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白月光的哥哥后》作者:白夜daynight 文案: 定国公嫡女顾锦瑟是金枝玉叶的京城贵女,前世如愿以偿嫁给了白月光五皇子。 不曾想,五皇子不但纳了宰相幺女入门,宠妾灭妻;还诬陷定国公府有谋反之心,将公府满门抄斩。 死前顾锦瑟才知道,五皇子娶她,不过是借定国公府之手铲除异己,登上太子之位。 重生回到五皇子求亲那年,顾锦瑟见五皇子假惺惺的嘴脸,冷冷一笑:“王爷莫不是糊涂了,锦瑟从未与王爷有过婚约。” 皇上皇后有意撮合,花会上问顾锦瑟属意哪位皇子。 顾锦瑟目光落向前世对她有恩的大皇子。 “臣女心悦离王已久,望陛下成全。” 众人:?这还有上赶着要嫁个残废的? 五皇子以为,皇兄半身不遂多年,顾锦瑟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可最后,他发现,他的皇兄不但没残废,还携着怀中的美人走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五弟,还不快叫嫂嫂。 * 大皇子离王裴泽征战沙场无数,战功赫赫,本应是皇位的不二人选。谁知他戎马倥偬一生,到最后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母妃被害,双腿被废,心腹下落不明,他空有一身头衔。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如他的双腿暗淡,却从未想到会有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怀中,要嫁给他。 1v1,SC,HE 女主重生。男主前期残废,出场时已痊愈,所以,后面都在装~ 一句话简介:我真香了 立意:身处逆境,砥砺前行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锦瑟,裴泽 ┃ 配角:裴铭 ┃ 其它: 第1章 . 重生(捉虫) 她重生了,回到了十五岁…… 东宫,地牢。 牢房的最深处,顾锦瑟身着宫女衣服,被两个侍卫强行按跪在地。她发丝凌乱,但肤若白雪,难掩姣姣姿色。在她面前的两位,身着华服,俊朗如玉、娇美如月,是东宫太子裴铭和良娣徐晚儿。 顾锦瑟看徐良娣娇滴滴地依偎在裴铭怀中,眼睛不由得刺痛起来。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似乎完全忘记了,她顾锦瑟才是裴铭明媒正娶的妻子。 顾锦瑟低头,看见宫人递过来的一杯毒酒,心抽搐了一下,但令她更加心痛的,是裴铭接下来的话。 “太子妃,你若喝了这杯毒酒,孤答应,饶你胞弟不死。”太子裴铭冷冷地看了顾锦瑟一眼。 终于还是来了吗?顾锦瑟盯着毒酒,心在滴血。她抬眸看向裴铭,双目猩红,饱含悲恸,她想问他,为什么对她深恶痛绝,可话到嘴边,却是,“殿下此言,千真万确?” 裴铭居高临下地凝她,俊秀的容颜寒冷如霜,他抱紧怀中的美人,冷冷道:“孤是太子,太子答应的事,绝不反悔。” 裴铭冷眼相对,言语中不含一丝温度,看顾锦瑟面无表情,可一看向怀中人时,却一瞬间融化了寒冷,眉眼含情,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太子和良娣在她面前打情骂俏,顾锦瑟只觉如当头一棒打在她心头,让她刹那间幡然醒悟。顾锦瑟嘴角一抹苦笑,从没想到,她堂堂定国公府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五皇子裴铭的王妃,如今的东宫太子妃,竟沦落成这副模样。 顾锦瑟看裴铭和徐晚儿,恍若看到曾经裴铭与她的场景。 那时,裴铭还未封太子,还是五皇子;那时,裴铭怀中的人,是顾锦瑟。 顾锦瑟是公府嫡女,和裴铭从小便定下了婚事,她嫁给裴铭之前,还在幸福地幻想二人的未来,她从未想过裴铭会变心,毕竟,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相差的不过是一纸婚书而已。 然而,成亲不过一月,裴铭便要娶宰相幺女为侧妃,裴铭跪着求她,情真意切,她耳根一软,应了侧妃入门。 没想到这不过是开始。 徐晚儿入主王府成为侧妃,五皇子专宠,竟是她明媒正娶的王妃,都要礼让徐晚儿三分。 顾锦瑟自嫁给裴铭,定国公府鞍前马后不知给裴铭做了多少事,当知道裴铭要争储君之位,定国公府亦是义不容辞给裴铭铺路。 后来,皇上下旨,册立裴铭为东宫太子。裴铭入住东宫,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开始着手深入朝中大权,挤压定国公府。 裴铭同顾锦瑟说是不得已而为之,顾锦瑟信了。最后却是,定国公被革去公爵之位,整个公府锒铛入狱。 裴铭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定国公府留活路,自顾家入狱开始,裴铭就开始斩杀顾家人,从她的祖母,父亲……但凡姓顾的,裴铭都杀的一干二净。若不是得知裴铭连她的胞弟顾锦元都不放过,顾锦瑟也不会假扮成宫女的样子,来这地牢之中,想尽办法把弟弟救出来。 顾锦瑟被裴铭圈养了五年,身边早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她知道自己的希望渺茫,但还是想拼尽一试。没想到还是被裴铭发现了。 顾锦瑟求裴铭,求他放胞弟顾锦元一命,不管让她做什么,她都答应。顾锦瑟以为,裴铭会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能答应她。 可迎接她的,却是一杯毒酒。 顾锦瑟笑了,笑得可恨又可悲,她知道,裴铭不会留她,可若是能保住锦元,就是让她死,又有何难? 顾锦瑟觉着,她如今活着,却早已经死了。 “好,我喝。”顾锦瑟毫无留恋,铮铮开口。 裴铭闻言一愣,但未做半晌,他恢复神色,未置一词。 侍卫松开了顾锦瑟,现在已经没有制服她的需要了。顾锦瑟颤颤巍巍地接过毒酒,缓缓递到唇边。 “父亲,祖母……是锦瑟不孝,连累了你们。”顾锦瑟心道:“若有来世,我绝不再嫁裴铭。” 思及此,顾锦瑟未带犹豫,饮尽杯中毒酒。 内里忽然宛如烈火灼烧一般,烧得顾锦瑟腹中绞痛,她额头上全都是汗,本就白皙的容颜失了仅有的血色,杯子从颤抖的手中落了地,她眉头紧皱,霎时间,一口鲜血一涌而出。 裴铭见此,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顾锦瑟口吐鲜血跪在地上,不知道裴铭此言何意,她强忍着腹痛抬头望了一眼,却见侍卫将她的弟弟顾锦元带了进来。 十三岁的少年衣衫褴褛,面如死灰,身上到处可见的鞭痕,鲜血淋淋,可见是痛晕了过去。 顾锦瑟杏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裴铭,咬牙切齿:“殿下,你……” 太子看向她,宛如一个恶鬼,给顾锦瑟又一个绝望的重击:“趁你未死,让你亲眼看着胞弟死去。” 徐良娣如何不知太子何意,她转头便吩咐:“来人,给太子妃灌参汤,别让她现在就死了!” 顾锦瑟花容月貌失了分寸,她奋力挣扎,双眸死死地盯向裴铭,眼底是不可磨灭的难以置信与跌落谷底的绝望,她几乎是尖叫地喊出声:“不,殿下你,你怎能食言,你答应我饶锦元一命的!”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冷笑。 未几,顾锦瑟被强行灌了一碗参汤,而后,她被强制看向一个方向:一条白绫悬在梁上,挂着一俱摇摇欲坠的身体。 正是她胞弟,年仅十三岁的顾锦元。 顾锦元断气的时候,眼睛还在睁着。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悠悠转醒的时候,白绫已经穿过他的脖子,夺走他的呼吸。 那可是顾家仅剩的男丁,可如今,唯一的男丁,也不在了。 “不,不,不!!!”顾锦瑟看着那俱身体渐渐停止了挣扎,她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纹丝不动的少年,可怎么都抓不到。 绝望从心肺蔓延至全身,顾锦瑟发现自己已经喊不出声来,愤怒和绝望溢满胸腔,她整个人瘫在地上,喉咙一股腥味,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裴铭!你,你……你何至于此!”顾锦瑟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裴铭松开怀中的美人,表情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地上:“你想知道真相?” “孤便告诉你:孤对你,只有利用,毫无情意可言,孤娶你,不过了是为了讨父皇皇后欢心;更别说,孤要登上皇位,要铲除那边对孤不利的人,而定国公府,是最好的挡箭牌。 “愚蠢的女人,孤连定国公的性命都不要,又怎会留一个区区小儿的性命!” “若不是看在你对孤情深意重的份上,孤早就赐你白绫一条!可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心存歹毒,害晚儿小产。有此毒妇,孤断断不能留你性命!” 裴铭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完这些,挥一挥衣袖,又回到了徐良娣身侧。顾锦瑟整个人趴在地上,看他决然离去的身影,绝望到极致的那一瞬,突地,笑了。 徐晚儿从未有过身孕,所谓小产不过是给她按上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裴铭才好向宫里交代。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她不过,是一颗棋子,用完便弃。呵,可笑,可笑至极。 顾锦瑟看向裴铭,眼含恨意。 裴铭,你好狠的心! 顾锦瑟再也说不出这句话,身中剧毒,她再次口吐鲜血,如枯败的落叶般,尘归尘,土归土。 “死了吗?”徐良娣发现顾锦瑟死不瞑目,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顿时花容失色,扑进裴铭怀中,试探地问。 一个侍卫上前探了探顾锦瑟的鼻息,回答:“回良娣,已经没气了。” 确认顾锦瑟了无生息后,徐良娣放了心,她看着顾锦瑟睁开的双眼浑身不舒服,用丝帕捂住了鼻子,厌恶道:“把他们扔到乱葬岗去。” * 梁元七年,国泰民安。 初夏的暑气未见多显,空气中弥漫少许热气,窗前的绿叶偷偷打起了卷儿。定国公府今日一派喜色,府中的下人行色匆忙,正为今日重要的一事做准备。 顾锦瑟从噩梦中惊醒,她甫一睁眼,冒了一身冷汗。 她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噩梦如蛊如毒蚕食她的全身,顾锦瑟忙不迭坐起身,一阵眩晕的感觉袭来,她扶着床休息了会儿,才稍稍缓过神。 待看清了四周,顾锦瑟才发觉不对。 杏色的纱幔围绕床边,她伸手错开,屋内的陈设一如出阁时的模样,只桌上陈着一束时节正开的凌霄花。 顾锦瑟怔怔看了半晌,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曾醒来,才会回到她出嫁前住的月雅阁。 “姑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起床。”身着茶色布裙的吴妈妈进来了,见顾锦瑟还在床上,蹙了眉头道,“五皇子这厢都到玉安街了,姑娘你再不起来,怕是误了好时辰。” 说着,连忙招呼丫鬟进来给顾锦瑟洗漱。 顾锦瑟还在混沌中,任由丫鬟们鱼贯而入,为她洗漱,梳妆。不多时,铜镜前多了一位娉娉玉立的少女。 吴妈妈很满意顾锦瑟这样的装扮,忍不住道:“姑娘窈窕之色,五皇子见了定会挪不开眼。” 吴妈妈第二次提及五皇子,顾锦瑟终于恢复了思绪,她抬眸,只见镜中的少女,一身玉色长裙,如墨的长发些许盘起,余下落在身侧,少许青丝绾成发辫,容姿绝色。 顾锦瑟敛眸深思了片刻,问身边人:“吴妈妈,芝兰和知夏呢?” 吴妈妈正在给顾锦瑟系身后的带子,头也不抬地说:“老夫人一大早就叫她们过去了,她们是姑娘你的贴身丫鬟,一言一行需得有一等女使的样子。今日是公府的大日子,一切都马虎不得。” “妈妈所言极是。” 顾锦瑟闻言,心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重生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五皇子裴铭求亲的这天。 顾锦瑟嘴里满是苦涩,想起前世她数星星盼月亮盼这一天的到来,她自嘲地笑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是顾锦瑟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罢了。在裴铭心中,他的青梅竹马,只有徐晚儿。 吴妈妈不知顾锦瑟此时此刻的心事,仍旧念念道:“五皇子对姑娘多年来情深意重,如今亲自登门求亲,真真是把姑娘放在心尖上呐。” 顾锦瑟唇边的嘲讽更甚:是啊,裴铭真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啊,拿心尖刺她的时候,分外不觉得心疼呢。 第2章 . 拒婚 顾锦瑟恨不得裴铭在她面前千刀万…… 早膳刚过,定国公就派人来月雅阁传话,五皇子到了。 芝兰知夏这厢已回到月雅阁,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个精致的首饰盒。 芝兰双手捧着首饰盒递给顾锦瑟,“姑娘,这是老夫人叫奴婢拿来的,老夫人说:‘公府没有当家主母,五皇子上门求亲,姑娘需得打扮得落落大方,端庄秀丽,要有未来主母的风范,莫叫五皇子见了以为国公府不重视这门婚事。’” 顾锦瑟闻言,眸色暗了暗。芝兰口中的老夫人,是她的祖母;顾家的当家主母,顾锦瑟母亲小林氏生胞弟锦元时难产,年纪轻轻就去了。这多年来,父亲忙于朝政,无心再娶,家中大小琐事全靠祖母一人打理,十分不易,更别说还要教导她和弟弟。 得知顾锦瑟与五皇子有婚约在身,老夫人怕她不懂礼数日后受了委屈,便托了宫里当皇后的女儿,送来礼仪嬷嬷教顾锦瑟。 知夏见顾锦瑟不语 ,以为是害羞了,伏在主子耳边,低声道:“老夫人原话是叫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五皇子挪不开眼,立刻就想娶姑娘进门。” 丫鬟眉飞色舞地说着,顾锦瑟睨了首饰盒一眼,想起前世娇羞地让芝兰知夏给她簪花,目光忽然间冷淡了不少。 “八字没一撇的事,休要胡说。”顾锦瑟开口,字里行间没有半分欢喜。 两个丫鬟闻言一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确认没有听岔,才又齐齐看向顾锦瑟。 眼前的少女肤白如雪,皓齿红唇,面若莹玉,从头至尾完美无瑕,唯眉心微微蹙了些。芝兰和知夏是顾锦瑟的贴身丫鬟,陪在身边十几年,自家姑娘是喜是怒,只消看上一看,便知晓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两个丫鬟才会不约而同地面露惊愕之色。五皇子和姑娘的婚约是打小就定下的,皇上都默许了此事,怎能说是胡说呢? 更别说,昨日她们在姑娘面前提及五皇子的时候,姑娘还是喜不自胜,满脸红晕的。 可如今,却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过了一会儿,两个丫鬟扭扭捏捏,还是芝兰胆大,忍不住喊了声:“姑娘……” 顾锦瑟起身,裙裾摇曳身子缓缓向前,对身边人说:“时辰到了,去主院吧。” 一路上,芝兰和知夏跟在顾锦瑟后面,你看我,我看你,又看正前方的顾锦瑟,大气不敢出一个,谁都不敢再开口。 反观顾锦瑟,却是神态自若,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泰然处之。 还未进主院,远远地就听到定国公顾易的笑声。 “王爷折煞老臣了,京城上下谁人不知王爷聪慧过人,一表人才。定国公府能和睿王结亲,是老臣的荣幸。” 久违听到父亲的声音,顾锦瑟脸上闪过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她脚步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踏步进了前厅。 “公爷谬赞了,能与锦瑟表妹成永结之好,裴铭三生有幸。”说话的是一道清澈如水的男声,十分好听。 “祖母万安,爹爹万安。”顾锦瑟徐徐进来,向祖母顾老夫人、定国公请安。 顾老夫人和定国公见顾锦瑟来了,满眼慈爱应了声。顾锦瑟起身,走到定国公身边,视线落向正前方,眼前一亮。 来人正是当朝的五皇子,睿王裴铭。圣上子嗣不多,到现在一共七个儿女,除了早年风头正盛的大皇子离王,如今,在朝中声望最高,呼声最高的太子最佳人选,便是眼前的裴铭了。 裴铭生母是恩宠正盛的慧贵妃,恩宠自然惠及到裴铭,他如今被封睿王,已有自己的府邸。 别的不说,裴铭俊朗不凡,身姿提拔,乍一看之下,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 顾锦瑟心里冷冷地嘲讽:谁能想到温润如玉的面皮之下是一副歹毒心肠。 出阁前,顾锦瑟还不会看人脸色,她从小锦衣玉食,在府里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她不会,也不屑于看人脸色。 可嫁给裴铭五年,顾锦瑟别的没学会,看人脸色这块,倒是炉火纯青,颇得裴铭真传。 思及此,顾锦瑟徐徐上前,眉眼弯弯,面若桃花,朝裴铭福礼道:“参见睿王,王爷万安。” 定国公从未见自家女儿如此懂事,心里莫名地酸了一把睿王,他一个父亲,都没见自家女儿这般端庄自持地给她福礼呢! 顾老夫人的脸上布满了慈爱的皱纹,她笑了笑看自己的孙女,并未多言。 睿王淡淡一笑,眼底一闪而过不可察觉的神色,顾锦瑟在他面前几乎都是千金小姐的跋扈模样,从未有今日这般,一颦一笑,端庄秀丽,毫无差错。 看来,她真的看重与他的婚事,所以,才极为看重这一天。睿王视线落向眼前倾城绝色,心里闪过这一丝想法,莫名有点得意。 他唇角扬起,温和道:“锦瑟表妹,无需多礼。” 当今皇后是顾锦瑟的亲姑姑,裴铭唤她一声表妹,情理之中。 裴铭见主角已经来了,便不再客套,拱手向顾老夫人和定国公道:“老夫人,国公爷,晚辈裴铭今日前来,只为一事,锦瑟是我表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彼此情深意重,只此一生,晚辈心中的睿王妃只有锦瑟表妹一人。今日晚辈向国公府求亲,恳求老夫人,国公爷,准许晚辈迎娶锦瑟表妹。” 在座的两个长辈闻言,眼神交接,互相笑了笑,对裴铭真挚诚恳的态度十分满意,裴铭是堂堂皇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更别说他送来的聘礼,这厢还在隔壁的房间里放着,满满当当,一屋子都放不下,硬生生挪了两间房,可见五皇子对锦瑟有多上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顾锦瑟本人对裴铭上心。 母子俩眼神再次交接会,知道事情已定,无外乎走个过场,有老夫人在,定国公不便多言。只见老夫人和蔼道:“锦瑟是我亲眼看大的,从小顽皮了些,睿王能看上锦瑟,是锦瑟之福,老身在这里谢睿王殿下抬爱了。” 顾老夫人朝裴铭点头,继续说道:“今日,睿王殿下登门求亲,老身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锦瑟福薄,从小没了娘,老身怕她吃苦,从小到大都没对她说过一句不字。这婚事,需得问锦瑟的意见,只要她点头,老身和公爷,自是应的。” “老夫人所言极是,晚辈自当遵从。”裴铭认认真真地听完,表情未显不悦,他向老夫人拱手后,看向顾锦瑟,眼含期待,“裴铭心悦锦瑟表妹已久,愿娶表妹为妻,绵延子嗣,托付终生。” 顾锦瑟抬眸,视线落向正向她求亲的裴铭,言辞何其真挚,态度何其诚恳。若不是经历了前一世,她怕是毫不犹豫地深陷其中了。 顾锦瑟恨裴铭,更恨犹豫不决的自己,恨自己一次次陷入他温柔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最后想要脱身,却再也无法离开了。 闭上眼睛,顾锦瑟就能看到胞弟顾锦元被人吊死在她面前,就能看到裴铭冷漠地看她毒发身亡;睁开眼睛,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是前世错爱一生的男人。 胸腔被怒意填满,顾锦瑟两手死死地攥紧了衣袖,贝齿在红唇上留下咬过的印迹。 开什么玩笑。 她恨不得裴铭在她面前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怎么可能,还会再嫁给他! 思及此,顾锦瑟花容月貌淡然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暗冰深潭,宛如幽幽冷火,不带有一丝的温度,她缓步上前,朝裴铭福身道: “能得睿王殿下抬爱,是锦瑟荣幸。”语落,顾锦瑟话锋一转,“锦瑟庸人之姿,承蒙睿王厚爱,这门亲事,恕锦瑟不能接受,还请睿王回去吧。” 顾锦瑟不轻不淡说完这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就该这般。定国公心里暗暗赞道,不过一瞬,他浑然一惊,刚才锦瑟说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如是般看向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再齐齐看向顾锦瑟,只见她云淡风轻说完话后,眉眼如画,唇边浅浅的笑意,未见有一丝的悔意。 裴铭闻言色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顾锦瑟,眼底是无法言喻的错愕,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发抖: “锦瑟表妹,此言,当真?” 顾锦瑟依旧眼皮也不抬,不紧不慢地说:“锦瑟何时欺瞒过王爷,此言,必定是真的。” 裴铭看顾锦瑟,神色如常,没有一丝起伏,没有半分说谎的样子。他懵了半晌,直直向后退了几步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昨日还信誓旦旦非他不嫁的顾锦瑟,今日一反往常,要退了这门亲事。 听到面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锦瑟这才慢悠悠地抬眸,落向正前方:原来是裴铭惊愕过度,不小心往后退了两步,碰到了椅子。 顾锦瑟见睿王错愕抬眸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爽快。 重生回来,顾锦瑟脑海中想过无数次今日的情形:她想过装疯卖傻,让睿王知难而退;也想过与父亲哭诉,让皇后姑姑出面。 但什么都比不了,她神情自若,一字一句,当着裴铭的面,冷酷无情地说出这些话。 顾锦瑟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这么厌恶裴铭,但她知道,当裴铭冷漠无情,让她亲眼目睹锦元死去的时候,喜欢裴铭的顾锦瑟,就已经彻彻底底的,死了。 “裴铭,我顾家从没对不起过你,这是你欠我的,然而,这才第一步。” “上一世,你从我顾家夺去的一切,如今,我全都要拿回来。” 顾锦瑟心里想这些事情,面上竟异常平静。 定国公府顾易是皇上亲赐的一等公爵,而顾易的胞妹,顾榕,则是当今皇后,也是顾锦瑟的姑母。 顾锦瑟有拒婚的底气,更别说,这段婚事的一开始,并非如此。 裴铭无法接受,还在试图挽留,“表妹,我们二人的婚事,可是从小就定下的……” 闻言,顾锦瑟佯装想起了什么,不紧不慢道:“王爷不提还好,这一提,倒是叫锦瑟想起来……” 顾锦瑟抬眸,与裴铭四目相视,裴铭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顾锦瑟唇角勾起,朱唇微启,杏眸直视裴铭,故意拖慢了,一字一句地说道: “与锦瑟从小有婚约的,不是王爷您,而是大皇子,如今的离王殿下。” 第3章 . 相遇 顾锦瑟呼吸不由得一滞,就连身边…… 离王! 裴铭一听到离王二字,心脏不可避免震颤了番,他用已经记不清多少次错愕的目光看顾锦瑟,“表妹,兹事体大,切莫乱说。” 还没等顾锦瑟回答,在一旁怔愣半晌的两个长辈终于意识到顾锦瑟说了什么。饶是老夫人都心慌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顾锦瑟说的不对,反而,是太对了。 定国公忙不迭起身呵斥,阻止顾锦瑟继续说下去,“锦瑟,为父教过你多少次,谨言慎行!” 顾锦瑟果真闭嘴不说了,她说的话已经够裴铭好一段时间消化,裴铭爱她是假,想娶她却是真,可顾锦瑟却分不清,裴铭现在的神色,有几分假,又有几分真。 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裴铭假惺惺的嘴脸,福身向老夫人和定国公告安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老夫人是明白人,望着顾锦瑟离去的背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更别说她此刻担心的并非锦瑟拒婚一事,她叹气道:“睿王,事已至此,还望睿王……” 未及老夫人说完,一向彬彬有礼的裴铭却忽然朝顾锦瑟离去的方向追出门去。 “母亲,这……”定国公担忧地看向老夫人,下一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了。老夫人无声地摇摇头,扶额唉声叹气。 定国公与顾老夫人,一个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一个在公府管大院内宅,多少年的人情世故,说与不说,都一目了然。 * 顾锦瑟走得不快,但心里想着事情,没发现裴铭跟了过来。芝兰和知夏大致知道屋内说了些什么,默默地跟在顾锦瑟后面,知趣不言。 出了主院不远,是一座座的假山,拱门不高,需要稍稍低头过去,顾锦瑟还没来得及低头,手腕就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紧紧握住。 裴铭双目泛红,视线中只有顾锦瑟的身影,“表妹,你同我退婚,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顾锦瑟别过头不想看他,只冷冷道:“放手。” “我不放。” 顾锦瑟心中冷笑,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言语冰冷,“睿王殿下,这是定国公府,请自重。” 裴铭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顾锦瑟微微吃惊,似是没料到最是注重礼仪的五皇子,竟会失了控。 果然,定国公府对他来说,是一枚十分重要的棋子。 想的这里,顾锦瑟的神色冷了下去,她真想立刻一巴掌甩过去,但裴铭是皇子,顾锦瑟底气再足,也不可能去打一个皇子的脸。心里斟酌一番后,顾锦瑟说:“睿王殿下,你在堂堂国公府,对你未来的嫂子欲行不轨,传出去,王爷不怕被人耻笑吗?” 裴铭俊朗的面上浮上一丝怒意:“你……你胡说!这门亲事,本来就是我们二人的!” “我胡说?王爷真是会说笑!”顾锦瑟一脸假笑,振振有词,“既如王爷所言,你我二人情投意合,情深意重,为何陛下不亲自赐婚?一道圣旨就能解决我们二人的婚事,为什么陛下偏偏要王爷登门求亲?” 果不其然,裴铭听完这些后,脸色沉了下去。 顾锦瑟心中大快,乘胜追击说道:“王爷此刻想到的,都是我已经想过的。事实是什么,不若请王爷进宫亲自询问陛下吧!” 说完,顾锦瑟泰然处之地看向裴铭,裴铭却沉默了。 顾锦瑟方才所言,裴铭不是没想过。皇上有意和定国公府结亲,却从未主动提及赐婚一事,裴铭每每有意无意提及此事,皇上便左言而顾其他,从不给个准话,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皇上迟迟不肯下旨意,皇上肯等,可裴铭等不了,顾锦瑟马上就及笄了,她出身高贵,又生得花容月貌,多少王公贵族等着要与定国公结亲,若不是有着天家这一道婚约在,只怕如今定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顾锦瑟喜欢他,京城上下人尽皆知,他不见得有多喜欢顾锦瑟,但,他需要定国公府的支持,所以,他必须要和顾锦瑟成婚。 莫不是如此,裴铭也不会亲自上门求亲。只是他实在是没想到,顾锦瑟会拒婚,不但如此,她竟然还说这婚约本不属于他! 裴铭看顾锦瑟,心里翻江倒海,不知如何心情,是愤怒,是不甘,亦或是痛心。 这些年,离王渐渐淡去声名,他好不容易才崭露头角,分封睿王,只要定国公府支持他,东宫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可如今,顾锦瑟当众拒婚,如当头一喝,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说不出的冰凉。 裴铭自己也说不好对顾锦瑟是什么感情,但顾锦瑟喜欢他,身为一个男人,裴铭是自豪的。 但如今,这份自豪,却被来源之人亲手打破。裴铭如遭雷击,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渐渐发红,指尖甚至发黑。 顾锦瑟感到自己的手腕更痛了,她看向裴铭,眼眸中燃起了熊熊之火:“睿王,我劝你现在就放手,不然……” 裴铭打断了她,一副认错的表情,态度诚恳:“表妹,若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快,你尽管打我骂我,不要退婚好吗?” 裴铭方才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神色,却能在一瞬之间低声下气,哀求她不要退婚。顾锦瑟怒极反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铭不愿松手,顾锦瑟不想开口,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小世子,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假山后忽然传来丫鬟芝兰的声音,顾锦瑟和裴铭闻言,不动声色地四目相对。 回答的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姐姐呢?” 顾锦元!顾锦瑟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动心一念,忙不迭就要离开,裴铭一脸不悦,但还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手腕忽而得了自由,顾锦瑟瞥了一眼,裴铭方才还一脸不悦,如今已经换上温润如玉的笑容。 裴铭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强人所难的模样,只要有第三个人在,他一定是最礼仪得体,文质彬彬的那个。 顾锦瑟却顾不得暗嘲裴铭了,她得了自由,一时间手腕都不觉得痛了,急忙忙地,就穿过拱门,冷不伶仃和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 顾锦瑟低头,就见八岁大的顾锦元一把抱住她,一张脸干干净净的,甚是可爱,用刚才那稚嫩的童音说:“姐姐,锦元下学回来了,姐姐有没有想我。” 顾锦瑟听到胞弟的声音,眼角酸涩,差点落泪。她强忍内心的冲动,伸手抚摸顾锦元的脸颊,灿烂一笑:“想,姐姐最想锦元了。” 男孩闻言,露出一个大大的八齿笑。怀中的人抱着分外真实,顾锦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太好了,锦元,他还活着,太好了。 顾锦瑟抱紧怀中的胞弟,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涌而出,她一时忍不住,泪如雨下。 “姐姐,你怎么哭了?”顾锦元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心里跟着难受起来,“姐姐,是不是锦元唐突了,吓到姐姐了?” 顾锦瑟摇头,狠狠地抱住顾锦元,“没有没有,锦元最乖了,姐姐见到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吓到呢。刚才姐姐眼里不小心进沙子了,所以才不小心哭了,是姐姐吓到锦元了,姐姐道歉。” 顾锦元信以为真,伸出小手替顾锦瑟擦了擦眼泪。 裴铭见顾锦瑟落泪,心里莫名地痛了一下,他欲上前安慰安慰她,却被顾锦元下一句硬生生打断。 “姐姐,锦元带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哥哥回来,姐姐看了一定喜欢。”顾锦元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奶气,他边说边牵着顾锦瑟向外走去,裴铭听了男孩的话,心里莫名地烦躁,他面无表情,可手脚却很诚实,忙不迭就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来到了假山后面,顾锦元指着身后的一棵大榕树,对顾锦瑟说:“这位就是送锦元回来的哥哥。姐姐你看,哥哥长得是不是很好看?” 经顾锦元这么一说,顾锦瑟这才想起,前世这天,她前一刻还沉浸要嫁给裴铭的喜悦中,下一刻,镇国公府就来人说顾锦元在学堂失踪了,两个公府忙不迭找人,着急了好一会儿。 顾家上下提心吊胆了大半天,甚至都派人去报官了都没寻到人,老夫人急得当场晕了过去。最后是家仆发现小世子缩在自家门口,这才相安无事。 当晚,一家人围着问顾锦元好久,他只说去了一个好看哥哥的家,也是好看的哥哥派人送他回来的。 顾锦瑟暗自想,顾锦元口中的好看哥哥就是前世送他回府的人了。思及此,她擦干眼泪,神情柔和了不少,朝着顾锦元指过去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茂盛的榕树下,一位年轻男子坐在玄铁铸就的轮椅上,一眼看去,容颜棱角分明,线条流畅,眉眼英气逼人,俊美无比。 顾锦瑟呼吸不由得一滞,就连身边的裴铭眸光都沉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顾锦元朝美男子跑过去,又向自己招呼道:“我跟哥哥说了,姐姐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姐姐快过来,锦元没骗你,这位哥哥真的长得很好看。” 顾锦瑟大气不敢出一个,她冷不伶仃抬眸,发现对方正不动声色地看着顾锦瑟。 顾锦瑟看看天真无邪的顾锦元,再看看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欲哭无泪,心里默言:“锦元呐,不是什么好看的哥哥都能带回府的,尤其,尤其他还是离王裴泽。” 第4章 . 离王 初夏的阳光打落在花园的榕树上,…… 顾锦瑟没想到会见到裴泽,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年前。 裴泽的生母是先皇后颖氏,和当今圣上青梅竹马,据说是天人之姿,倾国倾城,还在东宫时就享尽恩宠,生下大皇子裴泽后,更是宠冠东宫。 作为长子长孙的裴泽更是得先帝和圣上的无尽宠爱。 少年裴泽不但天资聪颖,还翘勇善战,十三岁征战沙场,圣上即位后,十五岁平阳一战成名,皇上亲封平阳王。 梁元二年,北魏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春末,还是平阳王的裴泽临危受命征伐北魏,定国公携顾锦瑟去城门外送裴泽出征。在顾锦瑟的记忆中,十六岁的裴泽铠甲裹身,意气风发。那时候已有不少高门勋贵的千金及笄,平阳王声名远扬,又生得俊美绝伦,是无数少女怀春梦中的情郎。 裴泽骑着骏马从皇宫行至城门外,一路上,不知多少人为了一睹真容,早早就在路边等候,裴泽出征前的盛况,比上元节灯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梁元二年夏末,朝廷动荡,颖皇后自缢身亡,裴泽仗打了一半就启程返京,却在途中废了腿。短短不过几日,世间只有离王裴泽,而昔日高不可攀的平阳王就此再无消息, 离王足不出户,久到只有极少人知道当年的平阳王就是如今的离王裴泽,而世人只道离王是个残废王爷,根本不会将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 顾锦瑟是长期混迹在王公贵族的太太、千金圈子里才知道,当年声名赫赫的平阳王,就是如今众人口中的残废王爷:离王裴泽。 从前世重生回来的顾锦瑟非常理解裴泽,曾经无尽的荣耀,如今一文不名,这巨大的落差压在裴泽身上,或压抑、或失望、甚至绝望。 天之骄子,一夕之间从神坛上跌落,生母自缢,双腿已废。过去的五年,裴泽将自己关在王府,饶是皇上召见,他都避之不见,年年的宫宴,更是见不到他的影子。是以,顾锦瑟看见裴泽的那一霎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可他坐的那副轮椅,是皇上寻了民间高人特别为离王定制的,玄铁加铸,周身金光流转,世间仅此一把。 唯有离王,也只能是离王。 顾锦瑟见顾锦元毫无防备跑到离王身边,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前世将顾锦元送回来的好看哥哥,应当就是离王无疑。但这样一来,顾锦瑟便是更加不解:前世离王只将锦元送到定国公府,从头至尾,并未出现,可如今,他不但出现了,还光明正大地进了定国公府。 “锦瑟参见离王,王爷万福金安。”顾锦瑟给裴泽行万福礼,她心里疑虑再多,但离王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这是铁铮铮的事实,顾锦瑟无法辩驳。不但如此,他还好心将顾锦元送回家,锦元并未说明来龙去脉,顾锦瑟这时应当是不知晓这件事的,思及此,顾锦瑟温言道:“胞弟锦元年幼,口无择言,若是冲撞了离王殿下,锦瑟替锦元向离王殿下赔罪,还望离王殿下海涵。” 离王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顾锦瑟对裴泽冷淡的反应并不奇怪,反倒是离王身边的小厮暗暗咋舌。 离王殿下今日的行为不但反常,还着实诡异。 要知道,当顾锦元无端出现在离王府,小厮小心翼翼地询问离王该如何处置顾锦元的时候,离王眼皮都没抬,就回了两个字:“杀了。” 离王因双腿之事,暴戾无常,但凡有丁点不满意就杀杀杀了事,小厮来离王府一年了,觉得外面的传言只真不假,反而,他觉得外面的传言还美化了离王不少。离王何止是暴戾无常啊,他偏执起来简直是个怪物,谁在他身边都会遭殃。这些年王府不知换了多少个侍卫、下人。要不是宫里有旨,凡是来离王府做事的家中三代都会脱离贱籍,一生衣食无忧,更消说有机会参加科举,在朝为官,怕是离王府早就空无一人了。 是以,小厮听到离王要杀了顾锦元的时候,虽然浑身一震,但并非是因为离王的缘故,而是他见顾锦元皮肤白皙,身上的衣物做工精致,腰间那块玉佩价值不菲,想来是哪家大人的少爷,所以才面含犹豫,斟酌了番。 而现在,离王殿下不但亲自送顾锦元回府,竟然还进了国公府的花园,还一脸平静地应了国公府大小姐的话!一瞬之间,小厮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仿佛过去一年他认知的离王都是假的! 顾锦瑟见裴泽面无表情,不大有兴趣和她交谈,若是前世,顾锦瑟知道这很正常,但现在,她心中隐隐之间有股不可名状的思绪,顾锦瑟意识到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离王。 初夏的阳光打落在花园的榕树上,错落着树叶光透下来,照得男子侧颜熠熠生辉。 裴泽生得极为俊美,应是不常见光的缘故,他皮肤很白,但剑目星眉,线条流畅,浑然天成。他虽是长年坐轮椅之上,但腰腹上无一丝赘肉,他的身材一如当年出征前,身躯修长,挺拔如松。 顾锦瑟心冷不伶仃跳了一下,想起在正厅对裴铭拒婚时说过的话,心脏不可名状地跳动起来。 如果梁元二年没有出事,如今她要嫁的人,应是离王了。思及此,顾锦瑟看向裴泽的目光柔软了不少。 裴铭全都看在眼里,不过寥寥片刻,内心从震惊,到自卑,再到生气……各种不好的情绪,全都轮番在心中过了个遍。 裴铭业已有五年的时间没见到裴泽了,他似乎都快忘记这个皇兄的存在,但不知怎的,裴铭甫一见到离王,仅看金光流转的轮椅,就知道坐上人是他的皇兄裴泽,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日月星辰。 他没料到五年闭门不出的皇兄,此刻竟出现在了定国公府;更没想到,传言中暴戾无常的离王,竟会亲自登门送一个孩子回家。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裴铭就想到了顾锦瑟对他说,这门亲事原本是离王与顾锦瑟的,跟他五皇子毫无关系。 裴铭原是不信的,莫不然,他也不会失了控,跑去找顾锦瑟对质。顾锦瑟言之凿凿,裴铭承认,自己有些动摇,但这事未必是真的,兴许是顾锦瑟为了退婚,逞口舌之快罢了。 可是裴泽来了定国公府,若顾锦瑟说的是真的,裴泽亲自送定国公世子回府,默许顾锦元倚在他身边,似乎这些,都能说通了。 不然,该如何解释一个从云端跌落至泥潭,无法接受事实,五年都闭门不出的人,如今却自愿出府了呢? 定国公府对裴铭的诱惑有多重,裴铭心知肚明;自然,他的皇兄看重定国公府,想靠定国公府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裴泽真的为婚事而来,裴铭无法保证,自己能否争得过裴泽,更别说,顾锦瑟今日拒绝了他。 裴铭不会放弃,可如果他还有了新的竞争对手,这个人,曾是不可一世的平阳王,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皇子。哪怕现在,裴泽双腿已残,后半生都不会再像正常人那样,他不过是个挂名王爷,可裴铭的心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卑感。 他不经意间看向顾锦瑟,却见刚才还对他冷眼相对的人,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泽,满目柔光。 明明裴泽是一块千年寒冰,可顾锦瑟的目光,比初夏的日光还要温煦。 裴铭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被狠狠地击了一下,震惊、自卑的情绪只在片刻间就消失殆尽,裴铭的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裴铭朝着裴泽,拱手道:“皇兄万安。不知皇兄今日在此,打搅了皇兄的兴致,望皇兄勿怪。”话音刚落,裴铭便见顾锦瑟收了神色,而裴泽,也终于抬眸,落向他。 裴铭心中顿时生快,他面目含笑,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看向裴泽时亦如和煦春风,恰到好处。 裴泽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喊他皇兄的男子,如墨的双眸浮起一丝疑虑:“你是?” 在场的各位闻言一怔,除了当事人和不明所以的顾锦元,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一个,顾锦瑟面露惊愕,但很快就隐去,只心中暗叹裴泽,一语致命。 裴铭唇边的笑渐渐消失了,双拳不自觉地收紧,裴泽仅说了两个字,竟是比顾锦瑟的一句话还要诛心。但笑容只淡去了一瞬,他很快就恢复神色,温声解释道:“臣弟思虑不周,没有禀明身份,请皇兄勿怪。臣弟五皇子裴铭,见过皇兄。” 裴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裴铭这几年名声在外,他很难不知道。如此说来,他刚才一问,确实过了。 话虽如此,裴泽七岁时就有了独立的住所,十二岁时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受封平阳王,他太半时间都在宫外,宫里的弟弟妹妹,裴泽着实没见过几个,出事之后他更是没再进过宫,鬼知道他那几个兄弟姐妹长什么样子。 所以,裴泽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只点点头说:“五弟不必客气。” 第5章 . 冷淡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和眷恋,…… 裴铭的脸色愈发不好了:裴泽不认识他已是难堪,裴铭还能安慰自己说皇兄几年不出门了,不知道他很正常。可当裴泽知道他是谁,表情依旧淡淡,毫无兴趣的时候,裴铭没法再自我欺骗了。 如今的京城,谁不知道睿王裴铭风光霁月,出类拔萃,是最有希望的未来储君人选,裴铭过惯了高人一等,众星捧月的日子,这厢裴泽的态度,让他心中吊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更别说,身边的顾锦瑟忍着偷笑的模样,裴铭全都看在眼中! 他强行按耐住冲动,温和道:“臣弟还有要事处理,就不打扰皇兄了,臣弟先行告辞。”裴铭看向顾锦瑟,语气更加缓和了不少:“表妹留步。” 顾锦瑟内心腹诽:“我本来就没打算送你。”她好容易才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维持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淡淡道:“王爷来一趟不容易,要不,把带来的聘礼一同拿走吧。” 裴铭刚抬起的腿倏然一滞。 裴泽听到了一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挑眉问:“什么聘礼?” 顾锦瑟眨眨眼睛,笑着说:“回王爷,睿王殿下今日是来求亲的,无奈锦瑟空有一身好看的皮囊,可才疏学浅,比不上睿王殿下卓资不凡,故而未应这门亲事。” “锦瑟表妹风姿绰约,花容月貌,非常人所能及,如此,五弟还是看不上?”裴泽的语气不紧不慢,但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在一旁等着看戏的感觉。 裴铭此刻的心肺都快要炸裂了,没去理会裴泽为何突然来了兴致。他急忙离开,就是为了让婚事留有余地,待日后寻个好日子再上门便是,谁知道顾锦瑟竟如此绝情,直接连最后的余地都不给他,裴铭胸腔都被愤怒灌满了。 但裴铭最是会维持脸色,饶是如此他都能闻风不动,八面玲珑,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但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他微笑说:“皇兄说笑了,在臣弟眼中,表妹无人能及。” 裴泽追问:“即使如此,锦瑟表妹为何要拒婚?” 裴泽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裴铭却是不敢再提,裴泽来了定国公府,想必定国公不久就会出现,多说无益,若是定国公也执意要退回聘礼,有裴泽在此,裴铭想拒绝都不能了。思及此,裴铭正色道:“皇兄,这是臣弟与表妹的私事了,还请皇兄莫再过问,臣弟再此谢过皇兄了。” 裴泽闻言,果真没问了,裴铭松了口气,可下一秒,顾锦瑟紧接着说道:“王爷还没说那些聘礼如何处置呢?” “……”裴铭松出的一口气还没收回来,顾锦瑟见缝插针,裴铭脸色顿时不好了,“送出去的聘礼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表妹,本王择日再登门拜访,还请表妹静候佳音。” 裴铭好面子,顾锦瑟最是明白不过。她本就不抱希望裴铭会带走聘礼,不过是趁外人在,拿话堵他,让他好好回味一下今日被拒婚时的心情。只要裴铭想起一次,顾锦瑟心里就痛快一分,她假笑道:“王爷慢走。” 裴铭一路黑着脸走出了定国公府,走路时带出的风都能把人刮到,可见离开时是有多生气,顾锦瑟看他大步流星,恨不得马上立刻离开的背影,心里不知有多舒坦。 * 裴铭走后,裴泽看上去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顾锦瑟心里乐完了后,一时无话,四周有了片刻的安静。 此时顾锦元十分安静地抓着离王的衣袖,乖巧地站在一边。顾锦瑟安静地看过去,一时间,眼前的画面与前世交错出现,顾锦瑟眼眶泛起了酸意,不知道为什么,这分明是顾锦元第一次和离王靠得这么近,可她竟觉着这画面十分温馨。 裴泽不动声色地抬眸,此时光线极好,顾锦瑟如玉的容颜顷刻落入他的眸中,眼眶无故泛起了浅红,刹那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和眷恋,从裴泽的心底渐渐地涌上来。 裴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定国公府,他对顾锦元毫无印象,但男孩腰间的玉佩,他最为熟悉不过,这是裴泽十岁的时候,生母送他的生辰礼。 五年前,他把这枚玉佩送给了一个女孩,记忆里,那个女孩皓齿明眸,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十分好看。 但这并不是能够让裴泽出府的理由。 他想起生母曾对他说过的,定国公府的顾锦瑟会是他未来的妻,这些年过去了,裴泽自知这门婚事不会再被提及,但就是,在见到玉佩的那一刹那,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会后悔一辈子。 等裴泽回过神来,他已经带着顾锦元来到定国公府了。当听到裴铭今日是来求亲的时候,裴泽内心慌乱了一瞬,竟有些不悦,可当顾锦瑟后面又说她拒绝了裴铭的时候,裴泽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裴泽被自己的心绪变化吓到了,他意识到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 顾锦瑟见裴泽眉心蹙起,身体下意识绷直了些,她第一次见裴泽的时候,就有点怕他,他不苟言笑,素日里见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宛若千年寒冰,生人勿进。而现在,他似乎十分不悦,顾锦瑟大气不敢出一个,一时间,脑袋里乱作一团,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在一旁安静了许久顾锦元终于等到了没人说话的时候,他鼓着腮帮子,问顾锦瑟:“姐姐,你喜欢我给你带回来的哥哥吗?” 顾锦瑟:“……”锦元,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有了顾锦元的神助攻,顾锦瑟头皮发麻,如鲠在喉,弟弟指名道姓问她,饶是顾锦瑟想装聋作哑都不成,更别说裴泽还在。她能对裴铭摆脸色,却不敢对裴泽如此。 不仅不敢,也不愿。 一时间,顾锦瑟进退两难,在原地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道:“锦元……” “锦元,不得放肆!” 冷不伶仃,传来严厉的呵斥声,顾锦瑟立刻长舒了口气,心道爹爹来得真是时候。她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对说话的人福身行礼。 定国公顾易一听离王来了,匆匆赶来,他甫一进公府的花园,就听见顾锦元说“姐姐,你喜欢我给你带回来的哥哥吗?”顾易不明所以,走进一看,只见顾锦元正两手不安分地乱摸离王的轮椅,他即刻会意顾锦元口中的哥哥是谁,顿时浑身大骇,急忙在事态更严重前呵斥制止。 顾锦元最是怕不苟言笑的父亲,他闻言就收住了双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十分委屈。 顾易说完,又对顾锦元说:“锦元,还不快过来!”顾锦元听了,十分不情愿地跑到顾锦瑟身后,拽着顾锦瑟的裙子偷偷地往裴泽这边看。 裴泽不知为何,心底涌起很浅很淡的不忍:“无妨,一个轮椅而已。世子若是喜欢,本王叫人再打一把赠予小世子。” 顾易闻言,表情比起离王身后的小厮,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大吃一惊,一度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内里一时半刻缓不过来,但嘴上却下意识道:“小儿顽劣,怎使得王爷破费,王爷好意,老臣心领了。” 顾易哪敢收离王的东西,且不说这轮椅价值千金,世上仅此一把,岂是轻易可锻造?更不用说轮椅这种东西,收了总感觉奇奇怪怪的,就算是价值千金,顾易也不敢要啊。 裴泽闻言,表情依旧淡淡的,不知喜怒。 顾易许久未见裴泽,心中难免多思。想起顾锦瑟今日拒婚睿王,虽然名正言顺,但顾易心中不是滋味。他对裴泽这个女婿,原是万分满意的,若不是玄清门宫变,圣上早就下旨赐婚,顾锦瑟如今,兴许早就是太子妃了。 怀着心思,顾易抬头看向裴泽,他还是那么风光霁月,引人注目,哪怕断了双腿,可一言一行,都叫人不知不觉间想起曾经的平阳王裴泽。 少年成名,功勋卓越,梁元二年,裴泽出征北魏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裴泽凯旋之日,就是他受封太子之时。 顾易主动带顾锦瑟去见裴泽,是觉得大局已定,两人之前见面都是在宫宴之上,并无深交,是该让两个小辈培养感情的时候了。 好在,裴泽似乎很喜欢顾锦瑟,离开前还给了顾锦瑟一枚玉佩。定国公难掩喜色,一切都水到渠成,只待顾锦瑟及笄。 谁能想到,短短三个月,玄清门宫变,一时间,腥风血雨,颖皇后畏罪自缢,裴泽连坐,众官上书情愿圣上贬裴泽为庶人。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阳王裴泽,听闻颖皇后自缢的消息,连夜回京,却不知何故,返程途中断了双腿,成了残废。 皇上大恸,以平阳王不知者无罪,为国效力,功勋显著之名,封裴泽为离王。众官都知道皇上这是明升暗降,此举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让众人明白:储君之位,裴泽是万万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顾易心中一片唏嘘,过去的辉煌只停留在过去,现在裴泽是离王,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挂名王爷,没有一个朝廷重臣愿意追随他。 顾易亦是如此。 第6章 . 狗洞 顾锦瑟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世两个…… 顾易来了,顾锦瑟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她携着顾锦元往后退了两步,不打扰顾易和裴泽寒暄。 顾易拱手道:“离王殿下今日来寒舍,老臣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顾易也十分不理解裴泽为何在此,待裴泽说了句“国公大人不必多礼”后,他又问:“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顾锦元一听父亲在问话,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做贼心虚的样子,他扯了扯顾锦瑟的衣裙,想让顾锦瑟带他赶紧离开。 顾锦瑟一下子就感觉到顾锦元的小动作,她转头看向顾锦元,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满含期待。 顾锦瑟了然于心,只是父亲正同离王说话,她不便开口,一声不吭就离开不合规矩,于是,她伸手抚摸顾锦元的头,轻轻拍了下,示意他耐心等等。更别说,她也想知道裴泽为什么会来定国公府。 裴泽向后靠着轮椅,上半身挺拔如松,他两手分别落在轮椅扶手处,举手投足间尽显天潢贵胄的神态,他光是坐在那,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 裴泽开口:“小世子今天出现在了离王府,身边没人跟着,本王问了名字,便做主送他回来。” 裴泽的出现已经让顾易足够震惊,知道裴泽来此的目的,顾易诚惶诚恐,说不清是喜还是惊,他向裴泽行了大礼:“老臣在此谢过王爷,犬子贪玩,竟劳烦王爷亲自走一趟,王爷恩惠,请受老臣一拜。” 顾锦瑟跟着行万福礼,朝裴泽说了声谢谢,但心中却觉得奇怪,顾锦元无缘无故跑去离王府作甚。 每日巳时至申时,顾锦元都是在镇国公府的学堂上课的,镇国公和定国公两家世交,镇国公夫人林夫人和顾锦瑟母亲小林氏是闺中密友,母亲早逝后,姐弟俩人时常来镇国公府,不但如此,镇国公府子嗣多,镇国公就单独立了个学堂,请了京城有名的夫子给子孙授课,顾锦元亦在此列。 顾老夫人心疼孙子,怕孙子上学吃苦,硬是派了十几个人伺候着,课间的茶点,午休时的软塌,一应俱全。顾锦瑟一直都觉得祖母有些关心则乱了,她在镇国公府上学的时候身边就芝兰和知夏两个人,加上马夫和侍卫,还不及顾锦元的零头,更消说偌大的镇国公府,丫鬟小厮定是不缺的,林夫人对顾锦元十分疼爱,断不会叫他受了委屈。 顾易不止一次同顾老夫人说起此事,觉得老夫人太溺爱孙子,但顾老夫人充耳不闻,渐渐的,顾易就打消了和母亲争论的念头。 好在,顾锦元从小就听顾锦瑟的,每日下学后都会来月雅阁。顾锦瑟对弟弟十分上心,她日日都要敲打顾锦元,要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成熟稳重,勇于承担责任。 是以,顾锦元在这种相对平衡的教养下,安安稳稳地长大,在大人面前,他行事规矩,极少添乱,知错就改;私下里,偶尔贪玩,会耍些小性子,却不至于太过,在顾锦瑟看来,这样的弟弟倒是十分可爱,在同龄的孩子面前,算是教养得比较好的了。 按照理说,顾锦元每天都十几个人伺候着,怎么都不至于会在镇国公府失踪,前世顾锦元死咬自己忘了不知道,众人见此,也就没再问下去了。 但裴泽说顾锦元是去了离王府,顾锦瑟就更想不通了,顾锦元和裴泽是怎么遇到的? 不仅顾锦瑟想不通,顾易也觉得不对劲,离王府平常大门紧闭,顾锦元怎么都不应该会出现在那里,更别说,他身边跟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让顾锦元堂而皇之地进离王府。 裴泽许是看出了父女两人的疑虑,他看一眼顾锦元,小男孩正紧紧依偎在顾锦瑟的身后,一张脸紧紧贴着顾锦瑟的腰部,裴泽冷不丁动心一念,说道:“镇国公府人丁兴旺,养了几只名犬,偌大的公府,有一两个狗洞不足为奇。” 裴泽说话点到即止,但顾易和顾锦瑟一听,脸上挂不住了。 顾易的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难看,镇国公府与离王府毗邻而居,仅一墙之隔,离王府的后花园对面就是镇国公府的院子。堂堂定国公府的小世子,竟然钻狗洞到人家家里去,别说是离王府了,就是普通人家,顾易都觉得十分害臊。 顾易先是瞪了顾锦元一眼,后用十分抱歉地语气说:“犬子贪玩,惊扰了王爷不说,还劳烦王爷亲自送犬子回来,老臣万分惭愧,定当好好嘱咐犬子,断不会再有此事发生了。” 顾锦瑟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世两个公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人,敢情是顾锦元爬狗洞跑到了离王府,能找到才怪! 她瞥一眼顾锦元,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了。父亲最是注重规矩,这下好了,顾锦元今晚要挨板子了。 毕竟是自己的胞弟,前世的记忆犹新,顾锦瑟十分不愿意顾锦元挨打受苦,这件事,裴泽只要不说,父亲定是不会追问,这下好了,裴泽不但说了,还是当着父亲的面,就算祖母和她有心阻拦,今晚顾锦元需得是受点苦了。思及此,她有点闷闷不乐地看了裴泽一眼。 顾锦瑟一眼落过来,裴泽回望过去,只见她如画的眉眼蹙了起来,朱唇抿成一条直线,也不知怎么了,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解释说:“国公大人不必如此,小世子生得可爱,性格活泼,招人喜欢,本王并不觉得叨扰。” 顾锦瑟闻言一怔,没想到裴泽会为顾锦元说话,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错愕地看向裴泽,他的声音十分好听,不同于裴铭的声线清澈,但声如洪钟,浑厚而磁性,只听一句,就叫人忘不了。 顾易一想到顾锦元张口闭口一个哥哥的叫着,身上的魂儿都快被儿子给叫没了,饶是宫里的皇子公主都不敢这么叫离王,顾锦元口不择言,若是惹得离王不快,顾易怕是少不得被皇上说道两句,若是皇上因此与皇后生了嫌隙,那可真的是得不偿失。 是以,顾易十分有必要让顾锦元长长记性,裴泽的语气听上去并无责怪之意,但避免因小失大,他说道:“王爷这是折煞老臣了,犬子未经允许就进王爷的府邸,还出言不逊,老臣惶恐,还望王爷恕罪。” 裴泽听得出来顾易是在担心顾锦元喊他哥哥这件事,他毫不在意地说道:“国公爷多虑了,本王最小的弟弟同小世子差不多的年纪。本王许久未进宫,见到小世子,就想起了在宫中的几个弟妹,自是未觉得小世子多有麻烦。论辈分,小世子唤本王一声哥哥,情理之中。” 皇后是顾易的胞妹,圣上所有的子女都要换皇后一声母后,顾锦元叫裴泽哥哥,若是平常人家,并无不可。但君臣有别,饶是顾锦瑟都不敢唤裴泽一声堂兄,裴泽这么说,顾易明白,他是在为顾锦元说情。 裴泽不说还好,他一开口,顾易心里更加翻江倒海,不知所措。裴泽一向冷漠孤傲,替人说情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他竟然为了一个小孩子主动说情,顾易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离王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婚事而来吗?顾易一想到这里,心脏不由得震颤了一番。 裴泽见顾易没说话,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直白,他直言:“本王并未觉得小世子有错,国公大人真要责怪,倒不如去和镇国公说说理。镇国公纵容几个小世子养狗,墙角被钻了狗洞不加以修理,小世子误打误撞进了离王府,若是因此受了责罚,倒是舍本逐末了。” 顾锦瑟听了暗暗咋舌,裴铭都不敢这么堂而皇之说镇国公的不是,可裴泽一气呵成,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好在他为顾锦元说话,如此一来,顾易就不会太为难顾锦元了。 思及此,顾锦瑟看向裴泽的目光又是柔和温意的了。 “王爷此言有理,是老臣思虑不周,叫王爷看了笑话。”果不其然,顾易听了也没再多言,断了惩罚顾锦元的心思。他知道离王是有意为顾锦元说情,他虽是内心震撼,但经历了今日一天的事情后,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些。 裴泽满意地点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他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向顾锦瑟,她没再皱眉了,裴泽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块石头,说道:“天色不早了,本王就不打扰国公大人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声不吭的小厮急忙上前推着轮椅,就要离去。顾锦瑟看裴泽要走了,朝他行了福身礼。 顾易见裴泽要走,忙道亲自送他,裴泽也没拒绝,不多时,院子里就只剩顾家姐弟俩了。 “姐姐,哥哥走了还会来吗?”顾锦元依依不舍地目送裴泽离去,有顾易在身边,他不敢说话,但现在人走了,他胆子大了起来,“锦元好喜欢哥哥的。” 顾锦瑟摸了摸顾锦元的头,没有回答,今日之后,镇国公府的狗洞怕是都会被堵上,锦元再想钻狗洞去离王府,不可能了。思及此,她说道:“有机会,锦元自是能再见到离王殿下的。” 顾锦元不知其中含义,他觉得姐姐说了可以那就是可以,就没再问,跟着顾锦瑟回到了月雅阁。 第7章 . 决定(1) 你同睿王,真的不成了吗?…… 顾易好生说了几句,并亲自送离王到了门口才作罢,他望着离王被人抬着上了马车,内心不由得为之沉重,朝离开的马车拱手作揖了番,才转身回府。 顾易虽是应了裴泽不再惩罚顾锦元,但这并不表示顾锦元就会逃过一劫,他贪玩钻狗洞进了离王府,顾易心里一口气过不去,塞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决心要好好说到说到顾锦元一番,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顾易甫一进门,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过来,说道:“老爷,不好了,镇国公府传来消息,小世子他,他不见了。” 顾易不听还好,一听更气了,他怎么忘了镇国公这茬,明日他就要去镇国公府一趟,同王石那个老不死的好好说道说道,一个堂堂公爷,家里被狗刨了狗洞都不知道。 “你去回话,小世子已经回来了,叫林夫人无需担心。”顾易吩咐道,小厮得了声就要离去,还没走两步,顾易转念一想,喊住了他,“慢着,你先去告诉管家,让他找几个人把国公府的墙院好好检查一番,要是发现了狗洞,立马叫人修好!” 小厮明显怔愣了一下,想不通主子这么做的原因,国公府从没养过狗,哪来的狗洞?不过,小厮也只是想想,主子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一个下人,应了便是。 小厮应了话走后,顾易这才放心地朝月雅阁的方向走去。 顾易一路来到月雅阁,顾锦元在顾锦瑟这里,他挺直腰背,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作功课,身边摆了顾锦瑟亲自给他做的茶点,而顾锦瑟本人,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绣字。 芝兰见了正要上前,顾易抬手,示意她安静。 顾易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对面:男孩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收敛了贪玩的性子,正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书写;少女眉眼如画,嘴边噙着浅浅的笑意,正一针一线地在绣面上游走。 这场景岁月静好,任谁见了就觉得十分安心,顾易见此,积攒心中的怒意淡去了,思及亡妻,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终是不忍心再苛责,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后,吩咐芝兰:“告诉小姐一声,晚膳后来我书房一趟。” 芝兰忙不迭应了,顾易就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 用晚膳的时候,顾老夫人才听说了孙子的事,她心疼地握住顾锦元的小手,又是摸脸,又是摸腰的,担忧道:“锦元,在离王府有没有受欺负,离王有没有为难你?” 顾易听不下去了,他使了眼色,下人纷纷退了出去,才说:“娘,您说什么呢!离王何故欺负一个孩子?” “离王杀人如麻,他府里的下人这些年死的死,走的走,可见他偏执暴戾,你叫我如何不担心!”顾老夫人不冷静了,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凸显更甚,“你不把儿子当儿子,我不管,这是我孙子,谁要是让他受委屈了,我一定第一个上去拼命!” “娘!是锦元无缘无故进了人家离王府,离王不仅没责怪,还亲自送锦元回来。要不是离王说情,我都想让锦元去跪祠堂了。” “什么,你儿子在外面担惊受怕的,你这个当爹的不关心就算了,还要让他跪祠堂!你好狠的心呐!” “娘,我这不是没让他跪么……” “我不管啦,我可怜的孙子,从小没了娘,还要被当爹的责骂,这日子怎么过哦……”顾老夫人完全不听顾易的解释,在饭桌上就开始嚎啕。 顾易觉得十分委屈,他堂堂一品国公,什么都没干就被顾老夫人一通训斥,无奈这还是自己的母亲,说不得骂不得。 顾老夫人这一说就像打开了话闸子,滔滔不绝,几十年的旧账一涌而出,顾锦瑟习惯了,这饭一时半会儿是吃不了了,顾锦瑟抬眼看了顾锦元一眼,小男孩屁颠屁颠地跑到顾锦瑟身边,顾锦瑟习以为常地捂住了顾锦元的耳朵。 顾锦瑟从小觉得祖母宠她,但在顾锦元面前,这份宠爱就只是正常的疼爱,若是顾锦瑟做错了事,顾老夫人责罚起来,也是不容置喙的。 顾锦元打不得骂不得,顾老夫人捧在手里怕化了,甚至到了黑白不分的程度,叫顾锦瑟一度以为自己有两个祖母。 顾老夫人素日里端重自持,却独独在顾锦元面前关心则乱,她心疼孙子从小没了娘,宠爱起顾锦元来,别说是顾易了,公府上下都看不下去,可谁让她是老夫人,老爷都说不得,其他人更是不敢说。 要不是顾锦瑟和顾易时常在一边耳提面命,怕是顾锦元早就被顾老夫人纵容地无法无天了,顾易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回来后一和顾老夫人说起顾锦元的事,就势必要争论一番。 以往父亲和祖母争论时,顾锦瑟不置可否,只是把顾锦元叫过来,不让他听到两个大人的争吵声,顾老夫人一激动就爱说些不中听的话,顾锦元太小了,听到了不好。等祖母吵完了冷静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就这么过去了。 但这一世顾锦瑟不一样了,重来一世,顾锦瑟更为珍惜家人。她的耐心不多,前一世裴铭还占据了她好大一部分,对家里关注少之又少,但这一世,裴铭的那份儿没了,耐心自然而然就挪到了家里。 顾锦瑟决定当个和事佬,但她不急于一时,顾老夫人正在兴头上,她要是插嘴了,少不得也被说两句,是以,她的做法简单粗暴,等顾老夫人骂完了,再温言软语,好言相劝。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顾老夫人终于念叨完了,顾易基本上是听母亲说他,此刻是松了口气。 顾老夫人一说完,看孙子孙女在角落里坐着,孙子更是蜷缩在孙女的怀中,眼前的饭菜一筷未动,顿时心中懊恼不已,冷静后的顾老夫人就是正常的顾老夫人,她温言道:“祖母年纪大了,叫你们小辈的笑话了,等了这么久,饿了吧?来,吃饭。” 在座的皆长舒一口气,准备吃饭,但顾老夫人说了这么久,饭菜早就凉了,顾锦瑟拍拍手,门外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十分娴熟地撤掉桌上的冷菜冷饭,换上了热腾腾的。 顾老夫人看两个孙辈毫无怨言,心中有愧,也不好叫顾锦元道她身边,只道:“你们还在长身体,耽误了吃饭时间,是祖母的不是。” “祖母劳心劳力管国公府这么大家子,爹爹和孙女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祖母呢。”顾锦瑟声音温柔,眼睛弯弯的,乖巧地给顾老夫人夹了一块鱼肉,贴心地将鱼刺剔除,“祖母,这是今天刚打捞的活鱼现做的,可鲜美了,祖母快尝尝。” 顾老夫人见孙女关怀,白色的鱼肉静静的躺在碗碟中,还冒着丝丝热气,她如鲠在喉,心里是又感动又懊恼。 顾老夫人迟迟未动筷,顾锦瑟忙不迭对顾锦元说了两句,然后说道:“锦元,祖母那里有你爱吃的鸡腿,你快去祖母旁边坐着吧。” 顾锦元十分听话,他跑到顾老夫人身边,在下人的帮忙下坐上凳子,鼓着腮帮子对老人说:“祖母,锦元想吃鸡腿,可是锦元够不到呀。” 顾锦元的声音还带些奶气,谁听了不欢喜,顾老夫人心软了,终于动了筷。 顾易见状,明白女儿的良苦用心后,放下了身段,给母亲盛了碗热汤:“娘,喝完汤润润喉吧。” 大家心照不宣没有提刚才的事,顾老夫人知道这是在给台阶下,她端着慈祥的笑容,接过了顾易递来的热汤。 相安无事,大家各自松了口气,饭桌上的氛围渐渐活络了起来,一家人放下了不快,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晚饭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 晚膳后,顾锦瑟给顾锦元讲了会儿故事,看着他睡下后,才匆匆来到顾易的书房。 天色已经全黑了,书房里点燃了蜡烛,光线不明不暗,顾易倚着桌子,在烛光下看书,听到顾锦瑟的脚步声,他收起书,刚抬头,就见顾锦瑟进来,施施然行了礼。 顾易想起晚膳的场景,看向顾锦瑟的目光温和了不少:“坐吧。” 顾锦瑟依言坐下,顾易越看自家女儿越是欣慰,他和母亲吵架不是一年两年了,顾锦瑟从来不会从中斡旋,但今日,顾锦瑟的言行令他吃了好大一惊。顾易语气难掩欣悦,继续说道:“锦瑟,晚膳的时候,你做得很好,为父甚是欣慰。” 顾锦瑟闻言淡淡一笑:“爹爹每日上朝辛苦,回来还要应付家事,女儿不过是尽份内之事,为父解忧。” 素日里心高气傲,嚣张跋扈的女儿如今竟愿意为父解忧,当了八年鳏夫的顾易刹那间老泪纵横,感动不已:“锦瑟,你长大了。” 顾锦瑟笑着没说话,心里十分赞同,她的的确确长大了,虽然是换了一种方式。她此刻的内心像是提前过完了一生,悔恨交加,现在,既是有机会能重走这一世,她为何不用另一种方式,不带悔恨地走完呢? 感动归感动,顾易自我陶冶了片刻,想起正事,看向顾锦瑟的眼神立刻严肃了些:“锦瑟,为父问你,你同睿王,真的不成了吗?” 第8章 . 决定(2) 陛下不是不想下旨,而是不…… 烛光摇曳,顾锦瑟垂着眸,姣好的容颜在烛光下时明时暗,看得不真切。 顾易的视线落过来,坐在身侧的顾锦瑟面无表情,如画眉眼如一汪平静的泉水,不咸不淡地回应道:“爹爹,睿王人中龙凤,女儿配不上他。” 顾易不信,不由自主将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看顾锦瑟,眼中放出严厉的光,沉吟片刻后,正色道:“你是爹的女儿,爹还不知道你?不要打哑谜!睿王文武双全,是朝中最有望的太子人选,你若嫁给了他,将来势必和你姑母一样,成为皇后!” 话音刚落,顾锦瑟倏然抬眸,明丽耀眼的容颜映了真切,她看向上座神色严肃的父亲:“爹爹觉得,女儿是不明事理的人吗?” 顾锦瑟突然反问,顾易一时语塞,指腹搓着玉板指沉吟了片刻。 顾易知道,素日里顾锦瑟端着大小姐的样子,心高气傲,但平心而论,哪家的高门贵女没点娇纵的性子,自己的女儿确实跋扈,但正经事面前,还是拎得住脚的。再说了,顾锦瑟尚未出阁,等她成了当家主母,假以时日,身上的娇纵性子总会收敛一二,去掉这一点,顾锦瑟姿色秀隽,朱唇粉面,在高门贵女的圈子中,数一数二。 见顾易未回话,顾锦瑟复垂了眉眼,语气分外柔和,她感慨道:“姑母贤惠端庄,女儿也想像姑母那般,嫁与心上人。可饶是如此,后宫佳丽三千,姑母管理六宫,不甚辛苦。” 一听顾锦瑟说起了皇后,顾易不禁动容,他的胞妹虽贵为皇后,可这些年,却过得并不快乐。许是为这缘故,顾易神色敛了敛,少了严厉,多了几分慈爱,他说:“你姑母一路走来,确实辛苦。所以,为父才不愿你走姑母的老路,五皇子心系于你,已属不易,你嫁过去,自是受不了委屈的。” 顾易说得真心实意,顾锦瑟知道,父亲认为裴铭深情专一,若是顾锦瑟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而不是像姑母那样,嫁给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空有一身富贵荣华。 曾经的顾锦瑟,也认为裴铭是喜欢她的,甚至嫁过去后,认为裴铭绝对不会辜负她。 可惜不是。 明眸里燃起了一道火,顾锦瑟的记忆回到了前世:裴铭情真意切,握住她的手,跪着求她,希望顾锦瑟能应了徐晚儿入门。 记忆里的裴铭,还是那般温润如玉,俊朗隽逸,现在看去,一眼便知裴铭求她的时候,眼中是没有感情的,所谓的深情全都体现在外侧,可偏偏,顾锦瑟为徒有虚表的深情蒙了心。 顾锦瑟看到徐晚儿依偎在裴铭的怀中,两人举止亲昵,裴铭从未如此对她,偏偏那时,她被裴铭的食言失了理智,看不到裴铭和徐晚儿,才是真正的郎有情妾有意。 画面隐隐而散,顾锦瑟看得恍惚,双眼泛红,出了些些水雾。她知道,拒婚并非容易,父亲看重裴铭,官家有意结亲,不然,也不会明知顾锦瑟与裴泽有婚约,还默许裴铭上门求亲。 顾锦瑟是决计不能嫁裴铭的,她知道自己无法应退这门亲事,倒不如回到最初始的时候,这婚事是她与裴泽的,她就应是嫁给裴泽。 此时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当务之急是说服顾易,只要能过顾易这坎,顾锦瑟就成功了一大步。 “父亲所言极是,女儿不及姑母大度,却也一直知道,想嫁给一心一意对女儿的夫君,无异于痴人说梦。”顾锦瑟说着说着,语气哽咽,漂亮的眼眸里水汽氤氲,“女儿不求未来夫君是否人中龙凤,位高权重,但有一点:他娶女儿,是为着女儿这个人,不是女儿的身份。但凡他对女儿有一丁点利用的考量,女儿决计不嫁!” “你!何出此言!”顾易听了这话,声音高了不少,又气又恼,又惊又怕。顾锦瑟当面说出这话,隐含裴铭娶她是有利用之嫌,可说这话的又是自家女儿,她两眼含泪这么一说,何其委屈!顾易看了心疼,语气软下来,道:“睿王娶你,不见得就是为了权力。为父暗自观察过,他对你是情深意重,但凡有你出席的宴会、花会、马球会,睿王都会出现,他若是不喜欢你,何至于此?” 顾易这么一说,顾锦瑟心中浑然一亮,她正愁着该怎么让父亲生疑,父亲的话提醒了她。思及此,顾锦瑟收了欲哭不哭的面色,佯装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 顾易见女儿不说了,问:“怎么了?” 顾锦瑟缓缓抬眸,眉眼蹙起,神色为难:“爹爹,睿王出席这些场合,不见得是为了女儿。” 那还能是为了谁?顾易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但话还没出口,顾易自己就坐不住了。搓着玉板指的手无意识地松开,紧紧地扣在膝面,他顿时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忙饮一口。 是啊,能出席这些场合的并非顾锦瑟一人,京城贵女,名门闺秀,甚至公主郡主,都会出席…… 脑海里闪过这一个想法后,顾易浑身一震,冒了一身冷汗。 * 裴铭从定国公府出来后,径直回了王府,之后就再没出来。身边的小厮忙不迭差人送信去了翊坤宫。裴铭的生母慧贵妃午休刚醒,略显困顿,一听到顾锦瑟拒婚不嫁五皇子裴铭一事,顿时困意全无,匆匆赶到坤宁宫,找皇后娘娘讨说法。 慧贵妃坐在软塌上,发髻上的簪花熠熠生辉,一身罗裙衬得她光彩照人,纤纤玉手上的玉指衬托肤色更加白皙如玉,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今正在正宫皇后面前含泪诉苦:“姐姐,妹妹的皇儿文采斐然,相貌不凡,是多少京城贵女心念的郎君,这些年,妹妹念皇儿和姐姐的亲侄女从小有婚约,多少官妇来妹妹娘家想和皇儿结亲,妹妹都是不应的。可如今,皇儿亲自上门求亲,顾家的大小姐竟然当众拒婚,这,这不是打皇家的脸吗?” 顾皇后心中无奈一笑,本宫既是顾家也是皇家,贵妃这一骂竟是拐弯抹角把本宫也骂了进去。 顾皇后一边听一边拨动茶杯,她不及慧贵妃穿得引人注目,一身深紫色的宫服,发髻上首饰简单为主,在慧贵妃身边,更显得平平无奇了。 顾皇后静静地听完慧贵妃的哭诉,心中一叹。慧贵妃爱子心切,裴铭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她就能立刻知道。顾易怕顾皇后被动,趁裴铭离府前,就差人将顾锦瑟拒婚一事通知她了。 顾皇后刚听到这消息时,头疼欲裂,她虽不喜慧贵妃,但裴铭确实是一表人才。顾锦瑟不止一次向她透露过喜欢裴铭,皇后以为,裴铭登门求亲,顾锦瑟断是会答应的。 谁都没料到顾锦瑟会拒婚。 现在好了,眼看两人的婚事不成了,慧贵妃又来“兴师问罪”,顾皇后两边夹人,着实为难。⑨拾光 顾皇后是吃了哑巴亏,不好说什么,只道:“本宫那侄女,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一家人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疼爱都来不及,又怎会斥责她。如今养成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决定的事,饶是本宫都无能为力啊。” 慧贵妃口不择言,话从口出:“陛下有意让皇儿和姐姐的侄女成婚,为何不下旨赐婚,这样也少了今日这场拒婚。” 顾皇后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她一向温婉大度,经慧贵妃这么一说,心中产生不快,她没好气道:“照妹妹这么说,今日五皇子求亲被拒,是陛下之错了?” “妹妹不敢。”慧贵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四肢百骸颤抖了一番,生怕皇后生了气。 她知道,自己就算再得宠,但皇后是皇后,贵妃是贵妃,终究不一样。更别说,圣上心里住了一个人。 慧贵妃不敢冒险,顾锦瑟平日虽跋扈了些,但委实是个绝佳的儿媳人选,放眼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不然,慧贵妃也不会一知道这件事就来了坤宁宫,这门亲事对裴铭尤为重要,她来坤宁宫是要求皇后帮忙的,若是因小失大,岂不得不偿失? 思及此,慧贵妃连忙低头道歉,态度十分诚恳:“妹妹是关心则乱,一时心急,才口无遮掩,望姐姐恕罪。” 顾皇后望慧贵妃那张高贵美艳的脸,心里不觉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知者无罪,慧贵妃也没说错什么。这样一想,顾皇后恢复了刚才的神色,温言道:“本宫知道,妹妹的五皇子是陛下子嗣中最为出色的,本宫瞧着都喜欢,怎会不乐意这门亲事。妹妹别急,许是两个年轻人因事误会了。正巧,御花园的荷花开了,本宫琢磨着办场赏花会,请大家都进宫来,就当为两个年轻人创造机会。许是这花会一过,锦瑟就回心转意,应了这门亲事呢。” “姐姐思虑甚笃,倒是妹妹唐突了。”慧贵妃知道皇后这是在给她台阶下,顺着柔声道,“姐姐为大家着想,妹妹自愧不如,还叫姐姐操心了不少。” “妹妹这是何话?陛下疼爱妹妹,妹妹服侍陛下辛苦,本宫是后宫之主,替妹妹操心这事,合情合理。” 大抵是提到了皇上,慧贵妃的眼神亮了不少,言语间都多了不少自信和高傲:“姐姐言重了,妹妹愚笨,不能为陛下分忧,只懂得好生服侍陛下。” 顾皇后察觉到了慧贵妃的变化,未作多言,慧贵妃见顾皇后没了心思,她自己来坤宁宫的目的已成,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人走茶凉,顾皇后睨了一眼慧贵妃用过的茶杯,额头不禁犯了痛,她单手支额倚在软塌上,闭目深思,眉头紧皱。 宫人动作麻利地将茶杯撤了下去,换上新的茶水糕点。顾皇后的贴身嬷嬷韩若进来了,见茶点未动分毫,榻上的贵人蹙眉深思,忙上前替她按揉太阳穴。 韩若手法娴熟,动作轻柔,顾皇后神色好了不少。韩若安静地按揉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试问道:“娘娘,贵妃娘娘说得在理,陛下有意两家结亲,何不亲自下旨赐婚?” 顾皇后无奈一笑:“本宫何尝不希望如此。”话音刚落,顾皇后睁开了眼睛,双眸落向窗外的一隅,神色黯淡。 “陛下不是不想下旨。”良久,顾皇后朱唇轻启,语气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失落,“而是不能下旨。” 第9章 . 请帖 顾锦瑟内心一动,故作镇静打开请…… 是夜,坤宁宫烛光依旧,皇后顾榕有心事,早早地沐浴就寝。她人还没落在床上,韩若走进来,小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顾皇后闻言一怔,片刻,她下了床,披了件外衣匆匆向外走去,金黄色的帷幔还未掀开,五爪金龙映入眼帘,顾皇后定下脚步,缓缓抬眸,霎那间,眼角泛起了酸意,她按耐住内心的冲动,福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不必多礼。”皇上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顾皇后眉宇间隐藏不住的喜悦:“皇上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臣妾仪容不当,倒是叫皇上笑话了。” “朕来晚了,不想打扰皇后休息。”皇上一边说着,一边拥佳人入怀,朝内走去,“不想还是打扰了皇后。” 韩若知趣地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帷幔放下,寝殿内烛光漫漫,只剩皇上和皇后二人。 “皇上来了,臣妾心满意足,何言打扰?”顾皇后安心地贴在皇上的胸前,言语温柔,“臣妾以为皇上今晚去翊坤宫。” “皇后这是在赶朕?”皇上虽是反问,语气中却不见生气,他勾唇一笑,手掌抚着怀中人的鬓发,动作温柔而亲近,“皇后替朕解忧,朕再不来,怕是皇后对朕心生不满了。” 话听着似是玩笑,可顾皇后听了却满腔酸涩,她心悦身前的男人,又如何会心生不满?心中这个想法闪闪而过,顾皇后又自嘲地笑了笑,皇上对她的了解,还不及御前太监。 顾皇后不禁向皇上靠近了些,似乎是想要将这奢侈的温暖刹那间永远留住:“臣妾是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 皇后端庄稳重,宽容大度,皇上甚是满意,敛眸深思了少顷,他复道:“铭儿的事朕已经知道了,贵妃关心则乱,皇后辛苦了。” 额头上温热的吐息缓缓而落,顾皇后被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沁了心,入了脾。她好生贪恋了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想起兄长信中的吩咐,慧贵妃“兴师问罪”的模样,顾皇后神色不可察觉地黯淡了几分,她垂眸:“皇上,臣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凝着皇后的眉眼,温言道:“皇后但说无妨。” 顾皇后迟言许久,心中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才道:“皇上,臣妾的侄女锦瑟之所以不愿这门亲事,是因为她对大皇子心生爱慕……” 皇上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皇后,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顾皇后一见皇上换了神色,心中倏然抽痛,她忍着心痛,语气不紧不慢,一如往常平静如水:“臣妾知道。大皇子今年二十有一,至今尚未婚配,作为长兄尚未娶妻,五皇子年方十六就要议亲,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慧贵妃同臣妾说过,这些年来,去慧贵妃母家上门议亲的高门世族门庭若市,想来五皇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觅得良妻并非难事。可大皇子他……” 皇上不等顾皇后说完,冷冷地打断了她:“皇后,顾家姑娘可是你的亲侄女,你此言,可曾考虑过她?” 皇上的言语是冰冷的,神色是冷漠的,甚至给人的气息,惶惶叫人不敢靠近,可顾皇后感受不到一丝的怒意。 是的,皇上质问她,神色大变,连温暖都不再吝啬一分,可饶是如此,皇上从始至终,都没有生气。 这是让顾皇后心痛的原因,更是让她下定决心的原因,顾皇后将所有的神色掩藏,她是温婉端庄的皇后,一言一行皆为表率,她不能失了分寸。 思及此,顾皇后神色淡然,言语平和,喜怒不显:“正因为锦瑟是臣妾的侄女,臣妾才斗胆向皇上说明此事。锦瑟今日之所以拒婚五皇子,正是,正是对大皇子念念不忘。皇上,这婚事,本就是锦瑟与大皇子的,皇上何不成人之美,下旨赐婚。” “皇后!” 皇上的声音抬高了几分,语气中不显怒意,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疏离。他站起身,负手立于床前,他没再看向顾皇后,只冷冷道:“朕还有事,先回去了,皇后近日劳累,还是好生休息吧!” 语毕,皇上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金黄色的帷幔起起落落,带来一阵微凉的风,烛光在风中跳动,将偌大的寝殿照得孤独寂寥。 顾皇后泪流不止,她心脏抽搐地疼着,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哭了,到最后,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韩若进来时,顾皇后已经哭不出来了,她一眼瞥见贵人面容上的泪痕,情不自禁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皇上一月只来坤宁宫两次,娘娘日日夜夜盼皇上能多来几次,如今皇上来了,您,您何必提及此事?” 顾皇后哑然失笑,她嗓子沙哑失了温意:“韩若,为了陛下那一点点的爱,本宫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要算计。”顾皇后眼泪流到最后,已经干涸,泪水的痕迹留在脸上,是数不尽道不明的哀痛、绝望,甚至,可笑。 顾皇后在赌,赌顾锦瑟是否愿意嫁给裴泽,或赢或输,输了,顾皇后就安安心心地当她的皇后,再也不心存他意。 可若是她赢了呢? 梁元二年后,皇上虽封顾榕为后,却鲜少踏进坤宁宫,那少得可怜的宠爱,也只是给了作为替身的慧贵妃。 顾皇后对皇上情深意重十三年,却还不及那个只有一双相似眼睛的替身。 韩若从东宫时就跟在皇后身边,看顾皇后此刻的模样,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顾皇后不争不妒,无论是在东宫还是在坤宁宫,顾皇后从二品良娣到如今中宫皇后的位置,一路走来,有多辛苦,韩若一清二楚。若说一国之母,母仪天下,管理后宫,宽容大度,想来,应就是顾皇后这般了。 只叹顾皇后对陛下,一片真心,可陛下的真心,只给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 初夏的阳光温暖舒适,洋洋洒洒落在月雅阁内,浸过夜色的院落融进在阳光中,顿显端庄大气。 早膳过后,顾锦瑟坐在软塌上,庭院深深,暖阳落在身上,舒适惬意。芝兰吩咐人将罗汉床挪到了窗边,微风不燥,阳光正好,顾锦瑟半躺着休息了片刻,眉眼微垂,纤细的手指叩打桌面,陷入深思。 自那晚在书房顾易生疑后,不知是朝中太忙还是其他缘故,顾易一连几日没在晚膳前回来过。据下人说,顾易这几天回来时都是愁眉苦脸的,心情看上去十分沉重。直到昨日,听顾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讲,顾易回来后去了长安院,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回到自己的住所。 但无论是顾老夫人还是顾易,都没再就拒婚一事找顾锦瑟谈过,看来两个人是商量过了,从长计议。 父亲顾易一旦生了疑,就会行动寻找蛛丝马迹,但顾锦瑟担心的就在这里:顾易谨慎小心,事事都要确认万全才会作最终决定。裴铭临走前说了,还会再登门拜访,下一次,且不论顾锦瑟是否有信心再成功拒婚一次,裴铭是一定会准备十足的。前世好歹做了五年夫妻,顾锦瑟对裴铭,太了解了。他要得到的东西,不到手誓不罢休。 为了太子之位,裴铭连心爱的白月光徐晚儿都能暂时放下,去娶顾锦瑟;成为太子后,裴铭忌惮定国公府做大拿乔,先斩后奏,不顾旧情将定国公府杀得片甲不留。这样的人,一旦认真起来,会做出什么,能做出什么,都不是顾锦瑟能够好应付的。 如今定国公府正盛,不似五年后被裴铭掏的只剩个空壳,轻易叫人拿捏,趁这个时候,先发制人,让裴铭完完全全失去娶她的机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愿落空,却又无能为力。 顾锦瑟眉头紧锁,捋着时间线大致思考了一会儿,这时,知夏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姑娘,老夫人要见你。” 顾锦瑟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祖母这是有何要紧事?我刚从长安院回来不久,这个时辰,祖母应是在礼佛才是。” 顾锦瑟和顾锦元每日向顾老夫人晨昏定省,早膳和晚膳也一并在长安院用了,姐弟俩在长安院用过早膳后,顾老夫人去东边的耳室礼佛诵经,顾锦瑟就送顾锦元出门,再折回月雅阁。 顾老夫人将定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下人做事规矩利落,从不敢怠慢。是以,顾老夫人一上午基本上都在诵经礼佛。顾锦瑟从长安院回来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她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能有什么要紧事能让祖母放下礼佛之事。 “奴婢也不清楚,听荷叶姐姐们说,宫里来了人,离开后没多久老夫人就差她来咱们月雅阁了。” 既是宫里来了人,想来与皇后姑姑有关,顾锦瑟心中顿时闪过了一个念头,她不动声色点点头:“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芝兰和知夏娴熟地替顾锦瑟更衣梳妆,不多时,顾锦瑟顶着精致如画的妆容,身着白红相间的襦裙,踩着小碎步一路到了长安院。 顾老夫人这厢已经在正院里坐着,顾锦瑟甫一进门,顾老夫人的视线娓娓而来。 “来了,坐吧。” 顾锦瑟依礼给顾老夫人行了礼,才缓缓上前,顾老夫人相对而坐。顾老夫人一手拨动着佛珠,未置一词,顾锦瑟抬眸看了祖母一眼,见她垂目不语,眉头微皱,心中微微不安了起来。丫鬟很快就端茶上来,顾老夫人悠悠呷了口茶,这才抬起眼皮,定睛看向顾锦瑟。 “皇后差人送来了请帖,不日在御花园设宴,邀众嫔妃,皇子公主,高门世族的太太千金赏荷。”顾老夫人边说着,右手轻轻抬了一下,不多时,荷叶递过来一张做工精致的请帖,顾锦瑟接过来,还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顾锦瑟内心一动,故作镇静打开请帖,果不其然,请帖由几朵荷花点缀,内里洋洋洒洒几行字,和前世相差无几。 没想到,她以为不会再有的花会,这一世,还是来了。 第10章 . 故犯(1) 裴泽闻言挑眉,他佯装毫不…… 正堂内,顾老夫人一身深色端坐在上座,左手中的佛中滚滚而动,她面色沉稳,略略看过顾锦瑟一眼,少女眉眼如画,面色平静,请帖拿在手中,丝毫不见慌张。 前几日的场景历历在目,顾老夫人知道孙女的心意已决,没打算劝她,只悠悠道:“你前几日当众拒婚,宫里已经得了消息。皇后此举,名义上是赏花,但实际如何,你比我更为清楚。” “祖母说的是。”顾锦瑟收起请帖,恭敬地应了声。 前世,顾皇后在御花园设宴,名为赏荷,实际是为了庆贺顾锦瑟与裴铭定下婚事,赴宴的有众嫔妃,皇子公主,高门勋贵的太太和姑娘们,大家心照不宣,打着赏花的名义向顾锦瑟和裴铭二人道贺。 顾锦瑟原以为,这一世她与裴铭婚事未成,这宴会应是不成了,现在看来,却是她想多了。宫里既是得了消息,慧贵妃与裴铭同气连枝,对这门亲事死咬不放,顾皇后也一直以为顾锦瑟喜欢裴铭,对这门婚事持认可态度,两人殊途同归,赏花会应运而生。 内心不可避免的长叹一声后,顾锦瑟暗暗苦恼,早知今日,她当初决计不会一进宫,就告诉皇后姑姑,她喜欢裴铭。如今自食恶果,这宴会为她量身而作,顾锦瑟不得不去。 这一世的赏花会不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撮合顾锦瑟与裴铭。 顾锦瑟拒绝裴铭的求亲后,这些天顾老夫人未置一词,想起昨晚顾易来她院里说的话,到今日宫里送来的帖子,顾老夫人心中揣摩了一番,不动声色道:“你父亲这几日晚归,府中不能无人管家,我不方便陪你进宫。镇国公府亦在受邀之列,我已差人告知林夫人,到时你便随林夫人一同进宫吧。” “是。” 顾老夫人想了想,又说:“你那日拒婚睿王,他虽大度不计较,可到底是天之骄子,你拒婚不嫁已然是拂了睿王的脸面。在宫里不比家中,花会上慧贵妃也会去,不论如何,切记谨言慎行,莫要仗着皇后在,就口不择言!” 顾老夫人的劝谏并非空穴来风,顾锦瑟眼中只有自己人和别人两类人,对于自己人,顾锦瑟真心以待,虽是跋扈了些,但从不曾刻意为难;可对于别人,顾锦瑟就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了:她十分孤傲,仗着自己是国公嫡女,皇后是她姑母,太后和顾老夫人交好,饶是宫女太监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顾锦瑟眼高于顶,不知拂了多少人的脸面。 高门世族的圈子中,不少太太姑娘因着顾锦瑟和裴铭的婚事嫉妒得牙痒痒,偏偏顾锦瑟还心高气傲,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现在想想,她真的是闲得给自己找麻烦。 “祖母说的是,孙女记下了。”欠下的,总是要还的。今非昔比,顾锦瑟和裴铭婚事没成,她不指望慧贵妃会给她好脸色,至于其他人,顾锦瑟忍不住挑了眉,她隐隐觉得,这次花会,她怕是赏不了荷花了。 顾老夫人“嗯”了声就没再说了,顾锦瑟稍微留了片刻才从长安院出来。花会的事让她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兴趣,午膳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没再吃了,芝兰知夏在一旁见顾锦瑟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约而同地担忧起来。 顾锦瑟拒婚的事她们二人早就知晓,刚听闻的时候二人俱是十分震惊,谁都想不到顾锦瑟会不愿意嫁给裴铭,要知道顾锦瑟以前都是三句不离裴铭的,芝兰和知夏偶尔拿这事揶揄顾锦瑟。 可这几天,顾锦瑟非但一次都没提及过裴铭,反而该吃吃该喝喝,每天怡然自得,睡眠极好,完全不像是过去那个为了裴铭茶饭不思的顾锦瑟。渐渐地,两个丫鬟接受了事实,认为顾锦瑟对裴铭完全没了心思。 现在顾锦瑟闷闷不乐,两个丫鬟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欲将顾锦瑟的精气神拉回来。 知夏转动眼珠子想了很久,才道:“姑娘,老爷前几日让吴管家把府里上上下下的墙院翻了个遍,说是以防万一有狗洞,好叫人赶紧堵上。” 顾锦瑟听了神情未变,头也不抬道:“嗯。” 知夏见不管用,有些泄气地看向芝兰,芝兰抿唇,突然灵光一闪道:“镇国公府才叫热闹呢,老爷不日前去了镇国公府,前脚还没离开,后脚王国公就差管事的把京城最好的瓦匠叫来了,这不叫还好,瓦匠在镇国公府勘察了一日,发现竟然有四五个狗洞,其中有三个都在学堂的后面,正对着离王府,王国公吓坏了,忙差人补墙。” 这么一说,顾锦瑟想起来,顾锦元跟她抱怨过学堂外面很吵,干扰了夫子授课,林夫人临时拨了一间屋子,但屋子的采光和大小都不及学堂,还容易潮湿,夫子授课不满意,学生听得也不满意。 许是想起了顾锦元,顾锦瑟恢复了些精气神,前世噩梦犹在,她心神不定,总要每天亲眼见到了顾锦元,才能放下心。 算上时间,该是顾锦元要下学的时候了。顾锦瑟琢磨着几日后要和林夫人一起进宫,倒不如今日去镇国公府溜一圈,跟林夫人聊聊天,顺便接顾锦元回家。 思及此,顾锦瑟抬头吩咐:“备轿,我要去镇国公府。” 两个公府相隔不远,只离了两条街,再向前走个几百米,就是镇国公府。 顾锦瑟是熟人,进去的时候不用通报,也不会有人拦她。她熟门熟路,三拐两拐就找到了新学堂,她本是要给弟弟妹妹们一个惊喜,可人刚到那,新学堂空无一人,桌上的书籍凌乱了一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锦瑟心里一咯噔,忙不迭往内院走去,路上正巧遇到一个快步小跑的使婆子,来人见了她,忙停下脚步,气都没喘匀就道:“姑娘哦,你可算来了,大事不好啦!” 顾锦瑟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问:“怎么了?” 使婆子喘匀了气,但神色慌乱,声音中充满了担忧紧张:“顾世子他,他不见了!” “什么?”顾锦瑟如当头一喝,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这才几天,顾锦元就又不见了?顾锦瑟听了,忙不迭往里走,语气略显不快,“不是说府里的狗洞都被堵上了吗?怎么还会不见?” 使婆子见顾锦瑟脸色不好,怕自己说错了话给镇国公府惹麻烦,心里过了一遍才道:“大姑娘,婆子我也不知道的。小世子用完午膳好好的,午休后丫鬟去喊他,谁知就没人了!夫人以为小世子又跑到了狗洞那里,亲自去看了看,可府里的所有狗洞里三层外三层给堵得死死的,小世子不可能从那里再爬一次。小世子不日前失踪一次,夫人失了魂,是顾国公回了信才好,如今又不见了,夫人这厢已经晕过去了。” 顾锦瑟闻言,内心慌乱,担忧,紧张,但神色稍敛,不再如方才阴沉,她知道林夫人对顾锦元的疼爱,但顾锦元已经在镇国公府失踪了两次,这要是让顾老夫人知道了,顾锦瑟都无法保证顾锦元今后还来不来得了镇国公府。 顾锦瑟关心则乱,顿时十分理解顾锦元之于顾老夫人的心情。若不是理智占了上乘,怕是现在她也要跑去质问林夫人了,这么大的国公府,竟然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顾锦元再贪玩,但顾易的话他是肯定听的,顾易不让他爬狗洞,顾锦元是决计不会再爬的,更别说镇国公府的狗洞都已经被堵上了。 可顾锦元不见了,却是铁铮铮的事实,顾锦瑟慌不择路,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才好。她已经失去过顾锦元一次,倘若顾锦元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 这般想着,顾锦瑟眉头紧锁,她步伐匆匆朝内院走去,可慌不择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顾锦元,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 整个公府陷入了慌乱之中,都在忙着找人,丫鬟小厮跑来跑去,声音嘈杂于耳,顾锦瑟两眼无神,芝兰一直在旁边扶着她,生怕顾锦瑟会倒下去。最后,顾锦瑟抱着微弱的希望,抬起了脚步。 * 离王府,日光西移,离王裴泽半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夕晖落下来,隽秀的容颜轮廓分明,如颜如玉。 “王爷。”门外来了一个小厮,正是不日前去定国公府的那位,名唤张泗,他站在门前,毕恭毕敬道。 裴泽张开双眼,幽黑的眼眸看向张泗。张泗没抬头,无形的压力随着裴泽的视线落过来,他浑身一哆嗦,知道王爷是在等他回话,忙道:“回禀王爷,奴才先去的定国公府,守门的小厮说顾姑娘去了镇国公府,奴才赶到的时候,正巧碰见顾姑娘身边的丫鬟,小世子的事奴才同她说了。” 裴泽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张泗感到身上那道压迫的视线没了,顿时松了口气,思忖了片刻,才道:“王爷,小世子嚷着要见您。” 裴泽的声音冰冷如雪:“不管他,让他自己呆着。” 主子回了话,张泗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奇怪,王爷今日突发奇想要去后花园逛逛,结果逛着逛着,手里就多了个顾锦元。 这小世子,怎么又出现了?张泗当时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镇国公府这几日的动静,离王府一墙之隔,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更加疑惑,顾小世子是怎么进到离王府的? 张泗不敢问,结果,裴泽却径直告诉他了,不但如此,还让他去通知顾锦瑟。 张泗知道前因后果后无言以对,高门世家的公子哥,怎么尽做些街头毛孩才做的事。但想归想,得了裴泽的吩咐张泗还是要乖乖办事的。 这时又来了另一个小厮,恭敬态度中掺杂了些许恐慌,但更多的,是惊愕:“启禀王爷,镇国公府王二少爷求见。” 怪不得小厮会惊愕,离王府长年大门紧闭,这些年几乎无人登门,众人习惯了无人问津,冷冷清清的日子,哪能想到今日竟会有人登门拜访,来人还是镇国公府的二少爷? 门生通传都会将客人的身份一一禀明,裴泽没听到想听的名字,用着极其漫不经心地口吻问:“可还有其他人?” 知道实情的张泗退到一边不做言语,小厮并不明白裴泽的意思,实话实说道:“回禀王爷,倒还是有两个人。” 裴泽闻言挑眉,他佯装毫不在意道:“让他们进来。” 第11章 . 故犯(2) 这就像是中毒,如果一开始…… 镇国公府与离王府毗邻而居,两个府邸占据两条街道,乍一看一下都是占地广阔,奢华壮丽,门外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赞叹一番。可谁能想到,此刻的镇国公府上下乱作一团,而始作俑者,却是定国公府的世子。 知夏是和顾锦瑟一起来的镇国公府,顾锦瑟的帕子落在了马车上,知夏折回去取,顾锦瑟和芝兰就先行进了镇国公府。待知夏取了手帕,准备从侧门进去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知夏认出了来人是离王身边的小厮,小厮和她说了十分紧要的事,知夏听了忙不迭就跑进镇国公府,发现府中上下乱作一团,便知小厮说的是实话。 知夏绕着公府找了许久,才在新学堂后面的亭子里,找到了自家姑娘。知夏匆匆赶到时,顾锦瑟脸色十分不好,好看的眉眼好似卷上了一层乌云,朱唇咬紧了,竟泛起了白,锦衣蒙了不少的灰尘,芝兰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但似乎并不管用。 知夏见顾锦瑟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眉眼深锁,像是在抓最后的一根稻草般,往外走去。知夏连忙快步小跑,稳住顾锦瑟道:“姑娘,离王府来人了,说是小世子这厢正在离王府。” ! 顾锦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本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想去离王府碰碰运气,谁曾想,顾锦元果真在离王府。 顾锦瑟原地呆愣了一会儿,看看芝兰又看看知夏,一瞬之间,喜极而笑,她长长地放松了一口气:“锦元怎么样?” “姑娘放心,小世子安然无恙。” 听到顾锦元没事,顾锦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吩咐就近的一个管事婆子不用再找顾锦元后,自己带着两个丫鬟向内院走去,顾锦瑟打算亲自告诉林夫人顾锦元没事。 三个人走了一会儿,顾锦瑟神色恢复了正常,她渐渐地觉得顾锦元出现在离王府十分不合理,她边走边问知夏:“小厮可有说锦元是怎么到王府的?” 不知怎么,知夏吞吞吐吐,一时片刻没有回答,顾锦瑟内心又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停下脚步:“怎么了?” 知夏欲言又止,终于,艰难地开口:“说,说了……来人说,小世子是,是爬墙过去的……” 顾锦瑟闻言,一个趔趄,差点没晕过去,好在芝兰在一旁及时扶住了她,她才没失控。 顾锦瑟内心顿时涌上一股被熊孩子气得肺都要快炸了的怒气,顾锦元这接二连三的行径让她又羞又恼,白皙的面容浮上片片红晕。 顾锦瑟以为顾锦元爬狗洞去别人家就已经是极限了,然而现实告诉她,他,还可以爬墙。顾锦瑟无言以对,但疑问大于羞愧,她继续道:“国公府墙院这么高,他才多大,怎么就爬上去了?!” 知夏哆哆嗦嗦地应道:“姑娘,这是,是镇国公府这几日在堵狗洞,奴婢问过了,有一个狗洞就在小世子休息的次间后面,所以,后院里堆了好些个石头,而那里,姑娘你是知道的,有一棵树……” 顾锦瑟听明白了,国公府有棵老树,年代久远,躯干倒是不高,可枝干绵延伸展,有太半都在离王府的后花园,想来是顾锦元踩着石头爬上了树,单凭他的个子,爬墙是异想天开,但借助外力就不一样了。 顾锦瑟本打算去见林夫人,现在却踌躇不前。顾锦元在镇国公府不见两次,诚然有公府的失责,可说到底,还是顾锦元玩心重,被惯坏了,在别人的府邸做出爬墙钻狗洞等事,顾锦瑟顿时觉得自己没脸没皮,把刚才想要质问林夫人的想法狠狠地碾碎在肚子里。 顾锦瑟本以为,顾锦元偶尔耍些小性子还挺可爱的,现在想来,她发现那都是她的错觉。 可以,这很可以。 顾锦瑟怒极反笑地点头,抬起脚步径直往内院走去。芝兰和知夏见了,顿时吓得不轻,顾锦瑟平日里喜怒皆形于色,很少有这种生气却微笑的样子。 两个丫鬟心中默默地为顾锦元心疼,小世子知错不改,姑娘生气了,这下小世子肯定是要受罚了。 * 离王府会客正厅,裴泽一言不发地看向来人,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眸深敛,一张俊美无比的容颜此时神色难看至极,仿佛能一口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张泗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个,心里为刚才通传的小厮默默哀悼。 裴泽的本意是询问除了镇国公府,可还有其他府邸的人在,比如,定国公府的千金,裴泽断是不会明言,可偏偏通传的小厮虎头虎脑,没明白裴泽的话外音,如实相告了人数。 裴泽会错了意,赶来正厅一看,登门拜访的只有镇国公王石的次子,王少林,以及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张泗不消看裴泽的脸,光是站在身后都能感受到来自裴泽身上那股无形的怒意。 是因顾锦瑟没拜访?还是因为自家小厮太蠢?张泗自以为各占了一半一半,但好歹是国公府的少爷上门,人家都自报家门,拱手行礼了,可裴泽还是抿唇不语,一言不发。 裴泽不语,张泗不敢语,偌大的正厅安静地都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王少林拱手垂首了许久,都不见主人发话,他心中疑惑,慢慢地抬起了头。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只见离王裴泽身姿挺拔靠在轮椅上,两手置放在轮椅两侧,一张脸,出众得令人嫉妒,可落在面上的,却是冰冷得如数日寒冬,一双桃花眼毫无温度地睨向他,王少林只抬眸看了一眼,脊背森然,头皮发麻。 王少林顿时有一种想赶紧离开的想法,他忙不迭又一次自报家门,声音却发了怵:“王、王爷,在下是镇国公王石次子,王少林。” 裴泽冷冷地凝他,不语。 王少林虽是次子,但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时受过这般冷待?可偏偏眼前的人天潢贵胄,有冷待他的权力。 更别说,他还是曾经的平阳王。 王少林比裴泽只小了三岁,他还小的时候,裴泽天资聪颖,众官称赞。王石常常耳提面命让王家几个小辈以裴泽为榜样;裴泽立下军功受封平阳王后,威名四方,王石每次教育自家儿子时,基本上是十句八句不离平阳王,讲他杀伐果断,果敢刚毅,几个小辈自小听多了,以至于王家的世子少爷一听到裴泽的名字,心中瞬间就立起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模样。 王少林从小听王石将裴泽听怕了,饶是后来裴泽双腿残废,成了离王,镇国公府和离王府毗邻而居,他都不敢在背后嘲讽离王,生怕裴泽哪天心血来潮,出现在镇国公府。 可万万没想到,裴泽没出现在镇国公府,反倒是王少林先一步登门拜访了离王府。 甫一见到裴泽的时候,王少林还不觉得有什么,小时候的心理阴影,能掀起几层浪来?可被裴泽晾了这么久,他忍不住抬头与裴泽对视一眼后,曾经的噩梦如翻江倒海般一涌而来,王少林惊觉,他对裴泽的后怕,已然成了一种本能,他并非是不再害怕裴泽,而是裴泽过去五年几乎闭门不出,世人只谈论他是残废王爷,平阳王再无人提及,王少林只是渐渐地淡忘了而已。 淡忘并非消失,存在就一定有痕迹。 王少林肠子都快悔青了,他干嘛闲着没事答应顾锦瑟的要求来接顾锦元回去?是府里的美妾不香,还是香楼的歌姬不美? 有苦自己咽,有泪自己流,王少林悔不当初,但若要他拂袖离去,他断是没这个胆子的,思及此,王少林又道:“在下今日登门离王府,叨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听闻定国公府顾小世子在贵王府,在下是来接小世子回去的。” 裴泽面无表情,但终于是开口说话了:“既是定国公府的世子,何故定国公府不派人来?” 裴泽的声音犹如他的神色,宛若千年寒冰,王少林再不敢抬头,十分恭敬道:“回王爷,定国公府顾老夫人年事已高,定国公近日事务繁忙,锦瑟妹妹不宜登门,小世子素日都在家府上学,故而,故而是在下替锦瑟妹妹来接小世子回去。” 裴泽闻言,漆黑的眼眸中冒出寒光,似乎要把王少林掩埋于此。他没见到想见的人,心情已然不快,这个登门的纨绔子弟竟亲切地开口闭口锦瑟妹妹,裴泽满腔怒意无处安放,便全然无形之中给了眼前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王少林脊背猛地激起一层冷意,他自觉话无错处,可为何觉得裴泽看向他的目光冷意更甚,叫他浑身一个激灵,毛骨悚然。 但王少林不能问,不敢问,他该说的都说了,只求裴泽能大发慈悲,赶紧把顾锦元给他。 裴泽置于轮椅两侧的手情不自禁握紧了,他盯着王少林半晌,差一点,他就要问对方:顾锦瑟为何不亲自前来? 话到了嘴边,如鲠在喉,裴泽还没开口,自己就先怔住了。 顾锦瑟为何不亲自前来?因为顾锦瑟尚未出阁,若要拜访,需得跟随长辈。可偏偏,裴泽尚未婚配,王府中没有当家主母,顾锦瑟就算是跟着长辈来,也不合规矩。 顾锦瑟于情于理,都是不会出现的,所以,才会让王少林替她来。 裴泽知道顾锦瑟尚未出阁。那日,顾锦瑟亲口告诉他,她没答应裴铭的求亲。他知道,但还是,自动选择了忽略这件事。 只因为,他想见她。 这就像是中毒,如果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裴泽没有去定国公府,他没有见到顾锦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 可是,裴泽中毒了。 他见到了顾锦瑟,那个曾对他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如今是个眉眼如画的少女,一颦一笑,都在不经意间,加剧了毒素蔓延。 裴泽见到了顾锦瑟一次,还想见第二次,所以,他才会为了见她,掳走了正在爬树的顾锦元。 才会第一时间就派人告诉她,顾锦元在他这里,赶紧过来。 才会无意识地忽略顾锦瑟和他,有着男女之别。 才会明知,故犯。 第12章 . 不喜 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请帖,表面迎…… “哥哥。”脆耳的童声响起,屋内的人齐齐望去,只见一个男孩锦衣裹身,腰间一块纯白玉佩,正是顾锦元。 顾锦元松开下人的手,小跑进了屋子。王少林见到了顾锦元,以为那声哥哥喊得是他,他满脸笑容地伸出手,一声回应到了嘴边,就见顾锦元毫不犹豫地略过他,来到了裴泽身边。 王少林面色尴尬,硬生生将话吞进了肚子,悬在半空的手灰溜溜地收回去,他看向顾锦元,发现男孩倚在裴泽金光流转的轮椅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泽。 但裴泽不理顾锦元,他一双黑眸冷冷的,不管顾锦元如何黏他都纹丝不动,表情未变。王少林内心陡然而生一丝丝的快感,虽然他没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孩子较劲。 “锦元,快随我回去,你姐姐今日来镇国公府,到处找不到你,现下正急着呢!”王少林看顾锦元一时半会儿不想离开,不作他想,顿时就把顾锦瑟搬出来。他素日里不常见顾锦元,却也知道姐弟俩感情深厚,顾锦瑟之于顾锦元,就像块活招牌,怎么都管用。 果不其然,顾锦元听到了姐姐,视线终于转向了王少林:“姐姐来了?”他自问自答,未等王少林回答,自己抓耳挠腮地说:“姐姐来了,我要走了。” 裴泽意识到男孩这是对他说话,淡淡地“嗯”了一声。 主人送客,王少林最为欢喜,他忙不迭谢别裴泽,拔腿就要带顾锦元离开。顾锦元随王少林朝外走去,不忘朝裴泽挥手:“哥哥,我下次再来看你。” 裴泽闻言未语,目光落在男孩身上的玉佩,白玉色泽通透,质地上乘,正面刻着一个字:安。 那块玉佩是先皇后颖氏赠予裴泽的,梁光二十六年,江南进贡了一块色质极佳的白玉,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得到这块玉后,第一时间赠予太子妃颖氏,颖氏差人将白玉一分为二,打造成了两块玉佩,分别刻了平安二字。 梁元二年,十六岁的裴泽出征讨伐北境,临走之前他将刻了“安”字的玉佩赠给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女孩眉眼如画,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笑声好似银铃,脆耳动听。‘ 梁元七年,物是人非,不可一世的平阳王就此消失匿迹,裴泽如今是个无人问津的残废离王,当年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属于他的婚约不知不觉换成了五皇子裴铭。初夏的某日,多年闭门不出的裴泽见到了钻狗洞来王府的顾锦元,随身携带的玉佩上,有一个“安”字。 “哥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姐姐喜欢长得好看的,她一定会喜欢哥哥的。”男孩的声音还带着稚气,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裴泽,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舍不得离开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 “顾锦元。” 裴泽看着和当年的小女孩眉眼相似的脸,记忆,熟悉而陌生地一涌而来,那一瞬,好似有什么声音敲打了裴泽的心。 裴泽送顾锦元回了家,见到了顾锦瑟。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眉眼长开,五官精致好看。 “离王万福金安。” 顾锦瑟向他行万福礼,声音不再如当年清脆,可依旧悦耳动听。 裴泽抬眸看了她一眼,记忆里的眉眼与眼前重叠,少女眉清目秀,紧紧握住他赠予她的玉佩,流苏在风中摇曳。 裴泽回过神来,顾锦元已经随王少林离开了。离王府又恢复了空荡冷清,静谧无声,好似不久前顾锦元的吵闹不过微风刮过。 裴泽在正厅前看夕阳下沉,余晖落在门侧,照出一道斜影,俊美的侧颜定格在一瞬,他微微敛眸,看不出是失落,还只是平静。 * 王少林看了看还在和离王挥手告别的顾锦元,内心为他同情了片刻,顾锦瑟知道自己的弟弟闯祸后十分生气,这次回去,顾锦元十有八九是要禁在定国公府了。 不过这份同情稍纵即逝,当顾锦元说出下次再来的时候,王少林立刻改变了想法,心想着锦瑟妹妹还要将锦元多关几日,叫他长长记性,不要随便进离王府,更不要通过钻洞爬墙的方式进离王府。 临走时,王少林不禁看了离王府一眼,王府装饰奢华,宏伟壮观,光是正门都要比镇国公府大了一倍不止。牌匾上刻着离王府三个大字,正门雕纹壮丽,蟠龙盘踞,怒目而睁。本该是威严端庄的王府,可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冷冷清清。 离王府坐落的街道不甚繁华,唯独离王府门可罗雀,五年来几乎无人问津,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它是最奢华壮丽的,却也因此显得格格不入。 王少林心中唏嘘,这么好的地方,实在是可惜了,下一秒,他转念又想,以后,打死他都不再来离王府了! 张泗客客气气地送王少林和顾锦元二人离府,折回进了院子,还没走两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递给他一张请帖。 宫里送来的赏花请帖,张泗看了一眼收下,他回到正厅没看到裴泽,便径直向书房走去。宫里每每有宴会、花会、茶会等,都会送请帖来离王府,离王从不看请帖,更别说会去。张泗只负责送帖子到书房,至于离王看不看,那就是离王自己的决定了。 张泗刚来王府的时候,偌大的王府几乎没有人说话的声音,离王性格孤僻,喜怒无常,身边没有人敢主动靠近他。裴泽就寝的寒玉堂,只要裴泽在,谁都不敢主动靠近。 王府里还没有丫鬟侍妾,张泗进离王府一年了,除了在厨房浣衣房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使婆子外,他还没见到一个正值妙龄的丫鬟。 离王虽然腿不行,可他毕竟是大皇子,圣上亲封的离王,这些年,身边竟然一个通房侍妾都没有,不由得令人唏嘘,时间久了,更有人偷偷猜测,是不是裴泽不喜女色。 但裴泽是王爷,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府里的下人都不敢主动揽活,最后实在没办法,轮流上岗,三月一换,反正裴泽从来不记人脸,身边的小厮是胖还是瘦,他都毫不在意。 小厮只确保自己能活着挨过这三个月就行,张泗已经在裴泽身边呆了两个月,每日伺候裴泽的衣食住行。话虽如此,但裴泽根本不让人靠近,无论是一日三餐,还是沐浴就寝,张泗只负责把东西送到裴泽面前,放下后退出门外,裴泽完事后张泗再进去收拾,两个月来日日如此。 只是如此,这活计是十分轻松的,钱多事少,还有跨越阶级的希望,但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轻松。 裴泽暴戾无常,正常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是块寒冰,可他一旦失控,嗜血如麻,但凡是跟在身边的人都会遭殃。而最让人提心吊胆地,是裴泽的失控毫无预警,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 张泗进府一年,已经见过四五个小厮被抬了出去。性命为上,张泗最大的希望就是挨过这三个月,期间无不尽心尽责,绝不越雷池半步。 张泗一路行至寒玉堂,寒玉堂是裴泽日常起居的地方,五个房间坐落于离王府的正中央,是离王府中最大最豪华的居所。他快步走了几步来到了书房,书房是寒玉堂的一个次间,裴泽一天太半时间都在此处。 寒玉堂后面便是后花园,而后花园一墙之隔,就是镇国公府。 书房门紧闭,张泗站在门外,声音不高不低,毕恭毕敬:“王爷。” “进。”屋内传来冷冷的声音。 张泗动作很轻,开门的时候生怕吵到离王,谁都能看出来裴泽今日心情不好,会客的时候,裴泽脸色平静如奇,但眼神却能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可怕。 求生的本能让张泗明白,若是一个不小心打扰了心情不好,又在看书的离王,他能不能活着出这道门,都是个问题。 于是,张泗蹑手蹑脚走进,果不其然,裴泽正倚在桌前看书。张泗顿时大气不敢出,他暗暗观察了裴泽片刻,确保无虞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请帖拿出来,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王爷,皇后娘娘差人送来赏花请帖,请您过目。” 裴泽没有回答,书房安静地落针可闻,张泗知道这是可以了,他将请帖放在固定的位置,放完请帖后,一切如常,张泗任务完成,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离开时极为小心地关上房门。 书房内只剩裴泽一人,他今日没什么心情看书,翻来覆去始终在同一页,几乎是张泗关上门的瞬间,裴泽放下书,就看见左边一隅一抹亮丽。 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请帖,表面迎着纹理,一片荷叶覆了绿色,清雅至极。 好看的事物容易引起关注,裴泽亦不例外,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好似没看到似的,继续看书。 宫中的宴会,都是以皇后的名义送来的,但在裴泽的心中,皇后只有他生母颖氏,顾皇后对他再好,终究不是他母亲。 但下一秒,裴泽手里的书倏然放下来,他再次看向桌面的一隅,精致的请帖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眸色不可察觉地波动了少许。 顾皇后,是顾锦瑟亲姑姑。 裴泽伸手将请帖置于手中,甫一打开,请帖内荷花点缀,洋洋洒洒几行字,真挚诚恳,望离王务必赴宴。 裴泽把玩着手中的请帖,一双桃花眼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俊美的容颜寒光淡去了几分,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既是如此,盛情难却。 