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 作者:陈之遥 孤岛余生 1 1. 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 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 甲板上站满了等待下船的旅客,周子兮亦在其中,身旁陪着她的一对男女,女人只是娘姨打扮,男人却是唐竞认识的,纽约安良总堂的门徒,名叫谢力。唐竞当年出洋留学时,他们就曾经见过几面。那时的他尚不到二十岁,叫谢力带出去喝酒打架,荒唐事做尽。 便是依着这一点线索,唐竞看到了周子兮,她身穿一件白色斜襟布裙,头上戴平顶草帽,黑发松松辫了辫子,垂在一侧肩上。面目隐匿在帽檐的阴影中,辨不分明。他只知她身上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却给人一种近乎于透明的印象,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似的,叫他一双眼睛牢牢锁住不放。 唐竞于是推门下车,朝头等舱房的旅客出口走去。 “唐律师!”谢力也看到他,举手招呼了一声,仍旧是浓重的粤语口音,称呼却是变了。几年前,谢力还轻蔑地叫他孱仔花靓倞。这大约就是某文人口中所说的,知识的力量。 想到这些,唐竞自嘲一笑,却见谢力身后周子兮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一路沿着舷梯走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谪仙审视脚下的尘土。以至于到两人终于面对面的时候,唐竞方才想起,她不过就只是一个小姑娘,本该是他低头看着她的。 “你就是我的监护人?”她问他,眼中漾着一丝笑。 唐竞点头,心中却是莫名不悦,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情景。汽轮在吴淞口外等候泊位,迟了一天方才进港,他其实已等了她两日。在这两日中,他一直以为会见到一个笨笨女学生,额上生着粉刺,站在他面前便会脚尖扣在一起,怯怯低下头,不敢看他一眼。其余细节不必赘述,总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周小姐……”有人隔着人群唤周子兮。 周子兮不曾回头,也知道那是在船上结识的何世航。在海上漂着的两个月,她已谈了一场纸上恋爱,对象便是这个何世航。 “我跟朋友说几句话,可以吗?”她问唐竞,言辞恭敬,语气中却是带着戏谑的,仿佛只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才问这一句。但他若要立威,发狠不许,她也无所谓。 “去吧。”唐竞又点头,倒想看看她还会怎样。 何世航只当唐竞是周家雇员,礼貌一笑,过来将周子兮带到一旁,急急对她道:“你一定记着,是弘道女中。” 这话周子兮已听了许多次,两人在船上通信,她一开始就老实告诉他,自己已有婚约,只是未婚夫素未谋面。何世航听闻,便鼓励她自由恋爱,争取继续受教育的机会,比如去念这个弘道女中。她谢了他,心里却很清楚,并非是这学校有多么好,只不过就是因为他妹妹在里面读书,到时候可以替他传信。 那时她就不置可否,此时也是一样,微一低头,像是答应了,又好像只是因为羞怯,不等对方分辨出究竟是哪一种,便已转身走回唐竞那边去了。 何世航为人有几分清高,不曾向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世,但看他的起居排场,住着船上最好的舱位,早晚贿赂西仆替他们送信,想来也不会太差。至于对她有没有用处?尚且不知。人都说世家子最无用,但叫爱情冲昏了头的那一种,也许会有些不一样。 周子兮边走边想,目光却是落在唐竞身上。与那何世航相比,眼前这男人她倒是猜不通透。见到他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监护人会是一个奸猾的老头儿,谢了顶,鼻梁上架一副圆眼镜。然而,此刻眼前的人却是高大地站着,双臂健硕,有如打手,又惜字如金,沉默得不像一个吃开口饭的人。 他会拿她怎么样?心中有没有一丝怜悯?她全都猜不到。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帮派老头子手下的讼棍,若真能叫她一个小姑娘一眼看穿,一定早就死了几回,哪还会有命站在她面前呢? 与此同时,唐竞也正看着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留学的时候,总以结交外国女朋友为荣,觉得她们无论容貌还是风情,都更胜华裔女子一筹。直至此刻,他见到周子兮,将身旁一个个装扮时髦的美国女人衬得好似粗劣奔放的赛璐珞玩偶,脸上脂粉欲融,腋下洇出汗渍。而她却是官窑细烧的瓷器,烈日之下,微凉依旧。 谢力做挑夫,搬下几件行李。唐竞也曾坐过跨海的邮轮,见识过头等舱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排场。相形之下,周子兮的家当实在算不得惊人,总共不过几只皮箱与帽匣,也许是因为年纪小,也许是兄长亏待,都不一定。 装了行李,四人离开码头,还是由唐竞驾车去往周公馆。那是租界西区哥伦比亚路上的一座三层别墅,房子盖得十分周正,花园也颇有规模,打从外面路上看进去,只见草坪,树林,以及佣人住的偏屋,正宅是怎么都看不见的。 奥斯丁轿车沿着灰白色细石车道一路开进去,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口停下。一行人下得车来,箱笼琐碎留着由佣人们收拾,唐竞只先带了周子兮去祭拜周子勋。 灵堂设在偏厅,靠墙摆了一张红木条案,上面有灵位香烛,与周遭的欧式装饰格格不入,乍一看竟像是错乱了的时空。其实,眼下这样已是折中之举。周氏本是大户人家,乡下老宅里尚有偌大一个宗族,要是按里的规矩,一口楠木棺材需得在家中停灵三年才得入土。但这是在上海,此地又是租界,这一年夏季酷热,尸身根本存不住,不等唯一的血亲回转,就早已回乡落葬了。此时,只余一副遗像挂在灵位后面的墙上。 唐竞担任周家的法律顾问已将近一年,记忆中的周子勋总是形容憔悴,就算是不清楚底细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瘾君子,如今遗像上的那张面孔反倒叫人觉得陌生的很。这照片是周氏族里人选的,大约摄于五六年之前,彼时的周子勋倒是仪表堂堂,极其年轻的一张脸,那副眉眼与周子兮有几分相像,但给人的印象却又大不相同。 唐竞是知道真相的人,周子勋可说是自己寻死,而面前这个小姑娘却不像是那样的蠢人,仅凭着她脸上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便知她若与兄长易地而处,反倒会好好地活下去。 也不晓得是从何而来的念头,他看着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哭,连装装样子的抽泣都懒得作,只是双手交握,垂目在灵位前面站了片刻。 “节哀。”他对她道,也只是依着惯例随口一说罢了。 果然,她听到声音回头,脸上竟有淡淡一丝笑,瞧着他反问:“何来的哀?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岁,就被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了。这七八年也没见上一次,与他不过就是陌生人罢了。”说完便转身走出去,沿螺旋形楼梯扶摇直上,一路吩咐佣人备水,开箱,伺候她梳洗。 唐竞看着她,不禁心道,年纪不大,派头倒是不小。 见周子兮不在眼前,谢力便活泛起来,他在船上已憋闷了月余,如今上了岸,押运的“货物”到港脱手,早就心猿意马,要唐竞做东好好招待他。 “先做正事。”唐竞只撂下这么句话,如在自家一般进了书房,给锦枫里挂去电话。 接听的是秘书乔士京。不过数月之前,这锦枫里的主事人张林海刚刚受了国民政府少将参议的虚衔,身家还是那副身家,生意还是那些生意,人还是青帮“通”字辈的人,但门面与排场却早已经跟从前不同,就连这位秘书也是从官家挖墙脚聘了来,做事有条有理,远非原来那些只比打手多认识几个字的师爷可比。 “唐律师。” 乔士京招呼,知道唐竞颇受器重,一向十分客气。 “周小姐已经接到,现在周公馆里,”唐竞告知,“烦请乔先生问一声张帅的意思,是不是要见一见?” 乔士京搁下听筒去请示,又等了片刻,电话那头传来人声。这一次,是张林海本人,低低对唐竞道:“不用带过来了,你办事我放心,安良堂司徒先生的人要招待好。” 唐竞应下,也猜到那言下之意,只要周子兮人在,喘着气,全须全尾地活着,就足够了。 挂断电话,他调派两名帮中门生留在府上,这才带着谢力去沐浴饮茶,午后再到他的事务所小坐。 事务所开在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楼内,是与一个姓鲍德温的美国人合办。股金各人一半,门口却未曾挂唐竞的名字。并非是鲍德温欺负他,这不具名其实也是唐竞自己的意思,他总想着自己替帮派做事,还是无声无息的好。 两位合伙人最初相识,是在锦枫里治下的福兮赌场里。从美国初到上海的鲍律师爱玩德州扑克,一夜之间便在牌桌上输掉五千两,差一点就得光着屁股坐最近一班邮轮回去,而且还只能是底仓大通铺的末等票。所幸遇到唐竞,出面替他免了赌债,根本不提欠条的事,只说都是同行,挣钱不易。鲍德温自然感激涕零,两人相谈甚是投机,很快便商定合伙。 唐竞在本地人面熟,一应庶务眨眼便置办停当,租下写字间,又雇了秘书、帮办与文案,在中西文报纸上登出广告,说鄙所接受华洋委任,代办民刑诉讼、行政诉愿,以及一切非诉法律事务,总之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后来,鲍德温冷静下来细想,也曾怀疑过那天夜里的事,究竟是手气实在太臭,还是庄家作怪?唐竞的出现,似乎也太过及时了一点。但这事务所到底还是开起来了。唐竞看中的是鲍德温的美国人身份,鲍律师看中的是唐竞背后的金钱与势力。两厢里各取所需,双剑合璧,在这上海滩执业做律师确是滋润得很。 唐竞一到写字间,便有所里的帮办拿着拟写好的文书要他过目签字。这一回,谢力倒是老实,静静在旁候着,等他办完事才发感慨。 “记不记得那次喝醉酒?你就说将来要在上海开一间事务所,樱桃木写字台,牛皮大班椅,西装皮鞋,轿车当脚。我那时笑你,没想到你还当真做到了。” 唐竞轻笑,他早不记得是哪一次醉酒,但这般理想却不会忘记。原话不止是谢力记得的这些,还有铂金墨水笔与珐琅怀表。这些琐碎,母亲一直挂在嘴上,从他记事一直说到他七岁那一年。也许更早,他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知道吗?” 谢力继续说下去,“如今堂中门徒凡是有儿子又能读进些书的统统拿你做榜样。” 唐竞听得愈加要笑,不曾料到自己在那大洋彼岸竟是如此被记挂着,再一细想却又有些感怀,其实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奇怪,上海滩有华人律师也不过就是十几二十年的事,母亲那样的人又怎会想到这个行当,心心念念在他耳边提起,也不知是拿哪一个做了榜样。 “司徒先生可好?”他心里百转千回,问出来的却只是这一句话。 “怎会不好?”谢力回答,“大佬摆了话出来,只要同你一样文曲星入命宫,他个个送进耶而,供到戴博士方帽,将来入国会做参议,定叫那些洋人不敢再看轻了我们。” 唐竞点头,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有今日是因为张林海一路供给学费,更是因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助力,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母亲的一条命。这一点,他不会忘记。 夏末的傍晚溽热依旧,待得夜幕姗姗落下,才得一点清凉。 唐竞带谢里出了事务所,打算寻个地方吃饭。两人进了电梯,下行一层,有人从外面拉开铁栅门进来。这是个与唐竞差不多年岁的男人,面目斯文,戴一副眼镜,也是一件亚麻西装搭在手上。 “吴律师。”唐竞开口招呼。 “唐律师。”那人回答,说完便背过身面朝门口站着,再无二话。 谢力大约也觉得气压不对,没话找话,问唐竞:“这会儿是去哪里?” “会乐里。”唐竞回答,是突然定下的主意。 “会乐里是什么地方?”谢力不明就里。 “窑子。”唐竞又答,十分坦率。话一出口,便见眼前那位吴律师的背影一紧,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是心里好笑。 电梯到了底楼,三人走出去。 谢力待吴走远,才问唐竞:“刚才那人是谁?” “那人叫吴予培,也是个律师,事务所就开在这里楼下。”唐竞回答。 谢力“哦”了一声,只当他们是同行相轻。唐竞便也不多解释,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他与吴予培无冤无仇,只是不知为什么从来就不对盘。他觉得吴予培假道学,而吴予培或许觉得他太流氓,仅此而已。 车子开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彼时的南京路上已经铺起印度铁藜木砖,先施与永安两大公司南北对峙。再拐到四马路上,全是一色式样翻新过的石库门房子。一只门洞进去皆是一堂两厢,底楼砌了大灶,任凭几桌酒水也可以摆起来。自法租界开了妓院的禁令,远近的长三堂子便都搬来此地营业,盏盏门灯入夜齐明,圆的方的,八角棱形,上面书写着各色艳名广告。 谢力混惯了唐人街,这一路过来看到偌大一座城,华洋交杂,灯红酒绿,也是有些被震住了。 “此地管妓院叫书寓,里面女人叫先生。”他第一次来,唐竞免不了关照一声。 “呵,这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谢力冷嘲。 唐竞不答,只是轻笑。怎么可能?莫说是身体,无论什么此地都能买到,只要价钱谈拢,哪怕性命也可以。 “那这长三又是什么意思?”谢力又问。 这些唐竞最懂,一一说道:“吃茶三元,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所以叫长三。” “银元?”谢力求证。 “是。”他点头。 是矜贵还是便宜,谢力初来乍到,其实也不知道。反正这三元也只是个俗称而已,在此地摆一场花酒,所费成百数千元的都有。 说话间,唐竞已叩开七号“雪芳”的大门,仆役认得他,赶忙让进去,往里面喊一声“客到”。 “此地你常来?”谢力看他熟门熟路,不禁谑笑,“我记得你在美国时还说不做这种事。” 唐竞并不解释,只是一笑,低头摘了礼帽,交到仆役手上,带着谢力顺石阶进去。门面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两人还在前院,姆妈已经出来迎接,安排他们进一间小厅坐下,备酒备菜,又带了两个女人过来,一个穿红一个着绿,任凭谢力挑选。 唐竞一概不管,只在一旁喝茶。谢力看这架势,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选哪一个,厅外又有人进来。 人还未到,声音先入耳:“姆妈你不要藏私,还不去把锦玲叫出来。就这俩残花败柳,你叫人家小唐怎么选?” 听那说话声,唐竞便知是朱斯年,方才进来时,他就看见朱斯年那辆招摇的奶油色劳斯莱斯停在弄堂外的马路边上。此时抬眼一看,果然就是此人,一身白色夏布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身旁是一向要好的沐仙,月色薄缎子褂裙,一双玉臂在宽大的袖子里,看着着实逍遥。 这朱斯年是唐竞的同行前辈,老早剪了辫子去耶鲁读法科,比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还要早好几年,负笈归国便在上海挂牌执业,有一间事务所开在麦根路上。 当时还是民国初年,律政风气新开,除去像他这样留洋回来的,更多的是速成入行的半吊子,而这国民政府司法部的律师执照也是发得忒儿戏了一点,只需接受过法律教育,连考试都没有,便可以拿到。一时间,恰如小说家包天笑形容,满天下的律师多于过江之鲫,更似散巢之蜂。 其中有留洋背景的那一些为表示身价不同,便学香港对“沙律师”与“巴律师”的区别叫法,以“大律师”自我标榜,至于主业是诉讼还是事务,倒还不一定。这朱斯年更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货真价实可以出庭过堂的大律师。他学识出色,口才了得,算是华人律师中在租界会审公廨用英语出庭辩护的第一人。又兼占了出身名门的好处,背后有苏浙商会撑腰,本地富商实业家五个里面总有两个与他沾亲带故。这十多年执业下来,上海滩律师这一行里就数他的排场最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人知道唐竞身后是锦枫里,或谄媚,或鄙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这敬而远之的最佳代表,便是那位同在哈同大楼开业的吴予培。唯独朱斯年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大约因为同是耶鲁出身,朱斯年又比唐竞早了十七八年,从刚认识开始就拿他当作同门小师弟,不仅态度亲厚,更口口声声要带他吃喝嫖赌,教他做人。 回到此刻,姆妈见朱斯年拆台,过来笑骂:“朱律师不要假客气,都是常来常往的人,谁不晓得唐律师一向不碰会乐里的女人?人家交的外国记者女朋友,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本地货色?” 朱斯年闻言也是笑:“是,你们都不要睬他,他小孩子不懂人事,我倒要看看他打算矫情到几时?” 唐竞一向拿朱斯年无法,也只好起身拱手揶揄:“朱律师是过来人。” 朱斯年却对这句话欣然笑纳,一撩长衫坐下话起当年:“想我在耶鲁的时候,也只知道交洋人女朋友,如今四个女儿的英文名字还是那时得来,玛丽珍,若瑟兰,素与贝芙尼,直到后来……”他掰指头一一历数,可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后来如何?”身旁沐仙凑过来。 朱斯年咬着耳朵,沐仙掩口俏笑,就等着唐竞忍不住追问。 可惜不巧,外头听差进来,凑在唐竞耳边说了一句:“周公馆的电话。” 唐竞不知是何事,起身跟着听差去外面接电话。 拿起听筒才知是他留在周公馆的门徒赵得胜打过来报信,听见他的声音,开口便是一句:“人不见了!” “怎么回事?”唐竞皱了眉。 那边赵得胜急急回答:“方才说是要洗澡,衣服都脱了,又是在三楼,以为总不会有事,结果一个不着眼,跳窗了。” “看着跳下去的?”唐竞回忆那女孩脸上的神情,想来是个野得出的,但又不信能野到光着身子跳楼的地步。府上的佣人都是新雇的,没人会冒险帮她的忙。 “不是,窗开着,人没了。”赵得胜答完了又问,“怎么办?是不是告诉锦枫里,多些人手来找?” “不用,”唐竞阻止,“都别动地方,守着院子,我马上过去。” 再回到厅中,谢力总算在那绿肥红瘦中选了一个,见他进来便问:“有事?” “没什么,”唐竞挂上一个无奈的笑,“事务所的公事,繁琐得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这里接你。” 谢力闻言也笑。他已经喝了些酒,一张长脸涨得酡红。 唐竞不再耽搁,出了会乐里,驾车离开。 反光镜中映出弄内幽暗暧昧的灯影,他又如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想,这是出了名不见白头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谁记得他这个人。 回到周公馆,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依他所说,坚壁清野。进了正宅,便有人带他去三楼,周子兮的卧室就在那里。此时房门洞开,走廊上站着府上的女佣仆役,从纽约同来的阿妈也在其中,可惜只会讲粤语,与其他人夹缠不清。 唐竞进屋走到窗口朝下望,西式房子的三楼,少说十几尺高,下面便是院子里的草皮和花圃,花泥湿软,却并无翻动。 身边赵得胜道:“墙上这么些累赘玩意儿,大约踩着当梯子爬下去了,那儿还有棵树……” 唐竞却伸手关了窗,回头吩咐:“得了,你们都下去吧,到院子里找找,看是从哪个门走的。” 听他这么说,两个帮中门徒转身出去,呼喝着走廊上的佣人一同帮忙。众人于是散去,只有唐竞缓步跟在后面。出了房间,外面便是走廊,一侧是楼梯围栏,另一侧是镶板护墙,从地板一直包到天花板,暗夜里看不清上面的雕花,只觉繁复沉闷,宛如一副巨大的棺椁,装得下所有的人。 待仆役们走远,周遭总算又静下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径直走到一块卷叶垂花饰板前,伸手打开。饰板后是府上传菜用的升降机,周子兮正抱膝坐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秒,唐竞没说话,周子兮也没动地方,反而缩得更紧了一点。 唐竞冷笑,见她一双裸臂抱着两条腿,膝盖顶着下巴,猜到她身上至多只有内衣,便脱下自己的外套。 周子兮却当他要动手,一下从那洞里钻出来,脱兔般地要逃,可终究还是没能跑掉,被唐竞一把用衣服裹了,整个人横着拎起来进了房间。 她挣扎大叫,楼下有人听见动静赶来。 唐竞连头都没回,只提高声音说了一句:“人找着了,都别上来。” 楼梯上纷乱渐进的脚步声便戛然而止。 周子兮知道呼救无用,倒也知趣闭了嘴,任由唐竞将她扔到床上,紧裹了外套,一双眼睛盯牢他,倒要看看这男人敢拿她怎么样。然而这一副拼命的架势却是白费了,唐竞根本没有理会,只四下看了看,见地上有打开的皮箱,从里面随便抓了几件衣服抛到她身上。 周子兮见状倒是一愣,唐竞已背身走到窗边,掏了烟盒出来,回头问一声:“Do you mind?” 周子兮摇头,两只手仍旧紧捏着那件外套的衣襟。 唐竞只觉好笑,转过头去点了支烟,又开了一条窗缝,由着那细白的烟线如蛇一般随风游走。他才不稀罕看她,麻杆一样,拎起来轻得像一片羽毛,两只手就能捏死。 周子兮这才松了外套,拖出一条布裙套上。也是不巧,这裙上纽子一排十几个,她系到一半不放心,又回头张望,却见窗前那人当真只给她一个背影。 “你真是律师?”她好奇,还是觉得这人更像打手。 唐竞点头,并无二话。 “在哪里读的法科?”她又问。 “Yale.”他回答。 她吹一声口哨:“那为什么要在此地做这种事?” “此地怎么了?”唐竞反问。 “此地有何法律可言?”周子兮亦反问。 “你当这里是荒蛮之地?”唐竞失笑,忍不住为本城正名,“法租界大陆法系,公共租界英美法系,华界从大清律例到六法全书,若是有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打一圈架,辩护律师大约要将世上所有主要法典都翻一遍。古往今来,不会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的法律还要多。你或许以为儿戏,我倒觉得身为律师正好大展拳脚。” 话说到一半,他便隐隐觉得自己着了这小姑娘的道,本来接下这桩差事就打定主意不与她多废话,只将人看住了就好,此时却似是在她面前吹捧自己。 周子兮倒是浑然未觉,冷哼一声,还要与他争论:“这么多法律,却要我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这么多法律,所以你可以等到十八岁。”唐竞随口劝慰,并没有几分真心。 周子兮也不承情,冷笑道:“所以我落到你手上。” “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唐竞实话实说。 他只想太太平平地过完这十个月,早就知道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多少意义,亦非有人真的为这孤女着想,只是因为周氏族中也觊觎这份财产,硬生生摘出当年她父亲遗嘱里的一句话,“次女子兮需年满十八岁方可婚配”,以此告到租界会审,这才有了所谓十八岁之限,以及他这个监护人。 周子勋生前已聘了他做律师,忽然身死,这周氏遗孤也就落到他手上,一切顺理成章。 说话间,周子兮已经穿好衣裳,坐在高高一张胡桃木床上。唐竞看她一眼,在窗台的花岗岩上捻灭了烟,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逃不掉的。”他开了门,又回头看着她道。 “要是我真从这里跳下去呢?”她亦看着他。 “那就算准了再跳,摔个半死不活,还是逃不掉。”他警告。 周子兮语塞,一时怔在那里。她知道这话是真的,除非是死才能逃脱,但现在的她并不想死。 这是第一次,唐竞觉得她神情无助,真的只是一个小姑娘。他有些微的不忍,却也只是默默走出去,反身就要关上门。 周子兮跟过来,忽然又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竞知道她问的是谁,停了停,斟酌字句:“二十六岁,美国留学,家中富裕,父亲是国民政府少将参议,与你年貌相当,门当户对。”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再没说什么,在他面前关上了房门。 唐竞离开周公馆,时间已经不早。他驾车回去华懋饭店,在那里,他有个长包房,自从回到上海便住在里面。房费代价不菲,但他付得起,也从没想过要在此地置业成家。他之所以归国,既是还债,也是因为这里的钞票好赚。等赚够了,不想再赚了,总是要走的。但什么时候能走?能不能有这一天?谁都不知道。 临睡前,他在浴室洗漱,那件亚麻西装脱下来,才发现上面有隐隐陌生的气息,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微苦而回甘。再一嗅闻,却又找不到了。他忽觉不耐,心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便将那外套团起,扔进门口的木格,只待仆役收去洗烫。 一时间,脑中又闪过那个抱膝团坐的身影,洁白,纤细,一双眼睛在幽暗处黑白分明,叫他心头一动。但随即便有另一个念头冒出来——传菜的升降机内里并无控制开合的把手,若是一个人,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她是有人接应的。 想到此处,唐竞即刻打电话到周公馆,又找赵得胜确认了一遍:“府上用的人都是新雇的吧?” “是。”得胜答得十分肯定。 “周小姐可有特别叫过哪个佣人?”唐竞又问。 那边想了想回答:“没有。” 唐竞知道赵得胜这人做事一贯得力,倒不至于连这样简单的差事都做不好,可他难免想得多一些:“那厨房有没有外人进出?” 赵得胜犹豫了片刻:“倒是有些个送货的人。” “送的都是什么?”唐竞继续。 “蔬菜米面,”得胜回忆,“还有……周小姐指明要吃旁边那条路上的糕点,管家太太就打电话过去定了。” “是管家打的电话?” “先是管家太太打的,但那边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只会讲外国话,所以后来还是得周小姐自己去说。” 唐竞心中一动,又问:“送蛋糕来的是个什么人?” “这……我倒是没看见……”到此处,赵得胜话说不响了。 虽然也算是问出了些什么,但唐竞反而觉得很没有意思,自己就好像是个狱卒,盯着这些细枝末节,形容猥琐。 “行了,就这样吧。”他于是只抛下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脑中已有了最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只需明日将那孩子送进寄宿学校,就可省却这一切的麻烦。 与此同时,周公馆三楼的闺房内,周子兮已经睡下去。 梦中的她发现自己身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前方极远的地方有一线灯光,些微人声与音乐声从那么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听不分明。她朝那里走过去,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伸出手摸到一侧的雕花护板。那圆熟的凹凸与记忆里的一样,这才知道是家中走廊,却不知为什么显得那么幽长。她继续走下去,听见光亮处传来女人的笑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见便听到一声轻唤——“颂尧……” 她惊醒,睁开眼还是房中熟悉的一切,被夏夜泛着潮气的月光勾出一个粗络的轮廓来。 孤岛余生 2.1 次日一早,唐竞起身用了简单餐食,特地提早了一些离开饭店去事务所办事。 事情做到一半,他忽又想起周子兮,料她不会早起,便给周公馆挂去电话,要娘姨伺候她起来,并准备衣物用品,顺便传他口信——今日就将送她去入学。 他原本打算迟几日再把这位小姐送进学堂,只因闹了昨夜那一出,总想着夜长梦多,早些送走了,早些清净。 待得完成案头庶务,与他合伙的美国人鲍德温才刚踏进办公室,令女秘书煮了咖啡,坐下看报纸。 鲍德温见唐竞出去,在一叠《大陆报》后面招呼:“唐,华莱士小姐又有新作。” 唐竞闻言,径直走到鲍德温桌边,伸手抽走那张报纸,毫不客气。 “嗨!”鲍德温出声抗议,却也不真同他计较,笑看他挥挥手走出去。 但凡是认识唐竞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大陆报》记者宝莉华莱士,也都知道这好事多半不成,因为宝莉比他年长,而且还是个洋婆,持不列颠子民护照,在租界行走,天然高贵一等。唐竞却不在乎,对那些调侃起哄统统笑纳,一向只当作补药来吃。 他与宝莉相识是在西侨俱乐部的一次冷餐会上。 顾名思义,这是西洋人的聚会,本没有华人的位置。但鲍德温这人八面玲珑,在上海执业不到一年功夫,便在法政圈子里如鱼得水。从会审公廨、领事法庭、领事公堂的主审外交官,到美国驻华法院的法官与检察官,他统统认得,有些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唐竞便也是借着这一层关系,被鲍律师带到那个冷餐会上。可进虽是让他进去了,各种眼色与嘴脸却还是会有。对此,唐竞早已习惯,也并不在乎。在这座城中,本就是各凭本事各取所需,眼色与利益,显然是后者更实在些。 但那一天,却又有一点不同。 冷餐会办在一处私宅的花园里,暮春的阳光明艳,暖风拂面,十分惬意。餐台、酒吧、乐队都摆在靠近暖房的地方,但来宾中年纪轻的更喜欢去大草坪。 只一眼,唐竞就已看见宝莉,碧眼,红唇,一头细柔的金发剪到最短,穿一条贴身的蓝裙子好似美人鱼,可却又抽着香烟,与一群男人高谈阔论。这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对她笑,她便也回以微笑,但没有人介绍他们认识。 那时有一件刑事案子在美国驻华法院开庭审理,被告是美国人琼斯,被控枪杀了一个名叫龚清的中国人。宝莉是《大陆报》记者,正打算为该案撰文,周围几个男人听她这么说,便也议论起来,各展所长,大献殷勤。 其中一人在法院工作,显然占尽上风,原原本本说了第一次开庭的情形。 事情其实出奇的简单,根据检方证人的叙述,被告琼斯没能赶上被害人龚清所乘的小船,在码头招手呼唤,但船家并未理会。琼斯于是大怒,拔枪向小船射击,子弹击中了船上的乘客龚清。 但在被告口中,却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琼斯初到上海,听说码头帮派横行,便戴了一把小型勃朗宁防身。在岸边登船之前,他按照原本在海军服役时的习惯,取下弹夹以防意外,但不巧其中一粒子弹不知为何爆炸了。琼斯被爆炸惊吓,看到子弹在距离码头大约60英尺远的水面击出水花,而那里并没有船只经过。直至他后来坐上小船离开码头时,都不知道有人因此受伤。辩护律师的理论是子弹走火撞击水面弹跳才击伤了龚清,总之纯属意外,绝非蓄意。 “枪击发生在江边码头,被告手枪里剩余的子弹与死者身上取出的吻合,只有这两点毋庸置疑。至于那粒子弹如何到了死者体内,目击证人与被告各执一词,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个谜。”那人这样总结。 “可是现场有五名目击者,如果他们的证言互相印证,为什么不能被采信呢?” 宝莉质疑。 “是啊,目击证人共五名,其中三个与死者同船,另两个是码头杂工,可惜都是中国人。”那人略表遗憾。 “中国人如何?”宝莉不解。 “我亲爱的,你也许不知道,”那人娓娓解释,“中国人以在法庭上作伪证著称,但凡涉及中国证人的案子,法庭往往事先推定证人会说谎,这是他们的种族特征。” 旁边响起些微会心的笑声,有人附和:“五个人陈述一致,恰恰说明他们事先对证言做过手脚。” 宝莉却看向唐竞,以为他会觉得受辱、愤怒或者尴尬,就像她听到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管她叫“My dear”时的感觉,结果却发现他仿佛根本没在听,只是低头摆着盘子上的食物。也是怪了,她竟有些失望。 直到这时,唐竞方才开口,看着那人问:“被告用的是勃朗宁?” “对。”那人回答,好像才刚注意到此地有一个中国人。 唐竞并不理会周围人的眼神,继续发问:“被告曾在海军服役,习惯随身佩枪,取出弹夹时一粒子弹突然爆炸,这种事在他这样一个熟悉武器的人手里,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 “的确很少见,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人这样回答。 唐竞点头,放下餐盘站起来,环顾众人:“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用过类似的枪,我这里正好有一把。” 他解开西装,从身后取出一把勃朗宁,拉开保险,而后展臂射击,整个动作不慌不忙,却也没有半分迟疑。“砰”一声炸响,子弹朝着草坪尽头飞去,瞬间便不见踪影。 在座的几人都被枪声惊得一跳,一时脸上僵硬,更有一个吓得抱头躲避。宝莉却是笑了,唐竞看着她也笑,耸肩以示遗憾,就好像说了一个笑话,可惜只有他们两个才懂。另外几人见他并非受辱寻仇,这才活泛了几分,脸上却不无怒气,只望主人家出面来轰走这个中国人。 私宅的主人听到枪响,果然派人过来问此处发生了什么。 宝莉赶紧开口解释:“只是几位先生在讨论一桩案子。” 唐竞却不着慌,因为主人派来的恰是与自己穿一条裤子的鲍德温。鲍德温看见他手中拿着枪,已是一脸“你特么在干什么”的表情。 唐竞只是一笑,收起枪来,不慌不忙地问:“可有人看到子弹飞去哪儿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看不到才是常理,”唐竞总结,“勃朗宁的动力较一般毛瑟手枪强劲,子弹速度也更快,点火后从枪口飞至六十英尺远仅需几分之一秒,正常人听到枪响时子弹早已经飞完了全程,根本不可能看到它的落点。” “但被告人琼斯是自己开枪射出的子弹,”有人即刻反驳,“他知道大致方向,这一点与旁观者不一样。” “哦?我方才听你们议论,仿佛说他是枪支走火,还被爆炸声吓了一跳,”唐竞做出疑惑的表情,指了指适才抱头躲避的那一位,“应该就跟这位先生的反应差不多。您的意思是,琼斯其实是有意射击,并且很清楚子弹的方向和路径?” “我没有这么说,”那人吃瘪,但还不作罢,“就算几个中国人的证言全都相符,也不能完全说明被告当时是存心瞄准船只射击,而非卸下弹夹意外走火。” “的确,我们不能不考虑犯罪动机,”又有人附和,“被告招停小船未被理睬,产生轻微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远远不足以激起谋杀意图。” 事实上,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事在美国本土好似天方夜谭,一个脑筋正常的人不大可能因为没有赶上船,就向船只开枪,但在此地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毕竟那艘船上只是几个中国平民。 但唐竞并不想扯开去争论,仍就事论事:“我只是想说,即使依照‘排除合理怀疑’及“无罪推定”原则,被告的陈述还是有违常理,自相矛盾。我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到,在这案子里究竟谁作了伪证。说谎是人性,而非种族特征。” 说完这番话,仿佛该有一句“and I rest my case”作为结尾。旁边几位先生还欲再辩,唐竞却已抛下他们不理,径直走到宝莉面前,对她道:“华莱士小姐,可否赏脸跳支舞呢?” 宝莉伸手过去与他握了,欣然答应。 两人于是去花房那边跳舞,宝莉看着唐竞,对他说中国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虽然口音很重,但他还是有些意外,眨一下眼睛笑答:“中国人的另一个种族特征——听壁角。” 宝莉仰头大笑,十分爽朗。这一点,他也喜欢。 “唐竞。”他自我介绍。 “Dawn?”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点头,觉得蛮好。 “你做什么为生?”她又问。 “律师,”他答,“很明显。” “可你戴着枪。”她指出。 这一点,他不想讨论,搂得她近一点,在她耳边道:“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她完全猜不到。 “他们打赌,我是否能在此地请到女士共舞,”他回答,“我叫我的合伙人替我下了注。” “你买哪一方赢?”她问。 “你觉得呢?”他看着她。 “你这是作弊。”她批评。 他将手指搁在唇上示意噤声:“赢的钱我分你一半,你别说出去。” 她又大笑,舞池里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只有他俩不在乎。 那桩案子很快在美国驻华法院审结,法官最终认定琼斯的行为违背《联邦刑法典》,构成过失杀人罪,判处三年监禁,押赴美国领事馆的监狱执行。 判决下来之后,主审法官塞耶尔很是博了个公正之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可不是会审公廨或者领事法庭上那些没受过法律教育的外交官,很清楚基本证据规则的重要性,一旦违背将会动摇整个法律体系建立的基础。 话说得高调,唐竞却看得想笑,不知被告琼斯被定罪,有多少要归功与宝莉发表在《大陆报》上的追踪报导,又有多少是因为美国驻华法院与会审公廨、领事法庭之间由来已久的龃龉。 总之,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认识了宝莉。不久之后,两人又在盛昌银行挤兑事件狭路相逢。 那时已是盛夏,下着雷雨。宝莉在街上采访聚众请愿的储户,唐竞却是受了上面的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担黄金送进盛昌的保险库。 见到真金白银,捶胸自述的苦主重拾信心,就此散去,全然不知此时存入黄金的,与之前造势引发恐慌的其实都是锦枫里的人。而这锦枫里主事张林海便是趁了这个机会烧香赶走和尚,成为盛昌银行的大股东,名正言顺地又添了一个金融家的身份。 照理说,事情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寻常记者都知道,凡事查到锦枫里便是尽头,可这个宝莉华莱士偏就是不懂。旁人倒是好解决,但宝莉是外国人,不好派打手给她些颜色看看。于是这如何收场的问题,便又落到了唐竞头上。 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可宝莉想问的,唐竞却不能答,言谈间便有些各怀鬼胎的味道。更奇的是,唐竞觉得这样很好。 起初,宝莉采取迂回战术,并不打听锦枫里的事,反而说起自己来华的经历。她告诉唐竞,自己初到上海其实也就是为了猎奇,而后又兼诉苦,说报社这地方尽是男人的地盘,才刚做记者的时候,社里的人当面叫她Honey或者My dear,背后提起她,只消说that girl reporter,派给她写的文章全是社会版的花边新闻,诸如某太太举办舞会,某先生与某小姐订婚,某领事馆官员新添了公子云云。 “那后来怎么样?”唐竞便也装傻,这样问她。 “Every dog has its day.”宝莉自嘲,随后话风一转,说起另一段故事来。 她说自己一路北上,爬得山,下得水,乘过满是难民的篷船,也坐过运棺材的火车,还借着女性身份一路采访军阀,与吴佩孚的太太同吃同住,这下总算轮到她的那些男同行们目瞪口呆,又全无办法。 唐竞听了确是佩服,也知道这是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的意思。可他还是缄口不提自己在锦枫里的角色,只是从明清时代的漕运水手说起,把这青帮与洪门的来龙去脉说书一般讲给眼前这洋婆子听。 这故事势必是很长的,真当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他大约说得还算引人入胜,讲到清末时,两人关系已不同一般。 不管旁人如何猜测,他们其实都明白,这只是及时行乐,两厢情愿的事情。宝莉最讨厌天光大亮后的尴尬,唐竞也是一样。他记得宝莉讲过,等她退休回国的时候,一定会将在中国的奇遇写成一本书。而对于他来说,只需在那跌宕的故事里扮演一个戏份不多却足够有趣的角色,就已是无憾了。 回到此刻,唐竞在电梯里展开报纸来看,却见署名P.Walsh的文章只是社会版上的一则短讯,位置亦不显眼,说的是停泊在浦东华栈码头的日轮晴空丸上死了一个中国人,中日双方对其死因各执一词,真相不明。 《大陆报》是租界英文报纸,多的是英美时政与交易所行情,内页花边也都是租界名门的婚丧嫁娶。这样另类而不讨巧的题材,大约也只有宝莉才会去写。 文章粗粗读了几句,电梯已下至底楼。也是巧,开门又遇到吴予培。 两人都是微一点头当作招呼,只是擦肩而过的功夫,唐竞看见吴予培手中拿着一份当日的《申报》,上面竟也是这样的标题——“重构晴空丸案,以儆不法,而申奇冤”。 唐竞不禁莞尔,佩服宝莉的敏锐,不似《大陆报》其余外国记者,闭关于租界,不闻华界中国人的生死。所以异族如何?年长又如何?她确是与旁的女人不同,他也确是喜欢她。 孤岛余生 2.2 车开到周公馆,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还在楼上不曾下来。唐竞也没打算傻等,径直上得楼去。 闺房的门开着,远远便可看见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风吹起纱帘,好似船帆一般。不知为什么,仅仅一夜,这房间也变得像周子兮,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又给人一种近乎于透明的印象。 同样是在意料之中,行李还没收拾好。周子兮才刚起来,正坐在窗边由娘姨帮忙梳头。她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唐竞,府上没有别人穿皮鞋,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长驱直入。 “是什么学校?”她问,头也不回。 “一间长老会办的教会学堂,名字叫圣安穆。”唐竞回答,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不想去,” 周子兮讨价还价,“可不可以换成弘道女中?” 何世航反复告诉她的校名,她自然不会忘记。 “圣安穆更好。”唐竞一句话结束讨论。此类名门女眷念的中学究竟好不好,其实他也不太懂。当初之所以选了这一所,只是因为看着门禁森严,女舍监面孔铁板,活像牢头。 所幸那边厢周子兮也不再争辩,梳好了辫子,就起身去看女佣装衣裳。 唐竞见她双眼些微浮肿,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哭过一场,再开口语气也是软了些:“入校都是着制服,只需带睡衣和替换内衣即可。其余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张写字台与一个床位,东西多了也没有地方放。到时候缺了什么,再打电话回来。” “你给我送?”周子兮反问,带着些讥诮。 唐竞看她一眼,答:“自会叫府上的人送过去。” 那边却还没完:“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我是你的监护人,入学手续要我签字。”唐竞实话实说。 周子兮又问:“是不是你送我进去,也只能你接我出来?” 唐竞点头。 “呵,”她感叹,“听着好似疯人院一样。” 唐竞无意再跟她斗嘴,转身出门下楼,只抛下一句:“一刻钟,我在楼下等。”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楼梯栏杆上又朝他喊:“可我还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唐竞未曾回头,根本不理。 周子兮倒也不觉气馁,回房继续整理,脸上仍旧带着一丝儿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计。 又盘桓许久,终于等到小姐下楼,连同一只大皮箱一起。唐竞原本觉得她行装俭薄,此时才知道如她这般的千金,要再轻减也是没可能了。 皮箱装进车内,他叫周子兮坐在后座,驾车出发往圣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开着车,并不与她讲话。出了公馆大门,往前开一点,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家西点房,挂着英文招牌“麦德琳”。唐竞着意朝那里看了一眼,再转头回来恰好在后视镜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着他,似是警觉,等着他发问,但他什么都没说。 最后反倒是她耐不住,问了一句:“到了没有?” 唐竞摇头,还是不出声。 此时汽车从周公馆开出来不过数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凑过去,一只手搭在驾驶座椅背上,下巴搁上去。这姿势叫唐竞觉得甚是怪异,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样,偏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袭来,似有若无。 周子兮却仿佛浑然不觉,伸手摸了摸他西装的驳领,道:“此地也有这般手艺的裁缝?” “我在这里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总要有个好理由,你说对不对?” 唐竞冷笑,话一出口又觉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还耿耿于怀。 周子兮闻言却捧场地笑出来:“你这人,倒也不是那么无趣。” 唐竞心道,你还是当我是无趣的好。 周子兮见他不响,又寻话题,她已经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昨夜你说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打架,律师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吗?” “你倒还都记得……”唐竞轻笑。这话不过随口一讲,他与鲍德温几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这种事还真没管过。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商事案子的报酬更好。 “我博闻强记,听过什么都记得。”周子兮却是一点都不谦虚,还是趴在椅子背上看着他,巴巴等他说下去。 “比如,一个法国人在此地控告一个阿根廷人,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会审公廨审理,相关国家领事参与裁判,律师可以援引《拿破仑法典》与《西班牙民法典》。”唐竞假设,试图糊弄过去。 不想听者却十分认真:“如果两部法典的条例有差,以那个为准?” “两者都是大陆法系,可用《罗马法》解释。”唐竞只得继续,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践中还是看谁胳膊粗。 “那如果是英国人,美国人,或者中国人呢?”周子兮却还没完。 唐竞叹口气,索性说了个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诉愿都交给领事公堂裁判。至于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华人或无约国人,就在会审公廨审理。若被告为有约国人,则在各国自己的领事法庭。在所有有约国中,英美又另设了职业法院。英国人的案子如果在领事法庭不能审结,可上诉到英皇在华高等法院,终审于枢密院。美国人的案子则是去美国驻华法院,若要再上诉便是旧金山第九巡回法院,终审于美国最高法院。” 这番话听下来,旁人大约已经烦了,周子兮却觉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诉至旧金山?” “是,这里算是域外联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国联邦法,还有阿拉斯加及哥伦比亚特区法典。”唐竞解释。 “跟阿拉斯加、哥伦比亚又有什么关系?”周子兮还要问下去。 “是没有什么关系。”唐竞一句话结束,不想再深入。他发现自己好像又着了这丫头的道,隐隐有些卖弄的味道。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诉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处天高皇帝远,无论领事还是法官都乐得只手遮天。 “地是租的,却可以这样……”周子兮在后面感叹。 唐竞只是点点头,没再开口。许多人都会这样想,包括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类似的地方,别的时代也没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国家。身为律师,在这里遇上的案子,换到别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 忽然间,他又觉得这是在给自己找理由,用来回答她昨夜提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此地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 他意外,自己对她这一问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转念却又觉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吗?钱,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发财者做官,今之发财者做律师,这句话上海滩人人都懂。 不多时,车子开到圣安穆女中,门房开了铸铁大门带他们进去。 校内的学童皆是女生,教师也大都是女人。唐竞又非寻常家长模样,走在其间总要被人多看几眼,感觉十分违和。周子兮大约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听从校监指示,写名字,答问题,领取书本校服,看着倒是一副恭顺的模样。 办完入学手续,安顿好宿舍,已经过了中午。唐竞不想误了周子兮午餐,告诉她舍监处有他的电话号码,便是要走了。 “不是要紧事就不要打。”他临走补充一句,半真半假,总以为她会回嘴,结果却什么都没听到。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着,站在楼前一棵玉兰树下,眼看着他坐进车内,渐渐驶远。直到黑色奥斯丁消失在那道铸铁大门后面,她脸上的那点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寻不到。 这场景实在熟悉,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校门口,眼看着一辆汽车远去,只是驾车的那个人不一样。 若是天上有一双眼睛,便会看到此时车里的唐竞已经发现自己随手放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张报纸不见了踪影。 他轻骂了一声,并未多想,看到路边有报摊,又靠过去重买了一份《大陆报》与一份《申报》细读。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当这差事业已告一段落。十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他与周子兮不会有机会,也无有必要再见。 而在圣安穆女中内,周子兮已被舍监带到一间大卧室里。室内相对的两面墙,一边摆着四桌四椅,另一边是两张上下铺的铁床。靠近门口的下铺空着,看起来就是她的了。 比在美国的时候还要坏,她暗暗想,那个时候也不过两个人一间屋子。 周子兮最不喜欢人,一个都不喜欢。当然,别人也不喜欢她,实属两看相厌,一点都不冤枉。 但舍监才不会管她怎么想,告知箱子放在哪里,几点钟熄灯,几点钟起床,便转身离开,留下她独自整理。 房门关上,室内一瞬寂静,她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藏身在升降机内,眼前一片黑暗,起初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而后突然静下来,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的声音,以及隔板外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时她已经料到事败,却没想到他根本问都不问就将她送进寄宿学校里。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知道她与“麦德琳”的渊源。 总会有办法的,她对自己说,可究竟办法在哪里,却是毫无头绪。 归置好物品,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中午,她饥肠辘辘,也知道去餐室是往那里走,可到了那里,却又好像全无胃口。 午餐,操行,英文,晚餐,晚祷,自习。 眼睛看出去,到处都是白色的人影,校服旗袍是白色,长袜是白色,玛丽珍皮鞋亦是白色,每个人都一样。 她身体单薄,本就总穿这样直骨笼统的款式,但这校服却又是另一种虔诚的考量。于是,她偏又向往起曲线毕露来。 入夜之后回到宿舍,才算是见到同屋的另外三个人,都是沪上名门闺秀,其中一个生得美些,正一脸探究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美人检视她床上桌上的东西,指着一只水晶小瓶子问她。 “没什么?”周子兮回答,第一句话就把人给得罪了。 “学堂有规矩不可以搽香水,你不知道?”美人便也出言不逊。 “关你什么事?”周子兮反问,并不相让。 “我是宿舍长。”美人试图立威。 周子兮冷笑不理,躺在床上看起书来。 美人气结,去值班舍监那里告状。不多时便有一个美国女教师过来,收走那瓶香水,把周子兮被带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 女教师动手开瓶盖,是要当场倒掉的意思。 “这是我母亲的香水。”周子兮说谎。 “她教你带到学堂里来?”女教师质问。 “她已经过世了。”周子兮回答。这一句,倒是真话。 死者为大,无论中西大约都是这个道理。女教师听见她这么讲也是愣了愣,将瓶子重新盖上还给她,讲话声音似乎也温和了些:“那就收起来吧,只是不要再拿出来了。” 周子兮点点头,伸手接过那只水晶小瓶子,攥在掌心。其实,母亲离世很早,她根本不记得什么裙子上的香味,全都是小说里看来的套路,但这世界偏就是吃说谎这一套。 “我是很喜欢中国女孩子的,既乖巧,又守规矩。”那女教师又道,大约是想笼络她。 在美国那间学校里,周子兮也听过差不多的话。若这话是真,那她一定是中国女孩子里的异类,因为她既不乖巧,也不守规矩。 但此刻人在檐下,她还是点头受了这句好话,又回到那间屋里去。 大卧室里,美人正坐在床上,叫另一个女孩替她梳头发。一人头发梳好,又换另一人。邻室若是有人串门,就必得站在门口唱完一支歌,才可以进来。 大约也是拜那美人所赐,所有人来来往往,看见周子兮都是熟视无睹的态度。 周子兮全无所谓,只觉得好笑。 靠门那张下铺上,她方才读的书还覆在那里。若真要告状,告她读淫书倒是个大罪名。 这书是她从美国带回来的,劳伦斯的《彩虹》。 那段时间,她总是在看这一本,从越洋的汽轮上一直看到这里。其中有不少性描写,她也知道是禁忌,但反复读着的却是女主角去上大学的片段,有时候甚至会把乌秀拉想象成她自己。 老实说,她向往大学,并不是因为想学到什么。她这个人在读书这回事上实在是惫懒得很,她只是想去一个地方,淹没在陌生的人群里,没有婚约,没有看守,没有监护人。 监护人——她不免又想到唐竞。 她还是不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在过去的两天又一夜里,她似乎看到他身上的某一处空隙,可以叫她趁虚而入的空隙。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在哪一处,她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 熄灯前,她缩在床上看报。那报纸也是从唐竞车上拿的,这是她在寄宿学校里呆久了的经验,外面再无聊的东西到了这鬼地方都会变得有趣,比如交易所里的行情,北方的时局,还有华栈码头日轮上死去的中国人。 直到熄灯后,她还在想这些无关的事,毫无睡意。 大约是方才对女教师扯谎扯得太过真挚,以至于此刻在黑暗里,她似乎真的能闻到母亲身上的香味,微苦而回甘,恰似那香水的气息。 其实,脑中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经淡了,只记得周子勋大她许多,少年时莽撞淘气,每每在家毁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怕父亲重罚,便会吓得去求母亲。母亲生她的时候年纪大了些,出了月子身体就一直不是大好,清瘦得好似一个鬼影,也没精神去管那些琐碎事,知道父亲最宠她,便大而化之,统统推到她头上。 她至今记得母亲双手拢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你记着,书房里那只钴蓝描金盘子是你失手打碎的。”又或者“暖房里那盆兰花,是你倒翻出来折断了根。” 她总是答应得懵懵懂懂,却又有些得意,因为父亲确是宠她,宠得过分,无论去哪儿总是抱在手里,就连坐汽车都将她放在膝上,好让她看见车窗外面的街景。 每当那些时刻,她总会抓着父亲西服的驳领,有时还会折一支花插在扣眼里,春天的雏菊,夏天就是茉莉。 母亲迷信,每每看到便要一把摘了去,说身上戴黄色白色的花最不吉利。父亲却是不许,只因为是她折了送给他的。那时候,她多得意。 她记得周子勋还为这份偏心哭过。她很小,而他已经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了,耍赖哭起来,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那时候,她又是多么得意。 再大一点,母亲病逝。周子勋总算不会再哭,换做叼着一支烟的冷笑,对她道:“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那时候,她还是得意,心想自己总归不会嫁人的。 而后,又轮到父亲,病床上仍旧只想到她,反复对周子勋说:“你得关照着子兮,她还这么小。” 那个时候,她总算不得意了。没想到终于还是叫母亲说中,身上戴黄花白花,的确是不吉利。 父亲去时,她才刚满十岁。记忆中那场葬礼办在乡下老宅,绵延一条街的素白。宗族里有人说,都是因为她八字不好,命克双亲,早应该远远地送出去。后来,周子勋果然照办,把她送到美国的寄宿学校里。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赌钱,所以特别在意运气这回事。 不知道是几点钟,走廊上的灯灭了,而后又有些微的晨光亮起。她这才知道失眠了整夜,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害怕的。 在美国七年,她的上海话已经讲不太好,再加上那些女学生的花样,这寄宿女中里的十个月大约是会要了她的命。她也想过与唐竞软商量,坦白告诉他自己这人实在不合群,他会理解也说不定。可心里总还有一处越不过去——他与她,是敌,非友,壁垒分明。 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看到他身上的空隙——就是白日里在他车上,自己伸手抚摸他西服驳领的时候。 又或者,那并不是他的空隙,而是她的? 那是一种熟悉的手感,夏日的亚麻,春秋的羊毛,不管哪一种,都可以折一支花别在扣眼里,茉莉,或者雏菊。 她想念那触感,只愿可以像年幼的时候一样,用一只小手,紧紧抓着不放。 孤岛余生 2.3 回到事务所,唐竞便给《大陆报》报社打去电话,对接线员说要找宝莉华莱士,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在,只好留言等她回电。 他知道宝莉这记者做得地道,时常跑在外面。这一等短则半日,长则三五天,抱不得太大希望。 但这一天倒是好运,待到傍晚时分,宝莉当真回电过来。 唐竞听到电话那端酷似Dawn的一声唤,就宛若见了真人,脑中是宝莉短到齐耳的金发,雪白男装衬衫与奶油色的皮肤,此刻大约指间夹一支香烟,口红印子留在过滤嘴上面。 “在报上读到你的新作,”他对宝莉笑道,“只想问有什么可以效劳?” “已经比《申报》晚了许多,”宝莉却是不无遗憾,“明日去浦东,实地采访。” 唐竞闻言不禁想像,她这样一个洋婆挤在华栈码头的贩夫走卒中间,讲一口流利却又荒腔走板的中国话,会是多么有趣的反差。 “我驾车载你。”他自告奋勇。 不曾想宝莉却道:“已经有律师接下这桩案子,明天我同他一道去。” “谁?”唐竞问,似有预感。晴空丸上的死者只是一个行脚小贩,每日一顿饱饭不知道有没有,所谓请律师,大多是无偿代理,而且还是刑诉案子,自有检察厅去管,律师师出无名。 “吴予培。”宝莉笑答。 果然。唐竞心道,轻声骂了一句:“那假道学,欺世盗名。” 宝莉听不懂这句中国话,却也猜到一个大概的意思。 “唐,”她温言劝他,“你若愿意,你也可以。” 唐竞语塞,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吴予培百般看不顺眼。欺世盗名,抑或是救世济民,吴予培都可以选,他却不能。他的今日是谁人给的,便要为谁人服务,欠债还钱,便是这帮中的道理。 而他与宝莉,大约也只有她想要锦枫里内幕的时候,才会有片刻的交集。 想到此处,唐竞觉得甚是无味,又寒暄几句便挂断了。 也是巧,才刚放下听筒不久,女秘书接进一通电话。 唐竞接听,恰是锦枫里打来,乔士京对他说,今夜张帅在会乐里雪芳摆酒,要他也去作陪。 “请的什么人?”唐竞免不了问一句。 “穆先生。”乔士京回答。 这位穆先生名唤穆骁阳,为帮中“悟”字辈门生,比张林海晚着一辈,可如今沪上青帮老头子之下,除去张帅,也就是他了。 不必多说,唐竞便知是不能推脱的场合,即刻应下。 放下电话,他才想起谢力还在雪芳,这一日忙起来,忘记去接,谢力也不来催,一定是乐不思蜀了。 唐竞不禁自嘲,这才是他该做的差事,同吴予培比起来,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地下沟渠,与其勉强,不如随波逐流罢。 入夜,又是在会乐里。 乔士京先到一步,已经张罗了酒水菜色。谢力也被安排在座上,当然是因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面子。唐竞看他仍旧一脸酡红,与昨夜那个女人难分难舍,像是还宿醉未醒,倒有些后悔将他带来这里。销金蚀骨的例子,他也是看得太多了。最近的一个,便是周子勋。 等了不久,穆骁阳就到了。 听见外面听差称呼“穆先生”,唐竞与乔士京一道迎出去。 两人走到院中,穆骁阳才刚下车进门,身后只有一名司机,连随从也没带,身上一袭灰色派利斯长衫,袖口翻出一道月白,手里拿一柄乌木白纸的折扇,看起来倒像是个教书先生,见了唐竞与乔士京也是十分客气。 尤其是对唐竞,两人每回见面,唐竞都依帮中规矩称他“爷叔”,他总是不许,今日还是如此,说唐竞好比张帅的养子,而他比张帅晚着一辈,叫他“爷叔”便是乱了辈分。 都知道张林海最计较这些,但穆骁阳愿意这般相让,却也是难得。唐竞不禁叹服,早听闻此人行事圆熟,果然连这些细枝末节也不会出错。除此之外,还有另种传说,这位穆先生眼光毒辣,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而穆先生又是宽容的,不管你值不值,总归会给点什么,只当多个朋友。对此,唐竞总是好奇,不晓得在穆骁阳眼中,他求的是什么,又值得别人付出多少代价。 锦枫里的张帅自是姗姗来迟的,外面汽车喇叭一响,一众人等又赶出去接。 穆骁阳见着张林海,带笑寒暄:“听说周小姐已经回来了?大公子什么时候学成归国请我们吃喜酒啊? “明年吧。”张林海只答了这一句,显然不想再提。 穆骁阳多伶俐,笑说:“那我这里一份大礼要先准备好。”这回事便就此揭过了。 待到坐下吃酒,台面上谈的都是生意,只是从前的烟馆妓院,如今已经换做银行、纱厂、船舶公司,连同这两个街头混上来的青帮门徒也俨然化身成为金融家与实业家的模样。 