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嫁权臣 作者:楼见溪 文案 皇帝一道圣旨把时锦许配给权势滔天的当朝重臣, 百姓都说时锦走了大运,被皇帝厌弃竟然还能得到这样一桩好婚事。 只有时锦知道,这桩婚事是用她三年自由和一双残腿换来的。 她要把那块捂了多年都没能捂化的寒冰,亲手敲碎。 * 顾云深最后悔之事,莫过于时锦找他表意时,他当作玩笑断然拒绝。 此后三年,他亲手养大的姑娘远走岭南,音信全无; 为了让她回京,顾云深投其所好,亲自求来赐婚圣旨,决定先成亲,再哄人, 没成想,洞房花烛夜,顾云深只收到一个迎面砸来的枕头,和一句冷言:“我与相爷只做表面夫妻,还请相爷另觅住处。” 顾云深:……说好对我情根深种的呢? 后来顾云深才知道, 三年前,时锦想要得到他; 三年后,时锦只想撕碎他。 顾云深:……我躺平了,任由娘子处置。 【小剧场】 时锦回京后掀开过往乖巧温顺的伪装,性情大变,顾云深大为不解。 时锦见状冷笑:“除了政务,还有什么入得了相爷的眼?” 情到深处,顾云深珍之重之轻吻她的嘴角,回答说:“还有你。” *男女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并且互相知道 *女主前期坐轮椅,后期会恢复 *男女主年龄差六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锦,顾云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爷是我裙下臣 立意:始终以积极的态度面对未来,在逆境中也不放弃对爱和美好的追求 第01章 【01】 仲夏五月,风荷正举。 上京城内,人声鼎沸。百姓摩肩接踵,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被围的水泄不通。 却独独空出一条从城门到内城相府的路。 百姓皆朝着城门处殷切张望。 无他尔,今日是当朝丞相成亲的大喜日子。 外地来的客商也跟着凑热闹,一脸艳羡。 “不愧是地位尊崇的相爷,成亲的阵仗铺排的真不小!” 知情的本地人却轻叹一声,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客商察觉到有新消息可挖,当即虚心请教:“可有不妥?” “你可知相爷的妻子是何身份?”这是上京人尽皆知的事,本地人透露的毫无负担。 客商茫然摇头。 “是元嘉公主。” “公主下嫁,不正彰显了陛下对相爷的看重?”客商不解问。 本地人扫了眼周围,确定自己被挡的密不透风,这才开口解释。 “你有所不知,这位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不假,可她却在三年前惹恼陛下,被流放到岭南去了。”知情人隐晦道。 客商恍然大悟。 公主出嫁都是从岭南跋涉而来,足以见其尚未见谅于陛下。 不受宠的公主,却嫁了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圣心果真难测! * 上京城外十里,思柳亭。 披坚执锐的侍卫分列在凉亭两侧,神情严肃,目不斜视,令人望之生畏。即便腰上别着喜庆艳丽的红绸,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散出的危险气息。 这样沉稳的氛围中,知蕊不时抬头看天色,焦急地在亭中踱步。 亭中央坐着位女子,身穿大红喜服,裙摆宽大,自然垂落在身后。 鎏金的凤冠端端正正戴在发顶,凤喙处衔着根头发丝粗细的金丝,从乌黑的头发中缝垂落,尾端的红宝石恰好落在眉心,给清纯无辜的脸平添几分秾丽。 女子慢吞吞地咬着糕点,含混道:“知蕊,你过来坐会儿,走得我眼都花了。” “我的姑娘啊!”知蕊心急火燎,“你知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吗?” 时锦眨了眨眼:“什么时辰?” 知蕊一噎,重重拍着桌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拜堂的吉时了!” 时锦轻轻“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咽下最后一小块糕点,手一伸,又去捻盘中的。 “我说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吉时,姑娘到底听进去没有?!”知蕊恨不能扯着她的耳朵吼。 “我听见了呀。”时锦啃一口糕点,满足地眯起眼,不慌不忙道,“急什么?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 半个时辰,要从思柳亭走到相府,还要顾及这位新娘子时不时蹦出来的新要求,就算这个时间启程,也十分紧迫。 知蕊看她一副清闲模样,崩溃道:“姑娘再不走,就要成为大秦第一个因为吃糕点误了吉时的新娘子,载入史册了!” 知蕊同她打着商量:“姑娘在这儿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糕点等行完大礼再吃,可好?” 时锦摇头,义正言辞道:“我饿极了,撑不到那时。” 知蕊看着桌上几近空了的糕点盘,陷入一阵沉默。半晌,不死心道,“那我来拿着这些糕点,姑娘在路上吃如何?” “不如何。”时锦不为所动,理直气壮道,“轿子晃得我头晕,吃不下去东西。” “……” 时锦小口咬着糕点,思索着若是知蕊纠缠下去,她要如何应对。 对方半晌没有出声。 时锦尚未发挥出真正功力,正遗憾着,听到知蕊冷不丁开口。 “姑娘,你现如今吃撑了,就不怕轿子摇晃让你反胃,继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吗?” “……” 时锦咬糕点的动作一顿,瞪大眼睛抬头看。 知蕊抱着手臂,凉凉道:“届时姑娘不仅是第一个因为吃糕点误了吉时的新娘子,还将会是头一个因为吃得多在婚礼上丢人的新娘子。” 时锦:“……” 方才还清甜软糯的糕点忽然就味同嚼蜡了。 时锦艰难吞咽,将剩余半块糕点往盘中一扔,埋怨道:“你真扫兴。” 她拿帕子慢悠悠擦拭着手指,慢吞吞道,“我渴了。” 知蕊将马车上的水囊拿出来,给她倒了半杯:“先润润嗓子罢,不要喝多。” 时锦领会她的意思,默不作声地喝水。 吃饱喝足。 时锦绞尽脑汁地想接下来还有什么理由拖延时间。 不料知蕊像是看清她心中所想一样,平静道:“能找的借口姑娘一路都找遍了,若是想不出来,便别为难自己,赶紧去成婚才是正理。” 时锦满脸挣扎:“我……” “姑娘。”知蕊在她身侧蹲下,低声问,“赐婚的圣旨到岭南时你明明是没有拒绝的,怎么反而近乡情怯?嫁给相爷不是姑娘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时锦不由抓住腿上的衣料,垂着眼,犹豫道:“可是,我的腿……” “上京中名医高士遍地都是,”知蕊强忍酸涩,“一定能治好姑娘的腿。” * 相府张灯结彩,喜气盈天。 顾云深位高权重,哪怕妻子仍被皇帝厌弃,碍于他的身份,朝中有头有脸的大员皆携妻带子来给他道喜。 吉时将至,新娘子的队伍却仍不见踪影。 宾客心中生疑,不约而同地想着是不是路上出了变故,怕晦气,只在心里摇头,面上仍端着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顾云深长身玉立,背着手在门外静等。 府中喧闹不息,顾云深大红喜袍着身,眉目清隽,目光落在长街尽头,面色沉静,独成一片天地。 管家往长街上张望,压低声音道:“相爷,若不然派些人前去接应?这都快到吉时了……” “太子殿下到!” 一声高昂的唱喝声打断他的话,一停顿间,身侧的顾云深已经前去迎接。 怕喧宾夺主,太子今日只穿了身简单的月白长衫,身姿颀长,仪容出众。 顾云深上前一步:“殿下——” “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必多礼。”太子笑着扶起他,“说起来,显之虽长我些年岁,可如今娶了元嘉,倒教我沾了辈分的光。” 太子是时锦的嫡亲兄长,只比她大半个时辰。 “别小看这半个时辰,显之今后需得跟着元嘉喊我一声‘皇兄’。”太子神色揶揄。 顾云深视若无睹,平静道:“倘若阿沅能心甘情愿喊殿下一声‘皇兄’,显之必定紧随其后。” 太子失笑:“你倒是会拿元嘉找借口。” 他的妹妹在三年前才认祖归宗,鬼灵精怪,时常挑战他这个哥哥的地位,压根不信她比自己晚出生半个时辰的话。 见他时,往往直呼“太子”,只口不提“皇兄”二字。 太子一度头疼,如今想起这些,脸上的笑容温暖些,怀念道:“也不知道这三年在岭南,元嘉长成什么模样了……” 顾云深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里。 记忆里的小姑娘,会用软软糯糯的语调唤他“小叔叔”,最爱撒娇,摇着他的手臂说软话是常事。眼神清澈无暇,总是带着感染人的笑意。 一见她,顾云深冷硬的心就会破开一个口子,坚冰融成水,潺潺绕在心头。 三年未见,终于能再听到小姑娘乖软的唤他时的声音。 顾云深满心期待。 送嫁的队伍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吉时的最后一刻停在相府门外。 红毡一路铺到轿撵外,卸了轿门,喜娘站在一侧,等着搀扶新娘子进门。 宾客也纷纷探出脑袋张望,想率先一览新人的风姿。 三年前尚未及笄的时锦都已相貌亭亭,名满上京。 三年后长成何种模样,更让人好奇。 等了半晌,都不见新人下轿。 宾客大奇,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喜娘弯着身催促,里头的新娘子不为所动,她也束手无策的立在原地。 太子心想,莫不是元嘉还气着显之,所以才会在婚礼上给他难堪? 正想侧头提醒,顾云深已经大步流星从他身侧越过。 眼看顾云深就要走上前,喜娘急道:“相爷,这不合规矩……” 后面劝诫的话再说不出口,因为顾云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似轻飘飘,可眼神带冰,让她一下子如坠雪山,吓得再不敢开口。 顾云深掀开轿帘,探身进去,怕吓到时锦,刻意放柔了声音:“阿沅,该下轿了。” 身着喜服的女子紧贴着身后,好似未曾听见,声也未吭。 顾云深耐心道:“阿沅,下轿了。” 婚礼还是头一次见新娘不下轿的,宾客齐齐收声,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场面,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一片安静中,顾云深能清楚地听到时锦的呼吸声,极为规律,像是睡着一样。 顾云深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视线下移。 女子胸脯起伏,呼吸均匀,细听之下还能听清小呼噜。 竟是真的睡着了。 顾云深:“……” 也是真的心宽,这种场合都能睡得如此酣甜。 果然还是他的小姑娘。 顾云深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散了,像从前喊她起身一样,屈指探进她的盖头里,在她挺翘的鼻尖刮了下。 下一刻,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时锦猛然惊醒。 顾云深目的达到,正要抽回手,刚一动作,指骨一疼。 食指被她张嘴咬住,犬齿重重抵在手指上,用了力。 顾云深一时不防,下意识“嘶”了声:“阿沅……” 声音传入时锦耳中,她这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原来已经到了相府。 “抱歉。”时锦松开他的手指。 语气不是以往的甜软亲昵,带着疏离的客气和淡漠。 顾云深一愣。 没等他回神。 就听时锦道:“腿麻了,劳烦相爷抱我出轿。” 顾云深压下满腹疑惑,从善如流地将人打横抱起。 宾客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顾云深八风不动,抱着时锦稳稳当当地走在红毡上。 边走,边分神的想,阿沅好似瘦了。看着身量抽长,可依旧瘦的让人心疼,露出的手腕细细一截,腕骨凸出,好像骨头上只覆了层白若凝脂的皮。 太瘦了。 接下来的仪式都进行的很顺利。 两人跪在蒲团上拜堂,三拜礼成,送入洞房。 不待时锦开口,顾云深已经弯身抱着人往寝居走。 时锦一路脚都未曾沾地。 年长的夫人打趣,说相爷年纪轻轻,倒是会疼夫人。 盖头下的时锦没听到顾云深的回应,嘲讽地牵了下唇角。 至房中,喜娘送上喜秤,喜眉笑眼,诚挚地念着祝词。 “……喜秤一杆挑喜帕,从此称心又如意!*” 顾云深屏息,慢慢挑开喜帕。 女子清瘦的下颌当先映入眼帘,视线往上移,唇上擦了口脂,色泽嫣红。再往上,是挺而有型的鼻尖、黑白分明的眼、似远山的眉,最后落在眉心一块摄人心魂的红宝石上。 顾云深眼神一暗。 喜娘再度端上合卺酒递给新人,口中念着: “共饮合卺酒,余生恩爱久。” 时锦面无表情,只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脸上既不见羞窘,也不见喜气,平静的好似这不是她的婚礼一般。 饮完合卺酒,顾云深并未在房中多作逗留。 外面的宾客还需招待。 顾云深嘱咐知蕊两句,对时锦道:“房中清净,你好生休息,我去去便回。” 人都走干净了,时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拖长调子:“知蕊,我想歇息。” “方才姑娘不是在轿中睡过了?”知蕊叹气,由衷佩服道,“我连姑娘事到临头反悔逃婚都预想过,独独没有想过姑娘会干出在喜轿上酣睡这等事。” “吃饱喝足好睡觉,这不是人之常情?” 知蕊手脚利落地给她摘冠换衣,忍不住反驳:“是人之常情,但不是新娘子的常情。” 别人家的姑娘成婚都紧张得不能安寝,她家姑娘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这还不算完。 兴许是顾云深特意交代过,寝居四周少有人至,十分安静。 时锦倦意上涌,和衣躺在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昏天黑地。 连推门的声音都没有惊醒她。 顾云深绕过屏风,一眼便看清床上的情状。 小姑娘面朝里,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大半张床都乱糟糟的。 薄衾被她踢到一边,卡在床沿,要掉不掉,只有一角被她脚腕压住。 两只枕头,一只斜斜被她枕在头下,一只被她抱在怀里。 小姑娘从小睡相就不好。 当年他尚未考取功名时,照顾她都是亲历亲为,太清楚她睡熟后多能折腾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 他读书到深夜,去她房中熄灯。 一进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走近看了才发现,小姑娘裹着被子,趴在地上酣睡如泥。 忆起往事,顾云深无声牵了下唇角,轻手轻脚地上前,拢好被衾。 一条腿跪在床沿,探身去给她盖被。 时锦睡得并不安稳。 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翻身,正好看见顾云深慢慢压过来的动作。 时锦眨了眨眼,慢吞吞道:“相爷这么急色?不把我叫醒就想洞房?” -------------------- 作者有话要说: *查自百度 打广告啦,专栏预收《朕靠美貌追妻》,给大家讲一个“花孔雀x脸盲症”的故事,感兴趣的宝贝可以点进专栏收藏,这本写完开! 文案如下: 当今太子是个一无是处、只知揽镜自照的花孔雀,每日睁眼必三连: ——孤美矣;孤美甚;满城才子何能及孤也! 屡教不改之后,皇帝大手一挥把他发配到南境反省。 太子:哎嘿!南境的臣民们,准备好接受孤的美颜暴击了吗? 皇帝:……这儿子没救了! * 南境王的小郡主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南境百姓吹捧尤甚,赞她容颜绝世,无人能及。 太子:真的吗?我不信。 太子亲自上门,欲与小郡主比美。 小郡主:“你谁?” 太子:……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你问我是谁? 孤让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就如此不值一提? * 后来太子才知道,小郡主是个脸盲。 太子:脸盲也得记住孤的美貌。 对镜思索半日,太子觉得一计可行:娶之共枕。 第02章 她说话时,顾云深正好将被衾盖在她身上,恰巧是双手分别撑在她身侧的姿势。 时锦平躺在床上,面朝上。因为刚醒,眼中还蒙着一层雾,水润润的。 被她直勾勾盯着,顾云深动作一停,这才注意到这个动作有多引人遐思。 “我是给你盖被。”顾云深无奈解释。 随着他起身在床侧站定,时锦也撑着手半坐起来。 “相爷不想洞房,”时锦语速极慢,听不出丝毫感情。说到这里时,仰头看了眼顾云深。 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眼中的情绪和从前如出一辙,平淡中带了点儿纵容。 时锦垂下眼,噙着笑补上后半句,“……正合我意。” 顾云深不由蹙眉。 印象里,小姑娘笑起来天真无邪,眼睛都会弯成月牙,看上去朝气满满。 可这个笑却不达眼底,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嘲。 和从前判若两人。 “说起来,我还没谢过相爷。” 这个称呼太生疏,顾云深心生不适,却还是耐心问:“谢我什么?” 时锦偏了下头,似笑非笑:“当然是谢相爷高义,为了让我重回上京,连自己守了二十四年的清白之身都能奉献出来,舍身取义也不过如此了。” 顾云深:“……” 她当然不是真心要谢,语气中的嘲弄压根藏不住,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 “阿沅,别闹。”顾云深模仿着兄长哄小孩的语气,他没做过这种事,学起来不伦不类。 时锦想起什么,开怀道:“也对,阿爹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要你好生照顾我,确实不必说谢。” 时锦尚在襁褓时,被顾家长兄捡回家,当作女儿养在膝下。 即便她如今已经认祖归宗,顾念养育恩情,却始终没有改称呼。 兄长临终前确实有此嘱托,这么说倒也不错。 只是总觉得她这话有些怪。 顾云深正考虑着。 时锦一脸真诚,发自内心地问:“只是阿爹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了他好好的女儿被你养成了弟妹,也不知道是何感想。” 顾云深:“……” 这是顾云深刻意避而不谈的话题。 虽说时锦不是兄长的亲生女儿,可兄长无妻无子,当年捡她回去后,确是实打实当作女儿养。 打从亲自求了赐婚圣旨,他的心就一直虚着。 偏偏时锦和他怄气,一句一句直往他心口戳。 顾云深无力招架,不能对她疾言厉色,只能落荒而逃。 他临出门前嘱咐:“你好好休息,明早——” “知蕊。”时锦扬声唤,打断他的话。 下一瞬。 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朝顾云深迎面砸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时锦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与相爷只做表面夫妻,委实不适合同居一处。” 时锦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毫无起伏,“这屋我占了,还请相爷另觅住处。” 闻声赶来的知蕊恰好推门进来。 时锦冲她道:“知蕊,替我恭送相爷。” 新婚夜就分居两处。 等顾云深离开,知蕊看着镇定自若的时锦,叹气连连,欲言又止。 时锦心情大好,觑她一眼:“想说什么就直说。” 知蕊从善如流:“见相爷受挫,姑娘可开心?” “畅快极了!”时锦语气轻快。 知蕊又问:“姑娘可知,圣旨赐婚,明早要去宫内谢恩?” 时锦一脸“你这不是废话嘛”的表情。 知蕊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道:“宫里派来的嬷嬷今晚留宿在相府,新婚夜就把相爷赶出去,姑娘想过明天要怎么和宫里交待吗?” 时锦:“……” 她还没来得及想。 * 人既然已经赶走了,时锦不可能再把他叫回来。 索性破罐破摔。 一夜安睡到天明。 时锦睡眼惺忪地等着知蕊梳妆。 她被流放到岭南时,顾云深还不是丞相。 如今府邸更换了,下人乌泱泱多了不少。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 除开知蕊,她不喜旁人近身。 是以其余侍女都并排站在不远处。 时锦招手唤过来一个侍女,懒洋洋地问:“相爷呢?” “回殿下的话,相爷五更天便去上朝了。”侍女欠身回。 听到“殿下”的敬称,时锦饶有兴致地扬了眉,撑着下巴问:“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凝霜。” “把头抬起来。” 侍女依言照做。 时锦透过铜镜打量。 侍女相貌端正,眉目清秀。态度不卑不亢,看上去颇为稳重。 ——如果她眼中没有流露出轻视的话。 这种眼神,时锦太熟悉了。 不管是当年陪顾云深科考,还是后来被皇帝认回。 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拿这种眼神看她。 时锦无声地笑了下:“倒是长了一副好模样。” “殿下过誉。”侍女谦虚道。 时锦没再看她,挥挥手:“行了,都下去吧。” 侍女鱼贯而出。 知蕊手脚利索地给她挽发髻,奇道:“姑娘今天心情不错?方才那侍女如此不敬,姑娘竟也忍了?” “她也没说错。”时锦云淡风轻道,“昨夜没圆房,今天本该一道去宫中谢恩,结果他一声不吭地去上朝,怎么看我都当不起一句‘夫人’。” “姑娘……”知蕊担忧地望向她。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时锦一脸淡然,漫不经心道,“他不在府中正合我意,省得我要一个个解释这双残腿是怎么回事。” * 马车摇摇晃晃地抵达宫门。 等候多时的小太监当即拿着脚凳凑过去。 知蕊拦住他:“多谢公公,我家姑娘不用脚凳。” 小太监迟疑不定。 知蕊半弯在马车前,里头的人探出上半身,行云流水地揽住她的脖子趴在后背上。 小太监目瞪口呆。 时锦娇小,身形也瘦弱。 可背着她从宫门口走到后宫,也着实不轻松。 时锦拿着手帕给她擦汗,抱怨道:“若是将轮椅带回来,哪用你这么劳苦。” “岭南的轮椅做工不精巧,用的木料也糙,”知蕊缓了口气,“带到上京,姑娘是要遭嘲笑的。” 时锦嘀咕:“我又不在乎这些。” 宫里素来是藏不住消息的。 时锦进宫谢恩,却脚不沾地、任由侍女背扶的消息很快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讶异道:“她竟如此无法无天?” 她略一沉吟,吩咐宫人,“抬顶轿撵过去。” 进宫步行,是素来的规矩。 望着前方摆的轿撵,知蕊张口婉拒:“多谢……” “多谢皇后体恤,”时锦笑眯眯地续上她的话,“劳烦众位公公。” “姑娘——”知蕊侧头提醒。 时锦不容置喙地拍了怕她的肩膀,意味深长道:“长者赐,不可辞。知蕊,不可辜负皇后娘娘一片心意。” 知蕊自知劝不动她,便不再开口。 只是一路上,总觉得心中惴惴。 姑娘三年前惹怒皇帝。 三年后第一次进宫,就如此藐视天威,待皇帝知道,说不准又要遭斥。 一语成谶。 轿撵刚要行到皇后寝宫门口,知蕊眼睁睁看着皇帝和顾云深有说有笑地信步走来。 皇帝步履从容。 来谢恩的人反而端坐轿撵。 知蕊心口一紧,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轿撵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不可能视若无睹。 皇帝深深看了眼,侧头问:“轿撵上所坐何人?” 顾云深一眼捕捉到行在太监后面的知蕊,眉头一皱,不待他开口。 闻讯而来的皇后朝皇帝行礼,柔声说:“陛下,里头坐着的是元嘉。” 皇后温声细语地解释:“从宫里到臣妾这儿脚程不近,侍女娇娇弱弱的,又要背着元嘉。臣妾便自作主张,派了个轿撵去接她。” “在岭南磨了三年还是如此骄纵无礼,真是顽固不化!”皇帝语气沉怒。 轿撵正好在宫门口停下。 听到这话的时锦讥讽地勾了下唇角,散漫道:“给陛下请安。” 知蕊真是服了她家姑娘这性子了,趴伏在地上心急如焚。 果不其然,皇帝眉头紧锁,当即斥道:“还不滚下来。懒懒散散成什么样子!” “遵旨。”时锦拖着调子,上半身一侧,竟是真的做出要滚的姿态。 皇帝怒火攻心:“你这是干什么?!” “陛下不是让我滚?”时锦无辜地望过来。 皇帝一噎,不悦道:“赶紧进来,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皇帝甩袖,当先进门。 顾云深眸光清淡,落在时锦身上,带着打量和疑惑。 知蕊又要去背她。 顾云深挥退她,自己探身去抱她。 若说昨天还能用腿麻来做说辞,今天却找不到任何理由了。 顾云深低头看她一眼,冷不丁问:“阿沅,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时锦佯装不闻,揽着他的脖颈,别有深意道:“原来相爷也是会等人的啊。” 顾云深何其聪明,一点就通。 他从善如流道:“钦天监测算出天象有异,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同你说,是我不对。” 时锦别开眼,没吭声。 说话间就到殿内,顾云深压下满腹疑惑。 皇帝一见她被顾云深抱着,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蹭地冒出来。 “大白天的像什么话!几步路也不愿意走,要这一双腿干什么,不如砍了!”皇帝气急败坏,“显之,把她放下来。” “陛下慧眼。”时锦发自内心地佩服。 皇帝一愣。 时锦打了个哈欠,“我这双腿如今确然形同虚设。” 第03章 时锦说的轻巧,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怔住。 皇帝皱着眉,下意识斥道:“少胡说八道。” 顾云深也垂头看着她。 “没有胡说啊。”时锦语气散漫,“在岭南时闲不住,从山上摔下来伤了筋骨,大夫说需要静养,如今不能下地行走。” 她泰然揽住顾云深的脖颈,望向皇后,一脸诚恳。 “多亏娘娘心善,即便不知道我腿脚不便,也愿意赐一顶轿撵代步。” 时锦是谢不错。 可她赐了轿撵,却故意让皇帝撞见这一幕,其中居心,不言而喻。 皇后心头一紧,僵硬道:“不、不必道谢。” 皇帝沉声说:“传太医——” “多谢陛下美意,不过不必劳烦太医了。” 皇帝眉心紧锁,不悦道:“岭南的大夫如何比得上太医,你不要任性。” 时锦轻笑出声。 “都是治病救人的活计,谁又能比谁高贵。岭南的大夫固然见识比不上太医,可也是妙手回春,没让我命丧岭南。” “况且,我伤在上半条腿,太医院又都是男子,让他们来给我看腿——” 时锦拖长音调,仰头看向顾云深,似笑非笑道,“恐怕相爷不乐意吧?” 顾云深没理会她的揶揄。 腿被伤到不能行走,自然劳太医看诊后心里才有数。 他正要向皇帝求个恩典,脖颈处忽然一疼。 顾云深垂眸看去。 时锦笑得一脸无辜,好像用指甲掐人的人不是她一样。 对峙片刻。 脖颈处的痛感愈发尖锐。 时锦的眼神中,警告之意渐生,大有他若不站在她这一边,她就和他没完的架势。 顾云深权衡片刻。 没有太医,还有上京其他医师,没必要在这里逆她的意愿。 想明白这点,他平静道:“太医看诊确有不便,等回府后臣另寻女医为她看诊。” 夫妻俩的眉眼官司皇帝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声,绕过这个话题。 刚一照面,皇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时锦一顿。 得知她腿脚不便,后续的闲谈中对她难免多了几分容忍。 顾云深看他几次都在大动肝火的边缘徘徊,愣是靠着灌冷茶,硬生生忍了过去。 说来奇怪。 时锦说话并不夹枪带棍,让旁人看来,言语中也并无出格之处。 可规规矩矩的话,用她那副散漫的语气说出来,无端就让人觉得她是在讥讽。 起初皇帝还有所容忍。 等一壶冷茶灌完,所有的克制在顷刻间崩塌。 父女两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皇后有心居中调和,几次张嘴,愣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等打发走两人,皇帝愤怒地一拍桌子,粗声道:“顽固不化,当真是顽固不化!” 皇后温柔小意地劝他,说元嘉还小,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皇帝听完更怒了:“她今年一十有八,别的姑娘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了,她呢?还成天顶撞朕,简直无法无天!” “元嘉如今刚成婚,时间长了,等她做了母亲,自然就能理解陛下一片苦心。” 把皇帝哄得消了气,皇后才一脸担忧,斟酌着开口:“元嘉如今行走不便,丞相府又不好打理。臣妾想着,若不然派个机灵的宫女过去替元嘉分担一二,也省得她劳心劳力,耽误养伤,” 皇帝断然拒绝。 皇后一副真心为时锦考虑的表情:“可是……”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语带警告:“元嘉纵是再骄横,朕的女儿也就只有她一个。不该兴的念头,少动。” * 顾云深抱着时锦出了宫,却并未同她一起回府。 钦天监昨夜观天象,测出连日暴雨。届时,上京城外不少农田农舍都要遭殃,朝廷必须尽快理出个章程来。 等他从官署中出来,天已近黑。 刚一进府,管家迎上来。 顾云深念着时锦的腿伤,匆匆问:“让你寻的女医,寻到了没?” 顾云深为官多年,甚少在官署时派人回来传话。 这为数不多的要求,管家自然不敢怠慢。 他躬身回:“已经在府里候着了,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正骨高手。” 顾云深颔首,交代几句,疾步往时锦的房间去。 时锦刚梳洗完,房里点着蜡烛,她坐在铜镜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知蕊给她绞干头发。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聊着。 身后传来推门声。 能如此旁若无人推门进来的,不作他想。 不消片刻,顾云深绕过屏风,来到内室。 时锦半撑着下巴,头也不回,懒洋洋道:“昨夜不是说了这屋归我?怎么,相爷找不到住处,想来同我抢?” 顾云深一阵无奈,道:“你好生住着,我不同你抢。” 时锦勉强给了他一个眼神:“那相爷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所为何事?” “在宫里没来得及细问,”顾云深一顿,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阿沅,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的很清楚?”时锦神色隐约不耐,“上山玩儿,一时不察,摔了一跤。” “笃笃——” 两声谨慎的敲门声过后,管家道,“相爷,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 时锦耐心梳着发根,似笑非笑道:“好歹是我的屋,相爷倒是说一不二。” “是女医。”顾云深言简意赅地解释。 时锦分外不虞,眉眼一沉,手里的木梳被掷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她冷声道:“让她出去,我不需要看诊。” “阿沅,你乖一点——” “我没闹!”时锦扭头看向他,眉眼间都是冷嘲,“我已经十八了,早不是相爷印象里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我能看顾好自己,用不着相爷插手。” 像是觉得还不够。 时锦口不择言,净往他心口戳。 “既然三年前相爷就已经不再管我,如今便不要假惺惺来关照我。”时锦言辞尖锐,“你是我什么人啊?” 是她什么人? 三年前,他能对答如流,是养了她十数年的“小叔叔”,理所应当要管教她。 可三年后,他们二人成亲。 亲人不是亲人,夫妻也当得不伦不类。 这一问,倒真让顾云深哑口无言。 这两人在争执。 进来的女医局促地站在屏风后,不敢再踏入一步。 当朝丞相大婚,举城同乐,万人空巷。 女医不是闭目塞听之人,自然也有所耳闻。 传言中,相爷同妻子郎才女貌,多年感情,是少有的恩爱眷侣。 可如今看来,哪有半分传闻中的样子? 夫人盛气凌人,相爷身居高位,哪能容忍如此诘问? 这桩看诊的诊费定然要黄了。 女医心中摇头,正遗憾着,透过影影绰绰的屏风,却看见了不得的一幕。 ——顾云深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 他与时锦视线平齐,勉力放柔声音,好言好语道:“阿沅,腿伤并非小事,你总要让我心中有数。” 时锦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顾云深向来就是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类人。 他相貌极为出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部的线条轮廓似刀削斧刻般清晰。 一双凤眼,内勾外翘。面无表情时,衬得人清冷出尘,不怒自威。专注看着人时,却又深邃得摄人心魄。 他惯来都是如此。 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 时锦眨了眨眼,凑近顾云深,气音轻不可闻。 “相爷为了让我看诊,”她顿了下,语气暧昧,“连美人计都用上了呀?” 顾云深“唰”地站起来,拧眉盯着她,嘴唇动了动。 时锦笑出声,故意嗔道:“相爷真是不经逗,玩笑话也当真。” 她扬了扬下巴,意味深长道,“亦或是,我猜了个正着,令相爷恼羞成怒了?” 顾云深:“阿沅!”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 时锦显得极好说话,指挥知蕊抱她上塌。 “让女医进来吧。”时锦散漫开口,瞥了眼顾云深,别有深意道,“相爷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总不能让他无功而返,显得我多不讲理似的。” 知蕊:“……” 女医:“……” 顾云深置若罔闻。 女医上前来,恭谨道:“请夫人褪下中裤。” 知蕊依言去解她的裤带。 时锦半坐着,漫不经心道:“相爷不回避一二?” 没见顾云深动,时锦瞄了他一眼,语带调侃,“你我毕竟有夫妻之名,相爷想看,自然看得,是我多言——” 话还没说完。 顾云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这反应不出所料。 时锦意味不明地嗤了声,扣住知蕊的手,递给她一个眼神。 见知蕊起来,女医适时上前去探查她的腿伤。 从小腿开始,细细探查。一路摸到膝盖,顿时怔在原地。 膝盖骨断裂的十分齐整,压根就不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伤势—— 女医震惊道:“夫人——唔!” 知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口。 女医瞪圆了眼睛,费力去推知蕊的手。 知蕊抱了时锦两年,力道早修炼出来。 就连身高马大的男子和她比力气,也得掂量一二。 遑论一个女医。 时锦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裤,笑得一脸温和。 “我这腿的伤势,是从山上摔倒所致,修养数月便能好,是吗?” 女医一脸惊恐,点头如捣蒜。 “上京城中察看我腿伤的人只你一个,倘若走漏了风声——” 时锦语气中的威胁不加掩饰。 女医心跳的飞快,连忙两指合并,指天发誓绝对会守口如瓶。 “那就,多谢女医了。”时锦笑眯眯,一脸和气,“知蕊,带女医出去复命罢。我乏了,别让人进来吵我。” * 顾云深等在门外。 女医迟迟不出来,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管家提议:“相爷若是担心,不如进去看看?” 顾云深摇了下头。 知蕊很快带着女医出来。 顾云深问:“如何?” “回相爷,”女医面色如常,“尊夫人腿伤无碍,只是近两个月不能下地行走,需要多费心照看。” 顾云深心下有了数。 管家招呼着送女医离开。 知蕊躬身道:“相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 “且慢。”顾云深叫住她,沉声问,“阿沅上山,没派人跟着她?” “姑娘素来不喜旁人跟着,奴婢拗不过她。” 顾云深望着暗下来的房间。 “不是实话。” 知蕊面不改色,笑问:“相爷想听实话?” 顾云深“嗯”了声。 “岭南山高水远,姑娘是被流放过去。奴婢能跟着去伺候,全仰仗圣上开恩。两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在岭南,能勉强度日已是不易,若要维持表面风光——” 知蕊顿了下,轻笑出声,“相爷,那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第04章 知蕊被盘问了时锦腿伤的细节,纵使声东击西,拿别的托词堪堪转移了顾云深的注意,也不免心中惴惴。 翌日醒来精神不太好。 为时锦梳发时,恍惚间失手,不小心扥掉她几根头发。 时锦断腿后,行动不便,衣食住行都是知蕊亲力亲为伺候,从来没见她如此毛手毛脚过。 时锦“嘶”的一声,揉了下头皮,从铜镜中看向知蕊:“遇到什么为难事儿了?” “称不上为难……”知蕊像是在思索怎么开口,看了时锦一眼,才慢吞吞道,“昨夜相爷细问了姑娘的腿伤,我给瞒过去了……” “这不是挺好?”时锦不懂这有什么值得出神的。 知蕊皱着眉:“我只是想不通。” 时锦心不在焉道:“想不通什么?” 知蕊没有立即回答,另起了话茬:“姑娘可知,相爷临上朝前,特意吩咐了管家,要他带人把府中的一应门槛全部拆除,石阶也敲碎,修成平地。担心会吵醒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管家看好人,不要靠近主院。” 时锦摇摇头:“不知。” 说着“不知”,可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她低垂着眸子,语气平淡,辨不出喜怒。 知蕊无声轻叹:“我看相爷也是十分关心姑娘的,既然如此,为何三年都不见他往岭南送一封信,问问姑娘到底过得好不好?” 说这话时,知蕊小心翼翼,唯恐戳了时锦的痛处。 让她意外的是,时锦不恼不怒,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的对镜勾眉。 铜镜中,时锦勾起唇角。 知蕊放下忐忑,好奇问:“姑娘笑什么?” “自然是笑我这画眉的手艺愈发精进。”时锦揽镜自照,满意点头。 知蕊失笑:“姑娘的这手梳妆手法可是长思姑娘亲手教出来的,如何会差。” 美人长思,红袖招花名在外的头牌,曾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妆面手法,引得上京无数秦楼楚馆的女子趋之若鹜。 “也是,”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可不能堕了长思姐姐的声名。” * 将入夜时,顾云深步入主院。 时锦没有刻意打听他的踪迹,可一眼看去,见他风尘仆仆,衣装未换,便知他是刚从官署回来。 只看一眼,时锦就别开眼,懒洋洋地问:“相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顾云深对这懒散态度已经见怪不怪,径直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开口:“按说官员新婚是有休沐日的,这两日朝中事繁,我抽不开身陪你……” “相爷与我本就是表面夫妻,不用在意虚礼。”时锦眸子半阖,打了个哈欠,出声打断他,“我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不用相爷特意提醒。” “阿沅……”顾云深眉心轻锁,想要开口解释。 时锦约莫是累了,有些不耐烦:“相爷何时学的婆婆妈妈这一套?有话还请直言。” 顾云深视线落在她写满不悦的脸上,稍一停顿,好脾气地交代:“明日我要出城,归期不定。我不在府中,吃穿用度上你若有不习惯的,直接与管家说,他自会安排。你原先常去的那家苏州糕点铺子,如今搬到了城西,你若想去,可以让知蕊带着你。不过糕点虽好吃,却不能毫无节制……” 他事无巨细的一一交代。 时锦原先的不耐悉数转为了恍惚。 若不是无知无觉的腿时刻提醒着,她险些又沉溺在顾云深编织的温柔陷阱中。 知蕊疑惑,为什么顾云深如此关心她,却不三年都不肯往岭南送去哪怕一封信。 时锦当时没回答,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 顾云深哪是在关心她,他关心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 可以是“时锦”,也可以是占据他妻子位置的其他人。 他的亲疏观念太分明,分明到,哪怕时锦同他有朝夕相处十数年的情谊,也抵不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妻子”名分。 这个道理,早在她选择抛弃“顾”姓、抛弃顾家养女的身份时,就已经切身体会过了。 时锦听了片刻,忽然睁开眼,语气含笑,拖长调子打断他:“相爷可知自己现下这副殷殷叮嘱的模样像什么?” “什么?” 时锦无意识地卷着垂落在腰间的发尾,似笑非笑:“像极了要远行、却不放心家中妻子的夫君。” “可惜了。”时锦遗憾地轻叹一声,“你我并非心意相通的恩爱眷侣,相爷如此作派,委实有些不合时宜。” 时锦对上顾云深不赞同的眼神,笑的坦然自若:“既说了做表面夫妻,还请相爷恪守规矩,不要越线。虽说我心中感念相爷自愿献身,给了我从岭南回京的机会,可这感激之情也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届时,只能请相爷一纸休书,再将我送回岭南去了。” 顾云深原本静静听她说着,闻言当即看过来,沉声道:“我不会给你休书。” 时锦没露出多少惊讶,从善如流道:“相爷若愿意和离,自然再好不过。” 顾云深眸光沉沉,语气冷了三分:“我不会同你和离。” 时锦和他对峙片刻,善解人意地点头:“也是,休妻另娶委实是桩麻烦事。相爷既然不喜折腾,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 顾云深蹙着眉,并没有因为她的体贴而神色舒缓。他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时锦笑眯眯道:“夜深了,我要沐浴,相爷请回吧。” 时锦的态度斩钉截铁,前脚开口赶人,不等回复,就扬声唤来知蕊,旁若无人地指挥她帮忙换衣。 顾云深被忽视了个彻底,站定片刻,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管家候在主院外,见顾云深脸色冷沉,硬着头皮前来禀报。 “相爷,木工铺子的人来说,店里的楠木用完了,需得另找其他的木头来做。” 见顾云深没吭声,管家以为他是不满,忙找补道,“夫人的腿约莫两三月便能养好,普通木头做成的轮椅也不耽搁出行……” “我记得陛下年前赏下来了紫檀木?” 管家一愣:“……是,如今在库房搁着呢。” 顾云深点了下头,道:“让人送去木工铺子。” “这……”管家面露犹豫,“用紫檀木做轮椅,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顾云深不为所动,淡声道:“阿沅从小长至如今,凡我力所能及之处,从来没让她受过分毫委屈。一块木头而已,阿沅如何用不得?” 管家心头一紧,忙声道:“老奴这便去安排。” 他刚一转身,顾云深叫住他:“这三年让你送去岭南的钱银和信件,有没有如期送出去?” “相爷亲自吩咐的,老奴不敢怠慢,亲自去办的。”管家迟疑着问,“可是出了差错?” 顾云深想起昨夜知蕊的诘问。 这三年间,他都按时往岭南送钱银,数目不小,如何会让她们拮据度日? “让人去岭南查查吧。” 管家应下,却仍有些不解:“这桩事相爷直接问夫人便好,何必舍近求远?” 顾云深摇了下头,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苦涩。 “阿沅如今还在同我置气,定然不会如实相告。”顾云深回头望了一眼,重复道,“去查查吧。” * 木工铺子连夜赶工,终于在第三日将轮椅做好。 管家带着人往主院去送。 知蕊喜不自胜。 她家姑娘腿脚虽不便,可却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 她正愁找不到做轮椅的铺子,管家此举,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知蕊连声道谢。 管家忍俊不禁:“是相爷吩咐的,知蕊姑娘不必谢我。” 管家没多逗留。 等他离开,知蕊提议道:“时间还早,正好得空,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自然是要的。 时锦早些时候便待不住了。若非怕知蕊受累,她怎会安分守己地窝在主院里这么长时间? 时锦在上京的熟人不多,能称得上一句“手帕交”的,唯有红袖招的长思。 时锦笑眯眯地稳坐在轮椅上,声音轻快:“我们去见长思姐姐。” 红袖招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月场所。 时锦虽然不在意世俗眼光,却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是以在管家询问要不要让侍卫随行的时候,时锦一脸正色,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去见旧友,知蕊跟着我就行了。” 跟着时锦去见旧友的知蕊推着自家姑娘,熟门熟路从后门绕进了红袖招。 三年未来,长思的习惯一如既往。 两人被丫鬟带着进去时,长思正专心致志地调制香膏。 闺房中充斥着玫瑰馥郁的香气。 美人十指纤纤,肤若凝脂,搁在松软的花瓣堆上,格外赏心悦目。 时锦没打扰她,撑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长思调制香膏的动作告一段落,刚一回头,正对上时锦的盈盈笑颜。 愣怔过后,长思难以置信:“小时锦?真的是你?!” 时锦任由长思扒拉着检查,调侃道:“我人都在这儿了,还能骗长思姐姐不成?” 长思难掩欣喜,抓住时锦就不松手了,“三年前你一声不吭的就去岭南,可把我担心坏了。”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同长思姐姐告别,是我错了。”时锦软声道歉,弯起眼睛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长思语无伦次,激动过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你如今嫁给心上人,也算得偿所愿,好生和相爷过日子,可别像三年前一样,无声无息的就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以攒小红花啦,本章48小时内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呀~ 感谢支持! 第05章 长思大时锦五岁,早年入红袖招,心性老成。后来同时锦交好,授她妆面手法,算是半个老师。 时锦对她素来看重,闻言笑了声,拖着调子道:“我知道啦——”她挽住长思的手臂,半边身子挂在她身上,嘟起嘴不满道,“三年没见,长思姐姐上来就教训我,我不高兴了。” 长思睨她一眼,屈指敲了下她的眉心,佯装冷漠道:“合该教训教训你,看看你还敢不敢悄无声息地把自己作到岭南那种穷乡僻壤。” “不敢了不敢了!”时锦笑着连声讨饶。 两人三年未见,说完逗趣话,又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询问近况。 时锦在岭南三年,其中辛苦,自是不提。可一问她,便是报喜不报忧。长思旁敲侧击,都被时锦拿“过得好”这类托词搪塞。 半晌,长思视线落在时锦坐下的轮椅上,轻声问:“好端端的,怎么坐起了轮椅?” 长思问这话时,并未抱着时锦会如实回答的心思。只是往常蹦蹦跳跳闲不下来的人,如今安稳地端坐在轮椅上,让长思怎么也忽视不了。 如鲠在喉,总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出乎意料的,时锦这回倒没有笑嘻嘻地搪塞她。 时锦没有立即回话,叫了声“知蕊”,递给她一个眼神。 知蕊意会,默不作声地出了门,严严实实地将门阖上,亲自守在门外。 这阵仗让长思一愣。 “我的腿在岭南时受了伤,大夫看过,恢复不了,只能以轮椅代步。”时锦如实道。 长思瞪圆眼睛:“怎么会——” “长思姐姐既然问到了,有桩事确然要麻烦你。”时锦抿了下唇,拉过长思,低声说,“想请长思姐姐帮我留意一个徽记。” 长思玲珑心窍,稍一思索便明白几分。她话留三分,看了眼她的腿,试探道:“和……有关?” 时锦点了下头。 “是什么样的徽记?”长思问。 时锦早将那徽记刻在心里,将徽记中的显著特征脱口而出。 说完,见长思细细思索,一拍脑袋:“我来画。” 时锦久不提画笔,但跟着顾云深从小习画,功夫还没忘。 寥寥几笔,乌木令牌上凶光毕露的豹头便跃然纸上。 以豹头做徽记的情形并不在少数,但如此一般满目凶光、獠牙尖锐的却十分少见。 长思拿着画纸细细端详,半晌将画纸折好,放到烧制香膏的火焰上。 等纸张燃烧成灰烬,才郑重其事道:“我记下了,等有消息,立刻让人去相府知会你。” 时锦点了下头,而后瞄了眼长思,迟疑开口:“这桩事我只告诉了姐姐,若是派人去相府,有人问起,还请姐姐替我隐瞒一二。” 一个时辰前才刚说自己听进了她的话,要和顾云深好好相处,现下立时就暴露了她对顾云深的隐瞒,时锦说这话时,心虚极了。 长思捏着她的鼻子:“我当你嫁给了心上人,算是得偿所愿,高兴的紧。怎么现下发现,完全不是那回事儿?移情别恋了?” “不是——”时锦带着鼻音,瓮声瓮气道,“不是移情别恋,就是不喜欢他了。” “不喜欢你嫁给他?”长思压根不信。 时锦一本正经:“若是不嫁给他,我还要在岭南呆着,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用嫁人来换自由,这桩买卖多划算。” “你怎知嫁给他就能得自由?” 时锦刚出声,长思就打断她,一针见血道,“你就是吃准了顾云深会纵容你。” 这话倒是没错。 顾云深亲缘寡,对亲人向来看重。 时锦没反驳,长思只当猜中了她的心思。 喜欢那么些年的人,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见长思还有再劝解她的意图,时锦慌忙开口,想糊弄过去。 没等她出声,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一声慌张的“姑娘——” 不是知蕊。 是长思身边的丫鬟。 长思想到什么,赶紧将人叫进来。 丫鬟皱着眉,担忧道:“姑娘,月月发了高热,如今还不见好。” “可找了大夫?”长思紧张道。 “找了。”丫鬟难掩沉重,“找了好几个大夫去看,都束手无策。大夫说,如果这两日高热不退,恐怕——” 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长思也急的团团转。 时锦这时道:“找了回春堂的大夫吗?” 回春堂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医馆。 里头的大夫和太医院的太医比起来,也不会逊色。 顾云深当时带来的女医便是从回春堂请回来的。 丫鬟摇摇头,苦笑道:“回春堂的大夫,哪是奴婢能请来的?” 知蕊正好进来。 时锦不假思索道:“你跟着知蕊去相府,自然会有人请大夫。” 心头大患得以解决,长思喜出望外。 丫鬟也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后跟着知蕊走了。 等人走了,时锦才问:“月月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她?” 长思轻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月月是长思去寻做香膏胭脂的花时,在京郊捡到的一个小姑娘。 因是三月间被捡到的,长思凑了巧儿,直接给她起名叫三月。 捡到她时,月月浑身只被一个小花被裹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分外可怜。 被长思抱住后,却朝她咯咯笑起来。 长思当时心一软,就将小孩儿抱回来养了起来。 红袖招鱼龙混杂,不适合婴儿住。只能请了人,让人在城外看顾。 许是因为被丢弃过,小姑娘身子骨弱的很,三五不时的就生一场大病。 长思鞭长莫及,提心吊胆。 却始终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养着。 “你也知道秦妈妈的性子,若是抱个小孩儿来在这里养着,指不定要被她恨上。我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小姑娘却是却是万万苦不得的。” 长思唉声叹气,提到月月,满脸愁思,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时锦心念一动,弯起眼睛道:“我有办法!” * 临睡前,时锦将这事说给知蕊听。 知蕊闻音知意,没到时锦开口,就猜出她的心思。 “姑娘是想将月月接回来,养在身边?” “知我者,知蕊也!”时锦笑眯眯道。 带一个孩子回来养不算小事,知蕊道:“要不要派人知会相爷一声。” “他如今在外办公,不必拿这些琐事打搅他。”时锦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毫不在意道,“等他回府再也无妨。我如今腿脚不便,说养个孩子打发时间,他不拦阻的。” 知蕊见她这么说,放下心来。 时锦道:“我已经同长思姐姐说好了,明日你亲自走一遭,去城外将小三月接回来。” “从城外来回要大半天,把姑娘一个人留在府里,我放心不下。” 知蕊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 时锦腿断以后,从来没有离开她的视线之外这么久。 大半天的时间太长,知蕊皱着眉提议,“何不劳烦管家派人走一遭……” “半天而已,我能有什么事。”时锦摆摆手,浑然不在意,“相府里的婢女我瞅着就没有安分的,不堪托付。若让侍卫去,又都是粗枝大叶的,若是伤着小三月怎么办。” 时锦一锤定音,“只能你亲自去一趟。” 时锦一脸的不容置喙。 知蕊有心再劝,见她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悻悻住嘴。 她家姑娘若真的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没人劝得动她。 * 知蕊到底放心不下,第二日帮着时锦梳洗完备,匆匆赶去了红袖招,和丫鬟一道前往城外的庄子。 一路上知蕊忧心忡忡,她的直觉时灵时不灵,可今日不好的预感格外强烈。 到庄子不久,知蕊帮着丫鬟收拾小孩儿的衣物。 眼看就要收拾完备,乍闻头顶上一声“轰隆”巨响。 知蕊当即心头一跳,二话不说朝院子里跑去。 一声惊雷过后,又是许多声惊雷接连滚滚而来。 还未到午时,天上已是阴云压顶,太阳被隐去,眼前一片昏暗。 知蕊暗道不好,正巧衣物都收拾完了,赶忙叫着丫鬟一道坐马车回城。 丫鬟看了眼天色,犹豫道:“怕是要下大雨,咱们等过了这阵子再回城也不迟,若不然……” “就是要下雨才要赶快回城!”知蕊急声打断她。 忽然间,大雨倾盆大雨。 伺候三月的老嬷嬷看了眼窗外的瓢泼雨势,跟着劝:“下这么大的雨估计是走不成了,等歇过这会儿再回去罢。月月高热刚退,再着了凉,估计有的折腾。” 知蕊定了片刻,很快做好决定。 “月月留在这儿,我先回城,等天气好了我再来接她。” 丫鬟和老嬷嬷还没来得及拦她,知蕊已经顶着蓑衣跑入雨幕中,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架势。 也是流年不利。 马车刚行没多久,就被人拦下。 顶着蓑衣的士兵高声喊:“大雨封路,赶紧回家去!” 知蕊探出来解释:“我家在城内——” “城内也不行,先去农户家避雨!”士兵没好气道,“这么大的雨还在外面跑,命不想要了?赶紧回去!” 驾车的车夫见这阵仗心生怯意,不等知蕊多言,调转码头往回赶。 知蕊气急败坏地拍马车壁:“回城,回城——!” “官爷说的是,命重要,不急着一时半会儿。”车夫不为所动,却是马鞭一扬,催马快行。 知蕊肺都要气炸,捏着门框半晌,一咬牙,纵深一跳。 刚将马车赶走的士兵正欲回身,就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影,朝上京城内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士兵暗骂一声,上前去拦,却没料到这女子看着娇弱,力气却大得很。此刻又是横心回城,士兵险些都拦不住她。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不远处人的注意。 那人像是有点身份,他一动,跟着好几个随从。 知蕊正和士兵拉扯间,听到一道熟悉的问询声。 “怎么回事?” ——正是顾云深。 第06章 雨势瓢泼,层层雨幕中辨人有些困难。 顾云深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知蕊?” 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阿沅呢?” 顾云深一来,拦住知蕊的士兵松开手。 “相爷?”知蕊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跪在他脚边,哭着开口,“求求相爷,我要回城,我必须要赶回城……” 顾云深皱了下眉,让人将她扶起来,道:“雷雨天要持续两三日,回城的路业已封闭,你先找家农户落脚,待天气好转我再让人送你回去。” “不行!”知蕊不假思索地摇头,一意孤行道,“我必须现在回去,姑娘还在府里——” “府中有人伺候,你先去躲雨——”顾云深声音冷下来,招来人要将她带走。 知蕊在这时带着哭腔大声说:“正是姑娘一个人在府中,奴婢才要尽快赶回去!” 顾云深微愣。 知蕊哽咽着开口:“相爷,雷雨天姑娘不能一个人待着,她会不好的——” * 惊雷滚滚,沉闷地仿佛在耳边炸起。 时锦手一抖,电闪雷鸣间照出她一瞬变得煞白的脸色。 手肘下意识抖了下,手中的杯子直直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时锦心口一跳,下意识去躲。 她惊慌失措间忘记自己的残腿,上半身刚直起,毫无知觉的双腿支撑不起来,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她好似没有感知到疼痛。 只一股脑儿地撑着手臂,一寸寸地往床榻爬。 雷声震天。 和喧嚣雷声交织在一起的,是笑得放肆张扬的声音。 “——你跑啊!” “这里荒山野岭,我看你能逃去哪儿!” 那个人像是在逗乐一样,看着她慌里慌张四处逃窜。 他寸寸紧逼,快要抓住她时,放慢速度,任由她从他的控制中逃脱。 像是在驯兽。 格外享受看她无处可逃、又不得不逃的快感 。 笑声无处不在。 时锦双眼紧闭,两手扣住双耳。 ——别笑了! 好像回溯到两年前。 她任人宰割的那个雨夜。 偏僻的荒山野岭中。 她大声的求救,放肆的奔逃。 但是没用。 没人听见她呼喊。 没人来拯救她。 狂笑在耳边回荡。 铁棍从半空中挥落,落在她的膝盖骨。 次次落下,像是算计好一样,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太疼了。 时锦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如影随形的疼,明明她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可那疼痛像是被刻在骨子里一样。 从来没有忘,从来不敢忘。 疼痛的最后。 声音都嘶哑,豆大的雨珠颗颗打落在她身上。 脸颊、脖颈、四肢。 她暴露在漫天大雨中,但是没有痛感,活似支离破碎的提线木偶。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知道,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双腿存在时的心情一样。 胆怯、惊惧、无措、渺茫。 昏昏沉沉间,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 少了门板的阻挡,原本沉闷的雨落声顿时就清晰起来。 时锦身子一抖,慌不择路地拽下一条被子,手忙脚乱地裹在身上。 顾云深褪下蓑衣,刚一进门,登时眼神一缩。 地上静静躺着一盏四分五裂的杯子碎片。 瓷白的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那血迹蹭在地面上,断断续续地朝里蜿蜒。 顾云深顺着血迹绕过屏风。 屏风后,时锦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窝在床脚。 手里抓着锦被,手指肉眼可见地哆嗦,抓不稳,掉落寸许,又赶紧抓着往上挪。 听到他落脚的声音,她怕的更狠。 脚步逼近一寸,她便将自己往床脚挪一寸。 挪到最后,紧紧贴着床脚,恨不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进缝隙中。 顾云深像是不敢置信一样,蹲在她身侧。 手心刚落在她肩上,只轻轻一点,时锦登时惊呼一声,像被针刺一样,浑身抖地愈发厉害。 她惊恐地捂住耳朵,声音颤巍巍的:“别、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阿沅——”顾云深嘴唇翕动,半天才吐出这个称呼。 他的声音失去一贯的从容,手臂停留在半空中,想靠近她,却又怕她躲,进退两难。 时锦双眼紧闭,崩溃一样地抽泣:“你别碰我、别碰我——!” “不碰——”顾云深心底一痛,放低声音,轻声细语地哄她,“我把手举起来,没再碰你了。” 顾云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阿沅,是我。”顾云深温声开口,“你睁开眼看看,是我阿沅,我不碰你。” 时锦似有所察,抖得筛糠一样的身体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 顾云深松了口气,试探着伸手碰她,没料到却激起了她更大的反应。 顾云深迅速收回手,低声安抚她:“阿沅别怕,我在这里,小叔叔在这儿呢。” 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时锦,她挣扎的动作一顿,声音破碎,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小叔叔?” “是我。”顾云深哄她,“地上凉,阿沅去床榻上好不好?” 他试探着去碰,这回时锦没有再挣扎,依旧维持着捂耳闭眼的姿势,动也不动。 顾云深边碰她,边小声安抚她,“我抱你去床榻上,阿沅乖,马上就好……” 时锦没出声,也没拒绝。 顾云深将她身上的被子给她裹好,弯身将她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刚一躺稳,时锦卷着被子翻身进去,重新缩在角落里。 顾云深看的心中一痛。 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才三年而已,怎么就变得这么战战兢兢,连雷雨天都怕的没办法一个人待着了呢。 顾云深定在原地看了半晌。 雨声淋漓中,听到她慢慢平静下来的清浅呼吸声。 顾云深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转身。 没走两步,感受到衣角被人抓住。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时锦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角,小姑娘微微扬起头,眼眶泛红,黑白分明的双眼中盛满惊慌和害怕。 “小叔叔,”时锦声若蚊呐,好似害怕被拒绝,只敢紧紧攥住衣角,“不要走……” 顾云深蹲下去,与她平视。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无声安抚:“我不走,我去换件衣裳。” 时锦摇摇头,将衣角攥的更紧一些。 顾云深小声同他商量,“我方才在外面淋了雨,外衫湿了,我去换件衣裳就回来,不然会把凉气过给你。” 时锦仍旧执拗地摇头,望着他的眼神清澈而无辜。 顾云深在这样的眼神中举手投降。 他探身扯过锦被,牢牢裹在她身上,自己坐在床榻边。 “我不走,就在这儿待着。”顾云深隔着锦被轻轻地拍她的背,轻哄道,“阿沅安心睡,等睡醒了,雨就不下了。” 顾云深的声音缓而轻。 他就坐在她身边,身上被骤雨打湿的寒气蔓延过来。 应该是冷到发颤的,可时锦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感受到安定。 像是瓢泼大雨中,有人撑来一把伞。 又像是无边黑暗中,有人点起一盏灯。 时锦慢慢闭上眼睛。 抓着他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 顾云深垂眸看她的睡颜。 小姑娘白皙脸庞上的泪痕还未消去,眼角的泛红分外明显,看上去可怜极了。 有几捋头发调皮地落在脸上,被泪水沾湿,湿嗒嗒地贴在脸上。 顾云深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头发别到她耳后。 拿衣袖寸寸将她脸上的泪痕擦拭去,可眼尾的红却怎么也消不掉。 这样昏暗的白天格外寂静。 顾云深在这样的安静中,任由思绪发散。 他想起时锦刚被兄长抱回家的模样,小小一团,哭得稀里哗啦,小脸都泛红。 当时他和兄长还在江南,他性情冷,可兄长却是炙热的火,对小时锦格外纵容宠爱,连对她高声呵斥都不曾。 顾云深印象中,时锦自打被养在顾家,再未哭过。 如果兄长不曾早逝,她本应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连一声闷雷都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顾云深想起知蕊说的话。 “姑娘的腿是在雷雨天伤着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雷雨天一个人待着。” 顾云深轻不可闻地叹:“阿沅……” * 时锦心中安定,安睡到翌日清早。 雨还未歇。 她甫一睁眼,尚未清醒,双眼无神地望着上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中只剩破碎的残影。 顾云深来过? 时锦一顿,还用她连奢望也不敢的耐心轻哄她? 她下意识探手摸向床边。 记忆中的位置一片冰凉,不似人坐过的模样。 时锦复又摊平在床上,自嘲一笑。 怎么会呢。 顾云深明明在城外办公务,怎么会冒雨赶回来,只为了安抚她呢。 又异想天开了。 顾时锦,腿都断了,你怎么还学不乖。 知蕊端了盘小食进来,笑说:“姑娘醒了?” 时锦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知蕊扶她坐起来,端着白粥作势喂她。 时锦别过头,兴致不高,闷声道:“我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成。”知蕊不听她的,“相爷说姑娘昨天过了午间就在睡,晚膳也未用,临走前特意吩咐膳房备了清粥小食,好让姑娘醒来垫垫肚子。” 时锦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确认似的问:“你说,顾云深?他回过府?” 第07章 “回来过!”知蕊掷地有声,神色揶揄的笑了声,“相爷可是为了姑娘特意赶回的府。” 解释完,见时锦一脸恍惚,知蕊顿了下,试探着问,“姑娘不记得了?” 回来过? 时锦慢慢地想着,那昨日的那些轻声细语、温柔小意都是真的? 不是她的错觉? 时锦沉默半晌。 知蕊见她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忐忑。 正惴惴不安着,听到时锦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些年我在岭南,对一个道理感触颇深。” 这话说的莫名巧妙。 知蕊百思不得其解:“什么道理?” 时锦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腿,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语气飘渺道:“人啊,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知蕊把手中的碗放下,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给她按腿。 岭南的大夫虽然没办法让时锦重新站起来,但也叮嘱过,要常按腿,否则双腿退化,便只能在轮椅上了此残生。 知蕊默不作声,半晌,轻声说:“姑娘想岔了。”看了眼时锦,续道,“相爷这次确实是因着听说姑娘怕雷雨天,才特意赶回府来的。” * 接下来的一天时锦并没有特别的情绪。 惊雷未断,大雨如注,时锦躲在里屋深处,都能听见雨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她依旧不敢直面这两样。 好在知蕊已经回来,时锦就可着劲儿黏她,连出门取饭的功夫都不留给她。 知蕊一直抓着时锦的手腕,清楚地知道时锦每一次的战栗。 她挖空心思转移时锦的注意力。 漫无目的地同她闲聊,出现最多的字眼便是岭南。 岭南也多雨。 但雨势绵绵,胜在持久,极少有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知蕊只知时锦对雷雨天惊惧的紧,但从未想过,那个雨夜对她的影响这样深重。 将要入夜时,时锦匀了口气,忽然问:“这样的雨势,是不是城外的许多农田农舍都要受损。” “约莫是了。”知蕊道,“我昨夜回来时,连内城的街道都积了许多水。” 内城都是如此,城外更不必提。 时锦身边离不开人,她又拽着知蕊不松手。 知蕊于是从善如流地同她宿在一起。 总归这种事又不是头一次做,知蕊留的毫无负担。 第二日雨势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 时锦夜里照旧拽着知蕊同宿塌上。 知蕊摇摇头拒绝:“姑娘夜里睡得不安稳,我在脚踏这里打个盹儿就行,免得睡熟了听不见动静。” 知蕊这次拒绝的很干脆,任凭时锦如何磨她,都不肯松口。 最后时锦急了,冷着声道:“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没有要你夜夜凑合睡的道理。你若是执意睡脚踏,干脆回自己房去,别让我瞧见。” 时锦是真的动了气,疾言厉色还不算,连因为害怕从未松开的手都狠狠甩开,冷着脸翻身朝里。 知蕊怎么放心留时锦一个人在这里。 当即改口,二话不说睡在她外侧,听到时锦渐渐缓下来的呼吸声,才悄悄松口气。 夜半时分,知蕊蹑手蹑脚地起身。 她动作极轻,确认时锦没有清醒的迹象,才穿好衣服朝外走去。 在她离开的同时,时锦慢慢睁开眼。 知蕊说的冠冕堂皇,怕睡熟了听不见动静。 可时锦一个字也不信。 她受知蕊多年照料,知蕊习惯如何,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 房间里落针的声音都能把知蕊惊醒,遑论是身侧颤抖不止的动静?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让知蕊如此一反常态。 雨声砸落间,听的动静不分明。 时锦依稀听见“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时锦听不清,只敏锐的察觉到,再进屋的人,尽管脚步声压的轻,却绝对不是知蕊。 知蕊不会放其他人进来。 时锦心中有了某种猜测,悬着心,一动不动。 进来的人身上沾着冷雨,一身冷气。 许是怕把寒意过给她,自己贴着屏风缓了许久才肯靠近。 时锦感觉到搭在腰间的锦被叫他提起来,掖在自己的颈间。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吵醒一样。 时锦屏息片刻。 翻了身,故意将锦被掀下去。 他约莫一直在盯着自己。 时锦只觉得自己刚把被衾折腾下去,就又被他重新提回来。 许是怕她再动作,那人直接将手按在她肩膀的位置,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轻地拍着。 这样轻缓的动作嚷时锦不由睡意上涌,最后意识模糊地沉沉睡去。 醒来时,知蕊撑着额头打盹儿。 时锦扭头看了她半晌,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知蕊一睁眼就对上这样的眼神,吓得心头一跳。 “姑娘?”知蕊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将她扶起来,“姑娘何时醒的?怎么没叫我。” “醒了有一会儿,看你睡得熟。”时锦语气慢吞吞的,看着知蕊时,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 知蕊心里存着事儿,有些心虚。她干笑两声:“姑娘看我做什么?” 时锦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昨夜没睡好?看你脸色有些倦。” 知蕊“啊”了声,忍不住摸了下鼻尖:“兴许是昨夜做了梦。” 说这话时,知蕊极心虚。她昨夜直接在门廊守了大半夜,等顾云深离开才进来歇息片刻,确实没睡好。 时锦无声笑笑,没再多问。 夜里临入睡前,时锦冲知蕊道:“天凉,再拿床被子出来吧。” 知蕊似懂非懂,却也依言照做。 顾云深在同样的时间进门。 照例停了半晌,才慢慢靠过来。 时锦闭着眼,没有再做昨晚那样幼稚的举动。 顾云深却留了心眼,将被衾提到她颈间,隔着锦被径直把手搭在她肩头。 时锦强打着精神。 没多久,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顾云深睡着了。 时锦却分外清醒。 她保持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 久到身子都似乎有些僵硬,她才翻身朝外。 顾云深的手掌依旧搭在她肩头,睡得很沉。 时锦壮着胆子抬眼看他。 顾云深上半身靠在床柱,双腿随意地屈起。 头垂在一侧,许是姿势不舒服,眉心微蹙,却也没有转醒。 屋里的灯烛未灭,随着窗缝中挤进来的凉风一阵一阵的晃。 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时锦将他眼下的青影看得一清二楚。 没来由的,时锦想起前些日子知蕊说的话。 知蕊说:“……当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寻了由头搪塞他,说姑娘是因着在雷雨天摔了腿,这才格外恐惧。相爷一听,二话没说,顺手牵了匹马就往城中赶。我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相爷这般行色匆匆……” 时锦深思恍惚。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她喜欢顾云深多年,撞的头破血流才明白,心不妄动,才不会千疮百孔。 顾云深的温柔都太有迷惑性。 它诱惑着人沉溺其中,又在真的抽离不开时,给人当头棒喝。 顾云深的温柔只给家人,不给女人。 她只是幸运,当过顾家的养女后,又成了顾家的媳。 时锦对自己说,管好你的心,让她乖一点。 顾云深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清醒过来。 城外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能抽出三个时辰回来已是极限。 醒来时才发觉身上盖了条被子。 顾云深刚睡醒反应有些慢,捏着被角半晌,才偏头看向时锦。 时锦阖着眼,在顾云深轻手轻脚要离开时,才毫无起伏地开口:“相爷以后别回了。” 她的声音清晰分明。 只一开口,顾云深便知她压根没睡。 没等来他的搭腔,时锦淡淡续了句:“不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顾云深立在原地,居高临下的看她。 就在时锦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顾云深叫了她一声,声调有些冷:“岭南三年你是怎么过的,我早晚会查出来。” 时锦倏地睁开眼,神色微恼。 顾云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关心我不想让我来回奔波,你直说就是。不必给这份心意裹上刺扔过来,伤我没关系,别疼着你自己。” 时锦恼羞成怒,一句“相爷少些自作多情”哽在喉间,刚发出气音,顾云深就已经脚步匆匆地离开。 这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时锦憋得慌,最后狠狠拍了下顾云深盖过的被,气道:“就不该把你拿出来!” * 说来也奇。 顾云深离开没多久,持续好些天的滂沱雨势开始减缓,到午时终于停歇。 自己帮着顾云深进门的事情没瞒住。 知蕊再见时锦时,格外心虚。尤其是见她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知蕊更忐忑了。 没坚持多久她就招了:“相爷就是知道姑娘不愿意让他靠近,这才严令禁止我不许透口风的。” 两个人说话没压着声音。 外头的知蕊恰好听了一耳朵,见时锦没太大反应,清清嗓子,大着胆子开口:“看,相爷预料的多准,姑娘果然不肯让他再来。” 时锦凉凉瞥了她一眼。 知蕊警觉地感知到她眼中的危险,当即噤声,信口攒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时锦的气性已经散了,冷哼了声,没再追究,这事便也就不了了之。 大雨停息并没有让顾云深闲下来。 纵使提前做了诸多准备,难得一见的暴雨还是带来了许多隐患。 夹杂着雨后安抚灾民、重启农舍的事情,压在他身上,几乎让他分|身不暇。 时锦在相府中接连三日没见着顾云深,心中便有了数。 这一日,天气放晴,时锦在凉亭中透气。 没多久,知蕊小跑着过来,一脸忧色,气喘吁吁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第08章 太子突如其来的登门让时锦心中升起诸多猜测。 她心事重重地过去,才发现自己想的这些全是多余。 太子只是将顾云深从城外送回来。 城外的善后事宜琐碎却繁重,毫厘的错漏都不能出,稍有差池便会惹祸上身。 顾云深一直在城外奔波,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几掰用,连着凉都没发觉,全身心扑在公务上。 都是肉|体凡胎,哪禁得起这样连番的折腾。 时锦指挥管家将人扶进去。 成婚以来,凡顾云深在府中都是宿在书房。 书房简陋,平素里能勉强安歇,可若是养病,却不大合适。 管家迟疑着望向时锦。 时锦抿了下唇,淡声说,“把他扶进主屋吧。” 太子闻言扬下了眉。 目送管家将人送进屋,也没当即告辞。 时锦抬眼觑他。 她的表情称不上欢迎,太子视若无睹,啧啧道:“别人家夫妻都是恩爱有加,举案齐眉。显之这是迎了位小祖宗回来啊。” 时锦白他一眼,反唇相讥:“一国太子什么时候连臣子的家事都要横插一脚了,手伸得太长小心断了都不知道。” “臣子?”太子声调微扬,故意重重道,“满城上下,谁不知道顾显之如今是我妹夫。” 时锦:“……” 时锦冷淡道:“我姓顾,殿下不要乱攀亲戚。” 她认回皇室仅三年,比起皇姓,对“顾”姓更有认同感。这种感觉根深蒂固,没多想就脱口而出。 太子心知肚明,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的对,成了亲确然要冠夫姓。” 时锦面色霎时一冷。 在她发怒前,太子立时敛了逗弄的心思,忙不迭抬手讨饶。 时锦不耐烦地别过脸。 知蕊见太子要和她说话,早早躲远了。 时锦正要扬声喊她。 太子忽然叹了声,用规劝的口吻道:“好好和显之过日子,别总同他闹脾气。” 时锦眉心蹙在一起,面上的不快不加掩饰。 “你刚回京,对许多事都不清楚。”太子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年纪轻轻官拜丞相,这担子不是好挑的。你不在上京这三年,他过得也不好。” * 顾云深被太子送回府的情形叫不少人看见。 身子因着过度疲劳有所亏损的事也就未曾刻意隐瞒。 管家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没多久,宫里也派了太医来府中看诊。 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出来进去。 时锦没去凑这个热闹,把太子送走后又折回了凉亭。 知蕊沏了壶清茶来,随口问道:“姑娘不去看看相爷?” 时锦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淡道:“我又不通医术。” 知蕊不知太子同时锦说了什么,单看时锦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想也知不是令人高兴的事。 她停顿稍顷,神秘兮兮地笑了下,问时锦:“我方才途经主院,进去瞧了眼,姑娘可知,太医怎么说?” 时锦垂着眼,没有搭腔。 这并不妨碍知蕊继续说下去:“太医说,相爷这病早有预兆,连日在雨中奔波,寒邪入体,早该卧床休养。这几日的操劳只是压倒相爷的最后一根稻草,归根究底还是着凉没调养好,以致身子亏空,虚了元气。” 意料之中的,时锦沉默下来。 知蕊仿佛不察,自言自语地猜测着:“相爷冒雨回城,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染了凉气……” 时锦慢吞吞抿完了一杯清茶,执着杯壁的手紧紧攥起,半天才道:“回去看看。” 顾云深这一病,让平日里死寂的相府一下沸腾起来。 主院周围站了不少人,引颈张望,不时交头接耳。 时锦眼风扫过,不少人慌慌张张的行礼。 管家听到动静跑出来:“夫人。” 时锦冷声质问:“这些人怎么回事儿?主院已经谁都能靠近了吗?” “夫人息怒。”管家忙声请罪,等时锦进去,抹了把汗,直起身冲着一众下人怒道,“还不散开,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是吗?” 下人一哄而散。 来给顾云深看诊的是太医院的冯太医。 三年前也曾给时锦治过伤,时锦对他颇有些印象。 见礼过后,冯太医主动道:“相爷这病来势汹汹,需静心修养,不可劳心伤神。饮食要以清淡为主,发物和辛辣食物均不能沾。” 时锦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多谢冯太医。” 知蕊推时锦进屋。 紧随其后踏进院门的管家眼皮一跳,急急给冯太医递了个眼神。 冯太医看了眼紧闭的正门,迟疑着喊了声:“殿下。” 时锦疑惑地偏头。 冯太医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腿伤臣有所耳闻,今日凑了巧,可否容臣诊治一二。” “你既听说我腿伤,没听说伤在何处?”时锦不咸不淡的回,再看向太医时,眼中没有分毫温度。 冯太医说错了话,心头一凛,忙弯身告罪。 管家趁机道:“相爷已经歇下了,夫人不若晚些再进去?” 两个人变着花样拦阻。 时锦放松地靠在轮椅背上,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屋,还要看顾云深方便与否了?”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器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低喝:“出去——!” 不消片刻,手执托盘的侍女垂头丧气的出来。 见到时锦,脸上登时涌出心有余悸和羞愧难当等诸多情绪,精彩极了。 眼前这个侍女极眼熟,时锦想了想:“凝霜?” 凝霜抿了下唇,恭谨行礼:“殿下万安。” 时锦意味不明地“呵”了声,转头看向面色羞惭的两个人。 知蕊将时锦劝过来,是存着转移她注意力的心思,决然不是要她来受这种委屈的。 知蕊气不过,当即阴阳怪气道:“主屋里有丫鬟在,连女主人都要被拦在门外。相府的规矩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院子里留下的人乌泱泱跪倒一片。 和这些人动气没有意思,时锦懒洋洋挥了手,让知蕊推她离开。 看到这把轮椅,管家猛的回过神来。 连紫檀木相爷都说给就给,若让他知道自己把人拦在门外,还能轻饶他? 管家忙解释道:“相爷素来不喜人近身伺候,老奴也是一时昏了头,才想着让凝霜丫头进去试试,是老奴僭越。” “不喜人近身伺候,”时锦环视一圈,语气有些嘲讽,“府中的下人倒是添置了不少。” 管家躬身道:“夫人有所不知,府中的下人是婚事定下后,相爷新添置的。”顿了顿,管家壮着胆子续了句,“老奴两年前来相爷身边伺候,受封丞相以来,相爷都是在城东那栋三进院子里住着,也是要成婚,这才搬来此处。” 管家总结道:“相府和这些人,都是相爷为夫人准备的。” * 知蕊将时锦推进门便退下了。 时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人。 顾云深闭眸躺着,呼吸均匀,看上去格外安静。 重逢以来,时锦是第一次这样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没有阴阳怪气的讥讽,没有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好像只有顾云深睡着的时候,才能获得这样短暂的平静。 