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叫我来巡山》作者:扁桃体环 文案: 赵云中不是怕元珠玑,他是尊重元珠玑。 虽然他们家那块搓衣板日渐光滑,但赵云中从不承认那是他的功劳。 毕竟他是坐拥五千阴兵,势力范围方圆十里的陵江土地。 这么点家庭地位还是有的。 所以赵云中究竟为什么会惧内呢? 赵云中:“闭嘴,我没有!” 这可就要从好久之前说起了,可以说是夙世恩怨了。 赵云中:“我说了,我没有!” 谁知道呢? 本文又名:惧内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前世今生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云中、元珠玑 ┃ 配角:黄尤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奈何他是个耙耳朵 立意:命运不公,破而后立。 ☆、大妖怪驾到 赵云中像往常一样收完租,准备回家。 天地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这往往不是什么吉兆。赵云中不禁担心起家中的元珠玑来,他塞好刚收来的灵盅,忙赶回土地庙。 他不过走了两步,山谷间骤然传来一声巨响,山间巨石无不滚落颤抖。 赵云中稳住身形,往那处望去,才见奔腾的妖气沸腾般直冲云霄。他的脸色不禁凝重了起来:“大妖怪。” 路过的山神问他:“不去看看?” 赵云中揣好灵盅,摆手道:“这么大的动静,可见不是什么小角色,我得先回家和媳妇交代清楚。” 山神笑话赵云中:“你竟这般惧内?这都要听嫂子的安排?” “我这哪是惧内!?神仙的事,能叫惧内吗?“赵云中气急败坏,傲然道,”我这是尊重他元珠玑。小两口的事,你们老鳏夫知道什么?” 老鳏夫山神很给面子地相信了赵云中。他隐去身形,回去收拾山崩地裂的烂摊子了。 赵云中回到土地庙,果然见到元珠玑早早地迎了出来。 妄想的温存没有出现,元珠玑要走了所有的灵盅,并且十分狐疑地打量着赵云中:“就这些?你没私藏?” 赵云中摆手否认。元珠玑将所有的灵盅存进灵匣后才询问情况。赵云中委委屈屈:“元澈,你都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我扔下牌局跑回家,可不就担心你么。”元珠玑又开始数落起赵云中,“赵昀,这是第几次了?这些租金本来今年年初就要收齐的,你想着兄弟情义,宽限他们这些时候。上头要是来寻你要,你怎么交差?“ 赵云中不敢顶嘴,只待元珠玑发作完才敢交代事情始末。元珠玑叮嘱他多带些阴兵,罢了还不肯放他走,提议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吧。这年头大妖怪脾气都坏得很,土地山神没少被其打压奴役的。“ 赵云中坚决不许:“你丁点神力没有,跟我去送死吗?没那么可怕,你就在家中等我回来便是。” 元珠玑正待说什么,赵云中又匀出了三千阴兵牌放在元珠玑手中:“你在此好生看管好自己,必要时候不必管这土地庙死活。” 赵云中说完就化作一阵风跑了,顺手还给土地庙扔了一方结界。元珠玑望着赵云中离开,心中明白,这家伙怕只是回来报个平安的。 大妖怪初来乍到,一个手下都没有,根本没人通报。赵云中寻进去后,只见到一个穿着黄袍的高瘦男子。那男子对赵云中的到来表示了欢迎,浓郁的妖气充斥着洞府,彰显着力量。赵云中看出了他大妖怪的身份,却看不透他的根脚。 但他能这般客气,想必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大妖怪。 赵云中松了口气,向他道明了来意:“在下是陵江土地赵云中。掌管此间精怪的居所平安。此番前来是为了给足下登记入册、收租立号。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叫我黄尤便是。”黄尤略显为难,“我只在此临时落脚,并不久待。” “无碍,临时户有临时户的记法。”赵云中翻手变化出一本厚簿,右手凭空蘸墨,“黄尤兄,咱们一项一项来。你根脚为何?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修为几何?租金的话,我且看看……” “云中兄!”黄尤盖住赵云中的厚簿,笑嘻嘻道,“你有所不知。我生性喜静,从来都是找个无人无神的僻静山头修炼百年,不会这般麻烦。此番例外,却是有着不得不例外的缘由。” 赵云中问他:“哪般缘由?” 黄尤直视着赵云中:“自是为了您这个土地神,还有你家那位小兄弟。” 赵云中眼神凌厉了起来。他虽可能不是这只大妖的对手,却拿出了他所有的魄力。黄尤忙摆手道:“云中兄放心。我不是什么歹人。我只是只能知过去未来的妖精,来帮你罢了。” 赵云中冷笑,知晓过去未来?怕是五方五老都未必能有这么大口气。 黄尤知道赵云中不信,解释道:“你与小兄弟是否都不曾记得生前之事?我有办法让你们想起来。” 赵云中十分警惕:“你如何得知?我从未告诉过他人。” 黄尤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我说了,我是只知晓过去未来的大妖怪。” 赵云中只记得自己生前是个官,因为功高卓越,死后被册封为了陵江土地。在他被册封为陵江土地的第三年,土地庙后的那处悬崖上摔下来一个书生。那书生被摔得粉身碎骨,当场毙命。赵云中见他生得好看,便掳来魂魄做了土地婆。 那书生似提前喝了孟婆汤般,生前事一概不知,只记得自己叫元澈。赵云中几乎是脱口而出给他取字珠玑,意为华灯倾国拥珠玑。便是如今的元珠玑。 说到底,赵云中就是个色鬼。 可这着实是一件怪事。他们二人并未饮用过孟婆汤,缘何会忘记前尘往事? 赵云中终是有些好奇,他问黄尤:“你当如何做?” 黄尤掏出张黄符递给赵云中,叮嘱道:“这是因缘际会符。你只需将其挂在床前,前尘往事,它会领你悉数找回。” 赵云中狐疑地打量了这张黄符,并无特殊的灵力波动,他并不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妖怪。 黄尤劝他:“你便试试,若没效果,我便听从你的发落。你也没甚的损失。” 赵云中问他:“为何帮我?” 黄尤感慨道:“这都是命啊。” 莫名其妙,这和没回答没什么两样。黄尤笑他:“男儿郎,缘何这般优柔寡断!?” 赵云中收下黄符:“自然是小心为上。我且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根脚为何?” 黄尤犹豫着回答:“单尾红狐……吧。” 这可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哪只狐狸精不是妩媚动人貌美如花的?若说元珠玑是只狐狸精倒还有几分可信。黄尤?怕是只豺狼成精吧。 ☆、鸾奴 赵云中平安归来,元珠玑便放心去记账了。 元珠玑喜欢茉莉,赵云中便在路上摘了两捧,小心地放在了盛水的花瓶中。 庙内被元珠玑打扫得一尘不染,与赵云中初始三年时的光景大不相同。 赵云中生性喜惰,刚坐下就被元珠玑赶去干活了。 眼见着要入夏了,赵云中听从元珠玑的安排,把家里的被褥棉衣都搬到土地庙外去晒了。 神仙不知光阴,却也入了红尘。他们二人过着普通夫妻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待在陵江这十里地界中,如今已是第八十个年头了。 赵云中的兄弟很多:东山的黑熊精兄弟二妖、南河的蚌精女妖、西窟里的蟒蛇怪夫妻、北崖的松树老头、还有临近的各路山神土地,没有一个不认识赵云中的。 每年天官都会收取各地登记在册的妖怪们的信仰,妖怪们将此称作租金,赵云中负责的便是陵江此地。妖怪们的信仰,都是通过在人间行善积德积攒而来。勤奋些的会有富余,而惰懒如赵云中这厮的,便凑不齐当年的信仰。 赵云中没少对这些兄弟宽宏大量,如果不是元珠玑在他身后当恶人,怕是上头早就责怪下来了。 元珠玑一边将赵云中此番收来的信仰入账,一边不停地数落他。赵云中虚心接受批评,但下次还敢。 记完账,赵云中要和元珠玑亲热会,元珠玑拦住他说:“先不急。今天你走不久,有个姑娘来我们庙里求姻缘。我看她福薄命浅,怕是要孤寂终老了,便没有接下她的信仰。” 赵云中把玩着元珠玑的手指,很是费解:“求姻缘她去月老庙啊。来土地庙求甚的姻缘?我可管不到。” 元珠玑说:“她出自勾栏之地。月老庙香火又旺,人多事非,她想必羞于前去。再加上她已徐娘半老,此番想必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个人有个人的因果,这怕是她前世的报应。”赵云中覆身压住元珠玑,在他的耳边挑逗似地恳求,“别说外人了。元澈,咱们都好久没亲热了。人家柳兄整日被他娘子缠着,都快醉死温柔乡了。你说怎么能这般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呢。” 元珠玑挣扎不过,笑骂道:“你总这般白日宣淫。柳瘦杆和他娘子是蟒蛇,那么长的发情期你跟他们比?” 说什么都不能说男人不行。元珠玑犯了大错。 赵云中立马兽性大发,对着元珠玑就上下其手:“我让你看看我能不能跟他柳瘦杆比!元珠玑,你怕是不知道我的能耐!” 元珠玑被赵云中挑逗得□□渐起,二人当即一番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赵云中本该适可而止。他今日却使坏着多玩了些花样。一般在床上是赵云中做主,下床之后便是元珠玑对赵云中生杀予夺。 事罢,赵云中便跪上了家法。 元珠玑见家法愈发圆润光滑,便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换一块新的。那张因缘际会符也因刚才的宽衣解带掉在床上,正好被元珠玑瞧见。赵云中便将黄尤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元珠玑。 元珠玑犹豫着问他:“你相信他吗?” 赵云中说:“他那话说得没错。不管信与不信,试试总没甚的损失。” 元珠玑沉默了会后,盯着赵云中:“赵昀,你还记得你死时多大年纪吗?” 元珠玑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赵云中不记得,他摸着自己的脸说:“看模样,莫约是弱冠了。怎么了?” “弱冠了。”元珠玑欲言又止。 赵云中很少见元珠玑这样。他担心元珠玑是有什么心事,却听到元珠玑犹犹豫豫着说道:“人间这般年纪,怕是已经娶亲了吧。” 愣了片刻的赵云中恍然大悟,笑得开怀:“元澈,你这是……吃醋了?我何德何能?哈哈,你这坛醋可迟了许多年。还是说,这些年你都这么醋着?” 元珠玑被赵云中笑话,有些恼羞成怒。他愤然地看着赵云中,语气有些嗔怪:“许你有亲事就不许我有了?我这模样,想必死时才十七八岁,也不定说了娇妻美妾,只便宜了你这厮。” 赵云中忙劝慰道:“好好好。你说如此便是如此。再者,凡人命短。就算我们有说亲,这些年过去,她们怕是没过轮回都有百岁了。有甚的担心。” 在赵云中的几番劝慰下,元珠玑才许他把因缘际会符挂在床头。 这般挂了两日,没甚的变化。正当两人认为那黄尤是个骗子,这因缘际会符就是假货时,有人寻上门了。 那姑娘穿着单薄,却背着个硕大的包袱。包袱白布遮着,并不知是什么物什。她进庙上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起身围着土地塑像左右各转了三圈。 障眼法下的二道门便无处遁形。那姑娘一推开门,见着的便是如临大敌的赵、元二人。 赵云中见她身上并无妖气,也无功德,更别提仙身了,拿不准她是个什么东西。元珠玑却见她眼熟,仔细分辨后惊讶道:“你是那日的上香信女。” 赵云中依稀记得:“你说的那个半老徐娘?可那不是……” “凡人。那时候她是凡人没错。”元珠玑盯着那个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哪得知的破界方法?” “我是她也不是她。你们唤我鸾奴便是。”那姑娘不见外地坐在案前,放下了包袱,“我是特地来寻你们的。寻你们来清算夙怨,了结前尘。” 赵云中和元珠玑都听不明白。鸾奴便指着他们床头的因缘际会符说:“我死时留下这一魄的记忆转世投胎,今得其召唤,便控制着这副皮囊找寻而来。” 元珠玑阴阳怪气地对赵云中说道:“想必她便是你前世的妻妾,现当真寻了过来。” 赵云中急忙争辩否认。那鸾奴略带伤感地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与他的确不是夫妻,不过有缘罢了。因缘际会符,便是召唤前世有缘之人。向上可追溯三世。” 元珠玑问她:“那你是哪一世的有缘人?” “我不记得了。”鸾奴茫然道,“若不是因缘际会符,我怕是也认不出他。” 鸾奴拆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一张支离破碎的古琴。这般苟延残喘下,竟也能弹出铮然之音。 鸾奴满是惋惜道:“它曾经也是极品。只可惜……唉,还是怪我。” 元珠玑问她:“你要如何使我们恢复记忆?” 鸾奴说:“只待听我演奏一曲。” 元珠玑看着赵云中,有些拿不定主意。赵云中握住元珠玑的手,眼神坚定:“放心,我保护你。” 元珠玑想起八十年前:他孤独伶仃,茫然无措之时,赵云中也是这般安抚了他的不安。若不是赵云中,他怕是那时就魂飞魄散了。 元珠玑放心地把自己交代给了赵云中,一如过往。 ☆、锦瑟 鸾奴拨弄着琴弦,靡靡之音徐徐袭来。 她带着沧桑,裹着风尘,吟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元珠玑和赵云中只觉得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唯有指间相握的对方是真实的。鸾奴的琴声依旧,吟唱高昂,却似乎渐行渐远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元珠玑耳边鸾奴的声音荡漾了一会便消弭无形了。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忘记了他身处何地,也忘记了天地之间自己的存在。 再以后,他恍若听见了有人叫他。他见到自己站在城门前,仰头望去,城门上赫然写着长安二字。 一个响指把元珠玑目光收了回来,那人唤他:“元澈。” 元珠玑看他弱冠年纪,一身富足的打扮,模样俊秀,几乎脱口而出:“表哥。” 元珠玑想起来了:他叫元澈,父母亡故。他记着自己在长安有个不亲不远的表哥,便写了封信,收拾了行李,从广陵郡一路赶来长安投靠。此时他才刚满十五,正是志学之年。 表哥叫方子澄,在长安有着一家不小的绸缎庄,专供皇家使用。 方子澄与表弟也多年未见了,虽还有些幼时情谊,到底还是生分了。简单寒暄了两句后他便将元澈带了回去。进了后院,方子澄踢走了谄媚的瘦狗,领着元澈去了房间。 当夜饭后,方子澄与元澈秉烛夜谈,说的都是幼年旧事。夜深了,二人便干脆抵足而眠。初见时的生疏不见了,兄弟间的情分这才活络起来。 翌日,元澈蹲在地上数蚂蚁,那只黑色瘦狗又踟蹰着凑近了他。在老宅里,元澈也养了一只黑狗,只可惜被歹人捉去卖了,再不见了踪迹。这只瘦狗让元澈想起了老宅,又想起了刚过世的父母。伤心之余他便匀了些点心与它。 这时方子澄忽找到他,卖关子似地说:“走,元澈,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长安。” 长安繁华昌盛,十里长街,车水马龙。元澈花了眼,也迷了眼。不懂之处他会虚心请教,方子澄也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们走了一圈,方子澄还在路上买了点胭脂水粉,珠钗宝饰。元澈问道:“表哥,我们这是去哪?” 方子澄坦坦荡荡道:“平康坊,红袖招!” 长安风尘之地,平康坊。红袖招不过群星璀璨中的一颗。 元澈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女人,而且是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方子澄扔下银子左拥右抱,又嘱咐老鸨:“我表弟年纪尚小,不必多伺候,让他开开眼界便是。” 说罢,他狭促地摸了一把元澈的脸,拥着美娇娘走了。元澈本要跟上去,却被老鸨拉着去了雅座。那老鸨唤来两三个小年纪的姑娘,笑着对元澈说:“小郎君便在此听听小曲儿,喝喝小酒儿。姑娘们会伺候您的。” 老鸨一个眼神,那两个姑娘便齐齐上前为元澈斟酒揉肩。元澈不很习惯,老鸨看他这副局促的模样,偷笑着走了。 元澈坐了许久,有些乏味了。正欲要走,却听见如流水般的琴音徐抚而来。这琴音如珠落玉盘,又似高山流水,灵动九天,不同凡响。只可惜潜于这烟花之地的声色犬马之中,需得侧耳聆听。 元澈来了兴致,撇下那两个小娘子,循声探了过去。 琴师隐在帷幔之后,挺拔的身影若有似无,元澈只陶醉于琴音,不知不觉竟凑得近了许多。他用眼神描摹着帷幔之后的身影,心中生出了结交之意。奈何他又怕唐突了那人,不敢再近了。 纸醉金迷之中,甚少有人注意到这清雅的琴音。元澈为那人不平之余,又难免遐想他沦落烟花地的苦衷与不甘。 突变是猝不及防出现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人啦!”,四下便开始慌乱起来。那人的琴声也戛然而止,将元澈轰然拉回现实。元澈远远见到有三两个带刀之人从阁上窜下,他正慌忙躲避,忽然脖颈一凉,他低头望去,险些给吓得当场晕厥——他被一人用大刀架住了脖子。 那人的同伙伏法得很快,元澈无疑成了他的保命稻草。元澈被他扼着只能后退,那人疯狂地大呼小叫:“都给我闪开。不然我取下这小子的项上人头!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孤身上路!” 没人敢上前了。元澈远远地望见了表哥正在焦急地求救,竟生出了些许欣慰之意。 忽地,元澈身后传来了闷重的敲击之声,仿若还掺着些许的弦乱之音。元澈脖子上的大刀一松,那挟持着他的歹人瘫软在了他的身后。 元澈回头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高大俊朗的白面公子,一身清雅脱俗的白衣胜雪,他傲然地长身而立,将歹人制服于一张破琴之下——那琴先前还是完好如初的。 元澈呆滞着不能言语了。原来这便是那弹琴之人么?这琴师,着实配得上那美妙的曲子。气宇不凡,才貌双全。 琴师见他不语,便收好破琴,替他道了句谢,又自顾自道:“不谢。” 元澈看着他走了,有些着迷。 ☆、相识 (肖峄阳就是赵云中) 后来听方子澄说,那人是太常寺太乐署里面的一个乐师,姓肖名峄阳,大家唤其为肖郎。他闲时便会到平康坊弹琴,不拘在哪家,只为了挣点糊口银子。这次恰巧碰见元澈遇险,便见义勇为了。平常清高得很,不见得能和其他人多说两句话。 元澈迷惑不解:“他有这般才情,又身居太常寺,怎得还需委身来勾栏之地赚银子?” “太常寺太乐署乐师?说得好听,每月能有多少银子?更何况他还算不得正经乐师,在宫里没登过台呢。”老鸨这般和元澈解释,“我姐妹的表弟的远房侄女的好友在宫里谋差事。据她说啊,这肖峄阳是得罪了太常寺少卿。这才一直不被重用,而且还处处被排挤,混得差嘞。” 元澈为他愤愤不平:“这皇城里,皇爷眼皮子底下,竟然还能有这般不公之事!?他是做了什么事情,何必这般不饶人?那少卿心胸也忒小!” 老鸨忙让元澈住口,好心解释道:“似乎是为了一个舞女,是叫鸾什么……对,鸾奴。这男人嘛,都是一路货色。想必又是什么因美色而起的争端,不新鲜了。” 元澈少年心性,正待说什么,却被方子澄给拉住了。元澈终还是顾忌表哥的,便不多说了。 后来几日,元澈在方子澄的安排下去了绸缎庄子帮忙。他年纪小,也做不得太多事情,大多时候都是在发呆和数蚂蚁。方府里面有几个和他交好的同龄家丁,可也不能终日一起玩耍,他很多时光都是乏味无趣的。 他见那只瘦狗长了许多虮子,便打水给他洗了个干净。洗完之后他才惊觉,这原来是只大黄狗,竟脏成了那样。怪不得方子澄见它都避之不及,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洗完澡的瘦狗惬意地趴在阴凉处吐舌头,元澈就陪着它一起发呆。不自觉间,他竟哼出了那日肖峄阳弹的曲子。肖峄阳的英俊潇洒、俊逸不凡似乎印在了他脑中,整日整日地扰人不倦。 元澈抱着瘦狗抱怨:“那什么太常寺少卿,可真不是一个好人。” 瘦狗似懂非懂,倒是对元澈亲昵了不少。 方子澄寻他时,见到干净的瘦狗还颇为惊讶。他让元澈准备一番,随他一起进宫送货。元澈受宠若惊,进了外廷后他的兴奋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卸货下车后,方子澄便要与管事理清夙帐。他见元澈好奇张望的模样可爱,便摸了摸他的脑袋,嘱咐道:“你且在此处不要动。不过半个时辰我就出来。” 元澈答应得好好的,可不知哪来的灰毛松鼠让他乱了心神。他寻着灰毛松鼠追了去,跑了一阵那灰毛松鼠窜上树就不见了。元澈这才慌忙地发现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墙那头传来琴音,其中还夹杂着些男女交谈的声音。元澈隐约觉得熟悉,他便爬上墙边的一棵槐树,悄然地往里面看去。 那弹琴的男人便是元澈许久未见的肖峄阳,他倒不似在弹琴,更像是在修琴。旁边立着一面容俏丽的宫装女子,她端着一碗葡萄伺候着,只独自一个聒噪不停。 元澈见着肖峄阳高兴,正待唤他一声。肖峄阳却似与他心灵相通一般,抬头的霎那正好望见了元澈。此间人员混杂,不远处便有三两的宦臣与羽林军走来。元澈这若被寻着,便是个私闯宫廷的大罪。 肖峄阳不做过多思量,他掀翻腿上的古琴,面含愠色地斥那女子:“鸾奴,我说了不吃,你不必这般伺候。你这般扰人,琴我也没法修了。” 那琴旋即被摔了个四分五裂,鸾奴也被斥得掩面哭泣。 羽林军见了,都怜香惜玉地起哄,骂肖峄阳不识好歹。肖峄阳不管他们,漠然捡起那破琴,对鸾奴道:“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元澈在树上听得清楚,那些羽林军们都在骂肖峄阳假清高、伪君子。他看那叫鸾奴的女子,并不觉姿色有多动人。是非对错的抉择,早就偏向了肖峄阳那边。 不过片刻,肖峄阳便绕到了树下。元澈被他那句“下来!”惊得一颤,只能痴痴地望着。肖峄阳很耐心地又重申了一遍:“下来。” 元澈看他抱着一张破琴,问他:“你这琴可是宝贝?” “再宝贝也坏了。”肖峄阳有些无奈,“你快下来。” 元澈依旧答非所问:“你住哪?” 肖峄阳笑骂道:“你这小子忒不识趣。我方才故意摔琴吸引羽林军,你才得安然无恙。你若再这般待在上面,被抓了我可不救你。” 元澈故作镇定道:“你与我说你住哪,我便下去。” 两厢互不相让,对峙许久。最终还是肖峄阳败下阵来,他道:“永平坊西街第三家便是。” 元澈心满意足地跳了下来,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肖峄阳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元澈如实说了,肖峄阳便了然了:“我且送你回去。你也当真是大胆,皇宫禁地都敢乱闯。我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可救不得你胆大妄为。” 元澈跟着肖峄阳往外走,边走边问:“你都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听你的住处吗?” 肖峄阳没有说话,元澈就自顾自地道:“我现在在我表哥手底下做事,每月也能有一两银子。你这琴都是为了救我而坏的,我理应赔你一张新的。” 肖峄阳只说:“不过是把普通的琴,不必记挂在心上。” 元澈却下定了决心要给肖峄阳换张新的。他忽地想起一件事,便拦住肖峄阳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我知道你叫肖峄阳,我叫元澈,你且记住了。” 肖峄阳只点头,当记下了。 方子澄出来没见着元澈早就急地打转了,幸好肖峄阳把人送回来得早,否则这可是要闯大祸的呀。小了说方家与皇家的生意要黄,大了说便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方子澄气得揪了揪元澈的脸颊,故作凶恶道:“回去再收拾你。” 他转身对着肖峄阳鞠躬道谢,还拉着元澈不停地给管事道歉。 肖峄阳摆手说:“不谢。”那姿态和在红袖招中一模一样。 回去的路上,方子澄又把元澈给训斥了一顿,并且决定:“下次再也不带你进皇宫了。” 元澈并不担心,他满是骄傲地心道:“反正我都知道人家住哪了。我们都是朋友了。才不稀罕来皇宫呢。” ☆、相熟 元澈找过肖峄阳两次,两次肖峄阳都不在家里。 这次元澈特地在肖峄阳休沐时寻去,正好撞见了他在井边打水。 元澈想去帮忙,却被肖峄阳挤开了:“你还没这捅水重呢,别把人给拽进井里。” 元澈只得罢了。他们回到家里,元澈发现前两次他放在肖峄阳门前的水果又被肖峄阳摆出来招待他了。 元澈一番心意被这般轻视,到底是有些失落。肖峄阳只说:“家徒四壁,见笑了。” 仔细询问,肖峄阳竟不知这是元澈送的。到头来,还是一场乌龙。 肖峄阳许元澈自便,他自寻了个地方,仔细研习起琴谱来。元澈初时有些许拘谨,后无聊极了,便问肖峄阳:“你没琴如何演奏乐曲?我这两日便给你寻来如何?” “不必麻烦。我已按章上报,七日之内便可领到新琴。”肖峄阳自嘲道,“况且,我也不用登台。” 元澈痛骂太常寺少卿不是东西,让肖峄阳颇为惊讶。了解详情后,肖峄阳感慨:“果然人言可畏。这事情传出来,竟被扭曲成了这般。” 元澈想知道真相,肖峄阳思量片刻道:“不过是舞女鸾奴生得漂亮,引得少卿垂怜。奈何少卿肥头大耳,不得鸾奴爱意,欲意用强。我不过那日撞见,坏了他的好事,他便处处与我交恶。我本与那鸾奴无意,后那鸾奴为避少卿,竟日日与我同处。这让我在太乐署越发的步履艰难。” 罢了,肖峄阳摇头苦笑:“我也不知为何要与你说这些。该是烦闷太久,想与人倾诉吧。” 元澈安慰他:“我娘告诉过我,有本事的人,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拨云见日。” 肖峄阳摇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从肖峄阳那里回来以后,元澈就向方子澄打听琴坊的消息。方子澄也知他是为了感恩,便着人前去打听。 长安繁华,人才济济。这好的造琴师不难得,但能让元澈满意的造琴师却凤毛麟角。元澈并不懂琴,却想要一把做工精湛且独一无二的琴。就犹如肖峄阳一样,高傲洒脱,桀骜不驯。 方子澄只觉元澈眼高,便吓唬他:“你身上才多少银子?整日吃我的住我的,哪里拿的出来那么些银子去报恩?他那性子,想必也不会收。” 元澈却说:“我的一片心意,他必会收下。” 至于银子,元澈只能哀求方子澄。方子澄起初并不愿意,后见他实在是可怜,无奈之下才预支了他半年的薪酬。那造琴师又与方子澄有些交情,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那张好琴贱卖给了元澈。 不出所料,肖峄阳并不想收下元澈的好意。 元澈抱着那张琴坐在肖峄阳门前,待到肖峄阳从宫里回来已近戌时。哪怕是这般真心,肖峄阳也不愿收,他道:“我与你不过点头之交,救过你两次而已。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何德何能收下你这等贵重的礼物。” 肖峄阳说着客气,语气却丝毫不落人一等。 元澈忙道:“我们是朋友,这便是我与你的情谊。哪能是淡如水,怎么是点头交呢?” 肖峄阳在宫中受人轻视,离宫后却不想被人看低,便说:“我肖某二十年来,除了父母恩慧,就没受过他人施舍。我早与你说过不用了。这琴是好琴,你自留着吧。” “这琴是好琴,可在我手上却是暴殄天物。”元澈失落极了,却一心想让肖峄阳接受,“你若不要了,他便是没了价值,再好也是无用之物。哪怕当初我们是淡如水的交情,今日我斗着胆,借这张琴与你结交。” 肖峄阳定定地望着元澈,见他模样纯粹干净,好似真是一副赤子之心。只是宫中浸淫这些年,他早就不信什么交情道义。当初救人也不过是顺手而为,如今思来倒还有些顾虑。 他试探着问道:“我肖某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实在不值得结交。我也没甚的可以与你图谋。这琴我受不起。” 元澈坚持许久,终是信了方子澄的话。这琴,肖峄阳是不会收了。 他踟蹰片刻,转身欲走。临走时他对肖峄阳道:“那日红袖招内,你一曲琴音惊为天人。我也不知是不是缘分,总觉得我该与你是知音。这般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叨扰了。” 肖峄阳那句试探着实有些过分。若说前面他是自命清高,那最后一句便是小人之心了。肖峄阳见元澈离去,不禁有些后悔内疚。 戌时一刻,暮鼓敲响,长安关门闭市,宵禁到了。 肖峄阳是自知错却不愿认错之人。此刻,他却是忧心起元澈来。永乐坊距永兴坊隔了大半个长安,哪怕元澈浑身是腿,此刻也是赶不回去。 高傲如肖峄阳,他故作镇定地饮了杯冷茶。冷茶苦涩寒心,他放下茶杯,终还是追了出去。 长安城到底是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纵横交错,寻人着实不易。肖峄阳眼见着一队金吾卫趋近,忙爬上路边槐树躲避。可怜他琴艺高超,爬树笨拙。不过三两下,肖峄阳便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摔将下来,狼狈至极。 宵禁无故游荡者,笞打三十,归金吾卫收押,次日放出。 肖峄阳来长安后有过无数难熬的夜晚,却从没有这般的屈辱狼狈过。他被金吾卫扔进了狱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后身蔓延着火辣辣的钝痛。令人惊喜的是,元澈也在里面。 元澈无措地扶着肖峄阳,奈何他身量太小,只得将肖峄阳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肖峄阳侧脸正好顶着那张被推拒的琴,心中万般的气愤和怨怼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他斥元澈:“瞎跑什么?” 元澈颇为内疚,不敢顶嘴。罢了,肖峄阳叹气,问他:“你没受伤吧?” 元澈说:“他们念我年纪小,并未笞打,只收押了我。” 两厢沉默良久后,肖峄阳问他:“你当真……当真喜欢我的琴音?” 元澈忙点头说:“那日听过后,便迷上了。” 肖峄阳伸手摸到那张琴,说:“既如此,我便收下了。省得你再为此生出许多事端。” 元澈高兴地将琴解了,塞在了肖峄阳怀中。肖峄阳被琴砸得胸闷,无言以对。 罢了,今日着实倒霉。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相交 方子澄偏爱雪月风花,惟愿一生风流不羁。 他教导元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元澈知他是想要去平康里了,便推辞说:“过两日便是肖峄阳生辰了,我需寻个他瞧得上的玩意儿。” 方子澄知元澈是被那琴师勾去魂了,也不多说,只提点他:“他这等清高的人,俗物定是入不得他的眼。你只需心意到了便可。莫要像上次那般,热脸去贴冷屁股。” 元澈见方子澄还有责怪肖峄阳之意,不得不废了好一番口舌去美化肖峄阳。方子澄见元澈着实是着了魔,便也不多嘴了,就带着他去了一趟东市。 肖峄阳此人什么都缺,但却不会什么都收。元澈好一番寻找,才淘得一本琴谱。这琴谱本没什么名头,只是里面一曲广陵散实为惊艳。那人吹嘘这是嵇康所弹之曲,元澈便也信了,花了一两银子买下了它。 方子澄大骂元澈败家,嵇康那首广陵散早已失传,哪里能在东市随意寻到? 元澈大失所望,回去却再寻不到那个小贩了。方子澄教训元澈行事冲动,死活不肯再借元澈银子。 这一个月的银子打了水漂,元澈无奈之下只能把这琴谱送了出去。岂料这琴谱其余的一些清雅小曲,竟也能搏得肖峄阳的一番青睐。这礼也不全然算是白费功夫。 肖峄阳兴致连连,用元澈送与他的新琴弹了几曲。元澈着迷的看着,也不知是这弹琴的人入了眼,还是涓流出的琴音入了耳,亦或是全都入了心。 曲罢,肖峄阳感慨:“曲子着实美妙,只可惜还是难登大雅之堂。“ 元澈鼓励他:“放心。不管是曲子还是人,终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肖峄阳笑了一笑,也不知是信了元澈的年少无畏,还是无力地讥笑了自己的异想天开。他高傲,却也现实。 元澈陪肖峄阳吃了顿长寿面,又陪他去了一趟镖局。镖局的伙计认识肖峄阳,对他好一番招待。肖峄阳似与他说了什么,并递给了他一个布包。那人接过后让肖峄阳写了些东西,随后保证道:“定给你安全送到。” 元澈匆忙中瞥到了几个字——肖邕,蜀地。 事情办完,肖峄阳便转身回去,在路上买了些红糖枣糕给元澈。元澈吃着糕点也堵不住嘴,问他:“肖邕是谁?” 肖峄阳解释“我姓肖名邕,字峄阳。巴蜀人士。” 文化人讲究就是多。元澈想了想,又问:“那你是寄了什么回去?” “补贴罢了。”肖峄阳叹气,“我蜀地家中还有位年事已高的盲母。当初走时我答允她,我定会在长安出人头地,他年衣锦还乡,服侍她安享晚年。可如今是我在长安过的第五个生辰,依旧是落魄潦倒,实在是心中有愧。” 元澈问肖峄阳:“你家就你一子吗?” 肖峄阳也不隐瞒:“我长姐嫁去了洛阳,这些年音信全无。二哥早夭,说来也确只剩我这一子了。” 这是元澈第一次知道,肖峄阳也是有家人的。 元澈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肖峄阳,就分了点红糖枣糕与他。肖峄阳笑话他:“我花钱给你买的你又回赠给我?你倒真会借花献佛。” 元澈挠头笑了两声,说:“今日是你生辰,就该吃些好吃的。这糕点味道不错,你吃了心情会好些。” 肖峄阳最后接了那块红糖枣糕,扯出了一个笑。不管怎么样,今年的生辰他不是一个人过的,比之前几年好了许多。 元澈临走时缠着肖峄阳也给他取个字。肖峄阳推辞不过,只得说:“你年纪尚小,弱冠时再取更为郑重。且此事虽不重要,总要请示长辈。你先问过你表哥再说。” 元澈只得先罢了。模样看上去还颇为失落。肖峄阳见其可爱,不自觉地就捏了捏他的脸颊。待他反应过来后,倒有些浑身不自在,摆手说:“快宵禁了,你早些回去吧。” 有过前车之鉴,元澈便对宵禁这个词无比的畏惧。他忙告辞回去,那一骑绝尘的背影看得肖峄阳笑意连连。上次这般开心是什么时候?肖峄阳记不得了,总之不是在长安。 元澈啊元澈,总该还是少年人无忧无虑啊。 元澈从后门进府,远远地就听见里面有人叫骂。进去后见着一衣衫不整的公子骂骂咧咧地掠过他,却留恋着三步一回首,只为多骂那房里人两句。元澈又见着方子澄边系腰带边从房里出来,好说歹说才把那公子给劝走,临走时还给了他三两银子。 府里下人不多,却也权当没见着似的。 元澈见方子澄一脸魇足的模样,丝毫没有被骂的自觉,便知这是怎么回事,脸自红了。方子澄只解释说:“这个性子烈了些,玩得过了便泼辣起来了。你别被吓着了,他人不坏。” 见元澈害羞的模样,方子澄恍然明白了——过了年元澈就是十六了。上次方子澄带着元澈去了红袖招,不过是逗趣小孩罢了。现在想来,元澈也该是懂那些事的年纪了。这般想着,他就从房里拿了本春·宫,交给元澈让其好生研习。 元澈通宵达旦地把那本书看完了,起初还觉得烧脸皮,后来只觉好生无趣。方子澄知道后打趣他道:“你干看着自然无趣。下次我带你切身实地地明白一遭,你就知什么叫神仙快活了。” 元澈埋头吃饭,含含糊糊地说:“我自会明白,不必费心。” ☆、珠玑 往后两月便是除夕了。 方子澄生意场上有许多人情要做,这些日子来回送礼忙得脚不沾地。 长安随后下了一场大雪,赶在这场雪前,元澈也给肖峄阳送了份礼。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过一把颇有韵味的折扇和几张新样式的花笺。让元澈开心的是,他每张附信都唤肖峄阳为三郎。后肖峄阳回了元澈一些红糖枣糕和一根小巧的木花簪子,回信自称三郎。 方子澄笑话肖峄阳寒酸,元澈却苦恼自己还未弱冠,那木花簪子也用不上。 长安的雪越下越大,赶着方子澄最后一车送礼,元澈给肖峄阳捎去了些绸缎、棉花和木炭。说起来,这也是占了自家店铺的便宜。元澈总归担心肖峄阳冬日受寒。 大雪下了三日,元澈便抱着瘦狗在炉火边混吃等死了三日。他不怕热,却是一点冷都受不了。方子澄都开始骂元澈败家了,一天烧掉许多木炭。人倒罢了,还尽惯着畜生,平常人家倒还真养不起。 除夕之后大雪便停了,长安一片银装素裹,美不胜收。元澈把自己里三件外三件包裹整齐后,才赶忙往肖峄阳家里跑。 肖峄阳初见这个棉团,并未认出是元澈。若不是元澈喊了一声,肖峄阳便要径直掠过他了。肖峄阳本要去城外三里的梅花林,见了元澈便邀其一同前去。元澈许是穿得太厚重了,朱雀大街上他摔了好几个跟头,亏得肖峄阳眼疾手快把人扶住。 元澈向他道谢,肖峄阳却说:“该是我向你道谢。前些日子多亏你送的木炭与棉花,这个冬日倒算过得不那般难熬。” 元澈问他往年冬日如何挨过。肖峄阳说:“不过是今年冬日格外冷,往年没这般的大雪。” 城外的梅花鲜红一片,元澈倒没见过这般壮丽的光景,一时撒欢了地跑。得意便会忘形,他又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摔在了肖峄阳怀里。肖峄阳扶着他,教训说:“瞎跑什么?穿得厚就不怕摔了?” 元澈见肖峄阳模样俊逸,胸口却意料之外的宽敞。一时间他竟想无视肖峄阳的告诫,想再摔一次。可终究是再没了机会——肖峄阳解开琴,坐了下来。 元澈只好自找了块无雪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与肖峄阳说:“我早些时候就请教了表哥。你也知道我表哥也是草包一个。他意思便是:若你能为我取字,他倒能省了许多麻烦。” 肖峄阳没想到元澈还记着这事。他略微思量后,看着元澈姝丽的脸,有感而发道:“便叫珠玑吧。” 元澈自细嚼了会:“珠玑……?” 肖峄阳解释说:“取自:华灯倾国拥珠玑。” 元澈虽不甚解,却很高兴,自又念了两遍,兴奋地说:“那我以后就有字了,珠玑,珠玑!元珠玑!” 元澈的笑意很有感染力,像一朵绽放的梅花,染红了整片的梅林。肖峄阳自然而然地抚上琴弦,奏起琴来。 元澈直勾勾地望着肖峄阳,竟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本春宫来。肖峄阳的挺拔让元澈满面羞红。冬日很冷,却莫名让人燥热的很。 除夕之夜一人守岁,肖峄阳本孤寂难熬,今日见了元澈,倒像是长安见了久违的暖阳一般,又快活了起来。元澈随手带着些果脯,随手分了肖峄阳一些。肖峄阳倒是好奇,他这般能吃,竟也没胖到哪去。 元澈却有理有据:“好吃的东西我便会样样吃些,并不会过分贪吃,自不会胖得过分。” 见过那日元澈囫囵吞下红糖枣糕的模样,肖峄阳并不觉得元澈的申白可信。元澈见肖峄阳不答,便想着染指那些梅花:“这片梅林这么大,夏日结的梅子多吗?是甜是酸?” 肖峄阳正欲答话,却见着一人过来。他本不想理会,那人却毫不生疏:“肖郎。我早时听见那高山流水般的琴音,就知是你乘着雅兴来此弹琴了。今日见着鸾奴,她还道你赖床不会出门,说来还是她没这雅兴了。” 肖峄阳不得不起身相迎:“汪主簿安好。” 汪主簿笑着点头,目光掠过元澈:“这位是?” 肖峄阳不愿多说:“一个小友罢了。” 汪主簿也不多问,就和肖峄阳寒暄了几句。也亏汪主簿热情,肖峄阳那般冷淡下,他都能侃侃而谈。 元澈在一旁却听得别扭: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那汪主簿左右离不了鸾奴,牵扯得肖峄阳不清不白的。看那汪主簿中年模样,也像是个有妻儿的人,却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 与肖峄阳回去的路上,元澈向他抱怨汪主簿的多事,肖峄阳解释说:“他这人聒噪,且喜生是非。但好歹是我上司,也是少数少卿一派之外的人,我总不好多摆脸色。” 元澈怀疑肖峄阳不明白何为摆脸色——他方才那般冷淡都不算是摆脸色吗?元澈倒也奇怪,问他:“汪主簿……听起来也不是个多大的官。他怎么能明摆着和少卿对干呢?我是说,和你交好。” 官场事肖峄阳不愿让元澈知道,只说:“他是高力士的人。” 哪怕是元澈也听过高力士的大名,他大呼:“我知道他,那个太监。” 肖峄阳忙买了块糕点塞在他嘴里,指着一边耍猴的说:“看那,小猴会作揖。” 元澈便被那小猴勾去了魂,忙跑去看了新鲜。肖峄阳跟在他后面,活像个带孩子的亲爹。