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美强惨将军以后 作者:关绕山 文案 嫁给怀述这年,苏拾因十七。 大婚当日,苏拾因躺在大红喜床上,红唇似火,笑得自若。怀述却在床头红了脸。 苏拾因只当他是个孩子,安抚他,“将军要将喜服换了吗?你换吧,我不看你。” 此后多年,怀述征战四方,进退无路时,夜里惊坐起,脑中都是她在摇曳灯火里的笑。 她对他说:“祝将军一往无前。” 怀述想,那我便一往无前。 - 怀述的十五岁受尽冷落与折磨,家人负他,下属叛他,只剩下发妻苏拾因拼了命地护着他。 于是,在兵败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残兵都留给了她,自己却几度险些丧命。只因怕苏拾因终有一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弃他而走。 那年的怀述能慷慨赴死,只为了有朝一日功成,日夜策马赶回怀家。 却如何也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一幅人去楼空的场景。 怀述妄自菲薄多年,才得知,当年的苏拾因从未想过离开。 - 后世皆道,大楚的少年将军怀述骁勇善战,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但在苏拾因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年方十五,用兵如神,却在黑夜里害怕得发抖的少年。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拾因,怀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将军意气风发 立意:家是栽种人的第一方土壤 第1章 城破 将死之人 关苏城破了。 苏拾因眼前的长街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她的姥姥,杨简莹,就在上一刻惨死于敌人刀下。 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血水和雨水在她脚下冲刷着。 几步前,敌军将刀举了起来。 ——他们要将这条街上最后一个关苏百姓杀了。 苏拾因满眼淡然,见他冲来。 她已经逃不掉了。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对上眼前这几个上过战场的士兵? 雨渐渐停下,雷声还在。不知是谁点着了她身侧的屋子,大火蔓延开来。 那几个士兵走近了。 苏拾因闭上眼,就听几道利物破空的声音传来,她眼前的士兵被当场击毙。 马蹄踏碎了水里倒映的火光,有人策马而来。 她抬头看去,为首一人身着玄黑色的铠甲,手上还抓着弓箭。他看起来年纪尚小,只是浑身散发出的凌厉气质让人下意识地选择忽略他的年纪。 他身后的手下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作了一揖,道:“小将军,城内敌军已经悉数除尽。” 怀述微微点了下头,“再找一找有没有漏网之鱼,这两日暂且留在城中,帮城里的百姓收拾一下家舍。” “是!” 原本乌泱泱一片挤在街道的士兵被分批调遣出去,只留下十几人在原地。 苏拾因听敌军已经被打败,松了口气。她撑着坐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没了气得杨简莹,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脚步匆匆忙忙,一趟一趟地盛着水扑火。 她爬到了杨简莹身边,像小时候跟杨简莹撒娇一样,埋在了她的怀里。杨简莹身上还残留着的体温包裹着她,她压抑地哭了起来。 自有记忆起,她就被送到杨府,从小到大,都是姥姥和姥爷带着她。 她的生父母不要她,可她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也从未羡慕过别人。 杨简莹和所有长辈一样,会在她学舞偷懒的时候顶着一张臭脸,也会在她犯错的时候拿着树枝叉打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好像是短暂游离的一场梦。 直到杨简莹的身体慢慢变凉,苏拾因才从崩溃的情绪里找到了一丝理智。她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将杨简莹背在身后,往杨府的方向走去。 扑完火在原地修整的士兵见她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血迹,脚步一深一浅样子,上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苏拾因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她轻声道,“谢谢,不过不用了。” 士兵和她对视了一眼,愣了一下。对方虽然披头散发,凌乱不堪,但那张脸的美感却丝毫没有被破坏。他对苏拾因道:“这两日我们都会在城里,若有事需要相助,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苏拾因看了一眼在原地修整的士兵们,对他道:“今晚定还会下大雨,若你们不介意,我府上有空房,你们便随我去休息一晚。” 士兵道了声谢,转身去问了方才立马军首的少年一声,便听见有人说了句什么,其他人纷纷起身,跟在了她身后。 穿着黑色铠甲的少年走到了她身边,他的声线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干净,他道:“多谢。” 苏拾因的眼里像是装着一潭死水,她只是往前走着,并没有再回答。 她走得慢,后面的人也就跟得慢。铠甲相互碰撞的细小声音在风雨过后的街响起,远处大哭大喊的人声衬得这一方空间格外安静。 良久,她轻声道:“病人之病,忧人之忧,姥姥教我的。” 第2章 长青 这次归家与往日里的每一次都不同…… 杨府大门就在长街转角处,这次归家与往日里的每一次都不同。从此往后,偌大杨府,便只剩下她一个杨家人了。 刚刚那场火烧得旺。苏拾因没有想到,这场火会祸及杨府。 大堂被烧得只剩下个大致框架,唯一幸免一难的镶金匾牌歪歪斜斜地挂在空中,上面明晃晃的“万古长青”刺眼至极。 她看着已经变成一片焦黑废墟的杨府,无言片刻,哑声道:“抱歉,我不知道连这也烧了。” 后面的人没有出声。任是谁见到她的这般境地,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了。 这时候,突然从大堂后方窜出了一道人影,冲到了苏拾因面前。她的头发被烧焦了大半,衣裙也破破烂烂。这是早上已经外出逃难的吴思,她哭着道:“小姐,大堂和老夫人的寝卧都被烧了,咱们府上完好的就只剩下小姐的寝卧和几间厢房了。” 苏拾因看着她碳灰覆面的脸,道:“回来做什么?” 吴思哭得崩溃,“我就只有杨府这个家,我还能去哪儿?我......老夫人怎么了?老夫人她怎么,怎么了?” 苏拾因紧了紧背着杨简莹的手,她吩咐道:“你安排一下,看看哪里还能住人,让他们在这暂住一下。我......去给姥姥换身衣服。” 这天的夜长得仿佛盼不到拂晓。 苏拾因替杨简莹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发髻后取伞起身,到了城外去,置办后事所需的物件和人手。 这日城内的屠戮太重,需要棺材的人家太多,棺材店成了城内人最多的地方。 城里的百姓都受过杨家的恩惠,棺材店的掌柜就曾在杨府这得到过许多便利。他先替苏拾因置办了一副棺材和丧葬要用到的东西,差遣了手下人帮她送到杨府。 天才堪堪亮,杨府那些因为战乱外逃的下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满目疮痍下,杨府死气沉沉。 刚到府内不久,吴思便从门外急急忙忙冲进来,她用已经哭哑了的声音道:“小姐,外面来了个人,说我们抢了她们家的棺材。” 苏拾因用一条白布扎好了头发,披上素缟,跟着吴思到了外面。 穿着一身素衣的女子满脸泪痕地站在杨府被烧毁的大门口,在她之后还有一群围观的民众。 那女子簪着白花,浑身粗布,甚是落魄。她出声道:“既然你出来了,那就麻烦你把我爹的棺木还给我家吧。你们杨家是大家,用的也不是普通棺木,何必和我们争这一份?” “是啊,虽然我平日总说着你们杨家的好话,但就事论事,你们占着人家的棺木,这样可不行吧?”有人附和。 苏拾因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女子,从广袖中掏出了一张纸,摊开了递过去,道:“这副棺木,是为我姥姥所买,字据皆在。” 她这话一出,众人还未看到字据,心中便信了她三分。 原因无他。她的姿态太过坦然,素白丧衣下的躯体里隐约显现出的不折风骨,让人羞于往她身上扣上帽子。 杨家人向来多行善事,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深受其利,连前朝皇帝都曾深深崇敬过其磊落。 女子见众人态度倾斜,语气激烈了起来,“你的字据自然是没错。但这字据只能证明你买了棺木,你又如何能自证,你杨府抢的不是我爹的棺木?我昨日冒死来城中订棺材,只为了让我爹入土为安,棺木却被送到了你家,这是为何?” “都说你杨府只行好事,但到底是因为平日你们行的好事不会影响到你们什么,临到事了,还不是做了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 吴思听到这,沉不住气了,“我们怎么就损人利己了,好坏全凭你一张嘴说,我们还说你无中生有呢!” “若不是你们抢走了我家的棺木,我又何必来这同你们吵闹?我爹尸骨未寒,我家的房舍也没人收拾,两个妹妹等着我回去料理后事。并不只是你杨家人要入土为安,我们普通人家也要最后一点体面。你们这么做,良心可安?”女子说到最后,声泪俱下,见者犹怜。 经这一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了杨府门口。 来围观的都是普通人家,听她这一说,都生了同理心。这种对事态无常的无力感,他们大多人都曾深受体会,特别是在这大风大雨刚过的时候。 在此刻,他们忘记了杨家过去的功。 “是啊,你们杨府家大业大,得一副棺木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非要同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抢?” “人家姑娘多不容易,一个人操持着一个家,冒着要死的风险来订棺材,就为了孝敬她老子,你就还给人家吧!” “可怜这孩子,无依无靠的,还要受这种委屈。” 民众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女子在人群中落着泪,一抽一抽。 吴思不可思议道:“我们自己买的棺材,凭什么让给你?” 那女子哭喊道:“什么叫让给我?这本就该是我家的。我家的地契都拿出来抵押了,现在倒好,棺材没拿到,地契也没了,你让我们往后该怎么过?” “杨家小姐,你就还给她吧,这孩子是真的命不好,六岁就没了娘,每日都干粗活,还要带两个妹妹,过得太苦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劝起苏拾因来。 杨府的外墙和大门早已被烧成炭黑,看不出半点曾经高门大族的样子。外军进城烧杀抢掠,杨府的受害程度在城里人家中数一数二。但众人认为,瘦死的骆驼总归比马大,再落魄也不会比他们这些百姓来得落魄。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怀述。 “将军,您也来了,您可得帮这个孩子做主啊。” “是啊,将军,这女娃是真的不容易啊。” 苏拾因隔着人群看去,便看到了那身着黑衣的少年。他卸去了昨日穿在身上厚重的铠甲,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手上还提着重剑。明明顶着一张尚未长开的脸,却生出一种不世的气概来。 人群越加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替这位不幸的女子讨回公道。 在这吵闹之中,苏拾因淡然开口,“首先,你的遭遇与我无关,你的辛苦、磨难,非我之过。其次,你花高价却买不到棺材,拿不回地契,我并未收你的地契,你该同棺材店的掌柜讨要。再而,我家中的棺材,从不是从你那争来的,是我堂堂正正买回来的。” 苏拾因话落,众人便又被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样子给扯回了半点赞同之意。 但心中更愿意支持的,还是受尽委屈的那位女子。 “你说了这么多又如何?还不是把我家的棺材抢了?”女子哭着道。 “将军,你就主持主持公道吧,不然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怎么同他们杨府争对错啊?”一个妇女悲怆道。 “怀良。”怀述低声唤道。 “小将军!”怀良应道。 “去把棺材店的掌柜请过来。” 怀良收好了腰间的剑,便赶着去了。 不出两炷香,棺材店的掌柜便披着来不及收拾的外袍赶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群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苏拾因经一夜未睡,四处奔走,心情又大起大落,她脸色憔悴,此刻已经是在强撑了。 “哎哟,怎么跑这来了。”掌柜苦着一张脸道,“我家伙计同我说了,你方才到店里来了。你这连我的面都没见着,我怎么就不给你地契了?” 女子眼里包着泪,道:“你伙计说你在如厕,我在你店里头等了快半个时辰,也没见你一片衣角,你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见我,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吗?” “我昨夜出城逃命,雨下得那么大,是真冷着我了,总不能憋着吧?”掌柜道,“都是住在一个城里的,我扣你地契,以后还怎么接生意?” 说着,掌柜便把地契还给了她,“地契不是什么小物件,我家伙计做不了主,所以才一直让你等着,是我招待不周,一会儿让店里人送两个花圈到你家,当做是道歉了。” 女子接过地契,讽刺道:“你莫要以为两个花圈就能把我打发走,你就是见杨家家大业大,赶着上去巴结,一听说杨家人要来你这买棺材,就眼巴巴地把我定好的棺材让给了人家。” “我不管杨家多给你多少钱,这棺材是我先订的,就应该给我。你伙计就一句被杨家人买走了,便置我于不顾,你还有理了?” 她看着人群之外的怀述,道:“还请将军为我寻回公道,小女子感激不尽。” 怀良静悄悄观察了一眼怀述,他知道小将军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他替着怀述应答道:“若你真有不平,小将军自然是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多谢将军,我......”她正要表达谢意,就听见门口处起了一阵骚动。 苏拾因终于是撑不住,两眼一昏,晕了过去。站在旁边的吴思来不及扶住,她就这么直直砸向了青石板铺成的地板,头部撞向地板的瞬间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听起来痛得很。 吴思手忙脚乱地把人扶起来,就见苏拾因又因为撞得太疼,硬生生给疼醒了。 苏拾因借着吴思的力站了起来,尽管昏倒就几下眨眼的时间,但她却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一夜,她努力让思绪回笼,冷静道:“既然掌柜来了,那你便同他对质。棺材的价格你方才也在单子上看到了,十二两白银,不多不少。我府里头还有事,你自便。” 话罢,她不再管人群如何喧闹,那女子如何诉苦,转身走进了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杨府。 那女子与人对峙良久,才终于得出了真相。 原来,那女子起先去订了棺材,奈何没有银子,只好先拿着地契抵押。城中所需棺材的人家太多,掌柜与她约定,若是寅时还是没有带着钱来取棺材,便当做不要这棺材了。老板到寅时还等不来人,恰巧这时候苏拾因去了店里,便把棺材买走了。那女子没把寅时之约放心上,只当是苏拾因用高价买走了那副棺材,才来杨府门口闹事。 沉默的人群中,怀述开口对那女子道:“既然做错了,那便向杨府道个歉。” 事情终了后,怀述回到了府中。 怀良慨叹道:“这杨家确实是清正,杨家的小姐也是。” 怀良只是随口一说,却听到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怀述道:“是。” 第3章 姓名 祝将军一往无前 事后,吴思去外头打听了一阵,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也是今天,苏拾因才知道,杨府多年树立的声望,在民众心中,多么不堪一击。 昨日可千人赞颂、万人敬仰,今日也可名誉扫地。 她不为这个事实难过,只是杨简莹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行善,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让她心寒。 “小姐,你就去休息一会儿吧,你这样子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吴思劝道。 苏拾因摇了摇头,道:“我守着姥姥,你取钱去买身衣裳吧,把这身衣裳换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杨府已失,一切都过去了。” 吴思知道苏拾因的性子,劝是劝不动了,只好去旁边忙活。 午时又下起了大雨,如银河倒泻,像是要把这两日城中积攒的怨气都冲刷掉。 杨府如今只剩下了苏拾因和吴思,以及几个老人。其他下人在杨府的住处被烧没了,便都离了府。 “小姐,那位将军给城里人家都送了吃食,我们也领了几份,你都一日没进食了,吃点东西吧。”吴思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这些食物都是军队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些干粮。 “我听闻,方才那位将军替咱们责备了那个女子。”吴思道。 苏拾因的床留给了杨简莹,她自己半跪在床头,闻言扶着床沿站了起来,“那位将军现在在哪?” “在昨日安排的厢房里,不过他马上就要走了。” 苏拾因点点头,抬脚走了出去。 吴思手里抓了点吃的,在后头道,“吃点东西再出去啊。” 厢房内,怀述已经穿好了甲胄。怀良在旁边道:“这些残兵昨日就嚣张了半日,还没来得及做些其他事,城里的损失不算太大,百姓都安顿好了,你不用太担心。现在当务之急的是追回张寇,侯爷和世子都回了京城,只能靠我们了。” 怀述问:“所剩粮草可还充足?” “十五日之内没有粮草不足的忧虑。” “够了,你去把城中的军队都召到城门处。” “好,我这就去。”怀良退了出去,在门口碰到了刚来的苏拾因,叫了一声:“杨小姐。” 苏拾因朝他微微颔首,便见他急急冒着雨冲了出去。 怀述朝门口看了一眼,见到来人,微微愣了一下。 苏拾因和他对视了一眼,问:“方便进去吗?” 怀述点了点头。 “将军要走了?”苏拾因走进去,“我是来道谢的,昨晚幸亏有将军,我才幸免一死,方才的事,也谢谢将军了。” “无事,这是我的职责。”他沉着道。 这位将军仅仅比苏拾因高半个头,卸下戎装来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却有着常人难有的指顾从容。 苏拾因摇了摇头:“将军本不用管今天这闲事。” 怀述并没有回答。 “可否问下将军姓名?”苏拾因问。 “在下怀述。” “吴思说将军现在就要动身,不待雨停了再走吗?” “事急从权。” 苏拾因便不再耽搁他,“祝将军一往无前。” 怀述略一弯腰,道:“告辞。” 跨出了这一扇门,没有了房屋的遮蔽,风潇雨晦便自漫无边际的远天卷势而来,他的背挺得很直,步伐不乱地往前路赶去,身影很快地湮没在骤白雨幕中。 苏拾因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背负了很多。 大概是将所有的雨都挤在中午下完了,傍晚天色乍明。 按照当地习俗,杨简莹明日便得下葬。 吴思把昨天藏好的钱财都取回来了,这些钱足够苏拾因办完接下来的事情。 自昨夜痛哭一场后,她就不再掉泪了。杨府上下以及杨简莹的丧事全都压在了她的肩上,她必须要冷静地处理好每件事。 杨府没了,从此往后,她便无所依靠了。 “小姐,门外有人找你,说是苏家的人。”吴思小声道。 苏拾因目光微冷,道:“他们来做什么?” 吴思磕磕绊绊地说:“她们说......小姐在京城有份婚约,要小姐回京城去。” 苏拾因出生后不到一年,就被送到杨府来,十几年来,苏府从未过问这位异居他乡的女儿。杨家两位老人都疼苏拾因,苏拾因也几乎不把苏家放心上。当初苏府弃苏拾因如敝帚,这在杨府中并不是秘密。 “不用理她们。”苏拾因继续做着手上的事。 “好,好吧。”吴思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小姐,往后回苏家,他们要是真的让你嫁,该怎么办?不然我现在就去问问情况?”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苏拾因不为所动。 苏拾因话音刚落,一道老妇人的声音便自门口传来,“我是苏老夫人亲自派来接你回去的,你就这么把我晾在外面?” 来人身着深绿色的细布衣,头上戴着金钗,身短体粗,一派福相,身后还领着两个年轻丫鬟。 苏拾因皱了皱眉,便听她又道:“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那便是客,你们杨府不会连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吧?” 老妇人名叫明秋,是苏老夫人身边办事的得力人手,她深知苏拾因在苏家的地位。在苏家,除了几位得宠的主子,其他人见了她都是能讨好便讨好的。眼前苏拾因对她的态度,让她极为不满。 眼见她们就要走到室内,苏拾因起身堵在门口,语气无半点波澜,道:“抱歉,杨府不便接客。” 老妇人的眼神睥睨地扫来,最终停留在了她的脸上。都说京城有四绝,苏家苏余因便是其中一绝,其容貌姿色与才气当真无双。但眼前的苏拾因,却丝毫不逊色于苏余因。 明秋道:“老夫人给了五日之限,若五日之后你没有回去,后果会怎样,我也不敢保证。你若现在就同我走,不出四日便能到达,其中利害,你自己掂量。” 苏拾因直接道:“七日之内,我不可能和你回京。” 明秋觉得自己摆了个空架子,气势再足,对方也没放在眼里。她试图恫吓到苏拾因,于是加重了语气:“这纸婚约是当初老爷子和怀家老将军订下的,如今怀家战功济济,朝廷地位也非昨日可比,你若是坏了这桩婚事,这后果你承担得了吗?” “后果我一力承担。”苏拾因道,“七日之后我自会回去。” 明秋吓不到她,转而开始好心好气地劝:“我知道你是为了杨府留下来的,但是你看杨府如今这个样子,别说七天了,便是给你七个月,你也造不出个从前的杨府。听我一句劝,你更应该好好把握这桩婚事,杨府的事先放一放。”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说。” “这婚事这么多年来不声不响,为何现在却急于这一时?”苏拾因把目光放在明秋眼里。 “这......”明秋没想到苏拾因会直接就这么问出来。在她预期里,苏拾因久居失势已久的杨府,乍听闻苏家的人来接她,并且还许了与怀家这么好的婚事,应该高兴才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情况。 明秋沉默了半晌。 “你回去吧。”苏拾因道。 明秋是受了老夫人的指示的,无论如何也要在五日之内把苏拾因带回去。她的脑子里在酝酿着,绑回去倒也是个好法子。 明秋思考间,院子里又来了新的人。 一个农民装扮的汉子用粗糙的嗓门问道:“杨家小姐在吗?” 明秋打的满腹草稿只好先置之一旁。 苏拾因走了出去,问:“您是郭成?” 老爷子去世之后草草下葬,那地并不算大,如今再容不下一个杨简莹,苏拾因只好计划买下相邻的地。 “诶,是的是的。”汉子抓了抓头,“我和我家婆娘商量了,你要买的这块地我们就低价出给你,杨家于我们有恩,就当是报答老夫人这些年来对我们的照顾了。” 今日在杨府门口饱受质疑的苏拾因闻言心中一动,脑中又浮起了杨简莹的笑脸。 杨简莹心善,自打她有记忆起,便时常关心城中百姓的生活。她出生在穷苦人家,前十几年吃尽了苦头,光是爹娘就换了三次。 后来杨家落府关苏城,凡是杨家能帮的,杨简莹就会出手。姥爷曾同苏拾因打趣,只要有姥姥在,不愁杨府搬不空。 这些年来杨府行过的好事,桩桩件件都费尽了杨简莹的心力。 思及此,苏拾因拒绝了他。杨简莹是不会允许她接受这种好意的。 汉子说不过苏拾因,几下之后还是收了钱。 他抓着钱道:“明日老夫人入土,我们都想来送老夫人一程。” “我替姥姥谢谢你们。”苏拾因谢道。 等到人走后,明秋才满脸复杂地问道:“杨家老夫人,过世了?” 第二日。 苏拾因知道今日会有人来送杨简莹,但不知道来的人会有这么多。 杨府的前厅挤满了人,有老有少,有一些甚至是生面孔。往外看去,还有人因为里头太挤进不来,便在外面等着的。 在这些人之中,有人掩面哭泣,有人面色悲痛。 都是真真切切的情绪。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 杨简莹不仅是她的姥姥,也是她自小便仰望的高山。 替杨简莹操办完丧事之后,苏拾因终于能回去安稳地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长,她仿佛置身于摇晃的马车里,有着忽上忽下的颠簸感。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真的就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不甚宽敞,她被挤在一方矮座上,手脚被布带绑缚着。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明秋。 明秋见她醒了,便起身将她手上的布带解开,把放在桌上的煎饼往前推了推,道:“睡了两日了,你估计也饿着了,多吃些,别饿坏了,老夫人特地吩咐我,不能亏待着你。” 苏拾因动了动,身上还有些无力感,她冷声道:“你对我下了药。” “这是老夫人的指示,总不能让你固执地为了一己之私,就弃苏家的前景于不顾吧?”明秋抬了抬下巴道。 苏拾因拿起了桌上的煎饼,一口一口地吃着。煎饼难以下噎,她问:“有水吗?” 明秋将角落处的水壶拿了出来,给她倒了一杯,继续道:“我特令马车夫驾车驾得快一些,如今不出两日,便可到京城,你大可死了这条回去的心。” 马车上除明秋外还有另外两个下人,外面有两个轮流驾车的车夫,后头还跟着几个护卫,以苏拾因现在的体力,再加上她身无分文,要跑回去确实不容易。 见苏拾因不回话,明秋接着道:“我们苏家断不会比杨家差,如今在京城,苏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你回来了,往后所受的所有礼遇,都得沾着苏家的光。所以,你不必视我如宿敌,往后你要用到我的地方,还多着呢。” 苏拾因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吃着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屠城给她的阴影太大,她好像又听到了同那日一样绝望的尖叫声。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仔细一听又消失了。 第4章 见鬼 整日就知道哭哭啼啼 马车又行了半日,天已大黑。驾车的马夫掀开了车帘,询问道:“前面有客栈,是否要在这里歇一晚?” “就依你说的吧。”明秋道。 下了马车,苏拾因才意识到,这里有多偏僻。 房屋低矮,茅草为顶。车夫方才所说的客栈是一栋只有一层的木屋,占地不大,但相对于其他房子已经是比较高档了。 奇怪的是,这里安静得可怕。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一片,包括眼前这家客栈。 明秋对一位护卫说道:“进去看看。” 护卫领命,抱着剑进去了。 客栈的地板是木质的,护卫的脚步声自门窗处传出来,给人一种空荡荡的不实之感。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听起来像是无功而返了。 “如何?”明秋问道。 “无人。屋里的值钱东西都被搬空了,连桌椅都没剩下。”护卫不解地道。 这让明秋不由想起了几天前,她奉命到关苏城去接人,结果却发现进了一座空城。若不是路过的人告诉她,让她赶紧逃命,她怕是就要折在那场屠杀里了。 思及此,明秋当即吩咐道:“今日就不在此歇息了,现在立刻就回车上去,我们绕过这座城。” 马车又行了小半夜。 马被驱使着拉车已久,这会儿倦了,愣是车夫怎么鞭打都跑不快,到最后干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所有人被迫停留在了山边的小道上。 无人的山间阴森森,林间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被人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一点诡异气息。 苏拾因是怕的,但是她身居此处,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只好强行让自己镇定起来。 正是深夜,林子里的鸟虫都睡着了。 两个丫鬟拢在一起,相互壮着胆。 苏拾因就坐在她们对面,一动不动久了,就生出了困意,便闭着眼浅浅地睡去了。 只是好景不长。 “啊啊!”坐在她对面的其中一个丫鬟莫名尖叫了起来。 苏拾因被惊醒,睁开眼后发现这丫鬟正看着她的后方,眼中满是惊吓。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颈间袭来一阵凉意,应该是山风吹进了马车里。只不过,这马车的帘子重得很,今天这风微小,似乎是掀不起它的。 车里的的另一个丫鬟和明秋也被惊醒了,她们都同这个丫鬟一样,满脸惊恐地看着苏拾因的后方。 苏拾因的心跳停了一瞬,不敢往后看。 自后方涌入的新鲜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拥挤而入,她听到了车窗处粗重而不平稳的呼吸声。 这个人一定蓬首垢面,或许还满脸血渍。 苏拾因前几日刚经历过一场生死,那日城中血腥的种种如今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显得此刻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对方似乎在和她较着劲,她不动,对方也就不动。 里头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外面的车夫和护卫却如同不存在一样,定是被做了处理,再加上这满空间的血腥味,苏拾因想,这人总不会是个好人。 她伸手摸到了放在身旁的矮几,猛地一抽,面无表情地拖起将整个矮几往车窗砸去。正如她所料,矮几在车窗处碰到了一个硬物,两物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这人头发还剃得挺光。苏拾因回忆了方才砸过去的感觉后想着。 丫鬟震惊地看着苏拾因。她没有想到,这苏拾因看着弱不禁风,倒是个狠人。 “你找死!”车窗处的人缓过了劲来,一手扒着窗户,一手便朝她的头发抓去。这语气中,苏拾因莫名听出了点无地自容的意思。 来不及闪躲,一绺头发被这人扯了过去,头皮生疼。但她的头发顺滑,这人应该还在痛着,头发很轻易地就被扯了回来。 苏拾因趁此机会迅速地往后躲去,这才看清楚了车窗处的人。 光头,大方脸,络腮胡,眉梢处受了重伤,草草地处理过了,未干的血痂结在一块,看起来触目惊心。 后面的丫鬟又尖叫了起来。 尖叫声刚落,远远地,山上传来了一道声音,道:“什么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回答他:“还不得怪张寇那土将军,非得学人攻什么城,选了这么个地方,离京城这么近,估计过几天就被剿降了。” 另一人反驳道:“这可说不准,张寇是卢谏一党的余孽,卢谏逃了,现在兵力可都掌握在张寇手上。我还听闻,怀家的那位这会儿正等着行升官礼呢,哪有空来管这里的死活!” 山上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光头瞪着眼小声骂道:“闭嘴,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听到了没有?” 丫鬟禁不住吓,捂着嘴便哭了起来,又不敢发出声音来,看起来委屈至极。车内其他人也都不敢吭声,明秋已经被吓得脸色发白。 “你们几个,都给我出来!”光头在外面指使着。 几个人下了马车,苏拾因才看清楚外面的情况。 苏家护卫和两个车夫都已惨死剑下,尸体横七竖八地摆在道上,血流了一地。旁边还立着一队人马,约莫八九个人左右。两个丫鬟没见过这种场面,脸色白得如同上了一层粉。 见光头办完事了,有人忍不住骂道:“让你劫匹马,你非得闹出这么大个动静来,还好没碰上怀述的人,不然有你好死!” 光头被苏拾因砸了,已经在众人面前出了丑,此刻又被人这么一骂,满脸憋屈。 他回头解了苏家马车的绳,上了苏家的马后,他指着苏拾因道:“你们看这娘们长得怎么样?咱们把她带回去,献给张将军,张将军一定会好好赏咱们的。” 众人把视线放到了苏拾因身上,眼中俱闪过惊艳之色。 光头满意于众人的反应,趁着苏拾因来不及反应,一只手把她提上了马,想了想,又撕了块黑布将她的手给绑住,顺便把她的嘴巴也给堵了,横放在马背上,便准备启程。 明秋见此情况,冲到了马前拦道,求情道:“官爷,您就行行好,这可是苏家的小姐,马我们给你,钱财也可以一并给你,你把她放了好不好?否则我们回去可怎么向夫人交代啊?” 光头不屑道:“关老子屁事?真他妈烦人。” 说罢,便扬起马鞭,驾着马率先离开了这里。 后头的人马跟了上去,明秋的哭喊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传来,两个丫鬟也跟着大哭。 光头呸了一声道:“这些女人,整日就知道哭哭啼啼,烦死老子了!” 苏拾因的肚子被磕在马背上颠簸,头被跌得发昏,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不适感越来越明显。 跨过河去,视线豁然开朗。大片的平原被夹在高耸的山间,中间没有一处遮挡物,隐约间几处火光一闪而过。只不过马背太过颠簸,苏拾因看得不真切。 光头显然也看到了,不过他似乎忌惮着什么,向后方的人打了手势,示意他们都停下来。 一队人马撤到了旁边的林子里,七嘴八舌地讨论对策。 苏拾因被暂时地放了下来,光头一边讨论,一边往她这边盯着,不给她一点逃跑的机会。 听了一会儿,她大概了解了目前的形式。 在城中占山为王的张寇收到了一份情报,说是怀家另有一个小儿子怀述还没有进京,带着大批人马往城里来了。于是张寇派了大批人马守在了城门处,却等不到怀述的军队。打听过后才知道,其实进城的路并不止这一条,还有另外有一条山路。这队人马就是张寇派来打听消息的,本来有几百个人,只不过因为其他人认为山路不在这边,起了争执,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剩下的人人数少,掉了队本来就已经失了士气,这会儿又在这里发现了可能是敌军的人,讨论间心态越发不稳。 又等了许久,平原处的灯火熄灭了,光头便和同伴计划着要趁人不备,去探一探情况。 “你,给老子在这呆着。别给老子乱跑,听到没有?”光头梗着嗓子威胁道。 苏拾因没有搭理他。 旁边一人说:“你让她别跑她就不跑了吗?我看,我们不如就带着,等会儿我们也不一定从这回去。” 光头认为有理,现在是趁着别人熟睡时去探消息,带着个人倒是不难,便把她带上了。 一路过来蚊虫甚多,几个人脸上手上都被叮了好几个包。 贴着山根,摸着树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个人终于不打草惊蛇地到了方才亮起火光的地方。平原上架了几十顶帐篷,帐篷外还挂有士兵晾着的衣服,显然,这便是军队驻扎的地方。 光头心中一喜,猫着腰,踩着草丛往前走去,突然被一条拔地而起的麻绳绊住了脚,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去。 林子间响起了几道脚步声,紧接着,几十个士兵钻出了林子,朝他们包抄而来。 光头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出声骂道:“老子操.你娘的怀述!” 只听到林子间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那人道:“绑起来。” 第5章 赴死 将军年十五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少年穿着铠甲,手握重剑,从容自若地从茂密的林子里走出来。白色月光覆上生冷的铁甲,让几人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气。 待到他走近了,苏拾因才看到,他的脸上被蚊虫咬了许多个大包,配上这张稚气未脱却淡定从容的脸,无端生出了点滑稽。 士兵领了怀述的命,将几个人一丝不苟地捆好,轮到了苏拾因,士兵犯了难,“小将军,这......” 怀述闻言望了过来,便看到了被强行带到这的苏拾因。 大光头捆人的手法粗暴,她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被勒得紧,整个人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挺立着,嘴上还被塞了布团,白衣上黑一块棕一块。 站在旁边的怀良也认出了她,惊愕道:“杨小姐?” 怀述抬手将她嘴里的布团扯下,又绕到她的身后去,把缚住她双手的布条解下。苏拾因被桎梏已久终于重获自由,冲怀良颔了颔首。 怀良对于苏拾因的出现完全摸不着头脑,“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拾因一路过来受的诸多待遇其实并不怎么好,她也不想再提,便道:“被抓来的。