第13章 . 喜欢(捉虫) “锦元,姐姐问你,若是…… 马车内,顾家姐弟沉默不语。 顾锦瑟一身白红相间的襦裙,眉眼精致如画,赏心悦目。但她面无表情,不置一词,马车内安静的过分,顾锦元知道自己闯了祸,一双小手不安分地搓来搓去,时不时看顾锦瑟两眼。 折腾了大半日,顾锦瑟该有的心情去的七七八八,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顾锦元随王少林回到公府时,顾锦瑟看得出来,顾锦元心情很好,他一路小跑抱住了顾锦瑟,一张小脸天真无邪,张口闭口都是在说裴泽。 顾锦元喜欢裴泽,这是顾锦瑟始料未及的,可细细想后,又觉得情有可原。若不是喜欢,一个八岁的孩子,何故冒着摔下来的危险,爬树/翻/墙也要去见对方。 顾锦瑟看身边的男孩,落日的余晖透过帘子照进来,在男孩的锦衣上泛起了金光,通透的白玉佩光泽更甚,好看得相得益彰。 顾锦瑟看着那块玉佩,一时恍惚。好一会儿,她问:“锦元,你喜欢离王吗?” 听到顾锦瑟开口,顾锦元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扑进顾锦瑟怀中,很认真地点头:“喜欢。” “锦元喜欢离王哪一点?” 男孩认真地想了想:“都喜欢。” “为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还能为什么呀。” 男孩认真又稚嫩的语气,简单又干脆的回答,顾锦瑟怔愣了片刻。顾锦元能毫不避讳地说喜欢裴泽,可是,他却从来不说喜欢裴铭。 顾锦元一直都不喜欢裴铭,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前世顾锦瑟答应嫁给裴铭的时候,公府上下唯一说“不”字的,是顾锦元。 可没人把顾锦元的不喜欢放在心上,顾锦瑟如是,她安慰自己的弟弟,说她是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会一生过得幸福顺遂。 “是吗?”那时的顾锦元,天真无邪,与今日无异,仰着白皙如玉的小脸,如是说道。 是吗?顾锦瑟如今回想起这个问题,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时候顾锦瑟也会想,是不是只有小孩子看人的时候不作他想,只是单单纯纯地因为那个人喜欢或讨厌。 没有外表的迷惑,没有身份的加持,去掉这些,裴铭还会娶顾锦瑟吗? 答案不言而喻。 反言之,顾锦瑟是否还会喜欢裴铭,这一世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但若是在前世,她却无法回答。 但这一世,有个人,顾锦瑟不在意他的外在,心甘情愿,她想嫁给他。 顾锦瑟抚着怀中男孩的头发,看着男孩的眼中是满满的温色,她想了许久,才试探性地问:“锦元,姐姐问你,若是姐姐和哥哥成亲,锦元可欢喜?” 顾锦元抬眸看她,时间只定格在一瞬,下一刻,白皙如玉的小脸笑颜如夏日的荷花绽放开来,一双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可爱。 顾锦元甚至不用回答,顾锦瑟就知道了他的答案。当顾锦元笑靥如花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顾锦瑟心中最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既是如此,盛情难却。 姐弟俩相视一笑,马车内,岁月静好,夕光仿佛要把两人揉进了这金黄的余晖中,温暖而舒适。 而马车外,芝兰和知夏脸色煞白,对车内人所言,惊恐万分。 * 顾家姐弟走后,王少林杵在自己的房间内,若有所思,一侧的美妾温香软玉,他却提不起半分兴趣。 美妾似是从未受过这般冷遇,她温言软语倚在王少林身侧,稳稳攻进,就在她以为水到渠成之时,王少林却一把推开她,走了出去。 王少林一路来到了林夫人的居处,晚膳的时间已经过了,林夫人这厢在房内剪烛,看到儿子突然来了,微微一愣。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时间,王少林都是美人在侧的,极少会出自己的院子,林夫人一时觉得奇怪:“少林,这么晚了,找娘有事吗?” 王少林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疑惑,他问道:“娘,定国公府和离王有什么交情吗?” 林夫人年近四十,风韵犹存,她披了件外衣,甫一听儿子问及此事,内心不可免抖动了一下,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说道:“你这孩子,无端问这个作甚,定国公府和离王府能有什么交情。” “锦元看上去很喜欢离王。”王少林看林夫人表情未变,觉得自己是多思了,说道,“离王看上去对锦元冷漠,可锦元两次在离王府都是完好无损的,儿子就是觉得奇怪,问问罢了。” 这不怪王少林多想,外人如何传裴泽,镇国公府就住在隔壁,如何不知?顾锦元天真不懂事,误打误撞进了离王府,一次还好,可几天的时间里去了两次,不见那位喜怒无常的离王动怒,这已经让王少林存疑了。 一想到裴泽的眼神,王少林就心有余悸,但顾锦元不怕裴泽,而裴泽看顾锦元的时候,眼神虽冷,却毫无排斥之意。 经王少林一说,林夫人心里跳得更加厉害了,她咬口两家没有交情,好说歹说打消了王少林的疑虑。 待王少林离开后,林夫人径直去了书房,来找镇国公王石。王石年近五十,两鬓渐白,他下朝后就在书房里,这厢正要回居所就寝,却见林夫人匆匆而来,面带忧色。 王石还没开口,林夫人倒是先说了:“老爷,这几日锦元去了离王府两次,若不是少林今日问我,我差点都忘记,离王和锦瑟是有婚约的,这,锦元出现在离王府,若是离王想起了这事,该如何是好?” 镇国公府是两朝公爵勋贵,顾锦瑟和离王的婚约,他们是为数不多知情者之一。听到林夫人说起往事,王石的神色复杂了一瞬,但很快他敛去神色,将林夫人揽入怀中,温言道:“夫人你这是想多了,离王多少年没出门了,怕是锦瑟是谁都不知道。” “我就是害怕,这京城谁不知道,锦瑟是要嫁给睿王的!”林夫人随王石入了书房坐下,叹息道,“离王是个好的,可天意弄人,他和锦瑟有缘无分,只愿别误了锦瑟的终身大事才好。” 王石从回忆中醒神,听见夫人的话,摇头道:“未必。” 林夫人以为王石说的是后者,惊呼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王石摇头一叹:“顾易这几日心事重重,若睿王同锦瑟婚事真的成了,我们早该知道了,可到现在都没个动静,这婚事,怕是不成了。” 林夫人本以为王石说的是离王会误了顾锦瑟一事,完全没料到顾锦瑟和睿王婚事未成,她听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石知道自家夫人会是这个反应,伸手握住了林夫人的,手背上传来温度,林夫人回过神来,忍不住道:“这……老爷,此言可当真?” 王石不置可否,林夫人见状,垂眸不语。 不日前裴铭求亲,她是知道的,以为当日就能得了消息。可一连几日,定国公府毫无动静,林夫人专门差人问了定国公府的小厮,听闻裴铭离开时聘礼是留下了的,就以为这事成了。 不光是林夫人以为,京城中高门世族的太太千金们,皆以为如此。更别说,今日宫里送来了皇后娘娘的请帖,顾皇后和定国公府的关系,京城谁人不知。大家收到了请帖,心照不宣,都以为这是皇后娘娘借此祝贺两个年轻人事成呢。 可,谁能料到,会是这般结果?林夫人心中一阵唏嘘,尽显遗憾之色。 “夫人,你不日进宫,切莫在皇后娘娘面前提及锦瑟与睿王,以防万一,咱们不置可否,一切等宫里如何决定。” 林夫人点点头:“老爷,我知道了。” 说完,两人相顾无言。没多久,林夫人面色一变:“老爷,锦瑟同睿王的婚事不成了,那,那这婚事岂不是……” 还没等王石回答,林夫人又是说道:“毕竟是先帝下旨赐婚,若离王真的要娶锦瑟,据理力争,这可如何是好?”林夫人从小看顾锦瑟长大,心里已然把她当做亲女儿,离王双腿已废,哪个母亲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残废呢? 林夫人话音刚落,两人皆又是沉默不语。 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王石思及当年往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哪一味更甚。 离王裴泽是皇长子,更是先帝在时的皇长孙,先帝对裴泽尤为疼爱,裴泽满月酒时,先帝对到场的王公贵族说道:“皇孙怜爱,朕心甚慰,下旨,在座的众爱卿将来的第一个女儿,便是朕今后的孙媳妇。” 君无戏言,当时在座的王公贵族无一不开心,回家后勤勤恳恳,都想自家能生出这个未来的天家媳妇。 镇国公王石亦是如此,他回去和林夫人辛苦耕耘,不曾想,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 不仅是王石,不知道是不是天家威严的缘故,一连五年,当年在场的王公贵族中竟没有一个生出女儿的,但凡出生的,必定是儿子。 就在大家以为这事不可能的时候,定国公顾易拔得头筹,梁光二十二年,顾锦瑟出生了。 第14章 . 争论(1) 裴泽满月酒的时候,顾易还…… 裴泽满月酒的时候,顾易还只是世子,尚未婚配,大家心照不宣没把他算进去,谁能想到,最先生出女儿的,竟是最晚成婚的顾易。可想而知当时知情的王公贵族有多眼红,王石和顾易两家世交,每次看见顾锦瑟,都酸得不行。 梁光三十年,先帝驾崩,当今圣上即位,对裴泽和顾锦瑟的婚事尤为满意,虽未明说,但知道先帝圣谕的王公贵族都知道,大皇子裴泽和定国公家的大小姐,是结了亲的。 可后来,梁元二年,玄清门宫变,最受宠爱的平阳王裴泽跌落神坛,众人感叹之余,首先想到的,便是顾锦瑟与裴泽的婚事。裴泽双腿落残,失去了储君之位,终日把自己关在王府中不出门。皇上知道裴泽继位无望,便再未提及此事。 当年有多眼红,如今就有多唏嘘。 王石犹记得自己还安慰过顾易,世事无常,顺势而为吧,顾易不置可否,二人饮到天亮。翌日,宫里传出了消息,定国公的大小姐和天家的一位皇子有婚约,并未说是哪位皇子。 那一日的清晨,王石记忆深刻,他宿醉在江边吹冷风醒酒,人来人往传出这个消息时,他立刻醒酒了。 王石是两朝元老,官场沉浮多年,天家的意思如何,他心里明明白白的。颖皇后薨逝,顾易的胞妹顾榕成了皇后,不论是天家还是定国公府,都想要亲上加亲。 遍观宫中,与顾锦瑟年纪相仿的,唯有睿王裴铭。 皇上未置一词,太后睁一眼闭一只眼,顾皇后和定国公府也就默认此事。 皇上不能下旨赐婚,不然就是违背先帝旨意,但只要顾锦瑟和裴铭成了婚,名正言顺,皇上就能对外声称是两人情深意重,两情相悦,不忍拆散一对意中人。先帝有旨是不假,圣上于理不合,于情,他却赢得了人心。 顺势而为,无论是天家还是定国公府,都能解决后顾之忧,这其中,唯一的牺牲品,就是离王裴泽。 可如今,定国公顾易虽未明说,王石与他相交多年,却能隐隐感到,顾锦瑟与睿王,没什么希望了。 王石明白定国公府隐而不发的原因:若顾锦瑟不能和睿王成婚,宫里再没有别的适龄的皇子,唯有离王,先帝赐婚,比睿王更为名正言顺。 可叹的是,定国公府就是不愿与离王结亲,才看中了睿王,没想到,绕来绕去饶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原点。 顾锦瑟从小常来镇国公府,王石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他和林夫人多年没有女儿,心里也是把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疼爱。可归根结底,这是定国公府的家事,这婚事一开始就没落到王石身上,他何必纠结于此,于是,王石沉吟了片刻,才道:“圣心难测,这些年皇上对离王不管不问,这婚事成不成,全看天意,夫人莫要过于担忧了。” 林夫人闻言,不冷不淡地“嗯”了声,自己的丈夫做事前总以家族利益为先,不像林夫人重感情。 她和顾锦瑟的生母小林氏是闺中密友,林夫人出身一般,是商户之女,小林氏却是正经地高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扬州林家是当地有名的世家大族,小林氏从小与定国公世子顾易定了亲。 按照理说,林夫人的出身,与镇国公府是无缘的,她远在扬州,本应和王石见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梁光十五年,扬州水患,流寇肆意,朝廷派人来扬州止水剿寇,其中便有镇国公王石和定国公世子顾易。 林夫人因着与小林氏相交,在林府第一次见到了王石,彼时王石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隐隐流出的成熟气息,她对王石是一见钟情。 可王石是镇国公,林夫人不过商户之女,两人之间的天差万别,可想而知。 小林氏知道林夫人的心思,彼时王石元妻病逝,尚无子嗣,公府缺一位继夫人;小林氏从中斡旋,说服林府收了林夫人为义女,加之王石对林夫人有意,就这样,次年,林夫人风风光光从扬州远嫁京城,成了镇国公府的继夫人。 林夫人嫁与心上人,婚后一直到现在,与王石蜜里调油,生了五个儿子,幸福顺遂。可小林氏却没这么幸运了,先是出阁前林父去世,小林氏守孝三年,她已至及笄,再守孝三年,可想而知,京城中有不少世族蠢蠢欲动,想上定国公府求亲,可这些都一一被顾易退了回去,可不过一年,定国公因病去世,顾易又是守孝三年,两个人硬是拖了四五年才修得正果。 可这份得之不易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小林氏生顾锦元难产去世,姐弟俩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林夫人感叹世事无常,若非小林氏,她不会有今日,如今小林氏却先她而去,她为着恩情,自当报答一二。是以,这些年来,林夫人几乎是以半个母亲的身份来照顾顾锦瑟姐弟,当初为着恩情,如今早已在林夫人心中融为亲情。 在林夫人心中,顾锦瑟就是与她亲生女儿无异,若是当年的离王,顾锦瑟嫁给他,郎才女貌,可如今,离王连常人都不是,他是个残废,今后的大半辈子都在轮椅上度过,偏得,他性情残暴,隔壁的这几年的动静,她多少听闻。若顾锦瑟嫁了过去,不得被离王摧残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林夫人复看向王石,见他神色平静,面无忧心之虑,林夫人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心中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知道王石一切为镇国公府考量,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温言道:“老爷,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嗯。”王石知道林夫人的心思,希望他能出一份力,可他虽是镇国公,在朝中有声望,但这声望,远不及顾皇后。 并非没有办法,只是王石,他不想惹是生非罢了,他年近五十,儿孙满堂,实在不想为外人之事,惹出无生事端。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偌大的定国公府次第点燃了灯,长安院传来了饭菜的飘香,晚膳时分,下人们次序上菜,手脚麻利,无人敢多停留半分。 饭桌上,出奇的安静,上座的顾老夫人和顾易沉默不语,看似专心致志地用膳,可两人的面上神色凝重,叫人不寒而栗。 顾易今日难得在府中用晚膳,但这顿饭,吃得却让人不舒服。一向在饭桌上对顾锦元嘘寒问暖的顾老夫人,此刻都面色沉重,不苟言笑。 顾锦元就在顾老夫人旁边坐着,可顾老夫人自顾自,丝毫不顾他。两个小辈极少见到这种状况,低头扒拉饭菜,谁都不敢先开口。 一顿饭的时间,竟是无人说话。顾锦瑟心中隐隐不安,她一顿饭吃得忐忑,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晚膳后,顾锦瑟送顾锦元回房,人刚踏出顾锦元的月清轩,知夏就上前告诉她,顾易要见她。 顾易一连好几日不回府,就算回来亦是心事重重,今日竟在晚膳前就回来,顾锦瑟本应是放心才是,可一想今日饭桌上的异样的沉默,顾锦瑟心中一乱。 顾锦瑟出门前匆匆披了见外衫,夏日的夜晚并不冷,相反,有种解暑的清凉,可顾锦瑟走在夜色中,却觉得冷,越走进书房,顾锦瑟心就跳得越厉害,身体就愈发觉得冷了。 人到了书房门口,顾锦瑟心跳已经快到不能立刻进去,她倚在门口缓和了片刻,才面色平静,不徐不疾地走进书房:“爹爹,你找女儿有事?” 顾易正立于案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听到顾锦瑟的声音,他放下书,转过身来,指着面前说:“坐吧。” 案前有个茶桌,茶叶、茶具摆置妥当,顾锦瑟心中一咯噔,知道顾易这是有重要的事与她说了。 两人相对坐下,顾锦瑟乖觉地开始烧水泡茶,水这厢还在一边烧着,需得片刻,顾易正襟危坐,开门见山:“为父想了想,你若真心对睿王无意,那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顾锦瑟猜到如此,但心中大喜,眉眼舒展开来,盈盈缀了笑意,她发自内心地脱口而出:“爹爹,你说的是真的?” 顾易见女儿毫无遮拦的喜悦,他点头:“嗯,睿王虽好,我们定国公府却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当年宫变之后,宫里有意无意透露出要五皇子换大皇子的意思,顾易不置可否,后来,顾易见五皇子不但风华正茂,还是个根深情重之人,这才渐渐有了心思。顾易对小林氏一往情深,思及爱妻,他对同道中人五皇子越看越满意,若是锦瑟嫁给了他,以后定是幸福顺遂的。 可顾锦瑟拒婚不嫁,态度坚决,那日她含泪而语,顾易看了心疼,后又心中生疑,这才一连几日,差了心腹一一查探。 这些年来,顾锦瑟出席的各种宴会、花会、马球会数不胜数,随之而来的,还有五皇子睿王。所有人都以为五皇子是随顾锦瑟而来,饶是顾易,都是这么认为的。 顾易原是抱着希望的,想来是自己多思多虑。可心腹越查,顾易脸色越是凝重,查到最后,顾易面色发冷,竟是听都不想再听。 睿王确实是情深意重之人,却并非是对顾锦瑟。这些席会睿王之所以会去,完全是为着另外一个千金,宰相幺女,徐晚儿。 第15章 . 争论(2) 裴铭既与徐晚儿两情相悦,…… 据心腹查知,过往那些席会将要结束的时候,裴铭和徐晚儿都会不约而同地消失段时间,二人极为小心,彼时大家忙着收拾离开,少了两个人大家不会怀疑,只以为离开的人是在更衣,不易发现。 二人次次如此,从未间断,饶是顾锦瑟因病没去的一次马球会,两个人都在偷偷幽会。 顾易昨日知道此事时,内心愤懑,对裴铭的好感瞬间全无。 若只是裴铭与徐晚儿两情相悦,顾易不至于此,更让他怒意满溢的,是裴铭明知自己喜欢徐晚儿,还要去招惹顾锦瑟。 顾锦瑟参加席会,裴铭就挨着时间一同入场,除却与徐晚儿私会,他一直都在顾锦瑟身边,保持着刻意的距离,引得众人注目,少不得艳羡一番郎才女貌,睿王情深意重云云。 顾易当即便知裴铭接近顾锦瑟的目的,裴铭想借定国公府之力走上储君之位,这无可厚非,可裴铭犯了忌,大忌。 顾家都是重情之人,顾易对小林氏情深,多年来不曾再娶;顾皇后顾榕对圣上情深十三年,隐忍大度,不争不妒,甚至对别的宫妃生的孩子一视同仁。 重情之人,容易被伤,小林氏走了八年,顾易是念了八年,他身为一个男人,都觉得无比煎熬,可想而知顾皇后这十三年,日日夜夜,有多煎熬。 正因为如此,顾易才不愿意让女儿受苦,顾锦瑟从小耳濡目染,她喜欢上一个人,比起顾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裴铭既是对顾锦瑟仅利用之嫌,若二人成婚,顾锦瑟未来的日子,甚至都比不上她的姑母。 裴铭此举,就是在给重情的顾家人打脸,既是如此,顾易又何必执着这门亲事? 裴铭既与徐晚儿两情相悦,那便让他去迎娶徐晚儿,不管如何,都不能祸害了他的女儿! 想到这里,顾易多看了顾锦瑟两眼。 茶壶的水开了,冒着丝丝白汽,顾锦瑟倒入热水,水汽氤氲,父女二人被这水雾短暂地隔开来,顾易见顾锦瑟眼角盈盈的笑意,知道她是真心不想嫁给睿王,暗暗放下了心。 好在顾锦瑟态度坚决,这才让顾易有了看清裴铭的时间,这一点上,他对自己的女儿,更为满意了。 顾锦瑟撇去茶沫,再次注水,茶香蔓延开来,她无了后顾之忧,浑身轻松。她动作轻缓,掂着水壶的手白皙如玉,迎着水汽氤氲,更显肤白。 顾易越看自己的女儿越为满意,她马上及笄,裴铭的事情是不成了,但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另外一件事。 “锦瑟,你马上及笄,为父替你相看了几位同僚家中的青年才俊,孙太傅的长子,永安侯的孙子,相国府的幼弟,这几位都是不错的人选,锦瑟你可以同为父说说,相中了哪一家的公子,为父不日就上门去。” 顾锦瑟还在注水的手猛然一顿,热水错了几分,溅到茶杯的边缘,飞溅开来,有几滴落在顾锦瑟的衣袖上,她却顾不得了,抬眸看向顾易,一脸不解:“爹爹,您这是何意?” 顾易实话实说:“你毕竟有婚约在身,拖下去不好,需得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咚”的一声,顾锦瑟倏地放下水壶,正色道:“爹爹既是知道女儿有婚约在身,还替我相看别家的好男儿,于情于理,可如何?” 顾易没把顾锦瑟的质问放在心上,只当她还小,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你同睿王,于理亦是不合,你当初想嫁给他,爹爹不也是做到了么?” 顾锦瑟急了,声音高了几分:“爹爹!” 顾易见顾锦瑟的神色,内心一沉。他隐约觉得顾锦瑟主动谈及与离王的婚事是有隐情,如今看来,他想的不错。只是,他不同意。 “好了,为父心意已决,睿王心术不正,为父已看清他的为人。”顾易语气带了坚决,他反问顾锦瑟,“但离王,锦瑟,你可知,为父为何同意你嫁给睿王?” 顾锦瑟不回答,而是反问顾易:“爹爹,女儿拒绝睿王便是为着与离王的婚事,爹爹此言,置女儿于何地?” 顾锦瑟想过顾易不会立刻同意此事,却没想过顾易竟这般排斥离王,她的父亲,不愿与裴泽扯上关系。 顾易没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了水壶重新注入了新的热水,茶叶在杯中绽开,茶香在鼻尖弥漫,顾易呷了一口,才继续道:“你还小,并不懂其中利害,为父不否认,有这部分的原因在,但,不止于此。” “为父哪怕让你嫁给一个平平无奇之人,都不会同意你和离王成婚,就算是先帝旨意,如今记得的人还有多少?皇上这些年都没提及此事,只要你嫁了人,总有说法能圆过去!” 皇上既是一开始拿两个年轻人情深意重,两情相悦来堵悠悠之口,顾易同样也可以如法炮制,只不过这次与睿王无关而已。 拿裴铭换裴泽一事是皇上提及,顾易不过是承了情。 这事,是皇上有亏在先。只要顾锦瑟及时找了好人家,皇上就算怪罪,也说不了什么,不但如此,还能顺着原来的意思昭告天下,皇上不忍拆散一对意中人,虽未执先帝圣谕,却得了民心。 顾锦瑟凝着顾易态度坚决的面色,那一瞬,她惊觉,父亲与朝中那些大臣官员无异。 左右逢源,谁得了势趋之若鹜,反之,谁失了势就退避三舍。 想来也是,顾易在朝多年,早就修炼成精,只不过是裴铭装得太好,他才没立刻看清。 但顾易的决定,却让顾锦瑟大为失望,她问他:“爹爹也是觉得,离王是个废人,才不愿意女儿嫁过去?” 这话指意明显,顾易忍不住皱了眉头,他看向顾锦瑟,手中的茶杯重重地落了桌上,厉声道:“锦瑟,你做事不能只考量自己,你可有想过定国公府,有想过你的弟弟和祖母,有想过一心为你的林夫人?但凡你想过这些,你就决计不该嫁给离王!” 顾易素日和蔼可亲,在顾锦瑟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面目含笑,看她时,神色和蔼可亲,满满的都是慈爱。自母亲去了后,顾易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日,那一段时间,他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直到某日吓得顾锦瑟哇哇大哭后,才有所收敛。 平心而论,顾易对顾锦瑟姐弟俩,算是做到了父亲的义务,他很少对顾锦瑟严词以待,但今日,他却从头至尾皆如此,冷静客观地不像是她的父亲。 顾锦瑟心中苦涩,顾易竟说她不为定国公府着想,饶是无意之言,都让顾锦瑟心脏抽痛,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谁说女儿没想过,女儿正是想过,才会拒绝睿王的求亲,女儿比任何人,都要在意这个家!爹爹说是为女儿考虑,却未经女儿的同意就替女儿相看了别人!爹爹不想和离王扯上关系,是怕引火上身,可女儿不怕!” “放肆!” 第16章 . 花会(1) 画面碎了一片又一片,顾锦…… 月雅阁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丫鬟们鱼贯而入,为顾锦瑟洗漱,更衣,梳妆。 顾锦瑟面无表情,她宛若一个提线的木偶,任由下人在她面前晃悠,一双明眸虽盯在某个位置,却好似什么都看不到。 那日在书房,顾易和顾锦瑟对峙争论,虽未面红耳赤,可两人终是不欢而散。顾锦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回到月雅阁的,只记得临走前,顾易摔了杯子,茶水溅了一地,神情严肃,不肯再同顾锦瑟说一句。 顾锦瑟想说的话全都咽回到了肚子里,生平第一次,她觉得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官场沉浮、城府深沉的定国公。 顾锦瑟并非不理解顾易,裴泽今非昔比,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与之为伍。裴泽如今虽为离王,可一无兵权,二无政绩,文武两道,都再与裴泽无关了。 尤其,他还是个残废,担着一个王爷的虚名。若是品阶不高的官员,或是商户愿意与之结亲,但像定国公府这般世代簪缨,是决计看不上一个空有一个虚名的王爷。 更别说定国公府,已经出了一个皇后。珠玉在前,顾锦瑟身为定国公府的嫡女,未来的夫婿未必现在就身居高位,但必须得是人中龙凤,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而裴泽,早就被顾易剔除了,早在他被封为离王的那天,就从顾易的视线中永远地划了出去。 正因为如此,正是如此,顾锦瑟垂眸,泪水簌簌而落,正因为无人愿意与裴泽为伍,无人愿意登门离王府,她才更要,走向他,靠近他,让他知道,这世上还会有这么一个人,不顾一切,愿意来到他的身边。 前世的画面一晃而过,静谧的夜晚,幽深的森林,白骨森森的乱葬岗,蚊虫徘徊在腐烂的尸体前,多得是不得瞑目的惨死之人,或恨或怨。 随着画面,重重尸体层峦叠嶂之下,顾锦瑟看见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口吐鲜血,不能瞑目,视线的落向是不远处的顾锦元,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纤细的脖颈上一道醒目的勒痕,以及永远闭上的眼睛。 那是前世的她,前世的胞弟,生前锦衣玉食,却惨死狱中,死后只能在乱葬岗中,暗无天日。 人死了,若不能埋骨于土,入土为安,便是不得超生,永无宁日。 画面碎了一片又一片,顾锦瑟倏然睁大了杏眸,梨花带雨的容颜更为艳丽,她眼神中带着任谁都无法为之动摇的坚决。 “姑娘!”芝兰见顾锦瑟落泪,神色倏变,可话道嘴边,却犹豫了。 自顾锦瑟从书房回来后,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小世子禁足在府中,得了空闲,也只有在小世子来看她的时候,顾锦瑟的神色才好一点。 顾易和顾锦瑟说了什么,芝兰并不清楚,可心中隐隐觉得,是为着那日顾锦瑟说要和离王成亲的缘故。芝兰知夏听了此事,内心震惊万分,但未曾将此事告知顾老夫人和顾易。只不过这几日顾易和顾老夫人心事重重,芝兰性子稳重,思来想去,怕是为这离王和顾锦瑟的婚事一事了。 “无妨,继续梳妆吧。”顾锦瑟敛了神色,淡淡说着。 眼泪将上好的妆容弄淡了些,今日入宫,顾锦瑟是主场,她需得完美无缺,高光亮眼,一幅完美的画面出了瑕疵,芝兰毫不犹豫全须全尾地重新画了妆容。 最后一笔描眉结束,芝兰如释重负,看着眼前的顾锦瑟,满意之余亦惊艳不已。 顾锦瑟今日衣着不算鲜艳,以往进宫,她都是挑最亮丽的衣服,今日却选了一件最为素雅的长裙,芝兰以为,这长裙太淡,顾锦瑟穿了怕是要淹没在群芳争艳的世家千金之中,故而铆足了劲儿,在妆发上下了功夫。 这一件长裙颜色淡丽,白中透着浅浅的黄色,而顾锦瑟妆容淡雅精致,细眉朱唇,明眸皓齿,竟与这一身长裙相得益彰,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只可远观,叫人不敢轻易靠近,怕沾染了这如玉如月的仙子。 芝兰愣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都不动,顾锦瑟笑了,忍不住点了点芝兰的鼻尖:“怎么,对被自己的巧手惊到了,连话都说不出了?”芝兰大囧,脸上泛起了红晕:“姑娘,你又在笑话我了。” 虽这般说着,她亲自为姑娘梳的妆,被姑娘夸了,芝兰心里开心的很。 “姑娘,林夫人到了,这厢在长安院和老夫人说话,叫姑娘准备出发呢。”知夏掀开帘子进来,话音刚落,她抬起头,见到了准备好的顾锦瑟,如方才的芝兰般,怔愣了片刻,不禁脱口而出:“姑娘,你真好看。” 毫无遮拦的赞美,顾锦瑟和芝兰不禁“扑哧”一笑,知夏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说的不对,复道:“奴婢真心觉得姑娘好看。” “我知道。”顾锦瑟闻言而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过,她徐徐走上前,如法炮制点了点知夏的眉间,“走吧,随我去长安院。” 知夏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她又怔愣了半晌,看芝兰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她福至心灵,心中按耐不住的冲动:“姑娘,你是要带我入宫吗?” 顾锦瑟笑着点头。她虽经常出入皇宫,但能带的人十分有限,贴身的丫鬟只能挑一个跟着。以往都是稳重的芝兰随她入宫,皇宫规矩颇多,知夏性格有点迟钝,是以顾锦瑟很少带上她。平常人何其不想一堵皇宫风采,知夏虽未明说,但顾锦瑟是知道知夏心生羡慕。顾锦瑟前世高调入宫是为了炫耀,这一世,她心中有了抉择,稳重不少,带知夏入宫,也算是圆了知夏的心愿。 知夏两眼一亮,欢喜地快要跳起来,她忙不迭向顾锦瑟行了大礼:“谢姑娘,姑娘人美心善,知夏感激不尽。” “你呀!”顾锦瑟忍不住笑着说,“还不快随我去祖母那里。” 主仆二人一路行至长安院,林夫人与顾老夫人相谈甚欢,甫一见到顾锦瑟进来,只觉眼前一亮,缥缈如画的人儿徐徐而入,林夫人看了一时恍惚,定睛了一看,才确认是顾锦瑟:“锦瑟来了!”林夫人忙上前握住顾锦瑟手,温言软语道:“锦瑟今日这一身倒是少见,别有一番仙气。” 顾老夫人闻言看了一眼,她第一眼见到顾锦瑟时想法与林夫人别无二致,以往顾锦瑟进宫,衣着不甚华丽,生怕自己不够出众,叫人抢了风头。今日换了件素雅长裙,竟意外的赏心悦目,她肤色本就白皙如玉,淡色的长裙裹身,愈发显得清水芙蓉。 顾锦瑟盈盈而笑,规矩地向林夫人和顾老夫人请安,她侧过身来,发现王少林也在。 “二哥哥安好。”顾锦瑟福礼道。 王少林忙不迭起身回礼:“锦瑟妹妹妆安。” “二哥哥今日也要进宫么?” 镇国公府子嗣众多,却没有适龄的女儿。顾锦瑟以为只有林夫人赴宴,见到王少林微微惊讶,但并未多显,例行问了一嘴。 可不知怎的,王少林闻言却不安地摸头,一时语塞,顾锦瑟不解,却见林夫人上前,微笑地说:“你这二哥,平常没个正经,年纪也不小了,该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顾锦瑟恍然大悟,林夫人生了五个儿子,长子和三子都成了婚,但居老二的王少林却迟迟没有着落。 这也怪不得王少林,他其实早有婚配,与三少爷一前一后下的聘礼,定了婚期。可大婚之日,未婚妻却与人私奔而去,镇国公府丢了好大一个脸。 因着三少爷的婚期早就定下了,镇国公和林夫人怕老三的婚事不成,夜长梦多,一咬牙,就让三少爷如期成亲。 思及此,顾锦瑟再看看王少林,对方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顾锦瑟一笑回之,视线转向林夫人,温言道:“今日宫中花会,京城的高门勋贵之女都会来呢,百花齐放,二哥哥可是有福了。” “瞧瞧,我刚才还说什么来着。“林夫人掩唇一笑,“方才,我正同老夫人说这事呢。我鲜少出门,不怎么结交高门世家的太太,正好趁今日这个机会,为你二哥哥寻一门好亲事。" “娘……”王少林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几许。 顾老夫人对王少林算不上有好感,不过是未过门的妻子跑了就断了上进的心思,她心里觉得王少林难成大器。因着林夫人对顾家姐弟毫不吝啬的疼爱,顾老夫人对王少林虽是不喜,但也不至于讨厌的程度。想到这里,顾老夫人不动声色道:“二郎心细,想来会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皇后娘娘那边我同她说过,她会替二郎留意一二。” “老夫人您太抬举了,皇后娘娘一国之母,怎可劳烦她出面呢。”林夫人没想过顾老夫人会主动拜托顾皇后帮忙,心中大喜,有皇后出面,王少林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姑娘。 “林夫人客气了,老身这两个孙辈给林夫人添了不少麻烦,皇后对林夫人亦是感激,帮二郎相看合适的世家姑娘,情理之中。” 林夫人承了这份情,王少林有前车之鉴,老三的女儿都会在地上跑了,可他现在还没个着落。顾老夫人就算不说,她原也是要开口拜托顾老夫人的。思及此,林夫人忙谢过顾老夫人,半推半就地应了。 众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这才从长安院出来,朝大门外走去。 第17章 . 花会(2) 拜别顾老夫人后,三人朝外…… 拜别顾老夫人后,三人朝外走去,顾锦瑟是女眷,林夫人差人将马车在停在了内院垂花门,王少林则是送林夫人和顾锦瑟上了马车后,去了大门外。 马车稳稳地向前行驶,定国公府离皇宫不算远,笔直的玉安街一路向前,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玉安街一路人多繁华,马车外人声鼎沸,不绝于耳,可车内,随着马车不断前进,林夫人绷着身子,一呼一吸都不免紧张起来。 林夫人身上的宫服还是受封诰命时一并裁制的,她风韵犹存,但岁月的流逝让林夫人穿不得鲜亮的衣服,她着了件藏青礼服,外披一件同色大衫,一眼望去,美丽端庄,可神色却不由自主地隐隐担忧起来。 顾锦瑟坐在身边,知道林夫人虽为诰命,但进宫次数不多,如今又带了王少林入宫,难免紧张了些,于是,顾锦瑟伸出握住了林夫人,轻言道:“姨娘去看过锦元了?” “嗯,他几天没来府中了,我实在想念,今日就来得早了些。”林夫人说,提及顾锦元,她放松了不少,“我去月清轩的时候,锦元自己正读着书呢!难为你一直叮嘱他,将他教养得不错,比我那几个孙子孙女乖觉了不知多少倍,学堂上,夫子还时常夸锦元习课认真。” 车内紧张的氛围淡去了几分,顾锦瑟微笑:“姨娘言重了,这些年若不是姨娘帮忙照顾,锦元不知该有多顽皮。” “你这孩子,夸你一两句还要把功劳揽到我身上。”林夫人佯装嗔道,忍不住点了顾锦瑟的眉心,“锦元自觉性好,你看我家二郎,从小要是有锦元一半的乖巧,也不至一把年纪了,还不务正业。” 顾锦瑟听林夫人复说起王少林,她视线迎着前方,莞尔一笑。 王少林是典型的高门公子,他非长子,世子之位不是他的,他也一心无意于朝政,读书一般,只想游山玩水,美人在侧。这样看来,他确实不务正业,顾锦瑟却觉得王少林这样也好,一生无忧无虑,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 “二哥哥对姨娘关怀备至,姨娘还不开心么,这世间又有几个男子像二哥哥这般心细体贴,替姨娘操了不少的心。” 王少林虽无所上进,可若说优点,大抵是王少林知晓女人的难处,上至林夫人,下至丫鬟婢女,他从未甩脸说过重话,即便是去青楼酒馆,他也不会因对方地位卑贱就低看人一眼。哪怕当年他被悔了婚,京城上下对他看笑话之余亦遗憾可惜,纷纷对他那未婚妻恶语嘲讽,就连素日一向端庄自持的林夫人都忍不住编排了几句,独独王少林,不曾对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妻说过一句不是。 顾锦瑟这话说在林夫人心坎上,林夫人眉眼舒展一笑,握着顾锦瑟的手道:“你二哥哥也就点好,几个兄弟中就只有他不惹是非,从小没怎么让我操心。要是能再说一门好亲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说着,林夫人心里陡然一个想法一闪而过。 离王刚出事的时候,林夫人还想过撮合顾锦瑟和她的长子王少安,只不过后来宫里放出了消息,就此作罢。如今顾锦瑟与五皇子既是不成了,何不趁此机会,赶紧为顾锦瑟说门亲事? 顾锦瑟如今亭亭玉立,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家世又极好,放眼全京城,应当是说得门好亲事的。 林夫人的四子和五子年纪还小,至于王少林,她压根儿就没考虑。林夫人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亦了解镇国公府的地位,若非世子,想娶顾锦瑟,除非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但京城上下不乏青年才俊。圣上压着先帝的旨意不发,意味明显,顾锦瑟与裴铭的婚事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担着情深的虚名,既为圣上赢得了名心,又和世代簪缨的定国公府亲上加亲,一举两得。而如今,这情深的虚名没了,婚事也要告吹,何不趁此机会替顾锦瑟立寻一门亲事。 当年的肱骨之臣皆知婚约实情,圣上拿睿王换离王与顾锦瑟成婚,是圣上有意不执先帝旨意在先,臣子不言不代表没有意见,圣上若是因顾锦瑟嫁与了旁人而动怒,怕是会寒了股肱之臣的心。 此事若成了,圣上依然能借机赢得民心。是以,圣上虽会动怒,却不见得会迁怒于定国公府。 林夫人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表面波澜不惊,但心里却忍不住想,没准,还真的可以。 * 皇宫玉楼金殿,宫墙高筑,不甚气派。 进了宫门,林夫人走在前,顾锦瑟和王少林在后,最后面是跟着的知夏和林夫人的贴身侍婢。王少林品阶不够,没有小厮跟着。 宫殿富丽堂皇,几人甫一走进,便觉王权威严,不由自主屏了呼吸。几个人先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绕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一路上未曾多言。 熟悉的朱墙近在眼前,顾锦瑟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忙着向前走,冷不丁在拐角处和一人不期而遇。 顾锦瑟只看了眼对方的锦袍,惊觉不好,连连退了两步,连祍行万福礼:“参见睿王,睿王万福金安。” 裴铭一早进了宫,他知道顾锦瑟一定会先来坤宁宫,去翊坤宫请了安后就守在此处。远远的,裴铭就见顾锦瑟一行人来了,但他远远瞥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女子衣着素雅,他以为不是顾锦瑟,未多在意。 可当女子越走越近,裴泽眼前浑然一亮,意外之余竟微微惊喜。 顾锦瑟极少穿淡色,她喜欢出众,衣着首饰皆光鲜亮丽,不似今日淡妆静雅,清水芙蓉,眉眼精致地叫人移不开双眼。 裴铭第一次见,竟愣看了半晌,不知何处突然一声轻咳,裴铭自觉失态,顿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道:“锦瑟表妹不必多礼。” 清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锦瑟缓缓起身,没听到其他动静,不觉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林夫人和王少林不见了踪影,就连知夏都不在身边。 她即刻会意,冷着眼眸与裴铭对视,目光相撞,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药/味。 裴铭差人引林夫人一行人离开,长长的宫廊之中只有裴铭和顾锦瑟二人,裴铭看向顾锦瑟,由衷道:“锦瑟表妹今日别致精雅,饶是御花园的荷花都黯然失色了。” 顾锦瑟面色平静,侧着面对裴铭,视线都不愿看向对方,她声音平静,喜怒不形于色道:“睿王谬赞,荷花高洁淡雅,锦瑟不过庸人之资,怎可与荷花相提并论。” 裴铭闻言,他眸光一沉,俊秀的容颜神色微变,顾锦瑟话中带刺,将他的夸赞悉数打回,毫不客气。 “表妹……”顾锦瑟对裴铭冷淡,裴铭心中情绪起伏,理智大于情感,他还是温言说着,“你我青梅竹马,若是我做得不对,惹表妹不快,表妹尽管直说,我一定会改。” “王爷言重了,王爷玉树临风,人中龙凤,锦瑟怎会不满。”顾锦瑟皮笑肉不笑,她只勾了勾朱唇,眉眼不见一丝笑意,她转向裴铭,见裴铭神色温柔地落向她,顾锦瑟心中冷笑,语气不善道,“烦请睿王今后莫以表妹唤锦瑟,皇后娘娘虽是锦瑟的姑母,但君臣有别,娘娘千金之躯,一国之母,饶是亲生的六公主,锦瑟都不敢以姐妹自居。” “你……”顾锦瑟就差没说出他非皇后所出,裴铭俊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才放松片刻的心情顿时落了空。顾锦瑟言之有理,以裴铭与顾锦瑟的关系,一声表妹,可说可不说,全看对方是否愿意。 显然,顾锦瑟不愿意。 末了,裴铭甘拜下风,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是本王失礼了,顾姑娘莫要见怪。” “王爷言重。”语毕,顾锦瑟一刻都不想多呆,福礼告退,“锦瑟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先行告退。” 裴铭凝着款款而去的顾锦瑟,一时恍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守候在此就是为了和顾锦瑟多说几句,好让顾锦瑟不会再想拒婚一事。不曾想,几日不见,顾锦瑟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一丝温柔情意都不愿给他。 裴铭的眸光冷了下去,若非顾锦瑟重要,他何至放下身段来招惹她。 好在,还有今日。裴铭知道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只当是顾锦瑟大小姐脾气,再好生哄一哄便是。更别说,顾皇后有意撮合,过了今日,他不信顾锦瑟还会不属于他。 想到这里,裴铭内心的不快一扫而空,他敛了神色,挥手离去。 长长的宫廊顿时空无一人。 宫廊之外,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阁楼,素日鲜少有人,可当宫廊之中空无一人后,阁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玄色的轮子缓缓转动,表面镀了一层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第18章 . 花会(3) “皇后娘娘,离王来了。”…… 皇宫之大,宫殿错落,一不小心就迷了路,林夫人进宫次数不多,几个人中唯顾锦瑟对皇宫甚是熟悉,发现顾锦瑟不见踪影后,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时,一个小太监出现,自称是慧贵妃吩咐派来的,带各位去坤宁宫,顾锦瑟有事先去了翊坤宫,稍后会亲自送至坤宁宫。 知夏十分担忧,忍不住问林夫人:“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林夫人思忖了片刻,且不说小太监何故知晓顾锦瑟的行踪,翊坤宫的太监送人去坤宁宫,鲜少进宫的林夫人听了沉吟少顷,问了句:“睿王可进宫了?” 得到了小太监的肯定回答后,林夫人心中有了判断,五皇子想单独见顾锦瑟,怕林夫人一行人为了找顾锦瑟不小心撞见,便差人过来,引他们离开,想来顾锦瑟就在附近。裴铭既是差人说顾锦瑟在翊坤宫,林夫人不好多说什么,她对知夏温言道:“无碍,锦瑟是慧贵妃的未来儿媳,想来不会对锦瑟多有为难。我们先去坤宁宫,告知皇后娘娘此事。” 知夏听了内心纠结了一会儿,顾锦瑟和裴铭婚事早就黄了,自然不会是慧贵妃的未来儿媳,慧贵妃早就知道此事,她担心贵妃会为难顾锦瑟,想让林夫人去翊坤宫接人。 林夫人看得出来知夏担心,解释说:“镇国公府与慧贵妃素无交情,皇后娘娘是锦瑟的姑母,于情于理,都是皇后娘娘差人去坤宁宫更为稳妥。” 知夏闻言,知道林夫人说得没错,乖觉点了头,随林夫人一同去了坤宁宫。 顾皇后知晓此事后立刻派人去了翊坤宫。知夏担心顾锦瑟,在坤宁宫外翘首以盼,她着急地搓着小手,时不时向外张看两眼。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到一抹清丽的身影,身后跟着顾皇后派去翊坤宫的小太监。 “姑娘!”知夏小跑上前,亲眼见到了顾锦瑟才放下了心,“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是我不好,走得太急,和你们错开了。”顾锦瑟见知夏一脸担心的样子,内心十分惭愧。被裴铭堵在宫廊,她急着离开,一时不察,走了反方向,折回来时正好遇到了寻她的小太监,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匆匆赶回坤宁宫,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她握住知夏的手,温声道:“等久了吧?” “没呢。”知夏摇头,“不过姑娘回来的确实晚,皇后娘娘和林夫人这厢已经去御花园了。” 顾锦瑟点头,算上时间,花会已经开始了,她道:“走吧,我们去御花园。” 御花园就在坤宁宫的后面,顾锦瑟赶到时,御花园已经人熙嚷嚷,男女分席而坐,女宾处已经挤满了不少人,高门世家的太太千金,宫中的公主嫔妃次第入座,正中央上座的,正是雍容华贵的顾皇后,坐在下座第一个美艳高贵的,便是裴铭的生母,慧贵妃。 顾锦瑟来得晚,她甫一出现,众人静了声,不约而同朝着顾锦瑟的方向望去。 今日顾锦瑟迟迟未来,众人司空见惯,以为顾锦瑟又是如往常一样,高调入场,更别说今日的主场就是顾锦瑟和裴铭。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对顾锦瑟心生不满,顾皇后和慧贵妃都已经入场了,顾锦瑟还迟迟不出现,委实没有规矩。可等看向上座,发现顾皇后未置一词,盈盈而笑时,又不免暗暗一叹,到底是皇后的亲侄女,有骄傲的资本。 左等又等,顾锦瑟姗姗来迟,众人齐齐向外看去,以为能见到印象中光彩照人,鲜艳夺目的大小姐,可真等顾锦瑟进来时,席会却是更为安静了。 顾锦瑟一直以来都是席会的中心,哪怕有皇后和贵妃,众人更感兴趣的,还是顾锦瑟,她们对顾锦瑟艳羡而嫉妒,讨厌顾锦瑟高高在上,却又忍不住关注顾锦瑟衣着打扮,一言一行。顾锦瑟每每赴宴,衣着不甚华丽,众压群芳,众人艳羡之余,又暗自下功夫,希望能在下一次席会上拔得头筹。 是以,无论是何种席会,高门世家的太太千金铆足了劲儿地打扮自己,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生怕被他人比了下去。 众人秉着这般心情参加花会,却没想到顾锦瑟一改往常,她穿了件极为淡雅的长裙款款而来,妆容精致如画,飘渺如仙,一眼望去,在满座锦绣华丽的众人中,她一身淡色,竟是比往日更为璀璨夺目。 在座的千金们低头看了看花枝招展的自己,再看看清新雅丽的顾锦瑟,对比明显,心里一口气堵着,说不出的难受。 “锦瑟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各位娘娘、夫人请安,诸位姐妹妆安。”顾锦瑟福身行礼,语气温和,略显歉意,“锦瑟有事来得迟了,叫各位贵人久等,锦瑟惭愧,给各位贵人赔个不是。” 顾锦瑟话音刚落,在做诸位皆是一惊,就连顾皇后都讶异几许,顾锦瑟的脾气她再熟悉不过,迟到是常有的事,不见她语气诚恳,到像翘着尾巴的公鸡,高傲在上,不容置喙。 顾皇后为此还头疼了好久,怕顾锦瑟嫁人后因着脾气与夫婿生了嫌隙,如今倒好,顾锦瑟温言软语,脾气还收敛了不少,顾皇后心生讶异之余,有微微惊喜。 顾锦瑟的变化让顾皇后心中有了打算,思及此,顾皇后眼含笑意,温言道:“来了就好,快坐吧。” 顾锦瑟点头,踩着小碎步坐在林夫人旁边的位置上,正好与慧贵妃眼神对视。慧贵妃眼神不善地凝着顾锦瑟,顾锦瑟权当看不见,噙着笑意和林夫人聊天。 过了没多久,顾皇后三言两语了几句,就借着赏花之名,移步至碧湖湖心亭。 男女分席,只在最后赏荷之时不分席次,不论男女皆可至湖心亭赏荷。 女宾的后面,过了一个假山,就是男宾,相比女宾,这里可谓是冷冷清清,但出席的人也不少,除了两位皇子,还有十来位高门勋贵的世子,公子。 花会以女眷为主,虽有皇子出席,但圣上子嗣不多,皇子不过三位,大皇子离王从不出席,席上仅两位皇子,最小的七皇子不过始龀之年,男席略显单薄,是以顾皇后送帖时也会提及众位太太可带自家尚未娶妻的郎君前来赴宴。 不光林夫人这样想,其他太太亦是做此打算,不但能借机结识皇子,还能趁着花会见到适龄的千金,若是以此解决了儿子的人生大事,岂不妙哉? 众人翘首以盼,林夫人暗暗相看了不少了千金,趁着赏荷之际,让王少林也相看几眼,若是有看上的,借机和顾皇后说上一说。 御花园碧湖波光潋滟,日光照在湖中,更显水波粼粼,大片大片的荷叶错落有致于湖水之上,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芳香四溢,色彩斑斓。 湖心亭人熙嚷嚷,簇拥在中心的是顾皇后,随之就是受宠的慧贵妃……众人围着这两位贵人指着湖中滔滔不绝,偶尔有互看对眼的千金公子,趁着赏荷的间隙,交换眼神,互送情意。 前世被簇拥在中间的还有顾锦瑟,但这一世,她却避开了人群,来到亭边一隅,望着亭中的众人不言一语。 湖中荷花盛开,亭亭玉立,千姿百态。顾锦瑟凝着湖中,一朵白莲映入眼帘,她忽而忆起,前世赏荷之时,她依偎在裴铭身边,指着一朵白莲开心地回头说些什么,正好撞见裴铭收回视线,眼神闪烁。 那时,她情感居上,未作多意,如今,她理智为上,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略过裴铭,果不其然,裴铭的视线不在荷花,而是荷花的对面,徐晚儿绯衣潋滟,与裴铭的视线相撞,二人四目相视的刹那,徐晚儿手中的帕子微微一颤,而后紧紧撰在手心中,面目绯红。 众人忙着赏荷,没发现二人的异样。而裴铭极为谨慎,他佯装无意间与徐晚儿对视,视线与徐晚儿相撞不过寥寥,就立刻移开了。 顾锦瑟勾唇讥笑,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堵在宫廊对她柔声细语的裴铭,在与心上人眼神传情。她只叹裴铭演戏不错,能在短暂的时间内随意切换,还能做得滴水不漏。 裴铭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看向湖心,顷刻,他漫不经心地抬眸,无意间转头相望,恰好与顾锦瑟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顾锦瑟似笑非笑,一双明眸冷冷凝着裴铭,眼神略有深意。 裴铭呼吸一滞,他与徐晚儿谨慎小心,从不曾被人发现,无意间撞上顾锦瑟略有深意的眼神,裴铭心中倏地一惊。 难道,顾锦瑟发现了吗? 可下一秒,顾锦瑟就别过视线,专心致志地看向湖心。裴铭暗暗松气,没多久内心又是一股异样的情绪,不知怎的,他隐隐希望顾锦瑟发现,想看看顾锦瑟知道后会不会醋意大发。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后,裴铭被自己惊到了,他现在和顾锦瑟本就箭在弦上,紧要关头,若是顾锦瑟再发现了他与徐晚儿一事,这婚事,铁定是不成了。 裴铭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自我反省了片刻,不多时,他复看向顾锦瑟的方向,却发现那里已经没人了。 裴铭未作停留,转身就要去找顾锦瑟,可人还没动,湖心亭开始更为嘈杂起来。 碧湖之中,荷花盛开,五光十色,美不胜收,顾皇后难得心情不错,良辰美景,赏心悦目。 御花园一时热闹纷纷,众人说说笑笑,你言我语。正在这时,中宫的管事太监匆匆而来,他面色惶恐,像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人似的,鞠躬屈膝朝着顾皇后说道: “皇后娘娘,离王来了。” 第19章 . 花会(4) “你放心,不会的。只要她…… 夏日阳光温暖和煦,微风拂过,荷香飘然而至。湖心亭人熙嚷嚷,热闹非凡,本是欣赏眼前良辰美景,此时此刻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裴铭几近是颤抖地转过身来,喉中干涩异常,心脏不可避免地快速跳动起来,他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正欲开口询问,他的生母,慧贵妃先人一步,语气愕然:“安公公,你说得可是真的?” 刹那间,众人仿佛呼吸骤停,轻微的风声在耳边回旋,大家目不转睛地看向安公公,等他的回答。 安公公低着头,眼珠子多转了几圈,难为慧贵妃会问,他刚看到裴泽时四肢百骸浑然一颤,头上的帽子都歪了一寸,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当看到金光流转的轮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时,他即刻明了,眼前的就是裴泽本人。心里这么想着,安公公用十分确定的语气说道:“回贵妃娘娘,千真万确。” 未几,众生哗然,周围不再安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大家本是带着怀疑的态度,见安公公语气坚决,心中大骇,想着“离王竟然进宫了!”“离王真的进宫了!”两个想□□番上阵,久久不去。 周围都在不可思议中交头窃耳,独独慧贵妃不在点子上,她看了眼安公公,不满道:“离王久不出府,可别是安公公看错了?” 安公公似是没想到还会被问一嘴,可问的人是慧贵妃,他便理解了,心中哂笑一声后,语气万分肯定道:“贵妃娘娘这就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斗胆一句,奴才在宫里几十年了,且不说从未认错过人,就算奴才真的看错了,那也绝不会是离王。” 这话意味明显,意思最为明白不过,众人闻言,最后的怀疑全都消散了,离王,真的来了。 慧贵妃不喜安公公的态度,她不过多问了几嘴,他的态度就开始敷衍,顿时语生不快,话从口出:“安公公这般自信,可别是自打自己的脸。”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微闪,心想慧贵妃也太不会说话了,安公公回话就已经言语明确了,只是不好多言而已。离王是残废,出门必是坐轮椅的,能堂而皇之坐着轮椅进宫的,除了离王,还能有谁? 但众人不会去提醒慧贵妃,慧贵妃恩宠正盛,眼高手低,且不说会不会听得进去,最尊贵的顾皇后都没说话,大家更不愿意插进去搅这趟浑水。 场面一时间略显尴尬,众人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未置一词。 甫一听闻裴泽来了,顾皇后双目微微睁大了些,平和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落在韩若小臂上的玉手不由得收紧,但很快,这些隐隐而散,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淡,她面容的惊异未消,声音倦了些急切的意味,只是还没开口,慧贵妃就急不可待,生生将她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顾皇后心中没好气地笑了一下,慧贵妃一着急就口不择言,偏得不知悔改,屡说屡错,屡错屡犯,若非陛下宠爱,裴铭又十分争气,怕是太后早就眼里不容沙子,将她赶出宫外了。 顾皇后并未多言,只是静静等看着,今日花会,外人颇多,慧贵妃已然开了先河,丢了脸,她没这义务,去给慧贵妃拉回颜面。 安公公见顾皇后久久未语,心中已有打算,胆子大了些,语气也高了不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奴才是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奴才做错了事,自有皇后娘娘训斥奴才。” 裴铭见慧贵妃越说越错,心中一口气,顿觉无奈,慧贵妃急中生错,并非朝夕可改,偏得她不肯拂下颜面,只会越描越黑,眼看着慧贵妃面上一红,咬着红唇就要破口而出,裴铭大步流星,急忙上前,朝顾皇后拱手道:“母后,皇兄多年未进宫,母妃只是关心皇兄,一时口快,还望母后勿怪。” 眼见慧贵妃被裴铭一言堵了回去,一腔愤懑,顾皇后挪了视线,朝裴铭面目含笑,温和地说:“无碍,贵妃关心则乱,一时不察多问了几嘴,本宫不会计较。”说完,她看向安公公,“安公公,离王来了,快快叫他进来。” “是。”传话的安公公得了令,转身离去。 热闹散了,众人也就都散了,除了为离王进宫一事惊魂未定,大家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该说说该笑笑,赏花的心情渐渐地都回来了。 慧贵妃满腔言语被堵了回去,一双美眸瞪着裴铭,裴铭装作没看见,将慧贵妃拉扯到一边,小声道:“母妃,今日众多夫人在场,谨言慎行!” 慧贵妃眉眼蹙起,语气不甘道:“皇儿,你是没瞧见那个太监的态度,还有周围看娘的眼神,娘心里过不去,多说几句罢了!” 裴铭一脸无奈,慧贵妃小门小户出身,总爱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裴铭从小到大习惯了,知道慧贵妃改不了,可今日非同一般,他需得好好敲打自己的母妃,思及此,裴铭正色道:“母妃!今日何其重要,若是皇后心生不满,婚事黄了,母妃可还会再多言?” 此话一出,慧贵妃沉默了。 裴铭紧追不放,继续说着:“母妃,素日在翊坤宫,您想说什么无人拦您,可在外面,母妃还是少言为上,太后不喜母妃,儿臣婚事未定,母妃切莫再生事端。” 慧贵妃知道裴铭说得没错,兹事体大,孰轻孰重,她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一腔愤懑渐渐散去,她心有不甘地妥协了。 * 林夫人杵在亭边,听到安公公所言浑身一颤,裴泽突然出现,难道真的如她担心的那样,是为着婚事而来?若是如此,需得让顾锦瑟赶紧离开!思及此,林夫人立刻去找顾锦瑟,可环顾四周,却不见顾锦瑟的身影,她心中大乱,忙叫了王少林一起找人。 顾皇后和慧贵妃等人都折了回去,一时间,湖心亭大片的靓丽倩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场面甚为壮观。 林夫人和王少林在湖心亭找了好大一圈,未见顾锦瑟,渐渐的,湖心亭人都散去了,林夫人不好落下,携着王少林回去了。 二人走后,湖心亭安静如常,满湖的花色美丽依旧,碧绿的荷叶安静地躺在湖面上,荷花摇曳身姿,翩翩而舞。 假山后施施然出现一抹绯红,娇小倩丽的容颜从假山后探出头来,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徐晚儿拖着绯红的襦裙走到湖心亭,她四处张望了一番,往里走了几步,她站在亭中央,望着碧湖上一片花色,抿唇不语。 不多时,身后响起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徐晚儿莞尔一笑,转过身望去,玄色的锦袍映入眼帘,身躯修长提拔,来人俊秀不凡,容颜俊朗,温润如玉。 “王爷~”徐晚儿面若桃花,声音娇柔甜美。 裴铭淡淡一笑,他缓步上前,柔声道:“晚儿。” 两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相视而笑。 徐晚儿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此时此刻,她面目绯红,与身上的襦裙交相辉映,眉清目秀的容颜比往之更为隽丽。 裴铭动心一念,大步上前,二人的距离差之分毫,几乎到了贴身的地步,徐晚儿呼吸微促:“王爷?” 纤细的小手被宽大的手掌裹住,掌心传来暖意,徐晚儿双手不由得一紧,下一刻,双手被眼前之人握得更紧了。 裴铭情真意切,言语真挚:“晚儿,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任由裴铭握着手,徐晚儿没有挣扎。她知道裴铭一定会娶顾锦瑟,亦知道自己给不了裴铭什么。她虽是宰相嫡女,但母亲并非元妻,是父亲的第三任继室,不得宠爱。更别说父亲还贪恋美色,府中美妾一抓一把,比起正室所出,父亲更为偏爱妾室肚子里的。 思及此,徐晚儿心中酸涩,垂眸道:“王爷,晚儿知道,这婚事并非王爷做主。晚儿心甘情愿,只要王爷心系晚儿,晚儿就知足了。” 裴铭极为满意,他开心道:“晚儿,你能理解我,我真的很开心。我答应你,你不会等很久的,成亲后我就会迎你入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可,可若是顾姑娘不愿,怎么办?”徐晚儿面露难色,顾锦瑟天之骄女,嚣张跋扈,徐晚儿接近过几次,顾锦瑟委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徐晚儿有的只有裴铭的爱,可若顾锦瑟不答应,她连这份爱都没有了。 裴铭目光灼灼,信誓旦旦道:“你放心,不会的。只要她嫁给我,就是我的王妃,她再不愿意,王府还是由我说了算。除了正妃之位我无法给你,晚儿,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裴铭喜欢徐晚儿,其中之一便是徐晚儿真心地支持他,哪怕知道自己不能娶她为妻。裴铭何尝不希望徐晚儿凤冠霞帔嫁与他呢,可叹徐宰相外强中干,徐晚儿还只是继室所出,娶了他,对裴铭无益,反而可能是个负担。 裴铭不会冒这个险,纳徐晚儿为侧妃,已经是裴铭对爱情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得了裴铭的保证,徐晚儿满心欢喜,以她的身份,当个主母绰绰有余,可她上面还有三个嫡姐和一堆庶姐,她根本不指望父亲会花时间为她觅得佳婿,即使嫁给裴铭为妾,可裴铭是王爷,侧妃之位,对于徐晚儿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王爷~”徐晚儿眉目含情,声音更加柔软了不少,裴铭听得耳朵都酥了,情不自禁,拥佳人入怀。 一阵风吹来,亭外,湖上碧叶无穷,荷花映日;亭内,二人情意浓浓,相拥相依。 不远高处,春园亭内,一抹清丽的倩影将碧湖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20章 . 花会(5) 裴铭和徐晚儿既是觉得她顾…… 御花园亭子不少,除了正处于碧湖中央的湖心亭,其余分散在御花园各处,其中一个,便是在碧湖之外,御花园最高的地方,春园亭赫然而立,顾锦瑟凭栏远望。 湖心亭与春园亭隔得不远,但胜在高处,满湖景色尽收眼底,极为舒适。 花会过于吵闹,顾锦瑟心不在此,只觉得声音刺耳,想换个地方清静清静,却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顾锦瑟刚到时,湖心亭人渐渐散去了,分外安静,顾锦瑟只觉得惬意,凭栏赏了片刻美景,就见徐晚儿留着没走,从假山后出来,一路走到湖心亭。 顾锦瑟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注目观望。 果不其然,紧接着裴铭就出现了,光是见二人双手紧握,身体相拥,能说什么,会说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顾锦瑟望着湖心亭中相互依偎的两人,冷冷而笑。若非徐晚儿今日一身绯红,顾锦瑟怕是看不到这一出好戏。 裴铭唇角不过微微勾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笑意粲然;言语不过短短两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发自真心。两个人卿卿我我,你情我浓,顾锦瑟光是在一边,都能感受到二人溢出的情意。 此情此景,顾锦瑟满心嗤笑,若非她前世与二人相处多年,若她只是个陌生人驻足于此,怕是早就被情深意切的二人感动不已了。 顾锦瑟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视线落向亭中相依的二人,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她并不生气,反而,竟有一丝的开心。她是真的不喜欢裴铭了,亲眼见到二人私会,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她仿佛只是在看两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虽然她知道并非如此。 前世,顾锦瑟是这段感情的拦路石,她像是个聚宝盆,裴铭为了权力,短暂地放弃了爱情;后来,当她这个聚宝盆毫无用处后,裴铭毫不留恋地弃了她,甚至,连一条活动都不曾给。 顾锦瑟冷笑过后,心中是满腔的恨意,落向二人,面无表情,但恨之入骨。 裴铭为了权力牺牲了与徐晚儿的爱情,可为何,要她顾锦瑟来当这个牺牲品? 裴铭和顾锦瑟成婚后不过一月,就纳了徐晚儿入门,徐晚儿失去了什么?顾锦瑟死了,太子妃都是徐晚儿的,说到底,徐晚儿失去的,不过是那短暂的一个月而已。 为这短暂的一个月,顾锦瑟却失去了整个定国公府,顾家的权力,财力,甚至人命,全都一消而散,不留分毫。 这些曾发生在顾锦瑟身上的痛,全都来自眼前的二人,明明顾锦瑟才是这段关系中最大的受害者,听着却像是顾锦瑟心怀妒意,不愿让二人双宿双飞。 可笑,真是可笑,顾锦瑟眸中寒光,冷冷地“哼”了一声。裴铭和徐晚儿既是觉得她顾锦瑟会拆散二人,那顾锦瑟也没必要手下留情,恶人的头衔既然当了,断是没有不做的道理。 思及此,顾锦瑟心中生快,良辰美景竟更是赏心悦目了。顾锦瑟心情愉悦了好久,这才从春园亭离去。 * 顾皇后一行人没回来多久,就听到安公公一声离王已至。 此时男女席面未分,大家都堆在御花园的长亭外,诧异又忐忑不安地等离王出现。顾皇后业已五年没见裴泽,她知道皇上想见离王,每年宫宴她都会拟好请帖,差人送到离王府。 可是,裴泽从不赴宴。 这次花会,顾皇后就没抱着希望,她不过是例行送了请帖过去。裴泽是她看着长大的,说是自己的儿子亦不为过,每一张送到离王府的请帖,都是皇后亲自提笔而写,饶是送去定国公府的帖子,顾皇后都没这般用心。 裴泽能来,顾皇后自然是欢喜的,但,大家都习惯了裴泽不会出席,顾皇后亦是如此,她压根没想到裴泽会来,顾皇后素来温婉端庄,甫一闻此消息又惊又喜,更消说身后一堆众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轮椅转动在玉石地板上摩擦出声,顾皇后翘首以盼,不多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缓缓而现。 来人墨发束冠,一身白色云纹锦袍,着玄色蟒袍腰带,腰间一块质地通白的玉佩,脚踏一双黑色丝履,显出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他肤色白皙如雪,唯一张薄唇带了血色,五官精致立体,双眉英气逼人,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落向前方。他身姿挺拔坐在玄铁铸就,金光流转的轮椅之上,一双手置于轮椅两侧,指节分明,白皙更甚。 在阳光下,轮椅金光闪闪,裴泽肤白若雪,一袭白衣称得他容颜更为俊美绝伦。 一众人见到传闻中的残废王爷,不由得为之一惊:赴宴的无一不是高门世家之辈,各位夫人对当年平阳王声名显赫一事一清二楚,年轻的小辈知道曾经的平阳王就是如今的离王,但无论年长年幼,都是经年未见,甚至第一次见裴泽,看到裴泽俊美绝艳,痴羡惊呼之余唏嘘而叹。 可惜了,是个残废。 顾皇后甫一看见裴泽,不等安公公通传就疾步上前,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平阳王,如今已年过弱冠,成熟之余,肉眼可见的虚白,顾皇后见了,忍不住心酸。 久未见裴泽,顾皇后内心复杂难言,百感交集。末了,她喜极而泣,眼眶泛起了酸意,声音哽咽道:“阿泽,你,你来了。” 裴泽看清了来人,凤冠华服,认出是曾经的顾贵妃,如今的顾皇后。裴泽点头,声音清清冷冷:“皇后安好。” “好,好。”顾皇后急急点头,眼眶泛红,将泪意忍了回去,“来了就好,今日人多热闹,你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在,既是来了,多呆些时刻。” 裴泽闻言未语,只点了头,他目光扫过四周,一堆堆穿红着绿的人中,并未找到相似的一抹身影。 慧贵妃和裴铭见了裴泽,大气未出,慧贵妃是长辈,没有她先开口的道理,裴铭却不是,他走上前,拱手道:“皇兄安好。” 裴泽凝了一眼眼前的男人,点头不语。 慧贵妃见了一时火大,她儿子可是皇上亲封的睿王,作为弟弟的给兄长请安,兄长只点个头算什么?慧贵妃顿时又是一口气,冷不伶仃就上前道:“离王来了,见到本宫也不知说说话。” 裴铭拱手的动作急急散了,他心道母妃谨言慎行,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说,正打着腹稿,慧贵妃见裴泽没搭腔,又是一股火气上来,尖声道:“适才皇后娘娘同你说话,都不见你多说几句。你啊,这些年没进宫,可不该就此乱了尊卑,长辈关心嘱咐你几句,你该是应了才是。” 裴铭心中大叫不好,就连顾皇后都忍不住要敲打慧贵妃两句,可二人皆未出言,裴泽被慧贵妃的声音吵到了,转头凝着面前,道:“你是谁?” 慧贵妃没料到自己听了这么一句,顿时美艳的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不轻,她指着裴泽道:“你!你竟然连本宫是谁都不知道,本宫可是皇上亲赐的慧贵妃!” “哦。”裴泽喜怒不形于色,不冷不淡地应了声,慧贵妃声音太吵,他看了一眼,定睛看清了慧贵妃那张高贵美艳的脸后,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他话锋一转道:“一个贵妃,就敢来教训本王?贵妃既是提及尊卑,不若本王同贵妃说说,何为尊卑?” 慧贵妃张口就要回应,可话至嘴边,她却被裴泽冷漠无情的眼神吓到了,当即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她不觉得自己说得有多错,却不知为何,裴泽看她的那双眼幽黑至深,好似千年寒冰,像是要将她堕入无底深渊。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贵妃再贵,不过区区妾室。”裴泽面无表情,盯着慧贵妃一双相似的明眸,眼神发冷,声音令人无端发怵,“既为妾室,有何脸面在本王面前谈论尊卑!” 裴铭闻言不知觉握紧了手,甚至能听到指节发响,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被裴泽此言吓得大气不敢一出。 这可是恩宠正盛的慧贵妃,裴泽竟比她还口无择言,可饶是如此,从裴泽嘴里说出这些话来,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一众人面上讪讪,无人敢开口说话,在湖心亭是不想开口,现在,真真是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了句什么,就被裴泽冷言冷语怼得没脸没皮。 看看此刻慧贵妃的样子,显然是被怼傻了,都被说成那样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是顾皇后忙不迭上前,趁事态失控之前打圆场:“阿泽,慧贵妃并无此意,不过许久未见阿泽,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阿泽莫要误会了。” 裴泽看向顾皇后:面色还是如往日和善,语气还是如往日温和。顾皇后一直待他极好,裴泽心中清楚,看在顾皇后的面上,裴泽避开那双相似的眉眼,没再多言。 一行人中只有顾皇后最了解裴泽,她见裴泽不语了,心里松了口气,转头吩咐道:“来人,带离王去男席,上座。” 安公公很快就上前来,他本意要推着轮椅,可手还未至,裴泽冷冷地看过来,他脊背一凉,收了回去,干笑道:“王爷,这边请。” 裴泽未语,但没说不去,他稍稍抬了右手,张泗得令,推着朝安公公指着的方向走去。 第21章 . 花会(6) 锦瑟心悦离王已久,望陛下…… 裴泽走后,顾皇后继续招呼安静的过分的众人:“诸位姐妹,夫人不必客气,今日赏花只为游乐,若是各位不能尽兴,倒是本宫安排不妥了。”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开口,都往好听的话说,感谢顾皇后,不敢劳烦云云。慧贵妃终于从惊悚中回过神来,见裴泽离去,心中无端松了口长气,一时间,竟是连生气都不再有,收敛了神色回到席位上。 裴铭忍不住看了慧贵妃两眼,见慧贵妃没事后,才转身向男席而去。 众人再次集体“失忆”,花会又回到了初始热闹的时候,众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时,迎面而来一个红衣小太监。 顾皇后和慧贵妃都知道这时御前的小太监,不由得心中一紧,只见小太监鞠躬着身体,毕恭毕敬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来了,这厢已经到了御花园外,王公公差奴才告知娘娘一声。” 王公公是御前总管太监,跟着皇上形影不离。众人闻言再次哗然,惊异之余又纷纷整理仪容,就连顾皇后都不由得理了理鬓发。 裴泽一来,顾皇后猜测皇上会来,却没想到这般快。 心中有了打算,顾皇后点头:“好,本宫知道了。” 顾皇后起身,去御花园外迎接皇上,慧贵妃等人见了,也纷纷起身,朝外走去。众人刚走出长亭不久,就听见御前太监王公公一声高亮:“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御花园出现一身明黄,五爪金龙跃然锦袍之上,面前迎来一股无形的至尊威严,顾皇后携众人行礼:“臣妾(臣妇/臣女)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说话的男声音如洪钟,隐隐听来竟与裴泽有几分相似,但又多出一分天家威严之意。 张泗明显感到裴泽身体一怔,但是他并未任何动作表示要停下,张泗就不敢停下,继续推着轮椅朝前走。 安公公心中道着奇怪,这么快皇上就来了,应是为着离王进宫的缘故,可见离王的态度,倒是一点都不想见到皇上似的。没办法,安公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男席走去。 走在后面的裴铭听到了皇上的声音,他本想立刻就转身而去,可裴泽未见动作,裴铭一时愕然,竟也忘了折回去,跟着裴泽就去了男席。 皇上朝顾皇后伸出了手,顾皇后温柔一笑,将手递了过去,眼神却时不时朝裴泽离开的方向望去。 顾皇后甫一出来,还能见到裴泽的身影,再一个转角后就是假山,假山之后便是男席。 顾皇后看裴泽离去的背影,欲开口叫住他,可话至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她看着裴泽转角不见身影,一时间百感交集。父子隔阂太深,莫不然裴泽也不会五年不进宫,他不愿见皇上,顾皇后不愿强人所难。这是皇上和裴泽的事,解开心结需得他们父子俩,顾皇后到底是个外人,不方便插手。 时至今日,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思及此,顾皇后施施然起身,微笑道:“皇上今日怎么来了。” 皇上边走边携顾皇后朝长亭走去:“朕听闻皇后设宴御花园,想来看看。” 一行人再一次回到席位之上,皇上来了,太监们临时加了长椅,皇上和顾皇后共享一席。 皇上扫了一圈,发现都是女眷,他面色不显,举杯微笑道:“皇后设宴御花园,朕来了,诸位不必拘谨,尽享此宴!” 话音刚落,一众人举杯而起,洋洋洒洒说了些官方客套话,一杯酒后,场面上的紧张气氛才微微降了几分。 但面前毕竟是九五之尊,席下有好几位姑娘从未面见过天子,拿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徐晚儿就是其中一位。 慧贵妃见了皇上,笑意盈盈,一双明眸弯了又弯,柔声细语道:“皇上既是来了,臣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只盯着那一双明眸,温言道:“爱妃但说无妨。” “皇上,臣妾能侍奉陛下左右,已是安分知足。今日花会,臣妾见着诸多佳人满心欢喜,只心中还有一愿,希望铭儿能寻得良人,绵延子嗣,幸福顺遂。” 慧贵妃想的很简单,反正这花会就是为了裴铭和顾锦瑟二人,顾皇后顾全大局,话都是在心中过了几遍才说,等皇后提及此事,怕是要等上许久,既然皇上来了,趁着诸位女眷都在,让皇上为裴铭作一回主,可比皇后三思而言事半功倍。 顾皇后闻言微笑不语,慧贵妃今日连着两场在口舌上吃了亏,果真是不长记性。虽是这般想,顾皇后并不打算阻止慧贵妃,她今日暗暗关注了顾锦瑟多许,这姑娘果真对裴铭再无意,时至现在,顾锦瑟都未曾与裴铭主动靠近言语过,饶是素日不常走动的太太千金见到裴铭都会含笑行礼,寒暄两句,独独顾锦瑟,似乎是忘记了她是这宴会的主角,中途还离开了。 顾皇后唇边浅浅的弧度,慧贵妃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算皇上愿意撮合两人,他断是不会下旨赐婚的,势必要问过裴铭和顾锦瑟二人的意愿,让二人自己做主。 不知者无畏,可如今,却是不知者作茧自缚,断了最后的希望。 慧贵妃娇柔婉转的声音落下,长亭内顿时安静下来,在座的女眷互相交换了眼神。在座的众人,有知道婚约实情,有不知道婚约实情的,可无论知晓与否,座下俱是不解之意:今日赴宴不就是为了庆贺裴铭与顾锦瑟的婚事?怎么看慧贵妃这意思,二人的婚事没成? 独独林夫人面色担忧,她欲言又止,想开口阻止,却苦于不能,默默一声无奈,她侧耳听着,不知道皇上会怎么说。 座下不敢妄语,上座帝后面色平静,虽和着浅浅的笑意,却不可知喜怒,只慧贵妃喜形于色,面目娇羞地等皇上回应。 沉默在风景优美,阳光洒落的长亭中散开,座下人只秉了呼吸静静听着,生怕有任何遗漏。 皇上带着玉板指的右手漫不经心地转动酒杯,唇边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平和不见喜怒:“也是,铭儿到了娶妻的年纪,爱妃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 慧贵妃大喜,忙行礼道:“皇上,铭儿这厢就在御花园。何不叫铭儿过来,亲自对皇上说。若是铭儿对哪家的姑娘有意,皇上可要为铭儿做主。” 皇上转动酒杯的手停下了:“自然,若是二人两情相悦,朕何有不允之理?来人,去传睿王。” 顾皇后不置可否,只温婉端庄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回答和她所想不差,看似应允,可前提是,两情相悦。 可顾锦瑟,已经不喜欢裴铭了。 * 顾锦瑟其实早就到了御花园,她刚到的时候,正好听见裴泽在说慧贵妃,吃惊之余又暗自咋舌。她没想到裴泽会出现,可透过假山一眼望去,坐在轮椅之上,白衣锦袍,风光霁月的,不是裴泽,又会是谁? 甫一到御花园就听见裴泽冷言冷语慧贵妃尊卑,顾锦瑟津津有味地听着,不忍进去打断,便躲在一边的假山之中,一时忘了去想裴泽怎么会进宫,以及自己要进御花园这件事。 等园内复是一番热闹声时,顾锦瑟才意识到自己要进去了,可她前脚还没走两步,就见御前的小太监先她一步进了御花园。 未多时,养心殿一行队伍声势浩荡走来,正中之位,那一身龙袍的,正是皇上。 刹那间,顾锦瑟福至心灵,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下一秒,她就决定要将这个想法躬行实践。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锦瑟复回到了假山之中,她一直在外面等着,等到里面传来“皇上,睿王到了”的声音后,动心一念。 顾锦瑟算准了时间,理了理鬓发,深呼吸一口长气后,施施然向里面走去。 果不其然,一进入长亭,就见慧贵妃、裴铭在御前,皇上和顾皇后坐在上面,在座的各位眼光皆为之注目。 “父皇,儿臣心系定国公之女顾锦瑟,还望父皇成全。”亭内传来裴铭清澈好听的声音。 顾锦瑟在亭外听见这些,正好看见最角落的徐晚儿身形一颤,她娇小隽丽的面容强忍泪意,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握箸的玉手微微发抖,一眼看过去,不甚委屈。 顾锦瑟心中一嗤,浑然装作没看见,抬头挺胸踏入长亭。 适逢裴铭“真心”一句话音刚落,就见话本主角顾锦瑟款款而来,座下众人,有艳羡,有嫉妒,有担忧,亦有不甘。 长亭并不长,可顾锦瑟眼神坚定,认认真真走过这一路,却好似度了一生。顾锦瑟越往前走一步,过去的画面就显现一分,心中的抉择就更为坚定一分。 走到帝后面前时,顾锦瑟依次给帝后,慧贵妃行礼,身体微微侧过想裴铭行礼时,被他身后一道金光迷了眼。 顾锦瑟甫一定睛看去,猝不及防与裴泽那双幽黑若潭的眼眸相撞。顾锦瑟呼吸一窒,白衣锦袍,俊美绝色的男子堪堪落入她那耀眼的明眸之中,刹那间,满腔的坚决覆水难收,顾锦瑟心想,如此这般,任谁都无法再让她后悔了。 帝后相视一眼,顾皇后点头,随即看向顾锦瑟,微笑道:“锦瑟来得正巧,睿王正向陛下请旨赐婚,睿王真心实意,心悦于你。锦瑟,你可如是,心悦睿王?” 话音刚落,满座的目光皆落于顾锦瑟,百感交集,空气好似凝滞了短暂片刻。 美人的目光流光溢彩,铮铮落向裴泽的位置,那里不知何时没了人,但不妨碍顾锦瑟决心使然。 顾锦瑟屈膝于地,空首行礼,目光灼灼,带着任谁都无法撼动的毅然决然,坚定不移道: “回陛下,娘娘,锦瑟心悦离王已久,望陛下成全。” 第22章 . 花会(7) 裴泽来了御花园,在一众错…… 裴泽来了御花园,在一众错愕惊慌的眼神之中,面无表情地来到了男席。不同女眷处热闹非凡,男席以往这厢本是对酒当歌,以诗会友。在安公公不高不低的“离王至”声音传来的时候,众人俱是屏息不语,端端正正坐在席上,饶是始龀之年的七皇子裴路都被身边的小太监扶着端坐身姿,无奈裴路不情不愿,瞥着一张小嘴不愿配合,跟边的小太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好说歹说小主子就是不同意,耷拉个身子歪坐在一边……直到,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落过来,带着不容置喙的低沉嗓音冷道:“坐好。” 吓得裴路即刻正襟危坐。 裴泽对裴路的动作十分满意,他坐到自己的席位上,男席中仅次皇上的上座。顾皇后永远都给他留了位置,甚至贴心地设置了与轮椅相称的桌子,软席。至于配套的那把椅子,裴泽毫不客气地让人撤走了。 裴泽落座后,满座噤若寒蝉。无人敢说话,甚至无人敢动筷,美酒佳酿在眼前,酒香四溢,但诸位男眷,丝毫不敢伸手。 一时间,男席沉默地可怕。 还是裴铭按住方才的不快,端起酒杯,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清澈的男声不徐不疾道:“皇兄久居王府,今日难得一见,臣弟在此敬皇兄一杯!”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举杯。 裴泽一双冷眸有了动静,他睨了裴铭一眼,好看的容颜如沐春风,这样的男子,不论在何处,都是叫人赏心悦目的。 可裴泽不是,他甫一见裴铭就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很假,这厢见到一副微笑的假嘴脸在裴泽面前,裴泽冷若冰霜的眼眸更是冰寒一尺了。 裴泽一点都不想看到这假惺惺的嘴脸,不耐烦地举了酒杯:“嗯。”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瞠目咋舌,这,这就没了? 裴铭似是早就料到如此,俊秀的面容讪讪得笑了两下。席间复是一阵可怕的沉默,在角落的王少林暗暗扫了一眼席面状况,惊奇的发现在座的诸位除了五皇子和七皇子,俱是与他如出一辙,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听着裴泽的事迹长大的高门子弟,难怪不敢多嘴。 王少林暗暗咋舌,同是天涯沦落人,看来,可以和在座的诸位就心理阴影一事结为同道中人了! 这般想着,王少林一时喜悦,下意识举起酒杯,冰冷的杯沿刚至唇边,就见边上视线簌簌而来,王少林浑然无意识迎面而上,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与他对视,一张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无端令人生畏。王少林倏然一身哆嗦,酒杯堪堪落了地,一口酒猝不及防,差点从口中喷出来。 有惊无险,王少林擦了擦一头的冷汗,正在这时,来了个蓝衣小太监,悄悄地对裴铭说了些什么。 只见裴铭唇边笑意深深。待蓝衣太监离开没多久,又来了个红衣太监,正是方才通传的御前太监。 红衣太监鞠躬在离王和睿王前,恭敬道:“参见离王,睿王,皇上有旨,召见睿王。” 裴铭:“父皇可有说为何事?” “回睿王爷,是为着王爷的婚事。” 闻言,裴铭喜形于色,好似后顾之忧悉数散尽了般,大步流星离开了男席。但叫众人吃惊的,是裴泽不动声色,一块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确认裴泽离开后,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席面没了裴泽,众人不用再故作高深,一个二个恢复了原样,复对酒当歌,诗词相对起来;裴路装了太久又开始耍起了小性子,独独王少林,看着裴泽离开的身影,深思不语。 * 裴铭似是没料到裴泽会跟来,但他很快面上覆上一张温暖和煦的神色,整个站在那里,温文尔雅,温润如玉。 “参见父皇,母后,母妃。”裴铭依次给帝后,慧贵妃,众嫔妃问安,举手投足无不得体。 反观裴泽,进来后只冷淡地说了句:“皇上,皇后”,其他人,他好似压根没见到一样。慧贵妃见到他反射性浑身一颤,但裴泽好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般,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一分正眼都不曾给。 慧贵妃还在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她不安地看了皇上一眼,只见皇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泽,一言不发。慧贵妃见状,虽不满裴泽出席,但还是隐而不发,生怕惹怒了皇上,今日的事若是黄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满座对裴泽这个不速之客未作一语。在旁人的眼中,皇上和裴泽这对父子生得几分相似,性情却大相径庭,皇上为数不多的子嗣中,唯裴铭性情与之相似,但皇上毕竟九五之尊,言语之间俱是天家威严,光是坐在那里不置一词,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可裴泽,他令人生畏的几近是关乎他的传言,这样一个人如今出现在御前,语气丝毫不见恭敬,又见皇上敛色不语,心中计较了几分。 离王是真的无所畏惧,与之相应的,他果真是再无可能了。 顾皇后见时刻差不多了,微笑道:“睿王不是有话要和皇上说吗,皇上难得在此,有什么话,可要赶紧说了才好。” 沉默终被打破,众人皆长舒一口气,就连皇上都回过神来,神色覆了一丝笑意,温言道:“你母妃方才与朕说了几句,朕想问问你的意思,铭儿,可有心仪哪家千金?今日人多热闹,不用拘束,大胆说了便是!” 裴泽不动声色地看皇上对另一个人温言,心中为自己一声哂笑。 裴泽许久没再这么多人面前出现过,更别说,皇上就在面前。五年未见,皇上对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裴泽心中冷笑,今日进宫并非如此,可亲眼见到了皇上,他心中仅存的希望被浇灭了粉碎。 裴泽早知如此,只亲身经历了还是心中一痛。他佯装无恙地看向裴铭,好似方才的冷漠不复存在。 随裴铭一同而来,是为着裴泽恰好听见的婚事。不知为何,甫一听到裴铭的婚事,裴泽心中隐隐而起一股异样,总是要亲自确认无误了才好。 他不希望与顾锦瑟有关。 那日顾锦瑟告诉他,自己拒绝了裴铭的婚事,裴泽便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今日一席话听下来,手心中竟渐起冷汗。 裴铭眼角浮起的笑意,那一瞬,裴泽福至心灵,猜到了裴铭要说什么。果不其然,下一刻,裴铭就直言心悦顾锦瑟。 裴泽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这所谓婚事的前因后果,就如同近在咫尺的至尊能毫不犹豫地弃了他一样,当裴泽亲眼所见,裴铭说出那句话时,皇上一动未动,神色未变的模样,心脏的位置,好似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不放,让他的呼吸,停滞在那一刻。 裴泽本就不是抱着这个希望出现的,他进宫,是为着一个人,可这个人,他到现在都没见到,却一连二三地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几个人。 那个和他母亲有着极为相似的眼眸的女人,正面对面在他眼前,裴铭唤她,母妃。 那个和他有着血浓于水,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饶是那个曾经与他母后交好,疼爱他的顾贵妃,如今已然替代了他母后的位置,成了顾皇后。 这一切中,都没有他的位置。 裴泽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顾锦瑟来到了长亭,一双明眸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视。 那一瞬,裴泽觉得可笑。他为着见她而来,却不想见到了,是这般情形: 曾明言告诉裴泽拒绝了求亲的顾锦瑟,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身边是那个不日前刚上门求亲未果的男人,此刻正在请求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赐婚。 像是知道既定结局一样,裴泽甚至都不用等顾锦瑟的回答,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锦瑟,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火花,稍纵即逝。可裴泽竟然会希冀,期待能有一丝希望,他期待见到顾锦瑟,可见到了,又能如何?他能做什么呢?在众人的眼中,他不过是个残废罢了。 甚至在皇上面前,他不过是个没用的儿子罢了。 顾锦瑟,又怎么会选择他呢?裴泽心中嗤笑,对自己的妄想感到可笑,又可悲。 裴泽选择了离开,他微微抬手,就有人上前,不动声色地带他离开。 热闹的花会,拥挤的御花园,但没有一个位置,是属于他的。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罢,万家灯火,没有一个是为着他而点的。 一直如此,一直都如此,而已。 “……锦瑟心悦离王已久,望陛下成全。”悦耳清澈的女声娓娓而来,带着任谁都无法撼动的坚决。 裴泽闻言一怔,绝美的五官呼吸一滞,滚动的轮椅几乎是一瞬间停了下来,他转身,目光落入长亭,就见如画的背影空首于地,掷地有声。 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裴泽眼里恍若一滩死水得了新生,隐隐而起微弱的希望,却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听错了,他一定是听错了。 裴泽坚定地这样想着,一双眼睛却不由自由地落向长亭,那一抹清极雅极的身影屈膝于地,她还在行着空首礼的动作,座上座下一片沉默,高高在上的皇上面色冷得可怕。饶是如此,顾锦瑟纹丝不动,标准如一地行空首礼,头触及手,未见半分摇晃。 从裴泽的视线看过去,顾锦瑟的身影如岁寒三友,傲然挺立。那一瞬间,裴泽笃定,他没听错。 顾锦瑟,的的确确,想要嫁给他。 长亭内,最上座的皇上单手支额,一张与裴泽有着几分相似,但又苍老几分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他忽地将手中的酒杯置于案上,发出一声轻响,满座寂静无比,听到的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和四周微风拂过的声音,这一声轻响似是打开了一道门般,让众人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屏息不语。 皇上看了顾锦瑟半晌,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扶手,终于,他动了动薄唇,声音奇冷无比道:“顾家锦瑟,你此言,可是真的?” 话音刚落,裴泽的呼吸微促,精致的五官沾染了微不可见的惊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亭内那一抹丽色。 那背影傲然挺立,言之决然:“回皇上,锦瑟绝无虚言。锦瑟对离王一片赤心,天地可鉴。” 第23章 . 花会(8)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就这样…… “锦瑟对离王一片赤心,天地可鉴。” 顾锦瑟最后一个字说完后,长亭内,一片沉默。在座的众人,冷漠的,惊愕的,愤懑的,担心的,幸灾乐祸的,百感交错在无声之中,不长不短的长亭,周遭仿佛失了声,禁了音,一片死寂。 坐下的诸位夫人和千金们大气未出,一片愕然,比起听见离王进宫一事更为大吃一惊。在众人的印象中,有婚事的不是顾锦瑟和五皇子裴铭吗?怎么,怎么现在成了顾锦瑟心悦大皇子裴泽? 不知道此事的,皆目瞪口呆,惶惶不明何意,知道此事的,除了林夫人呼吸一滞,抿唇不语,其余的,皆浑身大骇。 在座的有几位是当年王公贵族的夫人,都经历过与丈夫勤勤恳恳造人的日子,那段时间,夫妻感情升温了不少;那几年,也是几位夫人高产的几年,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生出女儿,没能和天家结亲。 是以,当知道后来一连串事情后,知情的几家感叹唏嘘之余,又同王石一般,知晓了皇上的意思,沉默不语。 皇上的做法虽有不妥,但也能理解。在诸位夫人眼中,顾锦瑟能和五皇子裴铭结亲,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不管大皇子裴泽过去有多么辉煌,如今他成了双腿已残,没有希望,没有未来,顾锦瑟嫁给他,的确让人惋惜。 可现在,谁能来告诉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本该已成定局的亲事,怎么现在,婚不仅没定,顾锦瑟竟然,还要直言嫁给离王? 这下,饶是知情的诸位夫人都不知所措了,几个人眼神交换了片刻,发现,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何。 饶是林夫人,甫听见顾锦瑟的话身子一滞,四肢百骸犹如刀俎下的鱼肉心惊肉跳,堪堪过了许久才听清楚顾锦瑟说了什么,她甚至觉得顾锦瑟是疯了! 若非是在皇宫,林夫人甚至都要上前将顾锦瑟骂醒,嫁给谁不好?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残废? 众人皆瞠目结舌,匪夷所思,直直看着顾锦瑟,都以为她是冲昏了头,一时说错了话。可正主这厢一动不动地行着礼,一眼望去,没人觉得顾锦瑟是说错了话,反而,有一种顾锦瑟万分清醒的错觉。 “好,好一个天地可鉴!”最上座的九五至尊浑然开口,那声音冰冷得仿佛来自冰冻三尺的潭水,五爪金龙好死怒目而睁,任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首当其冲。 瑰丽之颜渐渐浮现些许汗珠,顾锦瑟屈膝已至片刻,朱唇泛了白,腿脚知觉渐无,可她如是平稳八方行礼,不敢松懈。她不能松懈,生怕她一个受不住,决心就如溃决之堤前功尽弃。 “皇后!”皇上睨了顾锦瑟半晌,忽而高亮一声,他冰冷的目光转向身侧,喜怒不形于色,“这便是你的亲侄女!”说完,皇上复冷冷地扫了顾锦瑟一眼,拂袖离去。 “皇上!”顾皇后忙起身高喊,追随皇上的脚步匆匆而去。 顾皇后其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不日前顾易送来的书信中说起顾锦瑟主动提及了与离王的婚事,顾皇后便料到顾锦瑟对离王有意,可她却不曾想过,顾锦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圣上面前提及此事。 此举,犹如大风刮过,将皇上过去的不作为吹得一干二净,将在座中知晓内情的诸位夫人吹了个清醒风。 足够勇敢,亦足够危险。 顾皇后忙不迭朝韩若使了个眼色,沉稳的嬷嬷悄无声息地离开后,顾皇后才垂眸看向跪在下面的顾锦瑟。 顾锦瑟本就着了件淡丽的长裙,肤白如雪,唇红齿白,许是跪了太久的缘故,精致面容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发了白,一眼望去,楚楚可怜。 唯眼中明亮如光,竟是比打落在长亭的日光更为耀眼,也更为坚定。那一瞬,顾皇后被眼前的亲侄女触动了,一颗心脏起起浮浮,最终落在一个方向。 皇上允不允,顾皇后并不知晓,她已派人去寻最后的一丝希望,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成败在此一举,过了今日,答案是否,都将会知道了。 而她下得一份赌注,过了今日,便知输赢了。 思及此,顾皇后临走前复看一眼顾锦瑟,她知道顾锦瑟是认真的,而顾皇后也希望,这一切都能成真。 * 帝后走后,复是一片沉默,空气如一滩死水,平静地叫人不敢呼吸。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在沉默中,座下不少女眷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甚至,隐隐有几位夫人目光落向顾锦瑟时,俱是敬佩赞叹之意。 顾锦瑟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当今的顾皇后是她的亲姑姑,这样一个京城贵女,放眼全京城,什么样的好男儿找不到?在众人的眼中,顾锦瑟这样一位天之骄女,嫁给睿王裴铭这样玉树临风,文采斐然的人才是上策。 显然,顾锦瑟选择了下策。 若是过去的平阳王,大家未必会对顾锦瑟心生敬佩之意,那时的裴泽光芒万丈,多少人挤破门槛都要为之牵上关系,可如今呢,离王空有一身名衔,他甚至,连个正常人都不能算。 天下愿意嫁给离王的人不少,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顾锦瑟这样,在御前求旨,毅然决然。 慧贵妃狠狠地看向顾锦瑟一眼,可恨人多眼杂,不然,她定要让顾锦瑟尝尝她的厉害。顾锦瑟今日所言,和离王成不成慧贵妃并不知道,可与裴铭,决计是不成了。 “无知!”蠢货!后面两个字慧贵妃不敢说出来,她心中已然咒骂了顾锦瑟无数遍,可顾锦瑟面不改色,皇上都气得拂袖离去了,她竟还能不动声色地跪在原地,慧贵妃是越看越气,越气越骂,越骂更气,五脏六腑都快被怒气冲了个遍,慧贵妃竟然还能忍下去,她顿时都十分佩服自己。 皇上和皇后都走了,其余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了裴铭和顾锦瑟身上,慧贵妃作为裴铭生母,好不到哪里去,众人虽未多言,但表情神色骗不了人,慧贵妃再也待不下去,拂袖离去,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撞了顾锦瑟一下。 慧贵妃走了没两步,发现裴铭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顾锦瑟,像失了魂一样,顿时心中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她上前呵斥道:“铭儿可还是要留在此处,叫人笑话不成?” 一时间视线从四面八方直直落过来,座下噤若寒蝉,可在裴铭的眼里,周围却是极为吵闹,吵得他头疼欲裂。 从男席处过来,他一路都是愉快的,皇上派人通传,可见对他婚事的重视,一颗定心丸就此吃下,裴铭还以为,自己铁定是能娶顾锦瑟的。 万万没想到会败在顾锦瑟这一节,顾锦瑟,她不但敢当众拒婚于他,甚至,当着皇上的面。 裴铭当时就想破口而出:你难道就不怕违抗圣谕吗?可话到了嘴边,却浑身上下冒了一身冷汗,他忆起皇上说的话,忍不住问自己:哪里来的圣谕?皇上可曾说过一句赐婚? 没有,皇上只是在问他的意见,皇上,根本就没有承诺给他什么。 而顾锦瑟,根本不屑他的真心,将他的请求置若罔闻,堂而皇之,大庭广众之下,告诉皇上,她心悦离王。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就这样狠狠地打在裴铭的脸上,没有人真的打他,可裴铭却觉得脸颊的位置,火辣辣得生疼。 一片赤心,天地可鉴!那么他呢?他在顾锦瑟的眼中,到底是什么? 裴铭将视线移在顾锦瑟身上,发觉对方从始至终未看他一眼,头颅贴着双手,标准的行礼未曾晃动半分,眸中喷着坚定之火。 裴铭倏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顾锦瑟,哪怕她直言不讳说喜欢他的时候,都不会有如今日这般,一双眼睛里,俱是破釜沉舟的坚定。 那一瞬,裴铭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顾锦瑟,此时此刻正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从来不会对他假言辞色的陌生人。这个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裴铭失魂落魄地跟着慧贵妃走了,临走时路过徐晚儿的位置,甚至都没看见徐晚儿对他莞尔一笑,更是不会知道他忽略徐晚儿后,她面上浮现的阴沉之色。 * 被慧贵妃撞了一下,顾锦瑟顿时踉跄,身子受不住往地上歪去,林夫人忙上前扶住她,两个人缓缓起身,林夫人担忧地看着面色惨白的丽人,忍不住道:“锦瑟,你这又是何苦呢?” 顾锦瑟咬唇道:“锦瑟心意已决,姨娘若是要劝锦瑟,不必多言。” “你这孩子!”林夫人声音高了几寸,怔怔停了半晌,终是不忍斥责,长叹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定国公和顾老夫人那里,你又当如何说?” 顾锦瑟突然笑了,林夫人看着她的笑意,心中发怵。 “总会有办法的。”顾锦瑟如是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第24章 . 旧账(捉虫) “皇帝,哀家倒真想知道…… 慈宁宫正殿之内,太后正面色沉重地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她年事已高,两鬓发白,拄着一根楠木制的龙头拐杖,一双浑浊的眸看向皇帝时,分不清是喜是怒。 皇上带着几分尊重之意道:“儿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太后不轻不淡地说了句,待皇上坐下后,太后沉吟片刻,才又道:“皇帝,顾家姑娘和大皇孙的婚事,你意如何?” 皇上抬头看向上方,似乎已经料到太后会说起此事。今日从御花园出来后,皇上没看见太后身边的公公就在旁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直到了养心殿才知道太后召见他。 皇上思忖少顷,才道:“回母后,儿认为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哀家倒认为,此事不必从长计议。”太后凝了皇上一眼,“大皇孙和顾家姑娘本就有婚约在身,如今,姑娘家自己亲口说了心悦大皇孙,皇上何不顺水推舟,颁出先帝的旨意。这可比五皇孙迎娶顾家姑娘更为名正言顺。” 太后的声音中带了苍老,她一字一句说完这些,眼睛却一直盯向前方,见皇上沉思不语,忽而道:“皇帝认为哀家的意思不妥?” 皇上忙道:“儿不敢。” “不敢,那皇帝何故迟疑?可别忘了,裴铭是你的儿子,裴泽,也是你的儿子!”太后的音调忽而高了不少,面前的九五之尊未置一词,眉宇微蹙,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太后甫一见了,脸色一沉,严声道:“皇帝,你真当哀家不知道你为何要五皇孙替了大皇孙?五皇孙和顾家姑娘的婚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定国公是肱股之臣,你想堵悠悠众口,出此下策,哀家全然理解你。可如今,是顾家姑娘心甘情愿,皇帝允了,既遂了先帝的旨意,又成全了二人。人之行,莫大于孝,天下百姓不但不会怨你,反而会夸赞你孝悌为先,言行一致。” “母后所言极是,儿只是觉得此事不妥,不应妄下断论。”皇上垂眸语气恭敬,但依旧未做妥协。 “皇帝是在认为哀家这个老太婆在说浑话?” “儿惶恐。” 太后脸色愈发不好,她定了定神,严肃道:“皇帝既觉得此事不妥,那哀家这个老太婆就同皇帝说道说道,何为不妥。” 偌大的慈宁宫正殿内,只有皇上和太后两个人,身边的宫人被太后一一遣退,太后容颜苍老,可神色严肃地看着皇上,显然,她今日铁定了心,要和皇上算一算旧账。 “五年来,皇帝可曾翻过一个宫妃的牌子?后宫可有一个新儿出生?”太后的眼睛睁大了些,眼角的皱纹随着太后的言语,沾染了严肃之意。 皇上闻言一怔,表情凝滞了一瞬,不说话。 手中的龙头拐杖发出沉闷的一记响声,太后颤颤巍巍地从座上起身:“好,皇上不说,那就哀家来说!这五年来,哀家睁一眼闭一眼,看着你一心扑向朝政,冷淡后宫。本想着,最多一年两年,皇帝你就会回心转意,不曾想,是哀家错了!颖氏走了,你的心跟着一起走了。最初那两年,你不曾踏进后宫一步,就是现在,你每月去后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不是去坤宁宫,就是去翊坤宫,敬事房的牌子积了五年的灰,这些年,你宠爱一个影子,一个替身,哀家没有意见。可这些年,且不说皇后,哪怕受宠的慧贵妃,她的肚子可曾有半分动静? 太后字里行间不见饶人的态度,她拄着拐杖站在上方,看着自己的儿子跟着站起来,一张脸看上去熟悉又陌生,安安静静地听着太后所言,神色愈来愈难看。 太后不顾皇上的神色,继续道:“你为着一个女人,冷淡后宫;颖氏死了多少年,皇上若想深情,哀家不拦着你,可皇上可别忘记了,自己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 “你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如今,哀家竟是看不懂你!整整五年,偌大的皇宫,不曾有一位宫妃受孕,你身为皇上,不为着绵延皇家子嗣就罢了,先帝为阿泽亲赐的婚事,你因着颖氏的缘故拖着,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心甘情愿要与阿泽共度一生,你竟然还要从长计议?! “阿泽是你的亲生儿子,更是哀家的皇长孙!你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心疼他,可哀家心疼!皇后并非阿泽生母,这十三年来对阿泽无不尽心,可皇帝,这期间,你都做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太后停滞了少顷,继而高声道,“哀家顾及你,五年来不曾去见孙儿一面,皇帝可知道,这五年,哀家的心里有多疼?哀家的孙儿没了母亲,断了双腿,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还要阿泽如何?皇帝你说说,谁家的父母做成你这样,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无所有,当父亲的竟然还要阻碍儿子的终身大事!” 只要裴泽无事,太后可以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可一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孙子是如今这般模样,太后悔恨交加,痛上加痛。 她一直看着皇上,看着他沉默不语,看着他眉宇间的沉痛之色,思及过往种种,太后咬了咬唇,拐杖复是一记响声:“阿泽今年二十有一,府里可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人?别说是侍妾,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先帝亲赐的婚事被你无端给了铭儿,哀家不怪你,可如今,是顾家姑娘心甘情愿要嫁给阿泽,你身为他的亲生父亲,难道没有半分恻隐之心?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哀家只想自己的孙儿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皇帝,你难道就这样狠心,看着阿泽孤独终老,到死,身边都没个可以陪伴的人吗?! “皇帝,哀家倒真想知道,你的心,是不是铁石心肠!” 一字一句,每一字落在心上,都是一刀,每一句刻在心上,都是钻心的痛。太后两眼含泪说完这些,一想起坐在轮椅上的长孙,想起颖氏的托付,太后忍不住捶胸顿足。此刻,她已然不是太后,而是个心系孙辈的祖母罢了。 皇上一字不落地听完,颤颤巍巍地抬手,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颤音,道:“母后,儿,错了!” “阿泽是儿的嫡长子,儿又如何舍得他孤独此生!儿只是,阿泽他,生得太像年年,儿一见到他,就想起年年,儿是怕睹物思人,才五年不敢见他,可在儿的心里,阿泽他,自始至终,都是儿的孩子!” 年年是颖氏的闺名,想起颖氏,皇上心中又是一痛。 看着皇上一脸自责的模样,太后心中挣扎了几分,最终做了妥协,语气软了少许:“这五年,你虽面上不曾关心过阿泽一句,可哀家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皇后也知道,所以,你不愿做的事,皇后替你做了。这些年,她私下替你照料离王府,不曾有半句怨言。” 这些年来,皇上表面上对裴泽不管不问,但心上时常挂念,顾皇后知道皇上的心思,暗暗派人照拂离王府,吃穿用度无一不用心,府中上下侍奉的婆子,小厮,侍卫,都是顾皇后挑了遍,暗暗送进府里的。 离王府这几年出了不少命案,事关皇家颜面,顾皇后在背后不少安抚无端死去的家人,甚至让他们脱了贱籍。 这些,太后都知道,皇上,更是知道。 “哀家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知道皇后替你做的一切,皇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后对你一往情深,皇帝,你扪心自问一句,她可曾主动和你提及过一句?可曾透露过一丝邀功的意愿?顾家姑娘是皇后的亲侄女,皇后可曾有过半分偏颇? “皇后知道她那亲侄女对阿泽情深意重,这才多嘴向皇帝你提了一嘴,可皇帝,你又是如何回应皇后的?皇帝,想想你和皇后失去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你对她的愧疚,只多不少!” 皇上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悲痛,尚在东宫的时候,顾榕还是良娣,入宫的第二年,一个不受宠的宫妃欲将不到十岁的裴泽推入湖中,是顾榕以身相救,裴泽才捡回一条命。 可顾榕当时已有一个月身孕,她刚知道自己有孕,随之而来的便是小产的消息。 因这缘故,颖氏愈发与顾榕亲近,就连平日生人勿进的裴泽,遇见顾榕了,会客客气气地请安,从不摆脸色。 顾榕从未因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对颖氏,对裴泽有过任何要求,而颖氏对顾榕愧疚,时常在还是太子的皇上提及顾榕,一来二去,皇上对顾榕多了关切,登基后,册封顾榕为贵妃,颖氏走后,顾榕膝下只有一女,但百官对顾榕非常满意,皇上自己有心为之,顾榕顺利地成为皇后。 思及此,皇上沉痛不已,两眼猩红:“儿愧对阿泽,愧对皇后!” 眼见至尊无上的皇帝在太后面前泪如雨下,太后心中一疼,忍不住上前握住皇上的胳膊,真心哽咽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你心里惦记颖氏,哀家不拦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因着一个已逝之人,冷落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置真正关心你的人于不顾啊,皇帝!” 母子俩相顾泪千行,皇上扶着太后,面色沉痛,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郑重道:“儿不孝,叫母后担忧。这一切,是儿做得不妥;儿,知道该如何做了!”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太后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泪眼婆娑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百感交集,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太后的意愿达成,皇上既已做出了选择,过去如何,都再无关了。 她今日,说得足够多了,而有些事,她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第25章 . 冷言(1) 不一样,哪怕徐晚儿今日和…… 慧贵妃走后,其他嫔妃一起借机离开了,不多时,亭内只剩下受邀而来的客人,大家都是宫外来的,没有顾皇后的吩咐,不敢离开。 许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压抑,大家惊魂未定,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言细语的。没多久,安公公前来告知,皇后身体有恙,花会结束,大家可以离开。 大家心照不宣,只客客气气让安公公代传了几句客套话后,陆续离开了御花园。 有几位夫人离开前特意前来跟顾锦瑟寒暄了几句,字里行间未提一句离王的事,离别前握着顾锦瑟的手,眼神意味深长,隐隐流露出赞许之意。 顾锦瑟莞尔一笑,一一福礼。她往日跋扈,亦无意讨好,是以不太受各位太太的喜欢,但现在,这些太太主动过来寒暄,意味如何,顾锦瑟是清楚的。 她出身高贵,就算不嫁给裴铭,未来的夫婿也得是人中龙凤,哪怕是最坏的选择,都不会去选择裴泽。 若是在前世,顾锦瑟会觉得自己疯了,但现在,她十分清楚,自己不仅没疯,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不多时,长亭内人走的差不多了,就连男宾都散了席,在园外候着。 “锦瑟,随我一起回去吧。”林夫人握着顾锦瑟的手,温和说着。今晚定国公府会发生什么,林夫人大概能猜到些,事已至此,林夫人只想在顾老夫人和定国公面前美言几句,让顾锦瑟少受些责备。 顾锦瑟却摇了摇头:“姨娘先和二哥哥回去吧,我想在园中多逛一逛。” 林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迎面而来四人,大将军夫人及其女蒋殊,以及宰相夫人和幺女徐晚儿。 顾锦瑟不动声色扫了四人一眼,有意无意在徐晚儿身上多看了几眼,这才微笑着一一福礼。 “顾姑娘今日之举,本夫人刮目相看。”将军夫人嘴角噙着笑意,目光看向顾锦瑟时掩盖不住的赞许,“不愧是定国公之女,有傲骨之气。” 顾锦瑟盈盈一笑,眉眼好似一汪春水,“夫人谬赞了,锦瑟不过是……” “哼,卑劣虚伪,何言傲骨之气?”打断顾锦瑟的正是将军夫人的女儿蒋殊,此人和顾锦瑟一向不对付,原因么,不外乎蒋殊喜欢裴铭。 从前蒋殊对顾锦瑟恨得牙痒痒是为着与裴铭的婚事,可今日她语气不善,却是为着顾锦瑟当众拂了裴铭的脸。 顾锦瑟不用嫁给裴铭,蒋殊自是开心的,可她让裴铭不爽了,蒋殊就不爽了。裴铭平日见了蒋殊都要温柔一笑的,可今日,他竟是一眼都不曾看她,蒋殊心中如何舒服?一口气憋到现在,好容易等到宫里的贵人都走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将军夫人脸色倏然一沉,她知道蒋殊不喜顾锦瑟,但她委实被顾锦瑟言行举止震撼才忍不住上前寒暄了几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不知轻重,还在宫里都敢对顾锦瑟不敬。 “殊儿,不得无礼!赶紧对顾姑娘道歉!” 蒋殊瞥了顾锦瑟一眼,一脸不屑,竟是话都不说,转身就走,留下将军夫人一个大写的尴尬。 将军夫人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分歉意道:“自家小女,从小被惯坏了,还望顾姑娘不要介怀。” “夫人多虑了,蒋姑娘真性情,并非有意为之,锦瑟自是不会介意。” 顾锦瑟识大体,将军夫人意料之外。她不喜热闹,宴会都是让弟媳代为参加,这几个月弟媳待产,将军夫人才出了席。以往蒋殊对她说了不少顾锦瑟的坏话,是以将军夫人一直以为顾锦瑟就是个无法无天,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可再看看今日行径,将军夫人转念就想以前的传闻是参了多少水,忒不可信了。 瞧瞧顾锦瑟这花容月貌,礼仪教养俱是上乘,蒋殊要有她一半好,何愁现在都说不到好亲事。 将军夫人心中一热,连连谢过顾锦瑟,再寒暄了几句,就朝着蒋殊离开的方向走了。走了两人后,还剩两人,和其他人一样,素日里,是不大可能和顾锦瑟说话的。 顾锦瑟委实没什么心情和徐晚儿寒暄,宰相夫人看上去到颇为和蔼可亲,可徐晚儿呢,一眼看去,柳腰不盈而握,弱不禁风的样子,谁能想到,却是个妒意十足的蛇蝎心肠。 一想到前世徐晚儿依偎在裴铭身侧脉脉含情,转眼就冷漠无情看着顾锦瑟被狠狠灌下去的参汤,顾锦瑟满腔怒意,隐忍不发。 宰相夫人想多和顾锦瑟说几句,顾锦瑟不折不屈,她本意是想把女儿引见一下,两人若是能结为密友,最好不过。 可一见顾锦瑟面上温煦,实则疏离的模样,宰相夫人心中了然,三言两语寒暄几句,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徐晚儿全程没说一句话,但视线一直在顾锦瑟身上,顾锦瑟当做没看见,但临走时,徐晚儿又是一个眼神过来,神色复杂,一时难以分别。 顾锦瑟抬眸与之对视,淡而一笑。 徐晚儿无故大骇,忙不迭收回视线,跟着宰相夫人离开。 * 送走林夫人后,顾锦瑟在御花园中乱逛,身后跟着知夏。二人来到碧湖长廊,顾锦瑟望着满湖荷花潋滟,一言不语。 身侧传来不深不浅的脚步声,顾锦瑟闻声看去,是个身着深蓝布衣的小厮。 顾锦瑟认得这小厮,是一直在裴铭跟前的,唤阿东。 前世,芝兰和知夏无端没了踪影,顾锦瑟知道二人凶多吉少,身边再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顾锦瑟正式被裴铭圈养了起来,外界如何,顾锦瑟一概不知,没人敢告诉她,唯阿东不忍,隔三差五会给顾锦瑟传递消息,其中,就包括裴铭要杀顾锦元一事。 只可惜,顾锦瑟被发现,而阿东,也被裴铭就地正法。 裴铭心狠手辣,陪伴二十年的小厮说斩就斩,相守五年的妻子说杀就杀。 顾锦瑟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厮一眼,回忆起前世种种,慈眉目善地冲小厮笑了笑,“可是你家王爷有事找我?” 阿东心中微惊,忙道:“回姑娘,王爷就在湖心亭。” 果真是裴铭,顾锦瑟眸色一暗,接二连三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她心情委实说不上好。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顾锦瑟早就猜到裴铭不会善罢甘休,若非今日正好撞见御前太监,顾锦瑟急中生智,戳破此事,怕是现在,花会依然进行,她与裴铭的婚事又要搬上台面。 可如今,顾锦瑟不怕了。 顾锦瑟抬头挺胸地走上前,一路行至湖心亭,裴铭负手背对着她,看不出情绪。顾锦瑟心中一嗤,裴铭倒真是会挑地方,前不久刚在此处见了徐晚儿,两人含情脉脉,互诉衷肠,现在,竟然毫不避讳地见她,顾锦瑟一时觉得好笑。 裴铭闻声转过身来,视线落过来,不由得眉心一蹙。他看着顾锦瑟以及身后的知夏,语气隐着不满,道:“锦瑟,和我谈谈。” 顾锦瑟面无表情:“王爷,知夏是我的贴身丫鬟,只要我没吩咐,她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今日我与王爷相遇一事。王爷要是想和锦瑟说些什么,直接说便是。” 闻言,裴铭右手紧握成拳,眼神里夹杂着不满,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但还是忍住不发,温言道:“我有些真心话,只想和你说。” 顾锦瑟似笑非笑看着裴铭,两人对视了片刻,顾锦瑟才让知夏退去。裴铭不敢冒险,使了眼色给阿东,阿东忙不迭将知夏带得远远的,确保听不见湖心亭内二人说话的声音。 亭内剩下二人,顾锦瑟不徐不疾走上前,凭栏望着一湖碧色,一言不发。裴铭眼神闪烁,走到身边,看向顾锦瑟时,就着日光湖色,失了神。 顾锦瑟身形挺拔地站在一侧,清丽的五官,曼妙的身姿,长裙白色为底,刚好贴着地面,腰间和衣袖两处笼着浅黄色的薄纱,精致的容颜如精雕细琢般,面若莹玉。 裴铭极少见顾锦瑟这般清净素雅的打扮,过去的顾锦瑟喜欢哗众取宠,浑身上下光鲜亮丽,鲜艳的像一个刺眼的明珠,堪堪叫人无法直视。 正因此太刺眼,所以在一旁稍显羸弱的徐晚儿,闯入了裴铭的心房。 徐晚儿衣着素净,一张脸生得小巧玲珑,袅袅细腰不盈而握,给人一种油然而生的保护欲。 顾锦瑟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都是天之骄女,高高在上,一张眼睛生在头顶上。 裴铭以为,顾锦瑟穿不得素净,可如今见了,却发现自己错了。 他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顾锦瑟,五官精致,黛眉如画,明眸耀眼,小巧的鼻梁,一张唇缀了朱色。 不一样,哪怕徐晚儿今日和顾锦瑟一样的装束,裴铭知道,不一样。徐晚儿眉眼更细,肤色虽白,却给人一种虚弱之感;但顾锦瑟肤白,好似一块白玉,无瑕,整个人神采奕奕,美到叫人心颤。 一想到这样一块美玉,从今以后不会再属于自己,裴铭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渐渐涌上心头,堵在整个心尖上,让他浑身难受。 第26章 . 冷言(2)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 ⑨拾光 淡淡的风吹来,湖边水波流转,碧叶如扁舟摇曳在湖面,荷香飘然而至,荷花肆意绽放,美不胜收。 顾锦瑟一瞬不瞬地看着湖心,她能感受到来自身侧的视线,到现在两人未言一句,裴铭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过,这让顾锦瑟浑身不舒服。 顾锦瑟十分不想见到裴铭,这个人,她见一次,心中就恶心一次,思及裴铭牢牢锁在她身上的视线,顾锦瑟不想久留,率先打破沉默。 “王爷有话何不直说,天色不早了,锦瑟还要赶着出宫。”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隔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裴铭眸色一暗,却也没再靠近一步,“锦瑟,你就不能和和气气地与我说话?” “王爷何出此言,锦瑟,不正在和和气气地与王爷说话么?”顾锦瑟仍是凭栏远望,一分正眼都没给身边的裴铭,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裴铭无声一叹,不去想顾锦瑟对他视而不见,他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同顾锦瑟般凭栏望着湖面,问:“你当真要嫁给皇兄?” 