说来元澈见那小猴穿着小衣服煞是可爱,回去也给瘦狗做了身一模一样的。若是瘦狗能口吐人言,定要骂肖峄阳不是东西,尽会祸水东引连累它狗生凄惨。不过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此间元澈和肖峄阳两厢站着,元澈怕冷捂着手,寒意却四面八方地不肯放过他。他见了肖峄阳稳如泰山,便将手塞进了他的袖里。肖峄阳原是皱眉,后见元澈可怜兮兮的模样,便妥协着伸手握住了他。 肖峄阳不明白他为什么开始对元澈言听计从了。他觉着元澈可爱,就私心里把他当成了弟弟,照顾包容好似是应该的。 或许这就是缘分。茫茫红尘中,熙熙攘攘的众生,总有人与你心心相惜,总有人让你开怀安心。 也许,元澈就是那么一个人。 ☆、上元节 年初时,宫中发生了许多大事。 太常寺少卿也不知是站错了队,还是惹错了人。其在宫中的多年经营一朝之间被毁于一旦,他也在一封御召下被牵连入狱,再无往日风光。 曾经的仇人,如今成了阶下囚,肖峄阳应当幸灾乐祸。可这同样也说明宫中波云诡谲、变化无端。人说伴君如伴虎,他们的荣辱富贵乃至身家性命,全都系于那龙座之人的喜怒哀乐上。 肖峄阳说不上高兴,却也不再失落。总之前路再无拦路虎,衣锦还乡仍可待。 他与鸾奴说:“今后你不必再惶恐他的觊觎之意。这皇城偌大,你自可寻求出路,不必再纠缠着我。” 鸾奴拉住肖峄阳,模样凄楚:“肖郎,你当真与我无意?如今宫中都传我与你两情相悦,你若这般说,我当如何自处?” “这般传言,可是我的授意?”肖峄阳扯出袖子,怫然道,“你自不顾后果地纠缠于我,我可有一丝表现与你有意?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人言可畏,你不必在我这寻求出路。你自不听,如今这般,倒怪我没对你生出情谊了?” 鸾奴还待说什么,肖峄阳便冷声浇灭了她的妄想:“我当初救你不过顺手而为。对你的情意却是没有一星半点。你若觉流言蜚语伤人,便该想着与我避嫌,而不是想尽办法地坐实传言。” “你真如此狠心?”鸾奴自持美貌,竟有指责之意。 肖峄阳不愿过多纠缠,拱手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鸾奴追不上肖峄阳,赶在后面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她无奈地看着肖峄阳离宫,哭得梨花带雨。若要说不懂怜香惜玉,肖峄阳自是首屈一指。可他对元澈的故作可怜却是无可奈何,这般说来,也是一物降一物。 上元节,肖峄阳应约要与元澈一同去赏灯。他若不早些出宫,晚了那人又要怨怪。 元澈倒是乐意等着,东市的糯米糕实在是人间美味,他吃得有些忘乎所以了。肖峄阳见着他时,他脸都被撑得鼓囊囊的,倒和衣服的圆滚滚相得益彰。见元澈要笑,肖峄阳忙敦促他:“闭嘴,先吞掉。” 元澈委委屈屈地使劲吞下,那模样看得人不忍责怪。 上元节不宵禁,长安城此时一片华灯初上、璀璨耀眼。元澈拉着肖峄阳道:“你还未用餐吧。我知道一家的馄饨特别好吃。用的高汤是为一绝,馅料丰富,鲜嫩爽口,长安城找不出第二家。” 肖峄阳目瞪口呆:“你刚吃那么多。” 元澈义正词严:“这不是看你没吃饭吗。你还怪我会吃啦?” 元澈这嫁祸于人的功夫实在是炉火纯青,肖峄阳赶着肚中空空,平白遭了他的指责。幸好那家馄饨的确不赖,用料上等,皮薄馅厚,吃得人大为痛快。 上元节各家商铺都有灯迷,这家馄饨铺子也不例外。灯谜是算命先生摆的摊子,不过是馄饨铺老板花两碗馄饨留下来揽客的小手段。 元澈手痒,便上前花了三文钱取了一个灯谜。他见谜面后立马兴致缺缺——汉中风光。元澈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没吗?没有的没。” 算命先生将元澈答对的那盏鲤鱼灯笼递给他,眯眼笑着:“也作没,淹没的没。” 元澈正莫名其妙,肖峄阳便道:“可是解谜也算命?” 算命先生只说:“我今日不算命。公子也猜一个?猜对这灯笼便是你的。” 肖峄阳见元澈望着她,竟起了些卖弄的心思,就花了三文钱也取了个灯谜——怨尔无心结同心。灯谜不难,肖峄阳一眼便知:“这是鸳,鸳鸯的鸳。” 算命先生便取下那桃花灯笼递与肖峄阳,说:“鸳鸯忠贞,两厢爱意缠绵。公子,这是个好灯谜。” 肖峄阳询问:“可做何解?” 算命先生摆手笑道:“我说了,我今日不算命,只解谜。” 肖峄阳便自琢磨那两个字谜。元澈见着有人买水灯,便起了心思,拉着肖峄阳也要去买。长安能放水灯的地方不多,想必都是买去永安渠放的。今夜良宵许久,也算是能消磨些时光。肖峄阳便让元澈拉着,往街对面走。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吵杂,人群推搡着散开。长安城中不乏权贵,他们那些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三五成群。此时那几人骑着良驹,正纵马驰骋在朱雀大道上。平时倒不要紧,可今日是正月十五,热闹的街道上哪容得了这般的放肆,不少人被踩伤摔伤。 元澈躲避不及,险些命丧铁蹄之下。幸亏肖峄阳也算人高马大,扯着元澈避在路边,躲过了危险。元澈被肖峄阳抱着,两厢望着,呼吸交缠。在这长安夜的灯火阑珊下,在朱雀大街的遍地哀嚎中,有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了。 两人正缠绵相望,眼看着就要唇齿无间了,肖峄阳却似恍然惊醒一般推开元澈,仓促地结束了这次暧昧。这好像是场意外,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结局。肖峄阳尽力地躲闪,而元澈明显还有些恍恍惚惚。 肖峄阳忙说:“我们……我们去放水灯,走。” 元澈却望着地上被踩扁的灯笼,满是可惜:“鲤鱼,还有桃花,都坏了。” “坏便坏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肖峄阳花了些力气才敢去抓住元澈,“我带你去买水灯。” 他们买了水灯往永安渠赶,元澈低头思量了许久,半路拉住了肖峄阳不让他走了。肖峄阳回头时,元澈猛然上前,踮脚直接吻住了低头的肖峄阳。 此时漫天绽开了璀璨的烟火,众人仰头惊呼,一时间声浪潮来。那烟火像是在肖峄阳脑中点燃一般,炸得他眼前满天星斗,惊得他心间惊涛骇浪。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以这种方式,捅破了最后的一点薄纸。 肖峄阳在理智的驱使下推开了元澈,慌乱地斥责道:“你这是做甚?你可知你在作甚?” “两次了。”元澈说,“今日你推开我两次了。你明明不是无意,为何如此?” 肖峄阳复杂地摇头:“元珠玑。你没读多少书,却学得那些读书人一般风花雪月,不知纲常伦理了!?” “读书人迂腐不堪、固守礼节,才不敢做我这等壮举呢。”元澈跑在渠边,质问肖峄阳,“若你真的无意,我便死了这个心思。你给我个准话,不然今天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肖峄阳知道他不敢,只说:“你我只是兄弟情谊,你年纪尚小分不清楚而已。你回来,我权当今日没这事,咱们以往如何今后便如何。” 元澈不依:“三郎,你没说真话。” 肖峄阳心说,你还说话不算话呢,这准话给了,你还是赖皮。他正想上前拉住元澈,却见元澈脚下踉跄,直接摔下了永安渠。 数九寒冬的天气,元澈又穿得那般厚重,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了。肖峄阳心一横,把外衣脱了便纵身而下,跳下了这冰冷彻骨的渠水中。 元澈最后还是被救了上来,他被救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肖峄阳,小爷我死都要把你拿下。” 肖峄阳只说:“你能活下来再说!” 随后几日,两人都病得不轻。就像是肖峄阳的那句话一般,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了。 ☆、真香 元澈这一番任性,险些玩掉了自己的小命。 他好不容易活了过来,便拖着病体去照顾肖峄阳了。肖峄阳不像他背后有方子澄,此番大病,少不得节衣缩食地买药。若放任肖峄阳一人硬抗,春日来后,元澈只需去收尸即可。 肖峄阳对上元节之事绝口不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元澈不能任其沉默,他问:“你对我真没一点想法?在你心里,一丝一毫都没有?” 肖峄阳摇头,只含糊不清道:“你年纪尚小,并不懂情爱。” “你就找借口吧。”元澈赌气似地把肖峄阳的脏衣服摔进桶里,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明白。我只是不怕罢了,临了头,你倒是怯了。” 肖峄阳嗤笑了两声,还是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明白。” 元澈生气地摔门出去了。他知道肖峄阳为人子、为人臣的苦衷,但他一往无前,毕竟铁杵终能磨成针,更何况是肖峄阳这样的□□凡胎。 方子澄得知此事,大骂肖峄阳有眼无珠。他捏着元澈的脸说:“我若不是你表哥,早将你拿下了。这个肖峄阳不识好歹,我且带你去杀杀他的威风!” 元澈兴致缺缺:“表哥,你看起来不太可靠,还是不了。” “你就不想知道那肖峄阳对你是何想法?”方子澄挤眉弄眼道,“我的办法或许能让你将他一举拿下。” 元澈动摇了,元澈妥协了,元澈被蛊惑了。 方子澄的狐朋狗友众多,姿色卓群、仪表不凡的大有人在。元澈就在方子澄的怂恿下,和其中一个去了红袖招。 肖峄阳大病初愈,手头紧缺,不得不马不停蹄地来红袖招弹琴。元澈一眼就见到了帷幔中的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了。 与元澈同来的朋友姓钟,是龙武军长史。至于名字,元澈记不得了。模样英气逼人,高大威猛。元澈有些拘谨,不停地喝酒。钟长史拉住元澈,轻声说:“我来时你表哥交代我看住你,再给那琴师一点颜色瞧瞧,你别喝多了,到时候什么精彩都看不到。” “你别打他。”肖峄阳虽人高马大,但这位可是龙武军的长史啊,高下立判,“他不是坏人,我……我们就这样坐着就好。” 钟长史笑着说:“我龙武军负责维护长安治安,怎会知法犯法,你多虑了。” 元澈松了口气,解释说:“也是我表哥胡来,一下子给我请来你这么一尊大佛,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算不得大佛,不过从六品武官罢了。”钟长史饶有兴致地望着元澈,“我倒是好奇,你喜欢那琴师什么?模样?琴技?还是人品?” “喜欢便是喜欢。你这般问,我从何说起?”元澈摆手,“况且,我们不熟的。” 钟长史大笑:“多聊聊就熟了。你表哥可叫我不要客气,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方子澄就是个纨绔,他的话能当真吗?元澈很机智地借力打力:“你是龙武军长史,负责长安的治安,怎会知法犯法?” 钟长史这个情场老手,到也有小吃一亏的时候。他失笑两声,看着元澈的眼神倒是更加兴趣盎然了。 琴声戛然而止,元澈回头看时,那帷幔之中早就没了肖峄阳的身影。再回头,肖峄阳竟径直走到了他们桌前。元澈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什么心情,兴奋中带着些忐忑。 肖峄阳说:“我说你少年心性,你倒学得纨绔浪荡子,整日流连风月之地了?” “我只是来……”元澈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钟长史敲了两下桌子,目光锐利地盯着肖峄阳:“是本官带他来的?如何?你倒是要教训本官吗?” 肖峄阳不答,元澈忙拉住钟长史,小声哀求:“你别打他。” “我听得到你说什么。”肖峄阳无视了钟长史,对元澈说,“你跟我走。” 钟长史拉住元澈,不让:“凭什么?” 肖峄阳系紧了些背后的琴,傲然且霸气地说:“因为我是他男人!” 谁都没有预料到,肖峄阳竟然敢揍龙武军长史;谁也没有料到,龙武军长史也会被肖峄阳这个琴师给撂倒。 元澈茫然且无措,肖峄阳拉着他,趁乱跑出了红袖招。 长安的积雪融化时冰寒彻骨,元澈和肖峄阳却跑得满身是汗。元澈吃惊地看着肖峄阳,发自内心地赞叹:“壮士,着实厉害。” “他不是个好人,是红袖招的常客,成天欺男霸女。”肖峄阳颇不自在,面色倒是严厉得紧,“趁你年少,多学些本事才是正事,少与……乱七八糟的人,来这等乱七八糟的地方。” 元澈忙祸水东引:“这都是我表哥出的馊主意,我本意是拒绝的。” 肖峄阳不语,元澈问他:“三郎,你方才说的,你是我的……” 肖峄阳看他欲言又止,便帮忙说了:“是真的!你可是恼人的紧。” 元澈高兴地搂住了肖峄阳,这才发现肖峄阳的身板也是挺结实的。肖峄阳颇不习惯地摸了摸元澈的脑袋,元澈抬头对他说:“你过来。” 肖峄阳低头,元澈一踮脚就吻了上去。这次倒没上次那般轰轰烈烈,却也不止是蜻蜓点水,肖峄阳一寸寸深入,贪婪又狂野。 所以说,以貌取人实在是肤浅且无知。 缠绵过后,元澈意识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完了,你揍了龙武军长史,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肖峄阳很是惆怅地点头。元澈问他:“你有何打算?” 肖峄阳叹气说:“尽人事,听天命。” ☆、那棵槐树 中和节临近,宫中又忙碌了起来。 随着前任太常寺少卿的落马,汪主簿荣升为新任太常寺少卿,兼顾掌管太乐署诸事。 他告诫肖峄阳:“如今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可要抓紧机会,扶摇直上啊。” 肖峄阳很是客气地点头。汪少卿提点道:“你有这般本事,怎可落得个明珠蒙尘的下场?陛下可是很看重中元节的礼乐呢。说来,你来太乐署五年了,还未正式在陛下面前露过面吧?” 肖峄阳说:“尚未。” 汪少卿笑道:“那是该见见了。“ 肖峄阳自然明白汪少卿的器重,他既这般说了,那么中元节的礼乐奏演,定少不了他一个位置。肖峄阳等了五年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他忙拜谢汪少卿的提携之恩。 汪少卿对肖峄阳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很是满意,五年的挫折终是让他的冒进与高傲收敛了些。他指着不远处一颗越过宫墙的老槐树问肖峄阳:“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肖峄阳摇头:“不知。“ 后宫里全是皇帝的女人,除了女官和宦官,没人能进去。 汪少卿告诉他:“那是冷宫。” 肖峄阳不明白汪少卿的意思,汪少卿与他解释:“后宫里女人多。有光鲜亮丽的,自也有虎落平阳的。那棵槐树在的时候,那冷宫便在了。具体多少年,谁都不记得了。大家都知道的是,那槐树见证了太多的女人老去、颓败和死亡。 仔细想想,我们与他们其实是一类人。后宫里的女人多,臣子也多。大家都在争,争的不过是陛下的宠爱。你若不抓住机会,偌大的皇宫,也将会成为埋葬你余生的地方。那棵槐树,同样也会见证你的老去、颓败和死亡。” 肖峄阳明白那种无妄的等待和挣扎,前五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好在那棵槐树终究是没有在他的生命里扎根生长。 汪少卿言尽于此,他知道肖峄阳会明白。 临走时,汪少卿对肖峄阳满脸的淤青表示了好奇:“你这是,被揍了?” 肖峄阳搪塞说:“一点私人恩怨。” “好好养伤。”汪少卿提醒说,“离中和节可没几天了。” 这伤不过是他逞强的代价罢了。他打了龙武军钟长史,那么钟长史肯定是要打回来的。事情的解决方法就是这么的直接干脆且光明正大,一点阴谋诡计都没有。 元澈却是心疼了许久,大骂那钟长史私心太重,还多揍了两拳。钟长史舒心了没有肖峄阳不知道,他倒是因为元澈的心疼快活了许久。这般说来,倒也值了。 中元节的曲目很快就出来了,肖峄阳好一番认真的练习和钻研。元澈得知肖峄阳得上官器重本也高兴,但肖峄阳废寝忘食地与琴度日看得他担心。文武之道,本就该一张一弛。元澈劝了许多次都无用,就直接扑到了肖峄阳怀里。 肖峄阳不过弹了半阙曲,被打断后颇为无奈:“你就不能好生坐着听我奏曲吗?” 元澈恶人先告状:“你……你吼我!我一片真心,竟换得你这般对待?” 肖峄阳哑口无言,心中呐喊:“我没吼你啊?” 元澈乘胜追击:“果然是吹散云边月,照见负心人!” 肖峄阳叹息一声,将元澈面对面抱着,低头在他唇边厮磨,边说:“我就说你是个恼人的,平日里惯会惹我。偏偏年纪还小,惹了火倒要我受罪。” “我不过是看不得你受累罢了。”元澈为自己开脱道,“再者,我惹了你,也没叫你忍着。你真想了了这夫妻之实,什么时候都可以。” 肖峄阳在元澈脸边摩挲,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实在是年少。且再等等吧,那般更尽兴些。” 元澈红着脸从袖子里拿出个金戒指来,捏着肖峄阳的小指给套了进去,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娘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我媳妇儿。思前想后,我能给的人也只有你了。” 肖峄阳说:“谁是你媳妇儿?” 元澈抬头,肖峄阳蹭了蹭他:“我是你男人。” 元澈否认不了。可不管如何,肖峄阳便是接受了这戒指。 唐皇历来重视中和节,此乃关系当年民生之本,容不得一星半点的差错。当日肖峄阳早早地就进宫点卯,严阵以待了。 鸾奴见着他,眼神稍有些躲闪。肖峄阳也不愿与她多生瓜葛,便低头抚琴,对她视而不见。略加思量,肖峄阳颇为无奈:是了,中和节鸾奴定是躲不掉的,一舞一奏,他们此番还需有些瓜葛。 辰时三刻,大明宫外钟鼓齐鸣,文武百官盛装朝圣,中和节正式开始。节日按部就班的进行,进书献种上春服——百官进农书,司农献穜稑。这都是百官对皇帝的衷心,还轮不到肖峄阳露面。 待繁复冗赘的仪式结束后,君臣便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起来。奏乐起舞,放歌纵酒,好不快活。肖峄阳见到了当今圣上,见到了闻名已久的贵妃娘娘,还见到了一个载歌载舞的胡人胖子——许是大家谈论的安禄山了。 琴声悠扬,虽埋没在众多乐器中,却也不落下风。李隆基浸淫梨园多年,哪能听不出其中奥妙,当众赞赏肖峄阳为当世伯牙。 肖峄阳忙拜谢皇恩。李隆基问他:“你是太乐署乐师?” 肖峄阳点头,李隆基感慨他年少有才,赞不绝口。汪少卿心念转动,出席敬酒道:“陛下有所不知。这肖郎不仅年少有为,还年少多情哩。太乐署何人不知,容貌绝佳的是他肖郎,倾心一片楚楚可怜的是她鸾奴。两人情意绵绵,当真羡煞旁人。” 肖峄阳心道大事不好,便听到李隆基问道:“鸾奴又是何人?” 鸾奴忙跪称道:“正是婢子。” 李隆基见鸾奴容貌清丽,不由赞赏。宴会之上,众人肆意洒脱,李隆基也颇为和善,他问汪少卿:“这两人之事,你且与我说来。” 汪少卿便将前任少卿强迫鸾奴、肖峄阳英雄救美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引得李隆基一片唏嘘。他当即起了做媒的心思,就要与两人赐婚。 鸾奴忙不迭地跪谢皇恩,肖峄阳却心中百转千回。他触着元澈亲手与他戴上的戒指,忽又想到冷宫之内的那棵槐树,茫然之时,元澈那声“三郎”似又在他耳边回荡。 汪少卿催他表态,肖峄阳轻笑一声,叩拜道:“陛下皇恩浩荡,自是深思熟虑。但臣不能从命,还望恕罪。” 在场涉事之人皆面色难看,李隆基也收敛了笑意,他问:“为何?” 肖峄阳就学不会虚与委蛇:“与她鸾奴无意。救她,也不过是君子所为。” 李隆基虽被驳了面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摆手道:“既如此,便罢了。” 连着原本要赏赐给肖峄阳的银子也罢了。 汪少卿被气得嘴唇发抖,结束时他拽着肖峄阳大骂:“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当你是个识趣的,却没想到你这般目光短浅。你就给那棵槐树陪葬吧!” 当今圣上喜雪月风花、儿女长情,这本是绝佳的机会。肖峄阳笑着扯回自己的袖子,抬头望了一眼冷宫那棵槐树,拂袖而去。 ☆、劫难 元澈从方子澄那得到了消息后,立马赶去了永平坊。 肖峄阳正在拭琴,神色淡然。元澈颇为忧心,唤了他一声三郎,却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肖峄阳搂着他坐下,抚住他的双手,落在弦上。肖峄阳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不必担心,我既已与你有承诺,必定与你长相厮守。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自不会后悔。” “可是你……”元澈待说什么,肖峄阳却轻柔地嘘了一声。 他操着元澈的手,起势、托擘、抹、挑、勾剔——这本也不是什么曲子,不过随性的调子罢了。肖峄阳将下巴搁在元澈的肩膀上,颇为感慨地说:“和你相处久了,待人处事也都简单了许多。我竟相信,出人头地只需手艺精绝即可,岂料这其中有这般多的勾心斗角。” “三郎,不必灰心。”元澈说,“你尚年少,凡事总有机遇。” 肖峄阳笑了笑,今日这个机遇他等了五年,奈何不是他想要的。他吻了吻元澈的脖颈,说:“我不会让那棵槐树得逞的。” 他的人生里,装满了元澈、琴音以及母亲,已再容不得那棵不速之客。 宫中自是再无了肖峄阳与鸾奴的谣言,肖峄阳也落了个自在。只是他在太乐署越发的举步维艰了,宫中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肖峄阳再次成了孤家寡人。 日日离宫前,肖峄阳都会经过那颗槐树。他从来只能看到树顶,就像他只能看到前途茫茫的未来。每每临近崩溃时,元澈的笑靥便会当头一棒把他敲醒,他会摸着小指那枚金戒指,想起蜀地的老母亲,以及这些年他对于琴艺的执着,便会再咬牙坚持下去。 这日,来人匆忙慌张,他告诉肖峄阳:“鸾奴要寻短见,你快些去劝劝吧。” 肖峄阳颇为怨恨鸾奴,自是想任其生死。汪少卿这次亲自驾临,大骂肖峄阳冷血,他说:“你与她自是无情,却一点道义都没有吗?她因为你的一句推辞,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宫中人多事非,说得有多难听你不是不清楚。此番也只有你能救她了。” 肖峄阳冷笑连连,这般孽事是谁之功不必多言,罪魁祸首倒来恶人先告状了。鸾奴这人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日之果乃是她自己一手造就。肖峄阳伸手抚琴,神色淡漠:“我可不是什么大罗金仙,救不了。况且,想死的人,这会也该死透了。” 汪少卿眼睛一瞪,威胁道:“我可不是来请你的。此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这宫中便再无你容身之处。” 肖峄阳指尖微滞,一度无言。他竟没有一丝依仗。 汪少卿缓和了下来:“也算是你对她仁至义尽了,如何?” 肖峄阳收好琴,起身而立:“那便和汪少卿走这一遭。” 鸾奴其状不可谓不疯魔,一柄长剑竟挥舞得生风,旁人近她一分不得。她见着肖峄阳来了,便将剑刃对准了脖颈,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矛头似乎直指肖峄阳,不少人义愤填膺地骂肖峄阳负心寡情。肖峄阳一眼扫去,竟不知有多少人曾经也骂过鸾奴的不知检点和投怀送抱。 肖峄阳只想快些结束,他质问鸾奴:“你究竟要如何?” “中和节百官面前你折辱我时可曾想过我要如何?我一介女流,被天子许配与你,如今还能如何?”鸾奴梨花带雨,模样可怜:“娶我。否则,我便死在你的脚下!” “恕难从命。”肖峄阳冷笑道,“鸾奴,你若真想死,还会等我来吗?我还是一句话,对你,我是一丝一毫的情谊都没有。” 鸾奴大骂:“你竟如此狠心!?” 疯了的鸾奴终究是忍不下心自行了结,她竟挥舞着长剑向肖峄阳冲来。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肖峄阳意识到疼痛时,他左手的食指拇指已被齐齐砍断,落在地上被人踩成了肉泥。鸾奴停了下来,她颤抖着扔下了长剑,不知所措地倒地哭嚎了起来。 肖峄阳望着自己血淋淋的左手,只觉得眼前的阳光刺眼,人生再没了光彩。 他一介琴师,哪怕命没了,也不能伤了手指。老天惯会与他玩笑,此番倒是连断两指。若是小指便也罢了,偏偏是左手的拇指与中指。这于肖峄阳来说,就是天地倾覆的噩耗。他右手指着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骂什么好。他怒极反笑,倒和地上的鸾奴一般,像个疯子。 是的,他被毁了,再没了任何的翻身机会,永远没了。他背上的琴此刻重达千斤,仿佛要把他坠进无边地狱,永远的不见天日,了此残生…… ☆、生离 元澈为肖峄阳煮了一碗馎饦,亲自喂到他的嘴边。 那些汤汁沿着肖峄阳的嘴角流下,一点没吃进去。他目光无神地扫开元澈的碗筷,神情可怖。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肖峄阳水米未进。元澈甚至怀疑肖峄阳想这样把自己饿死,他带着哭腔恳求肖峄阳:“三郎,多少吃一些。你若是饿出病来,那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何必?”肖峄阳冷笑了两声,操起碗就摔在地上。热汤溅在元澈胳膊上,红了一块。肖峄阳视若无睹,颤抖着伸着自己的左手说,“我都这般了,活着如何?活着当个废人吗?” “这世上断手断脚的大有人在!你不过断了两根手指,奏不了琴了如何就成了废人?”元澈蹲下来伏在肖峄阳腿上,缓和了语气,“你还有我,你还有你蜀地的盲母,你岂可这般作践自己?你岂能这般自寻短见?” 肖峄阳有所触动,却依旧沉默不语。元澈没办法,只能先把地上的狼藉打扫干净,又给肖峄阳盛了一碗,放在床头。 这几日,肖峄阳过得浑浑噩噩,元澈又何尝轻松自在?若是可以,元澈宁愿用自己的手指去换回肖峄阳的。可这终究是痴人说梦。鸾奴最终如何了元澈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若是可以,死了最好。 收拾好情绪,元澈端起木盆去井口那打水浣衣去了。回来的路上,元澈听见肖峄阳屋内传出一声脆响,他忙赶进去,见着的却是满屋的狼藉。肖峄阳坐在地上,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琴身与琴弦。那碗馎饦也赴了前尘,扣在地上,落了一地油污。 元澈伤心地看着,颤抖着说:“那是我送你的琴。” 肖峄阳眼中满是血丝,他抬头望着元澈,笑了一声:“是谁送的重要吗?于我来说,它不过是个废物。” 元澈知道肖峄阳如今心如死灰,说的话未必是真心。他只能蹲下把那一片狼藉再拼凑起来。岂料肖峄阳推开他,吼道:“你干什么?收起来干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碎了便是碎了,让它碎了。” 元澈倒在地上,手掌被尖锐的木板刺破,血流如注。这猩红的血色终究是镇静了肖峄阳,他回过神来,后悔又自责。肖峄阳想靠近元澈,却又怕自己发起疯来害了他,只能踟蹰地低头不语。 “我没事,没事。”元澈忍着疼把手掌上的碎屑取了出来,简单地包扎了下。他看着肖峄阳,无奈又心痛,“你且休息休息,明日我给你做些可口的饭菜。馄饨如何?那日中元节在东市吃的馄饨你应该很喜欢吧,明日我去给你买些……” 肖峄阳望着元澈,问他:“你不怕我吗?” 元澈笑了笑:“开什么玩笑,你是我的三郎,我怕谁也不会怕你。起来,别坐地上了。” 肖峄阳起来,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琴身残骸,又摸着小指上的金戒指,陷入了沉思。 宵禁前,元澈要回去了,他给肖峄阳煮了碗粥温在炉上,就怕肖峄阳饿坏身子。肖峄阳叫住了元澈,沉默许久后说:“我要回去。” 元澈奇怪:“回去?回哪?” 肖峄阳说:“蜀地。我要回家。” 元澈脸上强撑的笑意敛去,换上了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他沉默了会,哑着声音说:“那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 肖峄阳摇头:“长安偌大,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不想死在长安。我更不想在长安碌碌无为一辈子。”肖峄阳抬头恳求元澈:“我且先在我母亲膝下尽孝,来日定会回来寻你。” 来日是什么时候?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这根本就不是个承诺。 “他们快敲暮鼓了,我得先回去了。”元澈扯出一个笑,给肖峄阳掖好被子,转身就走。 肖峄阳叫住他,元澈忍着眼泪不去看他:“我且……我且再想想。”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肖峄阳若走了,还能再回来吗?元澈不敢去想,可他忍不住去想。 方子澄见元澈被肖峄阳伤了,简直是怒发冲冠。他撸起袖子就要去教肖峄阳做人,幸好元澈拉得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子澄不明白元澈到底为什么要护着肖峄阳,元澈反问他:“表哥,你说蜀地难去吗?” 方子澄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想跟那个小子一起去蜀地吧?元澈,元珠玑,我警告你,想都别想。” 元澈仿佛恍然大悟,有如醍醐灌顶。他怎么没想到? 方子澄忙说:“我跟你说,你别犯傻。那姓李的家伙写的《蜀道难》你不是看过吗?你这一去还有的回来的?” 元澈不顾方子澄,跑去了房里。方子澄追着大喊:“表弟!元澈!元珠玑!” 无济于事。 翌日,肖峄阳便病了,浑身发热。元澈好一番忙活,肖峄阳的体热才散去。 趁着肖峄阳昏睡的时候,元澈用树胶把那碎琴给粘了起来。这番下来,那琴虽然死相好看了,却终究是回天乏术,没法用了。元澈伤心,却没法去责怪肖峄阳。 昏睡的肖峄阳不太好受,嘴里反复念叨着元澈和他娘。元澈叹息,终究是下了决定。肖峄阳归乡的心思,天王老子怕是都拦不住了。 暮鼓敲完后,肖峄阳醒了。元澈点上油灯,好一番照顾,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吃饱喝足,肖峄阳精神了许多,他听了元澈的打算,稍有些迟疑:“你若跟着我去,且不论路上的艰险,我母亲她……” 元澈明白,能妥协的他会尽量妥协:“不急于一时。我只陪着你,你母亲倒不必知道我。” 肖峄阳满是愧疚地望着元澈,元澈打趣说:“现宵禁我可不能回去了。你还赶我不?” 肖峄阳抱着元澈,轻声细语地不停说着“抱歉”、“有愧”。 元澈拉着肖峄阳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三郎,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两人四目相望,唇齿相依,爱欲攀升。肖峄阳虽是大病初愈,面对元澈也依旧健壮。两人一番共赴巫山、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一室春光竟胜过了外面的春暖花开,实在是不可描述。 两人偃旗息鼓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致命的问题——他们没有足够的盘缠。 从长安到蜀地,要穿越秦岭和大巴山,山高谷深,道路崎岖,近乎两千余里。肖峄阳来时走了半年有余,他们此一去,只准备几张胡饼几件衣服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银子,足够的银子。 元澈说:“你放心,我去找我表哥想办法。” 肖峄阳说:“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死别 方子澄义正词严:“你想都不要想。” 元澈无论如何百般恳求,方子澄都是那句话——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作为元澈在长安的唯一依仗,方子澄几乎是可以做到独断专行。他不同意,元澈根本无计可施。 肖峄阳不过是一介琴师,这些年也没什么积蓄。虽然他说要想办法,可元澈知道,肖峄阳也只能望洋兴叹。 万般无奈下,元澈去找了龙武军钟长史。他不记得那人的全名,守门军官就不让他见人。幸亏钟长史恰好出来,被元澈碰了个正着。 钟长史为人也大方,却有个条件:“你若能叫出我的姓名,我便直接把银子给你。”、 元澈支吾了半响,问他:“若我说不出来,你就借我如何?” “你可真是伤人。”钟长史说,“若你说不出来,我便只能给一人的盘缠。” 元澈沉默了,他望着钟长史,知道了他的私心:“你不过是想着三郎走了,你便可以趁虚而入了。” 钟长史也不否认,他说:“你好好想想,明日再来找我。” 钟长史要走,元澈忙说:“等等,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可以给我。” 钟长史说:“你可要想好了。” 元澈点头:“我不用多想,你给我就是。” 钟长史笑了,让人取了银子来。他把银子放在元澈手上,元澈要拿,他忽又拿了回来,提醒道:“这可是正正好好一个人的份,多一条狗都不够,你不要想着两人同用,行不通的。” 元澈拿过银子,说:“我自有数。” 他道了谢,转身就走。钟长史在他身后喊了声:“下次来喊我姓名就是,不要忘了,我叫钟……” 后面他说了什么,元澈听不见了。他终究是没能知道钟长史的全名。 元澈找到了肖峄阳,把银子交给了他,嘱咐他路上小心。肖峄阳怔然地问他:“你呢?” “我一月也有一两银子。”元澈说,“三年五载也能够了。三年五载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肖峄阳这会竟是迟疑了,孝道与爱人,他得有个抉择。 元澈笑了,把那张重新粘起来的琴交给肖峄阳:“你放心走便是。我知道你如今……这般,长安你待着也是徒增伤心。你母亲一人不容易,好生尽孝,我会尽快去找你。最好……最好是你回来找我。” 肖峄阳想到母亲,动摇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下来。母亲没几年了,元澈或许……还能再等等。他带着愧疚,将一块从庙里求来的长命锁戴在了元澈脖子上。 元澈笑话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戴这个干嘛?” “你且戴着,不能摘了。我请大师给你开过光,上面刻着你的名字。”肖峄阳正色说,“你定要平安等我回来。” 元澈笑着拍了肖峄阳胸口一下,嗔他杞人忧天,他道:“该平平安安回来见我的是你。” 人生,注定要有很多的选择。若是知道结果,肖峄阳定不会再做今日同样的抉择。可结局终究还是不可预料的。他还是孤身一人上了蜀道,前往了千里之外的蜀地。 元澈目送着肖峄阳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他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方子澄,方子澄义正词严:“我若答应了让你去蜀地,我二姑怕是会诈尸起来把我掐死。” 元澈一言不发,神情哀伤。方子澄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蛋,宽慰道:“若是情深,总会见到的。该回去吃午饭了,走吧。” 时间很快,犹如白驹过隙。肖峄阳见了盲母,两人相拥而泣,各诉相思。岁月是很残酷的执法者,盲母已佝偻得不成人形,再没了当初的风华绝代。肖峄阳一时间五味陈杂,伤心不已。 肖峄阳尽心照顾母亲,却不能不思念元澈。 盲母喝着儿子沏的热茶,问他:“邕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肖峄阳笑着否认:“母亲多虑了。” “我是你的母亲,你瞒不过我。”盲母问,“可是你……奏琴之事?” 肖峄阳悲伤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摇头说:“是,也不是。” “那便是心上人的事了。”盲母一阵见血。肖峄阳笑了两声,不作答。 盲母笑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峄阳想着元澈的模样,忍俊不禁:“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让人心疼得紧的小家伙。” 盲母点头:“想必你是很喜欢她了。” 肖峄阳说:“他很好,我很喜欢。” 三年五载,终是太久了,肖峄阳真的有些后悔了。 春去秋来,不过两年,肖峄阳对元澈已思之如疾。这几日,长安传来消息:安禄山造反了,长安沦陷了。 肖峄阳担心元澈之余,总觉得心中慌乱,似有什么大事发生。其盲母顽疾难愈,终是在这年冬日撒手人寰。肖峄阳伤心悲痛,却也要四处奔走,打点后事。 这日,他正要去东街买白事诸物,路过安昌河渡口,见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一般时,热闹他定不会去凑的,只是这日他总是心神不宁,乃至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处都不知道。 地上躺着个被泡得浮肿的尸体,恶臭难闻,死了多日被冲刷至此,已看不清容貌年纪。一老翁捂着口鼻上前翻看,从那尸体的领子中掏出了把长命锁。肖峄阳看着眼熟,险些被吓得瘫软在地。他抢上前去,不顾恶臭翻看那长命锁。他祈祷着诸天神佛,千万千万不要出现那人的名字。可不虔诚的信徒从来不会受到神的眷顾,“元澈”二字深深地刻在那长命锁上,已蓄满了污秽。 肖峄阳不顾腐臭扑在元澈身上,声嘶力竭地无意义叫喊着。 这究竟是长命锁还是索命锁,果真是笑话。 肖峄阳四周声音吵杂,大多在指点谈论。肖峄阳只觉得他们吵闹,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叱责了。 元澈他今年才十八岁啊!为什么,十八岁的年纪,命竟薄如蝉翼,这般轻易的就没了。 明明已经说好了…… 说好了,平平安安地等着我回去呢? 说好了,三年五载呢? 说好了,我是你的三郎啊。 一场丧事,竟然葬了两个人。 肖峄阳的人生和其精简——奏琴、盲母还有元澈。这些,全没了。 可为什么?可为什么他肖峄阳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在他的生命里来去匆匆? 肖峄阳跪在灵堂前,看着那两具棺椁,生无可恋。来人告诉他:那小公子一路从长安来,多半是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们在元澈身上发现了数道刀痕。小公子为了逃命,跳入河中,岂料遇上了湍流,命丧黄泉。最后他顺流而下,飘了大半个月,到了安昌河渡口。 其实也不排除他路上遇见叛军的可能。毕竟这年头乱,长安都被攻陷了,皇帝都携着亲近跑了,自身难保。他们这些老百姓,根本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肖峄阳不知怎得就想起了那日中元节,他们猜的灯谜。 元澈的是:汉中风光——没。没有的没,也做淹没的没。 那先生还说不算命?肖峄阳自嘲地笑了两声。 他的那幅灯谜是:怨尔无心结同心——鸳。鸳鸯的鸳。 鸳鸯忠贞,他岂能一人独活? 肖峄阳葬好了盲母与元澈。他买了一坛最烈的酒,在他们坟前高歌,用他那残缺的手指,抚着碎裂的破琴,祭祀二人。 待一曲终了,他对准元澈的墓碑一头撞去。只听见一声闷响,惊起一群老鸦。肖峄阳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一场葬礼,终究是祭了三个人。 ☆、梦醒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 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 风儿悠然而入,摇曳着烛火,拨动着琴弦。 