穆骁阳为人谦逊,并不自夸什么。张林海却是有些吹嘘的意思,处处要压过对方的一头。 那些产业大多由唐竞经手,他这人记性好,听张帅号称手中三十万枚纱锭,便知道是已经把周家的宝益纱厂计算在内了。不过也对,只要周子兮好生生活过这十个月,待到完婚之后,周氏纱厂的纱锭便是他张帅的纱锭了。两相加起来,确是三十万,只会多,不会少。 酒过三巡,又有听差进来,凑在唐竞耳边说外边有电话找他。 唐竞告辞出去,一时微蹙了眉头,心想莫非又是那个周子兮,自己这是犯了何方太岁,摊上这么桩差事,竟像是新添了个孩子。 等走到厅外,才知找他的不是电话,而是锦玲。 唐竞有些意外,不知这雪芳的红牌找自己何事。他们两人之间的交集不过就是那朱斯年三不五时的调侃,说此地的女人,唯锦玲可入唐竞的眼。 锦玲却也不语,将唐竞让进一间厢房,方才开口:“昨天晚上我那里有客,等借口出来,你已经走了。” “有事找我?”唐竞愈加疑惑,他只知道锦玲姓苏,湖州人,不过十八九岁模样,不似堂子里别的女人喜欢踩西洋高跟,总穿一双平底绣花鞋,纤纤弱质,很受文人追捧。 “是有一件事求唐律师。”锦玲开口,倒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你说吧。”不过几句话,唐竞已是催促的意思。 锦玲见他不耐烦,只得竹筒倒豆:“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点我出堂差?” 唐竞听得笑出来,平素有人点名要她,她还得拿乔三分,今天怎么落到开口揽生意的地步? 锦玲看他笑,连忙辩解:“不必给我银钱,堂子里的份例我也自己想办法,只要打电话过来点我名字出堂差即可。”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逃出去?”唐竞看着她,眼神玩味,不知这女人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会乐里其实都是锦枫里的产业,说穿了也就是雪芳的房东与庇护,而他与锦枫里的关系,她应该是知道的。 “不是不是。”锦玲也笑,倒好像逃跑是天大的笑话,分毫不似作假。 “那是要做什么?”唐竞不禁好奇。 “我……”锦玲嗫嚅,“想去试个戏。” “试戏?”这事由唐竞倒是完全不曾料到,看眼前这女人一副温柔眉眼,淡淡妆,天然样,不知能做什么戏。 锦玲面子上有些赭色,这样子在堂子里亦是少有:“我在报上看见明星公司聘演员,想去试一试。” 唐竞更加意外,又有些不解:“你总有个相好的吧,为什么找我?” 锦玲倒也坦率,垂目笑答:“就是因为唐律师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 唐竞恍然,若是找了相好的,便是要行那回事的,找他却是不用,只需自己交了份例即可。 “行了,你去吧。” 他对锦玲道。 “那礼拜天?”锦玲抬头望着他,眼神中有疑惑亦有期待。 “等我电话。”唐竞回答,不为别的,只是突然有些感触,原来在这沟渠之中也有人将他当作明月的。 席散之后,穆骁阳还是讲规矩,要送张林海先走。 “你自己快走吧,”张林海却是轰他,半真半假地笑骂,“多少年兄弟,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今夜就宿在这里了,哪里像你,家里姨太太多得摆不平。” 穆骁阳只好笑,拱手告辞。 待得穆先生离开,张帅却也是要走,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他已很少在外留宿。 乔士京于是出去叫司机,张林海与唐竞二人走到院中,忽然道:“他在帮中排行差我一辈,如今处处与我相争,也不想想当初还不是我救了他一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穆骁阳,唐竞不便插话,只是听着。 张林海又摇头轻叹:“说到底还是小辈不中用啊。” 唐竞只是笑了笑,知道这话他还是接不上。 张帅膝下一儿一女,名唤颂尧与颂婷。 张颂婷早已经出嫁,孩子也生了一个,只是烟和赌都沾,女婿邵良生亦不中用,在锦枫里混着,讨口闲饭吃。 张颂尧与唐竞一般年纪,留洋读书接连换了几所大学,文凭却始终不曾拿到。 想到那两个冤家,张林海心中郁闷,嘴上愈加没完,转头看着唐竞,哼一声道:“你笑什么笑?是不是还那句话,你不改姓?” 唐竞于是收了笑,谦恭地说:“那时候小,不懂事。” “那现在呢?”张林海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 “现在大了,您怎么对我,我心里都明白。”唐竞回答。 张林海还是那样看着他,恰好乔士京走进来,见这架势倒有些瑟缩,不知又有谁触了张帅的逆鳞。唐竞却是心里有数,并无畏惧。 果然,张林海只是轻哼了声,摇头笑了:“我有时候也是记挂着惠如,她是女人中少有的侠义。总算你争气,她泉下有知,看到了也会高兴。” 慧如。 唐慧如。 唐竞一怔,停在原地。已许久没有人提过他母亲的名字,此时听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只知道母亲当年是书寓里的清倌人,十五六就能弹一手好琵琶。凭着那样的才貌,怎么说也能红上几年,却不知为什么竟生了个孩子出来。书寓里自然是留不住了,所幸张林海买了她,连带唐竞这个拖油瓶,一同养在一处名叫淳园的外宅里。母亲在那里呆了总有七八年功夫,最后死于一场帮派火拼,是为了替张林海挡枪,走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 那一粒子弹从她腹部射进去,却没能穿透躯干,留在身体里,叫她残喘了许久。也是亏得这残喘,让她有时间把身后放不下的事情全都安排好。 唐竞还记得淳园里那张大铜床,母亲躺在上面,拉着张林海,把他的手硬塞过去。 “你要给他读书。”她对张帅讲。 不对,那个时候,老头子还在台前,张林海尚不是张帅,也非锦枫里的主事,只是个手段狠辣的后起之秀,在租界开着赌馆与鸡场,在苏州河上运着烟土,手里的钱越来越多,手下的门徒也越来越多。 “你要给他读书。”总之,唐慧如这样讲,也许是因为伤痛,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一只手紧抓着张林海的腕,点过桃红蔻丹的长指甲深深掐进男人的皮肤里,“我唐慧如的儿子以后是要做大律师的,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最后的时光,她仍旧在说那几句话。 唐竞记得自己当时七岁多,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点眼泪都没有。他只是木然立在那里,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母亲中枪是假,这荒唐的希冀更是假的。相比大律师,他更可能成为一个街头混混,或者善良一点,做个普通的贩夫走卒。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哭。反倒是张林海动了感情,反反复复拍着唐慧如的手背,郑重应下。 之后的十数年,外面总有些传闻,说张帅年纪轻的时候耽于玩乐伤了身体,男女那回事早就力不从心。他得罪的人颇多,所以这传闻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有件事确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些年,他姨太太与外室也没有少纳,膝下的孩子却还是老早乡下原配夫人所生的那两个,其后再无所出。 也算是恪守诺言,张林海一直供着唐竞读书,自小便是与张颂尧一同上学,后来又一同留洋。但与其说两人是同窗,还不如说唐竞是这位张少爷的伴读,颂尧的功课便是他的功课,颂尧的文章便是他的文章,只可惜升学升到后面,到了洋人的大学里,这伴读也不管用了。 去岁,唐竞毕业回上海的时候,张颂尧也跟着一起回来过,甚至还拿着唐竞的文凭当作是自己的出去招摇,结果被国民政府的高官当面戳破,险些闯下大祸,最后还是卖张林海的面子,才揭过不提。事情好不容易解决,张林海一气之下便又将这独长子远远送了出去。 唐竞有时候想,这大约也是自己在张林海身边总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如果张帅有个得力的儿子,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此时,轿车已经开到门口,张林海与乔士京出门上车。 送走了他们,唐竞才带了谢力一同离开。 临走,他看见锦玲从檐下经过,大约是要会客,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脚上却还是方才那双绣花缎鞋。 唐竞这才想起来,这样子的鞋,母亲也曾穿过。他忽然觉得,书寓里的女人都有些相像。她们并非不聪明,却总是不知道逃出去,又或者恰恰是因为太聪明了,料到无处可去,所以才不逃。 而他,其实也是一样的。 孤岛余生 3.1 自那日从雪芳出来,又去锦枫里见识过一场,谢力便对唐竞说,他不打算回美国去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这样对唐竞感叹。 这句话,唐竞在美国时就听他说过几次。 说起谢力的身世,不知该算第一代还是第二代的移民。他七八岁上跟着母亲从广东出发去投奔在美国做劳工的父亲,十来岁在血汗工厂做得怕了,便到唐人街混迹,苦头也是吃了不少,总算人生得高大,脑筋也活络,拜入安良堂似乎已是他当时最好的选择。 此地其实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唐竞很想提醒。但反过来想,这里同样算不得是洋人的地方。巡捕不可越界执法,租界当局若不是依靠帮派,怕是连一个盗匪都捉不到,在法租界犯事,跑到公共租界即可,再不济便去华界。而帮派无有当局扶持,亦不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自成一国,倒不如说是一个杂耍场,你方唱罢,他又登场。 唐竞不知道雪芳的那对绿肥红瘦与这个决定有多少关联,也不甚关心。说穿了其实也是私心,他确实需要一个全然是他自己的人。这个人需与锦枫里隔着那么一层,但又懂得帮派规矩。谢力,正好。 他知张林海多疑,不愿引发遐想,似乎是他豢养私兵,索性摆到台面上,开口与张帅商量。 “这种事你来问我?”张林海却这样反问,觉得十分滑稽,“司徒先生那里招呼打好,其余你自己做主罢。” 于是,这边厢一封越洋电报发过去,那边回复,谢力便是留下了。 唐竞将他安排在锦枫里住下,与其他门徒一般无二。安良堂隶属洪门,谢力不便改投青帮,但至少得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眨眼便是礼拜日,唐竞如约点了苏锦玲出堂差。 他电话打过去说明来意,雪芳的姆妈惊得半晌没有反应,倒也没敢多说什么,放了锦玲出去。 一辆黄包车拉着苏锦玲来到华懋饭店,唐竞随即打发了跟着同来的听差,另雇了车送她去明星公司。 等试戏回来已是傍晚,锦玲告诉唐竞:“那边都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女学生,导演让她们哭,一个个都哭不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太简单了。” 唐竞听着这话,也是有些心酸的味道,但锦琳却是挺得意,只是成功与否,尚且不知。两人又聊了几句,锦玲想起离开雪芳时姆妈那些腌臜言语,对唐竞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唐竞却是自嘲,像他这样的人,哪里在乎多这一两样罪名?但见锦玲淡淡笑着,便也足够了。 随后几日,沪上中西报纸尽是晴空丸案的消息。 先是检查厅收敛尸体,立案调查,得到的结论近乎于滑稽——死者孙桂系惯行窃盗,时以贩卖洋酒食物为名,在各轮船窃取财物。日轮晴空丸是日失窃金表一只,由水手藤间、城户二人在孙身上搜出,正拟报案拘捕,孙畏罪图逃,举步仓徨,撞在船边铁器上,碰伤头颅致死。 而后又是死者妻子具状鸣冤,说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故事——伊夫孙桂,年四十九岁,系至该轮贩售食物, 因索取欠资争执,遭凶殴致毙。经人报告水巡捕房,派员前往搜查,发觉日水手肇祸后,更希图抛尸灭跡。其手段凶残,行迹恶劣,令人发指。恳请予以援手,申雪冤情。 再后来便是华栈码头联会、浦东同乡会等各色组织呼吁查明真相,以平民愤,甚至有人联想到年前日商纱厂大罢工中的牺牲者,一时间各种口诛笔伐可谓连篇累牍。 但其作用却都不过如此,始终无有哪个真名实姓的目击者出来说明真相,有的只是各种猜测与坊间传闻。而那两名涉案的日本水手,经领事馆运作,以领事裁判权庇护为由,不日就要被解送出境了。 不知为什么,唐竞有些失望。 之前听宝莉说,吴予培已接下这案子,此时却不见有何动作。他搞不懂那假道学究竟在做什么,本以为只是沽名钓誉,如今看起来却是连沽名钓誉的本事也没有。 又一日中午,唐竞出了写字间,在哈同大楼下面看到吴予培被记者拦在路上。 一半好事,一半好奇,他驾车跟过去,探身摇下车窗,朝上街沿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 吴予培回头看见他,先是一怔。唐竞总觉得那神色中多少有些厌恶的成分,但许是实在被记者追得不胜其烦,吴律师终于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任凭记者在外面拍打车身。 这一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加速向前开了一段路,才问吴予培:“你要去哪里?” 吴予培面无表情,反过来问他:“不是说吃饭么?” 唐竞笑起来,顿觉此人其实也不是那么无味的。 他于是将吴予培带到一处白俄开的西餐馆,以免交换口水。两人各自点了一份简餐,面对面坐下。 一边吃,一边没话找话讲,比如何处念的书,又曾在哪里高就过。 其实,这租界中正经留洋回来的华人律师统共就那么几个,彼此的底细早就清楚。 吴予培知道唐竞身后是青帮,唐竞也知道吴予培出身书香门第,曾在沪上法政大学就读,后来拿到法兰西一等奖学金,去往巴黎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考取法国律师执照,又曾在法兰西银行供职,可谓身家清白,光宗耀祖。但看其履历,应当也是对商业法更加熟悉,眼下这桩刑事案子本不是他的专长。 就这么绕着圈子聊了许久,等到一顿饭吃得差不多,唐竞才忍不住问:“适才的记者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而来?” 吴予培点头,苦笑道:“这是公诉案子,我其实也是无权办理的状态,不过是以律师身份代表家属与各处交涉,眼下遇到的都是拖延的态度,我可说的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怎么会呢?”唐竞不解,“这案子外面传闻多得很,吴律师大可以现成拿来做文章啊。” 他知道吴予培已经投入大量精力,其实当务之急便是趁着此案走红,唱唱民族大义的高调,把握住这赚取名声的大好机会。而有了名声,诸如商会法律顾问之类的聘书便会如雪片般飞来。这本来是朱斯年的领域,但朱律师毕竟已经上了些年纪,又是个爱玩儿的,花在妓院、舞厅、跑马场的时间比在事务所里的多,总要有个后起之秀,继承那商会大律师的第一把交椅。 不想吴予培却道:“我是律师,不是文人,没有证据支撑的话,不可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看着日本人将嫌犯解送出境?”唐竞觉得此人实在迂得可爱,又有些怒其不争,心想难道不要名声,就可以换来真相吗? 吴予培低头对着盘中刀叉,却是笑了:“所以,今日与唐律师一道吃饭。” “什么意思?”唐竞不懂。 “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吴予培又道。 唐竞失笑,本以为是自己调戏了人家,强拉来吃饭,却原来是这假道学存心等着他呢。 吴予培倒是无所谓他如何反应,仍旧娓娓说下去:“这几日,我与华莱士小姐几次去往华栈码头,已经查明孙桂妻子诉状中的说法确系传闻,但也知道有两个出处。” “哪两个?”唐竞其实已有所感,只是装作不懂。 吴予培回答:“水巡捕房与菜市街同人会。” 话到这里,已是通透。这两处都是青帮的势力,他要求唐竞相助。 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竞反问:“吴律师怎么就看出来我帮得上忙呢?” 吴予培笑了笑,倒也坦率:“其实,是华莱士小姐相信你。” 唐竞心中一动,却仍不表态,只举手叫过西仆结账。吴予培要与他分账,他不齿,丢下钞票,扬长而去。 回事务所的一路上,唐竞都在想,不是在想晴空丸上死去的孙桂,而是在想明月与沟渠。 还未等他曾想出个所以,就已踏进写字间,女秘书递过来一纸电话留言,是圣安穆女中的校监女士打来,请他过去倾谈周子兮小姐学业事宜。 唐竞看着,禁不住笑出来,这都是怎么了?不知道他是流氓么?一个两个都指望他做这些稀奇的事情。 门外两个帮办走过去,看见他拿着便笺笑,好似见了鬼。 但吴予培可以置之不理,周子兮却是他的责任。 不多时,唐竞已经坐在圣安穆的校监室内,手中是周子兮的记分册。 “你在美国七年,英文得丁等?”他甚是无语。 周子兮垂目立在一旁回答:“考的是乔叟与莎士比亚,在美国七十年也没有用。” 似乎很有道理,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我已经尽力。”周子兮又说了一句。 校监板着一张面孔看着他们俩,哪怕听不懂中国话,也看得出这位监护人养而不教,于是不带脏字地一通教训,连同唐竞一起骂进。 “我会同她好好谈。”唐竞听过教诲,向校监保证。 出了校监室,两人走在校园里。唐竞自觉不便去女学生的宿舍,将周子兮带到他停车的地方。 他尚在考虑如何规劝,周子兮已经开了车门,坐进后排,拿了车内的报纸展开来读。 “晴空丸案,你怎么看?”她藏身在报纸后面问。 唐竞意外,没想到她在此处也会听到这官司。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报纸,答:“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 周子兮倒也不勉强,即刻换了一个有关的话题:“校监说再多几个丁等便可除名出校。”分明是该担忧的一句话,她的语气却是庆幸。 “你放心,学费已交到明年六月底。”唐竞干脆打消她这个念头。 “要是当真开除,你又待如何?”周子兮却是不信,“拔出手枪拍在校监的写字台上?” 唐竞叹气,简直不想再说什么。 周子兮却还要追问:“喂,你有没有枪?” “没有。”他骗她,虽说他是锦枫里唯一背景清白的好人,但汽车手套箱里总还是装着一把勃朗宁。 “你们不是都有枪吗?谢力都有。”周子兮当然不信。 唐竞不与她啰嗦,努力回忆自己念书时受到过何种鼓励,似乎只有母亲所说的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这番话搁在周子兮身上,显然不合时宜。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他想了良久,终于道。 “讲。”周子兮装作不感兴趣,但听一听也无妨的样子。 “从前有个小孩……”他刚开头。 “就是你吧?”她已经猜到。 唐竞尴尬,只得换了一套说辞,勉强继续:“有一年冬天极冷,旁人都回去过圣诞节,宿舍里只余他一个。” “说下去,说下去!”周子兮鼓励,是打算听鬼故事的架势。 唐竞却令她失望:“舍监于是欺负他,停了暖气。他冻得不行,为了取暖,便把书本与笔记统统搁在炉子里烧掉。” “然后呢?”她追问。 “放完假回来考试,他仍旧是第一名。”唐竞说出结尾,自己也觉得甚是无力。 “果然是你。”她果然无动于衷。 唐竞抚额,彻底放弃。 默了片刻,周子兮又开始看报纸。 他拨下报纸一角,温声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这样?”周子兮抬头看着他。 唐竞似有所悟,亦看着她。 她收了笑,对他道:“考到甲等又如何?难道拿来做嫁妆吗?” 唐竞心下一软,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不能,只因这一问终是无解的。 他于是换一个话题,将周子兮方才的话题奉还原主:“晴空丸案你怎么看?” 周子兮意外,却还是即刻回答:“双方的说辞都不可信。” 唐竞本来未曾希冀能从她这里听到什么了不起的高见,此时眼见着她双眸亮起来,倒是有些意外。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周子兮于是侃侃而谈:“检查厅的结论当是水巡捕房查问的结果,而查问对象定是晴空丸上的日本水手,自然抱着为涉案者开脱的心态,指责孙桂盗窃在先,试将事件描述为意外,以洗脱罪责。” “那孙桂妻子的诉状呢?”唐竞又问。 “诉状上的说法似乎更合乎于常情,”周子兮想了想,“但死者的妻子显然并非是亲历者,那诉状中‘凶殴致毙,希图抛尸’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若能列明人证……” 唐竞叹服于她的逻辑,可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又一声冷笑打断:“难怪英文只得丁等,成日都在想什么?” “教员图书室也有报纸。”周子兮对他扮一个鬼脸,意欲再说,却见唐竞低头去看手表。 脑中又闪过相似的画面,学校,汽车,男人抬腕去看手表。 “你快走吧。”她抢在前面,声音变冷,叠起报纸丢回座位上,从他车里下来。 唐竞看着她,不知哪里不对,又招惹了这位大小姐,却突然冒出个念头。 “你不是问考到甲等如何吗?”他道,明知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也许下一秒就会后悔,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如何?”周子兮反问。 “若你能得一个甲等,我带你去华栈码头。”他承诺。 “Deal.”她冷冷回答,说完转身就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但就在她离去的那一瞬,他已经如愿看到她眼中的光。 孤岛余生 3.2 礼拜日一早,唐竞实践承诺,将周子兮接出女中。 只是有一件事,他未曾算好。这一天,他也答应了苏锦玲,点她的名字出堂差。 于他意料之外,锦玲上回试戏成功,在明星公司一部新戏中得到一个小角色,演的便是一个妓女出身的姨太太,也算是本色表演。为着拍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时常需要外出。唐竞送佛送到西,也就得继续担着这白日宣淫的虚名。 当然,若是还需拍夜场戏,便是夜以继日。 于是,这一天,唐竞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下锦玲,打发走雪芳听差的时候,周子兮正坐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看着他们。 锦玲认得唐竞的奥斯丁轿车,见车里有人看她,便朝那里福了一福,还是如平常一般淡淡笑着,并不介意旁人对她的眼色,是一种稍带卑微的宠辱不惊。 这一场遭遇不过一刻功夫,却叫唐竞感觉略微的不妥。他并不介意别人说他每日召妓,可叫周子兮撞见,却令他有种奇妙的负罪感,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去往江边的路上,他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两种女人是不应该见面的。 哪怕在周子兮出嫁之后的某个时刻,不得不面对一两位四马路出身的姨太太,以张颂尧以往的品行来看,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此时,她的世界应当非黑即白,无暇而透明。 “方才那个是谁?”周子兮打断他的思绪。 “家中佣人。”唐竞随口回答。 “呵,”周子兮揶揄,“你家佣人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绣花缎鞋。” “那你说她是什么人?”唐竞冷哼一声,懒得再找理由,料定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没有脸面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两个字来。 却不曾想到周子兮会凑过来在他耳畔道:“她是不是……?你们是不是……?” 结果轮到他没脸,方向盘一歪,差点撞到路边的黄包车。 “坐好,”唐竞骂了一句,“你从哪里听来这些?!” “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周子兮嗤之以鼻。 “你懂什么?”唐竞愈加嗤之以鼻。 周子兮不服,放话出来:“你尽管考我。” 唐竞语塞,这可叫他怎么考? 车开到渡口,远远便看见宝莉与吴予培。 唐竞带着周子兮下车,不等举手招呼,那两人已经走过来。吴予培照旧全副西装打扮,宝莉却是轻便,衬衫,布裤,袖口挽起,好不帅气。 “还以为只我们两个。”身边的周子兮撇嘴说了一句。 唐竞看她一眼,倒是有些不懂她这话究竟是何意,但眼前是宝莉对他笑着,其余琐碎也就暂时搁下不管了。 “我说过你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宝莉对他道。 唐竞却答:“我只是带孩子郊游,顺道遇见你们,同路一程。” 宝莉又笑,点头接受这说辞。 周子兮却冷嗤,大约是因为“孩子”两个字。 唐竞仍旧置之不理,大手一挥带着一行人去坐船。 彼时的黄浦江尚未有春江轮渡,民间摆渡多是坐手摇橹船。他们今日却有一支小汽轮,也是唐竞早就安排下的。 虽已是夏末,但那天太阳甚好,唐竞看吴予培的打扮,存心做坏,借口船舱内狭小,只让两位女士坐在里面,拉吴予培到外面甲板上站着看江景。 不多时,吴予培便热得脱掉外套,更抽出一方白手帕揩着额上的汗。 唐竞瞧着他好笑,也望宝莉捉到这狼狈模样,但往船舱里看去,却见两位女士正促膝交谈。周子兮似乎早已忘了方才的不悦,投契到认真的地步。 “在说什么?”他过去问。 周子兮抬头看他一眼,答:“才知道华莱士小姐是《大陆报》记者,我正问她对包办婚姻怎么看。” 果然,唐竞心想,这丫头确是能抓住一切机会。但就他对宝莉的了解,料定周子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华莱士小姐如何回答?”他于是问。 周子兮看一眼宝莉,而后总结:“婚姻是父权社会的骗局一场。”神情似懂非懂,却又深以为然。 唐竞一笑置之,倒不担心。他与宝莉约会过几次,早知这女人根本就不相信结婚这回事,不管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也足以自立去实践。但如此观念对英美妇女来说尚且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周子兮。她这样的女孩子总得找人结婚,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哪怕抗争了这份婚约,还有一众周氏宗亲等着替她做主。 他索性背起法条,试图了了她的妄念:“清末完成的第一次民法草案中明确写着,‘结婚须由父母允许’,1925年第二次民法草案中也还是如此,‘家属为婚姻、立嗣或出嗣者,须得家长同意’。” 却不想吴予培热得受不住,也趁机凑过来,开口便是火上浇油:“但是自由婚姻的观念也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并且还有判例,比如1915年大理院在解释相关法律问题时提出,婚姻须得当事人的同意。1922年1009号判例中亦有这样一条解释——婚姻需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对于不同意的子女, 不能强制履行。” 唐竞一时语塞,见周子兮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简直要吐血。 吴予培却还没完:“我认得一位郑姓女律师,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她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说罢便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了郑瑜女士的姓名与法政大学的地址上去。 周子兮连忙称谢,一脸乖巧在旁看着吴予培写字,又似有若无瞟一眼唐竞。 唐竞只想冷笑,心想那郑瑜常以沪上第一女律师自居,却恰好是他眼中另一个假道学,果然他慧眼识人没有看错,这女假道学竟与吴予培系师出同门。 不多时,汽轮靠岸。 吴予培与宝莉走在前面,唐竞下了船,回身欲搀一把周子兮,却见她还在看那张名片。 “就那么好看?”他冷嘲。 周子兮不以为意,站在船上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番,道:“同为律师,仿佛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一点。” 唐竞气结,碍着吴予培就在前面不远,压低声音反问:“他比我像?是因为脸比我白,还是因为近视眼?” 周子兮瞧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收起名片,伸一只手过来扶在他臂膀上,轻捷地跳下船舷。 待四人弃船登岸,谢力已在此处侯了多时,一张长脸在阳光下晒得绯红。此时的他已算是鲍德温事务所的雇员,替唐竞办事,每月领薪。 这回来华栈码头,是谢力在此地第一趟出差办事,倒是不负重望,安排得极其妥帖。 只是那菜市街同人会中尽是浦东十八间本地人,少有会讲官话的,就算会一点也带浓重口音,与谢力这个广东佬鸡同鸭讲,越说越不明白。反倒是巡捕房与华栈码头管事的英国人倒还好沟通一些。 谢力于是先将四人带到水巡捕房,青帮在沪上的老头子本就是租界华探长出身,这捕房里自然是帮派的天下,此处的值班巡长对锦枫里来的人也是另眼相看。 宝莉与吴予培来码头数次,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手的查问笔录。她拿出照相机想要拍照,身旁一名西捕看见,意欲阻止,唐竞已示意谢力塞钞票过去。西捕于是笑纳,转身出去抽烟,只作不知。 然而再看这份笔录,不过区区几行字,其中所述也都与检察厅的报告一致——“孙桂行窃被抓,畏罪逃亡,不慎自伤致死。”总之是轻描淡写,得过且过。 正觉失望,吴予培伸手指出“报案人”一项,竟是空缺。 唐竞已然会意,几步走出去,叫了那巡长进来,问:“你们当夜登船,是因为接接到晴空丸上的船员报案?” “不是,”巡长摇头,见他们注意到笔录中的疏漏,也不着慌,只是随口解释,“那天夜里是栈房的岸巡报告,当时匆忙,不曾记下报案人。” “报告的是何事由?”唐竞又问。 “说是晴空丸上私藏军火。”巡长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 “军火?”吴予培意外。 “对,连藏在哪里都说得有模有样。”巡长说下去,倒像是起了兴致。 “说是藏在哪儿了?”唐竞便也跟着表示惊奇。 “火炉间,”巡长回答,“还说要防日本人湮灭证据抛入黄浦江,叫我们先调两只划子过去守在船头船尾,再派人上船搜查。” “叙述得如此详细,那岸巡却不曾记下报案人吗?”吴予培蹙眉质疑。 巡长沉下脸摇头,觉得此人甚是不给面子,揪住一点错漏不放。 “都是小事,”唐竞赶紧解围,又看谢力一眼,示意给钱,“当日值班岸巡是哪一位?我们过去问一声就知道了。” 巡长挠头,还没想出个所以,身后已有人道:“753号,严五。” 声音细嫩,唐竞回头,果然见是周子兮探进头来。 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外面去看墙上贴着的排班表,案发那天夜里华栈码头的值班岸巡确是一个警号753名叫严五的华捕。 再看今日排班,那岸巡严五轮休,不在栈房。 唐竞便向巡长打听住址,也是巧,此人住在十八间菜市街上,恰好就是他们原定要去的地方。 孤岛余生 3.3 离开水巡捕房,谢力叫来几辆黄包车,载着一行人去往菜市街。 周子兮与宝莉同乘一辆,唐竞不肯跟别人挤,独自乘一辆,后面跟着谢力和吴予培挤着坐第三辆。 彼时的浦东连一条官建的马路都没有,与江对岸西洋建筑勾勒出的城市天际线截然不同。也只有码头附近热闹一些,河道密织,沿岸皆是栈房,间或有些个自发而成的市集。再远处便是农田,一眼望去,似是漫无尽头,只见野鸟扑翅腾空,飞向水雾浩茫的江面。 土路上沙尘飞杨,宝莉以丝巾裹发,戴上墨镜。周子兮已长远没坐过黄包车,倒是觉得新鲜得很。唐竞见她坐在车中东张西望,像是挺高兴,也觉得这一程来得值了,只望她回去之后至少太平一阵,莫再惹事生非。 黄包车拉到菜市街,他们打听到严家,一路摸过去。不想那严五却不在,家中只一个老母,妻子带着女儿在河埠头洗衣服,听见他们问起丈夫,答说大约是出去吃酒了。 一行人于是又去市集酒馆,却仍旧没有找到严五。唐竞索性做主,占了一张圆桌坐下,叫谢力先去请其余相关人等过来问话。 谢力也是机灵,东拼西凑已粗粗筛出几个人,只是那传闻最初的源头还未可知。待他领命去了,余下四人点了茶水,坐下静候。 此处离浦江仍旧不远,听得到码头过往船只鸣响的汽笛,尤其是那些巨轮发出声音,低沉而悠远,恍若渡尽万里,穿越时光。 听着那鸣笛声,唐竞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是哪里人?”他问吴予培。 “江苏宜兴。”吴予培回答。 唐竞便笑,说此地方言不同,他们大约要找个翻译,就好像谢力,找了个常年跑船会讲官话的本地水手,才不至于听不懂。 “我听得懂啊,”周子兮却道,“幼时住在上海,家中许多浦东来的佣人,专门照顾我的小大姐就是这十八间地方的人,同我一道背唐诗用的都是浦东方言。那时候,我总学她讲话取笑她,不曾想到后来自己也染了那口音改不过来。家庭教师气得要死,罚我们两个立壁角。” 唐竞失笑,想不到带她来竟是这样的无心插柳。他忍不住嘲讽这位英文得丁等的朋友:“那你可还会写中国字?” “你们问你们的,我保管全部记下来,你看我会不会写中国字。”周子兮却是不服。 唐竞还要激她,旁边吴予培已点头说了声:“也好。”随即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交到周子兮手上。 唐竞无语,心想这人还真是处处与他不对。 周子兮看唐竞一眼,得意地接过去,翻到其中一页,却见上面画了格子,有些空着,有些密密写了字。她原以为只需记下证人姓名,以及说了什么即可,这一看却是一头雾水。 “这是……?”她问得茫然,不知从何入手。 吴予培于是抽出一支墨水笔指点,细细解释给她听:“一名人证占一竖列,横行是为时间。如此记录,竖向便可串起事件始末,横向……” “就可看出不同证人对同一时间陈述不一的地方。”周子兮插嘴。 吴予培点头,顿觉得这姑娘聪敏,一点就通。 “这办法真好。”周子兮也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吴律师。 唐竞旁观却是冷嗤,但凡读过法科,每人都各有一套摘抄功夫。吴予培不过就是碰巧,在周子兮这一张白纸面前卖弄了一把。 可细想又有些心虚,这样交叉对照证言的事,他自从毕业出来之后就不曾再做过,反倒是对交易所里的那一套熟络得很,只消买进卖出,偌大一份产业在他手中都可化整为零,乾坤挪移。 他又想起周子兮说的那句话:同为律师,吴先生比你像样。 乍听,是不服。再想,却也有其道理。 说话间,谢力已经陆续带了人进来,其中有与孙桂一样的商贩,也有菜市街上的混混,还有码头扛包的小工,甚至管理栈房的英国人,以及老早跑码头如今开着这一家小酒馆的老板。 唐竞抽了个空低声问谢力:“里面可有青帮门徒?” “有。”谢力回答。 “你觉得有没有人叫他们缄口?”他又问。 谢力摇头。 唐竞也是纳罕,眼下各大报纸都在召集目击者,却始终没有一个像样的人证出来讲话。吴予培之所以找他帮忙,就是因为觉得其中或许有帮派阻挠,但现在看起来却又不像。 吴予培与宝莉轮番发问,唐竞只是喝茶,在一边旁观,见这两人一个是从记者的角度,另一个却是律师的思路,两相对照倒也十分有趣。 再看周子兮,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倒还真是会写中国字,只是半文半白,间或有英文乱入。细读之下,便发觉她漏了几处,他未出声,只是伸手点了点。 周子兮顿时一头汗,以为自己闯祸。唐竞看着又是冷笑,指着那几个地方,在她耳边轻声重复一遍,就连并不太懂的方言也学着复述。 周子兮感激一笑,赶忙记下,对他倒也是刮目相看。 唐竞并不多说什么,心道,无他,只是记性好。 等所有人证问完,早已是午后了,还是谢力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声音大到隔壁桌都能听见,其余四人才发现自己也已饥肠辘辘。 于是,他们叫了几样点心,又差跑堂去同一条街上的面店买奥灶面过来,充作午饭。虽然食具粗陋,吃得却是风卷残云。 唐竞十分爱看宝莉用筷子,若不是金发碧眼,简直不敢相信是个外国人。宝莉说这是经由一位国学大师指点,她已练了许久。唐竞却非要批评她姿势不对,中指应该在两根筷子中间充当枢轴,才能将效用发挥到最大。宝莉照他说的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他作势叹气,手把着手纠正,很是吃了一口豆腐。这边两人手指还缠着,那边周子兮已是一脸的不齿。唐竞只当没看见,根本不理会。 而吴予培超然出世,一边吃一边还在翻阅周子兮所做的记录,将方才众人的叙述过了一遍,越看却越是蹙眉。 唐竞其实已经猜到他怎么想,这些人所说有互相印证的地方,也有互相矛盾之处,若是拿到法庭上,可以被指摘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他看着吴予培左思右想,只觉磨蹭得难过,一把拿过那笔记,取笔划去上面的字迹。 “哎!你干什么?!”周子兮见他将自己的一腔心血划得面目全非,不禁惊呼。 但唐竞却连看都不看她,继续执笔划着,一边划一边解释:“此事发酵太久,每个人的证言都或许有亲眼所见的部分,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臆想的部分……” 周子兮仍旧怒目,还在心疼自己写的那许多字。 宝莉却已然会意,点头说:“到了今天,讲述这个故事已是一种群体行为。” 唐竞闻言甚是满意,这才是自己中意的女人。 却不想身边吴予培也跟着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只能留下确为亲眼所见的部分……”说罢,就凑过来跟他一起划。 这份心有灵犀却叫唐竞甚觉怪异,赶紧将笔记扔在桌上,又往旁边让了让,心道,谁跟你是“我们”? 既然有吴予培做那文字功夫,唐竞便安心吃面。等他一碗面吃完,吴予培这边的证言也已厘清。 菜市街众人并非不愿站出来作证,反而是目击者众多,却都只看到案发那一天的某一时刻。 下午二时,同行小贩甲看见孙桂登上晴空丸售卖杂食。孙桂与甲交谈,称丸上水手藤间前日赊欠食物款项,是日意欲讨回。 二时半,码头小工乙在丸上做工,见孙桂在甲板上与一日本水手(三十余岁,蓄须,疑为涉案人藤间)口角。该水手将孙桂挟入舱内,当时又有数人闻声聚集,朝舷窗内张望,却被船上另一水手(二十余岁,疑为另一涉案人城户)驱散。 三时许,另一小工丙看见两名日本水手(疑为藤间与城户)将孙桂从舱房内拖出,头上包裹麻袋,四肢被缚,推至下层火炉间。丙知火炉间内酷热,恐孙桂有难,情急下船至菜市街告知酒馆老板丁。丁略通英文,即刻至栈房管理处央告码头鬼(栈房管理英国人)上船询问。 四时许,码头鬼上船询问,得到船方答复,只是琐事纠纷,业已放走孙桂,并打开火炉间让其查看。丁见其中确实只有一堆煤块,才与栈房管理一同离开。 六时许,日落,甲乙丙三人先后至菜市街,各自一部分的所见通过路人之口传播交换。 七时,甲返家途中遇到孙桂妻子,得知孙桂并未回家,联想到菜市街传闻,便至码头岸巡处报告。岸巡称:涉及日轮,不敢擅自行动,需待巡长做主。 次日清晨六时,众人返回码头做工,听闻昨夜水巡捕房派员上船,日水手叙述,谓孙桂行窃自伤而死云云。 至此,从孙桂上船,到小贩甲向岸巡报告,此间经过已经清楚。口角的起因也可大致推断,但火炉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旧无人知晓。而且,那位岸巡接到的报案事由分明是日轮囚禁欺侮同胞,但上报至巡长处,却成为私带军火,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解答疑问的关键又回到了严五身上。 孤岛余生 4.1 严五是自己走进酒馆来的,大约才刚在赌档输了钱,脾气甚是暴躁。 老板念其巡捕身份,总是客气相让。严五却是得陇望蜀,盯着讨酒喝。 唐竞听见他们对话,已知此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便叫谢力过去请他。 “你是哪个?好像在码头见过。”严五问谢力,只当也是个远道而来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结交一下。 然而谢力却含糊不答,只回头一指唐竞,说:“我们先生有些事问你。” 严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见宝莉与吴予培,仿佛也在码头见过。他有些警觉,坐在原地不动。 唐竞见状已走了过去,问酒馆老板楼上可有清静些的地方,他要请严巡捕吃酒。 老板自然说有,请他们到二楼一个小间,连那严五也被谢力掳了上来,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要问我什么事情?”严五看着这一伙奇诡的组合,一个洋婆子,一个女学生,一个白面书生,一个打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既似书生,又好像打手。 “你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唐竞讹他一句,又扔过一支烟,示意谢力替他点上。 “记者?”严五吸一口香烟,将信将疑。他已经看见宝莉手中有一台照相机,但其余几人又不太像。 “我们来是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问题要问你。”旁边吴予培忍不住开口。 唐竞来不及阻止,冷嗤一声摇头。 果然,严五听见晴空丸几个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只是小小一个岸巡,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力眼疾手快,又将他掳回来按下。 严五喊起来:“我又能如何?我已经尽力了!” 唐竞闻言心中一动,笑道:“的确,你也是聪明,要是说小贩挨打,水巡捕房哪会兴师动众派人上船彻查,这私藏军火的由头想得实在是好。” 严五听他这么说,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还有,调两只划子守在船头船尾,也是周道。”唐竞继续说下去。 “又有什么用?”严五却是苦笑,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是替他收个全尸吧……” “可你怎么知道孙桂已经死在船上了呢?”唐竞接着他问,似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 严五蓦然抬头,正遇上唐竞的目光,随即闪避,低头抽烟,嘴里还是反复那几句话:“我不知道,我也都是听说的,我一个小小岸巡又能做什么……” “严巡捕,”吴予培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案至今没有一个直接目击证人,日本领事打算把两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当真那样不了了之,就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唐竞最不要听这种高调,正欲再说什么,却见宝莉从帆布包中取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满铺在八仙桌上。她并不看严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与旁人全无干系。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摄孙桂的尸体,有脏污不堪的衣裤,有头上的撞伤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脚被绳索束缚的痕迹。虽是黑白照,左不过那几个灰度,但孙桂的面目还是呈现出死人特有的颜色,脸上的表情定格于一个痛苦的时刻,口眼未闭。 周子兮何尝见过这个,面色一时煞白。唐竞怕她受不了,将她拉到一旁,却见她不声不响,只伸手捏着他衣袖。他感觉到她的指尖触碰他手腕的皮肤,竟是有些异样。 不料倒是严五先受不了了,将面前那几张照片往远处一推,怒斥:“你们给我看这些做什么?!要不是我,他早被抛入黄浦江喂了鱼。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见,凭什么他们都一句话就脱了干系?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岸巡,做什么都盯着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么做?” “上面不管?”唐竞适时反问,此处似有蹊跷,毕竟检察厅是立了案的。 严五看着他苦笑,亦反问:“那孙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闷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会查不出来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吴予培在旁立时求证:“孙桂被埋窒息而死,是你亲眼所见?” 严五猛一摇头:“是火炉间的生火华人告诉我的。” “这生火华人叫什么?”吴律师急急又问。 “北方人,四十来岁,姓名不知,”严五冷冷回答,“而且你们也不必去求证,那种人常年在日轮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饭,什么都不会说,否则何至于眼看着日本人行凶?” “登船搜查时,你也在场?”唐竞却是和缓了声音。 严五点头。 “那时孙桂在哪里?什么样子?”唐竞继续。 “仍在火炉间内,煤堆被反动过,他一身煤污。”严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张照片,孙桂衣裤上的脏污痕迹,恰是印证。 “严巡捕,”吴予培在他面前坐下,正视他道,“你可愿意为此案做证?” 严五却是苦笑:“检查厅的意思你们也都看到了,千万不要当我是证人,就算把我今天说的话传出去,我也不会承认。” 吴予培气愤,正要再说什么,唐竞已然开口。 他看着严五问:“若是锦枫里张帅要你说呢?” 谢力闻言,惊得望向唐竞。其中的意思,唐竞自然都懂,却还是微点了头,以示他心里有数。 再乘坐汽轮返回浦西,已是薄暮时分,吴予培的笔记簿中已经录下岸巡严五的所有口供。他也是心急,人还坐在船舱里,便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誊写整理。周子兮作为一部分记录的作者,亦凑在一旁帮忙。 谢力还在为唐竞的那一句话担心,总想找他问个究竟。无奈一路上唐竞都在甲板上与宝莉讲话,意态甚是亲密,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去。 “为了个女人,闹到被大佬收皮。”谢力轻骂一句,可转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船靠对岸,天已经黑下来。 谢力会看眼色,主动请辞离开。吴予培满脑子想着诉状怎么写,形如失魂落魄。唐竞招手叫一辆黄包车过来,意欲将此人打包送走。吴予培倒也没有意见,只是临走又跑到宝莉身边去讲话。 唐竞看得不耐烦,催那车夫快走。待那辆黄包车带着吴律师绝尘而去,他才问宝莉:“吴方才对你说什么?” “他关照我,今天所得的那些需缓一缓再见报,”宝莉回答,“他要书写诉状,提交检察厅重开尸检,如果在结果出来之前公布细节,恐怕会有意外。” “那你怎么回答?”唐竞又问。 “我说我知道,唐已同我说过了。”宝莉对他笑。 唐竞这才气顺,两人在船上都已经商议好,暂且随便吴予培那厮怎么折腾吧。 可他说要送她,宝莉却一笑摇头,越过他的肩看了一眼。唐竞回身,便见路边车里周子兮正趴在窗口望着他们俩。 他知道宝莉最难说服,无奈道别,回到车上,在反光镜中看一眼后排位子上的周子兮,心想要不是你,我今夜必有好事。 而那镜中的周子兮亦看着他道:“返校迟到,操行便要记丁等。” 唐竞无语,看一眼手表,还真是这样。他即刻发动汽车,朝圣安穆女校赶去。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边?”周子兮在后面问。 “不可以。”唐竞回答,左右穿梭钻出码头附近的人流车阵,已经开到了最高速度。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又如上次一样将下巴搁在驾驶位的椅背上,呼吸似有若无,扫过他的颈侧。 “没话讲就坐好。”唐竞关照。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忽然看着他道:“做好人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 “好人是什么东西?”他冷笑。 她却已换了话题,又问:“你说华莱士小姐喜欢你还是喜欢吴先生多一点?” “与你有关系?”他照旧回避。 于是她话题再换:“要不是为了跟吴先生别苗头,你会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竞缄口不语,是不想继续这对话,也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他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吴予培插进一脚,他会不会冒险去做计划中的这件事。而更加叫他意外的是,这一切竟然让周子兮看破了。 余下的路途,唐竞始终沉默,周子兮又趴在窗边看着街景。 车开到女中门外,果然已过了返校时间。唐竞按铃,唤门房来开大门。 两人站在铁门外树影婆娑的黑暗里,听着钥匙叮叮响着,越来越近。 “我收回那句话。”周子兮忽然又道。 “哪一句?”唐竞问。其实,他已猜到。 “身为律师,吴先生比你像样。”果然,她这样回答。 唐竞冷笑,心想,何至于要一个小孩子来替他正名?莫不是还等着他道声谢吧。 “但今日的事,”周子兮继续说下去,“离了你,或者离了吴先生,都做不成。” 唐竞无有反驳。他承认,吴予培这人的确是迂了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这事心里想想就算了,大可不必张口说出来。 门房已到近前了,哗啦啦将铁门打开。 周子兮迈出几步,却又回头。她看着唐竞问:“我可不可以不进去?” 莫名地,唐竞想起周公馆那一架升降机里的双眼,似有一时的恍惚,但最后还是说:“不行。” 仅一瞬,她又开玩笑,还是像上次一样与他讨价还价:“我想去弘道。” “没得商量。”他摇头,亦带着些笑。 “Fine!”她高傲地应了一声,跟着门房走进去,没有再回头。 铁门落锁,唐竞驾车离开。转过一个弯,仍旧是女校的铸铁围栏,远远望去便看见其中的建筑透出暖色的灯光,有一队女学生正沿着窗后的长廊走过去,身上皆是校服,一色式样无有腰身的斜襟白裙。 唐竞知道周子兮并不在其中,却还是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亦是穿白色,高傲地看着他,而后又是她抱膝缩在升降机里面,以及再后来她裹着他外套的样子。 他发现这些念头来得无稽,却又挥之不去。不过还好,总有些别的细节等着他发掘,以他身为一名狱卒的直觉。 离开圣安穆,唐竞本该回华懋饭店,汽车在街上转着,却又驶向了周公馆。经过公馆门口,他并没有停留,先拐弯再过一个路口,便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就在右前方路边。霓虹字已经熄灭,有个白俄男子正在上门板,看着像是店主。 唐竞靠街边停下,从车里出来与那男子攀谈,说是要订蛋糕,要求还挺多。 男子只会讲简单几句中国话,听不懂这么些要求,便要他稍等,朝里面唤了一声:“菊芬!” 不多时,就有一个白净微胖的女人从里间出来,二十几岁模样,和气干练,几句话问清唐竞的要求,拿出纸笔记下。 “老板娘听口音是浦东人啊?”唐竞似是随口问一声。 “是啊,十八间那边的,从小就出来做事,可这口音改不了。” 菊芬一边笑一边将开好的订单给唐竞过目,又问,“蛋糕做好了送到哪里去?” 唐竞报了周公馆的地址,眼见着菊芬愣了一愣。“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这地方老板娘熟得很,不用我再说了吧。”唐竞回答。 菊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手上并未停下,但笔头却像是涩了,写不出字。 唐竞没再说什么,只从皮夹里抽出钞票搁在柜面上,转身推门出去。 菊芬仍旧呆立在柜台后面不动,那白俄老板还在外面上门板,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看见唐竞出来,便客气地与他道别。唐竞亦笑着点了点头,坐进车里。 汽车发动,他默默行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遭。的确,她的那点小计策又叫他看穿了,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 孤岛余生 4.2 次日一早,唐竞又如平常一样,漱洗之后吃一份西仆送上来的英式早餐,而后走出华懋饭店,让门口的小童擦了皮鞋,再驾车去南京路。 但与平常不同的是,他站在哈同大楼底层稍作犹豫,上楼时早一层走出电梯,去吴予培的事务所里逛了逛。 办公时间未到,回廊上只有三两个职员走过,手里大都拿着皮包与早报。唐竞对其中一人道一声早,问道:“吴予培律师的事务所怎么走?” 那人根本不认得他,却是敬他的衣衫与做派,殷勤笑着替他指了方向。 唐竞朝那边过去,果然看见右手一处玻璃门上贴着吴的名字,中英法三种文字,标明此地是一间律师事务所。 大门未锁,他推门而入。里面地方不大,不能与楼上鲍德温的写字间相比,只一眼便可看个囫囵。靠窗有个独立隔间,里面写字台上趴着个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吴予培又是谁? 唐竞一笑走过去,更看见这位吴律师脑袋枕着胳膊,胳膊下面压着纷乱的纸,纸上满是字迹。他辨出其中誊抄好的一份,抽出来来粗粗浏览。 吴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来,抬头看见他,倒是吓了一条跳,慌忙低头在桌上找眼镜,擦净两片玻璃戴上。 “你怎么来了?”他问唐竞。 唐竞却已经看完了诉状,原物奉还,赞了声:“吴律师果然好文章。” 这句话并非揶揄,吴予培所作的诉状举证丝丝入扣,陈词慷慨激昂,最后总结亦是掷地有声: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为,是对你我同胞生命权的藐视,对中国法律的践踏。 这话当时听着像唱高调,此时却也叫唐竞有些感触。 吴予培听了他这一赞,脸上有些赭色,低头笑了笑道:“昨夜赶着写的,还是匆忙了一些。可惜情况紧急,时间有限,也只能这样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检察厅。” 文章确是好文章,至于有没有用,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竞心想。但见吴予培额上一个红印,是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觉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好笑,那些扫兴的话也不曾说出来,只点点头便扬长而去,留下吴予培还在原地睡意懵懂。 吴律师说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诉状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检察厅。 然而,又是两日过去,孙桂的尸检尚未重开,日本领事已然对记者发声。那通讲话在沪上几张报纸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孙桂行窃在先,结果是撞伤致死,纯属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业已传唤丸上所有船员。待侦讯结束,如果确有发现殴打情节,自会将涉案人申解领事法庭, 依日本法律惩办。如果没有,如何处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领署与船方内部的决议,与中方或者租界当局全无关系。 唐竞在报上看见此条消息,便知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当天下午,他递了一封信到吴予培处。 不多时,有电话打上来,是吴予培问他:“这戏票做什么用?” 那信封里别无他物,只两张昆曲名角儿秦君与邢芳容所做《牡丹亭》的票子,都是丹桂轩戏园里的头排位子。 “自然是请你看戏,”唐竞笑答,“记得带华莱士小姐一同去。” 吴予培还要再问,唐竞这边已经挂断电话,反正事情早已与宝莉商定,她会知道怎么做。 那天夜里,唐竞也去了丹桂轩。 他到的时候,戏已开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台上咿呀呀开唱,亦看着前排位子上穆骁阳正侧头与吴予培讲话。 他心想,此时的吴予培大约已是后背一层汗了。正觉好笑,肩上却被人轻轻一碰,他回头便在身后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宝莉,金发,红唇,一双碧蓝的眼睛。 “你怎么跟吴说的?”唐竞问。 “只说去聊一聊。”宝莉笑答,在他身边坐下,“吴问我聊什么,我说你一个做律师的人,总不会连聊天都不会吧?” 唐竞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气,一点看不出是……”宝莉也望着前排感叹。 “是什么?”唐竞问,偏要听她说出来。 宝莉却看着他,笑而不答。 其实莫说是穆骁阳这般玲珑的角色,洋人在此地总是高人一等的,更何况宝莉还是报界人士,由她带着吴予培前来,几句话总说得上。 恰在此时,台上那死了的杜丽娘又还魂回来,正幽幽唱着一句:“原来繁花似锦开遍,都这般付于断垣颓水,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竟会是这一句唱词撞在心坎上。 唐竞忽然想,他这样一个人,本该腰间别一把盒子枪,站在戏院门口的黑暗里。若是得上面开恩赏识,叫他进来听着戏戍卫,一双眼睛除去盯着周遭的暗处,也该看那杜丽娘游春,柳梦梅入梦的花下风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语强抱,把领口儿松,衣带儿宽,云腾雨致,温存一晌眠。 这戏每演到此处,台下便是一阵暧昧的笑声响起。 什么人世,什么万物,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只怪他念了些书,胡乱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却见宝莉仍旧看着他,一双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这唱词是什么意思?”她问。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语出口,才觉自己所说的已是失之千里。 许是因为他眼中的深色,宝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竞无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须去办。 还未等那秦君与邢芳容出来谢幕,唐竞便已出了戏园,驾车去锦枫里。 此处本是老头子当权时就建起来的,从外面看只是寻常民居模样,内里却是弯弯绕绕,易守难攻。后来老头子不管事了,便是张林海坐镇在此。几年中加盖修补,更加有如迷宫。 唐竞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才到了最深处重重隐蔽的宅邸。佣人带他去书房,张林海正在那里写字。 虽已看得多了,但唐竞总还觉得有些怪异。自他出洋数年回来,这些个帮中大亨便似是转了性,原本好勇斗狠,在租界里开着烟馆、赌场与妓院,在苏州河上运着鸦片,如今却一个个交游文人,练起书法来了。与老头子和穆骁阳相比,张林海本来读书最多,现在已算是不进则退了。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么有空来?”张林海抬头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我来向张帅坦白一件事。”唐竞过去研墨,开宗明义。 “闯什么祸了?”张林海问。 唐竞实话实说:“我自作主张,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华栈码头水巡捕房用了张帅的名头。” “讲下去。”张林海只吐了这三个字,脸上似乎神色未动。 但唐竞还是能看出那支毛笔停了一停,他继续研墨,不管是手还是声音都稳得很:“我想如今老头子不管事,锦枫里既是张帅坐镇,这件事又是震惊沪上,如果我们帮中要管,总还得是张帅出面更妥当些。” 张林海哪会听不出其中的玄机,当即搁下笔,问:“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还有谁要管?” 唐竞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此地上下都晓得我在追求那《大陆报》的女记者,也是听她讲才知道这件事。他们洋人不懂我们的规矩,带着那经办律师胡乱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脱……” 张林海却是皱眉,许久未语。 唐竞自然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门,便也不再多嘴,只静静在旁站着。 “他为什么要管?”张帅忽然问,“这件事虽然报界声音很响,但看检察厅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骁阳为什么要管?” 这一问与其说是对唐竞,还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唐竞仍旧不语,只作猜不出。此时的张林海已无有写大字的兴致,打发唐竞出去等,自己关在书房里打电话。 唐竞在院中转了转,恰好遇到张颂婷抱着夜哭的孩子出来哄。 两人也算是一同大起来的,张颂尧自小跋扈,叫少年时的唐竞吃了许多明亏,而这张颂婷表面和气些,却也叫他吃了许多暗亏。虽然现在早已经没有这种事,但两人见面,心里总还有些芥蒂。 从张颂婷那边来说,这芥蒂就不光是因为小时候那些事,更因为张帅夫妇曾经动过招赘的心思。 虽说张林海发迹已有许多年,但毕竟出身摆在那里。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过流氓,但儿女婚嫁却不一样。张颂婷十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很是为这件事操心。 那时,唐竞在外留学,受司徒先生举荐入了耶鲁法学院。张太太总算高看了他一眼,鼓动女儿与他通信。唐竞收到张颂婷的来信,读着半通不通没滋没味,却是即刻会意。可他哪敢要这祖宗,也是存心做坏,约莫记得锦枫里有个门徒名唤邵良生,读过几天书,能说会道,油头粉面,便写信把张颂婷的一应喜好统统告诉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小姐,两人很快暗通款曲。唐竞在美国书才读了一半,这边厢张颂婷已经摆酒结了婚,招他做女婿的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婚事办得匆忙,孩子又生得太快,自然就有各种传言出来。是真是假,唐竞并不关心。只知道一年前他毕业归来,受了张帅的器重,张颂婷看见他,也比从前客气些。其实客不客气,他根本无所谓,宁愿互相不理会。 不想今日颂婷却主动与他讲话,无有寒暄,直白地问:“新来的那个谢力听说是你在美国时候的旧识?” “是,”唐竞回答,又玩笑一句,“他哪里得罪你,只管与我说。” 张颂婷竟也捧场笑了:“我们那天打牌缺个人,找他凑数,没想到叫他一家独赢。我就想着要问你一句,他是不是赌场千手出身?蒙了我们一桌子的人送钱给他。” “什么千手?寻常门徒罢了,送周公馆那位回来的。”唐竞似是随口一答,心里却是记下了,谢力这条路或许以后有用。 