他从来都是备受上天眷顾的人。 三年的光景,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反而让他在三年的打磨中,沉淀的愈发清隽。就像是一块蒙着雾的美玉,在岁月的冲刷中,变得愈发光彩熠熠。 这种眷顾,不止体现在容貌上。 顾云深甚少生病。 他永远都挺拔如松,连咳嗽声都没发出过,好像从来都不会生病一样。 以至于时锦乍一回想,根本找不出顾云深生病需要她照顾的记忆。 许是因为生病,他如玉的脸颊上晕出小片不正常的红。 额头上也不时冒出冷汗,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地蒙在上面。 时锦看了会儿,掏出随身的绢帕,探身去给他擦拭。 她没做过这样照顾人的活儿,拿捏不好力道,心想着轻一些总没错。 丝质的绢帕于是轻柔的拂过他的额头、脸侧。 不敢用大力,反而适得其反。 这样轻微的动作不像拭汗。 更像是调皮的小姑娘,看他睡得沉,故意拿羽毛逗他。 顾云深睡得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感觉到动静,下意识捉住那只在他脸上不断游移的手,往上移了半寸掐住她的手腕。 时锦冷不防被他抓住,愣怔片刻,正要挣扎,听到顾云深带着浓重的鼻音咕哝一声:“阿沅,别闹。” 两人之间有过往就会这样。 冷不丁一句话,就能将时锦深埋在记忆中的往事轻而易举地拽出来。 顾云深入朝为官后事情繁杂,时常忙到半夜。 时锦那时年纪虽小,可因为阿爹早亡,就只有她和顾云深相依为命,不忍让他过多挂心,着实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乖。 可装的毕竟不是真的。 总有些时候,那些被她刻意收起的坏心眼就会冒出来。 时锦闹他时,顾云深会受着,纵容她闹得痛快,才会用无奈的语气,含着笑,告诉她:“阿沅,别闹。” 时锦常常在想,有些动心真的不是毫无根据。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朝夕相处在一起,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悲伤,苦难和欢喜都互相分享。 尤其是,顾云深这样的人,在外洁身自好,清冷到高不可攀,在家就会卸下一身防备,露出冰冷外壳下,那些不可多得的温柔和宠溺。 谁能在这样的特殊对待中守好一颗心? 时锦自认是凡人。 她守不住。 顾云深被热醒。 睁眼后一转头,正撞进时锦清澈水润的眸子中。 病中的反应着实慢。 顾云深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迫抬了抬。 听见时锦懒洋洋的调子。 时锦说:“相爷还不松开,是舍不得我的手腕吗?” 第09章 顾云深愣了许久,才眨了眨眼,像烫着什么似的,飞也似的抽回手。 “攥疼你了吧?”顾云深一脸愧疚,因为发热,声音不像往常透亮,带了点儿沙砾摩挲似的哑。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疼着呢。” 她在顾云深眼前晃了下手腕。 细白的一截手腕上,被手指压出一圈印子。 要说疼,倒也真的没多疼。 顾云深攥的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肤白,顾云深攥的时间又长,这才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也就是看着唬人。 顾云深撑着手臂直起身,眉目焦急,作势要下床。 时锦抬手拦他:“你干什么?” 顾云深:“书房有活血化瘀的药膏,我去拿来。” “多大点儿事,”时锦满不在乎,将他推回去,一碰才发现,这人浑身发烫。 时锦皱了下眉,没好气道,“先顾着你自己吧。发热都能强忍,相爷舍己为人的精神还真是让人敬佩。” 病中的人反应难免不灵,顾云深也总算显露出点儿平常人的特质。 他满心满眼都记挂着时锦的伤,横心也去书房。 时锦一开始压着脾气,想着不能和病人计较。 可见他一意孤行,大有她不拦阻就真的出门去书房的模样,心火升起来,撩起宽袖给他看。 时锦:“你自己看,还有没有印子。” 那一圈被压出来的印子随着时间,已经渐渐淡去。 若是平时,顾云深只看一眼,就能放下心。 可生病的顾云深是不讲道理的。他疑惑着望向时锦,定睛看了半晌,视线又下移,落在时锦垂落在身侧的手腕上。 “都给你看,”时锦被气笑了,两只手腕并着举起来。 顾云深认认真真端详半天,才点点头,轻“嗯”了声。 还挺有始有终。 时锦轻嗤一声。 顾云深也颇有些心虚,视线在房中游移,最后定在一处,陷入沉思。 时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凝霜送进来、又碎在房中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药碗。 时锦眼珠一转。 难得见顾云深这样懵懂,时锦坏心一起,故意道:“相爷终于看见了?我进来送药,分明是好心,结果还被相爷凶。” 时锦心里已经预见到生病的顾云深的反应。 先是会歪着头沉思半晌,然后满脸懵懂的反思自己。 等顾云深病好、彻底清醒过来,再来无意识地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她就拿这桩事出来大肆嘲讽,定能让他羞愧而逃。 时锦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顾云深定定看着她,然后斩钉截铁道:“不是。” 时锦一愣:“啊?” 顾云深慢慢补充:“来送药的不是你。” “是我。”时锦毫不气馁,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顾云深身上,“相爷不能因为生病,就逃避责任。” 顾云深固执地摇头:“肯定不是你。” 见时锦不信,顾云深认真道,“我任何时间都不会凶你!” 他太认真。 眼神中都透露着真诚。 时锦不能直面这样的眼神,眼神躲闪。 知蕊这时敲门进来。 她手中端着托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识趣地将托盘放下,提醒道:“膳房送来的药,等相爷用完,姑娘再唤我收拾。” 知蕊溜的太快,时锦都没来得及喊,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 时锦看了眼药碗,端起来递给顾云深,硬梆梆道:“喝药。” 顾云深抿了下唇。 下意识地往床里挪了寸许,整个人都透露着抗拒。 时锦扬了下眉:“相爷怕喝药?” 纵然意识混沌,顾云深也凭借着直觉摇了摇头。 对上时锦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下意识揉了下头,为难道:“我有些倦了,阿沅出去玩儿罢。” 说完,顾云深行云流水地掀被躺下。 时锦在一旁凉凉道:“相爷赶我出去?不若现看看这是谁的屋。” 顾云深充耳不闻,紧紧闭上眼。 时锦慢慢吹着药,药碗上的热气在空中散开。 她漫不经心道:“相爷如今见药色变,不肯用药,可我记得,以前相爷逼我喝药时,可是义正严辞的紧。” 时锦身子骨弱,生病是常有的事儿。 年岁小一些的时候也很是抗拒喝药,阿爹曾经捏着她的鼻子笑说,“小阿沅平素里乖巧的紧,若是生病喝药的时候能有平时三分乖巧,也不至于次次都让阿爹头大。” 那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江南。 她听见阿爹这么说不肯依。 当时她被阿爹抱在怀里,闻言立时就站在阿爹的腿上,软乎乎的小手捏着阿爹的耳朵不许他多说。 时年顾云深尚未及冠,却已经初见风华。 他就坐在一旁,笑着看她和阿爹闹,时不时帮着煽风点火。 阿爹说,小阿沅是顾家最怕苦药汤的人。 时锦直到现在才发现,都是鬼话。 最怕苦药汤子的明明是这个看似正气凛然的人。 时锦冷哼一声:“相爷藏的可真好。” “喝不喝?” 时锦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 顾云深见躲不过去,只能慢吞吞地起身,一脸不情愿。 时锦把药碗递过去。 顾云深皱着眉,不想接。 时锦嗤笑了声:“相爷当真不想喝?” 顾云深迟疑着点头。 时锦的笑容霎时间敛起来:“不想喝也得喝。” 她嘀咕着,“我当年不想喝药的时候,也不见你放过我。” 如今总算有了报仇的机会,时锦当然不会错过。 她弹了下碗沿,抬眼看他:“莫非相爷是想我喂你?” 时锦作势舀了勺汤药。 顾云深依旧不肯。 时锦泄气似的叹了声,好似要放弃。 顾云深警觉地抓了把床褥。 下一瞬,时锦似笑非笑:“相爷一定要我这样喂你,也不是不可以。” 顾云深有些没明白时锦的意思。 直到看到她端起碗,凑在唇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顾云深急急从她手中抢过碗,憋屈道:“我喝。” 时锦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看他,等他一碗药喝干净,才满意地点点头。 灌了一碗苦汤子的顾云深,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他眉心紧簇着,唇角也不悦地向下压,好似对刚下咽的东西十分不能忍受一样。 时锦看的心情大好,将人摁下去,幸灾乐祸道:“相爷方才不是倦了?如今可以安心睡了。” 像是觉得这还不够,故意道,“等我下回端药过来再喊醒你。” 顾云深本来已经闭上的眼又倏地睁开。 时锦干脆利落地离开。 顾云深却怎么也睡不着。 汤药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经久不散,他翻来覆去,都不能让这味道消散分毫。 他躲喝药躲了数年,为此对自己的身体百般注意,就是怕生病。 这次一招不慎,不仅生了这样严重的病,还正好撞到时锦的头上。 若是旁人,他将人呵斥也就算了,可若是时锦…… 顾云深慢慢地想着,他确实分毫都不愿意呵斥她。 辗转反侧间,有人小心谨慎地敲了下门。 顾云深不是太想搭理。 可那人坚持不懈地敲着门,声音时不时传进来,也着实让人恼怒。 顾云深仔细辨认半天,才听出管家的人。 他将人唤进来,声音低沉着,语气森寒:“什么事?” 管家举着一小盘小食回:“夫人说想吃蜜饯,让老奴亲自送过来。” 解释完,管家迟疑着问,“夫人不在?” 时锦虽说嗜甜,可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吃蜜饯。 况且她临走前刚发过话,说是要等他再喝药才会过来。 这一小碟蜜饯是给送的,不言而喻。 顾云深一片混沌的脑子难得清醒片刻。 时锦不仅给他送来了蜜饯,还顾及他的面子,找了由头糊弄过去。 顾云深想起她回京后的种种,忽觉心中一片温软。 他的阿沅嗬,哪怕面上冷着他,故意说着刺他的话,可从来都是这样善良温柔。 哪怕在岭南经历了些他不知道的事,变化的让他心疼,也没让她变得心冷如铁。 * 顾云深住在主屋,时锦没赶他,自己让人收拾出来其他的屋凑合住了一晚。 时锦有些挑剔,在不熟悉的地方总是睡不好。 翌日她早早起身,掐着点儿去盯着顾云深喝药。 谁料奔到主屋扑了个空。 床褥一片冰凉,本该躺在这里养病的人不见踪影。 时锦急急忙忙命人找来管家,皱着眉问:“相爷人呢?” 管家一脸担忧,掺杂着为难,颇有些无奈道:“相爷这会儿正在书房。” 城外的事儿顾云深搁不下。 哪怕有太子分担,他也不能真正松懈下来。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他亲自督办的,太子公务缠身,同样分|身乏术。 顾云深不可能真的静下心来养病,把这些事儿都推到太子身上。 时锦肃容被知蕊推进来。 管家端着一碗药,随侍在侧。 这阵势让顾云深心口一紧。 时锦没看他,从管家手中接过药,让二人出去。 等人彻底离开,书房的门被关上,时锦隐忍的怒火才蹭地冒出来。 她将碗重重搁在床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喝药!” 顾云深很识时务,深知不能在她的气头上反驳。 于是难得听话地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 总归昨天已经被逼着喝了两回。 一回生二回熟,顾云深心中有数,屏息咽下去,才发觉今日的苦超乎他的想象。 昨日的那点苦劲儿,比起今天根本不够看。 顾云深苦地直皱眉,难以置信地望向时锦。 “咽下去。”时锦一脸冷漠,将碗接过来,无甚表情道,“相爷既然身强体壮,不把大夫的嘱咐记在心里,我这便让管家将回春堂的大夫送回去,省的在府上一身医术无处施展,还耽误他给其他人看病。” 顾云深自知理亏,把药都咽下去。 强忍着苦涩,上前蹲在时锦的轮椅侧,好声好气地认错:“我知错。” 顾云深仰头看她,轻哄道:“阿沅别气。” 第10章 顾云深半蹲在时锦的轮椅前,姿态足够低声下气。仰头看向她时,素来无波无澜的眼中盈满认真和诚恳,看上去像是真心知错一样。 时锦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定睛与他对视半晌,语气平静地问:“相爷既说自己错了,那便照太医的嘱咐少劳神。我请相爷立刻回主屋歇息,相爷肯吗?” 顾云深一噎,自然是不肯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静心修养,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愿意欺骗时锦,只能沉默以对。 书房中顿时静寂的落针可闻。 这结果在时锦的意料之中。 她移开视线,一手捉住系在腰间的环佩,慢慢把玩。 时锦沉默以对,反而比疾言厉色的呵斥更有力量。 顾云深摸不透她的心思,心中打鼓。 这两日阿沅好不容易对他的态度好不容易才有所松动,若是因为这件事再闹得不愉快,那太得不偿失。 顾云深略一思索,主动开口:“阿沅,这些公务是筛减过才递上来的,并不影响养病。你……” “相爷无需同我解释。”时锦满脸漠不关心,声调平平道,“相爷既觉得公务比身体重要,那便无需多次一举的认错。” “阿沅……” 时锦不理会他,依旧自顾自道,“说起来,我揽下看顾相爷喝药的差事,仅仅是因为相爷受寒,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罢了。若非相爷几次三番连夜冒雨回京,也不至于落得重病在身、无力办公务的境地。是我耽误了相爷,如今确然没有立场要求相爷把手中的公务放下。” 时锦话赶话,不留一丝容他插话的间隙。 “既然相爷不在乎,那我也不必再做无用功。”时锦扬声把知蕊唤进来,冲着满面焦急的顾云深道,“客房中的床铺睡着着实不爽利,今夜还请相爷搬出主屋,另寻养病的住处。” 话音落地的同时,知蕊推门进来。 时锦让她推自己出去,将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顾云深仍保持半蹲的动作,只是仰头换成了平视,视线正落在时锦的身上。 时锦笑了声,语气却无甚温度:“奉劝相爷一句,理政之余最好抽出些心力放在家中。” 时锦转回头,轻飘飘的语句散落在轮椅的行进声中。 “相爷立身正,从未行差踏错。若是府中下人没规矩,叫相爷背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实在是因小失大。” 时锦走远了。 一直侯在门外的管家才弓着腰进来。 “相爷。”他稍一迟疑,紧接着将顾云深扶起来。 书案上摞着亟待他处理的信函。 往日里,顾云深处理这些极为得心应手,可今日却总也定不下神。 与其干耗在这里,不如做些别的。 顾云深起身往外走。 管家赶忙跟上:“相爷要去见夫人?夫人如今……” 顾云深抬手打断他。 想起时锦临走前留下的话,径直问:“夫人临走前说府中的下人没规矩,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 说完,忐忑不安地看向一侧。 顾云深疾步不停:“阿沅从前喜欢热闹,喜欢到处跑。我准备这些都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是给她添堵。” 管家心头一凛:“老奴省的。” 顾云深淡淡道:“若是不堪教化,就换一批新的来。” * 城西有家糕点铺子。 是一对来上京寻亲的苏州小夫妻开的,亲人没寻着,夫妻俩干脆留在上京靠手艺吃饭。 转眼十多年过去,当年沿街叫卖的小贩已经将铺子开到城西最为繁华的地界。 如今天色尚早,铺子门口也人头攒动。 顾云深排了会儿队,轻车熟路地买了这里的招牌糕点,纵马往家中赶。 行至出城的主干道,被人叫住。 太子撩起车帘,面露诧异:“显之?你不是应当在府中养病?” 顾云深冲他行礼,言简意赅道:“出来办些事。” 太子看到他提着的一包糕点。 顾云深口味淡,不喜甜食。这糕点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昨日我同元嘉说,显之这是娶了个小祖宗回家,元嘉还瞪我。”太子一脸调侃的笑,“劳你这个病人出来买糕点,元嘉真是越发的不像话。” 口中念叨着时锦的不是,可太子眼中含笑,没见丝毫不虞。 顾云深却不满地皱了下眉:“阿沅很乖。” 太子想起顾云深连被扶进主屋都要等时锦允准的情形,笑了下,意味深长道:“是很乖……” 被油纸裹住的糕点刚出锅便被顾云深买下,如今探手一摸,热度散去不少,再耽搁下来许是要凉。 顾云深归心似箭,拱手道:“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就先行告退。” “留步——”太子对他的着急恍若未察,慢条斯理地敲着车壁,“前些时日父皇和母后闲聊时念叨起元嘉,说她自打嫁了人,倒是规行矩步,难得露面。” 顾云深攥着缰绳定在原地。 “元嘉成婚后只去过皇宫谢恩,权贵夫人举办的宴会一次也未曾出席。母后说,许多夫人都眼巴巴瞅着,擎等着见见相爷的夫人是何模样。” 太子笑了声,没头没脑地起了新话茬,“要我说,元嘉不去也好。她身份尴尬,说是公主,可三年前被父皇流放岭南在先,如今未按公主尊荣出嫁在后,众位夫人若有不灵光的,叫她一声 ‘殿下’,都好似在嘲讽她一样。” 顾云深听到这里皱了下眉。 “你也无需皱眉。”太子莞尔,“你为何执意求得这桩婚事,凡是三年前知道元嘉身份的人都能猜出一二。叫她一声‘顾夫人’,听起来简直比‘殿下’还要讽刺。” 顾云深沉声道:“阿沅的‘顾夫人’之位,不会被任何人撼动。” “显之啊,不应该是你给了阿沅不容撼动的位置,而是你想让她成为你的什么人。”太子语重心长,“上京众人都是看人下菜的好手,你只给她流于表面的高位,能瞒得住谁?” 顾云深张口欲言。 太子道:“从你开口说要娶元嘉为妻,你记忆中的顾时锦注定只能成为过去。她如今纵然叫顾时锦,’顾‘姓也不该是顾阿兄给的。” 顾云深提着糕点心事重重地回了相府。 时锦没有在主屋,问过下人,才知道她去了湖边凉亭纳凉。 顾云深同样搬来相府不久,他行踪固定,从官署回来后只踏足主屋和书房。 府中的小花园他也是头一遭来。 花园中小径深深,他一时不慎走了岔路,发觉过来时正要原路返回,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 是府中的两个侍女。 因为周遭没人,说起话来没遮没拦,分外肆意。 其中一个声音紧张道:“你昨日怎能这般胆大,若非相爷清醒,夫人又不追究,岂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不过是被陛下厌弃的公主,府中又不得相爷爱重,有何怕的?” 起先的声音忧心忡忡:“管家已经在整肃府务了,凝霜,你听我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相府很好,你若是一意孤行……” 凝霜打断她:“就是相府很好,相爷又是逸群之才、端方君子,我才要搏一搏。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我面前溜走。” “凝霜……” “你听我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那个女人不过就是个残废,宫里不要她,全仰仗相爷照顾。等相爷有了喜欢的人,她早晚要把丞相夫人的位置腾出来。我求的不多,只要能跟在相爷身边做一个妾……” “凝霜——!”侍女瞥到阴影中的顾云深,面色大变,惊叫着去捂她的嘴。 凝霜皱着眉挡开,正要不满,就见眼前的侍女慌手慌脚地站起来。 凝霜似有所察,循着视线望过去,顿时血色尽褪。 “相、相爷。”凝霜僵硬着站起来,手足无措。 她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的顾云深。 盯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唇角被刻意压低,浑身笼罩着冷漠的气息。 凝霜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间,好像哑了一般。 * 时锦夜里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又和顾云深闹了不愉快。 清早的风徐徐吹来,她窝在知蕊特意为她准备的躺椅中,在摇摇晃晃中睡意上涌。 知蕊拿着一碟糕点走来,见时锦闭眸,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将糕点置在她鼻翼前不远处。 时锦正昏昏欲睡,感受到带着甜香气息的风。 这味道—— 时锦倏地睁开眼:“三层玉带糕?!” 倦意顿时不翼而飞,时锦“腾”地直起身,双手把着扶手,眼巴巴望向将盘子抽走的知蕊。 “瞧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样儿。”知蕊眼中带笑,在时锦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又将糕点递还给她。 时锦直接伸手捻起一块送入口中。糯米粉做的糕点,中夹猪油、白糖*1。出锅不久的糕点还存在热气,咬一口,甜软弹牙,风味十足。 时锦满足的眯起眼,问:“你今日怎么这般好心,肯让我吃玉带糕了?” 时锦嗜甜无度,平素里被知蕊管控的死,已经许久没吃过这些甜口的糕点了。 知蕊适时递给她一杯清茶解腻,笑说:“不是我,是相爷特地出门买的,趁着还热乎,赶紧让我拿给姑娘尝尝。” -------------------- 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随园食单》 第11章 顾云深亲自去买的? 时锦将信将疑地抬头,“他不是在处理公务?” “处理公务哪有哄姑娘开心重要。”知蕊揶揄笑道。 时锦没理会她,低头抿了口茶。 知蕊凑上来问,“姑娘可知,相爷既买回了糕点,为何不亲自送来?” 这问题明显到时锦压根就不想回答。 知蕊软磨硬泡:“姑娘猜猜看。” 时锦没扛住,朝她竖起一根手指:“公务缠身,定然回书房理公务去了。” “姑娘猜错了。”知蕊没有略过时锦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笑吟吟问,“姑娘可还记得那位叫‘凝霜’的侍女?” 时锦点了下头。 相府中规矩松散,但下人也都算本分。 这位一心攀高枝、举止无状的侍女太独树一帜,总能在她就要忘记的时候出来晃一晃。 时锦想忘记都难。 时锦兴致缺缺:“她怎么了?” 知蕊双手拍合,扬眉吐气道:“这位侍女今日越矩,正好撞到相爷手里。相爷正命管家召集府中一干人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置她呢。” 时锦没多大反应。 说到底只是一个侍女而已,时锦不可能因为这些小事同她一般见识。 况且顾云深那个香饽饽就摆在眼前,动了心思是人之常情。 时锦自己都曾想伸手摘月,更没有资格去因为这教训侍女。 见知蕊眉梢带笑。 时锦没有泼冷水,捧场地问:“这侍女犯了何事?” 知蕊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呀。” 时锦:“……” 知蕊笑得一脸无辜:“相爷特地叮嘱我,说糕点凉了入口的味道便会大打折扣,要我赶紧给姑娘送来。走的急,只听了这些,多余的消息便不知了。” 时锦:“……” 时锦一阵失语,只觉得自己方才一腔好心白搭了进去,还不如直接给她泼冷水。 “我这里有个好提议,不知姑娘感兴趣否?” 时锦面无表情地摇头。 知蕊视若无睹,径直说下去:“我算了算时间,如今管家应当还在召集仆役,若不然姑娘同我一道去瞧瞧?正好能赶上。” 去看顾云深处置下人,还不如眼前的三层玉带糕吸引人。 时锦老老实实地摇头,伸手要去捻第二块糕点。 在她要将要触碰到的同时,知蕊抬手抽走盘子。 时锦眼睁睁看着糕点在眼前飞走,难以置信地望向知蕊:“我今天才吃一块!” “姑娘能保证现在把最后一块吃了,今夜安睡前不会再偷吃?” 时锦:不能保证。 但吃一块连解馋都称不上,眼睁睁看着暄软的糕点近在咫尺却不能碰,那太残忍了。 时锦眼巴巴看了半晌,急中生智:“我与你约定的是,你买给我的糕点一天只能吃两块。” 换言之,糕点是顾云深买的,不在她们的约定范围之内。 这算是狡辩,知蕊循循善诱:“也是,既是相爷买的糕点,姑娘是不是要去同相爷道一声谢?” 时锦:“……” 知蕊扬起单纯无害的笑容。 摆在时锦面前的路她都不想选。 时锦深吸一口气,挣扎道:“我可以等晚膳的时候再同他道谢。” “可若是相爷训斥完侍女,不顾劝阻又去了城外呢。”知蕊佯装为难,见招拆招。 时锦无声抗拒。 知蕊状似无意地掂了下盘子。 半晌,时锦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去。” * 时锦一路上神色怏怏,不明白知蕊为何执意要她去凑这个热闹。 前院中。 仆役在管家的召集下不明所以地等在一旁。 顾云深负手正立在正前方,神色莫辨。 不远处。 凝霜浑身发抖,面色苍白。 时锦躲在暗处。 见这阵仗,才后知后觉地好奇起来。 凝霜究竟犯了什么事? 能让素来眼中只装着公务的顾云深这般大动肝火? 管家看了眼顾云深,见他颔首,转身看向凝霜:“你犯了何事,自己说吧。” 凝霜声音颤抖:”今、今日言语中对殿、殿下不敬……” 时锦一愣,和她有关? 正愣怔着,见顾云深冷眼扫过凝霜。 后者腿一软,登时跪趴在地上:“奴婢失言,是夫人……” 时锦诧异地望向顾云深。 这桩事原委极清晰。 凝霜哆哆嗦嗦地说完,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仆役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动静里,顾云深声音略低,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传到时锦的耳中。 “你们记好,顾家不纳妾,顾云深平生只此一妻。” 时锦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收紧手上的力道。 “伺候好夫人,规规矩矩的做事,自能安安稳稳地在相府度日。但若是心存妄想,对夫人不敬,”顾云深顿了下,清冷的眸光扫过众人,掷地有声道,“相府容不下对夫人不敬的人。” 顾云深这番话算是将时锦的地位定下来。 众仆役连声应是。 时锦抬了下手。 知蕊心领神会地推她离开。 走远了。 时锦敲了下轮椅扶手:“你执意带我过去就是看这个?” “奴婢哪能未卜先知,赶得巧,赶得巧。”知蕊笑呵呵的。 这心虚的语气一听就是在装傻。 时锦轻哼了声,没多追究。 凝霜最终被赶出了相府。 有她的前车之鉴在前,顾云深又不加遮掩的表明态度,相府的仆役肉眼可见的比往常规矩许多。 翌日清早。 管家抱着一摞书册来到主院。 时锦一脸莫名:“这是什么?” 管家把账册递给知蕊,摸了把汗:“回夫人的话,这是府中的账册。” 账册? 时锦愈发奇怪。 管家道:“府中的一应庶务早该交给夫人定夺,只是老奴动作慢,尚未厘清,这才耽搁的久些,还请夫人见谅。” 时锦扬了下眉,没给账册眼神,淡淡道:“我不看,你拿回去吧。” “这不合规矩——”管家一脸为难。 时锦一眼看透:“相爷如若要责怪你,就说是我不爱管这些——” 她话音刚落,顾云深提着东西迈步进来。 看了眼室内的场景。 顾云深淡道:“账册放下,你们两个先出去。” 管家入梦大赦,匆匆离开。 知蕊看了眼时锦的脸色,稍加权衡,依言放下账册,也溜了。 时锦脸色不大好看。 顾云深赶在她开口前打开油纸,三层玉带糕的香气顿时散出来。 时锦被香气引的恍惚了片刻,再回神时,方才聚起来的怒气再没有了宣泄的时机。 “我记得阿沅最爱吃这个,快尝尝。”他将糕点推到时锦手边。 时锦眼神微闪,挣扎片刻后往后一靠,拖腔带调地问:“相爷这是想用糕点收买我,让我替你理账册?” “是。”顾云深顺水推舟地点了下头,“阿沅愿不愿意帮忙理一理府中的庶务?” 时锦乖巧一笑:“不愿意。” 顾云深:“……” 时锦道:“相爷重病在身都能起早贪黑的理公务,相信府中这些小事对相爷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说着,时锦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相信你可以的”的郑重表情。 顾云深料到昨天未决的事会被时锦再度提出,是以不慌不忙道:“太医叮嘱我少劳神。” 时锦轻嗤了声。 顾云深脸不红心不跳,佯装为难地揉了下额角:“城外的善后事宜太子替我分担了许多,但余下的也要耗费不少心力。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能再其他方面费心了。” 顾云深是在解释,他昨日理公务并非是不顾身体,而是在太医允准的范围内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公务。 太子平日里有多忙,时锦是曾见识过的。 她抿了下唇,像是在思索。 见她有松口的迹象,顾云深立刻道:“阿沅同我一道在书房,正好能盯着我喝药。” 时锦似笑非笑地扭过头:“相爷用得着我盯着?” 顾云深一脸正直地点头。 顾云深不动声色地在糕点的旁边轻点了下,放轻声音:“阿沅不是爱吃三层玉带糕?我起得早,刚巧赶上糕点出锅。” 时锦眼睛一亮,矜持地坐直身体:“每日都有?” 顾云深从来对她有求必应,原先也常常给她买糕,是以时锦这么问,他没察觉丝毫异样,点点头,肯定道:“每日。” 时锦弯起眼睛,斩钉截铁道:“成交!” * 顾云深修养了将近一旬。 时锦每日同她一起窝在书房理账册,吃着他赶早买回来的糕点,没有知蕊耳提面命的阻拦,时锦怡然自得。 顾云深养好病要去上朝的那天,时锦也正好将一摞账册看完。 府里的规矩虽散漫了些,可账册条分缕析,十分清楚。 时锦叫来管家,预备将府中的规矩好好立一立。 起码不能再出现府中一出事,所有的仆役便一拥而上到主院凑热闹的场景。 等着管家过来的间隙,时锦一边思索,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检查自己想到的是否有遗漏。 把脑子里存的东西往外倒了不少,时锦写着写着,忽然顿住:“知蕊,咱们是不是忘了……” 话说到一半。 仆役领来位满面惊慌失措的丫鬟。 是伺候在长思身边的丫鬟。 她一见到时锦,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登时涌出来。 “时姑娘,求求你帮帮我家姑娘……” 第12章 小丫鬟急的手足无措,话都说不连贯,反反复复求着时锦帮帮她家姑娘。 时锦给知蕊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去请管家过来。 时锦慢声细语地安抚她:“你别着急,说清楚些,我才能对症下药。” 时锦语气温柔,但字字铿锵,带着让人安心的坚定。 小丫鬟终于忍住哽咽,三言两语将事情简单道来。 这事还要追溯到暴雨袭城。 养着小三月的那栋农舍也在这场泼天大雨中遭了殃,里头的东西淹没大半,许多都不能再用。 小三月身子骨弱,受不住寒,中途又生了场病。 长思忧虑难安,等不到时锦来接人的消息。 待到雨停,索性一咬牙,直接将人接来了红袖招。 预备把小三月的病养好了,再差人来相府叫时锦领人。 长思早年入红袖招,对这里的弯弯绕绕摸的有□□分清楚。 一直将小三月养在这里她做不到,但藏个个把月还是不在话下的。 一切都准备完全。 只是万万没料到出了岔子。 长思今年二十有三。 尽管她保养得当,颜色未衰。 但这个年岁放在红袖招这样的烟花场所也要称一个“老”字。 年逾二十以后。 红袖招的石妈妈就在盘算着要怎样榨干长思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在她年岁尚好的时候赚一笔大价钱。 那时长思用一手调香制粉的手艺把自己保了下来。 按说为着长思的这一手技艺,石妈妈就算不将人好生供着,也不至于为难逼迫她。 可好巧不巧。 上京城的一家权贵看上了长思,要纳长思入府做妾。 石妈妈眼红她的技艺,又不敢得罪权贵,颇为愁恼了好一阵子。 正好长思差人将小三月带回红袖招。 石妈妈暗中观察长思许久,终于逮到这样的把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小丫鬟是趁着混乱跑出来的。 长思被置于险境,小丫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来请时锦帮忙。 纵然时锦不肯轻易出山,能念着两人之间的交情将相府的人派过去好歹也算个震慑。 时锦听完,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地问:“是哪家权贵想要逼长思姐姐入府?”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鬟摇摇头,抽抽嗒嗒道,“石妈妈瞒得紧,奴婢也是今天听到石妈妈的威胁,才知道有人想纳了姑娘。” 说完,满脸通红,似是在羞愧。 时锦轻声安抚她:“别担心,不知道也没事。” 小丫鬟颤抖道:“时、时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姑娘不想做妾……” “我知道。”时锦递给她安抚的眼神,“放心。” 管家在这时被知蕊带进来。 他年纪大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跟上知蕊的步伐。 知蕊说的语焉不详。 管家气喘吁吁,匀了口气。 没等他开口,时锦当先道:“我这几日看完了府中的一应庶务,府中年富力强的仆役不少,你现在去挑些胆子大的跟我出去办点事儿。” 见管家愣在原地,时锦特意添了句,“动作要快!” 管家似懂非懂地转身,临出门前,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奇怪,回头问:“不知夫人要他们做什么?只要胆子大就行?” 时锦沉吟一瞬,道:“还要耍枪棍棒厉害的。” 管家目瞪口呆。 时锦道:“让他们干脆拿上枪棍棒跟我走。” 管家颤颤巍巍:“夫、夫人是要——” 时锦笑吟吟道:“我是准备去‘仗势欺人’!” 时锦说的轻飘飘。 管家去喊人的时候也觉得神思恍惚,走路轻飘飘。 他没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虎背熊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万万没想到,到这把年纪居然体会了一把身轻如燕的感觉。 眼睁睁看着时锦带着一群仆役浩浩荡荡地离开。 管家终于勉强找回了两分神智,顾不上自己这把老骨头,二话不说跑到官署通风报信。 顾云深在处理公务。 他养病这段时日积压了不少不紧迫、却也要他亲手办理的公务。 管家越过一众专注办公的大臣。 战战兢兢地凑在顾云深耳边,简单将原委复述给他。 说罢,他忧心忡忡,想问问这阵势会不会不妥。 谁料他还没问出口,就听到顾云深难得笑了声。 声音短促,一瞬而过。 从来没听过顾云声笑声的管家愣在原地。 顾云深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阿沅带了多少人?” 管家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地回:“约莫十人。” 顾云深握着笔继续理公务。 沉吟片刻,顾云深蹙眉道:“十人有些少了……” 管家:“???” 管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最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顾云深握着笔划了两道,最后道:“你再多带些人去给她壮壮气势,免得有不长眼的伤了她。” 管家:“……” 管家很想提醒他,夫人不是被人欺负,是带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准备去欺负别人。 没来得及出口,就听顾云深不放心地叮嘱:“你亲自去把握形势,倘若估摸着阿沅摆不平,派人来官署告诉我。” 管家:“……” 告诉他以后呢? 他亲自去给夫人撑腰壮胆吗? 管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向来冷静自持的相爷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 但是现在,经历了多重打击的他,深深觉得,相爷连“多带些人给她壮气势”的话都能说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管家一脸麻木。 他以前只知相爷对夫人极为包容,从没有想到,竟然已经到纵容的地步。 脑海里的想法不知疲倦地往外冒。 管家麻木到任其增长,深吸了口气道:“老奴这就去办。” * 红袖招里乱成一团。 时锦被推着进入时,花团锦簇的一楼聚了不少人。 一群人高马大的杂役围成一圈,手中握着棍棒,看上去恶神恶煞。 窃窃私语中,婴儿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这声音不嘹亮、不尖锐,甚至都没有新生婴儿的活力。只听声音,时锦都能想象出小三月孱弱的模样。 她眸光沉下来,让知蕊推着她往里走。 石妈妈正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长思啊,不是妈妈非要逼你。你想想,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你这个傻姑娘,谁会轻易放手?” “你年岁也不小了,女子家,说到底都是要嫁人的。咱们红袖招的姑娘有个嫁人的机会不容易,你一时想岔了不要紧,可妈妈不能看着你走弯路。” “这户人家是上京城的权贵人家,你进去做妾也绝不会委屈了你。” “况且公子也说了,允你月月来红袖招见见姐妹。” “你听妈妈的话,乖乖嫁了,你怀中的婴儿,妈妈自会替你好好看管……” 跟在时锦身边的小丫鬟听到这里,忍不住反驳:“你想让姑娘嫁人,还不肯放过她,要她替红袖招调香制粉……石妈妈,你未免太贪心!” “吆,有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儿吗?”石妈妈恶相毕露,一边挥手让人制住小丫鬟,一边对长思道,“长思啊,妈妈把你从小养到大,三年前你说自己不想嫁人,妈妈腆着脸给公子哥儿们陪笑脸,把你给留了下来。如今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寒了妈妈一腔为你着想的心。” 石妈妈走近长思,想要伸手去碰她怀里的婴儿。 长思瞪着她,将小三月护的密不透风,一脸防备的警惕她的靠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妈妈只是想看看这个小姑娘,你防着妈妈做什么?” 石妈妈啧啧可惜,“瞧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儿,快给妈妈抱抱——” 石妈妈给杂役使眼色,想要直接伸手去抢。 恰此时,刚一迈步的杂役被人狠狠踹翻在地。高大威猛的身躯如泰山压顶一般倒下来。 石妈妈一声尖锐的惊叫声,逃也似的地闪身躲开。 这声音恰似石破天惊。 小婴儿被吓住,扯着嗓子愈发可怜的放声哭起来。 小丫鬟赶紧跑过去将窝在地上的长思扶起来。 长思循着她跑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时锦泰然坐在不远处,当即一阵心安,喜色毕现。 石妈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这才看到红袖招里出现了外人。 方才奉令去制住小丫鬟的杂役反被人扣押,嘴被塞上布条,发不出丝毫声音。 时锦的位置正好被红柱遮挡住,是以没人发现。 这阵势来者不善。 石妈妈心里警铃大作。 这女子梳着妇人髻,是嫁了人。 石妈妈心思电转,陪着笑凑上前去:“这位夫人,不知到访红袖招,有何贵干?” “看不出来吗?”时锦一偏头,笑得单纯无害,“砸场子啊。” 石妈妈笑容一滞,笑得有些勉强:“夫、夫人莫要说玩笑话……” 时锦笑了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这个人平素里就是爱开玩笑,妈妈见谅。” 见她这样好说话,石妈妈不着痕迹的松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展开。 就见时锦移开视线,看向被人重重围住的长思,朝她挥了挥手。 石妈妈一口气噎在喉间,暗道不好。 下一刻。 时锦笑容可掬道:“听说我家姐姐今日在红袖招受了欺负,我来给她压场子。” 第13章 时锦手肘抵在扶手上,手掌松松垮垮半握成拳,撑着头,望向石妈妈的眼神分外和善。 若非石妈妈笃信自己耳朵不曾有疾,压根不会相信这样柔弱的女子会说出给人“压场子”这种颇具侠义的话。 石妈妈慌乱了一瞬,凭借常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快回过神来:“这位夫人还是莫要说玩笑话。我们这儿是红袖招,烟花场所,可没有你的姐姐……” “我来给姐姐撑腰,和你这里是不是烟花柳巷有何相干?”时锦眉一扬,轻笑出声,“石妈妈真是糊涂了。” 来者不善。 石妈妈心里再一次冒出这四个字。 她凛了心神,打起精神正色以对:“红袖招管教自己人,夫人请尽快离开——”石妈妈顿了下,语气沉下来,“耍枪弄棍的,若是不小心伤着夫人,可不要怪红袖招没有事先提醒——” “当然要怪。”时锦笑容可掬,可爱的犬齿都露出来。 知蕊跟着警告:“我们姑娘今日若在红袖招少一根头发,这事就绝不会善了。”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得对!” 石妈妈:“……” 石妈妈深吸一口气:“夫人这便是不讲道理了——” 时锦听闻这话,立即仰头看向知蕊,认真地问:“我讲过道理吗?” 知蕊:“……” 这回轮到知蕊无言以对了。 她默了片刻,诚恳道:“我们姑娘曾经讲过道理的!” 至少在岭南三年,没见她讲过道理。 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时锦冲石妈妈抬了抬下巴,笑眯眯道:“听到没?想必石妈妈不知道,我已经许久不讲道理了。况且——” 她顿了顿,拖腔带调道,“况且我今日带这么多人过来,若是只用来和你讲道理,多浪费呀。” 话音落地,她言之凿凿地总结,“我今日来,就没打算和石妈妈讲道理。” 时锦油盐不进。 石妈妈余光瞥到她带来的人,眼中精光闪过。 只带了十人,虽看着壮硕,可这里毕竟是红袖招,自己的地盘,十个人恐怕不够看。 让石妈妈犹豫的是时锦的身份。 单看她的着装看不出尊贵,上京城也不曾听说过哪一家高门贵人是半身不遂。 只是这紫檀木做的轮椅…… 如此的财大气粗,总归让人心中发怵。 时锦见石妈妈不说话,百无聊赖地提醒她:“石妈妈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这气焰委实嚣张。 但是再尊贵,能尊贵得过想纳长思入府的那户高门吗? 石妈妈心一横:“我们红袖招自己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把这位夫人‘请’出去。规矩些,别让人看了我们红袖招的笑话。” 石妈妈这话别有深意。 既让人将时锦赶出去,又提醒这些杂役警醒些,别闹大了,让百姓过来看热闹,以致留下话柄。 杂役朝向时锦,蠢蠢欲动。 长思抱着小三月,眉目焦急地看过来:“小——” 她刚发出一句气音,时锦就冲她浅浅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间。 镇定自若,示意她别担心。 杂役寸寸逼近。 时锦脸上丝毫不见惊慌。 石妈妈被她这反应弄得眼皮一跳,心中升起不安。 时锦这时瞧过来,慢条斯理道:“我的人方才可提醒过石妈妈了,若是我在红袖招少一根头发,后果究竟能不能承受,石妈妈可要仔细掂量。” 事态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再惊慌也无益。 石妈妈心想,大不了把长思送去侯府的时候请公子出手相助。 这上京城,除了宫里和相府,还有侯府摆不平的? 这样想着,石妈妈顿时挺直腰杆,显得尤为有恃无恐。 “行。”时锦伸了个腰,“既然石妈妈已经做好决定,那咱们就让他们过过招,看看谁能更胜一筹。” 时锦冲着一众仆役扬声道:“你们放心动手,我在这儿给你们担着。把红袖招掀了也不怕,只一则,别伤着自己。只要不挂彩,回头就给你们涨月银。” “涨月银”一说出口,本来稳重的杂役登时眼中放光。 既没有后顾之忧,又有月银可拿,这买卖不要太划算。 当即,众杂役齐声道“是”,声音震天。 时锦满意地点头。 石妈妈见对方的士气“蹭”地升起来,心下一沉。 想学时锦拿钱财诱惑,又狠不下心。 这一迟疑,两方人员就已经短兵相接,缠斗在一起。 红袖招的杂役胜在人多。 但相府的仆役经由时锦鼓劲儿,却也不占下风。 乍一眼望过去,竟然不分上下。 时锦坐的不远,密切观察着情况。 每每看到有仆役要碰上对方的武器,时锦立刻扬声提醒:“警醒些。别挂彩,小心没有月银拿。” 势头稍颓的仆役便在这样的提醒中立刻振作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 石妈妈紧攥着手,打眼扫过,狞笑片刻,冲着长思扑过去。 时锦眼明手快地拍了下知蕊。 石妈妈和知蕊同时动作。 长思身侧也有小丫鬟保护,是以小丫鬟一拦。 知蕊就趁着这个时机冲过去,三下五除二挟制住石妈妈。 石妈妈浸淫风月场所多年。 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地弱质女流。 被钳住的同时,她就登时挣扎起来。 按说寻常女子定然无法在这样的挣扎中控制住她。 可石妈妈对上的是知蕊,常年抱着时锦的知蕊。 这个力气,在知蕊眼中还不够看的。 时锦在这时拍了拍手,吆喝着:“停手啦停手啦,再打下去你们主子都要疼哭了。” 管家这一日快将自己的老骨头折腾散架了。 他终于找到地方、带着人来增援。等进了红袖招,顿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他设想过的最差情况,无非是时锦带着的人已经和杂役动起手来。 他都已经交代好仆役们了,提前备好武器,免得进门被打得措手不及,增援不成反添乱。 这情景却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袖招的杂役们战战兢兢抱头聚在一起。 相府的仆役拿着武器、得意洋洋地将人看管好。 而红袖招的鸨母、掌权人,如今正被知蕊这个小丫头押着。 仅仅十个人。 就能让这一众的杂役们毫无还手之力。 管家深深地看着相府的仆役们,深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一样。 平素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居然这么能打? 管家像是踩在云上,晕晕乎乎地凑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时锦抽空给了管家一个眼神。 管家声音飘忽:“老奴来给夫人镇场子 ……” 时锦点了点头,示意管家在一旁站着。 然后转头看向石妈妈,笑问:“石妈妈考虑好了吗?” 石妈妈一脸憋屈地反驳:“没有姑娘家不嫁人的。我又不是要将长思送入火坑,那户人家有权有势,绝不会让长思受委屈……” 时锦听得一脸不耐烦:“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家姐姐不想嫁人,别说是有权有势,就算是皇帝要将她纳入宫里,只要我长思姐姐不愿意,我也能将她保下来。” 顿了顿,她道,“我姐姐调香制粉的手艺自能保证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用不着男人来给她锦上添花。记好了,我家姐姐若要嫁人,只能是她自己愿意。别用你那些俗不可耐的眼光来衡量她。” 石妈妈被她这惊世骇俗的话震惊到了。 管家的神智也被拉回来,看了眼他印象里柔弱娇气的夫人。 “你、你胆敢对皇室不敬——”石妈妈自以为拿捏住了时锦的把柄。 时锦嗤笑一声:“对皇室不敬怎么了?”她还敢和皇帝当面呛声。 石妈妈一噎。 这女子软硬不吃,看上去又颇有来头。 只是侯府公子的意愿更加不能违背。 石妈妈眼珠一转。 形势不与人,先低头,度过这一遭,再做打算—— 时锦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想法,及时给她泼下去一盆冷水:“我家姐姐的卖身契也请石妈妈拿出来吧。” “你——!”石妈妈恼羞成怒地怒瞪她,下一瞬,骨头几乎要断裂的痛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知蕊沉声道:“规矩点,别吓着我们姑娘。” 石妈妈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究竟是谁吓谁啊?! 偏偏时锦煞有其事地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说:“我好怕呀。” 石妈妈:“……” 这都什么人啊。 “快点儿拿出来。”时锦敲着轮椅扶手,脸色“唰”地沉下来。 石妈妈还在垂死挣扎:“想要长思的可是武——” 领会到时锦眼神的知蕊立刻捂住石妈妈的嘴。 时锦冷笑一声:“那家权贵是谁你不必告诉我。你若是怕,就去和他们说,人是我顾时锦保下的。他若不愿意,将让他亲自去相府问我要人。” 石妈妈双目倏地一睁。 见石妈妈这个反应,时锦扬了下眉,复又笑起来,语气轻松地问:“相爷新娶的夫人双腿有疾,原来石妈妈不知道呀?我还以为人尽皆知了呢。” 眼前这人是相爷新娶的夫人。 相爷新娶的夫人是圣上和元后的嫡女。 石妈妈脑子飞速转动,待确认了时锦的身份后,立刻一反前态,满口应承下来。 时锦快刀斩乱麻,干脆将长思一道带走。 谁料后者却冲她摇了摇头,小声说:“我得留下来。” 时锦和长思默契十足。 长思一说,时锦也不多问,只似笑非笑地望向石妈妈:“我家姐姐既要留在红袖招,我也不能逆了她的意。但石妈妈记得,长思姐姐是我保下的人,她若再被逼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时锦顿了下,语带威胁,“那红袖招还能不能做下去,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石妈妈心神一凛,连声保证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处理完红袖招的事情。 时锦亲自抱着小三月回了相府。 顾云深还未从官署回来。 解散出门办事的仆役前,时锦偏头想了会儿,让他们稍等片刻。 在一众仆役的注视中。 时锦浅笑着开口:“咱们今日出门一趟,好声好气的和人讲道理。虽说过程曲折了些,可结果好歹皆大欢喜。相爷公务繁重,有些细节便不必传到他耳朵里了,你们说是吧?” 亲眼听见时锦说自己不讲道理的众仆役:“……” 第14章 午后不久,顾云深从官署回来。 前往主院的路上,见到不少兴高采烈、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仆役。这和他们素日里沉默稳重的形象大相径庭。 顾云深不由侧目。 正好管家迎过来。 顾云深顺势问了句。 管家想起时锦的警告,斟酌道:“许是因着夫人要给他们涨月银。” 顾云深当时命管家将府内庶务交给时锦,一是发现她不拿相府当家,想着若是她多费些心思在相府,就不会总想着离开;二是太子与他说的那番话,明着在提点他好生考虑阿沅的身份,实则是府中婢女暗中的议论让太子听见了,在为阿沅打抱不平。 府中的婢女敢明目张胆的对阿沅不敬,归根结底,是阿沅手中无权。 他本意是想让阿沅少在俗务上费心思虑,反倒弄巧成拙,办了错事。 提到这里,顾云深终于找到机会嘱咐管家:“阿沅性子柔,头一回治家,许多地方你还要多帮衬,别让她为难。” 管家:“……” 夫人还用他帮忙? 收买人心的手段连他都自愧不如,他不请着夫人多指点就不错了,怎么敢凑上前去指手画脚? 心里这么想着,管家有苦难言,只能麻木的应了声“是”。 顾云深又问:“阿沅今日可有受了欺负?” “夫人很好。”管家心里嘀咕着“相爷真是小瞧了夫人”,面上不动声色,捡着能说的复述了些。 最后道:“夫人从红袖招带回来了位小婴孩儿养着。” 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为平日里安静的相府增添不少生机与活力。 小婴孩刚到陌生的环境。 尽管认知尚不完善,但也难免害怕哭闹。 小三月身体瘦弱,哭声不嘹亮,但断断续续的抽泣,反而更显可怜。 时锦一颗心都被小三月哭化了。 可时锦没有哄小孩儿的经验,面对她的抽泣束手无策。 不管是抱着她轻摇、还是拿好玩儿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皆以失败告终。 时锦和知蕊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小三月依旧小声啼哭着,微弱的声音像是猫抓一样,挠的时锦又急又疼。 她看着小三月通红的小脸,挫败道:“小月月快别哭了,再哭下去姨姨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顾云深这时恰巧进门,闻言逸出一声轻笑。 时锦没料到他突然回来,听到他的笑声,难得羞恼。 她看到顾云深面上没有消下去的笑,咬牙道:“你怎么回来了?” 往常顾云深回府,就算不是月上柳梢,也是黄昏时候,如今才过午不久—— 时锦没好气道:“相爷倒是清闲。” 顾云深不置可否,凑来摇篮前:“这便是你今日从红袖招带回来的小孩儿?” 他探头一看,摇篮中的小孩儿还是小小一团,皮肤细嫩,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如今因为哭泣,蒙上水雾。鼻尖通红,乍一看,可爱又可怜。 顾云深没忍住,伸出食指轻点了下她的鼻尖,颇有些怀念道:“你刚被阿兄抱回来的时候,可比她胆大多了。” 小时锦也是这么大点儿的时候被顾阿兄抱回的顾府。 刚到府中,也是哭哭啼啼,看上去极为可怜。 但小时锦胆子大,又好哄,没多会儿就能在他和兄长的怀里咯咯笑起来。 顾云深随口一说,可时锦老毛病又犯了。 定睛看了他片刻,一时没忍住,悠悠开口道:“可不是嘛,胆子不大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给养我长大的‘小叔叔’当妻子。” 顾云深逗弄婴儿的指尖一顿。 时锦颇有闲情逸致的等着看顾云深的反应。 会是恼羞成怒地斥责她住口,抑或是哑口无言地拔步离开? 时锦慢吞吞地想着,不管是哪种反应,都能让她愉悦起来。 她就喜欢看顾云深冷静尽失、自持破碎的模样。 顾云深的反应却出乎她的预料。 他只是停顿一瞬,仿佛没有察觉到时锦略带恶意的语气,很快恢复如常,心平气和地哄着小三月。 这副平静的模样反倒让时锦气结。 她忍了会儿,看到小三月在他的轻哄下,抽泣声慢慢停下来,登时目瞪口呆。 她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一哄,小三月就不哭闹了?” 时锦的语气有震惊,也有不平。 顾云深抬眸问:“你是怎么哄的?” 时锦老老实实道:“推摇篮,拿这个给她玩儿。” 时锦说着,举起手里翠绿的小珠子。 顾云深顿了下,问:“没有抱抱她?” 时锦摇头,为难的垂下眼:“她太软了。” 软绵无骨,她生怕自己一碰,小三月就会受伤。别说抱了,她连碰都不敢碰。 时锦不敢碰。 对自己力道向来拿不准的知蕊就更不敢了。 顾云深看她一副小心翼翼,想碰不敢碰的模样,心里一片温软。 他停了下,像是诱哄一样,缓声道:“你碰碰她。” 时锦下意识背起手,连连摇头,眼里流露出抗拒和渴望。 顾云深失笑。 “别怕。”顾云深放柔声音,“小孩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顾云深一只手指还在和小三月嬉戏。 小三月兴致勃勃地去抓手指,抓住了就软软握着。等顾云深轻轻抽出,她又急急追上去,不时发出几声气音,奶声奶气。 时锦看的一阵眼热。 明明是她带回来的小姑娘,怎么反倒和顾云深这么亲近。 她心里挣扎了一瞬,终是在小三月的可爱里举手投降。 时锦仿着顾云深的模样,伸出一只手指探进去。 她屏气凝神,动作缓慢。在将要碰到时,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害怕重新涌上心头。 时锦泄气道:“还是算了。” 她说着就要收回手。 刚一动作,顾云深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覆上来时热度透过肌肤相接的地方渗透给她。 时锦心尖一颤,指尖下意识一抖。 顾云深却以为是她害怕,于是握着她手的力道又重了些。 他牵引着时锦的手,轻声道:“阿沅别害怕。像这样轻轻的碰,不妨事的。” 时锦的手腕被顾云深握着。 顾云深常年执笔,指腹上磨出茧。 一层薄茧蹭在腕骨上,痒痒的,引的时锦心里阵阵悸动。 时锦抿了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指尖伸到小三月面前。小三月似是极为喜欢玩手这项活动,很快眉开眼笑地捉住她的指尖。 小孩儿的手柔弱细嫩。 时锦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她惊喜地抬起来:“她笑了?!” 顾云深被时锦的笑感染,点头“嗯”了声。 时锦垂首陪她玩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这样她就不哭了?” 顾云深看了她一眼。 眼神轻而淡。 时锦却莫名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顾云深在她如临大敌的眼神中笑了下,难得反问:“你不是说自己是我养大的?比阿沅有些经验罢了。” 时锦:“……” 顾云深这一句话打得时锦措手不及。 时锦心里大为不解,明明他对这件事向来讳莫如深。 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顾云深不再避讳这样的过往? 时锦默念着“气势不能弱”,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她心思电转,飞快地思索应对之策。 顾云深没多逗她,适时递上台阶,解释道:“小孩儿刚到陌生的地方难免害怕,害怕了或是哭闹,或是给自己裹上刺。两种反应归根结底都是自我保护的手段。转移注意力是下下策,和她亲近、让她主动卸下心防才是解开症结的关键。你不敢碰她,小孩儿察觉出距离,自然就会哭闹不止。” 顾云深回答的很认真。 时锦听着却咂摸出别的滋味儿。 小孩儿到底是在说小三月,还是在说她? 时锦一瞬间生出一种被他看透的惊慌。 她很快冷静下来,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今日怎么提早回来了?” 顾云深移开视线,坦诚相告:“武安侯在边境和谈顺利,即将启程回京。太子和礼部的官员去商议外朝觐见的一应礼节,没我的事,便提早回来了。” 时锦听到这里,忽然一顿。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顾云深,嗫嚅道:“武安侯要回京了?” 顾云深点了下头,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顺势问:“怎么?” 时锦目光闪烁,迟疑着开口:“我今日去了红袖招,替一位被逼着嫁给权贵的姐姐解了围——” “那户权贵是武安侯的公子?”顾云深闻音知意。 时锦心虚地“嗯”了声。 她垂头逗着小三月,心不在焉道:“虽说借了你的名义,可事情是我做的。若是武安侯为难你,你尽可推到我身上。我这公主的身份有名无实,可好歹聊胜于无——” “阿沅。”顾云深叫了声,目光沉沉。 时锦从他貌似风平浪静的声音中察觉到底下的波涛汹涌。 她顿时一怔。 自打她从岭南回来。 顾云深向来都对她极为纵容,还是头一遭用这样风雨欲来的语气和她说话。 顾云深是真的被时锦这句话气着了。 他深吸口气,想说的许多话,在喉间争先恐后地想极出来。 最后,顾云深闭了下眼,勉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这三年,我不仅仅是当了个丞相而已。” 时锦手指蜷了下。 顾云深道:“别说你只是在武安侯的公子手下保下了一个人,就算你今日无缘无故闹了侯府的赏花宴,我也能将你全须全尾的护下来。” 话到最后。 顾云深起身,深深看了眼时锦。 到底没有忍住,他略带着一丝失望道:“我既然把你从岭南接回来,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你再陷于三年前的境地。你说要我将过错尽数推到你身上——” 顿了下。 顾云深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锦:究竟是谁害得她怼人大业惨遭滑铁卢? 太子:深藏功与名。 第15章 顾云深话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时锦半垂着眼,看似专注地和小三月玩乐,可心绪却在小三月的咯咯笑声中渐渐飘远。 三年前武安侯府举办赏花宴。 那时顾云深升迁不久,正二品的官员,皇帝眼前的红人,是不少官员拉拢的对象。 他素来爱惜羽毛,上京城中但凡同僚邀请,一概拒绝。 可武安侯府不同。 武安侯是皇后的嫡亲兄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 又恰值武安侯于边关大捷,一时之间,更是风头无两。 连皇帝都要忌惮侯府三分。 遑论是顾云深? 他不得不去赴宴。 时锦却百般纠缠,要同他一道去。 顾云深只当她贪玩,没多想。 时锦当然不是为了玩乐。 顾云深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于情爱一道却不大精通。 这场赏花宴,明着是庆贺武安侯平安归京,实则意在顾云深。 武安侯的嫡幼女才情冠上京,比顾云深小两岁,婚配正好。 顾云深公务缠身,没想到这一层。可时锦当时早已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又总听到街头百姓言两人相配,心中泛酸已久。 因为这,她对武安侯府也多方了解。 时锦常年跟在顾云深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于朝政一道也稍有涉猎。 武安侯府势大,又不知收敛气焰。皇帝明面上对其礼让三分,心中定然忌惮。 顾云深的扶摇直上便是例证。 有这一层关系在,时锦深知,哪怕武安侯说的天花乱坠,顾云深也不会应允。 时锦缠着去,只是想见一见,百姓口中,能配得上她心中天上月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时锦去了。 却没料到美人对顾云深分外执着,为成婚事,甚至不惜使出下作手段。 时锦提早察觉,故意搅乱了赏花宴。 武安侯和嫡幼女的谋划成空。 一腔怒火悉数发在时锦身上,随意找了个借口,将时锦扔进天牢里。 这一扔,扔出了顾云深的担忧和怒火,让时锦心中窃喜,生出不少不切实际的心思。 更为凑巧的是,她被顾云深从牢狱中救出来不久,真实的身份便也袒露人前。 她是皇帝丢失多年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顾云深当时问她,是想继续待在顾家,当顾家的养女,还是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 时锦不假思索选了后者,她想给自己一个夙愿得偿的机会。 可不知道,那是心灰意冷的开始。 摇篮里的小三月尚是不知愁滋味的年岁。高兴和难过全都写在脸上,笑得时候眼睛会完成月牙,软糯又可爱。 时锦的指尖被她牢牢握住,抓着往口中凑。 “不可以吃手指哦——”时锦回过神,笑着戳了戳她的脸侧,半晌,失神低喃道,“小月月要永远像现在一样开心。” 不要像她一样,喜欢上了一个在黑夜高悬的月亮,从此再也难窥光明。 * 小三月来的突然,府中尚未找到照顾的嬷嬷。 她同时锦玩儿了大半晌,谁也不认,只要时锦。 时锦于是道:“我来哄她睡觉。” 知蕊心中迟疑:“听说小婴儿半夜总是要闹的,姑娘若不然还是将她给我——” 知蕊说着伸手去接。 小三月握着时锦的手指不松,察觉到时锦以外的人碰她,当即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哭嚎起来。 时锦连忙把她抱起来摇晃,待哭声渐弱,才分出心思催知蕊回去,不在意道:“也就是睡前嚎两声,等哄睡了就不闹了。你不用守在这儿,我自己能行。” 时锦不容置喙地将知蕊赶走。 没过多久,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 小孩儿似乎没有夜晚。 白日里她能用手指哄的三月笑声连连,到了晚上,这技巧似是失灵了一样,怎么也止不住啼哭声。 三月似乎越哭越精神,越精神,哭声也就越嘹亮。 时锦哄不住,很快就焦头烂额、手忙脚乱起来。 知蕊没走多久就又返回来,两个人一起哄,好不容易晃得她哭声渐止,刚一沾床,又挥舞着小胳膊哭起来。 知蕊无奈,只得又把她抱起来。 时锦困极了,不能睡,朝着知蕊伸手:“你给我抱会儿吧。” 主院里的闹腾的动静在夜里分外清晰,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顾云深步入里屋,就见时锦主仆两个围着小婴儿愁眉苦脸地劝。 他上前将婴儿接过来,道:“我来吧。” 顾云深像是极有技巧。 他稳稳抱住小三月,轻轻晃动手臂。 小三月下意识抓住他的前襟,在摇晃中哭声弱下来。 知蕊见顾云深能将人哄住,识趣地退下。 时锦攥着锦被坐在床上。 想到白日里的不欢而散,不知要同顾云深说些什么。 顾云深专注的哄着小婴儿。 时锦嘴唇翕动,挣扎半晌,挫败地憋出一句:“我先前说的那话,并非是轻看你,我只是——” “我知道。”顾云深轻声续上,头也不回道,“阿沅只是同我生分了。” 因为生分,才会觉得原先那些理所当然的依靠都难以启口。 被顾云深戳中心思,时锦一噎。 顾云深声音未停,“先前也是我脾气急,说的话没有考虑周全,阿沅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番清淡平静的反应,反倒让时锦心头一紧,说不出的难过。 时锦抿了下唇,正欲开口,顾云深转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三月闹腾许久,终于睡熟了。 顾云深小心翼翼地将人往床榻上放。 怕吵醒她,动作极轻。 时锦也屏住呼吸。 直到确认小三月不会再哭闹,这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缓到中途,瞥见顾云深扔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看着极不自然。 时锦定睛一看,才发现小三月正拽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 顾云深注意到她的视线,轻声道:“你且睡。” 时锦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蜷了下,迟疑问:“那你……” “等她睡得熟了,我就能走。”顾云深说得一派轻松。 时锦却下意识想到,他冒雨而回的那几夜,累到极致,靠着床柱沉沉睡去的情形。 将小三月的手掰开固然容易,可只要有些许会引得三月哭闹的可能,顾云深便不会这么做。 他不会放任哭闹声将她吵醒。 哪怕时锦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有关于她的事情上,顾云深向来是容忍为多。 时锦内心极为挣扎。 顾云深似有所察,抬眸看了她一眼,温声安抚:“快些睡,我看你睡熟便走。” 时锦没挣扎出个所以然,抿了下唇,依言躺下,闭眸。 明明困到极致,可时锦闭上眼睛,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顾云深的手落在她的脸侧。 时锦感觉到垂落在侧脸的头发被他轻轻拨到耳后。 她听到一声轻不可闻地“阿沅”,这声音似有若无,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语气,让她心尖儿下意识一颤。 下一瞬,她听到—— 顾云深轻声说:“别同我生分,阿沅。” 语气极轻,像是带着乞求。 时锦一时之间生出诸多情绪,悉数挤压在胸腔间,让她觉得呼吸都有些苦难。 没等她理出所以然,就听到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 像是在脱衣服。 电光火石之间,时锦顿时意识到顾云深的想法。 褪去外袍,让小三月抓着。他自己只着中衣回书房。 如今虽是夏天,可夜已深,更深露重,他又病情刚愈。 若是经此一遭,再着了凉—— 时锦脑海中胡乱地想着。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伸手抓住顾云深的手腕,脱口而出:“睡这儿吧。” 话说出口。 时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脸颊上登时一热,约莫是红了。 好在如今烛光已熄,顾云深看不见她脸上陡升的红霞。 这时若是松开,反倒显得她心虚。 时锦权衡片刻,飞快做出选择。 借着黑暗遮掩,她没松开顾云深的手腕,欲盖弥彰的解释:“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小三月若是醒来再闹,我招架不住。” 时锦想着,她这番话委实没有漏洞。 虽说让他留下委实冲动了些,可中间隔着一个小三月,想必他也不会多想,约莫他会留下。 若是不留下,于她也没有损失,顶多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但也好说…… 时锦思绪乱糟糟的,漫无边际。 屋子里静寂半晌,顾云深终于道:“也好。” 这便是留下了。 时锦松了口气。 握着顾云深手腕的那只手在他的动作牵引下被迫动了动。 时锦这才注意到自己竟忘记把他松开。 她飞也似地抽回手。 像是碰到洪水猛兽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顾云深察觉到,没生气,反倒轻而又轻地笑了声。 时锦便在这笑声中背过身,懊恼地闭上眼。 翌日清晨。 时锦起身时身侧只有一个小三月。 再往外的位置,床褥一片冰凉。 顾云深早早起身上朝去了。 时锦下意识轻吁口气。 幸好顾云深不在,她还没有做好一大早起来和他相对醒来的准备。 那场面太吓人了。 时锦自知招架不住。 小三月待过一晚适应许多,和知蕊也能笑呵呵地玩到一起。 三个人欢声笑语地用早膳。 没过多久,管家愁眉苦脸地进来,叹气连连:“夫人,宫里来人了。” 第16章 管家愁眉苦脸,支支吾吾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时锦垂着头给小三月喂牛乳,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时锦对宫里来人这则消息并不大热衷,左不过就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费心。 还不如哄着小三月有意思。 时锦拿巾帕拭了拭小三月嘴角的奶沫,又舀了一勺喂过去:“月月乖,再来一口!” 管家看她没有丝毫紧迫感,愈发惆怅:“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 提起皇后,时锦稍稍顿了下,有些意外道:“皇后让她来做什么?” 时锦对这个嬷嬷颇有印象。严肃、一板一眼、不知变通。 这样古板的性子按说极不讨喜,可皇后却对她百般信任,倚重万分。 轻易不离开皇后身边的人,如今乍然被派过来,到底所谓何事? 管家忍不住叹了声气。 时锦掌管相府有一段时间了,管家和她熟悉之后,也将她的性子摸了七八分。她治家的手段高明,凡事按章程来,不偏私,却绝不是刻板的性子,对待下人反而和善。 久而久之,管家面对她时的拘谨也散了许多。 想到外面那位不苟言笑的齐嬷嬷,管家言语中不免带了几分不满:“那位嬷嬷说是奉了皇后的命来相府,问她作何,一概不言。只是她并非只身来此,还携着包袱,老奴看这架势,恐怕来者不善。” “怕什么?”时锦气定神闲地笑了声,“包袱而已,纵使齐嬷嬷再得皇后宠信,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着武器来见我。” 话是这么说。 可毕竟是皇后的人,无缘无故带着人来府,怎么看都让人放心不下。 管家难掩担忧 ,相爷前脚走,皇后的人后脚就来,这不就是看着夫人好欺负,挑着软柿子捏? 虽说夫人也不见得是软柿子,可齐嬷嬷毕竟是皇后的人,若是她借着皇后的势,夫人身为晚辈,怎么也不好直接反抗。 这么一想,管家愈发担忧起来:“若不然老奴去官署——” “去官署?”时锦倏地打断他,似笑非笑望过来,“做什么?” 管家顿时心神一凛,呐呐道:“去、去请相爷回府——” 请回来之后呢? 不必再说下去,时锦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瞧夫人的脸色约莫是不愿请相爷来解围的。 管家不敢再说下去,心中惴惴地立在一侧。 时锦道:“不必请他回来,我能处理。”顿了下,又问,“齐嬷嬷仗势欺人了?” 管家斟酌道:“算不上。毕竟是皇后身边的红人,难免有些傲气——” 时锦“嗯”了声,漫不经心道:“让去伺候的下人都回来,不必以客待之。把上回和我一起去过红袖招的仆役叫过去守着。” 齐嬷嬷毕竟是皇后的人,管家难免踌躇:“夫人的意思是……” 时锦冷笑一声:“她想给我下马威,也得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管家立时明白过来。 皇后的身边人都是聪明人,仗势为难下人这种手段既拙劣又显得愚蠢,齐嬷嬷不会主动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是别有所图。 能图什么? 只能是借此来下夫人的面子,好在后续见面相谈时占据上风。 想明白的管家担忧一扫而光,脸色登时沉下来,怒声道:“夫人放心,老奴这便去交代!” 话说完,不等时锦吩咐,就匆匆转身离开。步履较之往日重了些,连背影看上去都透着怒气。 反倒让时锦愣了下。 时锦只顾着喂小三月喝牛乳,自己还未用饭。 知蕊探身把小三月抱起来,笑道:“看来姑娘这段时日费心治府,成效显著啊。” 时锦:“……” * 齐嬷嬷在花厅已经等了半日,颇有些心浮气躁。 她正襟危坐,略显老态的手握住杯子,试图饮口茶压下浮躁的心绪。 茶水刚一入口,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这茶放的久了,冷而涩,齐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万没有受过这等苛待。 跟着她一道出宫的侍女见状皱眉,冲一众仆役道:“元嘉殿下怎么还不来?齐嬷嬷已经侯了半日!” 她们一众人清早来府,如今已近午时,却连时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齐嬷嬷心有不满,即便知道侍女出言不逊,也未曾制止,反而默许了她的诘问。 花厅里原先伺候的侍女小厮没过多久被人叫走,说是要处理些重要的事。来传话的人伏低做小,满口保证说是会挑些手脚利索的人来伺候。 齐嬷嬷自己带了伺候的人,也不指望相府的下人。种种为难,本就是为了要灭一灭时锦的气焰。目的达到便也就作罢,这样拙劣的手段她自己瞧不上。是以没多想,由着相府的下人折腾。 结果等新来伺候的人一到,她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一群仆役五大三粗,人高马大,往花厅一站,就给人威慑之感。 这侍女不是头一次催促了,可一旦问及时锦下落,仆役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一问不知,嘴巴绷的严实极了,丁点儿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问你们话呢。”侍女没好气地冲着仆役吼。 为首的仆役硬邦邦道:“夫人在忙。” 侍女一阵憋闷,怒不可遏地往外走:“嬷嬷是奉了皇后的命来府,我倒要看看元嘉殿下在忙些什么,居然连皇后的命令也敢怠慢。” 仆役原本站着,见她要往外走,训练有素地挡住门口。 侍女作势要闯,齐嬷嬷眼皮一跳,心道不好。 没等她开口制止,仆役已经提着侍女的衣领将人扔回屋内。手脚利索,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可言。 侍女猛不迭摔落在地,身上闷疼,疼的眼泪都忍不住流出来。 她气急败坏地扬起脸:“你们放肆!我们可是——” “住口!”齐嬷忙声制住她。 侍女有心再骂,转头触及齐嬷嬷警告的目光,霎时偃旗息鼓。 恰此时,一阵轱辘声由远及近。 仆役往两侧散开,恭敬地垂首:“夫人。” 时锦由管家推着进来,恰好从趴伏在地的侍女身侧经过。时锦打眼扫过,撑着下颌笑呵呵道:“呦,行这么大的礼?毕竟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我可担待不起。快起来。” 侍女脸色青白不定,问安后想起身,可身子骨散架一样,一动全身都疼,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泪又冒出来。 时锦望向齐嬷嬷,佯装担忧地“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见着我还哭起来了?” 说完才想起来,知蕊不在,没人附和她的话。时锦颇有些遗憾。 没等消化完这些遗憾,身后的管家正经道:“想来是这侍女仰慕殿下多时,一朝得见,欣喜若狂,这才喜极而泣。” 管家说出这话在时锦的意料之外。 她顿了下,才想起来临出门前,知蕊似乎拉着管家说了许多。 时锦那时正哄着小三月,只当是知蕊不放心,嘱咐管家些细节,没想到竟连这附和搭腔的本事也教了? 管家这话深得知蕊真传。 时锦扬了下眉,勉力憋住笑,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 她好似没看到侍女气闷的神情,叫来尾随而至的相府侍女:“快来将这位姑娘扶下去梳洗一番,哭的梨花带雨的,瞧着真让人心疼。” 说完,她又有些不赞成道,“纵使见到我再高兴,如此行礼也委实不合时宜。毕竟你是皇后的侍女,礼节有失于娘娘的面子和声名也有碍。” 时锦语气徐徐,但也压根没给齐嬷嬷留出插话的机会。 等齐嬷嬷终于有机会开口的时候,方才的侍女早已被人带下去了。 齐嬷嬷目瞪口呆:“殿下,你——” “这位是?”时锦故作疑惑地看了眼管家。 管家心领神会:“回夫人,这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 时锦意味深长地望过去:“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难怪。倒是相府怠慢了,嬷嬷勿怪。” 那句拖腔带调地“难怪”脱口的同时,管家皱眉不虞的目光也投过来。 齐嬷嬷被这目光一看,心火上涌,正要斥责,在时锦似笑非地目光中猛地惊醒。 她竟坐着?! 她在时锦的面前坐在主位上?! 齐嬷嬷霎时间冷汗直冒。 她怎么会出这样没有脑子的差错? 纵然知道时锦不过是有名无实的殿下,可好歹也占着个“名”,若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被赶出了相府,竹篮打水,娘娘和那位定然饶不了自己! 齐嬷嬷忙不迭跪下行了大礼,口中连连告饶:“老奴失礼,请殿下恕罪……” “嬷嬷年岁大了,不必行此大礼。”时锦命人将她扶起来,笑眯眯地问,“嬷嬷今日来府,有何贵干?” 时锦语气柔,可齐嬷嬷却再不敢掉以轻心。 原本准备的托辞在敌强我弱的情形下不适合再出口,齐嬷嬷沉吟片刻,好声好气道:“娘娘得知殿下抱回了位女婴在府中养着,忧心殿下过于劳神不利于伤势将养,特命老奴前来,替殿下分担一二。” 时锦扬了扬眉,抬眼望向齐嬷嬷。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追的作者也断更了,被鸽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QAQ 不知道有没有人等更新,追连载的朋友们本章留个言,48小时内给大家发红包! 第17章 时锦的眼神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很随意地扫了一眼。 仅仅是须臾便挪开,可齐嬷嬷却下意识呼吸一紧。 她来相府,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帮忙照看婴孩,但真实目的,时锦又能猜到多少? 齐嬷嬷不清楚,恰恰是因为一无所知,才愈发不安。 她肯定是要想办法留在相府,但在时锦面前,现在的她毫无把握。 短短几息,齐嬷嬷脑海中浮现出不少应对之策。只要时锦拒绝,这些说辞就能顺势派上用场。 出乎齐嬷嬷的意料,时锦只轻轻笑了声,显得极好说话:“既是皇后娘娘体恤,断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月月认生,恐怕要劳烦齐嬷嬷在府中多住几日,待熟悉之后,再来教养。” 齐嬷嬷一怔,但也很快漫上喜色:“单凭殿下安排!” 侍女带着齐嬷嬷去收拾行李。 管家忧心忡忡道:“夫人真要将小小姐交给齐嬷嬷照看?” 时锦望着齐嬷嬷的背影,微微眯起眼:“我怎么敢让她接触小三月?” 齐嬷嬷意不在此,时锦和她心照不宣。 见管家眉毛都要拧成一团,时锦笑着解释:“赶走了齐嬷嬷,皇后还会再派其他人。与其来回折腾,不如放一个我了解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好歹知己知彼。” 管家了然,顿了下,终究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可是夫人,皇后为何无缘无故要派人来相府为难?” 时锦讶异:“你不知?” 管家更为不解,迟疑问:“老奴,应当知道?” 时锦:“……” 时锦想了下,反应过来:“想来是忘记告诉你了。” 管家下意识屏住呼吸。 时锦轻描淡写道:“上回在红袖招,石妈妈口口声声念叨的‘世家公子 ’,是武安侯的二公子。” 能让石妈妈不顾往日情分,定要逼长思嫁人,那家定然富贵泼天。 这样的府邸,上京城中屈指可数。石妈妈脱口一个“武”字,时锦立即就联想到了。 管家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大为惊骇:“皇、皇后这是为侄子讨公道来了?” 这岂止是来者不善啊! 时锦若有所思道:“恐怕不只如此。” * 时锦被管家推着回到主院,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她心头一跳,催促着管家赶紧进去。 知蕊被小三月折腾得焦头烂额,看到时锦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狠狠松了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 时锦抱过小三月。小婴儿哭了好一阵,此刻脸上布满泪痕,小脸哭得通红。时锦好一阵心疼,柔声晃着她哄。 小三月在她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只余下抽抽嗒嗒的啜泣声。 时锦轻声问:“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知蕊更是一头雾水,泄气道:“姑娘离开没多久,无缘无故地就开始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时锦轻点着小三月的鼻尖,弯了弯眼睛:“月月是想姨姨了是不是呀?” 小三月不知听懂没有,以为时锦在和她玩,“啊啊”叫着费力去握她的手指。 时锦不知疲倦地陪她玩儿,抽空递给知蕊一方手帕:“拿温水浸湿了给我。” 知蕊应了声“好”。 刚一转身,迎面撞见顾云深进屋。 时锦扬眉:“相爷今日不忙?” “忙。”顾云深言简意赅,视线落在她怀中的小三月身上。 婴儿早期哭闹是常事,他担心时锦一个人哄不来,一下朝便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稍后还要赶去官署处理公务。 时锦正欲再问,眸光瞥到他手中提着的油纸包,眼睛霎时一亮。 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见顾云深顺手将东西递给知蕊,吩咐她装好盘子端过来。 时锦张了张嘴:“……”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从惊喜滑落为灰败。 顾云深正疑惑着,就见一旁的知蕊掂了掂糕点,转头质问时锦:“相爷买给姑娘吃的?” 知蕊没忘记时锦方才的眼神,有惊喜却没意外,一看顾云深给她买糕点这事就不是只出现过一次。 时锦眼神闪躲,病急乱投医,信口道:“啊,兴许是给小三月买的吧。”话一出口,仿佛就有了底气,怕知蕊不信,她又望向顾云深,振振有词道,“小三月还没长牙,怎么能吃这些东西呢,下次别给她买了!” 顾云深:“……” 知蕊:“……” 知蕊无奈道:“姑娘还知道月月没长牙?”编理由好歹找个可信度高的。 时锦嘴唇翕动,没来及开口,就见知蕊冲她摇了摇糕点。 知蕊笑得和善,语气却平铺直叙:“没收。” 时锦试图挣扎:“……别吧——” 知蕊对于她的挽留和不舍视若无睹。 时锦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到手的糕点不翼而飞,攒了一腔怨气,幽幽望向顾云深,控诉道:“你给我买的糕点,为什么要交给知蕊?” 