赵云中大梦初醒惊坐起,只觉心头眉间的疼痛依旧。 他见元珠玑正痴痴地望着那琴,才恍然发现鸾奴早已不见了踪影。 赵云中忙唤回元珠玑,心中颇为心疼。元珠玑再见赵云中恍若隔世,他泪眼朦胧地问:“你是三郎,对吗?” 赵云中紧紧抱着元珠玑,不敢再有丝毫的放手,他叹息道:“是我的错,当初是我的错。” 谁曾想,当初的分离,到最后竟是死别,且惨烈至极。 两人相拥许久,互诉衷肠。 鸾奴不知是何时走的,只留下了那张破败不堪的琴。元珠玑将琴小心收好,伤心罢了,他对此事还颇感惆怅。只是转念一想,有些地方还略存疑点:“赵昀。你不是说我是摔死的吗?我不该是被淹死的啊。” 赵云中看了一眼因缘际会符,说:“鸾奴说这符能上溯三世。算来那世是在天宝年间,几百年了,也不知是哪一世了。想必也不是上一世。” 这么说来,他们二人还不止有一世情缘了。 想要知道更多,他们需要找到黄尤。 大妖怪轻易不挪窝,黄尤这个大妖怪跑到他们陵江这个小地方来,就是为了给赵云中解谜的吗?赵云中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面子。 他与元珠玑一同去找黄尤,想问个清楚。 黄尤早已等候多时,他拿出瓜果来招待他们,知无不答。让元珠玑惊讶的是黄尤的身份,黄尤对他这般解释:“你许是认不出我了。当初在长安的方府,我灵智未开,受尽屈辱。若不是你的照拂,想必我也不会有成道化妖的一天。” 元珠玑颇为不可置信:“你……你是那条瘦狗!” 赵云中就说,这个家伙不可能是单尾红狐。怪不得他一见元珠玑就殷勤个不停,还弄得赵云中吃味了许久。 黄尤说:“我离得道成仙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如今只差你这个尘缘未了,因果未断。只待恩情一报,我便可白日飞升。” 元珠玑明白了:“所以你才给了赵昀因缘际会符,好让我们想起前尘往事?可这算是哪门子的报恩啊?” 还不如一些法宝灵物值钱。 黄尤解释:“你若是知道了你死后都做了什么,就会明白了。” 元珠玑毙命后便被鬼差勾去了地府。他在地府游荡了许久,遍寻肖峄阳不得。恰逢那日秦广王巡视,被元珠玑这只莽撞的小鬼给冲撞了。听闻元珠玑的遭遇后,秦广王颇为唏嘘。可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早已淡然处之,并未多说什么。 是元珠玑拼死恳求,想再多求一世姻缘。 秦广王劝他:“纵然你有天大的委屈与不甘,这地府就是终结。一世到头,赎清罪孽,再饮尽碗孟婆汤,你与前尘便再无瓜葛。他亦然。你不再是元澈元珠玑,他亦不是肖邕肖峄阳。你这强求的并不是与他的姻缘,何必呢。” 元珠玑管不得这许多。他恳求秦广王,无论什么条件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这世上痴情的人太多,秦广王叹息一声:“你若执意如此,的确是有代价。” 秦广王将一根红线扔进了孟婆汤,那红线隐入孟婆汤后了无痕迹。他将那碗孟婆汤递与元珠玑:“世间有痴情人,便有孤魂鬼。喝下它,你便无需投胎,可直接去寻他。只一点,这偷来的情缘,怕是会不得善终。” 元珠玑问:“何为不得善终?” 秦广王说:“你今后投胎,只怕是都会不得好死。” 元珠玑当即将那碗孟婆汤饮尽,再将破碗一摔,没碎。他看了一眼,抬头说:“不得好死便不得好死。我这一世与他的日子着实短了些,我不甘心。” 秦广王笑着将元珠玑渡回忘川河。临走时他叹息说:“只怕是将来会更短。” 黄尤告诉元珠玑:“你这不得好死的咒怨还在继续,只要你遇见了他,就不会有善终。” 黄尤指着赵云中,像是在指着什么邪物一般。 元珠玑和赵云中已经一起夫妻伉俪八十年了,谁也不知道结局会什么时候促然而临。这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黄尤说:“赵云中你没了记忆,那是封官之人想帮你了却了尘缘。至于元澈为什么没了记忆,便是那碗孟婆汤的作用。我要你们想起往事,便是想帮你们了却那个诅咒。” 只有了却掉过往三世的尘缘,这一切才会尘埃落定,元珠玑才能安然无恙。 赵云中越发内疚,他捏着元珠玑的手,一时无言。元珠玑感动了会后大骂:“放手,你太用力了。” 赵云中只能悻悻然松手。 元珠玑问黄尤:“私自将阴魂引渡回阳怕是犯了天条吧?秦广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帮我?” “天条规束的不过是弱者,秦广王乃十殿阎王之一,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何须惧怕。”黄尤若有所思道,“至于帮你的事情,他大概不是为了帮你。” “那是……” 黄尤说:“这和一条叫景山月的狐狸精有关。与你关系不大。” 元珠玑点头,他还有一件事想知道:“那个鸾奴跑哪去了?” 她可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始作俑者!元珠玑恨不得将其抽骨扒皮,粉身碎骨。 “你可不要徒增杀孽。”黄尤提醒他,“鸾奴已经遭了报应——三世为娼为婢,孤独终老。不需你出手,天道自有分寸。” 而这次,她便是彻彻底底地赎罪。她那抹原属于鸾奴的魂魄也彻底寂灭了,待此次尘埃落定,她便可摆脱这无尽的折磨。 元珠玑想起她娼妓的身份,又想到她来土地庙求姻缘的凄凉模样,心中稍许释然了。他转头见到赵云中担忧的表情,慰藉道:“你且放心,我死过一次了,再惨又能如何呢?” 赵云中一字一顿道:“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黄尤附和道:“有我的因缘际会符能出什么事?放心好了。” 赵云中不悦地瞪了黄尤一眼,哪都有你。 黄尤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了,便起身逐客了。 赵云中和元珠玑回去的路上遇见了黑熊精弟弟,得了两颗大白菜。想了想,他们又去南河找蚌精要了两条鲤鱼。午饭便有了着落——虽然他们并不需要进食。 小两口间,每天也就只有这些事情要考虑了。 人生跌宕,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去管当初的生离死别,也不想去思考今后的生死大劫。他们要做的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一卷:锦瑟——完 参考文献——见:作者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世的故事就讲完了,下一世的大纲还没出来,我的存货又完了。所以只能先鸽一阵子了,有存货了我再发。感兴趣的小可爱就收藏一下本书吧。零收藏真的是太凄凉了。 第一卷所用参考文献: [1]李辉辉.唐代乐舞机构下的乐舞教育研究——以太常寺为例[J].人文天下,2019(20):31-33. [2]孙亚琼.唐代梨园[J].北方音乐,2015,35(09):68. [3]殷莹.唐朝音乐教育职能考论[J].音乐时空,2015(04):185. [4]霍建瀛.推开乐坊之门[J].地图,2012(02):124-129. ☆、小鬼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元珠玑曝晒的棉被和冬衣,总有人先他一步帮忙收好。 陵江的天气无常,近来总是阴晴不定。若没那人的援手,原本就霉气沉沉的衣物棉被,恐怕会再添湿意。 元珠玑先以为是赵云中浪子回头,终于勤勉了一回。后来他见到赵云中宁愿站着也不愿意顺手扶起倒地的凳子的样子,就明白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这几日他进山采药,总能见着平时罕见的人参灵芝等宝草灵药。陵江方圆十里地界都受他夫君的管辖,他能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吗?这等贫瘠之地,怎能生出这许多天才地宝?况且哪有灵芝长在树上人参挂在藤上的?一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且伎俩实在拙劣。 元珠玑和赵云中一番商榷后,决定引蛇出洞,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藏头露尾。 天空中乌云密布,眼见着就要洒下倾盆大雨。元珠玑他们故意忘收衣物,两人挤在庙里的小窗后观察前院敌情。 不过许久,只见一团黑乎乎的烟雾随风飘荡而来,落在前院。它有些犹豫地蠕动着,见四处无人后,便伸出了几根触须把那些衣物给收将了起来。 原来罪魁祸首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元珠玑冲出去就要把它当场拿下,气势如虹。谁知那东西竟是个胆小的,直接被元珠玑这番操作给吓散了。还未待元珠玑看清它的模样,那团烟雾便倏忽弥散无形了。只剩下它抱着的衣物,散乱地落在了地上。 不光是元珠玑,赵云中也困惑了。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本来元珠玑以为再见那个怪物就难了,谁知道第二日大雨将倾之时,它又出现了。元珠玑这次选择偷偷地靠近那怪物。岂料几步之遥,那怪物还是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元珠玑。 那怪物这次没被吓散,倒是飞快地逃了。元珠玑不愿放过它,便捏了个诀,飞着跟了上去。他没有神力,却能操纵符咒用上法术。 怪物也不知修了什么功法,一头栽进密林后便再也找不见踪迹了。元珠玑撤了法术,四处寻了寻,却也是徒劳无功。他正想打道回府之际,却被脚下藤蔓绊倒,狼狈且狠痛地摔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元珠玑却也不觉疼痛,像是摔在了什么绵软之物上一般。他低头查看,见着一物后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身下压着的,乃是个长着一男一女两个脑袋的矮胖小鬼,它浑身上下被黑气笼罩着,看起来可怖至极。 元珠玑是土地婆,按理不该怕鬼魂精怪,他也确实不怕。但那仅限于衣冠楚楚的鬼魂精怪,一旦遇见长相狼狈的孤魂野鬼,他便会好一阵的头皮发麻。 元珠玑电光闪石之间猜测,那团黑气怕就是这个小鬼,故而他忍着不适,捏了个诀,把小鬼束缚了起来。那小鬼想跑,却被元珠玑死死抓住,不能动弹。 元珠玑听见那小鬼嚎叫哀求:“元公子,我是念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江念云啊!” 江念云?元珠玑只觉陌生,他从未听过或者见过此人。可那小鬼的模样也不似扯谎,毕竟他能说出元珠玑的姓氏。元珠玑想到了家里的因缘际会符,心下有了个大概。 他拉起那小鬼,问道:“你我是旧识?” 江念云忐忑地点头。他面容清秀,却是惨白得可怕,似乎比寻常的鬼还要白些,想必是个带病的鬼。他的胸口上还长着个老妇人的脑袋,那妇人没了双眼,只会疯狂且无意义地叫骂着,除了几声“遭瘟的贱货”“狗入的竖子”“你这没爹娘的杂种”,其余的倒也听不清了。 江念云见元珠玑听那叫骂烦了,便随手捡了块石头塞在妇人的嘴里。那妇人咬着石头含糊着,倒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 元珠玑问他:“这脑袋和你什么关系?” 江念云说:“这是我娘。” 也不知这母子是怎么死的,竟成了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元珠玑也不愿问这个,他挑着关键的问:“你说你是我的旧识,我却不记得你。你与我说,我们是何时相识的?” 江念云说:“约莫两百年前吧。是……大哥引我与你相识的。” 这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了。元珠玑断定这便是因缘际会符招来的故人。 元珠玑见江念云似乎有些怕他,又问:“那些衣物棉被是你帮我收的?那些名贵的药材也是你放在我采药的路上的?若是如此,你又为何躲着我?” 江念云点头,又踟蹰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元公子,我有错,我没脸见你。” 他见元珠玑没言语,误会元珠玑还在生气,忙解释:“元公子,我寻了你许久的。可是我找不到,天大地大,我找了两百年才心有所感地找到了陵江。” 元珠玑点头,松了他的束缚,说道:“先与我回去再说。” 回到土地庙,元珠玑向赵云中简单介绍了下江念云。他指着自己床头的因缘际会符问他:“你说的心有所感,是因为这个吗?” 江念云点头。 元珠玑拉了两个椅子,和赵云中双双坐下了。他对江念云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念云踟蹰了片刻,掏出了一个被红布小心包裹的物什。元珠玑打开红布后,诧异地望着念云。那是一块长命锁,锈迹斑斑的背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字——元澈。如果元珠玑的记忆没有偏差的话,这应该是肖峄阳送与他的那块保命用的长命锁。 赵云中也很奇怪,他们关于长安的记忆当中,并没有江念云的存在。 “是谁给你的?”赵云中问。 江念云望着赵云中,嗫嚅道:“大哥给的。” “你大哥是谁?” “是你。” 赵云中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弟弟。 江念云也知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便出言让这两人同时握住那块长命锁。 待元珠玑触碰到那昔年物什,脑海中恍然又萦绕起了一些诗句。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今世的记忆又如泄洪一般流逝,他已然忘了今夕何夕、人在何方了。 ……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孤魂游荡百年,元珠玑恍然记起他在寻某个人。 抵达巴蜀后,他刨了自己的坟、曝了自己的尸,只拿走了那块还没被岁月腐蚀透彻的长命锁。他的墓前佝偻着一具森然白骨,元珠玑含着泪水唤了他一声:三郎。野外狼行虎没,三郎早已尸骨不全,元珠玑将他与自己葬在了一起,了却了一桩心愿。 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想要寻找到肖峄阳的转世,元珠玑只觉茫然无望。但他依旧毅然决然地飘荡在世间,只为探寻到那发丝一般的可能性。如今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之前改了设定,元珠玑第一世之后没有去投胎,而是以鬼魂之体回到了阳间。前提看了的小伙伴们注意一下。 ☆、家恨 滑州灵河,盛夏才过,日子却并不见清爽。 江殊撑着伞将郎中送至檐下,毕恭毕敬地目送他远去。墙角蹲着个俊秀的少年,见他出来,便噗通一声跪在阶下:“主簿老爷,救小的一命吧!” 这□□的,哪来的人命纠葛?江殊端详了那少年片刻,忽道:“你是那日的小花旦吧。” 少年连忙称是。 不过是前两日县里的一个戏班子出了些腌臜的事情,这小花旦陷身其中,成了定罪的关键证人。江殊记着他的容貌姝丽,一眼认了出来。 这几日知县老爷外出访亲去了,也不知为何,这小花旦竟找到了他的门前。 少年说:“我们的当家花旦让我给害进了牢房,班主记恨着我,这几日便扬言要将我正法!今日他们借着打狗的由头害我,若不是小的机灵,就险些命丧他的刀下了!” 江殊大怒:“还有此等目无王法之事?走,小花旦,我给你做主。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把你正法!” 少年连忙磕头谢恩。 俄顷,一个妇人从院中走来,叫住了江殊。江殊唤了她一声母亲。 江夫人看了那少年一眼,很是担忧地与江殊说:“念初,云儿他这会儿正吃了药,你不哄着他不肯睡。这孩子的事情寻个同僚处理吧,你何苦走一遭?” 江殊看那少年凄惨的神色,拿不定主意。 江夫人忙告戒他:“再者,过两日你便要进京赶考,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这是顶要紧的事,是要小心谨慎些。院内忽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江夫人满面愁容地说:“定是云儿又摔药碗了。这寸步不能离的,你若是走了,他该如何是好啊。” 江殊忙喊来了李叔,让他带小花旦去府衙找人。 少年忐忑地看了江殊一眼:“老爷,您……不去吗?” 江殊安抚他:“你只需去找张捕头。他最是嫉恶如仇,武艺高强。再不放心,你让他多带几个兄弟,就说是我的命令。我这走不开,他们去也是一样的。” 那少年只好跟着李叔走了。 江殊撑伞为江夫人遮阳,听到她问:“念初啊,进京的盘缠可准备充足?冬衣可还合身?也是赶制得急了些,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啊。” 江殊说:“一切安好,母亲放心。” “你也从来不用我操心。”走了不一会,江夫人忽然停住了,看着江殊说:“念初啊,临走前去祠堂上一柱香吧。你爹他们会保佑你的。” 江殊恭敬地点头:“我会的。” 他一抬头便见到了穿着一身中衣的江念云站在门口,孱弱得好似一口气便能吹倒。江夫人与江殊说:“这几日陪陪云儿吧。也不知道你走了后他要怎么闹呢。” 江殊笑着摇了摇头,上去扶住窜到他身上的江念云,不乏责怪地道:“郎中才说要你卧床休养,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江念云只说:“哥哥不在,我睡不着。” 江殊叹气:“若我不在了,你还不睡了不成?还摔药碗,你多大了?知不知羞?” 思及此,江念云更是忧愁。他拉着江殊的手,无比惆怅:“是我没用,药碗都拿不稳。可我当真不是有意的。哥哥,我知你公事繁忙,近日又需动身前往开封参加科举。但这两日,便陪陪我吧。我会听话的。” 江殊含糊着答应了,将江念云送回了屋内。临睡前,江念云拉着江殊的袖子,道:“哥哥,对不起。” 江殊看着江念云,有些不知所云。江念云说:“我娘又让你去祠堂了是吗?” 江殊无奈:“我只是去上柱香。临走前,总要和长辈们告别的。” 江殊却说:“她总是这样。你若去了,定然又是跪上一整天。我爹的死,她总是怪在你的头上。” 江殊摸着江念云的脑袋,低声细语道:“你是我弟弟,母亲也是我娘,你爹更是我爹。不要胡言乱语了。” 江念云撑起身子,还要说什么,江殊用眼神把他后半句话给瞪了回去。江殊给他掖好被子,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好好睡吧。” 江殊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江念云安静下来,这让江念云感到亲近,又有些不服气。但只要江殊在身边,江念云总是很高兴。 安抚下江念云,江殊来到祠堂。小小的神龛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灵位,却有一多半是倒扣着的。江殊认真地擦拭灰尘,并把他们一一摆好。那些灵位上,尽数刻着冯氏族人的姓名,整整一百零八位。 江念云叹了口气,点燃了香烛,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爹,父亲,冯家诸位亲族长辈,小辈冯殊不孝,如今也未能让诸位沉冤得雪。此次开封之行,还望长辈们荫蔽一二,祝我凯旋归来。他日,必将昔年所受冤屈,尽数还著罪魁祸首!” 夜深了,江殊又将冯家牌匾一一扣下,熄灭了灯光,只留下了香烛。江夫人在外守着,一盏灯笼下氤氲着橘黄色的光晕,照亮了江殊的前路。 江殊拜谢:“母亲,还未歇息吗?” 江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就要送江殊回房。 江殊取过灯笼,转而为她提灯。江夫人说:“念初,此次进京,不管成功与否,总之不能空手而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殊点头。哪怕是寻到可以医治江念云的方法,这都不算是白跑。 临了屋前,江殊把灯笼还给了江夫人,说:“母亲也早些歇息吧。” 江夫人点头,在江殊进屋之前又叫住了他:“念初,不要怪我对你狠。我……” 她没了下文,江殊也点了点头。 母亲大可不必如此,他全都明白的。毕竟,冯家一百零八口不能枉死,他爹死得要更有价值,江念云,也绝对不能英年早逝。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冯家,更是江家。 而只有他,是最适合接下这个担子的人。 对于理所应当的事情,哪里需要过多的解释呢? 江殊关上房门前,看着夫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重逢 江殊出发前并没有惊动江念云,而是江夫人将他悄悄送至门前。 不过卯时一刻,街上稀稀拉拉的有些赶早的商贩,吆喝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荡着。 江殊好似听见转角巷子里有些骚动,他正欲查看,江夫人却拉住了他,好生整理了下他的前襟:“此去一人,路上照顾好自己。我们江家,还得靠你撑着呢。” 江殊恭敬地回答:“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江夫人的手搭在江殊肩上,脸上的笑也有些拘谨。这孩子,从来不与她亲近,客气得有些过头了。 时候到了,江殊鞠躬辞行。江夫人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许久才转身折返,回去给江念云准备早饭了。 江殊再经过那巷口时,却只见到了一个睡得四脚朝天的乞丐,此外便无其他。 他摇了摇头,也知道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便起身赶往开封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那日小花旦随李叔去府衙找张捕头,恰巧那日张捕头媳妇临盆,并不在府衙。李叔也急于交差,便随意将他托付给了一人。那个捕快带着小花旦回了戏班子,却被班主两锭碎银给收买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小花旦没了人撑腰,立马被班主给关了起来。这日他寻着机会逃了出来,唯一的指望就是跑去找主簿大人。只是他还没到人家门口,就被班主派出去的武生给抓住了。几人在转角巷口就地把人给揍了个半死。 小花旦本就如同惊弓之鸟,身体羸弱,被这般□□之后更是奄奄一息。班主见人救不活了,干脆在河边找了个湍流给扔了下去。 湍流很急,小花旦也没了力气挣扎,不消片刻便命丧黄泉了。 元珠玑飘荡了两百多年,寻了许多地方,依旧一无所获。那日,他躺在黄河上休息,却被小花旦的尸身惊了一跳,大喊了一声“鬼呀!” 小花旦早就没了气息,元珠玑知道后便放下心来。正待他要挪个地方休憩时,忽见一个竹竿砸来,穿过了他的魂体,落在了小花旦的尸身上。元珠玑顺着竹竿望去,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俊俏青年,正和船家一起奋力打捞尸体。 就像是一个匣子,兀自打开了,放出了纷飞的回忆和思念。纵然历经两百多年,纵然世间沧海桑田,哪怕容颜大改,哪怕记忆湮灭,元珠玑也能认出他的三郎。这是一种贯穿了朝代和时空的直觉。 他纵身飞起,想要扑进三郎的怀里。奈何两人阴阳相隔,元珠玑竟直接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哪怕一丝温柔,一点触感,他都不曾感到分毫。天道,就是这么吝啬。 元珠玑泫然欲泣,唤了他多声三郎,一无所获。 江殊探了探小花旦的鼻息,长叹了一声,无奈道:“是我害了他。” 元珠玑又看向了小花旦,恍然间福至心灵,有了打算。他摸了摸自己腹部的内丹,提了口气,直接窜进了小花旦的身体里面。 江殊原本内疚至极,右手拂过小花旦的双眼,想祝愿他从此安息。谁知下一刻,小花旦忽然一口气提了起来,猛然挺身而起,直坐在船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视着吓得蹲坐在地上的江殊。 船家也险些被吓得摔下了船,惊悚地立在船尾,一步也不敢靠近:“诈尸了啊,诈尸啦!” 元珠玑不管他,只看着江殊,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江殊心中的翻涌还未平息,又被元珠玑这个笑给搅弄得腿软,不敢动弹了。他问元珠玑:“你……你是人是鬼啊?” 元珠玑不高兴了,做了个鬼脸吓唬江殊:“你说我是人还是鬼呀!?” 江殊壮着胆子掐了元珠玑胳膊一下,旋即听到元珠玑的痛呼:“你作甚?很痛啊!” 江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想必是死期未到,还阳了。” 听及此,船家也不怕了,提醒他们:“多一个人要多加一份银子。” 元珠玑只能望着江殊了,作为一只孤魂野鬼,他身无分文。 江殊说:“既然你并无大碍,我就送你回去。” 元珠玑不想走:“送我回哪去?” 江殊说:“自然是……” 思及此,江殊迟疑了,送小花旦回灵河,那不是让他回去送死吗?江殊问小花旦:“你可还有其他落脚之地?我送你过去。” 元珠玑哪肯,上去抱住江殊的胳膊,死活不松开:“三郎,我就跟着你,哪也不去。” “我此行是去开封参加春闱,并非儿戏。”他试图抽离元珠玑,却无济于事,这小花旦实在是力大如牛,“而且我在家排行老大,哪里就是三郎了?” 元珠玑抬头望了他一眼,不语。可那模样分明在说:“我就是要跟着你。” 船家伸手朝江殊要银子:“二十文。” 江殊险些暴跳如雷:“二十文!?我从滑州渡口上船也才十文!” “这里是滑州吗?”船家指着汹涌澎湃的黄河问他。 江殊摇头。 “捞人不要钱吗?”船家指着小鸟依人的元珠玑问他。 江殊脸色犹疑。 船家伸手:“二十文。” 江殊本就对小花旦心有愧疚,如今不过二十文钱,便也没再忸怩,爽快地给了。给罢,他告诉元珠玑:“我在澶州放你下去。你便自寻生路去吧。” 元珠玑还是不语。 江殊无奈叹气:“知县老爷许是这几日就会回来,你哪怕是回到滑州都有人替你撑腰,有何惧怕的?” 元珠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什么知县老爷,什么滑州澶州的。我等了你两百年了,三郎,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江殊狐疑地盯着元珠玑看,这小花旦神情气质确实与前两日不同了,他惊异道:“难道你记忆有损?” 元珠玑心想,□□凡胎的三郎许是不能苟同他借尸还魂的做法,便顺杆而下,无比肯定地点头:“不错,我记忆有损——被揍的。我现在只记得你了,三郎。” 江殊纠正说:“我在家排行老大,哪里是三郎?” 元珠玑便唤道:“大郎。” 江殊听着总有些不舒服,妥协道:“还是唤三郎吧。” 作者有话要说:哪怕因为时代的局限,身在大宋的江殊没听过《金瓶梅》也没看过《水浒传》,但是他就是害怕元珠玑叫他大郎。哈哈哈哈。 ☆、重拾旧情 江殊带着元珠玑在澶州渡口下了船,他并未直接启程前往开封,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落居。 掌柜懒洋洋地拨动着算珠说道:“上房五十文一日,次房十文一日,下房五文一日。后院有独栋,二两一日。入住前先交保金三十文。” 果然,越临近开封,越销金如土。 江殊有些咂舌,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掏了五十文钱,要了一间下房。 掌柜的目光在他二人间游移了个来回,暧昧一笑,随后掏出帐本写了什么,说到:“路引给我瞧瞧。“ 江殊颇为为难地看了元珠玑一眼。掌柜了然一笑,熟练地给他解围:“没有也行,多给十文钱,我帮你搞定。“ 江殊险些惊叫出来,十文钱!?他从滑州走水路到澶州也才只用了十文钱。 元珠玑笑嘻嘻地望着江殊,满脸天真,好似没有烦恼。 江殊叹了口气,掏出了自己的路引和十文钱,无奈地指着元珠玑:“给他搞一个,去开封府的。”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把记忆有损的元珠玑丢在澶州。 安置好行囊细软之后,江殊拍掉一身风尘,转头出去了。元珠玑死活要跟着,江殊便也随他了。 二人走街串巷,寻了不少郎中。江殊总是与他们交谈,也没让郎中把脉。 元珠玑问他:“你病了吗?不要讳疾忌医。” 江殊解释:“不是我病了,我是在给我弟弟找名医。你不知所谓要跟来,以为我是来这游山玩水的吗?乏了便自己回去,不用跟着。” 元珠玑又问:“你弟弟得了什么病?” “怪病。”江殊叹息,“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晕倒,好似是不足之证,天生体弱多病,三好两歹的。郎中也说,好生将养着,兴许能活过而立之年。” 元珠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想着,他上辈子未及弱冠便死了,能活到而立或许也能算是幸事了。 这几日,他都随着江殊奔波,临了要走时,他们才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这是失魂之证,没得救的。好生将养着,能活多久看造化吧。 江殊消沉了半日后,便启程带着元珠玑赶往开封了。 元珠玑见江殊整日埋头苦读,颇有些埋怨。问他:“你不知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吗?这些破书满是墨臭味,有甚着迷的?三郎,我们去游船吧。那里可以放花灯!” 江殊头也不抬地说:“赶路要紧,等我送你回了滑州,有机会再去。” 元珠玑靠近江殊,见他不动如山,便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江殊只垂眸看了他一眼,也未多说什么。 “原来你叫江念初啊。”元珠玑指着书页上的批注说,心里又嘟囔了一句,“没有肖峄阳好听。” 元珠玑又掏出了怀里的长命锁,指着背面有些锈迹的刻字给江殊看:“我叫元澈。元芳的元,清澈的澈。” 江殊怔然地看着那块长命锁,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与熟悉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在元珠玑期待无比的目光中,似曾相似的重逢感在江殊心底油然而生。 “你认识这块长命锁吗?”元珠玑无比激动地问。 江殊迟钝了片刻,默然摇头,说:“有些年代感了,兴许是个古物。这是你家的传家宝吗?很别致。” 元珠玑失望地摇头,有些伤感地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 不明所以的江殊稍微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只是有些伤心。”元珠玑收起了那块长命锁,固执地与江殊说:“你给我取个字吧。” 江殊说:“你还未及弱冠,不合规矩,且此事……” “给我取一个吧。我只要你给我的,别人的我都不要。”元珠玑打断了他,眼神无比的虔诚。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元珠玑变幻多端的眼神让江殊颇为心惊,心底还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但开口时,一切又好像是水到渠成:“那就叫‘珠玑’吧。意为‘华灯倾国拥珠玑。’” 元珠玑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破涕而笑。他有些癫狂地笑了两声,反复念着:“珠玑,珠玑。哈哈,太好了。我还是珠玑。元珠玑。” 江殊忙抚摸着元珠玑光洁的额头,颇为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不过取个字而已,别把人给高兴疯了。” 幸好,没发热。 元珠玑高兴地抱着江殊,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太好了,太好了。三郎。” 美人在怀,江殊也不会不解风情到把人推开。他叹了口气,也拍了拍元珠玑的肩膀,权当安慰。虽然他依旧还是云里雾里…… 午间,江殊递给了元珠玑半块炊饼。元珠玑无意间注意到,江殊的右手拇指处有淡淡的瘀痕,像是刀剑所伤。 江殊解释:“这是胎记,自小就有。” 元珠玑笑了笑,似是而非地说:“兴许,是上辈子留下来的伤痕呢。” 江殊也说:“那我上辈子,可能伤得不轻。” 元珠玑点头,没说什么了,但是心里却像是春暖花开一般,他那只兔子,正在原野中撒泼地奔跑。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开心过。 江殊只觉得元珠玑的笑意晃眼,迷人得很。他咬了两口炊饼,心中暗想,戏班子里出来的,还当真是个妖怪。 他们二人马不停蹄地赶路,不过半月路程便到了开封府。 江殊越发觉得元珠玑粘人了。他几乎可以断定,元珠玑对他有不可告人的想法。可转念一想,被元珠玑这种美人纠缠着,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江殊并不向往那些书斋志异里的才子佳人,甚至对他们的风花雪月嗤之以鼻。可对于元珠玑,他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虽然莫名,但他并不讨厌。 只是,元珠玑有些过于生猛了,这让江殊很无措。 “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江殊抽出元珠玑抱着的胳膊,严肃道,“行事莫要轻浮,举止尽量端庄。明不明白?” 元珠玑不悦地皱眉,以前肖峄阳都不会这般拿腔作势。 “三郎,你饿了没有?”他的目光扫过开封府的街巷,忽然指着一处摊棚说道,“我们去吃馄饨吧。你以前最喜欢吃东市的馄饨了。” 江殊看着元珠玑发亮的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东市是哪里?我什么时候喜欢吃馄饨了?是你想吃吧?想吃就去吧。” 元珠玑顿时兴致就不高了,嘟囔了一句:“怎么就变了呢?” 江殊问他说了什么,元珠玑一笑带过。 那日中元节,在长安东市里,他和肖峄阳吃的就是皮薄肉厚的大馄饨。 他怎么就不爱吃了呢?元珠玑暗自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惊疑 开封府的驿馆会接待春闱考生,花销倒也不算过分。 江殊带着元珠玑登记入册后,便要上楼休息。 楼下那些小厮们三五成群地说着闲话,江殊好似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他只是探究着看了一眼,那些小厮们便纷纷噤声,脸上还残留着调侃后没来得及收敛的笑意。 元珠玑问他:“你怎么了?” 江殊皱眉,摇头说:“没什么。” 才走了两步,那些小厮当他听不见了,便又哄闹起来。几声刺耳的“兔爷儿”“断袖”“分桃”争先恐后地往江殊的耳朵里钻。那些人嚣张得不留一丝余地,好像低声议论已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 元珠玑见江殊面色有异,想要再问清楚。江殊却是有些僵硬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拉开了些与元珠玑的距离,说道:“出门在外,举止要……要得体。” 元珠玑还待说什么,江殊已经自顾自地进了房间。 稍作整顿后,江殊又要出门,这次他死活不让元珠玑跟着了。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他一个人飘荡了两百多年,孤独够了,“你是要去找神医吗?我兴许也能帮上些忙。” 江殊百般劝说无用后,略有些烦躁道:“你若是非要跟着,我今后便再也不管你了!” 元珠玑颇有些伤心地看着江殊,欲言又止,最后他嗫嚅着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江殊也没回答,拂袖转身,昂首阔步地出去了。这模样,倒有些要向小厮们自证清白的嫌疑。 元珠玑委屈地嘟囔了一句:“以前三郎不这样的。” 一整日下来,江殊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看着高挂的明月,笑话自己胆小怕事、畏惧人言、没有担当。无论如何,元珠玑没做错什么,他也确实对元珠玑有些心动。今日之事他着实做得有些不妥。 临过街角,他见到白日那家摊棚,老人正在费力地搅拌着一锅高汤。江殊买了一碗馄饨,亲自端着往驿馆赶去。 夜已深了,微弱的烛光氤氲在窗前,给江殊孤独的行程平添了些暖意——这是元珠玑为他留的灯。 江殊放下了馄饨,在塌前细看着酣睡的元珠玑。都说灯下观美人,更是添了几分韵味。元珠玑美则美矣,脸色却稍显苍白。 江殊怜惜地拂过他额间的碎发,如微风般点到为止,又生怕唐突了美人,立马换上了君子做派。只是这稍瞬即逝的触感,倒像是寒冬腊月里的萝卜,冰冷僵硬。 惊疑不定的江殊试探着碰了碰元珠玑的面颊,那毫无生机的体温与死气沉沉的僵硬交相辉映,吓得江殊跌坐在地,不知所措。 这才分开半天,怎么又魂归西天了? 稍作镇定后,江殊找来了郎中,想要一探究竟。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这一番吵闹的动静,让被惊醒的无辜之人破口大骂。江殊顾不得许多,拽着郎中,火急火燎。 到头来,那本已经驾鹤西去的元珠玑,此刻却是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前,颇为惊异地问江殊:“三郎,你怎的现在才回来?带着郎中作甚?这便是神医吗?” 江殊不可置信地将元珠玑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只见他脸色红润、生机盎然,浑身找不出一丝病态,更遑论他会突然离世。 元珠玑忸怩着,有些娇憨:“三郎,这许多人看着呢,别动手动脚的。你说的:有辱斯文,要得体。” 江殊倒被他说得有些羞赫了,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两声。 郎中问他:“小郎君,你说的将死之人呢?” 江殊很不自信地指着元珠玑。 郎中吹着山羊胡子,一幅看败类的模样看着江殊,气急败坏道:“你戏耍老夫呢?” 败类……不是,江殊很想自证清白,可无论如何他的言辞都有些苍白无力。他认命地看了一眼元珠玑,困惑不已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珠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 郎中最后是气得拂袖而去的,临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些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十有八九是在咒骂江殊。 江殊不知是在和谁赌气,进屋后便一言不发。 元珠玑见着了桌案上的馄饨,起身去驿馆小厨房热了热,分了个小碗装着,递与了江殊。 他说:“三郎以前也很喜欢吃馄饨的。也不知味道变了没有。” 江殊寻着元珠玑的目光,却触不到他的眼底。 元珠玑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且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那双充满了爱意和依恋的艳丽眼睛,却似透过了江殊,在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江殊的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失落和凉意,复杂得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时妒还是惧。 