生气,我很乖的,一个人在家里等你们回来,也没惹祸……”她极力想证明“他可喜欢你了”这个论点,但无奈年纪小脑子又不好使,翻来覆去毫无逻辑。 “我也不知道。”闻熹听着听着,便有些恍惚,索性也跟着小闺女一道坐下,“可能是因为他更喜欢别人了。” “本来嘛,他是天界神君,高高在上的,有的是人喜欢他,又不差我一个。”闻熹闭上眼睛喃喃念叨,“就算我再喜欢他,再怎么委……委曲求全,他也会慢慢不喜欢我的。与其那时候再分开,不如早点结束。” 桃夭仰起脸看他,认真道:“可是我只喜欢你,我不喜欢别人。你们不分开好不好?” “……”我当然好,但凛玉不好啊。闻熹摸了摸桃夭的脑袋,叹了口气。 父女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无言,一个抽噎,一个发呆。 树叶簌簌落下,老猫伸爪子挠了挠头,绿莹莹的猫眼眨了又眨,最后索性一屁股蹲在两个人面前看热闹。 . 凛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现的。 他带来一阵清风。 风止,叶停,鸟鸣不见。碧色的湖水便渐渐平了波澜,山间寂静无声,只有小桃夭还在可怜兮兮地抽泣。 刚才还和她苦着脸对坐的亲爹闻熹慢慢站直了。 闻熹看着来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两人和离后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见面。 凛玉看了他一眼,似乎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他把小桃夭揽进怀里,温声安抚道:“不哭了,父神在这儿。” 桃夭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可怜兮兮的:“可是爹爹说你不要他了,也不要我了。” 凛玉顿了顿,柔声道:“……不会的。” 明知是安慰小孩子的谎言,闻熹心中仍然颤动了一下。 . 是夜。 闻熹抱着双臂躺在床上,身旁凛玉以同样拘谨的姿势躺在身边。两个人不像正常夫妻,倒像是两个被逼良为娼的可怜人。 闻熹心跳慢慢恢复正常,懒散问道:“对了,你身体还好吧?” “……闻熹。”凛玉没答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抱歉。” “这种话就不用说了。”闻熹一派公事公办,陪小桃夭哭了半天后,突然就变得宽宏大量起来,“而且听澜山本就是你的地方,没有赠给我的道理。桃夭缠你,她跟着你也更好,以后我会常来看她的,你放心。” 凛玉默然无语,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实在是太正确了。他点了点头:“也好。” ……也好。 闻熹突然道:“这是什么?” 他看见了凛玉手腕上的红玉石子,掩饰般咳了一下,故作轻松道:“你……你还留着它做什么。别让人误会了。” 凛玉皱起眉头:“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是我。 “桃夭年纪太小。”凛玉摇了摇头,“她只认你和我两个……闻熹,你……” 闻熹明了他的意思。他突然道:“你还会回神族吗?” “……或许会的。”凛玉给不出答案。他那番因果要还到什么时候,只有天道知晓。 闻熹注视着凛玉的眼睛,一时间如同陷入虚空。他只记得自己平平淡淡地说:“那我也可能随时会离婚。” 作者有话说: 桃夭:工具人要从娃娃抓起。说真的,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如果不是我,这个家庭早就彻底破碎无数次了~ 第41章 重伤失忆狗血梗 自此便是千年。千年下去,桃夭或许已经不需要靠他们的婚姻来维系心理健康了,但他们仍在继续。 几千年的漫长时光,足够无数次神魔大战兴起又沉寂,人族渐渐成为天道的宠儿,足够山间一树小桃花从懵懂幼童长成秀丽少女,也足够他与凛玉打着“为孩子健康成长”的旗号分分合合三十六次,各自赌气、回避、间或伸手、终归缄默。 梦中凛玉容颜柔和,对他伸出手。他满心欢喜地朝凛玉的方向奔去,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血色。 他撕心裂肺地喊凛玉的名字,凛玉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要去哪儿? . 凛玉一直没有回头。 是魔界深渊,还是清贵天界?他看见长剑抬起,斩妖魔无数,一袭白衣很快染了满身鲜血,重伤难行。他想把人带回来,却动弹不得。愤怒忧虑中,一纸和离书飘到了他手上。 ……如同魔鬼的咒语。 闻熹骤然惊醒,已是冷汗涔涔。身侧,凛玉合眸沉睡,睡容安宁。 他探了探凛玉的脉,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自三十三重天返回后,凛玉沉睡的第三天了。他带着凛玉来到了凤凰昔日在沙漠中辟出的绿洲小屋,静心助凛玉苏醒。 情况紧急,他思虑再三,还是给穆珩传了信,托他尽快来一趟。但不知为何,穆珩一直没有回信。 总不会是…… 这破鸟毛可真会挑时候,闻熹手心团起一团清光,温柔地覆到凛玉眉心。 沉睡着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 “怎么了?”特殊安全部西北分局局长办公室里,江明雪皱眉看着穆珩。穆珩晃了晃神,赶紧道:“哦……没事,就是在想闻熹他们去哪儿了。” “已经在查了。”江明雪言简意赅,看穆珩脸色着实古怪,淡淡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把那孩子带走。” 穆珩愣了愣。 ——问:大佬对白月光的假冒伪劣产品突然和蔼起来是什么意思? ——答:恭喜题主,已经正式从白月光的假冒伪劣产品升级到了白月光初级替身,接下来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哟。 “你……不要孩子了?”穆珩卡了半晌,找到一个绝妙的切入点,“孩子还没有名字呢,要不你起一个?闻熹应该不会介意吧。” 江明雪:“……”跟闻熹有什么关系? 小少年不知何时出现,静静地站在门口。在江明雪冷漠的视线下,穆珩开始自力更生地找话题:“古有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闻熹家那棵小桃花儿树叫桃夭,这孩子算是桃夭的弟弟,就叫……灼华?还挺配对哈,要不先这么叫着?江局觉得呢?” 江明雪没答话,心口的位置突然一阵悸动。办公桌前,悬挂了千年的星辰八卦图突然改变了亘古不变的布局,有一颗沉寂了多年的星星亮了一瞬。 ……凤凰。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江局?江局?” 江明雪未发一言,怔愣片刻,忽地起身离开。 “……哈,哈哈哈,他这人这里有点不好使,那以后你就叫灼华了怎么样?你知道那天看见的是闻熹吧?他和天界最厉害的剑神凛玉神君是道侣,你还有个桃花树成精的姐姐叫桃夭,改天带你去见见……” 穆珩搞不清楚这江明雪又在发什么疯,暗自嘀咕片刻,只得腆着一张脸对着新出炉的灼华夸海口,“你妈……你后妈……不,你后爸……算了算了,凛玉神君是天地初开第一把剑,脾气又好容貌又好打架也好,你姐除了学习不行啥都行……” 灼华小同学兴致缺缺,连点个头都懒得施舍。穆珩讲得口干舌燥,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看见了那张星辰八卦图。 无数星子首尾相连,组成了一幅浩大的图景。画上的那只上古神禽周身浴火,正振羽向九天翱翔,似闻清啼之声。 世有神仙鸟,其名为凤凰。千年或不见,浴火必重生。 ……凤凰。 他无声地舒了口气,原来是凤凰有消息了。也难怪江明雪如此着急了,苦苦等了几千年的人终于有回来的动静了,能不着急吗? 穆珩低头看看一脸漠然的小灼华,怜惜地摸摸他的头。可怜孩子,传闻中的爹这就抛弃你找尊上去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正感叹着,他喉头突然一腥,似乎有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要苏醒一般。与此同时,一缕遥远的神识穿越沙漠和绿洲,带着无限怒气扑面而来。 穆珩:“……”闻熹这神识这一路千里迢迢,还没忘记骂他,也算有心了。 . 大漠无边,穆珩追寻着那缕神识的气息,恨不得能长出翅膀一振三千里——可惜只有三根羽毛是飞不起来的。终于赶到那间沙漠小屋,穆珩急匆匆窜进来:“凛玉呢?凛玉呢?” “没死。”闻熹冷漠道,“闭上你的嘴,吵死了。那么多道神识,你怎么才收到?” “那么多?我刚收到第一道就过来了,估计是信号不好吧。”穆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灵机一动,“从沙漠里往外送神识也会连接不上吧,就跟WiFi信号流量似的?” 闻熹:“……”神特么信号不好,这根凤凰毛的脑回路比桃夭还清奇。 他身后慢慢走出一人,穆珩定睛一看,忙欣喜地扬手招呼:“凛……” 那人恢复了法相,一袭白衣翩翩,是温其如玉的容颜,亦带些许清寒凌厉,穆珩瞧得不禁有些发愣,的确是许久没见过凛玉这般打扮了。他正想问问凛玉这身衣裳有没有同款,却见那青年人颔首一礼,道:“不知阁下是……” 咔嚓一声,穆珩的下巴掉了。 如同被母亲狠心抛弃的学前龄儿童,穆珩震惊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凛玉神君就这么无情遗忘了自己。 —— Excuse me ? 21世纪了还要搞这种重伤失忆狗血梗吗?天道的审美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楼了? . “他叫穆珩,是我的朋友,听说你忘记了些事,他也许会有办法。”不同于穆珩的心碎震惊,闻熹倒是一派云淡风轻地介绍道,“穆珩,这位是我同你提到过的凛玉神君。” “见过神君……”穆珩恍惚着伸胳膊握手,忽而意识到什么,忙抱拳一礼——还是古今结合大法好。 凛玉客气而疏离地回礼:“那就有劳穆先生了。” “啊,不客气……”穆珩这辈子头一回被凛玉称为穆先生,心情已经不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闻熹冷眼瞧着,不爽的感觉越发厉害起来:“穆、先、生,您看凛玉神君的情况如何?” “啊,这,还可以……”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外面商讨一下吧。”闻熹连拉带拽地把穆珩拖出门——这家伙的眼珠子都快黏在凛玉身上抠不下来了。 凛玉视线之外,他脚步一定,言简意赅道:“给我两滴血。” 嗯?穆珩迷惑了一瞬:“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我又不是凤凰,没有那包治百病神仙水。” “都是本家,万一有用呢。”血贩子模样的闻熹头也不抬地把那几滴血团起来,渐成一个淡红色的光团,打进凛玉眉心。人形血库穆珩抓抓头皮,琢磨片刻,深觉有道理:“还要吗?” . 在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人形血库的辛勤努力和无良血贩子闻熹的殷切注视下,凛玉无知无觉地沉沉睡着,根本察觉不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那几滴血甚至没给他的面色增加一丝红润。 “怎么会没用呢……”闻熹喃喃自语,一旁的穆珩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安啦,我跟凤凰只有三根羽毛的血缘关系,血型对不上很正常。要不我多给你留点,你每天坚持着试试?” 闻熹摇了摇头,看起来是有心事的样子。穆珩只当他是在担心凛玉的身体,亦无法安慰,只得说些外面的事情:“对了,凤凰好像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闻熹顿了顿:“江明雪告诉你的?” “差不多吧。”穆珩补充道,“还有,按计划说总部派来的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但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动静,好像是被什么事拖住了,一有消息我就来告诉你。江明雪在加大力度追查沙巢之事,陈微山一直没现身,你不要太着急。” 总部效率一直低下,闻熹没太当回事,嗯了一声,又听穆珩道:“哎,你们跟凤凰关系挺好的是吧。” 闻熹勾了勾嘴角:“还可以,之前拔过他的毛做扇子。怎么了?” “没怎么。”穆珩叹了口气,眉间是不加掩饰的郁色,“你看啊我只是凤凰的三根羽毛,如果凤凰真的回来了——我不是不希望凤凰回来啊,我找了他这么多年当然希望见到他,我是说,到时候正主回来了,你们会不会嫌弃我是个赝品?我……” ——就差把“到时候你们跟我好还是跟凤凰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当然不会。”闻熹一口否决,“凤凰是凤凰,你是你,本就不同,又何来正品与赝品一说。凤凰也就是只叽叽喳喳的破鸟,穆珩,咱们这几千年交情还能比不上他那几面之缘?” 穆珩感动的近乎热泪盈眶,没想到闻熹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竟然能说出这样感人的安慰来,不愧是几千年过命的交情啊!是以他也就没发现闻熹悄咪咪弯起来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穆珩幼儿园小朋友碎碎念:你们跟我好还是跟凤凰好,只能选一个~ 第42章 鱼饵和鱼竿 穆珩临走前,闻熹让他给江明雪带个话,就说让他好好照顾孩子,最好把秦药石叫来,至于他和凛玉如何,不用他操心,另外一些事情待他彻底弄清后再告知不迟。 穆珩建议:“不如你带凛玉过去吧。” 闻熹摇了摇头:“再等等。” 这一出失踪玩下去,就快要有鱼上钩了。 . 鱼或许要上钩了,但鱼竿离断可能也不远了。 南城中心地带,特殊安全部总部大楼。偌大的会议室空旷寂寥,子兰独自坐于首位,默默看着眼前的文件。 浮桨推门进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近乎悄无声息。他往子兰面前推了一杯水,低声道:“没办法,铁证如山。” 子兰摇了摇头,神情极是疲惫。这两天的爆炸性消息实在太多了,甚至根本没有给他留反应的时间。 “我不信。”子兰道,“你信吗?”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浮桨沉默半晌,道,“神君最是严谨守法,即便他在这儿,也不会任由你这般做的。” “神君于我恩重如山,我不会为一时安稳毁他清誉。”子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低声道,“浮桨,再给我三天时间。” “没有时间了。” 子兰微愣,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阳光灿烂的大中午,浓重的昏暗却自房间角落里悄悄蔓延,直至笼罩整个世界,将年轻的小天君吞噬进了永恒的寂静。 浮桨低头看着昏迷过去的小天君,慢慢从他手中抽走了文件。他指尖金光一晃,一滴血从子兰指尖滴落,在文件签名处氤氲出一枚金灿灿的神君徽标。 子兰闷哼了一声,却没醒过来。浮桨想了想,解下外套给他披上,又轻轻按灭了小灯。 一片昏暗中,他凝视着子兰消瘦的侧脸,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劝慰:“好好睡会儿吧。” 会议室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 办公室内,江明雪看着穆珩发来的一长串消息,咬牙切齿地摁灭手机,眼不见为净。凛玉已经伤成这样,闻熹竟然还藏着掖着不见人,算怎么回事?他以为他在玩汉武帝金屋藏娇呢,就这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国破家亡是迟早的事。 还有穆珩,送完消息后直接玩失踪,生怕自己把他绑回办公室失去他那宝贵的自由一样,更别说带他去闻熹那里看看情况了。江明雪捏了捏眉心,憋屈地重新开机浏览消息。总部刚来消息说特派员即将抵达,他是须得去接待的,一应事项都得由他过目。 江明雪翻了翻备忘录,对,还有灼华。那孩子的情况只是暂时稳定,而他的身份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寻医治病,若真是哪一日突然发作,整个分部都不够他折腾的。灼华暂且由他两个心腹照看着,一会儿还需要他亲自过去一趟。 诸事终了,江明雪合上文件,望向墙壁上悬挂着的星辰八卦图。 他忽然隐约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那时是那般宁静安和,寡言而沉默的少年手执书卷,视线所及之处,凤凰遥遥立于梧桐树下,衣袂若云涌动。 凤凰回头对他微笑,轻轻一抬手,便能撑起将颓的天穹。 . 此刻,被他cue到的穆珩正窝在小旅馆房间里享受美好生活。自由是如此来之不易,更因为来之不易而显得愈发珍贵——穆珩回想起自己某年某月某日刷到的某心灵鸡汤,再一次由衷地体会到了人生真谛。他正想打开某小视频网站好好放松一下身心,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一份加盖着公章的特殊安全部总部公告赫然入目。 双眸猛然睁大,穆珩一脸不可置信地揉眼,一时脑中心中只剩下一句惊天动地的卧槽。 “喂喂喂,你家老公被人当叛徒要诛九族了!这么大事儿你都不知道你在安全部是干什么吃的?愣着干什么说话啊!”这俩人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穆珩接近抓狂,奈何电话那一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头安静了片刻,终于平平淡淡地出声,“我是江明雪,我没有道侣。”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略短,一会儿还有一章。 第43章 在下已成亲 沙漠绿洲中,这一对不让人省心的道侣正以一种奇怪的状态僵持着。 凛玉看向闻熹的神情淡淡的,还有些警觉:“在下已成亲,实在不适合做此行为。” 闻熹:“……”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伤的怎么样了! 都是天道那倒霉玩意儿作的妖,凛玉受天雷加身,重伤不可一日消除。他本是想趁凛玉沉睡时亲自察看一下伤势的,谁料凛玉醒的这么及时,搞得他像个随便扒人衣服趁人之危的浪荡子。 ……等等。 闻熹愣怔片刻:“你说……你成亲了?” 凛玉颔首:“是。” 这记忆恢复得错乱了啊……闻熹勉强笑道:“你与我都是男子,何必顾忌这么多?尊夫人定不会胡思乱想的。” 凛玉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在下的伴侣亦是男子。”说着他便不再多言:“这伤不重,我自己来便是,不劳烦阁下了。” 闻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应该多问,但种了上千年的心魔,若能忍住,又怎可称为心魔?他平了平心跳,佯装随意地问道:“您的伴侣……他叫什么名字?” 凛玉沉思片刻,答道:“小明。” 闻熹:“……”以这种方式听到自己的别称,感受岂是一句“奇妙”可囊括的。 “小明”这个名字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代。那时人界流行取字,闻熹对自己的文化水平相当有自知之明,便缠着凛玉给取了一个“怀明”,又可取最后一字,加“小”字以示亲昵之意,通称“小明”。 ——在建国后小学课本中的“小明”尚未全国知名前,这个名字还算正常。鉴于小明同学很不喜欢自己和小红的cp而又无力制止,这个名字就逐渐被尘封了起来。 小明勉强笑了笑:“我……我认识他。” “你认识?”凛玉意外地笑笑,看起来倒有了几分谈话的兴致。闻熹不知自己怀了什么心思,竟就这样说下去了。 “嗯,听说……他脾气不好,很没耐心,总爱颐指气使。” “他待人真诚,心性纯澈,只是不容易看不出来罢了。”而且待他尤为耐心细致,一点点小伤也要紧张半天。 “听说他出身极其不堪,是借了伴侣的东风才得了神君之位。” “无稽之谈。出身岂能选择,他得神君之位只凭自身努力。”而且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若不是为了所谓的“配得上他”,怕是连特殊安全部的大门都不会踏进去半步。 “我还听说,他品行恶劣,只凭心情反复离婚,肆意践踏伴侣的真心。” “什么话。”凛玉神色微冷,“说出这样话的人,必定心怀不轨。”而且必定是想撺掇他们离婚的心怀不轨之人。 “你……”闻熹张了张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我……我听说他给你添过很多麻烦……你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让凛玉沉默了很久。不知过了多久,闻熹觉得自己的心脏起起落落数次,方才听见凛玉轻声道:“后悔过的。” 闻熹的呼吸猛然顿住。 ——梦靥终于结成花朵,长出果实,实打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之间有过很多问题,大多都是他在积极地寻求解决办法,我却一直龟缩不前,白白辜负了他的用心。”凛玉轻轻出了口气,“这两天我时不时地想起一些事情来,总觉得如果能回到当初,一定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必那样伤他的心。而那时的我最先考虑的总是不得已的原因和如何控制局面,却独独忽略了他的感受。” “如果能再来一次,我大概……不会舍得和他和离了。”凛玉转头对他笑笑,“我总是瞒着他,但也许这样是不对的。他说过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再有苦衷,也该相信他,一起分担。” “你怎么了?” 闻熹摇了摇头,极力隐去眼眶旁的泪珠:“只是……很羡慕。您很爱他吧?” 凛玉神情带了些赧然:“自然。” . 你后悔过吗?后悔将我捡回来,后悔因我散尽了万年修为,弃了先天神祗的荣光,离经叛道与神魔两道为敌,或是在更久的之前,你是否后悔与我结成道侣,后悔这段令人啼笑皆非、名存实亡的漫长婚姻?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你独一无二的选择吗? 何需再问。 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有关的一切,但是却记得自己有一个爱着的人。那些梦靥一样纠缠不去的质问,就在凛玉温柔而坚定的神色中消失殆尽。 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我也有一个爱的人。”闻熹望着天边晚霞,忽然打破沉默,“他跟我分手了。” “他给我新生,应我请求,为了我受了很多伤。我却都不知道,还常常怀疑他不是真的爱我,又偏执又自卑,做错了很多事情,曾经给他的承诺也从没兑现。但他却一直包容我、保护我,我不仅浑然不知,还怀疑他的真心。” 自凛玉那里而来的记忆在心头浮现,闻熹声音顿了一下:“我是真的让他伤心了,他不愿见我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对他说一句我爱你。”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面。” 眼泪几次几乎夺眶而出,又被他生生忍住。 凛玉静静凝视着他,心里忽然疼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的共情能力。看到他哭,看到他伤心,他想的竟是把他抱住,擦去他的眼泪,柔声安慰他。 可是他明明是已经有道侣的人,只是因缘际会才流落在此,是断不可如此做的。最终他收回了手,眸中浮过一丝怅然。 世间怨侣何其多,然而谁知这些怨侣最初携手时是不是也对彼此怀有同样温柔的真心?只是时移势迁,真心磨灭,误会丛生,再不复当年深爱不移之态。 “会好的。”凛玉轻声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安慰,“只要有心,一切就还不算晚。” 闻熹顶着泛红的眼圈,忍着眼泪微笑:“那就承您吉言。” 承你吉言,谢你成全,那日听澜山中心头血戴上那人手腕,我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爱人。 . 他侧过脸去抹了把眼睛,若无其事道:“沙漠里风沙大……对了,你感觉怎么样了?” 一张雪白的帕子递到他面前,凛玉未多加言语,温声道:“很好,有劳闻先生了。” 闻熹双手捧着雪白的帕子,唯恐多碰一下就会弄脏,却又不舍得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像捧着十代单传的独苗苗,亦或者是守财奴的最后一根金条。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你知道吗?凛玉说爱我 闻熹这种如梦似幻的状态一直维持到穆珩鬼哭狼嚎的深夜来电。 大半夜的,穆珩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春节的最后一截鞭炮,一嗓子差点把闻熹送走。然而闻熹下意识瞄了眼手里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仿佛是沐浴在阳光春风下,声音即刻温柔下来:“怎么了?” 穆珩:“……” 穆珩大惊失色:“你你你怎么了?凛玉已经傻了,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桃夭就真的没爹没妈了!” “……滚。”闻熹从梦幻状态中回过神来,毫不留情地开口,“你还就欠骂是吧。” 嘶,看来还是正常的。穆珩擦了把汗,看了眼身旁大半夜千里迢迢赶到的江明雪,正要开口说正事,却听闻熹张口道:“哎,你知道吗?凛玉……他刚才说他爱我。” “咳,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描述因为这期间发生了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总之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还记得他爱我。” 他强调道:“凛玉,他说,他有个爱的人,他说他爱我。” 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狗粮的穆珩:“……” 他沉默片刻,幽幽道:“打扰了,你确定凛玉说的‘爱的人’是你?” 闻熹心情颇好地没与他计较——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嘛,毕竟懂的都懂。 江明雪耐着性子听这俩人扯皮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敲了敲桌子,示意穆珩抓紧时间——他实在是不想跟闻熹这个缺德玩意儿有更多交流。 那边闻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穆珩你有病吧?大晚上打电话来,学江明雪那个木头敲桌子干什么,你以为你高中教导主任呢?” 穆珩:“……”他转头看了看面色阴郁的江明雪,试探道:“哎,要不你来?” “什么我来你来的,有事说事赶紧的行不……” 江明雪深呼吸一口气,接过手机:“……闻熹。” ——说实话,自从几千年前那尴尬到令人发指的一面之后,他一直刻意避免着与闻熹这个缺德玩意儿有更多交流。 闻熹眯了眯眼,拿远手机看了看通话界面。显示的名字是凤凰毛没错,但声音清清楚楚是江明雪那根年轻木头的。 这大半夜的,这俩家伙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闻熹诚实地问出了自己的心声。 江明雪按了按眉心憋住火气:“闻熹你能不能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清理干净再出门……” “哟,小雪还知道什么叫黄色废料呢。”闻熹关上房门避免声音传到凛玉耳朵里去,声音贱贱地调侃,“果然俗世生活就是好,孩子几千年前连小黄书都没见过,现在连什么叫黄色废料都一清二楚了。” 不清楚这段历史的穆珩抓了抓耳朵:“……小雪?” “穆珩你闪一边儿去,我这儿有私人恩怨——怎么,我不仅玷污了你家凛玉神君,还把你家凤凰一块儿拖泥地里去了呢,你想把我怎么着?”闻熹声音渐冷,“是,魔物之身不堪与凛玉神君结为道侣,可现在结了结了几千年了,你还想学熊孩子撒泼打滚拆散人家美满家庭?” “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些事。”江明雪深呼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凛玉出事了,你知道吗?” “他现在被特殊安全部定为一级逃犯,正全界通缉。”江明雪一字一顿,“闻熹,凛玉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真的知道吗?” . 一小时前。 脑中的记忆错乱复杂,绿洱揉着脑袋坐在空无一人的室内,茫然地抖了抖脑袋上顶着的毛茸茸的耳朵。 ……收不回去了。 太丢狐狸了。 绿洱晃晃脑袋,犯愁地揪下一撮轻飘飘的红毛,庆幸还好尾巴没露出来。 他只记得不久前自己正照着祖传秘籍熬夜勤奋修炼。他感知到丹田处似有暖流经过,是即将修成正果的预兆,然而也许是道行不够,自身不足以承担,便暂且恢复了狐狸身,在家中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他还在想,自己醒来后大概就是一条真正的九尾狐了。 但……这是哪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绿洱捂着脑袋迎上去:“你们干什么?” “抱歉得罪了,这里需要你签个字。”来人把纸笔推到绿洱面前的小桌上。绿洱不认识这人,然而看到纸张内容时却出离愤怒了,他猛然抬头看向来人:“你们在做什么?凛玉神君怎么可能背叛安全部!” 来人锐利的视线扫过来,淡声反问:“怎么,你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我……” 绿洱突然语塞,与此同时,心中快速地闪过一连串画面。 半月前,安全部动乱,魔族退出,他将将走到被关押着的陈微山那里,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忽然被人打晕,导致陈微山被人救走,不知所踪。这是他以为的,然而此刻却改变了。 他看见了……凛玉。 凛玉不知从何处出现,温和浅笑着同他招呼。他对凛玉自然信任,更别提有任何防备,然而就在这全身心的信任当中,他却眼睁睁看见了凛玉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翳,以及架着陈微山离开的背影。 ——那是真真切切的、无法回避的记忆。绿洱拼命想要回想,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出现在他脑中心中的仍然只有这些画面,宛如涨潮的海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 只听那人道:“凛玉隐身来到特殊安全部,借职务之便放走了陈微山,并修改隐藏了你的记忆。昨天你终于修出了第九条尾巴,内丹复原,这才破除咒术。” 绿洱直视着来人,厉声反问:“不可能!凛玉神君不会做这样的事,桃夭也曾被陈微山绑架,他若是真的叛徒,当初何必与陈微山战至重伤?”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感知到了他的愤怒,也随之抖了三抖。 “掩人耳目罢了。”那人拔开笔帽,递到绿洱面前,“而且证据可不仅仅是你。你还不知道,现在已经证实,那日来安全部开会的罗陀不是罗陀,而是昔日的通缉犯,沉湖。凛玉明知沉湖未死且罪大恶极,却为他担保、掩护他以罗陀身份重新进入特殊安全部,其心可诛。” “你只是个受害者,上级没准备对你做什么,如今你的使命已经完成,签字画押后就可以离开了。”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绿洱,不由分说把笔塞进绿洱手里,“我们时间很紧,请配合。” “证据呢?你们空口白牙……”一记手刀后,绿洱戛然而止,昏倒在桌上。 那人不屑地轻嗤一声:“证据?你就是证据。” . “所以说,现在两个证据证明凛玉背叛了安全部。一是绿洱突然恢复记忆,证明当初是凛玉放走了陈微山。二是沉湖的身份被人揭穿,真正的罗陀下落不明。”闻熹冷静地总结道,“但现在绿洱和罗陀都联系不上,陈微山下落不明,凛玉失忆,也无法自证清白。” 江明雪淡声讽刺:“你倒还镇定。” 闻熹冷冷截断江明雪的话:“江明雪,别拿你那套观点来质疑我和凛玉。你以为……” “什么?” 你以为凤凰是如何消逝的——闻熹想起凛玉从前的劝告,恶狠狠地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没什么。” 听着那头不屑的轻哼,闻熹磨了磨牙,心道要不是看在凤凰的面子上,他早把这兔崽子挫骨扬灰了,哪儿还会这么好脾气地提醒:“特殊安全部派来的人应该快到了,最后一头囚沆已死,你拖住他们,别让他们见到灼华。” 穆珩一顿,领会到闻熹的意思:“那些人里有内奸?” “‘杜先生’。”闻熹淡淡道,“沙巢的地址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余的就靠你自己去查了。”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尽心尽力服侍你凛玉神君了,省得江局长整天觉得我配不上剑神。”闻熹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听见那头没了声音,身心才略感舒畅。 江明雪沉默了一下,道:“其实……” “怎么?” “你小心点,现在风口很紧。”江明雪收回未尽之言,冷淡地叮嘱了一声。这一句话下来,闻熹倒是没了脾气,敛容平静道:“管好你自己。有我在一天,没人能动得了凛玉。” 作者有话说: 哦豁,最后一句好霸总~ 第45章 谁人与我共白头 电话挂断。 闻熹看着安静睡着的凛玉,一扫刚才的剑拔弩张,犯愁地叹了口气:“我说凛玉神君,你怎么这么能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旧疾未愈再添新伤,又贸然恢复了些许记忆,导致凛玉精力损耗极大,识海气息一片紊乱。偏生这人还想着加紧修炼,捡回遗忘的记忆。闻熹劝导无果,索性暗中掐了个诀,直接把人放倒了。 ——凛玉这个不省心的要再这么搞下去,他马上就要丧偶了。 . 绿洱……闻熹知道是自己大意了。 当初魔界萨门发布退群公告、陈微山从安全部逃脱,绿洱因内丹特殊的原因,被安全部内奸利用、消弭禁制后,便一直没有恢复真正的记忆。 彼时闻熹还曾戏言,待他修出第九条尾巴时便可真相大白了,没想到最后的“真相”竟然是凛玉成为了叛徒。 他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狐狸现在怎么样了。这毛狐狸可是青丘心头肉,他要是出了事,青丘那九尾狐老祖宗还不得到他家门口来上吊。 凛玉毕竟是远古神祗,安全部多少人的精神信仰,若只凭一只乳臭未干小狐狸的记忆,根本扳不倒凛玉,但幕后之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用罗陀的身份,正中靶心。 众目睽睽,“罗陀”是由凛玉引荐重新加入安全部的,这一点根本无法更改——然而他们都知道,那个“罗陀”是由沉湖假扮的,而真正的罗陀则毫无踪影,这一点的确辩无可辩。 凛玉的想法,大概是借此打入沙巢内部,再进一步看看沉湖究竟想做什么。 “凛玉神君,玩过头了啊。”他心中喃喃道。凛玉没意识到闻熹正在说自己坏话,兀自睡得安宁。 凛玉被通缉,子兰很有可能也出了事,否则不可能任由这份通缉文件发布下来。这孩子虽说不靠谱了些,但对凛玉是着实信服的。 还有桃夭……闻熹定了定神,看着消息记录上跳出来的一连串未接来电——桃夭的消息倒真灵通,话说她怎么又偷着带手机去上学了?龙三也不管管。 只是这一道通缉令下去,桃夭的学校生活可真艰难起来了。闻熹沉思片刻,拨了回去。 . 即使是大半夜,那边也立即接起了电话,随即传来桃夭极力压低的声音:“爸你怎么不接电话!” 闻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慰一下闺女,便听桃夭连珠炮一般发问:“凛玉那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受伤了吗?你们是在搞什么卧底任务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闻熹:“……”他一时无言。 很好,他根本就不必担心这丫头会被吓到。 “事情比较复杂,你保护好自己,旁的不要多管,小心为上。”闻熹言简意赅地叮嘱,“要是安全部找你录笔录、做人证,先找子兰确认后再说别的——你能联系上子兰和狐狸吗?” “我给绿洱打过电话了,他一直没回,子兰这些日子也一直没出现过。”桃夭压低声音,“那次那个罗陀真的是假的?真的是沉湖伪装的?凛玉是故意的吗?他跟你在一起吗?他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闻熹被追问的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凛玉现在昏迷不醒撂下一堆烂摊子,我自己还没搞明白呢,上哪儿给你解释去。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桃夭的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明白,你用不着知道这么多——你现在在哪儿?” “在学校啊。”桃夭摸不着头脑,“在宿舍走廊打电话。” “那行,这阵子先别回家。”闻熹顿了顿,“这些事别往外说,谁要是当着你的面说凛玉坏话也别打架,说不定人家就等着你呢。钱还够用吗?该吃吃该喝喝,保护好自己,等我们回去。” 电话那头聒噪的问话停了下来,桃夭认真道:“爸,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照顾好自己,我等你们回来。” 吾家有女初长成——焦头烂额了好几天的闻熹终于感到了一丝丝欣慰,亏他和凛玉几千年督促教导,那朵只会哭鼻子抹眼泪的小桃花儿终于长成坚韧聪慧的大姑娘了……就在此时,他听到桃夭问:“对了,他们说有条龙住到咱们家了,是怎么回事?你和凛玉还没复合吗?” 闻熹:“……” 闻熹冷漠地挂断了电话。 . 桃夭不应该是桃花树成精,她应该是个八卦盘成精——闻熹挂了电话,看着身旁沉睡着的凛玉,刚轻松了几分钟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好东西,都不愿醒过来了。也是,外边一堆烂摊子,醒过来给自己添堵吗。”闻熹叹道,“我可告诉你,你再不醒,我就要给你戴绿帽子了。” “哦,你应该知道了,就那应明烛,才几千岁就修成应龙了,比桃夭不知道出息了多少。中蛊了还不忘抱着玫瑰花和我表白,说起来我和他之前还有不少渊源,也是好一出英雄救美呢。” 闻熹给凛玉掖了掖被角,自顾自地念叨:“你还不知道吧,他死活非得住咱家去,顿顿给我送饭,积极的很,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搞卫生呢。怎么样,不高兴了吧?你让沉湖进重风府我都没生气,应明烛住家里去又怎么了?我还没和他一张床睡呢。” 闻熹伸出手指戳了戳凛玉的脸:“你要是生气了呢,也不是不行,那你就醒醒呗。你要是醒了,想起来了,我立刻把他轰出去……” 凛玉安静地睡着,气息平稳,恍如未闻。 闻熹威胁失败,挫败地叹了口气:“好吧,应明烛那家伙在深海里埋了几千年,做的饭当然没有你的红烧小排骨好吃,我也不喜欢龙这种老爱掉麟的长虫,当然也没和他住一起……” 他声音渐低:“桃夭刚来了电话,说一切都好,我也没告诉她你出事了,你最好在她见到你之前醒过来,不然她一定得发飙……灼华……哦,穆珩和江明雪给那孩子起的名字,说起来江明雪这几千年一点长进也没有,就知道惦记那只凤凰……灼华比我那时候聪明多了,不吵不闹看着就省心,对了,家里的灯还没修,也不知道应明烛有没有注意到……” 闻熹越念叨越凄凉,仿佛是个老年丧偶无子无女的鳏夫,晚年生活一片凄凉。 他凝视着凛玉,低声自语:“凛玉,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我真的想过,要和你像凡人一样白头偕老的,你要是不醒,那我找谁去啊……” 他眸中忽然酸涩。 醒醒吧,闻熹心中默念。若是累了就睡会儿,我会像你从前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但你必须醒过来啊,我们还要一起白头偕老。 . ……白头偕老。 凛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但闻熹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套着一条鲜艳欲滴的红玉石子,正散发出温凉柔和的光泽。 闻熹絮叨半晌,倒是把自己絮叨渴了,水杯出于对沙漠的尊重,里面没盛一滴水,倒是有一缕别的气息徐徐深入,顷刻间让闻熹顿住了动作。 ——庚辰的气息。 . 庚辰在,意味着他那孝顺儿子离的也不会远。踏破铁鞋无觅处,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诱他过去是想瓮中捉……是听到风声,想趁机把他和凛玉一锅端了吗? 想得倒美。 闻熹回望了眼凛玉,张手在他身外撑起一道透明的结界,在离开之前俯身吻了一吻,动作小心至极,脸上的笑意却是张扬:“等着,这就把陈微山那混账玩意儿揪回来,你可得亲眼看着。”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复婚进行时 那个吻落下去的时候,凛玉的识海正一片混乱。 他像是回到了天地初开时的洪荒。世界安静得像初生的婴儿,星光洒落,覆盖冰雪。澄澈的高山雪原上,他睁开眼,看见玄龙腾飞的尾翼,看见凤凰燃起的烈火,回头又见山间植株萌芽,天边落雨如瀑。 他知道了“天道”的存在,看见了天界、魔界、人族,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后来玄龙一族称君,他在人间寻了一处山头住着,偶尔乘兴去魔界荒原看次日出。 然后……凛玉眉头慢慢拧起又松开,识海中,一张漂亮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 闻熹。 一个漂亮又很是桀骜的少年。 哦,还有点笨。 . 闻熹于他,是寂静霜雪中跳跃的火苗,莽撞、炽热、笨拙而浓烈。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素来不爱惹事的他会把这样一个麻烦带在身边。 ……大概是闲的吧。 但他记得少年明亮的眼睛,记得少年发病时凭着寻求温暖的本能缩进自己怀里,身体灼热得像是一团火,记得在某个雨天笨拙披到他身上的衣衫,记得魔界古槐下,那个近乎把他融进骨血的拥抱。 ……那么,也许是动心。 他不是天界众人认为的那样大义凛然,做的所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闻熹罢了。 世间因果大抵如此。庚辰恶果自尝,老天君损耗半生修为化灼丹,希冀隐瞒真相、替庚辰偿还因果,却落得早早逝去的结局。而他拿走了灼丹,便应当为神族作战,只因这是他的责任和因果。 所幸天道大概也知道自己隐瞒诸多,办的事情不人道,往后几千年里并未多为难他们,更不曾将因果转嫁给桃夭,最多只是他衰弱的快一些罢了。 他已满意。 只是谁在叫他? 凛玉依稀听见耳畔有人在焦灼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奈何他那时实在是太疲倦了,纵然无比地想睁开眼再看看那个人,但最终还是被黑暗裹挟着坠入了无边深渊。 深渊只余迷雾漫天,似乎有人磕磕绊绊着问他:“我……我听说他给你添过很多麻烦……你后悔过吗?” 是谁? 凛玉模模糊糊地抓住了那个声音。是闻熹吗? 原来闻熹一直以来是这么想的吗?他在担心自己会后悔吗?凛玉有些自嘲,又有些自责。高山冰雪一样空旷寂寥的生命中,能多一捧炽烈跳动的焰火,欣喜尚不足,何言悔与失? 若说后悔,大概是后悔那一次的和离。 那个晚上,他本该迎风站在殿前,给自生死之际归来的爱人一个亲吻。然而他却任由梵珈的建议传到闻熹耳中,任由那个身影独自落寞离开,任由自己写了冠冕堂皇的和离书,以所谓的爱之名伤他心意。 几千年画面在他心头浮光掠影地闪过。凛玉忽然意识到,闻熹说的不错,自己并未相信过他。不论是隐瞒保护,还是照顾包容,永远都只是自己觉得的“为他好”。 . 他又听闻熹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他说,他也有一个爱的人,但那个人却对他失望了。 “我是真的让他伤心了,他不愿见我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对他说一句我爱你。”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面。” 凛玉恍惚地想,没有的啊。 他真的很想念闻熹。如果可以,他想主动对闻熹说一句“我爱你”。 过去他因内敛未曾说出口,但如今想说,却是没有机会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仿佛是飘在天上的浮云,他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寂灭的征兆。原来天道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抹杀他最后的生机了。 但是闻熹……你在哪里?你在等我吗? 他手腕上红玉石子忽然灼热起来。那是闻熹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给他戴上的,在高温的加持下,红得愈发鲜艳。结界里静悄悄的,它们顺着苍白的手腕慢慢融进了皮肉,乃至骨血。 透明的结界倏然破碎,有水珠自结界顶端滑落,又化成云烟蒸腾着回归天空。 如果闻熹在这里,一定会惊喜地叫出声来。只见凛玉眉心渐渐显现出一枚金色印记,独有的纹路再度出现,熠熠生辉宛若明月之光。天界众人皆知,那是象征神君身份的徽标。 ……闻熹。 凛玉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睁开眼睛,一丝水迹自他眼尾滑落。 . 深夜,朔风刮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闻熹拿起了刀。 “陈微山,出来吧。” 回应他的是呼啸的风。风止,许久不见的陈微山悠悠踱步而来,含笑立在他面前,道了一声别来无恙,闻熹回了他一个白眼和冷笑。 “神君这么警惕做什么,在下只是来探望一下凛玉神君。”陈微山微笑着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听闻神君被特殊安全部定为叛变,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是么。”闻熹瞥了一眼陈微山,不知看出了什么,冷淡讽道,“阁下有空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免得哪天这具身体彻底易主了。” 陈微山的容颜与以往毫无差别,然而细看神情却极为不同,甚至可怖。在望向闻熹时是一种不屑和玩味,而在提起凛玉时却又混杂着疯狂、着迷和怨怒。 ——那是庚辰。时隔千年,第一次重现,即使是以陈微山的身体和容貌。 “不愧是庚辰的好儿子,连自己的身体都能拱手让人。庚辰知道你这么孝顺吗?”庚辰先不提,这儿子明显没那么孝顺——陈微山面目接近扭曲,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或许是想斯斯文文地开口说“有劳阁下费心”,然而最后出口的竟是:“闻熹,你……竟真的与凛玉结契。” 