我方才听这几个人说,他们是张寇派来探情报的。” 苏拾因将方才听来的都说给了他们,只不过这几个人的品阶不高,接触到的消息也不多,张寇在城中的情况只能大概知个皮毛。 “再审审。”怀述道。 “你就算打死老子,也别想套出情报来!”光头颇有骨气地吼了一嗓子。 几人被押下去,带到了帐子里,片刻过后,帐子里便传出了几道怒吼的人声。 正是初夏,林子里的蚊虫众多,苏拾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怀述一只手撑着长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提议道:“将军,这里蚊虫多,不如换个地方。” 月光照进了怀述眼中,他的瞳孔深不见底,里头装满了不可名状的情绪。他提起剑走出了林子,道:“去帐下坐坐。” 苏拾因跟在他后头,想起方才大光头几人说,张寇在城中拥兵数万,而按照现在平原上的几十顶帐子来看,怀述带领的人马,怕是只有几千人。 虽说怀家的士兵各个都有以一敌三之勇,当初救下关苏城时便可窥见一二,但是人数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前去攻城无疑是去送命。 光头几人既然能摸到这里来,就说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保不准下一批探路的人马上就到。只要位置一暴露,他们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这些浅显的道理苏拾因都想得到,怀述自然也已经想到了。 她在后面细细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街头刘婶家十五岁的儿子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大,还是个不成型的样子,日日整些混账事来气刘婶。然而在怀述身上,她看不出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性子,总是表现得很沉稳,将大小事务都安排得一丝不紊。 苏拾因随着他缓慢地走着,她觉着,他这步伐,颇有些沉重。 两人在帐子边寻了一处空地坐下,苏拾因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虽说脸上被蚊虫叮咬的肿包又多又大,但却还是难掩少年的风姿特秀。 “敢问将军年岁,可是十五?”苏拾因问道。 怀述点头称是。 “将军当日救我关苏于危难之间,是我关苏的英雄。”四下寂静,苏拾缓缓道:“今日将军又冒死率兵至此,百姓当感激不尽。” 怀述垂下眼睑,沉默了半晌,艰难道:“我......不一定救得了他们。” “那又如何?”苏拾因道,“如今你舍生赴死来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救不下他们,是因为时局不利,只需尽力便是问心无愧。” 怀述转头看向她,“我输了,你或许也会死。” 苏拾因轻轻地笑了,她道:“你已经救过我两次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谢你。” 两人在地上坐了许久,怀良那边已经审好了几人,手里拿着一叠纸,掀开帐门走了过来。 怀良跟着坐在了空地上,将审问出来的结果递给怀述,语气凝重道:“小将军,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不是为了故意吓唬我们,他们说,城中至少有四万人马。之前有关于张寇几千兵马攻城的流言,怕是假话。” “我们几个都认为,此言非虚。当初卢谏手里还有六万人马,出逃的时候带走了一千精兵,剩下的兵马并非自作鸟兽散,而是都被张寇所收。张寇在城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攻城,轻而易举,耗费的人马并不多。且如今城中资源都被他们占为己有,所以属下认为,我们不可强攻。或许我们可以等朝廷再派兵马,再与之会合。” “该来早就来了。”怀述神色微动,“张寇的事情,怕是传不到皇上耳中。” 怀良脸色大变:“小将军是说,张寇是右相的人?” “但愿不是如此。”怀述道。 “我们派去给怀家的人也没了信,属下再去派几人传信。”怀良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正要回帐安排,忽然听见帐中有人大喊道:“敌袭!敌袭!” 怀述抓起剑站了起来,看见西边一顶帐子被点着了,几十个士兵从帐子里钻了出来,有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 第一个帐子的人尚未反应过来,相邻的几个帐子也被点着了。 怀述大步走过去,并转头吩咐道:“把所有人都叫起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人去叫,刚才那一声敌袭已经把所有人都给惊醒了。 几个纵火的人已经被制服,怀家养出来的将士皆非凡夫,就这一会儿已经列好了方阵,怀述走向军前,问道:“可有人受伤?” “回小将军,无人受伤。”将士回答道。 得到回答后,怀述将剑指向其中一个被抓住的纵火之人,冷声问:“其他人在哪?” 那人刚纵完火,被热气灼得脑子晕乎,颠三倒四地答:“反正不都是死路一条吗你们,知道了又如何?” 怀述将剑又往前移了一寸,只差一指之间就能戳破他的喉咙。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泛着冷光的兵器,脖子不由自主往后又缩了一寸,他讨商量道:“千万别焦躁,有水吗?给我杯水喝,干了笔大的,渴死我了。” 怀述:...... 他抬起剑柄,神色漠然地将人打晕。 苏拾因看着那人毫无意识地晕了过去,心想,张寇军营里都养了些什么士兵,一个个脑子都不太好使。 怀述又转身对向了另外一个纵火人,“说。” 这人胆子小,见同伙被打晕,张口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喝水。”刚想再求饶几句,触及怀述冰冷的目光,咽了口口水,带着哭腔说:“张将军亲自率领两万将士,就要来救我了,不,不是,就要来......了。” 怀述转头,低声问怀良:“我们还剩多少将士?” 怀良道:“回小将军,共一千九百八十二人。” 怀述紧了紧握着剑的手,道:“去,把我的弓取来。” 第6章 人祸 不要动,让他们骂。 快两千人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拨,带上了弓箭,分别往两侧的山上爬去。如今敌多我寡,想要以蛮力制胜几乎不可能,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 张寇的军队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几乎是怀述的军队前脚刚上山,后脚人就赶来了。纷杂响亮的马蹄声绕过山谷,直达耳膜。 平原上的帐篷依照怀述之言,士兵在里头都点了灯,能转移敌军一部分精力。 远远地,黑压压的士兵一点点从入口处挤进平原,大刀阔斧地往里冲进来。在军队最前方的一人身穿银色铠甲,手执长戟,应该就是张寇。 传言张寇曾是卢谏手下的一员猛将,曾在百人围攻下争出一条生路来,军中无有不被其震慑者。 待到张寇的军队离得近了,趴在山上埋伏的士兵开始放箭。只是天黑路远,身前又有密林遮挡,准头便大打了折扣。 苏拾因随着怀述趴在山上,从上往下看,下面的士兵如同一群逃雨的蚂蚁,密密麻麻。 张寇将军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一个人,登时怒了。急怒之下气息不稳,他喘着粗气,鼻孔朝天地对着怀述这一边的山头大吼:“怀述小儿,你这些招子都是我当年玩剩的,你以为躲山上了,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吗?” 对方士气大振,亢奋地齐声喊道:“出来!出来!” 这万道声音在空谷中震耳欲聋,住在山林里的鸟类猝然被惊醒,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片上空飘飞着。 被强行按在旁边的光头听到这振奋人心的呐喊,脸涨得通红,激动得眼角飚出了一滴泪。 张寇猛吸了一口山中沁凉的空气,大战尚未开始,属于他的胜利已经充斥在这里的每一口空气里。 士兵们被自己的声势震撼得热血沸腾,便更加卖力地喊着。还尚未杀敌,眼前浮现的画面就已经是自己十步杀一人的豪气。 一直喊了将近一刻钟,他们却发现,根本没人理他们。 山上的人箭也不射了,半点动静也无。 齐声喊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谈话声,被这形势搞得摸不着头脑。不是说,怀家的勇将要来讨伐他们,抢回他们手上的城池吗? 张寇仰头环顾两边的山,只看得见两边葱茏繁茂的树木,瞧不出旁的什么来。敌在高处他在低处,敌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样的局势让他感到不适。 不适之下,他分外地想骂人。他对着山头瞪大了眼,试图把人激出来,开口大骂:“你们这一群畏畏缩缩的怀家小儿,上次一战,我还敬佩你们怀家是浴血奋战的壮士,如今照我看来,你们不过是徒有虚名。有种就下来迎战!” 敦厚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耳中,山上的将士手扣死死着弓,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有了张寇这一开头,山下的士兵也开始跃跃欲试,脏话信口拈来,一句一句往山上砸去。 张寇那几句与他们相比并算不得什么难听话,军中士兵平日里相处的都是三五大粗,骂人这件事人人在行,他们先将怀述的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再给他安排一些腌臜的行为与品性,越骂越起劲。 苏拾因侧头看了眼怀述,他的颊侧肌肉紧绷,嘴唇紧紧抿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的人。 不久后,怀述在他们口中,已经成了一个猥琐无赖、肮脏下流、断子绝孙的不肖子孙。怀家军中的将士也无一幸免,各个身上都被扣上了可笑至极的罪名。 怀良的脸憋得通红,“小将军,这群无耻之徒,我这就下去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让他们嘴脏!”说着,便要起身。 怀述伸手按住了他,语气毫无波澜,“不要动,让他们骂。” 将士们一颗狂躁的心被压下去了一点,只是心中还是愤懑难忍。 不得不说,骂人这一招,不费片甲,却能将怀家将士的脸面丢在地板上践踏,骂得爽了,又能大快人心。 山下士兵热情高涨,忘形地骂着,甚至有暗中较劲的士兵,觉得自己骂的没有战友难听,而生了攀比之心,一口一个怀家爹娘,把人往死里骂。 苏拾因听着这些骂声,胸中憋了一口气。不是因为怀家是她未来的夫家,而是觉得怀家士兵何其正气,这怀述又年纪尚小便心怀大义,不该受这样的辱骂。 这边的山头有怀述和怀良在,将士们倒还沉得下一口气。那边的局面却有点控制不住了。 一位刚刚丧失生母的将士,听到下面的人将肮脏的词尽往将士们的父母身上扣,虽没有指名道姓,却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 他满眼含泪,丢掉了手里的弓箭,将地上的剑从剑鞘里抽出来,喉咙发出了痛哭声,冲了下去:“辱我生母,我要你们偿命!” 旁边的将士来不及抓住他,便只能任由他往下冲去。 他举着剑,刚到山下,尚未触碰到敌人的一片衣角,就被疾驰而来的箭雨穿膛而过,重重倒在了地上。 血流了一地,他的泪划到地上,与之汇合,口齿不清地嚼着一字:“娘......” 与他相熟的将士都红了眼眶,泪流满面。 张寇见此,哈哈大笑,大声讽刺着:“怀述小儿,你好好看看你的将士,你还不如你的将士,你娘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孝之子,让她被人如此辱骂。” 怀述握着弓箭的手指尖泛白,青筋毕露。 就这一会儿功夫,那边的山又冲下了几个不堪污言的将士。几人皆是刚到山下,便被乱箭射死。 这样的对峙实在是太过憋屈,比起受这样的言语辱骂,他们更愿意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怀述身边的一个近卫也举起了剑,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人被气得七窍生烟 ,连举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怀述注意到了他,冷声斥:“趴回来!” 那人毅然地走了下去,满眼通红地高声:“士可杀不可辱!”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出意外地,仅在瞬息之间便没了性命。 苏拾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怀述。将士的话像是一扇耳光抽在了怀述脸上,骂他是窝囊的龟缩之徒。 然而怀述却仍旧面不改色,视线顺着七拐八弯的树干间隙,到达身处军首的张寇身上,只是紧绷的身体出卖了他的情绪。 苏拾因忽然有些心疼这个人,这些骂声他都要全部受着,还要保持清醒与冷静。怀家将士少,而张寇若是需要,还能随时往城中调兵,快马加鞭,来往路程不过一个多时辰,这样的强压之下,若是莽撞地下去与他们拼命,完全是在送死。 所以,骂得再难听,也只能忍着。 张寇等得不耐烦,依着这几个军帐,他判定,怀家所剩的人马并不多。 他故意扬起了头,冲着怀述所在的山头喊:“我右将吴训何在?既然他们不下来,那干脆把这山头一把火烧了。” 吴训下马领命,也应得大声:“末将领命!” 张寇低声对吴训吩咐:“就烧左边的山,右边给我留着。” 吴训不解:“两边都烧了不是更干净吗?” 张寇意味深长地笑着,“怀述得留着,两边都烧了,就没意思了。” 吴训得令,召集着手下,举着火把,再扯上怀家的军帐做引燃,点燃了另一边的树。虽然夜深露重,但架不住山上树木多、杂草多,火一点着,便迅疾地往上蔓延。 惊鸟在山顶上盘旋着,火舌吞噬树木的声音听得人心颤,浓烟滚滚往上升,看得人心惊。 张寇又在这时候再添一把火,他又冲着山头喊道:“左将何在?你领兵五千,把这边山给我围好了,千万别让他们跑出来了。” “是!” 那边山上的将士见起了火,纷纷起身往两旁和山顶跑去。 山顶是一处断崖,往上跑除了跳崖便别无选择。往两旁跑去的将士有的慌不择路,冲到了山脚下被乱箭射死,有的跑出了一段距离,却发现还有另外一处大火往他烧来!他们意识到,这山中不止一个着火点。 大火烧到脚下、烧到身上。将士惨叫出声。那声音中蕴积着无法形容的灼痛意,将另一边山上的人心都叫得一颤。 旁边的一位将士哽咽道:“这是何责的声音。” 几乎没有一个将士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火。 火光照亮了这一片天,浓烟深覆与上空,在火光的熏染之下现出了层层叠叠的构造。这场火,烧得太旺了。 大火所过之处不留生,山底下焦黑一片的痕迹触目惊心。 将士混乱的哭喊的声音与树木摧折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绝望而痛苦,听得这边的将士泪流不止。这场人祸点燃了对面将士的躯体,也点燃了此处将士无法遏制的心火。 他们可以忍受人言,但是忍不了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受死,自己却毫无作为。 将士们纷纷起身。 怀述转头呵令:“都给我趴回来!所有人都得给我活着!” “你没看到吗?他们正在受死,我等却要在这贪生怕死地匍匐!”一个将士拔出了剑。 另一个将士讽刺着:“你是将军,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然而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没办法见死不救,你想要保全自己,我们管不着,但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要去救我的兄弟。” 怀述的声音微微颤抖,“军令如山,谁都不许去。” 他的话没有奏效,越来越多的将士选择站了起来。 对面火光冲天,有将士撕心裂肺地大叫:“兄弟,求求你了,一刀砍了我,啊啊,给我来个痛快,啊啊啊,痛死了!” 苏拾因看到,怀述的眼底,一片猩红。 第7章 意气 待乱军除尽,我上来接你…… 将士在濒临死亡时发出的嘶吼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无尽黑夜被这些声音撕开了一道口子,带着死亡特有的气息笼罩着这一片土地。 这些声音逼着将士在默不作声与奋起反抗之间做选择。 还趴在地上的将士受了已经站起来的将士的鼓舞,也都烧着满腔心火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都在想什么?”怀良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你们知不知道,现在下去,你们必死无疑?救他们救不成,还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蠢不蠢?” “怀统领,你刚刚不也想冲下去?”一人顶道。 “我是一时意气,你们现在又何尝不是?” 士兵不愿与之苟同:“是又如何?人不意气枉男儿,我们现在窝缩此地,又有半分沙场男儿该有的志气?” 此刻,没有人愿意去听怀良的话。他们情绪过激,已然听不进其他声音。 所有人的心中呐喊着,去山下,血战一场。 怀述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他的眼角还残留着点红,声音却带着十二月飘雪般的冷情:“你们若下去,便是违抗军令。你们死了以后,怀家不会为你们追悼,更不会有人替你们歌功颂德。你们的妻子、父母,怀家也不会管。” “你们的命不是怀家的,更不是我怀述的,想去送死,那便去吧,我不拦着你们。”他道。 此话一出,欲前行的士兵忽然迈不开步子了。 那头水深火热,这头的将士噤若寒蝉。 他们从未见过怀述现在这个样子。以往的怀述虽沉默寡言,但将士们都说他只是一只纸老虎,看着面冷,实则心热,谁都没有在他手下受过什么重罚。 而此刻的怀述,竟无一人敢反驳他说的话。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怀述说的,并没有错。 “都给我趴回来!”怀良低吼。 所有站起来的人又重拾弓箭,趴回了原来的地方。 有了刚刚的争执,士兵不再发出其他声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听着,生受着,对面的战友弥留之际的哀嚎。 山火从山底延绵至了山顶,将士的惨叫声也慢慢地变得稀疏。火势在变小,吞噬着所剩的最后一点残粮。 月光下,伏在草丛中的少年眼底有了水汽。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像是在悲伤,又像是在害怕。从他身上溢出的情绪太过浓烈,让苏拾因的心也跟着被抽了一下。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少年。正如那天她在杨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时的感觉一样,他有着压不弯的脊背,她却从中看到了一点强撑之意。 苏拾因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背尚未长成成年男子般宽厚,此刻,他还只是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孩子。 天渐渐亮了。 张寇在这里死耗了一个晚上,虽说没有大败敌军,但这样的结果也够让他满意。活捉怀述,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又派了大量人马,将怀述所在的山头重重包围住,便开始细细打算着。 他鸠占鹊巢地享用着怀述的军帐,并不急于把人赶尽杀绝。 怀述是怀家的嫡系,有了这个筹码在,怀家也必须受制于他。怀家近些年在朝廷中的声望越来越高,皇帝也对其颇为看重,这次南伐的大小事宜全权交付在怀家的那个家主手上,可见一斑。 他身边的吴训听着他的计划,忍不住道:“可是将军,我听闻,怀家这个儿子并不受宠,就算是抓住了,怀家也不一定会花什么代价来救他。” “再怎么不受宠,也是个嫡子。”张寇笑着。 怀家的士兵经过大悲大哀的一个晚上,所有人的精神明显萎靡不振起来。夜晚是滋生情绪的绝佳环境,白天一到,昨晚积攒的惊心动魄便攒下一腔不可磨灭的难过。他们绝望于战友的亡故,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两相加起来,竟不知道现在能干什么。 搭弓挽箭杀了敌人,显然不可能。即使百发百中,他们所剩的箭羽也不够射杀敌人的十之三四。 也不会有人头脑发热想冲下去与敌人生死搏斗,那摆明了是条不归路。 士兵们吃着山上酸得让人五官扭曲的野果,静静地等着怀述下下一步的指令。 怀述问:“送信给怀家的人去了几天了?” 怀良正在吃酸果子果腹的怀良闻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正常些,“算上昨晚,一共三天了,应该快到了。” 怀述点头,“信中可强调了,张寇在此地?” 怀良沉默了一会儿,“小将军,莫说张寇就在此地。就算是张寇不在此地,大公子也会顾着你的安危,快马赶来的。” 怀述嗤笑,“你不用安慰我。” 这时候,苏拾因用一片白裙布包着些果子来了。她将果子放在了怀述身旁的灰岩上,“将军,这些果子是我在旁边发现的,个个都顶甜,你试试。” 怀述心情沉重,本无心吃食,只是饿了一晚上,又因为这些果子的色泽诱人,就随手拿了一颗,咬在嘴里。甜腻的果香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将他心中的阴郁也驱散开了一些。 被绑在身后的光头几人嘴中发出了呜咽的声音,显然是饿了。 刚刚平复点心情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抡起拳头就往光头脸上砸去,把对张寇的怨气全都发在了光头身上。 许多士兵加入了这个阵行中,光头几个的脸上没一块好皮肉。 没有人上去相劝,毕竟张寇的军队恶名在外,进城屠城、烧杀抢掠,没一项落下的,即使并不是他们造成了昨晚的这个局面,他们几个也并不无辜。 约莫是过了一个时辰,吴训被派遣来到了山上。 “这人怎么敢的,一个人也不带。就不怕不能活着回去吗?”士兵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吴训神色轻松地爬到了山上,四周环顾了一圈,视线停留在了怀述身上,他作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怀述怀将军了吧。久闻怀家父兄大名,倒不知道怀家还有这么一位少年英姿的将军。” 怀述冷着脸,并未回应。 吴训也不觉得尴尬,他继续笑着自说自话,“怀家这么多年来为国四处征战,我等实在是佩服,张将军如是,便派我来同将军谈个话。” 说到这了,吴训忍不住随口为自己的军队说了些好话,“我们的将士在张将军的带领之下,有着一夫当关之勇,你当知道,如今黄江城已经固若金汤,恕我直言,张将军也并未将你怀家放在眼里,张将军实乃......” 吴训说着一些屁话,却听闻山口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以他作为久经沙场的战士的敏锐,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张寇的军队是继承了卢谏往日的军队而来,而卢谏一个乱臣贼子,用的马掌铁自然不能好到哪里去。现在这雄厚的马蹄声,显然不是张寇的军队发出的。 那能是谁? 这些兵马少说上万,而怀家拥兵数十万。普天之下,能一下派出这么多人数的军队,除了皇帝,也就只有怀家能做到了。而怀家的嫡子怀述尚被困在这,那就必定是怀家无疑了。 吴训微笑的嘴角僵直了。 他再吹不下张寇的好了,连理由都不想找,直接起身告辞:“我就先下去了。”说罢,也不等怀述有何反应,步伐慌乱地离开。 怀述讥讽一笑,将手中的弓拉开,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后心。 冷箭穿透了他的躯体,他甚至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跌倒在了山间灌木里。怀家的将士见他倒下,尚不解气,几个人操着剑上去补了几道。 漫天震耳的马蹄声中,怀述直起身来,“怀家将士听令。” 在场的士兵被越逼越近的马蹄声激励得心潮澎湃,壮声回道:“在。” “随我杀下去。” 士兵极快列好了队,往山下赶去。 苏拾因听见怀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等山上,待乱军除尽,我上来接你。” 第8章 割首 所有人都被他无声之下的凛然气魄…… 怀述领在前头,清扫围在山上的敌军。对方人多,但并无将领带队,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很快败下阵来。 张寇本在帐中做着白日梦,猝闻怀家军队前来,匆忙应战。 刚出帐门,看到眼前这个仗势,他差点没把自己吓晕过去。 宽阔的平野上,身穿银色战甲的怀家军士浩浩荡荡地纵马而来,乍一看去,满眼都是战甲反射出来的晃眼白光,他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万马千军前,一道人影悍然挺立。 这不正是前不久刚交过手的......怀家的长子,怀殷吗? 张寇死也没想到,局势扭转会这么快。情急之下,他找来手下,“我命你现在就去黄江城,你就是死了,也要想办法把城里的军马都调过来,赶紧去。” 手下侧目看着怀家的军队,手抖了一下。怎么看,他也不可能突破重围,顺利讨到援军。他失声道:“将军,城中兵马都调过来,那咱们刚攻下的黄江城,就不是咱们的了!” “管他黄江城会怎么样,我不想死!快,现在过去!快!”张寇大声催促着。 话音刚落,他用余光感知到,身边靠近了一个人。 他没有转过头去,光凭着衣服的颜色,他就知道来者是谁。此人姓怀名述,乃是如今最想让他死的一个人。 张寇不屑地一笑。他惧怕自己在千军万马之下无法求生,但区区一个连年龄都够不着他一半的小儿,谈何取他性命? 他挥动了手里的武器,率先出手,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个时候,若是能制住怀述,他就有命可活。 他甚至想好了几招之内,就能把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给制服。哪知,怀述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不禁打。前几招他还能凭借着蛮力和经验处于上风,越往后,他就越惊讶于这个后生所具备的武力。 招招刁钻,让人防不胜防。 怀述方才一路从山上杀下来,身上已经挂了几处彩,只不过有黑色衣服的遮掩,乍一看并看不出什么来。他的头发已经散乱不堪,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彻夜未眠,没有进食,刚刚又杀了那么多人,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体力支撑他战胜张寇,只是胸中憋着一口气。昨夜的凌迟感尚未褪去,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杀了张寇。他疯了一般想杀了怀述。 张寇不死,亡灵永无安息之日。 张寇也意识到了怀述的体力不支,只是攻击的力道丝毫不减,带着一股狠劲。渐渐地,他有点接不住怀述的招了。 场外的将士们看得骇然。张寇名声在外,谁人不识他的大名?从前军营里的士兵吹牛,就会说,我一手打得张寇求爷爷告奶奶。 只知道怀述武艺不错,却不知他区区十五岁,就能到达这种境地。 张寇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的怀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怀述真的丧心病狂。 张寇的手下想出来帮忙,却发现根本插不进两人的战斗中。 几下之后,怀述一剑刺穿了张寇的护甲。张寇骤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四处一时静默,几万道目光皆注视这这个狼狈的少年。 他的护甲早已破烂不堪,浑身凌乱,风吹得他的乱发张牙舞爪。他看起来又那么高大,这一瞬间,所有人都被他无声之下的凛然气魄所折服。 在山上观战的苏拾因眼眶一热。这一天来,她是最知道怀述的苦处的人,她知道,昨晚或许会成为他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此番怀述杀了张寇,她却没有拍手叫好的欲望。因为就算是张寇死一千次,那些被战火烧死的将士,也不会回来了。 吴训被射杀,张寇被一剑穿膛,死得彻底。张寇军中的士兵本就是从卢谏手里接下的,军心混乱,现在张寇直接没了,他们完全没有想要同怀家拼死一战的决心。 若是几千兵马,他们杀杀也就过去了,如今怀家派了几万大军来剿杀他们,他们是断然不可能反抗的。被他们占领的黄江城,已经轮不到他们来享受了。 “降者不杀,逆者受死。”怀殷对着张寇残余的军士道。 有的士兵当即随手把兵器一丢,摆明了立场。 四周陆陆续续响起了兵器落地的声音,一时之间,竟无一个张寇余党进行反抗,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 处理完张寇残兵的问题之后,怀家的士兵上了昨晚一千名士兵殒命的山头。 焦枝残树,士兵的身体早已在大火之下变成一具焦尸,看不清面容长相,甚至连身高几何都看不出来,只得通过他们身上戴着的的将士铭牌确认身份。 他们死前的惨状无一不昭彰着他们的痛苦。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有的将士战死,有的将士幸得一归。听来悲壮,但更像是一种安慰。总有人会活着回去的,说不定这个人会是自己呢?不幸的是,这座山的所有人都没能等到自己的归日。 怀殷牵着马,远远地看着怔怔地站在原地的怀述。这样的怀述是他从未见过的,记忆里,怀述很少会有反骨,很少会像今天这样,锋芒毕露。 他朝怀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下扫了一眼怀述,关心地问:“身体没有大碍吧?” 怀述与怀殷对视了一眼,哑声道:“没事。我还有事,先失陪。”说罢,收剑入鞘,往山上走去。 他知道怀殷一定会将他这几日的行程问个彻底,会事无巨细地关怀他昨晚的情况。怀殷或许会安慰他,或许会鼓励他。但是他实在不想再重温一遍昨晚的绝境,他不知道怀殷会怀着怎样的心思,回去后又会如何禀报。 他的脑中忽然忆起了夜深之后,缓缓拍着他的肩膀的人。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责怪他的怯懦,她似乎能理解他的矛盾与隐忍。那是他在漫长的黑夜里,难得一求的安定。 苏拾因没想到,怀述会这么快地上来。 他的脸上蒙血,黑衣和着血紧贴在身上,想来身上一定受了不少的伤。她不解,“将军随便派个人来告知我就好了,就算是没有派人来,我也可以自己下去,不必多跑这一趟的。” 四周无人,光头几个早已在几个时辰前被士兵们扛到其他地方收拾了。没有其他人声,怀述的心终于可以不用那么紧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他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暂时躲避怀殷,也不能说,因为他觉得她相处起来很舒服。他就只是说,“既然承诺了要来,那就是要来的。” 苏拾因心道这小孩还挺执着,但转念想,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有礼有节的,这样子好像只是他教养里的本能而已。她感谢道:“将军如此,我无以为报。往后如果将军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全力相助。” 怀述想拒绝,却听她问:“将军叫我杨小姐,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叫苏拾因。” 怀述抬眼,他想到了苏家那个同怀家有一纸婚约的,冠绝京城的苏余因,“你是苏家人?” “我是至死都是杨家人。”苏拾因补充,“只不过我的生父母是苏家人。” “将军是怀家人,不知可曾听说过,苏家欲与怀家结为姻亲?”苏拾因试探着问。 怀述点头,“确有此事。” 苏拾因苦笑,“实不相瞒,我来京城就是为了这门亲事。” 怀述骤地抬头,眼中情绪复杂。 怀家军士在原地整顿了一个午后直捣黄江城。 苏拾因随着怀家的兵马一同去了黄江。 黄江城如今有兵马四万,占城劫舍,嚣张快活。张寇没了的消息尚未传回城中,这些士兵在城中松松散散,享受着城里抢来的战利品,颇有些得意忘形。 以至于在城门上打瞌睡的士兵远远看到怀家军队来攻城的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张寇离开了一天,就能给军队整一套这么俊的铠甲? 直到他听到身边的同伴站在城门上喊:“怀家打来了。”他才恍然惊醒——他说怎么觉得这些铠甲像在哪儿见过,原来前不久他还同这群人干过一仗。 怀殷的手上提着用白布包着的张寇的项上人头,冲城墙上的士兵喊:“张寇已死,大军已降,请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一懵,问旁边的人,“兄弟,开吗?” 旁边的士兵纠结地回,“开,开吗?咱们好像干不过他们。” “那,那不然还是开吧。” “这样会不会有点没脸面?” “那不然还是不开吧!” 城中没有绝对领头人物,没人能做定夺。不等几人讨论完,怀家已经把城门撞开了。 张寇的人在城中连盔甲都没穿,有些地位高的军士甚至是刚从床头滚下来,黄江城几乎是不攻自破。 在怀家军队的压迫下,他们将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交了出来,用于给战乱百姓的补偿。所有的军械被没收,便被赶出了黄江城。 一日欢喜一日忧,张寇手下的士兵被驱逐,再无耀武扬威的余地。 处理好黄江城中的事,怀殷便急着要回京城,“后日就是封将礼,我们须得在后日之前赶回去。” 封将礼是这次皇帝给怀家大捷的封赏,怀家家主,也就是二人的父亲怀牧将受封成为大楚唯一的异姓王,这是大楚数百年来都未有的。 怀家军队一路疾驰奔回京城,苏拾因跟着他们一同上了路。 赶回京城这日,恰好是封将礼举行之日。京城外的天阴沉沉,怀家数万军士站在城门等候京门大开。 第9章 入宫 我送你回苏家。 京城连日来放晴,唯有今天是阴天。渐渐地风起了,云层无端下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城内,街上,百姓挤挤挨挨。怀家在京城深受百姓爱戴,怀牧会先打马过长街,受百姓跪拜,而后才进宫受典。 城外,城门打开,怀家将士列队入城。方才那风经过这一会儿的发展,卷得更加迅猛。 靠近湖边的士兵一个不慎,头上的军帽被卷了上去,他慌忙转身去抓,却看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景象。他瞳孔地震,不敢置信地叫道:“那,那是什么?” 怀家士兵列阵整齐,背对着湖面,并未知道发生了什么。经这士兵一叫,几个好奇的士兵也跟着翻过身去,看了一眼,于是他们露出了和刚刚那个士兵一样的表情。 他们眼中的天暗沉沉,云在湖面上飞得极低,风在湖面上卷着,一道水柱连接了云的低端和湖面,湖面的水被往上抽去。若看得仔细,就会发现,水柱里还有被一同卷上去的游鱼。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后看去,惊呼声一片。 众人惊呼之际,最靠近湖边的一位士兵禁不住卷风,被卷到了半空中去。周围的士兵吓得连连后退,生怕同这位士兵一样,被卷上去。 怀家已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入了城,怀述与怀殷骑马领在最前端。张寇的人头被系在怀殷的马上,两边的的夸赞声一片。大红毯一路铺向怀府,前方是锦绣大道。 人群中,有一个小孩哭了起来。小孩的母亲赶忙捂住小孩的嘴,生怕惹得官爷不高兴了。小孩却哭得更凶了,“娘,我怕,呜呜呜。” 那位母亲赶紧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安抚着孩子。人群在这个时候躁动了起来。 所有人往城门处的天上看去,只见空中生了一道水柱,水柱旁边还被卷上了几位怀家士兵! 怀殷怔愣之际,听见身边的一声驾马之声,便见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掠过。是迅疾出城的怀述。 怀述到达城外的时候,怀家士兵已经自发地离风暴中心很远了。近看风暴更为可怖,空中那道令人匪夷所思的水柱,诡异无比。 地面尘土飞扬,较瘦弱的草木被连根拔起,卷入风暴。 混乱中,怀述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他回过头去,看到白衣在风中狂舞,苏拾因朝他大声道:“不要离这么近,很危险。” 风起得更大,怀述凛了凛神,便弯下腰去,将苏拾因抱上了马。他侧着脸对她说:“抓紧了。” 苏拾因下意识抓住了他的甲衣边缘,狂乱风暴间,马狂奔向城门。 怀述在城门处勒马,对着正在进城的士兵道:“改成八人同进城,速度快点,不用在意整不整齐。” 今日原本是怀家重要的日子,士兵惜命,但更怕贸然闯进城坏了怀家的大事,到时候全家上下都要跟着受罚。有了怀述的这句话,士兵进城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倍。 风暴在变大,风暴中心甚至隐隐有上岸的趋势,这一处的四个城门全开,怀家的士兵终于安全入城。 怀述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城,才带着苏拾因也入了城。他转头对苏拾因说:“我送你回苏家。” 原本他安排了几个士兵,等入了城就把她送回苏家。现在乱成这样,他送她回去是最合适的安排。 