顾锦瑟目不转睛地看着湖心景色,勾唇一笑,“锦瑟在皇上面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王爷当时就在身边,最该清楚才是。” 想起在长亭内顾锦瑟毅然决然的模样,裴铭一时间五味杂陈,一腔难以言喻的屈辱涌上心头,他好容易得了机会在众人面前坦言心悦于她,可得到的回应却是她口口声声,心悦另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他的皇兄。思及此,裴铭眸色一敛,素来温润如玉的他语气中竟微微不善道:“这京城之中,对皇兄的传闻如何,你我二人俱是清楚,嫁给皇兄,你还会觉得自己有好下场?” 顾锦瑟睨了他一眼,心里止不住的嘲讽,表情未变道:“离王品性如何,锦瑟心中有数,传闻终究是传闻,在锦瑟的心里,离王暗室不欺,表里如一,比起某些貌是情非之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裴铭下意识地一怵,眼神闪了闪,转身看向顾锦瑟,“你,什么意思?” 顾锦瑟神态自若,淡淡道:“睿王心思细腻,锦瑟愚笨,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若是睿王觉得锦瑟在指名道姓地说谁,王爷大可指出来,好让锦瑟改正一二。” 裴铭一噎,沉吟几许,稳了情绪,复道:“此事父皇未必同意,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锦瑟轻笑,如墨的青丝随风而起,一双明眸里看不出情绪,她凝着湖面,不紧不慢道:“不劳烦王爷费心,此事成否败否,锦瑟都不会后悔向皇上表明此事。更何况,锦瑟此生,非离王不嫁。” 裴铭紧追不舍,忍不住转头看向顾锦瑟:“若是父皇不允,你欲如何?” 顾锦瑟淡然一笑,忽而转头看过来,与裴铭一双眼睛对视。一瞬之间,裴铭好似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顾锦瑟意欲何为,墨色眼眸忽而沾染了怒意,他情绪间带着激动道:“你!你可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若此事被父皇知晓,你……” 裴铭一身玄色锦袍,身形欣长负手立于湖边,一双墨眸落向身侧淡丽精致的美人,怒火渐起。他实在没想到,顾锦瑟对裴泽竟十分上心,他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顾锦瑟为了嫁给裴泽,竟然意愿做出难登大雅之堂的事。 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醋意,裴铭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锦瑟,咬唇切齿。 顾锦瑟打断他,很快又将视线看向湖面,正色道:“不敢,锦瑟今日所言,只有王爷和锦瑟二人知晓,若陛下真因此动怒,那也绝不是锦瑟透露此事,自己害了自己。” 裴铭蹙眉,“你在怀疑我?” “王爷言重了,王爷俊雅之臣,锦瑟怎敢怀疑王爷的高风亮节。” 一句话不咸不淡,可在裴铭听来却是异常刺耳,顾锦瑟到现在都没转过身来,只偶尔一个眼神落过来,又很快转回去,一分都不愿多留。 裴铭双眼中已有火苗窜起,他面上浮现一丝戾色,一张俊朗如玉的脸上难看至极,“顾锦瑟,你会后悔的!” 顾锦瑟哂笑:“王爷真是说笑了,锦瑟后不后悔,与王爷有何干系?” 裴铭眸中顿时燃起熊熊火焰,他今日心情起起浮浮,全都是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裴铭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残废,顾锦瑟宁愿嫁给他,都不想再和自己有半分瓜葛?! 裴铭如何心甘,又如何情愿? 顾锦瑟毫不顾忌他的心情,从拒婚那日到现在,她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何况今日!裴铭怒不可遏,顿时气血上涌,双目赤红,几近是咬牙切齿说着:“顾锦瑟!皇兄不过是个残废,你嫁给他,何谈幸福?你真的能忍受一辈子,和一个残废了却此生?” 闻言,顾锦瑟心中往事重现,眉心不由得蹙起。裴铭有何脸面问她,前世,给了她幸福的希望,又给她绝望的人,不正是裴铭吗? 而他,此时此刻,竟然恬不知耻的对她说:何谈幸福。 顾锦瑟蓦地转身,面对面凝着裴铭,不顾他一张俊朗清逸的脸上正双目赤红,薄唇轻颤,顾锦瑟心中想说的话千千万万,可到了嘴边,只有一句:“难道嫁给你,我就会幸福吗?” 裴铭一怔,身上的怒意竟一瞬之间全消,他愣着看向顾锦瑟,一双明眸清亮透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裴铭如鲠在喉,一时语塞。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娶顾锦瑟,不过是为了私心,可若说顾锦瑟是否会幸福,裴铭没有想过。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如今顾锦瑟一句反问,竟是让他无言以对。 裴铭久久未语,顾锦瑟了然于心,裴铭愈是沉默,顾锦瑟愈是庆幸,甚至觉得可笑。话已至此,她觉得和裴铭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再多言,转身就要离去。 裴铭终是缓过神来,他凝着顾锦瑟离去的身影,见她心意已决,他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可还是,还是想再倾力一试。 “你既不愿意嫁给我,当初,又何故说喜欢我?顾锦瑟,狠心的,难道不是你么?” 顾锦瑟定住脚步,情绪一瞬之间起伏不定,她忍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心中一阵疯狂嗤笑,裴铭讲道理不通,竟开始和她谈感情了。 顾锦瑟忍不住想,她是有多大的诱惑力,才能让裴铭三番五次低声下气地,这样说话。 若是以前,裴铭会吗?顾锦瑟自嘲一笑,很快地自我否定了。以前,她喜欢裴铭都还来不及,放下身段的,一直都是她而已。 从嚣张跋扈的顾家大小姐,到沉稳内敛的睿王妃,再到小心翼翼的太子妃。 过去五年的时间,她看上去,地位愈发尊贵,可活得,却是越来越不如从前,出阁前的脾气都被消磨殆尽,终日小心翼翼,看裴铭和徐晚儿眼色过活。她堂堂定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东宫太子妃,被枕边人设计,一杯毒酒赐死,而死后竟是随便被人扔在了乱葬岗,不得善终。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正在她眼前,同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裴铭。 过去满含期待地嫁给裴铭,成为睿王妃,可不过一月光景,他就纳了侧妃。顾锦瑟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明明她顾锦瑟才是正妃,活得还不如一个侧室。 定国公府鞍前马后,倾力相助裴铭坐上东宫之位,顾锦瑟自然而然成了太子妃。在王府的三年,裴铭宠爱徐晚儿,冷淡她,当顾锦瑟知道自己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的时候,心中竟是忍不住的狂喜,天真地以为,裴铭的心中,还是有她的。 顾锦瑟再一次满含期待,等待成为太子妃后,与裴铭琴瑟和谐,可等来的却是定国公府涉嫌谋反,举府锒铛入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事实告诉顾锦瑟一切都是痴心妄想,裴铭没动顾锦瑟的太子妃之位,不过是为了打消定国公府的疑虑,好暗中下手,将定国公府一举歼灭。 知道真相的那个夜晚,顾锦瑟喝了裴铭亲赐的毒酒,他残忍地说出所有的真相,残忍地让她亲眼看着顾锦元死在她的面前。 甚至,连一丝埋葬的意愿都无,就这么任人将她和锦元的尸体扔进了乱葬岗,自生自灭。 前世的痛和恨,若是真的能这么轻易忘记,顾锦瑟如今,怕早就是行尸走肉了吧。 顾锦瑟忽地笑了,很轻很轻地一声笑,几乎听不见。 裴铭近在咫尺,捕捉到这一声轻笑,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眼中的怒火早就消散了一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锦瑟,一张清丽的五官,除却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外,如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喜欢过你。”顾锦瑟对上裴铭的眼睛,杏眸中看不见一丝温意,“好在,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第27章 . “告白” “你,不要后悔。”…… 说出不喜欢的那一刻,顾锦瑟心中紧绷的一道弦,终于断了。她觉得神清气爽,再没什么负担,裴铭距她不过三步远,可顾锦瑟明白,他们二人,再无可能。 留下的,只有恨。 裴铭完全怔愣在原地,好看的容颜神情一滞,一时半刻说不出一句话来。顾锦瑟不再顾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阳光渐渐淡去了几分,吹在湖边的风多了几丝凉意,顾锦瑟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跨过长廊,来到假山处,知夏和阿东在那里候着。 知夏忙不迭走过来,“姑娘,还要逛吗?” 顾锦瑟对她行礼的阿东颔首示意后,摇头道:“不了,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知夏“嗯”了声,跟在顾锦瑟后面离开碧湖,绕过假山,来到方才宴席的长亭,二人不再逗留,转身向御花园出口走去。 穿过拱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斑驳的光影顺着竹林的缝隙洋洋洒洒落下来,落了一地的光点。 顾锦瑟走了没几步,眼前倏然一抹白色,她屏息凝神,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是裴泽。 顾锦瑟以为裴泽早就离开了,没想到他还在。他整个人笼罩在竹林之下,数不清的光点落在他白衣锦袍之上,犹如公府初见,他亦是在树下,光落在他俊美的侧颜上,熠熠生辉。 两人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裴泽的小厮张泗朝她拱手作揖后,指向不远处的竹亭。顾锦瑟点头,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朝裴泽福身行礼,“参见王爷。” “免礼。”裴泽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默,顾锦瑟默默地随裴泽进入竹亭,将轮椅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后,张泗复是拱手作揖,才离开长亭,随知夏等在竹林下方。 竹亭环绕在竹林之中,阳光照进来的只有数不尽的光点,风一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身在竹亭之中,听见的只有自然的声音,给人一种悠然自得之感。 然眼前之人是裴泽,二人进来之后便再无言语,竹亭内风吹叶声交替而来,沉淀之后能听见的,只有二人的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顾锦瑟面对裴泽而立,遇见裴泽是意料之外,显而易见裴泽是有意在此等候,她一天见了几个不想见之人,甫一见到裴泽,竟是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好掩饰自己慌张的情绪。 裴泽眸若幽潭,一双桃花眼落向几步远的顾锦瑟,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在长亭内他几近被别的转移了视线,或是皇上,或是裴铭,或是顾锦瑟说出的话,却未曾细细端详她今日的穿着。 裴泽不可免地一挑眉梢,墨色的眼眸铮铮看了顾锦瑟半晌,才将视线从身上转移到脸上。 想起在长亭顾锦瑟所言种种,裴泽敛了眼神,落在扶手两端的手微微收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冷若冰霜:“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残废,你嫁给我,未必有好日子过。顾锦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锦瑟先是一愣,待听了真切后,杏目圆睁地抬眸,与裴泽墨玉的眼眸对视。 她很快就意识到裴泽所说的“他”是谁,贝齿紧咬着朱唇,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刮到了手指的内里,顾锦瑟却忘记了疼痛。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泽,墨玉色的双眸如是看着她,那一瞬,顾锦瑟好似功亏一篑,一日的防御都在此刻尽数崩溃。 裴泽见她迟迟未开口,以为顾锦瑟在担忧,故而补充道:“你若是为了婚约的缘故,无需担心,这婚约,就当是浮云若梦,你,不必非要嫁我。\" 话音刚落,精致如画的容颜上,泪珠簌簌而落,顾锦瑟满腔委屈,话从口中竟有些哽咽:“王爷,锦瑟可以听任何人说,不要我嫁给你这句话,可只有王爷,请王爷,不要对我说,不要嫁给你。” 裴泽一怔,四肢百骸僵直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落下,顾锦瑟发现自己怎么都止不住,心里的委屈愈发被放大了,她几近看不清裴泽的脸,只能继续说道:“若是王爷不要锦瑟,锦瑟绝不强求。” “可若不是,王爷,不要拒绝我。” 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朱唇轻启溢出的言语,满是恳求。 裴泽俊美的容颜神色凝滞了,他看着她泪眼婆娑,一颗心好似提到了嗓子眼,有什么话想要破口而出,最终还是隐而不发。 他说不出口,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就这么残忍地说出这些话来,没有顾及到顾锦瑟听到后会是何种心情。 长亭内的种种,于裴泽而言,像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他从震惊,到喜悦,再到冷静,不过寥寥几刻。 裴泽是欢喜的,顾锦瑟当众坦言心悦于他,裴泽内心说不出的喜悦。可喜悦是一回事,冷静后便是另外一回事。 顾锦瑟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在从前,一切都好说,可现在,裴泽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裴泽知道,他再如何奢求,再如何欢喜,都抵不过来自内心深处,冷静过后,面对现实的残酷。 并非来自他人的蜚语,并非来自外界的压力,是裴泽自己内心清楚,顾锦瑟嫁给他,得不到什么,反而,还是累赘。 怎能因一己之私,耽误了人家。 裴泽心中敞亮,等候于此,要和顾锦瑟说开一切,他感谢顾锦瑟的那一句心悦,对裴泽而言,仅仅是心悦,就已足够。 他不能奢求再多了。 可是,为何待他说清这一切,看到她一瞬而落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得裴泽心疼。 顾锦瑟说的话,一字一句,刻在他的心头上,让他在一瞬之间,开始后悔。 他,是不是做错了。 顾锦瑟一边拭泪,一边继续哽咽道:“锦瑟做过很多事,无论是非对错。一生就那么长,王爷,锦瑟的心很小,小到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决不会改变心意。” “为什么,是我?”良久,裴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问道。 顾锦瑟一怔,眼泪滑落唇边,进入唇中,又咸又涩。她就着泪眼朦胧看向裴泽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道:“因为是你,名唤裴泽的人,是你。” 顾锦瑟凝着裴泽,那一双幽黑若潭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她忽而胆子大了些,抬起脚步向裴泽靠近。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在靠近。 四目相视,顾锦瑟丝毫不愿离开视线,缓缓走进的那一段距离,前世的画面浮现眼前。 她含恨而终,尸体被扔进乱葬岗,因着怨念,一缕魂魄久久不愿离去。她无处可依,只好在乱葬岗徘徊,月色如洗,夜凉如水,深夜的树林之中,乱葬岗尸体横生,乱世孤魂,无人造访。 可裴泽出现了。 他坐着轮椅而来,身边跟了几个侍卫,顾锦瑟全程看着他,看着他视线在乱葬岗内扫过,最后停留在她和顾锦元的尸首上。 顾锦瑟凭着残存的意识跟了上去,只见一片墓地之中,裴泽正在为她和胞弟埋骨入土。 顾锦瑟一片片扫过去,所有的墓碑皆无铭文。 最后,听到一个小厮的声音说:“王爷,定国公府的人都在这里了,照你的吩咐立了碑,没有铭文。” 画面隐隐而散,眼前的人和前世为她入土的一张脸重叠在一起,近在咫尺。 顾锦瑟停下脚步,蹲下身来,与裴泽平视。 若真是为着埋骨之恩,顾锦瑟不必非要嫁给裴泽,她可以用其他方式,选择报恩。诚如裴泽所言,这婚约是一场浮生若梦,顾锦瑟不必担心,她不是非嫁给裴泽这一种选择。 之所以选择嫁给裴泽,很大的程度上,大抵是,她与裴泽,相似吧。 从高高在上走到一无所有,他们殊途同归,都是孤独的人罢了。 顾锦瑟到底重活了一世,许多事,她看开了,看透了。既然都是两颗孤独的心,相依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不再那么孤独,顾锦瑟想知道,所以,她选择来到裴泽身边。 思及此,顾锦瑟抬眸,与裴泽四目相视,朱唇轻颤:“王爷,锦瑟无法向王爷保证什么,可唯有一句,是锦瑟的真心:锦瑟想与王爷相依为伴,共度此生。” “所以,王爷,你千万千万不要再对我说,不要嫁给你。” 裴泽一瞬不瞬地凝着顾锦瑟,黛眉如画,朱唇皓齿,皎皎如月,一张脸生得精致无暇,赏心悦目。 这绝艳的面容上俱是真诚之色,动人的眼里,跳跃着无法让人无法言喻的火焰,火焰纯净无邪,焰火之中,只有裴泽的影子。 顾锦瑟想嫁给他,不是因为喜欢,他看得出来,顾锦瑟并不喜欢他,可她一双明丽的眼眸中,闪烁着决然不悔的光泽。 那双明眸不含一丝杂质落向他,裴泽喉中滚动,左手几不可见地颤着抬起来,靠近,将顾锦瑟的右手握在手中,一句话不知忍了多久,才带着令人无法抗拒,又极为平静,难得的温柔开口道: “你,不要后悔。” 裴泽的嗓音有些沙哑,甚至轻颤,似是思忖挣扎了许久。 顾锦瑟怔怔垂眸看去,裴泽的手,指节分明,白皙如玉,不含一丝温度。他握住的力气并不大,可顾锦瑟却在一刹那间觉得,她如何都不能从这手中离开了。 顾锦瑟曾觉得自己是一颗耀眼的明珠,缀在星空,高高在上。不曾想,活了一辈子,家破人亡,死后还被负心人扔进了乱葬岗,不得入土为安。 可是裴泽来了,裴泽为她和顾锦元埋了骨,立了碑,入了土,永世为安。 上一世,裴泽来了;这一世,便是她向他,走来了。 顾锦瑟粲然一笑,宛若湖心盛开的白莲,右手微微前倾握紧了对方,如画的容颜潋滟绝色。 “绝不后悔。” 第28章 . 不悔 不论如何,顾锦瑟,都将是他的妻…… 定国公府, 顾易书房。 “啪!” 白皙如玉的一张脸上一瞬之间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掌印,顾锦瑟默然承受了这一巴掌,似是早就预料有此下场, 精致的眉眼蹙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笔直地跪在原处。 顾易怒不自胜, 他本是在永安侯府, 就着政事相看其孙,愈看愈满意,谁知后脚永安侯世子妃携孙女归来, 甫一见顾易, 张口便夸赞顾锦瑟不愧为高门勋贵, 勇气可嘉云云, 了解了来龙去脉后, 顾易脸都黑了,风风火火赶回公府,与顾锦瑟争执了几句,谁知顾锦瑟毫无悔意,直言事已至此, 绝不嫁旁人。 顾易从未像今天生顾锦瑟的气,在知道裴铭为人后,他本趁着时间赶紧把顾锦瑟嫁了,以免有后顾之忧。谁能想到顾锦瑟直言不讳,在皇上面前捅了娄子, 这下可好,全京城都知道顾锦瑟心悦离王,饶是顾易有心嫁女, 却未必有人敢娶。 一腔怒火冲上顶端,顾易生平第一次,一巴掌打了自己的女儿。刚落掌顾易就后悔了,可一见顾锦瑟面不改色的模样,窜起的悔意很快就被怒火压了下去,顾易狠狠地盯着顾锦瑟:“你可知错!” 顾锦瑟左脸红印已经肿了起来,然她依旧抬头挺胸,满脸倔强:“女儿无错!” 闻言,顾易一双眼中怒火烧得更旺起来,他忽地抓起身边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指着顾锦瑟骂道:“你!不孝之女!为父不日前如何与你说的?你竟敢在众人面前向皇上提及与离王的婚事,你是把为父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不听父言,实乃不孝之罪!” 顾锦瑟仰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毅然决然:“女儿实话实说,皇上并未责怪女儿,女儿何错之有?” 顾易一听,怒火从胸腔顿时溢满全身,他伸手就要朝顾锦瑟再次挥下去,手未落下,就听得一句厉声:“住手!” 顾易动作一滞,闻言望去,顾老夫人拄着拐杖,在荷叶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书房。一双浊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易抬起的手掌,顾老夫人摆了摆手,荷叶退下后,她才转身呵道:“你有本事,就一掌打死我!” 见母亲来了,顾易收敛了几分,语气也软了不少,“娘!儿这是在教训这个不孝之女,她简直无法无天,不把儿子的话放在眼里。” “不孝?”顾老夫人眉眼一皱,柱杖向前走了两步,朝顾易说道,“你既是说不孝,那为娘的就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说完,顾老夫人扫过跪在地上的顾锦瑟一眼,缓缓地坐在上座。顾易这厢收回了手,退在一边。 顾老夫人沉吟了片刻,目光灼灼看看顾易,声音苍老有力:“你当年执意要娶小林氏,我不同意,你可有听为娘的话?” 顾易浑身一怵,一身的怒意刹那间消了大半,忙道:“娘……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好,十几年前的旧事,娘不和你提,那咱们就说说这几年,家中久无主母,我让你娶个继室夫人,这些年,你可有曾听我一句?” 顾易渐渐噤了声。 顾老夫人并不打算放过顾易,步步紧逼道:“这些年来,你无心再娶,我苦口婆心劝你多少次,你可有一次听过?如今,是你的女儿走了你当年的老路,怎得,你现在反而要当起严父,来教训你的不孝之女了?” 顾易彻底没了声。 顾老夫人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顾锦瑟,复朝着顾易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你口口声声说女儿不孝,可这十几年来,你这个当爹的又是怎么做的?” 顾易脸上挂不住了,眼神闪了闪看了还在跪在地上的顾锦瑟,忍不住道:“娘,孩子还在这儿,怎么提及陈年旧事了?” 顾老夫人鼻子一哼:“哼,你真当你女儿糊涂,不知道我当年如何待你亡妻?你为了小林氏,三天两头与我争吵,小林氏性格软弱,一味忍让,若非锦瑟懂事,时常来长安院看我这个老太婆,你真当以为是自己从中斡旋,我才不为难你那亡妻?” 顾易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为了迎娶小林氏与母亲争吵,为着继室再娶一室和母亲冷战,这些都是实言,顾易当年倔强的样子,决计不比如今的顾锦瑟逊色半分。 大抵是过去的旧账被翻了出来,顾易顿时觉得自己没脸没皮,身上的怒气消消散散,几近全无,他拱手妥协道:“儿,听娘教诲!” “哼,你若是肯听我教诲,如今还有这一堆烂糟糟的事?你们几个姓顾的,一个二个都不给我这个老太婆省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长子不孝罢了,女儿也不孝,好好的当家主母不做,非要进宫去当个良娣,熬了多少年才熬到皇后这个位子,至今都没有皇子傍身;如今,孙女更是这般,非要上赶着嫁给一个残废!为着你们这几个姓顾的,我一个老太婆,半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操了一辈子的心!” 顾易终是不再说了,也的确没脸再说,忍不住望了望女儿脸上的那五个手掌印,不禁开始心疼起来。 顾老夫人睨了他一眼:“怎么,现在开始心疼了?你一巴掌下去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顾易汗颜:“儿错了,一切,听娘的吩咐!” 闻言,顾老夫人这厢才满意地放过顾易,她悠悠地看向顾锦瑟,左脸的红掌印尤为明显,她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自己的儿子,才沉稳道: “锦瑟,我问你,嫁与离王一事,你可想清楚了?” 顾锦瑟垂眸:“孙女心意已决。” 顾老夫人面不改色,继续道:“你要知道,不论官家允不允这婚事,你都再无回头路可走,饶是如此,你,还是要嫁给离王?” 顾锦瑟点头:“是!” “好!”顾老夫人拄着拐杖,朝地面“咚”的一声,“你既心意已决,我不再为难你,一切等宫中消息,若官家允了,你便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若官家不允,顾家,权当没有你这个人!锦瑟,你好自为之!” 顾锦瑟伏身,双手贴地,随之头颅紧贴手上,道:“孙女谨记,决不后悔。” “好,好!”顾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起身,“起来吧,随我去长安院。” 顾易大眼瞪小眼,瞠目道:“娘,这事,就这么算了?” 顾老夫人乜他:“怎么,你还要如何?再给你女儿另半张脸打一巴掌,你才罢休?” “您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老夫人瞪向顾易:“事已至此,你生气有何用?当年我气得在床上躺了十天,也不见你改口不娶小林氏……” “娘,我不说了,您也别说了……” 顾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顾锦瑟徐徐离开了书房,留顾易一个人唉声叹气。 长安院内,祖孙二人甫一进了屋,顾老夫人忙不迭拉过顾锦瑟左看右看,顾锦瑟半张脸五个指印肿得清晰可见,白红相间,触目惊心,老夫人严肃了大半炷香的脸此刻已是两眼含泪:“那不孝子还真下得狠手,这白白嫩嫩一张脸,肿成这样,早知道我也给他来一巴掌,好让他知道知道痛!” 顾锦瑟不忍顾老夫人落泪,忙道:“祖母,父亲是关心我才……嘶……” 芝兰知夏这厢一个端着热水,一个拿着回颜膏,细细热敷后,药膏均匀涂抹于掌印上,顾锦瑟忍不住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两个丫鬟听闻动作不禁一顿,目光看向顾锦瑟的脸,俱是心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轻了几分。 顾老夫人见了,心更疼了几分,嗔道:“你也是,服个软不行,偏得和你父亲硬着来,若非你身边芝兰知夏过来找我,还不知今日能不能见你全须全尾的。” 顾锦瑟哑口无言,父亲吃软不吃硬,她其实也在想自己怎么不委婉些。可她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不是是在宫里呆了太久的缘故,总觉得要底气十足,誓死不从才好。 顾锦瑟知道回府后不会好过,可没想到顾老夫人会心向于她,思及此,顾锦瑟心中欣慰,忍不住道:“祖母,你能答应,孙女真的很开心。” 顾老夫人佯装怒道:“我倒不想答应,可又能如何?你姑母,为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打了打了,骂也骂了,死活要进宫。你到底是我孙女,不比女儿,还能打一打,骂一骂。除了答应,做不了其他。” 左脸已然敷完了药膏,屋内下人悉数退了出去,顾锦瑟靠在顾老夫人身侧,轻轻道:“孙女心里也慌,皇上今日未置可否,这事儿终是没个定论。” 老夫人目光落向顾锦瑟脸上的红印,语气和蔼道:“别怕,皇上不愿,我们再去求便是,有先帝那一道旨意在,左右费些时日罢了。” “祖母~”闻言,顾锦瑟心中一暖,右脸贴在顾老夫人手臂上,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撒娇,柔声道,“谢谢。” “是祖母该谢谢你才是,你没因着母亲一事记恨祖母,祖母心满意足,不求其他了。”任由怀中的少女依偎身旁,顾老夫人慈眉目善地抚了抚怀中孙女的长发,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 离王府,寒玉堂。 正值深夜,府中上下一片静谧,寒玉堂外侧,张泗杵在门外,暗暗打盹。他原是存着倦意,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分分合合,须臾间,仿佛有道银光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张泗这厢正打着哈欠,忽而之间,一动不动,头一歪,睡了过去。 暗夜无光,漆黑的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烛火在一瞬之间系数全灭。 皎月银辉悠悠落进房内,原是暗夜无光的书房之间,玄铁铸就的轮椅停在窗棂之内一仗远处,月色之下,金色的边身与银光交相辉映,而临近窗棂之处,一名暗卫单膝跪地,手握成拳。 他除了一双眼睛外,周遭上下都是暗黑之色,若非月光照进,他怕是要融进这夜色之中。 裴泽单手支额,身形挺拔坐于轮椅之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黑衣之人。云纹锦袍只一半在月光之中,墨色的眼眸一半融入月色,一半隐于夜色,看不出是何情绪。 “如何?”裴泽幽幽开口,声音卷着一丝寒意。 暗卫头不敢抬,拱手抱拳,态度十分恭敬道:“回禀王爷,顾家姑娘今日被定国公打了一巴掌。” 墨玉般的眼眸骤然一缩,暗卫恍若觉察到头顶上的寒意更甚,他面不改色,补充道: “但顾姑娘决心不悔。” 不多时,暗卫觉得头顶上的视线淡去了几分,寒意逐渐消去,取之而来的是浅浅的几分慵懒之意:“我知道了。还有别的?” “睿王与宰相之女有瓜葛。” 座上的男人闻言,沉默了一瞬,继而道:“嗯,你下去吧。” 暗卫复拱手抱拳,应了声后从屋内离去,融进这黑夜之中,看不清踪迹。静默追随而至,银辉的距离移了几寸,屋内除了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再无任何旁音。 裴泽抬起头,两手分别置于扶手处,桃花眼半眯着凝着月光,半晌,黑色丝履离开轮椅,置于地面,双脚沉稳有力,一步一步靠近窗棂。 月光透过窗格照进房内,裴泽俊美如玉的容颜半隐半现于窗棂之中,银辉之下,他身形欣长站于窗前,一双腿修长紧实,如岁寒松柏,笔直有力。 裴泽站在窗前,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暗夜之中,他鼻梁高挺,五官分明,在浅浅的月光下,肤白更甚,俊美异常。 裴泽垂眸,伸出左手,那里还残存顾锦瑟手心的温度,裴泽眸色不由得一沉。他忽而抬头,左手握紧成拳,不留丝毫间隙;一双黑眸如暗夜中的蝙蝠,一瞬不瞬地盯着皎月。 他决定了,若皇上不允这门婚事,他就进宫,亲自去求。 不论如何,顾锦瑟,都将是他的妻。 他已经,放不开手了。 第29章 . 赐婚 顺先帝旨意,今赐定国公府嫡女顾…… 或是因在御花园向裴泽诉衷肠, 亦或是祖母的支持让顾锦瑟安心,她不再去想未来如何,甚至对明天的结果都不再提心吊胆, 昨夜,顾锦瑟酣然入睡, 一夜无梦。 一觉睡到天亮, 顾锦瑟掀开帷幔, 睡眼惺忪看着镜子中粉黛未施的自己,左脸的红印淡去了不少,痛感减轻许多, 只留些浅浅的印子, 若涂些胭脂, 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如墨的青丝凌乱地垂散在身侧, 顾锦瑟推开窗, 清晨的光线照进来,小巧精致的脸上浮现浅浅的光泽,顾锦瑟半个身子浸在晨光之中,黛眉微微上倾,杏眸微睁, 将一窗之景悉数收入眼中。 许是昨夜酣睡,顾锦瑟一觉醒来,昨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回忆少顷,并无太大波动, 相反,心绪更加沉稳了不少。 倚窗思忖少许,肩上递来温意, 顾锦瑟抬眸,芝兰持一件外衫披在她肩头,关切地说:“姑娘,虽说是夏日,早上的风还是冷的。” 顾锦瑟笑而不语,手不自禁将衣衫向内拢了拢,夏日天亮的早,月雅阁内除了当值的丫鬟,走动的丫鬟并不多。再等些时刻,丫鬟们就会鱼贯而入,为她更衣梳妆。 “芝兰。”顾锦瑟望着庭院深深,忽道。 “姑娘,有何吩咐?” “睿王送来的聘礼,差人分毫不差地退回去。”顾锦瑟想了想,复说,“睿王府若是不收,直接放在门口便是。” 芝兰笑语:“姑娘说晚了一步,老夫人早几日就叫人送回去了。” 顾锦瑟一惊,讶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姑娘拒绝睿王的第二天。老夫人说婚事未定,留着聘礼不合规矩。如姑娘所言,睿王一开始并不收,但老夫人亲自登门,睿王最重礼数,不好拂了老夫人的面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 “竟有此事。”顾锦瑟眼皮垂了下去,喃喃自语。 芝兰看了顾锦瑟一眼,给她递一杯温水,解释说着:“难为姑娘不知道,那几日姑娘听不得睿王、五皇子这样的字眼,奴婢们不敢扫兴,老夫人也是知道的,吩咐奴婢,除非姑娘主动问起,不得对姑娘说起此事,这才未说的。” 听完这些,顾锦瑟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饶是顾易都是细细调查了几日后才知晓裴铭的为人,同意不再考虑她和裴铭的婚事,可听芝兰的语气,祖母早就断了裴铭的心思。 细细一想昨日祖母不似顾易勃然大怒,而是冷静地接受了离王,顾锦瑟昨日为此感动了许久,只心中微异,可今日听了芝兰的话,这微不可查的异样感渐渐复发,涌上心头。 祖母的抉择比父亲更为果断,也更为冷静。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心口隐隐被堵住了一块,好像只要推开那一块,就能发现什么。 但是,顾锦瑟不知道该怎么推开被堵上的位置。 “姑娘,怎么了?可是有觉不妥?”见顾锦瑟垂眸不语,芝兰问。 顾锦瑟摇头,“这聘礼早该退回去,以免夜长梦多。祖母做事利索,我自叹不如。” “老妇人掌管内院几十年了,姑娘才多大年纪。”芝兰这般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以姑娘才智,老夫人的行事作风,姑娘要不了几年,便学得七七八八了。” “你呀!”顾锦瑟忍俊不禁,佯怒刮了一下芝兰的鼻尖。 芝兰调皮地眨眨眼,目光落在顾锦瑟左脸上,“姑娘,奴婢为你梳妆吧。” “好。” 芝兰许是知道今天可能是个大日子,上妆时无不尽心,挑选的衣服也是最礼仪得体的,远远叫人看过去,除了满意还是满意。 今日顾锦瑟没在长安院用早膳,受了一巴掌,顾老夫人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而且今日顾易休沐,早晚膳也是在长安院,顾老夫人有心想让父女俩各自冷静,就吩咐顾锦瑟这几日在自己院里解决膳食。 早膳只有芝兰在身边,知夏昨日进宫累坏了,顾锦瑟让她好生休息一天,是以,当看见知夏“咚咚”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在屋内的主仆二人皆是一惊。 顾锦瑟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的?” 知夏呼吸一时困难,却难掩喜色,待喘匀了气后,欣喜道:“姑娘,宫里来人了!是御前公公来了,这厢刚到公府,老爷出门迎接去了,老夫人叫姑娘赶紧过去!” 顾锦瑟心脏忽然加速一跳,她神色未变,但内心已然是翻江倒海,掀起一层又一层惊涛骇浪。 终于,来了。 顾锦瑟不敢多待,立即起身往外走,一路上,府中大大小小俱晓宫里来了人,一双双眼睛盯在顾锦瑟身上。顾易虽身居高位,可这些年来,能让御前公公进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顾榕被封皇后,定国公府得了不少恩赏,是以,府中大小皆知,此次御前公公前来,非同小可。 顾易和顾老夫人早就等候在正院,顾锦元原是要出府,愣是被顾老夫人截胡折回来,候在厅内。 顾锦瑟屏息走进正厅,一抹黄色映入眼帘,顾锦瑟不动声色,徐徐行礼道:“顾家锦瑟见过公公,请祖母安,父亲安。” 顾老夫人点点头,未几,御前公公眼角缀了笑意,对顾锦瑟说道:“顾家姑娘,接旨吧。” 闻言,顾锦瑟一干人等跪下领旨。 须臾间御前公公打开圣旨,一声高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国公之女顾氏锦瑟,品貌端庄,蕙质兰心,大皇子离王人品贵重,功勋卓越,而今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顺先帝旨意,今赐定国公府嫡女顾氏锦瑟为离王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一时间,偌大的正厅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只见顾锦瑟跪拜应道:“臣女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离王妃有礼了。” 御前公公的声音似远似近,直到明黄色一道圣旨真真切切置于手心,顾锦瑟感受到那份重量,心中最后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顾易在和御前公公寒暄,并客客气气地送人出了府。 顾锦瑟在地上跪了好久,她甫一抬眸,蚕丝制成的绫锦绣着祥云瑞鹤,她视线微微上挑,圣旨两端,翻飞的银色巨龙赫然映入眼帘。 顾锦瑟如释重负,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尘埃落定之后,席卷而来的是油然而生的喜悦。 顾锦瑟未料自己会心花怒放,她以为自己会像是接过一个不得了的重任,面色沉重,真到了这一天,顾锦瑟眉开眼笑地看着手中的圣旨,越看越爱不释手,她唇角漾起笑容,甚至都忘记自己还在跪在地上。 顾老夫人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使了眼色叫芝兰知夏扶顾锦瑟起身,看着自家孙女将圣旨揣在怀中,柱杖嗔道:“这么大的姑娘家了,抱着圣旨不放,成何体统!” “祖母,孙女高兴!”顾锦瑟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像雨后彩虹,十分耀眼,亦十分好看。 顾老夫人严肃道:“圣旨并非常物,得端着供着,你抱在怀里,叫人看了笑话,以为咱们定国公府没见过圣旨似的。” “祖母说得是。”顾锦瑟笑着点头,眼角的笑意怎么都掩藏不去。 * 离王府,总管太监王公公宣读圣旨后,笑盈盈地对裴泽说:“皇上体恤王爷,无需跪拜接旨,王爷真是好大的福气。” 裴泽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坐在轮椅上的一双腿,面无表情地客气道:“公公有礼。张泗。” 话音刚落,张泗急急忙忙接过圣旨,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圣旨长什么模样,两手颤颤巍巍的,圣旨在手中摇摇晃晃。 王公公瞥了张泗一眼,未置一词,心中不由得一嗤,表面依旧如沐春风道:“皇上心念王爷,不知王爷何时能进宫一聚。” “公公记性不大好,本王昨日已经进宫。”裴泽挑眉,眉目如画,眸黑如墨,深不见底。 王公公干咳了两声,他当然知道昨日离王进宫,这不是没和皇上没说上几句话,他看得出皇上心里想着,这不才多嘴一问么。 王公公是宫里的总管太监,皇上面前的红人,饶是皇后娘娘都不敢无视他,可裴泽,似乎把他当成一片空气。 他心中虽气,却有自知之明,不敢得罪离王。 王公公鲜少替圣上宣旨,今日亦是圣上亲自命他来的离王府。王公公他跟在皇上身边三十几年,说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都不为过,如何不知皇上心中所念? 离王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并非众人看到的那样。他原觉得离王在皇上的心中有一席之地,现在看来,这一席之地,比起当年的颖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离王,不就是颖皇后之子么。 裴泽与先皇后,长得很像,不像慧贵妃只一双相似的眼睛,裴泽的五官都有先皇后的影子,他像皇上,更像颖皇后。 慧贵妃不过是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能在后宫得宠多年。可想而知,既是皇帝与颖皇后亲生,又与二人相似的离王,在皇上的心中,占据了多大的份量。 思及此,王公公若无其事,继续说:“话虽如此,皇上对离王挂念得很。” 裴泽眸光一沉,心中不快。很简单,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皇帝难得做了回人,他如愿以偿,顾锦瑟即将是他的王妃,但眼前这个面白的总管太监,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及皇上,这让裴泽一大早难得的好心情,笼上了一层阴霾。裴泽眼中寒光一现,冷道:“张泗,送客!” 第30章 . 不甘 裴铭有能力,有地位,却独独没有…… 京城贵女顾锦瑟终于要成婚了, 可夫婿却不是五皇子睿王裴铭,而是那个京城皆知的残废王爷,大皇子离王裴泽。 不出一日, 这一事遍及京城,大街小巷议论起此事不绝于耳, 掀起一阵阵浪潮。 “这顾家大小姐不是和五皇子有婚约吗?怎么听起来, 反而是离王?” “难怪你不知道, 我家夫人说了,顾家大小姐打娘胎一出来就有了这门亲事!这离王当年可是战功赫赫的平阳王,多少世家千金的梦中情郎, 顾锦瑟一早就和他有婚约, 如今名正言顺, 理所当然!” “那五皇子算什么?这几年谁不知道五皇子和顾家姑娘有婚事, 这变来变去的, 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圣旨说的明明白白的:顺先帝旨意!再说了,宫里一开始并没说是哪位皇子和顾家姑娘有婚约,是五皇子名声在外,大家一传十十传百, 这才以为是五皇子!” “可人家五皇子不日前亲自登门求亲了?这才短短几日,算什么呀?” “是求亲了没错,可人家定国公府把聘礼退回去了啊!说明定国公府就没想过和五皇子结亲!直奔着离王去的!” “不对不对,听说定国公还想与永安侯府结亲呢,是顾家大小姐非要嫁给离王, 圣上这才下了旨。” “要说这顾家大小姐也真是有骨气,离王腿都那样了,她还要嫁过去。” “这你懂什么, 说明顾姑娘深情专一,离王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 “谁说不是呢!”某酒家二楼,视野极好的包厢间内,一男子闻楼外众人滔滔不绝说起此事,举杯一叹,“我这一生得妻如此,想来人生也无憾了吧!” 男子举着酒杯半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到是身边一位青衣男子见怪不怪,手肘撞一下男子后,口无遮拦道:“少林兄,有这般闲情逸致,倒不如随兄弟们去那胭脂楼一聚……” 在座其余众人闻言大笑,王少林淡哂半晌后,将杯中酒一仰而尽。 * 皇宫,翊坤宫。 日光将金黄色的琉璃瓦照得光芒万丈,五脊六兽睁目而视,不甚威严。殿内富丽堂皇,台基上烟雾缭绕,香气弥漫。 “砰!”偏殿内,着玄衣云纹暗袍的男子大手一挥,金贵的玉杯碎了一地,水渍四溅。上座的男子面若冠玉,一双星眸隐忍怒意,左手紧握成拳垂在檀木案上,右手着质地上乘的玉板指,立于膝处,指节隐隐泛白,正是裴铭无疑。 坐于一侧的慧贵妃蹙眉,不知是心疼人还是心疼玉杯,摆着一张苦脸道:“儿啊,圣旨已下,顾锦瑟和大皇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再生气,也无半分用处啊!” “母妃,你可知晓圣旨说了什么。“裴铭一张薄唇微颤,虽极力忍耐,但话从口出,微微发抖,“顺先帝旨意……那,儿臣算什么,一个笑话?” “铭儿……”慧贵妃看素日温和以待的儿子眉眼紧皱,俊秀的容颜上,愤懑耻辱交替浮现,心如刀绞,不知暗骂了顾锦瑟多少次。 “儿以为,这婚事就是属于儿臣的。”裴铭闭目,俊逸出尘的一张脸上如怒如怨,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今日圣旨一下,京城上下俱闻,裴铭在王府中听到这消息,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裴铭忽而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真的是一个笑话。那日,他去定国公府求亲,当顾锦瑟朱唇微启,冷酷无情拒婚又道出真相的时候,裴铭还不信。 后来,他寻着机会去问皇上,却都是无功而返。好不容易,一场花会,他得了机会,以为一切水到渠成,等待他的,却是顾锦瑟当着所有人打了他的脸。 不仅如此,顾锦瑟还亲口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了。 裴铭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皇宫,一晚上辗转反侧,仍是心存侥幸,父皇对裴泽视而不见,未必会答应这门亲事,只要皇上不允,他就还有时间。 裴铭以为,最煎熬的部分,昨晚他已经熬过去了。 可翌日,圣旨就下了。 裴铭呆若木鸡虚坐下去,怒极反笑。他明里暗里求了五年的旨意,裴泽甚至都没动嘴,皇上,就允了。 顺先帝旨意,这一句话就把裴铭过往的谋划冲淡的一无所有,顾锦瑟所言不假,这婚事,从来不属于他,属于裴泽,他,连个替代品都不是。 裴铭有能力,有地位,却独独没有权力。 在外人看来,他是朝中最有声望的未来储君,可只有裴铭自己知道,这些不过是徒有虚表,外面看着好看,可内里却是空的。 他母妃虽是贵妃,可母家无势无力,又远在临安,给不了他什么。甚至,裴铭深知,母妃能册为贵妃,已是天恩了。 不然,为何父皇从来不提携母妃的娘家? 还不是因为不重要。 徐晚儿是好,可徐宰相子女众多,徐晚儿不过是其中一个嫡女,能比得上是定国公唯一的千金,姑母又是皇后的顾锦瑟吗? 更别说定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两家世交,在朝中颇有声望,太后和顾老夫人又是旧相识,这样好的因缘,裴铭怎么会放弃。 他不可能放弃。 不论做什么,他都以为,顾锦瑟会是他的妻,可现在,一道圣旨,斩断一切。 “我的皇儿卓资不凡,这京城多少家的好姑娘,区区顾锦瑟算得了什么!”慧贵妃望一向温文尔雅的裴铭几近失控,心都要碎了一地。 是啊,区区一个顾锦瑟,不过是公府之女,比起郡主和县主,她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当那日顾锦瑟冷酷无情说出不喜欢裴铭的时候,他曾明里暗里向皇上提及多次,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时候;裴泽甚至未置一词,就能轻易的,再次得到了这门亲事的时候。 “儿臣明白,只是,心有不甘。”裴铭星眸泛红,咬牙切齿,“皇兄他什么都不用做,父皇就会给他安排好一切。儿未雨绸缪,步步为营了十年,才走到今天,就算这样,还是抵不过父皇的一句话。 “儿臣辛辛苦苦要求娶的王妃,皇兄毫不费力就娶到了,儿费尽心机,到最后却为皇兄作了嫁衣。” “母妃,儿臣,不服!” 在别人看来,裴铭是在五年内才渐有名气的,只有裴铭自己知道,他等这一天,花了十年。尚在东宫,母妃不过是个小小的昭训,还是孩童的他如履薄冰,成为皇子后,他日夜勤勉,母妃逐渐受宠成了贵妃,裴铭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裴泽是太阳,而裴铭,则是角落里用来陪衬的星星,连跟在太阳的身边都不够格。他从小仰望裴泽,知道终其一生都无法超越这位大皇兄,只得掩藏锋芒,他甚至做好了永远望其项背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裴泽出事了,他成了一个废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在行军打仗。天赐良机,裴铭不会不抓住这个机会,除了裴泽,他是皇嗣中最年长的皇子,比任何人都有机会登上那个他觊觎已久的太子之位。 可裴铭无实权,他需要实权,需要强大的后盾。顾锦瑟,是他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都如浮生若梦了。 裴铭意不能平,他无法容忍自己苦心经营,最后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京城上下皆知顾锦瑟与他有婚事,如今圣旨一下,京城上下如何看他,裴铭自小习惯了的,不会不知道。 会有同情,会有惋惜,到最后,渐渐沦为众人闲来无事的谈资。 曾经的裴泽,不就是如此吗?可现在,一道旨意让裴泽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京城上下无不赞叹顾锦瑟情深意重,对裴泽不离不弃,爱屋及乌,大家不再以惋惜的目光讨论裴泽,言语投足之间,俱是羡慕。 裴铭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他算什么,他又是什么? 慧贵妃心疼儿子,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无非是“不放在心上,顾锦瑟不重要,不愁娶不到好姑娘”云云,可她苦口婆心说了一上午,都不见裴铭神色好些,可见,这些面上的话,无济于事。 慧贵妃无计可施,心中对顾锦瑟破口大骂。 “王爷,恕奴才斗胆一句,圣旨已下,木已成舟,王爷若沉溺于往事不放,倒是失了这大好机会。” 慧贵妃束手无策,在一边焦灼不已,身边的胡嬷嬷本一直沉默着,一双眼在两位贵人身上扫了许久,心中有了思量,大胆开了口。 胡嬷嬷是慧贵妃娘家带来的,年纪要长慧贵妃一二十岁,从东宫到翊坤宫,在慧贵妃身边跟了许多年。裴铭知道胡嬷嬷比自家母妃管用,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胡嬷嬷福身说道:“王爷不曾与顾姑娘有亲事,这是事实;京城盛传王爷与顾姑娘有婚约,亦是事实。可此事非王爷而起,亦非王爷之过,婚约一事是宫中最早流传的,若非授意,何故流传五载? “皇上天子之尊,奴婢不敢言是非。就事论事,这件事上,王爷是吃了亏的,但王爷乃天潢贵胄,切莫因小失大,这婚事既是不成了,王爷倒不如诚心诚意祝离王,离王妃才子佳人,百年好合,世人见了,不但会夸赞王爷,更会因这段时间王爷受到的风言风语疼惜王爷,皇上或许因着此事对王爷有所亏欠,届时王爷再适时提出要求,哪怕不合理,想来皇上不会轻易怪罪王爷。” 胡嬷嬷一口气说完这些,座上的二人沉默了片刻。 慧贵妃看嬷嬷就像救星从天而降一般,耷拉的一张脸立刻就恢复了精气神,她顶着一张高贵美艳的脸附和道:“对对对,嬷嬷说的有理,儿啊,你觉得如何?” “嬷嬷所言极是。”裴铭颇为赞赏地看了嬷嬷一眼后,方才的阴霾如云雾散开,渐渐透了清晰,“本王不仅要祝皇兄皇嫂喜结良缘,永结同心。皇兄身子有恙,婚礼一事诸多操劳,本王还要请求父皇让本王协办婚礼。” 胡嬷嬷诚意道:“王爷颖悟绝伦,奴婢自叹拂如。” 胡嬷嬷的话醍醐灌顶,裴铭沉溺在情绪中乱了思绪,如今,他拨开云雾清了明了,撇去方才的消沉情绪不谈,胡嬷嬷的话比母妃的劝说不知强了多少倍。 覆水难收,裴铭是娶不到顾锦瑟了,既是一切都无法挽回,却不代表他就此停步。 顾锦瑟就算嫁给了裴泽又如何,裴泽是残废,皇上不会允许一个残废登上皇位。 走上至尊之巅的,是裴铭,也只能是裴铭。 思及此,裴铭唇边漾起弧度,他恢复温润如玉的模样,好似今日的消沉不曾发生过。慧贵妃虽不赞成裴铭费心费力帮裴泽完婚,但见儿子复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她心中这点心思微不足道。 裴铭似是想起了什么,温言向慧贵妃道:“未来的睿王妃人选,劳烦母妃多多操心了。” 第31章 . 得心 她如今的一切,都和已逝的颖皇…… 夏日迎来了第一场雨, 凉风习习,天空水汽弥漫,富丽堂皇的宫殿上, 落下一层层淋湿的暗影。 坤宁宫内,顾皇后坐在罗汉床上, 远山黛眉, 精致如琢, 一双眸却暗淡无光,凝着窗外出神。 案几上的茶水又凉了,宫人麻利地换一杯新的, 来回几次后, 见顾皇后无任何想要品茶的意愿, 侧立一旁的宫人忍不住道:“娘娘, 窗外有雨, 风吹着冷。” “无妨,你先下去吧,不用在此伺候。” 宫人欲言又止,殿外忽而有了动静,顾皇后回眸张望, 见来人是韩若,黛眉微蹙,眼睛里,满是失落。 宫人见韩若来了,如临救星, 她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又要凉了的茶杯上,朝韩若使了眼色。韩若不动声色地点头,宫人安心地离开。殿内只主仆二人, 韩若给贵人披了件外衣,后附在顾皇后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皇后默默地听完,抿唇不语,反而韩若说完后,愤懑不平道:“五皇子心术不正在先,怨不得顾姑娘。” 顾皇后不十分认可韩若所言,张了张嘴,面色平静道:“兄长爱女,多少偏颇。就事论事,五皇子有过在先,可与锦瑟的婚事上,他的的确确是吃了亏的。” “听宫人说,慧贵妃摔了好几个上好青瓷,贵妃将过错悉数推到了顾姑娘身上,顾姑娘成了王妃后,以后进宫了,怕是贵妃为难。” 顾皇后却摇了摇头,“慧贵妃是高傲了些,但做事畏手畏脚,饶是她有意为难,却未必有胆量做。况,锦瑟大了,嫁了人后,便是王妃,总该知晓世间冷暖,为人处世之道。 翊坤宫那边厢,慧贵妃出口恶言,不堪入耳,可这边厢,顾皇后心不在焉,不愿生事。韩若听了几句,叹道:“娘娘心慈,若慧贵妃能有娘娘一半儿善解人意,何至不讨太后喜欢,五皇子的储君之位,怕是早就定下了。” “休得多言!”顾皇后睨了韩若一眼,一向温和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快,“朝堂之上因着储君之位争争吵吵五年之久,其中缘由错综复杂,太后不喜慧贵妃是真,但真正决定此事的是皇上!日后坤宁宫内不得讨论此事,若本宫发现了,决不轻饶!” “是,是奴婢一时嘴快,娘娘恕罪。”韩若没想到顾皇后反应过激,立储一事耽搁多年,皇宫内多多少少有些风言风语,大家心照不宣,私下里提及此事,皇后虽禁止宫人多嘴,但未曾像今日这般语气不善,像是一口气堵在心口发泄不出,心中渐渐不悦起来。 韩若眼神一闪,落在了案几上没了热气的茶杯上,再看看窗外,对着养心殿的方向。她即刻了然于心,乖觉退在一边,不再多言。 顾皇后着实没心思纠结翊坤宫的事,她这几日心烦意乱,借故头疼免了请安,实则是在逃避。 许是发觉自己一时失控,顾皇后隐了不悦,温和道:“慧贵妃出身小户,一路走到今天俱是不易,她心胸至此,今后再改恐是为难。本宫不好多说,但求无过,只要慧贵妃别身处事端,太后会一直睁一眼闭一眼。” 韩若一想当初慧贵妃因何进东宫,这些年慧贵妃得宠之由,点头不语。 “何况,皇上宠她。”末了,顾皇后凤目微阖,言语间溢着酸苦。 自那日皇上拂袖离去之后,就再也没进过后宫。顾皇后已然做好了输的准备,可第二日,圣旨一下,顾皇后刹那间心头一颤。 她赢了。 顾皇后先是一喜,而后便是淡淡的失落。她以为,自己赌赢了,皇上或许会回头,多看她一眼。 然这些天了,自那晚顾皇后在寝殿与皇上提及顾锦瑟与裴泽的婚事后,皇上再未踏足坤宁宫。 顾皇后暗自神伤,拿起面前的凉茶,一口饮尽。 是夜,漫漫烛光将坤宁宫照耀的熠熠生辉,皇后顾榕去了发饰,褪了华服,她坐在梳妆台前,身着寝衣,粉黛未施,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背后,韩若正用轻柔的动作为贵人梳头。 顾榕取下最后的耳环,金色的镜面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眉如远山而黛,肤若桃花含笑。想当年顾榕也是名东京城的美人,一入东宫为良娣,圣上登基后亲赐贵妃,颖皇后薨逝后,圣上立仅有一女的她为皇后。更别说,玄清门宫变后,皇上鲜少进后宫,敬事房的牌子都要落了灰,五年来,得皇上踏足的,唯翊坤宫外,便是坤宁宫。 即便如此,顾榕的心,还是空荡荡的。她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却独独对还是太子的皇上倾了心。 哪怕知道他已有太子妃,知道太子妃宠冠东宫,还是不计一切代价,成了他的良娣。 在东宫时和还是太子妃的颖皇后交好,视大皇子裴泽为己出;玄清门宫变后,颖皇后成了众矢之的,亦是顾皇后日日在皇上身边尽心尽责,当时所有人都在与皇上作对,唯独顾皇后,从始至终,站在他的身边,说,颖皇后畏罪自缢,并非陛下之过。 往事历历在目,徘徊不去,顾榕抚了抚颈间的长发,起身走向凤床。 “娘娘,陛下来了!”宫人匆匆而来,眉宇间按耐不住的喜色,就连韩若都情不自禁看向顾皇后,果然,刚走了两步的贵人身形一顿,片刻后,缓缓转过身来,眉眼如画的面容上,惊喜交加,她下意识整理了垂落的青丝,不多时,帷幔被掀起,带来一阵风,顾皇后望着熟悉的眉眼,动心一念。 “皇上……”话没说完,顾榕忙着行礼,皇上眉目温柔,动作亦十分轻柔地扶住顾皇后,轻道:“皇后不必多礼。” 宫人和韩若知趣地退了下去,顷刻间,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皇上一瞬不瞬凝着顾皇后,唇边是不深不浅的笑意。他握住顾皇后的手,向内走去。 芙蓉帐落,烛光烂漫。 事后,帝后相依而卧,皇上抬手轻柔地抚了抚顾皇后汗水涔涔的额头,将她汗水浸湿的墨发悉数顺于耳后, 俊宇的眉眼浮现难得的温柔,皇上轻道:“是朕不好,冷落了皇后。” 伸手落在男人的唇边,顾皇后摇头道:“皇上能来,臣妾已是最大的满足。” “慧贵妃在翊坤宫闹脾气,可有为难皇后?” 顾皇后复摇头,“是臣妾疏失,贵妃爱子心切,臣妾没能劝解她。” “你啊! ”皇上情不自禁,点了佳人的眉心,嗔道,“何故什么责任都要揽在自己身上,要怪,就怪朕,若非朕踌躇不决,不至于叫铭儿受了委屈,还要皇后替朕收拾这个烂摊子。” “为皇上分忧,臣妾心甘情愿。”顾皇后抬眸,与皇上四目相视道,“睿王,的确是委屈了。陛下可要好好补偿他,待阿泽成婚后,再给睿王说门好亲事吧。”先帝赐婚一事,知之者不多,裴泽满月酒时慧贵妃还没进东宫,自是不知晓的。饶是裴铭,一直以来都以为,他就是顾锦瑟的未来夫婿,自顾易向她说起裴铭和徐晚儿一事后,顾榕虽不喜裴铭心思深重,但作为嫡母,她始终无法置身事外。 裴泽如是,裴铭亦如是。 皇上笑了,圈住顾皇后的手紧了紧,“好,听皇后的,皇后对哪家的千金满意,告诉朕,朕即刻赐婚。” 帝后相视一笑,半晌,四目相视,顾皇后面若桃花,依偎在皇上的臂弯之中。 皇上伸手,指腹在白若凝脂的划过,薄唇贴着额头,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忽而低沉道:“阿榕,谢谢。” 顾皇后一怔。 “这些年,你照顾阿泽,辛苦了。”皇上继续说道。 顾皇后鼻子一酸,整个人埋在皇上的臂弯之中,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皇上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抱紧了怀中人,柔声道:“阿榕。” 二人相依,顾皇后无语含泪,多年的心酸仿佛在此刻悉数爆发,她颤抖着身子,泪水簌簌而落,一点一点打湿在青丝,臂弯,玉枕上。 皇上忘不了颖皇后,而顾榕,亦无法拒绝皇上。 被皇上注意到,是因为颖皇后;皇上即位后,册她为贵妃,是因为颖皇后;皇上封她为后,亦是因为颖皇后。 顾榕就像个影子,却又不是影子,皇上待她的好,是夫妻之间的好,相敬如宾,仅此而已;只有颖皇后,能在皇上的心中,盘踞了二十多年,久久不散。 而如今,皇上踏入她的寝宫,呼唤她的小字,甚至不再以“朕”自称,亦是因为颖皇后。 她如今的一切,都和已逝的颖皇后息息相关,可是,她却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顾榕主动提及、认可顾锦瑟和裴泽的婚事,终于打开了皇上对她的那道,欲开不开的门,而现在,她终于能有资格,走进那道门中,让他的眼中,不再只有颖皇后的影子。 皇上紧紧裹住顾皇后,低声在佳人耳边呢喃:“阿榕,再给我生个孩子吧,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顾皇后心脏一颤,泪如雨下,似是失而复得后的喜悦般,狠狠地,不带任何迟疑地,点头,缓缓吐出了一个字:“嗯!” 顾榕一直都知道:圣上的心中,最在意的,只有颖皇后,以及,他与颖皇后的孩子,大皇子裴泽。 还在东宫时,皇上与颖皇后如胶似漆,京城上下好不羡慕,只道太子和太子妃神仙眷侣。 顾榕,也羡慕。 顾榕十五岁进宫,如今已有十三年,她给皇上生了一个小公主,中馈后宫,颖皇后自缢后,顾榕任劳任怨,力排众议,安抚后宫,都没能让皇上从失去爱人的悲恸中走出来。 可如今,她不过认可了顾锦瑟与裴泽的婚事,过去十三年来,皇上对她一直欲开不开的那扇门,此刻,终于开了。 第32章 . 厚礼 顾易嘴角一抽,他知道宫里会有赏…… 自裴泽与顾锦瑟婚事已定, 京城哗然之后,没过几日,定国公府里外复是一片浪潮翻滚, 一连数日逗留在定国公府大门外的马车,生生将本就拥挤的玉安街堵得水泄不通, 人来人往, 摩肩接踵, 众人见了日日都有数不尽紫檀木箱从不甚繁华的马车内悉数抬经定国公府,一时间,惊羡交加, 纷纷交头接耳, 消息传得满城皆知。 顾易下朝回府的时候, 马车上的箱子还没卸完, 几辆如出一辙的马车并列排着, 顾易生生是被挤在了几丈远,见轿子一动也不动,掀帘对跟边的小厮道:“何事拥堵?” 小厮一路小跑了解详情后回来说:“回公爷,是宫里来了赏赐,那边厢正在卸货呢。” 闻言, 顾易伸出头探望一番,只见几辆如出一辙的马车并列排着,装饰甚是华丽,就连驾车的骏马都膘肥体壮,顾易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宫里的。 街上人群流动, 不少人停下来驻足围观,顾易见状,这几日上朝, 文武百官纷纷向他道喜时的情形就这么从脑海中闪现出来。在朝共事了这些年,谁是真心实意,或是虚情假意,或是幸灾乐祸的,顾易心如明镜,此刻路人围在公府门外的情形,与百官道喜场景几乎无异。顾易知道一时半会儿进不去了,吩咐小厮绕道,从偏门进去。 好在偏门的街道人流正常,顾易很快就进了府,脱下官服后,径直去长安院用晚膳。 为了日后的嫁妆,顾锦瑟这段时日恶补女工,是以晚膳都是在月雅阁自用,在长安院的用膳的便是顾老夫人,顾易和小世子顾锦元。 顾易一想今日被堵在府外的情形,一颗心反复横跳,思及不日前对女儿的那一巴掌,顾易又惊又喜,又哀又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时竟说不出具体是何滋味。 顾老夫人乜一眼顾易,落筷问他:“公爷想什么,这么出神?” “娘,儿在想今日被堵在门外一事。”顾易落筷,端坐直身子,沉吟道,“离王和锦瑟定亲,这聘礼委实过重了些。” 顾易说的是实情,今日堵在府外的马车车厢无一不高大宽阔,一辆车内的木箱少说有十来个,七八辆停在府外,一来一回往府里搬,这仗势看得路人一愣一愣的,直叹离王出手阔绰,对未来的王妃真是上心。 便是顾易,甫一看见堆在库房的几十箱聘礼,乌泱泱地堆了一地,宛如高山,他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捶胸顿足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确实如此。”顾老夫人点头,虚虚转了转身子,话锋一转,“然公爷说错了,这礼并非出自离王。皇上和皇后的赏赐昨儿就到了,今日的手笔,出自太后。” 顾易吃了一惊,“这……可……话虽如此……” 一句话吞吞吐吐,顾老夫人知道顾易想说什么,解释道:“离王乃长子长孙,太后疼爱。这些年太后因一次没见到离王,思念的紧,爱屋及乌,给定国公府多送些礼罢了,不碍事。” 顾易拱手:“儿明白,可宫里来的马车都堵在府外了,儿去库房查看了一眼,这箱子都快把库房堆满了。” 顾老夫人轻轻一笑,一双浊目看向顾易,像是早就看穿一切了般,端着长辈的身份直言道:“你也别大惊小怪了,这才刚开始,你且看下去,明日只会更多!” 顾易咋舌,半信半疑地凝视自家老母,没再多言。果不其然,第二日堪比昨日双数的马车停在定国公府门外,一辆隔着一辆并列挤在玉安街上,豪气壮阔,逢人见了无不惊羡暗叹。 顾易毫无意外又被堵在府外,这次他没再驻足,即刻差人绕道而行,进了府,官服未退,守在院子里,见一箱箱的金石玉器,名书名画等被小厮抬了进来,嘴角抽了抽。 他原先觉得裴铭求亲时聘礼隔了两间屋子,已是有心,可比起太后手笔,可谓是差之千里,库房和正厅两侧的房间已经堆满了,就连后侧的耳房都被临时拿来当库房。顾易看着这一间间的被如出一辙的紫檀木箱挤的水泄不通,一瞬间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堪堪虚看了半晌,顾易才缓过神来,转身去长安院,头一次打断了顾老夫人修禅问道。 “娘,太后再心疼离王,可府内满目珠玑,太后出手阔绰,却并非有一国之库,若因此事空了太后多年的死缠,儿真是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圣上,同僚。” 顾老夫人抬眼看顾易穿着官服就来了,面上一副早就知道顾易会来的神色,没责怪顾易打断了她,放下木鱼棒后,叫荷叶扶她起身,母子俩相视而坐。顾老夫人着深棕色曲裾深衣,右手滚着佛珠,默言诵经了一段后,才道:“此事公爷不必担忧,太后这几日的赏赐,自离王出生起就替他备着了,离王本就是长子长孙,太后赏赐给未来的长孙媳妇,亦在情理。公爷也不想想离王如今年岁,太后积攒了这些年的金石玉器,今日終有了用武之地。” “娘是说,太后生生备了二十有一年的聘礼,只待离王娶亲?” “正是如此!自离王出事后,太后唯恐担忧送不出去呢!太后翘首以盼,好容易长孙的婚事有了着落,这些赏赐,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顾易无言了,他本以为这是太后临时从私库里拿出来的,胆战心惊了两天,就连皇上都询问他太后送礼一事,如今想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见顾易点了点头,顾老夫人又道:“这些只是一半罢了,太后此举无非是让世人知晓皇上还有个离王,金石玉器,细软书画都给了定国公府,那些良田商铺,住宅屋舍则是送去了离王府。” “这几日府外挤满了不少人,颇有微词,儿细细听了两句,知外人以为这些聘礼都是离王送的,既是如此,儿先修书一封,叫王爷无需再备礼了。” “晚了。”顾老夫人拿出一个精致的箱笼,递给顾易,“离王不日前差人送来礼单,名字,大小,数量,存放的位置一应俱全,还有数间商铺,庄子地契等。因这几日忙着整理太后赏赐,离王传信道不再给公府添乱,礼单上的聘礼悉数归锦瑟所有。我已经放在箱笼中,待锦瑟出嫁,再尽数给她。” 顾易:“……” 他忐忑着打开了箱笼,第一眼便是礼单,他好奇地拿出来看看,结果一张单子摆在案几上,长长的分成了三段,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字,顾易看了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神色复杂的回看箱笼,礼单下面是地契,光是掂在手里都能感受到重量,一张纸能有多重,可见地契之多,数量之大。 顾易嘴角一抽,他知道宫里会有赏赐,却没想到光是太后就给了顾锦瑟一座金山银山,这让顾易压力山大 ,苦言道:“娘啊,这聘礼贵重,锦瑟出嫁,岂不是要十里红妆?” 但顾易没料到宫里这么大手笔,想想太后厚积薄发,给裴泽积攒了二十一年的私库,虽只有一半,却几近把公府空置的屋子填满了。 公府是勋贵之家,财产不缺,公府嫁女,自然是风风光光,嫁妆丰厚的。都说出嫁十里红妆,但多少虚指了些。可顾易明白,顾锦瑟的十里红妆,真得是全须全尾的十里了。 顾老夫人漫不经心道:“十里而已,公府还是出的起的,公爷不必担忧。” 十里而已?顾易脑海中顿显隔了十来间屋子的木箱,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心道而已两个字不十分妥当。 顾老夫人似是看出了顾易的心思,微笑道:“单就离王送来的礼单就足以抵整个公府,足以见离王对锦瑟用心。” 顾易硬着头皮说:“娘说的是,儿只是头一回觉得聘礼太多了不是件好事……” 顾老夫人眯着眼看他,母子俩四目而视,半晌,相视一笑。 第33章 . 成亲(1) 姑娘,睿王来了。 当最后一道针线从正红色的布料中穿过, 顾锦瑟如释重负,抬了抬脖子,知夏很快就上前给她揉捏酸痛的脖颈, 绯红色的襻膊穿过宽大的橘黄色对襟衣袖,交错缠于背后, 经顾锦瑟长时间伏案刺绣, 襻膊恍若在顾锦瑟纤细的颈项间留下印迹。 知夏看了心疼, 揉捏的动作愈发轻柔缓和,“姑娘绣制嫁衣,何故夜以继日, 不辞劳苦?成亲之日尚一月有余啊!女工精细, 姑娘若是累坏了身子, 可真不值当了。” 听着身后知夏忿忿的语气, 顾锦瑟沉吟了半晌, 不消知夏说,她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宵衣旰食地赶嫁衣。 比起别的大家闺秀,顾锦瑟女工中规中矩,不至于上不了台面, 但也达不到叫人惊鸿一瞥的程度。况缝制嫁衣并非易事,顾锦瑟觉得麻烦,即便是前世嫁给裴铭时,她的嫁衣都不是自己的绣制的,唯在衣袖两端绣了几朵并蒂莲, 顾锦瑟还堪堪绣了两月有余。 这一世,当圣旨一下,婚期一定之际, 顾锦瑟忙差人叫绫罗绸缎悉数送来,恶补女工后开始绣起了嫁衣,怕婚期前不能完成,顾锦瑟废寝忘食,紧赶慢赶才终于将嫁衣绣制完成。 然绣完之后,经知夏这么一说,顾锦瑟却无法回答,她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好道:“我这辈子就嫁人一次,无论是未来夫婿,还是眼前的嫁衣,都需得慎重待之。” “姑娘今日早膳用的不多,快喝些银耳莲子羹吧。”芝兰边说边从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递给顾锦瑟,“这是老爷特意吩咐膳房炖的,姑娘这几月辛苦,老爷都看在眼里。” 自打顾易打了顾锦瑟一巴掌后,碍于面子,加之顾易的确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他虽心中有愧,但见顾锦瑟专心致志准备出嫁的样子,顾易心里堵着难受,寻着机会想和顾锦瑟促膝长谈,父女俩好就此揭过。无奈顾锦瑟这几月忙着绣嫁衣,整日忙碌,顾易见了更觉不好打扰,只默默地从衣食住行上弥补。 顾锦瑟未置一词,点点头接过玉碗,她早膳吃的少,此刻饥肠辘辘。银耳香甜,莲子炖的软糯,顾锦瑟十分受用,又喝了一碗才作罢。 一家人哪有隔夜之仇,虽然那一巴掌,的确是有些痛吧,但顾锦瑟并不怪顾易,她知道,若自己是父亲,想来会做一样的选择。 顾锦瑟心如明镜,在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相貌人品中上之姿的高门世家子弟、和一个相貌如高山之巅,但品性暴戾,双腿残疾,虽年轻有为,然现在无为且前途未知的皇家子弟中,挑选一个作为未来夫婿,其实并不难。 况定国公府并非小门小户,顾易是一品公爵,顾老夫人身有诰命,是京城有门有脸的高门勋贵。 顾锦瑟并不怪父亲,因她明白,换做旁人,都只会选前一个。 然,顾锦瑟双目微阖,内心自言自语,她并非旁人,她是个经历了前世,又重生回来的,顾锦瑟。曾经经历的岁月,嫁为他妇的五年记忆尤甚,尚在闺中,她可以凭着父亲祖母无忧无虑,可之后,人心沉浮,她在冷暖自知中长大成人,才渐渐知晓裴铭的真面目。知人知面不知心,换作其他人,顾锦瑟却没有信心,能否窥探其内心一二。 但死后就不同了:作为孤魂,她能看到人后是何心肠,在寂寥寒冷的夜晚,裴泽一手一抔土,时刻不停地洒在顾家姐弟的尸首上,他一身锦衣沾了不少泥土,却不曾因此停下手中动作半分。 若非裴泽坐着的那把轮椅,顾锦瑟可能都想不起来裴泽是谁,那个曾经是她未婚夫的少年,梁元二年后,不曾娶妻,踽踽独行。 前世,裴泽之于顾锦瑟,就像一首淡去的曲音从顾锦瑟的脑海中消散而去,却又在任谁都无法预测的情形下“相逢”。 那个夜晚,无星无月,满空寂寥,那一片平地中,一眼望过去,皆是土墓,木碑立于墓前,未刻铭文。 时至今日,顾锦瑟都不知晓,裴泽因何缘故为顾家惨死之人立碑埋骨,入土为安。彼时定国公府落败,裴铭连根拔除,没人敢蹚这趟浑水,更不会有人为顾家收尸。 除了裴泽。 杏目徐徐睁开,顾锦瑟听微风将树叶摇曳地“沙沙”作响,听窗棂外叽叽喳喳地鸟鸣声,一时出了神。 绣好的嫁衣已经被芝兰收了起来,她身上的襻膊也卸了下来。宽大的衣袖束缚了一上午,顾锦瑟觉得胳膊有点疼,一张朱唇淡了颜色,她如画的眉眼间略显疲惫,想趁着午膳前,休憩片刻。 知夏扶着顾锦瑟进去,杏色的纱幔掀开,她更了衣刚躺在床上,芝兰匆忙进来,轻道:“姑娘,荷叶来了。” 这个时辰顾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过来,顾锦瑟下意识地觉得没什么好事,顷刻间太阳穴隐隐作痛,她轻柔了会儿,道:“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荷叶走了进来,躬身行了礼后,才道:“姑娘,睿王来了。” 顾锦瑟单手支额,果真不是什么好事,她眼皮都懒得抬,问:“祖母要见我?” 睿王来了,自然先去见顾老夫人,顾锦瑟以为荷叶来是叫她去长安院的。 荷叶道:“顾老夫人叫姑娘不用去长安院,在屋中休息就好。” 不用见裴铭,这是好事,顾锦瑟应该放心的,可此刻她却抬眸,眉目微蹙:“既是如此,荷叶何故前来? “睿王来公府,身后跟了宫里的公公。”荷叶见顾锦瑟眉眼蹙得更厉害了,知晓她的疑虑,面上略显担忧之色,抿唇后才道,“圣上口谕,离王身体不便,迎亲一事不能躬亲,命睿王代离王行迎亲之礼,接姑娘入王府,与离王大婚。” 话音刚落,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最先有反应的是知夏,她一张嘴张到最大,好一会儿才逐渐合了回去,面上愤懑,欲破口而出,好在芝兰眼疾手快,及时制止了她。 屋内的三个丫鬟齐齐看向床上的人儿,纱幔之下,如墨的青丝垂于身侧,姿色殊丽的一张脸上,是何神情,三人看得并不真切。 “我知道了。你且回禀祖母,有劳她老人家替我谢谢睿王了。”没多久,顾锦瑟就开口了,声音不温不火,听不出来有何情绪。 三人微怔,过去几月顾锦瑟对睿王厌恶皆有耳闻,三人都做好了顾锦瑟大发雷霆的准备,却不想她不动声色,平平静静接受了。 “是。”荷叶年长,略略懂了些,福身道:“老夫人定会欣慰姑娘今日之举,奴婢这就先行告退了。” 荷叶走后,知夏终于忍不住了,直言道:“睿王真是的,明知道姑娘定了王二少爷为傧相,代离王接姑娘,偏得这时才向圣上讨旨。” “知夏,睿王天潢贵胄,莫要多言!”芝兰对知夏口不择言的性子叹了声:“亏得这是自家院子,你若是在外人这般言论,罚你一月月钱都不够你受的。” 知夏撇撇嘴,知道芝兰是为了她好,奈何心中愤懑,她很不情愿地闭嘴不言。 顾锦瑟忽而道:“意料之中,无需大惊小怪。”说完,在两个丫鬟的错愕之中,顾锦瑟掀开帷幔,不紧不慢地坐在梳妆台上,轻抚墨发,悠悠道:“圣上口谕,岂能不从。睿王是离王皇弟,于情于理都比二哥哥合适。” 芝兰知夏知道顾锦瑟言之有理,不敢作声。 顾锦瑟又道:“确是委屈了二哥哥,芝兰,你去库房将那对琉璃玉盏取来,我亲自去趟镇国公府。知夏,且去膳房,告知他们无需为我准备午膳。” 知夏诺了声就出门去,芝兰却还停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好容易才吐声道:“姑娘,那可是皇后娘娘送您的,预祝新人美好,金玉良缘。” “正是如此,才更要赠予二哥哥,聊表歉意。” 顾锦瑟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杏眸里宛如平静的水面,波澜不惊, “姨娘照顾我和锦元多年,二哥哥亦是待我如亲妹,且这事本就是我先提出的,虽是圣上口谕,但话还是得说的清楚,别叫二哥哥难过。” 婚约一事传遍京城后,世人多敬佩顾锦瑟,而对裴泽,羡慕之后,裴泽的一双腿又成了京城谈资,不减当年。 裴泽身体状况摆在那里,不能像正常婚礼那样,大喜之日来公府迎接顾锦瑟。裴泽如今能出府,已叫人错愕惊诧,若再让裴泽众目睽睽之下,坐着轿辇迎娶顾锦瑟,且不说裴泽是否愿意,顾锦瑟第一个就不愿。 一想这几年裴泽受到的流言蜚语,顾锦瑟心中就隐隐作痛。裴泽五年闭府不出,可见腿残一事对裴泽的伤害之深。 顾锦瑟原先害怕裴泽不愿娶她,如今大事将成,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让裴泽饱受非议。 是以,顾锦瑟主动提及了让王少林为男傧相,送她去离王府。 想到这里,顾锦瑟望了望窗棂外一片秋色,不再言语。 芝兰见了,以为自家姑娘心中怅然,不再打扰,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顾锦瑟一人,她一动不动望着窗外,面无表情。裴铭临插一脚,顾锦瑟确实不满,但也多亏了裴铭,让顾锦瑟有了应对之策。 思及此,顾锦瑟明眸皓齿,唇边忽而一抹笑意,深不可测。 * 镇国公府,正堂。 林夫人面目和蔼坐在上座,王少林和顾锦瑟分别在下首,对立而坐。 顾锦瑟简明扼要说明了来意后,就吩咐芝兰将那对琉璃玉盏拿了出来,送给王少林,嘴里还说着“二哥哥辛苦筹备了几日,锦瑟心中愧疚”云云。 王少林很想对顾锦瑟说:其实,我并不难过。我难过的是,你让我当男傧相,送你去离王府。如今轻松,我高兴还来不及。 但王少林不能说,一旦说了,没等顾锦瑟发问,他亲娘一道犀利的目光就会落在他身上,然后王少林缴械投降,实话实说,林夫人会向他亲爹告状,最后结果就是,王少林面壁思过,月银砍半。 预见了结局之后,王少林干咳两声,装作忍痛割爱的样子,温言道:“锦瑟妹妹有礼了,此乃圣上口谕,为兄自当遵从。锦瑟妹妹花容月貌,为兄平平之资,难堪大任,不及睿王卓资不凡。圣上思虑周全,这迎亲之事,睿王比为兄更是稳妥。” “二哥哥善解人意,锦瑟谢过二哥哥了。” 林夫人面目含笑看向下座二人,这几个月,林夫人去了定国公府几次,知道定国公府已经接受了婚事,除了真心相祝,她不好多说什么,只盼顾锦瑟日后莫要受了委屈。是以,顾锦瑟隐隐透露离王不能迎亲,可否让王少林暂代时,未及王石开口,林夫人自作主张,答应了。 圣谕一事,林夫人已有耳闻,她并未多想,给王少林说了此事后,便以为就此揭过了,不曾想顾锦瑟竟亲自登门,还备了厚礼。若是往常,遇到这事,因两家关系亲厚,顾锦瑟大概是不会登门的,最多在大婚之日和她说起此事,至于送礼,林夫人更是想都不敢想,若说是顾老夫人送的,林夫人才会相信。 是以,林夫人暗暗惊叹,一想过去几个月,她惊觉,顾锦瑟长大了,比过去稳重了不少。 目光看向桌上的琉璃玉盏,林夫人目光温柔,想了想大婚当日离王府会是和情形,便对王少林说:“既如此,少林,大婚当日,你便去离王府庆贺吧。” 王少林:“……” “娘,儿,可以不去吗?” 王少林看了顾锦瑟一眼,见她噙着笑意看着他,纠结了半晌,才道, “儿与锦瑟妹妹亲近,离王那边无需儿,父亲去了就好。” 林夫人却摇头:“顾易和老爷相交多年,锦瑟是顾公爷的女儿,你父亲和娘自是要去定国公府。” 王少林不服,梗着脖子道:“那儿和锦瑟妹妹亲如兄妹,更当要去定国公府庆贺了。”他是真的不想去离王府好么? “话虽如此,锦瑟又不是你亲妹妹,定国公府届时人多热闹,不差你一个。离王府冷清,娘听闻宾客只拟了礼单,并不打算上门,咱家和王府近,毕竟大婚,王府不好冷冷清清的,你去了,带点人气也好。” 王少林:“……” 不及王少林回答,顾锦瑟先道:“姨娘说的极是,二哥哥曾去过离王府一次,二哥哥与王爷照过面,也算相识了,二哥哥若能去离王府,锦瑟感激不尽。” 离王府五年没接待过客人,即便是大婚,也没几个人敢来。 王少林:“……”正是因为他去过一次,心里有了阴影,所以才更不想去啊! 可王少林不能说,不然预见的结局今晚就要面临他头上。 林夫人和顾锦瑟目光双双落过来,王少林两面夹击,头疼不已。 王少林看了看桌上那一对琉璃玉盏,日光下闪着玉泽,王少林咬咬牙,点了头。 看在这一对玉盏份上,他,舍生取义吧! 一个月后,定国公府之女,顾锦瑟和当今圣上长子,离王裴泽大婚。 定国公府门庭若市,前来道喜宾客如云而入;而离王府却是门可罗雀,偌大的正门清清冷冷,除却两排衣着严肃的侍卫外,竟无宾客一人。 热闹的街道上,迎亲队伍声势浩荡,声乐并起,给寂静的离王府带来了一丝烟火气。 众人皆知今日离王大婚,好奇之人大了胆子守在近处,想一睹未来的离王妃芳容,更有心仪睿王的少女纷至沓来,翘首以盼。 迎亲队伍如约而至,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之上,一男子蓝衣锦袍裹身,在队伍前端,众人屏息,在场的少女们心中雀跃不已,伸着脑袋急切切地侧头看去。 离王府正门前,蓝衣男子下马,拾步于花轿侧,右手向前伸去,不多时,轿内一抹红影出现,凤冠霞帔,一张纤纤玉手覆在男子右腕之上,另一手执红锦团扇置于面前,恐他人窥了这扇后真容。 二人双双抬步,转身之间,候着见离王妃的看客面色惊叹,然剩下的少女们则面面相觑。 “刚才的那人,确定是睿王吗? 不是说睿王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怎得我看了并非如传言啊。” “传言而已,做不得真。” “别不是睿王吧?” “你想什么呢,离王腿脚不便,让睿王代迎亲之责是圣上的意思,那人若不是睿王,还能是谁?” “也是,可,可他委实平平无奇,这传言再不实,不至于一点都不符合吧?” 路人你言我语,最后总结了一个道理:传闻不仅不真,掺水还尤为严重。 好比这睿王,明明一张脸平平无奇,毫无特色,非要说成一表人才。 路人摇头,见蓝衣男子携离王妃入了府,不再驻足,叹了两句后,都散去了。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离王府正厅,厅内一人红袍婚服,坐在轮椅之上,目光直视款款而来的蓝衣男子和凤冠霞帔的顾锦瑟。 王少林俨然是懵逼的,他一脸茫然无措,直到对面一道如冰冻三尺之寒的目光刺过来,王少林才缓过神来。他定了定睛,对上一丈外的目光,心脏倏地一紧,脊背森然发麻,他转过头,目光所及之处,一只细长白嫩的手搭在自己深蓝锦袍的衣袖之上,王少林再抬抬头,顾锦瑟凤冠霞帔,立于他身旁。 他恍然忆起了什么,今日顾锦瑟大婚,裴泽身不能行,迎娶一事由睿王裴铭代行,此时此刻,带顾锦瑟入离王府与裴泽行大婚之仪的,应是裴铭才是。 王少林一脸懵逼:谁能告诉他,他应是作为宾客来离王府道喜的,怎么稀里糊涂地又成了傧相呢? 睿王人呢? 第34章 . 成亲(2) 宜嫁娶 事情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十月十八, 秋高气爽,日光充盈,宜嫁娶。定国公府上下灯笼高挂, 满目大红。 一大早,定国公府宾客如云, 门庭若市, 一辆辆马车接踵而来, 玉安街车水马龙,又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顾易在前院接待客人,镇国公府最早, 王石携夫人世子三子前来, 寒暄两句后, 王石及二子和顾易一道接待宾客, 而林夫人则径直去了月雅阁。 庭院深深, 天虽是渐渐冷了,可今日却阳光和煦,着常服,未觉多冷。 顾锦瑟一早起来,被知夏芝兰簇拥着沐浴, 半炷香后,丫鬟们鱼贯而入,一同而来的京城有名的妆娘。 昨晚睡得晚,今天起了大早,顾锦瑟清眸微阖, 任由妆娘在她脸上揉来捏去,不多时,顾锦瑟只觉得脸上一层层厚重的□□, 一时间,干脆就不睁眼了,静若处子般任妆娘给她描眉点唇, “锦瑟,你今日,真真天人下凡。”林夫人的声音悠悠传来,顾锦瑟还没抬起头,林夫人就已经在她跟前了。 “姨娘。”顾锦瑟朝林夫人甜甜一笑,尾音微带些撒娇意味,她心中自我嘲讽,这一脸□□,哪来的天人下凡,别把裴泽吓到了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林夫人候在身侧看妆娘给顾锦瑟描眉,时不时再和顾锦瑟寒暄两句,说说笑笑之际,长安院的荷叶前来,她神情慌张,低声附在顾锦瑟耳边说了些什么,顾锦瑟神色未变,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回禀祖母,一切如常,无需担忧。” 荷叶踌躇原地,似是十分纠结,顾锦瑟扫过她一眼,对身边的林夫人道:“姨娘,二哥哥可去了离王府?” “不曾,未到时辰,他还在府里呢。” 顾锦瑟点点头,随即就吩咐知夏,“拿牌子去镇国公府,请二哥哥即刻与迎亲队伍一起前来,速去速回!” 林夫人觉得不对劲,忙道:“锦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锦瑟抬眸与之一视,道:“睿王不能来了,委屈二哥哥代离王迎我入离王府。” “啊!”林夫人惊诧了片刻,但很快她就缓过神来。“这大喜之日,可别误了吉时!”林夫人顾不得询问缘由了,忙转头朝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告诉三郎,让他速速回府通知二郎。今日人多,马车太慢,让三郎骑马回去!” 丫鬟诺声后忙跑了出去,荷叶见事情有了着落,激动地向二人福身后也退了出去。妆娘做事熟练,一笔一画落在顾锦瑟脸上,动作沉稳有力,似乎并未因听到的消息受到打扰,倒是芝兰知夏面面相觑,守在一侧,面露疑惑。 林夫人看看顾锦瑟,顿了顿,才道:“睿王出了何事?” 顾锦瑟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覆面,面貌骇人,心中一惊,即刻扣了镜面,回答道:睿王府的小厮来传,睿王这厢还在庄生晓梦,一时半刻醒不了,怕耽误了吉时,这才忙来公府通传。” “睿王素日严于律己,怎么……”怎么会犯这等小错?林夫人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但细细想后,又觉得有异,“睿王即刻起身,应是来的及的。睿王昨晚是做了什么,怎么就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 顾锦瑟笑笑,没有回答。妆娘已经化完妆,紧接着,身边的丫鬟忙里忙外,为顾锦瑟梳妆盘发,林夫人静侧于梳妆台边,眯着眼前的美人光彩夺目,笑意斐然,忽而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可一时半刻,她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直至当晚了解来龙去脉之后,林夫人才恍然明白,白天她心中那股异样之感是什么: 顾锦瑟,似乎早就知晓今日睿王不能来。 没多久,丫鬟们给顾锦瑟穿上凤冠霞帔,顾锦瑟站在屏风前,两手大开,一件件一层层披在身上,最后是芝兰捧着凤冠,不偏不倚地落在顾锦瑟的头上。 成亲这种事,哪怕经历了一次,顾锦瑟依然没法以过来人的心态淡然处之,比如这头顶上的凤冠,重如千斤顶,压得顾锦瑟浑身难受, 不多时,屋内又来了一群夫人太太,你言我语说了一大堆吉利话,顾锦瑟被千斤顶压得头疼,她尽量保持不动,乖觉坐在梳妆台前,一脸娇羞。 众人笑声朗朗,很自觉地不提离王,只紧着眼前人夸赞:“顾姑娘天生丽质,叫人见了喜欢。” 顾锦瑟笑笑不说话,人群晃动之间,忽而看见一抹清丽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徐晚儿。她随徐夫人一道而来,说了几句场面话。 若在素日,顾锦瑟不愿见徐晚儿,奈何她今日心情大好,看着徐晚儿那张温婉柔弱实则毒如蛇蝎的脸落向她时,隐隐有同情之色,顾锦瑟只笑不语。 一屋子都是红色,满是喜庆,婚嫁之日自古以来都叫人心生欢喜,徐晚儿也不例外。然顾锦瑟大婚,徐晚儿本是决计不会来的。 可现在不同了,顾锦瑟嫁给了裴泽,并非裴铭,徐晚儿心中窃喜,怀揣着希望,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嫁给裴铭为妻。徐晚儿心情大好,母亲要带她来公府,徐晚儿半推半就地应了。 她远远就见顾锦瑟一身大红,凤冠霞帔,团扇握在手中,螓首蛾眉,面目娇羞。徐晚儿铮铮看着一切,不知不觉对顾锦瑟心生怜意。 可惜了,嫁给了一个残废。徐晚儿如是想,若是今后她嫁给了裴铭,与顾锦瑟便是妯娌,日后待她好些,如母亲所想,成为闺中姐妹,亦无不可。 这般想着,徐晚儿眼角弯弯,嘴角噙着笑意看向顾锦瑟。 * 前院这厢,小厮向顾易说了此事后,只眉心微蹙,转而神色如常招呼起客人来,王石乜了一眼,说:“贤弟,可是有事?” “王兄心细,什么事都逃不过王兄的眼睛。”顾易一边笑着招呼客人,一边低声对王石道,“睿王昨夜宿醉,今日不能来了。” “竟有这事?”绕是王石也吃了一惊,裴为人如何,王石是清楚的,同僚人亦夸他晨兢夕厉,端正之气。况今日是离王大婚,圣谕命睿王代腿脚不便的离王迎亲。裴铭这一个月协礼部准备离王的婚事,来亲事亲为,井井有条,博得了京城一众好感,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宿醉? “昨日可是有何要紧之事?”王石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问道。 顾易简单说了句:“石兄,你是知道的,大将军之女定亲礼,你我二人还上门去了。” 王石点头,此事他是知晓的,朝中武官,侯门勋贵去了不少,睿王也在受邀之列。话虽如此,王石仍是不解:“这与睿王有何干系?” 顾易摇摇头,不愿多言,只道:“今日锦瑟出嫁,此事不宜再提,睿王究竟如何,兹事体大,王兄不日便会知晓。” 王石没再多问,只点了头,但见满堂宾客,他心知,不用过几日,许今日他就知晓前因后果了。 不知多了多久,府外一阵热闹,离王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上门了。 王石还在和宾客们说说笑笑,无意间侧头看迎亲队伍最前面的一位,愣了片刻。顾易见此,心中惊喜,即刻拱手朝王石道:“石兄仗义!” 王石干笑两声,眼光却瞥向二子,只见他一身蓝色锦袍,一张脸平平无奇,忍不住蹙了眉。 因离王不能亲自迎亲,为难新郎官这事,大家心照不宣,默认过了,一时间正堂内鸦雀无声,众人俱知情况如何,但甫一见了最前面的蓝衣男子,不由得一愣。 四周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是王二公子,睿王呢?” “谁知道啊,没听说代迎亲的换成了王二公子。” “别是睿王羞愧难当,不敢来了吧!” “你少贫嘴,圣谕亲口定的睿王,他不想来也得来!” “可现在他的确没来……” “……” 周围的声音密密切切,虽是低声,但也听得清楚,座上的顾老夫人和顾易闻言,面色沉稳,神色未变。 王少林讪讪而笑,他刚出府就被三弟拽了过来,紧赶慢赶赶上了迎亲队伍,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定国公府,又懵懵懂懂地来到了正堂,就见上首神色严肃的顾老夫人打量了他一眼后,递给他一个红包。 顾易宛若一个慈父般看着王少林,欣悦地朝他点点头后,也递给他一个红包,并道:“这是叔父的一点心意,感谢二郎今日前来代为迎亲。” 顾易此言可谓是一语道破,众人即刻了然,睿王突发状况,不能前来,大婚吉日误不得,王二少爷就是顶睿王的。 相比较王少林,众人更想知道裴铭身在何处,出了何事,想着回府后打听打听。 王少林嗫嚅了两声,未多时,林夫人领着新娘顾锦瑟,缓缓步入正堂。王少林呆呆地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红锦团扇,一袭红衣,凤冠华丽。 代为迎亲,许多事都要从简,顾锦瑟一出来,顾老夫人沉稳的面色缓和了不少,温和道:“今日一去,你便是离王妃,以后,和离王,要好好的……”说的一半,老夫人触景生情,泪眼婆娑,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经顾老夫人这么一煽情,顾易为之动容,慈眉目善地看着顾锦瑟,酝酿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与离王互敬互爱,绵延子嗣……” 顾锦瑟举着团扇,面前如何,看得不算真切,可真真到了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鼻子一酸,忍住泪,顶着头上的凤冠,尽最大的努力躬身道:“祖母,父亲,受锦瑟一拜!” “好,好!”顾老夫人忍住眼泪,点头道,“去吧,去吧。” 一家人含泪而别,顾锦瑟刚刚转身,就听见一句稚嫩的童声:“姐姐!” 顾锦瑟低头,顾锦元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抱着她,天真无邪的一张脸仰面道:“姐姐,记得常看锦元。” 霎那间,顾锦瑟胸口酸涩难忍,眼眶濡湿了,她微笑看着顾锦元,用力地点头道:“嗯!姐姐一定常来看你。” 顾锦元想了想,认真道:“姐姐要和姐夫一起来看锦元!姐夫不来,锦元就去王府找他。” 看着顾锦元一脸认真,不愿讨价还价的模样,方才还一腔涩意的顾锦瑟忍俊不禁,“好,都听锦元的。” 得了保证,小男孩喜笑颜开,这才松开手,小跑依偎在顾老夫人身边。老妇人慈爱地揉了揉乖孙子的头,目不转视地迎着顾锦瑟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 第35章 . 成亲(3)(捉虫) 二人有些距离,裴…… 离王府。 当裴泽那深若寒潭, 仿佛要将王少林生吞活剥的眼神看过来时,王少林只觉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想起数月前他还信誓旦旦再也不要来此地, 现在回想起来,王少林头顶上嗡嗡作响, 觉得这巴掌打得不够, 不应该将他打醒, 合该让他晕过去才是。 王少林慌乱地看了四周一眼,正厅内除了新郎,只司仪一名, 然后便是他与顾锦瑟了。 果真无宾客一人, 分外清冷。 王少林看了眼顾锦瑟, 她侧颜秀美, 神态自若, 似乎对满厅无人说话并不惊讶。略有所思后,王少林很幸运地再次对新郎官对视,正厅内满目红色,裴泽一身婚服俊秀英挺,身形修长, 挺拔若竹。王少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因自己平平无奇还是因对裴泽害怕过度的缘故,颤着手将顾锦瑟送到裴泽面前。 二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裴泽手中拿着大红绸缎,王少林看看顾锦瑟, 又看看裴泽,最后自己心中自我鞭策了无数声后,走上前, 将裴泽手中的大红绸缎的另一边,放置顾锦瑟的手中。 如此,王少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还有块小石头。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见偌大的厅堂之中,鸦雀无声,思及定国公府热闹非凡的场景,王少林又看了眼早已将她视为亲妹的顾锦瑟,最后顿了步,停在一侧,静静地看这对新人完婚。 顾锦瑟一手执扇,一手紧攥大红绸缎,施施然与裴泽并肩一站。 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空气的司仪终于站直了身子,一声高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声音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隐隐间能听出司仪声音在颤抖。 王少林见一对新人去了洞房,心中的小石头也落了地。他与司仪同是天涯,相见恨晚,即刻约着一起去香居楼把酒言欢。 拜天地,送入洞房。离王府没有丫鬟,府里的小厮在前带路,芝兰和知夏扶着顾锦瑟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到了婚房。 房内自然没有女眷,只一个喜婆等着,芝兰知夏好似是习惯了,默默地守在一侧。 喜婆绷紧了身子,铆足了劲儿才没颤抖着声音将礼仪过了一遍,最后,喜婆喜笑颜开,不知是真心还是害怕,颤悠悠对着二位新人道: “新人共饮合卺酒,祝王爷王妃永结同心。” 说完,连红包都不拿,一溜烟儿的走了。 洞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事情到了这一步,顾锦瑟心脏乱跳地厉害,之后她与裴泽如何都是未知数了,未来如何,顾锦瑟一时半会儿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深思之际,慢慢的,顾锦瑟手上的团扇被挪开,随之而来是一双桃花眼。 顾锦瑟只觉身侧一双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股视线似冰霜似明火,似寒冷似炽热,深浓而悠长,她左脸羞红了一片,不知是不是害羞的缘故,她一直没转过头来与之对视,时间一点点过去,左颊的绯红好似更深了些,那双眼眸就是不愿放过她,看得身边两个丫鬟捂嘴偷笑,奈何新郎是离王,硬生生忍着不敢笑,可眉眼早已完成了月牙状。 顾锦瑟佯瞪右侧的两个丫鬟,最后终是败下阵来,侧头抬眸对上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恍若闯入了一片波澜不惊的海水之中,水天一色,深沉无际。 顾锦瑟看得微愣,四目相视,好似对方都在彼此的眼眸之中看到些什么。裴泽凝着一张分外面白的一张脸,依稀可见白面之下明眸皓齿,容色姝丽。他嘴角不可查地弯了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顾锦瑟被凝得愈发害羞了,很快挪了眼,看窗外光线充盈微微发愁。 拜完天地,视线一片敞亮,青/天/白/日的,新郎早该被狐朋狗友拉去一顿畅饮才是,可这是离王府,离王府没有宾客,唯一一个身兼宾客与傧相的王少林在司仪高亮一声“送入洞房”之后,一溜烟儿跑得比谁都快。 洞房花烛夜,自是花烛烂漫,夜深人静时。 顾锦瑟不是没做好准备,但绝不对在青/天/白/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勇气。 裴泽似是看出她的为难,率先道:“天色尚早,王妃可有想做的事?” 在顾锦瑟的记忆里,她还没来过离王府,便道:“王爷,妾身与王爷今后便是夫妻,与王爷共居于此,不若带妾身逛逛王府吧。” “好。” * 顾锦瑟第二次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很快垂下去,想她生得花容月貌,如花似玉,绞了面后自己都不忍直视,愈发不明白她这一张白脸裴泽是怎么看下去的。 头顶上的凤冠终于卸掉了,顾锦瑟一身轻松,知夏在后面给她揉捏脖子,芝兰吩咐人打了热水过来,折腾了一上午,此刻如释重负,顾锦瑟杏目微阖,微微低头,慵懒惬意地让芝兰知夏给自己洗去这一脸的粉饰。 随后,芝兰又将顾锦瑟身上的正红霞帔褪下来,换上一件簇新的正红新衣,再给顾锦瑟的墨发细细盘起,涂脂抹粉。 顾锦瑟这才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眉目精致,清丽如画,满意地点点头。 拾步离开寝间时,顾锦瑟这才发现,门槛留有宽度均匀的一段,隔了垂带。顾锦瑟定看了一眼,继续向外走去,每跨过一个门,就有一条垂带,她从寝间走到寒玉堂外,大大小小过了五个门,都设有垂带。 她来到廊前,裴泽正在阶下等他,顾锦瑟一边走下台阶,余光之处,两侧的垂带上各有两道痕迹,显然是经年累月留下的。 顾锦瑟抬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裴泽金光流转的轮椅,轮毂间的距离,一眼看上去,与垂带上痕迹相差无几。 心口莫名地紧缩了一下,顾锦瑟抬眸,对上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暗自压下心口的微痛,展颜一笑:“王爷,久等了。” 裴泽点头,“走吧。” 时雨的季节,唯今日阳光正好,暖意融融。顾锦瑟没让丫鬟小厮跟来,她推着轮椅,二人漫步在后花园中,园内一片萧瑟,几乎没什么可以欣赏的风景,只远远在墙边一丈远处,几棵枫树摇曳而立,绵延伸展,太半个树身弯了过去,似是要红杏出墙,和那镇国公府的落叶凋零的古树沆瀣一气。 二人走进了这片枫树之中,远观不可察觉,可近看了枫叶如火,美如画卷。 顾锦瑟动心一念,拾步近身于枫树之下。 顾锦瑟婚服红如枫叶,肤色白若初雪,螓首昂起,与着满树的枫叶融为一体,宛如一张古诗画卷,赏心悦目。 裴泽远在一丈之外,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一片红色,眉目间隐隐有了笑意。 顾锦瑟一转身就见裴泽在看她,展颜一笑,小跑道:“王爷……”话还没说完,顾锦瑟一个踉跄,不知是磕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倾斜,欲与地面相触。 二人有些距离,裴泽坐着轮椅,是来不及扶住顾锦瑟的,除非…… 裴泽远望一眼,眸色微不可查一闪,看顾锦瑟半个身子向前,大惊失色,他两手倏然握紧扶手两侧,青筋凸起,那一瞬,他挺拔如松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似是要坐倚而起,然下一刻,顾锦瑟眼疾手快向前一步,半个歪侧的身子踉跄走了几步,终是有惊无险,没倒下去。 “好险!”顾锦瑟捂着胸口,气息大乱,她这一折腾,云鬓微乱,面目绯红,一时也顾不得上前了,扶着树干稍作喘息。 “锦瑟!”裴泽声音略带慌张。 顾锦瑟终于喘匀了气,余光见裴泽匆匆而来,她走到跟前蹲着身子,与裴泽平视,淡淡一笑:“王爷……我没事。” 对上那双眸如黑玉的眼睛,顾锦瑟似乎有看到一丝慌乱的错觉,但见男人面无表情,薄唇紧紧抿着,她只道是自己眼花了。 裴泽动了动嘴唇,思及是否开口之际,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先伸了出去,覆在粉面如玉的面上,指腹轻拭。 顾锦瑟眉眼弯弯,用一双手回应,裴泽的手掌很大,且宽,许是过去习武的缘故,掌间有些薄茧,覆在顾锦瑟肤若凝脂的脸上,有种异样感,顾锦瑟并不排斥。 “咦?”她无意间用大拇指揉搓了番,察觉到异样,将裴泽的右手捧在手心中细细查看,果然,掌心,指腹处沾了些泥土,顾锦瑟眯眼看向轮椅两侧,车轮有几处沾了泥土,与裴泽手中出自一处。 她再侧头向后看去,两道清晰可见的车轮痕迹从大理石边的花丛中碾过。后花园种树养花之地,土地肥沃,有单独理石铺就的小路,供观赏漫步之用,可裴泽却越了过来,从花丛里抄近道。 顾锦瑟瘪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垂眸复看那只右手,指节分明,白皙若雪,一触上去还有些冰冷,手中沾了泥土。 想起前世,就是这样冰冷的一只手,一点一点,捧土将她和弟弟埋葬。顾锦瑟凝着这只手,睫毛微颤,最后,右手落在宽大的掌心之中,手指相扣。 第36章 . 责任 “睿王,你可知罪!” 指尖传来女子的体温。 裴泽动心一念, 他的手上还没清洗,顾锦瑟就这样握住了他,他眸色一变, 桃花目落向她时,她亦抬眸对视, 杏眸灼灼, 清丽秀美的容颜一侧, 沾了他手上的泥土。 “王爷,以后不要再……啊!”话才说到一半,顾锦瑟只觉天旋地转, 未细想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 她落入了一个宽阔而冰冷的怀抱。 顾锦瑟倏然腾空, 慌乱之间抓住什么, 等再睁眼时,面前一片红色,她右手紧紧攥住裴泽大红婚服的衣领。她被裴泽抱在怀中,被他宽大的左掌箍住腰部,左手与对方的紧紧相扣。一双手是冰冷的, 但吐息是温热的, 虽说裴泽已是她的夫君,但突然肢体接触,顾锦瑟面色一红,右手很快就松开, 只左手与对方手指相扣,无法挣脱。温热的吐息一圈又一圈落在耳侧,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她还从来没与男子这般亲近过(前世不算)。 裴泽松开右手, 再次覆上怀中人的左脸,将脸上的泥土一点点擦拭。 男子一张脸五官精致分明,尤其那双桃花眼,一旦对上,仿佛被那深邃不可见底的幽潭吸了进去,顾锦瑟怔怔看着他,一时忘了神。 裴泽的右手残留泥土,不能将一张脸擦拭地干干净净,反而一些泥土干涸散开了,在左脸上划出一道棕色的痕迹。 顾锦瑟只觉得左脸异样,她垂眸,伸出手想要摸过去,手刚触及鼻尖,就被裴泽握住了,顾锦瑟不明所以,抬眸侧首看向他。 只见裴泽那张俊美如月的脸落下来,换成右手紧握她的腰部,左手托住怀中人的头颅,轻轻一提,吻了下去。 顾锦瑟睁大了眼睛,唇瓣相碰,亦如他的一双手,顾锦瑟宛若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茫然失措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能在冰晶雪莹中,找到一团正在跳跃的火焰。 小小的一团火,炽热而不灭。 顾锦瑟伸手圈主裴泽的颈项,缓缓闭上了双眼。 裴泽感受到她的变化,落在腰间的一只手,圈得更紧了。 此时此刻,良辰吉日,离王府内,张灯结彩,半醉秋色。然皇宫城内,宫墙宏伟,养心殿内鸦雀无声。 上首,一向温和的皇上难掩怒意,明黄色的龙袍威严更甚,他拂袖拍案,对下首跪地之人呵道:“睿王,你可知罪!” 裴铭一张俊颜表情似痛似怒,他跪在皇上面前,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儿臣,知罪。” 皇上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知罪,可知你错在何处?” “儿臣,儿臣……”裴铭张了张嘴,似是难以启齿,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醉酒贪杯,差点误了你皇兄的良辰吉日,此为一罪;”不及裴铭开口,皇上替他说道,“你放纵自己,与大将军之女有了肌肤之亲,此为二罪;你罔顾纲常,大将军之女和太傅之子定亲之礼,因你之私坏了两家同好之日,此为三罪!” 一字一句,裴铭听在心中,他有苦难言,却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事实。而可笑的是,裴铭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昨日蒋家定亲礼,裴铭受邀赴宴。宴席上觥筹交错,蒋殊频频递来意味不明的目光,裴铭心知蒋殊何意,他表面笑以回之,心中却嗤之以鼻。 过去几月,慧贵妃为裴铭相看未来的睿王妃,也曾考虑过蒋殊,却被裴铭一口回绝。大将军虽身居高位,但之前都是在边关守将,直至两年前回京。大将军在京城根基不稳,莫不然,裴铭早就娶上蒋殊了。 宴会一直到晚上,翌日是离王和顾锦瑟的大婚之日,裴铭身负职责,滴酒未沾。无奈那日宾客至欢,他不好推辞,只喝了一杯,但也唯此一杯。 接下来发生什么,裴铭毫无印象,待睡醒之日,发现蒋殊睡在他身侧,他立刻便知事情不妙,急急忙忙穿衣,外衫都来不及披上就匆匆而去。可一打开房门,大将军一家都守在门外,大将军面色阴沉,将军夫人哭哭啼啼,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二人之事。 手中的外衫落了地,裴铭与大将军四目相对,那一瞬,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娶蒋殊了。 思绪回了过来,皇上仍在训斥他:“睿王,朝堂之上谁人不知你为人稳重,行事端正,可你今日之举,丢的可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脸面,更是整个皇家的颜面!” 皇上凝他,严词道:“朕虽令大将军不得传出此事,但今日离王大婚,定国公府宾客满盈,世人皆知你没有出席!你拿着朕的口谕行事,你当那些言官真会以为你是醉酒误事?瞒得了今日,你当朕还能替你瞒住明日,瞒住一辈子?” “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裴铭脸上无光,比起花会那日,顾锦瑟扬言心悦离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知事已成定局,无论是不是他做的,但责任,他却不得不负。 养心殿内安静了一会儿,皇上终于说道:“蒋家一事,你意欲何为?” 裴铭咬牙,一双手抱拳紧握,切齿道:“儿臣恳请父皇,为儿臣与蒋家之女,赐婚。” “好!敢作敢当!朕明日就下旨赐婚!” 听到最后赐婚那两个字,裴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颗心跌落谷底,苦不堪言。 末了,皇上淡淡道:“你下去吧。” 裴铭给皇上磕了一个头,以示其罪,然后才默默离去。 睿王走后,皇上似是头疼,一直坐着不动,王公公走进来时,麻利地让人端茶换点心。 他在殿外听的一清二楚,知道皇上在为何事忧心,眼珠转了一圈,温言道:“陛下,谁人不知蒋家之女对咱们睿王情深意重,这事,许是睿王根本不知晓,您别生气了,皇后娘娘担心您的龙体,叫奴才时刻注意着呢!” 听到了皇后,皇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依旧严厉,对睿王心生不满:“他即便是不知,可他粗心大意,白白叫人拿了把柄!饶是蒋家无理,然男女之事,蒋家之女今后该如何自处?” “陛下下旨赐婚,这事总算有了着落。”王公公挂着谄媚的笑容,轻道,“陛下,您就无须担忧了,大将军威震四方,这些年来守在边关,功勋显著,蒋家之女能嫁睿王,睿王有了大将军的支持,也是两全其美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皇上一眼,却见皇上眉头紧皱,单手扶额。 王公公心中大叫不好,皇上摆摆手让他退下,什么也没说。王公公心绪起伏地厉害,哪还敢多呆,拔腿就走。 养心殿内,烟雾缭绕,香气弥漫。 皇上垂眸深思。他知道王公公要说什么,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储君之位却一再拖之,他子嗣不多,唯三位皇子,一个双腿残废,一个始龀之年,也就裴铭,性格像他,品行尚佳。 皇上闭目不语,他眉心微蹙,脑海中一句话一闪而过: 可惜了,娶了蒋家之女。 第37章 . 要命 他心中暗骂自己一句:活该。…… 枫叶如火如荼, 悠悠然随风而落,一片枫叶不偏不倚飘落在顾锦瑟的脚边,她垂眸看那一片红色, 动心一念,弯身拾起那一片枫叶, 置于掌心中。 顾锦瑟侧身, 朱唇张了张欲说些什么, 只见裴泽单手支脸,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幽黑如墨, 仿佛要把自己揉碎在了一起。 方才两个人也不知相拥了多久, 拥吻几时, 顾锦瑟只觉唇角发烫, 雪白的脸颊红如枫叶, 裴泽才松开了她。此时撞见裴泽的视线,她下意识地认为裴泽的目光“不怀好意”,眉毛微不可挑了一下,假装不在意地一略而过。顾锦瑟目光一转,就见白墙之下, 一个半大孩子高的洞口被大小均匀的石头堵得严严实实,石头上覆了些绿色。 顾锦瑟:“……” 她即刻明了这是什么,干咳了两声后,问:“王爷,这墙面为何不重新修补?”顾锦瑟记得, 镇国公府将所有的狗洞堵住后,又重新修了墙面,完完整整, 看不出痕迹,但离王这一侧墙镇国公府管不着。 “麻烦。”视线落向镇国公府太半伸过来的古树,裴泽眸中隐隐含笑,淡淡道,“况,狗洞管得了身体,管不住心。” 顾锦瑟粉面发烫,她知裴泽在说顾锦元爬树一事,到现在顾锦瑟想起这事,都觉得没脸没皮。 是以,顾锦瑟拔腿就走,下一刻,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握住了她。 “不逛了?”裴泽似笑非笑,看着她,“这才刚进来。” 顾锦瑟面目绯红,一想到那个狗洞她就羞愧难当,恨不得那个狗洞立刻就空了,自己钻进去。她摇摇头道:“天色不早了,王爷,我们回去吧。” 她没走几步,裴泽力气很大,似是不愿让她离开。顾锦瑟与之对视一眼,墨眸灼灼,她没法拒绝,败下阵来。 想起那日花会,他冷冷说出的几句话,顾锦瑟仍心有余悸,十分害怕裴泽会拒绝自己。她毕竟没和裴泽相处过几次,不知道与裴泽婚后的生活会如何。但见今日,裴泽有意无意地视线落过来,看上去并不讨厌自己,这让顾锦瑟受宠若惊之外,还有一丝丝奇特的异样感。 她似乎总觉得这进展太快了些,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似的。顾锦瑟一想到今晚,脸色更加红了。 一片又一片枫叶簌簌而落,裴泽抬眸看向眼前思绪纷飞的妻子,枫叶赤红如火,那如花似玉的朱唇上亦是,唯多了些水润后的光泽。 顾锦瑟回过神来时,自己不知何时又被裴泽置于怀中,方才的画面犹在眼前,顾锦瑟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一片枫叶落于顾锦瑟的青丝之间,裴泽伸手择出枫叶,将它置于顾锦瑟的掌心中,一双手箍着怀中人不盈一握的细腰,似是十分享受,不愿意松开片刻。 * 在园外等着裴顾二人的知夏和芝兰,见顾锦瑟面红耳赤,似乎要与身上那件婚服融为一体了。芝兰很快就想到了什么,清秀的脸上面如红血,背部绷紧了站在一侧,知夏看着顾锦瑟羞赧低头,又看看裴泽不动声色,不明所以,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求助地望向芝兰,不想芝兰脸红得比顾锦瑟还要厉害,知夏再愚笨,终于明白一二,顿时大赧。 主仆四人未说一语折回寒玉堂,一圈王府逛下来,天色暗下太半,下人们将府内上下红灯笼一一点亮,离王府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难得多了几分人气。 晚膳过后,身边的两个丫鬟利索勤快,很快就带顾锦瑟沐浴更衣,为着洞房花烛一夜,顾锦瑟穿了一件雪白纱裙,长裙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远远一见,只觉如诗如画,姣姣如月。 然后顾锦瑟就被两个丫头送进了洞房。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一手攥住衾被,另只手捂在心口,像个娇羞的小娘子,等外出未归的丈夫回来。 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顾锦瑟十分害羞,今日在后花园发生的事,两个丫鬟猜得七七八八,过了今晚,不知道那两个丫头该如何调侃她。这般想着,她只觉面上发烫,大红的床单在手中褶皱了一片,浑然不觉。 终于,门外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顾锦瑟一时紧张,两只手不约而同地握住床被,想起白日的吻,她心跳加速,白皙的脸上片片红晕。 门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又很快消散不见。轮毂滚动的声音愈发靠近,顾锦瑟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裴泽。 最后,轮椅停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视线,似明似暗。心知即将发生的事,顾锦瑟暗暗让自己放松,这才缓缓抬头,睫毛微颤,对上那一双如画的眉眼。 半湿半干的墨发披落在身后,裴泽面如冠玉,周身漾起浅浅的水雾,一身雪白的中衣外,披了件玄色外袍,衣袍之下,身前一片隐隐发红,显然是刚沐浴后的样子。 “就寝吧。”裴泽的语气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意味,“我去灭烛。” 顾锦瑟一怔,绯红的面颊凝滞了一刹那。她以为,园中一吻,二人的洞房花烛夜顺其自然,可听裴泽的意思,他似乎并没有这个想法。 顾锦瑟没有多思,点头“嗯”了一声。 二人就寝的房间十分宽敞,一张大床红纱潋滟,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方方正正地铺在床上,锦被之上是一片白喜帕,顾锦瑟第一眼见了面上一红,现在再去看一眼,隐隐觉得这白喜帕似是在向她迎风招手。 却是无用。 如墨的青丝如瀑布般一泻而下,顾锦瑟随意拢了拢耳边的细发,佯装那一片白色不存在,脱履上床,未多想,径直睡到了里侧。 不知是不是锦被冰凉的缘故,顾锦瑟的唇角还隐隐感到一丝滚热的气息,她忍不住侧眸看向裴泽,却见裴泽已经转身,右手两指轻轻一捏,红如枫叶的蜡烛烛火就消失在指尖中。大婚喜日,屋内烛火通明,裴泽一边推着轮椅,一边灭烛,顾锦瑟就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蜡烛一根根熄灭,房内一点点变暗,将他的背影打下一层层暗影。 不知多了多久,裴泽熄灭了最后一根蜡烛,房内昏暗一片,却依稀有光。王府上下张灯结彩,二人的寝间外亦是两个大红灯笼,烛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顾锦瑟看见裴泽正慢慢向她靠近。 不多时,顾锦瑟听到了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她眯起眼睛,借着幽暗的光,裴泽转动轮椅来到床边,先是掀开红被一角,两只手撑在床沿,缓缓地支起上半身,再慢吞吞地转过身坐在床上,最后,凭着上半身所有的力量,将一双无法动弹的双腿抬上来。 这一切,顾锦瑟全都看在眼里,屋内昏暗,裴泽的身影高大而落寞,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为什么裴泽不和她洞房了。 他双腿没有知觉,没有丫鬟,没有小厮,只靠他一人用上半身支撑,并非易事。然裴泽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甚为熟练,一看便知是平日做惯了的。 就像过去的五年那般,日日夜夜,他都是这样入睡的。 顾锦瑟以为自己做了完全准备,虽然她对二人的未来未作细想,但好似心中已然笃定般,她会与裴泽长相厮守,儿孙满堂。真当这一天,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没有想过,裴泽会没有作好准备。 一时半会儿,顾锦瑟心中隐隐作痛,默默地闭上双眼,无奈心中的情绪渐渐涌动,她只好紧握衾被,闭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思及前世,入土为安后,顾锦瑟满腔的怨念在那一瞬淡去,望着这世间的最后一眼,是裴泽在她坟前立一木碑,手中握着玉石,在木碑上刻些什么,顾锦瑟尚未看清,孤魂便消失于天地之间。 她想知道裴泽在木碑上到底刻了什么,亦想知道裴泽之后过得如何,是好是坏。顾锦瑟自顾自摇头,这些,她没法知道了。 好在,这一世,不论裴泽今后如何,顾锦瑟都将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他们已是夫妻,未来还长呢,慢慢来,慢慢来。 * 折腾了片刻,裴泽终于能够就寝,他甫一入被,便挨了个温香软玉。裴泽侧头看过去,姣姣容颜隐在暗色之下,女子的呼吸一浅一深,均匀起伏,发丝间是淡淡的香味。白天的情形忽而清晰可见起来,二人相拥相依,亲密无间,一吻过后,顾锦瑟瘫在他怀中,两手环在他颈项之间,一脸红晕,她如墨的青丝贴在他下颌时,也是这样的香味氤氲。裴泽呼吸一滞,滚动的喉结停在某一位置,高大修长的身躯僵硬,一动也不动。 良久,裴泽才从理智和情感上分出输赢,他缓缓转过头,微不可叹地口吐浊气后,假装毫不在意地闭上了眼睛。 夜晚很快就会过去,他如是想。 然下一秒,他倏然睁眼,一双桃花目盯着头顶上暗影重重的纱幔,眼眸中暗如幽火,似乎要将眼前那片纱幔烧为灰烬,化为云烟。 已然熟睡的顾锦瑟,不知何时一双玉手不安分地圈住裴泽的右臂,紧握在怀中,她太半个身子挨了过去,鼻尖与裴泽的颈项相对,呼吸一深一浅萦绕在裴泽颈间,朱唇隔着薄薄的中衣,落在宽阔的胸襟前。 裴泽僵硬如铁的右臂紧挨着柔软的身躯,偏得顾锦瑟穿得是纱裙,若裴泽是一块寒冰,顾锦瑟就是一团明火,寒冰在明火身侧一点点融化成水,裴泽只觉眼中幽火更甚,薄唇动了又动,喉结滚了又滚,左手一次又一次紧握成拳,最后在漫漫长夜中苦不堪言。 真是,要命。 末了,他心中暗骂自己一句:活该。 第38章 . 用膳 她与裴泽并非进展太快,而是裴泽…… 夜色流尽, 天色渐渐明了,空中似是笼了一丝薄纱,微弱的光线隐在云层之中, 蓄势待发。 房内,红色的纱幔之下, 锦衾之中, 勾勒出一张清丽姝色。 一夜酣睡无梦, 顾锦瑟翻过身侧,右手一探,身边一片冰凉, 空荡荡的。她随即睁开了眼睛, 裴泽不在房内。 青丝垂落身后, 顾锦瑟支着胳膊撑起半个身子, 目光直直看向眼前那一片红色, 摇头叹气。 昨天在后花园,他们二人亲密无间,唇齿纠缠。顾锦瑟想,裴泽因着心病不愿洞房,不至于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可经昨晚一夜, 顾锦瑟知道自己多虑了。 这可如何是好,顾锦瑟垂眸,心中叹道,昨夜她挨得那么近,裴泽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整晚连个身子都不转。 思及此,顾锦瑟复太息一声,只得安慰自己, 来日方长。 芝兰和知夏听见屋内的动静,知道顾锦瑟已经醒了,轻声叩门进去,只见大红铺就的床上,一张粉黛未施的容颜难掩绝色,唯那眉间颦蹙,叫人知晓主人心中有事。 芝兰一想昨晚的静谧地可怕的洞房,心中有了猜测,想了想,道:“王妃,可要沐浴更衣?” “王爷呢?”顾锦瑟抬头问道。 知夏上前一步:“王爷说他去了校场,叫奴婢不要打搅王妃休息。” “校场?”顾锦瑟拧眉少顷,很快就舒展开来,裴泽以前是武将,征战沙场无数,偌大的离王府中有个校场不足为奇。 只是,昨日裴泽带她逛遍了王府,只字未提校场二字。顾锦瑟不去细想其中缘由,想来是裴泽念她不懂兵器,左右去校场无用,便未放在心上,只问:“校场在哪里?”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她,俱摇头说不知。 “芝兰,去把王爷跟前的小厮叫来。”顾锦瑟说,“知夏,伺候我沐浴更衣。” 半柱香后,顾锦瑟走出寒玉堂,此刻天色清晰了些,远处可见缕缕晨光穿透云层,明亮耀眼。 堂外一个小厮正恭恭敬敬地在阶下等着,顾锦瑟看了他一眼,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但想能在寒玉堂伺候,应是裴泽的贴身小厮,顾锦瑟问他:“你可知校场在何处?” “回王妃,后花园的东侧单辟了校场,每日王爷卯时就要去的,辰时前回来。” 她点头,“本王妃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说完,拾步就要离开。 熟料,小厮瞥见顾锦瑟的动作,忙问:“王妃,奴才斗胆一问,王妃可是要去找王爷?” “这是自然。” 顾锦瑟顿下脚步,见小厮神色微变,忍不住问,“怎么了?” “回王妃,王爷晨练不喜人打扰。” 顾锦瑟问:“你是说,现在校场里只有王爷一人?” “王妃明鉴。” “胡闹!”顾锦瑟拂袖微怒,她垂眸看向小厮,“王爷身体不便,校场之中兵器众多,若王爷不小心伤到了怎么办?” 小厮满腔委屈,府中上下除了离王,没人敢去校场,不单单是为着裴泽的缘故,曾有下人不听话自己跑去了,当晚就血溅校场。身在离王府,本就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不论是侍卫还是小厮,或是打扫的下人,日常见了校场都是绕路走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跟当年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一样,命丧于此。 可顾锦瑟不清楚这些,小厮知道他也不能说出这些,只好道:“王妃恕罪,并,并非奴才不愿去,实,实在是王爷他……” 看着小厮哆哆嗦嗦的样子,顾锦瑟脑海中一闪而过京城中对离王府的传言,她了解了一些,或真或假。校场之事她不晓详情,但见小厮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来阻止她,顾锦瑟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刚才的语气确实急了些,她没再为难小厮,轻了声音道:“你下去吧。” 闻言,小厮不敢停留片刻,谢过顾锦瑟后忙不迭离开了。 顾锦瑟揉了揉太阳穴,不多时,她抬头看那愈发靠近的曦光,敛眸不语。 