闻熹沉默片刻,道:“……我说,好容易回来一趟,你这开口第一句也太没水平了吧。” . “还是说你想起了与老婆的过往?恕我直言,你可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闻熹面色真诚地看着他,损人损的身心舒畅:“要是羡慕我和凛玉呢,建议你抓紧去找陈微山他妈求复合,不然等着你的就是追妻火葬场,毕竟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折腾什么啊,对了也别霸占着儿子的身体不挪窝了——洗澡上厕所的时候不觉得别扭吗?” 庚辰死死凝视着他,似乎在进行着极其激烈的斗争,吐出来的字句也格外晦涩艰难:“你不堪与凛玉相配。” 闻熹:“……” 这家伙怕是在地狱道待傻了吧。配不配的是你说了算的?他摸了摸耳朵,面无表情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有事说事赶紧的行不行,我急着回去睡觉呢。” 庚辰似乎终于压制住了陈微山的魂魄,艰难开口道:“我要见凛玉。” 还见凛玉,见你个&$##……闻熹微笑着省略脏话十万字:“做梦。” “不如你先说说陈微山他妈是谁?还记得吧。” 这语气接近挑衅,闻熹紧紧盯着庚辰,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不同之处来。然而庚辰的面孔却渐渐变换了。 两个魂魄争抢着这具身体,在那张昔日清俊的面孔上留下扭曲挣扎的痕迹,半晌,随着低沉的吼叫渐渐停止,这场战斗终于进行到了尾声,显而易见的结果是年轻的晚辈暂且占据了上风。 时间有一瞬间的静止。 闻熹注视着眼前之人,自言自语:“你倒是比我这个障物更像武器了。” 只可惜庚辰不会听到。陈微山已经夺回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 大漠中月光极其黯淡,陈微山垂首不语,光线模糊勾勒出他面孔的轮廓。他这样静静站着,透露出一股神圣与妖邪混合的感觉。 这家伙的亲妈说不准来自魔族——闻熹分神琢磨。 绿洱的记忆,凛玉的叛变,庚辰另一半神魂,子兰和浮桨的现状,沉湖留下的“昔日盛景”的书信,从东海来到大漠闯荡的带鱼——最终归结于沙巢的阴谋,闻熹道:“你们想复兴神魔?” 陈微山并未否认:“神君亦非人族,对此难道不应该是喜闻乐见的吗。” 闻熹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我可没觉得你认为我与凛玉是神族一员。”闻熹冷冷道,“怎么,你们第一步不就是铲除凛玉吗?” “从魔族开始,豢养囚沆、炼制障物是你、或者说是庚辰那点可怜的报复心理,也是你们为日后准备的武器。你们在特殊安全部布置了棋子暗中蓄力夺权,而凛玉、子兰、江明雪,这些有话语权的旧派人物,未来都会被你们逐一铲除。” 闻熹静静道:“当然,也许你们还有别的想法,比如扶植庚辰成为新的天道,掌天下因果、气运与功德,将所有气运转移到非人族身上——如此看来,的确野心不小。” 这话是对陈微山说的,也是对庚辰说的。 “昔日听闻闻熹神君只通武学、不懂谋略,与其道侣相距甚远,如今看来倒像是谬误。”陈微山感叹道,“那神君可知我在特殊安全部的内应都有谁?如果神君也知晓的话,那世人对神君的误解可真是太大了。” “除非你想说,否则就不要在这儿浪费时间了。”闻熹冷冷喝道。 特此感谢人形血库穆珩同志的倾情奉献,闻熹扬手甩出几滴库存,绯红血气蒸腾着袅袅升起,阵法逐渐显形。 “神君不想知道应明烛的下落吗?”陈微山敏捷地周旋,一招一式都与昔日的庚辰无限接近,“难为他对神君一片真心呢。” 罡风骤然顿住。 ——糟糕,竟把这条龙给忘了。这是闻熹的真实心声。 “他们兄妹俩都在。”陈微山微笑着抬手,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龙族这些年也式微了,难得出几个出挑的后生,可不得给前辈做点贡献?” 闻熹一声冷哼:“如此贡献,倒不知庚辰受不受得住。” 刀光剑影间,两人已过几十招,胜负难定。陈微山的神魂已经与庚辰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几千年沉寂,不仅没有折损之势,却因没了昔日出尘脱俗之意,反而愈发凶猛狠辣起来。 这是二对一。 闻熹被巨大的冲力逼退两步,手中长刀仍旧一丝未松。 心口一阵血气翻涌,他浑然不觉,就着胸膛里那口将出未出的浊气,悍然迎上前去,将刀尖刺进陈微山的心脏。 噗哧一声,血流如注。 陈微山身体晃了晃,但却并未退后。闻熹苍白着一张脸看他,抹了一把唇角。 只是一点血罢了。他重新望向陈微山,勾起一丝嚣张笑意。 . 然而变故突生。 宁静的大漠中,无数暴烈的意味渐渐归为寂灭,其中却有细碎零星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来自陈微山的指尖,来自他指尖那一团突然缭绕的黑雾中。 随着黑雾中的东西渐渐显形,那声音也随之愈加清晰起来。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也像是黑夜中行走在墓地的脚步声。 ——有些耳熟。 闻熹骤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毒蛊。 数十只蛊虫吃尽了千百年前魔界水牢里的污浊气息,张着尖锐的獠牙向闻熹飞扑过来——正在此时,数道剑光骤然掠来。 剑光挟着凛冽寒意击碎蛊虫的躯体,在半空中炸开黑色的碎屑。剑闪着寒芒,映亮了夜空。 闻熹撑住长刀,猛地看向来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衣袂翩然。 来人持剑落定,背后映出一片粲然光辉,双眸清明,证实他已经想起了全部。 闻熹不再多言。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陈微山从来不是一腔孤勇视死如归的人——或许来此见闻熹本就非他意,而是出于庚辰的执念,而庚辰又已经濒临神志不清。见形势不妙,他也并不恋战,只拿玩味的眼光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二人,脚步一闪,顷刻间消失了踪影。 闻熹制止了凛玉:“不必追了。”他如今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说不准是爆炸在陈微山的时刻,还是爆炸在庚辰的时刻。只是不论何时爆炸,结果都是确定的。 现在重要的另有他事。 那一边,凛玉缓了口气,看着自己与闻熹的距离,迟疑着慢慢地后退了两步。 ——他还没有收拾好面对闻熹的情绪。最终凛玉只默默扫了眼满地狼藉,转过身去。 然而在他身后,闻熹却扔了刀剑。 “别来这套了。”他上前两步,哑声道,“我爱你。你知道吗,一直都是。”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婚姻管理法则:信任、坦诚与说出口的爱——来自终于悟了的凛玉神君。 第47章 复婚完成时 凛玉手中的剑一时忘了收起,就那么直愣愣地立在原地。闻熹语速快得吓人,连带着心脏也砰砰砰跳得飞快,生怕慢上一秒眼前这人就要消失一样。 “我知道灼丹是老天君的半生修为所化,知道你为了我不肯接受老天君保下庚辰的请求,也知道你与我和离是为了独自一人承下天道因果,只是怕我受牵连。” 但是我并不怕受牵连啊,我只怕与你稀里糊涂地分离——闻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只差双膝跪地左手钻戒右手玫瑰花。 他定定地注视着凛玉略显惊愕的面容,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凛玉,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 “凛玉,你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吗?” 心头血化成的玉石子穿透了千年的时光,凛玉于恍惚中再度听到了昔日的誓言。 重新开始,永结同心,长相厮守。 千年来他们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三十六次离婚,七千年时光,若是无爱无欲,即使是陨石也早该磨灭干净了,但他们却始终藕断丝连地纠葛在一起。 ……但谁能说那些诺言从未兑现呢? 凛玉白衣广袖,仍是几千年前剑神的无双姿容。而他对面的闻熹已是现代装扮,满身风霜中和了过于明艳的眉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像是隔了几千年遥远的时光。 那是赌气般的千年,错误与爱意交织的千年,也是有恃无恐、彼此包容放任的几千年。 “我不该因一时意气放你独自作战,不该赌气离那么多次婚,不该对你有诸多怀疑和揣测,让你一人承受所有因果。凛玉,我……” 闻熹说的磕磕绊绊,突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故事的开端,他与凛玉在魔界荒原初见。他满身狼狈戒意,却在凛玉清俊温和的笑意中看见了耀眼的初升的朝阳。凛玉向他伸出手,没有担忧自己满手泥泞会弄脏他如雪的衣袍。 后来,听澜山中,他和凛玉亲手种下的小桃花树开了灵智,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喊他们“爹爹”。山间无日月,神魔大战来得猝不及防,他不愿却也不舍,随他踏上战场。 ……在天界凛玉见到他时惊喜的神情,离开时决绝的背影和那一纸和离书,到头来,却是在替他偿这一场因果。 闻熹觉得眼睛酸酸的,想伸手揉一揉,却已经有另一只手伸过来,动作轻缓地替他抚去了泪,一如数千年前山间野林。 只是沙漠中并不落下细雨。 凛玉看了他许久,突然道:“你知道的,我性子沉闷无趣。” 闻熹愣愣地盯着他。 ——那是七千年前的听澜山间,自己莽撞的告白。 喉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闻熹迅速地抹了一把眼睛,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我话多,我们正好互补。” ——神魔大战那样波涛诡谲的时刻,他还能扯着凛玉天南海北地闲话,从你喜不喜欢梵珈追问到雪山是不是一年四季都下雪。 凛玉眸中含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继续道:“我年长你许多,或许会比你提前离开。” “我,我也会死的。你说过,凡万物都有归去之期。” ——细雨野林,凛玉对他说,不必怕。 “我未曾经历情爱,也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我也是,我们学着来好不好?” ——这是最后的一语落地。 闻熹看见凛玉微笑起来。他说:“好。” 不同于从前那次模糊的记忆,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一声“好”。然而闻熹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凛玉在说什么一样,仍旧有些愣怔地盯着他。就像是焦急等待审判的囚徒,苦苦等了太久,以至于在听到无罪释放的宣判时,大脑根本无法接收这些词语的含义。 “愣着做什么?过来。”凛玉想了想,主动伸出手去。这几千年都是闻熹主动向他伸手,也该由他主动一回了。 夜色中露出一抹微光,渐渐向天际扩展。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千年前的魔界荒原,白衣如雪的神君向满身狼狈的少年伸出手去,神情温和宁静。 只是与曾经不同的是,更多了久别重逢的思念和眷恋。 是的,久别重逢。 与坦诚相爱的彼此,久别重逢。 . 闻熹在凛玉温柔的拥抱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凛玉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并不想听。 大漠万里,广阔无垠。凌晨的风带着日出前特有的清寒和炽烈,自万里山河之外奔涌而来,最终停留在相拥着的两人身边。 他们安静地拥抱着,不知是谁先起了意,唇舌便贴到了一起,再无任何嫌隙。 大漠尽头,雾霭深处,有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金光四顾。 这时候不必说话。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但就像凛玉说的,只要有心,一切都还不晚。 这段婚姻的过去充满错误,未来亦无人可预料,但至少如今,他们彼此相爱。 “我爱你。”凛玉低声道,回应他的是更浓的亲吻。 . 婚姻是两个人的旅程。大多数人满怀喜悦和期待地拿上车票,踏上不同的列车。有的列车崭新明亮,有的列车破败陈旧。有人在旅程中途失去伴侣,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前进。 有人的旅程很短,只是数年甚至数月就在下一站下车,道一声珍重后再觅良缘;有人携手走过经年春秋,甚至孕育了新的生命,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抵过发霉的墙角、漏风的窗子、掩饰的谎言、蒙满水雾的窗花。 他们重新走一遍熟悉的车厢,沉默地对视一眼,在满天雾气中最后一次一起离开。 只有很少数的幸运儿,能彼此相伴着走到终点。 ——这段文字是闻熹于后来的某个夜晚灵感突发时写下的心灵鸡汤,曾被凛玉用小楷亲手誊抄出来挂在卧室墙上,最后被终于受不了其肉麻文艺程度的闻熹悄咪咪撕了下来,最后的结果约莫是被夹进了一摞历史悠久的离婚证书里。 但此时,闻熹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是简单地拥抱着这个人,想一辈子不撒手。 作者有话说: 你以为这俩人终于离够了婚准备消停了吗? 不可能的! 接下来还有闻熹同志自以为“我为你好”的花式作死、凛玉同志努力扳回闻熹上述毛病的重大决定、鸡飞狗跳的父女矛盾、沉疴已久的情敌矛盾……(对不起编不下去了) 总之一句话,不复婚的理由千千万,但永远不复婚的理由……从来没有。 第48章 一局完胜 气氛缱绻浓烈,角落里的穆珩瞅了眼面色阴寒的江明雪,默默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这俩人能不能分个场合,都几千年老夫老夫了,至于一醒过来就这样吗? 小别胜新婚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向两个……不速之客,闻熹满面春风瞬间冻成了冰封万里。 他们这一场架打得方圆百十里都惊动了,江明雪心知可能是凛玉苏醒,不便带人来,便独自前来查看情况,还顺手捎带了一个熬夜修仙的穆珩——没想到就撞着这么一幅破镜重圆的美妙景象。 江明雪一张脸冷得能把方圆五公里的空气冻成冰块,视若无睹地越过闻熹,礼数只对着凛玉周全:“神君。” 凛玉温和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阿雪,好久不见。这些年还好吧?” 江明雪沉默了一瞬,道:“劳神君牵挂,一切都好,只是尚未寻到尊上踪迹。” 闻熹闻言很是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所以说江明雪的本质是台复读机,永远只会重复“尊上在哪尊上在哪”?还真是块木头。他看见江明雪就忍不住嘴贱两句,懒洋洋道:“别总问凛玉啊,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叫声闻熹神君我就告诉你。” “……”江明雪闻言脸色更差。凛玉无奈地笑了一下:“行了,别惹他了。” 闻熹翻了个白眼,倒是乖乖闭了嘴。江明雪这混账玩意儿在凛玉凤凰面前都乖得不行,还和凛玉有半师之谊,他好歹也是凛玉道侣,就算心里再不认同,面上也得装出幅恭谨模样来吧? 难怪这么多年一直窝咋这小地方不升官,就他那臭脾气扑克脸,谁闲的没事去提拔他,给自己添堵吗? 江明雪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给他添堵——闻熹咬牙切齿地看着以“谈正事”名义不露声色绕在凛玉身边的江明雪,腹诽了一句小王八蛋。他和凛玉才和好不过几分钟,这下可倒好,江明雪一出场,珍贵的时间全被这煞风景的凤凰脑残粉抢走了。 “庚辰已在天道之外,不在因果之中?”江明雪眉头微皱,显得神色愈发冷峻,“这就是天道保护他的原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果然是凤凰嫡系,说起天道坏话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说天道坏话同样十分热衷的闻熹认同地点了点头,难得与江明雪达成一次共识。 “如今庚辰一半神魂在陈微山手中,另一半还在三十三重天受莲海庇护,陈微山为了养护体内的庚辰神魂,将应龙兄妹诱骗至此,以他们的龙息护佑。他们如今就被关在沙巢内部,我们得尽快搭救。” 哦,应龙兄妹。 闻熹摸了摸下巴,忽然意识到什么。 其实距那时不过十几天的功夫,但他遥遥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再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凛玉,突然便有恍如隔世之感。 当然,这感觉慢慢褪去的时候,更严峻的问题就摆了上来。 闻熹努力回想着与应明烛有关的事情,那个,他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接过应明烛的玫瑰花?还一起去吃了饭?好像还让应明烛来家里住过…… 也不知道应明烛有没有掉鳞。最后出现在闻熹脑海中的只剩下了这个问题。他默默抬起头,正巧撞上凛玉的眼神,一瞬间僵硬起来。 ……这个这个,其实他可以解释一下的。 “毕竟是应龙之身,本命星未灭,没有生命危险。”江明雪意味不明地赞了句,“闻熹神君好眼光。” 这声久违的“神君”叫得闻熹浑身抖了三抖。很好,两面三刀,落井下石,姓江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凤凰了。 他咬咬牙望向凛玉,一瞬间心里掠过的是现在就跪还是把江明雪赶出去再跪——可是天道为证,他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茶钱都是他付的! “行了,这种时候先想想怎么救人吧。”凛玉有些好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俩人还是这么针尖对麦芒。 自认识起这俩人就一直不对付,江明雪自幼长在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九重天,凤凰虽然自己不怎么样,倒把小小年纪的江明雪教导得一板一眼,桃夭都来气哼哼地吐槽好几回“凤凰座下那个冰块脸嫌她太吵”。 江明雪看不惯闻熹,倒不全是因为他魔物的出身,关键是闻熹整个人就是大写的随便,两人本性截然相反,能合得来才怪。 说来也是他的过失……凛玉正欲开口缓解一下气氛,闻熹却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主儿,当即先下手为强。他无视了江明雪的冰块脸,幽怨地唤道:“凛玉……” “……好好说话。”凛玉揉了揉鼻梁,遮挡住微微翘起的嘴角。 ——毕竟是当着后生晚辈的面,总不好明目张胆地偏袒闻熹吧。 这一做法极大地鼓舞了闻熹的气势,他理直气壮地指着江明雪:“哪,凛玉,你要是不管,我替凤凰管了。” 果然一提凤凰江明雪就炸了,平时冷峻清高的形象顷刻间碎成了孟姜女哭倒的万里长城:“你有什么资格替尊上管我?” “那凛玉是不是有资格管你?我是不是凛玉的道侣?是不是凤凰的朋友?既然他有资格,我难道没有?”闻熹一把拉过凛玉,强行要求人表态,“凛玉你说是不是?” 凛玉:“……”他被吵得有些头大,一如几千年前,却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来。 时隔千年,星辰八卦图再次熠熠生辉,预示着故人的回归,闻熹嚣张跋扈地与江明雪吵架,时不时拉他出来当挡箭牌。后者吵不过他,开始脸色铁青地翻文件,心里大概在想他为什么不主持公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阿雪,你这里还有云参丹吗?闻熹之前受了点伤。” ——一局完胜。 庚辰的身份、陈微山的神魂、天道的意图,这个深夜人仰马翻,一直清闲着的西北分部难得忙碌起来,清晨的日光便在错综复杂的事件里逐渐敞亮起来,只有闻熹凛玉二人忙里偷闲,腻歪在一起安享几分钟的悠闲时光。 “你干什么老偏着江明雪那小兔崽子?没看见他欺负我吗?” 有一说一,谁欺负谁可真不好说。回应他的声音有些无奈:“我总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偏袒你吧。阿雪总归是凤凰的嫡系,他还没回来,可不得我们照看着。” “我都怀疑凤凰是洗脑传销头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教出了这么个讨人厌的木头。”闻熹咕哝了一声,颇为委屈的模样,“我们才见面多久,你满眼都是那姓江的了,凛玉神君要不要反省一下自己?” 随后传来一阵极低的笑声,凛玉取出一个木匣给他:“以前存在西北凤凰这儿的,刚找阿雪寻出来,你试试看。伤还要紧吗?” 闻熹拿乔地往后一仰,靠在床头上:“我怎么知道。”凛玉便笑着坐过去,温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价值千金的丹药咕噜噜滚落在地,与之相伴的是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解衣裳的,扯袖子的,间或几句低笑和轻斥。 ——我们一般将之称为打情骂俏。 “哎,灼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门外传来穆珩的声音,完美地破坏了现场气氛。屋内两人动作顿了一下。 五分钟前,清晨阳光照耀起来的时候,这一层的某个房间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大概是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素日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疑惑,迟疑许久,终于推开门走到了某扇门前。 穆珩难得早起一次,看着灼华如同见了鬼,要知道这孩子基本上除了每日例行检查之外,连房门都极少踏出一步,放在古代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他站在门口,挠了挠头:“凛玉在这儿吗?”说罢他敲了敲门。 ——当然无人应他。 凛玉在里面听得清楚,当下便想把闻熹抱开起来,但转瞬就被重新压下去。只听闻熹悄声威胁:“他一会儿就走。” 凛玉无奈地拍拍他:“大清早的,别闹。” 回应他的是闻熹不满的啃咬,显然是铁了心思要把前些日子的空缺补回来。方才那一番纠缠,纵使凛玉神君清心寡欲惯了,也被折腾的起了点儿火,更遑论本就孤独寂寞冷了大半月的闻熹。 衬衫扣子不知何时崩开了两粒,追逐蹦跳着钻进床底角落里。闻熹扣住凛玉的后脑勺压下来,手掌探进衣裳里游走,渐渐地两人交缠在一起,呼吸俱是灼热。仓促间凛玉抬手一点,在门上打了一条带着神君徽标的金光。 意思是,房间有人,来者勿扰。 只是凛玉还是高估了凤凰毛的智商。穆珩看见徽标之时,手已经不听使唤地覆了上去,约莫是觉得里面有老鼠作祟。 ——一推门,随即瞧见了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衣衫不整的硕鼠,即使这两只硕鼠在门开的一瞬间已经光速撑起了一道结界。 穆珩一口水喷出来,赶紧把灼华往自己身后推:“哦哟我的上帝哦……不能看不能看,小孩子看了会长针眼的,我说你俩大白天能不能收敛点……”话说回来,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但怎么闻熹都像是来嫖的,凛玉怎么看怎么像是冰清玉洁的无辜受害者——即使他把另一位压在了身底下。 看什么呢看什么呢?结界撤去,闻熹丝毫不顾念当着孩子的面要给老朋友留面子,冷漠无情地把凛玉拉到自己身后:“你搞清楚好不好,你是凤凰的衍生品,凤凰是三十三重天佛教出身,你哪儿来的上帝,当心天道下雷劈你。” 穆珩:“……”他选择无视闻熹。 按理说凛玉已经打上了神君徽标,即使现在大不如前,凭穆珩这点三脚猫功夫也不可能推开门,除非是……闻熹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了计量,视线便落到少年身上。 转瞬之间凛玉已经整好了衣衫,温和地看向少年:“灼华,你之前见过我,还记得吗?” 灼华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儿,答道:“记得。” 半晌,他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不客气。”凛玉不知怎的想起少年时的闻熹,一时间笑起来,“我是闻熹的道侣,你愿意的话,以后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灼华年幼俊秀的脸庞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耳廓悄悄红了一下。在这样父慈子孝一片祥和的气氛下,凛玉收到了江明雪的消息:磨磨唧唧了好几天的总部特派员终于赶到了。 作者有话说: 闻熹对小雪说:“叫声闻熹神君我就告诉你。”大致可以理解成“叫声爸爸我就告诉你”~ 第49章 凤凰粉转黑 “所以说你为什么没去迎接?”闻熹挑眉看着面色冷若冰霜的江明雪,“噫。年轻人气性大。” 江明雪冷冷瞟过来:“打头的是白鹭。” 凛玉难得地顿了一下,闻熹一顿,登时不加掩饰地大笑起来。 众所周知,白鹭性子是总部公认的古怪,平生最爱有三,其一公报私仇、其二阴阳怪气,其三……雪山神女。这样一个肉眼可见的三界毒瘤之所以没被安全部剔除出去,原因尚待考证。 “白鹭还没辞职?我以为他已经被排挤到自闭回山里蹲了呢。”闻熹一咂,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凛玉神君,悠着点啊。一把年纪了别跟小年轻计较。” 凛玉:“……” 他叹了口气,看向江明雪:“这次连累你了。” 江明雪摇摇头:“神君何出此言。”顿了顿,他咬牙切齿道:“总部这一次……实在过分。” “……噗。”闻熹一个没忍住,直接笑起来。迎头对上江明雪恼羞成怒的面容,他反而笑的越发张扬起来,“真是……难得见你背后说人坏话……好了好了不笑了,我们小雪也是很有正义感的哈哈哈哈哈……” 白鹭此人与凛玉、凤凰都颇有渊源,当然,能让凛玉这么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好缘分。简单来说,白鹭年少时曾蒙雪山神女梵珈相救,自此萌生爱慕之心,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一片芳心向凛玉——爱而不得,自然对凛玉有诸多不满。 “他好像是凤凰粉转黑?是吧?”闻熹摸摸下巴,找凛玉求证,“当初跟着凤凰一块儿下凡来着,后来在凡间受了点刺激渐渐疏远了,直到看见凤凰跟我混到一块儿,觉得信仰破碎对偶像失望,就赶在凤凰涅槃的时候彻底自立门户粉转黑了?” 江•凤凰真死忠粉•明雪不满地动了动嘴,大概是想说凤凰不需要这样低素质的粉丝。闻熹几乎能读出他的心声:凤凰只要有我一个粉丝就够了!多了的都去扔去涮火锅吧! 穆珩倒是一脸求知若渴:“什么刺激?” 闻熹神情颇为微妙地看了凛玉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闻熹揉揉鼻子,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凤凰太出名,一出场人家只看凤凰祥云了,谁去看旁边那只瘦巴巴的水鸟啊,自尊心受挫了吧。话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穆珩一脸莫名其妙:“那时候我连意识都没有,怎么会有印象。对了,你们觉得白鹭是杜先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大。” 江明雪意外地看了发言的闻熹一眼,大概是没想到他还能做出有用的判断来。 只听闻熹慢悠悠道:“就白鹭这脾气,沙巢要是敢收,不倒闭才怪。” “……”江明雪别过脸去,果然是自己对闻熹期望太高了。 话说回来,江明雪既是凤凰嫡系,又与凛玉关系亲近,此事人尽皆知,平常有凛玉暗中护着,他自己又严正冷峻,白鹭再事儿多倒也不碍着什么。 偏偏如今凛玉被定性成了一级叛徒——特殊安全部那群人赶在江明雪孤立无援之时派白鹭过来,可谓用心险恶了。 . “江局长,好久不见,在西北这儿一直还不错吧?”特殊安全部西北分局接待处,打头的白鹭神君面带微笑,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最近我夜观星象,似乎与凤凰有关?” 他怡然打量江明雪的神色,添上一句:“只是凤凰本命星闪烁不定,看起来有些危险,江局长注意些罢。” 江明雪早不是昔日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闻言只冷淡道:“不劳神君牵挂,神君还是考虑考虑自己来这儿的原因吧。您应该很清楚。” ——子弹总要打在人身上才会见血,他只是总部派来的第一只出头鸟而已。 两人冷冷对视。 须臾,白鹭点了点头:“公差而已,原因自然很多。不过原因太多了,江局长不会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吗?” “您所言不错,无论生死或者失踪,凤凰与安全部、与众人都没有任何关系,此事的确无须我费心。”白鹭看着江明雪的神色再度冷冽下去,心中嗤笑一声,继续道,“倒是有另外一事。听说闻熹来了西北,那不知凛玉……” “不知什么?”那人脚步未至,声音却已远远传来,向着打头的白鹭悠然发问,丝毫没有前伴侣仍牵扯在背叛大案里、自己需要避嫌的自觉。 ——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典范了。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应明烛的存在感 “哟,是小白啊。”闻熹顶着一众揣测目光,浑然不知地溜达进来,“来的真早,才比我晚两天。”他视线扫过白鹭身后的几人,不禁感叹这回也算上头费心思了,从那么多人里挑出这么多个跟江明雪和凛玉关系都颇为紧张的家伙,着实不容易。 白鹭的确没想到闻熹竟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开口就是嘲讽,也好,倒也免去假惺惺地问候了。 “既然闻熹神君在这儿,那我就不兜圈子了。神君可知安全部叛徒凛玉现在何处?”白鹭紧盯着闻熹,“凛玉背叛特殊安全部一事证据确凿,神君当知情势严峻,隐瞒其行踪者以同罪论处。” 江明雪脸色清晰可见地寒了下去。闻熹微笑着扔给江明雪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还以同罪论处——一看就没考过三界法考,真当剔除封建糟粕是说着玩的呢。 “凛玉是叛徒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吗?”闻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您家里刚通网吗?” 江明雪:“……”别的不说,闻熹这幅渣男作态是一等一的拔尖儿。 大概是有经验吧。他思忖着。 白鹭:“……” 信什么也不能信这对离婚离成习惯的神经病。 他冷笑了一声,面露阴郁:“神君这话自己可信?” “信不信由你,我连新欢都有了,年轻俊俏又会讨人欢心,比凛玉那木头不知道强了多少呢。”闻熹一副货真价实的渣男作态,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更别提什么余情未了。 “我这次来本是公差,谁知道凛玉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是毁心情。您说的也不错,毕竟我们俩牵扯太多,这不,一直蹲在这里就近接受调查呢,神君要是觉得不放心,不如找江局长验证一下?” 他看了眼江明雪——后者面无表情地划拉手机,大概是准备三秒钟之内给他整出一份调查报告来。 他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笑道:“对了,白鹭神君千里迢迢过来是有正事的吧?咱们在这儿闲聊什么呢。你们快忙,我不打扰了哈。” ——白鹭如果可以变色,那么他此刻应该是一只黑鹭了。 眼见着白鹭又要开口,闻熹亦不甘示弱地咳了一声,开什么玩笑,跟人吵架他就没输过。眼看一场会晤就要变成幼儿园小朋友吵架,有人及时出声缓和了气氛:“白鹭神君,闻熹神君,不妨坐下来慢慢说罢。” 那人面容普通,唯有时时刻刻挂着的笑意和善亲切,声音柔和悦耳如黄鹂鸟——这话倒不是比喻,而是他的的确确是一只黄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那个黄鹂鸟。 托凛玉神君的谆谆教诲,闻熹来前做足了功课,记得此人名叶逍,在特殊安全部存在感不强,属于老好人行列。 这人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与白鹭私交甚好——或者说,叶逍与任何人都私交甚好,堪称无范围加热的中央空调。而在白鹭与任何人都私交极差的情况下,他与白鹭便显得尤其“私交甚好”。 这两个人,一个性子阴沉如深秋阴雨,一个温顺和善如春风拂面,互补成了完美的一百八十度平角。派叶逍来,怕也有让他当万金油缓和气氛的意思,免得到时候双方人马真的对峙起来,搞得剑拔弩张不好收场。 说起来,白鹭黄鹂这些禽类都给人柔弱之感,历来修成正果的也极少,即使是机缘巧合或者凭自身努力成仙成神,这种感觉也根深蒂固。后者倒是温和得很,只是前面这一位自始至终都与柔弱两字毫无关系,活脱脱是个填足了火药的炮筒,专打黑枪的那种。 会议室里泾渭分明,安全部总部四名特派员分列一边,另一边则是江明雪的心腹下属。两边人各怀鬼胎,一级通缉犯凛玉和其现任伴侣闻熹暂且不方便出面,便仍旧窝在重重结界之内的小房间里闲话。 只是凛玉一直有些沉默,欲言又止的样子。闻熹也就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唯恐这人给自己来一句“不好意思我觉得时机不成熟我们暂且先不要复婚了吧”。 半晌,凛玉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方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应龙他……” “……嗯?”闻熹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墨菲定律吗,怕什么来什么,凛玉还记得这账呢。 他一边心里打鼓一边琢磨,这事儿也不能怪他啊,他只是犯了一个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且还没有犯到底,只是做个样子——话说凛玉那边有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花花草草好吧。老天爷,果然路边的野花不能随便采。 凛玉没再说话,脸上神情隐隐约约地写着不快乐。 闻熹大脑疯狂转动,刚刚久别重逢,凛玉应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他对凛玉的宽容度还是有信心的。难道是担心应明烛救不出来?凛玉不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而且也不用说个名字就欲言又止吧。闻熹暗中觑着伴侣的神色,迟疑了很久,终于不确定地问道:“凛……凛玉,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凛玉面庞上掠过一丝……难为情。闻熹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应明烛的确青年才俊……”按照寻常逻辑,这个时候应该说“但是”了,但凛玉少有这般作态,说到一半便有些说不下去了,耳廓不为人察觉地红了一点。 与之相反的是,闻熹正拼命控制面部表情——再不控制的话嘴角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江明雪:噫,闻熹对于当渣男还挺有经验。 闻熹:???你信不信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着凤凰? 第51章 还记得大明湖畔的…… “是哦,应明烛的确青年才俊龙中翘楚呢。”闻熹认同地点点头,但见凛玉神色清晰可见地低落了几分,心里的小人在捧着肚皮打滚狂笑。 他刻意等了片刻,凛玉还是犹犹豫豫说不出话来。昔日威名赫赫的天界神君坐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模样莫名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看的让人很想给他配一张在手里绞来绞去的帕子,擦掉那不存在的眼泪。 闻熹破有耐心,好整以暇地等着——最后终于等烦了。 估计再等下去凛玉就该拂袖而去了,他摇摇头,怅然叹道:“神君,你这样不行啊。” “你看看你,年纪又大,性子又不讨喜,外人看着是君子如松如柏,实际上是个闷葫芦——”闻熹观察着凛玉的神情,忽然狡黠笑道,“可是我就喜欢这个不爱说话、性子沉默又无趣的凛玉神君怎么办?神君教教我呗。” 憋笑真是件困难的事情。闻熹毫不掩饰上扬的唇角,戏谑意味十足:“啧,没想到凛玉神君也有今天哪。” 凛玉当然知道闻熹是在调侃他——他忽然俯身覆住闻熹,带了点怨气地吻了上去。闻熹一时不察叫他占了上风,却搂紧了他,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凛玉神君吃醋的样子一点也不沉闷无趣。闻熹舔了舔唇,上面隐约残留着凛玉的气息,他心满意足地想,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闻熹继续腻歪在凛玉身边,跟掉进502胶水里一样扯都扯不开。 “怎么想起来过去了?” “不然还能看着他被白鹭欺负啊,这些小王八蛋没一个省心的。”闻熹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江明雪骂了一遍,“对了,凤凰是真的要回来了?” “应该吧。”凛玉耳朵逐渐恢复了白皙的颜色,不禁叹道,“阿雪也算等出头了。” 闻熹哼哼唧唧:“但愿他别失望。” 凛玉失笑着揉了揉闻熹的头发。估摸着……江明雪说不定真得失望。 两人黏黏糊糊腻歪在一起的时候,江明雪正冷着脸和那只来自总部的白鹭斗智斗勇。 白鹭道:“那只囚沆现在何处?” 哦豁,真不好意思,都快忘了他们来这里的意图了——只可惜囚沆已经死在了闻熹手底下。江明雪锐利的视线环视一周,琢磨着如何把这个话题的尴尬度降到最低,最终只汇成了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死了。” 白鹭一惊。 他心头掠过猜测,开口道:“闻熹做的?” “即使现在早已没有连坐之法,依照法令闻熹也该回避,谁知他怎么做是不是在销毁证据?他……” “一者,闻熹出发前已将此事报备天君,并非私自行动,二者,闻熹是在察觉异常、报备已经来不及的前提下前往沙漠,与囚沆搏斗时误杀,行动中有意外是最寻常不过的。何况那时凛玉神君尚未牵扯进叛变一事,他所做一切都符合章程。”江明雪平铺直叙,只差把清白无辜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当你面对囚沆,不是你死就是它死,你杀不杀?” 白鹭坐得笔直,制服挺括,撑起一阵气势:“江局长当知我的意思。” “您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正对峙着,门敲响了。江明雪视线冷冷扫过去,那名下属咽了咽口水,道:“江局长,那个……外面有条蛟龙说要见您。”他觑着江明雪的神色,忙又道:“是从沙巢逃出来的!” 其实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闻熹。 起因是那条蛟龙撞进了他的怀里。 同时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凛玉。 因为那时候他就站在闻熹旁边——虽然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 闻熹手忙脚乱跳开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幸好这条龙不是应明烛,也幸好这条龙还是一条龙的样子——虽然在闻熹眼中只是一条长了角的长虫。白鹭等人出现时,凛玉早已隐匿了气息,消失的干干净净。 白鹭蹙眉看着闻熹,语气不善:“怎么又是你?” “我还想问为什么你们得到消息永远都比我慢呢。”闻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远处,确认这只白鹭绝不可能发觉凛玉的气息,便一脸无辜地摊手,“诸位都作证,我自觉接受组织调查,避嫌起见,绝不瞎掺和哈。”说罢就作势要离开。 “神君且慢。”开口的竟是叶逍。因为方才闻熹顺手把小蛟龙扔给了他,他莫名成了距离小蛟龙最近的人。无力拒绝的叶逍满脸歉意地看了眼白鹭,大概是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语气便有些诺诺:“这条蛟龙说她是应明烛的妹妹。这……” “这”后面的内容,无须他多说,众人都已知晓。 都是上班狗,谁还不看个八卦了,而且如今看来这条八卦又要有新爆点了。 题目就叫“痴情人为爱跳火坑,托付亲妹含泪质问——闻熹神君,可还记得大明湖畔……哦不,南城中学门口的应明烛吗?” 或许应该感谢应明烛。否则他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和凛玉的婚姻状况。 闻熹双手插兜远远站着,几乎要被六月飞雪从头到脚淹没。 手机页面赫然是昔日那个熟悉的轮盘,只不过如今支持“复合”的群众已经日益缩水,这群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家伙竟然还开了盘新局,赌他和应明烛有多大可能——闻熹面带微笑,残忍地点击了举报。 特么的再这么搞下去是不是就要赌桃夭是不是他亲生的了? 哦,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他和凛玉都不能生。 闻熹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继续每隔两秒钟便看一下某个方向——那边,凛玉低头看着闻熹转发过来的链接,无奈地笑了下,又把自己投好票的页面截图转发了过去,并且琢磨着等大事了结后怎么破除谣言。 毕竟,爱一个人没办法说出口,更没办法破除“他不爱我”的谣言,着实让人不愉快。 小蛟龙皎月是应明烛的妹妹,促使应明烛从东海爬出来踏足人间的主要动力之一。她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毕竟这年头谁看见一条长虫样的东西在天上飞都会忍不住拍视频发社交网站——即使她飞的歪歪扭扭,最后一头撞到了地上。 皎月的到来暂缓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双方人马看猴子一样的稀罕眼神里,蛟龙小姑娘眼里汪着的一包泪终于毫无负担地滚落了下来。 只是一众围观群众并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有穆珩摸摸下巴,友善地建议道:“要不你先化成人形再说吧。”这样看着不大舒坦。 “你就是应皎月?”江明雪截断穆珩的话,“应明烛让你来的?” 小蛟龙怯怯地望了他一眼,眨了眨微绿的眼睛:“是……是家兄。” “家兄送我出来,让我出来找……找……”小蛟龙磕磕绊绊地找了半天,终于锁定了目标人物,绿莹莹的龙眼望向那个特意站的远远的人,“找……闻熹神君。神君,神君还记得家兄吗?” “……”各色眼神中,闻熹微笑着磨了磨牙,“各位,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先给小姑娘留个时间缓缓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死对头的深夜相会 一刻钟后,终于化成人形的蛟龙小姑娘走出了休息室。江明雪临时给她送了些灵力,是以皎月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在她充满半成品文言文气息的描述下,众人大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事情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应明烛和皎月分头在东海修炼,小姑娘贪玩溜出了修炼地,身上浓郁的蛟龙气息很自然吸引来了满世界乱逛的人贩子,哦不,沙巢某特派头子,一通坑蒙拐骗,比她哥还天真的小姑娘就这么跟着人家走了。 “他们说组织里有特殊的修行法门,许多虺蛇、蛟龙都通过他的方法成功化龙,还说现在是六百周……周年酬宾活动,通过查户口抽奖抽到了我,可以免费体验修行方法。”皎月可怜兮兮地瘪瘪嘴,想必是对这一趟化龙之旅印象深刻,“他们还给了我一缕龙气让我感知……真的是那种,你们知道吗,是那种很特殊的,特别纯净的龙气。” 闻熹:“……”约莫是从庚辰那里漏出来的一点龙气吧,话说这一对兄妹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古董生物? “其实这种活动有它特殊的名字。”穆珩严肃道,“你听说过‘传销’吗?” 从来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皎月绞着手指头,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修炼方法吗?” 穆珩点点头又摇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看吧,我就说修炼要与时俱进,绝对不能脱离广大人民群众。” 当然,实际上沙巢真正想搞到手的并不是这个离化龙门槛仍远的小姑娘,而是她哥、国宝级别的应龙应明烛,从他身上汲取龙气以养护陈微山体内的庚辰神魂,以免庚辰暴走,那具身体彻底被庚辰占据。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皎月算是给她哥背了锅。 应明烛寻她寻得心急如焚,不慎中了暗中之人的算计,又因为对收快递一事没有经验,不仅被快递员骗照,还被骗去了沙巢当免费疗养龙,被上了锁龙藤,一度龙魂受损。这次是趁着陈微山被庚辰神魂操纵离开,方才冲破束缚,先把傻白甜妹妹扔了出来,让她找人报信。 她说完,集体寂静了片刻。 半晌,许久没说话的白鹭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剿灭沙巢。” “说的容易。”闻熹嗤道,“别的我不多说,白鹭神君此来带了几个人?” 眼看两人又要开撕,又是叶逍带着点尴尬的神色出来,好脾气地打圆场:“两位神君,咱们有话好说,都别着急嘛。” 所以说派这只黄鹂来真的是个明智的选择——至少失去了正当合理的吵架机会。闻熹顶着“凛玉前伴侣”的压力和避嫌离场的自觉,微笑着起身离开。 . 是夜。 闻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身边的位置不出所料地再度冰冷下来。他哼了一声,起身推门而出。 走廊亮着照明灯,闻熹熟门熟路地上了顶楼,站到一扇门前——门上的金属牌以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局长办公室”,隐约有极轻的谈话声传来。 可真行。闻熹心道,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还非得拉上凛玉。不知道老年人需要充足的睡眠时间养精蓄锐嘛? 