那小碗馄饨,他始终没有胃口去吃。元珠玑颇为幽怨地看着他,责怪之意溢于言表。最后,所有的馄饨,还是进了元珠玑的肚子。 灯灭,元珠玑躺在榻上问江殊:“三郎,你睡了么?” 江殊答:“睡了。” 元珠玑笑话他:“人睡着了是不会说话的。” 江殊此时心中千头万绪,并无兴致与元珠玑隔榻夜话,只听见元珠玑叹息了一声,与他说:“下此,可莫要再如此莽撞了。叫人见着了,平白惹了笑话。” 江殊问他:“你的身体当真无碍?” 元珠玑说了句:“定会长命百岁。” 此后,夜里寂静无话。 元珠玑隔窗望月,心中暗叹:马上便要到中元节了。满月当空,万里无云。这般月华,若是弃之不取,着实有些暴殄天物。可若是不备又被抓个现行,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这次可实在是惊险…… 下此,便寻个好一些的时机,莫要再吓着三郎了。 ☆、败露 开封府的中元节较之寻常州府更加热闹一些。 江殊在元珠玑的哀求下,也放下了圣贤书,出来见识了京都的盛况。 七月半,这是个人鬼同庆的日子。百姓们祭祀先祖、酬谢天地,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 府内沟渠的缓流上,无数河灯顺流而下,与万里无云的星空交相辉映,倒似银河落入了凡尘,裹挟着渠水,穿过了数条青石小桥,带着许多人家的哀思,传递到了忘川河边。 望着这许多沉浮的星星火光,江殊不禁怀念起了母亲与云初。 元珠玑问他:“你要放一盏吗?给故去的亲人寄去哀思。” 江殊稍显无奈地说:“一盏怕是不够。” 元珠玑惊讶地看着他,安慰道:“节哀顺变。” 江殊笑道:“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们亡故时,我尚在襁褓。我对他们,只能说有责任,却没什么亲情。” 说罢,他又问元珠玑:“你可有要祭奠的亡亲?” 元珠玑怔神了片刻,迟疑地摇头了:“不了,放了他也收不到。” 江殊没有多问,只是捏了捏元珠玑的耳垂,温和地笑了。 他们在外逗留了许久,眼见着江殊步伐沉缓了起来,元珠玑才放心地与他回了驿馆。月华满天,它们穿过绢窗洒落在榻前,给幽暗的房中添了一抹柔光。 元珠玑止住了江殊将要点烛的动作,劝他:“夜已深了,早些睡吧。” 江殊透过月色,笑着朝元珠玑点了点头:“你也是。” 三更天,望着窗外的元珠玑轻声唤着江殊:“三郎,你睡了吗?” 江殊许久未有动静,只静默地睡着。元珠玑来在了榻前,对着江殊施法片刻,听见江殊沉稳的鼾声后才放心离去。 万籁俱寂的晚上,没什么活人还会出门。 元珠玑出了驿馆,他的脚步踟蹰着,最后还是走去了放河灯的沟渠。他捞起了一盏素灯,手指轻抚过那些娟秀的小字,墨迹便凭空消散了。沉思了片刻,元珠玑指尖点水化墨,在灯上写下了一行字。 他迟疑着放走了那盏河灯,眼中的希冀却并不强烈。月光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了一块阴影,这让他的容颜略显阴森恐怖。 不在江殊身边,他也无须装出一副活人的姿态,这般更轻松些。 河灯顺流而下,穿梭过众多星光点点,最终被驻足的一人捞在掌间。灯上火光摇曳,氤氲了那新添的小字。手掌的主人眉尖微蹙,冷漠地念出了灯上的思念:“肖峄阳,诸凡顺遂。” …… 元珠玑前脚刚走,江殊后脚就跟了出去。 元珠玑近他榻边时,江殊留着心眼屏息静气,且毫不留情地掐着大腿,元珠玑的迷魂之法与他来说自是无可奈何。 他尾随着元珠玑,来在了一处荒凉之地。 元珠玑并未察觉,他脱了肉身,将自己挂在了枝头,无所顾忌地沐浴在月华之下。 江殊肉眼凡胎,只见得元珠玑如同没了骨头的肉酱般瘫倒在地,再没了生息。惊慌失措下,江殊欲上前查探明白。 霎那间,只见林中闪出了一束剑光,呼啸着夺命而来。瘫倒的元珠玑瞬息间挺立起来,动作诡异且僵硬,丝毫不似活人。剑光并未伤着他,只是贴他而过,险之又险。 随后剑光之处,有两个人踏空而来,一人身着华丽的圆领朱红长袍,妖艳动人。一人着白纱素衣,仙风道骨。 这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是凡人的气息。 江殊后退了几步,却怕发出声响惊动这几人,只能僵硬着不敢大声喘气。 那两人与元珠玑交谈了片刻,言语间仿若不似敌人。 红袍公子忽而与元珠玑耳语了片刻,抬起眼来,望向的却是江殊躲藏的这个方向。 江殊还未来得及逃走,元珠玑便惊恐地回头了,他脸上的惨白与眼中的浑浊慌张地褪去,为时已晚地显露出了活人的样貌,着实把江殊吓了一跳。 他还没怎么害怕,元珠玑有甚害怕的?江殊十分委屈地想。 江殊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出了藏身的那棵枯树,脸上的极致镇定却被大腿的轻微打颤出卖了。 元珠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求救似地回头去找那两人,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元珠玑无比艰难地抬头看向了江殊,他没了任何的依仗。江殊慌张地后退了两步,这使得元珠玑颇为伤心。。 他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三郎”,破败的声音竟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殊好久才回神过来,问他:“所以,你不是活人,是吗?” 元珠玑没有机会撒谎,他失落地点头。 仅三个呼吸,江殊让自己镇静了下来。他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朝元珠玑喊了一句:“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元珠玑眼中带着七分期待三分忐忑,小心翼翼地跟上了江殊。 两人并肩而行后,江殊倒觉得没甚可怕的。他低头看着不安的元珠玑,竟又起了分怜惜的心思。 江殊稳定了心神,问元珠玑:“那两人是谁?” 元珠玑如实说:“一人唤景山月,另一人我听景山月唤他寻寻。” 江殊实在是孤陋寡闻:“他们是谁?” 元珠玑说:“我也不认识。” 江殊很细心地发现元珠玑的眉间多了一点朱砂痣,他眼力极好,方才他也看得真切,那红袍公子眼下也有一颗相似的朱砂痣。 元珠玑躲闪过江殊探究的目光,多此一举地解释:“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江殊也不愿多做纠缠,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肖峄阳是谁?” 元珠玑的眼神颇为吃惊,他不明白江殊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正纳闷时,一盏河灯被江殊掏出了袖间,河灯上便端端正正写着七个字:“肖峄阳,诸凡顺遂!” 元珠玑说:“他是三郎。” 江殊冷笑:“所以你口中的三郎是他不是我?” 元珠玑摇头:“是你啊。你是三郎,你也是肖峄阳。” 江殊指着河灯,眼中带着控诉:“那这河灯如何解释?我便是肖峄阳,你为何还要为他放一盏河灯?我可还没魂归西天!” 元珠玑看着江殊,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言语中也颇为困惑:“你是他,但你却不像他。” ☆、回乡 转眼间便到了会试的日子。 元珠玑与江殊这几月相处得颇为烦闷。虽然江殊表面不显,但是元珠玑知道,江殊在忌惮他。其实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他元珠玑哪怕拼得身死道消也会护得江殊一世平安。 会试整整三日,元珠玑都飘在贡院上空,引颈观望。 他大字不识几个,说是帮忙,其实最多也就是帮江殊回忆些典故、背诵些诗词。若说有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很煎熬的,哪怕江殊力求让自己宠辱不惊,可总有些控制不住的焦躁流露出来。 元珠玑安慰他:“三郎这般用功,想必定能荣登金榜。”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虽然不是惊才艳艳的榜首,也算是登榜了,位居十五,不错的成绩。下月便可准备参与殿试。 江殊问元珠玑:“你可有移山倒海之能?” 元珠玑咬着烧饼,摇头。 江殊又问:“那你可会活死人肉白骨?” 元珠玑说:“秦广王或许会?我不过一介孤魂,哪有这等本事?” 江殊迟疑着问:“那你会什么?” 元珠玑沉吟片刻,一抬头,露出了一幅可怖至极的死人脸。江殊险被他吓倒在地,这让元珠玑乐不可支。 江殊坐远了些,问他:“你是否愿意助我成事?” 元珠玑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与三郎有关的忙,我喝汤……嗯……烧火,在所不辞。” “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殊哭笑不得,“也不是什么大忙。殿试时,你能让陛下对我另眼相待吗?就是用迷魂术,你们不是都挺会的吗?” 元珠玑险些被烧饼噎死。 江殊自知难办,递给了元珠玑一杯水,问他:“让你为难了吗?” 元珠玑解释:“科举一事牵涉到了国运,更何况真龙天子有紫微星庇佑,我的修为还不足以支撑我这般放肆。三郎,再换个忙吧。” 江殊叹气道:“那便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其实江殊已荣居贡士,殿试无非是重新分定名次,并不会黜落。他不过是有些贪心罢了。 殿试结束,成绩发放。江殊得了个二甲第一,称作传胪,是进士出身。 若是其余人,这成绩足够光宗耀祖了。可江殊不禁感慨:未得一甲,若想再次入京,得陛下器重,又得几年光景。他们冯家的沉冤得雪,又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随后,江殊拜访了几名同年和恩师后,便打算启程回家。他的盘缠也所剩无几了。虽然有心再寻名医,可这些银子也不够他再盘桓于京都了。元珠玑做主想去偷些来,却被江殊阻止了。 “且先回去吧,总会有办法的。”江殊如此说。 元珠玑问他:“陛下不是让你出任……什么来着,你去上任吗?” 江殊边收拾行囊边回答:“是端州府少尹。出任前我也得先与母亲告别,待得一切安顿好了,再接他们一同前去。再者说,离家一日便是一日的开销,我的盘缠不多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们徒步而行,走了半月光景。再过澶州时,他们在一僻静的山林中闻得一声呼救。 那呼救声时隐时现,随风而来,飘飘忽忽,瘆人的很。 江殊问元珠玑:“是人是鬼?” 元珠玑也拿不定主意,决定上前查看。江殊原本是怕的,可想到他与鬼为伍这些时日,胆子忽又膨胀了起来。 他们循声而去,却不见人。 元珠玑暗道奇怪,难不成还真是野鬼?正待他困惑时,江殊指着一处的树梢说:“你看那边。” 元珠玑抬头,只见那枝头上一根粗绳在风中摇曳,像极了一根上吊绳。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绳上还吊着一个人。那人浑身黝黑,竟是与暗沉的天色融为了一体。若不仔细看,还真以为只有一根绳子孤零零地吊在树上呢。 江殊又问:“他是生是死?” 那人忽地嚎叫道:“当然还活着!侠士,快救我下来。” 江殊把人放下来后才发现,那人眉心处竟有一弯胎记,与黑炭似的全脸对比明显,真似黑夜中冉冉升起的明月。 黑炭……啊不,那人鞠躬作揖,甚是感谢:“本人乃庐州人士,包拯包希仁。多谢侠士大恩。” 包拯抬头,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元珠玑不忍直视道:“把嘴闭上。” 包拯那排大板牙实在是闪亮得过分,且与他那双大白眼睛交相辉映,竟是一时间盖过了眉心弯月的皎洁和威严。 听包拯交代,他前些日子回京听任,现如今正要赶往端州出任知府。谁知他半路遭遇劫匪,不仅周身财物被洗劫一空,还被匪首吊在树上自生自灭。若不是他早些时候将调任文书缝在了前襟的夹层里,只怕此刻是上任不得了。 元珠玑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地问:“去哪任职?” 大板牙……啊不,包拯回答:“端州啊。” 元珠玑说:“真巧,我们也得去端州任职。呐,这位是端州府少尹,是你的老大……” 谁知江殊忙拉着元珠玑下跪,郑重其事地叩拜包拯:“属下参见知府大人。” 元珠玑失望了,小声嘟囔:“原来你才是小弟啊。” 知府是正三品,他这个少尹是从六品,还是直属关系,当然是小弟了。 包拯忙拉起他们,说:“你我还未上任,无需以上下级称呼。你们救我性命,我感激不尽,还是以兄弟相称吧。我年长你们许多,唤我包大哥便是。” 江殊便唤:“包大哥。” 元珠玑跟着唤:“包黑……咳……包大哥。” 包拯如今也是个穷迫潦倒的境遇,江殊的盘缠都不够他们走出澶州的。无奈之下,元珠玑只能卖艺求生,干起了老本行。 元珠玑原本是不会唱戏的,可这具小花旦的身体是有些功底的,元珠玑要混口饭吃也不算太难。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 “……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元珠玑抖了抖并不在的水袖,唱完了尾声。街边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好似真的欣赏,可待江殊去收钱时,却没几个人掏荷包。 林林总总也不过十几文钱,还有半个吃剩下的烧饼。 包拯安慰道:“聚少成多,咱们一路乞讨……啊不,卖艺,总能攒够的。” 江殊点头,收好了盘缠。他问元珠玑:“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元珠玑回答:“牡丹亭。” 包拯摇头晃脑地说:“才子进京赶考,遇见美艳女鬼的故事。” 江殊点头问:“结局如何?” 元珠玑说:“大团圆。” 包拯插嘴:“世间境遇千千万,哪能都同戏文一般皆大欢喜?不过是把握当下,从心而已……” 江殊若有所思地盯着元珠玑看,元珠玑扭头,略有些羞涩地说:“三郎,我可卖身不卖艺……” 江殊:“……” 包拯:“……” ☆、爱屋及乌 一路南下,江殊和元珠玑攒够了盘缠,便在黄河渡口与包拯分别。 江殊和包拯一人一盏浊酒,风雅地吟诗诵词了一番,这才挥泪告别。 一上水路,速度直逼快马加鞭,没过几日他们便到了滑州灵河。 元珠玑惴惴不安地跟在江殊身后,临近家宅,他才小声问道:“三郎,我可以与你一起回家吗?” 江殊略微迟疑地勾着元珠玑的手指,随后下定决心般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元珠玑心下踏实了不少,抬头望着江殊,只见到江殊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这便是一个承诺。 江殊是带着喜报回乡的,江夫人很得体地高兴着。他面对着元珠玑的拘谨,并未多做表示,只叫他放宽心,踏实地在家做客,江家定会让他宾至如归。 元珠玑见她说话见外,心中略有些不痛快。 俗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江殊回乡的消息立马就引来了许多的瞻仰者,大多手上带着贺礼。江殊自是要去招待他们的,他便将元珠玑放在了后院,让他稍等片刻。 元珠玑正百无聊赖时,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他寻声而去,在一方大缸后面发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模样不足十五六,一身病态,细眉清目,倒是长得俊俏。他被元珠玑惊了一跳,苍茫无措地靠在墙上。 元珠玑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惊觉他身旁还飘着个冒着幽蓝光芒的玩意儿,仔细看去,竟是一抹要散不散的残魂。 那少年问他:“你是谁?你做什么?” 他见着了元珠玑的目光,试探着问:“你看得见祂?” 元珠玑点头,问那少年:“我叫元珠玑,你也可以唤我元澈。你叫什么名字?祂又是谁?” “我叫江念云。”那少年天真得厉害,没有一点防备地就透了家底,“这是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祂是谁,我从小就和祂在一起,祂从来不言语,像个小傻子,我便唤他阿呆。除了你,没人看得见祂。” 元珠玑点头,说:“很有意思。” 江念云很高兴,终于有人能理解他了。他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元珠玑说:“我今日才来你家的,你怎的见过我?我是……嘿嘿,我是你哥的相好。” 江念云大惊着跳了起来:“什么!我哥的相好?我哥回来了!?” 元珠玑点头,指了指前院:“就在那招呼客人呢。” 江念云忙拉拢了自己的棉袍,撒腿就去找自己大哥了。路上还撞到了李叔,差点把自己摔了个跟头。他的背影消失前,还回头冲元珠玑喊了一句:“我之后去找你玩!” 元珠玑看着那个阿呆跟在江念云身后,像一阵风似的,险些就被吹散了。他无奈地笑了,看了一眼走上前的李叔。 李叔客气地说:“大少爷还需要些时候,他给公子安排了住处,请公子随老奴来。” 元珠玑试探着朝李叔询问江殊的情况,李叔只淡然地笑着,并不回答。到了客房,他才开口说:“少爷交代,公子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别出门了,安心待他回来。” 元珠玑不想给江殊惹麻烦,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李叔离开没多久,江念云就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满脸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元珠玑给他倒了杯茶,说:“身体不好还跑这么快。” 江念云解释:“我不是怕你等急了吗?况且,这几日我感觉好多了,再不活泼些,骨头缝都快合上了。你说是吧,阿呆。” 元珠玑发现,江念云旁边的阿呆竟也笑了。祂的表情倒是丰富。虽然阿呆不会说话,但是能通过神态与江念云沟通。 江念云歪着头,盯着元珠玑左看右看,一边的阿呆也挑着眉毛打量着他,两个家伙像是在观赏什么稀奇的珍品一般。元珠玑如芒在背,瞪了他们一眼,说:“有什么好看的?” 江念云红着脸说:“很好看的。” 说罢,他又抬头问:“你说你是我哥的相好,那是不是,我该叫你嫂子啊?” 元珠玑嘴里一口茶天女散花一般地喷洒出来,没有丝毫的优雅可言。他咳嗽着说:“你……咳咳,真是的!唤我元澈吧,二哥也行。把那声嫂子忘了!太古怪了。” 江念云点头,很上道地给元珠玑斟茶。元珠玑颇为惆怅,整个江家,对他最好的就是这个江念云了吧。果然还是小傻子好相处些。 暮色时分,江殊才过来找元珠玑。他把江念云赶回去休息后,颇为疲惫地躺在了元珠玑的榻上,想必是应付客人累极了。 元珠玑坐在榻边,两手放在江殊太阳穴上,江殊稍微躲闪了些,他抬眸看了元珠玑一眼后就又随他去了。 “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前往端州。”江殊闷闷地说。 元珠玑说:“从开封回来舟车劳顿,不休息几日吗?” 他挺喜欢江念云的,明日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他。 江殊摇头:“算算日子,包大人也快到端州了。我早些到了,也能给大人留个勤勉的印象。他日进京,进京……” 他说着说着,竟是兀自睡着了。 元珠玑叹了口气,抹平了江殊眉尖的褶皱。多活了几百年的元珠玑不理解江殊的执念,但是他愿意为了江殊的这个执念,倾尽全力。 翌日,他们意料之外地没能走成。 江念云又病倒了。 昨日家中高朋满座,江念云看着也活泼不少,便无人管他,任他疯魔。不知是不是初春的寒气侵染,今日竟是直接卧床不起了。 江夫人颇为担忧,一连请了许多个大夫,只是大多都束手无策。元珠玑陪着江殊站在榻前,一言不发。他找不见阿呆了,仔细一看,阿呆竟是近乎于透明地吊在帐中,像是马上便要魂飞魄散一般。 元珠玑皱眉,咦了一声。 江殊忙捏着元珠玑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江夫人也煞是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元珠玑便不敢吱声了。只是他心中有了计较,暂时按下不表。 夜间,江殊陪床时正昏昏欲睡。元珠玑一阵风直接把他给吹晕了过去。 元珠玑记得江殊曾与他说过,江念云患的是失魂之症,江念云也告诉过元珠玑,他自从幼时见过血后,便病痛缠身。今日所见让元珠玑不免有些怀疑,阿呆就是江念云失的魂。 他趴在榻前,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江念云和阿呆的长相,什么发现都没有。怪只怪阿呆不知是何年何月成的鬼,又不像他一般有内丹护体,长相早就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辨认出喜怒哀乐。 他无奈之下,只能抓起阿呆,想方设法硬塞回江念云的身+体里面。是与不是都不要紧,只要能回魂,江念云就能恢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江念云失魂已久,身体与魂体产生了排斥,终究是无济于事。 元珠玑思考良久,忽然被江殊的一声梦呓给惊了:“念云……” 元珠玑无奈地摇头,下定了决心,引出了些许腹中内丹的鬼力,拍进了阿呆的魂内。阿呆霎时间幽光闪闪,片刻后变得凝实了许多。 元珠玑正松了口气,江夫人却突然夺门而入,质问元珠玑:“你在这作甚?” 江殊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很是茫然。 元珠玑灵机一动,立马搂着江殊说:“都三更了,我担心三郎,所以就来看看他!” 江夫人欲言又止,皱着眉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江殊叹了口气,拍着元珠玑的脑袋说:“乖,你先回去休息。” 元珠玑自是求之不得,连忙溜之大吉。 江夫人不情愿地侧身让行,又想与江殊说些什么,却听见榻上的江念云竟是醒了,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哥,我饿了。” ☆、收拾行囊当官去 江念云两日后病便好了,整个人也更硬朗了些。 江家人喜不胜收,只有元珠玑知道,待到阿呆将他的鬼力消耗完毕,江念云又会重新虚弱下去。他们二者同气连枝,唇齿相依,谁都不能出意外。 不过元珠玑倒不担心,他大不了定期给阿呆输送鬼力便是了,若是不出意外,保江念云一生无虞是不难的。 耽误了几日,江殊也准备启程前往端州了。临行时,江念云依依不舍,一边拉着江殊,一边拉着元珠玑,有说不完的话。 江殊忍无可忍,拽着江念云,将其交给了江夫人,随后立马带着元珠玑鞠躬辞行。 江念云做挥洒手帕状,遥遥喊到:“二哥,帮我照顾好大哥!” 元珠玑远远地摆手,全当答应了。 江殊问元珠玑:“你什么时候和念云这么熟稔了?” 元珠玑说:“我魅力很大的。那日我一曲牡丹亭,有多少人对我暗送秋波你又不是没见着。” 江殊端视了元珠玑片刻,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唱旦角的,多少有些男生女相。元珠玑眉间新添的朱砂痣更是魅惑人心,江殊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他攫走了。他想,若元珠玑是人,他就是与天斗、与地斗,都要把他娶回家。 元珠玑见他发呆,唤了一句:“三郎,你怎了?赶路啊。” 江殊摇头说:“叫我念初。冯念初。” 元珠玑说:“‘三郎’不好嘛?” 江殊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扭头赶路去了。 到了端州,江殊先带着元珠玑去了府衙报道。他领了一套公宅,先把元珠玑安顿好了,又去拜见了包拯。 江殊一路风尘,在天边泛出鱼肚白时入的城,现如今还不得休息。整整一日,他也就入城时,蹲在府衙石梯上,和元珠玑就着豆浆吃了两个烧饼。他此刻头晕脑胀、腹中饥饿,真可谓是饥困交加。 包拯整理好当日的卷宗,让江殊帮忙登记入库。二人忙完时暮色已深,包拯便邀请他前去友人家用晚膳。进了一个小院,友人迎出,包拯忙给江殊引见:“念初,这位是我幼时便结交的好友,公孙策。公孙,这是今年殿试的传胪,我端州府的少尹,江念初。” 公孙策一身青衣,须青面白,端的是一幅和蔼可亲的笑颜。虽说他与包拯是总角之情,可两人一黑一白、一威一雅,着实不太相像。包拯像是一头不怒自威的黑虎,而公孙策则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两人客套了一番,便开始入座用膳。 席间,公孙策考较了一番江殊的学识。文人本就有三分傲骨,更何况江殊过了殿试,拿了个传胪的名头,更是不可一世。他本不想理会这么一个乡野村夫,却奈何包拯一幅作壁上观的模样,明显也想知道江殊肚中究竟装了多少墨水。江殊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自负,谦恭地应付着公孙策。 饭后,几人交谈之间,江殊很快看清了局势。 公孙策虽无官职傍身,但包拯凡事都喜欢请教他的看法。江殊这个端州府少尹初来乍到,若不是他有幸救过包拯一命,此番也不会被包拯另眼相待,带来与公孙策同席用膳。 端州府的形势并不明朗,府衙之中或许还卧虎藏龙,再加上这么一个公孙策,他江殊若想升迁,需得更加亮眼才行。 江殊喝得微醺,脚步蹒跚地回了住处。元珠玑蹲在门槛上等他,见他来了便马上把他搀扶回了卧室。本来破败积灰的小院,如今在元珠玑的打理下变得整洁一新,只可惜江殊醉意朦胧,根本没注意到。 元珠玑给江殊熬了碗醒酒汤,哄着江殊喝下了。江殊喝完便撑着脑袋喊疼,把元珠玑吓了一跳。 “三郎走了一天,也不叫人带个口信来。”元珠玑小心地给江殊摁脑袋,问他,“可是差事上烦心了?若是可以,我也是能帮上忙的。” 江殊躺在元珠玑的大腿上,抬眸看他:“你愿意帮我?” 元珠玑点头:“什么汤什么火的,我都会帮三郎的。” 江殊立马坐直了起来,双手搭在元珠玑肩上:“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太好了。此次若是有你帮忙,想必我就能在包大人面前崭露头角了。” 元珠玑也替江殊高兴。 据江殊说,酒席间包大人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端州地处沿海,每年都有许多的台风过境,造成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包拯上任前,台风刚刚肆虐而过。现如今许多地方民情不满,若是放任自由,许是会生出起义的苗头。 包拯希望江殊能谈谈他的看法。 元珠玑问:“你怎么说的?” 江殊说:“不管是什么天灾人祸,赈灾都是这么一套流程:集中灾民、开仓放粮、发放物资、安抚民心。灾情一过,就该由包大人带头,进行灾后重建。再多说些,也是细节上的补充,没什么意思。” 元珠玑觉得挺有道理的:“那包大人怎么会问你这么简单的问题呢?” 江殊摇头:“简单?不简单啊。” 他捏走了袖子上沾着的棉球,颇为无奈地说:“灾民大多流离失所,现如今分散各地,集中起来便是一件难事。更遑论开仓放粮,发放物资了。这些都是要银子的。包大人虽已上奏,可赈灾款的拨发流程繁琐,且各层剥削克扣,不知何年何月能到手,到手时又剩下几分几毫?包大人明着是问我赈灾的方法,实则是想看我有没有办法搞银子出来。” 元珠玑:“要很多银子吗?你是怎么回答包黑……咳,包大人的?” 江殊点头:“很多很多。灾民粗略估计有近万人,不算灾后重建那部分的话,最少需要五千两。”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直勾勾地盯着元珠玑看:“我跟包大人说,我能搞到银子。元澈,你有没有办法帮我……” 元珠玑皱眉:“三郎,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没银子啊。我都是你养活的,你都没办法,我能做什么呢?” “你不算人,根本不需要我养活。”江殊说,“而且恰恰因为你不是人,所以你才能帮到我的忙!” 元珠玑连忙摇头说:“我法力低微,也变不出来银子给你啊。而且这样会扰乱阳间的秩序,我会被抓回地府去的。” 江殊忙安慰说:“不是要你变银子,也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我们只是帮百姓们,把他们的银子要回来。” 元珠玑不明白:“把他们的银子……要回来?怎么要回来?” 江殊说:“我一个人办不到。可如果加上你的话,那这件事情便再简单不过了。” ☆、装神弄鬼 夜色浓郁,挡住了月华。 更夫慵懒的吆喝声回荡在巷间,一只黑猫被惊起,惨叫着跳入了黑暗之中。 龛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明黄色的光芒在马忠的脸上不安地跳跃着。他点燃了三根细香,把蒲团勾到了自己脚边,慢条斯理地跪了下去,嘴巴里念念有词。 “马——忠——!” 他还未起身,便被这阴森的声音吓得一抖。一阵阴风猛地吹开了门窗,断裂的细香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几个红点。 马忠一声冷汗未消,颤颤巍巍地望向泛着青光的龛台,惊声问道:“娘……是你回来了吗?娘?” 那声音说:“娘?啊……对,我是你娘。你这个不孝儿,还知道给你娘上香吗?” 马忠撒腿就要跑,谁知那门又被一阵风给关上了,把他脑袋给撞出了个大包。他仰躺在地上,恶狠狠地说:“早知道如此,当日便依了那道士的话,将你打得魂飞魄散,省得你还来作恶!我自认你死后待你不薄,生前那些龃龉何必还记恨着?” 过了很久,那声音才道:“你也知道我生前被你害惨了!你这个不孝子!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生出来也该直接掐死!” 马忠冷笑:“娘,你死都死了,还争这口气做什么?是,我是不该在你药里下毒,可论说你也到了命归西天的年纪了吧,我不过是让你走得顺利了些罢了。你要知道,你死在了该死的时辰,你儿子我就会有大把的银子!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天底下的娘哪个不是为了儿女掏心掏肺的,你生前都没说什么,死后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声音说:“你什么意思?” 马忠却好像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你不是我娘!你是谁?” 回应马忠的是一记偷袭!马忠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狂风大作。待他再清醒时,一切又完好如初,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他忙拉开衣领,拽出了脖子上吊着的一道符篆——已经烧成了灰烬。 这不是做梦! 元珠玑踉跄着跑回了院子,虚弱地扑到了江殊怀里。他责怪着说:“三郎,你听谁说马忠是孝子!?他就是个混账,居然亲手杀了自己老娘!” 江殊也不可置信,毕竟端州首富马忠在当地的影响太大了,街坊邻居几乎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还为自己老娘办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葬礼,若不是大宋律例的约束,仪仗怕是能赶超一众诰命夫人。 “这都是死后做戏罢了!”元珠玑气得咬牙切齿,将一切来龙去脉告知了江殊。 江殊听完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什么。他问:“元澈,你确定……他说的意思是,只有他娘在该死的时候死了,他就会财源滚滚?” 元珠玑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了个帐本递给江殊:“对了,这是我在他床下找到的。或许有用!” 江殊随意翻了几页,当即欣喜若狂:“这马忠可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贩卖私盐、勾结朝廷命官、残害生身母亲,真是坏事做尽!把这帐本交给包大人,足可以抄了十个马忠的家了!赈灾还愁没有银子吗?” 翻了几页后,江殊顿住了,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庞吉! 元珠玑说:“太好了,马忠家一看就很有钱,肯定不止五千两!三郎,你怎么了?一直发呆作甚?” 江殊回过神来,将帐本收好,问他:“对了,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很不好,马忠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元珠玑摆手:“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马忠身上还有护身符。你若是要对付他,最好现在就去找包大人。我担心他已经察觉了,说不定还会趁机逃跑。” 江殊点头,匆忙地关心了元珠玑几句后便往府衙跑去。元珠玑站在原地定了许久,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一滩烂肉般倒在地上。他眉心的朱砂痣霎时间光芒闪烁,将他包裹了起来。元珠玑依稀间见到了一袭红袍的景山月。 夜晚的端州极为不平静。 官兵们、家丁们、男人们、女人们,到处都是混乱的声音。 这是江殊的第一个功劳,在火光中他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在这般青云直上的期许下,江殊恍惚间见到了一个书生。他面白无须,一身郎中打扮。听闻同僚介绍,此人是有名的游医,及擅长疑难杂症、怪病难题。关于江念云,那游医有独到的偏方,江殊决定与他好生攀谈一番。 元珠玑是被太阳给晒醒的。 春日午时的端州十分温暖,院子内的花草也早就抽芽了,零星的肥蜂在阳光下飞舞,空气中满是生机勃勃的味道。 元珠玑在暖洋洋的氛围下,竟是怔神了许久。他依旧躺在地上,江殊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他起身欲要去寻江殊,却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他开门后发现是江母和江念云,他们从滑州赶来了。 江念云昏迷不醒地趴在江母背上,奄奄一息。江母也顾不得开门的是元珠玑了,只是颇为焦急地要找大夫。 她见元珠玑只抬眸望着门框,就颐指气使道:“愣着干嘛?快啊!” 阿呆比上次元珠玑见到祂时还要虚弱。元珠玑收回目光,帮忙把江念云安置好后就去找了大夫。他知道大夫没用,可是大夫至少能掩人耳目,方便他再输送鬼力给阿呆。 不难猜测,肯定是因为元珠玑昨日晚上身上的鬼力波动影响到了阿呆,不然江念云还能再撑一段时间的。 经过街口的小巷时,元珠玑好像见到了景山月。他忙追了过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景山月回头看他,身边并没有跟着寻寻。他说:“元澈。你昨天伤得很严重。” 元珠玑点头,问他:“我昨天好像也见到你了。是你救了我吗?太感谢了!” 景山月摆手,说:“元澈。你知道吗?你太盲从了,你根本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元珠玑只当他是在说昨日的事情,耸肩道:“我的确是大意了。下次我会谨慎些的。” 景山月还待说什么,天空中忽然响了一个惊雷。他摇了摇头,冲上面比了一个中指,然后看着元珠玑说:“我言尽于此。你要记住,不要等到心如死灰了才用我给你的朱砂痣,给自己留一些余地,明白吗?” 元珠玑听得云里雾里的,景山月却也不多说了,一挥袖子就离开了。 元珠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差事! 哦!他要找大夫! ☆、抓贼啊 一团团白色水雾在空中飘散氤氲,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香。 元珠玑守着药炉,不断小心着自己的发梢。他许多头发都被烧得蜷曲了。这些安神凝魂的药对江念云来说没甚作用,但也聊胜于无。元珠玑看了一眼手上破败的篾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江殊还没回来。 终于,在他昏昏欲睡的扇火下,药熬好了。 江夫人接过药碗后,小心地喂江念云喝下了。她脸上的慈爱与怜惜,对着江殊都未曾展露过。 “大夫送走了吗?”她问。 元珠玑看着虚弱的阿呆点头:“送走了,一共半两银子。包括抓药。” “你不用与我说这般详细。我还怕你贪了我江家的银子不成?早些时候是我无礼了,请勿放在心上。” 元珠玑不喜欢她这么见外的语气,但还是点了头。 随后,二人无语,是一阵绵长的寂静。 “念初呢?”江夫人整理着袖子。 “不知道。”元珠玑看了一眼天色,十分忧心,“昨晚就出去了,现下都快午时了。江夫人,我想去找他。” “也好,你去吧。” 元珠玑飞快逃离了江夫人,这种尴尬的境地就像是拿着羽毛搔痒他全身一样,没有一处舒服的。 他一出门就往端州府衙跑去了。 包拯还记得元珠玑。两人叙旧了片刻,他便指着府衙后院说:“江少尹在后院整理案宗呢。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他啊,立了大功!” 这也有他的功劳。元珠玑颇为自豪地想着。许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路上竟撞倒了一个书生。那书生爬起来,颇为吃惊地说:“个子不大,力气着实不小。” 元珠玑忙鞠躬道歉:“啊!是我的错,先……先生没事吧?” 书生说:“你看着很面生,你不是端州府衙的人?来寻人的?寻谁?” 元珠玑觉得这书生有些无礼,但好歹自己撞了他,也不好扭头便走,就说:“家里人。” 书生上下打量他一遍后,断言说:“你是戏班子出来的吧?唱花旦的?” 元珠玑蹙眉而视:“你怎么知道我是伶人?眼睛不大,眼神挺毒的。” 书生被逗笑了,这小花旦看着老实,其实也是伶牙利嘴的。 “你走路的身段看出来的。”他挑眉说,“就少年来说,你太妩媚了。” 元珠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说:“公孙策。你也可以唤我束竹。你来寻谁?” “我说过了,我来找家里人。”元珠玑摆了摆手,“走了,没空理你。” 公孙在身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元珠玑没有回答,反正没事也不会再和他见面。纠缠的人多了,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复杂。这个书生看他眼神,让元珠玑有些心惊,他自然不想与那书生有过多连系。 元珠玑找到江殊时,整张脸都明媚起来了。江殊正要给卷宗室落锁,就被元珠玑从后面搂住了。 他有些无奈:“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去呢。” 元珠玑说:“担心你啊。你都一晚上没回来。” 江殊锁上门,放好了钥匙,转身拍了拍元珠玑的脑袋:“瞎操心。好了,可以走了。” 元珠玑抬眼望着江殊漆黑的双眸,在波光的倒影下,他惊人地发现自己的眼神竟然与方才那公孙策的一般无二。