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废太子之后》作者:荔箫 文案 穿越到落魄的勋爵人家,曲小溪生母早逝、嫡母刻薄。 为了活命,曲小溪只好拿出厨艺讨好嫡母。 年至嫁龄,宫里突然来人提亲,说是要嫁给一位“身份不凡”的亲王,而嫡母竟破天荒地叫了曲小溪去见。 亲事定下,曲小溪才知道这位亲王乃是寻王楚钦,就是那位无人不知的废太子。 传说,楚钦喜怒无常、阴狠奸诈、贪财好色、偏宠妾室…… 曲小溪思来想去觉得不能等死,还是要努力拿美食征服他一下。 楚钦为元后嫡出,四岁即受封太子,六岁又在宫闱倾轧中被废去太子位,而后当了十四年的寻王。 宫里人算计他、捧杀他,日复一日,终于将他的名声毁了个干净。 及冠之年,宫中为了给他选妃煞费苦心,最终选定的那位,楚钦只一看典籍便知这人选得有多“讲究”——出身不低却已家道中落,名门之女却受嫡母压制。 一条条皆在提防他借妻族势力东山再起。 楚钦心下怨恨横生,新婚之夜也没去见这位新过门的妻子。 后来终于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说是自己制的。 他垂眸,无意中发现她嘴角处依稀沾了一小片点心渣。 怕他怕成这样,竟还偷吃? 楚钦看着曲小溪,觉得不能理解。 *扮猪吃老虎女主遇到扮猪吃老虎男主。于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男女主本来不想内卷,结果一不小心人生变得有点成功【。 【warning】 ·美食&甜宠向,但宫斗/宅斗/政斗也都有那么点,不喜勿入。 ·不考据,纯架空,架得很天马行空的那种空,接受不了不要看。 ·女主是那种神经大条潇洒自在、体不胖但心真宽的性格,不喜欢这种女孩子建议换篇文。 一句话简介:我们一不小心走上人生巅峰。 立意:拨乱反正,努力创造和谐社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小溪 第1章 议亲 ◎我拿着领证结婚的号码牌,请问在哪里排队?◎ 腊月里,天极冷了。一场银雪飘落下来,恒京城里镀上一层洁白。 西市里赶集的人们在寒风里不免缩了袖子,街边小摊上售卖的糖葫芦、店面门上新帖的福字倒又为着寒意添了一重别样的暖意。随着大人们出来采买年货的小孩子吵吵闹闹,一不留神就要跑得没影,又或不当心惊了哪家看门的大黄狗,引得狗汪汪地叫起来。 与西市相距不远的祈和巷中,永平侯曲家门前悬挂的灯笼也都刚换成大红,应了年景。临近晌午,府中最北侧的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掺了细砂糖、蛋黄与淀粉的牛乳在小锅里渐渐腾热,浓厚的乳香味飘了满屋。 立于小炉前的姑娘才刚及笄,一对用玉钗箍着的发髻梳得漂亮又灵巧,身上淡紫色的袄衣搭着颜色略深两分的马面裙,纤纤素手执着长柄木勺,颇有耐心地在锅里搅着。 不过多时,牛乳与淀粉融合均匀,成了粘稠的膏状。旁边的侍婢早已备好一只长方形的青瓷钵,那紫袄裙的姑娘隔着帕子端起小锅,将里头粘稠的牛乳尽数倒入瓷钵,又将瓷钵晃了一晃。 这般一晃,香气又溢出来一阵。旁边的侍婢看得直犯馋,自家小姐不知怎的,对美食总很拿手,常会用些新奇的法子做些吃的,连府里一等一的大厨都没见过。 待得表面被晃平,一年过四十的仆妇正好进了屋来,福了福身:“二小姐,宫里头来了人,夫人请您去前厅一叙。” “宫里来了人?”一旁的侍婢甜杏一愣,先行开了口,“什么事,怎的要见我们二小姐?” 那仆妇眉头微微一皱,并不答话,只恭顺的垂下眼眸。曲小溪见状不再多问,侧首柔声:“酸枣,你把这牛乳盖上,端去外头冷上一个时辰。然后切了块儿,烤上一刻,火候你知道。” “诺。”酸枣福身,自去照办。曲小溪就向那仆妇走去,歪着头笑问:“这么急吗?我正给母亲做牛乳糕呢,可否做好再过去?” 嬷嬷闻言,含笑哄道:“宫里来了人,不好耽搁,二小姐先随奴婢去吧。” 说罢她躬身退开半步,让出道来请曲小溪先行,曲小溪迈出门槛,仆妇与甜杏才都随出来。 永平侯府是京中显赫的人家。若放在两代以前——也就是曲小溪的曾祖父那一辈,便是宫中的圣上都要永平侯一眼。现如今的永平侯换做了曲小溪的父亲来做,虽建树大不如前,家中实权也所剩寥寥,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剩余晖的侯府仍光芒耀眼,府邸豪阔,宅院精美。 主仆三人沿着曲折回廊一路匆匆而行,花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到正厅。 曲小溪尚未进门,便见厅中有两个生面孔,看似是宫中女官的装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她的嫡母——永平侯夫人曲许氏身着一袭藏蓝色长袄,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桌旁,含着三分浅笑品茶。 曲小溪迈过门槛,垂眸福身:“母亲安好。” 曲许氏抬起眼睛,笑容旋即涌出来,就像素来很喜欢她一样,口吻很是亲昵:“喏,这就是我那二姑娘,小溪。” 又朝曲小溪招呼:“来,见过两位嬷嬷。” 曲小溪心里存着疑惑,只毕恭毕敬地朝两位女官服了身:“嬷嬷安好。” “二小姐客气了。”两位嬷嬷都含着笑,转而再度看向曲许氏,说了几句奉承的话,无非是夸曲小溪生得漂亮、性子也好。 曲许氏又抿了口茶,略带几分欣慰地一叹:“两位嬷嬷觉得还看得过眼就好,也代我向皇后娘娘告个罪——能与皇家结亲是莫大的幸事,我们曲家没有不从的。只是大姑娘的亲事前两天刚定下,婚约总不好毁,实在是不巧。” 曲小溪微微一怔:长姐的婚事定下了?她竟从来不知。 曲许氏笑意更浓了两分,续说:“这小溪素来乖巧,打从出生起就是记在我名下、养在我膝下的孩子,按规矩便也是嫡女了。还劳二位与皇后娘娘多美言几句。” 曲小溪更是一愣:记到正室名下的子女就是嫡出子女,这规矩她素来知道,可她何时被记过这样一笔? 两名嬷嬷心领神会地一道福了福,离曲许氏近些的那个笑道:“夫人的意思,奴婢们明白,自会回去与皇后娘娘禀明。宫里的事,夫人也知道,娘娘素来仁慈大度,夫人不必担忧。” 语毕,二人再度齐齐福身:“奴婢们便先回宫复命了。” “慢走。”曲许氏睇了眼身边的仆妇,“去送一送。” 那仆妇欠身,默不作声地引二人出去。曲小溪自知没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垂眸静静立着,待得两位女官走远了些,太抬起眼帘,望向曲许氏。 没了外人,曲许氏脸上的笑就淡了大半。她扫了眼面前这个素来恭顺的庶女,语气倒还算说得过去:“好了,你也回吧。来日若真能嫁为寻王妃去,是你的福分。” 话中没有分毫与她打商量的意思。 寻王府。 只这三个字,已足以令曲小溪心里一紧。 怪不得长姐突然而然地有了婚约,而她又突然而然地成了嫡女。 可她却反倒眉开眼笑起来,福了福身,明快道:“竟是要嫁进王府?多谢母亲为女儿寻这样的亲事!” 又说:“女儿那边烤牛乳还没做好,怕下人不仔细做坏了,先去盯着了!一会儿做好给母亲送来!” 字里行间,天真得发傻。 曲许氏点一点头,仍自坐在那里,望着曲小溪远去的背影,心绪有些复杂。 她从来不喜欢这些庶出的子女,只是……曲小溪素来很乖,人也不聪明,好像从来感觉不到自己对她的敌意,问安从不懈怠,还常做些好吃的来讨她欢心。 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为着这个,曲许氏不知不觉对她多了几分笑脸。再加上曲小溪生母早亡又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她也不必对曲小溪有什么芥蒂。 如今,却因宫中突然着人前来说亲,不得不把她送到寻王府去。 寻王府…… 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一时间,曲许氏心底难得地对庶出的子女生了两分愧疚,觉得对不住这傻姑娘。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坑若不让她去填,难不成推自己亲生的女儿去? 曲小溪出了正厅后一句话都没再说,闷着头往厨房走。 在走到临近花园的地方,甜杏见四周围没什么人,终于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姑娘……” 曲小溪回过头,甜杏一张圆盘般的脸上秀眉皱得紧紧的:“寻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姑娘方才怎的什么也不说呢?” 曲小溪一喟,摇摇头:“宫里差人来,事情原就已差不多定了,我能说什么?说我不嫁么?” 甜杏不甘:“若真是定了,姑娘自然说不得什么。可姑娘难道没听出,宫里原本要的是大小姐,夫人她说……” “她说大姐姐许出去了,我是记在她名下的女儿。”曲小溪挽住甜杏的胳膊,与她一道继续前行,“宫里若有心查,自然会查到,不必我去说,她也不会这样讲了。她敢这样瞒天过海,必是早在咱们去前就已探过口风,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甜杏听得讶异:“姑娘是说……” 曲小溪点点头:“夫人不是傻子,敢这样做,无非是宫里默许的,我又何苦得罪她?” “可是……”甜杏心有不甘,不甘之余还有几分心疼。 曲小溪却笑起来:“别可是了,其实这事……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甜杏不这么想,眉头拧得更紧:“姑娘这话说的……” “我是认真的呀。”曲小溪笑意敛去三分,语重心长地分析起来,“我早就想过自己的婚事。这世道,嫁给什么人终究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可父亲母亲多半不会在我的婚事上多费什么心力,婚后我若在婆家有什么不妥,更指不上他们站出来为我撑腰。那你说,什么样的婚事对我来说算是好的呢?” “……什么样的婚事好,寻王府也不好。”甜杏小声嘟囔。 “那你可说错了。”曲小溪摇头,“寻王心狠手辣、贪财好色,这我都知道。可他纵有千般万般不好,却也有一个好处。” 甜杏不解:“这能有什么好处?” “龙子凤孙,做事得要脸。”曲小溪再度笑起来,“这人一旦要脸,许多混账事便已不能做了。寻王又还不止是龙子凤孙,还是废太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样一个人,能不能跟我过得到一起去是说不好,可单是为了不给自己惹事,也不能待我太差。要我说……”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剪水双瞳谨慎地打量了眼四周围,见确实别无外人,才又压着音继续说下去:“要我说,去当这样的王妃,倒好过在这里小心翼翼地看母亲脸色。” 说到底,王妃好歹是当家主母,还是天底下数得上的身份显赫的当家主母! 带着二十一世纪的记忆投胎到这地方活了十五年,她可太知道阶级与身份在这个世界的重要性了。 至于寻王若不喜欢她,那就更好了。 ——再不喜欢她,该给的吃穿用度也要给。 她想起曾经在微博上看到过的一个问题:如果你老公身家过亿,一个月给你五十万生活费,但外面情人成群,他完全不见你,经年累月不回家,你干不干? 她当时的答案是:我拿着领证结婚的号码牌,请问在哪里排队? 作者有话说: 开坑了嘿,好久不见【好像也没多久? 今天三更哈,下一章更新时间下午三点 下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2章 白莲花 ◎曲小溪摇摇头,感叹:“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 曲小溪回到厨房所在的北侧院子时,酸枣正在院中的石案边无所事事地坐着。盛着牛乳的那方青瓷钵上盖着洗净的白绢,正慢慢放凉。 曲小溪走过去,酸枣忙站起身,转去屋里给她沏了茶来。 接着,主仆三人就一起等着。不是她们要等,是那道烤牛乳要等。 这道烤牛乳出锅后得先晾凉,让膏体凝结成果冻状再入烤炉去烤,烤串来才能弹软细腻。若放在二十一世纪,搁在冰箱里两个小时就行了,古代没有冰箱,曲小溪夏日里做这个就得钻冰窖里去,冬天能露天搁着冷却倒方便不少。 大宅院里藏不住事,曲小溪喝着茶与甜杏酸枣闲聊,偶有别处的下人进来走动提膳,闲言碎语不知不觉就飘进了耳朵里。 “你可听说了?咱们家大小姐的亲事似是定下了。” “怎么就定下了?哪户人家?” “说是那位威将军。” “那位威将军……夫人不是不肯?说是当朝新贵,实则门楣可比咱们府低了不少。再说,威将军府上门议亲都是几日前的事了,当时既是不肯,如今怎的突然又肯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当日就说定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这些闲话让曲小溪听了,只当听个热闹。待牛乳凉好结冻,她便回到厨房,将牛乳冻翻扣出来,一大个长方切做十二个小方,再架到烤炉上去烤。 冷下来的牛乳一受热,那股甜香味又慢慢漾开。也就是刚烤透的时候,曲小溪将它取下,均匀的刷上一层金黄的蛋液,再放回去继续烤。 待这层蛋液也烤熟,烤牛乳就制成了。曲小溪拿起一块信手一掰,弹软绵密的质感正合心意,内里涌来的热气带出牛乳与鸡蛋混合的鲜香,兼以恰到好处的淡淡甜味,引得曲小溪禁不住一笑。 她自顾将这一小块吃了,又塞给甜杏与酸枣各一块。甜杏惯爱吃这样的小甜食,吃得嘴里鼓鼓囊囊还要出言夸赞:“好吃!” 曲小溪笑一声,寻了只白瓷碟将余下九块装好,再呈进食盒,好给曲许氏送去。 提着食盒走出厨房,又是沿着曲折回廊一顿好走。步入女眷们所住的后宅有一处梅园,曲小溪想着这条路近,可走进去没几步就听到熟悉的说话声,她立时想转身改道,却被唤住:“二妹妹?” 曲小溪只好停住脚,乖乖巧巧地转身,衔笑:“我正要去向母亲问安,姐姐也在呀?” 语毕,就见身旁的假山折角处人影一晃,曲小清与曲小涓一同走出来。 曲小清与曲小涓都是曲许氏所出,也是曲家唯二的两个嫡出女儿。长女曲小清十七岁了,只因有父母宠着才没急着嫁人;曲小涓行三,比曲小溪略小一岁,如今十四。 曲小溪对这一姐一妹并不亲近,却很知道如何能不树敌。尤其是在曲小清面前,她惯会当个天真无害的妹妹。 于是待曲小清走近,她刚屈膝一福,就被曲小清伸手拦住:“寻王的婚事……我听说了,对不住你。” 曲小溪眨了眨眼,抬眸望着姐姐。 不同于她这张脸的灵秀,曲小清生得清丽温婉,一颦一笑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现下说着抱歉之语,美眸中都染上一重落寞与愧疚,瞧着楚楚可怜。 曲小溪扬起笑脸:“姐姐这是什么话?我觉得这婚事很好呀,我从前倒没想过……自己竟能嫁给寻王这样的显贵。” 她话音未落,曲小涓已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家子气……” “小涓!”曲小清厉喝,小涓忙噤了声,怯怯地望着姐姐。 曲小清执起曲小溪的手,与她一同往曲许氏的住处走去,说话的口吻愈发温柔:“有些事……你不大懂,但你放心,凭他如何显赫,咱们家里也还是跟宫里能说得上话的,自会给你撑腰。你的嫁妆……我会忙着母亲悉心为你筹备,你不必怕什么。” 曲小溪仍是那副没心没肺地模样,摇起头,玉钗上的流苏被摇得一晃一晃:“我不怕啊,我知道寻王是废太子,可又不是吃人的怪物,怕什么呢?” 说着她忽而往曲小清面前凑了两寸,大喇喇一笑,指指手里的食盒:“这点心要趁热给母亲送去,我先不跟姐姐聊了……改天去找姐姐说话!” 语毕就加快了脚步,真要赶路似的匆匆往曲许氏那边去了。甜杏与酸枣心领神会,低着头朝曲小清一福,便你跟着她疾步离开。 “哎……二妹妹!”曲小清唤她,但没能唤住。被甩在那里,对这缺心眼的妹妹没办法。 “姐姐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曲小涓跟上来,拧着眉头透出几分嫌弃,“她一个庶出的,能嫁进王府,原也是抬举她了!”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曲小清板起脸,曲小涓闭了嘴,神色却多有不服。 曲小清冷睇着她:“日日将嫡出庶出挂在嘴边,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偏母亲肯宠着你,若让父亲听了去,早晚罚你跪祠堂!” 曲小涓见长姐真的生气,不敢再吭一声。 另一边,曲小溪“行色匆匆”地走了好一段才停住脚,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了眼。 见看不见曲小清与曲小涓了,她暗松口气,理理衣衫,不急不缓地继续前行。 甜杏与酸枣早看出她这是有意避着曲小清,适才却不好说什么。现下见没人了,甜杏终于小心劝说:“姑娘何苦躲着大小姐?她既有愧又愿意出力,对姑娘原是好的。” 曲小溪笑一声:“大姐姐说话一贯好听,这你还不清楚?” 整整十五年,已足以让她知道这个大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甜杏皱皱眉:“那听几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依奴婢看,姑娘若真成了寻王妃,那也是咱们侯府的脸面,大小姐或许真要管上几分,也为自己结个善缘?” “可我实在没法念她的好。”曲小溪一喟,“这婚事我是今日冷不防地才知道,可宫里必定早已和母亲通过气了,大姐姐也必是知情的,你信不信?若她真心疼我,大可一开始就劝劝母亲,也未必就不能替我拒了这婚;顶不济了,她无力阻止却私下来与我透个底,我也感谢她的好心。” “但她偏生之前什么都不做,如今却来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这就不是为着我好,是求自己心安罢了。这真是,哎……” 曲小溪摇摇头,感叹:“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 这话若落在旁人眼里,大抵要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上想,觉得是句好话。可甜杏酸枣都是自幼就跟着她的,早知这话在自家姑娘嘴里不是什么好词,不禁相视一笑。 酸枣摆出一副傲气:“管她什么红莲白莲的,姑娘不喜欢,就不理她。” “对,不理她!”曲小溪抿笑,眼见曲许氏的院子已不大远了,不再多做议论,安安静静地送点心装乖去。 此日之后,宫里来议过亲的事暂且被搁置了一阵子,倒是曲小清的婚事因已定下,府中上下都忙碌起来,备嫁妆的备嫁妆、挑吉期的挑吉期。 待到正月初二,京中又落下一重薄雪。这雪落在地上瞧着软软的,覆在红墙绿瓦之上,成了一片温柔的景致。 皇宫西侧的琅苑之中,书房前院四周栽种的翠竹也也都蒙上了一层白绒。寻王楚钦立于廊下一语不发地观着雪,身形尽被纯黑的狐皮大氅笼着,饶是玉冠束发的模样透出几许清隽,也驱不散那股让人生畏的威势。 他身侧两步远的位置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宦官,此时躬着身、赔着笑,小心翼翼地禀话:“……户部回话说,寻王府已大致修好,年后就可搬去了。下奴……下奴昨日去看了看,他们倒也算尽心。” “尽心?”寻王忽而有了笑音,上扬的语调耐人寻味。禀话的宦官霎时噎声,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的背影,须臾,却见他摇头,“还有呢?” “还有……您的婚事。”宦官说及此出,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今早长秋宫传了话来,说是……说是皇后娘娘看了几十户的姑娘,最后定下了永平侯曲家的嫡女。” 永平侯。 寻王无声地又笑了下,转身步出房门。 那宦官点头哈腰地跟着:“下奴想了想,端王妃是纯宜皇后的本家侄女,也是侯府出身。曲家这侯府出身……倒也差不了些许。” 楚钦眉宇轻挑,瞟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去书案前落座。 那宦官行至他身侧,声音里带着两分轻栗劝他:“殿下想开些,皇后娘娘总归……总归面子上还是做得周全的,落在旁人眼里,这也都是一门好亲事。” “是啊。”楚钦轻笑。 永平侯府曾是盛极一时的侯府,选他家的千金来给自己当王妃,任谁也不会觉得继母在亏待他。 左不过…… 左不过就是深想下去,这岳丈家已无几分实权可说。 楚钦心生玩味,执盏饮了口茶,直言:“还有呢?” 宦官一愣。 他悠悠地看过去:“突然这样为母后说好话,你必是查到什么了,说吧,我不发火。” “就是……”宦官如鲠在喉,在楚钦的注目下扑通跪地,“下奴去……去查了户籍,见这位……这位曲家小姐,乃是庶出,只是养在了嫡母名下所以……” “就这样?”楚钦淡淡,不大在意,“那按名分算,倒也是个嫡女。” “殿下容禀!”那宦官重重磕了个头,“户部也说她生母早亡……是自幼就养在侯夫人名下的。可下奴看着那墨迹……墨迹分明是新的,只怕这说辞……” 说话间他抬起头,正碰上楚钦眼底划过一抹凛色。 “殿下!”宦官心头一慌,忙膝行上前,苦苦劝道,“殿下息怒!皇后娘娘戏做得足,您可不能……不能去打这个脸啊!其……其实,嫡出庶出也不那么打紧,禄王妃也是……” 他说及此处住了口,没将议论主子的话说出来。 楚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二嫂禄王妃也是庶出,因为当时挑中了她两广总督府的出身,但两广总督的正房不能生养,家中没有嫡女。 再进一步说,本朝选王妃皇子妃,虽看重家世,实则看重的是父兄的门楣,嫡出庶出素来并不太打紧。 寻王原也并未觉得自己的王妃必须是哪家的嫡出千金,只不过在得知继母做的这些小动作之后,事情就变了味。 第3章 接旨 ◎曲小溪忍不住地多看了眼他的背影,心底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子复杂来。◎ 正月十七,为曲小溪赐婚的圣旨颁至永平侯府,事情终于一锤定音。 这样紧要的圣旨颁下来时,过程总是极为复杂。永平侯府早几日就得了消息,长辈们个个拿出了威严,耳提面命子女不可失仪。到了最后,就连三岁小孩都记住了接圣旨时得跪下磕头! 待得接旨的正日子正式到来,曲小溪更是天不亮就被仆妇唤了起来,也顾不上她睁不睁得开眼睛,就半架半请地将她按到了妆台前梳妆打扮。 等曲小溪终于醒了神睁开眼睛,才注意到已穿戴妥当的曲许氏在茶榻上端坐着。 “母亲……”她忙要起身见礼,曲许氏笑笑:“坐着吧。” 曲小溪就这样又被仆妇按坐回去,继续梳妆。曲许氏站起身,步态款款地向她走来。 这年代妇人生孩子都早,曲许氏的长女虽已十七了,自己却也才三十多岁。只是她惯爱穿色泽暗一些的衣裳,便衬得整个人都老成了几许,多了一种当家主母的气场。 近日,她穿了一袭暗绿色的长袄,上绣繁复的通肩绣纹。足下踩着的杏色翘头履上也绣着金线,大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以在她走到曲小溪身后的时候,曲小溪带着三分讨好咧嘴笑了笑:“起得太早了……都不知母亲在。” “不妨事。”曲许氏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从镜中看着她,满目的和蔼,“虽说从赐婚到完婚还要有段时日,但今日接了这道旨,你便已算皇家的人了。一会儿旨意到了跟前,你只当是……只当是听自家人嘱咐,不必紧张,大大方方的就是了。” 相较于平日里做出的“母慈女孝”,曲许氏这番话倒算得推心置腹——在这等大事上,往往越是紧张才越容易出错,她劝曲小溪将此看做“自家人”的往来,是真在宽她的心。 曲小溪乖巧地点点头:“女儿记住了。” 等她梳妆妥当,一屋子人就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往正厅去。 到了正厅曲小溪才知道,这一大家子今日没一个睡懒觉的,老老少少都已穿戴整齐。有官位、诰命的穿着官服吉服,寻常家眷也都穿得华丽讲究,仪式感拉得很足。 见她进来,偌大的正厅里静了静。曲小溪不免有一瞬的紧张,很快迫着自己定住心神,去向坐于主位的永平侯——也就是她这个不得宠的小庶女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面的父亲见礼。 “父亲安好。”曲小溪福下身去。 “快起来。”永平侯笑着虚扶了一把,但因并不熟悉,口吻与神色间都染了些父女间不当有的客套。 他满面慈祥地打量着曲小溪说:“日子过得真快,这一晃神的工夫,你都要嫁人了。” 曲小溪含着笑,低头说:“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好,好……”永平侯显是对她这样的乖巧很是满意,让她在就近的位子落了座,接着便是好一通嘘寒问暖。 过去的十五年,曲小溪好像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从天色漆黑的隆冬清晨一直持续到天色大亮,外面终于响起一声宦官嗓音尖细的“圣旨到——”,正厅之中霍然安静下来。 曲小溪举目望去,守在厅外的一众家仆都已先一步跪地。甜杏在旁边轻轻一推她,她回过神,忙迎向正厅门口,永平侯夫妇紧随在她身后并肩而行,再往后才是家中的其他亲属。 行至合适的位置,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跪地。前后脚的工夫,传旨的使者步入厅中,最前头引路的是两名宦官,往后的则是几位礼部官吏。 曲小溪其实在二十一世纪时就听说过,古时宣旨大多并不像影视剧里那样是由宦官宣读,许多重要的旨意都由朝臣来颁,规格更高的圣旨差遣皇亲国戚亲自宣读也是有的。 可轮到自己接旨倒是第一次。她于是不自禁地抬了下眼,睇了眼正当中手捧明黄卷轴的那一位。 只扫了一眼,她就立刻低下了头,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心里却忍不住在惊呼:好帅! 这礼部官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容色清俊,剑眉星目。曲小溪一时怦然心动,下一瞬,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 ——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偏偏是在她订婚的日子里。 “上谕。”男子启唇,满厅地人都深拜下去。 “永平侯府次女曲氏,出身毓秀,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克娴内则。着,册为寻王正妃,钦此。” 他一字一顿地念下来,低沉的声线很好听,曲小溪却莫名觉得听来有几分慵懒。 可她不好探究,也无暇多想,听到那句“钦此”就忙深拜下去,口道:“臣女曲氏,谢主隆恩。” 语毕她微微抬头,明黄的卷轴便端端正正地交到她手里。有那么一瞬,他们四目相对,他眸光深沉如寒潭,她心底一悸。 他转而低了低眼,唇角勾起一丝淡笑:“恭喜。” “……多谢大人。”曲小溪轻道。 一家子人至此才敢陆续起身,这礼部郎官又朝永平侯一揖:“恭喜君侯,在下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转身,大红的官服衣袍在透出潇洒。永平侯忙道:“大人留步……” 那人足下一顿,清淡地转回身。 永平侯赔着笑上前作揖:“在下先前听宫里的意思,是说礼部周尚书要亲自来宣旨。这位大人瞧着面生,不知周尚书……” “哦,不巧,周尚书昨夜突然身子抱恙,便遣了下官前来。”对方和和气气地解释道。 永平侯闻言,知晓宫中对家里并无不满,暗自松气,又揖道:“有劳了,改日在下再去探望周尚书。” “告辞。”男子颔首,遂带着随行的官员与宫人,大步流星地离开正厅。 曲小溪忍不住地多看了眼他的背影,心底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子复杂来。 一则是觉得不真切,就这么几句旨意的工夫,她将来的归处就定了;二则是,还有些无奈。 她原是不在意自己嫁个什么样的人的,在二十一世纪时她就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了古代虽知必会嫁人,却对这事也没太大兴趣。 可方才那个礼部郎官的容貌实实在在地在她心头一击,激起了一些类似于物种本能的渴望,转而又化作一份懊恼与无力。 如此风姿卓绝的一个人,只是看看也养眼。可在这个世道,她估计再难见他第二次了。 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寻王——她连他的高矮胖瘦都不知半分。 长秋宫,皇后晨起用过膳,坐在茶榻上读了半晌的书,身边的掌事女官明华入了殿来。 “娘娘。”明华行至皇后身边福了福,皇后没有抬眼,她自顾轻声禀道,“册寻王妃的旨意已颁下去了,有个趣事,奴婢得说与娘娘听听。” 皇后犹自未动。 明华继续说:“寻王殿下那个脾气……竟授意礼部尚书称病在家,自己顶了他的差事,到永平侯府宣旨去了。也就是永平侯一家子都没见过他,不然啊……啧,怕是又要闹出乱子来。” 皇后黛眉一蹙,凤眸终于抬起来:“他自己宣旨去了?” “可不是。”明华笑着,眼帘压了压,“唉……这寻王殿下是不着调了些,可偶尔闹出点这样无伤大雅的事,倒也有趣。” 话音未落,她余光就扫见皇后的视线又落回了手中书册上。 皇后没说什么,她却看见皇后微不可寻地松了口气。 明华因而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说到了皇后的心坎上。 当今皇后乃是继后,皇长子与皇三子却是元后嫡出。皇长子还罢了,打从降生就是个病秧子,成不了大事,可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寻王,却健健康康的,早年还封过太子。 为着这个,当今皇后没少头疼,即便他已不是太子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如此也不是为着什么别的,皇后并不是个刻薄人,只是为着自己亲生儿子的将来,不得不多加提防。 好在,这寻王并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人,书读得一般,又爱玩爱逍遥。 皇后早年察觉了这些,就一味纵着他,大大方方地当起了娇惯孩子的“好嫡母”。现如今,终于成就了一番母慈子孝的局面,而皇后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寻王自是不知道的,也不必让他知道。 看尽手头的这一页书,皇后放下了书卷:“你去开库,将本宫当年嫁妆里的那柄玉如意取出来。” 明华一怔:“娘娘是要赏寻王?” “不。”皇后淡笑,“添到给寻王妃的聘礼里去,找个机会透给寻王就是了。还有,寻王府是不是修好了,你明日带几个人过去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都要办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许多关照,也当润物细无声,不能只冲着他一个人,还要爱屋及乌地念及他的身边人。 ——对亲儿子,她知道该如何关照得十全十美;对元后所生的嫡子,她也明白如何能装得不留痕迹。 作者有话说: 三更完成 明天双更 早晚九点 第4章 新娘拒绝挨饿 ◎王府规矩再大,也不能让新娘子饿着吧。◎ 兴师动众地接完圣旨,自天不亮就开始忙碌的永平侯府上下终于松了口气。 可这样的轻松也维持不了几日。婚礼仪程素来繁复,皇家尤甚,旨意既下来了,宫中六尚局连带着礼部就都忙了起来。再加上前来道贺的、攀关系的,永平侯府一时门庭若市,直被各路人马踏破了门槛。 一派忙碌里,身为正主儿的曲小溪反倒显得格外清闲。因为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不是她能左右的,筹备嫁妆、过目聘礼礼单一类的问题也不用她出马。她只需在尚服局来量裁婚服时配合一下,再与宫中遣来的女官学学规矩礼数就罢了。 如此这般,时间一晃就入了八月。 八月初四是礼部择定的宜婚娶的大吉日,这天,曲小溪又是天不亮就被叫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梳妆打扮。 四周围渐渐忙碌起来,服侍她的一众仆妇侍婢口中吉利话不断,屋外依稀也有应景的笑闹声。在曲小溪开始一层层地穿那繁复的婚服时,酸枣挑了帘进来,笑说:“奴婢适才去府门口张望了眼,外头好生热闹,街坊四邻都过来凑趣,瞧着直比大小姐成婚时还隆重呢。” 曲小溪闻言,眼帘稍稍抬了两下。 长姐曲小清两个月前已完婚了,嫁的正是那位威将军。成婚当日一早,整条祈和巷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曲小清上百台的嫁妆很是用了些工夫才尽数挪出去。街坊四邻过来说些道贺之语,喜钱便总是要给的,成箱的铜钱碎银不知散出去多少。 如今酸枣却说外头比那时更热闹,曲小溪算是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皇家气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复起了这句话,告诫自己这位寻王纵使已失了太子位也绝非等闲。她不厌恶这门婚事,主要是觉得去王府做正妃总好过在侯府里当个要时时刻刻赔笑脸的小庶女,可单为着这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也需时时刻刻记得,嫁进去后不可掉以轻心。 深宅内院都是不好混的,王妃这个身份比庶女有天然优势,却算不上无敌buff。 临近晌午时,外面的催妆诗已念了三巡,曲小溪终于梳妆妥当,大红满绣的婚服穿在身上,发髻上的簪钗禁步沉甸甸的。待她走出闺房的房门,甜杏就将红盖头盖在了她头上。 曲小溪:“……” 她原想一会儿偷偷抬眼看看寻王到底长什么样子,可这红盖头原比设想中要厚要大。这般垂下来,她勉强只能看见自己的足尖儿,再怎么抬眸调视角也只最多能看到面前一块砖的距离,想提前看一眼寻王是没戏了。 这婚结的,跟开盲盒似的,还是等到入洞房才能拆盒的那种。 待她走出前宅后院相隔的那道月门,身后的仆妇扬声道:“新娘子出阁了——”便又响起一阵吉利话。 “姑娘慢着些。”甜杏在旁扶着她,一路小心地将她引去前面的正厅。正厅早在两日前就已四处都布置好了,四下里皆是大红。 永平侯与正妻曲许氏坐于八仙桌两侧,侧位上另有数名曲家长辈。与曲小溪同辈的几名兄弟和尚未嫁人的妹妹们也都在,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团喜色,就连素来对她看不上眼的曲小涓也很识相,乖乖巧巧地立在那里。 她行至厅门口时,寻王刚好大步流星而来。 她刚要迈过门槛,一只手伸到面前,视线透过红抬头下的缝隙,曲小溪首先看出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接着,她便注意到他袖口的颜色是与她婚服一样的大红。 曲小溪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将手搭在了他的手里。相触的一刹,她心里莫名漾开一缕浅悸。 他的手微微发着热,将她的手包裹住,与她一并步入正厅。 之前的大半载里,她对这日渐接近的婚事都没什么真实感,这一瞬她却前所未有地真切意识到,自己要嫁人了。 哪怕连上上辈子一起算,这都还是她头一次嫁人。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却没什么道理地觉得他应该不太讨厌。 其实这几个月里,她已听说了他的许多轶事。旁人对他的评价都很差,街头坊间都没他几句好话。他们说他阴狠奸诈、滥杀无辜、贪财好色、偏宠妾室…… 但这一刻,她隔着一方红盖头,只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味。 那好似是松柏香的味道,并不厚重,也不俗气。 曲小溪一时出神,没有察觉厅中的气氛无声地变了一变。 数道目光齐齐落在前来迎亲的寻王面上,元月里与她一道在厅中接过旨的众人面色都白了一阵。 楚钦将满座异彩纷呈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仿若未觉,气定神闲地接过婢子奉来的茶盏,上前躬身:“岳父大人,请吃小婿的新茶。” 曲小溪浅滞,隐觉着声音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永平侯身形僵硬,哑了又哑,才将茶接过去:“咳……”他强自咳了声,勉强定住神,“小溪,日后……入了王府,当忠君爱国,勤俭持家。” 曲小溪忙拉回神思,垂首深福:“女儿记住了。” 楚钦遂又接过一盏茶,行至曲许氏面前:“岳母大人,请吃小婿的新茶。” 曲许氏打从看清他时就遭雷劈般僵住,听到这句话都没回过身,所幸有身边的仆妇及时在她肩头一碰,她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接过茶盏,禁不住地又扫了眼楚钦,终于启唇向曲小溪道,“你以后要贤惠大度,相夫教子,悉心打理内宅。” 曲小溪再度福身:“女儿记住了。” 很快,那只温热的手再度握在她手上。她禁不住地又轻轻一栗,察觉到他向外走去就提步与他同行。 立在几步外的曲小涓终于再忍不住,启唇愕然:“你不是……” “小涓!”曲许氏及时一喝,“不得无礼!” 曲小涓忙闭了口,这一转即止的动静却令曲小溪觉得一样,她怔了怔,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寻王的声音带着笑,并不多做解释,只牵着她继续往外走。 出了正厅,四周围再度热闹起来。再离了曲府,街巷上的喧嚣也撞入人耳。 本朝迎亲,新娘子乘喜轿,新郎驭马在前。他的手一直将她扶进了轿中才松开,四下里的道喝声又响了一阵,队伍总算开始缓缓前行。 寻王府与永平侯府离皇宫都不大远,只是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这一路便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 待得步入王府时,起了个大早的曲小溪早已困得神魂颠倒。 好在余下的繁复礼数只剩了拜堂还与她有关,宴席上的应酬都是新郎的事。她只消回房去等着,等他晚上过来掀盖头就行了。 于是在听到那句仪官高唱的“礼成——”的时候,曲小溪简直如蒙大赦。 甜杏与酸枣扶着她回到后宅的正院,王府中提前备下的数名仆妇侍婢就进了屋来上茶上点心。曲小溪搭着甜杏的手稳稳地坐到拔步床上,摆出仪态启唇轻道:“我要歇一歇,你们先退下吧。” 只这一句话,那忙碌的众人就又都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听到了房门关合的声音。出于谨慎,还是问道:“还有谁在房里?” “就奴婢和酸枣了。”甜杏小声说。 曲小溪重重舒气,一把接了盖头:“累死我了。” “姑娘别胡说。”甜杏嗔怪地扫她一眼,“大婚的日子,那些字眼不吉利。” “哪有那么多忌讳?”曲小溪不以为意,咂了咂嘴,目光落在几尺外的桌上。桌上放了五六道点心,样样精致,只可惜对现下的她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她早上起得太早,只吃了两小块点心就开始上妆。接下来便是大半日没吃没喝,现下既觉得饿,又觉得饿过劲儿了,同时还口干舌燥。 这种难受又别扭的状态里,让她吃点心属实是有点难为人。 但曲小溪想了想,接下来大约还有的忙。不说别的,单说是洞房花烛的那些事就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她若一直饿着不吃,一整夜怕是要难熬得紧。 所以不仅要吃,最好还要吃得舒服一些。 曲小溪抿一抿唇,拽了下甜杏的袖口:“你一会儿打听一下厨房在哪儿,帮我叫碗鸡汤面。” 甜杏骇然:“吃面怕是不方便吧……若是蹭花了妆,殿下一会儿过来……” “那就换成小馄饨,我吃的时候当心点。”曲小溪冷静道,“再让他们烧些肉,做红烧或糖醋都好,切细一些,免得唇妆上蹭了油。” 她觉得自己这样安排很是不错,既能吃得舒服又不耽误事,甜杏与酸枣相视一望,却还是轻劝:“姑娘,要不……今儿先忍忍?咱们刚到王府,许多规矩都还不清楚……” 曲小溪锁眉:“今日是我成婚,王府规矩再大,也不能让新娘子饿着吧。况且我又没要什么山珍海味,一碗馄饨罢了,还能算什么错处不成?” “……”甜杏一时觉得这话对,又有哪里不大对,终是只得先听她的,出门问了院中的仆妇厨房在哪儿,就独自往膳房寻了去。 府中正设婚宴,膳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乍闻王妃遣了贴身侍婢来,管事的张敬直愣了一愣,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询问来意。 甜杏仔仔细细地交待了曲小溪的吩咐,张敬更懵了:“……王妃叫的?” “是。”甜杏点头。 张敬:“行……姑娘稍候,片刻就好。” “劳烦您了。”甜杏客客气气地福身,塞过去一包用红纸包着的碎银。 张敬笑呵呵地接过去,亲自去包馄饨。脑子里却还一团浆糊,觉得这王妃…… 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说: 曲小溪:想到晚上的体力运动,我得好好吃一顿。 ——像不像为了吃宵夜在心里给自己找花式借口的你 第5章 自己睡 ◎“皇后娘娘会嫌弃吗……”◎ 曲小溪等了约莫两刻,吃的就端了进来。 馄饨是现包的,肉则是将为婚宴而备的红烧肉直接切得碎端了一盘来。除此之外还有几道菜,荤素都有,无一例外都切碎了,她用筷子夹着小口小口的吃,一点都碰不着妆。 饿得眼冒金星的曲小溪因而吃得十分满足,边吃边夸道:“这王府的厨子手艺就是好,也会办事,知道将菜都切细。” 又问甜杏:“你可谢了人家了?” “谢过了。”甜杏笑道,“奴婢原就包了碎银给他们,见他们如此尽心,又多塞了些。” 曲小溪点点头,一边继续用膳,一边思量起了日后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如何在王府里站稳脚跟。 回想起来,昔日她在曲家立稳脚跟的经过虽然辛苦,却不太复杂,无非就是用一手好厨艺变着法地哄曲许氏这个统管内宅的嫡母开心。可这一招在曲家能行得通,一则是因为她那时年纪还小,人畜无害;二则是因曲许氏虽不喜欢他们这些庶出子女,可她一个没了生母的小庶女终是伤不到曲许氏什么,曲许氏便也容易看她顺眼。 但王府里定然情形不同。 她这个寻王正妃虽是陛下亲封,地位难以撼动,就是她的夫君寻王也不能轻易废了他,但她的存在必定会让一些人觉得碍眼。 曲小溪思量着,送了个馄饨入口,鲜肉的馄饨夹杂着几许浅淡的小葱,嚼在口中又软又弹。 她抬了抬眼:“有醋么?” “有的!”甜杏马上回身,从食盒中取出一只盛醋的白瓷小壶来。 曲小溪伸手接过,边往馄饨碗里斟醋边道:“过了今日咱们就算王府的人了,但许多事还需摸索着来。明日一早我要进宫去向皇后娘娘问安,酸枣随我去就行,甜杏你心细,好好在院子里守着。等我回来的时候,让酸枣先来叫你出去,有什么事你先说给我听。” “诺。”甜杏福身应了,想了想,提醒她,“方嬷嬷那边……姑娘是不是也尽早走一趟?” 这是前阵子去曲家教规矩的女官透出的事,算是给新王妃一个顺水人情。女官说,这位方嬷嬷乃是寻王的乳母,寻王生母早逝,与这位乳母最亲,一出宫立府就将方嬷嬷接了出来。名义上说是下人,实际上算是这王府里实打实的长辈。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曲小溪将方嬷嬷当婆婆敬着。 曲小溪抿了抿唇:“要见,但也不急一时。府中万事都等我先摸摸寻王的心思,免得没头苍蝇一样出了错。” “也好。”甜杏福身应下,曲小溪不在多语,专心地继续吃她的馄饨。 待这一碗鲜肉馄饨吃净,几道菜也都很吃了几口,曲小溪腹中暖洋洋的,终于觉得还了魂,又有经历继续应承了。 接下来便是等。名门显贵的婚礼总是一场累人的应酬,婚宴自下午开始,各方宾朋络绎不绝,总要忙到晚上才能散。 这样的久等十分无聊,奈何婚服隆重,拖得人想活动也不便。曲小溪只得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心里乱七八糟地琢磨些事情。等能琢磨的事情也想完了,就开始在心里数绵羊,数完绵羊数牦牛,数完牦牛数小猫咪。 在她无聊到马上就要开始思考“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种问题的时候,外面的打更声一声声地响了起来。 二更天了,也就是晚上九点。 紧接着,门外响起轻语。好似是年轻小厮的声音,与门外守着的仆妇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仆妇便推门进了屋,绕过门前的屏风,朝曲小溪福了一福:“王妃,寻王殿下着人来传话说……今日应酬得疲累,酒也喝得多,便先不过来了,请王妃早些歇息。” 曲小溪一愣。 “洞房花烛”一事让她紧张了许久,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料到寻王会不来。 甜杏与酸枣也皆一愣,酸枣性子直些,开口便道:“新婚之夜,殿下岂能这……” “酸枣!”甜杏及时一喝,酸枣回神,即刻噎声。 这是寻王府,哪里轮得到她们与寻王争辩是非? 曲小溪反应得也很快,仿佛没听到酸枣之言,衔笑只说:“好,那我就睡了。” 那仆妇话不多,见她这样说,便招手让外头的婢子进了门来服侍她更衣盥洗。甜杏酸枣自也忙碌其中,皆是一壁干着活,一壁打量曲小溪的神情。 她们都已随了曲小溪近十年了,很快便看出曲小溪好似并无几分难过。二人于是相视一望,各自安了几分心神。待曲小溪穿着舒服的寝衣躺到床上,旁人都退出去,甜杏才执着烛台凑到床边问她:“洞房花烛夜殿下不来,姑娘也不担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曲小溪仰面躺在那儿,笑了声,“若他是有意给我下马威,我倒该谨慎一些。可我这门婚事乃是高嫁,不是下嫁,那有什么值得他堂堂一个亲王费心思给我下马威的?左不过就是他对我不感兴趣,多大点事。” “这还不是大事?!”甜杏不免讶异。 曲小溪耸耸肩:“他不感兴趣才好呢。他不喜欢我,旁人便也不必看我不顺眼,我就拿这王妃的位子当个有厚禄的差事干。若他喜欢我,我倒还得费心料理后宅关系,累就罢了,指不准还要闹个你死我活。” 对曲小溪而言,这不值当。 相较于和妾室们去争一个男人的喜欢,她倒觉得曲许氏过得就不错——在永平侯府里,曲许氏也并不得宠,只是将当家主母的权力拿得稳稳当当,日子便过得也很滋润。 前宅,用作书房的南闲斋里灯火通明。 寻王仰面倚着书案前的宽大木椅,靴子跷在书案上,大红婚服的袍摆松散垂着。他眉目懒怠,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所事事的恣意。 几尺外的窗边有一方茶榻,两名宦官正在榻前忙着,小心地将榻桌移开,铺上床褥,再放上软枕被子,令茶榻变成方便睡人的样子。 在他们快忙完的时候,寻王跟前的掌事宦官阿宕也进了屋,张望了眼,行至书案前:“殿下真在这儿睡?若不去正院……丘樊居也更舒服些。” 丘樊居是寻王在后宅的住处,从前无心见两位侧妃的时候,他也常睡在那里。 却见他摇摇头,唇角含着笑,略微上挑的眉眼分毫未睁:“去了后宅,若王妃差人过去问怎么办?不惹那个麻烦。” 阿宕迟疑了一瞬,照实告诉他:“芝兰阁的灯已熄了,王妃该是睡下了。” 楚钦一怔,眼睛睁开。 他常年惯于遮掩情绪,一双明眸虽看向阿宕,却没什么表情:“睡下了?” “是。” 他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阿宕道,“奴差人去传了话,过了不大一会儿,那边的灯就熄了。” “……”楚钦心底升起一股古怪的别扭,牵动得眉宇微微皱了下,却辨不清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很快便又缓出习惯性的笑,“不错。” “那殿下是否换个地方睡?”阿宕轻声询问,“明日还有的忙,奴怕殿下睡不好。” “不了。”他嘴角轻扯,懒洋洋地站起身,伸着懒腰踱向茶榻,“麻烦。” 躺下身的瞬间,酒气往脑海中一冲,令他一阵目眩。他闭上眼,脑海中划过一张白净的小脸。 那张脸算不得倾国倾城,却生得灵动,微微仰起来,剪水双瞳带着几分探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楚钦思绪凝滞一瞬,眉心跳了一跳,翻身拢住衾被,平心静气。 这一夜,曲小溪睡得格外的香。 她在曲家的床是张闺房小床,王府里供夫妻同睡的床自然要大上不少,被褥也更厚实软和,睡在上面又自在又舒服。 晨光熹微之时,曲小溪不必甜杏进来叫,自己就醒了过来。这样起得算早了些,但因睡眠质量好,头脑清爽心情也明媚,伸了个懒腰,便轻松地唤了人进来,开始盥洗更衣用膳,迎接一整日的忙碌。 约莫一个时辰后,寻王府四架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处。宫中早已安排了年长的嬷嬷候在门口,见马车停稳,嬷嬷就带着人迎了上去,一名宫女上前搀扶曲小溪下了马车,嬷嬷福身笑道:“王妃安好,奴婢是皇后娘娘遣来的,特来迎王妃入宫拜见。” “有劳了。”曲小溪浅浅颔首,还了一礼。语毕侧过身,引着嬷嬷看向酸枣拎着的食盒,衔着笑说,“今日是我头一次拜见皇后娘娘,总想要尽一尽孝才好。可按规矩又没有新媳妇给婆母备见面礼的礼数,就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糕点,请皇后娘娘尝尝。” “啊?”嬷嬷愣了一下。 曲小溪眨了眨眼,怯生生问:“皇后娘娘会嫌弃吗……” 她面上含着十五六岁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明眸水汪汪的,惹人生怜,直看得嬷嬷也只得说:“怎么会?王妃真是有心了,请随奴婢来吧。” 作者有话说: 楚钦:我不去找王妃,王妃肯定要来堵我。 曲小溪:迅速熄灯并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6章 阴她 ◎哈哈,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曲小溪如得称赞,笑容更盛了两分,见嬷嬷退开半步往宫门处一引,就乖乖地跟上她,安安静静地往里走去。 她早就知道,第一次入宫觐见这事必定会让人意外,只是说不上不合规矩,更算不得有错。 她是故意这么干的。 谁让寻王是废太子呢?一个身份微妙的皇子,上头还有继母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处境比她在曲家好不到哪里去,倒让她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她晨起认真思考了作为废太子的新婚妻子如何去面对这皇后婆婆,思来想去后觉得,自然是展现一副人畜无害到有点缺心眼的形象最让人没有芥蒂。 入得宫门,面前先是一方宽阔的广场。大魏朝皇宫很像大明宫,前半部分的主体是三座大殿,后宫的范围则景致颇多,亭台楼阁交错而立,不像紫禁城那么规整,要观景还只有一方面积不大的御花园可去。 是以曲小溪步入后宫后,便随那位嬷嬷沿着蜿蜒小路一路同行。那嬷嬷是个会做事的,在曲小溪面前既守着宫规,又像个慈祥热情的长辈,路过景致秀美处会随口同她介绍一二,曲小溪也乐得一观。 如此行了约莫两刻,终于到了长秋宫门口。 长秋宫作为中宫皇后的住处修得巍峨华丽,宫规也颇是森严。嬷嬷领她步入院门,两侧的宫女无声下拜,再至殿门外,在外候命的宫人们也拜下去。 嬷嬷微微回过身:“王妃稍候,奴婢进去禀奏。” 语毕她就入了殿,曲小溪安安静静等着,不多时嬷嬷就又出了殿门,向里一引:“王妃请吧。” 曲小溪不由提起心弦,低着头迈过门槛。穿过肃穆的外殿与内殿再向东一转,清新宜人的熏香味迎面一扑,她稍抬了下眼皮,就见一位身着枣红长袄的贵妇人端坐在茶榻上。 侧旁的绣墩上还坐着两名女子,都还很年轻。曲小溪一时不知是谁,就只当没看见,上前只向那茶榻上的妇人下拜:“妾身寻王妃曲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含着浅笑,几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开了口:“快起来吧。” 这声音温柔悦耳,与曲小溪脑补的见缝插针刻薄人的坏继母大相径庭。她一怔神的工夫,就被迎上前来的宫女扶起了身。 皇后和颜悦色地指一指身边的两名女子:“这是端王妃与禄王妃,也是你的两位嫂嫂。” 曲小溪了然,朝那二人也一福:“两位嫂嫂安好。” 年长的端王妃颔了颔首:“弟妹客气了。” 语毕就有宫女端了茶来,但不是来上茶的,只将茶奉与曲小溪。 曲小溪会意,接过茶盏向皇后敬茶,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她在曲家的长兄也是庶出的,又有本事,很不受曲许氏待见。 去年这位长兄成婚,长嫂敬茶时就被曲许氏抓住机会立了规矩,一盏茶端了半晌曲许氏都不接,只当没看见,笑意吟吟地和面前的儿媳说话,脸上端是一副慈祥婆母的模样。 后来这位长嫂直熬得端不稳茶盏了,茶水终是倾出来,沾湿了曲许氏的衣裙,就此给曲许氏留了话柄,为她日后给儿媳“立规矩”铺平了道路。 于是当一盏茶奉到皇后跟前的时候,曲小溪后牙都咬紧了。但很快,手中的茶盏就被接了过去,皇后干脆利索地抿了口,和和气气道:“你刚嫁进来,不免紧张,其实大可不必。外头都说咱们皇家规矩多,但那是给外人看的,不好在朝臣百姓面前失了天家威仪。平日若关起门,咱们都是自家人,你有什么心事大可来与本宫说,寻王府缺什么少什么也大可禀进宫来,不必委屈自己。” “诺,谢娘娘。”曲小溪乖乖巧巧地福身应下。 皇后的目光愈加慈爱:“快坐下吧。” 语毕就有宫女又添了张绣墩来,置在端王妃对面。皇后犹如一位寻常人家的和善婆婆,一叠声地命人上茶、上点心,好生吩咐了一通。待得听闻曲小溪亲自做了点心送来,她目光一亮,当即兴致勃勃地尝了,还招呼端王妃与禄王妃都吃一吃看。 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就这样,一场拜见远比曲小溪设想的要轻松许多。 临近巳时,她从长秋宫告了退,端王妃与禄王妃也一并告退出来。禄王妃好似不太善于交际,退出殿门就借口要去向禄王的母妃问安,自己先走了。 端王妃倒不急,陪着曲小溪同行,走了一段,忽而开口:“端王府离寻王府不远,弟妹来日若得空,可过来坐坐。” “好。”曲小溪点点头,端王妃一双清亮的明眸直视着前方,续说:“这么多皇子里,唯有寻王是端王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这当长嫂的无意分什么亲疏,但只为着贤仪皇后的在天之灵,咱们两家也不能生分了。” 曲小溪的神思微微一凝,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端王妃的神情。可她仍只看着前面,一张清清素素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来,曲小溪只得先行应道:“嫂嫂说的是。” 端王妃沉吟了片刻,又道:“三弟这个人……性子不大好,却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浑人。你既嫁了他,就不要偏信外头那些传言,若有该说与他听的事,就要去说个明白才好。” 曲小溪思绪提起:“比如呢?”她停下脚,直言问端王妃,“嫂嫂的意思是,像今日拜见的这些事,我该说与他听?” “倒也不是。”端王妃失笑,“今日之事稀松平常,他心里原也该有数,不必你我来提点。我指的是……夫妻间过日子,不必事事都揣摩试探。” 她边说边执住曲小溪的手,足下也上前了半步。曲小溪看出她是有话要说,没有躲避,端王妃抿着笑颔下首,压着音道:“你们府里的侧妃胡氏得宠,可若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心里要有数。” 曲小溪静静听着,好似明白了几分,又不大拿得准。心念一转,直视着端王妃问:“嫂嫂这番话,我可能与寻王殿下说?” 端王妃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神情微滞,笑容旋又释开:“弟妹这样问我我只能告诉弟妹,这番话我说得不心虚。至于能否告诉寻王——我对他了解不多,只能弟妹自己拿主意了。” “……”曲小溪噎了噎,不好说什么,只得先应下来,自己再慢慢琢磨。 待上了马车,她倚到车壁上,心底不由直呼一声:水好深啊! 皇后端着一张笑脸,但从外面的种种传言看,皇后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在刻薄旁人所生的子女一事上,皇后只会比曲许氏的段位更高。 端王妃也端着一张笑脸,是善是恶就更不好分辨了。 为什么要搞的这么复杂,世界和平它不香吗? 曲小溪内心默默吐槽,趁着路上无事,闭上眼睛歇了歇神。待得马车驶至王府门口,车夫勒住马,前头的帘子前就响起酸枣的声音:“姑娘,到了。” 曲小溪深呼吸,揭开帘子下车,准备开始下一场应付。 作为王府里的当家主母,她该见见府中的另几位女眷了。 眼下的寻王府后院除了她还有四人,资历最老的侧妃孙氏是寻王十六岁时尚寝局按规矩拨过来为他“开蒙”的宫女,另一位侧妃胡氏则是端王妃口中的那位宠妾。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冯氏、一个杨氏,都是此番寻王大婚才赐进来的人,皆是小官家的女儿,在礼数上算是曲小溪的随嫁媵妾,比曲小溪早了三天进门,身份皆是末等的奉仪。 今天按规矩四人都要来向她问安,且是即便知道她要先进宫见皇后,她们也该早早就到她所住的芝兰阁候见。 曲小溪自己对这种瞎耽误时间的破规矩十分不屑,只是既然初来乍到彼此都不了解,这倒是个摸对方脾性的好机会。 曲小溪步入次进府门,正好碰上甜杏急匆匆迎出来。 “姑娘。”甜杏福了福身,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边随她继续往里走边压音道,“四位到了三位,唯独胡侧妃没来。” 曲小溪脚步滞住,浅浅蹙起黛眉,看着甜杏。 甜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低着头续说:“胡侧妃差人来说……正好来了月事,起不来床,明日再来给您磕头。还命人送了府中的账册来,说是……府里这些事先前都是她管着,如今既有了正妃,她再管就僭越了,该送来交给您。” 曲小溪听完扯了下唇角:“唉,真讨厌。” 真讨厌,还没见面就想阴她! 胡侧妃人没到,却将说得圆满,摆出了一副对她恭敬的模样,让曲小溪对她的缺席不好横加指责。 倘若府里只有她们两个,这事含糊过去也就罢了。可现下还有另外三位和满府的下人都看着,若她摆出王妃的架子管教,显得她刻薄;不管呢,又显得她好欺负。 胡侧妃这是在赌她刚进王府必定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给她个下马威。 这她能让她得逞? 哈哈,笑话! 哈哈,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本章随机100条评论送红包 晚上21:00还有一更哈 第7章 搬救兵 ◎《西游记》告诉我们,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是齐天大圣也要学会搬救兵!◎ 再说,万一胡侧妃真是赶上生理期第一天痛得起不来呢? 虽然曲小溪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巧,可有时就是会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万一就是那样,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找人家麻烦。 曲小溪一时拿不准主意,紧蹙着秀眉,闷着头往后宅走。又穿过两道门,她忽而侧身,一把攥住甜杏的手腕:“甜杏!你去膳房……帮我备上五花肉,要带皮的,巴掌大一整块的那种。” 甜杏冷不防地一愣:“姑娘又要下厨?” “对。”曲小溪答得干脆,又塞了几块碎银给她,嘱咐道,“再打听打听方嬷嬷素日爱吃什么口味,挑几样好做的,把食材给我备上,一会儿我亲自来。” 她打算去方嬷嬷那里装乖扮可怜去。 方嬷嬷这样的人物必定是个人精,不会轻易与人交恶。她作为新过门的王妃有事求到她跟前,她应该会给她几分面子帮她解决一下。 哪怕不肯帮,方嬷嬷这样的身份也至少不必去胡侧妃那边挑唆什么,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曲小溪大可放开手脚一试,还可顺便摸摸方嬷嬷的脾性。 《西游记》告诉我们,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是齐天大圣也要学会搬救兵! 心里有了主意,曲小溪就不大慌了。她吁了口气,理了理衣衫,一脸严肃地继续往芝兰阁走,暂且将胡侧妃的事搁下不提,去见已在等她的三位。 这场见面平平无奇,因为来了的三位都恭恭敬敬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恭恭敬敬。曲小溪便只和气地与她们说了会儿话,小坐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就让她们散了。 等她们一走远,她立刻就出了门,去膳房准备下厨。 她先前听宫里差去曲家教礼数的女官说方嬷嬷是江浙人,就打算做一道苏式酱方,再添两道小炒一道汤一并送过去,摆出晚辈孝敬长辈的姿态。 她走进膳房的时候,甜杏已将食材备好了。除却曲小溪点名要用的带皮五花肉外,还备了青笋、豌豆尖,与一碟子小小的河虾。 这几样食材曲小溪一看就懂。按着江浙一带的口味,河虾可以做成微甜口的油爆虾,青笋切成细丝与鸡丝小炒一下就很好吃,豌豆尖可以与豆腐一起炖个清淡的汤,只是豌豆尖要最后放进去,在滚沸的汤里烧煮一下就起锅,时间稍长一丁点儿口感都要老。 曲小溪就打算将这三道菜都放到最后做,一是做来本也简单,二是为了保证豌豆尖与与油爆虾的口感。 酸枣为曲小溪取了条干净的围裙系上,曲小溪将袖子一挽,就忙着调南乳汁去了。 南乳汁是做苏式酱方不可或缺的调味料,主要用红腐乳,另加米酒、糖、盐调味。这东西并不复杂,放在二十一世纪在某橙色软件上买现成的就行了,但放到古代显然没那么方便。曲小溪爱吃酱方,穿过来后自己努力尝试了数次,终于掌握了个“黄金比例”,也算是独家秘方了。 待她将南乳汁调好,甜杏正好将处理好的五花肉递了过来。 五花肉倒放在一只色泽清爽的青瓷碗中,皮贴着碗底。上面的部分扎了数个方便入味的小孔,先淋了些料酒去腥,再浸上南乳汁腌制。 这腌制就需腌上半个时辰,而后上锅蒸,至少要蒸两个时辰才能将皮肉尽数蒸透,令肥肉晶莹软嫩似果冻、瘦肉酥烂入味。 如此这般,等几道菜尽数备好已是傍晚,曲小溪将它们一一盛好,小心地装入食盒。两道素菜素汤清香宜人,苏式酱方合着肉香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气,油爆虾经热油滚过的独特酥香则更嚣张些,热腾腾地席卷了大半个膳房。 她走出膳房的小院时正值暮色四合之时,秋天的白日里阳光仍有些晒,傍晚日头淡去光辉,再有秋风一过,就一下子凉爽下来。 府中西侧的安寿居里,寻王的乳母方氏闲适地倚在廊下躺椅上,身边跪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给她捶腿。方氏其实如今才三十七岁,并不算多老。若在宫里,这个年纪也还称不上一声“嬷嬷”,只能当姑姑叫。只是寻王有心将她接出来安养,府里上下察言观色都对她多了三分敬重,渐渐就都将她唤成了嬷嬷。 方嬷嬷无所谓旁人如何称呼自己,就坦然地作为“老嬷嬷”在这里养起了老,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秋风一过,院子里的草木扑簌响动,四下里瞬时冷了一重。方氏皱了皱眉,便起了身,往屋里走:“冷了,我们回房去。” 跪在脚边的那个小丫头赶忙爬起身,扶方嬷嬷回屋。方嬷嬷前脚刚迈过门槛,守在院外的小宦官匆匆忙忙地进了院子来:“嬷嬷,王妃往这边来了!” 方嬷嬷脚下一顿,回头扫了眼月门,就继续进了屋去:“一会儿人到了,就请她进来。”说罢又拍了拍身边那小丫头的手,“去,沏壶好茶来。” 小丫头灵巧地福了福:“诺。” 方嬷嬷步入卧房,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茶榻上。她无意在这新过门的王妃面前拿大充长辈,只是一直以来,寻王都拿她当长辈敬着,她若见新王妃时只为恭敬便做出一副下人的样子,反倒打了寻王的脸。 不过多时,外头有人禀道:“王妃到了。” 方嬷嬷这才起身,前行了两步,在曲小溪进屋时垂眸,稍稍一福:“王妃安好。” “嬷嬷安。”曲小溪就地驻足,还了一礼。礼罢就上前,伸手在方嬷嬷腕上一扶,向茶榻一引,“来得唐突,搅扰嬷嬷了,嬷嬷请坐。” “王妃客气了,坐。”方嬷嬷笑吟吟的,心底的盘算却片刻未停。 新王妃才过门一天就来见她,要么是为混个脸熟结个情分,要么就是来给她下马威的。所以她并不急着开口,只等曲小溪说话。 曲小溪递了个眼色,酸枣便将食盒放在了二人之间的榻桌上。 曲小溪低头轻轻道:“听闻嬷嬷是殿下的乳母,我想这是养育之恩,必要来拜见才好。可我是个笨人,不会做什么,眼看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就做了几道菜来,嬷嬷若喜欢就自己尝尝,若不喜欢……不喜欢就赏给下人吧。” 她说到末处,酸枣揭开了食盒盖子。放在最上层的那道苏式酱方就显露出来,被南乳汁浸透的肉皮蒸得殷红晶莹,浓厚的香味漫开,直勾人心。 方嬷嬷禁不住地看了眼,心里有些意外,打量曲小溪两眼,乐呵呵道:“王妃这好意,奴婢收下了。奴婢是江浙人,爱吃这菜。” 语毕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叮嘱:“只是……日后在府里,王妃还是少送这样的礼,吃食上的东西最易说不清楚,王妃莫要给自己惹麻烦。” “我知道的。”曲小溪乖乖地点头,“可这会不会惹麻烦,看的实是送给谁吃。嬷嬷既是殿下的乳母,又与我并无旧怨,何苦坑害我这当儿媳的?” “儿媳”两个字出口的一瞬,曲小溪清晰看到方嬷嬷目光一闪。 这样的称呼,她身为乳母并不好应。但在空气短暂的安静了片刻后,她终是没说什么,只笑道:“王妃客气了。” 曲小溪自知将话说到了她心坎儿上,笑容更甜了两分,伸手直接摸出了食盒里的筷子:“嬷嬷尝尝这口味可还行?” 这个举动热情纯真,就像寻常人家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下厨做了菜后在迫不及待地等长辈认可。 方嬷嬷在宫里见过不少年轻姑娘,却没见过她这样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见她满面笑容地举着筷子,方嬷嬷滞了滞,只好依言接过来,在酱方的肉皮上一夹。 炖足了两个时辰的五花肉早已酥烂,不必她费什么力气,就夹下一块来。方嬷嬷将肉送入口中,甜鲜气在唇齿间四溢,她不禁勾起笑容:“王妃手艺真好。” 二人初见面的生疏关系,不知不觉就近了三分。 “嬷嬷喜欢就好!”曲小溪收获赞誉,扬起笑脸,心下又将腹稿过了一遍,就起了身,深深朝方嬷嬷福了下去。 方嬷嬷一惊,赶忙伸手拉她:“王妃做什么?” 曲小溪身形不动:“我与嬷嬷初见,原不该提什么要求。只是有些事实在烦心,还求嬷嬷帮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下眼帘,漂亮的黛眉也耷拉下去,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蔫耷耷地垂下了耳朵。 方嬷嬷怜爱之心油然而生,虽仍存着谨慎,声音却已柔和起来:“何事?王妃且说来听听……快坐,坐下说。” 曲小溪这才起身坐回去,犹自整个人都耷拉着,唉声叹气:“胡侧妃将府里的账交给了我,我却不大知道该怎么办……若今日能见她便也罢了,可又碰上来月事,不好见人。我没处问,只怕拖上几日就要出错,只好来求嬷嬷。” 她这话说得,好像真只是忧心府中事务。 方嬷嬷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胡侧妃今日没去向王妃问安?” 曲小溪点点头,满目真诚地又说:“这倒不打紧,都是姑娘家,这份不适我也明白。只是这账……”她面上的为难之色愈深,贝齿紧紧咬了咬下唇,嗫嚅说,“府里人多事杂,账册上若一步错就不免步步错,我真怕闹出大麻烦来。到时万一……万一殿下还没见过我就嫌弃了我,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她顺手将寻王昨天没来见她的事也透给了方嬷嬷。 倒不为别的,主要是觉得性行为在婚姻中横竖都算个大事,不妨和胡侧妃的问题打个包全抛给方嬷嬷,万一胡侧妃的对她的轻慢与寻王这样的态度有关,方嬷嬷也好知根知底。 方嬷嬷听得心底一沉,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大方笑说:“王妃不必烦心,这账奴婢可以教王妃看,学上些时日便会了。” 对于胡侧妃与寻王,她都没说什么。 可曲小溪依旧喜笑颜开,当即离席,再行深福:“多谢嬷嬷,有劳嬷嬷了!我必是这辈子好福气,才能得嬷嬷这样宠着,若是嫁去旁人家,怕是要被婆母嫌弃死了!” 她有意摆出一副夸张的神色,堪堪就是在逗人笑,倒让旁人不好说什么。 是以方嬷嬷即便有心板起脸,眼底都忍不住那份笑意:“王妃别胡说,奴婢可当不起。” 曲小溪看着她的笑,心底一松——在讨好长辈这件事上,她果然是百炼成绩。 而后她又在安寿居小坐了一刻,就起身告了辞。方嬷嬷亲自将她送到了院门外,等她走远,转身回屋:“去告诉膳房,我今日有吃的,让他们不必送膳来了,盛碗米饭就成。再给各个院子都添盏汤,就说是王妃赏的,胡侧妃那一盏里额外加两颗红枣,要让上下都知道,王妃那边也去知会一声。” 随在身侧的小丫头忙应:“诺。” 方嬷嬷坐到榻桌旁,夹了油爆虾来吃。油爆虾外焦里嫩,鲜香中兼以淡淡的甜味,嚼在齿间咯吱作响。 她连吃了两个,又道:“你去前面看看殿下忙不忙,若是不忙就告诉他,我一会儿过去见他。” 她说得生硬,那小丫头神色略微僵了下,小心地打量她的神情:“是为王妃的事?” “哼。”方嬷嬷冷笑,转而冷色淡去,抬手在那丫头额上一拍,“傻丫头,别多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今日王妃来过,知道吗?” 她不想给身边这半大孩子惹麻烦,更不想给那个乖乖巧巧的小王妃惹麻烦。 但自然,为的正是王妃的事。 方嬷嬷坐在那里片刻心里还是生气,又吃了枚虾,再度冷笑出声:“新婚之夜把妻子丢在屋里独守空房,给他能的!他是不是看我近来脾气好,打量着我现下在他屋檐下过活就不敢说他?!” 作者有话说: 苏州有家馆子,叫伴园得趣堂,苏式酱方和油爆虾都做得好吃到头掉 有兴趣的盆友可以去尝尝看 不过要先打电话预约吼,不预约吃不到 电话在大众就有 本来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双更了,纠结了一下,明天再双更一天吧! 主要是想让大家看到文案上的剧情哈哈哈哈 更新时间还是早9晚9 第8章 恐吓 ◎“狗男人不配。”◎ 又两刻后,王府各处都飘出饭香。珍馐美味端上餐桌,色香味皆令人食指大动。 府中西侧,孙侧妃坐在淑燕斋里简单的用了几口,就打算让人撤膳了。她的日子素来过得简单,府中许多下人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她也并不太当回事。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昔日尚寝局将她赐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寻王开蒙,她连名分都不敢求,做好了一夜过后就被三殿下打发走的准备。 现如今他不止留下了她,还在开府后给了她侧妃的尊位,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很知足。 “撤了吧。”孙侧妃启唇,身侧的侍婢轻声一应,同时奉上茶盏,侍奉她漱口。 她正要伸手去接,一宦官端着托盘迈进门来,朝她躬身:“侧妃安。” 孙侧妃浅怔,抬眸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这是?” 那宦官笑道:“王妃好心,适才特意着人吩咐了膳房说今晚给各院都添一盏汤。虑及胡侧妃来了月事身子不清爽,还在胡侧妃那一盏里多添了两颗枣子呢。” 孙侧妃含着浅笑听,听到最后一句,神情略微一怔。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当即颔首:“多谢王妃了。” 语毕,身边的侍婢就去将汤端了来。孙侧妃扫了眼,是熬得金黄的鸡汤,色泽诱人鲜香浓郁,她原觉得已然吃饱,见了这汤色倒觉得不如再多吃两口。 数丈外的香雾斋中,胡侧妃盯着飘在汤上的那两颗红枣子,觉得一口气噎在了胸中。 那两颗枣子很大,肉质饱满,经汤汁一炖显得格外圆润,暗红的颜色在鸡汤的油脂中镀出几许鲜亮,亮得让她觉得刺目。 她盯了许久,才恍惚记起还有外人在,深吸了口气,强缓出笑:“有劳了,多谢王妃。” 前来送汤的宦官低眉顺眼:“下奴告退。”说罢就退出了堂屋。 胡侧妃手里仍执着筷子,她原还没用完膳,现下却忽而觉得倒了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了。 很快,她就将筷子随手撂了下来,烦乱地摇头:“撤了吧,不吃了。” 身侧侍婢小心地看她一眼:“那这汤……” 胡侧妃脸色更冷:“太油了,没胃口,一并撤了。” 下人们不敢多言,一个个安静无声地上前,手脚麻利地将菜肴撤下。 待他们退出去,屋中只剩了胡侧妃近身侍奉的两名婢子,她终于按捺不住,一掌狠拍在案上。 两名跪地皆扑通跪地,谁也不敢吭声。 胡侧妃心里有气,胸口起伏不止。 她生得美艳,不是曲小溪那种灵动乖巧,一颦一笑都妖娆到极致。皇后正是因为这个才将她赐给了寻王,她也的的确确得了宠,在府里享受无尽风光。 她因此从来没想过,新王妃一过门就敢这么明里暗里地给她脸色看。 ——她不必问都知道,这两颗红枣的事必是满王府都听说了。 可她还偏偏说不得什么。这事真论起来,只能说是王妃好心,便是放到皇后娘娘那里,也说不得王妃半句不好。 胡侧妃感觉自己好像刚刚吞了颗苍蝇,噎在胸中,堵得心里一阵阵犯恶心。 月明星稀,草叶窸窣。前宅南闲斋的院门外,几名宦官低眉顺眼地侍立着,不时扫一眼院中紧闭的房门,虽听不见分毫动静,心却一个个都提着。 等了不知多久,房门终于被推开,几人齐齐看去,方嬷嬷提步走出来。 她走得很急,藏蓝色的马面裙在走动间直生出风。途经他们身前,他们一句话都来不及问,只能看到她板着张脸,面色铁青。 两息工夫,人已走远。几人紧绷的心弦刚松了两分,余光又见另一道人影走出门来。 几人再度望去,寻王阔步而出。他自幼丧母,在宫闱倾轧之下惯于遮掩喜怒,清俊的面孔上总不见什么神情。 但在他们迎上前去的时候,他薄唇轻启,冷淡地吐了一个字:“滚。” 几人一阵瑟缩,慌忙退开。楚钦信步走出月门,明朗的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暗色衣袍上以金线勾织的绣纹泛着淡淡光泽,清贵矜持的气质却掩不住几许若有似无的戾气。 几名宦官不敢再上前,只得缩头缩脑地留在南闲斋的院子里。 楚钦一路向北,径直折向芝兰阁。因天色已晚,又没带下人,独自行走在夜色中的身影不甚清晰,沿途许多下人都与他只剩咫尺之遥时才惊觉是谁,惊慌失措地退到道边施礼。 “方嬷嬷果然有本事。” 芝兰阁的卧房中,曲小溪听完方嬷嬷赏汤的安排恍然大悟,啧啧称奇。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白日里她只想着要不要计较胡侧妃不来问安的事,却没想过,有时行赏反倒可以立威。 方嬷嬷以她的名义赏下去的几盏汤各院都有,唯独胡侧妃那份多了两颗枣子,其中的意思拿捏得明明白白,堪堪就是在说:我是正妃,听说你身子不爽我当然要照顾你。但你也属实不配让我多费什么心思,上好的鸡汤人人都有,给你多添两颗枣子意思意思,就算我尽过心了。 这样的安排里既有身为当家主母的“关照”,又有官大一阶的傲慢与轻蔑,更显得她压根没把胡侧妃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 她都没放在眼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把戏自然灰飞烟灭。 曲小溪翻来覆去地细品,心里那个给方嬷嬷点赞的按钮都快被她按碎了。 坦言说,她心下对这位胡侧妃并没有那么看不上眼——在社会主义的光辉旗帜下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很难对旁人生出这种蔑视。 可在眼下这个情境下,方嬷嬷的安排真的让她很爽。 于是甜杏端着刚出炉的蛋黄酥走进屋时就见曲小溪面上含着笑,不及她打趣一句,曲小溪先行抬起头来,目光往她手中的碟子上一落,眼睛就亮了:“出炉啦!” “嗯,姑娘快趁热尝尝。”甜杏将碟子放在榻桌上,曲小溪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来,一口咬下去,豆沙的甜、江米的糯、调制过的咸蛋黄的细沙质感与咸香味混合着嚼开的酥皮一起在口中漫开。 她吃得满意,眉眼弯弯含笑,转而招呼甜杏酸枣:“你们也吃些。现下没外人,咱就和在家时一样。” 甜杏酸枣便各自笑吟吟地也拿起一个,酸枣年纪略小些,心眼也少,见了点心就只顾着吃,甜杏却边吃边道:“奴婢瞧方嬷嬷挺喜欢姑娘的,姑娘这回也算旗开得胜。就是寻王殿下那边……” 她打量曲小溪两眼:“姑娘打算怎么打破这僵局?” “这算什么僵局。”曲小溪无所谓地笑笑,“我倒觉得,寻王若不想见我,我索性不见他也好。” 甜杏讶然:“姑娘怎么这样说?您是王妃,总要与寻王殿下夫妻和睦才好。岂有与方嬷嬷谈得热络却反倒不在意寻王的道理?” 曲小溪摇摇头:“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对女人连尊重都没有几分,还谈什么‘夫妻和睦’呢?方嬷嬷可不一样,她资历深又明事理,我拿她当长辈敬着、当老师学着,左右不吃亏。日后我若能得她帮衬扶持,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总归不会差,远好过和几位侧妃妾侍去争一个男人。” 曲小溪说罢吐吐舌头,挤着眼睛小声说:“狗男人不配。” 甜杏与酸枣扑哧笑出声,酸枣应和说:“是,狗男人不配!” 门外,楚钦探向房门的手顿住。 曲小溪所在的卧房与他所站的位置间其实还隔着一方堂屋,只是她坐在窗边的茶榻上,与他就只剩了咫尺之遥,清泠泠的话音字字入耳。 他的手就那么悬在那儿,修长的手指被月色照得苍白,透出一种寒涔涔的意味,令人望而生畏。 候立在门外的宦官早已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注意到寻王往这边来。但凡他眼力更好些,早点进去通禀,也不至于让寻王听到这样大不敬的话。 下一瞬,寻王的目光凌凌划来,像一柄寒光毕现的刀子。 宦官在他的注视下瑟缩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寻王的视线投向茶榻旁的那扇窗,窗纸上映出的倩影清丽婀娜。 “狗男人,不配?”他慢条斯理地念了一遍这五个字,脚边的宦官瞳孔骤缩:“殿殿殿,殿下……” 寻王轻轻啧声:“附和王妃的是谁?” 那宦官打了个激灵,仔细想了想,小声道:“应是……是王妃身边的随嫁侍婢,酸枣姑娘。” “好。”寻王嘴角勾起一弧笑,遂转过身,信步向外走去,“本王明日要去钓鱼,你去割了她的舌头,拿来给本王当鱼饵。” 话未说尽,人已走出院门。那宦官身子一软,跌坐下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在宦官之中并不算聪明的,所以虽被挑来服侍王妃,却也只让他在院外守着,怕他在贵人面前不够灵巧,办不好差事。 是以他一时直不知该怎么办,不敢违命,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卧房,朝正自说笑的主仆三人一拜:“王、王妃……” 三人看过来,笑音都收住,曲小溪不解道:“怎么了?” “寻……寻王殿下适才突然孤身前来,下奴……下奴不及通禀……”他每一个字都在打颤。 曲小溪听及此处已然到吸一口冷气,浑身渗出一股恶寒:“那他……” “殿下听见了!”宦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恐惧升到极致,浑身战栗如筛,“还……还听到了酸枣姑娘的附和。走时吩咐说,说让下奴把酸枣姑娘的……的……的的的……” 他结巴得厉害,明明还没说到重点,却已显得足够吓人。 酸枣脸上血色尽失,想追问却发不出声,好在曲小溪稳住了,挑眉低喝:“要酸枣如何?别慌!快说!” “殿下让下奴把酸枣姑娘的舌头割下来给他钓鱼用!” 一字一句,骇人听闻。 扑通一声,酸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曲小溪倒吸冷气,齿间直颤:“你敢——” “下奴……下奴不敢啊!”宦官心里叫苦,叩首连连,“可是……可是殿下的吩咐……” 作者有话说: 本章随机50条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晚上九点见 第9章 狗男人 ◎他笑问:“狗男人配吗?”◎ 寻王府里,寻王本尊就是天。点名想拔一个婢子的舌头,谁也不敢违抗。 芝兰阁的卧房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紧盯着曲小溪,曲小溪脑中一片空白,头皮发麻,手脚也跟着发麻。 好可怕。 ——巨大的恐惧之下,她的脑海里只剩了这三个字。 穿越以来,她其实已见过了不少从前见不到的“世面”,比如什么板子鞭子打耳光,她在曲家都已围观过了。 但拔舌头,还是瘆得慌。 更何况酸枣还是陪她一起长大的人呢! 是以在那阵死寂之后,曲小溪虽然樱唇仍打着颤,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不行。” 甜杏酸枣与那宦官的神情都一滞,她搭在榻桌上的手紧紧攥起来:“不行,谁也不许动酸枣。你……退下吧,我去见殿下。” 说完,她起身就要出门。瘫软在地的酸枣在此刻突然还魂,一把抓住曲小溪的裙摆:“姑娘别……” 曲小溪侧过头,酸枣惶然摇头:“姑娘,寻王殿下……什么都听见了,姑娘不能去触殿下的霉头。若舍了奴婢一条舌头就能让殿下出气,那不如就……” “你也回房去。”曲小溪语气生硬。 她知道这个时代为奴为婢的人时时被教导要忠心,可是忠心到为她秒变残疾人?她还是宁可自己死。 但这一回头,她倒注意到了案头的蛋黄酥。 蛋黄酥从今到古都是她最喜欢的点心,最初是被轩妈蛋黄酥征服,为了那口酥软香甜的美味在李佳琦直播间花了不知多少钱。 后来穿越到古代,想买轩妈是不可能了,她将这东西的大致构造描述给曲家的厨房,厨房却怎么做都不是那个味,逼得她只能自己上手试制。 数算起来,她在这东西上花了至少有大半年的光景,终于做出了满意的成品后——毫不夸张地说,吃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曲许氏第一次吃到这东西时甚至当场就叫了绣娘来给她裁了几身新衣裳,要知道她一个不得宠的小庶女,素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新衣裳。 于是乎,曲小溪的求生欲与侥幸心理一起动了。 人们总说,要征服男人的心先征服男人的胃,寻王这个暴虐成性、阴狠恶毒、惨无人道……的狗男人,也是男人嘛! 更重要的是,她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刷好感求他高抬贵手的办法了。她两段人生加起来都只有一个特长,就是做好吃的。 曲小溪深呼吸,退回去一步,将那碟点心端了起来。 一碟蛋黄酥原是八个,上下各四个,摞成两层。方才她和酸枣甜杏各吃了一个,现下便只剩了五个,她想了想,将上面多余的那一个摞在了中间,看上去就成了一碟崭新的点心! “你们都别跟着我。”她强定住神吩咐了这样一句,就举步出了门。迈出门槛秋风一过,她便觉浑身的血液都冷到了极致。 寻王的暴虐成性她在进王府之前就颇有耳闻,适才他留下的吩咐更证明传言不虚。 她今日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但是……管他呢。 她出了意外却穿越到这里,原已赚了十几年,此时死也不冤。若能以一死保住酸枣的舌头,她只当是为了下辈子的光辉人生积德行善了! 曲小溪怀着一种大义凛然的决绝将心一横,脚步快了起来。 前宅,南闲斋中灯火幽幽,寻王在方嬷嬷来过后就冷着一张脸,去后宅见了趟王妃却又很快回来了。候在门外的宦官都悬着一颗心,既好奇出了什么事又不敢多问。冷不丁地看见王妃出现在月门外,每个人都愣了一愣。 寻王跟前的掌事宦官阿宕迎上前,向曲小溪一揖:“王妃。” “我……”曲小溪仍旧禁不住地战栗,深吸了口气强自稳住,佯作平静道,“我有事,要见殿下。” 阿宕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垂眸:“下奴去禀殿下。” 说罢他转身,走向两丈外紧闭的房门。 府里的下人办事都有规矩,阿宕推开房门时声音轻得几不可寻。入了书房,阿宕下意识地看向书案的位置,却不见人影。 视线稍移,才看到寻王立在窗前的一隅。 那角落处没点灯火,比旁的地方幽暗一些,他颀长的身影被掩在昏暗之下,令阿宕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阿宕连忙低下头,举步上前:“殿下,王妃在外求见。” 语毕却没等到回音,阿宕迟疑着抬眼,便见寻王唇角勾着一弧若有似无的笑。 他淡泊的视线落在窗纸上,阿宕顺着他的视线扫了眼,才发觉在这个位置恰能看见月门外的王妃。但因这个角落光线昏暗,王妃大抵看不到里面的人影。 阿宕缩了缩脖子,声音变得更轻:“殿下……见不见?” “见啊。”楚钦轻笑,“为什么不见?” 又问:“她自己来的?” “是。”阿宕低头,“还端了碟点心。” “让她进来。”楚钦挑眉。阿宕欠了下身,便转身迎出去。不过多时,楚钦就见曲小溪跟在阿宕身后走进了院子。 她的容貌与身形和接旨那日相比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长发尽梳上去,成了已婚妇人的发饰。 隔着一层窗纸,他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朦胧的身影。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很小心很拘谨,像是最温柔乖顺的那种女孩子,生怕自己会走错一步路。 可她竟然会说“狗男人不配”。 装得真好啊。 楚钦心里情绪莫名,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的每一分动作。直至她推开门,身形终于看不见了,然后声音从侧旁一丈远的地方响起来:“殿下安好……” 楚钦侧首,一语不发地望过去。 他的书房很大,进门的地方有两方多宝架,将整间屋子隔成了三个部分,正当中皆有月门供人走动。眼下他站在阴影里,视线从多宝架的摆设中投过去,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看到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儿。 楚钦声线平淡:“有事?” “我……”曲小溪噎声。 来时她原想好了,只要他一问罪,她立刻跪下磕头求饶。可他这样好似无事发生地一问,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没动怒,她若直接跪下磕头求饶,好怪! 她哑了哑,定住心,顺着他的心思也装无事发生:“我……我做了碟点心,送来给殿下尝尝……” 说这话时,她脑子都是懵的。 “给我做的?”他问。 “对……给殿下做的。”她声音里含着轻颤。 阴影之中,寻王似乎略转过几□□,华丽的袍摆被四周围溢去的光火照出了几许微光。 接着,他笑问:“狗男人配吗?” 扑通一声,曲小溪说跪就跪,口中直呼:“殿下恕罪!” “问你话呢。”见她不答,他不耐地催促。 “我……”她毛骨悚然,后脊一阵阵沁出凉汗。她依旧紧盯着那片昏暗,也知昏暗之中的寻王同样盯着她。她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却堪堪就是感觉他的视线像狼,蛰伏在黑夜里,紧盯着面前噤若寒蝉的猎物。 楚钦见她不答,眉心轻跳,不语。 她撑着一口气道:“我……我那话对事不对人,不是在说殿下,是在说世上有些男人,他们……他们……比如……” 楚钦:“比如三妻四妾?” “对。”曲小溪没过脑子就应了,倏然打了个激灵,又立刻摇头,“不是!!!” 楚钦犹自立在黑暗里,不紧不慢地打量她。 曲小溪自感越描越黑,索性破罐破摔,咬咬牙,豁了出去:“话是我先说的,酸枣只是学舌。殿下便是要罚,也该是我……” “那我拔了你的舌头?”他声音清冷,一下子将曲小溪的争辩噎住。 理智告诉她这交换是应该的,可只消脑补一下舌头被拔的惨状,那个“好”字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她端着瓷碟的双手紧紧扣住盘子边缘,牙关咬了几度,终是说:“人死不过头点地。殿下若气不过……不如给我个痛快,免得虐待发妻之说传出去,对殿下名声也不好。” 楚钦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纵使隔着一方多宝架,他都看得出她浑身都在颤,颤得又细又密。 吓成这样还能说出这种话,小姑娘有点急智。 楚钦含着几许玩味,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绕过多宝架,停在她面前。 曲小溪死死压着视线,一眼都不敢看他。只觉他的衣袖在眼前一晃,接着修长苍白的手指捏住了正当中的那块蛋黄酥。 他慢条斯理道:“好吃就饶了你,不好吃——就拿你做道好吃的。” 人肉点心?!?! 曲小溪骇然抬头,视线与他相触的刹那,猛地滞住。 楚钦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落,也滞住。 “你……”曲小溪盯着这张数月前曾让她心神荡漾的俊美面孔,不可置信地发问,“怎么是你?!你不是礼部……” “本王当时确在礼部谋职。”他含着笑,双眸眯得狭长。 在曲小溪的错愕注视里,他弯下腰,手中的点心放回她端着的瓷碟里。 接着,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唇角一侧,轻轻一蹭。 一块残存的酥皮被他蹭了下来。 他就那样将酥皮托在指尖上,抬到曲小溪眼前:“你偷吃?” 