芝兰凝着顾锦瑟的背影,上前一步道:“王妃,你还要去吗?” 顾锦瑟回眸看向身后二人,点头道:“自是要去。” 知夏指着小厮离开的方向,“可,可那小厮刚才说了……”她还没说完,顾锦瑟摆手示意不让她说下去,她一个人转身走了两步后,才道:“我不放心,你们别跟着了,我自己去看看。” 校场位于寒玉堂后方东侧,与后花园接壤,后花园树木繁多,东边是一片竹林,与校场的竹林相接。从后花园的位置看去,校场隐在竹林之后,不见方寸。从花园里是绕不进去的,必须得沿着寒玉堂的西侧小路,走个半盏茶的功夫才能看到入口处。 这是个圆形拱门,门外无人把手,站在外侧,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兵器相撞的声音,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喘着粗气。 顾锦瑟提裙正要进去,就听见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后,是一道低沉的男声:“唔……”她心中一惊,以为裴泽伤到了自己,不再犹豫,忙不迭就穿门而去,步伐匆匆,神色微恙。 没走几步,远远地,只见一只黑色的轮毂,周身一片金光,隔着竹林,顾锦瑟看不真切,一时半会她顾不得了,对着轮椅的方向,大喊一声: “王爷!” 校场内顿时鸦雀无声,顾锦瑟穿过一片竹林,视野忽而开阔起来。 校场并不算大,但顾锦瑟没见过军中的,不好比较,中间是两排兵器,弓箭刀枪,剑矛盾斧,一应俱全。 两排兵器正中之处,裴泽坐在轮椅上,半个身子背对着她,右手执一把红缨/长/枪。 “王爷。”顾锦瑟又唤了他一句。 裴泽身形一顿,但很快就收起/长/枪,将其立在左侧,转头看向她:“你醒了?” 顾锦瑟点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泽,再走进两步,她才看到,裴泽的左腿上置了一张青盾。 她不懂兵器,只看一眼,以为裴泽是要拿/枪/刺盾,他浑身是汗,墨黑的头发紧贴着,一滴滴汗水顺着额头,划过精致的五官,英挺的下颌,消失在黑色的衣领中。 顾锦瑟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发现裴泽并未受伤,心中松了口气,缓缓道:“王爷,时辰不早了,随妾身去用膳吧。” “王妃先去,本王稍作整顿。” 顾锦瑟看他汗涔涔的,又上前一步,“王爷,妾身帮你。” “兵器锋利,刀剑无眼,王妃还是先回去。”说完,裴泽拿起/长/枪,长手一挥,手中的兵器稳稳当当归了原处。 顾锦瑟看了眼晃着光泽的/长/枪,裴泽毫不费力地就将其归位,心知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只好点头。 待到顾锦瑟的身影消失不见时,裴泽才稍纵口气,不动声色移开青盾,将杵在地上的左脚抬了回去。 昨夜几近未眠,他天未亮就起身来了此处,挥刀用剑,大汗淋漓,一身的睡意终于被赶得七七八八。 可迎在风中的那句呼唤却差点让他漏了陷。 平日,裴泽卯时起身,独自一人在校场训练,各种武器轮番出阵,轮椅被他冷落在一旁。下人们畏惧他,从不敢进来,校场就是他一人的天地,而裴泽自己也习惯了,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 待注意到顾锦瑟脚步声时,他已经来不及,兵器随便扔了一地,裴泽匆忙坐回轮椅上,唯左脚慢了一步时,顾锦瑟换了他的名字。 一时情急,他随便拿起地上的青盾遮挡。好在顾锦瑟并未在意,若她再上前一步,就能看到他有一只腿还踩在地面。 * 寒玉堂,案几上饭菜未上,顾锦瑟翘首以盼,不知等了多久,顾锦瑟腹中传来异响,裴泽迟迟不来,她欲起身离开时,裴泽身边的小厮来了。 顾锦瑟认出他是方才的小厮,问:“王爷还没来?” “回王妃,王爷尚在沐浴,让王妃先用膳,不必等他。” “无妨,本王妃等王爷一起用膳。” “这……”小厮张了张嘴,似是难以启齿,他该怎么告诉王妃,离王从来不在人前用膳呢? 顾锦瑟乜了小厮一眼,“可还是有话?” “没……奴才这就去告诉王爷。”说完,小厮不敢停留,一溜烟地走了。 大约又过了半柱香时间,顾锦瑟觉得自己两眼发昏了,裴泽才姗姗来迟。 裴泽见她一张瓷白的小脸神情激动,朱唇泛了虚色,看似摇摇欲坠,想她等了自己一炷香的时间,眸色沉了下去。“王妃不用等我,本王方才已经用过膳了。” “不行。” 顾锦瑟她两眼饿得有些头晕,只听了前半句,理直气壮道。话刚说完,她才意识到还有后半句,“王爷,你刚才说什么?” 裴泽:“本王已用膳。” 顾锦瑟心中涌起淡淡的怒意,不是因为裴泽用了膳,而是裴泽不与她一同用膳。 “妾身与王爷是夫妻,夫妇同为一体,不论是就寝,用膳,出行,妾身都要在王爷身边!”顾锦瑟对上他的眼睛,“所以王爷,今后请和妾身一起。” 顾锦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她明知对面的男人眸色发冷,却还是毫不退让,她心中异样的感觉更加浓烈,与昨日在后花园的感觉不同,她与裴泽并非进展太快,而是裴泽对她时而亲密,时而疏离,给了她错觉而已。 经历昨夜之后,顾锦瑟知道裴泽为何如此,她并非是自我摧残,来迫使裴泽迁就她。嫁给了裴泽,顾锦瑟就将他视为家人,家人就应当一起用膳,不论是在定国公府,还是在离王府。 空气中冷静的可怕,顾锦瑟饥肠辘辘,她虚弱地向后歪了一寸,裴泽眸中一闪,见顾锦瑟单手支在案几上撑住了身子,伸在半空的一只手凝滞在原处,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顾锦瑟敛衽端正坐好后,抬眸与他四目相融。她淡了朱色的樱唇动了动,明眸里暗流涌动,似有深意。 裴泽知道,顾锦瑟妥协了。 顾锦瑟心想,自己再饿下去,恐今日连宫里也不得去了。来日方长,裴泽不愿,顾锦瑟大不了明日再据理力争,明日不行还有后日,一辈子那么长,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今日还要进宫,就此作罢。 思及此,她看着眼前面若冠玉的男子,张了张唇。 第39章 . 进宫(1) “端上来。”男人的声音不…… “端上来。”男人的声音不容置喙, 将顾锦瑟那句“王爷自便”堵在了嘴里,她杏眸微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直到下人们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好, 添置了两副碗筷后, 她才知道, 他是留下来了。 顾锦瑟动了动唇,但没再说些什么,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内心如雨后初晴的暖日, 眉眼间笑意可见, 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 心中那一丝微样的怒意被饭香勾走了七七八八。 腹中传来异响, 顾锦瑟不觉得羞愧,反而神态自若地提筷吃饭,芝兰但心她饿得太狠,先让她喝了一碗小米粥养胃。 芝兰头不敢抬,暗暗扫过裴顾二人的衣摆, 今日之事她是有预料的:昨日顾锦瑟沉浸在大婚之中,又与裴泽在后花园呆了许久,晚膳时候不曾注意,裴泽其实一点都没吃,待顾锦瑟用膳完去沐浴后, 小厮才端了盘子送到了书房。 经昨日知夏向她说了些事后,芝兰就隐隐觉得不妙,到底忍住了没说, 怕坏了二人的洞房花烛夜。 不知王妃和王爷昨晚的洞房花烛是怎样的情形,昨夜她与知夏守在寒玉堂前,一整晚没听见任何声音。 芝兰年长些许,对男女之事了解大概,想起顾锦瑟今晨沐浴时肌莹若玉,毫无痕迹,心中不解,带着微微疑惑,芝兰看向坐上的王爷王妃。 她见顾锦瑟面色红润,气色甚佳,一眼便知昨晚休息的不错,反观之裴泽,俊颜虽白,可眼窝见隐隐落了一层暗色,黑瞳两侧可见些许血丝,略有疲惫。 想来裴泽昨晚累得不轻,芝兰如是想。 心中那一丝的不解消散而去,芝兰以为昨晚裴泽动作轻柔,没伤着顾锦瑟,一整晚小心翼翼,是以对离王多了几分敬意。 离开定国公府前,身为顾锦瑟的贴身丫鬟,顾老夫人派人嘱咐二人今后在离王府言行举止皆需稳妥,除了照顾好王妃和王爷的日常起居,帮助王妃打理离王府。顾易的吩咐就简单直接:不能让顾锦瑟在离王府受了委屈。 两个丫鬟得了顾老夫人和顾易的嘱咐,不敢大意。世人都说离王暴戾无常,芝兰来之前还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家姑娘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偏执王爷,如今虽只是在离王府的第二天,芝兰却隐隐觉得,离王并非传言中那般可怖。 至少对顾锦瑟不是。 顾锦瑟是真的饿了,一碗小米粥被她喝得一干二净,还要再来第二碗,芝兰伸手欲欲接过,头顶正前方就递来一道冷冷的视线。 丫鬟的手停在半空,顾锦瑟不明所以看了她一眼,只见芝兰微笑地福了福身,轻道:“王爷,王妃,请慢用,奴婢想起来还有事,先告退了。” “啊……”顾锦瑟怔怔地看着她,正想说大清早能有什么事,芝兰已经笑眯眯地退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把知夏和那小厮带走。 顾锦瑟盯着丫鬟离开的背影不解了半晌,等再回神过来时,面前已经盛好了一碗小米粥,一张修长白皙的手正缓缓撤离,顾锦瑟顺着手看向它的主人,正巧与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对视。 * 慈宁宫内,烟雾缭绕,香气弥漫。上首下座穿衣着绿,妃位之上的嫔妃皆等候在殿内,交头接耳,或期待,或好奇,偶尔眼神向外瞄去,心中直道新人怎么还不来。 至于不期待也不好奇的慧贵妃,默默地品茶不语,美目时而落向上座的两位谈笑言欢的贵人,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上座的太后一手执龙头拐杖,一手牵着座下的顾皇后说些什么,顾皇后含笑应着,气氛融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高亮,离王和离王妃来了。 众人闻言,噤声不语,唯慧贵妃外,齐齐转眸向外看去。就连太后,笑容微敛,急切切地就要起身,还是顾皇后温言软语,才劝得太后冷静下来。 殿外出现了两个身影,一高一低,并排前行。顾锦瑟身着王妃翟衣,头戴烧蓝花钿,裴泽则是一身玄色冕服,肩部日月交错,腰间暗纹流动,远远一见,似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宫里的嫔妃不常见到裴泽,尤其梁元二年之后,算上今日,裴泽统共进宫二次,是以,众人见了玄衣裹身,面若冠玉,五官分明的裴泽时,百感交集,似惊讶,似赞叹,似感慨,似惋惜。 反观之顾锦瑟,众人见她的次数比见皇上都多,宫外的人如何赞美顾锦瑟对裴泽根深情重,不惜自将身份云云,对于皇宫城内的诸位嫔妃来说,惊诧是有的,但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了,就像一道微风,很快就隐隐散去。在座之人对顾锦瑟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顾锦瑟一双眼睛长在头上,高傲自持。 是以,在座的诸位只看了顾锦瑟一眼,耀眼夺目,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然后又将视线落向俊美绝伦的裴泽身上了。 二人徐徐前进,朝正上座的太后行了大礼,裴泽身体不便,只抱拳拱手行了半礼,腰背挺直,高挑若竹。 顾皇后朝下方的二人笑了笑,没说什么,而太后是再也忍不住了,执着拐杖站起身来,径直向阶下走去。 顾皇后忙在一边扶着,她看了太后一眼,苍白的面上布了点点泪痕,太后业已五年未见裴泽,若非是大婚日,裴泽身为王爷,必须进宫,恐怕太后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裴泽一二,可见思念甚笃。 其实顾皇后不十分理解,太后身份尊贵,若真想见一见裴泽,并非不可能,可过去的五年,太后就是深居慈宁宫,鲜少出门。 太后年逾六十,精神还算矍铄,因着多年未见长孙的缘故,她走路的步伐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有顾皇后在身边扶着,她才能稳妥前进,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太后走了许久,才悠悠地来到裴泽身前。 “阿泽,你终于来了。”太后的声音浑浊而激动,看向裴泽时,浊目中,眼泪又流了不少。 裴泽拱手,面无表情,但语气略显平和道:“皇祖母,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太后神色激动,不停地点头,伸出左手慢慢地覆上裴泽的右脸,望着那一双极像皇上,又像颖皇后,更带着些许先帝的影子的眉眼,刹那间老泪纵横,“阿泽,一切可好?” 裴泽任由太后苍白的左手贴上来,轻道:“皇祖母挂心,孙儿一切都好,” “好,好!”太后点头,目不斜视地看着裴泽,嘴里道:“赐座!”说罢,复深深看了裴泽几眼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强忍了不舍,在顾皇后的搀扶下回到上座。 宫人很快就为二人搬来座椅差点,裴泽摆摆手示意无需,顾锦瑟下意识推着轮椅,让裴泽在自己身侧。 众人见了心中微惊,似是没料到顾锦瑟会亲自上手,明明宫人就在旁边。慧贵妃神色闪了闪,见此,嘴角微瞥,一脸不屑。 二人坐下后,太后和顾皇后也回到了座位上。 顾锦瑟环顾四周,发现不单顾皇后在,后宫妃位以上的嫔妃,甚至诸位公主和七皇子裴路都在、除了已经分封出府的裴铭外,皇上也不在慈宁宫。 按理说,顾锦瑟与裴泽在慈宁宫拜见太后之后,再是去坤宁宫,若皇上在坤宁宫,二人算省了一段路,最后再去见皇子公主便是。 可今日,顾锦瑟才发觉不是,她心中微荡起伏,略觉奇怪。 顾皇后看出了顾锦瑟的疑虑,说:“太后思念离王,想是会多和离王说些体己话,免得久等,便让本宫与诸位妹妹都过来了。本宫想着,倒不如公主和小皇子也一起过来见见长兄长嫂,留些时间,让太后多看看离王。” “是皇后有心了,哀家欣慰。”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其实原因不仅是这些,裴泽不愿意见皇上,顾皇后知道,她也知道,皇上见不见裴泽是一回事,但裴泽定是不会主动见他的。倒不如让他在慈宁宫多留些时刻,能等到晚宴,也是好的。 思及此,太后眯着眼睛,看向顾锦瑟:“锦瑟,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顾锦瑟淡笑着应了是,刚才太后半眼都没瞧她,整个人都快扑到裴泽身上了,她心知太后思念裴泽,没多想,抬了步子慢慢走上去,来到了太后跟前。 第40章 . 进宫(2) “五弟不必客气,来来,嫂…… 太后本不喜顾锦瑟, 她虽久居慈宁宫,但殿外的事多少了解些。早年顾锦瑟不常进宫,裴泽还是大皇子, 太后对二人的婚事还算满意。但后来,裴泽出事后, 顾锦瑟渐渐长大, 进宫的次数多了, 宫人议论起顾锦瑟来,除了坤宁宫的宫人含糊其辞外,其余各宫殿的, 几乎没什么好话。 偶尔几次宴会, 太后在席面上见了顾锦瑟, 只觉她目中无人, 心比天高, 骨子里难掩的傲气,与慧贵妃那种小人得志的嚣张不同,顾锦瑟的嚣张似是与生俱来的,偏偏,这两种太后都不喜欢。 她喜欢温婉内敛的, 比如颖皇后,或是深明大义的,比如顾皇后。 然而,当太后听韩若说起御花园一事时,她对顾锦瑟的印象一瞬间改观, 目中无人算什么,有那么好的姑母在身边,还怕教不好?心高气傲也不是事儿, 说明小姑娘有自己的想法,这不,她就坚持要嫁给裴泽吗? 多好的姑娘啊,太后当时心中无不感叹,她早年与顾老夫人是闺中密友,经此一事,觉得密友教出来的姑娘都是顶顶好的。本来只是给裴泽婚事积攒的私库,几近没怎么犹豫,半数给了定国公府。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顾锦瑟,短短几月,太后愈发觉得顾锦瑟是个好姑娘,好孙媳。看看这小脸,生得多么精致,这礼仪举止也是妥的,唉,生得这般好,是大孙子享福了…… 她拉着顾锦瑟小手,柔声道:“锦瑟啊,哀家就这么叫你了。来快叫哀家好好看看。” 顾锦瑟轻轻点头应了声,声音婉转,恭敬恭顺。 太后慈眉目善地盯着顾锦瑟看,一张小脸生得花容月貌,姿色潋滟,身子长得也好,她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哪哪都觉得满意,哪哪看了都顺眼。 心中乐得像开了花似的,太后转头就吩咐宫人道:“快,将昨日的和田玉呈上来,哀家要送给我的孙媳妇。” 顾锦瑟瞬间就想起了自家那个快要成为仓库的定国公府,连忙道:“太后,这怎使得,儿臣已受您恩惠了,不能再收了!”再给家里真的就要成仓库了。 顾皇后知道聘礼的事,顺着道:“是啊,太后,两个小辈定亲时,您已经送了太多礼。新婚第一日,新人拜见长辈是应该的,太后您就别再破费了。” 太后听了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新人见长辈,长辈怎么能不给薄礼呢!”说完,这厢宫人已经将精致的盒子呈了上来,太后立马就将其递到锦瑟手中,“快,锦瑟,快快收下。” 太后盛情难却,顾锦瑟看了看顾皇后,对方朝她点点头,她又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裴泽一眼,但见下座的人闻风不动,四周的一切天然地隔绝在外。 顾锦瑟只好接过锦盒,谢道:“儿臣却之不恭,谢过太后。” 太后笑: “你要是觉得这和田玉不好看,赶明儿差人打成头面也成。哀家瞧你皮肤白皙,配上这纯白的头面,也是极好的” 顾锦瑟:“……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见顾锦瑟面色柔和,态度温婉恭敬,心里又是一喜,忍不住道:“哀家私库里还有好些个东西,你要是喜欢什么,直接取便是。” 除了裴泽的众人:…… 太后几月前的手笔,宫中谁人不知,宫里宫外隔了一堵墙,却隔不住马车日日往宫外走。原先听人谈及太后又赐了几辆马车给离王妃时,也就心里发酸,私下嚷嚷两句就算了。可昨日刚进贡的和田玉,皇上赐了慈宁宫,太后今日就送了离王妃,还堂而皇之说着,私库里的,随便取……这下,下首的众人,各怀心事,心里酸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对太后说:您老人家也太偏心了吧。 可惜谁都不敢说。人家是太后,平日就得端着供着,皇上都要敬让三分,没人敢自找苦吃。 唯慧贵妃独树一帜,见上首两个顾家女坐在太后两侧,酸道:“太后对离王妃倒是上心,臣妾看了,好生羡慕。”说完,她掀起眼皮,看向顾锦瑟,“离王妃,太后疼你,王妃可要好好孝顺太后,若是能为王爷生个一儿半女的,给太后娘娘承欢膝下,最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顾皇后担忧地抹额不语,顾锦瑟抿唇轻笑,故作谦卑之意,而坐下嫔妃众人一脸尴尬,心想慧贵妃何时能长长记性,略过帝后孝顺太后,得亏慧贵妃想的出来。心中这么想,众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等着太后发难。 太后一脸不悦,蹙了眉头就要训斥,裴泽却率先开口:“不劳贵妃挂心,听闻五弟即将娶妻,贵妃还是多操心五弟的婚事,兴许大婚刚过,贵妃便能当祖母了。” 此言指意明显,在座人闻言抬袖轻笑,皇上今日为睿王和蒋家之女赐了婚,谁不知道蒋大将军之女因何才能成睿王妃,可惜了睿王出类拔萃,摊了这档子事。 “你……”慧贵妃被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偏得她又不敢反驳裴泽,不然也不会拿顾锦瑟来捏, 这不说还好,一说太后原是眉心微蹙,这下径直拧成了一条河流,生生不息,她瞪着慧贵妃,呵道:“看来贵妃还是没长记性,如此,便抄写《女德》、《女戒》各百遍,一月后让哀家过目过目,好给你那皇儿积点功德!” 裴铭出了这档子事,朝中名誉大减,太后只觉得一朵鲜花被慧贵妃教坏了,若是当初就狠下心让顾皇后来养,裴铭兴许就不会发生这不雅之事,时至今日,也不至于还是个王爷。 太后越想越气,裴铭是个争气的,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不成事的母亲。她并非看不起小门小户出身的,只是不满慧贵妃这些年来,不但不长记性,反而愈发得意忘形,口不择言,表面功夫是跟上来了,走哪都是贵妃的排场,可内心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远不如在东宫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时候。 慧贵妃一双美眸虚有不甘,太后眯眼道:“怎得,贵妃不满意?” “臣妾不敢。”慧贵妃端坐了身子,肩膀微抖,戚戚道,“臣妾只是替离王妃分忧多说了几句……” “咚!”太后一张怒目,龙头拐杖重重掷地一声,“看来哀家这一百遍还是少了,贵妃便抄两百遍吧,期限一月。” 慧贵妃终于不说了,她咬咬唇,脸色煞白,手绢在手中疯狂打转,生怕太后不满,罚她抄写三百遍,期限就一个月,她曾经经历过一次,万万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了。 “臣妾知错了,太后恕罪。”慧贵妃像瘪了气的水泡一样,弱弱地吱了声。 太后却是懒得再看她了,今日难得的好心情被慧贵妃散得七七八八,一时间看着下首乌泱泱的一堆人心生烦意,摆摆手道:“哀家乏了,诸位退下吧。” 众人闻言皆起身行礼后离开,顾锦瑟行礼后起身,就听太后道:“阿泽,锦瑟,你们二位留下。” 不多时,殿内只剩太后裴顾三人,三人移步至偏殿,太后温和地看着两人,最后又是握着顾锦瑟手道:“锦瑟啊,你成了王妃,今后就是皇家人了,若有了委屈,就跟哀家说,哀家定当为你做主!” 不同往日,太后如今对她的关心发自肺腑,顾锦瑟笑着点头:“多言太后关心,锦瑟记下了。” “哀家没什么所求,只要你和阿泽好好的,一生相伴就足以啦。”太后说着,似有深意地看了裴顾一眼,又道,“当然,要是再生几个小郡主,小郡王,那就最好不过了。” 顾锦瑟一噎,差点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瞄了裴泽一眼,只见他面不改色,一双墨目如是对着她。顾锦瑟尴尬地干咳一声,避过视线。 躲过了裴泽的,紧接着太后急切的眼神就看过来了,顾锦瑟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其实她和裴泽还没洞房吧,只得含糊其辞地“嗯”了声。 太后掩唇一笑,以为顾锦瑟是在害羞。 “皇祖母所盼之事,孙儿记下了。”裴泽忽而道,话是对着太后,可眼睛却丝毫不离开顾锦瑟半分,“皇祖母定能心想事成。” “好,阿泽能这么说,哀家就放心了。”太后不甚满意,看向裴泽的时候眼神都快像融化了般,满是慈爱。 顾锦瑟略有不满,心想昨晚也不知是谁不愿意洞房,如今到夸下海口了。她忿忿看向裴泽,想要从他那里讨要说法。 她抬眸望进那双深深的墨瞳,裴泽似笑非笑,眼神略有深意,顾锦瑟一时难猜一二,心头不由得一跳。 * 离王与王妃成婚后进宫,宫中设宴庆祝,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至高无上的位置,自是帝后的,太后的案几就在帝后旁边,往下便是妃嫔,公主,皇子…… 好巧不巧,睿王裴铭正坐在顾锦瑟与裴泽对面,三人就这样隔案相望。 裴铭的心情看上去很不好,其他的公主皇子喜笑颜开,一向温和尔雅的他,此刻周身像笼罩了一层乌云。 知道裴铭因何心神不定,顾锦瑟心情大好,她甫一听到皇上下旨赐婚的时候,心中喜不自胜,她不过从中小小的推了一把,这事就成了。顾锦瑟喜上眉梢,心叹这蒋殊果真是对裴铭一往情深,做事更是雷厉风行,若非如此,这事也不会这么顺利。 前世也是相同的一日,蒋殊和太傅之子的定亲礼,裴铭赴宴,蒋殊对亦是裴铭是爱到发狂的地步,明知道彼时顾锦瑟与裴铭早就定下婚事,婚期已定,正在筹备大婚,竟还是不顾一切,在裴铭杯中下了药。然前世裴铭还没来得及喝下那杯酒,徐晚儿生病差人去寻了裴铭,这事才未成。偏不凑巧,那杯酒杯太傅喝了去……可想而知,太傅之子看见未婚妻和自己老爹同在一床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于是,京城都知道了。不但如此,太傅知道那杯酒其实是给裴铭的时候,心中气愤,虽娶了蒋殊,但并不待见她,反而宠爱府中的姬妾。蒋殊本就妒意极重,没能嫁给裴铭已经让她恨意难平,嫁给了老男人后对方竟然不理她,于是,就有了后面太傅继夫人妒意歹毒,接连害死了太傅家中大小十几个姬妾,就连太傅之子的,都没放过。 蒋殊草菅人命,皇上赐毒酒一杯。 细细想来,裴铭和蒋殊也算同道中人,定国公府何辜?裴铭说杀就杀,太傅府中的姬妾何辜?蒋殊说打死就打死。二人即使臭味相投,这一世,不在一起,当真可惜。 顾锦瑟并没做些什么,只是堵了会儿传信的小厮,让裴铭喝完那杯酒,而已。 思及此,顾锦瑟笑靥如花,头顶上的珍珠流苏摇摇欲坠,举杯朝裴铭颔首道:“听闻五弟喜得良缘,择日大婚,本王妃在此先恭祝五弟和准睿王妃琴瑟和谐,百年好合了。” 顾锦瑟那一句五弟咬字特别重,生怕裴铭听不见似的。果不其然,裴铭闻言,神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亦举杯回应道:“皇嫂……不必客气。” 说完,又带着歉意道:“昨日大婚,臣弟失职,望皇兄皇嫂勿怪。” 顾锦瑟抿唇轻笑,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似笑似嗔道:“五弟言重了,今后都是一家人了,又怎么会怪罪五弟。听闻五弟和蒋姑娘眷恋情深,来日大婚,本王妃作为长嫂,定会给五弟和未来的弟媳备份厚礼!” 那一声”长嫂“仿佛是一根火柴,轻易就能将人点燃,裴铭眼睛里几欲喷火了,一只手紧握成拳,渐渐发红,他几乎是强行忍耐着,温和又咬牙切齿道:“既如此,臣弟在此,谢过皇嫂了。” 顾锦瑟心中舒畅,一时解气,豪迈道:“五弟不必客气,来来,嫂子敬你一杯。” 说罢,顾锦瑟举杯递到唇边,冰凉的瓷白就被刚触及朱唇,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将酒杯拿过来,看不出表情的裴泽对着裴铭的方向虚抬后,一饮而尽。 顾锦瑟:……她转头看着他,方才与她唇齿相伴的酒杯如今在身边人的手中,男人墨发束冠,眉目如画,神色不变地替她喝完这杯酒后,转头与她对视。 只见裴泽眼眸深邃若潭,轻道:“秋日天冷,少饮酒。” 顾锦瑟瘪嘴:“这酒已经温过了……” “……饮酒伤身。”裴泽眼睛眨也不眨。说罢,他似是不放心,将放置在案几上的酒壶置于自己的身侧,如早上那般,案上的汤羹都移至顾锦瑟面前。 顾锦瑟就这样看着他在案几上“动手动脚”,只好讪讪作罢,她正过身来,无意间抬眸看向裴铭,却见对方眸色暗沉如夜,神色复杂难掩,像是羡慕嫉妒,又像是后悔不满,不知看得是自己,还是裴泽。 第41章 . 进宫(3) 一场难得的宫宴,两对夫妻…… 宫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上座的帝后时不时含情脉脉, 情意绵绵,仿佛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座下的嫔妃、皇子公主, 歌姬舞姬在帝后面前,宛若云雾。 座下之人看了心里发堵, 眼里发酸, 想当年颖皇后与皇上不外如是, 如今顾皇后苦尽甘来,竟真的俘获了皇上的一枚真心。座下的嫔妃百感交集,眼神互相交错无数次后, 决定转移视线。 今日宫宴的主角自是离王夫妇,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在座的这对新人, 好巧不巧, 她们视线刚落到此处, 就见离王夺过离王妃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当年那个不近女色的裴泽,如今也会体贴人了。虽说离王看上去冷冰冰的,可宫宴到现在,一双眼睛, 就没怎么离开过离王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想方才皇上将顾皇后杯中的酒悉数饮尽,顾皇后面若娇羞,似嗔似娇地轻拍了皇上一下时, 两番画面交错上阵,除了太后是喜闻乐见,笑得宛若一个弥勒佛般, 胃口大开外,其余人看了刺眼,既羡慕又嫉妒。 唉,世事难料,一场难得的宫宴,两对夫妻竟都是裴顾,大裴顾蜜里调油,小裴顾新婚燕尔,众人心中长叹,奈何都是深宫里百炼成钢的白骨精,上座下座的两对裴顾她们不会,亦不敢叨扰,便只能转移对象来发泄不满了。 顾皇后恩宠正盛,皇上一月太半都要去坤宁宫,后宫里不少人早就对慧贵妃不爽了,淑妃贤妃等人深受其害,趁着机会出口恶气。 二公主生母,贤妃笑意盈盈看向对面的慧贵妃,举杯道:“贵妃娘娘,睿王喜事将近,臣妾敬您一杯!” 慧贵妃先是因太后责罚一事,本就心中有气,这一晚的宫宴,皇上只顾着和皇后谈笑风生,她几次三番向上前敬酒都被太后一记眼神堵了回去,反而其他人笑着向帝后敬酒时,太后不管不顾。 慧贵妃一时间意气难平,曾几何时,不论是何宴会,众人虽不待见她,却不妨碍她是这后宫最受宠的贵妃,饶是顾皇后都要给她几分薄面,遑说其他人。 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嘴脸,慧贵妃咬唇心道,她再愚蠢,也知道贤妃并非是真心祝福她,这后宫之中,都是等着看她笑话的。 贤妃笑容烂漫,可眼睛里有意无意的嘲讽,慧贵妃怒火中烧,握着酒杯的手指发白,无奈帝后太后就在上座,慧贵妃怒不敢言,只好举杯道:“贤妃姐姐客气了。” 二人举杯而饮,贤妃似是不尽兴,继续说着:“早闻蒋姑娘秀外慧中,温柔体贴,睿王玉树临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贵妃娘娘这是有福了。” 闻声,慧贵妃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落在了案几上,两手紧紧握住华服的一角,不肯松开半分。 京城上下谁不知道蒋殊性格泼辣,锱铢必较?慧贵妃当时也是瞎了眼,只觉得大将军身在军中,就觉得蒋殊可为之考虑,但听裴铭细细分析利弊后,慧贵妃才晓得蒋家并非良配。谁知,谁知蒋殊这个贱人,竟使下作手段,勾引她皇儿! 阴差阳错,现在是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慧贵妃越想越气,偏得后宫的女人如堆地扎过来,三公主生母淑妃也来到了面前,往慧贵妃身上的伤口撒了一道盐:“准睿王妃果敢刚毅,想来贵妃娘娘应是与未来的儿媳一见如故才是。” “淑妃姐姐此言何意?”慧贵妃忽而抬眸,冷言以对。 淑妃神色微变,似是始料未及,但很快就如沐春风道:“臣妾不过是顺祝贵妃娘娘与准睿王妃罢了,贵妃娘娘别是想差了,若臣妾说的不对,还请贵妃娘娘指正一二。”话虽如此,淑妃心中得意,料定慧贵妃不敢多嘴。当年慧贵妃如何爬上当时还是太子的寝床,裴铭因何而来,宫闱阴私,事关皇子,淑妃点到即止,不会多言。但淑妃光是想着,心中就舒畅不少。 “……” 慧贵妃咬牙切齿,一只酒杯似乎要被捏碎,她恨恨地看向贤淑二人,却终是不敢说什么,她如何说?说了,就等于承认过去的不堪,她儿子要娶的王妃不堪。当年一事,只有极少人知道,偏偏,淑妃就是极少人之人。 贤妃赶紧打岔道:“大家都是姐妹,贵妃娘娘不会在意的。来,淑妃妹妹,咱们再进贵妃娘娘一杯。” 淑妃很快就笑应了,二人举杯朝向慧贵妃,面目含笑,偷偷见慧贵妃怒不敢言,心中不知有多舒畅快。 远远见了,只让人觉得这二位妃子态度恭顺,反而是慧贵妃面色不善。 见风使舵的小人!慧贵妃愤恨心道,就是看顾皇后得宠了,皇上来翊坤宫的次数少了,贤淑这对贱人才敢爬到她的头上! 顾皇后知道其他嫔妃对慧贵妃不满,尤其贤淑二人。早几年慧贵妃不过小小嫔位,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欺人头上,贤淑二人见她受人欺负,在东宫也曾照拂一二,不曾想,慧贵妃一朝得宠,就翻脸不认人了。若慧贵妃有自知之明,得了恩宠不骄不躁,贤淑妃等人也不会落井下石,要怪只怪慧贵妃不知好歹,野鸡变凤凰,一朝升天,目中无人。 贤淑妃不是非要慧贵妃对她们感恩戴德,最多求个平而待之,只可惜慧贵妃没做到,这才这些年来,后宫里有不少怨言。 然而今日宴会,顾皇后无法装聋作哑,让人坏了这大好的氛围,出言道:“诸位妹妹想必是酒后多言了,秋风见凉,若不胜酒力,妹妹们还是早些回宫休息。” 说完,又看向慧贵妃,温和道:“妹妹别是多想,贤妃淑妃也是一片好心,睿王来年便娶妻成家了,成亲乃喜事,兹事体大,妹妹是睿王母妃,届时还要妹妹多替睿王的婚事操操心。” 慧贵妃神色稍霁,轻道:“妹妹记下了,谢姐姐提点。” 贤淑妃见顾皇后开了口,不好多说什么,随意寒暄了两句就回到了座位上。 太后满意地看了顾皇后一眼,这才道:“宫宴同乐,大家应该尽兴。哀家累了,该回去休息了。” 顾皇后忙起身相送,太后却摆手道:“哀家有宫人候着,皇后还是留下主持宴会。” 众人:“恭送太后。” 不多时,皇上兴致淡然,也起身离开了。 “朕还有奏折要处理,皇后,这宴席你多留意。朕今晚去坤宁宫。” 顾皇后脸上一红,害羞地看了皇上一眼后,福身道:“是,皇上慢走。” 顾锦瑟见皇上要走了,扯了扯身边的衣袖,轻道:“王爷,皇上要离开了。” “嗯。” “王爷不去见见?”顾锦瑟问道。半炷香前宫宴开始,顾锦瑟和裴泽拜见帝后的时候,他就没和皇帝说上话。 “皇上国事繁忙,不需要本王去叨扰。” 裴泽的声音淡淡的,冷冷的,甚至皇上离开时,有意无意望这边看了一眼,裴泽都没看过去。 顾锦瑟好似知道了什么,她见裴泽意兴阑珊,问:“王爷,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裴泽反问:“王妃不想?” 顾锦瑟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最后还是点头,裴泽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还是不想。” “想,也不想。” “说来听听。” “今晚设宴,是为你我大婚,早早离席不妥。” 顾锦瑟认真道,然后指了指头上的翟冠,苦言道, “但是它好重……”都顶了一天了,比成亲时还累。 “回去吧。”裴泽似是轻笑了一声。 顾锦瑟看了看上座的顾皇后一眼,面露犹豫,“可是……” 她确实想早早离席,宴会无非是一堆女人和一堆男人的破事,慧贵妃被怼,裴铭的脸都黑了,顾锦瑟看得舒服,但脖子很不舒服。 裴泽却握住顾锦瑟的手,看她面带困倦,轻道:“无妨,本王去和皇后说。” 顾皇后的确没多挽留,只嘱咐了句路上小心,裴顾二人便离宫回府了。 二人坐上马车,顾锦瑟头戴翟冠戴了一天,脖颈酸麻不已,但还是决意忍到回府。她整个人靠在车壁上,稍作歇息。 马车缓而平稳地前进着,顾锦瑟面带倦意,稍稍打了呵欠,无奈头顶太重,她刚眯了一会儿,就被重冠压醒。 顾锦瑟只好坐直了身子,一手扶着头冠,一手放在垫上,静静闭目之时,一股无形的压力顷刻间铺面而来。 顾锦瑟睁眼,面前一片黑色。裴泽忽而靠近,耳边传来他的气息,顾锦瑟只觉耳边一阵热意,粉面绯红,缩着身子不敢乱动。此时,裴泽已经将手伸到了脑后,一双手宽大而冰冷,动作却分外轻柔。 二人靠得很近,顾锦瑟甚至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小巧玲珑的脸几近是贴在裴泽的胸/前,鼻间是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清冽而好闻。 轻轻一声响,紧接着是流苏摇晃的声音,顾锦瑟头上一轻,脖子得了自由,轻松不已,她欲伸放松下劳累了一日的脖子,然下一刻,颈间传来一丝凉意,顾锦瑟全身一震,不敢再动了。 两根冰凉而有力的手指沿着脑后缓缓而下,绕过青丝,来到脖颈之间,轻轻按下,动作不徐不疾,十分到位,脑后颈间之处,先是一阵痛意,随之而来的便是酥酥麻麻之感,顾锦瑟被揉捏地舒适惬意,忘记了裴泽与她近在咫尺。 顾锦瑟贴在裴泽的身前,安逸地闭上眼睛,一双手下意识地圈主轮椅的两端,渐渐地,她慢慢地头靠在裴泽的怀中,睡着了。 第42章 . 做梦 裴泽心想,他还没和顾锦瑟圆上房…… 半睡半醒之中, 顾锦瑟隐约感到她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人手掌沉稳有力,步伐不疾不徐。 那人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为她盖上锦被,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宽大的手掌心递来温度, 最后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顾锦瑟极力想睁开眼睛看看, 然那一张脸模糊朦胧, 看得并不真切,她知道,自己太困了, 游离于睡梦和清醒之间,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顾锦瑟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 幽黑的, 深深的, 似曾相识。然后,她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眼前是一片红色,纱幔笼罩,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 已至天明。顾锦瑟伸手往外一摸,果然,已经冷了。 “知夏……”顾锦瑟抚着额头,门外的丫鬟很快推门而入,芝兰扶顾锦瑟下床, 知夏则是给她净手洗面。 顾锦瑟犹带着一丝睡意,她昨天睡得太死,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趁着二人给她穿衣洗漱的空隙,顾锦瑟忍不住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芝兰掩唇轻笑:“昨晚王妃熟睡,王爷不忍叫醒您,派人将王妃背下来的。” “王妃您不知道,昨晚王爷的脸色可难看了!”知夏一边说一边将顾锦瑟的头发从颈间拨出来,整理好衣领,“宝见跟我说了,他昨晚都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王爷盯他的眼神,吓得他浑身冒冷汗。” 说完,两个丫鬟眼神交接,互相轻笑了一下,顾锦瑟神色却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芝兰见顾锦瑟揉着眉心不语,解释道:“宝见是王爷身边的小厮,王妃您昨日见过的。” 原来是小厮啊。顾锦瑟喃喃道,她有些尴尬,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朦胧之中,那人离开的背影,高大挺拔,似乎还转身看了她一眼。 顾锦瑟霍然清醒,最后一丝睡意全无,她不过是熟睡之际被小厮背下了马车,怎么就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隔着铜镜,她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丫鬟,二人噙着笑意,一个为她梳头,一个为她描眉,顾锦瑟假装冷静,内心却狂跳不止。要是让芝兰知夏知道她脑袋里再想些什么,肯定会笑话她的。 思及此,顾锦瑟狂吸一口空气,忙将这梦境从脑海中全然抽离,似乎一点儿也不留。 辰时一刻,裴泽沐浴完毕,来饭厅与顾锦瑟用餐,甫一入门,先瞥见一抹丽色。 倩影身着绯红长裙,天气见谅,顾锦瑟还在外披了件白红相间的长衫,妆容淡雅精致,见到他时,朝他浅浅一笑,喊了声:“王爷。” 声音婉转千回,一早的疲惫一扫而散,裴泽望着她杏眸耀眼,轻轻地“嗯”了声。 丫鬟们将摆好饭菜后,很自觉地退了出去,不多时,饭厅里就剩顾锦瑟和裴泽二人。 顾锦瑟一见到裴泽,昨晚的梦境就很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她尴尬地干咳一声,闷声胡乱夹了个什么放进嘴里,嘴里顿时一股辛辣的味道,她不小心夹了块辣椒。顾锦瑟干呛了两下,连忙伸手去拿茶杯,裴泽先她一步将茶杯递给了她。 顾锦瑟忙喝了一口水,稍缓片刻,甫一侧眸,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睛,顾锦瑟不知是害怕还是心虚,立刻就将头转过来。 停顿了片刻,她道:“谢谢王爷。” 裴泽没说话,顾锦瑟被呛了之后,眼角略带泪意,脸颊淡淡的粉色,裴泽看着她,略有所思。 想起昨日,顾锦瑟一身华服,顶着五六斤重的发冠,回去的马车上一路熟睡,她靠在自己的怀中,两只小手本来放在轮椅上,大抵是睡得不舒服,她睡梦中又将手转移到他的腰上,裴泽最后还将她抱在了怀中,她都没醒,可见是累坏了。 裴泽动心一念,抬手朝她背后轻拍了两下,才道:“好了?” 顾锦瑟点头,又喝了一杯水才作罢,再抬眸时,面前已经多了一碗香菇鸡丝粥,一如昨日,她顺着指节分明的手指看过去,这一次,却没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王爷,昨晚妾身睡着了,失礼失礼,王爷昨晚睡得可安稳?” 顾锦瑟本意是想转移下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梦境,没想到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闻言,裴泽敛眸一沉,她不说便罢了,提及此事,昨晚的记忆立刻从裴泽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将顾锦瑟放置在床上后,裴泽以为自己能睡得安稳,谁知后来,顾锦瑟又靠近圈住他,整个人几近是粘在他身上,害得他一整晚望洋心叹。 大婚当晚的情形历历在目,裴泽了然,顾锦瑟睡觉不安分,喜欢粘着人睡,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总要找到身侧最有温度的地方,才能安静下来。 当年那个躲在花丛里哭泣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了,还成为了他的妻子。无奈这个妻子睡觉时像个折磨人的小妖精,连着两晚,裴泽都没睡个好觉,全靠意志在支撑。 只能看不能吃,再这么下去,裴泽心想,他还没和顾锦瑟圆上房,自己就先精神不振而亡了。 虽这般想着,但裴泽心里明白,这事儿怪不得别人。未能洞房一事,有很多原因,最大的因素,就是自己的这双腿,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已经痊愈,尤其是身边已经多了顾锦瑟。 裴泽在军中磨炼多年,生活起居自己都能打理,实在不行还有小厮,是以他虽然二十有一,但和女人的接触少之又少。军旅之中不乏有人给他身边送美人,他都一一回绝,以为自己也是个禁得起诱惑的。 可一见顾锦瑟就不是了,从见第一面时到现在,每多见一面,他就想多一次将她抱在怀中,拥抱她,亲吻她……在顾锦瑟的眼中,他双腿已废,是没有任何知觉的,若是再进一步,裴泽没法保证,自己会在顾锦瑟面前露馅。 万事具备之前,在裴泽确保顾锦瑟安然无恙之前,他都要忍着不去碰她。 第43章 . 回门 本担忧裴泽有心病,恐怠慢了顾锦…… 新婚三日是回门的日子, 顾锦瑟心中挂念,醒的很早,她悠悠睁眼, 裴泽刚坐在轮椅上,欲要离开。 “王爷, 早。”顾锦瑟睡眼惺忪, 对着裴泽的背影说了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泽的背似乎凝滞了一瞬。 裴泽背对着顾锦瑟,眸色微敛后, 不动声色地将双腿抬起, 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 这才转身看向纱幔下的人儿:“怎么醒的这么早?” “睡不着。” 顾锦瑟单手支撑着身子起来, 大片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她随意拢了拢额前的发丝于耳后,慢吞吞地下了床。 一整晚被顾锦瑟折腾,裴泽心绪稍平不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回眸就见顾锦瑟身前的中衣零零散散, 若隐若现,他收了欲善不善的眼神,呼吸有些微乱,轻咳了一声,“嗯, 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儿。” 顾锦瑟摇头,她想了会儿, 覆在裴泽耳边轻说了句什么。 裴泽喉结微动,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锦瑟看,顾锦瑟被他盯得脸颊绯红,阵阵发烫,一想刚才的话,她觉十分丢脸,吞吞吐吐道:“你,你若不愿,就算了。” 裴泽眸似暗火,不及回复她,一把抱她入怀,整个人埋在了她的颈间…… 定国公府内,长安院正堂,顾老夫人和顾锦瑟相对而坐。老夫人浊目微眯,顾锦瑟今日穿了件大红长裙,馆发成髻,面若桃花,举止端庄。 顾老夫人心中满意,到底是成婚的人了,顾锦瑟长大了不少,唯一不足之处……老夫人细细眯了一眼,新妇水眸清丽,但眼角处隐隐可见疲惫,再往下看去,脖颈见略间红梅点点,老夫人面色沉稳不变,心绪却想的有点远。 本担忧裴泽有心病,恐怠慢了顾锦瑟,现在想来,顾老夫人自己觉得自己思虑过甚。 顾老夫人有了定论,问了句:“锦瑟,王爷待你如何?” “嗯。”顾锦瑟支支吾吾的,粉颊如火,朱唇微漾,“……很好。” 顾锦瑟这一番扭扭捏捏,面目娇羞,谁见了都会想歪,顾老夫人很好地被带歪了,她忍不住轻咳了声,才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是要注意点……别累了身子。” 顾锦瑟脸红地更厉害了,头也低了下去,似娇似嗔:“祖母……” 顾老夫人却笑了,顾锦瑟闻声,心里松了口气,老夫人心思细腻,有些事情,她瞒得了身边的丫鬟,却不一定瞒得住祖母。这下好了,顾老夫人慈眉目善,嘴角噙着笑意,应当是信了。 顾锦瑟感慨自己装得有模有样,这时,荷叶和吴妈妈进来了,递了新的茶点后,荷叶乖觉地退了出去,吴妈妈留在了房内,站在顾老夫人身边。 顾锦瑟朝吴妈妈浅浅一笑,问:“妈妈,锦元怎么不在?” 房妈妈说道:“回王妃,林夫人病了,老夫人让小世子去住了几天,晌午小世子会回来一起用饭的。” “姨娘病了?”顾锦瑟蹙眉,怎么没人告诉她。 房妈妈没说话,只听顾老夫人忽道:“你抽空,去趟镇国公府。” “祖母,姨娘病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王二郎,他看上了一位姑娘,想迎而娶之,林夫人愿意,可镇国公爷不愿,二郎一时气急,和公爷顶了嘴,这厢还在屋里闭门思过。父子相对,林夫人左右为难,一连几天病恹恹的,我便让锦元过去陪她了。” 闻言,顾锦瑟抬眸微怔,一时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刚拿起的糕点也顾不得吃了,只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她忙问:“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二哥哥温柔体贴,尊父敬母,竟然会为了她与伯父顶撞。”顾锦瑟心想,得空了她要去见见。 顾老夫人却不知该如何说了,一张嘴抿成一条直线,身边的房妈妈见了,明白老夫人心中所想,便道:“这姑娘王妃是见过的,大婚那日还来了咱们府,便是徐宰相的幺女,徐晚儿。” “砰!”一声,茶盏落地,水花裹着茶叶四溅,碎片散了一地。 顾老夫人见了,无奈摇头叹气,如她所料,顾锦瑟反应,确实大了些。 “妈妈,你,你说谁?”顾锦瑟不管地上的碎片,杏眸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直到听房妈妈再次说出徐晚儿的名字后,顾锦瑟如梦初醒。 她竟忘了,徐晚儿生得娇小清丽,静如娇花照水,动如弱柳扶风,是男人喜欢的类型,王少林的前未婚妻,便是如此。 一时不慎,一时不慎,顾锦瑟紧着给裴铭下套子,只想徐晚儿心痛如绞,夜不能寐,不曾想她不过来了定国公一次,就把王少林的魂给勾了。 不行!决不能让徐晚儿害了她的二哥哥!顾锦瑟心中暗想,裴铭来年二月大婚,她等着在大婚日喜看热闹,如今却不得不提前一步了。 * 定国公府人丁单薄,偌大的正厅简单接待了裴泽后,顾易就请他到了书房议事。下人泡好了茶水,二人相对而坐,隔着热气水雾看过去,对面的男子身坐轮椅,上半身高大挺拔,面容俊美,一双桃花目幽邃深沉,端着茶杯的长指白皙如玉,剑眉凌厉,若不去看轮椅,只叫人觉得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平阳王。 顾易心头微颤,曾几何时,顾易也曾就国事与裴泽商讨,那还是他出征北魏前的事了,如今再见,不免令人心虚。 其实陛下因何愿意赐婚,顾易心中有几分定论,他不想细细追究,只知道,定国公府无恙,这就够了。 木已成舟,顾易的不愿早在大婚当日渐渐消散,离王与定国公府一脉相连,今后,都是一家人。 顾易主动和裴泽谈了几句,无非是一家人不必客气,王爷有事相求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云云,二人简单聊了几句,裴泽忽而道:“听闻公爷发妻是扬州人氏?” 顾易不解,但还是点头道:“是,拙荆乃扬州世家大族,林家的嫡女,不知王爷是……” “实不相瞒,本王的确有一事相求。” 顾易慢慢放下茶杯,顿了顿道:“王爷请讲。” “希望公爷,能帮本王找一个人,吴远之。”裴泽抬眸,声音虽清冷,但不似寒冰。 “吴远之。”顾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感觉似曾相识,“老臣没记错的话,此人是王爷的……” 裴泽点头:“公爷好记性,没错,他正是本王的副将。” 看出顾易的疑虑,裴泽轻描淡写道:“本王想知道此人是死是活,五年前他随我一同返京,后消失踪影,本王派人追查多年,线索到扬州就断了。” 听裴泽这么一说,顾易很快就明白了,线索到了扬州杳无音讯,裴泽能派人追查至此,便不会半途而废。裴泽毕竟不在扬州,山高皇帝远,想来是有人从中作梗,这才始终查不到线索。 既然外人查不到,倒不如拜托扬州本土人,熟门熟路,亦不会轻易地打草惊蛇。而林家作为世家大族,扬州人多半会卖个脸面,若吴远之真的在扬州,应不是难事。 不管吴远之是死是活,哪怕他改头换面,总会查出个蛛丝马迹来。 思及此,顾易不再多想,点头道:“王爷此请,老臣记下了,不日便修书一封拜托林家出面,王爷放心,林家在扬州颇有名望,林族长是老臣的舅兄,行事妥当,想来很快便有结果。” 裴泽抬了手,抱拳道:“如此,本王谢过公爷了。” 顾易似是很久没见裴泽以礼待之,忙道:“不敢,不敢。于情于理,老臣都应当答应的。” 虽是一口应了,顾易心中的疑虑却愈发放大了,为什么裴泽要寻找他的副将,五年了不曾放弃,难道是要东山再起?顾易想了想,又觉得不是,听裴泽的语气,不像是一个上级苦寻相伴多年的下级,而是…… 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顾易想起裴泽方才说的话,头冒冷汗,他不禁抬眼看了裴泽一眼,只见对方静品香茗,单手靠着轮椅的扶手支着太阳穴,看不出情绪。 没有情绪的裴泽才叫人心生冷意,顾易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他也是在军中待过的人,知道军中对裴泽的评价如何,若真的是单纯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心腹,裴泽不会连一丝情绪都无。 “王爷寻找吴远之,难,难道是……”话说到一半,顾易犹豫了,他有点害怕这是真的,多年的官场经验,让他觉得此事不简单,若真是如此,难道当年一事,还另有隐情。 顾易刹那间不敢想了,他表面维持冷静,心中却惴惴不安,但又隐隐含了一丝想要拨云开见月明的希冀。 裴泽大抵是看出了顾易的不安,心想定国公不愧是肱股之臣,这么快就能猜到他找吴远之的原因。 “公爷见多识广,窥一斑而知全豹,本王佩服。如公爷所言,本王找他,无非是为了当年一事。”裴泽指腹摩擦着茶杯,双目敛色,思及当年往事,墨玉般的眼眸里像是隔了一层暗色的阴影。 “当年,他断我双腿一事。” 第44章 . 区别 说完了王少林的事,顾锦瑟心中暗…… 说完了王少林的事, 顾锦瑟心中暗暗有了想法,这才面色缓和了不少。再垂眸时,地上的碎片水渍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而顾老夫人则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静静地看着她。 顾锦瑟一脸羞愧, 低头道:“祖母, 孙女失礼了。” “无妨,这是在娘家,你失了礼, 外人瞧不见就没事。”顾老夫人见顾锦瑟已经回味过来了, 也不再去计较一二, 她滚了滚手中的佛珠, 语气和蔼道:“大婚日后你便是一家主母, 又贵为王妃,主持中馈需得尽心尽力才是。左右二月有余便是过年了,今日回门过后,王府那里,你得开始为新年做准备。吴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 她今日跟你一起回去,你刚嫁王府,许多规矩得立下,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她。我再给你拨一批得手的婆子丫鬟, 王府常年就离王一人,想来没什么人打理,这段时日得有的你忙。” “谢谢祖母。”顾锦瑟抬头看向对面, 眼睛亮晶晶的,可见十分开心。 顾锦瑟自然是高兴的,顾老夫人解了燃眉之急,她昨日了解了王府的人口情况,发现偌大的王府,除了顾锦瑟陪嫁的丫鬟和仆人,人数还不及定国公府的零头,难怪她总觉得王府清冷空荡,寒玉堂是王府最大的居所,可林林总总算下来,除了她和裴泽,日常能见到的,竟只有贴身两个丫鬟还有那个叫宝见的小厮。 王府占地广,空间大,富丽堂皇,但人一少,冷清凸显,走在府中,第一感觉并非豪华壮阔,而是清寂。定国公府也是人丁单薄,但置身于公府之中,顾锦瑟就没有这种感觉,她相信,日后,离王府如定国公府一般,不再清冷孤寂。 一步一步来就好。 紧要的一事解决了,还有另一件,顾老夫人心中思忖了许久,才缓缓道:“离王有自己的府邸,你不必日日去宫里请安,皇后是你姑母,必不会为难于你,唯太后,她年事渐高,你大婚她送了大礼,就算太后不说,你也要往宫里走得勤劳些,多去陪陪太后。” “孙女明白,只是……” 顾锦瑟心如明镜,点点头后又忍不住道,“头日进宫,太后娘娘又送了孙女上好的和田玉,孙女只怕日后进宫,太后娘娘少了了又是赏赐。”其实她有点吃不消。 “怕什么,太后要送,你收着,多尽些孝心便是。” “那孙女常去慈宁宫,太后若是厌烦孙女怎么办?”顾锦瑟知道太后对她好,是因为裴泽。但以前的自己不算讨喜,和太后接触甚少,偶尔几次见面,太后态度冷淡,不似那日亲切和蔼。 “我知你心思,就算我不用说,你也明白,太后对你好,是看在离王的面子上。过去离王不常进宫,但现在他娶了你,日后的宫宴少不得要进宫几次,太后看见裴泽兴许还能多吃两碗饭,她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厌烦你。” 心知顾老夫人说的有理,顾锦瑟应了,看顾老夫人一心要她进宫的样子,她忍不住撒娇道:“那孙女常进宫,便是少了时间陪祖母了!” 顾老夫人却笑了,“你在公府待了十五年,日日在我跟前,我早厌倦了,你如今嫁了人,不回来也好,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祖母~”顾锦瑟不顾得规矩了,圈住顾老夫人的胳膊,动作亲昵。顾老夫人喜笑颜开,抱着顾锦瑟满眼都是笑意。 一旁的吴妈妈一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祖孙二人你言我语。她在老夫人身侧呆了数十年,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顾老夫人有心事,虽面上说着让顾锦瑟常进宫看望太后,但她却能看出来,顾老夫人其实在挣扎,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样。 花会那日,顾老夫人听说顾锦瑟要嫁给离王时,亦是如今日这般。 “祖母,我回来啦。”门外响起了清脆的童声,荷叶刚把帘子掀开,顾锦元就已经小跑着进来了。他穿着一件朱色元宝袍,小跑进来时带过一阵风。 “哎呦,我的乖孙子!”顾老夫人忙起身,一把抱住顾锦元望怀里蹭,“乖孙子,你可回来了,快,叫祖母好好看看~” 在顾锦元面前,顾老夫人方才的端庄冷静沉稳统统一扫而光,对顾锦元又亲又抱,怎么都看不够。 顾锦瑟对刚才还一本正经跟她说起内宅大院事的祖母,一瞬之间成了个溺爱孙辈的老人,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微笑着坐在一边,看小锦元被祖母快揉成了大元宝,带着求救的目光看向她时,顾锦瑟才道:“祖母,锦元的脸都被你揉红了,马上就要用膳了,父亲看到锦元这样子,少不得要训斥两句。” “他敢?我的乖孙子,没人敢训。” 顾锦瑟没回话,抬眸看了吴妈妈一眼,吴妈妈随即便说:“老夫人,离王今日也在呢。” 一提起离王,顾老夫人便恢复了些许冷静,她不舍地松开了手,表情动作渐渐回到了正常。 顾锦元眼睛都亮了,连忙从祖母的怀里针扎出来,“姐姐,快带我去见好看哥哥。” 顾锦瑟失笑:“什么好看哥哥,该改口了,叫姐夫。” 顾锦元很认真地点头:“姐姐,我要去见姐夫。” 用膳的时候,顾锦元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裴泽本人,自顾锦瑟和裴泽定婚之后,他就没什么机会能见到裴泽,镇国公府的狗洞被堵上了,刷白了,他的房间也换了地方,前车之鉴,记忆犹新,林夫人给他身边加派了好几个人,他更是没什么机会去爬树了。 下人们摆好饭后,众人依次坐下,新婚夫妇自是坐在一起,而顾锦元恰好坐在了裴泽对面。 裴泽轻轻抬头,就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孩冲着他傻笑,眉眼与顾锦瑟有几分相似,裴泽很快就想起来男孩是谁。 这样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裴泽几个月不见他,顾锦元好似长高了些,圆嘟嘟的白嫩小脸比初见时清瘦了些,下颌清隽,若收了神色,叫人见了,是个清秀隽丽的少年郎,往外一站,引人注目,照着这势头长下去,怕是会长个祸害少女的脸,只可惜在裴泽面前,笑得呆头呆脑的,一双眼睛弯了又弯,像月牙一样。 裴泽动心一念,看了身侧的顾锦瑟一眼,若她也这般笑着看他,是否也是如此。 大抵是感受到了视线,顾锦瑟回眸相视,一笑莞尔,皓齿明眸。裴泽只觉眼前一亮,视线不由得闪了闪,沿着细长的脖颈看下去,看到颈侧的一点红色,瞳仁骤缩。记忆回到了清晨,他喉结滚滚,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 同桌的两个过来人默默地无视这一切,假装看不见,顾锦元不明所以,他眼巴巴望了裴泽许久都不见对方跟他说话,忍不住唤了声:“姐夫……” 声音稚嫩,带着期待的意味,顾锦元眼睛好似两颗滚动的明珠,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泽,等裴泽回应,对面的美男子的确目光落过来,顾锦元一喜,只听对方冷冷说了句: “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顾锦元很不情愿地回了句,可下一秒,那个刚对他说了六个字的人,转身就对自家亲姐说,“你想吃什么?” 顾锦元笑容凝滞在脸上。 第45章 . 遇刺(上) 芝兰云鬓散乱,神魂失色,…… 回门后, 顾锦瑟一连几日都在打理王府上下事宜:先是清点了府中的下人,随顾老夫人送来的一批人一起按需分配,一一将王府上下内外都置了人后, 顾锦瑟才稍作休息,去了镇国公府一趟。 林夫人一连几日忧心忡忡。在床上躺着休息, 她知道顾锦瑟今日要来, 特意让丫鬟给她打扮得精气神些, 免得让顾锦瑟看了忧心。可顾锦瑟还是看出了林夫人身子虚弱,拉着手说了许多话,还带来了上好的补品。 林夫人听了暖心, 看了亦是开心, 紧紧握着顾锦瑟的手轻道:“王妃有心, 臣妇知足了。” “姨娘……”顾锦瑟坐在床前嗔道, “都说了这是家里, 一家人不必客气,私下姨娘叫我锦瑟就好,王妃王妃的,姨娘再这么说,我下次就不来了!” 说着, 就故意转过身去,林夫人忍俊不禁,对着面前的倩影柔声妥协:“好,好,姨娘都听你的。” 顾锦瑟这才转过身来, 又往前靠近了些,替林夫人拢了拢微乱的鬓发。这时,下人来传, 王少林到了。 本来应是在堂屋里说话,但林夫人身子弱,天气渐冷,顾锦瑟就让她继续躺在床上,差人去喊王少林进来。 不多时,门帘被掀开,又很快放下,王少林淡着一张脸进来,朝顾锦瑟和林夫人行了礼。 林夫人稍抬手,丫鬟们就搬了座椅过来,王少林却迟迟站着,似乎不愿多待的样子。 顾锦瑟凝着他,“二哥哥既然愿意过来,便知我今日为何来此。二哥哥还是坐下吧,姨娘病了好些时日,想来二哥哥也不忍心让姨娘担心。” 闻言,王少林思忖了片刻,才点头坐下,顾锦瑟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徐晚儿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二哥哥,兹事体大,需得从长计议。” 王少林脸色一沉,父亲持否定态度,母亲本来答应,后面又模棱两可,王少林已然烦躁不已,他难得对一女子有心意,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往父母不点头,王少林就知道自己是提不了亲的,一连几日闷闷不乐。今日顾锦瑟一来,他就知道是为了什么,然虽心知如此,王少林甫一闻言,好似伤疤又是被揭了一道般,心中隐隐作痛,语气略显不善:“锦瑟妹妹也觉得我无理取闹?” 顾锦瑟无奈叹气,心想王少林怎么尽是不会看人,摇头道:“怎么会,二哥哥不要多想,我自然是向着二哥哥,王伯父是肱股之臣,与徐宰相共事多年,他之所以不应这事,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二哥哥切莫心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各自把说说开了,慢慢商量便是。” 顾锦瑟声音不紧不慢,语气未多显偏颇,王少林听后,心绪渐渐平了下来,点头不语,林夫人见了,握着顾锦瑟的手不免紧了紧。 顾锦瑟转眸温和地看着林夫人,示意她无需担心后,才转头继续说道:“二哥哥可知,王伯父为何不愿结亲徐宰相?” “父亲与徐宰相一向不对付,自然不会同意我娶徐家的女儿。” 一提到王石,王少林语气又见冷淡,林夫人于心不忍,顾锦瑟却正色道:“二哥哥,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你肯定知道的是不是,伯父之所以不愿,无非是徐宰相一家的私事。” 王少林不以为然,理直气壮道:“徐宰相宠妾灭妻,晚儿何辜?” “那二哥哥和徐晚儿见过几次?可知她为人如何?处世如何?在家中如何?与兄弟姐妹相处如何?二哥哥,这些,你可都思虑清楚?” “锦瑟妹妹,你见过离王几次?”王少林抬眸看着他,突然道,他一张脸平平无奇,语气却极为认真,“可知他为人如何?处世如何?” “二郎!”林夫人惊呼,“离王天潢贵胄,锦瑟贵为王妃,你怎可……”还没说完,顾锦瑟阻止了她,她看面前的美人微微一笑,掌心的温度暖暖递过来,叫人无故安心起来。随后,美人眸中流光溢彩,明眸铮铮看向王少林,一字一句道:“我与离王未见几次,但我知他为人,知道他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子,知道他是我这辈子必须要嫁的人,是我嫁给他也不会后悔的人,是我下定决心为之共度一生的人。” “二哥哥,徐晚儿之于你,若也如此,便当我今日没说。” 一提及离王,顾锦瑟整个人都亮了,尤其她一双眼眸,明丽耀眼,直叫人想起了花会那日,她也是这样的态度决然,不带一丝悔意。 王少林沉默了,他只在定国公府与徐晚儿见过一次,只觉那少女迎湖而立,娴静如水,清秀隽丽,让人看了不由自主心生怜意。 思绪纷飞到多年之前,他也曾见过如是这般的女子,迎湖而立,袅袅婷婷。 顾锦瑟看王少林沉默不语,继续道:“娶妻生子乃人生大事,锦瑟是外人,说到底也不该谈论二哥哥的私事,可姨娘从小照看我与锦元,无不尽心尽力,在锦瑟心中,姨娘就是我的半个母亲,二哥哥从小就在我们姐弟身边,自然就是我的亲哥哥,作为妹妹,锦瑟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二哥哥好,原因无他,只因二哥哥温柔体贴,不管谁嫁给二哥哥,想来一生顺遂无忧,平安喜乐。 “正是如此,锦瑟才要劝二哥哥,从长计议。” 高门世家的女子千千万万,能嫁给王少林的,不求人中龙凤,但需得与他相敬相爱,举案齐眉,决计不能是心有他人的徐晚儿。 更何况,徐晚儿出身并不低,她长得又是引人怜爱之姿,若细细考量,嫁个稳求上进的夫君,成为当家主母不是难事,可饶是如此,徐晚儿却宁愿给睿王作侧室,顾锦瑟不否认有爱情的因素在,如她姑母顾榕,明知当年东宫已有了太子妃,还是要进东宫一样。 若徐晚儿真真是个情深意重的人儿,顾锦瑟也佩服她,可徐晚儿不是,她恃宠而骄,心机深重,妒意不减蒋殊,前世睿王也曾临幸过丫鬟宫女,可最后那些人总会莫名失踪。顾锦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都是徐晚儿下的毒手,她聪慧隐忍,不急于一时,反而是徐徐害之,叫人不易察觉。但王少林就不一样了,若徐晚儿真进了镇国公府,怕是日后世子换了人,王少林都不会想到是枕边人下的毒手。 见王少林拧眉不语,顾锦瑟料到如此,并不着急,她今日来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打消王少林对徐晚儿的念头,先说起此事,不过是为了引出后面她要说的事:“二哥哥若执意要登门求亲,不妨再等上一等,年关将至,各家忙碌,徐宰相人丁兴旺,府中繁忙,二哥哥倒不如等来年开春,阳光明媚之际,再求两家之好,岂不妙哉。” “二哥哥放心,徐晚儿尚未及笄,饶是来年开春都来得及。”反正开春前大家都会知道徐晚儿和睿王有一腿,王少林心中被伤过一次,在京中吃过一次明亏,再来一次,顾锦瑟都不知道王少林还有没有勇气待在京城,与其他一开始飞蛾扑火,满盘皆输,倒不如默默的心中打算,再默默地将之消散而尽。 当蒋徐二人在为睿王争风吃醋的时候,至少,不会有人将王少林牵扯进去。 林夫人在一边看着,暗暗赞叹,顾锦瑟深思熟虑,若她一开始先说了不着急求亲,王少林不见得答应,可先是说出徐家家事,再退而求其次,让王少林等来年再作打算。对王少林而言,顾锦瑟已经对他作了妥协,那么王少林也不会为难,亦会答应顾锦瑟,徐徐图之。 一开始知道王少林想要求娶徐晚儿,林夫人高兴地就差烧香拜佛了,她心里清楚,虽然王少林未明面拒绝林夫人给他相看别家的姑娘,但他心中记着前事,三年来从未定下过一个姑娘,若他真的有心,林夫人说不定现在早就抱上孙子了。 她开心极了,立刻允了这事,只待和丈夫王石商讨后,再登门徐府,谁能料到,王石并不同意。 一如顾锦瑟而言,王石不允此事,并非朝堂之上,相反,王石和徐宰相朝堂上意见不同,却很敬佩徐宰相的政治谋略,徐宰相老谋深算,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偏偏,在儿女私事上,混乱的一塌糊涂。 娶了三任妻子且不算,府邸还好些个美姬美妾,嫡庶子女一抓一把,都能从初一数到十五了。 用丈夫王石的原话就是:真不知他如何能做到朝堂和家事泾渭分明,若旁人不说,都以为这是两个人,两家事。 徐宰相家中如何,其实大家都略有耳闻,只林夫人本就是外地嫁到京城,她出身商户,京城的贵夫人圈子看不上她,林夫人自己也无意融合。除了定国公府,她对其他的高门世族知之甚少,最多在宫宴上点头之交。经王石推敲徐家后,林夫人就犹豫了不少,她私下还打听了徐家的事,诚如王石所言,徐家真不是一般的乱。 徐宰相宠妾灭妻,嫡子的境况稍好些,可前妻生的几个已经嫁人的嫡女竟不如庶女嫁得好。现在当家的徐夫人,也就是徐晚儿的生母,性格羸弱,不堪大事,内宅大事,有时都是几个极为得宠的侧室主事的。 王石只是不满徐府家中混乱,但在内院长大又主持内院的林夫人看来,徐晚儿嫁到镇国公府,且不说王少林,就是林夫人都吃不消,她才不信徐晚儿心思单纯这种话,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就算她无心思,现实也会推着她收敛锋芒,小心做事。说不定,她看上去柔弱无辜,其实心思极重。 林夫人心中有了打算,就不想让王少林上门提亲,可王少林却为她的态度一时变化而寒心,第一次与林夫人冷战,林夫人心中忧虑,这才病恹恹的,王石心疼她,便与王少林的关系更差了。 林夫人心里有愧,不敢主动提及,若非顾锦瑟今日来,林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却说王少林打消念头。 果不其然,王少林稍作片刻就点了头:“锦瑟妹妹所言极是,年底事忙,便来年再作决算吧。” * 好容易劝慰了王少林,顾锦瑟一身轻松,王少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是应了此事,就不会轻举妄动。顾锦瑟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还差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她留下来与林夫人说了几句话,想再去看看锦元再离开,谁料,王府里突然传来人来,是从公府来的丫鬟,她面色慌张,说是王府有事,望王妃赶紧回去。 顾锦瑟心中隐隐不安,顾不得去见顾锦元了,告辞林夫人后就赶回王府。镇国公府和离王府相距不远,顾锦瑟很快就回到王府,她刚下马车,就觉得一切不对劲。 今日离府,她只带了知夏和几个侍卫,吴妈妈这几日繁忙,顾锦瑟留了稳重的芝兰照看一二。可是,她前脚刚踏进垂花门,就见一向稳重的芝兰杵在门口,神色大变,面容煞白无一丝血色,红唇竟都咬出了血丝。 “王妃,出事了!”芝兰看到顾锦瑟那一瞬时,几乎是哭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重心不稳,差一点摔倒,顾锦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芝兰,怎么了?”顾锦瑟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异样感,不安随之而来,她看似冷静,可语气中却带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几分慌乱问,“王爷呢?” 芝兰云鬓散乱,神魂失色,带着哭腔说:“有人要杀王爷。” 第46章 . 遇刺(下) 天气渐冷,日光不吝落在王…… 天气渐冷, 日光不吝落在王府上下,没有一丝温意,是一道冷漠无情, 带不来温暖的光。 就像此时此刻的离王府一样。 王府格外寂静,越往内走一步, 静谧的感觉就愈发深刻, 沿途的游廊不见人影, 顾锦瑟身在其中,快失了半个魂。 顾锦瑟不喜欢此刻的离王府,安静地让人害怕, 孤寂地让人心颤, 可她还是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眼睛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人,她还没看到。 不知走了多久,顾锦瑟终于来到了寒玉堂。阳光洒在寒玉堂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但沉默让金光失了它原有的色泽, 它恍若失了魂的太阳,笼上了一层孤寂。 四周挤满了人,顾锦瑟看不清人群后面是何景象,她只顾一步一步向前,众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又不约而同地给她腾出一条通道。 四周鸦雀无声,顾锦瑟忐忑不安地步步上前, 才发现,四周都是人,唯正中心的一段位置,半米之内,无人敢上前,将事发之地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正中心之处,就有她想见的人。 “王爷!” 顾锦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前的,她好像有听到谁在阻止她,但眼前的境况,她早已听不清其他,一双眼睛只盯着前方,台阶上,寒玉堂门外,坐着一个人,一言不发。 他今日着了一身云纹织就的黄白锦袍,肤色白皙,一身淡色之中,那一抹血红之色尤为显眼,靠近心脏的右臂外侧,一道又长又直的刀口,划破了黄白袖身,鲜血肆流。 他坐于轮椅之上,金光轮椅好似失了颜色,淡了神采,他唇色发白,右臂伤口血流不止,他视而不见,黑眸盯着地上的死人。他面色如霜,冰冷至极,任谁都不敢靠近。 阶下躺了一个人,深蓝布衣,发丝凌乱,双眼睁得极大,脸色惨白,脖颈之间,一把匕首穿喉而过,鲜血四溅,剑身和剑柄处血迹斑斑,但连着匕首的致命伤口处,大片的血迹沾染了那人的脖间,不管谁远远只看,第一感觉俱是:死不瞑目。 顾锦瑟走上尸体旁边停了下来,她定了定睛,花容月貌一瞬之间失了血色,墨黑的瞳仁骤然紧缩,眼睛不断放大。 死得的人是宝见,是裴泽的贴身小厮。 顾锦瑟心脏剧烈地跳动,慌乱随之而来,她颤巍巍地转过身来,又朝着阶上人唤了一声: “王爷。” 她轻轻地唤他。 那人动了动,抬起头来,看着她缓缓前进,眼睛里才有了微不可见的温度。 当顾锦瑟看向阶下,神色大变时,他忽而自嘲一笑,她看见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裴泽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伤口的疼痛他全然无觉,可一双眼睛却盯着滞在阶下的顾锦瑟身上。 顾锦瑟只看了一眼,踉跄了退了一两步,很快就疾步上前,蹲在裴泽的身边,看着那一处刀伤, “王爷……”顾锦瑟心疼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再一次唤他。 裴泽眼底的温度渐渐地升温了不少,那隐在暗处不可见的波动,就像是平静无波的一滩死水,陡然有了生机,水波荡漾。 顾锦瑟毫无察觉,她忍着在眼底打转的泪水,转身道:“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王妃,还,还不曾去传……”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顾锦瑟似是熟悉,可一转眼,阶下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她一时不知是谁在说话。 顾锦瑟视线落向下方一众人等。 吴妈妈欲言又止,知夏不知所措,芝兰不敢前进,至于其余人,他们在四周围了许久,迟迟没人上前一步,王府中的下人心中惧怕,但早已司空见惯,等主人发话后再做打算,而公府来的人,则是完全被吓破了胆,不敢上前。 顾锦瑟心中噌地一腔怒意溢满四肢百骸,吴妈妈这些人就算了,为什么王府的下人一动都不动,裴泽受了伤,竟然没有一个人去喊太医来? “无用!”顾锦瑟霍然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她盛怒而言,声音不知高了几寸,带着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怒意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 吴妈妈等人如梦初醒,见顾锦瑟全须全尾地站在阶上,身后便是面无表情的裴泽,心中很快有了结论,吴妈妈行事利索,很快就吩咐下人,腿脚最利索地去拿牌子请太医,一拨人抬走尸体,另一拨人清扫血迹。 一时间,阶下忙来忙去,顾锦瑟稍喘了口气,又蹲在裴泽身侧,右臂的伤口涓涓血流,顾锦瑟看了心疼,扯出自己的手帕紧紧系在伤口上,那伤口又长又深,顾锦瑟的手帕太短,不仅系不紧,又很快被染成血红色,顾锦瑟只好两只手都握住手帕,让它紧贴在右臂上,但似乎还是不行,顾锦瑟随意将半裙上的玉带扯下,再一次系在伤口上,这才止住了血。 顾锦瑟这一番折腾,裴泽一声不吭,但额头可见汗珠,顾锦瑟看着他,泪意渐涌,顾锦瑟极力忍了回去,轻轻道:“你疼不疼?” 裴泽看着她,暗眸中看不出情绪:“你不怕?” “怕什么?”顾锦瑟抬头,目光与之平视。 “我杀了他。” “我知道。” “他是我的贴身小厮。”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怕,我连身边的小厮都敢杀。”裴泽喉结滚动地厉害,几乎是用自己微不可闻颤音说道,“而你,是我的妻子。” “因为你是我夫君。”顾锦瑟伸手放在裴泽的腿上,另一只手则是握住裴泽的左手,慢慢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侧,声音轻缓,却无比坚定道,“我相信你。” 一张脸生得小巧玲珑,眉目如画,脸颊有着女子的温度,他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触上去,好似碰了块温香软玉,不舍离开。 二人四目相视了许久,久到裴泽眼底的冰潭融了冰,化了水,浮起浅浅的涟漪,他指腹揉搓在顾锦瑟右脸不愿离开,下一秒,黑眸骤然紧缩,他一把松开手,不顾右臂的伤,伸手将顾锦瑟双手捧在身前,细细看了一眼,眸光一沉。 “王爷!”顾锦瑟惊呼,裴泽刚才的动作,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玉带上沾了几滴血,“不要动!” 顾锦瑟试图挣扎着抽回手,裴泽的力气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半分,不知道裴泽是怎么了,两手紧紧握住她的,一刻都不愿松开。 末了,他似是松了口气,才渐开桎梏,顾锦瑟双手得了自由,不明所以,朱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吴妈妈喊道:“王妃,王爷,太医来了。” 孙太医赶来的时候,寒玉堂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孙太医年过半百,胡须灰白,他刚踏进屋内,来不及行礼,顾锦瑟就免礼让他过来给裴泽处理伤口。孙太医快步上前,细细在右臂前看了一眼,眸色微变,他看向裴泽,裴泽亦看着他。 两个人眼神对视了一瞬,孙太医放下医箱,看顾锦瑟满手是血,拱手道:“王妃,臣为王爷清理伤口,王妃照料王爷辛苦,请王妃先去清洗,王爷这里,臣必当尽力。” 顾锦瑟摇摇头,“不,我留在这里。” “王妃,清理伤口需得时刻,王妃还是……” 顾锦瑟还是摇头,“你不必说了,我就要留在这里。” 太医似是为难,偷偷瞄了裴泽一眼,裴泽伸出左手圈住了顾锦瑟的,轻道:“太医自有他的道理,你不是还有话想问下人?” 裴泽一语中的,顾锦瑟略有踌躇,“可是……” “无妨,孙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精湛,不会有事的。” 看的出来,裴泽不想让她留下来,顾锦瑟忍不住看了一眼伤口,那里已经看不出衣袖的颜色,一眼看去浑是血渍,近乎发黑。 末了,顾锦瑟点头妥协,她收了视线,“好,我去外面看看,等会儿再回来看你。” “嗯。”裴泽眼中难见的温柔溢出来,声音都无意之中柔和了几分。 顾锦瑟又深深看了裴泽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移步离去,裴泽注视着她离开背影,当那一抹倩影消失不见时,才收敛了神色,严肃地看向孙太医,淡淡道:“如何?” 孙太医似乎对裴泽的温柔到冷漠的转变有点不适应,迟钝了片刻才如梦初醒道:“王爷,伤口中毒未深,臣将伤口的烂肉割去便可,请王爷忍耐一二。” 裴泽点点头,孙太医不多做停留,立刻就开了医箱,拿出剪刀将沾了血的袖口剪开。 当孙太医剪开玉带时,裴泽看着他,忽而道:“孙太医,若无伤口沾了这毒,可无恙?” “王爷放心,此毒药需得入了口鼻,血肉处才会起作用,若只是单纯碰到,只要不触及口鼻,及时清洗便无大碍。” 裴泽点点头,没再说了,示意让孙太医继续。孙太医拿了刀子开始割伤口上的烂肉,内心却隐隐奇怪,离王中这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毒性如何发作应是比他还要清楚才是。 等剪开玉带,孙太医又剪开一条看不出原样的手帕时,恍然大悟:王妃手上是沾了血的。 他忍不住去看裴泽一眼,男子下颌清隽,侧颜俊美,看不出情绪,但目光落在正前方,那是离王妃离开的方向。 孙太医心中了然,没再多想,继续手中的动作,衣袖被剪开了七七八八,孙太医用热水清洗了伤口后,才终可见刀伤全貌:几近划过了半个手臂,形成一道弧度,血渍干涸发黑,划过的一处烂肉掀起,细细一见,就可见除了新加的伤口外,右臂上还有几道其他的伤口,或新或旧。 孙太医早已习惯,可每一次见到有新的伤口,少不得疑窦丛生。但也仅此而已。 孙太医换了一把医刀,动作顿时小心翼翼起来。割肉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对伤者来说,却非易事,他一生为形形色色的伤者缝伤,唯有离王,是从头至尾,都不发一声,连一丝极浅的痛呼声都无,全程静默地让孙太医处理伤口。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一针缝完,孙太医松了口气,又细细包扎好伤口后,才轻轻道:“王爷,可如往常一样?” 裴泽点头:“宫里怎么问你,你如实相告,无需隐瞒。” 第47章 . 蓄谋 洗脸净手,沐浴了一番后,顾锦瑟…… 洗脸净手, 沐浴了一番后,顾锦瑟换了身梅花点缀的立领对襟上衣,下着一片式竹梅印花马面半裙, 头发简单绾成髻,只别一根雪花玉簪。 她没有立刻回寒玉堂, 而是先盘问了下人们事发经过, 因为裴泽喜静, 寒玉堂日常无人敢靠近,顾锦瑟不在,芝兰和吴妈妈也不敢轻举妄动, 故而裴泽身边只留了贴身小厮宝见。 事发之时, 芝兰和吴妈妈在膳房为两个主子定下晚膳, 不多时就听见一声惨叫, 声音来自寒玉堂, 众人匆匆赶过去时,正好撞见宝见被一刀封喉,虚晃晃走了两步后,倒地不起。 芝兰被吓坏了,吴妈妈也被吓得不轻, 好歹让人去通知顾锦瑟,她其实也想立刻传太医,可甫一对上裴泽的眼睛,吴妈妈自己就发了怵,等再回过神时, 顾锦瑟回来了。 “所以,出事的时候,没人在王爷身边?”顾锦瑟面色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看着台下乌泱泱一堆人,心中不甚烦躁。 王府的下人不敢搭话,顾锦瑟心中了然,心里更加烦躁了。 这时吴妈妈上前应了声,“王妃,老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妈妈且说。” “老奴虽是定国公府的奴才,但跟王妃进了王府,那也就是王府的奴才了。王妃,恕老奴直言,王府的管事混乱不堪,芝兰和知夏同老奴提了一嘴,老奴心觉不妥,这才仔细询问了番,发现王爷的贴身小厮,竟然,三月一换!王爷千金之躯,天潢贵胄,下人们竟敢如此怠慢,老奴惶恐,就是在公府里,都不曾见这种情况啊!” 顾锦瑟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没见过宝见了,原来还有这等缘故。 她睨了一眼下方,怒火燎原,“荒唐!你们买过来就是伺候主子的,竟敢私下里定规矩,你们管事是谁?” “回王妃,王府并无管事……” “砰!”顾锦瑟重重一拳垂在案上,目光冷冷地扫过阶下一行人,呵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偌大的王府,竟连一个管事的都没有,还需得本王妃娘家的人来理事不成?!” 新王妃气势汹汹,阶下人却不敢回话,他们其实也满腔委屈,当了管事就意味着三天两头要和离王打交道,离王阴晴不定,他们连伺候都不敢,更遑论有谁敢当管事了,指不定哪一天小命就没了,比如宝见,比如上一位。 众人屏息,大气不敢出一个,顾锦瑟淡淡看了一眼,这些人,与其说是懒散,倒不如说是恐惧。 解铃还需系铃人,顾锦瑟心知找这些人责任徒劳无益,她关心则乱,一时生气,怒意无处可泄,自然就可怜了这些下人。 顾锦瑟心绪缓和了些,才顿顿口,冷静道:“宝见的上一位是谁?” 下人们面面相觑,最后第一排有个人唯唯诺诺回了句:“回,回王妃,那位同宝见一样,死了。” 顾锦瑟眸光一沉,就连身边的芝兰都能看出顾锦瑟心情不好,尤其在听完上一句之后,像是进了深渊中。 顾锦瑟极力忍耐才压抑中内心翻滚,手中的帕子早就被卷了没形,她语气未变,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微微不满呵道:“再上一位!” 这下,没人敢回话了。顾锦瑟蹙眉,正要说些什么,知夏眼睛尖,扫了人海一眼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指着角落的方向喊道:“王妃,就是他!小世子在公府不见的那日,就是他告诉奴婢世子在离王府的!” 话音刚落,顾锦瑟等人顺着知夏的手看过去,只见最后一排的最右侧,一个人衣着深蓝布衣,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听见知夏的声音后,浑身一个激灵。 顾锦瑟也不等他上前了,直了身子向下走去,芝兰忙在一边扶着,知夏跟在后面。三人向前,下人们不敢拦着,纷纷开路,最后,只有一个人还停在原地。 “王妃,就是他。”知夏看着他说道。 顾锦瑟凝着眼前这人一眼,“抬起头来。” 头顶上传来不容置喙的女主人的声音,张泗欲哭无泪,却又不敢不从,慢慢抬起了头。 顾锦瑟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王妃,小的张泗。” 这声音听了熟悉,顾锦瑟想起,刚才就是他说了没传太医,如吴妈妈所言,裴泽贴身小厮三月一换,一连两任小厮都死了,但他,还活着。 心里有了思量,顾锦瑟点点头,对他说:“今日起,你就是王爷的贴身小厮,没有本王妃的命令,不得更换!” * 再回到寒玉堂,日光已经西移了,孙太医嘱咐了几句后离开,顾锦瑟忙完下人的事,匆匆回了寒玉堂。 裴泽正在换衣服,大抵是没想到顾锦瑟会回来这么快,他一身中衣刚刚脱下,又很快就披上。 身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顾锦瑟只身前来,她有话要和裴泽说,寒玉堂外没有一个人,就连她自己的贴身丫鬟,都被支到了前院。吴妈妈不放心她一人,但顾锦瑟执意如此,没人敢动摇她的心思。 关上门,她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一双眸盯着窗棂上的空格,忽而轻道:“都是假的,对不对?” 裴泽手中的动作滞了滞,他侧目看下去,她一人抵在门口,门窗是红色的,她衣服是白里透红的,杵在正中央,格外醒目,亦格外耀眼。 裴泽没有回答,继续穿衣服,可手中的动作不自觉歪了几寸,顾锦瑟见他不说了,慢慢拾了脚步上前,脚步不徐不疾,声音不紧不慢:“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对不对?” “并非你暴戾偏执,杀人如麻,而是,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要杀你。” 顾锦瑟一字一句说完这些,一双眼睛注视着裴泽,他坐在轮椅之上,上衣有些凌乱,他的玉冠也歪了一些,但裴泽都没有顾及这些。他甚至连扣子都没有扣上,只是将外衣披在身侧,不去看她,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道是不是在遮掩些什么。 顾锦瑟心沉了一分。 这只是一种猜测,顾锦瑟没法保证,可她却觉得这都是真的,她一步一步向前,看裴泽一件上衣还披在外侧,动心一念,她健步上前,一把将外衣扯下,露出雪白的中衣,忘记了害羞,五指倏然上前,她抓过白如雪的中衣,一把扯下。 那背后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很旧,脱痂泛白,有些很新,刚刚愈合,还有许多,不新不旧,刀伤剑伤,数不胜数。 顾锦瑟眼泪倏地就落下来,她猜对了,却一丝喜悦都无,从心底涌上来的说不出是心痛还是委屈,她一拳就落在裴泽的肩头,带着哭腔训他: “你是不是傻啊,有人杀你为什么还要遮掩,为什么要让外人觉得是你的缘故,为什么你要独自承受这些。” 那些伤口落在眼中挥之不去,顾锦瑟心如刀绞,梨花带泪,粉拳垂在裴泽雪白的肩头上,又不敢用力。 “你就不能说出真相吗?你是离王,是大皇子,是皇上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说,就算,就算你和皇上关系不好,你可以告诉皇后姑母,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别哭了。”裴泽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顾锦瑟更加委屈了,隔着水雾迷蒙,她声音高了几分,“你,你自己不说罢了,还不允许我哭!我,我才不听你的。呜呜呜……” 顾不得衣衫不整了,裴泽将她牵至身前,轻道:“这些不重要,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并非他不说,而是早已过了可以诉说的时机。最开始那两年,裴泽无法接受自己断腿,无法接受母后自缢身亡,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那一段时日,他的的确确是不分黑白,下手不知轻重,无心去思考背后的深意。 只是到最后,等到裴泽恢复正常的时候,世人对他印象深重,府中出了事,自然就以为是裴泽缘故,不会有人去想,其实,是一直有人在害他。 裴泽甚至都无法保证,双腿刚残的那段时日,那些被他亲手杀害的人,是否也是存了害他之心。 这些年,裴泽甚至,都习惯了。习惯了寒风中突袭而来的毒针,习惯了大雨中迎面而来的长刀,习惯了黑夜里一闪而过的银剑,习惯了晨光中直击要害的匕首。 他习惯了,习惯世人说他暴戾,说他残忍,以至于,他下意识以为,顾锦瑟也是如此。 可她不是。 府中的下人换了多少拨,裴泽自己都记不清,唯一知晓的,便是这些人中,有人要他性命。 宝见就是其中一位,今日不是最佳下手的时机,其实他下手的时机已经过了,在顾锦瑟嫁过来之前,宝见没有寻到机会下手,待府中有了个新主人后,他就更加没机会了。 时间迫在眉睫,宝见受命杀裴泽,不得不铤而走险,他趁今日顾锦瑟不在府中,趁裴泽一人在堂外等候,杀心立起,匕首立现。 宝见刚分配到裴泽身边的时候,裴泽就知道他不对劲,习武之人,脚步比寻常人更为有力,有些习惯已经融进了骨子里,同是习武之人的裴泽,不会不察觉。 宝见之所以敢下手,无非是觉得,裴泽是个残废,功力大减罢了。 所以一直到死,才会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吧。 裴泽已经习惯了世人如何看他,却在听见顾锦瑟声音的一刹那,存了恻隐之心。 看到尸体,顾锦瑟害怕,可是再一次将目光看向他时,裴泽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影子,只看得到自己,明亮耀眼,比夏日的暖阳还要刺眼,还要温暖,还要灼热。 如今,她泪如雨下,双眼泛红,粉拳垂在自己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你是不是傻……” 她毫不掩饰的关心,信任,心痛,那一刻,在她的眼泪中尽览无余。 裴泽倏地将顾锦瑟揽入怀中,一手紧锢她的腰身,一手拖着她的螓首,凝着她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泪眼迷蒙,水眸氤氲。 那一瞬,寒冰融化成的水,沸腾滚烫,水温升至最高,水汽缭绕,由内而外,遍布全身。 顾锦瑟还在抽抽提提地哭着,她眼睛都有些哭肿了,泪眼沾染了水汽,她看不清裴泽的神情,朦胧之中那一张面如美玉的脸愈发靠近了,最后,将她的哭声堵在了冰冷的唇瓣之中。 “唔……”沾了泪水的睫毛轻颤,明眸含泪,水光潋滟,顾锦瑟垂在裴泽肩头的手停止了动作,十指松开,缓缓勾住裴泽的脖颈,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 情动 这大概是顾锦瑟有生之年吃得最晚…… 雪花玉簪离了发髻, 乌鸦鸦的青丝顷刻落下,如花朵盛开,赏心悦目。 二人鼻息交融, 吐息交错,纤纤玉指从颈间攀至肩头, 又从肩头回到颈间, 循环往复。 唇边不再是冰冷的, 逐渐有了温度,顾锦瑟稍稍抬眸,就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那里有她的影子。顾锦瑟恍然失神, 只觉得幽黑的眼眸更深了, 更近了, 仿佛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秋风瑟瑟, 入窗而来,顾锦瑟觉得冷,身子缩了缩,往裴泽的怀中靠近。 裴泽唇角轻漾,俊美的五官汗如雨下, 他宽大的手掌划过香肩,问:“冷?” 顾锦瑟无力地点头,温热的气息让她忍不住敛眸,面若桃绯。螓首瘫在裴泽的肩头,她亦浑身是汗, 青丝湿了大半,贴在背后,诉说疲惫。 裴泽低头, 看那双杏眸含泪,朱唇水泽氤氲,鼻尖微红,他垂眸,含住了水唇,轻吻了许久才作罢。 天色渐暗,王府上下开始点烛照亮,唯寒玉堂处还是一片昏暗,顾锦瑟杏眸微阖,不知四周情况,裴泽亦不在意,一双眼睛里只有顾锦瑟的影子,眸含温柔,唇起笑意。 过后,裴泽细心地为顾锦瑟轻拢湿发,拾起衣服披在她身上,里里外外将她包裹地严严实实。天气渐冷,宽大的手掌移至足边,顾锦瑟玉足见凉,裴泽用手捂了好一会儿,待足底有了温意后才松开手,又披了件外衣盖住脚踝。 点燃最近的两根红烛,裴泽抱着顾锦瑟往净房的方向去,轮椅还没动两圈,裴泽就停了下来。 坐在轮椅五年之久,裴泽第一次感觉到吃力为何物,他一手抱着顾锦瑟,一手滚动着轮椅,坐下犹如乌龟慢爬般缓缓前进,净房遥遥无期。 不同于上次,顾锦瑟酣睡如梦,这次她只是累坏了,并没有完全睡去,裴泽不敢冒险,只能慢慢前进。 顾锦瑟感受到裴泽的吃力,她杏眸微眯,靠在裴泽的肩头说:“王爷,我下来吧。”说着,顾锦瑟就挣扎要起来,披在外侧的衣服倾斜少许,露出了白如初雪的香肩。 “别动。”裴泽瞥见那一抹雪白,呼吸微滞,轻轻道,“小心着凉。” 这一番折腾,顾锦瑟已经累瘫成一片汪水,她刚才轻轻一动,浑身酸痛无比,她乖乖地没再动了。 裴泽停了下来,又将衣服往顾锦瑟身上拢了拢才作罢,一只手推着轮椅太慢,他只好说:“锦瑟,抱紧我。” 顾锦瑟点头,皓腕圈在裴泽的脖颈间,整个人靠近他宽阔的胸膛之中。 “王爷,你身上好暖。”顾锦瑟忍不住靠近,裴泽的薄唇和手掌都带了温意,他的胸膛滚烫如火,顾锦瑟身上冷,觉得裴泽就是个小火炉,源源不断地给她提供温暖。 裴泽轻笑,下颌亲昵地蹭了怀中人的墨发两下,两手都有了空档,转起轮椅来速度大幅向前,净房遥遥可期,他半途停下来两次,将衣服收紧,让顾锦瑟更加贴近他。 * 用膳的时间早在一炷香前就过了,最尊贵的两个主子迟迟不用膳,芝兰和知夏等得直在原地踱步,隔一会儿就要看看寒玉堂。 顾锦瑟吩咐不许人靠近,两个丫鬟就没有上前,可现在天色已经全黑,王府上下灯笼高挂,烛火荡漾,只有寒玉堂是一片漆黑,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吴妈妈已经差人来催了两次,芝兰知夏身担重任,伸长了脖子想知道寒玉堂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期间芝兰还胆大靠近了些,只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哭声,如泣如诉,似娇似嗔,偶尔还能听到顾锦瑟断断续续说了什么,芝兰头一回遇到这情况,不好打扰,就折回去告诉了吴妈妈。 吴妈妈听了没说什么,干咳两声后,先是让人撤了饭菜,再让芝兰二人在寒玉堂外等着,别前去打扰,若屋内灯亮了,再上前也不迟。 芝兰不明所以,只觉得吴妈妈脸色微红,她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觉得奇怪,主人的事下人不好揣测,她们就等在一丈步外,终于,寒玉堂内有了微弱的光亮。 芝兰知夏激动地上前,还没走两步,秋风袭来,刮得她们睁不开眼睛,等风静时,二人睁眼一看,傻眼了。 寒玉堂又是一片漆黑。 芝兰知夏定在原地,只听见冷风吹过,落叶纷飞的声音,堪堪过了许久,屋内又是断断续续的哭声,两人终于明白了屋内发生了什么,双颊绯红,互看对方。 知夏用眼神看着芝兰:往常都挺安静的,怎么今天不一样? 芝兰用眼神回应:我也不知道啊。 知夏:要不要去问问吴妈妈? 二人对视看了看,互相摇头,这件事情以前二人都会意错了,直觉告诉她们,还是不要让吴妈妈知道的好。 吴妈妈第三次让下人们把饭菜撤下去,最后一碟菜刚刚端走,芝兰回来了,她面颊通红像是滴了血般,垂头不语。 吴妈妈拧眉:“怎么了?王爷和王妃还没出来?知夏呢?” 芝兰支支吾吾的,攥了攥袖口,低低道:“唔……本,本来灯亮了,奴婢走了两步,又,灯,又,又灭了。我,我先回来告知妈妈,知夏留下看着。” 吴妈妈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是没料到,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左右等了一炷半香的时间,还没见顾锦瑟和裴泽的身影,她觉得无望,吩咐膳房将饭菜热着,若两个主子饿了再上也不迟。 吴妈妈看了芝兰一眼,见她还是面红如血,蹙眉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进王府,怎么还害羞呢,赶紧收拾收拾,你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别叫人看了笑话。” 话虽这么说着,吴妈妈自己心里也是微微晃动,她在公府服侍了几十年,许多事她知之明之,只她以为离王双腿不便,却未想这并不能阻止些什么。 到底是年轻人啊,吴妈妈心中感慨,可没多久,她又开始担心顾锦瑟来,顾锦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细皮嫩肉的,这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不知顾锦瑟能不能扛得住。 “嗯。”芝兰点头,转身就要走,知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王妃到了。” 终于到了。屋内的二人松了口气,吴妈妈忙让人热好饭菜上来,芝兰出门去迎接二位主子。 顾锦瑟的脸比两个丫鬟还要红,她看上去弱不禁风,摇摇欲坠,下午刚换的衣服如今又换了一件簇新的常服,粉黛未施,头发简单地绾起,连一根简单的玉簪都无,右手被裴泽紧紧攥在手心,粉颊绯红似火。 裴泽换了件半旧玄色长袍,头发亦是简单地冠起,看上去面容冰霜,但一旁的下人都能感觉到裴泽心情不错,桃花目隐隐流出的笑意,看向顾锦瑟时满眼温意都快溢出来了。 俱知寒玉堂内发生了什么,下人们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给两个主子摆好碗筷,吴妈妈眼睛毒辣,微微侧眸,就能看到顾锦瑟颈处,袖间的痕迹,她没说什么,只看向裴泽的目光时略有不善,听知夏说是裴泽亲自给顾锦瑟沐浴时,她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裴泽,神色才稍稍好些。 这大概是顾锦瑟有生之年吃得最晚的一次晚膳,走出饭厅已经快亥时,平日这个时辰,顾锦瑟已是熟睡,她几乎是打着呵欠用完了这顿饭,出了院子时,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回到寒玉堂,屋内已经烛火通明,简单地净手洗脸后,顾锦瑟换上中衣,就在芝兰的搀扶下上了床。裴泽坐在床前,凝着眼前疲惫的小脸,忍不住点了点顾锦瑟的鼻尖。 芝兰在一旁看着,轻轻问道:“王爷,您,您要安置么?” 裴泽眼皮未抬,一双眼睛只看着顾锦瑟,声音不冷不淡,“你先下去吧。” 顾锦瑟隐约听到了什么,以为是对她说话,她摇头,呓语道:“不,我要和王爷一起。” 裴泽轻笑,修长的手指在芙蓉面上轻轻一弹,“你就在这里,那里都不许去。”闻声,顾锦瑟梦中浅笑,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两个人情动四溢,芝兰没敢多呆,生怕自己打搅了这长夜漫漫,福礼后很快就退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赤红纱幔缓缓而落,顾锦瑟已经熟睡,裴泽还坐在轮椅上,双目凝着佳人酣然入睡,一动未动,直至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视线。 轻轻替顾锦瑟掖好了锦被,裴泽转动轮椅,留了一盏灯台,将屋内的红烛一一熄灭后,才带着仅存的那一盏微光,朝次间走去。 二人休息的寝间是寒玉堂最大的一间,位于正中央,与书房仅一墙之隔。平日若要去书房需得从寝间出来,但今日,裴泽只是来到房间的右侧,这里放置了雕花屏风,绕过屏风,是一堵白墙。 不知在何处轻轻一按,白墙松动,出现一道暗门,裴泽轻轻推门而入,将最后的一丝烛火隐入了暗门之中。 墙面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裴泽持着灯台,轮椅停在墙边,他站起身缓步前进,将昏暗无光的书房带来一丝光亮。 今夜无月,星空点缀,书房没有月光照进,只借着烛火跳动,地面出现两个人影,细细看去,可见一个人影伫立,另一个,半跪于地。 裴泽凝着地上半跪的人影,眼中温意不再,声音清冷道:“你来晚了。” 第49章 . 已久 他终于明白裴泽为何松口了。 偌大的书房内空间分明, 左侧是厚厚的几层书架,正中央是书案,右侧则是罗汉床, 墙壁之上,可见几幅价值不菲的名师名画。 轮椅停在书架的一隅, 灯台置于书案上, 而案前的正中央, 一位黑衣人半跪于地,态度恭顺,语气恭敬:“属下知错, 请王爷恕罪。” “起吧。”裴泽轻步走到窗外, 负手而立。 黑衣人闻言起身, 慢步上前, 立于裴泽身后, 二人身高相近,黑衣人稍矮些,但身挺如松,唯在裴泽面前,毕恭毕敬, 忠心不二。 他抬眸,就见黑暗之中,裴泽右侧的一抹白色尤为明显,虽然多年如此,早已成习惯, 可再一次看到这熟悉的白色,黑衣人心中难掩怒意,他面露阴鸷, 忿忿道:“对方真可恶,明知王爷新婚,还要痛下杀手。” 裴泽轻笑,不答。 话刚说完,黑衣人就后悔了,对方何止是可恶,五年刺杀,摆明了要王爷的性命,裴泽新婚也好,二婚也罢,都阻止不了对方心狠手辣。 黑衣人意识到自己想得不对,忙道:“属下多嘴,王爷恕罪。” “无妨。”裴泽凝着黑夜,并未将黑衣人的气愤放在心里,他淡淡道,“王府的侍卫要换一波了,你寻个机会进府。” 黑衣人霍然抬头,双目圆睁,一脸不可思议,眼底明显可见的喜悦,他激动道:“王,王爷……” 裴泽听出了黑衣人的激动,他表情未多显变,继续道:“若王妃问你什么,除了之前的经历,其余如实相告便可,她应会选你做本王的贴身侍卫。”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裴泽答应让他进王府已经是天降恩赐了,他高兴都来不及,什么要求都会答应。 心脏跳动了许久,黑衣人才渐渐按下心绪,等再回过味儿来时,裴泽刚才的话让他如鲠在喉,想起自己迟来的原因,黑衣人不免眸色暗了暗。 身后是一段沉默,裴泽转身凝着黑衣人,“你有话?” 黑衣人低头,想了想,拱手抱拳道:“王爷,恕属下斗胆,这些年属下一直想进王府保护王爷,王爷始终不允。王爷如今开口,属下欣悦至极,唯有一问,可是因王妃之故?” 音落,裴泽敛眸微沉,书房内复是一段沉默。 书房内灯火微弱,裴泽立于窗外,叫人看不清他神色如何,但声音多了几分冷意:“你胆子倒是大了,连本王的决定都敢置喙!” “属下不敢。”黑衣人语气尊敬,但内心翻滚不已。过去的五年,大大小小的刺杀数不数胜,裴泽从不叫人在身侧护他,黑衣人原先不知,后来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想尽快找到吴远之,以解裴泽的心病。 可现在,裴泽亲口对他说了此事,黑衣人固然高兴,但心头上盘桓了一件事,他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看着对自己绝无二心的属下,裴泽神情未怒,复转过身来目视窗外。 可是因王妃之故? 裴泽细细摩挲手掌,思忖着这句话。他甫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梨花带泪的容颜,一下又一下看似用力却不见疼痛的拳头锤在自己的肩头,哭声落在他心头几近要心碎,裴泽微不可查地一声轻叹后,才道:“我不想再看见她哭了。” 这一声说的很轻,可在一片沉寂之中,黑衣人能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动作忽滞,又很快神色如常,抱拳恭敬道:“属下失礼。” 裴泽没有回话,凝着窗棂上的方格出神,沉默在书房中蔓延开来,黑衣人也不问,只恭敬恭顺地半跪于地,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窗前欣长挺拔的背影如冷寂孤影。 黑衣人动心一念,徘徊在心中许久的话终是一句未言,他垂头不语,裴泽已然回过神来,他微微侧头,俊美的轮廓在黑暗中愈发模糊,低沉的嗓子多了几分沉着冷静。 “扬州林家,你且派人盯着,切莫轻举妄动,若与定国公府有书信来往,立刻来报。” “是。”黑衣人说完,脚步却一动不动,裴泽转头看向他,“你还有话?” “不曾,属下告退。”黑衣人回答地很快,好像若不如此,他就要后悔似的。 他其实很想告诉裴泽,裴铭与蒋殊婚事的蹊跷,想告诉他王妃在大婚前日出了府,见了裴铭的小厮。黑衣人与裴泽约定的时间是三日前,而他之所以来迟,是因为知道顾锦瑟会是离王妃,带着警惕跟踪了裴铭的小厮,发现了那小厮的心上人原是在庄子里做农户,是王妃差人将小姑娘送回了小厮老家。黑衣人停了三日,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 但这些,到了嘴边,就成了一口浊气。裴泽好容易才对一个人上了心,而他知晓,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裴泽颔首,桃花目中看不出太多情绪,他轻道:“嗯,下去吧。” 黑衣人又拱手抱拳了一番才起身离去,他刚开书房门,没走两步就退了回来,门再一次轻声关上。裴泽眉心微蹙,这个属下行事稳妥,断不会如此,除非……裴泽快步上前,前脚还未前进一步,就听见书房外声音婉转,嗓音中还夹杂着微弱的睡腔:“王爷……” 主仆二人四目相视,很快,黑衣人隐于书架之后,裴泽疾步坐回轮椅之上,一手执着灯台,一手推着轮椅。 门外忽而灌进一阵冷风,书房门开了,顾锦瑟半睡半醒,葇荑般的玉指还在轻轻擦拭眼角,推开房门的另只手缓缓垂下,她眨眨眼,睫毛微颤,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声音略显慵懒:“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来书房看看。” 裴泽将灯台微微向前,他看着顾锦瑟,轻道:“怎么醒了?” 顾锦瑟瘪嘴,一动不动站外门外,没有说话。 裴泽顾不得屋内有人了,滚着轮椅上前,隔着门槛,他担心地问:“怎么不说话?” 二人只隔了一道门槛,近在咫尺,顾锦瑟走进去半蹲在裴泽身侧,只一手勾着裴泽的小指,一言不发。 一直到昨日二人都是同床而眠,顾锦瑟入睡后粘着裴泽习惯了,今日睡得昏沉沉的,她无意识向外靠近,发现锦衾之处一团冰冷,这才悠悠地醒来,身侧空无一人。 大抵顾锦瑟都没意识到她为什么会醒,夜深人静,她醒来不见裴泽,未作他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现在见到了裴泽,听裴泽问她,顾锦瑟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已经成了习惯。 借着烛光,裴泽一垂眸,就见顾锦瑟那粉黛未施的容颜抿唇不语,粉颊微鼓,面露委屈之状,左手勾着自己的小指不愿松开。 他很快就意识到原因所在,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内心的一片角落欢快地厉害。裴泽的大手反客为主,将佳人纤细的玉手覆在掌心之中,温言道:“走吧,回去休息。” 顾锦瑟却没有回答,如花似玉的面容犹带困倦,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裴泽,好似在期待一个更确切的答案。 裴泽笑了,似作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轻揉了她乌黑的长发,将灯台递给她:“锦瑟,拿着,我们回去。” “嗯。”顾锦瑟接过灯台,烛光跳跃,明光微动,只见她乖巧地点头,带着惺忪的睡意,朱唇轻笑,是平日不可多见的娇俏可爱。 裴泽的黑眸中亦流光溢彩,笑意融融。 当那微弱的灯火逐渐消失时,黑衣人才从书柜中现身,他动作极轻,若是平日,他定会转身就走,可今日,他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无声走到书房外,站在长长的走廊上,看着渐渐离去的二人。 顾锦瑟一手执灯台,另一手牵着裴泽,确切的说,是裴泽牵着她,许是一只手转动轮椅的缘故,两人走的很慢。 未见顾锦瑟有一丝的不耐烦,她就那么小步前进,坚定地与裴泽并排而行,哪怕,那样的速度,对于她而说,已经很慢很慢了,慢到时光似乎都要停止了。 怔怔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最后那一抹灯火也完全湮没在黑暗之中,黑衣人独自在冷风中摇曳,不知何时,两眼竟都是泪了。 他终于明白裴泽为何松口了。 裴泽不惜命,他如今活着,不过是为了一口气,想知道对方会狠心到何地步,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为颖皇后正名。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信任了三年,跟了自己三年的副将吴远之乘裴泽长途跋涉,身心疲惫而断他双腿的时候,裴泽也是凭着一口气,回到了京城。 只那时,已然物是人非。 如今,有个人出现在了裴泽的生命中,让他的主人意识到,这条命,还是要活着的。 不但是为了过去,还有现在,还有未来。 就像二人离去时,裴泽的身后已不再有孤寂的影子。 末了,黑衣人恭敬地朝二人离去的方向拱手一拜,那里早已不见人影,可他还是做足了礼数。不多时,黑衣人又深深地看了走廊一眼后,跃步而去。 第50章 . 换人 坤宁宫内俱知顾皇后素爱喜甜,顾…… 翌日早膳过后, 顾锦瑟一人进了宫。 她先是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高兴地紧,果然又是一堆赏赐;离开慈宁宫后, 顾锦瑟去了坤宁宫,向顾皇后说明了要换侍卫的决定。 昨晚皇上又留宿了坤宁宫, 顾锦瑟进宫时, 顾皇后才刚用早膳, 连今日的请安都免了。 经昨日人事,顾锦瑟看顾皇后面若红晕,略显疲惫, 一想殿内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耳朵不禁红了。 顾皇后好似心不在焉, 没发现顾锦瑟的异样, 她坐在罗汉床上, 着了件深紫色宫服,发髻简单几个钿花簪着,耳环也换了轻巧的,背后靠着隐囊,神色困倦。 顾皇后衣着素来轻简, 但今日却比往日更为简单,顾锦瑟以为顾皇后是昨夜劳累,未作他想,但耳朵红得更厉害了。 偏殿内烟雾缭绕,香气氤氲, 宫人们很快送来了茶点。淡淡的茶香停在鼻尖,糕点精致如画,顾锦瑟掂起一块梅花糕轻啄了一口, 眉心微蹙。 “姑母,御膳房今日的梅花糕少甜多酸,这糕点您还是别吃了。”说罢,顾锦瑟将吃了一口的梅花糕放置盘子中,换了一旁的蜜饯来尝。 坤宁宫内俱知顾皇后素爱喜甜,顾锦瑟好心之言,倒是叫顾皇后面目桃红,一时半会儿不多言语。 韩若递了块梅花糕给顾皇后,笑眯眯对顾锦瑟道:“王妃是有所不知,皇后娘娘这是喜事将近了。” “嗯?”顾锦瑟不解,一双明眸左右在韩若与顾皇后身上徘徊,韩若点到即止,顾皇后亦不好再多说,忙道:“这几日胃口不好,太医吩咐说吃些酸的,多少开胃。” 见顾锦瑟并未多想,顾皇后将梅花糕轻轻放下,目光温柔似水,轻道:“换侍卫一事,你如今是离王王妃,若要换便换吧。就是不知,这些侍卫守着离王府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换掉?” 顾锦瑟正要吃一旁的蜜饯,闻声后忿忿地垂下了手,顾皇后看见了她的小动作,抬眸多看了她两眼。 顾锦瑟今日穿着不似大婚翌日隆重,倒也是艳艳靓丽的橘黄色簇新华服,头顶上两对步摇微晃,想来昨日睡得不错,芙蓉面若莹玉,桃腮微红,稍抬起手臂,还能看见袖间的青紫痕迹,顾皇后一眼了然,想到昨夜,脸颊似是更红了,没注意到顾锦瑟面色轻显不快。 一想到王府的下人,顾锦瑟就一言难尽。昨日对府中下人一番询问,那些个侍卫让顾锦瑟恨得牙痒痒,昨日之事,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能看出是宝见要杀裴泽,可这些守了王府几年的侍卫,却一心以为是裴泽先下毒手,仗着世人对离王的“印象”深重,口无择言,还时不时拿皇后来压自己,若不是怕皇后顾忌,顾锦瑟当晚就撵他们出府了。 话虽如此,裴泽被人刺杀并非一日之功,宫里似乎与世人一样,对裴泽误会颇深。裴泽受伤一事,顾皇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顾锦瑟心中有顾虑,不好多言,只挑这些下人不堪重任的话说:“姑母有所不知,王爷久居府中不管内务,侍卫们各个养成了懒惰刁钻的性子,搬弄是非,目中无人。侄女昨日才知王爷的贴身小厮一季一换!想来姑母也是知道昨日王府发生的事了,王爷受了伤,府邸的下人侍卫竟无一人各司其职,侄女昨日已然领教过这些人的口舌,刁奴难教,本性难移,索性一道换了。” 顾皇后怔愣了一会儿,渐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细细品味了顾锦瑟的话,轻愕道:“倒是本宫疏忽了,竟让这些下人们无法无天。” 顾锦瑟以为顾皇后又在给自己揽责任,忙道:“姑母别责怪自个儿了,虽然人是姑母挑选的,可姑母久居深宫,管不到他们,王爷腿脚不便自是无心管教。姑母挑来的下人里,有好些儿个手脚利索的,侄女都是要留下来的。都是一批进来的下人,偏得侍卫不堪重任,说到底便是这些侍卫心术不正,存了这般心思。” 顾锦瑟说得起兴,没注意到顾皇后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微晃,神色有些迷离,眉目好似与烟雾融合在一起,缭绕迷蒙,叫人细看不清。 * 得了顾皇后的首肯,顾锦瑟心满意足地离去,这边厢坤宁宫内,顾皇后却是连腹中的恶心都顾不得了,玉手拨动着茶盏不言不语。 韩若屏退众人后,看顾皇后茶饭不思,担忧道:“怎么王妃进趟宫,娘娘连梅花糕都不吃了?” 说罢,复端了碟子送至顾皇后面前,“娘娘今早还吐了些,还是吃点吧,这一天还漫长着呢。” 闻言,顾皇后这才拾了块糕点,没吃两口,胃里一阵翻滚,韩若忙拿了青瓷渣斗,热水白绸,舒缓了好一会儿,顾皇后才恢复如初。 看着顾皇后心神不宁,眉心微蹙的样子,韩若略想了想,就大概知道何故了。 “娘娘可是因王府那些刁奴的缘故?”韩若眼尖,顾锦瑟和顾皇后说了什么,她一清二楚,知道顾皇后心中所想,王府之事,她了解一二,便道,“太医说了,娘娘近日不可忧心忧虑,娘娘还是放宽心些,离王受伤,并非娘娘疏忽,娘娘无需自责。” “昨儿个孙太医出宫了,昨晚皇上便召见了他。”顾皇后半躺在美人榻上,一手覆在胸口平复,一手拾着手绢轻拭唇边,悠悠道,“到底是本宫送进去的人,这几年,没能让阿泽无忧,倒是让阿泽无端受了好几次伤。” 韩若不忍道:“娘娘,可这些人不是……” “无碍,当年便是以本宫的名义送的人,总不能出了事,再挑出来拎清。”顾皇后轻轻摇头,继续道,“那些个惨死的人,虽说都是奴籍,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命,本宫除了抚恤他们的家人,做不了什么。” 知道顾皇后所言不错,韩若将原本要说的话吞入腹中,转而道:“说到底,离王府出了事,是离王之故,奴婢只怕那些人管不住嘴,坏了娘娘的名声。您再疼爱离王,可离王到底非您所出,你待离王的好,世人不多在意,可一旦传出离王府下人以下犯上,欺负离王腿脚不便,那世人第一个指责的,便是娘娘您呐。离王是颖皇后之子,如今位居中宫的是娘娘您,您又正受恩宠,这若是……” 顾皇后伸手覆上韩若的,轻轻拍了拍,温柔道:“本宫知你意,阿泽不会这般想就好,世俗的眼光,本宫从不在意。” * 早朝后,听闻顾皇后身子不适,皇上匆匆来了坤宁宫。 酸甜的茶点早已经退了下去,顾皇后换了身玄色暗纹宫服,补了些妆掩饰眼角的疲惫。帝后相拥而坐,怀中温香软玉,乌黑的发间传来淡淡的清香,混着清淡胭脂水粉,皇上忍不住靠近了些。 “朕听闻离王妃进宫了,可是因阿泽受伤一事?” 靠在皇上怀中,顾皇后眸色微敛,轻轻点头,将顾锦瑟要换侍卫一事原封不动说了遍,最后,她道:“臣妾只想阿泽平安无恙,不想倒是纵容了这些侍卫。” 头顶上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威严中带着温柔的男声:“阿榕无需自责,是朕不好。” “陛下可别再说了,陛下对阿泽上心,还瞒着阿泽不让他知道,臣妾都心疼陛下。”顾皇后朝皇上的颈间蹭了蹭,似是贪恋不忍离开。 皇上轻笑垂眸,宽大的右手轻轻勾起怀中人的下颌,二人四目相视,他的声音温柔似水:“阿榕若是心疼朕,什么时候替朕生个小皇子?” 顾皇后被溢出的温柔看得脸红,声音不禁娇柔了些:“陛下……” “看来是朕不够努力,来坤宁宫的次数少了。” 皇上似是很满意顾皇后的羞赧,指腹摩挲着下颌,揶揄道,“需得日日夜夜都来才好。” 顾皇后只觉面目发烫,躲进皇上的怀中,眼神似有深意:“陛下又打趣臣妾。” 皇上没看到顾皇后的神色,只当她是含羞,抱着怀中眸含微笑,不再多言。 国事繁忙,皇上陪顾皇后用了午膳,未在坤宁宫午休,径直回了养心殿。待饭菜都撤下后,韩若端着酸梅来到内殿,顾皇后坐在凤床上,捂着胸口发闷。 贵人远山眉微蹙,面颊虚白,堪堪含了三五颗酸梅才脸色轻缓,韩若看了心疼,一想午膳顾皇后寡言少语,她想不通,问道:“娘娘,为何不告诉皇上您已经……” 未及韩若说完,顾皇后摆手阻止了她,复含了一颗酸梅入口,待胃里的干呕短暂地消散后,才道:“年关将近,皇上国事繁忙,本宫还是别让陛下操心了。” 韩若惊愕:“这怎么能是操心呢!娘娘盼望多年,如今心想事成了,皇上对您疼爱有加,若是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是以,韩若不明白顾皇后沉默不言的原因。 顾皇后却是不想再讨论此事,她面带疲惫,双目微阖:“韩若,本宫累了,你先出去吧。” 第51章 . 叶梁 顾锦瑟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指着叶…… 换人之事提上日程后, 顾锦瑟吩咐下人将王府里外清扫一遍,并当日众目睽睽之下,遣散了所有的侍卫。 过去五年, 王府的下人除了提心吊胆,倒也安逸, 如今离王妃来这么个一出, 离王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服从王妃的安排。” 下人们不敢置喙, 新王妃上任三把火,有两把都是拿王府的规矩开涮。 除了侍卫是王妃明令要求撤换,其余人都给了后路:要么留下要么离开。几乎没人选择离开, 毕竟王府的待遇实在不错, 且只有两个主子。更重要的是, 有新王妃在, 大家多少松口气, 这几日瞎子都能看出来,离王身边只要有王妃,就是个正常人,只要离王是个正常人,那大家皆大欢喜, 岂不妙哉? 这几日离王府动作极大,饶是门外清冷,偶尔路过的行人都能感受到府里传出的声音。不出几日,王府上下焕然一新,守在门外新来的侍卫知道, 虽然离王府仍旧门可罗雀,但冥冥之中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自新王妃嫁过来后, 这座冷寂了五年的孤岛终于有了烟火气。 这段时日的清扫,带走了过去了一些东西,而所有人都知道,未来会有更多新的东西注入,直到这座孤岛完全与过去隔离,重获新生。 寒玉堂内,顾锦瑟终于腾出了时间来整理嫁妆。她今日一切都很素净,着了件素净深衣,缚了襻膊,一一打开箱笼。 临近年关,各家走动开始频繁,离王府清冷惯了,大婚日都没客人上门,更遑论年底。这让也轻松了顾锦瑟,宫里对裴泽几无管束,裴泽亦不用上朝,裴泽和皇上关系不好,皇后又是顾锦瑟的姑母,顾锦瑟无需每日晨昏定省,每天早睡晚起,十分受用。 是以,当下人们在如火如荼地清扫王府时,顾锦瑟则猫进了库房,开始整理自己的嫁妆。 太后给的赏赐顾锦瑟出嫁时并非全部带来,只简单收拾了两箱,其余的,几乎全是顾锦瑟的嫁妆箱了,几十个箱子压在一处,将原本宽阔空档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 除了一张简单的案几,一张圆凳,外加裴泽的轮椅,库房内就没什么可挪脚的地儿了。 饶是顾锦瑟从小锦衣玉食,金银不缺,但头一回在闪花眼的金山银山中,一一登记造册,亦觉得头大。然而这些加起来还不及太后送的一半,几月前太后送来的聘礼顾锦瑟并未着手整理,彼时她忙着准备嫁衣,是以那些个金山银山都是父亲和祖母打理的,如今她身陷其中,终于明白了顾易连日头疼的缘由了。 但让她吃惊的还是王府本来的库房,房间足足比定国公府大了三倍,可是除了顾锦瑟出嫁时带来的嫁妆外,裴泽的家底,竟然十分简单。 偌大的库房里,属于裴泽的,只有两个黄花梨大木箱,再五六个镜面大小的木雕花盒子,顾锦瑟一一打开看后,一口气噎在嘴里。 裴泽就坐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见她沉默不语,笑道:“怎么了?” 顾锦瑟看看他,又看看盒子,轻轻扣上后,走到裴泽身边,习惯性蹲下后,回答道:“王爷,你不会为了娶我,把王府都搬空了吧?” 裴泽笑而不语。 顾锦瑟看他不说话,嗔怒道:“你别不说话,你送来的礼单可是在我手里的,上面应有尽有,怎么到了王府,就只有田庄商铺,虽然,地契有点多吧……” 二人最近感情升温,说话不自觉亲密了不少,好似现在,顾锦瑟两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芙蕖脸仰起,睁着乌黑明亮的杏眸,粉腮轻鼓,嘟起樱唇,素白的长裙逶迤于地,裴泽光是坐在一边看着,都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扑通扑通,真实而又真挚。 裴泽伸手摩挲着芙蕖面,如画眉目沾染了笑意,“我不喜金石玉器之物,不如折成商铺地契,简单方便。” 顾锦瑟:“……” 裴泽没再多言,曾经他征战沙场,战利品数不胜数,事发之后,他鲜少来库房,只有一次坐在黑暗中看到这些曾经的战利品,御赐的金石玉器……周遭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荣耀,地位,战场,未来,都再与他无关了。 他那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觉得这些早已无用,便吩咐属下一一处理了。除了送去定国公府的礼单里的东西,那是他出征北魏前就备下的,只他未曾想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如今,他名下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库房里属于他的箱子就全是地契,随意变卖两个铺子与两个战利品的带来的关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库房的好些东西,一旦进了民间,就会有人查出出自离王府。现在回想起来,好在是腿残之事行的这事,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心灰意冷,没有希望的活着,没人会起疑心,若是现在……恐怕他面对的,就不是刺杀这么简单了。 这些事,顾锦瑟自然是不知的,裴泽亦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当年的无心之举,促成了后来的许多事,然而裴泽心中清楚,多年未雨绸缪,只当初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活下去。 而现在,他决心要活下去了。 顾锦瑟没再多问,看着那两大箱的地契不免头疼,二人定亲时,裴泽送来的礼单中地契已然是一本书的重量,她那时是决计没想到裴泽全部家当竟然都是纸而已。 一连数日顾锦瑟都在库房登记造册,裴泽就呆在身边,顾锦瑟说一句,他就记上一笔,没有下人打扰,全是两个人齐心协力。 秋去冬来,库房里落进初冬的暖阳,从裴泽的位置看去,顾锦瑟低头正细心看着箱笼,一手执笔,一手支额,一缕墨发垂在额前,粉黛未施,浑然天成。 似是感觉到裴泽在看她,顾锦瑟抬眸对上他的眼睛,眸如黑玉,深邃地与她对视,唇边是浅浅的笑意,背后是冬日的暖阳,光线照在身侧,裴泽本就白皙的脸像是镀了一层光,俊美耀眼,叫人移不开视线。 “王爷。”顾锦瑟被美色所迷,动了动唇,“你真好看。” 殊不知在某人听来这话几句暗示性,只见他黑眸微缩,顾锦瑟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身陷囹吾,不得脱身。 顾锦瑟惊呼:“王爷,礼单我还没看完……”朱唇轻启,下一秒温热的吐息堵住了她没说完的话。 * 不日后,用完午膳,裴泽还在午睡,下人来传,第三批侍卫人选到了。 顾锦瑟托顾易给她物色合适的侍卫,自己再从中挑选得力的给裴泽做贴身侍卫,不愧是自己父亲出力,送来的人五大三粗,忠心不二,光是立在门外,都能让生人勿进,王府的安全顿时上了好几个档次。 