顾云深:“……” 顾云深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走向。 时锦好似执着的要等一个答案,定定看着他,眼也不眨。 小姑娘了无生气的表情直直映在眼中,顾云深颇有些心虚,又有些不解:“知蕊为何不许你吃糕点?” 时锦一阵无言。 总不能说在岭南时吃糕点没有节制,吃坏了牙,大夫不让多吃吧。 这话若是说出口,不需要知蕊阻止,顾云深立即就能让“糕点”这类的小食从府中消失。 她想到糕点被没收这件事就心绞痛,心绪不静,委实想不出合宜的托辞。 时锦鼓了鼓腮帮子,绷着脸,麻木道:“相爷不如去问罪魁祸首。” 语气不善,可眼神却显得水润润的,染了些不甘的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无辜。 顾云深莞尔,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 小姑娘的头发柔而顺,发质轻软,摸上去手感极好,像是从上好的绸缎上轻轻拂过一样。 不等时锦抗议,顾云深善解人意道:“好,阿沅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 小三月咿咿呀呀地发出抗议声,像是不满没人陪她玩。 顾云深垂眼,看到她泪痕遍布的小脸,不无意外道:“三月又闹了?” 时锦探过去手指陪她嬉戏,小三月果然又咯咯笑起来。 时锦松了口气:“方才哭了一阵。” 顾云深点了下头,移开视线:“我回官署,今晚回来和你一道用晚膳。” 时锦“嗯”了声,忍不住抬头,面色挣扎,欲言又止。 顾云深不避不躲的迎上她的视线,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时锦嘴唇翕动,半晌,挫败道:“……相爷慢走。” 小姑娘眼神中的不情不愿显露无疑,和被知蕊抢走糕点后的神情陡然重合。 顾云深稍加思索,上前一步蹲在她的轮椅侧,了然问:“阿沅念着那份糕点?” 意图被看穿,时锦也不再掩饰,索性破罐破摔,大大方方地“嗯”了声:“相爷要再给我买吗?” “不买。”顾云深故意道。 拿人取乐还如此理直气壮,时锦一阵气闷,没好气道:“官署忙,相爷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吧。” 顾云深不恼不怒,好脾气的安抚:“甜口的东西吃多了不好。” 他不重口腹之欲,对吃食一类的便不大放在心上。前些时日为了哄时锦连日去买糕点,只顾将人哄得开心便罢,如今一见知蕊将东西拿走,才猛然察觉到不妥。 时锦霎时心神一凛,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许久,确认顾云深只是随口一说,紧张才稍稍散了些。 时锦不满道:“既不能买,相爷提起它做什么?” 顾云深温和道:“不能买糕点,上京城还有其他小食,回来给阿沅买别的。” 虽不如糕点吸引人,好在聊胜于无。 时锦颇为知足的眯了眯眼,声音软下来:“那便多谢相爷了。” 心情轻快起来,时锦就显得极好说好。 她主动将小三月抱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顾云深身前:“给。” 顾云深以为她抱累了,顺势接下。 怀里的小三月似乎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人,又安心的闭上眼。 时锦啧啧道:“小三月人小,倒是真机灵。”她探身上前,点了下小三月的鼻尖,颇有些自豪道,“你咋这么聪明呀。” 顾云深笑了声,与有荣焉道:“近朱者赤,跟在阿沅身边,总要习得阿沅几分聪慧。” 时锦侧目,没有谦虚,坦然应下了他的夸赞:“那姨姨就多抱抱小三月,让小三月更聪明!” 时锦说着要去将小三月抱过来,却被顾云深侧身躲过。 时锦一怔:“你干什么?” 顾云深体贴道:“你再歇会儿。” 顾云深回来到现在,一直都是时锦在抱小三月。 小孩儿虽不重,可一直抱着她,长时间又保持一个姿势,也容易让人劳累。 时锦下意识警惕道:“念着你要给我带小食,我才许你抱她的,你不要得寸进尺。”顿了下,又忍不住酸道,“推了政务回府不说,抱住了又不肯撒手去官署,相爷就这么喜欢小孩儿?” 话一出口,时锦就知道自己没有克制住又失言了。 她懊恼地拽了拽腰间的环佩,垂头丧气的。 “不是为了三月回来的。” 耳边忽然传来顾云深的声音,清润有力。 时锦还没回过神,小三月就重新被放入她的怀中。 时锦下意识将人搂好,怔怔抬头。 “是怕阿沅一个人哄不来三月又要劳神,这才匆匆回来的。”顾云深仿着时锦的动作点了下她的鼻尖,无奈道,“ 阿沅怎么总是防备我?” 第18章 “阿沅怎么总是防备我?” 顾云深仰头看着时锦,眼神既无奈,又纵容,细究下去,还隐隐带了些失落和后悔。 明明三年前,阿沅看到他会笑,会闹,会晃着他的手臂撒娇,会用娇软缱绻的语调唤他“小叔叔”,眼神中对他的依赖藏也藏不住。 仅仅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阿沅好像早已消失在记忆里,往昔的依赖全变成了防备,一见到他恨不能竖起一身刺。 三年相隔,对一个人的影响竟然这么大? 他还在原地不动的等阿沅回来,可他的阿沅好像早已往前走了许多,走成了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模样。 若早知如此…… 顾云深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 时锦垂眸,避开顾云深的注视,一并掩去了眼神中的复杂和挣扎。 她在岭南三年,日日夜夜,反复练习冷静和理智,臻至熟练,却在顾云深面前屡屡破功。 方才险些就将诘问脱口而出。 相信你,然后再让你扔下我吗? 时锦捏了捏手指,不允许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在顾云深看来,他养她长大、又将她从岭南带回来已是费尽心力。 可从三年前,他说出“去岭南也好”,又在三年间对她不闻不问时,曾经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三年间,她的绝望和不见天日他都不曾知晓。 三年后,她的喜欢和信任也不会再轻易付之于人。 她会管好自己的心。 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傻乎乎的捧在他眼前等他垂怜。 时锦暗自提了提气,面色如常地抬眼,撞进顾云深的眼神里。 凭借多年了解,时锦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眼神中的种种情绪。 那双眼里写了无奈、困惑、不解,独独没有对她的情意。 时锦心如止水,淡声反问:“我防备,不是相爷教我的吗?” 顾云深眉心微蹙,不明白时锦这话从何而来。 他何时教她要防备—— 一段记忆猝不及防地挤入脑海里。 阿兄离世后不久,他决心入官场。一路赶考,难免有看顾不到阿沅的时候。 阿沅年岁小,温良又柔软,总有许多不怀好意的人试图接近。 忧心阿沅被人哄骗,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告诫阿沅一定要对陌生人多加提防,万不可轻信他人。 时年阿沅十分听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再三保证:“小叔叔放心,除了你,阿沅谁也不信!” 一晃多年过去。 当初说只会信他的姑娘却朝他竖起一身刺,丁点儿信任都不肯分出来。 新婚夜时,阿沅说他们只做表面夫妻。 他想着阿沅既然知道婚事只是将她带回京的借口,哪怕那晚她言辞上锋利了些,也未曾多虑。 毕竟岭南山高水远,她一个人孤零零住了三年,难免有怨气。 她要出气,他忍着便是。时间还长,他总能等到她怨气尽散,和他重归于好的那一天。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阿沅说的“表面夫妻”,原来竟是要把他当陌生人对待的意思吗? 顾云深心口一窒,下意识攥紧了轮椅扶手。 “阿沅——”顾云深艰难开口。 齐嬷嬷的声音此时传进来:“老奴求见殿下。” 顾云深被人打断,心有不悦。 时锦却不再看他,冲外悠悠道:“进来吧。” 时锦瞧了眼蹲在她轮椅前一动不动的人,扬眉道:“相爷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不多留了。” 赶人的意图不加掩饰。 顾云深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外走,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齐嬷嬷迎面撞上,忙不迭侧身行礼。 顾云深好似未闻,眨眼间便越过她走远。 时锦勾着小三月的小指玩儿了好一会,依旧没听到齐嬷嬷的声音,好奇之下抬头看,才发现齐嬷嬷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未动。 她定睛看了会儿,想起顾云深走时的神情,结合齐嬷嬷这幅模样,霎时懂了三分。 顾云深是出了名的面冷少言、情绪少露。她虽没细看,可也瞥见他临走时是皱着眉的。 宫里的人多会察言观色,齐嬷嬷身为其中翘楚,一见他的表情就能推断出他动了气。 往深里想,这不就是夫妻不睦? 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抓着利用怎么说得过去? 时锦颇有些唏嘘,要不说人不长记性呢,吃了亏才多久,就马不停蹄地惦记着兴风作浪。 真不愧是备受皇后信任的好嬷嬷。 时锦无声讽笑。 * 顾云深大步流星地朝府外走。 管家迎上来时,见他面色不虞,颇有些忐忑:“相爷——” 顾云深“嗯”了声,步履不停地越过他。 刚走两步,想起那位打断他和阿沅叙话的嬷嬷,侧头问:“府中今日新来的嬷嬷是什么底细?” 那位嬷嬷瞅着面熟,可顾云深几番思索,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提起齐嬷嬷,管家语气也有些不善:“是皇后身边的齐嬷嬷。相爷离府没多久便带着包袱来了府里,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教养小小姐的。” 这么一提顾云深想起来了。 这位嬷嬷三年前总是跟在皇后身边,许是年岁大了,皇后身边换了其他的嬷嬷,她倒是不常出现,如今却为了小三月出山。 顾云深沉吟片刻,朝管家道:“去查查这位嬷嬷的底细。” 管家应了“是”,带着几分期待微微抬头:“相爷的意思是?” 顾云深声音清冷,毫无起伏道:“寻个由头把她撵出去。” 皇后对阿沅素来不喜,想也知道派人来是不怀好意。 齐嬷嬷年岁又大,阿沅心肠软,想必对她会对她诸多忍让。 顾云深面色变了变,又吩咐道:“动作快些。还有,这两日你多跟着夫人,若是齐嬷嬷有逾矩之举,不必留情面。” 相爷这是又在担心夫人会受欺负。 管家一点就通,选择性地把齐嬷嬷不久前还吃了大亏的事儿隐下不报,笑呵呵地保证:“老奴明白,定不让夫人受欺!” * 顾云深回府本意是安心,没料到得不偿失,去了官署,看着一堆奏简,反而愈发心神不宁。 他少有静不下心的时候,可两个时辰过去,处理奏简的数量却比以往降了许多。 正琢磨着干脆提前买些阿沅兴许爱吃的小食回府的时候,皇帝派人召他入宫。 许是皇帝提前吩咐过,顾云深一进来,就见皇帝身边的太监领着一众侍从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很快只剩下两人。 皇帝搁下朱笔,开门见山地问:“你见到皇后派去相府的人了?” 顾云深命管家去查齐嬷嬷的底细,并未刻意隐藏踪迹,传到皇帝的耳中不足为奇。 他垂着眼,拱手道:“是。” 皇帝道:“皇后派过去的这个人你不必插手,先容她在府里住着。” 顾云深倏地抬头,声音冷了三分:“皇后派此人入府,是经了陛下的首肯?” 虽是询问,可他心中已有猜测。 倘若是经了皇帝首肯,养心殿的侍从又怎会退的干干净净? 顾云深沉声道:“臣不常在府,齐嬷嬷又是奉了皇后的令住下,倘若她借此施威,阿沅招架不来。” 话里话外都是不肯松口的意思。 皇帝面色一沉,肝火骤动:“你看看她上回入宫肆无忌惮的模样,她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还能被一个嬷嬷给欺负了?!” 顾云深寸步不让,平静道:“阿沅在岭南三年,她对陛下和臣有怨是情理之中。” 皇帝怒火不减,正要开口。 顾云深淡声提醒:“陛下三年前同臣承诺过,只委屈阿沅一次。” 皇帝一噎。面上青白不定,稍顷,冷哼一声:“派了个嬷嬷去帮她养小孩儿,还委屈了她不成?” 顾云深不为所动:“府中不缺侍女。” 皇帝心头一梗,拔高声音:“元嘉是朕的女儿!” 顾云深眼皮也不抬,淡淡道:“阿沅如今是臣的妻子。” 皇帝怒极:“顾显之!你一定要忤逆朕是吗?” 顾云深毫不畏惧:“陛下有命,只要不对阿沅有损,臣自当尽心竭力。” 皇帝眯眼望过来。 顾云深泰然自若,任他打量。 对峙半晌,皇帝先一步退让。 他拿起手边的折子看了眼,随即合上,执在手中起身:“这是靖州刺史递上来的折子,看看吧。” 顾云深接过来,一目十行。 这份折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却都是虚词套话,没什么特别。 可刺史屡监察职,奏折直达天听,没有特别反而不妙。 皇帝适时开口:“靖州刺史连着多月上的折子大同小异。知州更是懒怠,要么是谄媚讨好,要么是废话连篇,朕已经多时没有收到有关靖州真实情况的奏报了。” 顾云深合上折子,抬眼望向皇帝。 皇帝负手踱步,慢慢道:“靖州事关边境稳定,必得小心应付,分毫不容有失。朕命你走一趟靖州,亲自去探查一二。” 顾云深嘴唇翕动。 皇帝不消思索就能明白顾云深的顾虑。他无力地挥挥手,不耐道:“知道你不放心朕的女儿,让元嘉和你一起去。” 顾云深:“……” 第19章 盛夏的清晨难得清爽,时锦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没等早膳备好,便已坐在桌旁候着。 她鲜少起这么早,即便拿冷水净过面,也耷拉着脑袋,哈欠连天,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知蕊泡好浓茶,给她斟了杯递过去,好笑道:“姑娘干脆回去睡个回笼觉,何必硬逼着自己坐这儿。” “不睡。”时锦矢口拒绝,一杯酽茶过喉,嘴巴里登时弥漫着苦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嘴里抱怨着苦,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把被子推到知蕊眼前,深吸一口气,“再来一杯!” 知蕊顺手把瓷杯收了,没依她:“酽茶后劲儿大,一杯足矣,再多姑娘夜里该睡不着了。” “不喝夜里也睡不着。”时锦小声嘀咕,有些委屈道,“小三月夜里精神的很,怎么也哄不睡。” 知蕊讶异道:“相爷没哄住?” 小三月白天谁抱着都笑呵呵的,一入夜就翻脸不认人。时锦双腿没有知觉,哄起来太费力,这些时日都是顾云深宿在主院哄。 时锦软趴趴地伏在桌上,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他昨天忙得很,把小三月哄睡就去书房了。” 知蕊不解,正想说“三月不是已经睡了吗”,就见时锦捂住头,声音崩溃道:“结果他走了还没半个时辰,小三月就又醒了!” 醒了也不闹,就是不肯闭眼。时锦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她睡,又不想惊动顾云深,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陪着她大眼瞪小眼。 知蕊算是知道她今天为何起的这般早了,憋笑道,“姑娘这是饿的睡不着了?” 时锦拖着调子“啊”了声,实在饿极,对她的调侃充耳不闻。 早膳很快端上来,时锦伸了个懒腰,勉强提着精神用了八分饱,正要叫知蕊推着她回屋补觉,侍女进来道:“夫人,官署来人了,说是相爷将一封奏疏落在书房,差人来取。” 时锦无精打采的,随口吩咐:“让管家去书房找。” 侍女小心翼翼地望向时锦,犹豫道:“……管家如今不在府里。” 书房重地一向看得紧,除了管家,其余人都不能踏足。管家如今不在,只能自己去。 时锦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自食其力,探身取来茶壶,一连灌了三杯酽茶才勉勉强强地清醒了些,唉声叹气地吩咐知蕊:“先去书房给他找奏疏。” 顾云深虽常在官署,但夜里理公务总要在书房。他好读书,藏书又多,干脆单独辟了一个院落做书房。 虽说特意安排了看守的人,可府中仆役侍女都知道分寸,轻易不会踏足。久而久之,看守的人难免有所懈怠。 时锦远远便看见有人在书房周边探头探脑。 轮椅的声音藏不住,那人警惕心强,听到声音便泰然自若地转身行礼。 时锦也没叫她起来,懒懒道:“齐嬷嬷?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晨安。”齐嬷嬷一脸镇定,笑着回,“老奴出来活络筋骨,恰好走到这儿。” 时锦扬了下眉,似笑非笑地提醒:“书房重地,日后若无要事,齐嬷嬷还是不要轻易踏足。看守的仆役甚是铁面无私,可不会因为齐嬷嬷是皇后派来的就手下留情。” 齐嬷嬷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时锦却不再多给眼神。 知蕊推着她进书房,趁着没别人,小声发泄不满,“齐嬷嬷肯定不是因着遛弯儿过来的。”她的住处是知蕊帮着安排的,离书房隔了十万八千里。 “我知道啊。” 知蕊有些想不明白:“姑娘明知她不安好心,怎么还容她逍遥在外?”她小声嘀咕着,“姑娘惯来的处事作风也不是这个路数啊。” 时锦专心翻找奏疏,头也不抬:“不纵着她,我怎么抓她的把柄?” 话是这么说,知蕊还是觉得憋屈:“可也不能由着她在府里上蹿下跳啊——” 时锦慢悠悠地在书橱间翻找,顺手将有些乱的书信打理整齐。顾云深放东西素来有条理,如今书橱上颇有些乱,足以见他有多忙。 “我如今正闲,先让她多蹦跶两天,给我解解闷儿,等——”正说着,翻出来一封书信,余光瞥到信上的字,时锦声音一停。 “怎么了?”知蕊转身看过来。 时锦已经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知蕊在她身后,看不清那封信具体是什么,下意识问,“姑娘找到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时锦回应,知蕊好奇之余探身看去,信封干净整洁,连墨迹都没有,更疑惑了:“姑娘对着一封空白的信封发什么呆?” “这个信封——”时锦艰涩开口,声音有些不稳,慌乱和无措显而易见。 知蕊问:“这信封有什么特别吗?” 时锦指尖落在信封上,浅浅摩挲,能清晰地感受到表面的粗糙。她有些出神,半晌抬眼望向知蕊,笃定道:“这信封是岭南制的。” 时锦将奏疏交给仆役,本是要回房补觉,却因为那封岭南的信而心神不宁,睡意全消。 信口没有蜂蜡,可时锦也没有直接打开。顾云深的书房多是政务,她有分寸,不会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轻易过界。守了规矩没看,反而成了卡在喉间的一根刺。 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若是单纯的政务还好,倘若是别的—— 顾云深曾说过要去岭南查她的过往,她知他公务繁多,压根没放在心上。若是真的查了,那封信可是回禀?派去岭南的人,究竟都查到了些什么? 时锦脑海中乱成一团。 顾云深是踩着小三月睡觉的时辰回府的。 时锦正心不在焉地摇晃着她哄睡觉,一见顾云深,像是看到救星似的,二话不说将小三月递交到他怀里,自己靠着床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顾云深抱着襁褓轻摇,一边分神觑着时锦:“阿沅若是累了就先睡。” 时锦被那封信搅得忐忑不安,怎么睡得下?她无精打采地摇了下头,又问:“你今夜还要去书房?” 顾云深“嗯”了声。 时锦随口抱怨:“都是丞相了怎么还这么忙?朝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顾云深欲言又止。 时锦没注意到,兴冲冲地直起身:“她睡了吗?” “你仔细着,别摔了。”顾云深等她重新坐好,才轻手轻脚地越过她,把小三月放在床榻上。 襁褓里的婴孩儿睡得香甜,小嘴微张,呼吸均匀。 时锦拉过薄被给她盖好,暗暗想着,睡得这么香,今夜总不至于再醒了吧? “阿沅。”顾云深叫了她一声。 时锦头也不回:“怎么?” 顾云深顿了下,试探道:“过些时日我要去靖州巡查,阿沅想不想和我一道去?” 靖州? 时锦心念微动,佯装遗憾地叹了声气,声音闷闷的:“我不去。你公务在身,我又不方便走动,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麻烦。”顾云深莞尔,循循善诱道,“靖州的人情风物同上京很不一样,如今天气转凉,也不算热,是个散心游玩的好去处。” 时锦有些意动,脑子转的飞快。 看顾云深的反应应当是不知道她双腿均残的事,但保不齐他真的会去查。去靖州是个好机会,她就能跟在他身边盯着他,免得他突发奇想来人去岭南。 时锦思考不语。她微垂着头,及腰的长发自然垂下,将脸上的表情隐匿殆尽,顾云深只能看到她略略绷紧的侧脸,和压得极低的唇角。 窗外有风,吹得烛火轻摆,半明半暗的灯光中,这幅郁郁寡欢的模样无端戳人肺腑。 顾云深抿了下唇,下意识将手落在她的发顶上,绸缎一般的触感落入手心,他轻轻揉了下,不由放轻声音:“阿沅若是担心,不如另找一位大夫来看看?” 时锦从沉思中抬头,一脸茫然:看什么? 顾云深的视线落在她的双腿上。 前后一串联,时锦顿时了悟。 她提起腿是为了试探,他居然以为她是在为不能站起来而苦恼? 要了命了。 上回的女医被她和知蕊一起吓住才不敢胡乱言语,谁知道新来的会不会好打发? 时锦生怕他安排下去,赶忙道:“我不要!”瞥见顾云深有些不赞同的神情,补充道,“上回的女医挺好的,如果一定要看腿的话,还让那个女医来。” “可是上回看诊之后,阿沅的腿伤并未见起色。”顾云深好声好气地和她打着商量,“若不然换一个大夫?” 时锦扭头看过去:“腿长在我身上,相爷怎么知道没有起色?” 若有起色怎么可能还不见她有站起来的动静?顾云深张口欲言,时锦心思电转,故意道,“想来还是我这双腿惹了闲话,让相爷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了——” “阿沅!” 时锦不甘示弱地回视,唇抿得紧紧的,手指下意识攥紧裙摆。 顾云深心口疏忽一软,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阿沅。可若是因为讳疾忌医误了伤势,只能把自己困在轮椅上,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兢兢业业想对策权衡利弊的脑子倏地一停。 时锦罕见的空白片刻,她倒是想站起来,可她的腿不是受伤了,而是腿骨齐根断裂,根本就没有接好的可能。 “我就要上回的女医。”时锦定了定神,继续维持自己任性又固执的态度。 顾云深颇为无奈:“阿沅——” 时锦眼珠一转:“你执意要把女医换掉也可以。” 语气虽有商量的余地,可顾云深愣是从她平静如水的眼神中捕捉到几丝狡黠。他下意识觉得不妙:“怎么?” 时锦行云流水地靠在床柱上,与他相对而坐,指了指自己的腿,语气悠悠,“要么女医来,要么相爷亲自检查。” 顿了下,时锦冲他露出一抹笑,“你选那个?” -------------------- 作者有话要说: 相爷你别怂!!! 第20章 顾云深头大:“阿沅,我不通医术。” 时锦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甚在意道:“总归是伤了骨头,都要摸骨。大夫的手法我很清楚,相爷如果需要,待你摸的时候我可以随时指导。” 顾云深:“……” 这么能一样? 尤其是,明明检查腿伤是件再正经不过的事,可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仿佛成了一件带着旖旎色彩的事。 也不知是她的话太引人遐想,还是他自己想的太多。 顾云深无奈地轻叹了声。 时锦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拖长调子:“我知道了,相爷一定是想亲自检查。” 她清了清嗓子,贴心的给他找好了理由,“也是,女医经验再丰富,到底经了旁人,不比亲手检查来得安心。” 时锦善解人意地直起身,撑着手臂往床边挪了寸许。 她两条腿不方便,挪动的时候全靠手臂发力。可她本就待在靠床沿的地方,外侧的那只手只险险卡在床边,五指无处可依,虚虚曲着。 顾云深看的心惊肉跳,来不及纠正她的话,眼疾手快地扶好她。 时锦却没接受这份善意,坐定之后,将顾云深撑着她手臂的手掌引到腿上,摆出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真诚道,“我准备妥当了,择日不如撞日,相爷来吧。” 盛夏的衣料多是用蚕丝制成,触感光滑,带着些许的微凉。 可顾云深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腾”地挣开,像是遇见洪水猛兽似的,面色青白不定,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 时锦反应极快,先发制人:“你干什么,把小三月吵醒怎么办?” 顾云深失了先机,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时锦丝毫没有收敛:“我知道了,相爷这样位高权重,想来是喜欢主动。” 她顿了下,顾云深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时锦主动提起裙摆,露出小巧玲珑的玉足和一截细瘦白净脚踝,在烛光下透着几分莹润动人。 许是有风吹过着了凉,脚趾无意识地蜷缩了下。 她好似无知无觉,还在将裙摆慢慢往腰间提:“巧了,我也不爱被动,咱们各退一步。我把伤处露出来,相爷再亲自检查,正好都合了心意。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妙极?” 时锦微仰着头,像是在等顾云深的赞扬。 顾云深不想赞扬,甚至觉得头大:“阿沅,别闹!” 时锦动作不停,眼神无辜的很:“都说了你小声点,把小三月吵醒了怎么办?” 眼看着小半条腿都露了出来,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顾云深像是被烫到一样,匆匆移开视线。 时锦正得意间,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扣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掌极宽大,许是热,手心带了汗。在她怔神间,捏着衣角的两根手指被隔开,衣角下落的同时,身侧的锦被落在她的腿上。 顾云深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时锦:“……” 时锦遗憾的“啊\'了声,有些难过:“我腿虽伤了,可伤的却是骨头,腿上又未留疤痕,相爷怎的如此嫌弃,竟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自己的眼吗?” 顾云深:“阿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啊。”时锦直言不讳,边说边试着动了动手腕,许是担心她又要想出别的幺蛾子,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不减反增。 时锦慢慢细数着,“相爷与我拜过堂,抱过我,与我同床共枕过,现下还揽着我的腰——”她顿了下,似笑非笑对上顾云深的双眼,“如此多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再来顾忌男女大防,是不是迟了些?” 顾云深本意是为了出其不意,才选择从她身后去制止她。原本没注意,经她这么一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好似窝在他怀中一样。 亲密至极,以至于他连开口反驳都底气不足。 松开她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馊主意,不松这个动作又亲密地让他心浮气躁。 顾云深一时骑虎难下,更想不明白,明明他是在和她好好商量大夫的事,怎么变成了这样的走向。 偏偏她还扭头看过来。 两个人的距离甚至只有一掌宽,近到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呼吸交错,不分你我。 时锦凑上去了些,压低声音问:“相爷想出来托辞没有呀?” 她的声音几乎已经是气音了,温热的气息漂浮过来,顾云深眼底一暗,猛地松开她后退几步。 他不敢再看过去,呼吸有些错乱,半晌道:“还让当时的女医来。” 言罢,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 明明得偿所愿,可时锦却没有多开心。 尤其是被顾云深扣住的手腕,因着他力道太大,攥出一圈瘀痕。原本发红的伤处,因为一夜的发酵沉淀出深红色,落在白皙的手腕上,触目惊心。 知蕊一脸心疼,给她上药的时候都小心谨慎,生怕力道重些就会雪上加霜。她轻轻揉着淤痕,难免对顾云深不满起来:“相爷也是,有了不愉快说开不就行了,怎么还动起手了?!” 时锦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等上完药,时锦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去看看小三月有没有醒,没醒的话把她喊起来。” “小三月若是被人叫醒,又要哭闹了。”知蕊想想那画面都觉得心有余悸,瞥了眼时锦的手腕,“她哭闹起来我可哄不住,姑娘能行吗?” 时锦权衡了下,还是道:“去把她喊起来吧,一会儿我们去见长思姐姐。” 将小三月从红袖招抱回来已经许多天了,时锦喜欢小三月不假,但人毕竟是长思捡回来的。况且再过些时日就要带着小三月去靖州,来回又要月余,临走前总要带着小三月去见一见长思。还有顾云深派人去岭南的事,她也要想办法安排一二。 时锦心里盘算的很明白,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好不容易把哭的抽抽嗒嗒的小三月哄好,出门的时候碰上乍然到访的太子。 太子华服着身,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可时锦愣是从他规整的仪容中窥出两分狼狈。 时锦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太子语气不善:“你快去管管你家夫君!” 第21章 时锦很快弄清了原委。 事情的起因在靖州,去靖州巡防,来回至少一月。丞相不在,一个月的政务总要有人处理。年轻的丞相不偏不倚,给各部的大人都均分了公务。剩余六部以外的诸事,全部扣在了太子头上。 太子原本就忙,顾云深的这一份更是像一座大山一样,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 终于在今天,不堪重负的太子趁着顾云深面圣的档口,悄悄溜来了相府。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才继续控诉:“他只是去靖州一月,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过来,孤险些都要以为朝中的丞相预备遁世归隐了!” 时锦揣好了幸灾乐祸的心,假模假样地安慰他:“能者多劳嘛!” 太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时锦回以单纯无辜的笑。 太子气闷地灌了口茶。 时锦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狼狈,一时唏嘘,好心多留了他会儿。 时间很快过去,时锦觑了眼外头的天色,委婉道:“时辰不早了。” 太子跟着朝外瞧了眼,点点头:“是不早了,该用午膳了。” 言罢,理直气壮地望向时锦。 “我今日原本要出府的,没让膳房准备吃的。”时锦窒了片刻,“我收留你又陪你打发时间,已经仁至义尽了。”言外之意,你不要得寸进尺。 太子被顾云深用政务压了好些天,今天打定主意要好好歇一歇。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要么让膳房现在去做,要么你让顾显之收敛些,你选一个。” “呵。”时锦冷笑一声,“你想——” 脱口而出的“你想都不要想”,被时锦及时咽回口中。她眼珠一转,续道,“你想让我劝相爷给你少托付些政务?” 太子闭眸放松,没捕捉到时锦眼中不加掩饰的狡黠,诚实地“嗯”了一声。 时锦清了清嗓子:“可以。” 这么痛快? 太子一脸怀疑地望向时锦。 时锦笑眯眯道:“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太子心生警惕。 时锦悠悠道:“他派了人去岭南查我的过往,我不想让他知道,你找人去挡一挡。” “他怎么忽然要去查岭南的事?”太子有些蠢蠢欲动。 “我从岭南回来性情变化有些大,他觉着事出有因,想去岭南探探那个‘因’。” 时锦倒没瞒着,太子从始至终都知道他什么性格,只有顾云深,天真又固执的以为,他养大的姑娘一直是无害单纯的性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若她真是那种性子,又怎会对她名义上的小叔叔妄动心思。 太子不信:“就这?” 时锦点头,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 他也说不好还有什么,但总觉得不至于这么简单。不过他没再多问,大不了他派人去挡顾云深的时候顺手查一查便是。 虽然打定主意要施以援手,太子却不想让她就这么简单的得逞。 “挡不住。”他拖着调子,懒懒道,“我自己如今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有精力再去拦他办事。不挡。” 这句话一听便是准备得寸进尺。时锦不上他的钩:“你帮我去挡人,我告诉他给你少施些重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太子不甚在意地伸了个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定:“我身边用的人要么是父皇的,要么是武安侯府的,你不想让顾显之知道,难道想惊动父皇和武安侯?” “你自己难道没有能用的人?”时锦不信。 太子但笑不语,好整以暇地吹了吹茶水的浮沫,提醒她:“如今是你在求我,妹妹。” 时锦却没有求人的自觉,比他更加从容:“就算你不帮我,我总还有别的办法。但你不一样了,”时锦顿了下,弯了弯眼睛,“除了我,还有谁能解救你出水火?” 太子一噎,沉稳的表情有些破碎:“你——” 虽然不满,但他不得不承认,时锦说的是实话。 顾云深在面对时锦的时候,总是没有往日里的运筹帷幄和从容不迫。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来相府了。 时锦眼角眉梢的得色不加掩饰,太子重重搁下茶盏:“你可真不愧是顾显之亲手带着长大的!” “承让承让。”时锦谦虚道。 太子一阵气闷,别开脸不去看她:“话说在前头,我只能拦一时,他若有心,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 “一时就可以。”时锦很知足,“我也没打算能一直瞒下去,能拖多久是多久。” * 解决了心头大患,时锦心口重石落了地,十分轻松。以至于午后管家领着女医来见她时,也没有露出多少排斥。 女医似乎对上回的威胁记忆尤深,看到时锦眼神躲躲闪闪的,叠放在腰间的手都有些抖。 房间里没别人。时锦哄着小三月,极好说话道:“你找个地方坐会儿,等时间到了,还像上次一样找个说辞糊弄过去就行。” 女医呐呐道了声“好”。 小三月在时锦的怀里动来动去,很是不安分。时锦不恼不怒,任由她折腾,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纵容的笑,显得十分好脾气。 女医原本坐立不安,看到这样的时锦,原先的恐惧也缓缓散去不少。一股难言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攥了攥拳,鼓起勇气道:“殿下的腿总是这样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第22章 顾云深掐着时间从官署回来。 时锦和小三月玩儿的不亦乐乎,只朝他打了个招呼便不再理。顾云深问:“阿沅的腿如何了?可有好转?” 时锦抓着小三月的手指了个方向,笑意盎然道:“大夫正好在这儿呢!” 被点到名的女医放下手中诊治的工具,转向顾云深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回相爷的话,夫人的腿伤较之上次看诊已有了起色,但还需慢慢将养,不可操之过急。” 顾云深轻皱了下眉,想问问她究竟何时才能站起来,侧眼瞧了瞧专注哄小三月的时锦,犹豫片刻,终究没问。 时锦头也不回道:“我就说嘛,我的腿已经有了起色,你偏不信。这下安心了吗?” 顾云轻轻“嗯”了声,说是相信,可凭借时锦对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过是敷衍之辞,心中到底还是有疑虑。 时锦佯装不觉,笑意不减,果断的寻了别的话茬儿转移他的注意力:“有这时间你不如来帮我想想去靖州要带些什么。靖州天气转凉是有多凉?我要给小三月提前准备厚实些的冬衣吗?” 时锦说着倒是真情意切的生出些苦恼。她头一遭养小孩儿,没有经验,吃穿用度上都格外精细。上京城她熟悉,置办衣裳也方便。可靖州却是真的人生地不熟了,一路上就算再仔细,途径的地方也不可能处处都似上京繁华。届时若是让小三月见了风,怕是又要兵荒马乱。 时锦重重叹息一声,眉心蹙的愈发紧了。 “都要准备些什么啊?”她苦着脸,下意识转向顾云深求助。 顾云深也不是太清楚这个年龄的小孩儿要怎么养,当时养阿沅的时候多是兄长亲力亲为。不过这并不妨事,他沉吟片刻,道:“让管家去将入秋到入冬的衣裳都给她备上。”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 时锦委婉道:“会不会太铺张了?”毕竟顾云深去靖州是办公事,若是太显眼,时锦担心会遭御史弹劾。 虽说他是丞相,可多爱惜自己的羽毛总没错。 “无妨。”顾云深不甚在意,风轻云淡,“这么点儿小事儿,御史台不敢弹劾。” 时锦侧目:“不是说御史台的大人个个浩然正气,不惧权势富贵?” 顾云深轻轻笑了声,低调的强调,“我好歹是统领百官的丞相。” 换言之,御史台再怎么蹦跶,也不至于没眼色到惹到权势正盛的丞相身上来。 时锦心道:哦豁。 还未离开的女医腿一软,下意识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走。毕竟是朝堂秘事,倘若丞相忌讳,她还能有活路?想是这么想,她磨磨蹭蹭半天,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时锦怀中的婴孩儿,又看了眼笑容满面的时锦,斟酌着喊了声“夫人”。 时锦:“怎么了?” 女医犹豫着道:“小小姐年岁太小,夫人若是远行恐怕不适合带着她。” “她和我一起坐马车,将车厢封的严实些不进风,这也不行吗?” 开口的话说完,剩下的再说起来就容易多了。女医稳重道:“行路颠簸,常人远行尚且要遭罪,遑论是小小姐?” 时锦闻言有些失望,怀揣着一丝希冀挣扎道:“真的不行吗?” 女医摇摇头:“小小姐真的太小了。” 时锦的失望毫不遮掩的表露在脸上,仰头看向顾云深。眼睛水润润的,唇也轻轻抿着,没说话,可顾云深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到底还是想让小三月跟着一起去靖州。 顾云深手指蜷了下,在女医的提醒下堪堪反应过来。小三月着实太小,方才见阿沅开心,他一时高兴只想着顺着她的心意,却忘了靖州山迢水远,于小三月来说确实是负担。 时锦多了解他,只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事情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她眼睫颤了下,呐呐道:“好吧。” 顾云深心口似乎被细小的针戳了下,泛着细细密密的疼。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她绒绒的头顶,安抚道:“等三月年岁大些,我们再一起带她去玩。” “以后还有机会吗?”时锦闷闷道。顾云深忙于公务分身乏术,一起出行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更何况,如今他们能和平相处,日后呢? 她妄念难除,他却是天上明月。 时锦如今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玷污月亮,可朝夕相处间,这样的克制又能坚持多久呢? “会有的。”顾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极为坚定的又重复一遍,“一定会有的。” 小三月没办法跟着一起去靖州,只能另找人留在上京照管。时锦能寻到的人无非那么几个,最合适的原本该是长思,可红袖招的石妈妈没人镇着,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长思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力再来看顾小三月?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担此大任。 知蕊丝毫没有被时锦的循循善诱所蛊惑,不为所动地摇头:“我要跟着姑娘一起去靖州。”从她到时锦身边照顾以来,时锦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亲自料理的。谁来照顾时锦她都不放心。 时锦手臂托着小三月,让知蕊能清晰的看到小三月的脸:“你看看,三月这么可爱,你忍心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上京,让她委屈让她哭吗?” 知蕊的心底难以避免的生出些许不忍,很快被她掐灭。她别过头,任凭时锦如何劝说都不再转过来,只是强调:“我一定要跟着姑娘,其他人照顾不来。” 更何况,自家姑娘又是不肯让人轻易近身的主儿,她行走不便,真让她外出一个多月,那还了得?知蕊想想都觉得要窒息。 不行,绝对不行。 时锦失望的“啊”了声,轻轻说:“那怎么办呢?” 知蕊灵机一动:“不如姑娘也不要去靖州了,这样皆大欢喜。” “不行,我一定要去。”时锦不假思索地拒绝。 知蕊:“姑娘为何非要去靖州?” 时锦抿了下唇:“我要看着他,确保他不会心血来潮,让人去岭南查我。倘若他查到了,我跟在他身边也能见机行事,将消息拦下来。” 可她若是留在上京,却鞭长莫及。 知蕊知道她是不想让顾云深知道她的腿伤,可却不明白,断腿难以治愈,还能瞒相爷一辈子吗? 她叹了声气:“姑娘何必呢。” “我不能让他可怜我。”时锦字字坚定,脊背挺得笔直。昏黄的烛光幽幽晃在她脸上,原本是给人罩上温柔面具的最佳利器,可知蕊却无法从她的表情中窥见丝毫温柔。 顾云深可以不喜欢时锦,但永远不可以可怜她。 她不稀罕。 * 知蕊纵然再不愿,也耐不住时锦的坚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留在上京照管小三月。 队伍里带了侍女,可知蕊深知她的性子,若非必要,绝对不会让侍女近身。思来想去,知蕊还是去托付给了顾云深。 她对时锦的种种习惯了熟于心,一边说,一边难过。这场景莫名让知蕊生出些许恍惚感,像是将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交给旁的男人一样,怎么想都不放心。 知蕊在心里叹气,全然忘记了顾云深才是亲手将时锦抚养长大的那个人。 顾云深听的认真,怕忘记,不时拿着笔勾画标注。他边记,边分神想着,好像从他中状元入朝为官后,阿沅就再也不需要他照料了。 知蕊说的都是阿沅的习惯,可他却忽然有些陌生。他自认对阿沅关怀备至,生活起居无一不上心,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 可知蕊说的这些,说的她喜食的、惯用的,凡此种种,他竟一无所知。 到底是三年间阿沅变化太大,还是他曾经自以为的关怀,实则都是忽视? 知蕊一口气说完,看了眼顾云深,又补充道:“姑娘嗜甜,但相爷切忌不要让她摄糖过多,甜口的东西一定要控制,不能让她多用。” 顾云深颔首:“好,我记下了。” 他答应的爽快,知蕊却并不能真的放下心:“相爷千万不要因为姑娘闹就纵容她。”怕顾云深不知道其中厉害,她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 “姑娘在岭南时食糖无度,曾经坏过牙。大夫叮嘱过最好不要吃甜口的东西,但奴婢心软,耐不住姑娘哀求。这一路相爷若是能心硬些,改一改姑娘嗜甜的毛病,那再好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知蕊压根就不信顾云深能对时锦狠下心。 知蕊一脸苦闷,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顾云深却倏地抬头,眼神难以自制的寒凉下来。 顾云深素来克制,没有经受过坏牙的痛苦。可官场之上也有不少大人家的孩子不知节制,坏过牙,总是一闹就要折腾半夜,听一位大人说,自家的小子,因着坏牙,脸肿了大半边,堂堂男儿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哀嚎连连。 那位大人描述的可怕,彼时顾云深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觉得男儿顶天立地,怎么能在区区小痛小灾面前失了往日镇定。 如今得知他的阿沅竟也这么痛过,他却登时坐立不安,心焦火燥。 “阿沅没有节制,你怎么就由着她的性子?”顾云深皱着眉,头一遭迁怒于人。转念又想到当时由着时锦性子来的自己,火气愈发上涌。 握笔的手都气得抖起来。 知蕊反而笑了笑:“姑娘什么性子,相爷还能不知道?” 顾云深眼神沉下来。 知蕊道:“别人都是撞了南墙就会回头。可姑娘不是,凡是她喜欢的,哪怕那上头裹了毒,嵌着利刃,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区区牙痛而已,相爷以为姑娘会在乎吗?” 第23章 顾云深不知道时锦在不在乎,可他在乎。 他捧在手心的,连一根头发都舍不得碰的姑娘,仅仅是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三年,又是伤腿,又是坏牙。明明曾经连崴脚都疼得眼泪汪汪的人,现在受了这么大的苦却分毫都不肯表露出来,硬生生的自己咽下去。 倘若不是知蕊主动说,他要怎么才能知道,他在她生活中缺失的那三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顾云深眼神微沉,愈发坚定了要尽快让人去岭南调查的决心。 * 从上京到靖州一路北上,虽然路途遥远,可时锦并不觉得难捱。 马车的车厢大,里头被布置的很舒适。时锦所在的那半边尤其如此:身下铺了厚厚一层的绒毯,身后垫了柔软的靠垫,整个小空间都透着毛茸茸的软。 即便到北边凉了起来,窝在马车内也丝毫不觉。 这样长途跋涉的体验感太好。 唯一让时锦感到不适的是,顾云深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的落在她身上。起初时锦以为是错觉,可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总有零丁几回让她逮个正着。 偏偏顾云深坦然得很,反倒弄得像是时锦发散过度一样。 好在到后来他收敛了许多,否则一路上被人时不时盯着,还躲不开,委实闹心。 不过就算他不收敛时锦也耐他不何,无他尔,时锦心虚。 当初答应了太子说服顾云深不要将公务全部扔过去,弊端就是,这一路上,凡顾云深醒着,就在处理从上京一路送来的奏折。 路上处理和在官署处理还不一样。有些亟待回复的奏折一定要准时送回去,就必须赶在到驿站前处理好。若是拖到下一个驿站,难免就会误事。 偏偏奏折多得很,雪花一样从上京飘过来,还有越来越多之势。 时锦心虚之余仍有不解,抓着小毯子问:“不是将大部分政务都分下去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奏疏要处理?” 顾云深对时锦向来是说不出重话的,他捏了捏眉心,勉励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火气,端着心平气和的语气道:“京中那位带头做的好事。” 虽然没点明,但时锦瞬间就悟了:有这么好的方式能拉着顾云深处理公务,太子怎么可能会放过?一定是将顾云深转交给他的公务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其他官员虽说不敢上行下效,可碰到难处理的总要搭着便利一道送来。 可究竟什么样的公务算是难处理的,就是见仁见智了。 了悟的时锦心更虚,一边在心里骂着太子卑鄙,一边把小毯子拉到头顶,秉持着“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到我”的自我蒙蔽,终于捱到了靖州。 到靖州主城那天是个黄昏。 正值太阳落山,似火的余晖洒下,极目远眺,入眼之处无一不被火红的暖光笼在其中。偌大的平原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红日低的似乎触手可及。盛极,美极。 这是时锦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下巴抵在小窗上,被这难得一遇的景色震撼到,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北地的黄昏有风,透过撩开的车窗徐徐吹进来,落在手背上有些微凉。顾云深欠身将人拉回来:“风大,仔细着凉。这景色在靖州很常见,不急于一时。” “知道了知道了。”时锦敷衍地应着,一边又不死心地往外探头,“我再看一会儿,不要扫——” 话没说完,时锦“唰”地缩回车厢。 顾云深被她的动作惊了下:“怎么了?” “自打踏入靖州,我记得我们不曾经过驿站?” 顾云深点了点头:“是。” 时锦皱眉指了指正前方:“那前面这么大队人马是怎么回事?” 顾云深从车窗的小缝中觑了眼,果见不远处一队人马整齐候着,好似专门在等着他们一样。 时锦猜测道:“总不能是打劫吧?” “不是打劫。”顾云深收回视线,“训练有素,穿着官服,是靖州的驻军。” 时锦疑惑道:“咱们都没经过驿站,他们怎么还能掐着点拦路。 顾云深:“咱们虽未声张,可一队人马入了靖州地界,总瞒不过他们的眼。” 时锦托着下颌:“堂堂相爷的行踪被人窥伺的如此彻底,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恼?” “若是我能悄无声息的踏入靖州,也就不需要特意来走一遭了。”顾云深坦然以对,他看了眼满脸写着幸灾乐祸的时锦,调侃道,“丞相的手伸不到靖州,阿沅恐怕要跟着我一道受气了。” “我才不会受气呢。”时锦倚着窗,从容道,“你受气是因为要和知州、刺史博弈,我嘛,吃吃喝喝乐一乐,受气这种事轮不到我。” 顿了顿,时锦偏头,略略得意的觑他一眼,“况且,若是我会受气,你压根就不会带我来。” 顾云深眉梢微扬,眼里分明带着笑。 正说着,马车停下来。车外传来一道粗旷的声音:“相爷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实属有罪。” 顾云深眸光动了动,淡声问:“来者是哪位将军?” “末将靖州驻军参将,廖和泽。”那人继续道,“相爷长途艰辛,刺史大人已在府衙备好宴席,为相爷接风洗尘。” 顾云深道:“今日天色已晚,车马劳顿,待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再行进城。” “谨遵相爷令。” 时锦将信将疑地望向顾云深:应得这么痛快? 顾云深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下一瞬,廖参将道:“奔波数日,想必随从都乏了。末将僭越,今夜的巡逻守夜便交由末将吧。相爷安心歇息,明天一早末将再护送相爷入城!” 这样的安排在顾云深的意料之中,他也没推拒:“有劳廖参将。” 廖参将接管巡夜一事虽然显得咄咄逼人,可其余举动都极有分寸。 甚至顾云深从容不迫地当着众人的面将时锦抱下马车,廖参将也紧紧是短促地讶异,很快又恢复到公事公办的状态。 时锦下了马车才知道廖参将带来多少人,打眼一扫,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原本被顾云深抱着上下马车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被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头一遭。饶是时锦自诩脸皮厚,也生出几分不自在。从始至终安安稳稳地把头埋在顾云深怀里,大有“别人看不见她的脸,她就不会尴尬”的意思。 不过时锦很快就顾不得这些不自在了。 她被念夏伺候着沐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梳妇人髻。 在上京时,这些都是知蕊在费心。离京之后,又顾着赶路,车队上下都极为随意,她就更记不得这桩事了。 至于念夏,对此道更是一窍不通了。当时离京时只顾着找力气大的、能抱动她的人,把梳发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时锦带着念夏研究半晌,最终一无所获。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念夏提议道:“奴婢方才遇见客栈的老板娘,梳得是妇人髻,要不咱们去向她取取经?” 因为不会梳发髻去求教,这行径委实丢人。 时锦闭了闭眸,屈辱道:“去!” 夜里寂静,到底是怕丢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抛弃轮椅。念夏背着时锦,鬼鬼祟祟地穿过夜色往老板娘的方向去。 刚行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小声说着话。 “相爷从马车上抱下来的人是他的夫人吧?看着这么恩爱,咱们刺史的打算怕是要落空喽。” “这可不见得。” “我可瞧见了,相爷夫人相貌好得很,和刺史大人的姑娘比起来可不逊色。尤其是,听说夫人还是位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一个不良于行的瘸子,还真指望相爷真心喜欢呢?要我说,纪姑娘人美心善,配相爷才正正好呢!” 念夏听不下去,正要开口斥责,还未出声便被时锦伸手捂住。 两个侍卫说笑着慢慢走远。 念夏摸不准时锦的心思,放轻了呼吸,半晌,轻轻喊了声:“夫人?” “不去了。”时锦平铺直叙道,“回房。” 时锦觉得,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随便说话。她前脚向顾云深炫耀自己绝不会受气,后脚就眼睁睁看着气闷像是长了腿似的,眼巴巴地往她心里钻。 偏偏她自己心知肚明,那个侍卫没有说错。 她是个瘸子,所以即便有公主的身份,即便长得不差,都不如一个身体健全的姑娘。好歹身体健全的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顾云深身边,而自己只能依靠轮椅度日。 断腿续不了,时锦比谁都清楚。哪怕女医信誓旦旦地说能找到办法,她也不抱希望。 腿刚断的那段时间,她遍览医书,企图从中找到腿骨齐根断裂能痊愈的例子,可次次失望之后,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将会永远是一个瘸子的事实。 这没什么。 她气恼的从来不是侍卫直言的事实,而是直到如今,仅仅是朝夕相处了半月,她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因为别人打顾云深的主意而火大。 她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也没什么。 人人都会觊觎月亮。 她只是,为明月折腰之余,生出了攀折的心思罢了。 昨晚的一时意气到底还是吃了苦果。 时锦起了个大早鼓捣头发,凭借着记忆反复模仿,次次都以失败告终。折腾到天都大亮,时锦气恼地将钗环往桌上一扔,闷声道:“去请老板娘来一趟吧。” 时锦垂头丧气地梳着头发,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她昨晚怎么就为了一时的心气耽误了大事呢!那些个随口胡诌的流言蜚语,哪及得上今日的面子重要? 气死了气死了! 时锦恼怒地一拍桌:“顾云深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刚踏进门的顾云深茫然发问。 时锦透过铜镜瞥他一眼,没好气道:“相爷不是凡事都运筹帷幄吗,自己猜!” 可凡事好歹有个范围,时锦的脾气却没个定数。 顾云深识趣的没有反驳,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她脾气的由来。 “阿沅不会——” 时锦恶狠狠地盯着铜镜。 顾云深眨了眨眼,求生欲登时爆棚,体贴道:“阿沅梳发累了吧?要不我来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地图,新气象,动心起意好地方! 阿沅冲鸭! 第24章 顾云深的这个反应着实超乎时锦的预料,她眨了眨眼,半信半疑地扭头看他:“你会?” 顾云深莞尔,温声道:“会。” 时锦将信将疑,女子的发髻梳起来繁琐极了,她日日看着知蕊操作,也没能成功挽出来,顾云深这个从来都没见过女子挽发的人能行? 但他的表情太笃定,时锦权衡片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收回了视线:“那你来试试吧。” 反正念夏已经去找老板娘了,就算顾云深做不好,也有挽救的余地。 顾云深去净了手,将落在腕间的宽袖卷起,轻手轻脚的将她满头乌发拢起,慢慢理顺。 时锦透过铜镜,正能看到他全神贯注的神情,仿佛下来根头发都是罪过似的。不管他梳发的水平如何,架势倒是摆得很足。 顾云深似有所察,微微抬了抬眼:“弄疼你了?” “不疼。”时锦将落在额前的几根头发递过去,随意道,“你可以再用力些。” 顾云深轻轻“嗯”了声,可手上的力道却一如既往的轻柔。 在他的动作下,发髻的雏形渐渐显现。 时锦震惊于他这手艺之余,松了口气,也没闲着,扫了眼妆奁,开始给自己上妆。 梳妇人髻她不在行,可上妆却娴熟极了。 她游刃有余的从妆奁中挑出合适的黛笔,略一思索,对镜勾出一双羽玉眉①,眉尾自然拉长,略略上挑,寥寥几笔,便透出几分尊贵和迫人。 时锦不爱梳妆,常年素面朝天,又爱笑,眼睛弯弯,许多时候都显得平易近人,一颦一笑间都洋溢着稚子般的无辜,可这幅眉形配上一张不带笑意的脸,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顾云深打眼一瞧,也不由愣了下:“阿沅?” 时锦专注挑选着唇脂,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顾云深还未斟酌好措辞,又被时锦的动作吸引。 时锦正垂着眼,专注地挑拣着合适的唇脂,嘴里还念念有词:“颜色要重些,太艳亮显得张扬,太轻粉显得活泼。要择一个既稳重又不木讷的颜色——” 纠结半晌,时锦终于抬起眼,拿着千挑万选出的两个颜色对镜自比。 尽管在顾云深看来,这两个颜色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差别。 可看着她这般专注认真,顾云深识趣地没有开口。等到时锦终于涂好唇脂,顾云深适时夸道:“阿沅上妆的手艺果真娴熟。” 这话大大取悦了时锦。她忍不住抬了抬下颌,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 顾云深莞尔。 “我这手上妆的技艺,可是长思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若是不娴熟精巧,该给师傅丢人了。”时锦说这话时分外平静,可顾云深愣是从这平静中咂摸出别的滋味来。 就像是身怀宝藏的小孩儿,明明知道该将秘密藏好,却还是忍不住悄悄露出寸许。 天真又可爱。 顾云深笑意渐深,顺势道:“阿沅和长思姑娘相识不久,关系却这般好,想来她的性情是和阿沅极为投机了。” “谁说我和长思姐姐相识不久?” 顾云深被这话问得愣了下。 阿沅在岭南三年,是断断没有机会和一直待在上京城的长思相识的。 她回京以来,几次三番往红袖招去,他都一清二楚。 她和红袖招的长思走得近,又替长思养着小三月,他也心知肚明。 起初他以为是阿沅任性,故意逆着他的意愿来。知道她安全无虞,便也由着她。后来见她高兴,更加不会出手干涉。 毕竟她在岭南受了三年的苦,他又被她恼着,没办法哄她开心。若是长思和小三月能让她高兴,正是中了他的下怀。 在他的认知里,一直以为阿沅和长思是倾盖如故,可若并非如此,能和长思结交的时间就只有—— 恰在此时,时锦悠悠开口:“我和长思姐姐多年前便认识了,可不止三年呢。“ 顾云深挽发的动作一顿。 三年前,阿沅还在他身边,端的是乖巧温顺。去红袖招这种出格之举,凭他想破脑袋,也是万万不敢信的。 可她竟然真的——! 顾云深语气涩然:“我竟不知——” “相爷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时锦终是没忍住,讥诮一笑:“除了政务,还有什么入得了相爷的眼?” 顾云深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失声。 原本和谐的气氛被时锦一句话打破,满室静寂。 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泰然自若地别好发簪,叫来念夏推着她出门。 廖参将昨日的咄咄逼人委实让人气恼,可今日有一桩事做得极合时锦的心意。 他准备了两辆马车。 时锦纵然再心大,也没办法一路上都心平气和地对着顾云深那种复杂的眼神。 一手养大的姑娘,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想想都知道他该有多震惊。 可时锦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姑娘。 懵懵懂懂时,是知道自己阿爹已逝,唯一能依靠的小叔叔又忙于踏入仕途,早出晚归,她不能给他添麻烦。 后来得知自己的心意,更加不敢将自己藏于心底的心思轻易表露出来。 她每日戴着温顺天真的面具,久而久之,似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也只有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些心思张牙舞爪的叫嚣着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才敢面对那个面具下的、悖逆放肆的自己。 那个自己,连她曾经都无比排斥,遑论是顾云深。 能坚持到念夏推着她出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冷静和镇定。若是还要再和他四目相对,难保会再做出些逾矩之举。 届时才真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车平稳地往城内驶去。 时锦出神想着事,半天才注意到念夏的眼神,亮晶晶的,热烈又激动。 看到她望过去,眼神倒是收敛了,可唇角却抖动地厉害,很努力地在憋笑了。 时锦:“……” “什么事儿啊,”时锦好奇,“能这么好笑?” 念夏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语带笑意,卖了个关子:“倒是有一桩事,好笑称不上,但值得一听。夫人想不想知道?” 时锦兴致缺缺,睨她一眼:“让你去找老板娘,半天没过来,我还没问你的罪,你倒是先来吊我的胃口了?” 一路上,念夏将她嘴硬心软的脾性摸了个透,压根儿不惧。 她笑着道:“夫人可真真是冤枉奴婢了。老板娘确实是请来了。” 时锦:“那人呢?” 念夏坦诚道:“人请来了,不过奴婢瞧相爷给夫人挽发的姿态甚是熟练,便将老板娘又送回去了。” “……”时锦一阵失语,“你还觉得自己挺贴心?” 念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时锦扭回头,不欲深聊。 念夏却不想轻易错过这个机会,追着她问:“夫人真的不想知道奴婢知道了什么?” 原是不想的。可念夏这幅不告诉她不肯罢休的模样,倒真勾起了她几分兴趣。 时锦配合道:“是什么?” 念夏打了许久的腹稿,听到时锦一问,二话不说便一股脑儿倒出来:“客栈的老板娘告诉奴婢,说相爷昨个儿入夜前去见了她,请教如何挽好妇人髻。”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眉型查自百度 我回来啦!感谢大家忍了我这么久的断更,为了表达歉意,给大家发红包叭。 现在的收藏添一添凑个整,前50个人评论都有红包!限量不限时,到50个为止! 以后努力日更,断更会请假! 第25章 “他向老板娘请教如何梳妇人髻?”时锦一愣,满是不可置信。 念夏一本正经地点头:“奴婢还能骗您不成?老板娘确实是这么说的。” 顾云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锦的心跳难以遏制的混乱起来,她甚至不想去深究这个答案。一旦深究,就难免再度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念。 他总是这样,明明无情,却总在细微处留心用心,让别人在他的情意中泥足深陷,自己却片叶不沾。 可他怎能总是如此? 三年前他不知她心意倒也罢,如今明知她心思不纯,还总是做这些引人误解的举动,是笃定她除了克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时锦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听到念夏喋喋不休地感叹:“相爷对夫人果真是用情至深!竟连梳发这种事都肯去学!” 用情至深? 这话真是太好笑。 他对自己用得是叔侄情,行得却是夫妻事。哪家的长辈,会亲力亲为到连发髻都不假人手,要自己亲自来? “夫人笑什么?”念夏问。 时锦半靠在车厢壁上,没头没脑地感叹:“人攀明月不可得①啊。” 念夏听得云里雾里,茫然道:“夫人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相爷又对夫人有求必应,天边的月亮是攀不来,可如月亮一般的宝物对夫人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何来\'不可得\'一说?” 念夏说完,对上时锦忽然睁开的双眼,内省片刻,小心翼翼问:“夫人怎么这样看着奴婢?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时锦:“没说错。” 念夏松了口气。 时锦拍拍她的肩膀,笑容和煦,“你说得很对!” 凭顾云深对她如此有求必应,有什么宝物是她求不来的? 回京以来,她一直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只想着离他越远,越不会被他轻易蛊惑。可他们同居一府,哪里逃得开? 可凭什么? 凭什么经过了三年前的事情,他还能若无其事地以“小叔叔”的身份对她好?凭什么,不管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要靠他的态度来决定? 他是天上月、是高山雪,不入红尘,不通情爱。 这无妨,他不懂的她来教。 是他先来招惹她的。 这一次,他休想全身而退。 * 一行人很快抵达内城。 刺史率领众人等候在刺史府外,见到顾云深,立即言笑晏晏地上前见礼:“相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备好了酒菜,为相爷接风。” “有劳纪大人。”顾云深微微颔首,朝意欲引路的刺史摆摆手,向后走向时锦的马车,将人带下来,道,“这是内人。” 时锦何其敏锐,顾云深话音落地的同时,立刻捕捉到刺史一闪而过的错愕。 靖州刺史是位年逾四旬的中年人,有些发福,但一脸笑相,看着就和蔼可亲,十分的引人亲近。甚至见到时锦不良于行,也仅仅是一瞬震惊,很快又如常见礼,言行妥帖,分毫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这就是侍卫口中盘算着把女儿送给顾云深的人? 时锦有些不信,这么温和敦厚的人,能做什么? 真不是侍卫背后胡说? 很快,时锦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纪刺史的能量,超乎她的想象。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今天虽然短小,但是相爷危——! 第26章 接风宴设在了刺史府的后花园。 侍卫口中,那位与顾云深天造地设的纪姑娘正正好坐在顾云深的正对面。两人一席的桌子,顾云深一抬眼就能看到她。 女人最懂女人。见她的第一眼,时锦就知道,这个姑娘对顾云深并非绝无非分之想。 夏末的月份,靖州天已转凉,刺史府的后花园百花已有凋零之像。一片枯败的景象中,纪姑娘一袭葱绿色的裙裳,醒目又出挑,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又有一副美人相,明眸皓齿,弱柳之姿,眉目间流露出的温婉更是让人见之则喜。 在场的许多人,一瞬间亮起的眼神,时锦一眼便捕捉到了。 念夏是和时锦一道听了侍卫背后编排之言的人,一见到正对面的纪姑娘,忧心忡忡地转向时锦:“夫人,她——” 话未说完,便被时锦摇头制止。 这样的小心思对付大多数人确实能见效,但想要借此吸引顾云深的注意,只能是白费心机。 她根本无需在意。 宴会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北地的人多是粗旷豪迈,三杯两盏酒下肚,骨子里的热情和大大咧咧顿时就显露出来。 这样的场景,时锦原先还担心顾云深适应不来。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顾云深不仅能适应,甚至还如鱼得水。 刺史热情地劝酒,他推脱自己不胜酒力,饮了一杯便为难地揉了揉额角,对着满盏的酒面露难色。 知道他千杯不醉的时锦:“……” 刺史与他谈阳春白雪,他博古通今,经史子集的语句信口拈来,不占下风;刺史与他谈市井间的趣事,他也能凭着自己平民出身有来有往。 他没有夸夸其谈,反而句句在要害。 时锦明眼瞧着刺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直至僵硬,偷偷弯了弯唇,放下心来。她收回视线,深觉他们二人的交锋还没有桌案上的糕点来得吸引人。 靖州的糕点与上京区别甚大。上京城的糕点讲究一个“雅”字,糕点大小玲珑,小小一块糕点上,能花着心思做出许多花样,处处精巧。比起入口的吃食,说是一件艺术品更为恰当。 而靖州则不然。摆在桌案上的糕点样子并不出挑,可在一众菜色中,糕点独有的清甜之味源源不断地涌向时锦,十分的令人垂涎。 时锦今日来见人,妆容上也是花了心思的。她故意画了提气场的妆,为得就是让人不敢因着她显小的相貌有所轻视。此时定然也绝不会为了“小小”的糕点而让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 ——她悄悄给念夏递了个眼神。 凭借着一个月来培养出来的默契,念夏表示了解,很是善解人意地将盘中的糕点切成刚好能入口的小块,夹了一块到时锦面前的盘中。 时锦眼睛一亮,正要下筷,装着糕点的盘子被人轻飘飘地挪走,正好搁到她够不到的位置。 时锦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后者神情专注地听着刺史说话,若非她确确实实看着糕点被人拿走,说是不翼而飞她也不会怀疑。 桌案没有多余的碗筷,时锦眼睁睁看着糕点近在咫尺,却不能入口,心中恼极。 暗自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觉得不解气。时锦悄悄挪了挪手臂,正要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着顾云深做些解气的动作,就见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这次手上捏着餐碟,碟子上搁着各种口味的菜,为防串味,摆得泾渭分明。这一碟几乎囊括了桌案上的所有美食,独独没有时锦最想要的糕点。 不过也无妨,碟子上的东西不多,拣着吃一些,便有位置放糕点了。 时锦计划得很完美,可结果却不尽如她意。不知道顾云深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吃完其中一样,顾云深立刻就能掐着时间给她补齐。 来来往往几回,她都吃了半饱,碟子上的菜色却始终保持得极为完整。 时锦:“……” 时锦深感窒息,怏怏放下了筷子。 宴会已至后半程,众人都有些微醺。 底下有注意到两人小动作的将领,大着胆子揶揄:“相爷瞧着面冷,可对夫人真是一等一的好!” 席间传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廖将军推了一把开口打趣的人,没好气道:“去去去!胆子戳破天了,居然敢拿相爷和夫人开玩笑!” “平时这种话不是将军你说得最欢?今日怎么还矜持起来了?”那人挤眉弄眼地,又惹来廖将军一顿眼神凝视。 席间对此有疑问的不在少数,连刺史看好戏的目光都投过来。廖将军面上通红,无措地摸了摸后脑,支支吾吾道:“说来也不怕笑话,下官一见相爷和夫人便觉面善。尤其是相爷,与我曾并肩作战的故人有些神似。” “竟有这种渊源?”顾云深状似不经意道,“那廖将军的故人呢?或可引荐一二,本官也有些好奇。” 这不像是顾云深会接的腔。时锦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 廖将军遗憾地叹了声气:“当年一别,故人与下官已经多年未曾联系。” “倒是可惜。”顾云深慢条斯理地执杯饮茶,手掌将面上的表情遮了个彻底。 酒过三巡,刺史约莫已经有了醉意,主动提出要带顾云深去城内体察民情。他拍着胸脯:“靖州城内,百姓安居。尤其是白日里,集市上热闹非凡。相爷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还未等到顾云深点头,刺史已经指挥着安排好行程,然后转头望向顾云深和时锦:“夫人可要同行?” 时锦摇摇头:“我便不去了。” “靖州城内有不少游玩的去处——”刺史顿了顿,招手叫来纪姑娘,“这是小女纪听,与夫人年岁相仿。夫人在靖州这些时日,她会伴夫人左右。夫人有事直接吩咐她安排便好。” 纪听的目光飞快掠过顾云深,落到时锦身上。她朝时锦盈盈一拜,声音宛如莺啼:“纪听见过夫人。” 时锦似是未察,客气道:“有劳纪姑娘。” 纪听的目光并未收敛,顾云深不适地皱了下眉,正要开口,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时锦仰着脸,笑意盈盈:“早去早回,我等你一道用晚膳。” * 抛开她对顾云深的小心思,纪听着实是一位很好相处的人。从后花园至住处,她向时锦介绍靖州的风土人情,语气轻缓,言之有物,极是引人入胜。 连起初对她有些隔阂的念夏,都被她口中的描述吸引过去。 行了有一段距离,拐角处冷不丁冲出位女童,对着纪听狠狠甩了一记软鞭。见纪听熟练地躲过去,女童面色涨红,叉着腰道:“你居然还敢躲?!” 纪听好言好语道:“小妹,这是家中贵客,不可无礼。” “谁是你小妹!”女童气急败坏地跺脚,“别以为家里有贵客你就想着自己能一步登天,爬到本小姐头上!你就是个庶女、狐媚子,哪来的脸面去妄想给京中的贵人当妾!别以为爹爹站在——” 女童口不择言,纪听神色淡了几分,对着匆匆赶来的嬷嬷和侍女道:“还不快将小姐带下去。冲撞了贵客,谅你们有大夫人护着也担待不起。” 嬷嬷匆忙告罪,几人捂着女童的嘴,很快将人带下去。 纪听浅笑道:“舍妹无状,夫人见笑了。” 时锦涵养极好地点了点头,仿佛没听见女童的诋毁之言,只问:“方才纪姑娘说到哪里了?好似是——” “是茶。”纪听适时补充,“正巧前面备得有茶具,我煎一壶靖州本地的香茶,夫人一试便知。不过我手艺学得不到家,不妥之处,只能请夫人多多包涵了。” 时锦一笑:“不胜荣幸。” 煎茶本就是一件文雅事。漂亮的姑娘做起来,更是将“雅”字展现地入木三分。纪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接过她递来的茶,轻呷一口:“入口回甘,余韵悠长,好茶。” 纪听:“夫人喜欢便好。” 时锦又啜一口,不吝赞美:“上京倒是少有这样口味的茶,纪姑娘的好手艺更是难得一见!” “承蒙夫人喜爱,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纪听眼中带着笑,“说不定夫人日日饮着小女奉得茶,反而腻味了。” 这话便是别有深意了。 时锦挥退念夏,笑了笑:“纪姑娘当真是爱开玩笑。不过,这玩笑话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纪听不躲不避地对上时锦的眼神:“不是玩笑话,自然不好笑。” 两人对峙片刻。 时锦笑意不减,仿着纪听的动作慢条斯理煎着茶。 半晌,时锦冷不丁开口:“别装了。” 纪听笑容一顿,难得怔住。 时锦推来一杯茶,朝她一笑,“我一见你,就知道我们是一种人。” 第27章 时锦将茶杯定在纪听身前,手掌上翻,比了个“请”的姿势。 纪听笑容有些僵硬:“夫人这是什么话?小女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时锦分毫不在意她的故作无知,只云淡风轻地提醒,“顾云深不是一个能让你得偿所愿的选择。姑娘是聪明人,当该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 “小女对相爷有意,入相府为妾就是得偿所愿。何来‘止损’一说?”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时锦却丝毫不恼,笑吟吟道:“方才的女童,是纪姑娘故意安排让我遇见的吧?” 在辨别同类这方面,时锦的嗅觉出奇的灵敏。 见纪听的第一眼,凭她刻意在着装上的巧思,时锦可以断定,她对顾云深是存着心思的。可后来的种种举动,却和她的聪慧大相径庭。 离开宴会时,她的眼神刻意在顾云深身上流连。这样明晃晃写着“对你别有用心”的举动,对付好色之人恰到好处,对付顾云深这样的人却过激了。 一个精于茶道的人,怎么可能会性情毛躁? 女童的出现,更是巧合的有些刻意。 从宴会场所至此,虽然是纪听引路,可时锦并非全然放心跟随。她观察过行进的路线,到这个亭子,有更直接的小径。 可纪听偏偏绕了路,为的是什么,时锦原先不知道,见过那个女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纪听是故意让那个女童出现在她的面前,故意让她听到那些话。 纪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知聪明人。 凭顾云深和刺史交谈过程中表现出的谈吐学识,怎么可能会被她的手段所迷惑? 没办法从顾云深下手,就只能另找出路。 所以纪听把目标放在了时锦身上。 不说顾云深在席间对她的关心,只说她的身份——丞相的正妻、皇室的公主,她若是主动提出要给顾云深纳妾,眼瞧着对夫人疼爱备至的人,怎么可能会拒绝?再退一步,若是他严辞拒绝,她公主的身份也可以拿来施压。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锦愿意不顾一切地帮纪听。 刻意把目光放在顾云深身上,刻意表露出自己想入相府为妾的心思,都是在给时锦看。 她在试探时锦的反应,然后对症下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步一步,精心算计,缜密到让人胆寒。 这得对府中众人的心思把控到什么地步,才能连女童的出现,以及女童会说的话都算无遗策? 时锦不禁开始怀疑,往顾云深身边送女人,真的是刺史的主意吗? “当然不是。” 耳边传来纪听笑盈盈的声音,时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疑惑问出了口。 话直白到这个程度,再装傻便没意思了。 纪听毫无保留道:“是我和阿爹说,丞相大人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倘若未曾成婚,实在是做女婿的不二人选。” “能更进一步的橄榄枝就在眼前,阿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一调查就知道,丞相虽有正妻,府中却无妾室。他子女虽多,适婚的女儿却只我一个。庶女而已,送去做妾自然没什么可惜。” “姑娘聪慧,屈居在刺史府,委实埋没了。” 像是没听出时锦话中的轻讽,纪听又问,“夫人可知,刺史府中的庶子庶女成堆,为何大夫人独独对我虎视眈眈?” “愿闻其详。”时锦约莫能猜到她种种行为是为了脱离刺史府,内情如何却一无所知。如今她愿意倾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纪听娓娓道:“我阿爹是个再滥情不过的人,还未将大夫人娶进门的时候,府中的妾室已经不少了。如果能一直如此,倒也还好。可惜花心之人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他遇上了我阿娘,自此不仅再未纳妾,甚至连我阿娘怀孕,也未踏足过其他人的院中。” “原本雨露均沾,后院众人之间虽说明争暗斗,可也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阿娘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她理所当然的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爹爱我阿娘,却不知道,他的专情实在是一张催命符。阿娘死于难产。” “阿爹把我阿娘的死怪在大夫人身上,他怪大夫人没有管理好后院,怪大夫人争风吃醋,这才害得我阿娘年纪轻轻枉死。大夫人怨恨我阿娘,自然也不会让我好过。” “这么多年,我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处处示弱,才在大夫人的手下博得了一线生机。” “夫人以为我的小妹出现是我安排的。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太了解大夫人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把我打入深渊的机会。” 时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夫人故意让女童在她面前说出纪听想要为妾的话,是想激起时锦对纪听的忌惮,继而下手出掉纪听。毕竟她相爷夫人的身份,想要对一个庶女不利,实在是有太多手段。 只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时锦面露疑惑。 纪听一笑:“夫人是在奇怪,为何阿爹如此爱护阿娘,大夫人却如此笃定阿爹不会出手护我?” 见她没有在意,时锦坦然地点点头。 “不是所有人都会爱屋及乌的。”纪听面露讥诮,“我的阿爹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我阿娘。我于他而言,实在没什么特殊。只是因着我有几分像我阿娘,才不会把我彻底遗忘罢了。” 凉亭中寂静无声。 纪听率先调整好表情,拖着调子拉回原先的话题:“相爷人中龙凤,我若想要离开刺史府,还有比相爷更好的选择吗?” “这就是姑娘的私事了。”时锦很快反应过来,一脸的温和无害。 “夫人还真是翻脸无情。”纪听笑容顿收,近乎咄咄逼人地发问,“既然不打算出手相助,夫人大可免开尊口。我既遵从夫人的心意,不对相爷下手。作为回报,夫人不是更应该为我引荐合适之人?” 时锦不由轻笑出声。 听了纪听的叙述,她原本还生出了怜悯之心。没想到,连这也是纪听故意为之。先是打消她的戒心,再是妄图拿顾云深作伐,让她心甘情愿帮助她。 步步算计,示弱和威胁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若是她不留神,十有八|九会被绕进去。 想明白这些,时锦笑吟吟地纠正:“纪姑娘误会了。” 对上纪听疑惑的眼神,时锦和煦道,“告诉你不要对他下手,是我好心提醒,不想见我的同类走岔路。纪姑娘若要一意孤行,我也不会阻拦。” 换言之,她根本不担心纪听能把顾云深勾到手。 纪听扬了下眉:“夫人这么自信?” 时锦胸有成竹:“姑娘大可一试。”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 时锦任由她打量。 半晌,纪听咧开嘴,眼中带笑:“相爷在政事上玲珑心窍,在感情上竟如此迟钝,都没发现夫人这么有趣的一面,真是他的损失。” 时锦:“他早晚会看到的。” “那我就祝夫人旗开得胜?”纪听朝她伸出一只手。 不必挑明,时锦已经明白了纪听的意思。她一笑,与纪听击掌:“承姑娘吉言。” * 来靖州之前,顾云深承诺会带着她一道散心。可时锦心里清楚,靖州的事不会比成堆的奏折好处理,因此她已经做好了自娱自乐的准备。 好在如今有纪听。 纪听能够主动放弃,着实给时锦省了很多事。毕竟在靖州驻足的时间不会太短,刺史又明说了让纪听作陪,若是她硬要一意孤行,委实扫兴。 两个平日里都层层伪装的人,难得在对方面前找到了喘息之机。短短几日,两人之间的友情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时锦一手做唇脂的好手艺,纪听对此垂涎已久,缠了好些时日才寻到机会让时锦教她。 