作者有话说: 曲小溪:我这辈子都不会让这个狗知道这碟点心不是专门给他做的。 明天双更阶段性地结束啦,明天开始每晚九点更新哈 下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10章 就这 ◎曲小溪内心:就这???◎ “我没有!”曲小溪矢口否认。 许是因为发现寻王竟是几个月前击中她心脏的那个人,她胆子莫名大了些,抬手抹了下嘴,又道:“我只是尝了一下。” 寻王微微歪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点心给谁做的?” “给……给殿下做的。”曲小溪水汪汪的双眸遮掩住了心虚。 “给我做的,你尝了一下。”他轻笑,“这不还是偷吃?” 曲小溪被他的强盗逻辑镇住,僵在那里。 楚钦满意地直起身:“王妃这张嘴,又馋又不会说话……” “……都要尝的。”她突然打断他的声音。 他锁眉,她无所畏惧地望着他,解释道:“厨子做饭都要尝的,不然如何知晓味道合不合适?厨房里调料众多,难道殿下觉得调味全靠蒙?” “……”楚钦眯眼打量她,她一脸真诚地回视。 然后就听他说:“阿宕,去问问膳房的掌事,他做饭尝吗?” 曲小溪:“……” 草,这都要核实,神经病啊?? 曲小溪压下眼帘不吭声,阿宕安静地退出书房,去膳房找人。 寻王只让他问个答案,但他打算喊膳房的掌事张敬亲自来回话。因为——厨子做饭必定要尝,但他方才眼睁睁看到殿下在和王妃叫板,这种打殿下脸的话若从他嘴里说出来,他以后就别干了。 让张敬来说,倒是两不得罪。 书房里,曲小溪依旧端着碟子跪着,样子乖乖的。楚钦轻啧,伸手接过盘子。 曲小溪紧绷的双臂一松,顿时轻松一大半,接着就听到:“起来。” 他边说边拿起一块蛋黄酥,说完就咬了下去。 曲小溪拎裙起身,抬眸看见的便是他姿态闲散地立在那里,暗色的锦衣华服宽松而有威严,一块表面被蛋黄染成金色的蛋黄酥被他拈在修长的指间,他连咀嚼的样子就优雅好看。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继而又涌起不安,战战兢兢地询问:“好吃吗……” 楚钦刚又咬下一口,闻言嚼了嚼,不咸不淡道:“凑合。” 曲小溪心说:呸! 她才不信自己引以为傲的蛋黄酥只配一句“凑合”。 ——若真只是“凑合”,你吃完第一块别拿第二块啊! 楚钦手中的第二块蛋黄酥吃到一半,阿宕领着张敬回到了书房。他一路都没与张敬明说殿下突然传召究竟所谓何事,弄得张敬一头雾水。 是以张敬一进门就拜了下去,带着几分惶恐叩首:“殿下万安、王妃万安。” “免了。”楚钦随口。 阿宕低眉顺眼地站到楚钦身侧面,清了清嗓子,发问:“殿下传你来是想问问,你平日做饭的时候,尝吗?” “啊?”张敬惶然抬头,看看寻王又看看王妃,“尝……不尝……” 他到底该不该尝?! 曲小溪黛眉一挑:“尝就尝,不尝就不尝,你照实说就行了,支支吾吾做什么?” “尝……尝的!”张敬迟疑答话,转而又连忙叩首,慌忙辩白,“但下奴每次尝过味道都会换干净的勺子,绝不曾污了殿下和王妃的饮食!” 曲小溪闻言,默不作声地看向看向楚钦。 虽是默不作声,一张干净的小脸儿上却带着较劲得胜的嘚瑟,下颌微微扬起,等着楚钦开口。 楚钦睇了眼张敬:“退下吧。” 张敬松气,磕了个头,忙不迭地告退。 楚钦捏起那块没吃完的蛋黄酥,又咬了一口。曲小溪盯着他的神情:“求殿下饶了酸枣。” 他寒潭般的双眸微动,视线再度落在她面上。 她不算多么绝色,但是生得灵动,灵动里还有几分执拗与不屈。 他突然觉得母后为他“精挑细选”的这个小王妃也没那么讨厌,哪怕她片刻前才骂了他。 “行。”楚钦启唇,曲小溪如蒙大赦,不由喜上眉梢:“谢殿下!”她草草一福,“那我先告退了。” 说罢她就往后退,门槛与她只有咫尺之距。可在她刚要迈出门槛的时候,他再度开了口:“天色已很晚了。” 曲小溪心弦骤紧,木然抬眸。 果然,他下一句是:“不如留在书房睡。” 阿宕立在旁边,面无表情地低下眼帘。 真想不开。 他觉得殿下真想不开。 府里适宜安寝的地方那么多,他非要睡书房。自己睡就算了,还要拖王妃一起睡。 而曲小溪只直勾勾地盯着楚钦,半晌都没回过神。 一刻后,曲小溪被下人请进离书房最近的汤室,沐浴更衣去了。 再过两刻她回到书房,楚钦又沐浴更衣去了。 四下无人,曲小溪只好自己躺着发呆。书房里又没有正经的床,只一方茶榻撤了榻桌放在那里。 茶榻比寻常的拔步床要宽大,又不似拔步床四面有床幔遮蔽,她躺在那儿忽然觉得心里很空很慌。 说到底,她作为一个有未来记忆且没有约炮经历的人,很难接受和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滚床单。昨天借着婚礼的仪式感她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才能好好在洞房等他,但他那时没来,她现下已找不着那会儿“履行职责”般的感觉了。 这怎么办啊…… 曲小溪深呼吸,在心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们已是夫妻,又一再默念“他长得还不错”,总算勉勉强强让心底的抵触淡去了三分。 又过不多时,楚钦也回到房里来。他身上华丽庄重的广袖袍服已然换下,身上穿着一袭雪色中衣,为他镀上了一重潇洒脱俗的气质。 在曲小溪的注视中,他吹熄了床边仅留的那盏灯,接着就躺到了床上。 “睡吧。”他说。 曲小溪:“?” 她一时只道他是随口一言,侧耳听听,却发现他好像真的不打算有任何动作。 曲小溪内心:就这??? 然后,一夜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曲小溪在阳光普照中醒来,窗外竹影透过窗纸映照在脸上,鸟雀啼叫声欢快。 楚钦已经上朝去了,曲小溪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想起昨晚的事情,悬着心揭开被子看了看。 ——果然,他没碰她。 她心情复杂了一瞬,就坐起身,扬音唤人。甜杏与酸枣早已被阿宕唤到了外面候着,闻音立时进屋,都一脸喜色。 “恭喜王妃。”二人齐齐福身,顿了一顿,酸枣跪地又道,“多谢姑娘帮奴婢说情。” “快起来。”曲小溪伸手拉她,犹豫再三,没好直接跟她们说她和寻王昨日只是纯纯地睡了一觉。 但这话虽没说出口,却不妨碍曲小溪心里觉得古怪。 ——已经是夫妻了,寻王为什么不动她?若说不感兴趣也就罢了,可昨晚她之所以会睡在书房,是因为寻王主动开口留的她啊! 难不成……他有什么问题? 他不会“不行”吧?! 这念头一动,就令曲小溪打了个寒噤,好在甜杏酸枣都没有察觉。 甜杏扶她起身帮她更衣,喜滋滋道:“姑娘不知道,前天晚上殿下没与姑娘圆房,府里那些碎嘴的多少嚼了几句舌根。如今可好了,奴婢方才与酸枣过来,一路遇上的人都毕恭毕敬的,再没了那些闲话。” 曲小溪听得愣了愣。 这倒是个歪打正着的好消息。 她身为当家主母若因为那样的缘故被下人蔑视,那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曲小溪于是更打算对“单纯睡觉”一事闭口不言,本也是碍不着旁人的事情,说那么清楚干嘛? 她在书房里更衣梳洗了一番,就回了芝兰阁去。路上吩咐酸枣去膳房,提前吩咐他们送到芝兰阁的午膳要按方嬷嬷的口味备,因为方嬷嬷今日要来教她看账了。 她其实是会看账的。在曲家的时候她是个不起眼的小庶女,曲许氏没心思好好教她,事到临头却怕她到王府里撑不起事会丢人,亲力亲为地教了她大半年。 她昨日去见方嬷嬷时拿看账说话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方嬷嬷既然大大方方说要来教她,她倒也不妨好好招待,一则为结个善缘,二则是知道王府里的账恐怕比曲家要复杂许多,她贸贸然地接过来,纵使会看也不免有疏漏,有人从旁协助她更安心。 曲小溪用完早膳不多时方嬷嬷就到了,身边还带着昨日见过的那个小丫头,曲小溪这才知道她叫锦雀。 甜杏酸枣早已将侧妃交来的账册整理妥当,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用作书房的西屋。寻王出宫开府也就半年,账册却已有很多,曲小溪昨日扫了眼册本数量只道是王府里开销名目复杂又记得详细,如今跟着方嬷嬷看了大半日,她才发现自己属实天真了。 这一堆账册中,王府所用的不过五六本,余下的皆是田庄、商铺、银号的账,其中商铺又种类齐全,从粮店裁缝店到酒楼饭庄一应俱全,看得曲小溪只慨叹寻王家大业大。 方嬷嬷却拿着账本沉沉一叹,语中多了几许唏嘘:“这些东西,大多是先皇后入宫时的陪嫁。先皇后出身名门,嫁给陛下时陛下还不是太子,倒显得先皇后更耀眼些,单是这份嫁妆在京城里都被议论了大半年。如今,唉……” 她摇摇头,收敛住情绪:“不说这些了。奴婢瞧王妃是会一些的,咱们府里田庄的账最为复杂,王妃不如先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楚钦,你可能是我这么多男主里,唯一一个被女主怀疑“不行”的。 第11章 归宁 ◎这么有趣的傻子很久没见了。◎ 曲小溪看了看天色,抿起笑来:“先用午膳吧!我与嬷嬷一起用。用完我们都歇一歇,下午再忙不迟。” 她笑起来的样子一贯很甜,方嬷嬷看得也跟着笑,摇头推却道:“奴婢怎么好与王妃一起用膳,王妃饿了便先用,奴婢回安寿居用完再过来就是。” 两人原就都坐在茶榻上,中间只隔着一方榻桌。曲小溪闻言站起身,绕到方嬷嬷那侧去,伸手抱住她的胳膊,声音愈发甜软:“是我想与嬷嬷一同用膳,旁人不敢说什么,嬷嬷何必这样见外?”说着眼眶一红,“嬷嬷不知道,我生母走得早,虽说是记在嫡母名下当嫡女养着,却鲜少能得长辈几分关怀。这两日见了嬷嬷,倒觉得很像自己所期盼的长辈的样子。嬷嬷……我们就一同用个膳,好不好?” 说到末处,她声音里泛出几许哽咽。 方嬷嬷心里一阵酸涩。 她乍听曲小溪说什么“不见外”的话,心下只觉交浅言深。听到后一半却不免动容,生出一股子不当有的怜爱。 她浸淫宫闱二十年,见惯了宫中辛酸,大宅子的苦楚也知道不少。曲小溪这般身份的辛苦,她不必细想也能知晓几分。 她再看看依偎在身边的女孩子——虽然珠翠满头身份尊贵,却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若放在皇家,公主们大多嫁得晚些,往往年过二十才会完婚,这个年纪正还在各自的母妃们身边撒娇呢。 她忍不住心下一软,就点了头:“好吧,那奴婢就陪王妃一起用。” 甜杏在旁适时地笑道:“太好了,王妃一早就吩咐了膳房,说晌午按嬷嬷的口味备膳呢。” 说罢她就递了个眼色,示意一旁侍立的小宦官传膳去。方嬷嬷微感意外,不自禁地又看了曲小溪一眼,曲小溪只含着笑,羽睫颤了颤:“我还给嬷嬷收拾了间厢房,方便嬷嬷午睡!” 她这话有明显的邀功意味,但因带着十几岁少女的天真,听来并不让人讨厌。 况且她方才那番话虽是有心讨好方嬷嬷,却也算得真心实意。 她穿越过来的人生是从襁褓婴孩开始的,虽说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理论上心理年龄应该大些,但在幼时,小小的身体也带给了她孩童本能的需求,让她期待过被长辈呵护、偏爱,但却从来没得到过。 那样的失落与前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带给她一种很强的割裂感。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芯子是个成年人,不必计较那些小事,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安全感的缺失与孤独时常侵袭得厉害,让她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一个不被疼爱的孩子的苦楚,或深或浅地在她这一世的心里烙下了一个印子。 所以眼前的方嬷嬷着实让她欣喜。她昨日去见了她,她转脸就帮她摆平了胡侧妃的事。 她再去深想,寻王昨晚之所以会听到她与酸枣的“大不敬”之言,是因为他到了她的门外。可他连洞房花烛都没来,昨天怎么突然就来了呢?应该也与方嬷嬷有点关系。 这是曲小溪在这一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长辈的关怀,童年缺憾引发的渴求就变本加厉地迸发出来。让她即便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好像过于热络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下意识地想努力把这个慈爱的长辈留在身边。 好在她正值这个年纪,做出这样的举动虽然不大合适,却也不算太过奇怪。 二人就这样和和气气地一道用了午膳,午膳后又各自小睡了一觉,下午再继续看账本。 这样平静和睦的日子持续了几天,这几天中曲小溪都没再见过寻王。她白日里只与方嬷嬷一起忙着接手府中事务,晚上就自己睡自己的,过得轻松自在。 在她看来,这就算日子步入正轨了。她梦想中的“和寻王处成同事”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一晃神的工夫,曲小溪已过门八天。明日一早,就是她归宁的日子了。 归宁又称回门,指的是出嫁的女儿第一次回娘家。这习俗在各朝、各地都有所不同,曲小溪记得未来世界基本都是婚后第三天就回门,而在大魏朝的恒京城,归宁的日子是婚后的第九天。 这日按理来讲应是夫妻双方一起回娘家,但官宦人家的女儿嫁给皇子是实打实的高嫁,为着皇家威仪,皇子们没有陪妻子归宁的规矩。偶有那么一两个一道回去的,倒会显得格外罕见,对娘家人来说都是殊荣。 这样的殊荣,曲小溪自是不会瞎脑补到自己头上的。她嫁进来八天才见了寻王一面,成婚之前更没有半丝半毫的情分,寻王才犯不上这样帮她。 不过即便寻王不去,她这趟的归宁也注定风光。 这日当夫君的不论能不能亲自登门,都要给娘家备一份归宁礼,可寻王懒得亲自操心这事,曲小溪的这一份是方嬷嬷盯着下人备的。 凭着前几日的相处,方嬷嬷对她很是喜欢,这份礼备得分量十足,除却上好的金器玉器、绫罗绸缎,还有一匣成色罕见的南珠,颗颗都有小核桃那么大,色泽晶莹饱满。 据说是先皇后留下的。 大魏一朝,南珠十分珍贵,人们都说“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①”。曲小溪看见这一匣璀璨夺目的大珠子直呼太贵重,让方嬷嬷赶紧收起来,方嬷嬷却笑道:“先皇后在世时念叨过,说这东西要留给将来的儿媳妇。早几年端王成婚时,他身边的嬷嬷也做主请了旨,从库里取了一斛出来给端王妃。如今这些是奴婢专为您取出来的,您只管用便是。” 曲小溪哑口无言,小心地拈出一颗,执在灯前细细欣赏。欣赏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说了实话:“既是这样……不如给我。何必给我娘家?” 方嬷嬷对她与娘家的关系早已心里有数,闻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笑起来,抬手拍在她额上:“小孩子脾气!王妃喜欢也还有呢,一会儿奴婢就让锦雀送来,紧着王妃选。这一匣送去曲家撑撑场面,免得家里有糊涂人对王妃如今的身份没数,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哦……”曲小溪糯糯地应了,抬手揉一揉额头,心下细一品方嬷嬷语中的宠溺就又笑了,伸手扯住方嬷嬷的衣袖,“嬷嬷真好。等明日回来,我好好给嬷嬷做几个菜!” 方嬷嬷下意识地想要推辞,却鬼使神差地想到她那天登门拜访时提去的几道美食。滞了一滞,由衷道:“王妃那道酱方,做得着实不错。” “嗯?”曲小溪勾着笑看她,方嬷嬷轻咳一声,别看眼睛。 那双平日在府中下人面前颇具震慑力的眼中充满慈爱,慈爱之余隐有两分局促,其中堪堪写着两个字:想吃。 曲小溪迎着她的眼睛笑出声,侧颊歪道她肩上,方嬷嬷也笑起来,无可奈何地将她搂住。 远远看去,好似一双亲密无间的母女。 芝兰阁里“婆媳”关系处得良好,南闲斋中,寻王在临睡前终于想起看了眼给永平侯府的礼单,目光落在“南珠一匣,共一百二十颗”那一行上,眉宇挑起,神情一时变得微妙:“阿宕。” 他唤了声,抬眸:“这礼单谁定的?” “方嬷嬷亲自定的。”阿宕低着头,寻王嗤笑:“一百二十颗南珠?” “……”阿宕不敢吭声。 寻王想了想,又问:“嬷嬷和王妃很熟?” “您这话说的……”阿宕无奈地抬了下眼,小声禀明,“从王妃过门的第二日起,除了晚上睡觉,方嬷嬷都在芝兰阁,忙着教王妃看账呢。” “有这事?”寻王倚向身后的软枕,啧了一声。 他婚后的第三天,侧妃胡氏在他面前哭了一场,说王妃给她脸色看,在阖府面前下了她的面子。 他没有多管,因为胡氏的性子他知道。而且在胡氏哭诉的前一晚,他刚见过王妃,觉得王妃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不似能做出那种安排的人。 那种让人有苦说不出的手段,倒像方嬷嬷的手笔。 为着方嬷嬷,他更没有替胡氏兴师问罪。 但如今听阿宕这么一说——寻王眼睛眯起来,心底生出几分邪意。 他娶进门的王妃,对他不冷不热,他不去找她,她便也懒得来他这里,背地里却和他的乳母打得火热? 她是不是以为自己的手段很高明? 这么有趣的傻子很久没见了。 楚钦笑笑,俊美的眉目舒展,隐隐带出几丝轻蔑。 “睡了。”他随手将礼单交给阿宕,阿宕会意地将礼单收好,又吹熄了灯,就退出了房门。 翌日,曲小溪又是天不亮就起了床,马车早已在门外候着。甜杏酸枣领着一干下人一并服侍她梳洗,天色初明之时,她便穿着一袭满绣的藕荷色袄裙出了门,白色的马面上,裙襕是用货真价实的金线勾的,华贵却不俗气。 她坐上马车,马车驶起来,驶得并不太快,下人们从容不迫地随在车子两旁,走在路上颇有气势。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其实是明代史学家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写的,说民间都这么念叨是我瞎编的。 第12章 偷听夫妇 ◎“我知道,寻王待你是不错的。”◎ 王府浩浩荡荡的车驾行了约莫两刻,入了永平侯府所在的祈和巷。因王妃大驾光临,巷子里晨起就静了街,曲小溪敏锐地感觉到四下里极是安静,下意识地揭开了窗帘,向外张望。 熟悉的灰墙映入眼帘,伴着秋日寒涔涔的凉风,在曲小溪心底激起一重莫名伤感。 她到底在这个地方活了十几年,不论与曲家的情分到底有多少,她都对这地方生出了一种不舍。如今嫁为人妻,她的另一段生活就开始了。再故地重游,让人不免慨叹岁月的变迁。 这复杂的情绪在曲小溪心底搅动,她下车时脸上便挂了一重复杂的悲意。曲家众人早已候在了府门处,见她到来,无声而齐整地施礼。 接着,永平侯夫妇迎上了前。曲许氏拉住她的手,注意到她脸上的那层悲伤,笑叹道:“好好的日子,怎么垮着张脸?好孩子,别难过,你虽嫁了人也还在京里,日后想回来就随时回来。” 这番话自是说给旁人听的,曲许氏惯会做这样的场面工夫。但眼下气氛到了,曲小溪也很愿意顺她的意,便愈发红了眼眶,偏嘴角强扯出两分笑:“还是母亲知道我……我从来没这样离过家,这几日下来,很想母亲呢。” 话音未落,她就见曲小涓在不远处撇了撇嘴。 “快进去吧,我们进去说话。”曲许氏揽着她往府中去,众人前呼后拥地一道走。永平侯这个当爹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与已出嫁的女儿太过亲近,就吩咐了下人一通,让他们去膳房好生盯着,宴席别出差错。又让人去沏上好的西湖龙井来,说王妃爱喝。 曲小溪听罢无语了一下,西湖龙井珍贵是真的,但她不爱喝,绿茶她基本都不爱喝。 但这点小事无伤大雅,她不戳穿,众人就还是在一团和气中回了府。男眷们自去前宅的厅里落座,女眷则聚到了曲许氏院中的厅里,众人可先各自喝茶说话,等着午膳开席。 因着身份之别,曲小溪坐了右首的上座,曲许氏坐在左首,满脸欣慰地打量她:“你自幼最是乖顺,惯是不肯给长辈添麻烦的。如今嫁了人,若有什么难处可要知道和家里说,别自己一味忍着。” 曲小溪含笑欠身:“多谢母亲,女儿一切都好。王府里虽人多事忙,但好在母亲从前教导过女儿当如何持家,女儿应付得来。” “那就好。”曲许氏缓然点头,又说,“我知道,寻王待你是不错的。” 说这话时,她眼中划过了一缕掩饰不住的复杂。 她是从礼单上觉得寻王待曲小溪不错的,旁的贵重礼物都不必提,单是那一百二十颗南珠就不易得。她一时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曲小溪在寻王府里风光的样子,油然而生一股悔意,觉得那份风光该是小清的。 但也就那么一瞬,曲许氏就将这不妥的念头打消掉了。寻王是什么样的人街头坊间皆有传闻,他送来这厚礼更可能是在强撑场子。 便是一时真待曲小溪好,只怕也是新婚燕尔的一时新鲜,长久不了。来日冷了淡了,还不知日子会过程什么样呢。 她不会把自己的亲女儿往这样的火坑里推。 曲许氏边想边抿了口茶,平复心绪。 旁边的曲小涓下颌抬了抬:“知道二姐姐要归宁,大姐姐与姐夫都专程赶了来。反不见二姐夫露脸,到底还是做了王妃面子大些。” “小涓!”不必曲小溪显露不快,曲许氏已一声断喝。 曲小涓神色一慌,曲许氏斥道:“寻王贵为皇子,岂轮得到你来说嘴!没的说出去让外人听了,丢了曲家上下的脸!” 眼下一众女眷都在,曲小涓被斥得满面通红,死死低了头,秀眉也拧起来。曲小溪一语不发地饮茶,只当听个笑话。 曲许氏对亲生儿女一贯宠溺,曲小涓说了这样的话也就是挨两句训斥。若换做他们这些庶出子女犯了这样的错,等一会儿宴席散了,怕是即刻就是要被押到院子里罚跪。 可正因曲许氏偏心,她心下总觉得曲小涓被惯坏了,指不准哪天就要捅个大篓子——若真是那样,她就只能祈祷曲小涓自己把锅背好,不要殃及别人。 一众女眷一同坐了两盏茶的工夫,家常也差不多说尽了。曲许氏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噙笑说:“宴席左右还要等上一会儿,倒是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不妨都出去走走看看,自在一些。” 女眷们闻言欣然起身,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曲小溪向曲许氏福了福便也走了,刚出院门,就被人一把扑住腰:“二姐姐!” 曲小溪低头,见是小沁。 小沁如今才七岁,底下还有个四岁的弟弟曲书昱,与她一样都是庶出,只是生母白姨娘还在世,日子便比曲小溪儿时好过了不少。 白姨娘是个温柔贤惠的人,从前对曲小溪也多有照拂,曲小溪与这一双弟妹的关系就格外亲近。如今乍见曲小沁一脸欢喜,曲小溪也跟着笑起来,弯腰摸摸小沁的刘海:“书昱呢?” 曲小沁歪着头解释道:“阿娘说弟弟慢慢大了,要他去前面跟着爹爹,姐姐要见他吗?我去喊他来!” “不妨事。”曲小溪不强求,执起小沁的手,“陪姐姐四处玩一玩吧。” “好!”曲小沁晃着她的手耍赖,“桂花开得正好,姐姐做桂花糖给我!” “小沁想吃桂花糖啊……”曲小溪心下想拒绝,毕竟她现下已嫁了人,纵使在王府里能做,差人专门送一趟也麻烦,倒不如让曲家的下人做现成的。 但看着曲小沁那张活泼可爱的小脸儿,她拒绝的话半天都没说出来,反倒想起了前两年带着曲小沁一起收集桂花的开心,一口答应下来:“行,咱们先去找桂花,等姐姐回王府做好着人给你送来!” “好!!!”曲小沁蹦蹦跳跳,欢呼雀跃。 要找桂花,姐妹两个就去了后宅里最大的那方园子,那方园子三面皆是回廊,廊边尽种桂花树。现下正值深秋,恒京城的秋日少风少雨,桂花总能开上许久,园子里香气正浓。 曲小溪入了园子就抬头张望各株桂树,数丈外的另一处廊下,永平侯边引着客人往前走边抹冷汗:“殿下……不如先随臣去稍坐,臣请王妃过来……” “不用。”楚钦口吻随意,脚下半分未停,“既是我陪王妃归宁,就不该让她辛苦。”说着睃了眼永平侯,又道,“岳父大人也可自便,我自己走走。” “……”永平侯盯着这位声名远播的活阎王,觉得自己活见鬼了。 “姐姐,那株……”园子里,曲小沁刚要将花开得最好的那株桂花指给曲小溪看,被曲小溪一把捂住嘴。 “嘘。”她轻声,曲小沁被她捂着嘴,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很快就听到声响。 几尺之外的回廊拐角处,曲小涓的声音尖锐刻薄:“一个庶女,在咱们面前摆什么谱儿?还敢坐在那里看我的笑话!母亲原是舍不得姐姐吃苦才将她送了去,她倒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看她也就是得意一时,早晚栽跟头!姐姐别难过……若她日后回家来哭,我必定给她好看!” 接着就是曲小清的斥骂:“你住口!小溪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亦已另有良缘,岂会因她过得好而难过?你当摆正你的心思,收了这些糊涂话,好好敬着她才是!便是说破了天,她也是你姐姐!” 曲小溪边捂着曲小沁的嘴边听着争执暗自啧声。 曲小涓只小她一岁,又自幼就管不住嘴,总爱背地里说人坏话。曲小溪就时常背地里偷听,只要不真置气,就还挺好玩的。 ——听听,这台词多经典,活像晋江宅斗小说里的恶毒女配。 在晋江追文看这个得花钱,她这可是免费看大戏! 她身后不远处的月门后,气质清贵的男子抬眸间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脚步下意识地停住。 曲小涓不服不忿地争辩道:“姐姐好大度,可她岂配当我们的姐妹?我们的母亲是什么身份,和父亲门当户对的,她生母不过是个……是个买来的贱婢,如今她就是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曲小清口吻愈厉:“你住口!再敢多说一句,我这就去禀了父亲!” 啧啧。 曲小溪松开了曲小沁,倚着廊柱抱臂静听,只恨手边没有一碟瓜子给她嗑。 多经典的宅斗戏码啊,曲小涓是个低级女配,而曲小清——是个高级白莲花。 曲小涓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曲小清若真不快,早早喝止就是了,为何每次都等她说完一大段再骂? 可见曲小清听着曲小涓骂她,心里多么暗爽。 只可惜,嫁入王府的终究是她,今天坐着亲王车驾归宁的也是她,气死这姐妹俩,哼! 月门后,楚钦看着曲小溪闲适倚柱的姿态,眉头轻轻拧起。 人家在骂她,她还听上瘾了呢? 有病? 第13章 撑腰 ◎“本王今日表现还可以吧?”◎ 曲小涓来了脾气:“姐姐便是禀了父亲我也还是这番话!她在外面多风光是她的事,既回了曲家,就没有嫡庶颠倒的道理。今日母亲和大姐姐还有一众婶母都在,她也敢理直气壮地坐上座去,不怕折寿!” 苍天啊,给她个机会穿越回去吧,她睁眼就能提笔写宅斗,起码能把低配恶毒女写得栩栩如生! 曲小溪倚着廊柱心中疾呼,脑后忽而被人一敲,她下意识转身,整个人遭雷劈般僵住。 “你怎么……”她舌头打结,“怎么……怎么……” 楚钦寒潭般的双眼里染着探究,眯得狭长:“别人骂你咒你,你听得挺来劲?” “我没……”曲小溪脱口而出地否认,接着,听到两声若有似无的吸气声。 不似她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安静,楚钦那句话分毫没有压低。曲小清与曲小涓都大惊失色,短暂的安静之后,两个人终是走了出来,瑟缩下拜:“殿下安……” 楚钦只看着曲小溪,状似认真地跟她解释了句突然出现的缘由:“不是跟你说了,我若得空就同来,你倒走得急,多等我两刻都不行?” 曲小溪心说哪有这事儿。 楚钦又看向面前正见礼的姐妹两个:“不敢当。”他面无表情,“怕——折——寿——” 他一字一顿还咬着牙,听上去不知有多阴阳怪气。 曲小涓也就是窝里横,一听这话几乎要哭出来:“殿下恕罪!臣女不知……不知殿下会来。” “我不来,我家王妃就随你编排啊?”楚钦懒洋洋地问话,学着曲小溪适才的姿势,也往旁边的廊柱上一倚。 可曲小溪那样倚着看起来只是很闲,他这样倚着,看起来要命。 曲小涓有口难言:“殿下……” 还是曲小清沉稳,不慌不忙地一拜,叹道:“三妹脾气刁蛮,口无遮拦惯了,是家中有失管教。妾身一会儿便禀明母亲,必定按家规惩处,但请殿下息怒。今日王妃归宁的日子,殿下别伤了两家的和气,也别……伤了王妃的颜面。” 说到末处,曲小清心底没由来地搐了搐。 她说这话便是在赌寻王要维护曲小溪的面子,可她竟然觉得寻王会护妻子的面子。 她原也没料到寻王会生得这般模样,从大婚那日起,一些难以言述的情绪就在心底一次次地扰着她。 寻王扯了下嘴角:“你是威将军夫人?” 曲小清浅怔,颔首:“是。” 楚钦衔笑:“你若在娘家被人编排咒骂,你觉得是威将军以和为贵轻轻揭过让你更有面子,还是为了护你不依不饶更有面子?” “妾身……”曲小清竟然抬头,愕然望向寻王。 曲小溪带着差不多的错愕也盯着他。 楚钦扯了个哈欠,口吻愈发慵懒:“既是如此,如若两家的和气与王妃的颜面不能两全,夫人觉得本王凭什么偏袒曲家而不管王妃?” 曲小清实打实地被问住了,哑然半晌,干涩地憋出一句:“殿下,妾身的祖父到底配享太庙……” 楚钦:“本王的祖父是世祖皇帝。” 曲小清:“……” 曲小溪:“……” 曲小溪觉得,对话进行到这一步,听起来多少有点大病了。 她鼓起勇气拽了拽楚钦的衣袖:“算了……” 斗志正浓的楚钦挑眉,扭头不满地看她。 她轻道:“在殿下面前失礼,家里不敢轻纵的,大姐姐也不敢不回母亲。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好不好?” 楚钦:“你出去打听打听,满恒京城有人说我大人有大量吗?”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曲小溪无语,但脸上维持住了温柔,和和气气地含笑改口:“那殿下也别计较了,好不好?” “好。”他答应得竟然很快。 曲小溪正感意外,就听他又道:“那晚膳你做。” 曲小溪:“啊?” “啊什么啊?”楚钦歪头,“怎么,王妃的手艺方嬷嬷吃得,本王吃不得?” 曲小溪愣住:“吃得……” “那就这么定了。”楚钦气定神闲地点菜,“两个凉菜,四个热菜,一道汤,两个点心。敢毁约我立刻着人把她拖出去,当街打死。” 曲小溪窒息,一动不敢动地盯着楚钦。 曲小清与曲小涓也皆窒息,同样不敢动地盯着曲小溪。 曲小溪知道,这样的举动落在她们眼里,大概就是活生生地当众秀恩爱。 可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她真的不知道寻王在抽什么风。 但人命关天,她自然只能答应下来:“好……我回府就做。” “辛苦爱妃了。”楚钦颔首,姿态十分优雅。曲小溪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掉一地。 言毕他终于离开了那根廊柱,站直身潇洒地扬长而去,曲家四位姑娘在原地僵了好一阵。 少顷,曲小沁先回过了神,弱弱地拉了拉曲小溪的衣袖:“姐夫好可怕哦!” 说得是啊! 曲小溪心中赞同,但不敢说。 曲小清与曲小涓终于还了魂,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曲小涓心虚,一句话都不敢跟曲小溪说,曲小清上前了半步,哀求地望着曲小溪:“二妹,这事我……这就去跟母亲禀话。寻王殿下那边,也劳妹妹美言几句,请殿下消消气。两家既然结亲,总是互相帮衬的好,犯不上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姑娘结怨。” 曲小溪看她两眼,带起一贯天真的笑容,福了一福:“姐姐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若殿下还不能消气,我自会劝着的。” 说罢她就懒得再与曲小清多打交道,便不再看她,拉了拉曲小沁的手:“再不采桂花就要开席啦,我们快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曲许氏就是再宠女儿也不能偏袒了。曲小溪带小沁采着桂花,不出一刻就见仆妇寻了过来,来押曲小涓走。 曲小涓心生恐惧,还想争辩,仆妇们却不听她说,更不愿让她叫嚷求情再丢了人,直接堵了嘴往外拖。 一行人一路向西,西侧空置的院子很多,但因无人居住也显得有些落魄。这种落魄愈发激出曲小涓心底的恐惧,被推进院子一见到坐在石桌旁的母亲,她就哭了起来:“母亲,母亲!女儿错了!” 她膝行到曲许氏面前哭求,曲许氏却是真气着了,冷着张脸,一巴掌狠打下去:“不成器的东西,越长大越没规矩!儿时还知听你姐姐的话,如今连你姐姐都管不住你了吗!” 说罢她一攥石案上的戒尺,信手扔在地上,起身挣开曲小涓的手径自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吩咐仆妇:“将她押进屋去,剥了衣裙给我狠狠地打,不见血不许停!” “母亲!”曲小涓尖叫出声,趔趄着挣起来要去挡曲许氏,“母亲要打死女儿吗!母亲……” 可曲许氏没有回头,任凭曲小涓被拖进房中,叫喊声也挡进房门里。 晌午的宴席在一刻之后就开始了,曲许氏端庄落座,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曲小溪吃着菜,心里却忍不住地在琢磨许多事情。 她一时看看曲小清,觉得果然还是大姐姐厉害。曲小涓的那些话实是在她的纵容下才说出来的,现下却只听闻曲小涓被打掉了半条命,这位大姐姐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摆出了一副愁苦模样,好像只在发愁妹妹不争气。 一时她又为府中这些不遂人意的事情心烦。仔细想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从前十五年她在府里过得辛苦,以为高嫁进王府就能脱离这没人情味的原生家庭,眼下从这一趟归宁里看看长辈们有些近乎的态度,再看看曲小清曲小涓那颗攀比的心,她也能知道根本不可能。 可若脱离不干净,日后与娘家的关系她就要谨慎处理。曲家家大业大,拎不清的人远不止曲小涓一个,这回是曲小涓自己犯到楚钦手里惹祸烧身,下回若有旁人惹了更大的事呢?恐怕连她也免不了要受牵连。 更要紧的是,楚钦性格古怪喜怒难测,她根本摸不清他今天为什么会帮她,更不敢赌他会一直帮她。 这些事,她还需自己理出些头绪才好。 整整一顿饭曲小溪吃得食不知味,连神思都有些恍惚。好在待得午膳过去,礼数也就差不多尽了,她在曲许氏房里又说了一会儿话,楚钦身边的阿宕就寻了过来,禀话说:“王妃,殿下说没什么事不妨早点回去……还能给您留足时间备晚膳。” 曲许氏闻言嗤声而笑:“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最有意思的时候,快去吧。” 曲小溪低着头离席,恭恭敬敬地福身:“那女儿先告退了,改日再回来看父亲母亲。” 曲许氏抿着笑,亲自将她送出院门。离了曲许氏的住处,曲小溪又被下人们簇拥着一路送到府门口,迈出门槛,就见楚钦已等在那里了。 他看见她,回首一笑,朝她伸手:“王妃。” 她不大自在地将手递进他手里,被他扶上马车。紧跟着,他也钻进车厢。 曲小溪下意识地往侧旁缩了缩,身子紧贴车壁:“殿下没备车?” “我骑马来的。”他道。 说罢,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本王今日表现还可以吧?” 曲小溪:“嗯……多谢殿下。” 便见他眯眼:“那你躲什么躲。” 作者有话说: 曲家人:靠,寻王真的好宠王妃。 曲小溪:……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我们确实还不太熟。 第14章 一同用膳 ◎“方嬷嬷爱吃江浙菜,我正好会做几道。”◎ “……没有。”曲小溪僵硬地答话,然后僵硬地往他那侧挪了半寸。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莫名让曲小溪后背一麻,头都不敢再抬一下。 马车驶起来,四下里一时只余马蹄声与车轮声。曲小溪僵坐须臾,见他不再多言才忍不住又抬了一下眼皮,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他生得真的很好看,即便在闭着眼睛小歇,依旧掩饰不住那种出尘脱俗的美感。许是因为自幼长在皇家的缘故,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威仪,哪怕方才和她一样倚着廊柱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他都分毫没失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只让人觉得是个性子不羁些的贵公子。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恶趣味怎么就那么多呢?! 曲小溪细数与他相识以来他做过的事:身为新郎却充作礼部官到她家里传旨;听到她和酸枣的闲言碎语就扔下那么一句吓人的吩咐,逼得她赶紧去求情——事后她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本就是想逼她去谢罪,否则若真要割酸枣的舌头,他差几个得力的宦官进来直接押了人走便是,大可不必让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进去传话。 然后,她端着蛋黄酥去告罪,说起“做菜要尝”,他还专门传张敬过来“当面对质”。 今天又是这样在她归宁时突然而然地杀到了府里,还和曲小清抬杠说什么“我祖父是世祖皇帝”。 还敲了她一顿饭! 这人在一张好看的皮囊下,到底长了颗什么脑子? 曲小溪心中腹诽不止,一时便出了神,视线盯在楚钦脸上迟迟没有挪开。 楚钦突然睁眼:“王妃看什么呢?” “没有……”她局促低头,手指不自觉地抠起了袄上的绣纹,再也不肯抬眼了。 车厢中就一直安静下去,直至回到寻王府,楚钦才慢悠悠地再度开口:“晚膳——” “我知道!”曲小溪神色紧绷,提步就往厨房走,“我这就去做。” 寻王笑看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一缕笑在唇角久久不散。 永平侯府之中,因寻王与寻王妃已走了,众人很快便也各自散去。各房亲戚各回各家,儿女们也各自回房。 曲小清在不急着走,着人传话请夫君先回去了,自己在家中多留了一会儿,先陪父母亲说了说话,又带着婢子寻去了曲小涓房里。 曲小涓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中,已不知哭了多久。 她是家中嫡出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曲小清与曲许氏的儿子曲书时都比她大。她因而自幼就被母亲和兄姐惯着,从未遭过这么大的罪。 这一回她却直接被打得见了血。可皮肉之苦也还算了,更让人曲小涓心里过不去的是丢人。 虽说曲许氏让仆妇将她押进了屋里去受罚,可一个姑娘家被剥了衣裙挨打是多难为情的事。她挨打时便一直在哭闹挣扎,待被送回了屋,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样一挣扎好像更加丢人。 曲小清坐到她床边,沉沉地叹了口气:“听姐姐一句话,你这脾气必须要改一改。咱们姑娘家出门的时候少,从前家里惯着你是想让你高兴,由着你无法无天。可你也要知道,来日嫁了人、成了当家主母,应酬交际都不会少的,你这性子少不了要惹麻烦,指不准还要牵连整个曲家。” 曲小涓哭得泣不成声。 这样的话若放在从前、哪怕只是今日挨罚之前,她都必是要反驳的,因为她素来看不上曲小溪在母亲面前装乖讨巧的那副做派。 可眼下一顿板子打得她不敢吭声了,听长姐这样说,她也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曲小清又说:“等伤养好了,我陪你一道去王府,跟你二姐姐赔个不是去。” 曲小涓美眸一颤,转头望向曲小清:“姐姐,我……” 她想说“我不去”,但被曲小清一瞪,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好好歇着吧。”曲小清又叹了声,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姐姐慢走……”曲小涓喃喃道。 曲小清嘱咐了小涓房里的下人几句就离了娘家,坐上马车,回了威将军府。说起来,她这门婚事也算风光,威将军是两年前才立了战功的当朝新贵,是在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论名声论前程,都比二妹所嫁的寻王强了不知多少。 只是…… “唉。” 曲小清想起寻王那张美玉一般的面孔,疲惫地靠在了车壁上。 “哎,夫人!” 到了威将军府,车子还没停稳,曲小清就听到了带着笑音的唤声。 她厌恶地拧起眉头,又深缓了口气才起身下车。 威将军徐鞍早已迎过来,见车帘揭开就伸手扶她,曲小清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即刻将手抽了回去,规规矩矩拢在袖中,状似只为维持仪态。 “将军怎么在外面?”她垂着眼帘,问得客客气气。 “看你迟迟不归,正想要不要去接你。”徐鞍笑道。 他其实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因是武将,原本的出身又不高,整个人有些不修边幅,生得身形粗短,胡子拉碴。 曲小清打从心里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听他这样说,脸上也没有一点笑意:“我和爹娘多说了会儿话,有什么可催的?” 语毕,她提步就往府里走。 “我没催你啊!”徐鞍见她误会,连忙跟上她辩解,“我就是担心你嘛。你愿意陪伴爹娘就陪着,我可以在旁边等你,没有催你的意思!” 曲小清没说什么,只一位地往后宅的住处走,脚下越走越快,却甩不掉徐鞍。 到了院门口,徐鞍更是毫无自觉地直接跟她进了门,大喇喇地笑问:“你晚上想吃些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曲小清面无表情:“不了,中午吃了席,心里腻得慌,没胃口。” “哦……”徐鞍了然,点点头,“那我带你去清如馆叫几个菜?” 清如馆是京中一家卖杭帮菜的馆子,最是清淡爽口。 曲小清听他说话就烦,眉心跳了跳:“折腾一天我也累了,没力气出门,想先睡了。” “也好、也好……”徐鞍看她不快,局促地挠挠头。他还想和她搭话,踌躇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悻悻离开。 王府的厨房里,曲小溪先认真琢磨好了菜式,就吩咐下去:“凉菜要桂花糯米藕和凉拌笋丝,热菜上苏式酱方、芙蓉粉丝蒸虾、菠菜烧豆腐、珍珠糯米丸子,汤要清鸡汤,两个点心备芸豆卷和豌豆黄。去忙吧。” 伴着她一声令下,整个膳房都忙碌起来。 因寻王点名要她做,旁人都只能打下手,但其实正是这“打下手”的活计才费工夫: 糯米要先泡上、笋要切丝,五花肉要切方块、大虾要开背去虾线。 糯米丸子要取猪前腿肉剁馅肥瘦比例才最完美,松茸得轻轻洗才不会刮烂表层。 足足两个时辰里,膳房里都忙得热火朝天。曲小溪事先在脑海里排好了做各道菜的顺序,等下人们备好食材就有条不紊地做了起来。 酱方最费时,要最先腌上蒸上,鸡汤也要提前上锅蒸。 余下几道的耗时倒都差不多,只是芙蓉粉丝蒸虾基本没汤凉得最快,要放在最后出锅,出了锅就能直接端去才好。 待她将这六菜一汤两点心忙完,窗外天都黑了。曲小溪长舒口气,让甜杏酸枣将菜装进食盒,自己带着她们亲自送去南闲斋。 其实她没什么心思多见寻王,但菜都是她做的,还是寻王点名让她做的,她若做完转身就走只让下人送去显然不合适。 所以她只好给自己多备一碗米饭。进屋一看,寻王的桌上也给她多备了一副筷子。 她不自觉地笑了下。 甜杏酸枣将菜一一摆上桌就告了退,寻王落座,看了看几道菜:“都是你做的?” “是啊。”曲小溪也坐下来,看了他两眼,意有所指地道,“殿下若不信,可以再传膳房掌事过来对质。” 寻王听出她的促狭,一声轻笑。黑漆木箸在手中一磕,先夹了一筷笋丝。 曲小溪自去夹了一片桂花糯米藕。 她是个吃饭时爱跟人聊天的人,这是上辈子带下来的习惯。穿越后家里也没什么人管她,她自己在房里用膳总爱和甜杏酸枣说个不停,聊点什么都开心。 但寻王用膳时并不爱说话,曲小溪看了他好几回,他都吃得专心致志。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也沉默地闭着嘴吃。 等终于放下筷子,寻王终于启唇:“王妃手艺不错。” 曲小溪自顾摘掉虾头,轻松自若地笑了声:“谢殿下夸奖。” 寻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怪不得连方嬷嬷都喜欢。” 曲小溪听他提方嬷嬷,笑意更浓了两分:“方嬷嬷爱吃江浙菜,我正好会做几道。” 楚钦又说:“你我夫妻,你有什么心思大可直接跟我说,不必拐弯抹角地去找方嬷嬷。” “什么?”曲小溪一怔,吃虾的嘴巴顿住,盯着楚钦快速嚼了嚼,强咽下去,问他,“什么心思?”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又是周六啦,加个更 更新时间为早晚9:00 第15章 好兄弟 ◎她说完,觉得自己真是贤惠上天了。◎ 楚钦眼帘低覆,那缕若有似无的笑犹衔在唇角,平心静气地告诉她:“你我已拜堂成亲,你若想维护夫妻关系,大可明明白白地来找我,不必让方嬷嬷来带话,更不必费这么多心力去讨好她。” “你说什么?!”曲小溪嚯然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楚钦。 他的话她听明白了,说得虽文雅,翻译过来却是:女人,想勾引我你可以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地玩手段。 曲小溪大无语,无大语,一时简直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解释也得解释。 两人对视片刻,曲小溪扯动嘴角,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殿下误会了……” 楚钦挑眉,一脸“让我听听你如何狡辩”的样子。 曲小溪平复心神,坐了回去,一脸认真:“我与殿下不曾圆房这事,是我透给方嬷嬷的不假。因为我想她是殿下的乳母,殿下又尊着她敬着她,她便是府里正经的长辈了,这种事自然该让她心里有数才好!否则——”她怯怯地看他两眼,“否则万一她以为我们已然圆房,过几个月就开始催生了,到时我该如何自处?” 楚钦凌厉的眉心微不可寻地一搐。 曲小溪继续道:“至于我讨好方嬷嬷,那与殿下并无什么关系。一则是王府账目繁复,我初来乍到又要尽快上手,不得不向方嬷嬷求教;二则……今日殿下与我一同归宁,我家中的情形殿下也见到了。我自幼没得过什么长辈关怀,眼下觉得与方嬷嬷投缘,就对她格外依赖些。这与旁人都不相干,是我自己在弥补儿时的缺憾,殿下不要误会了。” 她说得轻声细语,是时下女子最常见的温柔模样。楚钦心底却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张温柔灵巧的皮子下有一种他不曾见过的通透与力量。 他怔忪一瞬,转而抿笑:“那我倒不大明白——你已是我的王妃,对我不曾上心,宁可与方嬷嬷朝夕相处,是想怎么过日子?” 说罢他顿了顿:“莫不是另有心上人?” “……倒也没有!”曲小溪赶忙否认。她没料到楚钦思维会这么跳跃,好生懵了一下才重新定住神,平静地问他说,“殿下并不喜欢我,对不对?” 他神情凝滞。 她只当是自己的直言相问让他尴尬了,自顾说下去:“殿下早已有宠妾在侧,娶我为妻只是父母之命,这我都明白。我不想去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很愿意为殿下打理好后宅。若殿下非要问日子怎么过——那便是殿下在外从政为官,我打理内宅田庄商铺,殿下只当我是个……是个和殿下分工明确的同僚,或者……或者好兄弟,这样岂不是很好?我们都会很轻松,侧妃也不必视我为敌了。” 她说完,觉得自己真是贤惠上天了。 ——这世道讲究的不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妻子宽容大度不争宠”?她这番话简直是道德楷模,男人心里的标准好妻子啊! 楚钦干咳一声,低眼喝了匙汤,遮掩心中的诧异。 他心下几乎被她说服了,觉得不错。可理智之余,又有一股莫名的不忿涌动,让他有火发不出。 又饮了口汤,他掩饰局促:“这样也好,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发完言刚重新拿起筷子的曲小溪僵了僵,迟疑了一息,盯着他探问,“殿下吃饱了?” “嗯?”他抬眸,方见她伸出去的筷子探到一半,堪堪悬在那盘芙蓉粉丝蒸虾上。 “咳。”楚钦窘迫得又咳了声,“随口一说,王妃慢慢用。” 这还差不多。 曲小溪的筷子落下去,又夹了个虾到碟子里,摘去虾头慢慢享用。 芙蓉粉丝蒸虾是搭着切得细碎的蒜蓉、剁椒一起蒸的,这两样东西跟许多海鲜河鲜都是绝配,搭上粉丝更是美味加倍。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好几只,又就着肉香四溢的酱方再吃了几口米饭,最后还喝了一小碗炖出了一层金色油脂的鸡汤,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楚钦早就吃饱了,但是碍于规矩,他若放下筷子她也不好再继续吃,一双筷子就一直执在手里。眼下见她终于将筷子放下,他也无声地一放,问她:“吃好了?” “嗯。”曲小溪拿起帕子擦了嘴,又接过宦官奉来的清茶漱了口,立身一福,“我先回去了。” “有劳王妃了。”他客气颔首,她就向外退去,退开两步才转身继续离开。 “王妃。”她刚行至门口,他又唤她,她驻足,听到他说:“王妃既说要打理商铺田庄,本王可真想好好看看王妃能打理出什么名堂。” 他的话抑扬顿挫,激得曲小溪头皮一麻。待品出他话里的滋味,她心里惊爆出好大一声“草”。 他根本没信她方才的话,只道她还在欲擒故纵。若她不搞出点名堂,便在侧面证明她先前就是打了他的主意,却在这里嘴硬不肯承认。 曲小溪心底划过杨笠的那句“他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神情复杂地转过身,视线落在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好吧,她承认他并不普通。若不是实在没心思争宠,他完完全全就是她的菜。 但他也大可不必这么自信!!! 她绝不会让他看笑话。 因为楚钦的最后这番话,曲小溪回芝兰阁的时候头都大了,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暴躁。方嬷嬷只道她是先归宁又下厨累着了,立刻张罗着下人们服侍她上床歇息。 待得下人们告退,方嬷嬷就在旁边替她吐槽:“归宁原就累人,殿下还非让王妃这个时候下厨,忒不懂事。王妃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奴婢就替王妃说他去!” “嬷嬷别去……”曲小溪赶忙将她拉住,想了想,却不好将实情托出,只笑道,“殿下没逼我,是我自己没多想就应了下来。况且殿下爱吃我做的菜我也高兴,嬷嬷别说他!” “唉……”方嬷嬷复杂地看着她,心里又欣慰又心疼——看看,小姑娘多懂事多体贴啊,还是男的气人,挺大个人了不知道照顾妻子! 不过曲小溪这一夜睡得倒很好,或许真是累着了,房中光火一熄,她就坠进了梦乡。一夜稀里糊涂地做了好些梦,一会儿是曲家一些乱七八糟的过往,一会儿是楚钦歪在廊柱上悠然说话的样子。 天明醒过来时,她脑中只一片睡痛快了的清爽。 等到用膳时想起楚钦昨晚的话,她就又不太清爽了。 前几日她看账原也发现一些棘手的问题,本是想不疾不徐地慢慢打理清楚,楚钦那副等着她栽跟头的模样却让她压力倍增。 她得尽快着手办正事了。 尤其是田庄的事。寻王名下的各处商铺基本都在正常运作,虽说有赚有亏,但没什么大毛病,田庄上的账却怎么看都不对劲。 整整一个上午,曲小溪一边跟着继续方嬷嬷看账,一边一心二用地琢磨该当如何是好。临近晌午时灵机一动,她忽而问道:“嬷嬷,先皇后既有端王与咱们殿下两个儿子,端王名下是不是也有不少先皇后昔年留下的田庄商铺?” 方嬷嬷略微一怔,遂点头:“是。但端王自有身体不好,总觉得自己……时日不会太长,在咱们殿下出来开府后,就将手里的许多东西给了他。现下他自己留下的,应该已是远远不及殿下手里的多了。” “这不妨事。”曲小溪笑了下,又问,“近来端王府可有什么大事么?若是无事,我想写个帖子,去拜见端王妃。” 方嬷嬷了然:“王妃是觉得田庄的事情棘手,想去找端王妃取取经?” 曲小溪点头称是,接着细细解释说:“我那日进宫向皇后娘娘问安就见了端王妃,她邀我得空时去府里坐坐。虽说那只是客气话,可她作为长嫂开口相邀,我这新过门的弟妹还是要去一趟才像话。那既然去都去了……拿这田庄的事说一说不是正好?也正可多个话题,免得大眼瞪小眼的没话说。” 方嬷嬷笑起来:“端王妃行事一贯得体,可不会让您与她大眼瞪小眼的没话说!”继而认真想了想,颔首道,“但王妃想去议一议这事,也不是不行。端王夫妇一贯护着咱们殿下,府里若有难处提到他们面前,他们不会不管。” 曲小溪听她这样说心里就有了底,便姑且放下账本,提笔去写帖子。 各府间走动的这种拜帖都很套路,多是客气话,除非真有什么要事要仔细斟酌个中关系,否则写起来都不费什么脑细胞。 曲小溪于是写得一气呵成,写罢请方嬷嬷过了目,便着人送了出去。 两府之间离得不远,不过多时,差出去的宦官就回来禀道:“端王妃随时得空,您若愿意,明日就可登门。” “明天?”曲小溪有些意外。 京里面送贴请客惯有规矩,提前三天或以上是正经八百的“请客”,提前两天则是有些赶趟的“叫客”,当天才着人,那就是颇具凑数意味的“提溜”。 可眼下却不一样,眼下这帖子是从她这里送出去的,而非端王妃主动递帖请她。端王妃回话说让她明日就能去,表露了一种对待自家人的亲近,就像是在说:我家大门常打开,你爱啥时候来啥时候来。 作者有话说: 曲小溪:我真是贤惠上天了【自拍胸脯 ——哪个贤妻会跟夫君称兄道弟啊??? 第16章 保护 ◎“殿下差侍卫过去,嬷嬷笑什么?”◎ 对方的热情已就位,曲小溪当然要给脸。次日上午,她用完早膳就出了门,乘上马车去端王府。 两府之间着实离得很近,近到触在相邻的两条巷子里。从寻王府出去走上百余米就是端王府的后门。 可她贵为王妃,不能走后门,必须从正门入府,便要绕到前面永宁巷去。 曲小溪坐在车里认真估算了一下,这段距离其实也就几百米。要是搁在二十一世纪,她戴耳机听着歌就溜达过去了。 在这里却不行,这里的大户人家的女眷出门就得坐轿子坐车。 于是曲小溪只觉马都没跑起来就又停了,甜杏揭开车帘,酸枣扶她下车,端王妃亲自迎出来:“弟妹。” 端王妃穿了一袭淡蓝色的素色长袄,云肩上绣着玉兰,暗紫的百褶裙则除却暗纹就没什么装饰了,果是一副端庄贤惠的模样。 “嫂嫂安好。”她屈膝福身,端王妃还了一礼,便请她入府。约是因为端王既是嫡长子又身体不大好的缘故,端王府修得极为华丽豪阔,亭台楼阁、重峦叠嶂,处处是景,远比寻王府好看。 二人一路向后宅去,路过花园时,三个小孩子看见她们,结伴上前问安:“母妃安好!” 端王妃笑笑,一睇曲小溪:“这是你们的三婶婶。” 三个孩子又都乖乖道:“三婶婶安好!” “好。”曲小溪和颜悦色地和他们打招呼,心中却生出诧异。自幼身体不好的端王都有这么多孩子了,寻王府怎么半分孩子的影子也没见到? 她是刚过门不久,两位侧妃可早就入府了。 他不会真的“不行”吧?! 可这样的问题总不能拿出来问面前的嫂嫂,曲小溪便只作无事,跟着端王妃一并进了正院。端王妃请她落座,命人上了茶,随意地笑起来:“那几个皮猴子,平日规矩可没这么好。今日必是见了生人,又因弟妹貌美而好奇,才乖乖地上前来见礼。” “嫂嫂拿我寻开心呢。”曲小溪红着脸笑笑,打量着端王妃,又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嫂嫂才是天生丽质……若不是今日见了,我半分没瞧出嫂嫂已是生过孩子的人。” “也不全是我生的。”端王妃大方解释,“我自己只有一子一女。这若真都是我生的,我只怕烦也要烦死了。” 她说着衔笑,曲小溪附和着也笑起来,心中却啧啧称奇。 “只有一子一女”,那也二胎了,端王妃瞧着可真不像。 二人便这样闲话了半晌家常,曲小溪耐着性子察言观色,觉着气氛差不多了才将自己的正事拿出来说。端王妃衔着笑静听,听罢直言问她:“你且与我详细说说,都瞧出什么来了?” “我就是看那账不对。”曲小溪歪着头,边想边说,“明面上的数倒是对得上。可是我自己一想……前两年都要旱些,我们曲家的田庄都欠收了,账面上明显有亏,寻王府的数处庄子怎么就能和前几年出入不大呢?” “所以弟妹是觉得有人欺上瞒下,做了假账来骗府里?”端王妃道。 曲小溪点头:“是。我看要么前两年的账是假的,要么之前是假的……也保不齐全是假的。缺了的那些粮食倘使被挪走中饱私囊,可不知能赚多少钱呢。” 端王妃道:“弟妹这话不错,想料理清楚也并不难,只看弟妹手腕够不够硬。” 曲小溪一怔:“这话怎么说?” 端王妃笑说:“要弥补从前的亏空已是不可能的了,挪出去的东西查也难查,若从王府里挪钱去填,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弟妹又不能拿自己的嫁妆去堵窟窿。所以啊,咱们只能看以后的。” “看以后的……”曲小溪拧起眉头。 端王妃的想法,跟她的打算不太一样。 她原想若要料理明白,自要从过去的“旧疾”开始,抽丝剥茧地弄个清楚。但端王妃所言四也有理,这些田庄是自先皇后离世就记到楚钦名下的,十几年的大窟窿,哪有那么好填? 又听端王妃续说:“这各处田庄虽佃户众多,可大多数人目不识丁,心思也简单,闹出这样的事无非就是管事的胆子大了。弟妹你若手腕够硬,亲自去一趟,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好好的收拾几个,既能换人又能立威,来日也就能消停不少。” 该打的打、该杀的杀,端王妃不知道,这两句实实在在戳到她的软肋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打人杀人对她而言都没那么容易。哪怕在曲家已见识过几次杖责鞭刑,让她自己下令也是另一码事。 曲小溪一时胆怯,就有些怂,犹犹豫豫地探问:“那若……不打不杀呢?” “若不打不杀。”端王妃笑一声,美眸凝在她脸上,“那弟妹就索性别管了。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京里这些大户人家,哪家没有几本说不明白的烂账?寻王府左右也不靠这些银钱过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曲小溪哑然,很快摇头:“那不行。” 不管肯定不行,不止是因为不能让楚钦误会,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 她身为王妃,若不实实在在地去当“妻子”,就得做好别的事情才能在王府里立稳脚跟。简单粗暴些说,就是不能让楚钦觉得她这个人可有可无,来日说把她换了就把她换了。 她得让自己变成无可替代的那一个,让他纵使不喜欢她也要承认她在王府里的重要性,然后跟她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 所以,曲小溪只能去一趟京郊的庄子了。 当晚,她着人将“视察”庄子的打算告诉了楚钦。三日后,寻王妃车驾在天不亮时就离了府。 彼时楚钦才刚起床,穿着一袭松散的雪白中衣走向屏风,阿宕跟在他身侧禀了话。 他闻言略微一怔,不及开口,床榻上的美人儿咯咯娇笑:“还真去了?王妃这是跟您较劲呢。” 楚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行至屏风后,问阿宕:“王妃带了多少人?” 阿宕回说:“约是知道此行免不了在庄中住些时日,整个芝兰阁都跟着去了。” 楚钦眸光一凌:“没了?” “没了。”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有些惴惴。 庄子里不比王府,佃户猎户大多彪悍。她若还有心整肃规矩,只怕不免要恼了人。 只带芝兰阁的下人去,不要命了? 他薄唇轻轻一抿,抿得发白:“调二百侍卫过去。告诉王妃,若外出走动至少带上五十人,若她不听,我会拿她身边的人问罪。” “诺。”阿宕躬身。 床榻上的胡侧妃闻言,满脸的娇笑僵了一僵。 一股子不平涌上心头,她下床踩上绣鞋,扭动着柔软着腰肢,寻到屏风后一把环在楚钦腰际:“殿下何苦费这个心思?王妃全然不在意殿下,只想着自己如何在府里立威,妾身想想都替殿下委屈。” 她声音娇柔无骨,便是阿宕一个宦官听着,后脊都发酥。 她的侧颊也柔情无限地贴在楚钦后脊上,摩挲间尽是情愫,却因而没能看到楚钦眼底的阴鸷。 “她是正妃。”楚钦淡然开口,声线平静得没有丝毫感情,“若她无故丧命,咱们阖府上下都不会好过。” 胡侧妃闻言,绵柔的娇笑就又响起来。她还在楚钦腰际的手一分分向上探去,抚到他胸膛上,给他顺气:“恕妾身多一句嘴……殿下怕是高看曲家了。说是有先人配享太庙的高贵门第,可现下满朝文武都已找不着一个姓曲的……” 她边说边绕到楚钦身前,纤纤玉指带着逗弄的意味勾着他的衣领:“再说,若真是意外,皇后娘娘会护着殿下的。” 语毕顿了顿,含情美眸款款上移,透出几许动人的怜爱来:“殿下就别心思这么重了……为个不值当的人这样,妾身真是看着心疼。” 这是她一贯拿手的事情。 七分温柔、三分娇弱,润物细无声地为皇后说着话,话中意味一转,又总能落到为寻王好上。 楚钦勾起唇角,笑了下:“我也不能总让母后为我操心。这点小事,自己安排妥当免去麻烦便是了。” 胡侧妃听及此处,心弦一松。 楚钦不着痕迹地抚开她的手:“我先更衣。” 胡侧妃闻言笑笑,知他更衣时只让下人服侍,不肯让她动手,就不再纠缠,慵慵懒懒地回到了床上去。 楚钦无声地又睇了眼阿宕。 阿宕会意,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接离了胡侧妃的香雾斋,调遣侍卫去追王妃。 安寿居里,方嬷嬷在两刻后听说了寻王的吩咐,坐在八仙桌边笑得合不拢嘴。 锦雀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殿下差侍卫过去,嬷嬷笑什么?” “傻丫头,我高兴啊!”方嬷嬷道,“昨日阿宕来说王妃离府的安排,我就说了殿下必定要加派人手,我们赌了一锭金子呢!” 她就知道她会赢,她奶大的孩子什么样她清楚! 方嬷嬷伸手,摸了摸锦雀的丫髻:“去,跟你阿宕哥哥要账去,回来这金子就算你的,给你存做嫁妆。” 作者有话说: 方嬷嬷:不争馒头争口气,不嗑瓜子嗑CP。 第17章 糖炒栗子 ◎深秋初冬,手捧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一颗颗地嗑开,就着里面的甜糯吃进一团暖意是最舒服的了。◎ 出京的马车上,曲小溪以手支颐,无所事事地坐着。想着田庄里的棘手事,她一双漂亮的秀眉愁得一拧又一拧。直至经过东市的时候,时而被风吹起的车帘飘进一股发焦的甜香,曲小溪的心神顿时被拉回来,仔细嗅了嗅,一把揭开车帘问:“有卖糖炒栗子的!” 坐在车辕上打盹儿的甜杏打了个激灵,揉着揉着眼睛坐直身四处张望了下,旋即笑道:“有!在那边,姑娘吃么?” “吃呀。”曲小溪眉眼弯弯,车夫闻言驭住马,甜杏待她停稳就跳下车去,直奔那卖糖炒栗子的摊贩而去。 深秋初冬,手捧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一颗颗地嗑开,就着里面的甜糯吃进一团暖意是最舒服的了。 曲小溪便搓了搓手,喜滋滋地等甜杏回来。 甜杏一走,酸枣就从后头的马车上寻了过来。 因这回是出远门,马车要正经赶路,排场反倒变得不大重要。下人们不再在两侧随行,都坐在了后面的几辆马车里。但曲小溪身边不能没人跟着,下人们就会这样轮班。 酸枣上了车,张望着甜杏的背影好奇:“甜杏干什么去了?” “给我买栗子去了,一会儿咱们一起吃。”曲小溪笑道。 然而不待甜杏回来,府里差来的侍卫们就先一步赶到了。侍卫们不比宦官侍女要乘马车,个个驭马而行,又因有足足二百人,浩浩荡荡赶来的气势颇为震撼。 曲小溪远远看着只道出了什么事,直至他们在近前驭住马,为首的一人抱拳禀说:“王妃,殿下虑及庄子里民风彪悍,恐王妃出事,派臣等前来护王妃周全。” ……有必要吗?! 曲小溪心有疑虑但嘴上不说,笑吟吟地道了声:“辛苦。”转脸就往酸枣手里塞了几块碎银,“你也去,再买些糖炒栗子来,分给这些侍卫。” 平白无故多了差事,这算加班。加班费或许不急一时,但福利得到位,人也得先安抚着。 曲小溪有心在王府里谋求个好人缘。 酸枣得了吩咐便也下了车,因要得太多,一行人前后等了得有约莫一刻,才将那一大堆糖炒栗子都买回来。 一份份地糖炒栗子用油纸包着,甜杏又寻了个大竹篓一起装起来,喊了两个宦官抬去给侍卫们分。自己则拿了一包钻进车中给曲小溪,抹了把汗,笑说:“附近那摊贩那里没有这么多,奴婢与酸枣又去别处买了些,整个东市上的大概都让咱们买完了。” 说话间,曲小溪已剥好了一个。半圆形的糖炒栗子淡黄均匀,甜香诱人,她伸手喂给甜杏吃了,就说:“等到了田庄,咱们都多添个心眼儿。宦官们倒还好,但你和酸枣要传话下去,不论仆妇侍婢,但凡女人家,天黑以后莫要自己出门。非要出去的过来回我,我一概派几个侍卫随着。” 甜杏原本美滋滋地嚼着板栗,闻言一愣:“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曲小溪揭开帘子,看了眼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们,“我就是觉得寻王殿下不是有闲心多管闲事的人,突然差了这么多人过来,恐怕那地方是真不大安全。” 甜杏闻言蹙起眉,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家姑娘算不上聪明绝顶的人,书上说的什么“步步为营”她学不会,可她惯来知道以小见大,多年来倒也免去了不少麻烦。 栗子分妥了,马车很快再度驶起来。寻王名下的数处田庄都在京郊,虽各自相邻,但离京城都很有段距离。 曲小溪当中也没心思在马车里吃午饭,车子在停下时已暮色四合,她搭着甜杏的手下车,面前正是一道灰砖青瓦的院门。虽不及寻王府那样气派,却也看得出是精心设计过的院落。 后头的下人们忙碌地卸起了行李,侍卫们已开始队列排班。甜杏酸枣扶着曲小溪往里走,甜杏道:“前两日姑娘说了要来田庄,奴婢就找方嬷嬷打听了,说这白石山庄的院子修得最好,住着舒服。翻过后头的山头是黑石山庄,那边虽住得不行,但地是几处庄子里最多的,姑娘既要着手打理庄子里的事务,黑石山庄肯定要去,从这边过去也方便。” “好。”曲小溪点点头,回首看了看苍茫夜色里忙碌的下人与侍卫们,“咱们先用膳,等他们忙完了也好歇一歇。晚些时候你喊赵文康来回话,再去问问侍卫里掌事的叫什么,也请过来。” “诺。”甜杏应下来,只消递了个眼色,酸枣便传膳去了。 王妃下榻田庄,厨子都是府里带过来的,提前一天就候在了这里。但比起京中王府,此处可用的食材到底少些。 曲小溪心中有数,早就递了话说“从简就好,想尝尝田庄里的食材”,厨子们心领神会,第一顿饭备得虽然简单,却别有野趣。 一刻后,曲小溪饶有兴味地坐在餐桌前,打量着满桌子的菜。 绿叶菜应该都是庄子里自己种的,卖相瞧着并不大好,却一看就又绿又嫩,格外新鲜。 清蒸后送上来的一条鱼瞧着也不大,甜杏说是一早差了人出去,在旁边的河里现捞的。 除了鱼,餐桌上仅有的荤菜就是一只炖鸡,据说是庄上的农户养的鸡。虽然同为家养,这鸡也和京里养出来的很不一样,京里的地方就那么大,养鸡都是小院子里弄个圈,此处的鸡却是可以漫山遍野的跑,讲究一个健康快乐无污染。 要搁在二十一世纪,这样养出来的鸡都得多花钱。 在城里住惯了的人偶尔吃个农家院,大多都会觉得新鲜有趣。曲小溪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如此。于是她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吃饱后还回想了半天现捞的鱼和散养的鸡的鲜美。 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即刻就想下厨拿这些“野生食材”练练手。 但无奈还有正事要办。 曲小溪用完膳稍稍消了会儿食,赵文康就到了。 赵文康是她芝兰阁的掌事宦官,二十出头的年纪,办事十分干练。但曲小溪是女孩子,许多事自是甜杏酸枣办起来更方便,交给赵文康的事情就一直不大多。 但此行到了庄子,甜杏酸枣两个姑娘家反倒行事不便了。曲小溪就叫来赵文康,将在车上想到的几件事先吩咐给了他:“明日我先不急着出门,你带着人乔装打扮,在庄子附近走走,旁边的黑石山庄也可以去看看。着重瞧瞧田地都种得好不好、佃户们又过得如何,看完来跟我回话。” “诺。”赵文康应下,却露出几分难色,他闷头想了想,复又道,“王妃,庄子里平日是不大有外人走动的,如今庄上又都知道您来,下奴带着人这样去看,若他们真有意隐瞒……只怕也瞧不出什么。” 曲小溪摇头:“田种得如何总归是做不了假的。至于旁的事,你大可深入走走,若他们没料到你的身份便不会为难你,若猜到你的身份更不敢为难你。但凡是做戏,看得细了总会露出马脚,倘使真能做得天衣无缝……那就当我棋差一着,再想别的办法去探便是。” 赵文康闻言知她只是想一试而已,便轻松了些,揖道:“诺,下奴明日一早就去。” 曲小溪明眸一转:“一早可去一趟,入了夜,倒可再去一趟。” 赵文康微怔,旋即恍悟:“王妃说的是。下奴告退。” 他退出房门,曲小溪要见的侍卫便也到了。 寻王府的侍卫总共一千人,俸禄虽是寻王府出,也只听楚钦调遣,但“编制”归在京城卫戍之下,算一个千户所。 一个千户所之下按理应是十个百户所,可楚钦嫌官职太多,精简到了五个。 所以这回给曲小溪派出来的二百人正好是同一个百户所里的,掌事的便是那位百户,贺齐。 贺齐与楚钦年纪相仿,生得也算俊逸。但因是习武之人,身上比楚钦更多了几分戾气。 曲小溪见了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殿下何故派这么多人过来护着我?可是庄上从前出过什么事?” 贺齐被问得一愣,抱拳:“不知王妃想问什么事?” 曲小溪道:“你知道什么,尽可告诉我便是了。我既然敢来,就不怕见识那些恶事,更不怕听听过往,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贺齐垂眸沉思,少顷,缓缓道:“若说特别的事……臣倒也不曾听说,左不过都是些村中常见的鸡毛蒜皮罢了。” 曲小溪追问:“什么样的鸡毛蒜皮?” 贺齐道:“无非就是些邻里之争,还有些……有些追名逐利的事。王妃问得突然,臣一时也只能想起两件——一是两年前,殿下还没出宫开府的时候,听闻庄上有佃户因农田归属起了争执打起了架,死了两个;还有一事是三四个月前,殿下刚出来立府,隆山庄里差人去禀了话,说有一户人家的儿子暴病而亡,当爹的是庄户里的掌事,想谋朝廷的贞节牌坊和赏银,就逼刚过门的儿媳上吊自尽。儿媳不肯,硬生生被勒死了,娘家人觉出异样闹到了京里去,这才查明案子。” “……”曲小溪听得瞳孔地震,“你管这叫‘鸡毛蒜皮’?!” 两个案子三条人命,案均1.5条人命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双更哈,晚九还有 本章随机50条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开V快啦,别急,明天编辑一上班我就跟她定时间 第18章 胡侧妃 ◎“避着王妃身边的人,让她察觉了不好。”◎ 寻王府中,冯氏与杨氏两位奉仪闲的没事,就聚到了一起喝茶。 她们两个都是随曲小溪一同嫁进来的,算来也有小半个月了,却连寻王的脸都没见过。 为此,冯氏近来以求到了胡侧妃那里,巴望着混个眼缘,能得胡侧妃几分引荐。杨氏却没有这样的心思,日日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待着,冯氏若来找她喝茶她就客客气气招待,若没人来,她就自己读书做女红。 冯氏打量着她的脸色,又睇了眼窗外,打开了话匣:“王妃去了庄上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杨氏抬抬眼,冯氏执着帕子掩唇笑起来:“新过门没几天的正妻,哪有就这样避出去的?听说殿下原就不喜欢她,也不怕一避出去就回不来。” 杨氏听得怔了怔:“会吗?” “怎么不会?”冯氏悠悠地又抿了口茶,“殿下本就更中意胡侧妃。如今她一走,府里的大事小情也得有人管,那就只能是交回胡侧妃手里。来日她便是想回来,府里怕是也要用不上她了。” 杨氏哑了哑,却讷讷道:“可我听说……我听说王妃走之前,把事情都交给方嬷嬷了。” “你傻啊?”冯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交给方嬷嬷,那是王妃的意思,可胡侧妃能不去跟殿下要?殿下一旦点头,方嬷嬷又能扣着不给?” 她睇着杨氏摇头,责了两声:“你啊,听姐姐一句劝,跟姐姐一起走走胡侧妃的门路去吧,总不能真在这里独守空房一辈子,是不是?” “可我……”杨氏心里紧了紧。 她是小官家的出身,家里当官的只有她祖父一个,却满门都是读书人。因此,杨家上下都有一股书卷气,也有一股清高与洒脱,争宠的事她是不愿意做的,反倒觉得独守空房也没什么打紧。 杨氏于是笑道:“我就这么点本事,比不得冯姐姐有远见有谋略,便是去了,怕是也入不得侧妃的眼,殿下更看不上我,就不去当那碍眼的人了。” “你……唉!”冯氏叹了口气,不快地站起身,“拿你没办法,我走了,你歇着吧。” 说罢摆一摆手,败兴而归。 她劝杨氏与她一同去,原也是为了她自己着想的。她怕寻王不喜欢她,若杨氏也去,多个人就多一分胜算,寻王不论喜欢谁,得宠的那个都能提携提携另一个。 但看看杨氏那副胸无大志的样子…… 还是算了,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不来。 冯氏没精打采地回到了自己房中,稍坐不多时,却有喜讯传至。 胡侧妃跟前的宦官打了帘进来,笑吟吟一揖:“奉仪娘子,我们侧妃让您好好打扮打扮,一会儿有人来传。” 只这么一句话,足以令冯氏周身一颤,继而喜上眉梢。 数丈外,丘樊居里秋意萧瑟,两株银杏树的树叶早已尽黄,秋风一刮,金叶落了满地。 这是寻王在后宅的卧房,他喜欢这些落叶的颜色,身边的宦官们心里有数,索性不扫,只将院中的石子路清了出来,方便走动。 月上柳梢时,胡侧妃进了院。立在廊下的宦官见到她,忙迎上前,低眉顺眼地禀话:“侧妃,殿下适才说……今晚有事要忙,怕是不得空。” “我是那么不知趣的人么?”胡侧妃笑瞧着他,语中一顿,“我只是怕殿下累着罢了,过来奉一盏茶,一会儿就走。” 那宦官迟疑了片刻,揖道:“那下奴去禀一声。” 说罢他忙转身进屋,胡侧妃却无意等待,带着三分慵意跟着他,直接进了屋去。 守在内室门外的宦官们见了只低下头,谁也没做阻拦。因为胡侧妃惯是这个样子,他们早已见惯不怪。 知子莫若母。人人都说皇后这个继母当得不错,连挑给寻王的侧妃都正和他的心意。 内室之中,楚钦坐在书案前,余光察觉有人进屋也没抬头,视线仍落在手中书册上。 “殿下……”那进来禀话的宦官轻道,“胡侧妃来了。” 楚钦一时仍未抬眼,胡侧妃摆摆手,示意那宦官退下,径自姿态婀娜地向她走去。 她绕到他身后,柔荑直接搭到他肩头,为他捏肩。 楚钦如梦初醒,不禁一怔,转而听到她的笑音:“久不见殿下这样忙碌,可是最近有了差事?” “……” 楚钦没说话。 他好似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在忙什么,扫了眼手中的账册,随意地阖上:“没有,只是想看看府里的事。” “府里的事?”胡侧妃有些意外,美眸不自觉地往桌上扫了眼,看到那书册的封皮见是府里的账,更不由笑出来,“殿下怎的有心思管这个了?” 楚钦眸光微凝,薄唇不自觉地抿了一抿。 他被问住了。 在她问之前,他已鬼使神差地看账看了半天,也曾认真思量若这账有假,错处该是那些,亏掉的钱款又该如何去平。 这都是田庄的账。 胡侧妃见他沉默,心底一阵轻搐。一些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她俯身环住他的脖子,笑靥明媚:“已很晚了,殿下小心看伤了眼睛。臣妾做了两道点心,殿下尝着歇一歇?” “好。”楚钦淡声应下,胡侧妃抬头看向门外,扬音:“进来吧。” 话音一落,点心就端了进来。 端点心的正是冯氏,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提花袄,衣领周围绣着雅致多姿的桃花枝。下裙是鹅黄色的,裙襕处也勾着花鸟,在已寒凉的深秋时节带进来一股早春的清爽。 楚钦再不上心,也知这样的装束并非婢女。就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她面上。 冯氏双颊顿红,将点心放到他手边,就垂首拜下去:“殿下万安。妾身……奉仪冯氏。” 话未说完,她的心已高高悬起。 在走进这道门前,她其实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她生得美,虽不及胡侧妃妖娆,却比胡侧妃多几分清丽。 可现下因为紧张,她忽然没底气了。 胡侧妃犹自在楚钦身后环着他的脖子,笑吟吟道:“这位冯家妹妹乖巧得很,茶也沏得好,殿下喝一盏?” 说罢递了个眼色,示意冯氏去沏茶。 楚钦忽而抬手,抓在胡侧妃手上。胡侧妃正自一愣,他已站起身,将她的手拨开:“都退下。” 语毕,他绕过书案,冷淡地走向床榻。 二人都怔住,胡侧妃僵了片刻,举步上前:“殿下怎么了?” 楚钦如炬双眸凌凌抬起:“引荐新人是王妃的分内之职,你不要插手。” 短短一句话,令胡侧妃彻彻底底地愣住,一股冷意从面门灌到脚底。 “……殿下?”她惶惑地望着楚钦,楚钦却不再看她,漠然地又说了一遍:“退下。” 胡侧妃僵立在那儿,说不上是惊意更多还是嫉妒更甚。她一时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看着楚钦冷到极处的脸色,又将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是个聪明人,从来不会触他的霉头,只会哄他开心。 这是她在王府里的立身之本。 于是在短暂的僵持后,胡侧妃匆匆一福:“妾身告退。” 语毕也不看冯氏一眼,就忙不迭地走了。 冯氏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出去。退到院子里,两个人仍都没敢说话,直至离了丘樊居,到了没人的地方,冯氏才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胡侧妃的衣袖:“侧妃……这是怎么回事啊!” 胡侧妃脚下顿住,美眸里媚色褪去,变得凌厉:“这是被迷了魂魄了。”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作为侧妃、作为男人身边的宠妾,她最怕的莫过于夫君迷上正妻。 她也着实不明白,这正妃到底有什么好? 听府里的下人说,那就是个三天两头痴醉于厨房的蠢货。在她看来,这么爱扎在厨房里的女人合不该进这王府大院,该嫁个杀猪种菜的去。 可现下,个中缘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正妃已碍了她的眼,要夺走寻王的心。 胡侧妃缓了一缓,视线迎到冯氏面上。 冯氏并没太明白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她缓出一笑,攥住冯氏的手:“也或许……只是殿下心情不好。妹妹别急,且先回去,到底是过了门的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冯氏心有不甘但无计可施,听她这样说也只得先认命了,恭恭敬敬地垂首福身:“那妾身……先行告退。” “去吧。”胡侧妃抿着笑,温柔无限。 待冯氏远去,她深深地吸了口秋日的寒凉,那寒凉一直渗到了心里。 “黄禄。”她冷声一唤,掌事宦官上了前来,不动声色地听命。 胡侧妃凝视着远方,嘴角勾起一弧轻笑:“有日子没跟庄上走动了。你备些银两送给那边的管事,就说如今有了正妃,我怕是帮不上他们什么了,这点钱就当尽了从前的缘分。” “诺。”黄禄低眼长揖。 “记着。”胡侧妃再度长缓一息,“避着王妃身边的人,让她察觉了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见 本章随机50条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第19章 惊怒 ◎“王妃!”◎ 旭日东升,万物初醒。曲小溪经了昨天颠簸整日累得厉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甜杏带着人服侍她熟悉,酸枣就去膳房提了膳,豆浆一上桌,浓郁的豆香味就勾得曲小溪饥肠辘辘,漱了口就直接坐到了桌前:“我先吃,吃完再梳妆!” 话没说完,豆沙包已攥在了手中。 她一口咬下去,温热绵密的红豆沙落在口中,丝丝清甜在唇齿间散开,令她欣然舒气。 一口豆沙包吃尽,她又端起豆浆喝了两口。 放下碗,屋里多了个人。 赵文康进了屋来,顶着一对黑眼圈:“王妃安。” 曲小溪好生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没睡好?” 赵文康揉着眼睛笑:“下奴想着,既要一观究竟,不如趁早。昨日晚上就带着人去附近走动了一番……还真有点收获。” 曲小溪精神一震:“什么收获?” 赵文康却道:“王妃先用膳,一会儿用好了再去见人不迟。” “你这人——”甜杏瞪他一眼,笑着骂道,“你倒会邀功,这么卖关子的藏一半掖一半,王妃哪还能好好用膳呢?” “人又跑不了。”赵文康理直气壮,“王妃您安心用便是。” 曲小溪免不了也瞪他一眼,却知他熬了一夜也辛苦,没多说什么,只是用膳的速度不免快了起来。 着急忙慌地用完膳,她简单地梳了妆,就往外头去。这庄上的宅子和王府一样,也有专门见人用的前厅,曲小溪一边往前厅走,赵文康一边禀起了话:“昨夜下奴带着人路过附近的庄户人家,正看见有人拉着牛车往外赶。那会儿都过了子时了,下奴觉得蹊跷就上前查看,这一看不打紧,牛车上竟是位耄耋老人,似是病了,躺在车中呻吟不断。” 曲小溪蹙眉:“这是干什么去?” 难不成是嫌老人病重,要拉出去扔了? 赵文康道:“是要避出去,赶车的人是他们的儿子。他说这几天庄上的管事听闻王妃要来,怕露怯,逼着他们将重病的老人放去猪圈里,免得让人瞧见。可猪圈哪是人待的地方,指不准还要被猪咬死,他就想着趁夜送去城里的亲戚家,结果正好被下奴撞上了。” 曲小溪听得黛眉越皱越紧:“这叫什么事!” “是啊,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生病的时候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赵文康低声呢喃,好似自言自语。 曲小溪脚下一定,忍不住看他一眼,但他没再说什么。 走进正厅,曲小溪还没看清人,就先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回头看见她时噎了一瞬,接着就一齐向她扑过来。 “王妃!”那中年男人哭得最是厉害,宦官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拦住,他依旧直勾勾地伸着手,跪在地上朝曲小溪喊,“王妃您行行好!我们不是……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我母亲她……她一把年纪了……您这般扣着她,她受不住的啊!” 说罢就是连连磕头,磕得地上石砖生生作响。 曲小溪无声地看向赵文康。 赵文康压声:“下奴想瞧瞧究竟是什么病,找了间屋子将人安置了下来,差了大夫过去。为免节外生枝,没告诉他们。” 曲小溪想了想,觉得这话说了也无妨,便去八仙桌边落了座,大大方方道:“你母亲自有王府里的大夫照料。我找你们来只是想问问,这庄上的管事何故让你们将病人藏起来?” 这话问出来,她眼看面前的一家子齐齐地打了个寒噤,接着便是大眼瞪小眼地无声对望。 曲小溪皱了皱眉:“莫不是闹了什么时疫,怕闹大了不好收场,索性压着?” 这算是她最容易想到的缘故了。 中年汉子一慌:“不……不是。” 他连连摇头,虽然惊恐,却不像说谎。 曲小溪稍稍松气:“那是什么缘故,便直说吧。我既这样问你们,就不会让管事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说出来,咱们什么事都好解决。” 她说得轻声细语,让人安心。中年汉子却还是含着迟疑,与身边的妻子相视一望,都不敢说。 曲小溪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我这就着人给你们另置一片良田。日后你们不再是庄上的佃户,不必交租,自也不用再怕管事寻仇。你们看好不好?” 这样的安排开销自要多些,不免要花上几十两银子。但若能借此事将庄上的糟烂撬个口子,这就值得。 中年汉子听得一震,哑了哑:“王妃此言当真?” 曲小溪眨了眨眼:“犯不上骗你。” 便见他吞了吞口水,复又重重叩首,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起来。 曲小溪从头听到尾,发现这事根本不复杂,说白了就是他们家穷,没钱给老人家治病。 而问题的根本,却在“为什么穷”上。 她侧倚向八仙桌,抬手支着脸颊:“我看过庄上的账,也听府里的嬷嬷说起过,说先皇后在世时为着让你们过得好些,收租收得极低,寻王殿下承继了这庄子后既不曾上过心,便也不曾改过这规矩。前两年虽有遇灾欠收,但你们若从前过得尚可,多少也该有些结余才是,何至于如此凄凉?。” “小人斗胆……”汉子紧张得抹了把汗,“小人斗胆一问,庄上的租可是真的免过?” 这回不必曲小溪皱眉,赵文康已上前一步,先行道:“你这话说的,当我们王妃一大早过来逗你玩嘛?” “小人没有那个意思!”汉子连忙摆手,跟着又磕了个头,瑟缩道,“这样的传言……庄上原也听说过几次,但要交的粮从不曾真的减少过,大家也就当是有人胡说了。前两年遇灾欠收,庄上的管事更是一早就说了京里的贵人等着收粮,半两也不许少,许多人家没办法,收上来的粮尽交上去还凑不够,自掏腰包去外头买的都有。还有实在补不起的……被管事搬空了家里不算,还带着手下上门将人绑在房梁上,吊起来打。” 曲小溪听得倒吸冷气,心中直呼这是什么人间地狱! 甜杏也瞠目结舌:“真有这样的事?” 那汉子连连点头,妻子在旁道:“我们绝不敢扯谎骗王妃!这年年收租,年年都是腥风血雨。收成好的时候便罢了,前两年收成不好,真是……卖儿卖女的都有。我们家能一家子喘着气熬到今天都算命好的,隔壁程家……王妃不知他家大姑娘多懂事,才十一岁的孩子啊,见家里穷得没办法了,深夜带着弟弟出了门,清早只有那男孩自己回了家,说姐姐自己卖身去了青楼里,换了五两银子回来让爹娘买粮。当爹娘的受不了,一日里哭晕过去几回,两三日就抱着余下的孩子一道投了井。管事的听说了,竟还骂他们污了庄上的井水!” 妇人说罢,嚎啕大哭。 这些话带着京郊并不大难懂的口音字字都含着血泪。 曲小溪听得心都像被紧紧攥住,又似有颗钉子钉在上面,被一下下地往里狠凿,凿得沁出血来,让她喘不上气。 她来到这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事业心”,原是想为自己的将来拼出一片天地,也好让那位“虽然不普通却实在过于自信”的寻王闭嘴。 可她从未设想过这种人间惨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穿越过来后没过太久,就已真切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对此并不意外,也知道这不是她能改变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规则绝非她能撼动。 可她再如何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也接受不了自己住在朱门中,手下的佃户却正是那“冻死骨”。 她怔忪良久,被这种惨剧杀了个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分毫反应。唯一颗心在胸中跳得又乱又急,牵扯得她四肢百骸阵阵发凉发软。 甜杏在旁看出异样,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正要询问,她开口:“赵文康,去给他们置宅买地,你亲自去办,要离庄子远些的地方。那位奶奶……就先留在咱们这里看病,养好了再送过去。” 这样的吩咐自然令一家人大喜过望,但抬头的刹那,每个人谢恩的话都噎住了。 ——他们发现王妃脸色惨白,惨白得寻不到分毫血色,看着甚至有些吓人。 曲小溪自己却没有察觉,说罢就站起身,想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她就眼前一黑,甜杏一声惊呼,箭步上前将她扶住:“姑娘?!” 甜杏扶着她坐回去,疾喊:“快叫大夫来!叫大夫来!” 曲小溪眉心紧蹙,紧抿的薄唇煞白,可思绪依旧清晰,心下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左不过是被吓着了气着了。 她于是想开口说句“没事”,但嘴张开,却发不出声。 心下不爽,又努力了一下,那阵黑顿时再度袭来,曲小溪的身体彻底失控,一头向下栽去。 “姑娘?!” “王妃!”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扶她,连面前的一家农户都下意识地要上前帮忙。 混乱之中,甜杏一推赵文康:“快回府去……禀方嬷嬷一声!再喊两个更得力的大夫来!快去!” “哎!”赵文康如梦初醒,匆忙挤出人群,气都不敢喘地向外跑。 他顾不上喊人,直接跑去马厩牵了匹马,便策马而去。 第20章 急火攻心 ◎“本王方才突然聋了,没听到王妃说什么。”◎ 赵文康急赶了大半日,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王府。门房迎出来,他翻下马,将缰绳塞给门房,自己连口气都没敢喘就往府里奔。 彼时方嬷嬷正在安寿居里用膳,因为寻王将她视作长辈,她的每一膳厨房都备得格外走心,现下天有冷了,顿顿都会有一道煲得滋味十足的暖汤奉上。今日端来的是一道与山参一起煲了一天又一夜的鸡汤,一端进屋,就将满屋子都铺满了香浓的鸡汤味。 锦雀为方嬷嬷盛好一碗,方嬷嬷端在手里,慢条斯理地细品。刚喝了两口,院子里噔噔噔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房门被撞得一响,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慌什么!”方嬷嬷黛眉一跳,即要呵斥。因为府里一举一动尽有规矩,不允许下人这样莽撞。 但看清来者是谁,她的怒色就姑且淡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讶异,“赵文康?你不是跟着王妃取了庄上?怎的这时回来了?” 赵文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道:“嬷嬷容禀,我们王妃……我们王妃出事了,甜杏让下奴赶紧回来禀您,请您安排两名更得力的大夫过去,给王妃瞧瞧。” “王妃病了?”方嬷嬷听及此处已顾不上继续用膳,放下碗就往外走。锦雀见状赶忙追上,追着她披上披风,方嬷嬷将那青松色的披风一拢,半步不停地问赵文康,“怎么回事?” 赵文康跟着她道:“也说不上病了,都是庄上那些糟烂事……确是残忍了些。