怀述的马比普通士兵的都要来得高大,将军的甲衣也与常人不同,更何况他身后还带着一个人。他在大街上策马而过,百姓们纷纷注目。 苏家在京城中算是底蕴很深的世家,苏宅的地方在京城深处,从城门处到苏家须得半个多时辰。 这一路来看到的百姓不少,都说怀家的将军在战场上带回了一位姿色绝伦的白衣女子。 消息传到了怀府,眼见天快要黑了,今天的封将礼因着风暴已经是举行不顺,算是天生异象,不是个好兆头。怀述又允许将士混乱进城,现在还闹出了这样的事情。 怀家的主母赵柔被气昏了头,心道晚上在宫里举行的大宴可不能再出意外了,她气急败坏地骂着,“这个怀述,平日里不争不抢,我说什么话都听,一回来就给我憋了这么个大的。你们都赶紧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这已经是派出去的第三批人了,赵柔终于在这个时候等到了怀述。 “你个小兔崽子,怀家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重要吗?大街上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怀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现在倒是舍得回来了?”赵柔瞪了他一眼。 怀述翻身下马,闻言身子一僵,他双手放在胸前,鞠躬道:“娘。” 这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让赵柔一股气吊在嗓子眼,发也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今日本来是个好日子,就不同他追究了,“罢了罢了,你换身衣服,赶紧随我入宫。宫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了。” “是。”怀述应道。 苏宅。 昨日明秋和两个丫鬟几经周折才回到了苏家,明秋深知把苏拾因丢了对苏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将在路上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那光头的刀在她口中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为了救回苏拾因,差点就死在路上了。 苏老夫人虽然知道明秋夸大其词,但也明白明秋如果不是真遇到了险境,是断不会将苏拾因放给别人的,更何况带去的侍卫和马夫确实都殁了。 只是眼下同怀家的婚事就不好办了。 原本,应当是苏家的另一个女儿苏余因要同怀家结亲的。怀殷早些年被赐婚与王府郡主结亲,怀家能与苏家结亲的就只剩一个怀述了。怀述与苏余因两人年龄相近,又在一个学堂里读过书,苏家能高攀到怀家去自然是不错的。 只不过前阵日子,一位正蒙圣眷的长缙王看上了苏余因,并且不顾她与怀家的婚约,多次追求。长缙王如今区区年二十,便是朝廷中举足亲重的存在,又因为是皇帝的外甥,一时间风头无两。当初怀苏两家订婚,本就没有指名道姓地订,只是外人认为苏家只有苏余因这么一个嫡女,只要苏拾因回来,就同样可以履行婚约,同怀家结亲。 如今怀家封王,但怀述只不过是一个不拔尖的世家子弟,而长缙王已经身居高位,前途一片光明,两人一相比较,高下立见。如果苏拾因回来了,苏家既能与怀家结好,又能与长缙王攀上关系,那就是两全其美。 苏家上下都为苏拾因丢了的事情操碎了心。。 没有想到,苏拾因会随着怀家的军队一同回来,怀述还把她送到了苏家门口。 苏家人在这巨大的转折中一下震惊得回不过神来,苏老夫人欢天喜地地将她迎进了苏家。 苏拾因知道苏家人都打着什么心思,因此没有被他们的这副态度给感动到,她一进门,尚未坐下,在满堂苏家人的注视下,冷淡开口:“我特地来一趟,是想告诉你们,这婚我不会结,苏家往后如何,于我无关。” 苏拾因的父亲苏元黎震怒地将手中的茶杯砸在她脚下,“混账东西!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杨青月讽刺一笑,“你是我在苏家生下的,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杨府也没了,你倒是告诉我,你除了苏家,往后还能去哪?” 苏拾因简略回答:“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杨青月被苏拾因的态度气得胸闷,一时之间竟拿不出什么话来骂她。 原本一个苏余因已经不好管教了,她就想着这个女儿从小不在苏家,回来了就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现在看来,这个大女儿比苏余因还不好掌控。 苏老夫人在这个时候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她走到了苏拾因面前,微眯起了眼,“我不管你有多少想法,进了苏家,你就别想着能出去。今晚的宫宴,你们两个,都得去。明秋,你派几个人过来看好她,再给她好好打扮打扮,到时候别丢了苏家的颜面。” 明秋效率极高地找来了几个丫鬟,一副小人得势的模样,笑着比了个手势,“请吧,大小姐?” 苏拾因冷着脸走了出去。 刚出门,便碰到了正准备进去的苏余因。 苏余因长得和苏拾因有七八分像,矮了苏拾因一点。两人气质截然不同,苏余因的冷中带着艳,苏拾因的冷却是一种让人抓不住的疏离感。 她对这个妹妹没有半分印象,此时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不过出于两人的性格原因,只是轻轻地一对视,就再没有其他交集。 刚刚那一眼,她注意到了,苏余因脸上浅浅的妆粉下,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苏拾因被明秋带到了一开始就为她准备好的院子里,几个丫鬟就跟在她的后头。她坐着,几个丫鬟就将她的四方各角都围了起来,她走路,几人寸步不离。 苏家给她安排的住处时倒是半点不吝啬,院落别致,设计精巧。只是她一想到苏家的另有所图,就实在对苏家喜欢不起来。 过了不久,明秋送来了成套的胭脂水粉和一套衣裙,以及头饰。几个丫鬟烧好了洗澡的热水,便把她按到了房间里洗澡。 她几乎没有了自己行动的权利,只能当一个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傍晚,苏拾因同苏家人一同上了入宫的马车。 第10章 订婚 怀家的二儿子,怀述。…… 天色渐黑,苏拾因在宫门口下了马车。 苏家此次一共有四人入宫,苏元黎,苏老夫人郭姝,以及苏拾因和苏余因。 “等会儿进去,你们两个都给我守规矩点,别整天冲人摆着个臭脸,在家里人人都惯着你们,出来了就懂事点。”郭姝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苏拾因其实并非不守礼矩的人,当初在关苏城时谁不夸一句杨家的孙女被教得好?只是自己从小就被丢弃到杨府,连日来苏家又是这些唯利是图的操作,让她实在没办法对苏家人有好的态度。 她不满苏家,但也不至于在宫里给他们生事。这样损人损己的事情,她再傻也不会做。 郭姝看着两个孙女都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想冲她们发火,思及场合不合适,还是忍住了。 当今皇帝重于享受,奢靡至极。先皇也是个爱花钱的,于是父子两把本该威严肃穆的皇宫造成了人间仙境。任人再看百遍千遍,都无法淡去初见时的惊艳感。 郭姝一路上有意地观察着这个今日刚到的孙女,越看越觉得,这个孙女除去对苏家人脾气差点之外,身上竟挑不出半分错处。她的皮相是世间少有的美,仪态端正又不刻板,京城女儿家该学的礼仪她竟一样不落下。 苏家有这两个女儿在,惹得一同进宫赴宴的众人频频看来。 郭姝也是个爱面子的,知道苏家今天格外受人关注,于是走路的步伐中都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自信。 一个头上簪着富贵花的女人瞧了苏拾因好几眼,最终还是凑到了郭姝的旁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好奇地打探:“苏老夫人,这位千金我似乎没有见过呢,这是谁家的女儿?” 郭姝嘴角扬起一抹笑,“也是老身的孙女,同余因这丫头是同父同母,以前都在外家,这几日才回来的。这不,今晚带她出来见见外头。” 对方心中满意,点了点头,朝郭姝亲切道:“这孩子我瞧着真不错,看起来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了,我家呢,刚好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两个孩子若是能成,那可不是一般地般配,老夫人您觉得如何?” 郭姝听到这话后神采飞扬,语气中也带了点得意,“你家儿子我知道的,前些日子还进了殿试,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不过,我也同你说实话,我家这孩子已经订了婚了。” 对方有些失望,“谁家这么有福气。” 郭姝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怀家的二儿子,怀述。” 今日正是怀家的春风得意时,就算怀述并非怀家往后爵位的世袭者,平日在京城众人的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庸之辈,但终究还是怀家的人,再不济也比这些普通的世家好些。 对方听完后,只好讪讪地离开了。 苏拾因离得近,将她们刚才说的话尽收耳内。她不是没有想过,要与怀家的人成亲,这个人会不会是怀述,但是这个念头当即被她掐灭了。怀述小她两岁,且尚未到议亲的年龄,断然不会是他的。 她的余光中,一个穿着黑色衣服,身形单薄的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了。 她倏地抬眼看去,此人正是怀述。方才苏老夫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他应当是听到了的。 明明刚刚那些话不是她说出来的,她却有一种要命的心虚感。 封王的大宴在宫中举行,这是前所未有的。当今朝廷,右相大包大揽地接手了诸多朝廷要事,皇帝不满,只好扶持了怀家和长缙王。这次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右相还是一力劝阻皇帝不该开战。若怀家只是单单打一场胜仗,皇帝还不至于封王,更因为怀家是皇帝对抗右相的一把刀。 众多宾客入座,宴席开。 苏元黎并非朝中要臣,排的位置也不靠前。苏拾因坐在席中,远远看去,只能知道如今的皇帝年纪约是半百。皇帝一高兴,就开始高谈阔论,他抬手指了指身边的长缙王,“咱们大楚真的是人才辈出啊,像长缙王,谋略过人,还有这个怀殷,少年出英雄。我们大楚正逢盛世,有了你们这些英才,真的是为我大楚锦上添花啊。” 臣子们高呼万岁,苏拾因在其中一同叩首。她心道,这皇帝真会自欺欺人,外面饿殍遍地,战火弥漫,百姓恨透了这个大楚,他却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爱卿们听说过吗?这个怀殷啊,他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一人斩杀了张寇。贼子张寇从前可是令人闻风丧胆啊,被他轻而易举地就制服了,项上人头朕看了,哎哟,真是彪悍得很啊。”皇帝十分高兴,“看不出来吧,这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的,还有这般本领。” 张寇是被怀述一剑毙命,苏拾因是亲眼见到的。 她远远地往怀家的席位上看去,怀殷心安理得地受着皇帝的夸赞,他上前对皇帝行了一个大礼,谦虚道:“陛下折煞末将了,是张寇一时心大,而末将又恰好走了运,才侥幸把他杀了。末将并没有陛下说的这般英勇。” 皇帝知道他在自谦,笑呵呵地,“你就别谦虚了,今天不必这么拘束,来,坐着,好好吃,这烤乳鸽当真佳品,爱卿好好尝尝啊。” 怀殷恭敬道:“谢陛下。” 怀述坐在怀殷的旁边,始终没有发声,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是今天怀家的席位上最没有存在感的人。苏拾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觉得他应该是不开心的。 怀述可能不在意斩杀张寇的盛名,也不在意皇帝是否夸赞,但自己拼了命才做成的事,却变成了别人的功勋,任是谁也不会心甘情愿。 皇帝兴致高,他今夜格外地对怀家心生喜爱,“不是朕偏爱怀殷,容朕再夸夸他。这次率兵收复黄江城,他几乎不费怀家一兵一卒,就把张寇的六万多士兵给吓退了。前阵子那关苏城,也得多亏他,如果不是他灵活,关苏怕就成了一座空城了。” 说到最后,皇帝高昂着头颅,感叹道:“我大楚有这后生,真是我大楚之幸事!” 这话大概是说给右相听的。皇帝越是重视怀家,右相就越是不得势。 果然,右相的脸拉得老长。 苏拾因却听得心脏突突地跳,怀殷是真的不要脸,张寇一事冒领功劳就算了,关苏城的功劳他也要领。他神态自然,对皇帝的夸奖照收不误。 再看怀述,他似乎半点没有被抢了功劳的情绪,只是兀自低着头吃着东西。 她忽然有些看不懂了,这究竟是怀述自愿把军功让出去,还是怀殷要抢他的军功? 第11章 称赞 那是他这辈子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称…… 这夜的宴席散得晚。其实众人都很乏了,但架不住皇帝精力旺盛。 怀家的马车上,怀牧靠在马车壁上闭眼休息,马车里悄然无声。等到马车开到了回怀家的道上,怀牧开口问:“今日午时,城外怎么回事?” 怀述回答:“起了一场风暴。” 怀牧加重了说话的语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怀述眼神动了动,声音仍是没有半点波澜,“风暴太大,为避免军队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我让他们不用按照安排好的队列进城,以求保命。” 怀牧听到这,猛地睁开眼,“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这么做决定,就不怕置我怀家于不复之地?这风暴来得本来就奇怪,你知道那些大臣私底下都怎么说吗?说我怀牧封王,上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是上天的惩罚!你这么做坏了仪式不说,你是生怕所有人都不知道,城外起了风暴吗!” “如果不是如今我们怀家势头正盛,出了这种事,你爹我明日上朝是要被朝中大臣当靶子使的你知道吗?怀述,你不该这么自私,英雄你来做,后果我来担!” “我不这么做,会死更多人。”怀述反驳。 “那是你认为!他们就多呆个一时半刻,我就不信还真的会出什么事。你这么一闹,现在谁不知道我怀牧封王之日出了这么一个不详的乱子?”怀牧气得胸口大起大伏。 怀述陈述:“今日,怀家有六位士兵死于这场风暴。照您这么说,出人命的事都是小事吗?” 怀牧气急,他想用威压让怀述闭嘴,但是对上怀述那双黑白分明、带着固执的眼睛,忽然就说不出话了。他本来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定会觉得自己的父亲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好处。 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怀述的那双眼,“往后有这种事情,不要冲动行事,要考虑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年纪还小,不懂得处理这种事情,多和你哥学学。” 怀殷被点名,立刻附和道:“是啊二弟,父亲说得对,你确实是冲动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平常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一定会好好给你讲解的。” 怀述面对着怀殷那张认真又关切的脸,一股无力感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 他自小不受善待。怀家人对他的言传身教都是这些硬凹的道理,后来他上了学,发现在书上学到的处事道理与怀家人说的并不一致。 怀牧骂他不懂得变通,不懂得随机应变,就只认死理。 “还有你的那些军功,记在你哥头上,别觉得委屈。这都是为了怀家好,若是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军功全都出自你哥一人身上,皇上定会对你哥青眼有加,自然会对我们怀家更好一些。怀家好了,你也是受利者,所以不要埋怨我的决定。”怀牧像是一个极具耐性的仁慈长者,安抚着怀述,说的却全是令人心寒的话。 怀述应了是。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早就习惯了。若怀牧为他着想,才是真的不正常。他自小就被灌输了一种自己一文不值的思想,小时候不懂,只会逆来顺受。后来慢慢长大了,想要反抗,想要为自己抱不平,却又觉得,就算为自己争取了,也不会有人真正地夸赞他。 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功成,不会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他生在泥泞里,长在泥泞里,他觉得自己其实也和周边这些淤泥一样,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从头到尾都令人嫌弃。 这一刻,他的脑中忽然忆起了几日前,那个叫苏拾因的女子认真地对他说,你是我关苏的英雄,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是他这辈子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称赞。 苏拾因回到苏家后便回到了为她安排的院子里。 已经是深夜,这日发生的事情多,连日来奔波的劳累,让她即便是身边站着几个监视的丫鬟,也能很快地入睡。 到了新的环境,睡得并不踏实。她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道女子的哭声。哭声压抑又悲戚,让她想到了关苏城破的那日,长街压抑的气氛。 她睁开眼坐了起来,入目是精致的床纱,床纱外是秀气的阁房。 两个站着的丫鬟一听后面有动静,齐齐转过身来,睁着大眼盯着她。窗外苍白的月光打在她们脸上,看起来像是半夜索命的无常鬼。 苏拾因失语了一阵。她们估计还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鬼。 她问两人:“外面是谁在哭?” 其中一个丫鬟回答:“不知。你还是不要关心太多的好。” 苏拾因掀开被子,下床穿鞋。那人哭得实在伤心,她想去看看。 循着哭声找去,她被一道木质镂空的门挡住了去路,哭声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身后跟着她的丫鬟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这是二小姐的院子。” 兴许是丫鬟的声音太大,被里面的人听到了。一个下人当即追了出来:“谁在那里?好啊苏乐因,这么明目张胆地派人来听墙角,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这些人。” 门一打开,扫帚就要落在苏拾因身上,那下人堪堪止住了动作,“大,大小姐?”随后又语气很不好地问:“大小姐大半夜的,站在我们院门口干什么?” 苏拾因身后的丫鬟道:“还不是你们院里太吵了,惹得人睡不着。” 苏拾因闻言皱眉呵斥:“不关你的事,退下。”随后她同那个下人道:“我听到有人在哭,担心有什么事,所以特地出来看看。既然是在你们院中,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那下人看着苏拾因一脸并无半点理亏的样子,又联想到今天白天她怒怼苏家长辈的场景,一时间也有些摸不透,但还是觉得她应该真的只是担心有人在哭,出来看看而已。于是对苏拾因福了福身子,“那奴婢就不送小姐了,小姐慢走。” “落叶,是谁?”院子里的哭声止住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苏拾因认出来,这是苏余因的声音。 叫落叶的下人回答道:“小姐,是大小姐。” 院子里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苏余因出现在了门边。她面上覆着一层白纱,眼睛红肿,身上穿着的还是今天宴会上没有退下来的衣裙。 苏余因盯着苏拾因看了几眼,问她:“你不想嫁给怀述?” 苏拾因被她单刀直入地问,又不知她的来意,便随意地回答:“说不准。” 对方很轻地笑了一声,“这样,我替你嫁给怀述,你看如何?反正最开始,也都说是我要嫁给他的。” 情况发展得出人意料,苏拾因也愣了一下,就算她再不想嫁,这个时候也不能随意地答应,因为她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 苏余因嗤笑一声,“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怀家的名声。” 苏拾因比她高,她垂眼看着对方,让人莫名有种藐视感,她也朝着苏余因笑了一声,“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在意名声与地位。” “嘴上说一说谁不会?真的临到头了,还不是人人趋之若鹜。” 苏拾因总觉得这话不是在对她说的,只不过她也不感兴趣。苏余因双眼红肿,大概就是方才她在睡梦中听到的哭泣声的主人,她的衣裳凌乱,状态不佳,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对于苏拾因来说,刚刚几度生死,这些世俗观念就像小打小闹一样,她辞别道:“我先告退。” 翌日天大晴,苏拾因起了个大晚。 苏家人各忙各的,没有人理她。除却身旁盯着她的丫鬟让她略感不自在,大部分时候倒也清闲。 傍晚的时候,郭姝领着明秋,找到了她的院子。她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丫鬟的手上各捧着一个红漆木宝盒。 苏拾因在苏家不讲规矩,郭姝来了她也没有起身迎接,仍是坐在石凳上摆弄着花瓶里的花。 郭姝也不恼,同她道:“明日你早些起来,随我一起去怀家送礼,多走动走动,和怀家打好关系。这两个盒子里的首饰是送你的,明日你就戴着这些首饰,别显得我苏家亏待了你。” 按理说怀家刚受封,作为世交,送点东西本是正常,但是郭姝这一说,动机反倒不那么单纯了。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要带上她,八成和婚事有关。 苏拾因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我今日特地过来瞧你,是想让你重视这件事。你拒绝也没有用,明日我就是把你捆到马车上也得把你带过去。你们几个看好她,明天天一亮就把她叫起来梳洗,不得有半分耽搁。”郭姝安排着。 几个丫鬟更加卖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知道跑也跑不了了,苏拾因便在院子里找其他乐趣。只可惜院子里人工的修饰过度,并没有什么趣味。 郭姝正欲走,忽然听见落叶在院子外头高呼:“不好了不好了,找不到我们家小姐了,午饭时还在的,她和我说要自己静静。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人。” 第12章 信物 怀述远远地看着她,心脏不由自主…… 苏家出动了所有下人去找苏余因,直到天彻底黑了,也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苏拾因的院子与苏余因的院子离得近,郭姝一直等到现在还没走。 落叶一干人被叫来问责,几个下人被骂得抽噎求饶。 入夜,苏家收到了长缙王府下人传来的口信,说是苏余因与长缙王相谈甚欢,今夜留在长缙王府小住,明日再回来。 郭姝听完后,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未出阁的女子声誉何其重要,深夜留在不相关的男子府中,郭姝却不感到恼怒,苏拾因不大摸得透她在想什么。只是联系到苏家之前的做法,能明白个大概。 郭姝不再在苏拾因的院子里逗留,一群人终于离开。 院中,落叶站在原地抽泣着。不一会儿,她跪到了苏拾因面前,乞求着:“大小姐,求求你,救救我们小姐吧,我们小姐一定是被迫留在王府的,只有你能救她了。” 苏拾因不免好笑:“你怎么就觉得,我能救她?” 落叶哭着道:“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都巴不得小姐就留在那里,前几天还逼着我家小姐去赴长缙王的宴,没有人愿意救我家小姐的。” 长缙王对苏余因的追求,整个京城但凡有点消息来源的人都知道。苏家人就是吃这一点,若是长缙王出尔反尔,那定会落得一个不好听的名声,也会把他往后的官路走窄,所以他和苏余因的事其实是八九不离十了。既然终归是要一起的,苏家人很乐意他们从现在就开始打交道。 苏拾因没有想到,苏家人行事会这么极端。不得不说,她对自己的这个妹妹生出了点同情,“我试试吧。”现在摆在眼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满院子盯着她的丫鬟,要怎么解决。 满院子的丫鬟已经站在原地听完了她们的对话,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苏拾因。 苏拾因走到了石桌旁,将郭姝送来的其中一个宝盒打开,随意取了一个成色上佳的玉镯,对落叶道:“你就拿着这个,当做是我给的信物,说我请你家小姐回来。” 落叶一脸不解:“王府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个玉镯就是你的信物?” 苏拾因勾唇一笑,“不知道就对了。他们既然不知道我的信物是什么,拿什么去不都是我的信物?” 落叶乍一听还挺有理,反正苏拾因是肯定出不去了,法子虽然不靠谱,但也只能这样了。她对苏拾因道了谢,便拿着镯子跑了出去。 身后的丫鬟幽幽道:“如素已经去禀报老夫人了。” 知道这丫鬟想吓吓她,苏拾因笑了:“麻烦如素跑一趟了。” 晚些时候,落叶回来了。 她支支吾吾地道:“王府的侍卫把镯子给没收了,说我假传消息。还说改日见了老夫人,就把镯子还给老夫人,再狠狠地责罚我。”落叶没等着苏拾因的一顿骂,便抬眼去寻她。 苏拾因不在意地摆摆手,“既然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了,已经很晚了,快些睡吧。” 落叶知道再待下去就有点难为人了,咬了咬唇,还是走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苏拾因不出意外地被丫鬟叫醒。几个丫鬟秉着苏老夫人要好好打扮一番的命令,将一套胭脂水粉的所有东西都用上了。 这几个人平时都在苏家做粗活,没有什么打扮的经验,画起妆来更是惨不忍睹。 苏拾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白灰,嘴唇红得像刚吃过小孩一样,脸颊两侧顶着两坨诡异的腮红,乍一眼瞧着,如同小孩子的恶作剧。 如素心慌道:“要不还是卸了重来吧,趁现在还早。” 苏拾因抬手取了一支粗重的大金钗,别入发间,道:“这样挺好。” 如素心说,苏拾因的性格真好,换作是她可能会发飙。 郭姝是在上了马车之后才发现苏拾因脸上的异常的,她被吓了一跳。若说苏拾因不上妆的时候清水出芙蓉,那么现在就是芙蓉上被裹了一层臭烘烘牛粪,见者反胃。 只不过同怀家的拜帖已经送出去了,再回去重新化一个肯定来不及。郭姝丢了块手帕给她,“擦擦擦,赶紧擦掉,化成这样赶着装鬼吓人啊。” 苏拾因不走心地擦了擦,郭姝看不过去,抢了她手上的手帕,用力地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妆才稍稍淡了点。她给苏拾因配的虽然不是顶好的水粉,但质量已是不错,这么擦其实是擦不下来多少的。 郭姝恨今天早上没有亲自去盯着,今天怎么说也是苏拾因同怀家长辈第一次打照面,怀家万一要是对她不满意,点名要苏余因,那就坏事了。 等到苏拾因脸上的妆终于模模糊糊起来,能看了些,马车已经停在了怀家门口。 怀家门口的侍卫认得苏家的马车,今天大清早他们已经看过苏家的拜帖,一个侍卫领着她们入厅。 大厅里已经来了许多世家夫人,都是因着怀家封王来打打关系的。 郭姝在场中辈分最大,她进来之后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王家的大夫人率先走到了郭姝旁边,她看着苏拾因道:“老夫人,这位是?” 郭姝就等着别人问她,这样她就可以介绍起来了。她介绍的时候,众人的眼睛都放在了苏拾因身上,不得不说,苏拾因脸上的妆淡了下去,真的起了妆应该有的作用,整个人美得身上像是镀了一层光。 郭姝将惊叹声一一接下,她昨日尚未睡着的时候便想着,苏拾因今日一定能给她挣面子,她已经事先想好了如何谦虚地接受这些夸赞。 怀家的下人给郭姝传了口信,让她带着苏拾因一同去内厅。 赵柔坐在内厅的最中央,她只瞧了一眼苏拾因,同郭姝道:“苏老夫人今日带着的,可是苏家的女儿?” 郭姝笑着应道:“是的,我是想着,既然咱们两家有婚约,我便带着她来让你瞧瞧。” 赵柔粗略看了一眼苏拾因,便敲定道:“那过几日,我便差人去下聘,你看如何?” 赵柔不在意怀述取的是谁,不论是之前那个名满京城的苏余因也好,还是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苏拾因,只要是苏家的嫡女,那于她来说,就没有什么差别。 郭姝压住即将要浮于脸上的惊讶,不解道:“怀述这孩子不是还小吗?” 赵柔不甚在意地回答:“咱们大楚的习俗是十六岁成婚,不过十五岁就成家的也有,我们怀家不在意这些。” 郭姝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她很想问问,赵柔怎么不再多了解一下关于苏拾因的事情,也不问问为什么会是苏拾因要与怀述成婚,甚至连苏拾因的年龄都没问。只是赵柔说了要订,那她自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来的这趟,目的就是为了能让苏拾因在赵柔这边有个印象,这会直接下聘了,对她来说就是省下很多功夫。 赵柔这边几句话谈好了,马上又去见了新的客人。 反观之,苏家反倒更像是普通的客人一样。 郭姝不免气闷。 按照安排,郭姝与苏拾因是要在怀家呆到傍晚才走的。只是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之后,苏家的下人便上了怀家来。 下人跑得满头大汗,附在郭姝耳边道:“老夫人,二小姐被长缙王带到了元山亭上,好多人都看着呢,说二小姐举止不端。” 苏余因是怎么去长缙王府的,郭姝再清楚不过。说苏余因举止不端,她也不肯相信,毕竟苏余因是拿命反抗过这桩婚事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长缙王逼着她上了这元山亭。 郭姝当即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和众人辞了别,领着苏拾因走了。 再不走,苏家在外人口中的朴实家风就不保了。 元山亭是一处京城官家公子哥最爱扎堆玩乐的地方。长缙王魏封包下了绝佳地段,和苏余因两人坐在一处,四周空落落,一个人也没有,两人的背影便是这块地方最瞩目的焦点,场外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魏封是个静不下来的,一会要端茶,一会儿要说事。这么看去,倒像是魏封在主动,苏余因却不为所动的。 只是流言惯只会引到女子身上。 今日恰逢京城的乞巧节,白天的街上人流量已经很大,苏家的马车在路上一走一顿,好不容易到了元山亭,却说城中有重犯流窜,要严格搜查。 街上赶来了几对人马,正在逐一搜查。苏拾因用手挑开了帘子,看到了身着怀家铠甲的士兵,以及众多士兵前的怀述。 几日未见,苏拾因对着怀述的感觉又变了一变。原本只当他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日后却有可能同他成亲。苏家人现在这么盯着她,跑已经是不可能了,最终这门亲事大概是会成的。 她看着怀述把马驾到一个人较少的地方,调转了马身,朝她的这个方向过来了。转身的那一下,他透过车窗看到了苏拾因的脸。 苏拾因的手挑着帘子,隔着众多人流,冲他一笑。 怀述远远地看着她,心脏不由自主地重重一跳。 第13章 坠山 她忍不住想往下跳去。 不知道是从哪个人开始传起了谣言,说这群重犯中有一个杀人狂,爱食人肉,被抓到的时候,家里摆着一堆的人骨头。 人群开始躁动,怀家的军队又紧紧地守着人群,不让任何一个人离开,谁都在怕,身边的这个素未蒙面的人会不会就是个重犯。 苏家的马车就停在半路,动弹不得,郭姝透过车窗,双眼死死地盯着在凉亭中与魏封共饮的苏余因,气得直跺脚:“堂堂一个官府小姐,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男子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成何体统?” 苏拾因听得想笑。昨天晚上的郭姝怎么就没有想过,苏余因需要和魏封保持距离? 在车上一等,就等到了傍晚。重犯被抓到了几个,怀家的士兵还在排查剩下几个未被抓到的。 人群被放回去了大半,看着苏家马车前长长的队伍,郭姝忍不住了:“你和那个怀述不是认识?和他说一声,让我们先过不行吗?我这还有急事呢,经不起他这么一耽搁。” 苏拾因拒绝道:“我与他不熟悉。” 郭姝知道苏拾因在糊弄她,但现下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余因身上,没心情再骂她。 马车中无言片刻。 “你做什么!”人群中,一个少女惊声道。 苏拾因坐在马车上,视角较站在地上的人要高,恰巧的是,她就看到了那一幕。 少女身后的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趁着人流正在前进,碰了一下她的身子。中年男人不高,甚至有点瘦弱,穿着大得不合体的长袍,正笑吟吟地道歉,脸上毫无愧意,视线停留在了女子的脸上,便再没转换过方向。 苏拾因注意到,男子的长袍里头有一个硬物,长袍松散,贴在那东西表面,是一把短刀的形状,他的手正时不时往自己的长袍里头探去。 正常人出来逛乞巧,谁会随身带一把短刀? 苏拾因眼神一凛,当即掀开马车的前帘,跳了下去,往两人的方向走去。人太多,往前挤一步都困难。 郭姝将头伸出窗外,骂道:“你又添什么乱?” 下头的群众好奇地往车上看去,郭姝被瞧得不耐烦,又缩回了车中,继续掀开另一边车帘的一个小角,盯着苏余因看。 苏拾因挑着空隙较大的地方走,终于到了两人站着的地方。 女子的眼睛瞪得大,一脸不可置信,正要继续理论,突然感觉左手被人扯了一下,下一刻,一个人挽着她的手,同她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们找你好久了,快同我来。” 女子一转头,便看到一张莹白的脸,她尚反应不过来,就被拉走,随后,她听到苏拾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身上有刀,我们去找将军。” 在旁边的人看来,她们在说着悄悄话,并无不妥。 但方才那中年男人已经在牢里关得神志不清了,乍一见苏拾因如此长相的女子,想也不想地就冲了上来,把她按住。 苏拾因想也不想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在中年男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扯着身边的人跑开了。 人群下意识地挤出了一条小道让她们逃跑。中年男人追了上来,终于摸出了别在腰间的短刀。虽然他长得瘦小,但是身子灵活,一下蹿到了苏拾因身边。 夏季的衣衫薄,他用手上的短刀轻轻一划,苏拾因衣服就开了道口子。 这边的动静太大,怀家的士兵很快地就意识到问题,几个士兵往这赶来,将中年男人制服。 苏拾因的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血流的不多,但沾染在白色的布料上分外明显。她简单地止了一下血,拒绝了身边的少女的谢意,便要离开。 就听见凉亭方向一阵人声传来,是魏封终于要带着苏余因下来了。 苏拾因本想着回去,这会儿又回想起了昨夜落叶哭着求她的样子,想必苏余因现在也是身不由己,思虑了一番,苏拾因还是朝着他们走去。 魏封如今是皇帝最重用的朝臣之一,谁都不想一不小心惹他不高兴了,方才他在凉亭中只顾着和苏余因说话,旁边的人他无暇理会,如今走在路上,方才在观察他的人便全都噤了声。 苏拾因径自走到了两人面前,对着魏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而后道:“王爷,臣女苏家苏拾因,今日乞巧,我初次来到京城,想同我妹妹一起逛逛,便来找她了。” 魏封盯着苏拾因看了眼,发现她同苏余因还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眼下怀家正在捉拿重犯,她们两个也出不去,根本谈不上什么逛乞巧,他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不就是不放心我嘛,你跟我们一起去,我带着你们玩。” 苏拾因无语凝噎。 魏封出来,怀家的士兵自然是不敢拦他。一众被禁锢在原地的群众眼睁睁地看着他意气风发地带着两个姿色卓绝的女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正在排查的怀述猝一回头,便看到了苏拾因跟着魏封走了出去。 三人出了元山亭的地界,已经接近晚上。 相对于关苏,京城的乞巧节花样更多,也更热闹。午时的热尚未散去,晚风又带着凉意,裹挟着节日特有的热烈气息,京城没有战乱,亦没有饥荒,一切都欣欣向荣。皇帝因京城的繁荣而一叶障目,远方的贫瘠走不进他的眼里。 摇曳的烛火洇过深红的油纸,街上的灯火在明暗之间成为了构建乞巧氛围的不可缺失之物。 