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爱恋中带着些探寻,像是在烟雾弥漫的时间之海上,固执地搜寻着回忆。元珠玑困惑了,他一直是这么爱着江殊的吗? “元澈。”江殊皱眉,“你怎么了?发什么呆?你总是这样,看起来不太聪明。” 元珠玑被他给逗笑了,不抱着他了,而是握着他的拇指:“走吧,我们回家。” 江殊突然停住,忙说:“啧!我这记性!包大人要的那封信我给锁里面了。元澈,你等会。” 元珠玑点头,自顾自地踢着石子等他,有些百无聊赖。 一只青色的蜂鸟越过树梢飞上了屋顶,这让元珠玑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他下意识看向了卷宗室紧闭的窗户。 忽然,卷宗室内木柜倾倒的响声随着江殊颇为焦急的呼救一起传了出来,元珠玑顾不得许多,踏着鬼魅的阴风,瞬间冲了进去。 只见江殊与一个正要抽刀的蒙面人扭打成一团,形势危急,他逐渐有些抵挡不过。元珠玑带着残影冲了过去,拉开了江殊,替他挡了致命的一刀。 蒙面人手上握着一卷密封的案宗,不耐烦地看着元珠玑二人。他没想到外面居然还有一个人。元珠玑面上已经现出了鬼相,浑身上下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气质。蒙面人也有些顾忌,当即冷哼了一声,狠话都没放就跃出了窗户跑了。 江殊愣了片刻后,忙跑到门口,冲天大喊:“有贼啊!!!抓贼啊!!” 顿时,端州府衙一片混乱! 元珠玑问江殊:“丢了什么?很重要吗?” “马忠的帐本,也不算是很重要了。反正其他的证据也够让他死几百次了。”江殊忙拉着元珠玑问,“你受伤了吗?没事吧?” 元珠玑说:“我早就死了,哪有什么有事没事的?这身体本也不是我的,你把它剖开了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江殊很是复杂地点了点头,对元珠玑说:“没事就回去吧。我去跟包大人告假。” 元珠玑说:“一起去吧。” 这个贼来得有些蹊跷,包大人觉得很有可能是京城那些人干的。毕竟那帐本牵涉极广,若是要展开调查,不知有多少高官要人头落地了。 此事让包拯甚为恼火,脸色也比平时黑了许多。不过面对江殊时,他还是尽量和颜悦色。 公孙策看着元珠玑得眼神太无遮拦了,包拯都发现了端倪。元珠玑和江殊走后,他警告公孙策:“你别又犯病了。” 公孙策问他:“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初月吗?” 包拯白眼珠子翻得十分显眼:“他是个男的!而且两个人除了都是唱戏的,哪儿像了?公孙,你真是魔怔了。” 公孙策摇头,很坚定地说:“不。” 随后他叹息说:“要是我和初月的孩子还活着,也该是这副模样吧。” 包拯听他这么说,顿时就松了口气。 幸好,只是父子之情。 公孙策十分嫌恶地瞪了包拯一眼:“包黑子,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包拯咧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大板牙,尴尬地笑了两声。 ☆、听戏 “然后呢?他家是不是有专门的宝库来囤积金银珠宝?这么有钱,他肯定长得肥头大耳,肚子兴许比身怀六甲的妇人还大呢。我们那的财主就长这样。” “我不知道,又不是我去抄家的。你往右挪一点。对,再挪一点,好了。“ 午后微风拂过,带着暖融融的阳光,慵懒了整日的时光。元珠玑悠哉游哉,没骨头似的瘫软在草地上。阳光撒在他灰黑色的眸子上,像是投入了无波的深井中,悄无声息。他救活濒死的江念云后,就再没了精力玩耍,只想躺到天荒地老。 “哎,二哥,你就与我说说吧。”江念云坐在他的旁边恳求着,“我大哥当时是不是很英勇?一声令下,所有人就杀进去,把罪魁祸首捉拿归案!” 元珠玑耐心地解释:“应该吧。三郎一向很英勇的。待他回来,你可以仔细问问。” 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殊刚好回来。他推门进院后便看到草地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少年,清新的空气中,好似洋溢着年轻的活力。 元珠玑脖子也不扭,死鱼一样的眼睛僵硬地转向了江殊:“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江殊拉起元珠玑,有些无奈地扯下他发间的枯草:“你准备一下,包大人要带我们去听戏。” 江念云立马吵嚷着他也要去。 元珠玑不是很想动:“包黑……咳,包大人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你去就行了,让我休息一会。” 江殊说:“包大人主动提起让你跟去的,你若驳了他的面子,实在是有些失礼。这次也不用你登台,咱们就在台下休息,行吗?” 江念云毛遂自荐道:“我可以去照顾二哥!” 元珠玑只好说:“我不上台哦,我也不和他们攀谈,我只负责休息。” 江殊掐了掐他的脸颊,笑着答应了。 到了戏园,元珠玑好似明白包拯为什么要让他来听戏了。他见到了公孙策,那个白面青须的书生,那个一见到他便笑盈盈的先生。 他见到公孙策对着他行礼,说:“在下公孙策,小友可以唤我束竹。” 江殊轻拍了下元珠玑的后背,眼神示意他回礼。 看着公孙策得逞了的眼神,元珠玑不是很甘心地拱手说:“元澈元珠玑。” 元珠玑有些挫败,还是让他知道了名字。 几人入座,吃了点瓜果后,戏便开场了。 第一场是白娘子,那名花旦卧鱼的功夫了得,赢得了满场喝彩。公孙策问元珠玑:“听闻卧鱼之功,若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便是绝技。小友同为花旦,比之这位如何?” 元珠玑立马摆手说:“比不过比不过。我不过唱功能摆上台面,其余基本功都是凑数的,班主也没让我唱过主角,从来都是跑龙套的。” 他的脑袋倾靠在椅背上,枕着的是江殊温暖的手掌。公孙策看了一眼,不动声色,与他说:“那你最拿手的是哪出戏?” 元珠玑很不想说话,但是江殊今日格外温柔,他也不好让江殊太难做人,只能回答:“牡丹亭。包大人知道。” 包拯说:“的确,可称作天籁之音。” 公孙策张嘴想说什么,元珠玑立马打断了他:“我不唱。没精力,太累了。” 公孙策只好作罢。他安静了一会,又说:“小友可能不知,拙荆曾经也是名动一方的名伶。我们当地的青年才俊、商贾官门,无一不对其迷恋,更有甚者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西厢记。当初,我也是如江少尹这般,意气风发啊。想来,都快过去二十年了。” 包拯摇头对公孙策说:“束竹。别说了。” 元珠玑问:“怎么了?” 公孙策叹了口气说:“包大人也很喜欢听拙荆唱的戏,可能是惋惜吧。她已经去世了。” 元珠玑感触不是很深,毕竟他一直是“去世”的状态。他随口安慰了一句:“节哀顺变。” 公孙策说:“倒也不必。她因难产而死,但不得不说是一种解脱。毕竟她生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唱戏了。” 这让元珠玑有些同情:“发生什么了吗?” 公孙策说:“她天生体弱,滋补之药尽是出自我手。当时,我用错了一味药……” 包拯又打断说:“公孙,够了。” 公孙策不理他:“那味药,害哑了她的嗓子。说来惭愧,若不是我将她害哑了,她想必也不会下嫁于我。” 三教九流,唱戏是下九流的谋生。怎么说,也不该用“下嫁”这个字眼。元珠玑只当是公孙策爱惨了他的娘子,颇有些感慨。 他说:“幽冥地府,走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所有尘事都归于虚无。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你娘子已经有了新生,定也不希望你困顿于执念之中。” 公孙策一愣,觉得颇为有理。当即笑了两声,给元珠玑道了谢。 这般相处,倒是让元珠玑对公孙策改观了许多。至少,没那般讨厌了。就像是掌握了一个人的过去,那么这个人就不算是外人了。 江云初吃了许多果脯,百无聊赖。他不喜欢听戏,倒是饶有兴致地听完了这几人的闲聊。他偷偷趴在江殊耳边,小声问:“大哥,那书生是不是对二哥有意思啊?怎么一直找话题和二哥聊啊?” 江殊瞪了他一眼,让他噤声。 江念云只好悻悻地回去吃果脯,心想他该提醒的也提醒了,便不多管闲事了。 元珠玑觉得江殊看他的眼神奇怪,便问他怎么了。江殊摇了摇头,与他说:“你若是实在累了,便闭目休息。回去时,我会叫醒你。” 元珠玑自然求之不得,扭头闭眼不语了。公孙策若有所思地看了江殊一眼,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江殊捉摸不透,也不愿理他。 他实在是有些烦躁,不仅仅是对元珠玑的,还有自己的。 很多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他想,或许自己有些过于沉溺了。 江殊盯着元珠玑精致的脸蛋发呆,他本意是想要认清元珠玑不是人的事实,但恍惚之下,他竟然有些想知道,这副本该死去的躯壳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鬼魅,竟把他迷惑得这么神魂颠倒。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宋代的戏曲叫做杂剧,但是一系列牵涉的东西太多了,我要赶论文,这又只是练手的小说,就不想深究了。大家就这么凑合地看吧。 ☆、冯家往事 元珠玑是在轻微的颠簸中惊醒的,睡眼惺忪的他此刻正趴在江殊的背上,鼻尖刚好触到江殊的颈窝。 他唤了一声“三郎“,江殊就“嗯”了一声,全当答应了。 “我睡多久了?”元珠玑问。 一边的江念云告诉他:“大哥背了你一路,你就睡了一路。” 元珠玑道了谢,又搂紧了些江殊。他发现江殊的脚步一顿,呼吸变得厚重起来。江念云连忙提醒他:“二哥,你轻点,别把我大哥给绞死了。” 他连忙松开了一些,有些羞赫。 江殊问他:“既然醒了,要不要下来走走?” 元珠玑摇头否定,并且下定决心赖在江殊的背上。 江殊笑了两声,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说了一声:“好——” 端州的黑夜并不是单调的漆黑,沿街有许多人家,沿墙都挂着一盏纸灯。明黄色的烛火幽灵一般将光辉撒在石板街上,将纵深的一条小路变得颇有情调。元珠玑的目光被星星点点的烛光延伸,望向远处的家门。他希望这条路尽可能的长,在没有尽头的余生中,和他抱着的这个人,永不分离。 可世间的一切,没有什么没有尽头,哪怕是日月山川、诸天神佛。这条路,终究还是走完了。 他们到家后,江夫人就把江殊叫了过去。 元珠玑还记得江夫人来的那天的场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孱弱的身体上不仅背着自己病弱的小儿子,还有冯家一百零八位先人的灵牌。江殊好久没有给他们上香了,想必江夫人叫他过去便是为了此事。 百无聊赖的元珠玑倚在床上,一双手来回摩挲着丝滑的被面,满面含春。他脑中的巫山云雨好似脱缰野马一般驰骋,顷刻之间便是千般万般的颠鸾倒凤。正值让人掩面遁走的情节,他的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个硬物。他掀开遮挡的绣枕,见到那硬物正是本该在端州府衙被偷走的帐本——马忠的帐本。 元珠玑托着那个帐本,有些不可置信。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江殊的安排?他雇贼去偷帐本,用以洗清监守自盗的嫌疑?这么一想,也不无可能。可是江殊要这个帐本作甚?难道说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企图? 元珠玑本来想质问江殊,可江殊回来后,他只是沉默地把帐本推到了江殊面前。江殊稍有些吃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元珠玑:“你现在才发现啊?我在枕下放了许多日了,本也没打算瞒你。我还以为你早些时候就知道了。” 他们虽不是同床共枕,却是同享一屋,有些事情都是在眼皮底下的,根本不用明说。元珠玑颇有些不忿,他哪是那种没事就翻别人枕头的家伙啊?这种事情没发现,本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问:“这个帐本不是被偷了吗?” 江殊解释说:“被偷走前就被我掉包了。我也没想到还有其他人想要,幸好我下手比较早。” 元珠玑不明白:“你要这帐本有什么用?” 江殊沉默了一会,抬头盯着元珠玑的眼睛说:“这个帐本,关系着我冯家一百零八口的沉冤得雪。关于此事,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这是对亲密关系的一种承认,元珠玑想,我是他能倾诉过去的人了。 元珠玑说:“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 江殊关上了所有的门窗,拉着元珠玑坐在榻上,放下了纱帘。两人相对而坐,眉眼清晰可见。元珠玑稍有些脸红,总觉得这番动作总有些那方面的暗示。 江殊呼吸厚重,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眷出逃,其中一个小吏便是江殊的祖上。 马嵬驿兵变,杨玉环被迫自缢而死,而负责其身后事之人,便是江殊的祖上。 曾有传闻说,唐玄宗离开长安时曾携走了国库半数以上的金银珠宝,却因半路运输不便,散落于各地了。 又有传闻说,杨玉环并没有香消玉殒,而是假死脱身了。负责其逃离的便是江殊的祖上。 这两者结合,就不由得让人有所猜测了。或许,那些金银并没有散落各地,而是被唐玄宗托付给了那个小吏,江殊的祖上。 当时正值江殊家发达之际,这种说法更是甚嚣尘上。他们镇上有一个姑娘,生活所迫,被卖到了开封的青楼。此事,也随着这个姑娘的恩客,传遍了整个开封,其中就有庞太师的儿子庞昱。 庞昱是个生性纨绔的子弟,整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他听闻此事后便起了贪心,勾结了些自己的狐朋狗友,将冯家劫掠一空。过程中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导致此事愈演愈烈。庞太师为了庇护自己的儿子,陷害冯家勾结外敌、意欲谋反。 冯家一百零八口,也因此殒命。 当时身在襁褓的江念云和江父正在冯家做客。江父救下了江殊,却在逃亡途中中了流箭,最后不治身亡。而江念云,也不知是不是被那日的血腥之景吓丢了魂,自此病痛缠身。此事以冯家全灭而告终,血海深仇,也自此烙印进了江殊的心里。可笑的是,于庞太师和庞昱而言,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当时,元珠玑吓唬马忠时,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江殊就想,或许,马忠母亲的死,也与李唐王室的宝藏有关。 他翻开帐本,指着庞太师的名字说:“而且,他们和庞吉,肯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来往。这个帐本,或许对扳倒庞氏有所助益。目前来看,它确实有用。” 元珠玑恍然大悟:“那上次的贼,会不会就是——” 江殊点头:“很有可能是庞吉派来的。这个帐本,对庞吉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必须拿着它。元澈,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元珠玑点头:“三郎,你放心。为了你,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他又笑着邀功道:“你看,我这次说对了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殊被逗笑了,勾了勾他的鼻尖,点头说:“嗯,有进步。” 元珠玑沉思良久,还是有些困惑:“那宝藏之事,是真是假?” 江殊说:“我之前也不确定,毕竟冯家满门被灭时我还太小。不过经过马忠一事,我觉得,宝藏一事,或许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不过不管有没有宝藏,庞家都得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冯家一百零八口绝不能枉死!” 元珠玑躬身抱住了江殊劲瘦的腰身,脑袋靠在他的大腿上,安慰着说:“放松些,三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仇恨于你,终究只是过客,你不能沉溺其中。这不好。” 江殊低头,刚好见到的是元珠玑流畅修长的腰身,从肩胛到后臀,就如同一件巧夺天工的雕塑。他在内心比较着:沉溺于鬼魅与沉溺于仇恨,哪个更杀人无形呢? 房中烛火昏暗,给纱帘紧闭的床榻笼上了一层旖旎的色彩,让人心动不停,难以冷静。江殊比较许久,根本得不出答案。他叹了口气,伸手摩挲着元珠玑的后脊,良久才说出一个字:“好!” ☆、无处安放的父爱 江夫人打算给江殊做一身新衣服,奈何细线与绸布不够用了。 她唤元珠玑和江念云去买,给了一吊铜板,并吩咐他们回来的时候再多带半斗米。 “家里人多了,吃饭也是笔不小的开销啊。” 江夫人意有所指地说完,拢了拢鬓间的白发,并督促他们早些回来。 两人敷衍地点头,携手往集市跑去。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往来穿梭,着实热闹。元珠玑带着江念云避过了推车的莽夫,跳到了商铺檐下,沿着街边走。 江念云安慰元珠玑:“我娘她这人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元珠玑被沿着瓦片滴下来的露水凉得一个激灵,他道:“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三郎也没要我侍奉公婆,我自得其乐。你娘想给我脸色,我也不甚在意,反正她也瞪不死我。” “你这是闭眼睛装死,不行的,时间长了会出问题。”江念云说,“到了,我娘说就是这家成衣铺。他们的布料便宜……诶,那是不是上次跟我们听戏的公孙先生?他也来买绸布啊?” 元珠玑也认出他了。他们走进铺子,相互行礼打了个招呼。公孙想要寒暄几句,但是元珠玑实在是不精于此道,很快就冷场了。 江念云举着一卷黛蓝色暗纹绸布和牙白色素雅绸布问元珠玑:“你说我大哥喜欢哪种?他好像平时都不怎么注意这些诶。真难买。” 元珠玑说:“黛蓝色的吧,这样看着沉稳些。三郎不喜欢浅色的衣物。” 江念云便放下了那卷牙白色的绸布。公孙策问他:“是给江少尹做成衣吗?这家店手艺不错的。” 元珠玑摇头,取下铜板交给掌柜,对公孙策说:“老夫人给亲手做。我还以为公孙先生心灵手巧,也是自己做呢。” 公孙策惭愧道:“拙荆去世后,包大人的母亲会帮忙一些。伯母去世后,我只能找裁缝帮忙了。比不得江少尹,母亲和内人都帮忙打点着。” 元珠玑听他这么说,有些脸红了,拿着绸布就要走。公孙策忙扔下铜板结账,对掌柜说衣服送到端州府衙门口即可,然后追上了元珠玑,问他:“你还要去哪?我们一起吧。” 元珠玑说:“买米。然后回家。” 江念云警惕着这个书生,提醒他:“我们不能耽搁的,公孙先生忙的话可以先回去,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不用跟着。” 公孙策沉吟了一会,说:“我知道我这么做有些唐突。但是元澈,我能叫你元澈吗?你和江少尹……你们这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 元珠玑停了下来,不走了,他和公孙策沉默地对视着。一滴露水顺着瓦沿滴进了公孙策的脖子,把他凉得一个激灵。江念云乐不可支,心道元珠玑可真是睚眦必报。 元珠玑终于说话了:“我们怎么生活,跟公孙先生没有关系吧?你说的没错,你的确唐突了,而且非常不礼貌。” 他说完就拉着江念云走了,不顾身后公孙策的解释。两人去了米铺。 江念云说:“他没跟上来。” 元珠玑说:“你还想他跟上来吗?” 江念云连忙摆手,嘿嘿笑了两声。 米铺老板让伙计给他们装米。中途一个人跑了进来,在老板耳边说了什么,给了老板一个油纸袋后就跑了。老板扫视了一遍堂中的客人,随后笑吟吟地向元珠玑他们走去。 “两位公子。”老板把那袋东西递给他们,说,“这是公孙先生代我送给你们赔罪的。他希望你们不要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一切都是他的一时失言,他不该如此无礼的。” 元珠玑接过油纸袋,发现里面都是些他爱吃的瓜子果脯。他嗯了一声,对老板说了声多谢。 江念云问他:“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元珠玑摇头,说没有。他晃了晃那袋东西,笑着说:“美食是无辜的。” 一日光阴转瞬即逝,他们二人闲逛着往回走,到家时已经过了午时。元珠玑他们前脚到家,成衣铺的伙计后脚就跟了上来,手上还拿着那卷牙白色的绸布。江念云奇怪:“我们买的那卷已经拿回来了。我们没要这卷,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伙计说:“没错。这是公孙先生买的,要我们送给元公子。他说这颜色,正好适合给元公子做衣服。” 江殊看了一眼身边的元珠玑,问他:“你们是在外面遇见了公孙策才耽搁了?” 江夫人说:“我都说了早些回来。亏得念初还非要等你们回来才开饭,原来你们在外面玩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啊!” 江念云皱眉说:“娘,不是这样——” “你还有理了?”江夫人瞪了江念云一眼,“给我进去吃饭!” 元珠玑见江殊面无表情,心中有些忐忑。他解释说:“三郎。我们是巧遇。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江殊看了他一眼,淡然不语。 那伙计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有些尴尬地提醒道:“公子,你们这……这绸布……” 江殊对元珠玑说:“既然人家送你了,收下便是。不过该有的礼节也不能少,记得给人家回礼。” 元珠玑收下绸布,弱弱地说了声:“好。” 江殊拂袖而去,留下的形象着实不大方潇洒。元珠玑砰的一声把伙计关在门外,追了过去:“三郎。你……你没生气吧?” 江殊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不过是送了你一匹不到的绸布罢了,还不一定能做完一身衣裳呢。回礼可莫要回贵了。” “好。”元珠玑偷偷看了一眼不太高兴的江殊,说:“你是不是吃——” “我没有!”江殊忙否认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醋?” 元珠玑有些失落地说:“我是问,你是不是要去吃午膳了。” 江殊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依稀之间 元珠玑思前想后,深觉公孙策对自己居心叵测。那日在街上,公孙策所言倒是义正词严,可也不难说,他这是道貌岸然地贼喊捉贼。 江念云说:“所以你要和他断个干净!因为外人让我哥不高兴,得不偿失。” 元珠玑说:“这是别人一厢情愿,说得好像是我罪不可恕了一样。” 江念云拍了拍元珠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啊,不是清者自清和问心无愧能平息的。谁信你的真心啊,都信自己的眼睛。” 不管如何,元珠玑信了江念云的话。翌日,元珠玑亲自登门拜访,想把这卷绸布还给公孙策。公孙策显然意想不到,毕竟这东西都送出去两天有余了。 “你实在是有些无礼。”公孙策皱眉思量许久,说道,“我可以把这要回来,但是你得陪我去采买些祭品。今日是拙荆的祭日,我不想一个人去祭拜她,太孤独了。” 元珠玑压下心中的同情,扔下那卷绸布就走。公孙策来追,他便说:“你娘子的事与我何干?这东西我扔在这便是了,你不要就自己扔了,我可不惜要!” 公孙策忙抵着院门,垂眸看着元珠玑,不得以说:“你若是不答应,我往后还会继续送礼去江家。我想这绸布也是江少尹让你还给我的吧?若是江少尹再看到这般场景,他会做何感想?” 元珠玑没想到公孙策居然这么卑鄙。他瞪了一眼,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了。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要为江殊申白几句:“三郎没那般小器!他让我给你回礼。是我自作主张,不想要你的东西。” 公孙策说:“那你可真是不听话。” 元珠玑忍了许久,还是控制不住地问他:“我就直言不讳了。你到底对我是何居心?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些……有些不可告人的想法,那我奉劝你,不可以。懂吗?我已经有了三郎了,而且你也太老了,更何况我不喜欢有胡子的男人。” 公孙策没忍住笑了,捂着肚子笑弯了腰。这让元珠玑很是火大,两颊像是上了胭脂一样鲜红。他转身欲走,却被公孙策抓住了手腕。待公孙策笑完了,揉着眼睛说:“你……你会错意了。先去采买祭品吧,我之后便与你说清楚。” 元珠玑讪讪地说:“最……最好如此。” 公孙策满含慈爱地看了元珠玑一眼,评价道:“你真可爱。” 元珠玑:“……” 集市上,元珠玑冷眼看着公孙策与小贩讨价还价,最后以五个铜板的价钱买下了两个纸扎的小人。他笑话公孙策:“当日见你买绸布时那般潇洒,没想到平日里,你也是这么小器的人。” 元珠玑躲过了公孙策要摸他的魔爪,警惕着问:“做什么?” 公孙策继续伸手,从元珠玑发间取下了一朵纸折的白花。他捏着那朵白花,戏谑道:“我知道你人比花娇,但这种花还是别戴了,不吉利。” 元珠玑摸着脑袋,狡辩说:“是风吹的。” 公孙策把那朵白花还给了小贩,点了点头。他就是没事逗逗元珠玑,这白花分明一直是在他手上的。 到了山间,元珠玑见到了公孙策说的那个小坟包。公孙策的神情十分的哀怨,见着他笨拙地清理着坟间的枯叶杂草,元珠玑顿时又同情心泛滥了。 公孙策说:“包大人来前,我就住在此处。当初我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的坟给迁过来的。” 公孙策点燃了烛火,将那两个纸扎小人烧给了坟冢中的妻子。他抚摸着墓碑,叹息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如此对你,是吗?” 元珠玑见他这般痴情,也就相信了他先前的话,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去喜欢别人?公孙策说:“我与你说的故事里,多了些两情相悦,少了我的阴谋诡计。或许你不知道,那味药是我故意放错的。我恨那些男人看她的那种恶心的眼神,我想带她走,她不愿意。纸醉金迷的生活让她彻底颓废了。我以为我是在拯救她,没想到,是我害死了她。” 元珠玑说:“你这要让包大人知道了……” 公孙策说:“他知道了。打了我五十大板,关了我三年。但又念在初月有孕在身,便免了我的牢狱之刑。初月死后,我养了一个弃儿。他和你长得很像,他也和初月长得很像。但他……不喜欢唱戏。他讨厌我,他觉得我恶心。” 元珠玑说:“你真的很可恶。” 公孙策说:“你真的很像初月。如果我和初月的孩子还活着,应该和你很像。我经常觉得,你便是那孩子的转世。所以,我想赎罪,但我做得太着急了。” 元珠玑摇头:“谁也不能代替谁。” 公孙策不得以地承认:“是啊,谁也不能代替谁。” 元珠玑愣了很久,他困惑了。他有些害怕地从坟地跑了回来,脚步十分匆忙,就像是要躲避那种恍惚间有些明晰的事情。秦广王当初的话还在元珠玑耳边回荡:你不再是元澈元珠玑,他亦不是肖邕肖峄阳。你这强求的并不是与他的姻缘,何必呢—— 他抬眼间,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江殊。 “三郎!” 元珠玑忙上前拉住江殊的手臂,却被江殊躲开了。 他那声三郎唤得情深意切,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像是要确定一些事情。可是江殊的躲避却让他瞬间清醒,有些伤心。 “你今日去哪了?”江殊语气不善地问他。 元珠玑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他眼前鲜红一片,定睛一看,那淌着血的是江殊的胳膊。难怪江殊忙着躲避,元珠玑释然了。 “三郎,你怎么了?谁动的手?快些进屋包扎!” “你今日去哪了?” 元珠玑说:“我去还那卷绸布了。我知道三郎你不高——” “你还绸布还要动手动脚吗?”江殊吼道,“大街上你侬我侬的,他那么大年纪,你也不嫌恶心!” 元珠玑想起了那朵纸折的白花,张嘴想要解释,却被江殊推开了。 他追上去,却被江殊砰的一声关在房门外。江殊在房内,任凭元珠玑怎么敲门都不开。 夜深了,江念云想要把元珠玑拉回他的房间。他还没走两步,就被江夫人强行拉了回去。 夜里一片寂静,房中透出的暖黄色烛光被窗框切割成方块,拉扯着钉在地上。元珠玑愣得出神,有些不知所措,也被烛光给钉在了地上。 他想,三郎此番作为也情有可原,他一点也不伤心,他只是很害怕。 他追求的这些,会不会也是自己强求着的,到头来会一场空的,你不情我不愿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那世的写作风格回不来了,我正在尽快赶回来。我也是因为想赶完这本书,因为题材和立意太小了,我写的也不是很诱人。情节也很粗糙。所以,对不起啦,各位读者,给你们造成了阅读上的不愉快。 ☆、神秘的奉善 烛火之下,江殊龇牙咧嘴地给自己包扎了。 他盯着窗台发呆,情绪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今日情景着实凶险,若不是他命大,只怕此刻就命丧那蒙面人的刀下了。想必庞太师已经知道他拿到的那帐本是假的,这次派人前来,很可能是杀人灭口。 他也是被元珠玑扰了心神,非要跟着他们两个去密林,否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哪个蒙面人敢明目张胆地下手? 他知道自己不该生气。这一切,本来也就是利用。他能爱上一只鬼吗?他固执地相信不能,虽然心底隐隐有别样的感觉滋生,但他很好地将其遮掩了起来。更何况,他也是这般向江夫人保证的,否则依着江夫人的脾气,元珠玑早就被赶出去了。 三更半夜,他忍不住心中的怜惜,想把元珠玑放进来。他在门外寻人不到,最后还是在柴房的一角发现了睡着的元珠玑。 鬼是不用休息的,元珠玑曾告诉过他,所以他想唤醒元珠玑,可失败了。不管如何,元珠玑没醒,江殊只能将他抱回了房中。 心绪纷乱的江殊很烦躁,他顾不得危险,半夜三更出门闲逛。值得庆幸的是,那蒙面人今晚没有出现。走到城门口,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江殊仰头望着隆起的山脊,那一束束并不刺眼的阳光渐渐显露,在山顶像是墨水一样晕开。三三两两的妇人走过江殊,都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落魄的青年。 有个妇人与江殊擦肩而过,他听见妇人嘟囔了一句:“居然有人比我们还早。” 江殊望着他们的行径,几人蜿蜒向前,似乎去的是城外的金龙寺。或许佛门清净之地,能给他一些启示,江殊这么想着,便跟着妇人们一起往山上走。 金龙寺威严耸立,香火旺盛。金龙寺的住持也是得道高僧,与江殊这个胡子拉碴的邋遢青年谈了许多。江殊离开时依旧困惑,甚至觉得这个住持就是沽名钓誉的老秃驴。思度之间,江殊十分的不敬。 下山时,江殊撞见了一个道士。那道士面白无须,倒是仪表堂堂,只是眼神露骨得有些可怕。江殊停下让他先走,心道这个金龙寺真是卧虎藏龙,连道士都来上香,丝毫不顾及道家先祖的颜面。 道士却不越过他,只是转头与他说:“这位善信。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殊莫名其妙,但怎么也不能更糟了,便跟着他到了山壁前说话。 道士作揖道:“贫道奉善,与公子有缘,有些话需得告诫公子。” 江殊说:“你若是比那老秃驴说得有道理,我就听你的。” 奉善笑了笑,指着江殊的额头说:“公子印堂发黑,眉眼无神……公子不要露出这种不屑的表情。我知道很多江湖骗子也是这么一套说辞,但是公子,请相信我,你撞鬼了。” 江殊颇为失望,他又不是不知道元珠玑是鬼。正待他转身欲走,却被奉善抓住了胳膊。奉善见他实在是有些不耐烦,无奈,只能将一个锦囊递与江殊:“公子若是后悔了,可以打开锦囊,这里有寻我之法。” 江殊不想要,奉善却说:“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要拒绝得那么彻底,给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不吃亏,不是吗?” 江殊迟疑的手终是接下了锦囊。 奉善笑了两声,甩了甩自己的拂尘,转身便往山下走。 江殊奇怪:“真人不是要上山吗?” 奉善拉着嗓子说:“遇到了有缘人,便无需再走了。再说,佛门重地,我一个道士去作甚?” 江殊觉得有理,抬眼间,明明几步之遥的奉善却已行至山腰,再片刻,竟没了踪迹。江殊捏着那个锦囊,心中思绪万千。 江殊回到家时,元珠玑有些不敢靠近他。江殊只得展颜,躬身向元珠玑道歉。他为了让元珠玑放心,将受伤一事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了。 元珠玑正有些后怕,忽然耸了耸鼻尖,皱眉道:“你喝酒了?” 江殊点头,笑道:“一点点,浅酌而已。” 元珠玑不信,但也没说什么。他洁白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结了一个手印,拍在了江殊的胸口。这是千里追踪,寻仇的冤魂都会的一点小法术,这般他就能时刻保护江殊了。江殊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胸口延伸到了四肢,他想起来元珠玑曾与他说过的话,鬼怪的法术都是会让人不寒而栗的。他抓住了元珠玑正要抽回去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给你暖暖。” 元珠玑沉溺之际,低低唤了一声三郎。江殊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头,把元珠玑的手捏得泛白,幸亏元珠玑不是人,否则早就喊疼了。 元珠玑说:“三郎,你松开些。” “三郎三郎,你从来都没唤过我真正的名字。以后呢,是不是该唤我肖峄阳了?”江殊不忿地说,“我不是你的三郎,我是江殊江念初,我还是冯殊,冯家的唯一希望!我不是肖峄阳,你知道吗?元澈……” 元珠玑瞳孔收缩,把手给猛地拽了回来。他抽得太猛,导致江殊一下子撞上了柱子,晕了过去。他喝了许多酒,醉过去的也说不定。元珠玑看着额头泛红的江殊,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他对听不到他说话的江殊道:“你好狠心啊。” 说完,他觉得不太好,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好,我太固执了,太傻太天真太贪心了。” 元珠玑用自己瘦弱的胳膊,轻松抱起了比他大了一圈的江殊,往房间走:“所以,等等好吗。等等,等我想清楚一些。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我也要给我这两百年的等待,一个交代。” 作为一只鬼,元珠玑第一次开始思考人鬼殊途的问题。他也是第一次真正直面自己的多年的疑问,当初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寻肖峄阳,究竟是对是错。 而如果江殊不能够叫做三郎,他的三郎,又要去哪里找呢? 或许,是真的已经被孟婆汤冲刷得干净,被判官笔一笔一划拆分得彻底,被黄泉路抛弃得不留痕迹。 元珠玑想起那日他对公孙策说的话:幽冥地府,走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所有尘事都归于虚无。 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执着? ☆、遇险 仲夏蝉鸣,热浪嚣张着,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明亮。 龙眼树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树叶,窗格上的阴影随之蠕动。元珠玑闻声望了一眼,又低头往灶中填了些柴火。丝丝缕缕的烟火从窗缝中逸出,在地面上投下了单薄的阴影。 他煮了半锅酸梅汤,放凉后,特地放了些刚买的冰,端给了江念云和江夫人。江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让他放在桌上。 元珠玑问她:“你刚刚在看什么?” 江夫人说:“我做什么还非得和你说吗?” 后来,江念云解释说:“过些日子我哥就要跟着包大人迁去开封了。我娘想必是在打点细软吧。” 反正江夫人做什么都防着他,元珠玑也见怪不怪了,并未放在心上。 午后,太阳西下,殃及了天边云彩,烧红了满目的霞光。但燥人的热浪依旧挥之不去。 元珠玑用牛乳和枫糖浇了半碗冰,打算给江殊送去解暑。他们离端州府衙不远,元珠玑想着跑快些冰应该也化不了。 他前脚刚跨出院门,心头便是猛的一击,手上的食盒应声落地,瓷碗碎裂,冰凉的牛乳像是仙女散花一样泼洒满地。 江殊出事了—— 元珠玑几乎是瞬间结印,魂体离身,立刻出现在了江殊面前。 那是很熟悉的一把刀,元珠玑记得他曾经见过,在端州府衙的卷宗室——这是那个蒙面小贼。 江殊已经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近乎绝望地望着那闪烁着寒光的刀刃。容不得过多思考,元珠玑拼了命地凝结实体,为江殊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蒙面人的刀刃像是砍进了一块寒冰中,寸步不能近。随后,一阵诡异的阴风平地而起,掀翻了蒙面人和江殊,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江殊恍惚之间听到了元珠玑的声音,只有简短的一个字——跑! 面前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身后是逃出生天的小路,江殊并未过多纠结,扭头便跑。逃亡之路上,他不断回头张望,只见凭空有一股力量挡住了蒙面人的追击。江殊心中清明了,他踟蹰了片刻,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鬼和人争执,会吃什么亏呢?不会的,他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多愧疚了。 鬼的确是不惧与人争斗,但元珠玑怕的并不是人,而是介乎人鬼神之间的规则,以及管控着规则的上位者。 城隍! 几乎是破竹之势,一股势不可挡的神力把元珠玑给掀翻在地,不容置疑的呵斥声洪钟雷响一般直击元珠玑的耳膜:“小鬼,岂敢放肆!!” 元珠玑匍匐在地,只见又是必杀的招数扑面而来。他来不及躲避,只感觉身前闪过一物,那杀招尽数被祂挡了去。元珠玑定睛一看,惊立原地,那是阿呆。 荧光闪烁,阿呆还没来得及张嘴说什么,就只留下了漫天流萤,不消片刻就消散于世间了。元珠玑大喊着不,伸手想要聚拢那些流光,但到头来徒劳无功。 城隍还待下手,眼前却是红衣翻飞,光芒闪烁,景山月及时出现了,挡在了元珠玑的面前:“小老弟,你好大胆啊。枉杀无辜,不怕大帝们治罪吗?” 那城隍冷声道:“你和秦广王这般行径,难道不怕酆都那位治罪吗?怪罪我?你们先把自己摘干净再说!” 