王妃约是从前没见识过,安排了几句就晕了过去,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这么严重?”方嬷嬷脚下一顿,当即道,“那我亲自去看看。” 赵文康见她愿去坐镇不禁大喜过望,但不及他道谢,方嬷嬷眼睛忽而一转,又说:“这样,你拿着我的腰牌去传府里的黄大夫和康大夫,备好马车,让他们先上车等着。我去禀殿下一声,这就来。” 说着,腰牌已塞到了赵文康手里。赵文康接过,朝方嬷嬷一揖,就麻利地跑了。方嬷嬷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吩咐锦雀回去给她收拾些行装,自己走向了前宅的南闲斋。 南闲斋中,楚钦也正用膳,耳闻外屋有人进来,他抬眸,正见方嬷嬷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他忙放下筷子,立身垂眸,端正一揖:“嬷嬷。” 侍奉在侧的胡侧妃也立起身,柔柔弱弱地屈膝:“嬷嬷安好。” “殿下。”方嬷嬷身姿笔直地福了下,开门见山道,“赵文康赶来回话,说王妃病了,庄上怕出事,让府里再派两位大夫过去盯着。奴婢放不下心,点了府里最得力的黄大夫和康大夫,亲自领他们走一趟。” 楚钦浅怔:“王妃病了?” “是啊。”方嬷嬷低眉敛目,“庄上积压十几年的事情,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亲自去操劳,病了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赵文康说,王妃这回是直接晕了过去,奴婢怕闹出大事来,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 她这番话说得胡侧妃几度想开口争辩,却不好打断她。待她将话说完,胡侧妃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无声地去看楚钦的神色。 楚钦低着眼,目中好似没什么情绪,短暂的沉默之后就点头:“嬷嬷有心,辛苦了。” 胡侧妃松了口气。 方嬷嬷见他的反应不过尔尔,也并不多劝什么,遂又福了福身:“那奴婢这便去了。”说罢就毫无犹豫地往外退,好似来这一趟当真只为知会他一声。 等她走远,胡侧妃不安地拉了拉楚钦的衣袖,温言宽慰:“方嬷嬷资历深厚,自会料理妥当。殿下先用膳吧。” “嗯。”楚钦坐回去,执箸夹菜,心里却有一缕分辨不清的情绪涌了一下,又消失无踪。 这份情绪轻微又狡黠,一晃而过之后,一晚上都再无痕迹。直至关灯入睡,它才在漆黑安静里有冒出头角,楚钦正要坠入梦乡,一张娇俏的容颜浮现出来,在阳光下怔怔地望着他,既明媚又有点傻。 在她身后,永平侯府满院的桂花开得正好,香气萦绕,直将少女都浸得香甜。 楚钦深深地吸了口气,抻过被子,遮住头。 他不喜欢她,他对自己说。 他不喜欢皇后给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 …… 子时一刻,香雾斋内室灯火骤明,值夜的宦官忙进屋查看,便见寻王已起身,随口就道:“更衣。” 宦官们即刻去取衣裳,胡侧妃满目惊诧,也起身下了床:“已很晚了,殿下要去哪儿?” 寻王头也不回地走向屏风:“现下天寒地冻,方嬷嬷连夜赶去庄上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胡侧妃的心沉沉一坠,怒意升腾而起。她趔趄着向屏风走了两步,又猛地刹住脚,及时地意识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得。 贱人。 她就知道,女儿家哪有不在意夫家的?尤其寻王既身份高贵,又生得这般模样。 曲氏口口声声说什么只想打理好内宅,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刚到田庄两天就闹出这样的事情,鬼才信她的话。 根本就是想勾引男人。 偏偏男人惯会着这样的道,听闻她生病,真就这样巴巴地要赶过去了! 她牙关一分分咬紧,强定心神思索轻重,终于在寻王走出屏风时想清了些,面上染着几分担忧迎上前去,柔声道:“王妃病着,方嬷嬷已赶去了,殿下若也赶去,府里这一大家子人不免失了主心骨,大事小情也……” 寻王睇她一眼:“你看着办。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着人到庄上回话。” 胡侧妃低下眼帘,一时露了难色,迟疑了两息才勉勉强强地福身:“诺,那妾身姑且盯上一盯。” 其实她要的就是这句话,摆出的挽留不过是做一做样子。寻王会这时候起床决意要走,就不是她能劝住的了。 胡侧妃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 庄子里,曲小溪睡了前所未有的长长一觉。她睡得昏天黑地,口干舌燥,几度觉得脑子都发了麻,头皮紧紧绷着,明明并不舒服却仍沉沉地坠在一片黑暗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再醒来时,是因阳光刺了眼睛。 她睁开眼,面前白光犹自维持了许久,晃得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不多时,却听不远处有声音道:“王妃这是气血不足,又急火攻心。这几日莫要再动气了,把事情都放一放,养精蓄锐,慢慢调养……” 哦,没穿。 曲小溪松了口气。 她对现下这生活没什么眷恋,但也不算讨厌。若要她再穿,她倒要担心一下过得还不如现在。 接着,甜杏惊喜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姑娘醒啦?” 伴着她的声音,曲小溪眼前的白光渐渐散开,周遭的景象一分分清晰起来,是她在田庄里的卧房。 甜杏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眼眶都泛了红:“姑娘睡了一天一夜……可吓死人了,赵文康马不停蹄地回府禀了话,方嬷嬷连夜就赶了来,殿……” “回府禀话?!”曲小溪迟钝的思绪一紧,猛地撑起身,反攥住甜杏的手,“回府禀话做什么?!方嬷嬷来了,那寻王不是也知道了?!” “是……”甜杏哑哑道。正欲解释,曲小溪厉声:“胡闹!” 甜杏脸色一白,曲小溪脑子里都空了:“他什么名声你还不知道?万一……万一他草菅人命怎么办?赏罚分明也还算了,可若怪到那受苦的农户头上呢,我们岂不是平白害了人家!” 她设想着万恶的封建制度下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惨剧,崩溃地抱住头,接着又想到自己,更要哭出声:“再说,我才……我才到庄上两天就出这种事,你瞧像不像话本子里写的争宠手段?他……他那个德性,必定觉得我是故意的,是欲拒还迎地勾引他!我有嘴都说不清!” 想到这些,曲小溪眼前一黑,觉得这还不如又穿了。 甜杏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变得惨白,曲小溪快语入珠让人劝都来不及劝,一眨眼的工夫,一番话已竹筒倒豆子般全砸出来了。 甜杏遭雷劈般僵住,颤抖着深吸气,僵直得一分分回过身。 曲小溪原垂眸沉浸在崩溃里,察觉到氛围的异样才又看向她,接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茶榻上……坐着个人。 她窒息地看着他,他一脸复杂地回看。 接着他起身向她的床走来。 他明明生了那样一张俊朗的脸,她却只觉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正在步步逼近。 然后死神还说:“都退下。” 满屋的侍婢宦官无声地退去,甜杏担忧地看一眼曲小溪,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告退。 “甜杏!”曲小溪求助地伸手拉她,但晚了一步,没拉着。 死神走到了床边。 曲小溪像身上安了个弹簧,一下子缩到了床榻内侧的角落里,被子里的双腿蜷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墙:“殿下我……我……我不是……我就是……就……没别的……我就就就就……” 她怕得嘴唇和舌头都在打架,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在她的哆嗦中,死神坐了下来。 他的一双眼眸一如既往地仿似寒潭,曲小溪死死盯着他看都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既没有喜,也不见怒。 她感觉自己仿佛一个面临天敌的将死猎物。 楚钦淡看着她的惊慌失措,平静启唇:“本王方才突然聋了,没听到王妃说什么。” 曲小溪:“……” “现在突然又好了,王妃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21章 大肉面 ◎“嗯?嬷嬷做了大肉面?”◎ 曲小溪颤抖的嘴唇僵住,瞪大了眼睛。 她自然知道,楚钦在胡说八道。 于是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顺着他胡说八道。 过去十五年察言观色带来的经验告诉她,还是顺着他好。他一个恶名远播的亲王,得罪了没什么好下场。况且若不顺着他说,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曲小溪哑了哑,便道:“我……没什么要说的。” “那你先睡。”楚钦含着一抹淡笑,起身,“我去看看方嬷嬷。” 语毕他就干脆地离开,曲小溪仍自愣在那里,愣了半天,猛吸口气。 继而怒瞪甜杏:“他在这里,你也不告诉我!!!” 甜杏瞠目:“姑娘哪儿给奴婢说话的机会了……” 曲小溪理亏地扶住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定住心吩咐:“你交待下去……让上下都当心点,若他找咱们院子里的人的麻烦,不论是谁,都赶紧来跟我回话。这是我说错了话惹的麻烦,不要别人替我顶罪。” “知道了。”甜杏福了福,坐回床边,仔细打量曲小溪的脸色,“姑娘还是气色不好,大夫说是气血虚,开了药膳,姑娘要不要先吃些?” “行,传膳吧,我吃点。”曲小溪随口应了声,心思依旧沉浸在得罪楚钦带来的暴躁中,皱着眉道,“你先跟我说说都出了什么事,殿下到了之后都干什么了?” 甜杏回首递了个眼色,示意不远处侍立的小宦官去给曲小溪传膳,继而转回头,思索着道:“殿下没干什么。昨日赵文康回府禀了话,先是方嬷嬷赶了来,后半夜到的。殿下到的时候已是天明,直接来了姑娘屋里守着,先问了问事情始末,方才见大夫又来诊治,就问了姑娘的病情,别的没什么了。” 曲小溪紧张追问:“没找佃户的麻烦?尤其是我问过话的那家……没事吧?” “都没事。”甜杏摇摇头,“许是还没顾上。”说罢她小心地看了眼曲小溪的脸色,又说,“说来……殿下会这样赶来,奴婢倒有些意外,姑娘不觉得惊喜么?” “呵。”曲小溪干笑,“惊是有的,当然惊!” 刚才都快把她吓死了。 但喜没有。 甜杏抿唇:“奴婢探了阿宕的口风,阿宕说……殿下出来时只说是不放心方嬷嬷,到了庄上却是先来您这里的,这才刚往方嬷嬷那边去。” 曲小溪一滞,屏息静想片刻,斟酌道:“那应该就是为了方嬷嬷吧。先皇后早逝,他是方嬷嬷带大的,自然感情深厚。只是我这个王妃晕了过去,方嬷嬷急着赶来也是为着我的事,他绕过我不管也不像样……” 她一边斟酌一边缓缓说着,带着几分自言自语的味道,说服了自己。 甜杏顺着她的话想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反倒有些替她失落。 曲小溪心不在焉地躺回床上,懵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脑海里又回荡起了那佃农说的话。 她没什么心思多想楚钦,还是庄上的事更值得她费神。 别苑北侧的小院子里,楚钦刚到的时候外头的宦官就进屋回了话,却很快折出来告诉他说方嬷嬷连夜赶路累着了,正在补觉。 他只好去厢房等,直至过了晌午,才听闻方嬷嬷起了身,身边侍候的下人来替她告罪说:“有劳殿下多等,嬷嬷说她尽快梳洗,一会儿就可请殿下进去了。” “不急。”楚倾颔首,眉目清朗平和。 殊不知,正起身的方嬷嬷正在房里皱着眉头骂:“连夜追来,我当他是开了窍,谁知还是糊涂!王妃既已醒了,他还来我这里耽误工夫做什么,还不去守着王妃?!” 身边的小丫头锦雀不敢接话,见她洗了脸,默不作声地奉上帕子。 方嬷嬷草草抹了把脸,带着火气坐到妆台前,锦雀又拿起木梳,帮她梳头。 方嬷嬷猛拍桌子:“他是不是装傻装得久了,索性真傻起来?王妃多好的脾气,他还能不知如何同王妃相处不成?” 锦雀死死低着头,一下下帮方嬷嬷梳头。 梳头梳妆更衣,前前后后忙碌下来少说也花了两刻,方嬷嬷终于骂够了,落座到茶榻上,接过茶盏抿了口:“去请他进来吧。” 语毕,眉头终于舒展了三分。 不多时,寻王步入房中,垂眸一揖:“嬷嬷。” 方嬷嬷摆摆手,睇了眼茶榻另一侧,神情还算和善:“殿下坐。” 楚钦坐定,方嬷嬷压着不满打量他:“听闻王妃刚醒,殿下就来了奴婢这里,一直等到现在,是有什么急事?” 楚钦淡声:“是。” 方嬷嬷不料他还真有急事,愣了下:“何事?” 楚钦笑笑:“这庄子我从来没来过,此番又来得急,顾不上事先做什么准备,但王妃病着,我又不能即刻回去……”他说着,睇了方嬷嬷一眼,“还劳嬷嬷想个合适的住处给我。” 语毕,二人相视一望,方嬷嬷呼吸凝滞。 只一个眼神,母子之间自有一股心领神会之感贯通,直令方嬷嬷又惊又喜。 她还道他在犯傻,原来是她自己傻,他一直是个狐狸。 她看着他笑了两声,摇摇头:“正因殿下素日不来,这庄子修得没多讲究,奴婢来时四下里看了,修得像样些的院落也就两处,一是王妃那里,二便是奴婢这里。殿下要住……奴婢可将这一套腾出来。” 楚钦温和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您是长辈,理应住得好些。” 方嬷嬷垂眸:“若殿下这样想,就只能……与王妃同住去了。不过也罢,奴婢去王妃那屋看过了,床是正经的床,睡两个人都宽裕。你们又是夫妻,这么住也没什么不妥。只是王妃病着,殿下要与她同住,不免要费些心神照料她。” 楚钦和善道:“应当的。” 方嬷嬷微笑:“那就好。” 一旁的锦雀斜斜抬眸,望向阿宕,阿宕回视一眼,撇嘴不言。 母子两个唱双簧呢,一层层铺台阶铺得真好。 都是狐狸。 前头的卧房里,曲小溪仍还虚着,大夫开的药膳她又不大吃得惯,草草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了,抱着被子睡过去,一觉睡到傍晚。 再醒来时,她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便让甜杏给她取了白石山庄的名册过来,打算再好好想想庄上的事。 但名册刚接到手里,就被方嬷嬷抽走了。 方嬷嬷皱着眉劝她:“这些事是顽疾,虽然棘手,却也不急这一天两天了。王妃且好好养一养身子,养好了再忙也不迟。” 曲小溪扁了扁嘴:“我闲着也是闲着,干躺着又没意思。” “王妃若觉得无趣,让甜杏陪王妃出去走走也好。再不然……”方嬷嬷语中一顿,“王妃中午吃得也不多,奴婢煮碗面给王妃尝尝?” 曲小溪一下子坐直,两眼放光:“好!” 方嬷嬷扑哧一笑,便出了屋,喊了两个婢子帮她打下手去了。 曲小溪坐在床上吞吞口水、搓搓手:方嬷嬷做的面,她馋了很久了。 先前闲来无事与方嬷嬷聊天,方嬷嬷感慨曲小溪手艺好,自嘲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做一做苏式的面。 曲小溪对苏式的面略有耳闻,先前去苏州旅游还专门去吃过几顿,顿顿都是味蕾的天堂,让她念念不忘。 因此她一听方嬷嬷提起就很想吃,方嬷嬷却推说自己现下懒了,她若想吃不如让府里的膳房做来尝尝,她尝过却觉得膳房做的不大地道。 今日可好,方嬷嬷主动提出下厨。 曲小溪感受到了身为病号的特权。 很是等了半晌,方嬷嬷终于端着面进了屋。一大碗面被她放在托盘里亲自端着,身后还有两个婢子也端着托盘,盘中皆放着数个小碟小碗。 上午吃药膳吃得不舒心的曲小溪闻到香味眼睛就放了光,赶忙招呼甜杏将榻桌端来。 待得面摆到眼前,她定睛就惊呼:“是大肉面?!” 方嬷嬷不免意外:“王妃真是懂行。” “这个好吃。”曲小溪衔笑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起面来。 大肉面用料朴实,却让人吃着上头。她至今都记得她当年去苏州旅游的时候三天吃了四回大肉面,然后悲惨地因为碳水摄入过多长了五斤肉。 这东西顾名思义,用的是“大肉”,也就是猪肉。专门选用半肥半瘦的部分,切成约莫五六毫米厚、手掌大小的一大片,每碗放上一片。 面的做法又分为红汤与白汤两种,红汤差不多是偏甜一点的红烧口味,肉早已被汤汁炖得透烂,瘦的部分一咬即酥,肥的部分也弹软不腻口,搭着劲道的细面与各色浇头,一口下去能好吃到让人原地升天。 而白汤,就是方嬷嬷做的这种。白汤大肉面色泽浅淡,乍看过去不如红汤勾人食欲,实则做法更妙更鲜。 少了红烧汤汁的遮挡,猪肉原本的鲜美一览无余。倘使觉得白汤不够爽口,加一点米醋就恰到好处,咸、鲜、酥、软混合解腻的酸味与淡淡的米醋清香一起跃上味蕾,曲小溪每次吃都能把汤喝个干净。 曲小溪深吸一口浓郁的香气,挑起一口面搭着肉刚送进口中嚼了两下,就觉得自己病全好了。 被治愈的曲小溪原地还魂,转而又虎视眈眈地看向桌上那一堆小碟小碗。 每一个小碟小碗里,盛着的都是浇头。 苏州人吃面讲究得让人诧异,从朴素的黄瓜萝卜小油菜到卤制的鸡鸭鱼肉、再到现炒的鳝丝虾仁猪肝腰花,全都能拿来当浇头。 在苏州的面馆里,常能看到食客面前放着一大碗面,再摆上七八样的浇头。 曲小溪便夹了自己素来喜欢的响油鳝丝与爆炒猪肝来吃,觉得太荤了,又吃了些黄瓜来爽口,一碗面不知不觉就被她就着各式菜肴吃净了。 喝光最后一口鲜汤,曲小溪冷不丁地一声:“嗝——” 她一把捂住嘴,双颊胀得通红。 古代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发出这种声音是极不雅的。 方嬷嬷仿若未闻,自如抿笑:“王妃吃好了?出去走走?” “……好。”她赶忙点头,缓解心中的尴尬。 方嬷嬷便示意下人来撤了膳桌,又亲自扶她下床去更衣。 刚走到屏风后,曲小溪就听屏风那边传来了地狱般的声音:“嗯?嬷嬷做了大肉面?” 楚钦悠哉地踱进屋来。 第22章 喜欢 ◎现在的问题是,她好像不喜欢他。◎ 方嬷嬷闻言就先走出了屏风,笑道:“是,听说王妃吃不惯药膳,白日里用的也不多。奴婢想着既是气血虚,总要吃饱了才好,就给她做了面来。” 楚钦颔首,又问:“吃了几碗?” “……”曲小溪的脸猛地又红起来,怀疑他听到了她打嗝,立时在屏风后高呼,“一碗!殿下当我有多能吃?!” 凶什么凶。 楚钦撇嘴:“我十五六岁时,吃嬷嬷做的面三碗起跳。” 曲小溪:“……” 神经病啊!谁要跟你比饭量了! 十五六的男生和十五六的女生饭量能一样吗!!! 她于是不再理他,翻了一记白眼继续更衣。甜杏边为她穿衣边忍笑,语不传六耳地轻声说:“殿下其实还怪有趣的。” 曲小溪瞪她一眼,她立刻噤了声,装作无事发生。 待得更完衣,她走出屏风草草向楚钦一福算见了礼,就拉着甜杏酸枣溜了。 因没心思和楚钦多打交道,她有意想等楚钦走了再回去,就无所事事地在庄子里转圈。这庄子虽已多年没有好好修缮,占地却仍放在那里。她不紧不慢地两圈转下来,都快到睡觉的时候了。 结果回屋时,却见楚钦还在那里待着。 而且还换了寝衣。 曲小溪瞳孔地震:“殿下怎么更衣了?!” “该睡了啊。”楚钦怡然自得地踱向床榻,反问她,“什么时辰了?” 曲小溪如遭雷劈,僵在那儿盯着他:“殿下要睡这儿?” “嗯。”他点了下头,“嬷嬷说没有其他像样的住处了。” 说完就理直气壮地躺到了床上,抻过被子盖好,动作自然地好像他就应该睡在这里、他一直都睡在这里一样。 曲小溪讷讷地望向不远处的方嬷嬷,方嬷嬷却也一脸的理所当然,笑着解释说:“殿下素日不来庄子里的,像样的住处实在不多,只好先与王妃同住,也好顺便照顾王妃。” 谁要他照顾。 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曲小溪心里有槽但不能吐,方嬷嬷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再说,夫妻同住也没什么的,王妃不必在意什么礼数,安心养病便是。” “……”曲小溪听罢,脖颈又僵硬地转回去,看向床上的楚钦,“夫妻同住……没什么?” 她想意有所指地暗示楚钦: 我们可没圆过房; 你又不喜欢我; 说好当“同僚”相处的你心里最好有点数。 可楚钦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啊,是啊,有什么的?再说——”他语中一顿,“咱们都圆过房了。” 一句话,就这么打消了曲小溪告诉方嬷嬷他们尚未圆房现下她又生着病大可不必一起睡的念头。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但觉得还是不要跟他拧着来为好。 曲小溪闭住嘴,心里被他气到。 “王妃还病着,早点睡吧。”楚钦声色平静,说罢就示意甜杏酸枣服侍她梳洗。 甜杏酸枣巴不得曲小溪过得幸福,都乐得楚钦在这里与她同住,自是不会说什么,闻言立刻上前,将曲小溪扶去妆台前坐下。 曲小溪做不出反应。完全在任她们摆弄,脑子里竭尽全力地思索如何把他屋里轰出去。 但直至想到梳洗完毕,她都没想出来。 单凭“他们是夫妻”这一条,他住在这里好像就不需要理由。再加上“没有其他地方住”这个重要条件……她总不能把堂堂寻王轰出去睡大街。 曲小溪屏息看向床榻,他犹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尚未入睡,正翘着二郎腿、枕着双手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样子潇洒恣意。 她将心一横:算了,睡就睡吧。 看在他挺好看的份儿上,她也不亏。 况且上次好好同房,他都没动她,应该是真对她没兴趣,那应也不至于在她生病时反倒来动手动脚。 再说,以现下发现的一些微妙线索看,他没准儿根本就“不行”呢! 她深吸气,先去吹熄了灯火,接着便如上次一样怀着大义凛然的心情躺到了床上。 黑暗中,楚钦默不作声地感受着身边的动静。 他睡在了拔步床外侧,她选择了从他脚边溜过去,但刚上床还没到里面,她不知怎的忽而反应过来,黑暗中就响起她弱弱的声音:“要不我……我睡茶榻?” “睡什么茶榻。”楚钦蹙眉,“茶榻又硬,又没收拾。快睡。” “哦……”她闷闷地应话。 他的语气不大和善,她终是不敢招惹他,乖乖溜去了床榻内侧。 躺下后,她又小心地往更里面的地方挪了挪。伸出手谨慎地探了探,与他隔了约莫半臂距离。 没事的。 曲小溪自我安慰着,深呼吸三次,闭上眼睛。 “大夫说你气血有亏。” 他的声音逼得她又睁开了眼睛:“啊……是。” “说是从前积攒下来的亏欠。怎么,永平侯府饿着你了?” 黑暗里,他的声线低沉而有磁性。 曲小溪的心莫名平静了些许,顺着他的疑问想了想,认真道:“也没有……说不上有人刻意饿着我。只是长辈们不重视我,下人们便也会钻空子,送来的菜总不大好,或是凉的,我就吃得不太多。” 说及此处,她忽而禁不住笑起来:“但我会找吃的,我从六七岁起就自己下厨做点心了。说是去孝敬嫡母,可实际上自己也能趁机从厨房摸不少吃的,总能给自己喂饱。” 这些事她当年置身其中觉得很辛酸,也曾无数次边吃东西边抹泪,觉得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有趣,赞叹自己真是个大聪明。 再说,她现在的日子已经好过啦。虽然这婚姻属于“结婚了,又没完全结”的状态,但身为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王妃,她的生活质量变得很有保障,哪怕成婚至今与楚钦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府里的一应吃穿用度也一点都没少她的。 日子既已过好,辛酸往事便不必再提。更不值得让自己难过,倒妨碍了现在享受美好生活。 楚钦听着她的笑音,深深地吸气。 因生母早逝,他自幼的境遇也不大好,这样的轻视他却不曾受过。 六七岁的姑娘,大概还没有灶台高,就要那样去讨好嫡母。 那样自己找吃的又怎么能行呢?想来便知是厨房有什么现成的就吃什么,今天摸个包子明天吃个饼。正该是好好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到位,现下自然气血有亏。 他沉了沉:“等回府,在芝兰阁的后院给你添个小厨房,你爱吃什么就让小厨房做。” 曲小溪浅怔,依稀从他语中分辨出几丝怜惜。 这种怜惜莫名让她不大自在,便推辞道:“不用……” “也省得你自己想下厨总要往后厨跑。”他又道。 这倒戳中了她的心事。她一直也觉得深宅大院里下厨真麻烦啊,光走路就要走不少,许多时候菜焖在食盒里拎回来口感都不对了。 她便抿了下唇:“多谢殿下。” “睡吧。”他又说。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就听她松了口气。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说的,这意味着他今夜也不想动她,那她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只当身边多了个漂亮摆件。 她身子还虚,心情放松下来就睡得很快。楚钦不作声地听着,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小心地抬手悬到她面前,清脆地打了个响指:“啪!” 她没反应。 很好。 楚钦当机立断,翻身转向她,伸臂将她圈住。 深秋时节,天气已冷了,却又没冷到要生炭火的程度。入了夜盖着厚被睡觉虽然舒服,但一开始总不免凉飕飕的。 曲小溪感觉到身边的温暖,下意识地也翻身,没头没脑地靠过来。还轻轻地嘟囔了声,是睡舒服时的梦中噫语。 周遭夜色昏昏,他在黑夜里无声地看着她的睡容,心底生出一股新奇的感觉。 他的继母、当今的皇后,是个很知道如何装腔作势的人。从小到大她给过他许多东西,最初是吃的用的,后来是美人娇婢。 她做得那样周全,引得人人称道。背地里却又捕风捉影,令他被废了太子位、让满朝文武都觉得他顽劣不堪。 他因此满心不快。是长兄告诉他,若想活下去,就要顺继母的意。 所以他学会了伪装。慢慢的也能装得很好,好像他就是那样的顽劣不堪、放荡不羁。 他亦学会了享受皇后赐给他的一切,只在深夜里,才会清清楚楚地记起自己多厌恶他们,无论是人,还是物。 但现下,看着眼前这张睡意昏沉的面容,他竟没有分毫厌恶。 哪怕她也是皇后选定的,哪怕他脑海里还回荡着她那句“狗男人不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回味着他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 她身上有他前所未见的清醒与执拗,明明他们已是夫妻,她却偏能平平静静地对他说出“当同僚处”;她也有她的一点点狡黠,为了救酸枣的命,竟说为他做了点心。 他不清楚那碟点心原是做给谁的,但他知道绝不是做来向他谢罪的。 因为他就算从未进过厨房,也知道做点心不会那么快。 他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明亮而有趣,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强的心。 楚钦摒着呼吸,将手拢到她脑后,探了一探,不自觉地揉起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又细又软,揉在指间,质感好似丝绸。他俯首吻在她额尖,嗅到一股浅淡的清香。 她说他不喜欢她…… 她胡说。 现在的问题是,她好像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楚钦,自信点,把好像去了,小溪就是不喜欢你。 第23章 一起睡 ◎楚钦抿一抿唇:“我也要鸡汤。”◎ 入夜时分,京中落了一场冷雨。雨水渐渐沾满巷子里的青石板,映在月光下,就像镀了一层薄油。 子时,打更声又响了一重,一驾马车踏着地上的那层薄油驶进永安巷里,在巷中一条小岔道前停了。车中很快跃下一个人,披上蓑衣,悄无声息地向岔道里走去。 岔道半截有道小门,正是寻王府一道不起眼的偏门。那人左右看看,执起门环轻叩三声,小门很快打开,待他进去,几乎顷刻关阖。门内的人将他引入房中,轻车熟路地取了身府中下人的衣裳出来。他在房中无声地更衣,过了小半刻工夫就出了屋,向女眷们居住的后宅走去。 不过多时,香雾阁的掌事宦官黄禄便掌了灯,步入胡侧妃的卧房轻声禀道:“侧妃,宫里头来人了。” 胡侧妃原已睡去,闻言霎时清醒,坐起身,轻轻吸了口凉气:“快请。” 黄禄无声地躬了下身,便退出去,很快领了那人进来。 胡侧妃抬眸,一眼认出那是吴志。 自皇后进宫起,吴志就侍奉在皇后跟前,是长秋宫的掌事宦官。循着一贯的规矩,宫中上下乃至满朝文武都要尊他一声“大长秋”。 胡侧妃定住神,抿起笑:“不知何事,竟劳大长秋亲自走一趟?” “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吴志勾起一弧不咸不淡的笑,锐而阴冷的声音听得胡侧妃不大舒服,“就是听说寻王殿下昨天半夜里突然离了京,到庄上去了。娘娘知道王妃前两日也刚过去,心里不大放心,差咱家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是寻王被王妃迷了心神。 ——这话一下子涌到胡侧妃嘴边,又被她死死忍住了。皇后将她送进寻王府为的就是让她勾住寻王,她段不能让皇后觉得她那么没用,刚过门几天就牵走了寻王的心。 她于是轻轻松松地笑了起来:“这事说来都好笑,王妃原是想去庄上立一立规矩,谁知竟让庄上那些不长眼的给气病了。这些日子她又与方嬷嬷走得近,方嬷嬷听了消息,大半夜就赶了过去。而寻王殿下与方嬷嬷的情分——”她又笑了声,“大长秋您也是清楚的。昨晚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方嬷嬷趁夜赶路,便也跟过去了。” 吴志目光微凝:“侧妃的意思,他是为着方嬷嬷?” “不然呢?”胡侧妃气定神闲地睇着他,娇笑了声,“请娘娘放心吧,王妃在这府里翻不出什么花来。不是我瞧不起她,是她自己都分不清轻重,才进府几天就扔下这一府的人不管,跑去了庄子上——这不,掌家的权力这就回到我手上了。” 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瞧着吴志的神情,果见吴志听到末处神情一松,继而显出些许笑意:“您现下又是当家人了?” “自是。”胡侧妃轻啧,端得一副万事尽可把握的模样,“殿下出门前亲口交给我的,让我打理府中事务,若有实在拿不准的事情再回给他,可没提王妃半个字。” 她的声音原本娇软好听,现下在夜色里染了一重慵懒,倒多了几许妩媚的气势。 吴志因而安下心来,端端正正地朝她揖道:“既是如此,咱家便不扰侧妃安寝了,这就回宫向娘娘禀话。” 胡侧妃颔一颔首,目光示意黄禄前去相送。吴志犹是走的那道侧门,顺着小道回到马车上,驶出永安巷,直奔皇宫。 宫中,皇后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听闻外头下了雨,便吩咐宫人去六宫各处传话,让妃嫔们今日不必来晨省了。 得了吩咐的宦官领命而去,前后脚的工夫,吴志就入了殿来,躬身一揖:“娘娘,下奴昨夜去过寻王府了。” 皇后搭着明华的手行至妆台前落座,听到吴志的话,凤眸也没抬一下。 吴志见状,就径自将胡侧妃所言一字不落地说了,皇后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明华立在皇后身后亲自为她梳着头,边梳边道:“胡侧妃到寻王殿下身边几年了,还是知心的,想来万事都能合娘娘的意。” 皇后这才循循地吁了口气:“但愿吧。” 在为寻王挑选王妃一事上,她是费了大心思的。 寻王妃出身名门,皇帝才不会有异议。同时,永平侯府却又毫无实权,给不了楚钦半分助力。 除此之外,她还有几分更为隐秘的心思,只有明华知道——她除却看中了永平侯府的微妙的门楣,还看上了寻王妃名为嫡出、实为庶出的身份。 这样长大的女儿大多不会有什么眼界,也没有太多的本事,性子拘谨好拿捏,以寻王一贯的脾性断断不会喜欢她。 他不喜欢,府里又还有个胡侧妃,轻而易举地就能闹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宠妾灭妻,于宗亲、于朝臣皆是大罪,她需要寻王犯这样的罪。 到时她会出面护他,做足一个慈母、一个贤后该有的样子,可不论她怎么护,他都只会更惹皇帝厌恶,是为一举两得。 从小到大,她已让他犯过不少这样的错。桩桩件件加起来,无非为了一个目的——她不能让他再回到太子之位上去。 “啊!!!” 白石山庄,卧房里惊叫骤响,窗外的枝头惊起雀鸟一片。 楚钦闻声睁眼,抬眸就见曲小溪正猛地向后躲去,美眸惶恐地盯着他,错愕满目:“你你你你——” 他蹙眉:“怎么了?” 她双手紧紧拢在胸前,贝齿咬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问:“你怎么……怎么……” “怎么”了半天她都没说出来,他眼看着她深吸了两口气,又哑了哑,终于轻声道:“怎么……怎么抱着我。” 她方才是在他怀里醒来的,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寝衣的交领。 却见他冷淡的撇撇嘴,只说:“是你主动靠过来的。” 他边说边翻身,仰面躺着,枕着双手,姿态闲适随意。 曲小溪目瞪口呆:“我……主动靠过去的?” “对啊。” 她窒息,噎了噎,外强中干地继续质问:“我靠过去你就抱我?!” “不然呢?”他锁眉转过头,“我妻子主动靠到我怀里,我为何不抱她?” “你……”曲小溪语塞。 好半晌里她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讷讷地望着他,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 她到底是穿越过来的,心里其实没那么多道德枷锁,在清楚两个人已然成婚的前提下,若他非要圆房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今时今日这个情景,她不得不担心会出现别的误会。 “我……”她又张了张口,这回终于说出话来,“我今晚让甜杏把茶榻收拾出来……我睡茶榻!” 他眉心微微一跳:“犯不着。” “什么叫犯不着!”她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输的小鹅。 他轻哂:“知道你没心思勾引我。” 曲小溪被他说破心事,脸色蓦地一白。 他又道:“昨晚你睡得比猪都快。” 曲小溪:“……” 草,怎么会有人这样形容女孩子。 她暗瞪他一眼,干脆利落地起身下床,不再与他一同待着。 下了床,她向外面唤了声,下人们立时进了屋。甜杏走在最前头,后头的酸枣手里托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放着她的衣裙。她一把抓起来,疾步走向屏风。 只看背影都看得出她在生气。 楚钦锁眉:生什么气? 他不是在哄她? 继而他也起了身,曲小溪在屏风后听到他问:“那农户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怔,心头那几分脾气顿时消散,轻轻一喟:“我还没想好。罚是要罚的,可光罚也不好办,治标不治本。” “那不必着急。”他又说,“既没想好,就先放着。等你养好再慢慢着手料理。” 曲小溪听得愣了一愣。 隔着屏风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恍惚间竟觉得这口吻里很有几分认真的关照。 她忙摇摇头,摒开这份胡思。 楚钦一时也未作多言,自去盥洗一番,待她更衣出来,他已然衣冠齐整立在那里,什么都收拾好了。 她朝他颔了颔首,自去洗脸梳头。他在她梳妆时传了膳,其间她心不在焉地抬眸扫了眼镜子,便见满桌佳肴都已上齐。 然而待她梳妆完毕转过身时,却见他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曲小溪微怔:“殿下何不先用?” 他清清冷冷的挑眉,略微扯动了下的嘴角却含着笑:“你是病人,我来蹭住,岂有不等你的道理?” 她不自禁地笑了下,走过去刚刚落座,他就抬起手。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广袖随意一挽,他盛了碗豆浆放到她面前。 曲小溪深思一凝,目光落到他面上。可他没看她,转而盛起了第二碗豆浆,是给他自己盛的。 这种事明明可以让下人来做。她自穿越起就知道,当下的这些权贵们,夹菜都让下人帮着夹的大有人在。她因着前世记忆的缘故不大喜欢让人那样伺候,但盛汤时也常让甜杏酸枣她们帮忙,因为广袖实在不大方便。 他现下这样,很反常。 不过他经常反常。 曲小溪思索着,捧起豆浆碗抿了一口。这豆浆既新鲜又浓郁,浅浅一口,豆香就在口中张扬着散开,温暖之意直入晨起时的饥饿肠胃,舒服得曲小溪浑身都一松,放下碗时,嘴角多了一缕笑意。 楚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触及那抹笑意,也不禁一哂。 他发现她好像很容易高兴,不仅喝一口豆浆就能笑得眉目弯弯,那日归宁他在曲府撞到她偷听姐妹说话,走上前去她转过脸的瞬间,脸上竟也是挂着笑的。 他不太懂她为什么总能这样开心,也从未见过旁人这样。 曲小溪喝了小半碗豆浆后,执箸夹了一小块桂花糯米方糕来吃。这方糕做得简单,以糯米粉、白糖调制,做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锅去蒸。蒸得差不多了再撒上桂花,继续焖上片刻,桂花的香气便足以浸透糕体,吃来清甜不腻,当早餐最为合适。 曲小溪品尝着这份甜与香,心中愈发愉悦。她认认真真地吃掉一整块,余光见门口人影一晃,举目看去,当即一笑:“嬷嬷!” 方嬷嬷闻声抬眼,打量着她,满目欣慰:“王妃今日看着气色好了不少,昨天脸白得吓人。” 曲小溪又咬了口糕,神情诚挚道:“都是嬷嬷做的大肉面好吃,这才养好了。” 方嬷嬷一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乐不可支:“王妃若想吃,奴婢今日做红汤的给王妃尝尝。” 说罢就看向楚钦:“殿下今日若是得空,陪王妃四处走走吧。大夫说了,王妃是气血虚,慢慢调养、兼以饮食进补便可,若只闷在屋里一味躺着反倒不好。” “不必……”曲小溪脱口而出。 她哪敢让楚钦陪,立时满目惊悚地望向他。 却见他平淡地颔了下首:“好。”语毕顿了顿,又续言,“庄子附近景致都不错,我一会儿带王妃去看看。” 曲小溪:“……” 好,今天注定又是反常的一天。 她心里吐着槽,手中开始剥鸡蛋。 大夫说她气血虚,她估计是小时候蛋白质摄入没达标,她得好好补补。 用完早膳,二人就出了门。楚钦只带了阿宕同往,曲小溪身边照例有甜杏酸枣相随。然而出门不多时她一回头,却见身后根本无人,又往远处张望了下,才隐约看到阿宕与甜杏酸枣的影子。 跟那么远干什么…… 她想要喊她们,楚钦忽而启唇:“他们或是以为我们有话要说。” 曲小溪哑了哑,他又道:“我确实有话要问你。” 曲小溪不由自主地紧张:“殿下请问。” 楚钦略作沉吟:“庄上的事,你想怎么办?” 曲小溪顿时有种被领导问工作进度的错觉,头皮一紧,清了下嗓子:“还……还没想好,但那没人性的管事自当办了才好。不止白石山庄这一处,别的庄子也都要去查,不能再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了。” 楚钦颔了颔首,并不反对她的打算,只说:“该先让人下去暗查,查明那农户没说谎,再做下一步打算。” 曲小溪一愣。 他口吻悠缓,自顾续道:“虽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事关人命,谨慎些为好。” 曲小溪知他所言有理,神情稍滞,视线不大自在地别开:“是。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却听他笑:“说明你之前没见过刁奴欺主的事情,也很好。” 曲小溪闻言怔了怔,侧首看他。他平静地走在她身侧,乌黑的眼睫低垂,只看着脚下的路,寻不出分毫情绪。 她却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好像是有心哄她。 一番交谈间,大片的农田已近在咫尺,农田的那一边又依稀可见房舍错落。那些房舍便是佃户们的家了,在山脚下连成一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下秋收已过,田上不剩什么东西,楚钦无所顾忌地踏上去,带曲小溪走向那座山。 许多景致近看远看大有不同,曲小溪在田野那边时望着山下村落,以为若要上山村中小路就是必经之路。到了近前才知原来此处的道路也分几条,有一条显是通往村子的,另有两条都不往村庄去,道旁绿树成荫,约可直接上山。 二人一路上话都不多,曲小溪见他直接走上其中一条路,便也没有多问什么。行至山脚下,却见他转过身,视线投向远处。 远远跟着的阿宕见状立刻上前,楚钦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弓。” “诺。”阿宕赶忙将背了一路的弓和箭都摘下递给他,曲小溪这才发现他竟带了装备。见他回身就往山上去,她终是忍不住好奇:“殿下要打猎?” 他笑一声,说了一句中国人的万能答复:“来都来了。” 曲小溪顿时有了兴致,穿越这么久,她都还没见识过打猎呢。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她就拎着裙子兴奋地跟着他。这山其实并非孤零零地一座,而是一处小小的山脉,他带着她走了好一会儿,步步深入山中,周遭草木愈发茂盛,曲小溪怀着好奇四处张望寻找猎物。但目光所及之处只一片秋日萧瑟,她盯了一会儿,哪有半分猎物的痕迹。 楚钦仍旧只低着头走,忽而向后将她一挡,:“别动!”他低喝,她立即顿住脚,连呼吸也不敢了,提心吊胆地盯着他。 他侧首,目光投向远处,她顺着他也看过去,只看到树木掩映间好似有粼粼波光,似是有片小小的水域。 可除了那点波光,她什么也没看见。 楚钦在她一头雾水的张望下搭弓,屏息凝神片刻,蓦然放手。 “咻”地一声,羽箭划过空气直刺水边,曲小溪见他放箭终于忍不住开口:“射什么?鱼吗?!” “……”他撇过来,复杂地看她一眼,她知这问题听着滑稽,双颊一红:“我……我实在是没看见别的。” 他放下弓,一脸无奈:“那你去看看啊。” “好嘞!”曲小溪拎着裙子就跑,跑了两步回过神,撤回来小心问,“……场面会很惨吗?” “嗯?”他认真问,“厨子还怕这个?” “我……”曲小溪无语,“厨子又不管杀猪宰羊,我见到的肉都是切好的。” “哦。”他点头,轻啧一声,也提步上前。她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走向那一片小湖,到了近前,他拨开挡路的灌木,抬眸望了眼,“没多少血。” 曲小溪这才敢抬头,举目望去,原是射了只雁,估计是南迁时掉队落单的。 再定睛细看,她不禁倒吸冷气——那一箭竟是从雁颈处精准穿过的。她又下意识地望了眼刚才经过的灌木丛,现下虽已是深秋,但许多灌木四季常青,此时依旧茂盛。也就是说他那一箭先穿过了遮挡视线的灌木草叶又射中了雁颈…… 好箭法! 曲小溪心中惊叹,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了起来。 楚钦去将那大雁捡回,忽而与她视线相触。少女的灵动身姿立在恢宏的山脉之间,眸中因惊喜而填满潋滟。他不自觉地呼吸凝住,转而定住心神,随意一笑:“不许说出去。” “什么?”曲小溪不解,他从她身边经过,走向迎上前要接大雁的阿宕:“在外人眼里,我骑射很差。” “哦!”她忙点点头,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一种跟他同病相怜之感。 在曲家的时候,她曾活得小心翼翼,装傻充愣地藏拙,生怕招人侧目。 现下看来,他也一样。 又或许,他的情形比她还要比她更惨一点,虽然衣食无忧,却时时不能放松。 曲小溪边想边望向他的背影。 他身形清隽消瘦,肩膀却宽,背影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她于是不自禁地盯了良久,直至他将猎物交给阿宕,回过头看她:“我们往那边走走。” 曲小溪猝然低头,小声应道:“好……” 二人便又往更深处走了些,没再见到大雁,但打到了两只兔子还有一只小羊。 阿宕和甜杏酸枣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曲小溪只道他们是没跟上,没做多问。楚钦径自拎着猎物走在前面,绕回来时最先经过那座山上,到了半山腰处,却见有青烟徐徐升起,曲小溪下意识的嗅了下,闻到几许果木香。 “有农户在烤东西?!”她露出好奇,楚钦眼中染笑,却不应声,只一味前行。 沿着山腰处的小道转过一道弯,曲小溪看清了那里的情形——半山腰处原就有个石洞,阿宕将石洞清了清,挑选合适的枯木在里面搭了篝火,火上又建了个架子,收拾好的大雁已切下些许,正在上面烤着。 曲小溪从未见过这样“原生态”的烧烤,脚下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凑到近前一看,才发现阿宕身边的调料竟很充足,不仅辣椒孜然糖盐齐全,还有两小罐酱。 “你怎么还带了这些东西出来?”曲小溪哭笑不得,阿宕躬身笑说:“殿下吩咐的,下奴就去厨房随意取了些。” 说着他便走向山洞一侧的石壁,一个包袱放在石壁前,他伸手一摸,拿出了瓷碟和碗筷,交给甜杏酸枣。 另一边,楚钦将兔子和羊羔放在地上,示意阿宕拿去收拾,自己随意地坐到篝火前,乜一眼曲小溪:“坐。” “嗯!”曲小溪无形中对他少了隔阂,明快一应,便也在篝火前坐了下来。 他们适才打猎又费了不少工夫,现下已至晌午,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所幸阿宕准备的早,片下来的鹅肉已差不多烤好,不必曲小溪犯馋太久,甜杏酸枣就各自执箸将肉夹到了盘子里,分别奉给楚钦和曲小溪。 曲小溪伸手接过,立时摸向了那些调料瓶。她吃烧烤火锅都喜欢用五花八门的调料调味,便兴致勃勃地先尝了尝两种酱,觉得都不错,就各自在盘子里舀了些,又舀了好些孜然粉和辣椒粉堆在一边。 楚钦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忙,直至都备好了,她终于搓了搓手,快乐地拿起筷子准备夹肉。 下一瞬,另一双夹着肉的筷子先行落在了她盘子里,毫不客气地蘸起了她盛在那里的调料。 曲小溪眼看着那片肉在她盘中先蘸酱后蘸孜然、最后还不往蹭点辣椒粉,忍不住地侧首瞪他。他察觉她的目光,低笑一声:“这么小气?” 说着筷子悬起来,递到她嘴边:“那给你吃。” 曲小溪呼吸一滞,只觉心跳漏了两拍。 她双颊不自觉地泛热,低着头避了避:“我自己来……”话没说完,红晕已侵至耳根。 楚钦不做多言,自顾吃了那片肉。吃完,下一片肉又蘸进了她盘子里。 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们便这样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两个人轮流蘸酱、轮流吃肉,就像一条设计完善的流水线,互不干扰,完美运转。 只是在他每每将筷子伸过来时,她心底总会掀起一阵清浅的悸动,就像细小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又轻又细。 她愈发地不敢看他,自顾闷着头吃。没过太久,阿宕收拾好了一只兔子拿过来烤,看见曲小溪的脸色脱口而出:“王妃脸怎么这么红?” 楚钦淡淡:“篝火太热,熏的。” 曲小溪一下子看向他,他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盘子,她却仍捕捉到他嘴角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重笑意直达眼底,是在他脸上鲜见的神色。她知他看到了她脸红,脸上更热了一阵,低下头忿忿地又吃了一块肉。 待得兔子烤好,阿宕将兔肉撕成条,又用孜然和辣椒面拌匀,端到二人面前。 曲小溪在二十一世纪时就爱吃手撕烤兔,眼前这野兔子烤出来的肉似乎更鲜美些,她浅尝一口就已心生愉悦,双眸都亮起来。 楚钦不时也吃一口,主要看着她吃。他边看边想笑,不懂怎么会因为吃而如此高兴。 可他喜欢她这样。 曲小溪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因边烤边吃很费时间,二人走出山洞时已夕阳西斜。橙红的阳光从山涧斜映到田野上,在天地间蒙上一重温暖与惬意,曲小溪从田垄上走过去,张开双臂维持平衡,不经意间视线一垂,忽而注意到一只手虚悬在她手边,是保护的姿态,却没碰到她分毫。 她心底似乎软了一角,侧首看过去,望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明暗分明的脸颊。 她轻咬了下薄唇:“我说句话……殿下别生气。” 他衔笑:“说。” “我觉得……”她眨了眨眼,“我觉得殿下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坏。” 楚钦眼中一颤,旋而笑起来,不以为意。 曲小溪又道:“那是殿下故意做出来的,还是有人在故意抹黑殿下?” 他笑意敛去,侧过首,目不转睛地睇着她。 对视半晌,他摇摇头:“这你不该问。” “我想弄个明白,以后才更知该如何行事。”她很认真。 他嗤笑:“你倒坦诚。” “坦诚有什么不好?”她反问,略作思量,又说,“我们现下这个样子,好歹也该算是……该算是‘盟友’吧?那便很该知此知彼才好。殿下告诉我原委,若是殿下故意装的,我日后好配合殿下,免得拖了后腿;若是有人故意抹黑,我心里有数,以后遇了事也好……”她恳切地望他一眼,“也好尽力维护殿下的名声嘛。” 她自问说得清楚明白,摆出了十二分的合作诚意。 楚钦眉心一跳:“谁要跟你当盟友?” 突然冷下去的语调直令曲小溪一愕。 接着他忽而抬手,原本虚悬着的手隔着衣衫扣在她手腕上,向下一拉,将她从田垄上拽了下来。 曲小溪身子一倾,忍不住地瞪他,见他脸色不善,敢怒不敢言地忍下了不忿。 狗男人。 她心里小声骂着。 是她心太软!她早该想明白,他的恶名或许是假的,但脾气古怪一定是真的。 之后便是一路的沉默,曲小溪心情不爽,走出田地的范围见地上偶有石头,就一下下地踢远。 踢着踢着遇到一块大些的,约莫有两个巴掌拼起来的大小。她存着气暗暗运力,一脚狠踢上去,却忘了柔软的绣鞋是不大防硌的。 酸痛从趾间袭来,曲小溪咬牙吸气,却在目光扫过楚钦的瞬间生出一股执拗,吸气也吸得无声。 她绝不让他看笑话!!! 可他下一秒就转过头来,微笑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她忍着疼,佯作无事发生:“殿下?” 他短暂地垂眸扫了她面前的石头一瞬,目光又转回她脸上。 曲小溪强笑:“呵……怎么了?” 他鼻中一声轻嗤:“有病。” “……”曲小溪干瞪眼。 继而他伸手,扶在她胳膊上:“痛得厉害?” 她绷着脸不理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脚趾,顿时又倒吸冷气:“咝——” 楚钦摒笑,摇摇头,俯下身去。 曲小溪只觉眼前景象一晃,再定睛,已被打横抱起,她的手还在无措间下意识地勾在了他脖子上。 她立刻缩手:“放我下来!” 楚钦:“那你爬回去?” “我……让甜杏酸枣扶着我就行了!”她盯着他。 他挑眉:“万一骨头断了呢?” 她打了个激灵。 “万一碎成很多块了呢?”他噙笑,“你强撑着走回去,碎块硬生生被磨成粉,啧啧……” 曲小溪:“……” 她盯着他,心里大呼“你才有病”! 怎么会有人对骨折进行这种脑补?!何方妖孽啊! 楚钦还没尽兴:“到时治也治不了了,大概只能取出来……骨头粉是不是大补?” “别说了!!!”曲小溪忍无可忍地大吼出声,他发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但终于不再说欠扁的话,大步流星地走向不远处的宅邸。 宅中小院里,方嬷嬷坐在廊下无所事事,余光扫见远处有人影渐近就抬眸看去。 看见楚钦抱着曲小溪回来的瞬间,她惊喜交集。 然而只消片刻,楚钦步入院门,开口就道:“请大夫来。” 院中候着的下人领命而去,方嬷嬷觉出不对:“怎么了?” 楚钦垂眸睇着曲小溪:“王妃在路上踢石头,伤到脚了。” 方嬷嬷:“……” 曲小溪难为情地缩了一缩。 楚钦抱她进屋,将她放到床上,信手脱去她的绣鞋,又将袜子也拽掉。 曲小溪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脚,见右脚拇指明显泛红,小心翼翼地又活动了一下。 结果还是疼得倒吸冷气。 “别乱动。”他抬手拍她额头,她扁扁嘴,蔫耷耷的应声:“哦……” 过了不一刻,别院中的三名大夫就都提着药箱赶来了。他们听说是王妃急着喊人,只道她又出了什么大事,进屋一个个脸色凝重,仔细询问王妃究竟何处不适。 楚钦看热闹不嫌事大,口吻慵懒悠哉地又解释了一遍:“王妃在外面踢石头,伤到脚了。” 三位大夫无不艰难忍笑。 接着,对骨骼经络的康大夫隔着帕子上了手,小心地去捏曲小溪的脚趾,试探有无骨折。 虽说是“小心”,曲小溪还是疼得眼前发白,眼泪直流。 她于是紧紧抓住了被单,还觉得疼,手就一下下捶起了墙,却偏偏一声不吭,好像被疼成了哑巴。 这般硬扛了足有小半刻,康大夫终于收手:“王妃骨头无碍,应是扭了筋。在下开几贴膏药,养几日就好了。” 曲小溪眼前还白着,躺在那里大口喘着气,应不出声。 楚钦摒着笑说:“知道了。” 大夫们便告了退,楚钦悠然目送他们离开,等房门关合,他伸出食指,戳向曲小溪红肿的脚趾头。 “嘶!”曲小溪边缩脚边瞪他,他低笑:“好惨。” 曲小溪狠狠剜他一眼,翻身抱住被子,不肯再理他了。 方嬷嬷行至床边,也瞪他一眼,而后满目慈爱地看向曲小溪:“王妃,晚上想吃些什么?不妨让厨房做些合口的来,王妃好尽量多吃些。” “还不饿呢……”曲小溪的脸闷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想不到吃什么。” 方嬷嬷想了想:“那奴婢再给王妃做碗面,迟些时候再让厨房上一盅鸡汤,给王妃当宵夜?” “好!”曲小溪这回转过了脸,应得清脆。 楚钦抿一抿唇:“我也要鸡汤。” 方嬷嬷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气定神闲:“跟王妃一样的就行,不必另炖。” 作者有话说: V啦,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晚上21:00更新照常~ 下一章更出来之前的所有本章评论都送红包,么么哒! 第24章 办法 ◎否则有这样一个存着异心的妖精盘在府里,他们夫妻两个也都不可能好过。◎ 等甜杏将大夫送来的药膏为曲小溪贴上,曲小溪好好地睡了一觉。 她本就身子还虚,白日里游玩也累,再加上还受了伤,这一觉睡得很是不错。 醒来时天色全黑,楚钦已然用了晚膳,只穿了一身寝衣盘坐在茶榻上读书。 见她醒了,他笑一声,趿拉着木屐踱到她床前:“睡好了?” 曲小溪揉着眼睛坐起身:“嗯……” 他揭开被子就又要碰她的脚趾:“还疼吗?” 她立刻躲开了。 他悻笑一声,随意地吩咐下人去传膳。不一刻,晚膳就端了来,正当中仍是一碗大肉面,只不过换做了红汤,除此之外照旧搭了一大堆浇头,还比昨日多了一盅炖得鲜浓的鸡汤,上面漂了一层色泽金黄的诱人油脂。 曲小溪眼下是实实在在的“行动不便”了,就直接坐在床上用榻桌吃,楚钦倚在床尾那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她。 她不介意他围观她吃饭,但他若能别总手贱碰她的脚就更好了。 她好端端地吃着,他一次次地揭开被子,害得她边吃还要边防着他,脚往里缩了一次又一次。 如此反复了四五回,曲小溪终于炸了,筷子往桌上一拍,杏眸怒瞪:“殿下有事吗?” “没事啊。”他噙着无害的笑。 触及她的怒色,讪讪地抿了下唇:“不动你了。” 说罢他抱臂,仍自无所事事地倚在床尾那里看着她吃,但手不乱动了。 曲小溪吃净了面和肉,浇头也挑挑拣拣地吃了不少。只是红汤比白汤味道重些,她没能饮尽,正好留着肚子去喝那鸡汤。 吃饱喝足又歇了一会儿,曲小溪有精神了,扬音唤了声,吩咐甜杏给她把茶榻收拾出来。 昨天她是被他突然而然的决定吓着了,全然没想起收拾茶榻的事。今日既顾得上,他们还是分开睡的好。 楚钦闻言抬了抬眼皮,没说什么,任由下人们收拾。等她们收拾好,他径自挪去了茶榻上,一副打算自觉睡茶榻的样子。 曲小溪原是想自己睡那茶榻的,毕竟他的身份压她一截。但见他如此顺理成章地过去了,她便也懒得过多谦让,索性安然睡床。 又过不多时,就到睡觉的时辰了。这年代没手机没电脑,大家睡得都很早,楚钦待曲小溪梳洗后就唤人熄了灯。四下里归于安寂,唯余簌簌秋风在窗外刮着,这原是极适合睡觉的氛围,曲小溪却因刚醒没多久而毫无困意,在床上翻腾了半天也没睡着。 人一失眠,脑子里就容易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曲小溪睁着眼睛盯着墙,沉思半晌,脑海中忽有电光火石一闪。 她轻轻地吸了口凉气,转而又屏息,侧耳倾听楚钦的动静。听出他好像也还没睡,她试探着唤了声:“殿下?” “嗯?” 声音从茶榻那边响起来。 曲小溪裹着被子坐起身:“庄上农户的事,我有办法了。” 她顿了顿,心中的腹稿又过了一遍,就想细细说来,茶榻那边却响起好一阵衣被摩挲声。 她的视线透过漆黑看过去,见他也坐起身,接着却下了地,向她这边走来。 他在床边坐下,她往里缩了缩:“……我说给殿下听就是了。” 楚钦:“隔得远,说话累。” ……也没多远啊! 曲小溪仗着天黑看不见,狠狠地翻了一记白眼,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明日一早,就先差人按殿下说的暗查去,看看那农户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管事自要严惩,可这田庄不比京中王府。”她语中一顿,“殿下时时都在府里,偶尔出了事自可随时惩治便可,再出再惩。” “所以我想,惩了这管事让底下人恐惧一时、待殿下走了又一切照旧是没什么意思的。还需拿出一套有效的办法来,像把刀一样一直悬在他们头顶上,让他们就算经年累月地见不到殿下也不敢欺负人了才好。” 她说完,紧盯像他所在的方向,在深沉的夜色里看不到他的脸色,只听出他语中含笑:“那你有什么打算?” 曲小溪吞了吞口水:“我想……时常派人来明察暗访吧。但不可每每都只派同一拨人来,免得他们被买通,行欺上瞒下之事。我觉着可以……可以我与两位侧妃轮流差人过来,尤其是胡侧妃,她是宠妾、我是正妃,我们是有利益牵扯的,正可相互牵制。差来的下人各事其主,倘若自己收了好处就胡乱说话,下一回让对方差来的人揭了短,处境必定艰难,面对利诱就不得不多一根弦。这样我们的人轮流过来,自可相互印证,倘使话有出入,再着人来细查就好了。” 楚钦听着她的轻声细语,眉宇一分分皱起。 她是不是真的傻啊? 他嗤笑:“你就不怕侧妃害你?” “我不怕呀!”她的声音清澈坦然,“真有出入,又不是必要以她的话为准,上头还有殿下呢。殿下差人来查过,是非自然分明。” 他沉了沉:“那你就不怕我偏袒侧妃?” 他这般问着,心底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欣喜。 他不懂她为何这样信任她,但很想听到更多她信任他的话。 却听她道:“我不怕。殿下身份特殊,盯着殿下行为举止的人决计不少,宠妾灭妻的事殿下不会轻易去做。况且这庄上的事……从前可也是闹出过人命的,只是不曾传开,便也不曾给殿下添过麻烦。但若来日一而再地出这样的事情,迟早要传开,纸里总包不住火。殿下要宠爱胡侧妃,有的是机会,犯不上这样铤而走险。” 她的每一个字,清晰又冷静。 楚钦眼帘低下去,心中的欣喜也散开,淡然道:“有道理。” 曲小溪松了口气。 她方才紧张死了,一则怕他不认可她的话,二则更怕他明明心里认可,嘴巴上却偏要抬杠气人。 若是那样,她就只好直言说“你敢宠妾灭妻,我就亲自去宫里告你的状”,可这话说出来总归不好听。 又听他说:“那明日着人去查,若实情与那庄户所言没有出入,就传话回府里去。” “好。”曲小溪应着话,心弦彻底松下。 不错,一桩大事就这样商量出眉目了,她这一行也算办出了点名堂,不枉她被气晕一回。 曲小溪于是快乐地躺倒,刚闭上眼,就觉身边一沉。 她猛地睁眼,一眼看到楚钦也躺下来。 “……殿下?”她盯着他,“殿下怎么睡这里……” 他打哈欠:“懒得过去了。” 她立时要起身:“那我去睡茶榻。”却被他一把按住。 “那边靠窗,有些冷。”他道。 她被他圈在臂弯里,讷讷地“哦”了一声,半晌都懵懵的。终于回过神,她稍一挣,他就松开了,从容道:“睡了。” 曲小溪又“哦”了一声,像里一滚裹紧被子,努力入睡。 时辰再晚一些,整个山野间都安静了。别苑北侧的一间狭小院子里却还亮着灯,阿宕忙忙碌碌地在屋里温好了酒,亲自端出来放到院中石案上,转而执起小壶,神色恭敬地斟了两盅。 方嬷嬷四平八稳地坐在他对面,抬眸瞟着他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不必弄这些虚的。” 阿宕却还是双手将酒盅奉给了她,笑说:“嬷嬷喝着暖暖身。”接着才落了座,“我就是想问问嬷嬷,殿下和王妃的事……嬷嬷您看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如何是好?”方嬷嬷抿了口酒,“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本就天生一对嘛,你操什么心?” “你说的轻巧。”阿宕苦笑,“殿下一颗心被王妃勾走了,侧妃怎么办?侧妃背后是谁您也知道,到时候若捅了娄子,我怕殿下要栽跟头。” 方嬷嬷又抿了口酒,嘴角含着一缕笑,久久不散。 阿宕提心吊胆地等她拿主意,这抹笑直让他发怵,等了半晌又不见她开口,瑟缩地唤了声:“嬷嬷?” “这你让我怎么说呢?”方嬷嬷垂眸,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我若说我一早就盼着殿下和那一位翻脸,你怎么想?” “嬷嬷?!”阿宕霍然起身,惊得面色惨白,“嬷嬷,您不能……您不能啊,您就算记挂着先皇后,这事也……” “哦,你当我是为着跟先皇后的几分恩情,不惜把咱们殿下搭进去?”方嬷嬷抬眼瞧着他,伸手一拉,拽他坐回了石凳上,“不能够。我告诉你,我盼着他们翻脸,还就是为着殿下想的。” 阿宕不解:“这话怎么说?现下……虽是粉饰太平,可到底还是母慈子孝的样子,若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咱们殿下平平安安一辈子,不也挺好?” “可这样的太平,能粉饰到几时啊?”方嬷嬷反问。 阿宕一愣。 “从前殿下年纪还小,只需安皇后一个人的心便可。现如今,殿下大了,他的兄弟们也大了。前年陛下病了一场你记不记得?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日子拖得久了些,朝中就立刻掀起了立储的议论,不乏有人在说陛下昔日废殿下太子之位废得轻率,这些话你当皇后会不知道,你当她的儿子会不知道?” 说到末处,方嬷嬷生了脾气,手一下下地拍起了石案。 阿宕倒吸一口冷气:“那您这意思是……” “若他真能靠装傻充愣过一辈子,那我自然愿意让他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方嬷嬷一声沉叹,口吻愈发凌厉,“我只怕有朝一日连这份平安也再由不得他,他眼下一味退让倒弄得来日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若是那样,倒不如放手一争。哪怕最后争不过死了,也至少为自己拼过。 这份心思已在方嬷嬷心中积存了数年,只是看看身体不济的端王,她也知道或许再过个几年,殿下就成了先皇后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先皇后在天之灵必定希望他平平安安,逼他去争的话她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后来,许是这份心思憋得久了,她心底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情绪来。她有了一份期待,盼着局势不饶人,能有那么一个契机迫着楚钦往前走一步,自此脱开儿时就压在身上的桎梏,放开手去搏一回。 现下,这份期待又更具体了些,她希望这位新过门的王妃能扭转局面——若她能逼疯胡侧妃、继而让胡侧妃成为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是最好的。 否则有这样一个存着异心的妖精盘在府里,他们夫妻两个也都不可能好过。 第25章 国法家规 ◎“哦哦哦……有,都有!”几人顿时眉开眼笑,好似见到救星。◎ 再至天明,曲小溪发现自己又在楚钦怀里。 这回她没那么吃惊了。依现下的情形看,他们大概还要这样在庄上“凑合”一阵子,她总不能每天早上都吃惊一场。 她只轻轻推了推他,从他怀里慢慢挪出去。 他醒过来,笑了声:“睡得还好?” “嗯。”曲小溪点点头,望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丰神俊朗,是放在二十一世纪演古偶一定能大爆的那种脸。而若抛开这层夫妻关系不谈,他对她也还算不错。 曲小溪不自禁地冒出一重诡异的慨叹,她想若她不是个穿越者就好了。假如她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大概在三观上就不会那么抵触三妻四妾,没准儿也能跟他过得情投意合。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有些讽刺。 没有女人该心平气和地接受三妻四妾,她不能三观跟着五官走! 曲小溪狠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会儿佛经。 起床用完早膳,她就差了人出去,兵分几路各去庄子上细查。不仅白石山庄一处,楚钦名下的另几处庄子她也都打算查上一查。 是以差出去的几路人马直至傍晚才都回来,结果怎么说呢,庄上农户们的生活不能说是安居乐业吧……起码也是民不聊生。 曲小溪翻着他们记录下来的一桩桩惨案阵阵眼晕,晚上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索性继续专心地琢磨该如何发落才好。 其中最过分的三个管事手上都有不止一条人命,她打算把人押回京中交给官府,让官府依律惩处。余下六七个虽然没直接沾染人命吧,但看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她想这些人继续留着用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将他们好好治住,让他们不敢再行造次才好。 但具体该如何“治住”,她却拿不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身边的人也翻了个身,手臂将她拢住。 曲小溪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也作罢。她侧耳听了听他的鼻息,轻唤:“殿下?” “嗯?” 她想想又摇头:“算了。” 还是让他好好睡吧。 楚钦睁开眼睛:“怎么?” 曲小溪抿唇:“庄上的事,我想把最过分的三个交给官府去办。余下的……殿下看怎样处置才好?” “交给官府?”楚钦拧眉,“我们可以自己办。” “不好吧。”曲小溪摇头,轻声道,“自己办,罚轻了镇不住人,铁面无私就得让他们偿命。可他们又不在奴籍里,咱们手上沾了这人命,传出去会不会对殿下……” “哈哈。”楚钦发出笑音,打了个哈,“这么怕我出事啊?” 这话里大有几分戏谑,曲小溪被他圈在臂弯里,怔了怔,声音更低更软下去:“我好歹受封了王妃,殿下出事,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说……” 她语声顿住,一时拿不清后面的话说出来会不会让他觉得她很幼稚。 好生咬了两下嘴唇,她才又说下去:“再说私刑虽然唬人,却多少是随着性子来的。我想若要做到杀一儆百,还是要给本朝律例竖起威信,让他们知道律例森严才好。这样一则律例白纸黑字地放在那里,按律办事最是公证严明,谁也不能背后议论;二则律例不是能随着咱们性子变的,他们便也不可再心存侥幸、妄想讨好了谁就可敷衍过去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夏日里吃进一颗冰葡萄般沁人心脾。楚钦无声地吸气,又笑问:“那何不将另几个一并押送官府?” 曲小溪说:“另几个手上没沾人命,官府若忙,未见得能重视。况且欺压佃户这种事虽然恶劣,明面上的证据却难找,官府秉公执法便不好定罪。可倘若将人送去官府却不了了之,咱们反倒也不好改口自己办了,那就还不如扣在手里以家法治,让他们知道纵有国法管不了的事,我们眼里也揉不得沙子。” 国法家规,各有所长,她想扬长避短。 楚钦唇角勾笑:“这么聪明,你那个爹、还有那两个姐姐,他们知道吗?” 曲小溪一下子变得不太自在,被他圈着的腰肢僵了僵:“我在家是最笨的。”语毕顿了顿,又轻声说,“打理内宅的这些事,殿下也别让我娘家知道,好不好?” 他短促一笑,自知她也在藏拙,却说:“这有什么可瞒他们?你与我情形不同,让娘家知道你的本事无非挣一挣面子。” 他想她打理内宅而已,远不像他被卷在朝堂之争里要处处小心。 “不是的。”她摇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寻王府过得真的不错、还掌了权。我……我怕他们托我办事。” 楚钦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复杂。 这世道百善孝为先,他还没听过谁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想彻底脱离娘家。 他嘴角轻扯:“王妃,你很小气啊。” “这怎么是小气……”她身子扭了扭,糯糯地辩解,“他们谁没护过我,我们便没什么情分。若说只是在钱财上帮衬一二去还生恩养恩……那倒没什么,可都是豪门显贵,开口求人帮忙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呢?指不准就要给自己惹麻烦,这又凭什么……” 说到末处,她语气里多了一缕微不可寻的懊恼与委屈。楚钦揽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手在她身后抚了两下:“我说笑的,别生气啊。” 曲小溪被他哄人的举动惹得不大自在,身子又扭了扭,手在被中攥住他的胳膊:“该睡了。” “嗯。”他轻应,眼睛仍在黑暗中盯着她看。 她已不太抵触他在身边,懒得再提什么去睡茶榻的话。懒洋洋地说完那句“该睡了”就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均匀下来。 她的面容在夜色里变得朦胧,纵使离得很近也看不大真切。他却久久都看不够,总想再多欣赏她一会儿。 在听闻她会是他的王妃的时候,他没想过她是这样的。 他甚至第一次对皇后生出了真正的谢意。 次日,曲小溪醒得晚了些,醒来又尝试着活动了下脚趾,觉得已不太疼,就尝试着下床梳洗。 果然,她恢复得不错,只要不故意用脚趾吃着劲儿走就感觉不到疼了。 曲小溪重重地松了口气,衔笑告诉甜杏:“我这脚不疼了,一会儿用完早膳你陪我去趟厨房,我想自己做点东西吃。” 甜杏小心地望了眼外头,转回头跟她说:“姑娘晚些再去吧。今儿殿下一起床就吩咐贺齐将那三个管事押去京中交给官府,余下几个押进了院来,吩咐阿宕动刑严惩,就在西边的空地上。您若要去厨房……”甜杏咬咬牙,“那可是必经之路。” 曲小溪闻言吸了口凉气,立刻认怂:“那先不去了!” 动刑什么的,可吓人了。她在曲家见过几回,第一见时年纪还小,吓得她失眠了好几日。 西侧的空地上,阿宕坐在八仙椅上,翘着兰花指端起了手边小方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其实他们宦官也不爱翘兰花指,但不知为何,民间总爱这么传,寻常百姓还都很怕他们这副样子。所以他便学会了,必要时就端出这架势吓唬人。 “咳咳——”咽下那口茶,阿宕又拈腔拿调地清了两声嗓子,继而抬起拈着兰花指的手,刻意将嗓音揉得更加尖细,“你们呐——” 垂首势力在他身侧的小宦官原本一直低着头,闻声终于忍不住抬了下眼皮,见鬼般地扫了他一眼:阿宕哥哥,您没事吧? 阿宕的兰花指指向面前跪着的几个田庄管事,就这么拈着嗓子抑扬顿挫地说起了话:“干过什么缺德事,你们自己心里心里都有数,咱家就不多费口舌了。咱们殿下赏罚分明,今儿个一早,已将罪无可恕的那三个押去了京里,交由官府论罪去了。呵……咱家读过的书不太多,本朝律例却懂一些,那几个应该是都没命回来了,妻儿也免不了流放的下场。至于你们……” 他尖细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一顿,后脊靠向椅背,十分舒坦地倚在那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儿有一个算一个,一人杖四十。咱家也不是你们这种恶毒的人,半截晕过去的就算了,扶到一边好生歇着,醒了再继续打就是。” 他笑吟吟地说着,跪在前头的几个管事的哆嗦打了一阵又一阵,听到最后更是眼前一黑! ——好家伙,这叫“不恶毒”?这是要他们一个个都清醒着把这四十杖吃完,受够了苦头才行啊! 几人浑身战栗如筛,冒着冷汗面面相觑。短暂的死寂后,终于有个胆大的决定一搏,膝行上前,一把拽住阿宕的衣摆:“公公……宕公公……” “咱家姓于。” “……于公公。”那人干笑一声,手缩了缩,往袖中一摸,露出一物。 是银票的一角。 阿宕挑眉:“多少啊?” “六……六十两。”那管事点头哈腰,“小人家贫,知道这点钱入不得公公的眼,不敢求公公高抬贵手,只求公公……求公公稍容两分轻。” 阿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忽而一笑:“呵。” 只一瞬,管事手里的那一小叠银票就被抽走了,阿宕用两指夹着那银票,转手递给身边那小宦官。 继而目光在另几位管事面上一扫:“你们呢?” “哦哦哦……有,都有!”几人顿时眉开眼笑,好似见到救星。 第26章 探问 ◎……说一半吞一半烦死了!!!◎ 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抢先冲到了阿宕跟前,肥得流油的手将银票一把塞来,堆着笑套近乎:“这钱是小的专门为公公备下的,不论有没有这档子事,都打算抽空送过去孝敬公公。” 阿宕笑睇他一眼,大一副“你小子识趣”的样子。 手中将银票接过,展开一看——呵,这小子有钱,八十两。 他没说什么,银票在手中一转,也交给了身边那小宦官。 余下的人更争先恐后,纷纷塞钱买命,生怕他赚够了就不肯再收,让自己沦为被打得最惨的那个。 一转眼的工夫,那小宦官手里已拿了足足一沓钱,面额都不打,但加起来也有个几百两。 阿宕睃着银票咂咂嘴,懒洋洋问他:“记清楚了吗?” 小宦官躬身:“都清楚了。” 阿宕:“报一遍。” 小宦官就一五一十道:“程管事八十两,王管事、岳管事、吴管事六十两,张管事五十两、陆管事四十两,孙管事与蒋管事三十两。” “行,清楚就好。”阿宕点点头就站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给我按这个数打。” “公公??” “公公!!!” “公公饶命啊!!!”背后惨叫声顿时四起,管事们个个吓得失了血色,不管不顾地想冲上去拦他,却被早已候在一旁的侍卫们死死按住。 “公公!!!”那叫声愈发撕心裂肺,阿宕驻足冷笑一声,又吩咐那小宦官道:“咱也不及,慢慢教训他们。挨个打吧,旁人就先在旁边看着。” 说着抬了下眼皮:“就从那个最胖的开始,我看他扛揍。又长得胖,血也得比旁人多吧,给他放放血。” 他口吻悠悠,一句句说得不知有多阴阳怪气。 话音未落,那塞钱最多的程胖子脚下一软,已瘫了下去。 卧房里,曲小溪一顿早膳吃得格外缓慢。一则是因听说那边在动刑她不敢出去,那闲着也没事干,不如慢慢享受会儿美食;二则是今日早膳里有道皮蛋瘦肉粥,方嬷嬷说是先前被带到她跟前问话的那户人家担忧她的身体,将自家做的松花蛋送了来,还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切了最好的一块瘦肉送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有欣慰,曲小溪觉得这道皮蛋瘦肉粥好像格外鲜美,米粒显得特别饱满、猪肉极为鲜嫩,连皮蛋的滋味都异常的足…… 这大概就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快乐吧。 曲小溪于是就着包子馅饼煎鸡蛋一连吃了三碗粥,第三碗吃完缓了一缓,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撑着了。 正要吩咐下人撤膳,外面隐隐传来已不陌生的清朗笑音。 曲小溪神思一凝:“殿下在?” “方才出去了。”酸枣往隔着窗纸张望了一眼,“许是刚回来吧。” “哦。”她点点头,漱了口,就向外迎去。迈出外屋门槛,便见楚钦在廊下扶栏上坐着,一条腿大喇喇地跷着围栏,后背倚在漆柱上。 阿宕立在他身前,拈着兰花指不知在学什么,还捏着嗓子说话。 楚钦边笑边摇头:“你这人。” 清晨的阳光映照在他侧颊上,为他镀上一层明朗的光晕。这样坐在红墙绿瓦下的他看着愈发像画儿,又像九天之上的仙人降到这有些破旧的院子里,明明气质不符,却偏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曲小溪望着他,强稳住心神,走上前笑问:“说什么呢?” 主仆二人同时回过头,阿宕立刻收敛了方才的姿态,恭肃地朝她一揖,她向楚钦福了福。 楚钦收了腿,坐正,扫了眼旁边:“我当你还没醒。坐。” 语毕吩咐阿宕:“给王妃讲一遍。” 曲小溪刚落座,闻言好奇抬眸,阿宕清清嗓子,兰花指又拈起来,绘声绘色地给曲小溪讲了一遍方才的经过。 他的嗓音原算是正常的,要仔细听才能听出比寻常男子略细一点。现下这样刻意地捏着嗓子说话,曲小溪才听了两句就想笑,却因楚钦在身侧莫名地想矜持些,就一直忍着,忍到实在忍不住才蓦地别过头,扑哧笑一声。 待他再度讲完,曲小溪禁不住又笑了两声,抬眸觑着他道:“看不出,我们于宕大公公还怪吓人的!” “王妃见笑。”阿宕挠挠头,“下奴也是实在气不过。说句实在话……从前若不是老家的地主欺压太过,下奴也不至于被爹娘送进宫来。现下眼瞧着这些管事比那地主还狠,下奴只当为自己那险些饿死的一家子出一口恶气。” 曲小溪心底一阵唏嘘,目光一转,注意到楚钦手里执着的那沓银票,又问:“那这收上来的钱,殿下打算怎么办?” “没打算。”楚钦随手将钱递给她,“你收着?” 曲小溪伸手接过,却道:“都拿去换成铜钱,平分成数分,挨个给底下的庄户们分了去,殿下看怎么样?” 他抬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心眼怎么就这么好。 好奇怪,他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以致她显得格格不入。 可他竟然很喜欢。 他于是点头:“好。” 她又说:“我还有个打算,殿下听听看。” “你说。” “就是那几个管事,咱们虽还要接着任用,但我想……别让他们回先前的庄上做事了,都相互换一换。免得他们怪罪到从前被欺压过的的农户头上,找着茬的报复。人都换了,他们也就不好胡乱撒气了。” 他又点点头:“听你的。” “还有……日后也让他们时常换一换吧。若几个月换一次太麻烦,一两年换一次也可。总归是能给他们紧紧弦,也免得他们坐大一方,又能在咱们暗查时做些瞒天过海的打算。” 楚钦深吸气,凝视她的眼中多了几许探究:“你哪来这么多主意?” “……害。”曲小溪别开视线,敷衍道,“我瞎琢磨的!若殿下觉得不妥就……就别听我的!” 他笑笑:“听你的。” 言毕看向阿宕:“按王妃的意思传话下去,日后庄上的管事半年一轮换。” 曲小溪及时补充:“轮换后的新去处要抽签决定!不让他们提前准备!” “……”阿宕迟疑着看楚钦。 楚钦垂眸:“听懂了就快去。” “哎,诺!”阿宕重重躬了下身,疾步跑出院子。 楚钦的视线转而落在曲小溪的绣鞋上:“脚不疼了?” 曲小溪:“不动就不疼。” “那我动一下。”他就势要伸手,曲小溪慌忙一闪,美眸怒瞪,“殿下多大了!” 她委婉地表达不爽。 若不委婉,她想直接骂:你烦死了! 他让她想起学生时代那种烦人的直男同学,下课拽女生辫子、上课拉女生椅子,下雪天还要抓雪往女孩子衣领里塞。 如此看来,亘古不变的除了天上的同一轮月,还有同样的直男属性啊! “真凶。”直男本男反倒不满起来,收了手,悻悻地倚回漆柱上,抱着臂问她,“哎,曲小溪。” 冷不丁被叫全名的曲小溪一个哆嗦,后脊绷直:“怎么……” “若没有嫁给我,你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啊?” 她怔了怔:“这我怎么知道……” 她说着拧眉,努力回忆了一下,坦诚告诉他:“家里好像没太对我的婚事上心过。不过我家的门楣放在那里,总有人会上门提亲的,他们可能会从上门提亲的人里挑一个给我吧。” 她还记得那时甜杏酸枣也担忧过这事,她本人却很随遇而安,私心里觉得反正她做不了主,那何必贷款焦虑? 楚钦“哦”了一声:“那若让你自己选,你喜欢什么样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曲小溪低着头皱眉。 “随便问问嘛。” “不知道……”她扁嘴,“可能……长得好看的吧。” 楚钦挑眉,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长相。 接着就觉:那不应该啊…… 他自问长得还行。 在恶名远播之前,看见他就脸红的世家贵女也不少的。 他便又问:“那除了好看呢?”边说边想起些旧事,他眼底隐隐一颤,“家中有妾室的,你是不是都不会喜欢?” “是吧……”曲小溪重重点了下头,转而想想,又摇头,“也分情况。” “比如?” “比如……”她一时想不到例子,樱唇为难地扯过来撇过去。忽而想到一个例,眼睛就亮起来,“哦,比如,父母逼着纳妾的那种!若男方不喜欢,也没什么情分,只是担个妾室的名分将人养在家里,既不轻贱她也别欺负我,那我觉得没关系。” 她还没那么天真,不至于奢求这个年代跟她门当户对的男子能房里干净得一个人都没有。 就这实实在在的男权时代,若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婚后能一心一意的对待妻子,那就属于绝世好男人了,让她性转成男的她也未必做得到,她看女尊文的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女皇帝左拥右抱。 她怎么就没穿越到女尊世界呢?! 曲小溪一时走神,走神间忽略了周遭的安静,望着晴朗天色想入非非。 直至楚钦突然开口:“其实我和胡侧妃……” 她猝然回神,侧首看他。他滞了滞,又摇头:“算了。” 说罢起身走向屋里:“外面风凉,进屋吧。” “哦……”曲小溪应了声,眼睛却打量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怪怪的。 她听出他欲言又止,但因对双方身份心里有数,他不想说她就不好问,再好奇也不能问。 ……说一半吞一半烦死了!!! 曲小溪心里又骂了他一回。 作者有话说: 本章随机50条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怎么这么快就要三月了啊,想到要日更六千就笑不出来 第27章 正妃侧妃 ◎“她是侧妃,奴婢哪敢插手。”◎ 庄上的事至此就算告了一个段落。至于现实与理想能否达成一致,就要试行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了。 曲小溪没了心事,在庄子里安然又养了几天,九月初五脚伤痊愈就打算回京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宫里要设宫宴,他们无故都得赴宴。 京中,自八月末开始就已为重阳节忙了起来。这是敬老登高的大日子,不仅宫中,许多富庶人家都要设宴一贺。文人墨客则更喜欢在这日结伴登山,一路吟诗作对最为雅致。一些机灵的摊贩早几日就去采了茱萸支来,一捆捆地堆在马车上拉去集市,作为应景的小商品卖给过往路人。 各个王府里,下人们听闻宫中传来的消息便也都提起了心神。宫里头说,久居行宫养老的皇太后今年要回宫来过重阳,大约再有两日就到了。一众皇子间的走动也就突然而然地频繁了些,兄弟们时常聚在一起商量重阳时该如何孝敬祖母,更有尚未出宫开府的出来求这些已自立门户的哥哥,与他们讨些拿得出手的贺礼。 但这样的事与楚钦是没什么关系的。除了他的亲兄长端王,其他皇子都不大与他走动。 他也正因如此才敢拖到九月才慢悠悠地与曲小溪一同回府。一路上,楚钦都冷着张脸独自坐在马车里,心里好几度冷笑:同床共寝十几日,他还不如一筐苹果? 他们离开田庄的时候,庄上淳朴的农户为表感念之心,送给他们一筐苹果。这样的东西他看不上,听阿宕禀了话也没说什么。 曲小溪却很欢喜,不仅当时就让人将苹果抬到了跟前,还要求放进她自己所乘的马车里带回京去。 她这样一说,原打算与她同乘一车的楚钦就把话咽了回去,着人另备马车。 结果便成了现下这样——寻王一架马车,寻王妃与苹果一架马车。 楚钦心生郁气,越想越气。 曲小溪自不知他在生气,路上闲来无事接连啃了三个苹果。这年代的苹果没有未来世界精心培育的那些高端品种好吃,香味尤其一般,但也算酸甜可口。 再加上这是农户们真心相赠,曲小溪每一口都吃得美滋滋的。 抵达寻王府时,天色已然全黑。曲小溪搭着甜杏的手下车,站稳后舒了口气,一股苹果味。 “把这苹果抬去厨房,告诉他们这是人家的心意,都给我看好了,不许乱丢!明天我去厨房做东西,嗯……一部分烤苹果干、一部分腌制蜜饯,再做点苹果酱,你看好不好?” 她噙着甜笑欢喜地问甜杏,甜杏也含着笑应好。不经意地一抬眼,曲小溪却见刚下车的楚钦已大步流星地进府门去了。 他没来跟她说话,而且背影看着好像在生气。 谁惹他了? 她皱皱眉,无意过问便只做不知,不慌不忙地往门中去。 楚钦走在前面冷着张脸,听到她那一连串的打算,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呵,苹果干,苹果脯,苹果酱? 就知道吃。 香雾斋,胡侧妃听闻寻王已然回府,黯淡数日的双眸终于一亮:“已到了么?” “到了。”黄禄立在她跟前,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心,“下奴早早差了人在门房那边候着,刚过来回了话,说殿下到了。还说……还说……” 他打量胡侧妃的神色,胡侧妃却心急,一拍桌子:“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黄禄笑一声:“说殿下回来时脸色不好,也不跟王妃搭话,自顾走在前头,像是跟王妃生了什么不快。” 胡侧妃长长地吁了口气,明艳的薄唇勾起一缕笑意:“有这事?” 过去十几日,她都在胡思乱想,晚上一闭眼睛就想到他现下在田庄上,继而想到王妃那张状似纯真的脸。 一想到他们在一块儿,她就难受得睡不着。 可之所以会难受,自是因为她以为他们已两情相悦。她多怕真会那样,若是那样,这十几日他们两个在田庄厮守,没有外人搅扰,不知会柔情蜜意成什么样子。 她甚至一度想找过去,思虑再三,却又理智地忍住了。 若他们真的两情相悦,她更不能去当一个碍眼的人,反让他徒增厌恶。 所以这十几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怎么过的。如今听了黄禄的话,她的心才算放下几分。 他们之间生了不快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缘故,她都有了机会。 胡侧妃坐在茶榻边,斜倚着榻桌,轻按着太阳穴:“你去膳房看看,我早先炖上的那盅汤煲好了没有,煲好就给殿下送去。” “诺。”黄禄应声。 胡侧妃又说:“再去告诉殿下,我染了风寒,头疼了好几日了。” 说完她就打了个哈欠,打得下颌轻抬,玉颈微扯,婀娜多姿。这样的姿态落在女人眼里,大抵会觉得她矫揉造作,男人却总会喜欢。 而后她便起了身,搭上侍婢的手前去沐浴更衣,专门换了身格外轻薄柔软的寝衣换上,先一步躺到了床上去。 之前的十几日都不重要。那十几日他虽去找王妃了,可她手里握着府里的权,便也不算输。 重要的正是今日,她要他到她这里来,然后将他留住,让他像从前那样离不开她。 南闲斋中,楚钦用过晚膳就提笔练字,一练数页。 早已放在他案头的那盏汤已被热了两回,再度放凉下去,阿宕上前去端,目光不经意地送他的字上扫过,见他正写下一行: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阿宕垂眸,安静无声地将汤端去又热了一遍,再度端回来时,最新写下的一行字成了: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阿宕无语,假作未见,将汤再度奉回案上,躬了躬身:“殿下,侧妃这盏汤已热了三回了,您要不要……” “晚膳用得迟,喝不下。”楚钦眼皮都没抬一下,“你端去喝了吧。” “……下奴喝了像什么话。”阿宕堆笑,“这……也是到用宵夜的时候了。王妃那边吃得肯定好,殿下若不想喝这汤,不如……” 楚钦的眼帘蓦然抬起,眸光冷冷盯在他面前。 阿宕笑容僵住,连连躬身:“下奴多嘴,下奴多嘴了……” 楚钦又写尽一页纸,将笔信手撂下:“睡了。” 他说罢起身,一指茶榻,示意下人去收拾。阿宕迟疑了一瞬,启唇:“殿下,胡侧妃说……” “风寒。”他的目光一睃而过。 “是。” “既是风寒,我自不便过去。免得过了病气,过几日耽误进宫拜见皇祖母。”他语气慵懒,说完就不再理会阿宕,径自走向端来铜盆的宦官。 阿宕为难了半晌,还是跟了上去:“殿下……” “嗯?” “下奴觉得……”阿宕咬牙,“下奴觉得……这说法会不会太假了。从前胡侧妃若生病,您都是要去探望的。” “假?”楚钦轻哂,接过帕子,随意地拭去脸上水珠,“怎么,难道母后会寄希望于我一辈子都只宠胡氏一个?” 阿宕懵住,哑了哑:“应是不会……” “那还怕什么。”他淡笑。 阿宕恍悟,就不再多劝。楚钦更完衣就睡去了茶榻上,闭上眼睛。 其实他原本真打算一直宠着胡氏,因为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喜欢谁,若宠着胡氏能维持那份虚假的母慈子孝、继而为自己与身边人换得平安,那就值得。 可谁让曲小溪出现了。 都是曲小溪的错。 他暗自咬牙。 明天他就要去抢她的苹果干吃。 早晚有一天,她的苹果干和她本人,都是他的。 这一夜,曲小溪又睡得极好,次日起床时她忍不住伸着懒腰赞叹:“到底还是府里的床舒服!” 方嬷嬷正好打帘进来,闻声扑哧一笑,正好上前扶她起床。她先去洗脸漱口,而后坐到妆台前,方嬷嬷边拿起梳子给她梳头边说:“有些事,王妃得心里有数。” 曲小溪的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嬷嬷您说。” 方嬷嬷就道:“胡侧妃病了,说是染了风寒。