时锦游刃有余地将工具和原料一一摆好,手一顿,侧头望向在外间净手的纪听,扬声问:“还差一味苏合香!” “那一堆没有?”纪听抽不开身,回道,“许是在妆台上,你找找!” 时锦应了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挪到妆台前,扒拉着找了半晌,没见到苏合香,反而看到了别的令她惊讶的东西。 正巧纪听念叨着走进来,时锦举起手中的玉佩,好奇问:“这玉佩都碎了一半,你怎么还留着?” 纪听定睛一看,解释道,“这玉佩是我前些天出门上香,回来时不小心把人给撞了,从那人身上掉落的。那人走得急,没来得及还回去,就一直放着了。” 时锦看着这块玉佩的眼神不单单只有好奇,想了下,纪听问,“这玉佩可是有什么渊源?” “我之前认识位男子,身上也有这样的玉佩。我以为是故人。”时锦半真半假道。 纪听并未起疑,笑道,“真是巧了,我撞的那个人也是男子。说不准真是故人,正巧我要还玉佩,等明日我们一道去见见! 她把时锦推回桌案前,兴冲冲道,“如今我们先做唇脂!” 翌日,纪听果然如约带着时锦出门。 她是在那人门前撞得人,所以径直去了那人的住处。只是扑了个空,邻居说这人刚搬走没多久。 纪听看了眼玉佩,深觉遗憾。 时锦主动安慰:“许是无缘。不过你若是在意,可以先将玉佩给我,日后见了故人,我替你将玉佩还回去。” 纪听无可无不可,很是痛快地将半块玉佩给了时锦。 回府回得走,时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仔细端详这块特殊的玉佩。 她暗自庆幸,来靖州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她将徽记的画样给了长思,想让长思帮忙探查消息。没想到,竟在靖州有了收获。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时至黄昏。 门口传来脚步声。 时锦飞快将玉佩放好,猜测着是顾云深回来了。 正想着。 顾云深推门进来,没等时锦开口,当先发问:“听说你今日和纪姑娘去见了外男?” 第28章 “是啊。”时锦点点头,收回视线,“相爷消息倒是灵通。” 顾云深走到她对面坐下,倒没瞒着:“是今日和刺史议事时偶然听到的。” “没想到在刺史府竟然也要处处被监视。”时锦无声讽笑,直接了当地问,“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纪姑娘的?” “都不是。”顾云深被她得警惕逗得笑了下,“是刺史的七姑娘,今日去找刺史,无意间提到的。” 时锦一愣:“刺史的七姑娘?” 怕她误会更深,顾云深略一思索,手掌在空中比了个姿势:“这么高,约莫六七岁。” 时锦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来小女童的身影。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小女童听见了她和纪听的对话,在大夫人的指使下,故意在顾云深面前说了“出去见外男”的话,想要借此抹黑纪听,断了纪听入相府为妾的路。 可惜大夫人棋差一招,不知顾云深压根儿就没有纳妾的心思。 抹黑的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这也正好给了时锦提醒。她们将侍女都屏退了才敢说些私密话,结果还是有漏网之鱼。改天见到纪听,定要提醒她一二。 顾云深不知道时锦心中所想。 多日未曾和时锦坐下来好好聊聊,正巧今日得空,于是借着这个机会,主动问:“这位男子是阿沅何时识得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时锦满眼防备:“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顾云深道:“想多了解阿沅一些。” 七姑娘今日提起这桩事,顾云深原本没往时锦身上想,只以为是纪姑娘的朋友。结果刺史多问一句,他才知这人竟是时锦的故人。 那日在客栈,时锦说的话他并非无动于衷。这些时日,闲暇里他也反省了许多。前些年他公务缠身,自顾不暇,只顾着管她衣食无忧,旁的方面确实忽视了许多。 所幸如今不算晚,日日相处,他可以慢慢了解。 时锦会意,未露喜色,只淡淡地讥讽道:“相爷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身边的人就行。她们定会知无不言,何必来多此一举。” 话一出口,顾云深便知她在气什么了。他有些无奈:“阿沅,知蕊只是说你嗜甜吃坏了牙——” “连我坏过牙她都告诉你,谁能说得准以后还会说什么?”时锦懒得听他多说,径直道:“相爷把我糕点拿走的时候不是很痛快?如今也干脆点儿,没必要解释。” 时锦话里话外是怨知蕊多话,可顾云深知道,她的气性实则都是冲着他来的。 不说其他,单说在岭南三年,知蕊和她同患难过来的情分就非同一般。若非此次知蕊要留在府中看管小三月,也不会主动和他提及这件事。 她对此心知肚明,还故意说这些话。 顾云深叹了声气,道:“阿沅,我同你保证,日后不会从知蕊那儿探听消息了。” 时锦乜他一眼:“当真?” “不骗你。”顾云深竖起手指,见时锦眼中的戒备消失,才松了口气,“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可以。”时锦收回视线,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双腿尽断的那个雨夜,忍不住阖上眼,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他是我在岭南结识的。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可却予我良多。” “他——”顾云深顿了顿,轻声问,“他助阿沅许多?” 时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出顾云深话中的异样,只“嗯”了声,慢慢道:“他予我的太多太重,我没来得及报答,只能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以期有朝一日,再度相逢,亲手回他一份大礼,这才算全了他的‘恩义’。” 说完却没等到顾云深的回应。 时锦心下奇怪,睁眼望向顾云深。他正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倒是反常。照他原本的性子,此时应该主动说会帮她找人才是。她连拒绝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 沉吟片刻,时锦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她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这三年,相爷步步高升,想必结识了不少京中才情品性皆佳的贵女吧?” 顾云深回过神:“不曾。” 这回答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忍不住窃喜。她费力压下唇角,遗憾地叹了声气:“倒是可惜。” 顾云深不明所以地望过去。 “相爷还是要多多和品貌相配的女子接触,日后和离,也好及时求娶。”时锦很是善解人意。 顾云深眉头紧锁:“我说过,我不会和离——” “我没忘。”时锦及时打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些时日,我反思了许多。新婚夜和相爷约定做表面夫妻,实是一时意气。无爱结合已是误了相爷姻缘,若后半生还要以夫妻的名义绑着相爷,九泉之下我也无颜面对阿爹。相爷风华正茂,及时止损才是正途。” 顾云深神色不悦。 时锦却开怀得紧,她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再接再厉道,“况且,纵然相爷愿意同我做一辈子的表面夫妻,我也是不愿的。” 顾云深一愣。 时锦笑眯眯道:“我如今才十八,还没体会过男欢女爱,就和相爷绑在了一起,委实吃亏。相爷品味清雅,诗书作伴度余生足矣。我却是个俗人,只想和相爱的人柴米油盐,过着双宿双栖的小日子。日后若是遇见喜欢的人——” 时锦顿了顿,语气坚定道,“就算你不同意,陛下不允,我便是三拜九叩,也要求来一纸和离书的。” 像是没看到顾云深面上的恍惚。时锦尤觉不够,偏头想了片刻,体贴道,“诗书作伴虽好,可有人能为相爷红袖添香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咱们好歹夫妻一场,我可不希望和离后相爷孤单度日。” 之后时锦再说的话,顾云深全然听不到了。 他几乎不敢深想,他的阿沅日后会遇见其他的男子,会对那个人柔情软语,也会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 ——更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这个可能让顾云深抑制不住地惊恐。 阿沅怎么能离开他?他一手将她养大,他们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怎么能有人半途而退? 理智上他知道阿沅说得没有错,但他可耻地不愿面对,不想接受。 顾云深下意识捏紧桌角,手背上青筋绷起。他失神地喃喃:“如今这样,不好吗?” 时锦狠下心摇头:“不好。” 时锦的否认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重若千钧,压得顾云深喘不过气。 她方才说的所有话,字字句句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曾经被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忽然就清晰起来。 明明知道不该问,可这陌生的地方,仿佛也让他身上的枷锁变得懒得起来。 在冲动的驱使下,顾云深艰涩问:“阿沅不是说过,对我情根深种的吗?” 第29章 顾云深能问出这样的话,完完全全出乎时锦的意料。 她本来的的计划只是试探他的反应,看看他究竟是真的不通情爱,还是对她毫不在意。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要另寻新欢”、“离开他”,这两件事竟然让他如此在意。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个让他阵脚大乱,但这个反应已经足以称得上是“收获颇丰”了。 可时锦并未打算就此停手。 她心念微动,笑盈盈地反问:“不是相爷自己说,我年纪小,乱开玩笑,然后将我赶走了吗?当时的严辞拒绝,才三年而已,相爷竟全然忘了?” 顾云深脸色青白不定,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时锦只笑意盎然得看着,在他的映衬下,反而显得从容坦荡。 顾云深“腾”地站起来,许是站地有些急,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下,很快扶着桌角站稳。 “今日是我失言了,阿沅别放在心上。”他躲闪着时锦的视线,低低开口,“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政事没处理好。” 话音落地,匆匆开门离开。 步履凌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甚至连门都忘记关上。 时锦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笑。 * 靖州天气渐凉,虽说连日来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冷不丁一阵冷风刮来也是极难捱的。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门,时锦穷极无聊,干脆跟纪听学起了刺绣。 时锦学东西快,几天下来便绣得有模有样。 纪听啧啧称叹,不由奇道:“你刺绣的手艺这么好,要是学得早了,估计就是你当我的师傅了。” “恐怕不行。”时锦边低头描着花样,边分神回复,“这声师傅你逃不掉的。” 纪听疑惑:“何出此言?” 时锦理所当然道:“当时我小叔叔不让我学。” “为何不让学?”纪听愈发不解,“靖州这种荒僻的地方都要女子精于刺绣,难道上京没这种要求?” “有啊。单是我例外罢了。”时锦偏头想了想,道,“小叔叔说,女子学刺绣不外乎取悦于人,我又不必做这些。况且他觉得绣花针太危险,稍不留神容易扎手,干脆就没让我学。” 纪听:“……” “王爷倒也没说错。你身份不俗,确实不必学这些。”纪听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艳羡,“王爷对你可真好!” 一听这话,时锦就知道纪听误会了。她笑道:“陛下连留世的兄弟都没有,哪来的王爷。” 不怪纪听误会。她再聪慧,也不过是停留在察言观色、算计人心的地步。她几乎未曾涉足过刺史府外的地方,何谈了解皇室? 时锦的身世并未隐瞒,京中百姓都有所耳闻。是以也未曾瞒着纪听,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纪听难得愣住,震惊道:“所以你的小叔叔是相爷,相爷如今是你的夫君?” 时锦点了点头:“没错!” 纪听:“…………” 纪听好半天没回过神。当时宴会试探,她约莫能察觉到相爷于情爱上缺根筋,席间流露出的对夫人的关怀也只是因为旁边所坐之人是他夫人罢了。 她还想着,好歹相爷还知道对夫人好,也不算无药可救。所以后来祝时锦“旗开得胜”也是真心诚意且对她信心满满的。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层渊源。 想清楚之后,纪听看时锦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时锦以为她是接受不了这种关系,正想开口解释,就见纪听缓慢击掌,用带着些钦佩的语气吐出两个字:“刺激。” 时锦:“……” 纪听消化完了这一层渊源,起身告辞。她瞧了眼外面的天气,提醒时锦:“今夜估摸着要下雨,你记得让人提前关好门窗,别着凉了。” 外头依旧晴空万里,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时锦没当回事,却也没驳了她的好意,只笑着点头:“知道了。” 纪听离开没多久,多日未见的顾云深风尘仆仆的回来,衣摆上少见的沾了尘土。 时锦一脸讶异:“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今日和廖将军去了军营。”顾云深如实道。 时锦顿时就明白了。去军营难免要去校练场,动没动手不知道,但看士兵之间的切磋是少不了的。 他在靖州连日奔波,还要分神处理上京递来的折子,难怪看着比往常疲惫不少。 “早知道不答应太子替他当说客了。”时锦神色懊恼,垂着头问,“我现在修书一封,让他收敛些还来得及吗?” 顾云深被她逗得一笑:“不用麻烦,太子知道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时锦的神色却没好起来。 知道她是心疼自己,顾云深心下一暖,主动道:“刚来靖州难免要花些时间摸清底细。纪刺史将驻军抓得紧,难得有机会去军营,肯定要累些。过了今晚就好了。” 这话一出,时锦约莫就明白此番来靖州的用意了。 各州设刺史,屡监察职,其奏折可直达天听。设此职位的本意是让地方官员忌惮,从而清廉为政。 可凡事有两面,刺史权力大,一旦生出二心,和地方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靖州大约就出现了这种苗头,才让顾云深亲自来处理。 时锦叹了声气,垂头丧脑道:“你将靖州处理的再妥帖有什么用?解决了靖州,还会有并州、青州、兖州……刺史权力这么大,又长年累月守在一个地方,地方的好处源源不断往刺史府送着,想让他们从始至终不生异心,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是读书人,又不是圣人。” 顾云深难掩诧异。他说这番话本意是为了宽慰她,没想到只是漏了个口风,她就能想得如此深远。 诧异之余是无尽的酸涩。 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阿沅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机敏伶俐,眼界卓然,比之男儿亦毫不逊色。 可惜的是,这样的一面他居然现在才见到。 没来由的,他想起来在客栈时阿沅说的话。 她说他眼中除了政务再无其他。可如今看来,究竟是他对她关注不够,还是她在刻意藏拙? 这番话,没有经年累月的学识积淀和对朝局的深入了解,怎么可能说得如此切中肯綮? 她从岭南回来后性情大变,他一直以为她是心有郁结,无处发泄。 可若这些面孔才是真实的阿沅,那三年前她刻意隐藏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明白。 顾云深的目光有如实质,时锦被看得有些不适,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时锦愣了下:“怎么?是我说错什么吗?” “没说错。”顾云深回过神,既然她都明白,他也干脆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今夜我要去会一会廖将军,阿沅可愿出手一助?” “我能帮什么?”时锦问。 顾云深没直接回答,反而提到了另一桩事:“阿沅可还记得廖将军在接风宴上说过的话?” 时锦顺着他的问题努力回忆。当时接风宴她只顾着和顾云深夹来的菜做斗争,但好在相隔不远,她还没将场景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你与他的故人有些神似——”联想到当时顾云深一反常态的搭腔,时锦忽然间福至心灵,“莫非你与他的故人真有渊源?” “是有渊源。不过不止是我,你也有。” 第30章 她也有? 时锦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廖将军的故人,同时和他们二人都有渊源,甚至容貌和顾云深还有几分相似,这个“故人”的身份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是——”时锦眨了眨眼,带着不敢置信地语气,慢慢道,“是阿爹吗?” 时锦提心吊胆地紧紧盯着顾云深,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 这个眼神单纯极了,可顾云深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点头道:“确是阿兄。” 时锦有一瞬间的怔愣:“我一直以为阿爹只是个普通的扬州百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过往?” 在她的记忆里,阿爹一直温和可靠,常常拍着她的脑袋说“阿沅真棒”。那么一个看起来丝毫不出众的人,原来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想到这里,时锦登时面色一变。看廖将军对他如此怀念,也知道那时在军营的阿爹绝不会是混日子的普通士兵。 可他为什么会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情形下,选择回到扬州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除了身上带伤,时锦几乎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当时她与阿爹朝夕相处,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若是她早些发现,及早找大夫诊治,会不会—— “我就知道你要自责,所以一直瞒着你。”顾云深轻轻叹了声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带着安抚性质的动作。 时锦下意识望向他,眼中盛着些许茫然无措。 顾云深温声道:“阿兄当年伤到根底,不得不从战场上下来。原本照大夫的诊治,他根本活不到那个岁数。阿沅,是你陪着他,才让他撑了那么久。” 时锦不敢置信,嗓音都有些干涩:“真的吗?” 顾云深安抚道:“不骗你。” 怕她一直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之中,顾云深拐回正题,问道:“阿沅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当然记得。”时锦不假思索道。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阿爹的音容笑貌从未从她的记忆里消失过。或许不刻意回忆的那些时间模糊过,可一旦她开始回想,那部分被她小心珍藏的记忆便会尘埃尽散,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顾云深问:“阿沅的妆面手艺,能否将我扮得像阿兄一些?” 时锦抿着唇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才点点头,说:“可以。” 顾云深和顾阿兄五官是有几分相像,可两个人的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 时锦印象里的阿爹,一直是位放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的人。他温和可靠,和人从来没有距离感,经常三言两语便能和人称兄道弟,人缘极好。 但顾云深不是如此。不管是入官场前,还是入官场后,他的温和始终都带着高不可攀的疏离和冷感。好似一直都游离于尘世之外,让人看得到,却摸不着。 时锦的手艺能将他的面部轮廓描摹的像阿爹,可容貌再像,也只是形似,眉眼间流露出的神韵单靠化妆根本做不到,偏偏这又是最最紧要的一部分。 一直到顾云深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昏黄的灯光中,他周身的冷淡疏离尽数敛去,眼中带着笑,脸侧的线条被时锦刻意处理过,较之从前温柔了许多。 乍一看,时锦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恍惚。 顾云深走至近前,在她眼前摆了摆手:“你亲手化的,怎么反倒认不出来了?” “是天太黑才一时晃神。”时锦别扭地移开了眼,咕哝道,“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能装到这么以假乱真。” 顾云深笑了笑,觑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时锦敷衍地“嗯”了声。 一看便知她根本没把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顾云深没有揭穿,只是道:“我尽量早回。” 他此番去试探廖将军和平日里公务缠身无法归家到底不一样。 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廖将军会不会看在他是故人之弟的身份上放他一马?纪刺史表面的尊重之下,反心又有多大? 这些时锦都不得而知。在顾云深没有回来之前,这颗提着的心怎么可能放得下来? 刺史府的喧嚣声逐渐散去,夜色已深。 时间的流逝也在更漏声中慢下来,每一瞬在时锦这里都抻得极长。她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书、刺绣。 随着月上中天,子时已过,这些能让她静下来的活动也失去了作用。 她刻意将窗户打开,外头夜色如墨,肉眼看去几乎分辨不出人影。 时锦盯了半天,没等到来人,只好转着轮椅回到内间。壶中的水已经彻底冷下来,刚一沾唇,外头一阵轰隆作响,她身体一哆嗦,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在地上,和着雷鸣声四分五裂。 纪听说今夜约莫要下雨,当时她还不屑一顾,如今遭了难。 靖州的雨突如其来,雨势却极大。虽然不如上京夏季的雨势大,可也不遑多让。 窗户大开,没多会儿,外面已经彻底被雨幕笼罩。雨势瓢泼,雷鸣声顺着洞开的窗户毫无遮掩的传到时锦的耳中,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她该去立刻将窗户关上。 时锦清晰地知道这一点,在知蕊不在的时候,她应该立刻关好窗户,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是顾云深还没有回来。 若是将窗户牢牢锁好,他回来了又要去哪里?若是惊动了府内的其他人,传到纪刺史耳中,届时又要作何解释? 与往常不同的粗布麻衣,又如何保证不让廖将军起疑? 这些在往常看来有些杞人忧天的想法,句句盘旋在时锦的脑海中。 可能是惊雷声作祟,她越是恐惧于面对这些,这些想法就越是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甚至于,连她的眼前都变得血红一片。 这太让人恐惧了。 时锦几乎辨不清现实与虚幻了。她只能死死抓住轮椅扶手,用了力。她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指甲了,有了些长度的指甲几乎要深入到指腹中。 十指连心,指上的疼痛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她,才堪堪在一片恐惧之中破开一道名为“冷静”的路。 她不能切断他回来的路。 顾云深冒雨赶回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正对着窗边的不远处,他的小姑娘端坐在轮椅上,浑身肉眼可见地僵硬,手臂因为太紧绷而泛着哆嗦,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一般。 “阿沅……” 顾云深心中一痛,顾不得身上被雨袭来的冷意,纵步上前。他伸了伸手,不敢触碰,只能轻而又轻地再唤,“阿沅,是我,我回来了。” 时锦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之后,才对他的轻唤有了反应。 “小叔叔……”时锦声音有些破碎,还有些颤抖,她下意识抬头,小心翼翼地撞进他的视线中。 顾云深这才敢珍之甚之地触上她的身体,低声道:“是我。” 几乎是在他贴上去的一瞬间,时锦浑身脱力,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却仍是不安,摸索着想要得到一点安慰。 顾云深将他宽大的衣袖递给她,时锦几乎没有犹豫地立刻紧紧攥好,好像握住了这一片衣袖,就握住了难得能让她踏实安心的东西一样。 顾云深强忍住内心的苦涩,将她打横抱起 。 阿沅还是那么轻,轻地抱起来几乎毫不费力。他依希记得大婚那日她的重量,和现在比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那时他知道她舟车劳顿,在岭南受了苦,信心满满地以为阿沅能在他的细心爱护之下长些重量。 可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能如此轻盈? 顾云深将她放在床榻上,忍不住闭了闭眼,有些难过的想: 他对阿沅不好。 从天边惊雷起,他就心道糟糕。 月前阿沅有多怕这样的天气,他曾经亲身体会。当时他暗自发誓,定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天气。可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看着自己衣袖上几乎惨白的手,又悔又痛:“是我不好,阿沅,是我不好……” 时锦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定在他身上,那种脆弱的眼神让顾云深几近窒息。 明明知道阿沅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清醒了,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和自责。也只有这种时候,平日里对他各种冷言的阿沅,才会卸下层层面具,露出坚硬外壳下,最真实柔软的自己。 顾云深轻轻捂上她的眼睛,低低道:“阿沅别怕,放心睡,我一直陪着你。” 手下的睫毛轻颤,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掌心。 顾云深的手紧跟着蜷了下。 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慢慢地安抚着:“阿沅不怕。” 时锦嘴唇翕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离得远,他听不清,只好倾身下去,怕惊动她,小声哄道:“阿沅说什么?方才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话音落地,时锦呢喃着再次开口。她不太清醒,说出的话带着气音,断断续续。 可这句话,却清晰地落入顾云深的耳中。 她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第31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云深以为她做了不好的梦,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沅别怕。是梦,小叔叔没有不要你。” 他慢慢地哄着,宽袖被大力拽了下。 时锦紧闭着眼,痛苦地反驳:“他、他有。” “小叔叔就是不要我了。”时锦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的泣腔,她断断续续道,“他、他把我扔到岭南,不让我陪着他,他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可这句话却不吝于一声惊雷,“轰”地一声在他耳畔炸响,让他血色尽失,更让他所有的侥幸无处可逃。 他只是意识到他对阿沅不好,可这句话,却好似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脸上。 她居然说:“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呢? 从阿兄亡故,他将阿沅护在羽翼下时,就再未想过放开她。阿沅于他而言岂止是责任?是她的存在,才让他觉得迈入官场也没有那么的令人厌恶。 他原本是多讨厌官场的人啊。 倘若没有阿沅,没有阿沅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支持,他恐怕早就没办法周旋其间,更别提完成兄长的遗愿了。 就连三年前,同意皇帝将她送去岭南的提议,也只是知道,那个时候他庇佑不住她,留在刀光剑影的上京,不如去往岭南。就算环境偏僻,也好过在上京的无声厮杀中提心吊胆。 他以为是为她好的举动,原来在她看来,竟然是“不要她”、“放弃她”的暗示吗? 可他明明只是想更好的保护她啊。 顾云深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低下头,将上半张脸埋在她的腕间,压抑着从喉间挤出两个字:“阿沅……”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让她三年后心上千疮百孔,身上伤痕累累。 早知是这种结果,当年他为什么要同意将她送往岭南?就算让她留在上京,苦一点,累一点,也好过如今让她连脆弱都不敢轻示于人,只能独自舔舐。 只能在这样一个让她惊恐的雨夜,让她误以为见到已逝的阿爹的时候,才敢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么一句: “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 顾云深心如刀绞。 可他很快就顾不得自责和后悔了。 到天亮时,砸了半夜的雨终于歇下来。 可时锦却发起了热。 她正对着窗户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后来顾云深浑身带着凉意又在她身边挨了许久。饶是钢铁之躯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顾云深一边让念夏去请大夫,一边去侧房沐浴更衣。可时锦睡得不安生,握着他衣袖的手丝毫不见放松。 顾云深无可奈何,只好又凑在她耳边,温声细语地安抚了她许多,才让她堪堪松了手。 她似乎对他的气息已经很熟悉了。等顾云深回来,刚一近前,衣袖又被她牢牢攥住。 期间纪听来过,趁顾云深不在,帮着念夏给时锦换了身干爽的贴身内衫。见顾云深一直守在床边,也没多逗留,只留下了几个绣样,说是等时锦醒了交给她。 顾云深接过看了看,开口欲问,顿了下,点点头道:“多谢纪姑娘。” 时锦发着热,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发热的人口味有些寡淡,对味道不是很敏|感,喂她喝清粥十分顺利。 可一到喂药,即便闭着眼,她也是摇头皱眉,口中不情愿地嘤喃着,满脸写着抗拒。 念夏喂药都喂得有些头疼,端着药碗无所适从。 顾云深在这时显示出了极出众的耐心。他接过念夏手中的药碗,一边在她耳畔轻哄着安抚,一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将药送入她口中。每次只送一点点,还未尝到苦味,便已尽数被她咽下。 念夏在一旁看地瞠目结舌,头一次见这样喂人喝药的! 如此往复,约莫一刻钟,小小一碗药才全部喂完。 入了夜,时锦的热度已经褪了下来。可靖州夜里凉,顾云深不放心,思索再三,将她用被子裹好,然后抱着她睡下。 如此虽然保暖,可时锦因着生病的缘故,多梦惊惧,夜里也不安生,一直在他怀中不断动作,想要把身上的束缚蹭掉。 可顾云深始终牢牢锁着她,她腿又不便,挣扎了半晌,约莫是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或许是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下意识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她窝在顾云深的怀里,隔着一层薄被,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合在一起。 她睡沉了,顾云深也险险松了口气。 可这心情还未平复多久,顾云深就惊恐的发现,自己面临着更为难的窘境。 原本在相府时,他与阿沅虽然常常同床共枕,可要么中间隔着小三月,要么他们二人分列内外两侧,互不干扰,并未察觉出不妥。 可如今,因为生病,阿沅只肯在他怀中窝着。方才大动作的挣扎虽然已经平息了,可酣睡时的一些小动作却在所难免。 他们二人上半身紧紧贴合在一起,中间的那层薄被,几乎并未起到实质性的阻隔作用。她几乎一有动作,他就能立刻清晰而又明显的感觉到。 更不要说,她的头埋在他的颈间。随着呼吸,她的鼻息均匀持续地洒在裸|露的肌肤上。 颈侧的皮肤多敏|感,他下意识呼吸一紧,用尽平生的自制力,也阻挡不住身体的反应。 更不要说,属于阿沅的,女子的馨香,源源不断地往他鼻翼间钻。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可却不由自主的被这味道吸引、沉迷。 于是,有些反应,不可抑制地生出来。 他羞于启齿,可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对阿沅有反应。 这原本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任何想象里的。 身体的直观变化却让他不得不承认:他理智上可以控制自己,可身体却并非对她毫无波澜。 可是,阿沅还病着,她和他又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过,只和她做表面夫妻,只拿她当亲人。 这才过去多久啊,他居然——! 他怎么能对阿沅,对他的阿沅,有这样近乎狎狔的心思和反应? 顾云深闭了闭眼,身体先于意识往外侧挪了寸许。可一动作,时锦又无意识地紧追不舍,几乎同时又贴了上来。 顾云深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努力保持理智,却还是忍不住想,阿沅知道,她昏睡不醒时满心满眼依赖的人,居然对她有着这样龌龊不堪的反应吗? * 时锦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中午了。 一直守在身边的念夏总算露出了笑容。她扶着时锦坐起来,松了口气道:“夫人可算醒了。” 时锦皱了皱眉,刚想张口,才发现喉咙火烧似的痛,灼得她说不出话。 念夏眼明手快,倒了杯水来。 她就着念夏的手抿了些,润了润嗓子,喉咙依然有些沙哑,可却不影响说话了。她急急问:“我睡了多久?相爷呢?他回来了没有?” “夫人忘了?您睡着这两天,一直都是相爷陪在您身边。”念夏道。 时锦昏睡两天,神智恍惚。她依稀能察觉到身边有人,也依稀记得顾云深已经回来了,可是醒来没看见顾云深,又提心吊胆的害怕是自己记错了。 如今听到念夏这么说,才堪堪松了口气。 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想:顾云深怎么不在? 她生病生得这么严重,又是在陌生的靖州,按照顾云深素来的习惯,应当是寸步不离守着她才是。怎么如今,她醒了,反而找不见顾云深的人? 时锦心中不安定,草草用完了午膳。念夏端来汤药,刚一进屋,汤药散发出的苦味登时盈满了屋子。 时锦不由得蹙眉,眸中不加掩饰的显出抗拒。 念夏舀了一小勺汤药,作势要去喂时锦,半途被人拦下。 时锦皱着眉,咕哝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来。” 长苦不如短苦,时锦端过药碗,等滚烫的汤药凉下来,一闭眼,英勇就义一般一饮而尽。 念夏赶紧递过去一小碟蜜饯,说让她压压苦味。 时锦含了一块在口中,皱在一起的五官才放松了些。 念夏边笑边感叹:“真没想到,夫人醒着的时候喝药这么痛快。” 时锦对自己睡着的时候喝药的状态有所耳闻,闻言望向念夏,含混道:“这两日难为你了。” 念夏一愣,转瞬明白过来:“不是奴婢。” 时锦疑惑地“嗯?”了声。 念夏笑着解释:“夫人发热这两日,都是相爷亲力亲为在照顾,奴婢根本插不上手。” 见时锦不敢置信,念夏将这两日看在眼里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复述给她。 末了,佩服道:“相爷照顾夫人的耐心,奴婢真是自愧弗如。” 顾云深对她向来是有耐心的。 时锦心知肚明,却还是因为这一番话,在心底滋生出些许隐秘的欢喜。 因为这一点欢喜,她翘首以盼地等着顾云深归来。 顾云深是翌日清早才出现的。 半天并一个晚上过去,时锦的欢喜早被磨平了。她冷静地望向顾云深,看到他人时,反而愣怔了片刻。 顾云深少见的憔悴。 眼下一片青影,素来温和疏离的眸子泛着红,尽管整个人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可从眼神中流露出的疲惫倦怠根本藏不住。 时锦半天才回过神,斟酌道:“相爷这是——” 没等她想要措辞,顾云深已经意会,他淡淡解释:“要到乞巧节了,许多活动要安排,难免抽不开身。” 时锦半信半疑地“哦”了声,看顾云深的目光仍待着若有似无的打量。 顾云深像是怕她再追问下去,递给了她一个盒子。 时锦边打开,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言简意赅道:“纪姑娘送来的绣样。” 时锦恍然。她之前确实是随口提过一句,没想到纪听动作这么迅速,立刻就将绣样送来了。 她满心欢喜地展开一一看过,样式精巧,绣工更是精湛,时锦爱不释手。 顾云深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时锦知道,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不会询问别人有关于她的事情,那定然会来问自己。按理说,他这时应该来质问自己为何要学刺绣,或者是要这些绣样做什么。 不过不问也无妨,她有的事办法。 时锦眼珠一转,捧着两个绣样搁在他眼前,为难道:“你帮我看看,是这对‘比翼鸟’的样式好看,还是这对‘鸳鸯戏水’好看?” 顾云深哪懂这些。她忽然凑过来,已经让他半边身子都没有知觉了。他闭了闭眼,随手指了个样式:“这个。” “原来相爷喜欢‘鸳鸯戏水’的样式!”时锦作了然状,“相爷眼光好。我若是绣了这个纹样的香囊给心上人,他也一定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晚上还有一章! 第32章 心上人。 这话一出,顾云深行动自如的另半边身子,如冰雪覆身,也冻僵硬了。 他用了一天一夜才堪堪找回来的冷静和理智,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再次溃不成军。 原来那天阿沅说的,有了心上人便会离开他的话,真的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是真的动了离开他的心思。 明明那天晚上,她还向“阿爹”呢喃着告状,说小叔叔不要她了。 是他真的伤她太深,才让她清醒后根本不会再对他有丝毫在意了吗。 三年前她还能因为养育之恩和扶持之情而忍耐,三年后,经历了被放弃的她,根本不会在对他忍耐了吧。 顾云深在一片混乱和恍惚中察觉,他好像,真的从来都未站在阿沅的角度考虑过问题。 她刚回京,双腿受伤,不能直走,他一无所知,是靠皇帝的逼问才从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中窥见。 成婚后,她在相府中被婢女背后诋毁,他一无所知,是靠了太子的提醒才有所察觉。 她嗜糖牙疼,他不仅不知情,甚至还在用三年前的了解,一味的纵容放任。 她与红袖招的长思相识、她性情实则聪慧直率,凡此种种,他都一无所知。 不久前他还觉得是阿沅刻意隐瞒,他被瞒在鼓里,倒也情有可原。 可阿沅为什么独独对他隐瞒? 归根结底的那个理由,他曾经回避,曾经不敢面对。 可如今,好像不由他了。 阿沅不信任他。 她会对已经离世的阿爹倾诉委屈,会在知蕊和念夏面前露出一腔柔软,甚至连刚刚相识不久的纪姑娘,也和她交往密切。 独独他,本该与她亲密无间的他,一无所知,全然不察。 不怪阿沅。 全是他的错。 是他一边说着会对她好,一边把她扔去岭南。 一边承诺着和她做表面夫妻,一边又禽兽不如的,对她的靠近有波澜、有反应。 全是他自以为是。 是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凡事皆在掌控,才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眼下的一团乱麻。 如今阿沅终于可以从这乱糟糟的关系中脱离出去了。 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又可耻的不甘心。 明明,阿沅该是他的。 明明,不管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他都是那个和阿沅关系最亲近的人。 他亲眼看着她从嗷嗷待哺的小婴儿长成如今的娉婷少女。 他听过阿沅用各种腔调喊他“小叔叔”,见证过阿沅的长大和抽条,知道她每一个年岁的每一种模样。 三年前她从上京离开,已经不信任他了。 如今,在某一个日子,她可能,就会投入到所谓“心上人”的怀抱。 然后从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 这个可能,单是想想,顾云深就如堕冰窟,浑身冰凉。 他的反应和失神太明显。 时锦不由侧目,迟疑道:“相爷?”见他好似没听见,想了想,又喊,“顾云深?” 顾云深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却还是机械一样的失神问:“阿沅,已经找到心上人了?” 这反应又挑不出异常。 时锦心道奇怪,却还是继续自己的计划。她半真半假地憧憬道:“现下是没有的。可总要提前学着,这样等以后遇见心上人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可以从容地把象征着天长地久的香囊交给他,让他日日佩戴在身边。” 顾云深僵硬道:“原,原是这样。” “自然是这样啊。”时锦笑吟吟道,“相爷不是在帮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没耳闻过这样的习俗吗?” 顾云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能茫然地维持着失声的状态,半晌,从堪堪挤出来两个字:“未曾。” 时锦倒也不在意,拿着手中的绣样打量许久,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她转头望向顾云深,见他神情不似平常冷静,只以为是被她方才的话震住了,暗自高兴有进展,也并未多想。 她道:“相爷百忙之中抽空来照顾我,还没来得及谢过相爷。”她抿唇一笑,如常道,“说起来,我生病的时候委实不好照顾,知蕊抱怨过好些次。相爷第一次撞上,还能有如此耐心,真是辛苦了。” “不是第一次。”顾云深下意识反驳,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忽视了她前几句话,于是低低道,“阿沅很乖,不难照顾。” 话说完,一刻也不停,匆促地起身离开。 他走得太近,经过门槛时,不小心被拌了下,踉跄几步,才大步走远。 这幅模样,大有落荒而逃的意味。时锦从中,甚至看到了几分狼狈。 狼狈? 时锦想不明白,她说得这番话和上回实则并没有多少区别,顶多是给他加深一下印象,免得他抛之脑后罢了。怎么反倒他反应这么大? 大到,让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样。 时锦托着腮,把自己说过的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实在觉不出什么问题,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 那之后的几天,顾云深依旧神出鬼没。 时锦并未起疑,他说过在帮忙操持乞巧节的事,抽不开身也是正常。 直到纪听过来。 纪听来看她,第一件事便是拉着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完全,才笑着松了口气:“总算是病好了。若不然相爷日日守着,我都不敢来见你了。” “哪有日日,”时锦摆了摆手,拉她坐下,“病好之后就不见他人了。” 纪听笑了笑,开始和她讨论之前的绣样。 时锦毕竟是新手,简单的东西能修得有模有样,诸如“鸳鸯戏水”一类的样式对她来说属实是高难度了。 不过时锦没想这么长远,她就是闲来无聊,找个活动打发时间罢了。简单的东西能绣得有模有样,她已经很是知足且满意了。 太阳西斜,又到了纪听要告辞的时候了。 她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又拐回来道:“说起来,两日后便是乞巧节了。你有什么安排没?” 时锦摇摇头,好奇问:“靖州的乞巧节是不是有很多活动?那应该很好玩儿?从他开始帮衬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他?你说相爷?”纪听满脸疑惑,“乞巧节一向是阿爹和知州一起安排的,我见过知州来府议事,倒是未曾见过相爷。” 时锦一愣。 纪听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开口找补:“靖州在边境,乞巧节鱼龙混杂,相爷许是在军营帮着廖将军安排防务,抽不开身也是应当。” 话是这么说。 可时锦却并未完全放下心来。 顾云深从来不会如此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安排。 他为什么要这么骗她? 时锦想不明白。 唯一能联想到的,便是那日她措辞不妥,着实让他生气了。可观他那日举动,和“生气”二字根本搭不上边。 那又是为什么? 时锦正茫然着。 纪听又转移着话题:“说起来你是第一次来靖州过乞巧节——” “第一次”三个字,宛如一把钥匙,转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 那一日,被她忽视的,另外的记忆头一遭被她捕捉到。 顾云深说:“不是第一次。”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顾云深的意思应当是:不是第一次撞上她发热。 这个认识,顿时在时锦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时锦自小身体不好。可她发热的经历,自她有记忆以来屈指可数。自从阿爹死后,更是寥寥。少到,除开这次,她挖空心思,也只能找到两次。 一次是三年前,她拒婚后被打入天牢,继而被流放到岭南。去往岭南的路上,曾因身体不适烧过一回。那一次,路途颠簸,她虽发热,却努力保持着清醒,知道是知蕊在照看她。 第二次是她腿断的那天,晚上被知蕊找到带回宅子。那个晚上便来势汹汹地发起了烧,意识全无。 后来她清醒之后根本不做他想,只当是知蕊在照看她。 可倘若不是知蕊呢—— 她那天伤得这么重,知蕊将她带回来的换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去找大夫。 那天是岭南少有的暴雨天,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后来她也听到有邻里说,她的婢女为了帮她找大夫,去了不少医馆。吃了好些闭门羹,才有一个老大夫看不过眼,心软冒雨来看诊。 当时她并未多想。 可若知蕊没有守在她身边,当时她烧到神智不清了,又是谁在照看她? 有些往事根本禁不起回想,一旦仔细想,就会发现许多错漏百出之处。 当时她病好后,知蕊还庆幸过,说是好在她只是低烧,否则等到大夫来,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让她好转的。 可她在雨里被浇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连神智都没有了,怎么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低烧? 知蕊那个语气和后来的反应,更是证实了,她根本不知道有人曾经来过。 倘若知蕊知道,凭借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瞒着。 一个说起来不可思议的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 她人生最黑暗的那一天,她觉得未来无望的那一天,有一个人曾经悄无声息地出现过,并且默不作声地在她生病时照看过她。 她在岭南怨天尤人的那段日子里,她愤恨、怨怪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真的彻底将她扔在岭南不管不问。 顾云深去过岭南。 他根本,没有放弃过她。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 今天两章都超肥!大家看文愉快!爱你们!比心心! 第33章 转眼到了乞巧节。 一大早,纪听神秘兮兮地带着时锦出了门。 说来也奇,连日阴云密布的坏天气,在今天难得拨开云雾,碧空如洗。 这样的天气倒也适合出行,时锦欣然应允。 前往目的地路上,纪听难掩激动。 时锦奇道:“咱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有趣的地方!”纪听卖了个关子。 原本时锦并未有多少期待,可纪听委实吊足了胃口。惹得时锦抓心挠肺,对她口中的“目的地”提起了十足的兴趣。 马车行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速度慢慢降下来。 与此同时,马车外的喧嚣声也一阵阵地传进来。声音如杂烩,粗旷洪亮的、低沉浑厚的……应有尽有。 听起来聚集的人还不少。 时锦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乞巧节,满城的人都聚过来,难免嘈杂了些。”纪听这才徐徐解释,末了,又问,“你还能适应吗?” 时锦点了点头。适应是能适应,就是不解。她问:“乞巧节不应该是太阳落了山才热闹起来?” 时锦幼年在江南长大,后来随着顾云深北上入京,又在岭南待了三年。说起来,也算是将大半个疆土的节日习俗领略了个遍。 乞巧节这样的节日,各地的风俗虽说不尽相同,可热闹起来的时间却都不约而同是晚上。等到月亮高高悬起,对月穿针,月下歌舞,很是热闹有趣。 怎么靖州如此不同? 纪听笑道:“靖州人善跑马,也好跑马。乞巧节虽说是少男少女互许衷情的节日,可谁说白日里不能跑马了?” 顿了下,纪听忍着笑,续道,“百姓说了,靖州的乞巧节要有靖州的特色,晚上和其余地方千篇一律,白日里就必须得跑马。” 这么一说,时锦便明白了。 靖州处于北地,平原连片,水草丰美,不仅是养马的绝佳之地,更是跑马的不二之选。况且在靖州,小孩子都是打马背上长大的,爱马的习性早浸润在骨子里代代相传。 有这样的独特风俗,倒也不奇怪。 纪听推着时锦一路去了看台。他们倒得不算早,这里已经聚集许多人了。不少都是那日接风宴上的熟面孔,时锦今日没上妆,与那日的端庄持重比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官员们愣了片刻,才匆忙见礼。 有性情豪爽的军士扬声喊了句:“相爷,夫人来了!” 一激起千层浪。 原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人,听闻此声,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端坐轮椅之上的时锦,登时成了众人的焦点。这些视线倒也没有恶意,只是或多或少地带着些许揶揄,一齐压过来,委实让人难为情。 时锦:“……” 时锦无计可施,只好绷起了脸,佯装自己沉着镇定。 很快顾云深便过来解了围。 在这里见到顾云深,原本是时锦的意料之内。可乍一看见他走过来,还是忍不住愣了下。 时隔多日不见,他清减的不止一星半点。 顾云深原本就瘦,可那时好歹能将衣裳撑起来,瘦得恰到好处,身姿挺拔如青松翠柏,端的是出尘俊逸,正好长在大部分人的审美上。 如今却不然。说是多日未见,实则根本不到半月,他已经瘦地脸颊棱角都锋利许多,原本合身的衣服也空荡荡的,颇有些触目惊心。 时锦一时哑然。 顾云深如常替代了纪听地位置,推着她慢慢往看台走,微微弯了身,低声问:“这里风大,阿沅过来怎么没穿厚些?” 他的询问一如既往,好像半月前的落荒而逃和惶惶狼狈都被遗忘在记忆中。 时锦张了张嘴,无数的情绪叠加涌上,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顾云深根本未曾在意她的沉默。 他将时锦安排好,转身招来侍从,低声吩咐了片刻。不多时,侍从抱着一堆东西小跑过来。 ——是披风和绒毯。 顾云深垂着眸,细心地给她系好披风,又将绒毯展开铺在她腿上,才慢慢道:“风大,好好穿着,仔细别着了凉。” 时锦低低“嗯”了声,见他好似又要走,忍不住问:“你不在这里一起看?” “不了。”顾云深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了眼,低低道,“我还有别的安排。阿沅在这里观赛,等结束了,我来接你。” 他鲜少会往人多的地方凑。 时锦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好撞见廖参将望过来。没等时锦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咧着嘴,遥遥冲她抱了抱拳。 时锦回以颔首,也大约明白了他的安排,约莫和廖参将脱不开关系。 这般想着,她也没多言,只轻声道了声“好”。 安顿好时锦,顾云深又回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纪听在不远处等了片刻,确定顾云深短时间不会再回来,才提着裙子来到时锦身边。她眼神一扫,抿唇笑道:“真没想到,相爷这么细心,真是连一缕风也不让你吹。这叫什么?”纪听故意停顿了下,揶揄道,“寸风不放?” 时锦深知她的性子,置若罔闻,拉着她坐下。 不远处忽然传来叫喊声,此起彼伏,和着掌声,听起来很是激动。 时锦和纪听不约而同的望过去。 时锦疑惑:“他们在干什么?” 纪听眯着眼,看了半晌,一幅看好戏的表情:“他们在撺掇相爷参加赛马。” 时锦:嗯? 她提了几分兴趣,将视线定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一些环节时锦不知道,但是纪听一清二楚。 她一边张望,一边低声给时锦解释:“这场赛马分三场。所有参与者,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分为两组。前两场决出前十名,最后一场共二十名再决出前三甲——” 话说一半,纪听忽然抓住时锦腿上的绒毯:“你等我一下。” 时锦云里雾里,没来得及发问,纪听已经跑远了。 没多会儿纪听便回来了。 她虽然强压着唇角,可从放光的双眼、以及步履的跳跃轻盈中,不难窥出她的激动。 就听纪听道:“这次赛马,廖参将居然也要参加!” 时锦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 纪听:“廖参将的马上功夫一骑绝尘,在军中颇负盛名。只要他参赛,一甲绝不会旁落。后来因着他次次取胜,许多人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廖将军便退出了年年的赛马盛会。我仰慕他的风采已久,因为无缘得见,常常引以为憾。未曾想,今年竟让我撞上了这等好事!” 纪听的激动溢于言表。 时锦大约也明白了。廖参将参赛,顾云深也要参与,这哪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分明是他们二人的角逐场。 纪听独自兴奋半晌,才发现时锦一直沉默。 她刚想关心一二,猛然间意识到,相爷和廖参将都要参赛,看相爷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怎么赛得过征战沙场的廖参将? 她心有忐忑,出言安慰道:“廖参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士,相爷就算略逊一筹,也不算有失颜面。你别担心——” 话还没说完,时锦一笑打断她:“谁说我在担心他会输了?” 纪听一愣。 时锦清了清嗓子,温和道:“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是在害怕,他让别人输得太惨。” 纪听:“…………??”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习俗大多为杜撰,架空勿当真】 虽然过了零点,但这是11号的更新!今天还有! 不能再这么晚更新了,我得想个办法让自己支棱起来 第34章 纪听一脸“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的麻木表情。 不说别的,光说体格,廖参将五大三粗,让人见之即畏。 相爷是典型的文人,温文尔雅,清瘦单薄。 怎么看,都不可能斗得过常年在军营混迹的廖参将啊! 时锦当然看出了纪听的不敢置信,但她没多做解释,只微微颔首,谦虚道:“你且看着吧。” 赛马的号角正式吹响。 蓄势待发的马匹如离弦的箭,“蹭——”地一下冲出起点。马蹄嗒嗒,一时间扬起尘土飞扬。 很快烟尘散去,魁首遥遥领先。后面的人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众人看得热血上涌,围观百姓的欢呼雀跃声直冲云霄,整个赛场都被此起彼伏的助威高喝声充斥着。 时锦原本心如止水,被这样的气氛也感染得激动起来。 两场毕,最后一场的赛事已经拉开帷幕。 顾云深和廖参将在这时驾马走向起点。他们要一道参加最后一场的比拼。 时锦和纪听对视一眼,齐齐屏住呼吸。 哨声响,马蹄疾。 顾云深的座驾是匹白马。在一众暗色的马匹中分外显眼,不需要辨认,就能轻易认出来。 虽然知道顾云深马术不俗,可他日日忙于公务,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赛马了。虽然方才在纪听面前放下狠话,但临近比试,到底还是没办法保持冷静。 时锦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将全部心神都置于赛场上。 比试开始没多久,白马与枣红色的马匹齐头并进,冲在最前方,将赛场的其余人甩在身后。 纪听瞪大了眼:“相爷居然能和廖参将不相上下?!” 要知道,往年的赛马廖参将一向是一骑绝尘,没有敌手。相爷看着那么文弱,居然能赛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够让人跌破眼镜了。 然而还没完。 随着赛程过半,白马竟然隐隐有领先的势头。 其他人的身影已经渐渐被遗忘了。 所有围观者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聚集在了为首的两人身上。 廖将军侧头看了下顾云深,眸中的赞赏不加掩饰:“相爷好骑术!不愧是当年勇冠三军的顾校尉的弟弟!” 顾云深面色不变。 廖参将笑了笑,高声道:“但只凭这些,相爷可没办法胜过我!” 顾云深沉声道:“廖将军且看着吧。” 话音落地,他一甩马鞭,座驾仰头长啸,迈开了马蹄更用力地奔跑起来。 廖参将不让毫分,虽落后了一瞬,凭借着高超的骑术很快追赶上。 魁首的位置不断的变换着。两个人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比拼,谁也没办法稳住领先的位置。 纪听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在赛场上疾驰的二人,眨也不眨。 周遭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怕声音惊扰了全力奋战的二人。 比赛愈发激烈。 白马和枣红马似乎也杠上了,两匹马飞快地倒腾着马蹄,四条腿急促变换着,让人几乎肉眼难辨。 场外的重鼓擂响,重重的鼓声有规律地传来,更添庄严肃穆。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重鼓声心潮澎湃! 场上前二甲胶着的态势反而让围观的人群愈发屏息。越是分不出高低,越是让人提心吊胆。 他们许久没有看过,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比赛了。 这才是草原汉子该有的飒飒风姿! 要冲刺了—— 枣红马当先扬蹄,廖参将压下身子,目光灼灼看向终点。 白马落后一头。 时锦大气也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一道白影。 倏地—— 白影动了! 刹那间,被时锦紧紧关注的影子飞快跃出她的视线,只留一道残影。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白马已经追上枣红马。时锦的位置,能看到马匹之上的人默契转头,对视一眼。 时锦猛地有一种直觉。 顾云深要开始冲刺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白马从与枣红马齐头并进,变成领先一步。 不消片刻,领先的距离大大拉长。 终点近在眼前! 时锦几乎不敢眨眼,眼睛一转不转,生怕眨眼的瞬间,就错过最精彩的画面! 五丈、三丈—— 一丈! ——白马冲过终点了! 赛场上空陡然响起激烈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相爷!相爷!相爷——!” 时锦登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明明不是她在比试,可她一路提心吊胆,一颗心随着局势七上八下,也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 时锦余光看到愣住的纪听。 她眼珠一转,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故作遗憾道:“料错了,没想到廖参将如此英勇,竟然没有落后多少。” 纪听:“……” 纪听:“…………” 纪听被这个结果惊掉了下巴,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半天没有回过神,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问:“廖将军怎么会输呢?” 时锦内心窃喜,眼角眉梢的高兴藏也藏不住。 半晌过去,赛场上所有的人都到了终点,纪听才僵硬地转头,震惊地望着时锦:“没想到,相爷居然这么厉害!” 时锦矜持地笑笑,眼里的骄傲自豪不言而喻。 纪听却并未在意,好奇道:“相爷累日政务缠身,怎么骑术这样好?” 时锦笑了下,解释道:“他自小习的是君子艺,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骑射无一不精。未入官场时,每日自省,项项远超于人,我的启蒙他都不肯假于人手。虽然他有几年未曾正儿八经的上过赛场,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总不至于落人下风。” 纪听愣了愣,半晌,才佩服地感叹两声:“我还以为,相爷同一般的文人一般无二。是我狭隘了。” “他不是只会读书的文人。”时锦笑了笑,除了君子艺,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是以君子礼严格要求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时锦坚定道:“他是真正的君子。” 所以即便她知道顾云深对她的感情已经不似往日单纯,可还是不肯下狠手刺激他。要让他慢在耳濡目染中慢慢改变心意,否则对一个君子来说,太容易走入困境了。 她是想攀折月亮。 可却不想明月轰然坠地,徒惹尘埃。 正这样想着,面前的纪听笑容顿收,站起来欠身行礼:“相爷。” 时锦扭头望去,顾云深缓步走来。他刚从赛场上下来,甫一靠近,身上还带着些许的尘土气:“阿沅等急了吗??” “没有。”时锦摇摇头,弯着眼睛道:“你和廖将军的对赛太精彩了!” 顾云深莞尔。 和纪听告辞之后,顾云深带着时锦往场外走。人群正聚在一起为跑马的勇士欢呼,怕嘈杂,顾云深特意带着她往旁边走。 “夜里城内有灯会,阿沅想看灯会,还是想回府歇着?”顾云深主动问。 时锦不假思索:“当然是灯会!”她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算,“我都在刺史府闷了有半个月了,今天天气好,才不要回去。” 顾云深自然依她,轻笑着道了声“好”。 话到这里,时锦顿了下,不着痕迹地试探道:“说起来,相爷不是在帮着安排乞巧节的活动?今夜的灯会上,都有什么好玩儿的?” 顾云深在她身后,时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明显地感觉到头顶上的呼吸一停。 她心道,果然。 片刻,顾云深如常道:“先卖个关子。晚上阿沅亲自去体验一番,自然就知道了。” 时锦笑了笑,从善如流:“好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还有一更有点刺激,让我慢慢磨一下!估计要到凌晨了,大家不要等,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35章 顾云深推着时锦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叫住他。 “相爷留步!” 顾云深顿住脚步。 眨眼的时间,廖参将快步走来,目光落在时锦身上,打量半晌后,问:“夫人便是当年养在顾大哥膝下的女婴吧?” 时锦一愣,下意识望向顾云深。 顾云深安抚地递给她一个眼神,朝着廖参将点点头:“是。” “都长这么大了。”廖参将看着时锦感概万千,似是在透过她回忆某些往事一样。 好在他也知礼,没看多久便移开视线,朝着顾云深拱手道,“答应相爷的事,末将必定全力以赴。” 顾云深:“有劳廖将军。” 廖参将摆了摆手。 等他走远,时锦才问:“廖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阿爹养了我?阿爹不是说,我是在他回江南的路上捡到的吗?” 顾云深揉了揉她的头发,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慢慢道:“我也是近来听廖参将说才知道。阿兄当年在沅水一带打仗,阿沅是他在后方养伤的那段时间捡到的。后来他伤势太重,没办法再上战场,干脆带着阿沅回了江南。” 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有一些旧事,或许顾云深知道,但没告诉过她的那些旧事,登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时锦干涩道:“我的生身母亲,不也是在沅水战场的后方难产而死吗?” 顾云深愣了下:“阿沅如何知道的?” “你果然知道。”时锦低低道,垂着头,闷声解释,“太子和我说过。” 先皇后是在今上登基前离世、登基后追封的。她的离世真相扑朔迷离,史官也并未记载。 知道当年旧事的人更是寥寥,就连顾云深的对先皇后的了解,也仅仅是凭借着为官后耳闻的只言片语,知之不深。 他垂眸看了眼拽着腰绦发泄的人,轻声道:“阿沅误会了,我并不知情。” 时锦动作一停。 顾云深续道:“阿沅的身世,阿兄当年是如何与你说的,便是如何告诉我的。廖参将知道你,也仅仅是因为,当年阿兄重伤不继,不得不离开战场,廖参将不甘心,纵马追上阿兄,这才知道他养了个女婴在身边罢了。” “可是——”时锦蹙了蹙眉。 顾云深温声打断她:“没有可是。阿沅,战场上刀剑无眼,哪怕在后方,有再多的护卫看守,也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时锦张了张嘴,有了茫然。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被认回皇室后,太子告诉她,他们的母亲在多年前的沅水战场离世。当时守卫看护不力,这才将她遗失。 她也一直以为,顾阿兄捡到她是缘分。 可若是顾阿兄是从沅水战场上下来的,那他捡到她真的不是偶然吗?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当年沅水战场的领兵之人,不正是他吗?” 时锦口中的“他”,正是当年还未登帝位的皇帝。 倘若不知道顾阿兄的前尘倒也还好,可一旦知道,时锦就难免忍不住多想。 她的父亲、母亲和养父都在沅水的战场上。母亲难产而亡,她没有被身为将领的父亲找到,反而被要从战场上离开的养父捡到,这得有多巧合,才能让养父丝毫不起疑她的出现;更得有多巧合,才能让她的父亲连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母亲丢了孩子,没多久,养父捡到了位女婴。如此暧昧的巧合,双方竟然都没有任何的怀疑? 时锦不信。 她没办法不怀疑,她压根儿不是流落在外,而是皇帝,根本就不想要她。 顾云深一眼就看出时锦在想什么,他轻叹一声,道:“阿沅别多想。陛下当年是沅水战场的将领不假,可战事过半不久,他就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耐心道,“当年先皇驾崩,陛下不得不尽快赶回上京主持大局。那时阿沅在母亲的腹中已经八个多月大了,从沅水到上京舟车劳顿,母亲的身体支撑不住,不得已留在原处。阿沅出生时,陛下离开沅水已经一月有余,对沅水诸事鞭长莫及。他不是不要阿沅,只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顾云深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下:“三年前,陛下刚一得知阿沅的身份,不是立刻将阿沅认了回去吗?别多想。” 时锦想说,三年前他会把自己认回去,是因为边境动乱,他不想兴兵,需要一个公主来为他的和亲大计出力而已。 她拒绝了,所以他立刻将她弃若敝屣,毫不犹豫地把她流放到岭南,三年不闻不问。 可她终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得知这件事,时锦一直都有些怏怏不乐。原本顾云深是想先带她回刺史府歇息半日,待养足精神,再一道出门赏灯。 如今被这事一扰,他干脆改了计划,直接带着她在靖州城内游玩。 因着有赛马比试的缘故,靖州城内的百姓都熙攘着去了赛马场,城内空了大半,许多商铺店家都闭门谢客。 车夫驾着马走在城内的街道上,寻觅了半天,才堪堪寻觅到了一间茶馆。 茶馆的环境甚是清幽,依偎着穿城而过的护城河,在二楼,正好能将河边精致一览无余。 顾云深抱着时锦去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没多久,店小二手脚麻利地上好了清茶,并着几盘糕点。 时锦原本有些怏怏,余光瞥见几盘糕点,不争气的定在上面,怎么也挪不开了。 顾云深倒了杯茶,推到她身前。 时锦视若无睹,抬眸看他,眼睛无辜的眨了眨,意思不言而喻。 顾云深失笑,退让道:“一块。” 一块? 这还不够塞牙缝呢! 时锦鼓了鼓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企图用眼神挣得更多快糕点。 顾云深这回心性极为坚定:“灯会上有不少甜口的东西吃,你现在吃多了糕点,夜里就不能吃别的了。” 时锦将信将疑:“灯会上真的会卖你这些?” 顾云深嘴角噙着笑:“不骗你。” “那我姑且信你。”时锦收回了视线,捻了自己唯一能吃的一块糕点,掰成小块小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甜食太容易让人心情舒畅了。时锦只吃了半块,就将那些糟心事儿抛之脑后。 等到入了夜,灯会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彻底地全身心投入到玩乐之中了。 靖州乞巧的灯会,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诸如猜灯谜一类的游戏。整个盛会只贯穿着一个理念:吃得快乐,玩得尽兴。 各式各样的灯盏将靖州城映照得宛如白日。目光所及,皆是造型各异的灯笼。 因为参与的人多,摩肩接踵,时锦的轮椅在人群中行走不便,为了方便游玩,顾云深干脆将她背了起来,游走在人群中,不可避免地收到许多揶揄善意的目光。 时锦揽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肩膀上,闲闲问:“你累不累呀?” “阿沅很轻,不累。”顾云深气也不喘,背着时锦仍能健步如飞。 时锦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那能不能走慢点啊,我都看花眼了。” 顾云深一愣,旋即笑道:“当然可以。” 他果然放慢了脚步。 时锦在他背上很安分,没有动来动去,就是嘴巴一刻也眉停过。她应当是极高兴的,指着路两侧的灯笼喋喋不休。 顾云深听到她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兴奋,也不由牵起了唇角,不时附和。 走过长长一段灯笼长廊,终于来到吃喝玩乐的胜地。 叫卖声不绝于耳,时锦鼻子尖,早早便闻到了空气中的甜味儿。她抬了抬头,四周扫射一圈,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贩道:“是糖灯影儿①!我要吃那个!” 摊位前聚集了不少人,时锦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好吃的,不想耽搁,挑了个早已做好的糖灯影儿,便催着顾云深继续往前走。 糖灯影儿由糖熬制溶化后绘就,是甜口吃食的集大成者。 顾云深虽然纵她买了,却也极为警惕:“只能吃一半。” 时锦咬着糖,含混指责:“太浪费了。你身为丞相,怎么能带头浪费粮食?” 顾云深祭出杀手锏:“你若是吃完,其余的便不能吃了。” 时锦维持着咬住糖灯影儿的姿势,知道不能和顾云深硬碰硬,于是道:“可这么大的一个糖灯影儿,总不能扔掉吧?” 顾云深不为所动:“那阿沅把这个吃完,咱们便不买其他的了。” “别——!”时锦匆忙叫停,紧接着,计上心头,她清了清嗓子,忍着笑提议,“若不然我吃一半,余下的劳烦相爷亲自解决?” 时锦就是在故意为难他。 顾云深这么爱干净的人,连衣角上不起眼的脏污都不能忍,遑论是已经备受她荼毒的糖灯影儿? 等到他拒绝,她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谴责他一番,然后继续享受着拥有糖灯影儿的快乐。 时锦美滋滋地想着。 顾云深思考了片刻,缓缓道:“也行。” 时锦:“……” 时锦:“???” 一刻钟后,时锦趴在他背上,一手拿着一串儿糖葫芦往自己嘴里塞,一手拿着还剩一半的糖灯影儿喂顾云深吃。 时锦的眼神很是麻木。她知道顾云深是极厌恶甜食的,平日里,饭菜中多放点儿糖他都不会再多沾一口,更别提吃糖灯影儿这种小食了。 可他如今吃了。 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只凭他的进食速度,时锦也知道他该是极为抗拒的。 时锦:“……” 时锦心绪难平! 既然抗拒你就干脆别吃啊!我这么大一串糖灯影儿,落在这种根本不吃甜食的人口中,简直是十足的暴殄天物! 太可惜了! 剩余一半糖灯影儿终于被他吃干抹净,顾云深等了片刻,侧头问:“剩下的一半糖葫芦呢?” 时锦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竹签,想起来签子上的山楂果,都被她在愤怒中一扫而光了。她故作讶异道:“啊!好像被我不小心吃光了诶。” 顾云深:“……” 像是怕顾云深打道回府,时锦立刻讨好的圈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你果真没骗我!灯会上确实有许多好吃的!” 顾云深将她往背上送了送,顺势道:“我何曾骗过阿沅?” “有啊。”时锦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根本没帮着安排乞巧的活动,却骗我说自己参与了。” 顾云深笑容一顿,暗恼自己得意忘形。既然时锦知道,他索性也不再瞒,承认道:“这桩事是我不对。” 时锦也就是随口一谴责,压根儿不在乎他承认不承认。如今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不远处的云吞摊。 她拍了下顾云深的肩膀,兴奋道:“我想吃云吞!” 顾云深背着她走过去,正好有空位,他把时锦放下,招呼来老板要了两碗云吞。 等待云吞端上来的空隙,顾云深问她:“我骗了阿沅,阿沅现在还觉得我是君子吗?” 时锦此刻正被喜悦和激动充斥着,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听到我和纪听说的话了?” 顾云深点点头。 时锦眼珠一转,笑吟吟道:“相爷如果肯再给我买一串儿糖葫芦,就可以和骗我的事抵消,还是端方君子!” 顾云深无声莞尔,无视她期待的目光,温和道:“让阿沅失望了,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时锦:“……” 时锦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顾云深低低笑了声,抬眼望着时锦。 时锦被他的眼神吸引住,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包容而温柔,不同的是,这次还带了些他眼中从不曾出现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乎是……深情? 时锦怀疑自己看错了。 顾云深怎么会拿这种眼神看着她? 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没有注意到顾云深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顾云深慢慢道:“前些时日,阿沅说自己还不曾有心上人。” 时锦跟着“嗯”了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下一瞬,顾云深作出了解释。 他平静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染了几分紧张:“既然如今没有,不知我有没有机会,暂时占着阿沅心上人的位置。” --------------------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虽迟但到! 只要天没亮,我就不承认今天是新的一天! 这章超多字,大家晚安! —————————— ①糖灯影儿,糖画的民间俗称,查自百度。 第36章 时锦一脸茫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顾云深定了定神,郑重重复,“阿沅如今既然没有心上人,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暂时占着阿沅心上人的位置。” 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时锦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虽然他说得委婉,可这话落在时锦耳中,俨然已经是表意的话了。 他在向她表意。 顾云深,在向时锦表意。 单单只是这个结论,就让时锦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时锦搜肠刮肚思索半天,才隐隐猜出些眉目。她轻轻松了口气,避开顾云深的视线,垂着眼道:“虽说我今日知道了些前尘往事,是有些低落。可相爷也不必为了哄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们早前说过的,只做——” “不是为了哄你。”顾云深依旧声音温和,万事开头难,表意的话重复之后,他原先的紧张和拘谨也散去大半,如今他目光紧紧锁住时锦,分外坦然,“所以我方才说,我不是君子。” 顾云深声音沉沉,字句坚定道:“阿沅,我反悔了。” “我反悔了,不想只与你做表面夫妻。我想成为阿沅的心上人,同阿沅余生白首不离。” 时锦头一次听到顾云深说这种情话。耳边过往行人不绝于耳的嬉笑声渐渐恍惚,好似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 她只能清晰地听到顾云深的话,这些话字字认真,每一个字都在不着痕迹地侵蚀着她的冷静和理智。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回应。 从不知何时动心,到三年前表意被拒,再到如今表面夫妻。从她青涩葱葱,到如今锦瑟年华,对这样回应的期许从未消失过。 时锦的脑海中炸开一团喜悦,流遍四肢百骸。她几乎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可根植在心底的理智紧急拉住她。 她笑了笑,没说应不应,只是道:“半月前,相爷还打定主意要和我做表面夫妻。才过半月而已,相爷的心思未免变化得太快,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似是早料到会遇见这样的质问,顾云深面上不见惊慌,从容道:“我与阿沅说这些,并非是一时起意。今天见阿沅之前,我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 在他消失的半个月,他几乎日日都在思考,自己对阿沅,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以往他笃定阿沅不会离开他,于是给自己筑起了密不透风的围墙,在围墙中怡然自得,根本不会多想。 可来到靖州,和阿沅的次次相处中,他赖以生存的围墙区域被源源不断地突如其来大力击打。 不管是阿沅说的她会有心上人最终离开他,还是那个雨夜里阿沅迷迷糊糊说出的那一句“小叔叔不要我了”,抑或是她发热的时候,他禽兽不如地对她起了反应。 桩桩件件,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他眼前,让他连逃避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他的围墙瞬息间坍塌殆尽,他不敢面对她,所以生平第一次,像个懦夫一样躲着她的注视。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到底是如阿沅所说,等她遇见心上人放她离开;还是不择手段地留下她。 可是,他又有什么依仗能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把阿沅困在身边? 如此日日反复自问,他从未在两个问题上浪费过这样多的时间。可一想到关系着阿沅,又觉得仅仅是半个月到底还是草率。 可他却也不能再耽搁太久。 