只是顾锦瑟挑挑选选了许久,都找不到合适的贴身侍卫人选,裴泽生得俊美绝伦,要是给他配个五大三粗的侍卫,顾锦瑟一想那个画面,情不自禁地摇头。 顾锦瑟让人直接到寒玉堂外候着,她穿衣梳妆后来到堂外,坐在下人备好的太师椅上,静静看向阶下。 这一批的侍卫倒是各有千秋,共计十人,高瘦胖矮应有尽有,顾锦瑟杏眸微眯,一眼扫过去,看见了最左边的一位,他黑衣裹身,身形欣长,腰背挺直,四周是形形色色的下人走动,但他不动声色直立于原地,两手交叠于身后,顾锦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他身手不凡。 重点是,这人生得眉清目秀,顾锦瑟想了想他站在裴泽身边的画面,心道好马果然还是得配好鞍。 顾锦瑟十分满意,目光落向他后,芝兰上前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人个子很高,站在阶下与芝兰齐平,听到有人问他,那人并未抬眸与顾锦瑟视线相交,而是垂头拱手抱拳,作揖道:“回王妃,属下叶梁。” 顾锦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垂眸看向手中的单子,找到叶梁的名字后细细看去,眼底倏然一亮,她故作镇静,站起身轻步走到他面前,道:“倒是个好名字,看你曾在军中,想来武功不错,为何不继续在军中待下去。” 叶梁仍是抱拳作揖状:“王妃有所不知,军在人在,军亡人亡,属下所在的军队早已死的死,伤的伤,属下早就了无牵挂,只道主将犹在,才坚持活到了现在,只盼有朝一日,能再见主将一面。” 顾锦瑟闻言微怔,杏眸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她忽而动心一念,试探性的问:“你是平阳王帐下的?” “王妃聪颖,属下正是。” 顾锦瑟杏眸圆睁,很快眉眼如月牙弯弯,灿然一笑,没想到裴泽还有旧部犹存,虽然这人看上去十分年轻,在军中应是无甚官职,可好歹是跟着裴泽一同打仗过的,顾锦瑟内心欢呼雀跃,若是裴泽知道了他还有旧部,不知道该有多开心, 思及此,顾锦瑟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指着叶梁便道:“就是你了!” 第52章 . 换药 沿着细长的抄游廊,顾锦瑟笑靥如…… 沿着细长的抄游廊, 顾锦瑟笑靥如花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叶梁和两个丫鬟。 “你今后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护他周全。”顾锦瑟边走边说, 脸上的笑容不曾淡去,“你且宽心, 只要王爷无碍, 本王妃断不会亏待你。” 叶梁拱手:“属下定效犬马之劳!” 拐过游廊, 未走两步,就见裴泽停在寒玉堂门外,张泗站在一侧半弓着腰, 态度拘谨, 看上去, 已经等候多时了。 “王爷!”顾锦瑟粲然一笑, 提裙小跑至裴泽身边, 不顾有丫鬟侍卫在,她蹲下身子,与裴泽平视,笑眯眯道,“我给王爷找了一位贴身侍卫。”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当顾锦瑟喊出那一声王爷时,裴泽周围的寒意瞬间消散,他神色如常,唯看向顾锦瑟时,宛若冬日里罕有的春意, 弥足而珍贵。 两个丫鬟和张泗早已习以为常,而叶梁,似习惯似是不习惯。 叶梁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一番, 王妃蹲下的时候,毫无犹豫,一看就是平常做惯了的。那一瞬,不日前的深夜,顾锦瑟来寻裴泽时,亦是如此。那之前,从未有人如此待裴泽,哪怕是他。 叶梁本还存着顾锦瑟为着赌气才嫁给裴泽的心思,但此时此刻,这些心思消散而去,若是为了赌气,她不必做到如此。 一言一语间,顾锦瑟对裴泽的认真,是叶梁未料到的,他没告诉裴泽睿王的婚事蹊跷,原是为着裴泽心系顾锦瑟,可如今,他换了想法,也许一切都是偶然,顾锦瑟不过顺水推舟帮了睿王的小厮一忙,而后所有的种种,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而已。 是的,叶梁心想,王妃和睿王已经没有关系了。 再回过神时,顾锦瑟已然与裴泽说完了话,府中需有些内务处理,顾锦瑟将叶梁引见给裴泽后就离开了。 顾锦瑟前脚刚走,裴泽屏退了张泗,叶梁跟在身后,只走了两步,就感到一股寒意。 书房门甫一关上,裴泽的声音冷冷而来:“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叶梁知晓裴泽所言何意,当即单膝跪地,抱拳作揖道:“请王爷责罚。” “罚?”裴泽面无表情,仍坐在轮椅上,背对于叶梁,“你言尽于此,本王又如何罚你?” 裴泽不希望别人知道叶梁的身份,哪怕是顾锦瑟。 可如今,叶梁却亲自对顾锦瑟承认了自己曾从军裴泽帐下,而且,他用的还是真名。 若被他人知晓,若是因此生疑…… “属下有罪,当受责罚!”叶梁道,“但属下不后悔。” 落子无悔,掷地有声,裴泽静默了片刻,才道:“起来吧。” 裴泽仍背对着他,叶梁仍半跪于地。 末了,裴泽率先开口:“扬州可有动静?” 裴泽原谅了叶梁的鲁莽,事已至此,无论他身边有没有曾经的旧部,都无法阻碍对方想除掉他的决心。 叶梁眼神倏然一亮,难掩喜色,但声音冷静道:“不曾,定国公的书信还未送到扬州林府。” “你吩咐下去,待林府收到消息,即刻派人严查城门口,扬州和京城都要查,只要是扬州至京城的,不拘男女老少,全都派人盯着!” “是!” 叶梁恭敬地应了此事,他心有疑惑,知道裴泽托顾易找吴远之,扬州林家与定国公府是姻亲,关系融洽,林家断不会推辞此事。 可裴泽之意,似乎一切并非如此简单。 叶梁没多问,他心中虽疑,但裴泽的命令,只要涉及到当年一事,他不会置喙,更不敢违抗。 * 入夜后天气愈发冷了,屋内早早就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烛光漫漫,闪动着明亮的火焰,渐渐短去的烛身诉说着夜已央。 给裴泽上好药后,顾锦瑟扶着他上床。自裴泽受伤后,二人就寝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顾锦瑟睡觉无意识会靠近裴泽,她怕触弄了伤口,主动睡到了外边。 但对裴泽来说,不十分方便,他睡在外侧,还能借床沿发力,可一旦换了位置,想要挪到里面去,并不容易。是以,这些时日,都是顾锦瑟亲力亲为,扶着他到里侧入睡。 一开始,裴泽并不适应,顾锦瑟抱着他一点点往里挪,每次都要折腾好久,需得裴泽偷偷放水才行。可时日已久,裴泽却渐渐上瘾了,他心安理得当个残废,任由顾锦瑟对他又搂又抱。 这不,顾锦瑟费了好大的力才将他平放妥当,坐在他身上缓息平气,三千青丝凌乱地垂在腰际,芙蓉面上绯红一片,裴泽双双目微眯,怡然自得地平躺着,好以整暇地欣赏身前的美画。 顾锦瑟喘匀了气,才发现自己还在坐着,干咳了一声,红着脸就要下去。 裴泽眼光一闪。 下一刻,大约是重心不稳,顾锦瑟整个人趴在了裴泽胸膛,压得裴泽一声闷哼,吐息贴着额头轻轻散在如墨的发间,顾锦瑟心脏乱跳,急忙寻找着力点,慌乱之中,她摸到了什么,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她垂眸,就见眼前雪白的中衣掀起了一角,腹肌若隐若现,无一丝多余的赘肉。 顾锦瑟一直都想不通,裴泽腿不能行,常年在轮椅上,怎得腰腹间竟一丝多余赘肉也无,纤纤玉手上下摩挲了番,她正暗暗思忖缘由时,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 “你在做什么?” 她稍微抬眸看去,就与一双桃花目相撞,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顾锦瑟大囧,她竟忘记了自己正坐着,四目相视的刹那,她粉颊如炽火滚烫,撑着身子就要离开。 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掌却紧紧扣在她娇软的腰间,叫顾锦瑟动弹不得。 顾锦瑟羞赧不已:“你,你松开……” “王妃若是喜欢,便一直坐着好了。”裴泽笑中带着揶揄的意味,手掌却纹丝不动。 顾锦瑟觉得脸颊愈发烫了,说话都有点颤抖:“我,我不坐了,你赶紧松开!” “怎么,王妃敢坐不敢当?” 顾锦瑟面如火烧,却不甘示弱:“谁说我不敢!” 裴泽眸中宛若一团绿火燃烧,他忽而松开手,顾锦瑟得了自由,还没来得及一动,手腕被强而有力地手掌攥住,下一秒,地转天旋,顾锦瑟落在柔软微凉的床上,三千青丝凌乱铺在枕边,她方侧头看过去,就见裴泽面若冠玉的容颜无限放大。 “唔……”二人十指相扣,青丝交错,顾锦瑟被吻的昏天暗地,她双眸微眯,瞥见一抹红色。 顾锦瑟瞬间清醒,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裴泽,目光死死地盯着裴泽的右臂。 裴泽见她变了神色,停了动作,“怎么了?” 顾锦瑟嗔道:“你还说,伤口出血了!” 裴泽身上的伤口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血了,过去几日两人言行举止亲近,裴泽双臂力大无穷,却不知收敛控力,一不小心,伤口就会裂开。 顾锦瑟又羞又恼,胡乱地系好中衣后,推开裴泽,“你,你坐好不要乱动!”说罢,转身下了床去拿药膏。 孙太医临走时给了这一盒药膏,吩咐一日一次,伤口若见血了需止血后再敷一次,还说一月后再来…… 顾锦瑟看着快见底的药膏心中叹气,明日就得要叫孙太医来了。 脱掉中衣,右臂处伤口撕裂,鲜血糊成一团,顾锦瑟看了心疼,动作都不自主放慢放轻了不少,上好药后,顾锦瑟拿了替换的中衣给裴泽穿上。 裴泽十分享受,这些时日的投喂他胃口渐渐大了些,逮着机会就要动手动脚,这边厢,顾锦瑟垂在裴泽的右侧,将右臂塞进衣袖中,那边厢,裴泽的左手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眼看着就要握住那芊芊细腰,顾锦瑟却一巴掌拍开他的左手。 “老实点!”伤口为大,顾锦瑟言语都不自觉严肃起来,裴泽收回不安分的左手,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他果真没再动了,安安静静地让顾锦瑟给他穿好衣服。 上好药后,顾锦瑟再次扶着裴泽平躺在床上,这一次她没敢停留,转瞬之间就下了床去。 屋内的烛火正一个又一个暗灭,顾锦瑟持着一盏灯台放置床头,脱履上床。 裴泽许久不见动静,他转头向外看去,却见顾锦瑟躺在最外侧,二人的寝床十分宽敞,可以容纳三四人,顾锦瑟与裴泽之间的距离,刚好再容纳一人。 对上裴泽不满的眼神,顾锦瑟一本正经道:“我要离你远点……下月就是除夕宴了,这段时间王爷还是好好养伤吧。” “过来。” “我不去!” 裴泽看着不为所动的妻子,无奈一笑:“你过来,我不碰你。” 顾锦瑟瞪他:“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顾锦瑟说什么也要和裴泽保持距离,裴泽也没再为难她。他浑身如火,顾锦瑟不靠近是上策,他也怕自己忍不住,这毕竟是在床上。 最后的灯台也被吹灭了,裴泽凝着左边,那里一片黑暗,隐隐可见一个人影。 裴泽轻轻一笑,闭目而睡。 清晨,天色犹黑,裴泽悠悠转醒,他作息时间严苛,即便是受伤,也是卯时起。 睡在里面诸事不宜,裴泽还在床上,刚刚动身,左肩承受了它原本不该承受的重量。左手轻轻一抬,就碰到了一具温香软玉。 昨晚一本正经要离他远远的顾锦瑟,果不其然半夜自己就寻了过来,抱着裴泽的左臂安然入睡。 裴泽侧首,发丝间是淡淡香气,轻浅温热的吐息落在颈间,裴泽原是习惯了右侧,现在终于习惯了左侧。 左手覆在顾锦瑟肩上,裴泽不急于起床,反而转身抱着顾锦瑟,大抵是感受到温暖,顾锦瑟睡梦中钻进了裴泽的怀抱。 朦胧的清晨尚看不清人神色,但是裴泽是笑容四溢的,他拥着顾锦瑟,再一次入睡过去。 顾锦瑟醒来时,发现某厮预谋不轨,怒意横生,翌日直接搬到了次间,与裴泽分房睡。 之后的一月有余,顾锦瑟坚持己见,不让裴泽碰她,裴泽的面色一日日沉下去,伤口却日日见好,待伤口完全愈合时,除夕到了。 第53章 . 宫宴上 徐晚儿。 大雪纷飞, 落了一地,宫墙上白雪皑皑,宛如高山巍峨, 气势壮阔。冬日料峭阻止不了皇宫内一片喜庆,好似那朱墙都沾染了欢笑尽显绝色。 今日是除夕, 皇宫设宴, 正四品以上官员, 王公贵族皆携家眷进宫赴宴。午膳后过了不久,鹅毛大雪又开始肆意纷飞,过了几个时辰, 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缓缓前进, 给这落了一地的白色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齿轮痕迹。 紧接着, 是第二辆, 第三辆, 马车络绎不绝驶入宫门,在宫巷一隅停下,穿红着绿的贵人纷纷下车,踏入这深宫之中。 冬日一来,太后的身子着了凉, 思念皇孙,离王夫妇午膳过后就进了宫,待从慈宁宫出来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除夕宴就要开始了。 太后今日的状态不宜出席, 但贵人还是要照个面,裴泽留下来陪太后一同进席,顾锦瑟想让祖孙二人多待些时刻, 自己先出来透透气,顺便再去宴席。 顶着七八斤重的翟冠,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顾锦瑟坐上轿辇,慢悠悠地朝保和殿行去。 天际朦胧,皇宫上下开始点灯挂了灯笼,烛光下看着一地白雪,别有一番风味,顾锦瑟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一片纯白,隐约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待轿辇渐渐进了,顾锦瑟看了个真切,果真是有人在那里等着。 那人停在宫墙边上,交领上袄外是一件杏黄色的圆领比甲,下着一片式印花破裙,头上簪着价值不菲的珠花,外裹着绒毛披风,看上去清水芙蓉,容颜姣好,但孤零零地站在宫墙下,若人生怜。 顾锦瑟上次见她还是大婚之日,徐晚儿眉眼含笑来公府道喜,不想不过短短一月有半,徐晚儿竟虚弱到这种地步,披风下是一具纤弱的身躯,面颊上了脂粉,眉眼带了病气,弱不禁风。 顾锦瑟微微惊诧,很快就恢复平常,也是,前世这个时候,徐晚儿都要嫁给裴铭了,可如今却是,裴铭的婚期变成了来年二月,王妃成了将军之女蒋殊,至于徐晚儿,能不能嫁给裴铭,都悬而未知。 思及此,顾锦瑟讥诮一笑,放下帘子,吩咐道:“停轿。” 大抵是听到了声音,徐晚儿侧眸看去,只觉眼前一亮。 除夕宴一切需得隆重,包括衣着,顾锦瑟今日着了正一品王妃翟衣,头戴翟冠,远远一见,端庄华贵,不可高攀。 顾锦瑟万丈光芒,看起来还是那个京城贵女,即便嫁给了一位挂名王爷,但举止言行间,都叫人挪不开眼。 徐晚儿被这一身华服称得黯淡了不少,这已经是徐晚儿衣橱里做工最贵的衣服,可一站在顾锦瑟面前,无端显得寒酸许多。 今日毕竟是除夕宴,举国团圆,万事如意,本就该穿得光鲜亮丽些,叫人看了喜欢,但徐晚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进宫只是为了见裴铭,故意着了淡色的衣饰。然饶是如此,站在仪态万端,雍容华贵的顾锦瑟面前,徐晚儿难免自惭形秽。 二人片刻无言,但徐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撑着虚弱的身子给顾锦瑟行礼:“参见离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白雪簌簌而落,徐晚儿这一行礼,更让人心生怜意,若此刻站在面前的是裴铭,亦或是王少林,怕是魂儿都被勾走了一大半。 “不必多礼。”顾锦瑟按下心中的不屑,皮笑肉不笑道,“晚儿姑娘可是要去宴席?” 徐晚儿轻轻地点头。 顾锦瑟睨了她一眼,“晚儿姑娘若不嫌弃,便随本王妃一起吧,皇宫不比家中,稍不小心,便会迷了路的。” 裴铭要失魂就失魂,顾锦瑟可不想让王少林见到徐晚儿,至少不是现在。 徐晚儿心中诧异,未想到顾锦瑟会如此好心,面露犹豫之色。 顾锦瑟见她不回话,倒也不生气,她心中隐隐猜了个大概,假装关心道:“倒是本王妃唐突了,晚儿姑娘候在此处,想来是在等徐宰相吧?” 话音刚落,徐晚儿神色微变,她面露尴尬,似是不想回答,一直在后面的知夏却小声嘀咕道:“奴婢明明已经见到徐宰相进去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徐晚儿神色凝滞,低头不语。 知夏刚说到一半,顾锦瑟眼神就看了过来,她忙闭嘴不说了,心里却奇怪,刚才王妃看她的神色,好像并不是在责怪她。 顾锦瑟佯装瞪了知夏一眼,很快就转过头来,温言细语对徐晚儿道:“别听这丫头浑话,许是宰相大人被同僚缠住了,这才先走,马上就开席了,晚儿姑娘还是随本王妃一同进去吧,今日皇上和皇后都在,莫要误了时辰。” 顾锦瑟的声音不轻不淡地落下来,徐晚儿恨不得能钻到地缝里去,她不得父亲宠爱,能进宫已是庆幸,还只能自己进宫,连贴身丫鬟都带不得,一切需得自己收拾。可徐宰相不等她,早就和同僚一起说说笑笑进去,仿佛忘记了自己还带了个女儿进宫,而徐晚儿不过迟了些,就再也见不到父亲的人影了。 徐晚儿紧咬牙关,她清丽的小脸本就虚白,神色并未多显,然掩在衣袖中的玉手攥紧成拳,指甲几近要深陷至肉里。 她确实是不知道宴席的宫殿怎么走,故而等着熟悉的女眷,假装无意间碰到,再一同进去,谁知,谁知日常交好的小姐妹没遇到,倒是遇见了顾锦瑟。 顾锦瑟稍稍眯眼看去,徐晚儿咬唇不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顾锦瑟心中冷笑,前世徐晚儿凭着与淮安侯府府婚事拿乔,让裴铭在婚后一月就迎她入了门,今日左右八九不离十,有的一场好戏看。 顾锦瑟如今是王妃,徐晚儿再不愿意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只好轻声应道:“有劳离王妃了。” 跟在顾锦瑟身后,一路无言,两个丫鬟停在适当的位置,从徐晚儿的方向看去,顾锦瑟在她侧前方,昂首挺胸,神态自若,她一身的华服在白雪之中尽显奢华,反观之徐晚儿,好似整个人都隐藏在了大雪之中,若非仔细看去,似乎都不知道她在那里。 徐晚儿开始吃味了,心脏的位置一股酸涩之意。 顾锦瑟嫁给了离王,徐晚儿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不曾想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哪怕徐晚儿早就明白,裴铭三书六聘迎娶自己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可是,顾锦瑟不要他了啊,明明顾锦瑟宁愿嫁给一个残废也不愿嫁给裴铭,这时候,不正应该是郎有情妾有意,裴铭意识到自己才是心甘情愿要嫁给他的人,理所应当,徐晚儿就该成睿王妃,甚至有朝一日,裴铭成了储君,她就是太子妃;裴铭登上了皇位,她就是一国之母,母仪天下,是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女人。 那时候,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徐晚儿都不会放过! 当这个想法在心中闪过,又悄无声息地存了几月之久的时候,徐晚儿甚至误以为,她定会成为未来的睿王妃。 那时候她决计是没想到裴铭会栽在蒋殊头上的。 徐晚儿近三月未见裴铭,蒋殊定亲,裴铭去了蒋府,那一日她身子不适,想着趁此机会见见他。丫鬟虽然将消息带给了裴铭的小厮,可是裴铭最终未来。 徐晚儿原不十分担心,左右第二日裴铭就要去定国公府,趁乱再见上一面再是,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蒋殊和裴铭之间的事。 若那日亲自去找裴铭的是她,会不会,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 徐晚儿长年在勾心斗角的家宅中长大,深知相比蒋殊,顾锦瑟实在是好太多太多。曾经,徐晚儿只需安心待嫁,等裴铭纳她入门,成为王府侧妃,若裴铭娶了顾锦瑟,徐晚儿担心的便只是可能进不了睿王府;可一旦这人换成了蒋殊,徐晚儿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睿王府! 一夜之间,朝令夕改,顾锦瑟如愿以偿嫁给了离王,而她还要用尽心思,费尽心机才能有一丝希望嫁给裴铭。 蒋殊的泼辣,与从小金枝玉叶的顾锦瑟不同,她生在乡野,又一直随父在边境长大,做事简单粗暴。 徐晚儿要想俘获一个人的心,就需得办得柔弱不堪,楚楚可怜,引起男人的心软,水到渠成;可蒋殊就不是,她知道裴铭不喜欢她,未来可能更不会娶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有了夫妻之实,什么姑娘名声,她都毫不在意。 直到京城传开消息,皇上赐婚,蒋殊嫁给裴铭;直到她听下人议论,是蒋殊暗度陈仓,在定亲宴上给裴铭下了药。 那一瞬,徐晚儿会成为睿王妃这个念头支离破碎,美好的画卷就像碎了的花瓶一样。 夏去冬来,花会上裴铭信誓旦旦,绝对不会辜负她,可如今,当赐婚的旨意一下,裴铭却将自己关在了王府,闭门不出。 徐晚儿恨所有人,恨顾锦瑟拒婚裴铭,恨蒋殊手段下作,恨裴铭不愿意娶她为正妃! 可徐晚儿不能不来,徐宰相听了洛姨娘的耳边风,有意将她嫁给一个淮安侯的幺子,那人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烟柳花巷的常客,尚未娶妻屋内已经有了乌泱泱的姬妾。 这样一个人渣,不论人品家世都不及裴铭的一半,洛姨娘处心积虑要徐晚儿嫁过去,安得好心! 徐晚儿虽是嫡女,家中地位却连庶出都不如,宫中的除夕宴非比寻常,妾室不能入宫,是以徐宰相进宫赴宴从不带家眷,此次徐晚儿能进宫,是答应与淮安侯府的亲事才求来的。 今日,她定要拿下裴铭,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要进睿王府,只要她进了王府,蒋殊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蒋殊遇事只会用脾气解决,裴铭不喜这般女子,裴铭喜欢的是她,温柔婉约,惹人生怜。 徐晚儿拿自己的未来进了宫,就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回去! 徐晚儿渐渐恢复了冷静,她再看向顾锦瑟时,眼中已经没有了羡意。她何需羡慕顾锦瑟,顾锦瑟嫁给了一个残废,而她未来的夫君,是睿王裴铭。 思及此,黯淡的神色渐渐淡去,徐晚儿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第54章 . 宫宴上 裴铭 保和殿内, 宾客至欢,热闹非凡。皇上洋洋洒洒说了几句话,坐下纷纷应和, 不多时,宴会开席, 歌舞升平。 宫殿之上, 宫人们忙碌穿梭, 裴铭看着宫人在面前摆放的美酒佳肴,俊逸的五官看不出情绪。 今日设宴大都是二人同席,除了太后尊贵可一人掌席外, 其余都是夫妇一席, 同僚一席, 姐妹一席。 偏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睿王裴铭竟一人一席,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好像只有他的位置是孤零零的。 更不凑巧的是,除夕宴会,裴铭复是与离王夫妇隔案相望, 裴铭尚未抬眸,对面一览无余。 裴泽一声玄朱色冕服,俊美绝伦,坐下的轮椅仿佛都黯然失色,顾锦瑟翟衣翟冠, 华丽无双。 夫妻俩甫一入席,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是啊,过去的裴泽从不进宫赴宴, 如今有了离王妃,裴泽进宫的次数倒是渐渐多了,今日更是和太后一同入得席,惹人注目。哪怕知晓裴泽绝无可能,裴铭一看到对他不苟言笑的太后在裴泽面前开心地像个弥勒佛,心中还是不大畅快。 裴泽那么轻易得,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裴铭内心酸涩一片,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顾锦瑟看着对面独自一人的裴铭,没有多大情绪,蒋殊和裴铭尚未大婚,裴铭也不愿与之相处,宁愿一人一桌。 顾锦瑟侧首,冠上的珍珠随之晃动,杏眸轻扫了一眼下方,蒋殊和徐晚儿如她之于裴铭,隔案相望,唯却不同之处,蒋殊的视线如火炙热,全都在裴铭身上,但裴铭充耳不闻,自斟自酌。徐晚儿头不敢抬,一身淡色几乎要淹没在宫宴之中。 大抵是头一回见裴泽赴宴,曾经与裴泽有交情的文武官上前敬酒,裴泽面不改色,一一呈下,裴铭看着对面人来人往,心中复是一阵难言的情绪。 他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视线,视线扫过下方,冷不丁和徐晚儿四目相视。裴铭细看了去,心脏猛地一紧。 天知道,裴铭半炷香前见过徐晚儿时,心都快碎了一地。 她竟然虚弱不堪,唇无血色,纤瘦了不少,一双眼睛无辜而又可怜,裴铭单是一眼扫过去,就浑身难受。 更消说,眼前还有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妇,裴铭只能和徐晚儿远望一眼,还不能多看,只能乘着人多虚虚扫过去一眼。 过去的一两个月,裴铭闭不出府,除了思忖对策,还有一事便是为了避嫌,迎娶蒋殊是他意料之外,已经惹皇上不快,这段时日上朝,皇上几近没有给裴铭好脸色,不知道的以为是皇上是不喜裴铭失了分寸,叫人轻易拿捏,知道的,例如裴铭,心知并非如此。 蒋维虽贵为大将军,但一直到两年前都在边境值守,与京中官员来往不算密切,蒋维之人与蒋殊很像,故而并不得圣上欢心。 这门亲事不上不下,裴铭与蒋殊已经板上钉钉,裴铭惯是不会一味地消沉,他只浑浑噩噩了两日,裴铭说服自己接受事实,从长计议。未免再生事端,裴铭选择闭门不出,每日除了上下朝,裴铭甚至连翊坤宫都不常去了,徐晚儿于他,终归是特殊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易界外生枝。 可今夜,除夕宴欢,宾客如云,中途离席更衣的不少,即便是少了裴铭和徐晚儿,旁人也不会将他们二人想到一块儿去。 思及此,裴铭又是一杯温酒下肚,他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下方,修长的手指扣在案上,轻轻叩击,最后,他把酒杯转了一圈。 “王爷……”耳边传来顾锦瑟的娇嗔,“今夜除夕,你就让我喝一杯吧……” 声音婉转,百转千回,裴铭从思绪中清醒,一抬头就看见顾锦瑟拥着裴泽的左臂,面若桃花,朱唇轻轻地嘟起,看上去,在和裴泽撒娇。‘ 离王风光霁月,离王妃锦绣端庄,二人比起新婚之时,有了很多的互动。 顾锦瑟面若桃花,与裴泽交谈时眼睛都快化成了一滩汪水,生人勿进的裴泽,唯面向顾锦瑟时,唇边微漾,眸起温意。 裴铭眸光微沉,他看见裴泽轻刮了佳人小巧的鼻尖,似是无奈道:“那就一杯。” 顾锦瑟立刻笑靥如花,眉眼弯弯,明眸皓齿,光彩夺目。头顶了七八斤重的翟冠,笑得流苏轻晃,顾锦瑟本就容颜昳丽,笑起来更是姝色无双,摄人心魂。 裴铭觉得这一切十分刺眼,心脏不可名状地开始隐隐作痛,为什么会这样,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二人貌合神离,没有感情,顾锦瑟嫁过去一定不会幸福的。 画面恍若回到二人新婚进宫那日,裴泽如今日般不让顾锦瑟沾酒,裴铭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安慰自己,二人新婚,一时新鲜。 眼前的一切并非如此,一个人心里有没有对方,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裴铭做惯了八面玲珑,最是会看人脸色,好比如现在,裴泽眸中含笑,已然无形间少了几分冷漠戾气。 至于顾锦瑟,裴铭心中一股无名火,为什么她要笑得那么开心,他都不曾见过,为何裴泽就能轻易见到,还能与顾锦瑟手指相扣,四目相视,含情脉脉。 裴铭孤零零一人坐在案旁,稍微抬眼,目光落向最上座,帝后琴瑟和谐,而他的母妃慧贵妃,虽身侧有宫妃相伴,但一直沉默不语,神色黯淡。 曾几何时,慧贵妃案前是不缺人的,裴铭的身边,也会有顾锦瑟。 裴铭握着酒杯的手,隐隐作痛。 经蒋殊一事,裴铭名声一落千丈,他曾想借裴泽二人大婚来博得同情,没想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竟是自己。 顾锦瑟嫁给了裴泽,而他,娶不到自己精打细算的王妃人选,他遭蒋殊算计,却只能迎而娶之;他心系徐晚儿,却深知一时半刻,他又要推迟了纳徐晚儿入门的心思。 裴铭虽然栽在了蒋殊这棵树上,但不代表裴铭就此收手,他不会收手,过去的五年裴铭就是为了储君之位而步步为营,岂能因蒋殊之流,就要放弃自己的未来? 裴铭还不能娶徐晚儿,裴铭需要迎娶一位对他有益的侧妃,甚至,是平妻。 但裴铭知道,这人决计不会是徐晚儿的。 他愿意纳徐晚儿入门,但绝不是现在。如今裴铭箭在弦上,他是不会娶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甚至还是累赘的女人。 裴铭一杯温酒下肚,得了些许的冷静,他总该是要见见徐晚儿,不能叫徐晚儿觉得自己冷落了她,转而又嫁给了旁人。 得不到顾锦瑟已然叫裴铭意难平,若是再失去一个心系自己,自己也喜欢的心上人,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宴会上热闹不已,众人互相敬酒祝贺,满面红光,就连身子不大好的太后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慧贵妃被冷落了许久,匆匆扒了两口就借口离席,裴铭得了机会,站起身来,面前的二人面目含笑,温情四溢,裴铭心中不畅快,大步流星走上前,拱手道:“皇兄,皇嫂请便,母妃身子不适,臣弟先送母妃回宫歇息了。” 顾锦瑟饮了一杯酒还要再喝,裴泽不愿,她就在一旁撒娇请求,裴泽很是受用,正在兴头上,被一道清冽的男声打断了,裴泽没哼声,眼皮都懒得抬。 顾锦瑟乜了裴泽一眼,这才转过身来颔首道:“五弟孝悌为先,快去快回吧!”+ 裴泽的冷淡裴铭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轻快了不少,他又说了好些话,一直等到裴泽快变了脸色才离开。 顾锦瑟冷冷地看着裴铭离去,看似不轻易间扫了下方一眼,果不其然,原本坐在角落一隅那一抹淡色,已经不见了踪影。 早就料到如此,顾锦瑟不以为然,收回了视线,下一秒,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蒋对面的下首位置,眉眼微蹙,但很快就舒展开来,唇边勾起一抹弧度,尽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徐晚儿离开了,不仅如此,蒋殊也不见了。 第55章 . 宫宴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人盛怒一人…… 春园亭内, 烛光黯淡,冬日寒风萧瑟而过,亭沿上白雪铺盖, 亭外四周一片纯白,在漫天烛光下, 刻下一层淡黄色的光晕。 御花园唯梅花盛开, 碧湖被冰面覆盖, 仿佛凝滞了一般,任由大雪飘落,再一点点消融在寒冰之中。 王少林凭栏远眺, 任寒风冷冽, 在耳边呼啸而过。进宫后王少林就没去宴席, 他一无官职二无荫封, 本就不在受邀之列, 宫里邀请的是他镇国公夫妇和世子,林夫人却要把他带上。 趁着林夫人去看望顾皇后,王少林一个人溜了出来,发现这御花园中的春园亭,一时兴起, 就坐在此处,时间流逝地飞快,很快天色全黑了,王少林竟也没有一丁点要回去的意思。 雪落无声,他伫立在凭栏内, 下首不远处是湖心亭,四周宫灯内烛火跳跃,亭内静谧无人。 就在这时, 游廊处出现了一道身影,王少林眯眼看去,神色微变。 他呼吸一窒,暗想自己应是看错了,可当那一抹淡色的倩影愈发走近,亭廊灯笼高挂,明亮的火焰将她清丽的容颜照映地一览无余,更消说王少林身在暗处,低处的光亮夺走了他所有的视线。 王少林还是不信,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凭栏远望,直到徐晚儿走入湖心亭,他才确认无虞。 徐晚儿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王少林百思不得其解,能在此刻来御花园的,想来只有王少林这般无心赴宴之人了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王少林心中微喜,徐晚儿竟与他有相同之处,这让王少林对徐晚儿的印象又深刻了不少,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盯着那一抹倩丽的身影,凭栏而坐,娇弱地快要被寒风吹到似的,王少林片刻等不了了,转身就要离开往湖心亭去。 “王爷……”暗夜之中的声音尤为明显,尤其这声音百转千回,娇嗔如水,王少林脚步凝滞在原地,他转过身来,定睛望去,瞳仁骤然紧缩。 走廊处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身影,身形修长,气宇轩昂,王少林不用去看他的脸,就知道那人是谁。 能称为王爷的,朝中屈指可数,另一位身不能行,余下的一位,王少林对他不甚熟悉。毕竟,他从前常常出现在顾锦瑟身边。 他看到裴铭走进湖心亭,看着徐晚儿不假思索地扑进裴铭的怀中,泪眼婆娑,如泣如诉。 徐晚儿说了什么,王少林一句也没听到,他整个人凝固在紧紧相拥的那副场景中,一时半会儿无法走出来。 直到亭沿上积雪过重,好大一片雪落了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王少林这才清醒过来,再目光看去时,二人已经分开了,但十指相扣,难舍难分。 王少林只觉浑身发冷,寒风呼啸而过,穿进了他的骨髓中,让鲜血倒流。这次,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将内心那股刀剑穿过的心痛深刻掩埋。 裴铭业已和蒋殊定亲,却在此与徐晚儿幽会,看两人举止亲密的样子,似乎并非一日之功。 凝着下首互诉衷肠的二人,王少林只觉得刺眼,裴铭和徐晚儿在御花园幽会,难道就不怕人发现? 可转念一想,今日是除夕宴,宫里大部分人都在保和殿,冬日寒冷,又是夜晚,御花园几近不会有人来的。 王少林,不过凑巧在此罢了。 “你们在干什么?” 冬夜中传来一道犀利的女声,这声音冷静地可怕,语气中掩盖不住的颤抖,王少林对这感觉不甚熟悉,曾经,他质问离她而去的未婚妻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愤怒,不甘,委屈。 可下一秒在,这冷静如风而逝,紧接着是一道尖锐的女声,“你们,你们!恬不知耻!” 湖心亭内,此刻没有一丝的安宁。 蒋殊双眼猩红,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一个是还算交好的姐妹,一个是她未来的丈夫,而这两人,正十指相扣,含情脉脉。 蒋殊怒火中烧,她费尽心机终于能嫁给裴铭,心中不知有多畅快,可偏偏,裴铭对她毫无情意。蒋殊不后悔下药,每日都是开开心心地待嫁,裴铭不来看她,她安慰自己,大事已成,等她嫁入睿王府,裴铭会待她好的。 赐婚旨意一下,蒋殊就被父母禁在府中思过。好容易今日除夕宴,蒋殊得了自由,随父母进宫,第一时间就是来找裴铭。她实在太思念裴铭了,宫宴上她没能与裴铭坐在一起,能多和他说说话也好,趁着裴铭送慧贵妃回宫,蒋殊离了席一路跟到翊坤宫外,候在去保和殿的必经之路,等裴铭出现。 不曾想,裴铭没有去保和殿,而是来到了御花园;更不曾想,他来御花园,是为了和徐晚儿私会。 那一瞬,曾经听到的谣言在此刻一一证实,蒋殊失了控,她朝裴铭大喊:“我才是你要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皇上下旨赐婚,你不但没有送聘礼,连见我一面都不曾!今日除夕宴,我精心打扮,你却一回正眼都不看我,你不与我同席,我忍着,你不来看我,我也忍着,可是王爷,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怎么能在我们大婚前,和这个贱人在一起!”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裴铭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秀隽的五官面无表情,他冷冷地回应:“蒋殊,不要欺人太甚!你且扪心自问,你如何会成为睿王妃!你心思不正,陷害本王,如你所愿,本王不得不娶你,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泼辣蛮横,全无大家闺秀的矜持!” 蒋殊看着裴铭一如既往的冷漠,看着他将徐晚儿护在身后,心中愈发苦笑,她盯着徐晚儿,质问裴铭:“我没有,难道她就有?” “她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京城谁人不知你我即将大婚,她不知羞耻和王爷幽会,难道她就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裴铭眉心紧蹙,呵斥道:“住口,你何来资格谈论晚儿的不是!” “好,好啊。你就这般护着她!”蒋殊泪盈于睫,心中绝望。 裴铭鼻音一哼,拂袖恨道:“晚儿再如何,也比不得你行事下作!你不惜名节,为了嫁给本王使出肮脏手段,本王娶你已是仁义至尽,你竟还不安守本分,在这里胡闹!” 句句残忍,不留情面,蒋殊没想到,裴铭讨厌她,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蒋殊看向男人身后的娇小身影,徐晚儿隐在暗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裴铭看不见她的神色,可蒋殊却看得清清楚楚,徐晚儿满眼得意,似乎是在说,活该如此。 倏然间,明亮的身影扑上前,将那一抹淡色推到在地,推拉撕扯,言语中恶意十足:“徐晚儿你这个贱人,你竟然勾引王爷,我打死你……“ 一巴掌将将落下来,徐晚儿可以及时躲开,但她只挪了一寸,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划过耳后,留下三道刮痕,即刻见红。 裴铭怒意满腔,在蒋殊另一巴掌落下前,一把扯过她,狠狠地将其甩在一边,语含怒意:“你疯了!” 说罢,又将徐晚儿扶起,徐晚儿似是被吓坏了,缩在自己的身后,裴铭一眼瞥见耳后的爪痕,眸光骤沉。 “你这毒妇,本王要休了你!” “你说什么?”蒋殊还在地上,听到这话神色一愣,目光呆滞地看着裴铭,似是没想到如此,“你要休了我?” “你行事卑劣便罢,心肠竟如此歹毒,本王若不休了你,待你进了王府,岂非胡作非为?”裴铭的语气不容置喙,他毫无情意地说完这些,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给蒋殊。 蒋殊忽而大笑,笑声在夜色中刺耳无比,诉说着内心的绝望。眼泪早已干涸,蒋殊挣扎着站起来,在裴铭冰冷的目光下,她讥笑道:“我行事卑劣?难道王爷就是阳春白雪?我心肠歹毒,难道王爷就是赤子之心?” 不及裴铭回答,蒋殊自言自语道:“ 是,我是不耻,我行事不堪,可王爷,你又好到哪里去!” “明知与我有婚约在身,王爷却私下与宰相之女幽会,如此行径,未必高我一等!” “你我二人,彼此彼此。” “你……”裴铭似是没料到如此,指着蒋殊的手臂微颤。 看着眼前人终于有了更多的神色,蒋殊轻轻一笑,声音竟又恢复了些许冷静:“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有我在,王爷,你休想和徐晚儿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得逞了,哪怕你休了我!” 裴铭眼底起了怒火,面对蒋殊时全然无一丝温文尔雅的模样,似乎在看一个仇人:“本王想娶谁,由不得你做主!” “是吗,可王爷为何娶不到顾锦瑟呢,呵,我竟忘了,顾锦瑟宁愿嫁给一个残废,都不愿意嫁给你!”蒋殊说着说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突然一笑,满是嘲讽地看向裴铭,“顾锦瑟何等骄傲,她怎么会允许自己嫁给一个早与别人暗通款曲之人,王爷,你以为天下人都稀罕你,哈哈哈,王爷,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与徐晚儿有往来,我还是要嫁给你,我不像顾锦瑟,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休想离开我!” 裴铭觉得蒋殊就像个疯子一样,可她说的那些话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头,他向前走了两步,眼底是微不可查的愕然:“你,你说什么?” 蒋殊却不愿再说了。 裴铭一股无名火烧上来,他一把擒住蒋殊的双肩,质问她:“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蒋殊冷冷发笑,“王爷想知道什么,难不成,还觉得顾锦瑟会回心转意不成?” 裴铭几近要咬碎了牙:“你……” “哟,这是怎么了?” 亭内忽而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裴铭眸光一沉,立刻松开了蒋殊,退到一边,三人维持着微妙的距离。 走廊里出现了两道人影,华服裹身,裴铭看清了来人后,脸色愈发不好了。 来人是贤妃淑妃二人。 贤淑妃乜了亭内的三人一眼,将三人的神色一一望进眼中。裴铭与徐晚儿离得很近,蒋殊眼中泛红,可看向徐晚儿,恨意十足,几乎要将她吞入腹中。 贤淑妃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会不知是何情形,要不是蒋殊的声音太大,她们二人也不会吸引至此。 二人在亭外听了大概才悠悠走来,贤妃很“善心”地给身边的宫女递了个眼神,想来不久保和殿就会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 睿王素来机敏,若非蒋殊大吵大闹,贤淑妃早就被发现了,何至于都被人听了全须全尾。 慧贵妃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儿子五皇子,贤淑妃虽不喜慧贵妃,却不得不承认,慧贵妃再不济,也有皇子傍身,偏得五皇子还争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中龙凤。 这下好了,睿王名誉皆毁,堪堪两次栽在女人手里,头一遭已经叫皇上不喜,这次,恐是在劫难逃……贤淑妃幸灾乐祸极了,光是想着慧贵妃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就痛快不已。 贤妃道:“睿王怎么在湖心亭?保和殿可不与御花园顺路。” 裴铭拧眉,没有说话。今晚的一切非他所愿,先是蒋殊后是贤淑妃,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裴铭心中烦躁,正想着如何应对之策。 淑妃看向最外侧的蒋殊,上前走了两步,惊讶道:“哎哟哟,这位姑娘怎得眼睛这般红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蒋殊咬唇不语,淑妃没有多问,只虚扶了她,贤妃扫过蒋殊后,又看了眼裴徐二人。 几个人心知肚明,偏偏互不说破,淑妃在一旁对蒋殊好言相劝,贤妃则是眯着眼盯着徐晚儿和睿王二人:“想来是这梅花景致,睿王才来这御花园赏花?” 裴铭终于回应了句:“本王私事,不劳贤妃娘娘挂心。” 贤妃倒也不生气,目光落向裴铭身后的徐晚儿,“睿王所言极是,自是无需本宫挂心,这姑娘倒是生得别致,本宫瞧着都怜惜地紧。这脸儿生得不错,倒是与睿王般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亭内是一片诡异的沉默,只隐隐听到轻微的咬牙声。 贤妃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笃定”道:“瞧本宫这记性,这定是准睿王妃了。”说完,还瞄了一眼三人。 蒋殊刹那间脸都白了,她死咬牙关,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裴铭竟半句解释都无,这让蒋殊心碎了一地,然而,当她无意间看见徐晚儿唇角微漾,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躲在裴铭身后时,大脑已然空空如也,除了愤怒,再容不下其他。 当一个人绝望又愤怒到某一个地步时,能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知道。 蒋殊怒火中烧,她心中一横,冷不伶仃上前,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徐晚儿撞入碧湖之中,而自己未能幸免于难,二人双双落湖。 “扑通”一声巨响,湖面上薄冰尽碎,水花四溅。 贤淑妃大惊失色,叫到:“天呐,快,快来人!” 第56章 . 宫宴上 荒唐 保和殿内欢声笑语, 热闹非凡,素日交好的大臣互相敬酒祝贺,说说笑笑, 满面红光。太后不胜酒力,早早回去歇息了, 帝后不知在交谈什么, 面含微笑, 而下首的离王夫妇,似乎是在,打情骂俏? 然众人并未在喜悦中待了多久, 御前的大太监匆匆进了保和殿, 神色慌乱地在皇上耳边低语几句, 皇上面色一沉, 如微风和煦的面庞盖了一层阴霾, 径直起身离了席。 座下众人惊诧,就连顾皇后也不明所以,除了离王夫妇纹风不动,大家纷纷揣测是发生了何事,直到蒋大将军夫妇离了席, 没多久,徐宰相也借故离开,大家才渐渐觉得,这事不一般。 好奇心没有持续太长,保和殿人多眼杂, 不知谁说了句睿王妃和徐宰相之女起了争执,双双落湖,原因是睿王在和徐姑娘私会。此消息一出, 举殿哗然。 众人都在怀疑这消息真假,林夫人担忧地四处张望,终于见到王少林时,她激动地上前,握住儿子的手。 “二郎!”林夫人担心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跟娘说一声。” 王少林面无表情,轻轻道:“闲来无事,去散散心。” 看着王少林一脸平静,林夫人忽而有种不好的感觉,思及刚才听到的消息,她忍不住问:“二郎,你,你没事吧?” 王少林抬眸,听不出情绪:“我有什么事?” “娘,娘听说徐姑娘她……”林夫人支支吾吾,最后才说,“兴许这不是真的,二郎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王少林摇头,“是真的。” “啊?”林夫人惊诧,问他如何得知,王少林却怎么也不愿多说,只轻轻道了句:“娘,儿想先回去了。 见王少林意兴阑珊,林夫人没多说什么,允了他离去。 离开前,王少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顾锦瑟,满座哗然,都在想这消息是真是假的时候,只有下首的第一个位置不为所动,离王夫妇自饮自酌,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不知是不是在寒风中呆了太久缘故,王少林大脑竟未冻僵,反而心思活络了不少。蒋殊说的一切,王少林听得一清二楚,虽是情急之下所言,可在王少林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会不会,顾锦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所以,她才会拒嫁裴铭;所以,她才会阻止自己向徐晚儿求亲。甚至,在知道他不会答应时,又退而求其次,让他等到来年。 似乎冥冥之中,早就知道来年他无法上门求亲一样。 一个想法就那么可怕地冒了出来,王少林一身冷汗,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顾锦瑟望过来,微笑着朝他点点头,眉眼如画,五官精致,她看着他,说了声,二哥哥安好。 王少林站在下首,很快地摇头否定了方才的想法,徐晚儿和睿王在湖心亭幽会,两个月前的顾锦瑟又怎么会知道呢,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 咸福宫内,皇上匆匆而来,神色严肃,他冷冷地扫了眼床上毫无血色的蒋殊,看了眼床边的贤淑妃,除了服侍的宫女,把脉的太医外,并无裴铭。 “睿王呢?”皇上问。 贤妃上前:“回皇上,睿王他,他去了储秀宫。” “储秀宫?他去那里作甚?” 贤妃面露难色:“睿王送徐姑娘去了储秀宫。” 话音刚落,殿内之人俱感受到来自君主的无上压力,不由得头皮发麻,皇上面无表情,负手站在上首,居高临下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贤妃,淑妃,给朕说清楚,一字不落的,说清楚!” 贤淑妃对视了一眼,虽大气不敢出一个,可内心已经松了口气,她们知晓分寸,一一说了来龙去脉,没有添油加醋半分,因为,不用上眼药,单纯地讲述事实,就足以让皇上盛怒不已。 谁让床上的这位准睿王妃雷厉风行呢,贤淑妃大抵也是没想到蒋殊会豁出去,不过正好,这事,怎么都瞒不下去。 果不其然,皇上听完脸都黑了,他未执一词,待太医把脉出来后,才说了句:“徐太医,蒋姑娘如何了?” 徐太医跪下道:“回禀陛下,蒋姑娘受了风寒,微臣开两剂温和的药方服用几日便可无恙。只孕妇体虚,今后,蒋姑娘需得小心调养,切莫再受寒受凉,以免动了胎气。” “有孕?”皇上垂眸了乜向徐太医,“时间多久了?” “回禀陛下,依脉象来看,两月有余。” 太医刚说完这些,蒋维夫妇正好进殿,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夫妇俩相视看了对方一眼,眼睛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月……”指腹把玩着手中的玉板指,皇上喜怒不形于色,自言自语道,“那便是睿王的孩子了。” 贤淑妃面面相觑,蒋殊和睿王有夫妻之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却没想到蒋殊运气这么好,头一次,就怀上了。 大抵是未料到事态如此发展,两个等着看好戏的妃子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办了,直觉告诉她们走为上策。 正好这时蒋维夫妇进来,贤淑妃片刻不多待,上前道:“蒋姑娘既然没事,臣妾也就放心了。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皇上到没为难她们,只点头道:“嗯,你们二人辛苦了,爱妃先回宫吧。” 二人忙福身告退,蒋维夫妇朝皇上行了礼,刚起身,就听外面宫人通传,睿王到了。 皇上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蒋维夫妇却是大大松了口气,有惊无险,这次确是女儿鲁莽行事,可有了子嗣,皇上不会再为难蒋殊。 但是,还有件棘手的事。 * 咸福宫主殿,皇上坐在上座,面无表情地看着姗姗来迟的裴铭,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后,猛然将桌上的茶盏往裴铭身上扔去。 “荒唐!” 滚烫的茶水堪堪打在了裴铭身上,茶杯沿着衣袖滚落至地,裴铭面不改色,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上看着沉默不语的裴铭怒不可遏:“睿王,你可知你的准王妃因何而立?你因小失大,与准王妃有了夫妻之实,这才过了多久,你非但不知悔改,竟重蹈覆辙,还要让朕成全你纳侧妃不成?!” 裴铭抱拳拱手,态度恭敬无比:“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有错,你可知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若非你不知轻重,何故一连两次在男女之事上行差踏错!”皇上越说越气,偏得裴铭跪在下首任由自己训斥,皇上看着态度十分恭顺恭敬的裴铭,怒火不由得更上一层。 “儿臣有罪,儿臣知错,所有的责任由儿臣来承担,请父皇息怒。”裴铭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绝望来表达,他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渊里,可笑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能让皇上减少一分怒意。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蒋殊突然出现,引来了贤淑妃,裴铭尚有一丝希望解决困境,偏得蒋殊不计后果,竟然将徐晚儿推进湖中,连自己都不能幸免。 蒋殊这一闹,惊扰了后宫,太后亦知晓了此事,这下,裴铭知道,自己圆不过去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裴铭没法再解释,只能恭恭敬敬地承认错误。 裴铭的道歉业已对皇上无用,怒火已然从脸上消散,皇上恢复平和的神色,可眼神冰冷地凝着裴铭,声音如是:“承担?你要如何承担?朕若允了你和徐晚儿,岂不是正和你心意?” “儿臣不敢。” “不敢?好一个不敢!” 皇上冷笑,龙袍上的五爪金龙怒目而睁,好似在诉说这位君王心中的怒火, “你若不敢,怎会私下与徐晚儿幽会;你若不敢,为何在蒋殊和徐晚儿之间,你救了徐晚儿?你若不敢,你身为一朝王爷,竟然抛弃自己的未婚妻于不顾,抱着徐晚儿去了储秀宫!睿王,你好大的胆子!” “朕听说你还要休了蒋殊?睿王,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你自己犯下的错误,朕替你下了旨,赐了婚,如今,你私下幽会他人,被蒋殊撞了个正着。你不知悔改便罢了,竟还敢扬言休了蒋殊。睿王,朕问你,你将朕的旨意,置于何地?” 平静而冷淡的声音让裴铭无端心惊,帝心难测,裴铭忙伏地认错:“儿臣惶恐,儿臣一时气言,做不得真!” 皇上指着裴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睿王,你太让朕失望了!” 裴铭心惊了一瞬,他还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皇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裴铭自己知道,这一张俊朗清逸的脸上,面目狰狞,牙齿几乎快被自己咬碎。 目前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裴铭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有人替他说了,皇上知晓了一切,今天,是裴铭失算了。 裴铭大脑飞快的转动,心想该如何才能让皇上消气,偏得此刻他被训斥地无言以对,一时间大脑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这时,蒋大将军从偏殿过来,他甫一进门,看见几近与地面融为一体的裴铭,一时百感交集。 略过裴铭,蒋维跪下行礼:“臣蒋维,参见皇上!” “蒋卿不必多礼,起吧。”皇上摆摆手,睨了伏地的裴铭一眼后,问道,“令爱可无恙? “承蒙陛下担心,小女方才已醒,已无大碍。” 闻言,皇上点头,见蒋维迟迟跪在地上不起身,皇上双目微眯看着他,“蒋卿还有事?” “臣斗胆:请陛下赐婚。”蒋维先是向上首的君王磕头,复直起上半身,抱拳拱手道,“望陛下恩准,赐徐宰相之女徐晚儿为睿王侧妃。” 第57章 . 宫宴上 允婚。 偏殿内, 蒋殊听蒋夫人说父亲去见了皇上,扑在蒋夫人的怀中放肆大哭,清秀的容颜泪水盈盈, 不甚委屈:“娘,爹怎么能去, 怎么能去求陛下让王爷娶那个贱人!” 蒋夫人心中长叹一声, 她忍住想要训斥的冲动, 抚着女儿乌黑的墨发柔声道:“傻孩子,你可知你爹这是为了你好!你设计嫁给睿王已经不讨皇上喜欢,何况今日闹了这么大动静, 确确实实是你之过。好在, 你有了身孕, 皇上不会罚你。可儿啊, 这不代表皇上心里没想法, 他不仅是你未来的公爹,更是九五至尊!皇上既对你不喜,若你再不退让一步,怕是进了王府,也没有好日子过啊!”更别说睿王无心于你。最后这句话如鲠在喉, 蒋夫人硬生生吞了回去。 蒋夫人苦口婆心,蒋殊听完却哭得更厉害了,语中哭腔显而易见:“娘,我不甘心,你不知道王爷看那个贱人的眼神, 王爷从来不会这般看我,他只恨我……若徐晚儿进了王府,王爷肯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眼见自家女儿泣不成声, 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水,思及她身子尚弱,蒋夫人心如刀绞,安慰道:“娘何尝不知?正是如此,你爹更要退一步!这件事本就是咱们家有错在先,你爹去替你认了错,求了情,再让睿王纳徐晚儿入门,皇上心里有数,这事就这么翻篇了!今后,你就是睿王妃,徐晚儿再受王爷喜欢,不过是个侧室,你只要安心地把孩子生下来,谁都动摇不了你的位置!” “可我只想要王爷的心……”蒋殊边哭边摇头,声泪俱下,“娘……我心里好苦.。” 蒋夫人无可奈何,低头叹气,蒋殊言语间何其委屈,可蒋夫人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思绪回到那一日清晨,蒋夫人看到蒋殊和裴铭共处一室时,心头跳得厉害,在知晓这一切都是蒋殊策划后,蒋夫人直接就晕了过去。她原以为女儿意气用事了些,却不想将她养成这般不计后果的性格,为了能嫁给裴铭,竟连自己的清白都不顾。蒋维气得浑身发抖,若非蒋夫人拦着,只怕蒋殊早就被她父亲打死不可。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养成这样,蒋夫人深知夫妻俩有责任,然事成定局,除了让蒋殊嫁给裴铭,还能如何? 总不能,真的一棒子打死? 蒋夫人舍不得,明知蒋殊做得不对,此时此刻,却只能好生劝慰,好在如今有了孩子,蒋殊日后还能有个盼头。 这些话,蒋夫人忍着没说,端了药至蒋殊面前,温声软语道:“儿啊,来日方长,你还有着身子,太医说了,切忌情绪激动,快别哭了,把这药喝了,安安心心养胎。” 蒋殊抽抽提提地,腹中的孩子让她恢复了一丝冷静,哭声小了许多,只她像个撒娇不肯吃饭的小孩子,非要蒋夫人劝着哄着,才勉为其难地将药喝下。 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蒋夫人难受归难受,心里却明白:蒋殊这步棋走得危险,还没加入王府就已经遭裴铭厌弃,进了府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只可惜自家女儿沉浸在嫁人的喜悦中,完全没意识到婚后,才是煎熬的开始。 裴铭喜欢蒋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谁让蒋殊用了不堪的方式嫁入王府,又当众将徐晚儿推入湖中,若非,若非蒋殊有了裴铭的孩子,怕是这睿王妃,蒋殊都做不成了。 蒋夫人不好说什么了,自己的女儿再不好,又能如何,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知道她言行不当,可蒋夫人除了安慰她,不能再做更多。 * 另一个偏殿内,躺在贵重奢靡的金丝眠床上,徐晚儿脸色虚白,悠悠转醒,她身子本就弱,泡在冰湖里虚弱地手不能抬,好在殿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徐晚儿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慢慢好转了些。 帷幔掀起,身边只两个宫女服侍,见徐晚儿醒了,连忙扶她起身,一个端起刚刚煎好的药,一点点喂徐晚儿喝下,另一个将隐囊放置她背后,又塞了一个雕花汤婆子给她。 良药苦口,徐晚儿被药熏得难受,几乎是捏着鼻子才喝完了,药碗刚撤下,另个小宫女就送上了蜜饯,徐晚儿含着蜜饯,靠着隐囊休息了片刻,清丽的面颊才恢复了血色。 待稍稍恢复了力气后,徐晚儿才问:“这是哪里?” 捧着蜜饯的小宫女答:“回姑娘,这是是储秀宫,是睿王吩咐奴婢照顾姑娘的。” 一听是裴铭的吩咐,徐晚儿心中涌入一股暖流,放心了不少,虽然被蒋殊推入湖中让她始料未及,可裴铭,却没有丢下她不管。 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徐晚儿隐隐有些得意。 小宫女见徐晚儿微笑,只安静地待在一旁,沉默不语。徐晚儿放松了不少,又拿了颗蜜饯含入口中,任甘甜在舌尖回味,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外面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徐晚儿闻声,以为是裴铭来了,忙换了个姿势,将自己最虚弱的一面展露出来。 帷幔复起又落,带过一阵冷风,徐晚儿满含期待地看过去时,又在下一秒浑身一滞,来人不是裴铭,是她的父亲徐宰相。徐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端坐靠着床作揖了番,恭敬道:“父亲。” “啪!”徐宰相一进来,二话不说,直接给徐晚儿一个巴掌。 徐晚儿被打得有点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捂着已经发肿的脸,眉眼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爹爹,你……” “不孝之女,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徐宰相怒道,“你不知羞耻,为父好心带你参加宫宴,你竟和睿王私下幽会,你堂堂一个女儿家,不顾清白名声,还当我是你的父亲吗?” 徐晚儿被亲生父亲打了一巴掌不说,又被数落了一顿,她下意识地摇头道:“爹爹,不是这样的,你听女儿解释,女儿是不得已……” 徐宰相却拂袖打断了了她:“住口!你当我是傻子不成,看你平日柔弱纤细的样子,你洛姨娘说你心术不正,我还不信,如今,是为父看走了眼,竟生了你这样一个恬不知耻的女儿!” 徐晚儿怔怔地看着前方,眉清目秀的脸上俱是不可思议:“爹爹,我是你的女儿,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怎能这么看女儿?女儿都是被逼的!” “被逼?”徐宰相一副不信的样子,“你洛姨娘好心替你相看了淮安侯的幼子,你好好的侯府娘子不做,偏偏去做一个妾室,你有何颜面,说自己是被逼的?” 徐晚儿不甘示弱,“京城谁人不知淮安侯幺子花天酒地,纨绔卑劣,女儿嫁过去,只会被那些姬妾陷害至死,爹爹难道忍心吗?” “所以你就勾搭上了睿王?”徐宰相反问。 “我……”徐晚儿一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状,徐宰相冷冷一笑:“你且好自为之,过了今晚,若皇上不允你入睿王府,我便休了你母亲,而你,便去香积寺削发为尼!”说罢,徐宰相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晚儿凝着冷漠绝情的背影,心中只觉得可笑,在男女之事上混乱不堪,将她活生生逼到此地步的亲生父亲此刻竟然头头是道说她不堪。不仅如此,他还要将她和母亲赶出府。 徐晚儿嘴里发苦,无力地攀在床头,小声啜泣。 候在一旁的两个小宫女不敢上前打扰,现在皇宫上下因裴蒋徐三人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小宫女看到裴铭抱着浑身湿透的徐晚儿进来时,还以为怀中的是睿王妃,谁知道…… 但没人敢说,即便是小小的宫女,她们心中对徐晚儿不屑,可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绝不会多嘴一句。 徐晚儿哽咽了许久,末了,她倏然起身,止住了啜泣,玉手将眼角的泪水一一拭去,她看了眼等在外面的宫女,轻道:“睿王呢?” 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答:“回姑娘,皇上召见睿王,睿王离开前说了,会再回来看姑娘的。” “嗯。”徐晚儿轻轻的点头,双目因哭泣而泛红,可她的神情平静地让人捉摸不透,与刚才攀在床头哭泣的少女,判若两人。 * 咸福宫主殿,殿外大雪纷飞,寒风肆意,殿内九五之尊面若冰霜,尤如这天外大雪,毫无温意。 末了,皇上终于开口:“蒋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如此情形,蒋维不卑不亢,坐上是天下之主,然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冷静沉着:“臣知道,臣教女无方,得女如此,臣心中惭愧。承蒙陛下厚爱,赐小女为睿王妃,臣及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语落,蒋维话锋一转,继续道:“然徐家姑娘,年方韶华,清白何其重要,若不能嫁给睿王,恐今后都要在世人的眼光中了此残生。小女糊涂愚笨,若非陛下厚爱,恐如今京中嘲笑的,便是小女了。 “今日之事,是小女鲁莽,臣有愧陛下圣恩,为了徐家姑娘清誉,请陛下恩准,让徐姑娘进睿王府!” 浑厚的男声在殿内响起又落下,窗外雪落了一片又一片,屋内是一片可怕的沉默,所闻之处是深深浅浅的呼吸声。皇上不语,伏地的裴铭屏息,指间额间传来冰凉的寒意,然他心绪不宁,被蒋维的话震惊地不知所措。 裴铭没料到蒋维会出面帮他,尤其,他还是蒋殊的父亲,裴铭不喜欢蒋殊,人尽皆知,可如今,跪在殿内帮他说话,替他说情的,是他未来的岳父。 裴铭对蒋维一直是不屑的,一副生人勿进的长相,性格如是,与裴泽相似,可能力却远不及裴泽,堪堪边境守将二十余年,两年前被封为大将军。不仅如此,蒋维人际能力一般,在京中树敌颇多,且军力不在京中,常受到掣肘,不上不下。 裴铭心陡然一跳,这种感觉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但潜意识中,裴铭认为,蒋维并非真心帮他。 皇上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才道:“睿王妃甘愿如此?”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女今后便是睿王妃,今日之举已然有失主母风范,若小女心有不从,臣宁愿请求陛下退了这门亲事,叫那不孝之女长伴青灯古佛,静心悔过。” 皇上神色稍霁,但依旧未确切答复,他起身,负手立在窗前,凝着窗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三人各怀心事,蒋维面不改色,半跪于地,而裴铭没得吩咐,只能继续伏在地上,心脏跳动着不停。 于公,裴铭希望皇上就此揭过此事;于私,徐晚儿名誉因他受损,进睿王府是最好的选择。 就是不知,皇上如何想。 “蒋卿为国效力,朕心甚慰。”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终于开口道:“既如此,朕便允了,睿王,你大婚后,择日迎徐晚儿入门吧。” 裴铭心中大喜,未及言谢,御前的王公公突然在门外喊道:“陛下,陛下恕罪,老奴有要事禀报陛下!” 皇上话到嘴边吞了回去,蹙眉道:“何事?” “陛下,皇后娘娘晕倒了!”门外是王公公急切的声音。 “什么!” 自进来后就神情严肃的皇上眉眼之间露出了惊讶担忧之色,他猛然转过身,不由分说地踏出房门,王公公一袭红衣站在阶下,面露喜色,皇上拧眉,不悦道, “太医如何说?” 王公公喜形于色,激动地直接跪在地上,连连作揖:“皇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第58章 . 宫宴下 顾皇后 天际全黑, 保和殿上琉璃瓦上白雪皑皑,檐角依稀可见小兽的轮廓,殿内金砖铺地, 温暖肆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抵是从未在除夕宴接二连三出事, 饶是这道浪波走向截然相反, 原是热情洋溢的宴席, 此刻心照不宣地放低了声音。 东梢间暖阁内,地龙烧得通透,龙涎香久久不散, 烟雾缭绕, 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 顾皇后半坐半躺歇着, 黛眉微蹙, 容颜隽秀却略显疲惫。徐太医把完脉,恭恭敬敬地退在一边,韩若躬身候在一旁,顾锦瑟则是坐在床边,贴心地替顾皇后挪了挪隐囊的位置, 好叫她靠得更舒服些。 暖阁外,裴泽坐在纯金镶边的轮椅上,双手落在扶手处,上半身挺拔如松,神情寡淡, 而顾易则是站在一边,干等着着急,时不时焦灼地往里望上两眼。 皇上神色阴沉地离开后, 殿内哗然一片,但在顾皇后的主持下,宴会继续,谁料左右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御膳房呈上了一道葱油鲈鱼,一向端庄从容的顾皇后竟掩袖干呕,座下不少夫人都是经历过的人,不知谁说了句“皇后恐是害喜”,当即便有人去唤了太医过来。 顾皇后知道这事瞒不住了,默许了宫人扶她进暖阁稍作歇息,待徐太医匆匆而来把脉确认后,立刻就有人去通知了御前太监。 顾易父女闻此消息,难掩激动,顾皇后名下只一位六公主,多年没能有孕,如今身怀子嗣,于公于私,都是天大的好事。 皇上很快就来了东暖阁,一眼扫过顾易和裴泽,他未作停留,径直去了里间,正好看到顾皇后干呕不止,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皇后!”帘子掀起又放下,皇上疾步走进,顾锦瑟很自觉腾出了位置,并向皇上福礼,皇上一双眼睛只盯着顾皇后,自动忽略了身边的一切,他大步上前,坐在床边,一手轻拍孤皇后的背,一手握住顾皇后的手,见顾皇后干呕地厉害,眉心不由得一蹙,语气缓和温柔了几分,“怎么样,可觉得好些了?” 顾皇后容颜虚白,接过韩若手中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眉目温柔,但又卷了一层疲惫看向皇上,“臣妾多年未孕,身子骨不再如当年,孕中反应大了些,倒是叫皇上担心了。” “你是朕的皇后,怀着朕的子嗣,如何叫朕不担心?” 皇上神色喜悦,言语温和,一只手紧紧握住皇后的,帝后相视一笑后,皇上才腾出空看了眼徐太医,“徐太医,皇后有孕多久了?” 徐太医心头忐忑不安地跳了跳,他头不敢抬,叫人看不清面上的异样,低头道:“回皇上,再十日便满三月了。。” “三月?”皇上微惊,看看皇后又看看徐太医,欲言又止,顾皇后心中了然,不愿为难徐太医,轻轻道,“这一胎来之不易,臣妾身子虚弱,未敢声张,只想过了头三月再告诉皇上,徐太医尽心尽力为臣妾安胎,是臣妾不让徐太医说的,望皇上恕罪。” 思及顾皇后曾小产,皇上心中的不快淡去了几分,他无可奈何得轻叹道:“朕心疼皇后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说罢,又看向徐太医,“徐太医,即日起你便是太医院副院使,好生替皇后安胎,太医院一干人等徐太医自行安排。” 幸福来得太突然,徐太医受宠若惊,忙伏拜行礼:”谢陛下恩典,臣自当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皇上神色稍霁,伸手覆上顾皇后的小腹,那里悄然微其,宽大的手掌隔着衣物,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皇上眉目含笑,真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生命。 帝后相视一笑,暖阁的氛围顿时温暖了不少,徐太医和韩若都躬身不敢抬眼看,可顾锦瑟却是全须全尾看了遍,心头暖暖的,打心眼里替顾皇后高兴。 暖阁内温情四溢,皇上抬眸看了眼顾皇后头上的凤冠,忍不住又是蹙眉,“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带着凤冠,韩若,给皇后去冠,小心别压着……” 顾皇后抬手,制止了韩若,不好意思道:“皇上,这是保和殿……” 外面还有诸多大臣,皇后乃一国之母,皇上想了想,“皇后还是回坤宁宫歇息吧。” “今日除夕宴,臣妾还要同陛下一起守岁……臣妾在暖阁休息便是。” 顾皇后执意的样子,顾锦瑟看了都忍不住多想,她这个姑姑哪哪都好,可就是太好了。 “皇后!”果不其然,皇上似是有点生气,隐忍不发,只是凑近了在顾皇后身边低语了两个字,“听话。” 这两个字无奈中含了一丝霸道的意味,顾皇后脸颊绯红,低头诺了声,其他人佯装没看见,皇上甚是满意,转眼间冷静道:“来人,送皇后回坤宁宫,务必小心。” 话音刚落,皇上觉得不妥,复道:“坤宁宫太远,外还下着大雪,送皇后去养心殿。” 顾锦瑟见缝插针,要求跟着回坤宁宫服侍,皇上开心的紧,一并应允,保和殿内俱是喜庆之色,据说皇上从暖阁出来后,赏赐了所有人。 * 养心殿内,金黄帷幔垂直而落,屋内只一盏烛光微亮。 孕中多困,顾皇后行至养心殿途中竟睡了过去,待悠悠转醒,殿内空无一人,偏殿隐隐传来熟悉的男声,顾皇后支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夜晚的房间格外空寂,稍有声响听得分外清明。 竟然是皇上和裴泽。 大抵未料到皇上与裴泽共处一室,顾皇后怕惊扰了二人谈话,屏息坐于床上不语。 偏殿内烛火通明,茶点齐全,皇上裴泽相对而坐,距离不远,一身明黄一身玄黑,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疏离感。 皇上面上无色,看了眼裴泽的右臂,眉眼中看不出情绪,“离王,你伤口可无恙?” 裴泽淡淡道:“劳烦陛下关心,已无恙。” 一如二人的距离,裴泽的声音恍若一道天然的屏障,将父子俩隔开来,这种疏离感,皇上不会感受不到。 自裴泽双腿刚废时二人大吵一架后,二人业已五年未语。殿后临时搭了个小厨房给顾皇后煎安胎药,顾锦瑟这边厢就在后面看着,寸步不离。趁着离王妃不在,顾皇后在休息,皇上鬼使神差地主动和裴泽开口说话,而裴泽,竟然也没拒绝。 皇上难以形容这种心境,很复杂的情绪在心头蔓延,隐隐不可言说,皇上神色不变,试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朕?” “陛下多虑。”裴泽眼皮未抬,拱手抱拳轻道。 “朕听太医说了,你伤口上有毒。“许是习惯裴泽会冷淡对待,皇上薄唇微抿,扣着膝盖的手指轻轻敲着明黄色布料,“是朕不好,这些年冷落了你。”: 裴泽的神色波澜不惊:“陛下言重了,臣这些年过得很好。” “阿泽,你还是不肯原谅朕吗?”皇上抬眸,凝着裴泽,父子俩眉眼有些相似,都是如黑玉的眼眸,细细看去,皇上眉眼稍显平和,裴泽则是多了几分凌厉。 “臣说过了,陛下言重了。陛下九五之尊,何来臣原谅之说。”裴泽的语气自始至终平静,冷淡,疏离。 最后,皇上的语气像是在请求:“阿泽,朕,是有苦衷……”转而就是裴泽冷淡不含一丝温度的回绝:“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去保和殿了。” 保和殿毕竟还有诸位大臣在,皇上不宜久留,知道裴泽是不愿再同他交谈,皇上没再多问,拂袖离去。 养心殿内顾皇后在休息,殿外只裴泽,宫人早就被皇上支开了,见皇上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敢上前,裴泽暴戾的名声在外,不单是王府外,皇宫里如是。好比现在。殿外大雪纷飞,给人一种错觉,好似一旦进了殿内,便如这殿外大雪般,冰凉寒冷。 裴泽口干舌燥,一席不短不长的话说得他心烦意乱,指腹摩挲着杯沿,他换了一盏又一盏茶,还是觉得口渴。 偌大的殿内只顾皇后和裴泽两个人,虽说顾皇已经睡下了,但不知为何,裴泽心中惴惴不安,他凝着窗格外雪花飘落的模样,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刺骨寒冷的河水灌入口中,凉得他浑身发抖,恍惚间,是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将他拉回了现实。 画面隐隐而散,裴泽转过身来,只见一双纤细的双手搭在案边,与画面中的双手重合在一起。 裴泽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抬头,对上一双墨玉眼眸,眉目慈善,但苍白无力。 “皇后,你醒了。”裴泽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顾皇后此刻的神色算不上好,甚至眉宇间覆了一层暗影,她一向温和有礼,端庄大方,鲜少会在人前露出这般神情,尤其是裴泽面前。 可现在,顾皇后拧眉咬唇,姣好的容颜好似在旋涡里挣扎徘徊了许久,才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泽,问:“阿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中毒?” 话从口中,饶是顾皇后自身都惊觉,自己的声音,竟是罕见的冷静,不见一丝的慌张,她与其是在问裴泽,倒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裴泽神色未变,眸如黑玉,眉目如画,五官棱角分明,双目如是与顾皇后对视,不卑不亢。 顾皇后全身发冷,她几乎是强撑着自己站起身来,凝着裴泽俊美绝伦的五官,平静地说着:“是不是有人要杀你,是不是这五年来,一直都有人要取你性命?” 裴泽没有挪开视线,依旧没有回答。 顾皇后恍若置入了冰窖之中,眉眼紧蹙着,终是失了控,破了音,她几乎是朝着裴泽喊道:“阿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实话!” 那一声质问,久违的嘶吼,划开了云雾,就像是逡巡在无尽森林中,迷了路想要奋力寻找出路的人。 须臾间,顾皇后已然潸然泪下。 “不曾。” 裴泽凝着眼角的清泪,心脏忽地一跳,他面色未改,语气中是让人无法怀疑的肯定,他对上那一双含泪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母妃,儿一切都好,中毒只是偶然。” 闻声,顾皇后呼吸一窒。良久,她才缓过神来,看着裴泽,强忍着内心的波动,顾皇后眼珠里闪动着无法诉说的情绪。沉重地点头:“好。” 又听她轻言温语地说道: “我信你。” 才怪。 第59章 . 宫宴下 太后 门帘掀开, 带进了一阵冷风,顾锦瑟一脚刚踏进养心殿,却见顾皇后披了件薄薄的外衣, 虚弱地坐在倚窗的罗汉床上,顾锦瑟心里一紧, 忙向后看去, 见门帘将寒风堵得严严实实的, 松了口气。 莲步上前,顾锦瑟忍不住蹙眉:“姑姑怎么起来坐着了,太医说了您要多休息。”说完, 似是不满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裴泽, 然离王此刻面无表情, 一只手搭在轮椅扶手上, 另一只敲打着膝盖不止, 大抵是坐在背光处,烛光在裴泽的身侧上打下一层暗影,几乎是下意识的,顾锦瑟扭头看向顾皇后。 顾皇后的视线始终在裴泽身上,姿色无双但风平浪静, 顾锦瑟难免遐想,不知二人交谈了什么。 见顾皇后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顾锦瑟心中那一抹异样逐渐升华,就在内里挣扎不知该不该问出口的时候,还是韩若有眼力见, 轻轻咳了声。 “娘娘,该喝药了。” 一语梦醒,顾皇后收敛了神色, 眉眼间缀了温柔笑意,看向顾锦瑟时如沐春风,和煦温暖。 顾锦瑟恍然回神,接过韩若手中的锦盒放在案几上,将还热乎的安胎药小心翼翼地端到顾皇后面前。 “姑姑,趁热喝了吧,喝完快快回床上歇息。”对于怀孕之人,顾锦瑟没什么经验,只道是辛苦,需多加休息,她知道顾皇后身子不好,明亮的烛光下,肉眼可见的虚白,顾锦瑟巴不得现在就将顾皇后送到床上。 顾皇后二话不说就把药喝得干干净净,屋内的人俱是心头一松,身边有了个怀孕的就是不一样,更消说这人还是世上顶顶好的人,之于裴泽,之于顾锦瑟,都是极好极好的亲人。 一番言语激动过后,顾皇后看上去似乎很累,她无力地垂头,单手支额,面显疲惫。韩若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扶着顾皇后,低声细语地对面前夫妇道:“离王,离王妃,娘娘该休息了。” 顾皇后双目微阖,朝顾锦瑟说:“锦瑟,本宫乏了,你与阿泽回保和殿吧。” 顾锦瑟上前一步,“可是……” “本宫又不是小孩子,哪能让你们夫妇守着照顾,况韩若在本宫身边,你无须担心。天色不早了,大殿外不还是要放烟花么,你最是爱看,可别错过了时辰。” 顾锦瑟说不出什么了,顾皇后太了解她,新年的烟花是顾锦瑟的心头好,这些年来进宫赴宴,每每都是第一个到殿外候着的,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可这是顾锦瑟与裴泽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顾锦瑟忍不住看了裴泽一眼,发现裴泽亦如是看着她,目光深邃,似有火苗眼底在跳动。 顾皇后轻笑了,“瞧瞧,本宫说了句,你便心猿意马了,快去吧,这里是养心殿,有皇上的人守在外面,本宫无恙。” 说罢,又补了句:“本宫定会好生休息,不让你二人担心。” 听顾皇后这么说,顾锦瑟半推半就地推着裴泽离开了,临走前,裴泽平静地看了顾皇后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点头不语,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二人走后,韩若扶顾皇后朝内走去,路走了不足一半,顾皇后滞在了原地。 “娘娘……”韩若低声唤了句,其实刚进来她就发现顾皇后不对劲,碍于离王夫妇她没有多说,现下没有别人,韩若没有多想,轻道,“娘娘可是和离王说了什么?” “嗯。”顾皇后诚实地点头,她心事重重,浑身是虚弱的白,但一颗心跳跃不止,未多时,又平缓到往日的宁静,甚至,比往日还要淡定。 韩若不确定地试问:“娘娘,可是要休息?” “不。”顾皇后摇头,“去慈宁宫。” 话音刚落,韩若蓦然抬头,冷不防与顾皇后一双眼眸对视,那眉眼间温柔不再,留下的只有一滩平静的汪水,毫无波澜。 韩若心跳停了一瞬。 * 慈宁宫内,烛光微闪。宫灯尽可能地点了几盏,而殿内的烛光则是亮一半暗一半,将这本就年迈的宫殿覆上一层苍老无力之感。 说来也是奇怪,太后礼佛,过去但是暮色四合之时,慈宁宫上下烛火通明,可渐渐的,太后愈发不惯殿内掌灯太亮,一一撤去了不少,时至今日,殿内便是只掌灯一半了。 太后不胜酒力,回宫后早早沐浴歇下,只上了年纪的人眠浅,况今日守岁,太后微阖双目,半躺于床上。 就在这时,身边的老嬷嬷进来了,低声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 太后倏然睁眼,眉心微蹙,言语间似是不悦:“皇后不是有了身子,她一个下人不好好照顾皇后,半夜三更来慈宁宫作甚?” 老嬷嬷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想了想韩若坚持的神色,老嬷嬷思忖了片刻,觉得韩若今日前来乃是有重要之事,便开口道:“老奴便如是回的,可韩若坚持要见太后。这奴婢,太后您也知道,素是稳重明白的,鲜少如今日莽撞,老奴心觉奇怪,便来禀告太后。” 太后闻言,没多说什么,只不悦地抿了唇后,才道:“让她进来吧。” 老嬷嬷诺了声后就出去,不多时,进来一个人,太后未作细看,半个身子靠在床前,身后垫了个柔软的隐囊,锦被盖在身上,待老嬷嬷唤了声,太后才悄咪咪地抬眸看去。 她怔愣了有一瞬,老嬷嬷见此,低头道:“太后,人带来了。” 原略有不快的太后在凝了面前人后,眉心蹙得愈发厉害了。 来的人不止有韩若,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那人着了件白绒斗篷,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掩盖在里面,太后拧眉,在心中狠狠地斥责了老嬷嬷一遍后,忽然,她浑身一震。 太后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盯着斗篷下的人心头乱跳,但多年经验又让她面色沉稳,平静客观。 “下去吧。”太后摆了摆手,韩若诺声后急急退了出去,大抵身边的老嬷嬷也知道来人非同小可,立刻屏退了殿内的所有人,不多时,偌大的慈宁宫内殿,太后休息的寝殿之中,隔着黄花梨暗纹雕花大床,明黄色若隐若现的纱幔,太后凝着站在不远处穿着斗篷之人,声音浑浊道:“且无人了,示真面目吧。” 闻声,绒帽掀下,太后见到了一张似是早有预料又意料之外的脸,眉清目秀,螓首黛眉,粉黛未施,难掩容姿,就是脸色虚白了些,看上去病恹恹的。 太后呼吸一滞,一只手不由得扶住床沿,微微一颤,“皇后,你……” 顾皇后将身上的斗篷撤了去,挂在臂间,福身行礼:“拜见太后,太后金安。” 太后那还顾得行礼,忙掀开帷幔,颤巍巍就要下床,可复看了顾皇后的神色,太后凝息半晌,一双浊目喜怒不辨。 “这么晚了,皇后不在养心殿休息,跑来慈宁宫作甚?”帷幔勾起,太后仍坐在床上,到底没问皇后这般打扮如何。左右,是为了说些不宜让他人知晓的事,想来顾皇后平日端庄稳重,太后眉心稍稍蹙了些,未显不快,没拆顾皇后的台。 见顾皇后还站着,太后忍不住拧眉:“还站着作甚!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快快坐下。” 顾皇后不语,没动。 太后凝着她:“皇后,你这是何意?” 顾皇后这才抬眸,与太后对视。饶是太后在后宫多年,阅人无数,可对上顾皇后的眼睛,心脏陡然一惊。 那一双眼眸中静如秋水,波澜不惊,哪怕下一秒便是惊涛骇浪,大雨倾盆,但这一瞬,眸黑如玉,深测不可见底,仿佛随时都能席卷而来的波浪宛若蚊虫,一丁点儿都无法撼动主人的决心。 当人一旦对上这双眼睛,就知道,有些事情,总该是要做出抉择了。 这眼神太后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她也是见过这般眼神,那个人沉声静气地望着她,一对瞳仁乌亮得宛若夜明珠,堪堪不能直视。 那个人平平静静地接过她亲赐的三尺白绫,容姿倾城,眼角泪痕犹在,可转身离开的背影毅然决然,任谁都无法阻止。 时过境迁,太后年过半百,怎么也无法料到,她还能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这种眼神,尤其这人,还是顾皇后。 许久未见过这般眼神,回忆在潮水中泛滥成灾,又很快退潮而去,太后思绪回来,凝着顾皇后平静无波的眼眸,内心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只见顾皇后不轻不淡地开口:“臣妾今日前来,是想听太后的一个答案。若太后这个答案是臣妾心中所想,那么臣妾今晚就回去,放心地做皇后,安安心心地养胎。” 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不轻不重,可在太后听来,却是心惊肉跳,她看向顾皇后,那个一向深明大义的一国之母此时此刻不知在想着什么,神色平静地让人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但就是如此,才更让太后胆战心惊。 她几乎是颤抖着问:“若答案非皇后所想,皇后待如何?” 顾皇后的眸中不见温意,漆黑的瞳仁里像是镀了一层寒冰:“这孩子,想来是与臣妾无缘了。” “放肆!”太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床边的龙头拐杖就是一敲,地面传来一记沉重的闷声,太后怒瞪着顾皇后,呵斥道,“你是一国之母,岂能任性妄为?” 太后鲜少对顾皇后发火,这对顾皇后来说是陌生的,太后生气起来,苍老的面上眉心紧蹙,额间隐隐可见青筋,可饶是如此,顾皇后却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或是,完全不在意一般,继续平心静气地说:“今日臣妾前来,并非以皇后的身份,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身份,来问同是女人,同是妻子,同是母亲的您。” 顾皇后再一次抬眸,对上太后那双怒不可遏的浊目,轻道:“太后今日所答,臣妾才会作出抉择。” “皇后,你可知自己再说些什么?”太后几乎要咬碎了牙才挤出这么一句。 顾皇后充耳不闻,忽道:“前不久,阿泽受伤了。” 太后浑身一滞,那一瞬她似乎是知道了顾皇后为何而来,周遭的怒意散了七七八八,她面上还在怒着,可心里却渐渐静了下来,太后拄着拐杖坐起身子,点头道:“哀家知道。” 顾皇后没错过太后的神色变化,心中隐隐一痛,面色不变道:“那太后可知道,阿泽不仅受了伤,还中了毒?” 太后眉角微扬,并不说话。 顾皇后却是笑了:“太后并不惊讶,想来是知道的,那太后也一定知道,过去的五年来,阿泽一直遭人暗算,下毒,刺杀……” “皇后,别说了……”太后闭上眼睛,不想再听下去,握着拐杖的手逐渐用力,可见在隐忍。 “太后,臣妾不得不说,毕竟,当年送到离王府的侍卫,是太后精挑细选,以臣妾的名义送进去的。臣妾既担了这份差事,自然劳心劳心,来告诉太后实情。”顾皇后将一切看在眼中,一脸平静地说完这些后,见太后神色无多大变化,她忽道,“太后果然什么都知道?” 这并非疑问,而是质问。 太后垂眸不语。 顾皇后浑然不觉,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 “阿泽撒谎的时候,会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会说些平常不会说的话……今日,他竟喊了臣妾母妃……太后可知,上一次阿泽这般唤我,是十一年前……我为了救他,小产的时候。” “那时候,我身子虚弱,阿泽他心中愧疚,便日日过来陪我。知道灵芝对身子好,阿泽他就,他就亲自上山去采,他是天潢贵胄,长子长孙,要什么没有?他偏不吩咐下人去,就自己去,结果,从悬崖上摔下来,皇上、颖姐姐派人找了两天才找到他。那时候……阿泽浑身是血……” 顾皇后说着说着,泪盈于睫,她越想越觉得喉中酸苦,“太后,您说说,为什么阿泽宁愿要撒谎也要瞒着臣妾,这世间,又有谁能让他心甘心愿地背锅呢?颖姐姐是一位,可惜她红颜薄命,五年前就去了。剩下的,太后,您不该比臣妾更为清楚?” 顾皇后像是在说家常话一样,在外人听来,好像阿泽就是顾皇后的儿子,太后是她的婆婆,两个人在聊着最为平常不过的家常。 只是到最后,顾皇后心凉了。 往日的教养在此刻尽数崩溃,隐忍已久的怒意在此刻悉数爆发,顾皇后几乎是尖叫着,扯着嗓子,质问太后:“为什么要瞒着我,阿泽瞒着我,皇上瞒着我,就连太后您,也瞒着我!” 须臾间,顾皇后眼眶泛红,内里像是堵了什么浑身难受,嗓子发干,心脏绞痛不已,握着斗篷的手惨白如雪。 太后不知何时潸然泪下,“皇后!阿泽不说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又有了皇子,阿泽的良苦用心,难道皇后不知?” “臣妾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臣妾才会来慈宁宫。”顾皇后噙着泪,哽咽不已,“阿泽这五年来,一直遭受歹人毒杀,这些个侍卫都是太后您亲自挑选,身手如何,想来太后应比臣妾清楚才是!” 太后止了眼泪,神色恢复了冷静,凝着顾皇后:“皇后,你想知道什么?” “臣妾只想知道真相!”顾皇后如是看着太后,继续说着,“阿泽自小身手不错,常年身在军中,臣妾一直都有疑惑,以阿泽的身手,怎么会叫人轻易残害,太后,您告诉臣妾,是谁,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废了阿泽的腿?!……若太后有意隐瞒,臣妾,臣妾宁愿不要这个孩子!太后,请告诉臣妾真相!”最后,顾皇后几乎是嘶喊着说出来的,带着喉咙深处而来的哭腔,破音喃喃说着。 “阿泽,他是个重情之人……他是那么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害怕知道一个真相,更害怕自己猜测都是真的,一想起裴泽毫无意识喊她母妃的模样,一想到曾经,十岁的裴泽如是倔强着不肯服输的模样,顾皇后心脏不可避免地剧烈疼痛起来。 太后何尝不知,裴泽是重情之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两行清泪自眼角落下,太后强忍着内心的万分痛苦,再一次睁开眼睛。 “是哀家!” 第60章 . 宫宴下 太后2.0 “是哀家, 是哀家废了阿泽的腿!” 偌大的内殿中仅太后和顾皇后二人,苍老的声音随着一道沉闷地拐杖落地声渐渐消散,留下一道余温让顾皇后向后踉跄了两步。 斗篷悄然从臂弯中滑落于地, 顾皇后半歪着身子,黛眉紧蹙, 漆黑如玉的眸子里震惊不已, “太后, 您,您怎么能?” 太后已然从伤春悲秋中找回了思绪,可她神色悲戚, 叫人看不清是悔是恨。 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站起身来, 一步步向顾皇后靠近, 她凝着她, 看上去似是比顾皇后冷静:“皇后, 那你说,哀家该如何?梁元二年,玄清门宫变,难道皇后就忘了吗?” 顾皇后面色煞白,垂泪瘫靠在案旁。 太后乜了顾皇后一眼, 继续道:“颖家造反,颖钰自缢,裴泽是颖钰所生,早已千夫所指。若是,若是哀家不做些什么, 只怕他根本就回不了京城!” “所以,您就废了阿泽的腿?”顾皇后抬眸,泪痕斑驳在虚白的脸上, 五官沉痛,哭声绝望。 太后咬牙:“是!哀家并不后悔!当年阿泽若留在北魏,哀家到还有一丝希望护他周全,可他竟半途返京!征讨北魏乃是皇命,北魏未除,阿泽就急忙忙跑回来,哀家若不废了阿泽的腿,皇后觉得,他可还有活路?” 顾皇后凝泪不语,她无法忽视五年前发生的一切,这是裴泽心头的一根刺,也是隔在皇上与裴泽之间,一道跨越不去的鸿沟。 当年血雨腥风,皇宫城尸横遍野,这一切,皆为颖家之故。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想起来,京城内胆战心惊,经历此事的百官愤怒请愿,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平阳王裴泽成了众矢之的。 饶是颖家九族全灭,颖皇后颖钰畏罪自缢,都无法阻止百官废裴泽于庶人的决心。 而这时,传来裴泽返京的消息,百官沸腾,要求皇上秉公执法,大义灭亲。 往事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太后含泪道:“哀家,不过是做了最为妥善的选择!……哀家宁愿废了阿泽的一双腿,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太后明知道,阿泽回来是为了见颖姐姐……”顾皇后越听心越痛,她明知这是事实,知道太后所言句句有理,可听到心里,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直逼心脏。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太后左手紧握拐杖,按压心底涌动的情绪,一字一句道,“颖家谋反,阿泽身上留着颖氏的血脉,已是连坐,偏得,他不听规劝,违反皇命,弃贼返京,这是罪上加罪!哀家一个深宫妇人都知晓的道理,皇上不知?百官不知?知道的,如皇后所言,阿泽是为了颖氏而归,不知道的,只当是阿泽返京助颖家谋反!“ “阿泽何辜?他当年受命征讨北魏,若有心造反,何至去那苦寒之地打仗?颖姐姐与阿泽母子情深,阿泽又怎会要他父皇的皇位!” “可皇后,这是在皇宫,阿泽生为皇家人,就该明白,哪怕他回京不是为了造反,可他身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想不想,愿不愿,都由不得他自己!” 太后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握着拐杖的左手轻颤,她呆坐在一旁,喃喃道:“他当年,就不应该回来!哀家多么希望,他不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只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裴泽没能做到明哲保身,是太后心中长达五年的痛。 太后的话犹言在耳,顾皇后伤心欲绝,却找不到理由反驳。因为她知道,太后说的没错。 顾皇后瘫在一旁落泪不止,云鬓散乱,没了往日的端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曾几何时,顾皇后是羡慕颖钰的,她有太子的宠爱,又生下了裴泽。顾皇后进了东宫,面对只有日复一日的空气。颖钰是合格的太子妃,她待人和气,从不恃宠而骄,反而劝说太子去宠爱其他姐妹。 当年顾皇后不幸小产,从未迁罪于裴泽。顾皇后鲜少见到太子,久而生郁,是颖钰和裴泽日日来看她,才让顾皇后度过了那一段昏暗的时光。 顾皇后和颖钰情同姐妹,又好些年没有孩子,早就把裴泽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疼,哪怕后面生了六公主,对裴泽的爱从未减少半分。是以,当知道裴泽五年来的遭遇时,当裴泽下意识地瞒着她时,顾皇后心如刀绞,她生气,却不知道到底该怪谁;她愤怒,是时至今日才明白,裴泽一直身陷囹吾,有人要害他。 这才是让顾皇后真正心痛的原因,过去的五年,自己成为了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一切,是以颖钰的生命,裴泽的双腿为代价,一想到这里,顾皇后哀痛欲绝,不能自抑。 “哀家知道,你疼爱阿泽,阿泽尊你敬你,甚至超过皇上。”太后稳了情绪,看向身前的顾皇后,满脸愧疚,“是哀家对不起你,颖氏走了,皇上对后宫不管不问,这个烂摊子落在你身上,是你,让这后宫内五年来相安无事,这偌大的皇宫内,哀家只对不起你。可是啊,皇后,阿泽终究不是你的亲儿子,你,没必要为了他,放弃自己。” 最后那一句,是太后的心声。 “所以,只有阿泽是牺牲品?”顾皇后早已泣不成声,伏在案边痛哭流涕。 “陛下因何赐阿泽为离王,皇后,这一个‘离’字代表了何意,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不管过去如何,阿泽已经当了这个牺牲品,往事已矣,皇后,难道你还要再生事端?你今日被诊有孕,保和殿多少朝廷大臣,若你不要这个孩子,若是这些个臣子道是皇后因阿泽之故,你叫阿泽如何自处?他还娶了你的亲侄女啊!” 太后知道顾皇后身子不好,如今有怀着身子,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顾皇后身边,“皇后,你若要责怪,就怪哀家,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哀家愧对阿泽,又何尝不愧对于你,看你这五年为了皇上,为了阿泽,为了后宫劳心劳心,哀家看着心疼!你如今好容易才有了子嗣,皇后,切莫陷于过去,该留着路,给自己走一走了! 顾皇后一时无言,末了,她依偎在太后的怀中,声泪俱下,“太后,臣妾心痛……” 知道顾皇后终是做了妥协,太后再也忍不住,泪盈于睫,抱着顾皇后失声痛哭,一时间,慈宁宫内,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相拥而泣。 好生相劝,太后才终于稳住了顾皇后,这一胎怀得艰辛,顾皇后这一哭早就将力气花了七七八八,她无力地垂在太后的怀中,小声呜咽。 殿内不再有交谈声,能听到的,只有轻微的叹息和哽咽声,这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半炷香时间,才终于偃旗息鼓,归于宁静。 太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然归位,只浊目一双凝着窗外,天色漆黑一片,窗格外宫灯黯淡,白雪纷飞。 顾皇后早就哭累睡了过去,婆媳俩依偎而坐,太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挪动身子。 想来她被人伺候惯了,锦衣玉食地养着,除了抱过小时候的儿孙,还从未如今日让一个女人离自己这么近,还靠在自己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心中一声长叹,太后想,她做得,到底是不是对的呢? 这个答案,太后自己也不知道。 * 大殿外,一眼望去雪白一片,雪下到半夜终于停了。殿外热闹一片,不久前的小插曲并没打搅众人辞旧迎新的期待,偌大的空地上已经清扫了出了一块,太监们小跑来回,将炮仗置于正中央的一片空地上。 不多时,广场上站满了人,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子公主,皆穿红着绿,朝服裹身来到广场外,等待吉日将至,烟火绽放。 顾锦瑟果真是第一个跑出去的,这厢她到不觉得头顶上的翟冠重了,顶着一身王妃礼服敛衽小跑向前,在一片雪地上留下小巧的足迹。 烟火盛开,在昏暗无光的天际划开一道道五光十色的绚丽,点点光芒忽明忽暗,裴泽停在后方, 蓦然回首,顾锦瑟发现裴泽就在她身后,地面忽明忽暗,跳动的光芒错落在裴泽的身上。烟火绚烂璀璨,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爆竹声声,人声鼎沸。有一道烟火极为绚烂,那一道几近白色的光照下来,顾锦瑟恰如其分地与裴泽四目相视。 顾锦瑟一直都知道,裴泽生得俊美无俦。却从未如今日般,盛世的烟火在天空绽放,色彩斑斓,对面的男子目光幽深,薄唇抿着浅浅的笑意,清贵优雅,宛若谪仙。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顾锦瑟耳边没有烟火的声音,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清晰有力,徘徊于耳边,久久不散。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顾锦瑟看到裴泽张唇说些什么,然周围嘈杂一片,烟火绽放后与天空相融,眼前暗了一瞬,待下一束烟火盛开时,裴泽已经离她近在咫尺。 再回神,指尖传来凉意,顾锦瑟睫毛轻颤,朱唇轻吐一口白汽,将她与裴泽隔了一层朦胧的迷雾。 她垂眸,只见裴泽那白皙的手指纤长如玉,其中一只便紧紧地扣住自己的,十指相扣,难舍难分。 第61章 . 宫宴下 皇上 这一切, 裴铭都看在眼里。 复是一道烟火绽放,在天际盛开,划过一道道绚烂无比的色彩, 众人惊呼之中,裴铭站在阴影处, 凝着一丈外的离王夫妇失了神。 听到顾皇后有孕的消息, 皇上即刻离了咸福宫, 蒋维像是没听到似的去了偏殿,只有裴铭,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等再回过神来时, 自己已经回到了保和殿, 隐在暖阁外听皇上对顾皇后言语关切, 他眸光一沉。 裴铭心中不是滋味, 徐晚儿还在储秀宫休息,可裴铭却没有心思去看她了。一个人不知在冷风中吹了多久,他不知觉来到广场,看烟花在天空绽放,绚烂的烟火稍纵即逝, 裴铭苦笑,觉得自己就是这空中的烟火,太过短暂。 身边何其热闹,裴铭久违地感受到了孤独,他想逃离这个人多之地, 却在转身之际看见了裴泽与顾锦瑟。 周围时明时暗,目光所见一处,亦是明暗不分, 当又一道烟火绚烂时,二人十指相扣,相视而笑。 在裴铭看来,不远之外的裴泽与顾锦瑟并排一处,宛若一对金童玉女,般配的让人刺眼,这还只是在裴泽双腿不能站立的情况下。 裴铭心中忽而涌上来一股无名之火,他如今一身骚,惹皇上不喜,中宫那位又有了身子,裴铭不傻,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有可能还不如离王。 不如那一个断了腿的大皇兄,他美人在怀,不用担心争储,不用担心地位,因为离王就是离王,皇上不会用他,亦不会动他,离王和离王妃会永远幸福顺遂下去,一生安稳。 裴铭突然开始嫉妒裴泽起来,若从前,他嫉妒裴泽年少成名,不可一世;那现在,他就是嫉妒裴泽,没有烦心事,无忧无虑。 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游山玩水,佳人在侧,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尤其他还看到裴泽与顾锦瑟含情脉脉,四目相视。不光裴铭看到了,在场的许多人都看到了,裴泽生得俊美,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顾锦瑟光芒万丈,容姿绝艳,远远见了,只叫人觉得这浑然天成。 周遭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无非是”离王和离王妃好生般配“,“离王夫妇鹣鲽情深”云云,说着无心,听着有意,这样的声音不断地回旋在裴铭耳边,心口那股闷气愈发明显,堵在原处,闷得裴铭难受至极。 众人羡慕完了离王夫妇,就开始没事找事议论起裴铭了,今晚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裴铭走在哪里都会传来各种各样的眼光。 不单是因为他,还有他背后的蒋殊以及徐晚儿。 “平常见睿王风光霁月的,怎么还做出私会人的事儿?” “蒋殊那性格谁能受得了?要是我娶了她,恐怕我就住在秦楼舞馆了……” “说得也是……蒋殊那性格可不是吃素的,只是没想到徐晚儿竟然和睿王有染……啧啧,平常见她温婉可人的,谁知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了睿王……” “你可别嫉妒,要是你有这本事……恐怕也如那徐晚儿一般吧……” “说什么胡话呢,睿王是不错,可女儿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我再不济,也不会拿自己的清白……” 一切太过刺眼,或是烟花,或是眼前所见,或是身边断断续续的声音,裴铭心中的火气更甚,似乎要把周围燃起,众人见好就收,讪讪退了几步远又去看烟花去了。 裴铭凝着不远处相依相偎的二人,脑海里忽而想起了蒋殊说的话,心绪沉浮不定,在烟火爆竹声中,他恍然失神,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顾锦瑟知道他与徐晚儿的事,所以才不愿意嫁给他,所以定国公府才会把彩礼退回来,所以顾锦瑟宁愿嫁给一个残废,也不愿与他又任何瓜葛? 凭什么?此时此刻,裴铭终于明白心中无名火来自何处,他在羡慕,在嫉妒,甚至,隐隐有些吃醋。 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顾锦瑟是他的,定国公府是他的,若顾皇后有了身孕,定国公府水涨船高,那么最终受益的,还是他裴铭。 可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裴铭脸色发白,凝着远处那一对欢声笑语的身影,双目猩红,嫉妒地发狂。 * 城墙高楼,俯瞰万物,是不可忽视的无上权力。爆竹声声,烟火绚烂,城墙将声音隔绝,寒风萧瑟,高楼上白雪覆盖,但难遮威严。 垛口处,站着两个人影,站在前面的那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成拳落在身前,明黄的龙袍彰显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另一位在其身后,垂头抱拳作揖,身躯修长,看上去孔武有力。 皇上凝着前方,京城一切尽收眼底,他在寒风中而立,忘记了寒冷,面色平静不知在想着什么,身后那人隐在暗处,头一直低着,看不清容貌。 一片沉默过后,皇上目不斜视,忽道:“蒋卿,你觉得睿王如何?” 身后传来一记低吟,皇上继续道: “不用顾虑,朕只想听蒋卿实话。” 知道皇上意欲所指,蒋维心绪微沉,他知晓分寸,这是他选择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尤其,面前的人还是皇上。 蒋维沉吟少许,道:“难成大事。” “睿王心思细腻,朕为数不多的皇子中,数他最像朕。”闻声,皇上神情不变,一双眼睛直视前方,那里是灯火,亦是无尽边际,皇上喃喃道,“可惜了,他母亲是慧贵妃。太后说的没错,朕早该将他送到皇后身边养着。” 旁人听来,只道是皇上觉得慧贵妃出身不高,但蒋维知道,皇上是指慧贵妃鼠目寸光,不是个好母亲,裴铭能长成如今这般,可见是个好苗子,只可惜,他没机会了。 不是因为蒋殊,不是因为徐晚儿,是裴铭一开始就没做好抉择,才让自己陷入这两难境地之中,过去的五年,裴铭从渐露锋芒,再到众人皆知,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可一步错后,步步错,若说娶了蒋殊,裴铭的机会渺茫,那么今晚的一切,都让皇上对裴铭大失所望。 而从顾皇后怀孕的那一刻,裴铭,就再也没机会了。 皇上思忖了半晌,右手拇指摩挲着中指的玉板指,不动声色:“凉州是个好地方,就是偏远了些。蒋卿,你可会怪朕?” 蒋维动心一念,拱手抱拳道:“臣不敢,陛下放心,凉州虽远在西北,但臣过去二十几年都守在边境,小女在边境出生,在边境长大,边塞恶劣,小女都能适应自如,凉州,只怕小女去了,就不愿再回来。” 将身边最有竞争力的睿王迁到西北之地作藩王,皇上,这是在做决定了,所以,才会在问他的意见。蒋维没有不快,相反,他松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裴铭和蒋家相连的那一刻起,皇上的猜忌就会永无止境,伴君如伴虎,蒋维在外鏖战二十余年,亦知晓这个道理。 皇上为何宣他回京,不但给了他大将军之位,还让蒋家举家迁至京城,蒋维心中不是不清楚。 整个蒋家都欢呼雀跃时,只有蒋维,他心里是害怕的。 当蒋维看见蒋殊和裴铭在一起时,他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家族落难,他宁愿,生生把自己的女儿打死,也不愿她踏入这腥风血雨中,蒋维不怕有小人害他,可若要他举家性命的是皇上,这就另当别论了。 为人臣子,要么选择,要么沉默,要么,陨灭。 皇上点头,对蒋维的话尤为满意,他知晓轻重,从不逾矩,这是皇上重用他的原因之一。 皇上想了想,又道:“蒋殊确实有过,但徐晚儿一事,睿王难辞其咎。蒋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但此事,朕会给蒋家一个交代,就当朕给未来的皇孙祈福。” 今日除夕,竟然有两位贵人有孕,哪怕蒋殊那一胎来的并不光彩,但对于看重子嗣的皇家来说,这,就是好事。 更可况,皇后也有孕了。 蒋维打心眼里知道皇上为何动了心思,皇上正直壮年,顾皇后有了这一胎,想来会有第二胎,第三胎……直到顾皇后为他诞生一个小皇子。 届时所有人都会明白,这位皇子,就是未来的太子,至于离王,他早就没了机会,至于睿王,他自己作死,至于七皇子……他始龀之年,并非中宫所出,比不上皇后肚子里的。 现在做决定,看似很早,实则皇上是在清扫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只为了给未来的太子铺路。 凉州是西北要塞,繁华昌盛不假,可睿王没有兵权,他就算去了凉州,不过是个挂名的藩王罢了,就算现在开始培养亲信,又怎么比得了已经手握几十万大军的蒋维呢? 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裴铭不假,但蒋维忠心的只有一人,若裴铭识趣,就该夹紧尾巴,好好做他的凉王,若非要作死,那蒋维,只能替皇上大义灭亲了。 京城内是蒋家,凉州是女儿,如何选择,如何抉择,这对蒋维来说,并不难选。 他考虑的,从不会太多。 思及此,蒋维恭恭敬敬地向身前的皇上道谢:“谢陛下体恤,臣万死不辞!” 皇上点头,没再多言。他面色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双目注视着城墙楼下,除夕夜宴,灯火通明,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皇上静静地俯视这一切,沉吟了片刻后,问:“蒋维,你跟在朕的身边,多少年了?” 蒋维心头一跳,但很快就应答:“回陛下,整整二十年了。” “都二十年了。”皇上一声感叹,“离王马上就二十二了,睿王将为人父,可离王却尚无子嗣。” 这话,皇上倒是说给自己听的,一个人喃喃自语,目光看向城墙下,京城万家灯火,而站在这个位置,能俯视看这一切的人,只有皇上。 皇上突然就释怀了。 “蒋维,派去刺杀离王的人,都撤了吧。” 第62章 . 吃醋 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主人 夜已央, 烟火全部放完,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太监们开始清扫广场。 新年已至, 众人餍足而退,纷纷向皇上祝愿后告辞。 顾锦瑟亦在离宫大潮中, 顶着一身华服, 脖子酸痛, 这次她长了记性,宴席结束后就更了衣,一身轻松。 裴泽这厢也去更衣了, 顾锦瑟就在宫墙下等着, 王府的马车已经在一边候着了, 顾锦瑟杏眸微阖, 在芝兰知夏的搀扶下, 忍着困意。 身边时不时有夫人太太经过,一一向顾锦瑟点头问安,顾锦瑟笑着接过,偶尔打着呵欠,口吐浊气, 温热地拂过手背,在消逝于冷风中。 “你听说了吗?蒋殊有身孕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顾锦瑟听到了,眉角微扬,并不怎么在意。 很快就是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睿王怎么这般厉害, 不过一晚,他还是酒醉不醒的呢,蒋殊就这么怀上了。” “可不是么, 正巧,皇后娘娘也有身孕了,就是不知这离王妃何时有动静。“ “你声音小点,离王妃还在呢!” “你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 “这还早着呢,离王夫妇成亲才两个多月,哪能这么快就有了。” “这蒋殊和睿王不久才一夜就有了,怕不是离王有隐疾吧……” 顾锦瑟浑然惊醒,困意全无。她一眼扫过方才说话的那些人,都是圈里常见的夫人太太,顾锦瑟拧眉,冷冷道:“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一惊,似是没料到顾锦瑟会开口,忙摇头道:“回王妃,没,没在说什么。“ 顾锦瑟冷哼了一声,杏眸含剑刺过去,“别当本王妃不知道,若再有下次,就不轻饶!” 那些人听了哪敢再说,忙点头应是,急匆匆地就离开了。 顾锦瑟一口气堵着不上来,经她们一说,蒋殊怀孕这件事宛如泰山压顶压在顾锦瑟的身上,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心里烦躁,冷不伶仃踢了一脚雪堆,白雪上覆盖了一层灰色的脚印,重重地被挤压成水,可见主人非常生气。 回来的裴泽见到这一幕,思及方才说的话,五官看不清喜怒。 * 也不知道进宫一趟发生了什么,王府的人都能看出来顾锦瑟心情不太好,下了马车神色严肃地进了屋。 王妃心情不好,王爷的心情就更差了,前头顾锦瑟不过是板着脸,那么后面的离王直接就是黑着脸了。 下人们不寒而栗,那个过去的残暴王爷好像一瞬间就回来了,一时间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个,心里却是焦虑的紧,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两个主子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尤其离王,脸色阴沉地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顾锦瑟回到寒玉堂,挥袖往梳妆台上一摔,镜子里的佳人美得不可方物,但一张脸气呼呼的,樱唇嘟起,粉腮微鼓,可见心情不好。 两个丫鬟不敢问,倒是吴妈妈稳重,上前亲自给顾锦瑟散了头饰。 “姑娘怎么进趟宫,心情不好了?往日姑娘回来可都是兴奋极了,莫不是宫里没有放烟花?” 吴妈妈一边说一边为顾锦瑟卸了花钿,发簪、步摇,眼花缭乱的头饰一一从乌黑黑的发间拿下,芝兰知夏接过拜访妥当。 顾锦瑟闻言,眉心微蹙,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贝齿紧咬朱唇,不愿松开。 吴妈妈看了倒也不急,将头上最后一根步摇取下,鸦羽般的青色顷刻间如瀑布般落了下来,吴妈妈笑眯眯地看着镜中人美如玉的顾锦瑟,“姑娘有心事,且同老婆子说说,有心事就别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顾锦瑟贝齿一松,“姑姑怀孕了。” 吴妈妈的手一顿,她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激动地说:“这……这……这是好事啊,老夫人知道了会开心地合不拢嘴的!” 顾皇后也是吴妈妈看着长大的,听到了好消息自然开心地紧,不自觉多说了几句,当她无意间看向镜中的顾锦瑟时,心中微动,问道:“皇后娘娘有孕,姑娘不开心?” 顾锦瑟摇摇头,抬眸对上镜子后吴妈妈的眼睛,“不是,蒋殊也怀孕了!” “是,准睿王妃?”吴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见顾锦瑟轻轻点头,拿起玉梳动作轻缓地穿过顾锦瑟的三千青丝,缓缓梳着,吴妈妈动心一念,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笑意微显,她看着镜中面色不快,沉闷生气的顾锦瑟,心中大概有了几分猜想。 “姑娘这是醋了?”吴妈妈试探性地问。 蒋殊怀孕了,顾锦瑟有什么好吃醋的啊?两个丫鬟不明所以,一会儿望望顾锦瑟,一会儿望望吴妈妈,一会儿两个面面相觑,不十分理解吴妈妈这一句醋了是何意。 不单是两个丫鬟,刚沐浴完回来的裴泽甫一听到这话,滞在了门口没进去,屏息隐在门后,想听听顾锦瑟会说些什么。 顾锦瑟掀起双眼,粉腮鼓起而绯红似火,嘟哝着红唇不说话,算是默认。吴妈妈眼睛都快弯成月牙了,她还以为顾锦瑟和离王吵架了,吓得她担心了好一阵儿。 “姑娘和王爷刚成婚不久,来日方长,急不得的。”吴妈妈一边给顾锦瑟梳头,一边耐心地开导她。 两个丫鬟听得更糊涂了,这哪跟哪儿啊。 顾锦瑟心里不舒服,一想到今日听到的话,她没好气道:“姑姑怀孕了自是好事,我是为姑姑开心的。可,可那蒋殊,就那么一次,她就怀上了!” 女人之间的争斗心总是来得这么奇怪,也难怪顾锦瑟在意,自嫁给离王后,世人对离王府的关注多了不少,现在两个王府都有了王妃,大家自然而然会去比较。好比如今晚,顾锦瑟听到有人说蒋殊怀孕的消息,她不觉得有什么,偏偏旁人将她和蒋殊比较了起来,顾锦瑟就在意了。 顾锦瑟越想越气,前世她嫁给裴铭五年都没能有孕,徐晚儿进府后独宠亦是如此,上一世也不见蒋殊有孕的消息,怎么这一世换了个人,就那么一晚上…… 听到这里,两个丫鬟终于明白了顾锦瑟闷闷不乐的原因了,忙不迭就开始给顾锦瑟打气。 “王妃,别听那些人瞎说,蒋殊成了睿王妃,她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故意拿话来堵王妃的。” “是啊是啊。”知夏在一旁附和,“放烟花的时候她们眼睛可是不离王爷和王妃的,肯定是见咱们王爷王妃琴瑟和谐,那些人心里醋着呢!” …… 杵在门外暗处的裴泽眸中的阴沉渐渐消散了去。他还以为,顾锦瑟对裴铭念念不忘,所以在听到蒋殊怀孕时,才会闷闷不乐。 谁能想到…… 裴泽一身轻松,不自觉唇边漾起了笑意,连带着身侧的寒意都融化了几分,远在一丈外的张泗和叶梁相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主子心情不好,遭殃的就是他们,张泗还好,叶梁可就惨了,一路上看着裴泽黑着一张脸就算了,他还被质问了一嘴,叶梁头皮发麻,将那日他迟到的缘由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了。 虽然事后叶梁很是为离王妃说了好话,但裴泽面色发冷,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叶梁还暗自心虚,觉得自己可能无意间害了顾锦瑟,今晚离王妃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但是现在,误会解开,裴泽一声的戾气消散,叶梁放心的同时,忍不住对顾锦瑟又钦佩了几分。 果然他想的是没错的,顾锦瑟并未插手蒋殊和裴铭之事。 “蒋殊还没嫁入睿王府呢,就有了身子,京城里那些个夫人太太最爱比较了,到时候肯定会那我的肚子说事!”顾锦瑟激动地说着,浑然不觉裴泽早已进来,悄悄撤走了吴妈妈等人。 “你生气?”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顾锦瑟一个激灵,她猛地转身,哪里还有吴妈妈等人的影子,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金光流转,玄铁铸就的轮椅,以及轮椅上,俊美无俦的裴泽。 他沐浴完,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身侧,雪白的中衣纹理分明的肌肉可见,他慵懒地单手支着太阳穴,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锦瑟看,目光幽深。 “都怪你!”顾锦瑟何时受过这委屈,她断是没被人比下去过,可今日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事实,偏得,顾锦瑟还放在心上了。 裴泽虚惊一场,不由分说将顾锦瑟抱在怀中,细细摩挲着面若莹玉的脸颊,心底却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为这事,他还以为,以为…… 顾锦瑟坐在裴泽的怀中还在愤懑不平,粉拳敲打在裴泽的肩膀,嗔怪他:“都怪你,怪你!”她想起大婚夜裴泽不愿与她圆房,原不觉得有什么,只以为裴泽心病尚在,可今日听到有人说他有隐疾……哪怕是假的,顾锦瑟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的夫君怎能容忍别人来说三道四的! 裴泽倒也不生气,抓住顾锦瑟扑腾的两只小手置在身前,微笑道:“怪我,怪我,那我们再接再厉。” 顾锦瑟面颊如火,一把推开他:“你……走开,今儿新年,我才不要!” “那明天。” 裴泽愈发笑得得意,他自己或未察觉,然房顶上揭了一片瓦又默默放回去的叶梁看得一愣一愣的,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泽,他不由得望天感叹。 这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主人好啊,看看这离王,平日冷漠的紧,一沾上王妃就不正经了。 第63章 . 定局 圣上口谕,徐姑娘兰心蕙质,既是…… 宫宴结束, 宾客离席。 雪早就停了,宫人们马不停歇,收拾残局后还要扫雪, 将保和殿去往养心殿扫出一条通道来。皇上今晚定是要去养心殿的,顾皇后歇在此处, 足以见皇上重视。 从城墙上下来后, 朝臣纷纷和皇上告退辞别, 离王夫妇拜别前,皇上意味深长地与离王对视一眼,父子俩无话可说, 皇上倒也习惯了, 差不多后, 就转身朝养心殿走去。 他没用轿辇, 这一路不长也不短, 步伐匀速地走在清扫出来的道路上,凝着四周白茫茫一片,皇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睿王可还在宫里?” 一身红服的王公公上前答:“回陛下,在呢, 睿王这边厢在储秀宫。” 皇上蹙眉,不悦道:“他就没去咸福宫?” 蒋殊有了身孕,皇上允她在咸福宫里住一晚,但徐晚儿,皇上是没有下旨的。王公公大抵知道皇上的意思, 堆着恰当合宜的笑容又转而面露尴尬之色道:“去了,就是睿王没进门,又折去了储秀宫。” 其实是蒋殊知道徐晚儿要进王府后, 不想见到睿王,裴铭和蒋殊本来就没什么好话可说,转身就走了。 这些话王公公是不会说的,他知道现在裴铭的处境,王公公只负责说明事实,过程能省则省,他完全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上闻言后一声轻哼,连带着四处的寒风都陡然拂过,末了,皇上停下身来,对王公公道:“王全,去替朕办件事。” * 裴铭尚未离宫,他心思烦躁,在碧湖边吹着冷风后,待心绪渐渐平和了些,才折回储秀宫。 以往这个时候,他会去翊坤宫给慧贵妃拜个早年,但今日,裴铭不想去。顾皇后有孕,阖宫皆知,裴铭此时若去了翊坤宫,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慧贵妃定会纠缠着他说这说那,裴铭今晚本来就心烦意乱,思及此,更是不想去翊坤宫了。徐晚儿温声细语的,让人听着舒服,裴铭没多想,直接去了。 进了储秀宫,暖意袭来,徐晚儿噙着温柔的笑意。裴铭屏退丫鬟,与徐晚儿说了好一会儿话,自然,徐晚儿“不经意间”说出徐宰相前来一事,前因后果挑了重要的点子说,委婉动人,楚楚可怜。 裴铭心都快化了,拥徐晚儿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俊逸的侧颜上写满了柔情,他今晚露出了难得的温意:“莫怕,父皇已经答应本王娶你了,不日后,你便是本王的侧妃。” 徐晚儿激动不已,按耐着心绪涌动,清丽的五官上神情温柔似水,水眸含情,檀口微启:“王爷,能嫁给王爷,晚儿三生有幸。” 裴铭笑了,眉宇间的愁绪散去了不少。