他无意窃听这两人谈话内容,左不过是“凤凰去哪儿了”和“神君真的想和闻熹相守终生吗”两个终极无聊的问题混合体。因此他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去继续睡,但愿明天早晨睁开眼之前,江明雪这可怜的凤凰留守儿童能把凛玉还回来。 刚转了个身,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 叶逍? 零点几秒的功夫,闻熹立即辨认出了那身影的主人。 叶逍走的不紧不慢,中小型禽类特有的轻巧灵活发挥到极致,双足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竟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也许只是睡不着觉起来散心,也许只是内急起夜——总归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一个正常人忍着浓重睡意半夜起床。但闻熹几千年厮杀出来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却在此刻发挥了作用,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话说回来,分局原本给几人安排了附近的住宿宾馆,但白鹭却宽宏且坚决地表示为工作方便计不必破费,毕竟分局有的是空房间,他们随便凑合住住就行,因此他们就和闻熹一起凑合在了几间休息室里。 看着当真是勤俭节约楷模,实际上谁不知道他是在等闻熹或是凛玉露出破绽,好一网打尽。 闻熹倒是无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还在等那个“杜先生”露出马脚呢。只是自这群人来了后,凛玉便不太方便露面了,常常不见踪影,前两天的温存小意就像一场梦。 闻熹悄无声息地跟着叶逍,直至走出了分局大门,忽然止住脚步。他眉头一跳,侧身躲在门后。 随后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只脚。 闻熹:“……”他暗暗蓄力,准备随时朝身后那东西来一拳——这大半夜的,出来瞎逛的都不是啥好东西。 “怎么又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又同时压低了声音。 白鹭冷冷抱臂:“这话该我问你。闻熹神君知道自己现在仍有嫌疑吧?半夜时分私自外出,是不是准备去与逃犯凛玉接头?” 闻熹嗤之以鼻,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冷风忽然窜过。 澄黄的圆月忽然黯淡下去。 浓云蔽月。闻熹抓住机会踩了白鹭一脚,微笑不语地发出闭嘴的恐吓。 不远处的叶逍敏感地向后望了一眼,没发觉什么异常,便又不紧不慢地上路。随着他的脚步前进,一只娇小的黄鹂鸟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到叶逍肩头一瞬又飞走,只落下一串轻灵的啼鸣。 . 叶逍继续向前走去,似是在跟随那只小黄鹂的轨迹。闻熹松开脚,和白鹭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赤裸不加掩饰的嫌弃之后,各自隐匿了气息跟上去。 几人脚程极快,转瞬间繁华的楼宇街市都被甩在身后,眼前已是大漠深处。 “哎,你知道他要去干什么?”闻熹戳了戳白鹭,问道,“你来找他的?” 白鹭抿唇不语,整个人绷成了一根紧紧的线条。 闻熹替他补足了话:“啧。看来叛徒不止凛玉一人呢。” 白鹭阴沉沉地瞪过去,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机要岗位,半夜三更,隐瞒众人独自前往大漠深处,除了是与同盟接头外,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总不会是…… 闻熹适时接话:“总不会是睡不着觉来沙漠看月亮吧。这可真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呢。” 白鹭:“……” 黑黢黢的大漠深处,突然间,一声龙吟响起。 叶逍脚步一顿,身后远远尾随着的两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凤凰黑历史,一声龙吟 两个对头一起玩跟踪的时候,江明雪正和凛玉秉烛夜谈。凛玉花了一天功夫把沙巢的人员布置事无巨细地绘了出来,平平整整摊在办公桌上。两人都是干脆利落的人,正事谈的很快的后果就是话题偏移的也很快。 话毕,江明雪卷起地图,沉默许久,道:“神君是与闻熹和好了吗?” 凛玉看了眼小桌上的茶盏,都是几百年的老物件了,也就是江明雪留得住,还拿来喝茶,自家这些古董物件早不知被扔进哪个柜子蒙尘了。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声道:“如你所见。” 他答的太过平淡又太过从容,仿佛只是在回答“你晚上吃了吗”。江明雪半晌才道:“那……恭喜神君。” 凛玉一笑,未曾答话,只平静地等着。江明雪话并未说尽。 茶香悠然。 江明雪低着头,声音迟疑:“如此说很是冒昧,但……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神君为何会选择闻熹。” 凛玉对后生晚辈向来宽和,闻言亦不恼,微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你一直在等凤凰。” 他一语中的:“其实你不是想问我与闻熹吧?” 江明雪垂着眸子,默默不语。 “神君见谅,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尊上,尤其是他陨落之时。”江明雪轻声道,“我大概能猜到,尊上为何陨落。他不是像世人以为的那样,是因为涅槃时出了意外方才消失,而是……” “阿雪。”凛玉温声制住了他,“无妨。” “我与闻熹分分合合许多年,但从未真正分开,也从未为彼此的选择后悔。我爱他,他亦如是。”凛玉眺望着沙漠的夜空,只见浓云缭绕,有冷风吹得圆月微颤,一颠一抖,颤颤巍巍地似碎未碎,“我想,大概凤凰亦是如此。” 凛玉心知有些话得由他与江明雪说清楚,便温和笑道:“其实凤凰和你想象中的很有出入。你知道他少年时候是何模样吗?” 江明雪盯着他,半晌点了点头。仿佛在触碰什么珍贵而脆弱的区域。 他默默心道,我想知道凤凰的故事。那高高在上、不染俗尘的云端美人,那只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上古神禽,我想知道他。 “凤凰少年时候啊……”老年人凛玉端着一盏年代悠久的甜白釉茶盏,开始慢悠悠地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一句话便打碎了江明雪心中所有的美妙幻想,“也就比闻熹安静那么一星半点吧。” 江明雪:“……” 哦不,这不是他想听到的。 听众只有江明雪一人的凤凰黑历史小课堂就此拉开序幕。 “我和凤凰第一次见面时,他正在撸听澜山的猫。”凛玉摊了摊手,“还记得?是那只黑猫,桃夭小时候分不清颜色,一直叫他小白的那个。” 江明雪:“……”那已经是个老猫妖了吧。 听澜山脚下,桃花灼灼暖风微醺,两个仙风道骨白衣飘然的年轻神君蹲在一处,一起撸猫——场景过于美妙,江明雪自动屏蔽。 “他从前有一阵特别喜欢化了原型漫山遍野地飞,还一定要飞到人间,让凡人看看,露个脸——你读过凤凰在凡间的事迹吧,这就是那个所谓的‘人间祥瑞’,而后梁朝立国,便是借此。” 江明雪艰难道:“……尊上说那时是为了追踪魔君少主,不得已显露了行踪。” “哦,他诓你的,那明明是我的功劳。”凛玉淡定地往天真无邪的江明雪小同学心里扎下深深一刀,“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就是怕他在你心里的伟岸形象毁于一旦。可见他有多爱他那面子了。” 江明雪忽道:“那神君为何突然告知于我?” “怎么,知道凤凰的真实模样,幻灭了?”凛玉悠悠叹息,“凤凰始终是凤凰,不是你心目中的凤凰,更不是世人所知的凤凰。如此这般,有何感想吗?” 江明雪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个抱着肥嘟嘟的黑猫,笑意粲然的神君——即使他从未亲眼见过,而后浮现出的却是万重阴云下耀亮天际的烈火。他摇了摇头:“神君还未告知,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罢了。凛玉合上茶盖,摇了摇头。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扔下一句话:“原因么?当然是因为凤凰要回来了,你难道不知?” ——罢了不多说了,闻熹这时候应该醒了,怕不是在念叨他,赶紧回去看看。好容易和好的呢。 然而正在此时,那声龙吟亦传入了他们耳中。 . 这声龙吟太过熟悉,以山崩海啸之势席卷了西北大漠,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闻熹眺望过去,感叹道:“看样子你们不用费心了。” 虽说应明烛脑子不行,修炼倒还不错,没亏了他应龙的名头。这会儿大概是以一己之力挣脱了锁龙藤,把沙巢搅了个底朝天。 闻熹动了隐身诀,原想着等等看叶逍要做什么,却忽然感到有丝异样的气息。 叶逍回过头来,与他微笑对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火 闻熹:“……” 隐身诀失效了。 当然并不是闻熹背错了口诀用错了法术,即使是也请诸位不要揭穿他,除非你是凛玉神君。 黄沙中忽然冒出了许多浓艳红花,摇曳生姿,那是魔界特产吞灵花。万般咒术皆破除,此花蕊中养妖魔——唯余叶逍站在浓艳花丛中,对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两位神君晚上好。你们也是出来散心的吗?” 闻熹:“……”这神态诚恳的他都要当真了,谁会半夜十二点不睡觉来沙漠里边散心?霍格沃茨的猫头鹰吗?可是你是一只如假包换的黄鹂哎——却听身旁那只高贵冷艳的憨批白鹭道:“方才听到了几声龙吟,特意出来看看情况。” “龙吟啊,我刚才也听到了。”叶逍有些迟疑地说道,“不会是那位应明烛应龙先生吧?” 白鹭似乎松了口气,瞥了闻熹一眼,皱眉走上前去:“有可能是,我们尽快回去商量对策,不要私自外出。” 叶逍好脾气地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秒白鹭却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叶逍你做什么?” .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啊。”叶逍好脾气地微笑,“可是两位神君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既然这样,那我只能这样做了。”说罢他手上的金线勒得更紧,“如若我不这样做,一会儿我怕是回不去了。” “杜先生何必这么轻易就认了呢。”闻熹一咂,“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怀疑你的,杜先生做了什么这般心虚?” “放我离开,不然……” “不是,你想想清楚。”闻熹诧异地如同看见桃夭勤奋学习,或者凛玉女装热舞,“你在拿白鹭威胁我?你觉得这个威胁有可能奏效吗?我恨不得他早死呢。” “但是你不可能让他死。”叶逍微笑着,“他若死了,我便可以嫁祸给你,毕竟你与凛玉的关系人尽皆知——或者我也死了,你就彻底洗不清了。” 闻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错嘛,找这些吞灵花费了不少功夫。” “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闻熹慢悠悠地拿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一晃,“21世纪的智能机录音摄像都很齐全的。不用急着毁它,一是因为你打不过我,二是我已经同时备份发送了。” 他看向白鹭,沉痛道:“神君,为世界和平献身的时刻到了,英雄永垂不朽,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以后交友要谨慎,脾气改好点。” 白鹭没有像往常一样理会闻熹,脖颈前勒着锋利的金线,神情颇为恍惚。 龙吟阵阵,饱含愤慨,沙漠中腾起一片刺目的亮光。 叶逍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神君可知我今晚外出是为何故?” 闻熹眉头一跳,心下掠过一阵不好的想法。突然有阵尖锐嘶嚎自远处传来,闻熹定睛望去,眉头当即紧锁。 “地狱之门开启,送来千丈火舌。当异界之火席卷人间,所有污垢被吞噬干净之时,末日降临,这个世界就会重归往昔盛景。地狱道,终于打开了通往人间的第一扇门。” 浅吟低唱之声渐渐停歇,叶逍眼中逐渐透出一阵狂热。 六道者,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众生于六道中不断流转轮回,以达平衡。这些“道”交错重合,如同一条条线段交汇,而那交汇的一点便是一扇门,从未被推开、但通往异世界的门。 黑洞犹如无光之镜,吐出妖娆妩媚的黑红色火舌。 “那些火多漂亮呀。”叶逍憧憬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一下跳跃的火舌,温柔地对闻熹笑了一下,“有的黄鹂怕火,我不怕。” 闻熹想了一会儿,诚恳道:“我不喜欢烤鸟肉。” . 火也分很多种火。有地狱鬼火,亦有凤凰真火。 烈火漫天,席卷一切虚空。 . 有凤鸣于其中。 . 叶逍卡着白鹭脖颈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向漫天烈火。那火焰所过之处,竟是吞噬了厉鬼哀嚎,一片宁静安和。 闻熹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讽道:“连地狱火海和凤凰真火都分不清,来这儿干嘛?烧烤吗?” 凤凰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雷吼、电啸、鬼哭,龙吟与凤鸣汇成滔天巨浪,地狱道之门于火海中若隐若现,无数黑黢黢的饿鬼妖魔伸长手臂扒住门槛,企图一窥人间,却又被火焰灼伤,不甘而愤懑地退回幽深地狱。 在更遥远的地方,潜龙挣脱束缚,披挂一身金红鲜血,怒吼着腾空而起。自千年之外回归的凤凰仰首清鸣,振羽翔于九天,周身光辉灿若朝阳。 的确是许久未曾见过这般景象了,闻熹眯着眼望去,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他懒懒道:“来了。” ——这一如同五块钱电影特效的场景太过魔幻,是以当天深夜这幅画面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整座城市,令江明雪头秃不已,费了不小功夫才把舆论从“神明显灵惩恶扬善”扭转成“某无良电影公司占用公共沙漠资源违规拍摄”,亲自现身说法的图片还登上了头版头条,圈了一小波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二人正并肩立在被烈火映亮的重云下,以孤高绝世的姿态八卦着别人家的闲话。 “凤凰怎么回事,来的还挺及时。” “睡了那么久了,提前睁眼也正常。” 闻熹幸灾乐祸:“就是不知道江明雪那小王八蛋现在怎么样,啧,你说他会不会幻灭之后把凤凰烤成火鸡……” 凛玉亦叹:“那应该不至于,只是不知凤凰知道他被我们骗了这么久后会怎么样……” 闻熹灵机一动,建议:“不如把锅扔给江明雪好了。” 凛玉点了点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约莫是终于被家里这口子带偏了,竟在认认真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一旁被遗忘了太久的叶逍愤然出声:“你们……” “哟,不好意思,忘了你了。”闻熹回过神来,打量着仍勒着白鹭脖子的叶逍,“杜先生哈,您接下来准备怎么搞?要不就洗洗睡呗,还折腾什么呢。” “叶先生。”凛玉颔首,“许久不见。” 闻熹自觉后退两步——劝降还得专业的来。他还是再录会儿视频吧。 这般想着,他手里的摄像头换了个角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可见凛玉清俊挺秀的侧脸。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忽然发现,原来是那些曾带给我快乐的,现在又带给我同等分量的痛苦和失望。 希望明天会更好。 (话说我之前那几十条评论都去哪了……一夜之间,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心疼~) 第55章 智慧咒语:“卧槽!”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吧。”叶逍没有一丝一毫松手的迹象,望向凛玉,嘲道,“您这种高高在上的神君当然理解不了我。” 凛玉颔首,道:“我不理解,但我知道。” 即使是这种时候,叶逍依然挂着自然的微笑,没有任何棱角——这或许已经是他几千年来培养出的本能,却也是他无比厌恶的存在。 “你生于最平凡的鸟族,既非远古神祗,亦不是祥瑞神兽,只是花鸟市场最常见的逗趣儿的宠物。但你又足够幸运和努力,罕见地开了灵智,又勤奋修炼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加入了特殊安全部。 “然而当你熟悉这里后,你的骄傲却渐渐不存在了。你发现这里有许多望尘莫及、甚至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人物,你在其中并不出众,甚至还因为出身遭受排挤和嘲讽。” 这种话说出来就是得罪人的,是以闻熹根本没给凛玉任何开口的机会。 凛玉听的眉头微锁,然而闻熹早已经继续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了:“实际上你想做的并不是复兴上古神魔,你只是渴望权力和荣耀,不想默默无闻罢了。你大概还想着,不论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左右都在历史上占了一席之地,也不算白来世间走一遭了——是不是?” “说的好。”叶逍那一抹微笑终于渐渐僵硬了,“我倒是忘了,神君亦非正统神族出身,当然透彻。不过,受困于出身,这难道不也是你们的痛处和污点吗?”这句话是对闻熹说的,亦是对白鹭说的。 . 前者因出身被人腹诽了千年不堪与凛玉相配,后者则尝过与凤凰同行却被漠视的尴尬和难堪。 悲哀的是,即使人们再怎么强调英雄不问出处,出身总是在人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 “叶先生,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有与你一样的恶念。”凛玉声音沉冷,“事已至此,何必狡辩。” 闻熹对他摇头,没心没肺的,没一点在意的样子。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傻子才会听这人挑拨。 他懒洋洋地想,反正这人爱我。 只是凛玉的想法和他并不相同。 “……”白鹭感受着脖颈前冰冷尖锐的触觉,默然地想,果然自己永远是配角的命吗? ——这难道不是自己的主场? . 遥远的画面重新汇聚成一点,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凝聚起来。江明雪脚步匆匆,脑中重复回想着凛玉方才的未尽之言,每回想一遍,心中的期待和忐忑就更重一分。 但其实现在的状况已经用不到他的想法了。 那只翱翔于天际的凤凰,所有人都看的见。 江明雪怔怔望向那个烈火中逐渐显形的身影,心跳几乎顿住。 终于……你要回来了吗? 他知道那是谁,但又不敢相信那是谁。凛玉所言犹在耳畔,漫长的思念和等候终于穿过千年岁月,带着几丝云雾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凤凰。 是涅槃重生,历劫归来的凤凰。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火海中那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自遥远的高空翩然落于地面,慢慢向自己走来。他眼眶酸涩,喉头攒动地,艰涩地吐出一个称呼来:“尊,尊上……” 过往千年前,他这般唤凤凰时,凤凰会答他:“阿雪。” 淡然而柔和,恍若早春的一抹煦风。 怔怔然追忆中,他如愿听到了凤凰的声音。 ——“卧槽!” . 现在的状况比较复杂。 叶逍这边不难解决,也就是凛玉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闻熹自信回去一哄就能哄好,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江明雪正遭受着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三观破碎和信仰坍塌。 对于方才听到的那句话,江明雪最初选择了暂时性耳聋。 是一阵风吧?一定是的,或者尊上说的其实不是他以为的那句话,而是什么远古的充满智慧的咒语?环境这么嘈杂,听错了很正常。 毕竟眼前这人顶着他熟悉的皮囊,那是曾经令无数神魔妖鬼为之倾心的容颜——然,金刚经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放到这里,就是再美的皮囊也隐藏不住骨肉里腐朽衰败的心灵。 “尊上……”看着逐渐走近的人,江明雪垂眸敛住满心欣喜,低声道,“您……” “……阿,阿雪,好久不见啊。”凤凰轻咳了一声,大概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语气略显生硬。 江明雪:“……穆珩?!” 果然本性暴露只需要一句话。 . 短短两个字,道尽了心酸苦楚,说尽了凄凉悲痛。 在江明雪直勾勾的、如同坠入绝望深渊的眼神中,穆珩——也就是凤凰,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十分钟前,穆珩还在和周公下棋,周公对他道:“时期已至,是时归去了。” 他答:“你让我三子我就走。” 周公拒绝。 于是他仗着自己在做梦,嚣张地掀了棋盘。 大梦初醒,他尚且混沌,但见沙漠之中火光冲天,没多加思考便冲了过去,而后在极速的奔跑中生出了羽翼。 当这朵已经彻底俗世化的昔日高岭之花翱翔于天际之时,才终于福至心灵,终于知道了自己原来就是凤凰,而不是凤凰的三根羽毛,而且至少有闻熹凛玉两个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宛如一个智障般,不停歇地找了自己几千年——这个残酷的认知让他发出了神魂归位后的第一声声音。 得到证实的江明雪不为人察觉地踉跄了两步,再冷峻的神色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愕然。 ……原来这就是凛玉的弦外之音。 难怪凛玉要同他说“凤凰不是你心目中的凤凰”,难怪凛玉和闻熹提起凤凰时的神情都那么意味深长又古怪,难怪…… . 俗世生活,总是格外深入人心。 几千年红尘光景下去,凤凰早已经走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坛,彻底把自己从高岭之花变成了沙雕二货。 乍一见到江明雪,穆珩还有些恍惚,大概是因为从未见过他这般恭顺低调招人喜欢的原因。 他轻咳了一下,努力调整状态:“阿雪啊。”他依稀记得自己过往是这般称呼江明雪的。 “……”江明雪幽幽地看着他。 半晌,江明雪道:“你还是叫我全名吧。” 穆珩:“……”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尊上的吗? 毫无地位可言的上古凤凰一边跟在江明雪后面走,一边琢磨着这家伙到底认不认他这个凤凰身份,该不会觉得幻灭,把自己一刀切了来维持幻想吧? 他立刻打了个寒战。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样,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 . 这一次白鹭没当成配角。 这只骄傲、偏执又自卑的白色水鸟倒在了金黄的沙地中,细长的脖颈微微颤抖,如雪羽翼皆被鲜血染红,伴着夜色中零星透出的微光,流露出一种颓败的美感。 够没脑子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爆什么——闻熹默默看着倒在血海中的白色水鸟,对身旁匆匆赶来的万能凤凰血库道:“来都来了,贡献点血吧。” 血水中,一只小巧的黄鹂扑腾了一下翅膀,蹦蹦哒哒地啾啾了两声。闻熹拎着鸟头把他揪起来,琢磨着不知道要不要配个鸟笼,要不去找门卫大爷瞅瞅?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归来 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案的特殊安全部西北分部,气氛古怪且诡异。 感谢凤凰的杰出贡献,凌晨时分,苏醒过来的白鹭留下了一封叙明前因后果、夹杂别扭致歉的手书后不辞而别,众人追出去时,只看见了一道渐渐消失在凌晨星空中的白色身影。 日夜更迭之际,头顶星光已经黯淡。 与此同时,艰难睁开眼的叶逍立刻被团团围住带去了审讯室,等待他的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一众审讯员——当然,作为一只被火燎了毛的黄鹂,他是否还能开口说话是个问题。 至于江明雪…… 江明雪终于等到了他的凤凰回来,虽然相比这个结果,他可能更愿意相信是凤凰被人夺舍了。 . 终于归来的上古凤凰没得到半分该有的尊贵待遇,穆珩委委屈屈缩在角落里,瞥了眼远处呆坐着的江明雪,不由得往闻熹处挪得更近了些。 穆珩以手掩唇,悄声道:“我觉得江明雪要杀人。” “别这么无情啊,你之前都管人家叫阿雪,怎的如今就变成江明雪了?”闻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啧了一声,随即望向房间角落里另一个静坐翻书的身影。 他有点不确定,心道自己是惹着凛玉了吗?——应该没有吧,凛玉也没说生气嘛。 穆珩:“……”他由心至身泛起一阵浓浓的恶臭,冲闻熹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跟你算之前的帐,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找了自己几千年?” 闻熹惋惜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凤凰一个爆栗:“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注定有此一劫,凛玉当初千辛万苦留你一缕元神,是为了让你得知自己身份后好逸恶劳停止努力的吗?——不是吧?你这些年游历五湖四海,找凤凰的脚步都快踏上北极了,见了多少风土人情,证了多少道,是不是累并快乐着?若不渡劫难,怎成大器,怎么担得起你这远古凤凰的大名?” “你就扯吧……”穆珩无力地往桌上一趴,“这还没成什么大器,就得先被阿……江明雪一刀砍了。” 闻熹怂恿:“别这么悲观啊,你去看看呗,要是江明雪真想杀人,我第一个揍他,怎么样?够义气吧。” . 穆珩犹豫了片刻,走到江明雪身旁,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伏案的江明雪周身一震,立刻抬起头来:“尊上?” 穆珩完全没料到这个回应。他结结巴巴道:“你,你叫我什么?” 握着笔的手已经很久没写下一个字了,江明雪看着笔尖干涸凝固的墨水,沉默许久,最终低声道:“……尊上。” “……阿,阿雪啊。”穆珩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在抖。 ——吓的。 . 闻熹伸头看了看那边的状况,注意力回到自家(好像)在闹别扭的伴侣身上,毕竟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完。凛玉不说话,他可以说嘛,又不是哑巴。 他戳戳凛玉:“哎,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虽然证明叶逍和沙巢的关系了,但罗陀和绿洱那点事还没完呢。” 凛玉从报纸中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份报纸被他放在膝盖上,在阳光照耀下透出了一层金光,近乎透明。 报纸角落加盖着安全部专属公章,以免凡人看见诸如“魔族私自越界引发神魔冲突,造成三魔轻伤一神重伤”“冥界新任阎王有意加入特殊安全部,与蒋先生初步会晤”“青丘狐族就领地扩建为自然保护区问题与人族达成共识”之类满是封建迷信、往前推个几十年作者立刻就能被拉出去当街游行的报纸内容。 无数奇奇怪怪的神神鬼鬼中,头版头条赫然入目。 “现任天君受雷劫昏迷,蒋先生暂代天君之职”,以及一份加盖着公章的推选结果。凛玉看的眉头微皱,目光落到浮桨的照片上。 ——且慢。 凛玉重新看向那张照片,最终在那双瞳孔里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熟悉光泽。 . “子兰现在联系不上,八成是浮桨搞的鬼,安全部估计还有的是内奸,早准备好等你了。”闻熹心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你现在过去就是如了他们的意,还得被一群无知群众口诛笔伐,哪怕是闲言碎语也够恶心人的,不如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随便找个地方待几天怎么样?看看桃夭也行。” 他自觉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又警告道:“说好了啊,到时候别出来,我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凛玉折起报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你过去后准备做什么?” “先去安全部看看吧,做个笔录什么的,再去学校看看桃夭,总不能让她觉得家庭破碎父母双亡了。”闻熹没听出凛玉话中的异样,自觉思虑的十分周全,兼顾了父母责任、道德法律和伴侣义务——凛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微微点了点头,放下了看了许久的报纸。 报纸首页上,浮桨温和斯文的面容被折了起来,看不见了。 . 那个似乎没有存在过的小别扭很快就消失了。至少在闻熹眼里是这样。 凛玉牵着灼华,温声说着什么,小少年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一瞬,又沉默而认真地点点头。另一边,闻熹揶揄着冲穆珩扬扬下巴:“回去坐什么飞机啊,有凤凰在不比什么都快。我们一起走?好歹去登记下户口吧。” 跟了许久但一直默默不语的江明雪突然开口:“分局也可以登记。” “这儿又不是凤凰老家,放着好好的南城户口不要,跑这西北大沙漠里来干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闻熹表示自己并没有地域黑,只是从现实角度考虑房价水平罢了。 江明雪没再说话,眼神透了点隐约可见的失落。闻熹佯作不知地去和凛玉说话,只等着后面那两人自己决定——十分钟后,穆珩表示决定暂时放弃金贵的南城户口来个西北无限游了。 . 鉴于凛玉暂时无法正大光明地乘坐高铁飞机等现代化交通工具,两人一合计,还是用了最快的缩地成寸,也算是与来时前后呼应。 “凛玉?凛玉?”闻熹抱臂旁观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凛玉面前晃了晃。凛玉晃了个神,下意识应道:“好。” 闻熹:“……”果然爱会消失对吗?这未免也太快了。 “……我还没说话你好什么。”闻熹无语凝视他半晌,把手机扔过去,“看看,咱家孩子又出事儿了。” 凛玉看向手机屏幕——视频热热闹闹地播着,画面中那个抱着狐狸穿梭在人群中的少女,赫然就是桃夭。 . 逃学的桃夭抱着一只昏迷不醒的大尾巴红狐狸,在人群中举步维艰。到处都是讶异新奇的眼神,闪光灯随处可见,她把狐狸往外套里一卷一揣,仿佛抱了个违禁品般丝毫不敢抬头。抬头看见眼前人,她简直要喜极而泣:“爸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 来的不止闻熹。 浮桨一身正装,冲闻熹礼貌颔首。许久不见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特殊安全部的方向走去,身后跟了个呆头呆脑揣着狐狸的桃夭——毕竟大庭广众下不能传播封建迷信,要注意影响。 绿洱的情况并无生命危险,只是短时间内无法醒过来。小小一只狐狸蜷成一团,呼吸细弱绵长,往日红艳的绒毛显得黯淡了不少,看着格外单薄可怜,再也不是一条合格的狐皮围脖了。 攥着小狐狸爪子的手松开,桃夭担忧地看着那一小团艳红被推进养护病房,抬头问她爸:“绿洱不会有事吧?” 闻熹没答话,只拍了拍她肩膀。虽然并不想把桃夭牵扯进来,但看来这场重头戏必得有她参与了。 特殊安全部审讯室。桃夭弱弱看着严阵以待的审讯员们,诺诺道:“那什么……我能先吃口饭吗?” 闻熹一个眼刀飞过去。桃夭打了个激灵,瞬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了。倒是浮桨笑了一下,温和道:“当然可以。你想吃什么?” 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了桃夭大快朵颐的样子。两人沉默地看着,心中各自百转千回。 浮桨:啊这,桃夭这是几天没吃饭了?两位神君没给孩子生活费吗?话说又不是人,怎么会这么渴望食物呢? 闻熹:怎么办,好丢人,不想承认这是自己闺女了,现在扔垃圾桶还来得及吗? 桃夭可怜兮兮地抹了把嘴——如果她没抹下一嘴油光顺便打了个嗝的话,那神情着实楚楚可怜得很:“不好意思吃多了,主要是我把灵力都送给绿洱了,急需食物来补充营养。” “绿洱是怎么回事?”闻熹斜睨了浮桨一眼。官方消息是绿洱被凛玉重伤,正在特殊安全部附属医院里接受治疗,然而现在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此情况,身为如今安全部副部又暂代天君之职的浮桨自然难辞其咎。 桃夭是在逃数学课摸鱼的时候遇见……哦不踩上绿洱尾巴的。按照桃夭的话说,当时绿洱已经不省狐事,她差点就要给青丘报信,让他们给这个金贵的重重重孙子准备后事了。所幸狐狸命大,即使被人跟踪追杀一路逃窜进校园,也还撑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一句“你身后有人”便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桃夭身体一僵,极其缓慢转过头去,几乎能听到自己转头时骨骼发出的喀嚓声。 那人左手冒热气的茶杯右手新出炉的考试卷子,习惯性推了推眼镜,动作颇为艰难:“桃夭?你怎么没上课?” 短短几秒,桃夭心中大石升起又落地,然后又慢慢提起一口气——她拼命把狐狸往自己身后怼,希望她亲爱的班主任龙老师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能把红毛狐狸当成一个随风飘啊飘的红塑料袋。 来不及了。龙三新配的眼镜度数很够。 他高度近视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透着所有抓到犯错学生的班主任的犀利灵敏,如同鹰隼:“这是哪个同学?校规规定在学校里要使用人形,怎么明知故犯呢?” 桃夭呵呵干笑两声,大脑飞速运转。 刚刚她便察觉到了,狐狸身上有龙族的气息。龙族派系极广,广为人民群众所知的便有东西南北四龙王,凛玉为了督促她学习,曾为她编写过一本《六界常见气息大全》,第三章便是龙族。 凛玉言,东南西北四海域的龙族虽然都是血亲,但分居四地又间隔日久,气息亦有改变,例如东海龙族气息偏凌厉峻峭,若深秋寒霜,西海那边偏温润柔和有似春风化雨,这些都是常考的考点,至于北海---桃夭瞳孔蓦然一缩,一时间僵硬起来。 待她重新看向龙三时,神情已经自然转换成了不学无术的学生被老师抓包时应有的惊慌和尴尬;“……老师早上好,这是我的宠物,不是人。” 龙三皱眉看着她,最终道:“你跟我过来。” “所以龙三又训你了?”即使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闻熹还是照常插诨打科了一句。另外的几人没他心态好,皆一脸严峻地看着桃夭,个别动作快的已经在联系南城中学校方了。 话题是以“这次数学考试你考了多少分”为前提展开的。桃夭怀里揣着只狐狸,诺诺应着,心思显然不在那张万里山河一片红的数学卷子上。 只听龙三话锋一转,道:“其实你的情况老师也能理解,毕竟凛玉和闻熹现在情况不明,学校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你没有学习的心思很正常,但毕竟高考在即,总要以学业为重,他们肯定也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桃夭心道这倒没有,她只是单纯地不那么热爱学习而已。 圆柱状的透明玻璃杯里茶叶一起一伏,热气袅袅,是凛玉从前常用的款式,没想到现在神族已经人手一个了——她忽道:“老师你有他们的消息?” 龙三推了一下眼镜。 话说桃夭真的是凛玉和闻熹的亲闺女吗,这智商不知道遗传了谁。对于自己的弦外之音现在才被听出来的龙三如是想道。 “他们……他们在哪儿?”桃夭握紧了拳,紧盯着龙三的动作。 “你只管安心学习,他们那里我会看着。”龙三的回答模糊不清,越是这样的回答越能加剧人的探究之心。一来一往几个回合,在桃夭努力地挤出两滴眼泪后,龙三终于松了口:“好,我带你去看看他们,但不可久留,今晚的晚自习你还要回来上。” 桃夭忙不迭点头称是,抱着狐狸跟上。 绿洱受了伤,伤处隐隐有北海龙族气息,恰与龙三同宗同源——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但又足够引起她的警惕。她很想看看龙三会把她带到何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桃夭完美地继承了闻熹艺不高人胆大的冒险精神。 对危险毫无知觉的桃夭献宝一样陈述:“我准备先把狐狸送到安全部来,但他对我说安全部并不安全,绿洱如今的状况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不测,与其放在这里再遇危险,不如亲自照看着。他把我带到了他家院子,东南……哦不东北方向偏四十七度角处有处浓绿的深潭,他对我说从那里可以直达北海龙宫,你们就在那边,下去就能看见他们了。” 顿了顿,她强调道:“就是东北方向偏四十七度角,我拿指南针测过了。” 没人关心她的方向对不对。 桃夭小嘴叭叭叭还在念叨,闻熹已经冷冷截断了她。 “下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就敢下去?你知道龙三打的什么主意吗?你知道那是下去就上不来的水牢,还是顷刻碎骨断魂的坟墓?你知道底下是有恶蛟还是有毒虫?”闻熹脸色阴沉,差点把拳头捏碎,“就你这半吊子修为,下去?这么想让我和凛玉白发人送黑发人?得瑟什么呢?” 好你个北海龙宫三太子,主意都打到桃夭身上来了,他要是不把这条小白龙扒皮抽筋明天就去跟秦药石姓! 桃夭讷讷道:“你们……你们不会白头发的吧。” “……”闻熹气极反笑。 ——他和凛玉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缺心眼的闺女来? 身旁脚步声匆匆,浮桨已经在安排人去调查龙三了,别说东北方向偏四十七度角,不把龙三家里翻个底朝天不会罢休。闻熹按了按眉心,冷声道:“继续。” “哦……哦。”桃夭大概是没见过她爸这么凶的模样,闻言卡壳了一会儿,在闻熹又飞过来一个眼刀后才重新弱弱开口。 作者有话说: 桃夭:我不是缺心眼,我只是大智若愚。 第58章 锁神环,意想不到的人 桃夭还没蠢到别人让她下她就下的份儿上,何况她早前已经对龙三有了怀疑。看着深不见底的浓绿寒潭卷起漩涡,她合上手机指南针,秉持着一个傻白甜小废物的自觉回头邀请道:“老师,我不认路,你能不能先下去带带我?” “……”龙三大概是被自己学生的废物程度惊到了,看着桃夭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言。 寒潭中漩涡越卷越大,直要腾起漫天水帘。龙三言简意赅道:“来不及了。” 即使桃夭再警惕,也不可能敌得过龙三。 龙三自她身后重重一推,她踉跄两下,眼看跌落在即,猛然反手抓住了龙三的袖子。龙三当然不可能任由自己跌落下去,挥手斩出一道青光——桃夭怀里的狐狸醒来的恰到好处,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 那一口直接见了血,桃夭趁势前扑,远离了那口寒潭。 身后水浪滔天,或许是恶蛟怒吼,亦或毒虫毒蛇的吟唱。一墙之隔,结界之外,桃夭揣着狐狸跑路,所幸此时天色尚早,龙三家那小院外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把桃夭怎样,难道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绑架花季少女吗?即使她抱了一只疑似野生动物的红毛大尾巴狐狸。 在这里,她要感谢现代科技、感谢素不相识的凡人路人、感谢热心肠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给这个默默无闻奋力奔跑的少女带来了极多的转发和关注,得以让她进入了闻熹的视野。 “行了,你先回家。”闻熹平复了一下心情,须臾又改变了主意,“等等,我送你回去。”顺便把家里的阵法加固一下,看看哪个王八蛋还敢找自家人麻烦。 桃夭目光闪烁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此时闻熹那点子少得可怜的慈父情怀已经消失了干净,不耐烦地向她投以有话快说的目光。 只听桃夭犹犹豫豫开口,很是在意的模样:“那什么……那条龙还在咱家吗?” 闻熹:“……” 他冷漠道:“在呢。” 他身侧,浮桨亦起身,一脸为难地看着他。闻熹知他何意,对桃夭吩咐道:“你先去大厅等我,别乱跑。我一会儿过去。” 审讯室的门关上,浮桨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凛玉……凛玉神君现在何处?” 闻熹注视着他,摊了摊手。 ——无可奉告。 法律严明,这样的做法错的没有任何争议。但……闻熹看着浮桨凝重的面色,懒洋洋地腹诽了一句假正经。 他本就是魔界障物出身,就如同众人非议的那样,从来就不懂规则也不受约束,散漫、张狂、任意妄为,既然如此,那就都去他的吧。管他什么特殊安全部、什么世界和平大局观念,反正他从头到尾在乎的也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如同兽类护短的天性,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不顾一切地赶走一切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生物。 他听到浮桨道:“那神君可能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直到水落石出。” “好说。”接近凝固的空气中,闻熹打破了死寂,挑眉笑道,“不是还有个锁神环?别藏着掖着了,拿出来吧,免得我哪天跑了找不着人影,你们也不好交代。” 他的神情太过平淡,甚至还有一点怡然——那是闻熹在庆幸如今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凛玉。 他拿起那枚躺在木盒中的金色圆环端详片刻,似是随口问道:“对了,子兰的伤势怎么样了?毕竟雷劫不能马虎,我应该去看看他。这雷劫来的真不是时候。” 渡劫的天雷从来无规律可循,哪有什么是不是时候之分。浮桨注视着闻熹的动作,笑了一笑:“也好。子兰想必也很想见到神君。” 却在此时,门外的喧哗声大了起来,隐约传来桃夭的惊呼声。阵阵嘈杂中,有人敲响了门。 浮桨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手中锁神环氤氲出柔和的金光,闻熹慢慢沉下了眸光。 明白过来是电光火石间的事。 他扔下一句冷笑,把门关的震天响。独留凛玉站在满室嘈杂非议之中,冲浮桨微微颔首:“抱歉来晚了,我想这些事应该还得我亲自来。” 作者有话说: 评论找回来了!快乐~ 第59章 男人的自尊? 闻熹在一众讶异视线中大步离开,冷硬如石,不带一丝温度。桃夭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办,最终跺了跺脚,急匆匆跟上去。 走廊过道里有很多人,他们在窃窃私语,为他,也为带着满身非议前来的凛玉,“叛变”“自首”“锁神环”,这些从不该与凛玉牵连在一起的词语却仿佛约好了似的声声入耳,令闻熹面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不明白凛玉过去做什么。他们明明说好了的。 锁神环,那是折辱。 云端之上的花,皎洁无暇的雪,包括天之骄子的清傲和尊贵,这些都是不能经受任何折辱的存在。他应该踏遍淤泥但衣不染尘,而不是被迫戴上象征背叛和屈辱的枷锁。 至于其他的,他来就可以了。 凛玉难道不知道,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够多了,何必在乎多一点少一点?一滴黑墨,落在墨池中没有任何涟漪,但滴在白纸上——那就是永恒的污点。 凛玉不该有污点。闻熹笃定地想。 他可以,凛玉不行。 “爸?”身旁桃夭屏息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凛玉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个屁。闻熹伸手揉了揉桃夭的脑袋:“没事,回家吧。晚上想吃什么?” 受了刺激的闻熹神君破天荒下了厨房——桃夭心惊胆战坐在餐桌前,赌博一样等着自己今晚的饭菜。 最后的结果出炉,父女两个对着一盘不明食物各自沉默,半晌,闻熹推了盘子:“点外卖吧。想吃什么?” 桃夭摇摇头叹息一声,决定再为这个家奉献一次。她道:“爸,你之前一直和凛玉在一起吧。你是不想让凛玉出现吗?” 闻熹心中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拿“你懂什么”结束这场对话,便听桃夭道:“你是怕凛玉出现后受人非议,要面对面地承受……那些折辱吗?” 闻熹瞬时沉默了一下。 这小崽子,倒比自己还明白。 “爸你看啊,这事儿是这样的。”桃夭拉开椅子,冒着被她爸打死的风险摆出一幅循循善诱的姿态来。奇迹的是闻熹竟也没发作,父女俩就维持着这么神奇的状态开始交流。 “前提条件是你和凛玉彼此相爱——对吧?别跟我说不对哈,要是不对你们这么些年早离干净了。但是总的来说,关心则乱,你这件事做的不对。” 桃夭在闻熹凉飕飕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继续讲她的道理:“凛玉跟你一样,都是我爸……哦不,应该说都是有年纪有身份有担当的成年男人,遇到事儿让他躲到后面去算什么?凛玉又不是吃软饭的。你不愿意凛玉去面对面地经受流言蜚语,难道凛玉愿意你去?” 说罢她老成地端起盏茶,摇头叹息着抿了一口——请叫我情感咨询大师,如果您家有夫妻不够恩爱或者夫妻过于恩爱到影响家庭美满的破事,都请扫描屏幕下方二维码…… 桃夭想入非非之时,闻熹正在发呆。在闺女面前须得端着长辈的架子,最终也只憋出一句:“那一开始他又没说不行。” 而且他们不是早就敞开心扉重新坦诚相待了吗?这点事儿算什么。 桃夭怜悯地看了一眼她爸,觉得这俩人至今没彻底离成婚简直都是她牵桥搭线的功劳。一个就两句话不说,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另一个直男癌晚期,生病了只会说多喝热水多吃药——不分才怪。 