他心心念念都是她,想见她,想同她说话,哪怕阿沅冷目以待,他也甘之如饴。 一切的疑问的指向似乎都已清晰可见。 或者说,在阿沅发热意识不清的那个夜晚,在他身体失控、夜不能寐的那个晚上,答案就已经近在眼前。 他不能否认,也无从否认。 ——他对阿沅有情意。 他对她的亲情,究竟是何时在日积月累中变质,他早已回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大婚那天,喜帕掀开,见到她艳如桃李的面容时的刹那失神。 或许是大雨倾盆,他连夜赶回,迫切地想要把她拥在怀里的心急如焚。 更或许是,三年间,对她日复一日的思念,聚沙成塔,然后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所有的思念都尽归来处。 亲情只关乎冷暖,倾慕才有关惊艳。 当他从男子的目光去欣赏她的容貌时,年少的亲情就已经付诸东流。 可惜,彼时他一无所知。 个中曲折,顾云深并未宣之于口,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然而这种眼神,对经年累月都在观察他的时锦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的真诚与认真,全部都写在眼睛里。这远远比花言巧语更让人心折。 时锦掐了下指尖,用尽全身力气将视线从他温柔的眼神包裹中挪开。她清了清嗓子,用玩笑的婉拒掩饰着自己的心跳:“相爷大权独揽惯了,想必不知道,感情的事求不来。不是相爷说如何便如何的,更没有万事都随相爷意愿的道理。” “阿沅无需迁就我。”顾云深不恼不怒,坦诚地展示着自己的算计,“我与阿沅说这些,只是希望阿沅日后考虑心上人的时候,始终把我排在首位罢了。” 他温和地笑笑,“阿沅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我的阿沅,值得最好的。”” 时锦摸清了他的态度,像是故意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重重“嗯”了声:“相爷说的是。” 顾云深莞尔,却没多言。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云吞端上来。 云吞不大,盛在瓷碗中浮着,周边撒了一小把葱花点缀。刚出锅的云吞汤鲜美至极,伴着葱花清新醒神的香气幽幽散开,令人垂涎欲滴。 时锦毫不客气的用了一碗,顿感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之后,折腾了一整天的疲惫感终于涌上心头。时锦眨着眼,没忍住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顾云深立刻问:“阿沅累了?要不咱们现在回府?” 这提议这种下怀,时锦从善如流地点头。 顾云深在她身前半蹲下,示意她趴在背上。 时锦却有些踌躇。因为人挤人,顾云深背着她实则已经走了许久了。她就算再轻,也好歹有些重量。 想了想,时锦提议道:“我还是坐轮椅,咱们从人少的地方走——” “我想背阿沅。”顾云深明白她的顾虑,温和地描补,“难得有得闲的机会,阿沅总要让我表现一二。否则我拿什么保证不会被其余人后来居上?” 哪会有什么后来人。 时锦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顺从地在他背上趴好,等他起身,才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似地开口:“相爷可要好好表现。” 顾云深笑着道了声“好”。 * 因着顾云深出其不意的表意,时锦失眠到大半夜。只有被偏爱的人才有资格有恃无恐,她小心翼翼数年,突然之间得到了这样一个资格,怎么想都会让她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辗转大半夜,近乎天亮,她才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纪听抱着一篮子香囊过来。她对着时锦挤眉弄眼,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怎么样?昨夜和相爷的乞巧节过得如何?这么热闹的气氛,有没有天雷勾地火,把相爷一举拿下?” “算是成果颇丰吧!”时锦不由挺直了腰杆,眼下虽有青黑,可面上的喜悦和光彩照人藏也藏不住。 纪听啧啧两声,朝她竖起大拇指。 时锦嘿嘿一笑,视线移向她怀中的篮子:“这是什么?” 纪听揭开篮子上的红布,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介绍道:“这可是我昨夜费了大力气从灯会上收集来的香囊。你看着纹样细腻灵动,颇有意趣……” 纪听侃侃而谈。 时锦的笑容却在她的讲述中慢慢僵硬起来。 纪听后知后觉意识到,关切问:“怎么了?” 时锦挠了挠头,崩溃地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哀嚎:“完了——” 没等纪听多问。 时锦垂头丧脑地解释。 她为了刺激顾云深,故意说她要学做香囊,待日后交给心上人的话。 刺激的意图是达到了,可在她原本的计划里,顾云深压根不可能这么早就松动。 等他开窍时,恐怕早就将靖州的记忆抛之脑后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万万没料到! 顾云深竟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说开窍就开窍,说表意就表意,当时的话言犹在耳,万一日后她同意了,他问她要香囊,她怎么办? “……”纪听理完原委,虽然不想当事后诸葛亮,可却还是没忍住问,“你当时为何要拿这个刺激人?” 时锦眨了眨眼,分外无辜:“天时地利人和,只顾着顺手好用,哪想得了这么多?” “……”纪听由衷感到窒息,她摊了摊手,“没有任何办法,你现学吧。” 时锦疯狂摇头:“你知道那个花样是什么吗?是鸳鸯戏水!鸳鸯戏水!那么繁复的花样,是我这种只会绣花叶子的人配学习的吗?!” 纪听:“……” 纪听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你要不装傻,把这事忘了”。 顾云深就从门外步入,问道:“什么鸳鸯戏水?” 纪听:“……” 时锦:“…………” 时锦:救命!! 第37章 顶着顾云深疑惑的视线,时锦慢吞吞地直起上半身。 “‘鸳鸯戏水’就是、是……是我和纪姑娘正在讨论的绣样。”时锦硬着头皮,终于找到了正当的理由,于是极为流畅道,“昨夜乞巧,纪姑娘寻到了不少有趣的绣样,你要看看吗?” 时锦邀请之言处处透露着真诚,变脸之术行云流水,堪称一绝。纪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偏偏相爷好像是真的信了,居然很是善解人意地摇摇头。 纪听:“……” 你能听到“鸳鸯戏水”四个大字,我就不信你听不到后半句话。 心里这样想着,纪听却没开口戳破。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愿骗,一个愿信”的小情趣,她横插一脚算什么? 纪听最是识趣,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将绣样收回篮子里,笑吟吟道:“相爷既回了,那小女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同夫人叙话。” 时锦有些不情愿。 因着昨晚的表意,她现在单独面对顾云深,总觉得有些面热。但也知道,如果强留纪听在这里,尴尬的反而是纪听了。 于是她只能眼巴巴地目送着纪听离开。 等纪听走远,顾云深一撩衣摆,在时锦身侧坐下。 他问:“这些时日,看来阿沅和纪姑娘相处得很是投机。” 时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纪姑娘性情好,自然聊得来。” 顾云深笑了笑:“趁如今还在靖州,阿沅可以多和纪姑娘待一待。” 这话不必他说,凡顾云深不在府中,她素来都是纪听待在一处的。时锦“嗯”了声,刚一垂眼,觉察出不对,赶忙侧头望向顾云深:“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回京了?” “是。”顾云深笑着道,“靖州诸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启程回京。” “这么快?”时锦讶异,“我以为还要费些时间才能处理好。” 顾云深比了个手势,道:“阿沅不如猜猜,处理得快的原因是什么。” 他既然如此说了,时锦并不推辞,偏着头想了想,屈指点着桌子:“是因为廖将军?” “确是如此。” 听到他的肯定,时锦就悟了:“廖将军是靖州的驻军参将,刺史能借监察之权稳住知州,可却没有兵权。如果没有廖将军的支持,等于自断一臂。” 顿了顿,时锦抬眼道,“这就是廖将军那天所言的承诺你的事?” 顾云深“嗯”了声,娓娓道:“那夜我借着兄长的容貌去试探廖将军,能试出他和兄长情谊匪浅。廖将军虽然和纪刺史走得近,但好在尚无反心。接触之后,他与我做赌,赛马他若赢了,我便退回上京,不再插手靖州诸事。我若赢了,我在靖州想做的事,他不但不会阻拦,还会助我一臂之力。” 果然如此。 时锦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多年不赛马,却在昨日破了例。” “昨日破例,并非只为赌约。” 时锦茫然:“嗯?那还有什么?” 顾云深视线落在她身上。 时锦后背一凉,警觉地回望过去。 他笑了笑:“我身在官场,步步谨慎,总是顾虑太多。赛马是个好机会,风驰电掣中会觉得许多顾虑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顾云深一顿。 这片刻的停顿是在等着她的询问,时锦心知肚明。但她直觉若是问了,会得到一些让她羞于面对的答案,所以在这个停顿中,干脆地保持了沉默。 顾云深:“阿沅不问问顾虑是什么?” 时锦连连摇头:“不必不必,相爷胸有成算,行事自有章法,不必我多此一问!” 怕顾云深突发奇想告诉她。 时锦匆促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相爷预备如何处置纪刺史?” 顾云深眸光温和,没有细究她的逃避,温声道:“不会处置他。” 时锦不解。 顾云解释道:“刺史虽动了不安的心思,可他尚未筑好根基,陛下又发现得早。咱们来靖州就是震慑,刺史是聪明人,那点小心思不敢摆到明面上,恐怕早就偃旗息鼓了。更何况廖参将已经不会再助他,没有兵权,料他也翻不出风浪。” 文人无兵权,空有绣口根本无法立足。 这些时锦懂,但她仍有疑虑:“可是纪刺史毕竟动了心思,难道,陛下不会因此而忌惮疏远他吗?届时——” “阿沅当初不是说过,‘他们是文人,又不是圣人’?” 时锦拐弯抹角问这些,哪是真的在关心纪刺史。她只是担心,若是纪刺史获取,身为女儿的纪姑娘,会因此受到连累罢了。 顾云深轻轻吐了口气,缓缓道:“这次回京,我会向陛下谏言,改刺史制。阿沅说得对,没有靖州刺史,还会有青州刺史、兖州刺史……根源在于制度,正本清源才是上策。” 时锦终于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相爷智谋深远,刚毅过人,实乃我辈楷模!” 顾云深笑了笑,忽然问:“既然如此,‘鸳鸯戏水’的香囊,阿沅打算何时给我?” 时锦愣了下,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没在纪听面前拆穿她,不是因为不放在心上,也不是他好心,而是他根本就留了后手! 想明白之后,时锦鼓着脸颊,板着脸道:“这香囊早说了是给心上人的。相爷如今只是留了名,怎么就自信一定能拿到这个香囊?” 顾云深牵了下唇角,没回应。 时锦抬了抬下巴,正准备再接再厉。 顾云深忽然道:“前些时日我反复在想,阿沅三年前来和我坦明心意,应当是鼓足了勇气吧?” 这话问得太让人措手不及,时锦张了张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三年前,她被认回皇室,终于摆脱了顾阿兄养女的身份,反复给自己打气,才满怀热诚与期待来到顾云深面前,郑重其事地同他表意。 可顾云深说什么? 当时他面露讶异,很快笑了笑,拍拍她的头,一如既往道:“阿沅别闹。” 时锦当时心里是不服气的,她想反驳,想告诉他,她真的没有开玩笑。可是触及他的目光的那一刻,却忽然感受到浓重的无力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那个眼神,直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那个眼神温柔、包容,就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单纯的、没有丝毫的情意。 当时的她满腔孤勇,根本不怕顾云深不喜欢她,她只怕顾云深把她当小孩儿。 偏偏,在当时的顾云深眼里,她就是一个小孩儿。 这个表情,足以让顾云深明白了。 他苦笑道,“是我当时莽撞,轻待了阿沅的心意。” 重翻旧账,时锦反而语塞,犹豫半晌,只能干巴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顾云深摇摇头,道:“那句顾虑为何,阿沅不想问,我却想说。” 顿了下,顾云深道:“阿沅很勇敢,我却不是。甚至在我认清自己心意的半个月里,也曾胆怯踌躇。担心你我二人曾经叔侄相称,会引人说三道四。三年前阿沅可以孤注一掷,我却只能靠赛马才能扔下心中的包袱。” 时锦愣了下。 顾云深抬手捂住她的双眼,慢慢道:“三年前是我待阿沅不好,所以,阿沅如今对我,尽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有所顾忌。有些话,可以等晚一些、等到阿沅觉得,足以抵消三年前的旧事时,再开口。” “鸳鸯戏水的香囊只是玩笑话,阿沅不必当真,更不用去学。”顾云深道,“多年前我说阿沅不用学刺绣取悦人,今天亦然。” 话到最后,顾云深终于放开她的眼睛。 乍然见到光亮,时锦有一瞬的不适,眨了眨眼才有所缓解。 顾云深正在她的视线中,笑容温和,字字如千钧。 “不要对我心软,阿沅。” 第38章 他知道了。 时锦呆呆地看着顾云深,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他知道了。 她知道先前她的种种话语都是嘴硬,更知道,她对他其实并未死心。 所以他说这些,来告诉她,不要对他心软,不要那么早的答应他的表意。 至少要将三年间的委屈都发泄完,再来考虑是否要与他余生白首。 时锦这一刻才认识到,先前她错了。 她一直以为顾云深不通情爱,实则不然,他只是,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而已。 顾云深是何等聪明的人,心思细如发,一旦真的开始注意到一件事,方方面面都能想明白。 他知道自己三年前慢待了她的心意,所以在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 这样的冰山一角,他都如此在意。倘若他知道了她被流放的原因,又该作何感想。 时锦忽然眼热,不敢再去想下去。 她眨了眨眼,带着鼻音埋怨:“好好的说话便是,你捂我的眼睛做什么。” “是我的错。”顾云深从善如流地道歉,体贴地别开眼,佯装不知她的狼狈。 时锦独自缓了缓情绪,刚轻吁一口气,就听顾云深低低笑了声,道:“不捂着阿沅的眼睛,我怕自己私心作祟,只顾着想法设法让阿沅松口,便说不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了。” 时锦为缓解情绪所做的努力,顿时功亏一篑。 * 其实时锦对三年前的表意失败早已经看开。但顾云深话都摆到这里了,她素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于是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这样说开了也有好处,起码时锦再面对顾云深的时候,心里的紧张和别扭就烟消云散了。 既然顾云深能够看明白,她也没必要再费心掩藏。因此后续的相处中,都显得很是自在。 转眼到了离开靖州的那一天。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离开那天,时锦对着纪听还是依依不舍。她的朋友屈指可数,来靖州之后和纪听很是融洽,乍要分开,难免有些难过。 时锦不放心地叮嘱:“你在府中处境艰难。倘若大夫人还是有意为难你,你便给我来信,我让人给你撑腰。” 越叮嘱,时锦越不放心。她皱着眉道,“若不然我直接带你去上京算了,省得在府里总要忐忑度日。” 不怪时锦不放心,实在是纪听委实孤立无援。 她和纪听一同在府中这段时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大夫人用了手段外,后面忌惮她,一直没怎么动作。 如今她要走了,纪听失去依仗,大夫人忍了那么久,难保不会动手。 时锦忧心忡忡。 纪听反而坦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轻松道:“无妨的。我和大夫人交手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还会载到她手里。我阿爹虽说对我不大关注,可府中如今适婚龄的女儿就我一个,我对他还有用。大夫人倘若过分,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样一说,时锦反而更担忧了。 她开口的同时,顾云深走过来,朝纪听微微颔首,然后弯身问:“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时锦犹豫地看向纪听。 纪听冲她摇摇头,笑道:“赶紧走吧,不然天要黑了。”顿了下,又道,“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时锦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面色并未缓下来。 顾云深弯身将时锦抱起来,看了眼她担忧不减的面色,抬眼冲纪听道:“这些时日,多谢纪姑娘照顾阿沅。” “相爷言重了。” 顾云深道:“为表谢意,我已与廖将军打好招呼,纪姑娘倘若有为难的事,尽可以找廖将军帮忙。” 纪听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道了声谢。 这样的安排时锦也没有想到,但不可否认,她安心了许多。 和纪听告别之后,时锦被抱上马车。等走远了,才忍不住问他:“你是何时与廖将军打好的招呼?我怎么不知道?” “阿沅说和纪姑娘志趣相投,相谈甚欢,前日我见到廖将军,便和他提了这桩事。”顾云深解释道,笑问,“可是我多此一举了?” “没有没有!”时锦弯着眼睛,连连摇头。她探了探身子,学着顾云深常做的动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触感顺滑,还有些毛茸茸的,难怪他总是做这样的动作。 时锦如此腹诽,面上却笑眯眯地,“相爷做得很好!” 任谁被如此放在心上,都免不了开心,时锦亦不例外。 她笑意不减,眼睛弯如月牙。话虽说完,手却未从他头上挪开,大有爱不释手的意味。 偏偏顾云深顺着她,怕她抬手累着,还贴心地弯了腰。 时锦笑意更盛,过了把手瘾,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故意问道:“如今四下无人,相爷才如此顺着我。倘若在外人面前,相爷是不是要同我生气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话委实有故意找茬的意思。 顾云深却丝毫不恼,几乎没有思考的停顿,就流畅道:“不会。” 时锦正要问他为何如此笃定,就听顾云深认真道,“阿沅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妻子,自然要好好疼着。阿沅也说了他们是外人,外人怎及‘内人’重要?” 时锦愣了下,才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 她别开视线,忍不住弯了嘴角,在心里再一次感叹自己看错了眼。 顾云深才不是于情爱一道不精通呢,他说起情话来,谁及得上? * 回京的路上,没了来时的杂乱心思,时锦和顾云深相处得极是和谐。时锦偶尔调皮,顾云深纵着她,再没有比他们更融洽的人了。 照顾时锦的事,许多都是顾云深亲历亲为。原本被叫来照看时锦的念夏,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她一日日的将二人的相处看在眼里,一开始还会震惊,到后来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天气一天天得冷起来。 到上京时,也已经是深秋了。 大清早的上京城一片静寂,城门还未开,时锦窝在马车里,蹙着眉道:“这么久不见小三月,她还能不能认出我们啊。” 顾云深故意道:“小孩子记性不好,兴许忘了。” 时锦没注意到顾云深的表情,登时满面愁容:“不会吧。万一小三月真不记得我了,可怎么办。” 她说着说着,似乎真的相信了。 顾云深一见她当真了,赶紧道:“我骗阿沅的。小三月亲近阿沅,怎么可能会忘了……” 时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愤愤道:“你居然拿这种事骗我!”话音落地,还是忍不住担忧,“小三月真的能记住我?” 顾云深好笑道:“这回真的不骗你。” 时锦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瞅了眼城门,哀声叹气地等着城门打开。 好在他们到得不算早。 没等多久,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 没等顾云深吩咐入城,紧接着又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一群人在纵马出城。 这么早出城? 顾云深掀起车帘,向外瞅了眼。 为首的人正好看到,在马车旁勒住了缰绳,率先道:“相爷回来了?” “是。”顾云深觑了眼他后面密密麻麻的随从,礼节性地问,“武安侯怎么大清早出城?” 武安侯正是当今皇后的兄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 他朗声笑道:“西羌皇子即将抵达上京,本侯奉命主管上京防务,如今正要去大营练兵。” 顾云深面朝外。 没有注意到,听到“西羌皇子”的时锦,登时僵坐在原地。 --------------------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后半部分重修了下,加了大概五百多字的样子,麻烦看过的大家再重新看一遍啦,不然可能接不上这章。 给大家比心心! 第39章 武安侯似有所察,透过车窗的缝隙往里觑了眼:“相爷和公主殿下大婚,本侯远在西境,还未恭贺二位大婚之喜,是本侯失礼。改日定当另备薄礼送到府上赔罪,还望相爷和殿下勿怪。” 顾云深颔首道:“侯爷言重了。” 坐下的马停在原地似有些焦躁,武安侯轻顺着鬃毛安抚,笑道:“此次西羌皇子是为和亲而来,殿下如今已为人妇,倒是省去了离家远嫁的苦恼。说起来,殿下果真是幸运。” 这话听着委实刺耳,顾云深皱了皱眉,刚要开口。 马车里的时锦已经恢复如常,慢条斯理地朝外开口:“本宫嫁得早,没办法替陛下分忧,心中抱憾不已,何谈幸运?” 她忧愁地叹息一声,“倒是侯爷府的郑姑娘,如今恰值妙龄,正好能为国事解难。如若远嫁,郑姑娘能名载史书,流芳千古,武安侯府也满门荣耀,本宫艳羡不已呢。” 武安侯面色一僵:“小女顽劣,恐怕难当大任,殿下过誉了。” 话音落地,不等二人再开口,武安侯拱手道,“本侯政务在身,便不多做逗留。告辞!” 等人走远,顾云深撂下车帘,转回头时,面上的不虞仍未完全散去。 时锦看了眼,忍不住笑道:“人都走远了,快别因为他的信口胡诌生气了。” 边说着,时锦两指按在他的唇角,往上推出一个笑,“我不是也没让他占着便宜嘛!” 顾云深跟着笑了声:“阿沅伶俐,我远不及。” “哪有什么伶俐,不过恰好知道他的软肋罢了。”时锦收回手,垂眼笑了声,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阴鸷被她垂下的眼睫遮了个分明。 时锦慢慢道,“他是武将,素轻文人,你的话对他压根不起作用。他身为国舅,得陛下和太子礼遇,素来嚣张跋扈惯了。这种人眼高于顶,只有拿他在意的人作伐,才能让他趁早闭嘴!”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顾云深却含笑听着,边听边颔首,极是认真。 时锦忍不住笑出声来,往前倾了倾身,托着腮,佯装好奇地试探:“说起来,倘若我如今未曾嫁人,又恰好需要公主去和亲,我若不想去,你会帮我吗?” “会。”顾云深不假思索,对上时锦的眼睛,认真道,“阿沅本就不必去和亲。” 时锦偏了下头,眼睛亮晶晶地:“相爷是心疼我啊?” 顾云深点点头:“是。” 这话不是时锦第一次问,却是顾云深第一次注视着她、不避不让地回答。 顾云深续道,“拿女子和亲来换取短暂的安宁,是下下之策。纵然是我文臣,如此计策我也实难苟同。” “可是——”时锦犹豫道,“武安侯不是说,此次西羌皇子所来是为和亲?” “他是猜到你在马车中,故意给你我二人难堪罢了。”顾云深目露讥诮,“我朝皇室无宗亲,举朝身份尊贵的女子屈指可数,值婚龄能和亲的也不过你和郑府的姑娘。你已有婚嫁,武安侯更不会让他的女儿去和亲。” 时锦想了下,皱着眉问:“不是有将朝中大人的女儿封一个尊贵的身份送去和亲的先例?” “那便不是结两国之好,而是折辱了。”顾云深细细道来,“西羌二皇子并非不受重视的普通皇子,他是大妃所生,身份尊贵,若是只娶一个普通大人的女儿,对他不会有丝毫助力。” “也是。”时锦点点头,感叹道,“虽然武安侯行事乖张,可对他的女儿倒是很珍视。” 顾云深难得附和:“自家女儿自然是自家疼。” 时锦仰头:“那我呢?” 顾云深将她耳边的碎发轻轻拢好,莞尔道:“阿沅我来疼。” * 马车一路驶进相府。 顾云深匆匆饮了口茶,便要入宫复命。临走还不放心时锦,一个劲儿地叮嘱:“小三月还没醒,你用了膳也先去睡会儿,不用等我。” “知道啦知道啦。”时锦连连点头,拖着调子道,“你快去吧!” 知蕊在旁边看得啧啧惊叹。 时锦瞟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直说。” 知蕊一点儿也不客气,在时锦一旁坐下,好奇地问:“此次从靖州回来,我怎么感觉,姑娘和相爷之间不一样了?” 时锦清了清嗓子,装傻:“嗯?没什么不一样呀。” “就是不太一样了。”知蕊斟酌着措辞道,“感觉,相爷以前对姑娘也好,但那种好太寻常了,就显得平淡,如今好像掺了点儿别的东西在里头,好像……” 知蕊不知道该怎么说,苦思冥想了大半天。 时锦笑弯了眼睛,故作平静道:“毕竟他同我表意过了,总要和以前有些出入。” “我就说嘛。”知蕊双掌一合,寻到症结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合十的手掌停在半空,知蕊呆愣愣地眨了眨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问:“姑、姑娘说,表、表意?” “是啊。”时锦点了点头,拍拍她的肩膀,云淡风轻道,“多大点儿事,稳重点。” 知蕊:“……” 知蕊呆傻之后是震惊,震惊着听到这话又转为麻木。 脸色一时十分的精彩。 时锦正要回房歇息,冷不丁想起什么,又退回来,问她:“说起来,我断腿那夜,高烧不退,是你在照顾我吗?” “姑娘说什么胡话呢。”知蕊木然道,“姑娘只是低热,况且那夜我只顾着找大夫,哪能分出身来陪着你?” 说完,知蕊后知后觉地问,“姑娘那夜,是高热?” 时锦点了点头,正想开口,侍女进来禀报:“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时锦“嗯”了声,压下解释,对知蕊道:“我们先去前厅。” 太子几乎是他们到府没多久就来了,约莫是收到消息就赶过来的。时锦原本还想着他收到的消息倒是快,一见他,反被他凝重的神色吓到了。 她给知蕊使了个眼色,知蕊心领神会,带着下人鱼贯而出。 时锦这才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太子眉头未松,沉重道:“你上次让我办得事,没办成。” “没拦住?”见太子点头,时锦闭了下眼,很快调整好心绪,“无妨,他派去的人比你早,情理之中。” 想了下,时锦又道,“查到了就查到了,把他们拦在路上,晚一些进京也是一样的。你吩咐下去了吧?” 时锦能想到的,太子自然也能。 他点点头:“你放心,拦住了。” “这就行。”时锦松了口气。 太子久久未曾开口,视线落在时锦的腿上,目光隐有悲痛之色。 时锦循着看了眼,执起瓷杯慢慢抿了口水,垂着眼问:“你知道了?” “是。”她在岭南坐了将近三年的轮椅,断腿的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查出来太容易了。太子艰涩道,“不是说,只是摔着了吗?能摔那么严重?” 太子业已知道,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时锦索性全盘托出:“摔着了不能,打断可以。” “打断?”太子猛地抓住扶手,筋骨用力,发出骨骼错动的声音,“谁干的?” “正查着呢。”时锦笑了笑,戳戳他的手背,“好啦,多大点儿事,坐轮椅我都习惯了。” 太子并未因为她的规劝而轻松下来,反而心情愈发沉重:“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瞒着他,怎么可能瞒得住?” “我知道瞒不住,可是不瞒不行。” 太子语气微怒:“你自己都受了这么大委屈了,还替他着想。元嘉,你能不能——” “你不懂。”时锦打断他,“我腿刚断那夜,他去岭南见过我!” 太子满脸怒色登时一滞。 时锦慢慢道:“我三年前向他表意,他以为是玩笑话拒绝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责。他若是知道他去照顾我的那夜是我断腿了,怎么可能受得住?” 她看了太子一眼,继续道,“我以前想着他把我扔在岭南不闻不问,所以气愤怨恨,不想让他干涉。可他若是去见过我,又是在断腿的那晚,你说,我怎么敢让他知道这件事?” 她说得有道理。 顾云深有多看重她,他心知肚明。若顾云深真的知道这件事,连他都无法保证,顾云深会做出什么举动。 可是—— 太子泄气似地靠在椅子上,疲惫道:“可是,三年啊,元嘉,整整三年,你居然瞒得这么紧?不仅瞒他,你居然把我和父皇都蒙在鼓里。若非我此次自己查到了消息,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瞒到瞒不下去,或者瞒到能站起来的那一天吧?”时锦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定要宣之于口的事情。没了一双腿而已,有知蕊帮着,又不影响活着。” “你——”太子气恼地拿手指着她,时锦笑盈盈地挪开,问道,“好啦,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今日来,不会就只是问我这个吧?” 时锦有此问,原也就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没料到太子居然真的摇摇头。 时锦兴冲冲地问:“还有什么?” 太子从怀中掏出一沓信递给她。 时锦边接边问:“这是什么?” 太子道:“这是三年间,显之往岭南给你送的信。” 第40章 时锦脑海中有大半晌的时间都是一片空白。手臂还僵在半空中,手中举着一沓信,好似感觉不到酸痛。 太子没说话,厅堂里于是安静地落针可闻。 好半天,时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飘忽,落不到实处一样:“你说,这是他,寄去岭南的信?” 话到最后,尾音颤了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 太子在她的目光中点点头,重复道:“是显之寄往岭南的信。” “可是,”时锦语气干巴巴的,无措道,“可他不是把我扔在岭南,不管我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的结论,觉得显之是不管你了。”太子顿了下,对上时锦复杂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据我所知,这三年,显之往岭南的信从来没有断过。” 时锦握着信的手不由紧了紧,她喃喃道:“我一直都未曾收到过……” 若是三年不间断的送信—— 时锦展开手里的几封信,抬眸望向太子,“这些——” 她的疑问都写在脸上,没等她把话说完,太子就截断她的话,解释道,“这是我的人去岭南时,在你住处附近一座破败的院落中寻到的。显之三年间寄给你的信远不止这些,若是你一封都未收到,其余的信应当是都不见了。” 那么多封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锦单是想想,都觉得心头一梗。她缓了下,不敢置信道:“他往岭南寄那么多封信,一封回信都没收到,竟然丝毫都没有起疑吗?” “元嘉。”太子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提醒,“当年你离开上京,连显之的面都不愿意见。” 时锦倏地一滞。 久远的回忆,经他一提,泄洪似的从脑海深处奔涌而出。 当年她表意被拒在先,又因为拒绝和亲被皇帝流放在后。心中悲愤难忍,偏巧顾云深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去岭南也好”。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似千钧,压得她几欲窒息。更如同烈火,让她五内俱焚。 这五个字,在当时的她心里,无疑在说:“顾云深终于受够她了”、“没了顾氏养女名号的她又怎会得他分毫看重?”…… 类似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压下来,让她毫无喘息之机。 她恨极了顾云深。 在天牢的那段时间,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听到,遑论临走前再见他? 一步错,步步错。 顾云深以为收不到岭南的回信是因为她怨气未消;她则因为被扔在岭南不管不问而日复一日的难以释怀。 可今天,忽然得知,顾云深没有放弃过她。 从来。 时锦视若珍宝地抱着几封信,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手有些抖,时锦嘴巴几度张合,却茫然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道:“从来都没有人不要你,元嘉。” 时锦在这样的安抚中闭了闭眼,旋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呐呐开口:“你——” 早有预料一般,太子缓缓续上她的话,“我会查。不管是断你腿的人,还是暗中作梗的人,” 他字字铿锵,坚定地朝她保证,“一个都跑不掉。” * 送走太子之后,知蕊将时锦推回房中。刚叫了声“姑娘”,时锦就低低道,“你先出去。” 知蕊头一次见到自家姑娘这般心神恍惚的模样,面色担忧地定在原地。 时锦仰头望向她,语带哀求:“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知蕊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我这就出去,就在外头候着。” 她手脚利索地给时锦盖好绒毯,将热茶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匆匆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时锦一个人。 她坐在轮椅上,半弓着身子,手里还牢牢抱着几封信。 知蕊脑子里都是时锦看她时脆弱的眼神,没敢走远,心神不宁地守在门口。 正巧念夏来送膳食,知蕊面色凝重地冲她摇摇头。 二人眼神交流着,冷不丁听到顺着门缝流露出的几声泣音。 念夏比着口型问:“要不将相爷请问来?” 知蕊心里权衡着,自己姑娘的反常是从太子离开后,想必是从太子那里得知了些消息。太子帮着去拦相爷派去岭南的人,她是知道的,如今若是将相爷请回来,姑娘那里恐怕不好圆话。 想了想,知蕊无声回:再等一等。 两人心事重重的守在门口。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屋里断断续续的泣音终于停了下来。 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此时,时锦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她终于直起身,将视线放到手中的几封信件上。 轻吁一口气,她颤着手,打开第一封。经年日久,信件有些泛黄,可字迹依然隽永有力,颇具风骨。 时锦慢慢看下去。 “阿沅: 久未闻讯,不知身体安否? 上京已入夏,暑气袭来,颇扰人安宁。岭南素来湿热,想必不遑多让。切记养好身子,多食清淡。冰鉴可解热,但勿贪凉,免得凉气伤身。 岭南天热易生蚊虫,你自幼惧之。闻八宝景天有驱蚊之效,随信有赠。倘若被叮咬,摘其叶揉碎,敷于伤处可解痒意。 我在上京一切都好,唯牵挂阿沅,盼回信。” 时锦眼圈一红,打开第二封信。 “阿沅: 你离京已一年有余,仍未传回音,心中挂念甚矣。不知阿沅安眠否?顺遂否?阿沅若怨气未消,日后回京我任由处置。还望执笔回信,免我牵挂难安。” …… “阿沅: 转眼又到你生辰。上京城中奇珍皆断续送至岭南,未闻回音,不知你是否心喜。今岁生辰尚未寻到耳目一新之物,心中忐忑唯恐延误。恰好今日休沐,寻觅半日,于点妆阁碰到步摇一支,簪尾白玉牡丹花开正盛,瑰丽脱俗,颇为衬你。随信同寄,以期能合阿沅心意。 若能得阿沅回音一二,再好不过。” 几封信看完,时锦久久失神。 初初得知顾云深曾去过岭南,她兴奋难耐,却始终觉得心中空空,好似落不到实处。 可这几封信,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温情,终于让她的不安有了依归。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遗憾。 他三年间雷打不动地往岭南送的信、费心寻找的礼物,全部都石沉大海。 他以为收信的人收到了,忐忑不安的以为收信人不喜,可却不知,本该收信的人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他们原本不该有那么多误会的。 时锦闭了闭眼,好半天,才将这几封信宝贝似的折好放回信封里。 脑海里思绪纷繁复杂,她慢慢理着,忽然听到门口的知蕊和念夏齐齐道:“相爷。” 时锦思绪一断,看着散落在桌案上的信,登时惊坐起来。 与其同时,刚行至门口的顾云深,忽然听到房门里“砰——”地一声脆响。 第41章 顾云深面色当即一变,二话不说越过两个侍女,用力把门推开。 门板撞到了后墙,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又颤颤巍巍地弹回来。 时锦正在弯腰捡瓷杯的碎片,似乎被这动静吓得不轻,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手腕跟着一抖,原本捏在手中的碎片落下来,在她正垂着的另一只手臂上一路滑过,留下一道一拃长的痕迹。 血珠瞬间就从这条痕迹中冒出来。 时锦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握着自己受了伤的胳膊,不知所措地直起身。抬眼看向顾云深时,眼圈已经红了,眼眶里蓄着水意,几颗泪珠爬到边缘,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要掉不掉。 顾云深纵步上前,蹲在她轮椅旁边,蹙着眉检查她手臂上的伤势。伤口长,幸好不深。 顾云深松了口气,朝后吩咐:“去拿药。” 知蕊已经跑去拿药了。 念夏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好,也轻手轻脚地退下。 顾云深这才抬头看过去。 时锦有些不敢看他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小声开口:“疼……” “你还知道疼?”顾云深无奈地叹口气,对着她泛红的眼圈委实说不出重话。他拿着手帕去拭她的眼泪,一边擦,一边问,“知蕊和念夏都在外面守着,怎么不让她们进来伺候?” 时锦的眼泪止住了,说话却还带着鼻音:“我看书,不想让她们进来打扰。” “以前念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刻苦。”顾云深随口道,“不是说让你歇息会儿?” 时锦避重就轻道:“你走没多久太子便来了。同他说了会儿话,精神头就起来了。” 这话倒也不算错。时锦说得分外理直气壮,眼神里都散发着“真诚”。顾云深并未起疑。 正好知蕊将药拿来,他看了眼,先拿着药酒慢慢从伤口边缘涂。 凉凉的药酒涂在胳膊上很是舒服。 时锦刚眯了眯眼,就感觉到药酒渗在伤口上,登时一阵刺痛。她下意识痛呼出声,行动先于意识,把胳膊往外抽。 “疼?”顾云深动作顿了下,抬眼看她。 时锦被刺痛地眼泪都出来了,她眼里蒙着水雾,低低“嗯”了声。 “先擦药酒再上药,伤口好得快。”顾云深耐心解释,复又垂下眼,抿了下唇道,“先忍一忍。” 时锦是真的被迫强忍。 她没敢看,却能感觉到刺痛一阵阵地袭来,明明是冰凉的酒,落在皮肤上却是火辣辣的疼。 时锦有苦难言,眼泪珠串似的往下掉。 顾云深勉强聚精会神地给她上好药,拿纱布包扎好,才轻轻吐了口气,起身把她的眼泪擦干净。 时锦着实委屈,哭得鼻尖都有些红。 顾云深温声安慰道:“不哭了,乖。” 时锦吸了吸鼻子,湿漉漉的眼睛控诉似的看着他。 顾云深低低笑了声,声音微哑:“你再多哭一会儿,我就不忍心再给你包扎了。阿沅乖。” 时锦委屈道:“可是真的疼。” “就疼这一次。”顾云深道,“等结了痂就不疼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甚至被划伤这事也是她自作自受,可结结实实疼了这么一遭,时锦到底还是蔫儿了,像是被霜打了的花枝,垂头耷脑的。 顾云深想了下,道:“今日官署的事情不多。阿沅想干什么?我陪着你一起。” 一句“没什么想干的”几欲脱口而出,刚发了个单音,时锦猛地想起什么,带着鼻音道,“你之前派人送去岭南那支‘白玉牡丹’步摇,我没带回京。你能不能把那支步摇的花样画出来,我去送到点妆阁的师傅哪儿让他做出来。” 顾云深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即回应。 信里说,白玉牡丹甚是衬她。 其他的倒还好,唯有这支步摇,时锦心心念念不能释怀。她很想看看,顾云深口中,颇为衬她的那支步摇究竟是什么样式。 她知道顾云深记性好,可毕竟过了许久,见他沉默,时锦不免惴惴,悬着心问:“你是不是忘了呀?” “不是。”顾云深笑了下,“给阿沅的礼物都是我亲自挑的,怎么可能会忘?” 时锦闻言,松了口气。 “方才是在回忆尺寸。”顾云深笑着解释,他起身推着时锦往书房走,道,“这就去画。” 时锦的画技是顾云深一手教出来的。她当时能将徽记画得栩栩如生,顾云深自然也不差。 在他的勾勒之下,那支白玉牡丹的步摇跃然纸上。 簪尾嵌着的牡丹开得正妍丽,花瓣层层叠叠舒展着。近花蕊的地方,几片小巧的花瓣作却向内卷,环抱着将花蕊守护得很是妥帖。 按顾云深标注的尺寸,整个花朵甚至没有拇指和食指圈合起来大,可雕工却极为精巧,甚至连被流苏串压着的花瓣也做了处理,顺着纹路或左或右的折了下,褶皱都清晰可见。 于小物件上见雕工,这样一支巧夺天工的步摇,得是多老练的师傅费尽多少心血才能雕刻出来的。 时锦心中甚为唏嘘。 等顾云深画好了,她举着画不住打量,眼中的赞赏不加掩饰。她赞叹道:“真好看啊!” 顾云深眼中带笑:“都是阿沅见过的东西了,怎么还这么惊讶。” 时锦面色一僵,暗恼自己得意忘形。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如常道:“好看的东西自然是每一次看都有新惊喜啊。相爷难道不知道吗?” 顾云深笑了声,从善如流:“是我寡闻。” 顾云深作画不慢,这一副画结束甚至还不到午时。 时锦喜笑颜开地把画收好,善解人意道:“相爷先处理政务,我去让人把画送去点妆阁,再去见小三月。你不用陪我啦。” 顾云深也没推拒,只是亲自把她交到知蕊手上,才回了书房。 等顾云深一走,时锦的笑容才慢慢收起来。她一下下地摩挲着手中的画,唇角抿成一条线,没说话,陷入久久地失神。 知蕊对时锦的各种情绪素来感知敏锐,虽然时锦没说话,可她还是无端感觉她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怒气,和着其他的情绪,似是复杂极了。 知蕊蹙着眉,担忧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太子没拦住相爷的人?” 时锦摇摇头,没瞒着她,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她。 知蕊震在原地,面上惊愕交加,最后实在没忍住,义愤填膺地骂:“究竟是谁暗中作梗,居然连相爷送往岭南的信都敢拦!凭白害得姑娘和相爷误会了这么久!” 时锦垂着眼睫:“总会找出来的。” 待将那人找出来,所有的帐,总要一一清算。 她没告诉任何人,但她无端有种直觉,拦信的人和断她腿的人,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 知蕊仍恼怒不止。 时锦如今已经缓过来了,将画递给她,道:“抽空还是让人将这画送到点妆阁,若是能复刻出来再好不过。” 知蕊接过,道了声“好”。 时锦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她的肩膀,于是退而求其次拍了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抚。 “别气了。”时锦道,“带我去看看小三月,我许久没见她了。” 约莫此时小三月也醒了。 知蕊点了点头,叮嘱道:“姑娘如今手臂有伤,陪着三月玩儿即可,别逞强抱她——” 话到这里,知蕊忽然反应过来,“姑娘的伤不会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时锦理直气壮,“我当时读信读得眼泪汪汪,不伤一下,怎么将我的红眼圈瞒过去?” 知蕊:“……” 知蕊一时竟然不知是该气该笑,她兀自忍了会儿,无奈道:“办法那么多,姑娘何必用最下策?被相爷发现事小,伤身事大。” “知道了知道了。”时锦一脸乖巧,讨好道,“事急从权嘛。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法子了。” 她举起两根手指,真诚道,“我下次定然不用这个法子了。” 看她眼神真诚,知蕊以为她是真的知错了,刚要开口,就听时锦嘟囔道,“还别说,拿药酒洗伤口真的挺疼。” “……”知蕊一脸麻木,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与此同时。 顾云深刚到书房,管家得了传话,后脚就跟进来。 管家躬着身问,“相爷有什么吩咐?” 顾云深道:“夫人去点妆阁订做一支步摇,你派人去和点妆阁的管事说,将画样收下便好,别拒了。” 相府的夫人送去的画样,点妆阁哪有不收的道理? 管家不明白如此吩咐的用意,有些怔愣:“这……” 顾云深解释道:“那支步摇是先前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如今做不出来了。先让点妆阁稳住夫人,你再派人快马加鞭去岭南,将这支步摇找回来。” 管家恍然大悟,当即道:“老奴这就去安排。”顿了下,又请示道,“可要老奴给之前派去岭南的人传信,让他们一并寻了带回来?” 顾云深沉吟片刻:“不必了,他们查得慢,恐怕回来得晚。你再派两个人,专去收拾夫人的东西。” 话落,尤不放心地叮嘱,“切记快马加鞭,让他们早去早回。” 管家躬身道:“老奴省得。” 第42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天气尚未转凉,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窝在后花园晒太阳。 时锦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知蕊怀里的小三月,望眼欲穿道:“知蕊,你让我抱一会儿小三月吧。” “不行。”知蕊不为所动,瞥了眼她胳膊上的层层白纱布,移开视线,“姑娘的伤势还没好全,万一伤口裂开,多得不偿失。” 这话一听就是托辞。 她的伤只是浅浅一道,连着上了半月的药,早就好了。再等些时日,恐怕连伤过的痕迹都看不见,哪会因为抱孩子又裂开? 可偏偏她不能说什么。自打知蕊知道了她是故意划伤的,连着半月脾气都没消。 时锦心虚气短,忍不住控诉道:“你净会捡着软柿子捏。”前一旬顾云深在府中的时候,也没见她处处为难。 知蕊轻描淡写地问:“相爷在府中的时候我也是敢如此做的,可是姑娘敢吗?” 时锦:“……” 时锦语塞,她着实不敢。 若是顾云深问起,得知她的伤是自己划的,届时她的境遇甚至比不上如今。 时锦软绵绵地摊在桌子上,侧着头委屈地叹了声气:“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忙完啊。” 半个月间,顾云深只清闲了一旬,就又因为迎接西羌二皇子抵京的事宜忙得脚不沾地起来。 是真的忙,甚至连回府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知蕊一边摇着小三月,一边提议:“姑娘若不然去找长思姑娘玩儿?” 时锦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一脸抗拒:“如今我不能出府。” “相爷不是没拦着姑娘和长思姑娘交游?” “他向来不干涉我这些。”时锦面上隐有自得,随即又叹道,“这不是西羌二皇子要来了,我得低调行事嘛。” 知蕊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姑娘是怕万一见到西羌二皇子,相爷想到当年指婚的事吃醋?” 时锦点点头,又摇摇头。 知蕊一头雾水。 时锦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招呼知蕊往前凑。她皱着眉,小声道:“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一件事。” 知蕊:“什么?” 时锦边想边道:“我回京前试探过,他是不支持和亲的。三年前,和亲之事皇帝是私下与我说的。我一直以为顾云深对此知情,才会告诉我‘去岭南也好’。可如今再一想,他若是不支持和亲,就算把我送去岭南是为了躲和亲,在两国战事又起和亲泡汤后,肯定就会想方设法把我从岭南带回来,而不是等三年。” 知蕊顺着她的思路一想,深觉有理:“姑娘的意思是?” 时锦道:“我怀疑,他放任我去岭南另有隐情。” 知蕊点点头,提议道:“若不然找太子帮忙查查?” “不找他。”时锦冷哼,“这件事他肯定不会与我说。” 知蕊一愣:“为何?拦相爷的事,太子不是施以援手了吗?” “不一样。”时锦解释道,“这件事上,他和顾云深没有牵扯,帮我也无妨。可当年的和亲之事,他必然是和顾云深一样都牵扯其中的。顾云深若是不告诉我,他更不会。” 知蕊不解:“姑娘缘何如此笃定。” “因为直觉。”时锦灿然一笑,对上知蕊的视线,慢悠悠道,“大约是双胎之间的默契吧。虽说我总是单方面的对他剑拔弩张,可太子毕竟是真的把我当妹妹的。顾云深不会同意和亲,你以为他就会吗?” 话是如此说,可若太子不帮忙,单凭姑娘一个人,要怎么拨开迷雾,在不惊扰相爷的前提下,窥得三年前的真相? 知蕊正想在劝一劝,却见时锦眼睛一亮,朝着不远处挥手喊:“齐嬷嬷。” 知蕊循着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齐嬷嬷正和侍女面对面不知说些什么。听到时锦的声音,身体似乎顿了下,才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知蕊抱着小三月往旁边避了避。 齐嬷嬷走进亭子,带着侍女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 “不用多礼,快快起身。”时锦笑眯眯地,“我从靖州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嬷嬷,看嬷嬷老当益壮,心中甚慰。” 齐嬷嬷表情又是一僵,忙告罪道:“老奴前些日子着了凉,怕惊扰到殿下,这才未能及时给殿下请安。是老奴失礼。” “嗐,嬷嬷不必客气,养病重要,我不在意这些虚礼。”时锦笑意不减,面上很是亲和。 可已经多次吃过亏的齐嬷嬷却不敢有分毫松懈。 时锦却出乎意料地没再为难她,笑道:“秋风凉,嬷嬷身体还未大安,还是早早回房里歇着。若是再伤了身体,怕是皇后娘娘要怪罪我没有看顾好嬷嬷了。” “殿下言重了,老奴人微言轻,不足为道。”齐嬷嬷躬着身,抬手拭了下额上冒出的冷汗,在原地踌躇半晌没有挪步。 时锦抬眼:“嬷嬷还有事?” 齐嬷嬷似是在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两日后为迎接西羌皇子抵京,宫里办了宫宴。娘娘思念殿下尤甚,不知殿下可会拨冗出席?” “有劳娘娘挂念。”时锦叹了声气,惋惜道,“嬷嬷也知道,我如今腿伤未愈。宫宴此等盛会,百官具在,我若是出席,恐怕会让相爷面上无光,便不参加了。” 说着,时锦只手掩面,似是极为难过。 她如此说,齐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告退。 等她走远,时锦才放下掩面的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啧啧两声。 知蕊忍不住一笑:“姑娘如今唬人的本事越发精湛了。” “生活所迫啊。”时锦伸了个拦腰,探了探身子,握着小三月的手摇了摇,笑吟吟道,“姨姨真是太难了,是不是呀小月月?” 襁褓中的小三月,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啪唧”一声拍在时锦的手上,嘴中咿咿呀呀地,似乎在附和。 引得时锦又是一笑。 知蕊跟着笑哄:“这么难打发的人都能被姨姨轻而易举地赶跑,小三月要多和姨姨学学。” “那还是别学了。”时锦悠悠道,“我能打发她,可不单单是因为这。” 知蕊“嗯?”了声:“那是?” 时锦道:“他们蓄了那么久的力,宫宴上百官都看着呢,可没办法作梗。瞧着吧,这才只是开始。” 顿了顿,时锦问:“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有没有收获?” 知蕊想了下手中的东西,笑道:“收获颇丰。回头拿给姑娘瞧。” 时锦点了点头,专心地去哄小三月。 果然如时锦所料,宫宴她借口推辞了,可没过两日,宫里派人拿着花笺上门。 彼时齐嬷嬷病情已愈,正凑在时锦跟前,和知蕊一道哄着小三月。 宫里的侍女道:“城外行宫的秋菊开得正盛,娘娘赶着时候办了场赏菊宴。想着殿下在府里待久了憋闷,特意让奴婢请殿下出城,和同龄的姑娘们一起热闹热闹。” 似是怕时锦又拿上次的借口推辞,齐嬷嬷赶在时锦开口前,不经意道:“这场宴会约莫只是赏花玩乐,殿下也无需有上次的顾虑,正好能和娘娘叙叙话。老奴瞧着挺好呢。” 齐嬷嬷说完便不开口了。宫里的侍女捧着花笺,似是在等时锦的回复。 “娘娘盛情。”时锦拖着调子,看了眼齐嬷嬷。 后者佯装不察,只自顾自地瞧着知蕊怀中的小三月。 时锦接过花笺,别有深意地笑了下:“去,怎么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二更估计要凌晨啦,大家早点睡,明早起来看! 第43章 行宫在西郊,就算坐马车也要个把时辰。赏菊宴那天,时锦不得已起了个大早。 她哈欠连连,强撑着精神看知蕊给她梳妆。 知蕊笑问:“姑娘如此没精打采的,一会儿上妆可不好上。” 头发被知蕊拿在手里,时锦没办法摇头,只睡眼惺忪道:“今日不上妆。” 知蕊提醒:“今日去赏菊宴的世家姑娘约莫不少,姑娘当真不上?” “不上。”时锦斩钉截铁,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艳压群芳都是小姑娘的把戏,我没兴致。” 见她着实不愿,知蕊也就不再坚持,只专心给她梳妆。 时锦眼皮打了半天的架,终于赶在梳妆结束时兵戈暂止。 知蕊问:“今日我陪姑娘去赏菊宴?” “念夏陪我去吧。”时锦想了下,“今日赏菊宴估摸着顾云深也跑不掉,有他在没问题的。你在府里陪着小三月。” 既然有顾云深在,知蕊也就放心了,于是笑笑,推着她往外走:“那我送姑娘出府。” 三人到府门口上马车,遥遥便看见齐嬷嬷杵在台阶上。 时锦近前,伸手拦了她的礼,打量着问:“齐嬷嬷这是?” “老奴斗胆,想陪着殿下一道去赏菊宴。”齐嬷嬷面露羞惭,弯身行了大礼,说话间声音就颤抖起来,“老奴在相府里照顾三月姑娘已经数月,殿下并着府里众人都对老奴极是照顾,老奴感念在心。可今日难得有见娘娘的机会,老奴……” 话到这里,齐嬷嬷似是不知该说什么了,只热泪盈眶眼含期许地望来。 时锦似笑非笑:“嬷嬷既如此思念娘娘,何不趁着今日的机会回宫去?” 齐嬷嬷面色一僵,磕磕绊绊地想要开口。 时锦却已经示意知蕊去扶她,笑容满面道:“我方才说笑的,嬷嬷勿要放在心上。有嬷嬷帮衬着照顾小三月,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如今就算皇后娘娘想将嬷嬷要回去,我也不依呢。” 齐嬷嬷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都是老奴的分内事。” 时锦笑了笑,冲知蕊道:“快将嬷嬷扶上马车,咱们这就出发。” 齐嬷嬷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感激涕零:“谢殿下成全!” 马车里,齐嬷嬷坐在时锦的左手侧,一路上都沉默着没有开口。时锦打量了她片刻,她似乎在出神,也没有意识到。 时锦意味不明地牵了下唇角,没有出声。 马车沿着蜿蜒的小路谨慎行驶。到行宫时,花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女。 本朝对男女大防虽说并不看重,可偌大的花园里,姑娘们和公子们各自聚在一起,还是由无形的楚河汉界隔开了。 姑娘家身着各色的绫罗锦衣,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给瑟瑟秋日平添几抹秾色,十分的赏心悦目。 时锦看得很是满足。 见到她来,一众姑娘公子齐齐行礼。 时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束。 这动静似是经了通传,没多久,便有侍女前来,说是皇后有请。 时锦并无意外,跟着侍女往里走。 皇后歇脚的殿里并不热闹,只有些许的交谈声,间或传出几声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时锦无声讥笑,到殿内时,面色如常道:“给娘娘请安。”顿了下,道,“我腿伤未愈,礼数恐不周到,娘娘海涵。” 皇后笑意深深,朝她招手道:“元嘉这是哪里话,快过来让母后瞧瞧。”等时锦近前,立刻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心疼道,“元嘉的腿伤已经快半年了,怎么还没好?若是回春堂的大夫懒怠,不如还是让冯太医去府里看诊?” “回春堂的大夫很用心,已经在慢慢转好了。”时锦笑道,视线挪向一侧,面露讶异,“郑姑娘也在?” 皇后转头看了眼,复又对着时锦笑,“可不是。雁书这丫头娇,总爱缠着本宫。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元嘉若是愿意,可要多带着她出去走动走动。” 时锦笑了笑,没开口。 郑雁书却是不依,娇声喊着“姑母”。 “喊再多的‘姑母’也没用。”皇后看了她一眼,笑着斥道,“你还虚长元嘉数月,如今元嘉都已经嫁作人妇,你还待字闺中,只会对着本宫撒娇,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郑雁书坐在皇后身侧,往她身上靠了靠,软声道:“有姑母帮衬着,怎么会嫁不出去?” 皇后失笑,食指在她额头点了下,无奈道:“你呀。” 时锦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并不作声。 皇后却没冷着,又冲着时锦道:“雁书这丫头眼光高,着实不让人省心。元嘉若是碰见合适的才俊,可要多和母后说道说道。” 时锦客气道:“我刚回上京不久,对上京城的才俊了解不多,怕是有心无力。” 皇后仍是满面笑意:“显之在朝堂,让他留意一二不就有了?”不等时锦开口,又对着郑雁书语重心长,“你也多去相府走走,多向你元嘉妹妹学习。” 郑雁书面露羞色,摇着他的手臂不依:“姑母快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皇后拿她没办法,拍着时锦的手道,“本宫乏了,雁书这丫头本宫是应付不下去了。还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多凑着玩玩儿。” 时锦从善如流:“娘娘多休息,我就先告退了。” “去吧。”皇后挥挥手,对着郑雁书道,“你带着你元嘉妹妹出去逛逛,也不用陪着本宫了。” 郑雁书柔声应了。 时锦也未拒绝,和郑雁书一道出了殿。 郑雁书对行宫似是很熟悉,一出门便提议道:“西苑人虽少,却有几株菊花开得妍丽,元嘉妹妹不如去西苑看看?” 时锦无可无不可:“劳烦郑姑娘带路。” 一路上,郑雁书如数家珍给时锦介绍着遇见的植株。 时锦懒得接腔,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只时不时应和一两声。 直到在凉亭里坐着歇脚,郑雁书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瞧我,竟忘了侍女都被调到了前头,这里没人伺候了。” 时锦笑着说无妨。 郑雁书却觉得不够周到,一脸自责地起身:“元嘉妹妹在这里歇歇,我去让人送些茶水糕点来,很快就回。” 不等时锦开口拒绝,郑雁书已经行色匆匆地走了。 念夏左右看看,皱着眉道:“夫人,奴婢怎么瞧着不对呢。” 时锦一脸淡然:“怎么?” 念夏想了下,悄声道:“看郑姑娘这样子,怎么感觉像是不怀好意?” “是不怀好意。”时锦欣慰地看着她。 念夏愣愣道:“夫人早就知道了?” 时锦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眼里滑过一抹讽刺。 念夏急道:“夫人既然知道,怎么还跟着过来?” 时锦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既然敢带着你入计,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念夏还想再说。 身后传来一声笑语:“你便是三年前,拒绝了本皇子求娶的元嘉公主?” * 另一边。 顾云深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进行宫。 笑闹声不绝于耳,顾云深大眼一扫,没找见他要寻的人,转身往别处走。 没走多远,被人叫住:“相爷留步。” 顾云深蹙了下眉,转身看见言笑宴宴的郑雁书。他淡淡道:“郑姑娘。” 郑雁书含羞带怯:“小女、小女有话——” 顾云深微微颔首,截断她的话:“本官还有事,郑姑娘自便。” 不等郑雁书反应过来,他就转身离开。 郑雁书血色尽退,掐着手指,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地追上去:“相爷——!” 顾云深似乎没听见,步履未停。 郑雁书眼中冒火,追了片刻,气喘吁吁。她牙关紧咬,大声道:“我知道相爷要找的人在哪里。” 顾云深的脚步顿了下。 有戏。 郑雁书松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西羌二皇子在哪里。” * 西羌二皇子年逾二十,身强体壮。和清瘦的书生文人比起来,多了几分健硕和西羌人独有的不羁。 二皇子朝着时锦扬了下眉:“公主和本皇子想得很不一样。” 时锦没接他的话。 二皇子自顾自道:“本皇子以为,大秦朝的公主约莫是和武安侯女儿一样的柔顺性子。” 时锦觑他一眼,不冷不热道:“若是柔顺,怎会拒了二皇子的婚。” “说得也是。”二皇子眼中的兴味更浓,不加掩饰地赞赏,“公主比郑姑娘长得好看许多。” 时锦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道:“二皇子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配合他们做戏,把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二皇子道,“我们西羌人只是看到好看的人喜欢欣赏罢了。” 时锦脸色微寒:“我可不是能由着二皇子放肆品头论足的人。” “是本皇子失礼了。” 二皇子微微一笑,目光灼灼看着时锦:“我们西羌民风开放,嫁娶随意。我很喜欢你,不如你和丞相和离。本皇子会向你的父皇请求,让她将你许配给我。” 时锦满脸不耐,正要斥他,一抬眼,撞进亭子之外人的眼神中。 顾云深正站在三步开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 天不亮我就不承认是新的一天! 没有误会和狗血,大家晚安! 第44章 二皇子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三步开外的位置,正能将所有的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时锦脑海中一片空白,有些惊慌的想,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没有开口,二皇子却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她,愈发洋洋自得,循循善诱道:“你若是和我去了西羌,能在西羌的平原上肆意跑马、能和认识的人嬉笑玩闹。我们西羌人都是直性子,最不屑勾心斗角。公主性情直爽,合该就是我们西羌的人。何必为了区区一个男子,折断自己的羽翼,把自己困于后宅?” 时锦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三步开外的顾云深身上,只知道二皇子的声音聒噪未停,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时锦终于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镇定下来,正要开口。顾云深三步并作两步停在她身前,一只手却放在二皇子肩上。 时锦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二皇子方才不仅在和她说话,还趁她不注意,上身朝着她寸寸逼近。 顾云深面上不见怒色,语调却比往常寒凉:“二皇子自重。” 搁在肩上的手并未暗中蓄力,二皇子却觉得仿佛置身于万丈冰原,冷得刺骨。 好在顾云深很快松开了手,二皇子面上飞快闪过一抹心虚,如常一笑,对着时锦道:“本皇子方才的话,希望公主慎重考虑。” 顾云深将一只手伸到时锦面前,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地送上手帕。 顾云深垂眸,仔细擦着碰过二皇子的手,一边冷冷道:“本相的夫人,不劳二皇子觊觎。” 二皇子看着他的动作,面色铁青。 顾云深将手帕收好,弯身将时锦打横抱起,目不斜视地越过二皇子,头也不回道:“本相今日要事在身,二皇子要议的事,改日吧。” 不远处的念夏抄起轮椅,着急忙慌地跟上。 时锦窝在顾云深的怀里,微微侧头,正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悄悄戳了下他的后背,后者稍稍偏头。 时锦用气音道:“表情再凶一些。” 顾云深微愣,没有反应过来时锦的意思。 时锦耐心地小声重复:“听我的,表情凶一些。” 顾云深不解她的用意,却也依言照做。 顾云深素日里都是面无表情,他久居高位,周身自有摄人威势,仅仅是压了压唇角,一股冷肃气场便油然而生。 他就带着这副表情从一众公子姑娘中穿过,直到上了行宫外的马车,才表情一松,无奈地看向时锦。 时锦等了片刻,没等来发问,主动道:“相爷不问问我缘何有此要求?” “自有阿沅的道理,等你想说时再与我说。”顾云深笑笑,眼底尽是温和的纵容,“阿沅只管随心所欲地做,需要我帮忙,我便配合你,不需我帮忙,我便给你兜底。” 时锦眉眼弯弯,笑着问起别的:“相爷今日是被什么由头骗过来的?” “说是二皇子有要事,请我一叙。”经时锦如此一问,顾云深便想明白了,“只身来参加鸿门宴,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时锦理直气壮:“相爷这不是来了吗。” 顾云深被她的反应逗得一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出现?” “当然!”时锦一脸笃定,“挑拨离间的戏码,你不来唱给谁听?” 顾云深看她一脸“凡事尽在掌握”的表情,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时锦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我约莫知道她们意欲为何。此前咱们去靖州躲了大半月,叫他们的计划都落空了。如今西羌皇子来,她们自乱阵脚,连这等低劣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又有何惧?” 顾云深顿时从字里行间意会。 西羌二皇子来是为和亲,虽说武安侯有能力护佑郑雁书,可只要她不成亲,就难免有意外。 武安侯并着皇后都不愿意面对那个“万一”,忙中出错,难免自顾不暇。 道理他都明白,也知她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可顾云深又怎会不怕“万一”? 他眼中隐有担忧,可时锦专注于回想今日之事,并未注意。 她回想结束,有些惋惜道:“不过有一桩事倒是没叫我算准。” 顾云深好奇:“什么事?” 时锦视线落在顾云深身上,托着下巴打量:“我以为,应当是由郑姑娘亲自带着你来撞破这场精心安排的‘私会’,没想到居然是你一个人来的。” 时锦边说着边摇头,很是遗憾少了一场大戏。 顾云深:“……” 顾云深掩饰性地咳了声,不自然道:“确实是郑姑娘给我指的路。” 时锦一扫失望之情:“那她怎么没跟着你一起过来?”她不敢置信道,“此等落井下石的绝妙机会,她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顾云深言简意赅:“我没让她跟着。” 时锦一愣:“为何?” 顾云深与她目光相对,没忍住屈指在她额头敲了下。他无奈道:“我不过是半日未见阿沅,就有人无微不至地朝你献殷勤。我本就公务繁忙,倘若再不洁身自好,哪还有筹码讨阿沅的欢心?” 他说的真诚又认真,毫无疑问地取悦了时锦。 时锦笑意盎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笑意。她拖着调子问,“方才相爷是不是醋了?” 顾云深认真点了下头,反问:“不明显吗?” “明显明显。”时锦连连附和,笑眯眯道,“我瞧着相爷擦手时,二皇子的脸色都极不好看了。不过相爷方才的做法不够解气。” 顾云深虚心求教,“那依阿沅看,应当如何做?” 时锦故意道:“自然是要将手帕狠狠掷在他身前。” 这做法称得上是羞辱,依顾云深的性子自然是做不来的。时锦就是故意逗他。 果不其然,顾云深摇了下头以作拒绝。 时锦并未放在心上,谁料他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顾云深道:“是如此想过。可手帕是阿沅的,我连你一根发丝都不想让他沾着,遑论是你贴身用的手帕?” 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地注视过来,叫时锦心尖儿颤了下。 顾云深抬手将她耳侧的碎发拨弄上去:“我方才在亭子外,见到阿沅慌乱了。” 时锦磕磕绊绊地辩解:“我、我那是——” “是我疏忽了,我应当明确和阿沅说。”顾云深截断她的话,温和笑道,“如今阿沅才是那个决定我们能否余生渡日的人。所以阿沅在我面前,可以更理直气壮些,不要慌乱,更不要心虚。” 顿了下,顾云深一字一字道:“我始终都是相信阿沅的。” 时锦似乎愣住了,顾云深依旧慢慢开口:“别人挑拨也好,构陷也罢,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阿沅是什么样的人了。我知道我的阿沅是个真诚善良的好姑娘。她偶尔嘴上不饶人,实则心肠最软,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以前是我眼盲心盲,错过了阿沅,还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时锦眼眶一热,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分毫声音也出不来。 顾云深轻柔地拿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温柔道:“如今阿沅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待人接物也好,出门玩乐也好,阿沅不需要因为成婚拘束自己。我娶阿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给阿沅遮风挡雨,不是为了把你拘在一亩三分地。” 顾云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字字温柔:“阿沅能在我的守护下自由自在地活着,便是我所有的愿望和祈求了。” 第45章 顾云深鲜少长篇大论。如今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她: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成为你,而不是要束缚你。 他娓娓道来,每一说一句,就让时锦原本泥足深陷的心又沦陷几分。 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又清晰地意识到,顾云深对她的喜欢,不是她以为的亲情,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女之情。 他会因为二皇子不知分寸的亲近吃醋。 会因为二皇子说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话耿耿于怀。 这样的反应,和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什么两样? 可顾云深又不单单是情窦初开。 他有着比自己多六年的阅历和人生,历经官场浮沉,更冷静,更理智。 他不会用醋意伤人,只会用醋意反思己身,然后用更通透豁达的话告诉她:我在吃醋,可我更在意你。 她对顾云深执念太久,久到她都已经无法回忆起,什么时候对他情根深种。 从一开始,她和顾云深之间,都是她在仰望追逐。她习惯于把自己摆在被动的位置,哪怕受伤后竖起的满身刺,也不过是想用看似强硬的外表,掩盖自己患得患失的内心。 三年前的另有隐情,让她收起那些刺,却没有给她的患得患失一个安心之所。 那些少女心事,她以为顾云深不知道,实则他早就看透,才会趁着这样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重申着他倾慕的同时,用满腔温柔给她筑起足以安放她所有不安的巢。 他的细心都在沉默里。 他极少说花言巧语、缱绻情话,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昭示着,他把时锦放在了心上妥帖保护。 这比飘若浮萍的言语更动人,更让人心折。 时锦快要溺毙在他的满腔温柔里。 她的感动无以言喻,眼眶里的泪水似乎要决堤而出。 时锦低下头,掩饰似的揉了揉眼睛。顾云深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不去看她想要掩藏的狼狈。 时锦故作抱怨:“都是你招惹的桃花,偏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是我的错。”顾云深从善如流,反省道,“日后定要将‘阿沅夫君’四字牢牢刻在身上,不让任何桃花近身。” 时锦眼圈还红着,却因他这一句话,顿时破涕为笑。 顾云深把时锦送回府,陪她用了午膳,没多做停留,又赶回了官署。 时锦也没闲着,把知蕊拿在手里的东西都看了个遍,随即摊在桌案上,若有所思。 知蕊将门关上,给她递了杯茶,回忆道:“齐嬷嬷趁着姑娘不在府里,胆子大得很。开始只是夹带只言片语,后来干脆买通了门房,明目张胆地往外传消息。” 时锦看了知蕊一眼:“这不都是你纵容的后果?” “姑娘慧眼。”知蕊深得时锦精髓,徐徐道,“姑娘走后不久,我看齐嬷嬷还缩着,便和管家沟通好,让府里的下人透露出门房贪财的消息。齐嬷嬷果然心动,没多久就上钩了。姑娘再多等纵她几日,说不定她敢做的还多着呢。” 话是这么说,可时锦却摇摇头:“我不想再纵着她。” “姑娘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了?”知蕊愣了下,依照时锦的性子,不应该趁机让她露出更多破绽才会动手吗? “我没功夫陪她们玩儿了。”时锦将信件张张收好,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知蕊仍旧不解:“姑娘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时锦不知想到什么,面露笑意,慢悠悠道:“赶紧把她打发走,我才好与我夫君培养感情不是?” 知蕊:“……” 时锦下定了决心就没再拖延。 她原本穷极无聊,才愿意陪着她们玩这些勾心斗角的戏码。如今有了更重要的事,恨不得快刀斩乱麻,将碍眼的人赶紧轰走。 近傍晚的时候,念夏带着齐嬷嬷一道回府。 齐嬷嬷今日见了旧主,春风满面。因着出门是时锦开恩,破天荒地前来谢恩。 却在见了时锦后,踌躇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时锦脸上愁云密布,许是哭过,眼圈又红又肿,看上去狼狈极了。 听到齐嬷嬷关切的询问,时锦叹气连连,对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不提也罢。” 一旁的知蕊更是气愤恼怒,口不择言:“也是姑娘心软。相爷如此过分,姑娘还忍着作甚!” “知蕊!”时锦重重叫了她一声,知蕊才愤愤住嘴。 时锦抱歉地看了眼齐嬷嬷,道:“侍女失礼,叫嬷嬷看笑话了。” 齐嬷嬷忙道“不会”,顿了下,看似向着她道:“相爷虽说位高权重,可殿下却也是陛下和娘娘的掌珠。若是相爷朝着殿下撒火,殿下可莫要忍着,陛下和娘娘定会为殿下做主。” “今日是我有错在先。”时锦苦笑着垂下头,又是一声长叹。她兀自打起精神,感怀道,“多谢嬷嬷宽慰,我都记下了。” 时锦似是极哀伤,失神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嬷嬷还在。她谦然道:“今日嬷嬷想必累了,不用在我这儿候着,快快回去歇着。” 齐嬷嬷又是一番安慰,才满面担忧的退下。转身的瞬间,她满眼的算计分毫没能逃过时锦的眼。 等人走了,念夏担忧地望向时锦:“夫人——” 时锦和知蕊相视一笑。 知蕊拍了拍愣住的念夏,笑道,“我和姑娘做的戏,别担心。” 念夏满头雾水,闻言松了口气。 时锦道:“你在行宫里,可听到了什么传闻?” 念夏回过神,复述道:“都在传今日相爷来接夫人,却不知因何生气,走得时候冷了脸。还说夫人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絮絮叨叨说完,念夏总结道,“都在传西羌二皇子和夫人在赏菊宴上私会,被相爷逮个正着,惹得相爷大发雷霆。” 这样的传言正中下怀。 时锦点了点头,道:“让管家告诉相爷,这几日让他先别回府。” 管家将这话告诉顾云深的时候,顾云深愣住半天,许久才从如山地奏折里抬起头来,好气又好笑,“我才离家两个时辰,就无家可归了?”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想附和又怕没夫人护着挨骂,于是挑了句绝不出错的话回应:“夫人约莫是有事安排。” 顾云深当然知道时锦想要做什么,无非是要麻|痹齐嬷嬷,好纵着她犯错,赶她出府而已。 可是没想到,她居然用这样的招数。倒是不知是在惩罚谁了。 顾云深难得轻叹了声。 当时没开情窍还不觉,如今仔细想想才反应过来,齐嬷嬷被送来府里,不过是承了皇后的意来办事。 归根结底还是他惹来的,着实没有资格置喙。 管家立在一旁,等得都有些心力憔悴,才听到顾云深一声“知道了”。 他赶紧躬身,轻松道:“老奴这就回去给夫人复命。” 随后的几天,时锦在府中无论做什么都带着齐嬷嬷,对齐嬷嬷分外依赖和看重。 齐嬷嬷只当是她那日的安慰得了时锦的信任,加之时锦又对她百般看重,压根未曾起疑。 齐嬷嬷的动作愈发频繁,时锦的佯装不知和宠信,更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顾云深一连五日未曾归家,时锦最开始强装的镇定终于装不下去了,对着书房的方向愁眉苦脸,叹气连连。 齐嬷嬷宽慰她:“相爷只是如今还未消气,殿下多去劝劝就好。” “他如今都不肯见我。”时锦哀伤地摇摇头,苦笑道,“那日他撞见西羌二皇子和我单独相处本就生气,如今市井之中尽是流言蜚语。三人成虎,我的解释又能多有分量?” 时锦说着愈发的黯然神伤:“就算他愿意回府,我又能如何?不瞒嬷嬷说,我腿伤未愈,连用寻常妻子的手段讨他欢心都不成,遑论其他?” “殿下的意思是,相爷和殿下居然还未圆房?”齐嬷嬷的语气中是难以压制的激动,瞧见时锦奇怪地看过来,她连忙掐了掐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锦有些难以启齿地点点头。 齐嬷嬷沉默片刻,凑到她耳边说:“老奴有一计,兴许能帮到殿下。” 时锦面露喜色:“当真?” 齐嬷嬷点点头,在她穷追不舍地催促下,才慢吞吞道:“殿下难行房事,可是还有旁的女子。” “嬷嬷的意思是给他纳妾?”时锦面露难色,有些不情愿。 “非也。”察觉出时锦的抗拒,齐嬷嬷急忙描补,“老奴知道有让人用了意识昏沉的药。殿下只要和旁的女子交代好不出声,届时房里黑灯瞎火,相爷神志不清,只要他醒来时身边的人是殿下,那与相爷春风一度的人就是殿下。” 时锦眼中滑过一抹厌恶,飞纵即逝,面上却还要做出意动的表情:“可、可是那个女子——” “许那女子以重利,再将她送出上京,此事就再周全严密不过。”这齐嬷嬷苦口婆心地安抚许多,时锦才堪堪松了口,抓着齐嬷嬷的手感激道,“此事就交由嬷嬷安排。” 齐嬷嬷笑着保证:“定不负殿下重托。”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齐嬷嬷草草写就一封信,对着带来的侍女道:“今夜你继续打掩护,我出去一趟。” 侍女犹豫道:“嬷嬷,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你懂什么!”齐嬷嬷疾言厉色斥她,自鸣得意道,“那丫头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算计这许多。郑姑娘那儿催得紧,咱们赶紧助她得偿所愿嫁入相府。若是耽误了郑姑娘的事,皇后和武安侯都饶不了咱们!” 齐嬷嬷将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喜笑颜开道:“他们还未圆房的消息,若是郑姑娘知道了,定然高兴!” 当天夜里,齐嬷嬷鬼鬼祟祟地来到常行走的后门。 门房熟稔地问:“嬷嬷今日要我去送什么?” 齐嬷嬷轻松道:“今夜去送信,不过不劳小哥了。老身亲自去送。” 说着,门房脸上露出意味不明地笑:“如此啊。” 齐嬷嬷心头一跳。 眨眼的时间,周遭暗藏的火把悉数亮起来,顿时驱散黑暗。 门房朝着她身后行礼。 齐嬷嬷惊愕地转过身。 一片火光中,时锦坐在轮椅上,笑意盈盈:“嬷嬷去送什么信?” -------------------- 作者有话要说: 超肥的这章其实叫【装悲伤嬷嬷歹心动,暗传信时锦人赃获】 虽然表白成功但依旧无家可归的阿沅夫君在这章失去姓名哈哈 第46章 齐嬷嬷惊魂未定,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对上时锦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觉自己反应过激,强装着镇定重新将两手叠放在身前,僵硬地扯了下唇角,掩饰道:“今日、今日不是和夫人说好的?老奴便、便是去处理这桩事。” 话音落地,想到这些时日时锦对自己的信任,齐嬷嬷觉得这个借口足以取信于她,于是兀自冷静下来,挺直了腰杆。 “是这样吗?”时锦单手撑着腮,遥遥看着她。 齐嬷嬷点点头,理直气壮:“老奴既揽了差事,当然要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 “嬷嬷费心了。”时锦好似相信了,笑意不变,“那就劳烦齐嬷嬷将信拿出来,让我看看信上可有疏漏之处。” “这……”齐嬷嬷面露迟疑,心里发虚,却还是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借口,“供药之人行踪神秘,好清净,不喜暴露身份。老奴若是给殿下看了,恐怕会惹怒那人,届时恐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到如今地步了,居然还能强行狡辩。 