聊完这几句,张颂婷就抱着孩子走了。回到隔壁院子,她把孩子交给奶妈,进屋就看见姑爷邵良生正歪在烟榻上逍遥,周身云山雾罩,宛若升仙。 “你今天怎么想到哄孩子了?”邵良生揶揄她一句。 张颂婷阴阴一笑,并不理他。在这两人之间,一向就是邵良生做低伏小。老婆叫他去哄着丈人,他就尽力哄着,叫他捧着大舅爷,他就去捧着,转脸又叫他去使个绊子,他也就去使个绊子,绝无二话。此时见张颂婷这样,便不敢再说什么。 唐竞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书房门开,他看见里面张林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果然,张帅招手叫他进去,又关上门道:“穆骁阳这个人胃口倒是不小,我刚刚晋了一个少将参议的虚职,他就看上商会会长的位子了。” 唐竞也不搭腔,心想这事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猜着一定有。张帅是在穆身边安插了人的,只要起了疑,想查又怎么会查不到呢? 当然,有句话他也同意,一个曾经的街头流氓成为商会会长,穆骁阳这个人胃口的确不小。 是夜,唐竞离开锦枫里的时候,要办的事已然办妥。张林海甚至要求他快一点,势必得抢在穆骁阳的前面。唐竞自然应下,宝莉那里就只等他一个电话了。 次日清晨,吴予培所写的诉状便已全文见报,好似是为对日领事讲话的答复,中文版登载于《申报》,《大陆报》上亦有英文译本,两份报纸卖得全城沸腾。 亦是在那一天,由张林海出面,协同商会组成晴空丸案调查委员会。 再过一日,委员会召开记者招待会,请来华栈码头数位见证人,以及各报记者与租界当局人士,由吴予培当众人之面再次询问事情的始末。 招待会之前,张林海也曾动过的别的心思,比如令唐竞做这个当众面询的律师。 唐竞却只是笑道:“我这样的人,还是在暗处的好。” “我都不在暗处,你躲什么?”张帅不屑。 唐竞仍旧玩笑:“戏里都是这个规矩,黑脸便是黑脸,白脸便是白脸。我今天要是扮了侠义律师,人人都夸我,赶明儿再要对谁下手,我该抹不开面子了。” “那我呢?”张林海佯怒。 唐竞答:“有我们这些人在,张帅才好金盆洗手。” 张林海听了倒是满意,一笑置之,也不再勉强,随这小子去了。他自有旁的事安排唐竞去做,至于吴予培此人,眼下扶起来,以后也会有用处。 于是,在那场记者招待会上,吴予培一一请上华栈码头的扛包小工,行脚商贩,酒馆老板,岸上巡捕。 证人登场,陈述当日的情形,并承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所有这些,又都由在座中外记者笔之于书,拍照实录。 至此,对晴空丸案最详细、最完整的案情复原已然出炉。 虽说案件还未上法庭,报界却已像是开了一场隔空辩论,日方陈述,中方举证驳斥,接下来那皮球便又抛到了检察厅处,所有人都等着看官家如何反应。 大约也是迫于舆论压力,检察厅终于宣布重开尸检,结果亦很快得出——孙桂确系窒息而死,周身有大量煤屑残留,头上的伤痕是身亡之后才遭击打而致。 此消息一出,市民愈加群情激愤,都等着日方交出涉案人,送到上海特别市法庭公开审理,为冤死的孙桂伸张正义。 然而,日本驻沪领事署并未对中方的调查发表意见,而是直接公布了他们的侦询结果。 在日本人的故事里,孙桂仍旧是一个被抓获的惯偷,日轮上的水手因为害怕码头上的中国人群起而攻,抓住孙桂之后,暂时将他拘禁于船舱内,想等到入夜后码头上人少了再报警。但就在拘禁期间,负责看守的小水夫长籐间与一等运转士城户因恐孙桂呼救,用麻布堵住其口,看护不慎,使其窒息而死。事发之后,两人又因为惶恐,怕被孙桂的同行报复,这才将尸体埋在火炉房的煤堆下面。 由此,日方承认藤间与城户二人确有因不慎致人死亡的嫌疑,但根据中日条约中有关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凡涉嫌一年以上徒刑之罪名,须移送案犯至本土审讯。 这番说辞一出,舆论又是一片哗然。有说应当去领事署勒令交人的,也有说扣押晴空丸,不准其离境的。 但无论如何浩大的声援都没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在暑热最终褪去的那个礼拜,人们突然得知,日方早在几天之前就已将两名主犯解送去长崎了。 唐竞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与张林海通着电话。 那段日子一直主推“重现真相,为同胞伸冤雪耻”的张帅却没有丝毫的义愤,反倒是心情不错,甚至庆幸道:“那穆骁阳仗着自己有个蓝星轮船公司,昨日还在说要豁出一条船,堵住晴空丸的去路,不叫日本人离境,结果有什么用?” 唐竞不知如何应对,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张林海高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如今商会里对我的态度大不一样,这一步到底还是走对了。你眼光好,这次做得不错。” 唐竞回过神来,已似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平静回答:“接下来大约就是抵制日货,中日纱厂的矛盾由来已久,商会一定也有他们利益上的考量。” 于是,张林海继续与他讨论下一步的动作。唐竞有问必答,脑子还在转着,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 他其实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官家懦弱,帮派逐利,这也是他原来并不想插手这件事的根本原因。然而,真的到这时候,却还是无法做到一点失望都没有。 孤岛余生 4.3 他不禁想到吴予培,那个一腔热血的正人君子又该如何吞下这个结果。 等到电话挂断,唐竞去楼下找吴予培,发现此人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而宣泄情绪的途径不过就是摔了手里一支墨水笔,又团了几张纸罢了。 “明天可有什么要紧事?”他问吴予培。 “还有什么事?”吴予培摇头苦笑,“做与不做又有什么两样?” 唐竞知道这是气话,也懒得劝导,却莫名想起另一个热血青年周子兮来,也不知那丫头关在寄宿女中内有没有听说晴空丸案的进展,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略一思忖,对吴予培道:“要是无事,一同去散散心吧。” “去哪儿?”吴予培不解。 “你放心,不会带你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唐竞扔下这么一句,说走就走了。 吴予培闻言,脸上反倒有些赭色,要是叫唐竞看见,必定又有联想,偏就是这种正人君子的脑子里最污。 向晚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又去圣安穆做家长。恰好也是礼拜六了,他以为不妨再破例一次,接周子兮出来放放风。 然而,这一次却与从前不一样,将周子兮的名字报进去,并没见她出来,反倒是他自己又被请到了校监的写字间里。 唐竞心里好笑,不知这回又是哪一门功课不合格,他一时兴起,正好撞在枪口上。 校监看出他的疑问,开口解释:“周小姐犯了校规,正在思过。” “她犯了什么错?”唐竞蹙眉。 或许是他这疑罪从无的态度叫校监女士有些不爽,板下面孔回答:“她违规进入教员阅览室……” 唐竞点头,并不意外。这事上一回来此地时周子兮就同他交代过,而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这么一个流氓看来,也的确是小事情。 校监见他这样,愈加不悦,继续道:“而且……” 唐竞等着下文。 校监女士垂目,尽力控制着声音,平铺直述:“昨日检查宿舍,在她枕下发现淫秽读物,舍监便对她施以训诫……” 这事由倒是唐竞万没想到的,然而他捉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训诫?什么样的训诫?” 校监觉得他完全关注错了地方,不由加重了语气,试图拨乱反正:“那淫秽读物,周小姐不仅自己阅读,还在同学之间传阅。坦白说一句,我在此从教多年,罕见这样的女孩子……” 唐竞却打断她问道:“能否叫周小姐到这里,当面问清楚?” “我已经说了,周小姐正在思过。”校监背脊挺直,有些动气,“唐先生,您要相信圣安穆责罚学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这话一出,唐竞更觉得此事蹊跷。他心里愈加坚持,语气反倒温和了几分:“今日恰好我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她若有违校纪,有些道理我也可当面对她讲。” 校监听他这么说,总算气顺了些许,顿了顿终于还点了头,叫人去带那受罚的女学生过来。 片刻功夫,校监室的门又被叩响,舍监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袭白裙的周子兮。唐竞见她脸上肃静,一双眼睛却很笃定,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再看整个人,仅仅两周未见,又好像长高了一点。他也是奇了,心想这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是如此,身心都似是站在一个奇异的分界线上,几日便是一变,一切稍纵即逝。 “周小姐这回受罚是因为……”舍监开口。 “她手上怎么了?”唐竞却捉住周子兮的手腕,夏日制服是半袖,一双手臂露在外面,右腕上此刻一片青肿。 舍监即刻解释:“按照校规只有教鞭打手掌与桨板打小腿两样,这是她自己不服训诫……” 教鞭与桨板?唐竞闻言蹙眉,大约眼神凌厉,一眼瞟过去,那舍监竟立时噤声。 “这便是圣安穆责罚学生的分寸吗?”他问校监。 “这是校规所定,由学生执行,教员在旁监督,是为强化行止教养,”校监丝毫不觉得有错,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说,手上的伤如何而来?” 周子兮本来垂着双眼,此刻抬头,恰遇上唐竞的目光。 他是在对她说:你不用回答,只听着我问。 她竟也会意,又垂下眼去。 唐竞于是开口,亦对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尽管说出来,手上的伤是哪位先生打的?还有那本书,是不是教员阅览室内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监已然气急,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绝无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圣安穆的最后一天。简单的衣物用品又被装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待到两人上了车,唐竞才问她:“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监要宿舍长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们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释,“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么重!” “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扭伤?”唐竞冷笑,心里却并不后悔方才闹了那一场。 消防斧,认真的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到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迟早要去巡捕房大牢里捞她。 而且,要不是最后诈了校监那一句,所谓传阅淫书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评语,在本城女中里传开来,叫他还怎么将这丫头塞进好学校里去? 但细想之下,又觉奇怪,他唐竞究竟是什么时候添了这看不得体罚的毛病? 自己读书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见淳园新买来的女孩子受罚,那些又怎是区区教鞭可比?与女中里的千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他有何必要去怜悯周子兮?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后悔也无益。 唐竞决定暂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边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么书?”他忽然问。 “什么什么书?”周子兮还是看外面,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头下面那本。”唐竞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难堪。 不想她却是坦然回答:“劳伦斯的《彩虹》,也只有她们当是淫书,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这书在美国也遭禁,你究竟从哪里得的?”唐竞简直无语。 “在法国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编者按里分明写着,少女婚前必读,我不过就是自我学习。” 唐竞一时语塞,知她又拿那桩婚约说事,不屑再与她争辩,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见到吴律师,你可与他探讨,法国那些玩意儿他一定懂。” “吴律师?”周子兮倒真来了兴致,“晴空丸案如今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方才与他讲话,她始终看着车窗外面,听见吴的名字,才整个人转过来。唐竞见她这样,心里竟有些悻悻。 “还能怎样?”他冷声反问,“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律师可以左右,只看日本人怎么判了。” 周子兮还要再问,唐竞却不想再答,只兀自看路开车。周子兮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干脆也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她久不在上海,不识得路,直待车转过一个路口,已能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才知就快到家了。 “还要不要蛋糕?”唐竞忽然问。 她怔住,回头看着他,却发现他只是目视前方,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她再开口便也是全然不相干的话:“明天带我去哪里?” 唐竞瞟她一眼,本不想理睬,却也是没忍住。 “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枪吗?”他冷冷开口,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周子兮眼中一亮。 一瞬间,竟似是照进心里去的一道光。 那感觉实在稀奇,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明日那一趟也许并不是为了给吴予培解闷,而是专为了眼前这丫头。 是夜,周子兮又睡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废了这样一番功夫才离开寄宿学校,麦德琳的菊芬却是再也不能来了。 她们可算是一起长大的,菊芬比她大着七八岁,与她一同读书才识了字,又靠着主人家给的一笔嫁妆,寻了个夫婿,开起这么一爿店来。的确,菊芬记着周家的情分,也愿意报答,但也不至于欠了那么多,以至于要把眼下好端端的日子搭进去。 方才经过西点房门口时,唐竞的那一问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都知道了。言语间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警告——别难为他,连累了菊芬。 然而,周子兮关了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是静静笑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你信不信?我其实不想逃。” 夜半,她又做梦,发现自己回到那片黑暗中,前方还是那一线灯光,人声与音乐声传来,渐渐丰富了细节。她又一次朝那里走去,静静地,屏息凝神,并非害怕叫门背后的人听到,而是不想惊扰已经久远的记忆。就像面对一片水镜,只有平静的时候才能映现出一些东西,直到再一次被一点细微的扰动掀起涟漪。 门后面有人在讲话: “你可别取笑我了,颂尧……” “怎么样?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她靠近,从门缝里看进去,却只见人影耸动。她抬起手,想要把门推开一点,门轴老旧,发出吱呀的一声。房里的男人闻声回头,一双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骤然惊醒,眼前还是熟悉的房间,淡淡月色隔窗照进来,洒落在地板上。 她起身,光着脚下床,轻轻转开房门。门外便是那条走廊,只是比梦中显得短小实在,尽头也无有灯光。 倒是楼下有电灯亮起来,一个娘姨探出头来问:“小姐要什么?” “没有什么。”周子兮答,又关上了门。 孤岛余生 5.1 次日一早,唐竞开车载上吴予培、周子兮,还有谢力,往城南去。 谢力在车上问:“吴律师这是头一回吧?” “到底是去干什么呀?”吴予培听他这么说,心里愈加没底。 唐竞却是存心做坏,关照另外两人,包袱一定扎紧,务必到了那地方再抖开。 谢力自然听话,周子兮却不一定,唐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会是叛徒。 汽车终于停下,眼前只一处荒凉宅院,青石墙围起其中败落的建筑,此地亦是锦枫里的产业。 “这是什么地方?”周子兮好奇心重,总要问一句。 “只听说叫淳园,很久没有人住了。”谢力是异乡客,自然不知其中的渊源。 周子兮还不罢休,又问:“挺好的园子,怎么荒疏成这样?” 唐竞索性吓她:“快二十年前两帮在此火拼,死的人太多,大约是阴气重,谁还敢在这里过夜?” 周子兮轻哼一声,全然不信,旁边的吴予培却看了唐竞一眼。 唐竞知道此人一定联想到了那则旧闻,那是现如今青帮老头子上位的一战,就连张林海,也是在那一夜之后才从英租界那边转投过来,替老头子立下战功,还救了穆骁阳一条性命。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全城尽知。吴予培这个年纪,一定是记得的。 但他并无意去聊往事,只将两位客人带到院中一排草草扎就的人形靶前方。 吴予培这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果然十分意外。 “怎么没有叫华莱士小姐?”周子兮这时才问,多半就是成心。 唐竞却只是笑了笑,走到那靶前钉上几张报纸,每张都画上一面太阳旗。 “今日是为泄愤,”他道,“有记者在多不好。” 虽是玩笑,却也当真。宝莉毕竟是外国人,再义愤,再悲悯,不过是旁观者的心态,与他们全然不一样。 那边靶子画好,谢力便将一把盒子枪交到吴予培手上。不想此人竟是连怎么握都不会,还需谢力示范,再手把手地教。 唐竞本就不看好这位眼镜先生,此时见这状况,更加以为必定全部脱靶。结果试射五发之后,看过靶上的报纸,居然还不算太坏。除去第一发过分紧张,连枪都没握实就扣了扳机,子弹跳飞,不知去向,后面再打,倒是都在靶上。 身旁周子兮亦跃跃欲试,唐竞便将自己的枪给她。那是一支德国造的勃朗宁,与谢力那一柄毛瑟手枪相比,更加小巧轻便。 “这就是你的枪?”周子兮接过去,松松握了石楠木枪托,在手上掂了一掂,“怎么跟玩具似的?” “但不是玩具,枪口别对着人。”唐竞关照一句,将指向自己的枪头按下。 “那该怎么做?”她看着他问。 唐竞只得又把枪拿回来,示范给她看,右手持枪,左手托在腕下,是初学者的姿态。 她学他的样子,却是双手握着,全然不对。唐竞忽觉头痛,方才谢力教吴予培,似乎还没有那么难。 “你教我。”周子兮回头望他一眼。 他无奈,只得弓身迁就她的高度,告诉她脚怎么放,手又怎么摆。 “子弹射出时,枪口会跳起……”他在她耳边道,直觉柔柔发丝蹭着他的面颊。 周子兮亦有所感,伸手将头发拢到另一边肩上,才又回到那个姿势。 “……你得算着那分寸,”唐竞继续说下去,“触发扳机的时候,往下压着点。” 周子兮点头,屏息,手指扣下。 待那一发子弹射出,以追命的速度一头撞进人形靶的左胸深处,唐竞方才察觉自己竟然也屏住了呼吸,而周子兮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怀抱里。 似乎只是一秒,又好像过了许久,他松开她的手,天气热,两人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她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身体柔软,靠在他胸膛上。 就在那一瞬,唐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动那念头,就算真的那样想过,也不会有实践的能力。更何况,对象是他。他极其肯定地想,她是没有机会的。 那边厢,吴予培已将靶上的太阳旗打得稀烂。 唐竞撇下周子兮,叫谢力看着两个人,自己去门栏的躺椅上坐着,点一支烟,架起一双长腿。 周子兮远远望他一眼,亦是心惊,脑中只一个念头——也许,她是太心急了。 近午时分,阳光愈加炽热,四个人都躲到廊下,饮汽水与葡萄酒,吃周公馆厨房备下的冷餐牛肉与法国面包,倒像是郊游一样。 席间,尽是谢力和周子兮在讲话。 谢力听说她在圣安穆的挨打,便自告奋勇要教她几招,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宗,全是踢裆,拍脸,抠眼睛,扭小指,还有鞋跟猛踩膝盖的实惠招式。 唐竞本不想管,但见周子兮居然真的虚心求教,而两人身量实在相差悬殊,只怕徒生了意外,又要他收场,便在一旁泼冷水,对谢力道:“你块头太大,怎么个搞法?下回在锦枫里的听差当中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来,陪她过几招。” “我要打个十五六的弱鸡做什么?”周子兮却是不服,回头瞧着唐竞,“还不如你来。” 唐竞知她是激将,只笑了笑,并不接茬。正如之前所想,她打算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因为她选错了算计的对象。 那顿午餐之后,他便撇下周子兮不管,叫谢力陪着她再练几发,自己与吴予培坐在廊下讲话。 吴予培酒量不好,一杯葡萄酒下去已是微醺,却不像旁人酒后多话,只是静静坐着。 “吴先生在想什么?”唐竞问。 “我在想,”吴予培摇头苦笑,“自己饱读法律,持证执业,到头来竟是连法庭都不能上,只能同严五一样,躲起来喝醉了事。” “你已尽力,但有些事确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唐竞劝他,自觉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态度,“经过这件案子,吴律师你也算是蜚声沪上了,不如趁此机会接几份法律顾问的差事,赚些真金白银,旁的事情以后少管吧。” 不料吴予培并不领情,答道:“话不能这么讲,此案虽然叫人失望,但民国建国不过十余年,一切都像是这座城,在滩涂上造起来,从无到有,法律其实也是一样……” “那又如何?”唐竞打断,他最听不得这些高调,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话。就是在这一年,“大上海特别市”计划才刚被提出来,蓝图画得颇为宏大,要在市北江湾那里建图书馆、博物院,号称与租界一争高下,倒是正好应了“滩涂上造城”这一句话。 若是换作旁人,这大约会是一场口舌之争的开场,但吴予培反倒静下来,与唐竞话起当年:“两年前,我尚在巴黎,那里的高等法院与两院制建于十三世纪后半叶,律师事务所动辄百多年历史,照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案子被人当作笑话来讲……” “什么笑话?”唐竞倒是想听。 “比如这一桩,”吴予培想了想道,“主审法官的家族经营钢铁企业,于是一家来打官司的制药厂买了一百吨钢材……” “最后赢了?”唐竞打断。 “没有。”吴予培摇头。 “因为法官公正不阿?”唐竞问。 “因为对手买得更多。”吴予培纠正。 唐竞大笑,头一回觉得这位正人君子其实也有些逗乐的本事。 “巴黎的名律师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贵豪门,你留学美国,情况大约也是如此吧?”吴予培又问。 唐竞点头,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个地方独有。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强则国强,却从来不觉得他们建立现代法治比我们早一些,就势必更好,”吴予培继续,不像是在说服对方,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如你我这般年纪,在那里只得做些文书作业,但在这里却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做许多事,就好像——在滩涂上造起一座城。” 唐竞调开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轻轻笑了,似是不屑争辩,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吴予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既可说对,也可说不对。在此地,他们确是能做许多事,但结果也可能只是像这一次一样的失望。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吴予培。什么纾解,什么开导,其实全无必要。奉法者强则国强——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这样的庸人可以企及。 直到向晚时分,四人才离开那座宅院。 出门时,谢力还在讲着自己在纽约时的经历。唐人街上的店铺时常遭洋人帮派抢劫,甚至纵火焚烧,湮灭证据,若是傻等警察与消防员赶到,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华人拜入洪门,自己有枪,藏在柜台下。 “今天好像只有你没有开过枪。”周子兮突然想到,看着谢力。 彼时,谢力正准备扣上院门上的铜锁,隔着五十码的草皮,远远可见一只可口可乐的玻璃瓶搁在门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间的毛瑟枪,单手持枪点射,瓶子应声碎裂。 周子兮惊叹,又问:“你可有……?” “有什么?”谢力不懂。 “问你有没杀过人啊?”唐竞在一旁笑。 谢力也笑,这个问题,自然不可作答。 四人上了车,唐竞将枪放回手套箱里,抬头便看见后视镜里周子兮的眼睛。他转身,她已调开目光。他便也没多想,发动汽车往闹市驶去,先开到哈同大楼,放下谢力与吴予培,再去周公馆。 车上只剩他们两人,却是一路无话。直到驶入公馆的铸铁大门,周子兮方才问:“接下去,怎么办?” 唐竞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弘道吗?” 周子兮看着他,竟有些意外。 唐竞并不解释,他其实根本不介意让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解救自己于这无解的困局。 是夜,他回到华懋饭店,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因为一个梦在夜半醒来。那是一场纯洁的春梦,只有拥抱,别无其他,但其中的细节却清晰到触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阳光下,柔丽的发丝,近乎于透明的面颊,以及最初那发子弹飞过的轨迹。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明了,她其实早就了解扳机触发时枪口跳起的力度,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开枪。 孤岛余生 5.2 就这样,周子兮如愿进入弘道女中。 校服从白色换成了阴丹士林蓝,领着做祷告的牧师从长老会换成了南卫理公会。其余,大都一样——同学都是女孩子,大多是中产以上人家出身,功课中西贯通,校训是“智圆行方,柔且刚”。 因为早已开学,宿舍不够分配,周子兮只得走读。 所幸这学堂也在租界西区,每日由周公馆汽车接送,从出家门到进校门不过十分钟,倒是便利得很。虽说路上总是有一名锦枫里门徒随行,但终究要比关在圣安穆里自由些,多少遂了她的心愿。 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太高兴。 在从美国回来的汽轮上,两人写信、聊天。她已经知道他在美国念的是名校,攻读经济,性子平和,无不良嗜好,这次回来就要到财政部任职,左右怎么看,都是体面夫婿的上佳人选。无论如何,总比她现在婚约里的那个要好。她于是决定,还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样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妹妹,其实也是很便当的。那女孩子叫何瑛,虽然本人年纪小,才貌也不出众,但因父亲从商,开着一家名叫通达的轮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学堂里也挺出名,毕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兴、镇江一线,所搭的汽轮大多就是她家的船。 想来是何世航早已经交代过,再加上女学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递过去,何瑛便已会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与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虽然她从来就不合群,但此时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迁就了。 那几日,渐渐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话剧,周子兮总是与何瑛一起。隔了一个礼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何世航说,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 于是,船上那场纸上恋爱又再继续。这本是得偿所愿的结果,但周子兮愈加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情电影里的喜极而泣,反倒认为信开头那句话读来十分好笑。 还有身边那些女学生,尤其是何瑛,无论去哪儿,都得找个人挽着手结伴而行,在她看来,也是好笑的。 她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三十岁了,凡是应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罢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约,还是像在船上时一样,并不明说与她订婚的那个人是谁,只说是个沪上商人的儿子,比她大着九岁,风闻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现在还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时一样,深表关切义愤填膺,并在回信里提到一个律师的名字——郑瑜。 周子兮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吴予培就曾经对她提过“…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她记得吴律师这样讲,便似又多了一份背书。 也是意外,说起这位郑瑜郑律师,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却反过来觉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报给她看,其中报纸杂志上文章都有,满满集了一本硬面薄。 原来,这郑瑜确是沪上闻名,号称租界第女律师,去岁代理了一桩奇案—徐舜华案。案情其实简单老套,富家女徐舜华爱上了车夫康荣宝,私奔的时候被家里人撞破,康荣宝于是被告诱奷与盗窃,身陷囹圄。不夸张地说,这种案子无论中外,大约每一年都会有许多。之所以说是奇案,是因为案子告上公堂之后发生的事。 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挺身而出,代表妇女联合会救助徐舜华,出庭为康荣宝辩护。 案子三审四判,报纸连续报道,以至于徐康二人相恋相守的每一个细节都路人皆知。一时间,郑瑜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第一夫人与电影明星。 “那时我就想,以后读大学也选法科。”何瑛说起当时,仍是一脸崇敬。虽然,她这个礼拜刚刚换了偶像,理想中的职业已从女律师变成某某夫人。 周子兮这才觉得难怪了,这姑娘收集了那么多与案子相关的报章,其中甚至还有以登载黄色新闻著称的《时报》。 起初说起“黄色新闻”,只是因为这间报社的主人姓黄。后来这张报纸上各种情杀艳死的文章实在太多,黄主编手下的记者又尤其喜欢用些骚气的词语,这“黄色”二字才自带了色情意味。 而徐舜华案最详尽的资料居然也是在这样一份报纸上,从案发到最后宣判,《时报》不光完整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案子三次开庭审理,每一次都用了近半的版面刊登庭审答录。 打开剪报,诸如“执迷不悟”、“爱情真挚”、“不愿返家”、“只愿同狱”的字眼便满眼地灌进来。周子兮于是自动略去那些煽情戏码,只看事实。 莫名地,她又想起在华栈码头酒馆里的那幕——唐竞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笔记簿,大刀阔斧,划去她一腔心血写下的中国想到此处,周子兮不禁笑起来,大约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看到她这样的读报人也是一样眀珠暗投痛心疾首的心境吧。 “你笑什么啊?”何瑛在一旁问,照例是女学生的规矩,什么都不得独享。 周子兮却不买账,这笑,她偏就是留给自己的。真要她说出来,也不好解释。那个将她软禁且意图侵吞她家产的青帮讼棍,她想起他的时候,为什么还会笑呢? 何瑛在一旁看着,讷讷有些不快。所幸此时敲了上课钟,周子兮如蒙大赦,谢过何瑛,抱着那本剪报,跑回课堂去了。 那堂课是英文,她用课本盖着簿子,继续看剪报。一遍看下来,倒也理出了头绪。 第一次审判,康荣宝无有律师辩护,在地方法院被判两年徒刑。被告不服,聘请郑瑜律师上诉,报章上便开始有了对案情的详细报导。 案件于是发回重审,至第二次开庭时,徐康二人自由忠贞的爱情故事已是尽人皆知,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但随后的审判结果仍旧让大家失望,法官认定诱奸与盗窃事实清楚,改处康荣宝刑期四年,并禠夺公权。 被告更加不服,延请郑律师上诉至最高法院。 而与此同时,报上的相关文章愈加连篇累牍,并且开始不限于事件本身的进展,更有文人从各种角度展开论述,或说爱情忠贞,或说女性权利,甚至因为被告是车夫,还有主张反封建反压迫,保护工人利益,提高工人地位的言词,但不管是哪一种,全都对法院判决康荣宝四年徒刑表示极其愤慨。 第三次开庭,旁听席上更加拥挤不堪,甚至连庭外檐角上都挤满了人,检查官的态度似乎有了改变,高院的法官也是从善如流,对康荣宝做岀“维持风化,以示薄惩”的宣判,刑期改为一年。 这无疑已是某种程度上的胜利,但旁听观众并不满意,一时间庭上秩序异常混乱,无法维持,只得匆忙退庭。 而郑律师也未作罢,她继续在报界发声,以至于最高法院又召集全体法官交换意见,重新做出判决。最终以“此事已喧传社会,为众所注目”为理由,顺从民意,宣告康荣宝无罪,当庭释放。 老实说,周子兮并未从那些庭审记录中看出郑瑜律师的口才与机智,却不得不叹服于此人操控舆论民情的思路和手段。在这个案子之前,谁又能想到街头巷议也可以直接影响最高法院的审理和判决呢? 至此,她对那位郑律师忽然有了一点模糊的希望,没有十分,七分总是有的。她相信,自己的故事要是被善写“黄色新闻”的《时报》刊载,一定会比徐康二人的私奔更加耸动。 于是,眼下的问题便只剩一个,每日被监视,形同软禁的她,如何去见那位郑律师呢? 孤岛余生 5.3 自周子兮转入弘道女中读书,唐竞这个监护人倒是着实清闲了一阵。 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有些不值当,还不如早些遂了那丫头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事。但那些麻烦中却又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记忆,叫他不能确定究竟是发生了好,还是不发生好。 不管怎么说,他照旧过着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务所办公,去雪芳会客,舞厅跳舞,马场跑马,坐在酒桌边谈生意,以及追求《大陆报》女记者宝莉华莱士。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秋意渐浓。 一日晨起,唐竞正在饭店西餐厅用早餐,西仆过来说有电话找他。 唐竞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会是什么人?听筒拿起来,便闻对面温软的三个字“唐律师”,那是锦玲的声音。 之前为了拍那部电影,唐竞连着几个礼拜点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还是他自己接送,到后来也是疲了,都是打发谢力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电影拍完,这事也就停下了,两人在雪芳也没见过面。唐竞想不出,她今天又打电话过来是为什么。 那边厢,锦玲却只是解释:“我怕打到事务所不方便,所以赶早打到饭店里,唐律师不要见怪。” 这般识得分寸,是书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经过去,隔了一阵再找上来,唐竞还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烦。 “你说吧,什么事?”他对她道,只想快些结束对话。 锦玲听出他的不耐,语气依旧温软,言辞却也足够洗练:“前一阵拍的电影已经剪出来,下个礼拜在恩派亚戏院首映,我想差人送两张戏票给唐律师,若是有兴致,不妨去看一看。” 唐竞确实没想到是这件事,他本不看好锦玲演戏,总以为多半夭折,结果这电影却是真的拍出来了,苏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谢罢了。唐竞自知方才语气太过疏淡,仿佛是怕她再贴上来似的,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恭喜你。”他对锦玲道。 苏锦玲轻轻笑着,半是自嘲:“是我该谢谢唐律师,虽说只是个小角色,在戏里统共没有几句台词,但也算圆我一个梦。” 那天晚上,唐竞从事务所回转,茶房送了一只信封上来,其中便是那两张电影票。 他不曾问过锦玲演的是什么片子,直到此时才知片名叫《姻缘泪》。顾名思义,大约又是讲些恋爱婚嫁之事,所幸锦玲只是说“若有兴致”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丢到一旁不理。 然而,一周过去,留在周公馆的赵得胜打电话到事务所,说周小姐提出礼拜六晚上要跟同学出去看电影。 那一阵都是如此,周子兮不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转达。 唐竞倒是无所谓,随口给了个折衷的建议:“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戏院门口等着。” 但赵得胜却道:“周小姐坚持要晚上去,说是首映,演员都会到场。” 唐竞心中一动,又多问一句:“是什么片子?” 本以为还要去打听,却不料电话那头的赵得胜竟也一清二楚,开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桩官司改编,小姐与车夫私奔,另起了个名字叫《姻缘泪》。” 这么巧?唐竞冷嗤一声,道:“你叫她礼拜六晚上等着吧,我带她去。” 转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竞如约带周子兮去恩派亚戏院。 天气已然凉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却仍旧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开司米薄衫,浅浅的杏色,十分柔软的样子。 “你看那里……”走进戏院大厅,周子兮轻触他的手臂。 唐竞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苏锦玲远远站在衣帽寄存处边上,神色并无意外,大约早已经看见他们,却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竞知道这亦是书寓里的规矩,今夜定是别人叫了她的局。 自己拍了电影,想要来看,却还得假借出堂差的机会,想到这一层,唐竞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锦玲那日来电,大约也是想要他再点她的名字,只可惜他并未会意,语气又颇为生硬,她也就没好意思直说。 “你与她还有没有……?”周子兮在旁问。 唐竞不理,带着她检票入场。 两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却还没忘记方才那茬,凑近他又道:“男人若强迫一个女人就范,即为强奸。即使花了钱,也是一样的。” 唐竞听她说得义正词严,即刻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那你还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竞并不解释,是不屑,也是没必要,随便她怎么想。 说话间,灯光已经暗下来。 他未必喜欢看电影,却一直很喜欢这个时刻,坐在黑暗中等着电影开场。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听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叹:“一样是关灯,戏院里的就是不一样。这一暗下来,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关在外面了。” 唐竞听着,深以为然,却只静静笑了笑,仍旧没有答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旁观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总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这短暂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点本该有的感觉来。但那感觉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旧不知道若是撇开命运的转折,自己究竟应该成为怎样一个人。 乐声响起,片名出现在银幕上,剧情果然就是去岁报上连篇累牍的那桩官司——富家女徐舜华不满家长安排的婚约,与自家雇员康荣宝相恋,两人于是相约私奔。徐家发现之后即刻报警,以诱拐与盗窃的罪名将康荣宝缉拿下狱。 演到此处,唐竞总算看到锦玲,她在剧中饰演徐家的一个姨太太,出身烟花处,却善良仗义,给予徐康二人诸多帮助。 看着银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个书寓里浅浅淡淡的女人确是能演戏的,一颦一笑一叹,都自有味道。 而就在一个特写镜头之后,周子兮也终于认出来那姨太太是谁。 “那个是……?”她轻呼了一声。 “嘘。”唐竞嫌她聒噪,将食指按在她唇上。 仅仅不到一秒的接触,他便收回了手,庆幸是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刹那的失态,只除了她。 戏院里的黑暗大约真的与别处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谁,身边的又是谁,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对男女,无有过往,无有身份。 恰在此时,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一瞬间,灯光大亮,魔法尽失。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觉得周子兮似乎与平常不同。 “我……要去一下化妆间。”她对他道, 唐竞点了头,等在外面。这也是他这份差事不体面的部分,说到底,与那些盯梢跟踪的打手没有什么两样。 不远处有售卖电影说明册,虽然片子已经看了一半,但他还是过去买了一份。展开狭长的折页,上面有故事简介与演员姓名。不出意料,并没有看见苏锦玲的名字,她也说过只是个小角色。 等周子兮从化妆间里出来的时候,电影早已经开场。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么片刻,唐竞甚至以为她或许翻窗逃了出去,不会再回来了。以至于后来看见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去追,也不曾考虑后果。当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两人回到厅内,沿着一排位子挤进去,唐竞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亦是反常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电影继续,康荣宝身陷囹圄,所幸徐舜华有情有义,始终站在他那一边,聘请女律师郑瑜将这官司打到人尽皆知,终于为康荣宝洗去冤屈。但就在康荣宝获释出狱之前,徐舜华却死于产后血崩,两人终无缘再见。最后临死那场戏,只有锦玲饰演的那个姨太太守在病床边。 电影结束,灯光大亮。因为是首映,后面还有仪式。 男女主演登台,而后又请上两个人,全场为之轰动,竟是康荣宝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师郑瑜。 这或许就是首映最大的噱头,然而观众看见真正的康荣宝却大多有些失望。现实中的这个穷小子远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个穷小子罢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话都讲不完整。 但郑瑜却是不同,只见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墨绿旗袍,干练而精明。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配偶的权利,所以她才会无偿为徐舜华打官司,一审,二审,再审,直到改判无罪……话到此处,旁边有观众议论:“你知道吗,这《姻缘泪》除去电影,还有京戏呢。上回在兰心戏院首演,最后也是这两个人登台,还随门票附赠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张,不知道今天有没有?” 唐竞听着,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静,若是搁在从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论要发表。他转头看她,却见黑暗中她木然坐着,望着台上的郑瑜,似是在颤抖。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摇头,像是想说没事,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不再追问,只带着她提前离场。 戏院门口尽是等待散场人群的小贩,脖子上挂着木匣,打开来里面全都是印着徐舜华照片的香烟与火柴。 “舜华香烟,舜华牌香烟,”小贩吆喝着绕到他们身前推销,“先生要不要来一盒?” 电影最后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周子兮猛地推开那个人,木匣倾倒,烟盒与火柴掉落一地。 “你这人怎么回事?!”小贩怒喝,周围人都聚拢来。 唐竞见状立时抽了一张钞票递过去,一手隔开人群,另一只手将周子兮护在身前,这才闯了出去。 两人坐到车内,女孩仍旧沉默,许久方才开口:“知道吗?我今天就是为那郑律师来的。” 唐竞点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次去华栈码头,吴予培就向她提起过这位倡导婚姻自由的女律师。但他确是没有想到,周子兮会对他坦白至此。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如实告诉她那位郑律师何等精明,绝不会冒险接她这桩官司?还是随口劝慰几句呢? 尚未想出个所以,周子兮却已笑起来。 “你笑什么?”唐竞问,简直以为她神经错乱。 “你不觉得好笑?”她看着他反问,“女人致死维护一个男人,结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烟盒子上赚钱。” 唐竞总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场,后来也觉出其中深深的讽刺。 他发动汽车,开出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绕着圈子。 “演姨太太的女演员叫苏锦玲,”莫名地,他亦开口对周子兮坦白,“我点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为了让她去拍这部电影。”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周子兮瞟他一眼。 “分明是你问过我。”唐竞回嘴。 “你自然会说自己从不做那种事,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她挑衅。 唐竞并不动气,只是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周子兮愣了愣,才听出来他竟是自夸的意思。她不齿,嘴上轻嗤一声,转过去看车窗外面,却见玻璃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的确,他是她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装给穿了,淹没在贵重衣料里看都看不见。 孤岛余生 6.1 那天夜里,周子兮回到公馆,早早遣走了娘姨,独自脱衣洗漱。 她关了灯,躺在三楼卧室的床上,回想方才的一幕幕。从电影院开始,再到唐竞车上,自己所说的所做的,究竟是因为尝到了幻灭的滋味,还是做戏的成分更多一点? 她自问,却无法自答,只是将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觉终究与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莫名地,她想起从美国回来的那一程远航。 某日下午吃茶,她与何世航两个人躲在甲板阴凉处的角落里说话。 阳光明丽,海天碧蓝,船上的南洋仆役将点心送过来。那时,船才过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丰盛。 她说要荔枝,却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会意,取一粒拨开,送到她口中。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那手指在她唇间的感觉,又或者根本没有记住过,与今夜那个人的手截然不同。 也许还是因为少了戏院熄灯后魔性的黑暗吧,她这样想,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对何世航的感想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样。 这场《姻缘泪》的首映,她本该是与何瑛一起来。片子分上下两部,幕间休息时,郑瑜会在化妆室里等她。 这是原本的计划,何世航的安排,谈话的费用也已经付掉。 哪怕后来听见唐竞的回复,说要与她同去,这计划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幕间,化妆室,周子兮还是见了郑瑜。 郑律师一身墨绿旗袍,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干练而精明。自我介绍说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自己的配偶的权利。 而后,她问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诉我,与你有婚约的对象是哪一位?” 说出那人的身份之后,周子兮已然察觉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刻,她已经确定郑瑜不会接这桩案子,但还不知道郑律师会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弃之不管?还是会更过分一点呢? 离开化妆室,她回到放映厅的黑暗里,幻灭抑或是慌乱,都有。 就这样,直到电影下部映完,郑瑜又登台讲话,还是那一身墨绿旗袍,还是那一套说辞,只是当事人从她变成了徐舜华,以及身边那个穿一身蹩脚新衣的康荣宝。 周子兮坐在台下听着,方才面对现实,郑瑜这样的人一定会做得更过分一点,把她另外聘请律师,意图退婚与收回财产的打算告知锦枫里。 向唐竞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选择。 这一夜与这电影一样,似是一场徒劳的闹剧。但细想之下,徐舜华又像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前车之鉴。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银幕上妆容苍白的那张脸,不断地在问她——什么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除去被拍成电影,演成京戏,被文人写在报纸上凭吊,被讼师拿来当作成名的踏脚石,肖像被印在香烟盒子上面卖钱,这个的女人似乎并无其他的收获。 哦对了,还有一个孩子,却没有随康荣宝的姓氏,而是跟了母亲姓徐。 其实,孩子出生的时候,郑瑜已成功为康荣宝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当时的徐舜华或许已经后悔了。 脑中的此番演绎,让周子兮几乎没了睡意,甚至重新考虑过自己对何世航的打算。可转念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也许是被关得久,竟像是窑子里的女人,开始怀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无论如何,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似又是那个人将手指按在她唇上。 “嘘——”他对她道。 她被蛊惑,连脑中纷杂的声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梦里。 与此同时,秋夜起了风。风吹着云走,但看起来倒像是那一轮明月在密密的云层间穿行。 唐竞回到华懋饭店,才刚走进玻璃门,茶房便迎上来告诉他,有人在三楼酒吧等他。 他搭电梯上去,在窗边一张桌旁看见宝莉。 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头在笔记簿上写字,手边搁着一只马天尼杯子,里面盛的却是纯琴酒。 听到脚步声,宝莉抬头,目光对上,露出笑靥。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宝莉对他说起北方的事,她才刚从那里采访回来。唐竞只是听着,不做评价。这是两人之间早有的默契,但这一阵却又好像有些升华。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宝莉终于问他。 唐竞知她是指可预见的时局动荡,却还是笑着摇头:“我能到哪里去?” 宝莉看着他,缓缓也笑。唐竞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门熟路自然而然,心里却忽然想,宝莉与他,差不多就是他与周子兮之间的距离。宝莉看待他,也许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时是不当真,有时又是真的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在最不应该想起的时刻,脑中却还是出现戏院黑暗里的画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嘘——他对她说,她便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次日一早, 唐竞还是像以往一般从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驾车去哈同大楼。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经做出一个决定,替苏锦玲赎身。 这念头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又是因为谁而起。宝莉,周子兮,苏锦玲,每一个似乎都占着那么一点干系,甚至还包括他自己,以及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母亲。 因为身份牵扯太多,他并不想亲自出面去做这件事,只在脑中将身边可以相托的人过了一遍。 帮派里的人先筛了去,还有吴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过。再往后数,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适的人选——朱斯年。 理由很是简单。 首先,朱斯年有钱。身为商会法律顾问,朱律师与人谈话,两个钟头就是一根金条的价钱,办两件小案的报酬足够买一辆汽车,没有人会怀疑他替锦玲赎身的财力和诚意。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说上去谈价钱,雪芳的姆妈不会太不给面子,贪心报出个天价。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这位耶鲁师兄虽是留洋回来,却从不以狎妓为耻。一年前两人才刚认识,朱律师便坦白说过,自己十六七岁时就被家中长辈带去书寓学做人,男女那回事的开蒙便是与堂子里一位色艺出众的清倌人。 不知道为什么,唐竞总有一种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书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琐的地步,倒有种旧时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与母亲,书寓里的却是知己。也只有这样的人会理解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圆锦玲的一个梦吧。 于是,那天中午,唐竞便去麦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务所拜访。 朱律师在那里开业已有十多年,事务所的门面与排场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连门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红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实惠的,谁为租界贡献了更多的税金,谁便可以享受更高级的保卫服务。推门进去,事务所里面的装饰却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补帖,网球跑马,藏书弄玉,击剑弹琴,本就没有他不会玩的。 早在耶鲁读书的时候,唐竞就常听人提起这位学长。留学时的朱斯年因为穿戴玩乐实在出挑,以至于被后辈的中国留学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传说中,与他同窗的美国学子都当他是清宫里哪位王爷家的儿子。 此时在事务所,朱律师总算没有穿长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链。人虽已是中年,身姿仍旧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结果。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看见唐竞便是笑问。 唐竞并不直说,只邀他出去吃饭,在饭桌上敬了酒,才把来意表明。 朱斯年一听,果然好一通揶揄,夸奖唐竞到底是开窍了,且眼光老道,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唐竞并不解释,随他取笑,心知自己没有错看,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朱律师本就是极其健谈的人,再加上喝过些酒,更加多话。两人那一顿饭吃了许久,席散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了。 唐竞再三致谢,送走了朱律师,又回到哈同大楼。他走进鲍德温事务所,才刚在自己的隔间内坐定,秘书便递来一张字条,纸上抄着一个名字与一串号码——是他不在的时候接到的一通电话,来电的人是魏郑事务所的郑瑜律师。 唐竞看着郑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这女人究竟因为什么事,怎么会找上他? 沪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郑瑜是个会钻营的。有同样法国留学回来的文人嘲讽她肚里无货,说她当年论文答辩的时候,每每被教授问住,便拿自己留学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国学生全都替她汗颜,头都不好意思抬,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奇怪的是,这么一个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学法政科的博士学位与法兰西共和国的律师资格,与吴予培一般无二。