这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短短只过去半个月,家乡的乞巧已经成为了苏拾因的乡愁。 三人上了一座仅有两层楼高的矮山,矮山上有一条宽而浅的河,河水几度蜿蜒,自山上流入山下。 在中元节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会在树上采一片薄叶,将它压在两个手掌中间,闭眼默念,将想要对死去的亲人说的话寄存在薄叶中,让薄叶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乞巧不是中元,但同在七月。京城的民俗向来随意,因此也有很多人在乞巧的时候前来寄思。 前来寄思的人多,但山上却很安静。 山下的街市人千人万,喧闹鼎沸。隐约间,几道马蹄声自长街的一头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高喝:“让开!” 街道很宽,人虽多,但众人仍很快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怀述的身影出现在了长街里,他驾马穿驰而过。少年尚未长开的眉眼在泛红的柔光下,反生出了一股凌厉的气息。 战马嘶鸣,烛灯摇曳,长街嘈杂。 苏拾因背对着长街,缓缓地闭上了眼,静静地在心中默念着对杨简莹说的话。这么多天来,她本觉得那场屠杀已经离她很远了,她刻意不去想杨简莹,为的就是不要活得太难过。但此刻,这种悲痛正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让她无法喘息。 长街闹市,欢闹的人声,都走不进她心中的寂静之地。 随后,她将手中的薄叶丢入水中,让它随着水流远去。 长街里,怀述的冷箭穿过重犯的胸膛,重犯终于就地正法。不远处的最后一个重犯无路可逃,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站在山上的苏拾因往下看去。 不知道为何,山下无端生出了一股吸力,让她忍不住想往下跳去。 长街那么热闹,人群那么热闹,但是没有一处热闹是为她而热闹。杨简莹不会在大门口的地方为晚归的她留一盏灯,她也不能再在肆无忌惮地玩闹之后回到归处。 苏家的人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堆用来交易的破铜烂铁,觉得她有用了,便把她铸成削铁如泥的剑,没有用了便丢在一旁,心中却在谋划着如何让她变得有用。 她又再度闭上了眼,往前慢慢走去。直至山前,她止住了脚。她不能跳,姥姥不会愿意看到她这样的。她往下看去,街市繁闹,一切都尚是美好的。 忽然间,她的背后被一道猛力推开。她脚下不稳,一个失足,脚下踏空,掉了下去。 苏余因惊呼道:“苏拾因!” 长街里,怀述血刃了最后一个重犯,忽地听到不远处的矮山脚下,有一个重物落地。 他侧目看去,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青石地板上。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隐约能看到她的手臂上有一道暗褐色的划痕,是鲜血凝结的颜色。他清楚地记得,今天苏拾因离开的时候,手上就有这么一道划痕。 是她。 怀述猛地回头对跟来的怀良道:“处理好他。”随即跑向了苏拾因。 怀良蹲下来,用士兵一起将重犯的尸体包裹好,抬头往前一看,就见怀述解下战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躺在了地上的女子身上。 怀良当即反应过来,道:“你们几个,去将附近的医师都请过来,再找一副担架过来。” 苏余因从山上跑下来,便见到这一幕。她跑到了苏拾因身边,心急之下掉了泪,“她怎么样了?” 怀述回头看她,眼中有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他问:“怎么回事?” 苏余因颤抖道:“我不知道,她自己跳下来的,她看起来好像很难过,我来不及拉住她。”虽然她没有同苏拾因相处过,但她已经知道了昨夜苏拾因帮她的事,傍晚的时候,苏拾因仍想着要帮她摆脱魏封。在心里,她其实是很渴望能和这个姐姐好好相处的。 她们都受苏家控制和压迫太甚了,苏拾因前些日子又受了那些磨难,她是懂的。 怀述探了探苏拾因的鼻息,轻轻松了口气:“还在。” 很快,士兵便将医师和担架都找了过来。 来的是位女医师,她探了探苏拾因的脉,再看了眼她的脸色,道:“有救,把她带到我那处去。” 矮山只有几米高,苏拾因不是脑袋着地,上身都还好,受了些内伤,脚伤得比较严重,两条腿都断了。 木屋里,女医师简单将她的两条腿用木板固定好,再去抓了一道吊气用的药,在室外煎了起来。她手上一边忙着,一边道:“我没什么本事,你们一会儿把钱付了,去请一位医术好些的医师来,不然她这腿,可就要废了。” 怀述已经吩咐了怀良,让他把怀家一位医术精湛的军医请过来了,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过了一会儿,尚未回苏家的郭姝闻风而来。 她一入门,便看到了坐在外堂的怀述,愣了半晌,才道:“苏拾因呢?” 怀述告诉她在里面。 郭姝急急地进去,不久之后,内室便传来了郭姝骂骂咧咧的声音:“这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多。我苏家为你寻的亲事怎么不好了,何至于轻生?你说说,我们苏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一回来就给我整一档子事儿,我才刚从长缙王那里过来,现在这边又给我生了新的麻烦。” 外头的怀述听到郭姝说的话之后,慢慢地垂下了眼。他不知道,她竟是因为婚事跳的山。 在里头守着的苏余因冷声道:“还不是你们逼的?” 平日里苏余因虽难管教,但还不至于像苏拾因这样会顶撞人。如今苏余因也顶撞了她,郭姝感到不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不懂得我们长辈的良苦用心便罢了,没一日消停的,今日,你闹了多大的笑话你可知道?” 郭姝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训话起来从来都是觉得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 在外面煎药的女医师受不了了,拿着草扇走到了里面,“病人需要静养,你若要吵,便出去吵,我这里容不下你。” 郭姝从没有在外头丢过脸,刚想借着苏家的名头压压她,又想到怀述还在外头,还是忍下了。 眼下,苏拾因成了这样,原本就要成的婚事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着落,若她再惹怀家的人轻视,那就不好了。 不久,怀家的军医被怀良用快马请来,老军医刚下快马,整个人还有些抖:“稍等一会儿,老夫缓上半刻。” 他猛吸了几口气,调了呼吸,就见怀述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 老军医被盯得心头发毛,也顾不上调整了,“小将军莫怪,属下这进去。” 第14章 成婚 “将军,我们还尚未喝合欢酒。”…… 深夜,怀述回到怀家。 苏拾因坠山的消息早在苏拾因坠山初始就传回了怀家,赵柔已经在怀述的院子里等候多时。 怀述同赵柔行了个礼,“母亲。” 说来可笑,从小到大,这是赵柔第一次在他的院子中等着他回来。 赵柔自斟了一杯茶,语气淡淡,“明日我到苏家同苏老夫人谈谈你们的亲事,顺带把聘礼也下了,你不日便同她完婚。” 这道婚约是先皇当着文武百官许下的,朝中多数臣子都知道。如今苏余因是断不可能嫁给怀述了,怀述若是取了苏余因,怀家便是同长缙王有了嫌隙。 苏拾因的身体情况并不容乐观,赵柔就怕她一个不慎便咽气了。怀家如今正蒙圣恩,若怀家娶不到苏家女,说得严重点,便是抗旨。 寂静中,怀述应道:“依母亲之言。” 赵柔轻轻暼了一眼怀述,并未从他脸上瞧出半点不乐意,“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她来日若是好了,那自然都好。若是好不了,你纳多少房妾室我也不拦你。要是人都没了,我自然会再与你说一门亲,你不必心怀怨气。” 在赵柔心中,怀述对这门亲事应当是极其反感的,且不说苏拾因并非京城女子,就单是这场亲事背后的意义,就让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只不过再不喜欢,该结的就是要结的。 隔日,苏拾因在病床上被套上了喜服。 她尚在昏睡中,脸上带着喜庆的妆容,双目紧磕,苏家的下人为她编了繁复的发式,戴上金制发饰。红色轻纱覆在了她的脸上,几个丫鬟把她抬上了花轿。 苏家的人盼着这场婚礼很久了,所有人脸上尽是掩盖不住的喜色,除了苏余因,无人在意苏拾因的状态,苏家人怕苏余因出来坏了秩序,昨天晚上就将她关了起来。 对于苏家人来说,苏拾因只要能送去怀家,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 怀述在苏家门口等着她,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 迎亲队伍规模浩大,怀家的面子不能丢,即使平日里多么不疼爱这个小儿子,如今也得把场子撑起来。 他穿着大红的喜袍,容色冷淡。唢呐声在他的背后响起,正午的耀阳热烈躁动,若不是因为这桩婚事是被迫举行的,这仗势很难不让人心生向往。 在众人看来,这桩婚事不过是个笑话。怀家是为了讨皇帝欢心,苏家是为了讨怀家欢心。 这两人不过是世家玩弄权力的棋子罢了。 因为情况特殊,苏家破了习俗,苏拾因在房间里就上了花轿。 花轿随着怀家的迎亲队伍一同去往怀家,如素被苏老夫人派到了苏拾因身边,她在轿子外头跟着走。说起来,她可能是在场的人之中最关心苏拾因的了,往后,她的命运便紧紧地和苏拾因联系在一起了。 花轿一路跟随着怀述被抬到了怀家。 苏拾因尚在昏迷中,怀家做了一个小人替她与怀述拜了堂,而她则早早地就被送到怀述的住处去。 如素和几个丫鬟在房门外守着,室内仅留她一人。 红烛绰绰,整个新房里都是焕然一新的红色。怀家宴请的世家贵族多,外头正热闹。 室内,苏拾因的手动了动,抬手掀开了覆在脸上的红色轻纱。京城的习俗,在见到新郎前,没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脸,因此这块轻纱在她脸上已经盖了一天了。 她在上花轿的时候就醒了,那时候锣鼓喧天,她透过红色轻纱看到了红色的轿顶,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拾因不觉得意外,毕竟苏家人的性子她是了解的。 让她觉得棘手的是她这身伤,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伤到什么程度了。 从苏家到怀家,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既然已经嫁了,如今这样,她也再没有反抗的余地。况且嫁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向来是敬佩怀述的。 外头的人饮酒正欢,怀述却早早地回来了。 如素替他开了门,道,“将军,我们小姐正在里头睡着,大夫说,这两日若是醒过来,性命就算是保下了。” 怀述应了一声,抬脚走进去。从白天到现在,他还尚未见到苏拾因,他知道她现在还在昏睡着。 怎料,怀述走到床头,就见着已经自行掀了帕子的苏拾因。她的脸上没有情绪,听到旁边如素的说话声也没有反应,让人摸不着她心中所想。 如素见苏拾因已醒,知道苏拾因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便道:“奴婢下去备些吃的。” 如素一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苏拾因深知这桩婚事的由来,怀述其实也同她一样是受摆布的人,她就算再痛恨这桩被迫的婚事,也不该对怀述有气,她转头看向怀述,问道,“将军可知,我身上的伤是什么情况?” 怀述没有料到她一开口会是先问这个,他怕苏拾因接受不了,斟酌着道:“内伤并不算太重,大夫说醒了以后,慢慢调着就能好。” 苏拾因知道怀述没有全说,“还有呢?我的腿如何?将军知道吗?”她今日意识清晰地躺了一日,能感知到自己的脚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上头还有用来固定的木头。 怀述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并没瞧出她有其他的情绪,才道,“都折了,能不能全好,还要看恢复。” 室内红烛摇曳,红色灯笼在悬梁上转着,光影一阵一阵。怀述一身喜服,直直地站在床边,虽面上不显,但苏拾因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局促。 苏拾因看见他这个样子,一日来心中积压的郁气都散了大半。她来到京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般在意她情绪的人了。小的时候姥爷和姥姥整日都唠叨,她那时候不觉得可贵,如今,怀述这么一个细小的举动,都让她感到温暖。至少,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怀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苏拾因的回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就这么干站着。 苏拾因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乍一动起来,她的胸腔猛地抽痛了一下。 怀述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想去扶她,她已经自己撑着起来靠在床边。 苏拾因等到那股痛意缓过去之后,才想起自己要和他说什么,她道:“将军,我们还尚未喝合欢酒。” 怀述本还在心中斟酌着该如何和她解释,她一觉醒来就穿着嫁衣躺在婚房里的这件事,闻言微微一愣,他低声道:“我这就去取。” 苏拾因见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好笑,便笑了一下。 怀述听到这声笑,心中陡然松了一下。到现在,他的心中仍是觉得,苏拾因是因为不想嫁给他才跳的山。在关苏的时候,他就亲眼见到苏拾因因为杨简莹的死而在长街里痛哭的样子,从那之后,她一直都在遭遇着不幸。此刻他却发现,苏拾因并没有半分不快。 满室红光下,怀述的大红喜服被衬得格外鲜艳。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但种种状况叠加,并没有让两人认为,这是在成婚。 等到怀述真的将一个酒杯递给了苏拾因,两人喝了酒之后,才觉得这满目的红是应景了。 怀述将两人的酒杯放在一边,因为刚喝过合欢酒的缘故,两人坐得很近。苏拾因睡够了几天几夜,身上虽还带着伤,但眼睛却睁得大,眼底亮得发光。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怀述看,怀述静坐了一会儿,脸上略显出一点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觉得,苏拾因此刻的心情很好。只是他的心中仍对苏拾因有着点愧意,思索了一番,他还是道:“那日你跳山,可是因为不想嫁给我?” 苏拾因一呆,他这是误会了。她解释,“我那日确实是有想过要跳山,但临到山边,就止住脚步了,我是被边上的人推下来的。我想要跳山,也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太想家了而已。” 怀述并未料到苏拾因是被人推下来的,他眉头微微一皱,“那你可知道,是谁推的你?” 苏拾因摇头,“并不知。” 那天山上的人实在太多,她也无法确定,推自己的人是有意地还是无意的。只是,推她的人并未出来认错,山上也没有人看到她是被推下去的,所有人都相信了苏拾因是自己跳下去的。 怀述道,“我回头去查查。” “多谢将军。” 苏拾因静静看着怀述,从黄江城那一战到现在,虽只过了半个月,这个少年的长相似乎又成熟了一点。灯火在他的眼中亮起,他的眉眼比之前更立体了些。 起初他只是任着苏拾因盯着他看,这会儿他终于也把视线放在了她的脸上。近看的苏拾因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感,让他忍不住一看再看,他定了定心神,认真道:“你不用同我道谢,你既已嫁给我,这便是我应当做的。” 第15章 喜服 “你换吧,我不看你。”…… 兴许是怀述的年纪还小,苏拾因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固执与天真。就像小孩子会同长辈保证说“我往后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样,凡事都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并不会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怀述看着苏拾因眼里带笑,她的脸上还带着精致的妆,红唇似火。此刻,她是怀述眼中唯一的光源。她只是笑着,并未应话,他却莫名读懂了她眼中的话。 这下怀述也不好意思了,刚刚那话确实是他心里的话,但两个人虽然相识,却并不相熟,他这么说,确实是过于直接了。 这时候,如素端着吃食进来了。 喜桌上本是有吃食,京城人家办喜事讲究六畜俱全,桌上尽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肉,苏拾因刚醒,不适合吃这些重口的,因此如素端来的是后厨刚熬好的粥。 如素一进来便看到了床上的两人。两人靠的很近,苏拾因的眼里有着少见的笑意。如素看得呆了一下,她从苏拾因进了苏家便一直都跟在她身边,虽说只有几天时间,但是苏拾因对着苏家人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以为苏拾因的性子就是如此。 现在的苏拾因,比在苏家时的苏拾因看起来有生气多了。 如素走到床边,恭敬道:“将军,夫人,这是刚熬好的粥。” 怀述本还在尴尬着,见如素端着粥来了,如蒙大赦地起身去把粥端起来,又坐回床边。如素不好再打扰两人,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苏拾因本就饿得慌,接过怀述手上的粥,几下便把粥喝完了。 几个丫鬟被唤来将喜桌上的吃食撤下去,如素替苏拾因卸下了头饰和妆,一切都处理好后,夜已经深了。 苏拾因自方才发现了怀述的别扭,便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只是旁边有其他人,她就收敛了些。 怀述年纪不大,给外人的印象却一直都是很沉稳的。初时,怀述就给她一种天塌下来了他也会顶着的感觉,后来到了黄江,她又重新同怀述接触,那时候,怀述身陷困境,身上背着几千条人命,他的理智是混乱中的一盏明灯。 一路过来,他都有着同龄人不该有的沉稳。若换做是苏拾因,她是做不到的。 正是他滴水不漏的沉稳,衬得方才的别扭分外生动。 室内的烛火都灭了,窗外的光渗进来,怀述坐在床头的身影依稀可辨。 是时候该睡了。 但是怀述仍是坐在床头,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苏拾因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将军,夜深了,是不是该睡了?” 怀述闻言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只是苏拾因仍未见他有动作。 料到他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苏拾因忍着笑问:“将军要将喜服换了吗?这样才好睡觉,你换吧,我不看你。” 这话听起来颇像在哄孩子,黑夜中,怀述的耳朵倏地红了。 越是这样,他越想表现出自己的淡定。于是他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手上动作缓而不急,将几层喜服一一褪下,只剩下一层中衣。 他站在床边,觉得下一步该动作行云流水地掀开被子躺在床上,可是苏拾因自一开始便躺在外头这一侧,他若是要睡,就只能越过苏拾因,到里面那一侧睡。 他站在床边,默了一瞬。 苏拾因抬头同他对视着,眼中带着点揶揄,“将军,我的腿不方便,您去里头睡吧。” 怀述的视线与她的一触即收,一言不发地从另一边床头绕过去,躺在了里头。这么一来,他又有一种自己被护着的感觉了。 他本不觉得自己的年龄小,但苏拾因的一番举动却昭彰着这个事实,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她确实不好到里头睡,这本没有什么可以多想的,但他就是品出了点味道。 两人同盖一床喜被,四下静默。 苏拾因并无困意,说来仍不可置信,她竟真的和他成了婚。一个月前,她还是杨府里无忧无虑、长不大的小姐,几经辗转,才过了这么些天,便就嫁做人妇。 她对怀述的感情并不复杂,怀述是她的恩人,亦是英雄,她敬仰于他。苏家逼着她嫁人,于是她嫁给了怀述。对于这桩婚事,她不满于苏家的功利,却并非对怀述不满。 夜深了,怀家里的人都歇下了,外头一点动静也无,里头更是安静。 怀述知道苏拾因尚未睡着,“明日,你可以睡得晚些,怀家没有请安的规矩。” 苏拾因转过头去看他,“第一日总是要请安的。” 怀述摇了摇头,“我母亲在我来时特地吩咐过了,说明日她想睡得晚些,不想有人打扰。” 苏拾因那次见赵柔,便觉得赵柔对怀述是不上心的。从怀述在怀家的地位以及随随便便就结了亲中,就能窥见一二,正常疼爱儿子的母亲,如何会让自己的儿子同一个她只见过一面女子仓促结婚? 只不过不用去请安,对于苏拾因来说,是件好事。如今她腿脚不便,若是要去请安,那定是很折腾的。 两人不再说话,怀述累了一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苏拾因却是不困的,她睁着眼,盯着红色帐顶。 她想着,若是杨简莹见到她嫁给了怀述,也应当是高兴的。 第二日。 苏拾因睡得不长,怀述醒来之后,她便也跟着起了。 怀述自怀家去苏家下聘礼那日,就给苏拾因备了轮椅。苏拾因自起来后就一直靠着轮椅移动,如素在后头推着。 吃完早饭后,怀述就到院子里练剑,怀殷提着个礼盒走了进来。 自小,怀殷同怀述两人在别人看来都是兄友弟恭,怀述成亲的头日,怀殷自然是要来瞧瞧的。 怀述看见怀殷,双手抱剑,同怀殷道:“兄长。” 怀殷点了点头,将盒子放于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点薄礼。” 怀述正欲拒绝,就见怀殷眉头一皱,听他训道:“怎的成亲头日就起来练剑?你应当带着弟妹去娘那边请安,礼不应废,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苏拾因坐在门边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怀殷怎么一来便说起教了? 怀述却是习以为常了,他放下手中的剑,同怀殷解释了一遍赵柔昨天吩咐的,怀殷这才不继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两人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这样,怀殷总爱同怀述讲些大道理,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见怪不怪。 怀殷自小受怀牧宠爱,也总能被人夸赞。而在众人口中,怀述一直都是个不成大器的普通人,因此怀殷总爱仗着心中那点傲气来对着怀述说教。怀述不管怀殷说些什么,从不与他争执,怀殷便觉得,自己说的话怀述都听进去了,久而久之,他见着怀述就想说教。 这会儿怀殷正想着如何再同怀述说点话,院子外一个下人跑了进来,喘着粗气,急道:“不好了,有人来闹事了。” 第16章 上铐 “你若敢铐,我现在就去你府上先…… 怀家这些年来在京城树的名声都是极为正面的,怀牧在朝堂办事也谨小慎微,为了博得皇帝的好感,只要可能会影响到怀家往后发展的事,怀家人都不会去办。 怀殷一时想不出会是什么人来闹事,他转过身去,问:“什么事?” 下人回答:“怀家军队回来那日死去将士的亲人,一大早站在怀家大门口,说要为死去的将士讨回公道。我们怕事情闹大了,就想把他们请进来,但是他们却闹得更过分了。” 那日在风暴中死去的怀家将士,怀家当日就安排了人去处理了,还给这些人的亲人都送去了足够的银子。凡是出了事的将士,他们的亲人往后都由怀家养着,那日去办事的人回来禀告说,亲人收了银子之后,对着怀家感恩戴德,并没有什么不满。 若是一个两个人来闹,大概真的是心中有怨。今早来的人多,且离将士死去已多日,待到今日才来闹事,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别有用心。 怀殷面色凝重起来,“现在人在哪?” “还在门口,很多百姓都围过来看了。” 怀殷当即抬脚出去,怀述正要跟着过去,忽然想到苏拾因还在院子里。他在苏拾因面前弯下了腰,对她说:“外面有事,我先出去一趟。” 刚刚下人说的话,苏拾因都听到了,她不放心道:“那日我也在的,我和你一同去吧。” 怀述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对上了苏拾因的视线,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好。”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总不好再拒绝一次。怀述想着,只是在怀家门口,不会有什么事。 两人到了门口,怀殷已经到了许久了。他转头看见怀述将苏拾因也带过来了,颇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怀述视若无睹。 怀家门口大大小小来了十几个人,有站都站不直的老人,也有半个成人高的小孩,皆是满脸愤怒与悲痛。其中两个妇人坐在了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人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但那断断续续的话听得人跟着难受起来。 就算是对着这些人的来意有所质疑的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心中的质疑也都消散了。这份悲痛是不可能作假的。 小孩的头上绑了条白色的粗布,哭得眼眶都红了,“你们害死了我爹爹,呜呜呜。” 苏拾因那日是在现场的,虽说士兵是因为害怕被惩罚所以一开始在风暴中仍保持着队列,但是一开始士兵就站在湖边,谁也不知道会忽然生了一场风暴,后来怀述也及时疏散了士兵。怀家诚然有错,但却不能说是怀家害死了这些士兵。 怀家当日就安抚了这些将士的亲人,若是他们当日心中有不满,是断不会捱到今日才来这儿的。 正是想到这点,怀殷才将家中的家丁都叫了出来,企图将人都请走。 强硬的手段自然是没有办法解决的,甚至越是如此,就越显得怀家欺负人。 其中一个过火的家丁将死死赖在地上的老妇人提了起来,老妇人被强迫着站了起来,待家丁松开她之后又马上坐回了地上。家丁气不过,又将人提了起来,口中骂着:“狗皮膏药。” 这个老妇人的举动,让苏拾因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杨简莹。她的年纪看起来同杨简莹差不多大,看起来却比杨简莹更加苍老一些。暮年失子的悲痛让她几乎失去了神志,只知道痛哭。 苏拾因心中一动,便用手推着轮椅往老妇人的方向移去。 怀述蹲下来捉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别去。” 苏拾因将手抽了出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她不会把我怎样。” 怀述妥协道:“好,我陪你去。” 怀殷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怀牧不在,赵柔又不管事,这件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众目睽睽之下,稍有不慎,怀家就要背负骂名。眼见两人相互拉扯着,最后怀述还要陪着苏拾因出去,忍不住呵道:“你们在胡闹什么?” 出乎意料地,怀述没有停下来。 往常,他斥责了怀述,怀述是定然不会逆了他的意的。此刻,他有些下不来台,只是碍于人多,不好多说。 两人在老妇人身边停了下来,苏拾因弯下腰,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婆,这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听到旁边有人在叫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她看着苏拾因,口中念道,“没了,我家宛儿没了,都是怀家害死了他。” 苏拾因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怀家人害死了他?那日我也在场,我看得清楚,不是怀家人害的。” 老妇人听到这话,顿时激动了起来,“你胡说!明明就是怀家人害的,如果不是怀家的人自私自利,也不会害死了我家宛儿。” 苏拾因想继续问下去,却听到人群外有人喊着:“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官兵?苏拾因目光一寒,这才闹了多久,就有人去报官了? 果不其然,京城衙门的人领着一队士兵很快拨开人群,来到了现场。 正在怀家门口叫冤的人,立刻哭着对刚来的官兵道:“官爷,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都是怀家害得我丈夫就这么没了,剩下我们娘三。” 带头的人皱了皱眉头,喊道,“安静安静,怎么回事儿啊?” 正在哭着的人七嘴八舌地凑过去解释,控诉着怀家的恶行。领头的人听了个大概,转头看向了站在怀家门下的怀殷,问道:“怀将军,您解释一下?” 其他人本来还在害怕着官兵会忌惮怀家家势大,含糊几下就过去了,却没想到这人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让怀家的人对质,瞬间便都不再哭喊了,都在等着怀殷的回复。 怀殷温和地笑了一下,“我怀家世代从军,精忠报国,从不做什么亏心事,亦无须解释,清者自清,你当明白。” 苏拾因远远地听到这句话,眉角狠狠地抽了一下。 这么说是没错,但也得有人信啊? 果然,领头的人粗着嗓子道:“那你说说,他们来你们这里干什么?” 怀殷仍是不温不火地回,“他们对我怀家有误会,他们的家人都是我怀家的将士,我怀家向来善待每个将士,从未苛责过他们。怀家的一兵一卒都是怀家耗尽心力练出来的,我们又怎么会做伤害他们的事?” 领头的人听完这段话,额头的青筋爆了一下。说了这么多,和没说差不多。 上头的人安排他来,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怀家的人在众人面前说出点事,怀殷这般油盐不进,自说自话,还能句句都带着理,这让人怎么问? 他耐着性子,又问道:“他们说怀家害死了士兵,将军可否解释一下?这些士兵的死是否和怀家有关?” 怀殷点了点头,“确实是与我怀家有关。只是事情尚有多面性,与我怀家有关却并非就是我怀家害死的。” 一旁的怀述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士兵是被风暴卷走,所以殒命。” 但领头的人已经等到了想要的话,“既然是与怀家有关,就劳烦将军与我们走一趟吧,若是怀家无罪,自然会放将军回来。” 怀殷听到这话,脸色僵了僵,他以为拉出怀家这些年来积攒的名声,这些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脑中飞快运作了一番,道:“既然如此,就让二弟陪着这位大人走一趟吧。那日你特意出了城,情况应当是你比较熟悉。” 对方:? 他没料到这么快就答应了,虽然跟着走的是怀述,但好歹也是怀家的人,这就够了,“那小将军同我走一趟吧。来人,上铐。” 这哪里是要带人去调问?只有犯人才需要上铐,这如何不是一种侮辱? 苏拾因冷声道:“慢着。人去可以,为何要上铐?” 领头的人知道这是怀述的妻子,满身正气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就算是怀家人也要遵守法度。” “真相尚未查出,便把他当罪人对待,你守的又是何种法度?”苏拾因疾声反问。 “这......大家都知道,怀家的几位将军个个武艺高强,我们也是怕万一拒不从法,伤了人,或是跑了,不好交差。” “你若敢铐,我现在就去你府上先告你一状滥用刑具。” 领头的人没有料到自己会被这么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压得没了威,但苏拾因说得没错,他这么做确实不对。上头的人要他好好羞辱一番怀家的人,但他却不想因此丢了差事,“是在下逾越了,夫人勿怪。” “带走。”领头的人梗着嗓子道。 怀述回头给了苏拾因一个无需担心的眼神,便被官兵带走。 这事处处透着不对劲,苏拾因知道,若是不抓走一个,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怀述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没有拒绝被带走。 方才在门外哭诉的人看到怀家的儿子被官兵抓了,心中也踏实了一分,便有人道:“我相信官府,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道,我就先回去等等结果。” 其他人也认为如此,都跟着回去了。众人见闹剧散场,也都散开,怀家门口很快一片清净。 苏拾因是怀述推出来的,如素并没有跟上来,怀殷便主动过来替她推了轮椅。 “放手。”苏拾因道。 怀殷叹了口气,“弟妹,我知道你怨我。你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不对劲,这些年来,我的名声比二弟大些,我的名声就是怀家的名声,而二弟的名声却不一定就是怀家的名声,若是我跟着去了,被栽赃了,怀家的名声便也跟着臭了。我也甚是无奈,但为了大局,我不得不这么做。” 苏拾因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人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来。明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人的性格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她仍是冷着脸不回答,怀殷无法,只好道,“你尚且等在原地,我派人去把如素叫来。” 第17章 清白 “我不去,往后他就要背上这几条…… 苏拾因被推回房中不久,怀牧下朝回来了。 那头派了一个下人来,那人对着苏拾因行了一礼,道,“少夫人,家主请您去厅里,有事要同您说。” 苏拾因颔首,如素推着她去了怀牧那儿。这个时候叫她过去,八成是为了方才的事。 自从苏拾因离开了苏家,如素也不像以前那般总盯着她看了。虽说如素还是苏家的人,但变得顺眼许多。 路上,苏拾因问,“如素,你在京城呆得久,知不知道怀家有什么政敌?” 如素冷淡道:“不知道,女子不可妄议超纲,还请夫人自重。” 苏拾因知道从她这问不出什么话来了,便不再开口。今日起得早,她身上又带着内伤,一路过来,胸腔隐隐作痛,委实不好受。 怀牧的住处和怀述的住处离得远,如素推着苏拾因走了许久才到正厅。正厅中,怀殷和怀牧其他几个儿子也在。 见她进来,几人同她问了好。 除了怀殷,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苏拾因。他们亲眼见过苏家的苏余因,却没想到她的姐姐要比她更甚一筹。当初几个人听说怀述要娶的不是苏余因,还背地里嘲讽了许久。 因着怀殷的种种作为,苏拾因对怀家的其他人并不带有好感,她只是随意地应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坐在主位上的怀牧自她进来以后就一直看着她,待她坐定后,开口问她:“我听说,你今早顶撞了官兵,还同怀殷置气了?” 坐在怀牧身边的怀殷听到这话,暗自挺直了腰。 苏拾因也不解释,“是。”不管她有什么理由,怀牧既然问出来了,那他心中自然是认为她有错的。 怀牧缓声道:“你和老二那个小子一样,认死理,要面子。这些都是虚的,怀殷和怀述都是怀家的人,谁进去不一样?怀殷今早的做法是对的,是你太过冲动了。” 苏拾因面色不变,微微低了下头,对着怀殷道了个歉:“今早是我欠缺思考,抱歉。” 怀殷大度道:“无事,弟妹明白我的苦心便好。” 苏拾因无言以对。 怀牧开始同几个儿子议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在场的其他人都被当做怀殷的陪衬,怀牧对永远比较关注怀殷的观点。 苏拾因在一旁想着今天早上老妇人的话。老妇人似乎认定了自己的儿子就是被怀家害死的,然而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几个将士被风暴卷上了天,除非她又获得了其他消息,否则是不会这么坚定地说是怀家的人害死了她的儿子。 思及此,她向怀牧道:“今日早上,我向一位老妇人问到了一点消息,应当是有人对她们传递了另外的情况,一口咬定是怀家做了错事,才导致了这个后果。” 怀牧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拾因接着道:“我问到一半,官兵便来了,还有一些知道得不够清楚。若是能知晓他们为何如此认定,便能对外澄清。” 怀牧听后,并未做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思考了一会,才道:“这个,拾因啊,对外澄清怕是不行。就算不是我怀家害死的他们,但我们也没有办法完全摘得干净,事情毕竟从我们这出来的。我是这样想,等我私底下去疏通一下,这个衙门那边,我去说说话,人应该马上就放了。” 苏拾因不甚理解,“可,这又如何能自证清白?” 