时锦心中不屑,懒得和她再绕弯子,朝后招了招手,目光锁在齐嬷嬷身上,温和的表情骤变,冷笑道:“今日我还偏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信,让齐嬷嬷这般隐藏闪躲。” “殿下——!”齐嬷嬷面色大变,看着寸寸逼近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刚退两步,身后的去路便被人堵住。 ——是门房。 门房一手拦着齐嬷嬷,一边对时锦恭敬道:“夫人,齐嬷嬷这些时日送来的钱财珠宝,小的都收好了,稍后呈给您。” “不必了。”时锦大方道,“都是你该得的。” 此言一出,齐嬷嬷纵是再蠢笨,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看了看正气凛然的门房,又看了眼一脸尽在掌握的时锦,失声惊叫:“你们居然是串通好的?!” 时锦赞许地拍了拍手,“嬷嬷终于想明白了?”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齐嬷嬷如遭雷劈,震惊地定在原地。她以为的顺利居然从头到尾都是全套,亏她还自鸣得意,轻视这个丫头。 原来运筹帷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齐嬷嬷一时心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完了,全完了。 时锦是有备而来,实力悬殊的情形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齐嬷嬷,轻而易举地将她身上的信搜了出来。 知蕊将信拿给她,时锦借着火光打开扫了扫,看着如丧考妣的齐嬷嬷,轻轻笑了声:“嬷嬷果然不负我望。” 齐嬷嬷恶毒地看着时锦,尤自挣扎:“老身是皇后娘娘的人,就算拿到了这些又能怎样?殿下要不要试试,究竟皇后娘娘是向着你,还是护着老身?” “皇后娘娘自然是向着嬷嬷。”时锦不假思索,脸上笑意不散。 她颇有自知之明的答案并未让齐嬷嬷放松下来,反倒让齐嬷嬷警惕顿生。 时锦慢条斯理地收着信,语气悠悠:“不过要让嬷嬷失望了。值此西羌使节在京的重要时期,嬷嬷从相府里往外传消息,难免要引人遐思。关乎朝堂之事,自然要寻陛下做主。” 话落,时锦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皇后想要保嬷嬷,给我施压没用,还是要去求陛下。” 齐嬷嬷的脸色在她的话里越来越惊惶。她贴身伺候皇后几十年,焉能不知道皇后的性情?她处处不敢行差踏错才换来了皇后的重视,如今她不仅没做好差事,还被捅到皇帝那里,皇后怎么可能会保她? 齐嬷嬷满心绝望,双腿一软。若无一旁的下人架着,几乎要跪坐在地上。 她颤巍巍地哭求:“殿、殿下明鉴,老奴岂敢串通外敌?老奴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错事。殿下,殿下!” 时锦挥手,让人止住了她下跪求饶的动作:“齐嬷嬷不必求我,你的冤屈和苦衷,还是留着明日说给陛下听吧。” “我乏了,知蕊,推我回去。” 知蕊道了声“好”,推着时锦往寝居走。 任凭齐嬷嬷喊破了嗓子,也没有转头给一个眼神。 走远了,依旧能听到齐嬷嬷撕心裂肺地哀嚎声。 知蕊皱了下眉,问:“姑娘,齐嬷嬷这反应,怎么看着像是不相信皇后会去保她啊?” 时锦点点头:“皇后当然不会保她。” “这是为何?”知蕊不解,“再怎么说,齐嬷嬷也是跟在皇后身边几十年的嬷嬷,情分非同一般啊。” 时锦在夜色里闭了闭眼,慢慢解释:“一则皇后如今正头疼着郑雁书的婚事,自顾不暇。二则,也是最重要的,齐嬷嬷让足以毁掉郑雁书清誉的东西落在我们手里,皇后和武安侯不对她下手便是顾及多年的情分了,怎么可能还会再救她?” “郑氏一族皆是冷血又自私的性子,”时锦微讽道,“你且看着吧。” 次日,齐嬷嬷带到皇宫问罪。 她在相府蛰伏数月,日日所见,哪怕细碎见闻,只要有关顾云深,都诉诸笔端,悉数递给了武安侯府。除此之外,相府院落分布如何、深得重用的下人及其其秉性弱点,均被她一一记录在册。 倘若只是有关顾云深的见闻,还有可以辩驳的余地,可其余关乎相府的布局图和重要人事安排,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毕竟这些消息,不论是放在哪一府,都是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秘事。何况是有着重重机密的丞相府? 齐嬷嬷已经知道了时锦设局良久,可是当看到她拿出那么多确凿的证据后,还是大为震惊。 皇帝将所有的东西看完,看向齐嬷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皇后不会保她,确凿的证据面前,哪还有她辩驳的机会? 齐嬷嬷绝望又恐惧地跪在地上,颤抖连连,几度张口,除了求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把她带下去处理了。”皇帝圣口一开,立在两侧的宫卫当即将人拖出去。 齐嬷嬷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拖着离开,远远看着,平日嚣张跋扈的眼神没有了一丝色彩。 时锦虚虚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这种人,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从将齐嬷嬷带进宫到给她定罪,期间足足半个时辰,皇后宫里没派哪怕一个人过来。 这样的结局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没忍住露出了几分嘲讽。 皇帝将所有的信件整好,让大太监交还给时锦。 时锦一愣:“这些东西你不要?” 周遭的太监都已经退下去了,留在殿内的,除了时锦就只有皇帝和他的贴身大太监。 所以时锦毫无负担地问:“你不是不想让武安侯的女儿入主东宫?改主意了?” 时锦虽和皇帝接触不多,却自有默契在。 齐嬷嬷被送到府中,说是为了帮助看顾小三月,可真实目的是什么,再没有比时锦更清楚的了。 武安侯的嫡女对顾云深心思未消,她又值适婚的年纪,肯定急于嫁出去。 皇后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贴身的嬷嬷送进相府,就是伺机而动,和郑雁书里应外合,不论是想什么办法,都要将郑雁书送到相府名正言顺地当他的妻子。 顾云深当时或许没往这方面想,但肯定是不会容许皇后的人在府里。可最后齐嬷嬷也没有被赶出府,反而是顾云深带着她去了靖州。 那个时候,时锦就明白,皇帝是不愿意让齐嬷嬷被顾云深赶出去的。 时锦稍加揣测,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郑雁书之所以到了这个年岁还能不被催着嫁人,皇后和武安侯肯定是有后手的。 上京城的世家贵族扫一圈,都比不过武安侯府鼎盛。郑氏又素来眼高于顶,贪慕权势,所以这备选之人,除了东宫的太子便无他人。 皇帝不想让郑氏更上一层,时锦不想让郑雁书横插一脚。 两人一拍即合,即便没有明说,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信件,足以让皇帝能够达成他的目的。 结果现在,他却不要了。 时锦不明白,于是皱着眉望向他。 皇帝瞪她一眼:“什么话都往外说,小心祸从口出。” 这便是不想回答的意思。时锦了然地点点头:“武安侯府势大,陛下不想撕破脸也在情理之中,不想说就算了。” 皇帝两眼一瞪。 时锦赶在他开口前笑眯眯道:“我愿意做这件事,是感激陛下信守承诺为我和相爷赐婚。此间事了,咱们就两不相欠。” 不顾皇帝铁青的脸色,时锦冲着大太监道:“劳烦公公将我的侍女叫进来,我们该告退了。” 大太监笑着应“是”。 皇帝面色变了几变,盯着她的腿。 时锦似有所感,懒洋洋地重复:“腿还要再养些时日才好,回春堂的女医很好,不用劳烦宫里的太医。” 她寥寥几句,把皇帝想说的话噎了个干净。 大殿内久久没人开口。 时锦无聊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直到知蕊来带她离开。 殿内只剩皇帝一个人,独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的方向,看上去竟有些许寂寥。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帝跟前儿,有些心疼道:“陛下苦心,倘若殿下知道,又怎会误会陛下至此?陛下何须一个人担着。” 殿内静静。 久到大太监以为皇帝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才听他幽幽一叹:“你不懂。” “朕没有告诉她,她和显之的婚事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求来的,她如今不照样是和显之和和美美地过着?” 皇帝收回视线,慢慢道,“朕的女儿心肠太软。别人对她好一分,恨不得十分还回去。” 顿了下,皇帝轻轻道:“可朕总希望,她能多被人爱,而非总是不顾一切的去爱别人。” 大太监没有再说话了。 皇帝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最后只定格在三年前。 西行和亲,仍是公主;流放岭南,白身一位。 他将这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问她选哪个。 时隔三年,皇帝依旧能清晰的记起。 他的女儿静静看了他许久,眸中对他的依赖和亲近渐渐消失,直到古井无波。 她说:“我去岭南。” 此后长风万里,她终于如他期许的那样学会了不再掏心掏肺的对人好。 可是他却失去了一个女儿。 第47章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时锦从养心殿出来,被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晃了下,微微眯了下眼。她侧仰着头,似乎有些出神。 知蕊好奇问:“姑娘想什么呢?” “我在想——”时锦脱口而出,很快又顿下来。她方才脑子里都是离开时,乍然看见的皇帝的眼神,幽深复杂,褪去素来有些算计的精光,看上去竟有些寥落。 可是堂堂皇帝怎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时锦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 知蕊似懂非懂地“喔”了声,笑道:“日头要起来了,咱们走快些,免得晒着。姑娘清早起来没用膳,如今正好赶回去填填肚子。” 时锦按下满腹疑惑,想了下道:“我们先不回府。” 知蕊一愣:“姑娘想去见长思姑娘?” “咱们去官署。”时锦弯了弯眼睛,“去将无家可归的相爷接回来。” 这几日姑娘在府中智斗齐嬷嬷,已经多日未曾让相爷着家了。知蕊忍着笑意应了声“是”。 这声“是”落下没多久,时锦余光瞥见小跑着过来的宫女,忽然一叹,感慨道:“相爷的回家路真是充满了波折。” 知蕊不解其意,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殿下留步”。 知蕊:“……” 知蕊满脸木然地停下步子。 宫女紧赶慢赶追上来,福了福身,恭敬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时锦“嗯”了声:“带路吧。” 时锦心里暗自盘算,皇后既然能这么快来请她,说明她在密切关注养心殿的动向。 想到这里,又想到被拖下去的齐嬷嬷,时锦讽刺地勾了下唇角。 很快到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今日难得没有穿繁复精美的宫装,她只着一身素衣,唇色泛白,看上去有些憔悴。 见时锦来,她挥退周遭伺候的侍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招手让时锦来到她身边。 时锦懒得继续与她虚与委蛇,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皇后眸光一暗,笑中带哀,有些悲切道:“元嘉果然怨本宫了。齐嬷嬷——”皇后叹了声,似是很难以启齿地摇摇头,自责道,“本宫让齐嬷嬷去相府,本意是担心元嘉一个人抚养婴儿力不从心。没想到,齐嬷嬷居然仗着本宫的宠信做出这等吃里爬外的错事,是本宫疏忽了。” 时锦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腔。 皇后兀自黯然神伤许久,没等来时锦的安慰,垂下的眼神里涌上躁郁。她很快调整好心绪,抬起头,强打起精神,关心道:“那女婴元嘉可还能独自抚养?倘若不行,母后再替元嘉掌掌眼,挑几个忠心耿耿能力出挑的嬷嬷去帮衬你。” “多谢娘娘美意,倒是不用了。”时锦不假思索的拒绝。 这拒绝在皇后的意料之内,倒是没多惊讶。 她顺水推舟地揭过这个话题,轻啜了口茶,切入正题:“今日请元嘉过来,还是想让元嘉替我解解难题。” 时锦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皇后愁眉苦脸道:“你雁书姐姐的婚事着实让本宫头疼,上京中的才俊挑了个遍,都没有能入得她的眼的。那丫头是死心眼,专情得紧,这么些年,始终对……” 她抬眼看了下时锦,见她面无波澜,终于佯装无可奈何道,“那丫头始终对显之念念不忘。母后左思右想,觉得你和你雁书姐姐正好年纪相仿。让你雁书姐姐入了丞相府,效仿娥皇女英,与你一道侍奉显之,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元嘉,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 时锦心里冷笑,面上却天真地担忧着,“可是,郑姑娘身为武安侯的嫡女,却自降身份入相府为妾,元嘉恐怕夫君无福消受呢。” 屏风后忽然传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时锦扬了下眉,疑惑地望向皇后。 皇后心头一跳,余光扫了屏风的位置一眼,掩饰笑道:“是本宫殿里的狸奴,近来不知怎么来,总是跳上跳下的,委实闹腾。” 时锦了然一笑。 皇后努力将话题带回正轨,笑着解释:“你雁书姐姐入相府,自然是不——” 时锦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有些犹豫并着不解地询问:“我倒是不明白,为何武安侯府的姑娘都喜欢觊觎别人的丈夫?要么是等着妻子死了去当填房,要么干脆不顾身份跑去当妾。这是武安侯府的历来的传统吗?” 时锦问的情真意切,不带丝毫鄙夷。 皇后险些压不住自己的愤怒。她胸口剧烈起伏,掐指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警告道:“元嘉慎言,不要满口胡诌。” “我说错了吗?”时锦偏了下头,认真道,“可娘娘不就是嫁给了陛下当填房,郑姑娘如今也不是对着相府的妾位虎视眈眈吗?” 说到这里,时锦忽然“咦”了声,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样双手一合,惊讶道:“我居然才发现,皇后娘娘承了我娘的位子,您的侄女又想来喊我一声主母。您姑侄二人,居然是逮着我和我娘亲使劲欺负呢。” 屏风后又是一阵刺耳的声音。 皇后顾不得掩饰,登时火冒三丈。她再也维持不住亲和的面具,猛地一拍桌子,恨恨道:“李元嘉!” 时锦“欸”了声,弯着眼睛道:“娘娘终于不假惺惺地恶心自己啦?” 她赞许地点点头,“早些这样多好啊。放过你自己,刚好也放过我。” 皇后尖长的指甲似是都要插进指腹里,她咬着牙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时锦略带些遗憾地“啊”了声:“可是我不饮酒欸。我夫君说饮酒伤身,从来不许我碰。” 表情是遗憾,可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的意味。 皇后深深呼吸,也不和她兜圈子,挑明道:“雁书入相府,可以不和你分掌家之权,但名份上必须和你平起平坐。” “娘娘是再以什么身份命令我?”时锦饶是有准备,还是被她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惊到了。 她调整了下坐姿,笑着与她掰扯,“你虽是皇后,可别忘了,我的婚事是皇帝圣旨赐下。就算你懿旨指婚,你的侄女也没办法和我平起平坐。莫不是娘娘觉得,自己的懿旨能超出皇帝的圣旨?” 这话是诛心之言。 皇后一噎,阴恻恻道,“你少拿陛下压本宫。” “不谈陛下,你以为你的侄女就能和我平起平坐吗?”时锦笑容不变,可声音却比平时凉了三分,“是不是我总是不爱提,以至于你们忘了,我再怎么不济,也是元后的嫡女,名正言顺的当朝公主。就算郑雁书是你的侄女,也不过是朝臣之女,她有什么资格跳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皇后眼中冒火:“你——” 时锦善解人意地规劝:“娘娘,填房就要有填房的样子。尤其是没有子嗣的填房,更要学会审时度势。” 皇后被气到说不出话。 时锦深藏功与名,笑吟吟道:“娘娘既然身体不适,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时锦被推着走出去,没多久,听到身后连连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通身舒畅,神清气爽地笑笑:“走吧,去接相爷回家。” * 皇后宫里。 皇后攒了多久的涵养悉数败在这一天,她狠狠地摔了十来个瓷器,才堪堪将满腔怒火泄了大半。 郑雁书从屏风后走出来,满眼怒色,却还是柔声安抚:“姑母消消气,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皇后恨恨吁出几口浊气,灌了杯冷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她眉目肃然:“你听到了吗?此路不通,趁早歇了对顾云深的心思,安安分分地给本宫嫁到东宫去。” “姑母!”郑雁书不敢置信地叫了声,躲开碎片到她身侧坐下,佯装担忧,“可齐嬷嬷定然将书信交给了陛下,陛下能允了这桩婚事吗?” 皇后郁色未散:“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给本宫透了口风,陛下不会声张这件事。此时压下,就说明他不会拿这件事作伐。你乖乖的在府中等着东宫选妃,别浪费了本宫和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侄女明白。”郑雁书乖顺应道。 皇后总算舒心了几分,却没有看到,身旁乖顺的侄女眼中,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不甘和愤恨。 * 皇后宫里发生的事,时锦虽不知道,却也有所猜测。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撕破了脸,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和知蕊满身轻松的离开皇宫,脸色的喜色和心急藏也藏不住。 知蕊调侃道:“相爷既然都已经流落官署这么些时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姑娘急什么?” “当然急。”时锦坦坦荡荡道。 宫门近在咫尺。 许是近乡情怯,时锦想到将要踏足他办公的官署,难免有些紧张。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垂着头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宫门。 直到头顶上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嗓音:“阿沅。” 时锦一怔,猛地抬头,正好看到顾云深长身玉立,站在她前面。 她一脸惊喜,下意识伸出双臂:“你怎么来啦?” 顾云深弯身将她抱上马车,眼中带笑,对上她晶晶亮的眼神,温和道:“当然是来问问我的夫人,今日我有家可归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 试探地迈出想要短短的小碎步。 第48章 “有了有了!”时锦连连点头,熟稔地窝在他怀里,径直道,“我方才还在想直接去官署接你回府用午膳呢!没想到你居然先一步来了。” 时锦声音轻快,偏了下头,颇有些大言不惭道:“这大约就叫做心有灵犀。” 顾云深眼中带笑,颔首道:“阿沅说得是。” 时锦今日解决了心腹大患,一扫心中郁结。又得偿所愿,见到顾云深,一时间喜不自胜。她乐呵呵地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顺着我呀。” 说得是抱怨的话,语气却带着不言自明的小欢喜。 顾云深探身将她抱上马车,将她放好,才笑道:“方才见阿沅失神,面色不太好。以为阿沅在宫里受了欺负,当然要好生哄哄。” “我有相爷撑腰,谁能欺负得了我,你多虑啦。”时锦当先宽慰他,顿了下,往前凑了凑,托腮问,“倘若我真的受了欺负,你就只打算拿话哄哄我?” “当然不是。”顾云深一笑。 时锦眨了眨眼,好奇地催促:“那你还预备做什么?” 顾云深话说一半,卖了个关子:“当先一则自然是要先陪着阿沅,把阿沅哄高兴了。” 时锦却故意没顺着他的话音问,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官署诸事繁忙,相爷若推了公事哄我,同僚该说相爷耽于儿女情长,不务正业了。” 顾云深笑着反问:“夫人受了委屈,哄夫人开心,怎么就不是正业了?” 最怕正经人一本正经说情话。 顾云深自打开了情窍,从不吝啬于见缝插针地说表意剖白。 原先他是长于雪山的高岭之花,自藏在雪域高原中,时锦被他吸引,却始终难窥其貌,总是因着镜花水月的虚幻而惴惴不安。 而如今,高岭之花染了红尘烟火色,孜孜不倦地朝她绽着每一片花瓣,上头尽诉着对她的款款情意。 时锦原本就对他无力抵抗,如今更甚。她有心想要与他辩驳,又恐顾云深说出更让她难以招架的话,于是顺水推舟地点点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相爷觉得是正业,那就是正业吧。” 顾云深莞尔一笑。 时锦在心里过了一遍顾云深的话,忽而眉开眼笑地问:“那相爷午膳后预备去务哪个业?” 顾云深向来是不会让时锦失望的,他温声道:“自然是陪夫人。” 这答案在时锦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抑制不住的欢欣鼓舞。 然而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 用过午膳不久,时锦窝在花园里晒太阳,顾云深抱着小三月坐在一侧。 小三月许久没有被顾云深抱着哄,却还是一到他的怀里就乖巧得不行。时锦勾着她的手指逗她,非要惹得她咿咿呀呀地出声才肯罢休。 管家在这时快步走来,禀报道:“相爷,夫人,薛女医来了,在花厅候着呢。” 顾云深点头“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时锦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愣。 薛女医正是回春堂的正骨高手,时锦回上京以来,腿伤皆是薛女医在看。 她几乎立时便明白了顾云深的用意,恐怕还是觉得她双腿恢复得太慢,想趁着这个闲暇再让薛女医诊一诊。 早在去靖州前,时锦就和薛女医达成了共识,并不怕她会出卖自己的腿伤。可她一直在顾云深面前都是排斥看腿的态度,如今乍然改变,恐惹他怀疑。 时锦抓紧了衣裙,有些不情愿道:“你怎么又让薛女医来府了。” 顾云深柔声安抚她:“就要入冬了,阿沅的腿还不见好,我有些担心。阿沅再让薛女医诊一诊,赶紧养好腿伤,待到年节封了御笔,我就能带着阿沅去别处玩儿,免得你总是在府里闷着。” 不得不说,顾云深很是了解她,这个条件,确实让她心动。 可是她的腿并非是能轻易治好的,回春堂的正骨高手都束手无策,哪是说站起来就能站起来的? 能瞒这么久已经实属不易了。有一瞬间,时锦干脆就想将事实和盘托出,可一想到他去岭南的那一夜,正好是她断腿的那一夜。这让时锦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开口。 顾云深的眼神并不带压迫,反而温和沉静。 时锦与他对峙片刻,不情不愿地喊了知蕊一声,叫她推着自己回寝居。 约莫是他连续两次因为腿伤在时锦这里栽了跟头,这一次,他识趣地没有提出要进去旁观,只是照旧在屋外守着。 这大大方便了时锦。 薛女医给她检查着腿伤,压低声音道:“上回和夫人辞别后,我查了许久的医书,发现夫人的腿,并非没有治愈的可能。” 时锦早已经接受了自己会坐一辈子轮椅的事实,即便上回答应让女医找找办法,也不过是看她对医术认真,这才容她去试,心底里对治愈从来是不抱希望的。 女医这番话,于她而言,着实是意外之喜。 时锦强压住心中喜悦,不敢置信地朝她确认:“你的意思是,我还能站起来?” 女医认真地点了下头,“夫人的腿伤虽说算是沉疴旧患,可因着从未间断地按摩,始终维持着筋脉生机。寻常大夫之所以不敢轻易医治,乃是因为患处有碎骨,倘若接骨不慎,极易导致伤势恶化。严重时,甚至有可能危及性命。草民才疏学浅,自然也不敢轻易下手。” 女医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时锦掐了下手指,竭力冷静问:“那女医所说的能站起来是——?” 薛女医顿了下,解释道:“草民在翻医书时,偶然间发现了师傅的手稿。师傅手稿中,曾经记录了帮人续骨的诊例。诊例的情形,和夫人如今的情形相差无几。草民虽然束手无策,但师傅定然有办法。” 时锦抿了下唇,下意识摸了下腿。 薛女医道:“夫人放心,我师傅医术高超,正是接骨的大能。倘若她能施以援手,夫人能然能够重新站起来。我已经写信给师傅,请她速来上京。” 顿了下,薛女医犹豫道,“草民只是怕,师傅云游四海,恐怕难以及时看到信。” 能有确切的可以站起来的希望,时锦已经很满足了。 她早已不再奢望能够重新站起来,女医这一番话,让她极为喜出望外。 时锦感激道:“劳女医费心。”顿了下,认真道:“女医大恩,时锦没齿难忘。” 薛女医腼腆道:“本来是想等师傅的回信到了,再和夫人说这件事。不过如今说了也无妨,夫人只管等好消息。” 原本空中楼阁的奢望忽然能够触手可及,时锦饶是强自冷静,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顾云深向女医询问完病情,再进来时,登时被她吓了一跳:“好端端的,阿沅怎么哭了?女医不是说伤势在好转吗?” 真相定然是不能如今告诉他的。 时锦吸了吸鼻子,心里给女医道了个歉,面上故作委屈道:“可是女医按腿的手法太奇怪了,腿疼得紧。” 顾云深虚惊一场,没想到是这样啼笑皆非的理由。他松了口气,笑道:“阿沅一直抗拒女医来检查,就是因为这个?” 时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控诉地看着他,“这个理由难道不重要吗?” 没等顾云深开口,时锦旧事重提,又问他:“你今日没说的其二一则,是不是按着我的意愿为我出气?” 这话问得突兀,顾云深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 时锦眼里水汽未散,湿漉漉地看着他:“你今日欺负我了,你预备如何为我出气?” 顾云深知她怕疼,没和她提前商量就让薛女医来府,她有些不快是情理之中。于是从善如流地问:“阿沅想要如何?” 时锦伸手指了指门外,认真道:“你今晚去睡书房。” 顾云深:“……” --------------------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想到回了家居然还要睡书房呢。 相爷不易,相爷叹气。 第49章 腿伤可以医治的消息,时锦并未瞒着知蕊,当晚便将薛女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她。 这消息简直比天降横财还让知蕊震惊。为了治好姑娘的腿,她们已经见过太多的摇头、听过太多的“无能为力”。乍逢转机,知蕊大喜过望。 这喜悦经过一个晚上的过滤,仍旧在知蕊心中盘亘不散。 翌日清早来给时锦梳发时,眉眼带笑,喜不自胜。 时锦从她的动作和轻快的脚步中,能清晰地察觉到知蕊不加掩饰的高兴。 她刚想提醒知蕊收敛些,话还未问出口,眼珠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深秋桂花浓,听说醉仙楼的厨子颇有巧思,今日新研制出的桂花糕颇受欢迎……” 这话一出,知蕊登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果不其然,时锦感叹后提议:“我想着——” “姑娘什么也不想。”知蕊不假思索地拒绝。 “……”时锦有些不服气,“齐嬷嬷被赶走,我的腿也有了治愈的希望,双喜临门,难道就不配买些糕点庆祝一二吗?” 知蕊不为所动,提醒道:“姑娘前日趁我不备,偷偷用了六块马蹄糕。近几日的糕点份额都被你那天预支完了。” 时锦:“……” 时锦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又有些不甘,挣扎着控诉:“好知蕊,咱们别那么心如铁石好吗?这么多好消息,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不能。”知蕊铁面无私,坚决不被她的外表迷惑,“姑娘撒娇寻错了人。相爷吃姑娘这套,我可不吃。” 时锦:“……” 时锦又是一噎,只有在有商量余地的事情上,顾云深才吃她这套。吃甜口糕点这样的原则性问题,哪怕她娇声软语到自己都心软,他也决不退让半分。 连七夕夜要表意,都不肯让她多吃一口甜食。 可以说十分的冷漠无情了。 提到顾云深,知蕊才后知后觉地问:“姑娘不是甚为想念相爷,怎么又将他赶去书房睡了?” 时锦垂头耷恼地叹了声气:“这不是心里有鬼吗。” 知蕊不解:“因为瞒着相爷腿的事?” 时锦恨铁不成钢地觑她一眼,解释道:“原先我能和他同床共枕,是因着我对他心有怨怼,他也很是正人君子,才相安无事。如今我们两个情投意合,还继续睡在一张榻上,会出事的!”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知蕊清了清嗓子,想将自己唐突的尴尬掩饰过去。顿了下,没忍住道:“姑娘和相爷对彼此的心意都心照不宣了,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算出事,也没什么不妥吧。” 时锦重重道:“那可真是太不妥当了!” 知蕊:“怎么个不妥当法?” “……”时锦倏地一下面红耳赤,半天,憋出一句,“我还没做好准备。” 知蕊:“……” 知蕊想到过去那些时日时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结道:“所以姑娘过往的豪言壮语都是唬人的?” 时锦:“……” 是这么说也没错。毕竟她知道,那个时候顾云深不可能真的对她做什么。可是把事实说出来就很伤人了。 时锦红着脸,气急败坏道:“……梳发!” 知蕊牵唇笑了笑,没再故意调侃她。 日子波澜不惊地走着。 没过两日,听说武安侯夫人染疾,郑姑娘一片孝心,亲自去安国寺礼佛,为母亲求平安。 时锦并不信这明面上糊弄人的鬼话。 她约莫能猜到真实的缘由是什么,可也只是一笑而过。 郑雁书对她从来都构不成威胁,如今更不会。 她如今发愁的只有顾云深。 顾云深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原先好歹还能准时回府用晚膳,如今回来时夜都深了。这还不止,连着好几晚,时锦都看到书房的灯到深夜还亮着。 如此几晚下去,时锦提前吩咐后厨煨上汤,等到顾云深回来,就让知蕊推她去书房送去。 见她深夜前来,顾云深愣了下,才笑问:“夜里天凉,阿沅怎么过来了?” 时锦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笑盈盈道:“给相爷送汤啊。” 知蕊将她推到顾云深旁边便退下了。 顾云深的书案上堆了成山的卷宗。时锦端着汤扫视一圈,也没找到一块可以放汤盅的空闲之地。 她一脸惊讶:“近来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事啊,怎么感觉你比以前还忙?” 顾云深笑道:“有桩旧案,当时其中一个重要嫌犯逃了。如今禁卫军查到京畿有他出没的痕迹,我便在处理这桩事。” 时锦没有多问,只是适时将汤盅放在了顾云深堪堪腾出的一小方空处。 她献宝似的,“快尝尝!这汤在炉上一直煨着,还热乎着呢。” 顾云深轻轻应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汤匙,慢吞吞地喝着。 时锦托着腮,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顾云深专心喝汤,似乎没察觉到。等用了小半碗,忽然抬头,正好对上时锦一眨不眨的双眼。 后者被当场抓包,没有分毫躲闪,反而理直气壮地问:“你看我做什么?快喝汤,不然一会儿要凉了。” 顾云深好笑道:“不是阿沅一直在看着我吗?” 时锦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我看我夫君,有什么不妥吗?” 顾云深怔了片刻,随即莞尔:“没有不妥。” 顿了下,又温声道,“阿沅随意看。” 他说随意看,时锦更加肆无忌惮,上上下下打量完全,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声。 顾云深正好喝完,抬眼问:“怎么?” 时锦啧啧称叹,故意逗他:“不愧是仪容出众的相爷,平日里光风霁月也就罢了,连喝汤都举止文雅,真是赏心悦目。” 顾云深虚心请教:“敢问取悦到阿沅了吗?” 他这样认真一问,伴着莹莹烛火,无端让周遭生出了些许缱绻气息。如此笑着看来,顿时让时锦心如鹿撞。 时锦此时对知蕊的评价深以为然。 她果然只能做语言上的巨人,察觉到不对劲,赶在气氛超出可控范围前,眼明手快地收好汤盅,一本正经道:“我要回了。” 刚说完话,因着她取汤盅的动作大,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摞卷宗。 正要弯腰去捡,顾云深笑着起身:“我来捡。” 时锦清了清嗓子,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落在地上的卷宗厚厚一摞,七零八碎地混杂在一起。 顾云深全部都捡起来放到桌上,又要重新分拣房好。 时锦心虚,将汤盅搁在了一旁,也跟着去分:“我帮你一起。” 顾云深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满脸的心虚和躲闪。 他深知她的性子,嘴上不饶人,可最怕给人添麻烦。若是今夜拒绝了她,恐怕改日就不亲自来送汤了。 他在心里权衡一二,不假思索地选了对他更有利的方式。 顾云深笑着道了声“好”,自己边分拣,边告诉时锦要怎么整理。 时锦本来就聪慧,又深知顾云深做事的习惯,得他指点一二,当即就明白了。 难得的静谧时间。 两人默契地整理着卷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反而另有一番温情。 等到终于整理完,时锦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那我回屋了,你也早点歇息。”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被落在地上的一张纸,她弯腰捡起来,正要交给顾云深,待看到纸上的图样时,顿时愣住了。 原本的睡意瞬间不翼而飞。 时锦仔细辨认了好几遍,才指着纸边缘的一方图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相爷,这是什么呀?” 顾云深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 是豹头的图样,双目凶悍,獠牙尖锐,看上去有些瘆人。 顾云深道:“这是原先镇广将军家的家族徽记。” “徽记?”时锦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图案上,声音有些恍惚。 顾云深“嗯”了声,解释道,“先皇在世时,镇广将军击溃沿海倭寇有功。为做嘉奖,亲手画了这个图样,赐给镇广将军做家族徽记。” 时锦将纸递给他,掐了掐指尖,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她佯做懵懂地惊叹:“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徽记呢。” 顿了下,目光掠过满桌的卷宗,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卷宗如此多,看来镇广将军所犯罪行不小?” “是。好大喜功,贪墨朝廷赈灾银两,后来又与倭寇勾结,雄霸沿海。陛下盛怒,褫夺镇广将军满门荣耀,抄家灭族。” 时锦心跳得厉害,声音有些颤抖:“相爷怎么对三年前的内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三年前,这桩案子是我亲手督办的。”顾云深笑了下,“不然阿沅以为我是怎么当上的丞相?” 他本意是想逗逗时锦,却不料,时锦忽然间血色尽褪,面上苍白地厉害。 顾云深担忧地轻唤:“阿沅?你怎么了?” 时锦回过神,强颜欢笑道:“我就是有些困了。” 她佯做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手心冷汗直冒,故作如常地调侃,“相爷亲自督办的案子,怎么还让人侥幸逃了?” 顾云深再三打量,确定她不是生病,才松口气道:“当时他人不在两广,遍寻未果,这才有了漏网之鱼。” 时锦强自镇定地轻笑,好奇道,“谁这么厉害啊,在相爷的追捕下,居然逃了三年才露出马脚?” 顾云深知道时锦的分寸,也没瞒着,道:“是镇广将军的幼子,赵珩。” 同一时间。 京外安国寺,庙中冷清寂静。 郑雁书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一脸温和平静。 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地声音。 “表妹。” 郑雁书声音一停,骤然转身。待辨认出黑暗之中那人的五官,惊喜地起身。 “阿珩哥哥!” 郑雁书诧喜,“父亲不是说你在靖州吗?怎么忽然来了上京?” 第50章 时锦从未敢想,最后居然是从顾云深这里得到断她腿那人的消息,而且消息来得这样轻而易举。 她闭了闭眸,用尽浑身解数勉力维持住泰然自若的面具,打了个哈欠,疲倦中带着些鼻音道:“相爷忙着,我实在困极,先回屋歇息了。” 顾云深没有起疑,笑着将她送到知蕊手里,才返回书房继续忙碌。 几乎是一躺回床榻,时锦就脱力似的瘫着,单臂掩着眼睛,思绪万千。 一时想到那夜倾盆大雨,赵珩狞笑着向自己走来,毫不留情挥下铁棍时的画面。 一时又难过复杂的猜测着,顾云深三年间送往岭南的种种信件,是不是均被赵珩拦下。 最后却是反复盘算了许多,要如何在赵珩落到顾云深手里前,将此人扣下。 找顾云深帮忙固然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可若是告诉他,腿伤的事情必然也瞒不住。 她肯定要先找到赵珩,摸清赵珩到底知道多少事,又有哪些事是不能让顾云深知道的,才能将赵珩交给他处置。 一晚上辗转反侧,时锦始终难以安眠。 许是都赶了巧,翌日大清早,长思便派了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是请她过去一叙。 时间赶得巧,时锦不免猜测,约莫是长思也得到了消息。 她心事重重地赶到红袖招。 果不其然,长思见到她,立刻屏退丫鬟,肃容道:“小时锦,之前你让我找的人,有消息了。” 时锦语气艰涩:“是镇广将军的幼子,赵珩是吗?” 长思一愣:“你如何得知的?” 时锦闭了闭眼:“相爷在追踪当年镇广将军一案中落跑的嫌犯,我昨夜偶然间看到卷宗,发现了那枚徽记。” “小时锦……”长思目带担忧地望着她。 时锦轻吁口气,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不明白,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镇广将军的名号。赵珩为何独独要针对我?” 长思沉默片刻,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时锦洗耳恭听。 “镇广将军府和武安侯府有姻亲关系。”顿了下,长思复杂道,“镇广将军府的赵珩,和武安侯府的郑姑娘青梅竹马,对她很是倾慕。我听闻,当初相爷去两广督查镇广将军贪腐一案时,赵珩正在来京的路上,预备求娶郑姑娘。” 长思一说,那些七零八碎的消息,登时串成了一条再清晰明显不过的线。 时锦哪还能不明白,赵珩喜欢郑雁书,郑雁书又因为对顾云深情有独钟,分外怨恨备受顾云深关爱的她。 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赵珩对她自然带着天然的怨恨,所有的行为自然也就有了合适的动机。 想明白的时锦不由冷笑出声,“那赵珩还不够狠。他心上人恨我在先,我父兄让他家族俱灭在中,相爷又亲自抄他家在后,如此新仇旧恨,他只断我一条腿,实在是大发慈悲了。” 长思叹了声气,无奈道,“小时锦,你好歹是当朝的公主,相爷的掌珠,若是你当真命丧岭南,单是岭南都要动荡,何况是他?届时他插翅难逃,更别说与他的心上人双宿双栖了。” 若是刚回上京时,时锦会觉得长思言过其实。可顾云深哪怕以为她生气,都坚持不懈地往岭南送信,倘使她当真在岭南发生不测,以顾云深的性格,定然是不肯罢休的。 这般想着,时锦心头一暖,忽然就不想再对过去的事多做深究了。 她思忖片刻,道,“还是要劳烦长思姐姐一件事。” 长思一笑:“你我二人无需客气,直说便是。” 时锦清了清嗓子,将藏匿已久的半块玉佩拿出来,郑重道:“这是赵珩曾经落在靖州的玉佩,长思姐姐寻个机会,将玉佩带到城外安国寺。” 武安侯嫡女为母祈福一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长思自然有耳闻。她心领神会,“你是想引蛇出洞?” “嗯。”时锦道,“相爷查到他在京畿出没,哪怕半块玉佩吸引不到他,若他对郑雁书用情至深,也定然会去见郑雁书。武安侯府他兴许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去,但是进安国寺定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时锦有些赧然道,“我怕相府中人去办这件事会打草惊蛇,只能劳长思姐姐跑一趟了。” “无妨,我正好要去安国寺礼佛,算是一举两得。”长思痛快应下。 时锦并未在红袖招过多逗留,同长思叙了会儿话,便告辞了。 红袖招白天很是冷清,知蕊推着她往门口走。 时锦坐在轮椅上沉思片刻,低声道:“待我们回府,与管家说,挑几个可信的仆役,去安国寺外守着。在我找到赵珩的画像之前,只消盯紧郑雁书,只要她有异动,立刻回禀。” 知蕊点点头,弯身背她上马车,边担忧道:“可若是相爷在府,咱们动静太大,恐会让他起疑。这件事不好瞒啊。” 时锦趴在她背上,闻言也有些沮丧:“走一步看一步——”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马蹄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 知蕊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匹马疯也似地朝这边疾驰而来。知蕊瞳孔骤缩,下意识背好时锦,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想躲开马匹的碰撞。 谁料马上那人似是故意一样,经过她们时,当即一弯腰,重重将知蕊推倒。 知蕊躲避不急,双腿一弯,摔倒在地。 她顾不得疼,赶忙去探查时锦的情况。 时锦撑着手臂直起上半身,眯眼望向那人的背影。 那人半遮着脸,朝后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狞笑。 这个笑容和记忆里的笑容分毫不差。 时锦刹那间福至心灵,反握住知蕊的手臂,催促道:“快,我们回府。” 知蕊担心地要去探查她受伤与否。 时锦却顾不得疼,急促道:“是赵珩,他就在上京!快回府,让人速去安国寺盯着。他一定会去见郑雁书!” * 顾云深收到时锦受伤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地从官署外赶回。 门房小跑着上前迎接。 顾云深行色匆匆,将缰绳扔给他,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 到主院门外,正好看到管家守在门口。 顾云深抬步进去,边问道:“夫人怎么样?” “夫人有些擦伤,薛女医正在屋内给夫人上药包扎。”管家语速飞快地回禀。 没有亲眼见到时锦安然无恙,顾云深定然是放不下这颗心的。 他抿着唇,忧心忡忡往里走。 主院内窗户开着。 顾云深一抬眼,正好见到时锦侧着头,神色如常地和女医说着话。 他脚步一顿,心下奇怪。 只一瞬的迟疑,对时锦的担忧终究是超过了一时的奇怪。顾云深推门进去。 时锦腿上的伤口刚包扎完,正听着女医要她好生养腿的嘱咐,乍然见顾云深回府,愣了片刻,才惊喜道:“你怎么回来啦?” “管家派人告诉我,说你在街上受了伤。”顾云深蹙着眉,语气忧虑不减。 时锦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没有大碍,就是寻常擦伤,不用担心。” 顾云深又转头看向女医。 时锦拽拽他的袖子,笑道:“你别吓薛女医了。真的是寻常擦伤,只是正好路上那人惊了马,事出突然,躲闪不及,这才摔了一跤而已。” 怕顾云深不信,正好手肘上也蹭破了层皮,女医还没来得及处理。 时锦便将袖子折起来,朝他举了举手肘:“腿上也是这样的伤口,没有大碍的。” 见她如此强调,顾云深勉强松了神色。 女医继续给时锦处理手肘上的伤口,几乎是冰凉的药酒一碰到肌肤,时锦登时疼得倒吸口凉气。 顾云深唇角压了压,在旁边等着女医包扎。 诚如时锦所言,只是蹭破了层皮。可伤口的范围却不小,大片伤口上渗出些红血丝,也足够触目惊心。 女医行云流水地包扎完,嘱咐过后,便收拾好药箱告辞。 顾云深给她擦了擦眼角挤出的泪,问:“还记得纵马那人的模样吗?” 时锦眼神闪了闪,疼得声音都有些颤:“当时只顾得疼,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顿了顿,怕顾云深私下去查,时锦未雨绸缪道,“意外而已,那人已经尽量在躲避了,你可不要因为我滥用私权,去治无辜老百姓的罪。” 被她湿漉漉的双眼盯着,顾云深并未拒绝,只说:“好,听阿沅的。” 时锦深知顾云深言出必行的性子,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顾云深是应了时锦,可当夜在书房,静下心来,始终觉得时锦的反应不对。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处理手肘的伤口时,疼得眼泪花儿都出来,可在处理腿上的伤时,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许是深夜太静,又许是时锦对薛女医的态度太熟稔。 顾云深没来由地开始胡乱地猜测,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她疼到哭时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她双腿几个月都不见好的事实…… 顾云深倏地睁开眼,将管家叫进来吩咐。 “去请一位精通骨伤的大夫来。”顾云深闭了闭眼,道,“避开回春堂,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夫人和薛女医。” 第51章 管家不解其意,想开口问,又见顾云深的脸色实在不好,便识趣地收了声,利落地去请了大夫来。 等大夫来的这一段时间,顾云深头一次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公事,只闭着眼,一遍遍的回忆时锦回来上京后的种种。 从大婚之日不下花轿、到轻描淡写地直言自己摔了腿;从分外排斥太医给她看诊、再到凡查腿伤只认薛女医…… 桩桩件件,他曾经忽视的、没多想的,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山呼海啸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曾经他从未想象过的猜测不可思议地冒出来,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冲到他眼前。 顾云深紧紧握住扶手,呼吸都有些不稳。 倘若阿沅骗了他…… 可如此大的事,她怎么敢瞒,她怎么能瞒?! 管家带着大夫进来书房。 顾云深的思绪被这动静打断,他骤然睁开眼,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你先下去。”顾云深哑声开口,管家依言离开,出门时轻手轻脚将门掩上。 大夫只身站着,有些惴惴地行礼:“相爷。” 顾云深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道:“你精通骨伤,今夜寻你前来,是想问问你,不小心摔了腿,大约要多长时间才能愈合?” 大夫一愣,流畅回道:“若是寻常摔伤,接骨之后一月便能愈合。” 顾云深声音一紧,艰涩道:“那何时能重新站立行走?” 大夫思虑片刻,道:“寻常情况下,两三个月便能跑能跳,恢复如常了。” 顾云深闭了下眼。阿沅初夏时回上京,如今将要入冬,不算她从岭南到上京的时间,也早超了三月之数。 大夫有些紧张地喊了声:“相爷?”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什么情形下,会对腿上受的伤毫无感觉,体会不到疼痛?” 大夫因他这问题惊愕了片刻,想了下道:“体会不到疼痛,约莫是腿上受了极严重的伤,使双腿经脉受损,这才感受不到痛觉。” 顾云深艰难道:“……极严重的伤,是严重到什么地步?” 大夫谨慎道:“草民行医多年,这种情形,仅在不良于行之人的身上见过。” * 时锦不知道昨夜发生的种种。她早上起来和顾云深一道用早膳,还在挖空心思地想着要如何支开顾云深。 毕竟在他的眼皮子地下,想要悄无声息地带着府中仆役去安国寺堵人,实在难于登天。 她兀自苦恼地厉害,没有注意到顾云深的视线,异乎寻常地在她腿上定格。 两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地用完早膳。 顾云深搁下筷子,压下满腹猜测,温和笑道:“阿沅。” 时锦抬眼:“嗯?” 顾云深迟疑道:“这两日官署堆积的公务多,我恐怕要有两日不能回府,你……” 这忙碌来得刚巧,正中时锦下怀。她眼睛一亮,不等顾云深说完,就截断他的话:“有知蕊和念夏照顾,我无妨的,你安心忙,不用担心我。” 顾云深如今心有疑虑,风声鹤唳,下意识觉得时锦的回应反常。他佯装玩笑,故意问:“阿沅这么想我去忙?” “当然啊!”时锦理直气壮,笑眯眯道,“相爷因为我这小伤一直冷脸,委实吓人。你忙几天正好,等回来我的伤就好啦。” 她说得轻松又坦然,顾云深暗自揣摩半天,也没察觉出异常之处。于是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道:“阿沅乖乖养伤,等我回来。” 时锦点头如捣蒜。 顾云深净手之后便步出主院。 昨晚大夫说的话盘亘在他脑海中,经久不散。他越想越觉心绪难平,临出府前,对管家道:“传信给之前派去岭南查消息的人,让他们尽快回来。” 管家躬身应是。 前脚送走顾云深,后脚就有小厮来找,说是夫人有情。 管家暂且搁下传信之事,快步进到主院。 时锦慢条斯理地净着手,笑盈盈地看向管家:“听说城外安国寺香火鼎盛,我过两日想去安国寺上香。” 管家心里嘀咕着肯定不止于此,遂揣着手,安安静静地等着下文。 时锦慢吞吞道:“相爷这些时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去安国寺上香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吧?” 时锦语含警告。 管家顿时心中一凛,斟酌着开口:“夫人伤势未愈,如今去安国寺,恐怕……” “正是因为受伤,才更要去安国寺求神拜佛,去去晦气。”时锦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会带着府中的仆役一起去,有人保护,自是出不了差错。” 时锦言笑宴宴地看着管家,笑得很是和善。 可管家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笑里藏刀”四个大字。既有仆役跟着,应当出不了岔子。他考虑片刻,作揖道:“老奴省的,定不会拿这事去叨扰相爷。” 时锦满意地笑了笑。 顾云深不再府中,更方便了时锦行事。 镇广将军案的卷宗仍旧搁在书房,时锦进去翻了没多久,就找到赵珩的画像。 她记在心里,回房复刻之后,让人送去给盯梢的仆役。 等待的日子总是让人心浮气躁。 好在顾云深不在府中,她也就无需费心遮掩。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在城外盯梢的仆役急急忙忙跑回府里。 时锦一连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管家不在,她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召集了一众仆役往安国寺走,一刻也没耽搁。 * 管家此时正在赶往官署的路上,身侧跟着同样面色凝重的小厮。 过午不久,许多大人正兢兢业业地伏案忙碌。 管家只身进去,到顾云深旁边,低声道:“相爷。”待他抬头,管家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门外。 顾云深意会,起身离开正衙,将他们带到空无一人的耳房。 他问:“什么事。” “这是月前派去岭南寻白玉牡丹步摇的人。”管家边介绍,边给小厮递了个眼色,让他直说。 顾云深抬眼望去。 小厮上前行了礼,迟疑道:“小人在岭南夫人的住处,并未寻到白玉牡丹步摇的踪迹。而且……” 想了下,小厮道:“管家告诉小人,说相爷往岭南断续送了不少奇珍。可小人在夫人住处翻找许久,一件奇珍都不曾见到。担心是住处遭过贼,小人便去向街坊邻居打听。这一问,倒让小人问出些旁的东西……” 小厮说到这里一停。 顾云深似有所感,握了下拳,又松开,才哑声问:“你问出了什么。” “街坊说,”小厮偷偷觑了顾云深一眼,忐忑道,“她们说夫人双腿均断,坐了近三年的轮椅,委实可怜。” 双腿均断。 坐了近三年的轮椅。 委实可怜。 顾云深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小厮说的话。 明明这些时日他已经猜到十之八|九,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乍然听到确切事实,还是没忍住攥紧了双手。 手背上绷出道道青筋,顾云深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断腿。 居然是真的断了腿。 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是因为什么断了腿。 更不敢想,她孤身在岭南,得知自己双腿尽断时的心情。 明明是连身上磕破蹭皮都会疼得红了眼圈的人…… 顾云深闭了闭眼,再顾不得许多,倏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管家和小厮对视一眼,齐齐追出去。 门外正有士兵等着,一见顾云深出来,当即迎上去禀事。 顾云深却无心再听,只目不斜视地越过他,纵步出了官署。 官署门口正停着一匹马。 他等不及去见时锦,也没看是谁的坐骑,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一挥马鞭,扬长而去,将一声仓促的“相爷留步——”抛在身后。 顾云深从未有如此迫切的时候。 迫切到,脑海里除了“要见阿沅”这个念头,再装不下其他任何想法。 平日里一刻钟才能行完的路,被他硬生生压缩了一半。 甫一到相府门前,顾云深不等坐骑彻底停稳,便跳下马匹,踉跄几步后,健步如飞地直奔主院而去。 “阿沅!” 刚踏入主院,他便迫不及待地喊。 没有听到回应。 顾云深只当是她没听见,等推开寝居的门,才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他将主院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时锦常小憩的贵妃榻、抱着小三月嬉笑玩闹的耳房……皆没有她的踪影。 想寻人去问,这才发现,今日的相府人少得有些冷清。往日里来来往往的仆役悉数不见,看顾着小三月的婢女更是一问不知。 顾云深心头一窒,慌张地手腕都有些抖。 他勉力按住浮躁的心绪,返回门口去问门房。 门房道:“夫人过午不久便带着人出去了,说是要去安国寺上香。” 得知时锦的下落,顾云深这才浅浅松了口气。 他迈着因为过度紧张而略显虚浮的步子,满是冷汗的手心刚握住鞍鞯,就听有人高喊“相爷留步——”。 仅须臾的停顿。 方才没来得及禀事的士兵飞也似地追上来,语速飞快:“相爷,城外安国寺探查到了嫌犯赵珩的踪迹。” 又是安国寺。 顾云深生怕时锦碰上此人,忙不迭翻身上马,边急声吩咐:“调禁军去安国寺,快!” 士兵一个“是”字还未吐口,方才近在眼前的顾云深已经扬鞭驾马,疾驰离开,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第52章 此时已近傍晚。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安国寺,随着寺院钟声的响起,也渐渐静寂下来。深秋时节,银杏铺了满地,给这座古朴厚重的院刹平添几分幽静。 郑雁书轻手轻脚地从厢房中出来,尽量绕着银杏叶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踏上去,行走间踩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四处张望了下,发觉无人,定了定神,很快来到寺院西侧的僻静处。 刚一站定,墙垛后便走出来位黑衣青年,朝她笑道:“表妹。” “阿珩哥哥。”郑雁书语气沉重地叫他一声,开门见山问,“我听说前几日街市上惊马无状,伤了李元嘉,是不是你做的?” 似是没想到郑雁书是这样兴师问罪的态度,赵珩愣了下,才点头承认:“是我做的。她让你伤心,我为你报仇,表妹不开心吗?” 果然是他做的。 侍女将这消息传来时她原本还快意万分,一问时间,正好是赵珩来见她的第二日,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郑雁书叹了声气,语重心长道:“阿珩哥哥,你如今是在逃之身,如此大张旗鼓地纵马游街,太容易暴露行踪了。” “表妹原来是在担心我。”赵珩不解尽散,自信满满道,“你放心,这三年朝廷都没能抓住我,可见都是一堆酒囊饭袋,不足为惧。” 郑雁书不赞同地望向他。 赵珩却觍笑着凑上去:“我上回问表妹要不要同我离开上京,表妹今日来找我,可是想好了答案?” 不等郑雁书开口,赵珩满眼期待,“表妹可是要与我一同离开上京这个鬼地方?” “我不会离开上京的。”郑雁书铿锵道。 “为什么?”赵珩大失所望,不解道,“表妹又不喜欢太子,与其嫁入东宫郁郁寡欢,何不如跟着我一道浪迹天涯,从今后天广地阔任遨游,岂不快哉?” 郑雁书分毫没有动心,无奈道:“阿珩哥哥,你知道的,他在上京,我不可能——” “顾云深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付出!”赵珩面色骤变,厉声截断她的话。 他一瞬的恼怒吓得郑雁书忽然一颤。 赵珩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放轻了声音,好言相劝道:“表妹,三年前我们合计断了李元嘉一双腿,若是顾云深知道,他——” “阿珩哥哥!”郑雁书忽然厉声,“那只是戏言!” 赵珩声音一停,手足无措,低声下气道,“表妹莫气,是我失言。” “阿珩哥哥无需再劝,我意已决,不会离开上京。”郑雁书长抒口气,将手中一直攥紧的东西亮出来,轻声道,“这是阿珩哥哥落在寺院里的玉佩,我怕被人看到会给阿珩哥哥添麻烦,一直放着。如今物归原主。上京不是久留之地,阿珩哥哥还是尽快离开吧。” 她将玉佩放到赵珩的手里,发现赵珩的手臂肉眼可见地僵住。 郑雁书抬眼:“阿珩哥哥?” 赵珩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嗓音发紧,问:“这半块玉佩数月前在靖州就已经丢了,怎么会在表妹这里?” 郑雁书跟着心口一跳:“阿珩哥哥再看看,这当真是你遗失在靖州的玉佩?” “是。”赵珩笃定道,“这块玉佩碎了一半,我绝不会记错。” 郑雁书有些慌乱地喃喃:“那怎么会出现在安国寺,还被我捡到?” 后头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当然是因为,我故意让它落在郑姑娘的手里啊。” 郑雁书倏地转身,不敢置信:“李元嘉?!” 怕打草惊蛇,时锦罕见地没坐轮椅,而是由知蕊背着。 她趴在知蕊背上,眉眼带笑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郑姑娘,还有这位——” 时锦偏了下头,似乎在思考怎么称呼,半晌才笑吟吟道,“在逃要犯?” 仆役推着轮椅过来。 知蕊将时锦放到轮椅上,守护一般站到时锦旁边。 郑雁书慌乱过后,很快镇定下来,推了赵珩一把,示意他快走。 赵珩心领神会,转身就要跑。谁料手刚搭上墙,墙外立时伸出一根木棍,重重敲在他手上。 赵珩一痛,下意识松开。 时锦姿态闲适地把玩着腰绦,后知后觉地拍了下额头,佯装遗憾道:“呀,忘记告诉你们,相府年富力强的仆役都被我带来了,恐怕这位‘在逃要犯’跑不了了呢。” 郑雁书面露愠色:“你想干什么?” “郑姑娘这话问的倒是新奇。”时锦无辜地望过去,噙着笑道,“向来都是你们郑家说一不二,何时我居然也有了当‘刀俎’的一日。” 郑雁书恼羞成怒。 时锦拍了拍手,面上的笑容敛下来:“刀剑无眼,我今日意在赵珩,郑姑娘若识趣些,趁早让开。” 郑雁书飞快划过一抹慌乱,佯装镇定道:“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郑姑娘可要想清楚,赵珩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当真要护到底?”时锦似笑非笑,眸中一片冰冷。 赵珩上前一步,将郑雁书挡在身后,阴鸷道:“表妹不用同她废话。这些人擒不住我。” 顿了下,赵珩遥遥看着时锦,露出熟悉的狞笑,“李元嘉,三年前我断你一双腿,你猜我今天能不能取你一条命?” “阿珩哥哥。”郑雁书担忧地叫他一声。 赵珩将郑雁书护在身后,没转头,颇有些疯狂道,“总归表妹不肯跟我走,就算落到顾云深手里,黄泉路上,有你给我作陪,也不算亏。” 时锦轻蔑地笑了声:“想拉着我同赴黄泉,你也配?” 赵珩笑容阴狠,慢慢拔出冷剑。 四周的仆役登时严阵以待。 赵珩眼神阴鸷,杀意毕现,冷刃指向时锦,二话不说朝着她刺去。 仆役慌忙去拦。 众人顿时缠斗起来,乱作一团。 电光火石间,凌空忽然飞来一支羽箭,箭矢精准无误地冲向赵珩腕间。羽箭力道之凶,径直穿腕而过。 赵珩一声痛苦地闷哼,铁剑直直坠落在地。他紧紧握住手腕,痛苦让他面目狰狞,冷汗直冒。 “阿珩哥哥!”郑雁书惊呼一声,忙不迭上前扶住他,抬眼望向射箭之人,眼中浮现出几分埋怨。 时锦似有所感,猛地转头。 不远处,顾云深长身玉立,站得挺拔如松。举着弓的手臂还未放下,眼神冰冷一片,似是多年未化的万丈冰原,冷眸一扫,便让人如坠冰窟。 时锦从未见过如此戾气横生的顾云深,来不及想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只下意识握紧了轮椅扶手,心如擂鼓,慌不择路地喃喃道:“小、小叔叔……” 这一声轻喃,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字字清晰。 顾云深扔下弓,弓落在地上,发出闷声。他抬步朝这边走来,原本护在时锦身前的仆役识趣地让出一条路。 顾云深畅通无阻地纵步上前,弯身抱起时锦,面色始终没有缓下来,仍一言不发。 时锦慌乱不已,在他怀里手足无措。 顾云深冷眸望向疼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赵珩,对着紧随而至的禁军统领,字字如冰:“乱棍断他一双腿,押入天牢。” 禁军统领拱手应是。 顾云深抱着时锦往外走。 郑雁书搀着赵珩,焦急又不甘心地喊:“相爷!” 顾云深头也不转,只大步流星地将惊叫声和连续不断的痛叫声远远抛在身后。 几乎是顾云深命令落地的瞬间,时锦就明白,顾云深知道了。 她心中紧张至极,不知该怎么开口。想等顾云深开口发问,偏他一路无言,绷着脸,唇角压得极低,即便是面对时锦,身上的冷意也丝毫未散。 时锦不知道顾云深到底知道多少,坐立不安。 顾云深眉心的戾气经久未散,沉默不语地将时锦抱入卧房,放在榻上,居高临下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 时锦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喊:“小叔叔……” 顾云深没有回头,在时锦看不到的地方闭了闭眼,遮住眸中再也压制不住的痛色,声音艰涩,却强作镇定:“……今夜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沅先歇着。” 这当然是借口。 时锦心知肚明。她期期艾艾地张口,想要说些挽留的话,明明素来口齿伶俐,如今张口却是哑然。 她呐呐松开了手。 顾云深丢下一句“夜深了,阿沅早些休息”,匆匆离开。 时锦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素来泰山也压不跨的脊背,居然佝偻了些许。 时锦闭着眼睛躺回床榻,度夜如年。 这一夜注定无眠。 顾云深从主院出来,踉跄几步扶住一旁的墙壁。 管家小心翼翼地迎上来,喊了声“相爷”。 顾云深没有理会,只是不由自主地转回头,望向被烛光映照得有些昏黄的寝居。 管家偷偷觑了眼,硬着头皮道:“禁军统领来报,说是要犯已被押入了天牢,问您如何处置。” 顾云深压住翻涌地心绪,哑声道:“我这就去审。” 常年的不见天日,让天牢阴暗潮湿。 牢狱两侧的墙壁上点着灯,烛火摇曳,反而给本就可怖的环境更添几分阴森心惊。 顾云深在禁军统领的带领下步入关押赵珩的刑室。 不久前还洋洋得意的赵珩,如今狼狈地摊在地上,双腿异样地弯曲着。手腕处的羽箭还未拔出,顾云深箭落的位置算计得分毫不差,正好避开要害部位,不致命,却始终让人疼痛难忍。 顾云深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宛如在看一滩烂泥。 赵珩察觉到有人逼近,他目光定在视线中的鞋尖上,痛苦中夹杂着快意地笑起来。 顾云深面无表情:“是你伤了阿沅的腿。” 事已至此,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我啊。”赵珩的声音断断续续,应得却很利落。他面上尽是因为疼痛流出的汗,狼狈不堪。 “相爷如今倒是义正言辞地来质问我了。”赵珩一句三颤,牙齿打颤,喘着气道,“可是三年前,你以为我是如何找到咱们公主殿下踪迹的?” 他费力地仰头,对上顾云深幽深不见底的目光,恶意地咧开嘴。 “多亏你带路啊,相爷。” 第53章 顾云深拢在袖间的手微不可察的蜷了下:“你胡说什么。” “究竟是我胡说,还是相爷心虚,不敢面对?”赵珩颤声开口,身上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原本仰头的动作也因为力竭维持不住,不得不重新缩在地上。 他一边恶意地笑着,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当年,若非相爷带路,我又如何找得到她的住处,遑论断她一双腿?” “都是因为你啊,相爷。” “你才是罪魁祸首。” 几乎是赵珩一说,过往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中,仅仅是一瞬间,顾云深仿佛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珩却犹觉不够,低低的声音宛如恶魔的吟唱:“你怎么能什么也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和李元嘉双宿双栖呢,相爷。” 他一字一字,声音极弱,却清晰的落入顾云深的耳中:“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残废样子,全都是拜你所赐。” 这句话涌入顾云深的脑海里,肆无忌惮地搅动着风云,让他全身力气尽失,虚虚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 天牢墙壁的湿冷顺着掌心传过来,顾云深冻僵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堵墙冰冷,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他心里翻江倒海,素来清明冷静的脑子混沌一片,只剩一句: 她会变成今天的残废样子,全都是拜你所赐。 * 时锦亦是一夜未眠,许是因为心中担忧,明明眼下青黑一片,却鲜见的不见困乏。 她焦急地向门口张望,手中握着的酽茶由热变冷,一口都未动过。 视线里出现知蕊的身影,当即眉头一松,急促问:“怎么样?他何时回来?” 知蕊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相、相爷不在官署。” “不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时锦一愣。 昨夜顾云深说他公务繁多,时锦一直以为他在书房,虽然提心吊胆,想着最迟清早起来就能开诚布公,也能竭力克制住焦虑。 可没想到,今早让小厮去请他,却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 叫来管家一问,才知道他连夜去提审了赵珩。 这一提审,还有什么能瞒住他。时锦不知道赵珩会告诉他多少,也不知道顾云深自己能猜出来多少。 他不出现,她这颗悬着的心始终都放不下来。所以特意赶着下朝的时机让知蕊去堵他,没成想居然扑了空。 “不去官署他能去哪儿?”时锦定了定神,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让管家去找禁军,看看他在不在天牢。” 知蕊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去寻管家,就见小厮脚步急促地来禀报:“夫人,相爷回来了。” 时锦顿时松了口气,示意知蕊不用去找了。 她抬眼望向门口,顾云深正慢步走来,隔得远,看不清神情,只能依稀觉察出他的脚步较之往常有些踉跄。 时锦抿了下唇,让知蕊带着侍女都离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云深。 顾云深身上还是昨日的那套衣服,约莫是去过天牢的缘故,袍角沾着血迹,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平素里温和的眼神,也如无波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走近了,时锦才发觉他眼中有着红血丝,眼下的青黑不亚于她。 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时锦被他静静看着,原本打好的腹稿忽然就不翼而飞。她看着停在她三步开外的顾云深,呐呐地喊:“……小叔叔。”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见得知真相的顾云深,只下意识选择了一个绝对能得他纵容的身份。 这轻轻一声仿佛碎石抛进冰湖。 顾云深平静的表情瞬间因着她的声音四分五裂,露出原本的茫然和痛苦。他有些恍惚地望向时锦,艰涩地喊:“……阿沅。” 时锦心中忽然一痛。 她的小叔叔,素来从容镇定,处变不惊,何时会表露出这样的脆弱和难过。 原本还留有苦苦思索应对之策的冷静,因为这茫然的一声轻唤,瞬息间就溃不成军。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轻松地笑了声,伸手道,“你要一直让我仰头和你说话吗?” 时锦的本意是想拉他坐到自己旁边,却不料顾云深回握住她的手,两步上前单膝跪在她的轮椅前,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她。 时锦来不及制止,就因为他眼中显露无疑的脆弱和挣扎丧失了所有声音。 顾云深没有再开口,只是将目光定在她身上,良久未移。 一阵静默无言后,时锦故作轻松地道:“我让知蕊去官署找你,扑了个空,害得我担心好久。下次出去一定要知会我一声,免得我想找你的时候无从下手,知道了吗?” 顾云深沉默片刻,一反常态地没有顺从点头。 时锦在这沉默中忐忑,反思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不合时宜,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描补的话,就听顾云深轻声问:“阿沅在岭南,有没有很想找我的时候?” 时锦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点头。 当然有。 她表面上故作坚强,故装心狠,言辞锋利地说不喜欢顾云深了,不想再见他了。实则每每夜深人静,每每辗转反侧,终究难抵相思,难舍相思。 她喜欢顾云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等情窦初开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难以割舍。 她不怕飞蛾扑火,只怕星火无心。 这样的感情,加上从小相依为命的羁绊,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顾云深闭了下眼,呢喃道:“三年间,我也总是想找阿沅,想看看阿沅在岭南过得好不好,担心阿沅天冷不知加衣,长夜不能安眠……” 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挣扎,时锦语屈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怀着一丝侥幸,慢慢道:“我知道呀,你往岭南送的信里都说了。当时怨你,故意想要你担心,没有回信。但知蕊一直照顾我,邻里也很友善,我过得很好。” 话未说完,顾云深握着她手的力道却下意识重了些。 他原本虚虚拢着,如今却是用了力,好在不疼,时锦可以努力地装作没有察觉。 顾云深苦涩道:“……我送往岭南的信,不都被赵珩截下了吗?” 侥幸成了空。 时锦暗道果然是赵珩作祟,面上却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呐呐道:“赵珩都招了啊……” 信明明没有到她手里,她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连白玉牡丹的步摇都能准确说出…… 联想到那些在岭南查消息却迟迟未归的人,顾云深忽然间醍醐灌顶:“我派往岭南去查消息的人,有人帮你挡下了,是不是?” 时锦抿了下唇。 这时的沉默无异于承认。 援手之人,顾云深不用思索,便能猜出来。 上京城里,能有如此手段、又得时锦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太子帮你拦了。”顾云深苦笑了声,有些艰涩道,“阿沅,若说你刚回上京,对我有怨不愿意与我说,也算情有可原。可为什么,从靖州回来还是如此隐瞒我?” 时锦手指蜷了下,不敢去看他的视线,低声道:“你去岭南那日,正好是我受伤那日。” 顾云深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如何得知我去过岭南?” 时锦咬了下唇,隐晦道:“我极少发热。” 她说得委婉,可顾云深是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就意会。他在靖州失了言,所以那时阿沅便知道他去过岭南。此后种种隐瞒,皆是因为怕他自责。 怕他因为没能多停留片刻、致使耽误了她治腿伤的时机而自责。 明明遍体鳞伤的人是她,可到头来,却是她在处处为别人着想。 顾云深心中大痛,仿佛整颗心都在被大力挤压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过而压抑道:“阿沅,我对你不好……” 即便是在靖州,在听到阿沅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阿爹,小叔叔不要我了”的时候,顾云深也没有如此清晰而准确的意识到:他对阿沅不好。 他想让阿沅健康平安,想让她喜乐顺遂。可到头来,却是他的自以为是害得她双腿尽断,害得她受尽折磨。 他是怎么理直气壮地以为,她受的伤害都和他无关? 他怎么能,一边叫嚣着对她好,一边又化为锋利的剑,刺得她千疮百孔? 顾云深失神喃喃:“我对你这么不好,你应该多折磨我,应该多出气的……区区几个月的冷淡,怎么足够……不够啊……” 他周身压抑蔓延出来,几乎连时锦都被笼罩其中。 沉重的气氛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时锦仿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摸他的头。因着他束了冠,只好中途改道,动作轻柔地去顺他地发,弯起眼睛,软声道道:“我出气了呀,三年没回你的信;还和陛下做了交易,让他给你我赐婚,故意让你在还不喜欢我的时候娶我;成婚后又百般给你难堪,这还不够吗?我的怨气早就发|泄完了。” “交易啊……”顾云深喃喃重复。 这一刻,他忽然恨极了自己的聪慧。因为即便是在如此悲痛的情形下,他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毫不费力地猜出时锦的筹码是什么。 在他以为腿断是阿沅所受的全部伤害的时候,上天又冷漠地给他丢下更沉重的痛击。 顾云深看着时锦,有些失神,却还是一字一字慢慢道,“是了,阿沅在岭南待三年,才有的这道赐婚圣旨……” 见时锦没有否认,顾云深的心仿佛千疮百孔,无形的寒冷笼罩着,连声音都开始发紧,他艰难开口:“……可是我不值得这样,阿沅。我不值得,让你付出那么多……” 因他脱口而出的“真相”,时锦警惕顿降,更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道:“也不全是为了这道赐婚圣旨呀,我若是不去岭南,就要去西羌和亲。比起远走他乡,余生难踏故土,自然是去岭南待三年更划算……” 时锦说着,见顾云深眼神中的悲痛无以复加,忽然一滞:“小叔叔……?” 所有的真相堆叠着涌向他,顾云深再也直不起身子。 怕他摔倒,时锦眼明手快,抚着他头发的手一揽,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一托,正好让他上半张脸落在她掌心。 几乎是同时,时锦清晰地感受到手心一片濡湿。 顾云深在无声哭泣。 时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又失言了啊。” “阿沅。”顾云深痛苦而绝望地叫着她的名字,半晌才艰涩道,“我原先以为,你晚一些答应我的表意,足以抵消三年前我让你受的委屈。可今日我才发现,我错了……” “不答应表意是你该有的自由,不是我能获得宽恕的理由。” “我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原谅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斟酌得比较久,抱歉来晚了! 今天北方小年,马上南方小年,追文的小可爱本章留个言,小年这两天发红包,祝大家小年快乐!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我会努力写好故事,超爱你们所有人! 第54章 顾云深说到后面,声音极轻,仿佛耳语。 即便如此,时锦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字句间包含的无尽悲痛。 她预想过真相瞒不住的时候,他或许会受不住。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觉得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都过去了。”时锦轻声道,“腿伤是意外——” “不是意外。”顾云深截断她的话,阖上眼,艰涩又压抑道,“……赵珩能找到你的住处,都是因为我。” 是他妄尊自大、疏于防范,才让赵珩有机可乘。 都是他。 时锦一愣,心思电转,很快意识到她此前从未联想过的巧合,当即心一沉。 顾云深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将当年的、时锦不知道的真相慢慢道来。 当年武安侯府势盛,镇广将军雄踞两广,因为朝堂上有武安侯撑腰,肆无忌惮地做尽鱼肉百姓之事。 皇帝碍于武安侯的威势,明面上佯装不知,忍让纵容,暗地里却命顾云深收集证据,预备将其一网打尽。 武安侯一派盘根错节,他蛰伏多时,斡旋良多,才终于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纵使是武安侯,也难以出手保全。 时年顾云深去两广督办此事,回程时途经岭南,终是抵不住心中思念,绕道想要去见时锦一面。 抵达她住处的前一晚,跟随他同办此事的禁军收到消息,说是寻到了逃窜的镇广将军幼子赵珩的踪迹。 事不宜迟,禁军催促得急,他当时想着总归阿沅就在岭南,晚一日去见也不妨事。可赵珩踪迹难测,尽快擒获就以免夜长梦多,故而同意了禁军的计划。 最后当然扑了空。 他满心欢喜赶到岭南,想问问阿沅的近况。没料想大雨倾盆,她一个人在住处高热不停,随侍在侧的知蕊不见踪迹。 他又急又担心,衣不解带照顾她一夜。没等她醒来,就因为两广事急,不得不离开。也是出了门,才知道知蕊不在是因为去请大夫。 他看到知蕊正急匆匆地带着大夫往府里赶,顿时就松了口气,放心离开了。 直到赵珩说出那些话,他才知道,当年所谓的消息,皆是赵珩故布的疑阵。 赵珩自小养在武安侯府,常年在上京和两广间奔波,武艺出众,极善隐藏。当时他在下聘路上,得知父亲被降罪,镇广将军府无一幸免。他深知无力回天,当断则断,选择暗中蛰伏。 顾云深一行毕竟人数多,即便低调,也极易暴露踪迹。 赵珩很快就找到他们一行人的踪迹,始终尾随。本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斩杀顾云深,以报灭族之仇。 却不料顾云深绕道去了岭南。 赵珩察觉到异常,故意露出马脚,趁禁军查探,先一步赶到了顾云深想去的地方。 还没等他去查这地方的不同之处,就见到了去山上采果子的时锦。 他顿时就明白了顾云深绕道岭南的用意,也是在同时,改变了主意。 顾云深有禁军保护,就算杀了他,自己也难逃一死。用自己的命换顾云深的命,怎么比让顾云深痛苦来得快意? 他当机立断,尾随时锦上了山,然后趁四下无人,呼救无门,断了时锦一双腿。 他要顾云深日后看到时锦,就痛苦万分。 要顾云深也亲自尝一尝,在意之人永远不能站起来的滋味。 顾云深的话正好让时锦的猜测得以验证,她听得阵阵心惊。 以前她只怕顾云深因为自己粗心大意,没能及时治她的腿伤自责。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前情。 顾云深闭着眼,颤声道:“……阿沅,是我害了你。” 若他当年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去岭南,或是能再谨慎些,早一些察觉到赵珩的诡计,阿沅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也不会双腿尽断,要靠轮椅度日。 他以为去见她能够替她分忧解难,却不料,反而给她带去灭顶的灾祸。 赵珩说得对。 阿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拜他所赐。 顾云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颤抖着,伏在她的膝上,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和悲痛不断的颤抖。 离得那么近,他的悲恸、自责,时锦悉数都能感受到。 无言的痛苦远比挂在嘴边的悲伤更让人手足无措,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从沉默中寻到安慰的时机。 饶是能说会道的时锦,此时也没办法说出“跟你没关系”。 她太清楚顾云深的性格,这样浮于表面的安慰不仅不能起效,甚至会适得其反。 他会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愈发的为难自己,会愈发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时锦抿了下唇,没被顾云深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地顺着他的头发,想借着这样的动作,去安抚住他的悲伤。 两人谁都没有在说话。 悲伤的气氛笼罩其中,顾云深依旧心绪难平,却怕因为他的颤抖让她无措,竭力地平复着身体的不由自主。 时锦以为这样的动作有用,于是越发专注去安抚他。 顾云深的情绪似乎终于平息下来,她也终于能够慢慢地捋着今日种种。 