她语重心长地开导:“凛玉不说你就不做了?你们结婚这么多年连这点默契都没有?还这点事算什么,这点事,是男人的自尊。” 闻熹:“……”他眯起眼把桃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微笑着一字一顿道:“男、人、的、自、尊?——小桃同学,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跟谈不谈恋爱有什么关系,你俩谈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谈出个什么玩意儿来啊。桃夭哼哼唧唧地吐槽:“你管我呢……你们是非要等到阴阳相隔的时候才肯和好吗?” 闻熹愣了愣。桃夭不知道他和凛玉在沙漠里的事情,但这句话却正中靶心。 他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连桃夭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却已经深陷了许多年。他拿下外套出门。 桃夭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啊?” “探望病人——晚上别出门!” “哦……等等,那我的晚饭呢?” 夜风拂过,把闻熹那句“别吃了减肥吧”吹散在了夜空中。 作者有话说: 贴心小棉袄桃夭同学在线教亲爹谈恋爱~ 第60章 心结 特殊安全部,负一层的审讯室,灯火通明。凛玉静坐在结界中,进行这一晚不知第多少次的审讯。 他的陈词已经述说了无数遍,但审讯还在进行,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而他和审讯员也都没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再精妙的骗局重复进行无数次,也会出现破绽。凛玉深知安全部审讯之法,态度不温不火,没有半分被冤枉的愤慨,没有谎言即将被戳破的焦躁和恐慌,也没有天之骄子跌落神坛的屈辱和不甘。 最终审讯员冲他点了点头:“先到这里,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有劳。”凛玉颔首。他看着审讯员起身出门,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再强大的神魂,在这样高强度的密集审讯和压力压迫下,都会感到疲倦,何况他已经被这锁神环锁住了大半灵力。 但他必须要来。不单是因为规则法律,而是如果他不来,那么这里坐着的就会是闻熹。 闻熹……闻熹应该很生气吧。 凛玉思绪很慢,像是墙上慢吞吞游走的挂钟。他与闻熹千年相伴,怎会不知闻熹的心思,他不在意的事闻熹在意,他视之平淡如春风秋雨的事,闻熹每一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仿佛在呵护易碎的琉璃。 或许出身高贵的人看惯繁花似锦不会在意身份,但多数来自贫瘠之地的人会时时刻刻把自己的来处放在心上。 如同闻熹。 ——然而不同于旁人对于云端的仰望和追求,他不仅不惮于承认自己障物的来历,更想借着这个身份把所有污点揽到自己身上,以保自己清白尊贵。 破罐子破摔,也是为他摔。 凛玉呼出一口气,万般思绪在心头掠过。他平静地睁开眼睛。 当然有千万种方法证明他的清白。但他此来又何尝是为自证清白? 我只想告诉你,我亦非天上皎皎明月。 “不论是客观还是主观,我都不相信凛玉会背叛。这位可是凛玉神君哪,若是他真的背叛,那咱们还玩儿什么,人家单手吊打我们三个。”副审讯员凝望着监控画面,若有所思,“或许这就是沙巢的目的,让我们自相残杀,最终被人吞噬。” 他看向同事,耸了耸肩:“而且你们不觉得那个消息送来的太巧了吗?从我们收到消息到罗陀离去,那时蒋先生不在,天君不在,留给我们的时间和人力只够用一次复原术,说是巧合?反正我不信。” “别弄这套阴谋论。”主审讯员出声道,“没人愿意信,但证据就在那里摆着。罗陀最后一次来时你我都用复原术查探过,罗陀的身份可作不了假。何况如今哪还有罗陀的消息?” 一直沉默的一人轻声开口:“不如试一试……” 几人对视一眼。 审讯室的门再度被推开时,凛玉已然知晓了他们的意图。那名主审讯员将一盏铜镜放到桌上:“得罪了。还望您配合。” 铜镜是古拙的款式,两侧各摆着支蜡烛,积了一层薄薄的蜡油和灰尘,显然是很久没人点过了。镜面泛着微光,照不清人脸。 满是超自然力量的安全部当然有特殊的审讯方法,然而魂魄元神精妙无比,稍有差池便是神魂俱灭,除非是对特别难缠或是关系重大之人,否则极少用这般手段。凛玉显然是后者。 此镜名魂镜。魂镜蜡烛燃起,被审讯之人的记忆片段便显现于镜面之上,如同雨露暴晒于阳光下,便只能化作透明的水汽,藏无可藏。昔日千年,这魂镜审过庚辰和陈微山,审过引发战乱的魔界少主,审过罪大恶极的各路鬼神,如今竞也轮到了凛玉。 然而试问,有哪个智力健全的正常人愿意把自己所有隐私展露在外人面前?更别提这法器还有未知副作用,据传碎过好几个神魔妖鬼的神魂。别说正正经经的神君,便是昔日那些受过审判的人亦是不肯接受的。 若是闻熹在这儿,只怕要当场暴走掀桌一人来一爪——但凛玉沉默片刻,平静道:“我接受。” 顿了顿,他补充道:“麻烦诸位只查探相关片段便可。” 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主审讯员指尖腾起的青蓝色火苗闪烁不定,在凛玉平静如水的眼神中最终落上铜镜右侧那根稍长些的蜡烛。 蜡烛的点法自有讲究——凛玉望向他,稍作示意。那人与他目光对视片刻,却直接移开了眼,淡定地把铜镜那面转向自己。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闻熹很像攻但为什么是受,我觉得这个可以追溯到他障物的出身。 他在意出身,也就是在意自己不堪与凛玉相配——即使他知道后者爱他,但自幼受到的轻贱以至于镌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是没办法彻底消除的。 正因此,他在外张扬地宣示主权以赶走觊觎之人,但这种心理在见到凛玉时就会令他退缩、怀疑自己、不敢彻底占有这个人,只能主动放低姿态、把自己从心到身毫不保留地奉上,企图能摘获他眼中这朵高岭之花(他以为的)。 以上,大概就是闻熹是受的原因? 第61章 比拼手速的时刻 闻熹要探望的病人住在一处私宅里。那是栋老宅了,连大片大片爬墙的常春藤都有了年纪成了精,远远瞥见这个祖宗,立刻收回了于风中招摇的翠绿藤蔓,缩头装死。 “你……你找到凛玉神君了?” 浮桨透过透明的结界,垂首看着子兰和他眸下一圈青黑:“你的消息还是很灵通。” “猜的而已。”子兰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手腕没了锦被的遮掩,露出数条深深的血痕。浮桨穿过结界站到他面前,一手按住他脉搏:“你明知逃不走,为什么还要试呢。” 子兰安安静静地反问:“你也明知我不会如你的意,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子兰看着其实年纪很小。 他登上天君之位的时候尚且年幼,在凛玉、浮桨、闻熹及一众亲近长辈的扶持下方才坐稳这个位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那些风雨飘摇的时刻。 自凛玉离去前与他谈过局势后,子兰便知六界不日会有大变局。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栽在浮桨手里。 ……怎么会是浮桨呢。 人间古都,小城烟火,细雨下青石板路,一步一步都踏着柔和春风。他自少年便与浮桨相识,若是始终心存怨怼,何必到今日才亮出獠牙? “没有原因。”浮桨道,“所以不必与我谈条件。你只要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就好了。”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没忘。”子兰凝望着他的眼睛——浮桨没有避开,两人对视半晌,终是子兰先移开了目光,仿佛在躲避什么。他低声道:“但是我不明白。” 这两日他想了很多东西。他毕竟与浮桨朝夕相处了多年,有些微弱的变化即使一时一刻不能察觉,天长日久也会感到不同之处。 他神色一动,看向浮桨颈项间的一道疤痕。纵使是障物淬了毒的利爪所伤,经过这么多天的养护,伤口早已养好,疤痕颜色已淡的与肤色相差无几,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子兰想起那日浮桨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出来的模样,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惊疑猜测。浮桨已经拎来了一小锅:“你身上雷劫不假,多少喝点药。” “我要用那个青瓷兰的。”子兰低头捻着手指,莫名多了些少年的娇憨,“你之前送我的那个。” 浮桨似是叹了口气,妥协道:“好。” 听到这一声“好”,他身后,子兰捏着被角的手指蓦然收紧,直到浮桨端着小巧玲珑的古碗出现在他面前:“是这个?” ……是这个。 子兰定定地盯着那个碗,以及端着碗的修长的手。他最终抬起头来,道:“可是这个碗前两天已经被我打碎了。” “已经碎了,我亲手把它扫进垃圾桶的……那么你是从哪里又找了这样一个碗来呢?浮桨?”子兰紧紧盯着浮桨的动作,那人却没有任何被拆穿的忧惧,轻缓地把苦药倒进碗里,升腾起一阵袅袅热气。 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周到:“怕你难过,好容易寻了一个一样的来,还欠了李处长一个人情。” “是这样吗?”看着浮桨颔首,子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碎的明明是青瓷莲那个!” “当时那个碗是几个月前他下厨时不小心打碎的,两只碗,碎了那只……浮桨他过目不忘,怎么可能忘记自己打碎的是哪个碗!”子兰呼吸急促,“你不是浮桨……你是谁?” 他声音急促中含着庆幸,似乎是终于可以确认浮桨不会背叛自己,就像那个人最初的承诺,即使魔界进犯、神族凋零,他也会陪自己战至最后一刻。 只是那人却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汤药,与瓷碗配对的勺子上,图案赫然由山谷幽兰换成了荷塘月色:“我不是浮桨?我不是浮桨,还有谁是浮桨?” 汤药四溅,瓷碗碎裂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浮桨叹了口气,忽然伸手强硬地压住了子兰的脉门。 一道闪光的符咒没入。看着他的眼神茫然起来,浮桨方满意收回了手,拂去满地狼藉。与此同时,门铃响起。 叮咚。 浮桨身后,子兰涣散的眼神透出一点光。 . 手上空空如也着实不大好看,闻熹把从楼下超市现买的果篮放到床头,自然地伸手探向子兰的脉搏。然而浮桨却不露声色地给子兰掖了掖被角,不带任何痕迹地躲过了闻熹的试探。 “没想到神君来得这么早,子兰他现在还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毕竟真龙之身,即使年纪小也不该这么久还没醒过来。”闻熹凝神注视着子兰沉睡的面容,随手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塞到浮桨手里,一同塞过去的还有水果刀。 这就是拼手速的时候了——单身几千年的小青年浮桨竟也没能拼过英年早婚有家有室的前辈,浮桨阻拦不及,闻熹已经流畅地伸出了手,按向子兰脉搏。 闻熹眉头一跳——棉被下,子兰指尖一动,忽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有个温热鲜活的东西落入他掌心。 浮桨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开口道:“神君觉得子兰现状如何?” “凑合,不日应当能醒过来。”掌心温热的物事暂且融入骨血,闻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暗骂了一句浮桨也真下得去手,“你又是忙公务又要照看子兰,不如把子兰送到医院去。” 浮桨摇了摇头:“如今情况乱,我只怕再出变故。何况子兰昏迷前对我说,不要送他去医院。我猜他可能是知道了什么。” 那你怎么不干脆说子兰给你托梦让你以后就代替他当天君了。闻熹心中嗤了一声,腹诽道。 “凛玉神君现在特殊安全部接受调查,如若神君真是遭人陷害,想必不日就能水落石出,您尽管放心,在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们不会薄待神君的。”浮桨沉吟片刻,又道,“现在我虽暂代天君之职,但还有许多事情不能做主,子兰走的匆忙,也未将天君印的下落告知我,有些事情着实不好决断。” 闻熹根本不接他的话:“若是证明你们的猜测都是真的呢?” 浮桨默了良久,道:“那自然有法度可循。” 法度?若真将天君印交给他,所有的法度就都变成浮桨口中语了。闻熹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拿凛玉做筏子威胁他说出天君印的下落,暗里的威胁都快摆到明面上了,真当他和凛玉一样好脾气守规矩呢? “办事自然要循法度,只是总有事情是超脱法度之外的。”闻熹似笑非笑地起身。 “神君此言差矣。无规矩,何谈方圆?”浮桨将削成一片一片的苹果放到床头瓷碗里,揽起子兰,“比如说,神君准备把天君印带去何处?” 闻熹离子兰并不远——但总归比浮桨远。浮桨安静地把瓷碗放回去,陶瓷与红木相撞发出一声清响。他叹了口气:“凛玉神君已经这样了,若是您再添一条盗窃天君印的罪名,那桃夭可真的日日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掌心中以龙族骨血凝成的物件滚烫灼热,闻熹淡声道:“你威胁我?” “不敢。”浮桨温和道,“只是觉得遗憾。桃夭毕竟是两位神君的后人,龙三做事太不小心,我不会犯他的错误。” 得了他这句话,闻熹微笑着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却没什么不敢。”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浮桨&沉湖&子兰 率先步入房间的是雪山神女,接踵而至的一个个都是昔日同僚。 对于不得不和情敌合作这一事件,闻熹由衷感到了恼怒,但转头一看充当战力的应明烛亦在其中,便欣慰地觉得好歹扳回了一局。 浮桨不慌不忙地冲几人颔首:“几位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了什么应当心里有数。”梵珈琥珀色的眸子透出极纯净的光泽,犹如太阳照射下湖面上闪烁的点点碎金,“或者,我们该叫你,沉湖。” ——图穷匕见! . 此事的来源是闻熹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我记得你在审讯沉湖时被他伤过。沉湖与我都是障物出身,原身留下的伤口毒性很强,当时还贴了纱布,花了一段时间才养好。”闻熹慢条斯理道,“那之前,沉湖与我在魔界对峙,也在同样的地方受了同样的伤。” “或许不应该这样说。而是沉湖与我对峙受伤后,浮桨才出现了伤口。这伤口出现的那么及时,倒不知是偶然还是人为了。” 闻熹继续道:“此后不久,审讯室中传来了沉湖自爆的消息,沉湖就此消失踪迹。而那天晚上审讯沉湖的只有你一人,所有的监控记录都被次日的自爆中破坏了,没有人能为你作证,你究竟是谁。” 浮桨凝视着突然出现的数人,却并无恐慌之态。也许是早便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无数双或惊疑或冷峻的眼神中,浮桨顶着沉湖的面孔,微笑而立——或者说那从来都是沉湖,自数月前自爆身亡却又死而复生、至今不知所踪的沉湖,竟然以浮桨的身份潜伏在天君身边如此之久。 梵珈上前一步,指间泛起微光。她寒声道:“你假冒浮桨身份,与沙巢勾结,又污蔑凛玉神君,指使敖润绑架桃夭,还有什么想说的?” 沉湖未答,人群中有人亦出声:“蒋先生在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同时勾住了手中透明的丝线,“如你们所见,我是沉湖,可我也是浮桨。” . 一时间,满室哗然。 子兰宁静沉睡着的眼睫微微一颤。 “事已至此,看在咱们多年同僚情分上,我也给大家一个明白。”那人环视一圈,冲闻熹扬起笑意,“神君可知‘裂魂’之术?” “您一直不知道当年凛玉神君掀翻水牢、魔君死亡后我去了哪里吧。”他道,“那时就是浮桨诞生之时了。” . 彼时他在深山中闭关数年,忍下裂魂之苦,凭着障物强大的能力,锻造出了另一个自己,即是浮桨。 他睁开眼时见到的第一幅景象,是木桨沉于湖泊。 . 浮桨与他拥有同样的血脉,无条件服从他的意识,遵从他的决定。此后数千年,浮桨在他指引下消除魔气、潜心修炼,又创造机会走到子兰面前,凭着亲近的关系向他传递消息,最终为他而死。 ……是的,为他而死。 在审讯那天,浮桨便进入了审讯室,与沉湖交换了身份。无人瞧见他们身份的交换,走进去的是浮桨,走出来的却已是沉湖。 次日,审讯室的爆炸声响彻云霄,从此通缉令上的“沉湖”已死,而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却已经不是故人。 子兰双唇颤抖。 ……原来浮桨在“沉湖”自爆时就已经死了。 那个以裂魂之术锻造而成的、有了自己意识的分身,那个真正陪伴了他千百年的、如兄如友的浮桨,早已死了。 子兰蓦然想起那天下午,浮桨对他说要去审讯沉湖时的神情,似乎与寻常并无两样。 他开玩笑地说道:“工作好累,今天晚上早点下班去吃饭啊,别让闻熹神君瞧见了。” 浮桨勾起唇角,温温和和道:“好啊。” 那天晚上他们的确一起吃了顿饭,然而那人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浮桨。 陪了他数千年的浮桨,已经化成了青烟尘埃。那时浮桨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去赴死了呢? “他本该与我一心,但还是修炼太过,竟也有了独立的意识,渐渐不再为我所用,甚至开始隐瞒事情,所幸最后还是遵从了我的指令。”沉湖摊了摊手,“不过你大可不必这么难过。毕竟他可不像你想的这样清纯无辜,这么多年瞒了你不少事,总的来说一半一半吧。” 其实你若是思念浮桨,我大可以再造出一个来,毕竟都是取材于我。沉湖咽下未出口的话,有些惊讶地看见子兰眼眶泛红了。 ——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一个工具人而已。 他摇摇头,漠然地想,真是有些搞不明白这些年轻人泛滥成灾的感情了。不过他对此无感,或许因为自己是不通喜怒哀乐的障物? 这么多同类里,怕也只有闻熹打破了这条诅咒一样的定律。 . 一片寂静中,唯有闻熹浑然不觉气氛诡异,冲久别重逢的老相识出声讽刺:“所以你是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吗?” . “我只知道死之前要拉个垫背的。”沉湖淡漠道,“如果你们不希望看到你们的天君就这样丧命的话。”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一惊。然而阻止已经来不及,浮桨勾紧了手中的丝线,众目睽睽下,一丝血红从子兰颈项间渗出。他低头看向子兰:“你是想让半个安全部给你陪葬吗?” 闻熹蓦然望他身后——黑红的焰火缓缓流淌而出,那扇通往地狱的门再度打开了。 . 沉湖和子兰靠的很近——因此爆破的气浪最先席卷了沉湖。闻熹厉声喝道:“子兰!” 子兰面庞惨白,大口大口的血从嘴角涌出,然而正在此时,一道嵌在碗底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来,附着在了他心口。 对在场诸人来说,那道气息并不陌生。梵珈喃喃道:“那是……浮桨的元神……” 房间内骤然金光刺目。无数道灿烂炽热的灵力自子兰心口汹涌而出,尽数灌进了床前的青瓷花瓶中。在众人不可置信的视线下,那束接近枯萎的花朵缓缓舒展开枝叶和花蕊,渐渐地闻到了馥郁的芬芳。 ……这束花有了天君毕生修为灌溉,今后便是千年不腐。 花开的前一秒,地狱之门打开。 芬芳氤氲出的第一秒,沉湖纵身跃入黑洞之中。与此同时,子兰反手抓住那根锋利的丝线,任凭丝线嵌入皮肉,带出一串血珠。他身形一晃,亦随之而去。 有血滴到了花瓣上,盛开着如火的妖冶动人。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冷战破冰期 一众人手忙脚乱地撑起一道结界,以防这几乎能映亮半座南城的光束登上人界次日头版头条。饶是如此,也瞒不过那些早已等待许久的人。 . 一刻钟前的地下审讯室中。 蜡烛迄今为止还没有被点燃的趋势,光影明灭间,只造出了烟尘。而那几名审讯员仿佛同时丧失了能力和脑子,正认真探讨着要不要去找已经申请退休的毕方借几味火。 眼看话题已经延展到了“有传言说凤凰回来了他的火是不是更好用”之时,凛玉等待了许久的人终于打开了门。那人声色冷峻地屏退了所有人,带来一阵肃杀沉寂。 凛玉淡淡抬眸:“你来了。” 邬瞳拉开椅子:“没想到与神君再见时会是这种场景。” “我也没想到你还会重操旧业。”凛玉眼尾眉梢染着淡淡的冷意,“更没想到你会对闻熹出手。” 邬瞳沉默了一会儿,问:“因为我的来历?” “因为你太老了。只有那时的老人才知道什么毒蛊会伤害到闻熹,又不会使他重伤丧命。”凛玉言简意赅,“我大概可以猜到你对闻熹出手的原因,但这并不是理由。” 两人声音都不高,一来一往,恍惚有刀光剑影在眼前闪过。 “庚辰昔日有恩于我,只是报他这一点因果而已。你且放心,最多不过失明几日,不会危及生命。”邬瞳似乎察觉出什么,笑起来,“凛玉神君还想找我报仇吗?我就在这儿,随时奉陪。” 凛玉没有回应他。 他就坐在审讯结界中,身姿笔挺,神情沉肃,即使手腕上套着象征耻辱的锁神环,也未能折杀他凛然之气半分。 刀枪剑戟之凛然锋利,蓝田美玉之温润宁静,就这样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他身上。邬瞳看着他,想着想了几千年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这样一个人物,如何就自降身份,与那魔界障物结为道侣了呢? 他看着凛玉的时候,凛玉亦静静地注视着他。 似有刀剑争鸣之声响起。漫思中,邬瞳忽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听到了凛玉的声音:“你不该这样做。” “我记得你有家人。他们一直待在西北大婪山寺吧?我不久前去过那里。” 邬瞳一顿,脸色变了变。 凛玉……在威胁他? 活了成千上万年,他不是没被人威胁过,但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威胁的人会是凛玉。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与凛玉关系多么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凛玉从不做这等以无辜之人相胁之事。 他拿准的是凛玉光风霁月,即使知道真相,最多只会牵连到自己,断断做不出以无辜之人相胁之举。然而此时,他看着凛玉平静的神情,竟隐隐约约觉得,最恐怖的猜想真的会诞生。 凛玉……真的会出手吗? 他真的会弃了上万年的清贵名声,去对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人出手?何况在闻熹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的情况下。 太荒谬了。 室内一片死寂。 邬瞳先前的气势渐渐消磨下去,与此同时心中而生的是愈发浓重的恐惧。 是的,他完全相信凛玉有这种能力。 即使凛玉现在陷在阴谋和禁闭之中,但他从未怀疑,只要凛玉肯,没有什么是不行的。此时他竟然隐隐有些庆幸,没有听从陈微山所言,对闻熹加以更重的伤害。 沉默越来越久,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滴汗滑落进他有些泛白的鬓角。 半晌,凛玉微微叹了口气,放松了姿态:“世人皆道我是君子……但闻熹是我的爱人。您好自为之。” 随着这句话出口,邬瞳只觉得无形的威压突然撤去,整个人随之松懈下来。他不肯在凛玉面前失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自己心跳的是如此之快。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来人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半晌才缓了口气憋出一句:“天君……天君自愿堕入地狱道了!” . 无需他多说,在场几人也都收到了千里传音。事情起末在密室内回响,听到熟悉的名字,凛玉蓦然起身。 “魂镜还没灭……”领头摸鱼的主审讯员慌忙扶住他,又想起那枚锁在手腕上的锁神环,手忙脚乱地去找钥匙。 “无碍。”凛玉等不及他寻到钥匙,攥拳发力,随着一声清响,竟是生生挣开了锁神环,“情况紧急,我回来再说。” 他遥遥望了眼窗外,不知动了什么法术,转瞬之间消失无踪。那刚刚来报信的家伙显然还没进入状态,呆滞地看着地上破碎的法器,茫然地揉了揉眼睛。 那可是传了上千上万年、据说是第一任天君亲手锻造的锁神环啊…… ——所以说,之前凛玉神君根本不是因锁神环束缚才无法离开? 审讯室里,邬瞳直直地盯着破碎的锁神环,直到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了,终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 屋内猛烈的气浪几乎要掀翻房顶,火舌一跃数丈,生生逼退了众人的脚步,唯有闻熹无知无畏地迎着烈火上前,却在几秒钟后突然止住了脚步。 眼前一阵晕眩。 第一掠过他心头的想法是难道自己竟然弱到低血糖了吗,第二的想法便是刚才的火光太刺眼才一瞬间晃了眼——然而事实没给他太久自我安慰的时间,刺眼眩晕过后便是突兀的黑暗。 真是流年不利。 闻熹在一片黑漆漆的光景中想道,或许是当时在沙漠与陈微山打架时被他养的蛊虫偷袭了,这种东西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察觉到周围逐渐起来的动静,本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自觉后退,找了个角落站着。 顺便好好体验一下久违的黑暗时光。 这次的黑暗不似寻常寂静,黑色放大了外界的嘈杂,让他其余的感官变得分外敏锐。他伪装的分外自然,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异样,皆在忙忙碌碌地调查取证,试图将已经逃窜进地狱道的沉湖捉拿归案。 一片时轻时重的脚步声中,他独自靠在墙角,隐约听到了越发清晰的惊呼声,大概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这个点了,能有谁来? 闻熹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关节处带着薄茧,指腹沁着微凉的暖意。而他的手腕上多了道疤痕,是强行挣开锁神环留下的痕迹。 答案显而易见。 ——嘁。 他不客气地抽回了手,转头向门外溜达出去。半晌,他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浓重夜色。 . 黑夜注定漫长。闻熹知道自己睁眼也看不见,便也懒得多此一举。 他悉悉簌簌摸索半天,把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一只两只,闻熹枕着胳膊,怡然自得。 三只四只,闻熹扯了扯被子,心道大夏天的怎么还有点冷。 五只六只,西海的人又阴魂不散地来给龙三求情,闻熹听着电话当催眠曲,最近气势磅礴地挂断了,思绪飘到了至今还在家里快乐玩耍的桃夭身上。 …… 第九十只,手机一如既往地安静,跟坏了一样。 第九十九只,他听见门开了,声音很轻。 第一百零一只。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幸亏那人未掩气息,否则便是活生生的午夜惊魂。然而等了一百零一只羊进羊圈的功夫,闻熹反倒不大想搭理这人了。 一言不合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嗅到点风声又大半夜悄无声息地溜回来——咋,这还惯出毛病来了。一念闪过,他又觉得自己这幅作态像极了拈酸吃醋的小姑娘,不禁更加气闷,往外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避开那人犹豫着伸过来的手臂。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怎么从安全部溜出来的。赶紧回去呗,省得又添一条罪名——不是,等会儿,那脚步声是怎么回事?他走了?真走了? 靠,老子为了早点给他洗白都不惜去找情敌合作了,他可倒好,说做就走?这婚看来复不成了。怨念深重间,闻熹忽然感到有双手轻轻覆在了他眉眼上。 须臾,他眼前泛起一阵柔和暖意。 搞半天来当家庭医生?闻熹心里翻了个白眼,吐槽已经快憋不住了,然而先开口说话又觉得太亏。 ——这大概是家庭冷战中最常见的理由了。 . 凛玉坐在床前,低头凝视着闻熹。他知道自己的嫌疑尚未完全洗清,安全部此时正一片人仰马翻,多少人都等着他回去做最后的陈词。 然而他却突然想起几小时前,他风尘仆仆赶到事故地点时闻熹的样子。 满室嘈杂,火光映天,闻熹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一样,靠着墙角出神。他看上去与往常没有丝毫区别,但凛玉眼前却恍然闪过一幅别的画面,那是万年前于魔界荒原上周身浴血的少年。 他掌心团起一捧火光,驱散了几丝夜色。 注视下,闻熹突然翻了个身,冲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对于这个动作,凛玉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你赶紧滚吧我这没你事儿了”。这是每次他在正事和闻熹之间抉择的时候,闻熹习惯性给出的答复。 墙上火光跳跃,凛玉愣了愣,一时间无数过往在心头浮现。他起身关了房门,和衣在闻熹身边躺下,轻轻搂住身旁的人。 床铺凹陷的感觉很明显,久违的触觉亦是鲜明。闻熹僵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一阵疲倦。 ……实在是没力气骂这个人因私废公了,躺会儿就躺会儿吧。这家伙被审了这么多天,估计也累了。闻熹倦意沉沉,仿佛有什么遗失许久的东西,终于落回了自己的胸膛。 他背靠着凛玉的胸膛,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这是他们自上次冷战后第一次见面,最终在沉默、拥抱、黑夜和闪烁的火光间缓缓走向黎明。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第一夫人? 此夜无人安眠。 特殊安全部灯火通明,无数人步伐匆匆地封锁现场、寻觅真相,安全部附属医院病房里,绿洱望着天花板,眼神渐渐聚焦,有更真实的记忆席卷他全身。庆幸之余,他模模糊糊地想,好歹有尾巴了。 一只羽翼如雪的白鹭自遥远的地平线振翅飞来,落到一偏僻无人之处,渐渐化为了人形。飞起来好累,还是坐地铁舒服,白鹭如是想。他得把自己的事情办完。 西海龙宫最受宠的三儿子因涉嫌背叛联盟罪被捕入狱,低调了几千年的龙宫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雪山神女梵珈正对着一摞考试卷子发呆,想着要不要请教请教有多年丰富育儿经验的凛玉——还是算了,桃夭成绩也没见多好。 魔界阴狱的角落,因为施法之人的突然离去,运转的阵法没了压制,罗陀化为原型破阵而出,忆及这些天的倒霉经历,第一反应是要把沉湖那王八蛋千刀万剐。 地狱道中,火舌渐渐缩回干裂的地面,黑影漫天,恶鬼嘶吼,自清贵天界而来的年轻天君扶住一株枯干的老树,因神力尽失而显得有些虚弱。他休息了片刻,缓慢地朝前走去。 皲裂的地面上探出数只狰狞枯爪。 …… 凛玉走的很早,离开的时候那枚火球仍在闪烁。闻熹那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知道凛玉希望他没醒,因此他也就合着眼睛,听着轻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 盲人的生活很是安静,任凭外界如何巨浪滔天,都溅不进一滴水珠。阳光大片大片地洒下来,闻熹吊儿郎当地把脚翘在茶几上,琢磨是不是该吃点药。凛玉也是,大半夜来一趟当上门医生也不把活儿干地道了,他这还瞎着呢。 身旁秦药石投以一阵冷笑:“吃药?我看你的确需要吃点药补补脑子。” 他把几盒花花绿绿的药盒一字排开,啧啧讽刺:“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阿莫西林?还九九九感冒灵呢,要不给你整个桂林西瓜霜?” 闻熹眼皮都没撩一下,就把手里的钢笔冲秦药石砸了过去,角度刁钻精准——秦药石敏捷地接住,谆谆善诱:“所以说没事少上百度查病,要查至少也上内网,别听那些人类瞎叨叨。” 闻熹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由于眼睛没有光彩而杀伤力去了大半:“你到底过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我现在就是你家的免费医生,凛玉神君叫我干嘛我就得干嘛。”秦药石翻个白眼,上来扒拉闻熹眼皮——闻熹一个激灵,差点一脚踹上秦药石胸口。 秦药石:“……”他愤而拍案,然而看着闻熹无精打采垂着的眸子,最终又徐徐叹了口气。 “我听说桃夭那事儿了,她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楼上睡觉呢,放两天假把她乐的。”闻熹懒洋洋地嗤了一声,“小毛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颠颠地跟我得瑟,就该让她水底下泡几天再上来。” “你也别说桃夭,都是你跟凛玉惯的,而且我觉得桃夭比你还聪明不少。”秦药石琢磨着治疗办法,随口道,“还有你和凛玉——你俩这又是抽什么风?昨天凛玉失联干嘛去了?” 要他说,最让人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别人勤勤恳恳安慰劝和了大半天不管用,到头来莫名其妙自己和好了还结伴去向新朋旧友洒狗粮,怎么的,欺负他单身啊? “凛玉不在那群人就不会办事了?什么事都找凛玉,当凛玉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呢,不死不累不睡觉?一帮废物。”闻熹冷冷道。 秦药石对此翻了个白眼。得,他还没说什么呢,护短先安排上了。 “是,您老说得对,现在可不得凡事指望凛玉么——哦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召开紧急会议,公选凛玉暂代天君之职。这两天人家忙的脚不沾地,你爱赌气就赌气,估计短时间内凛玉也没时间来找你了。” 天君堕入地狱道、安全部二把手真身竟然是通缉犯沉湖、罗陀自魔界归来,外加沙巢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靠着白鹭给的那纸手书,系统内部开展了浩浩荡荡的自省自查运动,一连串真相当头砸下来,整个安全部都已经接近麻木,一时间只能靠凛玉神君和他家里那位的八卦缓解工作压力——闻熹:“???” 秦药石扒拉出一个页面,开通评论功能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民群众纷纷热情地表露心声,展现出了八卦盘成精的潜质。 他看了眼闻熹空洞的眼神,恍然道:“哦我忘了你看不见,没事我念给你听。” 秦药石举着手机,抑扬顿挫地念出了来自人民的声音。 “听说闻熹受伤了?” “好像伤的挺重。” “楼上两位消息太滞后了,我姐姐当时就在现场,据说闻熹神君当时就口吐鲜血人事不省,直挺挺就晕过去了,估计现在不大行了。” “楼上加一。听说连墓地都选好了,就定在听澜山山顶上,前两天秦药石还找我打听墓碑刻字价格呢。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是可惜。” “阿弥陀佛,前两天还看见他家小桃花儿在哭呢,小小年纪没了爸妈,怪可怜的。有一说一楼上是干什么工作的?” “楼上请勿造谣传谣,闻熹神君好得很好吧?说起来这两口子真叫人惋惜,当初我可是押过他们一月之内必复合的,如今我都赔了十倍了。劳燕分飞,恩爱眷侣一朝反目成仇,唉……” 秦药石在闻熹黑如锅底的脸色中识趣儿地闭了嘴,又忍不住啧啧叹道:“话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复婚啊,这都快超过我押的时间了,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儿上你可千万别让我赔,再赔的话我就收你诊费了。” “你押了多久?” “两个月。” 闻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那可多谢您哪。”没像那群无知群众一样一押十年。 “别客气别客气,您老可是我的摇钱树。”秦药石托着下巴端详片刻,下了论断,“‘障物’本身毒性就极强,蛊虫再毒也毒不过你。你这样的都不用我开药,睡两觉就好了,好了就抓紧去上班,不然你家那口子怕是要累死。” 累死?那昨晚还忙里偷闲过来溜达了一圈。再说安全部有的是人,又不少他一个,累瘫了他当然有别人顶上。 闻熹嗤了一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应明烛满怀关切之意恨不得现在就腾云驾雾来探望他的电话,秦药石探过头来一看,心里咯噔一声。 完蛋。凛玉要是知道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赚钱,结果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会不会气到吐血心肌梗塞?毕竟都是上万岁的老东西了实在玩不起了……还是跟他提一嘴比较好。 无限遐思中,只听闻熹突然道:“凛玉……他当上天君了?” 不是早就说了嘛。秦药石纳闷道:“是啊,不早就跟第一夫人通报恭喜过了?” “滚。”闻熹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摸索出什么扔给秦药石,“你有空把这个给他,省的那群人不服气。” 秦药石一愣,立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捧在手中差点把腰压弯。他定睛一看,那金灿灿的东西立刻闪瞎了他的24K钛合金狗眼:“卧槽!天君印!”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未解之谜之谁生了桃夭 闻熹经秦药石批准再度踏进特殊安全部时,已经是两天以后。 似乎变了很多,少了很多熟悉的人和物,但仍然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仿佛什么都没变。 凛玉办公室外照旧人来人往,他遥遥望了一眼,隔着半开的门与那人对视了一眼,凛玉怔愣间,他已经目不斜视地朝自己的地盘溜达过去了。 “神君?”办公室内,绿洱出声提示,“这份调查……” 凛玉回过神来,钢笔在纸页上落下一道极浅的痕迹。他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 闻熹办完手续往自己办公室走时,正巧看见狐狸从凛玉办公室出来。 身残志坚耳朵豁了一个口的狐狸兴奋地朝他招手,若不是顾忌场合,只怕要把第九条尾巴露出来显摆显摆。 闻熹上上下下打量了狐狸几遍,拍拍他肩膀。绿洱倒是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包括有关如今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位。 “神君你眼睛没事吧?桃夭没事吧?对了对了我奶奶说你要是有空去我们家吃顿饭,带上凛玉神君,她有东西要给你们,专门保你们婚姻长久的……” 绿洱话痨个没完中,闻熹顿住脚步,挑眉看向某个方向——自西北失踪的白鹭出现在了特殊安全部。只听绿洱在一旁悄咪咪说“白鹭神君这两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笑了笑,道了一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办公室内整洁如新,闻熹第一眼看到了那杯热气腾腾的冰糖菊花枸杞茶。 同样的玻璃杯,同样的冰糖同样的菊花和同样的枸杞——闻熹咂了一口,果然还是同样的难喝。 一看就是工作不专心,这时候还有心思给他送这种东西,还送这么难喝的茶。闻熹吸溜着枸杞茶,一只手搭在“凛玉”的通话页面上,明明心里已经描摹过千百遍,就是迟迟不肯按下去。 半晌,手机黑屏了。他随手扔开了手机。 罢罢罢,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工作吧。 . 风波未定,闻熹政务繁忙中仍然抛下了万里江山,以一个昏君的自觉不老实地摸向了万恶之源手机,活脱脱一个网瘾少年。 ——怎么回事,凛玉竟然还没给他发消息?闻熹盯着手机屏幕,想把屏幕盯出两个洞来一样。 殊不知此刻凛玉亦守着手机,一脸焦灼和忐忑。 ——怎么办,闻熹竟然还没给他发消息? 他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半天,最终也没琢磨出合适的字句来,索性都删了干净,重新沉思起来。 . 闻熹盯手机盯的眼痛,输入框里已经敲敲打打重复了许多遍,最终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敲了几个字点下发送键,随即立刻把手机扔得远远的,仿佛烫手一样。 啪叽一下,他往后一仰,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 那边,凛玉深吸一口气,即将按下发送的动作顿住,看着那条“今晚再不回家以后就别回了”的恶狠狠的威胁,如蒙大赦。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了一笔:回家√,随后在附近一家花店下了订单。 然后是什么呢?凛玉沉思着敲敲打打,码字速度约为一小时五十。 ……前日梵珈说,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 彼时,办公室里,凛玉正尽量保持淡然地看着推门而入的梵珈,心里倒计时着跑路时间。他不知道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神情叫肃穆,叫如临大敌。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如花似玉的神女殿下,而是即将与他决一死战的魔界余孽。 梵珈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她叹息了一声,不知作何感想,自己竟能让以温润如玉著称的凛玉神君流露出这般神情,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吧。 只一点,被小学生成绩单折磨了数日的神女殿下对“爱情”这种东西已经看开了不少。 ——凛玉神君又怎么样?凛玉也不能把小柯的成绩提到第一!本姑娘风华正茂貌美如花,干什么要掉死在这棵已经有主的歪脖子树上?梵珈恨恨地想着,何况她已经找到了更有趣的东西。 凛玉咳了一声,沉声道:“……有什么事吗?” 一个古朴的八音盒放到办公桌上,随之播放起了欢快的婚礼进行曲。梵珈言简意赅:“给你和闻熹的。” 顿了顿,她补充道:“小柯挑的。” 凛玉顷刻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梵珈也是骄傲的人。 他收下了八音盒,温声道:“多谢。来日神女殿下喜结良缘,我和闻熹必定到场祝贺。” 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在房间内回响,梵珈听着自己逝去的青春(?),心神怅然间,不慎说出了心里话:“好。大约会在你和闻熹复婚前吧。” 凛玉:“???” . 音乐戛然而止。 梵珈无辜耸肩:“我说的……没错吧?” 她拉开椅子,看着凛玉清俊似冰雪的容颜,最先想起的是数日前在某小说网站发现的新大陆。 这么温润儒雅、风华无垢,又有白衣翩迁的美人光环加持,怎么就是攻呢?闻熹这不争气的玩意儿。 凛玉:“……”他看着至今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默认了梵珈的问题。 梵珈了然地点点头,神情带了几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她一边感叹人类的创造力,一边侃侃而谈:“这就是神君不对了。纵使你爱闻熹,闻熹知道吗?即闻熹使知道,世人知道吗?虽然真正的爱情不必大肆宣扬,但假若这段爱情被所有人怀疑,那闻熹会不会也怀疑呢?爱情是要小心呵护的,而不是放任它风雨飘摇。” 凛玉:“……” 虽然有点道理,但好像有哪里不对? 梵珈神情诚挚,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神君别担心,我前两天就发现了比喜欢一个人更有趣的事情,现在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 凛玉顿了顿:“……是什么?” 不知怎么回事,他莫名觉得梵珈的笑意很诡异。 梵珈话锋一转:“第一,要让他感觉到你的爱,并且回应你的爱。第二,要把这份爱变得平等,最好能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打脸无知群众,最后呢……” 最后呢,没有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觉。梵珈觉得自己高贵的女神形象还是应该保持一下的,这一点就留给这俩人自己琢磨好了。俩大男人这点子都搞不清,简直白费这般天地造化,还不如她自己上。 说罢,她感慨着放下了手上的小说,里面的某万人迷受正撕心裂肺地生孩子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沉思了一会儿,诚恳发问:“神君,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凛玉直觉感到这人不会问出什么正经问题。但出于尊重,他点了点头。 只见梵珈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闪烁着诡异的光。她悄声道:“那什么……桃夭是不是闻熹生的?” ——凛玉后来回忆起那个时刻,只觉得滚滚天雷一直以来从未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感动吗?不敢动不敢动 闻熹打了个喷嚏。他还不知道是有人给他进化出了神奇的生理功能,此时正努力解读着凛玉的回复:“好。” 好——好个屁。多说几个字会死么?闻熹简直气急败坏,十分地想撬开那家伙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牌子的浆糊。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脑子里盛满了浆糊的家伙接下来会带给他什么惊喜。 绿洱又一次进来送文件的时候,正见凛玉握着钢笔,神情略显凝滞,大概是与数日前的梵珈一样,对人类的想象力有了新的认识。 神君是太累了吧,或者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凛玉神君脑中重复回想的不是繁忙的公务,而是梵珈那句“桃夭是不是闻熹生的”。 他轻声提示道:“神君?” “嗯?”凛玉回过神来,只听狐狸道:“还有,刚才在门卫那里看见有束花,说是神君你订的……” 见凛玉面有疑惑,绿洱忙道:“是弄错了?还是……”还是那束花其实是沙巢余党的秘密武器?