几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师执照尚不可发给女人,也是她四处活动,开了先河。时至今日,虽然执业年数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华的案子,她与丈夫合办的魏郑事务所在沪上也已是颇有名气了。 反之亦然,郑瑜对他,大约也有些耳闻。可要说交情,那是一点都没有。 “郑律师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唐竞问秘书。 “我问过,郑律师没说。”秘书如实回答。在事务所做事,有些要紧消息不与无干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唐竞便也不再追问,遣走了女秘书,随手掩了门,挂电话过去找郑瑜。 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已有了隐约的猜测。待到与郑律师说上话,果然正如他所想——郑瑜找他,是为了周子兮。 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年纪长他许多,对他却是十分客气,将她与周子兮在戏院化妆室的对话和盘托出。 唐竞听着,许久不语,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出戏院时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车之后怔怔坐在那里,脸上一时间脆弱的神色。当时,他曾意外于她的坦白,以至于会把锦玲的事也说给她听。此时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这丫头实在是蠢,竟会想到去找郑瑜,却也实在是聪明,那个时候,大约已经料到郑瑜会把她卖了,所以才会用那样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喂?唐律师?”电话那头,郑瑜没听见他的反应,还当是线路断了。 唐竞回过神来,忍不住揶揄一句:“郑律师倒是灵活变通,与委任人的谈话就这么告诉旁人了。” 郑瑜丝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在电话那头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个什么出入,总该让监护人知道,唐律师你说对不对?”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唐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重重笑了笑,答:“这件事,周小姐其实已经跟我说过,昨天夜里我是与她一起去的恩派亚大戏院。” 郑瑜听他这么讲,倒是十分意外,张嘴发声却又没有下文。 “她小孩子不懂事,电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郑律师的大名,才会想到去叨扰您,”唐竞大而化之,继续说下去,“要是前辈卖我一个面子,此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 “可这件事……”郑瑜却做出犹豫的样子,“还牵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总还得知会何家的大人一声。” “我且奉劝一句,”唐竞却是轻笑,“事情要是传出去,对郑律师您也有不利?” “我?”郑瑜不懂。 “郑律师不要忘了,这谈话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竞索性诈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会像吴予培那样分文不取。 果然,郑瑜闻言,一时语塞。 唐竞这才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你们魏郑事务所行事如此灵活变通,您还打算如何在此地执业呢?” 一听关系到营生名誉,郑瑜慌忙辩解:“唐律师这可就言重了,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办妥委任手续……” “那就好,”唐竞打断她,“您将酬金原样奉还给那位何公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也是,也是,”郑瑜心里盘算得快,唯唯应下,“我早听说唐律师年轻有为,今日才有机会聊上几句,以后也算是认识了,互相关照着吧。” 唐竞并不想与她攀这份关系,更知道对待郑瑜这样的人就是得端着些架子,只草草道了声再会,就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下,他忽感五味杂陈,一颗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对他是有算计的,但却没料到这算计已到了这般田地,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着了她的道。至于今日郑瑜这件事,周子兮有没有算到他会帮她拦下呢? 再想到当晚与朱斯年的约定,也觉得非常没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认,昨夜周子兮脸上的神色,她的声音,她说的话,总之不知是哪一样扣着了他心中的某一处。今天为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因为这位周小姐。 因为她,他竟想做一个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声,荒谬。 孤岛余生 6.2 当天晚上,唐竞离开哈同大楼,还是如约去了朱斯年的外宅,眼看着朱律师一个电话打到雪芳,点了苏锦玲的名字出堂差。 锦玲坐了朱斯年派去的车子前来,走进院中,看见唐竞也在,倒是一惊。 唐竞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着恼,随便什么都无甚兴致,连寒暄都没有便对她开宗明义,说了赎身的事,问她的意思。 这下苏锦玲更加意外,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朱斯年在旁来回瞧着他们俩,脸上尽是玩味的神情,心想这本该是恩客情话,却被这小子说得好似交易所里的出价。 “这件事,你得想好,”唐竞又对锦玲道,“跟旁的姑娘从良不一样,这回你从雪芳出来不是去做谁的外室,以后日子怎么过,你得自己决定。” 听见他这么说,朱斯年已是了然,顿时笑了。 那笑是重重的一声,唐竞不可能没听到,却仍旧置之不理,只等着锦玲的答复。 大约还是太过突然,苏锦玲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许久不响。 “那电影,你演得很好……”多半是为了填空,唐竞又添了这么一句。 还欲再说什么,却听锦玲开口:“唐律师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愿意出来,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自己想办法。” 姿态还是一贯的温婉,话却说得干脆利落。这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心里想,至少有一点是叫朱斯年说对了,这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是夜,苏锦玲坐了原车返回书寓,依着朱斯年的关照,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按照唐竞的本意,其实就是要朱律师去雪芳询个价钱,而后交钱放人,这事便算是完了,但朱斯年并不这么想。 隔了几日,朱律师又打电话去雪芳,叫了锦玲出堂差。 一切都是照着规矩来的,只是这一次,锦玲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 唐竞已在华界江湾一处民居内租了一间房子供她暂住,派去接她的汽车径直将她送出了法租界。 离开雪芳时,苏锦玲随身只带了一只坤包,里面是她自己赚的一点钱,以及几张明星公司替她拍的相片,书寓里的衣物、首饰、各色玩意儿,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姆妈供给,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也是朱斯年的特别嘱咐,所幸锦玲这人不贪心,完全照办。 做完了这一切,朱斯年才去雪芳询价,不急不躁。 “锦玲?”姆妈一听便做出绝无可能的样子,“锦玲不行,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到这么大,正是好年纪,她要是走了,我这里还怎么做生意?” “开什么玩笑?!”朱斯年便也不讲道理,“雪芳上上下下这么些女人,怎么说得好像靠着锦玲一个人?姆妈你要是真不肯,我只好上租界会审公廨去说理。” “朱律师才是开玩笑,堂子里有什么道理要去会审公廨说?”姆妈骇笑。 朱斯年倒也不急,折起长衫袖子,手指点着茶几,侃侃而谈:“无论大清律例还是六法全书,人口买卖均是禁止,更不用提租界法律,你扣着锦玲不放是什么道理?” “笑话,我哪里买卖过人口?凡是我这里的女孩子,全都付过身价银,有亲生爹娘按过手印的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是过继给我做女儿的。”姆妈一听也是有些恼了,只是顾忌朱斯年的身份,脸色要变未变。 朱斯年也不相让,一副当真要诉诸公堂的样子:“不瞒你说,锦玲此时已在华界住下,要么我们一道去华界法庭讲讲道理,你逼迫养女为娼是什么罪名?” 书寓在法租界是合法生意,到了华界却又是另一种规矩。姆妈话说不过朱斯年,不由气结,实在搞不懂这十来年的老客人今日究竟发的什么癫。 她嗤笑一声反问:“朱律师,你是文明人,与娼妓堂子打这种下作官司,也不怕辱了斯文么?” “什么是斯文?什么是下作?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我朱斯年这个人向来只看法典上怎么写。至于那些穷酸先生口中的判语,与我有何干系?”朱斯年却全无所谓,但语气倒也和缓了些,是打一下撸一下的意思,他起身拖了张凳子,拉那鸨母坐下,话说得似是推心置腹,“我是雪芳的老主顾,知道姆妈你是个明理的人,这道理与其去法庭上讲,还不如我们今日在这里讲清楚,有钞票打官司,还不如留着吃用,你说对不对?……” 说到此处,他便以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一个数字。 姆妈斜睨一眼,脸上不忿,用手巾一把抹了去,写上还价。 朱斯年亦不买账,再抹,再写。 双方总不下七八个来回,才把锦玲赎身的价码定下。 出了雪芳的大门,朱斯年又坐着那辆招摇的劳斯莱斯汽车去找唐竞,将讨价还价的过程全部复述,言语间竟不乏得意之色。 唐竞也是输给他,心想自己早就做好了破财的打算,哪怕姆妈坐地起价,他也认了。可朱斯年却不愿意,说自己既然打了保票一定帮他办成这件事,这价钱也必定是最好的。 “何必这样周折?”唐竞无奈笑着,心道你朱律师又不可能再也不去会乐里消遣。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一向相好的沐仙怕是也要大闹一场。而且,光顾书寓不仅是朱斯年的个人爱好,也是打探新闻、搜罗律师业务的渠道,要是因为这件事与雪芳搞僵了关系,坏了十几年在这烟花柳巷重金砸出来的慷慨名声,实在是不值当。 不料朱斯年却突然静下来,蹙了眉,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口中喃喃道:“今日这番话,我存了多少年了,就算不是为了帮你,不是为了锦玲,也要说出来。” 这话唐竞听不懂,也从未见过这位仁兄为什么事情感慨成这样,便只抱着闲事不管的态度,再次谢过,将赎身的钞票如数相托了。 唐竞再见到苏锦玲,她已是自由人,身上也已经换了装束,是一件格子布旗袍,家常而朴素,看起来倒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子。 那是在华懋饭店的咖啡厅里,唐竞也不知道她这一趟来是因为什么事。 等赎身的事情全部办妥之后,锦玲才又从华界搬回法租界,住进福开森路一间公寓。房子是租的,里面除去简单家具,再无其他。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容易。唐竞心里也有准备,她若是再开口跟他要什么,他倒也不是不能给,只是难免会有一些失望。 但现实却与他所料的截然两样,两人在咖啡厅里见了面,隔着一张小方桌对坐着,锦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纸包,搁在桌上,推到唐竞面前。 “这是什么?”唐竞问。 苏锦玲低头,如以往一般柔柔答道:“姆妈告诉我,赎身钱是两千元……” 唐竞其实早猜到纸包里是钱,开口便是推脱:“不干我的事,你去谢过朱律师就好。” “朱律师那里,我已经去过了。”锦玲也不与他争辩,自是心里有数的态度。 唐竞无语,暗骂朱斯年无用,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替他挡了。 锦玲却是看着他,将纸包打开,带着些歉意笑道:“这里其实只有四百多元,是我几年的积蓄,余下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你还给我做什么?”唐竞愈加觉得荒谬,心想哪有锦玲给他钞票的道理?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自己似乎还是把她当作书寓里的人。 “就算圆我一个梦吧。”锦玲也跟着笑,神态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讷讷的娇俏,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斩断前尘的。 唐竞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忽然不知再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接下去你打算做什么?” 锦玲眼中一亮,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转着面前那一副杯盘,答道:“我才刚跟明星公司签了合同,好巧也是两千元,拍十部电影……” “两千元十部电影?他们倒是好赚!”唐竞怒其不争,简直要拍桌子,“怎么不早来找我?我去替你谈价钱。” “我也只能演些小角色,这价钱已经很好了……”苏锦玲愈加不好意思,头垂得更低。 唐竞见她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与那位热衷于讨价还价的朱律师有着极其相似的爱好。 再听到晴空丸案的消息,上海已经入冬了。 自两名嫌疑人被日方秘密遣送出境之后,吴予培并没有放弃努力。那段时间,他与外交部以及检查厅一道,反复致电长崎当地法庭交涉,以期严惩凶手,抚恤亲属。 但这种隔空喊话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力量呢?他们最初的要求还是“力争引渡”,很快便让步到“由中国方面派遣陪审员”,然后再让步到“督促早日开庭”,简直就是节节退败。 而沪上社团发起的几次罢工与请愿,也都被当局以“借机滋事,扰乱秩序”定论,草草压制了下去。 最后,似乎只剩下当地华侨联合会还在向受理此案的长崎法庭通电声讨,要求惩凶、抚恤与道歉,但结果已是可想而知了。 最终,孙桂上船的原因还是被长崎法院认定为伺机盗窃,庭审中采信的尸检报告仍旧是最初“碰伤致死”的那一份,两名凶手被判误杀,刑期一个一年,另一个两年,并赔偿死者亲属三千元。至于道歉,是必定没有的。 唐竞看到这消息,是在《申报》上,判决结果的后面还有记者援引法学博士吴予培大律师的看法:“该案件若是在上海审理,则应当适用《暂行新刑律》第 331 条,杀人者当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证据确凿,情节重大,处以死刑犹不为过!” 唐竞知道吴予培这人有多迂,从来只讲证据与法理,这句话大约已是他最意气用事、出离愤怒的表达了。 不过,凡事有坏的一面,总也有好的一面。 因着晴空丸案的影响,此时的吴予培也算是扬名沪上,接连受了几份法律顾问的聘书,事务所看起来生意兴隆,还新雇了两个帮办。 唐竞自我安慰地想,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于是请吴予培吃饭,照旧是在一家西餐馆子。倒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已与吴予培尚未熟到在一个盆子里夹菜的地步。比如与朱斯年,就是吃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俩谁也不嫌弃谁,与吴予培却是不行。 请客的本意是想劝吴凡事往好处想,却没想到在饭桌上见到吴予培,全然是一副心态平和的模样。唐竞不禁好奇,反而主动问起晴空丸的事。 吴予培想了想,回答:“这一阵,我总在琢磨这件事,这案子看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所以昨日通过日本华侨联会听到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 “这话怎么讲?”唐竞一时不懂,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予培解释道:“在上海发生的案件,却必须移交到日本去裁判,其实还是不平等条约的遗害。如若不能取消不平等条约,收回领事裁判权,以后这样事还是会有的。” 唐竞其实知道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不禁暗自赞叹吴予培的确比旁人想得深远,但还是笑着打断:“那些都是国事,轮不到你我去管。” 吴予培想再说什么,但终于摇头作罢。 唐竞看着也是好笑,心想这位仁兄莫不是动了从政的心思?像他这样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若是当真入了官场,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正想着,却又听吴予培开口问:“长远没见到周小姐了,她好不好?” 唐竞闻言一愣,片刻才答:“就那样读着书吧,没有什么不好。” 倒也是实话,那一阵周子兮一直没来麻烦过他,所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吴予培大约也是随口一问,就此揭过不提。 一时间,唐竞却有些不快,不知仅仅是因为提到了周子兮,还是因为是由吴予培提起。自从郑瑜那件事之后,他就没有再去周公馆找过她,连电话也没打过,凡事都是找人传个话就罢了。 他起初觉得,这便是心冷的感觉,但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心冷或者心热的资格。 他唐竞既然是锦枫里的人,便与周子勋的死脱不了干系,更谋划着她的婚姻,希图着她的家财。若是说句公道话,她其实有一切的理由来恨他,算计他。 但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他,自然不会喜欢这种被人憎恨、算计的感觉,尤其是被她。 孤岛余生 7.1 秋冬相交的时候,庭院开始荒芜。 那一阵,周子兮时常做梦,而那些梦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她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有时是坐在谁的膝上,两只手攀着窗台的边沿往外面望;有时是候在公馆二层楼的露台上,看谁的汽车沿着车道开进来,再绕喷水池转一圈在门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学校的时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忽然有谁驾一辆刺眼的枣红色跑车来探望她。 其实,她本来就常做这些梦,只是这几月里,那个抱着她的,开汽车回来的,忽然来探望她的人,有时候会有一张更加清晰而新鲜的面孔。以至于就算是在梦里,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见是不对的,其中些微的细节是被篡改了的。醒来之后,反倒糊涂,这明明是她的梦,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个细节,这个偷天换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恩派亚那一夜之后,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来信,信里的句子读起来既心焦又冲动,夸张得好像是话剧里的一场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里告诉她,自己已经收到了郑瑜退还的酬金,郑律师只说不能接这件案子,并且规劝他离她远一点,其余什么都没说。他追问周子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在恩派亚戏院,她与郑瑜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些问题,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让这个追求者知难而退,至少现在还不行。一连几天,她都懒得写这封回信,不仅是因为懒,而且还因为她在等着唐竞的反应。 她本已经做好准备,郑瑜会将她通过何世航另找律师的事告知锦枫里。唐竞知道之后,也许会帮她,也许不会。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来找她,很可能会让她休学,再也不能出去。 但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她还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学,仍旧从何瑛手里收到何世航的来信,《时报》上没有关于她的黄色新闻,也没有任何青帮的人来给她些颜色看看。 这种太平反倒让她有种头上悬着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静下心来分析,似乎只有一种解释,郑瑜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种这种假设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样显得越来越没有可能。 那夜与唐竞分别的时候,他们还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夸,说他这样的人何至于要花钱去买女人。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由此得出结论——如果郑瑜去找过他,他一定会来。如果郑瑜没有去找过他,他应该也会来。 可现实却全然两样,她已经有一阵没看见他了。自那日从恩派亚戏院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到周公馆来过,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当然,她其实也知道,他一定是打过电话来的。无论如何,狱卒总得知道她这个囚犯的状况,只是未必要与囚犯说话罢了。 想到此处,起初的恐惧似乎已经变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气愤。出于一种没来由的冲动,周子兮动手写了一封信给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那封信总共没有几句话,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何世航的回信还是来了,态度似乎并无不同。但周子兮还是从那字里行间看出一些细微的差别来。 对于这样的改变,她其实早有预料。 锦枫里是一部分,她兄长生前的名声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应该也已经打听过了。在现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进、识时务的世家公子大约都会把周子勋当作一个前车之鉴,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而且,何世航是个二十好几的年轻男人,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仔,谈这样的纸上恋爱,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太无趣了。周子兮本就没指望他的热情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心凉得还要再快一些。 但两人之间的通信还是不咸不淡地继续着,似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周子兮却知道这里面还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骄傲的,更何况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么轻易地退却,叫她看轻了。但退却,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情。 她自认已将何世航的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竞,仍旧看不分明。 她确定他已经知道郑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挡下了其后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逻辑,他至少应该来见她一面,质问也好,嘲笑也罢,反正总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了,竟然期待起这么一个人来。可后来再想,却又觉得这逻辑也是解释得通的,就像一个无端坐了黑狱的人,狱卒出现,总比一个人坐穿牢底的好。 十月之期,已经过去将近一半,她本来没指望过什么,是他偏偏表现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劝她读书,帮她转学,带她去华栈码头,甚至向她解释锦玲的事情。其实也是怪他,是他做的这些,让她有了本不应该有的指望。 但所谓“指望”,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东西,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唐竞从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来找他。 以二人在帮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应当避嫌的,省得张林海以为他们一个想要招兵买马,一个意欲另觅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与他相好的一个戏子打算与丈夫离婚,所以想托唐竞物色一个得力的律师。而这对即将劳燕分飞的梨园夫妇,唐竞也是认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里扮杜丽娘的邢芳容与饰演柳梦梅的秦君。 这种香艳官司总是大众喜闻乐见,就算是被张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左不过又取笑穆骁阳姨太太多得摆不平罢了。 可唐竞还是不愿趟这浑水,比如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无趣又麻烦。不过,既然是穆骁阳主动找上来,他也不能全然拒绝,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理这件离婚案的绝佳人选——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 他于是做东请客,将郑瑜引荐给了邢芳容。郑律师最擅长也最喜欢这种官司,席散之后,又特地来找唐竞致谢。 唐竞几句话打发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电话,郑瑜最后说过一声“以后多关照”,如今他也是说到做到,恩派亚戏院里那件事就算是彻底了了。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来。其实,他本不需要敷衍郑瑜这样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还是承情,也都是因为周子兮。 她要是知道,会不会对他有一点感激呢?他忽然想,但这念头才刚生出来,他便又觉得自己十分荒唐。 等到路上梧桐树叶落尽,就全然是冬天的样子了。周子兮仍旧每日往返在公馆与学堂之间,并没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走进课堂,看见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围在那里,却是出奇的寂静,人群中间只有一个声音在恸哭。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一个并不相熟的同学。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打听别人的事,只因她听得出来,这哭声绝不会是为了那些女孩子之间闹脾气的小事情。 “你不晓得吗?”同学低声回答,语气中亦无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里泰兴那里沉了一条船,明娟的父亲在上面……” 唐竞最初看到新兴轮沉没的消息,是在《申报》上。 事故发生在夜里,通达公司的客轮新兴号从上海出发,航行至泰兴口岸附近,被从上游驶来的日轮吉田丸撞沉,遇难乘客两百余人,船员九十余人,船上搭载的货物全部沉入江底。 离事发只隔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则简讯,标题却是巨大的黑体字,占了近半版面,就连报头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触目惊心。读着那短短几行正文,唐竞又想到吴予培说过的话: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果然,叫他一语成谶。 而且还那么凑巧,是通达公司的船,也不知那个与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想到此处,唐竞又觉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么事都能联想到那丫头身上。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电话,听筒拿起来,却不闻对面人的声音。 “喂?”他又问了一遍,差一点就准备挂了。 “我……”那边终于有人讲话。 只这一个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竞想,自己可以冷冷笑问:“又闯什么祸了?”或者只答一声“嗯”。想法很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是拿着听筒坐在那里,听着周子兮在电话那一端问:“新兴轮那件案子,吴律师会不会接下来?……”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种,心沉下去,脸上倒是笑了。 “吴律师那样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门去,他怎么会不接?不但律师费分文不取,说不定还会倒给出去许多钱。” 话说到此处,唐竞便自觉有些失态,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电话。 可过后再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本就是与他无干的事,无论是那条沉没的船,还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吴予培。 他于是草草将这插曲归咎于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报纸,难得瞄一眼《申报》,偏偏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总是在等着什么。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等着周子兮再打过来。 他本以为,她一定会再打。 几个月交道打下来,他多少已经清楚这丫头的脾气,并不是那种会被一两句冷言冷语吓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只当适才是线路出了问题罢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若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只能通过他。 但与他料想的不一样,事务所里的催魂铃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书也接了好几通到他隔间里的分机上,但没有一次是她打来的。 不过,有件事却是叫他说中了。 那天夜里,他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看见吴予培正站在街边准备上一辆黄包车,身上大衣礼帽手套围巾,裹得颇为严实,手里拿着一只旅行箱。 “吴律师,这是要去哪里?”唐竞走过去问,其实心里已有猜想。 “去码头赶一班船。”吴予培回答。 “这是要去泰兴吗?”唐竞又问。 吴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点头道:“对。” 唐竞不多废话,给了几个铜子打发走那黄包车夫,把吴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车上。吴予培以为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与他客气,跟着上了车。 两人坐定,唐竞却没发动车子,反而看着吴予培道:“吴律师,我尊你是真君子,才来劝你一句,退出吧,别管这件事。” 吴予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亦看着他反问:“为什么?” “你以为一条中国平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值多少钱?”唐竞也不跟他绕圈子,索性把话说到最底,“晴空丸案里是三千元,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会更少。” 吴予培闻言,脸上便已没了笑意,冷声回答:“他们怎么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里一条命便是一条命。” 唐竞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劝道:“你调查办案打官司一样花费不菲,为的也是替遇难者亲属讨一点抚恤金,还不如就将这钱直接给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与锦枫里都愿尽绵薄之力。” 不料吴予培却愈加气愤,提高了声音质问唐竞:“那公道呢?!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也只能是我,我责无旁贷。” 这番话说完,吴予培便拿着行李箱下了车,摔门而去。 唐竞看着此人愤然离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动气了。他从未见过吴予培这幅模样,简直就是要与他翻脸的意思。 7.2 次日一早,唐竞又回到哈同大楼办公,才停下车就看见门口聚着一群人。果然,新兴轮的苦主来找吴予培大律师了。 他穿过人群,拉开电梯栅门走进去。电梯吱嘎上升,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纷乱暄哗的人群,有的气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从异地赶来,拖着孩子,带着行李。饶是说不干他的事,却也不免听到几句话两船相撞之前,日轮吉田丸接连两次无视新兴号上领江人发出的回声警告,拒不避让新兴号倾覆之后,吉田丸只顾逃离现场不施援手。 截至此时,轮上的船员与乘客,确定已经遇难的再加上失踪未寻回的,共计三百六十余人。 还有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个帮办,正站在人群中提高了声音道:“请诸位稍安勿燥,吴律师已经前往泰兴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进了事务所坐定,唐竞仍旧想着那几句话。他一时无心办公,最后还是忍不住叫秘书拿了当日的报纸进来。 鲍德温这里一向备着《大陆报》与《字林西报》,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天三夜,这两家英文大报上关于新兴轮的消息却都十分简略,有说吉田丸撞了新兴号的,也有说两轮相撞,均有责任的,甚至有几句话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译过去,写得半通不通。也是难怪,这一阵宝莉又离开上海去北方采访,这些本地新闻都是另外的记者在写,大约根本未曾派人去过泰兴实地了解情况。 旦虽说报导篇幅不长,有一个细节还是入了他的眼——当时恰好途经事发地点展开救援的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春明号。 唐竞知道,那是穆骁阳的船。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节之前沪上商会夜宴,唐竞陪着张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骁阳。 穆骁阳便趁这个机会,当着张林海的面向唐竞道谢,是为了上一回向邢芳容引荐郑瑜的事。 唐竞自然说是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张林海一听,亦如此前所料一样掰着指头嘲笑穆骁阳:“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那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太太、后楼太太、二楼姨太太、三楼姨太太,再讨一个进来,准备怎么称呼?房子够不够分啊?”穆骁阳闻言一脸羞涩,无语拱手自罚了一杯,也就算是把这件事过了明面。 唐竞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眼前这两位帮中大佬尚且初初发迹,两人身上分明都带着街头“白相人”的特征,最爱呼朋唤友,戴着金链与金刚钻戒指,一身披挂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钱”的名流,便会被人不齿。 然而,这十几年过去,穆骁阳真可算是脱胎换骨。若论穿着打扮、附庸风雅,张林海其实并不输他一城,甚至讲话不带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这些表面的东西终究还是其次,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谦和缜密,才是实在难得。 唐竞甚至猜想,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帮派中能够有人真正脱离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闯进这个城市最高阶的那个圈子里,穆骁阳很可能会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只是此刻,这锦枫里的主事还是张林海,商会里众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张林海。从这一点到那一点,又会有怎样的曲折?一时间,他也猜不到。 席散之后,唐竟将张林海送回锦枫里。 入夜下过一阵雨,汽车驶在路上,灯影辉映。筵席上敬酒对饮的人太多,张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会京戏的调子。唐竞见他心情不错,便提起新兴轮的事情。 张林海倒也没被这个问题败了兴致,嗓子里哼着的调子停下,手上却还打着拍子,颇有些自得地教训起唐竞来:“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气。可经过那件事,你也该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这几天到处都是新兴轮的新闻,方才在饭桌上,你听见有人提起来吗?”唐竞心想,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罢了,但嘴上当然还是得捧着,于是便谦恭地请教:“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回怎么就跟上次不一样柚柚子: ,猜着大概还是因为通达公司的何家“你说何家怎么了?”张林海瞄一眼唐竞。 “江难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达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进一条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赔款。日本人自然也会算账,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难者赔偿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万的抚恤金。而新兴号的船价加上货损不过三十万,通达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损失大概也就满足了。所以,这两方很可能会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唐竞回答,说了半,留了一半。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账算得挺清楚,”张林海闻言果然愈加得意,脸上的笑竟带出些许对晚辈的慈爱来,“可何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在高位上坐过,有些事的确是不会懂。”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会发声?”唐竞便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张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决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帮忙造势。但要是碰上没办法解决的事,商会若是再发声,反倒变成内外夹击,你让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张帅说得极是。”唐竞点头附和,自己也觉得这态度转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势必缺少了一点真挚。 所幸张林海正高兴,并未察觉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声:“所以,那些抗议、裁断的事情就留着给外交部交涉署去办吧,旁人闲事少管,闷声发财就好。”说罢,便又开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戏里的调子。 汽车依旧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经停了,但还是不见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阴云遮掩,还是被霓虹映衬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许是该去见一见吴予培了。 那个叫明娟的女学生被家里人接走之后,很久都没在学校出现过。 周子兮后来去邻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学告知,何瑛向先生请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传话的女学生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间却有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直到那个时候,周子兮才意识到,事故中的那艘新兴号就是何家的船。 她忽然想,那日唐竞在电话上的态度是否与这个有关呢? 但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本来就是那种人,替锦枫里办事,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又怎么会管这种闲事?他对江难的漠视,对吴先生的讽刺,其实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样牵强地解释,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但再转念,她又觉得不对,只是不敢也不愿细想下去。无论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日子继续,一尘不变。 然而,那天明娟的恸哭却是久久留在她记忆里。她渐渐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哭声听来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说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亲灵前哭过的话,多半也会是这样的声音。 可惜,她没有。时至今日,只记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父亲的棺椁停在最末进院子的正房,她时常在那里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着防腐的红漆,厚厚的数层,表面粗糙。那时的她已经将十个指头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无事就去那间屋里靠着棺材坐着,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边缘。 宗族里的亲戚都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不许同辈的孩子与她一起玩。说她八字不好,命克六亲的传言从此更盛。周子勋在俱乐部打牌,跑马厅赌马,还在交易所里做着投机生意,也许当时正好一连亏了几笔钱,愈加相信这些。过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国去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她便有种荒唐的念头。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样恸哭,当时的情形定就不一样了。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里的亲眷,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做出像她这样的表现,的确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唐竞的漠然呢?她与他,根本就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竟又是笑出来。这究竟算是什么毛病?转来转去,总是想到那个人。她不让自己想下去,结果竟然又开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节,学期将尽,随后便是寒假临到考试那一日,何瑛倒是来了,如以往一般带了一封信过来。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兴轮事故之前,她与何世航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讲,本以为借着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却没想到此人还会再写信过来。碍着何瑛还在跟前,她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心里倒是有些好奇,都这时候了,何世航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大约是家里关照过,何瑛显得比从前沉闷了些,跟别人都不怎么讲话,只是借着传信的机会,与周子兮说了几句,言辞间不免透露出几分怨艾来。 “这回总之是倒了霉,”她这样抱怨,“沉了一艘才刚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价加上货物损失,估计三十万都不止。” 周子兮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提醒:“还有船上的人“对,还有这么多人,”何瑛愈加心烦,“这几日老老小小全都围在我爹爹他们办公的写字楼下面,且不说赔偿,连食宿都要我们解决,哪里有这么些钱?”话到此处,正好有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去,何瑛立时噤声不说了,那两个女孩却也似有若无朝这边看了一眼。 周子兮忽然意识到,这案子看似与晴空丸案相似,其实却又全然不同。 晴空丸案只牵涉到中日两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所以无论商会还是报界,也都可以一致对外。但在这一次新兴号的事故里,却有三方——日本人,通达公司,遇难者亲属,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来,恐怕会是更大的一场戏。 辞别何瑛,她又回到课堂,坐下打开何世航的信来看。本来还在好奇,此人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读了几句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原本发誓要救她于水火的那个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将嫁予帮派中人的事实,并恳请她帮助引荐穆骁阳穆先生。 孤岛余生 7.3 一连好几天,唐竞都没能见到吴予培。他不确定吴律师是真忙呢,还是存心回避。 新兴号事故的后续却是不断传来。起初,事情进展的方向看起来十分正常——事发之后,通达轮船公司即刻与吉田丸船主交涉。 民国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总领事致电抗议,并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惩凶、抚恤的要求,甚至还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将收回内河航运权,禁止日轮在长江口航行。 与此同时,各种联会、社团也像上一次一样纷纷发表通电,谴责日本人的暴行。 而日本领事方面也出来表了态,愿意以公断会的形式妥善解决新兴轮案,但其条件是以一万元保证金作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日本人的措辞可说是十分艺术,数次强调这是和平解决此次事件的唯一办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诉诸武力了。 而官家的反应一如张林海所料,外交部随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书面保证与一万元的保证金之后,便将吉田丸放行。 此时,那些曾经在报上发声抗议的联会社团便显得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总算官家想得周到,为了安抚舆论,又在报上发文解释,称既然日方已有书面保证与现金抵押,那么继续扣押吉田丸的确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担保,比扣留船只更有效力。 就这样,农历新年来临之际,吉田丸驶离了中国水域。 按照原本达成的协议,接下来就看公断会的结果了。但日方却又提出,此次的公断不能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惯例,而应该由吉田丸与通达公司各请两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续聘独立仲裁员,公断结果要以全体一致通过为准。 事情发展到这里,唐竞原本的猜测已然成真——日方和通达公司这两方确是准备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了。 而日本人此时对公断会形式的限制,其实也就是为了实现这样的操作,如若只有两家轮船公司对簿于仲裁庭上,最经济省事的办法莫过于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对遇难者的赔偿金额便可压到最低。 这样的结果,可能也不是通达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众多苦主顶在杠头上,想要解决事端,多少收回些损失,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当然,此时被顶在杠头上的不止是通达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吴予培。 时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视作国耻的判决竟然也可算是一种胜利了。也是难怪,若是没有吴予培,恐怕连这两年徒刑加三千元赔偿都不会有。在这样的国际诉讼中,此番“胜利”已是空前。 于是,那些罹难者亲属很自然地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吴予培大律师身上。 唐竞已然听闻,吴予培接受了这些苦主委托,仍在努力交涉,坚持公断会应当另有一位独立仲裁员,遵循国际惯例,少数服从多数。只是这逢年过节的,不知还有没有人睬他。 再加上那些时常到楼下事务所去磕头嚎哭的妇女老幼,吴律师在这案子上不仅收不到分文律师费,估计还得搭进去不少钱。这种事,哪怕朱斯年那样的身家也未必愿意沾手,更何况他这才开张没多久的买卖。而反观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这公断会拖到地久天长的。 想到这些,唐竞只好叹气,心想君子就是麻烦,尽挑这些事来做。但反过来想,若不是尽做这些事,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就连鲍德温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样。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乡随俗,这辞旧迎新也变得格外漫长,每年的节日气氛总要从西历十二月开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渐渐退了去。 然而,入夜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却见吴予培写字间的窗口仍旧亮着灯。他犹豫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如从前一般走进去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最后,还是作罢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这样想。 仍旧是往年的老规矩,他这顿年夜饭还是得去张林海那里吃。 走进锦枫里,哪怕是帮派的地界,过年的时候看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悠长的一条青石巷,左右一进进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门徒聚在一起吃饭。谢力也正与人围炉,远远看见唐竞,酡红着一张面孔招呼一声,又赶不及地回去喝酒。 唐竞便也不碍他的事,径直走进最深处张帅的府邸。 张府里情形也与往年差不多,请了堂会,摆了几桌麻将,三个姨太太相约穿差不多款式一样颜色的衣服,以免谁抢了谁的风头。 张颂婷看见唐竞,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师到底是大忙人,我们这儿都张罗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竞笑了笑,不与她多语。 倒是旁边张林海骂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这里抽烟赌钱一年年地混过去?” 唐竞还是笑,默默消受了这一句褒奖,心里知道亲疏总是摆在那里,只是张林海年纪大起来,想到这些儿女事就愈加心急。 颂婷却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响。唐竞明白这是摔给他听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输钱输到她高兴为止。 终究不是自己家人,团圆饭之后,张太太留他住,他还是如以往一样婉拒,也没陪着守岁。等到夜深了些,张帅去里面歇下,他就告辞走了。 才跨出外面一进的院门,有个孩子一头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颂婷的儿子,手里正拿着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长得不好看,一脸顽劣相。 可也是怪了,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让他想到周子兮。 出了锦枫里,他驾车离开,车轮一路碾着鞭炮的碎屑过去。许久,他才意识到这是去周公馆的路。 车开到公馆门口,唐竞按了按喇叭。负责戍守的门徒赵得胜正与值班车夫一道在屋里围着一只暖锅吃酒,听见声音出来,看见是他十分意外。 “唐律师怎么这时候来了?”赵得胜一边开门一边问。 “才从锦枫里过来,有些急事。”唐竞也觉得不妥,只好这样解释,待车驶进大门,又递了红包过去。 那两人得了好处自然高兴,说了几句吉祥闲话。 唐竞随口谢过,隔着车窗朝园子里看,正宅那边没有亮着灯,反倒是佣人住的偏屋还热闹些。 “该是睡了吧……”赵得胜也跟着往那边望了一眼。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唐竞问。 “没事,”赵得胜笑着打包票,“过年佣人走了大半,但前后都留了人,跑不了。” 唐竞不语,只点了点头,继续沿着车道开进去。 正宅三楼的卧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听到轻微的汽车引擎声,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见那一辆黑色轿车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前停下。细节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见似乎与记忆里无数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唐竞下车,推门走进去。室内无有灯火,借着一点天光,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影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周子兮亦看到了门口的男人,正站在门厅里摘掉礼帽,脱去大衣。大门仍旧开着半扇,男人被身后门廊上的灯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长。 “你来了啊?”她对他道,脚步却未曾慢下来,迎着他跑过去,撞进他的怀抱。 周遭黑暗,唐竞几乎可以确定她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也知道这句话多半不是对他说的。他只是关了门,下意识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来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绸子睡衣裤,连晨袍都没有披,一把纤弱的骨肉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记心跳都清晰可闻。 许久,他手上才松了松,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埋头在他胸前,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计较后果,一切自然而然。 似是心照不宣,没人想要开灯,他们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直到客厅里传来落地钟报时的声音,窗外遥遥有爆竹声响起。 “又长一岁了。” 他低头在她耳边道。 “我不想长这一岁。”她轻声回答,没有动。 他拍了拍她肩头,并不想解释她的婚期是照着西历算的。当然,她一定也知道。 而她如梦初醒,明白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走了。”他退开一点,伸手拉亮身边一盏落地灯。 暖色的光在祖母绿灯罩下透出来,并不太亮,却足够驱走黑暗。只一瞬,魔障尽失。 她还站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迟疑了一下才追上去问:“那你为什么来?” 