脑海中一直不解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三年前,她被流放到岭南的那个时机,正好是顾云深与武安侯一派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无暇顾及自己,所以才同意让她去岭南躲难。 没成想,事不遂人愿,难没躲成,反让她落得一身伤。 再好的初衷,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也不能成为让他谅解自己的借口。 尤其是顾云深这样的人,他甚至只因为三年前的无心之言,耿耿于怀到今日,遑论是害得她难以站起? 所以他自责,他难过,他不能释怀,他觉得他对她不好。 可这又怎么怪得了顾云深呢? 她是要怪他不该太把她放在心上,还是怪他不肯克制,非要在那样的时机不顾公务去见她? 扪心自问,这样的责怪她分毫也生不出。 因为她在岭南三年,耿耿于怀的始终都不是这些。 更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理由,都足够她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这些欢喜,足以覆盖掉她三年的耿耿于怀,她三年的不能释然。 她不想去深究为什么三年前皇帝告诉她的是和亲、告诉顾云深的是避难,也不想去探求皇帝的用意。 她只知道,她的小叔叔,她的心上人,从来都把她放在心上,小心安放,唯恐她受丝毫侵袭。 她只知道,她思念难断的这三年,也有人和她一样,牵挂着远方的故人。 时锦牵了下唇角,声带笑意:“你说得对,你对我不好。” 顿了下,时锦慢慢道,“所以我要罚你。” 顾云深静静听着,一动未动,好似在等高悬头顶的铡刀落下。 时锦原本顺着他头发的手顿住,滑向一侧,牵起了他的一缕长发,和她垂落的长发一起,慢条斯理却又郑重其事地缠到一起。 她微微用力,示意顾云深直起身。 在他还未完全直起来的时候,将两人发上的结举到他眼前,字字清晰,又坚定有力:“我罚你,此后余生,不论顺遂与否,都必须待我好,必须陪在我身边,不能隐瞒我,不能欺骗我。要你直到寿终正寝,都不能放开我的手,今生今世都与我绑在一起,你认不认罚?” 顾云深的目光久久落在两人的头发上,半晌,才僵硬着转头望向时锦。 他的眼眶微红,眼中湿意未散。眸光复杂,有痛苦、有挣扎、有不敢置信、更有惶恐不安。 这样的神态是顾云深从未露出过的狼狈,可他却丝毫不觉,只轻而又轻地道:“……阿沅,这不是惩罚。” 对心有思慕的他来说,能陪伴她一直到老怎会是惩罚? 曾经的他求之不得,如今的他甚至不敢奢望。 他慢待了她的心意在前,害得她双腿尽断在后。 这样的他,怎么配得到她的谅解,遑论是与她相伴余生的幸运? 时锦眉眼弯弯,认真道:“这就是惩罚。我得了好处,让你一辈子都与我捆在一起,被我管束,要你始终爱我,这不是惩罚是什么?” 顾云深目光破碎,张了张口。 “我说是惩罚就是惩罚,不许狡辩。”时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束缠在一起的头发,笑意盈盈地重复问他,“你认不认罚?” 顾云深紧紧看着时锦,不想错过她面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 可她始终都沉静而宽容,脸上的笑意许久未散,固执而又坚定的举着那束头发。 阿沅从来都是这样勇敢的人,爱恨都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他不够勇敢,他总是瞻前顾后,总是喜欢等到万无一失才肯行动。 可今天,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顾虑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与爱她相比,所有的富贵荣华、畏首畏尾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阿沅从来都值得尘埃不染、心无旁骛的倾慕。 顾云深闭了下眼,半晌,才慢慢抬手,珍之重之地握上她的手,似是宣誓一般,缓缓开口,语气虔诚: “我认。” 第55章 时锦又安抚了他许久,见他始终没有离开的意图,有些疑惑问:“你今日不用去官署吗?” 顾云深摇摇头,道:“今日不去。” 时锦只当他官署无事,并未深究,笑着说:“不去正好,昨夜一夜未睡,正好趁这个机会歇一歇。” 怕顾云深拒绝,时锦赶在他说话前开口,“不许说不累。”顿了下,又笑眯眯道,“就在这里,我看着你睡。” 平素里时锦同他这般说话,他都不会拒绝。遑论眼下这种情景? 顾云深微微颔首,带着时锦到床边。 他转头看了眼时锦。 时锦眼中带笑,推搡着他道,“快去睡!” 顾云深顺从地躺在床塌上,阖上眼。 时锦果如她所言,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她托着腮,目光定在顾云深面庞上。 他素来都是极得上天眷顾的那个人,即便一夜未睡,除了眼下些许青影外,并未流露出丝毫倦怠。 他睡姿一如既往地规整,平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腹间,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睡熟。 时锦却在心里叹了声气。 她深知顾云深的性情,陡然间得知这些事的真相,哪怕得了她安慰,心中定然牵挂着,怎么可能轻易就睡熟? 如此装睡,不过是想宽她的心。 想明白这些,时锦沉吟片刻,探身拉过他一只手。 顾云深仍闭着眼,看上去像是毫无所察。 直到手掌被抻开,一截纤细的手腕搁进来,他的眼睫才轻颤了下。 时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转瞬即逝的变化。 她笑了下,软声道:“手腕给你啦,安心睡,我不会走。” 时锦说完便不再开口。 顾云深的手平摊在床边,时锦将手腕搁在他掌心,并未帮他合起手。 她只手托着下颌,静静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顾云深手掌宽大。常年读书写字,早年间又练骑射,指腹生了层茧,薄薄一层。 时锦百无聊赖,目光落在他的指腹上,颇有兴致的研究着他指腹的纹路。 从始至终,搁在他掌心的手腕一直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平摊着的手才有了动静。 时锦看着他五指蜷了蜷,缓慢地收紧,直到将她手腕圈合住,不由弯了弯唇角。 即便是睡梦中,睡得并不安稳,顾云深潜意识里还是不敢在手上用力,只虚虚握着,能感知到时锦手腕未抽离便也作罢。 他连日操劳,又刚经大悲大恸,知他睡得浅,时锦一直不敢动。生怕一有动静就将他吵醒。 时锦半靠着床柱,在这样的静谧气氛中也渐渐萌生了睡意。 还未来得及阖眼,知蕊进来,见顾云深睡着,放轻了脚步,凑在时锦耳边道:“姑娘,宫里来人了。” 时锦抽不开手,只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知蕊心领神会,悄声说:“听管家的意思,说是相爷朝会时神色不好,似是走神被陛下看出来了,陛下不知缘由,担心出事,特意派人来问。” 时锦一愣,走神? 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顾云深,他眉心难得一见地蹙起,似是睡熟了才敢表露出这样的表情。 时锦收回视线,抿了下唇,轻声道:“就说相爷病了。” 知蕊小声应了句“是”,转身出门去打发宫里来的人去了。 时锦睡意全无,轻轻抚平他的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顾云深醒来后得知时锦的借口,也不曾说什么。只是承继了这个借口,顺水推舟告了好几日的假,推了许多政事,安心在家陪着时锦。 他照料时锦原本就细心备至,经此一役,越发亲力亲为,事必躬亲。 连知蕊都被晾在一旁,插手不得。 一连歇了五六日,才终于“病情痊愈”离府上朝去了。 被冷落已久的知蕊总算逮到机会,朝时锦大倒苦水,心有余悸道:“相爷可算愿意去上朝了。” 时锦却没她那么乐观,沉吟片刻道:“你去打听打听,近日朝堂动向如何。” 知蕊不解其意,愣了一下。 时锦抿了下唇,有些忧虑的叹了口气:“我这腿伤给他打击不小,哪怕亲耳听了大夫诊断,他还是放心不下。如今乍然去上朝,恐怕是要去做什么事。” 知蕊这下明白了,忙不迭出去打听。 这两日朝堂的动向不难打听。 西羌二皇子预备离京,临走前,请求和亲。 关于和亲的人选,这两日朝臣间商议的正火热。 遇事难决,许多人都等着相爷的意见,这才是顾云深上朝的缘由。 顾云深是不支持的和亲的,今日一反常态去上朝,能给出什么意见? 时锦正猜测着,就听小厮来报,说是郑姑娘有请。 知蕊担忧地望了时锦一眼,迟疑道:“姑娘,恐怕来者不善,若不然回绝了?” 时锦想了下,摇摇头:“不必了,我去。” “姑娘!”知蕊不赞同地皱了下眉。 时锦深知她的疑虑,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估计是与和亲有关,我们去看看,赶在他下朝前回府,不妨事的。” 知蕊拗不过她,只得带着人去赴约。 时锦所料不错,郑雁书确是为了和亲一事来的。 她没同时锦寒暄多久,给她倒杯水推过去,朝她一笑,颇有些落寞的意味。 时锦正纳罕着,就听郑雁书开门见山道:“我要去西羌和亲了。” 时锦愣了下。就算和亲,凭武安侯的权势,能保不下郑雁书? 像是看出了时锦的不敢置信,郑雁书自嘲一笑,拎着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没头没脑地道:“今日想想,你才是让人羡慕的那个。” 时锦坐在轮椅上,也算是明白郑雁书的用意了:她在倾诉。 时锦没吭声,静静听着她说。 郑雁书道:“月前你从齐嬷嬷处得的东西,足以让我父亲和姑母将我嫁到东宫的盘算落空。陛下却按下不表,当时,姑母、父亲、我,都以为是陛下忌惮武安侯府的权势,给了郑氏一个恩典。如今我才明白,这哪是恩典,这分明是催命符。” 郑雁书抬眼望向时锦,轻嘲一笑:“陛下故意按下此事,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得不嫁进东宫,不就是为了逼阿珩哥哥现身?” 时锦心思电转,心下惊骇。皇帝要办成此事,就要对武安侯府众人的心思甚至于赵珩的心思知之甚深,缺一不可。 从不因为齐嬷嬷牵连到武安侯府,到赵珩被捕,期间种种,他仅仅是放弃了她拱手送给他的证据,其余诸事,皆未插手,却事事尽在他的掌握。 时锦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皇帝是不是知道他腿伤的真实原因? 转念一想,这事她瞒得密不透风,连顾云深都不知道,遑论是他?退一步想,就算他知道,又何如得知她是否知道真凶是谁? 他就算再运筹帷幄,也算不透她何时去安国寺、何时要去抓人。 这个想法太荒诞,时锦暗道自己多虑。她定了定神,不欲再同郑雁书多做纠缠,了当问她:“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些?” 郑雁书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似是没有听到时锦的话,自顾自道:“阿珩哥哥秋后就要被斩首了,镇广将军当年在两广功绩斐然,时隔这么多年,陛下却连给赵家留个后都不愿意。” 她的语气悲伤且哀怨。 时锦却没有分毫动容,不为所动道:“镇广将军当年抵御倭寇有功,陛下给他升官加爵。可后来他鱼肉百姓,勾结外敌,雄踞两广,对上不忠,对百姓不仁,有此下场,全是他自食恶果,怨不得别人。” “那武安侯府呢?”郑雁书捏紧瓷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锦,“我父亲驻守边境,抵御西羌,护边境万民平安。从先皇到今上,兢兢业业辅佐,分毫不敢懈怠,可不还是落到要被陛下打压夺权的境地?” 时锦淡淡道:“陛下对武安侯甚为看重,郑姑娘莫要胡言。” “胡言……”郑雁书低低重复,不由嘲讽笑道,“今日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倒也不必同我揣糊涂。若陛下当真看重武安侯府,能不怜我父一片爱女之心,让我落到不得不和亲的地步?” 时锦想起回京那日,武安侯刻意停马的挑衅,目露讥讽,没有说话。 郑雁书笑得眼角带泪,好不容易平复笑意,道:“三年前你毁我宴会,我让你遭牢狱之灾。你断我姻缘,阿珩哥哥因为我曾经的戏言断你一双腿。李元嘉,和亲的圣旨一下来,我便与你两不相欠。” 时锦毫无波澜,平静道:“姻缘是你的,谁都断不了。” “……是,你说的对。”郑雁书竭力忍住讥讽的笑,“顾云深心悦你,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入不了他的眼。这本就不该是我的姻缘。” 顿了下,郑雁书望向时锦,眸中难掩恶意:“可就算陛下有意针对武安侯府又如何?就算我被迫和亲又如何?李元嘉,你记住,今日我如何落魄、如何走投无路,改日你和顾云深就会同样落魄、同样走投无路。武安侯府和相府分庭抗礼,才是共存之道。” “陛下不会容忍朝臣势大,武安侯府如此,相府亦逃不了。” 第56章 时锦神色淡淡,对上郑雁书有些疯狂的表情,平静反驳:“相府不会。” 郑雁书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她手指摩挲着杯沿,喃喃低语:“……对,相府不会。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血脉相连的关系,哪是我们这等外戚比得上的——” “和我是不是公主没有关系。”时锦截断她的话。 郑雁书低垂着眼,牵出凄怆的一抹笑,似是压根不信时锦的话。 时锦没有丝毫动容,目光沉静,淡淡道:“顾云深志非揽权,权势于他不过是浮云。”顿了下,盯着郑雁书僵住的身子,一字一字道,“他不是武安侯,也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安侯。” “言尽于此,郑姑娘一路保重。” 时锦说完便不再看她,由知蕊推着上马车回府。 方才的谈话知蕊并未避开,是以听得一清二楚。刚一上马车,她就忍不住问:“姑娘,郑姑娘莫非真的要去和亲?武安侯和皇后难道不会阻拦?” 时锦想起顾云深的话。 他说,和亲人选若不是她或者郑雁书,这场和亲就不是求好,而是折辱。 这个道理,顾云深明白,武安侯和西羌二皇子也都明白。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二皇子上书请求和亲的那一刻,就已经回天无力了。” 一旦上书,便关系到两国邦交,不可能轻易揭过。 三年前她能有幸避过一场和亲,盖因那场和亲的消息从未暴露于人前。 知蕊皱着眉:“可是西羌二皇子此前不是还是武安侯府沆瀣一气,算计姑娘,挑拨相爷和姑娘之间的关系吗?怎么如今一反常态,反倒上书求情和亲了?” “官场瞬息万变,哪是我们能参得透的。”时锦笑了下。 知蕊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马车从喧闹的街市中穿过,在相府门前落定。 时锦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见车帘被人一把撩开,顾云深带着担忧的表情撞进时锦眼里。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朱紫的颜色庄重肃穆,配上一张表情寡淡的脸,无端给人三分压迫。 时锦却好似无知无觉,如常地将手递给他。 顾云深松了口气,蹙起的眉心却未松下来。他抿着唇,熟稔地牵过她的手,将时锦打横抱起。 时锦窝在他怀里,弯着眼睛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官署不忙?” 将人抱在怀里,顾云深悬了许久的心才算踏实落地。他垂眸看了时锦一眼,“嗯”了声,言简意赅道:“不忙。” 顾云深目不斜视,抱着时锦直接往主院走。 时锦视线落在他压低的唇角、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想了下,率先打破沉默,主动道:“今日郑姑娘邀我去喝茶,茶楼的青茶入口微甘,余韵悠长,很是不错。你哪日得闲,我们一同去尝尝。” 顾云深点头,温声道“好”。 这幅态度似乎与往常无甚区别,可时锦却在心里无声叹气,她深知症结所在:他太紧张自己了。 从得知腿伤的真相起,就一直是这幅模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原本他就不大拒绝自己,如今更是有求必应。 腿伤就是他心里的一颗刺。他自己扎了进去,却不肯再取出来。 官署哪能真的没有事情?他只是生怕她再有三长两短,不肯让她远离他的视线外罢了。 可上京城中,哪值得他如此草木皆兵? 她张了张口,想要出言宽慰。可思量再三,腹中准备好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轻如鸿毛,难解症结,只能咽下满腹担忧,沉默不语地窝在他怀中。 顾云深将她抱到主院放好,自己去屏风后换下朝服,穿戴整齐后步出来。 时锦手肘抵在桌上,托着腮见他慢步走来,调侃道:“芝兰玉树,貌赛潘安,相爷这幅好相貌,总是用朝服压着,真真是暴殄天物。” 顾云深泰然自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对上她揶揄的眼神,理所当然地反问:“给阿沅看,如何算得上暴殄天物?” 时锦面颊一热,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移开话题:“说起来,今日郑姑娘同我说,她要去和亲了,此事当真?” “嗯。”顾云深只手贴了贴桌上的茶壶,发觉还温着,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推给时锦。垂眼边给自己倒,边说,“大局已定,只差一道赐婚圣旨了。” 郑雁书说出来时,她原本还心有犹疑,可顾云深也如此说,原本的几分不敢置信,也悉数烟消云散。 她抿了下唇,望向顾云深,迟疑着道:“先前你不是同我说,不赞同女子和亲吗?” 顾云深眼也不眨,啜了口水,润了润嗓,才慢慢道:“我也同阿沅说过,我只疼阿沅,郑姑娘如何,自有武安侯忧心,无需我插手。” 这话乍一听冷漠无情,实则没什么错。若今日去和亲的人是她,郑府说不定怎么欢呼雀跃呢。 可时锦并非是因为顾云深不出手相助而犹豫,她是在担心,他如此襟怀坦白的人,若因一己的私心坏了自己的原则,等到日后想起,可否会自责懊悔。 时锦欲言又止。 凭他们二人多年的默契,顾云深一眼便能猜到她的顾虑。 他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笑了下,温声道:“阿沅以为,若是武安侯拼尽全力拦阻,这桩和亲能推进得如此顺利吗?” “……武安侯?”时锦一愣。 “这桩和亲,武安侯甚至也在推波助澜。”顾云深垂下眼,一抹冷嘲在眼中飞快闪过。 时锦云里雾里,反应不过来:“可武安侯,不是一直在极力避免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吗?” “时移事易,如今和当时不一样了。” 见时锦仍在苦苦思索,顾云深吐出两个字,以作提醒,“赵珩。” 和赵珩有关系…… 时锦脑子飞速转动,灵光一现,抬眼问:“你是说——” “赵珩能在朝廷天罗地网的追捕下逃脱三年,单靠他自己,怎么做得到?”说到此处,顾云深牵了下唇角,弯出嘲讽的弧度。 话到这里,时锦瞬间就明白过来。 若说能助赵珩一臂之力的,必然是武安侯无疑。 他若手脚不干净,留下证据,单窝藏朝廷要犯这一条,就足够皇帝治他的罪。 难怪郑雁书口口声声说陛下要对武安侯府下手。 时锦抿了口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皇帝不可能一直容忍武安侯,早晚要对他下手,可没想过,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 “不快了。”顾云深笑了笑,对上她疑惑的视线,慢慢解释,“武安侯府两代揽权,先皇孱弱,给了武安侯可乘之机。陛下即位初期,甚受掣肘。他隐忍十数年,默不作声地砍掉他的羽翼,瓦解他的势力,才等到今天这个机会。” 顿了下,顾云深重复道,“不快了。” 这样一想,确实不快。 时锦笑了下,想通二皇子忽然上书和亲的原委,不由感慨道:“武安侯尚且自顾不暇,却还是为他的女儿百般打算,一片慈父心,怎么偏偏于朝政上糊涂了呢。” “阿沅以为,和亲对郑氏女来说是好事?”顾云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问道。 时锦一愣:“难道不是吗?” 朝堂波谲云诡,倘若武安侯一朝失势,他的女儿必然要受牵连。武安侯极力促成这桩和亲,不就是怕到时会牵连到郑雁书?与其这样,不如风风光光去和亲,好歹能保住郑雁书的性命。 顾云深看出时锦的疑惑,轻声解释道:“武安侯这是病急乱投医。他走投无路,只想着让他的女儿去和亲,有二皇子照顾,就能保住性命和荣华。可他却没想到,二皇子无利不起早,焉是好相与之人?一个女子孤苦伶仃去和亲,无依无靠,武安侯若得势,隔着千山万水,有心照拂,也无力知其近况。遑论是他失势?” 时锦明白过来,不由心起唏嘘。 若是武安侯失势,郑雁书便是空有敕封和亲的名头。身后没有强势母族护佑,单凭一个和亲的名头,如何能在群狼环伺的西羌保全自己?就连如今和武安侯同气连枝的二皇子,届时见郑雁书无利可图,恐怕也不会与她多少爱重。 一个女子远在异国他乡,无人庇佑,连保全性命都困难,遑论安度晚年? 况且,两国边境素来冲突不断。若是边境兵戈起,和亲过去的郑雁书,必然首当其冲。 昔日钟鸣鼎食的王侯之家,一朝失势,所享的荣华富贵转瞬便成过眼云烟,脆弱的一挥就散。 时锦感慨良多,原本笃定的事实忽然就忐忑起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犹豫着道:“今日郑姑娘邀我过去,还同我说了一番话。” 顾云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时锦咬了下唇,慢吞吞道:“她说,武安侯府与相府分庭抗礼才是共存之道。还说,若武安候失势,你便是……下一个武安侯。” “我不会是下一个武安侯。” 顾云深对上时锦略带忧虑的目光,一字一字,认真道,“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就回江南。回阿沅长大的地方,厮守终老。”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更】 第57章 时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喃喃:“你说……回江南?” “是,我们回江南。”顾云深字字坚定。 时锦对上顾云深认真的眼神,深知他这话并非虚言。 她知道顾云深打小就爱闲云野鹤,于官场并无多大喜好。她虽不知他当年为何执意入官场,可也从不敢想,他走到如今的地位,却还能说放下就放下。 “可是——”时锦仍有迟疑。 顾云深明白她的顾虑,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解释:“阿沅,我既做过权臣,便做不了纯臣。日后百姓安居,国力昌盛,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与其经年日久被忌惮,不如急流勇退,隐居江南。” 时锦担忧难散。 顾云深心中一暖,笑了下,问她:“阿沅可知,我当时为何要入朝为官?” 时锦摇了摇头,这是她一直都没想明白的事。 当年阿爹还在时,顾云深虽然腹藏锦绣,却始终不肯参加科举。阿爹离世没多久,他便很快收拾好心情,毅然决然投身科举。 他学识广博,一路顺风顺水,连中三元,摘得状元桂冠,很受瞩目。 那年状元游街的盛况,时锦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在心里。 顾云深道:“我入朝为官,是受阿兄所托。” 时锦一愣。 顾云深脑海中浮现出顾阿兄离世前的场景,回忆着与她说起往事。 顾阿兄常年征战,身上到处是陈年旧伤,本就伤痕累累。在江南将养多年,虽说表面上看去与常人无异,实则根底尽毁,原本就撑不了几年。更何况,他始终心有郁结,更是药石难医。 郁结便是朝堂事。 顾阿兄虽远在江南,可却因着曾经从军的热血,始终挂念着朝堂。 他知道朝堂上武安侯弄权,皇帝独木难支,处处受掣肘。更知道武安侯心在权势,不在社稷,唯恐日后朝廷不稳,危及百姓。 所以临终前,顾阿兄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地告诫他:扶皇室、匡正统、安山河。 为了完成兄长遗愿,即便为官非他所愿,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科举,从无名小卒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为的不过是那九个字: 扶皇室、匡正统、安山河。 顾云深望着时锦些许震惊的眼神,慢慢道:“阿沅,我为官走得就是权臣路。陛下扶持我,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我出身清白,又深知我的秉性,知道我有与武安侯分庭抗礼的前途罢了。” “陛下和太子都有治世之才,等到武安侯不足为惧的那一天,我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与其在官场中浑浑噩噩了此残生,不如急流勇退,同阿沅在江南厮守终老。” 时锦从未想过,竟还有这种内情。她沉默着消化完这些消息,抿了下唇,呐呐道:“可是——” “阿沅,你知道的,”顾云深对上她犹有迟疑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权臣心中,本就装不下千万百姓。” 还有一句,顾云深没说。 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阿沅而已。 这没吐露的一句话,却足够时锦意会。 顾云深的眼神真诚而认真,时锦忽然间仿佛就丧失了所有言语,百感交集之下竟是张口哑然。 顾云深莞尔,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笑容温和,问她:“我们日后回江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阿沅愿意吗?” 时锦撞进他温和而包容的眼神中,许久未出声。 顾云深却分毫不着急,也不催促,只温和地望着她,没有生出丁点儿不耐。 半晌,时锦所有的迟疑和犹豫,都在他的笃定中烟消云散。 她在他温和的眼神注视下重重点头,弯着眼睛道:“我愿意!” 我愿意同你回江南,回我曾被你和阿爹拉扯着长大的故里,和你落叶归根,厮守终老。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要到除夕啦,预祝大家除夕快乐~追更的小可爱记得本章下方留言,给大家发红包庆祝新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 第58章 日子慢悠悠地走着,自打不用绞尽脑汁在顾云深面前演戏隐藏,时锦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一下子就卸去。 她每日逗着小三月,看顾云深驾轻就熟地哄小孩儿,颇为清闲自在。 一切似乎都已经步入正轨,唯有顾云深习性大改。 从前他早出晚归,在官署忙到月上中天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大多时候都是准点回到相府陪时锦用晚膳。 起初时锦一直以为他是将政务都处理完了。 直到有一晚夜半起身,见到书房明灯不灭,才知没有忙完的政务都被他带了回来。 时锦当时没说什么。 只是打从那日起,便时常去给他送夜宵。有时送了便走,有时闲来无事,干脆留在书房,捡着顾云深珍藏的孤本慢慢翻阅,也不出声打扰。 偶尔目光碰上,相视一笑,也颇有温情。 因着时锦总是窝在书房,原先陈设简单的书房也添置了不少事物。 窗边加了一张贵妃榻,时已入秋,榻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并着两三靠枕和一张薄被,宜坐宜躺,很是舒适。 时锦更是乐不思蜀。 每日晚膳过后,便由顾云深带到书房里。他理政,她便看书,看累了将书卷往旁边一扔,搭上薄被便沉沉睡去。 好不快活。 一月的时间眨眼而过。 这期间,时锦一直窝在府中,甚少出门,却也从知蕊的口中辗转听到了些消息。 比如西羌使节离京,武安侯的嫡女郑雁书受封长平郡主,和亲西羌,以结两国邦交之好。再比如,当年镇广将军一案中逃窜数年的嫌犯终于被捕,上京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话传到耳中,时锦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未流露出多余的反应。 秋风瑟瑟,天气愈凉。 这一日,太子来府,带来了赵珩三日后被处斩的消息。 时锦神情自若,并不意外。 太子靠着椅背,不由扬眉:“你就不惊讶?” 时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赵珩是朝廷要犯,逃窜多年,如今终于被捕归案。他有此刑,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必惊讶。” 这话倒也不错。 太子抿了口茶,颇有几分好笑道:“我原想着,你听到这个消息该觉得大快人心才是。” 时锦拨弄着玉佩的珠穗,漫不经心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又何必拘泥于往日仇怨,庸人自扰?人总要向前看嘛。” 太子嗤了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时锦手中的动作一顿,想了下,纠正道:“倒也不是看得开。月前赵珩被捕时,相爷利箭刺穿他手腕在先,断他双腿在后,已算是将他欠我一双腿的债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在我这里,就是两清。” 这番恩怨分明的话让太子陷入沉默。半晌,他问:“郑雁书呢?你又是如何算的?” “这便更简单了。”时锦双掌一合,语气轻快道,“郑姑娘痴恋相爷多年,如今背井离乡,远赴西羌和亲,昔日痴心终成泡影,再难为继,还有比这更让她灰心的惩罚吗?” 太子:“……没有。” “这就是了。”时锦双手一摊,笑道,“他们已经自食恶果,我又何必画地为牢。” 太子看了时锦半晌,忽而一笑。 笑意起的突然,时锦顿生警惕:“你笑什么?” “你这个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我和父皇。” 时锦满不在乎道:“毕竟我是阿爹和相爷教养长大的,大约随了他们。” “错了。”太子摇摇头,失笑道,“显之可没有你这样的旷达性子。” 时锦下意识驳道:“胡说。” “孤从来不会信口开河。”太子翘着腿,高深莫测道,“这段时日显之日日去天牢,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时锦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太子的近卫匆匆而来,弯身对着太子耳语几句。 时锦听不到内容,只是看到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太子脸色骤变,“腾”地一下站起来,眼神凝重,却还是撑起一抹笑,道:“我有要事处理,便不留了。” 时锦“嗯”了声,道:“好。” 话音落地,她目送着太子疾步离开,心中升起些许狐疑。 究竟什么事,能让向来从容不迫的太子这般勃然色变? * 顾云深照旧在晚膳时分抵府。 时锦正抱着小三月哄,抬眼见到他回来,忙招呼他过来。 顾云深快走两步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眼她喜不自胜的神情,扬眉问:“何事让阿沅这么高兴?” 时锦清了清嗓子,尽管强作平静,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她抱着小三月给他看,颇有些骄傲道:“小三月今天喊我‘姨姨’了!” 顾云深跟着笑了声,顺手将小三月从时锦怀中接过来,抱着晃了晃。 时锦探过身子,伸出根手指继续逗她:“月月,再喊一次。来,喊‘姨姨’。” 小三月双手挥舞着去抓时锦的手指,咧嘴笑得开怀,偏偏不开口。 时锦逗了她一会儿,仍不见她喊人的迹象,有些泄气的皱了下脸:“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给姨姨面子啊,月月。” 顾云深腾出一只手,屈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下,好笑道:“月月还小,等再大一些,时时唤你,你该烦恼了。” “才不会呢,月月这么可爱。”时锦不假思索地反驳,垂首捏了下小三月软软的面颊,笑问,“是不是呀?” 小三月“咯咯”笑起来,咧着嘴,道:“咿、咿咿。” 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发音还不标准,声音也细小,落在时锦耳中,确是分外清晰。 她抓着顾云深的手臂,激动道:“你听,她喊了!” “嗯,我听到了。”顾云深看着专心逗弄小三月的时锦,眼中尽是纵容的笑意。 大约是亲眼见证小三月开口讲话的过程太过震撼,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时锦的激动之情仍旧溢于言表。 时锦吃得不多,却还是陪着顾云深慢慢吃。 顾云深用了八分饱,便搁下碗筷,推着时锦去花园消食。 他捡着趣事和时锦说,话到一半,想起什么,道:“陛下近日打算为太子择选太子妃。” 时锦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她侧过身,仰头问:“当真?知蕊今日和我说市井传闻时,没听到有这个风声啊。” 顾云深莞尔:“太子选妃虽然事关重大,可陛下还是想尊重太子的意愿,是以只是借着除夕夜宴的名头让各州官员提早来京,未曾大肆宣扬。” 时锦恍然,她“喔”了声,正要和他说太子今日来府的事,猛然间灵光一闪,问道:“也就是说,各地官阶高的官员都要带着适龄女儿提早来京?” 顾云深噙着笑,点点头。 时锦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高兴道:“那纪听是不是就要来京啦?” 顾云深颔首:“正是。” “难怪离开靖州前,她和我说很快就会见面,原来她是早料到会有这桩事了。” 顾云深道:“太子年逾十八,至今无妻无妾,择选太子妃的事原本早该提上日程,只是原先郑家的女儿挡在前面,陛下又不想让郑氏入主东宫,这才拖了这么久。纪姑娘有意脱离纪府,自然会对这些事关注得多一些。” 时锦点点头,想到纪听的境遇,有些担忧。不过念及纪听很快就要来上京,担忧之余,又是满心期待。 两人又在花园里闲逛了会儿。 天色已晚,日头西斜,顾云深打算推着时锦回房,刚转了个弯,便听时锦冷不丁道:“今日太子过来了。” 顾云深何其聪明,一听这略带犹豫的语气,心下便有了猜测。他问:“可是太子说了什么?” 时锦“嗯”了声,倒也没隐瞒,开门见山道:“太子说,近来你总是会去天牢。” 尽管心有猜测,再听到时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云深还是神情一滞,放在轮椅推手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 轮椅停在原地。 身后的人却久久没有出声。 饶是顾云深不开口,时锦约莫也能猜出他日日去天牢的用意。 说到底,她腿伤的心结,顾云深还是没能看开。 时锦无奈道:“赵珩已经认罪伏诛,你何必再去天天见他。” 顾云深沉默许久,再出声时,声音已然沾了些许艰涩。 他道:“赵珩是八尺男儿,双腿断折尚且痛苦难忍,何况阿沅……” 时锦截断他的话:“所以你就日日去看他的痛苦模样,想着我当时腿伤的情景,借以折磨你自己?” 意图被时锦看穿,顾云深一时哑然失语。 时锦叹了声气,伸手拽了拽顾云深的衣角,示意他上前来。 后者心领神会,依言照做。 时锦看着蹲在她身前的人,认真解释道:“我同赵珩的情况截然不同,压根儿不能一概而论。他断腿之后被扔在牢房中自生自灭,牢房终年不见天日,阴冷得紧,他既有腿伤,又有腕伤,自然难忍疼痛。我当时腿伤之后,第二日便有大夫看诊医治。虽然没能站起来,可着实没受多少疼。” 顿了下,时锦一笑,道,“最疼的时候是高热那晚,可那时你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 “阿沅……”顾云深低低唤她的名。 时锦两手揉了下他的两颊,调皮一笑:“快别难过了。你总是过不去这道坎儿,日后我要治腿伤,日日受疼,怎么敢让你陪着。” 顾云深陷入沉默。 阿沅说得确然是实情。若要重新站起来,接骨时的疼痛确是要她亲自咬牙扛过。纵然他有心代之,也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见他沉默,时锦故意道:“好啦,你若是当真自责,不若明日下朝去那家苏州的糕点铺子给我买些糕点回来。” 她唉声叹气道,“你可不知道,知蕊如今是越发严厉了。” 这副对糕点求而不得的表情委实生动。 顾云深心中的郁气被她一闹登时散了大半。他不为所动地摇了下头,道:“糕点吃多了牙疼。” 顿了下,对上时锦幽怨的目光,他温声补充道,“不过念在你多日未曾吃过,可以破例允你吃一块。” 时锦这回倒是没有讨价还价,很是顺从地点头,笑眯眯道:“好,谢谢相爷。” 她伸了个懒腰,又道,“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顾云深笑着“嗯”了声,起身推着时锦朝回走。 兴许是对糕点执念太深,一路上,她一直在不放心地叮嘱他明日下了早朝就回来,千万别耽搁。 顾云深一一应下。 翌日下了早朝,他没做耽搁,买了糕点便回府。 时锦衣装整齐,等在正厅。 顾云深扫了眼这整装待发的架势,边将糕点递给她,边问:“阿沅是要出门?” “是啊。”时锦点点头,朝着他的朝服抬了抬下颌,道,“你也换身衣裳,我们一起去回春堂。” 以为是要去回春堂找薛女医看诊,顾云深没有多问, 他应了声“好”,正准确转身回寝居换衣裳。 就听时锦笑吟吟道:“薛女医说她的师傅到了,你快些换好,别让陈师傅久等。” --------------------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了这么久,先给等待了很久的宝贝们道个歉,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追更体验,如果有还在看的宝贝可以在本章按个爪,给大家发小红包聊表歉意。接下来是一些交待: 1.之前停下是觉得53-57章确实有点问题,这期间尝试了很多版本,最终还是觉得原版更好,但对56章解释郑雁书和亲的部分做了修改,其它章节只是小修,不影响阅读; 2.本来想要存到大结局再复更,但是我一旦不更新,就会反复修改,怕继续下去复更遥遥无期,所以还是先发上来。目前是收尾填坑,不敢保证能日更到完结,但是写不完会请假,不会再消失那么久了。 再次和追更的大家道歉,也感谢大家的一直等待和包容! 鞠躬~ 第59章 这话让本欲抬步的顾云深登时顿住。 先前时锦曾和他说过,薛女医的师傅或能帮助她医治好腿伤。可这位陈师傅云游四海,多年来行踪不定,一时之间恐难以找寻。 他得知后,也派了人暗中去寻陈师傅的踪迹。只是天下之大,要寻到一个名声不显的人谈何容易。 他正思忖着要加派些人手去查,没料想,竟然今日就听到了这样一则好消息。 顾云深难掩惊喜,却仍有些不敢置信,他转过身,确认似地问:“当真是陈师傅?” “薛女医亲自和我说的,还能有假?”时锦笑着道,“毕竟是嫡亲师傅,薛女医总不会错认。” 倒也是。 顾云深笑了下,正要说赶紧去回春堂请陈师傅看诊。 时锦却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先一步催促道:“你快些去换衣裳。穿着这身朝服走街串巷,万一吓着别人怎么办。” “……”顾云深失笑,转念一想,穿朝服去见陈师傅,无端有威压之势,着实不妥,于是顺从道,“好,我这就去换。” 时锦嘴里咬着糕点,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二人相偕去了回春堂。 大堂外,薛女医早已翘首张望,一见两人,忙迎上去:“相爷,夫人。” 时锦笑吟吟地朝她挥手:“劳薛女医久等。” “夫人客气了。”薛女医赧然一笑,侧过身道,“师傅正在里头看诊,我先带二位进去稍事等候。” 时锦笑着应了声“好”。 大堂里前来看诊的百姓来往不休,甚是喧嚣。 薛女医于是带着他们去了中庭等待,有庭院回廊遮挡,风吹不进,声透不来,很是静谧宜人。 见薛女医有意陪侍,时锦劝道:“看诊要紧,薛女医且去忙着,不用耗在我们这儿。” 薛女医迟疑片刻,念及外头着实缺人手,也就不再推辞,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今日来医馆有顾云深相陪,时锦便也没再叫知蕊跟着。 薛女医一走,中庭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时锦拉着顾云深泡茶,听他讲茶经、叙茶道,很是怡然自得。 等了大半个时辰,陈师傅依旧没有过来。饶是泡茶素来有让人凝神静气的功效,此时也没办法让顾云深定下心来。 他不时张望着来处,连茶水即将没过杯沿都没发现。 时锦拖着下颌看了片刻,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背。 顾云深回过神来,谦然道:“方才走神了,阿沅想说什么?” 时锦朝着水杯的位置觑了眼:“茶水斟多了。” 顾云深循着她的视线一看,正看到水面堪堪与杯沿平齐,再多一分,就要溢出。他忙提起茶壶放好。 不消解释,时锦也能明白顾云深在想些什么。 她腿伤多年,虽然薛女医说陈师傅或可助她痊愈,可毕竟陈师傅本人并未亲自诊治过,究竟能否重新站起来,还是两说。 离陈师傅到来的时间愈近,他心中的紧张就愈甚。 时锦自然也有些忐忑,可三年来,历经失望之后,已然看开许多。尽管薛女医说得言之凿凿,她还是没抱太大希望。 可顾云深毕竟不同。他一心想治好她的伤,如今能诊治的人就在眼前,心中的期许和忐忑必然远胜于她。 时锦想了下,问他:“假如陈师傅说,我的腿没办法医治,你会很失望吗?” 沉默片刻,顾云深坦诚道:“自然。” 饶是已然有了心理准备,时锦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露出几分怏怏不乐。 顾云深眼神一暖,道:“我一直想着陈师傅能妙手回春,让阿沅重新站起来。若非如此,失望是人之常情,阿沅不必介怀。” 见时锦的神色没有好转,顾云深续道,“若是陈师傅无法,咱们再去寻别的大夫便是,不妨事的。” 时锦乜他一眼,故意问:“那若是所有的大夫都说我这腿没有治愈的希望了呢?” 顾云深望着她,沉默许久。 时锦直勾勾地回视过去,大有一定要个答案的架势。 半晌,顾云深温声道:“医治腿伤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尽人事。不论能不能痊愈,总归我会一直陪着阿沅。” 似是没料到顾云深会是这个答案,时锦不由怔了下。 她知道顾云深对她腿伤的在意,也知道顾云深一直想要让她重新站起来。她本以为,若是她不能重新站起,顾云深终其一生,都会困在她腿伤的阴影里不能脱身。 没成想,顾云深居然想得这么透彻。 时锦抿了下唇,因为茫然,神色难得滞了几息。 顾云深莞尔,抬手在她发上轻轻揉了下,道:“阿沅的人生还有很长,若是一直囿于轮椅的方寸之间,总觉得可惜,所以我想治好阿沅的腿,想让阿沅余生都自由自在。” 顿了下,顾云深道:“初初得知阿沅腿伤时,我难免执拗。可时至今日,若是我仍如先前一般偏激,岂非白费了阿沅这段时日的苦心?” 顾云深并不迟钝。 这段时日,一反常态的岂止是他。 阿沅这么跳脱好动的性子,一个月来足不出府,日日在府中拘着,就是想陪着他,慢慢打消他的愧疚和自责。 包括此次来见陈师傅。 既然阿沅昨日便提醒他要他早些回府,那陈师傅抵京的消息必然她昨日就已经知晓。 照阿沅原本的性子,定然会先来请陈师傅诊治,等有了好消息才会全然相告于他。可这次她特意叫他跟着,无非是想告诉他,她已经不会再如从前一般隐瞒他。 他们这三年的分离和痛苦,源于为了对方好的自以为是,和不经查证便信以为真的误会。 所以阿沅用种种行为告诉他:不论是惊喜还是失望,他们都一起面对。 从今以后,再没有隐瞒。 见他知道,时锦才算松了口气。她趴在石桌上,偏头看着他,嘟囔着抱怨:“那你方才一直走神,害得我好担心。” 顾云深调侃道:“纵然看得开,紧张也是在所难免。连走神都不许,阿沅未免太霸道了些。” 时锦轻哼一声,很是理直气壮。 顾云深定睛看着她,忽然问:“阿沅可知,打从你离京去岭南以来,我做得最不后悔之事是什么?” 这范围就太广了。时锦偏着头,枕在臂上,想了半天都无法锁定在一桩事上,于是诚实地摇摇头。 顾云深望着她亮晶晶的双眼,莞尔道:“最不后悔之事,是当初在靖州时,毫无保留地剖白心迹,同阿沅表意。” 时锦无辜地眨了下眼。 顾云深笑意不减,声音极轻地续道:“若是在我知道阿沅腿伤的实情之后,表意的话恐怕就真的难以启口了。” 时锦神情一顿。 她自然明白顾云深这句话的意思。 若是在知道她腿伤的实情之后再表意,纵然顾云深将话说得再天花乱坠,她恐怕都要以为他的表意真情是少,愧疚为多。 她这样眼中沾不得沙子的性情,定然无法忍受顾云深是因为愧疚、因为怜悯和她在一起。所以就算那时顾云深动了真情,也不会再说出这些话来让她难过。 想明白这些的时锦面颊不由一热,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道:“你是想要我表扬你嘛?” “不是。”顾云深摇摇头,迎上她的视线,认真道,“我是想告诉阿沅,从前是我迟钝失察,叫阿沅受了诸多委屈。今后我会再主动些,再不让阿沅难过。” 三年前顾云深压根没有动情,拒绝她的表意本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她这三年间执着的本就不是他拒绝了她。 如今他动心之后,将这三年间她的委屈悉数揽到自己身上,时锦当然知道这样不好。 可此时她却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 这番话由顾云深这般认真的语气说出来,任谁都遭不住,何况是时锦。 脸上的热度更甚,容不得她忽视。时锦直起身,下意识就要开口赶顾云深离开。 对方却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羞赧,先一步开口道:“我去看看陈师傅还要多久过来。” 时锦慌不择路地点点头,见他起身离开,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又匆忙叫住他。 顾云深朝她投来询问的眼神。 “算了。”时锦泄|气似地趴回桌子上,闷闷不乐道,“看诊要紧,陈师傅若是忙完了,自会过来,咱们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顾云深失笑。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寻些茶水来。” 时锦这回倒是没再拦阻,任由他去了。 等顾云深拎着茶壶回来,时锦已然调整好心绪,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打发着时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陈师傅终于姗姗来迟。 她由薛女医带着过来,朝着二人连连致歉。 陈师傅有了年岁,两鬓斑白,是位很和善的大夫。 她带着时锦到内室,先是给时锦诊了脉,又细细探查了一番她的伤势。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陈师傅直起身来,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神色有些郑重。 时锦望着她,受她感染,也不由忐忑不安起来。 一旁的薛女医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宽慰。 半晌,薛女医前去开门。 侯在门口的顾云深立刻进来,箭步冲到时锦半躺的床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无恙,才放下心来。 顾云深望向陈师傅,沉声问道:“敢问陈师傅,阿沅的腿伤如何?” 陈师傅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良久,闻言才回过神来,笑道:“二位放心,夫人的腿伤能救。” 第60章 这一句话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时锦在轮椅上坐了三年,虽说她看得开,也坦然接受了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用轮椅代步的可能,可乍一听见陈师傅言之凿凿地说她的腿能治,还是不由喜上眉梢。 顾云深素来沉稳,也因为这句话难得露出几分激动高兴的神情。 乍然的欣喜过后,谨慎起见,顾云深还是确认道:“阿沅的腿当真能治?” 陈师傅和善一笑,笃定道:“能治。”顿了下,她扫了眼时锦的双腿,解释道,“夫人的断腿治伤虽说已有三年,可这三年来保养得当,双腿的筋脉并未断绝,尚有生机。老身曾诊治过这样的案例,只消将腿骨续上,再辅以汤药内服、草药外敷,便能痊愈。” 陈师傅说得条理清晰,很有说服力。 两人虽不通医术,却也因她笃定的语气放下心来。 时锦弯起眼睛,连声道谢:“陈师傅大恩,没齿难忘。” “夫人客气了,治病救人,是我们为医者的本分,无需言谢。”陈师傅神态和善,叮嘱道,“这几日,夫人切忌少食发物,吃食以清淡为宜,双腿的按摩也不能停下。待老身做些准备,自会去府上为夫人治伤。” “好,我记下了。”时锦痛快应下。 顾云深又向陈师傅请教了些吃食上的宜忌,陈师傅皆耐心作答。 顾念着陈师傅时间紧张,二人没多叨扰,很快便开口告辞。 目送着两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人潮中,薛女医才搀扶着自家师父进屋。边走边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为顾夫人看伤时,您略有迟疑,可是有何不妥?” 旁人不知,可自家的师父,尽管多年未见,薛女医对她却是再了解不过。检查相爷夫人的腿伤时,师父表面看着并无异样,可诊治之后沉默的时间却极长,远远超过了师父原本的习惯,分明是有所犹豫。 因相爷和夫人方才还在,薛女医不好多问。如今送走两人,师徒之间却是不必顾忌什么了。 陈师傅笑意缓缓消失,眼中露出些许凝重。 薛女医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师父的神情变化,登时紧张起来。她想问莫非是相爷夫人的腿伤不能治,可转念一想,按照师父的性子,既然说出了“能治”的话,就定然是成竹在胸的。 想到这里,薛女医心中的紧张稍松,侧头看着陈师傅,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陈师傅叹道:“接骨需得手脚灵活、力度适当。师父毕竟老了,动手已经不若从前游刃有余。” 薛女医顿时意会:“师父是担心会影响顾夫人治伤?” 陈师傅点点头,又道:“所幸顾夫人不着急,这段时日我需得练练手上的力道。”说完,感叹道,“若是你小师姐在便好了。” 薛女医虽未曾得见,可对这个小师姐多有耳闻。虽担了“师姐”的名头,实则比她还要小两岁。 小师姐年岁虽小,医术却是极精湛。听师父说,师姐幼年时便开始跟着她学医术,天资过人,医术上的造诣甚至胜于师父。 薛女医侧头觑了陈师傅一眼,疑惑问:“那我去给小师姐传信,请她上京一趟?” 陈师傅摆摆手,像是不想再提一般,道:“你小师姐贪玩,已经失去消息多时了。” 薛女医一怔,虽知小师姐失踪定有隐情,看着师父面上涌出的苦涩,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 回到相府,顾云深将时锦安顿好,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到官署处理公务。 临走前,他将陈师傅交代下来的吃食宜忌悉数叮嘱给知蕊,后者皆认真记下。 时锦只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顾云深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笑道:“阿沅且忍些时日,待你腿伤痊愈了,我再带你去将这些吃食补回来。” 时锦虽喜美食,可却也知道治腿事大,是以干脆地点点头,道了声“好”。 顾云深道:“那我走了。” 时锦心有灵犀地同时开口:“我等你回来用晚膳。” 虽然声音有所交叠,可顾云深还是清晰得听到时锦的话。他笑着应“好”。 送走顾云深,时锦也懒得在正厅多待。 她伸了个拦腰,兴致冲冲地朝知蕊道:“小三月醒了没?快带我去看看。” 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 时锦狐疑地转头,却见知蕊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察了片刻,时锦费劲地伸长手,在她眼前晃了下:“知蕊?” 知蕊猝然回过神,忙望向时锦,道:“怎么了姑娘?” 时锦放下手,重复道:“我们去看看小三月醒了没。” “是。”知蕊应下,推着时锦往主院走去。 轮椅的压在青石板上,徐徐前进,总有些噪音。 似是感觉到身后之人的欲言又止,时锦率先问道:“你方才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知蕊犹豫了下,有些忐忑地问:“方才相爷说,姑娘的腿伤能痊愈,这话可是真的?” “真的。”时锦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反问,“昨日薛女医来说陈师傅已经到京的时候,你不是就在场?” “是在场。”知蕊面上疑惑未散,“可姑娘不是说要等一等再去回春堂?” 时锦双手一摊,坦然道:“从昨日等到今日啊。” 知蕊:“……” 知蕊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番,恍然道:“姑娘就是为了等相爷?” 时锦:“是啊。” 停顿了下,知蕊忍不住问道:“这事儿姑娘怎么就让相爷知道了?” 时锦无辜道:“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自家姑娘分明是明知故问,知蕊一阵无语,还是道:“姑娘早前不是就说过,因为姑娘的腿伤,相爷一直都很自责。既然如此,让相爷这么早知道这件事,凭他对姑娘的爱重,日后治腿伤的时候定然对姑娘寸步不离。这岂不是在助长他内心的愧疚?” “你说反了。”时锦轻笑两声,颇为神神在在地道,“正是为了让他少些愧疚,才要让他陪着。” 知蕊不解。 时锦解释道:“他素来心思深重,如若不让他知晓,届时腿伤痊愈,他定要胡思乱想,猜测着痊愈这段时日是如何如何得难,续骨又是如何如何得痛。兴许只有五分疼痛,能被他夸张到十分。届时他的愧疚之情定然愈发深重。” 顿了下,时锦道:“我又不能再断一次腿,让他亲眼看看治腿伤的过程实则没多少疼。所以啊,与其由着他胡思乱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他参与其中。” 知蕊点点头,觉得这样的解释似乎也很有道理。 又行了一段路,知蕊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望着时锦,问道:“方才姑娘的解释,皆是建立在治断腿的过程不疼的基础上。可若是疼呢?” “那我就咬他。”时锦脸不红心不跳,道,“让他跟我一起疼。” 知蕊:“……” 行吧,反正凭相爷的性子,就算是疼,也定然甘之如饴。 去的时候小三月已经醒了。正由念夏哄着,很是神采奕奕。 一见到时锦,当即眼睛一亮,伸着手要抱。 时锦自然而然地接过来,陪着小三月玩儿了两三个时辰。 婴孩儿醒的时候虽能折腾,可也着实嗜睡。 用了午膳没多会儿,小三月就又打着哈欠生出困倦,时锦驾轻就熟地哄她。 小三月睡得熟,时锦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干脆叫着知蕊出府去玩儿。 因一个月都未曾出过府,乍听此言,知蕊难免疑惑。 时锦一眼便猜透她的心思,解释道:“正巧天气好,咱们去绣坊买些丝线回来。” 绣坊? 知蕊眨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家姑娘素来不做女红,能从她口中听到“绣坊”二字,简直比天降红雨还让人惊奇。 缓了下,知蕊边推着时锦出府,边问道:“姑娘怎么忽然要对针线活儿有兴趣了?” 时锦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叹道:“当时年少轻狂,只顾着嘴快,应了人一只香囊,这不得还债嘛。” 自家姑娘的表情看着分外苦恼,可一听这轻快的语气,知蕊顿时明白了原委。 她牵唇一笑,拖着调子调侃:“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说起还债也这般笑逐颜开呢。” 时锦轻哼两声,分毫没有被揶揄的羞赧。她道:“这不就见到了?” 知蕊轻笑出声,将她抱上了马车。 上京城的绣坊鲜少在街边。 马车七拐八绕进到巷子里,至绣坊门前停下。 时锦乖顺得伏在知蕊背上,正准备由她背到轮椅上。就听知蕊“咦”了一声,问:“姑娘你瞧,那是不是太子?” 时锦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太子身着便服,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拐进人烟稀少的巷子里,很是低调。 她抿了下唇,轻声道:“是他。” 知蕊顺口道:“那地方人烟稀少的,太子怎么去那儿啊?” 时锦也在疑惑,她原本不想理会,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太子听到消息面色骤变的情景。 依太子的性情,定然不会养外室。那他来此处,十有八|九是和昨日听到的消息有关。 大约是双胎的心灵感应作祟,时锦想了下,道:“知蕊,要劳你再多背我会儿,咱们跟上去看看。” 知蕊已经背习惯了,是以痛快应下,循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进入巷道。 好在这巷道中人烟稀少,两人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守在门口的侍卫。 知蕊背着时锦轻手轻脚地走近,纵然再小心,还是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那侍卫登时警惕起来,一转头,正对上时锦的视线。 他放下手中的佩剑,嘴唇翕动,正要行礼,就见时锦比出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侍卫于是只拱了拱手。 靠近门前,时锦还没开口询问,忽然听到门内一道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太子沉怒地声音隔着一道门传出来。 “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帮我的妹妹治腿?”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哇~ 第61章 房屋内。 太子居高临下,睨着端坐在圈椅中的女子,神色冷峻,不悦之情尽显。 女子年近三十,脸色有些憔悴,却不苟言笑。 即便是面对太子的沉声诘问,也始终泰然自若,不见分毫慌乱。 女子不避不让地迎上太子沉怒的眼神,讥讽地笑了声:“断了两条腿而已,又不影响活着,何至于此。” 太子强自按下心中的躁郁,望着女子,重复问:“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给我的妹妹治腿伤?” “太子既然这么心疼妹妹,就当该知道血脉亲情割舍不下的道理。”女子语含嘲弄,顿了下,朝他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太子把我的孩子还回来,我就给你的妹妹治伤。” 太子蹙着眉,道:“孤已经说过很多次,孤不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那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女子一脸漠然。 太子盯了她片刻,坐回椅子上狠狠灌了口冷茶。 女子冷眼旁观,问道:“太子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你帮我妹妹治腿,我放你离开。” 女子冷嘲热讽地反问:“就算我愿意帮你妹妹治腿,太子就不担心我暗中动手脚?” 太子面上并未露出分毫惊慌的神色,这里毕竟是上京城,若是对元嘉不利,她自然也难逃罪责。 像是看出了太子心中所想一般,女子嗤笑道:“我若是不顾一切,要拉着你妹妹同归于尽,殿下也不怕?” 太子镇定道:“疑人不用,孤既然找你,就不怕你动手脚。” “算了吧。”女子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你找上我,只是因为普天之下除了我,没人能帮你的妹妹重新站起来。若非如此,宫中名医圣手多不胜数,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找我?” 太子没有反驳。 屋子里沉默半晌。 “再换一个条件。”太子单手捏着瓷杯,克制道,“在孤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提什么条件孤都应你,只要你答应帮我妹妹治腿。” 女子看着他,问道:“只要帮你妹妹治腿,我提什么条件你都答应?” “是。”太子不假思索地点头,重申道,“只要在孤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女子自然领会他的意思:“放心,我不为难你。” 一直矢口拒绝的女子忽然这么好说话,太子直觉有诈。 但诚如她所言,普天之下,能给元嘉治腿的,只有她。不管有诈与否,他都只能答应。 思及此,太子沉声道:“什么条件,你说。” “我的条件很简单。” 女子忽然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显得有些冷漠。她启口,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了些恶意。她道,“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太子捏着瓷杯的手忽然一紧。 他生来便是储君,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包括他的父皇。 这个要求,无异于将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凌|辱。 “怎么,不愿意?”似是笃定了太子不会接受这么无礼的要求,女子敛去面上露出的恶意,移开视线,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讽笑道,“看来太子对妹妹也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在意。” 太子对她的讥讽讽置若罔闻,他放下手中的杯盏,看着女子,平静问,“只要孤跪你,你就答应给我妹妹治伤?” “是。”女子斩钉截铁地开口,“我从不食言。” 太子没再说话。 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太子。 屋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得分外清晰。 时间在沉默中好像被抻得极长。 半晌,太子起身,走到女子身前。 在她的冷眼中,太子缓缓弯下膝盖,单膝跪地。 他的面上没有分毫屈辱,尽是平静。 女子微愕,转瞬即逝。她看着太子单膝跪地的动作,仍觉不满意:“太子是不知道求人该是什么态度吗?没要你三跪九叩已是留情,单膝算什么跪?” 要求愈发得寸进尺。 太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他沉默着,要弯下另一条腿。 刚动了动腿,就听到门外一声清喝:“不许跪!” 太子一怔。 愣神间,房屋的门被人从外面破开。 时锦由知蕊背着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眼单膝跪在地上的太子,视线挪到安坐在侧的女子身上,目光微冷,却是对着太子道:“你站起来。” “元嘉?”太子回过神,起身走到时锦旁边,问,“你怎么来了?” 时锦没理会他,冷冷看着女子,声无起伏道:“医者仁心,既无救人之心,不救便是,何必对人横加羞辱。” 女子不甘示弱地冷眼看回去,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指着太子道:“我对你们有仁心,他当初追杀我的夫君,又将我刚出生的女儿夺走时,何曾对我们一家存了仁心?” 顿了下,女子似是不愿意再和时锦纠缠,望向太子,不耐道,“机会只有一次,殿下到底跪不跪。若是不跪,就请尽快放我离开。” 太子嘴唇翕动,还没来得及出声。 时锦已经先一步开口回道:“他不跪。不止如此,我的腿伤,也不劳阁下费心。” “元嘉,你别说气话。”太子心头一跳,连忙阻道。 时锦看也不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我没有说气话。” 顿了下,时锦望着女子,一字一字道:“我兄长既说了不知道你女儿的下落,那便绝非虚言,你休想将脏水泼到我兄长身上。” “我夫君绝不会欺我!”女子神色固执,冷声冲着太子道,“你若是不将我的女儿交出来,他日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太子眉心紧蹙。 时锦冷静开口:“我兄长是一国储君,向来光明磊落,他没必要骗你。” “你胡说!”女子语气有些激动,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夫君绝不会欺我,夫君绝不会欺我……” 女子的情绪太不稳定。 太子生怕再说下去会引得她不顾一切地做出伤人的举动,连忙给了近卫一个眼色,示意他在此看守。又对知蕊道:“我们先出去。” 知蕊心领神会,背着时锦脚步匆匆地离开。 女子疯狂的声音被抛在身后。 时锦面上毫无表情,喜怒难辨。她对知蕊道:“我和太子有话说。” 太子顿时意会,主动将时锦接过来背好。 知蕊退后几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太子是第一次背时锦,原想着这么大的姑娘,背起来应当不会轻松,将人接过来才知道,她清瘦得可以。背起来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一般。 加之她在背上极乖巧,太子没有感受到分毫疲累。 他背着时锦走出巷道,融入人群中。 两人间沉默的气氛和周遭略显嘈杂的街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太子抿了下唇,主动开口打破沉寂。他问:“这里偏僻得紧,你是如何找来的?” 时锦声音淡淡道:“我和知蕊来绣坊,正好看到你过来。” 太子暗道不巧。 这儿本来确实偏僻,可偏生,上京城内最好的绣坊就在附近。元嘉既然要来绣坊,能碰见他实乃情理之中。 时锦微眯起眼睛:“你是不是在想碰见我很不巧?” “……”太子掩饰性地轻咳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问,“时辰还早,元嘉还想去绣坊吗?” 这岔打得着实生硬。 时锦没理会他,沉默了片刻。 方才在门外的时候,她已经盘问了近卫。 那近卫所知不多,却也告诉她,这个女子医术超群,打从太子知道她断腿之伤后,一直在派人暗中寻访这个大夫。 再问多的,近卫却是三缄其口了。 到底是隔着一道门,除非高声,在屋外的她并不能真切地听到屋内的每一句话。 她正苦思冥想着从近卫口中套话,便听到女子讥讽太子不会求人的话。于是慌慌忙忙地破门而入制止太子。 时锦至今仍然没有忘记见到太子单膝跪时的心情。 她三年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早在顾云深高中状元的时候,就见过常来府中与他交游的太子。 相识这么久以来,太子始终傲骨群群,从不肯轻易朝人弯腰。 他是一国的储君,纵然朝政上有武安侯府的掣肘,也在皇帝的庇佑下顺风顺水地长大,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背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 太子心有担忧,轻声唤道:“元嘉?” 时锦闷闷“嗯”了声,压下复杂的心绪,问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她说她的孩子不见了和你有关?” 既然已经被她撞破了这件事,旁的细枝末节的消息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 太子斟酌了下措辞,娓娓述来:“这个女子姓杨名若,是一位名医的关门弟子,深得名医真传。这些年来,我在派人暗中追查母后当年枉死的真相时,查到了杨若夫君的头上。 她夫君自知有罪,逃窜已久,隐姓埋名和杨若结了秦晋之好。后来发现身份败露,落荒而逃。” 顿了下,太子续道,“我也是在这次见到杨若的时候,才知她夫君逃跑时带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女儿。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她将女儿丢失的责任扣在了我头上,一直要我把女儿归还于她。” 话音落地,太子存着逗时锦开心的心思,调侃道,“想来是她的夫君在逃亡路上不慎将女儿弄丢,因为惧内,害怕被妻子责怪,便将罪责归咎在我身上。” 时锦却没笑出来,她敏锐地捕捉到太子话中的关键,问道:“母后当年不是难产而死?” 周遭人声鼎沸。 太子背着时锦穿行在人潮中,两人的沉默和周围的喧嚣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沉默了片刻,太子道:“不是。” 他背着时锦拐到一家茶楼,寻了间偏僻静谧的房间坐下。 待点好的茶水糕点摆放齐整,确认不会再有人前来打扰时,才将当年的真相徐徐道来。 当年皇帝尚未登基,南境起战事,他亲自率军前往边疆抗敌。 他们的父皇母后伉俪情深,母后又并非长于闺中的娇弱女子,她巾帼不让须眉,亦跟从丈夫来到前线战场。 也是在抵达前线的第二个月,她才得知自己已经身怀有孕。 本来皇帝是想要将妻子送回上京修养,可因为头一个月不知有孕,先皇后在战场上舞刀弄枪,动了胎气,加之身怀双胎,大夫不建议长途跋涉。 不得已,先皇后只能留在沅水战场的后方休养保胎。 时年在位的是皇帝的兄长,他们的大伯。 可惜大伯身体不好,登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他英年早逝,未留子嗣。皇室一脉,只剩下在沅水战场领兵作战的皇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未免朝中生变,皇帝不得已先行回京,并亲自安排了心腹护佑待产的妻子。 原以为如此安排已算周密,却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到底还是出了差错。 双胎原本对身体损伤就大,又因为头一个月动了胎气,胎象不稳。皇帝离开不足七日,先皇后便有了发动的迹象。 因是早产,前线又起战争,身边的人皆是手忙脚乱,一片混乱。 时锦先前只知母亲是在沅水战场难产而死,并不知道这诸多内情。她指尖蜷了下,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太子顿了下,缓缓道,“混乱中难免有人趁虚而入。婢女不知情,慌手慌脚地给母后喂了一杯下了药的水。” 再之后的事情,饶是太子不说,时锦也能轻易联想到。 母亲饮下了那杯水,费尽力气诞下她和太子两个婴孩儿,然后撒手西归。分明是被害致死,落在史官的笔下,只有简单一句“难产而亡”了事。 然后世人都对此笃信不疑,包括她自己。 时锦抿了下唇,垂着头,低声问:“当年那个趁虚而入的人,就是杨若的丈夫?” “是。”太子微微颔首,道,“战场后方大夫紧张,通晓女子养胎之术的大夫就更是寥寥。杨若的夫君从母后怀胎三月起就跟在身边,本以为可堪信任,却没想到还是所托非人。” 时锦声音微哑,似乎是茫然无知,又似是明知故问一般,问:“当年,杨若的夫君,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人没有抓到,我也不好妄下论断。”顿了下,太子话音一转,道,“不过当年皇伯伯突然驾崩,父皇驰京主持大局。他早年征战,性子和皇伯伯差异颇大,不好掌控。朝中别有用心之人若是不甘权势旁落,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拿捏父皇。单只是朝堂动手,没有后宫从中策应,力度便会大打折扣。父皇母后是上京中出了名的恩爱眷侣,若是旁人想入宫,就不得不从母后入手。” 这朝中人是谁显而易见。 时锦声音微哑道:“这些事,你一直都知道?” 大约是知道时锦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太子一笑,道,“三年前不告诉你,是因为当时还未查出眉目,武安侯一家权势正盛,就算同你说,也只是徒增你的烦恼。如今形势变了,自然可以和盘托出。” 时锦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杯盏。 太子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朝中刀光剑影,后宫也不遑多让。我幼年时,几次险中逃生。” 顿了下,太子带着几分庆幸道,“幸好你没有在皇宫长大,妹妹。” 时锦没有开口。 太子也没再说什么,陪着时锦坐了会儿,等她情绪缓和了些,背着时锦离开。 一路上,时锦伏在他背上,一动未动,很是乖巧。 太子摸不准她的情绪,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反思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 正思虑着,忽然感觉到肩颈处被水意濡湿。 太子一愣。 下一瞬,时锦埋头在他颈间,轻而又轻地开口,因为哽咽,还带了些许鼻音。 她说:“谢谢哥哥。” 第62章 这是时锦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他“哥哥”。 她的声音轻,和着嘈杂的人流声传进耳中,有些模糊。 太子愣怔半晌,才从最初的不敢置信中回过神来。他侧了侧头,半是诱哄半是故作不知地道:“方才元嘉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时锦当然知道太子是故意的。她将头埋在太子的颈间,任凭他如何哄也不肯出声。 太子哄而不得,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元嘉着实吝啬,再多一声‘哥哥’都不肯叫。” 时锦没理会他。 太子倒是满面春风,虽然时锦只叫了一声“哥哥”,但万事开头难,有一必然有二。相较于从前只肯“太子”、“太子”地叫,如今已然是进展喜人。 时锦由着他高兴了会儿,眼看着即将走到相府的马车旁,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道:“方才忘记说了,我已经找到了能帮我治腿的大夫。” 太子一愣,才大喜过望地问:“当真?” 时锦“嗯”了声,解释道:“是回春堂薛女医的师父。今晨刚请她诊治过,说是腿伤能治。”顿了下,她闷声闷气道,“不用去求杨若。” 听出她语气中的关心,太子莞尔,纵容道:“好,我这就放了她。” 说定杨若的事情,太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见到跟着知蕊过来的近卫,便吩咐他去放人,自己则亲自送时锦回了相府。 回府的路上,时锦的情绪已然调整得当,主动向太子交代了自己腿伤的相关事宜。 太子心下有了数,问道:“下回再去请陈师傅看诊,我陪你去?” 时锦摇摇头,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 太子眉梢微扬,正要再问,就见时锦笑眯眯地开口,语气似有得意,“我家相爷会带着我去。” 太子:“……” 太子好气又好笑:“你和显之日日相对,分一天给我这个兄长也不行?” “不行。”时锦笑意盈盈,带着些许炫耀道,“不亲眼看到陈师傅给我诊治,他会担心的。” “……”太子没忍住,屈指在她额间轻敲了下,好笑道,“我帮着你们解开误会、和好如初,就是让你如今在我面前炫耀的?” 时锦言笑宴宴道:“总之你也要选太子妃,届时我让你炫耀回来就是了。” 这副弯着眼睛理直气壮的模样委实可气。 太子乜她一眼,靠在椅背上,正想开口。马车缓缓停下,坐在外面的知蕊轻声提醒:“姑娘,相府到了。” 时锦应了声,冲太子问道:“晚上在相府用膳吗?” 太子眉梢微扬,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元嘉居然要留饭?” 这反应着实夸张,时锦反思再三,也没觉得自己要留他用膳有什么稀奇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太子一笑,道:“今日还有政务要理,便不留了。” 时锦也不故作客气,闻言便道:“那我让车夫送你回去。” 太子没有推拒,道了声“好”,帮着时锦下了马车,目送她进府。 时锦由知蕊背着上了台阶,刚在轮椅上坐定,听到身后的太子喊:“元嘉。”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太子。 后者朝她一笑,悠悠道:“要劳元嘉帮我带句话给显之。” 时锦:“什么话?” 太子语带揶揄,徐徐道:“你帮我问问显之,孤这个皇兄,何时能得他一声‘兄长’。” 时锦:“……” 时锦不知内情,尽管知道和自己有关,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太子卖的什么关子。 虽然不解,可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向顾云深转达了这句话。声落,她好奇地问:“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 顾云深没答,反而问道:“你今日唤了太子‘兄长’?” 时锦眨眨眼,茫然地“啊”了声:“你怎么知道?” 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边将鱼片夹进她碗里,边笑着解释:“大婚那日,我和太子约定,何时你放下芥蒂,喊了他‘兄长’,我便紧随其后,跟着喊一声‘兄长’。” 时锦:“……” 没料想是这种内情。 经他一解释,时锦哪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请她传话是假,向顾云深炫耀他们兄妹二人已经隔阂尽消才是目的。 想明白这些,时锦一阵失语:“你们可真是……” 顾云深神色坦然,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如常地陪着时锦用膳,估摸着她用得差不多,才问起今天下午的事情。 总归也没打算瞒他,时锦是以将杨若和母亲当年身亡的事情悉数告知于他。 顾云深起初听时,眼中尚带着几分笑意。听到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渐消,有些出神。 时锦探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问:“想什么呢?” 顾云深回过神来:“在想阿沅。” 时锦:“嗯?” 顾云深语气温和:“阿沅有这么多人疼宠,我很高兴。” * 治腿伤一事陈师傅说得保守,时锦估摸着要费些时间等待,是以并未过多在意。 却没料到,仅仅隔了一天,薛女医喜气洋洋地上了门,说是明日就能安排着给时锦正骨,师父请她去回春堂再检查一番。 时值下午,官署事简,顾云深正好早归,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 去的路上,时锦好奇问:“上回陈师傅不是说要等些时日,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薛女医想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师父说要等些时日,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担心两手迟钝,耽误了夫人诊治。” 顿了下,薛女医话音一转,腼腆道,“不过前日正好碰见我师姐,此次请夫人过去,便是由我师姐亲自诊断。” 时锦一怔:“师姐?” “正是。”附和之后,薛女医唯恐时锦误会,连忙安抚道,“夫人放心,我师姐年纪虽轻,但医术造诣很是出众。她从小跟着师父学医,耳濡目染,深得师父真传。且她天资出众,比之师父亦不遑多让。” 时锦倒不是担心这位“师姐”的医术水平。 她有此问,更多的是觉得,‘前日’这个时间点,着实过于巧合。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不动声色,似是闲聊一般随口问道:“薛女医的师姐来京没有提前知会陈师傅吗?” 薛女医面露难色,隐晦道:“各种内情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师父说,她与我小师姐已经多时不曾联系。” 薛女医如此回应,再问下去,便是失礼。 时锦见好就收,了然地点了下头,不再多问。只是因着“前日”这个时间点,总觉得心中不安。 杨若一心认定是太子藏了她的女儿,倘若薛女医的师姐当真是她,今日去见,着实要面对一桩大麻烦。 时锦无声轻叹,看了眼身侧的顾云深。 对方唇畔轻弯,似是猜到了时锦心中所想,拍了拍她的手背,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躲不掉。 左右太子没做过这桩事,时锦很快调整好心绪。 如果是杨若也无甚大碍,正好能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 马车在回春堂门口停下。 薛女医引着他们进了内堂,陈师傅和她的师姐正等在那里。 果然如时锦所料。 刚一进门,她便看到了坐在陈师傅身侧的人。 那人乖顺地和陈师傅叙着话,眉目熟悉,赫然就是杨若。 对方也认出了时锦,温顺的笑容僵在脸上。滞了片刻,她冷声打断薛女医的介绍:“我若知道今日来的人是你,就绝不会答应师父在上京多留。” 听到师姐语气不善,薛女医神色忐忑,左看看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认识?” 时锦在来的路上对薛女医师姐的身份已然有了猜测,是以并未露出多少意外,只是语气淡淡地道:“有过一面之缘。” 时锦的好脾气有目共睹。连她都是这副态度,想来两人的一面之缘定是不大愉快。 陈师傅有心调和,刚叫了声“若儿”,就听杨若冷道:“师父不必劝,她兄长若是不将我的女儿还给我,我是不会给她诊治的。” 时锦平静重复:“我兄长说了,他没有动过你的女儿。” 杨若不假思索:“我不信他。” 时锦望着她,反问道:“我兄长是一国储君,他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他……”杨若话音一滞。 时锦又道,“他为求你给我治伤,不惜做到那个份儿上。若是他有你女儿的下落,何至于被你平白羞辱。” 杨若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似乎极有道理,杨若险些就要被说服。 对视片刻,她讥讽道,“连一个平民百姓他都能无缘无故地追杀,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时锦:“你说的平民百姓若是你的夫君,那便谈不上无缘无故。” 杨若神色不渝,她嘴唇翕动,还未张口,便听时锦道:“他当年害我母亲无辜枉死,如今有此下场,全是他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杨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你胡说!” 时锦正想反驳,却有人先她一步开口。 “她没有胡说。” ——是陈师傅的声音。 第63章 杨若下意识回首望去:“师父?” 陈师傅正襟危坐,迎着屋内众人的视线,道:“夫人所言皆是实情。” 杨若一愣。 陈师傅望着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悲悯:“若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所救之人,为何执意要带你私奔?” 杨若呐呐道:“因为……师父不同意。” 陈师傅又问:“在我见到那人之前,你是如何同我说的?” 时隔八年,事情已然有些久远,但杨若却轻而易举地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彼时师父云游,她一人支撑着医馆。 外出采药时,在山上遇见了位重伤昏迷的男子。因男子尚有生息,她便将人带回了医馆,细心施救,终于将人救回。 待人醒后她才知道,原来男子也是一位大夫,因被高官强迫去救重伤不治之人,他不从,故而被追杀流落至此。 杨若也是医者,自然也曾见过明明伤者已没了生机,亲人却不肯接受硬要大夫施救的情形。