怀牧笑呵呵道:“谁管你清不清白?对外澄清了之后呢?闹大了对怀家没有半点好处。你不懂得这其中的弯绕,便不与你多说了。” 说到底,还是怕事情闹大了,坏了怀家的声誉。官府开堂呈证必须要做到公开,怀家的案子定是有许多百姓来围观的。就算是最后在官府那头自证了清白,人云亦云的,传来传去便换了个味道,若是传到了皇帝那边去,属于怀家的失误便成了污点。怀牧是想让这件事情就此沉寂下去,最好谁也不再提起。 苏拾因大致知道了,怀牧是不会同意她去替怀述证明清白了。 回去的路上,苏拾因同如素道:“你帮我找人去查查,今天早上来怀家门口的那些人都家在何处。” 如素反应过来,“你真要去找他们?” 苏拾因看着怀家精致的景,轻轻道:“我不去,他就要背上这骂名了。” 如素拒绝道:“我不会帮你办的,你另寻他人吧,坏了苏家和怀家的关系,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苏拾因忍不住笑,“如素,你现在跟着我,俸禄便是从我这领的,你若是还是站在苏家那一边,小心我扣你俸禄。” 如素不为所动。 苏拾因取下头顶的发簪,伸手递到她面前:“你若是办好了,我那儿的首饰随你再挑一样,如何?” 如素神色不自然了起来,“罢了,我替你办,这发簪就不必了,我不是你所想的见利忘义的人。” 苏拾因笑,“这怎么就忘义了?” 苏拾因回去用了膳后,本想去歇会儿,这副病躯经不起折腾。只是她还是放不下心来,便坐着理了理思绪。 如素去找了相识的怀家士兵打听了一番,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苏拾因在房中等了半日,看到如素拿着一张纸进来,便知道她打听到了,“有离怀家比较近的吗?” 如素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听说,罪已经定下来了。” 苏拾因不敢置信:“这才多久就定下来了?他们如何定下来的?” “说是......小将军招了。” 这话苏拾因是半分也不信的,怀述的忍耐力她是见过的,便是那些人打死他也不可能说出污蔑自己的话。 苏拾因接过如素手上的纸,急急地展开,“我们先去东巷,这里近。” 如素劝道:“你这副身子受不了的,不要再折腾了。况且罪都定下来了,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怀家权势滔天,救下他不是难事,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我不去,往后他就要背上这几条人命。就算是问不出些什么,我也该试一下。”苏拾因坚持道。 如素劝不过她,便不再劝。 “你把我那盒金饰带上,我们现在就出去。”苏拾因道,“带上从苏家过来的那几个侍卫,一人给他们一点,让他们把紧口风。” 几人从怀家后门的一条小道上穿了出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离怀家最近的东巷里头乌漆墨黑。百姓用的是油灯,仅能照亮半个室内,有的人家为了省下油灯的银子,早早就入了睡。 到达第一个将士的家门外,能看到这家的门上挂着白布。 里头只有一个安静坐着的老妇人,老妇人正对着一样东西喃喃自语,一只手在眼角擦着泪。这正是早上与苏拾因对话的那个老妇人。 苏拾因轻轻敲了一下木门,老妇人往这看了过来,哽咽道:“是你啊。” 苏拾因被推了进去,她冲老妇人道:“是我,阿婆,早上还有些问题没问明白,这才深夜拜访。” 老妇人知道苏拾因是怀家的人,但是她对苏拾因的印象很好,大概是苏拾因同她死去的孙儿差不多年龄的原因。只是一想到怀家的人干的事,她便冷下了语气:“你问吧,不过我是不会为你们作证的,我都听说了,罪都定下来了。” 苏拾因没料到怀述被定罪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别人耳中,“阿婆,我问您,您为什么会说,是怀家人害死了您孙儿。” 老妇人警惕道:“你问我这些有什么意图?” 苏拾因轻声道:“我同您说了,那日我也在场。我是被将军送回来的,那日他本已入了城,看到城外有风暴又赶了出来,若不是他让守门人把所有的大门都开了,死去的将士将会更多。” 老妇人瞪大了眼,“你说的好听,如果不是他命令我家宛儿不能进城,他又何至于死在城门外?” 苏拾因想,果真是有人特意捏造了新的事实,唆使她们闹事。她状似无意地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不做这些事,我不就不会知道了吗?” 苏拾因耐心地将那日的情况又说了一遍,里头的细节也一一地讲给了老妇人听。 老妇人动摇道:“真的?” 苏拾因微微颔首。 老妇人活了大几十岁,识人的本领是有的,在她看来,苏拾因没有说谎。一开始她也不愿意相信那人说的话,因为自己的孙子每趟回来,都是在说军营里如何有趣,他上头的那位小将军如何好。只是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害死了她孙儿的凶手,再加之一起去怀家的人太多了,总不会所有人都受骗,因此她选择相信了。 老妇人说,昨日来了一个怀家军营里的将士,说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要告诉她们这些死去的将士真正的死因。 那人说,怀家在明知道那风暴会害死人的情况下,仍命令这些将士不能离开原地。接着,怀家又是害怕天谴,听闻将活口送入风暴,便是对上天的献祭,上天就能免去这道对怀家的天谴。怀家人就以家人性命为要挟,让几位将士自愿跳入湖中,被风暴卷走,这才止住了风暴。 那日的风暴正如将士所言,虽一开始迅疾,但很快便消弭于无形,又加上这位将士的身份,能精确地说出几位死去将士的生前爱好,众人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这才一起到怀家门口闹事。 第18章 伸冤 “来看看你。” 苏拾因将从房间里找来的怀述的令牌之一交给了侍卫,让他去怀家军营里打听那个怀家将士。 离开东巷后,夜已深了。 苏拾因疲惫地揉了揉身子,若不是今日事多,按照她的病情,是应该整日躺在床上修养的。 她打开装着金饰的盒子,里头还剩下大半,便转头问:“这里离关押他的地方有多远?” 如素回道:“半个时辰左右。” 苏拾因瞧着天色,道:“我们去一趟。” 如素看着她精疲力竭的样子欲言又止,半晌后,便见苏拾因从木盒里取出了一个做工精湛的首饰,听她道:“辛苦你了。” 如素默默受了首饰,推着苏拾因走了。 京城的石板路有的坑坑洼洼,走时不觉得磕脚,轮椅在动时却不住地颠簸。苏拾因受了内伤,一路颠簸过来,疼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半个时辰的路程还是长的,对与苏拾因来说更是煎熬。 终于到了关押怀述的地牢,正是深夜,守值的几个士兵正偷偷打着盹儿。 如素按照苏拾因提前安排好的,给了几个守门的士兵银子,又给了当值的监官一些值钱的金饰,便顺畅地被带到了怀述所在的牢。 怀述已经被换了一身囚服,这会儿正趴在石砌的矮台上休息,听到有钥匙入孔,锁链翻动的声音,蓦然张开了眼。 苏拾因用手推着轮椅移近了牢门,怀述从矮台上翻了下来,走到她身边问:“这么晚了,怎么没有休息?” 苏拾因被他推进去,道:“来看看你。” 怀述心里一软。他向来是没有人关怀的,也知道自己入了狱就成了怀家的累赘,怀牧和赵柔对他定是眼见心烦。这是他头一次有了一种,被在意的感觉。 他刚受过刑,关节处剧痛,但站着不好同她说话,便忍着痛蹲了下去。他看到苏拾因满脸苍白,突然想到她一身严重的内伤,心头颤了一下。 苏拾因想着今日听到的他被定罪的传言,问:“外头说你招了,可有此事?” 怀述否认,“没有,供状是他们找人写的,把我按去画押了。” “我猜也是如此。今日的事我查出了些眉目,这两日争取把你从牢里带出来。”苏拾因看着怀述满额头的冷汗,问:“不舒服了吗?他们对你用刑了?” 怀述撩开了自己手臂与脚上的囚服给苏拾因看,嗤笑着:“他们哪敢动我?我是静不下来,就觉得闷热。” 苏拾因这会已经是在强撑了,因此也没仔细想下去,见他身上并没有伤痕,就放下了心,“那就好。我就是怕他们对你用刑,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你快些回去,好好歇息,这牢里没人敢对我怎么样,我不过是换了套囚服罢了,与外面没什么差,你不用操心。”怀述有些急了,催促着。 “那我先回去了。”苏拾因撑着轮椅的把手,才让自己能正常地立着。 怀述同她道了别,目送着她被如素推出了牢房,才浑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武艺超群,寻常牢卫近不了他的身。起初强行按着他画押,几个牢卫都被挣脱开。上头吩咐了不能明着在他身上用刑,便往他几个关节处扎了针,让他动弹不得,这才按了手印。 他想起要背着的六条人命心中并不好受,虽说怀家最后一定能把他救出去。他没有想到的是,新婚的第二天,他的妻子会拖着浑身的伤替他讨回这个真相。明明他们成亲不久,她却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窗外的月光斜照近来,今天的夜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捱。他在想着,苏拾因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到怀家,什么时候能开始歇息。 第二日一早,被派去怀家军营里的侍卫送来了消息,依照老妇人说的那人的年纪与长相,以及这个士兵同死去将士是同一个营子里头睡的,很快就排查出来了。 这人名叫王进,年仅十八。在军营里,一切消息都是封闭的,他并不知那些亲眷何时会去怀家闹事,只是昨日怀述一整日都没去军营里,也没有派任何人来替怀述布置任务,他便知道,怀述被抓了。提心吊胆了一日后相安无事,他以为自己算是躲过这一劫了,哪知半夜被人绑着出了军营。 他本以为抓他的会是怀牧或者怀殷,却没想到,是苏拾因。 苏拾因瞧着很是虚弱,人又长得美,王进思索着,这人肯定很好骗。 于是当苏拾因问起他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王进便摆出宁死不屈清清白白的表情,像是苏拾因再问下去他就要壮士扼腕。 苏拾因转头对旁边的侍卫道:“拖下去打一会,什么时候愿意说什么时候在带上来。” 王进:...... 他颤抖着道:“别,我说,别打我,我怕疼,呜呜。” 刚要把他拖下去打的侍卫面无表情地又把他丢回了原地。 王进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这些天的事。前日,一个提着大刀的蒙面人带着家中母亲的贴身之物到军营里找上了他,命他找机会去煽动死去将士的亲眷闹事。他一开始死活不从,只是顾及家中亲人的安危,便假意顺从地找上了那些亲眷。哪知到了他找人的那一天,那个蒙面人站在了那些亲眷的家门口监听,他迫不得已按照了蒙面人所说的信息,将假消息传给了那些亲眷。 当然,他隐去了蒙面人事后给了他一大笔报酬,他欣然接受的这一环节。 王进所说的和昨晚老妇人说的大致都对的上,苏拾因将事件了然于心后道:“拿纸笔过来,让他写一下呈堂供证。” 王进本还洋洋自得,以为自己说完了真相便能被放回去,听到呈堂二字,他惊了。“啊?” 苏拾因挑了挑眉,“你以为我这就会放你回去?” 王进心道,是的。 随后不久,王进被拖着同苏拾因一同出了怀家。 怀家的后门多,苏拾因走的这个后门是平日里最少人走的,因此不用担心被怀家人发现。 穿过长街,便是京城衙门的所在地。 击过鼓后,听闻是怀家的人前来申诉,官员直接自行走了出来。结果见到的不是想象中的怀牧和怀殷,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道:“这怀家小将军的案件已经转到大理寺去了,少夫人您来我这不管用啊。” 方才击鼓的动静大,围观的人多,衙门离怀家并不远,消息马上就到了怀家人耳中。 苏拾因在去往大理寺的路上便被赶来的怀殷挡住了去路。 “弟妹,你这么做是在给怀家添麻烦,昨日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也会把二弟救出来,你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呢?”怀殷苦心地劝着。 苏拾因自然知道怀牧会把怀述救出来,只不过怀牧并不会连怀述的清白一同救下。 她并不理会愁容满面的怀殷,“让开。” 怀殷头都大了。十几年来,从未有人同苏拾因一般对他冷声冷气,偏生这个人又是她的弟妹,他还必须要教化她。 只是这会儿,跟在苏拾因后头的百姓实在太多,怀殷没办法再多说下去。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不让自己的弟妹去伸冤,只会显得他这人无理取闹。 最终,怀殷还是没能阻止苏拾因。 他跟在苏拾因的后头,脸黑得像锅底。 沿途被吸引的百姓一直在增加,一直到了大理寺门口,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大理寺卿在苏拾因还在路上的时候便收到了消息,他这会儿真的非常地不想见到她。一边是对他施压,让他尽量定下怀家的罪,一边又是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要他还人情白。他拉着脸道:“让他们进来吧。” 外头探头探脑的民众实在太多,大理寺卿怎么说也不可能对着苏拾因找来的人证说,这是假的。 这桩案件本就简单,中间也没有弯弯绕绕,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判了申诉成功。 怀述的囚服又被收了回去,苏拾因在外头等着他出来。 牢门打开,怀述被放出来。苏拾因蹙着眉看着他走出来的样子,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走路的姿势极度僵硬,步子也迈得小。 待他走近了,苏拾因盯着他的脚问:“怎么回事?” 怀述表情轻松地笑道:“无事,受了点小伤。” 苏拾因当初是见过他受伤的,他连杀完张寇,身上连受数道刀伤都没有现在这样子虚弱,若说现在这样子是小伤,她是不信的。 怀述逞能失败,最终还是上了怀殷随行的马车。苏拾因受不得颠簸,回到怀家时,怀家的医师已经替怀述诊断好了。 怀述被上完药睡下了,苏拾因问了怀述身边的小厮情况。 小厮光是想着就觉得疼:“牢卫在小将军身上关节处入了十根短针,医师将长针都逼出来了。” 说着,小厮便将床头的长针递给苏拾因看。短针有半根手指长,很粗,上头还沾着怀述身上的血。 苏拾因不由想到昨夜她去找怀述时,怀述身上的异样。那时候她根本没有仔细观察,怀述说没事,她便信了。 小厮退下后,她移到了床头。 怀述的额头上仍冒着细细密密的冷汗,想来是极疼的,他的眉心紧紧地皱着。苏拾因从怀里掏出了手帕,轻轻地将他额头上的冷汗都擦干净了。 收回手时,怀述的眼睁开了。 第19章 药粥 “小将军,我来喂你喝粥吧。”…… 怀述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疼痛自几处针孔传至四肢百骸,根本睡不着。 他只能隐约感知到有人在替他擦汗,下手很轻,不像平日里他身边的下人的力道。一睁开眼,便看到苏拾因的脸。 “可有好点?”苏拾因看着他手腕处沁出的血渍,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怀述下意识地答:“不疼。” 苏拾因一点也不信,她替怀述扯了扯被角,问道:“睡得着吗?” 怀述摇摇头。 苏拾因看他难受,决定让他分散点注意力,“那我同你说说话吧。京城这儿天干物燥的,同我们南方不一样,你这次行军打仗匆忙,定然是无暇欣赏我们那儿的景色的。” 怀述确实没有仔细看过江南,那时候怀牧和怀殷急着在日限内回京报怀家大胜的消息,将关苏留给了他。逃到关苏的残兵不多,但若他晚一步到关苏,就会多几个死在残兵刀下的百姓,是以他一刻不停地赶去。只在关苏呆了一天,便又因为要降张寇匆忙奔走。 京城那些爱吟诗作赋的公子哥都会学着吟游诗人的样子,在游玩的时候说什么江南好,其实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江南。 怀述以为她会说小桥流水人家,结果她说:“我们那儿的蟑螂同这儿的大得多。” “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练舞懈怠了,姥姥让我扎着马步在院里头站着,我亲眼瞧见了那蟑螂在我面前乱飞,有我半只手那么大,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苏拾因试图恶心到他,“你可知那蟑螂有多令人作呕?上一秒或许它刚在邻居的如厕里吃着东西。” 怀述想象着那个画面,脸上果然呆住了。 苏拾因见有了成效,再接再厉道:“其实,它还特别爱往厨房里钻,有时候会呆在米缸里头一整夜也不出来。” 怀述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苏拾因。在他印象中,苏拾因向来沉稳,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苏拾因接着编了下去,“虽说京城这儿没有那么大的蟑螂,但总还是有小的。你们的院子里干净,自然不会有。但怀家的米缸里,又没有人日日照看,保不准还真有跑进去的。” 怀述自然知道苏拾因是在逗他,他只觉得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便配合着她,挤出一点抗拒的表情。 这时候,下人端着一碗药粥进来了。 “小将军,这是方才医师开的药粥,这几日要委屈小将军都喝这粥了。”下人将碗端到了床头。 空气中,药香与米香糅合在一起,他许久未进食,这药粥的香味让他瞬间觉得自己的肚子空了。看着这碗粥,怀述不由自主想到了苏拾因描述的画面。 苏拾因接过了粥,笑得一脸快意,“小将军,我来喂你喝粥吧。” 怀述:...... 待怀述用完粥后,苏拾因去屋外用了午膳。 苏拾因的身子也还弱着,也躺回了床上。 怀述这次自己撑着身子缩到了里头去睡了,苏拾因一上来就能躺在外头。想起大婚那日晚上,他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苏拾因只觉得好笑。 如素走出去替两人都关了门,室内便安静下来。 两人身上带着伤,怀述睡不着,但苏拾因却一觉睡到了傍晚。 她一睁眼,转过头去看怀述,却直接同他的视线撞上。 怀述趁着她在睡觉,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说不清楚是什么心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满。 但是他没有料到还在沉睡的苏拾因会忽然转过头来,忽然被抓到着实有点尴尬。 苏拾因当然不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她看了一眼怀述的额头,已经不再往外冒冷汗了,便起身穿衣。 如素把她扶到了轮椅上,道:“今日下午有一个唤作吴思的,说来找你。” 苏拾因惊讶问:“她在哪?” “小将军之前吩咐过了,给她空出了一个房间,就在我的房间旁边。”如素今日中午已经听吴思说过情况了,她知道吴思就是苏拾因在关苏时候的贴身丫鬟。 苏拾因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怀述,“将军将吴思请来了?” 怀述知道要和苏拾因成婚之后,想到她在京城并没有熟人,又不欲求生,便派人去关苏把吴思带过来了。有一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她或许就不会太过消极。 吴思是杨简莹生前收养的,从小就一直陪在苏拾因身边,杨府没了,苏拾因也消失了,她便一直守着杨府。乍闻怀述请她过来,她几乎是毫不思索便答应了。 怀述没有多说,只是腆着脸点了点头。 苏拾因知道,怀述是有心了,常人又怎么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只是怀述看起来却并不是很愿意提及这件事的样子,苏拾因猜想着,孩子脸皮还薄,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她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同他道谢,“多谢将军挂念。” 吴思听闻苏拾因醒过来了,便立刻赶来了。 两人在院子里头叙了旧,吴思向来爱哭,听说了苏拾因这些天的遭遇以后,哭得整个人都没了形象。 吴思一哭,那股多年来的亲切感又回到了苏拾因心头。小的时候,苏拾因闯祸,杨简莹一开口要责罚她,吴思便开始哭了。她会哭着替苏拾因求情,无论如何也要杨简莹消气。托吴思的福,这些年来,苏拾因少受了许多责罚。 今日万事皆好,苏拾因一高兴,她报了一串自己和吴思都爱吃的菜名,吩咐如素去准备了晚间的吃食。 如素闻言,凉凉道:“你不要忘了,你身上还有伤,这几月都要忌口。” 吴思忙劝下苏拾因。苏拾因向来是说不过吴思的,只好作罢。 谈话间,怀牧领着怀殷来了。 今日苏拾因未和两人商榷便擅自做主去救下怀述,再加之怀殷随着她去大理寺一路上受的气,两人一进来,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 苏拾因装作不知道两人所气为何,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怀述呢?”怀牧没再同她客气,沉声问道。 苏拾因面色恭敬道:“在里头歇着。” 怀牧便不再看她,甩袖走了进去。如素见状,忙推着苏拾因跟了上去。 怀殷忍不住笑着道:“弟妹,今天早上我不是没有提醒你这么做会怎么样,父亲如今动怒,我也帮不了你了了。” 这话幸灾乐祸的意味太重了,苏拾因自然知道他的来意。但怀殷的脸皮厚比城墙,“一会儿父亲若是问起,弟妹可别怪我袖手旁观,事态如此,也不怪父亲生气,为了怀家,我不会再念及同二弟的旧情去替你们劝父亲了,还请弟妹谅解。” 苏拾因听他说了一大串,冷声道:“让一下,挡路了。” 怀殷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边。 苏拾因进去后,见怀述已经起身穿衣。 怀牧心情已经不是一个差字能形容,连平常最爱讲的道理都没再说出来,只是吩咐着:“你随我进去后,什么都不用多说,只需要表明那几个衙门的人不是你杀的,其他的我来解释,你不要多言,别再给我添乱。” “还有你。”怀牧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对着苏拾因道:“今日这事皆因你而起。若不是你擅自做主,闹出这么大动静去救下怀述,怀家就半点风浪都没有。好好在家面壁思过一番。” 苏拾因来怀家的这两日算是看清了怀家人的真面目,不过都是披着道德的皮来谋利益罢了,怀述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她质问:“若我不救他,他背上六条人命的罪该如何清洗?” 怀牧不耐烦道:“我能把他救出来,自然也能替他除罪。现在不是理论这个的时候,怀述好了吗?快点。” 怀述忍着痛将衣服都穿好,在怀牧的催促声中冷淡道:“她没有做错,无需面壁。” 怀牧当然知道苏拾因没有错,只是今日她的做法逆了他的意,他才想斥责一番。只是眼下他没有耐心再和怀述争对错,随意道:“你说没错便没错吧。” 眼见怀述站了起来,怀牧心中暗急,疾步走了出去。 怀述走得不快,在经过苏拾因身边时被她捉着袖子,“若撑不住不用硬撑。” 他自然地收回手,“无事。” 怀家的马车一路疾驰向皇宫。 彼时,皇帝的眼前正跪着一群高呼万岁的臣子,皇帝揉着眉心道:“起来吧,别跪了,看得我心烦。” 众所周知,陛下说不能跪,那不是真的不能跪,还要更虔诚地跪。 于是,所有大臣一致再度叩首,高呼:“吾皇万岁。” 皇帝正被怀家的事情闹得心慌。好不容易扶持起一家堪堪能与右相抗衡的,又被人云亦云的传言搞成这样,他便是想护着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护。 他在心中不由埋怨起怀牧来。这个怀牧就是个四肢发达的武夫,前段时间瞒着他把斩杀张寇的军功落在了怀殷身上,事后被其他大臣当众弹劾,最心塞的是自己还在宴会上给了怀殷赞赏,连拉着自己也变得不明事理。 昨日一听怀述被捕入狱,怀牧便遣人来同自己说,会私底下把怀述救下来,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哪知今日便传来消息,说昨夜关押怀述的那处牢里,守牢的人尽数被暗杀。若不是今早怀家又自证了清白,光明正大地将怀述救了出来,这暗杀的罪名就要扣到怀家头上了。 找不出凶手,别人只会说,怀家为了暗中把怀述救出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把守牢的士兵都杀了。 皇帝暗中懊悔着,为什么会找了这么蠢的盟友,办事没头没尾。随即他又安慰起自己来,怀家不想右相,办事滴水不漏,真有二心,那也瞒不住自己。 满地跪着的大臣就没等到皇帝一句起身,身子都快僵住了,以为此番定是惹怒了龙颜。却不知道,皇帝只是不小心走了神。 直到一声“怀大将军怀牧到,怀家次子怀述到——”将皇帝从游离中唤醒。 怀牧和怀述已经跪好,皇帝正烦的不行,扬扬手道:“都起来都起来。” 众人这才都起身。 皇帝刚刚正被一群大臣闹得脑壳痛,知道怀牧最会拍自己马屁,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能扯到自己英明神武上,他颇想念怀牧的说话方式,于是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说吧,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怀牧又跪了一次,熟门熟路请罪道:“老臣罪该万死,都是老臣教儿无方,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宽慰了一句,怀牧这才满脸痛心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用余光瞥到,身后的怀述,自始至终站得稳如泰山,他脸色一僵,心道我都跪了你怎么不回我一起跪?随后很快地调整过来,这才开始按着自己心中构思的真相讲起来。 他情真意切道:“陛下圣查,今日衙门的事确实于我怀家无关,我怀家是被污蔑的,这些谣言无凭无据,这是要置我怀家于危墙之下啊。我怀家世代门风清正,绝不会干出这种腌臜之事。” 大概怀殷的理论依据便是来自于怀牧,两人在解释这件事上,都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精神,那便是什么都不解释,怀家的家风还不足以证明这一切吗? 饶是皇帝也累了。 怀牧身边的臣子一个个口舌生剑,开始弹劾起来。 “陛下,若非怀家有意为之,又怎会出现此种情况?” “臣附议,怀家拿家风门风辩解,放眼这整个朝堂,哪个臣子不是清清白白,一腔尽忠之心?” 莫说这些大臣,就连皇帝此刻心里都没底,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怀牧派人去杀的。怀牧不解释,放任这些大臣一句一句反驳,自己就是有心想要救怀家,也救不下手。 大臣们又争了良久,终于,殿外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大理寺卿,龚约到——” 龚约一来,大臣们便止住了争吵,眼睛都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着。就见他双手呈上一张厚重的文布。 龚约不偏不倚道:“陛下请过目,这是昨日怀述入牢以来所发生的事,其妻所查证据皆为有效证据,大理寺判定怀述无罪。今日早上牢卫被暗杀一案,可认定与怀家无关,具体证据都已写在判文中,陛下明鉴。” 皇帝只想赶紧办完这件事,好回去歇着,随意看了几眼,便道:“龚卿有心了,既然这事与怀家无关,那便都散了吧。” 大臣们当然不愿就这么退下。 皇帝将手中的文布丢到了为首大臣的脚下,“自己看吧。” 几个大臣围在一起看了,虽怀家已经摆脱嫌疑,但他们也不想就此退下,“陛下,即便是如此,怀家在起了风暴那日也犯了错,若不是怀家那日疏忽大意,便不会再生后来的事端。” 皇帝的手微微握成了拳,心道怎么还没说完,他语气中带着点怒意,“依你认为呢?” “臣以为,怀家应当领罚,以正朝纲。”年老的臣子不怕死道,“如今南方战事未平,不如给怀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彻底平定了江南,便能戴罪立功。” 怀牧听着,不由自主地也觉得此法甚好,这样下来怀家又能出兵立功,便道:“那日我小儿确实犯了错,既然有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小儿求之不得。” 那臣子不晓得怀牧居然直接跳过了他自己,把错都归结在怀述身上,把这出兵的机会也给了怀述,达不到他原本想要的效果。不过怀牧已经说了,他再去反驳便显得别有用心了,只好闭了嘴不再说。 皇帝一心只想抓紧离开这里,怀家已无大事,对他来说,让怀述去江南一趟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口便应了。 怀牧转过身去,斥责道:“还不赶紧谢恩?” 怀述谢了恩,脸上却并无半分谢恩的意思。怀牧看得心慌,却又说不得什么。幸亏皇帝一心急着要走,并不在意这些。 怀牧和怀述同众人一同退下。 马车上,怀牧终于解决了事情,猛松了一口气,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坐在他侧边的怀述一脸苍白,马车每动一下,他的眉头便跟着皱一下,似乎是动到伤口了。 说起来,怀述的年龄还小,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怀述的表现不可不谓出类拔萃,若不是怀家有意压着,将风头都给了怀殷,这个儿子在京城中当也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这些年来他都偏心于怀殷,不只是因为怀殷是长子,更是因为他从怀殷身上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一样地坚持着心中的真理,一样地将怀家视为首要。 眼见怀述这般虚弱,他不仅没有生出点疼惜,反倒更加埋怨起来。他已经忘了最初怀述去救这些将士时,自己是责怪他的。他怀牧何时在众位大臣之间这般卑微过? 怀牧面色沉沉道:“依照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你尽快下江南,这两日准备一番便出兵吧。你这事本身也不太好听,你哥的婚期还有三月就到了,你得快些。” 第20章 出征 只是这一瞬间,她忽然很想上去抱…… 怀述回到怀家时已经入夜,苏拾因在院子里等了许久。 用餐时,怀述道:“我明日便出兵下江南,你在怀家好好养伤,上次为你看伤的怀家军医留下来给你,他的医术高超,有他在,你的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拾因本还在想着这两日该给怀述再请一次医师,看他的样子,身体似乎不太乐观,哪知怀述明日就要出兵,“能不能拒了?你这身体如何能出兵?” 怀述摇了摇头,“皇上已下诏,收不回的。” 苏拾因当即吩咐道:“如素,你去将医师请来。” 往常怀述要出兵前,半夜便要去军营里点兵,今日他身体不适,只吩咐了怀良去代他点兵。 医师为怀述配了接下来半月的药,嘱咐道:“所幸这些伤痛是通了些,却没有伤及筋骨,前几日难耐些,再过十日只要不动得厉害,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不用说十日了,怀述连一日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苏拾因道:“可还有什么法子能好的快些?将军明日便要出兵,怕是养不了伤。” 医师皱着眉头,“倒是有,不过是剂猛药,今晚怕是不好受,明日一早便兵马操劳,将军怕更是受不住。” “无碍,去配药吧。”怀述道。 也只能如此了,出兵并非儿戏,江南最近不太平,谁也不能保证下去会碰到什么,若是带着一身伤去,哪还有精力再御敌? 医师下去配药,一个怀牧手下的侍卫走了进来,向怀述递去一个白色瓶子,道:“小将军家主特命我送来西域的金疮药,希望小将军保重好身体。” 怀述收了药,“知道了。” 苏拾因刚嫁过来怀家两日,怀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这两日来回奔走,马上他又要出征,怀述带着歉意道:“这两日你受苦了,待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 苏拾因又好笑又有些心疼,虽说两人已经成亲,怀述也认真得很,但是她就是忍不住站在长者的位置来看他,譬如此时。或许是年纪还小,尚未沉淀,成年人开口的话他会满腔赤诚地脱口而出。正是这份少年特有的承诺,让苏拾因觉得难能可贵。 诚然,怀述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也从来没有怪过他,毕竟怀述也深受其害。 苏拾因跟着认真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好好补偿我。” 怀述不会想到,他在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怀家人身上感受不到的理解和包容,会在一个刚相识不久的人身上得到,这个人,是他的妻。 他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此刻的语言是苍白的,他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流,更不会处理关系,便是想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直到最后,他也只是应了一句,“好。” 等了许久,医师终于端着药上来了。 怀家他不敢惹,配药的时候几乎是慎之又慎,这副药下去,绝不会对怀述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怀述喝了药之后,照着医师说的,平躺在了床上。不出一刻,痛意便自身体深处渗开,在四肢百合横冲直撞。 他擅长忍痛,苏拾因只能从他细微的表情中看出个大概,知道药效上来了。 正是夏日,怀述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冬被,身子凉得像冰一般。苏拾因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递去点热。 她不放心问:“身上这么凉,可有异常?” 医师上前诊了脉,“并无异常,这药发挥得甚好,再两个时辰,药效过了,伤便能好个大半。” 这两个时辰于怀述来说实在太长,朦胧间,他感觉到有人在替他问着医师,时不时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话。 有时候他清醒些,还能和苏拾因说上几句话,但大部分时间都身处混沌,不知身处何处。 两个时辰终于过去,医师来检查无碍之后,交代了几句日后要注意的,便离开了。怀述沉沉睡去,苏拾因折腾到半夜,很快便睡去。 天刚亮,怀述推开了身上的两层冬被,去冲洗了一番,回来时苏拾因也醒了。 怀良一早到了院子里同他说着昨晚的情况,“此行并不算真正的出征,上头只批了五千人,都是曾经和小将军一同上过战场的兄弟。” 经过昨晚,怀述身上的伤已经不那么重,动作也不那么迟缓,“亲眷都安抚好了吗?” “都给了物资,将士们再半个时辰便于城门口处列队。”怀良道。 将士整装待发,这次出兵对于怀家来说算不得是大事,怀家和往日一样,并无不同。怀牧照例上朝去了,赵柔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怀殷仅仅是派人来送了东西,说有要事缠身,就没有其他动静了。 怀述早已习以为常,他就绪后翻身上马,怀良跟在他身后。 苏拾因随着他到了怀家大门的巷口,怀述驾马的动作利落干脆,根本看不出来身上还带着伤。苏拾因知道怀述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身上还受着伤,他也是在强撑罢了。 怀良对苏拾因道:“夫人放心,末将一定会至死护着小将军,不让他受半点伤。” 苏拾因回:“有劳了。” 怀述勒过马头,转过身去。他面色沉静,“等我回来。” 苏拾因想起那日在关苏时怀述在雨幕中孤行的背影,随后,他便在黄江城碰到了张寇的几万大军,将士皆陨于此。此行茫然,她不知道怀述会碰到什么,只是这一瞬间,她忽然很想上去抱抱他。 她学着那日的话,对怀述道:“祝将军一往无前。” 怀述笑了一下,转身扬起马鞭,马蹄声在巷子里响起,他策马离开,衣摆飞扬。 这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即便是他身上压抑着再多,承受着再多,策马扬鞭的那一瞬间,仍是有着如风的快意,带着京城夏日的热烈,喧嚣而又灿烂。 这日傍晚,苏拾因收拾起了怀述的院子。 怀述院子里的花长得随意,从前下人们觉得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太好看,便去买了花种和树种,到了夏日,百花开,院子里红红绿绿的一片,乍一看什么品种都有。 这些花颜色浓丽,姿态万千,偏生院子又修得雅致,乍一看有着不伦不类之感。 怀述从来不在意这些,下人们怎么开心怎么来,但苏拾因闲下来了,忍不住开始打理。 她列了一张单子,让下人一一去买了回来。 苏拾因从小爱折腾,吴思也爱,两人对着一堆刚买来的东西翻了半天。 吴思翻出了一个莹白的小花瓶,闲聊道:“小姐,我觉得这个小将军对小姐可好了,别看他年纪小,长得可俊俏,我跟着小姐这么些年,还从见过有生得如此好看,能力又如此超群的人呢。” 苏拾因替怀述接了夸赞,“是很俊俏,我甚满意。” 吴思瞧着苏拾因洋洋自得的模样,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如素从院子外进来,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怔了一下。她在京城这么多年,从五岁开始便服侍起了人,受了太多冷眼,从未见过像苏拾因这般随性的主子。 初时她觉得苏拾因是她碰过的最难处的主子,这么些天来,却完全改了观。 如素走到苏拾因身边,道;“苏家送来喜帖,后日二小姐要嫁与长缙王,希望小姐能去。” 苏拾因惊讶着,“这么急?她才刚十五,再等一年也无妨。”