他没回头,在门口穿上大衣,戴上礼帽,一边穿戴一边回答:“在别处看见个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她并不争辩,直截撂下脸来问:“新年新岁的,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也是怪了,听出来她不高兴,他反倒是挺高兴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这话确是实话,脱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两个人既可说是明月与沟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说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怜。 不知她懂不懂,看脸色倒是气顺了些,跟着他走到外面门廊下。 他在前面,仍旧没有回头,心中却有些受宠若惊。她这样一个人,才不会讲究什么迎送的礼数。她跟着他出来,只能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就这么想着,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开车门,他才转身打发她回去。 她却又想到什么,喊了声:“你等一等!” 他于是等在那里,又看着这个纤细的白色背影快步走进房子深处,片刻再跑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什么?”他问。 她不语,似是不确定应该怎么回答。 他于是展开来看,借着门廊下的灯光粗粗读过一遍。那信纸是挺讲究的云笺,落款写着何世航的名字。 “你要我怎么做?”他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怎么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她双手抱臂,口中吐出细细的白雾来。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围巾裹在她身上,这才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反光镜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脸,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里,肃穆而精巧,犹如黑白版画,又像艳阳下的闪光,在眼前烙出一个印记,经久不去。 车子开到大门口,偏屋那边尚有灯亮着,他本想过去跟赵得胜打声招呼,也算是叫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此时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像是难得任性,他决定纵着自己一次,就这样走吧。 8.1.1 新岁的第一日,照例要去拜年。 唐竞按着往年的规矩,先去了锦枫里,再跟着张林海一同去老公馆叩岁。自打老头子不管事以来,除去每年夏季去庐山避暑,便是住在这里。 每年叩岁,帮中有些头脸的人都会来,场面必定是热闹的。穆骁阳自然也来了,虽是过年,仍旧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薄呢子长衫,里面的月白小纺裤褂翻岀一道袖口来,看着干净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还带了一台子堂会过来,主角儿依旧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里的段子。 于是,戏台上的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身后布景里画的园子也还是那园子,只是柳梦梅换了另一个人来扮。 唐竞看着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这桩离婚案子来。那一阵,在报纸上也是四处可见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话出来,说邢芳容并非秦君的结发妻子,不过就是个妾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书下堂也就完了,还登什么报?离什么婚?分家产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 而郑瑜这边却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园前辈出来作人证,说秦君的伯父膝下无子,秦君其实是肩挑两房,当初娶邢芳容也是三头六面说好了的,前后两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时离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那时,唐竞便看得好笑,心想这郑瑜一向将女权挂在口上,如今例举起此类“肩挑两房”、“无后为大”的规矩来,竟也是一样的铮铮有词。而且,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大概也已经知道这对梨园伉俪婚变的原因以及邢芳容离婚后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骁阳家里的“某楼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馆里还分得岀一层楼面的话。这好似游标卡尺的信念,以及怎么着都能自圆其说的口才,倒也确是一种本事。 但这案子的结果一样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最终秦君同意登报申眀离婚,并且给了邢芳容四万元的补偿。秦君虽是梨园名角,却也远非富贵豪门。坊间传言,他为了支付这四万元的补偿,竟是要把祖宅都卖了。也有人说,秦君之所以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笔钱,不是自觉亏待了邢芳容,而是因为穆骁阳给他打去一通电话。 当然,传闻便是传闻,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竞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从穆骁阳身上嗅出一丝江湖气来。虽说蛮横,却也显得这位穆先生更真实了几分。 大约其他人也都觉得意外,这桩离婚案时间成了街头巷议的焦点,甚至把新兴轮失事的报导都盖过去了一些。郑瑜大律师的身价更是水涨船高,律师公会里有人开玩笑打比方,说如今郑律师办一桩案子,就等于中一个跑马厅头等大奖。 两相比较之下,这郑瑜恰怡就是吴予培的反面。 唐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总是劝吴予培现实一些,赚钱要紧,但若是吴律师当真变成那个样子,他大约更加吃不消,倒还宁愿看见眼下这个又犟又迂的人。 唐竞在一边想着吴予培,张林海却是在为穆骁阳的作为不齿,话里话外揶揄那位穆先生:“你这人最不地道,都快讨进门的姨太太还让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穆骁阳便也顺势而为,只笑着自认不地道,请爷叔见谅。 张林海这才舒服了一点,将这事揭过不提唐竞在旁看着,自然知道张帅方才那一问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话对付过去,比如“老头子这里怎么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让一步而已。 穆骁阳亦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眼睛里竟是了然的神情。 唐竞忽然意识到,穆骁阳也明白,他是明白的。 这话恰似绕口令,但意思就在那里。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荐律师,或许也并非仅仅出于表面上单纯的动机。 果然,那日告辞离开老公馆的时候,他对穆骁阳拱手,依例说:“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穆骁阳亦诺了一诺,笑答:“就等着你来唐竞又觉得,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出了老公馆,唐竞本来还在想,上一回与吴予培不欢而散,如今应该怎么找过去才不至于失了面子,这刚过了年,也不知他那里开业了没有。可到了哈同大楼一看,才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此地大约根本没有打烊过。 是日天阴欲雪,吴予培事务所的写字间内大白天就亮着灯。隔着弹簧门望进去,便见一名帮办拿来一份抄录好的委任书指点一个女人签字,那是个穿暗色夹袄的中年女子,大约不识字,只得敲了私章再按手印。吴律师也在一旁逐条解释,十分耐心唐竟在外面看着,便知道这位仁兄是真与新兴号的案子铆上了,也不知到今天为止总共搜罗了多少遇难者家属。想到此处,他倒是笑了,自己方才的担心实在荒谬吴予培是绝不会变成郑瑜的,哪怕中再多跑马厅头奖都不可能。 直等到那女人办完委任手续离开,他才推门走进去。 “你怎么来了?”吴予培乍一见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脸来,“要是还想来劝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唐竞却是反问:“劝你做什么?我就是来拜年的。”说罢便大咧咧走进里面的隔间,毫不客气地在皮转椅上坐下,架起两条长腿搁在写字台上。 吴予培跟着进去,见这鸠占鹊巢的架势并未动气,反倒是摇头笑了,问:“拜年?礼呢唐竞笑答:“你我同行平辈,抱拳道声恭喜发财,一顺百顺’也就罢了。还是你这里供了哪位菩萨,要我来烧香磕头?”吴予培并不与他计较,只在对面坐下道:“财是必定发不了的,但这一顺百顺就借你吉言了。” 唐竞知他说的是新兴轮的案子,自己原也是为这事而来,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做?”“分两步走吧,”吴予培叹气,“一是督促公断会遵循惯例,尽快召开。二是成立江难家属会,向租界临时法院提起诉讼,追究船东通达公司的民事责任。” 唐竞听着寻思,吴律师脑子还是清楚的,已然将这事故一分为二来看,通达公司的何家大约听到些风传,也是急了,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公断会的事,你无法控制。”唐竞指出。 “这也未必,”吴予培点头,却又摇头,“内河航运权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权,但美国人没有。此事一出,国际上自有舆论,英法或许袖手旁观,美国人却不会,都在等着看着这公断会如何进行呢。”彼时长江上的客货航运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与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国亦想要分一杯羹,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契机。曾经有一家美国轮船公司意欲竞争,最终却也是破产收场。显然,这列强间的关系也绝非铁板一块。虽然对于蝉来说,他们只是螳螂与黄雀的区别,却还是不失为一个脱身自保的机会。 唐竞心中叹服,嘴上却仍旧质疑:“可你在租界临时法院打官司,还是无法追加吉田丸为第二被告。”“是,”吴予培又无奈点头,“又是那领事裁判权的问题,以及《马关条约》之附件《续议内港行轮章程》中的约定,日轮未经中方批准就可在长江水域自由经营运输业务。” 所以,如果通达公司在公断会上与日本人先行达成协议,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你又该怎么办?”唐竞继续。 “可当日的事故是有见证人的,”吴予培反驳,“事发时,春明号就在近旁,后来又参与救援,其上船员目睹了整个过程。”“那要是通达与日方达成一致,双方都不将春明号上的船员列为公断会的证人呢?”唐竞又反问。 吴予培又答:“但我还是可以在租界临时法院庭上将春明号船员列为人证,通达公司总不会愿意独自承担全部赔偿吧?”唐竞却只是笑道:“若是通达就此申请破,清算之后只剩下几万元支付赔偿呢? 这已是最坏的打算,”吴予培显然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按常理分析,通达应当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有这场民事诉讼为压力,他们才会在公断会上据理力争啊! 不料唐竞还有后话:“那要是通达试图收买春明号船员呢?”“你这算什么意思?!”话说到此处,吴予培也有些恼了,觉得这人简直就是来找茬。 8.1.2 的“没什么意思,”唐竟笃定回答,“你且当我是对方律师,想想如何应对就好。” 吴予培这才闭了嘴,眉间愈加紧蹙。他也知道唐竞虽然讨厌,但所说的这些的确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正琢磨着,唐竟又开口:“你现下有多少家属委托?”“已有一百余人。”吴予培回答。 唐竞一听确是佩服,如此规模的诉讼,仅凭手下这两名帮办,过去几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却还是道:“不够,拟个启示,明日登报吴予培看着他,只觉愈加碍眼,欠身从桌上抽了一张信纸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说—要你教?!纸上赫然就是已经拟好的公告,请新兴轮死难者家属速至其事务所登记。 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这吴先生一向待人客气得很,如今这态度反倒显得不跟他见外。他于是索性得寸进尺,大笔一挥在公告上吴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国民大律师”五个字,又按铃叫了外面那帮办进来,嘱咐即刻送往《申报》社,连登三日,每日至少半个版面。 “你这是做什么?”吴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费,又兼对这名头十分不齿。 唐竞却只管打发那帮办快去,口中答道:“我这还不是从你那位同门师姐处学来的招式么。” “这算什么招式?”吴予培不解。 唐竞笑答:“不管做什么,牌子要先亮出来。 吴予培闻言愣了愣,但终于还是对候在门口的帮办点了头。 唐竞知他是懂了,心里却也有一丝惶惑,不知这块“国民大律师”的牌子又会将吴予培推往何处。 此时天已然暗下来,唐竞看时间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说拖了吴予培出去吃饭。才走出哈同大楼,密密云层中便有雪子飘落,两人只得就近去了后面小街上家甬味馆子。店面虽小,掀开棉布门帘进去,里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还能听见雪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哔剥的声响。 唐竞看着两个人四支筷子在一锅汤里搅着,也是觉得好笑,他与吴予培到底还是到了一个碗里吃菜的交情。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顿饭吃完,两人走回哈同大楼。 吴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写字间里的对话,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什么?”唐竞装傻。 吴律师只得说出自己的疑问:“通达当真试图收买春明号吗?”唐竞一时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许真是走投无路,这位何公子才会求到周子兮那里去。但这段曲折他并不想讲给吴予培听,于是只摇头笑答:“这些龌龊事,你不用去管。 自有他唐竞来做——吴予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开口:“唐律师,你亦是负笈归国独立执业的大律师,为什么总说自己与我两样?”“自然是两样的。”唐竞敷衍。 两人已经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开了车门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这么说吧,”唐竞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买进卖出都不会明示文书与账册,甚至根本没有文书与账册,所有都靠一双眼睛去看,而后在脑中算计。” 吴予培知道他这是拿妓院与烟馆说事,倒是一时语塞。 “所以,我做的事,吴律师你做不来。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竞便趁此机会抛下这么一句,驾车离去。 孤岛余生 8.2 次日,唐竞如约造访穆公馆。 才到门口,恰遇上穆府的管家太太正在前厅收来客的拜帖,一看见他,便笑着让了进去。 这穆公馆并不算大,只一个花园围着前后两座小楼,样子中西合璧,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但唐竞一路跟着管家走进去,除去家中的女眷、孩子与仆役,并没见到什么来拜谒的客人,仅有的几个也都是穆骁阳手下最亲近的人。 其实,这位穆先生近几年风头正劲,照理说新岁拜年应当门庭若市,但此时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堂会、流水席一概没有,只是在门房准备了一些用红纸封好的银元,只要有人来道一声“新年好”,不管在帮还是不在帮,普通门生还是乞丐小贩,都能拿一封红包回去。旁人若是看见,说慷慨也行,说来客太少礼发不完也一样可以。 唐竞却知道这亦是穆骁阳的韬光养晦之举,平日遇到商会里那些慈善赈济,这位穆先生也都是如此操作,总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盖过老公馆与锦枫里的规制去。 走到前后楼之间,只见天井尚且积着一层残雪,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正举着一只小瓦缸站在那里,大约已经站了有一阵了,又冷又累,两条胳膊打着颤。 管家太太怕唐竞见怪,带着些笑小声解释:“大公子在学堂考试分数不好,正受着罚呢。” 唐竞才知道这便是穆骁阳的长子穆维宏,亦笑着点点头,以示理解。 管家并未把他带到客厅,也没去书房,反倒是直接进了一座玻璃顶暖房,穆骁阳正在那而听着无线电吃茶,喇叭里传出来的不是昆曲,而是京戏。 两人见面仍旧照老规矩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依穆骁阳的意思,见了平辈兄弟的礼。 说话间,管家太太已经理出那一叠子拜帖,搁在桌上给穆先生过目。唐竞在旁估了一眼数目,便知道那些来拜年的人多半是在门口就给拦回去了,大约只有特别关照过的才会被让进来得见本尊,比如他自己。 穆骁阳多聪明,像是已经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释了一句:“我气管不好,每年一入冬就犯毛病,帮中长辈那里是不得不去的,自己家里也就从简了。” 唐竞自然点头称是。 也是巧,女佣就在这时候送了一碗汤药过来。 穆骁阳接过去,皱着眉头喝了,又含进一粒加应子,像是怕唐竞见笑,自嘲道:“其实也没几岁,药已经当饭吃了。” 前半句倒是实话,穆骁阳较张林海年纪轻着不少,眼下才过不惑,应该是正当年的时候。但若说这怏怏病体全是做给别人看的,其身量面色又确是比去年暖和的时候轻减憔悴了许多。唐竞不好分辨真假,心想且看一半信一半吧。 正想着,穆骁阳已经从那叠子名帖里拣出一张来,问管家太太:“怎么又是何家的?” “可不是嘛,”管家太太回答,“昨天已经来过,今天又来了。” 唐竞心中一动,又听穆骁阳笑问:“今天来的是哪位?” 管家回答:“跟昨天一样,何家老爷子和公子一起来的。” 穆骁阳仍旧不做评论,淡淡笑道:“也是难为他们了,大过年的别处不去,尽上我这儿来了。”说罢便将名帖放回碟子里,打发管家拿了出去。 暖房内只剩唐竞与他两个,不知何处有水仙开得正盛,飘来阵阵花香。 唐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喝茶,结果还是穆骁阳先问了他:“何家的事你怎么看?” 听见这话,唐竞便是一怔。他此行的确一多半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提起来。 未等到他开口,穆骁阳倒是看着他笑了:“前一次晴空丸的案子,你不曾与我打过招呼也用了我的名头,这次怎么反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唐竞一听,心下便是一坠。可话已经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他也没想过有任何狡辩的机会,立时站起来就要赔罪。穆骁阳却也跟着起身搀住了他,唐竞忽而抬头,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笑容,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晴空丸那件事我怪不着你,”穆骁阳对他道,“一则是各为其主,你确是替张帅着想,其二也是民族大义。要说坏处,最多也就是张帅误会我要与他别苗头,反正各种各样的虚名我也都担着了,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话虽是这么说了,唐竞却还是禁不住惶恐。这事就算穆骁阳怪不着他,他还是得忌惮着张林海。张帅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知道自己耍了这样的心计激将,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他于是索性放了软,坐下细问穆骁阳:“那是我心急,确是耍了小聪明,可您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本来也是不知道,”穆骁阳笑答,“这不是今日在报上看见吴律师的公告,这才想起来老早跟他在丹桂轩戏园子里聊过几句么?” “您也看到了?”唐竞问。 “国民大律师公告,申报头版半个版面的位子,怎么会看不到?”穆骁阳笑意愈浓,“何家这不是也看到了么?” 唐竞不禁心道,这莫非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时脸上的表情丝毫不用作假就十分应景。 穆骁阳倒也不想太予他难堪,收了些笑,道:“过去的事也不用提了,咱们还是说眼下吧。” 唐竞点头,但开口还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何家公子求我这边的人引荐,说是想要拜会穆先生。” 不想穆骁阳却十分坦率:“你要是想帮他们,那也不必说了。我年纪长你十几岁,算是老一辈的人,又是赤贫人家出身,乡邻亲戚中多得是去日本人纱厂做事的,自小就看着中国人吃东洋人的苦头。后来到租界混口饭吃,又总看见中国人吃外国赤佬的苦头。何家为什么要见我,我大概猜得出来,但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春明号上的船员也是一样。我早与他们说过,当夜的情形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绝不允许有半句虚言。” 唐竞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拱手对穆骁阳道:“有您这句话就好,我这里先谢过了。” “你要是想谢,我也不会推辞,就算我无心插柳,一举两得吧。”穆骁阳又笑,“但实话说一句,就算没有你来谢,这件事我也还是会这么办。另外,你可告知那位国民大律师,叫他尽管在法庭上大展身手,倘若最终官司判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愿捐赠十万元作为抚恤款项。只是这捐赠必须得是匿名的,帮中上面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也不想当这个出头椽子。” 与之前张林海所说的相比,此番态度确是让唐竞震动,但他还是有话要说:“ 我相信穆先生的气节与大义,只是这何家,还是见一见吧。” 穆骁阳看着他,一时不懂,等到听完唐竞的解释,方才了然地笑起来。 说完正事,两人又聊了些年节来往的琐碎。待到唐竞告辞,是穆骁阳亲自送出去。两人走到天井,便看见那男孩子还在原地顶着缸。 穆先生沉下脸去做出家长威严,等到走远才松范了些,对唐竞诉苦:“老实说吧,我对唐律师一向羡慕,只盼着家里那几个不争气的孩子能有一星半点像你,将来有一天能跳脱出他们老头子的这个圈子去。” 唐竞只得说不敢不敢,心想自己也不还在这圈子里呆着么?不过,穆骁阳的儿女却又大大不同,他们也许真的可以。 两人走到门口,唐竞又郑重谢过穆先生,这才算出了穆公馆。 离开此地,他便驾车去哈同大楼找吴予培。一路回想方才的对话,慢慢品出更多细节来,不禁愈加佩服穆骁阳的手段。 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并无干系,这么一来他却好像是有一个把柄捏在穆骁阳手上,又似是欠了一份情,但这把柄和人情都是柔软的,与其说是要挟,不如说是笼络。再加上那番关于民族大义的慷慨陈词,与十万元捐赠的承诺,一时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将这个人归类。现实总比不得戏里,红脸白脸黑脸看得分明,绝无错漏。 这一天,吴予培的事务所果然门庭若市,《申报》上公告一登,又有不少江难死者的家属来此办理委任手续。 唐竞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当,才将吴予培叫进隔间,把方才穆骁阳的意思转述。吴律师自是长舒了一口气,相信这官司确是有得可打,不至于叫外面那些苦主失望。 穆先生那里敲定,就代表着春名号目击证人的证词没了问题。余下另一件要紧的事,便是足以影响公断会进行的国际舆论。这虽然愈加脱离了他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但能做的却也更加明晰——只须去《大陆报》社打听一下女记者宝莉华莱士此刻正在哪里即可。 离开事务所之前,唐竞忽又想到一件事,转回去问吴予培:“那回你在丹桂轩戏园里与穆先生聊了些什么?” 吴予培一愣,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么久之前的琐事,想了想才答:“还能聊什么?聊的昆曲。” “你还懂这个?”唐竞笑。 吴予培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家里有个婶母玩票,从小听了些皮毛,所幸穆先生也不在行,他说他其实还是京戏听得多些。” 唐竞没再多问,转身离开,心想大约也就是因为邢芳容,穆骁阳才刚开始听几句昆曲,可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不过,那一点不对终于还是滑过去了,他所想的是另一处细节——那日在丹桂轩戏园里的对话似乎并不足以让穆骁阳看穿他当时的所作所为。 其实,他一直知道,张林海在穆骁阳身边留了人。而反过来,很可能也是一样的。 孤岛余生 8.3 那个时候,宝莉华莱士尚在北方采访。唐竞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封电报打到青岛,又隔了两日方才收到回信。 在电报中,宝莉告诉他,自己的归期尚未确定,不过也已听闻新兴轮的事故,《大陆报》的评论文章不日就会有,他们若要趁势而动,一定要尽快了。 唐竞看着这回复,再联系到那一阵北方的战事,便知时局不定,大约又要有大事发生,只是不确定对于这场官司会有怎样的影响。 而《大陆报》对于新兴轮惨案的反应倒是正中他的下怀,以往遇到此类华洋冲突,沪上几家外国报纸的相关报导一向简洁,只要事不关己,便一笔带过,但这一次却有一篇深入时评出现在经济版上。 那位作文的记者果然算得一手好账,将历年外国公司在华营运船只的数量与吨位列得清清楚楚,令读者一望便知,眼下美国的船舶吨位仅为英国的九分之一,日本的六分之一,而德法更少。再看近几年的增减趋势,便知其中的此消彼长与官方外交和民间运动都密切关系。 这果然又是十年前万国禁烟大会的套路,那时呼吁租界禁烟,也是美国最起劲。作为抢地盘的后来者,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闹大了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洗完了再发牌,保不定就能多分一点。这种思路公共租界的美国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与此同时,相关外媒舆论果然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敦促日方遵守国际惯例,尽快召开公断会。 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日方终于同意取用五人制、结果少数服从多数的仲裁形式。但纵使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长如何与日本人交涉,船难家属会还是被排除在了公断会之外。而且,在那五名公断员中,有两名日本领事,一名英国领事,一名时任工部局总董的美国人,最后一个才是中国人,几乎就是一个外国公堂。 公断的过程也是不公开的,若不是春明号船长被召为人证,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也会变成一个不解之谜。 与之前唐竞他们预料的一样,日方在会上叙述:当时江上有雾,又值夜晚,新兴轮在吉田丸船头横过,吉田丸完全不及反应这才发生了撞击事故。 而新兴号竟也附和了这种说法,称当夜江面雾重,目力所及不过十数米,无法准确判断对方船只的方向与速度,两船相撞实在是天气原因所致,并非人为责任。 唐竞事后想象,公断会进行到此处,现场定是一团和气,本应剑拔弩张的仲裁双方就这么一唱一和的,直到春明号船长被传唤作证为止。 那位船长坐到证人席上,公断员还是依例问下去:“当夜天气怎么样啊?” 船长显然有备而来,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呈上行船日志,翻到事发那一夜,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是夜晴朗,既没有下雨,也没起雾,因是阴历十六,月色还挺好。 若有可能,唐竞实在很想看看何家人当时的面色,大约正在心里骂着穆骁阳,流氓果然就是流氓,发了财,换了身行头,品性也还是一样,郑重相托当面说好的事情竟然都会反水! 而那春明号船长的却话还没说完,继续讲述当时的情景:“那天夜里,我船与吉田丸同向行驶,在其船后几百米开外尚可以清楚地看见新兴号的位置。所谓天气原因造成视线受阻的说法实在不足为信,如果诸位公断员对这一点有异议,大可以去翻阅泰兴口岸的气象记录,当夜的天气到底好还是不好,一查便知。” 从天气再到事发过程,船长甚至还至备有水道地图,当场展开,讲得生动形象:“泰兴口岸附近江面开阔,两轮一为上水,一为下水,航线完全不同,若按航章行驶根本不可能相撞。从我船角度看来,事发之前,新兴号应该也已经发现吉田丸航线异常,并预计到了碰撞的发生,这才有了新兴号船上领江人发出的两次回声提醒。诸位若对我所说有疑问,可去查问我春明号上的船员,除去在轮机室内的,应该都听得一清二楚,有几个不在岗的还上了甲板观望。但当时吉田丸并未理睬这两次警告,继续不尊航章,占着上水航道前进。” “两船若是相撞,双方都有船损的风险,吉田丸为什么要这么做?新兴号又为什么不避让?”一名日本公断员质疑。 “我说的只是一个常年跑船的人做出合理推测罢了,”船长笑答,“新兴号吨位一千出头,吉田丸两千有余,差不多两倍于新兴号,要是撞在一起,谁吃亏谁得便宜一目了然,吉田丸自然以为对方必定避让。但其时新兴号已近浅滩,无法向另一侧行驶,所以才发生了撞击惨案。” 话说到此处,会上自是一片哗然,船损物损还待确定,但这事发原因已然很清楚。 这样的结果,对唐竞和吴予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春明号船长的证言,确如穆骁阳所说——绝无虚言,但这话该怎么说,如何驳斥,又可引出哪些旁证,却是两人反复琢磨过的。 他们已经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既然船难家属无法参与公断会,更无法将吉田丸诉为法庭上的被告,那便只剩下这个办法——将公断会变成这场诉讼的一部分,使两者的进程与结果互相影响。 至此,公断会告一段落,租界法庭的诉讼也定下了开庭的日子。 那时,年节已经过去,弘道女中早又开了学,唐竞找了个礼拜日去了一趟周公馆。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路开着车进去,经过大门,院墙,草坪,喷水池,以及正宅的大门,一切的一切都与不久之前那个除夕夜里的一样,只是此时暴露在天光下,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同,几乎就像是另一个地方。 已过十五,宅子里的佣人都已经回来了,处处都是人。他停下车,便有人开门,走进门厅,便有人迎上来接过帽子外衣,有人送上茶,也有人去叫那位周小姐下来。 片刻,他听到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悠然地敲击在楼板上,越来越近。只是这样无差别的声响,他也知道是她,却仍旧背着楼梯坐着,没有回头。直到她走进客厅,转到他眼前,在他对面坐下。 与这座房子一样,她也是不同了。 “这几日还好吧?”他问,就像那时对她道一声“节哀”一样,只是客气罢了。 她点头,一如第一天见他时那样冷淡。 他并不意外,甚至放下心来,却又禁不住失望,那夜飞奔而下撞进他怀里的人大约是不会再有了。 “新兴号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她忽然问,就像是随口聊起报上的新闻。 唐竞便也如实回答,说了个日子。 “要是能听审,我倒想去看一看,”她又道,“学堂里一个跟我挺要好的女孩子也是船难家属。” “再说吧。”唐竞抛下这么一句就起身走出去。 身后的周子兮倒也不在乎,叫娘姨拿她的大衣围巾过来,说是外面太阳好,她要去园子里转一转。 这话既是对娘姨说的,也像是说给唐竞听的。他要是不许,她也就算了,就如在码头初遇的时候一样。 那一瞬,唐竞当真有些怀疑除夕夜里的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莫名的,他忽觉烦闷,加快脚步径直出了正宅,去偏屋找门徒赵得胜,照例还是问了这一阵的进出起居。得胜细心,一样样地回答,唐竞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隔一阵“嗯”一声算是答应着。 隔着整片草坪,正宅的门又开了,周子兮从屋里走出来。阳光正好,她却还是很怕冷的样子,脖子上裹着一条灰色开司米大围巾,半张面孔都埋在里面。 唐竞看见她,只觉心中一荡。他认得出来,那是他的围巾。 眼下周公馆的佣人其实都是新雇的,每隔一阵还会换掉几个人。对于这样的安排,周子兮完全理解。毕竟宅子里关着人,大约也是怕底下的仆役车夫做得熟了,反而会生出事端来。 但就算是这些才做了不久的佣人,也都知道她周小姐脾气古怪,时常在背后议论。就像今天,娘姨费了一番周章将大衣围巾取来,伺候她穿戴,结果才出去走了几步路,她又说要回了。 上到三楼卧室,娘姨将那条围巾重新叠了,还是照她的意思,放在床尾的软凳上。 其实,天气已经转暖,冬天的厚衣服也收了一些起来,这围巾本也要拿去洗晒,是她看见,说:“先搁着吧,这几天早晚还挺冷,我好披一披。” 江南的春季雨水多,这一天是难得见了阳光的日子。娘姨走出去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口的晒着太阳。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脸上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里唐竞的身上。 她知道,他方才一定看到了——她裹着他的围巾走在阳光下。 对她来说,何世航早已是一粒弃子了。在他给她写出那封信之后,他们之间更没了任何可能。她为他在新兴号惨案中的作为不齿,他大约也看不起她,已然把她当作半个锦枫里的人,觉得她与她哥哥一样,迟早死在帮派手上。 而时间是不会停歇的,此时距离她的十八岁之期还剩下三个多月,一百多天。 现在,她也只剩下这个选择了。 想到此处,她自以为目标明确,但还是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看着唐竞坐进车里,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绕过喷水池,沿着车道远去,直至出了大门,转过一个弯,被树木遮蔽。 一点都不意外,那些已然久远的记忆争相冒出来,仿佛又是年幼时的她站在这里,目送父亲出门办事,再翘首以待他的归来。后来,这份期待又转到周子勋身上,结果显然很坏。若非要说出一个好处,大约也只叫她懂了“所托非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现在,竟是轮到这个人了。 不过几个月之前,他们之间还是陌生人,而后又变成囚犯与狱卒的关系。若按常理,他只会比周子勋更糟。 她不禁为这个念头好笑,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然而,当脑中又出现除夕夜里的那一次拥抱,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胸膛的坚实,呼吸的深长,以及一双手在她背后留下的暖意。顷刻之间,似是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半是因为迷茫,半是出于烦躁。怎么办?她问自己。 隔了一日,唐竞接到赵得胜的电话,转达周小姐的请求,还是那件事——新兴号案子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她想去旁听。 他并没立刻答应,搁下电话,叫秘书查了行事历,这才回复说可以,他会带她去。 其实,这件事已在他脑中转了许久。他大可以在她第一次提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下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还要费这许多周折呢? 他从前也带她出去过,去公馆或者学校看她,现在其实也是一样的,但他却会想得格外周全,务必叫旁人看起来稀松平常,觉得他们俩之间只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不禁自嘲,这大概就叫做心里有鬼吧。 孤岛余生 9.1 开庭那一日,唐竞替周子兮写了假条,托谢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开车到周公馆,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临时法院。 周子兮上车还是坐在后座,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总觉得她比从前太平了许多,既没有要求坐到前面来,也不问到了没有,只是坐在那里,隔窗看着街景,在后视镜中留给他一个侧脸。见她这样,唐竞便也无意攀谈,却又觉得车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这临时法院,其实就是原本的会审公廨,才刚改了名头不久,去掉了“会审”二字,是临时过渡、准备交还领事裁判权的意思,亦是“大上海特别市”计划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错的转变,但唐竞却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比如除去院长与推事是中国人,这临时法院里还另有一名外国书记官,掌管着所有案件的分派,判决的执行,甚至整个法院的财政大事,不是院长,胜似院长。而且,沪上各国领事倘若觉得某桩案子关系重大,依旧可以来这里旁听庭审,并且发表意见。就连庭上的法警也跟从前会审公廨时代一样,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着外国巡捕的制服。 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叫唐竞看得好笑,却也只能用吴予培说过的话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滩涂上造城,看着是东一点西一点,进两步退一步,但总也会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虽然悲观,却也希望现实真的能这样,至少别叫老实人失望。 两人走到庭外,时间尚早,但来听审的人已经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也是难怪,这一阵,新兴号惨案的报导连篇累牍,吴予培所谓“国民大律师”的称号也口口传扬,除去关心案件发展的热心市民,还有那数百船难家属,以及沪上各大中外报纸的记者,这人头济济的场面早就可以想见。 开庭时间将近,法警打开大门,只一眨眼功夫旁听席已坐得满满当当,中间和两侧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窗外都有踩着石头探头看进来的观众,偌大一间屋子里充斥着嗡嗡的人声,泛着各色人等的体味。 周子兮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挤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被唐竞护到一旁。 “这还怎么看啊?”她不禁丧气。 唐竞心想,你总算开口讲话了啊,嘴上却仍旧不语,转身径直离开,沿着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里,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去,却也赌气,偏不问为什么。 直等到唐竞找上一个相熟的英国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么回事,眼瞧着他将一张折好的钞票掖在掌中,趁着握手的功夫,已然递了过去。那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处,自然会意,随即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档案室内,推开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再看左右与对面,也有不少人被带到楼上来观审,大约钱多脸熟,只有他们是单间,搞得好像是戏院的包厢。 待法警离开,周子兮才对唐竞方才的行径表示不齿,亦学着他的样子与他握手。唐竞只当她在演哑剧,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却还将那只手捏在掌心。 许是看错,他觉得周子兮微微红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总算楼下的推事救场,敲击法槌,宣布开庭,嗡嗡的人声也忽而寂静。 “开始了。”她轻声对他道,抽回那只手,转身趴在窗口。 唐竞站在她身后亦往下看,脸上却是静静笑起来。 楼下法庭内,一名中国推事已坐在审判官的高桌后面,身旁果然还是有洋大人观审。两人并排而坐,仍旧是会审公廨时代mixed court的模样。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兴号惨案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那个美国总董。 至此,一切都与唐竞他们所预料的一样——美国人是关注这个官司的,也就是说中方在公断会上并不至于那样孤立无援,结果也并非毫无希望。 庭审开始得有些沉闷,依照审理规程,推事要核对原告与被告的身份。单单诵读那361名罹难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公堂上旁听的民众倒是十分肃穆,听着那96名船员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静无声。 而后,推事请原告陈情。 吴予培从原告席上起身,代表船难家属会发言。与方才漫长的名单相比,他此时的言辞却是十分简略:民国1X年1月19日傍晚5时,四百余旅客、船员在上海口岸登上通达公司船舶新兴号。是夜9时许,新兴号行至泰兴口岸附近,突发事故,船身严重破损,江水涌入舱内。四百余人中共计361人未能逃生,葬身江底。新兴号船东通达公司至今未有支付船难家属分文,是以恳请庭上裁断,责令其支付抚恤金,赔偿船员及乘客的生命损失。 听到此处,周子兮轻轻说了一句:“吴律师怎么没提到日本人?” “吴律师为什么要提日本人?”唐竞反问,可才要细说却又被周子兮“嘘”一声打断。原来,庭上已经轮到被告发言。 见她头也不回,只专注望着下面,唐竞既好气又好笑,只得心道,你且看着吧。 对方代表律师宋则茂起身,说出事故的另一半:新兴号为钢铁制单叶船舶,至案发前下水开行仅一年零三个月,吨重1206吨,马力750匹,吃水十尺。1月19日傍晚由上海出发,沿长江溯流而上向扬州行驶,共载船员106人,搭客294人,另有货物若干,运转良好,载重匹配,完全处于适航状态。直至当夜9时许,船行至泰兴口岸附近,夜深雾重,才发生了之后的撞击与沉船事故。通达公司船东虽为遇难者哀痛,但此次船难并非由我方轮上机械故障或者人为疏漏所致,恳请庭上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说到这里,旁听席上已是议论纷纷,大约都是周子兮方才的问题,为什么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提日本人? 唐竞不禁冷笑,显然那宋则茂也是骑虎难下。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就坐在审判席上,既然“夜深雾重”是他在公断会上辩称的理由,此时若不想被视作假证,就只继续抓着的这个由头不放,哪怕这四个字等于是白白送给吴予培一城。 公堂后面,旁听民众喧哗依旧,法警的喝令没有多少效果,推事只得又敲了一通法槌,庭上这才安静下来,好叫原被告双方举证。 吴予培自然又请出春明号船长,并出示泰兴口岸气象记录,以证明当夜天气晴好,事故的发生的原因并不存在被告辩称的不可抗力。 进行到此处,被告席上的何至来面色已然不好,一把拉过宋则茂耳语,看脸上的表情也似是有天大的冤枉。 宋则茂更是无奈,起身继续向春明号船长提问,这才迟迟引出日轮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行驶的情节来。 “所以,事故是由吉田丸违规闯入上水航道所致,”宋律师总结,“作为新兴号船东,通达公司亦是此案的受害者,还望庭上知悉,令原告另寻途径追偿。”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哗然,有看得懂的,为通达公司言辞的前后矛盾不齿。也有看不懂的,觉得宋律师的主张确有道理,船难家属本就该与新兴号船东站在一处,一同向日本人索要赔偿。 宋则茂落座,吴予培又站起来,似乎并未在意法庭上喧哗,只举手示意帮办推上一块黑板来。板上密密贴着扑克牌大小的纸片,总有两百余张,全都浸湿过,然后再风干,纸面凹凸不平,留着泛黄的水渍。 大约是因为好奇,旁听席上终于安静下来。前排有人探头细看,才知道都是船票。 法庭内又是一阵寂静,就如方才诵读罹难者姓名的时候一样。 按照吴予培本来的想法,是要将这些船票装裱成册,再呈上审判席的。但唐竞却要他贴出来,一张,一张,全都贴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时至此刻,唐竞知道自己又对了一次,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庭上,吴予培已走近黑板,取下其中的一张,念出票面上的姓名、舱位、起始港口与目的地,以及发船的时间和日期。 “这里是打捞罹难者尸体时,寻回的220张船票,其上字迹仍旧清楚可辨。”吴律师继续说下去,“除此之外,在事故中丢失的船票,也都已经在沪扬一线沿途六处码头上查到兑票记录与记账联。” 多日往返奔波取证,到了法庭上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唐竞这样想,但值与不值却非一句话可以说清。 吴予培亦在此处停了一停,手执那一枚船票,从旁听席前走过,再交到审判席上,这才又开口道:“乘客购买船票之时,即为与船方定立客运契约。本案361名罹难者,亦即总共361份与通达公司定立的契约。而通达公司未能履行,船难家属是以提出索赔要求,此乃基于契约的纠纷。至于对方宋律师提出吉田丸违章行船一事,乃是新兴号与日轮之间的侵权纠纷,与今日庭上所诉事由不同,且已交由公断会仲裁。当然,我方对公断结果亦十分关注,也望能还原事件真相。若通达公司需船难家属会提供任何人证物证,我方一定倾力相助。” 庭上议论声又起,如蜂巢散了嗡嗡不止,有人鼓掌,是为吴予培喝彩。但还没等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何至来已经紫着一张面孔倒下去,宋则茂立刻扶住他,一手掐人中,一手向推事示意。槌击声于是又响,推事宣布暂时休庭。 孤岛余生 9.2 隔了片刻,重新开庭。 被告席上,通达公司的代表已然换作了何世航。唐竞不知道那何至来是真的身体有恙,还是存心做做样子,好为宋律师争取一点翻书的时间,只能确定这书就算是翻过,也是白翻了。 此时六法体系不过刚刚建立,《民法》只有一个总则,《债编》抑或是《海商法》都未颁布。处处都不成熟,甚至根本没有具体的法条可循,只能回到最本质的概念,从法律体系开始梳理。 而吴予培求学法国,乃大陆法系正统法学博士。两人早前在事务所里模拟庭上辩论时,唐竞就已经见识过吴律师援引罗马法典籍《民法大全》的派头,一口拉丁文与文言白话相得益彰,解释契约与侵权的不同,侃侃而谈,精准明晰,那宋则茂哪里会是吴予培的对手? 此时再看庭上的局面,果然势如破竹,被告一方完全落于下乘。 唐竞便也偷闲,索性管起闲事来。 他先看被告席上的何公子,与去年夏天在码头上初见时相比,似乎是瘦了些,脸上也没了那种少年得志的清高,蹙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尖刻。 再看周子兮,眼睛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这个人,只是盯着庭上的唇枪舌剑,一双手扒着窗台,细巧的手指扣进窗框里。 但这是在法庭上,被告席这么显眼的位置,怎么可能看不到? 唐竞知道,周子兮一定也看见何世航了,只是完全没把此人放在心上而已。他还记得那封信,除夕夜,周子兮交到他手上,让他看着办。若按常理而论,男人对女人开了那样的口,两人之间多半也就是完了。但周子兮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失恋的悲伤,恰是这一点叫他心惊。 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确是琢磨不透的那一种,有时候柔软得叫人心疼,有时候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心。 庭审持续了大半日,待到原被告双方辩论终结,推事宣布休庭,还需评议案件,择日宣判。 唐竞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过午后。他猜周子兮一定是饿了,便说要带她去吃饭。不想周小姐却不着急,一定要等吴律师同去。而那吴予培更加麻烦,收拾诉状与物证不算,还要与船难家属亲切交谈,耽搁了许久才从法庭里出来,一路走出去又不断有记者围上来提问照相。 唐竞在旁看着,早就等得没了脾气。三个人最终离开租界临时法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午饭钟点已过,晚餐又还太早,只得找了一家馄饨店坐下吃点心。 店铺不过一开间门面,摆着几张的八仙桌,显得有些逼仄。周子兮倒不嫌弃,也无所谓吃什么,只是对方才庭上的辩论意犹未尽,追着吴予培问这问那。而吴予培本也是有问必答,做老师做得尽心尽责。 见这二位任由两碗馄饨胀在那里,唐竞莫名不爽,冷冷笑了一声,奉劝周子兮:“你别总缠着吴律师了,信不信他在宜兴乡下已经有老婆?” 这话出口,桌上另外两人一时噤声,唐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 隔了片刻,吴予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已经订婚了……她学医,今年夏天归国……” 这话显然是说给周子兮听的,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寻常女孩子听见,大约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却是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说不得的笑话,低着头,双肩耸动。 唐竞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吴予培却不清楚这算什么路数,微微红了脸,十分尴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那个人。 唐竞怒其不争,给男人丢脸,让律师蒙羞。但这脸皮子嫩的毛病大约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别笑了。周子兮倒也听话,果然收了笑,抬起头一脸乖巧地看着他,桌子下面却是一脚踢回来。鞋尖正磕在唐竞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说什么,生生将这一口气忍下去。 这一顿点心吃了许久,虽然吴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来,周子兮却根本无所谓,照样追着问下去。大约也是看出她动机纯洁,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吴律师便也耐心解释,简直要把那罗马法的产生、施行与发展统统说一遍,就如在大学里讲课一般。 唐竞知道,此时的吴予培确是需要这样的排遣,而不是纠缠在已然结束的庭审里,反复猜测输赢的可能。有周子兮这么一个好学的学生,让他过过当先生的瘾,也是正好。 馄饨铺的老板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只买三碗馄饨便占着位子这么久,眼看着晚市将近,忍无可忍,过来连收碗带抹桌子,示意他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最后,还是唐竞把这二位拉出了馄饨铺。 周子兮却还没完,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问:“此地离你们办公的写字楼是不是不远?” 唐竞不知她什么路数,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一时未有开口。 吴予培却是直肠子,已然回答:“是啊,走着去也不过十分钟。”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开始提要求。 吴律师即刻点头笑答:“好啊,只当是消食了。” 唐竞扶额,只得跟在这两个人身后,步行去南京路。 到了哈同大楼,先去三楼吴予培的事务所参观,所里的帮办尚在工作,吴律师也是事务繁忙,一坐下就起不来了。唐竞陪着周子兮转了一圈,待两人告辞出来,他便去揿电梯,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周子兮却不罢休,道:“还有你那里。” 唐竞见混不过去,也不与她多费口舌,又上了一层楼,带她去鲍德温事务所。 照他本来的打算,进了门四处看上几眼也就可以了。可所里的帮办与秘书见他带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全都投来好奇又好事的目光。连鲍德温都开了隔间的门,出来看热闹。 唐竞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觉得尴尬的时候,立时把周子兮带进入自己的隔间里,反手关上了门。 周子兮却浑然不觉,只环顾四下,问:“吴律师那里摆了整整几个书架的书,你这里怎么一本都没有?” 唐竞好笑,心想大约又是那句话——同为律师,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他于是两指并在一起,碰了碰太阳穴,随口回答:“都在脑子里。” 周子兮却不屑也不信,轻哼一声道:“Show off!” 唐竞果然被她激出一点不服来,说:“你现在就到吴律师那里去,六法全书随便挑一本,回来考我。” 周子兮却不语,也没动地方,只是在他桌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唐竞问,心中竟生出一丝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样。 “我高兴,笑都不行啊?”她又反过来问他。 一时间,他又想起方才馄饨店里的情景来,晓得这是在笑他。 其实,听见吴予培说自己在法国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而是因为周子兮的反应。他已经知道,她对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从没动过真心,如今看起来,对吴于培也只是单纯的欣赏与尊敬。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处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结果毫无意义。 两人并未逗留太久,不多时便又离开哈同大楼,回到租界法院开了汽车,再往周公馆去。 就算是应了她的激将吧,唐竞一路说起会审公廨的变迁,以及那些久远的判例来。 比如清帝治下的时候,最早是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后来才变成会审公廨,常年有一个隶属于知县的七品官员担任中国法官,英美领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担任陪审官,礼拜天休息。当时所审的案子有许多都是古怪的琐事,常有中国人因为在窗口挂着风鸡风鸭,有碍观瞻,或者当街给马换笼头,阻塞了交通,被带到那里受审。 再到后来,会审公廨迁至现下这座西式公堂里,主审官也变成了外国领事。 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桩旧案,一家中国商号向某洋行订购欧洲产红狗牌面粉若干吨,海运到货时发现面粉发红变质。商号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洋行却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而会审公廨偏袒洋行,最后竟真的判商号败诉。 大约是他故事讲得不错,周子兮听得入迷,仿佛一晃神就已经到了周公馆。 车在正宅门口停下,佣人过来开门接她进去,两人同时收了笑,回到原本疏远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唐竞没有下车,隔着车窗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面,才驾车离开。院门口,赵得胜向他挥手致意,他点了点头,心里却还在想方才那个红狗粉的案子。 说出来难以置信,第一次听到这笑话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时候母亲说起的。究竟是当作笑话来讲,还是作为理想的敦促,他已经记不太清。之所以今日还能复述出其中的细节,是因为后来当真在一本旧案卷里看到了这个判例。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与母亲口口声声希望他成为律师一样奇怪。唐惠如这么一个书寓里的妓女,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呢?又为什么偏偏记住了,再一遍遍地讲给他听? 只差一点点,唐竞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几乎就要把这判例背后的故事也告诉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里,如何长起来;比如那个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书寓,比如淳圆里的那场枪战,还有他走着去学堂的漫长的路,以及后来大学里那一间小到不够他展开双臂的宿舍,书堆满每一处,只一双皮鞋亦宝贝地搁在书架上面。甚至还有他已经对她说过,却又被她不屑那件事——圣诞节,人都走光,暖气停掉,他独自裹着一条毯子在炉边烧着卷子和旧书。 他其实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是她呢? 这些往事,哪怕是对宝莉,他都不曾说过些许,只望把走来的那一程统统抛在身后,再也不提起。但对周子兮,却不一样。他想告诉她,也许只是一些琐碎的记忆,也许是自己全部的经历。 孤岛余生 9.3 第二天,唐竞接到一个弘道女中打来的电话。听对方说明身份,他心里已经在叹气,以为准是周子兮又犯了什么事。但再听下去,事情却与他想的不一样。那位老师说,周子兮向学校申请住宿,床位已经有了,请他过去交钱办手续。 听到这话,唐竞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种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费了那么些周折才从圣安穆逃出来,如今是怎么了,反倒自投罗网。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她想要住校,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去周公馆的那两次,周围的眼睛太多了,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圣安穆的时候。 这念头冒出来,又很快被掐了去。 余下只有不到两个月,五十来天了,唐竞数着日子告诫自己:且记着去年夏天接下这差事时是怎么想的吧——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求这十个月太太平平地过去。现在眼看时限就快到了,再生枝节,毫无意义。 但当他到了学校,见到周子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又突然想寄宿了?”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语气中带着些揶揄。 周子兮的答复却有种少见的沉静:“就是想好好读几天书,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唐竞听见她这么说,心里便颤了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周子兮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一边走一边说下去:“大概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吧,本来也不怎么喜欢的,可要是说以后再也没有了,又感觉有些不舍得。” 那时,两人才刚从教员的写字间出来,走在学校里一条小路上。路两边都是香樟树,暮春落叶,铺了满地。