一念至此,绿洱顷刻来了精神,直勾勾盯着他凛玉神君,只等一声令下立刻就给送花的小哥拷上手铐。 然而只见凛玉眉头皱了皱,看着短信,自言自语了一声:“送到这里来了?”送货上门服务倒是挺贴心。 “啊……啊?” 绿洱呆滞地看着凛玉利落地起身,合笔盖摞文件拉椅子拿外套到最后的推门而出,动作流畅自如一气呵成:“好,我下去拿,你们先忙。” 说话间凛玉不为人察觉地瞄了眼挂钟,没错已经下班时间了,他现在走也不算翘班——凛玉神君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暂代着天君之职,而这个破岗位全年无休三险一金无保障,更别提朝九晚五准点下班。 绿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一会儿不是还和西北那边有个会吗,江局长已经到了……” “我跟江明雪说一声,不要紧。”凛玉顿住脚步,沉思道,“不管怎样你还是修成第九条尾巴了吧?挺大个人了,该出去历练一下了,这次会议就交给你和白鹭一起主持吧。” 绿洱:“???”他觉得头顶痒痒的,恐怕要控制不住暴走的耳朵了。 说起白鹭,最近可是安全部一大盛景。众所周知白鹭神君与闻熹凛玉乃至江明雪都关系极其恶劣,两边针尖对麦芒谁也不饶谁。前日安全部紧急公选之时,消失许久的白鹭突然出现在了会议室内,一时间气氛凝重,众人唯恐这素来与凛玉不对头的家伙再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来。 ——老天爷,安全部实在经不起再这么折腾一次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白鹭递上了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是他多年来与叶逍交好而获知的沙巢信息,囊括了不少安全部要员,其中便有会议室中人,当场便速战速决地摘了好几名高官的帽子。 这份报告成了拔出沙巢卧底的最有力证据,如果说这只是公事公办旅履行职责,那接下来的事简直惊世憾俗——白鹭给凛玉投了自己那一票。 绿洱自然不会在现场,但传闻越演越烈,简直比身临其境还要精彩,加上凤凰归来的消息渐渐传开,以至于有传言说白鹭因为凤凰归来而精神受到了刺激。 先不说白鹭为什么和自家人突然关系和谐了起来,他本来就是一只好逸恶劳胸无大志的红狐狸,为什么要突然被拉去历练? 凛玉沉思着看他,意有所指:“你重祖母前些日子给我来了电话,说今晚给你安排了和白狐族姑娘相亲,特意拜托我看住你,她老人家的面子我也不好驳……” “……”绿洱一个激灵,只差抬手来一个敬礼,喊一声“保证完成任务”了。 凛玉去拿花的时候正是下班的点。那束红玫瑰就以那样张扬大胆的姿态戳在门卫亭玻璃窗旁,活像成了精一般。凛玉接过花,忽地僵了一僵。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班的点了。虽然这两天众人都加班加的天昏地暗,常常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才群鸟归巢,而今大概都是被家里那口子念叨多了,不约而同纷纷翘班回家。 ……于是就无比巧合地撞上了同样翘班回家的凛玉。 一众人默默瞧着凛玉手中的玫瑰。 人群里有他的学生、学校里的同事、安全部的同事、一直以来的老朋友,包括千里迢迢赶来的江明雪、穆珩、灼华等人。其实也许原本没有这么多人,但在这种心理作用下,不是那些人也变成了那些人。 凛玉:“……” 手中的玫瑰还没来得及收起,红的鲜艳欲滴。 人群中,闻熹愕然了一瞬。 ——感动吗? ——不敢动不敢动。 感动到无以复加地步的闻熹默默后退两步,决定临时开溜。 毕竟一大把年纪了,实在玩不起那些玫瑰钻戒深情求婚的把戏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这种事私底下玩玩还好,大庭广众之下的……玩不起玩不起。 凛玉神君,您慢走吧。 然而凛玉的目光逡巡片刻,以绝佳的眼力精准捕捉到了闻熹的身影。 他迟疑片刻,当即出声道:“闻熹。” 闻熹僵硬的功夫,凛玉已经上前两步,把花递上了去——纵使他耳根也泛了红。他轻声道:“给你。” 闻熹:“……” 有一说一,这是几千年来他收到的第一束来自凛玉的有意义的花,其稀有度堪比铁树开花枯木逢春。 毕竟不是人类,当然也不会记得什么每年一次的情人节、恋爱纪念日、结婚纪念日,过这种年年都有的节日。毕竟他们寿命绵长,“年”实在太多了,若真是年年都过那还了得。 单说一个结婚纪念日,就整整三十六次日期不带重样儿的。 当然说不稀罕那是假的,至少那些花花草草也是爱情的象征,谁不想要伴侣的重视呢。只是又不是桃夭看的BL本子,现实里两个大男人彼此心思都简单,比不得凡人伴侣的细腻,尤其眼下还是这种情况。 上万岁的老东西搞怎么深情干嘛玫瑰花不要钱的嘛又不能吃,还不如一顿红烧小排骨话说最近猪肉是不是又涨价了——所以说凛玉这是从哪看来的把戏?! 闻熹心里排山倒海一样疯狂吐槽,觉得自己脸上肯定已经红透了,甚至有充分理由怀疑凛玉叫住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替他分担被众人围观的尴尬。 他僵硬地接过玫瑰,猝不及防对上凛玉暗戳戳盛满了期待的眼神,干笑了两声:“哈哈哈,谢,谢谢哈。” ——后有群众形容,那时闻熹如同一个被浪荡子持续骚扰的良家妇女,一举一动都带着“你个神经病离我远点”的抗拒气息。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碎碎平安,沅芷澧兰 桃夭听到动静,从楼梯上奔下来,呆呆地看着闻熹一枝一枝把玫瑰花摆进花瓶,接上水,放到高高的客厅木架上——她揉揉眼,庆幸自己当初只押了两个月。 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站在八卦消息食物链顶端的桃夭刷着余额,感慨万千。 这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只维持了不到一小时。 饭桌上,凛玉若有所思地看着桃夭:“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上学?” “……”一筷子菜啪嗒一声掉下来,桃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 她不无悲哀地想,前两天自己还是国宝熊猫的待遇,而今就变成过冬的大白菜了,还是清仓大甩卖的那种。 托龙三的福——话说这位前光荣人民教师如今还被关在审讯室里,西海那边往家里送来了许多慰问,皆被闻熹打包扔进了垃圾桶。上到老师长辈下到同学朋友,一众人纷纷对心灵受到严重伤害(?)的桃夭表达了真挚的关心之情,桃夭还因此获得了暂时不用上学的特殊福利。 当然,这项特殊福利是有期限的。在闻熹发现她不仅毫无恐慌之意、没有任何心理阴影并且还十分享受这段特殊假期时,便毫不留情地替她把假消了。 “还有,把你赚的那笔钱交上来。”闻熹面无表情地下决断,“整天不盼着点好,没给你生活费还是怎么的?” 桃夭奋起抗争:“我这是生财有道!” 闻熹暴力压制:“你这是不义之财。” 桃夭望向凛玉,眼神哀怨。后者敛眉给闻熹夹了一块红烧小排骨,一句都没置喙,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桃夭家里的话语权掌握在谁手里——话语权掌握者闻熹神君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凛玉这是哪根弦搭错了。 桃夭抽了抽鼻子,这家里没法呆了。她在继续赖在家里受尽歧视(?)和到学校去遭受考试毒打中思想斗争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 迅速明了了自己地位桃夭滚回自己房间后,方才还吵吵闹闹的餐厅即刻安静下来。 . 饭桌两边,闻熹和凛玉无言对视,花瓶里还红着几朵玫瑰,端的是艳色夺目、风情万种,只可惜欣赏它的是两根木头。 半晌,凛玉起身道:“我去洗个碗。” “我,我去吧。”闻熹结巴了一下,赶紧站起来。 这差不多是他们这些天来第一次面对面直接交流。厨房本来不算小,但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便显得分外逼仄,闻熹仿佛脚底扎了刺,怎么也站不好,莽莽撞撞地去接凛玉手中的碗。 谁也没看清那碗是怎么碎的,陶瓷破碎的声音清晰脆亮,落了一地尚未来得及擦净的水花。 楼上,几乎是趴到地板上听动静的桃夭屏住了呼吸。啊这啊这,终于要来了吗? 她耳朵忙着手指也没闲着,噼里啪啦地发消息求助。这个小群里都是她从小混到大的发小,各路消息最是灵通。 桃花朵朵开:啊啊啊你们听他俩在摔碗!@全体成员 真•九尾大狐狸:啊?不该吧?我亲眼看见凛玉神君把花送给闻熹神君的! 明月寒江雪:……我只想问问自己为什么还在这个群里。顺便说一句,他们俩摔盆摔碗不正常吗。 桃花朵朵开:一点都不正常!我搁这家里待了几千年就没见过他俩动手! 沅芷澧兰:也许只是抢着做家务,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碗而已。 桃夭习惯性回复了一个裂开的emoji,然而看着那朵发言的山谷幽兰头像,忽地意识到什么,瞬间骇得睁大了眼睛。 . 加上那个新鲜归来的失踪人口,楼上小群里讨论的重点迅速转移,连潜水多年的江明雪也忍不住加入了群聊。 而厨房里的两人愣了愣,忙同步蹲下去捡拾碎片——仿佛都忘了这只是一个简单小法术的问题,随即,两个人同时握住了一片碎瓷。 闻熹被火燎了一样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拿了块抹布,假装自己在擦流理台。 手里的碗碟碎片还没来得及丢进垃圾桶,凛玉看着闻熹大写着别扭的背影,突然揉揉嘴角,笑起来。 他酝酿了许久,轻声道:“闻熹……” 一句“我很想你”还没出口,闻熹暗自数着秒数悄悄向前一步、凛玉即将伸出手送出一个渴望已久的拥抱之前——正在此时,桃夭噔噔噔窜下楼梯,一路疾呼,不知道在叫谁:“爸爸爸!子兰有消息了!” . 闻熹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遏制住自己打死这倒霉闺女的冲动。凛玉比他淡定一些,接过桃夭着急忙慌递过来的手机。 “这起的什么破名字,这么难念。”闻熹擦了擦手,面色突然扭曲了一瞬,“你们在群里聊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摔碗就算了,还什么分……分手花? 闻熹发誓,如果这不是自己和凛玉从小养到大的亲闺女,现在就被他扔进地狱道喂恶鬼了。 ——明明是复合花好不好? 凛玉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肩膀,不咸不淡地剜了桃夭一眼。 桃夭:瑟瑟发抖JPG. 沅芷澧兰——起了这个破名字的子兰默默岔开话题。 地狱道本与人间道重合,只是常人肉眼不可见。他在地狱道走了很久,找到了一个与人间接口比较薄弱的地方,这里约是人族的一个信号站,信号穿透扭曲的时空传递到了地狱道。 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他在这里捡到了一个废弃的手机,在还算稳定的信号下登上了自己的社交账号,试着发了一条消息。 闻熹听着,沉默许久,没问他为什么散尽了神力,执意要前往地狱道,更没问他是否找到了目标——答案显而易见。 他只凉飕飕地笑了一声:“所以你找到手机第一件事不是给我们报平安,也不是给安全部下通知,而是先到你们那小破群里聊天?长本事了啊,一个招呼都不打就飘了?” 子兰后颈一凉,直呼冤枉:“地狱道何来的手机,我看到它时就担心这是沙巢的阴谋,正好看见桃夭在说话,这才说了句话,就赶紧让她来找两位神君了。” 神通广大者可在地狱、人间与天界穿梭自如,不受损伤,但子兰年纪尚轻,尚未修炼到这等程度,若想不被反噬,唯有釜底抽薪、散尽神力。只是既然如此,便再无法施展出千里传音这般法术。 这个手机的恰好出现,仿佛是专门让他和外界联系一样。 子兰清了清嗓子,手背上抿了一口溢出的血:“我在这个手机上发现了一些事,是关于陈微山母亲的。” “我认为这个手机曾经是陈微山的,后来换了主人,一直被安置在一个稳定的空间里,以法术维持电量,所以我才能打开它。” . 闻熹看向子兰发来的一大段文字。时间是2000年1月1日,世纪之交,新年初至。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叫做宫醉。凛玉若有所思:“是魔界那名宫醉公主吗?” 闻熹回头看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凛玉很无辜:“打架的时候听说过。” 作者有话说: 当时写的时候在想,这是什么牌子的手机啊,几十年不充电还能用~~ 第68章 狗血爱情故事 这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主角是宫醉和庚辰,魔族公主和天界神君。 宫醉没有详细描述两人是如何从水火不容的状态逐渐发展为恋人的,但这场爱情的结果就是她与家族决裂,并为庚辰诞下了一子,即陈微山。在庚辰被贬下地狱道时,宫醉甚至放弃了公主之位,陪他一同离开。 但宫醉最后给自己的评价是“识人不明,悔不当初”。 “……嘶,是个狠人。”读着接下来的故事,闻熹评价道。 宫醉道,她原本随庚辰一起堕入地狱道,而后却发现庚辰对她利用多过爱情,甚至还想拿亲生儿子炼化障物。 “庚辰……已至癫狂之境。吾不得已,将幼子送出,托付于神魔育婴堂。未料千年后有再见之时,枯槁老妇之身,岂敢相认……” 地狱道中皆是犯下至恶之罪的罪鬼,无罪而入地狱道的,宫醉怕是万万年来的第一人。更令她没想到的是,竟能在此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陈微山不认得她,她却不可能不认得自己亲生的骨血。 宫醉对贸然闯入地狱道的陈微山隐瞒了身份,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协助他夺了庚辰一半神魂。这个手机,是陈微山给她的谢礼,也是她与陈微山唯一一件有关联的物事了。 子兰那边信号并不稳定,声音断断续续:“我查过陈微山的档案,也询问过当时办理手续的人,那时候育婴堂管理相当不完善,不可能查出陈微山的身份。2001年时陈微山便已离开了育婴堂,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见踪影,这个手机是10年出厂的,所以他寻找庚辰、下地狱道的时间就在这十年里。只是不知陈微山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桃夭眨巴眨巴眼,插话:“他说他是弃儿,从小是被育婴堂陈婆婆养大的。后来陈婆婆去世了,他就离开育婴堂了。” 闻熹横了她一眼:“少跟这种神经病有来往,当初还没来得及训你呢。” . 子兰听着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抱怨声,也许是桃夭被勒令回去看书,正在垂死挣扎,不由得一笑:“当初查过这个陈婆了,我怀疑这是宫醉当初的侍女,被托付照看陈微山,很有可能是她没忍住,告诉了陈微山他的身世。” “这么看来,陈微山其实很可能早就认出了宫醉——但他并没相认。”闻熹忽道,“或许……宫醉也知道,陈微山已经认出了她?陈婆瞒不过她。” . 母子皆相识却皆不相认。母亲自认形容枯槁,恐拖累子女,因此不敢相认。那陈微山呢? 也许他来到地狱道前,也曾有过期待。但对着那个形容枯槁而陌生的女人,他最终还是没有叫出“母亲”的称呼。 . “宫醉自千年前就一直留在地狱道看守庚辰,应该也是陈微山教了她如何使用手机。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这些话,也许是陈微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维持了手机电量,也许是她自己……她应当是想把这些事告知别人,但……她在写下这些话不久就去世了,这附近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闻熹看着宫醉留下的字句,脑中浮现出那名魔族公主对着不熟悉的电子设备,一个字一个字缓慢敲打着的场景。 身旁丈夫已近乎疯癫,亲子意图夺取生父神魂,地狱道中父子相残,而昔日英姿飒爽的公主殿下已不复年轻康健,对一切无能为力。或许是出于歉疚,或许是出于怨恨,她选择了从未谋面的儿子。 “吾曾有所爱,然终失初心。吾亦曾有子,然子亦离去。千万种种,实非人力可更改也。吾法力尽失,只得借此物件记载过往,余者皆是命数,唯有听之任之……惟愿爱子微山,岁岁平安,康健终老。若有来生,愿与庚辰,不复相见。” .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 “不复相见”,要何等绝望,何等悲凉,才能对昔日心爱之人说出这种泣血之音?桃夭呆呆地想,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击中了,流淌过一点兔死狐悲的哀恸。 她悄悄望向闻熹和凛玉,忽然记起幼时被放养在听澜山中的那些岁月。她彼时尚幼,只隐约听说百年之战停止后,凛玉送了闻熹一纸和离书。 而后闻熹孤身离开,凛玉不告而别,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来听澜山还养着一个闺女,全靠她撒泼打滚才让这两人达成了暂时复合。她一度以为那次离婚只是二人赌气,而今遥想起那时闻熹的神情,忽惊觉原来自己离真正的家庭破碎只有那一步之遥。 ……也许,如果没有她这个“理由”,这二人早已各自天涯了。 “这魔族公主倒是个人物,可惜遇上庚辰这种渣男,只是不知道陈微山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回头我们再去查查。”闻熹丝毫没有感觉到闺女的泫然欲泣,转头对电话里威胁,“你抓紧回来,好歹说一声你还没死,别老让凛玉给你收拾烂摊子,听到没?你个小兔崽子干什么?” 最后一句话是对桃夭说的。桃夭激烈地跳了出来,挡在二人面前:“你你你……你们……” 她终于组织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们在摔碗!” 哟,不是还有分手花吗,摔个碗又怎么了。闻熹一句吐槽还没出口,忽然瞥见了桃夭眼泪汪汪的黑眼睛。 这好像是桃夭脱离泥团子状态后第一次哭——闻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把闺女惹着了。 是被宫醉这封绝笔信吓的?怕自己和凛玉哪天老死不相往来,留她一个当留守儿童?被龙三骗到寒潭去的时候也没见她害怕啊。 他试图安稳桃夭:“没事,过两天就复婚了……” 桃夭穷追不舍,一点都不相信:“过两天?哪天?明天后天还是明天的后天?” 闻熹眨巴了一下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句不太好收场的话,但桃夭还在掉泪,矢口否认又不大好……他干脆把球踢给了凛玉:“这个我说了不算,而且这事也不能着急,按月老的说法,得沐浴焚香挑个好日子……” 流水般的废话还没叨叨完,凛玉接话:“明天下班后去吗?” 闻熹:“???”这么草率的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好像好久没更了…… 第69章 《婚姻守则》 这场跨服聊天以子兰一句默默的“提前祝两位神君复婚快乐”为结语。 闻熹放下手机,若无其事地抱怨:“明天桃夭又该说我们骗她了……” 凛玉却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一记直球打的闻熹无话可说。 . 半晌,闻熹道:“……虽然但是,我觉得桃夭说得对,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 “好好谈谈”的意思是,闻熹拿了纸笔,大笔一挥落下几个狗爬大字:婚姻守则。 ——没错,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又充满了古早街头小报口味的题目。 闻熹盯着题目,思如泉涌,突然体会到了一把离婚几十次下笔如有神的畅快感觉。无知群众的反馈、秦药石的评价、桃夭的歪主意、营销号的谆谆教诲、乃至雪山梵珈诡异的笑容纷纷窜上心头,根本没注意身旁多了一双默默观看的眼睛。 凛玉瞒着他因果,独自承担一切,沙漠里浓重的爱意,深夜中沉默的陪伴……由此可见,婚姻需要坦诚、沟通、共同承担…… 只是,明明是在心头萦绕许久的事情,他忽然觉得无从下笔了。 毫无疑问,那些动人的形容词聚集到一起,能塑造出世界上最完美的伴侣、最幸福的家庭。但——凛玉在哪? 凛玉不是那些形容词。 “婚姻守则”——这些生硬的条条框框并不能准确描述出他心目中完美的婚姻,他更没办法用那些条条框框圈住凛玉,把这个人塑造成婚姻中的模板伴侣。 想明白这一层的闻熹搁下笔,冲凛玉喂了一声:“看够了没?” 光明正大偷窥许久的人温温地笑了一下:“如果真想写……那就从头来一遍?” 有一说一,他实在有些不忍心看这个充满了营销号气息的题目。 . 建议很合理,闻熹点了点头。 “第一,你瞒着我那个因果是不对的,那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见这人动动嘴唇又想狡辩,闻熹赶紧搬出从“十天教你学会恋爱”的爱情手册里翻出的终极真理截胡,“如果是我瞒着你你会高兴吗?” 凛玉:“……” 他接过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下去:“第二,你也不该独自去安全部,掩盖我踪迹,拿走锁神环。” “……他们本来就是诬陷!” 凛玉不做声地看着他,神情安宁,反问之意不言而喻。 “……”闻熹败下阵来。ok,他不必解释了,不然凛玉一定会给他来一句“如果是我瞒着你你会高兴吗”。 这人话不多,学得倒精。 他索性也拿了纸笔继续写第三条:“第三,不要跟别人维持不明不白的关系。梵珈我就先不提了,罗陀神神叨叨的不正常也不说了,还有……” 他正准备扳着手指头把以前那些明里暗里送过秋波的家伙一个个揪出来,就听见凛玉温声补充了一句:“还有应明烛。” 闻熹:“……”他从凛玉依旧宁静的神情间看见了清晰的怨念。 这没法谈了! 他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行,第、四。那么多次,我说离婚你就离婚?你连拒绝一下犹豫一下都没有!我……我次次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凛玉愣了片刻,颇为茫然的样子,半晌才道:“那……那你为什么要一直离婚?” “我……”闻熹憋憋屈屈地嗫嚅了半天,终于扔出一句,“我不离婚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来找我复婚?万一你就是等着我离婚好和别人远走高飞呢,那我才不会继续缠着你!反正……反正有的是人等你。” . 完蛋,怎么就这么嘴快,这下老脸都丢干净了——闻熹别过身时如是想,攒了几百几千年的小心思一朝脱口而出,这下连遮羞的马甲都没有了,以后还怎么大言不惭地说“离婚”? 晚风入室,带起玫瑰的馥郁气息,房间寂静得针落可闻。 “我没有别人。”凛玉扳过闻熹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要你。” “如果你想和我离婚,那我会等你。但我并不愿等,不是因为我会去找别人,而是因为我不愿和你分开。” 大概是很少说这样的话,凛玉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都极尽斟酌。 “我们是平等的,一样的……不会因为所谓的出身而有什么改变。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替你担下因果,你也不该把我看得太高,又妄自菲薄,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揽到自己身上。” 闻熹闷闷地哼了一声。 行吧……还是有那么点感动的,这家伙怎么越来越会说情话了,真不会是在把自己往BL本子里的深情男主身上靠吧?那自己是什么,死缠烂打专作天作地的臭脾气老妖精吗? 被自己恶心到了的闻熹打了个寒战。 只听凛玉流畅而沉静的声音突然卡壳了一会儿:“我有……呃,我有个礼物给你。” . 凛玉轻轻打了个响指,吊灯忽地熄灭,夜空掩住了天花板,浓云散去,一颗流星倏地划过。 然后是两颗,三颗,更多。 流星拖着火红的泛着金黄的尾巴,仿佛凤凰绚烂的尾羽,燃烧着划过苍穹,然后陨落在深不可测的宇宙深处。那些急速滑落的星子仿佛就在身旁。他们头顶着深邃的无边无际的宇宙,闪烁了亿万年的银河在他们脚下温柔地流淌。 堪称完美。 . “谁教你的?”闻熹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后一颗流星熄灭,揶揄道,“不会是梵珈吧。” 凛玉:“……你不喜欢吗?” 闻熹诚实道:“……说实话,有些肉麻。” 浪漫无双的星空撤去,剩下的是家里那充满现代主义气息的LED节能灯和白花花的天花板。两人从幻梦回到现实,并肩躺在床上。世界如同静止,时间只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缓缓流逝。 “跟你结婚可累死了。” “是吗。”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我们之所以结婚都是我死缠烂打。” 凛玉偏头看着闻熹,那人有一双漆黑圆长的眸子,眼尾些许上挑,带着股说不出的明艳和秾丽,让人生出些想揉一揉的妄念。 “我从没这样觉得。” “我知道,就是生气。” 许是有些困倦,闻熹说话开始不过脑子:“但是想想,这样也挺好。什么事有我就行了,你可是我的偶像情结唉,怎么能出事呢。” 凛玉静静道:“可我不是你的偶像。我是你的爱人。” “……你最近为什么这么肉麻。” “……我只是说实话。” 两人相顾无言。 闻熹舔了舔上唇,像是野兽捕猎前下意识的动作:“那我们就这样……复婚了?” 作者有话说: 这标题……都是闻熹的锅,作者不背(●°u°●)​ 第70章 洞房花烛夜(假的) 凛玉没答话。闻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在他以为这家伙又要为了什么伟光正的理由反悔时,却听凛玉轻声道:“你觉不觉得我们结婚之前少了一步?” 闻熹愣了一会儿:“什么?” “我们没有恋爱过。”凛玉认真地看着他,“从喜欢过渡到爱、告白到结婚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落下了。” “人类用这段时间来了解对方的喜好、生活习惯,以此判断未来能不能结成伴侣,组建家庭。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也这么走一走的话……会不会好些?” 闻熹挠了挠头,好像发现了什么华点:“我们重新开始谈恋爱?然后呢?” 然后结婚。 . 某些时候,凛玉神君是个死脑筋。 和凛玉待久了的结果是,闻熹原来就不怎么聪明的脑子也开始习惯性打结。于是两个已经结婚结了七千年的家伙脑子一抽,竟然开始认真讨论相识——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传统婚恋过程的可行性。 突然开窍的凛玉神君拿着小本本一条条写,恨不能搞个时光溯回,重新穿回去把闻熹捡一遍。 闻熹:“……”谢了,并不想重新来一遍。 “走完之后呢?我要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不答应了怎么办?”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以凛玉如今这浪漫到死的劲头,他迟一秒答应都会因伴侣过于肉麻而死。 凛玉念着不知从什么角落翻出来的情诗。虽然闻熹不学无术久了,倒也还记得这首诗。许多年前,它刚问世的时候凛玉就很喜欢,闻熹便也跟着读了几遍,缺乏浪漫细胞的大脑给出的最终评价是:好长。 但却从没想过凛玉会亲自念出来。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闻熹安安静静地听着。诗是极美的,但他极其现实地想,凛玉带给他的明明是广阔的山海、灿烂的朝阳、和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爱。 而他能给凛玉的,又是什么呢?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关于你自己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关于我的生命的诠释?凛玉在这方面一定很有发言权,闻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 夜色,月亮,黄玫瑰,美人,诗——一切都动人得过分,直到闻熹炯炯有神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在凛玉注视下打了个哈欠。 凛玉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你愿意……” “……”闻熹突然惊醒,立即道,“我愿意。” ——这句我愿意来的没头没脑又太过迅速,显而易见后头预备好的恋爱时间已经是多余的了。 打好的腹稿全然没来得及用上,凛玉卡了一会儿,心道这与梵珈讲的追妻火葬场未免差别有些大。 活学活用果然是第一要义。 . “……我愿意。”闻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听得很明白且感动,他重复道,“我愿意。” 凛玉温和地看着他:“我念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闻熹:“……”是什么黄玫瑰和黄昏,还是什么月亮和忠诚? . 不知触动了哪根弦,某出处不明的八音盒突然响起了钢琴曲。 闻熹愣了愣。婚……婚礼进行曲?这也是凛玉为今晚准备的? 还挺齐活。 在闻熹疑惑的目光中,凛玉停止了诗朗诵和现场提问,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毫无藏私,一举一动坦诚得让人不忍心评价他的榆木脑袋。他把八音盒递给闻熹:“这是梵珈送的。” 闻熹由衷道:“……你好诚实。梵珈还教了你什么?” 他憋住笑意,懒洋洋地揶揄:“这么大一个人,谈恋爱也要人教?梵珈可真是好心肠,是不是指望着你把我气跑了自己上呢?” 凛玉摇摇头:“她应该没有心思了,以小柯的名义送的。”而且还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 钢琴声声如流水中,闻熹已经懒得再和没有任何竞争力的对手计较。他弯起眼睛:“那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走流程的话,我们还差一个婚礼。” 凛玉低头吻上他的唇,轻声道:“那我们以后补回来。” …… 长夜漫漫,天亮尚早。 婚礼进行曲的乐声渐渐缥缈。没有龙凤红烛高燃,没有盛宴佳宾道贺,更无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这不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他们认清自己、重新开始的起点。 昔日茫茫山野中,闻熹独自清醒着度过了他交托真心的夜晚,那心头血便遗落在了凛玉胸膛,时隔千年,他终于再度感觉到那捧心头血燃烧跳跃的温度,仿佛是被上帝取出的肋骨,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胸膛。 . 闻熹这晚做了个梦。似乎是某次离婚之后,凛玉迟迟不来找自己,他气急败坏地闯进了听澜山,甩出缚神索把凛玉捆成了粽子。 ——梦到这里,闻熹在现实中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凛玉似乎以为他是做了噩梦,便轻轻把他往怀里揽了揽,低声安抚了一句。于是闻熹得以继续抱着他,在这个充满着马赛克的十八禁梦境里遨游。 梦中闻熹犹嫌不足,索性施法直接封了听澜山,顺便把一直哭哭啼啼的桃夭扔到了山脚下,任由其自生自灭。 他看着凛玉写满疲倦的苍白憔悴的面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心疼。那个玩着强制爱和囚禁PLAY的“障物”心满意足地想,这样才好,从此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觊觎他的凛玉,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不般配,他再也不用费心去试探凛玉是否会离他而去,凛玉生生世世都会和他在一起。 ——梦到这里,闻熹直接吓醒了。 他睁大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但大脑已经自动给出了接下来的狗血剧情。 凛玉不堪受辱自爆而亡,剑神的灵核映得深夜的听澜山恍如白昼,死时缚神索尚且缚着他的双手。桃夭的哭声声声入耳,满天神佛的谴责怒斥从天而降,他障物的本性暴露,大杀四方,血流漂橹,世间再现恶魔地狱——恐慌如黑洞将他吞噬。 闻熹一时满身冷汗。他披着一身仓皇去摸身旁的人,然后下意识地念了缚神索的召唤口诀。 数秒后,凛玉自梦中惊醒,愣愣地看着那条闪着金光的缚神索凭空出现,迟疑道:“你……是梦到打架了吗?” 缚神索啪唧一下掉到地上,变成一条软绵绵的麻绳。梦到妖精打架的闻熹呆呆地摸了凛玉两把,喃喃道:“……活着。” 作者有话说: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关于你自己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是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因为很喜欢所以引用了,嗯,祝大家都能拥有理想中的爱情~ 第71章 长辈晚辈,龙皮围脖 被反派梦境折腾了一晚上的闻熹睡得很沉,抱着凛玉的胳膊不撒手,别说是手机震动的声音,就算是桃夭带了男朋友回家也吵不醒他。 凛玉看了眼好梦正酣的闻熹,又看了看来电显示页面上标注的“应明烛”,沉默了一下,还是推了推闻熹:“有你的电话。” “你接吧……” 闻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昨夜的梦境实在太过骇人,却又无比真实,仿佛是另一个版本的他的未来——本性暴露,爱人消亡,家庭破碎,神佛降罪。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这是不是另一个时空里他的结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梦境中自己的情绪,仿佛在从前某个时刻,或者是幽暗不见天日的水牢,或者是天界与庚辰的打斗,暴戾、癫狂、怨愤、张牙舞爪,逼迫着他复苏障物的本性,无喜怒哀乐、不通万般情感。 或许事情的改变,就发生在凛玉身上。他从凛玉那里学会了爱、包容和良善,因此事情的轨迹也就逐渐发生了改变,原本的be结局才终于变成了happy ending。 也许对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来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梦中的圆满结局。但是一觉醒来,他面对的仍然是断壁残垣,而自己终于可以与爱人相携到老。 他于现实和梦境中叹了口气,跨过那道缝隙。身后狰狞的山峦轰然坍塌,露出鲜红如血的圆日。 . 此时凛玉已经接起了来自应明烛的电话。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被迫接的,毕竟闻熹还在睡觉并且指定了让他帮忙接,并不是因为他想和这位曾经光明正大给闻熹送过玫瑰花还回过家的情敌先生好好谈一谈。 “你好,我是凛玉。”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凛玉继续道,“闻熹还没醒,他让我帮忙接电话。” “原来是凛玉神君。”应明烛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客气恭敬,“我打电话是来问问,听说前两天闻熹眼睛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 凛玉言简意赅:“多谢关心,已经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应明烛道:“舍妹最近身体好了许多,她很想再见见两位神君道谢,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我只想见闻熹不想见你,凛玉神君如果不想复婚那就放手好吗? “最近比较忙,我和闻熹都没什么空,就不用麻烦了。” ——不好意思我和闻熹早就和好了,你还是从哪来到哪去的好,别给我们蜜月添堵。 “不会很麻烦的。听说苍山美人珠对养眼极好,知道神君太忙,所以我特意找了些来带给闻熹。” ——知道你忙,记不住闻熹需要什么,所以还是我来吧。 “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不用破费。倒是你们这些小辈,都是神族未来的中流砥柱,尤其你化龙时间不长,定龙魂要紧,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帮不上忙,也不用你们费心。” ——跑苍山去做什么,我们家里这种东西多的是,要用什么的话自然能翻出一堆来。话说回来你年纪轻轻的修炼又不咋的,还是自己留着养身体吧,我和闻熹都算是你长辈呢。 刀光剑影暂时告一段落,两人都没再说话。 凛玉知道,应明烛是年轻人——比他们两人都年轻许多。即使天赋异禀、修炼早成,但年轻人从不少意气。从前他愿意把这样的晚辈当成神族将来的中流砥柱培养,但如今应明烛在他心里早已不是正常的后生晚辈了,而是一个对他有威胁的情敌。 应明烛知道,凛玉是闻熹的合法伴侣——即使现在还没复婚,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复合。纠缠了几千年,他作为一个贸贸然闯入的外来人士,轻易无法动摇其根基。但他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您真的想好了?” ——你真的想好了,结束几千年的分分合合,就此安顿下来? “我希望应先生也想好了。” ——我希望你能识趣点,想好追求闻熹的困难程度后知难而退。 应明烛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觉得您想好了。大约每次复婚时您都想好了,但如果真的想好了,为什么会一次次地离婚呢?“ . “外界将您离婚的所有过错都归结到闻熹身上,认定他张狂肤浅,但想必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吧?” 应明烛渐渐有些咄咄逼人,他知道不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立场来讲,自己都没有资本对凛玉这般说话,但他还是忍不住:“您真的以为自己没做错过吗?您明知闻熹因出身不被认可,明知他将离婚的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您做了什么呢?” 应明烛缓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但他仍然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但您么都没做。” 你任由舆论发酵,任由世人皆以为闻熹是浪荡无情之徒,自己永远高高在上不染俗尘,你真的爱他吗?还是只贪恋他的爱? . 应明烛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海螺吟唱着滔天风浪之声,他脑中依稀浮现出千年前与闻熹初次相见的景象。 日月无光,海浪汹涌。 “我与神君初见时,尚是角龙之态。”应明烛轻声道,“他把我拎起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不知道凛玉喜不喜欢龙皮围脖,先救下来看看吧’。只是不知凛玉神君那时在做什么。” 凛玉忽然收紧了呼吸。 应明烛道了一声抱歉,挂断了电话。 . “哥?”皎月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袖子,“两位神君没空见我们吗?” 应明烛叹了口气,摸摸妹妹的头:“他们太忙了,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和凛玉说这些话。他更愿意放任这段婚姻继续断断续续,也好添油加醋、挑拨离间、趁虚而入,在闻熹心中占上一席之地。他们寿命绵长,千年温存小意、耐心消磨下去,早晚有令闻熹动心移情之时。 但他依稀回忆起数千年前的东海海岸。 那个眉眼张扬俊美的神君把他像条蛇一样拎起来,抖了一地血水和泥沙,叹气道:“不知道凛玉喜不喜欢龙皮围脖……算了,先救下来看看好不好看吧。” 那句话牢牢地印在他心头。后来他勤奋修炼,也听闻了诸多过往,对闻熹怀了倾慕之心的同时,亦对凛玉有几分好奇和不解。一个吵架分手后还想给伴侣带礼物的人,怎么会主动提出几十次离婚呢? ——即使那条龙皮围脖是他。 . 赖床专业户闻熹犹在酣睡,睡得半张脸都埋到了被子里,黑发翘起一缕,梦里还在砸吧嘴。凛玉看他沉默许久,从背后轻轻搂住闻熹,声音极低:“对不起。” 闻熹睡梦中突然警醒,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直挺挺地与凛玉对视。 “你要干什么去?” “你是不是又要瞒着我去做什么?凛玉我告诉你,你敢再来这么一出今天别想出家门!” 乍醒后突然开口说话总会有些不利索,闻熹却只卡顿了一下,把一席威胁说得流畅无比。 “……没有。”凛玉愣了愣,忽视了这种威胁一般都会是“你再敢来这么一出别想再进这个家门”,“我不会再瞒着你了。” “只是觉得,以前对不住你。” 闻熹顶着一头鸟毛,直愣愣地和凛玉对视半天,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怒吼道:“……应明烛那傻缺和你说什么了!” 气沉丹田,响彻云霄。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地狱道远程视频会议 新的一天,从送孩子上学开始。 闻熹以和蔼且幸灾乐祸的目光送走了背着书包开开心心上学(并不)的桃夭,转头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也得上班。他对那边仍在忙忙碌碌的凛玉扬声道:“喂,再不去上班就要迟到了!” 一大早晨的,凛玉不知道抽了哪根神经,从柜子里搬出了一摞蒙灰的结婚离婚证书。红皮绿皮印着公章的证书在太阳下一字排开晒着,院子立刻就变成了婚姻登记现场,场面堪称壮观。 桃夭出门前还瞠目结舌地拍了好几张照,感叹家里的钱全用在买结婚离婚证书上了。 闻熹揪了朵红蔷薇花瓣:“又没发霉,晒它们干什么。” 他过来翻了翻,视线定格在第三十六张离婚证书中自己那张臭脸上,被震撼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合上:“都学的跟人类一样,结婚离婚还得花钱买证。贵死了。” 凛玉接过来,亦笑:“以后就省下了。” “那可不一定。”闻熹戏谑了一声,立刻就想起了昨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发表的离婚理由,瞬间闭嘴。 “……走了走了上班去了!”闻熹扯着凛玉往外走,竭力想把后者的注意力转移开来,“对了,真就让子兰在地狱道待着?那细皮嫩肉的小兔崽子早晚给恶鬼活吞了。” “他不愿回来。”凛玉叹息道,“浮桨那事对他打击挺大,他说要去找陈微山和沉湖,查清真相。” “我可去他的吧。”闻熹对小孩的雄心壮志嗤之以鼻,“法力不要钱一样都送出去了,就这样还去对付陈微山和沉湖?到头来还得把你推出来担着。” “孩子都大了。”凛玉感叹着拍了拍爱人的肩膀,“反正死不了,由他去吧,还有桃夭也是,别太宠着他们。” 阳光灿烂,真是好久没看过这么好的太阳了。闻熹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猛地恼羞成怒:“谁宠着他们了?我巴不得他们离我远点儿好吧!” 早晨八点钟的功夫,太阳灿烂,天光晴明。凛玉长身玉立,含笑走在街头,身旁还有只炸毛的小兽不停地逼逼叨叨,企图缓解方才的尴尬。 “什么时候把灼华接回来?” “等再安顿一下吧,现在接回来怕也照顾不上。” “还得和桃夭说一声……” “嗯,灼华像你,桃夭会喜欢他的。” “……我早就想问了,你最近为什么这么肉麻!” . 两人结伴去上班、一路卿卿我我的画面立刻登上了六界头版头条。闻熹端详着那张高清无修照片,忽道:“话说有日子没见邬瞳了。他怎么了?” 凛玉眺望远方的目光游离了一瞬,若无其事道:“请辞回家了,有报备的。” “请辞回家?”凛玉这副作态堪称做贼心虚,闻熹啧了一声,话中有话,“是凛玉神君又滥用职权了吧。” “我没有。”凛玉反驳道,声音轻了一度,“……你知道的。” 闻熹顿了一顿,握住凛玉的手:“我知道。” 他不傻,邬瞳做了什么,凛玉又做了什么,他当然知道。 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而已。 . 最新高清照片中,两人相携着手难舍难分,望向对方的眼神俱是缱绻柔情——虽然闻熹嘀嘀咕咕的是“你为什么这么肉麻”。 画面之外,有他人路过。梵珈许是彻底放下了,几人彼此对视的目光平静而坦然,就如同所有日日相见的老友打招呼一样,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倒是应明烛,看着有些黯然神伤,只匆匆朝二人瞥了一眼便离开了,像是特意来看心仪之人最后一眼一样。 这幅在六界八卦史上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照片向众人宣告了三件事:第一,二人已经误会尽消,复婚指日可待;第二,单相思了数千年的雪山神女终于选择了放弃,与此同时选择放手的还有龙族新秀应明烛;第三,那些在轮盘上押了十年乃至复婚无望的赌徒们,大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需要节衣缩食了。 对此,某当事人表示极度的幸灾乐祸:“该。” . 说是要按初恋情人的模式恋爱,结果两个人都忙得和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即使办公室只隔了一道墙,却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不像初恋情侣,倒像两地分居,最后还是到了开会的时候才见了一面。 会议内容很简单,形式很独特。 这大概是自安全部成立以来地理跨度最长的一次会议,提前接到通知的一众人神情凝肃地望着投影屏幕,须臾,那上面露出了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庞。 地狱道与南城的远程视频会议——这个提议来自热爱人间科技的闻熹:“好歹出来露个脸,别让人以为他死了。” 凛玉轻咳了一声,提醒大家收起掉到地上的下巴。子兰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是子兰,人在地狱道,刚联上网。先说句题外话,人族的信号站实在是太棒了,我从没想过WIFI能穿透地狱道屏障。” 几名人族官员一脸与有荣焉。这就是科技打破魔法的典型案件,回去一定要和手底下那群整天嚷嚷着学法术修仙的兔崽子们好好说道说道! “手机电量不多,我长话短说。第一,我在地狱道一切都好,没有生命危险。第二,陈微山和沉湖暂时没有踪迹,我会尽力将其捉拿归案。第三,我这两天在地狱道走了几趟,找到了几处比较薄弱的接口,为安全计,大家记录一下,尽快派人修补起来。”子兰言简意赅,“还有……” 话音未落,一张恶鬼脸庞突然闯进屏幕,子兰淡定如常地避开那根鲜红滴血、长到能当围脖的舌头,声音不疾不徐:“还有,大约是他们也察觉到此处结界薄弱,最近这附近的恶鬼邪灵格外多,陈微山很有可能出现在此。” “他们”,就是地狱道中的鬼怪了。