随即她便想到了,依照苏家的行事风格,这事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苏家同怀家都差不多,人心冷漠,不把子女放在眼内。 如素继续道:“二小姐说想来看看夫人,随后便到。” 苏拾因扫了一眼凌乱的院子,默了半晌,“那便来吧。” 吴思见她破罐子破摔了,起身拍了拍衣服,“我去备些点心招待一下,小姐你的衣服上都是土,要不要换一身?” 吴思话音刚落,便听见院门处一阵动静,是苏余因来了。 大抵是心情不好,苏余因只随意地挽了一个发式,脸上没有半点妆容。她一进门,表情生动了起来。 怀家好歹是高门大户,怀述的院子却是此番景象,就是往前走一步都不知道脚该放哪。 吴思将石凳上的东西清开,擦了擦,上前去,“二小姐坐这儿。” 坐定后,苏余因看着满园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刚刚搬过来的,忍不住问:“你过得不好吗?” “甚好。”苏拾因答,“可有什么事?” 她与苏余因并不相熟,苏余因会来,她是想不到的。 “那日你跳山了,隔日就被送到怀家来,我被关了两天,听说了怀家这两天的事,就过来看看你。”苏余因的眉目精致,说话时自有一种艳丽之感。这艳丽又不会俗气,看时只会觉得满室生辉。 苏拾因惊讶于苏余因的惦记,解释道:“我那日是被推下山的,并非我跳山。” 苏余因并不惊讶,“我也怀疑过,不过那日人太多太杂,我看得不清楚。” 两人语言生硬地聊了好一会儿,客套之意甚明显。苏拾因料定了她来这儿定是还有其他事,便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帮忙?” 这下苏余因的脸上也有了点尴尬之色,她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在京都的同辈里,也都是别人簇拥着她,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自己找话题,没想到一下便被戳穿,“是有一事相求。” 苏拾因心下了然,“你说吧,我尽量。” 苏余因就不再多言,“后日我成婚,我希望你能来。” 苏拾因道:“我自然会去的。” “长缙王有个表妹,已有两月身孕。大婚那日她也会去,前几日她同我说了,无论如何也会找长缙王讨要名分,我怕她会在婚礼上闹着要名分,爹娘好面子,不想留下善妒的话柄,定然是会应下的。若是有那时候,我希望姐姐能帮我拒了她。” 苏余因能来这里求她帮忙,定然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再如何说,苏余因也是她妹妹,同受苏家压迫,这个忙她是愿意帮的,“这事你放心,便是你不说,我见到这事也会帮你拒掉的。” 苏余因心怀感激地朝她道了谢。 苏拾因让如素取来了成亲时的嫁妆,“我在京城也没有其它的东西可送你,你挑几件,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 苏余因拒绝道:“无需。你当知道,苏家给我的嫁妆与你的比只多不少。” 苏拾因只好作罢。 晚些时候,送走了苏余因,苏拾因早早躺在了床上。 自受伤一来,她就一直都很嗜睡,只不过因为这几日事情太多,没有空闲的时候睡。 吴思趴在苏拾因的床头,与她道:“小姐,我总觉得这个二小姐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她哪里怪了,你后日真的要去吗?” 苏余因来找她的理由并不算牵强,苏拾因倒是不觉得,“既然都答应人家了,自然是要去的。” “好吧。”吴思接着闲聊,“小姐你可知道,当日小将军的人是怎么把我劝来京城的吗?” “小将军让人带话说,他不忍看到小姐你醒来之后觉得自己举目无亲,便请我来京城,还给我送了好多银子。虽说他定然是要说得感人些我才会来,但平常人哪能像他这般心细?” 怀述心细,她自然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明白,怀述为何一开始就会对她这么好。 第二日,苏拾因终于有一日空闲,她整日赖在了床上,就连吃的粥都是吴思端到床头给她的。 吴思说,苏拾因是仗着自己是伤员,以行方便。苏拾因得意地没有反驳。 第三日一大早,苏拾因起来梳妆。 她走不了路,因此衣裙也选得随意,吴思替她挽了妇人发髻,简单地上了妆,便去了长缙王府。 魏封是很在意这场婚宴的,整个长缙王府上下都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红毯自大门处延绵自街上,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但来参宴的众人并不觉得这过分了,一来魏封是当朝最被重用的王,二来,他娶的乃是名动京城的苏余因。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便使得这场婚礼的堂皇变得理所应当。 远远地看到魏封身骑白马,后头跟着红轿撵。轿子的丝布与坠饰瞧着价值不菲,两旁的丫鬟撒着铜钱与白米,小孩儿忙在地上抢着捡铜钱。 花轿到了王府门口停了下来,魏封下去伸手将苏余因扶了下来,两人一同走到了王府里头。 顺利拜完天地,苏余因已经要由人搀扶着回新房,却听到有一个女子哭着跑了出来。 苏拾因一改神思四走,端正坐直了,心道来了。 正如苏余因那日所说,这女子怀了魏封的孩子,这会儿正哭着要名分。 苏拾因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才了解了这个女子的身世。这个女子是魏封生母的娘家人,魏封生母乃名门之后,只是娘家因为犯了错,整家被贬到了民间。不久之前,这位女子的母亲在临死之前将这位女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姐姐。 那女子不顾众人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哭道:“我本无意攀附王府,可表哥却看上了我。我如今有了身孕,往后还能寻到什么亲事?今日我若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求个名分,哪日他为了名誉将我杀了也无人知道。” 苏拾因观察着魏封的神情。魏封的眼神闪躲,看来,那个女子说的八成是真的。 最初始,在她心中构想的情节是,那位女子争风吃醋或者想趁此捞到好处,却没想到,这个女子也是个受害人。这就难办了。 苏余因的脚步也止住了,她的头上盖着红盖头,这会也只能靠着听声音来明白事况。 在场谁能有魏封的品阶高?今日魏封能赏脸请他们来,便就要心中暗喜,谁敢上去主持公道?便是魏封的生母,也只是问一句:“怎么回事?” 在魏封看来,他的一时见色起意并不丢人,京城里关于他风流多情的传言到处都是。他有的是能力将这个女子和她的孩子的后半生照顾好,他不悦于这个女子来闹他的婚礼。他虽爱玩,但正妻是他慎重挑选来的,苏余因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魏封带着气道:“我自会给你一个名分,现在我还有其他事,没空替你安排。” 女子哭得大声,场面一度控制不住。 看这样子,苏拾因暂时还插手不上,魏封自己都没有给她名分的意思。 联系魏封此前做的种种,强留苏余因在王府里一夜,又强行要了这个女子。京中对于他的风流韵事又多,什么为美人一掷千金,名利与美色皆拥,是众多男儿梦寐以求的样子。 苏拾因却觉得,这个人从外皮到骨子里都是烂的。视他人如物品,为自己增欢。 魏封暴怒道:“来人,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几个侍卫马上进了大堂,放下手里的武器,便要把她拉走。 这时候,大堂里端,已经站了许久的苏余因沉声开口道:“慢着。” “王爷,给她一个名分吧。”苏余因道。 第21章 和离 最上头赫然写着“和离书”。…… 在场的人不免惊讶。 魏封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这个女子名分。后宅的女人巴不得少一人与自己共侍一夫,更何况还是已经有了身孕的女子。她只需要顺着魏封的意,便能少一个后宅的对手,此刻她却要同意? 苏拾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初苏余因以为这个女子居心叵测,也怕她扰乱了自己的婚礼,方才叫苏拾因来。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这个女子若此刻求不到名分,一辈子便要被毁了。 苏余因绝不是什么会随意地施与人同情的人,但是同为女子,她明白对方的苦处。况且苏余因本就对魏封毫无感情,多一个人她也不会争风吃醋。 魏封只好在众人面前允了女子的名分。 这场闹事过后,婚礼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余因在新房里头,苏拾因无法去找她,这里也没有与自己相熟的人,她不待晚宴,便让如素和吴思先带着她走了。 晚些时候,她收到了怀述派人送来的信。 信中,怀述简短地报了平安,叮嘱了苏拾因应当注意身子,便再无其它。 苏拾因在怀述的院子里头养了一月。 这一月,那位军医每隔几日便会例行来检查她的伤势。军医说,苏拾因的内伤恢复良好,腿伤也在慢慢愈合,不出两月,便可下地。 怀述每到一个地方便会寄来一封信,有时候写得工整,有时候又很潦草。苏拾因能依照着他的字迹来判断他近来是忙或者不忙。 这日,苏拾因收到了一封来自王府的信。 信中,苏余因告诉她,她在书房中偶然听见魏封同其他人的谈话内容,魏封在江南养了野兵,当今江南的许多战事都是魏封手下的兵挑起的。魏封没有料到怀述用兵如神,原本只是一阵一阵拖着怀述,如今却有些不耐烦了。 吴思一同看了信,有些不可置信道:“长缙王私自养兵,怕不是疯了?” 苏拾因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魏封这人看起来不太正经,总是一副美色蒙眼的样子,却不知道还会暗中养兵。 吴思犹豫道:“小姐,这个二小姐说的能信吗?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苏拾因对苏余因倒是没有怀疑,只是如今她也没法判定苏余因听到的是否就是真的。毕竟若是听得不全,也会有不同的意思。 苏拾因忽然问:“将军上次传信过来是几日前了?” 吴思数了数,“大概,九日前?” 往日怀述五六日便会来一封信,这次确实有点久了。按照苏余因传来的意思,魏封只不过是有意要对怀述下手,却还没下手。 已是傍晚,橘色的天幕尾端一片血红,苏拾因不由想到了那日的暴雨冲刷着关苏,血融进雨水里,整条长街变成了血河。 苏拾因没由来地心中一慌。 她并不知道怀述到了哪里,传不了消息给他,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身陷敌击,毕竟魏封乃当朝最有权势的王,他养的兵,必然是不会太弱的。 苏拾因在院子里头,心中暗急,却不知该如何行动。 吴思也跟着着急,如素并不知两人在急些什么,布好晚餐,苏拾因却一口也没动。 夏夜的露重,不久,苏拾因身上已经潮湿起来,放在石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如素有心想劝,却不知该如何劝。往常这个时候,吴思已经先开口了,可如今,连吴思也同苏拾因一样了。 终于等到夜深,苏拾因听到院子门口有了动静,是士兵穿着铠甲走路的声音。 那士兵看起来跑得很急,像是大老远赶路来的,同之前每次来的士兵一样气喘吁吁,“夫人,这是小将军送来的信。” 苏拾因急忙伸手接过,摊开被卷着的纸,怀述的字映入眼帘,上面只有两个潦草的大字:平安。 苏拾因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站着的士兵并不是往日那位,便随口问了句:“往日的那位将士呢?” 士兵立刻道:“他这次接了其他任务,便是我来了。” 苏拾因点了点头,表示知道,随后又说:“你且等我一会,让如素给你倒口水喝,我进去写封信给将军。” 士兵应是。 吴思跟着苏拾因进去,苏拾因摊开纸,吴思便开始磨墨。 苏拾因写得急,将今日苏余因传来的消息都写了进去,想让他注意些。她写了满满的两张纸,正要写第三张时,忽然顿住了笔锋。 她忽然问吴思:“你可还记得,前几次来送信的那位将士,他右手的护腕是碎的?” 吴思点头:“是的,只不过正在战时,向上头申报也慢,所以那将士便说等这次打完仗回来再换掉。” 苏拾因道:“方才那位,右手的护腕也是碎的,且碎得很像。” 吴思一呆,捂住嘴道:“你,你是说,这个将士是假的?” 苏拾因接着说:“将军的笔迹并没有作假,我认得他的字。这字一气呵成,别人模仿不来。若这护腕真是前几次来的那位将士的,只能说,现在来的这个人,将从前那位将士处置了。” 吴思透过窗台去看外面的那位士兵。士兵正和如素谈笑风生,脸上也一派憨厚纯直,像是真的从怀家大营里培养出来的。只是不知为何,明明离得远,她却能清楚地看到那人右手上破碎的护腕,刺眼至极。 明明是夏夜,吴思却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吹过,她在风中打了一个颤。 苏拾因当即将手中信纸揉掉,又换了一张新的信纸,开始写起这些日子里的琐碎日常。 她的笔端速度不减,甚至越写越快,但心也快跳出来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取代了之前那个送信的将士?他是如何知道,她要写信提醒怀述?或者说,他为什么会想要从中截掉她写的信? 想来想去,便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今日苏余因在传信给她的时候,被魏封发现了。或者说,是魏封知道了苏余因给她传了信,对苏余因起了疑心,担心苏余因会走漏消息给她。 她将信写好,装在信兵传信的竹筒里,吴思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推着苏拾因出去。一路上,她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如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与士兵聊着天,脸上尽是轻松惬意。 苏拾因面色不变,余光又看了一眼士兵右手处的护腕,越发深信不疑。她伸手将装着信封的竹筒递给面前的士兵,轻声道:“有劳了,方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有些话又实在想对将军说,便写得久了一些。” 士兵的脸上挂着憨直的笑,他爽声道:“夫人再写久一些也无碍,将军每次收到夫人写的信,心情都很好。” 虽知道这位士兵或许根本不认识怀述,说的话也都是假的,但一听到他说怀述高兴,苏拾因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软。 士兵告退同苏拾因作了一礼,便说要赶路了。 直到人走远了,苏拾因才猛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她又想到如今怀述的处境,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吴思的话中忍不住带了哭腔,“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我们也不知道将军现在在哪啊。” 如素目送着士兵离开,便听到吴思的哭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向来不多嘴,在苏拾因这里服侍,从不透出自己的观点,只是在旁边听着。 今夜是个难眠的夜,吴思心里害怕,缠着要和苏拾因一同睡觉,苏拾因心中也难以安定,便让她留下来一起睡了。 她一闭眼,眼前便是那一日如同人间地狱的关苏,一会儿又变成了在黄江平原的那一夜,漫天火势下将士身死的场景,而后,便是怀述立于张寇身前,拼了命取他首级的场景。她很怕,怀述又一次碰到那样的场景。 谁行兵打仗都会碰到几次绝境,不希望怀述出事。这一段时间,怀述遭受的挫折太多了。 如今看来,苏余因寄来的信中所说的,八成都是真的,否则魏封不会这么着急着要截断她与怀述的通信。 再联想到今日怀述传来的信中,唯有“平安”二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潦草。他在写信时必然已经身陷困境。 正在思索间,她忽然听到窗台边想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怀述的房间大,他又时长处理事务到深夜,便让人在窗台处加了一个书桌,方才苏拾因便是在这处窗台写的信。 吴思也还没有睡,听到这脚步声身体微微一僵。 苏拾因在被子里头轻轻握住了吴思的手,示意她不要妄动,吴思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 窗台上的那人翻身进了屋子,开始在书桌上找着东西。书页翻动的声音很小,但夜里寂静,苏拾因的意识又高度集中,几乎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个人是在找今日苏余因给她寄来的那封信。 那封信在那个传信的士兵走了以后,苏拾因便把它烧了,以绝后患。如今看来,这做法是正确的。 怀家的守卫向来不严,因为怀家人都习武,普通的贼根本打不过他们,更何况天子脚下,怀家正得圣宠,若是丢了个东西,全城搜查起来,贼人只会更加倒霉。因此怀家几十年来,从未遭过贼。 怀家人也自然默认了,没有贼敢来。 那日苏拾因出怀家,怀家人都没有察觉,这次这贼进来怀家,自然也能做到无人察觉。 那人在窗台处翻翻找找了好一阵,却什么也找不出来,又到旁边的书柜也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便翻身离开了房间。 终于等到人离开了,苏拾因才动了动已经僵掉的身子,背后已经吓出了冷汗。 吴思更是被吓得不轻,但又不确定人走了没,只是用气声在苏拾因耳边说道:“小姐,该怎么办?” 苏拾因也不知道。 普通人自然不敢随意就这么进出怀家,但若这个不是普通人呢?若这个人是比怀家还不普通的魏封呢?便是再想防,也防不了。 平日里怀述的院子里便守卫稀松,就是苏拾因来了,也仅仅是加了两个普通的护卫。怀家虽说人不怎么样,但怀家却是宜居的,也不会有什么外人打扰。若是这个时候苏拾因莫名调来了新的护卫,怕是会打草惊蛇。 这不就摆明了知道魏封的行动了吗? 这两日,自从那个送信的士兵走了以后,院子里的气氛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如素知道,苏拾因八成是有什么是瞒着她。但她并没有立场去问苏拾因,毕竟,在苏拾因眼里,她是苏家的人。苏家的人,苏拾因又怎会轻易地相信? 这日晚上,如素在备餐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屋顶上有一穿着黑色夜行服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们,是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见,下一秒,便趴在了下面的人看不到的屋顶上。 如素的心飞快地跳着。 若是朗朗白日,出了这么一个人,她还不会这么害怕,可现在是夜晚。夜晚是滋生情绪的最好收容时段,如素忍着心中的害怕,跑到了苏拾因所在的地方。 苏拾因正和吴思两人缩着在说话,看见如素急急地跑进来,便知道有什么事,毕竟,如素平日里沉稳,并不怎么会表露情绪。 “何事这么慌张?”苏拾因问道。 如素将头伸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看到,咱们的屋顶上,有一个黑衣人趴着。” 吴思身子微微一僵。 那夜的恐惧还未在两人心头散去,这会儿又来了。 只是这次,这人似乎没有再进到室内。苏拾因知道自己不能露出异样,便同往日一样,拉着吴思早早上了床。两人皆是一夜未睡,直到天明,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日白天,苏拾因一直呆在外头,却又隐约看到屋顶上有一片黑色衣角。 这个人并没有走。 苏拾因心中一凛,或者说,他们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动作,只是来监视她们罢了。 这么来想便就说得通了。那天晚上来翻找房间的人并没有翻出什么东西来,所以魏封的心里一直存着疑虑,他只怕苏拾因会知道些什么,因此派人来这里看着她们。 苏拾因心中气不过,这些人这几日让她们心惊胆战,生怕会出什么事,于是她对如素道:“这几日我的身子好了很多,许久未开荤,你去吩咐厨房的人今日多做些好吃的,定要是那种一闻便让我口舌生津的。” 如素不知道苏拾因在方才那一刻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上一刻还恹恹的,此刻却又忽然食欲大增了。但她也没有多问,想着苏拾因确实能开荤了,便不再多说,去厨房吩咐了。 她同吴思说了之后,吴思便不再坐立不安。两人在院子里头坐着,苏拾因恍惚间,又开始担忧起了怀述的处境。 只是身在京城,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连怀述此刻在哪儿都不知道。 夜晚的院子里头肉味飘香,苏拾因吩咐了要丰富的肉宴,后厨便照着她说的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满汉全席。 香味直飘到屋顶处,两个在暗中盯着苏余因的黑衣人几乎生不如死。他们自那夜便被叫来这里,到此刻,他们呆在屋顶已经三日有余。带来的干粮和水虽然足够,却是如何也比不上苏拾因眼前那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的。 果然,苏拾因用餐到一半,便听到屋顶传来了瓦片乱动的声音。 吴思领会了苏拾因的意思,嚼着肉冲屋顶大喊道:“什么东西在上面?小姐,会不会是有人居心叵测来偷窥吧?” 这一瞬间,两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若是他们被发现了,要么自尽而死,要么便是被严刑拷打,直到交出自己的底细。魏封怎么会容许自己的脸被他们丢尽了?若是一怒之下再严罚他们,可真不是他们受得起的。 随后,他们便听到另外一个侍女说:“应该是猫吧,我这几日常看到猫。” 苏拾因还不想同魏封彻底撕开了对立,因此并没有直接派人来将两人抓了。若是就这么同魏封对上了,并讨不到什么好处,也救不了怀述。 苏拾因道:“不管它。” 屋顶上的两人这才长吁一口气,彻底放下了心。 晚间,苏拾因在院子里头整理起了花卉。她帮不了怀述什么,此刻更不能自乱阵脚,只得等怀述发现异样,再传人来送信。只是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心头的慌乱。 夜越深,她越是感到心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将要睡下时,她听到门外有一阵动静,是士兵身上厚重的甲胄碰撞的声音。原本要躺下的苏拾因猛地坐直。 一起要入睡的吴思赶忙起身穿衣去外头,苏拾因听到吴思说让士兵再等她一会,接着便是吴思跑进来的脚步声。 苏拾因接过竹筒,拆开后却发现里头有两张纸。 一张是颇为凌乱的字迹,怀述在上头说:“偶遇强寇,不敌,归期不定。”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也在这一刻抖了起来,她试了好几次,才将另外一张纸顺利摊开。那张纸里的字迹稍微工整了些,最上头赫然写着“和离书”。 第22章 新家 她当着蒙面人的面,将手上的和离…… 上一封信上的字写得潦草,和离书上的字却工整。 在一旁的如素看到苏拾因手中的信,默不作声地去旁边拿了布擦起了桌子。 苏拾因这会儿脑子里的某根筋突突地跳着,她一抬眼,就同在屋顶上趴着的一人对视了一下。 屋顶上的人本想着一时半会没人会发现他们,便悄悄探了头,谁料和苏拾因的视线就这么碰撞了。他缩回去也不是,不缩回去也不是,整个人僵直在了半空中。 苏拾因看着屋顶上的黑衣人,心中一气,若不是魏封这个脑子坏掉的,江南就不会另生出这么些战事来,怀述也不至于如此。 她当着蒙面人的面,将手上的和离书撕成了八份,再揉成一团,丢到了身后的废水池里。她转头对如素说:“去府里头叫人,有人擅闯将军的院子,理应当捕。” 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黑衣人也已经暴露,那就不必再忍。 蒙面人受过训练,即便是这么远的距离,听不到苏拾因具体在说什么,但依照着她的口型,便能懂个大概。 另一个蒙面人见自己的同伴一脸恐慌地缩了回来,问:“什么情况?” 蒙面人痛苦道:“被发现了。” 怀家的护卫虽疏松,却个个都是精英,吴思才离开没多久,一队护卫便训练有素赶了过来。 两人知道再藏也无用了,遂不再挣扎。 护卫将两人捆了起来,抓到了怀家的牢子里审问。 庭院里少了两个监视的人,瞬间没了压迫感。这两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做些什么,但整日被这么盯着,真的一点都不好受。 苏拾因盯着院子里的池水发呆,那上头还漂着怀述情急之下写给她的和离书的碎渣。她知道,若是不撕掉,魏封的人定然不会安分。 其实,她还存着点私心。她不想和离。 怀家的人当然都不好相处,这里些日子以来,她早就见惯了人情冷暖。但若是离了怀家,她必然是要被接回苏家的。苏家的人定还会替她安排婚事,她无法预知,下一桩婚事会是什么样的。 如今,怀述还没有回来,她也毫无心思谈什么和离。 “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吴思从小同苏拾因一起生活,来怀家的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苏拾因对怀述分外地上心。 苏拾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吴思却看得明白。苏拾因早把怀述当成了亲人,她失去了杨府,来了这里,便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新家。 一个多月过去,怀述的院子看起来比以往热闹多了,花草挤挤挨挨整整齐齐,苏拾因起初还在想,等怀述回来,若是看到满园浓重的色彩,会是什么表情。大概是皱着眉头,却又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 过不了多时,怀家的护卫回到了院子里。 “少夫人,经过审问,我们大致确认,这两个人贪慕少夫人的美色,于是便趁着小将军不在,相约着来一睹芳颜。”护卫一板一眼说着。 苏拾因不由暗笑这群护卫的天真。这护卫年纪尚小,同怀述差不多年纪,苏拾因不打算多问,只是同他道:“你去同家主禀报,说,这两人是长缙王府里的人。还有,将这封信也交给家主。” 信里头的内容,是苏拾因依照着记忆,将苏余因传来的信再复原一遍写出来的。这些日子她碍于窥视的两个蒙面人,没办法派人去找怀牧报信,现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报信。 她无法确定怀牧会不会坐视不理,但怀述带着的是怀家的几千精兵,也有怀家的一份声名在,怀牧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护卫瞪大了眼,苏拾因的一番话听起来好无厘头,他心直口快道:“夫人,这么空口鉴罪,若是给将军知道了,将军定然会震怒的。” 苏拾因不以为然,“你替我将话和信带到便好。” 护卫同怀述同龄,小时候还和怀述一同玩闹过,苏拾因是怀述的夫人,他心中叹气,但还是想帮着劝说几句:“这,我们怀家在朝中向来不站队,一心一意只忠诚于陛下,若是这封信真的交出去,被有心人知道了,难免会加以利用,夫人再考虑考虑吧。长缙王若是凭空被污蔑了,定然会不喜的。” 苏拾因忍不住笑,“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苏拾因的表情太过坦然,护卫竟找不到其它反驳的理由。他紧了紧抓着信纸的手,“不敢。” 苏拾因对他道:“那就去吧,出了事算我头上。” 护卫思考了半晌,只好行了礼,“是。属下告退。” 如素替苏拾因端上了点心,这几日她并不知情,她淡然道:“你不该将和离书撕了。” 几日来,苏拾因休息得并不好,她的眼中难掩憔悴,声音却清脆,“撕了便撕了,用不上的东西,留着也无用。” 如素愣了愣,旋即又恢复冷淡,“如今的情况并不乐观,留着总是有备无患。” 吴思听着难受,虽说苏拾因的做法并不理智,但她仍是无条件站在苏拾因这边,“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你不要这般悲观。” 如素便不再劝,“是我多言了。” 苏拾因脸上无悲无喜,心中却早已刮起一阵冷风。若说完全不在意,那当然是假的,只是比起这封和离书和她往后的退路,她此刻更关心的是,怀述的安危。 这时候,一个家丁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家丁手中的信同那日苏余因传来的信长得无异,他行了礼后道:“少夫人,这封信是长缙王府传来的信,请您收下。” 吴思同苏拾因对视了一眼,起身去取来递给了苏拾因。 信中寥寥数语:“今日诊脉,我已有身孕一月,府中无趣,待尔同叙。” 这信中的话显然不像苏余因写信的风格。上一封信,短短一件事,苏余因便写了洋洋洒洒几张纸,她平日虽不假辞色,到了信中话却极多。如今这几个字,处处透着诡异。 苏拾因将信合上,家丁还在一边未走,她便道:“你退下吧。” 家丁却道:“长缙王府还派了一架马车,马车夫说,希望能免去夫人上路的麻烦。” 吴思也意识到了不对,她扯过苏拾因的手,“小姐,这定然是个坑,千万别去。” 苏拾因给了吴思一个放心的眼神,“你替我传个话,对他说,我今日身体不适,等改日身体好些了,再登门拜访。” 家丁为难道:“可是王府的马车夫说,上头吩咐了,若是夫人不去,他便不能走。” 苏拾因不为所动,“那就让他等下去。” 家丁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个负责传话的,领了话便走了。 吴思却急了。这怀家对魏封来说形同虚设,怀家并不会护着苏拾因,便是他现在强硬地要将人带走,苏拾因也反抗不来。 第23章 回京 但其实也没那么娇气。他就是,有…… 几人在院子里等了半日也等不到怀牧的消息,直到日头渐渐西沉,已经是黄昏了。 苏拾因等到了长缙王府的人。 这次他们没有让苏家的家丁代为传话了,魏封直接派了一个手下传了口信:“夫人,王爷请您到王府去坐坐。” 苏拾因如何能拒绝王爷的命令? 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知道怀家不会再有人来了,于是便应:“待我换好装,便随你去。” 长缙王府。 苏余因被魏封软禁在了殿内。 魏封风流的盛名在外,对美色别有一番见解。他请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为苏余因做了精致衣裙。苏余因即便是已经被软禁,妆容和穿着依旧亮眼。 她背对着魏封,扫了一眼宽大的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兴致缺缺地选了一支玉簪,随意地往发上一戴。 魏封在不远处的榻上靠着,眼神一直都放在苏余因身上。殿内再没有其他人,静得仿佛能听到发簪入发的声音。 不一会儿,苏余因将玉簪卸下,又换了一支新的钗子。 魏封盯了她半晌,下榻朝她走去,从众多首饰中选了一支做工别致的钗子,换了上去,“这支是我特地为你寻来的,你戴上甚是好看。” 苏余因像是没听到一般,默不作声地又将他带上去的钗子拔下,轻轻丢回了台上。 魏封嗤笑一声,将苏余因的脸掰了过去,“我请她来,你不开心?” 苏余因想要挣脱,奈何魏封的手劲太大,根本挣不开。 “你不是很喜欢她?成婚前要亲自去请她来,几日不见就与她书信往来,她来陪你,你不该高兴?”魏封陈述着,眼里却有化不开的阴郁。 他是喜欢苏余因,但却不会容忍她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来。 苏余因的下颌被钳住,神色却无半分变化,“什么书信?我只同她写过一封书信,便是今日。” 魏封狠狠放开,将她的脸甩在一边,“有没有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说,等她来了就明白了。” 这时候,王府的侍卫匆匆走了进来,那人跪在地上,同魏封说:“王爷,怀家的那位少夫人来了。” 魏封讽刺地看了一眼苏余因,笑道:“请她进来。” 苏拾因进来便感觉到殿内的压抑气氛。 她神色不变,在轮椅上向魏封行了礼。 “不必多礼,你是余因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魏封笑着,只是这笑却别有深意。 苏拾因坐直了些,便见魏封起身,“你们两人许久未见,我就不打扰了。天色已晚,姐姐今晚便在王府歇下吧。” 魏封的话不容反抗,苏拾因早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心里建设,此刻并未感到惊慌,她只是朝魏封又行了一礼:“多谢王爷。” 魏封却当没看见,转身就走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有丫鬟来点灯。 苏余因将下人都遣走,才走到苏拾因面前,“今日之事,非我本意。但你已经被请过来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抱歉。” “无碍。”苏拾因笑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魏封要她来,无非是怕她知道了什么,更怕她会将消息传出去。苏拾因来时就已经将吴思留在了怀家,她定会想办法传些消息。 只是眼下,对于怀述来说,就是有了这些消息,处境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毕竟他这次出兵,只带了几千人,便是知道魏封私自养兵,也做不了什么。 只是,苏拾因不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自然不是为了帮你。”苏余因碰了碰桌上的茶杯。那茶杯剔透晶莹,里头的一口茶值外面百姓一年的口粮,“我就是看不惯他而已。” 苏拾因不意外。两人本就没什么交情,苏余因帮她才奇怪。 “他让我嫁给他,就是给了我最大的罪受,我当然不会让他好过。”苏余因冷笑。 偌大的殿内轻轻灌进了一屋子秋风,凉意沁入皮肤。 夜深了,苏拾因被魏封的人带到了偏殿去。 魏封不像怀家人,要清正廉洁的好名声,整个王府每一处都造得奢华。就连偏殿的光,品起来都有莫名的贵气。 苏拾因在偏殿里呆了两日。 这两日,王府的人每隔两个时辰就送一次餐来,如素起初还不让苏拾因吃,怕里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哪知苏拾因想也不想就下了口,什么事也没发生。 “魏封还没蠢到在我的食物里下药,出了事他是如何也摘不干净的。”苏拾因嚼着东西。 自来的那一日,她匆匆见了一面苏余因和魏封,就再也没见过两人。 虽过得安逸,但苏拾因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怀述生死未卜,她放不下心,却又无能为力。 这日晚上,王府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外头嘈杂,时不时听见有人来回跑着,还有铁器相碰的声音。 苏拾因睡得不安稳,只听见几个年轻的女子尖叫着,接着,便是棍棒敲打在身体上的声音。 “外头什么事?”苏拾因问。 “不清楚,好像是有人犯了错。”如素站在床头道。 苏拾因听着这叫声,心里一沉。这力道打到身体上,那几个女子不死也废,王府的人竟残忍到这种地步。 魏封是王府的主人,那定然也是残忍的。 这样的人,若是怀述在战场上坏了他的好处,又怎会轻易饶了怀述?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偏殿的木门。 那几道尖叫声刚止住,木门便被敲响。此时又不是饭点,不会有人来送菜,如素听到这声音,脸都吓白了。 毕竟,苏拾因也算是得罪了魏封的人。 如素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那人似乎等不及了,又敲了敲门。这次的声音比方才那声更急促,也更大声。 如素看了一眼苏拾因,见她脸上并没有半分恐惧,这才颤颤巍巍迈开了脚步。 她打开了门阀,慢慢将门打开,像是即将受刑的犯人般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却呆了一下,失声道:“将军?” 躺在穿上的苏拾因猛地睁开了眼。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透过几层轻纱,朦朦胧胧地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人。 秋日的夜色很凉,凉意掀开轻纱,月下,怀述的头发凌乱飞扬。苏拾因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 那一瞬间,她好像能闻到战场上的那阵带着沙的风,里头有着漫天杀意。月光柔化了他身上的杀气,在苏拾因眼里,他只是那个战无不胜、立马军首的少年。 怀述身上还穿着甲胄,向她走来的时候,细碎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偏殿寂静的空间里响起。苏拾因飘着的心随着这些声音从空中落地,一下子找到了归宿。 走近了之后,苏拾因才觉得,他好像长高了一些。 他将苏拾因抱在了轮椅上,替她理好了衣服,才涩涩地开口,“我来晚了。” 此刻他正半蹲着身子,苏拾因将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连几日赶路,怀述早已疲惫不堪。他赶回怀家,听闻她被软禁在王府,又策马赶了过来。这一个多月,他从未有一刻能停下来好好歇歇。 苏拾因揉了揉他的头,将他散下来的发都别在耳后。他的脸上有划痕,有灰尘,也有干涸的血迹,她能从他脸上的这些脏乱里,想象出他是如何熬过纷乱。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下一刻,怀述忽然弯下了腰,将头搁在了苏拾因的腿上。 他累极了。但其实也没那么娇气。 他就是,有点想她了。 