与秋季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最盛时突然的凋零。 似是隔了许久,唐竞才又开口道:“你不要这样想,本地大学多得很,我可以先带你去看一看。” 若是有属意的,你再去跟夫家商量——他知道,这便是没说出来的后半句,也知道自己的承诺一文不值。 这层意思周子兮不可能听不出来,唐竞本以为会被冲上一句,结果却还是见她笑着说:“那太好了,不管成不成,就去看看吧。” 话说到此处,眼前已是课堂,电铃响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周子兮微一点头算是道别,转身跑进去,只见一个蓝褂黑裙的背影,与来往的其余女学生一般无二,在唐竞看来却有些陌生。 离开女中的时候,唐竞仍旧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认命,还是在做出认命的样子给他看。说实话,他根本不信她这样一个人会认命,至少不会是现在。但反过来,他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做戏。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对他说,你帮我,帮我逃出去,他真的就会照做吗? 似有无数种场景与可能在脑中翻覆,颠倒了他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头,又一次告诫自己——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太太平平地过去吧。 可哪怕这样说着,渐渐又变了味道。 还有两个月,他对自己说,是有机会的。 当天晚上,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交给他一封电报,是宝莉打来。 狭长一条纸上写着: IM IN HELL COULDNT HELP BUT KEEPING TAKING PICTURESPOLINA WALSH句子读来支离破碎,几乎不像是一封电报。因为电报总该是有意思的,或问一个问题,或给一个答复,或恭喜,或哀悼。但这一封,却哪一种都沾不上。虽说也是全部大写,没有标点,且扣着十个字的规矩,读起来却更像是忍耐到极致时,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个曾经独自穿过战区,乘过难民船也坐过运尸车的女人,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呢? 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晓。 《大陆报》登载着北方的战事,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什么战事了,而是屠杀。 唐竞一瞬明了,宝莉这一次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但他仍旧有些意外,在这样的时刻,宝莉竟然会想到他。 就在那天上午,他离开哈同大楼去电报局回了一句话,亦如收到的那一句一样,不是问题,也非回答: YOUER THE BRAVEST I KNOW BUT DONT PUSH YOURSELF TOO HARD是夜,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那里又有一封电报在等着他。这一次,确是一个问题了: IF I LEAVE CHINA WOULD YOU GO WITH ME 读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唐竞正转身离开礼宾处的柜台,穿过大堂去搭电梯。眼前是水晶吊灯下大理石铺就的殿堂,淑女绅士,衣香云鬓,再去想象这段电波始发处的烽烟,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更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话竟会从宝莉口中说出来,可她分明就是说了。 唐竞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还有厌倦与希望破灭的成分在其中。大约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会如此需要他。 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忽然想。虽然他们从未考虑过天长地久,但只是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还是可以同路一段的。 然而,那一夜过去,唐竞并没有去电报局。 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想好怎么回复,他仍旧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只是在想应该如何实施——比如,在周子兮与张颂尧完婚之后,当张林海终于达成那三十万纱锭的目标,是否会一时得意,给他一点自由,允许他离开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个更巧妙一点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产业。 总之,选择是好的,办法也是有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回复那封电报,上午没有,下午也没有。 那天夜里,锦枫里张府家宴,是为了庆贺张太太的生辰。 唐竞知道,张太太从来就不喜欢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亲一直养在外宅,连茶都没敬过,更谈不上姐妹之谊。而且,这么些年他与张帅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起初总是颂尧颂婷欺负他,倒也罢了,却没想到后来反被他风头抢尽,张太太自然不会高兴。 但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国产珐琅釉红花鎏金瓷器作为贺礼,道一声“寿比南山”,再坐下来与张家人一桌吃饭。 彼时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气,饭厅冲着天井的门敞开着,听得到风吹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厅内偌大一张圆台面,菜色丰盛,笑语欢颜。 这一天,张太太也实在是高兴,口中反复念叨着的都是张颂尧拍来的贺电。 “颂尧拍了电报回来?”唐竞问。他到得迟,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么,”身边张颂婷回答,“船上打来的,还有几个礼拜就到上海了。” “这么快……”唐竞停了筷子,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似乎引得张颂婷着意看了他一眼。 张太太却不以为意,正好借他这句话发挥,瞟了一眼张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说是赶着他爹爹寿辰买的船票,我这个当妈的过生日就只得一封电报。” 张林海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出去,这点良心总要有的。” 话虽不算太好听,但跟从前相比已是难得的褒奖,张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说过,岁数上去总会懂事的。你呀,不要总是骂他,好好一个男孩子,骂得一点气性都没了。” 张帅轻哼了一声,回答:“他总算还有个怕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混账成什么样子。” 张太太听丈夫总是这么说儿子,不免有些扫兴,抿了嘴不语。张颂婷见桌上冷了场,便顺嘴提起颂尧结婚的事,逗母亲高兴。 但张太太许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渊源,又或者存心与丈夫作难,嫌弃道:“这日子我一直觉得不大好,立夏都过了,天气肯定已经热起来,热婚!” “姆妈,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颂婷几句话敷衍过去,“过了农历端午,西历是六月份,这时候结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现在西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当中最流行,意思是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国回来的,自然喜欢这个日子,您就随他们吧。” “好,我不懂,随便你们吧。”张太太总算又笑起来。儿子眼看归国,又要结婚,说起这些事,她总是高兴的。 唐竞在一边坐着,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那些念头,所有那些可能许给他自由的所谓的办法。时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宝莉一个回复,就是因为这些办法中的每一种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来自于周子兮奉上家产,嫁与他人。 “唐竞,”张颂婷叫他,“唐律师!” 唐竞忽而回神,只见颂婷一双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 仅一瞬,他已镇定,笑问:“怎么了?” 颂婷倒也不难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们这都快结婚了,我这个小姑还没见过未来嫂子。” “就是,就是,”旁边邵良生也凑上来附和,“我也得见上一见,要是认真算起来,他们这姻缘还得谢谢我呢……” 唐竞搞不懂这姻缘怎么就多亏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话才说到半截,便被张颂婷打断了,开口还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也叫我们两个女人先见一见吧。” 唐竞知道这位锦枫里的大小姐虽然四体不勤,心气却颇高,这见面多半是要与那传说中美国回来的名门闺秀较个高下。他心里不愿意,却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过就是准备毕业考试罢了。可颂婷你是大忙人啊,做头,看戏,打麻将,我也拿不准你哪天得闲,还是你定个日子吧。” 颂婷听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却听张林海开口道:“他们都是新法人,也是该先见一见,等颂尧回来吧,。” 唐竞滞了滞,点头应下,却又遇上颂婷的目光,他只得迫着自己再说些什么。 “周小姐有个要求。”他道,自己都觉得这话来得有些突兀。 张林海抬眼投来一瞥,问:“什么要求?” “她想婚后继续读书。”唐竞如实回答。 张林海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没当回事,笑了声道:“这都是小事情,她要读就读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说不定读了几天又不想读了。” 唐竞点头,心想自己答应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经做到了,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张林海提出的条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安慰,一点都没有。 “就是嘛,” 张颂婷在一边聒噪,罔顾自己中学肄业的文凭,“等有了小孩子,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啊?”说完便扭头看了一眼外面,似是为了自证其言。她那个胖儿子正在院子里扯竹叶子玩,身后跟着一个保姆亦步亦趋地喂饭。 唐竞看着那个小胖子,也是觉得怪了,除夕那夜见着这孩子,竟会想到周子兮。准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脑海中却又是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浮现。 家宴散了之后,张颂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竞实在没有心思,便推说还有事,又找了谢力过来凑数,这才得以离开锦枫里。 他开车往华懋饭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刚刚当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飞路上,他将车子调头,去了电报局。 到那里时,夜已经深了,只一个夜班窗口还亮着灯。 唐竞站在柜台外填单子,填完一张又团了扔掉,重新写一张才隔窗递进去。 里面的电报员接过单子来看,头也不抬地随口问:“正文就一个词?” “对,”唐竞回答,“就照这么发,多谢。” 一个词,三个字母,YES,他如此回复。本来也是想说的长一点的,比如: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但写完了读起来,却又觉得不对。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离开此地,仅此而已。 孤岛余生 10.1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唐竞并没有把张颂尧的船期告诉周子兮。 之后的那几个礼拜,他对她很好很好,是过去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过的好法。比如时常去学校看她,给她带去书、杂志和报纸;比如礼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来,带她去吃饭看戏;再比如,每个礼拜的沪上大学一日游。 接连几周的礼拜天,他总是一早把她从周公馆接出来,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没再顾忌过赵得胜会怎么想,也不管那些佣人又会怎么看,似乎在知会过张林海,并且答复了宝莉之后,他便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了。 与此同时,周子兮也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好好读了一阵书,话里话外也不再提起那桩婚约,哪怕那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对于唐竞的变化,她欣然接受,从没有问过为什么。 有时候,唐竞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懦弱而卑微的市侩,求一个好聚好散,没有良心负累罢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里讥诮地笑他,但她并不准备说出来。这策略,倒是同他一样的。 又一个礼拜天,他们去法政大学参观,吴予培恰在那里演讲。两人坐在台下,唐竞看到台上那条写着“国民大律师”的横幅,以及周遭年轻学子的热血与义愤,有种恍然回到人间的感觉。 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许久没去想过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新兴号惨案的公断会已然有了决议,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两名英美仲裁员最终站在了新兴号这一边。事故的责任被归咎于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仲裁书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吉田丸船方需得赔偿新兴号的一切损失,包括船体及货物损失,以及船员和乘客的抚恤金。 但最终的结果却仍旧叫人失望,这份仲裁书上只列明了共计二十七万余元的船损与货损,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员的签字,日方对生命损失拒绝商谈,干脆退出了公断会。 公共租界临时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随即宣判,原告胜诉,被告通达轮船公司需支付船难家属会共计三十六万一千元,也就是每个罹难者一千元的抚恤金。 又如晴空丸案一样,这胜诉来得犹如败诉一样惨淡。再加上北方战区的那场屠杀,日方已然没有了粉饰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宝莉提醒过的,如果要利用舆论,行动一定要快。而他们,还不够快。 如今,最有可能结局就是起初考虑过的最坏的结果——通达公司破产,无力支付哪怕这仅仅每条命一千元的代价。 回到此刻,唐竞听到吴予培在台上这样讲:“法政,法政,我越来越觉得法与政其实是息息相关的。经过这一年以来在上海执业,我有时候的确在想,我们这些法政科学生与其执着一柄木剑困斗,还不如再进一步,从更根本之处改变此地的司法环境……” 听到这些话,台下的学生或许还有些困惑,但唐竞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后,这位吴律师就已经动过这样的心思。而且,他也已听到一些传闻——这接连两桩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长十分头痛,被报界痛骂,被政客弹劾,指责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优柔,处置不力。那外长若要继续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势必是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比如,启用一个被报界冠以“国民大律师”头衔的当代圣贤。若是这圣贤做事得力,便是外长慧眼识才。但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这圣贤也做不好这件事,那外长正好可以说:你们看,并不是我无能。总之,是笔包赚不赔的买卖。 待到演讲结束,吴予培从台上下来,陪着他们在校园漫步。 “我打算离开上海了。”果然,吴律师这样对唐竞讲。 唐竞只是点头,周子兮却十分意外。 “吴先生要去哪里?”她问。 吴予培转头看看她,又看一眼唐竞,这才慢慢回答:“外交部需要一名公使代表常驻日内瓦,商讨过去遗留的那些中外条约。” 唐竞知道这一眼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却只问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 “是。”吴予培点头。 “这公使代表,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唐竞亦点头。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出仕的结果大多是吃力不讨好,若是换做别人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也许会明哲保身避之不及,但眼前这位仁兄却不是那些碌碌无为的“别人”。 “你不劝我?”吴予培见他如此反应,倒有些意外了。 “我劝你有用吗?”唐竞反问。 吴予培又看他一眼,这才笑起来。 旁边周子兮开口问:“吴先生什么时候走?” “日子还没定下,但就是这两个月了。”吴予培回答。 却不曾想那丫头会忽然拐到另一个问题上:“可您那位未婚妻怎么办?上次说过她这个夏天归国。” 说起这事,吴予培又红了脸,调开目光,看着远处回答:“她已经确定要回来在公济医院做事,且先这样安排,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竞听他这么讲,忍不住笑出来,揶揄道:“我刚才就在想,外交部搬出吴律师这个现代圣贤,实在是一招好棋,可的确没想到吴律师不光是圣贤,简直就是要升仙了。” 本以为这句话会叫那君子脸上的红云更浓一些,却没想到吴予培只是看着唐竞淡淡笑了,开口道:“别人笑我也就罢了,可你跟我,也就是彼此彼此吧。” 一瞬间,唐竞捉到吴予培的目光落在周子兮身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吴予培究竟看出了什么,又或者他与周子兮之间究竟有什么是可以被看出来的。 那日离开法政大学,周子兮在车上说:“就这里吧。” 唐竞还在想着吴予培最后说的那句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上学的事。 “怎么会想到学法律?”他问她,话说出口才觉得多余,搞不懂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又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法律有什么不好?”她却反过来问他。 “不是淑女的职业。”他评价。 “淑女哪里来的职业?”她又反问。 他吃瘪,勉强把话说下去:“你不是喜欢看小说么?不如试试文学。”彼此都知道这是在拿她读淫书的旧事出来笑话她。 而她只是看他一眼,回答:“就算我念文学,也不会是淑女的文学。” 她根本不怕他笑,他只好输给她。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她还有点本来的样子。他挺想念那样子,但还是强迫自己停止了想念。因为,想念之后,便是不舍了。 孤岛余生 10.2 又过了几日,唐竞接到一个电话,是宝莉打来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唐竞拿着听筒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虽然这是早就知道必定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却有些突然,就跟张颂尧的船期一样,好像一个接一个的节点,又似阵阵敲响的钟声,预示着结局将近。 “你在听吗?”宝莉在电话那端问他。 “在。”他回答。 “夜里一同吃饭?”宝莉又问。 “好。”他又答。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宝莉这样说:“你带周小姐和谢力一起来吧,我去请吴先生,我们几个聚一聚。” 唐竞无有异议,两人于是分头邀请三个客人,再定下吃饭的地方。那是华界南市的一家淮扬馆子,宝莉一向最喜欢那里的中国菜。 饭局约定,唐竞已然明白宝莉的用意,今夜聚餐的五个人正是当初去往华栈码头调查晴空丸案的那个组合,也算有始有终了。虽然同样是告别的意思,但他还是有些庆幸,宝莉并没有直白地说起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如果我离开中国,你会跟我一起走吗?她曾在地狱这样问他。 是,他曾这样回答,亦是出于对此地的绝望。 入夜,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在一起。留在租界的几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唯有宝莉数月奔波在外,瘦了,也晒黑了些。但白人女子就是这点奇怪,脸上添些颜色反倒看着更美,一口中国话也是日益精进,拿着菜单与跑堂商量菜色,比他们这几个土生南方人还要在行。 等菜上齐,又斟了酒,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宝莉这才开口道:“我这次回来就是预备辞掉《大陆报》的工作,离开上海了。” 除去唐竞,其余几个人都十分意外。虽说宝莉是外国人,来来往往总是常事,但她在这里做得实在出色,而且又是这样烽烟四起的年月,大洋彼岸不少报社都在安排记者奔赴远东。 “离开上海之后,华莱士小姐准备去哪里?”吴予培问。 “去美国,”宝莉回答,“《纽约时报》给我一个职位。” “那太好了,恭喜你。”吴予培道贺。 唐竞其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对纽约并不陌生,却不知为什么愈加觉得这计划中的目的地如此的不真实。 “就算是我这几年在这里发的战争财吧。”宝莉却只是笑着自嘲,并没有太多欣喜之感,紧接着又问,“我听唐说,吴先生也要离开上海了,是去日内瓦任公使代表?” 吴予培点头回答:“赴任的日子已经定了,到时候先从江湾坐飞机到香港,然后搭邮轮去马赛,再从那里坐火车到日内瓦,路上总得将近两个月。” “哪一天出发?”谢力开口,“别的我做不来,只能出些力气,到时候去送吴先生。” 吴予培说了日子,但还是婉拒了谢力的好意。他这一趟出的是公差,车、飞机、船,一路都有外交部安排,随员也多,送行之类的确是不必了。 谢力只得作罢,旁边唐竞听见那个日子却已是一怔,忍不住看了周子兮一眼。但她还是保持着那一阵一贯的沉静,就好像是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傍晚时,他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此时的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唐竞的目光,只笑对吴予培道:“真是不巧,我那天结婚,不能去送吴先生了。” 这桌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婚事,听见这话一阵沉默,许久没有人讲话。 最后还是宝莉解围,从帆布包里取出一只木匣搁在桌上,道:“今天也是难得一聚,我们庆祝一下。”说罢便开了木匣,里面是一字排开的一打雪茄。 “好货,哈瓦那雪茄。”谢力赞叹,已然伸手过去。 宝莉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这是当地一个卫戍军官的东西, 他说他用不到了,也不想在战壕里暴殄天物,叫我一定带出来。” 北方那座城里,十天的激战与屠杀,主力仓惶撤退,留下断后的守军全军覆没,平民死伤近两万人,这盒子雪茄主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谢力听闻,一只手尴尬地停在那里,结果还是周子兮捷足先登,取了一支细嗅。 “确是好东西,应该尊重原主的意思,不能糟蹋了。”她评价。 宝莉也是凄然笑道:“是啊,原主特别关照我,带出去不是叫我供着的。” 周子兮听她这么说,就手拿了盒中的V字剪切开雪茄一头,又接过谢力的打火机,慢慢转着点燃,做得熟门熟路。 “你倒是很懂。”唐竞看着她的动作。 “我家里人喜欢这个。”周子兮回答,并没看他,只将那支点好的雪茄递给宝莉。 “是你父亲吗?”唐竞又问。 周子兮点头,仍旧没抬眼,继续切着第二支,点燃,再递给吴予培。而后,又是一支,给谢力。 桌子对面,吴予培已抽了第一口,果然呛得不行,重重咳嗽,苦笑说自己无福消受。 “烟要吐掉,不要留在嘴里。”唐竞提醒,这话是对吴予培说的,目光却还是在周子兮身上。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他说谎,只知道他认得的人里面最好这一口的其实是周子勋,甚至连这句话也是周子勋告诉他的。 周子兮手上却未停下,细心看着火焰尖上出现一圈灰白,而后一丝儿青烟飘升起来。 “好了。”她道,将这一支递给唐竞。 他伸手去接,恰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被这仪式般的动作蛊惑,还是这双眼睛,只觉时间在此处停了一秒。 噗一声,闪光灯亮起。唐竞转头,才看见一架黑色康泰斯照相机正对着他们,以及取景器后面宝莉玩味的表情。 “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周子兮笑着抗议。 “那就再来一张吧。”宝莉也笑着回答,耐心等着周子兮夹起一支雪茄,摆出自己满意的表情,这才又一次端起相机,看着取景器。 片刻,她却又抬头,对唐竞道:“你也笑一笑吧。” 唐竞努力照办,总算笑得合格,听见快门按下去发出轻微的机械声。 席散之前,宝莉又调好相机,叫跑堂的帮他们揿下一张合影。照片里的五个人都有些感触,猜想这大约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有机会聚在一起,但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镜头笑着。 离开那家淮扬餐馆,时间已经不早,唐竞先送周子兮回弘道女中,再把宝莉送回她租住的公寓。 那套公寓中有一间小屋当作暗室派用场,宝莉一踏家门,便进了暗室取出相机里的胶卷,并叫唐竞一起帮忙冲印。 红色灯光下,唐竞看到一张张相纸被浸在显影液里,待图案显现,再被取出来,夹在一条细绳上晾干。 这一卷底片大多是宝莉在回来的路上拍的,画面中尽是散兵、难民与焚毁的村舍。而后又是他们今晚吃饭时拍的合影,五个人坐在圆桌边笑着,与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就像是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但那卷底片并未印完,还有两张留待最后。宝莉将它们并排浸在显影液里,耐心地看着上面的轮廓与细节慢慢显现,逐渐完整。两幅画面中周子兮与唐竞的位置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完全不一样,一张静静对视,一张笑望着镜头,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找不同的游戏。 “哪一张好?”宝莉问,是叫他选。 唐竞自然指了后一张,道:“你看,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那一张照片中,他听了宝莉的话,笑得尽心尽力。 宝莉用镊子夹起那张照片,在红色灯光下检视,看着画面中两人的笑容,却摇头道:“这张其实不好,在我这种记者眼里形同废片。但就像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有时候大约还是应该糊涂一点。” 唐竞闻言,不禁怔了怔,最后还是笑着说:“现在好了,连你都来取笑我。” 但宝莉却只是看着他耸了耸肩,将他选中的那一张晾起,另一张揉了,扔进纸篓里。 那张两人相视的照片就此灰飞烟灭。然而,离开公寓的一路上,那个画面却仍旧在唐竞眼前浮现。他忽然想,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而宝莉要他一起走,也许并不仅仅因为身处地狱时的恐惧与孤单,她一切都知道,她只是想救他罢了。 公馆三楼房中,周子兮正在入梦。 似又回到十岁那一年,眼前又是那条幽长的走廊,尽头一点灯光,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真实。 夜半,被一阵笑声惊醒,她在黑暗中起身,下床,睡意懵懂,循着光穿走向那道门,只消伸手一推便看到里面那场癫狂的欢宴,有男,有女。其中一人回头,看见是她,起初尚有一丝惊惶。 “你怎么起来了?”他朝她走过来,将她挡在门外,不叫她看见房中的人,也不叫房中的人看见她。 “周兄,这就是你妹妹吧?”里面有人讲话。 她好奇,探头从他身侧看进去。 他不许她看,俯身下来,两只手拢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回去睡吧,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这动作像是一句咒语,叫她又想起母亲,在她幼时也是这样双手捧着她的脸对她说话,而她便也如幼时一样点头,一脸迷茫地转身离开。 身后,房门合上,但还是有说话声隐约传出来。 “你这真是长兄如父啊。”仍旧是那个声音调侃。 “颂尧,你莫要取笑我。”他回答。 “我教你的办法是不是很好?”那个声音又道,“今后这里上上下下,便是你做主了……” 黑暗中,七年后的她猝然惊醒,仰面躺在床上,仿佛仍能看到幼时的自己走在那条漆黑的走廊里,看见女孩回到房中,蜷身上床,将一张薄被盖过头顶,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此刻,却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时父亲病重,已经住进医院,周公馆里只剩下她和周子勋两个人。确如那个声音所说,上上下下,都由这位兄长做主。 这念头叫她通身起了一阵颤栗,但这颤栗一点都不陌生,许是七年前就曾有过。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一夜,那个声音,那一句话一直蛰伏在她脑中的某处,等待一个破壳而出的契机。比如今夜,餐桌上的酒,以及雪茄,熟悉的气味总能唤起久远的记忆。 孤岛余生 10.3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张颂尧搭乘的邮轮如期到达上海,他不肯与其他乘客一样等着涨潮再去公和祥码头上岸,另雇了小艇从吴淞口进来,以示与众不同。 那天上午,谢力去事务所点卯,将这太子回銮的盛况告诉唐竞。张府派了两部汽车去码头接人,谢力会开汽车,也被叫了去当差,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两部汽车根本不够。张颂尧的行李实在太多,大大小小十多只箱子,汽车里装不下,而且听他的意思也是要送去别处的,于是又派人另外雇了几辆黄包车,浩浩荡荡地拉走了一大半。 唐竞听谢力这么说,倒有些意外。他一向知道张颂尧糜费,但这几年张林海已经觉出不对来,对这个儿子早就不像从前那般宽纵。学费都是嘱他直接汇到学校,张颂尧能过手的只是一点生活费而已,算起来比普通留学生宽裕,但若要摆什么排场,就远远不够了。 当然,张太太暗地里一定还是接济着儿子的,否则张颂尧必定没有那么太平,老早借钱借到他这里来了。不过,就算不考虑钱财的问题,这几车行李的阵仗仍旧不像是张颂尧的作风。他们从小一起长起来,唐竞知道张颂尧一向不爱惜东西,从此地搬到彼地,宁愿扔了重买,也懒得打包整理。 “送那些行李的是谁?”唐竞问谢力。 “是姑爷手下一个叫明飞的。”谢力回答。 “你跟他熟吗?”唐竞又问。 “打过牌。”谢力笑答。 “那就是欠你钱了,”唐竞了然,随口吩咐一句,“问问送去哪儿了。” 谢力笑而不语,领命离开。 入夜,唐竞又应邀去张府吃饭,自然是为张颂尧接风。 这一回,酒席摆在小公馆里。这座房子就是为着张周联姻新造的,当初选址的时候,张林海就明确关照了打样行,一定要紧挨着锦枫里的位置。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再辟出一块地来实在是不容易,那英国建筑师也是绞尽脑汁才建起如今这么一座园子来。房子盖了四年之久,花窗、地板、水晶灯、六角砖,甚至连门廊的罗马柱都是海运来的欧洲货,随便扒下一块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用。 唐竞走进前厅,里面的陈设都是簇新的,不曾住过人,显得有些空阔。经过底楼一间空房,门只是虚掩,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那女人也是能闹得很,动不动要死要活,在船上毛一个月,搞得我满头官司。” “人家当红舞小姐不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知足了吧。” “就凭你,还来说我?要不要我带颂婷去蒲石路看看你?” “哎呦舅爷,舅老爷,你可饶了我吧……” 唐竞往里面瞟了一眼,见是邵良生与张松尧,两个人都正笑得一脸促狭。他知道颂婷这男人对大舅爷一向奉承,而张颂尧又恰好最喜欢被人捧着,留学的时候几次偷偷回国,就总跟这妹夫玩在一处,两人十分投契。 此时再看张颂尧,许久没见倒还是老样子,白净瘦长的一个人,身上一件藏蓝色牙签条的吸烟装,打扮好了站在那里,算得上登样。 “颂尧。”唐竞在门外点了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不想张颂尧抬头看见他却毫不生分,兴冲冲过来拉着他在房子里四处参观,边走边讲:“地方是小了一点,跟那种十几亩的大宅子不好比。不过总算爹爹依了我,留了一个厅铺的弹簧地板,专门用来跳舞。到时候u开舞会也不用家具拖来拖去,寒酸得要命。” 可才走几步,就换了话题:“你这身西装倒是不错,明天带我去你裁缝那里。我的衣服大都没有带回来,得赶紧重新做几套,否则眼看就要光屁股了,连门都出不得。” 再转身,又是另一个频道:“听他们说,你这一阵同一个美国女记者谈朋友,还养了一个电影明星在外面?我本来是不信的,可他们讲得有名有姓,说那个电影明星就是你从会乐里赎出去的。我倒是好奇那女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品,能叫你唐竞破了窑子这个戒,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吧?” 说到这些风月事,张颂尧简直停不下来,脸上的笑与方才在那房中一个样子。而唐竞只是跟着敷衍了几句,并不否认。他知道,张颂尧口中的“他们”多半就是张颂婷与邵良生,这两夫妇成日在帮中混着不知做些什么,锦枫里上下的醃臢事却都了然于心。虽说多少有些意外,他们竟然对他也如此关注,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本就是他摆在明面上让别人看的,甚至可以成为一种保护。无论何时何地,同流合污总比头上出角来得安全。 再看这一路张颂尧讲话的样子,开口一句没说完又忽然转到另一句上面,更似是一种怪诞的兴奋。唐竞心中已有隐约的猜想,也不掩饰,即刻将张颂尧拉进旁边一间房内,关了门低声问:“颂尧,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东西你还碰不碰?” “怎么可能再碰?当然戒了。周兄那回事之后,更加不敢了。”张颂尧答得十分顺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么问他。 唐竞不屑判断真假,只觉自己多此一举,眼前这人的保证全然没有意义。 待到吃饭的时候,倒是一桌子的其乐融融。果然如张太太所说,张颂尧年纪大了些,确实是懂事了,至少懂了如何说一口漂亮话哄得父母高兴。 吃完饭,张林海又想到上回太太寿宴上提起过的那件事,说好了要叫颂尧与周小姐先见一见。其实,按照他们老辈人的想法,这“见一见”也就是趁着订婚酒的机会,两人打个照面罢了。但婚礼的日子已经很近,再要照新法订婚必定来不及,所以这酒也就免了。最后,还是唐竞提议,不如就借着张帅做寿,把这件事一并带过去。 张林海的寿宴与张太太的不同,各界名流请了许多,张公馆的地方必定是不够的,早已经定了华懋饭店一个宴会厅,到时候还会有告示登载在《申报》上面。 这个建议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唐竞脑中,却已包含了前后所有的细节。只是做与不做,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毕竟,每一个举动都有代价。 张林海听他这么说,倒觉得十分可行。其余人自然附和,都说这办法不错。 如此商量好,唐竞又说,周家宗族里的几个长辈,到时候得请过来摆个样子。张帅深以为然,即刻召了秘书乔士京过来,吩咐乔秘书拟写请柬,重排座位。 那夜席散之后,唐竞离开小公馆,在锦枫里巷口遇到谢力。见此人正靠在他的汽车边上抽烟,便知道是为了上午相托的那件事。两人于是上车,去了附近一家法国人开的酒馆。 夜已深,却正是酒馆里最热闹的时候,唐竞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等着谢力开口。 “那套箱子送去了大华饭店。”果然,谢力已经问到了。 “那边住着什么人?”唐竞问。 “我特为跑了一趟,”谢力回答,“找了行李员打听,只说是送到六零一号房间,邵先生预先定下的,客人得今天晚上才到。” 唐竞思忖,张颂尧显然是带着一个女人一同回来的,为避人耳目,自己提早下了船,又叫邵良生安顿好行李住处,只等晚上邮轮靠进码头,那女人便可以住过去。 想到此处,他只觉自欺欺人,竟然以为这桩婚约会有一个过得去的结局。 可谢力还等着听他的意思,唐竞只得道:“明天再去一次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跟邵又是什么关系。” 谢力点了头,已然会意。 离开酒吧,两人分道扬镳,唐竞驾车在城中转了许久。起初,他发觉自己又开在去往周公馆的路上,可想到赵得胜和那些佣人,最终还是作罢了。他必须小心,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直等到弘道女中拍毕业照的日子,他才再次见到周子兮。那天,每个女学生都有家人到场,他在那里也不算太突兀。 周子兮毕业考试成绩不错,轮到佩蓝绶带,站在队伍当中。唐竞在旁边看着,不得不承认她笑得很好,就像在宝莉给他们拍的那张合影中一样。 那个礼拜,学校已经等于停了课,该看的大学也都看过了。周子兮又回到周公馆里去住,多半是为了方便准备嫁妆。裁缝、银楼、百货店,各色人等纷纷登门拜访。这些事唐竞既不懂也不必费心,只需在事务所等着签支票就可以了。 仅看那些花销的数字与速度,她似乎乐在其中。但他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这样觉得,还是故意表现出这个样子给他看。 离开学校,他送她回周公馆。经过麦德琳西点房,她忽然说:“我跟此地老板娘是旧识,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他意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许久,却没想到她会对他坦白。他想问为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声:“你去吧。” 车靠到路边停下,他替她开了车门,看着她走进店堂。橱窗后面,老板娘菊芬正在店堂里忙着,抬头看见周子兮已是一震。 “你别怕,”周子兮对菊芬开口,“我只想问一件事。” 菊芬不应,隔窗望过来,目光碰到唐竞,又立时低下头。 唐竞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本该在车里候着,却忽然转身穿过马路,朝街对面一间绅士商店走过去,推开一双弹簧门,径直走到店堂最深处,一路都没有回头。连他自己都难于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期待怎样的结果,只是木然地选了几样并不需要的东西。他不急,慢慢等着店员取货,写单子,算价钱。 再走出那间商店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向路对面望去,麦德琳的玻璃门里看不到人影。他的心重重一跳,同时却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只是片刻之后,那扇门又开了,周子兮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纸袋。她抬眼看见他,远远地对他笑了笑。仅仅几步之外,西点房的橱窗后面,菊芬也正朝他这边看,遇上他的目光便即刻低下头,整理货架上的糕点。 那一瞬,唐竞发觉自己并不真的意外。他只是走回去,替她拉开车门。细细想起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狱卒,而她也不是没有只身逃出去的机会,但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逃出去那么简单。 “你要吗?”待两人坐定,周子兮递过那个纸袋。 唐竞怔了怔,低头看见纸包里金黄色的小贝壳,散发着才刚焙烤好的柠檬清香。他摇头,发动汽车,差一点就要开口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讲,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孤岛余生 11.1 又过了一个礼拜,锦枫里张帅做寿的启示在《申报》上登了出来,字虽不多,却也疏疏落落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上“张府宴客”四个红字看着实在喜庆,正文倒是简短,只说是假借华懋饭店设宴,包下一大一小两个宴会厅,大厅摆的是中餐,席卡上都是普通客人,小厅则是西式长桌,专门招待要紧的中外名流政客。因为宾客人数实在太多,锦枫里亦摆了圆台面,供前来贺寿的帮中门徒围坐。 这是张颂尧回国之后第一次遇上锦枫里办大事情,张林海也是存心试试这太子的斤两,特地关照唐竞与乔士京分派些任务给他做。这两人自然会意,也不难为张颂尧,分给他的都是轻松讨巧的工作。而这锦枫里的太子本就是个会吃会玩的角色,请客这种事也算得心应手,再加上走出去人人都给他面子,处处捧着,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就这么几次下来,张林海还真觉得叫太太说对了,这个儿子年纪大了些的确也是懂事了,不由觉得十分安慰。 唐竞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寻思了许久的那番话对张林海说出来:“颂尧学的也是法律,如今他学成归国,我手上那些锦枫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交代给他做了?” 张林海听见这话却看着他反问:“唐竞,你这是跟我撂挑子啊?” “我哪里敢啊?”唐竞笑答,“如今这样的安排,颂尧迟早会有想法,我跟他一起长起来,不想为了这些事伤了感情。而且,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张林海果然最关心这个。 唐竞却是自嘲:“叫张帅见笑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女人。我那个女朋友突然要到纽约去供职,我这头心正热着,实在是放不下。” 张林海仍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许是在盘算这话的真假,又或者是在估计将那些生意交给张颂尧管理的后果。 “你这事,以后再说。”最后,张帅只是用这一句话将他暂且压下。但唐竞已经知道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当然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张颂尧不再闯出什么祸来。 也是在同一天,谢力到华懋饭店来找他,大华饭店六零一房间里住的是谁已经打听到了。 “是个女人,从前就在大华舞厅里做舞小姐。”谢力这样说。 唐竞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种事张颂尧做得多了。自从听说码头的盛况,他便已有猜想,对策也有了,只是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做。就如他向张帅委婉的请辞,其实与这对策南辕北辙,如果这事真的做了,最好的结果也是他走不了了。 谢力却还没完,继续道:“那女人叫冯云,我一听便觉得耳熟,方才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好不容易才记起来,前一阵在牌桌上就听姑爷跟大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说了什么?”唐竞心中一动。 “倒也没什么,”谢力回答,“只说冯云与大少爷同船回来。” 这倒是唐竞没想到的。他们在美国读书的那几年,张颂尧几次辍学,有的是学校除名,也有的是他自己突然不想念了,嫌大学里无趣,偷偷跑回上海快活。每一次,邵良生都跟在这位大舅爷身边,陪吃陪玩,认得颂尧包养的舞女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张颂婷却不一样,这位锦枫里大小姐可不是那种放任丈夫出入风月场所的“开明”太太。这个细节,叫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几天张颂尧去找过她吗?”唐竞又问。 “大少爷贵人事忙,一趟都没去过,”谢力摇头,“只有几个女人叫她出去打牌,看着也像是那一路生意浪上的。” “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唐竞继续。 谢力才要回答,他却又似灵光一现,问:“是不是蒲石路?” 谢力一听也是奇了,说的确就是蒲石路一座石库门房子。那几个女人也是能玩儿的,叫他在弄堂口守了大半夜,还以为人跟丢了,最后问了上门送点心的伙计才知道里面牌局还没散呢。若是唐竞能掐会算,早该省了他通宵达旦的麻烦。 唐竞一听,很是会意地拿出钞票补偿。谢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纳了。唐竞倒也觉得没什么,料到他跟会乐里那女人没断,开销大着呢。 两人说完话从楼上下来,恰在底楼咖啡馆遇到张颂尧。只见张公子正金刀大马坐在那里,与店经理还有中西两位大司务商量菜色,秘书乔士京也在边上。 张颂尧远远看见了唐竞,招手唤他。唐竞只得带着谢力过去,打了招呼又坐下顺耳听几句。 寿宴上的中餐自然是燕菜翅子席,可按着张颂尧的意思,西餐那边也得上燕窝和鱼翅。店经理是个英国人,但好在也是个会讲中国话,又在此地混迹多年的老上海,态度不卑不亢,处变不惊,说这要求虽是少见,但当然能够满足。言下之意,只要钞票到位即可。 菜色之外,还有午夜的焰火。华懋的位置寸土寸金,前后左右都没有大花园,也是这店经理绞尽脑汁想到办法,一半在楼顶上放,另一半租条船开到江上去,客人们可以在天台观赏,总之也是钞票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寿宴的花费又重新核过,几项加总起来,超支了不少。其实不管花多花少,张颂尧都不心疼,只是这样子总要做一做,免得被人家当他是都不懂的冤大头。 “怎么又加订了这么些客房?”太子爷蹙眉看着账目,好不容易挑出个错处来。 “这不是请了周氏宗族几位叔伯么……”唐竞开口解释。 “周家那几个亲戚住周公馆不就得了?”张颂尧打断,“那天晚上安排在此留宿的都是政商两届的贵客,他们老家乡下那些人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要的就是与那些贵客为邻,唐竞心道,嘴上却只能说:“这是周小姐的意思,不要他们住在周公馆。” “只她一个女孩子在家,招待那些远开八只脚的男亲眷也的确是不方便。”旁边的乔秘书附和了一句。 “也是,那就这么着吧,”张颂尧本就是没话找话讲,作势考虑了一下便点头恩准了,“把他们挪到北边去,别跟南京来的人挨着。” 唐竞点头,在南在北倒是无所谓,只要是在华懋饭店里就行。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各色名流充斥,就算是锦枫里也不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一切既定,几个人起身走出去。 来到前厅,张颂尧又出花头,开口问店经理:“寿宴那天晚上,可还有什么好房间空着?” 经理对这财神十分殷情,赶紧去茶房那里看客簿,转回来答曰:“真是巧,大使套间过几天空出来了,我们这里就是这一间最好了。” 张颂尧挑不出什么毛病,道:“那就给我留着吧,那天必定闹到很晚,又要吃酒,我就宿在这里。” 刚说完寿宴超支,此时却又不提了。乔士京看了唐竞一眼,几分滑稽,几分心照不宣。唐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却又想起方才的对话来。乔秘书这人一向乖觉,这回办寿宴,但凡是张颂尧出的主意,全都顺着来,从来没有二话,今天核账也是坐在那里点头陪笑,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附和他的说法。唐竞知道乔士京对自己一向是客气的,但如今似乎又比以往更多了点攀交情意思。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辨不分明,也没有闲心去想。毕竟,此时要紧的是另一些事。 出了饭店大门,唐竞看着张颂尧与乔秘书坐进汽车离开。 谢力在一旁察言观色,等那车驶远,才用手中一卷报纸拍了拍唐竞的臂膀。 唐竞转头瞟了一眼,正看见报纸上“张府宴客”的红字,知道是在问他的意思,开口却不置可否,只是道:“务必不能查到你我身上。” “这倒好办,”谢力回答,“只要一张请帖,根本不用露面。” 这场寿宴的请帖都在乔秘书手中,唐竞思忖,他这头全是周氏乡下的亲戚,多一张少一张倒也不是不能解释。此举虽说难免落下线索,却也是一探乔士京虚实的机会,一举两得。 “你可想好了,做还是不做?”谢力又问了一句。 虽然明知这事如果做了,自己在张帅那里请辞便成了不可能,唐竞还是点了点头,试想着那天晚上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境,只希望结果能够如他所愿。 孤岛余生 11.2 转眼就到了寿宴的正日子,傍晚时分,唐竞去接周子兮。如以往一样,车子驶进周公馆的花园,绕过喷水池在正宅门前停下,他没有下车,只等着娘姨打开大门,把她送出来。 周子兮坐进车里,身上是一件白裙,手里拿着个白缎子小包,除去素了些,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唐竞望着后视镜里那个身影,只觉这沉沉暮色之下,唯那一处才是亮的。 车子驶出花园,周子兮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铁门缓缓合上,忽然开口问:“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 这要求她已有许久不曾提过,乍一听唐竞心中便是一颤。他什么都没说,只将车靠路边停下,等着她坐到前面来。 一路却还是无话。天气已是初夏,车窗摇下一半,薄暮的清风拂面吹来,唐竞又闻到隐约熟悉的幽香,有些苦,又有一丝甜。他很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似乎一转眼,夜幕已全然落下,华懋饭店的金色尖顶映射着霓虹斑斓的光在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现。他心想,以后大约也不会有机会问了。 这寿宴场面太大,饭店门口下客的汽车早早排起长队来。唐竞在后面小路上找了一处停下,下了车又转到另一边来开车门。 周子兮正俯身系着脚上玛丽珍皮鞋的搭襻,忽见他拉开车门,倒有一些慌乱。他于是背身过去,耐心等着她系好鞋子下来。 若是这时他牵她的手,便会发现她正瑟瑟发抖,比那一次在恩派亚戏院更甚。所幸,他没有。 他只是护着她,穿过夜幕下的街头,走进那水晶吊灯照耀,大理石铺就的殿堂。一时间,便是光明大放,人声鼎沸,各种气味充盈了鼻腔,反倒好像什么入不了眼,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到。 进了大宴会厅,唐竞找到周氏宗族叔伯那一桌,一圈围坐着的都是乡下老宅里出来的人,无论穿着做派,乍一看都像是将时光倒转了至少二十年。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她家里人。他将周子兮交到她的一个远房婶母手中,方才转身离开。 一路没有回头,但他莫名觉得,她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宴席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与道贺。张林海处处带着张颂尧,尤其是在那个要紧的小厅里,显然是想让他多认识些人。 唐竞在旁看着,尽职却不热心。他知道这宴会的每一个节点,到了最后才是宣布张氏大公子的婚讯。此刻酒过三巡,已是酣然,要来的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于是回身对张颂尧耳语:“老早中学里那个李牧成你还记不记得?” “那瘪三也来了?”张颂尧从前就与那人不对,此时又是春风得意,一听这名字果然来劲。 唐竞点头答:“他如今接了父亲的位子入了商会,坐在大厅里呢。” “我望望他去。”张颂尧一笑,抄起一瓶酒走出去。 却不曾想,再回来的时候,小厅里已是大乱了。 就是这一会儿功夫,一个穿翠绿绸子连衣裙的女人自称是张颂尧的未婚妻,盯着张帅敬酒贺寿。张林海自是大怒,又不好发作。乔士京见状,赶紧叫了两个门徒过来架了她出去。没想到那女人身段娇小,却泼辣得很,整个人赖倒在地上大哭大喊,帽子滚落,头发散乱。门徒碍着这样的场合,也不能下狠手。旁边的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加不好说什么,有的当作没看见,有的已经打算起身告辞了。 大厅里的客人听见动静,也探头进来看热闹。张颂尧这才知道回来,进得小厅内一看,脸上顿时失了颜色。 女人转头看见他,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扑过去道:“颂尧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张颂尧气急,劈面一个耳光过去。女人挨了打一时蒙了,被几个门徒一拥而上架了出去。 待张颂尧转身回来,只见张林海已是面孔铁青。碍着周围的客人,张帅不好发作,也不听儿子的分辩,只低声对唐竞道:“你把他带去外面休息室,等我一会儿过去问他。” 唐竞自然应下,囫囵掳了张颂尧出小厅,进了旁边的休息室。张颂尧还不死心,回头朝厅内望了一眼,只见邵良生与张颂婷两夫妇已然主动上位,跟着父亲四处去招呼客人,敬酒寒暄十分热络。 才刚关上门,张颂尧便气急败坏:“好好在饭店里呆着,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定是有人赶着今天这个日子存心搞我!” “颂尧,你别着急,”唐竞在旁边劝,“仔细想想,这事你都告诉过谁?” 张颂尧一听愈加切齿:“还不是那姓邵的!冯云的事只有他知道……” “怎么会?姑爷跟你这么好的交情。”唐竞随口和稀泥。 张颂尧却是越想越肯定:“你看他方才那副样子!爹爹对我动气,才有他露脸的机会!” 唐竞只是听着,也不接口,看着他困兽犹斗般踱来踱去。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张林海沉着脸走进来。 张颂尧看见父亲,急忙解释:“爹爹,我已经仔细想过,这事定是颂婷男人作怪。你等我去问过冯云,究竟是谁叫她今日找到这里来的。” 张林海大大丢了面子,又听他牵扯进邵良生,愈加动怒,开口便大骂:“你给我住口!我做寿在《申报》上登了几天整版的启示,只要是个识字的都看得见,还需要别人去说?!” 可张颂尧浑然不觉有错,还钻在这牛角尖里诡辩:“那您说冯云她怎么进来的?门口可都有人守着看请帖,谁请她了?她怎么就进来了?” 这事若是搁在平时,张林海也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此刻气急,尽想着痛骂张颂尧:“请帖是乔秘书的事情,你小子是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合着伙要你难堪是吧?!” 张颂尧听见老头子这么说,也是一时语塞,却不想后面还有疾风暴雨等着他。 “女人是你搭上的,祸是你惹下的,反倒都怪在别人头上!”张林海继续骂, “我看这都是你老娘宠出来的毛病,还说你大了懂事了,搞了半天不就是从前的老样子么?你出去留学这么多年,钞票花了多少,文凭等于是买的,我都不计较,只求你安安分分,你如今在我做寿的日子闹出这种事情来?!” “那又怎么了?”张颂尧忍不住回嘴,“闹就闹了,我一个男人,还怕人家说我玩女人么?” “你……!”张林海愈加气结,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唐竞开口解释:“颂尧,今天的寿宴来的都是名流政要,而且连周家那几个宗族叔伯都在,就怕被他们捉了把柄。” 这话正是张帅所想,听见唐竞说出来,却是更加怅然,不住地叹气摇头。 张颂尧却看不懂山色,又对唐竞冷笑:“你也是一样,这些年在爹爹面前处处表现,就连今天这事也要来插一脚?照我说,这婚退了就退了。本来就是我搭上了周子勋,才有这桩婚事。成了是我的功劳,不成也怪不着我。” “你的功劳?”张帅冷笑,“就凭你?还不如一个妇人……”话说到一半,愈想愈是暴怒,一面骂一面抄起手边一柄折扇打过去。张颂尧满屋子逃窜,唐竞伸手去挡,也挨了几下。 直到气得手抖,打得脱了力,张林海总算停下来,拉过一把圈椅上重重坐下去。张颂尧这才看出父亲是真动了气,站在一旁不敢再辩。 待得平静了些,张林海才又沉声教训:“你再多说一句,就立刻给我滚出去,我兹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以后也不要想拿家里一分钱!” 钞票最关心经,张颂尧总算闭了嘴,唯唯应下。 张帅又道:“还有,你方才对唐竞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浑话?!” 颂尧愣了愣,并不看唐竞,嘴里囫囵一句:“是我胡说八道,你莫介意。” 唐竞知道张林海这是笼络他的意思,这一回,自己怕是真的走不了了,当然也不能计较,只得笑答:“颂尧你放心,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有口无心。” 张颂尧这才着意瞟了他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张林海来回看着这二人,最后对唐竞道:“你先出去吧,我跟这小子还有几句话要讲。” 唐竞点头退出去,关上了门。 他猜不到这父子二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也无心去想,一时间心里只有周子兮。有几件要紧的事,他必须得关照她。可走到大厅一看,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周氏那一桌上,问过旁边那位婶娘,才知是她喝了些酒,觉着胃里不舒服,去了化妆间。 唐竞点头谢过,心里却愈加不安定,转身出了宴会厅,往女士化妆间走过去。 “订婚的事情,今晚且先不提了,”身后有人说话,是熟悉的声音,“当务之急两件事,一个是周小姐那里,务必得安抚好……” 他猝然回神,这才看见休息室的门已经打开,张林海从里面出来,正沉声与跟在后面的张颂尧讲话。 “周小姐那里不打紧,”张颂尧插嘴,态度倒是比方才巴结了许多,“小姑娘嘛,她小时候我就见过她,一会儿我去赔罪,请她一同看焰火。” 那些小儿女的手段,张林海显然不当回事,继续道:“还有那个女人,要钱就给一点,最要紧是叫她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是,我必定办得妥妥帖帖。”张颂尧保证。 张帅却冷哼一声,看见唐竞,便招手叫他过去,道:“你跟着一起去。” 唐竞只得应下,却眼见着张颂尧脸上僵了一僵。张林海大约也看出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望了张颂尧一眼,意味深长。张颂尧似乎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耐下性子不响。张林海这才又回到小厅与宾客们喝酒谈笑,脸上已然收了愠色,仿佛刚才的那一场风波根本没发生过。 张颂尧探头往大厅里看了一圈,问戍守的门徒:“那女人呢?” 门徒回答:“楼上大使套间。” “干吗送那里去?!”张颂尧嫌多此一举。 门徒赶紧解释:“她拉了一堆箱笼过来,底下实在没有地方……” “这是急着进我张家门啊?”张颂尧骂了一句,便朝电梯厅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唐竞来,回头一招手,道:“你跟着一起来。” 许是这句话说得难得的威严,叫唐竞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感。他自然记着自己的身份,听话跟着张颂尧走。 进了电梯,一路上行。里面有仆役操作,两人都没讲话。 