昨晚差人去请过殿下,殿下没去。今日晨起又请了两回。” 曲小溪一愣,从镜中盯着方嬷嬷问:“真病了?” 方嬷嬷淡淡垂眸。 哦,装的! 她皱起眉:“嬷嬷想怎么办?” “她是侧妃,奴婢哪敢插手。”方嬷嬷笑着,循循善诱的口吻,“王妃想想该怎么办?” “我……”曲小溪抿唇,认真想了想,循着方嬷嬷上次的办法照猫画虎,“既是风寒,就先让大夫去看看。再让厨房给她熬个……熬个姜汤吧,去寒!” “王妃很会举一反三。”方嬷嬷露出赞许,又继续启发她,“还有一事王妃大约还不知。太后先前一直在行宫养老,但这回是要回宫过重阳来的。” 曲小溪神色一凝。 方嬷嬷又道:“所以啊……在重阳宫宴之前,殿下与王妃都要健健康康地才好。免得有点什么小病小灾沾了身,耽误了重阳向太后问安,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曲小溪到底也是在大宅子里长大的,一听就懂了她的意思,反应很快:“那就吩咐香雾阁上下照顾好侧妃,让侧妃好好养病,无故就不要出来走动了,免得将病传给殿下,又或妨碍了太后凤体康健就更不妥了。” “诺。”方嬷嬷恭谨应声,眼中端然写着一行“孺子可教”。 曲小溪却又想起一事:“还有……” “嗯?” 她眨了眨眼:“我记得嬷嬷说,殿下临去田庄前将府里的事交给了侧妃管?现下她既要养病,自不宜操劳,还是我来吧!” 第28章 苹果脯 ◎她一看,他手里仍是一块果脯,只不过成了小小一块,一端有明显的被拧断的痕迹。◎ 方嬷嬷愣了一瞬,继而笑着一拍额头:“倒是奴婢忘了。” 曲小溪浅抿薄唇,也笑一笑。心中自知这话发下去,胡侧妃势必更加看她不爽,可她却不得不为,因为不同于胡侧妃在走宠妃路线,她在这府里能拼的只有“事业线”,若将府中大权也拱手相让,就等于自废武功自取灭亡。 曲小溪心里明白这些,也就没有太多纠结,更没心思提前为来日的斗争焦虑。梳妆之后就去用膳,用完早膳还要打起精神见一见来问安的妾室们。 妾室向主母问安的规矩,各府都不一样。有些当主母的严格一些,要求妾室们日日都来;有些嫌日日见面太麻烦,就逢五逢十才见一面;再精简一些的,就索性只有初一十五来就行了。 曲小溪自是最后一种。只不过前些日子她都在庄子上,昨日才回来,众人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在次日一早来拜见刚出过远门的正室,她才不得不在九月初六这天多见她们一回。 曲小溪用好早膳步入堂屋的时候,几人早就在堂屋里候着了,唯有刚被她吩咐好好养病的胡侧妃不在。右首属于胡侧妃的椅子空着,曲小溪只当没看见,安安稳稳地去主位落座。 余下三人恭恭敬敬地深福施礼,曲小溪正襟危坐,颔首轻声:“免了,都坐吧。” 香雾斋里,胡侧妃听完宦官所言,怒火中烧。可王妃的话是体面的,她便也不好发作,目光凌凌睇着芝兰阁差来的赵文康,强笑了一声:“多谢王妃。但王妃昨日才刚回府,今日我于情于理总要去向王妃问个安才好。公公先让我去见了,我回来再好好养病便是。” 赵文康笑道:“您的心意,下奴禀明王妃便是。王妃担忧您的身子,自不会计较这些虚礼,请您玉体为重。” 胡侧妃银牙紧咬:“有劳了。”却又问,“那敢问公公一声,王妃的意思,是只有我不能出这院子,还是我身边的一应下人都要被关在这香雾斋里?还请公公说明白些。” 赵文康低下眼皮。若按他的意思,他自然想将这满院子的人都关住,可方嬷嬷专门告诫了他,让他不许胡说。 方嬷嬷说,胡侧妃只是风寒,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时疫。若将满院子的人都关住不许出门,就是板上钉钉的禁足。 侧室病了却被正室禁足,传出去丢的是王妃的脸。 赵文康清了清嗓子,就按方嬷嬷教他的道:“王妃这旨意,一是为着您的玉体考虑,二是为着殿下与太后的康健着想,不是成心禁您的足。您身边的下人只要没同样病了,自可出去走动,侧妃宽宽心。” 胡侧妃长缓一息:“知道了。” “那下奴告退。”赵文康笑吟吟地一揖,姿态恭敬地退出房门。走出院门后他向西折去,却没急着回芝兰阁,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等了一等。 不出所料,他很快看到了黄禄的身影,黄禄行色匆匆地往前宅去了。 前宅,南闲斋。 银光飞闪,剑影萧瑟。近来京中的寒意越来越深了,南闲斋里种着的绿竹虽然翠色一如早春盛夏,镀在上面的寒霜秋露却也勾勒出一重不一样的韵味。 这样的时节,剑光总显得比夏日更冷冽。楚钦的剑很快,练至酣处周身都缠上一层细细的银灰,蹁跹衣袂里逼出一股凌意。 不知不觉,他额上沁出一重细汗。院门外忽有人影一晃,阿宕扫了一眼,忙上前两步:“殿下,绣房的人来了。” 楚钦闻声,长剑收势回鞘,扫了眼月门外的几道人影,举步进屋:“进来吧。” 一行人得了令,几人才敢走进院子。楚钦落座到书案前,信手接过下人奉上的茶盏,揭起盏盖抿了口。 放下茶盏,一匹布已在面前展开。 暗紫色的蜀锦端庄大气,绣着的祥云纹也很吉利。 楚钦眉头紧锁,摇了下头。 下人们连忙换下一匹来,这回是深蓝绣梅花的料子。 楚钦再度摇头。 下人们再行展开一匹,是暗绿色。 楚钦无语,淡淡启唇:“王妃还不到十七,你们选的这几匹布——”他扯了下嘴角,“活像盼着她守寡。” 这话一说,几人扑通扑通全吓跪了,一个个哆嗦着磕头。为首的那仆妇齿间打着架解释:“殿下容禀!奴婢只是……只是觉得既是要进宫拜见太后,还是……还是端庄些的好,这些料子……” 楚钦:“丑。” 仆妇:“……” “重新选。”楚钦漠然摆手。几人不敢多言一字,忙不迭地磕了个头,逃命似的迅速告退。 楚钦淡看着他们离开,又饮了口茶,想起那几匹衣料,再度嫌弃地挑眉。 端庄有什么好,端庄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曲小溪一个。 他就喜欢她蹦蹦跳跳吃吃喝喝。 等孙侧妃她们告退,曲小溪就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芝兰阁原没有小厨房,前些日子他们去庄子上,楚钦偶然提起来,才着人回来挑了间空屋,给她改建了一间。 是以厨房里的灶台都是新砌的,其中有一小半还没完全收工,尚不能用,但所幸她今日要做的东西也不麻烦,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 对爱下厨的人来说,拥有一间自己的厨房堪比拥有天堂。曲小溪有心自己享受一下这天堂,就将厨房里的下人都摒了出去,独留了甜杏和酸枣帮厨。 然后,三个人先一起花了一刻时间洗完了那框苹果,又花了足足半个时辰一起切苹果。 烤苹果干的要切薄片、做果脯的要厚片、做苹果酱要去皮切丁。由于苹果实在太多,纵使大刀阔斧地去核很是浪费不少,三样材料也还是都堆成了小山。 楚钦走进厨房的时候,曲小溪正将苹果薄片小心地铺在铁板上,弯腰送进烤炉。 这年代的烤炉也是砖砌的,与未来世界的电烤箱相比自然不够方便,但好在烤出来的东西味道还不错。尤其是选的木头或木炭讲究的话,烤出来会有一股独特的烟熏香。 楚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免了甜杏和酸枣的礼,自顾在曲小溪身后几尺远的地方找了方灶台倚着,抱臂看她忙。 曲小溪将烤盘送进去,又站起身摆弄起了台面上的厚果片。苹果脯她在二十一世纪时做过两种,一种是拿盐水浸泡后先蒸再烤,做出来的口感她不大喜欢。另一种不过盐水,直接将厚果片用清水煮透,再入烤箱烤制,烤出来的颜色是诱人的深橘色,口感更绵密一点,煮的过程中还能收集一波浓郁的苹果水,喝起来也很舒服。 曲小溪就伸手将厚苹果片都倒进了锅里,边倒边说:“你们帮我找个两个盒子吧,等果干果脯制好,连带着桂花糖一起送回曲家一份,小沁和书昱肯定喜欢。” “……诺。”甜杏轻应,眼睛不住地往寻王那边扫。 可她再扫也没用,曲小溪根本没看她,又说:“瓷罐多寻几个来,做好先给送一罐,再问问她若进宫时给太后献一罐妥不妥当。孙侧妃我瞧着人不错,也送一罐过去。还有先前专程给我送松花蛋和猪肉的那庄户……咱虽是给了钱了,可人家的心意更珍贵,回头差人骑马去一趟,果脯果酱都拿一些,就说给他家孩子吃着玩。” “诺。”甜杏又应声,提着心弦等了一会儿。 果然,曲小溪没下文了。 甜杏努力启发她:“还有呢?” “没了呀。”曲小溪看看她,“余下的咱们就自己吃,你们两个爱吃果干,多拿些走。果酱找个凉快的地方放着,别把瓶子冻碎就行。” “所以,没我的?” 背后响起一言,曲小溪冷不丁地一栗。 她回身,看到楚钦倚着一方灶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不不……不是。”她强咽口水,“殿下爱吃什么,我给殿下备一份……” 没诚意。 楚钦不满地扯了下嘴角。曲小溪回过些神,打量着他问:“殿下来厨房做什么?” “有事找你。”他道。 “哦!”她闻言就要解了围裙襻膊跟他出去,他却纹丝不动:“不急。” 他扫了眼她身后灶台上的锅:“你先忙,我看看。” 曲小溪:“……” 这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是怕她不给他吃?! 她腹诽着转身继续弄她的,将厚果片放到煮锅里慢慢煮,又取了只炒锅将苹果丁放进去,和白糖砂糖一起慢慢翻炒慢慢熬。 楚钦无声地走到她身后,眼看糖粒慢慢融化成、接着颜色又越来越深,扑出一股混合苹果味的糖香出来。 她的纤纤素手执着一柄木铲,悠悠地在这暗橘色的浆中搅着,令它越来越粘稠。 他忍不住又发了问:“不是要尝吗?” “……”她回头看他一眼,平心静气,“若是调料复杂的吃食,做的过程中自然要尝,才知味道合不合适。但这里面除了苹果就是糖,没什么可尝的。” “除了苹果就是糖?”楚钦拧眉,“不会很甜?” “会呀。”曲小溪深呼吸,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这不是直接吃的。就像桂花糖、辣酱那些东西一样,可以封在罐子里放着,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拿来抹牛乳馒头、或者搭双皮奶都不错,还可以当成馅料做点心,就是要甜一些才好吃的。” 真会吃。 楚钦无声地笑了下,扭头看向阿宕:“告诉膳房,今天中午吃牛乳馒头和双皮奶。” 曲小溪仗着自己背对着他,暗搓搓地翻了下眼睛。 用了约莫小半刻的时间,苹果酱出锅了,煮上的厚果片也好了。曲小溪将厚果片送进烤炉里慢慢烤,果酱则交由甜杏酸枣装瓶。她自去净了手,摘了围裙,跟楚钦说:“好了。” “嗯。”他颔一颔首,与她一并离开厨房。回到卧房里,曲小溪一眼看到茶榻的榻桌上多了个木匣。 木匣一尺长半尺宽,厚度差不多也有半尺,看着沉甸甸的。外层上了红色底漆,上绘燕雀花纹。 曲小溪不记得自己房里有这东西,随口就问赵文康:“这是什么?” 楚钦走在前面道:“打开看看。” 曲小溪愣了一下,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只风轻云淡地落座,她走上前,玉指在鎏金搭扣上一挑,将盒子打了开来。 盒盖刚刚开启,就见金光一晃。曲小溪一滞,定了定睛,里面原是一匣首饰。 这首饰该是一套,每一件都是金底子上镶嵌珍珠。草草看去,有一柄较长的主簪,还有一对插梳、一对钗子,都是一式两柄的。另还有两副耳饰,一副小小的,正可点缀在耳垂上,另一副有极细的金链制成的流苏垂下看,看来更为华贵。 除此之外还有由三条珍珠一并穿成的颈饰,正当中的地方镶有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是整套首饰里唯一不一样的颜色。还有两个小件放在角落处,其中一个是用细小珍珠串成的额饰,另一件只一枚圆,是切成一半的珍珠,四周围细密地欠着极小的金珠子,看上去好像是眉心钿。 曲小溪哑了哑:“给我的?” “嗯。”楚钦垂眸抿着茶,心平气和道,“重阳要一道进宫见祖母。” “哦。”她了然地点点头,又看看这满满一匣子东西,迟疑道,“但让我用这个……会不会太过了些?这上面……都是南珠吧?” 楚钦挑眉,修长的手指平平稳稳地将茶盏一放,抬眸迎上她的小心:“你且说喜不喜欢?” “……喜欢。”曲小溪老老实实点头。 这套首饰虽用了大量的黄金,但与色泽莹白的南珠相搭,设计得分毫不俗,大概没有几个女孩子会不喜欢。 楚钦一笑:“喜欢就用。” “真的?”曲小溪心生古怪,转念想想,又觉他不必坑她。 她是他的王妃,不论他们私下里到底什么样,在外人眼里都是夫妻一体。她若在宫宴上逾了矩,到头来还是他倒霉。 她于是放下了疑心,只当收了份礼物,眉开眼笑地跟他道了谢。 楚钦撇撇嘴:“客气。” 又说:“果酱分我一罐。” “……好说!”曲小溪连忙答应,出于客气,她又礼节性地添了一句,“殿下若想吃别的果酱,也可以告诉我,我来做。” 结果他张口就说:“桃子酱。” 曲小溪愣住,心中大呼“我给自己找什么事”!面上维持住了笑意,开开心心点头:“行!那等夏天桃子成熟了,我制好给殿下送去。” “好。”楚钦应得简短,抬眸见她目光不自觉地落下去欣赏匣子里的首饰,垂眸笑笑,从容不迫地起身离开,“不打扰了。” “恭送殿下。”曲小溪深福。等他走远,她终于不再矜持,将匣子往茶榻上一放,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仔细端详。 每一件应该都是纯金的,加起来少说也得有好几百克。再算上那一堆用起来就像和蚌壳有仇的南珠,说一句价值连城毫不为过。 好奢侈啊…… 奢侈得让人暗爽。 是夜,京郊寒风萧索。庄子里的农户大多睡了,村中灯火尽熄,静若无人。 村头的一方院子还亮着灯,屋里的夫妻两个都还没睡。那男的姓张,原是隔壁庄上的管事,前几日刚挨了杖责,又被调到这庄上来,这几天都只能趴在床上养着。 烛火一晃,外头有个年轻男人进了屋:“叔,吴管事的弟弟吴二来了,还有程管事家的婶婶。” 张管事一愣,勉强撑起几□□:“这个时候?” 话音未落,那二人就进了屋。吴二看着脸色尚好,程管事的媳妇却是进屋就抹着泪,待坐下来,哭得更凶了。 张家媳妇原本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见状下炕给他们到了碗水,又宽慰那程家媳妇:“别哭了,好歹留了条命,这就是好事。押去京里的那三个,我可听说已经定了罪,要问斩了!” 程家媳妇却哭得止不住,泣不成声道:“好好的一个人,站着进的那别苑,躺着出来的!足足八十板子,到现在都还烧着!眼瞧着一天比一天瘦!” 其实他也该瘦瘦了。 张家媳妇心里想着这话,没敢说,转而问他们:“这个时辰了,你们来有事啊?” “咳。”吴二清了清嗓子,“我哥说,日后这日子怎么过,还得跟张大哥打个商量。” 张管事抬了抬眼皮:“打什么商量?” “那位胡侧妃,前些日子送了好些钱来。”吴二翘起二郎腿,轻笑一声,“她不是说……那算是尽了从前的情分?可我大哥的意思,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先前跟咱其实也没多少交情,她大可不必花这个钱。既然给了,就是别有缘故。” 张管事心头一震:“这话怎么说?” 吴二眯着眼睛,满脸横肉里挤出笑:“听说她都跟了殿下三四年了,眼下突然进来个正妃压她一头,你说她能服气么?” 张管事吸气:“那这意思是……” “左不过就是告诉咱们,眼下正妃在那儿,她也没办法。但若正妃没了,咱的‘交情’就又回来了呗。”吴二摇头晃脑地说着,抖了两下腿,“啧,现下想想,侧妃管事的时候是真好。” 那时候舒坦,自在。他们只消每年给寻王交账交粮便是,只要别做得太过分,根本没人来过问。 哪像现在,死了的不说,活着的也人人掉了一层皮! 张管事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到,哑了半晌,才又发出声:“你这……你这说什么呢?深宅大院里的事情,你能插得上手?” “没办法。”吴二摇头,“我哥的意思,咱先合计合计,若大家想法一致,再慢慢琢磨出路。若想得不一样,那就算了,这么熬日子也不是不行,不必平白伤了和气。” 张管事听到此处,安了些心。 方才听着那些话,他只道吴管事是挨了板子之后烧糊涂了想去行刺呢!王府大院,哪是他们这些庄户人家下的了手的? 他吁了口气,看向那程家媳妇:“弟妹这是……打算搏一把了?” “我自然要搏一把!”程家媳妇止了哭声,目露凶光,狠狠啐道,“那王妃在王府里头穿金戴银的享着福,把我男人打成那样,我可咽不下那口气!呸!” 王府。 之后两日,曲小溪都没见到楚钦,直至九月初九当日,绣房在一大早就送了衣服来,说是寻王吩咐她们赶至的。 彼时曲小溪正忙着梳妆,闻言也顾不上起身,就从镜子里看。下人们心领神会地将衣裳展开,玫红色的琵琶袖短袄搭配土橘色的马面裙,马面裙上一圈膝襕、一圈底襕,皆是织金。 除却上袄下裙,还有一件淡紫色镶白兔毛边的长比甲可加在外面,比甲是满绣的,两侧花纹对称,皆是大气又不失典雅的花枝。 这样的颜色,曲小溪在二十一世纪断不会穿,尤其是那件玫红色的袄子,她穿来一定土气。 但在这个世界,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幼闷在闺阁里的缘故,她虽长了一张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脸,皮肤却白皙通透得多。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现下的肤色驾驭这样的颜色正合适,再搭上那一匣流光溢彩的首饰,一想就知效果必定贵气逼人。 曲小溪于是由衷地赞道:“真好看,辛苦你们了。”说着递了个眼色,示意赵文康拿赏钱给她们。 绣房的人告了退,曲小溪就又忙忙碌碌地继续梳妆更衣了。约莫又忙了两刻,她对着镜子仔细看了半天,确定无恙,才举步而出。 楚钦早已收拾妥当,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自顾先去了府门处。第一进门内是一片空旷的院子,平日可用来暂时停放马车。他无所事事地在那里等了会儿,隐约听闻声响从次进门内传来,就循声望去。 清晨未散尽的薄薄雾气中,少女微颔着首迤逦而至。她本就生得好看,被明艳的服色一衬,更显得玉肌白而清透。 那一套首饰她终是没有全戴上,只挑拣了几样来待,一柄长长的主簪簪在髻上,簪头的孔雀傲视骄阳,金质的流苏从雀羽间垂下来,落在耳际,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 他不自觉地迎上前,一步又一步。回过神时她已近在咫尺,笑吟吟地颔首一福:“殿下安。” 真好看。 楚钦压下眼帘,轻道:“该启程了。” 曲小溪颔一颔首,随着他出门。行至马车旁,他回身伸手扶她。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将手搭进他手里。他用力一握,包裹而来的温热令她双颊无可遏制地泛红,头低得更低了些,踏上马车旁支好的小凳。 去赴这样的宫宴,夫妻大多是同乘一车的,不然就显得生分。是以她刚进马车坐稳,他便也上了车,与她并肩而坐。 伴着车夫的一声低喝,马车驶起来。楚钦侧首,拉开紧挨车壁的小木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两片东西。 他无声地递了一片给她,曲小溪低眼一看,竟是片苹果脯。 她情不自禁地笑一声,摇摇头:“唇上上了妆呢,不便啃这个。” 染着唇妆,吃东西都得小心。可这种果干大多比较劲道,吃的时候要边扯边咬,嘴唇不知会花成什么样子。 楚钦哦了一声,收了手。 过不多时又再度将手伸到她面前,她一看,他手里仍是一块果脯,只不过成了小小一块,一端有明显的被拧断的痕迹。 第29章 端午 ◎“是父皇,大概要立太子了。”◎ “……谢殿下。”曲小溪这回接了过来,小心地将它丢进口中。他不再看她,拿起另一块果脯,自顾啃了口。 但在她吃完的时候,却马上又有另一块送到了手边。 曲小溪就这样被他投喂了一路。最初是苹果脯,后来是抹了苹果酱的奶香小馒头。 她晨起忙着梳妆,早膳原用得不多。被他喂了这么一路愣是吃饱了,就是下马车时嘴里明显一股酸甜味。 楚钦先她一步下了车,而后回身扶她,同时一睃阿宕:“茶。” 阿宕躬身摆了下手,即有两名小宦官上前,各为他们奉上一盏清茶,另有两人端来铜盆,在一旁恭肃立着。 曲小溪心里好大一个服气,心里属实没想到他连漱口的东西都安排好了。 她于是就这么在宫门外用香茶漱了口,刚将茶盏递回那宦官手里,肩膀突然被人揽住。 曲小溪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要躲,却听到他的笑音:“别躲,你会谢我的。” 她诧然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眼中含着笑,有几分戏谑,却莫名让她觉得并非恶意捉弄。 一股古怪的情绪就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任由他环着她的肩,步入宫门。 一入宫门,周遭倏然热闹了一重! 曲小溪未觉讶异,抬眸张望,这才见入宫来的达官显贵竟远比她想象中多。眼下时辰还早,许多人陆陆续续到了,不免要在此处与熟人寒暄一会儿,待寒暄完了要走,或又被新一波熟人拖住脚步,接着寒暄,大家就这么都拥在了宫门内的偌大广场上。 见楚钦来了,许多官员宗亲命妇皆止了音,回身见礼。楚钦无意理会,神色淡漠地揽着曲小溪前行,走出没多远,曲小溪听到一声情绪复杂的:“寻王殿下安、二姐姐安。” 继而在她循声看去的同时,又听到一声更复杂的:“寻王殿下安。” 接着她目光定住,清清楚楚地看到几步之外正是永平侯夫妇,还有曲许氏所生的曲书时和曲小涓。 或许是近来日子过得太顺心,曲小溪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心里一阵膈应,从前在曲府赖以生存的演技也没及时上线,直令她的脸色冷了一重。 曲小涓却对她一反常态的热情起来,欢欢喜喜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我第一来参这宫宴,心里紧张,一路都想要赶紧找到大姐姐才好,未成想先见到了二姐姐!” 曲小溪的演技迟钝地慢慢恢复,脸上终于绽开笑容:“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不知道。” 语毕她垂眸,朝永平侯曲许氏福身:“父亲、母亲。” 楚钦在旁不语,只是沉默地收回了揽在她肩上的手,好似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妥。 可正因他这收手间的一动,方才的亲昵被衬得更明显了。 一家子的面色一时都很精彩,曲小溪只作未觉,却不得不承认心里确实有一种暗爽。 接着她抿起笑,向永平侯与曲许氏道:“今日重阳,女儿得先去向太后磕头……一会儿得了空,再去向母亲问安。” 曲许氏忙笑着摆手:“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虚礼?” 说话间,眼睛却忍不住地扫了眼她簪钗上的南珠。 这样上好的南珠,便是勋爵人家也非轻易可得。她归宁时带回娘家一百二十颗,曲许氏至今也只舍得拿出三颗着人打了柄簪子。 可她发髻上,单是侧边用作点缀的插梳上,大大小小的珠子都有四五个。 曲许氏是见过大世面的命妇,倒不至于眼红这些东西。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起了曲小清,曲小清前两日才回娘家哭过,说是和夫君吵了架,抱怨日子过不到一起去。 当日晚上,徐鞍就登了门,带了好些首饰去谢罪,说是自己不好。 曲许氏看了那些首饰……怎么说呢,这女婿战功是高的,品位却属实有些拿不出手,送来的东西大多俗气。 再看看曲小溪头上这些,曲许氏思虑再三,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倒还恰到好处地摆了一副身为母亲关心女儿的语气:“你这副首饰看着成色不错,是殿下新为你添置的?” “是。”曲小溪启唇,身边同时响起另一个声音。 她抬头看他,他先行颔了颔首:“本王见王妃首饰不多,随意添了些。”语毕顿了一顿,又说,“不好让皇祖母久等,先告辞了。” “殿下慢走……”曲许氏不好再多言,只得恭送。 曲小溪被楚钦再度拥住,一并离开,待远离人烟,他轻嗤:“痛快么?” “……嗯!”她红着脸承认,又小声道,“长这么大,我还没这么耀武扬威过呢。” 想想之前在曲家伏低做小受的气,她实实在在地爽了一把。 撑腰打脸的剧情谁不爱呢?尤其是有人帮自己撑腰打脸。 楚钦淡笑,揽着她继续前行,她想了想,又抬头看他:“我母亲是参过宫宴的,但从不曾带家里的女儿们同往,就是我大姐姐从前也没来过,没想到今日却带三妹来了。” 楚钦道:“皇祖母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这回请帖下了不少,广邀宗亲朝臣赴宴,所以人多。” “哦……”曲小溪缓缓点头,心里的疑影却仍未散,觉得还是不对。 他说的这个缘故,或许是曲家能接到请帖的原因,却不会是曲许氏带曲小涓同来的原因。 只不过那是她家的私事,她若都想不清缘由,他也不可能清楚了。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进了后宫的范围。 后宫之中,成年男子是不得擅入的,今日虽是重阳,也只有皇子们可去向太后问安。余下来参宴的人家则唯有女眷可来向太后磕头,男子一概去前面的含元殿上的宴席。 但总是如此,太后所住的长乐宫也已十分热闹了。曲小溪随楚钦步入宫门,偌大的一方殿前广场上已有数位命妇在候见,宫人们见了楚钦,疾步迎上前,笑道:“殿下安、王妃安,太后已念叨殿下许久了。” 说罢伸手一引,恭请二人入殿。他们跟着他步入殿门,直入寝殿去,尚未绕过门前屏风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领路的宦官疾行几步,躬身上前:“太后,寻王与寻王妃到了。” 殿中倏然一静,众人都望向门口。曲小溪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楚钦入殿,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殿中众人果然神情各异。 太后与皇后分别坐在茶榻两侧,曲小溪与楚钦一并拜下去,齐声问安。皇后脸上挂着笑,凤眸却垂下去,执盏抿起了茶。 太后待他们礼罢即道:“快起来,让哀家好生看看。” “谢太后。”二人遂一同起身,曲小溪抬眸,迎上一张和颜悦色的脸。 她看得出,太后年轻时该也是貌美的,现下也依旧雍容华贵。只是因上了岁数,不免有些发福,又远离了后宫争斗,整个人瞧着都慈眉善目。 她朝曲小溪伸出手,曲小溪会意,行上前去。一旁的宫女颇有眼色,当即搬了张绣墩来添在太后身侧。曲小溪一落座,太后就攥住了她的手:“哀家听说,你是永平侯府的姑娘。如今嫁进了王府,可还适应?” 曲小溪低着头抿笑:“若说一过门就全然适应,那是假的。只是王府与娘家虽有许多不同,却也可事事都与殿下商量着来,便过得都好。” “那就好。”太后露出欣慰,转而深深一叹,“老三的母亲去得早,是个吃过苦的孩子。哀家年纪大了,为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盼着你们夫妻互敬互爱,把这日子好好过下去。” “诺,孙媳谨记太后教诲。”曲小溪边应话边不经意地一扫,果见皇后神情微微一沉。 坐在皇后身侧的端王妃同样有所察觉,旋即笑道:“重阳佳节,太后别想这些伤神的事了。三弟妹厨艺卓绝,太后还没尝过,不如孙媳与她一道去趟小厨房,做两道点心来请太后吃一吃?” 太后闻言也笑起来,刚点点头,楚钦忽而道:“嫂嫂不提,孙儿倒还忘了。小溪在家做了些苹果酱与果脯果干,说想请太后尝尝,此番就带了来,这便可让宫人送进来。” “哦?”太后眼睛一亮,饶有兴味的样子,“那就送来,让哀家尝尝。” 却见楚钦闷着头又说:“……还有一事,太后容禀。孙儿晨起忙着进宫,早膳用得少,来路上便偷了些果酱吃……倒未吃完,但就是……” 不及他说完,曲小溪嚯地扭头,瞠目结舌:“你吃的那个是……” 是给太后的?! 楚钦瓮声:“嗯。” 见他承认,曲小溪头皮都麻了。 她穿越至今,随知这朝代不是她在未来世界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理论上不能套用任何一朝的规矩,但骨子里的尊卑有别是一样的。 她在曲家时很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漫说长辈们的东西,就是她两个嫡出姐妹的东西她也都会敬而远之,生怕给自己招惹麻烦。 眼下听闻楚钦“偷吃”要献给太后的东西,曲小溪脸色都白了下去。 “你……”她樱唇翕动,潜意识里知道该谢罪,身上却反应不过来,“你怎么能……” 太后却朗笑出声:“哈哈哈哈!”她指着楚钦笑斥,“娶了媳妇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说着拍一拍曲小溪的手,“孩子,大过节的,看在皇祖母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曲小溪闻言心弦一松,无声地吁了口气,缓出笑容:“不计较!那果酱原也不难做,大嫂嫂方才说要去厨房,那正好,孙媳再做些新的来,直接献到太后跟前,不让他动了!” 她笑起来眉目玩玩,话到末处又带着三分赌气的意味,听得太后大为开怀:“去吧!”太后一睇端王妃,“你们妯娌同去,也好一起说说话,宫宴前回来就行了。” “诺。”端王妃离席福身,曲小溪也福了福,就一并结伴出去。楚钦到底是男子,不宜在长乐宫久留,便也与她们一并告退离开。 出了殿门,曲小溪就想同端王妃往小厨房走,却被楚钦唤住:“嫂嫂留步。” 端王妃驻足回首,楚钦垂眸,一语不发地走远了些,到没有宫人的地方开口:“小溪对宫宴不甚熟悉,还劳嫂嫂照应。” 曲小溪闻言面颊一红,继而有些意外,呢喃道:“我没事……” 端王妃掩唇笑笑:“三弟放心,今日弟妹走到哪儿我都陪着她,成不成?” “辛苦嫂嫂了。”楚钦颔首淡笑,向端王妃一揖,告辞离开。 曲小溪福身恭送,待他走远她视线一抬,就撞上端王妃一脸好笑的神情。 端王妃睇着她揶揄:“三弟真有意思,这是长乐宫的宫宴,他还怕谁吃了你不成?” 曲小溪低着头,不好说什么。 她能理解楚钦做那样的叮嘱。宫里头尔虞我诈,她人生地不熟极易出错,而他们毕竟已成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倘若惹了麻烦,他难免要惨遭牵连。 只是端王妃明显想偏了。 她还不好解释。 不过也罢,让旁人误会他在宠她倒也没什么不好。他到底是那样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一道保护伞。 二人结伴步入小厨房,因宫宴的菜肴都是尚食局在备,此时的小厨房反倒格外清闲。端王妃进屋就屏退了下人,只留了近前侍奉的侍婢在屋里帮厨,曲小溪亦只留了甜杏酸枣在侧。 她动手给苹果削着皮,端王妃打量她两眼,道:“这会儿没有外人,弟妹若有什么要问的,不妨这会儿问。” 曲小溪浅怔,想了想,直言道:“太后……” 她小心地打量了眼端王妃的神情:“太后可是真心待殿下好么?” “是。”端王妃薄唇微抿,神色变得复杂,“这话我告诉你,你莫同外人讲——我家殿下自幼体弱多病,而是是先皇后亲自费心照料,才几次死里逃生。先皇后病故后,若没有太后时时过问,他怕是也活不到今日。至于寻王——” 她苦笑一声:“他被废太子之位时虽年纪尚小,明眼人都知道那么大点的小孩子犯不出什么滔天大罪,无非是失了靠山斗不过罢了。可宫里波谲云诡,一个废太子想活下来谈何容易?我听我家殿下说……” 她言及此处摆了下手,令留在厨房里的几名侍婢都退远了,自己走近曲小溪,语不传六耳地轻言道:“他说早年宫里闹出过一件大事,寻王被安上了谋害嫡母的大罪,当时就要入诏狱去了,是太后以命相要才把他保了下来。” 曲小溪倒吸冷气,恍惚感受到宫闱的刀光剑影,后脊一阵发凉。 同时也认定了太后是一条必须抱紧的大腿! 端王妃睃着她的神情笑笑,口吻缓和下来:“吓着弟妹了?不说了。” “……没事,多谢嫂嫂告知。”曲小溪抿笑,端王妃又说:“弟妹是个直性子,可容我多一句嘴,宫里打听这些事并不难,弟妹却不该听了谁的就信谁的——其实就像我们这样只见过几面的交情,弟妹也是不该信我的。” “这我心里有数。”曲小溪咬唇,手上不觉间一用力,将苹果皮削断了,“可我适才瞧着,殿下都很信嫂嫂,我便也信吧。” 端王妃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失笑:“弟妹倒是个明白人。” 她适才是有意照应曲小溪,可没料到曲小溪张口就会问关忽太后的大事。她只道她是心太大才会这样交浅言深,却没想到曲小溪是见了寻王的举动才信的她。 这其中的道理说是不难懂,但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多少人都在这宫檐下被逼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到头来连亲近之人也视作敌手,活了一辈子都未必有曲小溪会以小见大。 曲小溪自不知端王妃心里对她有了如此之高的评价,听到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端王妃:“我还想问问嫂嫂……殿下方才专程劳烦嫂嫂照料我,像怕有人要害我似的,今日宫宴我可要提防着谁?” “没有谁。”端王妃摇摇头,“日后是否会有人想对你们一家子痛下杀手我不敢说,可现下没到那一步,谁都想粉饰太平,更不会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动手。” 曲小溪皱眉:“那殿下他……” “他关心则乱。”端王妃道。 曲小溪一懵,虽不好和端王妃直言她和楚钦的“同事关系”,却还是忍不住嗫嚅道:“不是那么回事,我和殿下……不是嫂嫂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端王妃面显诧异,定睛看看她闷头继续削苹果的样子,多少猜到了点端倪。 端王妃深吸气:“原是三弟一厢情愿啊?” “……什么啊!”曲小溪杏眸圆睁,心里直呼离谱。张口哑了半天,只得委婉地告诉端王妃,“我们之间就……就没有那个‘情愿’!” “……”端王妃认认真真地盯着她。 她认认真真地回看。 然后端王妃说:“我不信。” 曲小溪:? 端王妃嗤笑着摇摇头,也拿起一个苹果来削:“三弟看你的眼神就是有情,你是跟我装傻还是不好意思认?” “哪有……”曲小溪后脊僵住,哑然盯了端王妃两息,继而猛地摇头,“嫂嫂别胡说,他喜欢我们府里的侧妃。专宠好几年了,人尽皆知的。” “你是说胡氏?” “对啊。” 端王妃一下子轻笑出来:“她的身份……我倒还真不好说什么。弟妹若想弄个明白,去问三弟吧。” 语毕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四下看看,问曲小溪:“除了果酱还要做什么?用不用和面?” “……用。”曲小溪胡乱应了声,手上还有条不紊地削着苹果,心里却乱糟糟的。 端王妃说的不会是真的吧?草。 她适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样子。 虽然对曲小溪而言,很多时候“过来人”的经验也不准,可她现下置身其中,心里实在没办法不慌。 ——她是真不想加入争宠战场啊! 现在她手里有钱有权有自在,过得事事顺心,相比之下男人的宠爱算个屁! 含元殿,楚钦步入正殿时宴席尚未开始。偌大一方殿阁中只有寥寥几人坐着说话,他由宫人引去自己席前落座,无所事事地自斟自饮。 这样盛大的宫宴说是宴席,其实已远不止是一场宴席那么简单。正经的席面晌午就会开始,但直至晚上,殿中的美酒佳肴与歌舞都不会断,其间殿中觥筹交错,酒足饭饱还可结伴去投壶射箭掷骰子,晚膳时再有新一轮的宴饮。 他至今都还记得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宫宴时的事情。 那时他才三岁,因为年纪小,记忆断断续续的,只依稀记得一些好看的歌舞画面,还有父皇坐在九阶之上的龙椅上,将他抱在膝头,指着底下问他:“看,坐在这里看东西,是不是比下面清楚?” 那里视角高,自然清楚,他便点了头。 父皇笑起来,摸着他的额头又问:“等你长大了,你就天天坐在这里,好不好?” 他那时懵懵懂懂,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听扑哧一声,母后在旁边笑起来:“钦儿还小呢,陛下别跟他说这些。” 说话间他已被母后伸手接过,母后想喂他吃些东西,可他一门心思想去找大哥玩,从母后膝头滑下去,溜得飞快。 “三弟。”身侧忽而一声唤,将楚钦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侧首看了眼,懒得起身,衔笑颔首:“二哥。” 禄王楚铮对他眼中的疏远置若罔闻,自顾拉了张椅子坐到身边,笑道:“我当三弟今日要在皇祖母那里多留一会儿,没想到这就先来宴上了?” “今日女眷多,皇祖母忙得很。”楚钦神色淡淡,修长苍白的手指转着酒盅,凑在唇边轻嗅酒香。 “便是成千上万的女眷,也抵不过三弟要紧啊。”楚铮悠悠地笑着,楚钦听出他话里的嘲弄,懒得理会。冷寂片刻,他终是也有点尴尬了:“咳……” 楚铮请咳了声,缓了缓,“不是我这当哥哥的拿你寻开心,只是现在这节骨眼,皇祖母既然回来,三弟就该多在她跟前尽尽孝,只当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节骨眼?”楚钦挑眉,“怎么?皇祖母病了?” “……什么病了!”楚铮气结,夺过他手中酒盏,“是父皇,大概要立太子了。” 语毕便仰首,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 第30章 心迹 ◎你去别的地方睡!◎ 美酒尽饮,酒盅随之落在案上。楚铮抬起头,笑吟吟地准备欣赏楚钦眼中的惊怒。 可等了半晌,楚钦眼中竟然没有半丝半毫的情绪。 “……”楚铮再一度的尴尬,噎了噎,“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这有什么要说的。”楚钦把酒盅拿回自己面前,复又倒了一盅酒,继续凑在面前轻嗅,“不是早晚的事?太子之位定下来,谁都安心。” 楚铮盯着他:“你就不问问父皇打算立谁?” “四弟啊。”楚钦拧眉,一副看傻子的神情,“难道不是?” “是。”楚铮愈发语塞,打量了他好几眼,“不是……三弟,你平日不争不抢也就算了,如今四弟要当太子,你也没什么想法?” “实至名归,理所当然。”楚钦慢吞吞说着,悠哉的口气再从容不过。就好像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好像这太子之位和他都没有关系。 禄王只觉一口气被噎在胸中,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被堵了回去。他僵坐在那儿,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再说出一个字,只得悻悻而归。 长乐宫,曲小溪没费多少工夫就制好了一瓶新的果酱,薄薄的苹果干也烤了些,接着又取了些现成的果酱烤了些酥饼。 点心常见的酥皮种类不过两种,一种是苏式月饼那种偏干的,颜色偏白,层层叠叠都很酥松。若做得够好,点心放在盘子里置于桌上,手一拍桌面,酥皮就能抖落下一圈。另一种则是老婆饼那种,内里也是一样的层层酥松,但最上层刷了一层蛋液,变成不大容易剥落的一整张。 曲小溪思索后选了后一种,一是因金灿灿的颜色更好看,二来也不大容易呛着。 太后到底年纪大了,老人小孩吃酥皮的东西都要当心。 酥饼烤好,奶香小馒头也出了炉,端王妃制出的一道桂花糕、一道糖糕亦已准备妥当。 曲小溪将几道点心一并装进食盒,交由甜杏提着,回到殿中恰好宫宴刚开席,几道点心就都直接端到了太后桌上。 “辛苦你们了,快坐。”太后喜气盈面,兴致颇高。招呼她们落了座,又说她们忙得久了,分别赏了她们一道菜。 这样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自是谁也不会触太后的霉头去招惹不快,一顿午膳便在欢声笑语里度过去了。待午宴结束,太后又说后院里备了不少花,让众人自便,各去观赏。 端王妃早先应了寻王的嘱托,即便心知不会有事,还是来寻了曲小溪,跟她说:“好多花都是春日里才开的,花房费了许多工夫才培育出来。弟妹从前怕是没见过,我们一道去瞧瞧。” “好。”曲小溪颔一颔首,欣然同往。到了后院不多时,陆续又见到几位宗亲皇子也出现在院中,约是进宫的时辰晚了些,亦或进宫后先去向皇帝问了安,这会儿才顾上来见太后的。 大魏朝的规矩没有那么拘谨,虽说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也有,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相互碰个面并无大碍,他们便在问安后也被太后支来赏花。 端王妃拉着曲小溪坐在假山上的凉亭里遥遥看着,禁不住笑道:“今日人来得真是齐全,太后心里是真高兴了。这样也好,她若肯在京里多住些时候,对两位殿下横竖不是坏事。” “嫂嫂用心良苦。”曲小溪颔首,端王妃神情间多了几许悲色,视线遥遥飘远,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小溪看出她心事重重,却不好过问,只得自顾自地饮起茶来,边饮边张望四周围的景致。 偌大的一方后院里花团锦簇,虽说被花房栽培出来的“反季鲜花”基本都是盆栽,但这般摆出来也很好看。 她们置身在假山凉亭里,四周围都五颜六色的。山脚下的回廊四周亦百花盛开,才子佳人穿梭其中,笑语不绝于耳。 曲小溪小啜了半盏清茶,目光无意间扫过底下的回廊,视线忽而一凝,脱口就问:“嫂嫂,那位公子是谁?” “嗯?”端王妃抽回神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之间亭中一双少男少女相谈正欢。她们立在高处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也看得见他们的笑颜。 端王妃很快道:“那便是四皇子楚锐了,当今皇后头生的儿子……只是不知那位姑娘是谁。” “……是我三妹。”曲小溪尬笑。 若不是看见曲小涓在那里聊得眉飞色舞,她也顾不上打听那位公子是谁。 端王妃哑然,看看曲小溪又看看曲小涓,有话想要探问,终是忍了。 气氛冷寂半晌,端王妃也饮了小半盏茶,终究还是小心地开口:“弟妹啊……” “嗯?”她抬眸,见端王妃盯着她看。 端王妃不大自然地笑笑:“我知道,你我虽是妯娌,却还不大相熟。但我自觉和弟妹投缘,便有话直说了,弟妹别嫌我多管闲事。” 曲小溪不解,轻松笑道:“嫂嫂说就是了。” 端王妃垂眸:“永平侯府的情形我知道一些。这……家里的男子若一时不能加官进爵,让女儿家嫁入高门光耀门楣的确是个出路。可眼下,这局面不一样。” 她边说边轻蹙起眉,长声一叹,压低了声,语重心长:“陛下近来有立四皇子为储的意思。一旦事成,弟妹该也知道,寻王的身份最是尴尬。这若你们姐妹两个一个在寻王府中、一个在太子的东宫里,见了面当如何相处?到时只怕永平侯府被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又何谈光耀门楣呢?” 曲小溪闻言低下头。 端王妃说的她自然懂,就是她不说她也懂。 可是这样的事情,哪里是她能做主的?她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倘使爹娘有心让曲小涓嫁给太子,那就是看准了要去抱太子的大腿,哪儿轮得上她说话。 山下回廊中,曲小涓与楚锐搭了一会儿话,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 因着楚锐近来在朝中炙手可热的缘故,不论男女,想与他混个眼熟的人并不少。楚锐对此心中有数,却也并不反感。他本就在众星捧月中长大,早将储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近来更是意气风发,面对众人的追捧便也坦然。 如此,他便气定神闲地在此处多留了一会儿。待尽了礼数,方含笑道:“含元殿的宴席也还有事,我再去向皇祖母问个安,就该回去了。” 众人自然识趣,皆含笑施礼:“殿下慢走。” 楚锐颔一颔首,又客气地向最先与他搭话的曲小涓道了声“姑娘自便。改日得了空,我去向三嫂嫂问安”就信步而去,沿着回廊回到殿中。 曲小涓在家中虽然跋扈惯了,出门的礼数却也是好的。尤其是在挨了那一顿板子之后,她心性收敛了许多,垂首恭送的模样大显温婉。 等楚锐走远,曲小涓也就没心思立在此处赏花了。她带着侍婢行至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自顾自落座,吁了口气:“这四殿下,果真是位风度翩翩的温润君子呢。” 她边说边又想起他的一双笑眼,嘴角不自觉地也扬起来。再想起曲小溪,笑眼中蓦然多了两分冷色。 她适才是拿曲小溪与四皇子搭的话,因为这是曲家现下与皇家唯一的亲事。这话茬也果然奏效,四皇子听说她是端王妃的妹妹,就和和气气地与她交谈起来。 但这于她而言,实是无奈之举。 家里已在给她议亲了,想到曲小溪之前归宁时的耀武扬威,她就对那些来提亲的人家一个都看不上。她想她这样的出身,怎么也不能嫁得比曲小溪更低。来日见了面,她要曲小溪向她见礼! 还有那顿板子,她早晚也要还给曲小溪,让她也尝尝颜面扫地的滋味。若不然那个抢了长姐的机会得以一朝飞上枝头的庶女,岂不是要一辈子骑在她们头上? 曲小涓一想起这些,心里就生出恨意。这些恨她与谁也不敢说,连母亲与长姐都不知情。 她只想借着这股恨步步谋划,为自己谋出一条路。 傍晚时分,殿中的宫宴又热闹了一场。女眷们相聚甚欢,末了还玩了飞花令助兴。太后兴致也浓,好生备了几样彩头让大家去争,但诗词这样的事实在不是曲小溪的强项,她全程都很背景板。最后几样彩头让后宫妃嫔迎去了一半,宗妇这边,只有禄王妃晏氏赢走了一支金簪。 时辰再晚一些,宴席就散了。端王妃身为太后的长孙媳,在这样的宴席上总是有些额外的礼数要尽,需帮着送一送客才好,一时脱不得身。 曲小溪倒得以先行开溜,去向太后又磕了个头就告了退,带着下人们往宫门口走。 行至宫门口,楚钦已等在马车前。曲小溪举目望去,宫门口处停着马车数架,周遭都有朝臣贵眷在攀谈。但他——他许是名声太差了,四周围冷冷清清,宫灯的暖黄光晕从宫门上映下,笼罩住他的身形,愈发有种形单影只的寥落。 “殿下。”她鬼使神差地远远一唤,楚钦抬眸,旋即噙笑。 他举步迎向她,她想起端王妃的话,心弦一下紧绷,不敢看他一眼。 见他伸手,她也只低着头将手递过去,搭着他的手登上马车。 待他们都在马车中坐定,马车就驶起来。楚钦在宫宴上喝了些酒,很快闭上眼睛,侧倚着车壁小睡。曲小溪却被纷乱的心事搅得睡不着,一直盯着他看。 他在某一瞬忽而睁开眼睛。眯眼打量她一下,唇角勾起笑:“你在看什么?” 曲小溪猛地收回目光,垂眸小声:“没有……” 他目不转睛,她头皮发麻,手指不自觉地搓起了裙子上的褶皱,搓了会儿实在扛不住他的凝视,硬着头皮开口:“今天嫂嫂跟我说……” “嗯?” “嫂嫂跟我说……”她真正想问的话不知为何被噎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噎了半晌,那句话变成了:“四皇子要当太子了。” “哦。”楚钦眉心微微一跳,短促地笑了声,“我也听说了。” “我还看到我三妹去和四殿下搭话了!”曲小溪索性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明眸望着他,一眨不眨。 “你三妹和他搭话?”楚钦的眼中流露出继续凌意,“什么意思?” “我也……我也说不好。”曲小溪闷着头,“只是三妹从前并不进宫参宴,这次进来就这样,我不免多心……嫂嫂也提点我说,一旦四殿下真成了储君,我们姐妹两个若一个在寻王府、一个在东宫,怕不是个事情……” “啧。”他轻笑一声,“放心,就算四弟真成了太子、你妹妹成了太子妃,我也不会把气撒到你头上的。” 曲小溪懵住,被端王妃勾起的不安又蔓延起来。她立时紧盯着他看,想看出端王妃所说的“三弟看你的眼神就是有情”……可他没在看她。 他含笑低着眼,眉目之间一派淡泊:“况且,选太子妃兹事体大,我看你妹妹是过不了母后那一关的。若她真打从心里看得上你们曲家,也就不会让你当我的王妃了。” 曲小溪暗暗扁嘴,心知道理很对,但多少有点尴尬。 楚钦笑睇着她:“她就是这么没眼光,正好让我捡了漏,不跟她计较啊。” “……”这话消解了尴尬,却将那份不安又激了起来。 她惴惴不安地再度盯着他看了起来,不顾他有否察觉,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 楚钦回视她的满面认真,不自觉地抬手,伸向她的脸。 食指刚触及她的脸颊,她就一躲,清了清嗓子:“我还有话要问殿下……” 他说:“你问。” “……回府再说。”曲小溪死死低下头,手指又搓起了裙子上的褶皱,“回府……回芝兰阁说。但先说好,殿下不许骗我,行吗?” 嗯? 楚钦睇着她皱眉,仔细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骗她的事情,遂坦然道:“行,不骗你。” 得了他的保证,曲小溪心下安稳了些。但等回到府里,她还是慌了。 于是她回到芝兰阁后一时没底气和她说话,自顾抱着衣服跑去沐浴更衣。泡进浴桶,她隔着水与空气听着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不自觉地把身子缩了起来,却控制不住那心跳还是变得更加混乱激烈。 这话要怎么问呀! 可总是要问的。 她先前自以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他大喇喇地要挤在她床上睡她也没有抗拒到底。可若他对她别有图谋,那就不一样了。 他现下是不曾对她做过什么,哪怕她半夜无知无觉地钻到他怀里,他都没动她,直让她以为他真的对她没兴趣。 可若端王妃所言是真,他对她有兴趣,又在某个夜里突然决定“用强”呢? 这是古代,古代可没有什么婚内强奸的说法,他若那样做了,谁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唯独她,会就此不明不白地和他有了夫妻之实,继而被卷进无休无止的宅斗里,过她最不喜欢的生活。 她并不讨厌他,可她实在不想把日子过程那样。若眼下还有机会跟他摊牌说清、将界线画个明白,她自然要抓住机会。 至于这种问题是否难以启齿——现下实在不是拘这种小节的时候。 曲小溪缩在浴桶里,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打起。楚钦在房里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归,便也自去丘樊居沐浴更衣。回来时路过芝兰阁的汤室,见里面灯还亮着,就知她尚未出来。 可她沐浴从不会这样久,他不由奇怪,就在门外停下脚,试探着唤了声:“王妃?” “咚!”一物猛砸向房门,楚钦滞住,里面的曲小溪也僵住了。 她尴尬地坐在妆台前手足无措,滞了半晌,灰溜溜地跑到门口,将下意识砸出去的梳子捡了起来:“就好了……”她瑟缩道,“马上就来。” 楚钦盯着面前的房门扯了下嘴角,不再多问,信步走向卧房。 曲小溪深呼吸,又草草梳了两下头发就推开门。她只穿着寝衣,候在门外的甜杏忙为她裹上斗篷,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堂屋就回身关门,把甜杏也挡在了外面。 堂屋往东一转,就是卧房。曲小溪迈进门槛,盯着门前屏风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向前走去。 楚钦姿态闲适地坐在茶榻上等她,她闷着头走向拔步床。他见状也走过去,但到近前,突然被她喝住:“殿下……别过来。” 他驻足,挑眉:“怎么了?” “我……我有话问殿下。”曲小溪剪水双瞳紧盯着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殿下不许瞒我。” 楚钦无所惧地立在床前两步远的地方:“你问。” “嫂嫂说……”曲小溪深呼吸了两次,“嫂嫂说殿下对我……对我……对我有心思。” 楚钦眼底一颤。 “是真的吗?”她下意识地往角落处缩了缩,还将被子堆抱在身前,是寻求保护的姿态。 楚钦淡声:“是。” 曲小溪打了个寒噤:“为什么!” 他拧眉,看傻子似的看她。 她用力咬唇,还是克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栗:“殿下怎么这样……我们都说好了的!到头来……到头来我拿殿下当同僚,殿下却……却想睡我!” 说到末处,她声音低了下去,懊恼又为难。 楚钦捕捉到她的用词,不禁笑出声:“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本来就是!”曲小溪抬起头,杏眸里含着愠色,“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好?殿下不要出尔反尔,倒平白惹些麻烦。” 楚钦撇嘴,提步上前坐到床边。 曲小溪顿时又往里一缩,满目警惕:“你别乱来!” 楚钦偏头,好笑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小团:“你我已是夫妻,依你所说的过法自然不错。但若真能琴瑟和鸣,不是更好?” 曲小溪听得瞪眼,心说这人装什么傻啊! “你那么多妾室呢。”她索性直言,“还有胡侧妃那么个宠妾……这么多人夹在其中,还如何能琴瑟和鸣?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左拥右抱,也不乏有女子愿意在朱门里乐此不疲的争宠,可我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着眼帘低下去,羽睫颤了颤,低语呢喃:“我不喜欢。” “府里的妾室,我只见过胡氏一个。”他语中一顿,“若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不再见她。” 花言巧语! 曲小溪自然不信,黛眉皱得紧紧的。 楚钦静静看着她:“你不信?” “殿下这样很没意思。”曲小溪樱唇抿了一下,语气愈发生硬,“已很晚了,殿下快去就寝吧,我也要睡了。” 这个话题因她而起,可说到这个地步,她已不想再继续了。 再说下去,无非是他拣好听的哄她,可那有什么意思呢?若他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她信就是她傻;而若他真那么做了——那就更可怕了呀!胡侧妃陪伴他几年他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她又凭什么相信在他的兴致过去之后,自己不是下一个弃妇? 楚钦突然而然地一翻身,上了床,伏在那里,近在咫尺地盯着她。 曲小溪顿时汗毛倒立,犹如任人宰割的猎物一般与天地对视。 他忽而发出笑音:“曲小溪,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没有!”求生欲让她矢口否认,疯狂摇头。 他抬起右手,肆无忌惮地捏在她脸颊上。 少女的脸颊柔柔软软,他一捏就来了趣味,愈发得寸进尺,一下下捏得很有规律:“但我跟胡侧妃……不是你想的那样。” 鬼才信你。 曲小溪心里小小声地骂着,意欲让自己维持理智。眼睛只不忿地盯着他,连拨开他捏在脸上的手都不敢。 楚钦压低眼帘,掩饰住许多情绪,只一缕笑还转在唇边:“等近来的风波平静一些,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曲小溪一怔。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她下意识里却觉他话中的“风波”与朝中有关。继而又想到端王妃今日所言,猛地吸了口冷气:“胡侧妃是皇后的人?” 她说完就紧绷起心弦,准备好好听一场谍战大戏。 楚钦却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早点睡。” 语毕径自盖上被子,阖目入睡。 你去别的地方睡! ——曲小溪心底将这句话喊了三遍,但每次到嘴边都没说出来。她哑哑地盯着他,盯了半晌,终是败下阵,贝齿咬一咬唇,狠狠翻身,面朝墙壁也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挂一下自己的预收文~ 最近突然出现的神奇想法,脑补得还挺顺,可能会插队先写它了 《满级大佬的奇幻末世游戏》by荔箫 第31章 脆皮五花肉 ◎接着,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香雾斋,胡侧妃立在院门处,目不转睛地盯着芝兰阁的方向。 看见那边的灯火熄了,胡侧妃贝齿骤然咬紧,柔荑战栗着攥成拳,忿忿地折回屋去。 她快受不了了。 她原就比不得正妃出身侯府,永平侯府再不济,正妃也是正经的侯府千金。可她身后只有皇后,若不能拴住寻王的心,她在皇后眼里便也无用了。 胡侧妃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 再想想朝中近来的传言,心里更慌得厉害。 她能被赐给寻王,是因皇后想替自己的儿子盯住那太子之位。而若太子之位就此定下,寻王就会变得不值一提。 胡侧妃头一次觉得这样腹背受敌。哪怕是昔年在长秋宫中与一众容貌姣好的宫女在皇后面前争这寻王侧妃的位份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怕过。 整整一夜,胡侧妃就这样在辗转反侧中熬了过去。芝兰阁里,曲小溪做梦做得乱七八糟,大半夜都睡得不沉,临近天明才睡得死了。 楚钦睁开眼的时候,她正背对着他,身子紧紧地贴着靠墙那边。他觉得她在下意识地躲他,不满地挑眉,正想伸手勾她的头发玩,阿宕进了屋。 他原只是想看看楚钦醒没醒,见他醒了,便躬身上前:“殿下。” 楚钦循声侧首,阿宕道:“端王殿下来了,说要见您。” “这么早?”楚钦有些意外,凝神一想,又问,“是为四弟的事?” “下奴没敢问。”阿宕低低地躬着身,“只是端王殿下的气色瞧着……很不好。下奴私下问了问他身边的人,说他近来风寒反复,身子一直很弱。” 楚钦眉宇轻锁,一语不发地起身,没有搅扰曲小溪,轻手轻脚地去外屋更了衣,就往前院的南闲斋去。 清晨时分,四下里都很安静,用作书房的南闲斋尤是。一声声急促的咳嗽从这般安静中撞出来,就显得格外分明。 楚钦行至院门前听到声响,脚下不自觉地加快:“哥。”他一唤,房中的人循声看过来,他忙道,“天凉,我们去里屋坐。” 说话间人已迈过门槛,端王颔一颔首,与他一同进屋。二人各自在茶案两侧落了座,楚钦侧首,无声地打量兄长的脸色。 其实,端王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只是因为身为长兄又久病不愈,容貌看起来沧桑一些,有二十七八的样子。 眼下因染了风寒,他的脸色比平日更白了一重,楚钦无声地摇摇头,吩咐阿宕去上参茶,垂眸一喟:“大哥有什么事,喊我过去就是了,何必自己辛苦过来。” “你若对自己的事上点心,我也不想这样辛苦。”端王的口吻有气无力,沉然一喟,目光移到他面上,“四弟的事,你听说了吧。” “略有耳闻。”楚钦颔首,端王面色冷淡:“今日一早,宰相也上了奏本,求父皇立太子。我如今是身子不济上不得朝,你倒也还与心思睡懒觉。” “我去朝堂上又有什么用?”楚钦噙笑摇头,“若我站在那里就能让父皇不立四弟,那他昔日就不会废了我。” “论嘴皮子,我斗不过你。”端王强缓了两口气,“我只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会与他硬争。”楚钦道。 端王蹙眉:“你是元后嫡子,又不似我身子这般不济。若他来日承继大统,你恐怕不能善终。” 楚钦轻哂:“我若明知父皇心思还去硬争,就能善终了么?” 端王被问得一噎,楚钦侧首睇着他,淡泊而笑:“他既来势汹汹,我该避其锋芒才是。大哥既问我怎么办……”他沉了沉,“嗯,重阳也过完了,我这就带王妃回庄子上去。我们夫妻种种地打打猎,顺便将庄上的宅子修整修整。至于朝中之事,既非我能左右,便与我不相干。” “你这是向四弟表态。”端王端起参茶,面无表情地抿了口,“四弟却未必吃你这套。” 楚钦默然不语,端王见状,继续劝他:“其实你若愿意一争,也未必没有转机。” “大哥请回吧。”楚钦一副不疼不痒的样子,“你我失了生母庇护,如今的母后又势大,我们强争毫无胜算,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你有妻有子,我也已成婚,不妨先修身、齐家。” 端王见他,心中只觉恨铁不成钢,咬着牙吸气:“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楚钦回嘴:“我总不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 端王无话可说,只得起身离开。他近来身子的确很弱,刚出房门就有下人迎上前来扶他。楚钦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将他送到府门口,端正一揖:“大哥慢走。” 端王置若罔闻,自顾上了车,马车很快驶起来,楚钦目送马车远去,嘴角勾起一弧淡笑。 大哥好像没听懂。 没听懂就算了。 楚钦撇撇嘴,自顾转身,懒洋洋地踱回芝兰阁。 曲小溪还睡着,他坐到床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她,看了半晌闲不住了,就伸手捏她的脸。 少女的脸颊柔软弹嫩,像杏仁豆腐。楚钦捏得兴致勃勃,没捏两下,曲小溪就醒了。 睁眼看见他的脸,她猛地向后一缩,接着就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语气中染着一层外强中干的凶:“你做什么!” “该起床了。”楚钦道。 顿了顿又说:“我饿了。” “……饿了你传膳呀!”曲小溪瞪着他,觉得他没事找事。 他理直气壮:“想吃你做的点心。” “……”曲小溪一阵语结。身形又僵了僵,她坐起身,边下床边小声抱怨,“做点心哪有这么快,赶不上早膳的……你就是故意不让我睡!” 说完她就溜去屏风后更衣,楚钦看着她笑笑,犹自坐在那里,随口吩咐下人传膳。 于是等曲小溪更衣梳洗妥当,早膳也在桌上摆好了。她坐到桌前,楚钦拿了个豆沙包递到她嘴边,她侧首避开,自己抓了一个来吃。 举止间的疏远不言而喻。 楚钦不以为忤,自顾吃起了那个豆沙包,边吃边说:“用完膳让下人收拾行李,我们去庄子上,这两天就走。” “哦。”曲小溪随口答应,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怎么又去庄子上?” “京里不太平,躲躲。”楚钦噙笑,啧了啧,又说,“日后大概会常去,可以顺便修整一二。” “哦……”曲小溪点着头,看起来情绪不高,心里却很习惯。 相较于京中王府,庄子里虽然简陋不少,但轻松得多。而且听楚钦这个意思,府里的妾室们应是不会同去,那她这个当家主母就相当于放长假了。 如果他本人也不去,那就更好了! 曲小溪心里这般想着,暗搓搓看了他一眼,自是没把话说出来。一旁的赵文康听了楚钦的话,不必王妃专门吩咐,就已悄无声息地退出卧房,带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去了。 翌日一早,寻王车驾再度离京。京里从来不缺喜欢嚼舌根的人,达官显贵的事最是值得一嚼。是以寻王前脚刚走,消息后脚就传开了。 端王府中,端王用膳时听闻此事,只觉胸中一沉,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殿下!”端王妃惊得花容失色,忙上前扶住他,急命下人去喊大夫。端王手撑着面前膳桌,摇头:“无事。” 经年累月的灾病不断,他都习惯了。 端王妃望着他,双眸含泪:“你别太操心了。三弟……三弟有自己的打算,也未见得就不好。况且现下父皇身体也还康健,纵使立了储,也未见得就……” “四弟不比当初年幼的三弟,一旦立储,轻易不会再废。况且他这个人……”端王脸色苍白,连连摇头,“他容不下的。三弟若不争,迟早是一死。我这身子眼看也撑不了几年,到时你们孤儿寡母……”端王说及此处胸中又闷了一阵,勉强缓了缓,叹道,“我总得为你们做好打算。” 端王妃心如刀割,但过得说不出话,默然半晌只说出一句:“总还有转圜余地的……你身子要紧,别急这一时。” 端王不再多言,只一味地摇头。入秋以来,他愈发觉得气力不支,朝中动荡更让他心力交瘁。 他九岁的时候母后离世,国丧过后不多时,父皇就立了新的皇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好像连父亲也没了。 这么多年来,他真正的亲人就只有这个弟弟,还有自己这一家人。他将一切心力都耗在了他们身上,只想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可现下便是这一点心愿,也让他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石山庄。 曲小溪抵达后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忙起了修整宅院的事情。她想别的都不急,但她必要赶紧给楚钦另寻个住处,不能让他天天这样理直气壮地死赖着她。 甜杏听说她这般想法后小心地提醒她:“殿下在府里自有自己的住处,不还是常到姑娘屋里睡……” 曲小溪瞬间泄气,呆滞了两秒,又鼓起劲儿来:“总归先给他备上,比没有强,起码能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甜杏迟疑着劝道:“其实……若殿下真能好好待姑娘,那也挺好的。姑娘便是再不喜欢殿下,自己得宠也比胡侧妃得宠强呀!” “又说这个。”曲小溪不满地皱眉。 甜杏低头:“奴婢知道姑娘对寻王殿下没心思,也不爱听这样的话,若来日胡侧妃有孩子了呢?一个妾室又有宠又有子,便是一时动摇不了姑娘的地位,姑娘也得为了将来想一想。” 甜杏劝得苦口婆心,正准备迈出一道月门准备去看下一方院子的曲小溪闻言脚下一顿,目光扫一眼四周见没有外人,才小声道:“也或许……她不会有孩子呢?” 甜杏愕然:“什么?!” “你想想看呀,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放在一起想。”曲小溪抿唇,“端王自幼身子不济,府里的孩子也早不止一个了。咱们殿下虽然成婚晚,可两位侧妃也是早在府中的,却不见他有过半个孩子,甚至连哪一位有孕的消息都没听说过;再看近来,他常来找我,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连碰我也不碰一下……这不奇怪么?” 甜杏听及此处,更吸了口冷气:“姑娘和殿下……没圆房?” “没有。”曲小溪坦然道,甜杏这么一听,横竖都懂了:“那姑娘的意思是,殿下可能……可能……” “嗯。”曲小溪点点头,“这事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了,可不能乱说。” “奴婢知道!”甜杏赶忙应话。 这哪是能乱说的事情,传出去指不准要丢了命,保不齐还要牵连整个曲家。 甜杏暗暗发誓,必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只是心下禁不住地升起一股心疼,心疼自家姑娘好端端的跟了这么一个人。 主仆二人于是沉默了半晌,直至又走进一道院门,曲小溪抬眸一看,眼睛亮起来:“这院子好像宽敞些?” 甜杏也看了眼,点头:“是。” 庄子不比京中王府那样规整,此地各处院落错落,位置上便也难分什么身份地位。曲小溪其实更喜欢这样,没了身份的约束,大家都可以挑合心意的住处来用。 她于是便将这处宽敞的院落记了下来,打算晚上拿给楚钦看看。此外还另选了几处院落先行修整以备不时之需,来日不论侧妃来住还是用作客房都方便。 正事定下来,她就又跑去了厨房。 今日一早赵文康去村子里闲逛,跟农户买了块上好的五花肉回来,曲小溪看那肉块收拾得极为平整,打算做点脆皮五花肉当零食吃。 她记得上一世的时候,脆皮五花肉曾经很流行过一阵,外卖软件上点开一搜就有不少。但这东西虽然不难,要自己做却是有些麻烦的,用糖、盐、耗油、五香粉等十数种调料调制酱汁算是最简单的部分,烤制过程要注意掌控火候着实累人,哪怕是用足够智能的电烤箱,第一二次试制也难免失败。 可这个难点,到了古代她反倒解决了。看火候这种事找下人替她盯着就行,不必她自己费心。 是以曲小溪晚上正看着书琢磨着要吃点宵夜的时候,烤制完美的脆皮五花肉正好送了进来。厨房按她的吩咐将五花肉切成了窄窄的细条,又在底层额外刷了一层酸甜的酱汁,这样既让味道更加丰富,又不妨碍上面酥脆皮的口感。 曲小溪一口下去,带着浅淡焦味的肉香冲击味蕾,酸甜的酱汁缠绕齿间。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就招呼身边的下人们:“来来来,都尝尝。” 甜杏酸枣自小就跟着她这样吃,这些日子下来,赵文康等一干王府差来的也都适应了,屋里顿时弥漫开享受美食的快乐气息。 楚钦走进屋的时候,屋里正一片咯吱咯吱。 异样的响动让他皱了下眉,绕过屏风抬起眼帘,一屋子人都僵了一下。 除了坐在茶榻上的曲小溪,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小零食藏起来,同时又想见礼,却因手里拿着的东西不大方便。 氛围一时尴尬,最终还是曲小溪反应快,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溜了。 楚钦的目光落在曲小溪染着油光的樱唇上,又扫了眼旁边那碟肉条:“这是什么?” “脆皮五花肉。”曲小溪边说边端起盘子,殷殷切切地捧到他面前,“吃吗?” “不吃。”楚钦矜持地拒绝,也坐到茶榻上,和她隔着一方榻桌。曲小溪匆匆饮了口茶,冲淡了嘴里的肉香,开口道:“我给殿下挑了个合适的住处,殿下明日去看看吧,若是合适就让人先修着。” 楚钦扯了下嘴角:“不看了,听你的。” 反正他不打算住。 “哦。”曲小溪点点头,便自顾又咬下去一口。 “吭哧——”美食独有的酥脆闷响撞进楚钦耳朵里,接着,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他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瞬,沉默地伸出手。 “……”曲小溪没说什么,客气地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脆皮五花肉的卖相其实并不大好,虽然看着莫名的让人有食欲,但经过烤制到底有些变形,脆皮坑坑洼洼的,颜色也偏深。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苍白修长,就是这样丑兮兮的东西被他拈在指间也多了一种美感。 曲小溪不禁出神,托腮看着他吃。他垂眸浅咬一口,眉心倏皱。 曲小溪愣住,心底一股没由来的紧张:“不好吃吗?!” “好吃。”他笑一声,侧首打量她,“怎么想到的这些做法?” “……嗨。”曲小溪自顾又咬了口遮掩住心虚,“只要够馋,总能想出来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办法总比困难多。”楚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曲小溪看他,他又笑了声,“有道理。” 曲小溪没多想,自顾继续说正事:“修整宅院的事,我也想跟殿下商量一下。按理说上下的一应活计都应由工部和内官监来安排,但我想差人去问问农户们有没有能打下手的,行吗?我想给他们点机会,让他们赚赚钱。” “行。”楚钦答应得很快,又很大方地道,“让人去京中打听现下的工钱都是多少,我们多付三成。” “……行。”曲小溪低着头答应下来。three 能让农户们多赚点钱她自然高兴,只是他这样说,她也听得出他是想讨好她。 这么一想还挺烦的,她直想跟他说: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么? 寻王府。 因着寻王与王妃再度双双离府,府里好像一下子又失去了生气。孙侧妃与另外两位奉仪还好,胡侧妃却一连两日都睡不着。到了第三天,她筋疲力竭之下终于拿定了主意,打算进宫求见皇后去。 她原本害怕寻王不再宠她,皇后也会视她为弃子。可眼下她想不到破局的办法,也只得求助于皇后了。 偌大一方长秋宫寝殿里,胡侧妃跪在皇后身前,哭得梨花带雨。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并不明着说什么争宠的话,句句只说寻王妃出身名门,如今又拴住了寻王的心,怕日后曲家会成为寻王的助力。 皇后心平气和地听着,等她哭够了,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些事,你倒也不必太过忧心。永平侯府并无什么建树,本宫不怕她们。” 胡侧妃对这门亲事的由来心知肚明,闻言并不慌,染着满脸泪痕的脸抬起来:“现下是无建树,可妾身听说……妾身听说曲家的庶长子颇有才学,不日前科举放榜,他已然高中,不日就要为官了。” “只一人而已。”皇后摇摇头,并不在意,“又还年轻,且有的熬,动摇不了老四的根基。你且回吧,不必在为这种事忧愁。” 胡侧妃闻言哑然,想再争上一争,但见皇后神色淡泊终不敢惹她厌烦,只得抽噎着告退。 皇后淡淡地目送她离开,等她走远了,身边的明华上了前:“奴婢瞧着,胡侧妃实是为自己来的,娘娘何不帮帮她?寻王殿下若能继续宠她,总归比宠着正妃强,好歹是咱们自己的人。” “强扭的瓜不甜。老三若心里有了别人,本宫也不能逼他去宠侧妃。再说——”皇后语中一顿,缓缓摇头,“也是她自己不争气,专宠几年了,却连孕事也不曾有过。老三原也是有所期盼的,安胎药日复一日地往她房里送。送了这么久还不见起色,也不怪老三腻了。”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明华低眉顺眼地欠了欠身,又说,“只是……胡侧妃提及曲家,奴婢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到底是高门显贵,现下总是一时没落,想东山再起却也不难。” 皇后轻哂:“你该也听说了,他们回京只过了个重阳,就又回庄上逍遥去了。若寻王妃胸有大志,本宫自然要防。可如今既然只是跟着他四处玩乐,就由着他们夫妻去吧,本宫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说到底,老三不欠咱们的,先皇后也不欠咱们的。只是本宫身为人母,不得不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必须有所取舍。若他们肯安安心心地过太平日子,本宫也不想为难他们。” 明华听得一怔,垂眸轻道:“娘娘慈悲。” 皇后无心听这种奉承,摆手让她退了下去,而后自顾拿起没做完的女红,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天寒了,太后说要留在宫里住些日子,皇帝大为欣喜,她这个当儿媳的自也要表一表态,亲手缝制些东西献上去,算是尽一份孝心。 十几年了,她早已习惯于如何当一个好皇后、好嫡母、好儿媳。 如今皇帝动了立储的心,更是她不能出错的时候。太后素来心疼两个年幼丧母的孙儿,她此时更要加倍尽心地侍奉好太后,不能让太后对她生出一点不满。 紫宸殿,偌大的内殿之中宫人林立,却静如无人之境。 大太监张敬保步入殿门,同样毫无声响。直至行至御案前,他躬身:“陛下。” 皇帝神情未动,张敬保垂眸,平静地禀话:“寻王府的侧妃胡氏刚去见了皇后娘娘,出来时红着眼睛。下奴着人打听了一二,说是寻王带着王妃又去了庄子上,没带侧妃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一桩寻常的妻妾争宠之事,说罢就低下眼睛,盯着地。 皇帝半晌无话,待看完手中的奏章,才缓缓说了句:“知道了。” 第32章 盘查 ◎“胡侧妃身边的黄禄公公,前几日出去干什么去了?”◎ 在皇后面前哭了半晌,回到府中,胡侧妃没心思再哭了。 她枯坐了整日,觉得不能这样干等,不能等天上掉馅饼给她。 她于是找来黄禄,取了些积蓄交给他,让他送去给庄上的农户。依旧要避着人,不能让王妃知道。 王妃前些日子在庄子上大动干戈的事她略有耳闻,私心知道眼下记恨王妃的绝不止她一个。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让那些人明白她的意思,就会有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转眼间又五六日过去,曲小溪发现自己与楚钦间的关系变得有点奇妙。 可以说是“朋友之上,恋人未满”,也可以称为“名为同事,实为室友”。 …… 对,室友。因为在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楚钦一天天往她院子里来都十分理直气壮。而在院落修缮的问题上,她又多少有点失算,再努力“保守计算”也还是高估了古代的生产力。 简而言之,便是现在立刻动工,那边的院子也得半年后才能住人。 但除此之外,曲小溪在田庄上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开心的。再严谨些说,就算是和楚钦的相处上,她也只觉得晚上同床共枕别扭,白日里他们大可以和和气气地当“好室友”。 这日晚上,曲小溪自己配了底料,美滋滋地做了顿火锅。火锅这东西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吃得太撑,第二日一早还觉得牛肉羊肉五花肉都噎在胃里,梳妆时就随口与楚钦商量:“今天中午我来煮个面好不好?” “……”楚钦也正觉得撑,见她起床就又提吃的滞了一下,忍不住问,“你昨天没吃多?” “吃多了啊,所以我说煮个面。”曲小溪轻耸肩头,“吃饭吃不下。” “行……”楚钦摒笑颔首,从镜中打量着她,又试探道,“做得素一点可好?” “我也这么觉得。”曲小溪点点头,心里已盘算着要做一道清汤面了。就用素面搭点小油菜,再磕两个蛋,倒一点点酱油、醋、香油、耗油调制汤底就行,肉一点都不放了。 早膳简单地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小碗豆浆,曲小溪就去了膳房。抻面条这种体力活不用她来做,膳房每天都会备新鲜的面条,她只要煮就行。 所以面可以晚点煮,她打算先腌个鸡翅中午烤上,下午若因吃面饿得早,她就拿鸡翅当加餐。 要在各色烤鸡翅里选个扛把子,曲小溪觉得还得是蜜汁鸡翅。 甜杏将收拾好的一盘鸡翅取来,曲小溪熟练地在表面划了刀,就将酱油、耗油、料酒、糖、盐、葱、姜一股脑地倒进了事先备好的小盆里,把鸡翅放进去慢慢按摩一阵,再腌上两个时辰。放在名字上的“蜜汁”反倒是最不急的,等鸡翅差不多烤好的时候将蜜刷上,再稍稍烤几分钟就行了。 烹饪的过程曲小溪一如既往的享受。爱做饭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眼看着食材在自己手里一分分入味、变得色泽诱人变得好吃,感觉就像音乐家谱写出满意的乐章,心里无比欢愉。 曲小溪于是一边给鸡翅“按摩”一边哼起了小曲儿,耳闻门口处有拉凳子的声音轻响,她就知道楚钦又来了。 曲小溪后脊下意识地僵了下,心里一声哀叹。 打从她将窗户纸捅破,楚钦就愈发死皮赖脸起来。晚上要理直气壮地进她屋睡觉不算,白日里也总爱来厨房找他。 她原本心烦得很,不过阿宕私下跟她说了回隐情后,她又不忍心怪他了。 阿宕说,这个年龄的皇子一般都在朝中忙碌。他之所以这样闲,是因为朝中鲜有什么差事给他,他除了在府里看书总没事做。 曲小溪透过阿宕的话,深深地感受到一种辛酸。 现下二十岁的他在受这样的排挤打压,可想而知从前十几年的日子也不会多好过。她也曾经历过差不多的处境,也和他一样只能努力的自娱自乐,又怎么好嫌他烦人。 曲小溪心下一叹,拿瓷匙蘸了下腌制鸡翅的酱料,递给楚钦:“殿下帮我尝尝咸淡。” “哦。”楚钦坐在门边的一张小矮凳上,乖乖伸手接过,送到嘴边,认真品了品,“有点咸。” “只是‘有点’咸?” “嗯。” “那就正好,腌进去不会那么咸了!”曲小溪笑笑,折回去将瓷匙放下又走回来,一踮脚尖,坐到与他咫尺之遥的灶台上。 鸡翅且还要腌很久,现下煮面又太早,回房一趟又太麻烦,两个人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对视起来,安静了半晌,她不大自在地直了直身:“你看我干什么?” 他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曲小溪大无语。 这实在是再经典不过的台词了,印象中学生时期很多爱抬杠的讨厌男生都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他长得最够好看,所以听来没有那么讨厌。 甚至还让她心里有点乱。 她神色僵硬地干咳了两声,从灶台上蹭下去:“我去煎蛋……” “我也要吃。” “中午搭面吃的。”她随口道,说完又噎了噎,小声妥协,“行……给殿下煎一个。” 楚钦不再说什么,安然坐在那里等。待曲小溪将蛋煎好撒上细盐盛在盘子里递给他,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自己寻了双筷子等着。 接过盘子,他手中的筷子一磕,夹起简单吃得优雅而认真。 吃着还不忘夸她:“我家王妃手艺就是好。” “煎个蛋都色香味俱全。” 曲小溪:“……” 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一直待到了晌午。曲小溪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将面下锅煮上,又把鸡翅也送进烤炉。 待得面条备妥,她便唤甜杏进了屋,将面条装进食盒端回去,留下酸枣盯着鸡翅的火候。 而后曲小溪便解了围裙往外走,楚钦不作声地跟上,安静而默契。 回到住处,曲小溪刚走进院门就见赵文康在廊下探头探脑。见他们回来,他忙躬身上前:“王妃。” “怎么了?”她随口问他,他却下意识地看了眼楚钦,转而垂眸,面有惧色:“出事了……方才下奴想着王妃和殿下既去了厨房,就让留在院子里的下人们先用了膳,等王妃回来便好上前侍奉。但不知怎么的,几人用完都大吐不止,也不知……” “什么?!”曲小溪心里一惊,提步就往下人们所住的后院去,边走边问,“除了吐,可还有别的不适?” “还有一个宦官昏了过去……”赵文康跟在身后禀话,“两个婢女有些发烧。” “去喊大夫来。”楚钦亦随他们往后走,闻言侧首吩咐阿宕。不多时走到后院,不必进任何一间房,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曲小溪下意识地屏息,听着周围各屋传出来的呕吐声,深深吸了口气。 集体食物中毒吗? 她心底警铃大作,心觉这年代发生食物中毒不好解决,却又想不到太多医学知识,只能说:“备绿豆汤和牛乳给他们催吐。余下的,一会儿听大夫说。” 说着打量赵文康两眼:“你没事?” 赵文康说:“下奴不知王妃何时会回来,还没顾上用膳。” 曲小溪点点头,赵文康再度扫了眼楚钦的神色,变得愈发小心:“还有件事……王妃容禀。” 曲小溪:“你说。” 赵文康低头:“按规矩,这些菜都是王妃先用,王妃用完了才赏给下人。今日厨房也是照旧备的膳,只是下奴知道王妃自去煮了面,才直接将菜分了下去……” 不及他说完,曲小溪与楚钦皆面色骤变。 曲小溪下意识地看向楚钦,楚钦抿唇,寒潭般的眼中渗出一层冷光:“着人围了宅院,一概不许进出,阿宕带人去审。” “诺。”阿宕应声,曲小溪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知道偏见不好,可出了这样的事,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胡侧妃。 除了胡侧妃,没人对她有过明显的敌意了。 楚钦扫了眼赵文康:“你回府去,将此事告诉方嬷嬷,让她暗查,她自知该查谁。” 曲小溪浅滞,不大确信地看向他,慢慢意识到他说的大概正是胡侧妃。 楚钦察觉她的目光,转回脸看向她,笑了笑:“别怕,也不见得是蓄意为之。” 曲小溪点点头:“我知道。” 保不齐就只是寻常的食物中毒呢。 可虽然心里这样自我安慰,曲小溪回房后手脚还是都冷透了。她坐在床边怔怔地发呆,楚钦看看她,拖了张椅子坐到她面前,在她面前晃手:“吓着了?” “嗯。”她没有否认,勉强缓了一缓,“算了……我福大命大,不乱想了,等大夫来回话吧。” 这话说得好听,她一张娇俏的小脸儿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脸色惨白。 楚钦眉心轻轻一跳,默不作声地也挪到床上去,坐在她身边,将她搂住。 曲小溪沉浸在后怕里,一时失了抗拒,心下反因这个怀抱生出了几分安全感,下意识的往他怀里贴了贴。 楚钦心中窃喜,却不敢多说话,只怕一出声让她警醒,她就又要躲开了。 这说来也很奇妙。她明明长了张娇俏温柔的脸,心里却偏偏刚强得很,清楚他的身份也仍清醒如旧,拒他于千里之外。 但同时,她又能与他相处得十分自如。她并不讨好他,却也并不怕他,心下早就把利弊算了个清楚,活得颇有底气。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越看越着迷,可又不知该怎么办。 所以两个人明明都成婚这么久了,他却连搂着她坐一会儿都觉得奢侈。 说出去都要让人笑话!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楚钦一边暗自揶揄一边小心地搂着她不动,直至大夫进来禀话,终止了这份奢侈。 曲小溪一秒回神,一下子从他怀里挣开了。嗓中不自在地咳了声,板着脸问大夫:“如何?” 大夫一揖,神色深沉:“都多少伤了肝脏,需慢慢调养。臣这就可开方子,但这用药的时日……” “这大夫不必担心,该用多久,用便是了。人命关天。”曲小溪道。 楚钦则问:“究竟是什么缘故?可是中毒?” “是中毒。”大夫叹道,“臣仔细验了各道菜肴,未见有异。唯米饭中有少量霉变,因量少又混在其中蒸熟,吃不出来,但这毒性极强。” “黄曲霉素?”曲小溪脱口而出。 大夫一愣:“什么?” “就……我之前听说过的一种毒,好像是叫这个。”曲小溪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所谓只要我不心虚,心虚的旧书别人。 “说是在发霉的米面、花生里常见,毒性比砒霜更强?”她续道。 “是。”大夫点头,楚钦眉头紧锁,又着人去传了话,命阿宕严审。 曲小溪抿唇,心底生出一股愤恨。 投毒害人的剧情她在宫斗宅斗里见得多了,但“黄曲霉素中毒”这种手段——在这人均胎教肄业、能认几百个字都算文化人的年代若真是有人蓄意而为,那可真是为她费了些脑筋。 她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楚钦。 他查归查,可若真是胡侧妃所为,也不知他能不能靠得住。无数小说和影视剧都在证明,在面对宠妾的时候,男人就是个渣渣。 她还得自己上上心才好。不求让胡侧妃受什么重责,只求能让自己对真相心里有数,以后也好知道该防谁。 曲小溪重重地吁了口气,起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看看鸡翅的火候。” “我陪你。”楚钦即要跟上,她回身:“我想自己静静。” 他驻足,不好说什么。她就顺利地甩开了他,只带着甜杏,独自往外走。 走出院门行至无人处,曲小溪一把攥住甜杏的手:“你回王府去,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也暗查这事。但不必让旁人知道,连方嬷嬷都暂且别说。若她问你为何回去,你就说……就说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不安生,不敢再将王府放着不管,差你回去帮我盯着。倘若查到什么端倪,你着人来告诉我。” 甜杏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殿下不是已吩咐下去了?” “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曲小溪一喟,“听我的吧,我也想借这事看看他到底可不可信。” “好。”甜杏点点头,当即折回院中,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就着人套了马车,赶回王府。 傍晚时分,赵文康先一步到了府中。他将始末说给方嬷嬷一听,方嬷嬷脸都绿了:“竟有这事?!” “是。”赵文康一声沉叹,“亏得我们王妃宅心仁厚,便是没见过面的下人生病也要勉力去治,不然难保不闹出人命。庄子那边,殿下已着阿宕公公查着了,王府这边,只得辛苦您。” “放心吧。”方嬷嬷资历深厚,不必赵文康多言,心里已有了打算,回身一唤锦雀,“去门房那里,给我查查近来出入王府的档。” “诺!”锦雀福身,跑得飞快。 入夜,甜杏也回了府来。她虽自幼就在侯府里,但因曲小溪身份不高,她也没历过这么大的事情,为此她苦思冥想了一路才有了些思路。 田庄与王府相距甚远,倘是胡侧妃所为,总要让人去传话才是。甜杏回了府后便直接钻进了门房的小屋里,二话不说要了进出王府的记录来看。 门房知道她是王妃身边的人,而且这也不是什么要瞒着人的紧要的档,便干脆利索地拿给了她,还客客气气地给她倒了壶茶。 甜杏拿着那本册子一页页地翻,很快就发现胡侧妃身边的黄禄前几日刚离开过一趟,而且还走了一天一夜。 甜杏提起心神,抬头问门房:“胡侧妃身边的黄禄公公,前几日出去干什么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门房笑道,“我这儿只管记何时进何时出、出府时带了什么,具体出去究竟干什么,咱也没法盯着,便是记下也未必作数。” “也是。”甜杏点点头,凝神想了想,便又往前翻,着重看这黄禄的。 而后她就看到,黄禄在曲小溪刚入府不久后也离开过一回,同样是一天一夜。 不仅如此,他两回出去还都带了不少银两。 甜杏心里疑云渐重,暗自将这两个日子与带出去的银钱数都记了下来,就与门房道了谢,先行回房歇息。 三更天,打更声撞破安寂,抑扬顿挫地在府里荡了一阵。 黄禄正在香雾斋后院的卧房中睡着,闻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几道黑影踏着风声摸进屋,往床上看了看,大步上前,伸手就拉。 黄禄猛然惊醒,但不及发声,一块厚实的帕子就掖进嘴巴里。接着一只麻袋兜头套下,几人押着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黄禄一路都在挣扎,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头上的麻袋也被摘了。 当中一人上前揪掉掖在他口中的帕子,黄禄认出这仍是王府中的院子,心就定下来,目露凶狠,厉声骂道:“你们……你们疯了不成?知不知道我是谁!” 话音未落,一道纤瘦挺拔的身影从廊下的黑影中缓缓踱出。 黄禄定睛一看,不禁变了脸色:“方嬷嬷?” “啧,黄公公。”方嬷嬷挂着一脸的笑,客气地欠了欠身,“得罪了。” 黄禄在怎么样也知道方嬷嬷的地位,不敢再妄言一字,满脸提防地盯着她。 方嬷嬷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禁笑意更深,悠悠地说起来:“我平日与公公走动不多,但如今有些事,不得不与公公问个明白。我也先与公公说个清楚——眼下公公来这里,侧妃是不知道的,若公公大大方方说了,明日自可相安无事地回去,侧妃日后如何也怪不到公公头上。