苏拾因弯了弯眼角,抬手一下一下地抚过他的头。任他一动不动地靠在她的腿上。 在这一方不安定的王府,苏拾因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定。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有睡。 怀述虽疲惫,但一个多月来早已养成了夜不能寐的习惯,回来之后仍是睡不着。苏拾因便将这几日的事都说给他听。 他话少,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很少会出声。 直到天亮了,他才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苏拾因早已不在床上。 怀述昨日匆忙赶来,又是黑夜,压根不去注意院子里的东西,今日一看,才觉着变了许多。 苏拾因在院子里整着东西,闻声转头看去,见怀述面无表情的样子,歪头问道:“将军还没睡醒吗?怎么这副表情?” 秋日的时令花开着,满园姹紫嫣红,虽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也绝说不上美,甚至于还有些凌乱。怀述的眸光动了动,“没事。” 苏拾因了然,“你是嫌这院子太丑了?你可不能这么想,你仔细回忆一番,你往常院子的模样,是不是比现在丑多了?” 怀述从善如流,“是。” 苏拾因满意了。 昨夜回京,怀牧并不知道。今日一大早起来,才听下人禀告,说怀述一个多月就扫平江南,班师回朝了。 怀牧自然是知道魏封已有反心的事,前两日还担惊受怕,害怕怀述打了个败仗回来,现在听闻怀述回来,只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推开了。 一个上午不到,怀家就收到了一叠的拜帖。 赵柔向来不爱操持这些事,便是客人都来了,她也不怎么见客,除非对方是京城的名门望族。 但不巧的是,今天来的,全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人物。 第24章 脸红 笑便笑吧,她开心就好。 前院的人来催,苏拾因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的理由替怀述回绝了。 苏拾因放下手中的剪子,朝怀述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怀述默了半晌,似乎想向她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走到了她面前。他被看得不自在,想让她别看了,开口却是:“长高了。” 苏拾因满意点头,“我让吴思准备了补汤,你多喝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怀述沉默地接过吴思端来的汤,就在院子里头喝了起来。他喝得很快,没有半点世家公子的讲究,几口便将汤喝完。 “今日可还有事?”苏拾因递了块帕子给他。 “我要去趟军营。”怀述放下手中的碗,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又继续忙碌的苏拾因,忽然道:“今日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去逛逛,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苏拾因转头一笑,“好啊。” 能和怀述一同去军营,最高兴的不是苏拾因,而是吴思。 吴思向来耐不住寂寞,这次同苏拾因关了一个多月,前阵日子又压抑了太久,一听说要出去,高兴得眉飞色舞。 她推着苏拾因往外走去,嘴上说个不停,“小姐我还是觉得你昨日的发髻好看些,不如我替你再梳一次?不过今日也甚美,不如问问将军?” 吴思说着,便要去寻怀述,一转头就见怀述站在离她两步的位置,狠狠吓了一跳。她乍想起来,有怀述在的时候,都是怀述替苏拾因推的轮椅。 于是吴思连忙放开苏拾因,往旁边让了一大步,挠了挠头道:“将军,我把小姐让给你推。” 怀述没去同吴思计较是谁让的谁,视线里苏拾因的轮椅突然动了动,往前滑去。 脚下是一个缓坡,平日里走起来同平地并无差别,但对轮椅来说就不同了,几下便往前滑了一大截。 怀述手快地稳住,就见苏拾因一脸好笑地转过头来,对他道:“将军怎么说也打过几场胜仗,手竟如此不稳。” 怀述与人玩乐的经验几乎为零,从小都只是泡在军营里。这会儿连句玩笑话都不懂得回,他神色不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旁人只以为是他被苏拾因的话噎到了,尤其是吴思,笑得没遮拦。 苏拾因也笑,她拍了拍怀述紧握在轮椅上的手,轻快道:“走吧将军。我这人没什么能对外人炫耀的,今日的事算一件。没想着能让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为我推轮椅,往后我逢人便说它一次。” 饶是怀述也忍不住笑了。他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苏拾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一个多月的书信来往,再加上几天的接触,怀述几乎无法将她与一开始认识的那个苏拾因联系起来。 那时候的她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偶,虽然做着救人的事,却让人觉得,什么事物都走不进她心底。 吴思在一旁不服气道:“小姐,你从前还说,你觉着自己长得美,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羡慕。” 苏拾因回头瞪了吴思一眼,想让她快点闭嘴,心道怎么在这个时候拆自己的台。吴思却丝毫不怕她,还对她咧了嘴笑。 “将军是自己人,迟早会知道小姐你是这么想的。”吴思跑到苏拾因身边,执起她的手讨好地蹭了蹭。 苏拾因在怀述看不见的角度里闭了闭眼,猛地吸了一口气,才稳住想当场暴打她的冲动。 因为带了苏拾因的缘故,怀述今日便弃了马,改乘马车。 正是清晨,商户早早开了张,冲着行人吆喝。怀家的精致的马车行过喧闹的街区,引来一阵惊叹。 苏拾因趁着身边无人,还是忍不住提醒怀述:“长缙王早已将手伸到了怀家,往后用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疑人不可用。” 怀述刚想开口回话,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将苏拾因箍住,自己则往她身边挪了过去。却不料苏拾因坐得稳稳当当,若是没有他稳着,也照样不会摔倒。 怀述的身子一僵,收回了手。 苏拾因也坐直了身子,抬头与他对视,“多谢将军。” 怀述自知自己多此一举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几寸,缓解了方才那一瞬的尴尬,这才道:“无事便好。” 虽他挪了几寸,两人还是靠得很近。怀述对同苏拾因的接触尤为敏感,他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清淡的花香,像是在勾人,勾得他心神不宁。 苏拾因不知道怀述心里的想法,也并未同他一样想了这么多,只是静静地坐着。 怀述想往旁处再挪一块,以淡去心中的怪异感,却又怕她看到,显得刻意,便一直僵直着。 有风从帘子的缝隙里钻进来,苏拾因的碎发被吹得四处舞动,怀述目力极佳,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些乱舞的发丝,心像被这些发丝挠了一下。 这时候,驱车的马车夫朝里问:“将军,前路昨晚有人丧命,官府的人正在处理,我们是否绕道?” 怀述沉着道:“绕。” 苏拾因听马车夫这么一说,才隐约听到有人在街上嚎啕大哭。原本想同怀述开玩笑的心沉了下去,脸上的笑也淡了。 怀述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以为她是怕了,安慰她:“你就呆在马车里头,不会有事的。” 他一本正经安慰人的样子委实可爱,苏拾因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怀述的眼神有一瞬的呆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苏拾因的回话,才又继续僵直地坐着。 终于等到苏拾因转了头,看不见他之后,怀述才趁她不注意,轻轻地挪了位置。 因为绕了路,车程又长了许多,下车之后,时候已经不算早。 怀良将军营里头的事都同怀述说了一遍,几人已经走到了练武场。 刚打过仗,士兵们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却都到了练武场。腿上受过伤的便只练着手劲,手上受了伤的练着步法。 “不是让他们歇着?”怀述侧头问。 怀良看着场上的士兵,解释道:“除了几个实在没办法起来的兄弟,没有人愿意歇着,都说......这次太险了。若不好好练练,往后便没这么幸运了。” 怀述点头,“不用列队了,这几日让他们自己练。” “是。” 场下的士兵这会都注意到了怀述带了个人来,他们平日里对怀述敬重得很,只是怀述话少,很少能同他们交流,这会儿都借着行礼的名头来看看将军夫人。 陆陆续续来了五六波人,同怀述行了礼,眼睛却都看着苏拾因的方向。 场上还传来士兵交流的声音:“将军夫人生得漂亮,与咱们将军瞧起来,很有夫妻相。” “我一早就见过她了,那会儿在关苏,我乍一看她,还以为是什么仙人。” “听怀良说,咱们将军喜欢夫人喜欢得紧,行军时几日便传一次信回京城,想不到吧,将军平日多么严肃的一个人。” “可惜我这腿走不动,不然我也去将军那行个礼,看看夫人。” 上头没有旁人,吴思和如素被怀良领去别处,只剩下苏拾因和怀述。场下的士兵说得没遮拦,话全都进了两人的耳朵。 苏拾因倒不觉得有什么,怀述却听得耳热。 军中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众人的话题又是小将军,完全没了平日里作风严谨的怀家军的形象。 怀述静静听着,他知道苏拾因就在他身边,同他一起听着这些话。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地不自在,他不知道,苏拾因听了之后会有何感想。 上头只清净了一小会,又有两个士兵来行礼了。 “参见将军。” “嗯。”怀述不耐烦地应。 两人行完礼后,正准备告退。其中一人嘿嘿笑了一声,悄声对身边的人道:“将军娶了夫人之后有人情味多了,我从来没见过将军这副模样,耳朵都是红的。” “真的吗?我看看。” 另一人听到此话后,忍不住往怀述的耳朵上瞟去。哪知这一抬头,和怀述的眼神对上了。 怀述的耳朵红着,眼神却是冷的,他语气淡淡,问:“看够了吗?” 两人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想起了怀述在战场上手持长戟的样子,随意一抬手就能杀了他们两人。 两人一点都不敢耽搁,赶忙拖着病躯,相互搀扶着走了。 待到两人走远后,苏拾因才慢慢笑出了声。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越是笑着越停不下来,她抬头看了眼怀述的耳朵,果真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刚刚那士兵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其实苏拾因和怀述都听到了。 怀述幽幽地看了一眼笑得正欢的苏拾因,这会他不能像刚刚对待士兵一样直接把人遣走,他在心里同苏拾因对峙了好一阵子,随后败下阵来。 罢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笑便笑吧,她开心就好。 苏拾因知道怀述年纪还小,听不得这种话,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打趣他。 怀述自己不知道,自己装作毫不在意,苏拾因早就将他看了个透彻。 第25章 煎熬 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 刚打完仗,该安置的事怀良昨日便安置好了,这几日士兵都很轻松,怀述又带着苏拾因将军营都巡了一遍。 怀家的兵平日里都是怀殷在训,只有一小部分归于怀述手下。 奇怪的是,怀殷今日并没有出现在军营。 经过一处凉亭,苏拾因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远看去,几个穿着广袖衣裙的少女玩作一团,推推搡搡。 “快看,是小将军。” “小将军来了?都怪你们方才和我玩,我的头发都乱了。翠翠,你快帮我看看我的发饰歪了没有。” “没歪没歪,我才歪了呢。” “将军带的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将军夫人?” 几个女孩一改之前自然的姿态,动作也刻意地规矩了不少。等怀述走近了,几个人才推推搡搡地凑到他面前去。 “见过小将军。”几人站作一排,齐声道。 “小将军也来游湖吗?”一人率先问,她扬着笑,却在看到苏拾因的脸之后,嘴角的弧度都僵直了。 这就是将军夫人? 她一向自恃貌美,在同龄人中也一直都出类拔萃,但眼前这个人,她什么姿态也没有,就随意地坐在那,都有一阵扑面而来的美感。 她的美貌不带半点情侵略性,也无半点张扬,却将她的眼神牢牢勾住。 怀述简单地应:“嗯。” 少女的心思向来简单,也藏不住话,忍不住夸赞道:“这位是可是将军夫人?您生得可真漂亮。” 苏拾因朝她颔首,礼尚往来,“你也很漂亮。” 在场的人原本见了怀述按捺不住的心思全都不由自主地飞回原处,有这么美的夫人在,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她们? 几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七嘴八舌地上去搭话了。 原本听闻,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娶了一个双腿残废,又比他大两岁的女子,军中不乏有传言将这位新夫人说得膀大腰圆,或者面黄肌瘦。 从没有人会想过,这位新夫人竟会生得如此貌美,且将军也对她格外上心,还带着她出来游湖。 高门大户,男子纳几十个妾室也常有。她们都觉得,若是能给小将军做个妾室也是极好的,毕竟小将军是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这下之后,便不会有人再对小将军抱有幻想了。 几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便匆匆和怀述告了别。 直到怀述和苏拾因走得远了,苏拾因才问:“军营中怎还有女孩?” 怀述纵是再木讷,也知道方才那群少女对自己的心思,他解释道:“都是从战场上救下来的,男子充了军,女子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军营,平日会学些舞曲,为军营助兴。待到她们岁数足了,便会有人替她们介绍好人家,再从军营里嫁出去。” 苏拾因自小同女孩子练舞到大,她们的心思苏拾因一览无余,苏拾因斟酌着问:“将军同她们很熟?” 怀述一口否认:“不熟,只是碰到了会行个礼。” “那......”苏拾因笑了笑,又觉得那些女孩虽是对怀述有意,却也是真的有趣。她只是用长辈般的语气同他道:“小将军如今也大了,往后要明白男女有别,不要同她们走太近了。” 怀述原本以为苏拾因是见着别人同他搭话,心里不舒服了,才在离开后又特意向他提起,哪知苏拾因只当自己是个孩子,根本没有他想的那种心思。 “知道了。”他闷声道。 苏拾因听出了他的一点不悦,便转过头去,对上他的眼,“怎么?不高兴了?” 怀述静静地没有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想让苏拾因不要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却觉得,自己同她确实有些差距。 这些差距不光在生理上,更是在心理上。苏拾因待人处事总是能尽善尽美,他却不行,他满腹文韬武略,只能用在行军打仗上。 他的沉稳,只在行军的决断上,却不在平日的世故中。 苏拾因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刚刚的话可能太过直白,惹得他不高兴了。 她低头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你。” 怀述紧了紧握在轮椅后方的手,面上却没有半分其他情绪,他努力让自己同平日瞧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是我的错,往后我会注意的。” 他不知道,在苏拾因眼里,他像极了关苏的街上,一只因为偷吃肉包子被人追着打后,坐在地上耷拉着耳朵的小狗,看起来十分可怜。 苏拾因舍不得再同他说下去了,往后再同他说说也是一样的,她拍了拍怀述的衣袖,“怪我,今日回去我为你做道好吃的菜,别不开心了。” 怀述仍是绷着一张脸,嘴硬道:“我没有不开心。” 苏拾因见他死不承认,笑了笑,“不开心我也给你做好吃的。” 怀述这才跟着笑了。 苏拾因自小就讨人欢心,不论在哪儿,都有人喜欢凑在她身边玩,常常能把众人都逗得大笑,哄一个心思简单的怀述自然不在话下。 绕着湖转了一圈之后,方才两人微妙的情绪已经消了大半。 正是午时,怀述要带苏拾因去营中与士兵一同用午膳,吴思喘着粗气跑了过来。 “将军,小,小姐,府里方才传了话过来,说怀殷将军出了事,受了很重的伤,让小将军快些回去。” 今日怀殷没来,确实有些奇怪,往日怀殷几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怀家军营里,偶尔有几次来不了,也都有传话给怀述,让他代为练兵。 “好。”怀述道。 吴思去取了一些糕点,让两人能在车上果腹,马车便匆忙驶向了怀家。 苏拾因担忧道:“你若是急,就先骑马回去,马车行的慢,到了怀家还需很久。” 怀述不放心苏拾因,特别是在今早撞见了街头的那件事后。他拒绝道:“差不了多久,我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苏拾因便不再劝他。 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刮起了大风。 不远处,一道尖锐的雷声在人耳边炸开,街上的尖叫声不断。 人仰马翻一阵,苏拾因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快下雨了,快些赶路。” “是。” 马受了鞭策,跑得飞快,马车摇摇晃晃,帘子也随着风乱舞,外头的天黑得像要塌下来,云也毫无规则地乱飘着。 今日大概不适宜出行,一路上状况百出。 等到了怀家,雨大如瓢泼。 苏拾因的轮椅是没有办法再坐了,怀述半蹲了下去,将背朝向苏拾因,“我背你。” “好。” 她接过吴思递来的伞,趴在怀述的背上将它撑开。 雨虽然大,却不怎么打在她身上,她往下看去,怀述的腿上早已湿透。 少年的背看起来很薄,却很有力,他走得快,也走得稳。她一手撑着伞,一手绕过他的脖颈,环绕其上。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过一个人,明明雨很大,砸下来的时候仿佛整个是世界都只有纷乱的雨声,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她太重,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苏拾因看到,怀述的耳朵红得像是上了色。 周遭是一片灰白雨幕,怀述的肤色很白,染了红之后,便成了苏拾因眼中唯一鲜艳的颜色。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怀述在疾行间,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他知道是苏拾因。 耳上原本被他忽视了的感觉一下子侵袭而来,一片火辣辣的燥热感自耳尖流窜到了全身,即使是大雨也无法压住这燥热。 他走得更快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 他的耳上定又是赤红一片,这无异于将他的情绪彻底拨开,亮在了苏拾因眼前。 他只觉得这条路格外地长,他想快些走完这条路,却越走越崩溃—— 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长到没有尽头。 两人换了衣服之后,雨已经变小了。 怀牧又派了人来催,说怀殷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怀述心下奇怪,怀殷撑不下去,自己却也救不了他,不知道怀牧在急些什么。 到了怀牧的寝殿,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压入鼻腔中,苏拾因的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摆正了脸色,被怀述推入里头。 “拾因就不要靠近了,女眷不便靠近。”怀牧的声音从床头处传来。 说话间,原本气若游丝的怀殷又撑着身子,将头伸到了床沿,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赵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都吃了这么多东西了,也不见好,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怀述将苏拾因推到了屏风外,屈身朝她轻声道:“我进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苏拾因点了点头。 怀述知道一会儿怀牧和赵柔定又要大发雷霆,兴许还会伤及无辜,便安抚道:“一会不要害怕,我在这儿。” 苏拾因让他放心,“我不会怕,你去吧。” 怀述太清楚怀牧和赵柔的性格了,他站了起来,对吴思道:“等会若是有事,你就带她走,门卫若拦,就说是我吩咐的。” 吴思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被怀述这一说,慎重地点了点头。 怀述这才往里头走。 进去之后,他才知道,殿内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床头摆着两个宽大的盆子,里头都装满了血,怀殷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个月多不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的怀殷身经百战,整个人看起来孔武有力,英姿勃发,而现在,厚厚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却还是难掩单薄的身形。 身上附着着的皮肉也薄得像是一层纸,脸颊凹陷,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几乎能看到里头骨头的形状。 赵柔见到怀述,哭得更大声了:“你看看你把你哥害成什么样子了,让你来看看他,你还一拖再拖,从早上拖到了现在,你是巴不得你哥哥死了才欢心吗?” 皱了皱眉头。他方才才知道怀殷的受伤的事,实在不明白为何是他害的。 只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不能反驳,也不能多嘴,否则换来的,将是赵柔更加严厉的指责。 赵柔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怀殷,哭诉道:“我可怜的儿啊,好不容易才挣来的锦绣前程,还没好好升官加爵,却落得这个下场,害你的人真是其心可诛啊......太医,你再想想办法吧,从前将军那么严重的伤你都治好了,我儿的病你一定也能治好的,对吧?” 在一旁的太医缩了缩身子,怀殷这病来得奇怪,几日之间就能将人的命都要去,他行医几十年,却从未见过这种病状。 他心中没底,但自己既然是皇上派来的,若无功而返,往后的官路也会越走越窄。因此,他只是含糊地说:“世子这病来得突然,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医治,世子有长寿之相,一定会药到病除。” 赵柔像是被安慰到了,慢慢止住了哭泣声,趴在床头,一抽一泣。 怀述这才注意到,在旁边还坐着其他两个怀牧的儿子,是他的二哥和三个,两人均面色苍白。 他们的两只袖口都掀开来,两只手腕上都缠了绷带,里头有血迹渗出。 这么一来,床头那两盆血便有了解释。 若是寻常人吐出这么多血,早该亡命,但是这两盆血,并非都来自于怀殷身上。 太医用余光看了一眼赵柔和怀牧的脸色,见两人脸色都有所缓和,继续道:“既然小将军都来了,不妨让小将军也试试......毕竟小将军与世子都为将军与夫人所生,亲缘也更近些......” 赵柔闻言,情绪又激烈起来:“用他的血?他的血干不干净?如此歹毒的心肠,害了自己的哥哥,若是他的血里再掺杂什么脏东西,那我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太医的额头上浸满了汗。 此时,坐在另一边床头的怀牧被吵得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行了,不要再吵了,事情还没个清楚,就在这里随口喷人。” 赵柔是怕怀牧的,便压抑着不再出声,掩面哭泣。 怀牧心里是清楚的,太医说的这个法子是没用的,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和赵柔宽心罢了。 饮人血,又能对这种病起什么效? 只是眼下,他懒得揭穿太医的良苦用心。或许这用心也起到了一点作用,至少还给了赵柔和怀殷一线希望。 “血就不要放了,你同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的信卫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怀殷的院子里?” 角落里,一个浑身被捆着的人呜呜地发出了声音。 怀述转头一看,那人生得脸熟,正是他南下打仗时,一开始替他和苏拾因传信的那个将士。 在屏风外的苏拾因也注意到了他。 这个人正是那日被魏封替换掉的那个将士。 苏拾因一直以为,他会被魏封拘禁,或者已经被杀害,却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指认是谋害怀殷的凶手。 怀述看了一眼信卫,对怀牧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怀牧提高了语调,“那为什么他说,是你让他来的?” 怀述仍是道:“我不知道。” 怀牧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急促间,猛地咳嗽起来。 他本以为,怀殷这般心肠,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学识,倾尽一切地教导这个弟弟,弟弟至少也会有些感激。 怀述非但没有感激,反倒对自己的哥哥痛下杀手。 这个士兵一早便屈打成招,承认了自己是怀述手下的人。知道的那一刻,怀牧也是不敢置信的。半天过去了,他在床头想了许多,忽然就想通了。 兄弟相残,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这个哥哥占尽了自己的风头,又抢尽了自己的功劳,分走了父母的疼爱。 这些年来,他偏爱于怀殷,是因为他觉得,怀殷能扛起怀家往后的大任,便将自己的心血都倾注于怀殷身上。 或许怀述就是觉得不公,不服自己被抢走的一切。 怀述死不认罪,怀牧也无心再逼供,反正他心里早就有谱了。 这时候,怀家的护卫领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对着怀牧行了大礼,“拜见将军。” 此人是当朝最有名的风水师,曾多次出面解决了皇宫里许多怪异之事,后来皇宫一出事,请的人也都是他。怀牧对他也颇为敬重,“大师免礼。” 葛阳捋了捋宽大的道袍,站了起来。 在一旁的赵柔出声道:“大师,我儿得了这怪病已经半月了,这半月来,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现在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还请大师帮我儿看看。” 葛阳得令,便往床头走去。 冷地便听到怀牧沉着声问:“已经半月了?” 赵柔一时说漏了嘴,支吾道:“是,是啊......半月前,症状尚不明显,便没同将军说,不想让将军担忧。” 葛阳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他既已得令,便八风不动地继续看着怀殷。 怀牧语气加重了些,“你早上同我说,这信卫是九日前抓到的?” 赵柔理直气壮道:“将军,怀述派他来使坏,这是信卫亲自说的,您也听到了。既然有这信卫,又怎知没有其他人?” 这下怀牧懂了大半,他余光瞟到直直站着的怀述,心上的重担被卸下。 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怀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怀述虽不如怀殷懂事,但也总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他心里是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的。 没有证据,赵柔此般硬扯,他是不信的。 只是此刻,他没有心情再同赵柔去吵闹。 葛阳把了怀殷的脉象后,又仔仔细细吸了一口怀殷身上的气,嘴中念叨许久,才对着怀牧行礼道:“将军,鄙道察觉到,这府中有东西与世子相冲,才导致世子生了这场怪病。将军若允,我在这府中做一场法事,便能找到这东西了。” 怀牧对他自是深信不疑,“好,即可便做。” “谢将军应允。” 葛阳列下一张物品单让府里头的下人去准备,他则在怀殷的房间里四处转着。 苏拾因在屏风外坐了良久,就见到这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仔细瞧了她好几眼。 葛阳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实在太浓,苏拾因忍不住问:“大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葛阳顺了顺自己半白的山羊胡,眯着眼睛问:“您可是,怀述将军的夫人,苏拾因?” “是。” 得到回应,葛阳便不再多看,恰好东西都备齐了,他取出了符纸,开始做法。 苏拾因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葛阳的法做得花里胡哨,符纸满天飞,还有一张不小心糊到了他自己的脸上,让她看得挪不开眼。 这人像是来搞笑的。 饶是床头的怀牧也看得一脸质疑,旋即又想到葛阳在风水界的地位,定了定心神。 若是这位不行,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行了。 葛阳在一堆乱飞的符纸中站着,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的脸转向了一个方位,睁开了眼。 他的脸面向了屏风处,那里只有两个人,苏拾因和吴思。他的头微微往下低着,众人心中都有了数。 苏拾因猝不及防同他对上了视线,心中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葛阳执起桃木剑,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他在苏拾因面前站定,问:“可否取一滴夫人的指尖血?” 苏拾因一懵,但还是伸出手去,“好。” 葛阳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针,就要握住苏拾因的手,往她的指尖扎去,手却被按住了。 刚走来的怀述推开葛阳的手,站在了两人中间,将葛阳和苏拾因隔开,随后握住了苏拾因的手,道“我来,别怕。”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莫名给了苏拾因一种踏实感。 他没有用针,直接用内力在她指尖憋出了一点血,苏拾因并没有感觉到疼。 站在怀述身后的葛阳探出了一个头来,手快地握着桃木剑,把剑尖伸到了苏拾因指下,让她指尖的血滴到了剑尖。 苏拾因感觉到怀述正捏着她的指尖,在替她止血。 葛阳接了那滴血后,又开始花里胡哨地乱挥了起来。每挥一下,符纸跟着旋转一次。 一刻过后,他面色凝重了起来,将桃木剑改用双手呈的姿势,在殿内逛了一圈,随后走到了怀殷床头。 他将桃木剑递给怀牧,道:“与世子相冲的,是这位夫人。” 怀牧低头看了一眼桃木剑,剑尖的血,已经成了黑色。 这时候,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怀殷忽然动了起来,旋即又趴在床头,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吐出来的血,俨然已是黑色。 赵柔扶着怀殷重新躺下,厉声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扔出怀家,连同她从苏家带来的所有东西,也一并扔出去。” 此话一出,却没有人敢动。 大殿中一时静默,有的人盯着赵柔看,有的人盯着苏拾因看。 怀述握着苏拾因的手没有放开,他嗤笑一声,颇有些讽刺地看着赵柔,“谁敢扔,我就先把他扔出去。” 这话一出,更没有人敢上前。笑话,这府中谁打得过小将军?普通人在他的手下能不能坚持几下都未可知。 赵柔疯了一般大叫:“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若是耽误了世子的病情,你们谁也推不开责任,到时候我一一问责。” 怀述眼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他将视线转向了赵柔身边的葛阳,声线中夹杂着碎冰,“将桃木剑拿来,我瞧瞧。” 葛阳当了几十年的风水师,见过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却不知道有一日,他会对一个小毛孩产生了惧意。 他忐忑地回头望了眼怀牧,见他没有反对,咽了咽口水,握着手上的桃木剑往前走去。 怀殷的寝殿很大,外头正下着大雨,葛阳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现在不是去送桃木剑的,而是去送死的。 第26章 离府 一起去 短短的几步之遥, 葛阳却觉着像已经走了半日。 他自年少时名声大噪,再至如今,已非常人能请。过往的几十年里, 还未有人对他此般少礼,更不会有人质疑他。 他稳稳地将桃木剑放置于怀述的手中,嘴上恭敬:“小将军请看。” 怀述只扫了一眼,随后, 在自己的指尖也逼出了滴血, 滴入桃木剑中。 不消半刻, 怀述的血也同苏拾因方才滴入的血一般黑。 葛阳始终没有抬头看剑。他不看, 也能知道是何结果, 他理了理这半刻钟准备出来的说辞:“小将军, 这剑上已沾了夫人的血, 气已入剑体, 在这之后, 何人的血滴入最终都会成黑色,并非是贫道胡言乱语。” 这时候,在床头沉默良久的怀牧开口道:“莫再胡闹。城东那处的宅子前阵子刚修好, 就搬出去住些时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稳妥一些。” 此话一出,寝房里头鸦默雀静。 没有人知道怀述会有怎样的举动。这位小将军从前逆来顺受, 遇到事了也只会憋在肚子里,从未有像今天这般。 正是因为前所未有, 才更加捉摸不透。 怀牧又道:“只是换个地方住,无甚影响,你大哥这状况你也看到了,并非我逼你。若真如大师所说, 那你大哥岂不白白受罪?兄弟如手足,你们当为大哥的身体着想。” 怀牧的说法其实没有错,谁也不知道苏拾因是不是真的与怀殷相冲,出去住也无可厚非。只是,众人想,怀述二人,怕是抹不开面子。 这与被赶出家门又有何异?往后怀述在众人口中,也多了一个妻克兄的话柄。 满室沉默中,却听见苏拾因欣然开口:“儿媳谨遵父亲教诲。” 她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怀述的手臂,而后道:“儿媳去收拾些细软,先告退。” 苏拾因的开口省去了他同怀述的争执,怀牧的语气好了许多,“待会我派人给你送些银子,你这身子也是需要用药的。” “谢父亲。” 出来之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茫茫细雨。 怀述推着苏拾因,吴思在一旁撑着伞,一路上,几人都没有出声。 方才寝房里的事不知是谁传了出来,外头当值的下人都知道了,见几人脸色不好看,忍不住一直往他们脸上瞟去。 吴思低着头,不确定地问:“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 “去啊,去了能省上许多麻烦,为什么不去?”苏拾因反问。 她方才若是不应,怀家的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主动要去与被扫地出门,自然是前者更好看些。况且怀家事多,能去外头住,也乐得清静,往后就无需再应付怀家的人了。 “小姐,你别灰心,过一阵子一定能回来的。”吴思安慰道。她仍是觉着今日的事对苏拾因来说,是件丢脸的事。 苏拾因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道:“会回来的。还有,往后在人前莫要再叫我小姐,我既已嫁过来,就不是小姐了。” “是。”吴思扁了扁嘴。 走到一处假山边,雨停了。吴思收了伞,听到苏拾因对她说:“你先回去,我有话同将军说。” “是。” 吴思知道苏拾因在等她离开,收了伞后走得飞快,一会儿就没了影。 许久没有说话的怀述终于开了口:“我陪你一起住。” 苏拾因拒绝道:“我有吴思和如素陪着,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不用你特意来陪我。” 怀述道:“那里离军营也近些,每日能省去一个时辰的路程,我先前就想过要搬去那儿住,只是还未定下。” 