直到在大使套间那一层停下,张颂尧走出去,突然又回头道:“你猜爹爹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唐竞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附和。 “爹爹教我要立威,”张颂尧回答,是那样一种贤良又讲道理的表情,简直滑稽,“不要与下面人争风头,而要用着下面人。” 唐竞自然知道,所谓“下面人”包括邵良生、乔士京,还有他,而张公子决定先在他身上实践。 果然,张颂尧还没完,继续说下去:“我呢,也仔细想过了,今夜爹爹教训得对,我是不该与你相较。你如今跟着爹爹,以后便是跟着我,我用得着你。” 唐竞无语,只是点点头,算是认下了,心想这本来还能算是一条明智的箴言,只可惜有些人为争口舌之快,非要说出来。 进了大使套间,外头会客室有两个门徒戍守,地毯中央码放着那一堆箱笼。冯云坐在里间卧室的床上,一见张颂尧,便飞也似地扑过来,一头烫过的时髦短发微微打着颤。 “颂尧,”她抱着他喊,“我有个主意方才来不及讲,我知道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你也是没办法。你去告诉你爹爹姆妈,就说我有小孩子了,他们听见肯定就准我进门了。” “小孩子?你哪里来的小孩子?”张颂尧冷笑,一手抓了她双腕,另一只手在她肚子上狠狠捣了一下。 那一记打得不轻,冯云却是忍了,脸上仍旧笑得轻佻谄媚:“还不得靠你给我么?你给我,我不就有了?”说罢便踮着脚,一对红唇亲上去。 “就你?生出来怕是像了别人。”张颂尧却还是笑,两只手抓着女人的肩头,将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就好像在挣脱一丛妖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冯云却懂审时度势就地取材,说着说着便跪下来,一边仰头看着张颂尧,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裤扣,“我只晓得伺候少爷你,你家里帮你安排的那个小姐,会有我对你这么好?至于小孩子,不就是个托辞么?你要是真稀罕,叫那个小姐生去。” 张颂尧并不理她,却被她的姿态激起些兴致来,挥手遣走那两个门徒,又回来对着冯云,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按着她的后脑,浑然忘我。倒是趴跪在地上的冯云记着房里还有别人,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张颂尧这才扭头瞟着唐竞笑道:“你怎么还在?” “张帅说的事,不要忘记了。”唐竞提醒。原本只要许一笔钱,再威吓两句,便可打发这女人离开,只是眼前这位锦枫里太子还在为方才挨的那顿骂不忿,偏要出人意表,给他找些不痛快。 果然,张颂尧听他这么说,仍旧胡乱揉着身下那头时髦的卷发,不让冯云起来,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你先下去在自己房里候着,等完了事我再叫你过来。” 唐竞没动地方,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从来不觉得张颂尧是个善类,但此刻似乎尤其陌生。 张颂尧见他不走,一双眼睛盯着他,咧嘴笑起来:“还是你不放心,想留下看看我到底怎么劝她?” 事到此处,唐竞不知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去。你顾不得这么许多,他对自己道,只顾着她就好。 像是上天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拉开大使套间的房门,便看见周子兮就站在门外面。整个人倒不像是醉了,至少一双眼睛还是清醒的,只是眼神冷寂得叫他觉得陌生。 唐竞一震,什么都没说,立时走出去,带上了房门。今夜的华懋饭店到处都是来赴宴的人,到处都有眼睛。所幸此时走廊里没有其他宾客,他紧抓了周子兮的手腕离开。她被拉了这一下仿佛才刚看见他,整个人松下来,阑珊几步倒在他身上,一双手却还紧紧抓着那只白缎子手袋。酒气混杂着熟悉的香,他这才确定她真的是醉了,推开最近一处通往楼梯间的弹簧门,揽了她进去。门后灯光昏暗,只一井回字形楼梯,他带着她往下走,脚步声在其间回荡,每一声都响得好似昭告天下。 下了两层楼,再推门出去又是一色式样的走廊,宛若错乱了时空。他须得刻意想一想,才记着是要带她去他的房间。短短一程不过片刻,却走得像永久那么久。 待到房门终于在背后合上,掩去外面的灯光与乐声,他总算舒出一口气,可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伸出双臂环了他的脖颈,整个人挂上来。 房内没有开灯,他掰开她的手,压低声音斥问:“不要命了么?” 而她看着他笑起来,黑暗中,只见一双眼睛:“是啊,我不要了,你呢?” 他只当她是借酒撒疯,扶她靠墙站好,郑重对她道:“此刻就去你宗族叔伯那里,要他们立刻带你离席,然后以今天的事情为由向租界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取消你兄长生前与张家定下的婚约。他们本就不赞同这件婚事,一定会照办。离开此地之后,你就跟着他们回乡下老宅去,住在那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有用吗?”周子兮还是笑。 唐竞并不回答,继续说下去:“律师已经安排好了,名字叫陈佐鸣,是吴先生在法政大学时的同窗,人品可靠。他会主动与你联系……” 一切看似周详,但周子兮却打断他道:“就算法院真的让我退了婚,他们还是会把我嫁给另一个陌生人。” “那你要怎么办?”唐竞反问,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安排了许久,连自己的退路都断了,要是她还不满意,那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要你。”她抬头看着他,说得一字一句。 唐竞怔住,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从窗口照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霓虹。他亦看着她,半晌才又道:“你醉了。” “就是醉了才说的实话。”周子兮回答,似是发自肺腑。 大约还是那酒的错,唐竞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魅惑,脑中竟是一霎的空白,眼看着她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解他西装的纽扣。 “你做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微的暗哑。 周子兮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书上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第一次会很糟,我不想那样。第一次,我想要跟我喜欢的人。” 他轻笑了声,迫着自己抛去杂念,只当这是句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话。但她却好像根本无所谓,试图挣脱他的手继续方才的动作。他只得加了力道,一把握了她的双腕拢在胸前,这才将两人隔开了一点,却又发现她的一双手抖得这样厉害。也是怪了,反倒是这颤抖又叫他心里溃堤般地垮下去一片。 昏黄灯光下,她束手就擒,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气息轻扫过他胸前,竟像是有了形魄,从他衬衫缝隙之间钻进去。 仿佛静了许久,他才开口:“早说过你不该看那些书,你也不用这样。” 她听见这话,却又笑了,问:“你这是拿自己当我的监护人?还是觉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在利用我吗?他很想问,这问题已然盘桓许久,但最终说出来的却只是叹息似的一句:“总之你不用这样。” “不这样,你会帮我吗?”她笑得惨淡,像是终于放弃了尝试。 他心里锐痛,口中却已然是讨价还价的语气:“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她只说了这三个字,而后打开臂弯里挂着的那只白缎子口金包,伸手进去。 只是一瞬,唐竞已经猜到里面有什么——他放在汽车手套箱里的那把勃朗宁。是她从他车上拿的,就在他下车去替她开门的时候。那次去淳园,她就已经知道他把枪放在哪里。也就是说,她计划了许久,甚至连那一句“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都只是这计划中的一部分。 也是奇了,这念头竟叫他一阵锐痛。他于是冷了一副心肠,抢在她前面摸出那支手枪。“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着她问,枪托在掌上,只是虚虚握着,像是掂着分量。 “我做也可以,只要你别拦着我。”她好像早已经料到他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反问,倒不是存心为难,而是真的不懂其中的逻辑。 她怔住,眼神忽然迷茫。他只是袖手旁观,脑中是方才她站在大使套间门外的样子——决绝的表情,以及紧抓着口金包的双手,紧到骨节发白。 “你是打算就这么走进去,然后拿出手枪把张颂尧打死?”他又问,只消想象一下那场景,便觉得好笑。这事多半成不了,或者成了,但她逃不掉。究竟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想要这样做?他既好奇又冷嘲。 她没有回答,伸手夺枪。他也不躲闪,索性把枪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怎么用,我教过你,”他对她道,“你哥哥也教过你。” 这句话确是叫她一震,他已经猜到了——从第一天起,她想要做的就不只是逃出去,她筹划许久,从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开始。 那一刻,两人脑中竟都是淳园里的一幕——他拥着她,触发一粒子弹,目光追随那一线飞过的轨迹。 孤岛余生 11.3 唐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疏远冷淡。周子勋也许对她并不算太好,但总还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美国那间寄宿学校里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切雪茄,哪怕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爱好,根本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去做。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兄长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她听着听着,却想起那句话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的偏爱介怀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她脱口质问。 周子勋一怔,却是笑了:“老头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着。”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崩溃了一样,既是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那一场痛哭之后,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学校,周子勋戴着墨镜,遮住那双浮肿虚空的眼睛,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留给她一份礼物,驾一辆枣红色跑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如以往的许多次一样。 这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她说完,似是平静一些,坐在黑暗里问唐竞:“你知道我去麦德琳做什么吗?” 唐竞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浅白的身影。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唐竞仍旧沉默,她便继续说下去:“菊芬告诉我,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虹口工厂里上班,去纱交所听行情。出事那天,还同车带了宝益的高经理回来,说是要商量纱厂同业会的事情。路过麦德琳,他们停下来买点心。他挺高兴地跟菊芬讲,再过一年,子兮就毕业回来了。菊芬问,那还出去读大学吗?哥哥说,随她吧,只要她愿意,随便她去哪里,他都供着。临了从店里出去,高经理玩笑,说少爷这趟从美国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唐竞不语。他本来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勋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顾问,本就是迫于锦枫里的压力。两人打交道不过几个月,尽是表面客气虚与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说,那时的周子勋已经想着要与帮派脱开干系,一切倒是好解释了。 出事之后,他听到消息赶到周公馆已是次日。尸首送进巡捕房停尸间,尸检结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碱过量,自杀坠楼。而就在同一天,张帅就关照他,把周公馆所有的佣人统统辞退。问他信不信?他当然不信,却还是统统照做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继续说下去,“其实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从前那样混账,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论了。就是因为我劝他,结果他还真的想好起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竞沉默许久,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周子兮抬头,惨淡一笑:“因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迟了。”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在美国见哥哥最后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对我说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实寄宿学校里根本不许用,但他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跳脱,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知无觉似的。 唐竞默默听着,心里已不知几回反复,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负,埋头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只觉这一腔温软在他怀中耸动,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险。似乎只差一点,他就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所幸,还差一点点。 铃声响起,她惊得浑身一颤,而他终于松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他走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 听筒里传来张颂尧的声音,又是那种怪诞的兴奋:“我这里完事了,你上来吧。” 唐竞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怎么了?她用眼神问他。他摇头,不确定,但感觉非常坏。 不过片刻,唐竞站在大使套间门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住店的客人要么已经休息,要么正候在露台上等着看焰火。他叩响房门,听见里面传来凌乱散慢的脚步声。 是张颂尧趿着鞋来开门,身上只披了件缎子晨袍,敞着怀,露出细白的身体和考究的衬裤。他将唐竞带进会客室,里间卧室的门敞开着,从此处刚好能看见那张大床,冯云赤身躺在上面,不见面孔,只见一丛卷曲的头发,还有一条裸臂自床沿挂下来,一动不动。 唐竞不禁调开目光,他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却仍旧觉得晕眩欲呕。 “你做了什么?”他问张颂尧。 “听爹爹的,解决事情啊。”张颂尧回答,又趿着拖鞋走进卧室里,“不是说不叫她在外面胡说八道么?这下总是保险了。” 唐竞不知道哪一样更难让人接受,是有个女人死在此地,还是杀人者无所谓的态度。他跟着走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冯云方才穿的那件翠绿色连衣裙与内裤乳罩一起胡乱抛在地上,床头柜上散乱着茶匙、打火机、玻璃针筒,以及锡纸包里化开又再凝结的粉末。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张颂尧挥手一指,仿佛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务。 至于这散漫愉快的态度有多少是因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于本性,唐竞判断不出,只是问:“要我做什么?” “你是律师,你来问我?”张颂尧反问,随即便笑起来,“要是想不出体面的办法,那就照锦枫里的老规矩,扔黄浦江里种荷花吧。石头千万多装几块,否则涨潮浮上来,怕是更麻烦。” 话说得好似玩笑,唐竞却明白这是要他记着一个道理——虽然这些年他看似脱胎换骨,负笈归国,受张帅器重,但归根结底与锦枫里其他门徒并无二致,只是一个替上面收拾残局的角色。 这话也许真是说对了。唐竞不语,走到床边看了看冯云,那张脸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开半闭,了无生气。 张颂尧见他看得仔细,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唐竞并未理会,拨开被单,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弯处密密的针眼,有新有旧,可想而知也是有年头的瘾君子,但颈间还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见。 “唐竞,”张颂尧自知混不过去,脸上又笑起来,“我晓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点苦头都没吃,动都没动几下,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宽慰,但唐竞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是在提他母亲的旧事。他仍旧没搭腔,检视着周围的痕迹。的确没有太多挣扎,大约正如凶手所说,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没想到她瘾头这么大,”旁边张颂尧还在继续,一如既往,思路跳脱,“连着两针打进去,眼珠子都散了,身上都凉了,还在喘气。再搞下去,我藏的这点好货怕都要被她糟蹋完了。所以,也只能帮她一把……” 唐竞背身听着,只觉有些东西在心中积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漫过那道槛去。 直到张颂尧说出下一句:“现在好了,爹爹说当务之急两件事,冯云已经解决,就只剩一个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里的正经事办了,省得老人家总担心周家要退婚……” 唐竞握拳,又松了开去,回头打断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时候吧。” 张颂尧愣了愣,才领会其中的意思,退开一步,在床边的贵妃榻上坐下,看着唐竞笑起来:“也是,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那时候其他人都在天台上,外面动静大得像打仗,任她怎么叫都……” “时间还早。”唐竞没让他再说下去,垂目看一眼手表,说罢便把床头那些零碎统统移到茶几上。他知道张颂尧的习惯,先古柯碱,再中国白,从亢奋到升仙。看其现在的状态,第一步已经走完,他不信此人这一次能破了套路。 果然,张颂尧看着面前那一摊东西,便犹豫要不要再来一点。唐竞也不盯着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划出一朵橙焰,俯身化了一剂中国白。 张颂尧冷眼旁观,竟有一丝得意。许是这念头实在令人欣快,他撸起晨衣的袖子,用腰带扎了臂膀,从茶几上拿起那支玻璃针筒,吸了药水,弹去气泡,寻着自己左臂上的静脉扎进去。这一向是他做得最行云流水的动作。 唐竞等着,等他仰头倒在榻上,这才转身走出去。 “你做什么?”此时的张颂尧尚存一丝警惕,但很快也会随着神志抽离。 唐竞不答,只是从会客厅那堆箱子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拖进来,搁在床边打开,将其中的衣物尽数抛到床上,很快堆起一座绫罗的坟冢,再抱起冯云,放进空箱子里面。女人瘦小,蜷缩在其中,严丝合缝。 “你不叫个帮手?”张颂尧问。虽然本意如此,但唐竞这样顺服地亲力亲为,还是叫他意外。 “不用。”唐竞摇头,合上箱盖。 “这就对了,”张颂尧笑起来,“大家都是锦枫里出身,装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这样,就是想通了。” 唐竞不予置评,只是将箱子拿出去,搁在门边。 “打算送哪儿去?”张颂尧又问。 “不是说黄浦江么?”唐竞反问,好像也不当回事。 张颂尧眯着眼睛看他,又闭上眼笑起来,那笑意中是带着轻蔑的。极乐登仙之前,他还来得及开最后一个玩笑:“也是巧了,就连这箱子都是冯云自己带来的。她对我说已经退了大华饭店的房间,今日要么跟我进家门,要么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场,就这么两个要求,我总归要成全她一个,你说对不对?……” “是巧。”唐竞点头,无所谓提问的人还听不听得到。 的确是巧,最大的那只箱子都还没用上。还有自己身上的那把手枪。今日盛宴,穿的tuxedo,没有骑马衩。手枪恰好被衣服后襟盖着,谁都看不到。至于午夜的焰火,那又是另一重的巧合了。 双手按在箱盖上,难免又看到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的秒针正一格一格地扫过去,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缓慢的节奏。 周遭寂静,简直可以听到齿轮细密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唐竞又想起方才站在这道门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决绝的表情。那时,他想不通她怎么敢这么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来的什么勇气?那只是别无选择。 此时回想起来,好笑的是他自己。上来之前,他还在关照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然后呢?”她又那样问。 “然后,我送你去你族叔那里,你们去找陈佐鸣律师,到租界法院起诉。”他又重复了一遍,“至于以后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最后加了一句,好似画蛇添足。 其实,那官司结果如何,他根本没有把握。诉讼期间锦枫里会做什么,张颂尧又会做什么,更加超出他最坏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间里的冯云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办法又在何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分针与时针已在十二点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声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窜上夜空,迤逦地绽放。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正站在窗边,看着焰火呼啸着升上中天,再四散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的气味,噼噗的炸响将周遭其余声音全都隐去。她迟了迟才听到开门的声音,猝然回头。 “是我。”他低声说。 她几步朝他走来,他却避开了,径直去浴室洗手。水冲在掌上许久,他一动不动。等她拉亮电灯,才发现他开的是热水龙头。水已经滚烫,热气蒸腾,她抢出他的一双手来,自己也被烫了一下。她轻呼,他这才幡然醒来,骂了一句,抓着她去冲冷水。 她看着他,还是熟悉的眉目,却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么?她忽然想问,却也知道这一问多余,只是努力止住颤栗,望自己像个大人。 只是一瞬,他已平静,抽一条毛巾,擦干她的双手,带她到房门口,像以往一样一桩一件地关照她,调理明晰:“现在就下楼到前厅去,跟茶房说焰火太吵,没法休息,让他们派一辆汽车送你回周公馆。” “回去之后呢?”她不解,更加不知所措。 “回去之后?”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 她一怔,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做了她要他做的事。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宁愿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些话。 “那你呢?”她打断他,想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告诉她该做些什么,话多到语无伦次,到头来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但他答非所问,双手拢住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迫着她平静。“还记得我们去看过的那几间大学吗?”他问。 “记得。”她点头,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那些,却还是被这个动作蛊惑,像是回到小时候。 “挑你喜欢的,去参加入学考试。”他继续说。 “我说过,我要去法政……”她答。 “不一定是法政。”他打断。 她点头,难得地乖顺,可惜很快又回到那个问题上:“那你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他又对她笑,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仍旧望着他,驻足不动。但他没有再等,打开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推她到走廊上。 她踉跄着退到外面,眼见着门在她面前合上,明知自己应该立刻就走,却觉得双脚好似定在原地,想要叩门,一只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直到外面焰火炸裂的声音越来越密,是要结束了,她知道,这才慌忙转身,快步离去。她越走越快,简直要跑起来,但脑中所想仍旧是那扇门在她面前渐渐合上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捕捉到他的眼神。 你觉得我在利用你?她记得自己这样问过他。是,或者否。他会怎么想?她不知道答案。 与此同时,房间里,唐竞的手仍旧扶在门上。总算知道那是晚香玉的味道,他忽然想,只是来不及告诉她,他很喜欢。 孤岛余生 12.1 那一夜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张颂尧。 第一个发现他失踪的人,是华懋饭店的英国经理。或者再早一些,第一个察觉不对的其实应该是寿宴次日负责打扫那个楼层的女佣。是她经过大使套间门外,看见房门下的缝隙处汩汩地涌出水来,已经把走廊上的地毯浸湿了一大片。女佣知道套间里住着贵客,不敢敲门,只得报告到早班襄理处。因是张府寿宴的次日,事情格外多,那襄理已是忙得脚不沾地,又兼不愿贸然做主,看交班时间临近,便一直磨蹭到经理来上班,才一同前去敲门。 房内,无人回应。 最后,经理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发现浴室的龙头开着,一条毛巾被冲到落水口阻塞了出处,水慢慢放满了整个浴缸,再从里面漫出来,淹了浴室,然后淹了整个房间。而曾经向他要求西餐也上燕窝鱼翅的那位公子并不在房间里面,甚至连后来被送进套间的那个绿衣女子,以及全套黄铜锁扣的箱笼,全都不见了踪影。 饭店里人多眼杂,不光那些仆役与职员议论传话,大使套间水漫金山,已然漏到楼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人们不禁联想到寿宴上的那场大闹,很快便造出一个故事来——锦枫里张帅的公子与昨夜那个绿衣女人私奔了。 事情很快传到锦枫里,张林海大怒,立刻派了手下所有门徒出去找人,火车站,轮船码头,汽车行,一处都不曾放过。 线索不是没有,而是太多。虽说有锦枫里刻意压制,但这种事哪里拦得住,总有胆子大的小报添油加醋地写出来,传得全城皆知。起初只是各种猜测盛嚣尘上,而猜的人多了,势必越说越像,慢慢地又变成了线索。不断有人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一个穿绿衣的妖娆女人,从华懋饭店出来,坐上黄包车;或者看见一套华贵的箱子,出现在火车西站或是公和祥码头;甚至还有更胆大包天的,打电话到报社,说张帅的独子在他手上,想要赎人,就得出银洋二十万元。 每一条所谓的线索,锦枫里都没有放过,但再往下找,却又什么发现都没有。张颂尧与冯云,就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此时已是三天之后,婚期临近,搜寻开始变得急切而无章法,张林海不得不想到更坏的可能。巡捕房终于出动,派了探员到华懋饭店取证。大使套间当然早就彻底打扫过,而且因为浸水严重,莫说什么蛛丝马迹,就连地毯和下面的地板都已经拆了。 也是在那一天,唐竞被两位门徒请回锦枫里。张林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吩咐他去做,只是到哪儿叫他跟着,不再放他出去找人,事务所自是不必去了,夜里就在张府留宿。唐竞当然明白此举背后意思,却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等待着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 至此,一切都与他预想的相同。三天不算太久,却也足够了。 与他相同待遇的还有两个人,邵良生和乔士京。乔秘书仍是一张谨小慎微的面孔,处处仔细,什么情绪都分辨不出。邵良生却比以往精神,更有了几分主人家的样子。张颂尧不在,旁边人忽然都捧着他,他自己也上了心,里外张罗着。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外面有消息传进来,说是大公子的尸首找着了。 隔墙响起女人们的哭声,唐竞分辨出其中张颂婷的声音,咿咿呀呀高低婉转,少了几分悲痛的真实,倒好似唱戏一般。 片刻,张林海里面出来,上下穿戴齐整,头面却像是蒙了一层灰,不过几天功夫便苍老了许多。唐竞看见他,即刻站起来。 “走吧。”张林海只说了两个字,便径直走出去。 唐竞也不多话,默默跟在后面。两人出了张府,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 “去薛华立路巡捕房。”张帅坐定,对司机道。 车子发动起来,驶出锦枫里,不多时便拐进中央捕房的大门。下了车,已有人在门口等候,直接带他们去位于地下室的停尸房。 脚步声在甬道中一路回荡,一道锈红色铁门后面,灯光大放,不辨晨昏。灯下有一张铁皮推床,上面盖着白布,隐约看得出是个人形。已是六月的天气,停尸房有冷柜,但还是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药水也盖不过去。 唐竞忽然又记起那一夜来,每一秒钟,每一个细节,以及后来每一天夜半惊醒时的感觉。有些事确如书中所说,一旦做过,在旁人看来一切都好像还是老样子,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怕吗?”张林海忽然问。 唐竞只是摇头。此处不需要解释,他确定。 此时距离尸体寻回尚不到一天,尸检结果显然还没有写成文书模样,只是一个外国法医候在那里,亲口解说给他们听。 “他讲什么,你来翻译。”张林海对唐竞道。 唐竞自然点头应下,但心里也很清楚,虽然此地的主任法医是西人,手下却有好几个中国助手,巡捕房内本也有数名翻译。张林海叫他同来,原因显然远不止如此。 相比之下,法医说的倒是十分简单——昨日在黄浦江中捞起一具浮尸,体貌年纪都与张颂尧相符,死亡时间也与他失踪的日期差不多,所以叫他们过来认一认。 这番话说完,便要揭盖布。张林海却说,等一等。唐竞跟法医商量,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法医点头,先退了出去。铁门开了又关,停尸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时间似乎在此处凝滞,头上不知哪一盏灯闪了一闪,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张林海静了许久,终于问:“那天在华懋饭店,是你最后一个离开大使套间?” 唐竞点头,心里很清楚,这问法就是假定张颂尧已经死了,而他则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颂尧那时在做什么?”张林海又问。 “与那女人在一起,”唐竞回答,“他叫我出去,说事情自己会解决。” 这番问答已不是第一次,发现张颂尧失踪的那一天,张林海已经这么问过他。话还是原本的那一句,语气却已有些微的不同。 “好。”张林海点头,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脚下来回踱步发出的声音。 唐竞静静站在那里,由着张林海打量,不知道张帅心中的主意究竟变了多少变。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张林海终于开口。 唐竞抬头看着他,倒是十分平静,只等着最后的发落。 “你跟她结婚。”张林海说得十分干脆。 唐竞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想过所有的可能,事情败露,抑或是根本没有证据,只是断然认为就是他做的。他早知道帮派之中要处理掉一个人有多简单,尤其是像他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 张林海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却是笑了:“唐竞,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养子,如今颂尧不在,你总不能再拒绝我这个老头子吧?” “蒙张帅看得起,”唐竞回答,“若说尽孝,我怎么可能推脱,但那婚事……” 张林海仍旧看着他,竟又是冷笑了一声:“我晓得你另外有女朋友,但结婚跟女人是两码事。你在外面怎么玩,谁会管你?如今颂尧不在,周家这个女婿,只有你最合适。” 唐竞亦望着张林海道:“我的事全凭张帅做主,但周小姐不会同意,周氏宗族里也会说话的。” “周小姐不会同意?”张林海忽然反问。 这本不是他应该判断的问题,唐竞一时语塞,索性沉默等着下文。 张林海却是放过了他,和缓了声音道:“你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拜帖,尊我为老头子,同样也是我张家的人。本就说好的张周联姻,如今还是一样,新郎官是颂尧还是你,对周小姐来说也没什么区别。至于周氏宗族里那些人,哪个有话要说,叫他当面来跟我讲。” 说完这番话,张帅突然揭开推床上那张灰白色的盖布,下面浮尸的面孔露出来,虽然腐烂肿胀,但还是可以确定不是张颂尧。 只在那一瞬,张林海闭了闭眼睛,唐竞在他脸上看到的却不是庆幸,更像是失望。哪怕搜罗回来的所有细节都指向私奔,但张林海不信,只因为他太知道这个儿子,离了家里的资助,在外面怕是熬不过这一个礼拜,早就打电话回来谈条件了。 白布又被盖上,张林海转身推开铁门走出去。唐竞跟在后面,被甬道里的风一吹,只觉背后衣服都是汗湿的。虽然早在盖布揭开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那下面不可能是张颂尧,却也没有丝毫的庆幸,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张林海暂且的怀柔,只是因为一个理由——事到如今,要娶周家这个女儿,也只有他最合适了。 汽车驶出薛华立路中央捕房的时候,夜幕早已经落下了。张林海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无话。唐竞坐在另一边,转头看着窗外,却只能从车窗玻璃上看到张林海扭曲拉长到镜像,时不时被路灯与霓虹闪烁的光照亮,显得愈加阴晴不定。 回到锦枫里,恰遇到乔士京跟着帮中几位辈分高的老人办事回来。 张林海看见他便问:“周家那边怎么说?” 乔士京回答:“照您的意思另备了聘礼,庚帖也换了,周小姐的几位族叔都点了头,没人说什么。” 唐竞这才知道,他愿意或者不愿意,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张林海方才在停尸房里向他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早就已经派人去和周子兮的族叔们谈了。 “周小姐也没说什么?”张林海又问。 “周小姐……倒是没见着,”乔士京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问,答得有些尴尬,“不过,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这种事哪有女孩子自己出来做主的,您说对吧?” 唐竞在旁听着,不禁觉得这番话就是特地说给他听的。果然,张林海看了他一眼,他只得点头以示明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想起自己那一夜信誓旦旦对周子兮说过的话,叫她回去之后再不用担心婚约的事,如今结果却是这样。他不知道周子兮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心情,又会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会不会又觉得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虽然,在此时此刻,他最需要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细枝末节。 晚餐已经备下,张林海叫唐竞留下吃饭。除去他们两人,餐桌上还有张颂婷一家,唯独不见张太太出来,大约还是在担心儿子,以至于不思饮食,又或者纯粹不想看到他这个鸠占鹊巢的人。 这想来也是人之常情。相比之下,张林海的作为反倒有些奇怪。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一夜行事之前,根本没料到此人会如此执着于这件婚事。在他看来,钱,毕竟只是钱。而且,因为日本棉纱的倾销,华商纱厂的生意早不如前几年那么好做,帮派中许多人只是在纱布交易所里买空卖空,反倒比那些开厂卖纱的大商贾好赚得多。 “小公馆那边收拾好了吗?”张林海突然开口问颂婷,打断了唐竞的思绪。 “今朝忙了大半日,才弄了两层楼……”却是邵良生抢着回答,可话说到一半,人跳了一跳,又噤了声。 唐竞知道,大约是颂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邵良生这才把后话咽了下去。 张林海对这个女婿一向颇多不满,若是搁在平时,多半又是一顿骂,如今却是特别,只当作没有听见,眼睛都不曾抬一下,由着他去说。而张颂婷也难得没多废话,只朝唐竞这边抛来一瞥。 唐竞本不明白颂婷看他做什么,直到听见张林海对他说:“那房子本来是替颂尧准备的,现在就给你了。里面一切都有,你也不必重新张罗,结婚之后就住在那里吧。” 唐竞闻言又是一怔,眼看着张帅搁下了筷子起身离去,面前碗碟里分好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可见也是没有多少胃口。 “恭喜啊。”颂婷在一旁道,是阴阴一声。 唐竞没有回答,既是懒得与她啰嗦,也是存心不作回应。他不确定张颂婷与邵良生夫妇有没有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他自然也不会提醒——张颂尧失踪,他唐竞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而所有受益者都有嫌疑。 事发之后,锦枫里便派人找过大华饭店的茶房,以及华懋宴会厅门口负责收请帖的仆役,就连那天夜里带冯云去大使套间的两个门徒也被叫去问过话。甚至,还有谢力。所幸,那天晚上锦枫里摆圆台面,少说上百个门徒看见谢力坐在那里吃酒,而后又打了通宵的麻将,赢了两百多块银洋。 “你小子是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合着伙要你难堪是吧?”——唐竞仍旧清楚地记着寿宴之后休息室里的那场对话,暴怒中的张林海曾经这样问过张颂尧。 显然,张林海也没有忘记。 那天夜里,张颂尧疑心过邵良生,疑心过乔士京,还疑心过他。 眼下张林海这份慷慨的馈赠,自然不是为了表达对他这个嫌疑人的信任。理由清晰明了,一方面只是为了婚约如期履行,另一方面,又能把他搁在眼皮底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唐竞不禁预想了一下婚礼以及婚后的生活,他与周子兮。 不得不说,其中亦有叫他心旌摇动的部分,比如在月色下抱着她,比如彻夜在她身上探寻那晚香玉的气息,比如清晨看着她醒来。 倘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不确定周子兮会是怎样的表现。或许还是老样子,若即若离,捉摸不定,引得旁人都爱上她,但她自己其实根本不动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现一定不会太好。他对她的那点心思,就连吴予培这样的正人君子都能一眼看破。若是搁在锦枫里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小孩子的把戏。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虽说已有准备,但想到此处,他仍旧觉得惊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周子兮。 不能把她拖进来,他对自己说,绝对不可以。 孤岛余生 12.2 过了一日,鲍德温一个电话打到张府,说是事务所里有紧急公事要找唐竞。唐竞便借着这个因头去问张林海的意思,张帅倒也大方,点头准了他出去。于是,他如以往一般驾车去哈同大楼,一路并未察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一定有人暗中跟着他。时至此刻,张林海尚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那点怀疑早已经种在心里。他之所以还能在外走动,无非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有一些用场。 被召回锦枫里之前,他就与鲍德温玩笑,要是几天不见他人,务必找一找,看他是不是还活着。鲍律师倒也不负所托,真的记着。 直等他到了事务所,才知这紧急公事不是借口,而是确有其事——周氏宝益纱厂打来电话,是厂里的高经理找他。 过去几年里,周氏的产业已经叫周子勋败掉一些。此时最大的一项便是这间名为宝益的纱厂,全部英国机器,纱锭数目在本地华商纱厂中排得上号。因为遗嘱限制,眼下厂里的经理与襄理还都是周子兮父亲生前雇下的老人,凡遇到决策问题大就跟着沪上纱厂同业会随个大流,一向无功无过,平平稳稳。 高经理告诉唐竞,这几天时常有人上门捣乱,起初只是来写字间里坐着,指责宝益与同业会其他纱厂一起在交易所里炒高棉纱价格,叫他们这些吃交易所饭的人亏了血本,一定要厂里拿出钱来补偿。被拒绝之后,那些人又使阴招,砸漏了纱交所栈房的屋顶,使得一批棉纱浸水污损。 “报了巡捕房没有?”唐竞心思不在此处,一时间只想得到这个。 “自然是报了的,”高经理回答,“但好像没有用,同业会里其余几家大纱厂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早就报过巡捕,到现在还是日日有人来捣乱。” 唐竞蹙眉,只得答应下来,会去问一下捕房办案的结果。 搁下电话,他又打到巡捕房,找一个相熟的华人督察聊了几句。那督察当即应下,会替他留心着案子的进展。唐竞听得懂这言下之意,此案不会有什么结果,原因简单明了——那一方身后另有势力。 说到此处,他只得谢过,挂断电话,心中只觉讽刺。若是将来有一天,张林海发觉他这个人的用场其实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他该被清算的时候了。如果在从前,这样的念头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一个笑话。大约是从小到大看得太多,想到那种无声无息的死法,或者隐姓埋名地流亡异乡,他从来就没有多少恐惧。 可现在却是不同了。如果他结了婚,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会怎么样?他根本不敢细想。 这一天过去,婚礼便更近一日。唐竞知道不能再拖,有些事必须得做了,为了周子兮。 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才刚这么琢磨着,他想见的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吴予培到鲍德温的事务所来拜访。从前总是唐竞下去,吴律师从没有上来过。 秘书将吴予培带进来时,唐竞自以为猜到他的来意,吴予培是来道别的。 似乎是一瞬间的决定,唐竞站起来,没有关上隔间的门,反而收拾了桌上的文书纸笔,随手拿了一本记事簿,笑着说:“叫吴律师久等了,差点忘了那件事。” 说罢,他便揽了吴予培出去搭电梯。吴予培不明就里,却也随他闹腾,一路跟着回到楼下自己的事务所里。 不过几日功夫,此地已差不多是人去楼空的样子。案卷、状纸、书籍,或销毁,或归置装箱,几名帮办律师也都另荐了去处,只有隔间内的写字台上仍旧摊着东西。 唐竞走进去,仍旧如从前一样,鸠占鹊巢坐了那张大班椅,眼睛扫到桌上,便看见一张《时报》,上面正是张颂尧失踪的消息。他这才明白,吴律师今日上去找他,不是道别,却是为了这件事。 他知道吴予培会问什么,但他不想答,便 抢先开口,离题万里。这一阵,吴律师手上事情很多,除去为了出任公使代表做准备,还有事务所原本未了的案件需要交接。唐竞索性打听起那些案子来,比如新兴号。 吴予培只得作答,这案子任他与外交部几经交涉,日方仍旧没有支付赔偿款。而通达公司果然宣布破产,清算之后只剩下三万多元交到租界法院,以供支付抚恤金,也就是说每个遇难者甚至拿不到一百元。此外另有传闻,何家已然与日本人达成协议,将仲裁书中二十七万元的赔偿款减少到十七万元,但这钱是否能够拿到,又什么时候能拿到,就不得而知了。 这结果与他们当时最坏的预想相同,唐竞已不觉得失望,只是又想起那个初雪的冬日,他们从小饭店出来,他对吴予培说,他们不一样。 当时或许还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现在却是没有回头路了。 隔间内一时寂静,两个男人默默相对。这样坐在一起,确是有些尴尬的。 最后,还是吴予培拿过那张报纸放在他面前,开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竞不响,索性拿起来报纸来读。惯写黄色新闻的小报用词耸动,粗粗瞟一眼便看见一句“心坚如石,情长似水”,是把那大华舞厅的前任头牌比做董小宛了。 “没想到吴律师也看这种报纸。”他笑叹一句。 “前日有人投在我事务所门口的,”吴予培解释,完了又问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竞还是不答,却是笑看着他反问:“你可想好了,这件事你确是想知道吗?” 吴予培闻言怔在那里,似是在掂量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唐竞便也等着,等他天人交战,或者接受,或者下逐客令。 终于,吴予培站起来,转身走到门边,关上门,扣上了锁扣,而后又回来在他对面坐下,对他道:“我想好了,确是想知道。” 唐竞看着吴予培,忽觉感动,脸上却还是不当真,只是奉劝一句:“知道了又如何呢?” 吴予培脱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即刻辞掉外交部的职位,不去日内瓦了。” 唐竞心中一震,却也知道有些话他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大使套间里的那一夜,这辈子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包袱。他带着点自嘲的笑看着吴予培,直到吴律师突然低下头去,摘下眼镜拿在手中擦拭。唐竞这才开口道:“可千万别辞了,这件事国民大律师帮不了我,驻日内瓦全权公使却可以。” “什么事?你说吧。”吴予培已是全然应下的态度。 “她不能留在此地,你一定要带她走。”唐竞道。 “谁?”吴予培问。 唐竞不答,展颜笑了,将手中记事簿打开,拿出夹在其中的护照以及一本旅行支票放在桌上。到了出发那一天,她必定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身远走。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吴予培接过去翻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并不算太意外。这个“她”,当然只能是周子兮。 “你不要托付给我,”一向谦谨平和的吴律师忽然暴躁,“你们一起走,我去想办法,跟着公使团的飞机去香港,我就不信有人敢怎么样!” 唐竞却是摇头,道:“只要她不跟我扯上什么关系,便只是逃婚,你保得了她。同我一起就不一样了。” 若是他突然出走,原本只是嫌疑的罪名便昭然若揭。到时候,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张林海都不会放过他,与他同行的人也会变成共谋。哪怕是外交部的公使团也保不了他们,什么官,什么匪,其实早已是一衣带水。 但是,仅仅是失去联姻的作用,大概也足够赐他一死了。 只是这句话他始终不曾说出来,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要是周小姐不肯跟我走呢?”吴予培又问。 唐竞一怔,他想到过所有的可能,只除了这一种。她怎么会不肯走呢?许久,他才想明白为什么,缓缓对吴予培道:“那你就跟说,只要她愿意,随便她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话一说,她就懂了。” 当天夜里,唐竞离开事务所,又回到锦枫里。张颂婷告诉他,小公馆已经收拾好,只等着他搬进去。至于这乔迁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唐竞于是暗暗笑了,这笑倒是发自真心。婚礼那天的事,他都已经安排好,剩下的日子是住在这里还是那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倒还不如就随了张林海的意思,去小公馆做那个换太子的狸猫吧。 此时,距离婚礼只有不到两日了。是夜的晚餐还是在张府用。张颂尧下落不明,张太太茶饭不思,又兼不想看到唐竞,根本没有出来。餐桌上照旧是四个人,张林海,张颂婷,邵良生,以及唐竞。但凡晓得内情的人一望便知这是一个多么奇诡的组合,四个人心思各异,唯独不在吃饭上。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邵良生十分热心地将唐竞送到小公馆,还说要带他参观。 “不必麻烦,”唐竞婉拒,“这里各处我都已经看过了。” 那邵良生听见这话却是一愣,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怪异。这一阵,帮中颇多闲话,有人说唐竞觊觎这一切已经很久,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避嫌,倒真是奇了。 唐竞猜到邵良生在想什么,便又解释了一句:“颂尧回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他着带我上上下下都看过了。” “哦……”邵良生这才松范了些,顺势做出一副缅怀的样子,默了一默。 唐竞看见这神态只觉好笑,显然此人也是认定张颂尧不会回来了。 不过,这小公馆里倒也真有唐竞没见的。 几个底下人被邵良生一溜叫了出来,算是见一见新主。按照姑爷的说法,这些佣人都是他与颂婷两人这几天张罗着新雇下的。但唐竞时常在锦枫里走动,又是过眼不忘的记性,已然认出其中两位娘姨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大姐有几分面熟,多半就是从别处调拨过来,特别放在这里的。他自然明白这一举动的用意,但也不能说什么,只道了声“辛苦”,谢过邵良生。 邵良生走后,房子里便只剩下他与那几个佣人。他们都管他叫“少爷”,与张颂尧从前的称呼一样。唐竞听了甚觉讽刺,不禁猜想这大约也是张颂婷的特别吩咐,叫别人觉得是他想要取而代之。 可唐竞偏就是个不怕的,更何况他早已认定自己时日无多,还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及时行乐。他还记得张颂尧曾经向他炫耀此地的藏酒,时至今日也不必再做客,自去挑选一瓶,又叫佣人取了冰块,一起送到书房里去。 他在那里独饮,用房内的留声机放唱片来听。那些唱片自然也是张颂尧的口味,他一张张放过去,有些只出一声便停下来抛到一旁,总算那时格什温与斯特拉文斯基正走红,就连张颂尧的私藏当中也有两张。 于是,当他拨通宝莉的电话的时候,那一室中回荡着的正是斯特拉文斯基新作歌剧《俄狄浦斯王》里的一段。 “我走不了了。”他对她道。如若隔墙有耳,也只有这句话,他不用避讳。 电话那端一时沉静,但还是有轻微呼吸的声音传过来,他知道宝莉在听。 “遗憾,”她回答,“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你却已经不爱我。” 大约是因为这句话说得太过云淡风轻,唐竞根本不信,只是静静笑起来。 随后的那两日,他都宿在小公馆里。 想来也是讽刺,人生中第一次,他有一个近乎于家的地方,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但房子真是好房子,也确如张林海所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用他另外张罗。 白天,他还是一如往常,驾车去哈同大楼办公。案头的庶务看起来再也没有以往那么要紧,甚至只需拖过那一天,就不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他以为一切既定,等到谢力来事务所点卯,却又带来吴予培的口信。 “吴先生问,真要那么做?”谢力对他说。 “难不成还是假的?”唐竞笑着反问,“你去告诉他,这事他是答应了我的,要是做不到,我必定初一十五地去找他。” 这话分明是句玩笑,但谢力看着唐竞,却是一时无语。为了个女人闹到被大佬收皮,他又想这么说,只是这一次似是噎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最后,反倒是唐竞先开了口:“只是对不住你,才刚安顿下来,又要走了。” “安顿什么?”谢力自嘲,“娶了老婆,生了儿子,那才叫安顿。” “既然喜欢,就娶了吧。”唐竞劝一句,是因为想起雪芳那一夜,他总觉得此人是为了那双姝之一才留下的。 谢力果然被他说中,低下头笑得有些怅然,摇摇头道:“没混出个样子来,配不上人家。” 唐竞见谢力这样,猜想大约是那个雪芳的女人看不上这么一个无财无势的帮派门徒。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推到谢力面前,里面是他手头筹到所有的现钞,以及一张离开此地的船票。 谢力一震,到底还是收了。 入夜返家,唐竞又听着那张《俄狄浦斯王》独饮。 黑胶唱片一遍遍地在留声机上回旋,歌剧中那个身世不明的年轻人便也一次次披荆斩棘,去继承虚悬的王位,走向命定的终点。 大约是因为酒醉,唐竞忽然觉得,这故事与现实仿佛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巧合,又或者一则神秘的隐喻。也许,他只是说也许,张颂尧的魂灵根本不曾离开,始终都在这里游荡着。 就这样,婚礼那一天像是突然而至。 时近正午,唐竞宿醉未醒。娘姨在卧室外面敲了好几次门,他方才睁开眼,披了晨衣起身,直觉头痛欲裂,浑身都废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他不禁又想起那句话来,本打算将这好姿态保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圆了母亲的心愿。但人就是这样,要说不怕,都是假的。 等到开门下了楼,才知道一众人等已经在会客室里候了他许久,其中还有邵良生,如今锦枫里最得意的人物,也难怪娘姨着急来敲门。 这一回办婚礼,邵良生得了重用,男方这边的事都归他统管,而他倒也争气,夹着一支烟,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一桩一柱说得头头是道。 时下正是西风渐进,这婚礼也是流行的套路,分了中西两处举行。可按着老法里的规矩,又忌讳说是两次,只得说上半场与下半场。上半场是在礼堂,有证婚人主持,戴戒指,读誓词。下半场再到饭店里去,敬茶,吃酒水。 耳边嗡嗡作响,唐竞抚额听着,从头至尾只注意到一个细节,亲吻新娘是没有的,顺应国情换作了相对一鞠躬。他忽觉失望,他其实很想听到那句话——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可再想却又不对,他不是教徒,婚礼也不是在教堂举行。而且,更重要的是,新娘并不会出现在礼堂,仪式也不会进行到此处。 这一日的傧相还是原本的傧相,是张林海两个手下的儿子。戒指也是原本的戒指,老大一粒枕形粉钻,两边还有白钻辅佐,镶了金托,十分耀目。唐竞甚至猜想,要不是身材有差,大约连他仪式上穿的礼服都会是原本为张颂尧准备的那一套。 重新做起来是必定来不及了,但他反倒庆幸,总算在这样的时刻,尚可保留一分自我。他的衣物都已经从华懋饭店取了来,他选一套穿上,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一幕——他们相识的第二天,他驾车送她去圣安穆,她坐在后排,趴在他肩头,伸手抚摸他西装的驳领。 时光似是一瞬流逝,转眼便是十个月过去,只剩他站在这里,又一次摩挲这一处。 邵良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上楼敲门催促。唐竞这才系上白缎领结,拿了礼帽与白手套走出去。邵良生看见他,倒是意外赞叹的神情。唐竞也不与他客气,径自走在最前面,出门便上了汽车。结果如何暂且不论,姿态必得要好看。 汽车开到礼堂门口,便见大门两边花篮摆满,但只需读一读上面的条幅,便可知道仪式来宾的组成,几乎都是锦枫里的人。唐竞当然不觉得愿望,反正只是李代桃僵,什么名流政要的也是不必了。 下车走进礼堂,唐竞老远便看见了张林海与穆骁阳。 这样的场合,张帅自然是穿着他少将参议的制服,如以往一样肃着一张面孔,难辨阴晴。穆先生也还是老规矩,着一身灰布长衫,袖口翻出一道白边来,就像是个教书先生,脸上温和地笑着,精神气不错,大约是因为天气转暖,气管的老毛病也随着大好了。 唐竞朝他们走过去,张林海看见他,开口说了声:“来了啊。” “来了。”唐竞恭敬点头。 旁边穆骁阳已是满面带笑地向他道贺,身边其余人等也都纷纷效仿,过来对他说一声恭喜。唐竞便也一个个谢过去,就如寻常婚礼上的新郎一样,可心里却免不了觉得讽刺。在这厅中的客人几乎都知道这场的婚礼背后的变故,此时脸上的神情却都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似乎根本没有狸猫换太子的情节,似乎一切理所应当,本来就该是这样。 乔士京也在道贺的宾客之中,可那一声恭喜与一声谢谢说完,乔秘书却没像其他人那样走开,像是还有话要讲,却又碍着周围人多眼杂。 张太太自是没有来,颂婷便是男方女宾中的统领,里里外外张罗着。眼看仪式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她遣了邵良生与手下人出去望了几次,却都不曾望到新娘子的花车,索性叫他们等在会馆外面的转弯角子上。 唐竞瞧着这夫妻二人忙活,倒有种看电影的时候预先知晓结局的笃定。 却不曾想会听见身旁的乔士京问他:“唐律师喜欢希腊悲剧吧?” 这话来得突兀,唐竞一怔,看着乔秘书。但乔士京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打算得到一个答案,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 只一瞬,唐竞便已明了。 他在书房放了这几天的《俄狄浦斯王》,小公馆里的那些佣人大约都听得到,但若要转告旁人留声机里放的究竟是什么,可就太难为那几个娘姨与小大姐了。再联系之前张颂婷与邵良生的言行,说是将小公馆上下都重新收拾了一遍,此时想起来,显然也不仅仅是“收拾”而已。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整栋房子,每一个房间,大约都被锦枫里监听着。而乔士京许是意外听到了那段乐曲,特地来提醒他了。 唐竞只是想笑,不确定他们这几日壁角听下来究竟有何收获,但再想却又觉得奇怪。若是要认真算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察觉到乔士京对他的特别关照,又或者并非是关照,而是一种联盟?大约还是因为时机不对,他甚至记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感觉,此时的他已全然无心再去考虑这些问题,思绪早随着一辆汽车奔向江湾的机场,再振翅南飞,永远离开此地。 “周公馆的车到了。”有人进来招呼了一声,又与候在门口的邵良生耳语。 而邵良生闻言已微微变了面色,茫然朝里面望了一眼,便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来了,唐竞想。 