可若公公不肯说……” 她拖长语调,目光在黄禄身上一划:“我做主给侧妃换个掌事,也不难。至于公公你,拉出去埋了烧了,她也未必有胆子多问一句。” 这话足以令人胆寒,黄禄瑟缩着吞了口口水,却还是撑住了:“嬷嬷有话就问,何必这样吓我。” “这就好。”方嬷嬷不多废话,手探入袖中一摸,将从门房那里誊抄下来的两行字交到他手里,“公公说说吧,这两日走了一天一夜,还带了好些银两出去,是做什么去了?” “这个……”黄禄瞧着那页纸笑了声,神色泰然自若,“是我自己攒了些钱,送回家里去了。” “哦,是么?” “是啊。”黄禄坦然,“您瞧,我这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又从宫里被赐到咱们侧妃身边,混得也算说得过去。如今家里又要建房、又有弟弟要念书,我总得搭把手不是?” “这话在理。”方嬷嬷轻笑,“我的积蓄,也大多拿去给两个女儿做了嫁妆。人心肉长,自然都要为家里打算。” “是。”黄禄笑着了声。 方嬷嬷忽而话锋一转:“你既如此在意家里,家里头若收到你身上割下来的肉,也不知害不害怕。” 黄禄悚然大惊:“你做什么……” 他即要后退,却哪里躲得开。方嬷嬷一摆手,吩咐左右:“押他进屋去,依着鱼香肉丝里头那肉丝的宽度,一刀刀地给我割。再去厨房热上一锅油,割下来的肉趁着新鲜直接下锅炸熟,出锅搭上点辣椒酱,明儿一早送到他家,给他家里添个菜。” 夜色凄凄,方嬷嬷素日温柔的语声忽而变得像地狱里出来的女魔,飘在夜色中,听着瘆人。 她话音刚落,左右的宦官就一使力,齐齐将黄禄往屋里押去。 “嬷嬷!嬷嬷!”黄禄惊声嚎叫,忙不迭地争辩,“下奴没骗嬷嬷!嬷嬷不能屈打成招!” 方嬷嬷原袖着手慢条斯理地跟着他往里走,闻言不禁好笑:“呵,屈打成招?” 她四平八稳地坐到房中那把太师椅上:“小子,我在宫里二十年了,这事可轮不着你操心。” 几句话间,黄禄已被五花大绑到事先备好的木架上,上衣也给扒了。旁边的宦官拔出短刀,刀刃被窗外投进来的月色照出一缕寒光,黄禄胆战心惊地想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寒凉的刀刃落在自己胳膊上。 “啊——”他惨叫出声,方嬷嬷仍自坐在那里,秀眉都没皱上一下,手还稳稳地端起了茶盏,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我如今身份贵重了,可腌臜的事我早就见过不少,我什么也不怕。今儿你若不说个明白……” 方嬷嬷眼皮稍抬,目光落在黄禄腰下三寸的地方:“我就在你这从前就挨过刀的地方再割下几条肉来。” 作者有话说: 黄禄:吓尿,字面意义上的。 第33章 母慈子孝 ◎孝里藏刀。◎ 甜杏在两天后回到了田庄,彼时庄上中毒患者们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曲小溪晨起就钻进厨房亲力亲为地给大家熬了一大锅粥,一半是为收买人心,一半也是发自肺腑地想关心一下他们。毕竟在她看来,这场中毒十之八九是冲着她来的,他们这一大群人都是因她吃苦。 甜杏在她熬粥时寻进了厨房,边帮她剁鸡肉糜边细细地将从府里打听来的事说了,曲小溪越听到后面越皱眉,听罢侧首看她:“只是这样?” “奴婢打听到的只是这样。”甜杏思索着缓缓道,“听说方嬷嬷下了死手去审,胡侧妃跟前掌事的黄禄半条命都没了,还是咬定侧妃只是让他送过些钱接济庄上的农户,是发善心。至于什么霉米、中毒,他半分不知,还惊讶于些许发霉的大米竟也能吃死人。据说……看反应不像假的。” 曲小溪若有所思,甜杏不想她苦恼,又说:“奴婢今日出门早些,但再过一会儿,方嬷嬷大概也要赶过来了。姑娘若不放心不如直接问问方嬷嬷?嬷嬷待姑娘还是上心的。” “我想想吧。”曲小溪低着头,将淘净的米倒进锅中,又将锅盖盖好放去灶上,继而回过身,“我不会直接问方嬷嬷,你也别提。” 甜杏一愣。 “我想看看殿下会如何决断,又会如何跟我说。这是后宅里的事情,他的态度比这些细枝末节更紧要。” “……好,奴婢明白了。”甜杏颔首,曲小溪就不再多说什么,专心致志地继续熬粥了。 这一忙就是一个时辰,临近晌午,熬得又稠又糯的香菇鸡肉糜出锅,一揭开盖子鸡肉特有的香气就扑出来。甜杏酸枣一并将粥盛出,按人头盛了二十余碗,再一同端去给正养病的下人们分了。 曲小溪兀自回到卧房用了午膳,午膳后睡了一觉,而后就读了一下午的书让自己分神。 傍晚时,她听说方嬷嬷到了。片刻后刚用完膳,方嬷嬷就进了屋。 楚钦是与她一道来的,曲小溪从容不迫地福了福,他一拉她的手:“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手不自觉地搐了搐,心里竟有点紧张。好像怕他偏袒胡侧妃,又怕他不偏袒胡侧妃反倒偏袒她,那会更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一并坐到桌边,楚钦看看她,启唇:“方嬷嬷在府中审过了,胡侧妃让跟前的人给庄子里的农户送过钱,但他们主仆都咬定只是送钱接济,不曾下毒。田庄这边,阿宕审了几个管事,他们也皆说绝不敢有害人之心,出现霉米只是保存不当生出的意外。” 曲小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所言的前半段与她所闻并无出入,后半段却是她不知道的。她不知他这样说来究竟只是开诚布公地与她一提还是在为给侧妃脱罪做铺垫,想了想,只问他:“殿下怎么想?” 楚钦沉吟道:“若只是出现霉米,确有可能只是保管不当。漫说咱们这庄子,雨水多的时候,就连宫中粮仓也出过意外,所幸发现及时。可这回的事恰好出在胡侧妃送钱之后,我倒觉得不是巧合。” 曲小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却不开口,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楚钦自顾续言:“不过王府那边,嬷嬷下了狠手,黄禄说不知霉米之事不像假的。我想约是侧妃对他们表露过对你下手的心思,却不曾细去指点,他们具体如何安排侧妃也就不知道。而这边的管事……” 楚钦顿了顿:“虽是受了刑也死咬着不人,但也许是知道这等重罪一旦认下株连九族,是以不敢认罪。” 曲小溪仍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的一言一语判断他如何“站队”,听完却判断失败了。 他说得太客观,总是前一句好像向着侧妃,后一句又似乎向着她,循环往复,脸上也寻不到什么情绪,弄得她搞不明白他的立场。 可他偏偏就此把话茬抛给了她:“约莫就是这样,你看怎么办?” “……”曲小溪一阵无语,“怎么让我办?” 楚钦:“你是正妃,掌管后宅,牵扯侧妃的事你不办谁办?” 曲小溪哑口无言,矛盾在三,还是觉得这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傻。 她索性直言道:“若是旁人,我办就办了。可她是宠妾,不论殿下与她之间有什么旁的缘故,我轻易动了都不合适。还请殿下拿个主意吧,是赏是罚是当无事发生,我都认便是。” 楚钦听出她语气不大好,神情微微一凝。方嬷嬷立在两步外,闻言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上前了半步:“殿下。” 二人一并看过去,方嬷嬷低下眼帘:“殿下借一步说话。” 楚钦颔首,径自起身,与方嬷嬷一并出了屋。行至院中,方嬷嬷回过头,一脸费解地打量他:“胡侧妃的底细,殿下究竟同王妃说了没有?” “说了一些。”楚钦想想,解释得言简意赅,“她猜到侧妃是皇后的人,我没细讲。” 方嬷嬷哑然:“为何不说?” “不知该怎么说。”楚钦嘴角轻扯,摇着头道,“让她知道我被母后拿捏数年,丢人。” “嘶——”方嬷嬷气得吸气,心下一再与自己强调他的身份,才没抬手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去。 气恼之余,她倒也明白他的心思。年轻人心比天高,总是好面子的,在心上人面前犹是如此。 王妃如今对他并不上心,平日相处虽也和睦,却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自不免格外小心,生怕引王妃厌恶。 ——但纵使明白这些,方嬷嬷还是气得眼晕:“殿下的脑子可是随着先皇后去了吗!” 她凭理智竭力压着音,声音却还是高了些,吓得院子里势力的宦官纷纷压低了头。 方嬷嬷余光扫见他们的反应,自知不妥,强沉了口气,硬将声音放得更缓:“王妃心思通透良善,岂会因为这些缘故厌恶殿下?倒是殿下半遮半掩弄得不清不楚才会让王妃生出疏远。要让奴婢说,殿下这就进去与王妃将昔年之事一一说清才好,何苦为了那些事惹得夫妻生隙。” 说罢她就要进屋:“殿下若开不了口,奴婢去与王妃说。王妃的性子奴婢清楚,这样的事不会说不通的!” “嬷嬷。”楚钦沉声,将她挡住。方嬷嬷看他,他摇头:“王妃对我尚无几分信任,与其红口白牙地去说这些,不如去做些事让她看。” 方嬷嬷一愣:“那殿下是打算发落了胡侧妃?” 卧房里,曲小溪见楚钦与方嬷嬷出去说话,却并不好奇他们去说了什么。 大宅子里总是有秘密的,她在穿越之初也总想事事搞个明白,后来发现瞎打听往往没什么好结果,就逐渐失了兴趣。 是以他们一出门,她就心如止水地继续读起了书。过不多时,二人一并回了屋,曲小溪抬眼看了看,见楚钦神态自如地自去沏茶,好似无心再说方才的纷争,便也不提,目光安静地落回手中书册上。 热水注入茶盏激起茶香,楚钦一手一盏茶,踱回桌边,递了一盏给她。 曲小溪抬起头,他自顾落座,开口就说:“明天咱们早点出门,傍晚前进宫一趟,去向皇祖母问个安。” “明天?!”曲小溪有些诧异,“这么突然?” 他“嗯”了一声,却不多做解释。她看着他的神色,只当是有什么突发的急事,就点头:“好。” 他又道:“今晚早点睡。” “哦……”曲小溪点点头,就此放下了书,直接梳洗去了。 本朝虽没有宵禁,但到底没手机没电脑,纵使有些青楼酒肆能开个通宵,夜生活的项目也很有限。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多数时候都睡得很早。曲小溪平日里就寝的时间折合成二十四小时制大概是晚上九点,如今为着早起提前上床睡觉,大概也就七点钟。 七点钟,即便是深秋时节,窗外的天色也就刚刚黑透而已。曲小溪躺在那儿半晌都睡不着,最终好不容易入睡的时候,也差不多熬到平日入睡的九点了。 然而楚钦所谓的“早点出门”是丑时三刻,也就是凌晨两点多。 彼时曲小溪正睡得稀里糊涂的,隐约觉得房中亮了灯,半梦半醒里根本没力气多想缘故,翻身蒙进被子就又睡沉了。 楚钦本想叫她起床,见状笑了声,摇摇头,自去更衣盥洗。曲小溪于是十分顺利地又睡沉了,睡了不知多久,她忽而觉得有双手伸过来抱她,抱得她连人带被子一起离开了床,终于惊醒过来。 昏黄的灯火下,她满目惊悚地盯着他,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醒了啊,原打算把你抱到车上接着睡呢。” “……”曲小溪蹬腿挣扎,“放我下来,我这就去更衣!” “来不及了。”他不理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路上时间不短,你先睡就是。衣裳首饰都让甜杏给你带着了,睡够再收拾。” 说话间他已出了门,曲小溪本还在挣,直挣得身上包裹的被子散开了些。出门时被深秋的冷风一激,就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楚钦察觉到她的异样,垂眸低笑:“好好待着,别胡闹。” ……到底是谁在胡闹! 曲小溪含怒瞪他,却到底不敢动了。 秋夜真的很冷,他走得又快,这会儿都已出了院门了。若她非要下地,只穿寝衣光着脚跑回去怕是能直接冻出病来。 他的阴谋就这样得了逞,走出大门行至车边,他登上马车,平平稳稳地把她送进了马车里躺着。 曲小溪这才知道他连马车里都准备好了,平日只三面有座的马车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座位拆到只留了左侧的,余下的地方全部垫上了厚实的被褥,能让人舒舒服服的平躺。 她心里情不自禁地软了一阵,突然觉得他很好。 下一秒,他便大喇喇地坐到了她身边,一腿半蜷着、一腿伸直,坐了个潇洒闲适的姿势,手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像在哄小孩。 曲小溪暗暗地瞪他一眼,就大大方方地闭眼睡了。马车很快驶起来,多少有些颠簸,但被柔软的被褥缓解后反有了些催眠的效果,让她睡得昏昏沉沉。 这一觉,曲小溪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属实睡得无比痛快。 她睁开眼,楚钦仍坐在旁边,坐姿没什么变化,只是手里多了本书。见她醒来,他视线从书上移开,问她:“睡够了?” “嗯。” “停车。”他一唤,车子就停下来。 楚钦揭开车帘看了看窗外,马车尚未进入京城,四周围人迹罕至,多停片刻也不碍旁人的事。 他于是直接唤了甜杏酸枣进来服侍她更衣,更衣妥当再下车去盥洗,再找个阳光好些的地方梳妆。等曲小溪回到车上,一个包子就递到面前:“喏。” 她短暂一怔,眨眨眼看他,他只笑:“快吃,别饿着肚子进宫。” “哦。”她赶忙应声,继而探头,直接咬了一口。 刚咬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就着他的手吃的,顿时一阵局促。她慌忙将包子接过来,自己拿着吃。 楚钦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她坐在那里闷头啃包子不再吭声,不禁嗤笑,自顾看向窗外,不再多语。 复行约莫两刻,马车入了京城。又过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宫门口,停稳在宫门前。 楚钦如旧先一步下了车,而后回身扶曲小溪。曲小溪搭着他的手下车站稳,就随他一并走进宫门,往长乐宫去。 长乐宫里,太后坐在茶榻上,身上盖了件狐皮大氅,正读着经。忽闻珠帘响动,抬眸看去,皇后走了进来,笑道:“燕窝炖好了,母后趁热用吧。” “好。”太后抿着笑,放下书。燕窝很快放到面前,小小一碗,炖得浓稠。 她执起瓷匙舀了一匙送进口中,细细品味,心下生出一股复杂。 皇后对她恭敬孝顺之至,此番她回宫,皇后几乎日日守在她跟前,还亲力亲为地做了许多事。若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只管当个颐养天年的“婆母”,很该对这儿媳满意了。 只可惜她既不瞎也不聋,又是凡夫俗子。 既是凡夫俗子,总不免要做些比较,比如拿儿媳与儿媳比。 这样一比,她就总觉得如今的皇后比不过先皇后了。 算起来,先皇后不如如今的皇后这样恭顺。 先皇后门楣极高,心里很有主意,刚过门的时候婆媳间很有过几次不睦。后来虽然各退一步不惹嫌隙了,先皇后却也没太在她这婆母跟前这样侍奉过,顶多算得礼数周全,不会出什么错。 可是,先皇后待旁人的孩子可比如今的皇后好的多。 那时宫里的皇子除了先皇后亲生的老大和老三,还有庶出的老二,另还有三个同样庶出的公主。先皇后对这些孩子纵使说不上一视同仁,也总归一腔善意,明里暗里都一样,总在为孩子们考虑。 不像如今这位…… 太后回忆着,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面前的皇后。 她在宫里大半辈子,虽有手段,却没什么旁的野心。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心下最大的期盼无非是孙儿孙女们都能平平安安,皇后这样的行事,她实在放不下心。 若能放心,她就大可不必这样留在宫里了。偌大一方行宫只她一个人住,养起老来可比在这皇宫里惬意得多。 太后无声地一口口用着燕窝,尚未用完,又一宫女进了殿来,福身道:“禀太后,寻王和寻王妃来问安了。” 太后一怔,即道:“快请。” 皇后黛眉微有一挑,不作声地看向殿门处,很快就看到了寻王夫妇的身影。 曲小溪一如上次般低垂着眼帘,但因不是过节也不是头次拜见,不必再行那样大的礼。 她行至太后面前福身问了安,又向皇后也施了礼,太后就道:“快坐吧。” 皇后低眼,面上的笑意和和气气的:“早两日听说你们又回了庄上去住,怎的如今又赶回来了?若只是为问个安……”她笑瞧了太后一眼,“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母后也舍不得你们为着几分虚礼如此辛苦。” “是啊。”太后顺着皇后的话点了点头,“若是有什么事,就快些说来让哀家听听,正好哀家在宫里也闲的慌。” “让皇祖母见笑了。”楚钦坐在那里,颔了颔首,“此番回来确是有些事。孙儿想求皇祖母,收留府里的胡侧妃几日。” 这话一说,不仅太后与皇后,连曲小溪都一愣。她猛地看向楚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后瞧见她的反应,笑了声:“这是为何?本宫怎么看着……王妃好似不知情似的?” “王妃是不知情,只是各中缘故与王妃有关,儿臣才带了王妃同来。” 楚钦说着递了个眼色,身边的阿宕会意,自袖中摸出两本册子各奉与太后与皇后,口中续道:“前日在庄上出了些事,王妃身边的数名下人都中了毒,王妃当日自己下厨煮面不曾用过米饭才逃过一劫。这是孙儿着人审出的口供,请皇祖母与母后过目。” 太后与皇后闻言皆锁眉,口供并不复杂,她们只消片刻就看完了。 皇后抬眼:“你这是怀疑侧妃?” 楚钦淡笑:“母后身在后宫,若遇了这样的事,可能不疑侧妃?” 这话直将皇后涌到嘴边的说情之语堵了回去,她只得道:“是,这样的巧合未免太巧,你疑得对。” 太后睇着他问:“既然疑是侧妃所为,合该押了去审才是。便是觉得审不出什么,也可直接发落,送到哀家跟前是什么何意?” 楚钦气定神闲:“孙儿原也想直接发落了了事,思虑再三,却不得不顾及母后与小溪的颜面。” 皇后浅怔:“怎么说?” 楚钦笑道:“胡侧妃是母后所赐,又陪伴儿臣多年,儿臣说发落就发落了,只怕旁人还要以为我们母子间生了嫌隙。小溪则是刚与儿臣成婚不久,如若此时侧妃出了事,她不免要被人指摘工于心计不容妾室,一旦这样的议论起来,儿臣也无法处处与人解释情由,岂不平白让小溪背了恶名?所以儿臣想,让胡侧妃到皇祖母面前尽孝,既能周全名声,又让她离了王府无法再作恶,方为两全其美。” 曲小溪听到此处,心里大惊:握草,有道理啊! 她昨日只顾着摸他的心思,根本没顾上往这一层上想,现下听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若他真全然向着她就此发落了这独宠已久的胡侧妃,岂不是让她平白成了恶人? 她心情复杂地扫了他一眼,他没看她,只含着笑。那笑容人畜无害,却莫名透出一股邪意。 这股邪意让她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在给皇后挖坑。可她一时没能想透这到底是个什么坑,但皇后却已反应过来,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得清楚也晚了,楚钦已将话说尽,就等着她接茬。 皇后无声地吸了口气,面上维持的和善笑容半分未改:“你不必这样顾忌本宫的面子,本宫给你挑人,无非是希望你过得好。倘若反倒给你添了烦恼,那才真让本宫难过。” “至于王妃的名声……”皇后看看曲小溪,很快道,“这倒是要顾及的。不如这样,本宫下一道旨,将原委说个明白,这样旁人就议论不到王妃头上了。只是若要下这样的旨就需按律行事,侧妃只是眼瞧着有几分嫌隙,但罪名难以定下,想废位赐死是不能了。本宫只能命她搬出去静养,去你们庄子里或者别苑都可,你自行安排便是。” “侧妃并未伤及人命,原也不至于废位赐死。”楚钦衔着笑垂眸,面上的满意不加掩饰。 转而立身,向皇后一揖:“多谢母后替儿臣周全。” 曲小溪忙也起身,向皇后福了福,皇后强笑:“客气什么。倒是本宫该谢你,自己府里出了这样的事还记得顾虑本宫的面子。” “母后照顾儿臣多年,儿臣理应如此。”楚钦慢条斯理道。 这话也听不出哪里不对,可曲小溪就是觉得他在故意气人。 所谓母慈子孝,孝里藏刀。 太后在此时忽而开口:“这懿旨,哀家来下吧。” 三人都一怔,举目看去,太后淡淡地垂着眼帘,唇角挂着的笑意也十分和气:“哀家在行宫住了好些年,难得回来,想为儿孙们做点事。” 第34章 太后懿旨 ◎这回曲小溪属实无语了一下:“他又不傻,自然知道。”◎ 又在长乐宫里待了两刻,曲小溪与楚钦告退离宫。 走出长乐宫宫门,曲小溪忍不住地打量楚钦:“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后娘娘会在?” 听他方才的一言一语,对皇后极有针对性,而若皇后不在,这戏就做不下去了。 楚钦没有否认:“皇祖母久不在宫中,难得回来,这阵子母后必定要在皇祖母面前尽孝。” 曲小溪点点头,又说:“可殿下这样让皇后娘娘不痛快,不怕得罪人?” 楚钦一哂:“我平日鲜少惹她不快。偶尔有这样一次,是让她知道不要碰我的底线。日后她不再惹我,我们自还能母慈子孝。” “哦……”曲小溪思索着点点头,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楚钦悻悻:“你怎么不问底线是什么?” 曲小溪一怔,顺着他的话一想,不必他说她也想到了,他想说底线是她。 真不好意思,一时走神,阻碍了他说情话。 她避开他的视线,同时岔开话题:“我们这就回庄上?” “在府里住一夜吧。”楚钦看着天色,“时辰不早了,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回去便是。” 二人就这样边聊边出了宫门,回到马车上,车中还铺着来时的那一堆床褥衾被。 曲小溪虽已不困了,却不介意躺着——讲道理,谁会跟舒舒服服躺着过不去呢?她于是又缩进了被子里,只是身后放了个软枕,靠在车壁上。楚钦则坐在了旁边的座位处,低眼笑看着她:“你更喜欢庄上还是府里?” “庄上。”曲小溪不假思索。 他又问:“那若胡侧妃不在呢?” 她想了想,实话实说:“那也是庄上。庄上规矩少,自由自在的,京里的宅子住着闷得慌。” “好。”他笑笑,“那我们就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又问,“但你能不能不这么讨厌我?” 曲小溪愣住,不大自然地低头:“我不讨厌殿下啊。” “其实我还是不大明白你。”楚钦轻啧了声,“先前说起来,你说我横竖不能废了你,所以想跟我做同僚,你我都轻松——可我既然横竖不能废了你,做夫妻又如何?就算你信不过我的人品,觉得我来日会另有新欢,也不妨碍你一直当王妃,是不是?” “不是。”曲小溪认真脸,“我怕我对殿下动了心就一发不可收拾,来日殿下若有新欢,我虽还是王妃却会活成一个妒妇,那不值得,我不想让自己变成那样,所以殿下不要招惹我。” 怕动了心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来她会那样? 他垂眸,又想起她说过的那句:办法总比困难多。 楚钦暗自撇嘴,看看缩在被子里的小王妃,身子往下一挪,也坐到床褥上去,而后二话不说拽过被子盖上。 曲小溪吓得一缩:“你做什么!” “睡会儿。”他伸臂将她一揽,就闭了眼,手脚倒也不乱动,却也不问她乐不乐意,就这么睡了。 长秋宫。 皇后在太后面前总是温柔含笑的,在嫔妃宫人面前也端庄和善。但回到自己宫中来,她终是再忍不住,宫女刚端来茶盏就被她一把攥起,狠狠摔在地上。 茶盏碎了一地,上茶的宫女脸色惨白地跪下,一个字都不敢说。 “退下!”皇后恨恨。满屋的宫女宦官忙不迭地往外退,唯有明华还留在身边。 “娘娘消一消气。”等旁人都退出去,明华上前劝道。 皇后气得咬牙:“好个老三,心思使到本宫面前来了,逼着本宫发落胡氏!太后也是,本宫对她还不孝顺么!她抢着下这懿旨,是怕本宫下这么一道旨还要坑老三一道不成?!” “娘娘息怒。”明华心下沉叹,面上温声,“寻王殿下什么心思奴婢不知道,但太后……未必有那么多计较。她都在行宫待了十年了,或许真只是想为孙儿孙女们做些什么。寻王殿下如今又不爱在京中多留,她找不着机会。” “这话你信?”皇后冷言冷语,脸色却多少缓和了些,咬牙,“眼瞧着太后是盯上这事了,咱不能落人口实。你把这事的始末传下去,让底下人都知道是非,别议论到寻王妃头上,到时又成了本宫这当继母的给老三穿小鞋。再有——” 皇后暗自忖度一瞬,继续说下去:“太后的旨大概很快就会下到寻王府,你差几个人过去盯着胡氏,让她乖乖领旨,别到老三跟前闹,没的给本宫惹麻烦。” 明华一听,便知胡侧妃已是弃子了,当即躬身应下,招呼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和嬷嬷同行。如若胡侧妃敢胡闹,他们就毫不留情地将人硬按下来。 寻王府。 曲小溪一路都在想胡侧妃听了旨意大概免不了要到楚钦面前撒娇求情,却没料到他们回府时胡侧妃已经等在门口了。 而且旨意还没到,胡侧妃只是从先一步回府收拾的下人口中听说他们今晚要回来,并不知为何回来,也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所以他们刚下马车,就看到了胡侧妃的一脸笑意:“殿下安、王妃安。” 胡侧妃福身,姿态婀娜之至。 ……这他妈就很尴尬。 曲小溪脑补了一下胡侧妃正努力邀宠却被紧随而来的旨意赶出王府的场面,尴尬得脚趾抠出一座城。脚步就不由得快起来,逃命似的闷头往里走:“我没睡够,回房先歇一歇。” “小溪。”楚钦蹙眉,提步跟着她。 胡侧妃略有一滞,旋即笑意不改地跟上楚钦:“殿下。” 曲小溪内心:你们不要过来啊! 她深呼吸,只好转过身:“殿下。”她的目光落在楚钦面上,挂起一抹强行的笑,“我想自己待会儿,殿下若是有事,晚些再说?” 楚钦沉了沉,点头:“好。” 曲小溪如蒙大赦,无情地打算把尴尬剧情留给楚钦一人独享。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还没继续往前走呢,就见一宦官小跑过来,一揖:“殿下、王妃、侧妃,宫里有旨意下来,请侧妃接旨。” “……”曲小溪的脸都垮了。 旨意不是给她的,按说她不去也行。可问题是传话时她在场,又是太后的旨意,她不好这样扭脸离开。 她只好硬着头皮跟楚钦与胡侧妃一并去正厅,入了厅中一看,前来宣旨的宦官已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三人皆拜下去,宦官展开手中的卷轴,抑扬顿挫地念道:“寻王府侧妃胡氏,行止有失,嫉妒成性,兼以毒害正妃之嫌。今奉太后懿旨,赏剥衣杖责三十,逐出王府,别居而住,不得侍奉,钦此。” “殿下!”胡侧妃愕然抬头,惊恐不已,“殿下!” 她在外人面前礼数素来是得体的,可此情此景哪还顾得上礼数,膝行上前一把抓住楚钦的胳膊:“殿下!妾身没有!” 楚钦淡然起身,并不作声。那前来宣旨的宦官更不会理她,视线一睇左右,便有两名宦官一起上前,要拖胡侧妃出去。 “殿下!”胡侧妃猛力挣扎,喊得撕心裂肺,“妾身服侍殿下尽心尽力!殿下何以如此!” 她这般哭喊着,咫尺之遥的地方,曲小溪其实也被吓愣了。 她没想到太后会在旨意里加一句“杖责三十”,而且还是“剥衣杖责”。这未必打得死人,但会逼死人的。 她看看楚钦,想想太后,又想想皇后,嗅到了几分暗中较量的气息。 简单来说,大约就是胡侧妃是皇后的人,楚钦想把胡侧妃推出去,而太后怕留后患更想斩草除根,索性把人弄死。 她再看看胡侧妃——胡侧妃是可恨。她也明白对于太后这种“斗争过来人”来说,斩草除根必有她的道理。 可她就是觉得,胡侧妃罪不至死。 曲小溪这般想着,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穿越十几年了,还在让未来世界的思想作祟! 可是又怎能不作祟呢?未来世界的一切思想都在鞭挞“万恶的旧社会”,而现在,她就在“万恶的旧社会”。 她一时沉吟,胡侧妃已在哭喊间被拖到了门口,她只得死死扒住门槛,也顾不得再多追忆什么往日的情分了,只哭喊道:“我不想死!殿下,我不想死!” 曲小溪咬咬牙,终是上前,手上的玉镯一脱,塞到那传旨的宦官手里:“公公……”她强扯起笑,“太后的懿旨自不能违抗,但侧妃面子薄……求公公给个面子,押在房里打吧。” 那宦官听得蹙眉:“王妃。”他打量着曲小溪,“您可知太后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知道。”曲小溪抿唇,“公公回去复命自可明明白白地说是我的意思,若太后要怪罪,就怪我好了。” “小溪!”楚钦声音一沉,曲小溪侧首,明眸望着他:“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所取舍,只是——若她真就这么死了,殿下不亏心么?” 罪不至死。 她不求他们和她有一样的思维,但这事说到底,胡侧妃确实是罪不至死。 楚钦被她问得一滞,无奈地摇头,看向那宦官:“公公回去告诉皇祖母,是我不忍心。” “我不要殿下替我顶着。”曲小溪说得明明白白,“我是孙媳,既与太后隔着一层,又是女孩子,我来求情不过发个善心。殿下若自己去做这些,就显得不分好赖了。” 善心大发,并且冷漠疏离。 ——楚钦心里揶揄。 偏偏是对侧妃善心大发,对他冷漠疏离。 他很不痛快。 他于是不再作声,宦官看看他的脸色,揖道:“那下奴便依王妃说的办。” “多谢。”曲小溪点点头,径自往外走去。途经厅门,又塞了些碎银给那两个正押人的宦官:“侧妃身子弱,禁不住重刑,劳二位公公悠着点,自己也省些力气,这点银子就当我请二位公公喝茶。” 说罢又看向满脸泪痕愣在那里的胡侧妃,黛眉轻蹙,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这回的事我是图自己心安,你不必谢我。但你若再敢对我做什么,那可就是两回谋杀未遂了,我一定要你的命。倘若其间再牵扯上别人的性命,我还拉上你娘家的人一命还一命,你可千万别当我心软好欺负。” 胡侧妃愣得更厉害了。 若真被押到院子里剥衣杖责,事后她就只有白绫三尺了结自己的份儿,什么把她赶出去住只是说着好听的。 现下曲小溪肯为她求情,算是救了她一命,她一时发自肺腑地想谢她,哪怕她是蓄意想收买人心她也认了。 结果曲小溪后一番话给她整不会了。 曲小溪也没心思等她的反应,见她愣着,索性自己闷头出了正厅。 好烦哦。 她一声叹息。 她想这回太后肯定要看她不顺眼了,楚钦大概也觉得她做得不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可她也不后悔就是了。 · 这厢胡侧妃被押在房里赏了一顿板子,傍晚时分,太后就听闻了曲小溪求情的始末。 回去复命的宦官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见太后摆手就连忙告退。太后身边的陆嬷嬷等他走远上了前,打量着太后的神色,轻道:“王妃年纪轻,不懂事,日后就知道轻重了。” 太后却摇摇头:“这样也好。”陆嬷嬷不解地瞧着她,她苦笑,“老三这孩子,打小没见过几个正经心善的主儿。有这么个王妃在他身边,让他知道这世上也没那么冷,未必是件坏事。你只着人盯住了,别让她把善心发过头稀里糊涂地留那侧妃在府里就好。只这顿板子的事,哀家不跟她计较了。” “诺。”陆嬷嬷躬身,又说,“那若殿下与王妃日后还想去庄子上住……” 太后说:“就让他们去。” “可陛下的意思……”陆嬷嬷低着头,神情紧绷,“立储之事,现下可是争得愈发厉害了。” “哀家左右不了那些。”太后抿唇,“他爱立老四,就由着他去。只要老四别对两个嫡兄长赶尽杀绝,哀家也没有那么偏心。” “那奴婢明白了。”陆嬷嬷颔一颔首,就退出去,太后兀自坐在茶榻上,思绪飘得很远。 长秋宫。 皇后没料到太后会直截了当地赏胡侧妃一顿板子,差出去的人根本没用上,却也听说了寻王妃为侧妃求情的事。 “她竟这样说?”皇后闻言,蹙着眉头看了明华半天。 俄而一声轻笑:“小丫头有点气度,我倒小看永平侯府了。” “怪不得寻王殿下对王妃也上了心。”明华低眉顺眼,“平日里,只怕也是有些手段的。” 皇后没说什么,只问:“胡侧妃如何安排了?” 明华道:“说是伤得重,眼下挪动不了。过几日等伤势好点,就挪去青云庄上。” 青云庄,是寻王名下离京城最远的一处庄子。 明华说罢又打量了眼皇后的神情,小心探问:“娘娘真不管她了?” “她若还有本事留在府里,就还有用。若没有……”皇后摇摇头,“就由着她去吧。” “诺。”明华应了声,心下却不自觉地想起了皇后所生的四皇子。 四皇子也要选妃了,皇后为此费尽了心神,现下也还没定下人选。 在四皇子的婚事上,皇后自是看不上曲家。明华却觉得既然寻王妃这样有本事,一进府就能抓住寻王的心还顺手办了侧妃,那曲家的女儿或许都不差。 若真是那样,让四皇子再取一个曲家女儿也不错。这样妯娌两个一个嫡出一个庶出,曲家若有所帮衬也会优先嫡出的女儿,便可同时绝了曲家东山再起后成为寻王助力的后患。 ……不过,许是她想得太多了。 明华立在旁边,很快将思绪拉了回来。 政事她哪里懂得,不过是在瞎琢磨。其实哪怕是瞎琢磨她也明白,东山再起这四个字做起来没有那么容易。 寻王府。 曲小溪心里烦乱,虽是身上累得很,还是钻进了小厨房去,亲手给自己炖了锅鸡汤。 鸡汤她喜欢用砂锅炖,炖的时候略微放一小撮大米,炖出来就会极为粘稠,那一点点大米吸饱了鸡肉的鲜香也会好吃。除此之外,她还在汤里放了些香菇片、红枣片,都是温补的东西。调料则尽量简单,除却盐和去腥所用的料酒不放别的,总的来讲是道温温和和适合当宵夜吃的汤。 等汤煲好,她盛了四小盅,两盅分别装进食盒送去给楚钦和方嬷嬷,一盅留给自己。余下一盅,她又命甜杏取了只食盒来,说要装去送给侧妃。 甜杏一听就皱了眉:“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配喝姑娘亲手做的汤!” “别这么说。”曲小溪摇摇头,“这是男人做主的世道,女人们能争的就内宅里这一点点天地,从小就觉得男人比天大,自不免为了男人争个你死我活,原也不能全怪到她头上。如今眼瞧着她要搬出去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我和气一点,就当为自己积积德吧。” 这话甜杏听得云里雾里。 她细品,觉得曲小溪好像在抱怨“男人比天大”这回事,可心下又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 她想女人是在内宅里持家的,男人要去做官经商赚钱养活家中上下,自然是比天大。而胡侧妃身为妾室不懂知足,反倒来与正室争,自然是胡侧妃的错啊,关男人什么事? 不过,这也不重要。 甜杏看看曲小溪,觉得自家姑娘说什么都对。她愿意去给胡侧妃送这盅汤,那就去送。 曲小溪就这样拎着食盒出了门。香雾斋里,正一片愁云惨雾。 胡侧妃自到了寻王身边开始就盛宠不衰,在正妃入府后虽日渐有了失宠的苗头,可谁也没想到她会一下子输得这样彻底。 而伏在床上的胡侧妃却连这些输赢都顾不上了,心底只剩下无尽的害怕。 她没想到太后会突然下这样的狠手,也没想到皇后明明差了人来却不管她,更没想到枕边人能绝情至此——在王妃开口为她说情的时候,他甚至想出言喝止王妃,不肯王妃为她说一个字。 胡侧妃隐隐觉得,自己的命应是不会太长了。深宅大院里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从来都不是难事,被送去偏僻的庄子上,他们更会有许多办法让她不留痕迹地咽气。 可她如今也才十九岁。几日之前,她都还在设想将来的路。她想等王妃没了,她一定要将寻王的宠爱牢牢攥在手里,再尽力为他生几个孩子,她这一辈子就算有了着落,连带着娘家人也都不必再吃苦受累。 现下想来,那一切都好像成了幻影。她忽而觉得自己蠢透了,竟敢生出那样的念想。 她怔怔地落着泪,从前的万般野心现在都化作了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 可眼瞧着也是实现不了的。 胡侧妃兀自抹了下眼泪,在高烧的浑噩间又想起今天受刑的经过。 虽是被押在房里,可那几个宦官按着她解了裙子又拽了亵裤,板子落在毫无遮挡的皮肉上,她真有那么一瞬觉得不如就此打死她算了。 就为这个,她也知道寻王不会再见她了。 她的人生已没有半分指望。 忽闻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胡侧妃无心去看是谁,伏在软枕上抽噎。 曲小溪让甜杏将食盒放在桌上,自去将鸡汤端出来,坐到床边,小心地唤了声:“侧妃?” 胡侧妃猛地抬头,满目愕色地盯着她,显是没想到她会来。 曲小溪想了想,开诚布公道:“过几日你就要被送出去了,我想还是得让你明白……这回的事不全是为着我,更因你是皇后的人。你若是聪明,日后就不要再掺和这些了,以你的身份不过是一枚棋子,就算赢了,于你也没什么好处的。” 胡侧妃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曲小溪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胡侧妃又问:“殿下……殿下也知道?” 这回曲小溪属实无语了一下:“他又不傻,自然知道。” 胡侧妃一下子脱了力,瘫回床上,神色一分分变得更为惶恐。 他会杀了她的。若让皇后知道他已知情,皇后也会杀她灭口。 曲小溪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看着她,小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既然嫁了寻王,为何要为皇后做事?若皇后借你的手把寻王除掉了,你就守了寡……难道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完,她攥了攥胡侧妃的手,劝得真心实意:“等去了庄子上,就别闹了,行吗?我会把下人给你备齐,保你衣食无忧,你别逼我手上沾血啊。”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我解释一下原因 因为今天白天补觉来着 为啥白天补觉呢,因为昨天夜里睡了,又仿佛没睡 就……说来你们可能都不信,我梦见自己踢了一夜足球,给我累得够呛 而我其实球赛都没看过 我还梦见自己先踢奥运比赛又踢残奥比赛(别问我为啥能同时参加这俩比赛,我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到底残是不残) 然后我还赢到了金墩墩和金容融 我还梦得很细节,梦到那个金容融质量有问题,金色装饰剥落了,我还去找巴赫主席换了一个 醒来才反应过来——冬奥会没有足球项目,夏奥会没有冰墩墩雪容融 而且巴赫主席也不管残奥这一块的事 ……这一夜的球可以说是白踢了,但是累蒙了是真的 事实证明踢足球真是一项强体力运动啊……! 第35章 发光 ◎可他就是觉得她在发光。◎ 胡侧妃愣住:“你不杀我?” 曲小溪皱眉:“咱们两个之间,也没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吧?” 说完她反应过来:哦,是了。 她觉得没到那个地步,但胡侧妃可是打算要她的命来着。 只不过,谋杀和谋杀未遂也是不同的。 她看看现在挪动一下都费劲的侧妃,摇摇头:“若想要你的命,我顺水推重让太后打死你就完事了,还费什么口舌。如今既保住命,你就好好活着,在庄上若是缺什么你差人来告诉我便是,但凡要求不过分,府里总还供得起你。” 胡侧妃彻彻底底地愣住,又因高烧烧得头脑发昏,竟呢喃着念了一句:“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什么?”曲小溪没听清,胡侧妃回过神,干笑一声,又说:“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却没见过王妃这样的正室。” 她原也是娘家庶出的姑娘,对生母的印象早已模糊。因为她的生母后来失了宠,家中的主母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人发卖出去了。 小时候她也委屈过,长大之后她慢慢明白,这样的事也怪不得嫡母。在那小小的县城之中,稍稍有点头脸的人家都是这样的,做当家主母的总要稳住自己的地位,能打发掉的妾室自是要打发掉才安心。 而她的嫡母在发卖了她的生母后,还肯将她好好留着、肯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已是难得的贤惠了。 曲小溪不知她的这些旧事,却也从她话中听出几分端倪,无声地一喟,道:“我只与你说一个道理。这世道,规矩都是男人定的,女人已很难了。若再为了男人的宠爱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搭上性命,不免太傻。其实女人间若能相互扶持,大家都会好过许多。” 说罢她就将手里的鸡汤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站起身,为胡侧妃掖了掖被子:“这鸡汤是我亲手炖的,你尝尝。我先回去了。” “王妃慢走……”胡侧妃怔怔道。 这晚,曲小溪又没睡好。昨夜她就没睡够,白天虽在马车里很是补了一觉,但睡得不是时候,就还是觉得不对劲。是以她早已筋疲力竭,但神思却偏偏不肯静下来,惹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楚钦静听身边的响动,眼见将至子时,终是翻身将她拥住。 曲小溪烙饼中的身子一僵,听到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曲小溪轻道。 她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楚钦在黑暗中抬了抬眼帘:“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她摇摇头,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凑:“是没什么好说,还是不想跟我说?” 她抿唇,深吸气:“殿下不会爱听的,别再问了。” 他低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听?” 她没说话。 他轻声:“你骂我狗男人我都没说什么,还有什么听不得?” 曲小溪:“……” “快说。”他又贴近了些,与她近在咫尺,说话时温热的哈气撩在耳后。低沉而有磁性的声线好似忽而附了一层魔,一字字都能直接敲在她心上,“心事说出来才会舒服,说出来你就能好好睡了。” 曲小溪鬼使神差地松动,轻轻咬了下唇,身子翻回成平躺。又想想,索性坐起来:“有些事细想起来,让人不舒服。” 楚钦:“什么?” “就是……”曲小溪重重喟叹,“我们女儿家自幼被长辈教导,要把贤惠与贞洁看得比天都大。这就像道枷锁,束得人处处小心。可一旦出了事……”她闭上眼睛,“偏生又谁都能理直气壮地将这枷锁化作刀子,反过来刺我们,扯了衣裙打板子横加羞辱。今日遭这罪的是胡侧妃,上回是我那个嫡出的妹妹,我只怕下回……” 她的话到这里噎住了。 楚钦察觉她的心思,摇头:“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垂首呢喃,“是好是坏,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她们是招惹了我,我也不想为她们说话。可世上并无完人,来日若有人想挑我的错,也未见得就挑不出。” 这是种深入骨髓的安全感缺失。 是真切认识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后生出的恐惧。 她说完,空气安静了一瞬。她只当他不快,自己也知这话对他来说并不中听,烦乱地躺回去,蒙住被:“算了……是我矫情,殿下当我没说过。” 安静又维持了一会儿,他的手臂再度环过来:“不是你矫情。” 她不语,他沉了沉:“你们女孩子总是活得不容易的,这我知道。” 曲小溪一怔,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楚钦没有再说下去,只忍不住回想起母亲离世前的事情。 那时母亲已病得很重了,却硬要用浓妆遮掩着病容应承很多事,因为她要做个贤妻良母,要做个好皇后,不能让人指指点点。 那时候他还太小,甚至不大懂“贤妻良母”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下只觉不管那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自己活得自在就好了。 后来读的书多了,他知道了那四个字的意思,也知道了那四个字的分量。 因为见过生母曾经的辛苦,他曾诡异地思考过,是不是有很多人都曾被这四个字逼死。 “我不会让你受那些罪的。”他轻声。 好像在哄她,又透着一种难辨的认真。 “谁也不该受那种罪。”他又道。 曲小溪凝神,隐隐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大对头。 可也只那么短短一句话而已,她尚不及摸清他的心思,他的口吻就轻松下来:“睡吧。过两日我们就回庄上去,我带你去骑马打猎,不必再想这些烦心事。” 也好。 他的提议正中她的下怀。 她穿越很久了,虽然思想仍在时时碰撞,让她难受,可她也早已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既然改变不了,她也常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有意识地做些别的事情给自己打岔。他提议的骑马打猎,在她看来都是不错的项目。 于是两日之后,寻王与寻王妃再度离京,搬回白石山庄。 又过两日,退了烧的胡侧妃也被塞进马车,连夜送往青云庄。 回到庄子上,曲小溪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想起骑马的事,她觉得自己好好学学也不错,楚钦大方道:“行,我教你。”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英姿飒爽的项目实操起来竟很难上手,第一日学下来她就觉得骨头都被颠得散了架。更要命的是在马背上时她绷着心弦没感觉到,傍晚在宅院门口下了马,整个人好悬没直接瘫下去。 楚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住:“累了?”他低笑。 “还……还好。”她努力强撑。 他又说:“我抱你?” “不……”她刚要拒绝,他已然伸手,毫不费力气地把她抱了起来。 曲小溪累得每一根神经都填满疲乏,失了挣扎的力气,只得仰在他怀中盯着他看。 体力真好。 ——她心下真心实意地赞叹。 同样是骑了一天的马,他怎么完全没事。 而后,她依旧咬着牙坚持学了下去。这一学就是月余,初时天天觉得骨头散架,后面慢慢不那么累了,身体素质肉眼可见地提高。 这于曲小溪而言实是意外之喜,她先前胡琢磨时也想过,这年代深宅大院的女孩子缺乏运动量,恐怕身体都不会太好。 然而,美中不足的事也总是有的。 天气愈发冷下来,曲小溪很快就发现餐桌上的食材愈发单调了。 这原是没办法的事,这年代有什么食材可用基本全靠大自然赏脸。春夏两季的时令蔬菜很多,从各色小青菜到春笋香椿,能每天不重样地吃上好一顿;秋天是大丰收的时节,也是蔬菜种类最琳琅满目的时候。这三季又都不太冷,没有冰雪水路陆路都好走,许多东西就算北方没有,也能从南方想辙送来。 但冬天,是最难熬的。 天气冷得刺骨,就算是南方也没多少能在这会儿收获的东西。而在京城所在的北方——最常见的素菜就是萝卜白菜土豆红薯。 穷人家用清水加点盐煮着吃,有钱人家翻着花样做着吃。想吃别的素菜——对不住,一时只有腌制好的咸菜泡菜了。 身在王府,曲小溪固然算是“有钱人”那一类,但萝卜白菜再怎么翻花样也还是萝卜白菜,吃多了总会腻的。 说来也怪,就萝卜白菜翻花样吃这事,之前十几年她都好端端地熬过来了。如今也不知是日子过得太自在还是骑马运动量太大导致身体对饮食的要求变得更高,她竟吃了五六天就已熬不住,晚上一闭眼睛就开始做梦,梦境画面又虐又爽。 海底捞……小龙坎…… 烤全鱼……三汁焖锅…… 曲小溪梦见自己坐在未来世界的馆子里吃得大汗淋漓,明明都是看似以荤为主的吃法,她的注意力却不自禁地都投在了素菜上。 在二十一世纪,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炎炎夏日,鲜嫩的豌豆苗、清脆的春笋随处可见,菜市场里随便买,App下单还管送货上门。 晨光熹微之时,曲小溪吞着口水睁开眼睛:想吃。 不过也就想想。未来世界能一年四季蔬菜不缺,靠的是蔬菜大棚。 这年头没有蔬菜大棚,而且她作为穿越女也没法凭借超前意识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塑料布。 于是用早膳时,曲小溪脑子里想着海底捞的番茄锅涮生菜,嘴巴里啃着白菜猪肉的包子,吃得食不知味。 门声吱呀一响,她举目看去,是方嬷嬷与甜杏一并进了屋来。 二人都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气息还有些喘。楚钦侧首见了,随意一问:“嬷嬷出去了?” 方嬷嬷受了伞立在门边,笑说:“奴婢前几日去村中早市上买了些花生酥,吃着不错,就想再买些,未成想半路下起雪来,早知就不去了。” 曲小溪看看伞,又看看二人多少有些沾湿的头发:“怎么打了伞还淋成这样?酸枣,快,熬些姜汤去,别冻病了。” 方嬷嬷与甜杏谢了恩,甜杏解释说:“晨起瞧着天色发昏,原也料到或要下雪,但因急着出门,就没寻油纸伞去,随手拿了把绸伞,想着反正是挡雪,绸面也挡得住。不料这天还是不够冷,下下来的雪湿乎乎的,不一刻就把绸面浸透了,早知道还是该拿油纸伞出来。” 曲小溪闻言扯了下嘴角,笑叹:“这事最烦了!” 她也吃过差不多的亏,想着天气够冷雪落到伞上也不会化就顺手拿了绸伞用,却被雨夹雪淋了个透心凉。 论挡水顶风,油纸伞实在强上绸伞不少。 ……嗯? 曲小溪心念忽而一动,一股惊喜在心底绽开。 她深吸一口气,楚钦看过来,问她:“怎么了?” “我有点打算……”曲小溪心思一动就收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若做成了,咱们冬日里都能吃得好些,可我也不知能不能成。另外还要花些钱……我拿我嫁妆里的钱来试,行吗?” 楚钦挑眉:“多少钱?” “不知道。”曲小溪闷头,“可能几百两银子吧。” “啧,真不少。”他抿唇顿声,“阿宕,先给王妃取一千两来。” 阿宕应声:“诺。” 曲小溪讶然:“我不用!” 楚钦轻扯嘴角:“你不用,万一试成了你不给我吃怎么办?” “……”曲小溪满脸惊异,“我是那种人?” “是啊。”楚钦气定神闲地舀着粥。 曲小溪:“……” 胡说八道! 抛开刚入府那时候不错,她后面哪次做好吃的没带他一份!就是前几日给曲小沁做麦芽糖她都记得给他留了一小盒呢! 曲小溪心里对他破口大骂,面上当然绷着没说。楚钦见她安静了,也就不再气她,亦没问她究竟要做什么。 反正吃上的事情他也不太懂。 只是,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原当她是要花钱买什么少见的食材试制些新菜。却不料打从这天开始就不大见得到她的人影了,连骑马她都不学了。 次日下午,曲小溪立在最北侧的院子里,指着面前年久失修以致塌了一半的房子满意点头:“这房子塌了正好,不必重新盖了。连房带地基一并给我拆了,地砖也掀了,铺上适宜栽种的土,我有用。” “诺。”甜杏先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想起她先前说的打算,又忍不住地劝,“姑娘,这能行吗……大冬天的,冷成这样,封上油纸也冷啊。” “试试看呗。”曲小溪抱臂,“反正花的殿下的钱。” 甜杏:“……” 好有道理。 曲小溪环顾四周,又说:“沿着四周围的墙给我用砖砌一圈槽,再在围墙底部每隔几尺取掉一块砖,留个窟窿。” 甜杏愣了愣:“这又干什么用?” “你不是说太冷吗。”曲小溪撇嘴,“院子上方封上油纸挡风,四周围再堆上炭火加热,温度就上来了。留个口是为了通风,省得炭火烧不了多久就灭了。” 再多的原理,她就没法跟甜杏说了。 比如把院子这样封上,植物产生的二氧化碳散不出去本身也会使室温自然升高。未来世界的蔬菜大棚也就是这么个基本原理。 “就这么着吧。”她掸掸手,发了话,“油纸且看看能制出多大的,若是够直接封顶自然好,若不够,咱们想法子给缝上也行。” “行。”甜杏低着头应得闷闷,心下多少觉得她在瞎折腾。 不过也罢,就像她说的,反正是寻王掏钱。 再说,府里能干的事也不多,若她将此视为消遣,也很有趣。 “种菜?”傍晚,楚钦听方嬷嬷禀完话,坐在书案前愣了好一会儿。 愣神过后,他不由失笑:“她还懂这个?” “奴婢也不知王妃是从哪儿学的。”方嬷嬷边给他添茶边说,“下午跟甜杏打听了几句,听着好似像花房种花的道理。用炭火让屋子里暖一些,冬日也能种出春天的花。只是不知为何,王妃没选个现成的屋子,非要挑个空院用油纸封了顶……” 方嬷嬷说及此处替她想了想,道:“或许是嫌屋子里地方不够大吧。” “随她吧。”楚钦轻啧,悠然道,“只要种出来肯给我吃,我就没意见。” 方嬷嬷无语地看着他:“殿下这话说的,好像在王妃跟前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是委屈啊。”楚钦撇嘴。 娶个王妃回来,对谁都好,对胡侧妃都满心善意,就不喜欢他一个。 他又没欺负过她! ……没欺负过她吧? 他仔细想了想:嗯,没欺负过她。 三天后,院子里的残屋拆净了。又过两日,泥土铺好,油纸也在墙上封了顶。 为了提高成功率,曲小溪第一波试种选用了相对好成活的菠菜、蕹菜(空心菜)以及豆芽。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跟养了个孩子似的,每天闲的没事就要跑去看看。 一天两天三天,院子里一直没什么动静。 第四天一早,曲小溪还没睡醒,被人拍着肩膀叫醒了:“小溪。” 楚钦的声音灌入耳中,她皱皱眉,勉力睁开眼。 他手里托着一截小苗苗:“发芽了。” 曲小溪惊坐起身,还没看清是什么,脸上已露出惊喜的笑意。 定睛细看,他托着的是一小截绿苗,刚刚翻出来的小叶子只有可怜的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但也隐约能看得出是菠菜苗。底下拖着细细长长的根须,根须上还沾着泥土。 “真的能种啊!”曲小溪小心地将小苗苗拈过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紧张得就像《侏罗纪世界》的主角团第一次见到小恐龙在实验室里破壳时的样子。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你怎么给□□了呢?!” 楚钦一滞。 “刚发芽怎么就□□了呢?!”曲小溪吸气。 楚钦:“……” 他就是晨起随意去看了看,见抽了苗,觉得她一定高兴,便想带回来给她瞧瞧。 现下她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好像是不该拔。 “……就想给你看看。”楚钦悻笑,伸手,“我再种回去便是。” 曲小溪哭笑不得:“算了,我栽到花盆里吧。” 又问他:“只这一株抽了芽?” 他说:“没有,很多都抽芽了。” 她狂喜:“都是菠菜吗?” “……”楚钦颔首,“你问住我了。” 曲小溪扑哧笑了声,这才想起他必不大懂这些,就径自起了床,唤甜杏进来服侍梳洗。 坐到妆台前,她心情大好,边摆弄首饰边说:“空着的庄子这么多,与其放着房子闲置,不如都用起来。玉米豌豆黄瓜茄子油菜我都想种来试试,倘使都种得出,冬天就不必日日萝卜白菜了。” 这主意不错。 楚钦立在几步外,无声地看着她。 娶了个王妃,生得好看、心眼好,一手厨艺上佳,现下竟然还能在严冬里种菜了…… 他怕不是娶了个田螺姑娘。 曲小溪越想越多,自顾自继续说着打算:“种出来的东西咱们先自己吃,吃不完的不妨放到手下铺子里去卖。京里富户那么多,银钱不缺,谁不想冬日里多吃口好的呢?还有酒楼饭庄,若能多做出几道菜来,便比旁人多赚不少钱。” ……连商铺都顺手帮他打理了。 楚钦薄唇微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认真说来,他一直觉得她很怪。 哪有女孩子会嫁了人却不想相夫教子,一心只想打理内宅和夫君当“同僚”的?如今她又鬼点子愈发地多,说起来头头是道,只是没有一条是在他身上费心思。 他最初曾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如今一天比一天更明白,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讨好他。 她宁可去操心商铺田庄,认真琢磨能不能多赚点钱。就好像漂亮的皮囊底下藏了个男孩子,不肯沉溺于情情爱爱,却一心想建功立业。 若按常理来说,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够贤惠,作为妻子也不够乖顺。至于不肯圆房、甚至连孩子都不肯生一个,更是实实在在地犯了七出之条。若放在民间的普通人家里,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休弃。 可他就是觉得她在发光。 作者有话说: 楚钦:怎么会有这种女人,感觉好像漂亮的皮囊底下藏了个男孩子。 曲小溪:懂了,你是gay。 楚钦:……不是……你等等……我捋捋。 第36章 难受 ◎都这么难受了,他怎么还想着来撩她!◎ 一个多月后,曲小溪吃到了庄子里收获的第一波冬日绿叶菜。 鲜嫩的菠菜在清晨时被她亲手一棵棵摘回,洗净后过水一焯再与煮熟的粉丝拌在一起,加点酱油倒点醋稍微拌拌,又嫩又香。 楚钦眼看着曲小溪刚用完早膳就这样捧着小瓷碗啃了三碗菜,一脸不解:“冬日里菜虽少些,山珍海味却都不缺,你怎么像一个月没吃过饭似的。” “……物以稀为贵吧。”曲小溪道。 他不知道她曾经过过一年四季想吃啥都能在菜市场随时买到的日子,自然也不理解她冬日对青菜的渴求。 又过了十几天,餐桌上的菜又多了几种。 晌午时厨房上了一碟油菜炒香菇,绿油油的颜色让曲小溪直夸:“真是眉清目秀。” 吃了一口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哪来的油菜?” 她在最初的那方院子里没种过油菜,后来又收拾出两方院子,也没种油菜。 不是她不想种,只是想吃的种类实在太多,这个种点那个种点,很快就没地方了。 楚钦在旁边微微一笑:“我着人将八处庄子里不用的院落都腾出来用了,常见的菜便都种了些。还有余下的地方,加以改建之后种了水稻。” 曲小溪:“……” 楚钦:“还有你给我挑的那方院子也停了工,已拆了房子准备种玉米了。” 气氛陡然凝滞。 曲小溪拍案而起:“楚钦!”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两个字都带着十足的火气。 楚钦笑意不改,拽拽她的手,要她坐:“别生气啊,还不是为了让你吃得好点?” “你少骗我!”她凶巴巴的。 什么为了让她吃好点?他就是绞尽脑汁要赖在她这里,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楚钦笑吟吟地抬眼:“卖出的钱都归你,行吧?” “行什么行!”曲小溪气结,“你你你……你无赖!你混账!”说完她提步就要往外走,“日后你在这住着,我换个院子!” 楚钦:“没地方了。” “那我睡凉亭里!”曲小溪咬牙抬杠。 脚下刚要迈过门槛,腰间猛地被环住,整个人向后一倾。 “你放开!!!”她即刻意识到是谁,挣扎得毫不留情。 可比起他常年骑马射箭习武,她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便是拼尽力气还是被他箍着一路拉到了床边。他落座,她就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迫坐到了他腿上。 他双臂紧了紧,应将她箍得老实了,眼睛眯起来,缓缓道:“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咱们两个若能好好做一双夫妻,也挺好的?” 曲小溪双颊憋得通红:“我……” 她觉得。 她早就想过了。 他带着她在庄上独住,没了侧妃妾室搅扰,日日只剩他们朝夕相处。他天天在她眼前晃,顺着她依着她,变着法地哄她开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样猛烈的攻势谁能受得了? 是他的身份和眼下的社会制度让她守住了最后的理智。 曲小溪咬咬牙,外强中干道:“我没觉得!你趁早放下这些打算吧,我……我就是个妒妇!” “嗯?”楚钦第一次听到这样说自己的,不禁失笑,“你不是说你不肯理我,就是为了不变成个妒妇?” “是。”曲小溪冷着脸,“我若真与你有了什么……那我马上就是了!” 她微微侧首,美眸忿忿地盯着他:“我绝不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还是不祸害你的好!” 我就是个妒妇,我还是不祸害你了。 楚钦暗自啧声:这都什么用词。 她说完又挣扎起来,他双臂再度一紧:“我常常在想,若男人都没有三妻四妾,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曲小溪愣住。 她心思忽而复杂,一分分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楚钦稍稍歪头:“你就没想过?” “……我母亲就是妾。”她抿唇,“所以我没想过。” 说着低下头,沉了沉,又道:“可若她做不了妾,继而根本生不下我,或许也很好。” 若是那样,她可能会穿越到别的地方,换个别的身份吧。 虽然未必更好,但总归也未必更差。 “所以啊——”楚钦见她动容,趁热打铁,“我们两个深受三妻四妾之害的人一心一意相守过日子一定不错!” 曲小溪无语,美眸一横,又瞪他:“巧言令色!” 她用力一掰他的手,她终于将她松开,她愤然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楚钦望着她的背影嘴角轻扯:又失败了。 没事,办法总比困难多。 腊月,天气冷到极致,皇帝已人过中年,不经意间受了寒,就病了一场。 霎时间,立储的议论被推到了顶点,皇帝虽未正式下旨,也愈发重用起了四皇子楚锐。楚锐意气风发,连带着皇后的气色都更好了几分,在楚锐问安时,她和颜悦色地叮嘱道:“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你都要尽心去办。你办出点名堂来才能服众,才能让你父皇安心。” “诺,儿臣知道。”楚锐恭敬一揖,略作沉吟,又说,“父皇风寒以来,三哥好像都没回来探望过?” 皇后微微一愣,即道:“只是些小病,他原在京郊,回来麻烦。况且……你父皇素来不爱见他,你也知道。” 楚锐冷笑:“父皇不爱见是父皇的事,父母患病,子女自当在面前尽孝,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皇后从他话中听出些许弦外之音,黛眉微蹙:“你有什么打算?” 楚锐也并不隐瞒:“母后,三哥既是元后嫡出,又封过太子。他在,儿臣心里总归不踏实。” 皇后呼吸一滞。 楚锐神色愈冷:“儿臣斟酌已久,心知这一步总是要迈的。眼下既得了这话柄,正是参他一本的好时候。若父皇慢慢与他生隙,总有一日能……” “你住口!”皇后蓦地提高声音,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她打量着面前的儿子,摆出了罕见的严厉:“对你三哥,你打压他、拿捏他都可以,但你不能动要他命的念头。” 楚锐很是意外:“为何?” “手足兄弟,何苦把事情做绝?”皇后反问。 说起这些,她心里乱了起来,摇了摇头,又道:“是母后想为你铺路,才让朝臣立劝你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位。可他不是个恶人,更不曾亏待过你,这你要心里有数。” “可他焉能容我平平稳稳地登上太子之位!”楚锐争辩道,“若他来日争得皇位,又岂会容你我活命?” “你……”皇后语结。 这样的假设无可反驳,实际上听来却很荒唐。 “他生母离世多年,你父皇也早已厌弃他,他如何能承继皇位!”皇后口吻生硬,“你休要发了昏拿这些话来唬本宫!” 楚锐无奈,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他看看母亲的神情,自知说不通,只得一揖,负着气告退。 大步流星地走出长秋宫宫门,楚锐心里余怒未消:妇人之仁! 过去数年,他眼看着母后对大哥恩威并施、对三哥极尽打压,整个后宫也被母后治得服服帖帖,他只道母后杀伐果决,不会糊涂。 未成想真遇上大事,母后还是心软了。 楚锐心里不痛快,大半路都没说话。末了终是拿定了主意:这事不能听母后的。 皇位放在那里,他与三哥就注定只能当夺储之敌,而非手足兄弟。 翌日清晨,紫宸殿中,太医为皇帝诊了脉,就提心吊胆地告了退。 皇帝病况不好,并非外面所知的偶感风寒那么简单。他们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只恨自己医术不够精湛。 等他们走远,掌事的张敬保安静的上了前,垂首禀话:“陛下,禄王殿下和四殿下在外守了一夜。还有……端王殿下,虽是自己身子不济,近来不好出门,但支了端王妃过来,说是听候差遣。五殿下与六殿下晨起也过来磕了头,和禄王殿下还有四殿下商量好了,说等一会儿换个班,轮流值守。还有几位公主,方才也结伴入了宫,只是听说陛下睡着,先去向太后问安去了。” 皇帝听完,只问:“老三呢?” 张敬保屏息了一瞬,强笑:“寻王殿下最近……和寻王妃住在京郊的庄子上,回来一趟可能不大方便。” “罢了。”皇帝阖目,“随他去吧。” “四殿下可为这事气得够呛。”张敬保一边禀话,一边将身子压得更低。迟疑再三,才将那本奏章从袖中拿出,“四殿下今日参了寻王殿下一本,说寻王不孝。” 皇帝睁开眼:“拿来,给朕看看。” 张敬保上前将折子奉上,接着,小心地扶皇帝起了身。 皇帝接过奏章,面无表情地翻开,一行行读下去。 白石山庄。 曲小溪没想到自己突发奇想搞得“蔬菜大棚”竟然收成真的不错。水稻种植的时间长,大概还要再过三个月才能收割,但各色小青菜都已收了一茬,充分丰富了她和楚钦的餐桌。 她于是大大方方地让人送了一部分回去给府中后宅的几个,也没忘了给青云庄的胡侧妃单分一些,余下的就拿去给手下的商号卖,考虑到物以稀为贵,曲小溪毫不留情地将价格抬高了三倍。 能卖掉就稳赚,卖不掉她以后就降降价。 就在差去京中送菜的人回来禀话的时候,曲小溪听说皇帝病了。 “严重吗?”事关圣体,她不免紧张。 面前的宦官垂首道:“听说是风寒,已有几日了。” “哦……”曲小溪稍稍松了口气,遂摆手让面前宦官退下,扭头看向楚钦。 楚钦仗着房中炭火足,只穿了身寝衣盘坐在茶榻上读书,听了他们的话也毫无反应。 曲小溪不由蹙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是不是早听说了?” “嗯。”楚钦没抬头。 “那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去。” “为什么?” “他不爱见我。” 曲小溪噎住,虽对他们的父子关系颇有耳闻,还是站在儿媳的角度象征性地劝了一句:“人病着……你别赌气了。” 楚钦轻笑,抬头:“我七岁的时候,高烧三日不退,又赶上生辰,就想见他一面。半夜里哭着跑去紫宸殿找他,他嫌我扰他睡觉,门都不肯开。” 曲小溪:“……” “我十二岁的时候,他生病,兄弟姐妹都陪在床前侍奉,他看谁都好。唯独我去,奉茶他嫌烫、劝他喝药他嫌烦,话里话外竟说我是去成心气他的,我争辩两句他就要我滚。” “……”曲小溪面露悲悯,差点直接感慨一句:好惨。 楚钦的目光落回手中书册上:“所以啊,我才不去自讨没趣。” 曲小溪闻言,也就不再劝了。 其实她的劝原也只是走个过场,寻王被皇帝厌恶的事情举国皆知,入府以来,她更从细枝末节里将这父子关系看得清清楚楚。 她从未见过他专门去向皇帝问安,一次都没有。再加上他的差事都是闲职,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要去上一次朝,父子两个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大概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走过场磕个头。 所谓塑料父子情,不过如是。 这样的基础上,不见面或许就是最好的相处。 然而,生活总是很爱和人作对,从来不愿按剧本走。 次日夜,曲小溪正睡得浑浑噩噩,窗外隐约传来嘈杂声响。接着就闻房门被推开,阿宕焦灼的声音在幔帐外响起:“殿下,宫里来人传旨……” 楚钦睁开眼:“什么?” 曲小溪也睁开眼睛,正要坐起身,被他按住:“你睡你的,就当没醒。” 她蹙眉,迟疑着躺回去,他匆匆起身,在宦官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迎去。 前来宣旨的宦官已在外屋候见,曲小溪觉得事情不对,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竖着耳朵静听。 夜晚万籁俱寂,他出去后又没关房门,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 前来传旨的宦官抑扬顿挫,每一句话都是严厉的申斥。 “不肖之子,不重天伦!” 最严重的的八个字,字字都令曲小溪心惊。 她听得出,皇帝这是不快于楚钦不入宫探病,一时之间鬼使神差地生出几分自责,后悔自己没有再多劝一劝他。 再想想他提及的往事,她心里一股子难受。皇帝怎么这样呢?人在面前看不顺眼,不在面前又要发火,就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抑扬顿挫的斥骂声好生持续了一阵才结束,宦官办完了差事麻利告退,外屋归于安寂。 还好,没真的治什么罪。 曲小溪暗自松气,等了一等,却迟迟不见他回来。 她皱眉,思虑再三还是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行至房门口。 抬眼一看,就见他还跪在外屋的地上,眼中茫然,怔忪出神。 阿宕立在他身边,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为难模样。见她出来,仿佛见了救星:“王妃。” 曲小溪樱唇一抿,走到他身边看他,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于是蹲下身,手指小心地在他肩上碰了一碰:“殿下?” 他蓦地看过来,首先看到的便是她正缩回去的手在打颤。 回过神,他重重缓了一息,若无其事地起身:“起来干什么?睡觉。” 说完,他先她一步往屋里去。 曲小溪挥退了阿宕,又自顾吹熄了外屋的灯才进屋去,他已躺回床上,平静地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她看着他,突然很难过。 他明明也是难过的,所以才会那样怔在外面,惶惑又恐慌,久久回不过神。 屋内尚有两盏烛火未熄,她坐到床边,透过昏黄的光火静静看着他的脸,迟疑了良久,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睁眼,她无力地劝道:“人生病的时候不免脾气古怪,你别难过。” 楚钦没心没肺地一笑:“谁难过了。” 遂翻了个身,睡得四仰八叉。 曲小溪不知该说什么,默默上了床,躺回里侧去。这样一来正好跟他脸对脸,她静静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又说:“你心里不舒服,就怪我好了……我昨天若是多劝劝你,你可能就回宫了吧。” “嘁。”他嗤笑,“关你屁事。”接着伸手胡乱将她一揽,口中含含糊糊道,“圣旨里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不重人伦,就是没心思去看他。” 说完他就闭上眼,曲小溪被他按在怀里听了半晌,却不见他呼吸平稳。 不仅呼吸不稳,他的心跳也时轻时重,显是心事重重,搅得他不能安心。 她咬咬牙:“我睡不着,想喝点酒。” 楚钦:“什么?” “我想喝酒。”她抬起眼帘,“你喝不喝?若不喝,我拉方嬷嬷陪我喝。” 他颔首,眯着眼睛看她。 她很会给人台阶下,明明是想让他出气,话里话外却揽到自己身上。 他深吸气:“喝。” “那我让阿宕备酒来。”她说罢就又起了身,趿拉着木屐往外走,“天冷了,喝热酒吧,我再去厨房备几个下酒菜。” 话没说完,人已至门口。她懒得多穿衣服,顺手抄起木架上挂着的狐皮大氅一裹,就出去了。 步入厨房,曲小溪心里还是乱七八糟的。 她知道,自己常因未来三观作祟生出不恰当的心软,比如给胡侧妃求情就是这样。 她看不得草菅人命,哪怕心里有恨,还是在最后一刻站了出来,护了胡侧妃一道。 可楚钦这事不一样。楚钦这事好像并未引起什么未来三观带来的冲击,却像无数根尖刺刺进她心里,刺得她四肢百骸都难受。 怎么就这么惨呢。 她是不被长辈疼爱的孩子,而他,是被亲生父亲厌弃的孩子。 她想得鼻子酸酸涩涩,借着切辣椒的机会多少掉了两滴眼泪。 而后殷红的辣椒下锅,与先一步炒好的鸡蛋一起翻炒,咸香里很快翻出鲜辣,一道辣炒鸡蛋很快就出了锅。 鸡蛋装到食盒里温着,曲小溪又炸了一小碟糖醋带鱼、一小碟虾,最后寻了些现成的煮毛豆,一并端回屋里。 房中,阿宕已将酒热好,榻桌直接支在了拔步床上,白瓷小壶与白瓷盅都放在上面。床边另还有个小炉,炉里热着更多的酒,酒味浓烈,满室盈香。 曲小溪行至床边,先将几道菜端上桌,自己便也坐到床上。正要伸手倒酒,被他阻住。 他摇摇头:“酒烈,你若喝不了不必陪我。” 她抿唇:“我少喝一点。” 说罢还是自顾自斟了一盅,浅抿了一下,温热就从唇齿一直蔓延到胸中。 阿宕见状无声地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卧房中只余他们夫妻二人。楚钦一连自斟自饮了三杯,曲小溪怕他喝得难受,夹了块带鱼送到他嘴边。 他抬眸一扫,笑了笑,直接抬手接过,拿在手里吃。 吃了一口,他轻笑:“你说,人何苦非要孩子呢?” 说着怔怔摇头:“既不喜欢,不如自得其乐地过一辈子。何必非要添个孩子,相互折磨。” 言毕又举杯饮酒,刚斟满的一盅烈酒转瞬消失无踪。 曲小溪不知该怎么劝他,开解得干巴巴的:“也不能这么说……要孩子自有要孩子的好处。只是有些人……不太知道如何当父母罢了。” “嘁。”他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手中斟着酒,口中蔑然道,“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曲小溪:“……”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父皇是这样,我以后必定也不是什么好爹,不如不生,不让孩子遭这份罪。” 说完,又是一盅。 曲小溪趁他再斟酒的间隙,手忙脚乱地给他塞了两口鸡蛋:“别这么猛喝嘛……”她神情戚戚,放下筷子就又上手剥起了毛豆,剥完就忙不迭地往他嘴里送。 楚钦嘴里的炒鸡蛋尚未咽下去,毛豆就送了过来。嚼在一起,味道变得有些古怪。 他不大在意,反倒笑了笑,忽而想起什么,看向她:“曲小溪。” 曲小溪正紧锣密鼓地继续剥毛豆,闻言随口:“嗯?” “你说……我又不要孩子,你是不是大可不必怕我搞什么宠妾灭妻的事啊?”他问。 她抬眼看他,无语了一瞬。 都这么难受了,他怎么还想着来撩她! 第37章 及时行乐 ◎分明是太当回事,才会一再去想。◎ 曲小溪不作声,闷头饮酒。楚钦感到被冷落,悻悻闭口,也继续喝了起来。 曲小溪两辈子的酒量都不怎么样,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回喝高。于是坠入昏睡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糟糕! 光想着哄他了,现在喝成这样,他不会酒后那啥吧?! 女人果然不能随便心疼男人啊……!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也晚了,她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着,昏昏地坠入黑暗。 楚钦饮尽最后一口酒,放下酒盅,唤阿宕进来收了榻桌和残羹剩菜。看着委顿在床睡得昏沉的曲小溪,他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伸手费力地将她的睡姿摆好,又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上。 然后他问阿宕:“什么时辰了。” 阿宕躬身:“丑时了。” “备醒酒汤来。”楚钦说罢,举步行至外屋。等了约莫一刻,醒酒汤端了进来,他一饮而尽,随即更衣盥洗,而后推门离去。 这一觉,曲小溪借着酒劲儿一直睡到了晌午。醒来时头脑还有些昏,她蔫耷耷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挣开眼睛,却没能如料看到身边的人。 曲小溪怔了一怔,撑坐起来。甜杏见状上前,她问:“殿下呢?” “……进宫谢罪去了。”甜杏低着头,“天不亮就走了。” “嘶——”曲小溪恍然大悟,狠狠一拍额头。 她昏了头了! 楚钦不愿进宫探病是一回事,但斥责的圣旨下到眼前就成了另一回事。 这个情形下他若还不进宫谢罪,可就是昏了头了。她却全然没想起来,大半夜还拉着他喝酒。 重大失误啊! 曲小溪秀眉紧锁,手指一下下按着太阳穴,心下只能无力地为楚钦祈祷,希望他别出什么事。 帝心难测,当今天子又摆明了不喜欢他,他顶着盛怒还带着一身酒气入宫告罪,也不知会不会火上浇油。 ……既要进宫谢罪,他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曲小溪想得头疼,缓了半晌,忐忑不安地起身,更衣梳洗。 她想她得提前收拾妥当才好,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她得及时进宫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宫中,紫宸殿外宫人环伺,立在檐下的宦官们个个拘谨地低着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寻王跪在殿前的广场上,已有近一个时辰。 腊月里寒风刺骨,饶是穿得再厚实,这样跪在青石板上也让人看着都冷。 戌时末刻,四皇子楚锐从殿中退出来,转身看见寻王,面上划过一抹讶色:“三哥?” 他立在楚钦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虽掩饰住了眼中的幸灾乐祸,语气里的讥诮却再分明不过:“晨起听说父皇昨日为三哥的态度发了火……没想到竟闹得这样严重。”说罢摇头,“三哥也是,怎么如此糊涂,连孝道都忘了?” 楚钦眼帘稍抬,目光冷淡地从他面上划过,无意理睬,一个字都懒得说。 楚锐无所谓他的冷淡,叹息着又摇摇头,向他一揖,就举步出宫去了。 长乐宫里,太后为此事气得够呛,却不敢直接去斥责儿子,生怕将这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闹得更僵。思虑再三,她着人去端王府递了个话,端王正与王妃用着午膳,冷不防地一惊,登时连连咳嗽。 “殿下!”端王妃连忙起身,抚着后背为他顺气。端王摆摆手,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走:“我进宫一趟。” “外面天寒,太医不让殿下出门!”端王妃疾步跟着他。 想到寻王的事,她心里也急,但总归还是自家夫君的身子更让她不安。见端王一味地往外走,她又道:“要不我去吧。” “不妨。”端王摇头,“父皇发了火,你去怕不顶用,还是我去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着人备车,端王妃想了想,只好顺着他,亲自搀扶他去了府门口。 过了月末两刻,端王府的车驾停在了宫门处,宫人们都知端王身体不济,忙不迭地上前搀扶,端王却因心中焦灼走得很急。 行至殿前,他遥遥看到三弟长跪的背影,一阵心疼。待行至近前,又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酒气,顿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打下去,低斥:“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楚钦没躲,半边脸都掀起麻意。他活动了下,轻哂:“大哥息怒。我这不是谢罪来了?” 端王气得咬牙,望了眼殿中又看看他,沉声一叹,行至他身边也跪下来。 楚钦眼底轻颤,笑说:“这一招,大哥真是屡试不爽。” 在他印象中,他很小就已不被父皇喜欢了。而大哥因为体弱,总是很得父皇关照。 所以每每他犯了错跪在殿前谢罪的时候,大哥总会来陪他。父皇能硬着心不理他,却不可能不理大哥,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扶大哥起来,连带着他也不必跪了。 最初的时候,楚钦也很喜欢这样的雕虫小技,觉得大哥用这一手拿捏住父皇是件好事。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心里渐渐觉得不是滋味。 他有了种难言的期待,期待能有一次……哪怕只有那么一次,父皇能不见到大哥也出来看看他,哪怕当面骂他两句都好,别把他扔在外面不做理会。 再后来,这种期待又变了味,变得更诡异了些——他开始期待父皇索性不要出来,哪怕大哥来了,他也不要出来。 只是不论哪一种期待,都不曾实现过。 楚钦心如止水地低着头,端王在寒风中很快气力不支,猛烈地咳嗽起来。 “胡闹!”皇帝怒喝出声,楚钦不必抬眸,余光也能看到皇帝大步而出。 他无声地垂眸下拜,端王也拜下去,手刚触及地面就被皇帝一把扶住肩头:“进殿来!” “父皇。”端王抬起头,但没有起身,“三弟年轻,又刚成婚,一时不免忘乎所以,并非有意……” “行了!”皇帝紧锁眉头,抬手拢住端王身上的大氅,又说,“进殿来坐。”说着,他目光斜睇向楚钦,几是在视线刚触到他身上的刹那,神情就冷了下去,“滚。” 楚钦抿唇,重重磕了个头,起身走得决绝。 “三……”端王先喊他,察觉这份决绝,猛地噎了声。他看了眼父亲,不敢显露不忿,只得沉默以对,随着皇帝一并入殿。 宫道上,楚钦一路硬撑,走出宫门终于脚下一软。 “殿下!”阿宕连忙搀扶,却扶不住,楚钦觉得膝头酸软不已,索性就地瘫坐下去,笑了声:“歇会儿。” “……好。”阿宕只得在旁扶着他,口中小声道,“一会儿先送您回府,下奴再进宫一趟,求太后赐个太医过来。” “用不着。”楚钦嫌他小题大做,啧声摇头,又说,“再说,谁要回府了?” 阿宕一愣。 “回庄子上去,王妃等我呢。”他道。 阿宕如鲠在喉,看着他,心知王妃必定不会费什么心,却不忍说出口。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胡侧妃也不错,时时处处都显得为殿下着想,哪怕是装的,也多少让人欣慰。 王妃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呢? 阿宕心下喟叹,神情愈发复杂。 楚钦瞟着他,嗤笑出声:“你跪累了还是我跪累了?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哭丧着一张脸。” “……”阿宕连忙收敛情绪,低头嗫嚅,“下奴只是替殿下难受。” “瞎难受个屁。”楚钦不屑,觉得腿上的不适缓解了些,就撑起身,“走了,回家。” 白石山庄,曲小溪越想楚钦越不安心,只觉度日如年。 夜里饮酒的醉意尚未完全褪去,她本想再补一补觉的,却根本睡不着。于是爬起来读书,可也读不进去。 最后,她添了件衣服跑进菜园里,想通过打理小青菜让自己走走神。 结果却发现,满眼青翠的绿苗苗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虽然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但常言还说帝王薄情。皇帝会不会一时火气冲脑杀了他啊…… 曲小溪蹲在暖融融的菜园里,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甜杏见状立刻上前:“姑娘冻着了?奴婢去给姑娘取件衣裳。” 但话音未落就见曲小溪起了身,黛眉紧紧拧着,闷头就往外走:“不用,我不冷。” 甜杏一怔,又听她说:“给我备马车。” “备马车?”甜杏不解,“姑娘去哪儿?” “回京,看看殿下怎么样了。”曲小溪言简意赅。 她想好了,若情形真的不好,她就去求端王相助。再不成,她就去求太后试试。 若太后也帮不上忙,那她还能去求娘家——虽说按理来讲曲家说话不可能比太后和端王说话管用,但真到了那一步她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门路都得试试。 过不多时,曲小溪就坐上了马车。赵文康亲自驭马,知她心里担忧,就赶得很急。 如此一来,马车颠簸得极为厉害。曲小溪坐在车中,只觉昨晚的酒意又翻上来,翻得她想吐。 但她忍住了。three 皇帝若真要杀楚钦,只需要一句话,她根本没时间耽搁。 曲小溪这般想着,心里又慌了一阵。继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知会方嬷嬷一声。 ……也没准儿方嬷嬷能有什么别的主意呢! 她不禁懊恼,可马车已然驶出,也顾不上赶回去再问了。 为了缓解胸中的难受,曲小溪仰在车壁上,长缓了两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钻着牛角尖,她一再瞎想楚钦现在的处境。一会儿觉得“他不会已经死了吧?”一会儿又想“会不会被押去诏狱受苦啊”。 然后在某一瞬,她如遭雷劈般镇住。 ——她怎么为他担心成这样…… 曲小溪的手紧攥住裙摆,懵住了。 时辰渐晚,天色转黑。几阵萧瑟的寒风过去,天地都被掩入黑暗。 京郊的小道上没有灯火照明,赵文康点亮提前备下的笼灯放在车辕上,勉强照亮近前的道路。 复行约莫半个时辰,天黑得更彻底了,冷风呜咽个不停,偶觉脸上一凉,定睛才觉隐隐飘起了雪花。 远远的,一架马车迎面驶来,同样车辕上亮着灯。 赵文康原未当回事,离得近些发现车厢华贵,才提了几分心神。 京郊的田庄众多,但必须走这条路的却不多。他不由眯起眼睛细看,对面车上驭马的阿宕也看到了他这边,同样凝神打量。 再近一些,两辆马车先后刹住。 赵文康想到王妃今日的心神不宁,生怕寻王已然殒命,根本不敢直接跟曲小溪禀话,小心地压低了声音,询问阿宕:“王妃担心得坐不住,殿下如何了?” 阿宕闻言笑出声,遂揭开车帘,向里面道:“殿下。” 楚钦正阖目小睡,闻声抬眸,阿宕颔首:“王妃出来找您了。” 楚钦愣住。 旁边的车中,曲小溪不知外面的情形,见车停了也无心多问,手中仍摆弄着三枚铜钱,扔了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种简易的占卜方式,据说从六爻衍生而来。用三枚铜钱问简单的事情,三正或两正一反为吉,□□或两反一正为凶,简单的事情可以问出吉凶。 按理说,这样的占卜都是已一次为准的,扔多了就会失效。她却因心神不宁,扔了不知多少次。 扔出两正一反,她嫌不够吉,就想试试能不能扔出三正。 扔出三正虽然心中狂喜,却又想再测一次让自己心安,于是收了再来。 而若测出两反一正或者□□,她就更不服输了,心下暗道“这肯定不准”,必要重新抛过。 甜杏坐在旁边,看出她在干什么却不好劝,只能默默看着她跟老天爷较劲。 车帘忽而被揭开,寒风往里一灌,同时黑影一晃。 曲小溪手里的三枚铜钱刚好又一次扔下去,她一时便顾不得抬头,待得看清铜钱的结果才抬眼望去。 ——定睛间,曲小溪头皮一麻:“啊!” 楚钦摒笑:“啊?” 曲小溪直勾勾盯着他回不过神,倒吸冷气。 楚钦气定神闲地在旁边坐下:“这么晚了,王妃要去何处?” 曲小溪还愣在那儿,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不是当我有去无回,想回娘家,然后急着改嫁?” “……”曲小溪不吸冷气了,但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未变。 楚钦好笑,抬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曲小溪一秒回神:“你……”她声音沙哑,“你没事?!” 只短短几个字,却抑制不住地染上一层哽咽。 她有所察觉,不禁觉得丢脸,双手将脸捂住,还是禁不住道:“吓死我了。” 楚钦无声地看着她,慢慢向她身边挪了几寸。 她在惊喜中一时回不过神,他就顺利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口中自若道:“没事啊,我福大命大,被废了太子位还好好地活了十五年,这点事弄不死我。” 那可太好了。曲小溪暗想。 楚钦环着她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又紧了紧:“别难过了啊。别亲爹罚了一顿换媳妇担心,这叫什么,这叫福祸相依,我也不亏。” “……胡说八道!”她气恼地推他,但没推开,也就算了。 回到庄子上,曲小溪洗了个澡,总算从心情到身上都痛快了。 痛快之余,她前所未有地觉得楚钦顺眼起来。继而终于不得不老老实实承认: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好像的确也不错。 考虑当正经夫妻似乎也不是不行,曲小溪暗忖。 人是骗不过自己的。之前她对他疏远,是因不想参与后宅争宠,怕自己一旦动了心就会慢慢变成一个妒妇,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可是现在,她已经动心了。 人总不能自己骗自己。 曲小溪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有些酸涩,这叫什么事儿。 男人真是女人的绊脚石。 曲小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过多时,楚钦也洗完澡回了屋。 他如旧穿了身白色的寝衣,头发还有些潮,湿漉漉地垂在身后。 见她一语不发地躺在被子里,他衔着笑上床,伸手就捏她的脸:“辛苦我家小王妃了。” 曲小溪一把将他的手按住:“你烦人。” 他低笑。 “笑什么笑。”她瞪着他,“要进宫谢罪也不提前说一声。你若说了,我就不拉着你喝酒了!” “可我想跟你喝酒啊。”楚钦从容道。 曲小溪白他一眼,冷淡地闭上眼睛。他想她今日真的累了,也不再烦她,同样躺好睡觉。 阿宕安静地进屋吹熄灯火,又退出去,房中黑下来,也静下来。黑与静之中,一切心思都变得格外清晰。 “楚钦。”她突然唤他。 他睁开眼,感觉身边的人翻了个身,滚到了他臂弯里趴着。 她在黑夜里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们当正经夫妻吧。” “啊?!”却换他往后一缩。 “……你说什么?!”滞了半晌,他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当正经夫妻吧。”她嗫嚅着,声音虽轻却恳切,“我已动了心,就没什么好硬撑的了。” “……” 楚钦再一次惊异于: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子! 不动心的时候,她说不要就不要;动了心,她说承认就承认。 书里说敢爱敢恨,左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他屏息凝神:“你当真的?” 