今夜是个不安分的夜晚,裴铭堆了太多的心思,虽事与愿违,提前娶了徐晚儿,但好在,徐晚儿是爱他的。 思起放烟花时顾锦瑟与裴泽相处的场景,二人十指相扣的画面狠狠刺激到了他,裴铭现在终于能找回了一点平衡,至少,他也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不是? 一想到离王夫妇,裴铭眼底划过一道阴鸷,今日的场景历历在目,那股堵在心口的闷气是无法用这少的叮当可怜的平衡能够解决的。 “咳咳。”一声突兀地干咳声响起,惊醒了相拥的二人,裴铭转头一看,就见御前大太监王公公对着官方的笑容凝着他:“睿王殿下,还没回去呢?” 裴铭有点不悦,王公公看出来了,笑着说:“老奴是让人通传了的,奈何一直无人应,老奴还赶着回去伺候皇上,不好耽误。” 这一说来,倒是裴铭的不是了,他尴尬地朝王公公点头,松开徐晚儿,站起身来,温和道:“王公公,新年安好。” 见徐晚儿也朝他福了礼,王公公继续笑笑,“王爷这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不过一个下人,能使得王爷一声安好。” “王公公客气了,公公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得父皇深重,本王道一声安好,公公值得。”裴铭复是维持这温润如玉的态度,语气平和说完这些后,裴铭看了王公公一眼,略有所思,“不知王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圣上口谕,老奴奉命前来。” 一提及是皇上口谕,裴铭不禁绷直了身子,就连徐晚儿也顾不得了,她扶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恭恭敬敬地站在裴铭身后。 裴铭面上没有情绪浮动,心里有那么一丝开心,徐晚儿还是知礼数的,看她一副我见忧怜的样子,多叫人心疼。 王公公面色未改,继续对着皮笑肉不笑,在宫里多少年了,徐晚儿这些小动作他不屑放在眼里,也就裴铭年少,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他浑然不觉,拂尘换向另只袖上,清了清嗓子,收起假笑,端正了身子,郑重道:“圣上口谕,徐姑娘兰心蕙质,既是与睿王情投意合,封徐姑娘为王府夫人,于睿王大婚后进府。” 王公公的声音悠悠落下,像一阵清风拂过,无关痛痒,但听着却不是这么回事了,徐晚儿猛地抬头,眉目难以置信地拧成一团,瞳孔骤缩,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夫,夫人?不是侧妃吗,怎么现在,她成了夫人? 就连裴铭也不可思议地看向王公公,只见红服太监笑呵呵的,好似没看见两个人表情似的,和蔼可亲道:“皇上还说了,徐姑娘若是不愿,皇上体恤徐姑娘,不会为难。徐姑娘若是担心有人拿姑娘的清白说事,姑娘大可放心,有皇上替您做主,叫姑娘宽心回府,待嫁他人。” 闻言,徐晚儿脸色煞白,隐在衣袖中的手逐渐发抖,回府,她哪里还回得去!若她回去了,岂不是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再嫁给睿王? 果然,皇上不是吃素的,他给徐晚儿指了两条路:要么,进睿王府做夫人;要么乖乖地回徐家,另做他嫁。 徐晚儿出身并不低,以她的身份,侧妃之位不在话下,哪怕正妃之位,并无不可;只是睿王正妃已有人选,而偏偏皇上来了这么一出,徐晚儿选了第一条,意味着什么? 堂堂宰相嫡女,她放着正妻之位不做,宁愿做睿王的妾室,一个上不了皇家玉牒的夫人,图的又是什么? “王公公,这是父皇的意思?”裴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神色微怔地看向王公公,期待着一个不可能的回答。 王公公已然有些不大开心了,他是御前的大太监,睿王这般问就是失礼,就是质疑王公公。心里这般想,王公公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白脸,悠悠道:“老奴奉了皇上口谕,自然不会有假。” 裴铭沉默了,他知道不会有假,但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明明已经答应了徐晚儿入门,为何又要在卡在名分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皇上态度如此转变? 可细细一想,在咸福宫时皇上只允了这事,并未给徐晚儿一个确切的名分,也许,当时皇上就是这样想的也未可知。 不知怎的,裴铭想到蒋维求情,让皇上准了他纳徐晚儿入门一事,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愕,难道,难道蒋维这就是以退为进? “王爷,晚儿只有你了……”哭声婉转,梨花带雨,徐晚儿抽噎着扑进裴铭的怀中,泣不成声。 徐晚儿终是选择了第一条路,只可惜,这条路无形之中给裴铭和徐晚儿之埋下了一颗种子,随时能爆发的种子。王公公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他毫不在意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惺惺相惜的模样,心中一阵冷笑,拂尘一扬,两手隐在宽大的袖中,大步离去。 裴铭抱着怀中的徐晚儿,思绪还在发散,一时收不回来。 徐晚儿愿意嫁给他,裴铭自然是开心的,可是,冥冥之中,心里好似有了一道裂缝,但具体是什么,裴铭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或者,他清楚,但是选择视而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徐晚儿还抽抽提提地哭着,裴铭不知想到了什么,攀在徐晚儿背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可见青筋。 皇上今日之举,就是在杀鸡儆猴。 前脚允了裴铭和徐晚儿之事,后脚就来了口谕,徐晚儿只能是夫人,连玉牒都上不了。 皇上允与不允,都要看他愿不愿意,而非你在他心中是否重要。说到底,这是皇上的天下,与裴铭无甚干系,自己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顾皇后有了身孕,皇上风华正茂,若这一胎是个皇子……裴铭想都不敢想,曾经的裴泽何其优秀,都能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可他,甚至都不是皇后所出,母妃不济,只凭自己的努力走到如今的位置,然现在,似乎都是要到了尽头了。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裴铭看了眼在怀中哭泣的徐晚儿,心里起起浮浮,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裴铭百感交集,合着今晚自己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得了个这样的结果? 第64章 . 流言上 元日大朝会是个重要的日子,天…… 元日大朝会是个重要的日子, 天蒙蒙亮,百官进宫朝贺,内外命妇如是。 顾锦瑟一夜未睡, 靠在裴泽的肩头眯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顶着两个黑眼圈, 强撑着自己睁开眼。 丫鬟们鱼贯而入, 知夏芝兰为顾锦瑟更衣, 一层层繁复的冠服披在身上,裴泽就坐在一边看着,顾锦瑟站着都能打盹儿, 差点没把头冠摇下来。 裴泽蹙眉, 看着芝兰又重新为顾锦瑟戴好了头冠, 道:“你没必要去。” 顾锦瑟乜了他一眼, “不行, 我是王妃,当然要去!” 偏得顾锦瑟态度坚决,可如花似玉的五官上写满了困倦之意,到叫她的决心散了几分坚定,多了几分懒怠, 看得裴泽失笑,“我陪你去。” 顾锦瑟凝着裴泽不过寥寥片刻,忙不迭摇头,“王爷不上朝,还是别去了。” 前朝百官庆贺, 后宫命妇齐福,顾锦瑟终是明白裴泽对皇上的疏离非一日之功,他若进了宫, 定是去不了前朝,那后宫里女人堆的,老的少的,花容月貌的,窈窕淑女的,各式各样,百花齐放,顾锦瑟一想到那画面,这其中再有裴泽,浑然一个激灵,正色又道:“王爷,你在家好好呆着,等我回来!” 这语气恍然有种女主人宣示主权的意味,听得一旁的丫鬟抿唇偷笑,裴泽微怔少许,很快就回神,顾锦瑟的话他听得竟觉得舒适,没再多言,静静地点头。 脑海中那不适的画面顷刻消散,顾锦瑟看裴泽点头的模样,内心涌上一丝微妙地愉悦,她倒是没细想其中缘由,整装完毕后,就进宫去了。 进了坤宁宫果真是百花齐放,顾锦瑟环顾四周,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心道还好裴泽没来。 顾锦瑟今日还是着了王妃冠服,在众多朝廷命妇,嫔妃姑娘们中,犹如一颗耀眼的明珠,光鲜靓丽,璀璨地叫人挪不开眼睛。 若是往常,大家惊叹一番,这就过去了,但今日众人的眼神中似是掺杂了别的东西,落向顾锦瑟的目光不仅多了,且更久了。 偌大的殿内都是面熟的人,顾锦瑟扫了一圈很快就看到林夫人,只时至今日二人的身份地位不同,除了宫里的娘娘,顾锦瑟就是下首最靠前的位置,她朝着林夫人点头示意。不知为何,顾锦瑟总觉得周围看她的眼神不一般,像是同情,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 没来得及细想,不多时,顾皇后被韩若搀扶着出来了。 顾皇后穿着最正式的皇后冠服,大抵是怀了身子,腰身看上去有点紧,但顾皇后本就消瘦,若是站着,倒也刚刚合适。 顾皇后怀着孕,没留众人多久,说了些正式官方的话后,又很快回去休息了。顾锦瑟离得近,看顾皇后脸色不太好,正要跟在后面进去时,不知谁说了句徐晚儿的事,顾锦瑟脚步一滞,听了一耳朵。 “唉,你们听说了吗?徐晚儿被封为了睿王夫人,昨夜在储秀宫哭了一整晚,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睿王看得快心疼死了。” “怪不得蒋殊没来坤宁宫,也是奇了,昨儿个那情景,蒋殊竟然愿意让徐晚儿进王府?” “可不是么,谁让这是皇上的意思,听说还是蒋大将军亲自求的情,让皇上答应徐晚儿入门呢!” “要我说啊,这蒋殊也是好命,有了身子还不说,虽然徐晚儿进了府,但到底是个夫人,还不得任她拿捏!” “……” 顾锦瑟很快就退了出来,原因无他,这些人嘴里说着睿王的事,可眼光却是在看着她,这让顾锦瑟终是意识到这并非是错觉,而确确实实的,她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但这焦点不是为了她的衣着,而是别的事。 若是前世,顾锦瑟一定会上前眼神不善地看着这些人,让她们自己说出来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但现在,顾锦瑟淡淡地略过四周一眼,漫不经心地穿过人群,缓缓离去。 她还是在意的,只是,没那么重要罢了。 还没出坤宁宫,就见林夫人在院外候着,她今日着了诰命夫人礼服,端庄华贵,发髻间步摇微闪,称得她雪肤乌发,林夫人的气质与顾皇后有些相似,都是端庄温婉的,叫人越看越顺眼。 只是这温婉的林夫人此刻却是眉宇微皱,面带忧虑,在人群中焦灼地似是在找谁,终于看到那一抹倩丽的身影时,林夫人疾步上前,亲切地握住顾锦瑟的手,将她带到一旁,低声问:“锦瑟,你和离王可还好?” 顾锦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姨娘,怎么了?” “昨日御花园一事不知怎的,彻底传开了,就连我府上的丫鬟小厮都听说了此事。” “哦。”顾锦瑟淡然地点头,传开就传开了,反正丢脸的是睿王。 林夫人看顾锦瑟毫不在意的样子,有些急了:“傻孩子,你怎的不着急啊?” 顾锦瑟不解,她急什么?睿王和徐晚儿私会,这与她有何干系?若说是干系,那大概就是顾锦瑟知道他俩不会错过除夕宴的私会吧。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是以,顾锦瑟眨着眼睛看向林夫人,“姨娘,锦瑟不知你的意思。” 林夫人叹气,似无奈,似着急又是生气,语气不禁高了几分:“不知哪个不长嘴的碎言碎语,说是你早就知道睿王和徐晚儿有私情,这才不想嫁给睿王。” 顾锦瑟眉角微扬,有意思。 林夫人凝着顾锦瑟,似是对顾锦瑟的反应吃惊,她心里都快急死了,怎么顾锦瑟还当作没事一样,林夫人起先还想说得含蓄些,现下也是顾不得含蓄了,低着声附在顾锦瑟耳边就说:“你是不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他们说你嫁给离王只是……专门赌气给睿王看,好让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残废。” “胡说!” 此刻,顾锦瑟终于有了情绪,这厢她终是意识到殿内那异样的眼神,原是这故。 其实顾锦瑟大概能猜到是谁,当林夫人将流言一五一十告诉她后,顾锦瑟脑海里就勾勒出一个人影。 裴铭竟还以为她对他有意呢,顾锦瑟一时觉得可笑。若只是因为裴铭和徐晚儿有私情,顾锦瑟断不会坚决拒婚,反而,她会态度模棱两可,自己对裴铭来说就是条大肥鱼,她会安心利用自己大肥鱼的身份,自己背后的定国公府,把裴铭悠悠地钓过来,让徐晚儿天天看她和裴铭恩恩爱爱,最后再一脚把裴铭踹开。 反正气死人不偿命。 林夫人和顾锦瑟在院外一隅说着话,不远处就有人在津津乐道流言之事,林夫人和顾锦瑟即刻禁了声,远远望过去一眼,是两位心系睿王的某家千金。 其中一位个子高挑,浓妆艳抹,前凸后翘,叉着腰说这话,尽是嘲讽之意,“我当这顾锦瑟是对离王深情呢,可惜了她胸无点墨,不过是私情罢了,就这么负气不嫁,离王长得再好又如何,不还是个残废?这离王妃都嫁过去两个多月了,也不见得有动静。你看看睿王多生猛,蒋殊还没过门呢,就有了身子。” 另一个娇小的姑娘看上去也胆小,她连忙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低声道:“嘘,你小声点,这是坤宁宫,要是皇后娘娘听见了有你好受的,如今中宫这位可是正受宠呢!” “我说的是实话,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不然又如何解释顾锦瑟当初执意退婚一事?睿王风光霁月的,顾锦瑟过去霸占着他不放,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她啊,就是心气儿太高了。” 顾锦瑟听得脸都快黑了,林夫人见机不妙,顾不得有人了,拽着顾锦瑟匆匆离去。 二人行色匆匆,顾锦瑟跟在后面,神色发冷。 若只是因为私情……顾锦瑟隐在袖间的玉手紧紧而握,冷冷而笑。荒唐,真是荒唐,顾锦瑟讥笑,裴铭的手段,她早已领教过,只叹他机关算尽,却不知顾锦瑟早就没把裴铭放在心上。 他给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人,顾锦瑟想想就觉得恶心。 “锦瑟……”上了马车,看顾锦瑟脸色不好,林夫人担忧地轻拍她的肩膀,“你别放在心上。” “姨娘不用担心,不过有心人拿我赌气罢了,我断不会放在心上!”顾锦瑟冷静道,下一刻话锋一转,想到是裴铭的作风,心中作呕,语气不善,“这人真是可恶,竟然这般诋毁我和王爷,居心叵测!” 林夫人劝她,“好孩子,那日你来劝说二郎,姨娘就知道你对离王并非如此,对睿王早已无意,这事早已传遍了京城,姨娘只怕有心人将这腌臜之言传到离王耳中去,离间你们夫妇感情。” “不会的姨娘。”顾锦瑟摇头,言语间笃定道,“王爷信我。” 熟料林夫人对顾锦瑟的保证并不满意,“孩子,王爷信你,但更愿你亲口对他说出实情!” “王爷不一样,他不会因这些流言就怀疑我的!” “你呀,到底是经历地少了,姨娘信你,看你和离王感情甚笃,姨娘开心都来不及。可锦瑟,王爷终归是男人,看上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的很!你听姨娘的,甭管别人怎么说,王爷听进去了多少,信了多少,最重要的,还是你亲自告诉他,千万别闷在心里。” “这……有用吗?”顾锦瑟一脸为难地看着林夫人,“若,若我说了,惹王爷不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啊,男人也是要哄的!我家公爷平日看着一本正经的,但若是我一忙起来忽略了他,他就闷闷不乐的,饭也不吃,非要我去了同他一起用饭才好,一顿膳至少得用个把时辰的,都是姨娘在讲好听地哄他!”其实是言行并施,闺中之事点到为止,林夫人不好多讲,只要顾锦瑟听明白就行。 听着林夫人的话,顾锦瑟脑海里顿时就显现出王石那一张正人君子的脸,然后是林夫人小鸟依人哄他的场景……顾锦瑟看了看林夫人,年近四十的她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尤其看不出她生了五个儿子,与镇国公琴瑟和谐二十余年。 顾锦瑟觉得林夫人说得不会有错,捣药似的忙点头。 第65章 . 三更合一 离王府,此刻天已大亮,昨夜…… 离王府, 此刻天已大亮,昨夜下了大雪,寒玉堂外早早就被清理干净, 只屋顶上还能看出融雪的痕迹。 因顾锦瑟不在,王府上下一片安静, 下人们走路时大气不敢说一个。前院向来是男人的地盘, 但离王府不同, 裴泽太半时间都在寒玉堂,且寒玉堂后面就是后花园,一丁点后宅的痕迹都没有。吴妈妈主要是看管着下人, 要么在前院一隅呆着, 要么就是去膳房看看。 昨夜两个主子都没好好休息, 吴妈妈吩咐膳房的人炖了鸡汤, 今儿个虽出了太阳, 可白雪融化本就要冷些,吴妈妈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出神。 流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离王府坐落于繁华的街道,即便是角落,事无巨细, 一一听说了。吴妈妈面露担忧,她听到这消息有些不安,不知道顾锦瑟什么时候能回来。寒玉堂那里没有丁点动静,也不知离王知不知晓此事。 “妈妈。”说话的是个青布短袄的小丫鬟,声音细细的, 说话也轻。吴妈妈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前院几个人不知怎的打起来了。”小丫鬟边说边抬眸看了眼吴妈妈,“是王府的小厮。” 吴妈妈啧了一声, 大年初一就开始生事,饶是吴妈妈见惯世事,就觉得王府这些下人忒没规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请来当主子的。 “走,看看去!” 这边厢,位于王府中轴线正中央的寒玉堂内,张泗端了茶点送入书房,离王就停在最里边儿的书架边,张泗轻车熟路地放完茶点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在门即将关上之前,他看见守在门侧的侍卫,那人表情淡淡的,长得倒是不错,可惜话太少。素日这书房能进来的下人除了他就是他,但是,张泗还没和叶梁说过一句话。 这侍卫似乎很受王爷器重,每日都是候在书房内,有时候书房门关上了,也不知道主仆俩会不会有话说。 在王府呆了一年多,张泗知道没事别瞎想,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候在几丈远外的游廊下,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书房的大门,但里面若是说了些什么,张泗是听不见的。一如既往的立在老位置,习惯性地抬头,果然见屋内靠门的影子动了动,张泗恍若未见,静静地站在那,宛若一个木桩。 “这流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是今日凌晨就有了,时间上刚好对的上除夕宴结束,想来是百官离宫时,有人将消息放出去的。” 书房内,叶梁垂首立于书架的另一侧,隔着书间的空隙,刚好能看见裴泽的侧颜。 叶梁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不希望这谣言来离间裴泽和王妃的感情,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京城上下都在传这事,裴泽早晚都会知道,隐瞒是没有用的。 细细说完了这些,叶梁试探性地看了眼主子,裴泽喜怒不形于色,叶梁不禁心中疑问: 离王在意吗? 裴泽若无其事地翻了几页书,翻来复去还是那么几页。听完叶梁的话,裴泽扪心自问:他在意吗? 不在意。因为过去的五年,裴泽就是这么过来的,若说在意,也是最开始那两年,双腿无法行走的时候,流言漫天飞起,各种难听的话,裴泽不知听了多少遍。 裴泽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流言中还有他的妻。 “去查,不管是谁放出的消息,决不轻饶。” “若……若是那位?”叶梁语中带来几分忐忑。 裴泽有了神色,轻笑中带了嘲讽:“他不会如此,至少没那么无趣。” 叶梁诺了声,心里记下了此事后,又道:“王爷,府里的人似是蠢蠢欲动。” 裴泽漫不经心地换了本书,翻开在手里:“新的一年,除岁迎新,不去了污秽,又怎能焕然一新。”他声音淡淡的,语气中让人听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实下并非如此。 若叶梁此时站在裴泽的身前,就能发现手中的书折了皱,一页摩擦地十分厉害,甚至都起了皮,一个心字被磨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叶梁看不清这些动作,只是裴泽的冷静让他心头一跳,带着难言的心疼,他认真地抱拳拱手:“有属下在,不会叫人那些人靠近王爷一分一毫。” 裴泽勾唇,“蝼蚁之辈,你不用放在心上。” 叶梁面上不说,心里却堵得慌,明是蝼蚁之辈,还屡屡送进王府,这分明是侮辱离王!可他又能说什么?他都能明白的事,离王怎么会想不明白? 大抵是不想再提,在短暂的沉默后,叶梁道:“对了,王爷,扬州有消息了。” 裴泽敛眸,“说。” “扬州林家回了定国公府一封信,信口有林家私印,属下怕定国公起疑,没有轻举妄动。不日后再去查探。” 裴泽的眼神闪了闪,指腹摩挲不知思些什么,未多时,他心里有了分寸,道:“无妨,明日本王亲自去问。你继续盯着扬州和京城这边,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叶梁迟疑了会儿,才点头称是。 裴泽将书放回原处,手推着轮椅上前,看着另一侧的叶梁眉心微蹙,裴泽停下手中的动作,坐直了身子靠在轮椅上,两手落在扶手两边,问:“你似有疑惑?” 叶梁犹豫了会儿,转身面向裴泽点了点头,“王爷可是担心定国公府不愿如实相告,才让属下继续盯着?” “恰恰相反。本王是怕,定国公根本就没有收到消息。” * 匆匆回到王府,将近中午,顾锦瑟前脚刚踏进院子,吴妈妈得了消息就匆匆而来。 “王妃,你可是回来了!” 见吴妈妈满头大汗,顾锦瑟顿下脚步,被打断的不悦散了去,她问:“吴妈妈,可是有事?” 吴妈妈没发觉顾锦瑟急促,她抹了把汗,才道:“府里两个小厮闹了起来,结果越闹越大,十几个下人撕扯一团,弄得院子鸡飞狗跳的。” 吴妈妈早就叫了定国公府送来的侍卫压制,现在这些人已经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前院里。吴妈妈不敢轻举妄动,这些人是走是留,都要由顾锦瑟做决定。 “新年天的就生事,多使些银子,叫人牙子打发了吧。”顾锦瑟轻描淡写地说玩这些,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吴妈妈一个人呆若木鸡。 “王妃……”话没说完,目光所见之处,顾锦瑟的背影越来越来,让吴妈妈提前报备的时间都没有。 不问前因后果就简单了事,这不像是顾锦瑟的行事风格。顾锦瑟去的方向正是寒玉堂无疑,这般匆忙赶过去,是为何故,吴妈妈不难猜出来。 吴妈妈心里发愁,只盼两个年轻人无事。 顾锦瑟直到现在都是和裴泽住在一处,她没有独立的小院,饮食起居都是和裴泽一起。顶着沉重的翟冠,身着反复的王妃冠服,顾锦瑟额间起了细细的汗意,但她未做停留,径直朝书房走去。 裴泽白日几乎都在书房,沿着走廊走了片刻,远远就在张泗候在一隅,见顾锦瑟来了,忙不迭整理了番小步快速上前,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王妃。” 叶梁和裴泽这厢还在说话,外面就传来张泗的声音,主仆相视一眼,很快,裴泽坐回轮椅上,叶梁大步向前,负手立在门边。 门很快就推开了,裴泽佯装看书被打断的样子,微微抬头,“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锦瑟轻“嗯”了声,走进书房,看了眼叶梁,“叶梁,你下去吧,本王妃有话和王爷说。” “诺。” 年轻的侍卫前脚刚踏出书房,后脚顾锦瑟就关上门,听着门开又关的声音,裴泽意识到情况不对。 “怎么了?”裴泽放下书,手推着齿轮向前,直到靠近了,才发觉顾锦瑟脸上的汗。 顾锦瑟头一次没有蹲下身子,与裴泽平视,事实上,她自己都坐立难安。有些话,她酝酿了许久,想着该怎么说,才是最合适的。 在皇宫,那些流言蜚语听在耳里,顾锦瑟不觉得有什么,若非林夫人催着她回来和裴泽解释清楚,顾锦瑟觉得,可能这事就这么过了。 没想到出了宫外,一路上大街小巷竟然都在谈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众人深以为然。离王府虽然门可罗雀,却不至于闭目塞听,今晨的事,府里不会不知道。自踏进府,到寒玉堂这段路上,顾锦瑟行色匆忙,但周围的眼光,她没法忽视。 顾锦瑟这才开始心慌,人言可畏,能以雷雨不及迅耳之势深入人心,或许,顾锦瑟当初拒婚,就意味埋了一颗种子,如今爆发了,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想起前世,她被徐晚儿屡次推挤,看着裴铭与徐晚儿恩恩爱爱,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来,顾锦瑟高傲惯了,断是不愿别人知道她婚后过得不好,就这样,娘家人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其实,哪怕前世她能退让服软几步,也不至于处处受徐晚儿掣肘,裴铭是个心狠的,但在王府那几年顾锦瑟过得并不快乐,很大原因是因为徐晚儿。若是前世她能放下身段,多和娘家讲讲在王府中发生的事,也许,后面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林夫人说得不无道理。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两个人坦诚相待,敞开心扉。 顾锦瑟深呼吸一口气,她站在裴泽身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王爷,我嫁给你,不是因为裴铭!” 裴泽浑身一滞,微怔地坐直了身子,一双黑眸里似是水波微漾,他轻声呼吸,一时间书房内落针可闻。 “我承认,拒婚之前我就知道了徐晚儿和裴铭的事,但,那与我想嫁给王爷的决心无关。”顾锦瑟两手攥紧了手帕,继续说着,“我拒嫁他,的确有这般缘故。但是,嫁给王爷你,绝对不是因为裴铭!” 裴泽没有说话,眸若幽潭,一言不发,沉默在此刻蔓延开来,顾锦瑟无法从裴泽的眼神中看出什么,她以为裴泽是生气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早上在宫里的自信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想到裴泽可能在生气,顾锦瑟心里没由来的委屈,心头闷闷,她两眼一酸,咬咬牙,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道:“王爷,你不要不信我!” 几乎是下一秒,裴泽脱口而出:“我信你。” 顾锦瑟缓了会儿才听清楚裴泽说了什么,她杏眸圆睁,对裴泽几近没有犹豫的回答怔住了。震惊之余便是隐在内心深处的喜悦,顾锦瑟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心绪的变化,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光。 “王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经过昨晚,裴泽就知道了,如果顾锦瑟对裴铭还有情,是不会还想着他的,想着他们之间,还没有孩子。 所以今早,叶梁忐忑地告诉他京城传遍了这个消息时,裴泽不以为然,但流言的主角是顾锦瑟,裴泽还是在意的。 看着顾锦瑟一脸委屈的模样,裴泽掂起她的小手靠近自己,宽大的手掌覆在柔软的细腰,他抬眸凝着她,明亮的眼眸里似有水光氤氲,裴泽喉结微动,大手一挥,就将温香软玉擒在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拭去她眼眶的泪意。 他手掌带着冷意,顾锦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可很快就没再动。裴泽一切都看在眼中。 “你能这样说,我很开心。”他不知自己的声音能温柔到骨子里。 “真的?”顾锦瑟惊诧,直到裴泽的唇角勾勒出一道可见的弧度,带着他温意的声线沁入心脾。 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竟是比除夕盛开的烟火还要绚烂,顾锦瑟伸手环在裴泽颈间,皓齿露了出来,可见十分开心。 裴泽忍不住轻啄了一口,认真道:“真的。” 顾锦瑟竟也不害羞,喜滋滋地靠在裴泽的怀中,心里想着还是林夫人有经验,赶明儿个再上门取经去。 “对了,姑姑让我问你,十五中秋宴要不要进宫?” “你看着就好,我随意。”裴泽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顾锦瑟浑然不觉,继续道:“还有睿王大婚。” “嗯?” “这些流言啐语的人,等睿王大婚那天,我偏要他们看看,我顾锦瑟才不稀罕睿王呢,我可是他皇嫂!” 皇嫂二字大大取悦了裴泽,他有条不紊地继续手中的动作,明知如此但依旧问道:“你是觉得这流言是有心人散播的?” 顾锦瑟点头,“当然是了,明明是蒋殊裴铭徐晚儿三人的事,我都嫁人了,还非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且这事发生在宫里,毕竟是皇室丑闻,宫里人断不会嚼舌根到宫外去。今晨的蜚语,是有心之人故意的!我本来是不想抢风头的,奈何他们欺人太甚,我既然被泼了这污水,自然要好好还回去!” 顾锦瑟自顾自讲着,并没发现裴泽慢慢悠悠的小动作,一顿长话说完了后,顾锦瑟只觉神清气爽,但没多久,她似是败下阵来,垂着头无奈道:“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嫁给你不是赌气,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有。这个字堵在裴泽的心中没有说出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又若无其事地慢条斯理地动作起来。 顾锦瑟忽而心脏一紧,她无端觉得冷,无意地垂眸一看,殊不知何时,自己一身的衣衫早就被解了去。 顾锦瑟面烧如火,皓腕“噌”地一下护在身前,她自己在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谁知道裴泽竟然还有闲心。她羞赧地颊畔快滴出血来了,“你,你……”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了四个字,“你不正经!” 如画的眉目轻挑,裴泽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悠悠卸了顾锦瑟头上的翟冠,乌鸦鸦的青丝凌乱而落,他微微眯着,好以整暇地欣赏这瀑布流泻的画卷。 “王妃一席话,本王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裴泽唇角微勾,揶揄道,“怎么办?这可是王妃说的。” 顾锦瑟还在垂死挣扎,“这,这可是书房!” 裴泽一把拥住她,眸子里幽黑如玉,薄唇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明亮的笑意点点,流光溢彩,他一点点掰开顾锦瑟推拒的皓腕,幽深的眼眸似是更深了,呼吸微滞。 “不会有人进来的。” * 翌日初二,离王夫妇回了定国公府。 冬日喝茶舒心,是顾易最爱的休憩方式,闻着茶香,品着热茶,说不出的一番滋味,若遇上休沐,或如过年休息,但凡府里来了客人,女眷自有顾老夫人招待,而男眷这边,就是顾易以茶待客了。 然而今日,新年的第二天,辞旧迎新,欢喜之日,定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静谧无声,连那杯热茶都在低温中凉了去,短短一盏茶功夫,顾易添了好几次水,都没法按下心中那颗叮咚乱跳的心脏。 大抵是,对面坐的是离王吧。对方娓娓道来几句话后,顾易心头一跳,果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才初二呢。 其实除夕宴上顾易和裴泽就视线交错了几瞬,奈何顾易心虚,紧着和同僚说话,忽视背后的视线。 可今日,顾易知道自己,躲不了了。 思及此,顾易抱拳拱手,面带歉意道:“说来惭愧,目前未曾收到任何消息,臣已经将信送达扬州了,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 “找人需看缘分,吴远之失踪多年,非一日之功。”裴泽的神色看不出多少变化,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心底隐隐而过的遗憾,他态度平和,执了茶杯一呷而过,“有劳定国公多多费心了。” “不敢不敢。”顾易讪讪,没敢多言。好在裴泽也没多问。 静静地品起茶来,书房内安静地可怕,尤其还能听见院子里小儿顽皮,小女欢笑的声音,书房后离小花园近,顾家姐弟就在院子里堆雪人,声音听不真切,但笑声朗朗,极易分辨。 这对比太过明显,顾易忐忑地瞄了裴泽一眼,只见他神色不显喜怒,看上去,真的是在品茶一般。 顾易食之乏味,最爱的香茗就在眼前,他却提不起兴趣,一想半个月前收到的回信,顾易脑袋乱乱的,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断了什么线索,怎么都连不上。 其实扬州的回信很快,也很简洁,方正的信封里就四个字:查无此人。 但顾易却说不出口。因为扬州回来的信,太早了,就像是顾易的信刚送到扬州,那边就立刻回了信来。 能在片刻之内回了信,扬州林家连人也不派出去,好似笃定吴远之不在扬州一样。顾易没敢说什么,半月前悄无声息地收了信,他已经拖了半个月,自然也知道,再半个月过去,他就必须得告诉裴泽扬州查无此人了。 当然,这些话,顾易是不敢对离王说的,因为,他心中惴惴不安,这回信的时间紧凑地诡异,顾易下意识觉得事扬州林家参与其中,那是亡妻的娘家,顾易不能拿来犯险。 至于吴远之一事,事已定局,离王就算找到了他,无非是想问他当年为何下痛下狠手,可就算知道了又怎样,难不成离王的腿顷刻间就能好了,难不成梁元二年一事还另有隐情? 定国公笑着摇头,自己定是魔怔了,这种想法都能冒出来,到底是林家的事蹊跷,才让他多思多想了会儿。 “公爷在笑什么?”对面忽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顾易抬头,就见裴泽凝着他,深不可测。 “没。”顾易猛然惊醒,他面露尴尬,但大脑转动地飞快,他即刻边说,“听着院子里儿女欢声笑语,臣觉得这一年有始有终,心想事成。” 裴泽不置可否,点点头,“嗯,公爷所言极是,这一年心想事成。”只可惜,未能有始有终。 顾易自是不知道裴泽的心思,他将心中的思绪短暂地掩藏,慈眉目善地笑着,给裴泽的杯中添了茶。 送裴顾二人走后,顾易回了书房,凝着扬州的回信发呆,一张纸仅四个字,镌刻在正中央处,落笔遒劲有力。 自小林氏走后,扬州甚远,顾易和林家的往来便是书信相伴,以及每年的定例送礼,每每书信,林家舅兄总是要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张纸写的密密麻麻,唯恐漏了些什么。 从未如这封信般,简洁明了。 顾易越看越觉得奇怪,思忖了半炷香时间,他摆好笔墨复是一封书信,言简意赅,差人快马加鞭送去扬州。 不及一炷香的时间,顾老夫人来了书房。 “娘,您怎么来了?”顾易没想到顾老夫人会来,毕竟午膳时刚见过面。“外面这么冷,娘要是有事找儿子,叫人吩咐就成,何故亲自过来。”天寒地冻,顾老夫人愈发不大出院子,顾易的书房和长安院有些距离,顾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是以母子俩见面主要是一日三餐时了。 “锦元在我院子里歇着,有些话,不方便小孩子听着,我便过来了。”由顾易扶着她坐下,顾老夫人慢悠悠地将袖中的佛珠拿出来后,接过顾易递来的热茶。 顾易下首而坐:“娘但说。” 顾老夫人温和地坐着,叫人看着只觉得这是个可亲的老太婆,只是这老太婆声音沉稳,开门见山道:“公爷,我也不饶弯子了,你可是送信去了扬州林家?” 顾易怔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觉得这不算是秘密,就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顾老夫人听完,神色未变,然粘着佛珠的手微微一滞,她思忖了一会儿,沉吟道:“公爷,这事你就别管了。离王和公府是姻亲不错,但公府和皇宫才是一脉相称,况皇后娘娘有了身孕,离王的事,公爷还是少插手微妙。” 顾易恭敬地听完,也不反驳,只是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儿不过是应了离王的一个请求罢了,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找个人,只林家回信太快,倒是叫儿子生疑。” 顾老夫人乜他:“吴远之是生是死,左右与公爷无关,林家既是回了信,公爷就当是这个理儿,别再深究了。” 闻言,顾易没有立刻回话,他张着眼睛看自己的母亲,想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然顾老夫人面色沉稳,这厢还在慢悠悠地喝茶,看上去似乎并无不妥。 顾易放下茶杯,借着自己的直接,朝顾老夫人道:“娘,你有事瞒着儿。” 顾老夫人不动如山:“公爷想多了。” “不,儿没想多!娘一向不喜林家,往日儿稍微多提两句,娘就摆手不再听了。可今日,娘却听儿子说完了来龙去脉,还屡屡提到了林家。”顾易复看向自家老母,面上浮现了上朝时的冷静克制,他语速不紧不慢,可一字一句,却是实言,“儿一切都与娘说了,娘也别瞒着我了,娘今日来书房,不单是为了此事吧!” 顾老夫人不置可否,她话不多说,从袖笼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顾易定睛看了一眼,神色一滞,他接过那封信,正是一炷香前叫小厮送去扬州的,将信放在案上后,顾易抬眸,“娘,扬州的回信您知道是不是?” 顾老夫人不答,算是默认。 反常即是妖,顾易知道这个理儿,顾老夫人自然也知道,可能让顾老夫人亲自端了这反常在顾易面前,那事情就不需要迷雾,因为迷雾到时间自己就散开了。 “那吴远之……” “公爷!”顾老夫人打断了顾易,沉声道,“我是个快半截入土的人了,就算有事也会随我一同去了。公爷,这事你就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顾易的心情很是复杂,知道自家老母与扬州林家有联系,他是开心的,可吴远之竟然能和林家,还有自家老母扯上关系,顾易就没法冷静了,“娘,你不说,儿就去问林家。”说罢,站起身就要再去书案前。 “站住!”顾老夫人眼睛一瞪,睁大了浊目望着顾易的背影,看着那背影凝滞了,她严肃道,“你若对你那亡妻还有情,就该忘了此事,安心地当你的定国公爷。” 顾易转过身来,和顾老夫人四目相视,他个子高,老夫人还不到他的下颌,这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老夫人,对顾易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娘做了此事,就不怕有心人发现?” 顾老夫人不甘示弱:“你不是也说了我与林家关系不好?” 未及顾易回答,顾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对你那亡妻苛刻,自然与林家关系不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世人皆知扬州林家和定国公府是姻亲,有书信往来,最是正常不过,但世人亦知,这层关系中,没有我顾家老夫人的位置。” “林家与公府之间的往来,恰恰是不会让人怀疑的。娘,不过是隐在暗中罢了。哪怕有朝一日,公爷被有心人怀疑,但公爷和林家之间清清白白,定国公府定会安然无恙。” 顾易心中一凉:“娘,儿是清白的,那林家呢?” 顾老夫人凝他一眼,转过身坐下来,沉声道:“我说了,若你还在乎小林氏,这事就烂在肚子里!不单是为了公府好,更是为了林家无恙。林家涉入其中,我原以为公爷是个明白人,见了回信后就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还是我想差了,今日,娘就和你说清楚:公爷原先想怎么回复离王,那就好生如是回复了他,从你手中查不出来就是查不出来,切莫再做多余之事!” 眼前的顾老夫人看上去还是顾老夫人,顾易却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在思绪中纷飞起舞后,顾易在记忆的大海中流浪,不知怎的,回到了梁光十七年的时候,父亲骤逝,他守孝三年,顾老夫人为了让他热孝娶妻,二人对峙的那段时日;甚至后来,守孝期满,顾易要迎娶小林氏,顾老夫人不愿,又是一番争执的时日。 此情此景,就像当年,双方各执己见,直到一方妥协。 可如今的顾易已不再是当年的顾易,顾老夫人也不再是当年的顾老夫人,二人多了几分克制,少了几分冲动,就像今日这对话,顾易知道了自己老母做的事,态度上缓和许多,可言语中却是说不出震撼,甚至是,失望。 “哪怕娘知道事实如何,也执意如此?” 顾老夫人垂眸,眼中好像有回忆浮现,她喃喃道:“我不过是欠了人情罢了,欠下的债要还,就是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些事实,就该掩在风沙里,既然过去已经发生了,那就更要向前看。” 顾易郁结,他忍着心中的不快,“娘说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儿作为定国公,怎能让做母亲的来承担责任!” “公爷,有些代价,你付不起啊!”顾老夫人几乎是颤着音说出这句话。 代价,什么代价?顾易当即就想问出来,可话到了嘴边,顾易猛地一惊,脊背像是发了凉,冷汗一点点往上冒。 顾易几乎是颤抖着问,“娘,儿竟看不透你,你既是知晓这其中利害,为什么,为什么还答应将锦瑟嫁给离王?” 这一问,顾老夫人却是回答不出来了,时间分秒而逝,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顾老夫人凝着窗外白雪纷飞,许久,她才开口: “顾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还是不要出第二个的好。” * 半个月后,裴泽收到定国公府书信一封,言辞间尽显歉意,结果不言而喻。裴泽静静地看完,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到烛火下,明黄色的火焰吞噬在纸张的每一寸,直至燃成灰烬,再找不出一丝痕迹。 叶梁悄无声息地踏进书房,天外如今是黑夜,他像过去般点晕了张泗,小心翼翼地踏入书房,轻手轻脚关上门后,就见裴泽背着烛光,灯台下是一摊灰迹,依稀可见微弱的红光。 叶梁知晓裴泽烧的是什么,那信便是他看过的,除了这封,还有林家写给定国公的那封。 叶梁单膝跪地,“王爷,扬州和京城都加派了人手,目前还没有可疑人出现。” 既是深夜,说话的声音都要降低了不少,叶梁似乎很久没半夜来了,一时竟有点不适应。 裴泽背对着他,看不清是何神色,他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道:“叶梁,此次打草惊蛇,你觉得吴远之会留在扬州,还是回到京城?” “这……”叶梁一噎,实话实答,“属下不知。” “若是你,如何决定?” 叶梁想了想,“属下会留在扬州。”刚说完,他抬头看了裴泽一眼,裴泽闻言未语,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叶梁心里多想了些,继续说道:“天下之大,扬州和京城虽然都有我们的人手,可若吴远之真的要离开扬州,属下觉得拦不住。扬州天高皇帝远,不似京城,我们的人事无巨细,还可以事后跟踪,但要是在扬州,咱们人再多,也不及人家地头蛇。” 话音落下,是一片短暂的无声,没多久,裴泽终于转过身来,满意地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本王想多了,吴远之行事莽撞,一旦得了风吹草动就会做出反应,他身手不凡,但能隐藏五年之久,凭他一人,不可能。” 所以,扬州定有人护他周全。 虽然将林家比喻为地头蛇不妥当,但叶梁的话是有道理的。如今已经知道了林家和吴远之有关,假以时日,总会找到的。 叶梁似乎是很少得到夸赞,他心里高兴,面上却本能地回应道:“王爷言重了,在属下看来,王爷神机妙算,若不是王爷吩咐属下派人盯着定国公府,怕是现在都觉得林家真的没查到消息。” 裴泽轻笑,并未否认,只是不轻不痛说着:“林家倒也大胆,扬州有名的世家大族,竟然敢藏匿一个逃犯。” 当时拜托顾易,裴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找出藏吴远之的人。打草惊蛇,引蛇出洞,虽然后一步没做到,但还好在不是无功而返。 “属下倒是还有一事不解。”叶梁说,“王爷为何不拜托杨晔?他也在扬州,王爷与他是旧识,更别说,他还是……” 裴泽抬手,打断了叶梁,他眯着眼睛看着单膝跪地的属下,正色道:“树大招风,杨晔的名声,出了扬州,饶是京城都知晓一二,本王若是联系了他,那这五年进府的就不是蝼蚁之辈,而是绝世高手了。” 裴泽说完这些,叶梁没了反应。裴泽垂眸,见叶梁思绪发散,一手支着下颌,不知想着什么。 裴泽蹙眉,欲开口问他,叶梁却是先说了:“……王爷,属下发现,王府已经没有蝼蚁之辈了。” 裴泽蹙起的眉心散开了,像一张纸铺平开来。 叶梁浑然不觉,只顾着说:“这几日王府各处都无端生事,王妃索性叫人牙子领走了发卖,属下有次经过,恰好见那一拨生事之人被人牙子带走,俱是习武之人。属下不放心,将王府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就连定国公府送来的侍卫里也看了,王爷,人,都走光了。” 说完,叶梁忍不住抬眸看了裴泽一眼。 书房里只一盏灯台,在裴泽的左颜处,烛光刻在裴泽的侧脸处,暗处的剪影同时出现,一明一暗,像是正反面,看不清是喜是怒。 若是过去,叶梁一定欢天喜地,那位终是良心发现,不再派人刺杀裴泽。 可现在,叶梁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没有感受到来自裴身上的喜悦,裴泽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神色无波。哪怕是叶梁自己,都觉得肩上的担子犹在,又沉又重。 “王爷。”叶梁忍不住喊了声。 心思回暖,裴泽敛了眸色,摆手道:“你下去吧。” 叶梁诺声后很快就退了出去,书房内顷刻间静谧无声。 灯台上蜡烛快燃烧完了,烛心长长的一段,火苗不稳定地乱跳,裴泽无心情去剪,由着它自我挣扎。 终于,蜡烛燃尽,书房内是一片黑暗,黑夜之中,可以听到人走动的声音,那声音沉稳有力,走了几步后,在窗前停下。 凝着四周的黑暗,看不清人神色如何,裴泽忽而笑了。 他终是彻底放弃他了,可是……裴泽眸光一冷,他已经不在乎了。 第66章 . 道别 她看着眼前之人,少年身如玉树,…… 出了正月, 日子就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二月,料峭春寒, 褪去了冬装,天还是有点冷的。 十六这日, 天高气爽, 万里无云, 街道上又恢复了过年的气氛,睿王府前热闹一片,大街小巷人山人海。 甭说裴铭与蒋殊之间如何, 裴铭在京中的地位还是有的, 他生得俊朗如月, 一表人才, 是万千少女梦中的情郎, 是以裴铭大婚,宾客络绎不绝,如山如海,热闹非凡。 良辰吉日,睿王府正厅央, 宾客如云,大喜大红,司仪立于新人前,趁着人声鼎沸之际,清了清嗓子, 只待吉时之至。 宾客的眼睛都是长了刺的,谁看不出来睿王虽温和一笑,可神色中完全看不出喜悦, 至于睿王妃,团扇遮了她的太半脸,详看看不清楚,但侧面看过去,凤冠下殊丽的容颜笑容不减,想来是开心的。 大家各怀心事,想什么的都有,然而今日,望着一身喜服的睿王夫妇,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 不知谁一拍脑袋,“离王和离王妃怎么没来?” “还真是,这吉时都要到了听说他们不来啊……没” 话匣一开,雷雨不及,众人恍然,睿王大婚,帝后不来这是规矩,可作为兄嫂的离王夫妇不来,难道,是有什么亏心事不成? 这般一想,众人面面相觑,正月的流言虽不大提及,但记忆犹新。一时间,正厅内声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就在人们想到了离王夫妇会对外声称的第一百零八种不来的理由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高亮:“离王,离王妃至!” 众生哗然,几乎是下意识地,纷纷转头向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对如画的神仙眷侣。 顾锦瑟带着丈夫来到前未婚夫的婚宴上,关键这丈夫还是前未婚夫的大皇兄,一时间,睿王府空前高涨,离王夫妇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关注,那一双双似有深意的眼神砸过来,竟是比顾锦瑟大婚时还要精彩。 顾锦瑟昂首挺胸,噙着悠然自得的笑意,眉眼弯弯,容颜精致不可方物,像只高傲的斑斓孔雀,她衣着淡紫色广袖直领襦裙,雪花如雨落般绣在衣裙内外,腰封是两片紫色六瓣雪花,外披同色披帛,就像春雪后的一抹殊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而裴泽,即便是坐了个轮椅,五官绝无法叫人轻易忽视,他神色无波,着玄色冕服,正红的交领衣襟和袖口上着了繁复的金丝暗纹,夫妇同体,顷刻间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走地一干二净。 众人恍然有种错觉,顾锦瑟和裴泽这个时候来参加喜宴,就像是专门来出风头,来砸场子的。 顾锦瑟以睥睨万物的姿态缓缓拾步而来,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而正堂中央的新婚夫妇,就这么被忽略了。 顾锦瑟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许是为了配合她,裴泽的轮椅滚动地不快不慢,短短从门口到中央的距离,二人走得十分漫长,终于,众目睽睽之下,顾锦瑟朱唇微漾,看着中央的一对新人,带着歉意的口吻道:“五弟,五弟妹,实在不好意思,出门耽误了些时间,我们夫妻俩来晚了,耽误了你们的时辰,做嫂嫂的心里难安,给五弟和弟妹陪个不是。” 裴铭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力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俊逸的脸上持着勉强的微笑,“嫂子客气了,皇兄和皇嫂是长辈,臣弟不敢怠慢,请皇兄皇嫂上座。” 婚仪因顾锦瑟之故拖了些时刻,众人惊叹之余,又等着看好戏,要知道睿王妃可不是一般人,众人喜闻乐见,等着蒋殊发难,可良久,新娘子没有一点儿动静。也不知怎么了,蒋殊今日格外的安静,团扇下看不清她是喜是怒,攥着红绸的手不见有何异样,她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只在顾锦瑟说话时蹙了眉心。 顾锦瑟笑靥如花,翘着尾巴,毫不客气地坐在正位左侧第一顺位的太师椅上,裴泽不置可否,相对而坐。王爷大婚,帝后不出席,是以高堂的位置空荡荡的,在座最尊贵的长辈,便是顾锦瑟和裴泽无疑了。 这一番高调出场,顾锦瑟心满意足,她颔首,如画的眉眼落向司仪,淡淡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司仪这才敢高声一喊。 礼毕,新婚夫妇送入洞房饮合卺酒,众人哗啦啦一团跟着进去了,顾锦瑟今日目的达成,没心思进去,只等着吃酒席好早些回府。 顾锦瑟看向裴泽:“王爷,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 睿王府不甚宽阔,占地极广,比离王府差了点,但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宅子了,只是行走在此,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许多第一次进王府的人见了,不禁乍舌,堂堂睿王府,装饰竟如此简单,于平常人家是富丽堂皇了,但比之王公贵族,多少有些寒酸。 顾锦瑟却是知道的,裴铭母妃慧贵妃奢靡无度,为了能在皇上面前多有好感,他衣食住行上克制极致,分了府后也不敢大兴修缮。这作用甚笃,很长一段时间,皇上都觉得裴铭躬行节俭,是个懂事的皇子。 再到后来,裴铭渐渐崭露锋芒,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睿王府的花园不如离王府,单辟在东侧,圈出了很大一块,初春乍暖还寒,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倒是有几棵树郁郁葱葱的,让人看了舒适。 漫步花在园中,顾锦瑟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这是重生后第一次进睿王府,前世住了三年的地方,与顾锦瑟刚嫁入王府时别无二致。 若东宫对她而言是囚笼,那么睿王府就是温水,她就像是一只青蛙,渐渐煮得没了心思折腾。 顾锦瑟凝着园中的一抹绿色,似乎有些出神。不远处,裴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不带犹豫地转进转出,最后带他来到了花园,停在园中仅有的绿色边上,若有所思。 裴泽就这样看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顾锦瑟自顾自看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以为是裴泽,这才收了视线,将方才的思绪赶走了七七八八,施施然转身。 待看清了来人,顾锦瑟一惊,随即喜道:“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王少林无疑,顾锦瑟没想到能见到他,除夕宴后,顾锦瑟有几次去镇国公府,王少林闭门不出,逢人不见。 现在,竟然在睿王府见到他,顾锦瑟很开心,她想,王少林应该是走出来了。 王少林笑了笑,没有说话,顾锦瑟又问:“姨娘呢?”睿王大婚,镇国公府自然要来,顾锦瑟以为来的是王石和林夫人,只刚才她掐点出现,没仔细看。 “娘身子不适,父亲留在府里陪娘,便差我来了。” 一听林夫人不适,顾锦瑟担忧道:“姨娘没事吧?” “一切都好,想是换季凉了身子,太医说休息几日便好。” 顾锦瑟这才松了口气。恰逢春风拂过,树叶作响,顾锦瑟抬眸看了眼头顶的绿色,再次看向王少林时,发现对方亦在看着她,不动声色。 王少林极少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这让顾锦瑟下意识觉得不妙,她脱口而问:“二哥哥,你有话对我说?” 王少林未言,先是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一手负于身后,一手隐在宽长的降蓝衣袖中,侧过身子,才道:“锦瑟妹妹,明日,我便离开京城了。” 顾锦瑟惊诧:“去哪里?” 侧身对着顾锦瑟,王少林的语气不咸不淡,神色如是。“游荡四方,四海为家。” 若不看脸,王少林此时的气质清贵,宛如谪仙,他身形纤长,比顾锦瑟高了一个头,仰头看向对面的男子,顾锦瑟没多想,摇头道:“姨娘不会同意的,伯父也不会。” “是,所以,我来找你了。”王少林忽而一笑,转过身来,正视着顾锦瑟。 在顾锦瑟的不解之中,王少林收敛了神色,他待人温和,即使神色不显也不叫人觉得不适,只听他轻言道:“除夕宴,我本不欲进宫的,是娘硬要带上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 刹那间,顾锦瑟心脏的位置陡然怔了怔。 不等回应,王少林继续说着:“我想了很久,就算那日我不在御花园,没有撞见徐晚儿与睿王的私情,想来锦瑟妹妹也会让我知道,睿王与徐晚儿一事。”除夕的疑惑,那晚与顾锦瑟对视的情形,保和殿上流传的消息,以及翌日的流言,这是王少林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 而顾锦瑟如今的神色,都叫他知道,他想的,都是对的。 “二哥哥……”顾锦瑟忍不住唤了声,她想否认这一切,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王少林,她什么都说不出口,承认,否认,在对上王少林眼睛的那一刻,顾锦瑟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王少林却笑了,面上无一丝怒意,言语间温色不减:“锦瑟妹妹,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是我,是我自己没能从过去走出来,才会对徐晚儿上心。谢谢你,锦瑟妹妹,经此一事,我已经看开了。” 他对上顾锦瑟的眉眼,如画精致,若是笑了,定叫人挪不开眼,他看了这眉目少顷,道:“锦瑟妹妹,但愿日后能在别处相见,保重。” 风声卷入耳中,空气清新微带冷意,少年决心已定,声线清澈如水,随着风声一起,随着微冷的空气一起,席卷了顾锦瑟的全身。 她看着眼前之人,少年身如玉树,决心已定的模样,似曾相识。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 罢了,镇国公府那里,由她去说吧。思及此,顾锦瑟温柔一笑,点头道:“嗯。二哥哥,你也保重。” 第67章 . 劫持(上) 鼻尖刺激的味道蒙过,顾锦…… 目送王少林离开, 顾锦瑟收回了视线,花园的浅春她无心欣赏,左顾右盼没能寻到裴泽的身影, 顾锦瑟多饶了一会儿。沿着湖边走了几步,是个半缓的小山坡, 顾锦瑟没记错的话, 坡下应是有个亭子, 兴许裴泽就在那里。 果然,那里立着一个人影,却不是裴泽, 顾锦瑟甫一看清来人, 转身就走。 “大嫂留步。”裴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有话和你说。” 顾锦瑟顿下脚步, 没有转身, “本王妃与睿王无话可说。” “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就不能和我好好谈谈?”这言语中或是恳求,或是无奈,总而言之,若旁人见了, 只觉得是裴铭在好言相劝。 顾锦瑟倏地一下转身,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意,语气不觉冰冷起来:“睿王,你这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本王妃说话?言语中可存了半分敬意?” 她并没有原谅裴铭制造流言的事,尤其她对裴铭这个人已经毫无留恋的时候。 裴铭却是苦笑一声, 他穿着最喜庆的大婚喜服,衬托的他身长如玉,俊朗如月, 唯眉眼之间,卷了愁容。 裴铭一步步向前,他凝着她今日这一身紫雪如仙,心情难以言喻。皇上已告诉他封他为凉王的事,不日就会颁旨,裴铭心如死灰,对待婚事也是恹恹地提不起兴趣。可是,在见到顾锦瑟的那一刻,他眼底有了一丝光亮。 他承认,当初散播流言一事是他轻率了,但是,裴铭并不后悔。 来年就藩,今后相见再无可能,自顾锦瑟婚后,二人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而裴铭亦知道,自己成婚后,若想私下再见顾锦瑟,难上加难。 有些事,不想便罢,可一旦开始了,裴铭就会陷进去,想着,顾锦瑟不愿意嫁给他,是不是真的因为他和徐晚儿,顾锦瑟对他,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情意。 这想法一旦冒出来,便滞留在裴铭的脑海里,无论他怎么否认,可心中总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是真的,她对你还是有情的。 “我们好好地说会儿话,不行么?毕竟曾经,你毫无顾忌地说喜欢我,哪怕现在……” 顾锦瑟蹭的一下怒火就上来了,她甚至觉得裴铭是不是吃错了药,“我是不是喜欢你,花会那日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睿王若是记不清了,本王妃不介意帮睿王回忆回忆。” 除了前世的恩怨,她和裴铭之间还有和情意可在? “我知道。但是,这不是拒婚的理由,你不愿意嫁我,是不是因为我和晚儿之间的事?” 眉目间拧成一道川字,顾锦瑟没好气道:“五弟还是收了那些心思,别的人如何说便罢了,当初本王妃因何拒婚,五弟最是清楚才是,怎么现在反而来问本王妃呢?” “那只是大嫂的客套话,谁知道大嫂是真心的。” 顾锦瑟瞪他:“本王妃是不是真心的,五弟竟是比本王妃还清楚?我看五弟也别做什么王爷了,五弟才能俱佳,有洞察人心之能,倒不如去大理寺,说不定还能平了不少冤案。” “你……”裴铭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好脾气终于顾锦瑟的坏脸色气得郁结,他正要说些什么,有人打断了他。 “五弟,她是你嫂嫂。”裴泽不知何时出现了,他坐在轮椅上,停在顾锦瑟的身边,幽黑的眸中迸发出杀意,却又很快隐去,他冷冷道,“至于你的妻子,等着和你洞房花烛。” 说完,转身离开,而顾锦瑟,连看都不看裴铭一眼,就跟着裴泽一同离开了。 裴铭无话可说,甚至手心有些冒汗,裴泽那一句宣示主权,语气不容置喙,那一瞬,竟是比圣旨还要威严。 凝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铭微怔半晌,随后拳头拧紧,咯咯作响。 回去的路上,裴泽神色如冰,顾锦瑟讪讪坐在一边,“王爷,你怎么了?” 裴泽侧眸看着她,眼前的人是他的妻子,皓齿明眸,朱唇蛾眉,容姿绝艳,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二人四目相视,裴泽一想今日在睿王府花园的场景,顾锦瑟熟稔地穿梭自如,还有裴铭说得那些话,都足以让裴泽,多思。 他凝着她,忽而觉得那眼中有一丝讨好的意味,裴泽闭目,声音不温不火:“我没事。” * 翌日,坤宁宫。 偏殿内坐了许多人,上首的顾皇后身怀五月,动作微缓。下侧为首的是慧贵妃,其次是蒋殊,对面坐着顾锦瑟。 新婚第一日,进宫拜见,裴蒋二人一一拜了太后、皇上后,来到了坤宁宫,只裴铭请过安后就离开了,这厢,殿内只有女眷。 蒋殊脸色不十分好看,怀了孕后她有些虚肿,腰腹粗了一圈,昨日大婚,婚服是照着孕前的样子做的,是以她穿上几乎是紧绷的状态,不敢有一丝懈怠,昨日顾锦瑟高调入场,蒋殊几乎是咬碎了牙才忍耐不放,不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婚服撕裂了。 蒋殊觉得昨日她还算给裴铭面子,婚仪顺顺利利地完成,洞房花烛夜,裴铭的确是来了,这让蒋殊雀跃了不少,然下一秒,他的粗暴铺天盖地而来,毫无温柔可言。 蒋殊哭着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丫鬟们嚼舌根,说裴铭心情不好,是因为离王妃。 思及此,蒋殊抬眸看了眼对面,眼底的恶意一览无余。顾锦瑟一笑置之,对蒋殊抛过来的仇视视而不见。 顾皇后撑着身子,看了眼蒋殊,蒋殊正忿忿地抿茶,袖间的痕迹清楚可见。结合蒋殊的神色,傻子都知道昨晚的洞房花烛夜并不愉快。 顾皇后不好说什么,这因是蒋殊种下的,偏偏还结了果子,顾皇后最近愈发懒了,她的身子和蒋殊相近,大抵是觉得蒋殊辛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睿王妃莫要多思,安心养胎便是,生了孩子后去藩地,你便是凉王妃,而你腹中的孩子,将是王府的继承人。” 封藩一事虽未正式下旨,但基本上板上钉钉的事,顾皇后和慧贵妃皆知晓此事,只是二人的反应大相径庭。 顾皇后的本意是让蒋殊好生休息养胎,在慧贵妃听来,顾皇后就是在炫耀,炫耀她肚子里的龙种挤走了她的儿子! 慧贵妃咬牙切齿,攥着手帕的玉手纠成一团。 蒋殊就在慧贵妃身边,不会没注意到,她当即收敛了略显不快的神色,淡淡回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知道了。” 出了坤宁宫,慧贵妃携蒋殊回翊坤宫,婆媳俩牵着手说话。慧贵妃对蒋殊算不上满意,但好歹她肚子里是裴铭的骨肉,二人相处的还算愉快。 轿辇上,慧贵妃握着蒋殊的手,忍不住问:“殊儿,你们二人昨日才大婚,本宫瞧着铭儿的脸色不好,你跟母妃说说,到底是出了何事?” 裴铭今日的确表现不佳,太后和皇上都训斥了他两句,慧贵妃知道有封藩的原因在,但这是不日前就定下的事,而且,裴铭早就在翊坤宫发泄过不满了。 蒋殊咬咬牙,才支支吾吾道:“许是,许是王爷看到离王妃吧。” 蒋殊说着话只是赌气,殊不知在慧贵妃听来,就是另一种含义。 流言在京城快两个月,慧贵妃不会不知道,她心眼就那么大,听完后就一个念头,这都是顾锦瑟害的。 若不是顾锦瑟,顾皇后怕是现在都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后,不会有身孕;若不是顾锦瑟,她皇儿不会被蒋殊下药,皇上也不会不喜裴铭,还封他为凉王,一辈子远离这京城之地,去那大西北度过此生,与皇位无缘。 若不是顾锦瑟不愿意嫁给裴铭……慧贵妃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狠狠地,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坤宁宫这边厢,慧贵妃和蒋殊走后,顾皇后体力不支就要回去休息,顾锦瑟上前扶顾皇后进去。 说来也是奇怪,顾皇后身怀五月,却不及四月有余的蒋殊,她小腹隆起了些,可身子骨看上去愈发纤弱了。 皇上宠爱顾皇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怎么顾皇后怀孕了,模样还不如不受宠的时候。 顾锦瑟看了心疼,小心翼翼地搀扶顾皇后之凤床上,看着她眉目纠结一处,忍不住道:“姑母,你可是有心事?” 顾皇后摇头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顾锦瑟好一会儿,忽而道:“锦瑟,你会一直待在阿泽身边,对么?” 顾锦瑟怔愣了一瞬,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点头:“姑母放心,我不会离开他的。” 顾皇后这才眉目舒展,满意地点头:“好,好。” 服侍顾皇后睡下后,顾锦瑟走了出来,韩若守在外边,她走上前,问:“姑母还是这般瘦,睿王妃都胖了些,姑母是不是吃不下东西?” 哪里是吃不下,就是有心事罢了。韩若知道自己不能说,头未抬,熟练地回答:“太医说了,娘娘身子不好,这一胎怀得辛苦。” 孕中之事,顾锦瑟不懂,她不好多言,只说道:“姑母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有劳你多费心了,多劝劝姑母吃些。” 韩若应了是,顾锦瑟也不多留,离开了坤宁宫。 睿王夫妇新婚进宫,按礼今日有宴席,这一向是顾皇后操办,但见顾皇后这样子,顾锦瑟不想再劳烦她,求了牌子去永和宫找贤淑妃帮忙去。 顾锦瑟没有坐轿辇,身后跟了芝兰知夏。这一路上心事重重,除了昨晚裴泽的寡言,加上今日顾皇后,顾锦瑟陷入了深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一阵冷风吹来,顾锦瑟倏然清醒。她这才发觉不对劲。这不是去永和宫的路,就算是抄近路,这里也不是,宫巷里空无一人,周遭静悄悄的,身后的两个丫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顾锦瑟心觉不妙,忙不迭小跑向前,刚跨过一个宫门,听见宫人说话的声音,顾锦瑟松了口气,喊道:“来人……呐” 鼻尖刺激的味道蒙过,顾锦瑟视线渐渐模糊,很快就晕了过去。 第68章 . 劫持(中) 他持着这样的动作已经一…… 顾锦瑟进了宫, 整个离王府好似镀了层阴暗的光,下人走路的脚步不觉轻了几分,一向稳重的吴妈妈, 也待在前院的一隅里,不敢靠近寒玉堂半分。 离王今日的心情不好, 严格上来说, 是从睿王府回来后。他冷着一张脸进了府后, 就再也没从寒玉堂出来。听芝兰知夏讲,离王和王妃都没在睿王府用膳。 主子的事,下人不好掺和, 其他人还好, 却苦了叶梁和张泗, 昨晚好歹还有王妃守着, 今天就他俩, 一整日对着裴泽的一张臭脸,心惊胆战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裴泽。 最倒霉的还是张泗,原先他自个儿的落脚地儿现在多了个侍卫,叶梁这厢嘴里叼了根竹签细的树根, 蹲在游廊下,看着对面大门紧闭的书房,不住地叹气。 张泗杵在角落里,听了一上午的叹气,终于忍不住了:“你要叹气去别处去。”张泗指了指书房外的游廊。 “别啊, 我要去那,吵到王爷了,他非得炖了我不可。” “那你就别叹了。吵得慌。” “不叹气我心里忍不住啊,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叶梁抬起头看了缩在角落里的张泗一眼,眼前忽而一亮,像抓起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道,“听说你在王爷身边完好无损地呆了三个月,说说,有什么好办法?” 张泗用一种很不情愿地眼神看他:“要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王妃亲自来。” “你啊,不懂了吧。”叶梁摇头,张泗不知,他却是知的,昨晚在屋顶守了大半宿,王妃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让裴泽多说几句。 他守在屋顶只是为了防止不测,但昨晚裴泽心情本就不好,叶梁心中顾忌,听到半夜就悄悄离开了。 显而易见,顾锦瑟知道裴泽心情不好,昨晚想方设法地哄着……叶梁忍不住看向书房,放着身边的温香软玉生闷气,裴泽是人么,还是人么。 转念一想,裴泽装残了三年,如鱼得水,害他的人偏得是他这世上最亲的人,若是旁人,怕是早就疯了吧。 一想起裴泽的过去,叶梁就开始为主子打抱不平,还好顾锦瑟进了王府,才让终日冷若冰霜的裴泽身上有了那么一丝烟火气,可如今……昨日叶梁并未和离王二人去睿王府,他虽不知裴泽为何生气,但心里能猜到一二,这事,估计与裴铭有关,至于关系大不大,叶梁无从而知。 一上午的时间,书房内还是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叶梁无言望天,心道,其实这小厮说的没错,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妃赶紧回来吧。 书房内,裴泽就坐在书案前,一手支额落在书案上,另一只紧握置于膝上,神色黯淡无光,一双眼睛似乎掉进了深渊之中。 他持着这样的动作已经一上午了,脑海中翻天搅地,来来回回的,是几个不断重复的场景。 她自由逡巡在睿王府的样子;她厌恶裴铭的神色;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容忍;她泪如雨下的“告白”……两个人成亲四个多月了,顾锦瑟几乎没有对他甩过脸色,屈指可数的那两次,一次与其说是生气,到不如是心疼;而另一次,由裴铭而起。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久久不散,裴泽敛眸任由这些轮番交错而现,心中五味杂陈。 裴泽想,顾锦瑟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大家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皇上不希望他活着,母后丢下他走了,太后躲在宫里不见他,就连顾皇后,也只能私下里对他关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顾锦瑟宁愿得罪皇上,宁愿忤逆定国公,宁愿顶着世人的眼光,也要不顾一切地嫁给他? 在裴泽的记忆中,自己并没有对顾锦瑟做过多少事,少年时的经历怕是顾锦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而梁元二年后,二人没有见过一次面,若非那日顾锦元阴差阳错来了离王府,裴泽根本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 是啊,他们的交集短暂即逝,那为什么,顾锦瑟非他不嫁呢? 顾锦瑟说:她嫁给他,不是因为裴铭和徐晚儿。 既然不是,那顾锦瑟嫁给他,是因为什么? “因为是你,因为名唤裴泽的人是你。”记忆里这么一句话冷不防冒了出来,冒得裴泽一身汗,支额的手错了半分,他头一扬,蓦地,一个想法从心底渐渐发芽。 这一世重逢之前,裴泽与顾锦瑟的交集屈指可数,可,可若不是这一世呢? 裴泽随即否认,他苦笑,不可能,这太荒诞了,简直难以想象。可很快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裴泽一时恍惚,他渐渐地坐直了身子,握成拳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背靠在轮椅上,望着屋顶出神。 门外这时响起了张泗的声音。 “王爷,镇国公府的二少爷来了,说是来向王妃道谢的。奴才已经回了王妃不在,但二少爷有话要和您说,二少爷说这话很重要,告知了奴才一定要当面和王爷您说。” “不见。” 裴泽的声音隔着门冷冷递来,这回话在意料之中,张泗随即诺了声就要离去,刚转身,滞在原地一愣。 叶梁将王少林带进来了。 嘴里的树根不知何时丢了去,叶梁朝张泗递了个眼神,大意是无需担心,张泗怔愣了几许,只见叶梁这厮已然敲了门,“王爷,属下将王二少爷带进来了。” “……” 书房内,不满叶梁自作主张将人带了进来,裴泽眼神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罪魁祸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不及裴泽发难,他自己就溜了出去。 王少林不晓主仆之间的眼神交流,他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见了裴泽本人,他拱手:“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嗯。”人已经在面前,裴泽对王少林印象一般,他态度尚可,亦知他今日就要离开京城,裴泽掩盖住心里的不愿,略点了头,开门见山道,“你有话对本王说?” “是。在下今日便动身南下,既然锦瑟妹妹不在,有些话,在下还是当面和离王殿下说清楚才好。” 话音刚落,王少林就觉得头顶上一道冷冷的视线传来。王少林微笑,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聪明了不少,就像离王不喜他对顾锦瑟亲昵的称呼一样。 世事无常,曾经根本就不敢再踏进离王府的王少林,此时此刻竟然主动与离王说话,王少林心中感慨之余,又暗暗想,其实离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传言中的离王,并非世人想象的模样。 * 午后微凉,王少林的背影逐渐远去,裴泽凝着那一抹蓝色若有所思。 今日天气不算好,阴蒙蒙的,虽然没有下雨,但料峭春寒,风一刮过来,还是刺骨的冷。 书房门外,裴泽就坐在走廊下,任寒风吹过,墨发玉冠束起,俊美的容颜白皙如玉,薄唇朱色,却紧紧抿成一条线,垂着双目,双手置于扶手两处,他神色不喜不怒,但叫人看了不敢靠近,身下的轮椅都淡了金光,失去了往日的色彩。 王少林那一席话一字一句镌刻在脑海里,那是顾锦瑟去镇国公府时对王少林说的话,如今悉数说给了他听。 甫一听完时,裴泽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但也因为如此,脑海中闪过的那个想法就定了下来。 坐在游廊下凝神不语,不知过了多久,裴泽的心绪终于渐渐回暖。 罢了,是如何,不是如何,顾锦瑟业已是他的妻子,这层关系,现在不变,将来更不会变。 顾锦瑟对他好,是真心以待,至于顾锦瑟是否喜欢他,这,大概就是天意了吧。 他不能,奢求再多了。 这样一想,裴泽轻松了不少,绷了快一日的严色终于缓和了些。凝着天际,裴泽抬眸看了眼走廊外,那里不见一丝动静,他问:“王妃怎么还没回来?” 这话是对叶梁说的,习武之人耳力不差,他停在一丈外,乜了眼自家主子,心想昨日不知是谁在摆脸色,现在倒是主动问起人家来了。 心思活络了一圈,叶梁拾步,一眨眼就停在裴泽身后,说:“兴许是宫里耽搁了些时间。” 裴泽没说话,大概也以为如此。顾皇后有孕,想来是顾锦瑟多陪了会儿。他轻轻敲打了扶手几下,转而就进了书房去。 申时已至,张泗过来说要用膳了,裴泽看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玉堂外还是没有一丁点动静。裴泽侧着头,眸中微荡。 马上就是掌灯时间了,顾锦瑟还没回来。 “王妃还没回来吗?” “是的,王爷。” 裴泽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去,叶梁见了觉得不对,赶紧说道:“睿王大婚,宫里肯定要摆宴的,王妃说不定在宫里用了膳。” 不会的,裴泽下意识这样想,顾锦瑟不会留他一人用膳,而且早上进宫之前,她分明说了,会回来陪他用膳。 哪怕,他那时根本就没有回应她。 薄唇微抿,裴泽敛了眸色,吩咐道:“备车,进宫。” 第69章 . 劫持(下) “阿,阿泽,你的腿!”…… 翊坤宫已经掌灯了, 灯火通明,照得这华丽的宫殿熠熠生辉,金光闪闪, 犹如此刻的慧贵妃,用膳后, 她倚在罗汉床前仔细地涂着蔻丹。 事毕, 慧贵妃伸手看了十指, 纤纤玉指上,凤仙花溢出的红色刻在指甲上,映着烛光微漾, 别有一番瑰丽之美。慧贵妃十分满意, 微微抬手, 就有宫人收了锦盒。 身侧的胡嬷嬷一直没说话, 见慧贵妃嘴角噙着不明的笑意,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娘,老奴觉得此事不妥,睿王如今处境为难,若是皇上知道您做了这么一出, 可如何是好?” 慧贵妃恍若未闻,她展开玉手,摊开在案上,答非所问道:“嬷嬷,你觉得这蔻丹好看吗?” 胡嬷嬷扫过一眼的鲜红, 她素来稳重,此刻却顾不得了:“都这个时候了,娘娘…… 话没说完, 进来个小宫女,神色慌慌张张的:“娘……娘娘,不好了。” “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胡嬷嬷瞪了一眼,“出了何事?” “离……离王来了!”小宫女支支吾吾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再也说不口了,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语无伦次的。胡嬷嬷听了心里一沉,顾不得小宫女说不说完了,当即担忧地看向慧贵妃。 一向不知分寸的慧贵妃,竟然笑着,不以为然道:“来得这么快。走,本宫出去会会他。”说着,理了理鬓发,确认无虞后,才漫步走了出去。 裴泽没有进殿内,他对翊坤宫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停在殿外,几个宫女太监早就被降服了,没人敢拦他。 他倒也没带几个人,身后跟着脸色发白的芝兰和哭哭啼啼的知夏,再一旁就是叶梁和张泗,两男两女十分对称地站在身后,而裴泽,就坐着轮椅停在翊坤宫殿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无端生的寒意,叫人不敢靠近。 一眼瞥见亮丽的身影,裴泽敛了眸色,不及慧贵妃开口,他直言道:“离王妃在何处?” 裴泽一不行礼,二不问安,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慧贵妃,语气中无一丝敬意,慧贵妃领教过,知道裴泽对她无好感,这厢她倒也不在意,只道:“本宫不知离王在说什么。” 裴泽右手握紧了扶手,声音寒冷如冰,“本王没那么多耐心,你最好实话实说。” 涂了蔻丹的玉手落在胡嬷嬷的腕上,慧贵妃垂眸看向裴泽,“离王真是好气魄,本宫是当朝贵妃,离王二话不说来翊坤宫质问本宫,本宫尚且不知离王何意,如此便罢了,可离王却连一分解释都不曾有,你叫本宫如何回答?” 身前的女人佯装不知,裴泽神色冰冷,他不屑于解释,尤其眼前之人明知故问。 眼底闪过一道杀意,裴泽再次寒声道:“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离王妃身在何处?!” 慧贵妃毫不示弱,美目圆睁,“本宫说了,本宫不知!” 裴泽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吩咐道:“搜!”话音刚落,叶梁和张泗抬了脚步就要进去,慧贵妃斥他,“你敢!这可是后宫,你身为王爷,擅闯嫔妃宫殿可是死罪!” 裴泽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单手一挥,身后之人悉数向前。 慧贵妃似是没想到裴泽根本不在意这些,她瞪着一双美目,上前一步堵在殿前,声音高了几分,指着裴泽说道:“你,你大胆!” “离王,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道威严的男声。慧贵妃眼中一道光亮,她即刻就走上前,到皇上的身边,低了声音,眉目泪意点点,委屈道:“皇上,离王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臣妾的宫殿,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闻言,皇上面无表情地看了裴泽一眼。 天色不早了,今日还有宴席,裴泽白天没来,暮色四合却进了宫,皇上不会不在意,得知他来了翊坤宫后,皇上当即就从养心殿过来了。 仪仗刚至宫巷口,就听裴泽一声令下:“搜!” 那声音不容置喙,不过是平常不过的下指令,可皇上听了,只觉得刺耳。经慧贵妃这么一说,皇上当即一股火涌上心头。这是皇宫,是他的地方,慧贵妃是他的女人,裴泽有什么资格,下令让人去搜翊坤宫? 皇上敛眸一沉,看着裴泽,正色道:“到底是什么事?离王,你说清楚!” 裴泽头也不回,冷冷答了句:“拙荆未归,臣进宫来寻。” 若裴泽的命令让皇上心中有气,那裴泽的态度便是让皇上火大了,“离王妃未归,你到翊坤宫来作甚?” 裴泽不语。 “不说?”皇上眉目紧蹙,几乎拧成了一道川字,他扫过裴泽身后的两个丫鬟,冷冷道,“他不说,你们来说!” 天子威严,离王有勇气对抗,两个丫鬟却是没有的,早就吓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知夏哭声都止住了,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芝兰稳重,忍着煞白的面容,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听完,皇上蹙眉,语气愈发不快,明黄的衣袖拂过身后,他复看向裴泽,“离王妃既是在承乾宫附近丢的,来翊坤宫作甚?东西六宫方向相反,离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臣当然知道,臣的妻子不见了,臣进宫来寻,拙荆好端端一个人,进宫数次,对皇宫甚是熟悉,若非有心人,何故无端失踪?”裴泽终于转过了轮椅,正对着皇上。 “所以,你就来翊坤宫?东六宫你不找,独独来西六宫的慧贵妃处,你如何肯定,离王妃失踪与慧贵妃有关。” “除了她,偌大的皇宫,臣想不出还有第二人,会对拙荆下手。” “你,放肆!”皇上怒意满腔,他指着裴泽,呵道,“慧贵妃乃后宫嫔妃,名义上是你的母妃,岂容你放肆?!” 裴泽一声冷哼,“她是皇上的人,却不是臣的母妃,当今世上,能得臣唤一声母妃的,皆在中宫!” 慧贵妃闻言色变,她知道裴泽对她有敌意,却不想裴泽讨厌她,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怪不得裴泽来得这么快,原来是裴泽第一时间就来她翊坤宫,自动地将宫里的其他地方,忽略地一干二净。 皇上神色一滞,很快就怒火中烧,他沉声下令,“来人,拦住离王,不能叫他进殿半步!” 话音刚落,很快就是侍卫从两道夹击而来,一排站在翊坤宫外,裴泽恍若未见,他看向叶梁,正在这时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裴泽没给叶梁使眼色,而是看向身后。 “皇上!”来人坐着凤辇,正是顾皇后无疑。 凤辇落地,韩若扶着顾皇后下来,顾皇后一手支着腰缓缓上前,裴泽看了她隆起的腹部,没有说话。 皇上伸手将顾皇后揽在怀中,身上的冷意散了些,声音不觉低了些,“你怎么来了?” 顾皇后先是看了裴泽一眼,又抬眸对皇上对视,温言说着:“臣妾听说阿泽进宫了,过来看看。” 说罢,复看向裴泽,顾皇后道:“阿泽,你告诉本宫,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宫里的侍卫都来了?” 裴泽言简意赅地道明一切,顾皇后静静地听完,点点头,看向裴泽身后的两个丫鬟,语气中不见呵斥,只是淡淡地问:“锦瑟失踪了,承乾宫就在坤宁宫附近,为何不来找本宫?” 芝兰和知夏还在跪着,芝兰躬身说着:“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也是一事着急,没了分寸。” “起来吧,本宫不是责怪你们二人,锦瑟是本宫的亲侄女,她在宫里出了事,便是我这个当姑母的没照顾好她,你们既是锦瑟身边的大丫鬟,就该懂得这个道理。” “是,奴婢谨记。” 说完了两个丫鬟,顾皇后转身看向慧贵妃,“慧贵妃,你告诉本宫,你到底有没有看到锦瑟?” 慧贵妃矢口否认,“臣妾冤枉,请皇上皇后为臣妾做主!”说罢,就要跪下来,顾皇后阻止了她,面上看不出情绪。 “慧贵妃,你可想好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不能反悔。” 慧贵妃坚持道:“离王若是不信,便进翊坤宫搜吧,臣妾自证清白。” “慧贵妃,你这又是何苦啊!”顾皇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告诉本宫实话,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何意。”慧贵妃对上顾皇后的眼睛,眼底不见一丝悔意。 顾皇后无奈地叹一口气,慧贵妃已经做出了决定,顾皇后不会再劝她。如果劝说有用,这些年,慧贵妃早该改过来了。 顾皇后觉得累了,她看了慧贵妃一眼,又看向皇上一眼,最后对裴泽说道:“阿泽,你看着办吧。” “嗯。”裴泽颔首,对着慧贵妃一声冷笑,“贵妃倒是个实在人。” 正在慧贵妃不知此话何意时,就见裴泽吩咐道:“叶梁,去别处搜,除了翊坤宫,皇宫上下给我搜个干干净净!” “是!” 叶梁得令即刻离去,宫里的侍卫压根不是叶梁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叶梁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离王,这是皇宫,朕还站在这里!” “那又如何?”裴泽的轮椅刚转了一圈,他停也未停,侧过头,宫灯下他的侧脸模糊了轮廓,他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掩盖不住的不屑。 皇上钉子般滞在原地,凝着裴泽远去的背影,恍若回到了好多年前,乾清宫内,威严肃穆的大殿之上,殿上的君主鬓发全白,对殿下的少年说:“这可是皇位!” 少年肆意飞扬,不屑一顾地回道:“那又如何?” 皇上猛地回到现实,龙袍下的右手紧握成拳,可见青筋,他几近咬碎了银牙,才没让自己失控。 “皇上!”顾皇后握住皇上的手,恳切道,“让阿泽搜吧。” 皇上垂眸看向顾皇后的腹部,握紧的拳头一点点张开,他反手握住顾皇后的,看裴泽的背影,道:“搜,任你搜,若寻不到,朕唯你是问!” * 暮色四合,皇宫上下都掌了灯,唯某一处,黯淡无光。 这是一处破败的宫殿,冷寂萧瑟,几乎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它隐在宫里的某一处角落。宫殿四面高墙,宫墙的朱色一片片掉落,琉璃瓦早就破乱不堪了,屋檐的小兽断头缺腿的。殿后是一片死湖,暗色下,湖色幽幽,发出难言的臭味,湖边上,只见一棵约摸五人环抱的古木参天,枝干的一隅,依稀可见一道黑影,冷风拂过,黑影的裙摆摇曳飘荡。 顾锦瑟垂着头,整个身子轻轻摇晃。 冷,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一阵阵吹过来,打在皮肤上,手臂处好冷。顾锦瑟闭目拧眉,不对,她穿着广袖长裙,为什么手臂处那么冷,风刮过来,像是一把刀刻在肉上,吹得她生疼。 胳膊好累,为什么动不了? 她悠悠转醒,眼前是一片暗色,她想说话,嘴巴被堵上了;她想动身,却发现自己被吊着,手腕被粗绳束缚,她怎么都挣扎不开。环顾四周,鸦雀无声,她能看见远处的灯光,却无一道来自身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被吊在什么地方。 下面灰暗一片,模糊地能看出一道轮廓,就是不知到底是什么,风一吹过,下面的味道就传了上来,顾锦瑟难受地别过头,无奈她手被束缚,那味道带了酸败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四周安静地可怕,除了风声和树叶拍打的声音,再无其他,顾锦瑟不停地挣扎,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可声若蚊蝇,作用不大。 顾锦瑟知道自己整个身子是悬空的,陌生一切都让她莫名的害怕,就像是看不到希望一样,孤寂无人的阴暗处,身在其中,风一阵阵吹来,下面的酸败腐烂味一波又是一波,顾锦瑟闻久了,圆睁双目,身体开始发抖起来。 这气味,她是闻过的,上一世,她被扔进乱葬岗时,魂魄脱离躯体的那一瞬,乱葬岗里都是这个味道。 内心最恐惧的地方逐渐放大,喝下毒酒的绝望,眼睁睁看着锦元死在她面前的惨状,又被人无情地胡乱地仍在乱葬岗,那是她前世的噩梦,如今,身下的味道愈发地重了,顾锦瑟挣扎地更加厉害。 身下是什么,她不敢去猜,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她拼命地挣扎,手腕处被磨出了血,顾锦瑟睁大了眼睛看清四周的情况,却是无功而返。 这里太暗了,她悬在空中,一切都是未知的,正是未知,所以才更加害怕。 “呜……呜……”用尽全力喊出两个字,却被堵在了腹中。 顾锦瑟喊得是王爷。 她脑海里都是裴泽的身影,她知道裴泽在生气,昨晚回府后裴泽就没和她说话,顾锦瑟不知道裴泽为什么生气,是不是为了她和裴铭交谈一事。进宫前,顾锦瑟还想着,晚上回去后再哄哄他。 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顾锦瑟想,她没有如约回去,裴泽会不会来找她?可是裴泽正生着气呢,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回去,是为了躲避他? 顾锦瑟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希冀,前一世是裴泽将她从乱葬岗带走的,而这一世,裴泽会来吗? 手臂被冻得快没了力气,顾锦瑟还在挣扎,她不能坐以待毙,待在这里越久,她就越害怕,那些她觉得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悲伤,绝望,痛心……数不清的感觉一拥而上,几乎要让她窒息,可百感交错无章,最清晰最明了的感觉在涌上心头,溢出胸腔。 “呜呜呜……”哭声到嘴边就只剩了呜呜声,泪水沿着脸颊划过颈间,这一刻她不去想是谁要害她,她现在好委屈,好想放声大哭,好想能见到裴泽。 “呜……呜……”复是喊了一声王爷,顾锦瑟垂死挣扎,忽地“吱呀”一声,顾锦瑟身躯往下错了一分,她呼吸一滞,刹那间不敢动了。 那是树枝折断的声音,顾锦瑟醒来后一直挣扎,树枝早就承受不了重量,最后那一声折断已经代表一切都晚了。 复是一记声响,顾锦瑟身体急剧地下落,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锦瑟!” 顾锦瑟蓦地睁眼,她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她,来不及看清眼前一切,“扑通”一声,顾锦瑟连人带枝坠入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顾锦瑟被灌入了水,死湖的气味难闻且酸涩,顾锦瑟口鼻犹如进了一个棺椁里,而整个身子就像是落进了冰窖里,她五官逐渐麻木,眼睛模糊…… “扑通”一声,又是一记落水的声音,顾锦瑟无法睁开双眼,彻骨的冰冷让她的挣扎越来越弱。 恍惚中,是一个宽阔的胸膛,那人的手掌沉稳有力,一把抱住了她,不久,顾锦瑟闻到了清新的空气,好闻极了。她感觉到自己被放置在柔软的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地上竟然不冷,嘴里的那团布终于没了,似乎有人在解开她手腕处的桎梏,“嘶……”绳子勒得太久,几近要揉进她的血肉中,剥离的那一瞬,顾锦瑟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臂终于得了自由,顾锦瑟无力地垂下手,顷刻间,复是一个宽阔的胸膛环住了她,顾锦瑟扑闪地睫毛,吃力地睁了睁眼,映入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顾锦瑟知道自己是看不到他的脸的,可这怀抱是那么地熟悉。 “王爷……咳咳……”顾锦瑟低唤了一声,头一歪,晕了过去。 冷宫里头一遭有了光亮,不是小小的一道,而是灯火通明,火把一道又一道,宫灯一盏又一盏,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多年无人驻足,可此刻,却是最尊贵的帝后都来了。 从宫门至死湖,侍卫长长的列成两排,留下足够宽敞的距离,火把照得冷宫明亮无比,帝后二人匆匆而来时,裴泽正抱着顾锦瑟上岸,两人浑身湿透了,裴泽还是先给顾锦瑟披了干净的外衣。 死湖之处的味道人闻鼻皱,顾皇后当即就退到一边大吐不止,皇上忧虑地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一句,顾皇后硬生生止住了呕吐,捂着口鼻缓步上前。 皇上眸光一沉,阴着脸跟在后面。 先是顾锦瑟失踪,随后裴泽进宫找人,慧贵妃矢口否认,再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事发突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顾皇后震惊之余,忍住胃里的一阵翻滚,眼角一瞥,看到了裴泽直立的一双腿后,大声惊呼。 “阿……阿泽,你的腿!” 亮若白昼的冷宫之中,死湖边上,金光流转的轮椅早就被扔在了一边,轮圈还在不停地转动,足以可见主人离开得有多么急切,而轮椅的主人,正抱着顾锦瑟安安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不光是顾皇后,除了隐在暗处的叶梁,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那场面业已无法用震撼来形容,个个目瞪口呆似的,盯着裴泽那一双笔直有力的腿看。 窃窃私语中,不知谁说了句“奇迹。” 皇上从头至尾,一瞬不瞬地看着裴泽的那双腿,大拇指摩挲着指间的玉板指,几近要将这上好的玉碾碎。 裴泽大步向前,朝顾皇后颔首道:“儿臣去坤宁宫,劳烦母亲了……” 顾皇后微怔,眼泪簌然而落,她很快地点点头,“去,快去!来人,请太医来!” 裴泽很快就离去,帝后却还在死湖边,死湖的气味不好闻,顾皇后和皇上退出了宫门外,裴泽抱着顾锦瑟上了轿辇,正在离去,顾皇后收回了视线,看向皇上,微微福身:“皇上,事关人命,此事一切都交由皇上做主,臣妾先行回宫了。” “有劳皇后了,王全,送皇后回去。” 不多时,冷宫只剩皇上,身后的侍卫就是摆设,忽略不计。他抬头望天,天空一片黑暗,刹那间,天空几道闪电划过,映出皇上阴沉不定的神色,未多时,雷声轰鸣,震耳欲聋,空中乌云滚滚,因是黑夜,天际一团黑色,豆大的雨珠顷刻落下,少顷,倾盆大雨而过,很快就有太监为皇上撑起了伞,大雨将火把熄灭了,将侍卫的身上淋湿了,众多的人中,只有正中间那一抹明黄色,身上干干净净,没沾到一丁点雨。 伴随着雷声大雨一起出现的,是倒映在皇上眼中,裴泽欣长的身躯,稳健的步伐,浓浓的墨色眼眸中,一双腿笔直修长,沉稳有力。 皇上无言而笑,这怎么可能是一双残废了五年的腿。 第70章 . 无情 都说后宫女人争宠,手段阴狠毒辣…… 慧贵妃已经在翊坤宫里, 被御前侍卫看押起来。是夜,夜凉如水,大雨倾盆, 皇上冷着脸踏入翊坤宫,慧贵妃云鬓散乱, 华服就随意地揉成一团, 昔日高贵美艳的贵妃, 现在的模样就是个撒泼打滚后的妇人,一身的狼狈。 皇上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屏退了众人, 并命暗卫将整个内殿外围得水泄不通, 才走进了几步, 睥睨着坐地的慧贵妃, 冷言道:“慧贵妃,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倒是朕给了你几年的宠爱,叫你愈发目中无人,不知收敛,竟敢在皇宫内对离王妃下手!” 慧贵妃麻木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她很快就捕捉到皇上眼中的厌恶, 慧贵妃不说话,她知道自己完了,大抵是知道辩驳无用,她选择沉默。 “你太让朕失望了,给了你贵妃之位, 到叫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心思这般歹毒,就算赐死也不为过!”皇上眼中愈发厌恶,他道, “你做了大逆不道之事,裴铭竟还有脸来求朕。你看看铭儿被你养成什么样子!功不成武不就,被男女之情断了后路,如今愈发不知分寸,好好的一个皇子,就这样被你教坏了!” 一听裴铭竟然替她求情,慧贵妃眼中一亮,可当皇上说出后面的话时,她心中的喜悦被打散的一干二净,尤其,在听到她没养好裴铭的那一刻。 慧贵妃知道自己品行一般,所以养儿子方面她是用尽了心,可如今,皇上竟然说裴铭被她养坏了……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皇上不行! “皇上这是何意?”慧贵妃倏地就抬起头来,对上皇上的眼睛,“臣妾哪里做得不好,皇上尽可说出一二,臣妾必当悉听尊便。可是皇上,你怎么能说臣妾没有教好铭儿?” 皇上拂袖,不屑冷哼了一声,道:“无知妇人,尽做些下作的手段。” “下作?皇上竟然说臣妾下作?”慧贵妃一脸的不可思议,像是听到了无稽之谈一样,面目可笑,“呵,皇上扪心自问一番,臣妾因何下作,臣妾因何无知!皇上可别忘了,臣妾能有今日,皆因为皇上!” “放肆!”皇上斥道,“朕乃天子,岂容你质问!” “天子……”慧贵妃沉默了短暂的一瞬,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啊,皇上是天子……所以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是皇上说,要给铭儿一个名分,臣妾被这后宫不耻,被天下人不耻,哪怕成为了贵妃,太后不喜欢我,贤淑妃看不起我,皇后不待见我,臣妾都忍了……是你答应了臣妾,是你说过的!立铭儿为太子!铭儿会是未来的皇帝,臣妾担了多年的骂名,臣妾忍受了一切的不堪,独独没想到,皇上冷漠无情起来,谁都甘拜下风!” 她倏然站起身来,杂乱的华服拖曳于地,半散的鬓发因突然用力全部散落了下来,发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慧贵妃爱惜自己的一头黑发,爱惜自己的美貌,爱惜自己在皇上前的形象,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全无,脸色苍白而狰狞,她静静地走到皇上身前,忽地沉下声,极为平静地道:“铭儿是怎么来的,皇上,您不该是比臣妾更清楚吗?” 皇上的神色瞬间就沉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忽而觉得眼前的女人就像一个疯子。 “臣妾可没有睿王妃那么好的运气,一次就能怀上。”慧贵妃走到皇上的面前,笑意璀璨而悲凉,“臣妾承认,第一次确是我心思不纯,趁陛下醉酒,臣妾买通了小厮,进了陛下的寝殿……臣妾是女人,是陛下的女人,臣妾需要宠爱,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活下去!可是后来,是陛下来找臣妾的!是陛下每每和先皇后争执,就召臣妾侍寝!偏得陛下不喜人知道,非要臣妾半夜三更偷偷的来。” “皇上不是最喜欢臣妾扮作先皇后么,怎么这些,皇上都忘了!” 皇上闻言色变,他指着她,狠道:“住口!休得胡言!” “胡言,皇上倒不如说说,臣妾哪里胡言了!”慧贵妃声音忽而高了不少,她继续道,“臣妾何尝不知天下人如何说我,说臣妾是一个替身,是皇上对先皇后思念至深,才要从臣妾的身上找先皇后的影子!这偌大的后宫,哪怕是整个京城,皆以为臣妾是先皇后的替身才入了皇上的眼,才承了陛下的宠爱。可真相究竟如何,世人不知,后宫不知,难道皇上不知?” “皇上宠幸臣妾,确实是因为臣妾与先皇后相似,可这是为了爱么?不是,是皇上做戏给先皇后看;先皇后死了,皇上又拿这所谓的宠爱演给世人看……都说后宫女人争宠,手段阴狠毒辣,可在臣妾看来,这都不及皇上半分。皇上真是好手段,堪堪披上了面具数十年,让人皆以为昔日的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饶是太子登基为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先皇后恩宠都是头一份;哪怕后来颖家造反,皇上为了先皇后,不但饶了离王一命,甚至冷淡后宫五年之久,哈哈哈哈哈……可笑,真是让人可笑,什么用情至深,什么情深意重,什么专心不二,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炮语连珠,慧贵妃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她将心中多年的怨气悉数道尽,看着皇上越来越差的脸色,当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慧贵妃刹那间觉得大快人心。 她很久都没有这么舒心过了。 皇上的脸色已然阴森可怖,他眼底一道狠戾划过,几乎是咬牙道:“慧贵妃,有些话,你可知说出来的后果?” 慧贵妃却笑了,数载时光流过,她几乎都快忘记了当年的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偷偷摸摸地溜进太子的寝宫……因为这事,她被贤淑妃耻笑了许多年。 她突然觉得自己累了,争了那么多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替身,久而久之,连慧贵妃自己都以为,她是一个替身。 眼前的男人,长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可内里,他虚伪,残忍,自私自利,人面兽心。身为储君,他诡计多端,心机深沉;身为国君,他又残忍狠辣,冷漠无情。 慧贵妃恍然大悟,这样一个道貌岸然之人,能弃了青梅竹马的先皇后,自然也能轻易地,弃了自己。 慧贵妃一声冷笑,感叹道:“咱们的皇后娘娘被保护的真好,太后待她好,先皇后待她好,离王待她好,皇后娘娘被隐瞒至今,深爱陛下十三年,时至今日,都以为陛下对先皇后深情不减。皇上啊,皇上,要是皇后知道,这都是假的,什么深情,这不过是皇上用来蒙蔽世人的障眼法!要是皇后知道,先皇后是皇上逼死的,不知道皇后娘娘心中作何想,啊,不知道她腹中的胎儿,能不能活下来……哈哈哈哈哈……我瞧着皇后愈发纤弱的样子,怕是皇后早就怀疑皇上了吧!哈哈哈哈!” 皇上忍无可忍,拂袖一巴掌过去,怒不可遏:“你简直是个疯子!” 嘴角被一掌扇出了血,慧贵妃已然忘了疼,她放声大笑:“哈,疯子,臣妾早就疯了!臣妾按照皇上的意思当了多年的替身,给皇上博来了世人无数的好感,这些年的辱骂臣妾都能接受,若不是为了铭儿……可现在,什么都没了,铭儿做不了皇帝了,是皇上放弃了铭儿,就不要怪臣妾放弃了皇上……” “皇上应该谢谢臣妾才是,若不是臣妾从中作梗,离王的腿怎么能好啊,皇上,臣妾帮了你大忙啊!” “哈哈哈哈哈,皇上不是最爱父子相残的戏码了吗,那皇上就好好地,和大皇子互相残杀吧!” “哈哈哈哈哈哈……” 慧贵妃的笑声几乎荡漾在整个内殿,饶是窗外大雨落下,哗啦啦的雨声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翊坤宫内的声音隔绝了,可守在窗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却都恍若闻所未闻般,伫立不动。 而殿内,慧贵妃一头黑发早已散乱不堪,她肆意大笑,一圈又一圈转在皇上身边,到最后,她笑着笑着,眼泪随之落下,她没停下,笑着哭,哭着笑,仿佛是在可笑过去的一生,当年一步错,步步错,一时间,过去的场景一一浮现,贤淑妃的白眼和嘲笑,顾皇后欲言又止的无奈,太后直白的冷眼冷待,身后之人的指指点点……她都忍下来了,只因为眼前的男人说,他会对她负责,会对他们的孩子负责。 黄粱一梦,竹篮打水,一切都成了空话,慧贵妃无比清醒,又无比糊涂,到最后,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不知过了多久,慧贵妃哭累了,笑累了,她无力地瘫在地上,抱着凌乱的裙边把玩。 皇上全程注视着慧贵妃的神色变化,他眼底先是一道惊讶闪过,随即就淡了去,一腔的怒意早就在哭笑声中逐渐散去,他居高临下地凝着地上,神色无波,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复是那个温和的皇上,走了两步至慧贵妃跟前,蹲下,一手蓦地捏着慧贵妃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双目对视。 凝着那一双迷离的双眼,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皇上最是喜欢,亦十分厌恶。 隐去眼底的阴鸷,皇上看着她,薄唇轻启:“你不是说了么,朕心狠手辣,冷漠无情。” 那声音温和地,不同平常,像是一道温柔的利剑,一点一滴插入人的心脏。 “若不是你替朕生了个儿子,你觉得,你自己还有机会活在这世上吗?” 慧贵妃眨着眼睛看着皇帝,像一个乖巧的孩子,皇上忽地笑出了声,喃喃自语:“朕说这些又有何用,你都痴了。” 说罢,皇上松开手,替慧贵妃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满脸柔情,好似对眼前之人非常疼惜。但下一秒,他神色转冷,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翊坤宫。 走出宫外不过一步,皇上停下来,头未回,对身后之人发号施令:“慧贵妃心思歹毒,谋害皇室命妇,即日起幽禁思过,永世不得踏出翊坤宫半步!” “派人盯紧翊坤宫,今日起,连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第71章 . 离开(1) “没时间解释了,快去叫王…… 在冷风中吊了许久, 又浸在死湖里些时间,顾锦瑟发烧了,整个人滚烫如铁, 颊畔面烧如火。 孙太医就在一旁,药方开了, 方才已经灌了一剂下去, 顾锦瑟昏睡了过去。初春的天气, 夜尚凉,殿内的宫人手脚利索,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银碳, 房间内逐渐升温, 芝兰知夏恢复了冷智, 一个用热帕细细为顾锦瑟细细擦拭, 一个为顾锦瑟整理衣被, 好让她睡得更加舒服些。 裴泽浑身湿透,一直守在顾锦瑟身边没离去,还是孙太医说死湖之水污秽丛生,别再沾到了王妃身上,他才半沉着脸去净房洗漱。 待一切完毕出来后, 顾皇后已经来了,坐在倚窗的罗汉床上,正和孙太医说着话。 “娘娘放心,离王来的及时,离王妃未浸入湖中太久, 无大碍,但毕竟在冷风里吹了许久,离王妃受了寒, 恐要休息段时间才能痊愈。” “好,本宫知道了。” 顾皇后放心道,见裴泽来了,笑容飞扬,招手道, “阿泽,快过来。孙太医既是在,让他看看你的腿是不是大好了。” 裴泽抿唇未语,他刚洗漱完,头发半干,衣服也是简单地裹在身上,凝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沐浴后的淡粉,看顾皇后朝他温柔一笑,他“嗯”了一声,随身披了件外衣后,走上前与顾皇后相对而坐。 甫一坐下,与孙太医视线简单交错了一番,裴泽淡着神色伸出手,孙太医汗颜,硬着头皮上前把脉,按部就班地细看裴泽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在顾皇后的视线下,他还十分“敬业”地拿了两根银针,裴泽纹丝不动,孙太医带着医者深思的表情,沉吟思忖了片刻,最后点点头。 一番动作完毕,孙太医收了药箱,拱手道:“启禀娘娘、王爷,王爷双腿已无大碍。” 顾皇后再三确认:“孙太医,那今后阿泽便是与常人无异了?” 孙太医垂首:“回娘娘,正是。” 顾皇后喜上眉梢,忍不住站了起来,眼睛一会儿看向裴泽的双腿,一会儿盯着裴泽的脸,“好,太好了,阿泽,你听到没有,你的腿好了!奇迹,真的是奇迹!” 裴泽抱着顾锦瑟从冷宫出来的那个画面已经深入人心,为了救顾锦瑟,裴泽竟然能站起来了,这能不是奇迹么? 孙太医微不可查地挑眉,裴泽那腿是孙太医花了两年的时间治好的,如今千一言万一语就成了俩字,奇迹,关键还不是对他说的,孙太医心里很不是滋味。 什么奇迹,也就能骗骗顾皇后等人,对裴泽突然站起来而感到惊愕,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裴泽能站起来了,不会多思。 不经意间看了裴泽一眼,坐上那人脸未红心未跳,顾皇后说着,他听着,再合时宜地点点头,尤其在顾皇后说出奇迹的那一刻,裴泽眼睛眨都不眨地“嗯”了声,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孙太医。 孙太医干咳一声,识趣地垂下头,不语。 能骗得过后宫,却不一定瞒得过前朝,譬如皇帝。这也正是孙太医担心的地方,可见裴泽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 就像是一道石头落了地,顾皇后多日的心结终于能打开了,她开心极了,虚白的面上有了几分红润,眼睛里都是光泽,拉着裴泽说了好些话。 “母亲,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声音轻轻的,裴泽朝韩若使了眼色,“儿臣留在这里陪锦瑟。” 顾皇后错愕地抬眸,这已经是裴泽第二次唤她母亲了,很快便是由心而来的喜悦蔓延开来,眼角捎了笑意,顾皇后唇红齿白,温和道:“好,阿泽都这么说了。本宫就先回去了。阿泽,你双腿刚愈,锦瑟有丫鬟伺候,别累着自己了。” “嗯,母亲慢走。” * 下了一阵的雨这时候已经停了,乌云还飘在空中,蓄势待发。雨后空气清新,夜色却是愈发凉了,韩若给顾皇后披了件白绒斗篷才放心地让顾皇后出门。 这里是坤宁宫的西暖阁稍间,顾皇后的寝殿在东暖阁,两个地方相对而望,身后跟着两队宫人,韩若就在身侧,顾皇后握着六瓣手炉缓步朝东暖阁走去。 半路上,顾皇后问道:“韩若,太后那里派人去了吗?” “娘娘放心,已经让人去慈宁宫了,此等喜事,太后听到了,恐是高兴地睡不着觉呢。” “是啊,本宫都兴奋地紧,更别说太后了。”顾皇后嘴角掩盖不住的笑意,走在夜色中,仿佛都能看到殊丽之色上笑意盈盈。 顾皇后开心了,韩若就放心,她时不时看向斗篷下隆起的地方,又见顾皇后瘦弱的身躯,韩若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顾皇后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韩若,本宫有点饿了。” 韩若大喜,“奴婢这就让小厨房送宵夜过来。” * 西暖阁内,锦被下的人儿微动了一下。 “王爷,王爷……”正昏睡的顾锦瑟忽然低唤着,她嗓音沙哑,发着烧说话含糊不清。 芝兰守在边上,她没听清顾锦瑟说什么,靠近了低低地问:“王妃,你在说什么?” “王爷……”顾锦瑟又呓语了几声,依旧是咬字不清,好在顾锦瑟一连唤了好几声,芝兰大概听出了个王字,心中了然,给知夏递了个眼神,知夏点头后很快就出去了,不多时,裴泽匆匆而来,顾锦瑟檀口微启,还在低声呼唤。 “王爷,王爷……” 顾锦瑟大脑一片混沌,她晃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裴泽,他坐着轮椅上,俊美的容颜喜怒不形于色,看着她时,冷淡如冰。裴泽与她的距离一点点远去,顾锦瑟越来越看不清楚,顾锦瑟喊他,他就离得更远了。顾锦瑟急了,伸出手想抓住他,奈何总是抓不住,一时急红了眼,顾锦瑟低声啜泣。 “王爷。”她声音倦了沙哑,带着哭腔,浑然不知这声音让人听来,是多么的心疼。 顾锦瑟伸手胡乱一抓,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顾锦瑟觉得自己心亦是空空的,脑海里的裴泽愈发地远了,渐渐的,只能看到轮椅上的金光一闪,最后,融在一道白光之中,再也见不到那一抹金色。 “王爷,不要走,不要丢下我。”顾锦瑟大喊,她脑海里已经空了,深处在一片白色之中,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锦瑟,我在。” 腾在半空的手忽而被宽大的手掌握住,掌心温暖,没有一丝的冰冷,随之而来的是低沉浑厚的嗓音回荡在耳边,顾锦瑟寻着声音靠近了。 “王爷,王爷……”顾锦瑟又开始了低吟,口齿不清,但断断续续地说着,倒也能听个大概。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两手一起紧紧地握住那只温暖的手掌,生怕他逃开了,就像是凭着本能一样,将那只宽大的手紧握在心口处,指尖与手掌相碰,隔着一层薄衣,掌心的温度传来,温暖如春。 顾锦瑟意识混沌,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里,抱着那只手,大抵是觉得温暖,她安心了,一股脑儿地说了好些话,有时是梦中呓语,有时语气严肃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 数不清的画面的一段段出现,是一道回忆的年轮一圈圈转过,顾锦瑟就在这其中的一个画面里,看着属于自己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 顾锦瑟伸手指着一副画面,噙着笑意回头,津津乐道地讲着这里面是什么,有什么,看不清的白色之中,那里有一道影子,顾锦瑟没说完一个画面,他就点点头。 不知道说了多久,顾锦瑟终于说完了,说累了,歪着头贴近身前的手掌,她呓语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床边的人浑身一怔。不一会儿,又是一只手落在额头上,温暖从掌心一点点递过来,顾锦瑟心头一阵轻松,渐渐放下了心,再次昏睡了过去。 裴泽神色全无,他大脑已然空荡了好一会儿,这厢稍稍回暖,凝着沉睡不醒的顾锦瑟,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想来是汤药起了作用,一番诉说后,顾锦瑟脸色好了些,颊畔没那么红了,裴泽覆上去试了温,还是烫。欲抽回手替顾锦瑟掖好锦被,无奈左手就像被锁住了,紧紧锢在顾锦瑟的身前,裴泽轻叹,只得用一只手整理。 许是感受到动作,顾锦瑟动了动身子,像日常就寝时那样,她喜欢抱着裴泽的手入睡,这次也不例外,她不再只握着裴泽的手,而是将他的整个手臂揽在怀中。这样的距离,身体的柔软与手臂隔衣相碰,裴泽喉结微动,低声长叹。 芝兰和知夏候在门外,隔着一道门,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低语,模糊不清。 知夏担忧地伸头往里凑:“王妃别是在说浑话。”比如,关于裴泽的坏话。顾锦瑟很少说梦话,在知夏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顾锦瑟梦呓时没什么好话。 芝兰心里想着刚才在屋内的场景。顾锦瑟喊裴泽时,芝兰就在旁边,看着她滚烫如火的芙蓉面上,明明意识已经不清了,却还是一直喊着两个字,没有变过。 思及此,芝兰回道:“未必,就算说了,王爷不会怪罪的。” 知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芝兰微笑,不愿多说了。知夏不甘心,向芝兰靠近了欲要追问,眼神却瞥见叶梁的身影。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是顾锦瑟休息的地方,叶梁怎么能进来! “没时间解释了,快去叫王爷,我们马上离宫!” 第72章 . 离开(2) “杨一!护送离王一行人安…… 慈宁宫内, 大门紧闭。夜已深,乌云滚滚,不远处一道白光乍现, 照得灰暗的慈宁宫骤然一亮。 殿内空荡荡的,只点了一半的蜡烛, 烛光黯淡, 于太后身侧化出一道斜长的身影。 太后坐在正殿之上, 她佝偻着身子,与曾经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大相径庭,若非手执的那一根楠木制的龙头拐杖, 叫人不敢相信上座之人竟是当朝太后。 复是一道闪电而过, 落在窗棂上, 白光骤现骤暗, 太后凝着被闪电照过的一处窗格, 透过方正的格子看向窗外,不远处的天际几道闪电划过,她盯着那时明时暗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要变天了。” 无人回应,太后垂头, 倚在太师椅上半阖双目,不多时,老嬷嬷走了进来,老人眠浅,太后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都备好了吗?”太后问。 老嬷嬷向前走进了些, 低声道:“回太后,一切准备妥当。” “送信的人可派出去了?” “太后放心,都交代好了。” 太后点点头, 随后半倚在太师椅上,沉吟道,“但愿是哀家多思多虑了吧。” 老嬷嬷杵在身后,没敢回话,跟随太后多年,有些事不可避免地她了解一些,好比如现在,太后其实自己便是不信的,只是人呐,总会抱着那一丝希冀,希望一切尚有回旋之地。 殿内光暗,两道人影显得又浅又长,老嬷嬷看着那两道影子,又看向太后,不知何时起,太后鬓边的白发多了不少,面容苍老了许多。 只是看着鬓边白发横生,老嬷嬷心头一痛,太后年轻时,在中宫养尊处优,几乎无忧无愁,谁能想到,老了老了,当上了太后了,竟开始操起心来,权起谋来。历朝换代更迭,不知能不能找出来第二个,这样一想,不免令人唏嘘。 太后自语,倒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回应,她沉吟了半晌,须臾间,殿内的蜡烛灭了一半,原本就半明半暗的慈宁宫殿倏然暗上一层楼,太半的宫殿隐于暗色之中。太后凝着仅存的那几盏灯台,浊目微缩,苍老的容颜上,看不清喜怒。 “太后,皇上刚才召了大将军和禁军统领。”暗处的角落里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随着声音落下,浊目怒睁,拐杖微颤,太后凄然一笑,百褶千回,看上去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她很快就从悲恸中清醒,看向另一处暗色的一隅,沉声道:“你可都听见了?” 暗中人影浮动,那人缓缓上前,在明暗交界处停下,留下一张脸在明,正是叶梁无异。太后即刻吩咐:“禁军未至,快带你家王爷离开!嬷嬷,带上人随他一起去。” “是!”叶梁抱拳拱手,很快就随老嬷嬷从后门离开,殿内人本就不多,一下子空了两个人,愈发显得冷清孤寂。 太后浑然未觉,她凝着最初那道男声所在暗处,霍然起身,面色沉重,浊目中竟渐渐清明起来。 “杨一!护送离王一行人安全离开,若遇上禁军……”太后右手一挥,手中的龙头拐杖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厉声道,“杀出去!” “是!” * 叶梁一路飞奔,先到了坤宁宫,二话不说就要进稍间去,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堵住他:“王妃在里面休息,你不能进去!” 叶梁神色严肃,他知道两个丫鬟想着什么,但事发突然,他没那么多时间,忽略两个大惊失色的丫鬟,他大步上传,一掌推开门,却见裴泽已然站在门后了。 躬身抱拳,叶梁速道:“王爷,事急从权,若要责罚待事毕后属下自行领罚。” 裴泽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的,“何事?” “皇上一连召了蒋维和朱启易,王爷,事不宜迟,快随属下离宫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闻言,裴泽敛眸不语,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无俦的五官喜怒不辨。他未想过,皇上绝不留情,连一晚上的慈悲都不曾有。 “这是太后的吩咐,王爷,当务之急是先逃离这皇宫,一旦禁军围住了皇宫,蒋维派兵把守宫外,王爷,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闻言至此,两个丫鬟才懵懵懂懂了些,知夏惊呼:“那怎么办,我们赶紧回府啊!” 叶梁看了她一眼,摇头,“府里更不安全,蒋维进宫前肯定会先把离王府团团围住的。” 芝兰脑光一闪,接着道:“那岂不是,连定国公府也不安全?” 叶梁点头,“是,只要还在京城,我们就身在危险之中,王爷,太后的意思是南下,去扬州。”叶梁顿了顿,又道,“杨晔在那里。” “王爷,马车已经备好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裴泽点头,转身进去,用锦被将昏睡发烫的顾锦瑟包裹住,抱着她离开,两个丫鬟紧跟其后,叶梁在最后,前脚踏出西暖阁,老嬷嬷候在宫巷口招手。 “走!”裴泽吩咐道,很快几个人就跟着老嬷嬷一同入了宫巷,老嬷嬷和叶梁殿后,东张西望看了一眼,老嬷嬷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叶梁,“宫巷往前走几步,马车就在那里,你家小厮已经候着了,人老奴已经安排好,不会有事的。” 叶梁看了眼暗处,点点头,“多谢嬷嬷。” 叶梁走后,老嬷嬷整了整衣襟,走向暗处,那里依稀有个人影,手里端着什么,仔细靠近看了,能看出是个食盒。 顾皇后难得有了胃口,吃了不少宵夜,想起裴泽应是未用膳,便差人送了点过去,坤宁宫内也就韩若能在裴泽面前混个脸熟,就让她送来了。 老嬷嬷慈眉目善一笑,“韩嬷嬷,今夜之事……” 韩若低头,小声道:“嬷嬷放心,奴婢知道分寸。此事与皇后无关。” 老嬷嬷满意地点头,看了眼韩若手中的盒子,道:“有劳韩嬷嬷了,皇后娘娘有了身子辛苦,希望韩嬷嬷能不离左右。” “是,奴婢谨记。” * 定国公府,长安院内,灯火通明。 顾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完手中之信,熟练地将其置于烛火处逐渐化为灰烬。她坐在罗汉床上,半背着光,面容一半明一半暗,手中的佛珠滚滚而动,她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长安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荷叶几乎是跑着进来的,她喘着粗气,道,“老夫人,不好了,外面突然来了好多士兵。” 顾老夫人倏然睁开一只眼,“慌什么,那些人可曾进来?” “不,不曾,就在公府外守着。