放完狠话,城隍一挥袖子便离开了。狠话说说就行了,祂可不敢和景山月对着干,吃亏的从来不会是这只狐狸。 元珠玑哀求:“你能救祂吗?求求你,救救祂。祂要是消失了,念云会死的!” 景山月无奈说:“我救不了祂,祂已经魂飞魄散了。但你放心,江念云一时半会死不了。况且江念云本就命比纸薄,也该在而立之前死掉,你不用太介怀。” 元珠玑摇头,颤声问:“有什么办法吗?他不能死。” 景山月说:“你用鬼力尽量吊着吧,能拖一时是一时。” 元珠玑忙结手印,赶回了江家。景山月的声音依旧回荡在元珠玑耳畔:“少惊动城隍,下次我不一定能赶得及时。” 元珠玑刚回到肉身,一见到江殊便问他:“念云呢?念云怎么样了?” 江殊颇有些惊讶:“郎中已经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你怎么知道念云他——” 元珠玑忙起身去找他,刚到门外便听到江夫人哭天抢地的声音,无外乎是一些“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云云。 郎中费力地拉回江夫人拽着的他的长袖,无奈道:“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说罢,拂袖而去 江夫人见元珠玑安然无恙,颤着手指指着骂:“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我儿?你们一起晕倒,怎么就你醒了,我可怜的云儿还不省人事?肯定是你抢了我儿的命数啊,你这个……这个丧门星,你——” 江殊拦住了江夫人,不停劝解。元珠玑愧疚至极,转身进了江念云的房间。江夫人被江殊搀扶着,想要拦住元珠玑,却被元珠玑先行一步,关在门外。 望着江念云苍白的脸,元珠玑低声说了声:“抱歉,是我的错。” 他拼尽全力地将鬼力输送进江念云的身体里面。由于没有阿呆,那些鬼力很多都逸散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元珠玑有些虚脱地倒在地上,江念云也才微微睁开眼睛。 眼前脚步纷乱,元珠玑只觉得很多重影在眼前飞舞,好似很多人挤进了这狭小的房间,炎热且吵杂。其实只是江殊撞开了房门。江夫人进来后,抱着转醒的江念云沉声啜泣。江殊扶着元珠玑,十分忧心:“你还好吧?” 元珠玑看了一眼强颜欢笑的江念云,沉默了好久才点头。 江殊说:“其实,要救念云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元珠玑望着江殊,眼中的期许带着些单纯的盲目,江殊话到一半便哽住了,摇头道:“没什么,我瞎说的。你别放心上。” 元珠玑失落地垂下头,虚弱道:“我要睡觉。” “你不是说……不需要睡吗?” “我累了,很累很累。” 江殊只好扶着元珠玑去休息。 元珠玑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三伏天里,江念云抱着汤婆子,穿得满身臃肿。他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身侧,剪影孤独且萧瑟。他见到元珠玑后,有些伤感地说:“二哥,阿呆不见了。” 元珠玑只能说:“抱歉。” 将念云问:“他是投胎去了吗?” “他……魂飞魄散了。抱歉。” “这样啊,二哥,你不用一直道歉的。” “是我的错。” “我不怪你,二哥。”江念云伸手握着元珠玑手指,冰凉苍白,和元珠玑的死肉一般无二,“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怪罪二哥。” 元珠玑问:“为什么?” 江念云说:“是因为,自从二哥来了,我一直很快乐。不管如何,二哥不会害我的。” 元珠玑叹了口气:“二哥会想办法的。” ☆、伤心欲绝 包拯被调任回京,担任开封府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殊也随之升迁,成了京官,多多少少开始接触权力中心。 癸卯年六月十五,启程回京。 江殊不放心江念云和江夫人,便决定带着他们一起启程。 行礼搬运时,一个箱子被摔得四分五裂,七七八八的杂物掉了满地。江念云的蹴鞠滚到了元珠玑脚下,他捡起蹴鞠,眼角倏忽瞥见了一本花名册。那是一本定装精美的书册,首页便是一个大家闺秀的画像,侧面书云:户部员外郎朱春秋之女,朱宣玉,年方十六—— 还未看完,那花名册便被江夫人夺了去。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元珠玑一眼,将那花名册扔进了新箱子的最上层。箱子砰的一声关上,把元珠玑吓得一抖。他像是被泼了冰水一样,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江殊正要扶他,元珠玑却慌张地躲过了。他借口乏了,一个人恹恹地缩进了车厢里。一切清明了起来:怪不得送酸梅汤那日,江夫人躲着不让他瞧,原来是在给江殊物色女人。元珠玑眼神闪烁,忽然猜测,或许这是给江念云—— 算了,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江念云哪有力气成亲啊? 马车启程,车窗外的那方景色开始游移,最后完全陌生。在一路颠簸下,元珠玑满脑空白,不知所措。他一直在想一些问题:江殊知道吗?他愿意吗?他会……成亲吗? 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的。现在,洪水猛兽一样纷至沓来。 是夜,江殊给元珠玑亲自送来了晚饭。他温暖的手掌贴在元珠玑的额间,语气有些困惑:“你是哪里不舒服啊?一整天都有气无力的。” 元珠玑问他:“你会成亲吗?” 他本来想好了:先做好铺垫,缓缓图之,最后再问这个关键的问题。可一切计划,在江殊的嘘寒问暖下,溃不成军。他死死地盯着江殊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审判。 江殊摇头,说不会。元珠玑很是怀疑:“可是我看见,江夫人的箱子里——” 元珠玑说不下去了,这让江殊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了?我娘的箱子里有什么啊?” 元珠玑问:“你真的不知道?” 江殊哭笑不得,他摸了摸元珠玑的头,竟是覆身在元珠玑的唇上吻了吻:“你放心,你乖乖的,不要和公孙策乱来,我就不会成亲。” 元珠玑被这个吻给说服了,他点头说好,然后指着晚饭说:“我不用吃,你不用浪费给我。” 江殊点头:“我知道。可是你一天没吃饭,别人会起疑的。就像在家里一样,好吗?” 元珠玑点头答应了,硬塞了些进去,依旧味同嚼蜡。 深夜,江殊没有回来。元珠玑想要吸收一些月华,补充鬼力。他行至前车,听闻到了争执,是江夫人和江殊的声音。元珠玑在原地转了三圈,蹲下拔掉了一片草地,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近了前车。 “你不是说你只是利用他吗?如今种种是何欲意?” 江夫人刻意压着的嗓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罚神钉,将元珠玑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江殊说:“娘,你不能替我做决定。复仇大业未竟,我不会成亲的。” 江夫人冷嘲道:“复仇大业?你还记得你的复仇大业?我看你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吧?早些日子我就看出端倪了。你要知道,你敷衍的不是我,是你冯家枉死的一百零八口!” 江殊摇头:“就算如此……他是心悦我才愿意帮我。我不愿意把这称作……” “你大可以将这些告知他。看他如何做想?”江夫人恨恨道,“大丈夫,为成事可以不拘小节。但是,你不能沉沦其中!” 江殊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成亲。” 江夫人苦口婆心:“朱春秋在户部的势力对你升迁极为有利,你如今也算是青年才俊,现如今不把握机会,你还要等到七老八十去复仇吗?” …… 万里冰封的世界瞬间降临,眼前肆虐的暴风雪将人拍打得站立不稳。立在寒冷之巅的中心,四周孤立无援,你所认为、你所追求的那一点温暖,其实不过是冰雪的伪装。它把你骗到无路可退的绝境,让你寸步难移,甚至要你粉身碎骨。 元珠玑感觉自己快魂魄离体了。他尝试着挪动了两步,走远了些,最后摔在地上,仰面无神地盯着悬在夜空中的弯月。 江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伸手想要拉他起来。元珠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江殊便收回了手,讪讪地说:“我方才看见你了。你全听到了是吧?” 元珠玑摇头,也不说话。不是全部,但已经让他心如绞痛了。 江殊在他旁边坐下,沉默良久以后才说:“我知道我是混蛋。可我不想再骗你了。” 说起来也是笑话,本以为是掌握全局的人,最后却把自己输得干干净净。江殊认栽了,他敌不过元珠玑的诱惑,他渴望元珠玑全部的关注。他不是三郎,也不是肖峄阳,他是江殊江念初。 “爱意”的滋生悄无声息,江殊根本无法寻根溯源,找到罪魁祸首。他只知道,一切的困惑,在他发现元珠玑奋不顾身地救了他之后开始消散了,进而形势明朗,他也无退路可走了。而过往的肮脏、虚伪和恶臭,不得已的,需要扒开来,完完全全地呈现在元珠玑面前。 可元珠玑的困惑还在,他没办法在接受这一切利用后,还能泰然自若地对待江殊。他甚至连一声“三郎”都没有力气唤出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身份败露那天,告诉了江殊:“你是三郎,但你却不像他。”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可是三郎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殊,是他唯一的救赎。 现在,这个救赎让他有些心痛。 江殊保证说:“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利用你。元澈,我要亲口告诉你,我心悦你。” 元珠玑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你……你让我再想想。” 江殊伸手:“元澈……” 元珠玑捂着胸口,十分用力。那里戴着肖峄阳曾经送给他的长命锁,压得他喘息不能,像是要将其镶进血肉一样。他低吼说:“我需要冷静!” 江殊只能落魄地离开了。 他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江夫人:“娘?你怎么从我车里出来?” 江夫人莞尔说:“找你啊。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了,也是我太心急了,念初莫要放在心上,伤了我们的母子之情。” 江殊叹气,摇头没说什么。 江夫人的手搭在江殊的肩上,这显得她格外瘦小。江殊有些不忍,便说:“我从来不怪娘,您也是为了江家和冯家。” 江夫人拍了拍江殊的肩膀,收回手说:“天色晚了,好好休息。” 江殊点头:“你也是,娘。” ☆、木瓜冰水 元珠玑一幅刚从黄泉归来的模样,浑身上下死气沉沉。 他有些讨厌开封府了。 因为开封的夏季蝉鸣肆虐,到处都是生机勃勃。这与头顶冒着黑气的元珠玑格格不入。 他决定去集市上,感受熙熙攘攘的热闹,让自己沾染一些人气。 可鬼一旦开始倒霉,放个屁都能崩出屎来。元珠玑发现他的钱袋不见了,虽然不是很要紧,但也有一二两碎银。不是他小气,而是最近的烦闷都找到了倾泻口,泄洪似的喷薄而出。生气的元珠玑是潜力无穷的,他发现了穿梭于人群中的那个小贼,当即气沉丹田地吼了一声:“无耻之徒,还我荷包!” 那贼人浑身一颤,扭动脖子,咯吱咯吱地回头看了元珠玑一眼,随即以逃生虎口的速度拔腿狂奔。生气的元珠玑,是很令人恐惧的。 和鬼魅竞速是很愚蠢的一件事情。不过,很可惜的是,那贼人并未幸运地葬身“鬼”口,而是像一个被高手踢飞的蹴鞠一样,被转角的马车撞飞出去。整个人在屋檐间抛出了一条顺滑的曲线,啪嗒一声拍在土墙上,砸出了个和他形状类似的,不浅的坑洞。 元珠玑见他小腿抽动了两下,随后就像糊在墙上的牛粪一样脱落,没了气息。 他有些失望,转身欲走,却听到赶车的马夫呵斥着围观的人群:“看什么看?庞府的马车都敢拦着吗?”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不敢逗留。元珠玑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华丽的马车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庞府,庞太师?或许能有什么收获呢。 元珠玑跟着马车进了庞府,见车内跳下来一个举止轻浮的男人,仆人们都唤他少爷。不难猜测,这便是庞太师的儿子庞昱了。庞昱又转身望着车内,傲然的神情倏忽尊敬了起来,很是客气地扶下来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面白无须,容貌俊秀,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之势。他忽然转头望向了元珠玑的藏身之处,眼神锐利,没有一点得道高人的和蔼。元珠玑慌忙躲避,才没被发现。 他听见庞昱唤那道士为:“奉善真人——” 此地不宜久留,元珠玑心道改日再来,连忙逃了。 …… 晚饭后,江殊端了一碗木瓜冰水给元珠玑解暑。 元珠玑不怕热,但他见江殊兴致高昂,便也喝了些。他还是不忍心对江殊说一些绝情的话。 房中只有元珠玑放下碗勺的声音,寂静又尴尬。江殊自知如今不能久留,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开封府衙分配的住宅大了许多,他们无需再挤一间卧房了。这让江殊和元珠玑心中都有些惆怅。 夏季的晚风凉爽清澈,吹得江念云脸色都好了许多。江夫人正在绣一对鸳鸯枕套,抬头间不愉快地问了一声:“他喝完了?” 江殊点头:“今日劳娘费心了。很好喝,他喝完了。” 江夫人撇嘴说:“我做的自然不差。唉……儿大不中留啊,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冯家可别绝后了。” 江殊皱眉,低嗔了一声:“娘!他听到了。” 江夫人没说话,只用针尖挠了挠鬓间的瘙痒。江殊无奈至极地走开了。 晚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江夫人完成最后一针的缠绕,举起绣布来给江念云看,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是不是很喜庆,念云?很快就能用得上了。” …… 夜间,元珠玑额间骤然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有些慌张地跑出房间,烂肉一样地瘫倒在地。面前有一团黑影蠕动,他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绣花鞋。江夫人背着月光,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道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仙风道骨。两人将元珠玑面前的光芒尽数挡去,没有一丝缝隙。 元珠玑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的声音:“奉……奉善!” 奉善笑吟吟道:“没想到,你居然认识我。” 他靠近元珠玑,身后的弯月正好悬在他的脑后,光辉之下的他像极了铁面无私的执法者:“不过,修道之人可不会讲究人情。小家伙,你要惨啦。” 元珠玑惊恐之下,唤出的名字居然是“冯殊”。他自己都愣了许久。 奉善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好可惜啊。不过你真傻。你以为他会来救你吗?仔细想想吧,今晚你都吃了些什么?” 江殊亲手递给他的木瓜冰水…… 说罢,奉善又掏出了一个锦囊:“这个,想必你也见过吧?是我交给他的哦。” 元珠玑呆楞了许久,有些不敢置信。江殊,又骗了他。 “好了。”奉善说,“跟我回去吧。你这种道行的鬼,我还没尝过味道呢。” 元珠玑正要施展金蝉脱壳之计,却被奉善的一道符箓困死于肉身之中。夜色浓郁,元珠玑被奉善给抗在肩上,腾空而去。他眼前的世界颠倒摇晃,万分虚假。在天旋地转之下,元珠玑寻找到了江殊的房门,死死地盯着。 直到最后一刻,那扇门都没有被打开。他所认定的英雄,也没有破门救他。 ☆、不是三郎 江殊盯着桌案边上的陈墨怔神,笔尖饱满的墨滴晕染在宣纸上,肆意野蛮地伸展着。他这般神不守舍的好几日了。公孙策蹙眉看他,用纸镇沉闷地敲打着桌案,惊醒了梦中人:“江少尹,为大人做事要专心些。” 讨厌一个人,连他的呼吸都是错的。江殊继续不动声色地厌恶公孙策,并且情绪更上一层了。他掀开了那张宣纸,抖动得哗哗作响,把烦躁的心绪充斥满了整个空间。公孙策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元澈呢?近来都没见过他。” 砰的一声,江殊把揉成一团的宣纸砸在案上,抬眼瞪着公孙策,语气不善:“你何时能直呼他的姓名了?公孙策,少打他的主意!” 公孙策露出了投降的神色,挑眉耸肩,不再言语了。 沉寂了许久,江殊长长地叹了口气,妥协般说道:“他走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或许是回乡了吧。回他原籍去找找。”公孙策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他是不辞而别咯。那我劝你别找他了,他肯定不想再见你了。” 面对着公孙策的冷嘲热讽,江殊不愿意搭理。他将自己埋头于案牍之中,想要用忙碌掩盖漫长的焦虑。 午间歇息时,包大人亲□□问了江殊的情况,并且建议他先回家休息。无可奈何的江殊离开府衙就见到了江夫人,她正好上街采买红宣纸,江殊就陪着她一起了。谁知道她要红宣纸做什么,江殊不想多嘴去问。 首饰铺里,江夫人见到了一个故交,两人相谈甚欢。不过两三句寒暄,她们便挽着手去听京内最盛行的胭脂花旦的折子戏去了。江殊被禁止跟随,他需要好生陪护故交的女儿回府。 那姑娘眉目清秀,一双秋波含春似地低垂着,恰到好处地透露了娇俏。交谈中,江殊得知了姑娘的闺名:朱宣玉。他是户部员外郎的小女,掌上明珠。 江殊有些哭笑不得,江夫人还妄想给他联姻。不过朱宣玉也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她得知江殊早有心上人后便答应不会纠缠,并且十分感慨江殊与心上人的感情坎坷。这让江殊觉得,朱宣玉是个及其感性的女人。 这一点在回府的路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朱宣玉满目同情,甚至哽咽着给乞儿们分发馒头,嘴里念念有词:“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人儿?唉……” 一只晒太阳的老狗被她挡住了阳光,并且充满慈爱地注视着:“狗生晚年,生活凄凉。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狗儿?唉……” 老狗拖着它残缺的后腿,翻着白眼走了。这让朱宣玉更是震撼,以至于玉手抚胸,抽泣连连:“它的腿,天哪——天底下,竟然……” 江殊想起方才朱宣玉对他与元珠玑感情的陈词,不禁有些乏味了。怪不得当时她那般惊讶,满目深情地说:“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可怜的有情人?唉……“ 原来这是她的基本礼仪啊。 回首间,江殊恍惚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凭借着这一点蛛丝马迹,他竟然能万般坚定地喊出元珠玑的名字。容不得迟疑,他追了上去,妄图抓住那躲避得迅速的影子。 “可怜的狗……狗东西!它是装的!哎?你去哪?”朱宣玉郁卒不已,天底下,竟然还有她这般可怜的女子,竟被当街遗弃,可悲可叹啊,唉…… 星星点点的蒲公英随风飘荡,被奔驰而过的衣角荡得更不安分。江殊喘息着停了下来,一无所获。他泄愤似地踩烂了蒲公英的根茎,无能地低吼了一声。无能于血海深仇,无能于执子之手。他就是一个窝囊的人,一无所成的……废物。 “大哥,你想见二哥吗?”江念云不知何时站在了江殊面前,面无表情,神色诡异,“你跟我来,我知道他在哪里。” 江殊顾不得许多,忙追了上去。追寻到半路,一团蒲公英雪花一样扑面飘来,席卷得周边都狂风大作。江殊眼前再次清明后,江念云已倒地不起,面色青灰得像是一具尸体。江殊忙上前抱住他,还未开口,便见到江念云突然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低声问道:“我要的聚魂珠呢?大哥,你答应给我的聚魂珠呢?我不想死得这么早,我不想!!” 江殊丢烫手山芋一般弃了江念云,恐惧着后退:“你不是念云,你是谁?” 江念云勾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脸上皮肤开始腐烂脱落,最后重新生长,露出了一张面白无须的清俊面庞。他挑着眉,活动着舒展开的真身,骨头咯吱作响:“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啊,真是无聊。我或许不该那么早提聚魂珠的。” 江殊不可置信道:“奉善!?你怎么……我的锦囊……“ 搁浅的记忆潮水般袭来,江殊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瞪大了眼睛。一切的困惑都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细线,在奉善的出现下,全都汇聚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江夫人!江殊记起来了,从端州赶往开封的路上,江夫人从江殊的车内出来,自那以后锦囊便不见了。 “你又想怪你娘了?”奉善哈哈大笑,嘲讽道:“当初得知元珠玑是鬼非人时,你心头萦绕的是什么?是不是,江念云终于有救了?是不是那个游医透露的神秘药引?聚魂珠!” 江殊不傻,恍然大悟:“那也是你?” “除非心甘情愿,否则鬼在珠在,珠毁……鬼亡。”奉善说,“当初在端州铲除了马忠,意气风发,我是这么教你的。所以你很聪明,你选择让元珠玑爱上你,最后心甘情愿地……交出聚魂珠。” 奉善说到兴头上,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江殊:“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爱上他?毕竟,你可不像我,心是石头做的。” 江殊问奉善:“他人呢?” 奉善无不可惜道:“在你无能狂吼的时候,他就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聚魂珠。” 奉善举着手上发光的珠子,得逞着笑道:“你也知道,没了聚魂珠,他可是要魂飞魄散的。毕竟撑了两百多年,散也是散得更快些的。” 聚魂珠的光芒内敛而沉稳,就像是一颗温润的夜明珠。江殊吼道:“交给我!” “休想!”奉善挑衅着后退了两步,漂浮在半空,“他魂飞魄散了也没见你多伤心。看来前些日子的消沉全是装的。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最近你对他越发主动了,看来是江念云撑不住了吧?仔细想想,就是从那次你在蒙面人刀下逃出生天,江念云险些病死开始的。还真是巧呢。” 江殊气急败坏,但是他拿奉善毫无办法。他有些迟疑:“你在骗我。拿了聚魂珠还非得让我知道,肯定有问题!” “你以为我要聚魂珠作甚?吃吗?我可不吃这种玩意。先前说要吃元珠玑,也是吓唬的他。”奉善说,“我就是一个俗人,可以把聚魂珠给你,但是我要李唐王室的宝藏。全部。” “你也知道这事?“江殊摇头:“我不知道宝藏在哪。否则早些年,我不至于和念云他们穷困潦倒。你找错人了。” 奉善甚至有些怜悯江殊了,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我呆在庞家是为了什么?我如何得到,你不用操心。山人自有妙计。我只要你的一句保证,说了,我就把聚魂珠交给你。” 周遭的蝉鸣似乎都息止了,树叶凝固在枝桠上,囚禁着正要振翅而飞的画眉。这仿佛是一个漫长的承认,需要郑重的考虑。奉善诱惑道:“一个你从未见过、或许从来不会、也不将属于你的宝藏,和江念云长命百岁的可能相比,你还不知道要选哪个吗?” 金钱,是人类欲望的基石。哪怕这块基石只是水中月,有些人也不愿意移开贪婪的眼睛。江殊也将自己内心的贪婪展露无遗了,但是他并不会任其发展,他说:“我答应你。李唐宝藏,自此不再属于冯家。” “对天发誓!”奉善提醒说。 江殊照做,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无形的禁锢,烙印进了他的一生中。奉善解释说:“不要以为对天发誓是过家家哦。你若是反悔,是真的会遭天谴的。“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荷包,与聚魂珠一同交给了江殊。荷包内是元珠玑留在世上的遗物:一块满是绿锈的长命锁,还有一封写给江殊的绝笔信。 信上书云:你不是三郎,一直以来,是我错了。……抱歉。 江殊问转身欲走的奉善:“为什么?” 奉善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江殊说:“他放弃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这么……让我猝不及防。” 奉善叹息道:“你骗了他。今日他还见到了你与朱宣玉的卿卿我我。对的,你看到的影子的确是他。没想到吧,他跟了你一路。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哦,若是其她人,倒也不至于这般。可惜啊,你见的是朱宣玉。” 江殊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奉善说:“从他一开始的自我质疑起,一切就开始走向衰退了。你知道压死骆驼的稻草吗?朱宣玉就是压死元珠玑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他便明白,你不是他冒险来寻的肖峄阳,一切始于错误,终于错误。” 江殊沉默无言,奉善临走前奉劝他:“反正一开始你也没打算爱上他。结局如此,不必介怀。” 江殊点头,将元珠玑那张绝笔信撕得粉碎,喃喃说了两句:“我不是你的三郎,我是江殊江念初,我还是冯家唯一的希望。我不是肖峄阳。你知道吗?元澈……” 破碎的纸张飞扬起来,乘风而上,奔赴各地。隐匿于暗处的景山月走了出来,捻住了一个碎片,问着玉瓶中的一个小红点说:“你说,他到底有没有爱上过你?” 红点没法回答,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景山月心中惆怅,又有些庆幸:“幸亏先前给了你一颗朱砂痣,否则此次,你还真的会万劫不复了。走吧。我带你回地府结束这一切吧。你呢,就好好地重新再活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这里的结局又仓促又粗糙,但结局只能如此,不是宿命的原因,而是我想赶尽结束。第一世才写了十二章,这一世没准备好,超了好多,太冗长了。如果觉得很不合适的话,我找个时间把前面有些矛盾的大改一下。哈哈哈。 ☆、我是你爹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 怨呜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 被浸湿的红尘萦绕不绝,细细嗅来,只觉大梦初醒。 元珠玑和赵云中纷纷睁开眼眸,细密的雨声不绝于耳,透过昏沉的天色,他们可以望见窗外的滂沱大雨。江念初的鬼魂已不见了踪迹,唯有面前端坐着的黄尤,他手上正把玩着那块历经风霜的长命锁。 元珠玑见赵云中两眼怔怔,双拳紧握,便伸手抚慰道:“昔年往事,不必介怀。” 赵云中长叹了口气,握住了元珠玑比他小巧的手,舌尖翻滚,也只挤压出一句:“是我的错。” 黄尤说:“你真不用介怀。江殊心中郁郁,潦草地活了两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江家的血海深仇,沦落到无人可继的地步。这都是因果报应。你的债,早就还清了。” 元珠玑问他:“江念初呢?鸾奴许是惧我们事后算账,跑便跑了,他怎也不见?” “我送他投胎去了。人间这些年,他也吃够苦了。”黄尤说:“那颗聚魂珠救了江念初的命,同样也害了他的命。这百年间,他魂魄不散,又不忍见母亲终日受地狱之苦,便吞了她,一体两魂,这般之下,也算是他偿还的债了。” 人活一世,哪能清清白白地来去呢?走了黄泉路,登了望乡台,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债或是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一世又一世的,不过是在人间无尽地沉浮罢了。让人珍视的,也就是重逢的那几分感动。元珠玑不记得许多事,没什么故人。来过的几个人,都行色匆匆,以后或是不能再见了。这般想来,他心中便是无尽的唏嘘。 黄尤将那把长命锁还给了元珠玑。元珠玑接过后,怀念了许久,将其与古琴挂在了一处。他歪着头审视,帷幔之中,望着倒有几分韵味。 元珠玑还是不懂:“景山月为什么会帮我。想我与他也没什么瓜葛,哪能值得他这般费心费力?” 黄尤犹豫一阵后透露道:“他这只狐狸精,最是喜欢赌。你那一世不过是他与秦广王的赌局罢了。他许是良心未泯,想着怎样都不能让你魂飞魄散了。你不用太过感恩,这本也是他该做的。” 关于奉善,黄尤并没有说太多,只提醒元珠玑那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莫要多问,省得招惹祸事。 雨过天晴,山水间景色更清明了。黄尤起身告辞,并拎走了元珠玑的一条鱼。元珠玑正要去追,赵云中忙拉着他一阵上下其手。元珠玑骂他无耻之徒。赵云中不管他的挣扎,只觉得心中无尽的自责和歉意,只想立马抱着元珠玑好好偿还。 一番酣畅淋漓的“吱呀吱呀”后,赵云中又捏着耳垂,跪在了新买的搓衣板上。忙着拆被套、洗被套的元珠玑望了一眼因缘际会符,不免有些抵触。若是每遭都要被这般疼爱,他还是想尽快了结此事。不是说他不乐于其中,而是万事不该这般无度,他许多事务都没时间去做了。 “娘子,莫急。”地上的赵云中还有脸开口说话。 元珠玑低头瞪他:“你喊我什么?仔细你一身皮!唤我元澈。” “好的,娘子。”赵云中嬉皮笑脸,丝毫不知过错。他被元珠玑不痒不痛地敲了脑袋后,还乐此不疲,“我唤你娘子你害羞,你便嗔我一声‘相公’吧。” 元珠玑不理他,转身欲走,却被跪着的赵云中拦腰抱住了。赵云中也不知生前做的是什么营生,竟生得这般高大,哪怕跪着,一张脸都能埋到元珠玑的后腰上。 他有些哽咽地亲昵着:“我们以后都别闹了。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元珠玑温柔地拍了拍腰间的大手,一口答应了。 土地庙并不森然,倒是有几分烟火气,午后清风杨柳下,确是个休闲的好去处。怎么争说,血光刀影也波及不到它。可万事总有始料未及,当意外发生,我们只好感叹世事无常,再奉送老天一对中指。 这厢,元珠玑正在奋力地从井中提水,前堂便传来赵云中的惊呼声。 元珠玑手一松,满桶清水坠入井中,溅起波涛汹涌地涟漪,与那厢的打斗声恰恰重合。他冲到堂前,只见威严艳丽的飞鱼服晃眼而过,光影之中,唯有绣春刀的锐利锋芒。赵云中竟有些不可抵挡,只能狼狈地东躲西藏。 元珠玑正待动手,却被赵云中死死护着。那绣春刀见是元珠玑,生硬地在半空中止住了,不得寸进。元珠玑趁机审视那人,有些意外地脱口而出:“锦衣卫!” 这锦衣卫有些年纪,却鹰目勾鼻,眉眼锐利,流畅的身形在飞鱼服下英武不凡,哪怕身负两柄绣春刀,却怎么看都没有道行。这一介凡人,怎能将赵云中打得无还手之力?说出去,着实有些丢人。 赵云中解释:“不知怎的,对着他我竟生出了难以言说的惧意,有些毛骨耸然。一身法力,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 元珠玑警惕地问锦衣卫:“阁下尊姓大名?为何无故动手,打伤我家郎君。” 赵云中说:“我虽狼狈,却也完好无……” 元珠玑瞪他:“你闭嘴!” 那锦衣卫红了眼眶,眉眼间竟是柔和了下来,一幅铁汉柔情的模样。他喉间滚动,许久之后才开口说话:“我是你爹啊。” 元珠玑骂他:“呸!我是你爹!哪来的小贼,竟这般不知礼数!?” 锦衣卫气急败坏,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床头的因缘际会符说:“我因其召唤,寻你而来,你竟是不信于我。为父数十载漂泊于尘世间,死时虽被凌迟,死后却容貌未改,你也一如当初,为何认我不出?还和这厮不清不楚……我……你……” 哽咽数阵,他一口老血说喷就喷,浮夸至极。 元珠玑和赵云中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了。 赵云中松了口气,挽尊道:“也不怪我不敌凡人,只怪这人是我泰山。” 元珠玑:“没用的东西!” 第二卷:牡丹亭卷——完 ☆、幸会 这锦衣卫身持两柄绣春刀。 此次的信物,是那柄断裂的绣春刀。 绣春刀乃天子钦赐,手工精锻,刃面大波浪花纹,可轻易刺穿锁子甲。自这齐齐断裂的刀口可见,当时是何等刀光剑影。 赵云中问他:“这两柄刀可都是岳父……” “唤我元指挥使即可。”锦衣卫冷声打断他,“我是元澈亲父,姓元名庭字灏轩。人称千手判官,最是擅长剥皮抽筋,在我手上被凌迟、腰斩之人不可计数。不过说来,你的岳丈,我可不敢当。” 人说诏狱乃人间地狱,万般酷刑皆在其中,元庭所说不及二三。那阴湿之地的血腥残忍,也无法一言蔽之。可元庭警告的神色,却正要将赵云中给吞噬了。这是个下马威,赵云中明了。 他还是接着问:“这两柄刀,可都是元指挥使的?” 元庭将那柄断刀推至桌前,淡然道:“这柄是你的。” 前尘往事忘尽之后,生前之事皆是无法预料,赵云中也并未过多惊讶,只点头答应。元珠玑却是了然了,怪不得这般高大,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将。 元庭转头对着元珠玑,神色温柔:“我生前罪孽深重,死后不得投胎。我本想伴你左右,却寻你不到。后来,我与阴差有了些交情,才得知你早已殒命。我早就万念俱灰,也没期待能再见你,今日重逢,实在是……心绪万千。” 对于生离死别,元珠玑颇有感触,但对元庭实在是没甚印象,只得叹气:“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你。” 元庭说:“无碍,稍后便能记得了。” 他将那柄断刀入鞘,吩咐说:“你们只需将手一起放上去,便可记得了。元澈你先别急,赵云中你先放上去。” 赵云中不敢置喙,只得照做。元珠玑将要放时,元庭却用一块手帕隔开了赵云中,不让他俩肌肤相亲。这老父亲尽心竭力地想要保全儿子的清白,却不知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赵云中噤若寒蝉,更不敢言语了。 一瞬间,周遭仿佛狂风大作。 一首从荒野飘荡而来的吟唱,像是被遗忘在无涯的时间之海,带着苍老的遗迹,庄严且令人怀念。 ……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那伤感又浑厚的吟唱声渐行渐远,所有心绪和回忆都被卷进了脑海深处,各种喧嚣一应泯灭,只剩下当世应有的记忆。 夏日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元澈恍然地睁开眼,抬头间望见威严的门衙上悬着一块大匾,上书:北镇抚司! 喧闹的蝉鸣声催促着他往里走去,高耸的门楣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本就心情不佳的元澈心生退意。正待他转身欲逃,吱呀一声,厚重的铜钉朱门缓缓开启,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里面出来一人:身着青绿锦绣服,脚蹬细长烫银武靴,步伐稳健威武,眉眼却是清秀,勾起的笑颜也温柔可拘。他手上把玩着一个蛇形玉件,更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元澈望着怔神了片刻,正要行礼,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托了起来。玉件的冰冷透过布料,传至皮肤,让元珠玑不禁轻颤了一下。 那人介绍:“在下锦衣卫千户,唐泉书。奉指挥使之命来接应小少爷,可不敢受礼。“ 元澈扯着身上土黄色的制服,撇嘴说:“我如今已是小旗,万事听从千户大人的安排。我爹说过,不该仗势欺人。北镇抚司中,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唐泉书含笑点头,领着他穿过了数条桥廊,百间屋舍,找了一人。那人一身青色圆领直裰,头上青玉系冠,腰挂长刀令牌,脚蹬黑色高帮皂靴,整个人修长俊朗,十分养心悦目。 他见唐泉书,立马抱拳行礼,十分恭敬:“千户大人万安。” 唐泉书垂眸应声,又向元珠玑介绍:“这是赵总旗。小少爷今后就在他的麾下当值,万事都可找他。当然,若是超出赵总旗职权,您也可以来找我。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元澈摇头道:“千户大人唤我元澈即可,我说过,在北镇抚司,我只是个小旗。” 唐泉书笑着点头:“好的,小少爷。” 元澈:“……” 唐泉书走后,赵总旗便抬眼看他。这人眉眼端正俊朗,却偏生歪嘴笑着,怎么看都不是正经模样。元澈颇有些紧张,不敢言语。 赵总旗看了他一阵,问道;“姓甚名谁?” 元澈说:“元澈。元稹的元,清澈的澈。” 赵总旗怪哉:“谁是元稹?” 元澈说:“唐朝的一个诗人。” 赵总旗点头,又问他:“今年几岁?” 元澈说:“十八。” 赵总旗又问:“可练过什么功夫?” 元澈摇头:“只扎过马步。” 赵总旗挑起眉头,颇为为难:“这可不行,总得要有些自保能力。来,我教你一招。” 说着,他们二人走至院间。赵总旗从身后半拥着元澈,一双手在他肩上游移,正徘徊着往下走去。元澈有些躲避,他觉得很痒,便嗔着不想学了。 赵总旗说:“别动。我从身后抓住了你。你现在握住我的胳膊。” 元澈照做。 赵总旗又说:“你不好挣脱,需要攻击我的下盘。首先用尽全力,踩我脚尖。” 元澈照做,泥地上多了个小坑。 幸亏赵总旗躲得够快。 他又说:“挺狠啊。现在你就可以趁机挣脱禁锢,然后攻击敌人胯下。不要留情,能下多重手就下多重手。” 元澈说:“这不好吧,太狠毒了。” 赵总旗反问:“你还想不想活?” 元澈只好照做,那棵桃树便少了一块树皮。 幸亏赵总旗躲得够快。 他长吁了一口气,解释说:“这叫天地无极断子绝孙上下纵横脚。你记住了吗?” 元澈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点头说应该记住了。 赵总旗说:“恭喜你,现在你是一名合格的锦衣卫小旗了。” 元澈颇有成就感地笑了笑,晃得赵总旗有些眼花缭乱。 他抱拳说:“在下姓赵名昀字云中,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幸会。” 元澈也照葫芦画瓢:“幸会。” ☆、诏狱 北镇抚司的桃树很高,如庭盖般遮阳挡雨,挺拔得像个俊俏的少年。 微风拂过,勾引走了几片轻佻的树叶。树叶如浪子般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了廊桥上,被经过的皂靴踩得瘫软稀烂。 