曲小溪:“嗯。” 他又说:“这可没有后悔的机会啊。” 曲小溪:“我知道。” 下一秒,楚钦忽而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楚钦?”曲小溪坐起身,哑然盯着他。 “等我一会儿,”他瓮声,“我出去清醒一下。” 曲小溪:“……” 楚钦大步流星地走到廊下,没加衣服,也没穿鞋,凝望着朦胧月色……觉得自己有病。 她明明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他愿意用强,她早就是他的了,谁也不能说他不对。 可现下他竟然觉得受宠若惊。 ……他也确实受宠若惊,发自肺腑的,受宠若惊。 真是荒唐。 楚钦长缓了几口气,终于转身回屋。曲小溪缩在被子里等着,先听到他进屋的声响,又觉他开柜子找了什么,接着便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逼近,不禁失笑:“干什么呀。” “没事。”他随口。躺到床上,径自宽衣。 四下漆黑,她隐约察觉他好像在黑暗中捣鼓了一阵什么,不及发问,他的手已探过来。 寒冬腊月,正是最冷的时候,他又穿得那么少,虽只在外待了片刻也已冻透了。 隔着寝衣,她就觉得他的手凉飕飕的,待得寝衣被褪去,冰凉的触感直接触及肌肤,更惹得她一再打颤。 他温柔地吻上来,她下意识地迎合他。 其实方才他出门时,她独自留在屋里,都还有那么一闪念在思索“他是不是不行”的问题,但现在,她突然觉得那也不太重要了。 反正他也不想要孩子,在“行不行”这个问题上,只要……只要体验还行就行。 于是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幔帐里渐渐热起来,寒气被热意驱散,她很快就撑不住他的热烈,紧紧咬住牙关。 大汗淋漓,血气冲脑。也有那么片刻,曲小溪迷迷糊糊地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豁得出去了,好像上一秒才觉得动了心,下一秒就已跟他纠缠在了一起。 但,人生或许就该是这样。 她上一世是因为意外突然死去的,最是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到”的含义。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增那么多犹豫,只消对得起自己便是了。 更何况,他们明明是正头夫妻。若不是心下抗拒内院之争,他早就是她的人了! 她心里突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占有欲。 曲小溪畅快地豁出去了。可她实在没想到,他能拉着她折腾那么久。 然后她就再次体会到了体力不支的痛苦。 偏生他对此全无察觉,因为自己身体够好,便全未料到她能累得如此之快,尽兴之后小睡一觉就又伸手摸过来,曲小溪从梦中惊醒,立刻躲死神似的缩到了最里面:“不成了!你适可而止!” 楚钦被喝住,睡眼惺忪地看看她:“哦。” 然后他的手还是继续伸过去,在她的心惊胆战中将她揽住,脸往她的秀发里一埋,不再乱动。 曲小溪暗自松了口气,忽闻他嗤地笑了声。 她怔怔:“笑什么?” “你不知道,我父皇昨天气得面色铁青,只跟我说了一个字,就是滚。”他哑哑地笑着,一副全无所谓的姿态,“他若知道我滚回来之后过得如此畅快,恐怕要一下子气到驾崩。” “……”曲小溪抿唇,轻轻劝他,“别赌气了。” “没有啊,没赌气。”他笑意更深了些,“没当回事,才当笑话跟你说。” 才不是的。 她无声地低下头。 分明是太当回事,才会一再去想。 第38章 凑趣儿 ◎“也未必是成心气人。弟妹本就厨艺好,或许真忙着呢。”◎ 天色渐明,雀鸟扑棱着飞上枝头,令院子里多了些欢愉的气息。 方嬷嬷打着哈欠起了床,锦雀上前服侍她梳洗。她一夜睡得不错,于是起身半晌都还沉浸在那种舒适中,直至坐到妆台前才想起来问:“王妃可回来了?” “回来了!”锦雀笑道,“昨晚和殿下一起回来的,嬷嬷当时已经睡下,奴婢就没跟嬷嬷说。” “好。”方嬷嬷满意地笑笑,锦雀看着她的神情,不解:“王妃昨日走得虽急,但若着人去追也不是追不上。眼下天寒地冻的,嬷嬷怎么不先寻王妃回来?倒让王妃白白辛苦了一趟。” “何必追她。”方嬷嬷笑意更盛,“王妃也年轻,不怕劳动一趟。若跑这么一个来回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那就值得了。” “自己的心思?”锦雀愣了愣,“您觉得王妃对殿下有意?奴婢却听说……王妃素日对殿下没多少情分的。” “啧啧,你还小。”方嬷嬷轻哂,不多解释,只说,“一会儿替我传个话,今天若无什么大事,都别去搅扰殿下和王妃。给你阿宕哥哥也提个醒,让他管好手底下的人,别在这时候碍眼。” “诺。”锦雀福了福,心领神会,“那您今日也不去见殿下和王妃了呗?” “嗯。”方嬷嬷点头,“一会儿咱们出去随便逛逛,不给他们添乱。”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卧房里正一片浓情蜜意。 曲小溪与楚钦起床用了膳就又躺回了床上。先前一切的隔阂与顾虑在昨晚的热烈之后都被打破了,曲小溪上床就主动靠进了他怀里,沉默了半晌,问他:“陛下昨天……罚你了吗?” 楚钦嗯了一声,沉吟一下,又摇头:“也说不上。只是我去谢罪,在殿外跪了半晌,他没理我。” 曲小溪闻言抬起手,触在他才侧颊上。他脸颊一侧依稀有几道指痕,虽不太明显,但白日里还是看得清楚:“这不是陛下打的?” “哦,这是我大哥打的。”楚钦笑了声,“他进宫为我说话,闻到我身上带着酒味,气得不轻。” 曲小溪心底又涌起一阵自责,转念想想,却又好受了些。 这样挨的一巴掌好歹是出于关心的,比皇帝不由分说的责骂和冷漠让人舒服。 她心里一声哀叹,脸颊在他肩头轻轻蹭着:“你不愿理那些事也好,咱们以后都躲得远远的。嗯……我们就在庄子里种一种菜,然后拉去京里卖一卖菜,赚足了钱好好过日子,别的都不打紧。” 楚钦不禁嗤笑:“怎么这么爱种菜?” “种菜有什么不好!”曲小溪理直气壮,心说哪有中国人不爱种菜!这是深深烙在DNA里的属性! 当日傍晚,她就收到了京中几处商铺的回信,说先前送过去的一波青菜当日就都卖完了,大多是几处颇有名气的酒楼在买,听说售价是平日的三倍也没二话,有多少买多少,反正提升菜肴售价就能赚回来,能去酒楼里的又都是达官显贵,不差这点钱,大家有钱一起赚。 除此之外,各家还都询问:还有吗?有的话还要! 商铺的老板都是老狐狸,根本不必曲小溪多费心神,直接表示:有是有,但是——哎呀你看看,这各大酒楼都在问,我们是给谁不给谁啊? 这话一出,各个酒楼心领神会,为了丰富菜品种类吸引客源,纷纷哄抬菜价,只希望能得到优先供应的机会。 到最后签订合同的时候,菠菜的价格是平日的七倍、蕹菜将近八倍,香嫩清甜又相对好保存一点的小油菜最贵,卖到了十一倍。 如此昂贵的小油菜,曲小溪看了都要说你们有钱人真横。 但作为收钱的一方,她自然是爽到了。 楚钦眼看着曲小溪挑灯算账,算完最后总额后直接笑出声,笑倒在茶榻上。 “噗。”他绷不住地喷笑,摇摇头,“赚了多少,这么开心?” “我知道你不缺钱。”曲小溪抿唇,依旧眉眼弯弯的,“但是看着这个倍数好痛快啊,多少也算发了笔小财!等回头等这进项把改建庄子的账平了,我们就单列一笔账把它存着,看看能存出多少,好不好?” “好。”他颔首,“听你的,钱也归你。” “嘿嘿。”曲小溪心满意足。放下账册,熄了榻桌上的油灯就下了茶榻,小跑去床上,双手拍住他的肩头,“那我们……早点睡?” 楚钦挑眉,意有所指:“直接睡?” 曲小溪一本正经:“也不太困。” 他摒笑,遂下了床,去衣柜前寻东西。接着不知他拿了什么,曲小溪只见他走到盛有清水的铜盆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了进去。 “弄什么呢?”她好奇地发问。他很快又将东西拿出来,信步踱向床榻。 等他走近,她震惊了,因为她隐约看出了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如果她没猜错,这东西虽然绝不是未来世界的杜某斯杰某邦,但是作用对标杜某斯杰某邦! 她顿时双颊通红,咳了一声,轻问:“什么做的……” 材质看起来很怪。 楚钦说:“鱼泡。” “鱼泡?!”曲小溪持续震惊。 “嗯。”楚钦认真解释,“晾干之后能存放很久,用之前再泡软就好。” “……”曲小溪说不出话。 昨夜黑灯瞎火,她虽感觉到他去拿东西,却根本不知他拿了什么,更没注意他泡水的小动作。 现在搞明白了,她心下大叹:真是人民的智慧啊! 接着她心念一闪,突然恍悟府里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 “你跟胡侧妃……也一直用这个?”她委婉发问。 “没有。”楚钦简短道,“我让她喝药,她以为那药是坐胎的。” “那我也可以喝药。”曲小溪立刻道。 不是在和胡侧妃较劲,只是她对鱼泡的坚固度有所怀疑,万一破了怎么办? 却听楚钦道:“喝药伤身。” 曲小溪一愣。 他轻哂:“我与胡侧妃……她吃里扒外,我给她喝药,我们也算两不相欠吧。算了,不提她了。” 他边说边要宽衣,她设想接下来的场景心头一慌,即道:“我先去熄了灯!” 说罢飞速溜下床将灯火尽熄。伸手不见五指之下,可算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 如果老天爷有心想让你尴尬,那就一定会尴尬。 曲小溪快步跑回床边就要上床,楚钦正好刚做完某些“准备工作”。她信手一支,好巧不巧地压中了某些东西。 “……”微妙的触感让她一下就僵住了。 她温热柔软的小手让他也僵住了。 两个人一时都僵着,很快,她就觉得手底下的东西从温度到质感都在迅速改变。 几息之后她终于回神,立刻抽手,难为情的感觉在头脑中升腾到极致。 “啊——”曲小溪一声难以言述的惨叫,颤抖着爬上床,钻进被子将自己死死蒙住。 黑暗中,楚钦面上的神情变了好几番。时而也有一股窘迫,时而又被她的反应惹得想笑。 少顷,他俯身凑过去,隔着被子伸手探了探,摸到她脑袋的位置,低笑:“想不到王妃如此心急。” 只隔着一层衾被,他的笑音王府染了魔力。 曲小溪只觉自己的脸颊热得能烫死人,大呼出声:“我没有!” “有也不妨。”他慢条斯理,“夫妻之间怕什么。你出来,想看想摸都让你尽兴。” “你别说了!!!”她自是知道他在成心逗她,却按捺不住心底的窘迫,嚎得凄惨。接着,就隔着衾被伸手推他,“你……你离我远点,让我静静!” 静静? 想得美。 楚钦无声一笑,伸手就拉她的被子。她拽不过他,身上顿时一凉,吸着凉气哽咽着骂:“你你你你讨厌!” 他不理会,笑吟吟地吻下去。 同时,她感觉什么东西触在身上,发着热,让她不敢细想。 好怪,昨天她都没觉得这么难为情。当时她只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决绝,壮士赴死般地投入了一场激烈之中。 但今天,千头万绪的情绪都变得更凛冽,再加上刚才出现的小小意外,她想逃、想躲,又忍不住地想呼应。 于是这一夜注定比昨晚更加温存,他吻着她,耐心地哄她,不急不恼地循序渐进。 她满心的窘迫被他慢慢抚平,终于也开始投入,与他一起酣畅淋漓。 这一夜,曲小溪痛快得连心跳都快了好几次。筋疲力竭之下睡得也好,连梦都没力气做上一个。 如此完美的一夜,若她没有在早上醒来后恰好看见他将某些东西扔到一旁,就更好了。 ——暗黄色的一个鱼泡被他丢在地上,里面依稀可见些许不明液体。 曲小溪抿唇,默默翻滚到床榻嘴里侧,将被子糊到脸上。 楚钦有所察觉,侧首:“醒了?” 曲小溪:“没有。” 让她睡死吧。或者来个人打晕她,然后把某些画面从她脑海中删除也行。 临近晌午,睡了个大大的回笼觉的曲小溪终于起了床,扶着腰下地。 方嬷嬷正好进来,见状立刻将视线挪开,心平气和地看向窗户。 甜杏赶忙上前将曲小溪扶住,曲小溪望着方嬷嬷,强笑:“嬷嬷安好……” “王妃客气了。”方嬷嬷颔首,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要不……奴婢找个医女来,给王妃揉揉?” “不了!”曲小溪立刻拒绝,“我歇歇就好!” “好。”方嬷嬷强忍住笑,曲小溪问:“殿下呢?” “快过年了,要写一些福字和春联贴上,殿下去书房忙了。”方嬷嬷语中一顿,又说,“奴婢想着不妨再剪一些窗花,王妃若得空,我们一起剪?” “好!”曲小溪应得干脆,转而又噎了噎,“但这个我不在行,只能胡剪,嬷嬷别笑话我。” “怎么会呢。”方嬷嬷笑得畅快,“奴婢也是胡剪。” 曲小溪:“……” 行。 好在窗花这个东西选用红纸本身就喜庆,再经对折几番,就算是胡剪也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对称的美感。 而且剪纸嘛,左手拿纸右手拿剪刀,不必非讲究什么坐姿,曲小溪腰上难受,躺在床上也能剪得很愉快。 于是楚钦回到房里时,门窗漆柱上都已多了一层装饰,待得除夕再将春联和福字贴上,过年的氛围就拉满了。 曲小溪看看他又看看屋里的喜气,觉得愈发温馨,想到除夕要进宫参宴不禁有点难受,觉得还不如留在庄子上过。 然而一直到腊月廿八楚钦都没有启程回府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他说:“哦,不回了。” “不回了?!”曲小溪愕然,“宫宴能不去?” “能啊。”楚钦轻啧,“称病就推了,反正也没人想见我。” 他对此心知肚明,索性不去搅扰旁人的阖家团圆。长久以来,这好像已成了一种默契,他三年里总要有两年是要称病不去宫里的,没有人会过问他的病是真是假,双方都落得个自在。 端王府,端王又卧病了几日,到腊月廿九终于精神好了些,便问端王妃:“今年宫宴,三弟去不去?” 端王妃闻言低下眼眸,轻叹:“殿下说呢?” 她这样讲,端王自然明白。 往年无事时,三弟都未必会去宫宴。前几日就刚挨了父皇训斥,只会更不愿去。 端王沉默良久,禁不住地回想起儿时过年的样子。那时母后还在,过年时总是一团祥和的。母后还会提前拉着父皇一起给他们串压岁钱串,虽然皇家谁也不会缺这一点钱,可年纪小小的他们却欢喜极了。 如今,他已记不清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但那样的新年,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备车,咱们去找老三过吧。”端王叹道。 “老三在庄上呢。”端王妃蹙眉,“殿下的身子……” “我这身子,总是这样,你也不能总把我困在府里。”端王苦笑,“过年嘛,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才有年味。备车吧,咱们带上几个孩子一道去。若老三那边不方便住,咱们便就近挑一处自己的庄子住。” “也好。”端王妃沉吟之后答应下来。 宫宴上应酬太多,端王精力不支,必是撑不下来的,早早就告了假。但若自己闷在府里过年,多少也有点凄惨,去和寻王夫妻凑个趣,倒是个折中的办法。 宫中,皇帝临近年关也清闲下来,加之大病未愈,手头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了底下人去做,闲来无事就只看了看贺年的折子,最先看的自是一众皇子公主的。 所谓贺年的折子,其实也就是写写吉利话,皇子公主写给皇帝,就是做子女的哄父亲开心。这样的折子写不出太多花样,饶是再文采斐然,读来也就那么回事。 皇帝于是略读了两本就将折子放了下来,只草草翻了一遍各册的封面,沉了沉:“老三呢?” “寻王殿下病着……没见有折子送进来。”张敬保低着头,禀得小心。 说完,又不得不如实告诉皇帝:“四殿下为这事气得厉害,私下里骂了好几回。不过……四殿下也担心寻王殿下的身子,发过火后又跟下奴说,让下奴挑陛下心情好些的时候禀句话,看能不能遣个太医去瞧瞧。” 皇帝面无表情:“你怎么想?” “这……”张敬保有些犹豫,皇帝淡声:“说。” 张敬保跪地:“下奴觉得……四殿下怕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巴不得太医回话说寻王殿下身子无恙。” 说完,他又小心地抬眸去看皇帝的神情。却不料皇帝也正睇着他,眸色冷淡:“说下去。” “只是……”张敬保头皮发麻,慌忙往回着补,“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寻王殿下连封贺年的折子都不上,也确实是……确实是过分了些。” 说完,他紧紧咬住了牙关。 宫中的宫人时常更换,宫女们到了岁数要放出去嫁人,宦官们年纪大了也要出去养老,因此就算是御前,老人也并没有多少。 但他,是自幼就跟在陛下身边的。不止陪着陛下走到今天,也蒙过先皇后的恩。 先皇后是个和善的人,对妃妾庶子都温柔,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好。天热赏冰、天冷赐衣裳,事无巨细,总让他们觉得她是真心记挂他们的。 所以一直以来,张敬保都不愿在寻王的事上落井下石。只是处在这个位子上,他也并不能为寻王做太多事情。 他甚至没办法为寻王说一句:看在过年的份上,求陛下息怒。 好半晌里,张敬保都只能跪着,接受皇帝的审视。 直到皇帝再度启唇:“起来吧。” 张敬保大气都不敢出的起身,皇帝沉了沉:“着人去寻王的庄子上传个话,若他需要太医,就让人进宫来禀。” “诺。”张敬保躬身,皇帝不再说话,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沉默地坐着。每每这样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年三十清晨,曲小溪天不亮就起了床,早膳后精神抖擞地冲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 诚然,这东西原是不必她辛苦的,纵使她来了,大多数事情也不必她亲自操劳,但她还是想象征性地动动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很快,楚钦也来了。下人们心惊胆战地问了安,他凑到她身边:“这是干什么?” “……”曲小溪捏着铜镊的手停了停,“这是肘子,烫过后也还有些残存的毛,要拔干净。” “哦。”楚钦点点头,诚恳发问,“我来?” “行。”曲小溪大方地把肘子推给他。 这事没什么难度,傻子都能干,也不怕他干不好。 楚钦伸脚钩了张凳子过来坐下,边拔毛边问:“方嬷嬷说,你晚上还想包饺子?” “嗯。”曲小溪正好要去拌饺子馅,闻言重重点头,“咱们一起包吧。” “我不会啊。”楚钦悻悻,“小时候试过,包出来的饺子站不起来。” “巧了不是?”曲小溪笑出声,“我包的饺子,也站不起来!” 楚钦皱眉,打量着她:“不可能。” 她会做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包个饺子站不起来? “真的。”曲小溪笑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个个都立不住。跟旁人学了很多次,每每都是眼睛说‘我学会了’,脑子说‘我学废了’。” 这话惹得周遭的下人都绷不住想笑,却又因楚钦在,谁都不敢。大家一时都忍得很辛苦,好在阿宕匆匆地进了门,躬身禀道:“殿下,端王和端王妃来了。” 曲小溪一愣。 楚钦皱眉:“除夕?来干什么?” 阿宕低头:“说凑个趣,一起过年。” “……”楚钦只好放下镊子往外迎,边走边吁气,“真烦人啊,谁要他们来凑趣?” 这是他与曲小溪一起过得第一个年,原本他都安排好了,全然不料竟然有人来搅局。 没眼力见! 楚钦心底无比嫌弃,于是片刻之后,厅中笑意盈面的端王夫妇见有人进来,一抬头就看到他垮着一张脸。 “三叔叔安好!”同来的四个孩子规规矩矩问安。 楚钦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安好。” 说着他落座,一句客气话没有,张口就问端王:“有事吗哥?” 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端王一听就知道他在闹脾气,却不懂气从何来,打量着他道:“过年了,听闻今年你不进宫,正好我也不去。怕你孤单,过来陪陪你。” “谁孤单了。”楚钦抱臂倚向靠背,抑扬顿挫,“我都娶了妻了,和我小王妃过得好着呢!” “……”端王一阵无语。 炫耀什么啊?谁没有王妃似的! 他强自一咳,只得摆出兄长的架子:“我们来都来了,你能不能尽点地主之谊?” “行吧。”楚钦抿唇,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遂起身,向外一引,“哥哥嫂嫂里面请,让阿宕带着你们先四处逛逛,我与王妃正有事在忙,一会儿忙完再来问安。” “就这态度?”端王皱眉,“忙什么忙?” “真的,没诓你。”楚钦认真起来,“忙年夜饭,那么多菜,我不能让王妃一个人做吧?” 说罢他就大喇喇地向外走去,恣意地摆了摆手:“失陪了,大哥自便,不用管我。” “哎你……”端王气得拍案而起,想骂人。端王妃哪敢让他动气,一把扶住他:“算了算了。” 端王妃想着楚钦那副耍无赖的样子想笑,硬生生忍住,劝他:“也未必是成心气人。弟妹本就厨艺好,或许真忙着呢。” 作者有话说: 端王:我若英年早逝,三弟你负主要责任。 第39章 过年 ◎借着过年的喜气,这个头一开就注定不可能只是“共饮一杯”。◎ 厨房里,曲小溪忙完手头的事就解了围裙往外走。 兄嫂来访,她本也该去迎一迎的。 却不料刚到门口就碰上了楚钦,她没想到他会回来得如此之快,不禁一怔,他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饺子是什么馅?” “猪肉白菜。”曲小溪道。 楚钦想想,好声好气地打商量:“能不能添个鱼肉的?大哥很喜欢吃鱼肉饺子。” “行啊。”曲小溪满口应下,当即让人备鱼剁馅,言毕又问,“你怎么回来了?不在前面招待他们?” “有什么好招待的。”楚钦撇嘴,曲小溪无语一瞬,转身就走。 “哎……小溪!”他忙追她,她哭笑不得:“岂有把客人扔下的道理?厨房的事原也不必咱们亲自动手,该好好和兄嫂说说话才是。” 楚钦啧声,吊儿郎当地跟着他。 再行回到正厅,下人已将茶与点心奉上,几个孩子都乖乖吃着点心。端王与王妃随意地闲谈,眼见又有人来,夫妻一并望过去,曲小溪进门福身:“大哥、嫂嫂。” “弟妹来了。”端王妃衔笑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打量了她两眼,端王妃面露欣慰,“有些日子不见,弟妹瞧着气色更好了。” 曲小溪脸上微微一红。 能不好么?寻王府的日子本就比在娘家舒心多了,后来楚钦得知她气血虚,更三天两头地安排补品给她进补,鲍鱼海参灵芝人参应有尽有。再加上前阵子骑马锻炼,她的身体素质直线上升。 说话间,端王府的几个孩子上前问安,曲小溪也笑吟吟地和他们打招呼。许是看她面善,最年长的那个男孩子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忍不住开了口:“二婶婶,我们听说……二婶婶家里有菜园,可以去看看吗!” “元柏!”端王妃沉声一喝,曲小溪却不以为意,反倒笑起来:“行啊,婶婶带你们去!” 几个小孩子立刻欢呼雀跃,曲小溪又朝端王与端王妃福了福:“那我先带他们去逛一逛,哥哥嫂嫂也好和他说说话。” 她边说边睇了楚钦一眼,一瞬间,三人情绪各异。 端王妃和和气气地颔首应“好”,端王沉吟着,面露欣慰。唯独楚钦眉宇骤然挑起,显有不满,似是不想留在这里。 但思量之后,他到底没胡来,沉声点头:“你去吧。” 曲小溪这便带着孩子们一道离开,方便他们说话。楚钦一脸被抢了媳妇的悲愤,回首无声地目送。 端王不知他在想什么,咳了一声:“看看弟妹,再看看你,挺大个人一点规矩没有,在孩子们面前也不像个长辈。” “嘁。”楚钦浑不在意,径自落座到一旁,“大哥有规矩,大过年的登别人的门,还开口就是数落。” 端王气结,直一阵眼晕。端王妃忙打圆场:“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斗什么嘴?” 说罢也坐下来,向楚钦道:“你大哥念叨着跟你投壶呢。” 楚钦:“哦呵,大哥这身子骨还能投壶呢?” 端王妃:“……” 端王气得面色涨红,连连咳嗽:“咳咳咳——” “快别气你大哥了!”端王妃无奈,楚钦借嘴皮子消解了过年被搅扰的不快,终于收敛了脾气,好好地着人取了羽箭和木筒来,与端王一起投壶。 田庄里终于有了一分难得的热闹,晌午时,众人聚在一起吃了饭。到了下午,曲小溪又带着几个小孩一起玩去了。 王府里长大的小孩都没见过菜园,更不知蔬菜如何长大,曲小溪很有耐心地蹲在地里教他们识菜,还能简单讲一讲要如何松土、如何除草。 等他们把菜园逛够,她又待他们去了住处的院中,院子里没什么好看的景致,却有一大块铺了石砖的空地,正适合小孩子们玩闹。 曲小溪回忆自己两世的童年,让人找了块碎砖来在地上画出错落的方格,带着几个孩子跳格子,跳够了格子又带他们玩老鹰捉小鸡。 楚钦、端王、端王妃三人立在廊下静静看着院子里的热闹,端王的面色因为心情好转变得红润了些:“弟妹性子活泼……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你,也好。” 端王妃沉了沉,轻声说:“看来弟妹是喜欢小孩子的。” 楚钦自知其意,轻嗤:“我不喜欢。” 端王妃侧首望着他,无奈又心疼:“你是不喜欢,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人总要往前看的,你莫要拿旁人的过错为难自己。” “我不喜欢。”他目不斜视,“孩子有什么好的,又疯又闹,无怪许多当父母的都不喜欢。” “三弟……”端王一声沉叹,连连摇头,“母后在天之灵,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大过年的,提母后做什么?”楚钦不满地皱眉,信手指向院中,“你自己看是不是又疯又闹。他们若不来,我自能陪小溪玩呢,现下全被搅合了。” “……”端王和端王妃突然理亏,不再多言。 楚钦抱臂,眯眼打量着面前老鹰捉小鸡的队伍,心生戚戚。 大过年的,她陪别人家孩子玩得真开心。 而且还不带他玩。 这种不忿一直持续到傍晚。家宴开席的时候,曲小溪坐到楚钦身边,他终于脸色好看了。 各色菜肴如流水般呈至席上,有山珍海味,也有家常小菜。小孩子们尤爱点心,其中以曲小溪亲手所至的一道荷花酥最受欢迎。 荷花酥里选用了咸蛋黄与红豆沙为馅,做成花瓣形的外皮层层叠叠,一口咬下去香酥可口。 端王妃口味清淡,稍吃了些荤菜就下意识地夹了小油菜来吃,一口吃下去猛地反应过来,看看那碟子菜又看看曲小溪,讶然道:“这菜……你们庄子上种的还真有收获?” “自然。”楚钦好笑,“怎么,嫂嫂当我们只是随便试试?” “……”端王妃半晌没说出话。 确实,她以为他们只是随便试试。一个亲王一个王妃张罗着种菜,怎么看都不像认真的。 在加上眼下的菜园尚未到收成的时候,新一波菜籽前几日刚播下去,现在也就刚抽出一小层嫩芽,端王妃全没想到他们真能种出吃的。 曲小溪一哂:“不止自家够吃,我们还拿去卖了一些呢,嫂嫂若是吃着喜欢,改日我着人送一些到府上。另外殿下还点了几处地方种稻谷,眼瞧着也长得不错,只是要收获还要等上些时日。” “真有意思。”端王妃听着有趣,颔首又吃了一小片油菜,“殿下原是怕你们闷得慌,才催着我赶过来,现下看来实是想多了。” 楚钦:“本来就……” 曲小溪一把掐在他腿上:“一起过年也挺好的!”她压过他的声音,看看几个孩子,又小道,“有小孩子闹一闹,过年才对味呢。” 言毕还问楚钦:“是吧?” 楚钦冷淡地低头吃饭:“嗯。” 端王和端王妃摒着笑看热闹。 晚膳用罢,天色已很晚了。几人同去院子里消食,正是京中烟花放得最热闹的时候。 庄子离京城虽有一段距离,却也隐约能看到些光影,曲小溪立在廊下看着,忽闻“嘭”的一声,偌大一朵竟在支持之遥窜起,直入夜色,炸开一片橙红。 “咱们庄子上有烟花?!”曲小溪惊然问楚钦,楚钦望着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他睇了眼旁边的兄嫂,说得十分矜持:“你出去看看。” 曲小溪怔了怔,依言向外走去。 每往外走一道门,更前面的院子都有烟花乍起。而且越来越多,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 待迈出大门,门外空地上不知何时布置好的烟花其放,满满一片窜入天中,同时炸开,布成一片彩色的花。 曲小溪心中震撼,隐约闻得后面又有响动,转身望去,宅中不知什么地方又窜起一片来。定睛一看……在天上拼成了一个巨大的胡萝卜。 俄而旁边再起一片,是一棵好大的油菜。 再来,是一缕金光灿烂的麦穗。 留在宅子里的孩子们纷纷惊叫出声,兴奋得在院中蹦蹦跳跳。 端王神情复杂:“真有你的。”说着,脸色黯了黯,喟叹感慨,“若能年年都这样过节,倒让人舒心。” 楚钦垂眸:“大哥好好保重身子,来年我让人弄新花样给大哥看。” “怎么?”端王的目光瞥过来,“不嫌我搅扰你们夫妻了?” “嫌啊。”楚钦啧嘴,“那能怎么办,谁让我投生成了你弟弟呢?” 说罢他举步前行:“我去陪一陪小溪。” 端王笑道:“去吧。” 大门前,曲小溪被烟花晃得眼花缭乱,又怀着一种开盲盒般的激动,脑子里胡猜下一个是什么。 苹果、橙子、大鲤鱼…… 大鲤鱼真好看。 可惜好像是条锦鲤,不能吃。 她仰着头,自顾笑出声,忽而眼睛被人一捂,她猝然回身,抬眸望见楚钦,双颊红起来:“给我备的?”她问他。 “是啊。”楚钦懒洋洋地承认,径自坐到了门前石阶上。 曲小溪坐到他身边,他伸手将她揽住,她抿着笑靠向他的肩头,俄而忽地凑近,柔软樱唇在他侧颊上一啜。 他一下子笑起来,目光看向她,在她额角上回以一吻。 曲府,曲小清坐在园中廊下,望着院子里迭起的烟花,心里烦乱不堪。 她是出了嫁的女儿,原不该在娘家过年。如今回来只一个缘故,便是她与夫君徐鞍又吵架了。 吵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与徐鞍虽住在京中,徐鞍的父母却住在外头。到了年前,徐鞍非想带她回乡探望父母,可她并不想去。 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去的? 她不肯退让,最后徐鞍就扔下她自己去了。 曲小清因而心里又气又恼,当日就着人备车回了娘家。如今已回来几日了,还是想起这事就不高兴。 见她沉闷,旁人也不敢多劝,最后还是曲小涓上了前,坐到她身边道:“姐姐别难过了,姐夫待姐姐还是上心的,此番过年要回家尽孝也是没法子的事。等年后回来,他还不知要如何哄姐姐呢!” 曲小清闻言仍一语不发,只望着烟花发愣。 很奇怪,她明明与寻王也不相熟,但每每一有诸如这般的事情,她总会想起那张清隽俊美的脸来。 她总会忍不住地想,若当时她嫁给了寻王,日子会不会不一样。 默然良久,曲小清终是将话说了出来:“你说……我若当初嫁了寻王,如今会怎样?” “寻王?”曲小涓被问得一愣,旋即忿忿蹙眉,“姐姐可别瞎想这些。他是那般的名声,姐姐嫁给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日二姐姐回门,他虽表面上护着二姐,想来也不过是为着自己的面子罢了,姐姐可别把他想得太好!” 曲小清凝神:“我听说,他最近带着二妹独住在庄上,想来惬意得很。” “庄子上有什么好的!”曲小涓的声音愈渐尖锐,“旁人都说,寻王从前经年累月不去庄子上,庄子年久失修。如今突然久住不回,左不过是被陛下厌恶只得躲得远些罢了,二姐姐跟着他也只有受苦的份儿!” “别这么说。”曲小清轻斥了一句,却也言道即止,并不多么严厉。 她得承认,曲小涓的话让她心里好受了些。 她是自幼被父母长辈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比不得曲小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女。若眼下曲小溪过得比她好,只会让她觉得颜面尽失。思及年初二嫁出去的女儿要带夫君一道回门,她更没由来地紧张。 若曲小涓所言是真,那就太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曲小溪也过得寥落,和她一样满腹心事。 田庄上,曲小溪想到兄嫂都在,终不敢在外面逍遥太久,又看了会儿烟花就催着楚钦回去,不能让客人自己待着。 结果这一回去,他们就碰上端王不知为何来了兴致,竟张罗着要共饮一杯,连几个孩子都被允许喝一小盅果酒。 借着过年的喜气,这个头一开就注定不可能只是“共饮一杯”。 酒过三巡,两方夫妻都喝高了。正好碰上子时钟声撞响,厨房里饺子下了锅,众人又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饺子。 “这饺子着实不错。”端王称赞着鱼肉饺子,随口问,“弟妹包的?” “你好意思问……”楚钦伏在桌上,懒懒摇头,“本来是要自己包,你们一来哪还有时间?厨房包的。” “不错不错。”端王又攒了两句,放下筷子就起了身,“时候不早了,我们回了。” “还回去?”楚钦抬起头,“住下好了。” “得了吧。”端王嗤笑,“你这里像样点的地方都改了菜园,我们往哪儿住?你们歇着吧,我们也不走远,就去旁边的庄子上。” “……”楚钦反应已然迟钝,好生过了两息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应了声“哦”。 旁边的曲小溪比他醉得还彻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伏到桌上睡着了。 就这样,年初一的大好时光,夫妻两个几乎都是睡过去的。 方嬷嬷中间进屋过一次,想喊他们起床用膳,可他们睡得四仰八叉,扯着哈欠跟她说了句“嬷嬷新年好”就又栽回去了。 睡觉真舒服啊,天底下就没有比睡觉更舒服的事! 曲小溪心中赞美着躺平当咸鱼的日子,暗想年初二还要再躺一天。 结果年初一的半夜,她就被楚钦叫醒了。 睡了一整天的曲小溪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干什么啊?” 楚钦:“快起来,沐浴更衣,我们回京。” 曲小溪:“啊?” “年初二,你得回门。”他道。 曲小溪差点晕过去。 回门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们若住在京里,只消早点起床去曲府便是。 但现在这个距离,真得大半夜赶路。 这么一想,倒还好白日里睡了一整天。 约莫一个时辰后,夫妻两个收拾妥当,就精神抖擞地出了门。马车已在院外备好,一架供他们夫妻坐、一架供随行下人坐、一架背着给娘家的贺礼。 夜色下,马车一路疾驰,紧赶慢赶地赶了近三个时辰,终于在黎明破晓时入了京城。 因着过年,京中的热闹持续了一夜,许多酒楼饭庄索性开了一宿,到了清晨又有许多小摊贩早早上了街,想早些做生意开张,为新的一年博得一份吉利。 马车驶至祈和巷口,巷子里已因寻王大驾光临而戒了严,巷口处的小摊却不受影响。曲小溪闲来无事揭开帘子往外看,看见一间小瓦房里热气腾腾不由定睛,转而急唤:“停车!” “吁——”车夫连忙勒马,曲小溪兴致勃勃地望向楚钦:“你想不想吃碗小馄饨?街边的馄饨跟府里的滋味不一样。” “行啊。”楚钦衔笑,欣然应允。 二人便下了马车,径直走向馄饨铺,一下就把卖馄饨的妇人吓跪了。殿里的食客也跪了一半,阿宕紧接着就要进来清场,曲小溪摆手:“不必不必,都是多年的街坊。” 说罢向众人笑道:“诸位都别客气。我今日回门,出门太早,不及用膳,便想进来吃些。” 见她和善,众人才瑟缩着爬起来,却还是带着紧张,多少有点想逃的意思。 楚钦抿唇:“一个时辰之内卖出去的馄饨,我们夫妻请。” “……”铺子里鸦雀无声。 巨大的阶级差异之下,众人多少觉得活见鬼了。 曲小溪不再强作解释,拉着楚钦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心中数了数随行下人的数量,再加上自己和楚钦,按人头各点了一碗馄饨。 说起来,这家馄饨铺已开了很久了,虽然楚钦这样的龙子凤孙断不会来,但祈和巷里除了曲家也还有几个官宦人家,各家的小姐公子多少来店里来吃过几回。 因此那卖馄饨的妇人其实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见寻王与王妃并无意惹事,心里就踏实下来,从容不迫地继续煮馄饨去了。 馄饨刚端上来,又有客人进了殿。小姑娘和乳母牵着手,仰头点馄饨,曲小溪抬眸一看就笑了:“小沁!” 曲小溪闻声扭头,双眸一亮,噔噔噔地跑向她:“二姐姐!” 到了跟前她注意到楚钦,慌忙刹住脚,整个人都规矩起来,低头朝楚钦福身:“殿下安。” “真乖。”楚钦眯眼含笑,大喇喇地给小姑娘拖了张凳子过来,“坐。” “谢谢殿下!”曲小沁很乖,规规矩矩地坐下等馄饨。但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怕楚钦的。 她还记得二姐姐上次归宁时楚钦向大姐三姐发难的事,更记得楚钦走后三姐就被押去挨了顿板子,事后闷在房里哭了不知多久,而且一连几天都下不了床…… 想着这些,曲小沁迅速吃完了馄饨,立刻告退,拉着奶娘逃也似的回了府去。 永平侯府中,众人为着女儿们回门的事已齐聚正厅。曲小沁跑得很急,到了厅门口隐约看到长辈们都在,更忍不住先喊了出来:“姨娘!” 曲许氏闻声蹙眉,当即一喝:“喊什么喊!” 小沁的生母白氏忙上前揽住她,手在她后背轻拍了拍:“快去,好好跟你母亲问安。” “哦……”曲小沁糯糯一应,低着头上前,向曲许氏福身。 曲许氏颜色稍霁,措辞也缓和了些:“你素日都挺乖的,这是怎么了?” “娘……”曲小沁小声,“我刚才出去吃馄饨,见到二姐姐和寻王殿下了,就在街口的馄饨铺里,也在吃馄饨呢!” 这话一说,众人的神色都复杂了一阵。 曲许氏最先维持住了体面,清了清嗓子,教育小沁:“他们吃就吃,不关你的事。咱们永平侯府的姑娘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能慌,看人吃个馄饨你急什么?” “哦,女儿知道了!”曲小沁重重点头,心里也反应过来,好像没什么可慌的。 她只是下意识地害怕。小孩子一害怕,第一反应就是跑回家找大人。 曲许氏教育完曲小沁,又看向曲小涓,板着脸吩咐她:“如今你与四殿下愈发熟络,是桩好事。但今日你姐姐回门,你不许失礼,给我守好自己的本分!” “诺,女儿知道了。”曲小涓低着头,轻声应话。 作者有话说: 楚钦:我对我大哥嫌弃透了,气死他气死他气死他。 背地里:和老婆商量能不能准备大哥爱吃的饺子,借机叮嘱大哥好好养身体,其实明年还想和大哥一起过年。 第40章 出淤泥而不染? ◎“那就是朵白莲花!”◎ 热腾腾的馄饨下肚,颠簸了一路的肠胃舒服了不少。从馄饨店到永平侯府最多只有百余米,曲小溪不想再坐马车,索性直接步行前往。 下人们与车驾在后面安静地跟着,行至府门口时,永平侯与夫人曲许氏已携家眷迎出来出来:“殿下安好。” 众人先向寻王问了安,又向曲小溪道:“王妃安好。” “父亲、母亲。”曲小溪屈膝福身,笑意清浅。二人随即被迎入府中,一家人同去正厅说话。 这样的场面自是热闹的,曲许氏拉着曲小溪嘘寒问暖,还专门喊了素日与她亲近的曲小沁到跟前陪伴。坐了约莫一刻的工夫,礼数尽到了,男眷女眷便要分开,女眷们被请去后宅落座,男眷依旧留在正厅交谈。 眼看曲小溪就要离开,永平侯庶出长子曲书明被妻子岳氏掐了下胳膊,她侧首,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直递眼色。 曲书明犹豫再三,却摇头:“算了。” 岳氏一声轻叹,压着音道:“你不去说……我这个当嫂嫂的可没法跟小姑子开口。” “我知道。”曲书明轻言,岳氏便不再劝,随众女眷一道出了门,往曲许氏的住处去。 “小沁和书昱最近乖不乖呀!”往后走的路上,曲小溪牵着曲小沁的手问道。曲小沁蹦蹦跳跳:“我很乖的!书昱……书昱……”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弟弟,笑说,“今天早上还不好好吃饭,气得姨娘拍桌子!” “……”曲书昱年纪还小,虽是男孩,眼下也正跟着女眷们同行。耳闻被亲姐姐揭短,他一时很不好意思,往白姨娘身后躲了一躲,小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骑马!” 曲小溪板起脸:“不好好吃饭不长个子,连马都上不去。” 曲小沁仰起头,声音甜糯糯地问:“我看到外面有好多马,寻王殿下是骑马来的吗?” “不是。”曲小溪笑道,“我半夜赶路,是一起坐马车回来了。” 曲许氏闻声回头,眸中流露几许心疼:“你辛苦了。” “应该的。”曲小溪守礼道,曲书昱眼睛一转,几步跑到曲小溪身边:“二姐姐,寻王府的马我能骑吗!” 五岁的男孩,天不怕地不怕。白姨娘忙一把将他拉回,低斥:“别闹!”言毕又看向曲小溪,讪讪笑说,“家里是有马的,只是他年纪小,怕他摔了,才不让他骑。结果前几日大公子带他骑了一会儿,倒把他的心玩野了,这几日天天念,王妃别理他就是了。” 曲小溪闻声便不多言,任由曲书昱泄气地耷拉下脑袋。随在身边的赵文康无声地低下眼睛,暗自记下了这事。 来曲家前,寻王私下里专门叮嘱他,说王妃从前在曲家过得不如意,缺衣少食,他想想都生气。所以纵使现下曲家不能再欺负王妃,寻王也有心为王妃再撑一撑腰,简而言之就是厚待与王妃亲近的、打压对王妃刻薄的,旁敲侧击地给人人都紧紧弦,让这一大家子人都看清局势,以后都能客客气气地对曲小溪。 曲小涓上次那种话,他不想再听见。哪怕知道威压之下的“客气”是装的也没关系。 姑娘家一辈子和娘家断不了关系,他希望以后曲小溪想起这个娘家,心里能舒服一点。 是以过了约莫两刻,曲书昱的话就传到了寻王耳朵里。彼时正厅里的众人刚散,又尚未到午膳开席的时间,寻王立在廊下自顾赏景,闻言想了想,轻一笑,吩咐阿宕:“你去带他来,还有他那个姐姐……就是今天在馄饨铺里见过的那个。” “诺。”阿宕应声,带了两个宦官就去了。 后头的一众女眷在曲许氏的房中小坐半晌后也都分散开来,有的去了廊下、有的去了院中,三三两两地结伴说话。唯曲小溪被曲许氏留在房里,有的没的瞎聊一通,但很有一副亲生母女的样子。 孩子们在这个时候总喜欢扎堆一起玩,一转眼就跑得没影。眼见到了用膳的时间,后宅的花厅中宴席布好,众人陆续前往。入厅落了座,白姨娘才发现自己的一双儿女都不见了。 “快去找找,没规矩,王妃归宁的日子也这样疯。”白姨娘锁着黛眉,神情不悦。 曲小溪身边赵文康笑吟吟地上前一揖:“姨娘莫恼,是殿下带四姑娘和三公子骑马去了。” 白姨娘一愕:“什么?” 赵文康垂眸:“下奴方才去前头禀事,殿下随口问起王妃心情如何,下奴就将王妃与弟弟妹妹的谈话说了一说。正逢前头尚未开席,殿下闲来无事,就着人请了四姑娘和三公子走,说出去跑一圈马就回来。”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白姨娘又惊又喜又惶恐,迟疑着看向曲小溪:“这可如何是好……” 曲小溪心里也有点无语:这人陪她回个门,倒扔下她陪她弟弟妹妹跑马去了? 可这种抱怨自不能当面说,她和和气气一笑,只道:“殿下就这么个性子,姨娘别担心,不妨的。” 白姨娘怎可能不担心,思索再三,委婉道:“我怕两个孩子年纪还小,规矩上不周到……” “没事,殿下待自己人随和得很。”曲小溪略作沉吟,挑了件无关紧要的事给白姨娘宽心,“姨娘知道我最喜欢在厨房里忙。有时我去了厨房里,他寻不见我,就直接找去厨房去,后来被我带得也对厨房熟悉起来,偶尔还能动手帮一帮厨呢。” 她说到末处有了笑音,全然就是闲话家常趣事的口吻。满座女眷的神情却都变了一变——堂堂寻王,竟去帮厨? 这偌大的永平侯府里,得凡有点身份的男子,怕是没有一个进过厨房的。 白姨娘也哑了哑,却安了心,私心想着能去给妻子帮厨的男人理应不会苛待两个刚懂事的孩子,颔了颔首:“那就辛苦殿下了。” 曲小溪对面,曲小清垂眸盯着面前碗碟,执箸的柔荑不禁越攥越紧,几要将筷子折断。 凭什么。 一个小庶女得了这样体贴的夫婿,凭什么! 如此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前后的宴席都散了,楚钦才将曲小溪的一双弟弟妹妹带了回来。两个孩子都玩得无比欢乐,回了府就急急地往后冲,迫不及待地要跟母亲分享喜悦。 “姨娘!”曲书昱看见白姨娘就往她腿上一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姐夫带我去了骡马市!买了匹小马给我,说我骑得上去!可好看了,是黑色的!” “怎么还给你买了马?!”白姨娘惊得下巴都要脱臼,正要问他“你姐姐呢?”,就遥遥看见曲小沁也回来了。 曲小沁年长曲书昱两岁,到底懂事些,从姐夫那里得了好处就先去正屋找姐姐,开开心心地告诉曲小溪:“姐夫给我买了好多好看的簪子,还有点心和糖,谢谢姐姐姐夫!” 坐在一旁的曲许氏神色一厉:“那不是你能叫姐夫的人!” 曲小沁愣了愣,不解地歪头:“他让我这样叫的呀。他说……他说他娶了二姐姐,就是我的二姐夫,除非二姐姐不是我姐姐了,他才不是我姐夫。” “是这样……”曲许氏神情微僵,多少尴尬了一瞬,很快倒也缓过来。 她笑看向曲小溪,满眼赞许:“你们夫妻过得好,我们当长辈的就放心了。” 曲小沁又说:“啊,刚刚在门口,我还见到大姐夫了!” 曲许氏一愣,一直沉默在旁的曲小清抬起头,秀眉拧得紧紧的:“你说什么?” “大姐夫来了!”曲小沁认真道,“他说……今天要陪大姐姐回门,但是离得太远,路上耽搁了,所以才来得迟了。” 曲小清屏息:“他人呢?” 曲小沁道:“去见爹爹了。” 曲小清低下头,心里一阵阵难受。 他这个时候去见爹爹,寻王应该也在那里。连襟相见,曲小清想想寻王是什么模样、举手投足是怎样的气度,再想想自家夫君是什么德性,只觉颜面扫地。 曲小溪却着实没猜到曲小清会有这样的心事,亦不知前头出了怎样的事,闻言只说:“姐夫这是离京办差去了?过着年,真是辛苦了。” “……是啊。”曲小清勉强维持住得体的笑容,心底生生冒出一股子恨意。 她觉得曲小溪的关切好似是在刻意嘲讽她,嘲讽他们夫妻不睦,嘲讽她嫁得不如她。 曲书明的妻子岳氏安静地坐在一旁,细细品着寻王今日的一举一动,心下已然有了些主意。但她是个端庄持重的妇人,并不急于自己做主,就耐住了性子,等着晚上与夫君商量。 傍晚再用过膳,曲小溪就要回去了。曲小清原还想在娘家多住些时日,奈何徐鞍寻了来,她心底纵有两千个不愿意也只好回去。 两姐妹于是先后拜别了曲许氏,往前宅行去。头道府门内,寻王与威将军已早一刻出来了,无所事事地等在那里。 徐鞍在朝中与楚钦毫无交集,只知他名声极差,对他原也有些怵。但大半日相处下来,终是熟悉了些,眼下又一同站在这里等待妻子出来,无聊之下就搭起了话。 徐鞍客套道:“听闻殿下与王妃近来都住在庄上,今日这样晚了,还回去?” “没想好。”楚钦笑笑,“听王妃的。她若想回庄上就回,想早些歇息就在王府住下。” 说完自己也寻了话题:“听说将军今日来得晚是因回家过年,怎的没带夫人同往?” 这话一说,徐鞍的神情顿时僵住。楚钦察觉异样,旋即自顾接口:“也罢,路途遥远,女儿家总是受不得的。” “……是啊。”徐鞍悻笑,心底却生出一股酸涩。 爹娘所住的地方,比寻王府的庄子离京城也远不了多少,曲小清却不肯给他面子。 几句交谈间,曲小清与曲小溪走了出来,徐鞍先一步扫见,顿显笑意,举步迎上:“小清!” 楚钦随之举目看去,亦上前:“小溪。” 曲小溪抬眸,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口中笑道:“你给小沁买的那些点心,她非要拉着我一样样尝完才许我走,耽误了时辰,久等!” “怪我。”楚钦一哂。 几步外,曲小清无声地避开徐鞍伸过来的手,低眉顺眼地向寻王福身:“殿下安。” 楚钦和煦欠身:“长姐客气了。” 语毕就又看向曲小溪:“那些糖和点心你可有喜欢的?若有,我们去集市上逛逛,给你买些,今晚在王府住一夜?” “好呀!”曲小溪面露欣喜。 糖和点心不重要,但趁着年味逛逛集市是个不错的项目。尤其是晚上,夜色之下灯火璀璨,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致最是舒心。 楚钦便向徐鞍与曲小清一揖:“先走一步。” 徐鞍赶忙还礼:“殿下慢走。” 姐妹两个也相视一福,就这样告了别。 目送寻王与王妃上了马车,曲小清的神色更冷了一重。她懒得多看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徐鞍一慌,苦哈哈地跟着她。 她被跟得更生厌烦,蓦然回头,怒道:“你要回家过年,去便是了,我在娘家好好住着也没什么不妥,你寻来又做什么!” “我……”徐鞍为难地挠头,“我想着今日回门,我不来,怕你没面子啊……” “你来了,我才更丢脸!”曲小清不再理他,忿忿出了门,径自登上马车。 徐鞍原是骑马赶来了,见状只得也跟上马车。曲小清见他上来心里更气,他神情小心,好言好语地哄她:“你别生气……你若不想我来,下回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不扰你便是。” 曲小清免朝车壁,冷淡得一声不响。 徐鞍心里叫苦,口吻愈发和软:“大过年的,你别与我计较。要不……要不我也带你逛集去?你消消气。” 这话倒说得曲小清心里一动,她沉了沉,面容缓和:“好,那就去逛逛。” 徐鞍松气,一下子有了笑容,当即吩咐车帘往离永平侯府不远的西市去。马车驶起来,曲小清的心思好似也被带动。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在一整日的刺激下终是压不住了,有那么一瞬,她被这些心事搅得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但想想曲小溪的春风得意,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前往西市的马车上,曲小溪不住地揭开帘子向外张望。过年时的街巷真的很热闹,叫卖声处处可闻,偶然路过一处街角,曲小溪看见有人牵了几头小毛驴正售卖,便想起楚钦给曲书昱买的马,转过脸问他:“你怎么想起给书昱买马了?” 楚钦正阖目静歇,闻言睁开眼睛:“他不是喜欢?又逢过年,送点礼物。” 好个“送点礼物”。曲小溪出门前看见那匹小马驹了,毛色油亮,体型健硕,一看就价格不菲。 他这话就像是在说“大过年的,不知道给孩子买点什么,送量劳斯莱斯吧”。 曲小溪暗自腹诽着,抿了抿唇:“书昱性子皮,姨娘管他已很累了。这回有了马,怕是更野了。” “他性子皮?”楚钦撇嘴,“可他功课很好啊,我问他的他都能答上来。” 曲小溪愣住——怎么还问功课了? 倒很有做姐夫的样子。 马车行驶约莫两刻,在西市旁的巷口停了下来。又过不多时,威将军府的马车也到了。 在这样的集市上,达官显贵总是很显眼,一则服侍精致,二则身边还有下人环伺。曲小清前行不多时就觅到了楚钦,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在人群中瞧着更惹眼了。 眼看楚钦步入不远处的小楼,曲小清看向徐鞍:“颐和堂的点心不错,我想去尝尝。” “行啊!”徐鞍满口答应,分毫不做多想,就往颐和堂走去。 颐和堂是京里有名的点心坊,初建时只一个小小的门脸,历经数年已扩建成了一幢两层小楼,既可堂食也可打包,楚钦今日给曲小沁买的点心就是颐和堂的。眼下带着曲小溪来了集市,自也先到了这里。 楼中没有雅间,二人就去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从窗中望下去,集市的热闹尽收眼底。 店里的伙计将单子递给楚钦,等他点选,楚钦本想让曲小溪挑,但见她兴致勃勃地望着楼下,只得凭记忆将曲小沁今日要过的再来一份。 曲小溪张望了一阵收回视线,含着笑说:“楼下好像有卖热果酒的,你喝不喝?” “好。”楚钦颔首,便要吩咐阿宕去,曲小溪却径自站起身,“我去买,也随处走走。”说罢叫上甜杏酸枣同往。 行至楼梯口,她正好碰上曲小清与徐鞍上楼。 “姐姐。”曲小溪驻足福身,曲小清抬眸,仿佛并不知她也在般一愣:“妹妹也在……这是去哪儿?” 曲小溪笑道:“我瞧楼下有买热果酒的,想买来喝着暖身,姐姐姐夫喝不喝?” “不必了。”曲小清也衔着笑,还关照了句,“快去快回吧,天色晚了,别冻着。” 曲小溪应下,这就下了楼,曲小清与徐鞍看见楚钦,先去打了个招呼,转而也挑了个空桌子坐。 伙计同样递来膳单,徐鞍推给曲小清,曲小清却道:“我也不知该点什么,楼下瞧着有点心摆在柜台上?你下去看看,挑看着好吃的点吧。” 她的口吻并不太客气,好似吩咐。徐鞍不以为意,干脆地应下,就跟着伙计下了楼去。 曲小清默然看着他们走远,起身离席,走向楚钦。 楚钦原正从窗中张望曲小溪买果酒的身影,余光睃见有人在对面落座,下意识地看去。 见是去小清,他客气地颔首:“长姐有事?” “没什么事。”曲小清低着头,一派娴静。见案桌一侧置着茶壶,她伸手将茶壶拎起,先给楚钦添了些,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盏,“只想与殿下道一声谢罢了。” 楚钦挑眉,不解:“何故谢我?” 曲小清抿一抿唇,满目慈悲:“二妹妹是我们家里庶出的姑娘,生母又走得早,从前过得可怜。如今能得殿下这般呵护,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应当的。”楚钦淡笑,并不多言。 曲小清舒气,神色间含着万千感慨:“殿下身份尊贵,其实当时原该是我嫁与殿下为妻,只是世事难料,威将军早一步将婚事定了下来,这才只好让二妹妹去。如今得见殿下与二妹妹两情相悦,也真是阴差阳错之下的缘分。” 楚钦垂眸,眼底的凌色一闪而过。眼见伙计将点心端了来,他又染上笑意,平和道:“的确是缘分。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些事看似波折颇多,但最后的结局总是不错。” 曲小清闻言浅怔,楚钦不再继续当下的话题,一睇面前的点心:“长姐可有想尝一尝的?我着人端去长姐桌上。” “……不必。”曲小清强笑,“威将军下楼点膳去了,一会儿就上来。” 正这厢说着,出去买果酒的曲小溪先回到楼上,看见曲小清正与楚钦说话,她略微一怔。曲小清旋即起身,福了福:“殿下和妹妹慢用。” 曲小溪看了看她,落座回去。楚钦当即将曲小清用过的茶盏推给阿宕,示意撤走,又兀自翻了个新盏过来,给她添了茶:“买好了?” “嗯,我尝了好几种,买了桂花的。这个青梅的烈一些,给你喝。”她边说边将两只小壶放在桌上,搓搓手,“一会儿喝完下去将壶退掉,有押金!” 楚钦嗤笑,应了声好。趁她斟酒,他拿起一块酥皮点心直接喂到她嘴边。曲小溪忙里偷闲地一口咬下去,酥皮顿时在口中散开,甜香四溢。 楚钦压声:“你那个大姐姐……” 曲小溪顿时紧张:“怎么了?” 楚钦略作沉吟,记起上次陪她回门的事情。 从那次来看,他看得出曲小清待曲小涓更亲近,可她与曲小溪究竟关系如何却说不好。 他于是没有贸然指责,先小心地探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嗯? 曲小溪望着他,品出了点端倪。 会这么问,可见他已觉得曲小清为人不太好了,只是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于是想了想,也不跟他遮掩,望了眼曲小清所坐的方向,小声道:“那就是朵白莲花!” “啊?”楚钦愣住,“什么意思?出淤泥而不染?” 若她这么看,他就不多嘴了。 “什么啊。”曲小溪却摇头,“是惯会扮纯洁装柔弱,好似一朵白莲花,既骗别人也骗自己。实则总能让自己占尽好处,比谁都精明。” 第41章 救灾 ◎“甜杏说你不吃不喝,我还以为你要修仙。”◎ 吐槽完,她问楚钦:“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钦想想,如实告诉曲小溪:“她方才来跟我说……你是家中的庶女,从前过得不好,如今看我们夫妻和睦,她很是欣慰,前来道谢。还说……” 他顿了顿:“还说原该是她嫁与我为妻,无奈威将军先一步上门订下了婚事,才有了这阴差阳错的姻缘。” 曲小溪闻言不语,伸手将他喂到嘴边的那块点心接过来,自己拿着继续吃,思虑再三,终究不敢提曲家实事拿她顶了包的事实。 这件事太大了,纵使得以促成是因皇后默许,但默许的关键就在于一个“默”字,不能拿出来堂而皇之地细说。 如若细说,就成了他们合起伙来骗了他。倘使皇后推开责任不认,变成了他们连皇后一起骗,这罪过是要命的。 曲小溪不敢拿阖家性命去赌他的情分,嚼着点心,轻笑摇头:“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再拿出来说……罢了,大姐姐惯会虚情假意,我们听个热闹便是。” 楚钦见她没反应过来,不再多说什么,自顾喝了口她买回来的热梅子酒,又拿了块点心喂给她吃。 吃完了点心,二人离了颐和堂,便随意地逛了逛集市。曲小溪玩起来更没心思再多想曲小清的事情,直至第二日天明,她睁开眼睛,鬼使神差地突然回过神,猛地坐起来:“我大姐姐……” 楚钦也刚起身,正要踱去屏风后更衣,闻言踱回来两步:“怎么了?” “她……”她越想越惊,满目诧异地盯着她,“她不会在打你的主意吧?!” 楚钦挑眉,摒笑看着她不言。 “不然她何苦在你面前说我是个庶女呢?”她歪着头道。 她是庶出不假,但自这门亲事定下来为始,她在旁人面前可就都是自幼记在曲许氏名下的正儿八经的嫡女了。 “紧跟着又偏要说这婚事原是她的……”曲小溪倒吸凉气,低下头,咬住嘴唇。 楚钦终是笑出声,踱回床边,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敲:“终于反应过来了?” 嗯? 什么意思? 她抬头:“你早就听出来了?!” “不然呢?”他坐下来,一声长叹,她焦急地凑到他身边:“那她想如何?这……我已是王妃,她也嫁了人,横竖没可能让宫里废了我,然后让她当正妃的。” “我也不知道。”楚钦沉吟着,缓缓摇头,“也许是大姐夫待她不好,她便顾不上太多,没头苍蝇一样想找一条出路?” “不像。”曲小溪拧着眉,“我看大姐夫待姐姐挺好的,倒是姐姐……总对姐夫没什么好脸色的样子。昨日我还听白姨娘提起,说姐姐过年都是在家过的,因为姐夫想回去孝敬爹娘,姐姐不肯同去。可便是这样,姐夫竟还记着姐姐初二要回门的事情,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了。” “竟是这般……”楚钦想到昨晚偶然提及此事时徐鞍尴尬的脸色,点了点头,转而舒气,“罢了,想不明白就不想这事了。管她有什么打算,反正我看不上她。”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曲小溪浅怔,勾笑:“那你看得上我啊?” “你多好啊。”楚钦挑眉,夸得毫不犹豫。 他想,荷花酥总比白莲花可口。 威将军府,曲小清晨起用膳时看到桌上有一碟昨日带回来的点心,思绪便不自觉地僵住。 这点心是她喜欢的,徐鞍看出她爱吃,离开颐和堂前又买了许多。 可不知怎的,现下她看着这些点心,脑海中只想起寻王喂曲小溪吃点心时的样子。 这一切他都做得那样自然,似乎一切都理当如此,让观者心生艳羡。不像徐鞍,想喂她吃点心却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意味,粗短的身形更透出野蛮,让她胃口尽失。 想着从前婚事上的“阴差阳错”,曲小清心中更生出一份不平,越是抑制就越忍不住一遍遍地去想,想那样的温馨和睦原该是属于她的。 她深吸气,想象起了与寻王相伴的样子。 “那个……小清。”徐鞍坐在一旁顾不上吃早膳,小心地打量她的脸色,“我娘听闻你喜欢吃酸甜的东西,让我将家中种的柑橘带来了些,回头你尝尝。” 短短一句话,就这样将曲小清从想象中拉了回来。她皱眉:“我不吃。” “……”徐鞍有点委屈,姿态放得更低,却因嘴笨,只劝出一句,“是我不好,不该去你娘家烦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曲小清垂眸,面无表情地舀着粥:“你都做了将军了,公爹婆母不肯来京里享福,偏要留在家里种地,也不嫌丢了你的脸。” 徐鞍心里一懵,因她话中涉及了父母,他心底终是生出几许愠意,忍不住地为父母争辩,口气也硬起来:“种地怎么了?这有什么丢脸的?!” 曲小清不作声,低头饮了口豆浆。 徐鞍咬牙,心中为父母忿忿,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一时直恨自己书读的少,虽能带兵打仗,却很不会说道理。 最后便从生曲小清的气变成了生自己的气,气得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曲小清见他如此也懒得多说一个字,反倒觉得没了他更清净。她自顾继续用膳,不多时,身边的婢子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姑娘……姑娘!不好了,将军气得走了,说要回家再过些日子!奴婢瞧这意思……怕是要过了十五才回来了。” 因为正月十六要上朝。 曲小清并无所谓,神色淡淡的:“随他去就是了,何必来跟我说。” 寻王府,曲小溪和楚钦在府中住到了年初五,然后启程返回庄子上。出城的时候,楚钦吩咐阿宕顺路接上了方嬷嬷的女儿女婿,带他们去见方嬷嬷。 曲小溪这才知道方嬷嬷的女儿就住在京里,不由心生歉意:“既然离得如此之近,该早些请他们来才是,让一家人一起过除夕。” “你不懂。”楚钦轻嗤,“方嬷嬷嫌除夕与初一的礼数多得麻烦,这两日最不愿见人,尤其懒得看女儿女婿在自己面前磕头。如今初五了,让他们一家人团圆正合适,大家都落个轻松。” “原来如此。”曲小溪恍然大悟。 待得傍晚,马车抵达庄子门口,方嬷嬷亲自迎了出来,一家人就此团圆。 然后,方嬷嬷的女儿女婿见到她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是磕头。 曲小溪一看就觉得大事不好,楚钦比她反应更快,拉着她就往里走。刚进次道院门,就听方嬷嬷在大门口凶了起来:“滚滚滚,喜欢这套虚礼做给别人看去,少来我面前现!” 曲小溪摒着笑,和楚钦手拉手小跑起来:溜了溜了。 回到房中小歇片刻,曲小溪就迫不及待地赶去看她的菜园子。四天不见,新一茬小青菜都长高了一截,韭菜又可以割一波了。水稻也长得更壮了些,虽然想要收获还要再等等,但绿油油的看着真好看。 她立在稻田边缘看着满眼青绿心情舒畅,舒了口气一定睛,看到楚钦蹲在旁边捧着个瓷瓮,正往稻田里倒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她好奇。 楚钦闷头自顾忙着:“我听人说南方许多地方会将螃蟹养在水稻田里,这样螃蟹能吃虫子。又因稻田水质干净,养出来的螃蟹也很香。所以趁着这趟回京,我着人去买了些蟹苗。” 曲小溪:“……” 整挺好。 原本就想种点小青菜,现在还在田里玩上生态链了。 话说他们夫妻一个亲王一个王妃,这技能树是不是长得有点偏。 这厢随着天气渐暖,庄中各处的青菜稻谷茁壮成长。另一边,不知从何地飘来的蝗虫却在慢慢增长,在南方多地逐渐成灾。 各地官吏虽尽力灭蝗,但蝗虫来势汹汹,到了二月末,灾情终于不得不上奏朝廷,久病初愈的皇帝急火攻心,又是大病一场。 与此同时,大量灾民涌向京城,城门处不得不设卡拦截,就造成京郊四面都被艰难求生的流民占满,放眼望去,饿殍遍地。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流民们一时顾不得什么律例了。京郊数处富商的田庄都惨遭洗劫,就连一些勋爵人家的庄子也未能幸免,庄子里的金银财宝尽被抢劫一空,吃的更几乎一口也留不下。有些草木栽培精心的人家,甚至连树皮树叶都被扒干净了。 曲小溪因而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听到一点动静就担心自己的田庄也要被抢,后来却慢慢发现流民并不往这边来,反倒有些绕着他们的庄子走。 这无外乎一个缘故——亲王们的身份还是太高了。他们去抢寻常的勋爵富商,待得灾情过去或许会被治罪,但也或许会法不责众,亦或时间过了太久根本找不到人。 但若敢抢皇帝儿子们的庄子,只怕立时三刻就要被抓起来,九族之内都留不下活口。 所以简单来说,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谁也不敢碰他们。而若真到了敢碰他们的时候,只怕离天下大乱百姓谋反也不太远了。 弄清楚这些,曲小溪定了心,认认真真地又算起了账,将府中近来的收成一一记下。发现收获不少,她沉吟半晌拿定了主意,拿着账册去找楚钦。 书房里,楚钦正与远道而来的车骑将军品茶。 车骑将军原是他的亲舅舅,他生母周氏在世时,舅舅也算朝中一等一的重臣。后来他生母离世,父皇有了继后,继后又同样出身名门,两大簪缨世族很快就在朝中闹得水火不容,周家上下渐渐被从朝中要职上挤出,车骑将军也经数次明升实贬,如今已被派去驻守苦寒之地去了。 如今若不是突发灾情,京中需要加派人手,皇帝怕是早已记不起他。与楚钦小坐半晌,车骑将军听出这外甥话里的弦外之音,心下暗惊:“殿下当真的?” 楚钦淡淡:“父皇一连病了两场,虽都不是大病,但有些打算该做起来了。” 车骑将军深深地吸了口气:“端王殿下可知情?” “大哥身子不好。”楚钦顿了顿,“到了最后一步再与他说吧,免得他劳心伤神。” “也是……”车骑将军点点头。 这样的打算总要慢慢做的,各方筹备起来,少说也要三年五载。端王在此事上帮不上多少忙,提前告诉他只会惹得他提心吊胆,时日久了,他能不能再活三年五载都说不好了。 “许多事情,我已暗中查过了。”楚钦倚向靠背,口吻缓缓,“改日整理成册给舅舅送去,待舅舅看过,我们再做打算。” “好。”车骑将军点头。 听到此处,他方知楚钦已拿定了主意,不会再退了。 言至此处,舅甥两个沉默了一阵。阿宕进屋时被房中的冷寂震慑,莫名打了个哆嗦,继而躬身:“殿下,王妃来了。” “哦。”楚钦点点头,一哂,“正好,舅舅还没见过小溪。” 说罢就递了个眼色,示意阿宕请她进来。曲小溪早先就知车骑将军在,进了门就福身:“舅舅安好。” “王妃客气了。”车骑将军起身一揖,曲小溪坐去了楚钦身边的椅子上,手里的账册递给他:“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楚钦扫了眼账册,猜是府中之事:“你说。” 曲小溪迟疑着看了眼车骑将军,楚钦又道:“没事,直说吧。” 曲小溪点点头:“咱种下的稻子正好丰收,数处庄子加起来,收成很是不错。现下外头的灾民这么多,天天都在饿死人,我想……”她轻咬了下唇,“咱们设粥棚施粥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话说得车骑将军心底一颤,立时望向楚钦:她知道? 楚钦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她不知道。 继而跟曲小溪说:“施粥可以,但不能以你我的名义施。” “这我知道。”曲小溪颔首。 他是废太子,又不被皇帝喜欢,关乎朝政的事都要谨慎。这种在百姓心里刷好感度的行为,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她便斟酌道:“我想着……要不找大哥?大哥身体不好,素来也对朝政不上心,以他的名义办这些事,想来不会惹人怀疑。” 楚钦略作沉吟,摇头:“不麻烦大哥了,我找户部说一说,以他们的名义去办。” “户部?”曲小溪心生警惕,“这行吗?” “放心。”楚钦笑笑,“灾情闹成这样,户部焦头烂额,若治灾不利,他们个个都要被治罪,这会儿巴不得有人帮他们。咱这粮是白给他们的,假若有人脑子糊涂非要捅出去,一则同僚都要骂他,二则就算传到父皇那里,也是我们有心做好事且安守本分才找了户部帮忙,我们不必怕。” “那好。”曲小溪松了口气,“那你尽快与户部商量吧。多拖一天,就要死好多人呢。” “好。”楚钦应下,“我这就请人来。” 车骑将军闻言离席:“臣先行告退。” “舅舅慢走。”楚钦和气道,曲小溪福身恭送。 当日傍晚,户部的人就赶到了庄子上。眼下灾情闹成这样,他们一边忙着治灾,一边还要防止大灾之后有大疫,人人都忙到了脚不沾地的地步。 听说寻王非得喊个人过去,而且不在京中王府,得去京郊的庄子上,户部每个人心里都在骂。被推来见他的这位更是骂了一路,进门时都在想:要么您是废太子呢?治灾你不行,添乱第一名。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之后,这位面色铁青走进宅院的户部官出门时已春风得意——嘿呀,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就让他撞上了呢! 以后寻王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要不是自己的年纪比寻王还大几岁,他可能当场就要跪下认干爹。 “谈定了?” 楚钦回到卧房,曲小溪迫不及待地问。 楚钦笑道:“定了。户部近来太忙,我便请他们只出个名头,人手和粮都我们出,那个户部官差点直接给我跪下。” “太好了。”曲小溪松气,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张罗着厨房煮粥。 庄子上除了刚丰收的稻米,青菜也存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种新的。她便让厨房将油菜蕹菜黄豆芽各切了一筐混起来倒进粥桶,和米一起煮。反正菜他们还在一茬茬接着种,也不花什么钱。 私心里,曲小溪其实知道施粥很有些讲究,不能让灾民吃得太好,免得他们索性住下不肯返乡。可结合从未来世界带来的营养观,她又觉得每天只吃点碳水实在不是个事儿,尤其是小孩子,若从现下一直吃到蝗灾结束只怕要留下不少病根。 所以她依着施粥的规矩,并不将粥熬得很稠,每碗都顶多是半汤半米,而且谷壳也一道煮,吃来口感并不好,而且饱腹感绝对不够。但额外添些青菜细盐,每一大桶再加一两板油熬化一起煮。 营养上去了,才能真的给人续命,从而达到救灾的根本目的。 曲小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将事情做到最好。 临近晌午,几大桶粥拉了出去,曲小溪虽然很想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认可,却终究没勇气迈出院门。 饿殍遍地的场面想想都很惨,她还是别往前凑了。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空荡荡的粥桶就又拉了回来,连点米汤都没剩。 只过了短短几天,一些传言就在流民间散了开来,许多人都在说:“京郊西北角的两处粥棚施的粥最好,虽然不稠,米好似比别处还少一点,但常能吃到几片菜叶,隐约还有些荤油的香气,若运气好,还能吃到油渣呢!” 一点油渣,在这样的大灾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曲小溪听到这种传言不禁一声长叹,当天晚上难受得什么都没胃口吃,吩咐膳房明日多煮一桶粥,将她今日没动的菜切碎,全倒进去一并煮了,拉去一起分给灾民。 于是第二天,一些运气好的灾民吃到了罕见的肉丝肉末,还有人捞到了些许细碎的鸡蛋。虽然很多人都在猜测这或许是京中酒楼的剩菜拉出来煮的,这也仍旧成了一道曙光,让哀鸿遍野的京郊多了一缕希望。 晌午时分,阿宕安静的进了书房,将这些事说与楚钦,最后垂首道:“若让灾民们知道这是寻王府所为,他们一定感恩戴德。” 楚钦笑笑:“找个合适的机会,透给四弟吧。” 他猜测,四弟若知他在私下里做这些,一定不会放过他。 事情应该很快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而他,想着父皇身上赌上一回。 赌父皇就算对他厌恶到了极致,也还有作为明君的清醒。若赌对了,或许就能让四弟栽个跟头。 而若赌错了…… 这点事倒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于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他早已不怕变得更糟。 卧房里,甜杏听了曲小溪的吩咐,担忧一下就按不住了:“还不吃?姑娘昨晚就没吃,早上也就喝了一小口豆浆、吃了半个豆沙包,中午再不吃怎么行?!” 说罢她已顾不上礼数,蹲到床边攥住曲小溪的手苦劝:“姑娘就是担心灾民也不是这么个担心法,自己的身子总是紧要的。” “哎……我不全是为着灾民。”曲小溪躺在床上深呼吸,“就是没什么胃口。你由着我缓缓吧,两天不吃饿不死人。等觉着饿了,我自然就好好吃了。” “可是……” “没事,你别管我了。”曲小溪咂咂嘴,“要不你去给我熬点小米粥,再拍个黄瓜,清爽的东西我或许能吃两口。” “好。”甜杏拧着眉退出去,凝神想想,还是不放心,怕曲小溪是这几日操劳过度累病了。 她于是将煮粥拍黄瓜的事交给了酸枣,让她去吩咐厨房。自己拐去了书房那边,跟楚钦禀话。 “又不吃?”楚钦也皱起眉头。 昨晚曲小溪不想吃饭他没说什么,因为谁都有没胃口的时候。 但今天又不吃?要干什么?辟谷修仙啊? 他腹诽着,往外走:“我去看看,你去请大夫来。” “诺。”甜杏定了心,利落地退出去。楚钦回到卧房,看见曲小溪蔫耷耷地瘫在床上,张口就说:“修仙不带我一起?” “?”曲小溪懵住,“什么修仙?修什么仙?” 楚钦坐到床边:“甜杏说你不吃不喝,我还以为你要修仙。” “……”她白了他一眼。 大夫前后脚也进了门,楚钦见状不再逗她,让开床边的位置,方便大夫把脉。 很快,大夫神色一凝。曲小溪见状心神提起,生怕自己真得了什么重病。 作者有话说: 曲小清:你都当了将军了他们还种地,真Low!不嫌丢脸!看看人家寻王——(扭头)寻王殿下,你们夫妻闲来无事都做点什么消遣呀? 楚钦:种地。 第42章 喜事 ◎“长姐怎的这就要走?不留下与小溪用个膳?”◎ 少顷,大夫捻须一笑,立起身,向二人一揖:“恭喜殿下、恭喜王妃,王妃这是喜脉。” “啊?!”曲小溪一愣,接着夫妻两个相视一望,几乎异口同声,“怎会?!” 这个反应,把大夫给整不会了。 大夫心底一颤,只觉自己道喜道错了,一时僵在那里,不敢再开口。 曲小溪哑哑地望向楚钦,楚钦屏息,命大夫先退了下去,又将下人也尽数屏退,曲小溪一把抓住他的手:“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他十分迷茫。曲小溪抿唇仔细想了想,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那个鱼泡……破过?” 就像是未来世界用套套也有可能出现意外。 “或许吧。”楚钦怔怔。 既已怀上,再去追究这些也晚了。他沉默了半晌,想出去静静,走到门口又觉这样将曲小溪扔下似乎很是不妥,脚下转回来,坐到床边:“小溪……” “嗯?” 他薄唇紧抿,抿得发白,安静了许久才说:“咱不生,行吗?” 曲小溪:“……” 他攥住她的手:“我……让大夫配最好的落胎药给你,再给你好好养身,日后……日后我们多加注意。” 曲小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她看得出,他真的不开心,眼中没有一分一毫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茫然和惶惶,就好像刚刚遭受了什么打击一样。 只是除却茫然和惶惶之外,他眼中也没有什么厌弃。 她低头陷入沉默,心底情绪复杂。一股执拗劲儿涌上来,她并不想听他的。 她倒也没有非要孩子不可,对这事只是随遇而安。若他真的讨厌小孩,她也愿意陪他丁克。 可他并不讨厌小孩,仔细想想,她甚至觉得他是喜欢小孩子的,不然他就不会在陪她回门时带着小沁和书昱出去玩,把两个孩子哄得兴高采烈。 他之所以不高兴只一个缘故——他怕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父亲。 这个缘由,让她一点都不想听他的。 “楚钦,你能做个好父亲的。”她小声道,他旋即摇头:“不行,小溪,我……” “那我若想要这孩子呢?”她望着他,认认真真地问,“你要强行给我灌药,将他打出来吗?” 楚钦语塞,盯着她,想说“是”,却说不出来。 她就知道,他做不出那种事。 “我们留下他吧。”她手指勾一勾他的衣袖,柔声轻语地与他商量,“你只当是为了我,我想留下他。” 楚钦摇头:“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谁自私了。”曲小溪咬唇,“既生了他,我自会全心全意疼他爱他。哪怕你真的做不了一个好父亲,我也必要当一个好母亲的。” “可你……”楚钦话到嘴边,又噎住。 他想说,若你因故早亡呢? 就像他的母亲那样。 两度欲言又止之后,楚钦懊恼地扶住额头。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局,一边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受罪,一边又不愿让曲小溪伤心。 他心里清楚,她既然想要,若他强将孩子药掉,她一定会恨他。 可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她是在他生母离世之后少有的真心关心他的人之一。若她也和他离心,他活着也没什么滋味。 踟蹰良久,楚钦一声长叹:“你想要,那就要,但我……我……” “都还没显怀呢,眼看着降生还早,你大可不必这样提前发愁。”曲小溪斩断他的思绪。 她感觉到了他恐育,更感觉到他在贷款焦虑。 “万事都等生下来再说。”她的口吻变得更柔,“到时你若实在不喜欢……就给他单独备一班下人,我自己来带他,可以吧?你堂堂一个亲王,总归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也亏待他,是不是?” “嗯。”他勉强应了声。 的确。便是他父皇,也并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他。 楚钦心里矛盾不已,按住太阳穴,觉得头疼。 然后曲小溪就发现,自这日起,他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而且好像全然不是为着她的胎,而是为着她本人。 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大夫每日来请脉的时候,说起胎像他心不在焉,却总要拉着大夫问她的身体有恙无恙?还虚不虚?会不会落下什么病? 大夫都让他给问傻了。 很快,喜事就禀去了京里。这样大的事情自不能瞒着长辈,曲家与宫中都要知会一声,曲许氏很快就着人备了厚礼送来,从绫罗绸缎到上等的补品一应俱全,极尽慈母之态。 威将军府,曲小清听闻此事,一阵恍惚:“什么?有了?” “是啊。”身边的婢子不知她的那些隐秘心事,一脸的喜色,“这可是寻王殿下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极为尊贵了。” “……是啊。”曲小清勉强扯出一缕笑。 怎么就有了,怎么就有了呢?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曲小溪就有了。常言总说母凭子贵,寻王先前已对曲小溪那么好,日后若再对孩子上心,她的路就更难走了。 曲小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去备些礼,改日我登门贺一贺。” “登门?”婢子有些意外,寻王和王妃可还住在庄子上呢。 曲小清若无其事地点头:“是啊,这么大的喜事,我这个当长姐的,总得亲口说一声恭喜才好。” 她说着,正好碰上徐鞍寻了过来,听到这么一句,推门笑说:“你要去见寻王妃?正好,我刚听说这事,也不知该怎么贺。你去了,正可听我道一声恭喜。” “嗯。”曲小清不肯多看他一眼,底下眼帘,应得淡淡。 徐鞍没有察觉,偏生凑到她跟前,往她身边一坐,握住她的手:“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听了一定高兴。” “什么?”曲小清黛眉浅皱,露出不解。 徐鞍笑道:“趁着闹灾,我又劝爹娘进京了,顺便将你先前的话也说给了他们听。我娘听闻你不高兴,立时就说纵有良田万顷也不要了,这就准备来京里住着。以后你不必再觉得丢人,也别生气了。” 徐鞍说得语重心长,只道她听了这些真会舒服一些,曲小清却一滞,拧眉:“那公爹婆母……是要住到咱们府里来?” “自然。”徐鞍点头,“估计过两日就到,我已让人收拾好院子。你放心,不用你操劳什么,你自安心地看你亲妹妹去,家里有我呢。” “……”曲小清哽住,感觉仿佛吞了一颗苍蝇。 她不喜欢他的父母种地,但更不想他们住到家里来。那样的人户要跟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她想想都害怕。 宫中,太后闻讯就着人去紫宸殿传了话,不说别的,只说请皇帝晚上到长乐宫用膳。 皇帝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又因治灾之事愈发焦头烂额,熬得身形消瘦。 太后这个当母亲的看着他这样也心疼,亲自炖了一道汤给他。想好的话却犹豫了几回都没说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让他好好吃饭吧。 于是用完膳又过了片刻,太后才启唇:“寻王妃有喜了。” “什么?”皇帝冷不妨地一愣,看向太后。太后正襟危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哀家叫你来是想告诉你,那是你的亲孙子。不论你有多讨厌老三,都要差人把寻王妃这一胎护好,哀家不许旁人伤这孩子,更不许你亲自伤了他。” 皇帝怔住,与太后对视着,眼中一分分满开不可思议:“在母后眼中,儿子已是那样的人了?” 他失声哑笑,太后淡淡垂眸:“哀家既不聋也不瞎,你要哀家怎么说?诚然,哀家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坐拥天下,妃妾儿女成群,若连这点子喜恶都不能有,这皇帝当得也实在没意思。只是稚子无辜,哀家只盼你这回能听一次劝,别把事情做绝。老三这孩子眼瞧着是已经认命了,来日不论你让谁继位,给他一块封地,让他远离京城做个逍遥亲王,他也闹不出什么大的风浪,就由着他过自己的日子吧。” 皇帝长缓一息,摇头:“母后这话,实在让朕伤心。” “这话哀家不说,先皇后在天之灵也要伤心。”太后喟叹,“你啊……多想想你的发妻、多想想两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吧。对老三多容让一些,只当是为着哀家能安心养老,行不行?” 皇帝漠然:“母后既有叮嘱,儿子自当从命。” “那就好。”太后终于缓和了神情,顿了顿,又道,“治灾之事你也不要太劳心伤神,这是天灾,不是你的错处,一步步料理清楚就是了,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了。”皇帝边说边离席,一揖,“母后早些歇息。” 太后:“嗯。” 而后,皇帝就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太后也没在说什么,这样的收场属实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太后想想也累,揉着额头,直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认真说来,她也不知皇帝这是怎么了。他继位多年,朝政清明,是非公正,偏偏在楚钦的事上,旁人说楚钦顽劣他就信,一步步闹得父子离心。 太后私心里对这儿子没什么不满,他是个好儿子、是个好皇帝,对大多数皇子公主来说,他也是个好皇帝。 唯独在楚钦的事上,他真不是个东西。 端王府,端王听说弟媳有孕大喜过望,一时气息不稳,边笑边激出好一阵咳嗽。 端王妃连忙给他顺气,几个孩子在旁却也只顾着高兴,端王妃哭笑不得:“你们先出去,让你们父王歇歇。” 等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开,端王妃抿着笑坐到端王身旁:“三弟可算是要做父亲了,咱得好好为他贺一贺。” “你去……你去备礼,备好给我看看。”端王边顺气边道,“备好你亲自送一趟,弟妹是头回有孕,只怕也不懂什么。你是大嫂,同她说说。” “嗯。”寻王妃点头,“我心里都有数,这就递帖子过去。” 是以次日天明,曲小溪就收到了太后与皇后颁来的赏赐,都是两份,一份是给她的,一份是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太后还另外指了两名太医过来,据说都是太医院的妇科金手,日后就住在庄子上。 又过一日,端王妃的拜帖送到了面前,说三日后前来拜访。曲小溪对此并不意外,对送帖子的宦官笑说:“我们住得远,嫂嫂赶过来实在辛苦。劳公公告诉嫂嫂,切莫半夜赶路,晨起睡足了过来就是了,我等她一道用晚膳。” “诺,下奴必定将话带到,王妃好生歇息。”前来递帖的宦官长得一脸福相,笑吟吟地一揖,告退。 再过一天,威将军府的拜帖也送到了,曲小清也说要登门拜访,贺她有孕。 这回倒让曲小溪实打实地意外了:“想不到大姐姐竟有心来看我……”她打量着面前的小厮,只得点头,“好,你回去告诉姐姐,我备好席面等她。” “诺。”小厮将话带到,也就告了退。当晚,曲小溪将这事告诉楚钦,楚钦立刻皱眉:“她从前有这样关心过你?” 曲小溪抿唇,斟酌说:“姐姐面上总是关心人的。” “哦。”他点点头,“果然是一朵白莲花。” 曲小溪扑哧一声笑:“你可别出去说。” “那自然。”楚钦满口答应,心里却在想:出去说也没人听得懂嘛。 日子再翻去一夜,宫中热闹了起来,因为皇帝还是喜欢见见一众子女的。除了楚钦和久病的端王,旁人都是每过十日就要被叫到跟前问一问功课,无论皇子公主都不例外。 午后,众人在紫宸殿中齐聚一堂,问完功课又被皇帝留下喝茶吃点心。这样的时候,众人总是要寻些话题闲聊,一时间满殿都是欢声笑语。 欢声笑语里,倘使有人面色沉郁,就变得十分明显。皇帝很快注意到四皇子的情绪异样,目光凝住,笑道:“老四,怎么了,话这样少?” 楚锐似乎没料到会突然被父亲问话,神情僵了一瞬,起身一揖:“儿臣只是听说了些坊间闲话,心生担忧……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不必担心。” 皇帝笑笑:“何事?说来听听。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正好大家都在,也给你出出主意。” “这……”楚锐面露犹豫,低着头矛盾再三,才启唇,“儿臣听说……听说三哥近来颇为上进,见灾民滞留郊外,设粥棚施粥不说,还在粥中加盐添菜、偶尔还有荤腥添进去。儿臣只怕……” 不待他说完,皇帝执起茶盏,抿了口茶问他:“老三设粥棚施粥,朕怎么没听说?” “哦……三哥是假借户部之名设的。”楚锐垂首解释,“只是这样好的粥施下去,流民都夸,一旦来日三哥将事情揭破,只怕……” 他叹了声,显得大是忧心:“三哥幼时便是太子,儿臣只怕他多年来一直心有不平,更对父皇心存怨怼。倘使现在让他得了机会受到万民拥戴,恐怕他……” “砰”地一声闷响,不待楚锐说完,皇帝一掌拍在案上。 殿中空气一滞,一众皇子公主旋即回神,纷纷下拜:“父皇息怒。” 楚锐亦拜下去,唇角却勾起一缕轻笑,只等皇帝勃然大怒。 却听皇帝道:“老三幼时确是顽劣,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有没有野心,朕看得明白。老四——”他目光扫去,眼中凌意毕现,话音也变得更冷,“你既是朕的儿子,也是老三的弟弟,实不该如此与你三哥处处针对!” 楚锐抬头,满目愕然:“父皇……”怔忪一瞬,他旋即回过神,叩首争辩,“儿臣并无针对三哥之意,只是……” 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才得以将话继续说下去:“只是三哥对父皇存怨已久,宫宴不来、父皇生病他也无心探望,不忠不孝人尽皆知,万一他……” “他是否不忠不孝,朕这个做父亲的还没说话,倒轮到你来说嘴!”皇帝口吻愈厉,楚锐噎声,不敢再言。 皇帝冷冷地睇着他:“倘他真有野心,直接告诉灾民那粥棚是他所设便是,何必假借户部之名遮掩?你休要当朕糊涂!” “他……”楚锐冒着冷汗,想再辩驳,却说不出话来。 “都退下吧。”皇帝生硬道,众皇子公主心下生畏,无一人敢多言,纷纷叩首告退,殿里归于安寂。 两日光景过得飞快,第三天一早,曲小溪刚用完早膳,就听说威将军夫人到了。她长沉口气,命人去请,转而又问甜杏:“殿下呢?” 甜杏回说:“殿下去书房读书了。” 曲小溪秒懂。 楚钦虽不想要孩子,却关心他,她有孕后的这几日他几乎日日都在她房里,不肯离开一步。 如今去书房读书,是躲着曲小清呢。 可她其实也不想自己面对曲小清,主要是和白莲花说话很难受。但她转念想想,明知曲小清对他“有所图”的前提下实在不好为难他,就只得由着他去了。 不过片刻,曲小清被赵文康请进了门,一脸喜色:“二妹妹。” “大姐姐。”曲小溪起身,姐妹两个相视福身,又一同落座到茶榻上。 曲小清扫了眼她的小腹,笑问:“几个月了?胎像可好?” “刚两个月,太医说胎像不错。”曲小溪见她热情,不得不也摆出一张笑脸,“昨日我大嫂嫂……哦,就是端王妃,也夸我气色好呢,姐姐不必担心我。” “那就好。”曲小清面显欣慰,转而又是喟叹,“妹妹小时候过得不易,待着孩子降生,可算地位稳固了,日后可有的享福。” 曲小溪抿唇,听得不太是滋味。 “追忆童年苦难”这事,同样的话也要分什么人说。譬如坐在这里的若是自幼时常关心她的白姨娘,她必定觉得是好话,还要好好谢白姨娘从前的照顾。 但由曲小清说出来…… 呵,你素来知道我小时候过得苦,也没见你怎么关照我啊? 曲小溪心下揶揄,脸上笑意不改分毫,口吻甚至变得更加轻快:“姐姐不必这样为往事长吁短叹啦!过去的都过去了。若说地位稳固,自赐婚的旨意下到咱们府里那天,我王妃的身份就已定下了。不论有没有这孩子,我日后都会过得很好,姐姐放宽心。” 曲小清被这话说得一噎,不作声地看看她,忽而觉得有些陌生,感觉这不像从前永平侯府里那个谨小慎微的庶妹了。 可看着曲小溪的笑,她又并不能确定曲小溪是有心怼她。 这个话题便就此接过,接下来,曲小清说话不免多了几分留意,不再触曲小溪的眉头。 晌午时分,两姐妹一道用了膳。到了午后,曲小清就要告辞了,不然只怕要后半夜才能到家。 曲小溪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院门口,懒得再作多送,曲小清就带着下人自顾往外去。 途经寻王的书房,她脚下一转,脸上仍自笑着:“合该去向寻王殿下也问个安,你们在这里等我。” 身边的下人不明就里,依言驻足。行至书房的院门外,曲小清却被阿宕拦住。 “夫人。”阿宕垂眸静立,“殿下正在房里读书,怕是没心思见人。” “我是王妃的姐姐,登门拜访,总要向殿下问个安才是,王妃有孕的事我也该当面与殿下说句恭喜。”曲小清笑意款款,口吻却不容置喙。阿宕垂眸思量如何回话,只那么一怔神的工夫,她已举步向房里走去。 “夫人!”阿宕连忙跟上,但碍于曲小清的身份,终不好硬拦。 曲小清行至房门处,不假思索地推开门,缓了一息,举步入内。 房中,楚钦早已听闻外面的交谈,见她进来,眼帘淡淡抬起:“长姐安好。” 曲小清莞尔颔首,姿态端是一派娴静。她举步穿过多宝架,走向楚钦所在的内室,却不走得太近,就在侧旁落座下来:“妾身听闻寻王府从前并无子嗣,眼下二妹妹有孕乃是第一胎……真是恭喜殿下和妹妹。” “是啊。”楚钦笑笑,状似随意地搭话,“长姐怎的这就要走?不留下与小溪用个膳?” “用过了。”曲小清抿唇,正想再言,就见楚钦自案前起身。 曲小清见状忙也起身,面露不解:“殿下?” “我得回去了。”楚钦笑意歉然,“既用了膳,小溪必要午睡,我得陪着她。失陪。” 第43章 神佛保佑 ◎松气之余,心底最强烈的一个念头竟是:好想喝鸡汤。◎ 楚钦回到卧房,曲小溪刚刚躺下。见他进来,她撑起身,他睇着她嘴角轻扯:“你也不送送你姐姐?” “不熟,送什么送。”曲小溪冷血无情。 楚钦坐到床边一叹,语气委屈得很:“你不送她,她就到书房堵我了。” “啊?!”她顿时紧张,“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一顿,“我借口要陪你午睡,溜出来了。” “……”曲小溪哭笑不得。 