听小厮讲,公爷很生气,这厢已经去和带兵的统领交谈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荷叶诺了声很快就退出去,屋内顾老夫人另只眼睛也睁开了,她沉吟不语,看着窗外,正在这时雷声大作,发出“轰隆”的响声。 “要变天了。”顾老夫人喃喃道,她看着案上的烛火微漾,一旁还有纸灰余烬,捻着佛珠的手布满了皱纹,此刻却是停止了。 她拿起佛珠,烛光下端详几许,瞳孔骤缩,攥住其中一颗猛地一拽,佛珠俱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顾老夫人扔掉佛珠上的素绳,最后留在掌心的,只有那么一颗。 “拿去,速去扬州,叫林家把人交出去!”顾老夫人对着空气说话,那里本没有人,但很快就出现一个黑影,接过顾老夫人手中的佛珠,抱拳称是,旋即离开。 下一刻,顾老夫人又道:“暗中协助杨一,务必送离王一行人安全南下!” “是!”声音来自顾老夫人的身后,很快是一道很轻的声音划过,末了,屋内,真的只剩顾老夫人一人了。 凝着散乱一地的佛珠,素绳就在自己的脚下,顾老夫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末了,她端起渐凉的茶盏,一仰而尽。 * 宫巷内一辆高大的马车快速前进,夜已央,宫巷内没什么宫人,偶尔有巡视的侍卫经过,但这一路上还算顺畅,想来太后暗中打点了不少。 “驾。”叶梁驾着马车,张泗伸着脑袋四处张望,车里是两个丫鬟和离王夫妇,乍一看之下,马车上只有这些人,不见隐于夜色之中,数道黑影穿过。 很快就来到了顺贞门,果不其然,禁军已经守候在此,甫一见到马车,立刻将其团团围住。 叶梁“吁”了一声,翻身下车,拿出了令牌。为首的校尉见了,挥手道:“圣上有旨,无皇命不可外出,你拿太后的牌子也无用!赶紧回去!” 叶梁微笑,“好。”随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外响起清亮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沉闷的人声。 一切不言而喻,芝兰和知夏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经意间瞥见上座的裴泽,却见他神色未见多显,反而慢条斯理地替顾锦瑟理了理头发。 芝兰知夏面面相觑,一路从坤宁宫至此,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们再笨也知晓一二。可见裴泽的样子,似乎并不惊愕慌乱,就像是经历多了,已经习以为常。 这还是在宫里,裴泽不仅是大皇子,还是皇上亲赐的离王,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外面声音停了,随后是叶梁在说:“走吧。” 安全无虞,相安无事,两个丫鬟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是看向裴泽一眼,他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就是紧紧抱着沉睡不醒的顾锦瑟,一路无话。 马车又开始前进了,没走几步,戛然而止。 刚悬下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芝兰知夏相望一眼,只听车外说道:“王爷,太后来了。” 第73章 . 离开(3) 马车内顷刻间鸦雀无声。裴…… 马车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裴泽看向两个丫鬟, “照顾好王妃。”说完,将顾锦瑟轻轻放置在坐垫上,又好生用锦被裹紧了番, 才下了车。 太后是突然赶来的,裴泽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 或长或短, 想起五年前的选择, 太后想,这一次,有些话, 还是当面说了比较好。 今夜的雷雨天注定这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雨时停时下, 地上尸首横生, 鲜血横流, 太后恍若未见,一双浊目只看着向他走来的裴泽,拄着拐杖上前,太后抓住裴泽的衣襟,刹那间老泪纵横。 到底是忍住了冲动, 没有失控,太后万般不愿地松开了手,凝着眼前一双相似熟悉的眉眼,嘴唇蠕动,想说的话堵满了心间, 可话到了嘴边,却是百般挣扎,才决定说哪一句。 “哀家最后悔的一件事, 便是当年选择了皇帝。才让你这五年来,活得小心翼翼。”太后泪眼迷蒙,隔着水雾,她强撑镇定,“这些年来,哀家一直希望,皇帝能放下过去,放过你……是哀家错了。” 裴泽握住太后皱纹遍布的手,曾几何时,那双手肤若凝脂,宛若白玉,如今,却沧桑斑驳,流金岁月。裴泽握紧了,轻道:“孙儿不怪你,皇祖母。” 握紧裴泽,太后痛首含泪,“你母后,颖氏,哀家愧对于她。哀家没有保护好你,反而,让你们父子二人再度誓不两立……” 话音刚落,太后能感受手心间那股力量加重,她看着他,看着裴泽的神色渐渐发冷,太后心如刀绞,苦不堪言。 不论真相如何,颖氏之死都是隔在皇上和裴泽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今日,太后才终于明白,只有颖钰死而复生,裴泽才会有原谅皇帝的可能。 可皇帝呢,会迷途知返吗? 太后无语苦笑。当年事毕,百官上书情愿皇上大义灭亲,颖钰跪在她面前求留裴泽一命,太后忍痛刺了她白绫一条,叛贼伏诛,太后才有底气私下与百官斡旋,最后,终是靠着断绝了裴泽的未来,才让他有了一线生机。 顾虑着皇帝,太后整整五年忍着没去见裴泽,都是私下里,偷偷的,托这个人,托那个人照拂一二。 谁能想到,儿子都废了,皇上竟还是派人试探他,太后明知皇上所为,却还是派了侍卫把守离王府,不让刺杀一事传出去,但府里死了人是瞒不住的,这才渐渐有了离王暴戾的传言,太后睁一眼闭一眼,她知道这一切委屈了裴泽,可这传言无意之间让皇上对裴泽的忌惮少了几分,虽然派去的人从未间断,到底,无一位能杀得了裴泽。 但也因为如此,才让裴泽对皇上,彻底寒了心。 太后浊目微阖,将泪意淡去,苍老的容颜痛意难掩,挣扎难藏,她睁开眼,道:“去吧,去扬州,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阿泽,真相如何,哀家说不出口,会有人说与你听。” 裴泽神色无变,轻轻地点了头,太后知道,裴泽心里有数,他其实是知道真相的,只是自以为自欺欺人罢了,今日皇上之举,业已告知他,告知太后,这是一道鸣钟,皇上势必要裴泽的性命。 只不过是,未听到有人承认,未到最后一步,不论是太后,还是裴泽,都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不是至亲,又怎会希冀如此? 正因为是至亲,才会如此。 祖孙俩相望沉默,时间不早了,太后不舍地从裴泽的掌心离开,重重地拍了下他宽阔的肩膀,“走吧,快走吧!” 裴泽无言,他向后退了两步,郑重地朝太后拱手行礼后,才决然转身离去。看着裴泽大步流星走到马车边,一手扶着马车,一脚抬起,太后拄着拐杖忽而踉跄上前了两步,对着裴泽的背影喊道: “阿泽,若真到了不可避免的那一步,哀家希望你,大义灭亲!” 最后那四个字,太后恍若是用尽了气力,咬字极重,态度坚决。 裴泽身体一怔。 “嗯。”很快,裴泽如是回应,“孙儿走了,皇祖母保重。” 罢,视线看向中宫的位置。 “好。”太后了然于心,龙头拐杖在地上发出一记声响,诉说着老人的威严与庄重,她最后向裴泽保证道,“你且放心,不论是皇后,还是顾家,哀家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护其周全,阿泽,后会有期。” 车轮转动,滚滚前进,太后就留在原地,凝着一点点远去的马车,车体通黑,融入夜色中不可轻易察觉。暗夜处,人影闪过,寸步不离地跟在马车身后。 再近些看了,就是尸首鲜血,太后垂眸乜了地面一眼,复是抬眸凝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泪如雨下。 “太后,该回去了。”远在丈外的老嬷嬷走进了,为太后披了间披肩,“今夜,可是个难熬的。太后,还是早点回去吧。” 太后未语,注目含泪,痛苦难言,末了,她转身而去。寂寥的夜色中,将将落雨的天际之下,唯敲打在地上的木杖声清晰可闻。 * 有杨一一行人协助,马车离了宫后飞奔离去,路途中,叶梁张泗与杨一及手下换了衣服,由杨一的手下驾驶马车,而叶梁和张泗就随杨一一同在夜色中奔波行走。 很快来到渡口,这里早就备好了船,一行人动作麻利护着裴泽等人上船,渡口停了三只船,裴泽抱着顾锦瑟一船,离王府的四个下人一船,再一船便是杨一及其手下。知夏无意间瞄了一眼,总觉得最后那只船上人多了一倍不止,不知是不是错觉。 “看什么呢?”张泗凑过来问,知夏摇摇头,“没事。”转而就进了船舱。 许是天意,雷雨过了不久,这厢倒是一滴雨也无,空气中水汽氤氲,寒风四起,倒是顺了船舶前进。水汽聚拢又散,直到渡口渐渐消失在眼前,那一抹微弱的火光也被空中的薄雾隐去了,芝兰才终于觉得,这是彻底要离开京城了。 “芝兰,你怕吗?”知夏圈着她的胳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懦懦弱弱的,身体轻颤。这一路上两个丫鬟紧紧相拥,芝兰知道身侧的丫头有多么害怕,其实她也是怕的,从宫里出来到现在,一切顺利地让芝兰恍若在做梦一般,他们几个人完好无损地从宫里出来了,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这一路上惊魂动魄,直到现在,她的心脏都还乱跳不止,久久无法平复。 “别怕,有他们在,我们会安全到达扬州的。”芝兰轻轻拂过散在知夏前额的碎发,安慰她,在场的女子中,唯她最年长,顾锦瑟仍昏迷不醒,芝兰就算是怕,也要装作镇定。 况,身后的那一行人真的会保护他们,更消说……芝兰侧眸,左前方便是裴泽和顾锦瑟所在的船只,叶梁守在那里,因在夜中,又尚在京城内,船只上烛光黯淡,芝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模糊地窥见,那人站在甲板上。 那船上似乎还有别人,芝兰看得不真切,睁大了眼睛望去。 知夏并未察觉芝兰的小动作,叹道:“真不敢相信我们刚才经历了什么。” 芝兰回神,点头,“是啊。” “也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能醒。”知夏喃喃道,“别是到了扬州才醒吧?” “瞎说什么呢!”芝兰嗔她,“仔细叫王爷听见了,惹得他不快。” “那怎么办啊?”知夏猛地抬头,睁着无辜的大眼慌道,“姑娘病着不醒,王爷要是恼了要把我沉河,我可求不了姑娘救我了,只能眼睁睁地被扔进河里喂鱼。我本来以为跟着姑娘来离王府是苦差事,谁想到不过几个月我还胖了,听老人说,鱼儿可喜欢吃肉了,怎么办呀,我还长得细皮嫩肉的……” “你呀。”忍不住刮了下知夏的鼻尖,到底是没忍住,芝兰轻笑了一声,一晚的心惊胆战此刻终于能稍作懈怠。知夏见芝兰终于放松了,会心一笑。 身后,甲板一隅的张泗听见了,瞧了瞧手里还在活奔乱跳地肥鱼,摇摇头,把它扔回了水里,又捉了一条偏瘦的鱼回来。 * 烛光下,一路奔波,顾锦瑟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是更加苍白了,裴泽负手立于一旁,踱步许久,看着床边那一抹深色,见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终是心里不耐烦了,裴泽正色道:“如何了,孙太医,你倒是说说。” 孙太医捻着指腹,思忖道:“王爷息怒,这路途颠簸,王妃虽然有锦被裹着,但深夜风寒,今日又下了几场雨,一时半会儿的,臣也不知王妃到底何时能醒啊。” “你曾在民间不是号称华佗在世,怎么这时候断不出何时了。” “王爷此言差矣,臣就是个小小的医官,太医院里人才济济,臣何德何能敢称是华佗在世啊。” 闻言,裴泽瞪他一眼:“孙太医,本王与你相识多年,倒是看不出你是个心眼小的。” 孙太医呵呵一笑:“王爷多虑了,臣心眼一直都不大。” “……”裴泽抿唇未语,但见孙太医有这心思,他便知顾锦瑟无碍,孙太医“奸计”得逞,赢了嘴皮上的胜利,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药箱。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里间,来到船舱的第一间,临窗相对而坐。 从窗外能看到水雾弥漫,水波流转,裴泽身姿挺拔,坐在窗边眉目俊美如画,可眉心处却是紧绷着的,他沉吟了片刻,看孙太医洋洋洒洒写了一张药方,又按着药方一一配好了药,整理完毕后,才说:“留在太医院,你尚有一丝活路……没想到你会随本王一起南下。” 孙太医将药包留在了案几上,给裴泽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臣若是只想着苟活,当年也不会被王爷‘威逼利诱’来了京城。况,皇上疑心极重,臣就算留在京城也没活路,王爷心里明镜似的,怎么竟说些胡话。” 裴泽轻笑,昳丽的面上满是嘲讽,一缕苦涩在心头漫开,他拾起茶杯抿了一口,将那酸涩咽下。孙太医说得不错,皇上疑心太重,这么多年了,一直到现在,只有顾皇后,让他短暂地放下疑心,当年,哪怕是他的母后颖钰,都没能做到…… 第74章 . 决裂 颖钰已经死了!这难道还不够吗?…… 夜至深, 坤宁宫上下寒冷如冰,唯东暖阁处犹带着一丝暖意。 皇上神情阴沉地坐在正殿上,冷冷扫过阶下一眼, 那里俱是坤宁宫的宫人,为首乃是安公公和皇后的贴身嬷嬷韩若。 “不说?”皇上开口了, 声音低低的, 从口中逸出时, 像是从腹腔里道出来的,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仿佛下一刻, 就随时都有人能够死去一样, 仅是看跪着的众人浑身发抖的模样, 便知道此刻的皇上是多么地生气。 之前已经有两个忍不住的宫人。不过是轻啜了一声, 皇上大手一挥, 那两个人很快就被带了出去,求饶声在划响在夜色中,最终淹没在黑夜里。 前车之鉴,阶下人瑟瑟发抖,屏着呼吸不敢说话, 但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素日宽厚温和的皇上如今露出了虎狼之皮,他的残忍于今夜敞开于天际之下,在场的宫人们无一不是心惊肉跳。 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离王的下落! 皇上睥睨阶下, 眸光一闪,“你们既然不愿意说,朕去问皇后, 看她愿不愿意说!”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皇上恕罪!此事真的与皇后娘娘无关啊!”眼看着皇上踏步就要跨过门栏离开,亲眼见了皇上残忍的一面,韩若终是忍不住,跪着向前拖了几步,朝帝王的背影磕头。 皇上止步,转过身来凝着韩若。 韩若心头一跳,按下心中的慌乱和害怕,颤抖着道:“皇后娘娘念及离王殿下未用膳,特意吩咐奴婢亲自给离王殿下送去,奴婢便是在那时看到离王殿下带着离王妃及府中下人一行离开。” “好端端的,离王何故离开?又是谁在帮他离开?” 皇上的质问就落在头顶上,一字一句听得韩若头皮发麻,她挣扎了极短的一瞬,“奴婢不知,但奴婢看见了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其他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上闻声,沉默了半晌后,才问:“皇后不知道离王离开了?” “皇后娘娘用膳后就在寝殿里休息了,奴婢回来后娘娘已经熟睡,不敢打扰娘娘休息。皇上,奴婢对天发誓,此事与皇后娘娘绝无半点干系,望皇上明鉴!”韩若边说边跪着磕头,口中一遍遍说出“与皇后无关,皇上明鉴”的话,其余众人见了皆纷纷效仿,伏身众拜…… * 雨早就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冷风,无情地刮在慈宁宫上下各处,殿上的琉璃瓦铮铮作响,本就灰暗的慈宁宫看上去竟是更加阴沉了。 太后就坐在偏殿的软塌上,单手支额看着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知道皇后如何了,皇帝会不会为难她。”太后喃喃道。皇上召见朱启易和蒋维不久,就发现顺贞门禁军被杀,离王离宫多时,第一时间,皇上就去了坤宁宫。 老嬷嬷正在剪烛,听到后放下了剪刀:“太后放心,老奴特意叮嘱了韩若,她是个关心主子的,皇上一旦问及此事,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危,她会说出老奴的。” “好,那就好。” 太后点头,“皇帝疑心极重,只要韩若供出了你,他自会想到是哀家。” 老嬷嬷点头,没再说什么,继而拿起了剪刀对着烛心落去,烛光幽幽地跳跃了一下后,纹丝不动了。 正这时殿外一声高喊: “皇上驾到……” “瞧瞧,哀家说什么来着。”太后正心绪不宁,听这一声无奈一叹。很快,她站直了身子,拿起一旁的龙头拐杖,收敛神色,“走,去会会咱们这位,皇帝陛下。” 上一次与皇上面对面交谈,是因为裴泽,这一次如是,然而两次的因果,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太后是下定了决心的,皇帝这时候来,结果不言而喻。即便如此,太后还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正值壮年的皇上站在阶下,龙袍金光一闪,饶是这黯淡的正殿都无法掩盖其锋芒,皇上恭顺地向太后行了礼。 “皇帝不必多礼,这么晚了,皇帝来哀家这慈宁宫做什么?”太后坐在正殿上的太师椅上,浊目微阖。 闻言,皇上一声轻笑,他抬起头,看着太后的眼睛,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儿子一路走来想了许多,心想母后不愧是将门之女,为了给阿泽铺路,暗中蛰伏至今。母后啊,母后,您真是儿的好母亲,儿子心里敬佩您,倘若母后身为男子,何有父皇,何有朕,该是母亲称帝才是。” “皇帝!” 太后高呵一声,一同落下的还有木杖落地的声音,她厉色道,“哀家是圣母皇太后,是皇帝你的生母,更是这天下的太后。哀家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千秋万代!” “好一个千秋万代!” 皇上冷笑,倏然沉声,“所以,母后就抛弃了朕?” 太后冷笑:“不是哀家抛弃了皇帝,是皇帝抛弃了哀家,抛弃了这整个天下!皇帝扪心自问一句,你可有这一国之君的气度?为了权力,连亲生儿子都要杀害,你可有半分做父亲的样子!” 皇上敛眸沉色:“母后这是何意?” “何意?”太后乜他,“怎么,皇帝一见阿泽的腿好了,迫不及待地召朱启易和蒋维进宫,难不成是为了庆贺阿泽痊愈?!” 太后的语气不算好,皇上倒也不恼,轻道:“母后这般挖苦朕,倒是让朕心寒不已。” “心寒?说心寒的,该是哀家才是!”太后霍然起身,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一手负后,她盯着皇上,“你当初答应顾锦瑟嫁给阿泽,哀家真当以为你放下了,谁能想到……阿泽前脚才刚站起来,你后脚就令禁军围住皇宫,令蒋维驻守宫外,皇帝,你真的好狠的心啊!” “朕已经放下过了,母后。谁让……阿泽他装残啊,母后,你可看过阿泽的腿?”皇上的声音轻轻的,忽而,话锋一转,“他健步如飞抱着离王妃离开的样子,朕恐是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怎么可能是一双残废了五年的腿!阿泽他分明就是装残至今,居心叵测,颖氏一族造反,裴泽是颖氏之子,罪当伏诛!“ “他是你的儿子!”太后朝着皇上大喊,撕心裂肺,“他和你一样,姓裴,不姓颖!” 凝着皇上阴沉的脸,太后心头一痛,面色强撑着镇定,她一言一语道:“哀家选过你了!皇帝,五年前,你行差踏错,腥风血雨,哀家忍痛割爱,选择了你啊!皇帝,你怎么能,忘恩负义,阿泽是你的亲骨肉,是哀家的亲孙子,你怎么就那么狠心,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是!”皇上倏然抬眸,黑眸暗如幽火。 “为什么,阿泽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性命?” 皇上突然低声道:“父皇曾经想要废了朕,立阿泽为太子。”太后身体微滞,尽数落入皇上眼中,他唇角一抹苦笑,”果然,母后知道此事。” 太后垂目:“这事先帝不过只提及一次,你的太子之位依旧稳稳当当的坐着,阿泽并没有威胁到你,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阿泽不想要!”皇上睁大了眼睛,叫喊着,“朕听得一清二楚,是他不想要,父皇才不得已按下要废了朕太子之位的心思。呵,朕八岁当太子,在太子之位上苦苦熬了二十多年。为了守住储君之位,朕废了多少心血!既生瑜,何生亮。谁都可以当皇帝,为什么非要是阿泽!父皇宠爱阿泽多于朕,朕可以不在意;父皇夸赞阿泽多于朕,朕亦可以不在意;父皇与母后说朕平庸,朕还是可以不在意。为什么,为什么要越过朕,要立阿泽为太子?父皇明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为了不吩咐朕暂代国事,偏偏是阿泽!” 看着皇上一点点陷进去,太后急着解释,“可阿泽没接受啊,到后来暂代国事,顺利即位的,不还是皇帝你吗?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上拂袖一挥,面目狰狞:“朕不甘心!为什么是阿泽,为什么阿泽不愿意,父皇才令朕监国;为什么非得阿泽不要了,朕才能暗安安稳稳地坐上这天下之位?为什么,非得是阿泽剩下的,不要的!凭什么他裴泽不稀罕了,才要让给朕! “这天下本来就是朕的!裴泽是朕的儿子,可他不能这么对朕!” “年年也是如此!有了阿泽后就远了朕,阿泽哭闹,她就去哄他,还将朕推到别的女人那里;朕与阿泽有了争执,年年第一时间一定是护着他。朕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有了阿泽后,她眼里只有他……所有人都喜欢阿泽,都看得到阿泽的好,偏偏,忽略了朕。” “皇帝……阿泽从小敬你爱你,他知道这皇位是你的,才不愿意接受先帝的意思,颖氏如是。” “是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朕,真当以为朕不知道?阿泽和年年若真是这样想,就不该瞒着朕!” 太后垂泪不语,皇上的疑心深重,业已融入到他的骨血里,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之要裴泽还在这世上,皇上就不可能真正地放下。 太后几乎是哑着嗓子说:“是先帝秘旨召阿泽进宫……就是怕你知道了多思,他们母子俩才并未告知于你……若是早知你知晓此事,皇帝,你真当阿泽和颖氏会瞒你一辈子不成?” 皇上沉默了,太后仿佛见了希望,忙道:“皇帝,收手吧,就当哀家求求你,收手吧!” 皇上笑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最后,他止住笑,“休想。朕一定会杀了他,母后,你等着,不管你暗中召集了多少人,朕都要杀了他!”毕,皇上转身离去。 “颖钰已经死了!”太后踉跄上前的了两步,拐杖都掉在地上,发出滚动的声响,她对着皇上的离开身影大喊,“这难道还不够吗?非得要阿泽死了,你才甘心?” “是!”皇上抬高了声音,只回了这么一个字,他半侧着头,龙袍在烛光下,龙目怒争,龙爪犀利,凶残暴殄。 “皇后还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忽而低声平静地一句话,太后缓缓地抬头,皇上身体微怔,她看着他僵直的背影,说道,“你对颖氏虽有情,却比不上权位;颖氏心悦于你,但不及与阿泽舐犊情深。可皇后不一样,她心悦于你,是真真正正地用心在爱着你,这里面没有权力,没有地位,只有爱;即便是因着离王妃一事,也是因为她喜欢你。皇帝,这世上,只有皇后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若是让她知道,颖氏之死是皇帝亲手所致;阿泽之所以连夜离京,是因为皇帝想让他死。皇帝你说说,皇后她撑不撑的住?” 皇上的面上出现了难得的动容,他轻声说:“阿榕身体虚弱的紧,若是知道了,定是撑不住的。” 太后上前,“所以……” “所以……”皇上抬眸,“朕只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真相。” 太后滞在了原地。 “你瞒得了一时,难道能瞒得住一世?难不成,你要囚住她一辈子?” “若是瞒她一辈子又何妨!母后,年年,阿泽,你们不都是这么瞒着皇后的么,朕不过是,走了母后您曾走过的老路,阿榕会体谅朕的,毕竟她是那么地爱朕,她肚子里还怀着朕的孩子。”皇上似是毫不在意,声音时而冰冷时而温柔,相同之处便是,那难得的温柔只存于皇后。 太后没想到皇上将她,将颖氏和裴泽的良苦用心视而不见,她懊恼不已,捶胸顿足,“你那是是太子,未来的储君,皇后她心悦于你,若是知道你为人如何……若不是念着你的自尊,若不是你心机深沉……哀家和颖氏,甚至阿泽,何苦如此!” “是你们三人瞒着皇后,皇后对朕用情至深,十三年不减一分,是母后你们的功劳,朕还得谢谢母后,若非如此,朕如今,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既然真正让你放下的,是皇后,皇帝何不再为了她,真正地放下过去!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盲羊补牢犹未晚矣,皇帝,收手吧,只要你现在收手,一切都来得及,想想皇后,想想你们未出世的孩子,皇后待阿泽犹如亲生,若是她知道了此事,皇帝,你已经失去了颖氏,难道还要再失去皇后吗?” “不会的!阿榕不会知道的!朕不会让任何人透露出阿泽的消息。”皇上一语否定,面上难得一丝温和柔意,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禁放轻了些,温柔些,“朕与阿榕会一直在一起,她会一直待在朕的身边,不离不弃。哪怕这一胎不是皇子,没关系,朕与阿榕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孩子,阿榕一定会给朕生一个健康的皇子,到时候,他就是未来的太子。” 皇上的眉目间缀了笑意,太后看得清明,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你……无可救药。”这是太后对皇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啊,朕早就无可救药了。”皇上没有反驳,而是自言自语说着,“若不是阿榕一直陪在朕的身边,朕早晚有一天,会失控,杀了所有人……” 第75章 . 梦醒 “姐姐,难道你忘了玉佩的主人是…… 阑珊灯火, 正殿的蜡烛一点点短去,发出噼啪的声音。慈宁宫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霾,太后半目微阖, 头靠在拐杖上,默然不语。 颖钰死后, 太后心存愧疚, 掌灯时都要留一半, 以告慰颖钰的在天之灵,是以慈宁宫这五年来,入夜后灯火阑珊, 巍峨的宫殿在这稀疏的灯火中失去了它往日的庄重威严。 “太后, 夜深了, 该休息了。” 太后恍然回神, 她嗓音暗哑, 睁了睁浑浊的双目,“皇上走了吗?” 老嬷嬷心口一叹,“早走啦,这厢应至坤宁宫了。” 点点头,太后稍抬手, 一旁的老嬷嬷就上前扶着她起身。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向内殿走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深夜的宫宇能叫人轻易地入了情绪,太后便是这般。 此时尤为更甚。 半坐在床上,神色痛苦, 眉目紧蹙,她扫过眼前的一切,只是画面中没有一个是眼前的场景, 先帝、颖钰、皇帝、皇后,最后,她看见了裴泽。 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太后似是在喃喃自语。 “当年大势已去,颖钰为了阿泽,决然赴死,临死前托哀家,照顾好阿泽,照顾好……皇帝。” 太后痛苦万分,神色言语中说不清的悔意一涌而上, “都是孽啊,孽啊!” 当年择了皇上,太后睁一眼闭一眼。她原以为,皇上这五年来冷淡后宫,存了几分对颖钰的情意。所以当年颖钰自缢后,皇上才会饶了裴泽一命,还命人亲自打造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轮椅给裴泽。 谁能想到…… 老嬷嬷看太后,贵人面容苍老,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几岁,鬓生白发。也是啊,素来帝王之争,手足相残,太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儿孙对峙,父子相残,竟都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孙子,无论选了谁,牺牲了谁,太后心里都不好受。 老嬷嬷心疼不已,忍不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太后别多思了,陛下对皇后娘娘有情,兴许,兴许会回心转意呢?” 两人心知肚明,这万万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说出来宽慰一二罢了。太后苦笑,握了握老嬷嬷的手,沉重地摇头,沧桑的容颜上尽是嘲讽之意。 若不是顾皇后十三年的相守相伴,皇帝未必还有这一丝人情,只可惜,皇帝生疑惯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提高警惕,这已经是刻在皇上的骨血里,与他融为一体。皇帝生性敏感又自以为是,明明走上了这天下之巅,却还要斩尽杀绝,不留一丝后患。 生父无情,偏得裴泽重情,明知皇帝所为,却还是选择了沉默。之所以不原谅,皆是他知晓皇帝虚情假意的嘴脸,天意弄人,顾皇后又是那么地喜欢皇帝……所以,裴泽默然承担,太后视而不见,只要大家不撕破嘴脸,这日子就还能这么装模作样的过下去。 可惜啊,皇帝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步步紧逼,有朝一日,裴泽对他的父子情意会被皇帝消耗得一干二净。 可惜啊,来不及了,皇帝,收不了手了。 “皇帝对皇后的情意,最多换定国公府无恙……哀家不奢求了,京城里就这么点净土,哀家想守护的,也就这么点东西了。” “太后,陛下真的不会对定国公府出手吗?毕竟当年……” “不一样,不一样啊!”太后摇头,“阿泽出生时,皇帝还是太子,如今,皇帝已经是皇帝了。” 稚儿是威胁不到皇上的,裴泽才会。 老嬷嬷明白这个理儿,她点点头,没多久又是想起了什么,她问:“……若离王真的反了,那皇后娘娘……” 太后沉默了,权力之争,牺牲在所难免,顾皇后的安危其实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但,裴泽在意,不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顾皇后都是无辜的,她只是爱上了皇帝才陷入这旋涡之中,可一旦入了帝王家,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太后能竭尽全力保顾皇后的安危,可若真到了那一天,裴泽千军万马,与皇帝父子对峙,到那时,顾皇后是死是活,太后无法保证了。 “走一步,是一步吧。”太后忽然说道。 * 在水上顺风走了三五天,风渐停了,没了助力,船只的速度缓慢下来,为了不耽误时间,开始加大人力了。 站在码头相望水面,波澜不惊,水雾渐渐淡去了,终于出了太阳,划开了水面上的雾气,光线照进水中,若是视线好的,还能瞧见游鱼嬉戏。 这一路倒也还顺畅,皇上的人并未追来,但杨一等人不敢放松警惕,这般好的艳阳天,唯最后的那只船上,数目圆睁,盯着四周,生人勿进的样子,偶尔有几只路过的船想要搭伙,甫一见杨一等人的模样,俱是话都说不全了,讪讪离去。 无形之中倒是方便了芝兰知夏。裴泽和顾锦瑟自然有人看着,但她们就不是了,水上走了几天,总有不坏好意地要上前搭话,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吹着口哨,嘴里说着胡话,嬉皮笑脸地盯着两人看。两个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打小在国公府里长大,规矩甚严,哪听过这等浑话,第一次听见时,耳根子都红了,好在船后就是杨一他们,那些人齐齐一眼瞪过去,对方立刻就闭口不言了。 是以,芝兰知夏形影不离,即便是去裴泽所在的船上服侍顾锦瑟,两个人也决计是不分开的。 今儿一大早替顾锦瑟洗漱更衣了一番,芝兰和知夏拿着换洗的衣服在水边浣衣。 知夏一边用棒槌敲着一边说:“姑娘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就你我两个能说说话,我快无聊死了。” 芝兰将知夏槌后的衣服逐一清洗,笑着说:“着急什么,孙太医不是在呢,姑娘不会有事的。” “你别说,看见孙太医我还愣了一下。”一想起孙太医,知夏脑袋灵光一现,“他不是太医吗?怎么跟着我们一起离开了,难道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皇上要他的命?” “你这话叫人听去了可怎么办,姑娘还没醒,可没人护着你。”芝兰急忙去捂住知夏的嘴,那话让芝兰心惊,岂不是裴泽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皇上才要取他性命,害的裴泽不得不连夜离京?她知道知夏本无此意,可若是有心人听去了,总归是不大好。 尤其他们还不能暴露身份。 “怕什么!王爷不会生气的,知夏说的没错。” 芝兰心头一跳,一个转身,就见叶梁倚在船舱边上,神情慵懒。 芝兰瞪他:“你……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叶梁轻笑,反问:“实话为什么不能实说,知夏你说是吧?” 知夏不明所以,一会儿望望芝兰一会儿望望叶梁,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芝兰跺腿,气呼呼地抱着浣洗后干净衣物,连衣带盆地从另一侧离开,朝船尾走去。 “芝兰……”知夏在后面跟了上去,船头自然只剩了叶梁一人。 “你干嘛老是针对人家小姑娘?”张泗从一侧冒出来,手里掂着个鱼篓子。 叶梁自上而下乜他,“你不也是老捉鱼么,照你这样子,等到了扬州我看你也别做小厮了,直接当渔夫吧。” 张泗没理他,抱着一篓子的鱼就要进船舱。 叶梁倒也不看他了,复是凝着湛蓝的天空悠悠道:“唉,我说的不对,你是杨晔的人,怎么会屈尊做一个渔夫呢?” 张泗蓦地一顿,篓子里一条鱼忽而跳了一下。 叶梁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条挣扎的鱼跳起来又掉了回去,对上张泗面无表情的脸,叶梁笑了笑,他笑得很欢快的样子:“王爷已经等你多时了。” * 水波微漾,船身轻晃,绯色的纱幔落下,窗外一阵风进来,纱幔摇曳,宛如流水波动。 纱幔之中,昏睡着一人,她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朱色稍浅了色,三千青丝下,芙蓉面上杏目微颤,细润的手指忽而动了动。 顾锦瑟犹在梦中,一睁眼,她看见自己回到了过去,前世,她还没嫁给裴铭的时候。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回到过去了,顾锦瑟身在其中徘徊了许久,一直走不出去,以往都是在睿王府、东宫的场景,今日,难得回到了未出阁的院子。 外面的阳光正好,洋洋洒洒地照在庭院中,暖意融融。顾锦瑟闭目躺在榻上休憩,花香鸟语,甚是惬意。 这时候,胞弟顾锦元来了。 “姐姐,姐姐。”小男孩倚在窗边唤她的名字。顾锦瑟一睁眼,就见搭在窗沿上的一颗小脑袋,白白嫩嫩的,露出了一对小虎牙,可爱极了。 “怎么了?”顾锦瑟问他。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递给她一块玉佩,并说着:“姐姐,难道你忘了玉佩的主人是谁吗?” 顾锦瑟不解地接过那块玉佩,通体白色,质地上乘,正面刻了一个“安”字,她摇摇头,表示没见过。小男孩却是叹气,一溜烟儿地进了屋,抓着她往外走去,一路上狂奔,在离王府门前停下。 小男孩仰头,指着里面道:“他就在这里啊。” “这里吗?”顾锦瑟问,只见小男孩很认真地点点头,顾锦瑟半信半疑地走上前,看着紧闭的大门,顾锦瑟狐疑地转身,小男孩灿然一笑,冲着她说:“姐姐,快敲门。” 正门上一对丹漆金钉铜环,金兽睁眼,兽口大开,顾锦瑟握住了门环,敲了敲门。 轰然一声,门开了,白茫茫的一片中,雾气弥漫,那里有一道人影。 他身形欣长,挺拔如松,顾锦瑟凝望他的背影,莫名地感到熟悉眷恋,看着他一点点转过身来,向她走近了,朝她伸出了手。 须臾间,风起雾散,如墨的长发肆意飞扬,衣袂飘飘,那人比她高了快一个头,顾锦瑟只得仰头看去,眼前一片清亮,撞进那一双幽黑如玉的桃目之中,顾锦瑟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她鬼使神差地将手递了出去。 羽睫轻颤,顾锦瑟睁开了眼睛。 第76章 . 变更 那一吻仿佛将裴泽整蒙了,瞳仁放…… 那日无意间听知夏提起张泗总是抓鱼给她吃, 叶梁并未在意,不过常年在军中的经验,此行扬州一路遥远, 叶梁习惯性地库舱寻了一圈确认下粮草,才发现储备的食物根本不足以至扬州, 几近少了一半。 太后连人带船都准备好了, 不可能不会考虑粮草的问题, 便是只有一个可能,准备粮草的人做了手脚。 至于为什么会怀疑道张泗身上,便是大伙儿的饮食都是他备的, 粮草的储备多少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明知根本不够, 却一个字儿未说, 不难猜到张泗是知道实情的。 太后的人基本是杨晔给的, 譬如后面的杨一,故而张泗是谁的人,一猜便知。 倚窗而坐,裴泽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品茶, 待张泗一五一十地说完后,他才放下茶杯,整了整衣摆,道:“此事太后知晓?” 张泗摇头,“应是不知的, 将军只吩咐了杨家人。” 闻言,裴泽心口一松,乜了一眼杨泗, “能在本王跟前呆了一年没出破绽,你倒是有几分本事。” 这话听不出褒贬,张泗恭敬地笑着,没敢再说了。此行意欲何为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张泗就没再特意隐瞒身份,他确是杨家人,真名杨泗。 裴泽说不上意外,甫一知道真相时心中微喜,时至今日不比当年,没想到杨家愿意出手助他。 这些年裴泽虽然暗自召集了兵力,却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皇上针锋相对。若真的硬碰硬,裴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有了杨家,性质就不一样了。 太后本意是裴泽在扬州与杨晔会面,但杨晔却将地点改在了洛阳。听完杨泗的解释后,叶梁多问了一嘴,“王爷,我们就这样去洛阳吗?” “嗯。”裴泽点头,“杨晔的考虑没错,况去扬州路途遥远,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叶梁皱眉道:“此行洛阳的确省去了一半的行程,可洛阳繁华且距京城近,怕是瞒不了皇上多久。” “多一日是一日,皇上深思熟虑,一旦他知道此事有太后参与,很快就会想到扬州,毕竟,杨家隶属于颖家旧部,即便是早就各分为二,曾经的这层关系却是断不掉的。” “王爷明鉴,将军亦是此意,既然皇上能第一时间想到扬州,换个地方更为稳妥。”杨泗说道,“况,吾等至洛阳后,此船继续南下,直达扬州。” 混淆视听,倒是个办法。不管怎么说,杨晔愿意出兵,对裴泽是一大助力。叶梁想到了此处,没再多言,他轻点头,眼神无意间一瞥,眼睛忽而一亮。 “王,王爷?”视线看着前方,嘴里叫着裴泽,叶梁指了指裴泽的身后。顺着视线转过头去,裴泽定睛一看,浑身一怔,一双桃目倏地睁大,先是不可思议,紧接着是由心而来的喜悦。 顾锦瑟倚在门前,青丝落在身后,如画的容颜略显苍白,她无力地半靠在门前,视线迷离。 “锦瑟!”裴泽脱口而出,大步上前,长臂一览将人拥入怀中,那一双眼饱含了太多的情绪,指腹摩挲她犹带虚白的颊畔,“你醒了。” “嗯。”顾锦瑟虚弱地点点头,小巧的头颅靠在裴泽的肩膀,“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洛阳?” 她刚醒来就听见外面在说着什么,听到要去洛阳,顾锦瑟不禁疑惑起来,好端端的,去洛阳作甚。 碍事的两个人很自觉地退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忘将船舱的门合上。顾锦瑟稍一侧头,人早就没了。 “待会儿和你说。”裴泽摸了摸顾锦瑟的额头,忍不住蹙眉,”还是有点烫,再休息会儿吧。” “好。”顺势张开双臂环住裴泽,顾锦瑟埋在裴泽宽阔的胸膛中,蓦地,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杏目圆睁,霍然抬头,她这才发现,裴泽是站着的,比她高了快一个头,身长如玉,顾锦瑟总是要仰头看他。 在裴泽的温意的视线中,顾锦瑟垂眸望去。 “王爷,你,你的腿……”顾锦瑟惊呼,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眼中写满了震惊,就连虚白的面容上都有了淡淡的红晕,“你,你,我,我……”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惊喜,诧异,吃惊,激动……百转千回,无数地情感如潮水般涌来,顾锦瑟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那一声惊愕从口中逸出,视线与裴泽交错对视,顾锦瑟一时难言。 “王爷,你的腿好了。”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这一句。 “嗯。”裴泽笑着看她,点点头。 顾锦瑟看他,再看看裴泽的腿,意外之喜太过于突然,顾锦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过生了场病,裴泽的腿就好了! 泪意涌上眼眶,顾锦瑟张开双臂环住裴泽,呼喊道:“太好了,太好了。王爷,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泽轻笑:“那就什么都别说,好好休息。” 顾锦瑟灿然一笑,喜极而泣,豆大的泪珠就这样落下,她胡乱地擦掉眼角的泪水,伸出皓腕圈在裴泽的脖颈间,她脚尖一掂,在裴泽白皙的右脸上落下一个轻吻。 那一吻仿佛将裴泽整蒙了,瞳仁放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顾锦瑟, 顾锦瑟从来都没有主动吻过他,一直以来都是裴泽主动,顾锦瑟坦然接受,没有拒绝。 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她对自己又搂又抱,亲完右脸还不够,顾锦瑟复是踮起脚尖,吻向裴泽的左脸。 这一次,裴泽侧了头,冷不防一吻唇瓣相抵,冰冷遇上炙热。 双目微微睁大了些,顾锦瑟倏地收回脚尖,向后退了两步,脸颊顷刻间染了一层桃绯。 “我,我太激动了……”顾锦瑟捧着脸,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唔……”话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薄薄的唇瓣不再如刚触及那般冰冷,卷了几分温意。 睫毛轻颤,顾锦瑟眨了眨眼,一吻深而漫长无比,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泽松开她,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喘气,唇角微漾,他大手一挥,顾锦瑟整个人便落在了他的怀中。 皓腕本能地攀在裴泽的颈间,顾锦瑟头有些晕眩,裴泽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四目相视,鼻尖相抵,十指相扣。 “王爷……”顾锦瑟心头一跳,忍不住唤了裴泽一声。 “嘘。”一指抵在唇瓣,一双桃目深深地看着她,眉眼如画,皓齿朱唇,裴泽几近是暗哑着出声,“别说话。” 语落,含住两瓣朱唇。 到底是没做什么,她身子还虚弱,裴泽就啃了两下,才十分不情愿地放开顾锦瑟。 顾锦瑟红着脸推开他,裴泽最是喜欢顾锦瑟脸红的样子,像个熟透了的果子。 稍整衣襟,裴泽熟练地将顾锦瑟的发丝拢在身后,两人十分默契,相视一笑。裴泽伸手揉搓着顾锦瑟乌黑的长发,一时不忍,复是靠近了些,嗅着顾锦瑟发间的清香。 便是这时船舱外传来孙太医和叶梁争执的声音。 一听王妃醒了,孙太医拎着药箱子就要去给王妃把脉,被叶梁挡在了船舱外。 孙太医不满地瞪着叶梁:“你拦我干嘛,王妃醒了,我进去看看。” “等会儿,等会儿。” 孙太医急了,没注意到叶梁表情怪怪的,更不会去细想,“等什么等,医者病人为大,别拦着了。” “咳咳,等等。”叶梁干咳了两声,眼睛瞅了瞅船舱,又看向孙太医,给他使了眼色,孙太医恍然大悟,望着紧闭的舱门忍不住蹙眉道:“胡来,胡来,王妃刚醒身子那么弱,太胡来了!” 话音刚落,门哗啦一声就开了,裴泽黑着脸盯向孙太医,”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梁眉眼一扬,很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孙太医毫不示弱,“说就说,怕什么!王妃今儿个刚醒,万事悠着点,尤其是……” “孙太医。”里面悠悠地传来顾锦瑟的声音,“你进来吧。” 第77章 . 喜欢 “王爷,我喜欢你。”…… 这一路上顾锦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白日孙太医把脉后,道再休息三五日便可痊愈,临走前还不忘嘱咐裴泽修身养性, 清心寡欲,听得顾锦瑟是面红耳赤。孙太医在一双锋利如剑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船舱, 裴泽沉着脸, 他十分怀疑孙太医心里还在计较着那件事。 话是如此, 裴泽还是遵守着医嘱,顾锦瑟看着唇红齿白,到底脸色还是虚白了些。 是夜, 听窗外水波荡漾, 二人相拥而卧。 裴泽简单地说完了来龙去脉, 在关键处避重就轻, 皇上要杀他, 而自己是带着她逃出京城的这一段,裴泽故意略去了,只说是去洛阳散心。这一讲完,半炷香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堪堪怔愣了半晌,顾锦瑟才终于了解了来龙去脉, 她没想到,自己昏迷不醒的这段期间,再次醒来,自己竟然在船上,还要去洛阳! “真的?”顾锦瑟半信半疑地看着裴泽, “那你们怎么又提到了扬州,杨晔,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杨家军主将, 杨晔?” “是他。”裴泽点头,没有隐瞒杨晔的身份,直说道,“杨家是颖家旧部,我自幼便与他相识,他正巧要去洛阳,趁着此行,见见故人。” 闻言,顾锦瑟这才点头了,裴泽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心中微漾。他知道瞒着她不妥,可一旦顾锦瑟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定国公府就在京城,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可是,裴泽却没有把握,顾锦瑟会置之不理。 毕竟,她是那么地在乎。 一想到这里,裴泽眸色微暗,顾锦瑟昏迷时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印证了他猜测的地方终于真相大白的时候,裴泽没有生气,反而是整个人放心了不少。 裴泽难得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庆幸,错过了前世,还好,没有错过这一世。 在顾锦瑟看不见的地方,裴泽存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私心。若说京城中了无牵挂,那一定是假的;可这世上裴泽唯一放心不下的,只在眼前,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顾锦瑟是真的信了,也没再问,这一路上她昏昏沉沉的,刚醒来那会儿听到的话也是只言片语并不真切,便以为一切如裴泽所言。 身体向裴泽的怀中靠近了些,顾锦瑟忽而想起了什么,抬头,眼眸带着水汽,她有点困了,但还是忍住了这一丝的困倦,她问:“王爷?” “嗯?”裴泽垂眸。 “我昏睡不醒的时候,有没有乱说话?”顾锦瑟依稀记得自己记忆回到了过去,在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里,顾锦瑟不敢保证自己有没有胡说些什么。 裴泽眼神一暗,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摇头道:“没有。” “真的没有?”顾锦瑟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怎的,裴泽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这让顾锦瑟更是不信了。 喉结微动,杂乱的心绪纷飞,裴泽自动隐去了些,沉吟了会儿承认道:“……确是说了几句话。” 顾锦瑟睁大了眼睛,心脏不可名状地乱跳起来,完了,在梦里几近是前世的片段,她要是把前世的事情说出来那可怎么办? 顾锦瑟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声音微颤,”王爷,我,我说了什么?” 眸前的眼神中带着期盼又带着几分侥幸,裴泽好以整暇地凝着那张微慌的容颜,轻轻一笑,“你说,你喜欢我。” “啊?”顾锦瑟啊了一声,很快否认道,“才,才不是,你,你别胡说。”要真的是这样,她该有多丢脸啊。 裴泽一本正经,笑容也隐去了,正色道:“你非但说了,还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 “……别说了。”经裴泽这么一说,顾锦瑟想起了确有此事,她曾抱着什么一刻也不松开,顿时羞红了脸,推开裴泽,扭过身去, “我,我要睡了。” “好,我们一起。”说罢,裴泽长臂揽住顾锦瑟那纤细柔软的腰,鼻尖是发丝的清香,吐息在颈间勾勒徘徊。 顾锦瑟被他弄得耳边微红,她转过头瞪他,“你,你老实点!” “我已经很老实了。”裴泽的声音在耳后回响,声音低沉醇厚,他暗哑道,“别乱动。” 顾锦瑟被他抱着,耳边吐息弥漫,果真不敢再动了。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动作,渐渐地,身后的大手更是圈紧了顾锦瑟。 “我很想你。” 沉如暮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顾锦瑟刹那间全身一滞。 “这些天你一直昏睡不醒,好久没听到你唤我的名字。”裴泽继续说着,整个人埋在香软的颈间,“我很想你,锦瑟。” 吐息在颈间流连,那声音低沉地在发丝间穿过,并回旋在耳边,顾锦瑟一字一句听着,蓦地,一道暖流侵入心脾,流荡在心间,顾锦瑟心头一热,不禁为之动容。 他低声在耳边的每一句话,顾锦瑟听着心动,待到融入到心间时,又是一种难言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顾锦瑟总觉得裴泽有点不一样,明明双腿已经恢复如初,可字里行间,让顾锦瑟恍然有种他并不快乐的感觉。 “王爷。”顾锦瑟转过身,纤细的玉指捧住裴泽的脸庞,如玉的杏眸与幽黑深邃的桃目对视,她好似在裴泽的眼中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幽潭。她仔细地端详了会儿,檀口轻启:“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握住那宛若莹玉的手,轻啄了葇荑的玉指,抱紧怀中人,飞扬的额与顾锦瑟的相抵,二人的鼻息吐息几近融为一体,裴泽沉闷了一声,像是深思熟虑般地将决定沉入腹中,才低低地说了句:“没什么事,早些休息吧。” 顾锦瑟不信,她没有看错,那双眼睛里含了太多的情绪,起起浮浮。贝齿轻咬朱唇,顾锦瑟心里如过江之卿般杂乱无章,到最后逸出口中的却只有一字:“嗯。” 皓腕环住裴泽的颈间,二人的身体愈发靠近了,顾锦瑟靠在裴泽的怀中,在他的耳边呢喃。 裴泽先是一怔,后眉眼间沾染了笑意,他又惊又喜,即刻反手欺上,锢住顾锦瑟的细腰,二人再次对视,这厢顾锦瑟却是羞赧不已,面若桃绯。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裴泽擒住她,眸中笑意点点,像星辰日月点缀在天空一般,明耀动人。 话音刚落,顾锦瑟那芙蓉面上绯红一片,骄阳似火,她害羞地扭过头去,心脏一阵乱跳,“不说了不说了,就一遍。” “嗯?不说了?”尾音上扬,裴泽的唇边一抹揶揄的笑意,擒住顾锦瑟的手一刻都不愿松开。 “不说了!我要睡觉。”顾锦瑟脸红得快要滴血了般,整个身子转过来背对着裴泽,强行闭目入睡。 裴泽笑了,倒也不再逼她说了,左手上前环在她的腰间,他从身后靠近了她,耳鬓厮磨了番,才道:“好,不说了,睡吧。” 顾锦瑟松了口气,渐渐地放松了身子。 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透过小窗超进来,微风拂过,纱幔轻扬。屋内是一片静谧,安静地只能听见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夜色中,裴泽看了顾锦瑟的墨发好一会儿,就着月光,可以清晰看见她耳朵的轮廓,眸色微敛,裴泽上前轻吻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躺了回去。 桃目即将阖上的那一瞬,身前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不大,裴泽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倏然就睁开了眼睛,月色银辉下,顾锦瑟看上去娴静若水,她身子一动也未动,但裴泽却能感觉到,她心脏跳得地十分厉害。 “王爷,我喜欢你。”顾锦瑟如是说道。 第78章 . 似梦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了七八日,方才……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了七八日, 方才叶梁来报,最迟明日,便可至洛阳了。 裴泽打点过其他人, 故而没有人和顾锦瑟提及此行洛阳的缘由。况这七八日的时间顾锦瑟几乎都在休息。将至三月,天气愈发地好了, 但水上的风大, 孙太医吩咐顾锦瑟尽量少出船舱, 加之白日两个丫鬟会过来陪着她,一切与往日无异,顾锦瑟到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每到夜幕降临, 叶梁和杨一分别守在船头和船尾, 船舱内就她和裴泽二人, 入了夜后裴泽就拥着她入睡, 鲜少提及外面的事。到底是相处地久了, 顾锦瑟能感受到,裴泽在隐瞒着些什么,她试探过几次,然而到最后,裴泽总能轻易地让她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缴械投降。 这一日天气正好,艳阳天儿的,风也不大,吹在脸上甚是轻柔,水光粼粼, 波纹翻滚涌动,拍打在船底,入耳的声音也觉得舒适, 孙太医方才把过脉了,顾锦瑟已然无恙。这不,孙太医前脚刚走,后脚顾锦瑟就让人将舱内的软塌挪在至窗口,那里阳光最是充足,她躺上去,由着暖阳肆意地照在脸上,好不惬意。 芝兰拾了件玉色罗衾披在顾锦瑟身上,将那一身青碧色的广袖长裙团团遮住。知夏则是在一旁将那大开的窗棂关近了些,留下一道一指宽的细缝。 知夏将半臂宽的软枕置于顾锦瑟的脑后,“姑娘稍微躺一会儿,可别贪多了。太阳虽好,就是这水上的风变来变去的。” “好,都听你的。”顾锦瑟笑道,凝着窗外的水纹,明日就能到洛阳了,她动心一念,“洛阳牡丹名满天下,此行倒是极为合适。” 知夏很是赞同地点头,“是啊,奴婢听说洛阳还会开牡丹花灯花会呢,期间洛阳城不设宵禁,到时候又可以去赏花看灯了。” 顾锦瑟嗔她:“你呀,就知道玩。” “姑娘可别笑话奴婢,在船上呆了好几日了,姑娘没醒来的时候,我也就和芝兰说说几句,无聊地紧。” “不是还有叶梁和张泗么,似乎后面那船上也有好几个人?” 知夏摇头,“后面船上那些人一路上就没说几句话,奴婢也不敢靠近,叶梁么,整日守在外面,张泗么,不对,现在是杨泗了,他光知道抓鱼,奴婢和他没什么话讲。” 一直在身旁安静地芝兰终于说话了,“你还是少说点吧,让姑娘多多休息。” 顾锦瑟未挽长发,乌鸦鸦的青丝就这般铺在米色的软塌上,颜色鲜明,经过这几日的休息,她脸色红润了许多,朱唇红艳,素颜的样子都耀眼地叫人挪不开眼睛。闻言,她轻笑了声,“怎么几日不见,芝兰倒是愈发谨小慎微了?” “我,奴婢……”这几日一路顺畅无恙,到底出京的事情犹在心间,芝兰素来稳重,难免会多思多虑,尤其裴泽还吩咐了他们不要将事情告诉顾锦瑟后,芝兰生怕自己不小心就说错了话,便干脆不说了。 顾锦瑟看芝兰,她比自己还要大一些,做事沉稳,很少会有现在这个样子,神色微敛,眉心蹙了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 顾锦瑟很快就想到了裴泽,她心头一紧,问:“芝兰,怎么瞧你恹恹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不及芝兰回答,知夏咧嘴一笑,朝顾锦瑟说道:“姑娘真聪明,叶梁那厮不知好歹惹到芝兰了,这几日芝兰见到他都要绕道走呢,这不,刚才进来前两人又撞上了。”说完,还不忘眉眼一扬,看向芝兰。 芝兰和顾锦瑟双双心头一松。 眉目上缀了笑意,顾锦瑟看着芝兰,“你俩倒是有缘分。” “姑娘别瞎说。”芝兰如释重负,匀了呼吸,借着知夏的话道,“他说话不着调,奴婢看不惯,才多与他争论了几句。才不是缘分!” “既然不是缘分,你解释什么呀。”顾锦瑟笑了,“知夏不说,我都忘了,芝兰,你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姑娘!”芝兰急了,“奴婢只想留在姑娘身边,奴婢不要嫁人!” “傻丫头,我又不是赶你走,急什么呢。”顾锦瑟温言一笑,“况嫁人是人生大事,这事需得慢慢来。”赶明儿向裴泽打听打听叶梁这人怎么样再说。 知夏在一旁偷偷笑着,芝兰瞪她:“你别笑,你怎么不说说杨泗之所以抓鱼,还不是你说怕王爷把你扔进水里喂鱼了,他才整日去抓鱼的?” 顾锦瑟糊涂了,“怎么回事?” 芝兰一五一十地说完了,顾锦瑟眉目一挑,先是芝兰,后是知夏,一切发生地太突然,顾锦瑟一时难言,说不出的喜悦。 别人家的主子生病,身边的丫鬟忙里忙外的;她生个病,两个丫鬟都有了桃花。顾锦瑟望着船顶,心中感慨万千,嘴上说着:“你俩倒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张……杨泗在王爷身边久些,人是个好的,叶梁么,看上去不正经,但是个真心护主的……” 话还没说全,屋内倒是没声音了。顾锦瑟斜视着看过去,哪里还有两个丫鬟的身影,静坐在一旁的,是浅浅一笑的裴泽。 他同他一起坐在窗前,大好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墨发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金光,顾锦瑟一时恍惚,方才还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没了,看着那一层金光,她下意识地想到了裴泽的轮椅。 “在想什么?”见顾锦瑟想的出神,裴泽轻点了她的脸颊,问道。 顾锦瑟如实答:“在想王爷的轮椅……世上就那么一把,可惜了。”她想的很简单,轮椅外层是纯金的,内里又是玄铁,价值不菲,就这么扔掉了,实在是可惜。 一语点醒梦中人,裴泽心思乱晃了一下,唔……确实是可惜了。 “到洛阳再打一把就好了。”掀开罗衾,伸手将顾锦瑟揽入怀中,少许青丝落在肩头上,裴泽细长的手指捻过那几根青丝,玩味道,“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嗯?”顾锦瑟一时没听明白裴泽的意思,稍一抬眸,俊美无俦的五官放大了,近在咫尺。 裴泽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额头与顾锦瑟的相抵,他低沉道:“孙尚说你已经痊愈了。” “嗯。”顾锦瑟眨了眨眼睛,仍是不明白裴泽的意思。 裴泽将头埋在怀中人的颈间,鼻尖是淡淡的香气,这几日顾锦瑟粉黛未施,裴泽一靠近了,嗅到的都是她身体的味道。 淡淡的,熟悉的,怀念的,属于顾锦瑟的味道。 纱幔簌簌而落,轻轻流动,半开的门窗业已合上,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地转天旋,顾锦瑟再一次回过神来,背后是柔软的锦衾,错愕地抬眸,正对上那一双黑如耀石的眼眸,深深的,一刻都不愿挪开视线。 顾锦瑟被他看得心跳乱撞,对即将要发生的事,刚才二人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顾锦瑟就明了了,纤细玉指紧紧纠住身侧的锦衾,顾锦瑟忐忑不安地凝着眼前之人,轻咬唇瓣,朱唇微启。 时至今日,顾锦瑟难免紧张。 大脑忽而一片清明,顾锦瑟顿时想起,似乎还是第一次在床上……一时间,白皙如玉的脸上朝霞纷飞,羞赧从脚跟渐渐向上蔓延至头顶,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顾锦瑟不愿意去想,裴泽的目光炙热而专一,顾锦瑟害羞地别过去头。 头顶上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无奈,修长分明的手掌捧着顾锦瑟瓷白的脸庞,他扳正她的脸,让她的目光与自己对视。 手指略过如墨的青丝,他耐心地将凌乱的发丝理得整整齐齐的,垂在娇俏的身躯两侧,一双桃目始终不离一二,她亮黑的杏眸里跳跃着光泽,他幽深的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就像是一道光影,相融交错为一体。 船身轻晃,船桨微漾。 芝兰望着水面出神,冷不伶仃甲板上传来脚步的声音,她回望一眼,只见叶梁正倚在船头上,嘴里叼着一根绿草,仰卧看着天空。 “王爷的船在那里,怎么不去守着?” 叶梁看看她,摇头道:“不方便。” 芝兰不明所以,看了看不远处的船只,甲板上空荡荡的,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她一时好奇,问:“哪里不方便了?” 语毕,眼前顿时一黑,芝兰蓦地向后退了两步,叶梁嘴里的绿草没了,他负手站在面前,清了清嗓子道:“哪里都,不,方,便。” 这语气说不上好说不上怀,总之芝兰听起来心里不大舒服,她忍不住瞅了他一眼。春风拂过,随之是无人说话的声音,芝兰不想在与叶梁一处,转身就走。 目光挪了半寸,就见最后的那只船上的乌泱泱的一堆人不知为何都只站在一侧,清一色地背对着正中心的那只看上去空无一人的船只。芝兰愈发迷糊了,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对面传断断续续的声音,叫人听得不真切,但细细听去了,婉转的声音诉尽衷肠里,即便是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看看最后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黑色,她想起来了,叶梁说过,习武之人耳力都比常人的好,如她都能听见的,这帮习武之人更是不必说了。 芝兰脸倏地一红,没头脑地乱走了两步,差点没掉下去。好在叶梁及时扶住了她,不远处的低声随风而来,渐渐清晰了些,芝兰一脸尴尬,匆匆从叶梁的手中抽开身。 下一瞬,耳边一股凉意,将外界的声音隔断了去,芝兰浑身一惊,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头顶上悠悠传来一句:“这下应该听不到了吧。” 手掌冰冷无温,耳边还能感受到掌心的薄茧,清秀的脸上红了一片。 “嗯。”芝兰声若蚊蝇地点点头,没有离开。 第79章 . 真相(1) “吴远之,当年一事如何,…… 天刚蒙蒙亮, 雾气还在空气中弥漫,洛阳城近在咫尺。 裴泽一行人被安置在城郊的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这里人烟不多, 进城需得大半日的时光。 这城郊的宅子里没多少人,还不如顾锦瑟出阁前的月雅阁, 杨一一行人都在前院, 这后院自然就是顾锦瑟和裴泽两人, 共处的时间长了,以前还知道节制,可裴泽的腿好了, 就如食髓知味般日夜兼程, 像是把之前欠下的都要补回来一样。 这日日上三竿时, 顾锦瑟终于醒来了, 浑身酸痛地厉害, 稍稍一抬便是清晰可见的痕迹。 “嘶……”顾锦瑟吃痛一声,一抬眸就见线条分明的下颌,裴泽早就醒了,一直抱着怀里人不愿意松开。 顾锦瑟推开他,“你起来……我要起来。” “还早。”裴泽像个木头人一样闻风不动。 “不早了!”顾锦瑟瞪大眼睛看他, “不是说杨晔今日至洛阳,你还不赶紧起来。” “那也是晚上了,还早。” “你别忘了,你答应我今天进城的!” 这倒是真的了,情到深处, 顾锦瑟提了什么要求裴泽都答应了,来了洛阳好些时日,到还没去街上逛逛, 明明是打着游玩的名义诓她。 裴泽不再拦着,顾锦瑟得了自由即刻就翻身下了床,生怕裴泽会后悔似的。裴泽噙着浅浅的笑意看顾锦瑟胡乱披了件外衣,渐渐地思绪纷飞。 顾锦瑟是存了怀疑的心思的,只是一直都没问,时间就到了今天,该来的迟早会来,杨晔一到,顾锦瑟就会知道所谓的游玩都是假的。裴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者说,什么的版本,该是顾锦瑟可以接受的。 这样思考了一番后,裴泽回过神,顾锦瑟站在床前看他:“你赶紧起来,时间不早了。” 裴泽微笑:“好。” 芝兰和知夏很快就进来为自己更衣梳妆,裴泽就去了次间,杨泗已经将衣服放好了。 顾锦瑟站在窗前,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暖阳,之后便是空荡荡的,都说洛阳繁华热闹,这里却是十分安静。房间布置的很简单,但一床一木用得都是上品,就连顾锦瑟眼前的这片青纱,质地上乘,价值不菲。 其实刚来洛阳时,顾锦瑟心中就有疑虑了,洛阳城游玩竟然住在城郊?况此次出行,他们人并不多,住在洛阳城里绰绰有余,顾锦瑟再是笨也明白一切并非是游玩那么简单。 稍一垂眸,就能见两个丫鬟有条不紊地给自己披上大袖衫,挽起发髻,步摇轻动,知夏看不出变化,倒是芝兰,眉心还是蹙着,不明显,可是顾锦瑟看得出来。 睫毛微颤,顾锦瑟看着窗外的太阳出神,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她和裴泽两个人,远离尘嚣,没有烦恼,忘却了前世的那些事,今世的那些仇人千里之外,早就与她无关了。 她其实很想问裴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心里又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问了,似乎这样的日子就随风而逝。 * 洛阳牡丹倾城,是夜,灯火通明,花团锦簇,大街上人如潮水,络绎不绝,一排排大大小小,形色不一的花灯悬挂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顾锦瑟和两个丫鬟在城郊待了许多天,一见到这般热闹的场面,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带着芝兰知夏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的,好不痛快。 裴泽一行人就在不远处,京城里来了消息,叶梁第一时间告诉裴泽,故而离顾锦瑟三人有了点距离。 裴泽听完,表情不咸不淡的。 “母亲和定国公府可好?” “无恙,就是坤宁宫有人把守,顾皇后出不去,而定国公休沐了数日,已经有不少言官开始上奏了。” “中宫和定国公府一脉相成,同时闭门不出,难免有人多思,皇上自有借口解释一二,就怕那些言官叫不了几日。” 裴泽毫不在意地说道,目光随即转向前方,不知何时,那里的三道人影没了。 被人群簇拥着前进,顾锦瑟不知不觉就走远了,来到了一排灯笼下。花会除了牡丹花灯,还有动物状的,树木状的,顾锦瑟这厢就是在各种各样的树叶状的灯笼下,就是圆球状的灯笼表面镶了几片树叶,有一个顾锦瑟倒是熟悉的紧,定国公府里就种了一棵。 抬起脚步,找到了镶着榕树叶的灯笼,顾锦瑟稍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挡住了灯笼的一半。 那人个子很高,看上去比裴泽还要高出一寸,一身玄青色的锦衣玉袍,长发束冠,刚毅的五官棱角分明,一双剑眉英气逼人,薄薄的唇抿成直线,他颧骨高,鼻梁高挺,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冷冷地落向一处时,像雄鹰在捕捉猎物般,令人心惊。 就是这样的生人勿进的模样,生得是面如冠玉,在一群人中尤为显眼,顾锦瑟忍不住多看了眼。 大抵是察觉到顾锦瑟在看他,那人的目光如剑般刺过来,一瞬间就在人海中找到了“罪魁祸首”,顾锦瑟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震,但很快,那人就收敛了目光,敌意消减,顾锦瑟松了口气,甫一垂眸,就见一双漆黑纹金的靴子。 目光缓缓向上,落在其腰腹之间停止了片刻,这人的腰间挂着一个青灰色的锦囊,顾锦瑟之所以在意是因为,那锦囊看上去皱皱的,布料上的纹理都快被磨平了,就像是无数次被人摩挲在手里时一样,这锦囊已有些时日,与他簇新的一身锦衣相比,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姑娘为何这般看着在下?”男人开口了,嗓音低沉而磁性。就是无端让顾锦瑟觉得心慌。 在花灯下,许是烛光的缘故,顾锦瑟以为他很年轻,这般近处地看了,顾锦瑟这才发现,他已有年纪,鬓边有几缕灰白,约摸着,比她的父亲小个几岁。 “阁下勿怪,是锦瑟失礼了。”顾锦瑟福礼道。 见状,那人倒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顾锦瑟被看得不好意思,向后退了两步。 对方笑了一声,不轻不浅,刚好被顾锦瑟听到。顾锦瑟皱眉,转身就要离开。 “锦瑟!”裴泽就在这时出现在眼前,顾锦瑟莞尔一笑,小跑着上去扑进裴泽的怀中,“王爷。” 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了顾锦瑟,裴泽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无奈地揉了揉顾锦瑟的头发,将她护在怀里,待看清了眼前人,裴泽眉心一皱,“是你。” 顾锦瑟蓦地抬头:“王爷,你认识他?” 扫了一眼面前的二人,举止亲密无间,男人很快了然于心,他勾唇一笑,不及裴泽回答,微微拱手作揖道:“原来是离王和离王妃,失敬失敬。” “在下杨晔。” 顾锦瑟一怔,忍不住定睛看向眼前人,原来他就是杨晔。能与颖家,蒋家分庭抗礼的,杨家主将,杨晔。 “原来是杨将军。”顾锦瑟颔首,“方才是锦瑟失礼了,往将军勿怪。” “王妃言重了。”杨晔淡淡道,眼神不自觉多看了顾锦瑟一眼。 将顾锦瑟护在身后,裴泽十分不友善地凝他:“怪不得杨将军迟迟未至,原是在赏花灯。” “良辰美景,洛阳牡丹盛会岂可辜负。”杨晔淡哂道,“倒是不及王爷潇洒,这一路离王过得倒是自在,温香软玉在怀,怕是离王都忘记自己是在逃亡路上吧。” 杨晔无关痛痒地说出这些,裴泽心脏一紧,呵道:“杨晔,休得胡说!” “什么逃亡?”顾锦瑟很快就捕捉到关键字,但见杨晔漫不经心的态度,顾锦瑟一时又吃不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嗯?离王妃还不知情?”尾音上扬,,杨晔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离王,这可如何是好啊。” 杨晔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裴泽冷冷地盯了杨晔一眼,两人的眼神在灯笼下交汇。 裴泽:你是故意的。 杨晔:在下不知王爷所言何意。 顾锦瑟没注意二人的视线交流,她被杨晔说得愈发糊涂,终于问裴泽:“王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泽垂眸,顾锦瑟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轻声一叹后,裴泽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杨晔打断了他。 “解释什么的,你们夫妻俩还是关起门来再说不迟。离王,有个人,你不会不见的。” 语落,裴泽看向杨晔,他站在灯光下,五官分明的脸看得不真切,唯那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 城郊宅子,正院内。 裴泽坐在上座,顾锦瑟就坐在他身边,左下首就是杨晔。叶梁和杨一等人候在门外。 轻抿了一口香茗,杨晔神色平静如水,声音如是:“带上来。” 话音刚落,很快门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说是带上来,那人是自己走进来的,身子半佝偻着,头发灰白,面容沧桑,眉目英气,手臂紧实,可见年轻时身手应是不错。 裴泽用微不可查地颤音凝着他:“吴远之。” 闻言,那人朝着裴泽的方向,“咚”得一声跪下。 多年未见裴泽,吴远之面上难掩的喜悦,刹那间泪眼斑驳,他即刻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五年不见,属下参见将军。” “本王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眸色淡淡的,裴泽的声音如是,“吴副将说得没错,本王与你,五年未见,你让本王找得好苦。” “属下有罪……属下愧对于将军,无颜再见将军。”吴远之重重地磕头,言语间尽是悔意。 杨晔漫不经心地扫过二人,大拇指摩挲着案几的一角,他道,“有理,离王怕是连王爷的头衔都要保不住了。” 主副二将多年不见,没有喜极而泣的喜悦,搁在两人之间的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顾锦瑟看得心跳加速,偏得杨晔的态度还是这般漫不经心,她忍不住看向杨晔,“杨将军。” “看在王妃的面子上……”杨晔随即敛眸,扫了裴泽一眼,那人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盯着吴远之,杨晔没说完,而是对跪在地上的人说,“吴远之,当年一事如何,你一五一十地告诉离王。” 吴远之面带忧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杨晔淡哂:“不必担心,离王天资聪颖,恐早知真相如何,不过是想从你嘴里确认一二,他就是这般性子。” 吴远之犹豫地看向裴泽,上首的男人终于收敛了神色,凝着他道:“吴远之,你告诉本王,当年你究竟为何要打断本王的腿?” 对裴泽对视的那一瞬,吴远之如释重负,隐姓埋名了五年,他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心绪回到了五年前的夜晚,吴远之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卑职……卑职受先皇后之命,不管京城发生了什么,务必阻止王爷回京。” 杨晔乜他:“所以你就断了离王的腿?” “是……”吴远之沉痛地闭眼,“出征前先皇后密诏过卑职,她说王爷必不顾一切回京,命卑职在途中,废掉王爷的腿。” 饶是时间过去已久,吴远之回忆起当年的画面依旧触目惊心,先皇后下令要他废了自己儿子的双腿,在经历了五年的时光岁月后,当年的犹豫挣扎不解如今都能够理解了,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 可想而知,裴泽此刻的内心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吴远之说完这句话后,屋内落针可闻。这屋内四人,但看上去最是云淡风轻的,却是杨晔。 裴泽眸色微暗,面色看不清喜怒,可手掌几近要把膝上的衣布揉碎。 顾锦瑟心惊胆战,朱唇长大了些,杏眸圆睁,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切发生太过于突然,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告知了这些事,心绪乱成一团。饶是如此,顾锦瑟却明白,裴泽是话中人,吴远之说的一切,都是他经历的。 此时此刻,心最痛的,是裴泽才是。 “王爷。”顾锦瑟担心地唤着他的名字。 裴泽未语,倏地一下起身,大步向前跨出门外,负手没入黑夜之中,夜色朦胧,融在其中的形单影只的背影,像是覆了一层阴霾。 “王爷……”双手紧握着手帕,顾锦瑟凝着暗夜轻唤,回应的只有疾步而走的脚步声。 “王妃,还不快去。”杨晔神色无波,盯着顾锦瑟担忧的脸色看了眼,催促她。 顾锦瑟回眸看了杨晔一眼,“我……”话未出口,杨晔轻轻一推,她就向前走了两步,裙摆摇曳,顾锦瑟一咬牙,小跑跟了上去,一道进了这夜色之中。 第80章 . 真相(2) 害颖家造反,最想要裴泽性…… 洛阳城内, 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然城郊的一处宅子里, 安静地恍无人烟。 烛光黯淡,一路跟在裴泽的后面, 顾锦瑟凝着不曾停下的背影, 大脑和心脏早如狂风大作, 久久无法平静。 五年前的事情,顾锦瑟有所耳闻。 梁元二年,裴泽征讨北魏的第三个月, 夏末, 颖皇后的胞兄颖成在玄清门斩杀了御前太监, 颖家造反, 即玄清门宫变。 宫变持续了整整十日, 皇宫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最后是蒋维及时赶到,当场诛杀颖成,取其首级。颖成兵败, 诛九族。而恩宠正盛的颖皇后,正是颖成的胞妹。颖家锒铛入狱当晚,颖皇后在坤宁宫自缢身亡。 宫变之后,文武百官以平阳王罪人之子,德不配位, 纷纷上书御前,请奏圣上贬裴泽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城。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阳王裴泽, 听闻母妃自缢的消息,连夜回京,却不知何故,返程途中断了双腿,成了残废。 皇上大恸,以平阳王不知者无罪,为国效力,功勋显著之名,封裴泽为离王。 这些,都是在言官史书中记载下来的,已经成了定局。可如今,想起这已经是载入史册的过往,在顾锦瑟心中翻起了怎么也过不去的涟漪。 为了阻止裴泽回到京城,颖皇后派人打断了他的腿。乍一听之下,似乎也算合理,只是,顾锦瑟心跳得飞快。 如果是为了保住裴泽的性命,为什么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造反一事裴泽到底没有参与,若是为了不让他受颖家牵连,为什么,颖皇后不去求皇上,而是选择,另一种方式。颖皇后与皇上夫妻情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是颖皇后亲自求情,皇上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颖皇后没有,哪怕今后,裴泽都只可能是个废人,她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阻止裴泽回京。 为什么?顾锦瑟脑海里一直在叫着,她总觉得有一点怎么都连不上,心中叫嚣了多时,她走路都不知道看路,就这样咚的一声,撞上了宽阔结实的胸膛。 抬眸,昏暗的烛光下,一双眼睛暗如幽火,深不见底。 刹那间,顾锦瑟脑海里“轰隆”一声,炸开了。眼泪夺眶而出,顾锦瑟颤抖着伸出手,握住那一张已然冰冷至极的脸,模糊的轮廓下,他冷若冰霜,浑身上下无一丝暖意。 “王爷,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顾锦瑟泣不成声,在对上裴泽双眼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如排山倒海般一涌而上,那些所有想不通道不明的,过去发生在离王府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那一瞬,恍然大悟。 是啊,为什么颖皇后非要废了裴泽的双腿,为什么颖皇后不求助于皇上。 那是因为陷害颖家造反,最想要裴泽性命的,就是皇上啊!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裴泽与皇上之间的生疏远离,五年不间断对离王的刺杀,裴泽的沉默,守门侍卫的懒散……以及杨晔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王爷你不要吓我,你说说话。”顾锦瑟噙着泪水哽咽道,她心头酸涩的难受,一想到裴泽经历了什么,她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不止,“王爷,你早就知道真相如此,是不是?你说说话,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就,你就说说话好不好,我,我担心你……” 终于,冰冷已久的脸上终于有了动容,黑眸终是映入了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他反手覆上莹白的小手,声音暗哑地像是从腹腔里发出来一样,“锦瑟,不要离开我。” 莹润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颊畔,顾锦瑟看不出他的神色,这里的烛光太暗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她要将这里通通点亮,让黑夜里,也有无数道光。 小步上前,两人距离贴近,顾锦瑟整个人靠在裴泽的怀中,哭着道:“不会的,王爷,我不会离开你的。” 眼前的男人业已是她的丈夫,她又怎么会离开他啊。 裴泽一记闷声,紧紧拥着顾锦瑟,紧紧的,就像是要把她融进在血肉里,一刻也不愿意分开。 夜凉如水,在这漫漫无际的长夜中,裴泽内心深处,数日苦寒的冰天雪地里,终于,在一块一块的,消解融化了。 * 青色的纱幔下是相拥相依的二人,唇齿纠缠似是在诉说着一场身心交融的故事。烛光明亮,照得二人的容颜清晰可见。 纤细的手指拂过英气的眉,幽深的目,高挺的鼻梁,再是一张薄唇,暗了血色。 二人四目相视,顾锦瑟发现,她对裴泽的了解也是少之又少的。她想知道眼前的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样的夜色之中透露着一股哀伤的神色,那么深,又那么浓,烛光下俊美的容颜上笼上一层暗影,顾锦瑟凝着熟悉无比的五官,问:“王爷,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才会对你,深恶痛绝,欲杀之而后快。 裴泽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锦瑟,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嗯。”顾锦瑟点头,睁得明亮的眸子望着裴泽,她想要更多地了解他,不为别的,只因为,顾锦瑟想知道。当初嫁给他,是为了让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伴一生,可现在,顾锦瑟想要的更多了。 一片沉默后,是一道低低的叹气声,像是从腹腔中发出来的一般,裴泽拥紧了顾锦瑟,下颌抵在她的额间,一点一滴,诉说着一切。 长子长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好事,也是坏事。 譬如先帝对裴泽的喜欢甚至远远超过了皇帝,甚至动摇过换太子的念头。皇帝生性多疑,其实他也是个有才能抱负之人,但是在裴泽的万丈光芒中,似乎总是缺少了点什么。 便是裴泽出生之后,东宫陆续进了许多女人。 裴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界说太子太子妃鹣鲽情深,掺了不少的水,父王对母妃是有情的,母妃也在乎父王,可是,裴泽始终不理解,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两人,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好似陌生人。 再大了些,裴泽就知道了,是因为他的缘故。 先帝实在是太爱他了,甚至多次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他,驳斥太子的面子。每一次如此,父王和母妃就要冷一次脸,裴泽夹在中间甚是心累,最后,他进了军营。 裴泽从军不为别的,只想远离皇宫,这样也许父母就能恢复如初,太子依旧是太子,如何都不会变。 不曾想,先帝病危,密诏裴泽进宫,问他要不要做皇帝,只要他愿意,这皇位就是他的。 裴泽拒绝了,无他,父王和母妃的感情已经在渐渐破裂,他不希望再因为自己给父母之间划上最后一道裂痕。 太子妃知道了这件事后,心中宽慰,她告诉裴泽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后来,先帝去世,太子登基成为皇帝,太子妃为皇后,顺理成章,似乎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了。 天选之子身在何处都能锋芒毕露,这大抵是裴泽的宿命,进军不过半年就开始崭露头角,当时的大将军,即他的舅舅颖成单拨了一支军队给他,名义上是锻炼,到最后,裴泽仅凭一支军队就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时光飞逝,当初不过十人的小军队迅速壮大,竟隐隐有超颖家之势。梁元元年,裴泽一战成名,裴泽名下的军队一度跃为京城之首。 隐患,似乎在这时已经埋下了祸根。 直到梁元二年,北魏突袭,裴泽受命去征讨北魏。谁都不会想到三个月后,天翻地覆。 彼时裴泽正与北魏正在交战,眼看就要胜利了,却是北魏将军告知他颖家造反一事,裴泽不信,但还是被乱了心绪,那一战打得匆忙结束。军帐中,得知一切所言非嘘,裴泽当晚骑马回京,身边带了最信任的几个心腹。 没想到半路上遭人追杀,裴泽忙着斩杀贼人,没有防备身后,吴远之长/枪一挑,硬生生地将骑马的裴泽双腿打断。 那一夜对裴泽来说尤为漫长,吴远之当即逃了,叶梁为了救裴泽没能追上去,如果当时能及时就医,裴泽腿不至于残废。 但是…… “我只想回去见到母后,叶梁拦不住我……好容易回到了京城,一切都晚了。” 裴泽缓缓闭目,普天之下,裴泽责怪的人,一个是皇上,一个人是已逝的母亲。 怪她,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离开了他。 “我总在自欺欺人,以为他不会这么狠心,他恨我,欲杀我而后快,是因为颖家造反,母后是颖家人,而我是颖家女之子。” “可是颖家怎么会造反!我当初已经拒绝了皇位,母妃很欣慰我的选择,就算是……造反,也不该是在我征讨北魏之后。“ 很多事情的矛盾,对立面就是这样展开来,当时无论是颖家还是裴泽,军功赫赫,手下掌兵无数,如果真的存了谋逆之心,怎么会给自己留下后患,又怎会在短短十日内被剿杀地一干二净。 裴泽不愿意承认,那个人是当今的皇上,也是他血浓于水的父亲。他都已经成为了皇上,为了永绝后患,不惜诬蔑颖家造反,逼死自己的发妻,巩固自己的皇位。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他的父亲。 裴泽苦笑,他若真有异心,颖家若真有异心,皇上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地登上皇位。 那个人,那么残忍的一个人,真的是他儿时留存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父王么? 第81章 . 真相(3) “望杨将军不吝赐教,与本…… 裴泽如是说着, 双目猩红, “锦瑟,我是不是很蠢, 明知道真相如何,却不愿意相信。” 顾锦瑟蓦地抬头, 摇头否认:“不是的, 不是的, 王爷,不是的,这不是蠢, 只是, 只是太在乎了……” 因为在乎, 所以明知道真相, 还是存着那么一丝希冀, 自欺欺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直到,有人亲手将这面镜子摔碎, 割到了他心头上了,才让裴泽明白,这一切,不是幻想,都是真的。 整个人埋在顾锦瑟的颈间, 声音似乎带了哽咽,“锦瑟,如果没有你,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爷……”顾锦瑟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好像一旦松开了,他就会彻底地离开一样,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顾锦瑟攥着衣领的手收紧了,指节都泛了白。 她曾冒出了要和裴泽一辈子游山玩水的想法,这样的心思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如果过去真的能那么容易放下,顾锦瑟想,也许,她根本就不会重生吧。 瞧,她和裴泽,真的是相似的两个人啊,如果这一世她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裴泽还要一个人继续着这种痛苦? 顾锦瑟想都不敢想,她对上裴泽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生命般,说着:“王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鼻尖是淡淡的清香,嗅着心安,裴泽拥紧了她,闷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嗯”。 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上回旋,顾锦瑟心酸,拥紧了他。埋首在裴泽的怀中,顾锦瑟低声说着:“王爷,都已经过去了。” 耳边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清楚可闻,顾锦瑟听着裴泽的心跳,轻轻地说道:“坚守情义没有错。皇上如果有愧,这五年来早就放手了。他变不了了,王爷,你都知道的,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王爷,人心易变,但我也相信,人心不易变。就像王爷过去的选择一样。皇上变了,他抛妻弃子,对过去的感情如敝履弃之,但王爷不会。这些年来,变幻莫测的一直是皇上,而王爷,还是原来的那个王爷,重情重义,寡言少语的王爷。” 末了,她稍稍挪了一寸,抬眸将无俦的容颜映入眼中,她展颜一笑,明眸里是跳跃的火花,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光芒万丈。 顾锦瑟的声音几乎温柔地要出了水般,“我喜欢这样的王爷,看上去冷若冰霜,但是……”顾锦瑟触手覆上裴泽的心脏的位置,“对我来说,王爷就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是我不会后悔遇见的人,王爷或许不知道,在不知道的地方,是王爷救赎了我……” 相似的话语,曾有人告诉过裴泽,然时至今日,自己亲耳听到了,又是另一番心境。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感觉,已然灌满了他的全身,怎么都挥散不去。 杏眸里只倒映了裴泽的影子,深深地将他俊美的五官刻印在心中,顾锦瑟还在继续说着:“你不欠任何人,这些痛苦,不该由王爷来受。” “所以,王爷,你一定一定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语速衷肠,流转心扉,裴泽再也忍不住,流光中触及那片唇瓣,吻了上去,灼泪融进在唇齿之中。 两颗孤独的心在此刻交融,终于,不再那么孤独了。 拥吻之后,是额间相抵,十指相扣,鼻息相融,裴泽垂眸看着顾锦瑟,莹白的面上浮上了一丝红晕,就像洛阳城内盛开的牡丹花。 裴泽心头一软,低声说着:“这辈子,他做得唯一正确的事,便是允你成为我的妻子。” 顾锦瑟莞尔一笑,言语间有了几分调皮,“不怕,就算皇上不愿意,我也要想方设法嫁给王爷。” 裴泽被逗笑了,神色终于不再是紧绷着的,眉目张开了,他有了一刻的放松。 “你就非我不嫁?” 顾锦瑟极为认真的点头:“嗯。” “为什么?” “不告诉你。” 早就知道真相的裴泽也不问了,笑着轻蹭那莹润的颊畔,短暂的相视之后,指腹摩挲在朱唇之上,裴泽敛了眸色,问顾锦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锦瑟,你怪我吗?他毕竟是我的……父皇。” 顾锦瑟轻轻地摇头,“不会,我只是感到痛心,后悔没有早点和王爷在一起。这五年来王爷独自承受的痛苦皆来自于皇上,都说帝王无情,不是踏上了帝王之位而无情,而是,他内心深处,就是无情之人,不过正好,他当上了皇上罢了。” 顾锦瑟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裴铭一定要将定国公府斩尽杀绝。有那么个残忍无情的父亲在,裴铭算是得了真传。前世裴泽的结局如何,顾锦瑟并不知晓,但有一点她是知的,那就是在她死前,裴泽都还坐在轮椅上。 这一世和前一世有太多太多的不同了,似乎从顾锦瑟做出抉择的那一刻起,未来的际遇截然相反,成亲不过半年,裴泽就痊愈了,一辈子没有出过京城的顾锦瑟,如今正在洛阳城内与裴泽相拥渡过这漫漫长夜。 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锦瑟极为认真地对裴泽说道:“王爷若不愿那皇位,一切事毕后,我们就四海为家;王爷若是愿意,那我也会陪你一直走到最后。王爷,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在你身后。” “王爷,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说完这一切,天黑了,天空黑茫茫一片,无星亦无月。屋内的烛光淡去了几分,相拥的二人注视着对方,一刻也不愿分开。 良久,裴泽在顾锦瑟的眉间落下一吻。 “好。”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顾锦瑟还在熟睡,裴泽轻步走出门外,来到正院之中,那里已有个人在等着了。 杨晔站一棵树下,负手而立。闻见脚步声,杨晔转身,昳丽的侧颜似是抹上了一丝笑意。 “看来,王爷已经做出选择了。” 裴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朦胧的天际给空中覆了一层薄雾,两个人彼此间看不见对方的神色,裴泽昨夜休息得很好,过去的沉重包袱在一点点卸去,等到完全没有的那一天,就是北上之时了。 而这一刻,已经不远了。 “拿着。”空气中旋转飞来一个物什,裴泽飞快地接过,原是马鞭。 “走吧,去骑骑马,多年未见,在下有好些话,要和王爷说。”留下这么句话,杨晔大步离去,裴泽没多想,跟在身后一起出去了。 城郊人少,地广,骏马奔腾,清晨微寒,风刮在脸上,大脑却是一刻刻地清醒了不少。二人行驶了大半个钟头,才在一条溪边停下。 曦光渐现,拨开云雾,二人在溪边稍作休整,裴泽灌了好大一口冷酒,转眼就看见杨晔攥着青灰色的锦囊沉默不语。 裴泽眸光一暗,淡道:“没想到你还留着。” 杨晔轻笑,“没拐到人,还不能睹物思人了?”言语间是揶揄的意味,裴泽自知理亏,没搭理他,话锋一转道:“你既然愿意出手相助,为何只带了一半的兵力?” 杨家镇守南方,兵力三十万有余,但叶梁暗暗清点过,在外搭帐的,最多一半兵力。 收起锦囊小心地系在腰间,杨晔望着溪水说着:“王爷莫急,此事还待商榷。” 裴泽瞪他:“杨将军别不是反悔了?” 杨晔淡哂:“自是不会,在下又不是王爷,出尔反尔做得炉火纯青,实在让在下佩服。” 若是曾经的裴泽,定会冷冷一眼扫过来,再直接上手开打,可现在,他没有反驳,静坐在一旁,神色黯淡。 一别多年,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当年一事,是我做错了。”裴泽苦笑,“我不该拦着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生之年能得离王殿下一句道歉,杨某人死而无憾了。”杨晔轻笑着眺望远处,那里是冒着绿芽的树木。 裴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吴远之。” “不敢,吴远之是林家主动送上门来的,在下不过顺水推舟,带他来了洛阳。”杨晔道,“与林家联系的,不是定国公,而是顾老夫人,至于顾老夫人授谁的意,王爷比在下清楚。” 裴泽不语,复是饮了一口冷酒。 “太后当机立断,多年筹谋,令在下佩服。若不是知道当年一事与太后无关,在下定不会与太后合谋。毕竟当年,她选择了皇上。”杨晔突然回头看向裴泽,“好在,她给你留了一条后路。” “嗯。”裴泽应道,想起离宫那晚,太后最后的那四个字,虽说是不得已言之,但祖孙两个人都明白,是不得不为之。意料之外,又是在情理之中,这些年,裴泽不愿意痊愈的一个原因,便是如此。 但如今,都该做出抉择了。 “走吧。”将袋中酒饮尽,裴泽起身离去,“望杨将军不吝赐教,与本王商讨如何攻城。” 收回视线,杨晔悠悠地站起身,在上马的那一瞬,他答:“乐意之至。” 第82章 . 太子 裴泽承认道:“有,我把他赶走了…… 午膳后, 顾锦瑟带着两个丫鬟在园中散步。城郊的院子算不上大,每个院子与院子之间隔了一道走廊和拱门,再是向前走几步, 便能看见杨晔所出的院落。 顾锦瑟自顾自在抄手游廊中走着,从院前经过, 里面安安静静的, 就在顾锦瑟将将折身离开之时, “啪。”的一声,从六边的窗子中飘了进来。 “不过一两日未管你,你就这般糊弄, 站好了, 不准动!”随即便是一道冰冷的男声。 顾锦瑟微怔, 这是杨晔的声音, 竟与之前听起来不大一样, 言语间严厉非常。她其实与杨晔没说过几句话,但见其对裴泽言语的态度,着实是天差地别。 顾锦瑟不禁顿了脚步,朝里看去,顺着窗台, 院里的一隅一览无余,院中心站着的,便是手持戒尺,不苟言笑的杨晔,以及一个灰青短打的少年。 少年正扎着马步, 一动未动,而杨晔冰着神色,毫不留情地将戒尺狠狠地向少年的背后拍去。 “啪。”复是一声, 那是戒尺落下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没有丝毫的放水,听着就让人觉得疼,顾锦瑟眉心微蹙,忍不住走了进去。 感受到顾锦瑟目光,杨晔半收了戒尺,面不改色拱了拱手,“王妃。” “将军。”顾锦瑟颔首,复是看向那孩子,那少年年纪约摸十一二岁,个子偏高,腰背挺直,肤色稍白,高颧骨,侧面看过去,下颌线条流畅,定睛看了少年高挺的鼻梁,再去看看眉目,竟是与杨晔有几分相似,尤其他抿着唇在一旁扎马步的模样,汗水岑岑,倔强不屈。顾锦瑟抬头在杨晔和少年之间,视线来回的切换。 “这是,令郎?”顾锦瑟问道,未及杨晔回答,那少年抢先开了口:“他才不是我爹!” 杨晔神色未变,只眼神瞥向少年,少年冷冷一哼,迎接他的又是一记戒尺。长达七寸的戒尺狠狠地鞭笞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笔直的后背倏地就是一道明显可见的红印,少年吃痛,却将痛呼死死地堵在了唇边,扎好的马步纹丝不动,可见,是做惯了的。 “不知分寸,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将军!”这少年的样子,与前世顾锦元死去的年纪相仿,背后的伤痕牵扯出了过去的记忆,顾锦瑟不忍,上前一步,“这孩子要是做错了什么事,责罚几句便是,何至于此?” “王妃不知,这孽障没规矩,稍有几天不加管教,便撺掇军中人聚众赌博,在下若是不惩罚他,怕是日后军中都被他惯坏了规矩。” “……”顾锦瑟一噎,看了看少年,容颜隽秀,想不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看着少年忍痛的模样,顾锦瑟心软,想了想道,“男孩子性格顽劣些没什么,好好教养便是,将军总不能每次都用戒尺了事吧。” 杨晔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一时无言。少年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看看,被她猜中了吧。 杨晔冷眸乜了少年一眼,随后才向顾锦瑟说道,“叫王妃看笑话了,此乃舍妹之子,自幼父母双亡,故而养在膝下。在下忙于军中事务,疏忽了管教,此子不知天高地厚,倒是有在下之过。” 少年倔强地别过头,闷哼一声,蹲着马步的身姿岿然不动。杨晔神色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握着戒尺的手不见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拍在手心,不做他用。 顾锦瑟想起来,杨晔的妻子早亡,多年未娶,一直以来是鳏寡一人,却不想他还有个外甥将养,顾锦瑟身在这样的家中,自然知道其中辛苦,更别说定国公府还有顾老夫人在,杨家却是截然不同了。 即使如此,大抵是爱屋及乌,顾锦瑟对这少年更加心疼,离京多日,也不知家里如何,祖母、父亲,还有锦元是否一切安好,这样的情绪渐渐涌上,顾锦瑟继续上前的一步,对杨晔说着:“将军家事,本王妃不好说什么。不过这孩子本王妃瞧着喜欢,不知将军可否赏本王妃一个面子,今日打了打了,骂也骂了,便就此揭过吧。” 眉目微扬,似是早就等着顾锦瑟出言,杨晔顺势道:“王妃言重了,既是王妃求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说罢,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臭小子,过来给王妃行礼。” 少年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子,拱手抱拳:“晚辈杨越泽,给王妃请安。” “免礼,你还有伤。”虚扶了杨越泽起身,顾锦瑟眉眼弯弯,少年生得好看,不比杨晔的刚毅,五官之中更显清秀。听了杨越泽的介绍,顾锦瑟正要开口夸一夸这名字,只听得身后一记低沉冷淡嗓音。 “杨越泽,谁给你起的名字?”裴泽走上前来,一把揽住顾锦瑟的腰身,看了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尤其听到那一小的名字,他心里无端的火气。 杨晔:“在下起的,王爷有意见?” 裴泽眉心蹙起,漠然地看向杨晔,杨越泽这名字指意明显,这厮一定是故意的。 “不好听。”裴泽冷冷地吐出了这一句,脸色都要黑了。 顾锦瑟不知其中的暗流涌动,惊讶道:“为什么?这名字很好呀。” “王妃所言甚是。”杨晔嘴角一翘,眼神看向裴泽,果不然,对方脸色黑了一层,顿时心情大好,幸灾乐祸地似乎要起飞了一样。 裴泽拂袖冷哼一声,“杨将军这些年不但主持军务,还要教养外甥,真是辛苦。” “哪里哪里,不及王爷双腿不便多年,还能娶得佳妻,如今可好,王爷腿都好了……” 顾锦瑟观察双方,隐约觉得奇怪,杨晔对自己,对自己的外甥,几近是不苟言笑,对她,杨晔言语带着疏离,对杨越泽,则是严厉,独独对裴泽时,杨晔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话多了,态度也变了。 总之,很不一样。这般想着,顾锦瑟心中的那股异样更加放大了。 两个人也不知口舌了多久,顾锦瑟不喜再听,带着杨越泽离开了,替他上了药后,又留他留下用了晚膳,问了好些话。 裴泽与杨晔并非只口舌之争,还有要事相商,回来后天色已经黑了,见杨越泽还在,一脸阴沉地将其丢了出去。 是夜,照旧一番温存后,顾锦瑟稍喘匀了气,瘫在裴泽怀中问他:“王爷,你和杨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裴泽正用手指把玩着顾锦瑟如墨的青丝,闻言,他轻笑:“为何这样说?” “他不苟言笑的,不说话的时候,我都不敢靠近他,还以为他就是这般寡言的性子。可他偏偏只针对王爷,话也多,神色也不一样。”顾锦瑟想了想这几日杨晔对裴泽的态度,心里不大好受,晚膳时问了杨越泽,才知杨晔待她才是正常,唯有对裴泽不一样,这让顾锦瑟一身冷汗,“听,听闻他多年未娶,是不是,他对王爷你……” “瞎想什么!”裴泽无奈一笑,拧了拧顾锦瑟的鼻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心里有人了。” 鼻尖被捏红了,顾锦瑟却没生气,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皓腕攀在裴泽的颈间,她又问:“那是为何?” “我欠他一个人情。” 裴泽看着顾锦瑟的眼睛, “十二年前,他跋涉千里从扬州来到京城,为了带走一个人。” “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顾锦瑟更加疑惑了,十二年来裴泽才多大,两人能有什么交集? 裴泽承认道:“有,我把他赶走了。” “啊?”唇瓣微张,顾锦瑟睁大了眼睛看着裴泽,满脸的不可思议。 “但是,我后悔了。”裴泽淡哂,眸子里好似黯淡了一层,“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让他带走她。” 说完,裴泽便不再说话了,顾锦瑟默然,没有再问。 杨家是颖家旧部,再想想杨晔的年纪,顾锦瑟想,他当年想带走的人,大约是颖皇后了吧。 当然,顾锦瑟后来发现,她想错了。 * 做出了抉择后,剩下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容易,裴泽吩咐叶梁去召集散落在各处的士兵,腿刚残那一年,裴泽曾将库房的奇石玉器变卖掉,他当时未存了招兵买马的心思,而后来生了这心思,那时他业已将库房的所有物品兑换成了地契店铺,遍布各地,范围极广,中间转了多少人手谁也不知,是以皇上未曾有疑心,就这样,裴泽手中的兵马林林总总算下来,再加上杨晔带来的,足以与蒋维手下的兵力抗衡。 但何时进京,却还有待商榷,杨晔迟迟不肯予以准确答复,裴泽的兵力尚未集齐,便是这一日日的拖着。 城郊的空气清新,每隔三两日裴泽就会带顾锦瑟进城散心,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某一日,京城和扬州双双快马加鞭送信过来,这悠然的日子,就忽而紧绷了起来。 正院内,杨晔和裴泽相对而坐,信纸逐渐烧为灰烬,杨晔淡哂道:“皇上已经立睿王为太子,想来王爷应知这其中深意。” 裴泽表情未变,语气冷淡:“他是皇上,可以做任何想做的决定。” 杨晔摇头,抚了抚腰间的锦囊,“皇上此举一箭双雕,睿王封为太子,蒋维彻底和东宫一脉相连,再也无法脱身。”说着,杨晔蓦地抬眸看向裴泽,“王爷,如此这般,你便是要和手足相残了。” 蒋维之女蒋殊是睿王妃,蒋维势必要为睿王作考量,权力的诱惑在此,睿王会动心,同样,蒋维也会。 见裴泽未回话,杨晔剑眉一挑,嘲讽道:“看来,皇上真心要置王爷于死地。当年宫变,蒋维参与其中,真相如何,他知道的一清二楚。是以这些年来,皇上用他,却不重用,只这两年才允蒋维回京。一个知晓帝王秘密的人,能活下来就是万幸,蒋维心知肚明,除了效忠皇上,别无他法。同样,皇帝是绝不会让一个知晓自己秘密人与皇位扯上关系,睿王早就被剔除太子候选名单了。为了杀你,皇上真是煞费苦心。” 裴泽神色淡淡的,俊美的五官不见一丝波澜。想来是哀莫大于心死,他早知皇上的狠毒心肠,再有什么决定似乎对裴泽已经免疫了。 杨晔不禁感慨:“也是啊,平阳王当年名声大燥时,睿王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对付你和对付睿王,完全是两码事。而只有你,才是盘踞在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必须得拔了,才能甘心。” 第83章 . 谋划 “他需要一个可以下旨的理由,一…… 今日的天气不错, 洛阳城内依旧是牡丹倾城,游客缤纷。自那日起,顾锦瑟与杨越泽聊得投机, 二人年纪相仿,顾锦瑟作为杨越泽名义上的长辈, 对少年格外照顾, 杨越泽似乎也喜欢在顾锦瑟身边呆着, 二人常常进城游玩,因着裴泽与杨晔时时商量北上之事,无暇脱身, 便命叶梁跟着, 而杨晔也派了手下的几个暗卫暗中保护。 此事偌大的屋内只有裴泽和杨晔二人, 门外是杨一等人守着。得知了皇上立裴铭为太子后, 裴泽神色未多显变, 杨晔的一席话他听了进去,却并不在意。 “事已至此,将军倒不如说说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裴泽打开了另封信,速速看完了后递给杨晔。杨晔很快地一眼扫过,信中说着, 皇上的人快马加鞭赶至扬州,截了所有从北而来的船只,算上时间将从京城到扬州的一一排查,此刻业已知晓离王不在扬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故而二人神色不变, 双双起身来到正中央,二人相邻而立,面前铺开一道地图, 从扬州到洛阳的距离绵延起伏,是一道曲折的线,裴泽手指这一条长线,说:“他不会去挨个搜查本王在何处,他想用最短的时间置我于死地,这样太费时间。” 杨晔赞同,指了指京城的位置,再画圈到整个地图,“最快的方法莫过于一个,圣旨。”盖了玉玺的圣旨昭告天下,不出几日就会传到裴泽的耳中。 裴泽点点头,略有所思道:“他需要一个可以下旨的理由,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召本王回京的理由。” “皇上有。”杨晔的视线落向北魏的边境,裴泽顺着视线看过去,红旗屹立,他盯着旗下曲折的线思忖少许,秀隽的侧颜好似落上了一层暗影。 “北魏。”裴泽低声说了这两个字,瞬间了然于心,唇边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苦笑,“是啊,他还有北魏。” 见裴泽明白他的意思,杨晔道:“北魏这两年蠢蠢欲动不是一次两次了……朝廷早就有意要派兵征讨,奈何迟迟未出兵而已。如今北魏多次侵犯朝廷边境,皇上不会坐视不理。而最有效的办法……一石二鸟灭了北魏和王爷您的办法。” 裴泽冷笑,”皇上下旨命本王讨伐北魏。” 杨晔点头,复是指着地图上的北魏说着:“当年王爷半途返京,让北魏有了喘息的机会,近两年屡次骚扰边境,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这是事实。一旦北魏进攻,皇上有十足的底气命王爷征讨北魏,毕竟,这是王爷亲自留下的烂摊子,普天之下,没人比王爷更为合适。”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北魏进攻的前提下,而一旦天下人知晓当今离王就是曾经的平阳王,民心怨愤,皇上下旨让王爷去攻打北魏,有理有据,名正言顺。……只这个前提么,王爷你比在下清楚,事在人为。” “北魏一定会进攻的,不管是什么原因。”裴泽的面上倏地像是覆上了一层冰霜,就像当年北魏提前告知他颖家造反一样,这一次,北魏定会提前进攻。 与谁达成了协议,裴泽心知肚明。 杨晔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继续道:“既是如此,想必不出二日,离王痊愈之事便会大告天下……不论皇上居心何在,一旦他下了旨,敌人来犯,朝廷不会不管,这道旨意无人敢否定一二。王爷去了,是死路一条;不去,亦是死路一条,皆看王爷如何选择。” 区区北魏裴泽并未放在眼里,但杨晔说的没错,北魏能苟延残喘至今,有他之过,这个理由足以皇上下旨让裴泽再度征讨北魏。裴泽去了,担心的并非是北魏,而是身后皇上派来偷袭他的军队,一番厮杀再进京城,届时元气大伤,天子脚下,裴泽的胜算又降了一层;若裴泽抗旨,选择北上,正遂皇上心意,他大可正大光明的说离王抗旨不尊,有谋逆之心,届时引起民愤,裴泽就算赢了,可失去的民心,不是一两日就能够得回来的。 两条道路,都面临着荆棘坎坷,裴泽却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本王选择第三条。” 杨晔眉目一挑,等裴泽说完。 “一路进攻北魏,一路北上;皇上若要偷袭,本王奉旨行军,皇上出尔反尔,世人自会辨别黑白,此时北上的军队进军京城;皇上若要诬陷本王谋逆,本王便将北魏王的首级给他,堵住这悠悠之口,叫他无话可说。” “王爷就有这信心灭了这北魏?北魏军队不济,但胜在人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王爷可不要轻敌了。” 裴泽轻哼一声,睨了一眼杨晔,唇角一勾,“不如杨将军来告诉本王,杨家剩下的一半兵力所在何处?” 杨晔冷眸一闪,忽地轻笑一声,单指扣在桌上轻轻敲打着,未几 ,杨晔坦然:“在北魏。” “在下知王爷绝不会选择第二条,于皇上造反不算什么,王爷在乎的是民心所向。”杨晔顿了顿,继续道,“可是第一种,耗费时间太长,王爷,你没有这么多时间。” 速去速决,以免夜长梦多。这是杨晔没能说出来的话。 蒋维守边境二十余年,这所谓的二十万兵力,不过是京城中的,在边境外的,正等着裴泽自投罗网。 一战过后再是一战,等裴泽杀出重围再赶到京城,那时,京城早已准备完全,颖家早已在五年前覆灭,如今京城内的大将军是蒋维,怕是铜墙铁壁都进不去, 到那时,连经两战的裴泽只能退兵,休整军队。再次北上不知何年何月,京城里还有裴泽在乎的人,皇上心狠残毒,随着日渐要取裴泽性命的念头升温,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毕竟,皇上曾经做过。 不但是皇上欲速取裴泽性命,同样,裴泽亦是要速战速决。即便裴泽不愿意,杨晔,也会不顾一切,让裴泽尽快做出抉择。这就是他带了一半兵力来洛阳,另一半派了最得心应手的副将在边境守着,蓄势待发的原因。 双管齐下,这条路,必须走,且,要走赢。 屋内的两个人各怀心事,留给时间的是一道沉默。 长指绕过了焚香,烟雾顺着指间流走,散了又渐渐向上飘着。裴泽一整只手握住香炉,面色不改。 “杨将军倒是有信心,本王会做出第三种选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下知王爷,王爷知在下,这就够了。” 裴泽默然,杨晔说的没错,本性难移,裴泽之所以答应,除了对皇上的失望绝望,还有的,便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随时动摇的决心。 裴泽苦笑,忽道:“他对母亲动情了。” 杨晔手蓦地一顿,看着锦囊有刹那的失神,末了,他讥笑回应:“真是讽刺。” 裴泽无奈而笑,恍若未闻般道:“揭开他的真面目,我不知道母亲受不受得住。” 隐瞒一个虚伪之人的真面目,对被隐瞒的那个人来说,并非好事,尤其,顾皇后对皇上情深多年。是以,裴泽没法保证,当日复一日,皇上与顾皇后情深意重之时,他会狠得下心。 所以,现在下手,将顾皇后从皇宫城内的爪牙中救出来,不能再瞒着她,不能再让她越陷越深。 “她会受住的。”杨晔盯着腰间的锦囊,肯定道。 二人皆是神色无波,尤其裴泽,面若冠玉却冷若寒冰,凝着地图上北魏那个地方,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谢谢。”末了,他才吐出这么一句。杨晔笑而不语,他等的可不是这一句谢谢。 两人不再说话了,静默地相对而坐。炊烟袅袅,淡香宜人,似乎能让人忘记一瞬的记忆,留恋在过去的回忆里。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以及来人的喘气声。 习武之人很快便听到门外的动静,未多时,门被打开了,是叶梁,他神色匆忙,脸上挂满了汗,气息稍喘,他似乎并未意识到屋内二人的沉默,直接朝着裴泽拱手抱拳,“王爷恕罪,属下有急事禀报。” 叶梁鲜少如此,裴泽不禁蹙眉,他问:“何事?” “王妃晕倒了。” 第84章 . 有喜 “你要当爹了。” 裴泽“嚯”得一下站起身, 未及叶梁说完就匆匆离了去。杨晔这厢不轻不慢地从屋内走出来,看着裴泽疾步快走的背影都能带出来一阵风,英气的眉目微扬, 他吩咐身边道:“去城内请大夫过来,另, 把军医叫来。” 一路上叶梁与裴泽细说了来龙去脉, 进城游逛时顾锦瑟还好好的, 中途去了酒楼用膳后就觉得不舒服,是以早早地折了回来,没想到离宅子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顾锦瑟就晕了。 疾步如风, 裴泽很快就来到了他与顾锦瑟院子里, 顾锦瑟躺在床上, 双目紧闭, 脸色虚白。 快步上前,裴泽伸手碰了碰顾锦瑟的额头,不烫,他心口一松,没转头就问:“孙尚呢?” 芝兰在一旁道:“王爷, 孙太医不日前向您辞别,隐居了。” 裴泽这才忆起,彼时他即刻允了此事,如今却恨不得十只手把孙尚抓回来,身为大夫就要医治病人, 归什么隐,隐什么居! 他瞬间扫过身后,除了两个丫鬟外再无其他人, 叶梁和杨越泽在外面等着。这个时间再去请大夫,来回恐是天都要黑了。 凝着顾锦瑟昏迷不醒的脸庞,裴泽一时懊恼,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安置在城郊了,进个城都得大半日。 正要张口,门外一声通传,杨晔带人来了。 “这是杨家随军的杨军医,当务之急先让杨军医诊脉看看。”杨晔的声音在几步外传来,他不方便入内,是以就在门帘外站着。裴泽心急如焚,他未多想颔首让杨军医上前了。 杨军医很快就躬身进来了,屏息给顾锦瑟把着脉,闭目不语。 没多久,杨军医撤回了手,他朝裴泽拱手了番,有些事要细问两个丫鬟,裴泽应了,在另个房间内私下问了两个丫鬟几个问题后,杨军医欣慰地点点头。 杨军医刚回到房间,裴泽就等不及问道:“如何?” 这军医年纪与杨晔相仿,大抵是在杨晔身边久了,有点“近墨者黑”的意味,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手绢,药箱,裴泽焦灼的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几个遍,他依旧沉稳自如。 就在裴泽忍不住要火冒三丈之时,杨军医忽而带着笑容恭敬道:“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 晴天一个霹雳,蓄满到顶端的怒意陡然放空了,什么也没有,裴泽瞬间如木头板伫立不动,落针可闻的屋内,维持了短暂的一瞬,顷刻,裴泽回了回神,“什么?” “你要当爹了。” 杨晔的声音悠悠地从外面上传来,裴泽看了他一眼,大脑一刹那的空白。 他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 “杨军医,你,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裴泽再一次确认道。 看着裴泽激动难耐的样子,杨军医也是见怪不怪了,认真地点头称是。 从心底蔓延的喜悦就这样的灌进全身,裴泽激动难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恭喜王爷!”攥着芝兰的手,知夏喜滋滋地说着,“王妃醒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对,是。”裴泽喜不自胜,左手紧紧握住顾锦瑟的右手,喜从天降,砸的他措手不及,一句话竟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次,才说全。 “赏,都有赏!” 芝兰知夏同声道喜,饶是门外的杨泗和叶梁,都开心地说了几句。 屋内顿时喜悦四溢,裴泽的眉间都快被笑容融化了,他温柔的目光落在顾锦瑟的面容上,每一眼都将她的五官镌刻的一清二楚。 眼前的人是他的妻子,而她与他,有了第一个孩子。这一瞬,为人父的喜悦已然将裴泽从头至尾浸透了,染遍了,隐在身上那时刻的紧绷状态,如今都消散地一干二净。 杨晔淡哂,单手一挥,屋内众人悉数退了去,将这片空间尽数留给了夫妇二人。杨晔是最后离开的,出门前,他似有深意地回望了一眼,眼底是微不可查的羡慕,飞快地一闪而过,风过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顾锦瑟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右手被紧扣着,掌心都出了汗。她侧眸看过去,乌发散在床侧,裴泽枕在她身侧睡着了,俊美的五官安然地舒展开来,睫毛黑而长,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薄唇卷了无边笑意,缀着眉目间,都是笑意纷飞的模样。 这画面过于安详,顾锦瑟不忍叫醒他,伸手抚摸了裴泽的一头乌发,谁料他只是浅睡,当即就醒了。 抽回手,顾锦瑟囧然:“王爷。”说着,就要撑起身子下床。 “锦瑟!”裴泽制止了她,将她塞了回去,“别乱动,当心身子。” “我没事,就是中午吃的那鱼太腥了而已。”顾锦瑟扭了扭身子,她知道中午胸口发闷不舒服,以为裴泽是在担心这事。 “你有身孕了。”裴泽解释道。 顾锦瑟一时没听清,继续解释道:“那酒家还说是洛阳名楼呢,下一次我一定不去……” “你要当娘了。”裴泽打断她。 顾锦瑟一噎,终于听到了裴泽说了什么。 “啊?我,我,我……你,你,你……”一时吐词不清,顾锦瑟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待到裴泽缀满了笑意的目光嵌入心扉,她后知后觉,眼中犹倦了几分迷茫,裴泽动心一念,俯身吻了下去。 裴泽一手攀着顾锦瑟的脑后,一手与顾锦瑟手指相扣。颊畔如牡丹盛开,绯红潋滟,顾锦瑟阖目,一手紧紧攥住裴泽的衣领,无声回应。这一吻缠绵悱恻,温柔似水,像是两个灵魂的触碰,两颗心脏的紧挨着彼此跳动。良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半寸,乱动不已的心跳在彼此的耳边回旋。顾锦瑟杏眸圆睁,她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只她依然没意识到这属于什么,幽黑的瞳仁在光影下闪着明亮的光泽,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裴泽,对方如是。 隔了衣服,双手落在小腹之上,那里好似在轻轻跳动着般,叫顾锦瑟一时失了魂。人活了两世,此刻腹中孕育的却是顾锦瑟的第一个孩子,怎能叫她不惊喜,又怎能不叫她感慨万千。 “怎么了?”裴泽担忧地问,顾锦瑟的神情他一直看在眼里,从震惊到接受,期间的眼神无数变换,裴泽一时心慌,顾锦瑟昏迷时说过的话刹那间一涌而上,“锦瑟,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嗯?”顾锦瑟怔了一下,旋即锤了一拳在裴泽的肩膀,“胡说什么呢,谁不想要了!” 心头一松,由着不大的拳头一拳拳落下来,裴泽将顾锦瑟揽在怀中,下颌轻蹭着怀中人的发丝,裴泽失笑道,“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锦瑟没有真的生气,她知道自己刚才的神色一定是吓到了裴泽。 “我只是……没想到。”顾锦瑟实言说着,“我幻想过未来会和王爷生儿育女,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这就像是一幅憧憬的画面在心头徘徊,自嫁给裴泽后,顾锦瑟就在这画面里添砖加瓦,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以及,儿孙满堂。这幅画早就描绘好了一切,只是顾锦瑟从未去想过何时实现,她知道是未来的某一个日子,却从来没有具体的思忖过,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 而这一天,就这么突然的,来了。猝不及防。 “我也没想到,上天会这么快给我一个惊喜。” 裴泽抱着她, “锦瑟,我很开心,真的。” “嗯。”皓腕环在裴泽的颈间,顾锦瑟对着他的眼睛说, “我也是。” 二人四目相视,彼此间只有彼此的身影。末了,顾锦瑟“扑哧”一笑,裴泽亦是薄唇微漾。 第85章 . 出征 等我回来。 堪堪等了大半日, 天都要黑了,城里的大夫才过来,再次为顾锦瑟把脉后, 确认了喜脉。不得不说杨晔细致入微,叫人专门请了给女子看病的大夫, 在洛阳城颇有名望;不但如此, 杨晔还提前吩咐过了, 差人单辟了一间房让那郎中安心住下,给顾锦瑟安胎。 许是有了这事,这天杨越泽从裴泽的院子里出来时, 终于不是被扔出来的了。 