犯下不可饶恕罪孽之徒被投入地狱道,受抽肠锉斩、烊铜灌口、拔舌耕犁、热铁缠身等万千恐怖刑罚。 数道黑影如电光闪过,千百夜叉执着铁戟,拖拽罪人而入囚牢,哀嚎之声渐渐远去。背景是流火的荒山,干裂的土地,纵是在场这些见多识广的六界要员,亦不由得为之震撼。 所有人都知道地狱道打开的后果是什么,现场静默了许久。 “我已将天君印托付凛玉神君,在我不在的时候,请凛玉神君代天君之位。”子兰清清嗓子,做最后的总结陈词,“各位,沙巢祸乱人间的阴谋已昭然若揭,这种时候,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不分种族、加强合作沟通,坚决把灾难扼杀在萌芽里……” 闻熹朝凛玉抛过去一个眼神:啧,孩子长大了嘛。以前当着这群人说话都会紧张,如今开官腔都行云流水了。 . 这次会议开了很久,最后在其乐融融、万众一心的氛围中结束了。凛玉和满眼好奇的同事们笑着道了明天见,走到闻熹身边:“回家吗?” “等等。”闻熹眉头越皱越紧,“桃夭这小崽子怎么不回话,别又放学了出去玩了吧……梵珈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颜狗的自我修养 几个小时前,西海,漫天风浪中,一条青龙腾出水面,渐渐在无人之处化成了人形,竟是个姿态雍容的中年美妇。她甩袖数滴水珠,脚下腾云,朝南城方向急掠而去。 此时桃夭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觉得有谁在跟着自己,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八月尚是夏天。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天色竟已完全黑了下来。 桃夭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一个电话就给她爸拨过去了。然而拨号键尚未按下,一阵疾风自暗处袭来,将手机卷到了墙上。 手机碎裂的声音清脆响亮,桃夭目眦欲裂——我省吃俭用攒钱买下来的新款橘子机! . 来人的气息内敛而雄厚,并不友善。桃夭毕竟跟在闻熹凛玉身边长了几千年,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神魔大能,别的没有,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这是一条来自西海的龙。 . 西海、中年妇人、专门找自己麻烦的……桃夭默了一下,心道这该不会是西海龙宫里那位传说中的女主人吧? ——她前任班主任的亲妈。 估摸着来人的年龄,桃夭试探着叫了一声:“……奶奶?” 大概是这声奶奶激怒了她。整条街道顷刻被浓云笼罩起来,暗风涌动。 三十六策,走为上计——桃夭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但是靠腿的还是没拼过会飞的,她迎头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背后阴影逐渐逼近,赫然露出了巨大的龙首。桃夭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剑。 “我们有话好好说行吗?” 以上,这是一个菜鸡最后的请求。 .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被困在陈微山的陷阱里时,桃夭曾经发誓,“如果上天能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愿意做个好好学习的人”。 一个个flag立起来了,又一个个倒下去了——桃夭哀怨地吐了口气。 闻熹和凛玉咋还不来……回回都是他俩惹事自己背锅,这俩不靠谱的爹还不来救救宝贝闺女……桃夭悲愤地抹了抹嘴,手背上赫然一道红。 完了,果然天妒英才美人薄命,自己真要英年早逝了。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有没有人祭拜自己,不然她死不瞑目啊…… 桃夭敛起心中的哀怨,紧盯着逐渐逼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据说,在荒郊野外遇到野生棕熊时,如果你已经发现熊向你快速跑来,务必务必不要跑。要死死地瞪着熊的眼睛,同时大声吼出来并用拳头挥舞。 ……这样,你就可以有尊严地死去了。 . 桃夭暂时失去了带着尊严死去的机会。 电光火石间,她眼前突然掠过一道瘦削的黑影。似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拳,青龙便怒吼着后退了一步,暴怒之下吐出的水柱几乎要把街道灌成湖海。混战中桃夭只听得一声凄厉龙吟。 一人一龙缠斗不休,最终竟是那数千年道行的青龙败下阵来。 青龙自半空中轰然落地,那栋无形的墙不知何时撤去了。而结界之外的凡人们尚不知方才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万家灯火仍旧璀璨。 桃夭揉了把眼。看清那少年面容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瞬间被击中了。 好……好可爱的崽子! 虽然看起来是个出手狠辣的小崽子。 颜狗桃夭的视线忽然落到那少年右手上。 那是……兽爪。 尖锐的指甲上仍沾着红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那少年敏锐地意识到她在看什么,兽爪迅速变回了人的形态。冷冰冰的眼神里,桃夭抹了抹鼻血,试图挤出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容:“你……你好?” . 虽然兽爪已经收起,但灼华还是把手藏在了背后,默默地盯着她。 穆珩给他看过桃夭的照片,容貌和眼前这人如出一辙。他不确定地想,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姐姐? 怎么看起来有点傻呢。 桃夭和少年相对无言时,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桃夭?” 一眼望过去,桃夭大喜:“梵珈阿姨!” 桃夭心格外大地想,虽然这位是自己亲爹潜在的情敌,但这种时候,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吧? 被叫了阿姨的梵珈:“……”这就是你对待自己人的态度? 高贵典雅白璧无瑕的雪山神女殿下心里翻了个不动声色的白眼。熊孩子果然随了闻熹。 她有理由怀疑这小兔崽子是在为闻熹出气,并且不大想救人了。 她拨了个电话,转头看向瘫在地上的青龙,神情冷漠:“西海龙后?” . “这是你前任班主任的母亲,西海龙后,纱姜。”梵珈道,“约是来找你麻烦的,以后自己一个人走小心些。这是谁?” 她问的是灼华。桃夭挠挠头,斟酌许久,选了个称呼:“……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桃夭,这个阿姨是雪山神女,呃……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灼华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一脸“你看我想搭理你吗”的样子。 梵珈自动屏蔽了“阿姨”的称呼,若有所思地看着与自己弟弟同龄的少年。目光落到那只兽爪时,她心思一动,立刻辨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原来是你啊。”梵珈颇有些新奇,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你之前是同江明雪和凤凰在一起吗?闻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你受伤了吗?” 少年面色清秀而冷峻,虽是与闻熹截然不同的长相,年龄也对不起来,但那神情的漠然却是如出一辙。梵珈蓦然想起昔日的天界盛宴,那时,凛玉带着眉目秾丽张扬的少年走进众人视野,自此“闻熹”这个名字为人所知,几千年皆处在六界风云的漩涡正中心。 看着桃夭迷惑不解的眼神,梵珈笑了笑,露出一点看热闹的笑容:“这是你弟弟。” . 闻熹二人匆匆赶到时,桃夭正秉持着颜狗的自我修养,仔细打量着这个漂亮小崽子的脸。 ……唔,不错嘛,英挺中带着些许稚嫩,冷冽中又有些内敛清秀,是个美少年好苗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像个想拐卖孩子的人贩子,或者是准备挑选预备员工的青楼老板娘。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养孩子”支线剧情开启中~ 第74章 撸一只猫爪 “桃夭!”闻熹脚步一顿,“灼华?” “你俩来的可够快。”梵珈淡淡道,找足了被人叫阿姨的场子,“桃夭应该没什么大事,平时没怎么用功吧,回去好好学习。” “多谢。”凛玉深深一躬。闻熹拉过桃夭,搭上她经脉游走一番,半晌才出了口气,给她送了些灵力过去。 他们忙忙碌碌的时候,灼华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其实……是很羡慕的。有父母有长辈,有人关怀紧张,是什么感觉呢? 自己待在沙漠地牢的时候,也只有凛玉这么待过他,给他秘密地送过药,教过他保护自己的方法。其余诸人,包括将他炼化出来的陈微山,都只把他当做可怖的武器,看向他的眼神中最多的是狂热、畏惧和厌憎。 正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拉了手,那人的声音轻快活泼,除了说话不过脑子什么都好:“灼华,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爸,叫爸爸。” 仿佛被那人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灼华呆呆地叫了一声:“……爸?” 得了个便宜儿子的闻熹:“……嘶,有点耳熟。” . 灼华很不适应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悄悄后退了两步,却被闻熹拦下了。凛玉把住他的手腕,温和道:“你现在太小,身体承受不住那些力量,以后不要用了。这次很危险知道吗?”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听话。” 凛玉温和的视线下,灼华沉默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那边,闻熹若有所思地看着灼华,拨出一个电话:“穆珩,灼华在家吗?让他接个电话。” 正和江明雪僵持着的穆珩如获大赦:“好好好,灼华就在书房里……等等卧槽!江明雪,灼华人呢?!” 听着电话那边鸡飞狗跳的动静,闻熹幽幽开口:“灼华就在我眼前站着,我真该庆幸他没被人贩子捡走——你当初养江明雪的时候也这么不走心吗?” 穆珩大呼冤枉的时候,桃夭忽然从美色中抬起头来,幽幽道:“哦,民政局现在关门了,所以说你们今天还是没有复婚——还有,你们当初养我的时候比这不用心多了吧。” 涉嫌遗弃儿童的闻熹和凛玉:“……” 一阵鸡飞狗跳后,纱姜被闻熹亲自关照着送进了安全部,桃夭牵着灼华,闻熹携着凛玉,梵珈拒绝了同去家里吃饭的邀请,看着逐渐走远的一家四口,心中端的是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半晌,她萧瑟地叹了口气,低头在家长群里回了一个“收到,谢谢老师”,第一百零一次怀疑把小柯送来南城上学的正确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大龄女青年独立单身之巅,只为弟弟成绩拔尖。督促学习,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带熊孩子的人,不配拥有爱情。 . 家里的气氛很奇妙。 厨房里,闻熹打着择菜的名义揪着菜叶子,揪了一盆乱糟糟的绿叶子。凛玉过来无奈地看了一眼:“你当打架呢,用这么大力气。” 闻熹的心思显然不在择菜上。他朝外探一下头,旋即神神秘秘地关上厨房门,凑到凛玉身边。 ……搞得跟偷情一样。 . 只听闻熹道:“哎,就这么让灼华来家里了,是不是不大好?” 凛玉白期待一场(?),继续淡定如常地切菜:“……需要搞个欢迎仪式吗?” “不是,我是怕桃夭不高兴。”闻熹瞪了他一眼,越想越恐慌。 他满脑子都是今天刷到的“二胎姐弟组合对姐姐伤害有多大”,想起那些让人堵得慌的例子,深恐自己也变成一碗水端不平的偏心眼父母。 “我当初是真没想那么多……桃夭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重视她了?都没征求她的意见就给他找了个弟弟回来……”闻熹犯愁地揪着头发,“但灼华这么小,又不能不管……你说,万一桃夭问我‘我和灼华同时掉水里你救谁’怎么办?我要救谁?” 凛玉噎了一下,拉下他揪头发的手。他打开厨房门一条缝,示意闻熹看客厅。 桃夭和灼华相对而坐,彼此都很拘谨。闻熹压低声音,崩溃地低吼:“你看你看!我就说……” “我就说”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只听桃夭问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爪子?” “……之前那个样子的。” 灼华显然没听到过这种神奇要求,一时愣了许久,见桃夭脸上全是真诚,方才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幻化出了兽爪的模样。 ……旋即立刻被另两只手捧住了。 “好可爱!”桃夭对着美貌小少年的爪子上下其手,毫不保留地夸赞。 小小的,深棕色的,毛茸茸的,掌心还有个浅褐色的五瓣梅花印,握在手里软乎乎暖洋洋的,小爪子的主人还顶着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微红着脸看她——桃夭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这就像你撸到了一只漂亮乖顺的小猫,小猫还可以化成人形,还长了一张美少年脸,还会蹭着你的掌心撒娇。 ——虽然最后一条有待商榷。 但,试问有谁能抵挡毛绒绒的小兽爪子的魅力呢?而且闻熹要保持当爹的尊严,从来不给她看自己的原型。 灼华呆了呆,被夸得耳根泛起了红。 真的……“可爱”吗?他只知道自己的兽爪非常骇人,是伤人的东西,为什么在桃夭眼里,会是“可爱”呢?他小心地把尖锐的指甲缩回肉垫,极力不让它们伤到桃夭。 桃夭端详了一会儿:“唔,就是指甲有点长,我给你剪剪可以吗?” . “可爱吗?”闻熹回头问道。凛玉把菜下进锅里,在刺啦刺啦的油烟声里笑道:“是我见过最可爱的。” 你见过的还挺多。闻熹被肉麻得哆嗦了一下。 凛玉低头调小了火,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的话……万一我和桃夭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闻熹:“???” 偷拿的腊肠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 在灼华真的乖乖把手伸过去由着桃夭翻出指甲刀给他剪指甲之前,唯一的明白人凛玉终于出声制止了她:“那指甲不可以剪。” 要是能剪,他早给闻熹剪了。挠的人怪疼的。 桃夭一脸失望地撂下了指甲刀,却听灼华小声道:“没事的……可以剪。不剪也不会伤到你的。” 有一说一,桃夭真的心化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灼华的小兽爪子,请自行代入幼年猫科动物的爪~ 第75章 我和他掉水里你先救谁 餐桌上,闻熹心中抓耳挠腮,给灼华夹了一筷子在凛玉指导下亲手炒出来的菜,随即手一顿,立刻又往桃夭盘子里夹了一块。 “我不吃这个啊,你不是知道吗?”桃夭奇怪地看了她爸一眼,小时候也没见闻熹给自己喂菜喂饭,这是怎么了? 闻熹有些讪讪。像是讨好女儿失败的老父亲,莫名凄凉。凛玉把闻熹的焦虑看在眼里,笑了笑:“给我吧,我吃。” 有一说一,真的不好吃。 灼华第一次来到家里,就感受到了极大的恶意——来自闻熹神君亲自下厨烹饪出的魔鬼料理。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依然认为吃进嘴里的味道是既苦且甜且辣的,虽然那道菜的名字是清炖卷心菜。 凛玉倒是吃的面不改色,桃夭心道果然,爱情不仅使人盲目,还会使人失去味觉。 这也就罢了,她觑了眼灼华,少年很慢地咀嚼着那片菜叶,在闻熹期待的视线下,艰难道:“好……好吃的。” 比起穆珩和江明雪家的伙食来说还是不错的——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桃夭:“……” 完了,一家子都疯了。 四人中唯一味觉正常的桃夭幽幽叹了口气,做最后的总结发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 桃夭上楼前,闻熹叫住了她:“桃夭。” “嗯?”桃夭回头,“你是准备就今天的菜确实很难吃这件事跟我道歉吗?” 闻熹:“……”何必如此执着于一顿饭。 估计这时候指望不上凛玉——这人好像并没有体会到他的忧愁之万一。闻熹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真的不介意……灼华?” 桃夭眨巴眨巴眼,难得冰雪聪明了一次:“好吧,其实是有点的。” 她忧愁了叹了口气:“你看我又不聪明修炼也不好,灼华这么厉害又跟你是一脉相承,你们就会慢慢发现我这个闺女当的一点也不合格,渐渐就偏心灼华,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遇到危险先想着保护灼华,最后再来个分赃……分家不均,你和凛玉临死前还要看我们两个不孝子争夺家产……哎呀好惨,你们当初把灼华带回来时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桃夭声情并茂地描述着,觉得自己已经被自己感动到眼泪要迸出来了。至于她的哭诉对象——闻熹被逼问的神情略显呆滞,看起来像是被她描述的“盛景”吓到了。 噫,好脆弱的心理素质,她还没真的哭天抢地呢。算了算了,还是赶紧把话题扳回来吧。 . 闻熹在“发誓以后绝不会偏心”和“算了两个都不养了吧”两个想法中纠结了那么一瞬,便听桃夭又开口了。 “我知道灼华的身世,我也有点担心灼华会分走你们的关心。”桃夭吐了口气,慢慢地说,“但是我爱你们呀。” 桃夭扳着手指头:“虽然你们遗弃过我、一直离婚不在乎我的感受、老是不关心我、总逼着我学习、还限制我吃零食……但你们的爱呢,我也勉强体会的到。我爱你们,也想这么爱灼华。” 闻熹有些茫然。 怎么说呢,突然看见桃夭这么懂事,就像是看见几百年不萌芽的土地突然冒出了一朵香喷喷的小花,感觉太不真实。 . 他忽道:“那你会不会想问……你和灼华同时掉水里我救谁?” “……”桃夭翻了个白眼,觉得需要好好心理疏导一下的是闻熹不是自己,“说实话我早就想问,我和凛玉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闻熹愣神的功夫,桃夭已经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爸的肩膀——还是努力地踮了一下脚才够到的。她语气同情而充满鄙夷:“爸,有空去做做心理辅导……这整个家里就你最像小孩儿。” “抓紧把婚复了去——晚安!” . 无边黑暗里,灼华抱膝缩在墙角,像从前他在牢狱中等待痛楚降临那样。但洒落到他身上的除了皎皎月色,什么也没有。 一双崭新的拖鞋摆在床前,工工整整的,没有一丝一毫被动过的痕迹。 天花板黑漆漆的,仿佛藏匿着吃人的怪物,但却被朦胧的月色逼退了。 半晌,他平躺到床上。 也许……自己要有“家”了。 . 闻熹定定地出神,不多时,有人踏着月色过来,从身后揽住了他:“没事儿,睡觉吧。” 他含糊应了一声,反身抱住那人,像是抱怨又是感慨:“真是……怎么就感觉……她一下子就长大了呢?老觉得她还是个只会哭的泥巴团子。” “孩子总是长的很快。”凛玉温温和和的,尽是宽慰之意,也有些感慨和怀念,“再说桃夭哪儿就小泥团子了,都大姑娘了。孩子大了,我们该相信她的。” 他和闻熹在走廊里席地坐下。上一次坐在这里时,还是打着“桃夭想你”的名义才进行的婚外同居。彼时两人之间那道幽深裂隙破碎了大地,桃夭挨个去找他俩说和,像只小耗子一样藏在暗处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 谁能想到,只是几个月的功夫,那道裂隙已经被阳光和春风填满,自万丈深渊下生长出参天的盎然生机。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悲春伤秋起来了。”闻熹望着窗外那轮不知为何格外红的月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丢脸丢大了,“所以人老了就习惯怀念过去吗?” “不用怀念过去。”凛玉道,“我们的现在比过去好一万倍。” “好这么多?”闻熹揶揄道,“比被雪山神女暗恋、差点就当上天君的时候还好?” 凛玉笑起来:“也许没有应明烛住在家里的时候好。” 闻熹嗤了一声。事实上自他们说开之后,对于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早不那么在意了,只是偶尔拿出来翻翻旧帐打打嘴仗还是很好用的。 他自认宽宏大量无所谓输赢,不过看起来凛玉并没有认输的意思。两人孩子似的闹了会儿,闻熹拒绝了凛玉想看看兽爪原型的无理要求,毫不犹豫地甩上了房门。 凛玉笑着跟过去,第一眼看见了天边悬挂着的红月亮。 …… 灯未开,光未至,但黑暗早已不那么可怕了。 的确不必怀念过去,因为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比昨天更好。 万年前凛玉独自在雪山修炼时,清心寡欲、不问人事,从未想过在遥远的未来,会与他人组建家庭,养育子女,沾染如此多的尘世气息。 万年前闻熹在魔界水牢挣扎求生时,也从未想过会拥有一整个世界,哪怕是在听澜山里悠闲度日、在神魔大战中浴血征战时,他也不确定自己会真正克服障物的本性,真正地拥有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 他像个高度拟人化的动物,心甘情愿被这滚烫红尘驯服。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一轮血月拨开云雾,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露出了面庞。 作者有话说: 我和他掉水里你先救谁——这个终极问题终于来到了闻熹这里,虽然和传统情况相差得有些多~ 第76章 两个“不如”的故事 据说,血月为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恶魔脱狱,邪灵入世,六界动荡,杀伐四起。 闻熹对此嗤之以鼻,对着桃夭义正辞严,浑身上下都闪烁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哲学的伟大光辉:“少来这套封建迷信,你八月十五见过狼人出没吗?” 没见识的桃夭眨眨眼:“可是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封建迷信哎。” “……”唯物主义光环骤然破碎,闻熹说不过桃夭便落井下石,用暴力手段把她赶进了学校大门。 并不是桃夭多想,而是确有其事。昨晚的血月没有在人间引起太大恐慌,反而直接登顶六界热搜,点赞最多的评论是“血月现世,末日将至”。 多数凡人把这轮红的妖娆诡异的月亮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真相一知半解的神魔们却感到了事态的严峻,甚至有流言说在昨夜看见了西方派来的吸血鬼和狼人,在哪个街头游荡寻找猎物都说的头头是道。 安全部中的知情人神情更为严峻些。对于这类事情,发公告、控制舆论、再请几个学者辟谣,一系列流程走的行云流水,但并没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公关处负责人——货真价实从人间飞升的赫连神君问道:“神君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以前公关处做的工作多是针对人间,用科学思想消除人间的恐慌,现在要稳住大家,得有更说服力的理由才行。” 凛玉给出的意见是不要显得太重视,毕竟真正的危急关头还没到来,但该加强的警戒还是得加强,以防万一。倒是被桃夭纠缠了一早晨“血月”问题的闻熹刷着微博,啧了一声:“一群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家伙,被一轮月亮吓成这样?真够出息,还没到打仗的时候呢。” . “心理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得到指示的赫连充分发挥想象力,在人间照常用科学辟谣,而在六界则把锅扣到了缺勤的月神头上。 经特殊安全部调查,血月一事,系月神烹饪破坏厨房引发火灾导致。该事故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且已对月神进行批评教育和厨艺教导,望周知。近日传言中不实者居多,望大家相信科学,理性看待。 键盘敲敲打打半晌,赫连郁郁叹了口气,心道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飞升后一没有广布信徒,二没有呼风唤雨,做的竟然是坐办公室写文案搞公关,还给按月发工资! . “没事,不会影响你外在形象的,毕竟会做饭的神仙也不多。”凛玉安抚了一下无辜的月神,对闻熹道,“子兰今早联系我,说昨日在无间地狱附近看见了沉湖。” “然后呢?” “不知为何,沉湖没有理会他,但他确信沉湖也看见了他。”这也是凛玉不解的地方,“据他说最近地狱道很不安稳,不少罪鬼都挣脱了鬼卒押解,法力骤增乃至大开杀戒,他甚至还见到了几只本该在饿鬼道的外障鬼,其间定有陈微山和沉湖作乱。” ——再这样下去,下一步被卷入的恐怕就是人间了,届时地狱道中所有的一切灾厄,都会以成倍成倍的规模加诸人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几乎是同时开口道:“不如……” “不行!”断然的拒绝几乎以同样的速度脱口而出。 两人皆是一愣,看着对方,闻熹盘算了一下自己刚才想的事情,谨慎地问道:“你……你先说?” 凛玉亦推辞:“还是你先说吧。” 闻熹:“就算你是剑神,地狱道也不能随便进……” 凛玉:“地狱道阴气盛戾气重,一进一出极易损伤元气……” 两人对视一眼,闻熹顿了顿:“其实我是想说,不如先去给灼华上个户口?” 凛玉也点了点头:“我刚才也想说这个来着。” . 穆珩看着手机相册里诡异妖娆的红月亮,对江明雪道:“你忙吧,我先走了。” 江明雪笔锋一顿:“去哪?” 穆珩随口道:“随便走走吧,天上地下都行。” 他打着“照顾孩子”的名义在江明雪这儿待了几天,两人交流变得正常了许多。至少江明雪没再叫过“尊上”,穆珩也没再磕磕绊绊地来一句“阿雪”。 江明雪没有拦他,只沉默着继续写写画画:“你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什么原因,不必赘述。 穆珩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你真想知道?” 他不知被勾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最终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穆珩感叹道,“那时候你闯了蟠桃园,放倒了七仙女,偷了王母娘娘宴群仙的蟠桃,又把天界搅了个底朝天……唉,玉帝一怒之下把你镇压在了五行山下,我一看这哪儿行啊,你这小身板被山一压不就扁了?于是就趁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把你拽了出来,改名换姓跟着我上了天……” 江明雪:“???” 遥远的花果山水帘洞里,一只猴子打了个喷嚏。 江明雪的神情由最初的肃穆逐渐变为了愤怒:“你……” 穆珩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边说着边起身朝外走去:“喂?闻熹啊,哦灼华还没上户口呢,你们先去把领养手续办了吧,对了我那身份证什么时候能到手啊……” . 特殊安全部身份登记处,登记员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沉声道:“那个……孩子的身份是……” 卧槽这孩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只知道两位神君的后人桃夭仙君是桃花仙,可他竟然看不出这孩子的本体。总不会是闻熹神君亲自生的……吧? 凛玉和闻熹交换了一下眼神,正准备说话,灼华却已经开口了:“障物。” 声线沉稳平静,不带一丝犹豫。登记员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不仅是他,整个房间都没了声音,一时间针落可闻。 “就写这个吧。”闻熹一锤定音。 障物的出身,不是耻辱,也不是罪孽,只是一片生长炽烈蔷薇、并将洒满阳光的土地而已。 . 出了身份登记处的大门,闻熹迎头撞上月老。 慈眉善目的小老儿看着他和凛玉牵在一起的手,堆起满脸的褶子调侃:“来都来了,不复个婚再走?” 闻熹扭头看向凛玉:体验恋爱生活体验够了吗?他想尽快摆脱单身狗身份了。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民政局 月老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直到看见两人真的相携走向民政局,这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又给自己添了工作。 他哀叹了口气,摸着下巴端详了小灼华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来系到了灼华手腕上:“这孩子长得倒好看,就是长了个不好找对象的样儿……老爷爷送你个东西,保管你日后桃花不断。” 灼华抬头看着闻熹和凛玉,像是所有被大人送了东西的小孩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收,便找父母征求意见。 凛玉笑了笑,替他把红绳系紧了些,又道了谢:“好东西,戴着吧。” 闻熹打量着那根姻缘红绳,玩味地笑了一声:“说来奇怪,怎么您到处送红绳,反倒不给自己系一条呢?您也一把年纪了,是时候找个老婆生个孩子了。” ——他可还记得头一次见月老时,这老东西对着他叹了半天气,来了一句“姻缘坎坷,恐不能如意顺遂”。 月老和蔼微笑,心里祝愿了一句希望闻熹永远摆脱不了单身狗的身份:“你不懂,我这是舍己为人甘当爱情桥梁。” 几人互怼之时,地面忽然隐隐一震。远处一阵黑烟飘出。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恍然意识到,民政局炸了。 . 一刻钟前的地狱道里,成功捕捉到目标人物之一的子兰无辜地举起了手:“陈先生别激动,我只是个过客而已。” “原来是小天君。”陈微山笑道,“何必紧张,我们还是近亲呢。” 子兰眨了一下眼:“所以……您是我表弟还是我小叔?” “我小婶婶……您知道在哪吧?”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陈微山说的,或许那个沉睡的神魂会听见他的问题。 “小婶婶”这三个字令陈微山浑身一震。他忽地地疾言厉色起来:“你这手机是从哪来的?” “咳……”子兰觑着陈微山的神色,心道不会吧,还真有人连自己亲妈/老婆都认不出来?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子兰清清嗓子,“你想听的话……” 陈微山否决道:“我不想听!” 这声否决的速度快到令子兰觉得他好像是在刻意规避这个话题,突破口仿佛近在眼前。然而旋即他就没办法就“小婶婶”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随着厉鬼哀嚎,眼前灰黑的天空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山崩地裂,子兰眉目一凛。 陈微山上前一步,土地在他脚下皲裂出干涸的深渊,然而又一道身影飘来。 “陈先生,沉湖那里需要你。”来人声音宁静温和,“这里有我在就可以了。” . 没了工作单位的月老甩着眼泪一路狂奔,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让闻熹保持单身狗身份的代价是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闻熹和凛玉对视一眼,幽幽叹道:“老天忒小气,怎么连复婚的机会都不给。” 灼华静静眺望片刻,忽然开口道:“那里……有扇门。” 那扇门,是人间通往地狱道的门。 闻熹赞道:“聪明。”话说这群人搞事就搞事,阻碍他复婚干什么,忍不了忍不了。 看起来,门正好开在了民政局……月老的办公室里。幸亏离安全部总部极近,那黑烟冒出后,立刻便撑起了结界,以防灾情进一步蔓延,结界外风平浪静,结界内已经有恶鬼张牙舞爪地跳起了迪斯科。因着前两天已经接到了通知,各薄弱接口早有特派员镇守,此次危机虽然来得突兀,但也不算毫无准备。 但闻熹心中突然一紧。 是的,不该如此。子兰先前给出的几个地点,最薄弱的并非是民政局附近,毕竟在时空不稳定的地方修建民政局这类办公机构并不合算。如今那薄弱之地的门尚未打开,怎的如今先开了民政局?莫不是…… 莫不是,这天杀的王八蛋沉湖故意不想让自己复婚吧? 凛玉仿佛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宽慰道:“子兰有保命秘诀在,不会出事的。” “希望吧。”闻熹一脚碾碎了一个从砖缝中探出的鬼头,突然察觉到身边少了什么东西,“……灼华呢?!” . 灼华……在打架。 少年出手远远不像他外表那样让人心生亲近之意,虽无章法可循,却是招招狠辣,像是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否会受伤一样,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对手解决掉——俗称不要命。 闻熹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当年天界宴会凛玉匆匆赶来时,看见他与庚辰拼死斗法时的心情。 恨不得一把把那小兔崽子薅下来,照脑门扇两巴掌,再威胁一遍“还敢不敢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养儿方知父母恩”? ……啊呸,歪楼了。 . 眼见着灼华就要不知死活地爆发全力,甚至隐隐有兽化趋势,凛玉一道寒光击碎了那恶鬼头颅,扬声道:“灼华!” 随着寒光击中恶鬼,迸出的竟不是黑烟而是污红的血,可想而知这只厉鬼已修出了骨肉。与此同时闻熹飞身上前,厉声喝道:“灼华,回来!” 灼华恍若未闻,似乎是打的正起兴,桀骜的本性原形毕露。只可惜闻熹并没有凛玉神君当年的好脾气,扬手一道惊雷,把他周围的怨灵碎了个干净,随即把茫然的少年扔去了地面。 ——那的确是扔,一点缓冲也没有的扔。 这点距离不足以让灼华受伤,但足够让他懵逼。 他下意识想回去继续厮杀,闻熹的斥责已经劈头盖脸砸下来了:“昨天凛玉怎么和你说的?你是怎么答应的?你以为刚才很安全吗?还是说真觉得自己是什么障物,就为所欲为不怕死了?说话!” 灼华嗫嚅了一下:“我……” “你什么你?你知不知道刚才凛玉出手再慢半分你就得玩完?” 灼华:“……”他聪明地闭了嘴,没有去纠结刚才是谁叫他“说话”这个问题。 闻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脾气,说完想补救又不知从哪开口,只得生硬着道了个歉:“我说话冲了……记着,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也许是因为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灼华悄悄抬了下头,看见凛玉也过来了,温和地替他理了理衣襟,安慰了闻熹几句。他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那些东西刚才朝你们过来了。” 闻熹愣住了。 灼华低着头不安地搓了搓袖子,眼睛盯着脚尖。他生性拘谨又孤僻,其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闻熹相处。桃夭活泼热情,凛玉温和宽厚,都不需要他费心交流,但闻熹……闻熹看着有点凶。 须臾,他感到有个怀抱把自己圈了进去。 头顶上传来那个有点凶的人的声音,像在叹息:“怎么也这么傻了吧唧的。” 作者有话说: 人家:这就把民政局搬来!原地结婚! 他俩:想复婚了,民政局炸了? hhhhh~ 第78章 山雨欲来之前 两人的复婚之旅无疾而终,顺便开启了加班副本。 月老哭天抢地地要求立刻重建民政局,绝不能耽误六界人民的终身大事——如果能给他的红线团建个专门的屋就更好了。灼华摸着手上的红线,乖乖坐在办公室一角翻书,听凛玉忙里偷闲和闻熹商量他入学的事情。 “这个月快过完了,而且也要办手续,下月挑个好日子吧。”凛玉沉思着翻过一页报告,“还有点时间,我们先给灼华打打基础。” “你教?”闻熹不知道从办公室哪个角落翻出来一块糖,一边撕包装一边不确定道,“虽然我挺想教的……但我觉得我好像不大适合教育事业。” 让他教,恐怕能教出个专业拆家挖掘机,一个简单的悬浮法术能把屋顶掀翻的那种。 凛玉深有所感地点点头。毕竟现在家在市区,不在原来人迹罕至的山头了,还是悠着点好。 不过…… “别在这儿吃糖。” 这到处拿东西吃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凛玉把热腾腾的枸杞菊花茶往他面前推了推:“办公室翻出来的,不知道过期多久了。” 刷啦一下,闻熹已经撕开包装袋把糖扔进嘴里了,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同端着枸杞菊花茶的凛玉面面相觑。 闻熹嚼了两下,评价道:“好难吃。” 凛玉:“……”他拿着糖果的包装纸端详片刻,终于意识到这块过期糖是秦药石昔日实验出来的半成品——大名叫“六界专治不孕不育第一秘方”。 他不动声色地把印着秦药石专属LOGO的糖纸扔进垃圾桶最深处,决定这辈子都不能让闻熹知道这个真相。 . ——“所以灼华也要上学了?”桃夭用一连串的哈哈哈哈表达了自己的幸灾乐祸,灼华从摞的高高的新书里抬起头来,懵懂地望了她一眼,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笔尖正在新书内页上落下两个字:“灼华”。 好闻的油墨味——这是灼华对新书的第一印象。相比桃夭在九重天第一次摸到凤凰藏书时“好臭”的评价,足以令闻熹和凛玉两个老父亲老怀大慰。 桃夭对灼华的新书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具体原因是书中内容让她觉得自己的智商有了飞一般的提升。她跳出去自告奋勇,表示自己可以胜任教导灼华的工作。 “……”正在查看汇报文件的凛玉顿了顿,对此没做出语言上的表示,只是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怀疑。闻熹从来都直接的很,抱着胳膊凉飕飕地评价:“你俩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听哪。” 灼华倒是一口就应下了,甚至有些希望一直待在家里由桃夭他们教才好。或许是相比学校里人来人往的环境,他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环境。 . 一个敢教一个敢听的日子没过太久,桃夭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 灼华与她简直是两个极端——不论是性格,还是学习能力。一坐两个小时毫无疲倦感,法术教一遍就会,作业写得工工整整,几乎是以普通人成倍成倍的速度摄取知识,发展到后来,还会时不时小声纠正她的某个错误。 ……最终的结果是桃夭抓抓头发,朝外喊一句:“爸!这个符咒为什么又不对!?” 一般进书房的会是凛玉,但闻熹也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虽然凛玉并不放心让他教两个孩子。用他的话来说,现在装修房子太贵了。 . 用桃夭的话来说,最近家里父慈子孝姐友弟恭,一派友爱和谐,除了俩当爹的依旧没有复婚之外,一切都好得很。 不过照情况来看,复不复婚暂时已经不是生活必需品了。纵使需要忙碌的事情越来越多,凛玉雷打不动每天送一束玫瑰,无形之中给花卉市场贡献了长达数十日的GDP。 一开始闻熹还会小心翼翼地拿清水、瓷瓶和法术养着这些普通玫瑰,每天深情凝视一秒钟这些爱的象征——直到后来某天家里的玫瑰花堆得满书架都是,吃饭都吃出玫瑰味儿后,闻熹终于痛下决心,严词拒绝了凛玉这一奢侈浪费行为。 凛玉把最新到家的玫瑰花放到窗台上,神情无辜:“你不喜欢吗?” 闻熹严肃道:“我现在打嗝都是玫瑰花味儿——我们需要恢复一下正常的状态,你不觉得这两天家里和谐的不像话吗?” ……这是什么话。凛玉心道莫不是这人还离婚离上瘾了吧,过去那几千年还培养出习惯来了。 闻熹抓抓头发:“也不是,就是觉得……” 他顿了顿,用了句文艺的描述:“就像是,山雨欲来,黎明前的宁静。” . 山雨欲来仍未来,灼华入学的日子很快来了。 凛玉的意思是先让他去听两节课,和同学培养培养感情,至于学习什么的倒是次要。一路上闻熹絮絮叨叨地像居委会老太太,仿佛不是去送灼华上学,而是去上刑场。 “总之,别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了。谁要是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下手别太狠,别打过去了就行。”闻熹暴力发言后摸摸灼华的脑袋,“去吧。” 初秋清晨略带凉意,闻熹和凛玉站在一起,目送两个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南城中学的大门里。 “走啦。”闻熹伸了个懒腰,“上班去。话说安全部什么时候准备再招点人进来?最近忙死了。” 这是一天中最崭新的时刻,朝阳带着十二个时辰里第一秒的温暖拥抱大地,不知情的人们依旧热热闹闹地生活着,赶着早班公交上车,亦或是呼朋唤友地约定下班后去哪家新店搓一顿美食。 至于传说中的地狱道是否会与人间交错,天道是否会崩坍,又会有多少恶鬼邪神趁此机会挣脱牢狱踏入人间,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凛玉望了望天边,那里只有朝阳渐渐升起,阳光填满了地狱道与人间的裂隙,仿佛不曾存在。他笑道:“走吧,早晨你没怎么吃,去南锣坊吃点?”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只黑猫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绿眼睛死死瞪着某地,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但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即使十几秒后,它已经被一道黑影杀死,血留在斑驳的居民楼墙角上,就像是红色的染料。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小学鸡打架 灼华有些拘谨地站在讲台上,台下是一张张与他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洋溢着他不熟悉的生动活泼。他习惯性地保持了冷漠面容。 凛玉早早地跟他班主任打了招呼,年轻的女老师把灼华领到书桌前,温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见灼华一直不作声地点头,便也叹了口气离开了。 乱糟糟的课间,有人走到他面前——这个行为带起人群中一阵骚动。来人声音趾高气昂的:“你就是新来的?” 灼华点了点头:“是。” “呵……咳咳。”那少年笑了一声,像是努力模仿大人发出的不屑的嗤笑,发觉自己模仿的不大像后立即用两声咳嗽掩饰了自己,“你姓什么?” “我不姓什么。”灼华安静道,并没有问这少年姓甚名谁的意思,兀自低了头翻书。有凛玉闻熹和桃夭(?)这些日子的悉心辅导,这书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其实很简单。 难的是现在的处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少年竟这般咄咄逼人,更确信自己与这人只有刚刚的一面之缘。当然,如果他知道这少年是谁,大概就会明白。 西海龙宫目前唯一的孙辈,他小叔是不久前刚被逮进去的龙三,他奶奶是犯了故意伤人罪被拘留的西海龙后纱姜。而且他有一个寄托了所有长辈期望的名字,翱翔于黎明之际——敖黎翱是也。 某种程度上,西海这一家子都护短的紧,不管成年人还是小学生。 敖黎翱一把夺过他的书:“不姓什么?是你没有人可以随姓氏吧?” 灼华皱了皱眉,尽量客气道:“把书还我。” “你看得懂吗?”敖黎翱不屑地抖了抖书,哗啦啦一阵响,“你一个怪物……也来上学?凛玉……”他原本想说一句“凛玉神君是怎么想的”,但即使是小孩子也懂得趋利避害,凛玉的名字并不是他随便叫的。 “我不是‘怪物’。”灼华静静地看着他,自小熬过的黑夜虽未损他外貌,却滋生了他坚韧冷冽的气质,令旁人能很轻易地分辨出他和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的区别,“我是‘障物’,书上都有记载。” “你……”敖黎翱有些气急败坏,伸手就朝灼华打过来。 那大概只是一个示威性的动作,甚至都没来得及碰上灼华一点皮肤——然而灼华眼瞳蓦然一缩,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反手抓住了敖黎翱的手腕,众人尚不知道怎么回事时,便听一声脆响。 ——约莫是敖黎翱同学的手腕断了。 . 老师赶到时,教室已经一片混乱。混乱的源头来自敖黎翱折断的手腕,以及后者在极度惊怒之下小宇宙爆发喷出的水,201教室立刻变成了西海附属咸水湖。 一条光溜溜的小白龙从一堆衣物中探出龙头来,朝灼华愤怒地瞪眼低吼。众目睽睽下,小白龙挣扎着腾空而起,然而只是一瞬,就啪叽一下掉了下去。 血很快把水染成了红色,小白龙抽搐了几下,随即不再动弹,仿佛没气了。 ……教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灼华愣愣地看着自己渐渐化成兽爪模样的右手,又看向纷纷瑟缩后退的同学们和匆匆赶来、面上写满惊恐的班主任。 嘈杂的声音充斥环境,他们在说“怪物”“可怕”“快跑”“叫老师”。 他确信自己刚才没有用力,亦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害怕自己,还有自己的兽爪,明明……明明桃夭说很可爱的啊。 灼华拉着袖子,极力想藏住兽态的爪子。 . 桃夭的声音远远传来:“灼华!” 看到熟人的灼华抬头看着桃夭,手往后背着,神情很是不安:“对不起,我……我闯祸了。” 桃夭安慰地摸摸他脑袋,用极小的声音说着极其嚣张无脑的宽慰:“没事,咱家赔得起。” 灼华摇了摇头。他记着刚才看到的,小声道:“他手上有个东西……” “什么?”桃夭侧了侧耳朵。并不是她听力不好,而是教室现在太嘈杂了。众人皆惊恐交加地看着桃夭——不,是桃夭身旁的灼华,唯恐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只传说中的障物撕成碎片,填入废墟。 “他手上……有东西。”灼华低声描述道。 桃夭搂了搂灼华:“不要紧,闻熹他们很快就来了。” . 闻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结束了一场对龙三的审讯,又一次加深了想把这王八蛋扔进十八层地狱的想法。