他一个亲王,竟在自己的庄子里被人逼得到处躲,偏偏这人还是他妻子的姐姐,颜面不仅关乎曲家更关乎威将军,让他想发火都不能。 曲小溪真相问问曲小清:姐,你到底再打什么算盘,说出来让我们硬碰硬? 而后夫妻二人一并躺下,好好睡了个午觉。睡醒后阿宕进了门,趁楚钦在屏风后更衣,边上前侍奉边说:“京里传来消息,四殿下遭了陛下训斥。” 楚钦睇他一眼:“是为着粥棚?” “是。”阿宕垂眸,“听闻四殿下担心您心怀叵测,将事情捅到了御前,陛下当时就恼了。正碰上是考问功课的日子,一众皇子公主都在,闹了好大个没脸。” 活该。楚钦心底轻笑。 这原是正事,真正办了他却发觉,自己心底会生出一股快意。因为儿时父皇肯信的总是别人,挨骂受罚的总是他。如今,可也轮到四弟倒霉一回了。 阿宕又问:“殿下可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我在庄子里,可什么都不知道。” 长秋宫,皇后头疼了一上午,午后将四皇子叫进了宫,拍着桌子大骂:“这样的事也敢瞒着本宫,你可真是翅膀硬了!” 榻桌上的杯盏被拍得轻晃不止,身边的婢子都怕她拍得手疼。 楚锐立在面前不敢作声,皇后切齿:“本宫说没说过,你要好好办你父皇给你的差事,不要与你三哥太针锋相对,你偏不听!你父皇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大半辈子,你话里那些弯弯绕绕他会听不懂吗!” 楚锐面色冷淡:“三哥让母后碍眼这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见他斩草除根,儿臣自要一试。” “你不许动这样的心思!”皇后惊然厉斥,“他是你亲哥哥!你讲什么斩草除根!” “母后未免太妇人之仁了!”楚锐终是将这话说了出来,周遭宫人一惊,唰地都跪下去。 皇后滞住,盯着他不语。 楚锐心里也慌,定住神,强自稳住:“既要一争储位,如何还能讲兄弟之情?合该先绝后患才是。母后容儿臣说句不该说的……” 他顿了顿声,眼中凌意毕现:“若母后真想为儿臣铺路,早在三哥幼时,就不该留他!” “你……”皇后惊吸冷气,她看着面前的儿子,突然觉得陌生无比。 震惊之后,心底深处又似乎有一股什么信念被击碎掉了。 ——一直以来,她总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好嫡母,哪怕有些事她自己心里也知是假,可她总以为自己扮得还不错。 却不料,亲生儿子被她教成这个样。如此狠毒、如此枉顾兄弟之情。 她一直以来所求的是什么呢?她是盼着儿子登基,可她更盼着老三也不要恨他们,来日等楚锐登了基,他们还可以是至亲手足,她也可以在母慈子孝中颐养天年。 作为一个皇后,最大的盼头不就是这一点么?让亲儿子继位,也与旁的子女亲近,然后在长乐宫安养后半生。 可现在,她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他登基后依旧如此,史官后世怕是都会骂她这个做母亲的吧。 皇后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死死将这念头压制,冷声启唇:“本宫只再告诉你一次……” 她牙关紧咬:“不要再害你三哥,不要打他性命的主意。你若不听,在你三哥殒命之日,本宫什么都会告诉陛下。” “母后?!”楚锐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大为震惊。震惊之间,他盯着她的神色,继而发觉她是认真的,不由惊异更甚。 楚锐惶然沉息,脚下退开半步:“母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冷睇着他:“那你可知你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一场争端,母子两个不欢而散。楚锐直至出宫,脑子里都是懵的,心下直觉母后疯了。 可哪怕她真是疯了,也还是实实在在拿捏住了他。倘使她真的将他所做的事情捅到父皇面前,他杀了三哥就无异于自毁前程。 他却又不能为了夺位而弑母。 楚锐直接脚步被束缚,心下愤恼不已,只一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三哥必须死。 母后现在不让他动三哥,那就等到父皇百年之后。到时他承继了皇位,便也不怕母后与父皇的在天之灵说什么了。 三哥没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紫宸殿,皇帝深思熟虑后,召车骑将军觐见。 数算起来,君臣两个已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昔日先皇后在时,他们也曾把酒言欢,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端是一片和睦。 现下二人见了面,却只余正事可说。皇帝着人上了茶,与他谈了半晌赈灾事宜,车骑将军此番被调回是为加强京中卫戍,以免流民强闯令京中大乱。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才回京几日,已安排得井井有条。皇帝听他禀奏,不时点头,从头听到尾,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 皇帝因而大悦,长舒了口气,忽如闲话家常般提起:“老三施粥的事,你可听说了?” 车骑将军一怔,抬眸暗惊:“陛下如何知道?” 皇帝定睛:“你也知道?” “……寻王妃与殿下提及此事的时候,臣正好去庄中探望殿下。”车骑将军颔首说得是在,“可殿下说……以他的身份不好做这样的事情,要以户部的名义去办,想来……想来也不该让陛下知道才是,怎么……” 皇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笑:“京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户部那么多人,说不准哪个不知轻重地传了出来,让老四知道了。” “四殿下?”车骑将军心弦一紧。 “是啊。”皇帝缓缓点头,“这个老四,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容人之量,朕把他骂回去了。” 说罢顿了顿,伴着一声长叹,他自言自语般续言:“朕近来心力不济,总忍不住操心些儿女事……但愿老三心里别记恨兄弟吧。他也大了,朕时常觉得管不住他。” 车骑将军听得生气,心说你当爹当成这个样,还敢要求老三不记恨兄弟?他都想造你的反了! 面上却和气道:“臣也担心殿下与旁的兄弟生隙,前几日暗中探了探口风,殿下只一副想田园闲居的样子,只说自己懒得与旁人多加走动,倒也不曾提过别的。” “那就好。”皇帝点点头,“等这次灾情了了,你就留在京里吧。” 车骑将军:你等等…… 皇帝说:“目下掌管京中卫戍的是王逾,他本事不如你。平日无事时还能过太平日子,一出受灾这样的事,就没头苍蝇一样。你能回来,朕安心些。” 不是……你等等…… 车骑将军脑子都蒙了。 昨天晚上,他还在琢磨如何逐步让手下将领忠于寻王,以便来日揭竿而起。今天皇帝却突然开口要将他留在京中,委以重任?! 他简直想要疾呼:陛下,我是个逆臣啊! 可他却只得离席抱拳:“诺,臣遵旨。” 皇帝点点头:“退下吧。” 车骑将军退出大殿,被春风一刮,懵得更厉害了。 事情还没开始办,就阴差阳错地被破了局,这可如何是好? ……还好,听说不日前刚听说寻王妃有了身孕。 他打算借道贺的由头再去一趟庄子上,将这事知会楚钦。 入夜,曲小溪沐浴更衣躺到床上,楚钦的手立刻伸来,揭开她的寝衣,往她小腹上摸。 她孕事尚未显形,摸也摸不出什么,只能感觉肌肤热热的软软的。 他不甘心,又钻进被子,凑近细看。 “干什么啊!”曲小溪喷笑,将被子揭开一点,视线投进去。 他抬眼看过来,笑容复杂:“想来还是觉得古怪,竟有个孩子在你肚子里了。” 说罢他从被子里出来,回到枕头上躺好,仰面盯着幔帐顶子,沉默着努力接受这个事实。 他要有孩子了。 虽然没什么信心,可他得尽力当个好父亲。 至少不能让孩子将他吃过的苦再吃一遍。 楚钦一壁想着一壁翻身,将曲小溪揽住:“咱们就要这一个孩子。” “嗯?”曲小溪觉得这话题有点突然,侧首打量他。 他又道:“孩子多了,父母容易偏心,一碗水难以端平。”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她目露怜悯,伸手揉在他脸颊上,“你既然心里有数,就不会那样的。我不是说非得多要孩子啊……但我、我想要个女儿……” 她私心想着,万一这是个儿子,那就再生一个。 楚钦笑笑:“我也想要女儿。”说着,手又探到她小腹上,手指温柔地抚过,“这么乖,应该是个女儿吧?” “嗯……”曲小溪敷衍地应了声,没法跟他解释这时候的“孩子”还只是个小小的胚胎,要是已经开始闹腾就有点吓人了。 一夜相拥而眠,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楚钦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昨晚连夜赶路,熬得两眼乌青,进了府却连茶都顾不上喝上一口,着急忙慌地将昨日之事告诉了他。 “京城卫戍?”楚钦浅怔,遂笑道,“舅舅急什么,这不是好事?” “这怎么是好事,你不是要……”说到一半,车骑将军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是啊是啊,我这是急糊涂了,愣没想明白!” 还有什么比手握京城卫戍更容易谋反夺位的呢?若他远在边关,手中兵马虽多,却需一步步往京城杀来,其间阻力必定很大,更难保不会节外生枝。但若他手中的兵权是京城卫戍,逼宫谋反几乎一夜之间就可完成,麻烦少了许多。 车骑将军这般想着,不免有些尴尬,心觉自己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 憋了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听闻王妃有孕……臣此番也是为道一声贺。” 楚钦摒笑:“舅舅别客气,中午留下用个膳?” “不了不了。”车骑将军无心多留,向他一揖,转身就走。 转眼间春去秋来,夏日炎热过去,秋日凉爽的清风扫过大地,蝗灾终于到了尾声,灾民们却又迎来了新一度的艰难。 此番蝗灾自春日播种为始,刚抽芽的作物被蝗虫啃食殆尽。又因蝗灾蔓延,无法再行播种,到了秋日,整个南方几乎无一处丰收。 北方因未经蝗灾侵袭,情形倒好一些,可粮食产量到底不可能覆盖南方的亏空,灾民们依旧只得艰难度日,勉强过活。 曲小溪闲来无事曾在附近闲逛过一次,远远的看见了大片聚集的灾民,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因却少粮食果腹,附近山中的草叶都被吃净了。据庄子中的村民说,楚钦曾经带她打猎时走过的那片小山里,延绵数里都已见不到什么植物,野果野菜几乎刚长出来就被摘掉,树皮野草也都剩不下什么。 绝路之下,很多人家开始卖儿卖女。这样的事情按律违法,可在这样的关头,谁也不能出来制止这仅剩的求生路。 于是京城门外的人市开得异常火热,男孩子总是好卖一些,不仅能买回去干体力活,有些无法生养的人家也愿意买个尚不懂事的男孩回去延续香火。 女孩子的出路总是悲惨,不仅本就难以找到买家,便是找到了,也常是卖去青楼酒肆,一辈子就见不到什么光了。 曲小溪心里早就对这些有数,却不得不硬着心肠视而不见,因为这样的忙是帮不完的,可架不住酸枣私下里哭了一场,还正好被她看见了眼睛红红的样子。 曲小溪这才想起来,酸枣好像就是这样被买回来的。只是那时她们年纪都还很小,时至如今,酸枣已经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了。 “若不是正好碰上侯府要给几个姑娘挑选婢子,奴婢恐怕也是被卖去青楼的命。”酸枣现在想想还是很难过。 曲小溪心里长叹,忍不住问她:“这样的时候买一个小姑娘,要多少钱啊?” “不太清楚……”酸枣拧着眉,沉思了一下,“可能是三四斤米面……也有可能再少一点,若兑换成银钱倒不好说了。这样的时候灾民们拿着钱也没用,宁可换些米,吃一口就能活一口的命。” 曲小溪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还是实实在在地被震惊到了。 她知道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却没想到人命这么不值钱。 “赵文康。”她喊了声,赵文康上前,她斟酌道,“你拉一车米面出去,到城门口看看,能买多少人回来,优先要女孩子。” “一车米面……”赵文康估算了一下,小声提醒,“那怕是能买四五十人回来。” “行。”曲小溪点头,“正好咱庄上人手本就不多,添些侍婢也好。倘有能认字算账的,你便多付一些,把人单挑出来带来见我。” “诺。”赵文康应声告退,曲小溪长舒口气,心里的难受多少缓解了些。 酸枣却有些过意不去:“都是往事了……奴婢也不过触景伤情,姑娘不必为奴婢做这些。” “也不全是为了你。”曲小溪摆着手笑道,“胡侧妃那事之后,几个牵涉其中的管事都被殿下发落了,新换上来的人……心是好的,能力却实在差些。” 但这也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世道人均受教育水平太低,一个村子里都挑不出几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倘使有那么一个两个能写会读三五百字的,那四舍五入就是平民里的大文豪了。 这样的情形下,还要人家会管事会算账,属实是强人所难。曲小溪便琢磨着这波人勉强先用用,自己也着手教出一班能写会读的女孩子,来日充作女使放到庄子上镇着。 如此一来,她既做了善事又方便了自己,最让人开心了。 然而曲小溪却没想到,赵文康买回来的人比预想中还多了些,主要是因冬天就快到了。缺衣少食的严冬最是难熬,灾民们不得不将卖儿卖女的价格压低,以求能尽快换些粮食囤着。见有大户人家前来“批量购买”,灾民与人贩子几是蜂拥而生,因怕轮不到自己,又将价格压低了一轮。 次日清晨,六十三个小姑娘被带到田庄,安安静静地站了一院子。 楚钦睡得头脑昏昏,醒来想出去缓一口气,迈出门槛瞬间惊得一退:“怎么回事?” “啊,忘了跟你说了。”曲小溪还懒在床上,把他喊回来,言简意赅地说了说自己的打算。 楚钦神情复杂:“你添置侍婢我没意见,但这人是不是太多了……” “要留人在府里当差、还要着人去管田庄,分一分就不剩什么了。”曲小溪掰着指头数了个明明白白,“若真有富余的,我还可以问问大嫂嫂府里缺不缺人。前几日大嫂嫂来看我,提起灾民们的情形长吁短叹的。” “那你看着办吧。”楚钦见她已有安排就不再多说,笑了笑,伸手贴在她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上,“这时候是该多做善事,对孩子好。” 曲小溪衔笑,低头也看看自己的小腹,心里喜滋滋的。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已大腹便便,屈指数算,大概再有月余她就要生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最初的恐慌淡去,父爱也慢慢滋生出来。最近眼见着她身形愈发明显,他常常也会贴上去听听,心里胡猜究竟是儿是女。 曲小溪唤来甜杏:“你去安排一下,这几日先让厨房煮小米粥给她们吃,等过几日肠胃缓过来些,再备菜肉粥。住处你们也打理好,棉被炭火都要备足,另请大夫给她们看看身子,有病的赶紧治。” “姑娘放心。”甜杏笑吟吟地一福,“昨晚就都安排好了,这就可待她们去歇下。” 曲小溪点点头:“辛苦了。” 庄子上像样的院子稀少,但供下人们居住的简单房舍倒有好些。先前因为人手不多,其中不少屋子都空着,现下正好把人安排进去。多数房间都是大通铺,每个屋子都能住十来个人。 忙完这些,曲小溪就暂且不再费神了。毕竟是要生了的人,她得还是要省省力气。 于是这六十多个小姑娘被买回来很久都没见过买她们的人,连去跟前磕个头的机会都没有。 月余后的一个晚上,曲小溪正要入睡,腹中隐痛传来。有孕时原也常有些小小的不适,她初时便没当回事,然而很快却发觉这次好像不大一样。 这痛感一阵一阵的,延绵不绝…… “楚钦!”她抬手攥住他的胳膊,楚钦猛然进行:“怎么了?” “我可能……”她抿唇,“可能是要生了。” 说完,痛感就又涌了一阵,她深吸了口气,楚钦立时翻身下床:“阿宕!” 伴着这声疾呼,偌大一方宅院都陷入忙碌,宫里遣来的太医第一时间就到了,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准备东西,方嬷嬷也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看样子活像自家儿媳要生产。 西北角的院子里,一群刚刚入睡的小姑娘也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她们的安生日子刚过了月余,怕极了府里出事,自己就又要陷入困顿。 于是很快就有年长些的匆匆穿上衣服,跑出去拦住人问原委,对方顾不得多解释,只说了句:“王妃要生了!你们好好睡觉,不关你们的事。” 出来询问的小姑娘愣了一瞬,几步跑回屋,将这话告诉大家。 屋里一静,一个刚坐起身的小姑娘揉着眼睛惊讶道:“原来王妃有孕了呀!” 顿了顿又说:“她是个大好人,肯定会没事的!” 屋中响起一片附和,接着,一片漆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纷纷望向了天,对神佛祈祷起来。 很快,屋里就变得拜什么的都有。求佛求菩萨的、求家乡的土地公公土财神的,还有求送子观音的,祷告之语织成一片。 或许是漫天神佛真被她们烦得发了功,曲小溪虽是头次生产却没受太多的罪。天明时分,伴随一生响亮的啼哭,婴儿已呱呱坠地。 “累死我了。”曲小溪舒气慨叹。 松气之余,心底最强烈的一个念头竟是:好想喝鸡汤。 第44章 百日宴(1) ◎可就像妹妹说的,嫁给太子为妾也不算丢人。◎ “好想喝鸡汤……”曲小溪低语呢喃。 产婆刚将新生的孩子用襁褓包好要交给楚钦,楚钦闻声顾不上接,凑近轻问:“什么?” “鸡汤。”曲小溪累得迷糊,声音沙哑,“我想喝鸡汤。” “好。”他抿笑,侧首吩咐阿宕,“王妃想喝鸡汤,快去厨房。” “哎!”阿宕应得干脆,走得更干脆。厨房里,为了让王妃生产时有力气,也为了让王妃产后能吃点东西补补气血,一应滋补的参汤、鱼汤、鸡汤、肉汤早就提前炖好了,搁在小炉上以小火保着温,只等前头来传。 于是一听阿宕说要鸡汤,屋里立刻忙起来,不仅将鸡汤乘出了一盅,还搭了新出锅的米饭、煮得细软的面条,另配两道小炒一碟凉菜,统统装进食盒送去。 人在筋疲力竭之下吃些东西体力会提升得极快,曲小溪在吃东西前累得一句话都难以说出,喝了小半盅鸡汤后顿觉有了底气,神思也变得清明,她这才想起来问:“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楚钦笑道,曲小溪松气,心想真是一步到位。若以后能做好防护措施,那就这样了! 她又想起先前楚钦也说想要女儿的事,觉得这孩子来得实在懂事,让父母都心满意足。 然而待得一觉醒来,她还迷迷糊糊的,就听到楚钦在碎碎念。 她勉强睁了睁眼,视线透过床上半透的幔帐投向对面的茶榻,看见楚钦抱着孩子。 他善骑射,臂力极佳,新降生的婴儿分量又轻,一只手就抱稳了。 便见他另一只手碰在孩子脸颊上:“你看看你娘长什么样,你怎么长这个德行,跟个小妖怪似的。” 曲小溪:“……” “旁人家的孩子要么像爹要么像娘,你脸皱巴成这样,别是一步到位随了太后吧?” 曲小溪:“……” “这长大了怎么嫁人啊……”楚钦哀伤叹息,转而又道,“罢了,亏得你投胎投的好,不嫁人也罢。” 曲小溪听着前面以为他只是绷不住嘴贱,听到最后一句隐隐发觉他好像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觉得孩子丑得有些不像样,并且开始担心她日后嫁不出去。 曲小溪绷不住笑出声,笑得尚未从疲倦中恢复的身体哪儿哪儿都疼。 楚钦闻声,抱着孩子走过来:“小溪?” 她伸手将幔帐揭开一脚让他坐,他坐到床边,她打量着他问:“大哥和嫂嫂的孩子,生下来就很好看么?” 他立时意识到她听见了,惊慌失措地咳了声,道:“没有……小溪,咱们的孩子最好看。” “我就是问问。”曲小溪拧着眉忍笑,“你老实告诉我就好了。” 楚钦沉了沉,点头委婉道:“嗯,比咱们的孩子……白净圆润。” 曲小溪又问:“你第一次见到那几个孩子,是什么时候?” “百日礼啊。”楚钦认真,“百日之前孩子太小,不好见外人。” “那不就得了。”曲小溪终于再忍不住,扛着疼又笑了两声,继而撑坐起身,把孩子接到怀里,“虽然百日礼也就过了三个多月,但孩子长得可快呢,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真的?”楚钦不大信,打量着她,小心翼翼道,“你不必这样哄我……自家孩子,我不嫌弃啊。” 曲小溪无语:“骗你是小狗。” 顿指着孩子说:“骗你就让她一辈子长这模样。” 楚钦一把捂住她的嘴,瞪她:“这话能瞎说吗?” 曲小溪躲着他的手笑:“没骗你啊!你不许说她丑了!!!” 好一番强调,她也不知他到底信没信。 孩子降生的第二天,楚钦看她精神更好了些,就拿了一大张纸过来,上面写满了名字,要跟她一起给孩子取个名。 曲小溪一眼看过去,中间的字全是“妍”,便知这个字是按族谱排下来的字辈,不能改。 他们真正需要的商量也就是最后一个字。 看来看去,她觉得:“慧自不错,要智慧的慧,不要贤惠的惠。” 贤惠二字本就是道枷锁,皇家的女孩子追求什么贤惠?脑子好使更重要。 但再看下去,她又注意到:“欢也不错!” “楚妍欢。”楚钦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头,“是不错,希望她一辈子都欢欢喜喜。” “嗯。”曲小溪靠在他肩上,抿唇笑笑,仰起头说,“而且你记得吗,咱俩……”她咳了一声,“咱俩能走到这一步,其实最初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把酒言欢。” 楚钦一怔,不禁笑意更盛:“那就叫妍欢。” 说罢他就着人去宫中禀话,禀奏孩子降生,顺便将名字一并呈进去等皇帝准允,省得还要跑两趟。 奉命前去禀话的宦官领命就出了门,但因路途遥远,傍晚才到。彼时皇帝刚用完晚膳,立在紫宸殿廊下望着朦胧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道黑影疾步而来,他也没有留意。张敬保举目看见,忙无声地迎过去,将人挡下。 几句低语,来者说明情由,就退去一旁静候。张敬保疾步折回皇帝身边,轻唤:“陛下。” 皇帝回神,张敬保轻道:“寻王府来禀,说昨日清晨,寻王妃顺利诞下一女。” 皇帝眼底一颤,一缕喜悦一转而过:“哦。” 张敬保续说:“寻王和王妃还拟了名字,请陛下过目。” “名字已定了?”皇帝闻得随意,眸中却闪过一抹复杂。 张敬保轻应了声“是”,将那宦官送来的折子递上,皇帝信手接过,沉默翻开。 按理来说,父母给子女起名天经地义。但皇子公主们生下孩子大多会等上一等,看是否能得天子赐名。 若能,是天大的殊荣;若不能,待到百日前夕自己再取也不妨事。 老三…… 唉。 皇帝沉叹,在凉薄夜色下呼出一口郁气。视线落在手中薄薄的册子上,他信手将册子交回张敬保手中:“容朕想一想。” 张敬保一怔,睇了眼不远处候着的人:“那寻王府那边……” “就告诉他,朕知道了。”皇帝简短道。 张敬保欠身,自去传话,那前来禀话的宦官闻言一怔,终究不敢多问,只得告退。 次日天明,楚钦正兴致勃勃地喂坐月子的曲小溪用早膳,回来复命的宦官进了屋,三言两语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曲小溪闻言不禁紧张:“这是什么意思?” 楚钦撇撇嘴,先挥退了那宦官,接着道:“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我家女儿就要叫妍欢。” 曲小溪不好说什么,闷头吃他喂过来的粥。 楚钦兀自冷笑:“他连我都懒得管上一管,还打算管孙女叫什么?想得美。” “好啦。”曲小溪咂咂嘴,“若陛下能赐个好听又吉利的名字,那也不错呀,你也不必事事赌气。” 楚钦轻笑不言,又喂了她一匙粥,心底还是生气。 楚妍欢降生时已是十月末,一眨眼的工夫,就入冬了。 春夏秋三季百姓已被蝗灾折磨得厉害,冬天的寒风偏又刮得格外厉害,兼以雨雪摧残,一夜间就冷得让人打哆嗦。 曲小溪的月子已坐到尾声,只余最后几日,便愈发按捺不住,总想多开窗透透气。 太医原说她这回生得顺利,开窗也没大碍,只要别吹狠了就好。然而这日晨起她刚让甜杏推开窗就见雪花扑簌进来,甜杏反应颇快,反手就又推上了窗户:“天啊……” 甜杏松了口气:“奴婢适才进来时还只是飘雪,不见什么风,这会儿倒连风也刮得厉害了。” 曲小溪下意识地紧了紧被子,喝着参须熬出来的汤,吩咐道:“酸枣说新买来的那些小丫头一个个身子虚得不行。你去告诉厨房,让他们今天熬两锅肉汤,午膳时一人给她们添一碗,要每碗都有肉块。另外让赵文康领着人四处瞧瞧,若哪个屋里炭火不足,赶紧给添上。这天冷得突然,谁也别冻病才好。” “诺。”甜杏一一退下,就往外退。方嬷嬷正好进屋,多少听到几句,边进屋边叹气:“王妃还没出月子呢,少操些心。” “没操什么心。”曲小溪堆笑,“嬷嬷由着我想些事吧。二十几日躺下来,我觉得人都傻了。” 方嬷嬷闻言嗔怪道:“急什么。待出了月子,就有的忙了。到时怎么说也要去宫里问个安,然后还有百日宴,娘家也还要去走动一二。王妃现下省省力气,只当是为那时候攒着。” “哪有这么攒着的……”曲小溪小声争辩。 方嬷嬷暗瞪一眼,走到床边:“王妃别仗着年轻不听劝,要落下病的。” “我知道了……”曲小溪开始耍赖地哼唧,“我已经很乖了,对不对?” 方嬷嬷好笑:“自己当了娘,还跟小孩子似的。” 她不管,双手抓住方嬷嬷的手:“我想吃嬷嬷做的大肉面。” “行,这就去做。”方嬷嬷拿她这副样子没办法,笑着摇摇头,往外走去。 曲小溪喜滋滋地一笑,这一刻忽然觉得命运是公平的。 她小时候没得到过什么长辈的关怀,现在都被弥补回来。小时候没人给她撑腰帮她说话,现在也有楚钦护着她了。 想到楚钦,她又禁不住叹了口气。 她希望楚钦被亏欠的,也都能被弥补回来。 冬月廿三,孩子满月,曲小溪也完成了坐月子大业。 冬月廿四,一家三口离开田庄,折返王府。 冬月廿五,楚钦就带着妻女一同入了宫,去向太后与皇后问安。 皇后一如既往地常陪伴在太后身边,二人入殿见了礼,皇后就招呼他们:“快坐。” 曲小溪与楚钦含着笑落座,乳母随即上前,将孩子抱给太后看。时隔一个月,孩子已经比刚降生时好看了不少,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惜现在睡着觉,看不出来。 太后抱着孩子喜欢得不得了:“真好看,鼻子像王妃,嘴巴像老三。” 楚钦衔笑接话:“眼睛也像王妃。”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太后笑得眉目弯弯,又问他们,“名字定了没有?” 楚钦垂首:“孙儿取了一个,叫妍欢,但父皇还没准。” “你们夫妻喜欢就好。”太后随意道,“他若不答应,哀家去帮你们说。” “谢太后。”夫妻二人笑着应和。 皇后伸出手:“太后别累着,让臣妾抱一会儿吧。” 太后看看她,没有拒绝,孩子便由乳母转交到皇后手中。曲小溪想着那些复杂的纠葛,一时忐忑,目光悄无声息地盯着皇后看。 但皇后看孩子的样子倒很慈爱,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眼中也一片柔和。 这孩子真好看。 皇后暗想。 还好平安生了下来。 前阵子,她怕极了老四会一不做二不休,对尚未降生的孩子下手。 抱了一会儿,皇后将孩子交还给了乳母。 又在长乐宫里坐了约莫两刻,楚钦见太后露出疲色,便起身告退。 “老三。” 刚迈出长乐宫的宫门,身后忽有声音一唤。二人转身看去,竟是皇后跟出来。 楚钦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曲小溪面前,一揖:“母后。” “可去向你父皇问安了?”皇后望着他,他垂眸淡笑:“来时听闻父皇忙着廷议,便没有打扰。” 皇后点点头:“那一会儿还是去见见吧,你已很久……” “天气凉了,孩子又小,只怕受不得风。”他道。 皇后张了张口,更多的话都被噎住,再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她是巴望着他能与皇帝疏远的,因为只有皇帝不再亲近这个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她的儿子才有希望。 但现下,她很想缓和这份关系,寄希望于这关系若缓和几分,老四就能有所收敛,不再动那些赶尽杀绝的念头。 “先告退了。”楚钦再度施礼,揽住曲小溪转身离开。皇后怔在原地,一时竟很想告诉他“提防你四弟”,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大约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后苦笑,摇一摇头,折回殿中去。 紫宸殿。 前来廷议的朝臣在晌午时告退,皇帝歇了歇神,吩咐传膳。 宫人们早已候了多时,闻言疾步赶往殿后的御膳房,将午膳呈来。 御膳繁复,布膳总要花些时候。皇帝安坐在内殿书案前按着眉心,启唇提起:“朕听说,老三今日要带着孩子入宫问安?” 张敬保心弦一紧,低下头:“是。寻王殿下一早就进了宫,听闻陛下在与各位大人廷议,就在外面磕了个头,然后去见太后了。” 在外面磕了个头。 皇帝知晓这话背后的意思,苦笑:“现下已出宫了?” “是……”张敬保如鲠在喉,“孩子才刚满月,现下外头天寒地冻,殿下许是怕孩子受凉。” 皇帝不语,立起身,沉默地走向膳桌。 又两个多月后,过了年关,大地回春,陡然暖和了些许,算是上苍一年来仅有的慈悲。 河上的冰雪开始消融,伴着春风,城外也显得不那么冷了,许多停驻已久的流民开始陆续返乡,赈灾的粥棚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批赈灾粮发往各地,帮助返乡的百姓们维持生计。 在这万象更新的氛围里,寻王府的长女迎来了百日礼。为着这场宴席,曲小溪与楚钦尽两个月都没再回庄子上。离百日礼只有几日的时候,曲小溪又命人将受灾时买来的那六十多个小姑娘都接了过来,打算宴席时在后院给她们也备上几席。 因为她听说在她生产那晚,这帮小姑娘几乎都一个通宵没睡,全都闷在屋里为她祈祷,盼着她能平安生产。 这也就是这年头的宗教信仰还相对单一,不然她怀疑她们能凑齐全世界的神。 除此之外,要特意准备的事竟没有太多了。 因为楚钦素来名声不好,又被皇帝厌弃,许多达官显贵注定不会来。屈指数算,会登门的大约也就是端王府一家子、先皇后娘家的各路亲戚、外加曲家的各路亲戚。 曲小溪和方嬷嬷一起理清名单,心里多少有些哀伤,觉得这样的百日宴好生凄凉。 楚钦却不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才好,笑着跟她说:“你是不知应酬有多烦。若来的都是自己人,大家都轻松,祝福也是真心的,酒席才好吃。” 曲小溪顺着他的话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人类的悲欢本就不相通,耗费心神去与那么多人逢场作戏实在不值得。 二月初三,寻王府长女的百日宴开席。 府门口的鞭炮好生响了一阵,前来赴宴的请朋好友被迎进府中。男眷的宴席在前宅,女眷的宴席在后院,众人各去各处,行走间笑语不断。 尚在安睡的孩子暂且也还在后院里,女眷们到了,不约而同地围着孩子看。 曲许氏惯是会察言观色的人,从曲小溪去年过年回门时她就看出了寻王的态度。到了今年,寻王仍是待与她亲近的曲小沁和曲书昱格外好。于是这样的宴席虽不好带妾室同行,曲许氏却带来了白姨娘为她备的礼,还带了曲小沁过来看她。 曲小沁扒在摇篮一侧,身处手指碰了碰妍欢的脸颊,抬头惊喜道:“妹妹的脸好软!” 曲许氏嗤地一笑:“那可不是你妹妹,是你外甥女,长大要管你叫姨母的。” “我都当姨母啦?”曲小沁更加开心,继而跑到曲小溪跟前,认认真真告诉她,“那我是长辈,一会儿我就回家,把她的压岁钱补上!” “压岁钱不能白给。”曲小溪摸摸她的额头,“今年算了。等明年过年她大一些,带她给你拜年去,你再把压岁钱给她,好不好?” “好!”曲小沁高兴得蹦蹦跳跳,曲小溪忙睇着摇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时回神,生怕再吵到妍欢,捂住嘴一点声都不出了。 同为姨母的曲小清坐在摇篮边,脸上衔着笑,心里却不是滋味。 曲小溪有孩子了,母亲都要亲自前来道贺,还带了庶出的小沁,只因小沁跟小溪亲近。 她心里更是清楚,现下的娘家多少已变了天,为着讨好寻王,白姨娘和两个孩子都被捧上了天。 这一切都好像在向她炫耀,炫耀曲小溪嫁得有多好,活得多么耀眼。 曲小清心里噎住,与身边的命妇寒暄了两句,就起身出了门。行至廊下一看,曲小涓也在外面。 曲小涓比她心眼更小,这样的时候,曲小涓连看都不想看曲小溪一眼。 曲小清无声地走到妹妹身边,曲小涓一声冷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女儿!寻王殿下这么多妾室,头一个儿子怀在谁肚子里还说不准呢!” 曲小清无言,默了默,问她:“你的婚事,如何了?” 曲小涓一噎,抿唇:“前来提亲的人不少,我都回了。四皇子那边虽待我不错,但他……但他……” “他嫌曲家的门楣低,是不是?”曲小清直言。 曲小涓脸上一红:“是。殿下是个和善的人,待我也好,可他要做太子,太子妃的人选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我有时想想,也不必强求,可定下心……”她忍不住睇了眼房里,“输给她,我又实在不服。” 曾几何时,她从这位二姐面前经过,连看都可以不看她一眼,如今却变得次次都要向她见礼,她气不过。 曲小清缓缓开口:“其实你若非他不嫁,姐姐可以帮你。” 曲小涓一怔,不敢置信:“真的?” “只是……”曲小清顿了顿,“就像你说的,太子妃的人选只怕他也做不了主,想嫁给他,不知你肯不肯做妾室。” “做……做妾?”曲小涓神情僵住。 侯府千金,何曾想过自己会做妾?便是对方贵为皇子,她也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她就想通了:倘使给太子做妾,来日就是宫中的妃嫔,宫中的妃嫔哪个不是出身高贵?不能与寻常人家的妾室相提并论。 曲小涓咬咬牙:“做妾我也愿意!” “真的?”曲小清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你可想好。这事一旦成了,可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曲小涓重重点头,“以咱们曲家现下的门楣,想嫁入东宫已不是易事。这门亲事倘使能成,不论与我还是于爹娘,都不算丢人。” “这倒是。”曲小清缓缓点头。一股愧疚在心中涌动,被她狠狠压着。 她觉得她是有些对不住这个妹妹的。她想助她成事,主要是因她现在也看不过曲小溪的平顺。 可就像妹妹说的,嫁给太子为妾也不算丢人。 她们都对得起曲家。 第45章 百日宴(2) ◎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抿了口,问:“怎么没带孩子进来?” ◎ 临近晌午,宴席准备妥当,众人便都入了席。席上推杯换盏,吉祥话不断。许多生过孩子的妇人拉着曲小溪嘘寒问暖,曲家长子的妻子岳氏也到了,坐在曲小溪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说笑约莫两刻,妍欢醒过来,曲小溪就吩咐乳母将她抱去前院,给前头的宾客们也看看。 不多时,就见乳母抱着她出了门,路过设宴的花厅,她正好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惹得众人都笑,纷纷夸赞孩子可爱。 夸赞声中,曲小涓别开眼睛,垂眸夹了两根笋丝送入口中,压音低嘲:“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当爹的又是那个德性,有没有命活到成人还说不好呢!” 她声音极轻,旁边的宾客又都在张望着孩子,没听到她说什么。 曲小清却听见了,胳膊肘一碰她,挑眉:“不许胡说!” 曲小涓抿唇,曲小清又低斥:“寻王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从前挨的那顿打你全忘了是不是?” “我这不就是私下与姐姐说说……”曲小涓小声,曲小清不再理她,兀自吃菜。 另一边,楚妍欢被抱到前头的席上,同样在一瞬间就吸引了满堂的目光。 可前头的席上全是男眷,嗓音低沉,远不似后院女眷们的燕语莺声好听。他们这般一起哄称赞,就吓到了妍欢,妍欢怔了怔,哇地就哭了。 众人不知情由,又是一阵笑。妍欢嚎啕大哭,伸出小手,要够楚钦。 楚钦见状忙将她抱过来,搂在怀里哄。 哭声渐渐淡去,妍欢伏在父亲怀中,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坐在最近处的是端王,近来天气渐暖,他身体好了不少,就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逗妍欢:“我是你大伯,快,记一记我长什么样子。” 妍欢安静地望着他,盯着眼睛看了会儿,视线下移,一下子被他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吸引了目光。 小小的婴孩什么也不懂,看见有趣的东西就要伸手。端王低头一看,猜到她想要什么,匆忙解下玉佩,献宝似的递给她:“喜欢吗?大伯送你了。” 楚钦并不与他客气,含笑接过,举到妍欢面前:“欢欢,大伯给你的。等你会说话了,要记得去道谢啊。” 妍欢认认真真听着,不知听没听懂,但吧唧了一下嘴巴,样子乖巧可爱。 端王不由夸道:“真乖,像弟妹。” 楚钦:“不像我吗?” “像你就毁了。”端王轻笑,难得地主动斗嘴。 楚钦横他一眼,便也笑了,眼看妍欢又犯起困,手下意识地轻轻拍起了她,想哄她睡。 这举动做得过于自然,端王不禁打量起他来,笑意愈盛:“从前也不知是哪一位,说自己断不要孩子。” “……”楚钦强作淡漠,腾出只手夹了一筷子菜,摆出浑不在意的模样,“谁啊?没听说。” 端王笑而不语,也吃了口菜。正要再搭话,忽有两列宦官疾步而至,步入正厅,沉默地示意两侧。 是御前的人! 众人心弦都一提,不乏有几个已惊慌失措地立起了身,望向门外。 兄弟二人目光微凛,亦看过去。便见除了入殿来的宦官,还有侍卫、宫女候在了厅外,几步一个,规矩齐整。 接着,御前掌事张敬保步入门中,官服上绣纹繁复,手中一卷明黄,引得众人纷纷起身。 “有圣旨?”端王望了楚钦一眼,心底不安。 楚钦将孩子交给乳母,提步迎上前,沉默跪地。 满座宾客同样跪地,端王远远看着弟弟,掩在袖中的手由于紧张越攥越紧。 “上谕。”张敬保展开卷轴,神情肃穆,“寻王楚钦,乃朕之三子也。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①。遇灾年,心系百姓,治灾有功。今逢其长女百日,赐名妍欢,封玉福翁主。” “其妻曲氏,柔嘉秉顺,明慎令仪。加赐一品诰命,赏黄金千两、东海珍珠十斛。” “其乳母方氏,抚育寻王有功,慈爱之心纯然肺腑。赐二品诰命,赏宅院一座,由礼部择址。” “钦此。” 寥寥数字读罢,满座皆惊,数道目光同时盯向楚钦,诧异填满整座厅堂。 楚钦更觉意外,蹙眉凝神两息才拜下去:“儿臣领旨谢恩。” “恭喜殿下。”张敬保容色缓和下来,蕴起笑,将圣旨交予楚钦。 待楚钦起身,他又道:“陛下虑及王妃生育孩子不久,近来又要操劳这生辰宴,不让下奴去搅扰,下奴就不往后宅去了。” “有劳公公。”楚钦垂眸,不必他多花,阿宕就奉上了一只荷包,笑说:“张公公若不忙,不如留下用些翁主的百日宴?” “还得回宫复命呢。”张敬保含笑摆手,只收了那荷包。阿宕即道:“那下奴送送公公。” 张敬保颔首,二人就向外走去,满屋的宦官,院中的宫女、侍卫随之一并告退,殿中的气氛松快下来,起了身的众人却仍只无声地望着楚钦,惊异得说不出话。 这道旨意,意味着楚妍欢成了今上第一个受封翁主的孙女。 庶出的皇次子所生的女儿暂且不提,就是端王府的两个姑娘现下也还没有封号呢。 除此之外,旨意中更还有对王妃和乳母方氏的奉上,尤其是方氏,一个乳母罢了,竟就得了二品诰命,实属罕见。 换言之,除了已在亲王位子上的楚钦本人不好另行加封,这一府的人都被这道旨意提了身份。 想到寻王从前的各种传言…… 哪怕前来参宴的都是最为亲近好友亲戚,众人也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楚钦在众人的注目中回到桌前,端王打量着他,满目心惊:“怎么回事?” “不知道。”楚钦眉宇浅蹙,端王勉强定住神:“罢了……总归是好事。” 后宅,阿宕在送走张敬保后就捧着圣旨赶去了后宅,先将曲小溪请进了无人的内室,才将圣旨拿给她看。 曲小溪不明就里,冷不防地看见圣旨还有点紧张,待得展开细读,更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没骗我?!” 阿宕干笑:“……下奴哪敢假传圣旨啊!” 曲小溪想想也是,假传圣旨这种事别说阿宕不敢,就是楚钦也不能做。 待得定住神,她就笑起来:“玉福翁主,还挺好听的,一瞧就福气满满。” 阿宕附和说:“是啊。” 曲小溪又道:“快去知会方嬷嬷一声,请她入席,坐上座。” ——整道圣旨里,就属关于方嬷嬷那句最让她舒心。 妍欢刚满百日就得封翁主,她这个做母亲的当然高兴,可妍欢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呢,他们当父母的心里快乐一下也就算了。 至于她自己,本朝的王妃其实是“默认有诰命”的,皇帝给她加封的这一品诰命夫人相当于给她颁了个额外的荣誉证书,表示对她的认可。 但唯有对方嬷嬷的加封,她觉得再合适不过。前些日子筹备百日宴的时候她还难过来着,因为方嬷嬷明明已是这府里实打实的长辈,却因是下人的身份不能参席、不能在孩子百日宴这天与他们一同一贺。曲小溪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这话跟谁也没法说,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就连方嬷嬷自己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现下这样就好了,日后方嬷嬷成了京中有身份的命妇,她与楚钦便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她当长辈敬着了。 曲小溪心里舒坦,耳闻外面响起一片“恭喜夫人”的道喜声,就知方嬷嬷到了。 方嬷嬷扫了眼席面,随口吩咐下人在曲小溪身边给她添副碗筷,曲小溪上前挡住,笑道:“您坐上座。”说罢告诉甜杏:“把碗筷给嬷嬷换了,我坐嬷嬷身边。” 甜杏清脆地一应,就着手去忙,方嬷嬷一把反握住曲小溪的手:“这怎么行,陛下再怎么加封,也还是王妃身份贵重。” 曲小溪笑道:“咱这是给孩子设的百日宴,自要长辈坐上座。若是非要依着身份排……”她笑睇端王妃一眼,“那就是大嫂嫂最为贵重了,可孩子百日宴,总也不能让大伯母坐上座呀?” 端王妃闻言嗤地一笑,就帮她说起话来:“是啊,夫人别为难我。若翁主百日宴真逼我这当伯母的去坐上座,传出去都要被笑话死了。” 方嬷嬷拗不过她们妯娌一唱一和,只好依言坐到主位上去。 一旁专给娘家设的席上,岳氏思虑再三,终是起了身,不理会曲许氏冷淡的目光,捧着酒盏走向曲小溪:“恭喜二妹妹。” “嫂嫂。”曲小溪忙起身,执盏与她一碰。 岳氏又敬方嬷嬷:“恭喜夫人。” “多谢。”方嬷嬷颔首,与她对饮。 岳氏贺过二人,笑吟吟的目光复又投向曲小溪:“待得百日宴过后,妹妹可还去庄子上么?” “约是要去的,我们在庄子上住惯了。”曲小溪莞尔,转而不解地问她,“嫂嫂怎的想起问这个?” 岳氏笑叹:“你哥哥总说让我去看看你,可你们住在庄子上,一副避人的样子,弄得我不大敢去搅扰,你哥哥怪我呢。” 曲小溪浅怔,听出岳氏话里别有意味,十之八九是哥哥有事相求,她只是来铺个路。 但思索再三,曲小溪不想拒绝。因为从前在曲家时,除却白姨娘那一院子待她亲近,也就这个长兄还对她关照。后来岳氏进了门,待她亦算不错,那是她在娘家时难得的一点温暖。 她便笑道:“嫂嫂这是什么话,若是想来,随时来便是了。要不……”她美眸一转,“我回头跟殿下说一声,我们多在京里住一阵子,咱们好生叙叙旧,我再到庄子上也不迟。” “这怎么好……”岳氏对她的态度有些惊喜,曲小溪和气道:“都是自家人,自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嫂嫂若折返一趟庄子又远又累,我们在京里住几日倒不耽误什么事。” “那就先多谢妹妹。”岳氏垂眸朝她福了福,曲小溪还了一礼,岳氏就回到了自己席上去。 曲许氏依旧冷淡地看着她,岳氏低头吃菜,只做不理。但回到永平侯府,可就容不得岳氏不理了。 曲许氏将她叫进院子,却根本没让她进屋,就让她跪下。又命身边的仆妇取来戒尺,骂道:“我素日不与你说重话,你眼里便没有我这个婆母了是不是!那是寻王府的宴席,你也配自己上去敬酒搭话!不看看自己的骨头几两重,配不配到人前去现眼!” 说完,手中的戒尺就打下来,一下下抽在岳氏脊背上。这戒尺乃是红木制的,又硬又有韧劲,岳氏被打得一下下打颤,却忍住了不哭不叫。直待曲许氏打够了一阵又要斥她,她才冷冷地抬起眼:“婆母消消气吧,今日我与王妃约好了过几日还要相见,王妃为着我,还要在京里多留一阵。若我迟迟不登门,王妃怕是要差人来问,到时婆母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这话说得曲许氏颇为意外。她盯着面前这个一贯乖顺的儿媳,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可岳氏在这个家里做低伏小好几年,现下已忍够了。 她夫君有才有德,年纪轻轻就已高中,只因是庶出一直被曲许氏打压,弄得现下仕途都不顺。 如今好不容易和寻王府搭上线,岳氏便豁出去了,想为夫君抓住这个机会,也为自己抓住机会。 曲许氏一声冷笑:“寻王妃与你客气几句,你倒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岳氏黛眉轻挑:“公道自在人心。在寻王妃眼里,是婆母您待她更好,还是我们这对兄嫂待她更好,只怕还说不准呢。” “你……”曲许氏气结,不经多想,手里戒尺就又打下去。 “母亲!”一声断喝,曲书明冲进院子来,一把夺过戒尺掷在地上,力气之大,险些将曲许氏推得摔了。 两旁的侍婢慌忙向前搀扶,曲书明却不多理会她,伸手扶起岳氏,挡在身后:“请母亲适可而止。” 曲许氏冷然:“你们翅膀硬了是不是?” “是。”曲书明竟就这样应下来。 “不仅她今日与寻王妃有约,儿子今日与寻王也相谈甚欢,还请母亲心里有数。若这日子能母慈子孝地过下去,我们也愿意一家子和气。但若过不下去……” 他顿了顿:“看二妹妹如今的情形,可见离了母亲的压制舒心得很。” 说罢他不理曲许氏的反应,扶着岳氏,自顾离开。 曲许氏懵住。她只道自己在这一众庶出子女面前的权威无可撼动,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待她回过神,曲书明夫妻已然走远。回到自己院中,曲书明就绞尽脑汁地思索起了措辞,准备往寻王府递帖子。 岳氏躲去屏风后,褪了衣裳让婢子帮忙上药。听出曲书明的焦躁,她温声轻劝:“你别烦心了,我看二妹妹性子没变,咱只当寻常走亲戚递个帖子便是。若步步前思后想地斟酌,反倒弄得生分了。” 岳氏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曲书明被曲许氏压制已久,永平侯也不重视这个庶子,他早就想自谋出路。 早在去年过年二妹回门时,他就动过与寻王府走动的念头,但寻王府门楣太高,再不受皇帝喜欢也是皇亲国戚。曲书明生怕一步走错牵连妻儿,硬生生将那些念头压制了下来。 可现下一来二去,岳氏觉得有些担心或许是多余的。 寻王是什么样的人姑且不提,他现下与曲小溪感情好是最重要的。有着这份情谊,他们又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至于触什么霉头。 宫中,张敬保回到紫宸殿,皇帝正读书。他安静地退到一侧,皇帝却很快将书放下来,问他:“老三怎么说?” “三殿下说……”张敬保躬着身,“三殿下说领旨谢恩。” 皇帝:“没了?” 张敬保轻道:“旨意到的突然,三殿下许是惊着了,没回过味。” 皇帝笑了声,摇摇头,不再多语。 皇宫南侧,四皇子尚未封王,便也还没出宫开府,只是在宫中有一方三进的院子。他挑了院中最大的一间屋用作书房,每日埋头苦读时都不让宫人进屋搅扰。 今日,宫人闻讯却实在没忍住,进屋禀了话。 楚锐闻言惊然起身:“什么?!”他听得脑中发懵,目瞪口呆,“是三哥的女儿?你们没弄错?不是大哥的女儿?” “绝未弄错……”禀话的宦官跪伏在地,“今日正好是寻王长女的百日礼,陛下是借着百日的由头下的旨,封孩子为玉福翁主,又赐了寻王妃和寻王乳母方氏诰命……” 楚锐倒吸冷气,觉得不可思议。 在他印象中,父皇从未给过三哥什么好脸色,这回是怎么了?只为着受灾时施粥?那点粥有这么大的分量?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寻王府的百日宴散去,府中归于安寂,曲小溪回到卧房就瘫倒了,连珠钗都懒得卸。 楚钦见状坐到床边,玩玩具似的为她将首饰一件件摘下。她索性闭上眼睛享受他的照顾,回想白日里的事,忽而笑起来:“这百日宴办的,真是扬眉吐气。”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手上不觉一顿。曲小溪有所察觉,美眸睁开,望着他道:“陛下对你的看法,是不是改观了啊?我看圣旨里写着‘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哎!” 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夸他孝顺,后一句是赞他勤勉,都是很好的评价! 楚钦抿了抿唇,无所谓地一笑:“随他怎么说。” 他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滋味难言。 他没想到这两句话会由父皇说出来。又或者说,没想到父皇会将这两句话用在他身上。 ……或许是礼部拟的旨,随便凑了两句好听? 楚钦这么想了一瞬,就将念头打消掉了。 就算旨意真出自礼部之手,父皇也是要过目的。若措辞不合适,一概会打回去重拟。 他心下五味杂陈,一时只顾摘她的珠钗,曲小溪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们明天是不是要进宫谢恩才好?” 楚钦“嗯”了声:“你别去了,我去就好。” “那怎么行。”曲小溪摇头,撑坐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你别担心我。倘使陛下当真又无缘无故地恼了你,我也陪你一起扛。总不能加封受赏的时候有我一份,挨骂受罚我就躲了。” “说什么呢。”楚钦一拍她额头,“施粥的主意本就是你出的,就该你加封受赏。” 但父皇不喜欢他,跟她可没什么关系。 “我不管,我跟你去。”曲小溪往他身上一扑,开始耍赖。 她心里想着,方嬷嬷不去就算了,因为方嬷嬷依辈分算与皇帝是平辈,又是命妇,原本也因男女大防不好随意入宫面圣。可她是晚辈,平日少去问安就算了,如今得了封赏若还连头都不去磕一个,简直就是往别人手里递话柄。 “好吧。”楚钦摸摸她的额头,“那提前让人给你备副护膝。” 曲小溪:“……” 对不起,我还是小瞧了你们的父子关系。 翌日天明,曲小溪穿上朝服,仔细梳妆后与楚钦一起坐上入宫的马车,踏着晨曦薄雾,入了宫门。 紫宸殿内殿里,皇帝下早朝后一时无事,难得清闲。心里却莫名地不太安稳,坐在御案前不住地望向殿外,好似在等什么。 张敬保心下隐隐生出几分猜测,但知不能戳穿,也就不上前询问。 辰时一刻,守在殿外的一个宦官入了殿来:“陛下,寻王与寻王妃入宫谢恩。” 皇帝猛地松了口气。 “传吧。” 松气之后,皇帝就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吐了两个字,视线终于落在手中书册上。 曲小溪跟在楚钦身侧入了殿,一并下拜。殿中一时安静,曲小溪心中忐忑,生怕皇帝喜怒无常,真让他们就此跪在这儿。 护膝她是带了,可就算带了也累啊。跪久了血液不流通,腿都要麻了。 好在几息之后,皇帝就开了口:“免了。” 曲小溪无声松气,低眉顺眼地拎裙起身。男子的袍服简单一些,楚钦先一步站起来,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 等她站稳,又听皇帝言道:“坐吧。” 曲小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皇帝的脸色,看起来好像还好,心里更安稳了几分。 夫妻二人依言落座到侧旁,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抿了口,问:“怎么没带孩子进来?”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圣旨里的这两句话是引用自百度的。主要是,好多圣旨其实还挺……挺大白话的,但我不想整的那么大白话,想要逼格又不大会编,只好善用搜索了。 第46章 小涓议亲 ◎楚锐抿唇:“几面之缘,实在难说喜不喜欢。”◎ 十几年的人生足以让曲小溪感受到封建帝制的残酷,再加上脑海里未来世界遗留的思维碰撞,“皇帝”这个身份对曲小溪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于是听到皇帝问话,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楚钦颔首道:“孩子还太小,怕受不得风,父皇若是想见,等她大一些,儿臣带她进宫。” “嗯。”皇帝点头,“也好。”而后目光就落在曲小溪面上,“朕倒还未曾见过王妃。” 曲小溪头皮发麻,眼观鼻鼻观心地立起身,垂眸深福:“陛下圣安。” “坐吧。”皇帝吁了口气,待她落座,又缓缓道,“朕年纪大了,近来常觉心力不支。你们能常进来问安就好,不必这么多虚礼。” “诺。”二人齐应,心头却都升起疑云。 曲小溪看着楚钦,心想:是不是不对劲啊? 皇帝怎么这么和善?这哪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钦神色沉沉,话变得格外少。皇帝不问话的时候他就默然坐着,皇帝若问,他也答得言简意赅。 父子间的淡漠疏离从中可见一斑,这场觐见持续的时间便也并不长,过了最多一刻,皇帝就让他们退下了。 曲小溪毕恭毕敬地退出紫宸殿,又走远了些,拉住楚钦轻问:“陛下怎的如此和善?” “不知道。”楚钦眉宇浅蹙,心中的不解愈发浓烈。 从昨日倒今天,父皇的态度都很反常,和气得像变了个人。 可他纵使觉得奇怪也无处去问,满心疑虑都只得闷着,沉吟半晌,他牵住曲小溪的手。她的手柔软温热,握在手里莫名让他觉得心中踏实。 握着这只手,他就知道她在身边。不像宫里的这些事,哪怕已近在眼前,却总让人觉得看不真切。 紫宸殿。 张敬保在寻王告退后看到殿前人影一晃,忙躬身迎出去。片刻后,他折回来,上前禀道:“寻王与寻王妃入宫不久,四殿下就去了长秋宫。” 说着谨慎地抬眸扫了眼皇帝的神情:“下奴不知……陛下可想知晓四殿下与皇后娘娘所言?” “不必了。”皇帝淡然。 张敬保应了声“诺”,旋即退到一旁,不多问一个字。 能在御前立稳脚跟的人都有这份乖觉。陛下吩咐的事情每一个字都要记得,陛下不说的,就半分也不要多打听。长久以来,这就成了一种习惯,张敬保既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会装聋作哑。 手中的书册又翻了两页,皇帝启唇:“都退下。” 满殿的宫人立时无声地向外告退,张敬保正也要向外退去,皇帝又说:“你留下。” 张敬保一怔,脚步顿住。 最后一名退出去的宫人自觉地阖上了殿门,殿中顿时安静。张敬保下意识地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愈发觉得气氛诡秘,这样的感觉实在不多见,他便是久经世事也不自觉地紧张,小心翼翼地垂手侍立。 皇帝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喜怒,慢慢地缓了口气,道:“太医说,朕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有些事,朕想还是要找个信得过的人交代清楚。” 张敬保骇然,身上一颤,蓦地跪地。 皇帝站起身,举步走向寝殿:“你跟朕来。” 寻王府,曲小溪和楚钦回府时已是晌午,用过午膳就先睡了个午觉,然后躺在床上商量方嬷嬷的事。 方嬷嬷从前只是下人的身份,在府中养老无可厚非,太过高调反倒不好。 可现下成了正经的诰命夫人,再在府里“蜗居”就不合适了,他们理应给她更好的养老环境。 楚钦的意思是,皇帝赐的宅子落成后去住些时日尽到礼数就行了,而后他们可以在附近给方嬷嬷再置一处宅院,这样平日里走动方便一些。 曲小溪觉得这主意不错。虽然按年龄来说,方嬷嬷实在离“养老”还有些距离,但她大半生的心血都花在了楚钦身上,必定还是想时常见到他的,他们理应考虑到这一点。 然后曲小溪就想,反正都图距离近了,那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隔壁的地方买下来作为方嬷嬷的住处。到时两边再将围墙打通砌一道门,相互走动起来最方便不过。 “这是个办法。”楚钦点点头,“只是咱们王府两侧都是民居,买下来不难,将钱给够他们肯定愿意搬离,只是所涉人员众多,大概很要费些时间。” “原也不必太着急吧。”曲小溪道,“况且还有陛下所赐的宅子。到时请嬷嬷先过去住一阵,咱们慢慢打理这边就是了。除却修宅建府也还有许多琐碎事要慢慢安排呢,至少要将下人安排周全,不能让嬷嬷住进去后再自己费心费力。” “嗯。”楚钦表示赞同,心里有了主意就想先知会方嬷嬷一声,曲小溪笑道:“别差人去说了,我看看嬷嬷去。” 说罢她就出了门,先去了方嬷嬷所住的院子,却没见到人。只有那个小丫头锦雀在廊下发着呆,看见她忙跑过来见礼:“王妃安好!” 曲小溪扶了她一把,问:“嬷嬷呢?” 锦雀脆生生道:“嬷嬷说想吃香辣蟹,下厨去了。” 曲小溪禁不住一笑,就往厨房寻去。厨房所在的院子前后两进,她迈进院门就嗅到一股油浸浸的香辣味,接着就寻着这味道跟过去,很快就判断出了方嬷嬷在哪间屋里。 然而走得再近一点,她就发觉这香辣味不大对了。 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对。会做饭的人大多在调味方面很有直觉,她只这么一闻就知道这蟹做出来怕是不好吃。 迈进门槛,一股更浓烈的辣味迎面扑来。曲小溪被呛得鼻子酸眼睛痛,顿时咳出声,疾步退回屋外。 “王妃!”方嬷嬷从一片乌烟瘴气里看见她,忙将锅放下,几步跑出来,“王妃怎么来了?” 曲小溪深呼吸,望着满屋子浓烟,忙让人进去推开窗子通风,而后如实告知:“嬷嬷,您这味道弄得不大对啊。” “唉,我也不会做,又突然馋这一口,就想自己试试。”方嬷嬷笑叹。 曲小溪奇道:“怎的不直接让厨房做?” “就想自己做着看看成不成。”方嬷嬷低头。曲小溪哭笑不得,拉着她就往旁边的厨房去:“我来做吧,顺便教嬷嬷,也跟嬷嬷说说正事。” 二人这便进了屋,曲小溪切辣椒烹辣油弄得无比娴熟,一股咸、香、麻、辣兼具的味道很快漫开,方嬷嬷一边看着曲小溪忙一边听她说迁宅子的事,听罢大大方方笑道:“殿下和王妃怎么安排,我就怎么住。” “别呀。”曲小溪抿唇,“嬷嬷若有什么打算,也不妨说给我们听,要大家心里都高兴才好。” “高兴。”方嬷嬷笑意更深,“我一个当奶娘的,混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实话告诉王妃,若不是冷不丁的来了道旨意赐我诰命,我倒还想带一带小翁主呢,那日子虽然不及眼下这样让人羡慕,我自己却也喜欢。” “您若日后想带欢欢,也都随您。”曲小溪莞尔,“等欢欢长大了,也该叫您声奶奶呢。” “哎……这使不得。”方嬷嬷脸色一变,抬眸间四下里别无外人,才轻声道,“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要给咱们小翁主当奶奶啊……要我说,连现下长秋宫那位都不配。” 只有元皇后配。 曲小溪听懂了,也就不再坚持,顺着她的话道:“那就叫您……方奶奶,咱们加个姓,好不好?” “方奶奶行。”方嬷嬷复又有了笑容,继而啧声,“我如今三十九岁就当了奶奶了,也不知自家姑娘什么时候给我争争气,能生个孩子喊我姥姥。” “急什么,总会有的。”曲小溪动手翻着锅里的螃蟹,“到时您孙辈满堂,过些年再有了重孙,只怕您还要觉得烦呢。” 二人有说有笑,很快,一大盘香辣蟹就出了锅。方嬷嬷拉曲小溪一起用,二人就索性将盘子直接放在了厨房院子里的石案上,还备了些果酒和清爽的小菜来搭。 螃蟹这样有壳的东西吃来总是很慢,楚钦在芝兰阁里等了半晌,迟迟不见曲小溪回来,就往方嬷嬷的院子寻去。 锦雀说明曲小溪的去处,他便也找到厨房,迈进院门一看,二人已吃得十个指头都被辣油染满了。 “有好吃的,不叫我?”楚钦在曲小溪背后抱臂驻足。 “……”曲小溪张着爪子僵硬回头,脸上尴尬的笑容简直就是在说:对不起啊,我忘了还有个你啊。 方嬷嬷同样僵住,好像也把他给忘了。 楚钦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楚钦!”曲小溪喊他,心虚发问,“你干什么去!” “哄欢欢去。”楚钦冷声。 威将军府,曲小清在窗边枯坐了半日,满脑子都是昨天百日宴上寻王妃的春风得意,还有曲小涓的话。 午后,她终于拿定了主意,起身走向前院,去徐鞍的书房。 徐鞍是出身农门的武将,自幼读的书不多,屋里只一个堆满兵法的书架。除此之外一大面墙都挂着地图,好像进屋就能嗅到一股战场的气息。 曲小清不喜欢这样的气息,也不喜欢徐鞍身上的那份粗俗气。是以这书房她从不曾来过,徐鞍读着书见有人进屋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是她还道是眼花了,垂眸缓了一下再度看去,慌忙立起身:“小清?你怎么来了?” 说罢他忙请曲小清坐。曲小清在侧旁坐下,他也坐到与她一张茶案之隔的椅子上,打量着她的神情,轻声询问:“怎么了?” “我……想求你点事。”曲小清道。 徐鞍简直受宠若惊:“夫妻之间,什么求不求的,你说。” 曲小清抿唇:“是我妹妹的婚事。” 徐鞍:“小涓?” “嗯。”曲小清点点头,“她……属意于四殿下,可四殿下的身份你也知道,皇后嫡子,婚事不是就能随随便便定下的,小涓这事……” 她顿了顿:“不知你是否方便走动一二,去与四皇子说一说。” “啊?”徐鞍听得愣了,“四皇子选妃,我也插不上话啊。” “小涓也不求当他的正妃。”曲小清低下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徐鞍暗暗心惊:“她要当妾室?” “嗯。”曲小清应得低如蚊蝇,“四皇子是太子人选,以我们曲家如今的地位,能给太子为侧也不亏了。”言及此处,她忽而觉得这话好似太过势利,忙又续说,“况且……更要紧的是二人已有情谊。只怕四皇子念着这份情谊,更不肯让小涓为侧。你若能去与四皇子说一说,告诉他小涓并不在意名分,事情或许就成了。” “这……”徐鞍有些犹豫。 他虽是当朝新贵,敲开四皇子的门并不难,可二人从前并无交集,初次见面就是为了妻子的妹妹说亲,怎么想都觉得唐突。 曲小清打量着他的神情,好言好语地又道:“再说,我二妹妹如今已嫁与寻王了,若三妹妹再加给四殿下,咱们就与天家亲上加亲,日后对夫君也能有些助益。” “这倒不打紧。”徐鞍打断她的话,锁眉想了片刻,只说,“我可以去与四殿下走动一二,但能不能成,我可不能担保。倘使四殿下没那个意思,咱也不能逼他娶了小涓,对不对?” 曲小清眼睛亮起来:“能试试便好……” 她没料到他能这样轻易地答应,心中喜悦不已。 徐鞍其实对这事还是为难的,只是他们成婚比寻王还要早些,如今寻王孩子都有了,他们之间却还不冷不热的,一个月不一定同房一回,让他懊恼不堪。如今曲小清难得好言好语地来和他说一回话,他实在忍不住心软,便也顾不上那份为难,就此应了下来。 应下后见曲小清心情更好了些,他试探着趁机道:“我今天睡正院?” 曲小清无形中一僵,心里抵触不已。可因刚刚有事求他,她不得不点头:“好,那我等着你。” 徐鞍欣喜若狂。 三日后,徐鞍选了一家酒楼,宴请四皇子。四皇子从前与他并无交集,却也知他是当朝新贵,便应邀赴宴。 因眼下对储位之争议论颇多,徐鞍为避嫌隙,并未屏退下人。楚锐见状自也将身边的宫人留在雅间中,二人一番寒暄后,徐鞍就说了妻子所求之事。 “曲小涓?”楚锐听得一怔,对这名字好似有点印象。 他仔细想了想,很快想起好像与这姑娘见过几回,多是在京中惯见的宴席应酬上,每每见了自不免要说几句话,但也仅限于此了。 徐鞍道:“这是我夫人的亲妹妹。实话说了殿下别笑话,我夫人说这姑娘如今一心系在殿下身上,非殿下不嫁,哪怕是……哪怕是做妾也好。” “这可使不得!”楚锐赶忙推辞,“既是令夫人的妹妹,如何好给我做妾呢!” 他神情尴尬不已。 其实曲家的门楣如何他心里有数,自知这门亲事若说给他,曲小涓也只能做妾。只是徐鞍这样提起直说得他慌了阵脚,满心茫然,不知自己怎就惹上了这样的风流债。 楚锐言罢灌了盅酒,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慌乱,笑说:“将军,这婚姻大事需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将军也清楚。如今将军这样与我提起,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如……” 他打量了两眼徐鞍的神情:“容我回宫禀明母后,成与不成,皆请母后做主?” “也好,也好。”徐鞍笑应,心底却因楚锐的反应生出几分不安。 他不是怕此事不成,而是楚锐这样,隐约觉得楚锐对曲小涓并无几分情分可言。 若这样,曲小涓嫁进皇子府,怕是要受苦吧? 徐鞍爱屋及乌,因着曲小清的缘故,也就设身处地地为曲小涓操心起来。 回府的路上他揣摩了一路,待见了曲小清又思虑再三,终是将经过与顾虑都与曲小清说了。 “怎么可能?”曲小清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满目错愕地打量起他来,“小涓说他们是两情相悦,自不会是骗我这个当姐姐的!” 她的语调变得有些激动,徐鞍不料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与小涓与四殿下都不熟,不要胡猜这些了!”曲小清尖声,“四殿下贵为皇子,多半只是不好意思明言这样的事吧!你我是当姐姐姐夫的人,只消全了小涓的心意便是,何苦盼她过得不好!” “我哪有盼她过得不好?!”徐鞍瞠目结舌,心下更急了,“我只是为她担心啊……罢了罢了!听你的便是!倘若皇后娘娘那边点头,我自会帮你一起为妹妹添一份嫁妆!” 曲小清闻言面色终于缓和。也说不清为什么,打从去寻王府赴完百日宴后,小涓的婚事就好像成了她的心魔,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期盼。 她近来一心所想的只有促成这桩婚事,谁都别想挡她。 “永平侯府的三姑娘?”长秋宫,皇后听楚锐身边的宦官禀完话,神色不免一滞。 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几许意外:“何时熟络起来的?” 楚锐原只脸色通红的坐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闻言终于不得不抬起头,回道:“原也……也算不得熟络,如今是威将军开口说的亲,冷不防的,倒让儿臣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后蹙眉:“你究竟喜不喜欢她?” 楚锐抿唇:“几面之缘,实在难说喜不喜欢。” 皇后循循地缓了口气,心下了然:对他而言,那大约也就是个普通的贵女。 可若给他后宅添人,大多也就是从这样的“普通的贵女”里选。事情定下来前他们大多不会见面,亦说不上什么喜不喜欢。 皇后于是静下神,思索片刻,缓缓言道:“既没有喜不喜欢,你来问本宫,本宫倒觉得这事应了也无妨。一则是为着结交威将军,二则是你父皇不日前刚封赏了寻王妃,曲家出了这样一位光耀门楣的女儿,如今在京中也风光了不少。” “这两点儿臣也想到了。”楚锐颔首,神色沉了沉,“只是即便如此……若选她为正妃,似乎还是……” “谁说要她做正妃了?”皇后挑眉,“不是说做妾也行?” 楚锐点头:“威将军是这么说的。可曲家庶出的次女在寻王府当着正妃,我若让这嫡出的妹妹来做侧……” “你管那些做什么?”皇后淡淡垂眸,“寻王是废太子,你是什么身份?你府里的人,自当比他身边的身份要高。况且这曲家的三女儿……” 皇后顿了顿:“寻王妃本宫见过,这三姑娘本宫也隐约有两分印象。若不提嫡庶,本宫倒觉得她脾性不及寻王妃,倘若真让她当了正妃,她怕是服不了众。” 皇后这样一说,楚锐心里有了些数。 近来他常与母亲意见相左,但在后院之争上,他自知不如母亲看得通透。 “你若觉得合适,本宫便去与你父皇提,封这姑娘做个侧妃吧,曲家面子上也过得去。”皇后又道。 “诺。”楚锐颔首。 “至于正妃的人选。”皇后缓了口气,“本宫瞧丞相家的小孙女不错,你也见过。只是还需你父皇点头,回头本宫寻个合适的机会,与你父皇提一提。” “有劳母后了。”楚锐恭敬道。语毕就起身施礼告退,曲小涓的婚事也就这样在几句轻描淡写的交谈间定下了。 又两日后,永平侯府长子曲书明夫妻一并到了寻王府。曲书明自去书房见楚钦,岳氏被下人请进芝兰阁,陪曲小溪小坐。 她到的时候,曲小溪正趴在摇篮边看楚妍欢睡觉。 小婴儿可真能睡啊,还总睡得很香,白嫩的小脸上一脸认真,好像睡觉是一桩天大的事。 岳氏走到门口,正好看见曲小溪小心翼翼地伸手碰妍欢的脸颊。她不禁一笑,曲小溪闻声抬眸:“嫂嫂来啦!” “王妃安好。”岳氏福身,曲小溪忙上前:“嫂嫂别客气,快坐。” 第47章 君心 ◎曲小溪快吓疯了。◎ 对于待自己好的人,曲小溪总是友善的。况且岳氏又是自家嫂嫂,她一早就着人备好了茶点,等着与岳氏一起用。 然而安坐下来,曲小溪很快就发现岳氏有些心不在焉。她转念想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哥哥和楚钦在前面聊的事关乎前程,更关乎哥哥和岳氏这个小家庭未来的处境。 曲小溪便没有戳穿岳氏的情绪,只让自己有意识地少说了些话,给岳氏专心走神的机会。 临近晌午,曲小溪见前头还没着人来传话,就让甜杏去传了膳,邀岳氏一同用。可二人安坐下来没多久,前头就散了,赵文康进屋禀道:“前头散了,侯府大公子着人来请夫人同回。” 岳氏顿时坐立不安。 若放在平常,她告诉曲书明等上一等,让自己与王妃用完膳再回去也不迟。可今日她心系进展,听说前面聊完了,迫不及待地想去一问究竟,面上顿时显出难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曲小溪垂眸笑道:“我送送嫂嫂。” 说罢她先行起了身,岳氏见状暗自松气,重新含起笑容,与她一并出门。 曲小溪将她送到前后宅之间的月门前停住脚,寒暄两句,岳氏就转身离开。她的脚步显然有些急,端是想赶紧出去见到夫君。 曲小溪看得好笑,不由立在那里多看了会儿。就这么一会儿,便碰到楚钦过来了。 “怎么在这站着?”楚钦不解,曲小溪笑说:“来送嫂嫂。” 楚钦了然,随手一握她的手,一并回芝兰阁去。曲小溪打量着他,边走边问:“我哥哥到底有何事相求?” 楚钦道:“他想谋个官。” 曲小溪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闻言也还是滞了滞:“这忙……能帮么?” 楚钦:“能啊。” “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轻哂,侧首笑看着她,眼中漫开的笑意温暖如春:“我混得再惨也还是个皇子。再说,他都已考中了,只因你那个嫡母凭借家中势力从中作梗才不得为官,央我帮他说说项罢了。又不是自己考不中,要我去帮他徇私舞弊?” “这样啊……”曲小溪讪笑着放了心,安心之余,心底还有些复杂的感叹。 近来他们的日子似乎真的好过了。从前漫说旁人有事相求,就是寻常走动也鲜有人来,京中上下无不对他们寻王府避之不及。 现如今,状况悄无声息地就变了。 只因为那道圣旨。 曲小溪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样的变化细思极恐,皇权的力量可怕得让人不安。她也摸不准这样“一切向好”的氛围能持续到几时,他们又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接到另一道圣旨,被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样一想她就打了个哆嗦。被楚钦握住的手反过来攥了一攥:“若没什么事,我们尽快回庄子上吧。” 楚钦浅怔,侧首看去,瞬间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恐惧。 “你害怕了?”他问,曲小溪没有隐瞒,抿着唇,点了点头,“在庄子上比较安心。”她道。 其实,她也自知这种想法堪比鸵鸟。 他们住在庄子上是避开了许多纷扰,尤其是在朝政上若有什么突发事件惹得京中震荡,他们躲在庄子里就远离了漩涡中心。可假如事情够大,他们在庄子里其实没有任何作用。 可她就是想躲一躲,离得远一点,稍稍缓解几分风云突变带来的恐惧。 楚钦点点头:“那明日就走。正好天暖和了,得去看看菜长得怎么样。” 曲小溪笑了声。翌日天明,寻王府的马车就又出了京,消息传到一街之隔的端王府,端王又被气得眼晕。 ——没出息,难得被父皇封赏了一回,怎么就又跑了!!! 四月末,四皇子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宫中遣出来的宦官前往各处府邸宣旨,被挑中的人家顿时一片欢腾。曲小溪和楚钦因住在庄子里,很是过了几日才听到消息。楚钦对此事并不上心,只当听了个乐子,听完就拿去跟曲小溪说。 曲小溪正蹲在菜园子里专心致志地给小油菜除草,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说谁是侧妃???” “你三妹。”他道。 曲小溪拧眉,半天没说话。楚钦不知她这情绪因何而来,敛起袍摆蹲到她身边:“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神,摇摇头,“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先前其实也对小涓和四皇子的走动略有耳闻,也说不准是不是中二病作祟,她总下意识里觉得曲小涓这样是冲着她来的。 但她也确实没有证据。 曲小溪于是缓了口气,便不再多想,低下头继续给小油菜除草。 ——曲小涓嫁给谁关她屁事?眼前的小油菜种好了可是能直接采来吃的! 京中,谦王府。 四皇子楚锐是在大婚前夕受封的谦王,在宫中办完婚礼,就风风火火地迁了府。 个中细节若是细想,很有些耐人寻味。因为皇帝若有心封四皇子为太子,大可不封谦王,直接封做太子,迁到东宫里去。可反过来说,本朝先封亲王、再封太子的先例也并不少,这一点点曲折便也没有引起太多议论。 谦王府后宅,曲小涓晨起坐在镜前梳妆,整个人都没精打采。 屈指数算,她嫁进来已有半个多月了。可每过一天,她好似都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这日子没有她想的那样风光。 这半个多月里,她连谦王的面都没见过。昨日趁着刚迁府的混乱想去前宅碰碰运气,也被宦官挡了回来。 这让曲小涓有些委屈,因为她是侯府长大的姑娘,在侯府里从未有什么她去不得的地方。她何曾想过一朝受封成了侧妃、成了天家的人,反倒多了这许多条条框框? 再回想曲小溪与寻王的出双入对,她愈发觉得跟幻觉似的。 待得梳妆妥帖,曲小涓就在下人的催促下去了正院,向谦王妃问安,这是一众侧室都要有的规矩。 这谦王妃的位子原该是丞相家的孙女来做的,但不知为何,皇帝没准,有传言说是那位姑娘与谦王的八字不合。于是左挑右选之下,最后选了一位异姓郡王的女儿沈氏嫁了进来。 沈氏自幼就封了郡主,哪怕与皇家并不沾亲,也身份很高了。除却父亲比丞相家少了些实权,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 出身名门的沈氏如今虽才十八岁,但行事端庄威严。一众妾室在面前见礼,她淡淡地颔首,只道了三个字:“免。上茶。” 茶水端进来,众人见王妃话不多,便也都格外安静。曲小涓还在为见不着谦王的事垂头丧气,全未注意王妃的目光数次落在她面上。 坐了约莫一刻,谦王妃示意众人告退。曲小涓离席正要施礼,谦王妃道:“曲侧妃稍候。” 曲小涓浅怔,只得低眉顺眼地站着。 待得众人都退出去,房门关上,阳光被挡在外面,房中就暗了一层,氛围变得有些压抑。 谦王妃漠然睇着她:“跪下。” 曲小涓一怔:“王妃?!” 谦王妃无心重复,描得精致的黛眉微微一挑,一旁的宦官即刻上前,手中的拂尘打向曲小涓的膝窝。曲小溪始料未及,腿上一软就跪下去,倒也因此回过神来,慌忙放低姿态:“王妃恕罪!臣妾……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谦王妃垂眸,冷冷清清地抿了口茶:“听说侧妃昨日去了前宅?” “我……”曲小涓一下子噎住,她没想到这么一点小事都能传到王妃耳朵里。 “是真的?”谦王妃睇着她的反应,口吻愈发悠缓,“那可就不能怪我按规矩办事了。” 辨出她语中的威胁,曲小涓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她茫然抬眸,不安地盯着四周,不知谦王妃究竟要如何,很快就看到一年长的仆妇从内室走出来,手中执着一柄戒尺。 那仆妇行至她身前,神情恭敬客气:“今儿个小惩大诫,赏二十戒尺,还请侧妃抬手。” 曲小涓好一阵哆嗦,手立刻背向身后,已吓得带了哭腔:“王妃……” 谦王妃不理,身边的下人察言观色,立刻捉住曲小涓的手,硬生生掰到前头。 曲小涓将手死死攥着,又拼命挣扎,那仆妇手里的板子不好落下来。她借着这机会终于回过些神,拼命喊道:“王妃恕罪!臣妾……臣妾不敢了!” “侧妃!”仆妇索性也上了手,欲将她的手掰开。 曲小涓又喊道:“王妃,我姐姐……我姐姐是寻王妃……” 话音未落,谦王妃一记眼风扫过来,好似就在等她这话似的,眼底划过一缕浅笑:“你姐姐?那是我三嫂嫂。” 言毕,谦王妃就站起身,悠悠地向卧房踱去,只又留下一句话:“侧妃既不肯认罚,就给她翻个倍数吧,让她好好长个记性。若再不听,就再翻一倍,倘使打残了,自有我去殿下跟前顶着。” “王妃——”曲小涓这一声尖叫几乎刺耳,但谦王妃仿若未闻,身形已绕过卧房屏风,看不到了。 “侧妃。”那仆妇一唤,声音严厉。 曲小涓抽噎着停住喊声,只得瑟缩着摊开手,眼看着那板子打下来。 于是新一重的哭声很快就传了开来,兼以压抑的轻叫,一声声传进内室。谦王妃坐在茶榻上读着书,全然对这凄惨的声音充耳不闻。 这是她与母亲学的治家之道。母亲跟她说,她刚入王府,总要找个机会对妾室们立立威的。至于找什么样的机会,还需她自己拿主意。 她几乎从接旨的那一日就瞧准了,侧妃曲氏是最适合立威的人选。不为别的,只为这位侧妃的姐姐是寻王妃,她必须先将她这身份最不一般的压住,才能指望其他人听话。 可这打算虽有了,谦王妃却不知事能不能办成,因为她也不清楚曲侧妃的脾性。那时她想,万一曲侧妃真是个乖顺守礼的,那也就罢了,她不想当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刻薄妾室。 却没想到,曲侧妃竟然就这么撞上来了,还是为了那么个明摆着的错处。谦王妃想到寻王妃在外面的名声、想到便是皇后娘娘都没说过寻王妃什么不好,心里直慨叹她们姐妹性子可真是不同。 曲小涓就这样跪在堂屋里硬生生捱完了四十下手板,两只手都变得青紫一片,肿得面目全非。可便是这样,她却还要被下人“请”进卧房里向王妃谢恩,跪谢王妃教导。 她先前从来没想过侧室的日子会这么凄惨。这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曲家的妾室们其实也是这样的。哪怕是有儿有女的白姨娘,也曾被母亲责罚,在院子里一跪就是一整夜,而父亲作为两个人的夫君,便是知道了,也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得熬住。 熬到谦王当了太子,日子总会好的。最多等到谦王承继大统,她身为潜邸侧妃至少也能得个妃位,到时就是正妃成了皇后也断不能再这样磋磨她。 曲小涓哭得浑浑噩噩,心里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自己。 庄子上,茁壮成长的小青菜很快又收了一茬。夏日里本不缺菜,这些菜就被曲小溪分给了农户们,随他们自己吃还是拿去卖了补贴家用都好。 这般潇洒的日子一直过到了五月末,随着暑气渐重,皇帝又病了一场。楚钦原是一如既往地对这事不上心,六月初却有圣旨传到了庄子上。 彼时曲小溪正忙着陪妍欢玩,听说圣旨来了立时紧张,生怕皇帝又把楚钦骂一顿。她便不假思索地抱起孩子就要去找楚钦,刚走出院门,就碰上楚钦寻过来。 曲小溪停住脚,认真打量他的脸色,看了好几眼确定神情尚可,提心吊胆地问:“圣旨怎么说?” 楚钦蹙眉:“父皇要我回京分担些朝务。” 曲小溪:“啊?” “说是除了大哥身体不好,别人都要回去。”楚钦沉了沉,“你是跟我回去还是……” “一起回去吧,留我在这里我也不安心。”曲小溪边说边回身往院子里走,当即吩咐下人们收拾行李。整个院子顿时忙起来,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倒弄得妍欢很开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次日天明,一家子就又回了王府。再过一日,楚钦就上朝去了。 早朝上议的事情倒和他们这些皇子没关系,但在散朝前,皇帝给他们分了差事。 楚钦原想若是些不打紧的差事,他好好应付一场也好,却不料拨到手里的是兵部的事情。兵部执掌兵权,事无巨细都不可小觑,如楚钦这般的敏感身份,离这些事自是越远越好。所以楚钦几是还没走出宫门就拿定了主意,打算趁早装个傻把事情办杂,让父皇找人替了他,左不过就是挨一顿骂。 是以三日后,他的第一道折子就递了上去。装傻这事他干了多年,如今也算熟能生巧,那道折子一方面写得文采斐然,另一方面又把正事安排得乱七八糟。 曲小溪不大清楚这些纷扰,眼看着天热,就让厨房备了凉面当晚膳。 夏日吃凉面最舒服了,调料不必太复杂,以调稀的麻酱打底,搭配些许米醋、白糖、辣椒油,再配上新鲜的黄瓜丝、炒软的胡萝卜丝、卤制入味的酱牛肉丝,拌起来爽口开胃,她上学的时候能一口气吃三碗。 楚钦原没见识过这么“糙”的吃法,与她成婚后才试了起来,如今倒也吃惯了。回到芝兰阁见她坐在院中石案边嗦面,他很自然地就坐了过去,上手就舀麻酱浇醋。 于是在御前掌事张敬保走进院子的时候,首先就先闻到了一股麻酱香与醋香混合的味道。接着他在昏暗夜色下定睛细看了看,才看清正努力嗦面的夫妻俩。 “……寻王殿下安、王妃安。”张敬保上前见礼。楚钦知他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神色慵懒地侧首看他:“张公公,有事?” 张敬保赔着笑:“打扰殿下用膳了。陛下命下奴来传殿下入宫回话,还请殿下先随下奴去。” “这个时候?”曲小溪看看天色,隐觉不对。 她看向楚钦,楚钦只放下碗,摸过她手边的锦帕擦了擦嘴,起身就走:“没事,你慢慢吃。” 曲小溪拧眉,目送他离开,却突然没胃口接着吃面了。回到房里,她缓了一会儿,唤来甜杏:“帮我梳妆,我去端王府一趟。” “这么晚了。”甜杏怔了怔,“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只是我心里不安生,还是先去见见嫂嫂为好。”曲小溪道。 和楚钦在一起这么久她慢慢也明白了,就算他们再爱“独善其身”,真遇了事该求人还得求人,求人总好过让楚钦受罪。 再说,端王和端王妃也不是外人。 这厢曲小溪去了端王府,另一边,楚钦入了紫宸殿,直接被请进了寝殿。 皇帝近来病体孱弱,除却上朝时能勉强去宣政殿撑上一撑,其他时候都卧病在床。楚钦行至病榻前,皇帝正靠在软枕上读得奏折,他隐约看出这似乎正是自己上的那一本,视线低下去,跪得无比干脆:“父皇安。” 短短的三个字,偏生透出一种死皮赖脸的韵味。 皇帝的目光犹在手中奏章上:“老三。” 楚钦叩首:“儿臣在。” 皇帝:“好好把这差事办了,别装傻。” 楚钦滞住:“父皇,儿臣没……” “你的本事,你知道,朕也知道。”皇帝终于转过头,盯着他,神色莫测,“别以为朕现在病着,就没力气骂你。” 楚钦闻言一阵恍惚,忽而被这话激起一些记忆,想起了儿时的一些事情。 那也是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刚满四岁。宫中的皇子公主四岁开始读书识字,他便被父皇手把手教导。可四岁的孩子,注定是坐不住的,只要抓到机会他就想跑。 有一回碰上父皇生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饮食不调脾胃不适,以致身子有些虚。他又那样瞧准了机会就要溜走,父皇从紫宸殿追出来,边追他边怒吼:“臭小子,你别以为朕病着,就没力气骂你!” 那天他躲躲闪闪地一直跑回了长秋宫,躲到母后身后才觉得安心,懵懂的心里只觉得母后真好,不像父皇那么凶。 后来,那样的父皇倒成了令他不敢回想的珍贵记忆。 楚钦一时怔忪,皇帝阖上手中的奏章,随手向他一递。他回身,忙起身上前去接。 手触及奏章的一瞬,皇帝却未松手,楚钦不免抬眸,父子二人视线一对,皇帝沉了沉:“你只当这差事是为你母后办的。” 楚钦抿唇:“父皇?” “去吧。”皇帝淡声,“明日早朝你不必来了。早朝之后带你女儿进宫,让朕看看。” “诺。”楚钦轻应,一揖,告退。 翌日天明,楚钦见时辰差不多了,就与曲小溪一起带妍欢出府入宫,前去面圣。 曲小溪一路上心里都很紧张,楚钦也不安生,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父皇究竟是什么心思。 非要给他个紧要的差事就算了,还偏要提及母后。难道是因人在病中会多些感伤?可看起来又不太像。 夫妻两个各自思量着,沉默了一路,妍欢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路。 待下了马车,妍欢正好醒了。 她从未入过宫,被乳母抱在怀里,不停地东张西望。小手也一个劲儿地直来直去,咿咿呀呀的,要父母和她一起看周遭的景物。 待地入了紫宸殿,楚钦与曲小溪施礼下拜,乳母也跪下去,等皇帝开口命他们免礼才起身,妍欢在乳母怀里一上一下觉得好玩,就咯咯地笑起来。 皇帝看着她,眼中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唇角也勾起笑:“来,让爷爷看看。” 乳母忙将妍欢抱上前,曲小溪和楚钦的一颗心都提到了顶点。然而妍欢显然不知父母有多担心她,眼见面前这个人眼生但面善,伸出小手就做了个很不怕死的举动——她一把扯住了皇帝的胡子。 “欢欢!”楚钦反应迅速,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快松手!” 皇帝眯眼,抬起手,在她的小手上捏了捏:“好玩吗?” 曲小溪快吓疯了。 皇帝笑笑:“那剪下来给你玩啊?” 曲小溪怀疑自己已经疯了。 第48章 长乐宫 ◎只是现下这个“魔”好像不仅要针对曲小涓,还对他们寻王府也很上心。◎ 在皇帝说出下一句耸人听闻的话之前,楚钦到底把妍欢的小手从皇帝的胡须上“摘”了下来。 曲小溪忙要上前将妍欢抱开,妍欢什么都不懂,还在咯咯地笑。皇帝也依旧笑着,阻开曲小溪的手,将妍欢圈在身上:“小丫头,你爹这阵子会很忙,你留在宫里陪爷爷吧。” 曲小溪心弦骤紧,窒息地看向楚钦,心下只觉皇帝此举是要将孩子押在宫里当成人质拿捏楚钦。楚钦脸色亦微微一变:“父皇,欢欢她……” “她还小,朕知道。”皇帝一边将手指伸向妍欢让她抓着玩,一边缓缓道,“但你手头的差事,朕心里有数。只消忙起来,怕是也无暇回府,反倒在宫里的时间还长些。你若不放心她,就让王妃也留下,朕差人告诉太后,王妃和翁主都可住在太后那里。” 楚钦眼底一颤,几乎脱口而出:“王妃还是回府为好。” “楚钦。”曲小溪轻攥了下他的手,意有所指地摇了下头。 妍欢才几个月大,她怎么能把妍欢独自扔在宫里?如果皇帝这番安排真有什么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阴谋,那就让他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好了。 这年头在脑海中一晃,曲小溪就怔住。她从不知自己会生出这样“大义凛然”的想法,但这个念头偏就这样自然地冒了出来,便是再凝神细想,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相较于上一世的家庭和睦,这辈子她穿越后的原生家庭实在不太好。近二十年的人生里,所有的快乐几乎都是嫁进寻王府之后才感受到的。若现在让她回现代,她或许会觉得不错;但若让她留在这个时代却扔下楚钦和妍欢自己逃命……她觉得就是有幸存活也没什么意思。 皇帝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平静道:“你们夫妻商量着办。” 说罢沉了沉,又道:“一会儿太医要来请脉了,你们回吧。回府给欢欢备些东西,再送她进来。” “……儿臣告退。”楚钦一揖,拉住曲小溪的手快步离开。乳母觉察氛围不对,抱着妍欢跟在二人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离开紫宸殿后又走远了些,楚钦转过头:“我送你离京。” “不行。”曲小溪定住脚,认真地望着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陛下真想要我的命,跑也没有用。不如在这里守着你和欢欢,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死在一起也不遗憾。” 楚钦摇头:“父皇对我有什么打算,跟你也没关系,不该牵扯到你头上。” “若是那样,就更不必怕了。”曲小溪攥住他的手,声音柔和下来,“你好好办你的差,我在长乐宫陪着欢欢。这个年纪的孩子虽看似什么都不懂,但其实离不开父母的,我不能让那种恐惧感跟她一辈子。” 后一句话是事实,放在眼前却更是个说辞。楚钦看着她,知道她心意已决就不再劝。二人一起沉默地出了宫门,楚钦扶她上了马车,又命人另牵了马来:“你先回府,我去见舅舅。”他道。 “车骑将军?”曲小溪想问,可他很急,略一点头就已策马离开,只余些许细微的尘土在宫门前扬起。 曲小溪不知楚钦此时去见车骑将军是为什么,只是他一离开她,她心中的不安顿时变得更厉害了。 回到府中,她脑海里都是空的,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自己一直牢牢守着妍欢,半步都不敢离开。 次日天明,楚钦又送她们一并进了宫,自己就去了紫宸殿。曲小溪带着妍欢留在长乐宫,太后好似也觉出了些异样,冷着脸跟她说:“安心歇着吧,孩子,你放心,哀家还活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不许欺到哀家的孙子头上。” 