因为此,她对男子甚是同情,主动将人留下,并帮助他隐瞒踪迹。 男子甚是感怀。 留在医馆那段日子,给予她不少帮助。 同为大夫,他们本就投机。加之他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助她在医术上少走了许多弯路。 孤男寡女,相谈甚欢,情愫也就在这一日复一日中渐生渐长。他虽长她十岁,可这年龄的鸿沟,在情谊深厚的两人面前,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 唯一让她忧心的是抚养她长大的师父不会松口。 好在男子甚是懂她,主动保证,他会让师父看到他的真心,假以时日,师父必会同意。 她信了,在师父回来后,坦诚告知。师父也很是疼她,并未骤然否决,只说要见见他。 原本向好的前景,却在这一见之后,急转直下。 师父严词拒绝,要她和他断个干净。爱人突然起兴,要她跟他私奔。 她当时不肯接受,可一边是师父的断然否决,一边是爱人的软磨硬泡。六神无主之下,鬼使神差便答应了爱人私奔的提议。 也是在那之后,颠沛流离八年,迄今才和师父再度相见。 先前杨若并未在意,可如今,经师父一问,相较之下,也隐约察觉出爱人当时的变化太突然。 沉默良久,她闭了下眼,声音有些涩:“我说,他和我保证过,若是师父不同意,我们二人就用行动证明,一直等到师父真正接受他的那一天。” 陈师傅轻叹一声,示意杨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半晌,她叹道:“我当年不同意你和她的婚事,并非是因为你们二人年岁相差太远,也并非是嫌弃他身无长物。” 顿了下,陈师傅望向杨若,缓缓道,“俱是因为,我认出了他便是当年害得先皇后无辜早亡的人。” 杨若浑身僵住。 时锦也是一愣,她和顾云深交换了个眼神,问道:“陈师傅,我母亲当年难产而亡,莫非您知道内情?” 陈师傅摇摇头,面上露出些许歉意,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知其一,也总好过她知之甚少。 时锦叠着手,有些紧张地攥了下指尖,目光却没从陈师傅身上移开。 陈师傅意会。她回忆起当年的事,语气徐徐:“十八年前,先皇后在沅水战场诊出有孕,当时诊脉的女医便是老身。老身不长于孕期养胎之道,加之先皇后身怀双胎,更是棘手。无奈之下,才找到了附近另一位大夫。” 杨若似有所感:“……是他?” 陈师傅颔首,续道,“当时他初来乍到,尽管精通此术,却也甚受防备。可伺候先皇后的人,包括老身,在防备他数月仍未见他有异动时,也难免心有松懈。 “后来陛下赴京即位,因朝中动荡,前线起战事,波及到先皇后养胎的城池。城中乱作一团,偏偏在这时,先皇后意外早产,乱中出错,让人钻了漏洞。先皇后难产,拼尽全力诞下胎儿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老身当时陪着先皇后一道养胎,自然知道,先皇后生产时虽不会顺利,却绝不至于身死。后来陛下下令严查,原本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可也就是那时,他一夜之间逃离了沅水,遍寻不见。 “陛下心慈,没有牵连到无辜之人。可老身却始终不能心安,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以至于后来一见到他,即便他相貌变化不小,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顿了下,陈师傅望向表情有些迷茫的杨若,解释道,“我知道陛下一直在暗中查探此人的消息,所以在认出他之后,辗转给上京递话,怕打草惊蛇,是以一直未曾跟你明说。我原想着,你们二人相处不久,纵然断情,也不至于多棘手。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陈师傅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自责道:“是我当年疏忽了。” 杨若久久失神,半晌,才勉强挤出来四个字:“不怪师父……” 是她当年年少轻狂,所托非人。她受人蛊惑,脑子一热,便违背了师命,做出私奔之事。 这些年来,她跟着夫君东奔西走,颠沛流离,朝夕相处之间,纵然他隐藏得再好,也不可避免地会露出些微破绽。可她始终不肯细究,不肯相信自己百般信任的良人会是悖逆之徒,以至于,直到现在才得知他的真面目。 师徒之间骤然解开心结,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原本的检查自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时锦看了顾云深一眼,后者意会,带着她出了门。 薛女医犹豫片刻,也跟了出来。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时锦身边,歉然道:“真是对不住,让相爷和夫人白跑了一趟……” 出现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预料。时锦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三人尚在院落中。 屋内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是要把多年的郁愤发泄殆尽。 时锦抿了下唇,不知想到些什么,面有挣扎。 顾云深觑她一眼,又望向薛女医,道:“劳烦女医带句话给令师姐。” 薛女医洗耳恭听。 顾云深道:“她女儿丢失虽非我故,但令师于我妻子有恩,她若是有需要,相府愿意出手相助。” 薛女医连声道谢。 时锦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回到马车,才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顾云深似有所察,回望过去,故意问:“我说了阿沅原本要说的,难道我意会错了?” 他所言,自然是方才提及要为杨若找孩子的那桩事。 时锦神情复杂,沉默半晌,重重叹了声,抱怨道:“我就是心里有些不平。” 理智上来说,薛女医先前帮她看诊,助她颇多,陈师傅帮她治疗腿伤,又和她的母亲有渊源,她受此恩惠,帮助陈师傅的弟子找孩子实在是情理之中。 可一想到杨若的夫君是害她母亲惨死的罪魁祸首,前些时日杨若又百般折辱太子,她就没办法说出愿意帮她找孩子的那番话。 顾云深自然看得出她心中所想。他道:“阿沅骤然知晓其中曲折,心绪难平实属人之常情。” “所以我来替阿沅说。”顾云深轻揉她的发顶,温声道,“这样,阿沅既可以继续不平,又不必担心因自己的一时不平贻误了找孩子的时机。” 时锦无意识地卷着腰绦,嘴硬道:“我也没有特别想帮她。就是一时想到了小三月,那么可爱的小孩儿,如果不是被长思姐姐捡到,恐怕早就夭折了。我们小三月命途多舛,我就是想给她积点儿德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 她素来嘴硬心软,顾云深见怪不怪地笑了下,由着她附和:“阿沅说得极是。” 时锦:“……” 时锦有些泄气。沉默了会儿,忍不住担心道:“她若是仍执意认为是哥哥害了她的孩子,不肯松口怎么办啊?” “放心吧。”顾云深道,“为母则刚,她担心自己的孩儿许久,为了孩子,也会同意的。” 时锦半是担忧、半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诚如顾云深所料,第二日,薛女医便带来了消息,说是师姐得知相爷愿意出手相帮,很是感激。又说,过两日师父和师姐便会来相府给夫人续骨,请她放心。 时锦自然是放心不下的。越是临近治腿的那日,心中就越是忐忑。 前一晚,她照旧陪着顾云深在书房,自己躺在贵妃榻上翻来覆去,手中那本她素喜的话本也看不进去。 心思飘得远,连顾云深近前都没发现。 直到手中的书卷被人抽走,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公务处理完啦?” “尚未。”顾云深摇摇头,迎上她询问的视线,笑道,“明日告了假,这些公务明日再处理也不迟。” 时锦自然知道他告假的缘由,是以没有搭腔。 顾云深坐在她身侧,温声问:“左右也睡不着,阿沅不如说说看?” 时锦下意识问:“说什么?” “说说阿沅如今在担心些什么。” 自己今晚的状态太明显,顾云深又是极心思缜密的人,问出此话并不意外。 时锦半垂着头,半晌,才低声开口:“我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觉得……”她偏了偏头,苦思冥想许久,也没寻到何时的措辞,只得沉默以对。 顾云深:“阿沅是怕自己一腔期待落了空?” “……也不是。”时锦仰起头,瓮声瓮气道,“从我三年前断腿之后,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站起来的一天。最近这些时日,先是找到了害我断腿的赵珩,再是断腿能愈,我总觉得,好消息太多了,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她说的含糊,顾云深却是顿时意会。 她受了许多的委屈、经历了许多的痛苦,所以在面对棘手之事时习惯了冷静以对、淡然处之,反而对这所谓的“好消息”无所适从。 他看出时锦眼中的忐忑,沉默半晌,抬手捂住对方的眼睛,心疼道:“这些本就是阿沅该得的,不是馈赠。” “三年前,阿沅腿伤是无妄之灾。能找到痊愈的机会,只不过是冥冥之中注定了,阿沅的人生会回归正途。” 时锦带着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顾云深移开手掌,对上她不安的眼神,语气温柔,却不失坚定地道:“自然是真的,这本就是阿沅该有的顺遂的人生。” 所以不必惊慌失措,不必小心翼翼,只需要坦荡地接受,然后在自己本来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 如此便好。 第64章 时锦原本就是再通透不过的性子,经顾云深一开解,心中仅存的几分忐忑也顿时烟消云散。 顾云深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叙话。 到最后,怀中的声音渐小渐弱,耳畔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顾云深才莞尔收声,轻手轻脚地抱着时锦回房歇息。 翌日,杨若如约跟着陈师傅来相府为时锦诊治腿伤。 来之前,陈师傅已经将时锦的腿伤情形详细说给她听。饶是心中有数,杨若还是亲力亲为地将她的腿伤重新探查一遍。 从始至终,时锦都分外顺从。 大约是她的表现太平静,检查完,杨若抬眼看她,提醒道:“要开始接骨了。” 时锦点点头:“有劳杨女医。” 杨若沉默片刻。 她不动,屋中的人也都屏息以待。 陈师傅担忧地觑她一眼,正要提醒,就听杨若平静问:“你就不担心,我趁机对你动手脚?” “用人不疑。”时锦分外坦然,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准备好了,女医开始吧。” 杨若看了片刻。半晌,面无表情道:“续骨会疼,夫人且忍一忍。” 时锦莞尔,还没来得及应话,便觉手腕上覆着的力道大了些。 她偏头一笑,觑了眼顾云深面上的紧张,好声好气地安抚道:“放心,不会有大碍的。” 当初她断腿时,铁棍无数次挥下,她都能咬牙挺过。不过是接骨而已,难不成还能有断腿疼? 时锦心中不以为意,顾云深面上的紧张却丝毫未散。 但怕影响杨若诊治,是以一直不曾开口打扰,只沉默着握紧时锦的手腕。 即便紧张至此,他还是留了几分理智,没敢用太大的力道,生怕攥疼了她。 杨若不愧是陈师傅的关门弟子,接骨的手法很老练。 顾云深看着她把着时锦的腿正骨,紧张之余,不时瞥向一旁言笑晏晏的时锦身上。 因怕惊动杨若,他用口型问:“疼吗?” 时锦弯着眼睛摇头。 她这双腿自打断骨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哪是这么轻易就能感受到疼痛的? 这般想着,忽然一道刺痛传来。 时锦一时不防,下意识惊呼一声。 时锦与他十指相扣,因为疼痛而加大的力道也借由此而传递过去。 顾云深面色骤变,握着时锦的手,担忧不已:“阿沅……” 时锦没有搭腔。 她手上的力道不减,额上渐渐沁出冷汗。 顾云深唇角紧抿,恨不能以身代过,偏偏无计可施,只能握着她的手,小心安抚。 良久,杨若直起身,后退一步。 陈师傅默契地上前,在时锦腿上的伤处敷上厚厚一层草药。 “阿沅?”顾云深抬手拭去她额上的薄汗,目露担忧。 时锦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有些苍白,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雀跃道:“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顾云深担忧稍散,握着时锦的手却没松开。 杨若道:“夫人的断骨已经续好,但是仍不能使力,每日要敷续骨的膏药,待月余之后,才可以慢慢尝试站立行走。” “我记下了。”时锦笑着应下,朝着他们二人连声道谢。 叮嘱完,陈师傅和杨若双双离开。 还未出府,正见到太子行色匆匆地大步走来。 迎面撞上,太子先是一愣,想起顾云深所言,很快反应过来。他顾念着时锦,并不多逗留。 擦肩之后,想起什么,太子一顿,喊住她:“杨女医。” 杨若低眉行礼,情绪毫无起伏。 太子睨她一眼,道:“京外来信,说是已经有了你夫君的踪迹,月余便能押送抵京。你要不要见?” 杨若一愣,下意识抬头。 太子沉声道:“你帮元嘉治腿,孤虽不能帮你找回女儿,但让你见一见夫君还是力所能及。” 杨若沉默半晌,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 与此同时,皇宫。 皇帝身前的桌案上摊着奏折,他手执朱笔,盯着奏折半天没有动作。 皇帝在位多年,处理政事素来游刃有余,少有这般迟疑不定。 若是往常,大太监已经要出言关切,想方设法地为圣上分忧解难。可今日却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他深知皇帝如今在牵挂着些什么,若是没有消息传来,陛下恐怕一时半刻都不会静下心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 有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附在大太监耳畔耳语几句。 大太监登时神色一舒,朝上行礼道:“陛下,大喜!” 皇帝从沉思中回过神。 大太监毫不卖关子,流畅道:“元嘉殿下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下意识一紧,半晌,松口气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 腿伤痊愈并非一时之力。 顾云深有心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可毕竟官署事繁,许多时候都抽不开身。 所以看护时锦的重任,最终还是落在了知蕊头上。 她照顾时锦原本就细心备至,如今关乎时锦腿伤,更是半分也不懈怠。 上药、吃食……方方面面她都不肯松懈。甚至时锦想抱小三月,也被她以影响养伤为由严辞拒绝。 时锦偶尔觉得她太过小心,想让她放松些,可对上知蕊如临大敌般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她断腿三年,知蕊对她腿伤的在意程度,不必她少。如今正是她能站起来的关键阶段,知蕊紧张备至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时锦便也由着她去了。 养伤这段时间,杨若和陈师傅间或会上府复诊。 陈师傅毕竟上了年纪,奔波太过耗损精力,是以杨若上府的次数还是居多。 大约是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太过剑拔弩张,以至于后来误会解开,杨若在面对时锦时仍有些不自在。 好在时锦并不在意,时间一长,两人相处虽称不上相谈甚欢,却也比最初融洽许多。 她的女儿仍旧没有消息。 顾云深虽派了人手去寻,可除了膝窝处有一个胎记以外,并无任何有用的信息,找起来宛如大海捞针,棘手得很。 杨若大约也清楚这一点。 时锦能看得出她很着急,却从未听到她出言催促。 冬岁初来,上京一天天冷下来。 时锦腿伤渐渐转好,在众人的细心照料下,已经能撑着拄拐站起来。虽然仍不能行走,可这变化已是喜人。 双腿彻底痊愈似乎指日可待。 不过还没等到能自如行走,时锦反而先迎来了一位故人。 这一日,时锦照常窝在房中,举着绣架研究刺绣的图样针脚。正专注着,就听门房来禀,说是有人来访。 她只当是杨若,并未放在心上。 访客由侍女领着来到内院,朝着时锦福身行礼:“见过夫人。” 声音含笑,却不是杨若的嗓音。 时锦愣了下,猛地抬头,惊喜道:“纪听?” 纪听笑意盈盈,瞥见她手上的东西,笑道:“夫人在研究'鸳鸯戏水'的图样?” “是啊,先前夸下海口,欠了人家一个香囊,总要想办法还债不是。”时锦叹着气搁下绣架,招呼纪听上前落座。 她边给纪听泡茶,边道:“我想着纪刺史的人马恐怕要将近年关才会抵京,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我阿爹确实要将近年关才会过来。”纪听言笑晏晏,对上时锦微诧的眼神,悄声道,“我是自己过来的。” 时锦泡茶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道:“自己?一个人?” 纪听噙着笑点头。 时锦目露震惊,缓了缓,才喃喃问:“靖州到上京路途遥远,你一个人也不怕遇到危险?” “这就要多谢相爷了。” 时锦一点就通,联想到他们离开靖州前顾云深曾托廖将军照看纪听的事,顿时了然:“廖将军帮你的?” “是,也不是。”纪听高深莫测道,对上时锦不可思议的神情,徐徐开口,“你和相爷离开靖州以后,大夫人多次为难,全靠廖将军帮忙才得以化险为夷。后来边境换防,我央求廖将军带我出府。他因知道我在府中处境,虽然为难,却还是应了我。 “正巧朝中下旨命各州刺史携家眷参加今岁的除夕夜宴。我猜测着恐怕与太子选妃有关,和廖将军商量后佯装重病。府中适龄婚配的女儿就我一个,阿爹自然不敢轻视。一听说边境有名医圣手能治顽疾,忙不迭地请廖将军帮忙送我去医治。” 时锦犹有不解:“可助你出靖州和助你离开刺史府是两码事,廖将军也肯?” “他当然不肯。”顿了下,纪听道,“就算他肯帮忙,我也不会连累他。” 时锦顿时意会。 纪刺史既然有意要女儿嫁入东宫,若是纪听在廖将军手中失踪了,纪刺史定然不会轻易罢休。 只是,既然不是廖将军帮忙,那她又是怎么溜出来的? 总不能是凭一己之力逃出了纪刺史的天罗地网吧? 正胡思乱想地猜测着,就听纪听悠悠道,“是我阿爹。” “纪刺史?!”时锦愣了下,困惑道,“可是他怎么会……” 纪听端着热茶轻啜一口,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病愈'以后,阿爹派人来边境接我。大约是觉得我一个弱女子翻不起风浪,只派了几个护卫来。原先刺史府防守严密,我无力逃脱。可从几个护卫手中逃掉,却并非难事。 “我既不想再回到府中与他们虚与委蛇,又不想嫁入东宫,自然要趁这个机会溜走。可没想到这几个护卫警惕性颇高,一发现我不见踪影,立刻上报给了阿爹。我逃了两天,还是被阿爹逮到了。” 说到这里,纪听顿了下。 时锦听得正揪心,连忙问:“然后呢,纪刺史是怎么愿意放你离开的?” “然后……”纪听握着杯盏,感受到茶汤的热气顺着杯壁传入掌心,半垂着眼,有些讽刺地勾了下唇角,轻描淡写道,“大约是他觉得对不起我吧。” 第65章 对不起? 时锦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望向她。 纪听捧着热茶,缓缓道:“我偷偷逃跑毕竟胆大妄为,阿爹生气得紧,亲自带人找到我,质问我为何行此悖逆之举。当时我想着,既然已经被识破,就没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年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纪听说得慢,当时的情景也在她慢声细语地叙说中浮现在眼前。 乍然得知诸多内情,纪刺史当即愣怔在原地。 面上的愤怒尚未敛去,又新添震惊。两种表情僵硬地叠在脸上,显得滑稽又可笑。纪听全当没看见,只语气平静地述说着。 这些年大夫人对她的种种为难、小妹对她的种种羞辱,均被她一一揭露出来。 纪刺史保持了难得的耐心,脸上的震惊也随着纪听的讲述渐渐变为恍惚和痛悔,好像分外心疼这个女儿的遭遇一般。 这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纪听却只觉得可笑。 十几年来,但凡这个父亲表现出一丝对女儿的心疼,她也不至于在后院里如此任人宰割。 父女情分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漠不关心里消磨殆尽,如今又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给谁看? 两相沉默中,纪刺史问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想嫁入东宫?” “不想。”纪听不假思索。她在后院的牢笼中挣扎求生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愿意去到另一个斗争更激烈的环境里尔虞我诈? 纪刺史似乎不解:“当初相爷来靖州,你分明是愿意……” 事已至此,纪听干脆不再隐瞒,直截了当道:“那只是为了快些从刺史府逃离出去的权宜之计罢了。不论当时来的是相爷,还是其他人,只要能带我走,我都愿意委身。” 一个刺史的女儿纵然再不受宠,也飞不出靖州的天地;可一个不受宠的妾室,想要脱身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她算得极好,若是相爷是个三妻四妾的寻常男人,必定能脱身。可偏偏,她遇见的是顾云深,眼中除了时锦再容不下任何人。 她虽着急离开,却不忍破坏他们的情谊,于是只能继续在刺史府里忍气吞声。 大约是说出心里话太痛快,她反而没那么多顾及,丝毫不再遮掩自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逃走机会的决心。 被押送回刺史府的路上,纪刺史派了许多人看守她。 纪听虽然想走,却也没和他们硬碰硬,思忖着在来上京的路上伺机而动。再不济,到了上京,向时锦求援也能一解燃眉之急。 时锦听得心中发紧,问道:“后来呢,纪刺史带你回府之后又是怎么愿意放你离开的?” “他没有带我回府。”纪听摇摇头,“一路上我被看得严,并不知道方向。等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他带我出了靖州。” 时锦抿了下唇,迟疑道:“纪刺史他……” 纪听眸中染上几分讥诮,语调平平道:“他说大夫人有母族撑腰,素来跋扈。他担心太关注我会让大夫人对我更加忌惮,这才始终冷待,希望我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他还说,这么多年忽视冷待非他本意,若他早知是如此结果,当初断然不会妄作论断。他深觉对我不起,又无力补偿。所以便顺着我的意愿,放我离开。” 顿了下,纪听垂着眼,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讽刺地轻呵一声:“总有人自诩用心良苦,以为漠不关心便是保护,当真是可笑。” 屋里的气氛有些许凝滞。 时锦听完,心中五味杂陈,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 纪刺史若真是冷漠无情倒也还好,偏偏他并非无情,如此做派,反而让纪听爱恨不能。 时锦在心里轻叹一声,看着有些颓丧的纪听,拍拍她的肩膀,换了话题:“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纪听抿了口茶水,收拾好心绪,笑道:“好不容易没了束缚,自然要见一见大好山河,然后再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落脚。”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时锦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我幼年在江南长大,那儿民风淳朴,山水秀美,着实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纪听认真记下,抚掌道:“江南冬暖,我如今启程去,正好能避避寒。” 时锦笑吟吟地点头,紧接着道:“眼下还早,去江南不急于一时片刻。你奔波多日,先在相府住段时间歇歇脚,再论其他。” 左右纪听无事,思虑片刻,便也欣然同意。 相府的日子和刺史府迥然不同。 时锦虽然身份贵重,可相府素来少与朝臣结交,她又双腿不便,压根儿不似大夫人一般勤于参加宴会。 是以纪听清闲得紧,每日只教时锦绣“鸳鸯戏水”的花样,或是陪着她逗小三月玩儿,过得很是自在。 这段时间,时锦的腿伤也有了喜人进展。 因着愈合甚好,已经可以开始练习站立和走路。 虽然三年来一直没落下对双腿的按摩,可毕竟三年未曾用过力,乍一起身,虽然略疼,时锦也难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大约是失去过,所以对于失而复得的东西格外珍惜。虽然练习走路不容易,可时锦却每日都坚持了下来,练得很是兴起。 晚膳后,顾云深也会支撑着她走一段儿,消消食,才会回到书房处理政务。 时锦性子开朗,每日走路时,虽然累得满头生汗,却喜色不减,总会拣着新奇好玩儿的趣事说给他听。 今日却难得没有提起兴致,皱着眉,看着有些垂头丧气。 顾云深略感意外,试探着问:“阿沅今日是有心事?” 时锦轻叹一声道:“杨女医的夫君前两日被押解进京,这事儿你知道吗?” 顾云深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他帮着杨女医找孩子,自然要摸清楚她夫君的逃窜踪迹,是以一直和太子有交流,自然知道这桩事。 时锦也不惊讶,继续道:“杨女医今日来府向我致歉,说她已经见到了她夫君,也知道了女儿失踪的原因。” 顾云深似所有觉,问道:“孩子是她夫君扔的?” 时锦正愤懑着,闻言登时一滞,她缓慢地眨了下眼,有些困惑道:“你怎么知道?” 顾云深莞尔道:“孩子是她夫君带着的,太子又没见过这个孩子,倘若是另有追兵抢夺,太子的人定然不会一无所知。思来想去,只能是她夫君贪生怕死,为了逃命,狠心将孩子丢弃。” 震惊于他的神机妙算,时锦由衷地问:“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 顾云深点点头。 时锦又问:“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杨女医?” “毕竟是猜测。”顾云深推着她慢慢走,边道,“况且,当时杨女医很是信任她的夫君,就算得知了她夫君并非如她所知一般良善,恐怕也不会相信他会当真狠心到丢弃孩子。既然不信,不如不言。” 也有道理。 时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而又愤愤不平道:“她夫君着实可恨。既然嫌累赘,当初不带着女儿就是,何必一边装痴情,一边又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顿了下,她仰头望着顾云深,问:“对了,杨女医的女儿,你找得怎么样了?” 前脚还在表达对杨若夫君的唾弃,后脚就问起了孩子的踪迹,思路委实跳跃。 好在顾云深听得认真,从未走神,是以流畅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太子留了人帮着一起找,再过不久应当就能有结果。” 想到今日杨女医失魂落魄、强忍悲痛的模样,时锦一阵叹息。 孩子被丢弃时尚且不足月,如今隔了大半年,也不知是凶是吉。纵然有太子帮着找,可大海捞针,到底艰难。 顾云深垂眸觑了眼愁眉苦脸的时锦,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阿沅别担心,我再多派些人手,争取早日找到孩子的踪迹。” 时锦“嗯”了声,面上却没露出多少笑意。 沉重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入睡前。 小三月年龄虽尚是稚龄,可感知情绪的能力却不见少。 因着时锦没多少喜色,小三月也罕见得没有折腾,只咬着手,溜圆的眼睛直直望过来,有些小心翼翼。 知蕊抱着小三月轻声哄着,看了眼唉声叹气的时锦,失笑道:“姑娘再不笑一笑,小三月就要哭出来了。” 时锦回过神,探身看了眼面露胆怯的小三月,当即心疼地将人抱过来,轻哄道:“不怕不怕,姨姨方才在走神,不是故意吓月月的……” 小三月原本就亲近时锦,没多会儿,便弯起眼睛,“咯咯”笑起来。 知蕊拿着热锦帕来给小三月擦脸,边问:“姑娘还在想杨女医的事儿?” “可不是吗。我一见到杨女医,就总想到小三月。”时锦垂眸看了眼眉眼弯弯的小三月,叹道,“杨女医苦寻女儿不见。我总想着,将我们月月狠心丢弃的父母,会不会如杨女医一般思女心切——” 话到这里,时锦忽然一顿。 知蕊正洗着绢帕,身后忽然没了声音,下意识轻唤:“姑娘?” 时锦的视线定在小三月的眉眼上,良久,轻声问:“知蕊,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 知蕊担忧地望过来:“姑娘可是腿上不适?要不我来抱着小三月?” 时锦摇摇头,紧紧抱着小三月,重复问:“小三月如今多大了?” 知蕊面上忧虑不减,见她执意要个答案,想了想道:“长思姑娘说,月月被捡到的时候大约满月没多久,如今应当是一岁左右。” 声落,她不解地问,“姑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时锦却没答话。 她打量着小三月,大约是心理因素作祟,总觉得这眉眼有几分眼熟。 半晌,她喃喃道:“杨女医的孩子,丢弃时是不是也不足月?” 饶是知蕊再迟钝,此时也明白了时锦的意思。 “姑娘是说……”她心里跟着一紧,还没说完,又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怎么可能。小三月是长思姑娘在京畿捡到的。杨女医的夫君压根没靠近过上京城——” 时锦指尖微蜷,涩声打断她:“杨女医的女儿膝窝有一片胎记。” 只要看看小三月的膝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时锦只手抱着小三月,另一只手去掀她的被衾。 答案分明就在眼前,时锦却手颤得难以自抑。 怀中的小三月似乎也觉得不适,又开始“咿呀咿呀”叫起来。 时锦闭了下眼,将小三月交给知蕊:“你来看。” 知蕊担忧地叫了声“姑娘”,见时锦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思虑半晌,终究不忍地将小三月接过来。 小三月尚且不知愁滋味,瞪着腿表示不满。 知蕊却眼明手快,飞速地看了眼她的膝窝。 她虽照顾小三月良久,可平素里净身穿衣,从不曾注意到过膝窝这个地方。 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 小三月的左膝膝窝处,指甲盖大小的鲜红胎记清晰可见。 第66章 屋内没人开口。 小三月不时发出的“咿咿呀呀”,便是偌大的房中唯一的声音了。 知蕊没有说出结果。 可沉默已然是最直观的答案。 时锦闭了下眼,良久,轻声道:“……月月,和杨女医其实是有些像的。” 曾经没有留意过,如今仔细比较,其实是能发现端倪的。虽说不足一岁的小孩儿还没有张开,可眉眼到底有几分杨女医的影子。 知蕊望着时锦,抿了下唇,担忧不减。 姑娘有多宠小三月,阖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说一句把小三月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过去大半年,她不止一次地听到姑娘畅想着如何把小三月抚养成人。可没想到,相处不足一年这个愿望就成了泡影。 “怎么这幅表情啊。”时锦撑起身子,招手示意知蕊将小三月递过来。 她边接过小三月在怀中抱着,边云淡风轻道,“帮小三月找到了她的家人,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顿了下,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虽然她的亲生父亲狠心,可她的母亲却很是伟大,为了找到她,甚至能对当朝储君不假辞色。有母亲陪在身边,小三月一定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 知蕊焉能不知自家姑娘这是在强颜欢笑。 她忧色重重地喊了声“姑娘”,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想劝姑娘留下小三月。 虽然知道了小三月是杨女医的女儿,可毕竟知道这桩事的只有她们二人。只要能保守秘密,就没人能知道姑娘养的这个孩子便是杨女医苦寻良久的女儿。 况且于杨女医而言,不足月的女儿被夫君丢弃,恐怕早已经做好了女儿失去性命的心理准备。就算届时相爷找不到丢失的孩子,杨女医也不过是伤感一阵子,时间长了,总会慢慢淡忘。 可面对专心哄着小三月的时锦,知蕊怎么也说不出这种话。 凭姑娘的性子,就算再不舍得,也断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时欢喜,做出这等瞒天过海之事。 时锦轻轻晃着怀中的小三月,眼也不抬,叮嘱道:“你明日早些去回春堂,请杨女医过府……” 顿了下,又觉不妥,忙改口道,“算了,你还是明日赶早,抱着小三月去回春堂让杨女医认一认,若是……” 似乎觉得艰难,时锦望着小三月的眉眼,沉默良久,才轻声续道:“若是小三月当真是杨女医的女儿,就直接交还给她吧。小三月的衣裳用品,等我收拾好了,再派人送到回春堂。” 知蕊迟疑道:“……姑娘不打算再见见小三月吗?” “不见了。” 时锦弯下身,轻轻贴了下小三月软乎乎的脸颊,喃喃道,“我怕再见一面,就不想将月月还给她了……” 这一夜,时锦几乎彻夜未眠,视线也没有从小三月身上移开过。 哪怕小三月睡得天昏地暗。 再闹腾的小孩子,睡熟的时候都分外乖巧。 更别说本来就鲜少哭闹的小三月了。 她陷入梦乡的时候,眼睛也只是半闭,并不会全然闭紧。 刚刚养着小三月的时候,时锦一无所知,还当她没有睡着,盯了她大半宿。 后来才知道,小孩儿睡熟的时候原本眼睛本就不会全然闭合…… 以往不察,如今开始去回想时才发现,虽然相处才半年多,可小三月带给她的记忆却是太多太美好了。 多到哪怕嘴上说着要将小三月还给她的亲身母亲,心里却怎么也做不到坦然以待。 脑海中思绪纷杂,落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 小三月一定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 * 翌日,顾云深上了早朝,照例回府陪着时锦用早膳。 去到膳厅,发现素来窝在圈椅中等候的人无踪无影。问了侍女才知道,夫人今日一直没出主院。 顾云深心生不安,大步流星地回了主院。 一进屋就看见时锦正靠在床边,认真地叠着衣服。 凑近一看,才发现俱是她买给小三月的小衣裳。 顾云深扫了眼屋内,不解问:“怎么是阿沅叠衣裳,知蕊呢?” 时锦动作细致地将小衣裳叠好,棱角分明地摆放整齐。 她眼也不抬,轻描淡写道:“她带着小三月去认亲了。” 顾云深顿了顿:“……认亲?” 时锦应了声,声音如常道:“昨夜我才发现,小三月的膝窝也有块胎记。我琢磨着,还是让杨女医认一认。若她是杨女医的女儿,就全了杨女医的思女之情;若不是,我也能安心地抚养她……” 话到最后,声音愈轻,连整理衣裳的动作也慢下来。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若她当真觉得小三月或许不是杨女医的女儿,又何必在这里孤零零地给小三月整理衣裳。 顾云深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走上前去,蹲在她旁边,仿着她的动作叠起小衣裳。 分离的伤感面前,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云深也不出言安慰,只沉默着蹲在时锦身侧,陪她一起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小三月的衣裳一件一件都已经折叠整齐,只剩下时锦手中的最后一件。 她叠好,抖擞开,又叠好。 顾云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的动作,也不阻止。 眼见她似乎又要抖擞开,门外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时锦抓着衣裳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知蕊推开门,看清屋内的情形,行礼道:“相爷,姑娘。” 顿了下,犹豫着道,“姑娘,小三月已经交还给杨女医了。她让我带话,说是感谢姑娘对月月的抚养——” 时锦似是不想再听,打断道:“我知道了。” 知蕊声音一滞,定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顾云深朝她微微颔首。 知蕊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时锦仍攥着衣角,久久没有动作。 顾云深目露心疼,容她静了会儿,才上前一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柔声唤:“阿沅……” 这一声温柔得不像话。 却轻而易举地击破了时锦垒放多时的城墙。 一滴泪珠从她眼中滑落,砸在顾云深的手背上。甚至没给他时间反应,第二滴、第三滴就接踵而至。 时锦侧过身,轻车熟路地扑进他怀里。 不消多时,顾云深就清晰地感觉到,胸前的一片衣料被泪水濡湿。 他半抱着时锦,一手轻轻地顺着她的长发,很是温柔。 时锦就在他的温柔安抚中泣声道:“我养小三月,又不是为了得她一声谢。” 语气中不乏不满。 顾云深却很是纵容地附和:“是,我们阿沅养小三月,是因为小三月招人喜欢。” 怀中的姑娘还在抽泣着。 顾云深温声安抚:“杨女医如今还在上京,阿沅若是舍不得,可以常常去回春堂探望她。” 时锦带着鼻音道:“那杨女医离了上京呢?” 顾云深故作沉思道:“那我们可以请杨女医来我们府上当府医,这样阿沅就可以陪着小三月长大。” 时锦闷声闷气地反驳:“可等我们回了江南,就不适合在府中养大夫了。” “怎么不适合?”顾云深存着哄她高兴的心思,故意道,“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时锦正掉着泪,闻言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偏偏她正哭着,如今一哭一笑,显得分外可怜。 顾云深轻轻拍着她的背。 时锦缓了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算了。” 顾云深:“怎么?” 时锦闷声道:“杨女医在外治病救人比我想小三月更重要,还是让她给更多百姓治病吧。” 顾云深垂眸望着时锦的发旋,眸中一片温软。 良久,他轻轻“嗯”了声,温声道:“都听阿沅的。” * 入了冬,上京一天天冷下来。 大约是怕小孩儿过不得寒,趁着天气尚好的时候,杨女医便带着女儿离了京。 年关将近,纪听怕再遇上靖州的车马,也早早告辞离开。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相府,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初初时锦还不适应,但时间长了,倒也有所习惯。 入腊月的这一天,上京下了一场雪。 接连三日,城中到处是一片雪白。时锦畏寒,从烧了暖炉后,再未出过屋。 她的腿已经好了许多,能够在无人帮助的情形下独自走一段路了。她估摸着,到了明年入春,就能彻底离开轮椅了。 腊月朝中有无数的事情要忙。 顾云深在官署里连轴转,也再难如先前一般总是回府陪着时锦用膳了。 好在时锦心里有了准备,也不觉得多难捱。 只是在府中闷得久了,总觉得喘不过气。 落雪后不久,便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左右在府中待着也无事,时锦思来想去,带着知蕊去了红袖招。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长思。 两人原本就性情相投,数月不见,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时锦陪着她说笑逗趣,如往常一般无二。 聊到中途,长思随口问道:“小三月呢?如今天冷了,她在府中可还好?” 此言一出,原本欢声笑语的屋内忽然间鸦雀无声。 长思素来心思玲珑,当即察觉到不妥:“……怎么了?” 时锦半垂下眼,道:“月前找到了小三月的生身母亲,我便将小三月还给她了。” 顿了下,她不好意思地朝长思笑了下,“小三月是长思姐姐捡到的,于情于理,都该知会姐姐一声。只是——” 时锦声音顿住,似乎有些难以继续。挣扎片刻,低落地垂下头。 长思不知道还有如此内情,惊讶过后,倒也很快调整好心绪。 她看了眼时锦,叹道:“既然舍不得,为何这么痛快地将小三月还回去?” 时锦指尖蜷了下,半晌,她才启口,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孩子总希望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吧。” 第67章 说这话时,时锦垂着头,满肩的墨发垂下,遮住大半张脸。 长思坐在一侧,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她身上幽幽散出的伤感。 长思神情复杂,半晌,叹道:“小时锦……” 时锦抿了口茶,反过来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与小三月的缘分大抵就只有这大半年。我看得开,长思姐姐不必忧心。” 长思面露挣扎,欲言又止。 她与时锦相识甚早,对时锦的幼年过往知之甚深。 方才那句“孩子总希望能在父母身边长大”的话一出口,长思便知她是有感而发。 时锦从小就没有父母,其中心酸她深有体会。推己及人,自然不忍小三月如她一般亲缘寡薄。 长思有心安慰,偏偏时锦有意转移话题,于是只能作罢。 她敛了心绪,话音一转,招呼道:“我近来调了款香,小时锦来闻闻看?” 长思一手调香制粉的技艺名动上京,她亲手制的香,自然非同凡响。 一听有新香可闻,时锦一扫心中沉郁,忙不迭应了声“好”。 长思推着时锦到长案前停下,从锦匣中取出一个瓷瓶,拨开瓶口的塞子,以手作扇,轻轻扇动。 香气徐徐散开。 时锦微阖上眼,细细品味。 香气闻着有些冷冽,像是菊花的淡香,气味幽幽,多一分显得腻味,少一分又觉寡淡,如今这个味道,不多不少,正好沁人心脾。 时锦从这香的余味悠长中回过神来,赞不绝口:“好香,长思姐姐的手艺果然出众!” 长思大大方方地笑了下。 时锦满含期待地问:“长思姐姐打算何时将这款香推出来?” 长思调的香素来都是要放到市面上去卖的,时锦有此一问也不稀奇。 可这一回,长思却摇了摇头:“这香不卖。” “不卖?”时锦不解地望着她。 长思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鼻尖,道:“这香是我采晚秋的菊花,取未染尘埃的雪水调制而成,一小瓶香,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制起来麻烦得紧,自然要好好藏着。” 时锦原本跃跃欲试地准备当第一批顾客,闻言只得失望地“啊”了声。 长思颇觉好笑,塞好瓶口,弯身又取出一个瓷瓶递过去,笑道:“正好两瓶,见者有份。” 时锦眼睛一亮,想要接过,又知这香贵重,当即有些迟疑。 长思直接将瓷瓶放到她手中,莞尔道:“原本就给你准备了一份,且拿着罢。” 时锦这才放心,笑眯眯地收了下来。 长思不愧为调香大家。 这香初一闻,只觉得味冽好闻,可沉淀之后,另有一番妙味。 时锦原本就极喜欢这款香,如今更是爱不释手。 上京的冬天很是难捱。 时锦出了这一趟门,就愈发的足不出户。 临近年关,上京城到处都是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朝廷一年的政事都要在腊月二十六封御笔前做最后的处理,顾云深忙得不可开交。 先前顾云深尚未当上丞相时,在这个关头也闲不下来,其他朝臣自然不外如是。 以至于时锦又一次见到太子游手好闲地上门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疑惑。 太子轻车熟路地寻了把圈椅坐下,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看上去很是悠闲。 时锦困惑地问:“不是说临近年关时政务都很繁重?” 太子悠悠颔首:“是很繁重。” 时锦目露不解:“那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喝茶?” 太子抿了口茶水润喉,顿了片刻,才翘着腿道:“父皇将我赶了出来,不让我插手。” 时锦:“……?” 太子从小就跟着皇帝学习处理政事,十六岁起便开始独当一面,还能有皇帝不让他插手政事的时候? 时锦难以置信:“是什么事不让你插手?” 太子轻描淡写道:“近来父皇得了不少武安侯勾结外敌、卖官鬻爵的证据,正琢磨着处置武安侯。” 这么一说,时锦便有些明白了。 虽说太子不是皇后亲子,可因着皇后多年膝下无子,武安侯若为往后荣华,自然要从太子小时候就百般示好拉拢。这些年来,在太子身上着实倾注了不少心力。 外人不知内情,只知太子蒙武安侯一家照料扶持多年。此时若他插手处置武安侯之事,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抨击他没有仁心。 皇帝不想让太子染上这样的名声,才会不让他插手此事。 思及此,时锦感叹道:“他为了你,着实用心良苦。” 太子觑她一眼,道:“父皇就只有你我两个孩子,自然要用心些。” 时锦笑了笑,没有搭腔。 用过午膳后,时锦照常要练习走路。 外头凉,便将练习的地点挪到了正厅。 太子上一次来府时,她尚且只能站立,如今已经能慢慢走一段了,进展飞速。 太子很是高兴,左右无事,便陪着时锦一起练。 歇息时,太子给她递杯水。 时锦伸手接过。 太子随口道:“你今日用的这香倒是好闻。”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一声夸赞,时锦当即弯起眼睛,笑吟吟道:“那当然。” 她刚想说“这可是长思姐姐特意给我配的”。 就听太子道:“你和父皇的喜好倒是相近。” 时锦想说的话登时滞在喉间,她下意识握紧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是说,父皇也用了这款香?” 时锦掩饰得好,太子没有发觉不妥,点点头道:“是啊。” 时锦调侃道:“你素来不用这些东西,确定没闻错?” “确定。”太子不假思索道,“难得不见他用龙涎香,我还特意多闻了会儿,怎么可能会错。” 说着,他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道,“天色不早,我该回了。走路不急于一时,你慢慢来,别累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 等太子走远,时锦脸上的笑才渐渐消失。 太子不会骗他。 这香气味虽淡,可留香持久。 皇帝身上若有这香的味道,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也得了这香。可这香分明是长思姐姐亲自调的,只有两瓶,她当时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一瓶在她这里,一瓶在长思姐姐那里。 另一种可能,便是皇帝和身上用了这香的人有过接触。 这段时间以来,她没见过皇帝,他身上的香自然不可能是从她这儿染上的。 长思姐姐在调香一道天赋卓绝,调香的用料全都在她心里记着,绝不会落在纸上,所以更不会存在方子泄露的问题。 皇帝继没有见过她,那便只能是见了长思姐姐。 她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可却对长思的性情再清楚不过。 若长思姐姐和她的父亲有关系,绝不会在她面前泰然自若。 可若是…… 长思姐姐不知道那人是她的父亲呢? 时锦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最终还是闭了下眼,决定去找长思问个明白。 此时快要入夜,红袖招已经隐隐有了热闹的氛围。 时锦走后门,熟门熟路地近了长思的房间。 长思正在帮一个姑娘上妆,时锦便也没打扰,安静得在一旁等着。 等到姑娘聘婷离去,长思按了按有些僵硬的肩膀,才看到时锦等在一旁。 她当即一喜,高兴问:“小时锦?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吱一声。” “见姐姐在忙,便没打扰。”时锦笑了下,又道,“这会儿来见长思姐姐,是有件事想问问姐姐。” 长思推着时锦到桌边停下,将桌上的小食推到她面前,随口问:“什么事?” 时锦给知蕊递了个眼色。 后者意会,带着长思的侍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这架势看着有些严肃。 长思动作一顿,也生出些迟疑。 时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道:“前些时日长思姐姐送我的香,可转送了别人?” “自然没有。”长思不假思索地回,见时锦神情严肃,犹豫着问,“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时锦直直望着她,道:“我兄长说,他在我父亲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香。” 长思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神情忽然间变得慌乱,下意识想要解释:“小时锦……” 这个反应足以证明,长思知道那个人是皇帝。 时锦深吸一口气,不由抬高了声音:“他既与你……作何不给你一个名分?” 见她一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气愤模样,长思反而一笑。 时锦不满道:“长思姐姐!” 长思哭笑不得:“小时锦,你误会了。陛下和我不想你想的那种关系。” 时锦怀疑地打量着她。 长思竖起手指保证:“不骗你。” 时锦:“那他身上的香……” 长思道:“陛下昨日来得突然,我调香的东西都摆在桌上。收拾时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想来是那时沾上了,没料想一时疏忽,就被你给发现了。” 时锦抿了下唇,犹有不信:“那他和你……” 若是不说清楚,定然打消不了她心中的疑虑。 长思犹豫了下,选了个委婉的说法:“若是你在陛下膝下长大,那我原该唤你一声‘殿下’。” 她望着时锦,诚恳道,“旁的我便不能再多透露。你若是还有疑惑,可以去问问陛下。他会为你解惑的。” 时锦心思电转。长思这话虽然隐晦,却不难理解。 红袖招鱼龙混杂,是个探听消息的绝佳之地。长思又是早有声名的人,更不会有人对她设防太过。 想明白这里,时锦心中曾不解的疑惑似乎也有了答案。她望着长思问:“所以当时我想赎姐姐离开红袖招,你才不肯?” “是。”长思颔首,见时锦想明白,顿时松了口气。 时锦原是想替长思讨个公道,没想到闹了这么个笑话,当即有些羞赧地致歉:“今日冒昧,唐突了姐姐,还望姐姐原谅。” “无妨。”长思不计前嫌地笑了下,“你直接问我,总比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好。” 闻言,时锦更加不好意思。 大约是今日太过冲动,时锦着实有些难以面对长思,枯坐了会儿,着实觉得如坐针毡。 长思大约能看出她的不自在,也就没多留。借着还要帮人上妆的理由,善解人意地放了时锦。 时锦求之不得,忙不迭告辞离开。 临出门前,长思叫住时锦,语焉不详道:“小时锦,陛下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句话原不该是她说的,可她和时锦相交多年,深知时锦对于亲情有多看重,对于被父亲抛弃的事又有多耿耿于怀。 她曾经想提醒,可自己是个暗探,听命于陛下,自然不敢做越俎代庖的事情。 今日身份既然被看透,哪怕是出于这么多年来的情谊,也不想时锦一直念着这桩事,久久不能释然。 时锦知道长思好意,神情如常,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 知蕊不知道他们二人聊了些什么。 出了红袖招,边扶着时锦登上马车,边问:“姑娘是打算回府,还是顺道在街市上逛逛?” 时锦撩起车帘,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望去。 半晌,轻声道:“……回府吧。” 第68章 年关在即,上京城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 当朝国舅武安侯,被参勾结外敌、卖官鬻爵,多年来,在边境以抗敌为名,敛财实多。 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种种证据被呈至御前,皇帝震怒,当即褫夺了武安侯爵位,命三法司彻查定罪。 消息传到市井,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刑部带着枷号、囚车前往武安侯府拿人时,百姓纷纷驻足。 自刑部大牢到武安侯府的这段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很是壮观。 武安侯府人人自危,府中的仆役侍女早做鸟兽散,已经各自出府保命去了。 偌大的侯府,一夕之间变得空荡寥落,甚有穷途末路之势。 顾云深奉命督办。 找到武安侯时,他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房里。 昔日征伐四方的侯爷,如今纵然失势,也不轻易折腰。 顾云深面无波动,侧身让了一步。 身后的刑部侍郎立即带人上前,给武安侯上了枷号,末了,道:“侯爷,请吧。” 武安侯讥诮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 他望着顾云深,讽笑道:“皇帝下令诛我郑氏满门,小女早已出嫁,应当不算在此列吧?” “不算。” 武安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便听见顾云深轻描淡写道:“郑姑娘人在西羌,我朝与西羌如今来往甚密,自然不可能去夺二皇子所爱。”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武安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去:“你们把她送进了西羌?” “郑姑娘奉旨和亲,侯爷不是一早便知?” 武安侯脚下踉跄。 他同意和亲,俱是因为早和西羌二皇子有了约定。 他派人在未入西羌时将雁书佯装抢走,二皇子以朝廷出尔反尔为由出兵边境。 如此,他既保全了女儿,也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西羌领兵,让皇帝意欲动他的图谋落空。 毕竟朝中无将,就算皇帝想动他,在领兵一道,还是不得不依靠他。 武安侯思绪纷乱,转念意识到,他一直都没等来边境动乱的消息。 他以为是二皇子一行走得慢,原来……竟是因为计划落空吗? 原本还从容的武安侯,此刻一下子恍惚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二皇子怎么会反悔……” 他们这些年,不是合作得很好吗? 他靠边境兴兵,在西境巩固兵权;二皇子靠战事取胜,在西羌王处谋得军功,以图皇位。 他们互惠互利,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怎么会…… 像是猜出了他的疑惑,顾云深头也不回,淡道:“西羌不是只有一个皇子。” 一瞬间,武安侯醍醐灌顶。 不是二皇子背叛了他们的约定,是有人从中做梗。 西羌王老迈,帝位之争愈发激烈。 二皇子这些年来军功卓著,却都是单打独斗,少有扶持。 所以为了遏制二皇子的势头,边境必须要稳。 这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 皇帝想要动武安侯府。 二皇子就算娶回了和亲之人,也无助力。 所以西羌众皇子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他们不需要交流,却默契地达成了这次合作。 让武安侯府和二皇子,俱无翻身之力。 武安侯气得浑身发抖:“顾云深!我女儿对你情深意重,你竟将她送到西羌,如此辜负她的深情厚谊……” 他义正词严地指责顾云深忘恩负义。 一旁押送的人诺诺不敢言。 顾云深倏地停住脚步,转身朝怒气正盛的武安侯看来。 他眼神冷淡,犹如万年不化的积雪,令周遭的温度骤降。 顾云深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只你的女儿是放在手心的珍宝分毫不容有失,我的阿沅便是能任由你们捏圆搓扁的草芥不成?” 武安侯顿时一僵。 顾云深冷冷别开视线:“三年自由,一双残腿,如今才算悉数讨回。自此后,两不相欠。” 武安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派往边境的人马皆是骁勇之辈,埋伏的地点亦是千挑万选、隐秘至极,你是如何算到的?” 顾云深不想搭腔。 武安侯却执意要一个答案,复又相问。 及至正厅。 厅前有人负手而立,视线扫过来,淡声解惑:“你有女儿,朕也有。” 押送的人下跪请安。 武安侯直立着没有弯身,他读懂皇帝的言外之意,惨笑连连:“原来是陛下。” “十八年隐忍,陛下心智过人。如今成王败寇,本侯认栽。” 皇帝乜他一眼:“十八年前,你趁先皇病弱,把持朝政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说着,朝一旁的刑部侍郎挥了挥手,道,“带出去吧。” 押送之人鱼贯而出。 原地只剩下了皇帝和顾云深二人。 皇帝冷眼扫过。 就是这座府邸,在他肩上压了十八年。 他筹谋、隐忍,牺牲实多,如今终于等开云开雾散的一天。 可他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顾云深看了眼他,拱手道:“陛下。”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他道:“你递了辞呈?” 顾云深垂着眼:“是。” 皇帝移开视线,问:“打算往哪儿去?” 顾云深眸中染上些许笑意,温和道:“阿沅想回江南。” 皇帝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杈,入神良久。 半晌,才叹道:“上京的天,是愈发冷了……” * 武安侯全家下狱,皇后亦受牵连,被剥夺尊号。 这一日,城中沸沸扬扬,时锦也从知蕊口中得到不少消息。 她本以为,顾云深忙着这件事,恐怕又要到月上中天才能回来。 却没想过,用过午膳不久,便见他闲庭信步般悠悠向主院走来。 时锦趴在窗边朝他挥手,扬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顾云深边说“忙完了”,边催促她关上窗户,免得受寒。 时锦从善如流地缩回屋内,等着顾云深进门,一眼便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细长锦盒。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 顾云深将盒子递给她,笑道:“阿沅打开看看。” 时锦将信将疑地揭开盖子。 狭长的锦盒中,一支白玉磨的玉簪安静躺着。 玉簪一头嵌了一小朵牡丹。 牡丹雕得瓣瓣分明,细节处更是别具匠心,乍一看,栩栩如生。 “这是……”时锦高兴得语无伦次,“不是说这是点妆阁大师傅的封手之作吗?你怎么找到的?” 顾云深云淡风轻道:“我去拜访了大师傅,请他教我做的。” 他说的简单,可这支小小的玉簪做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时锦垂首看着,愈发爱不释手。 顾云深想起什么,又道:“今日我和陛下去查封武安侯府,他……” 顾云深何其敏锐,听到皇帝说“你有女儿,朕也有”的时候,结合此前种种,已经能将皇帝的心思猜个八|九分。 他知道时锦对皇帝有心结,想趁着这个机会宽一宽她的心。 时锦却截断他的话,道:“他若有苦衷,何须用旁人口来转述?” 顾云深顿了顿:“阿沅是怎么……” “长思姐姐是他的人。”时锦轻描淡写道。 顾云深了然。 见时锦打定主意不想多听,他便也顺着她的意思,话音一转,道:“我前两日向陛下递了辞呈。” “当真?”时锦一愣,猛地抬头,“怎么这么突然?” 顾云深轻笑着点头,温声道:“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了武安侯之事后便不多留,如今时机正好。左右今后朝中已没我用武之地,是以便顺手递了辞呈上去。” 时锦喜不自胜:“那我是不是可以收拾行李啦?” 顾云深笑着颔首。 时锦兀自高兴了会儿,转而意识到什么,又紧张地问:“他会同意吗?”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看着枯枝感叹的场景,顾云深眸色愈深,轻声道:“……陛下会同意的。” * 皇宫。 大太监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整理好,看了眼皇帝手边置放多时的奏折,轻声询问:“陛下,最后这份奏折,可是要挪到年后再阅?” 皇帝轻轻摇头:“你先下去吧。” 大太监“诺”了声,领着殿内的人轻手轻脚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空荡荡的,有些可怖。 皇帝捏着那份奏折,沉默多时,才慢慢地将奏折铺展开来。 里头洋洋洒洒一整篇,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要致仕,望陛下恩准。 皇帝的视线落在“致仕”二字上,看了许久。 才下定决心般闭了下眼,执起朱笔,蘸墨,落笔。 他批阅了多年的奏章。 却是第一次,在批阅的时候,手臂抖得写不成字。 他握着朱笔,一笔一画,写得分外认真。 纵是再不舍得,批语终究有写完的时候。 寥寥二字,却仿佛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皇帝看着歪歪扭扭的准奏二字,手臂脱力,朱笔应声掉落。 这一年,他处理的最后一份奏折,是将他的女儿再一次从身边送走。 * 离京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子在城门处为他们送行。他看了眼时锦,叹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何不等过了年再走。” 时锦声音轻快道:“在上京过年还要去参加宫宴,着实没意思。” 见她离京心切,太子便也没有多劝。沉吟片刻,他问:“你当真不去宫里和父皇辞别?” “不了吧,他如今忙。”时锦云淡风轻地回,“况且,我们虽然要去江南定居,但又不是再不踏足上京,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时锦叮嘱良多。 时锦颇有耐性,很是顺从地一一应下。 分别终有时,眼见天色不早,太子终于收了声,转头望向在一旁站立许久的顾云深,正色道:“显之,我就这一个妹妹。” 顾云深微微颔首,看了时锦一眼,道:“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沅的。” 他们两个共事多时,默契十足。 得了承诺,太子神色稍霁,拍拍顾云深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快些赶路吧,免得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落脚。” 顾云深“嗯”了声,扶着时锦上马车。 坐稳之后,时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太子挥了挥手,承诺道:“哥哥娶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观礼的!” 太子也笑起来,应道:“好,说话算话。” 声落,将探出大半身子的时锦赶回车厢内,道,“天冷,别凉着了。” 时锦从善如流地道了声“好”,缩回车厢。 马车缓缓行驶。 太子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行渐快,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将挥舞了半晌的手轻轻放下。 * 天气虽冷,但顾云深素知时锦畏寒,早做了万全准备。 马车的车厢不大不小,却五脏俱全。绒毯、手炉、熏蒸炉应有尽有,丝毫不觉寒冷。 时锦抱着软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煮茶,揶揄道:“难得见我们相爷如此闲云野鹤。如今没有奏折看,相爷感想如何?” “求之不得。”顾云深慢条斯理地净着紫砂杯,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时锦将下颌抵在软枕上,打趣道:“可我记得,先前去靖州时,我们相爷看奏折不是看得废寝忘食吗?” 顾云深觑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当时不是阿沅给我平添了许多的政事?” 打趣不成反而惹祸上身。 时锦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走两里,便到思柳亭了。” “阿沅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时锦抬了抬下巴,“这条路半年来我走了三回,自然记得清楚。” 第一回 是来嫁人,第二回是去靖州。 眼下去江南,便是第三回 。 顾云深眼里染上笑意,问:“那阿沅想不想再看一看思柳亭?” “一个亭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时锦混不在意。 这般说着,估摸着到了思柳亭的时候,时锦还是拽起一角车帘,朝外觑了眼。 孤零零的亭子屹立在结了冰的湖边,景貌一如她出嫁时暂留在此时的模样。 思柳,思留。 一个小亭子,见证了多少离别悲欢。 时锦兀自感慨着,忽然被思柳亭中的墨色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负手而立,似乎不觉冷,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他身后只立着一个躬身的小厮,可时锦知道,周围必然潜藏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 顾云深轻声道:“去见见吧,阿沅。” 时锦抿了下唇,放下车帘,扭头望着顾云深:“你早就知道他在这儿?” 顾云深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陛下定然舍不得你。” 时锦双手交握,垂着头,没有吭声。 顾云深将她紧紧攥住的手掌慢慢摊开,温声道:“阿沅若是不想见,我们就直接走。” 时锦仍旧没有开口,仍在挣扎。 马车却并不顾及这么多,依旧匀速行驶着。 大约过了思柳亭不远。 时锦哑声道:“停车。” 车夫应声拉住缰绳。 时锦抬眼望向顾云深,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和他辞别。” 顾云深找出大氅替她穿戴好,道:“我等阿沅回来。” 时锦定了定神,只身下了马车。 从马车到思柳亭这段路并不远,正好在她能坚持走路的范围内。 时锦拥着大氅,一步步靠近思柳亭。 见马车未停,皇帝原本已经打算离开。 随身的大太监落后一步,正看到时锦缓缓走来。 他连忙提醒皇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陛下,殿下过来了!” 皇帝猛地转身,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将人迎进亭中:“元嘉……” 时锦半垂着眼,别扭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好,好……”皇帝难得有些无措,“上京天寒,你捱不得冻,早些去江南避寒也好。” 时锦没有搭腔,似乎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皇帝看着她道:“丞相府还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再回上京的时候,正好能住……” 他们父女见面素来唇枪舌剑,少有如此温情过。 时锦指尖微蜷,终于抬起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十八年前,我到底是如何丢的,又是如何被阿爹捡到收养的?” 皇帝的声音一滞,看着时锦,目光一时变得复杂。 凉亭中久久沉默。 时锦原本的几分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流失。 就在她以为皇帝仍然会缄口不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你没有丢。” 时锦一愣。 皇帝叹息一声,将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徐徐道出。 当年先皇驾崩突然,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偏偏边境兴兵,必须要保证后方稳固。 皇帝无奈之下,只能昼夜兼程的赶回上京,收拾残局。谁料刚出城没多久,便收到妻子发动生产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只身折返回了沅水。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刚刚生产的妻子。 虚弱的妻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要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然后便撒手人寰。 皇兄和妻子先后离世,边境有敌国虎视眈眈,朝堂有佞臣把持朝政。 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带着一双儿女重回上京。 前半生他虽远离朝政,却也知道朝中世家趁着皇兄体弱,勾连多年,盘根错节,很是不好处置。 和他们对上,是一场注定持久且呕心沥血的硬仗。 两个孩子刚出生,小小一团,看着柔软好欺。 妻子嘱咐他要照顾好两个孩子,可他扪心自问,面对朝堂的刀光剑影,他真的有能力护着两个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吗? 那些人为了皇后的宝座,能丧心病狂地毒害他的妻子。 他的一双儿女,又岂会被他们所容? 他能护得住注定会成为储君的儿子,可不得不待在后宫的女儿要怎么办? 女儿生得晚,身体本就弱。 后宫中处处是陷阱,长成之前,她要如何抵御无孔不入的暗害? 他又真的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后宫吗? 他不是圣人。 他做不到。 所以只能将女儿交给信得过的顾阿兄,请他好好抚养女儿,永远都不要让她来到上京。 不来上京,就不会遇到危险;不来上京,,他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可以永远都不见女儿,只要他的女儿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可惜,事与愿违。 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将他的女儿带到了他身边。 时锦沉默片刻,低声问:“……所以,你一见到小叔叔,就知道我来了上京吗?” 皇帝摇摇头:“我只知道顾家阿兄有个弟弟,其余的便不知了。” 顿了下,皇帝道,“我知道你来了上京,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皇帝微微颔首,怀念道,“你的名字皆是由我所起。” 时锦震惊地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思绪回到顾云深参加会试的那一年。 那年会试前夕,他微服去往太学,想暗中了解一番时岁学子的私下秉性。 逛了一圈,在凉亭里歇息时,听到有学子凑成一团闲聊叙话。 其中一个学子鲜少发言,唯一一句话是说,我该回家了。 众学子齐声挽留,打趣他何须早归,莫不是家藏娇妻。 那学子却是不恼不怒,温声道:“是侄女时锦,如今年岁尚小,不好让她一人在家中长留。” 他听到熟悉的名字,一边想着顾阿兄不会食言,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出了凉亭。 他一路尾随那学子出了太学。 太学正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黄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像极了高悬的月牙;双目如星子,明亮照人。 眉眼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惹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着,似乎看到了要等之人,挥着手喊“小叔叔”。 声音脆生生的。 下一瞬,他听见那学子微诧道:“阿沅?你怎么跑过来了?” 时锦。 阿沅。 时时岁岁繁花似锦,是为时锦。 生于沅水,与父母别于沅水,是为阿沅。 他为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以期在女儿身上留下他身为父亲、最最微不足道的痕迹。 上京和江南,天南地北,难以相见。 将女儿交出时,他便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女儿的准备。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已经初初长成的女儿,就这么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却懦弱到,只能藏在高大的石狮后面,看着她对以为的亲人撒娇说笑。 那才是他与女儿的时隔数年的重逢。 时锦有些无措地问:“……那后来你又为何认我?” “你在武安侯府的赏花宴露了面,被皇后看见。”皇帝道,“当年你皇伯伯未立后,一些必须要招待女眷的宴会,只能由你母亲出面。你与你母亲颇为相像,皇后一见你,便生了疑。 “她侄女因为显之的缘故,对你颇为仇视。若是在宫外,你少不得要遭难。宫内虽有皇后,可你兄长已经能独当一面,定然护得住你。” 时锦记得,当初她刚被认回皇宫不久,太子确实经常来陪他说天解闷。 当时她还想着是太子自来熟,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时锦声音有些涩:“和亲呢?” “皇后多年无所出,皇室只有你兄长一个储君。郑氏为了永享荣华,从你兄长幼时便开始拉拢。你兄长和你走得近,显之又分外疼宠你,偏偏你和郑家女不睦。武安侯担心你们之间的敌视会影响到大局,所以联合西羌二皇子,请求和亲,目的是将你远嫁,赶出上京。” “我想着,趁此机会将你送出上京也好。便假作同意,在边境安排了人假作流寇,到时将你劫走,帮你隐姓埋名,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退一步讲,就算你不去和亲,将你送到岭南,也能暂且避祸。” 顿了下,皇帝道,“可我没想到,竟让赵珩抓住机会,害得你……” 皇帝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苦笑道:“是我没用,十八年前护不住你母亲,三年前也护不住你。” 许多的内情如今重见天日,时锦却有些恍惚。 她喃喃问:“所以处置齐嬷嬷的时候,你故意按下不利于郑家女的书信,不是为了包庇?” “不是,是为了逼赵珩现身。”皇帝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道,“赵珩逃窜多年,有武安侯暗中相助,根本找不到他的下落。偏偏他对郑家女情深似海,只要郑家女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出,不愁他不出现。” “你知道我的腿伤和赵珩有关,是……长思姐姐告诉你的吗?” “是。”皇帝坦言不讳,“长思是我培养多年的暗探,一眼就认出了你画的徽记是镇广将军的家族徽记。你腿伤未愈,她不想你劳心太多,便没有告诉你,只将这桩事禀高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暗中加派人手去寻赵珩了。” 她当初进上京没多久,便和长思相识。 这么多年来,她不信早就知道她身份的皇帝只从长思口中得知了这一件事。 时锦闭了闭眼,涩声问:“你还从长思姐姐那里知道了什么?” “听她说过你幼时在江南的回忆,还有……”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续道,“你对显之有意。” “那小三月呢?”时锦想,小孩儿明明是在京外丢的,如何能这么赶巧就在上京被长思姐姐捡到了。 “小三月是意外。”皇帝直言道,“当年陈师傅往上京递信,说是有了害你母亲之人的踪迹。还没等我派出人手,就又得知那人已经哄骗着陈师傅的徒弟私奔了。你兄长对这人耿耿于怀,一直在暗中查探。我因答应了陈师傅要护她徒弟周全,所以也派了人在暗中跟随。结果没有找到陈师傅的徒弟,反而碰见那人丢弃孩子。因着没有陈师傅女儿的下落,我便让长思代为抚养,没想到正巧被你撞上。” 时锦不解:“你既答应了陈师傅,和哥哥明说就是,作何还要多此一举,另派人手?”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兄长和你一样是玲珑心窍,若我多露一分,他便能猜到我的用意。凭他的性子,定然不会瞒你。你看着乖巧,实则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些事太凶险,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皇帝多年的苦心终于袒露出来。 时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怨了皇帝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白费感情。 皇帝所做所为,皆是为她着想。如今真相大白,她该释然的,该和皇帝冰释前嫌的。 可她却做不到。 这么多年攒的怨,不可能轻飘飘一句“用心良苦”就能轻易化解。 当初,她心疼纪听对她的父亲爱恨不能。没想到,不过一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时锦自嘲地笑笑。 皇帝却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道:“是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心中有气,该怨怨就是了。左右我还不算老,能等到你心甘情愿叫我‘父亲’的那一天。” 时锦垂着眼,沉默良久,起身道:“我该走了。” 声落,转身离开,好似落荒而逃。 皇帝叫住她:“元嘉。” 时锦定在原地,没有回身。 “你和显之成婚之后,我还没送过你一个像样的贺礼,如今给你补上,应当也不迟。” 时锦嘴唇翕动,想说“不用”。 皇帝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续道:“三年前我答应你,会给你和显之赐婚。可你们的赐婚圣旨,不是我兑现承诺所拟,是显之按捺不住,亲自找我求来的。” * 时锦这一去,着实有些久。 顾云深的茶早已煮好,在灶上温了许久。 思柳亭四面透风,待久了恐怕要受寒。 顾云深靠在马车旁边,遥遥看着似乎并无起身动静的时锦,正琢磨着要不要前去催一催,就见时锦出了思柳亭。 大约有些急,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这边跑过来。 顾云深忙迎上去。 时锦如倦鸟归巢般飞扑进他怀中。 顾云深揽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才如释重负地喊了声“阿沅”。 他体贴地没有去探究他们父女二人间的谈话,只是问:“我们继续赶路?” 时锦点点头,窝在他怀里不肯放手,软声道:“我腿疼。” 顾云深当即神色一变,正要多问,恰巧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这才松口气,无奈地看着时锦。 时锦眼中尽是笑意,不避不让地回视着。 顾云深闻音之意,语带纵容地问:“那我抱阿沅回去?” 时锦偏头,状作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矜持道:“也行。” 顾云深眼中染上笑意,一欠身,轻车熟路地将人打横抱起。 时锦圈住他的脖颈,脸上带笑地看了会儿,悄声问:“我是不是重了?” 顾云深失笑:“没有,阿沅很轻。” 是真的轻。 从成婚那日到现在,大半年过去,抱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轻飘飘,瘦得让人心疼。 对上时锦略显怀疑的目光,顾云深也有些不解:“阿沅在府中养了大半年,怎么一点儿也长不胖?” 时锦略带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我天赋异禀。” 顾云深莞尔。 车夫撩着卷帘。 顾云深熟门熟路地将人放到马车中,紧跟着钻进去。 时锦已经盖上薄衾,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 顾云深略感疑惑,边递了手炉给她暖手,边问:“阿沅怎么这般看我?” 时锦没有答话,接过手炉道:“你闭眼。” 顾云深虽有不解,却还是从善如流地阖上眼。 眼睛看不见,耳力就格外敏锐。 他听到一阵金属磕碰的声音,大约是阿沅将手炉搁下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察觉到身前有人靠过来,很快又退了回去。 时锦这时道:“可以睁眼啦。” 顾云深言听计从地睁开眼,看到时锦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顿了下,他循着视线望去,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此刻正有一枚香囊静静躺着。 是鸳鸯戏水的图样。 顾云深喉间微动,伸手捏住:“阿沅……” 时锦笑吟吟道:“这是奖励。” “……奖励?” 时锦“嗯”了声,言不由衷道:“奖励你迟钝。” 想要将她从岭南带出来,方法无数。可他偏偏下意识选了“成亲”这一条,若是当真对她毫无情意,怎么会将“妻子”的位置拱手交出? 他再疼宠她,也不会退让至此。 她以为是自己求了多年,夙愿得偿。 却没想到,原来竟是两情相悦,情意早生。 他心悦她。 分明早有端倪。 * 到江南时,尚在正月。 虽然冬岁未去,可江南却少有凉寒,舒适得紧。 时锦只穿了春裳,亦不觉得寒冷。 江南的宅子多年未住。 知蕊和管家先一步抵达,收拾住处。 收到他们二人抵达江南的消息,一早便在门口候着。 马车在胡同口平稳停下。 顾云深先一步下去,转身扶着时锦下车。 正巧有邻里浣衣归来,见到外乡人,亦不减热情地打招呼,夸赞他们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等候已久的知蕊嘴里喊着“姑娘”,高兴地迎上来。 邻居当即面露赧然。 这两人年岁相近,看着举止又亲密,她便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夫妻。 可一听有人喊这女娃“姑娘”,当即有些迟疑地望着二人:“你们……” 顾云深侧眸看了眼时锦,朝她伸出一只手,尔雅道:“这是我夫人。” 时锦“嗯”了声,递上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睛弯弯,语气轻缓地开口:“这是我……夫君。” 是她肖想多年的明月。 如今终于落在她的怀中。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结局是我在开文前就想好的情景,所以应该不会有番外了。 这本书连载的时候两次长时间断更,很抱歉给追更的小可爱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以后会痛改前非,做好充足准备。 下一本写《朕靠美貌追妻》,会多存点稿再开文。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咱们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