乍闻此事,他略一思索,又推门而入:“对了,你那小侄子……” ——龙三眼神一动。 闻熹敏锐地捕捉到了龙三的异常——这十余日的审讯,不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法术压迫,龙三自始至终缄口不言,甚至不惧龙魂受损的风险强行接下审讯法术。如果不是他之前认识龙三,知道这人不是聋哑残障人士,只怕真的要把他送到特殊医院治两天了。 闻熹故意拉长了声音:“说起来也是我儿子闯的祸,敖黎翱小朋友好像出了点事情……” “不过在你开口前呢,我也不准备告诉你。”闻熹笑眯眯地气了龙三一句,离去关门时,竟见龙三抬起了一直微微低着的头。 ——敖黎翱绝对有问题。 . 凛玉在外面等他。像所有孩子闯了祸的家长一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闻熹讲了一遍。 闻熹听得磨了磨牙,冷笑:“什么叫‘没有人可以随姓氏’?上梁不正下梁歪,西海这小王八蛋,碎个手腕算便宜他。” 对于闻熹的暴力发言,凛玉不置可否。 这件事当然可以解释成小孩子之间的磕磕绊绊,也可以理解成沙巢漏网之鱼的垂死挣扎。毕竟还有个龙三在里面,而且…… “而且,我觉得龙三和他那小侄子肯定有猫腻。”闻熹总结发言如下,“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找茬了。” 凛玉点了点头:“桃夭那件事还没结束。”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往南城中学的方向走去。 仗势欺人嘛,谁不会似的。 . 两家家长到达现场时,班里的混乱刚刚到达了巅峰。软绵绵的小白龙突然崩溃,周身荡起血色浓雾,满地血泊中仿佛有什么在拼命挣扎,扰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危险。 有人意有所指,声音放的极低:“是不是他带来的东西……” 桃夭怒极:“说什么呢!明明是这条龙自己中了什么埋伏!怎么,他先来挑衅,自己出了事还要怪别人?”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炸裂。远远的传来厉喝:“后退!” 桃夭瞳孔一缩,猛地挟住灼华,两人一起迅速向后掠去。 一道剑气蕴成的屏障罩在了那片血水上,长剑以雷霆之势出鞘,顷刻间教室被凛冽剑光笼罩,压住了满室血气和黑气,映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闻熹快步上前:“没事吧?” 灼华愣愣地摇了摇头,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递给他——一条软趴趴的小白龙,以及从小白龙神印里抓出来的、一团如有灵的黑气。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这一章大概要过渡很久,直到大学期末周结束…… 第80章 护短 年轻的班主任一脸复杂。 灼华的来历她再清楚不过,障物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孩子现在是凛玉神君和闻熹神君亲口承认还做了身份登记的儿子。两位神君和西海龙宫……班主任头疼地叹了口气,决定把事情留给他们自己解决。 ——正合闻熹心意。 . 闻熹似笑非笑地看了来人一眼:“龙二先生,咱们谈谈吧。” 来人正是敖黎翱小朋友的亲生父亲,西海龙宫第二个儿子,简称龙二。 “孩子的事呢,都是小事,就是不知道你们西海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们家,是什么意思?” “孩子还小,神君也一定要这么计较吗?”龙二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再说敖黎翱也没说错什么。就算有两位神君做保,把这样一个孩子送到学校来,难道算不得是以势压人吗?” “何况断了手腕的是我的儿子,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也是我的儿子,至于您家里的那个……灼华,恕我眼拙,可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 凛玉按下闻熹蠢蠢欲动的拳头,温声道:“那敖先生以为,是灼华把敖黎翱打进了医院?” “难道不是吗?” “所以说,人丑就要多读书,补不了脸好歹也养养脑子。”闻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毫不留情地出声讥讽,“自己儿子被下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在这儿说‘我的儿子’?就怕敖黎翱回头不认你这个爹了。” “神君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啊。”闻熹懒洋洋地翘着腿揶揄,“我觉得敖先生说的很对,孩子还小,我们也不计较了,这就带灼华桃夭回家——放心,我们家不缺那点医药费,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 “上了一天班也饿了,回家吃饭去。”闻熹叹口气起身,凛玉亦跟着他站起来:“吃什么?” 龙二捏着茶杯,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在闻熹跨出门槛前一秒,他终于出声道:“两位神君且慢……” “敖先生怎么了?”闻熹回头看他一眼,面上写满惊讶,“我们家不给人随便蹭饭的。” 龙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再玩下去就过了。凛玉摇了摇头,冲闻熹使了个眼色。 . 一个漆黑的物件被扔到龙二怀里:“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吧。” 龙二惊愕地从那东西上感知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是……地狱道。 “这是从哪来的……”龙二喃喃道,这话其实已经没有用处了。答案他们心知肚明。 “还能从哪?从你儿子的龙族神印里揪出来的。”闻熹嘲讽道,“要不是灼华把它弄了出来,你儿子早晚被耗得油尽灯枯。” 神印……神印……龙二死死捏着那枚物件——或者说,一枚锁。 “龙三是怎么进去的来着?”闻熹慢悠悠地作回忆状,“对,是想骗着桃夭下寒潭,以此来威胁我和凛玉,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然查出他和沙巢有牵连,这才光荣入狱。您知道家里那口寒潭吧?” 龙二沉默不语,闻熹也就继续等着。 半晌,龙二艰涩道:“……这东西已经失踪有一阵子了。” . “西海寒潭里有一道通往地狱道的门,这东西就是它的锁。”龙二声线低沉,“但我父亲唯恐不轨之人作乱,早在几千年前就把这把锁随那些叛乱之徒埋入了西海寒潭,非持龙宫大印者,不得开。” “龙宫大印?” 龙二深深地呼了口气,叫出了弟弟的大名:“龙宫大印……在敖润那里。” 在龙三那里?闻熹和凛玉交换了一下眼神,只听龙二语气里满是苦涩:“……虽然大哥才是龙宫长子,虽然敖黎翱才是龙宫唯一的孙辈……但父亲早将大印托付给了他,就在敖黎翱出生的当晚。想必是为了安他的心罢。” 又是一个父母偏宠幺子闹的家宅不宁的故事。 闻熹同情地叹了口气:“早就说要优生优育吧。三个儿子,你爸妈也是胆儿肥。” “我和大哥从不想和他争!”龙二突然激动起来,“可是你知道他多久没回过家,多久没见过爸妈?只那一个月前父亲寿辰时回去陪了敖黎翱半天,竟趁机将这种东西藏在他的神印里!这把锁血气重,杀孽重,是大凶之物,他这是想害死自己的侄子!” 龙二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恨极了自己弟弟。 “母亲一直偏袒他,在他惹下这样大的祸事后竟然还离开西海,去找桃夭出气……罢了,我早该知道。” 西海这糟糕的家庭环境——闻熹默默叹息,还好自己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生活。 “龙三这些日子一句话都没说过。”凛玉道,“只有闻熹随口提了一句敖黎翱时,他才有了反应,现在……” 不待凛玉说完,龙二已经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开口说话?——你们还没想明白吗?他在等呢。等着陈微山那些人把这人间彻底搅乱,等着所谓世界末日,他好脱身 重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他对陈微山有的是信心。。” “原来如此。”闻熹作沉思状,“既然您都了解,那我们改日便去龙宫拜访,看看那扇门,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看着龙二略显肃穆的神情,闻熹往后一靠,怡然自得道:“灼华不是把您儿子打进医院了嘛,虽然他也受了些皮外伤,但毕竟占的比重大,您看这医药费什么的……” 龙二:“……” 好了,这就是秋后算账来了。 . 毕竟是他理亏在先,当下也认了:“灼华的医药费我出,如果需要什么补品的话……” 闻熹立刻叫停:“别,我们可不要你的东西,省得改天捅出去,那帮无良媒体又说凛玉贪污腐败。” 龙二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这祖宗出什么幺蛾子:“那……” “谁欺负了人,就让谁去道歉呗。”闻熹抿了口茶,“我们灼华可是已经道了歉的,再说 那句‘没有人能随姓氏’也不是我们灼华说的。” “喔,对了。”像是嫌龙二的脸色还不够难看一样,闻熹又恍然大悟般补充,“说起来也是那口寒潭引出的事端,只不过龙三被逮起来了……敖先生有没有想法下去看看?亲兄弟嘛,爱好应该差不多吧?” 被欺负成这样还不还手是王八——这是闻熹自始至终秉持着的信念。 龙二面色僵硬。 那口寒潭是千年前西海叛乱之徒的埋骨之地,妖邪恶灵常年逡巡不去,别说半吊子的桃夭,纵使他亲自下去也得脱层皮。 他视线所及之处,凛玉对他温和地笑了一笑,继而提起茶壶给闻熹续了一杯,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答案。 敖黎翱这坑爹孩子。此时龙二心里闪过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替敖黎翱向灼华……道歉。” 就这?闻熹犹嫌不足,摆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正欲再说什么,却瞟到了手机的来电显示,朝凛玉使了个眼色。 ——子兰宛如一个上大学后哭哭啼啼极度恋家的小姑娘,又一次打来了高频率电话。 然而电话铃只响了几秒,便黑屏了。 . 地狱道里,子兰呆呆地看着面前浮现出的人影,一时失语。 那人容颜依旧,温温和和地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 手机被摔在地上,通话界面闪烁了许久又暗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西海禁地,生灵无踪 接电话接电话——闻熹碎碎念着拨了数遍,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最后给他的只有单调重复着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cannot be connected……” “该不会死在地狱道了吧。”闻熹忧心忡忡,重点抓的很不着调,“那你岂不是要一直暂代这个累死人的天君。” “他命大,用不着我。”凛玉笑了笑,拿起玄关处的外套,“走吧,西海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权当去旅个游。” 闻熹接过外套,若有所思:“是和龙二说的,还是和西海龙王?” ——对接人是谁,这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 . 刚在西海落地,闻熹就猝不及防地被呲了一脸水,刚打理好的头发立刻趴了下去。 “……”他隔空一抓,拎起那条小白龙抖了抖,“你就是敖黎翱?是吧?”最后一句是对凛玉说的。这小崽子这么快就精神了,看来灼华下手还不够重嘛。 这拎龙的手法——凛玉默了片刻,大概是想起了昔日应明烛生动形象的描述,有些庆幸自己是一把剑而不是别的什么。 小白龙还没长齐的龙须努力地往闻熹脸上甩,倒把自己甩的头晕眼花,活生生把自己扭成了一条白花花的绳子,方才意识到这里没人能救他于水火。 这一场教训熊孩子的工作,由闻熹主导,凛玉辅助。 闻熹掰了掰龙角测试手感,和蔼地询问:“从医院出来了?” “呲呲呲!”敖黎翱喷水失败,水柱被一指弹回去糊了满脸。 “噫,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闻熹嫌弃地抖了抖敖黎翱,忽听手里挣扎扭动的白绳子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嚎叫:“爸!” 前两天刚刚被闻熹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龙二同志磨了磨牙,把这条倒霉儿子接了过来,冷声道:“和神君道歉。” 对于自己亲爹的胳膊肘向外拐,敖黎翱同学展现出了极大的震惊,然而一句抗议还没出口,龙二已经瞪了他一眼:“我前两天怎么和你说的?” 小白龙抖了抖,龙须耷拉下来:“不能化成人形的时候不要在海滩附近飞,不能吓到凡人……可他们两个不是凡人!” “这么说你认识我们哪。”闻熹笑眯眯地接了一句,“年纪小小的记性不错,敖先生很会教孩子嘛。” 毕竟是活了上万年的老东西,和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孩计较太丢面子。龙二瞪了眼倒霉儿子,正色道:“钥匙已经准备好了,两位神君请。” . 西海禁地,生灵无踪。不知为何,上古混沌造物之时,便在西海此地立下了这道门。万万年来历代西海龙族皆以神力压制,以免地狱道的动荡被带到人间。 然而间隔日久,随着被投入地狱道的恶鬼与日俱增,这扇门显得愈发薄弱。 ——这是龙二给出的解释。 “这么安静啊。”闻熹在门前站定,叹了一声,“令尊知道我们来吗?” 说是门,其实并不贴切,那只是一层虚幻的黑影,黑影有无数东西交错纠缠,那是冤魂、邪灵和恶鬼。稍一靠近,就能感知到那股阴郁令人心惊肉跳的情绪。 “这扇门的存在一直是个秘密,我父亲不允许外人知道。”龙二打破沉默,说的很是勉强,“……如果让人知道这东西的存在,西海的旅游业和养殖业会受灭顶之灾。” 闻熹由衷赞道:“……好家伙,还真是现代化发展呢。” 凛玉的神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他凝神片刻,出人意料地朝黑影伸出手去,白皙的指尖立刻缭绕上了黑雾,而他竟也任由那黑雾渐渐蔓延,不曾驱逐任一。 龙二明显一惊。更令他震惊的是,闻熹竟也没阻止伴侣的危险行为,反而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内跃动的波澜。 “当初战后普渡怨魂,西海承担了很大一部分,也因此得了天界褒奖和数万功德,没想到大部分竟都在这里了,当年的龙王的确功力高深。” 凛玉声音渐渐冷下来。 “门锁”里的那些东西起源于上古时代的神魔大战,无数罪大恶极或是含冤而死的生灵皆坠入海洋深处,葬于这处寒潭之下,怨气邪祟与日俱增,日日哭泣年年哀嚎,最终凝聚成了一枚足以压制此处邪煞之气的锁。 万千怨魂无归去之所,反被锁在这不见天日之地,被当成是压制地狱道裂隙的门锁,其怨恨之心可想而知。 “别生气别生气,气大伤身……”闻熹碎碎念着拍着凛玉的手,动作像是在给毛绒绒的东西顺毛。趁着身边这人还没出现火山爆发一样剧烈的情绪,他朝龙二回头道:“都这时候了,敖先生解释解释吧?” . 天地无光,怨魂的哀嚎如同层层波澜,将在场三人包裹的密不透风,一时仿佛令人置身远古混沌,无光无声亦无生死,分不清南北更辨不清天地。 ——也许,打开地狱道重返人间,就是支撑他们这么多年来魂魄不散的支柱。这一想法不约而同地跳出来,同时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龙二沉默着不做声。 凛玉摇了摇头,拍拍闻熹牢牢抓住自己的爪子:“没事,我过去看看。” 对此类回答经验丰富的闻熹反手扯住他,往自己这边一拉:“先听听他怎么说。” 凛玉不察,被他拽了个轻微的踉跄,却是终于停住了脚步——正在此时,伴着浪潮般汹涌的嘶鸣,龙二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地狱道广袤,却偏偏在西海此处出现了裂隙,几千年来我们用了无数办法来加固这扇门,唯恐地狱道里的东西逃窜出来,但越发收效甚微。不得已之下,龙宫某位前辈才出此下策。” 仿佛双足踩着火炭,龙二声音低哑,经受着极大的痛苦折磨:“转机出现在那场大战,魂魄怨气与地狱道的煞气互相纠缠、压制,方才得以平衡……普度怨魂之事由那位前辈瞒着诸人一手办成,待其余人发现端倪时,为时已晚,只能听之任之,继续以此法加固‘门锁’。” 因一己之私隐瞒的真相,兜兜转转最后竟然作用到了龙宫唯一的孙辈上,这因果循环真是不好说。 “时间太久,大部分都不成样子了。”凛玉手中团起渡魂的清光,聊作迟来的安抚。 回应他的是一阵哀切的恸哭,以及……这西海水晶宫的真正主人。 “敖清!”西海龙王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清眼前数人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条小白龙绕在他手上,怯怯道:“爸,爷爷听说有客人来,他说要过来……” . “什么声音?” 久别重逢带来的惊喜、悲痛和怨怒渐渐平复,子兰平复了一下心情,捡起手机开机,发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道:“是鬼哭。” 那久别重逢之人道:“似乎有些不一样。” “这些鬼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时间太久法力消耗太多,所以不如地狱道里的这些暴戾。”子兰快速解释了一句,“浮桨……” “那些鬼的确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浮桨打断他,“若我死后,应当也不会像地狱道里这些罪鬼一样凶恶。” 子兰手指一僵,按着拨号键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须臾,他冷冷道:“所以你要走了是吗?”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未免也太容易。” 作者有话说: 嗯,一直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会更吓人~ 第82章 西海龙宫的家庭矛盾 “容易又怎样?”浮桨笑了起来,看着子兰的神情像是在张牙舞爪却没有任何威慑力的猫科动物,有些怜惜,又添些嘲讽。 还是……这么天真啊。凛玉神君的教育事业看起来不太成功。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现在只是个影子,尸骨早在自爆时就不在了,神力大半也都留在了家里,你回去翻翻厨房里那个碗,拾掇一下应该还能用。还有,我之前替沉湖办的很多事情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具体文件都放在书房里了。” 在子兰近乎要喷火的恼怒眼神中,他想了又想,继续交代:“对了,还有闻熹神君和凛玉神君。回头替我问个好,就说这么多年不好意思,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希望他们早日复婚,少折腾些吧,总离婚对桃夭也不大好。” “还有吗?” “绿洱挺机灵的,以后可以多让他历练一下,还有前些日子才飞升的赫连神君,年纪虽然轻,但可堪大用……”浮桨细细盘算了一会儿,如释重负,“没有了。” “你不觉得少了什么吗?”子兰看着又打过来的电话,冷漠地按了挂断,“比如说,跟我回安全部受审。你这些年协助沉湖,瞒着安全部和我做了不少事吧。” “闻熹神君应该就在附近,他们有办法让你维持这个‘影子’的形态,多交代一些事情。” 浮桨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那你想听哪一件?是怎么算着时间在人间找到你成为你的帮手,还是怎么让你这些年越来越依赖我的帮忙?还是我怎样和沉湖交换消息,安插人手,谋划六道相交之事?” “——没关系,我都可以说。” 子兰冷冷道:“那就说说你自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吧。” . “什么心情?”浮桨竟真的开始慢慢地思考,“也没什么,自爆的时候只觉得热,并不疼。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试。” 那你为什么要试呢?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呢? “子兰。”浮桨凝视着他,语气不明,“你觉得,一个本应该神魂俱灭的人,一个无比容易被他人掌控的人,为什么会随你来到地狱道呢?” 子兰蓦然一顿。浮桨逐渐虚化的面孔浮现出一个柔和的笑容:“那是因为,我要拖住你。” 数丈之外,黑火滔天,燃尽长空。烈焰中走出一个身影,冲子兰微笑颔首:“小天君,好久不见。” . “他挂我电话!”如同发现儿子重视女朋友胜过重视自己的哀怨老母亲,闻熹看向凛玉的神情写满不可置信和受伤,“他竟然挂我电话!” 现场显然不是讨论“他怎么敢挂我电话”的好时机,只有凛玉嘴角线条柔和了几分,安抚道:“回来骂他。” 老龙王看着龙二的眼神气恼又震惊,指着儿子的手都在发抖:“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我一直教你们这件事万万不能外传……” 龙二深吸一口气,看向父亲:“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要瞒着吗?” “此事本就有违天理,如今惹下这样大的祸端,甚至作用到了敖黎翱身上,难道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想起亲儿子的遭遇,龙二逐渐激动起来,“还是说,这不是因果报应,这是您亲生的小儿子造的孽!” 敖黎翱怯生生地唤了一句爷爷:“小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你……你别冤枉你弟弟!”老龙王喘着粗气,“你弟弟年纪小,不小心被沙巢迷惑了才犯了罪,他本来也是为我们龙宫好,我们龙宫如今日渐式微,祭拜我们的人越来也少……阿润他是你亲弟弟啊,你这个做哥哥的人应该包容他……” 龙二冷冷地嗤了一声:“是吗?那您是不是还想说,敖黎翱本来没受什么伤,他只是暂时不能化为人形而已,可您儿子被关进监狱,现在吃不饱穿不暖,他才是我现在最应该挂心的?您知不知道他把锁藏在了敖黎翱的神印里!如果不是发现及时,只怕现在您就没有孙子了!” “从小到大,您一直这样,母亲也一直这样……”龙二低低地重复道,“您只知道敖润被关在监狱受苦,那您知不知道母亲为了给他出气,现在还被拘押着,知不知道这些天大哥一直为了他低声下气到处求人,知不知道敖黎翱差点醒不过来,我焦头烂额甚至找不到人帮忙……我有时候真怀疑,我和大哥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最后那句话宛如当头棒喝,老龙王面色大恸。 . 好大一个瓜,如果再来盘瓜子就更完美了,闻熹没心没肺地观望着,一时又想起自己家里两个孩子,深觉自己应该引以为戒。 龙二失望地看着他的父亲:“父亲,错已酿成,我请两位神君来才是真的为了龙宫好。至于那王位,随你怎么传,敖黎翱不会争敖润的金印,您放心就好。” 眼看吃瓜的高潮期已经过去,闻熹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各位,先把那些恩怨情仇放一放吧,这扇门看起来要开了。” 水波粼粼,忽卷起巨浪。 . 闻熹凝神看着眼前突然波动起来的层层黑影,明白要有事情发生了。 子兰的电话一遍一遍打不通,他不知地狱道中情形为何,更不知陈微山和沉湖是否就在子兰身边,亦不能就此披着鬼影踏入地狱道——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这扇门打开,等子兰自己冲破地狱道归来。 随着闻熹那句话落地,一行数人勉强停止了争执,共同望向那层层黑影。 老龙王喃喃自语:“真是作孽……”也不知是在说谁。 敖黎翱晃着尾巴卷上龙二的胳膊,拿龙头蹭了蹭他的脸,龙二偏头摸了摸儿子的龙角,眼里的怨愤少了些。 看着这一幕,老龙王有些恍惚。似乎是很久之前,自己的二儿子也曾这样蹭着自己撒娇,然而自己那时候只为着刚出生的幺子焦头烂额,从没像所有父亲这样,亲昵地摸着小小的龙角,回应孩子的撒娇。 ……但过去的已经无法弥补了。 至少目前是。 . 仿佛被人投了高威炸弹,西海水面凭空腾起千丈巨浪,重重阴霾被浪潮打湿后又迅速被拖入深海,大半个昏黑的天空都溅上了寒凉水珠。 海底地动山摇,安睡千年的深海巨怪、闲散游荡着的鲛族群众,以及寄生在沉船断壁残垣里尚未开灵智的生灵们,都被来自西海水晶宫的轰鸣声惊得抖了三抖。 “门”的入口,闻熹和凛玉严阵以待。龙二把儿子塞进怀里,极力遏制自己不去回头看老父亲怅然的神色。 ——轰! 巨大轰鸣之后,无数黑影流窜而出,皆撞进了凛玉早已设好的结界中。一时混沌的黑影和青色的结界交缠在一起,那些嘶喊声隔了千万年的光阴,落进这个尘世间。 闻熹挥手硬生生斩断数条怨灵,同时眼疾手快地拖出一人:“子兰!” 看清闻熹怀里的人,老龙王整条龙都不大好了。先不提自己儿子勾结沙巢、老婆找桃夭出气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就说隐瞒地狱道入口一事,足够龙宫再式微上几百年——何况如今的小天君还满身是血地倒在了自家海底。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几章跟写家庭伦理剧似的,而且竟然写的很嗨,感觉我有这方面的潜质…… 第83章 论安慰的实用性 子兰在病房醒来的时候,先看见了正坐在椅子上合眼浅眠的闻熹。他还没来得及感动一下闻熹神君对自己的殷殷关怀,就看见了往闻熹身上披衣服,顺带碰了碰闻熹额头的凛玉神君。 “……”子兰默默地合上了眼。 一大早晨的让自己看这个,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醒了?”凛玉转头看着他,低声道,“没什么大事吧,出去说。” 脑袋还有些混混沌沌的子兰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伤号要“出去说”,反而把房间留给了闻熹。 . 那一身血看着虽然骇人,但只是皮外伤罢了,神族血脉要治好什么皮外伤只是一时间的事情,何况闻讯赶来的凤凰又一次承担了人形血库的重任——子兰道:“多谢凤凰尊上了。” 昨日龙宫通向地狱道的门大开,有闻熹凛玉两人守着并无大碍,只是经此一事,地狱道动荡的越发明显,更有不少鬼怪趁混乱出现。 南城不少地区出现了裂隙,甚至有些幸运儿与那些吊舌头、断脑袋、缺胳膊少腿浑身流脓的妖鬼当头撞上,被送进医院时还手舞足蹈地疯狂解释“真的有鬼”——万幸最后都被伪装成医生的特派员一顿操作改写了记忆。 子兰道了谢,又道:“尊上他……还在这里吗?” 凛玉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子兰犹豫了很久。他遇事从不瞒着凛玉,只是此时却迟疑了。凛玉却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不带什么迟疑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浮桨已经彻底消逝了。” “彻底……消逝?” “是。”他没给子兰留一丝幻想的余地,“哪怕是凤凰真血,亦救不了他重生。” 子兰急急道:“我若是能寻到他的神魂……” “内丹一爆,神魂俱损,何处去寻?”凛玉不容情道,“你要知道,浮桨本非个体,又早已无迹可寻,尸骨未留一块,何处起死回生?” . 几个小时前,他与闻熹看着昏睡中的子兰时,最先想到的也是浮桨的问题。按当时情况来看,沉湖应当是保存了浮桨最后一丝魂魄,并将他带到了地狱道中与子兰见面。至于目的则是明显的很,无非是拖住子兰,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从而屏蔽他们对地狱道情势的了解。 沙巢未清,情势严峻,不会留给子兰伤春悲秋的时间,他能做的只有接受残忍的真相并继续向前。凛玉温和而不容拒绝道:“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吧,大家都在等你。” 子兰低了低头。 . 情况与凛玉想的差不多。浮桨的出现扰乱了子兰心神,待他准备向外界求援时,沉湖已经赶到。迟到许久的原因尚待考证,但据子兰说,他在沉湖眸中看见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白色阴翳。 “我觉得……他是复发了曾经中的毒素,那段不在的时间是去休养了,所以才没有及时过来。”子兰慢慢回忆着补充,“那时陈微山找到我时,浮桨很快就出现了,并且对他说,‘别误了沉湖的事’。” ——他其实有点紧张,就像是……犯了错被长辈揪住的孩子,现在的他,和几百几千年之前不好好读书被凛玉发现的幼龄孩童并无分别。 他知道在浮桨这件事上是他大意。浮桨自爆前被沉湖留了最后一丝元神,方才得以出现在他面前。 这次会面必定不是一次单纯的重逢,然而他见到浮桨的那一瞬间时,心里闪过的只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和被背叛的失落怀疑——他甚至完完全全没有思考过浮桨的目的。 浮桨或许就是拿准了他的反应。如果不是他最后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或许根本没有机会继续站在这里讲述事情起末。 凛玉把他的仓促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讲完了?没讲完的话继续吧。” . 浮桨在沉湖出手的最后一刻挡在了他身前,迎来了彻底的灰飞烟灭。 而后,本就薄弱的接口地动山摇,子兰仓促间最后一眼是沉湖眸中的白色阴翳。随即他被扭曲的时空卷入漩涡,掉出了接口。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浮桨没想对子兰出手。凛玉凝神思索,那他听从沉湖的指令、用又一次出现在地狱道是为何? 只是为了……一次正式的告别吗? 凛玉遥遥想起浮桨,想起那个始终温和微笑、神情近乎符号化的年轻人。仿佛一举一动都遵循着永不出错的公式,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标准化模板? 而制造出他来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那是闻熹的同类,世上仅存的不多的几只“障物”……沉湖。 故人的叛变、消失、诀别,没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接受,更何况是对子兰来说朝夕相伴的几千年的浮桨。 凛玉忽然看见了闻熹。闻熹披着件外衣站在远处浓绿如墨的树林下,眨着睡意朦胧的眼瞳与他对视了几秒。 身旁子兰抿着唇踌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神君……对不起。” “我不该感情用事,不该把所有事情都留给大家处理,不该……” 在凛玉平和依旧、甚至习惯性带着温和笑意的神情下,子兰只差扳着手指头一一数过自己的过错,娴熟的道歉技巧充分证明了凛玉神君教育事业的滑铁卢。 只见凛玉收回视线,声线温温和和道:“还有吗?” 子兰抖了抖,差点就跪了。 . 闻熹双手插兜站着,听着掠过耳畔的风声,以及掺杂在其中的、子兰的自我检讨,边听边摇头叹气。 才比桃夭大了几百岁就得整天办公,平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时候倒有点可怜了——闻熹心道,沉湖那个混账王八蛋,闲的没事整什么幺蛾子,庚辰整他出来的时候往他脑子里加了什么东西? 这么想着,他摸了摸额头,心说自己该不会也被添加了什么不要命的疯批元素吧。 这可不行,他还得好好活着,享受生活享受爱情呢。 闻熹正纠结着要怎么安慰一下惨遭背叛心灵受伤的小天君——话说回来一个大男人哭丧着脸跟被戴了绿帽子一样,也是稀罕。瞅那脸色难看的,一会儿该不会要哭出来吧? 他迟疑地伸手,准备拍拍子兰的后背稍加安抚,却见小天君低头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自然地把头埋进了他胸膛。 ……闻熹准备好的官方安慰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他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和嘴角略微弯起的凛玉呆滞对视。 ——快把他弄出去!他为什么要在我怀里哭?不是抱一下就完事了吗? ——凛玉在这你抱凛玉哭去不行吗?你怕凛玉收拾你就不怕我了是不是? ——你还来劲了是吧?别哭了啊啊啊啊!不要在我衣服上擦眼泪! 闻熹心中无声咆哮,他抬眼和凛玉温和微凛的目光相接,那些暴躁的情绪突然缓了下去。再怎么自小承天君之位、喜怒于心不露声色,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没了父母的年轻孩子罢了。 ——算了算了,由着他哭去吧,大不了回头多洗洗衣服。 他抬手拍了拍子兰的后背,笨拙而实用地安慰道:“那什么,都过去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别把眼哭肿了到时候还得化妆。” 子兰红着眼眶愣了一下,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凛玉:“……”虽然也不希望看到子兰失魂落魄的模样,但闻熹这安慰也未免太实用了一点。 .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如何消除末日紧张情绪 上班时间没拖到第二天,当日,特殊安全部拉响了一级警报。 随着西海突兀出现的滔天巨浪和其中若隐若现的龙影在各大视频网站疯狂传播,西海龙宫一事的曝光引起了上层警觉和无数神魔群众的注意,自地狱道归来的小天君重新出现在六界视野里,眉目气质更沉着地做了归来后的第一份总结报告。 ——丝毫看不出前天还靠在闻熹怀里哭成了一个两百斤的孩子。 现实没给他们太多准备的时间,几乎是在特殊安全部发布红色预警的同一时刻,一声声爆炸惊醒了熟睡的深夜,通明的灯火再次让特殊安全部彻夜不眠。 无人知道沙巢是在何时埋下了这许多种子的,一封封急报堆在各地区负责人案头,地狱道开启、饿鬼道裂开、神族自爆案件……当从各地发来的紧急报告占据了六界新闻头版头条时,不知情的人类尚未做出太大反应,南城六界附属各校却都已经宣布了紧急停课,由线下教学改为网络在线教学。 这场声势浩大的线上教学很快席卷了全国无数学校,包括桃夭所在的南城中学。 “学校都停课让我们休息了,我为什么还要学习?”桃夭理直气壮地把书都扔进柜子,啪嗒一下关上柜门,“灼华!我们出去玩。” “玩你个头。”周末奉命看孩子做作业的闻熹没好气地瞪了两人一眼,“你网课上完了?作业写完了?别跟我说没作业,我认识你班主任。” 桃夭戳戳灼华。灼华肃然道:“没……没写完。” “你看,这些东西都是要实践操作的,你让我在家里做?现在上门维修都贵了一倍了,而且你怎么和人家解释家里为什么会变成废墟?”桃夭把书摊开,找借口找的理直气壮,“你看,是不是?” “六界尚未统一,人间仍不太平,我哪里有心思学习呢。我觉得作为新时代神族青少年,应该为世界和平出一份力。” 在桃夭满怀社会责任感(?)的长吁短叹中,闻熹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也对。” 凛玉刚推门而入,就听到闻熹这句“也对”,当即皱眉,一句“别惯着他们”还没出口,就听见闻熹悠哉游哉地补充道:“这样,你俩出去帮忙吧。” .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新闻报道,六界唯一官方权威机构特殊安全部将联合南城中学,开办“狙击地狱门”活动。该活动以广大在校青少年为主体,由闻熹神君率先提出,最终得到天君认可、众人支持,已逐渐形成规模,正在南城乃至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展开。 在恐怖组织沙巢作乱、恶鬼脱狱危害治安的严峻情势下,该活动的举办具有重大意义。它象征了六界抗击沙巢、维护世界和平的必胜决心,其宗旨是充分发挥六界青少年的能动作用,敦促年轻一代在实践中锻炼本领、奉献社会,做到人尽其用、物尽其力。 据悉,南城中学高中部二年级学生桃夭率先加入南城部一号志愿分队,她在采访中表示,作为新时代神族青少年,为世界安全和平贡献力量义不容辞。 …… “所以你们这么严肃干什么?”桃夭往嘴里塞了一口煎蛋,灼华的手艺还不错,“嗯,特别好吃——明天早晨我就去报道,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灼华叉着盘子里的煎蛋,轻声道:“我……我也想去。” 桃夭咀嚼食物的动作顿了顿。她努力咽下满嘴食物,望向决定权的拥有者。闻熹和凛玉对视了一眼,发话:“先吃饭。” . “找什么呢?”凛玉关上房门,闻熹兀自低头翻箱倒柜,随着他的动作,无数远古时代的奇珍异宝纷纷滚落在地,有几颗鲛珠亮度甚至赛过LED节能灯。 凛玉捡起一颗鲛珠,由衷感叹:“……你要分家?” “我记得在这儿的……找着了。”闻熹松了口气,甩上柜门,“好像是哪一年那个寺庙的老头送的,正好一对。” 的确是好东西。凛玉笑着接过来:“正好,我也想找这对铜钱,我们一人一个正好辟邪。” 闻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极其吝啬:“你一把年纪有什么好辟邪的,碰上鬼怪什么的直接砍了不就行了。” 一把年纪的凛玉神君:“……” 这是几千年来凛玉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隐隐有被超过的趋势。亲眼看着闻熹对孩子越来越上心,讲真,他还有点失落。 . 铜钱当然是留给桃夭和灼华的。按照闻熹的话来说:“胆子那么小还去守地狱道,别被鬼缠上晚上做梦吓哭吧。” 凛玉从收拾被闻熹扔了一地的杂物的大业中抽出身来:“那我们呢?” “你怕鬼?”闻熹不确定地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手痒,“要不……我给你画个符?你敢用吗?” “……”凛玉立刻想起昔日少年闻熹把一张驱鬼符画成引雷符的往事,群鬼凄厉的哀嚎似乎犹在耳畔回响。 不管怎么说,在两个爸爸体贴入微的关照下,体检合格的桃夭和灼华成了第一批志愿者小分队成员,由专业老师带队,负责南城北郊大缺口的防卫。与他们一起执勤的多是桃夭的同班同学,包括魔族妖族的年轻人,甚至是通过体检的人族修真者。 ……至于为什么将同班同学放到一起,老师说我自有我的道理。 天幕低垂,一众人围成一圈,屏气凝神,望向重云之中一道裂隙。风云滚滚,似有雷声在隐秘之处回响,令脚下的土地也随之抖了三抖。须臾,经验丰富的教导主任喊了一声:“张正寒!” 被点到名的少年应声而出。他望着那道从裂隙中探出的鬼头,却并未出手,直到有更多身影挤挤挨挨地露出了端倪,众人甚至尚未看清他画符施咒的动作,便只听一声雷响惊天动地,地上只剩了即将燃尽的烈火。 随着一道青光自他指尖凌空而去,裂隙缓缓合上,四周一片寂静。 不愧是龙虎山嫡系传人,自己的得意门生。教导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对一群小崽子训话:“看到了吗?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第一,要熟练掌握引雷符的绘制和使用;第二,要挑选时机,施展出它最大的威力;第三,要注意事后料理,不要杀了鬼就算完了,要修补裂隙,防止它再度开裂。当然,这是下一章的内容了,不过我也希望你们能继提前预习。现在的情况大家也看到了,未雨绸缪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教导主任环视一周,总结发言:“好了,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晚上会有新的一批队员执勤,大家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把理论课题目做一做了。记住今晚八点群里有课堂小测,计入期末成绩,注意不要缺勤。” 众同学:“……” 众所周知,如今全国各地异象四起,天道隐有崩裂之态,南城在其中最为显眼。这不再是神魔或是哪两个族群的对立,而是公平地加诸到六界所有生灵头上的尘埃。这颗尘埃一旦落下,便会成为毁灭一切的大山洪流。事关切身利益,没有人会推卸责任,后退乃至一步。 是的,也许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也许诸神黄昏将在东方上演,也许今晚月落后,他们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这都不妨碍他们把今晚的课堂小测做完。 没有什么比一次考试更能消除对末日的紧张情绪。如果有,那就两次。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天道下凡来 “我家那边一天之内发生了将近十起自爆案,送到医院才知道他们几个月前就已经中毒了,真是没想到有人能混账到这个程度。” 与桃夭结伴回去的妖族少年恨得牙痒痒,须臾又叹道:“真的跟世界末日似的……我那天看好几个普通人都被送医院了,上面还得派人修改记忆。” “总不能说‘地狱道开了大家快跑路吧’。”桃夭牵着灼华,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前两天在家上着网课,就看见屏幕上露出好几张鬼脸,理论课老师半道跑去实践杀鬼了,听说是那边家属楼突然出现了新缺口。” 几人彼此对视着叹气。 众人皆是少年,谁不曾幻想过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谁不曾幻想过一己之力拯救世界?但当这个机会真的摆在眼前了,血淋淋的人命和支离破碎的血泪与他们坦诚相见了,才会知道“拯救世界”这个宏伟设想背后的代价。 桃夭伸手捋了捋头发,想起今晚的课堂小测,一阵悲从中来:“就算有末日,我们也能撑到期末考试考完,你写完给我截个图看看吧。” “你信我?要答案找张正寒啊。” 桃夭撇撇嘴:“问一个题被他嘲上十句,我哪儿敢,还不如让灼华给我做。” “你弟弟这么厉害?”妖族少年是知道桃夭最近多了个弟弟的,刚才还见着,是个俊秀冷清的小少年,因为体质特殊被破例批准与他们这些高年级学生一道守卫,只是现在怎么不见了? 他的疑惑还没散去,只听桃夭得得瑟瑟地介绍:“对啊,我弟弟特别聪明打架也厉害,长得也好看……卧槽灼华!这里怎么会有地狱道的裂隙!” “……完了。”那妖族少年喃喃道,“掉进地狱道里要怎么活着出来?” . 谁也没有想到灼华会踏入地狱道,那道裂隙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卷走了身旁的少年。桃夭相信灼华的实力,却不能不担心。那毕竟是地狱道,子兰想下去都散了一身修为的地方,唯有神通广大者才能通行无阻。灼华毕竟还小。 教导主任神情紧绷,注视着那道逐渐扩大的裂隙,就在他准备孤注一掷闯进去救人时,脸上的神情却渐渐由紧张焦虑变成了不可思议。 ……只相当于人类十三四岁的孩子,却出入地狱道毫发无伤,更能手刃饿鬼到这个程度,不愧是生命的奇迹。 怒吼着的火龙从沟壑中扑天而出,烧着了半片云天,有少年自身后万丈火焰中腾空而出,急速后退时在地上划过深深的足迹,最后落进飞扑过来的桃夭怀里:“灼华!” “我……我没事。”灼华站稳,缓了缓呼吸,他手背上还有漆黑燎伤的痕迹,皮肉正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愈合重生。 目睹此情此景,无有人不叹一声天赋异禀。 但灼华感到的只有忧惧。 “姐姐。”他小声叫了桃夭一声,“我……我好像收不回去了。” 毛茸茸的爪子难为情地缩了缩。 “没事,这样也很可爱。”桃夭用力攥了攥灼华的兽爪,“我们回去找闻熹。” 然而周遭已经有许多窃窃私语了。灼华往桃夭身边缩了缩,他记得那天在学校教室里听到的非议,纵然是真,也并不想再次听到。然而绝佳的耳力却已捕捉到了信息。 “毛茸茸的好可爱。” “想摸。” “+1。” 灼华呆了一会儿,冰凉的手心渐渐恢复了温度。 .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怀里还抱着个……啊呸。虽然灼华并不介意被摸一摸爪子,但桃夭冷漠而权威地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左手一只爪子,右手一袋来自同学们贿赂的小零食,心满意足地牵着灼华往家走。 与此同时,南城市中心某处结界内,闻熹抱着胳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人青衣广袖,模样极是年轻俊逸,端的是仙风道骨玉树临风,周身又自带一股若隐若无的贵气,直令人不敢逼视。 ……才怪。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眼盯着他看,活像是在看动物园百年不遇的宝贝大熊猫。 “神君,刚刚就是他一己之力补上了那个缺口。”一旁的绿洱小声道,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闻熹身旁围了不少年轻学生,皆一脸敬服地看着这个不明身份之人。 闻熹仔细打量了眼前人一会儿,态度彬彬有礼地发问:“请问您是哪位?”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路人甲:“一定是听闻人间将有灾难,为天下太平入世的隐士高人。” 路人乙赞同:“也许还是哪个传承了数千年的门派的唯一继承人。” 路人丙补充:“也许是跨越太平洋前来相助的外国友人也说不准,特意装扮成这样入乡随俗……” 在现场无数双期待的眼睛下,那人却一直缄默着,半挽着的长发被风拂起,衣袂飘飘有若晴空漫卷的云。 半晌,他一拂衣袖,决绝地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随之传入耳中的是闻熹戏谑的话语:“这就走了?您这不大行啊,是不是玩不起?” . 一小时后。 应当事人的要求,玩不起的某人以僵硬的姿态坐了在闻熹家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捧了一杯标准口味的枸杞菊花茶。 闻讯赶来的凛玉朝那人颔首:“天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至高无上、通晓六界但时常因为工作失误而被六界人民嫌弃的万能主宰者——天道同志端端正正地坐着以保全自己最后的从容和尊严,因为沙发过于暄软而显得十分怪异。 他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水,面色略显扭曲。 ……人间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玩意儿!? 闻熹心满意足地看着天道面色逐渐变红变绿又变白,啧了一声:“自打上回儿在三十三重天一别就没再见过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下凡来了?天道的位子坐腻了想干点别的?——别的不说,这张脸是挺好看的,有眼光哈。” 说者无心,却是一语中的。 “我此次下界,是有要事要告知你们。”天道声线清冷,面色亦是沉肃,“六道有交错崩塌之态,若此事成真,六界必定大乱……” “我们知道啊。”闻熹一脸疑惑,丝毫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您来的时候没看见我们连志愿者小分队都拉起来了吗?