元澈无所事事,端坐在廊桥的木梯上,两手撑着下巴,仰头望着桃树。枝桠上正停着两只知了,他们臃肿肥胖的身体艰难地重叠着,光天化日之下正行那苟且之事。元澈故意使坏,拧下一颗革带上的铜扣掷去。知了振翅逃了,有些慌不择路,险些坠落在地。 元澈扯着嘴,怎么也笑不出来。 廊桥上人来人往,各方人员都正司其职。元澈给路过的小旗让路,难免听到他们的低声絮语:近来诏狱事务繁忙,又有几个大案要办了。 “这次牵扯到中书省和兵部,动作太大,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不保。“ “不管如何,诏狱刑罚都是要走一遭的。这些大人细皮嫩肉,也不知挨得住几下?” “文人胆子都小。那兵部侍郎之子王笑之,一听到要下诏狱,便一头撞死在了铜门上。唉……也算是风流一世,到头来成了个笑话。” “你看诏狱里鲜血淋淋的郑明仁,怎么也是个硬骨头。他也算得王笑之的恩师,怎得教出这么个胆小鼠辈。” “你可少说点。换做你,保不齐得尿裤子……” 小旗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听不真切了。 元澈怔神片刻,心不在焉地转身欲走,却一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他还未及抬头,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怎得这般魂游天外?若是在北镇抚司撞到不该撞的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他抬头,就见赵云中歪嘴笑着看他,眼中荡出的是不经修饰的勾引。同僚曾好心提醒过他,切莫与赵云中接触过密,特别是他这种长得俊俏的。若是把话说开了就是:赵云中是个登徒浪子,遇见合眼的都想发展发展关系。 而元澈并不想和他发展关系。 他正要逃开,却见到了赵云中手上捏着的一枚铜扣,顿时又不动了:“怎么在你手上?” 赵云中说:“直接砸在我脑袋上了,你说怎得在我手上?” 正说着,他又亲自把那枚铜扣摁回了元澈的革带上。元澈后知后觉地拉开与他的距离,有些躲闪地低着脑袋。 赵云中也不在意,十分自然地去拽元澈的手,试了两次才抓牢:“别躲。今日我带你去练练胆量。” 元澈不明白:“胆量……如何练?你别带我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云中说:“诏狱可曾去过?” 元澈顿时要把手抽回来,他不想去。赵云中却不管他,说:“我是总旗,你不能不听我的命令。再者,你是小旗,诏狱也迟早要去。” 说罢,他便不管不顾地拽着元澈去了诏狱。 诏狱的石梯很长,一直延伸往下,狭窄阴冷,像是直通修罗地狱的甬道。元澈仓忙地躲着地上发黑的血痕,被寒气冻得一颤,也不知是真冷,还是被地上交织拖拽的痕迹吓得发冷。 元澈有些恳求地冲赵云中摇头,他想出去。 赵云中抱了抱他,用身子给他暖着,却不同意他走。他们正身在一个刑室中,各色被血迹染得发黑的刑具无风自动,互相碰撞得叮呤作响。刑室正中央有一个木椅,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被锁在上面,生死不明。 赵云中说:“你迟早要看到的,有朝一日你还得亲自上阵。不要害怕。“ 他正说着,一桶滚烫的热水被抬了上来,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声响。 赵云中嬉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项,叫梳洗。今日就给你开开眼界。“ 他并不亲自上阵,而是由几个小旗代劳。他们扒开老人浸满血污的麻衣,露出还算光洁的后背,一瓢瓢热气腾腾的开水猝不及防地被泼淋了上去。像是由一个破败的笛子吹出的高亢破音,那老人尖锐吓人的惨叫声让人心头一颤,呼吸一滞。 哪怕是一块猪肉也都熟了。 元澈想逃,却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地冲赵云中怀里钻。这让赵云中心中舒畅,话不免又多了些:“这人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你知道中书省的郑大人吗?就是这位,中书省参知政事。以前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狼狈。” 元澈怔了,他看到小旗们又拿出了一柄一尺见方的锋利的钢梳,两人端着,像是给姑娘梳头一般残忍地朝郑明仁的后背刮去。这一刻,元澈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梳洗的含义:滚烫的热水洗尽铅华与肮脏,细密的钢梳刮尽一身的皮肉和筋骨,直至最后,肉尽骨露。 地上散落的,哪是什么好的皮肉,全是熟透了的白色肉末。 元澈尖叫一声,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守着元澈的小旗忙跟他说:“小少爷,救救命吧,总棋大人要被千户大人给阉了。” 虽然阉割不致命,但能掉半条命,运气不好准挨不到拔管放尿的时候。元澈不喜欢赵云中,也不愿因自己将人害死了,他身上的罪孽够多了。 唐泉书虽然模样清俊无害,但手段狠辣,午后诏狱的事情定被他知晓了。 元澈在路上想好了说辞,到场见到被以大字型捆在木板上,裤子也不知去向的赵云中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忍了许久后的元澈;“噗嗤……” 平时风度翩翩、潇洒俊逸的赵云中,此时滑稽得不像话,颜面尽失啊。 唐泉书说:“小少爷想来不生气了?” 元澈摇头:“本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害怕罢了。 唐泉书把玩着蛇形玉件,笑得促狭:“可这宫刑还是免不了的。” 元澈忙说:“换一个吧,千户大人。赵总棋虽行为不检,可罪不至此。” 唐泉书来了兴致:“那便插针吧。” 围观众人虽面无改色,眼中的同情却未减去半分。 元澈不明白:“何为插针?” 唐泉书解释说:“取寸余粗的钢针,由指甲间插入,透出手背为止……” 元澈脸色又白了,忙摆手说:“再换个吧。” 唐泉书说:“那弹琵琶?” 元澈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再换一个。” 唐泉书只好兴致缺缺地说:“那便赏庭杖吧。五十下可逃不掉了,够少了……” 元澈回头望了一眼凄惨的赵云中,说:“十下吧,以儆效尤就行。” 唐泉书笑吟吟地看着元澈,很是恭敬:“十下便十下吧。拖下去。” 一直缄默无言的赵云中终于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地看了元澈一眼。元澈却恍然大悟了,这赵云中是唐泉书的心腹,唐泉书再心狠手辣,也不该这般不顾情面。这番下来,怎么看都是虚张声势,想必这些人就是在等元澈的一句宽恕吧。 元澈顿觉无趣,没有理会唐泉书的虚情假意,转身走了。 残阳如血,映红了半边的天空。元澈怔怔地望着,脑海中诏狱所见情景挥之不去,就像一团浓稠的鲜血,将人包裹得不透一点气息。 隔墙穿来闷重的击打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云霄,元澈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赵云中的声音。 或多或少的,他也有些舒坦了。 ☆、探病 时值休沐,元澈难得有些兴致,抓了两只桂鱼正想煲汤。 府中小厮忙赶来止住他,接过那鱼,小声提醒说:“少爷,老爷回来了,他让你赶紧去书房找他。” 元澈垂着手,语气冷淡:“现在吗?” 小厮点头,还不忘提醒:“看模样不太高兴,少爷你待会说话恭敬些,别再惹老爷生气了。” 元澈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一双眼睛紧盯着那两条垂死的鱼。小厮说:“少爷您放心,准帮您把汤煲得鲜美。” 元澈肃然道:“不,你别动它们,我来。” 小厮欲言又止,身在高门府邸,说话做事都得小心谨慎。他思量再三,嗫嚅道:“少爷,老爷再三交代,今后少让您进灶房,说是油烟大,烟火味太重……” “他又不是读书人,还能奉行君子远庖厨不成?你别理他。总之,那鱼别动。”元澈很是认真地交代,小厮点头后他才转身往书房走去。 元家崇奉武学,家门宅院风格粗犷、实用为先。门庭屋舍阡陌交纵,观赏之物也不过几棵老树、三簇蔫儿花,仅有的一座假山旁,还种着数垄大葱和青菜。元澈走过时目不斜视,毫不留恋。 假山隔墙外便是书房,书房外站着一人,便是元庭。 元庭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艳丽飞鱼服,一手搭在绣春刀刀柄之上,一手挂在三品武官革带上,修长健壮的腿型在黑帮皂靴的衬托下一览无遗,正不耐烦地左右徘徊着。他耳廓微动,听闻到虚浮杂乱的脚步声后微顿,猜到那人是元澈,便转身肃然而视。 元澈停在三尺外,不再寸进。他问:“有什么事吗?” 此番,便是连父亲都不唤了。 元庭颇为烦躁地蹙眉,他正色道:“你可还记得,我让你进入北镇抚司的初衷?” 元澈不甚在意地点头。 见他这般敷衍,元庭上前几步,气势稍有些压迫:“我最见不得你这副绣花枕头的模样。去了诏狱又如何?哪怕是凌迟之刑,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子,你也该眼也不眨地看完。观赏个梳洗便吓晕过去,你可真够出息的!” 元澈愤然说:“你可知受刑者是谁!?” 元庭反而语气平淡了下来:“我知道又如何?元澈,你出身如此,就该这般狠心。” 三伏天气,元澈只觉心寒。元庭最见不得元澈软弱的模样,同样,元澈最见不得元庭心狠手辣、铁石心肠的模样,母亲死时他是这般,如今又是这般。这根本不是个有心的男人。而对此,元澈伤心倦了,只沉默地看着他。 元庭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那总旗之事你也实在是妇人之仁,唐泉书要杀要剐,你便随他去,何必出面求情。求情便求了,你还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些年我教你的你都记到哪里去了?” 元澈依旧不言不语。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人火大,元庭一气之下,咬牙道:“你给我去扎马步,我不说话你别给我起来!这般瘦弱之躯,怎堪为我儿?” 说罢,他闭上眼睛压下怒气,再看向元澈时,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看了一眼天色,无奈地拂袖而去。 元澈自觉地走去墙边的柳树下,对着泥地上陈年的脚印站好,曲腿而下。烈日不加收敛地放肆着,一巴掌虎虎生风,将树荫甩到天涯海角去了,不消片刻便把元澈晒得汗流浃背。偶有微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元澈神游天外地想着,元庭那身打扮太过正式,想必正要去宫内陪驾,不到宫门落锁不会回来。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这么惟命是从。 逆心一起便不可收拾,逐渐壮大。元澈索性起身,去厨房偷偷拿走了那两条桂鱼,跑出了府门。思前想后,他觉得去看望受伤卧床的赵云中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赵云中实在是寒酸,一间破败的一进院还是租的。元澈进去也不需通报,直接登堂入室,恰好见到正撅嘴够水喝的赵云中。两人对视,一时间寂静无比。 见到元澈,赵云中欣喜若狂,险些因为下床将伤口崩开。元澈忙扶着他往床上挪,那两条粘腻的桂鱼便贴着赵云中赤裸的后背,把他凉得一个激灵。 元澈笑着说:“给你煲汤用的。你家的厨房在哪?” 赵云中甚为感动,说:“出门右拐,你去找我的房东张夫人,她家的厨房可以用。“ 元澈就没见过这种人:“你怎过得这般随便?” 赵云中挪了挪身子,暧昧不明地说:“我又没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得过且过啦。” 元澈装作听不懂,不理他,转身出去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便带着满面红光的笑意回来了,手上挎着一个红漆食盒,远远地看着像极了一个给相公送饭的少妇。赵云中不安分地动着下身,却被伤口警告得龇牙咧嘴。 食盒里面有许多盘子,盛着各色的菜肴:肉末茄子、鸡丁笋干和东坡肉。那盆鱼汤最是鲜美,汤色浓白,香味扑鼻,这让赵云中忘了情欲,食指大动。 他玩笑着说:“你是如何用两条鱼,做出这么多美味的?” 元澈说:“张夫人家的,我向她买了些。正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赵云中莫名有些兴奋,艰难地撑着身子吃了许多。饭后茶余,他颇不文雅地剔着牙齿评价道:“肉末茄子软烂香糯,不失本味,佳。鸡丁笋干肉嫩且笋脆,颇为下饭,佳。东坡肉肥而不腻,香味适宜,佳。这鱼汤最是美味,肉香汤鲜,刺少肉肥,极佳极佳!” 元澈笑着收拾碗筷,脸更红润了:“我也就喜欢炊柴爨羹,无他,唯手熟尔。上不得台面。” 赵云中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说:“你这都上不得台面,那我喜欢给人‘梳洗’的爱好岂不是要令人唾弃?” 元澈回头看他,张嘴了许久都说不出实话,这本来就该令人唾弃。赵云中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颇为感慨地说:“若非千户大人教训,我都不知。原来你便是指挥使的宝贝儿子啊。早就听说小少爷厨艺精绝,文采盎然。虽然我先前也没吃过你的饭菜,你作的诗词我也半懂不懂,不过想来差不到哪里。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元澈一顿,十分惊讶。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赵云中说:“指挥使总喜欢拿你和部下们炫耀,我偶尔也有耳闻。本来以为总有些夸大,原来是谦虚了许多。” 元澈怔神了很久,赵云中再唤他时,他冷冷地开口说:“你根本不了解他,别妄下定论!” 赵云中不敢言语了,气氛稍有些凝滞。拿他撒什么气?元澈摇了摇头,扯出了个笑来,他接着上一个话题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梳洗’啊?” 他见赵云中神情落寞,又忙说:“你也不一定非要告诉我。” 赵云中却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之后才缓缓说:“大家都说我从小无父无母,是个野孩子。唐千户将我从人伢子手上买来,培养重用,这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你说,这世上谁是真没父母的?不都是父母生下来的吗?他们都不知道,我其实是见过我娘的。” 赵云中眼神中多了些温情:“那年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娘只得将我卖了换米。她带我去见人伢子那天早上,把我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你知道,穷孩子都是很脏的,干净了才好卖钱。那时候她就一直哭,还一直求我,叫我不要怪她云云。其实我根本不会怪她,毕竟大家都这么穷了,都卖孩子。不卖孩子谁都活不下去,都得死。她还咬牙坚持了很久,很仁至义尽了。” 从小生活优渥的元澈有些同情赵云中,就像是他见到街边卖身葬父的可怜女童一样,再多便没有了。毕竟天底下穷苦的人很多,境遇惨烈的人也很多。唯有这般境遇下,赵云中对母亲的豁达让元澈颇为感慨。他安慰说:“现在一切都好了。” 赵云中很礼貌地笑了笑,最后解释说:“再之后很多年,我飘泊辗转,见多了人心险恶,也遭遇过生死一线。一直让我坚持活下去的,唯有我娘给我梳洗的那天早上,木梳划过头皮的舒适感,以及阳光破晓而出的希望。直到后来,我遇见了唐千户。最后,我便对诏狱中的梳洗情有独钟。这或许便是命中注定吧,因为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元澈却不觉他狠毒,他用报复元庭的语气说道:“你怎么样都比我爹好上许多了。他还怪我那日没直接杀了你呢,你说你心狠手辣,可是比不过他的。” 赵云中不敢评说锦衣卫指挥使,便挑挑捡捡地说:“你爹……算了,说多了你也不高兴。我们说些高兴的吧,你娘呢?你这么俊俏,你娘肯定也是个大美人吧?” 元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赵云中,缓缓说:“我娘死了,因为她误饮了本该给我爹的毒酒。” 赵云中:“……” ☆、刺杀 天色已晚,想来元庭也该到家了,元澈准备回去。 他告别赵云中后,在街角驻足片刻,转身往另一条岔路去了。反正都晚了,也不急于一时。 他想去看望一个人,两人半月前还曾同舟泛游,不过那件事情发生后,一切就恍若经年了。他们原本的关系本不需通报的,此番元澈却被挡在门外,鲜艳的朱门像是一条无法跨越的横沟,终究还是横贯在了他们的生命中。那小厮回来后语气颇为不佳道:“我们家少爷不在家。元少爷请回吧。” 元澈说:“那我改日……” 小厮不耐烦道:“改日也不在家。” 竟是客套话都这般敷衍了,想必是真的不愿见他。元澈颇为伤感地望了望门楣上的横匾,只觉得它摇摇欲坠,就像整个郑府一样,仔细想来,或许他就是罪魁祸首。 在回去的路上,元澈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经过小巷时他忽觉异样,有些疑神疑鬼地左右张望。刚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元澈不是很确定,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立马加快了脚步,嘴巴里念念有词,喊着一些恶灵退散之类的咒语。 月牙儿高悬夜空,洒下了遍地的清辉,清辉下的光影翻动,让元澈低头时瞥见了地上的两个人影。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怎么也不该是鬼的——鬼没有影子。 元澈撒腿便跑,未及两步便被人从后箍住了,残破的呼救声也被捂在了嘴里。此番危急之下,他的脑袋忽然灵光透顶,想起了赵云中曾教过他的防身之术,便立马气沉丹田,使劲朝那人脚尖踩去。 耳边只听得一声痛呼,元澈便恢复了自由。挣脱桎梏后,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冷笑一声,抬起脚来运尽全身力气,一边吼着一边冲那人下身踢去,不留一点余地:“天地无极断子绝孙上下纵横脚!去死吧你!” 就像是正在高亢嘹叫的公鸡被捏住了脖子,那人喉间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尖叫,大腿一夹,白眼一翻,不消片刻便面色灰白地晕倒过去,嘴角流出白沫,极其惨烈。 这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扯下他系在鼻头处的黑色布条,元澈并不认识。不过想来,这年头大抵也不会有人亲自上阵刺杀了,不过是出些银子买个杀手罢了。恐这人还有同伙,元澈慌忙地逃离了此地。 回家的话要面临元庭的苛责,体罚定然少不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变得无家可归的元澈没有办法,只能拐个弯往赵云中家里去了。 而面对梨花带雨,身负轻伤的元澈,赵云中没有拒绝的意志力。相反,他只有些自我怀疑,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元澈擦掉了憋出来的泪水,将方才危急之事告知了赵云中。有些心猿意马的赵云中并未听进去多少,只是带着些吃豆腐的嫌疑说:“你脖子都被勒得泛红了,来,我帮你上药。” 元澈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很是困惑:“你先前那般轻薄于我,我念在你不知我身份,情有可原。可庭杖责罚之后,你还不知收敛,我不明白,你就这么胆大妄为吗?” 赵云中思考了一会,趴在床上说:“若是往常那些庸脂俗粉,我倒也熄了这心思。只是你啊,我总觉得不一样。想来,这次是栽了吧。” 这些情场高手的话都当不得真,元澈并不想当真,只当没听见似地打了些水去洗漱。赵云中急了:“你还真在这过夜啊!?” 元澈叹气问他:“你怕了?” 锦衣卫指挥使元庭手段残酷,死在他手下的三品以上官员不可计数,人称千手判官。和他儿子半夜三更不清不楚地共处一室,赵云中哪能不怕呢?可是求偶的心思一旦起来,便一点也不想认输,他硬着头皮摇头说:“怕?人活一世要的便是潇洒,我不会怕的。” 元澈甜甜一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会帮我找凶手呢。” 赵云中不得不承认,元澈很擅长使用激将法,他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他愣了许久。这话,好似曾经有谁与他经常说,现下却是记不住了,有些恍若隔世。 再抬头间,元澈已经远去,望着他的背影,赵云中有些伤感,深觉自己是深陷情网了。 晚间时候,元澈拿了一床草席睡在地上,死活也不上赵云中的床。他自有说辞:苍蝇死前为了□□都能抖擞精神,也不好说赵云中不会这么丧心病狂。毕竟同为男人,元澈可是很清楚他们的德行的。 赵云中也再不能用总旗的身份威逼利诱了,只得罢了。 月光越过窗台,撒在床上,沿途拐角落在地上。他安慰自己,虽然二人异梦异榻,但好在同浴一轮明月,也算是某种程度的风花雪月了吧。 赵云中清贫的家里并没有燃熏香,也没有点艾草,这让元澈深受蚊虫叮咬之苦。他睡不着觉,便对赵云中说:“此番多谢你了。” 赵云中说:“不过一床草席而已,不值得谢。” 元珠玑却摇头,真挚道:“若非你教我的防身之术,今日我恐遭遇不测。” 这般提醒下,赵云中想起了那日他为了吃豆腐瞎编的防身术,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他有些忍俊不禁,并且同情起那位杀手兄弟来:“你觉得是谁买凶杀你?身为指挥使之子,肯定有不少仇家吧?” 元澈点头:“很多,我数不清楚。” 赵云中却很机灵:“近来有哪些仇人,嫌疑会更大些。” 夏夜的蚊虫很多,寂静下更显清晰。三声蟋蟀叫唤后,元澈伸手拍死了自己手臂上那只肥硕的蚊子,淡然说:“很晚了,早些睡吧,赵总旗。” 这语气颇有些客气,赵云中觉得不太可爱,便建议说:“你可以唤我赵昀。或者……” “好的,赵昀。”元澈是真怕他又列出一些难以启齿的名称来,有些无奈:“真的很晚了,赶紧睡吧。” 赵云中无法,只好睡觉。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真相 万里无云的天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澈明亮。 干净的阳光给勾角画栏的高楼渡上了神圣的金光,延伸至整个京都。它的施舍一点也不偏颇,不管是对勾栏柳巷,还是北镇抚司。 街边的一个妇人眉眼凶横,正吐沫横飞地与那小贩争论,看样子是对定价不满。她左手抖着软塌塌地罋(wèng)菜,右手兜着背上哭啼啼的孩子,好不忙碌。 元澈一双眼睛死黏在这一派烟火红尘的景象上,嘴里的瓜子壳正以天女散花之势纷飞。赵云中思度良久,将他唤回来,指着雅间里数十人道:“元澈,这番指认还是必不可免的,我等虽是锦衣卫,但也不好这么欺压百姓。” 元澈抖干净腿上散落的瓜子壳,起身围着那些人审视,一边还磕着瓜子。半响,他将目光锁定到一人身上,语气不善地问道:“掌柜的是吧?你可还记得我?” 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早就抖如筛糠,这掌柜也不能免俗,被点名后险些率先跪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脑门,思索着对策,却听到元澈提高了嗓门喊道:“多年不见哑巴了吗?说话!” 他忙颤声回答:“记得,记得……” 元澈挑眉问:“那你说我是谁?” 可怜的掌柜哪能记得每个客人,半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元澈脸色难看起来,掌柜的忙说:“是小人记错了,记错了,不曾记得,不曾记得。” 元澈简直是气急败坏:“你居然不记得?我五岁在你这里买过云片糕,你说五文三两,我一时疏忽给了你六文。那多的一文,难道不是被你贪了?” 面对这种无理取闹的说辞,掌柜的有些哑口无言。这番陈年往事,实在是不好记得。他张嘴了许久,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鼓起勇气,小声提醒:“小人……小人是去年才盘下这店的。而且……不曾卖过云片糕!” 元澈把手上的瓜子一砸,骂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诬陷你了?好大的狗胆!” 掌柜忙地跪下,报菜名似地说着“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那些店小二不知所以然,也跟着跪下,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赵云中无奈至极,把元澈拉了回来,小声提醒:“我们一般不是这么冤枉人的。” 元澈受教了,问道:“那你们怎么冤枉人?” 赵云中说:“我们一般都是抓回去严刑……咳!什么呀!瞎说什么,我们锦衣卫公正严明,一般不冤枉人!” 锦衣卫的仗势欺人屡见不鲜,这话说出来赵云中都心虚。元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种迁怒来得莫名其妙,赵云中有些委屈。他将元澈带出了酒楼,结束了这场闹剧:“看来这掌柜没有刺杀你的动机啊。咱们找下一个吧。” 元澈也很赞成,说:“下一个是唐泉书。” 世间有那么多种死法,赵云中宁愿死在牡丹花下,风流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他声泪俱下地控诉元澈:“你为何要这般害我?去找千户大人,你还不如把我先奸后杀。” 元澈摸摸赵云中的脑袋,安慰说:“别担心了,我不会对你先奸后杀的。” 这般的话倒是乏味了不少。赵云中正色起来,他拖着元澈的手到了一处茶楼,端坐好后耐心问道:“你这样不对,元澈,你许多事情都瞒着我。我很情愿帮你,因为我对你心生好感,可是元澈,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小二端来一杯清茶,元澈端起来小口抿着。茶并不上等,还有几根粗梗,元澈细细地嚼着,任凭苦味在嘴里蔓延。他沉默着,品味着。 赵云中无情地拆穿了他:“那天晚上,你离开我家后到底去了何处?” 元澈放下茶盏,轻声说:“我知道你怀疑什么,不会是他的。” 赵云中说:“果然见了其他人。你实话告诉我,元澈,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你的一次任性?你是不是只是不愿意回家,才跟着我到处找所谓的凶手。那凶手真的存在吗?那日你的伤势究竟是……” “我没有骗你。”元澈打断了赵云中的话,喃喃说,“我与你所说的,皆是属实的。” 赵云中点头,换了个语气说:“虽然我知道我对你只是一厢情愿,但我们之间多少有些交情吧?你相信我,告诉我你那日究竟去找了谁?为什么你不愿意怀疑他?” 清茶里的茶梗沉沉浮浮,随着杯面的涟漪荡漾着。元澈修长的手指顺着杯沿来回转动,茶楼中喧闹的嘈杂渐行渐远,一切好像都静止了起来。就在赵云中认为元澈会继续沉默时,他说话了:“你应该认识他的。他爹正是那日诏狱里受刑的老人——中书省参知政事郑明仁。你也该知道的,郑明仁是我的老师。” 秘密就像一桶被华丽绸缎遮住的泔水,你曾期待过钟鼓馔玉,但揭露真相后又觉得恶臭难闻。赵云中一番话来来回回斟酌,怎么都说不出来。 元澈很善解人意地说:“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就好。有时候你需要做的,只是倾听而已。” 赵云中笑了笑,满是歉意:“我实在是没想到。诏狱那日……是我莽撞了。不过郑芩宥……他一个瘸子……” 元澈说:“他原先不瘸的,说起来...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只可惜……也怪我,当年我们确实不该去凑安乐侯的热闹。那条敖犬要咬的是我,是他救了我一命,却搭上了自己一条腿。” 郑芩宥的家世与学识都是上乘,可年过弱冠,竟因为瘸腿而寻不到门当户对的亲事。这番境遇,在京都的茶余饭后算是谈资。书香门第的郑家定然不会以此为傲。赵云中说:“若他因此记恨于你……那日之人,断定是他的话或许也不无可能……” “他瘸腿之时我等尚年幼,这些年过去,他若是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元澈固执地说,“况且我拜入老师门下,与他从小朝夕相处,多年的情谊岂会这般容易倾覆。” 这番话乍听上去不无道理,但在锦衣卫浸淫多年的赵云中不是等闲之辈,他问:“若你们的情谊真这般牢不可破,那晚你被袭受伤,又不愿回家,其实最该去投奔的地方是郑府的。为什么回到我家?你被他拒之门外了是不是?” 元澈沉默了,他继续盯着杯中的茶梗,自欺欺人。 赵云中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再问你,你答与不答我都不会追问。郑明仁一案,你是否也牵涉其中?或是顺水推舟,或是无心之失。你……有没有从中协助指挥使……” 元澈的茶盏被打翻了,浅淡色的茶水沿桌淌下,溅了他一身。赵云中忙上前帮他擦拭,抬头间竟发现元澈湿了眼眶。 在哽咽中,元澈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的错。可我真不是有心的。我一直都很自责……” 望着梨花带雨的元澈,赵云中有些责怪方才咄咄逼人的自己了。 ☆、万家灯火 沦为阶下囚之前,郑明仁也曾位及人臣。虽说算不上权势滔天,但翰林院不少学士师出其门,使他极受尊崇。元澈八岁时跟着郑明仁学习孔孟之道,如今已是十年有余了。为此,元庭费了许多工夫。 兵部侍郎之子王笑之与元澈师出同门,曾是同窗,交情甚好。此次祸事,便是起于元澈与王笑之的私信。 信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言,其矛头直指郑明仁。王笑之也算是被其波及,无辜枉死。可真要细究起来,那信中究竟是哪般的遣词造句,元澈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方便栽赃陷害的伪证罢了,没有一个字可信。 锦衣卫是皇帝的鹰犬,最是擅长翻脸不认人。元庭为元澈求学时有多低声下气,此时便有多心狠手辣。哪怕郑明仁是元澈的尊师,哪怕王笑之是元澈的好友,都阻挡不住他们疾风骤雨般的残害。最后王笑之不顾一切地一头撞死,死前的胆小怯懦成了他永久的定格。郑明仁深受酷刑折磨,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到何时。 世间许多事情不是说句无心之失便能一笔带过的,自那件事以后,元澈深陷自我责怪的漩涡。他蜷缩在床下三天三夜,与蛛网虫鼠为伴,不敢出门,也不敢说话。世人那么多双眼睛,百态千姿,却好似都在盯着他,全是责怪的神情。偶尔穿堂风席卷而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在元澈听来都像是在骂他忘恩负义。 元庭十分不满元澈这般惊慌失措、软弱无能的模样,时值北镇抚司用人之际,元澈便被扔去做了小旗,锻炼胆量。唐泉书是元庭手下最阴狠的千户,赵云中是唐泉书手下最狠毒的总旗,而元澈是赵云中手下最没用的小旗。 夜幕席卷京都,稀稀疏疏的光点蔓延成万家灯火,一派辉煌的灿烂景象。元澈和赵云中双双端坐在屋檐上,目光复杂地眺望远方。 赵云中挪了挪发麻的脚趾,一时不查竟过去了这么久,他说:“指挥使统领的是锦衣卫,锦衣卫受圣上直接统辖。此事,或许并不是指挥使的本意。而是……” 赵云中讳莫如深地噤声,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远方的紫禁城。 当你的敌人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时,恨意便很容易自我纾解,这源于对强权的无能为力,元澈不愿意这么想。他说:“元庭,他就是这样一个……” 赵云中不想元澈说出会后悔的话,打断问他:“那你真的恨他吗? 元澈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元澈讨厌元庭,可不代表他愿意恨他。说到底,这也是生养他的父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恨”字哪那么容易断定。很多时候,所谓的“恨意“,只是仗着亲近人的无限宽容,才敢肆无忌惮的夸大其词罢了。 赵云中说:“你与指挥使之间的恩怨尚有余地,但那刺客与你之间的仇恨却不易化解。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很清楚谁最有可能杀你,不是吗?” 元澈看着高悬的明月,有着一种不愿服从的倔强:“锦衣卫指挥使之子,本就是一个容易招惹杀身之祸的身份。可能有很多,我不想这么妄下定论。况且那日,那刺客也并未下杀手,只是想掳走我罢了。” 赵云中说:“这般说的话,他的嫌疑更大!郑芩宥是有名的孝子,他父亲如今身陷囹圄,生杀予夺都在你父之手。被逼无奈之下,绑架你去换他父亲的命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元澈沉默了,这不是妥协,这是固执己见。 赵云中心疼元澈,怕又惹得他掉“金豆豆”,缓和了语气说:“安乐侯世子月中会举办夏末诗会,按理说不少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会到场。你想必是熟悉郑芩宥的,这般场合,他是否会……” 元澈说:“以前或许不屑去。此番,为救老师,他定然会去。你想做甚?” “若是再给他一个机会,你说他会不会再对你下手?”赵云中分析说,“你亲眼见了,或许便会相信了。放心,我会暗中保护你,不会让他伤你分毫。” 元澈迟疑了,他抠着方才爬墙陷在指甲里的脏泥,心中不停地权衡。赵云中有些妒忌元澈这般护着郑芩宥,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若他不是真凶,你有何犹豫的?若他是真凶,你这般优柔寡断,迟早命丧他手。” 元澈指尖一顿,显然很不喜欢赵云中的这番说辞。他抬起眼来看着赵云中,语气中带着焦躁:“你一个总旗,仗着有一些三脚猫功夫就说要护着我?你如何护?若将你也牵扯进去,你让我余生如何自处?我已经害死了许多人,我不想……我不想再多一个你!” 赵云中一愣,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未想过元澈会担心他的安危。他也没有考虑周道,元澈许是还未走出郑明仁一案的阴霾。 他有些自证清白地道歉说:“是我心急了,我不该这般指责你。是我的错。” 他又指了指自己臂上隆起的肌肉,证明道:“虽然功夫不高,但我力气大。扛着你跑倒是轻而易举的,你自不必担心!再者,就是死我也与你死在一块,你休想丢下我。” 元澈被他弄得哑口无言,一时有些懊恼方才的真情流露了。 赵云中不依不饶地拉着他的手往臂上摸:“你碰碰,是不是很结实?我每日晨起都要举着磨盘练习的,你住我家,也曾见过不是?” 这般的憨劲让元澈忍俊不禁,他拍了拍赵云中的胳膊,摇头说:“蛮牛一样,不去耕田可惜了。” 赵云中色眯眯地说:“在你身上耕?” 元澈色变,大吼道:“天地无极断子绝孙上下纵横脚!” 可惜房檐施展不开,否则赵云中定要为自己的一句调戏悔恨终生。 ☆、言出必行 仇人相见,未必会分外眼红,或许只会故作不识。 安乐侯府前车水马龙,往来鸿儒络绎不绝。目光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元澈远远地望见了郑芩宥。 许久未见,郑芩宥消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本还有几分倜傥的神情也疲惫不已。他头上束了精致的祥云玉冠,身着飘逸的白绸长衫,腰间悬着古朴的黄玉步禁,手上的折扇故作开朗地上下翻飞,总算看着有几分人样。不过这一身风流的文人打扮,怎么看都有些迎合安乐侯世子的意味。 元澈顿觉悲从中来,这人从来都是清冷高贵的,哪怕跛了一只脚,也自有他的傲然风骨。可如今,却是沦落得有些趋炎附势。 郑芩宥走过街前,与元澈擦肩而过,身上的檀香淡了许多,与他不雅的跛步一般,潦草随意。元澈唤道:“大哥,许久未见。” 郑芩宥顿足,回头看他:“总有机会见的,如今不是见了吗?” 元澈说:“我曾去府上找过你,你总是不在?” 郑芩宥推脱道:“我确实不在府上。杨二确与我说过你的事,只是一直不能得空回访。” 生疏与客气表现得有些刻意,元澈失落不已,他欲言又止地望着郑芩宥,唤了几句“大哥”,随后又没了言语。他不知该如何维系这场寒暄了。 郑芩宥说:“家父,还望阿澈好生照顾。” 说罢,郑芩宥草草地行了一礼,转身进了侯府。赵云中撇嘴,语气中多有不满:“他这是在讥讽你呢。” 元澈面不改色地回手拧了他一把,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闭嘴!” 安乐侯育有两女一儿,大小女儿身在后宫,贵为皇妃,颇得圣宠。荣宠之下,安乐侯世子难免有些纨绔。但他也算是个懂得风花雪月的才子,有那么几分才气,便有许多人对夏末诗会趋之若鹜。 人多眼杂,实在是不好引诱郑芩宥动手。恰逢敖犬出没,元澈被吓得跳到了赵云中身上,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世子转身望见他,颇为高兴,露出了阔别重逢的欣慰笑容:“阿澈,你也来了?来来,许久未见,让我看看你的文采是否更为精进?” 赵云中瞪了那敖犬一眼,警告意味十足。他回抱着元澈,小声问:“这就是小时候要咬你的那只?” 远处的郑芩宥也吓得脸色苍白,扶着栏杆才堪堪站稳。元澈看了他一眼,与赵云中说:“先前的早死了,这许是那只生的孽种。” 说罢,他挤出笑意,远远地躲着敖犬,绕了一圈靠近世子:“早就疏于练习了,肚中也就儿时那点墨水,不好丢人现眼。” 世子的面子不得不给,众人起哄让他作诗。可他实在是不精此道,两厢推搡间墨水被打翻了,把元澈的衣摆染得斑驳不堪。场面安静了下来,世子顿时兴致缺缺,摆手说:“实在不愿便算了。来人,带元少爷去后院换衣服。阿澈,你也知我的房间在哪,你尽管挑喜欢的换。” 元澈道谢后才转身离去。赵云中此时便盯着郑芩宥,见他神色不同,似有些紧张急促,便断定这人想要动手了。 他悄悄地跟着元澈,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可岂料侯府建筑迂回复杂,他意识到把人跟丢了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左手边是一幢阁楼,赵云中刚想要离开便听到里面传来了郑芩宥的声音,附耳偷听后他有些不可置信。 郑芩宥,居然跟白莲教有所勾结。 可仔细一想,也并非毫无道理。想要救出郑明仁,除非圣上回心转意,但这简直难比登天。与白莲教合作,虽说是大逆不道,有勾结□□谋反之嫌,但不失为救人的最直接方法。毕竟他们郑家已经朝不保夕了,倒不如孤注一掷地背水一战。 赵云中继续偷听,随着房中攀谈的升温,那些密谋越发让人惊心。白莲教联络人得知锦衣卫指挥使之子元澈也在此地,便心生歹意,想要抓住元澈用来威胁元庭。赵云中忧心不已,慌忙中撞翻了一个侍女,打翻了她的托盘。