这一夜, 裴顾二人很早便歇下了, 杨晔亦没再抓着裴泽去商议要是, 给了裴泽足够的时日与顾锦瑟相处。 顾锦瑟知道不久后裴泽就会北上, 这段时日前院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一身的士兵穿着,裴泽在收集兵力,白日里安排部署军队,与杨晔商量对策。 今日如是, 不同之处是京城和扬州都来了消息,这一点没瞒住顾锦瑟,事关国事,圣旨一下,消息传播得飞快, 裴铭为太子的旨意,已经在洛阳城内传开了。 见顾锦瑟失神,裴泽抚着顾锦瑟莹润的颊畔:“在想什么?” 微微动身靠近了些, 顾锦瑟说道:“睿王成了太子,王爷务必小心。” 裴铭心狠手辣不亚于皇上,一想到裴泽会和裴铭对峙,顾锦瑟心慌了不少。裴铭的手段,顾锦瑟毕竟是见识过的。 她很想说裴铭心机深沉,恐会使诈,可话到嘴边,顾锦瑟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名义说出口,如果裴泽追问起来,问她为何会知晓的一清二楚,顾锦瑟就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也就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似是看出了顾锦瑟的担忧,裴泽轻啄了她的指尖,“皇上立睿王为太子不过是为了牢牢绑住蒋家,让蒋维不得脱身,心甘情愿为皇上卖命。但,蒋维知晓了太多事,皇上对他的疑心,只多不少。裴铭这太子之位注定做不长,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裴泽说得有道理,上一世定国公府助裴铭争得太子之位,裴铭暗中扎根绵延,建立了不少势力。随着裴铭立为储君的那一刻,定国公府水涨船高,这才给后来埋下了祸根。 这一世,到底是不一样的。前世顾皇后并没有怀孕,不争不抢不妒,一直到顾锦瑟死前,顾皇后都没能再怀上皇嗣,更别说那时裴铭把持朝政,皇上不知怎的渐渐淡去了视线,连带着顾皇后埋没于后宫之中,掀不起风浪,所以,裴铭在铲除定国公府时,才能毫不费力。 可现在,顾皇后恩宠正盛,顾锦瑟能看得出来,皇帝对她这个姑姑,是有几分情意的。顾皇后怀着中宫嫡嗣,皇上就算要对定国公府下手,也不会是现在。 想到这里,顾锦瑟忍不住伸手落在腹上,是啊,不一样的,裴铭虽然成了太子,但顾锦瑟却不是他的太子妃了。 蒋殊才是。 帝心难测,皇上生来多疑。蒋维效忠于皇上,却只能止步于此,至于皇上,他心中忌惮蒋维,因为蒋维知晓了太多的秘密。此举针对裴泽而立,一旦皇上胜了,最大的威胁已除,想废了裴铭,轻而易举。 更消说,胜负未可知。 见顾锦瑟思忖着入了神,裴泽将她的头掰过来,保证道:“我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绝不让你年纪轻轻地做了寡妇,叫我们的孩子认了别人做爹。” “好。”顾锦瑟一时恍然点头,待回味了方才的话语后,原地一怔,直到裴泽的笑意铺天盖地落入眼中,顾锦瑟才发觉自己上当了,她气呼呼推开他,“你,你又在胡说!” 裴泽失笑不语,他爱极了顾锦瑟生气的样子,不同于她害羞时的羞涩,她生气时粉腮鼓鼓的,时不时一拳砸在自己的身前,裴泽不但不生气,瞧着她面色绯红的模样,反而觉得心安。 怀着身孕,顾锦瑟很快就困了,裴泽替她掖了掖锦被,凝着她渐渐睡去,没多久,被里的人儿一动,习惯地窜到他的怀中,抱着他的胳膊,呼吸均匀。 裴泽微笑,稍挪了身子怕压着她,修长的手指拂过额头,鼻梁,脸颊,红唇,最后,定格在颊畔。 * 不出几日,洛阳城内开始传出北魏要进犯边境,皇上欲派离王征讨北魏的消息,这消息是从邻近的州镇传来的,有模有样,京城内如何旁人不得知,然小道消息说是离王残废多年,这事应是做不得真。 城内只当是蜚语刮过,可城郊处却并非如此,当这些消息在中原南北四处飞窜之时,裴泽已经在整装队伍,准备出发了。 “圣旨很快便会传到洛阳,王爷,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吧。”一大早,杨晔匆匆而来,刚说完,身体微怔。 此刻天未亮,顾锦瑟竟然醒了,她犹倦着睡意,靠在裴泽的怀中,睡眼惺忪,却一刻都不愿离开。 “嗯。” 低声应了杨晔,裴泽的目光只在怀中人身上。杨晔欲言又止,到底是未说什么,轻步朝里走了两步,坐了下来。 仔细听着,就能知道门外的动静。圣旨是三日前下得,目前尚未至洛阳,但小道消息传得飞快,杨晔一手得了消息,昨夜就叫人着手准备了。 大批的军队出发一定会引起注意,这些士兵分为多路,次第北上;而裴泽则是携五万人马前往北魏。 圣旨一下就会立刻通知各处,裴泽一行人先行北上,需得掐准了时日,让世人知道裴泽接了圣旨,大张旗鼓地将消息回传至京城。皇上一旦知晓裴泽的行进路线,必会吩咐边境人马伏击,而此时,裴泽这队伍兵分两路,裴泽及少数人马折身回京城,同杨晔的十五万军马在京城汇合,而剩下的那五万人马,与杨晔早就派至北魏的十五万军马里应外合,共同赴敌。 “有王爷的五万兵马,加上杨家的十五万,北魏不足一惧。王爷需要抓住的,是时间。”眼神略过顾锦瑟困倦的容颜,杨晔看向裴泽,神色无波,“在下早已放出了消息,杨晔与离王谋而不合,念及旧义,给了离王五万人马。皇上派人至扬州首要任务是查探王爷的踪迹,不会特意探查杨家的虚实,而此刻,杨府和离开前几近无异,‘杨晔’还在扬州呆着,那剩下的二十五万兵马如是。 “空城计瞒不了多久,皇上能放一时警惕,至于能放松多久,要看王爷进京的速度了。” 静静地听杨晔说完,裴泽无声默认了一切。 “本王想带锦瑟一起走。” 杨晔想都没想,否决道:“不可。” “若本王非要带锦瑟离开呢?”裴泽抬眸凝他,已至父辈年纪的杨晔不甘示弱:“王爷明鉴,王妃和十五万兵马,你只能带走一个。” 裴泽淡哂,心道果然如此,收敛了笑容,他抱紧了怀中人,她复是睡了过去,没听到二人在说些什么,只依偎在裴泽的怀中。 裴泽看着他,冷眉所指:“你存心的。” “在下是为了王爷着想,行军打仗非是游山玩水,一路上颠簸劳累,王妃怀着身孕,她留下,于你于她都是最好的选择。况……”杨晔漫不经心地对上裴泽的双目,毫不避让,“王爷早就做好了选择不是么,何故要再问在下一遍?” “本王只想听你的实话。” 杨晔默然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讳莫如深,像是划开了一道分界线:“杨家有兵三十万,一半为了当年在颖家的情谊,另一半,全看王爷的选择。” 裴泽盯着他,神色不变,但隐藏的暗波流动,让人无端觉得,他在受人掣肘,却,并无怒意。 蹙着的眉目平展开来,裴泽垂眸将目光悉数落向怀中人的面容,眼神间尽是不舍。末了,他看着她,话却是对杨晔说着:“护好她。” “王爷放心,在下以命护王妃周全,只待王爷归来。”杨晔留了三千精兵守在洛阳,以及他自己。 “好。”得了杨晔的保证,裴泽终于放心了,微微阖目后,再一次睁开,认真道,“如你所愿,本王定将她安全带到洛阳,人在我在。” 杨晔以笑置之,没再说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杨一进来了,“王爷,将军,全部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本王知道了。”裴泽淡淡回道,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顾锦瑟醒了。 * 大门外,天色朦胧,灯火犹存。灯下的二人正依依不舍地告别。 “王爷。”临到离别,顾锦瑟心中不安,裴泽这一去少说得几个月,自二人成婚后,她还没与裴泽分开这么长时间。 “安心地在洛阳养胎,嗯?”天尚早,微冷,顾锦瑟身上披了件斗篷,遮住了她尚未显怀的腹部,斗篷很大,将顾锦瑟裹得严严实实的,饶是如此,裴泽还是不放心,手掌裹住顾锦瑟的小手,裴泽向手心轻轻吹了口气,“等我回来。” 手中传来他掌心的温度,温热的吐息在指间流窜,顾锦瑟轻咬着唇瓣,抽出手,两指拽着裴泽的衣袖,难舍难分。 “王妃,时日无多,莫再耽误时间。”还是杨晔站出来打断了二人的离别时刻,顾锦瑟咬唇不语,神情委屈极了,裴泽于心不忍,盯着杨晔,似乎在说:真的不能带她走? 杨晔乜着眼睛回他:你说呢? 答案在情理之中,裴泽本就不抱着希望,然对上杨晔的眼睛的那一刻,裴泽几近咬碎了银牙。 这厮睚眦必报,一定是故意的! 顾锦瑟忍耐着点头,裴泽这一走,不像南下时还能悠哉片刻,这一路北上,身心都在时刻紧绷着,她知道自己去不了,亦不能去。 转而从广袖间去了一个玄青色锦囊,日月星辰绣于表面。杨晔随身携带的锦囊随时间流逝而失去了最初的模样,顾锦瑟以为那是杨晔的亡妻送他的,想着裴泽能随身带着一个,睹物思人也好。她女工一般,嫁进王府后几乎未刺绣过,这个匆匆赶制,顾锦瑟绣不得精细的凤凰金龙,只得以日月代之,里面放了一小撮青丝。 顾锦瑟亲自将其系在了裴泽的腰间,再抬起头看去时,自己已经被他抱住了,最后,一吻落在额间。 院内角落的一隅,叶梁堵住了躲着不见他的芝兰,他一手撑墙上,“我马上就要去北魏了,你就没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口是心非地说着,芝兰却是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瞧一眼,“你要走,赶紧走吧。”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无奈一笑,叶梁手指弹了她的脑袋,芝兰痛呼扶额,叶梁却抓住她,硬生生给她塞了一样东西,“拿着!” 再眨眼,已经没了人影,芝兰摊开了掌心,那里稳稳当当地躺了一根,绿草。芝兰气血上涌,原地跺脚了两步,当即就要将那绿草扔在地上,可挥来挥去,还是什么都没扔出去。 而此时大门外,马蹄声声,步伐壮阔,气势恢宏。 匆匆赶到正院,就见顾锦瑟靠在知夏的怀中,杏眸泛红,不舍之情难以言表,悉数化作了眼泪。触景生情,芝兰上前了两步,轻抚着顾锦瑟以示安慰,殊不知自己眼眶也酸涩地厉害。 杨晔就在一侧候着,默默地看着队伍渐渐远去直至融进这朦胧之中,默默的陪在顾锦瑟身旁,让她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后,低声吩咐下人唤了大夫来。 “王妃莫忧,他不会有事的。” 携着手帕拭了拭眼角,顾锦瑟哽咽说着:“将军倒是放心他。” “自然。” 一时无话,顾锦瑟终是止住了泪意,心绪平和。她转眸看向杨晔,那人波澜不惊地神情负手在一侧,平日二人不常言语,像这样没有裴泽,没有杨越泽在一边的还是少数,恍若初次一见时,带着一丝陌生的意味。 “将军这锦囊倒是有些年头了。” 不想自己多显局促,顾锦瑟转移了话题到杨晔身上,“将军深情多年不负,先夫人泉下有知,想是欣慰无憾了。” “王妃,在下并无亡妻。”杨晔笑了,难得的,在裴泽不在的时候,他素来神色严厉,笑起来竟是昳丽非常,他道,“在下从未婚配。” 第86章 . 疑心(上) 她突然有点不认识他,甚…… 圣旨昭告天下的第十日, 养心殿内,皇上正批着折子,复是言官在说定国公府一事, 皇上只看了开头,“啪”一声, 扔在了边上。 蒋维和裴铭就在一旁坐着, 目光交汇, 看上去并无波澜。裴铭身着皇太子常服,称得他身长如玉,仪表堂堂, 但眉宇间总有一丝丝的郁结在。他无声看在批奏折的皇上, 那一身的金黄色扎的他眼睛刺痛, 匆匆看了几眼就不再看了。 蒋维冷漠地注视着一眼, 面色无波, 然心底,却是另一番心境。 正这时,门外一身通传,是裴泽的消息。 “进!”皇上头也不抬地回了一个字,继续批奏折, 人很快就进来了,开门见山,“皇上,平城来报,离王率五万军马往边境方向去了。” 手中的动作忽地一顿, 皇上抬起头,略有所思。蒋维看出皇上心中所思,忙道:“陛下放心, 边境一路早已设下埋伏,待离王与北魏交战后,这五万大军便会从后偷袭。” “五万……怕是不够吧。”皇上喃喃自语道,“他翘勇善战,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此次又有杨家鼎力相助。” 裴铭忙道:“父皇放心,北魏有十万兵力,皇……离王以五万对上十五万,人力悬殊之大,况离王多年未战,这一仗就算他胜了,必是损失惨重。” 这话听上去合乎情理,皇上听完没再说了,脸色依旧沉重。 在皇上身边多年,蒋维知道皇上担心的是什么,离王是威胁,他恨不得千军万马将其置于死地,可是这天下悠悠众口,皇上若是大肆张扬地集所有的兵力来对付裴泽,稍微脑袋灵光一点的都知道,皇上居心何在。 正是如此,皇上才联合了北魏,许其边境十城,换来这十万的兵力来对付裴泽。就像五年前,为了调虎离山,皇上许给北魏的另十城一样。五年前皇上胜了,颖家没了;五年后,胜负未知,皇上自然心情沉重。 养心殿是沉默一片,皇上没了批奏折的心思,这一战终是要开始了,他心里希望,裴泽就这样死在北魏,兴许,他还能给他留个为国捐躯的名声。 未多时,御前太监王公公轻步地走了进来,神色略显慌张,他弓着身子,“陛,陛下……” 皇上正想着心事,被打断了面色不悦,他冷道:“何事?” “娘娘,娘娘她……” 王公公捕捉到了皇上的不快,浑身冷汗一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说,眼珠子很快地一转,他换了种说法, “徐太医今日第三次进坤宁宫了。” 王公公说得是谁,在座之人皆知,蒋维面无表情,裴铭脸色却是阴沉一片后稍纵即逝。 皇上神色微变,即刻叮嘱蒋维,“蒋维,仔细盯着,边境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可来报!”说完,皇上动身离了养心殿。 “是!”蒋维在身后应着,再抬头早就没了皇上的身影。他看了眼身后的裴铭,刚才裴铭的神色没能瞒得住他。 “太子自重。”蒋维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道。 裴铭眼神闪了闪,他看着蒋维,蒋维也看着他。 “谢将军告知,孤会注意的。” 蒋维未执一词,该说的他都说了,裴铭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慧贵妃自犯下错后就被困在翊坤宫再也没出来,没人知道她到底如何了,但宫内渐渐传出慧贵妃得了失心疯。为此,裴铭不知替她求情了多少次,最后一次,皇上让他在慧贵妃和太子之位间选一个,裴铭选择了太子之位。 蒋维不喜欢裴铭,尤其看着他与皇上如出一辙的待人视物的模样,蒋维从心底不愿与之为伍。他心知肚明,一旦裴铭登上了皇位,迎接蒋家的就不是前途无量的大好光明,想想颖家就知道了。只可惜,蒋维再不愿,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而讽刺的是,他抱着的唯一的希望,竟是希冀裴泽能获胜。 本就话不多,蒋维没了心思与裴铭交谈,简单道别离去。裴铭最后出的养心殿,离开的时候,凝着坤宁宫的方向,手掌紧握成拳。 蒋维的话犹在耳边,裴铭隐忍着怒意未发,但心中惊涛核浪,久久不散。过去皇上宠爱慧贵妃,如今却轻易地弃了她,不仅如此,他还让裴铭弃了她,而自己,转身去宠爱另一个女人。 裴铭心有不甘,如今他成了太子,他亦知这意味着什么,皇上心里的如意算盘裴铭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他不会屈服的。登上了这个位置,任谁都不能将他赶下去。 等解决了裴泽这个麻烦,接下来,就是宫里了。 这般想着,裴铭才将心中的怒意渐平,手掌松开了些,他又看向翊坤宫的方向,想起宫里的传言,裴铭心沉了下去。 * 坤宁宫内安静异常,偌大宫殿内,宫人们步伐匆匆走过,大气不敢出一个,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紧绷着的,不敢松懈半分。 皇上熟视无睹地走进来,任凭众人跪安,他睥睨万物踏入坤宁宫,帷幔掀起,见了那一抹丽色后,皇上的神色才堪堪好些,有了点人样。 “阿榕怎么又不听话了。”皇上走了进来,温和一笑,声音如是。 徐太医刚走,顾皇后虚白着脸半躺在床上,腹部高高地隆起,她已经怀胎八月,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 她掀起眼皮,一眼就见到皇上微笑的容颜,顾皇后曾是最欢喜见到皇上对她微笑的模样,可如今,心境却是大有不同。 张了张唇,顾皇后嗓音暗哑道:“臣妾想出去走走。” 伸手摩挲着顾皇后消瘦的脸颊,皇上怜爱地看着她,“阿榕,你还怀着身子,行动不便。阿榕若是想走,在这坤宁宫内走走便是,何故要出去?” “臣妾是中宫皇后,管理六宫事务,诸位姐妹已三个月未来坤宁宫请安,还有太后……臣妾已经三个月未去给太后晨昏定省了。” 三个月前,皇上下旨顾皇后不得随意出坤宁宫,说是让她安心养胎。顾皇后从安然接受到如今的心事重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从宫里无故少了宫人开始,顾皇后一开始不觉有异,可当后来,坤宁宫内太半的宫人都是陌生的,顾皇后才发觉,皇上说的,不是养胎那么简单。 尤其,她有意无意听到的一些消息,总让顾皇后心惊。 皇上神色未变,语气不觉得有异样,听上去倒是愈发地温和了,“阿榕,朕早就吩咐过了,这六宫之事,有贤淑妃打理不碍事。至于母后,她这几月身子不适,朕怕带了病气给你。” “可是……可是……” “阿榕现在身子虚弱,该是安心养胎才是,瞧,之前好容易长出来的肉,怎么又瘦回去了。”皇上心疼地看顾皇后的腹部,再看看顾皇后瘦削的脸庞,容姿依旧,却少了光泽。 若是以往,皇上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对她,顾皇后定能欢喜地睡不着觉,可是现在,她非但不觉得欢喜,反而心跳得厉害。 顾皇后总觉得皇上有事瞒着她,就像坤宁宫内有事瞒着她一样,这偌大的宫殿授了谁的意,一目了然。 终于,她忍不住问他:“皇上,到底发生了何事,臣妾的兄长三个月未上朝,百官都在议论此事……阿泽,还有阿泽呢,不是说阿泽带锦瑟回府去了,可是都过了三个月,锦瑟的病早就该好了,为什么他们不进宫看看臣妾呢?” “没有事情发生,一切无恙。”皇上凝着顾皇后期待的眼神,一字一句道,“阿榕不要担心了,若想见阿泽他们,再等两个月便是,届时朕让定国公府也一起进宫,让阿榕一次看个够。” 这话说得真诚,顾皇后语塞,迷离地看着皇上不说话。 “阿榕,你不相信朕么。” 双手捧着顾皇后的脸,皇上的目光看上去真挚不疑, “朕都是为了阿榕,为了咱们的孩子,这可是朕日夜盼来的,阿榕,你难道不欢喜么?” 欢喜?顾皇后心脏无端地一紧,她竟然答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欢喜的。因为,她发觉,眼前的皇上,如她是个陌生人。 她突然有点不认识他,甚至,有点怕他。 温言软语好生相劝,顾皇后终是点了头,亲眼看着顾皇后沉沉睡去,皇上爱惜地多呆了些时刻,才起身离开。 “坤宁宫的宫人,是愈发不听话了。”刚踏出殿外,皇上语气就冷了。 王公公忙不迭答:“奴,奴才这就去办。” 神色冷漠,眼神如是,凝着天际夜色,星空璀璨,皇上的心却是无一丝人情的意味,他又道:“带上韩若,让她亲眼看看,多嘴的下场。” “是。” 第87章 . 疑心(下) 他会带着千军万马而来。…… 皇上出了坤宁宫, 并未立刻回养心殿,而是折身去了慈宁宫一趟。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幽暗,掌灯只点了一半, 几个月不见,这里似乎愈发沧桑了。 太后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大抵是年纪到了, 与皇上撕破了脸皮后, 她看上去更加老态龙钟,一日里太半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没什么力气。 老嬷嬷这时候走进来, 说皇上来了。 太后蓦地睁开眼, 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简单整理后, 进了偏殿, 皇上业已在悠然品茶了。 闻见声音,皇上并未回头,“多日未来拜见母后,内务府竟给母后送了陈茶,是朕的失职, 到叫母后受委屈了。” “不必拐弯抹角,皇帝,你有话直说。”拄着拐杖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太后敛着神色看向皇上, “皇帝若是问坤宁宫的事, 这消息非哀家的人送进去的。皇帝无事,便请回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母后。”皇上轻笑,随意地将茶盏放在一边, 轻扣桌面,“母后的消息来的及时,怕是朕都甘拜下风。 “儿当然知道母后与此无关,不过是苍蝇不长眼睛飞进了坤宁宫,想告诉阿榕一些消息,这些人,朕已经处置了。” “皇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这皇宫城高,宫殿深深,可到底,这是一砖一瓦,非你所筑。”太后冷哼一声,“除非皇帝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否则,无论你处置了多少人,结果都一样:该是你瞒不住的,就是瞒不住。” “母后所言极是,这不,儿来找母后了么。”皇上静静地听完,面色温和,似乎并不生气,“阿榕思念母后,儿今日前来便是恳求母后去坤宁宫,陪伴阿榕,让阿榕安心待产。” 皇上此言出乎意料,太后心猛地一跳,但又很快就恢复冷静,她眉目轻挑,浊目微眯,“你就不怕哀家说出真相?” 皇上笑了,就连眼睛也缀了些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他说:“母后,你我皆知,阿榕一旦知晓了真相,她受不住的。就算是为了阿泽,您也不会伤害阿榕的,况,您待阿榕一直都很好。” 太后无言闭目,皇帝说中了,她还真不敢说出真相,当初顾皇后来慈宁宫质问她的时候,太后第一时间做了隐瞒,生怕顾皇后一时想不开,弃了腹中的孩子。而如今,物是人非,朝内形势紧迫,宫内人心惶惶,顾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但是皇上害怕她知道真相,太后亦然 。 自古女人分娩,生死命悬一线,顾皇后这一胎怀得极不安稳,再有些闪失,无人能担得起后果。坤宁宫的事,太后几月闭门不出,却还是知道些的,皇上最初禁了坤宁宫时,顾皇后不觉得有异样,每日安心地养胎,气色渐渐地好了些。可日子久了,定国公久久不上朝,朝内已然颇有微词,有些谣言就这样起来了。后来言官上奏,朝内一时间议论纷纷,多少只耳朵,多少双眼睛,一来二去,顾皇后还是能了解一二,她心思细腻,加之坤宁宫像是变了个样子似的,皇上有意隐瞒必是不说实话,顾皇后心里担忧,自然而然,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太后看了眼皇上,继裴泽离宫那晚后,这是皇上第一次来慈宁宫,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老了几岁,下颌可见零星的胡渣,发间几缕可见的银白。 难怪皇上会担心,顾皇后月份大了,再过两月就要分娩,若是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只怕到时有难产的风险。 太后有一瞬的失神,脑海里忽而浮现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很快就如风而逝,她拢了拢衣袖,拄着龙头拐杖渐渐起身,缓声道:“哀家明日便去坤宁宫。” “多谢母后。”皇上闻言一笑,“如此,便不打扰母后休息了。”说罢,转身离去。心间的一颗石头落了地,皇上难得松了口气,殊不知背后,太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非常,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最后,太后合上了眼睛。 * 天气回暖,春意流转,无尽的光线照在坤宁宫下,满宫殿的春色无边,花红草绿,若是去年这般的日子,众嫔妃应是在坤宁宫齐聚请安,共欣良辰,但今日,如过去的三月时光,殿外无一多余的人驻留,殿前景色无人欣赏,黯然失魂。 寝殿内窗格打开,将外的春光入了些,宫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细看了便知,她神色淡然,似个麻木的木头人,只有手中的动作让人知道,她还是个人。 韩若一夜惶惶没怎么入睡,一闭眼,黑夜之中便是惊魂未定,全身发抖,如此再未合眼,担心着顾皇后,一早就候着了。进来时看了一眼殿内值班的宫人,陌生的五官,韩若好似见惯不惯,没有一丝表情,或者说,昨晚见到的一切,已经让她失了任何不该有的神情。 孕中易热,顾皇后月份大了更是如此,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衾额头发丝都是汗,她梦中混沌,只觉得口干舌燥。 “韩若,水。” 韩若即端了杯水过去,顾皇后这厢缓缓睁眼,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值班的宫人见了,忙上前扶着顾皇后起身,韩若为顾皇后拢了湿发,拿了件干净的帕子披在顾皇后的肩上,动作轻而温柔,不见一丝异样。 这才将水杯递了过去,顾皇后一仰而尽,一连喝了两杯才觉得嗓子润了不少,靠着隐囊坐在床上,顾皇后稍缓片刻,轻轻地抬眼,看清了身旁的宫人,瞳仁微缩。 “小青呢?”双目看着宫人,顾皇后问韩若。昨夜身边照顾的人还是小青,今日就换了个人,想起小青无意间透露的话,顾皇后心头一惊。 这不是身边第一次换人了,在小青之前有一个,是一直在顾皇后跟前服侍的,也是如这般,突然的一日后,小青替了她。 顾皇后好容易和小青熟悉了些,又换了一个。不同人其他的宫人,到底是身边贴身伺候的,头一次就叫顾皇后看出了异样,而这一次,只多不少。 “小青行事不利索,奴婢打发她去浣衣局了。”韩若随口胡诌道,小青扭曲惨死的五官触目惊心在她脑海挥之不去,之前都是耳闻,如今亲眼目睹了,这恐惧无限放大,韩若终于明白,那一向温和的帝王,并非他突然变得残忍,而是从来如此。 韩若这话说得淡然,一旁的宫人恍若未闻,顾皇后低头看了一眼,当做听进去了,朝那宫人示意,“你先下去。” 帷幔落下,隔开这一方空间,偌大的寝殿内只顾皇后和韩若二人。伸手抬起韩若的下颚,那眼底的血丝是掩盖不住的,细长的手指轻轻揉搓了些,就见韩若的脸上一层厚厚的脂粉。 顾皇后眉心一蹙,韩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顶着一张没休息好的脸,强忍着精神在跟前,殊不知二人相处时间久了,一丝丝的异样都能轻而易举地察觉。 “韩若,你怎么了?” 韩若咬唇不语,她的沉默已然不是第一次,顾皇后惯是个耐心好的,可韩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顾皇后终是提高了嗓音。 “你说!” 韩若依旧不说话,双手紧攥着床单显示她内心的恐惧,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 顾皇后失望地闭目喃喃,“韩若,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可知这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本宫的眼睛,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能瞒得了一次二次,却瞒不过一辈子。总有一日,本宫会知道的。” “娘娘,求求您了,不要再问了。”韩若几近是匍匐在地上,言语中哭腔尽显,“只要娘娘能安心养胎,韩若别无所求了。” 言尽于此,顾皇后失魂地凝着头顶上的花团锦簌,“好,你不说,本宫不逼问你。本宫乏了,昨夜既是没休息好,你去吧,晚些再来伺候本宫。” 韩若欲哭无泪,张了张唇似是要说些什么,顾皇后敛了眸色,打断了她,“别说了。事到如今,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韩若抿唇点头,忍着泪水退了出去,当帷幔再一次落下时,顾皇后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她如何感受不到韩若身上的恐惧,那份恐惧来自于谁,她心知肚明。每每顾皇后要怀疑到皇上身上时,韩若便矢口否认,将帝王对她的宠爱一一道来,渐渐打消顾皇后心中的疑虑。 是啊,皇上疼她爱她,这宫内一应俱全样样都是极好的,宫人们照顾得她无微不至,皇上日日夜夜都来陪她,这样的宠爱,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是啊,这是顾皇后多少年求之不得的,如今实现了,她却失去自由了,成了这殿内的金丝雀,连出坤宁宫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又是睡了过去,梦中顾皇后见到了颖钰,那个一向温和待人,微笑以对的颖姐姐,在梦中朝她大喊:快逃。 顾皇后蓦地睁开眼睛,汗水岑岑而下,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腹中,微微失神。 “醒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顾皇后呼吸一滞,转头望去,泪水四溢,她趴在老人的肩头,失声痛哭:“太后……” “哀家在,皇后,别怕。”枯槁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在顾皇后的背上,太后的神色难得一见放松,在这偌大的宫内,也只有这里,能让她暂时忘却了,这宫中的凶险和无情。 “你这孩子,想见家人了也不该这般折腾自己,瞧瞧,哀家三个月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了这个样子。”看着顾皇后清瘦的模样,太后是又气又恼又心疼,对皇上已经骂不起来了,顾皇后的状况比太后想象的糟糕,太后心中垂怜,想了想说道,“哀家知你心中所想,皇后大可放心,定国公府无恙。至于阿泽……阿泽会来的,在这之前,皇后好生养着身子,你也不想阿泽进宫了,看见你瘦骨嶙峋的样子,又与他父皇置气吧。” 接过手帕轻拭了眼泪,能见到太后已经让顾皇后安心不少,听完太后的话,顾皇后一身松懈,待静静地听完后,又是眼前一亮,不确认道:“阿泽真的会来吗?” “会的,哀家保证。”他会带着千军万马而来,所以在那之前,皇后,你千万千万要,撑得住。 太后慈眉目善地看着顾皇后,将未说完的话深深地吞进了肚子里。 第88章 . 宫变(1) “不是说离王刚进边境么,…… 太后暂时住在了坤宁宫, 这是少有的事,即便是中宫有了身孕,作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纡尊降贵来坤宁宫,任谁听到了, 难免暗自感慨, 顾皇后今非昔比, 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恐怕连先皇后都比不上了。 但,无论如何,能见到太后, 顾皇后心里就像是有了一根定海神针般, 心绪稳了, 暂时收了那些心思, 安心地养起胎来。 后宫是一片祥和, 皇上终于能放下心来专致于前朝,一连数日,传来的消息均是裴泽率兵前往边境。朝廷言官依旧上奏说起定国公府之事,皇上原先还有心思斡旋两句,随着裴泽距离边境一日日地靠近, 皇上连这般心思都无了,放手让太子裴铭与那些个言官斗智斗勇。 皇上一门心思扑在裴泽身上,非要听到裴泽进了边境与北魏一番厮杀后才好,这日子一天不来,皇上就坐立难安。 终于, 复是十日过去,正在上朝的皇上得到了来自边境的最新消息后,当场变了脸色, 一连贬了数十位言官,随即罢朝。 养心殿内,蒋维和裴铭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听见“哗啦”一声奏折被掀翻落地的声音,帝王的愤怒在朝上隐忍着不发,此时却终是暴雨来临了。 皇上暴怒的声音在殿内外回荡,“不是说离王刚进边境么,怎么突然北魏就被全军覆没了!” “皇上息怒,此,此事事发突然,北魏被打得措手不及,属下等在边境埋伏,亲眼看见离王率军进了边境,谁知刚入边境就……”回话的便是传递消息的边境守将,以往都是书信相传,但北魏湮灭事态紧急,这魏守将战后逃生,马不停蹄地回京报备战况。 便是他一句北魏全军覆没,让皇上的脸色阴沉,于国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可在场只有寥寥人知道,于皇上,这是耻辱,是另一场威胁。 皇上脸黑如墨,眼眸带红,单手握拳,那手上的玉板指几乎要被暴怒的青筋震碎,裴铭见势不妙,忙上前对那守将说着:“魏守将,离王兵马可是只有五万,北魏兵力十万,离王即便是战神,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北魏全军覆没吧!更可况我方还有守株待兔的五万士兵,魏守将,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不,太子殿下,不是五万……是,二十万。”魏守将的脸色发白,说话也哆哆嗦嗦的,他死里逃生一路返京,身上的血迹未除,可见不久前刚经历一场恶战, “有十五万率先入边境将北魏杀得片甲不留,我方士兵以为是离王军队已至,正要在后方突袭,谁知,谁知背后又出现了五万兵马,将我方士兵,全部绞杀。” 一席话说完,连一向冷静的蒋维都变了神色,皇上的怒火显然已经牵连到了所有人身上,“二十万,是谁说离王只有五万兵马的!裴泽率兵从平城入边境,一路上多少只眼睛看着,你现在告诉朕,离王的兵马不是五万,而是二十万!” “皇上恕罪,属下,属下真不知。离王进入边境时兵马分明是五万,这十五万从何而来属下不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埋伏在边境的五万士兵便是作为黄雀,待离王与北魏一番恶战后再攻其不备,一举湮灭。可谁料,离王的兵马前脚刚进了边境线,后脚就传来消息,北魏的十万兵马,没了。前后不出五日的功夫,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数不尽的,刀下见血的士兵,而旗帜上印的却是,“杨”字。 不及边境众兵反应,裴泽的兵马突袭而来,一战后复是一战,血雨腥风,几乎无人生还。 “十五万杨家军!杨晔不是只给了裴泽五万兵马?!”皇上听完气血翻涌,脸上再不复温和的模样,他怒不可遏道,“来人,还不快去叫扬州的人查探杨家!” 大太监王公公忙到了是后就匆匆离去,而此刻皇上面目可憎盯着跪在地上的魏守将,眼底燃起了熊熊怒火,随手拿起茶盏就是扔在了魏守将身上,“无用!” “皇上息怒,属下无能,请皇上息怒。”滚烫的茶水被泼在身上,伤口更裂开了些,魏守将却不敢叫痛,他深知这一趟回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职责叫他不得不回来禀报。 蒋维若有所思,他上前一步,“魏守将,蒋某问你一句,你返京时,离王可有带兵回京?” 魏守将心头一惊,“回将军,不曾,那些士兵原地休整,至于离王,属下惭愧,并未见到离王踪影。” “你说什么?”一旁停着的裴铭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是说,北魏与那十五万交战时,离王并未现身。” “是!离王确实进了边境不错,可是交战中离王并未出现;与我方士兵厮杀的那五万,离王也不曾现身。” 皇上大喜,难得地消解了一丝怒气,“身为将军不坐镇军中,朕务必要取他首级,以示天下。” 蒋维却摇了摇头,“皇上,恐怕不行。” “你在说什么?”皇上瞪他,可很快就想起了什么,看向魏守将,只见那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离王,并未现身,可,北魏王的首级,也不见了。” “废物,废物,废物!” 皇上这次直接将案几推翻在地,一掌下去,玉板指粉身碎骨,猩红的双目快要把眼前血迹斑驳的人生吞活剥了,他怒道,“来人,将此人就地斩立决,此等无用之人要他何用!” “皇上,皇上恕罪啊,皇上,皇上……”很快就有御前侍卫出现硬生生拖走了魏守将,他的求饶在风中没了声音,留下的只有长长的两道血迹。 裴铭心中一嗤,恍若不见,蒋维却是动容,匆匆扫了血迹一眼,上前求情,“皇上三思,魏守将是边境守卫,今日百官都见到了魏守将身上的血迹,以为是与北魏交战时留下的,若是将其斩首,恐会引起百官不满。” 皇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蒋维面色不变,继续说着:“离王就算带兵二十万,此番与边境我军及北魏十万交战后,离王军中亏虚,臣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在京城十里外安营扎寨,养精蓄锐,但凡离王靠近一步,有这二十万大军,臣定能大获全胜!” “蒋卿,数日前你安排五万人马埋伏边境时,也是这般同朕说的。”皇上冷笑, “可如今呢?非但没能伤到裴泽一分一毫,北魏王的首级说不定就在他手里,蒋卿,你说说,你该如何制胜?” “臣不才,臣就算是死,也要阻止离王进京一步。” “好,蒋卿有心,朕等你的消息。”皇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离开前,他吩咐道, “去,将那守将打入天牢,暂且饶他一命。” 皇上走后,养心殿里又是只剩了蒋维和裴铭二人,不同于上次,裴铭幸灾乐祸地上前一步。“今日一见,孤才知原来将军也有仁慈之心。”裴铭一脸的假笑,“倒是孤孤陋寡闻了,竟忘了将军曾在边境守卫多年,自是对同是边境的魏守将另眼相看的。” 蒋维不动声色地看着裴铭,眼底没有一丝情绪,在他的眼里,裴铭与蝼蚁无异,不是他需要费心口舌的对象。 “殿下若无事,臣先告退了。” “这京城,就靠将军了。”裴铭毫不在意地说着,“将军慢走。”他不喜蒋维,蒋维亦不喜他,若不是蒋殊的存在,他们二人恐是不会有交集。 裴铭才不会管蒋维是胜是败,只要皇上无瑕顾他,蒋维就算死了,也和裴铭无半分干系。他心中有自己的思量,唇角微勾着走出了养心殿,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殿下不好了。”没走几步,裴铭身边的阿东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殿下快回去吧,太子妃,太子妃她出事了。” “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孤不见。”裴铭鼻子一哼,刚见完她老子再去见她,裴铭心中只会更加窝火。 “殿下,这回是真出事了。”阿东满头大汗,急切地说着,“已经唤了太医了,殿下,您还是去吧,说不定还能见上太子妃最后一面……”话还没说完,阿东就噤声了,视线落在了裴铭身后,裴铭狐疑地转身看过去,只见蒋维面不改色地站在他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从宫里出来,已然是深夜了,蒋维冷着一张脸出来,这夜色冰凉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 今夜是十五,圆月当空,蒋维今日是坐轿来的,可回去时却选择了步行,一路抬头望月,在护城河边驻足半晌,一向无多神色的他,眉目间竟有了一丝哀痛。没多久,他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不见波澜,只眼底微光闪过。 身后是一直跟着的小厮,不敢上前打扰,待蒋维终于动身时,小厮上前问了声:“老爷,回府吗?” “不。”蒋维摇头,“你们先回去,把马留下,我要去郊外大营一趟。” 蒋维的军队驻扎在京外十里,进京的必经之路上,离王若要进宫,必须要经过此处。一路策马奔腾,顶着夜风呼啸,在月光的带领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到了郊外大营。 军帐绵延数里,灯火不断,火盆里冒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入夜时分,没有战事的岁月中,军队向来是热闹的时候,蒋维军中纪律严,如今的情势特殊,二十万的军队秩序分明。 到了军营口,蒋维亮了军牌,这是他军中的规矩,出入必须有军牌,不然,就是他,也不能进去。 一路走进,见了蒋维的人就要抱拳行礼,蒋维自动忽视了,一路向前。蒋府在京城内,但下属还是给他准备了军帐,就在整个军营的正中央处,最高最大最明显。 很快就来到帐前,毫不意外的,帐外有人守着,蒋维一摆手,守将抱拳后就离开了。带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进入账内,里面乌漆嘛黑一片,顺手点燃了火把放在火台上,蒋维转身,顿住了脚步。 帐中央的案几上坐了一个人,他一身玄衣,肩部宽阔,笔直地坐在案上,一手执剑,剑身沾满了血迹,脚边是一块刻了“蒋”字的令牌。此时此刻,他正用一块白布擦拭着浑身是血的剑身,对忽而明亮的周遭没有任何神色的变化。 来人的一切映入眼中,除了最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蒋维的神色就再无变化,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发生似的,他负手上前走进了几步,看着来人将剑身擦拭地干干净净。 末了,那人扔掉了白布,长剑落地转了一个圈,他转过身来,正对着蒋维,虽然一双桃目中沾染了杀意,但他五官俊美绝伦,肤白玄衣,鲜明的对比之下,叫人无法忽视。 “蒋将军,久违了。” 蒋维向前一步,对上来人的眼睛,“离王深夜来此,何故说这一句客套话。” “本王今日前来只是讨要一物。”裴泽淡哂,夜色的火光将他昳丽的侧颜打上一层暗影,摄人心魂,“五年前,将军杀我舅父颖成,一命抵一命,将军,可有意见?” 蒋维神色无波地看着裴泽,今日听到魏守将说离王有军二十万时,他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离王一路行至北魏,路上无数只眼睛看着,他的确带了五万兵马没错,那多出来的十五万,就是杨晔提前吩咐在边境埋伏的。杨晔既然给了他二十万兵马,又岂会留着剩下的十万? 当知道北魏王首级不见时,蒋维心中已经能猜出个大概。 “离王,半夜三更潜伏至我军中,非正人君子所为。” “将军说笑了,将军五年前杀我舅父时,难道不是背后偷袭?”裴泽冷笑,手中的剑映着火光跳动, “颖家的二十万兵马,难道不是将军拿着舅父的令牌潜入军中,才成功绞杀?” 蒋维沉默了,这些是事实,从他踏上皇上的那一条船开始,就注定逃脱不开。就像今夜,他猜测裴泽可能已经到达京城的时候,曾经犯下的罪孽终是要偿还,这样想着,他来到了军营。 果不其然,裴泽在等他。 “是。当年一切悉蒋某所为。”蒋维说着,“离王所言极是,一命抵一命,蒋某无话可说。” “好,将军好气魄。”裴泽站起身,他身形欣长,比蒋维还要高出半寸,“将军,拿剑吧。” 第89章 . 宫变(2) 不及等扬州的消息回传,皇…… 不及等扬州的消息回传, 皇上自己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白日怒意满腔乱了他的心绪,当夜, 皇上梦中心悸,陡然睡意全无。 顾皇后被皇上的动静惊醒了, 睡眼惺忪看着皇上神色凝重, “皇上, 怎么了?” 皇上心脏跳动,额头密密麻麻得都是汗,听到顾皇后的声音, 他随即敛了神色, 带上温和的笑意轻道:“做了个噩梦, 倒是吵醒你了。”一边说着, 一边将扶着顾皇后躺下去, “好好休息。” 替顾皇后掖好锦被后,皇上披衣下床,顾皇后注视着皇上的背影,“皇上,你要去哪?” 轻扯了帘子, 就有宫人进来为皇上更衣,皇上视线不离顾皇后,“朕回养心殿,还有些奏折没看。” “可是……这天还没亮。” 皇上轻笑了,眉梢漾着难得的温意, 更衣后,皇上走进了些,在顾皇后额间留下一个轻吻, “朕就宿在养心殿了,别等朕,嗯?” 亲眼见顾皇后轻点了头,皇上才放心地离开,刚走出坤宁宫,皇上的神色就冷了,声音更是上了一层厚不可测的冰霜,吩咐王公公,“速去召太子和蒋维。” “陛下,太子妃昨日薨了,蒋大将军和太子怕是……不能及时赶到。” 皇上神色凝滞了一瞬,很快就如这夜色的风一般消散而去,“去叫蒋维手下的副将过来。” “是!” 一路行至养心殿,皇上都是绷着一张脸,即便是跟在身边几十年的王公公都能感受到皇上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不似白日散发的满腔怒火,这股就像是深渊,任谁靠近了,都会被席卷进去,骨头也不剩。 皇上进去后就未再出来,等裴铭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时,晨光熹微,养心殿镀着一层微弱的光,看着叫人无端心惊。 裴铭来的不算凑巧,他来之前半盏茶的功夫,扬州的信至了,这消息是几日前送出的,扬州的一场大雨冲垮了杨家的军帐,里面空无一人,守在扬州的人才知道杨府早就人去镂空。只是太不凑巧,这消息晚了一步,皇上收到这封信时,直接将笔墨摔碎在地上。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竟然有脸告诉朕杨家成了空壳,这些人都是废物吗?三十万兵马空了竟然两个月都没发现!朕要这些人何用!”裴铭踏进养心殿时,就听见里面帝王愤怒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王公公安抚的话:“皇上息怒,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老奴这就去叫人处理了他们,陛下当心着身子,何苦为了这些人置气。” “还不快去,全都斩了,一个也不留!” “皇上息怒,王公公说得对,何苦为了这些无用之人置气,事已至此,应当从长计议才是。”说话的是个浑厚的声音,是蒋维的副将之一,微胖。 “从长计议?诸位爱卿说说该如何从长计议?”皇上眉梢一挑,怒极反笑,“离王在北魏的兵马有二十万,还少了十万,这十万如今身在何处,众位爱卿难道不知?” “皇上,目前尚未收到有士兵进京的消息。”说话的是另一个瘦小的副将,“况,大将军的兵马就在郊外,离王就算带了十万兵马,在大将军的二十万面前,势必是一番血战,皇上无需担心。”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皇上深知,但还是觉得不安,昨日北魏哪一场胜仗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裴泽手下的人赢了一次,势必士气大增。 皇上怒意正盛,裴铭走进时刚好和王公公打了一个照面,二人擦肩而过,裴铭简单行了礼。 皇上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有一瞬的惊讶,“太子来了?” 裴铭低头拱手:“儿臣想为父皇解忧,还望父皇不要怪罪。” “你来了,朕甚是欣慰。”皇上说着,“太子有心了。” 话音刚落没多久,就进来一个御林军,单膝跪地,“陛下,有斥候来报,京城外三十里,寅时有见大批人马进京,推测是离王的军队。” 这么快?众人吃惊,面面相觑,皇上听完手脚发凉,两只手在摊开的奏折上划开几道长长的痕迹,然后便是一片沉默。 紧接着皇上抬眸,盯着一脸心虚的副将,怒火中烧,吼道:“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调来临城的兵马,所有的军营,统统,全部给朕调拨至京城!” 微胖的副将劝道:“皇上三思,大将军的兵马还守在城外,离王不一定能进城,贸然召集周边兵力回京城,此番不妥啊!” 瘦小的副将附和道:“是啊,皇上,京城四方的州城负责守护城内百姓安危,若是突然召回京城,恐怕……恐怕民心怨怼。” “都这个时候了,朕还管什么民心!”皇上双目充血,奏折“哗啦”一声就往两个副将的头上扔去,“裴泽他马上就要攻打京城了,难道叫朕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他攻破城门,将这皇宫收入囊中! “你们,你们可知何为君,何为臣!” 两位副将默然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对于他们来说,皇上有点大惊小怪了,这裴泽人还没出现呢,就要去搬救兵,岂不是在暗示蒋维一定会输吗? 两位副将跟随蒋维多年,过往的事情知晓大概,他们深知帝王心里想着什么,无非是确保万无一失,不准留下一个活口,就像对当年的颖家一样。思及此,二人一句话没再说了,就静静地听着,谁也不愿意出头。 裴铭眼神一闪,思绪转了一圈后,上前道:“父皇,儿臣愿领命去召集援军。” “太子深得朕心!”皇上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很快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了一个半大的物什给裴铭,“这是兵符,你拿好了,速去,朕命你两日之内将救兵调来。” “是,儿臣定不负父皇使命。” * 蒋殊骤逝,应是要办葬礼的时候,裴铭却是顾不得了,回到东宫后就吩咐宫人收拾行李。 “殿下,你这般匆匆忙忙是要去哪里?” 徐晚儿正在给蒋殊守孝,裴铭一进来就要带她走,徐晚儿一时不解,忍不住说道, “姐姐尸骨未寒……殿下这是何意?” “来不及解释了,晚儿,随孤一起离开。”裴铭抓住徐晚儿的手,她还穿着孝服,泪眼婆娑,“孤知道你心肠软,可眼下顾不得了。太子妃的葬礼孤已经吩咐了下人去做,你快去更衣,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要离宫。” “离宫,殿下,我们要去哪里?”徐晚儿愕然,不明所以。 “离王的兵马马上就到京城了,父皇安排孤去搬救兵。若是蒋维拦不住离王,宫里一旦沦陷,这东宫必然不安全,你随孤去临城避一避。孤带着救兵返京,你就在临城带上些时日,等孤的消息。” “殿下,若是宫里沦陷了,离王大胜,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你放心,孤才不会贸然进京。蒋维一旦输了,父皇就输了。离王一旦进宫,父皇恨他入骨,一场血战在所难免,离王他弑父弑君,百官不会原谅他的。到时候,孤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裴铭自信满满,从他登上太子之位后就等着这一天,一箭双雕解决他所有麻烦的机会,需要裴泽来帮他实现。 徐晚儿心中大喜,佯装着不安问:“殿下,一切真的能如愿吗?” “自然,孤已经下好了局。”裴铭胸有成竹地说着,“裴泽是胜是败,孤,都赢定了。” 第90章 . 宫变(3) “皇上,你要做什么?”…… “让开!” 未时二刻, 太阳高照,将坤宁宫照得金碧辉煌,这舒适的太阳天照得人懒洋洋的, 不自觉打起了盹儿,后宫内一片安静, 而此刻宫门前一道不容忽视的女声打断了这一刻的宁静。 守卫的御林军不动声色, 拦在门外, 语气十分恭敬道:“娘娘息怒,皇上有令,让娘娘在安心养胎, 不得出坤宁宫半步, 娘娘请回吧。” “本宫再说一次, 让开!”顾皇后沉声道, 她挺着肚子, 换了一身簇新的宫服,顶着精致的发髻妆容,一身的端庄华贵,掩盖不住脂粉下的苍白脸色。 为首的御林军岿然不动,“娘娘恕罪, 属下不能让娘娘出去。” 顾皇后却是毫不在意,她脸色十分沉重,冷着脸色扫了眼前的御林军一眼,守在门外的一共有六个人,像个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娘娘还是随奴婢回去吧!”韩若心急如焚, 她害怕出去的后果,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顾皇后, “娘娘若是想见皇上,让人去养心殿通传便是,何故要出去?” 被困在这坤宁宫四个多月,所有人都以为顾皇后接受了,习惯了,就连韩若也是这么认为的。 却没想到,并不是。也不知道顾皇后从哪里听到了消息,非要出宫,还是趁着太后休息的时候。韩若怎么拦都拦不住。皇上每日都会来坤宁宫,顾皇后不至于急于这一时半刻,可就是这样,也无法阻挡顾皇后要出去的决心。就这样一路到了宫门口,果不其然,御林军堵在这儿不让她出去。 “好,本宫的话你们既然不听……”顾皇后平静地说着,忽而,她话锋一转,“那这样呢?” 御林军只觉得眼前一道光闪过,再定睛时,呼吸一滞,就连韩若都大惊失色,“娘娘!” 锋利似银针的银簪死死地抵在白皙的脖颈间,再深一步,就能扎破娇嫩的肌肤,顾皇后面无表情,一手支着腰部,一手紧握着银簪,目光灼灼。 “娘娘,您不要伤着自己了,你还怀着皇嗣呢。”韩若当即就跪了下去,泪如雨下,一边磕着头,一边对御林军说,“你们这些狗奴才,皇后娘娘若是有了半分闪失,当心皇上要你们的命!” 坚守使命的御林军犹豫了,顾皇后双目微眯,稍稍用力,顷刻间,尖针似的簪子扎破了皮肤,纤细的脖颈间一道刺目的红。 “娘娘万万不可!”守卫的六人跪下,“娘娘千金之躯,若是娘娘有了什么闪失,属下没法向皇上交代。” “既然没法交代,那就让开,让本宫出去!”顾皇后并非在开玩笑,说着,簪子似是又往里进了一些。 御林军见了那还敢再拦着,忙不迭撤开留出了一道路来,生怕顾皇后再有下一步动作。 放下簪子,顾皇后在韩若的搀扶下走出了坤宁宫。 * 大清早知道裴泽的军队将要抵达京城后,皇上就再无上朝的心思,很快就吩咐下去休朝一日。 一连两日怒火中烧,将这几个月想要除掉裴泽的心情勾到无限大,以至于皇上失了控。裴泽已然成为皇上的心魔了,一日不除,他就一日难安。 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侍卫进来通传裴泽的行军速度,算上时间,裴泽今晚就能碰上蒋维的军营。 太子妃骤逝,皇上并未召蒋维进宫,但是得知了蒋维昨夜离宫后就去了军营后,皇上心中宽慰不少。蒋维是个识时务的,知晓分寸,有他抵御裴泽,等援军到了京城,裴泽就成了池中之物,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裴泽就算再厉害,团团围击之下,没了后路的裴泽背水一战,饶是他大难不死能到达皇宫,皇上还有禁军,这偌大的宫门一旦关上,裴泽必败无疑。 这般想着,皇上沉重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收敛了情绪开始看起了奏折,心中思绪纷飞。 要不了几日了,要不了几日,裴泽就会永远地消失……皇上心情激动,握着毛笔的手都有些颤抖。 喜悦的心情并未维持多久,很快王公公就跑进来,一脸惊悚,“陛,陛下……大事不好了,大将军,大将军被人发现死在帐中!” “咚”的一声,皇上手中的笔掉了,墨水沾了狼毫撒了一地,“你说什么?蒋维死了?” 王公公沉重地点头,“大将军昨夜去了军营还是好好的,谁知道过了一晚,人就没了。军营群龙无首,如今已经乱作一团了,陛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整个人业已麻木,坏消息从昨日开始就一直不断地递过来,一直到今天,好容易皇上有了点希望,这下倒是击得粉碎。 “蒋维怎么死的?” “是,是被人杀死的。”王公公没再说了,皇上亦不用再问了,能杀得了蒋维的人,屈指可数。 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裴泽逃出宫时什么也没有,这才四个多月,裴泽就带了千军万马而来,还悄无声息地就把蒋维给杀了。 未到最后一步,皇上突然笑了,是的,还没到最后一步,他还是这天下君主,天下之巅。只要他一声令下,裴泽就得死。 背后是尚方宝剑,皇上霍然起身,拔剑出鞘,他面色平静如水,但猩红的双眼出卖了他,泛光的剑身将一身龙袍映得狰狞可憎,怒瞪的龙目随着它犀利的爪牙大张,印证了此刻的君王欲杀之而后快的决心。 “皇上,你要做什么?”一道质问的声音传来,皇上猛然抬头,眼眸骤缩,“你怎么来了?” 顾皇后撑着身子走进来,神色微冷,“臣妾若是不来,皇上是打算隐瞒臣妾一辈子吗?” “你脖子怎么回事?”瞥见顾皇后脖颈间的血迹,皇上眸光一沉,阴鸷地盯着身后的韩若,“你身为皇后的贴身嬷嬷,竟然让皇后受了伤。来人,将韩若拖下去,杖毙!” “谁敢!”顾皇后倏然提高了声音,与往日沉稳端庄的皇后大相径庭,一双眼睛如刀剑锋利无比,让刚走进来的御林军顿时止住了动作。 皇上大怒:“朕的话,你们都不听了是么,是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活得够长了?还不快带皇后回宫去!” “在皇上没有回答臣妾的问题前,臣妾和臣妾的人,谁都别想带走!”话音铮铮而落,顾皇后眼底少有的坚决。 而没人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才让眼前这位对皇上爱得深沉的顾皇后,一改往日的温婉端庄,堂而皇之的,与皇上当面对峙。 “阿榕,你僭越了! 不要逼朕,赶快回去!”皇上提高了声音,盯着眼前的女人,她长得很美,比起颖钰,她有自己独特的美。 顾皇后坚定地摇头,颈间的那抹红点格外醒目,她步步紧逼,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皇上,这个让她觉得陌生的男人,“我不走,皇上,你告诉臣妾,你要做什么?” 手中的剑未松开,皇上似乎是妥协了,他看着顾皇后浑圆的肚子,低了声音道:“阿榕乖,朕去解决一个麻烦,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乖乖的,等朕回来。” “这是尚方宝剑,皇上,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要用尚方宝剑来解决?” “这麻烦棘手的很,朕要用尚方宝剑杀了他,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皇后的视线在皇上及其手中的尚方宝剑之间来回切换,电石火光之间,她几近是用尽了全力才镇静问:“皇上口中说的麻烦,是阿泽吗?” 皇上不语,默认了,顾皇后不愿意相信地摇头,刹那间热泪盈眶。有人告诉她皇上要除掉裴泽,顾皇后还不信,那人就说若是不信,就去问皇上。 现在,顾皇后问了,答案,却是真的。 “皇上,阿泽可是你的亲生儿子!”顾皇后哭喊质问皇上,“你不是最爱颖姐姐了吗?若是颖姐姐泉下有知,知道今日皇上所作所为,你叫颖姐姐如何瞑目!” “她为什么要瞑目!”皇上的声音冰冷至极,他对上顾皇后的眼睛,“裴泽都没死,她就该好好地睁开眼睛看着。” 顾皇后呼吸一滞,“皇上,你……你在说什么?” “年年就不应该生下他。”皇上几乎是咬碎了银牙说出这一句,“无论如何,裴泽必须死。” 顾皇后听完这一句,那些迷惑的,未知的,不解的,怀疑的,不愿相信的真相,此刻全部,都在皇上最后那五个字中做出了解释。 顾皇后睁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皇上,她已经认不出皇上了,因为他面目狰狞地可怕,就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从头到脚,都陌生地让她害怕,让她,绝望。 腹部猛地一阵疼痛,顾皇后一声痛呼,很快就在惊恐万状和心如刀割之中晕倒了。 “娘娘!”韩若尖叫着出了声,她忙扶着即将倒下去的顾皇后,手上一股温热的湿意,她颤着身子伸出手,一片红色,再垂眸看去,刺目的鲜血从锦绣玲珑的宫服中涓涓流出,沾染了一地。 “阿榕!”皇上看到了韩若和宫服下的鲜血,宝剑不知怎么就从手中滑落了下去,双目大睁地抱着顾皇后的身子,高声大喊:“太医,快去叫太医!” “陛下莫急,莫急,已经去叫太医了,徐太医马上就来。” 王公公眼疾手快,使唤着宫人道, “快,快将皇后娘娘抬近养心殿!” 皇上甩过其他人的手,亲自抱着顾皇后进了养心殿。顾皇后晕了过去,鬓发早就散了,悉数垂在身后,嘴唇发白,看不出什么血色。皇上颤颤巍巍地将顾皇后放在床上,抽回手时,两臂,手掌全都是血,带着血液特有的腥味,刺目又刺鼻地混入了皇上的五官,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的血液,看着它逐渐干涸,连太医和产婆进来了都不知,像是失了魂一样。 王公公凑近了欲要让皇上离开,“皇后娘娘自有太医和产婆看着,这里血气重,陛下还是出来等吧。” “不,不行。”皇上摇头,视线没有离开掌心半分,他凝着手中的血色,一边说一边拾步,“朕不能离开……朕要进去……” 第91章 . 宫变(4) 皇上疯了。 当太后匆忙忙赶来时, 养心殿内顾皇后惨痛的声音此起彼伏,隔着一道宫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一个激灵,拄着拐杖的一松, 差点没让自己歪下去,好在身边的老嬷嬷及时搀扶着, 她才稳重了身体, 抿了抿唇, 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一入门就是化不去的血腥味弥漫而来,太后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宫人们进进出出的, 一盆一盆的热水端了进去, 越往里走进, 顾皇后的声音愈是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啊!” “娘娘, 撑住啊,娘娘!” 拧眉走了进去,就见王公公在劝说着皇上,“陛下,外面还需要您呢。情势危急, 陛下您还是……” 皇上想都不想就打断了王公公,“不行,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里。” “皇帝,你要如何?”太后沉声道, “事到如今,你觉得皇后还愿意看到你的样子?” 听到太后的声音,皇上松懈了一瞬, 很快就笃定道:“阿榕情况危险,朕要在这里陪她。” 太后拒绝道:“你若真想皇后安然无恙,那就出去!” “可是……” “皇帝!你非要皇后一尸两命了,才甘心吗?”太后厉声道,“皇上有这心思,倒不如好好想想是谁泄了密,叫皇后知道了真相!”说罢,转身就走进内殿,老嬷嬷将门关上,皇上愣了一瞬,直到门彻底地关上。 “王全,今日有谁进了坤宁宫,找出来,诛九族。”凝着手掌处一块一块的血迹,皇上恢复了一丝的冷静,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冷漠无情。 “是,老,老奴这就去办!”身后的王公公拂尘猛地一抖,心虚地看了皇上一眼,很快就退了出去。 养心殿内惨叫声不断,每一声每个字都宛若热水在身上滚烫而过一样,痛彻心扉。皇上站在内殿外,心脏跟着殿内的惨叫声起起伏伏,他手上的血已经全干了,凝固了,变色了。 * 不知不觉,天黑了。宫墙高楼上,禁军重重把手,巡逻的禁军留下整齐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铠甲与刀剑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火台上的火焰在夜色中肆意地跳跃着,冥冥之中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宫殿与宫墙之间隔开了,此刻若是能见了养心殿内皇帝惊慌颓废的模样,恐是这严以律己的禁军都要动摇了身心半寸。 禁军统领朱启易就守在宫墙上,俯视着一切。他长得如他的头衔般,叫人一见就知道他是这禁军统领,宫墙上有他坐阵,这皇宫城就多了几分严厉之色,未入夜,就再无人敢在四周徘徊;天一黑,皇宫更是巍峨肃立,叫人生寒。这几个月来朱启易加派了人手守在皇宫四周,尤其是皇宫城的前后门,前车之鉴,朱启易重兵把守此处,不敢有一丝懈怠。 残月当空,夜凉如洗,云层若雾霭将残月笼罩,天际一片黑暗。 正这时宫墙外出现了一批人马,两列分开,惶惶看不清尽头,最正前方一位,乘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 “何人进宫?还不速速下马!”朱启易从上至下看这个黑衣人,本能地警惕起来。 “奉大将军遗命,率一千精兵护皇上周全。”黑衣人翻身下马,如是说着,很快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来,上面刻着“蒋”字。 朱启易半信半疑,他下午得知了蒋维已死的消息,夜里就来了一支精兵说是奉了蒋维遗命,朱启易大抵觉得不可信。可转念一想,蒋家主心骨已失,郊外大营乱成了一团,不战而败,蒋维死前或是料到了这一步,将自己旗下最精锐的士兵派进宫保护皇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蒋维之女可是太子妃。忠心护主,护得也是自己,太子妃昨日薨逝,蒋维忍痛去了军营,又下了这样的遗命,皇上心里有数,绝不会亏待蒋家的。 思及此,朱启易单手一挥,命人打开宫门。 云层流散,残月一点点地出现,银辉的月色落在地上,照出了那一道看不清尽头的路。黑衣人注视着前方,眼睛如黑曜石般,幽暗深沉。 朱启易眯起眼睛,俯视看了两列士兵一眼,心里一咯噔,忙道:“慢着,别开宫门!” 黑衣人笑:“晚了。” 语毕,残月下一支箭飞快地一闪而过,朱启易还没来得及瞪大眼睛,就被一箭穿心,从宫墙上栽了下去,在黑衣人面前落下,发出重重地响声。 两旁的禁军大惊失色:“统领!”话音还没落下,“嗖嗖”地又是几支利箭,宫墙上一排的禁军中箭倒了下去。 远处看不见的暗夜之下,以杨一为首的弓箭手并列数人,弓箭朝着宫墙的位置将宫墙上巡逻的禁军一一射杀,很快其他人就反应过来,持盾而上,而这时,尽头的士兵一涌而上。 裴泽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头顶上方和身后已经开始两方交战,而他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半开的宫门已经在渐渐合上,他稍抬手,身后的士兵就冲上前来,一番厮杀。 声音此起彼伏,兵器相撞,刀光剑影,人血飞溅。“哐当”一声,宫门打开,前方视野开阔,大片大片的空地,四周是禁军和士兵厮杀的声音,在这之中,唯骑马的裴泽纹丝不动,步步向前。 而养心殿内浑然不觉天外大变,殿内的叫喊声就没怎么停过,顾皇后的嗓子都喊得沙哑了,那声音皇上已经听了三个时辰,如剜心般的疼刮在心尖上,期间一盆盆沾了血的白布⑨拾光热水被端了出去,然后是一盆又一盆干净的白布热水送进去,皇上每看一次,眼睛都痛一次。 宫门失守,很快就有人来通传,“皇上,朱统领被离王一箭射杀,宫门,宫门马上就要攻破了。” 这禁军肩头中了一箭,匆忙赶来,发现殿内一片昏暗。跪在殿外,他无端觉得心惊,可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啊啊啊啊!”那声音从内殿传过来,听得禁军不知所措,一时忘记是来通传的。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暗哑的嗓音从殿内传来,得了令,禁军很快就退出去了,站在养心殿外,看着正前方火光不断,刀光剑光交相辉映,他忽而有种荒唐感。 可没多久,这荒唐感随他的生命悄然而逝,一剑穿喉,他倒在养心殿前。殿外的太监宫人们作鸟兽散,御前侍卫顷刻间拔剑相向,未多时就被利箭穿心而亡。 不多时,身后的士兵跟上前,举着火把左右并列一排,裴泽单手一挥,数十人即刻往左右离去。 杨一等人持弓箭而上,裴泽屏息,闻见内殿传来的惨叫声,止住了身后人的动作,自己持剑上前。 “王爷!”杨一忍不住道,“当心有诈。” “无妨,你守在外面,有可疑人等就地诛杀。” “是!” 推开殿门,裴泽走了进去,偌大的殿内昏暗一片,唯左处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叫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啊!!!”甫一关上殿门,嘶哑的叫声随之而来,紧接着是其他人的声音,“娘娘!” 不疑有他,裴泽当即就要往内殿而去,刚走了没几步,左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你来了。” 声音低沉暗哑,听得人以为说话人嗓子坏掉了般,寻着声音的来源,裴泽窥见一抹亮色,应是龙袍,只是这殿内昏暗,将这至高无上的金黄色都黯淡了几分。 裴泽蹙眉,这昏暗的宫殿让他不喜,折身去点了宫灯,随着一盏盏宫灯点亮,殿内逐渐明亮了起来,皇上颓废地坐在龙椅上,皇冠歪了一寸,他维持这样的动作快三个时辰了,从顾皇后进去的那一刻起,他从焦灼渐渐变得麻木。 侧着头看了裴泽一眼,皇上轻笑一声:“你来的真快,朕以为,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你的首级。” 裴泽没有回答,他扫了皇上一眼,很快就挪了视线,朝内殿走去。 “你要去干嘛?”见裴泽毫无与他交谈的心思,反而径直朝内殿走去,皇上突然大喊,“你不准进去!” 裴泽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嚯得一身从龙椅上站起来,皇上晕了一瞬,扶着轮椅清醒后,朝着裴泽怒喊:“你没资格进去,朕不允你进去,听见没有!那是朕的寝殿!” “那又如何?”裴泽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又如何,好一个那又如何。”皇上大笑,“你就是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要知道这天下还是朕的,只要朕一日在这位子上,你夺位,就是谋逆,就是造反! “要不是杨家助你,你以为今时今日能站在这里和朕说话!裴泽,你眼里可有朕,可曾把朕当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君王来看!” 裴泽转过身来,直视皇上, “臣一直都觉得这天下是你的,是皇上不愿意相信罢了。” “别骗人了,你当朕不知道,你把皇位拱手给了朕,指不定有多后悔。” 裴泽懒得跟他废话,“臣话已至此,信与不信,皆看皇上。” “你胡说!”大手一挥,皇上指着裴泽,“你要是没有私心,为什么要一直装残,你为什么不一直残废下去,你腿断了就断了,为什么不一直残废下去!” “皇上觉得,为什么?”裴泽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山河日下,人心不古。这世间万物,谁在背后非议臣,陷害臣,刺杀臣,臣都可以不在乎。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父皇,这个人偏偏是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父皇教我的道理,只是,父皇没做到。”裴泽向前走了两步,手中的剑始终未出鞘,“是你疑心太重,陷害了母后一家造反,母后为了让我活命,不得不差人打断我的腿。皇祖母为了你放弃了我,母后为了你自缢,我为了你装残。可这些,都被父皇你曲解,怀疑。” 一路走来,他想过无数次和皇上见面的场景,却不想是这样,养心殿没有掌灯,一片昏暗,一直想杀了他的皇上颓废至极,却又在顷刻间又成了那个一心要他死的模样。 那一瞬,裴泽觉得可笑。 皇上似乎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神情激动,指着裴泽大喊:“你休想从朕这里得到一切,这皇位是朕的,天下是朕的,阿榕也是朕的,你不能夺走,不能……” “没人和你抢这些,父皇。”裴泽悲哀地看着情绪失控的皇上,一脸嘲讽,“是你自己把这一切推走了。 “但是母亲,我必须要带走。” “不,朕不允!”皇上忽地拾起地上的尚方宝剑,剑尖对着裴泽,“朕只有阿榕了,你不能把她从朕身边抢走!” “此事,由不得皇上!”裴泽瞥了尚方宝剑一眼,说罢,再次折身而去。 “放肆!朕要杀了你,杀了你!”看着裴泽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皇上双目充血,举剑大步上前,裴泽剑未出鞘,用剑身将皇上手里的尚方宝剑甩开,宝剑撞在了柱子上,很快就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随着尚方宝剑落地的那一刻,内殿传来顾皇后惨痛的叫声,比之前的任何一道都要声嘶力竭,断人心肠。 很快就是韩若的喊叫声:“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啊,娘娘!” 那一声惨叫后就再无顾皇后的声音,殿内的二人双双心惊,尤其是皇上,失了神色,脸色惨白一片,踉跄着脚步就往内殿而去。 还没触及到内殿的的紫木檀,门突然开了,一见到皇上,韩若倏地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悲痛欲绝,“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难产,血崩了。” 轰隆一声,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在皇上的脑袋中炸开,他不可思议地摇头,目眦欲裂,“不,不可能的,你在骗朕,是不是,你在骗朕!” “皇上,您进去看看吧,皇上……”韩若哭得不能自已,跪着身子拖曳着向前,她满手是血,身上也是,双目肿得厉害,完全不像撒谎的样子。 “不,不,不,阿榕,阿榕,阿榕……”皇上不信,踉跄着步子进了内殿,一掀开珠帘,血腥味席卷而来,叫人闻着恶心。 裴泽即刻就要跟上,没走两步,裙角被韩若拽住,半干的血迹沾染了衣角,裴泽低头看去,正对上韩若的闪烁的眼睛。 * 皇上颤抖着身子走近了内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盆盆染了血色的水布,他之前已经见过许多了,神情正在一点点麻木,哆哆嗦嗦地朝里走去,血腥味越来越重,好容易走到床前,又被满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顾皇后双目紧闭,面容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皇上头痛欲裂,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经历了颖钰一事后,皇上几乎封闭了心,却不想有朝一日,还能在顾榕的身上,再次心动。 眼前这个女人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没有权力,没有地位,顾锦瑟与裴泽的那场婚事让皇上意识到了这件事,顾榕是不同的,所以,他觉得可以多给她一点点的宠爱。 只是没想到,他陷进去了;所以,他不能离开她。费劲一切护她的周全,知道她受不住,一直未对定国公府下手,满含期待地等着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全都没了。 满床的鲜血混着腥味在鼻间,口中久久不去,那一瞬间,过去三个时辰的种种悉数倒退在脑海里,顾皇后惨叫不止,一盆又一盆端出去的血水血布,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最后都定格在了眼前的满床血色中。 皇上的神智在一点点地模糊。 “不要,不要离开朕,阿榕,不要离开朕,不要,不要!”床上大片的血色让皇上不敢靠近,嘴里一直喊着顾皇后的名字,止不住的摇头,止不住的颤抖,皇上踉踉跄跄的后退,跌跌撞撞地从内殿离开。 等到他摸爬滚打出了养心殿时,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出他了。从养心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后,皇上嘴里一直喊着顾皇后的名字,披头散发,拖曳着龙袍在后宫四处游荡。 皇上疯了。 第92章 . 裴钰 “钰,裴钰。” “是太后的吩咐。娘娘知道了真相对皇上寒心, 毫无求生之意,这才生产不顺。太后为了让娘娘撑下去,一直在跟前和娘娘说起王爷和先皇后的事。娘娘是挺过来了, 可是皇上……娘娘自知无法再面对皇上,小皇子生下来又……彼时娘娘气弱, 也不知太后同娘娘说了什么, 让徐太医暂时封住了娘娘的心脉, 又吩咐奴婢告诉皇上,娘娘血崩而亡。” 待裴泽踏进内殿时,一屋子的血腥味已经淡了不少, 床铺也收拾了一番, 宫人们给顾皇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徐太医正在为顾皇后施针, 几针下去, 顾皇后悠悠转醒,刚生产完的身子虚脱无力,太后稍一摆手,就有宫人端了汤药过来。 “我来吧。”裴泽吩咐道。接过药碗,裴泽坐在床上, 对着药匙轻吹了口气,才递到顾皇后失了血色的唇边。 双目微阖,顾皇后虚弱地靠在床边,鼻尖是药汁的味道,她微微蹙眉, 扑动睫毛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后,眼眶一红, 唇瓣一抿,将一碗汤药悉数喝完。 由着裴泽用手帕轻拭她的嘴角,一番动作毕,顾皇后这才伸出手,覆上裴泽棱角分明的侧颜,眸色水光氤氲,思念纷飞。 殿内,太后,顾皇后,裴泽,他们三人共同的羁绊皆来自于皇上,而此刻,三个人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提及皇上如何。 被封住心脉时,顾皇后意识混沌,但还是能听得到的,皇上的叫声如雷贯耳,最后那一声她在里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大抵猜得到皇上如何了,哀莫大于心死,她只能尽量地避免去想这个男人,心脏才会稍微不那么痛些。 “阿泽,你瘦了。”大抵是喊了三个时辰,顾皇后声音甚是暗哑,这一日又耗费了她太多的气力,看上去比昨日更加消瘦了不少,容颜泛白,眸下泛红,血丝在眼角蔓延,看得让人心碎。 “嗯。”裴泽温声说着,与刚才在外殿冰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太后与顾皇后说了什么,裴泽大致能猜出一二,能让顾皇后选择了放弃,内心必然是进行了一番强烈挣扎,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顾皇后毫无血色的容颜,裴泽心中激荡,他很想说,哪怕她不放弃皇上,他也不会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只是一句,“母亲,你辛苦了。” 凄然一笑,顾皇后垂泪未语,太后看着二人,眸中亦是含泪:“辛苦了一下午,皇后还是先休息吧。” 顾皇后摇头,四周环视了一圈,问:“孩子呢?” 这一问,殿内沉默了,韩若不安地看着顾皇后,裴泽觉察到了不对,看向太后,上座的老人眸光一敛,道:“皇后,你身子还弱,待会儿再看也不迟。” 殿内三缄其口,裴泽很快就觉察到异样,想起候在殿外一直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中一凉。 “不,我要看看孩子。”顾皇后坚决道,“这是臣妾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死是活,臣妾都要知道。” “把孩子抱过来吧。”未及太后开口,裴泽吩咐宫人说着。很快宫人就将裹着襁褓的孩子抱了出来。 顾皇后抱着孩子,爱怜地看着小小的人儿,这是个小皇子,宫人们已经给他洗了澡,小皇子白白嫩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裴泽低头看过去,忍不住蹙眉。这孩子,安静地过分,完全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侧头看了眼太后,发现她沉痛地闭目不语,裴泽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皇后这一胎本就怀得不稳,她今日得知了真相,更从皇上那里得到了验证,导致她身体极度紧张。孩子是生下来了,却是被脐带缠住了脖颈,一出生安安静静地没有哭声,徐太医探不出脉象,又说不准这孩子是死是活。 顾皇后好似看不见幼儿的异样,抱着他对裴泽说:“阿泽,你抱抱他。” 裴泽依言,接过襁褓,这孩子很轻,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怀中,不吵也不闹。 “给他取个名字吧,阿泽。” 顾皇后说, “就算他没这个命数活下去,好歹有个名字,不枉走过这一遭。” 裴泽抱着小小的婴儿,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孩子,当初六公主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抱她的,也是裴泽。低头看着襁褓中的男婴,他的脸很小,双目紧闭着,半个舌头露在外面,安详地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钰,裴钰。”这是裴泽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字。 “好,就叫裴钰。”裴泽并未说出是哪个钰字,顾皇后便心有灵犀般了然于心,伸出手将婴儿小小的手放在掌心中摩挲着,她笑哭着点头,“阿钰,这是你兄长给你起的名字,喜不喜欢啊?” 小裴钰犹在睡梦中,只是从不曾醒来而已。滚烫的泪珠簌簌而落,顾皇后并不奢望裴钰能回应,含了一丝希冀在其中罢了。 顾皇后这一声呼唤让人心碎,一旁的韩若垂泪不语,太后掩面抹泪,饶是素来冷淡的裴泽都不免为之动容,心里的的一块像是被触动了似的,胸膛的一处被软软的东西一下下蹬着…… 裴泽倏然睁大了眼睛,他垂眸,襁褓的一角正有一下没一下地乱动。 “徐太医,他动了!”裴泽忙道,话音未落,顾皇后蓦地抬头,看见小孩张牙舞爪地往外乱炸时,泪如泉涌。太后闻言忙拄着拐杖向前看,徐太医麻利地给小裴钰把脉探息,解开襁褓,如民间那般,一巴掌拍在小孩子的屁股上。 “呜哇哇哇……”势如破竹的哭腔响彻了内殿,小裴钰扑动着两只白花花的小腿乱瞪,闭着眼睛哇哇大哭,惹人生怜。 “恭喜皇后,小皇子无碍,无碍了。”徐太医激动地说着,从医多年,他从未向今日这般惊心动魄,殿外厮杀,无数生命流逝,殿内生产,新的生命绽放,这样的场面,今日唯此一次。 顾皇后一抹眼泪,神色激动,她想把孩子抱过来喂奶,很快就想起太医说她没什么奶水,太后握住了顾皇后的手,对韩若说:“快,快将阿钰抱给奶娘。” 折腾了大半日,夜早就深了,顾皇后在养心殿内宿下,明日再回坤宁宫。裴泽送太后回慈宁宫。 树影憧憧,风声朔朔,一高一矮的影子在残月下并排前行。龙头拐杖矮了一截,前头的宫人持着宫灯照亮了回去的路,祖孙俩手扶着手,凝着地上的人影交错,太后感叹:“到底还是撑过来了,皇后要是真的没了,哀家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交代。” 握紧太后斑驳的手,裴泽轻声道:“有劳皇祖母费心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就着夜色缓缓前进。 想起今日在养心殿的种种,太后心中难以忘怀,天时地利人和,刚出生的小裴钰没有声音,顾皇后心力交瘁晕了过去。万事俱备,做出了选择后,太后本意是想让皇上体会一下失去至爱的心情,好让他无心再战,却没想到顾皇后对皇上的重要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一连几日的坏消息,顾皇后的死压断了皇上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就这样疯了。 想起皇帝,太后的心难免为之一痛。 到了慈宁宫,祖孙俩简单说了几句,分开前,太后抓住裴泽的手,“剩下的,阿泽,就都交给你了。” “嗯。”对上太后期待的眼神,裴泽郑重其事地点头。 “他刚愎自用,害人害己,到头来,连身边的太监都出卖了他。”转身前,太后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裴泽没有否认,他快马加鞭赶至京城,独自一人进了蒋维的军营报了舅父之仇,却不想蒋维临死之前把自己的令牌给了他。 看,连蒋维都放弃了皇上。王全看尽了宫中事,搭上了别人的船,亦是正常不过。 从慈宁宫出来,裴泽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走,宫里还有大大小小的事亟待解决,他想回王府,发现顾锦瑟不在身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路走着,不知觉竟到了东宫,宫殿四周白绫张挂,里面还能传来宫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东宫还在办太子妃的丧事,然而太子却不在东宫。 想到裴铭,裴泽神色瞬间就冷了下去,他与蒋殊并不相熟,可是裴铭的绝情却让他心中冰寒。 前世,他也是,弃了他的太子妃。 不再驻足,裴泽转身离去,走到坤宁宫时,杨一出现了,他似乎是等候多时,身旁还绑着一个呜呜乱叫的红衣太监。“启禀王爷,抓到了御前太监王全行为不轨,欲将皇上推入碧湖。” “知道了,继续看着皇上。”这红衣太监便是王全,裴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避免夜长梦多,裴泽留在了宫里,回到了他少年时在宫里的住所,就在乾清宫后的一处偏殿里。 一夜无眠,裴泽坐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暗夜无边,这一夜,终是要过去了。 * 破晓时分,窝在御花园一夜的皇上醒了,他从草地上滚了一圈才站起身,一身的龙袍沾满了露水,从御花园出来的皇上东走走西看看,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后面一直有人跟着,皇上也不管,反正饿了那人会给他吃的,除此之外,绝不打扰他的自由。 皇上贴着墙一直往前走,朱红的宫墙和金黄的龙袍交相辉映,可惜天子失了神智,没了威严,两只手在墙上乱摸乱画,留下两道长长的划痕,指甲破了浑然不觉。 就这样往前走着,来到了一个宫殿门前,红漆色的大门挂了不少清晨的露珠,看上去湿哒哒的,相比较两侧的宫墙,色泽更为鲜丽不少,皇上兴起,睁着眼睛往里看去,发现大门开了一个小口,里面有个人如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皇上陡然双目圆睁,歪着的头正了,他直勾勾地走上前,手臂如僵尸般向前伸起,带着哭腔朝门后的那人说:“年年,年年。” 那人莞尔一笑,勾了勾手指,“殿下,我在这儿呢。” 皇上又惊又喜,忙不迭走到大门旁,握住“年年”的手,哭着说:“年年,阿榕不见了,孤找不到她了,年年怎么办,怎么办……” “年年”怜惜地抚摸着皇上的脸庞,一晚没有收拾,皇上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年年”的声音十分温柔:“殿下乖,阿榕妹妹就在我这儿休息呢,我带殿下去找她。” 皇上顿时不哭了,“年年”牵着他的手,“殿下,进来吧。” “好。”皇上乖觉地点头,任由“年年”牵着他进去,当龙袍最后一角消失在门后时,“年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门外。 红色的宫门就此关上,正上方,翊坤宫三个大字夺目鲜艳。 第93章 . 处置 一更 天还没亮, 宫门内外,宫墙上下凌乱的尸体早就被清扫地一干二净,宫人的速度很是利落, 不到一个晚上,广场上大片大片的空阔, 一如昨日, 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了一番厮杀。 休朝了几日, 裴泽忙着处理战后事宜,宫外的事全权交给了顾易等人去处理。是的,经过了四个多月的“休沐”后, 顾易终于能踏出公府了, 他虽在府中, 却并未闭目塞听, 每日消息不断。京中果然流言四起, 说是裴泽谋逆,这消息从临城散播而来,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顾易在朝中名望颇高,他被迫“休沐”的这段时日, 朝中早有大臣心生疑虑,当初言官上奏皇上一压群压已是心生不满。是以由顾易出面,这一来二去,所谓的流言不攻自破,京中很快就稳定下来。 这一日晨光熹微, 朝中的几位肱股之臣齐齐来了养心殿。裴泽站在案旁,一页页地看奏折。 皇上疯了的这几日,朝中积累了诸多要务, 裴泽被缠得脱不开身。再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洛阳接顾锦瑟。一想到顾锦瑟生孩子的时候他这个当爹的不在,裴泽虎躯一震,天没亮就叫小太监召朝中的肱骨大臣进宫了。 “本王不日要去洛阳一趟,在本王回京之前,朝内事务劳烦诸位大人了。” 回话的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尉,“王爷安心离京便是,臣及诸位大臣定不负使命,待王爷安然归京。” 裴泽舒颜,恍若给人一种错觉,他并未在笑,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心情很好。 “如此,有劳各位大人了。” “不敢,不敢。”众人附和说着,话还没落,就听见殿外尖锐的声音传来,“皇兄找这些大臣有何用,孤是太子,太子监国,理所应当。” 裴铭一边笑着一边进殿,他着了太子常服,额头上还挂着些许汗珠,可见是快马加鞭赶回的京城。 虽然一切在裴铭的料想之中,但他没想到裴泽行动如此迅速,他离京不过一日,皇宫内就焕然一新。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几日朝中一直有大臣上奏要裴泽登基,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才是太子。为了拖延时日,裴铭放出了流言,果不其然,京城应付流言一时来不及提及登基一事,裴铭趁机赶着时间回到京城。 众人见状,很默契地沉默了。虽然,他们都不希望裴铭即位,但,事实如此,皇上没法上朝,太子就是最合适的监国人选,甚至,若有大臣助力,让皇上禅位,也不是不可能。 “皇兄,你不该在那个位置。”裴铭指着裴泽说道,“那个位置,是孤的!” 裴泽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动作未停,批阅好的奏折放置一边,又拿起了下一本。 显然这让裴铭一股火上来,俊宇的脸庞狰狞,他指着裴泽说道:“皇兄,你不把孤放在眼里;但身为亲王,你就该将孤放在眼里!” “啪!”一声,裴泽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摔在桌上,负手而立,如画的眉眼清冷至极,他冷冷道:“裴铭,收手吧,你赢不了的。” 裴铭呵呵一笑,“孤才是太子,离王,你一无名分,二无遗诏,拿什么来和孤斗?” 裴泽挑眉反问:“你又拿什么来和我斗?” “孤不需要和你斗,孤是太子,是皇上钦定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现在父皇不在了,这皇位自然就是孤的。” “谁说父皇不在了?”裴泽倏然抬头看着他,“太子哪来的自信,遗诏二字都能说出来?” 裴铭闻言色变,很快就反应过来,轻轻一笑,“孤不过是猜测罢了,父皇一连几日没出面,如果父皇还在,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还是说,皇兄,你将父皇怎么了?” 裴泽轻轻挥手,“带上来。” 很快就有个红衣太监被人五花大绑地带上来,众人定睛一看,镇国公离得最近,率先开口:“这不是王公公么?怎么如此狼狈。” “那就要问问太子做了什么。”裴泽道,“给他松口。” 经历无人问津的几天,王全早就将声名抛在了脑后,他一心只想安然出宫,别无所求。是以一松口,一股脑儿的全说了。 众人神色大变,尤其是顾易,袖中的拳头紧紧握成一团,看着裴铭的眼神极为不善。顾皇后的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了,差点回天乏术,一尸两命,皇上不就是以为皇后没撑过去,才失了心智么。 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裴铭的手笔。 镇国公道:“太子好算计,竟然能将皇上身边的王全收入囊中,前脚离京,后脚就让王全去坤宁宫告知皇后真相。太子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让别人传信,危险是一方面,可信度是另一方面,有王全出面,这两个问题迎刃而解。王全身为御前大太监,在皇上身边服侍了几十年,说是皇上的心腹都不为过,让他去传信,就算是假的,也会被认为是真的。 裴铭心思歹毒,这一仗无论裴泽是胜是败,没了顾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裴铭就少了一个威胁。裴泽胜了,裴铭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裴泽败了,正好,顾皇后也没了,裴铭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身为臣子,谋害君王,是为不忠;身为人子,谋害父母是为不孝;身为兄长,谋害手足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无颜面担这储君之位!”老太尉颤抖着手指着裴铭,随即面向裴泽,“臣上奏,废黜太子。” “臣附议!” 裴铭好似一点儿也不担心似的,他看都不看王全一眼,向前走了两步,对着众人道,“诸位大臣真是说笑了,御前太监和孤有何关系!事发之时孤正在京外,凭这太监的一面之词就想定孤的罪,皇兄,你未免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是你!”裴泽盯着裴铭,神色如数日寒冬,没有一丝温度可言,“看在你我兄弟一场,本王本不想和你斗,想给你留一点颜面。既然你敬酒不吃,本王不会再客气。” 裴铭还在垂死挣扎,“笑话,孤何需皇兄客气,孤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裴泽懒得理他,伸手就要从案几上拿什么东西出来,这时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杨一进来了。 “王爷,皇上崩了。” 话音刚落,众人心惊,眼唇大张,面面相觑。裴泽的手一滞,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裴铭大笑,“哈哈哈哈,崩了,父皇崩了!裴泽你听到没有,父皇崩了!你没有皇命,孤是太子,孤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 “五弟,听人讲话时,记得不要只听一半。”裴泽乜了裴铭一眼,继而看向杨一, “继续说下去,皇上怎么死的?” “回禀王爷,是慧贵妃亲手勒死了皇上,并在宫殿内大喊,御林军赶到时,皇上已经没气了。” 裴铭的笑声戛然而止,错愕了一瞬看着前来通报的杨一,陡然间冲上前抓住杨一的衣领,大吼道:“你胡说,我母妃最爱父皇,最听父皇的话,怎么可能会杀了他,你胡说!” 杨一倒也不反抗,只是轻猫淡写地回应他:“数十位御林军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慧贵妃还在翊坤宫高喊她杀了皇上,这个时辰,应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殿内的诸位大臣终于反应过来,老太尉上前一步:“慧贵妃弑君,罪,当诛九族。” 裴铭瞪目结舌,十指松开,颓废地坐在地上。 将手中一物塞了回去,裴泽睨了地上的人一眼,话却是对两侧的大臣说的:“本王和太子有话要说,朝中之事,还望各位大臣多多担待。” “臣之本分,王爷客气了。”众大臣回了一句后,次第退出。顾易临走前看了裴泽一眼,殿前的男人神色微冷,身姿挺拔,宛若高山。 思及过往的种种考量,顾易心中自嘲一笑,世事无常,饶是他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裴泽还能站在高山之巅,而今后,他都要站在那个地方。 走出殿外,薄云尽散,晨光拨开云雾,角落的暗影如鸟兽散去,这巍峨的宫殿被阳光照得通透,明亮。 殿内只剩裴泽裴铭二人,裴铭还坐在地上,神情呆滞,裴泽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本王不会杀你。” “哼,你有那么好心?”裴铭转头看着他,一声冷笑,“孤不过是栽在了母妃手里,要是没有母妃,孤一样能当皇上。” “没有慧贵妃,你也当不了皇上。”裴泽背对着他,声音冰冷,“太子金印一直都在你身上吧,王全手里有盖了太子金印的信物。你与王全合谋留了一手,怎知他不会?答应与你共谋的那一日,他就想好了和你一同下地狱的那一日。” 裴铭笑了,他知道自己输了,口舌上却不愿意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本王说了不会杀你,就不会杀你。何况,你舍不得死。”裴泽转过身,在裴铭面前蹲下,凑到他的耳边,无情地低声说着,“本王就如你愿,让你,生不如死。” 裴铭这一生最爱权力,那么,他就夺了他的权力。 “明日起,你就是庶人,流放边疆。今晚是你当太子的最后一晚,好好珍惜吧。”裴泽站起身来,睥睨地上的裴铭,转身离去。 “你真狠心。”裴铭红眼盯着裴泽,他夺了他的权力,却还要给他一夜的特权,让他亲身经历权力从手中渐渐流失,这比杀了他还要折磨。 而可笑的是,裴泽说的没错,裴铭是舍不得死的。 “你害人时,怎么不说自己狠心?”正要离去的裴泽忽地一顿,他侧头,对裴铭说道,“能从你的嘴里听到狠心二字,真是讽刺,也真让人……恶心。” 身后的男人像极了他的父亲,为了权力,不顾一切地害人性命。 比如今世的顾皇后,比如前世的顾锦瑟,而只有裴铭自己知道,他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第94章 . 等待 “裴泽,你,你竟然!”…… 国丧乃大事, 皇上驾崩,裴泽出发的日子又再次延迟了。 顾皇后身为皇上的正妻,必须要出现在葬礼上。她还未出月子, 太后言不必日日守着,顾皇后却是拒绝了, 整整二十七日, 守在棺木前;晚上也会在灵前守着, 看着皇上的牌位,诉尽衷肠。 顾皇后守了多久,裴泽就守了多久。在外人看来, 顾皇后这是失去夫君, 失去至爱, 不舍其离去, 这才日日守护, 说些肺腑之言;只有裴泽明白,顾皇后这是在和过去告别,在和皇上告别。 她已经答应了裴泽,一同随他去洛阳,今后的日子, 便是在洛阳行宫度过。 声声钟乐之中,国丧最后一日,浩荡的队伍将京城内外震得响亮。顾皇后披麻戴孝,深深地望着棺木一眼后,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情感上让她悲痛欲绝,理智上让她无法后悔。这一日,四周高墙环绕, 她就像在原地旋转,最终在目光定格在宫门口,遥望着棺材离去。 地上是阳光照进来落下的人影,照出了裴泽的五官轮廓,裴泽同是穿着丧服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顾皇后低声啜泣,最后,挺直了腰背,止住了哭声。 “母亲。“裴泽走上前,“走吧。” “嗯。”抬眸与裴泽对视,十岁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替她挡住了刺目的阳光,顾皇后将眼角最后的一滴眼泪拭去,郑重地点头。 太子被废的消息第二日就传的沸沸扬扬,不但如此,慧贵妃弑君,太子谋害嫡母,这些一并在京城内外传播得飞快。昔日高高在上的裴铭一夜之间被推上风口浪尖,遭人唾弃。与之相对的,是离王不但大胜北魏,还将宫内的烂摊子收拾地干干净净。而皇上做得那些糟心事,随着他驾崩一事如风而逝,皇上诬陷颖家造反,几度弑子,于国是极大的丑事,世人不知一切罪恶的源头来自于皇帝,终于皇帝,这些隐藏在角落之中。 裴泽选择隐去了这些事,不仅仅是为了皇室,朝中如今的肱骨大臣们,当年或多或少受皇上蒙蔽,不知参了裴泽和颖家多少本,皇上借机步步紧逼,颖家最终坠落消亡。裴泽此举,朝中大臣知道裴泽放下了此事,自知有亏,主动提及为颖家沉冤昭雪。当国丧办完之时,当年的冤案一并查明,最终,颖家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世间。虽然是迟来的真相,但百官上奏,追封先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已故的先皇后终是能光明正大地埋在皇陵中,牌位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太庙中。 待这些一一完毕后,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已至夏天,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过昨夜大雨倾盆,今日雨后初晴,阳光刚刚好,最适合出发。 宫人们早早地就将马车备好。裴泽的东西不多,坤宁宫那边却是有的忙,除了宫里的东西,皇上的赏赐,其余的都带走了。 用完早膳,裴泽整装待发,去了坤宁宫,正好撞见顾榕抱着小裴钰出来,身后跟着六公主裴月和韩若。 “母亲。”裴泽快步向前。小裴钰很喜欢裴泽,大抵是洗三和满月时都是裴泽抱的他,见到裴泽他就张开了手臂要抱抱。裴泽顺势接过小裴钰,看了眼顾榕的身后,蹙眉道,“母亲不多带几个人?路途遥远,只带着韩若怎么够。” “不碍事。这宫里的人我也认不全,既然要去洛阳,到了洛阳再买几个丫头伺候吧。”既然决定了和过去告别,那么许多人和事,能放下的就都放了。顾榕牵着小裴钰的小手,眼睛看着裴泽,“这宫里的人,阿泽你看着办吧,若是想出宫的,就放她们出宫去,若是还想留在宫里,希望阿泽能给她们找个好去处。” “好。母亲的事,我记下了。” 裴泽点点头,忽视小裴钰乱抓的小爪子,将他还给了顾榕, “走吧。” 将小裴钰抱在怀中,看着他十个指头揪着裴泽的衣领不放,顾榕舒颜一笑。国丧后,裴泽顾着她多等了半个月,顾榕不负他望,气色红润,脸上的肉也长回来了些,这一笑,似是将过去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清风徐来,阳光正好。 小裴钰终于松开了手,乖乖地回到了母亲的怀中。早上他吃的饱,该是睡觉的时间。看着小裴钰眯上了眼睛,顾榕眼中满是慈爱。 “嗯。走吧。” * 洛阳城郊。 夏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热,好在城郊的树木多,这院子郁郁葱葱的,在树下乘凉舒适惬意。 顾锦瑟习惯了每日出来晒晒太阳,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老实,这才几个月大就已经在抗议了,大夫说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阳光舒适的刚刚好,顾锦瑟杏目微阖躺在柔软的美人榻上,裴泽离开已经有几个月,书信半个月就会送来一封,而三日前送来的信中,裴泽言明已经从京城出发。 多月不见,甚是思念,去边境攻打北魏的叶梁早在一个半月前就回到洛阳了,裴泽这边却是一拖再拖。可想而知,知道裴泽已经出发的时候,顾锦瑟有多么开心,当即就开心地要蹦起来,吓得知夏芝兰在一旁紧紧地扶住她不敢松开。连一向稳重的芝兰都忍不住说了几句孕中忌情绪大起大落等等。 未多时,头顶上的阳光似是被人遮住了,顾锦瑟悠悠地睁开眼,就见杨越泽眨着眼睛盯着她看。 “啪”一声,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杨越泽的后脑勺上,顾锦瑟乜着他坐起来,嗔道:“没大没小。小心我告诉你舅父,让他好好罚你。” “王妃姐姐,你不会的,我可是带了好消息来的!”杨越泽灿然一笑,并不在意顾锦瑟的那一巴掌。这几个月他练完了功课就过来陪着顾锦瑟,二人的关系愈发近了,杨越泽也不知觉就叫起顾锦瑟姐姐来,顾锦瑟觉得没什么,就是怕杨晔不喜。不曾想杨晔似是十分受用,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认了。 顾锦瑟抿着唇笑,“油嘴滑舌的。说吧,什么事?” 杨越泽洋洋得意,转个身坐在一旁,眉梢一挑,“我进城的时候,听说王爷已经出发了!”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顾锦瑟乜他,“我早就知道了。” 杨越泽一听,有霎那的泄气,但很快他不服输又道:“那王妃姐姐可想要知道,城里还说了些什么?” “什么?” 杨越泽故弄玄虚地眯了眯眼睛,慢吞吞地喝了杯茶,又拿了块糕点在嘴里嚼着,就是不肯说。 顾锦瑟忍不住笑了,点了点他的脑袋,“好啦,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事?” “王妃姐姐,听说,王爷来洛阳的路上,还带着一个女人。”杨越泽将糕点吞了下去,不紧不慢地说着,不仅如此,他还极为认真地注视着顾锦瑟的眼睛看。 顾锦瑟怔了一瞬,很快就摇头,“怎么可能,别是听错了。” “不,是真的!”杨越泽认真地点头,“王爷这次来洛阳,足足备了十余只船。王妃姐姐,王爷就一个人,坐那么多船干嘛?肯定是带了不少人啊!而且啊,有一只船上,装饰地极为豪华,好多人都看见了,里面有个长得很美的女人,身边好几个丫鬟跟着呢!” “谣言,都是谣言!”顾锦瑟蹭的一下起身,动作之快好似肚子都晃了一下。 “王妃!”“姑娘!”芝兰知夏同时惊吓着出声,顾锦瑟这一动作可是吓到她们了,忙不迭就把顾锦瑟扶着坐了下去。 “王妃身子要紧,可别激动地起坐了。”芝兰说道,知夏却是忍不住,对杨越泽说:“杨公子,我家王妃毕竟怀着身子,孕妇最忌大喜大怒诸多不便,将军未向王妃说起此事就是为了这缘故,公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你们也知道?”顾锦瑟看着两个丫鬟,心脏猛地一跳。 知夏捂嘴不说了,一时情急,竟忘了她也是不能说的,芝兰见此,只好说:“王妃,奴婢不是故意隐瞒的,这事八字没一撇呢,左右王爷过不了几日就到洛阳了,到时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这几日,除了裴泽的消息时不时传来,更多的是流言蜚语,裴泽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长相出身出众,当初不看好的人都觉得顾锦瑟捡了个大便宜。谁能想到一个残废王爷摇身一变,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了,加之裴泽一路上的确带了女眷,有心之人见了,难免多说了几句,添油加醋的,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裴泽在路上见了漂亮姑娘就收,满满地塞了一船呢! 这消息早就传到了洛阳,杨晔知道这是谣传,但耐不住流言传播,且裴泽还在路上,故而瞒着这消息没说,谁知道,杨越泽却一股脑儿地说出来的。 芝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这不是存心找打么。 大抵是心里堵着一口气,顾锦瑟晒太阳的心情也无了,径直转身回了屋子,任由两个丫鬟在身后喊着也当做没听见。 一路上,手帕在手中都变了形。 顾锦瑟心情低落了几日,杨越泽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每天变着法地哄着她,才让顾锦瑟恢复了神色。只是到了晚上,想起这事,如鲠在喉。顾锦瑟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可信,裴泽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另一边她听到有别的女人在裴泽身边,不管这是真是假,她都浑身难受。 裴泽要是敢找别的女人,顾锦瑟咬着牙心道,她就去给孩子找个后爹! * 这几日,杨家的兵马陆陆续续从京城和边境回来,杨晔和叶梁留在军营里安慰部署,清点战利品,是以并不知道宅子里已经翻天地覆。等清点完毕时,裴泽抵达洛阳的消息也传来了。 听着下属传来的消息,杨晔浑身都松懈了。 终于来了。 早早地回了宅子,不出所料,顾锦瑟一身新装在门口等着,新裁的锦衣将隆起的腹部遮住,她月份一日日大了起来,身子却是更加丰腴,淡淡的妆容,简单的发髻都盖不住她的容姿绝艳。 “王妃。”简单收拾了下,杨晔就到了门口。顾锦瑟朝他点点头,很快就将视线落向前方。 杨晔看着她,脑海里却浮现了另个人的面容。他许多年没见她了,日盼夜盼至今日,他竟然开始紧张了起来。 握着腰间那个岁月已久的锦囊,杨晔忐忑着心绪,站在一旁,注视着门外。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远处终于有了动静。最先出现的是一匹骏马,高大挺拔的身姿凌驾于骏马之上,不用猜都知道那人是谁。待骏马向前奔腾了好远一段路,身后才出现了一辆马车。 马车不止一辆,蔓延似乎看不到尽头,待数十辆马车一一出现后,裴泽已经骑马而至了。策马奔腾一路前进,他第一个到了门口,见到顾锦瑟的身影,下了马后,顾不得其他人了,大步流星地上前,甚至披风都未曾卸下,就紧紧地抱住了她。 熟悉的味道在彼此间交错相融,裴泽贪恋了许久都不愿松开;顾锦瑟埋在他的怀中,一时间,也忘记质问了。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两个人相互依偎了好久,似乎完全忘了旁边的几位。 杨晔却是不在意,刚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第一辆马车,那是所有马车里最豪华最宽敞的,单是想里面坐的人,杨晔的心都不免地提到了嗓子眼,揉搓着锦囊的手竟出了汗。 相顾无言,唯有眼中饱含的思念,宽大的手掌细细摩挲,裴泽好久没碰到顾锦瑟,她的眉眼,朱唇一点点变得真实,好像怎么看,怎么摸,都是不够。 顾锦瑟如是,相别几个月,思念大于疑问,光是看到裴泽她就觉得此生足矣,其他的,她不去想,亦是懒得想了,只想这一刻化为永恒。 “咳咳,王爷。”待第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后,杨晔提醒道,“马车停了。” 握着顾锦瑟的双手落下一个轻吻,裴泽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给予顾锦瑟一个浅浅的笑容后,折身去了第一辆马车前。 顾锦瑟不解地看着裴泽上前,朝马车伸出了手,不多时,锦帘缓缓掀开,一只芊芊细手探出来,径直地握在了裴泽的手腕上。 “裴泽,你,你竟然!”竟然真的带了别的女人回来! 盯着那只明显可见是女人的玉手,顾锦瑟顿时怒发冲冠,两眼一红,握紧了拳头就要上前。 锦帘大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抬眸,朝顾锦瑟莞尔一笑。 顾锦瑟蓦地一顿,“姑姑!” 第95章 . 如梦 大结局 “姑姑?”顾锦瑟一脸吃惊地看着顾榕, 待顾榕悠悠下了马车后,顾锦瑟一瞬之间恢复了冷静,她顿了顿, 向前走了两步。 “锦瑟,好久不见。”顾榕走上前, 轻轻拥住了她, “几个月不见, 锦瑟愈发明媚动人了。”温言轻语地看着顾锦瑟,视线从她微隆的腹部缓缓扫过,顾榕心里由衷地高兴。在路上裴泽就向她说起了顾锦瑟怀孕一事, 顾榕惊喜之余无不感慨, 阿泽要做父亲了, 而锦瑟也要成为母亲了。 顾锦瑟眼眶湿了, 顾榕的出现缓解了她的思乡之情, 许久没见亲人,顾锦瑟心情激动万分,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姑姑,你怎么来了?”话刚问完,正这时裴月下来了, 后面跟着韩若,顾锦瑟愣了一瞬,很快,奶娘就抱着几个月大的小男孩下来了,顾锦瑟睁大了眼睛。 顾锦瑟不明所以, “姑姑,你这是?” 顾榕掩唇一笑,没有回答, 还是裴泽抱着小男孩走上前,解释道:“母亲今后就在洛阳了,过几日去洛阳行宫。” “这……”顾锦瑟一时语塞,一会儿看看顾榕,一会儿看看裴泽。顾榕笑了,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先进去吧,你还怀着身子,总不能一直站着。” “哦,好。”回过神来,顾锦瑟挽着顾榕进了门,朝院子里走去。裴泽跟在后面,扫了一眼门外,问:“杨晔呢?” 杨越泽反应了会儿才发现裴泽在问他,两边看了看,杨越泽奇道:“唉,奇怪,刚刚还在这里的。舅舅去哪儿了?” “算了,随他。”裴泽没再细问,径直抱着小裴钰走了进去,韩若带着裴月跟上,一行人进去后,叶梁才安排剩下的人和马车从侧门进去。 进了正院没说几句话,瞄着裴泽寸步不离顾锦瑟的视线,顾榕也就不打扰夫妻俩久别重逢,借着劳累数日,先休息的由头离开了,顾锦瑟让芝兰带着她去后面的院子。 由于裴泽并未事先通知顾锦瑟,是以下人们并未清扫院子,芝兰一时也不知带顾榕去哪个院子好,往后院走了没多久,芝兰在左右两侧犯了难。 巧的是杨泗正好过来了,说是右边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叫顾榕一行人过去。不疑有他,芝兰向右边走去,果真是已经清扫了一番,院子看起来亮敞极了,院子的风景也好,百花齐开,绿树参天,顾榕十分满意。 进了屋子,发现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因着天热,这屋内的帷幔都换成了珠帘,床上的锦被都是夏季用的,两间厢房中一间一看便知是给小女孩布置的,各色的牡丹样式的饰物,灯笼等,裴月看了很是喜欢;而另一间,竟是就连摇床都准备好了,一侧还备了许多幼儿玩耍的物什,可谓是十分贴心。 顾榕只觉得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对芝兰说:“锦瑟倒是有心了。” 芝兰大囧,不好直说这不是顾锦瑟安排的,干笑应了几声,没说是,亦没说不是。 而另一边,裴泽和顾锦瑟齐齐进了屋子,大手一挥门就被关上。知夏经岁月的磨炼,见此情况,很快就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脚步一溜就守在院子外,将院内的空间悉数留给屋内的二人。 美人在怀,裴泽的呼吸都重了不少,侧着头埋在顾锦瑟的颈间,怎么都不愿意离开。更要进一步,顾锦瑟却是推开了他,裴泽微微一愣:“怎么了?” “那,那一船的漂亮女人是怎么回事?”顾锦瑟支支吾吾的,坦诚相见,明明不是她的原因,顾锦瑟问出来竟是脸颊绯红。 裴泽一时没明白顾锦瑟意思,“什么女人?” 顾锦瑟急了,揪着裴泽的衣领不放,“你别不承认,就是,就是你来的时候,那一船的漂亮女人。” 裴泽有一瞬地失神,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揶揄地一笑,身子向下了几分,二人之间的呼吸更加贴近了,他道:“哪有一船,最多半船。” 顾锦瑟瞪大了眼睛,心跳的位置骤然一缩,她听了十分不是滋味,很快就一拳拳锤在裴泽的肩头,怒斥他,“你还承认了,你……唔……” 裴泽蓦地吻住了她,轻柔的动作中又带了丝急切的意味。纱幔落下,轻轻悠扬,二人的睫/毛/相触,近到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唇齿间回味着彼此的味道,缠绵悠长。 “是路上给母亲买的丫鬟,她毕竟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诸多不便,正好路上有合适的了,找人牙子买了几个。” 指腹摩挲泛着水光的唇瓣,看着微微睁大的杏眸,愈发绯红的颊畔,一吻落在顾锦瑟眉眼之间,裴泽笑了,对上顾锦瑟眼睛,带着蛊惑地意味问:“醋了?” 顾锦瑟面红如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裴泽笑声放大,顾锦瑟愈发觉得羞赧,别过头去,“才不是!” 裴泽不给她机会,扳正顾锦瑟的脸,二人四目相视,裴泽的眉眼笑容愈发肆意,“若我真的带了一船的女人回来,你不吃醋?” “你敢!”顾锦瑟瞪他,颊畔火烧如云,“你敢这样做,我就,我就带着孩子改嫁!” 裴泽眸光一沉,很快就恢复如初,自信道:“你肚子的孩子可是皇嗣,谁敢跟皇帝抢女人?” 顾锦瑟轻哼一声,“我看杨将军和你不对付,正好他未娶妻,说不定就愿意!” 一听是杨晔,裴泽自己先笑了,他没好气地揉了揉顾锦瑟的头发,“别想了,他才不会娶你。” 顾锦瑟不信,梗着脖子问:“别自恋了,你怎知不会?” 裴泽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答:“不是我自恋,而是他绝对不会娶你。” “为什么?”对上裴泽迷之自信的目光,顾锦瑟心中疑惑。 裴泽笑而不语,没有回答顾锦瑟问题,而顾锦瑟再也问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裴泽的眼睛里幽暗深沉,发着绿光。 * 守着一双儿女午睡后,顾榕在院子里散步慢逛。走到梅花格子的窗前,顾榕坐在木椅上看花赏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院子外有人走路的声音。 “舅舅。”是个少年的声音,在喊着谁的名字。 顾榕动心一念,起身走了出去,果不其然,在游廊的拐角处见到一个伟岸的身影,一袭玄衣,背对着她。 那人正要离开,顾榕上前一步,喊住了他。 “将军?” 杨晔呼吸一滞,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就是希望被看见。日夜思念盼到了今天,知道她一定会来,早早差人收拾了院落,不想还是临阵逃脱。可现在,她就在身后,杨晔却手足无措,紧张地不敢回头。 顾榕耐心好,杨晔一直未回头,顾榕就在原地等着,在前院没见到杨晔,顾榕原就有心要登门拜访,感谢他为裴泽做的一切。 “若是打扰了将军,还请将军勿怪。将军若是正忙,那,那顾榕明日再来。”等了许久杨晔都不曾回头,顾榕想应是自己唐突了,转身就要离去。 “在,在下不觉得有被打扰。”杨晔终于转过身来。 顾榕微笑,朝杨晔点了点头,她一身简衣,发髻间仅一支步摇轻晃,她神情平静如水,看向杨晔时亦无太多变化,与杨晔说话时,客气得刚刚好的距离。 即便如此,一别多年,再次见到顾榕时,杨晔滞在原地,他生得人高马大,俊美不凡,此刻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就连鬓边的白发都失了岁月的痕迹,倒退到好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回到裴泽没能说完的那句话。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如约将人带到他面前了啊。 * 十日后,郊外树林的一道分叉路前,两批人马各占了一条道路。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左侧的一队是要进京的,身后跟了大批的士兵,一辆无比宽敞的马车停在中间,两边是精锐的侍卫护送;而另一侧,数十辆辎重马车整齐的列成一派,除了数十个侍卫外,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年纪相仿的丫鬟。 顾榕和裴泽,顾锦瑟就在这个分叉口告别。 “姑姑,真的不和我们回京吗?”顾锦瑟不舍地抱着顾榕的手臂,她没想到姑姑顾榕来了洛阳,而且,没打算再回去。裴铭被废,裴泽登基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顾榕不愿留在皇宫,顾锦瑟倒也能理解;可是裴泽,他对顾榕尊重有加,定是会尊她为皇太后,却不想一开始提议让顾榕来洛阳的,就是裴泽。 伸手抚着顾锦瑟的鬓发,顾榕笑着摇头,“不了,早就听说洛阳行宫风景优美,适合休养生息,我就在那里度过此生吧。” “我还想着在宫里多陪伴姑姑呢,这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见。” “总能再见到的。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可不能一直在这样子和姑姑撒娇了啊,做皇后不是容易苦的事。“顾榕说道,“不过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的。” 顾锦瑟瘪嘴:“姑姑才是这世上最好的皇后。” 闻言,顾榕展颜一笑。她先是拥抱了顾锦瑟,又拥抱了裴泽,面对眼前两个不舍的夫妻俩,顾榕说了最后的两个字。 “走了。” 终是分别,夫妻俩依次点头告别,“姑姑(母亲)再见。” 望着最后一辆马车不见,裴泽和顾锦瑟才坐上马车离开,出行的队伍人数庞大,宽敞的马车很好地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随着马车步步前进,二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顾锦瑟依偎在裴泽的怀中,神情黯淡。 裴泽垂眸,看着顾锦瑟意兴阑珊的模样,“还在想着母亲?” 顾锦瑟点头,看着裴泽衣领间的暗纹怅然道:“洛阳行宫毕竟在洛阳的最南方,姑姑这一去只能坐马车,也不知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到行宫。” 捉住顾锦瑟手,裴泽轻轻一啄,而后亲昵地蹭着她的额头,说道:“放心吧,有人护着她呢。” 另一边的道路上,顾榕正抱着小裴钰哄他入睡,小裴钰安安稳稳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到十岁的裴月看到弟弟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亲小孩的额头。 母女俩相视一笑,默契地没有发出声音。裴月随了顾榕的性子,温婉娴静,此刻她也乏了,就靠在顾榕的身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顾榕左看看怀中的小裴钰,又看看右侧的裴月,一儿一女酣然入睡,她默然一笑,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掀开帘子,顾榕问韩若:“怎么了?” “夫人,前面有人。” 下了马车,顾榕朝前走了几步,就见马车的正前方,绿树下,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正低着头吃草,而它的身边,站着一个人,身姿欣长,高大挺拔,玄色的披风随风飘扬,如墨的碎发在风中摇曳。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折身与顾榕相视,俊美的容颜平静如水,他看着顾榕,拱手一礼。 顾榕睁大了眼睛,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看着他,轻声道:“将军?” * 十日后,未来的帝后回京。次月,裴泽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梁平。封元妻顾锦瑟为中宫皇后,嫡母顾榕为母后皇太后,皇祖母太后为太皇太后。因顾锦瑟还怀着身孕,封后大典择吉日举行。 三月后,顾锦瑟顺产,诞下嫡长子,裴泽大喜,取名裴锦麟,有麒麟之意。大皇子满月酒之际,皇上下旨,赐大皇子为东宫太子。复是三个月后,举行了迟来的封后大典,举国同欢,普天同庆。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初夏时光,顾锦瑟一身华服坐在一旁,看着小锦麟抓着风筝不放,走着走着就坐在了地上。 忍俊不禁,顾锦瑟站起身来要扶起他,却有人抢先一步,将他抱了起来。 “父皇。”小锦麟奶声奶气地喊着抱他的男人,咧着嘴大笑,露出了两颗小巧的门牙。 来的人正是裴泽,他刚议完政事就来了,此刻头上还都是汗。 “皇上。”顾锦瑟站起身,裴泽转手就将锦麟递给了宫人,自己来到顾锦瑟跟前,由她拿着手帕给自己擦汗,“怎么不休息会儿再过来,午膳还需得些时间呢。” “朕想你了。”裴泽啄了她一口,低低道,“也想咱们的小公主了。” 视线凝着顾锦瑟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裴泽登基已经两年,顾锦瑟半年前又怀上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别胡说。”顾锦瑟嗔他,面上却无生气的意味,裴泽笑着,虚含着小巧的耳垂,他低声在顾锦瑟厮磨。 是夜入梦,金幔摇曳的床上,可见十指相扣,难舍难分。 窗外是月光皎洁,窗内是低声娇喘。当银色的月光落在窗棂之上,殿内相拥的二人渐渐入了梦乡。 这一夜入梦,顾锦瑟回到了前世,她已经许久没有再梦从前,但今晚,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裴泽。月夜下,他拿着石头在木碑上写着什么,而木碑上,是她的名字。 顾锦瑟睁大了眼睛,她一直都想知道,前世裴泽在她的碑上到底刻画了什么,如今,竟是能亲眼所见。 裴泽很快就刻好了字,修长的手指划过木碑上的每一个字,无波的神色中看不出情绪,许是两人相处久了,顾锦瑟在他的眼中读出了许许多多的含义,思念,不舍,后悔,不甘,以及,希望。 “王爷,时辰到了。”身后传来叶梁的声音,裴泽最后在顾锦瑟的名字上摩挲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很快,裴泽的身影融入在这月色之中,顾锦瑟凝着他远去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折身看向木碑。 借着月光,顾锦瑟终于看清了那几个字。 躺在“顾锦瑟之墓”右侧的一行小篆,清晰地写着:愿来世相见。 云雾退散,带走了眼前的一切,顾锦瑟从梦中转醒,面前的裴泽还在熟睡。莹润的手指轻拭着眼前昳丽的五官,从额头,到鼻梁,到薄唇,顾锦瑟抿唇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吻住了那张薄唇。 再分开,裴泽已然睁开了眼睛。 “王爷。”顾锦瑟的眼中只有裴泽的五官,“今生,已相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