苏拾因看着前方,她大概能想象出怀述此刻的表情。他不擅长说谎,眼睑定是垂着的,若是她转过身子去,他也不会同她对视。 她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才不会伤着他的心。他年岁尚小,不知道这么一去,原先怀牧已经对他不甚重视,往后就更不会想着他。但这样说,也太残忍了。 毕竟在她看来,怀述虽不太赞同怀牧的一些观点,但总还是对这个父亲恭恭敬敬的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他同怀牧之间产生隔阂。 苏拾因沉默良久,仍是拒绝:“我一段时间后就回来,你这么搬来搬去也挺麻烦的。” 怀述却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我同父亲的关系向来不好,即便呆在这,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分青睐,母亲......她从未同我说过好话,我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一样。” 苏拾因的顾虑被怀述就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看得通透。 她反复想着,好像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了。 “好。”苏拾因应道:“那我们一起去。” 两人要带的东西不多,苏拾因带了吴思和如素两人,怀述又另外带了三人,简单收拾过后,几人连夜离开了怀家。 寒秋的冷风中裹挟着的雨滴又大又凉,偶有飞进车内的几滴,打在脸上,苏拾因的发间都带着湿气。 到了府上,府里的下人并不知他们要来,早早歇下了。 细雨中,门口只剩两盏红色油纸灯迎风转着,灯火明明灭灭,看得也不甚清晰。 跟在怀述身边郭恒上去拍了拍门,叫道:“有人吗?开个门。” 里头并没有动静,郭恒又接着拍了拍门。 良久,才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尖细的声音暴躁地响起:“又来一个,烦死了,谁啊,大晚上的。” 那人推开门,先是同郭恒对视了一眼,又意识到后方还有一群人,视线便朝后方绕去。他辩着衣着,首先看向了怀述。 此人生得尖嘴猴腮,名唤王焕。曾净身在宫中呆了二十几年,是府上的管家。他在几月前见过怀述一次,眼下立刻将他认了出来:“小将军?” 怀述冲他颔首。 王焕心中发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怀述听到了没有。但瞧着怀述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松了口气。 几人被请了进去,王焕派人将主院清出来。 等待间,王焕端上热茶,道:“今早赵家的二小姐赵英也被大夫人唤来这住,我将她安排在偏院里住。听赵家小姐说,她有七八年未来京城了,小将军定也认不得她。我同小将军说说,见着了便不会显得生分。” “好。” 府上平日里虽除了些下人,便没有其他人住,但每日都有派人去打扫,因此王焕吩咐下去不久后,主院已经清出来了。 吴思郭恒几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陈设好,夜已深了。 王焕道:“若是夜里有事便唤我,我住的地儿离这近。” 这府上不同于怀府肃穆,不远处便有闹市。王朝没有宵禁,这会儿仍能听到点人声。 苏拾因却觉着此地相较于怀府甚好,虽不如怀府堂皇,却有烟火气息。 她久违地睡了长长一觉,第二日醒时,天已大亮。 街上的叫卖声隔着几层墙,传到寝房已经变得细微,但仍挡不住街头的闹意。 怀述今日不用去军营,苏拾因洗漱好出了寝房,便见院中剑意飞舞。黑色衣角随着他的动作凌厉地展开,秋日清晨的凉意衬上寒凉的剑光,迫得人屏住了呼吸。 他的剑意将他平日的沉稳逐一破开,张扬而势不可破。 他注意到苏拾因,便停下动作,提着剑往她这走来。 第27章 难哄 “那你生气了吗?” 走近了, 苏拾因看到他的脸上有薄薄的一层细汗。他的五官生得深邃,眉骨很高,近看更是立体。肤色很白, 这会还透着点红,让人不由感叹于他的这副皮囊。 苏拾因想,难怪昨日那几个女孩会被他吸引。 只是在她眼里,怀述还小着, 仍是一副还未完全长开的模样。 她看着怀述, 心里又生了点逗弄的心思, “小将军, 你这头上的东西是什么呀?” 怀述略微回忆了一下, 他的头上似乎没有多余的饰品, 只是简单地盘了起来。发带藏在发中, 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带着点莫名的意味回答道:“是头发。” 苏拾因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瞅着怀述认真的表情, 越发止不住笑,最后变成了大笑。 怀述不明所以地伸手往头上摸了摸,并未发现什么。 苏拾因赶忙扯住他的垂下的手, 阻止他继续在头上摸索,道:“你头上有一小杆叶茎,晨时束发没有发现吗?” 怀述摇了摇头。 苏拾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趴下来些,我替你取下来。” 怀述依着苏拾因的话低下了头, 让她能够得着。 苏拾因含笑扯了扯他的一小撮头发,而后惊讶道:“怎么回事?这茎竟然不是掉落到你发上的,而是从你头上长出来的。” 怀述脸上的表情一僵。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被耍了。 苏拾因仍继续道:“怎么就扯不下来呢?”怀述没有应话。 明白的她是在开玩笑之后,怀述忽地有些气闷。 她怎会拿这么幼稚的玩笑同他开?在她心里, 自己的年龄竟这般小吗? 他挣开了她放在自己发间的手,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道:“我去用膳。” 苏拾因愣了愣,直到怀述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中,她才缓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他同我置气了?” 目睹了全程的吴思无奈道:“夫人,你这把戏逗五岁小孩还差不多,小将军都十五了,哪能让你这么逗啊。” “他居然同我置气了?”苏拾因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道。 吴思一时有些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小孩,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吴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在院子里四目相对一阵。 苏拾因开口道:“你带我去找他吧,我去哄一下。” 吴思叹了口气,“夫人,你可别把小将军当个孩子来哄了,你想想,你同他这般大的时候,若有人把你当个孩子,你是何心情?” 苏拾因略微回忆了一下。 她十五岁的时候......姥姥一念叨,她便不耐烦了,还会顶嘴。那时候她最烦恼的事,就是姥姥将她当成一个孩子,不放心这不放心那。 诚然在如今看来,那时候并不成熟。但在那个年龄,她哪能容忍有人认为她还未长大? 苏拾因顿悟,催促道:“你快些带我去,再晚些我怕他已经在心里骂了我百八十遍了。” 吴思得令,正要将苏拾因推出去。 却见郭恒喘着气跑了进来,他在苏拾因面前站定,道:“夫人,小将军请您到外头用膳。” 苏拾因笑了,心道这气消得可真快。 从前在怀家的时候,都是下人将饭菜端到院子里头。如今到了这里,府里头只有一个主人,自然无需再送到院子里头。 苏拾因正寻思着该如何同怀述开口,一到膳室,却发现桌上并不止怀述一人在用餐。 怀述身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子,五官尚为青涩,年纪应当同怀述一般大。两人各自吃着东西,并未有交谈。 苏拾因想起来,昨夜王焕说过,有一个赵家的小姐在这暂住。 怀述性子静,若是对方是个话多的还好,碰上话少的,就只能相对无言。两人几年未见,也没有半分要叙旧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互不相识。 赵英听闻有人来,抬眼看去,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 赵家虽没有男丁就位朝班,但在当地也是名声极旺的行商之家。虽比不上家中有人做官的,但见识也颇多。 赵英自小不受宠,但姨娘还是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的女儿多见些世面。 她见过许多人,却从未有人像苏拾因这般出尘。她只是随和地看了自己一眼,赵英便觉得自己同她差了一大截。 她有些局促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头微微低着,道:“夫人。” 赵英不高,骨架也窄,乍一看去娇小无比,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否受了家中虐待,不给食物吃。 苏拾因被吴思推到了怀述的另外一头,也临着赵英,她和善道:“不用叫我夫人,按照辈分来,你应当叫我嫂子才是。” 赵英接了指令般,规矩道:“是,嫂子。” 有了苏拾因来,桌上气氛才慢慢热络起来。 苏拾因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怀述并不是完全地不生气了,只是碍于外人在,她同他搭话,他才都答了。 她夹了块酥饼放到他盘中,柔和道:“小将军晨练定是饿了吧,多吃些。” 说完,她略回想了一番,觉得这话应该不会再惹他不高兴了,才喝了口汤。 果然,怀述嘴上虽没回她,却还是将酥饼夹到嘴中。 苏拾因扫视一眼,又将桌上的其他菜品也一一夹到怀述盘中。随后才自顾自吃起了餐点。 她注意到一旁的赵英满脸拘谨,朝她聊道:“你叫......赵英,昨日我听王焕说了。赵家离这儿远,来这京城,可是有什么事?” 赵英握着木筷的手微微一顿,她沉默了小久,才回:“大夫人让我来京城找姨母。” 苏拾因道:“怀家离这还有一段距离,你平日若是要找她,是有些麻烦。若你去寻她,可以来同我说,我将府上的马车借予你。” 苏拾因从始至终都没和赵英对上视线,对方很拘谨,喝汤的时候也小口,只吃离得最近的那一份菜。 她猜想,应当是同生人用食放不开罢。 赵英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辞退了。 赵英一走,餐桌上便只剩下怀述与苏拾因, 苏拾因冲吴思使了眼色,吴思立刻会意,对在一旁站着的郭恒说:“郭恒,我记得方才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有些未收拾好的物件,我们去收收吧。” 郭恒同吴思一同离开。 两人走到了院子里,郭恒来回看了几遍,仍是瞧不出什么来,“哪儿未收拾好了?” 吴思不怎么走心道:“我想起来了,来之前已经收好了,我给忘了。” 郭恒:...... 桌上,苏拾因移着轮椅往怀述身旁凑了凑。 怀述没看到般,兀自吃着东西。 苏拾因同他聊了起来,“你这表妹,你从前同她不熟吗?” 怀述答:“不熟。” 苏拾因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那你生气了吗?” 怀述顿了顿。但没有回答。 苏拾因就知道他气还未消。她探头过去,“我错啦,你莫要同我置气了,往后我再也不同你开这种玩笑了。” 怀述看了看她凑过来的脸,窗外的光照进来,她的脸被覆上一层柔和的光,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能看到上面的细小绒毛。 她的脸未施粉黛,看起来却触感极好。 鬼使神差地,怀述放下了筷子,伸出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的脸颊果真如他所想般,触感细腻又柔软。 被掐的苏拾因上一刻心思仍在“该如何把怀述哄高兴了”,下一刻便是“这人根本不需要哄”。 她将手中的木筷重重搁在瓷盘上,怒道:“好你个怀述,还学会骗人了?” 怀述下意识站了起来,他动了动手指。方才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久久不散,怀述心跳得有些快。 这便是......女子与男子的不同吗? 怀述不说话,苏拾因便不能接下去与他说。她转念一想,本就是自己先招惹她的,这么一来,两相抵消,平了。 怀述缓慢走到她身后,转移话题道:“今日我没有公务,带你出去逛逛吧。” 说话间,他将苏拾因推离了餐桌,朝门外走去。 苏拾因将他扶在轮椅后头的手拍开,道:“我还未吃完,谁说我不吃了?” 怀述无奈,只得又将她推回去。 晚些时候,两人一同上了街。 京城无坊市之分,从府上出去,走上几步路,外头便是街市,因此苏拾因并未带上吴思。 这里不同于怀府外头的街市,显赫世家多在那儿扎根,外头的街市卖的物件也都奢侈。这里一眼望去,都是百姓买得起的寻常物件。 两人特意穿得朴素,上了街也无人注意,只是偶尔在看到两人的相貌之后,会停下脚步来多看两眼。 “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吧?”苏拾因问。 街上的小摊摆上了月团,有的摊子客人寥寥无几,有的却排满了长队。 怀述答:“后日便是。” 怀述推着她在街上走着,路过一茶楼,见茶楼外挤满了人。 苏拾因隐约地听到茶楼里,有客人拍案道:“谁是怀述啊?没听说过,我要听怀牧的故事,再不济的,你讲个怀殷也罢!” “是啊!”其他人附和道。 说书人将扇子“啪”地一合,道:“怀牧的故事你们不都听腻了嘛,都是付了茶钱的,我今日就与你们说个新鲜的。” “怀述有什么好新鲜的?他如果厉害,我能不知道他?” “客官,您且听我说说,若是无趣了,我就将这钱退与你,如何?” “行吧,快讲快讲。” 苏拾因来了兴趣,对怀述道:“小将军,说书先生说的这位怀述将军,听着甚是有趣,不如我们去听听如何?” 第28章 说书 果真是,爱而不自知啊将军。…… 两人进了茶馆, 点了一壶花茶和两份糕点,说书先生还未进入正戏。 “怀述此人,年且十五, 身高八尺,武功盖世。他的父兄,我想,我已经不必多说了吧?”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 接着道:“就在前些日子, 怀述带领几千人, 在几万大军里杀出重围, 逃出生天, 在朝廷里立了大功!” 底下的群众“哇”了一声。 说书先生的姿态过于夸张, 苏拾因悄声在怀述耳旁问:“他说的, 可是真的?你真对上了几万大军?” “三万。”怀述淡声道。 苏拾因轻轻吸了口气, 正要同他说些什么, 却听说书先生继续讲起了故事。 “在南蛮之地,有一群匪徒。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些兵器,削铁如泥, 一刀就能划开怀家军的盔甲,置人于死地。” 怀述的神色动了动,他仿佛透过不远处的那个说书先生, 看到了别的画面。 那时候,他们实在不敌, 只好逃生。他们逃到了一条河边。 好些士兵以为只要躲到水中,就能躲过敌人的追杀,便弃了马,钻到了水下。 哪知江里早已潜伏了敌军, 将士一下水,便被拖了进去,一击毙命。他们的尸体沉入河里,他们的血散在河中,放眼望去,宽广的一条江上,是惊心动魄的红。 被几万大军前后夹击,怀述在那一刻几乎也放弃了求生。 没用的,他想。 他在原地呆了半刻,闭眼时,忽然就想到了苏拾因。 他想起从京城寄来的信纸上,写着“待君归来”,想起拾因对他说,即便他仓皇而败,也同样无愧于心。将士的血洒遍了这片土地,他们不该死得毫无意义。 他忽然就不想死了。若是他就这么死去,她一个没有靠山的新妇,往后只能四处流离。他的命,不只是自己的,也是她的。他想。 所以他回来了,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相反的,一想起它,他就会回到那个孤立无助的时刻。 他从不想做英雄,他更愿意看到的,是这个国家不再需要英雄。 茶舍里,说书先生说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猛地一拍案,道:“这时候,怀述举起了手中的红缨枪,高声对将士说——‘我既效命于诸君,必将还愿于诸君!’,将士听了之后,无不亢奋。” 说书先生说到这,经验老道地停了一会,让听客处理情绪。 外头的街市越发地喧闹,茶舍里头却悄然无声。 苏拾因的思绪也跟着飞到了南蛮。她想起了怀述回来那晚,满身风沙,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脸,他身上的味道,是从那个遥远的战场上带来的。 任何一个人身上脏乱成这样,别人见了都会想绕道而走,但唯独看到怀述这样,苏拾因心头会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那是一种奔赴千里去前去送死的悲壮。将军埋骨,在所不辞。 说书先生又继续讲起了后续,众人听得入迷。 这一讲,说书先生赚得盆满钵满,有的人离开茶舍时还红着鼻子,不忘多给说书先生点铜钱。 待众人散去,说书先生满意地将铜钱都收入囊中,转头却看到还在角落处吃糕点的两人。 这两人一看,气度不凡,说书先生在心中将他们列在了此场中冤大头的头名。 他从身边的书架上取出了一叠书,走到了两人旁边,适时道:“我瞧着客官对刚才的故事很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几本书,里头也有提到这位小将军的。” 苏拾因闻言抬起了头,“真的?” 说书先生见商机来了,赶紧打开最上方的一本,“这本,是昨夜加印的。出书的人听到这位小将军的事后,连着几夜不吃不喝不睡写下了这本书。还有下面这些书,虽主角不是小将军,但小将军驰骋沙场,这些书里都有不少小将军的场景,譬如这本黄江之战......” 苏拾因打断他:“书中写的,可都是真的?” “那自然是真的了。”说书先生自信道:“我这些年认识的怀家军少说有上百人,这些事啊,都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哪能有假?” 苏拾因道:“那全要了。” “好嘞!客官稍等,我去替您包好,另外送您一本怀家军战张寇,也给您一同包进去。以后若还想看本子,便来这儿找我买!多买便多送。”说书先生高兴道。 说书先生缺了点细绳,跑去里头取了。 木桌上,苏拾因转身盯着怀述看。 “你若想听,我回去与你说。这些书写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不可信。”怀述道。 “方才那些,讲得不挺真的?”苏拾因问。 “嗯。”怀述低声应。 “那不就好了,再说了,你又不是时时能同我讲。” 怀述倏地笑了,“那我就时时同你讲。” 这时候,说书先生终于将书包好,递给了苏拾因。 两人付了铜钱,怀述站起来替苏拾因收拾好略凌乱的裙摆,便推着她离开了茶馆。 怀述虽还未完全长开,但站在人群中已是显眼,走出去时,几个角落里的客人都盯着他看。说书先生也往他那头看了一眼。 他看着怀述,忽然觉得熟悉。他猛地翻开手中即将拿出去卖的本子,本子里的首页,立着一个身形颀长、容色昳丽的男子。 他睁大眼又仔细瞧了一眼,猛地吸了一口气。 ——这刚刚离开的人,可不就是他故事里的主角、本子里的英雄,怀述吗? 出来之后,苏拾因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同怀述相互赌气逗乐的心情了。 说书先生当时的形态有多夸张,苏拾因此刻心里便有多震撼。 与在黄江时同他共患难不同,她刚才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是另一个风采卓绝的小将军。 在黄江时,她总觉得小将军年纪还小,她站在长者的身份去与他相处,只会觉得心疼和欣慰。 甚至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因为觉得怀述年纪比自己小,拿他当小孩来开玩笑。 秋日的阳光斜照下来,怀述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影子罩在她上,只一瞬间,或许是因为心境变了,苏拾因忽然觉得,他高大了许多。 第一次不是以“又长高”了的心态来看他,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即将成人的男子。 大楚常年战乱,均摊下来算,每人的寿命不过三十几岁。因此十六岁的男子便已是长大成人,除了京城的一些世家,男子在十六岁这年,无论如何,家里都会安排着娶亲,如此得以延续血脉。 苏拾因从前被娇养在杨府,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十六岁的男子人还未长大,便要说亲,实在可笑。现在却发现,是从前的自己太过可笑。 往后,怀述在她这里,便不再是个孩子了。 回到府上,吴思早已备好了午饭。 她从小和苏拾因一起长大,苏拾因的心情有点微妙的起伏她都能察觉。此刻,苏拾因看起来虽与平时无异,但她知道苏拾因心里头应该是藏着点事的。 这一餐吃得异常安静。 在一旁伺候的几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怎么早上生龙活虎的两人,出去逛了一圈却变得如此沉默? 餐后,两人回到主院。 苏拾因道:“将军,你去睡吧。” 怀述道:“我没有午睡的习惯。” 苏拾因点了点头,“不行,将军你还是去睡吧。” 怀述见她又回到早晨的性子,稍稍松了口气。其实他与苏拾因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掰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只是苏拾因的太好接触,他与她相处才不会显得局促。 若是苏拾因一直不说话,他还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怀述同苏拾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空明而亮,就这样望着她,怀述败下阵来,“我去睡会。” 苏拾因愉快地点了点头。 当怀述在床上躺下后,听见坐在矮几旁的苏拾因撕开了什么东西。 怀述:...... 苏拾因将里头的六本书取了出来,首先看到的便是说书先生送的那本《怀家军战张寇》。她随便翻了一页,看了几行,便见书上写道:“且说这姑娘,冰肌玉骨,闭月羞花,怀述自她来了以后,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苏拾因兴致勃勃往下看去。 过了几行写道:“原来,这正是关苏杨家的小姐,苏拾因。两位可真是郎有情,妾无意,襄王有情神女无梦。可怜怀述将军一腔深情皆错付。” 苏拾因:...... 她心里骂道这是什么破书,视线却接着往左滑去。 接着,更让苏拾因拍案叫绝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原来,苏拾因对怀述早已情根深种,只是爱而不自知。” 苏拾因只觉得喉间的血已蓄势待发,她猛地向后靠去,却不知何时,怀述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他身上只有一件雪白中衣,眼中尽是褐黄色的纸上那一句“苏拾因对怀述早已情根深种”。 苏拾因也意识到怀述在盯着书看,迅速伸手将书盖上,露出封面几个浮夸的大字。 她也不知道,这说书先生说的,和他买的书,风格竟如此迥异。 而后,她听到身后,怀述意味深长地问:“爱而不自知?” 苏拾因心说,风水轮流转。从前都是她调侃怀述,现在轮到她了。 她顶不住头顶传来的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磕巴道:“是,是啊,果真是,爱而不自知啊将军。” 第29章 月团 “将军快来,我教你。”…… 怀述的唇紧紧抿着, 一言不发看着她,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苏拾因心想,这人不会当真了吧。 她试探道:“小将军, 你怎么不睡了?” 怀述道:“睡不着。” 苏拾因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他又道:“你看书的声音太大了。” 苏拾因不能理解,看书哪有声音?但她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只道:“那我不看了, 将军去睡吧。” 怀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那叠书, 半晌走了回去。 苏拾因看着他上了床, 这才轻轻翻看了书, 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音。 她扯着嘴角翻开新的一本书。书中的怀述才十三岁, “此人少年老成, 面容冷峻, 颇有大将风范。” 不得不说, 这说书先生卖的书倒也不全是胡扯, 除了她一开始看到的两人“两情相悦”的话,其它的并不失实。 躺在床上的怀述不知何时入了睡,苏拾因翻完了三本书, 他还没醒。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怀述出了神。 怀述养成现在这个性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单就看着这些书上所写,都能感受到这些年来怀述所受到的不公, 更遑论一直都置身于这种环境的怀述。 起初她以为,他遇事之后的沉稳是多年随军打仗打磨出来的。现在看来, 也不全是。 那是多年来被孤立、冷待之后,不得已才筑起的城墙。 苏拾因唤醒了在门外长廊里打着盹的吴思,“带我去趟后厨。” 吴思悄声问:“夫人不是一个时辰前才用过午膳?” “我去给将军做些点心。” 吴思馋了:“我也想吃。” 吴思困意顿消,脚步轻快, 饶了几个弯,将苏拾因带到了后厨。 两人还未进去,却听里头有人在交谈。吴思在听到“小将军”之后,止住了脚步。 赵英不知何时也来了后厨,苏拾因听到她道:“若是不上色,岂不显得无味?小将军可会喜欢?” 一旁的大娘道:“我在怀家这些年,前些日子才被调过来,从未听说过小将军会在吃食上挑剔,他从来都是我们后厨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赵英似乎听进去了,试探地问:“小将军他......是个随和的人吗?” 大娘回忆了一番:“你多看他几次就知道了,平日里都不苟言笑。你别看他年龄小,主意大着呢。” “是,是吗?” “他是个好伺候的,对谁都这样。不会因为我们是个下人就看低我们,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如他大哥受宠。我瞧着,小将军样样都比咱世子好,就连长相也是。” 苏拾因和吴思对视一眼。赵英也是为了小将军才来的后厨? 随后就听赵英道:“是,是啊。小将军这般出类拔萃,怎会不受家里宠爱?” 大娘平日在后厨憋坏了,一讲到这些府里的八卦,瞬间来劲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咱们也不清楚。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小道消息,据说......” 大娘卡了许久没说出话来,赵英追问:“据说什么?” “夫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这话一出,赵英的身子微微一僵,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厨房的水开了,柴火燃烧后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屋子里热气弥漫,两人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苏拾因脸上并无异色,她平静扫视了两人一番,道:“后日就是中秋,你替我备下面团和馅料,晚些送到我院子里来。馅料要莲蓉馅和豆沙馅,还有咸蛋黄。” 大娘这会大气都不敢出,忙应:“是,我这就去备。” “还有。” 苏拾因眼神如刀般划过两人:“小将军受不受宠,小道消息也未必能说得明白,往后就不要再说这些了。” 大娘的额头上滑下了一颗冷汗,“是。” 一旁的赵英连话都说不出来,身子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两人出了后厨,听到其他刚进厨房的下人道:“你说你,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这下好了,惹得夫人不快了。” 大娘脸上阴云漫布。 吴思带着苏拾因走远了,瞧了瞧四处没有其他人,才停下来。 她寻了一处石凳坐着,低声对苏拾因道:“这赵家的小姐,该不会看上小将军了吧,不然她打听小将军做什么?” 苏拾因头疼地闭了闭眼,这小将军怎么这么招人。 她一睁眼,看到了循路而来的怀述。 吴思正想接着说,却听苏拾因道:“小将军,这么巧,你也来这。” “......”怀述道:“我来找你。” 苏拾因关怀道:“小将军这一觉睡得如何?睡醒后是否觉得神清气爽,身子也康健了许多?” 怀述沉默半晌,道:“有。” “明日就是中秋了,我吩咐了后厨晚些送材料过来,我们一起做月团,如何?” “好。” 方才后厨里的大娘刚惹过苏拾因,不敢再耽搁,苏拾因刚回院子,她便麻利地将准备好的材料端上来。 大娘不敢抬头看两人,“夫人所要的,我都备好了。后厨还有事务要忙,我就先下去了。” “去吧。” 大娘如蒙大赦。 怀述皱了皱眉头,总觉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 “将军快来,我教你。”苏拾因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 桌上的摆满材料和器具,吴思和如素也上手做起来。从前吴思跟着苏拾因,每年中秋前夕都会做月团,到如今已是得心应手。 苏拾因取了馅料塞到擀好的面皮里头,问:“将军喜不喜欢吃蛋黄?” “喜欢。” 苏拾因取了两个蛋黄放在馅料里,待月团成型后,她在上头捏了个记号,放在筐中,“这个是给你的,你要认得哦。” 月团上的两个小尖角像极了猫耳朵,怀述喜欢得很,但又怕旁人觉得他幼稚,便只应:“认得。” 苏拾因将他拉了过来,取了些馅料放在他手中,“学会了吗?快试试。” 怀述循着苏拾因方才捏月团的步骤将馅料包进去,很快就将月团捏好。 他手中的月团规整,瞧起来甚至比苏拾因做的还要好看。 苏拾因捏着他的月团,懵了一瞬,“你从前没捏过?” “没有。” 一旁的吴思惊叹道:“将军捏的也太好看了吧!” 怀述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一看旁边几人的反应,就像是在练兵场上见到他十发连中的士兵一样惊讶,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苏拾因将他的月团据为己有,“将军的月团送给我好了。” 怀述自是不会有异议,“好。” 苏拾因想,说什么他都应好。 这时候,有下人进来,对着苏拾因道:“夫人,赵家小姐找您。” 苏拾因心下了然。 赵英就站在院子外头,本就畏首畏尾,一见到苏拾因出来,举止更加不自然起来。 苏拾因加上这次仅仅只见过她三面,每次碰上她都是这副模样。 赵英唯唯诺诺开口:“夫人,刚才的事,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背地里打听这些。” 苏拾因不为所动,“你若真的要道歉,就去找怀述道歉。” 赵英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在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我,我这就去找将军赔罪,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慢着。”苏拾因伸手拦住她,“你既然来道歉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往后不要再这么做就是了。” 怀述若是知道有人在他背后,对他为什么不受宠这件事乱嚼舌根,那定是不会高兴的。 赵英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情急之下,两颗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她顾不得哭,同苏拾因道:“夫人,我是真心要道歉的。” 她见苏拾因脸色并未松动,说了重话保证,“我发誓,我绝无其他心思,就只是想向将军道个歉。我既然做错了,就得担着。” 苏拾因被她哭得脑子发疼,又尽力地解释起来:“你现在不去找他,他便不知道你今日在后厨做的事,往后不要再犯便好。” 赵英站在苏拾因身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是相信苏拾因对她所说的,但她也是真的来道歉的。她娘亲同她说过,做错了事就需要负责任,今日她因一时好奇惹得人不快,就该好好道歉。 可是苏拾因并不给她道歉的机会。 “后日就是中秋,我院子里头做了月团,晚些时候让她们送些过去,别再哭了,好吗?”苏拾因安抚道。 赵英的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年纪,好奇些也没做错什么,只是谈论的话题恰好苏拾因不愿意让她们再说下去罢了。 至于赵英要为怀述做吃食......苏拾因嘴角扯起了笑,怀述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应付好了。 赵英听苏拾因这么一说,心知她是真的不愿意自己再纠缠下去了,她心中不由升起羞愧感,断断续续道:“好。谢谢,夫人,谢谢......” “回去吧。”苏拾因道。 赵英低着头,伸手将脸上的泪都擦掉,余光却看到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黑色长袍,瘦而高。是怀述。 苏拾因见怀述出来,不待他说话便先出声:“我方才想起来一个新的包月团的法子,我教你如何?” 这里显然发生过什么,赵英哭得明显,苏拾因的话题也扯得生硬。 怀述想问,但他感觉得到,苏拾因并不想让他问。 他将话收回去,便看到石子路尽头,一个赵柔的近侍和贴身丫鬟走了过来。 两人见怀述站在外面,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怀述眼前。 那丫鬟和近侍一同行了礼。 怀述问:“何事?” 丫鬟福了福身子,道:“大夫人让我传话,她已与赵家谈好,小将军择日便将表小姐纳为妾室,也好安了赵家三姨娘的心。” 赵英一听到赵家三姨娘这称呼,便忍不住再落下了泪。 母亲病重,临终之前只想给她找门好亲事,她来这不仅没有好好表现,还惹得人家不高兴。 怀述不悦,顾忌着赵英的面子,对丫鬟道:“你替我告诉母亲,我已有妻子,不会再纳妾,望她再替表妹相一个好夫家。” 丫鬟来之前就已经被赵柔交代过,无论如何,怀述都不能拒绝,她冷淡道:“大夫人说,赵家家主亲自准备了嫁妆,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第30章 江南 “那请你信我一次。” “父母之命, 不得违抗。”丫鬟强调。 哪知怀述此刻不吃这套,吩咐道:“将她赶出去,往后母亲那儿来的人不必通报, 没我的话不准放进来。” 丫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好像第一次见到怀述,还未开口说话,便被几个下人架了出去。 见这丫鬟此般下场, 赵英吓得跪在了地上, 颤抖着道歉:“我......并非是我要为难表哥, 还望表哥莫要怪罪。明日, 不, 我现在就去收拾, 定不会再在府上扰了表哥清净。” 怀述只看了她一眼, 便冷着脸跨过庭院。 赵英最终在日落之前收拾好行囊, 含泪离开。 这日府上的夜静悄悄, 大抵是怀述白日发过火,下人们做事也小心翼翼。 红色纸灯在风中打转,室内两人相顾无言。 苏拾因将前日在街上买到的玩意儿放在怀述手上, 像哄小孩儿般道:“小将军,你这一日都没给我个好脸色,又不是我惹你生的气, 你可真是无理取闹。” 怀述垂眉把玩着手中的木锁,他知道苏拾因此刻的视线定然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因此他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苏拾因等不到他的回话,恼意将他手中木锁抢回来,“不给你玩了,你倒是和我说句话。” 怀述终于被逼得无路可退, 抬头与苏拾因视线对上,不确定地开口:“我去年在江南行兵时,在那买下一坐府邸。我想向父亲请愿,往后便在江南守城,你觉得如何?” 苏拾因目光中各种情绪参差错路,最终只问了一句:“可是今日之事,让你觉得心寒了?” 怀述细微地点了点头,眼睑又垂了下去,遮住其中的难堪:“我昨夜无意中得知,我并非是她亲生。” 苏拾因这个“她”指的是谁,不是他父亲,是他的母亲。 她想安慰几句,却觉得言语苍白,便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我反倒不那么难受了。”怀述却道:“从前我钻牛角尖,想着,为何我事事做得比哥哥好,但母亲眼里总看不到我。我不知自己错在哪儿,更不知从何改起。” “如今知道了,便明白,这些年来,并非我做错,只是她的心永远不会偏于我罢了。” 苏拾因见他情绪并不低落,放下了心,“成,那明日我便让下人收拾好物件,何时被应允,我们就何时起身。” 怀述见她爽快,仍是迟疑:“江南不比京城,往后,可能不会大富大贵。” 苏拾因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自小在江南长大,能回到江南,我还在意富贵做什么?” 怀述瞧不出她眼中的愉悦有半分掺假,终于是露出了笑,“好,明日一早,我去同父亲商议。江南积患已久,父亲会乐意我去的。” “我......不愿亏待你,今日怀述许下一诺,往后必允你万事无忧。” 苏拾因善意提醒:“小将军,八字还没一瞥,你话别说得太早。但你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怀述清淡笑笑:“那请你信我一次。” 苏拾因将木锁放在怀述手中,笑道:“信,小将军自然是言而有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