这话让曲小溪心绪平静了些,见妍欢毫不怕生地去够太后发髻上的簪子,就整理好心情将她抱起来,手指点一点她的额头:“不许跟太奶奶胡闹。” 之后的一整日,过得无比平静。 往后数日,同样无比平静。 曲小溪对长乐宫的生活渐渐习惯,而楚钦也确实和皇帝说得一样忙碌,时常会忙得“被迫”住在宫里。若想来看她们母女,更唯有晚膳时才能忙里偷闲地走一趟。 于是短短半个月,他就瘦了一大圈。曲小溪看他这样被加班折磨实在于心不忍,终是问了他:“你平日若住在宫里,住什么地方?” 彼时楚钦正用着晚膳,一碗米饭摆在面前,他吃着都有点睁不开眼,随口告诉她:“紫宸殿旁的配殿。” 曲小溪点点头:“那我明天借用长乐宫的小厨房炖些汤送去给你补补。” 楚钦累到反应迟钝,这句话说完很是过了几息,他才说:“好。” ……真可怜,都累蒙了。 翌日天明,曲小溪陪太后用完早膳就进了小厨房,开始炖汤。她昨日想了想,觉得楚钦近来实在辛苦,这汤不妨每日都炖一些给他送去,鱼肉鸡肉牛肉猪肉换着口味来。 走进厨房一看,今日一早厨房刚好现杀了两条鲫鱼,就正好先弄鲫鱼汤了。曲小溪做鱼汤也是拿手的,总能把汤色熬到奶白,漫出诱人的鲜香。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鱼汤出炉,她让甜杏将汤装进食盒,又去看了看妍欢。见妍欢在太后身边正睡着,她正好可以自己走一趟,倘若楚钦那里没别人,她也可陪她待一会儿。 然而刚出门,曲小溪就碰着了个人。来者不算面熟,她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谦王妃。 “嫂嫂安好。”谦王妃向她福了福,曲小溪衔笑颔首,抬眸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后不远处还跟了个人——曲小涓。 曲小涓也看见她,低着头,福身轻道:“姐姐安。” 这副样子过于乖顺,曲小溪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谦王妃好似未觉,施施然笑道:“听闻嫂嫂近来都住在宫里,所以今日问安特意带了侧妃过来见见嫂嫂。”说着扫了眼甜杏手中的食盒,“嫂嫂这是要出去?” 曲小溪抿笑,不做隐瞒:“我家殿下最近忙于办差,实在疲累,我炖了盅汤,正要给他送去。” “那不耽搁嫂嫂了,改日有空再向嫂嫂问安。”谦王妃忙让开路,曲小溪颔首以表谢意,就从她身前走了过去,沿着宫道去紫宸殿。 谦王妃目送她走远,笑意淡泊下来,不冷不热地落在曲小涓面上:“还不快去?这点事若办不好,我看谦王府里也不必留个侧妃了。” 曲小涓面色一白,瑟缩着匆匆一福,就去追曲小溪。 曲小溪走在前头,脑子里还在想近来的纷争,却绞尽脑汁也不明白皇帝什么意思。曲小涓你在后头唤她,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回头间正碰上曲小涓改了口,转去跟甜杏套近乎:“甜杏姑娘……我帮你拎吧。” “侧妃?!”甜杏忙是一避,将食盒稳稳拎在手里,“侧妃,这可使不得。” 曲小溪无语地看着曲小涓,黛眉拧起:又哪出? 曲小涓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身形僵了僵,上前挽住曲小溪的胳膊:“我许久没见姐姐了,来陪姐姐走走吧。” 曲小溪心说:呦呵,活见鬼了。当了小二十年的姐妹,从没见曲小涓对她这样热情过。 她就笑笑:“走走也行,但也就到紫宸殿了。一会儿我要见你姐夫去,你去怕是不大方便。” 曲小涓不料她会拒绝得如此直白,面色不自在了一瞬,却只能道:“行,听姐姐的。”说罢她抿了抿唇,状似随意地问她,“姐姐姐夫近来何以一直住在宫中?” “你姐夫有差事嘛。”曲小溪言简意赅。 “哦……”曲小涓点点头,“看来姐夫是得了陛下信重了?也是,元后嫡子嘛,又不似端王殿下那样体弱,合该有个好前程。” 这话说得曲小溪神色一凝,胳膊便从她怀里抽出来,冷言道:“这话可别胡说,我们只是奉旨办差罢了,上头什么意思,你我都不能议论。” “姐姐……”曲小涓想上前争辩,曲小溪警惕地退开半步,轻轻一叹:“姐妹一场,我没心思跟你装傻充愣。寻王殿下与谦王殿下是怎样的关系,你我心里都有数,你既嫁了谦王,一心为他打算我也不怪你,可你若想在我这里抓什么话柄搬弄是非,就别怪我为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翻脸不认人。” 说完她就不欲再理曲小涓,径自转身前行。心里只觉曲小涓真是本性难移,嫁了人还作天作地一刻都不可安生。 谁知曲小涓竟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待她反应就跪了下去:“二姐姐,我没想搬弄是非,求姐姐……求姐姐可怜可怜我吧!” 说完她还要拜,曲小溪心中骇然,慌忙拉她:“你做什么,快起来!” 曲小涓却不肯起,拽着她的衣袖,眼眶一酸就哭出来,“我……我不想招惹姐姐的,可谦王殿下和王妃为着近来的事心里不安,王妃……王妃逼着我来套姐姐的话。姐姐,谦王府的日子不是人过的,王妃日日要我去跟前站规矩,动辄斥骂不休,我连板子也挨过了几回,谦王殿下便是瞧见了也不会管我。姐姐,求你看在……看在咱们是姐妹的份上……” “快起来!”曲小溪一边手上施力,一边开口威胁,“不然我可走了!” 长乐宫前的这条宫道虽不算多么热闹,却也常有宫人往来,这场面若让宫人看了去,不知要被传成什么。 曲小涓生怕她走,只得站起身。曲小溪锁着眉看她,只见她抽噎不止,泪眼里满是惊惧,不像是假的。 她心情复杂地一喟:“这事说来我倒奇怪,昔日寻王殿下名声不好,母亲连让大姐姐嫁给他做正妃都不敢,怎的如今肯让你去做侧妃?” 纵是谦王的名声不错,可妾室的日子什么样,曲许氏这个刻薄惯了的当家主母没道理不知情。 曲小涓闻言眼眶一红,更是泣不成声:“是我……是我不懂事,自己想嫁给谦王殿下。” “啊?”曲小溪大无语了一下,心说你是脑子被门碾了吗? 曲小涓不敢说自己当初只是在与她赌气,咬了咬牙,只小声道:“我……我只道谦王殿下与我两情相悦,实在不知婚后会是这个样子。谦王妃……谦王妃好生厉害,整个王府后宅都被她把得严严实实……” 哦。 曲小溪懂了。 简单来说,就是作惯了的曲小涓遇到了个狠角色,把她治住了。 她心下不禁唏嘘,唏嘘之余也不免慨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是现下这个“魔”好像不仅要针对曲小涓,还对他们寻王府也很上心。 作者有话说: 好像进入完结卡文期了,所以最近今天不一定还能保证日更六千 不过我还是会尽量多写哒,就每写完三千更一章吧,写得多就多更点这样 今天应该是不会再有了,大家明天见 第49章 休假 ◎“别把你爹拍傻了!”◎ “别哭了,跟我来吧。”曲小溪口吻生硬,曲小涓低着头不敢多语,默默地跟着她走。 从长乐宫到紫宸殿的距离并不算短,曲小涓就这样一路都没说话。曲小溪感受着身边的安静,心底情绪愈发复杂。昔年在曲家的时候,她早已见惯了曲小涓霸道的样子,如今看她这样,很有些不适应。 紫宸殿里,朝臣们正廷议。待朝臣们散去,楚钦又单独留下与皇帝议了会儿事情。 他一连几日睡得都不多,昨晚去和曲小溪一起用膳时神经一放松,反应就有些慢了。今日更发展到连皇帝问话他也很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应付完几个问题,楚钦如蒙大赦,起身一揖:“儿臣告退。” “老三。”皇帝唤住他,目光落在他面上,平淡道,“准你一天假,好好睡一觉。” 楚钦微怔,即道:“儿臣无事。” “你莫要仗着年轻就硬撑,来日方长。”皇帝说着敲了敲桌面,“东西放下,明日再来取。” 楚钦迟疑着看了眼手里的两本册子。这是兵部官员刚呈进来的,个中内容需他回去梳理。 “拿来。”皇帝挑眉,楚钦只得上前,将两本册子放在案头,再行揖道:“谢父皇,儿臣告退。” 说罢他复又往外退去,皇帝没再说什么。退出内殿,楚钦心头一阵轻松。 再退出外殿的殿门,楚钦转过身就看到曲小溪等在那里,不由一笑,伸手就将她揽住:“你来了。” “哎……”曲小溪忙是一怔,引着他看曲小涓。可楚钦实在累得厉害了,打着哈欠,全未注意到她的暗示,揽着她大喇喇地往不远处的西配殿走。 “别闹!”曲小溪小声,“我妹妹在呢!” “……嗯?”楚钦这才回过味,扭头看看,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除却甜杏酸枣外还有个人。 他这才松了手,故作平静地轻咳了声。曲小溪也理了理衣衫,道:“我给你顿了鱼汤,一会儿喝些再忙。” 楚钦一哂:“今日不忙了,父皇准了我一日的假,让我睡觉。” 曲小溪微微愣了下,笑起来:“太好了,那我陪你待一会儿。” “好。”楚钦眼中浸满笑意,视线一扫曲小涓,问曲小溪,“你妹妹有事?” “也没什么事。”曲小溪垂眸,“你先去歇着,我跟她慢慢说。” 说话间二人已进了西配殿。曲小溪看他实在困得厉害,一时就没顾上曲小涓,直接与楚钦一起进了屋,催着他赶紧睡。 等他躺下她回到外殿,举目一瞧,才发现曲小涓竟等在殿门外,规规矩矩地束手站着。 “小涓?”她唤了声,“快进来。” 曲小涓这才敢进门,曲小溪自去八仙椅上落座,回头一瞧,曲小涓还那样束手束脚地站着。 “什么时候规矩这么好了?”她笑了声,心中五味杂陈,美眸睇了眼旁边的椅子,“坐。” “多谢姐姐。”曲小涓呢喃着福了福,低眉顺眼地坐到一旁。曲小溪吩咐甜杏上茶,又让她多给曲小涓备了两道茶点,而后不紧不慢地道:“你们王妃要你打听什么,我心里有数。现下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姐夫在宫里小住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大圈。如此殚精竭虑,无非是因我们也怕出错。倘若事情真像谦王妃担心的那样,他该过得很风光才是。” 言下之意:都是苦差事,储位跟我们可没关系。 曲小溪自问说得既委婉又推心置腹,曲小涓搭在裙上的手紧了紧,神情不安:“真的?” 曲小溪抿了口茶:“谦王妃若如你说的那样有本事,必定不傻。你只把方才见到的情形说给她看,她就会心里有数,不会怪你。” “诺……”曲小涓轻应。 曲小溪沉吟了会儿,终是一喟:“你若实在受不住她的磋磨,就多来与我走动。她好歹要叫我一声嫂嫂,知道我护着你,就会留几分面子的。” 曲小涓眼底一颤,望向曲小溪,眸中泪光颤抖:“姐姐肯帮我?” 曲小溪无声地抿了口茶,轻轻喟叹:“我从来不想与你争高低,你若不事事针对我,咱们也能好好当姐妹的。” 曲小涓眼眶蓦地一红,一下子捂住嘴,哽咽不已:“多谢姐姐……” “行了,别哭了。”曲小溪心里有些烦,“让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好好缓一缓,就回去复命吧。近来我都要在宫里住着,你可告诉谦王妃,我这里有些女红要你帮着做,她应该会放你来。” 曲小涓连忙点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又道:“多谢姐姐。” “那你自己歇着。”曲小溪径自站起身,走向内室,“我去陪一陪殿下。” 曲小涓闻言立时也起了身,施礼恭送,规矩好得不得了。曲小溪心中唏嘘不已,回想曲小涓从前那副那样,她虽不喜欢,却还是觉得现下的样子更让人难受。 从前再讨厌,也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小姑娘。现下,却堪堪就是被这凶残的大环境压得低了头。 步入内室,曲小溪回身阖上门,床榻那边传来懒洋洋的声响:“啧,你这妹妹转性了啊。” “你怎么还不睡!”她回眸横他,定睛却见他靠在床上,手里正端着她炖的汤在喝。 她抿一抿唇,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我帮她,你会不高兴吗?” “你娘家的妹妹,关我屁事。”楚钦啧了啧,“不过……”他又抿了口汤,“你这个妹妹……叫小涓是不是?无非就是心不够善,又蠢了点,你愿意帮就帮吧。倒是你那个姐姐,咱们躲远点。” 曲小溪哑然。想到曲小清先前在他面前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自己也打算躲她远远的。 楚钦仰首饮尽了最后一口鱼汤,随手将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就躺下去。见她心不在焉的,他攥了攥她的手:“等我睡醒,让人抱欢欢过来待一会儿。” “好。”曲小溪抿起笑,蹬掉绣鞋,也躺到床上,没头没脑地往他怀里一扎,“我也睡会儿。” 外屋,曲小涓又坐了约莫一刻,泪意淡去,泛红的眼眶也恢复如常。她就起了身,准备回长乐宫去见谦王妃。 然而这一路,心中的酸楚却忍不住又涌了好几次。她想想嫁人以来的日子心里就难受,再想想二姐姐方才所言,便更难受了。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把嫡庶的出身看得比天大,没少欺负这个二姐姐。如今出了家门她才知道,那点子出身也就她自己看得上眼,旁人欺负起她来并不会为着这个就多什么顾忌。 倒是二姐姐,从前受了她那么多气,竟还肯拉她一把。 曲小涓心中滋味难言,恍惚里第一次意识到“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想自己从前的横行霸道,若能重来一回,她必不那样干了。 西配殿里,曲小溪其实并不大困,小睡了一觉就清醒了。楚钦却实实在在地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来时窗外已近全黑,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半夜了?” “没有那么久。”曲小溪一哂,“天刚黑而已。”说罢就吩咐宫人去长乐宫抱欢欢来,而后将殿中几个也摒出去,拉着楚钦问,“陛下近来对你可好了些?” “还好。”楚钦随口,“怎么问这个?” 曲小溪望着他:“你睡觉的工夫,陛下差人来送了三回东西呢。还着人来传话说……说你若实在累得狠了,明天再歇一天也不妨事,这些差事也没那么急。” 说完,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觉得这父子关系愈发微妙,她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来说给他听。 可楚钦也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摇摇头,只道:“随他吧,我们能如何?” “哦。”曲小溪扁扁嘴,他挑眉,贱兮兮地把她嘴唇捏住。 “……”她无声地瞪他,他笑:“干什么,这么盼着我在父皇面前得脸啊?” 她拨开他的手:“得不得脸倒不打紧,但我盼着你们好好的,到底是父子。” “是啊,到底是父子。”楚钦幽幽一叹,不再多言。 他踱向屏风自去更衣,殿中继而安静了半晌,直至妍欢被抱来,还没进内室,笑音就传进屋里。 楚钦闻声向外迎去,将她一把抱过。妍欢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见了父母尤其如此。 曲小溪于是一走出去就看到她趴在父亲肩头傻开心,她忍不住伸手一摸她鼻子:“就你天天都高兴。走,爹娘抱你出去玩玩。” 所谓“出去玩玩”,其实就是他们轮流抱着她散步,顺便听她嘴巴里咿咿呀呀碎碎念个不停。 走出殿门,楚钦就把妍欢扛到了肩上。妍欢喜欢在高处待着,骑着父亲的脖子无比开心,咿咿呀呀得更快乐了,小手还拍来拍去,拍在楚钦额头上,啪啪地拍出轻响。 “轻点轻点!”曲小溪把她的小手一攥,“别把你爹拍傻了!” 数尺之外,紫宸殿西侧的墙下阴影里,皇帝脚步顿住,一语不发地凝望西配殿前的场景。 一家人其乐融融,无所顾忌地相互打趣,这很像很多年前,元皇后还在的时候。 第50章 隐情 ◎如果他真的能承继皇位……◎ “陛下可要将小翁主传过来瞧瞧?”张敬保察言观色,问得小心。 皇帝凝视着骑在楚钦肩膀上的妍欢,沉吟良久,摇头:“算了。” 言毕他举步走向紫宸殿的殿门,途经门槛处,忽而眼前一黑! 紧随而来的就是头重脚轻,皇帝下意识地扶住额头,还是禁不住地往下坠去,张敬保骇然:“陛下!” 宫人们一下子乱了起来。 不远处的西配殿前,楚钦闻声蓦然抬头。曲小溪亦是一怔,忙将妍欢抱下来,催促楚钦:“快去看看!” 楚钦顾不上回话,疾步赶向紫宸殿,行至殿前时皇帝已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往寝殿送。 “快去,传太医来!”张敬保吩咐,抬眼看见楚钦,忙上前一揖,“陛下突然昏过去了,殿下入内稍候?” “好。”楚钦颔首,提步入殿。半步不停地一直走进寝殿,他才发觉自己心下竟有些急,一股说不清的彷徨弥漫,激起没由来的厌烦。 于是最终,他迫使自己停在了离床榻几尺远的桌边,坐下来静等。 殿中的忙碌持续了良久,每每皇帝生病,太医们总要一口气赶来数位。众人轮流搭脉、再去外殿商议如何医治,而后再开方、施针。 如此一忙就忙到了半夜。昏黄的灯火中,皇帝终于幽幽转醒。 周遭的面孔渐渐清晰,皇帝认出近前是太医院院判,启唇淡声:“朕还能有多少时候?” 院判滞住,僵了僵,缓缓回过头,引着皇帝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人。 正起身走向床榻的楚钦顿住脚,目光定定地望向皇帝:“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在。”皇帝缓了口气,垂眸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示意宫人扶他起身。 张敬保忙带着两个宦官一并上前,扶他坐起来靠住软枕。 皇帝笑笑:“年纪大了,又这样生病,心里总会生出些忧虑来,怕自己寿数不长。”言毕摆手,吩咐太医,“退下吧。” 院判一揖,安静地告退。 “太医留步。”楚钦唤住他,视线仍在皇帝面上,口吻客气,“父皇既然想问,不如就请太医明说,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 院判眼底一颤,看向皇帝,不敢开口。 “退下。”皇帝再度命他告退,又睇了眼张敬保,“你们也退下。” 满殿的宫人立时都向外退去,几息工夫,殿里就没了外人。 殿门关阖的声音一转即逝,楚钦无声地看着皇帝,皇帝沉默地自顾坐着,忽有烛心烧得一响,哔啵声明明极轻,却显得格外分明。 “钦儿。”良久之后,皇帝终于再度开了口,“这些年,朕待你不好,你恨不恨?” 楚钦目光微凝,视线压下去,声色平静:“儿臣不敢。” 可皇帝置若罔闻,自顾自续道:“你若有恨,你就恨朕。你可以寻些由头削减朕的陪葬,也可以日后不大办祭典,但你不能让你母后也不安生……朕得跟她合葬。朕答应过她,百年之后,要跟她合葬,要一直陪着她。” 楚钦顿时连呼吸都窒住。 这番话背后的意味太多,多到让他头皮发麻。近来扎根于心的困惑也涌至极点,他不自觉地咬住牙,许多种应答措辞同时漫上心头,最终说出的却是一句:“父皇说什么……” 皇帝干笑,身子全然靠向软枕,仰头看向床幔的顶子,长长地舒了口气:“朕答应你母后的事,都办到了。到时你安安稳稳地坐上这皇位,她会高兴的。” “父皇……”楚钦跌退半步,长久以来的父子不睦让他心生警惕,不得不将此视作试探,却又无法从父亲脸上看到分毫试探的意味。 安寂须臾,他缓缓道:“四弟有勇有谋,还有母族扶持,更堪为君。” 皇帝仍自含着笑,眼睛一转,视线落在他面上。 遂睇了眼床边:“过来,你坐。” 楚钦定住气,依言坐过去,皇帝凝了凝神:“你四弟、还有皇后的娘家萧家是什么路数,朕心里有数,朕知道他若登基,一定会想方设法要你的命。朕也知道,人生在世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可朕还是想求你——你若继位,留他一命,你肯不肯?” “……儿臣不明白。”楚钦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不是不明白他为何要他饶了四弟,而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让他继位。 皇帝苦笑,摇着头,又是一声长叹:“别怪朕。那个时候,你太小了……” 西配殿,曲小溪早早哄着妍欢睡下,自己却因皇帝的事安不下心,便让人先将妍欢送回了长乐宫,自己扔守在配殿里等着楚钦。 这一等就是大半宿,她因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多困,可楚钦回来的时候却把她吓着了。 “滚!”他尚未进殿,斥骂声就传进来,“都滚!” 曲小溪一下子站起身,迎到外屋就见他铁青着脸,周遭的宫人们都在躲阎王似的往外退。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也心生惧意。他看见她,神情却忽而一松,趔趔趄趄地上前,将她一把拥住:“小溪……” 曲小溪吓坏了:“陛下他……” 难道不行了?! 他没有说话,搂在她身上的双臂却紧了紧。她因而呼吸有些不畅,但没说什么,反手将他也环住,柔声道:“很晚了,我们进屋说。” 他含糊地嗯了声,好似清醒了些,与她一并回到内室,坐到床上。她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提心吊胆地等他说个究竟,可等了半晌他都只呆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她无声地将他抱住,脸颊贴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他似乎因此安稳了些,一口气缓出来,怔怔苦笑:“我不该跟他吵的。” “什么?”曲小溪一愣。 他嗓音沙哑:“父皇……我不该跟父皇吵的。” 这么多年他都不懂父皇为什么那样讨厌他,今日父皇给了他解释。 父皇说,母后离世时就担心他的安危。因为他既是太子又年幼,且不似大哥那样自幼体弱。母后便在那时一次次地与父皇提起,要父皇一定护他周全。 而在如今的皇后入宫不久后,父皇就察觉到了萧家的野心。 这样的野心来得再自然不过——自家的女儿做了皇后,谁会不盼望日后的新君有自己的血脉? 可这野心又来得太大,一旦滋生就会让人拼尽全力,难以设防。 父皇跟他说:“朕就是贵为天子,也怕盯不住那些阴谋,怕哪一日稍有疏忽就让你有了闪失,朕不敢赌。” 相反,若废了他的太子位、让满朝都以为他是被厌弃的儿子,就不会有人再盯着他的命了。 楚钦以为,听到这些话自己是会高兴的。可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怒火翻涌而上,犹如火焰投入热油,将积压数年的不平都燃了起来:“这么多年,父皇哪怕暗示儿臣一次呢!” 他仿佛失了理智,歇斯底里地质问。 父皇因而也提高了声音:“朕怕隔墙有耳,朕怕你心里有数会让那些人看出端倪!朕怕保不住你的命!” “可儿臣宁可死了!”这句话几是脱口而出,话音落定的一瞬,他自己也怔住。 他后悔将这话说出口,可这话也不是假的。 他几是从懂事开始就失了母亲,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疼爱每一个孩子,却独独讨厌他一个。 他十四岁时就因犯错挨过杖责,虽然现在想来打得也不重,确是小惩大诫而已,可那时他却在想:就此打死他好了。 如果没有大哥和方嬷嬷、没有小溪和妍欢,他的人生真的没什么意趣。 如今这一句“朕怕保不住你的命”,实难磨灭那么多年的痛苦。 是以这一场争辩终是不欢而散,楚钦现下甚至记不清自己适才都说过什么,只记得那种火气冲脑的感觉。 那是不甘、怨愤、懊恼与讥嘲交织的感觉,冲得他头晕目眩,忘掉了一切顾忌。 眼下冷静下来,楚钦扶住额头,有些后悔:“你先睡。”他吻了下曲小溪的额头,“我再去紫宸殿一趟。” “去干什么?”曲小溪问。 “去给父皇赔个不是。”他道。 曲小溪猛地松气。 她不知他们究竟吵了什么,但这句话至少说明皇帝情形尚可,起码没让他气驾崩了。 接着她想了想,劝道:“都这会儿了。你既出来,陛下怕是就睡了,不如明天再去?” 毕竟人还病着,养病要紧。 楚钦略作沉吟,点头:“也好。” 之后半夜,他却半分睡意也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曲小溪面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榻而眠了,今日她难得留在西配殿陪他,眼下已睡得安稳。 他望着她的睡容,心情莫名也平静了些,便伸臂将她抱住,拢得紧紧的。 她在梦中觉得不适,眉头皱了皱,嗓中一声轻咛。继而翻了个身,没头没脑地贴进他怀里,咂了咂嘴,呼吸就又平静了。 楚钦听着她的动静,不自觉地又笑了声,心里忽地想通了:何必管那么多呢…… 父皇原先看他不顺眼的时候,他也早已不想死了,因为他有了这么个王妃,还有了个女儿。 如今知晓父皇从来不讨厌他实是意外之喜,说来该是他赚了,又何必再去纠结那些过往? 如果他真的能承继皇位…… 皇位也不是拿来纠结那些过往用的。 他得好好料理政务,也得护好妻子和孩子。不论有多少缘故,他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吃他吃过的苦。 第51章 父慈子孝 ◎数年来如影随形的那份不平,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了。◎ 次日清晨,曲小溪迷迷糊糊地刚刚睡醒就听说御前有人来了。侧耳一听,有人在外屋客客气气地询问:“陛下问殿下是否得空一道用个早膳。” 然后便是楚钦的声音:“我这就来。” 曲小溪心里一声叹息,想起微博上的一个老梗,说中国式父母和孩子吵了架的道歉方式就是说:“吃饭了。” 她想了想,坐起身,唤来甜杏:“殿下要和陛下一道去用膳,你去长乐宫把欢欢抱来,也让陛下看看吧。” “诺。”甜杏福身便去照办。 紫宸殿后数丈远的长秋宫里,谦王入宫觐见,也正与皇后一道用膳。母子二人近来为了储位之时没少生不快,皇后面上一直淡淡的,谦王见状心情也不大好:“眼看父皇圣体欠安,三哥又得重用,母后反倒不急了,那从前数年的辛苦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本宫是你母后。”皇后就着粥,平静地吃了点切得细碎的小菜,“本宫自然希望你好。可如今你行事愈发不计后果,本宫宁可从未为你谋划过那些。” “儿臣不计后果?”谦王一声轻笑,“母后想看到什么‘后果’?来日等着三哥继位要了儿臣的命,便是母亲想要的吗?” “你明知你三哥继不了位!”皇后狠拍案桌,“他一个废太子,断无继位之可能,你就非要他的命不可?还敢伸手伸到尚食局里去,若不是本宫及时拦下来,你要你父皇气死不成?” 谦王笑意愈冷:“若非母后多管闲事,此时儿臣已高枕无忧了。” “你……”皇后气结,顿时没了胃口,喟叹着骂出一句,“不忠不孝的东西!” 谦王并不在意她的责骂,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粥。 紫宸殿中,父子二人用膳用得沉默。 昨夜,楚钦的不忿太盛,难免口不择言。回到西配殿就后悔了,想过来告罪。 但如今再度见面,一股古怪地执拗却又涌上来,让他撑着口气不想低头,冷着脸吃饭。 这样的情形,乳母抱着妍欢立在旁边也不敢说话,好在妍欢正睡着,对微妙的气氛无知无觉。 皇帝睃着楚钦,没话找话:“你看欢欢睡得多香。” 楚钦眉宇轻挑,不做理会。 皇帝:“这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楚钦:“明明更像王妃。” “……” 天被聊死,殿中陷入沉默。父子两个各自吃了一会儿,皇帝夹了一小片酱牛肉送到楚钦碟子里:“这牛肉做得不错,你尝尝。” 楚钦:“谢父皇。” 皇帝:“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牛肉。” 楚钦:“那父皇可能是记错了。” “……” 天再度被聊死,皇帝深吸气:“咱们父子能不能好好说话?” 楚钦嚼着牛肉反问:“一晃十几年,父皇好好说过话吗?” “……” 皇帝锁眉,不说话了。 父子两个僵持不下,一顿早膳在寂静中用得倒快。用完膳又议起正事,正事一摆到桌上,两个人的情绪又都正常起来,皆能沉着冷静地分析局面。 临近晌午,楚钦回到西配殿,曲小溪还在殿里。 她对他们父子间的争执不放心,一见面就追问他相处得如何。楚钦撇撇嘴说“就那样吧”,她一听,就知道进展不大好。 她于是又问:“那你赔不是没有?” “没有。”楚钦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我仔细一想,吃了十几年亏的是我,凭什么我赔不是?” 曲小溪:“……” 你说得好有道理,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她又问:“那陛下呢?可与你道过歉了?” “怎么可能。”楚钦好笑,“他觉得他是为我好。” 曲小溪无语。 在千百年的岁月里,不变的除却日月星辰,大概就只有这要命的亲自关系了——孩子在等父母道歉,而父母在等孩子感恩。 如果放在未来世界,她大概会去劝这个当爹的。但在这个世道下,让皇帝给皇子道歉似乎不太现实。 可她又知晓楚钦的委屈,亦不想劝他去低头,想来想去,索性不提这个话题,换了个方式给他们父子搭台阶:“我回长乐宫的小厨房做些吃的,晚上你带去给陛下尝尝,好不好?” 楚钦听出她的意思,啧了声嘴,没有拒绝。 她抬手挂在他脖子上,又道:“若合口味,你跟陛下多夸夸我呗?我是当儿媳的,总得让公婆有个好印象。” 这个说辞简直不能更生硬,楚钦神情复杂地刮了下她的鼻尖:“谢谢。” “你还挺客气。”曲小溪衔笑,在他侧颊上一吻,就松了手,赶回长乐宫去忙。 临近傍晚,她拎着食盒回到西配殿。御膳复杂,她想凭一己之力备好一桌御膳是不可能是,索性只做了几道拿手菜。 除了谁吃了都说好的苏式酱方,曲小溪还炖了一道山药排骨汤、一道茭白炒肉、一道荷塘小炒。点心备了两道,一道是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比较新鲜的蛋黄酥,另一道是较为情霜的桂花冻。 她把食盒交给楚钦,楚钦打开看了看,堵着气还再说:“这么好的菜何必便宜别人?留下我自己吃。” “你快去!”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吸着凉气小声说了句“悍妇”,而后终是拎起食盒,往紫宸殿去了。 借着这一食盒的美味佳肴,晚膳的气氛比早膳好了不少。虽然过程基本是皇帝夸、楚钦附和,听起来似乎过于客套,但对这一对父子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融洽。 浅啜了小半碗山药排骨汤后,皇帝吩咐张敬保:“去拿酒来。” 楚钦眉心一跳:“父皇尚在病中,别喝酒了。” “朕心里有数。”皇帝摇摇头,不容置喙的样子。张敬保只好去取酒来,只一小壶,搭着两只白瓷酒盅,一并呈至桌上。 楚钦垂眸将两盅酒都斟好,皇帝端起来,仰头饮尽,继而缓缓道:“你这个王妃,为人不错?” “是。”楚钦含笑,皇帝点点头:“那你就好好待人家。人活一世,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亲近之人也不会太多。心里在意的人就要珍视,别留遗憾。” 这说辞显然话里有话。楚钦淡淡地也饮尽酒,只笑说:“儿臣心里有数。世事难料,家人之间生隙或也难免,但儿臣与小溪……万事都能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想来不会惹出什么大事。” 皇帝乜着他:“你这样的脾气,若有不快,怕都是等着旁人来哄你。” “非也。”楚钦笑容温和,又给皇帝斟了一盅酒,“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该是谁先惹的事谁先低头,没有谁非要顺着谁的一说。” 皇帝神色沉下去,执起酒盅,再行饮尽,转而执箸:“吃菜。” 楚钦颔了颔首,一眼夹了一口酱方来吃。吃尽复又启唇:“所以昨晚之事,是儿臣的不是。父皇病着,儿臣就是心里再有不忿,也不该那般与父皇争吵。” 皇帝微怔,抬眸看他。楚钦薄唇抿住,自顾再饮一盅。 皇帝心中的情绪忽而复杂之至,他看着楚钦,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沉默地继续用膳。 楚钦静静等着,随着安寂延长,心底的期待一点点消散,熟悉的失落又漫上来。 在某一瞬,那股失落忽而又忽而转成一缕自嘲,他兀自一笑,饮尽了小壶里的最后一点酒,转而起身:“儿臣还有些典籍今晚必要看完,先行告退,父皇慢用。” 说完他转身就走,一股紧张顿时在殿里漾开。 宫人们窒息地看着他,几乎要被这样大不敬的举动吓跪。 从膳桌所在之处到寝殿的殿门并不太远,楚钦很快行至门前屏风旁,正要转过去,背后响起一唤:“钦儿。” 楚钦驻足,回了回头:“父皇还有吩咐?” “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皇帝边说边再度自斟自饮起来,趁着翻涌而上的酒意,他撑起心力,“朕自以为做得很好。朕自以为这样既能靠萧家巩固权势,又能护住你。觉察你的难过时,已难以回头了。” 楚钦一阵恍惚,竭力压抑着情绪,还是忍不住那股浓烈的酸楚。 他狠狠攥住拳,攥得手都在颤,这份颤栗又一直向上蔓延,直至肩头。 皇帝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若能重选,朕不会再走这条路,但朕没机会了。如今朕只能把这原该传给你的皇位还给你,你原谅朕吧。” 楚钦身形僵着,僵了好半晌,终是怔怔地回过头。 父子遥遥相对,皇帝别开视线,却掩不住眼中有一缕难得的晶莹闪过。 楚钦咬紧牙关,狠命忍了忍,强使泪意淡去,绷着脸开口:“看在母后在天之灵的份上……儿臣不与父皇计较。” 皇帝面上似有不满一划,视线再度与他相触,却蓦地笑了:“你啊——”皇帝缓缓摇着头,随意地夹了一筷荷塘小炒丢进口中,“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楚钦又撑了一息,忽而也笑出来。 这一瞬他突然释然,什么都不恨了。数年来如影随形的那份不平,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了。 第52章 金秋 ◎楚钦一直在宫中住到七月末才忙完手头的事务,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回到王府。◎ 楚钦一直在宫中住到七月末才忙完手头的事务,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回到王府。 随着暑气渐消,皇帝的身体好转了些,与之先后而至的是朝堂震荡。 曲小溪直至此时才知楚钦办的差事究竟有多大——四舍五入就是在朝中进行了一场反腐倡廉。清查自兵部为始,但并未止步于兵部,几个月下来,三省六部皆裁撤了许多官吏。待得最后罪名定下来,入狱、流放乃至问斩的不胜枚举。 秋高气爽的夜晚,楚钦揽着曲小溪坐在廊下,掰着指头给她数被办了的官员都是什么来路,曲小溪很快察觉了异样:“好像七拐八拐的……都跟萧家有些关系?” “嗯。”楚钦颔首,“除了萧家本身暂时未动,姻亲、门生查办了不少。” 换言之,皇帝在剪除萧家的羽翼。至于为何暂时没动萧家,或许是顾及萧家从前的功劳,亦或是顾及皇后和谦王的颜面。但总之,萧家的势力已大不如前。 曲小溪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楚钦低头看看她:“冷吗?” “不冷。”曲小溪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说,“还好我跟娘家关系不好。” 楚钦一滞,目光定在她复杂的神情上:“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曲小溪一声叹息。 她就是在想,她和娘家关系不好,便是他登基了,娘家也没法借她动什么歪心思,从根本上避免了外戚做大的可能,从而也能避免娘家经历这样过山车般的人生起伏。 楚钦想了想,如实告诉她:“我荐你那个庶长兄进户部了。” 曲小溪一下子坐直:“什么……” “他学识不差,总要做官的。”楚钦摸摸她的额头,“若你日后真做了皇后,娘家全然没人也不行,物极必反你知道吧?” “哦……”曲小溪抿抿唇,靠回了他怀里,“那听你的。” 楚钦看出她心里不安,将她搂紧,又笑道:“放心吧,想变成萧家那样的权倾朝野的大世家也不容易,你我有生之年应该都看不到曲家混成那样了,大可不必担心。” “……”曲小溪翻翻眼睛,“这是好话吗?” “是啊。”楚钦一脸认真,“自然是。” 夜色之下,谦王府中消沉得可怕。 朝中一夜之间风云扭转,萧家突然而然地被削弱,寻王却成了备受赞誉的那一个。 楚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皇走了一步狠棋。 先前三哥在宫中忙了几个月,他都不知三哥在忙什么,只道是些兵部的寻常差事。如今才知,这几个月他早就不知查了多少人,只是不到最后一步就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出。终于等到事情传开,就已是父皇下旨兴师问罪的时候,萧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楚锐也是这一刻才明白,父皇先前数年对三哥的冷待好像都不是表面上那么回事。看起来,他更像是怕三哥会出闪失。现如今他自己身体不行了,便要趁最后的机会一举扫清阻碍,让三哥稳稳地坐到皇位上去。 想明白这些,楚锐遍体生寒。 他心里知道,虽则父皇这样为三哥打算,也并不意味着父皇待他就不好。只是事情变成这样,他就几乎没了继位的可能,只能眼看着三哥承继大统。 可到时他怎么办?母后又该怎么办? “殿下。”谦王妃唤了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楚锐看过去,王妃坐在茶榻边,神色也怔怔的。迟疑了半晌,她轻声道:“殿下去看看侧妃吧。” 楚锐一滞,谦王妃低眉:“倘若……来日真是寻王得势,侧妃是寻王妃的妹妹,或许还有几分情面,殿下别冷落了她。我日后也会把她当亲姐妹看,府中万事,我都与她商量着来。” 楚锐怔忪良久,忽而一声苦笑:“王妃……” 他看着她摇摇头,这才意识到,有些事原来早就有苗头了——比如母后原想让他娶丞相的孙女为妻,父皇却给他挑定了现下的正妃。 那时是他心气太高,自认储位已是囊中之物,才没往那一层上想。 如今…… 楚锐长叹:“委屈你了。” 谦王妃淡淡的:“原就是正经册封的侧妃,我没什么委屈的,现下紧要的是把眼前的难关过去。寻王这个人……”谦王妃薄唇轻轻颤了颤,“从前他远离朝政,咱们也不知他是什么路数。万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前路只怕凶险得很。” 随着寻王得势,威将军府的风光也更盛了一重。概因威将军夫人与寻王妃是本家姐妹,有些人想攀上寻王的关系又不够资格登王府的门,就变着法地与威将军府走动。 这份热切,让曲小清心底生出一重说不出的恶心。 她也不知自己在恶心什么,只是想到这光彩是由曲小溪而来就觉得别扭。 偏偏这样的应酬还不好推掉,她只好找了个日子躲出去缓一缓,便去了谦王府,见曲小涓。 曲小涓嫁人之后过得并不好,曲小清登门过几次,她总是恹恹的。曲小清便正好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来宽慰她,同时也得以自我安慰一番,让自己觉得威将军府的日子也没那么糟。 然而这回刚一进曲小涓的院门,曲小清还没见到人就觉得四下里气氛活泼,小涓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正兴致勃勃地吩咐侍婢:“这南红成色好,我看能衬二姐姐的肤色,你帮我送到寻王府去。”说着又笑叹,“唉……二姐姐只怕也不缺这些,你记得告诉她,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谢她才好。这东西她若用不上就赏了下人吧,给甜杏酸枣添做嫁妆也算个好去处。” “诺。”身边的婢子一应,退出房外,正好碰上怔在门外的曲小清,连忙福身:“大姑娘。” 曲小涓闻声迎出屋,看见曲小清,眉开眼笑:“姐姐!” 曲小清的目光扫过那两块南红,状似随意地笑笑,边与她一并进屋边说:“怎么想起给你二姐姐送东西?” “……二姐姐近来帮了我不少。”曲小涓低着头。 打从那日在宫中一见,曲小溪真的记住了她的事,纵使自己那阵子住在宫里不方便常邀她去,也差人往谦王府给她送了好几回东西。 谦王妃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上头的嫂嫂是什么意思,不得不多给她几分面子。而后朝中又变了天,为着二姐姐的这份关照,王府上下更不敢欺负她了。 所以曲小涓近来都对曲小溪都十分感激,又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得了些好东西就都往寻王府送。曲小溪也常备些回礼送过来,一来二去,姐妹两个就亲近起来。 不过曲小涓与曲小溪再亲近,心里也终归更记挂这个大姐姐。大多数东西,她都为曲小清也留了一份,今天新得的南红也一样。 于是曲小涓拉着曲小清的手进屋就说:“姐姐看这南红,谦王殿下新赏的,我自留了两块想打些首饰,想想要不要与我做一副一样的?” 这话大有些妹妹与姐姐撒娇的意味,曲小清却想着她方才吩咐婢女的话,提不起劲儿:“我那儿也不缺首饰。” 曲小涓一时没觉出一样,应了声“哦”,又笑道:“那姐姐便先留着,来日想做什么都行!” “嗯。”曲小清敷衍地一应,打量着曲小涓容光焕发的样子,问她,“近来过得不错?” “嗯。”曲小涓点点头,“殿下和王妃近来待我都不错,姐姐放心吧!” 姐姐放心吧。 曲小清突然觉得自己今日不该来。 “姐姐坐。”曲小涓请她坐下,自己亲手沏了茶来。 曲小清揭开盏盖一嗅,就知道是宫里新赏下来的白毫银针,徐鞍前些日子去寻王府走动,寻王随手赠了一些。 如今,她又在三妹妹这里喝到了。 曲小清心中不由怨气更盛。从前未出嫁时,她本事家里最出挑的女儿,如今这厢一比,倒好像她过得最是不济。 寻王府,曲小溪听了曲小涓的话,就把甜杏和酸枣唤到跟前来看那南红。 这样好的东西,女孩子家没有不喜欢的,甜杏却有些犹豫,摇头说:“这也太贵重了,姑娘还是自己好好收着吧。奴婢和酸枣便是嫁人,只怕也用不上。” “哪有嫌嫁妆厚的。”曲小溪笑睇着她,“况且她专门提了这事,我看就这么办也没什么不好。东西先记了档收进库里,来日等你们嫁人,一人一块带出去,爱做什么随便你们。” 酸枣又劝:“三姑娘送来的东西,不如给咱们小翁主留着,只当是姨母给外甥女的……” “欢欢才多大!”曲小溪失笑,“行了,瞎客气什么,快去收起来,一会儿陪我到厨房做点心去,方嬷嬷想吃。” “诺。”甜杏酸枣这才应下,端着南红含笑退出去。 曲小溪回身推开茶榻后的窗户,窗外秋景正好,金叶红叶织成一片浓艳。 看起来,他们的日子真的要好过了。尤其是若楚钦真的能承继皇位,那只消别出大乱子,他们就算是真的站在了食物链顶端,日子会安稳许多。 但即便如此,她私心里也希望皇帝能多活些时日,不为别的,只为让楚钦心里更舒服些。 他以前的日子太苦了,她真的不忍心看他刚得到点父爱就又要失去。 第53章 凛冬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倒还挺会疼孙女。”◎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不遂己愿的。比如曲小溪一心期盼着皇帝的身体能有所好转,但在凛冬将至的时候,皇帝还是再度病倒下去。 这次发病不同寻常,病症一来,皇帝就晕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们不敢掉以轻心,忙去请了太后的旨,将皇子公主们都召进了宫中。 第二日清晨,皇帝终于转醒。紫宸殿外殿与外面的广场上都是焦灼等待的皇子公主与宫中嫔妃,听殿中的宫人来禀说“陛下醒了”,四下里好一阵松气声。 而后便见张敬保也从内殿出来,行至楚钦与曲小溪面前一揖:“殿下、王妃,陛下传召。” 二人相视一望,忙要随他入殿。张敬保又提起:“陛下说想见小翁主。” 楚钦颔首,吩咐阿宕:“去接翁主进宫。” 阿宕领命而去,夫妻二人先行进了殿,一颗心都悬着。 入了寝殿,却见皇帝气色尚可,坐在床榻上在等他们。 “父皇。”楚钦一揖,曲小溪随之福身,皇帝回过神,看着他们,笑了笑:“朕闲得无趣,叫你们过来一同用个膳。坐吧。” 楚钦应了声“诺”,就坐到床边,床上已支起榻桌,再坐个人就有点勉强了。 曲小溪扫了一眼,见几步外的膳桌上也布了膳,却离得远些,想了想就吩咐宫人又挪了张小桌添在床边,椅子也添在近前,这样她就也能近距离陪皇帝用膳了。 皇帝不禁多看看她,面露欣慰:“是个好姑娘。” 曲小溪双颊一红,一时倒不知怎么应,在皇帝面前她总归还有点拘谨。皇帝不以为意,自顾执箸,夫妻二人便也动了筷子,边用膳边挑些趣事来说与皇帝听。 待用完早膳,妍欢刚好被送了来。她原在车上睡着,到了地方被抱下马车就醒过来,自觉没睡够,小眉头皱皱的,不怎么高兴。但她的脾气素来很好,也并不为这个哭,只限于眉头皱着,看起来委屈巴巴。 皇帝看见她的神情,便忍不住笑起来:“欢欢,来。” 乳母将妍欢抱上前,放到床上,曲小溪摸摸她的额头:“叫爷爷呀。” 妍欢前些日子突然而然地学会了开口喊爹娘,近来又慢慢学会了些别的词汇。爷爷发音不难,曲小溪早就带她学会了,闻言望一望皇帝,扁扁嘴巴,开口:“爷爷——” “欢欢真乖。”皇帝大喜过望,伸手抱一抱她,“好似重了不少。” 曲小溪抿笑:“小孩子长得快,一天比一天沉。近来她又会走路了,一不留神就要到处玩,吃得也比从前多些。” “真好啊。”皇帝慨叹,见妍欢还皱着小眉头,手指在她眉心抚了抚,“不许皱眉了,皇爷爷给你找些好玩的。” 说罢就让宫人去库里去寻些小孩子的玩具,张敬保领命而去,不多时寻来一方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有个球。 球是纯金所制,但不是整块的金,而是由金丝缠至而成,质地便弹软些。内里又是中空,应是塞了些铃铛些之类的东西,晃起来叮当作响。 张敬保衔着笑将球拿出来一晃,妍欢听到响动就被吸引了神色,熟练地从床上滑下去,又要去够张敬保手里的球。 皇帝的神情却凝住,凝了半晌,恍然一笑:“没想到这东西还留着。” 夫妻两个闻言一怔,不约而同地看他,他看向楚钦:“是你小时候玩的。那时你也就一岁出头,与你母后更亲。唯有拿这个球给你玩,你才能好好在紫宸殿待一会儿。” 说完就问他:“欢欢跟你们谁更亲?” “都亲。”楚钦笑道,“小溪照顾她的时候多些,但儿臣常去烦一烦她,不许她不理儿臣。” 皇帝闻言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俄而一声轻喟:“当年是朕太忙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当个父亲。” 气氛一时悲凉,曲小溪及时反应,起身把刚拿到球的妍欢抱起,坐回床边,指指球,指指皇帝:“这个球,是你爷爷给你哒,说谢谢爷爷。” 妍欢歪头,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曲小溪放慢语速:“谢——谢——爷——爷——” 妍欢就望向皇帝,奶声奶气地念道:“谢谢爷爷。” 皇帝笑得胡子直颤,跟她说不客气。 之后几日,一家三口便又住在了宫里,日日陪在紫宸殿中。 说起来,当皇帝也不容易,除非躺平摆烂做昏君,不然一辈子都有事要忙,也就这样病重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歇一歇。 皇帝于是在这难得的清闲里很是“随心所欲”了一把,日日想起点什么好东西就赏儿子、赏儿媳、赏孙女。 夫妻两个忙于侍疾,很多皇帝随口赏下来的东西都顾不上细看,却能看到欢欢身边的婉拒肉眼可见地增多。这些东西也很有效地讨到了欢欢的心,不出几日,欢欢已肯自觉自愿地黏在皇帝身边午睡了。 月余过去,大雪飞洒而下。 皇帝的病情终是再度加重,陷入又一度昏迷。 这一回,朝中重臣也入了宫来,丞相一到紫宸殿就与楚钦商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看陛下这个情形……”丞相睇了眼寝殿的方向,“传位诏书已然拟定,倘若这些时日臣等有拿不准的事务需要廷议,还请殿下出面主持大局。” “好。”楚钦颔首,丞相见他神色沉郁,又道:“臣等尽力不扰殿下。” 楚钦抿唇:“辛苦大人了。” 腊月初四,因皇帝病重,年关该有的喜庆荡然无存。屈指数算,皇帝的昏迷已持续五六日了,每日只可饮些米汤、参汤一类的东西吊着气,谁都知道皇帝已时日无多。 这日清晨,皇帝却突然清醒,守在床前的楚钦忙直起身,皇帝看到他的一瞬,眼中的情绪柔和无比:“钦儿啊。”他攥住楚钦的手,笑着叹了声,“朕刚才梦见……你母后来找朕了。” “……父皇。”楚钦哽咽,皇帝摇摇头:“没事,别难过。想想过去十几年朕是如何对你的,不必想朕。” 楚钦张了张口,但没说出一个字。皇帝仍自笑着,目光凝在他面上,看了许久,再度叹息:“下辈子,下辈子我当个好父亲,好不好?” 侧殿,曲小溪陪妍欢睡着,却莫名地心慌意乱,不住地往寝殿的方向张望。 宫人们进进出出,先后请了几位重臣进去,又请了端王与端王妃,许久不见的忙碌不难让人猜到端倪。 忽而一瞬,身边安睡的妍欢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就抓过放在枕边的球来玩。 曲小溪见状愣了愣,终是调整心情,陪她玩起来。 妍欢嘴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但一岁多的孩子到底会说的话还少,没什么完整句子,就是亲爹娘也不太听得懂。曲小溪就一如既往地随意与她搭一搭话,颇有点“各聊各的”的意思。 直到妍欢忽而抬起头,对着空气甜甜笑道:“爷爷,慢肘(走)!” 曲小溪心弦骤然绷紧。 她僵硬地扭头,下意识地盯向殿门,正看到一道宦官的身影从寝殿疾步奔出,路过侧殿也未停半步:“陛下驾崩——” 曲小溪眼眶骤然一热,泪意涌出来。妍欢听到抽噎声,抬头望过来,小手擦到她脸上:“娘——” “没事。”曲小溪强撑着笑笑,抱一抱她,“欢欢和乳母玩一会儿,娘出去看看,好不好?” 妍欢没说好,但也没有意见。曲小溪便向外走去,走出侧殿,寝殿的门内也正好走出个人。 楚钦怔怔地迈出殿门,脚步发沉。曲小溪一眼看出他的情绪,足下不自觉地加快,走到身前正碰上他打了个趔趄,她及时伸手将他一把扶住。 他滞了滞,发空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好久才认出她是谁:“小溪……”他嗓音低哑,猛然将她紧紧抱住。 “我没有父亲了。”她听到他在呢喃。 他一遍遍地重复:“我没有父亲了……” 这样的时候,怎样的劝慰之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得反手搂住他,用尽力气搂着。 很快,原本守在殿里的其他皇子、朝臣也退出来,见他如此不敢多看一眼,沉默地退至殿外。 两个人越搂越紧,他心底一股没由来的惊惧,好像怕再失去至亲:“陪着我。”他浑浑噩噩道,“小溪,陪着我。” “嗯。”曲小溪轻声,“我当然要陪着你。还有欢欢,我们都在。” 说罢她又忽而想起什么,思绪一滞,忙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太后吧。” 他失去父亲固然难受,可到底年轻。太后却是一把年纪,没了儿子。 楚钦也猛然回神,强自稳住心神,忍住泪意:“好。” 她从他怀里挣开,为他抚了抚后背,斟酌了一下,将欢欢方才的“怪事”说给他听。 她想若是皇帝魂魄飘离之时还来陪欢欢玩了会儿,可见他走时安详。他听罢情绪也平复了些,干笑:“他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倒还挺会疼孙女。” “是呀。”曲小溪攥着他的手,又摇摇头,“也不能说他不是个好父亲。他努力了,只是没能做好。”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结局 第54章 趁乱 ◎他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肩:“你真没事?”◎ 长秋宫。 丧钟撞响时,皇后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她从来不爱皇帝,就像皇帝也从未爱过她。但皇帝一连昏迷数日,终将是怎样的结果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皇后近来的妆容也很简单,她自觉这只是做做样子,总不好让人觉得她这一国之母毫无伤感。 但在丧钟的响声传来的瞬间,皇后还是滞住了。沉重浑厚的鸣音仿佛带着魔力,一时将她身上的气力都抽空了三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帘低下去,心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有宫人入了殿来:“娘娘……谦王殿下来了。” 皇后一怔,抬眸看向面前的镜子,见楚锐果然疾步而入,她站起身:“怎的这时来了?” “母后。”楚锐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父皇骤然崩逝,三哥他……” 皇后骤然一厉:“你住口!” 楚锐抿唇,皇后强自压住惊惧:“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便也直接告诉你……本宫不答应!” “已是最后的机会了。”楚锐足下后退一步,“儿臣来不是与母后商量,只是知会母后一声。母后想保三哥的命,儿臣却不能眼看母后与谦王府上下命丧黄泉!” 说罢他重重一揖,动作间仿佛用了极大的决心。礼罢就转身,半步不停地离去。 “楚锐!”皇后心生恐惧,急急地追出,“我不是为着你三哥的命!” 曾经是,但此时不是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儿子的命。 可话还没说完,楚锐已不见了人影,皇后头脑一沉,勉力扶住门框,身子还是沉沉地下坠。宫女们赶忙上前扶她,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就此晕厥过去。 紫宸殿前的西配殿里,曲小溪很快就发觉皇帝龙驭宾天之后宫里就更忙了。他们早些时候刚去探望了皇太后,太后失了儿子虽然伤心,但也还算稳得住,反倒劝慰他们节哀。 刚回到紫宸殿前的西配殿不久,却听说皇后哀恸过度,晕了过去。楚钦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事情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曲小溪去看看。结果曲小溪刚要走,又听说数位前来吊唁的外命妇已入了宫,也需她应付一番。 这样的时候,事情总有轻重缓急。皇后的玉体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宫里乱了。 曲小溪就只好让甜杏走了一趟,一来去请太医,二来替她去看看皇后。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去见外命妇们去了。 临近晌午,马车停在宫门口,曲小清搭着侍婢的手下车,脑子里还是懵的。 她晨起听闻皇帝驾崩,整个京城都有些乱,街头坊间议论什么的都有。她一时却只在想,倘若寻王登基,曲小溪岂不是要做皇后了? 这念头好似一道魔咒,一下子击中她的神经,就让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曲小清一个上午都过的浑浑噩噩,钻着牛角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越想心里越不安生。 她一再地想,待曲小溪坐稳皇后之位会如何的耀武扬威;她到时去像曲小溪问安,又会如何地被她横加羞辱。 这念头终是驱使着她入了宫。在满心满脑的不安里,终有一缕思绪来清晰起来:现下趁宫中众人正忙着乱着,许多事情最易起变数。 曲小清稳住心神,提步行向紫宸殿。 西配殿的内室里,曲小涓正一口一口喂妍欢吃果泥。 她原是跟着谦王妃进宫来磕头的,后来听闻皇后晕了过去,谦王妃就赶去了长秋宫,她则被二姐姐扣在了这里,说让她陪陪妍欢。 曲小涓眼看曲小溪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没多想就答应下来。正好她们姐妹原也有三两分像,妍欢虽没怎么见过她也肯跟她亲近,在她身边很是乖巧。 眼看到了晌午,曲小溪终于回了西配殿来。她在外屋吩咐宫人传膳,曲小涓和妍欢一并看过去,妍欢开心道:“娘!” “嗯,你娘回来啦。”曲小涓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刚走出内外屋间的门槛,又听宫女在外头说:“威将军夫人求见。” “大姐姐也来了?”曲小溪虽不想见她,想了想还是说,“快请。” 说罢转过头,向曲小涓笑道:“辛苦了,一会儿一起用膳,下午还得麻烦你替我陪着欢欢。” “有什么麻烦的,我该谢谢姐姐。”曲小涓低着头道。 方才陪着妍欢的时候她慢慢反应了过来,二姐姐又在帮她呢。皇后晕了过去,倘若姐姐没有留她帮忙,她身为儿媳就必须和正妃一起去侍疾。可她与正妃的关系现下虽说和睦了不少,也还是微妙,眼下宫里这样紧张,谁也说不好会出什么乱子,她留在这里帮姐姐,远比去长秋宫要安心得过。 曲小溪听她道谢便知她懂了,一哂:“姐妹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说话间曲小清已进了殿,见曲小涓也在,她心情愈发不平。她于是垂眸没看小涓,向曲小溪道:“妹妹节哀。” “多谢姐姐。”曲小溪客气了一句,便说,“姐姐一起用膳吧。” 姐妹三个就入了内室一道落座,楚钦在紫宸殿忙着,眼瞧着回不来,正好由着她们姐妹一起用。 在曲小溪印象里,她们从不曾这样一起用过膳,细想之下不禁心生微妙,话也少了,待午膳端上来,就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吃。 “陛下驾崩,妹妹恐怕很要忙些时日,还是要好好用膳才是。”曲小清劝了一句。 曲小溪抬眸,她正自盛汤,盛好就放到了曲小溪面前。 曲小溪道了声些,端起碗正欲喝汤,妍欢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袖:“汤!” “欢欢要喝呀?”曲小溪含笑,就舀起来要喂她。妍欢点头,笑吟吟地等,曲小清脸色一僵:“二妹妹……” “嗯?”曲小溪看她,她笑笑,目光转而落在妍欢身上,温声道:“欢欢,你娘下午还有事要忙,让娘好好用膳好不好?” “好——”妍欢拖着长音,奶声奶气的答应。 曲小涓不由夸道:“欢欢好乖啊。” 说罢她站起身,拎裙绕过桌子,小跑到妍欢身边蹲下:“姨母喂你喝,行不行?” 妍欢拍拍手:“好!” 曲小涓便抬手接过曲小溪手里的碗:“我来吧。”接过后吹了吹,就先自己尝了口。 曲小清心弦骤紧,紧紧盯着她。 皇帝驾崩,不论平辈晚辈皆要戴孝,桌上的一应菜肴全是素的。这道汤也是素菜汤,看着清淡之至,然而细细一尝,却有些轻微的辛辣。 曲小涓皱了皱眉,侧首问曲小溪:“姐姐,这汤里有胡椒粉,她能吃吗?” “有胡椒粉啊。”曲小溪摸摸妍欢的额头,“欢欢,这个辣,咱们吃点别的哈。” 说罢她递了个眼色,示意乳母将妍欢适才没吃完的果泥端了来。 小孩子味觉敏感,还是别跟着她们瞎吃了。 妍欢对这样的事从来不恼,若能喝汤高兴,有果泥吃也开心。小涓见状就回到了自己作为上去,又夹了口菜,可尚不及送进口中,一阵腹痛骤然袭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继而便觉一股翻江倒海直冲胸膛。曲小涓一把捂住嘴,还是忍不住那股恶心,慌忙别过头,发出一声干呕。 紧随而来的还有不正常的头晕。 “小涓?!”曲小溪忙将她扶住,曲小清同样伸手扶来,疾呼:“快去传太医!” 旁边的宫人忙向外跑,曲小溪正要问她怎么了,却眼看着她咳出两滴血来。 这一下真把曲小溪吓坏了:“快,先扶她上床躺着!催太医快些!” 曲小溪急切吩咐,宫人们赶紧忙起来,曲小清只觉自己的手发了冷,冷得彻骨。 “陛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虽还未办,宫人们却已都改了称呼。倒是正自用膳的楚钦因为连日侍疾本就累得反应慢了些,听到这两个总需反应一下才知是在叫自己,放下碗筷循声看去。 阿宕冲到跟前扑通跪下去:“西配殿……西配殿里出事了,谦王侧妃喝了口汤就吐了血,太医来验过说是……说是汤里有□□。” 楚钦霍然起身:“小溪呢?” “娘娘倒无事……”阿宕脸色惨白,“但那汤原是……是呈给娘娘的,若不是用胡椒粉调了味,公主也险些喝了。” 话音未落,面前人影一晃,阿宕抬头就见楚钦已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忙从地上爬起来,疾步跟上。 对下毒这样的事,宫中早已能熟练处置。楚钦赶到西配殿时整方殿阁都已被宫正司的人围住,许进不许出。 他步入内室,殿里的宫人顿时跪了一地,曲小溪原守在曲小涓床边,见他来了下意识地立起身,他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肩:“你真没事?” 他盯着她看。 “没事……”她摇摇头,心有余悸。 楚钦扫了眼床榻,这才问:“她怎么样了?” “也还好……所幸只尝了一口。太医想法子催了吐,说是养一养就好。”曲小溪边说边攥住他的袖子,语气惊恐不已,“是有人……是有人要杀你对不对?趁你还没登基……还、还好你没回来用膳……” 作者有话说: 曲小溪:QAQ是有人要杀你对不对!!! 楚钦:理性分析我觉得是。 楚锐:我擦怎么除了我还有人想杀你啊? 曲小涓:可是我招谁惹谁了…… 曲小清:惊恐,但不敢说话。 估字数又失败了,今天完结不了,看来明天也悬 后天吧哈哈哈哈哈我觉得后天行【flag立得问问的 第55章 夫妻一体 ◎“休了我,你休了我。你……你是个好人,你有大好前程,为了我不值得。”◎ 楚钦攥住曲小溪的手,她的手已冷到极致,他想了想,带她先去了紫宸殿,妍欢也一并被抱走,另留了太医和宫人守着曲小涓。 曲小溪在紫宸殿歇了半天脑子里都还蒙着,好在楚钦虽然忙得顾不上她却也和她一起待在内殿,多少缓解了一些她心底的恐惧。 啥也不懂的妍欢睡了又醒,时间一晃就到了傍晚。被差去查下毒一事的阿宕进了殿就示意旁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楚钦见状抬眸:“如何?” “……陛下。”阿宕迟疑着看了眼曲小溪,小心道,“毒是威将军夫人下的。” “什么?!”曲小溪霍然起身,连楚钦也觉意外:“怎会?” “下奴原也不信,起初根本没往夫人身上想,只是先查了御膳房的人、又查了娘娘身边的宫人,盘问威将军夫人只是例行一问。不料夫人心虚,让宫正司有资历的老嬷嬷瞧出了端倪,深问下去,夫人就招了。” “原因呢?”曲小溪疑惑不解。在她看来,她们姐妹虽然从不亲近,却也远没到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况且近来她和小涓的关系还前所未有的好了,小涓可是小清的亲妹妹,小清怎的反倒这个时候来害她?! 可阿宕却垂眸:“夫人没说什么缘由,只是……只是话里话外地辱骂您,说您……说您……” 曲小溪不解:“说我什么?” 阿宕咬牙憋了半晌,还是道:“下奴不敢说。娘娘若想问,不如……” 不待他说完,曲小溪已气冲冲地向外走去,楚钦叫了她一声,也没叫住。 活见鬼了,这叫什么事儿! 曲小溪脑子里又懵又气,身后的宫人急匆匆地跟着她,知她是要去找曲小清,有个小宦官默不作声地追近,随在侧旁引路。 因曲小清已然招供,西配殿是不会让她待了。宫人们在紫宸殿后寻了一间空屋关着她,又怕她自尽,便将她五花大绑地捆在漆柱上。 或是因为自知招认已罪无可恕,曲小清落入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境地,曲小溪走到门外时,她正又笑又骂的:“哈哈、哈哈,一个小庶女,过得比我风光,凭什么!她还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辈子吗!我呸!昔年在曲家的时候,她连在我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不敢,如今……如今倒还想当皇后了,想让我叩拜她?做梦!” 曲小溪静静听完,触及门板的手停住。 她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了。虽说这样的缘由让她意外,可被嫉妒与不平逼疯倒也不算稀奇。 她于是转身就走,那引路的小宦官一愣:“娘娘?” “她有病。”曲小溪恨恨骂道。 遥遥又听曲小清在嚷:“这婚事原该是我的,原该是我的!她抢了我的姻缘,在这里嚣张什么!小贱人不知天高地厚!” 曲小溪脚下一顿,正想要不要杀回去,眼前人影一晃,一抹玄色先她一步行至门前,一把推开房门:“再胡言一句,朕拔了你的舌头。” 四下皆惊,随曲小溪同来的宫人唰地跪了一地。曲小溪心里也一沉,抬眸见他脸色冷得可怕,忙上前拉他:“陛下……” 楚钦下意识地将她往身后一挡,眼睛仍冷睇着曲小清:“这婚事是你不肯要推给了你妹妹,如今倒来怪她?”言及此处,他忽而发笑,“说来朕倒要多谢你,不然这么好的姑娘,朕怕是这辈子没福气娶。” 曲小溪一听,敏锐察觉他虽在生气,却也在故意气人。她不想把曲小清刺激得更疯,不然单凭她在这里骂让人听了也不好。她连忙拉得更努力了些,双臂都抱住了他的胳膊:“别说了,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可楚钦还没尽兴:“倒是你,白瞎了威将军一腔热情!” 曲小溪:“陛下!” “威将军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上山当和尚都比娶你强!” “楚钦!”曲小溪头都大了,楚钦被她这样一喝,终于闭了口,悻悻将她一搂:“行,回去吧。” 曲小清让他给骂傻了。名门望族说话大多矜持,九五之尊更需行止有度,曲小清哪怕想到自己会死,都没想到自己会挨如此接地气的骂。 回紫宸殿的路上,曲小溪迟疑地询问楚钦:“你承继皇位,说话做事是不是得当心点才好?” “为什么?”楚钦反问,“连话都不能自在说了,当这皇帝有什么意思?” 曲小溪:“……” 楚钦:“下次别拦我,让我骂死她。” 曲小溪只好换个话题:“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楚钦沉息:“若是旁人,自是赐死,再问罪家里。但她是你姐姐,赐死她对你不好,问罪家中对你更不好。我想……”他扫了她一眼,“只说她在宫中暴毙。等国丧过了,另给威将军寻一门亲事吧。” 曲小溪脚下一顿:“暗杀?” “嗯。”楚钦承认得很冷静。她对此倒也并不多意外,只是仔细想想,还是摇了头:“威将军待她一直不错,若她进宫一趟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怕威将军会记仇。” “真能操心。”楚钦无所谓地笑笑,撇嘴,“我敢拿这样的主意,就不怕后面的麻烦,你别想太多。” “你自有你的本事,这我知道。可若能防患于未然,又何必留下隐患?”曲小溪道。 楚钦挑眉:“你有什么打算?” 她沉息:“不如跟威将军直说。我看他不是个糊涂人,若说明白了,让他休了我这姐姐,把我姐姐送回娘家去关着,也是个成全颜面的法子,我也不非要她的命。而若威将军不肯,交谈间你也能知道他心中存怨,来日亦可当心设防,不是好过让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惹得君臣平白生隙?” “这事,你要我明说?”楚钦不禁失笑。 她这个人好像总活得透亮,不论什么样事,总觉得把话摊开说清最好。他原先并没有这样的习惯,现下顺着她的话一想,倒也觉得不失为一个法子。 是以半个时辰后,徐鞍奉旨入宫。曲小溪无意多去掺和,就留在外殿静等,想了想又命人将曲小清也押了来,琢磨着不论是死是休,她得让曲小清听个明白。 当然,为了不让曲小清在骂那些污言秽语,她着人堵了曲小清的嘴。曲小清刚入殿时还在挣扎呜咽个不停,曲小溪沉声:“陛下的脾气可没有我好,若你惊扰了他,他真的会拔了你的舌头。” 曲小清一秒安静。 这厢安静下来,殿中的交谈很快变得清晰。起先约是楚钦先说的,他声音压得低,在外听得也不真切。 过了半晌,却听徐鞍道:“臣不能休妻。” 曲小溪一怔,曲小清亦猛然抬眸,满目错愕。 殿中,楚钦蹙眉:“将军该知道毒害皇后是多大的罪。” “臣知道。”徐鞍离席深拜,“下狱、流放还是问斩,臣都陪着她便是。但陛下要臣休妻……”他摇头,“臣出身寒门,但自封爵以来,深宅大院里的规矩也听说了一些。倘若她被休弃回家,曲家为了自保不会让她好过的。陛下满京里打听打听,因为各样缘故被家中逼疯亦或暴病而亡的妇人有多少,臣不能让她当下一个。” 他的口吻平静又深沉,楚钦凝神半晌,摇头:“将军何苦。她的为人,实在不值得将军如此。” “一日夫妻百日恩。”徐鞍道,“昔日是我自己去曲家提的亲才有的这桩婚事,自成婚以后,更是夫妻一体,她做错了什么我都当有一半罪责才是,岂有这时候把她丢回去不管的道理?” 隔着一道殿门,曲小溪听得心中五味杂陈。她侧首看向曲小清,曲小清被宫人按着跪在那儿,眼睛却怔怔盯着殿门,满目茫然。 楚钦复杂地看了徐鞍半晌,失笑:“像将军这样厚道的人,实在不多见了。朕不想牵连将军,苦衷却也不得不让将军知晓——” 他边说边起身,缓步踱至徐鞍身前,虚扶了一把,又徐徐道:“但凡新君继位,稳固局势总要花些工夫,让朕头疼的事情已有很多。曲小清容不下朕的妻子,朕不可能让她风风光光地在京里做这将军夫人。将军若非要护着她……” 他顿了顿:“朕大概就不能留着将军了。” “唔唔——”外殿的曲小清怔然摇头,忽而猛力挣扎起来。她的力气来得太突然,两旁的宫人不及反应就被她脱了手,虽立刻就想再将她抓住却还是迟了一步,被她一下子撞开了殿门。 “咣”地一声,殿里一静,君臣二人都看过来,曲小清慌忙扯掉塞在口中的帕子,惊惶争辩:“是我、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要你陪我死。” “小清?”徐鞍滞了一瞬,随即上前,想要扶她。 在他弯腰的时候,曲小清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休了我,你休了我。你……你是个好人,你有大好前程,为了我不值得。” 楚钦闻言眉心一跳,他无声地吸气,视线跃过夫妻二人,看向愣在殿外的曲小溪。 曲小溪神情也很复杂,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56章 新君 ◎他什么都好,可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当日晚上,夫妻两个躺在西配殿的床上都睡不着。将曲小清的事拿出来说,还出了些分歧。 曲小溪一贯心软,见了先前那一幕就觉得要不然算了。人生在世总不免有那么几件事要和稀泥,况且楚钦才刚登基,笼络住一个声名在外的将领多重要啊! 楚钦却觉得不行,因为曲小清“脑子有病”。他怕她就算一时感动,来日也会再犯糊涂,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敌意,再给不知道什么人下毒。 不过,他也的确不打算杀了他们,主要是不想杀徐鞍。徐鞍在沙场上是个能人,从前战功显赫。于公,楚钦惜才,想将此人留下;于私,他若刚继位就杀有功勋在身的将领,日后想洗白名誉也很麻烦。 所以两日后,楚钦下旨给徐鞍加封了爵位,为其母也加封了诰命,然后一道旨意将人遣出了京城,戍守边关。 是为明升实降。 曲小溪听闻徐鞍对此毫无怨怼,倒是曲小清听闻旨意后大哭了一场,一味说自己对夫家愧悔不已,然后就随徐鞍离了京,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至于曲小清的愧疚有几分真假,曲小溪其实摸不清楚,但她也懒得去费心神。对她而言,若这愧疚是真那自然好,她巴不得曲小清能和徐鞍好好过日子,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但若是假,她也管不着,能做的只有在曲小清再犯糊涂时把她治住。 说来也巧,中毒的曲小涓恰是在徐鞍和曲小清离京的那日醒过来的。听闻始末,曲小涓一下就懵了,不敢相信亲姐姐眼看着自己吃了那下毒的汤羹却一声不吭。 “真是人心难测。”曲小涓苦笑,曲小溪看着她,只觉自从嫁人以来,她也实实在在成长了不少。 而后又在宫中小住了一夜,曲小涓就想回府,只怕在宫中待久了会惹谦王妃不快。 曲小溪留住了她,让她再住两日,因为楚钦也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是夜,万籁俱寂,谦王府中的灯火也几乎全熄了,唯独前宅书房的灯还亮着。 楚锐没有分毫睡意,只想着皇兄的登基大典已不远了,心底的不安愈发分明,让他不敢有分毫松懈。 他知道这必是一场恶战,与父皇在世时的争夺储位不同,如今三哥既已登上皇位,夺位势必更加艰难。可他没有办法,倘若不出手,三哥迟早会要他的命。 又翻过一页书,窗外忽而起了风声。风声里夹杂脚步声、呼喝声,楚锐隐有所闻,却听不真切,侧耳半晌终是放下杂念,继续读书。 忽闻砰地一声,房门倏然被撞开。楚锐脸色一变,定睛就见摔进来的是守在外面的宦官,不禁拍案而起:“什么人!” 话音未落,数人一涌而入。书房中并不多么宽敞的空间瞬间变得拥挤压抑,楚锐冷睇着为首那人:“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也是如今新君的亲舅舅。楚锐自知不好,不及反应就被押向屋外。 行至院中,车骑将军信手一推,楚锐打了个趔趄,跌跪在地。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下一瞬却看到面前的东西,脸色霎时惨白。 ——书房前的院子里,各色兵器堆了满院,刀枪剑戟摞成小山,楚锐看得倒吸冷气,正自蒙着,火把照亮院落,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步入院门。 车骑将军不待他多想,将他一拎,提到皇帝面前,复又按跪下去。 楚锐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道:“皇兄……” “四弟。”楚钦的目光扫过那片兵器,“你这是谋反啊。” “我没……”楚锐矢口否认,又因油然而生的心虚卡了壳。滞了滞,他道:“我不清楚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是啊。”楚钦轻哂,在他面前悠悠踱步,“朕若一刀杀了你,明日一早凭着这满院物证,满朝文武都不会说什么。” 楚锐骤然回神,顿时怒火中烧:“你栽赃!”他奋力起身,却被两侧的兵士按回去,激动之下浑身颤抖不止,“父皇尸骨未寒,你……” 楚钦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父皇尸骨未寒,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 楚锐噎声,兄弟二人四目相对,楚钦眼中淬着寒气,盯得楚锐遍体生寒。 半晌,楚钦一把松开了他:“知道父皇为何将皇位给我,却不给你么?” 楚锐跌在地上,闻言即道:“你是元后嫡子。” 楚钦摇摇头:“因为你若继位一定会杀了我。” 楚锐一愣。 “但我不会杀你。”楚钦说罢灌了口气,夜色寒凉,冷气涌入胸中却让人舒爽。他不再看楚锐,目光静静环顾四周,最后落在那成堆的刀枪剑戟上,“好好看看这一院子的东西。若能想明白,你我还是兄弟。若想不明白——” 他笑了声:“我就只好对不住父皇了。” 他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楚锐滞在院子里吹了半晌冷风,才发觉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得贴在身上。一股死里逃生的感觉前所未有地真切涌来,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才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楚钦适才究竟说了什么。 长秋宫。 皇后自听闻新帝带人去了谦王府就屏退了宫人,独自一人留在外殿,绝望地静等。 新君的登基大典未办,一应尊封都还没下来。所以宫人们现下不好称曲小溪为皇后,也不好称她为太后,暂时都只好称一声“娘娘”。 如今看来,太后的尊位她应是等不到了。 她不清楚楚钦去找楚锐究竟是为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楚锐的结果几乎从先帝驾崩时就有了定数。 而若将他们兄弟的身份互换一下,结局也会是一样的。皇后回想楚锐的那份恨意,心知若承继皇位的是他,楚钦大概在先帝驾崩当日就已没命了。 皇后漫无目的地在外殿里踱着,踱得累了,就坐到了正中的那张金丝楠木椅上去。 这是中宫皇后的凤座,坐过一代又一代的皇后。她也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近二十年,无数次地受过嫔妃、命妇、子女的跪拜。 楚钦也是在这里拜过她的。那时候他们母慈子孝,至少看上去母慈子孝。那时她总在想,日子就那样过下去也很好,等她的儿子继了位,她愿意让楚钦当个闲散亲王,潇洒平静地渡过一生。 可天不遂人愿,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帝这么多年都在骗她。如今他猝然驾崩,皇位落到楚钦手里,一切都不受她控制了。 楚锐还活着么? 皇后不敢深想。 夜色更深一重,外面的风反倒轻了一阵,却静得更让人发寒。 忽闻脚步渐近,皇后下意识地拢了拢胳膊,转而又强稳住心神,深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楚钦步入殿中,宫人们都在外止了步,唯阿宕上前了些,阖上了殿门。 皇后静静看着他:“这么晚了,陛下有事?” 楚钦垂眸:“头七过后,就要办登基大典了,有些事还需提前知会母后。” 皇后外强中干地冷言:“你说。” 楚钦道:“皇祖母要在宫中养老,住着长乐宫。但母后既为太后,住去旁的宫室也不妥,便请母后暂去行宫安养,待宁安宫修成,朕再接母后回来。” 皇后目光微凝:“你愿意尊我为太后?” “母后是父皇的妻子,自然是太后。”楚钦顿了顿,“但为了四弟平安,请母后无故莫要回京。朕也会告诉四弟,无旨不得去行宫问安。” 皇后霍然起身:“你没杀他?” 楚钦轻啧一声,眼底露出几许难辨的情绪,无心多作解释,转身欲走。 “老三……”皇后趔趄着上前两步,楚钦驻足回身,看到她满目的不敢置信,“你真没杀他?为什么?” 楚钦凝神,俄而笑了笑:“母后入宫时我不足五岁,小孩子最容易死得无声无息,但母后没杀我,为什么?” 皇后被说得一愣,心底漫开茫然。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自认不杀楚钦只是虚与委蛇,为自己贤后的名声铺路。她因而也从未想过有人能念她的好,更没想过会得到什么报答。 “一报还一报。”楚钦颔首,“只要四弟与萧家不惹事,我就不会把事情做绝。” 说罢欠了欠身:“母后早些歇息。”便转身离去。 他走出殿门,曲小溪等在外面,他一眼看出她的身影有些不安,笑了声,迎上去:“怎么了?” “……没什么。”她悻悻。 她只是等在外面忍不住胡思乱想,怕他管不住那张嘴,说些气人的话把局面闹僵。 他揽住她往外走,边走边打了个哈欠:“回去赶紧睡了,困,明天还要早起。” 她看看他,眨眨眼:“一起睡吧。” “哪天没一起睡?”他脱口而出,下一瞬忽而觉察她的言外之意,摒着笑看她,“哎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透出再分明不过的打趣,曲小溪双颊骤红,热到自己都觉得烫,便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小声道:“你得有个皇子了。毕竟……毕竟……” 毕竟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楚钦眼底一颤,转而低下眼睛,万千情绪都被掩藏下去。 “怎么了?”曲小溪抬眸,他笑了声,闲闲摇头:“你有所求,我自当好好满足你。但皇子这事……你容我想想。” 曲小溪没太明白:“想什么?” “也没什么。”楚钦撇嘴,“就是怕一碗水端不平,委屈了咱们欢欢。啧,而且孩子多很麻烦的,你看现在就欢欢一个多开心啊。” “是啊,是开心。”曲小溪应得有点心不在焉,心下在想——开心又能怎么办呢? 他都继位了,必然需要皇子承继皇位。若能让欢欢当女皇,她当然一百个高兴,可这大环境眼瞧着不现实啊。 她一时出神,忽而身形一晃就叫出声,楚钦将她抱稳,看她一眼,不大满意:“抱过多少回了,大惊小怪什么?” “……这是宫道!”曲小溪在他怀里蹬腿,“快放我下来。” “这是你家。”他不放,蛮横地在她额上一吻,“在家里怎么高兴怎么来。” 曲小溪不满:“刚登基就瞎胡闹,你当心朝臣骂你!” “骂呗,怕什么。”他浑不在意,“我和自家皇后亲近些碍着谁了?他们一个个美妾无数,有脸骂我?当我好欺负?” “……”曲小溪不吭声了,她隐隐觉得,本朝的朝臣们大概很需要适应一下新君的行事风格,最好不要触他的霉头。 他什么都好,可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个时光大法之后的尾声【。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开新坑,新坑写你们等了很久的《谋夺凤印》 提前说一声:相较于本篇女主的善良心软,《谋夺凤印》的女主可能属于“狠到不是人”的那类了,追文做好心理准备啊,不喜欢这种就不要看,选择看就别因为这个设定骂我喔!!! 第57章 尾声 ◎“还有灌汤包、小馄饨、龙井虾仁、蟹粉狮子头……”◎ 弹指间,十年光阴逝去,皇帝在楚元柏十五岁时册他当了太子。 彼时正值炎夏,册礼储君的仪典又极为盛大,一整日下来,众人都忙得筋疲力竭。翌日清晨,曲小溪撑着眼皮起床和楚钦一起用过早膳就想回去接着睡,却听阿宕进来禀说:“太子殿下来问安了。” 楚钦原就要去上朝,先见见他倒也没什么,一心想补觉的曲小溪却心里叫了苦,长叹一声,硬打起精神。 阿宕躬身退出去恭请太子入殿,楚元柏身着太子的枣红色朝服,气质端正又温和。 入了殿,他就拜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稽首大礼:“父皇母后圣安。” 夫妻两个脸色一变,相视而望,楚钦蹙眉:“谁教你的?” 楚元柏怔了怔,老实道:“父王在世时曾叮嘱过,说皇叔若真立臣为太子,臣就要敬皇叔为父亲。” 楚钦撇撇嘴,边伸手扶他边说:“他胡说,不听他的。” 楚元柏低着头立起身,楚钦又说:“你父王是朕的亲兄长,朕哪能跟他抢儿子?听话啊,不能改这个口,就叫叔叔婶婶。” “诺。”楚元柏应下,楚钦拍拍他的肩:“走吧,上朝去。” 叔侄两个便一同离了长秋宫,同去宣政殿上朝。曲小溪心无旁骛地又睡了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刚梳妆妥当,甜杏就进来禀说:“娘娘,公主回来了。” “快让她进来。”曲小溪一笑,话音落定,妍欢就跑进了寝殿。 她如今刚十一岁,性子活泼,他们又不爱拘着她,她就总在宫里跑跑跳跳的。 见了曲小溪,她也不见礼,欢天喜地地拉住她的手就问:“母后您看,这钗子好不好看?” 曲小溪抬眸看向她发髻上的蔷薇花钗,含笑赞道:“好看,方奶奶给你的?” “不是。”妍欢摇头,“从奶奶那里回来的路上碰上三姨母在逛当铺,看见这钗子不错,她就顺手买给我啦。” 说完眼睛一转,就问:“柏哥哥呢?” “上朝去了。你柏哥哥当了太子,日后天天都有的忙,你少跟他闹。”曲小溪道。 妍欢恹恹地“哦”了一声,又问:“那淇哥哥呢?” 她说的是张淇,方嬷嬷的外孙,比她年长两岁。 曲小溪拍她额头:“人家是太子的伴读,太子忙他自然也忙,你老实点。” 妍欢扁扁嘴:“那我可就只好找父皇玩了。” “……”曲小溪气笑,正要说他,外头交谈声渐近。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侧耳一听,妍欢眼睛就亮起来,转身向门口跑去:“父皇!” 楚钦正与楚元柏说着话,闻音抬眸,就见一小姑娘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他不禁含笑,伸手将她一揽:“疯丫头回来了。” “我可乖了!”妍欢仰起头争辩,楚元柏摒笑:“是,你可乖了。我记得你走时说去方家奶奶那里住三日就回,如今小半个月过去了才见到人影。” “哼!”妍欢瞪他一眼,拉着父亲的手往殿里走,没走两步,楚钦双手往她腋下一架,将她提起来,妍欢顿时笑叫出声。楚元柏随在他们身后,闻声眼帘压了压,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低落。 这抹情绪恰被曲小溪扫见,她目光一凝,招手:“元柏,来。” 楚元柏调整心情走上前,曲小溪打量着他:“累不累?我让厨房备了冰镇绿豆汤,喝些解解暑?” 不待楚元柏答话,妍欢已先一步喊道:“我要喝!” “那你带哥哥一起去侧殿喝。”她道。 妍欢清脆地应了声“好”,拉着楚元柏就跑。曲小溪衔笑目送他们离开,等他们走远,她笑意就淡了点。 看看楚钦,她迟疑道:“你觉没觉得元柏好像有心事?” “嗯。”楚钦点头,“从今年过年时我就看出来了,那时他刚住进宫里,我当他是想家,便每个月都让他回家三次,却也没什么用,反倒听嫂嫂说他在家里也时常走神。” “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曲小溪开始胡琢磨。 元柏正处在青春期的年纪,春心萌动很正常。 然后她就一脸认真地拉住了楚钦的衣袖:“他身边有个小宫女,长得还挺好看的。” “……”楚钦不作声地盯着她。 “看我干什么?”曲小溪道,楚钦想了想:“你认真的?” “真的啊。”曲小溪思索道,“说来那姑娘还是太皇太后赐下来的,规矩仪态都不错,若他喜欢也没什么不对,有机会你问问他?” “好。”楚钦点点头,“我问问。” 侧殿里,元柏被妍欢拉着喝绿豆汤吃点心,总算把心里的低落摒开了。妍欢是个懂事的小姑娘,玩闹之余也不忘好好读书,想起功课里还有不懂的地方,便拉着元柏给她讲。元柏也很有当哥哥的样子,讲得耐心认真,楚钦进屋的时候,他正抿着笑摇头:“这个不对,你再想想?” 继而看见楚钦,兄妹两个都立起身,元柏一揖:“皇叔。” 妍欢福身:“父皇。” 楚钦打量着元柏:“朕有事问你。” 妍欢一听就识趣地溜了,拿着书换个地方琢磨功课。楚钦坐到桌边,挥手命宫人们都退下,兀自打量着元柏:“你皇婶说你近来似有心事。” “没有。”元柏矢口否认。 楚钦当没听见:“是不是喜欢哪家姑娘了?没事,你直说,皇叔皇婶给你做主。” “……什么啊!”元柏脑子里嗡地一声,“臣没有!” 楚钦自顾自续道:“你身边那个宫女,品性是好的,朕记得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只是家里官位低些。这不打紧,你若当真喜欢,就给你当正妃。” “没有的事!!!”元柏快炸了,在楚钦面前手足无措地滞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一字一顿地强调,“真的没有,皇叔别为臣操心了。” “真没有?”楚钦蹙眉。 “真没有。”元柏坚定。 “那你怎么回事?”楚钦示意他坐,“朕也常见你心事重重,有时和欢欢玩着都不高兴。若在宫里有什么不自在的事,你要直说。” “没有……”元柏还是否认,楚钦挑眉:“不用朕拉你去你父王灵前问话吧?” 楚元柏:“……” “快说。”楚钦催促道。 “哎……”楚元柏为难地扶住额头,不知从何说起。可眼看皇叔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他又不得不说出点什么。 绷了半晌,他复杂道:“真没什么。只是有时候……有时候臣挺羡慕欢欢的。” “羡慕欢欢?”楚钦不免意外。 “嗯。”楚元柏点点头,神情黯淡下去,发出一声与年纪不符的轻喟,“有时看皇叔陪她玩闹,臣就忍不住会想起父王……但也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臣都明白,缓一缓就好了。” 他说完就变得很安静,低着头,自顾自地沉默。 楚钦眯眼看着他,凝神想了想,问:“你晨起时想叫朕父皇,是不是也与这有关?” “……没有吧?”楚元柏怔怔,语气不大确信。 他自觉没有,因为那确是父王临终时的叮嘱。父王说若按规矩便是那样,让他一定要记得。 可现下被皇帝这样一问,他忽而拿不准了。仔细想来,今晨入殿问安时他心中也确有股说不出的期待,后来皇叔说不许他那样叫,他一时还有些难过。 楚钦打量他的神色,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十五岁的男孩子,总觉得自己已长大了,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所以那时他日日作天作地。 但私心里,他又时时都盼着父皇能多看他一眼。 若在这个年纪就已失了父亲,又是什么感觉呢? 楚钦无声一喟:“想叫父皇就叫,改日朕给大哥烧个纸,跟他打个招呼。” “不用……”楚元柏赶忙摇头,“没关系的。” 楚钦肃然:“那你母后可要给你赐婚了。” 楚元柏:“……” 皇叔这张嘴啊…… 他憋红了脸,盯了楚钦半晌,搭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父皇。” “嗯。”楚钦应得气定神闲。 实话实说,早先他虽因为敬重大哥不想让这孩子改口,但这改了口吧——多个孩子管自己叫爹,还挺舒服的。 这般一想,他有一瞬的后悔,觉得若自己生个儿子也不错。转念又觉得也罢,若是自己多个孩子,他真的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偏向哪一个。 还是如今这样好,他们只有妍欢一个女儿,便专心宠着她一个人就是。她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关爱,但也能和堂兄弟姐妹们处得不错,并不恃宠而骄,却也不会担惊受怕。 这是他和小溪曾经求而不得的童年。 楚钦想得失神,不自觉地一哂,意识到楚元柏还在身边,就站起身,怡然自得向外走去:“你歇着,朕去跟你母后说一声。” “父皇慢走。”楚元柏起身恭送,称呼竟已变得十分顺口。 “小溪啊。”楚钦悠哉地踱回寝殿,曲小溪正专心致志地啃着蛋黄酥,闻言抬起头,一嘴巴的酥皮:“嗯?” “元柏想叫父皇母后,以后就让他叫吧。我问过了,他说他总会想念大哥,心里羡慕欢欢。” “哦。”曲小溪点点头,“那就随他。” 楚钦坐到她身边:“改日我安排一下,咱们带两个孩子一道出去玩玩吧。元柏日后有的要忙,只能趁现下年纪尚轻多出去走走。” 曲小溪眼睛一亮:“那去江南吧!” “又去江南?”楚钦无语,“去几次了?” “想吃大肉面。”曲小溪神色诚恳,“还有灌汤包、小馄饨、龙井虾仁、蟹粉狮子头……” “行行行,去江南。”楚钦无奈妥协,心下在想:这次必须给她带几个厨子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