响声惊动了房中人,顿时,四周跳出许多暗卫,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联络人见了赵云中,颇为疑惑:“这人是谁?” 没人知道。赵云中冷笑一声,骂道:“我是你爹,我儿不认得了吗?” 联络人脸色难看,一声令下便要直取赵云中的人头。刀光剑影之中,赵云中狼狈地躲闪,不消片刻,浑身上下便皮开肉绽。元澈说得没错,他就是一个有些三脚猫功夫的锦衣卫总旗,谁都保护不了。 但是论起狡黠奸诈,没几个人比得过赵云中的。他突然对着拱门那边呼喊道:“世子?世子救我!” 趁着众人回头的功夫,赵云中扔出了锦衣卫逃命法宝飞砂弹。仅仅拇指大的弹珠,迸发出的威力却少有匹敌。一时间白雾纵横,呛鼻的气体让在场所有人涕泗横流,赵云中趁乱逃跑。这番动静不小,联络人不想惹是生非,忙带着手下撤退了,临走前交代心腹,务必抓住锦衣卫指挥使之子。 元澈跟随小厮去了世子房间,换了身最值钱的衣服。还未出去,外间的小厮便换了一人,元澈警惕了些:“原先那小兄弟做什么去了?” 新来那人说:“元少爷,是我,杨二。我们家少爷想见你。” 是该见一面,把一些话说清楚的。元澈望了一眼桌上的七彩宝石匕首,以防万一,还是带在了身上。杨二见到元澈抿嘴笑了笑,领着他往侯府深处走。 元澈很是好奇:“大哥什么时候与世子走得这般近了?” 杨二解释,语气一如往昔般亲近:“少爷与世子并不相熟,但是与侯爷有些交情。此番,主要也是为了与侯爷见上一面,并非参加夏末诗会。” 元澈点了点头,心想郑芩宥的确是有些手腕,还能攀上安乐侯的关系。不过,这与他的性情极为不符,多半又是为了郑明仁。 他问杨二:“发生这些事情,你与我透露大哥与安乐侯的关系,当真无碍吗?“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我甚至可以告诉元少爷,我们少爷其实根本就不在前面。“杨二转过身,一改和蔼的神情,眼神顿时凶恶了起来,“因为就算你知道了这些,也告诉不了其他人!” 他拍手示意,暗处走出了两个蒙面人,手持利刃:“动手,抓活的!” 赵云中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他寻不到元澈,心中愈发焦急,眼前也开始发黑了。他自知伤得不轻,此时最好找人医治。但他既然承诺过元澈,便一定要言出必行。哪怕是死,也得和元澈死在一块。他赵云中很少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此刻便是知道,只要能死在元澈怀里,哪怕用千户的官位来换他都不要。 迎面走来三两个侍女,赵云中慌忙躲避,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拉到了假山之后。赵云中唔地一声倒地,还未挣扎,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忽地就放松下来。赵云中作怪似地舔了舔元澈捂着他嘴的手,眼睛笑得都弯了。 元澈瞪他,张着嘴说着威胁的话。那嘴巴分分合合,煞是可爱。赵云中拉开元澈的手,仰头就亲了上去。唇分时他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趁我晕过去之前,你总得让我尝点甜头。” 元澈红了一张脸,攥着拳头就要揍他。赵云中也算是狡猾,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元澈不服气,还是装模作样地锤了他几下,绵软无力,到好似在打情骂俏。倒不是元澈忽然心软,只是赵云中身上刀口很多,密密麻麻,有两三处甚至深可见骨。他不敢再多用力。 一个人心中要有多大的爱意,才能这么不顾生死。 元澈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任凭心中的感动在蔓延。 ☆、山泉潺潺 世间最清澈的声音,便是温吞的山泉撞击卵石的潺潺。 十数年前的山村里,饥饿是人生的主旋律。在此等卖儿鬻女的拉扯中,唯有一点神圣悦耳的山泉水声,能让人入眠。 赵云中恍若听见了儿时的水声,睁眼时见到的是拧着毛巾的元澈。他坐在榻前,仿若世间再无灾难,有的只是这一派温柔缱绻。赵云中不免觉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元澈笑着欢迎他醒来,一双手继续擦拭着血迹。浑身的刺痛席卷而来,赵云中抓着被单,呜咽着吞下了呻吟。他能忍住刮骨剥皮的痛,同样也能装出毫发无伤的潇洒。元澈不忍地拉住他的手,安慰说:“我不会笑话你的,疼就喊出来。” 赵云中摇头,咬牙说:“我能保护你,便是疼也不会妨碍。你可曾相信了?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 他望见了不远处一柄带血的宝石匕首,抬眼询问着元澈。负伤导致他的神色虚弱,倒有些像一只乞食的大狗。元澈没忍住笑了声,后回忆起难堪之事般噤声,脸色难看起来。他低着头,语气中糅杂着愧疚和害怕:“我杀人了……我曾认识的,曾……与我交好的……我捅进了他的心口。还有其他人,他们的眼睛……” 赵云中喜出望外,有些得意:“你杀了郑芩宥?太好啦!” 元澈莫名其妙:“我是说杨二,不是我大哥。你这么盼他死吗?” 这不免有些扫兴了。赵云中兴致缺缺地点头,冷哼着说:“他勾结白莲教,准备将你绑架起来威胁指挥使。都这般了,你还唤他大哥。他不配!” 元澈没想到郑芩宥竟将事情做得这般无退路,他们间的关系许是再无挽回余地了,也是他自欺欺人,郑明仁下诏狱起他们间便只剩你死我活了。 暖融融地阳光洒在身上,赵云中慵懒地眯着眼睛,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此时你总相信郑芩宥对你起了歹心吧?冤有头债有主,他不去寻你爹的仇,或更胆大些去恨圣上,就知道捏你这个软柿子。” 元澈左右张望,见无外人后忙嗔他:“此等胡话绝不可再说!你想被砍头不成?” 赵云中深情款款地拉着元澈,立誓般说:“若是行刑前你与我做一夜夫妻,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愿了。” “这等话也是光天化日说得出口的!?”元澈砸了赵云中一下,秋后算账,“你晕厥前轻薄我那一次我还未算账,你说,我和你何时这般亲近了?你倒是懂得占便宜,许是平常风流惯了,才这般得心应手。” 赵云中说:“冤枉啊,我从来都是嘴上过瘾,可从未对你行任何逾矩之事。曾今都是曾今了,那些庸脂俗粉从来都只是过眼云烟。如今我只心悦你,全心全意只有一个你,切莫再呷醋了!” 元澈红了一张脸争论:“谁呷醋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自己把血擦干净吧!” 他将毛巾摔在赵云中脸上,小跑着出了房间。倒不似生气,怎么看都有些娇羞。赵云中被他臆想的娇羞愉悦得满脸笑意,心中发痒,并盘算着何时才能要了元澈。不过锦衣卫指挥使的凶残依旧悬在头顶,一招不慎许是会万劫不复。 赵云中打了个冷战,有些无奈地长叹了一声:“道阻且长啊!” 前人说过:莫说曹操,你说曹操,曹操便到。 午间饭后,元庭寻上门来,要将元澈带走。赵云中忍着伤痛扒在门前,还未行礼便被元庭止住了:“你且好生养伤。这些日子叨扰你了,谢礼改日送到。” 元澈固执地说:“我不想走。反正这些日子你也没管过我,何必此时来惺惺作态?我在此处也活得自在,何必回去?” 元庭觉得烦躁,一只手自下而上扼住元澈的双颊,挤得他一张嘴嘟起来,说不出话。赵云中没忍住噗嗤一声,只觉可爱。元庭不管他,扭头告戒元澈:“今时不同往日,你若还要任性,只管在家中,我忍着便是。但若是在别处,我可管不了你的死活。别的倒是不要紧,只怕我死后下去了,都要被你娘给念得魂飞魄散!” 赵云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斗着胆问了句:“敢问指挥使,可是朝中有甚变故……” 元庭古井无波一般的眼神望来,莫名让人心惊肉跳。他警告道:“身为锦衣卫总旗,只管做好分内之事,逾权的事最好问都别问。” 他说完便扯着元澈走了,赵云中狼狈地跟在后面,最后在门口被拦住,只能抱着石柱,眼巴巴地目送着元澈离去。拦着他的百户嗑着瓜子,狐疑地问道:“小子,你这是惹到千手判官了?嫌命长啊?” 元澈伤感地说:“我爱上了他的独子。今生怕是所剩无几了。” 百户惊地差点把瓜子吸进肺里,咳得地动山摇。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伸着大拇指表示敬意。这人,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啊,佩服! 午后阳光正盛,元澈被拉扯着回了元府,一路上引人注目,脸面丢尽。他气急败坏地咬了元庭一口,转身往扎马步的老地方走过去了。元庭皱着眉擦掉了虎口处的口水,缓缓道:“我不罚你。” 这可真是奇也怪哉,元澈狐疑地打量着元庭,好似非要盯出一些毛病不可。元庭说:“好好呆在家里,如何兴风作浪都随你。只记住一点,如果非要出门,切记不要走得太远,且务必带上我交给你的暗卫。” 元澈好似有些清明了:“是不是……白莲教的事情?” 元庭摇头,伸手拍了拍元澈的脑袋:“北镇抚司也不必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好生看管好自己,其他的你不必操心。” 这些年的温柔,好似都要一日给尽了。元澈心中有些莫名地担忧,但再多的元庭也不肯说了,转身进了书房。元澈正要追问,忽然听见几声古怪的布谷鸟声,他循声而去,见到了正艰难趴在墙头的赵云中。他浑身是伤,新渗出的血都浸透了衣物。 元澈惊讶道:“你……你怎么……,你回去养伤啊!” 赵云中笑嘻嘻地翻过墙,左右偷看了一圈,然后悄悄地亲了元澈一口:“见不到你我养不了伤,它们都叫嚣着要和你亲近呢。” 暗卫出没,一瞬间便把赵云中围住了。场面寂静了几瞬,刀刃纷纷出鞘,寒光争相闪烁。元庭长了眼睛似地,声音从书房处传来:“不要杀他,把他带过来。” 元澈毫无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云中被暗卫们架起来,往书房送去了。 赵云中虽被吓得腿脚发软,但依旧强装镇定,回头告诉元澈莫要着急,他会无恙。 元澈知道元庭的脾气,心中担忧,大吼道:“老头,你敢动他我和你没完!” 只见一个砚台从书房飞出,砸在地上发出巨响。随后元庭厉声道:“赵云中,给我死进来!” ☆、为父爱子 书房铺的是青石板,磨得光滑可鉴,赵云中跪下时能看清自己的眉眼,恭敬中带着些畏惧。怎么说都有些懦弱,可他面前立着的可是人称千手判官的元庭啊,如何俯首做小都不为过。 寂静酝酿得越发厚重,拥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压得人不敢喘气。一滴额间汗落在地上,座上之人随之起身。 赵云中目光循着元庭的黑色武靴走,见他在东墙停下,取了一物走过来。这是刀与鞘碰撞的清脆声,以其独特的轻盈感来看,十有八九是绣春刀。赵云中怀疑元庭想斩他首级,忙唤道:“指挥使大人饶命!小人自小学习武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精通!若大人饶命,小人必当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庭手上绣春刀一颤,十有八九是被赵云中这浑厚的呼喊惊的。他十分嫌恶地瞥了赵云中一眼,眼中神色犹豫了起来。 半响,赵云中没等来人头落地,斗胆喊了一声:“大人……” 元庭回神,对他说:“抬起头来。男儿郎要有些胆量,更何况你……要护着我儿。这般低眉顺首成何体统!” 赵云中小心地看了元庭一眼,忙点头称是。元庭又打量了他一番,越发看不上眼,冷笑了一声。他抽出手中的绣春刀,在赵云中眼前晃过,寒光闪得十分迅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赵云中瞳孔收缩,那一声尖叫在喉中压着没能喊出来,额间的须发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小命还在!赵云中喉结滚动,拂掉了额间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 元庭点头,总算有了一分满意:“还算临危不乱。” 赵云中:“……”被吓得不敢动弹了才是。 元庭将绣春刀收入鞘中,啪嗒一声扔在地上,落在赵云中面前。绣春刀乃圣上钦赐,此时正斜斜地躺在地上,泛着均匀的光泽。赵云中不可置信地听到元庭说:“这刀你先用着,保护我儿更得心应手。” 赵云中不敢去碰:“大人,若非圣上……” “我让你拿着!”元庭厉声命令,“我有两柄,给你一柄又何妨!还是你想横着出去?” 赵云中哪敢不从,立马抱起地上的绣春刀忙说不敢。元庭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我知我儿有些叛逆,若实在让你烦了,请多担待。他会长大的,他总会明事理的,我望你能对他不离不弃,知道吗?” 赵云中愣在当场,心中惊涛骇浪!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元庭却觉得他这人憨傻,有些生气:“你听到了没有!?” 赵云中魂游天外地说听到了,还是觉得不甚真实。元庭忍住了想打他的欲望,挥手赶走了这人。 书房的门开了,一人傻笑着出来。元澈十分庆幸赵云中的完整,忙攀上去检查零件。赵云中被挠得痒,拉开了些他,小声说着:“别闹,回房间再……” “闭嘴,整天想些什么!?”元澈直接拧着他的耳朵说,“我爹都和你说了什么,快跟我说清楚。” 赵云中吃痛,也不敢抵抗,只能把里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说完后,元澈沉默了许久,神情颇为担忧。赵云中忙安慰道:“你爹什么都知道了,你肯定是要许配给我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元澈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力气骂人。他叹了口气,道:“我爹这是在托孤吗?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赵云中只叫元澈宽心,没什么好担心的,社稷安稳、百姓安康,一派光风月霁。元澈却说:“我母亲死后,我父亲也是这般。他做好了所有的后事,就好像要孤注一掷地拼命去了。不过两日,害死我母亲的那人被当夜凌迟……他一家人全都被下了诏狱。最后,没几个人活下来。” 这事虽然发生在许多年前,但赵云中也有所耳闻。若非那次的血洗,元庭也得不到“千手判官”的诨号。 “可你爹不是安然无恙吗?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赵云中趁机搂了搂元澈,嘴巴凑近了他的耳廓,“况且你爹武艺高强,若非圣上降罪,谁能奈何得了他?” 两人身形有一首之差,元澈此时正仰头看他,落在元澈眼中的光芒动人妩媚。赵云中着迷了,恍惚中他听见元澈问:“你当真会永远保护我吗?人生太长,我不想孤独终老。” 赵云中深情地点头:“自然。陪你到天荒地老,陪你到白头偕老。” “我是会当真的。”元澈拉起赵云中的手,有些郑重其事地望着他,随后在他虎口处狠狠地咬出了圈齿痕,“这是凭证,你抵赖不了!如此,我便许配给你吧。” 赵云中不怕这点疼,心中的雀跃比疼痛蔓延得更快。他拉着元澈找了处静谧的地方,伸手就要扒他衣服,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元澈茫然过后,一巴掌扇了过去:“流氓!你做什么!?” 赵云中委屈道:“是你说的,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可这也太快了!”元澈涨红着脸骂他,“你简直就是只禽兽。等时机到了不行吗?什么私定终身!?我们是要成亲的!” 赵云中皱眉质问:“什么时候?” 元澈也不知道:“反正不是现在。你不要逾矩啊。” 赵云中无可奈何:“好吧。你再让我亲一下。” 元澈不说话,赵云中有些不高兴了:“你该不是反悔了吧!才这么一会功夫……” “闭嘴!”元澈说,“我不说话,你自己来不就行了。还非要我答应吗?” 这般泼辣又害羞的模样,让赵云中顿觉可爱,恶狼一般扑了上去,来回啃了个够本。元澈也被吻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他靠在墙上,仰头望着黄昏的天色,恍惚间看见了一个黑色衣角!好啊,他忘了身边还跟着暗卫呢! 元澈羞愧难当,踢开赵云中便跑了。暗卫们只能跟上。一个高个子跳了下来,对赵云中挤眉弄眼,临走时抱拳表示敬意。把指挥使的亲生儿子泡到手了,果然非常人也! 赵云中也有些春风得意,飘飘然了。他还想着温香在怀,却听到远处又一个砚台飞出了书房,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随后元庭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赵云中,你给我死进来!” 赵云中双腿一软,差点跪下了。 惨了,这次恐怕是要真的死了。 元庭是往死里揍赵云中的,毕竟是伤上加伤,他能活下来已属万幸。元澈望着赵云中触目惊心的瘀痕,深可见骨的旧伤,有些心疼:“你可知低调行事为何物?再多来几次你还想活吗?” 赵云中趴在床上,侧脸仰望着元澈,只觉怎么看都不够。他笑着说:“带着你上九天遨游,宣告天下,我都觉得不够。不过也委屈你了,我小小的一个锦衣卫总旗,没什么前程,也没什么家世,只有这长相有点牌面。如今也被揍成了猪头。” “我也不在乎这些。”元澈说,“你那天身负重伤也要找到我,我就知道跟着你不会差,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丢下我。” 赵云中点头,眯着眼睛嘟嘴,送了他一个飞吻:“对,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元澈被逗笑了,上药的手有些不知轻重。赵云中一阵抽疼,嘶了一声:“轻点,小祖宗。” 小祖宗点头:“好的,大孙子。” ☆、下台 元庭近日经常夜不归宿,多是被宫中留下了。 可他终究是外臣,进出后宫这般随意,十分不成体统。究竟是何事,需要他彻夜陪着圣上?那些内阁大臣皆是摆设吗?国家大事也轮不上元庭来插手吧。 元澈总有些风雨欲来的担忧。 那日,赵云中从北镇抚司退衙后立马来寻元澈,并未温存片刻,只说有要事相告。元澈也不着急给他端茶递水了,忙坐下听他解释。 赵云中酝酿好情绪,缓声道:“圣上下令,释放郑明仁。” 元澈一怔,问:“何时?” 赵云中说:“他今日便出了诏狱。” 这本不算坏事,元澈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赵云中说:“事情起因要从白莲教说起。” “白莲教。”元澈说,“是否和大哥……郑芩宥有关系?” 赵云中点头:“白莲教多处据地被端,除了教主和护法几人,其余教众全部被抓。若不出意外,这□□应当要销声匿迹了。他教兴盛数百年,树大根深,却一朝倾覆……你可知是谁从中协助?” 元澈明白了:“郑芩宥!他原来并非真心投靠白莲教。” 赵云中神色复杂:“我起初也以为他是走投无路,岂料他这是蓄谋已久。此番郑芩宥不仅救出了他爹,还获圣上嘉奖。不过几日,想必便要加官进爵了。” 两厢沉默了许久,唯余窗外的知了鸣叫。半响,元澈开口:“你作何想法?” 赵云中歪着嘴说:“我能作何想法?定然不甚高兴。我看那瘸子就是小肚鸡肠的人,指不定得势以后要怎么报复你爹呢。” “他不是这样的人。”元澈声音小了许多,“它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赵云中摆手道:“随意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他敢对你动手,我拼了命也把他另一条腿打瘸!” 元澈说:“我爹再如何也是锦衣卫指挥使,也算三品大员。郑芩宥再得势,也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况且锦衣卫也并非那般任人拿捏。我本不该担心,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忧心忡忡。左眼皮近日总是跳动。” 赵云中把他揽在怀里,在他左眼皮上舔了舔,笑着说:“这是个偏方。让为夫舔舔,几日就好了。你别多想。” 这家伙占起便宜来实在是得心应手。元澈有些无奈,他摸了摸赵云中的胸口,趁着人色心起来之前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你每日与我上良药,早就好了,有什么能帮你的?” “我想……” 元澈支吾半响,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赵云中就这么抱着他等,也不着急。 “罢了……”元澈说,“还是算了。” 赵云中说:“没事,说罢。对你,我是真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澈只得说了:“我想去上香。或许我是多想了,但是心中总不安宁。戒台寺明日有庙会,正好上香后游玩一番,散散心去。” 赵云中抿嘴说:“可是你爹不让你出门啊。这可如何是好……好的,我陪你去。” 元澈说:“你这么忤逆我爹,就不怕他又揍你?” “你这个小坏蛋!”赵云中弹了元澈一个脑崩儿,“想出去的是你,搬出你爹的也是你。你让为夫如何自处?啊?” 元澈嗔他:“别这么快自居为夫,谁夫谁妻还未可知。” 赵云中颇为怜悯地握着元澈纤细的腰身:“这一眼便可看出的事情,何必非要争口舌之快呢?” 元澈不服,两人一番打闹,算是开心了一阵。元庭当夜回府,他们一同吃了晚饭。这让元澈放松了许多。 翌日上香,元澈买了一柱最粗的香,让赵云中扛着上了戒台寺。住持大师说了一些“菩提”“如是”之类的谜语,元澈听得不知东西南北。 他直问道:“我想给我爹求个平安。” 住持说:“施主,大殿上便可求平安,你可抽到什么签。” 元澈将签递给他,上书云:龙入蛇宫穴,难得伸转身;曲川进烈火,急祷旺中神。住持一怔:“哦吼……” 元澈莫名其妙,却见住持收了签,指着不远处的院子说:“里面便可改命,施主,三文即可。” 元澈说:“你还没跟我说那签的内容呢。” 住持说:“施主,您不会想知道的。听我的,去吧。” 元澈只觉这个住持是个骗子,他又说:“姻缘怎么求。” 住持说:“方才那个院子,再往里面去,那有棵百年老槐树。施主您用五文钱便可买个签挂上去,百试百灵。” 元澈确定这个住持是个骗子,但还是花了钱改了命,挂了签。临走前,他问住持:“大师,您说我父亲能得善终吗?” 住持说:“人各有命,人各有报。是福报还是恶果,皆看往昔善恶。” 元澈想元庭作恶多端,怎么也不该是善人,有些欲哭无泪。 他又问:“那我的姻缘如何?” 住持摇头晃脑说:“不好说。你的姻缘极为奇怪,前世往生……咳咳,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元澈气急败坏:“我给了银子的!” 住持还是念叨着天机不可泄露,转身走了。元澈被武僧拦着,不得寸进。这老秃驴果然是个骗子,若是赵云中没替他去烧香,定然要把这破庙拆了。 下山时他们遇见了一个相识的总旗,他行色匆匆,与赵云中耳语了两句,又颇为复杂地看了元澈一眼,转身走了。 元澈问赵云中:“他与你说了什么?” 赵云中迟疑地看了元澈一眼,神情比之方才的总旗更加复杂。元澈恍然大悟:“是和我有关系吧……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啊,今日我们还上了……” “指挥使今日早朝时被摘了乌纱,下了诏狱。”赵云中说,“所涉罪名五十项,状告之人乃……郑芩宥。” 元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稳住身形,用力吸气来保持清醒:“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五十项,怎么可能……他一个人,再作恶多端也不会……不会吧。这一定是诬陷!” “元澈……”赵云中扶着元澈,颇为担忧,“此事定然有隐情。暂且先别慌,我们先回去做好打算……” “什么回去做好打算,诏狱是什么地方你心里没数吗?在里面多待几日还有命回来吗?”元澈甩开赵云中的手,脚一深一浅地往山下走,“我要去找郑芩宥。他这个混蛋!混蛋!睚眦必报的小人……他居然敢这么做!他居然敢!” 赵云中赶上去抱着他,尽力拦着让他不要冲动。元澈红着眼眶,声音哽咽着,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捶着赵云中:“他怎么敢……怎么敢……” 赵云中抱着他,心疼不已,像对孩子一样耐心:“对对对,他就是个小人。小人必然会有报应!你别着急,我们回去做好计划,做好计划让他付出代价!” 元澈用力挣开他,还是固执地要去找郑芩宥理论。赵云中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小心地保护着他。在郑府门前,元澈没能进去,他在外面大声谩骂,直到声音嘶哑郑芩宥也没出来。最后元澈近乎失声,被赵云中给扯着回去了。 郑府转角的马车里面,郑芩宥放下帘子,冷笑一声:“终于走了。” 他对面坐着一人,身着青绿锦绣服,脚蹬细长烫银武靴,眉眼清秀,勾起的笑颜也温柔可拘:“的确有些聒噪,不过且当作郑大人新官上任的贺词吧,毕竟他日大摆筵席,他们是不可能会到场的。” 郑芩宥笑了一声,谦虚到:“说得有理,只愿他日……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唐大人能赏脸出席啊。” 唐泉书点头浅笑,把玩着手里的蛇形玉件,淡然道:“如今还是千户,莫要太嚣张。” 郑芩宥点头,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是的,千户大人。” ☆、探监 自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以来,历任锦衣卫指挥使皆无善终。 无论是贪财还是贪权,亦或是其他罪名,其根本死因皆是触怒了龙颜。 圣上要的是一柄听话的刀,不容得一丝忤逆和隐瞒。赵云中和元澈都清楚,元庭之事虽是郑芩宥告发,但若非陛下起了杀心,十个郑芩宥也没法将元庭拉下马。 陛下诏书已下,三日后将元庭凌迟处死,锦衣卫有关党羽皆要肃清。是否会株连妻儿还未可知,但留给元澈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赵云中说:“诏狱中我有些兄弟,找个机会让你进去探监不是问题。元澈,你问清楚指挥使此事的缘由,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元澈说:“若是此事没有回旋余地呢?” 赵云中沉默了一会,随后拿起腰间的绣春刀说:“那我们就豁出去了。劫狱!” 诏狱看守森严,又在北镇抚司腹地,不是那么好攻破的。千军万马还好说,只赵云中单枪匹马,再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元澈,简直就是去送死。元澈悲从中来,将手搭在赵云中的刀上:“不,赵昀。你走,你要避嫌。按理说你是唐泉书的直属手下,与我爹关系并不亲密。你再想些办法撇清关系,肃清之事便连累不到你,我不想……” “元澈!”赵云中有些气愤了,“你当我赵云中是什么人!?若是平常,我确实胆小怕死。可今时今日,哪怕是护着你到身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你这般说话实在是让我心寒,好似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不,我不是这样想。”元澈说,“我不想连累你死。若是实在没有回旋余地,能活一个是一个……” 赵云中回握住元澈的手,认真道:“若事情没了回旋余地,无论你我,在京都待着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搏上一搏。现在你让我撇清关系,实属晚了,我和你已经是夫妻了。” 这人傻的憨愣,说的话让人感动。元澈宛然笑着,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安乐侯府那日,赵云中欲血来寻他,或许狼狈,但不顾一切。他搂住赵云中劲瘦的腰身,盖棺定论:“对,我和你已是夫妻。” 他准备一番,当日便去了诏狱。临行前,元澈见赵云中衣领凌乱,要帮他整理,却发现了一坨晕开的油污。赵云中嫌麻烦不愿换衣,他们便这般去了。 此次进入诏狱,心境大不如前了,元澈望着地上的瘀血肉糜,竟没了惧意,心中尽是悲凉,一如母亲下葬那日,他全身毫无生气。 赵云中在门外守着,以防不速之客的到来。元澈回头望了他一眼,心中又多了些面对困境的勇气。他目光坚定起来,脚步稳健地往诏狱深处走去。 元庭端坐在牢房中,虽肮脏难闻,却没什么血迹,想必并未受刑。他对元澈的到来十分惊讶,语气中多是无奈:“你为什么不跑?” 元澈摇头:“在隐姓埋名地逃命前,我还想争取一下。爹,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吗?” 元庭问:“带酒了吗。” 元澈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壶酒,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杯盏。元庭说:“无碍,又不是非要浅口低酌。”说罢,他拿起酒壶便往嘴里倒,随后露出了一个畅快淋漓的表情。 元澈不管脏污坐在地上,脑袋靠在牢门上。元庭扭头望了他一眼,伸手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唏嘘万分道:“没想到这么快,你都长这般大了。你娘若是知道了,定然很欣慰……” 他长叹一声,忆起从前。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那日让元澈母亲替他喝了毒酒。那杯酒无甚不同,他只当这是官员间的敬酒,并未戒心。这般的随意,让他铸就了大错。 他这辈子做的最值得的事,除了生养了元澈,便是手刃了仇敌——那下毒之人。抓那人下狱的罪名全是假的,他就是在以权谋私。但一刀刀把那人割死的过程中,他好似见到了元澈母亲昔日的笑容。每割一刀,那笑意便更灿烂,他就疯了似地把那人千刀万剐了。 只是有些事情,必然不能十全十美。 就好似元庭酣畅淋漓地报仇了,但陛下必定不会十分高兴。而且当时安乐侯风头正盛,一如现在,陛下早就对其起了杀心。朝堂上的把戏,其实不过就是权衡利益,当一切开始倾斜,最肥的那只势必要被除掉,以便重新瓜分。安乐侯便是那只肥羊。 很不巧的是,那人正是扳倒安乐侯的关键,但他已经死了。不过好在陛下并不知情。 可北镇抚司并不是一个铁桶,也并非他元庭一家之言。唐泉书便是知道此事的少数几人,他虽是元庭心腹,但并不忠心,且十分贪心。 元庭正预谋将他除之而后快,没想到到头来他却成了唐泉书的砧上鱼肉。 虽然当年元庭想要将下毒那人满门屠尽,却依旧有漏网之鱼。这几日那些人好似重新出现,元庭才非要让元澈待在家中,便是怕他们故技重施,加害于元澈。谁料他们只是唐泉书寻来的人证,用来指认元庭当年的罪行罢了。 陛下此次发难,便是因为此事。圣旨一下,再难有生还的可能。 元澈哭了:“我会想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元庭摇头道:“对于生死,我早就置之度外了。我只是担心你……元澈,我这么多仇家,我不敢死啊,我怕我死了,便没人护着你。” 元澈有些绝望,不停抽泣。元庭安慰了一会,又说:“赵云中于我看来不算良配,好色胆小。可……若是他能护着你,我也甘愿了。” 元澈忙说:“他很好的,若非他,我今日也进不来。” 元庭算是安心了。父子二人又说了些交心的话,时间实在是有些晚了,元澈只能先行离开。赵云中并不在门前,那与他交好的总旗说:“千户大人把他找去了,说有事相商。” 元澈一怔,问他:“哪个千户?” 总旗说:“唐千户啊……” 就像是当头一击,元澈险些晕厥。他忙赶去找赵云中,却被拦在外面,那人说:“唐千户不在,你说的赵总旗也早就走了,别乱闯!想吃板子吗?” 元澈松了口气,走了便好。他回到元府却没见到赵云中,心想或许他在自己家,途径城门忽听到百姓的惊呼,他还未及抬头,一个黑影便从城墙上摔了下来,惨烈地砸在地上。 混杂着脑浆的红白色血污飞溅,元澈被淋了一脸温热,他被惊吓当场,不知动弹。那人被摔得血肉模糊,元澈却依稀能辨认模样。他往前走了几步,踉跄着摔在地上,顾不得满地的血浆,趴在了尸体身上。 那衣领上,正晕染着一坨没清理的油污,铁证一般确认了身份。 正是赵云中! 元澈怔神片刻,随后仰天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声。 说好的永远陪护,最终还是成了一句空话。 ☆、归位 三日后,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元庭被凌迟处死,其罪并未殃及妻儿。 刑场当日,元澈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将元庭的碎肉一块块拼好,装入了棺中。他浑身血污,却没见到老天下一滴雨。果然是恶贯满盈的人啊,哪怕死得壮烈,一场送行的大雨老天都吝啬于给。 元澈浑浑噩噩地行在街上,肩上勒着革带,艰难地拖着棺椁往回走。一路上,尾随于他的只有烦人的苍蝇,行人无不对他捂鼻躲避。元澈觉得好笑,方才他们还津津有味地观赏刑罚,鲜血皮肉让他们惊呼雀跃,如今倒是躲着血污,成了君子了。 他虽然心有不公,却只能认命。 元府被抄了,赵云中被停尸府外,引来了不少虫鼠。元澈呆立门前,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去往何方,只能买了个推车,并排拖着元庭和赵云中的两副棺材往城外走。路过山泉,他清洗了血污后继续赶路。去哪里,他不知道,总之不能再待在京都,不然迟早死路一条——唐泉书心狠手辣,不会留他这么个隐患。 现在的元澈不怕死,但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 他走了很远,鞋磨破了,脚出血了,晕了又醒了,终于到了一个避世的小山村。他向好心的老农借了一个锄头,总算能把腐烂得发臭的两人葬了。元澈立碑后,在他们坟前哭了很久。世间这么大,渺渺茫茫的人生,只有他一个人了。 后来他在此处住了下来,艰难地过了三年。一日,他随着老农去镇上买鸡,惊讶地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走出京都多远。这让他十分惊恐,慌不择路地跑了。唐泉书一直在找他,自然消息灵通,立马派人追上了他,两厢竞速,元澈在一处断崖被逼停了下来。 此时元澈知道了,在万念俱灰,身陷绝境时,人是会大笑的。他不愿意死在唐泉书刀下,当即一咬牙,从高处一跃而下。他死前唯一的念头便是:“真是失算,如今没人替他收尸了。” 死后的元澈忘了生前之事,醒来见到的便是一个男人。那男人自称为陵江土地,名唤赵昀,字云中。元澈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但实在记不起来。 赵云中说:“你想做我的土地婆吗?这样你就直接成了鬼仙哦。” 元澈觉得这是个很好占的便宜,便说:“好啊。” 赵云中问:“你唤什么?” 元澈说:“我只记得,我叫元澈。我没有字。” 赵云中笑嘻嘻地说:“我帮你取字吧。便是珠玑,华灯倾国拥珠玑。” 元澈惟命是从:“好的。” 谁能想到,现如今这么乖巧的元澈,今后用搓衣板教训起夫君来那么得心应手。当然,没人想到,所以,世间便多了一对耙耳朵的土地公和漂亮的土地婆。 …… 白云满山谁打钟?马首西来路不逢。 即此相看如一梦,因缘还欠戒台松。 …… 大梦初醒,恍若经年。微风拂面,睡眼惺忪。 元澈与赵云中从前世惊醒,回到了土地庙。面前的元庭双手环胸,一幅兴师问罪的模样:“此番,你等可记得我了?” 元澈霎时间泪水涌出,上前扑住元庭,大喊道:“爹!” 老父亲也十分感动,环抱住儿子一阵呜咽。只是赵云中心中总有些泛酸水,元澈从未对他这般主动啊。 他十分困惑:“老泰山,当初将元澈托付于我的是你,如今怪我泡你儿子的也是你,你怎么这么善变?” 元庭严肃说:“当时局势危急,我别无它法。如今,我却是没想到你们还在一起。”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元澈忙引导话题,问赵云中:“唐泉书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被他给害死了?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赵云中长叹一声,解释说:“他那时给我设了个局,让我误以为他要派人前去刺杀于你。我还见到了郑芩宥,当时就猜测这两人勾搭成奸,也没多想,便上前要和他们拼了。只是唐泉书实在是武艺高强,我的绣春刀直接给他劈成了两截,没了抵御力。唐泉书问我护着你还是跟着他,我自然选择前者,他便将我杀了。不过索性,我死前拖上了郑芩宥垫背,也不算亏。” 元澈嗔着骂他,骂着骂着又哭了:“你倒是死了干脆,留我在世间痛苦了三年!” 赵云中顾忌着看了岳父一眼,随后不管不顾地拥住元澈安慰。元庭一张脸难看极了,又不忍心去拆散,只觉心中郁闷。 此时门外妖风大作,黄尤适时登场:“元指挥使,跟我走一趟吧。” 元澈忙上前问:“去哪?我们才刚重聚。” 元庭没说话,只是笑着抚摸元澈的脑袋,叹了口气。黄尤说:“审了许多年,地府的判决到了,他生前作恶多端,自然要在地狱受苦。粗略一算,他还需经过油炸剥皮两百年才能重新投胎。” 元澈还要说什么,元庭却道:“福报恶报都是因果,我总要承担的。莫要担心,再如何也死不了了。” 黄尤说:“鬼死为聻,并不是……” 元庭瞪他:“你闭嘴!” 黄尤有些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 元庭说:“一般死不了。所以,不必担心,我只是去还债的。“ 元澈没办法不担心,黄尤便说:“你若真有孝心,便多做善事,为你父积德,这受罚的时间自然会短很多。唉……只可惜他没有云中兄的好命啊。若非云中兄祖上有能人荫蔽,再加上他生前杀死郑芩宥有功,下场说不定也和你父一般。” 元澈不明白:“杀死郑芩宥有功!?” 黄尤点头:“若郑芩宥当初没死,得势后会性情大变,恶贯满盈。由于他负责边境守军的粮草,又喜欢贪赃枉法,在战役中间接害死了千万余条性命。云中兄这一杀,倒是做了好事。保全了许多枉死之人。各路神仙也要给他祖上一个面子,所以便封了他陵江土地的神职。” 赵云中都不知其中有此关窍,顿觉冥冥中自有天意。 黄尤拉上元庭,说道:“快些走吧,罢了我还要白日飞升呢。” 说完,他回头看了元澈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了,小主人。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话音刚落,他与元庭便化作飞烟,钻入地下了。元澈目送他们远去,心中失落不已。床头的因缘际会符霎时间化作一团火焰,被烧得干干净净。这代表着,前尘往事皆已肃清,如今他们是真正地与前世没了瓜葛。 赵云中勾了勾手,把元澈放在腿上,仰头亲了一口,说到:“中午我要吃烤羊排。” 元澈捏着他的鼻子说:“没有,做梦吧你!” 赵云中说:“没事,我去打一只羊来,你等着就是。” 元澈不让他走,只抱着说:“就这么呆着吧,我不想动。” 沉默许久后,他又说:“想起的前尘往事越多,我就越发觉得孤单,好像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什么都没留下。” 赵云中说:“还有我呢。我永远在这。” 元澈笑了笑,看着他虎口上还依稀可见的齿痕:“先前还呷醋呢,原来是我自己咬的。” 赵云中说:“这是信物。哪怕我身死,也会寻你而去。” 元澈点头:“永不分离。这次你可千万别唬我了。” 赵云中说:“这是自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