难不成您还有什么指教或者想给我们送点天才地宝支援一下?” “……”天道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们都知道,庚辰的神魂罪不可恕却又法力无边,如今又有一半寄生在其子陈微山身上……” 闻熹一听,赶紧扬手打断他:“罪不可恕?怎么是罪不可恕呢,人家可是好端端的佛印金身,不小心想歪了才会干坏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若是罪不可恕了,接下来怎么去轮回投胎啊?您搞笑呢吧。” 天道放下茶杯,死死地盯着闻熹。闻熹亦含笑望过去,神态温和恭谨,只差笑出雪白的八颗牙,问一句“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对峙 在闻熹的认知里,天道是个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专给人添堵的玩意儿。 ——怎么,因为工作失误搞出庚辰的事来还不够,还要为此夺凛玉的修为伤他的身体,连带着自己一家子都倒霉,如今自己摊上事儿了即将崩裂,又想起老实人想薅羊毛割韭菜了? 想得美。 真·老实人闻熹言笑晏晏地强调:“嗯?您还有什么事吗?咱们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藏着掖着的。真的,真没必要。” “……闻熹。”天道沉了脸,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愈发难看,“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 闻熹眨巴了两下眼,很给面子的摸出手机,点开百度。 万能的百度百科告诉我们,道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表示“终极真理”。天道,指自然界变化规律。运作永恒一切的法则,犹天理,天意等…… “那你知不知道违逆天道的后果是什么?”天道声音很冷,“我可以让你此生孑然一身,冬不得暖、夏不得寒,甚至重回昔日魔界,于噩梦……” 这诅咒怎么一点新意也没有,过了几千年也不知道更新换代一下威胁系统。闻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正欲礼节性地开口应和两句,便听凛玉平静地截断了他:“请您慎言。” “即使是天道,也没有随意决人生死、判人前途的权利。”凛玉安然道,“何况闻熹并没有说错。” “凛玉!”天道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昔日最得意的造物,像是悲哀的叹息,又像是暗中的威胁,“……我昔日就不该放他一马。万物有常,这样一个近乎超脱六道的生物本不该存在。” 凛玉不为所动:“上天有好生之德,您没有任何资格去抹杀一个已经存在的生灵。” “我是天道。”天道说,“大道无情。” 凛玉凝视着天道的眼睛:“我尊重您的观点。但很可惜,无情的不是我。” “何况,如今您也没有什么资本说这句话了。”凛玉一语道破,毫不留情,“您快撑不住了吧?” 一直默默旁观着的子兰擦了把汗,这哪里是谈判,分明就是一场充满护短气息的吵架。接收到闻熹抛过来的眼神,子兰福至心灵,开口打圆场:“天……您一路奔波劳碌辛苦了,大家也都在等您,不如我们一起去会议室,坐下来好好谈谈?” . 天道快崩塌了。 ——这是会议室在场所有人得出的一致结论。 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天道并不愿被当成猴子一样被众人围观欣赏。是以他没有出现在会议室,但他的出现足够引起又一阵动荡。 ……似乎所有人都看见了末日的模样。 是所有幻想小说中描绘的那样,雷霆、闪电、洪水、暴雨,山峦倒塌、地表崩裂,黑色的太阳、血红的月亮、永不停歇的飓风和自然生命的绝迹。 休会时间,闻熹喝了口水,回桃夭着急忙慌的消息:没事,你们在家等我们。 桃夭那头迟迟没有回复,想来是忙着写作业——闻熹过于乐观地想着,并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家门口发生了什么撞车事故。 此时,小别墅前,桃夭牵着灼华,跟眼前的长发青年面面相觑。 打扮的这一身仙风道骨的,看着不像是来修水管灯管疏通马桶下水道的嘛,难道……桃夭轻微地踉跄了两步,这这这……这不该啊,闻熹和凛玉不是早就恩爱更胜从前了吗?家里走了个应明烛,怎么又来了个不明人? 天道的视线只在桃夭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落在了灼华身上。那眼神没多少感情,但绝对与友善无关,那是惯居上位者用来审视潜在威胁者的眼神,挑剔、冰冷 如同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这种眼神对于灼华来说并不陌生,在他尚且短暂的人生里,在沙漠黑暗无光的牢狱里,他常常见得到。 这个人不是常人,他一定认出了我是谁。灼华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与他对视。 他静静地迎接着陌生人审视的目光,想起闻熹和凛玉昔日所说的。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不必怕。 桃夭没注意到两人的暗潮汹涌,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个不明来客身上:“你是……” 天道暂时没编出完美谎言,或许也是不屑于和一个修炼浅薄的小桃花精多费心思。他只看着灼华。 见天道缄口不言,桃夭警惕起来。虽然这人长得好看,但长得好看的坏人也是坏人,而且为什么老看着灼华,该不会是光明正大抢孩子的吧——她悄悄打开了手机紧急呼叫,把灼华往身后一捞,严正声明:“你再不老实交代我就报警了!” 虽然闻熹和凛玉交代他们不要随意在凡人面前用法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紧急情况都遵循凡人的规则报警,但如果这人真的要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她她她……她应该能打得过吧? 天道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位成了空有好皮囊、没有道德良心的人贩子。他忽听灼华道:“麻烦让一让,挡路了。” . “哎?天道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露个脸?” “他不是说不想见人,现在应该……还在家里?” 闻熹放下手机,短路的大脑忽然接通——五分钟前他还在和凛玉吐槽,为什么天道非要去自己家里聊。而与桃夭的聊天页面上,那一句“你们先回家”还热乎着。 他不确定道:“你说……天道会怎么对灼华?” “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没吃亏。”凛玉听完一个电话,客观评价道,“我先去一趟派出所领人。” . 黑户、奇装异服、行踪诡异——以上种种缘由足以让刚来到人间脚都没捂热的天道先生进了一趟派出所。 与桃夭的义正词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天道一张脸冷若冰霜,浑身是大写的“你们不配与我说话”。 这拒不配合的态度让几位警察姐姐很是火大,看起来很想把这个人模狗样却涉嫌拐卖少女儿童的人渣扔进大牢。 呵,凡人。天道高贵地挤出一句:“让你们上级联系特殊安全部。” 什么玩意?特殊安全部?这个部门显然不在众人对国家机构体系的认知中。几人交换了下视线,彼此坚定了想法。 这人,这儿,有点儿问题。 关于天道被自己闺女拎进派出所这种热闹,闻熹当然要去凑。不仅凑,还把(也许)能保住天道面子的凛玉支开去买晚饭食材,凑热闹凑的从容不迫、满心欢喜。 在拿出身份证对民警解释了好几遍“这人是我媳妇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顺带暗示了一下“这人从小烧坏了脑子”后,几人得以通行,临走前还听到隐隐约约的讨论:“特殊安全部这名字还挺熟悉的……哎对了,是不是这小说里写的那种灵异部门?” 随即有人吐槽她:“我的姐姐,少看点儿玄幻小说吧,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光环还没有把你笼罩起来吗?” “你懂什么,生活总是要有点幻想才有趣。而且你不觉得最近真的很玄幻吗?就说咱们家属楼门口那道深沟是怎么出来的?还有那天晚上突然在半空里看见的火球……” “不是辟谣说是地表运动自然现象吗,人都组织搬走了。而且那是放的烟花吧,那人还因为在市内燃放烟花爆竹罚了六百块钱。” ……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开眼看世界” 北极大厦是南城最高的建筑,站在大厦天台上足以将南城全部景观收入眸中。 “哎,今时不同往日哟。”闻熹贱贱地感慨,“你说你,好端端地瞅着俩孩子干什么?灼华都这么大了,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刚被担保出派出所的天道沉默良久,终于道:“灼华将来会更胜于你。” “那又怎么样?”闻熹自得道,“再厉害也是我儿子。” 天道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我真是不能理解你。” “怎么,难道我应该畏畏缩缩、背着仇恨苦大仇深地活着?”闻熹懒洋洋地咬着不知道从哪个口袋翻出来的棒棒糖,随手摸出个橘子味儿的给他,“我又不是沉湖那冤大头,有老婆有孩子在家等我呢。” 天道接过那只包装简陋的橘黄色棒棒糖,一时竟然没法评价。 他看待这世间,就像孩童在看待精心搭建好的城堡,而闻熹就是城堡里一块歪曲的积木、一颗作乱的石子,能将他所有倾注的心血通通化为灰烬。 闻熹的可怕之处,在于未知。 一个由神魔双方共同创造的、不知糅合了多少可怖异能的存在,性格天生暴戾,法力超脱六道,比饕餮混沌这样的凶兽更为可怕。即使他现在正常,但谁知他会不会哪天也会做出像沉湖一样的事情?这样一个生物,六界上下也只有凛玉会觉得他“善良勇敢,内心敏感、身体脆弱”。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闻熹的错,但世间诸事从不用对错决定。就像他不得不保下庚辰神魂以维系运转平衡,不得不将凤凰的神格封存在三枚羽毛中——对世界来说,闻熹是威胁者。 那么,对他来说,就是敌人。 “老古板。”闻熹如是评价道,然后满意地看见天道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闻熹努嘴示意他看身后。天台上当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身后一对母子,母亲左手外套右手水杯,急匆匆追在儿子身后,嘴里还在絮絮叨叨:“把衣服穿上……喝点水喝点水,别往前跑了……” 孩子站在栏杆边,愤怒地抗议:“我不渴!我也不冷!” 天道:“……”落日余晖洒满天台,漫天白云渡上暖色金辉之时,他领会到了闻熹的意思。 . 闻熹第一次与天道见面,是在听澜山中。或许说那一次天道根本没想与他见面,偌大听澜山中唯一够资格与他见面的只有凛玉,而闻熹只是一个藏着尾巴的偷听者而已。 天道在警告他:“凛玉,你不是救世主,寻常凶兽尚且遏制不了自己本性,何况他这样的障物。你有什么信心认为自己能‘感化’他?” 那时闻熹在天道口中只是“他”——连名字都不配提起。 “善人会有恶念,凶兽亦有良知,善恶皆非天生。”凛玉道,“您连饕餮穷奇都容得下,为何会容不下闻熹?那明明不是他的错。” 天道只答:“这不一样。” “是因为饕餮他们是您亲手创造的,而闻熹是一个意外?”凛玉说,“而且这个意外,是由于您的失误造成的。某种程度上来说,闻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您,闻熹是在为您的错误承担责任。” “所以您不觉得有愧于闻熹吗?” “我无愧于六界。”天道回答这个答案前沉默了很久。 他承认庚辰的作恶是他的失误,但庚辰的神魂必须回到原本的三十三重天,方是他一直坚守着的亘古不变的正道。 ——那时闻熹不明白。如果说自己真的杀人如麻使得六界血流漂橹也就罢了,但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所有人就都认为自己是“威胁”呢?还是说,他天生如此,这就是他的宿命? “我相信闻熹。”凛玉道,“您只是不愿意相信他。”更进一步说,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直认为着的东西会被推翻罢了。 天道摇摇头,对凛玉的说法不置可否:“难道你能一直看着他?” “值得吗?凛玉。”值得吗?为了一个与自己干系甚浅的障物,搭上清贵名声和未来? 只听凛玉的声音:“我在此立誓。” 漫山草木被风卷过,唰唰作响。天道盯着凛玉看了许久,直到确认神族之誓被天地听到。他说道:“我予他生机,望你守诺。” 清风闪烁着细碎的光点,自天道袖中汹涌而出。风拂过洞府前雪白的铃兰花,拂过铺了满桌的纸张和闻熹捡来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拂过凛玉费尽周折寻来的药。 拂过凛玉平静的脸庞,拂过天道离去的背影。 “还有一件事。”凛玉看着那些光点飞向同一个方向,在天道离去前叫住了他,“闻熹是有名字的,听闻的闻,晨光熹微的熹。” 天道趔趄了一下。 . 不知沉寂了多久,年轻母亲已经追着孩子跑下了楼,天道有些沉闷的声音响起:“我是天道,掌控世间一切……” 啪的一下,闻熹凭空甩过去一本书:“看看第一章题目。” 天道鬼使神差低头看过去,五个烫金大字赫然入目——“开眼看世界”。 天道:“……” “你以为现在还是上古时代?”闻熹抖了抖那本初中历史教科书,“几百个国家,几十亿人口,你知道多少人是无神论者?人人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不需要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威’指手画脚。至于我……” 闻熹难得正经了一次:“我不会让凛玉伤心。” 他已与红尘有无数的羁绊,每一条都牵制着他堕入地狱的脚步。 万丈暮光下,天道攥着一颗没拆封的棒棒糖,默默地看着他。 听闻的闻,熹微晨光的熹——他第一次想,这个障物,真的可以见到真正的晨光吗?他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针对闻熹的原因了。 . 世界末日之前,桃夭正在5个G的小说库存里遨游,正翻到一本应景的无限流冒险故事,翻页的手忽然微微颤抖。 ——好像,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各位同学,今晚七点到八点群里有课堂小测,计入期末成绩…… 八点有课堂小测…… 课堂小测…… 桃夭惊恐地瞄了一眼时间——19:55. 是直接缺勤,还是用仅存的五分钟蒙完三十道题目,这是个问题。 “你嚎什么呢?”闻熹慢吞吞下楼开冰箱, “我的风课堂要过期了!”桃夭疯了似的划拉题目,“爸爸爸……求你了快给我做上!现在搜答案来不及了啊!” “这忙着呢,要不你替我写报告文件?”闻熹头也不抬地出了个馊主意,“对了,家里现在有人闲着——天道那老小子呢?不是说他至高无上通晓六界吗,帮个高中生写写课堂小测应该也不是问题吧。” 被点到名的天道:“……” 简直咬碎一口银牙。 他希望这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能识点好歹知难而退——我可是天道啊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天道啊!偏生桃夭完完全全地随了她亲爹大无畏的精神,满含期待地捧着手机凑上去:“呃,天道叔叔……哥?今天的事儿对不住啊……帮个忙吧快快快。” “……”辈分一掉再掉的天道僵硬着接过了手机,然后颤抖的手指一歪,点击了……交卷。 温馨提示:【本次测验共30道题目,已完成题目0道,未完成题目30道,确认交卷?】 天道有点不熟练:【确认】 两分钟后,桃夭看着零分的课堂小测泫然欲泣。 ——见鬼的至高无上通晓六界,为什么连交卷和翻页都分不清!这还不如她自己蒙的分高!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求人不如求己。有时候哪怕是天道也不会靠谱,桃夭满含热泪地说道,同时坚定了天道是文盲的认识。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终章(一) “你是没看见,他看见历史课本那一页的时候脸都绿了。”闻熹把书从凛玉手里抽走,“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怪不对劲的。” “以后……”凛玉话说一半,又摇了摇头,按灭了小台灯,“没事,睡吧。” “你担心天道暗算我?”闻熹把书扔到床头柜上,“他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搞我。” “天道毕竟是天道。”凛玉揽着闻熹,好像透过天花板看见了洪荒时代的峥嵘岁月,“他不是一个“人”。我们看见的天道只是一个幻化出来的灵体,真正的天道尚在三十三重天。至于他真正想做什么……” 凛玉叹了口气。 闻熹哦了一声,懒洋洋地翻身躺下:“那你今天还和天道吵架,万一哪天他一时兴起把让你的剑生锈长毛怎么办。” “我今天去找天道了,真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牌子的浆糊。”闻熹躺在凛玉身边叽叽咕咕,“我又没做坏事,我还帮他们打仗来着,凭什么啊。不相信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我使绊子。” 凛玉心里一阵一阵涩然。他哄小孩一样揉揉闻熹的头发,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相比闻熹的迷惑,他更自责,世界对闻熹的成见断断续续地绵延了几千年,作为闻熹的伴侣,他自诩深爱,却什么也没有做。 天道一直在看着你。他不是不相信你,他是不相信他自己。不信任来自于偏见,但是错误的偏见终究会消除。 两个人相拥而眠。凛玉低声道:“闻熹。” “嗯……”闻熹在他怀里拱了拱,嗅到熟悉的气息,已然安心地睡着了。 . 深夜,万籁俱寂,灯火一家家熄灭,大家都睡了。 天道没睡,他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他不需要睡眠。 他浮在南城上空的云端,俯瞰寂静的世界,能清晰地感知到死亡的气息。 天道——他成为天道多久了? 似乎从他有意识起,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大道无情,你必须保护这世界。神魔、妖族、人间、冥界,冬去春来,四季轮回,千般变化万般说辞,无非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 为此,他可以不顾世俗认可的罪恶、善良与无辜。 他真的无情吗? 天道年轻的脸露出一点笑意,张开手最后一次拥抱这个世界。如果这个姿势被闻熹看见,一定会嘲笑他像告别爸爸妈妈的幼儿园小朋友。 这家伙嘴也忒碎。 他渐渐化成千万光点,被风携带着渐渐散去,点亮了万千山河。也许会有熬夜写文的码字女工不经意间抬头看见那些光芒,会怀疑地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熬夜熬出了幻觉,那就希望她们看见后能早些睡觉。 天道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想道,他走了之后,谁会是新的天道? 也许世界并不需要天道。生活在世界上的所有的生灵,他们才是这世间的道。 …… 闻熹猝然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他一时间几乎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下意识想抓住身边的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几秒钟后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动弹不得的原因是自己正被凛玉紧紧抱着。 梦境是那样惨烈又那样真实。原来那就是世界末日,原来那就是真正的死亡和寂灭,原来所有的文字在那样的景象前都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原来……原来……闻熹死死地抱住凛玉,两颗同样剧烈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 凛玉深深呼吸了几次,黑暗中他感到自己脖颈处湿了一块。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闻熹的脊背,轻声道:“没关系,没关系。” “是真的吗?”闻熹愣愣地问,“凛玉,是真的吗?” 凛玉没办法回答他,正在此时,急促的拍门声传来。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打开门,看见桃夭红彤彤的眼睛:“爸,我做噩梦了……” . 半夜十二点钟,家里亮起了灯,一家四口齐齐坐在客厅沙发上,每个人都带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凛玉一一回复着那些来自不同人、内容却大同小异的消息。 这个夜晚,无数人做了同一个梦,看到了同一个景象。有关世界末日、骨肉分离、血脉断绝。 那是具有远古血脉的生灵对这世间的感知,是濒临破灭的世界向她的孩子们做出的最后求助。 凛玉泡了壶枸杞菊花茶,一人面前放了一杯:“没事,你们明天还有课,早点回去睡觉吧。” 桃夭执拗地盯着他:“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然……不然我们怎么都会做那样的梦?” “能出什么事?”凛玉无奈地笑了下,“只是天道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相信我们一下吧。” 闻熹忽然站起身来。落地窗外,小花园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点亮光,就像是太阳遗落人间的光辉。 他慢慢走过去,抬头望向苍穹——那里有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光点慢慢落下,有如冬雪飘飘洒洒。它们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成泛着浅金色的屏障,将它们能看到的一切尽数罩在其中。 闻熹望的有些眼酸。他下意识摸了摸外套口袋,里面还有一根剩下的橘子味棒棒糖。 他拆开糖纸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鬼怪怒吼的声音。 手机铃声追魂夺命一样响起来,闻熹随手挂断,咽下最后一口棒棒糖:“你在家看着孩子,我过去看看。” “你怎么也来这套。”凛玉无声地笑笑,“我都改了。” 闻熹舔了舔牙,那糖实在有些黏牙:“那……还不走?” . 桃夭蹭的一声窜过来拦在门前:“你们去哪儿?带上我!” “外边这样我俩都管不上你,带上你找死去吗?”闻熹脚步停了一停,最终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放心,死不了。” 两枚辟邪铜钱耀出光明,模糊了他们的影子。灼华拉着桃夭的手,静静地看他们走向夜色。 . 特殊安全部前已经聚拢了不少人,比之从前萨门领着阿修罗来抢人时齐全了许多。闻熹满意地瞅了一遍,忽然瞟见了罗陀。 罗陀沉默着站在人群外。昔日总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终于站在了他的敌对面,经沉湖一事,他消瘦了许多,脸颊两侧凹下一块,似乎一下苍老了几百岁。 闻熹在他眼前可劲儿地晃手指,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抱一个,后者冰山似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神经病,边儿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闻熹咂了咂嘴,转头问子兰:“结界召起来了?” 子兰点头又摇头:“虽然都布好了,但能撑多久不好说,如今天道已无形,地狱道如果真的全部崩塌,人间秩序必定荡然无存,我们……” “那我们以后就不用上班打卡了。”闻熹笑起来,“行了,我再过去看看,有事叫我。” 子兰怔了怔,扬起一个笑脸:“好。” . 最初只是一条裂隙,也许还不如人的头发丝粗。但发丝很快分叉、开裂,就像那条裂隙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扩大,最终占据了半个天空。 未来的历史学家们描述这场可怕的战争时,提到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红雨”。那些红色的水珠由张开的裂隙最初落下时,闻熹还开玩笑地对月老说“是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一场天降红雨”。 天道为城市留下的保护罩起到了很大作用,但也仅仅是起到了作用。那些血红的水珠——不,是血珠,漫天洒落如雨,每一滴都清晰可见地腐蚀着浅金色的屏障。梵珈袖中飞出万千雪花,红与白、金与黑交织融合,色彩鲜明,难言而绮丽的美感下,是再炫酷的特效也达不到的水平。 只可惜那美丽通常代表着生与死的抉择。 闻熹有些记不得血雨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也许是在陈微山跃出地狱道的时候。不过神奇的是,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对凛玉的吐槽。 ——可真是闲的,都这时候了还要给自己搞一场出场特效。 凛玉点点头,往他手心里塞了枚铜钱:“打架的时候小心点。” 闻熹咧嘴一笑,也扔出去了在口袋里藏了许久的辟邪铜钱:“回去我要吃红烧小排骨,辣的。” 他纵身跃起的时候,听见了凛玉平静的声音,穿透了风雷呼啸和妖鬼嘶吼:“洪荒为证,起大阵。”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终章(二) 闻熹随手扔出一团火球映亮半个天空,心道看在自己熬夜打架的份上,回头必须要让子兰给自己加工资。 对上来人,他拎着刀打了个招呼:“嗨,你是庚辰还是陈微山?” 话音刚落,他顿了一下,发现眼前的人也许哪个都不是。 “不是吧,你这是傻了?”闻熹挠挠头,“和残障人士打架太不道德了。你要没事儿的话,走两步?” 陈微山——我们姑且这样叫他,他狂笑起来。 没错,就是传统电视剧大结局里那种歪嘴勾唇挑眉的笑,洋溢着十足的反派意味。区别是闻熹懒得听他笑完,早就抡刀砍了上去。 . 洪荒大阵映着星辰熠熠生辉,凛玉站在阵眼,金色的裂隙从他脚下开始延伸,神魔们立在各自的位置,掌心输送出重重灵力,共同支撑着大阵的运行。 阵外黑影嚎啕正盛,地狱道裂隙大张有如恶魔之嘴。凛玉扬手击碎一团入侵的黑影,掌心立刻伤口斑驳。 “神君!不好了,刚刚得到消息,很多凡人都中毒了!”绿洱顶着飓风奔过来,豁了一角的耳朵还在流血,“不仅是凡人,还有很多神族妖族,他们有的已经开始自爆,根本控制不住了!” 凛玉一个不察,被黑影逼的后退两步。他已经化回了法力最强劲的法相,黑发染血翻飞,周身光芒明亮得教人不敢逼视,站在那里,就是一把顶天立地可破万军的剑。 一道金色的影子如游鱼自天边掠来,在黑沉沉的天空中格外明亮。几乎看到它的同一时刻,凛玉神色凛然起来,在场诸人心中的疑惑也迅速化为恐慌。 ——那是自三十三重天极东莲海归来的,庚辰的另一半神魂。 几乎是同一时刻,空中传来了陈微山猖狂的大笑声。 “我布置了数百年的阴谋,其实你们一朝一夕就能全数拆穿的?如今你们已是强弩之末,天道又已崩塌,接下来,就是属于我们的时代——” “子兰天君,凛玉神君,你们还记得吗?那洪荒时代,那远古混沌,金碧辉煌的上天庭,被凡间香火供奉千年的我们——我们是美丽的神话,是不朽的传说,是世间的主宰者——” “阻拦我们的天道已经崩塌,而今你们也想学天道吗?” . 废话怎么那么多。 长刀毫不犹豫地脱手,直直刺向那道金影。闻熹没了武器亦不怯场,迎上前去的动作悍然无畏。他不需要刀剑,他的双手就是所向披靡的武器。 陈微山披着一身鲜血狂笑起来。他以半跪的姿态面向东方,冲那个金影伸出手去。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闻熹眉头一跳,弹指一道气浪。刀得到主人的指令,呼啸着凌空而去,离金影越来越近—— 陈微山浑身不正常地颤抖,以献祭的姿势跪在重云之上,眼中的狂热越发清晰—— 无数人仰头凝望,凛玉孤身站在阵眼,握剑的手泛出青白之色—— 神魂破碎了。 那金影碎裂得毫无预兆,金灿灿的碎片很快就被乌云吞噬殆尽。没了照耀,天地重新恢复了寂静和昏黑。 陈微山蓦然睁大双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是三十三重天极东莲海,无上圣洁之所在,这种地方养护的神魂,岂会有凋敝之理!陈微山狂舞着掀起猎猎飓风,想要将神魂碎片尽数收回,然而却无济于事。碎片迅速消失,极快地融进了天空。 陈微山嘶哑的吼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闻熹打了个响指收刀,顺便复杂地望了天边一眼,想不明白天道到底在搞什么。 想太多容易头疼,他淡定地抡起刀,只想赶紧把陈微山解决,说不定还能赶上早饭。 应龙盘桓星河之间,巨大的龙尾扫过地狱之门,金色竖瞳映出一片血色,凤凰羽翼怒张,口中喷出赤色真火,所到之处百鬼肃清。地面早已立下洪荒大阵,凛玉站在阵眼,神情平静地承受着来自地狱最原始的压迫。 刀剑碰撞,鬼神狂吼,龙吟凤啸,雷霆轰鸣间,银白闪电撕裂苍穹,闻熹手腕一翻,就在那道闪电落下之前,刺中了陈微山的心脏。 与此同时,陈微山的咒术亦反噬到了他的身上。闻熹眼前骤然一片血红,握刀的手却分毫未颤,反而又一咬牙,将刀递得更深。 刀饮足了血,兴奋地颤抖嗡鸣。闻熹厉声道:“说,沉湖在哪儿?” “沉湖?”陈微山被刀死死禁锢着,狂笑出声,“闻熹,你对他也下得去手吗?” “你为神族当牛做马,可你看看有谁接纳过你?你就是个障物,是和沉湖一样的障物,天道不认可,俗人认为你配不上凛玉,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笑话,但你还有机会,如若我们此刻联手,待到一统六界,再没有人敢蔑视你——” 闻熹歪歪头,认真发问:“待到一统六界,我还有媳妇儿吗?” 那个状似癫狂的生物明显顿了一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何愁没有佳人!” “但到那时候凛玉肯定跟我闹离婚哪,我可不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闻熹睁着视线有些模糊的眼,认认真真地教训,“你不要自己找不到媳妇儿就来撺掇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懂不懂?” 说着他猛然发力,抽刀之时带出了那个早已相融的神魂。 也许他自己没意识到,但那声音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天空中传的很远。凛玉撑着剑站起来,嘴角血迹未干,却已经咳着笑了起来。 . 神魂离体,距消逝仅有一步之遥时,闻熹忽然听见了一声“阿醉”。 他愣了愣,意识到这应该是庚辰在呼唤他死去的妻子。 因此他稍微放缓了动作,听着庚辰又叫了一声阿醉,终于徐徐开口。 “宫醉?她去轮回转世了。” “我读过她的绝笔书,她说和你此生不复相见。我们已经送她最后一点魂魄进了养魂灯,过个千百年就能轮回转世,至于你,今天魂飞魄散,此后再也不用轮回归位了。” “这样也算了了宫醉心愿。” “所以……”离体的神魂剧烈颤抖起来,被闻熹一掌击碎散成齑粉,“和你儿子一起,抓紧滚蛋吧。” 神魂碎裂,四散如游蛇,终于皆被飓风撕扯至消失无踪。闻熹晃了晃身形,满意地任由自己跌落云端。 “——闻熹!” . 一栋居民楼前,失眠的人尖叫一声,随后被闯进的厉鬼撕成了碎片。 政务中心广场上,神族自爆产生的气浪掀翻了广场标志。 护城河沸腾起来,黑色的影子从水底涌出。 “是时候了。”沉湖喃喃念道。他从城市小巷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向那个凡人看不见的所在。 . 这是什么恶俗偶像剧之爱的转圈圈啊……闻熹从天上落进凛玉怀里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想。 凛玉的怀抱熟悉而温暖,他努力睁开眼想再看一看,但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沫染红了凛玉的衣襟。 闻熹在意识朦胧间低语:“凛玉,我好像以后不能陪着你了……” “别乱说。” 闻熹松松地揪着凛玉的袖子,挣扎着低语:“你自己好好的,不用给我报仇,好好养孩子,帮我看着桃夭灼华考上大学成家立业……如果孤单,再找一个和你一起白头偕老的人……” “我不会找别人的。”凛玉沉默了许久,“我只要你。” 闻熹沙哑地咳嗽了两声。他死死揪住凛玉的衣袖,声音低的近乎央求:“凛玉……再抱抱我。” 凛玉轻轻把他揽进怀里,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 “还有,我们还没复婚呢……” “先睡会儿,打完就去。” “你这时候不该说‘你再坚持一会儿不要睡’吗……” 凛玉无声地笑了笑,松开探着闻熹经脉的手,让人在自己怀里靠的更舒服些。 一开始还真被他吓到了,就是不知道一个濒死之人哪来的力气说那么一长串完整的嘱咐。一会儿“好好养孩子”,一会儿又是“再找个白头偕老的人”,这到底想不想让他再婚呢。 ——据目击者描述,当时凛玉神君眼见伴侣重伤落下,便猛地将剑插在阵眼上,自己则是飞身凌空接住了闻熹。 就在此时,天光初破,晨曦映亮了他们的脸庞,更是在伴侣奄奄一息之际深情一吻,承诺来世今生只此一人,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生死虐恋,直教人听了感动的涕泗横流——后来闻熹听到的时候差点没把饭恶心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终章(三) 星辰归位,渐次生光,血雨已停,风雷暂歇,世界终于寂静下来。 众人沉默而肃穆地站在各自的位置,望着那扇渐渐合上的地狱之门,望着陈微山消失的东方,望着凛玉怀中满身是血的闻熹。 战争仿佛终于来到尾声,即将奏响最后的史诗。极度惊恐混乱之后,终于有人开始迟钝地发声:“闻熹神君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询问闻熹如何了的声音越来越多,但始终没有人敢靠近那双静坐于阵眼中的壁人。 现在闻熹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野蛮和暴戾,但老人们都知道,经历过那场百年之战的神魔都知道,那个风流俊美的年轻人曾以那样惨烈的姿态立在尸山血海上,一挥手斩落万重鲜血,骨子里跳动着永不死亡的生命。而眼前的闻熹,濒死的、脆弱的、奄奄一息的闻熹,对在场很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 凛玉低头,往闻熹经脉中输送着灵力,心里一顿一顿的疼。 纵使是障物之身,纵使生命力生来超群——但同为生灵,生来趋利避害,谁不畏疼畏死?闻熹从来不是不死不灭,他对痛苦的敏感远超常人。 许是从他跳动的心脏里察觉到了什么,闻熹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口中揶揄:“别送了,还得指望你把我搬回去呢。” “好。”听着闻熹嘶哑的声音,凛玉温声道,“别乱动,我这就带你回家。” “哎,等等……”闻熹混混沌沌中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喊停。实际上不劳他费心,那人已经缓步上前来了。 . “是沉湖!” “沉湖回来了!” “大家小心些,把阵法撑住!” 刀剑架起的围城前,沉湖微笑着摊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闻熹神君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无人应和他,风暴初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待一有异动便将其拿下。倒是闻熹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内心在“继续装死维持人设相信这些人能活捉沉湖”和“悠悠转醒满含血泪地质问他为何要背叛”之间纠结了两秒钟。 只听沉湖道:“大家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嘛,我对复兴神魔没什么兴趣,也不愿伤害大家。” “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有无数条因你而死的生命。”有如黑洞的地狱道、赤红妖娆的烈火、爆炸的灵核、世界末日的梦,子兰浑身血液烧得沸腾。他冷静开口:“沉湖,束手就擒吧。” 沉湖忽然勾唇笑起来。他顶着刀剑威胁上前一步,作势俯身:“闻熹,你猜你若是死了,凛玉会不会另寻新欢?” 闻熹:“……”我谢谢你八辈祖宗——他就知道沉湖这张嘴吐不出象牙来。 有人比他还激动,绿洱顶着豁了一角的耳朵蹦出来怒吼:“你少来挑拨离间!闻熹神君不会死!” 沉湖笑眯眯的:“这不快了嘛。刚才都在说遗言了。” 凛玉揽着闻熹的手一僵,很想把人按回去,但闻熹已经跳起来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闻熹被一句“你老公未来会不会另寻新欢”气醒,还挣扎着咳起了血:“咳咳咳……” 绿洱喜极而泣,嗷的一声哭了出来:“神君啊!” “神君醒了”“神君没死”的欢呼立刻在围观圈子里传了个遍,一同守着地狱门的梵珈和应明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钦羡和失落,披着袈裟的佛子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生命真美。 至于主角,闻熹被凛玉温柔而强硬地揽着,动弹不得。他骂人的本能反应被瘀血呛住,只剩下带着血腥味儿的“咳咳咳”,其核心内核大约是“沉湖你个xxx(此处省略万字脏话)给我闭嘴”。 “看看,这不醒了嘛。” “凛玉……”闻熹终于咳完最后一口瘀血,幽怨地揪着凛玉的袖子,“你要另寻新欢嘛……” 黑发散落下来,温柔地拂过闻熹的脸颊。他温声道:“不会,哪怕你死了,我也会去冥界把你找回来的。” 闻熹得得瑟瑟地瞟了沉湖一眼,继续撒娇发嗔:“那你抱我一下。” 凛玉一笑,低头亲了闻熹一下,但始终没松开辖制着他以至于闻熹不能痛快骂人打架的罪恶之手。 闻熹隐秘挣扎:“放开。” “不行。”凛玉声音低而温和,“这么多人,打架用不到你了。” “……你这比念完了经就拆庙还狠。”闻熹幽幽吐槽,“你让我躺你怀里跟沉湖说话?输人不输阵,我这人和阵都输光了。” 众目睽睽下,闻熹扶着凛玉的手,摇晃着站了起来——躺太久了有点儿头晕。 “你到底想怎么着啊?”闻熹懒洋洋道,“复兴神魔?神魔兴盛的时候也没见你过什么好日子哪。” 沉湖长久地凝视着他,最终摇了摇头:“我要和你打一架。” 闻熹:“……”他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凛玉满身的肃然和忧虑,生怕他一时冲动再拎刀跟沉湖大战八百回合不死不休的那种。 他淡定地后退两步,身前已有一众人顶了上去。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偶尔尝试一下很不错,他靠在凛玉身边,悠哉悠哉道:“哦,我不和你打。” 沉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没出息透了。” “是,比不上您有出息。” 闻熹丝毫不恼:“您多有出息哪,一面当着沙巢的秘密领袖组织复兴大业,一面又把陈微山耍的团团转,等着压轴出场放大招——我就想问问你,沉湖,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和你同在魔界的罗陀?有没有想过把你从水牢捞出来的凛玉?” 他挣开凛玉的手冲破人防,声色俱厉:“你有出息!陈微山那是什么人?你还跟他合作?沉湖,我真怀疑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沉湖突然冷笑了一声。 地面龟裂,结界从他脚下升起,将他和闻熹一齐圈了进去。 . 闻熹最初还能隐约听见结界外嘈杂的呼声,听见凛玉的剑刺向结界的破风声。他深吸一口气,冷冷看向沉湖:“你复发了。” 沉湖一笑:“对啊。你才知道?” “你别这样。”闻熹沉默良久,真挚道,“你这样让我有种当爸妈的不负责,把孩子搞成缺爱留守儿童的负罪感。” 沉湖:“……不孝子。” 狭窄的结界里,时光无限后退,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两人打嘴仗的时候。那时候闻熹离婚后偶尔会去魔界看看旧相识,加上罗陀,三只没文化的单身狗歪在老槐树下喝酒闲扯,追忆峥嵘岁月畅想美好未来,顺便听闻熹絮叨为什么又离婚了。 沉湖听着听着就会骂他一句“吃饱了撑的”,随后被闻熹不客气地踢一脚,罗陀抱个酒罐出馊主意,建议他去人间逛花楼刺激一下凛玉。风吹过,老槐树殷红的叶子扑簌簌落下,盖了底下的人一身,三人便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盖着满身的血叶呢喃宿醉。 闻熹突然笑起来,沉湖也随他一道露出了笑意。两人越笑越大声,直到眼泪从眸中溢出也未停下。 “你说你是不是闲的。”自己的感情真是丰富过头了,闻熹深吸一口气,向沉湖走近两步,“你跟我回去,算是自首,争取少判几年,逢年过节我和罗陀就去陪你喝酒,决不让你晚年孤寂……” 然而沉湖只带笑地看着他,渐渐把手背到了背后。 这个结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但他就是很想和闻熹一起看看昔日的魔界和老槐树,还有罗陀…… 却是来不及了。沉湖摇了摇头,闻熹后头好歹还有凛玉,罗陀要再跟他牵扯多了,魔界怕是没有他容身之处。 闻熹心一沉,猛地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然而他只喊了一声“你”,结界已骤然撤去。他被一双手拉进熟悉的怀抱,随即被融进了人群里,仿佛滴水回归大海。 众人将沉湖团团围住,仿佛浩瀚无垠的海洋里栖息的孤岛,闻熹亦被这片海洋包裹着。 一道道身影站在他身边,护在他身前,冰冷的潮水久违地温暖起来,是他昔日梦寐以求的温度——然而闻熹却竟有那么一瞬间,想逃离这溺死人的温暖,重新回到昔日的孤岛。 他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然而下一刻,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五指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挤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那人将他的线牵在了自己手中。 闻熹猛地看向沉湖,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湖与他对视的目光平静而专注,不知是不是闻熹的错觉,竟还看到了些许笑意,仿佛是像他从前的遗书写的那样,阴阳怪气地祝他和凛玉百年好合。 闻熹摇摇头:“沉湖……” 沉湖对他点了点头,随即从容移开了目光。他不在乎那些或敌意或悲怆的神情,目光绕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子兰身上。 是那个会为了一个“影子”舍一身修为、堕入地狱道的年轻的小天君。 他问:“你想念浮桨吗?” .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终章(四) 沉湖紧紧盯着子兰的眼睛,重新问道:“你想念他吗?” 子兰突然发现沉湖和浮桨有一双很相似的眼睛。一时他说不出心口悸动的到底是什么,反倒脱口而出:“你也有想念的人吗?” 沉湖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罗陀远渡重洋收集草药,只剩他和闻熹两个。在魔界荒原背风的巨石后,他问闻熹:“你说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太阳正好,晒的人直犯困。闻熹叼着根草叶,漫不经心道:“什么意义?我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想跟凛玉复婚。” 就在那一瞬间,沉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 . 日头渐渐西斜,沉重的影子像道路铺满了荒原,沉湖看着闻熹窝成一团睡成了一只大猫,又看着凛玉自远方而来,悄无声息地踏着夜色,把猫揣进了自己怀里。 他慢慢地想,慢慢地笑起来。 …… 沉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自幼长于水牢,从没有人教过他“生命的意义”。后来他读了很多书,听了很多课,最终也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反而愈发偏激。他偶尔会自嘲地想,同为障物,闻熹大约比自己幸运。 你想念浮桨吗?你有想念的人吗?如果你是一个风筝,那你的线系在谁的手里? 他不需要线。他漂泊四海,肆意横行,但同时,他很高兴子兰想念浮桨,也很高兴闻熹罗陀会想念他。 . 他不再看向任何人,慢慢将手覆在了心口。 ——一声巨响。 仿若烟花炸裂,自心脏开始,沉湖的身体渐趋透明。 一层透明浅金的皮囊,在胸膛的位置包裹了一枚鲜艳的血红的心脏。 他的身体化为无穷无尽的光点,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光点飘落。如果那是剧毒的毒药、杀人的武器…… 凛玉眉眼一凛,剑芒大盛。闻熹手中张开结界,朝沉湖扑过去,但那些碎影仍然循着缝隙钻了出来。 子兰捧出天君印,梵珈带出洁白的雪花。绿洱颤颤巍巍地祭出狐族圣器,心道如果失败了的话九尾狐祖奶奶千万别掐死自己。 然而在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时候,一颗光点落到了地上—— 没有发生任何事。 继而是第二颗,第三颗。 “神君!自爆的情况在减弱!” “裂隙合上了!地狱道关闭了!” 有人于自爆前的零点一秒恢复了意识,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多了一颗金灿灿的光点。 凛玉忽然意识到,那光明来自沉湖,来自他破碎的灵体。 就在此时,一缕金色刺破云霄,雷霆消散,暴雨止息。日月在同一时刻破云而出,一东一西盘踞对峙,最终是朝阳取代夜月,光明取代阴暗。 黎明中犹在沉睡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早起的人们也只会看看天空,觉得是太阳出来了,天亮了。 在特殊安全部门前,在尚未收起的阵法和迟缓关闭的地狱道下,无数彻夜奋战的人们仰头望向东方,即使被耀眼的阳光刺的留下泪来。 闻熹茫然间张开手指,抓住一颗光点。他看着那光点从他指缝中逃脱,最终四散氤氲成阳光的附属,随着清风一起回到那或许称得上是万物之始的天衢。 他晃了晃,倒下身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给自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