孤岛余生 12.3 婚礼前的那几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寿宴那夜,她坐着汽车从华懋饭店回到周公馆。那时已是凌晨,门口的赵得胜看见她十分意外,既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更是因为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如一道白色的幽灵,浑身抖着,没有一丝热气。 赵得胜问她怎么回事,她便将早想好的答话说出来——寿宴上闹了一场,无人顾得上她,另派了汽车送她回来。赵得胜这人办事仔细,必定会打电话去锦枫里查核,而得到的回答应该也足以证明她没有撒谎。她必须小心,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唐竞。 夜色中,她下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走进正宅,上楼,进屋,锁门。虽说已是六月的天气,她蜷缩在床上,还是觉得冷。 在那个烟花升腾的时刻,他究竟在大使套间里做了什么?待到次日天明,一切曝露在天光之下,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花在想这些问题上了。 转眼东方既白,整个人累到极处,才昏昏睡去,合上眼却又做起各色的乱梦。 在有些梦中,戍守的门徒被撤走,她重获自由,当真去上了大学。而在另一些梦里,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情节。她被人迫着走向礼堂,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回头,是张颂尧的面孔。 但不管哪一种,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个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竞站在那里,身后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认出那是淳园,也能猜到后来的情节。她呼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看见他白到不真实的礼服衬衣上面开出一朵艳红的花来。花渐绽放,而他倒下去,坠向那个墓穴。 她不喊了,知道没有用,转身朝时光的生处跑去。她要回到午夜之前,回到华懋饭店那个房间里,回到那个业已过去的时刻。 别做了,她想对他说,我愿意结婚,你别做了! 但梦里的人总是这样,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快,两条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时间继续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尘与土掩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她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在梦里恸哭,似乎拼尽了全力,但仍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她其实也知道,所有这些都只是梦。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惊醒,当真觉得整个胸口都是痛的。 一连数夜,都是这样梦境,白日却是一种诡异的平静。赵得胜还在门口戍守,家里上下仍旧是那些个佣人,什么都没变,亦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好的,或者坏的,都没有。 她当然不能去找唐竞,只好差遣用人出去买报纸,今天这一种,明天那一种,直到在《时报》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故事里的张颂尧与冯云化身一对男女主角,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添油加醋,连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从华懋饭店到火车西站,再到远洋轮船码头,各处都有人说见过他们,印象最深便是女人身上的一袭绿裙,以及整套黄铜锁扣的箱笼。至于他们去了哪里,笔者暗示澳门,却又卖关子不讲,说是为敬他们爱情坚贞。 要问周子兮信不信,她当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竞的手段,这事竟让他做成了。但她并没有一丝侥幸,以为一切就这样了结了。 那时已经三天过去,除了这一则不成新闻的新闻,她一无所知。 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午夜离别,他这样关照过她。她可以听话照办,却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 挨到第五日,仍旧没等到更多的消息,宝益的高经理却来了。 赵得胜把人带进来,与她相对坐在楼下会客厅里,自己就在门厅候着。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周子兮倒是奇了,此人是父亲在世时就雇下的,她从小就认识,也知道这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她至今记得父亲打趣,说老高听见汽车喇叭一响,隔两条横马路就已经远远躲开了。如今,他却敢登门。 高经理是来送礼的,一尊金镶玉的送子观音,装在玻璃匣子里搁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没收着喜帖,”老高开口,“厂里几个老人商量着,贺礼总还是要送过来。” 周子兮点头谢了,听着这话就知道他们准是也听说张颂尧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来探消息的。 “厂里最近好不好?”别的话也不能讲,她只是随口寒暄。 高经理便也顺着她说下去,如今日本棉纱好销,华商纱厂开机就是亏损,自去年跟着纱厂同业会稳定纱价,生意才好做了一点。 周子兮隔一阵才应一声,是听不懂也无所谓的意思。 “谁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兴了,他们做了长空头,现在纱价回升,断了他们财路,天天到厂里搞事情。”高经理继续。 周子兮心中一动,只说了一句:“这事您得去找唐律师。” 老高抬头看她一眼,哎哎两声。 “事情不管了没了,都给我个消息,我等着。”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两声,点头应下了。 礼已经送了,话也已经说完。周子兮站在三楼窗口看着赵得胜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这个隔两条马路就避开汽车的老高会不会去找唐竞,她又能不能等到这个回信。 然而,随后的转折却与任何一种梦境都不一样。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几位族叔登门拜访,带着另一份聘礼与另一张庚帖。她看见上面的名字,简直就要冷笑出来。 “回去之后,你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她还分明记得,他曾这样对她说。结果,却只是换一个人罢了。整件事变得如此讽刺,就好像是一场利用又反被利用的游戏。 “子兮你怎么说?”族叔问她,语气威严,又带一丝唯唯诺诺。若不是亲耳听见,还真难相信有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样。 “你们都答应了,我还能怎么说?”她反问,接了那张庚帖,站起来叫得胜送客。 那天夜里,她又做梦,而那梦境却总是关于黑暗里与他在一处。比如那个除夕夜,或者仅仅几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直到又梦见那一幕。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夜幕下一双眼睛看着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着他回答。 她曾以为那只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若不是因为酒醉,她很可能说不出口。但再梦到一次,却又不能确定了。也许仅仅是在这一个梦里,而梦是不讲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过去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确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过她,又欺骗了她。 婚礼这一天终于到来,公馆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她的族叔与婶娘们又来了,另加两个堂姊妹,算是她的傧相。倒是要谢谢她们,她这个人连朋友都没有,要不是亲戚相帮,怕是傧相都难找。虽然她还分明记得,当年父亲葬礼之后,也是这两个堂姐妹对她避之不及,以为她疯了。 梳妆停当,她又是一袭白衣,头纱披下来遮住大半面孔。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走到窗边去看,只见车已经备好,沿细石车道开进来,绕过喷水池,在门前停下。 除去周公馆原本的那辆福特,锦枫里另派了两辆轿车过来,都是扎了玫瑰的,瞧着花团锦簇。一个戴大盖帽的司机正指引众人上车,既殷勤又得力,长辈们坐周公馆的车先走,余下一部花车给两位女傧相。 周子兮从楼上下来,去哪里,怎么做,都有人告诉她。于是,她索性只听别人调派,坐进最后一辆车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前面两辆车先后离去,女佣把白纱裙摆塞进车内,这才得以关上车门。周子兮只是看着,就好像旁观者一般事不关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车发动,驶出院门。 “周小姐……”司机开口。 她这才发觉,开车的是谢力。 许久,她不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先生,公使团,香港,马赛,日内瓦。 直到汽车开出租界,拐进一条小路停下,谢力开了车门叫她下去,又把她塞进另一辆车里。 吴予培也在车上,只是与谢力隔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车内的隔断,关照司机出发。 汽车继续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一时怔忪。 “这里有些衣服,”吴予培指指她脚边的一只软箱,“你可以到机场去换,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里面……” “是他准备的?”她问,好像才刚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予培点头。 “他要我到哪里去?”她茫然。 “他说随便你想去哪里。”吴予培总算把那句话说出来。 周子兮一震,这是哥哥说过的话,随便她想哪里,他都供着。 “那他会怎么样?”她忽然想哭。 吴予培知道她问的是唐竞,却不知如何回答,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要是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他会想办法。”吴予培安慰,可这话听着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周子兮静了片刻,突然拍打车内的隔板,对司机喊道:“调头!立刻回去!” 司机并未动作,吴予培规劝:“你就算回去也帮不了他。” “怎么帮不了?”她反问,“不是要我嫁给他吗?我愿意嫁给他。” 片刻静默之后,吴予培终于开口,对司机说:“回去。” 原定举行仪式的时间已经过了,礼堂内音乐响起来,又静下去,无关人等都在讲闲话,嗡嗡响作一片,在这初夏的午后尤其催眠。 唐竞索性在头排找了位子坐下,只等着邵良生那伙人把事情搞清楚,等着他们去向张林海坦白——车子派出去两部,回来也是两部,但其中之一不是花车,而是周公馆的那辆福特。族叔,婶母,以及女傧相都在车里,只是不见新娘。所以,今日这婚是必定结不了了。 想到此处,他倒是有些好奇,张林海听见之后,是不是还会再去找个女人来顶了新娘的位子。 就在这时,邵良生果然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都看得出满面通红,衬衫的领口早被汗水洇湿了。唐竞看着此人一路小跑到前面,俯身凑在张林海耳边讲话。而后张林海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唐竞便也站起来,等着那雷霆之怒,可结果却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 张林海只是对他说:“周小姐在路上遇到外交部的车队,新任外长此刻正在外面,你跟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唐竞一怔,落在后面,从礼堂走出去那一段路上,心里已然问候吴予培数遍。 待他走到门口,张林海早已迎着一行人进来,为首的想来便是那位外长了。而唐竞却直奔那辆失而复得的花车过去,新娘正从车上下来,抬头看见他,只一瞬的惊鸿,便已放下面纱。 “不要看了,坏运气的。”走过他身边时,她轻声道。 唐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觉心跳得厉害,却还是转身一路望着她进了会馆。本以为必是路上出了意外,直到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才想到另一种可能——她竟是自愿回来的。这个念头叫他有一瞬的失神,却又不得不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赶上张林海与外交部的那一行人。 其中,吴予培正侃侃地说着:“……周小姐关心时事,在晴空丸案与新兴号惨案后几次写信给我,观点颇有见地。于是我建议她中学毕业之后,到法政大学继续读书。今日她出嫁,恰好是我出发赴任的日子,虽然时间紧迫,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来送一送她。” 隔着几个人,唐竞看着吴予培,听他说完这番话,直觉哭笑不得。只为今天这一日,为了他唐竞与周子兮,这正人君子怕是把这辈子没撒过的谎全都补上了,又不知应下那外长多少要求。 而那边厢吴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我与部长说了此事,要挟若是不能来,就不上飞机,部长这才依了我,到这里来转一转。” 众人听到此处都捧场地笑起来,那外长也笑道:“吴先生这算什么话?张帅家里办喜事,我不曾拿到帖子,正好碰上这样的机会,当然得不请自来。要是新人不嫌弃,我还愿意为他们证婚呢。” 唐竞尚来不及说什么,张林海已经拱手郑重谢过。原本的证婚人只是帮中老人,此刻当然赶紧自谦让贤。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吴予培才刚看见唐竞。两人对视,彼此心里想的什么却都清清楚楚。吴予培已然尽力,但那外长自身也没有多少根基,所以听说这锦枫里的婚事,才会欣然赶来。此人替他们证婚,到底有没有用,又能保多久的平安,无人可以预知。 随后的事进行得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音乐声响起,唐竞已候在礼堂前。他看到红毯尽头,一个白色的影子向他走来,又好像要等一世纪之久,才会来到他面前。 为周子兮送嫁的族叔最看不惯这些西洋规矩,与她挽手走在这么多人面前便觉得百般别扭,以至于这红毯走到最后,倒像是她一个人独自前行。唐竞看着她,她亦看着唐竞,只是她占尽天时地利,有一幅尚蒂伊蕾丝纱蒙面,叫他难以分辨她脸上的表情。 方才的那点顿悟又变作不确定,她或许是自愿回来,但那多半只是出于义气。她不想他死,却未必真的愿意嫁给他。 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他再一次觉得遗憾,仪式上并没有这句话。如果此刻可以吻她,他或许就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然而,仪式并不会停下,他们念出誓言,交换戒指。 唐竞不禁深觉讽刺。时隔许久,他终于与她对话,却只是重复别人的言辞,又触到她的手,却是为她戴上一枚本属于他人的戒指。但周子兮也许并不在乎,毕竟她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礼成之后,他们去礼堂外面拍照片。周围的人走马灯似地换着,只有新人不动,仿佛人型布景。 吴予培总算找到机会与唐竞讲话,只是碍着人多耳杂,也能讲讲笑话:“周小姐便是托付给你了,你要记得让她去法政大学参加考试。如若考试通过,一定要让她去读书。我此去日内瓦任期三年,等我回来的时候,必得看到她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唐竞知道这话不光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锦枫里的人听的,却也只能以玩笑回答:“要是她考试尽得丁等呢?” 不想吴予培却全然不讲道理,看着唐竞回答:“得丁等,那也是你的责任。” 听到这个答案,那新娘子倒是得意起来,朝唐竞抛来挑衅的一眼。 唐竞深觉无奈,但这无奈中又有一丝甜,这是唯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笑话。 可惜脸上不能有半点表露,他只是跟着张林海把外交部的一行人送出去,在门口与吴予培握了手,再目送那几部轿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上半场仪式结束,下半场酒席开始。 与那场寿宴类似,酒水摆在饭店里,除此之外,锦枫里还有几进院子设了流水席。于是,敬完宴会上的客人,还有帮中的门徒。 回到锦枫里之后,女人们就先散了,新娘也被送去小公馆,只留下男人们在一处喝酒。 这一桩大事办完,也算是了了张林海的夙愿,夸了女婿邵良生几句,这才先一步回张府休息。 邵良生一向不被丈人看重,难得得了褒奖,自然有些得意,再加上这几日左右捧着他的人尤其多,每句话都说得好像他如此劳苦功高,必有封侯之赏一样。邵良生这人最禁不住吹捧,早已经飘飘然起来,仿佛他才是这场婚礼中的主角。 唐竞冷眼旁观,心想张帅真是好计谋,完成了联姻,控制了他,又试探了邵良生,一石三鸟。也是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冒上来,却又被他自己抹了去,酒总归没少喝,待到终于脱身回到小公馆,已是深夜了。 娘姨来开门,看见他便说:“太太在楼上。” 太太?他醉意阑珊,仍旧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走到二楼,又在卧室门外怔了片刻,这才推门进去。 房内只留着一盏小灯,他本以为她早已睡了,却没想到她还在等着他。头上的白纱已经取下,抛在床尾的软凳上,头发也解了,拢在一边肩上,身上仍旧穿着婚礼上白裙,侧身坐在床边,就如同她初初回到上海的那夜一样。 她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是他,刚要开口,他已将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她不解,起身朝他走过来。他却突然想吐,几步闯进了浴室里。他抱着马桶吐得翻江倒海,她便在他身边跪下,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又倒了水给他漱口。浴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与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丈夫了。除去隔墙有耳,他们之间似乎再无其他的障碍。只是在这一刻,他却尤其自惭形秽。 次日清晨,他醒来时,她还睡着,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整个人蜷成一团。他看着这姿势,忍不住笑起来。当然,也是静静的。 他看了她许久,直到初夏早晨的阳光慢慢爬上他们的床,似是柠檬的颜色,穿透窗帘照在她的脸上。她被那光惊扰,皱了眉。他伸出手挡去那一点亮,她才又静下来,愈加偎入他怀中。 孤岛余生 13.1 婚礼之后的次日,唐竞依旧早起,去事务所办公。 他离开小公馆的时候,周子兮尚未醒来。虽然昨夜酒醉,他还是隐约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时分才安稳了一些。此时见她好眠,便也不舍得将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条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静静地洗漱更衣,再轻轻地走出去。 车行了一路,他仍旧清楚得记得在床上抱着她的感觉,自己身上似乎总比她更热一些,而她轻盈柔润,好似一片花瓣一样。他一直以为一切都经历过,却是直到这时才懂得什么叫做春宵一刻。 但他也知道,婚约既然已经履行,下一步便是该准备交接财产了。而这交接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全都取决于他能不能及时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虑自己一个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过就是一条命。但如今却多出一个周子兮。必须想出办法,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是这办法在何处,他尚且全无头绪。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过邵良生。此人无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与张颂婷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毕竟是有孩子的人,虽然那孩子既难看又顽劣,却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就这么想着,脑中闪过宝益纱厂高经理打来的那通电话,一个念头似是灵光一现,来不及捉住就已经隐去了。 这一夜过得恍若隔世,车子开到哈同大楼,此地倒还是老样子,门前车水马龙,楼内洋行遍布,只是三楼如今少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唐竞搭电梯上去,隔着铁栅远远看到那扇熟悉的弹簧门。房东是犹太人,铜钿银子最要紧,效率颇高,已然换了租客。门上原本的字迹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挂在那里。他不禁有些怅然,猜想这个时候吴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经登上了开往马赛的邮轮。此去三年,再见不知是何种情形,他又是否能实践诺言,让周小姐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进鲍德温事务所的大门,秘书与帮办都已经来上班。唐竞见自己的隔间里也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谢力。 他走进去关上门便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想谢力却抬头看着他笑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 一时间,唐竞倒是有几分感动,可转眼又听对面人开口问:“船票转手卖了,钱我也收着了,你不会再问我要回去吧?” 唐竞见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只好看着他笑,嘴上揶揄一句:“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赖着不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本来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谢力听见,却微微红了面孔,讷讷低下头去。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这样子实在是难得。唐竞不禁猜想,这厮多半又是惦记着雪芳那个女人。人家明明嫌弃着他,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到此处,唐竞也是怒其不争,只得无奈笑着将他打发了出去。 谢力走后,唐竞才刚坐定,女秘书又接了一通电话进来,说是沪上律师公会打来。 唐竞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来一听,却是熟人的声音。 朱斯年在电话那头开着一口苏白,说得义正词严:“唐律师,我今日打电话来是为提醒你好自为之,以后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师公会将你除名。” 唐竞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仁兄凑的什么热闹,只得笑道:“还请师兄明示,我这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朱斯年仍旧铮铮有词:“你这人太不上道,摆喜酒居然连我都不请。” 唐竞怔住,随即又笑出来,心想张颂尧那回事早就传尽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颇广,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况,此番讨伐真是开玩笑了。可转念又觉得安慰,这位师兄过去就不嫌弃他是帮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帮派清算,仍旧承蒙不弃,倒是始终如一的仗义。 “得了,”他于是笑道,“今日必定补上。” 朱斯年即刻回答:“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借新太太的因头早早溜了回去。” 只这一句话,唐竞又想到周子兮,一颗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我肯定不会找这种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们不醉不归。” 朱斯年倒也罢了,但在锦枫里众人的眼中,他与周子兮成婚只是事从权宜。这既然是他选的角色,便也只能这样演下去。 不想电话那头却道:“你还有脸跟我提雪芳?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妈一直没好脸色,我已经长远不去了。” “那你说哪里?”唐竞无奈笑,只等朱斯年狮子大开口。 然而朱斯年却道:“有一阵没看到锦玲了,不如你请我去福开森路坐坐。那里是你自己的地方,总归清净些,我们也好说说话。” “好。”唐竞应下,心中忽而明了,对面这位师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处境。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来也是难怪,长大以后,她还从未与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过,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毫无睡意,又不敢动,只是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心想这人真是连酒醉也醉得沉默。 这一夜,她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含糊的一句——“你回来了啊?”或者“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许是因为婚礼上喝的那些酒,仅在须臾之后,他究竟说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经不能确定了,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与一颗心跳在了一处,直到楼下的落地钟隐约敲过三下,方才浅浅睡去。 醒来时将近正午,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床单与枕头上留下褶痕,是一个男人的印记,手摸上去,早已没了温度。要不是身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婚礼上那身白裙还在床边沙发上搭着,她简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门声。娘姨隔着门说,大小姐已经来了。 周子兮起身,坐在妆台前梳头,那娘姨便进来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娘姨在铺床的时候着意检查着床单上的痕迹。她在镜中看着,娘姨抬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点惊慌都没有,继续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待她穿好衣服下楼,便看见张颂婷正坐在小客厅里喝着茶。朝向后院的落地窗开着,看出去满目翠色,初夏的风裹着花香柔柔吹来,十分惬意。 “子兮,过来坐啊。”张颂婷看见她便笑着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只是一双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点估价。 周子兮起床气正重,也懒得答话,只是走过去在桌边坐下,由着佣人在她面前摆出早餐。 “怎么,不高兴啊?”张颂婷看着她的面色,却是笑意愈浓,甚至开口劝她,“你也别着急,昨晚是锦枫里那帮男人不好,一个个地全都盯着唐律师敬酒,他实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周子兮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意思,这才确定刚刚卧室里的一幕并非是她的错觉,那娘姨真的是在检查床单上的痕迹。她十分鄙夷,但心里确有一处无有着落,恰好就被趁虚而入了。 等到张颂婷告辞离开,周子兮已经全无胃口,叫佣人撤了餐食,又拿出书本温习。 恰好那娘姨从眼前走过,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时候,不该收拾房间。” “可是大小姐说……”娘姨脱口解释。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问。 娘姨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转身出了小客厅,跑到外面追上张颂婷,两人又在一处讲话。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头读书。考试将近,总共七门功课,她英文好一些,历史最弱,还需恶补。然而,书上那些字却是在跳舞,她起初以为还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直到后来发现脑中反复滚着的仍旧是张颂婷的那句话——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别着急。 你回来做什么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来了,昨夜唐竞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这句话,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声“你回了啊?”,更不是含着些期待的“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而是一句设问——“你回来做什么呢?” 这一问难免叫她想到一种可能,他或许并不希望她回来。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鲁莽草率,使原本短暂的牺牲变得不见尽头的漫长。他或许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寿宴那一夜开始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唐竞打电话到福开森路公寓,接电话的正是锦玲,听见他的声音,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讷讷地应下,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都还好吧?” 唐竞听出这话里的意思,锦枫里的那些事锦玲大概也都听说了。“好不好的,晚上见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入夜,他离开事务所,先到麦根路请了朱斯年,再同去福开森路。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别致。唐竞当时选在此处倒不是因为赶时髦,而是其中的住户大多是外国人,关起门来谁都不认得谁,省去了许多闲言碎语。 唐竞与朱斯年坐电梯上去,到了锦玲住的那一层。铁栅尚未拉开,女主人已经开了房门迎出来,身上是一件淡绿色小点子布旗袍,看着十分娇俏,就是十八九的模样,但说话举止却又比这年纪的女孩子老练利索许多。 唐竞忽然想,这个女人虽说已经走出了会乐里,但那几年的经历怕是会一辈子跟着她了,而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那一瞬,他莫名又想到周子兮,他们两人终究还是太不同了。 有一阵没来,房间里变化不小,多出许多家常的玩意儿,显得温情而热闹。桌上一只陶瓷花瓶,里面插了鲜切的玫瑰,旁边摆着整套的茶具,还有点心,另有一个帮佣正在厨房里炒菜。显然,苏锦玲上午接到他的电话,已经特别准备过了,只是没料到他们来得迟,进门便已是该吃晚饭的时间。 锦玲请二人坐下,收拾了桌上的茶具点心,又从厨房端出几样小菜,开口笑道:“记得唐律师不喜欢太甜,这才跟人家现学的,也不知道烧得好不好。” 雪芳的姆妈是苏州人,菜色也的确大多是酸甜口味。但唐竞说不喜欢,很多时候其实也只是寻个借口,以便不在雪芳久留,不想倒是叫她记住了。 然而唐竞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朱斯年已经抗议起来:“锦玲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吃甜的,你怎么尽顾着他?” “里面还有,里面还有。”锦玲却只是笑,又往厨房里去。 等到菜都端上来,三人围坐,一边吃一边闲谈。 锦玲说,才刚拍完一部新戏,名字叫《舞场春色》,她在其中演一个舞女。似乎也是因为她的出身,电影公司总是有意叫她演这一类的角色。想来也是难怪,当时的女演员大多是中等人家的女孩子,且都念过些书,对舞女、妓女、姨太太之类的身份总是有些介意的。而锦玲就看得开多了,根本不在乎这些。好像只要有戏演,她就挺高兴,看得出也是真喜欢这个行当,一说起拍戏的事情停都停不下来。 “这一回戏份倒是多了不少,只不过角色是个反派,照那戏本子里写的,又要调情,又要出浴,还要争风吃醋,一脸的刻薄相。差不多年纪的女演员都不要演,所以才轮到我。”她一面张罗着布菜斟酒,一面絮絮说着,依旧还是一幅实惠的模样,温柔却不娇气。 “你?一脸刻薄相?”朱斯年却是不信。 “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锦玲笑起来,“再说,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不会演?”说罢便现学了戏里的一小段,讲话的时候一边眉毛挑起,好像连嘴巴都变得有点瘪。 朱斯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泼辣户——沐仙,且学得活灵活现,惹得他拍案叫绝。 一旁的唐竞已然走了神,听见拍桌子的声音才又被惊回来。 朱斯年看着他又笑,唐竞会意,赶紧敬酒讨饶,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见他这样,一句怪话已到嘴边,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但唐竞脸上却还是有些赭色,看着窗外的夜幕与远近点点的灯光,早已是归心似箭。 一顿饭便是这样草草吃完,锦玲知道两个男人有话要讲,请他们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与帮佣在饭厅收拾盘盏。 总算到了正题,唐竞却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好吧,”唐竞自然懂他的意思,无奈点头,“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个商人被迫出让一间工厂,但他并不想这样做,或者说他希望这个过程越长越好,有什么办法?” 却没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来:“我这人的规矩一向就是先收钱再办事,这种没有钱收的事情实在懒得动脑筋,所以你不要问我怎么办,办法还是要你自己去想。” 唐竞实在无语,他本以为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则又何至于耽搁在这里。 “但看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朱斯年却不着急,继续缓缓说下去,“我倒是能免费给你个建议。” 唐竞心道,当初锦玲那回事倒没见你这么小气,可嘴上还是说:“望师兄不吝赐教。” “记着你是个律师,”朱斯年终于开口,“律师呢,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千万不要去跟粗人比赛拼命。” 听罢这不要钱的建议,唐竞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这条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本来就没打算去拼。可转念又觉得朱斯年的话别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设当中,从未说过那个商人是被帮派逼迫,但朱斯年显然已经知道了。 等到两人告辞要走,也才夜里九点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竞才要出门,却又被锦玲叫住。 他回头,便看见她双手递过来一只信封。 “你这样,搞得我像个收账的。”他知道里面是钱,简直哭笑不得。 锦玲却说:“难得看见你一次,是我一定要还给你,我们俩之间清清爽爽的。” 这话说出来,唐竞倒是不能拒绝了,只得收了那只信封,方才告辞离开,心里觉得这信封里钱与这女人都与众不同。 两个男人搭电梯下楼。公寓门前,朱斯年的司机还在那辆劳斯莱斯里恭候。两人道别,各自返家。 驾车回锦枫里的一路上,唐竞一直想着朱斯年对他说的话。的确,他是个律师,遇事本就应该用律师的办法。但过去一年中,他眼看着吴予培几桩官司打下来,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儿戏一样,谁人强势,谁人便是正义。如果法律当真有用,事情也不至于如今天这样,那朱斯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似是灵光一现,他又想到那几个投机客,这一次竟是豁然开朗。他即时调头折返拐进迈尔西爱路,在临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开在半地下室里,人声嘈杂。他向白俄酒保借了电话,找个稍稍背静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电话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刚到家,听见是他却并不意外。 “办法想到了?”朱律师笑问。 “是,”唐竞回答,“不过,还要请师兄帮忙。” “老规矩,先收钱再做事,起价一千块大洋。”朱斯年还是那句话。 唐竞却笑道:“不是聘你为律师。” “那是做什么?”朱斯年又问。 “请师兄帮忙找个人到租界法院起诉宝益。”唐竞笑答。 似是隔了片刻,电话那头才传来幽幽的笑声,朱斯年道:“年纪轻到底脑子好,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随后,两人便在电话上商定细节。等唐竞离开酒吧,回到小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气热,朝向花园的门窗都大开着,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才听见,心里便是一跳,又凝神听了半晌,才确定不是错觉。她撑起身体,伸手要去开灯,才拉到灯绳却还是作罢了。她就这样在黑暗里等着,等着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似是过了许久才到门口停下。她只觉气息虚浮,却还是没有动。 唐竞轻轻开门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一个纤细的人形,背身侧卧着一动不动。他去床边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看到她的眼睛才发现她并没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来,却是被她拖住了。 嘘——他无声地对她说,这一次却是笑着的,甚至连她环着他的脖颈吻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错愕。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自觉地张了嘴,纵容他进得更深。 那一瞬,他心里便是重重的一顿,她是喜欢他的。但随之而起的那些念头又叫他有些微的负罪感,他于是只抱着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另一手在她背上,试图止于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却不肯作罢,两只手已经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乱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膝上,咬着她的唇吻下去。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见他这样,却又怕起来,猜到他要做什么,手不自觉地抵挡,但这动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欲望。 黑暗中,他一直看着她,细细地吻她,既是诱哄,也是抚慰,更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想到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有,他很爱她。 孤岛余生 13.2 在沪上法政圈子里,朱斯年人脉颇广,一切驾轻就熟。不过几日功夫,沪上华商纱厂同业会里挑头的几家大厂便被人以“操纵垄断,哄抬市价”为由告上了公共租界法庭。 这些纱厂都开在美租界,要么虹口要么杨树浦,宝益也不例外,商事方面都得依着英美那边的规矩——身上有未了的诉讼,一切买卖转让暂不可行。 唐竞收到传票,就去锦枫里面圣,将事情汇报给张林海。 张林海一张面孔阴了片刻,方才开口问:“是谁告的?” 唐竞回答:“几个交易所的投机商。” “他们为什么要告宝益?”张林海又问。 “其实也不是冲着宝益来的,”唐竞解释,“这次被告的总共五家纱厂,只要是本地有些规模的都被点了名。” 张林海“唔”了一声,沉思不语。 唐竞便只得依着原本的打算继续说下去:“从去年起,日本纱倾销,市面上的中国纱销路不好,常年在纱交仓库积着一万多包的存货。一包纱加上利息与栈租,一个月就是四块钱的进出。投机商借着这个机会做长空头,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纱厂同业会因此联合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收买交易所到期积压的棉纱,自行销往外地。这么一来,那些做投机的没了抛空的筹码,断了条财路,这才有了这场官司。” “吃交易所饭的怎么会想到告官了?”张林海问。 的确,诉讼耗时漫长,费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实力雄厚的地产商、金融家与实业商人才会养着律师做法律顾问,交易所里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里会主动找上这种事。 所幸唐竞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如实回答:“起诉之前,那边已经来谈过斤头,可惜没谈拢。” “他们要多少?”张林海问。听那意思,如果数目不多,他便是准备出手摆平了。 “五十万银洋。”唐竞回答。 张林海骂了一句。 唐竞也知道那些人狮子大开口,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张帅的心理预期。“一方面是真的没钱,”他继续说下去,“另一方面,纱厂同业会几位挑头的老板都是有些脾气的人,他们不肯出钱买一个‘垄断交易,操控市价’的名气,宁愿打官司,也要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张林海又寻思了片刻,才问唐竞:“那你觉得如何?” “案子不算复杂,纱厂同业会赢面很大,”唐竞索性把最要紧的说了出来,“只是在这诉讼期间,宝益肯定是不能动了。” 张林海听他说完,就看着他,看了许久。唐竞并未回避那目光,只想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便什么都不怕了。 “原告请的哪位律师?”张林海终于开口问。 “一个叫陆榜生的,”唐竞如实回答,“东洋留学生,听说之前在苏州那边做过点小官职,才刚来上海执业,在本地没有多少名气。” 张林海又唔了一声,静了片刻,这才挥手打发他出去。 唐竞知道这事就算是过了,至少在今日。 他穿过张府的几进院子,一路走出去,隔墙传来阵阵仙乐与苏荷油的气息,是张太太请了道士过来,正在替儿子求签问卦。听着那乐声,他不禁又想到那一夜的那张面孔,半开半合的嘴,以及溃散的瞳孔。只一瞬,心中已经没有分毫的侥幸。只要他与周子兮还在此地,便有一只手笼罩在他们头上,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 离开锦枫里,唐竞又赶回事务所。车子开出去,远远便看见小公馆的院子,夏日里葱翠的一片。虽然并不见人影,他心里却还是有一时的柔软,在脑中勾出她伏案读书的画面——大约觉得功课艰深,午后又是昏昏欲睡,托着腮,蹙着眉,一幅极为难的样子。就这么想着,他便笑起来。只要是为了她,什么他都做得。 说实话,宝益这官司并不难打,本来也是他自己惹上身的,难的是如何一堂一堂的拖下去,又拖得毫无损失,不着痕迹。而且,随便什么官司,只要牵涉到交易所,便有成箱的买卖记录与中外市况电报需要查阅。虽说已经拨出两名帮办过去初筛,留待他亲自核阅的仍旧不少。 便是借着这递送文书的因头,谢力每日过来见他一次,不是事务所,便是纱交所,捎带传些消息,比如绍良生几次请了赵得胜吃酒,又通过得胜去找了从前周公馆的司机和用人。 而唐竞这边也没闲着,蒲石路那条线,谢力一直跟着,却不曾想越是查下去就越叫人意外。张颂尧在大华舞厅结识冯云,拿着假文凭出去招摇闯了祸,又被父亲发配出去,乃至后来周子勋的横死,如今看起来竟都不是毫无关联的巧合。 起初,唐竞还以为是自己小看了邵良生,可再细想却又不是这么回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小看了的其实是张颂婷。 当然,最叫人佩服的还是乔士京,始终一副置身事外态度,以不变应万变。除了存心卖给他的那一些好,叫唐竞有了一种模糊的推测,他在乔秘书找不到其他任何破绽。 一日,谢力过来,进了隔间关上门,开口便对他说:“还好你一直关照我小心着,今天才发觉不光是我盯着那边。” 唐竞听见,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张帅那边的人是在张颂尧失踪之后才开始查的,虽说比他们晚了一点,但那样铺天盖地的找法,盯上蒲石路也是迟早的事情。而张颂婷靠着邵良生行事,看两人仍旧鹣鲽情深,如今不知道蒲石路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时至此刻,唐竞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张帅或许还在几方嫌疑人之间摇摆,而张颂婷与邵良生那一对贤伉俪却是急于将他除之而后快的。 “要不我们先……?”谢力已有些急了。 唐竞想了想,却还是摇头,答:“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心里很清楚,蒲石路的事情由他这边捅出去反倒叫人生疑,而他原本那点所谓的不忍其实根本就不是不忍,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虽说早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但这念头还是叫他有些心惊,自己是一直如此,还是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他不能确定。 就这样分身在这几件事情里,唐竞每日返家都已经是深夜了。 他总是怕吵醒了周子兮,但每一次推门进去都会发现她还没睡,靠在床头看着书等他,哪怕已经睡意懵懂,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见他回来,便又精神了。 关了门,两人静静地相对,静静地做爱,新婚燕尔,怎么都不厌。但他非常小心,不想叫她有孕。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知道,总以为她应该也知道。 但其实,她是不知道的。他的温柔和克制在她这里又有不一样解读,总觉得自己哪一处做得不好,笨得很,像个不解风情的孩子,怎比得过他的那些过去?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这样一个人也尝到了患得患失的味道。 时间跨进七月。一天夜里,唐竞又耽搁在交易所的存档室内。 此地每日接收伦敦、纽约与东京的市况电报,翻译之后,连同原文一道公布在场内,其中自然也包括当地洋纱的期货行情。 唐竞不识日文,东京的电报便只查阅译稿,不想却叫他看出一处蹊跷——连着几日的电文分明说的是棉纱交易市况,却冒出“千瓦”这么个单位来,风马牛不相及。所幸他带来的两名帮办中有一个通日文,当即拿出原文比对,这一看却是笑出来。 “这真是望文生义了,”那帮办指着原文解释,“日语里的‘瓩’就是公斤的意思,译者不懂,又不去查,硬生生搬过来成了一千千瓦,这究竟是卖纱还是发电呢?” 唐竞看着那一纸译稿,稿件最后有通译的签名。他略一思忖,又对那帮办道:“你把这个人翻译的所有电文都找出来复核一遍,很可能还有别的错漏。” 帮办点头,即刻动手查找。 正忙着又有人敲门进来,唐竞抬头,见是谢力。 谢力在他身边坐下,轻声对他道:“姑爷今天把赵得胜带到张帅跟前去了。” 唐竞神色未动,心里却是一震。张颂婷与邵良生到底是耐不住了。 “蒲石路那边……?”谢力问他的意思。 唐竞冷了一双眼睛,对谢力说了几句,又回到那些数字里。 谢力会意,起身离去。这事由唐竞这里捅出去不合适,但好在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那日之后,锦枫里众多门徒当中渐渐传起一句小话——邵良生在蒲石路养了个女人,名叫武丽莎,哪天生下孩子,就会讨进门来。 很多人一听见这话,便表示不信。虽说帮中三妻四妾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邵良生是招赘的女婿,大小姐断断不能忍他。 但又有人反驳:就算是女婿,地位也是今非昔比。从前只是半子,如今就顶一个儿子了,这可是大小姐自己说过的。 这些闲话与以往其他小道消息一样,在门口、巷尾以及酒桌、牌桌上散布开来,没多久就进了张颂婷的耳朵。 颂婷自是大怒,即刻派人去蒲石路捉奸,将那武丽莎绑了回来,押到自己院子里问话。武丽莎胆子小,竹筒倒豆招了个囫囵,说是在舞场上认识的邵良生,姘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不料张颂婷听见这日子愈加暴怒,两年前她与邵良生吵架,掉了一个孩子。她在家做小月子,没想到丈夫却在外面姘舞女。 等到张林海听说此事,派了人赶过去,武丽莎险些要被打死,披头散发躺倒在地上。眼看要出人命,赶去的几个人赶紧抬了这女人出去。张颂婷正闹在兴头上,拒不放人,仍旧追着打骂,这一闹便闹到了张林海那里。 傍晚时分,唐竞亦被一通电话叫回了锦枫里。他在门口停了车,朝小公馆望了一眼,淡淡暮色中,灯光尚未亮起。他定了定神,这才推门下去,走进张府。 佣人把他带进内院小厅,张林海坐在八仙桌旁,张颂婷和乔士京在旁边站着,邵良生跪在下面,旁边还有个女人席地而坐,背靠着一个种茶花的大瓷盆,身上穿的缎子旗袍被撕破了大半,污损得辨不出原本的花样。 唐竞只当看不懂这场面,朝张林海行了礼,笑问张颂婷:“这是怎么了?” 颂婷不说话,还是张林海问他:“这女人你认得吗?” 唐竞朝地下看了看,摇头回答:“不认得。” “颂婷男人觉得是你找来的。”张林海笑了一声,很冷。 听见这话,跪着的邵良生已然喊起来:“颂婷!我昨天才找的赵得胜,今天就来了这一出,你自己想想是怎么回事!” “赵得胜?”唐竞还是不懂,也看着张颂婷。 张颂婷这时却已经冷静许多,渐渐觉出一点不对来,不慌不忙走到门口,跟候在外面的娘姨说了句话,关了门转身回来才答:“我也是刚知道,究竟什么意思,你叫邵良生自己说吧。” “就是从前守周公馆的赵得胜啊!”邵良生见老婆不为他讲话,也是急了,又转向张林海,“颂尧走得蹊跷,我找了得胜来问话,这才知道唐律师与周小姐早就好上了。爹爹那天也是亲耳听见的……” 张林海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我与周小姐?”唐竞打断他笑起来,像是听到最荒唐的笑话。 邵良生不服,反问道;“赵得胜守在周公馆几个月,你当他什么都没看到吗?” 但唐竞完全没有当面对峙的打算,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并不接招。 绍良生见他这样倒是奇了,愣了愣又说下去:“除夕那日,你半夜过去周公馆,黑灯瞎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还有寿宴前面那些日子,你接了周小姐一出去就是一天……” 唐竞仍旧不做解释,就连张林海也没有特别的表情,显然这也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绍良生这才静下来,来回看着前面几个人,最后又落到张颂婷身上。无奈颂婷也是观望的态度,并不理他。 厅内一时寂静,张林海顿了顿才看向乔士京:“你告诉他们吧。” 乔秘书于是开口,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大少爷不见之后不久,张帅您就派人到周公馆问过。那边的司机说,唐律师除夕夜确实去过。还有寿宴之前那几回,也是唐律师带了周小姐出去。” 等乔士京说完,张林海看一眼唐竞,是等他的解释。 唐竞便也如实回答,除夕过去派红包,听说正宅里没有佣人,就开车进去看了看,至于后来那几回,有一次是去租界法院听过一回庭审,后来又逛了几间大学,这是在张府的家宴上说过的。 张林海点头,又看一眼乔士京示意继续,于是便轮到绍良生这边。 “至于这位武小姐,”乔秘书还是寥寥几句,倒是不偏不倚,“也是我们查大少爷下落的时候发现的,从前是大华舞厅的舞女,听说跟冯云认得,才派了门徒盯梢,这么巧看见姑爷去找她。大约是盯梢的两个人回来吃酒说漏了嘴,这才传到大小姐耳朵里。” 张颂婷听见冯云的名字,已是一惊,更加确定自己这回被人当了枪使。 “颂婷,这件事你可是……”邵良生又向她求援,声音打了颤。 “爹爹……”张颂婷终于开口,似是要替丈夫辩解。 “你住嘴!”张林海已然打断了她,“从前女婿是半子,如今就是顶一个儿子了,这话是你说的吧?” 张颂婷浑身一跳,急忙辩解:“是帮里那些人胡说八道,我又不好当面驳了人家的面子……” 话说到一半,她便闭上嘴巴,两只眼睛盯着绍良生微一摇头。这是她男人,却也背叛了她。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唐竞的手必定不干净,但似乎也犯不着为了邵良生的作为担保,把自己也搭进去。 绍良生见老婆不响,又不敢把事情全部抖出来,一时间也是急了,只好盯着唐竞:“我说唐律师,你与周小姐可不是这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过去的,不如找得胜过来,我们四方八面问个明白……” 唐竞听着他问就笑起来,打断他道:“说起这位周小姐,真是天晓得。我从听说自己要跟她结婚到办完婚礼不过三天功夫。为了娶她,追了一年多的女朋友与我分了手,福开森路那边苏锦玲也跟我闹。当初赎她出来,还是商会朱律师当的中人,前几天又刚请了他当说客,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住了。你每天找人跟着我,不会连这事都没看到吧?” 邵良生没想到他都知道,一时怔了怔。 唐竞轻哼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本来觉得,我与周小姐结婚是张帅的意思,外长做的证婚人,怎么也得维持着做个门面。但你要是对我有怀疑,这头宝益的交易一完,我跟她立即登报离婚。之后,我也不在上海呆了……” “你要去哪儿?”张颂婷打断他问。 “这件事,颂尧回来之后不久,我就跟张帅提过,”唐竞回答,“我那女朋友已在纽约,司徒先生那里总有我一碗饭吃。” “这可是你说的……”邵良生看着他道。 “你闭嘴!”张林海却已然开口喝止,又转向唐竞,“你也是,气话不要讲。” 在场的人都品得出这语气中的分别,唐竞却没有多少庆幸,今日这番对峙是他存心安排,但就凭几句话并不可能将自己洗脱干净,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另一方显得更脏。 他知道,这事还会继续再查,但再问下去就是张家的家务事了,便起身对张林海道:“张帅,宝益那件案子眼看就要过堂,我事务所里还有公事,如果没别的要问我,我这就先走了。” “你去吧。”张林海点头,面色平静,却是愈加骇人。 唐竞转身走出去,张颂婷朝外面望了一眼,亦跟上几步道:“唐律师,方才说这婚结得这样为难,可小公馆的娘姨们都说,你与周小姐要好得很啊。” 唐竞听见这话停了脚步,回头又笑了笑,答道:“颂婷,你是女人,大概是不懂,不如回去问问你家邵良生,给他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他要不要?我不过就是尝个新鲜罢了,你要我成仙啊?” “颂婷!”张林海又喝了一声,张颂婷这才作罢。 唐竞推门出去,门一开就看见周子兮正转身要走,也不知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 “你怎么在这儿?”他叫住她。 “方才有电话过来,说你在这里……”她慌乱地解释。 身后的门还未关上,唐竞回头,就看见张颂婷。他只得淡淡应了一声,径直走出去。 “今天回来吃饭吗?”周子兮几步追上他问。 “你不用等我。”他回答,并没有放慢步子。 “我问你今天回不回来?”她拉他的衣袖。 “你回去呆着吧,没事别到处乱走了。”他抽出手来,只留下这么句话。 孤岛余生 14.1 唐竞走出锦枫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长巷尽头,依旧守着几个穿皂色裤褂的门徒,看见他便一抹帽檐,算是致意。他恍若未见,坐进车内驶离,始终没有回头。 车子开到福开森路公寓楼下,他下车,搭了电梯上去,伸手叩响苏锦玲的房门。 房内,苏锦玲开了门,看见是他,眼中起初透出惊喜,可随即又觉得他神色不对。 “出什么事了?唐律师……”她问。 唐竞并未回答,只是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锦玲,”他看着她道,“有件事,要请你帮我。” 苏锦玲亦看着他,神情尚且迷茫,却已然点了头。 与此同时,锦枫里小公馆内,周子兮正独自坐在餐桌前面,桌上摆着饭菜,已经凉透。 厨房里的帮佣拉了娘姨讲话:“今天这是怎么了?要等到几点钟才算完啊?” “谁知道呢?”娘姨朝外张望一眼,“唐律师每日都是不回来吃的,今朝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就这么铆上了。” 周子兮隐约听见,知道这戏也是做得差不多了。不是要她做个错付了终身的怨妇吗?她做给他们看也就是了。可心里这么难受又是怎么回事?想动筷子,却全无胃口,想站起来回房,整个人竟像被定那里,久久动不得。她不禁自嘲,自己这演技真是好到了假戏真做的地步。 领头的娘姨到底资格老,壮了胆挨过去问:“太太,饭还吃不吃啊?” 周子兮这才缓过来,起身就要走,却不慎拉到桌布,盘盏落了一地。 “啊呀……”娘姨叫了一声,脸上厌弃,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蹲下收拾。 周子兮也下意识地俯身去捡,手被碎裂的瓷片划过,一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像是等了许久,血才慢慢渗出来。她一声未吭,只是合拢双手,握住了那一处,就好像犯了错,在掩盖罪过。 而在锦枫里深处,张府内院,武丽莎已被布袋蒙了头,由着一名皂衣打手提着双臂拖出去。几步之外,另一个皂衣人正用同样的手法收拾邵良生。 “颂婷……”被堵上嘴之前,邵良生只来得及喊这一句。 隔壁院子房内,张颂婷分明听见了,却恍若未闻。她知道邵良生早晚会把一切都招出来,但信不信,全凭爹爹的意愿。如今的张林海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而且还可以更少的。 手边小几上搁着一架矿石无线电,此时喇叭里正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张颂婷听见,脸上漾出一个笑,那表情倒是与父亲尤其相似。她打铃叫来贴身的娘姨,开口吩咐:“看来小公馆的厨子不行,你去跟那边管事的说一声,从明天起,中午那一餐,还有下午点心,吃的喝的都由我这里送过去。” 娘姨垂手应下,这才退下去。 唐竞在福开森路连着住了两日,邵良生那件事才算问完。张林海差人来事务所找他,把他叫回锦枫里。 来人挺客气,一路上与他闲话,说这姑爷大概是不好了。武丽莎的事情已经问清楚,她与冯云确实都在大华饭店的舞厅里做过舞女。两年前,武丽莎跟了邵良生,这日子不仅能跟张颂婷小产对上,也能跟张颂尧上一次回国的日子对上。而且,邵良生也已经承认,就是他将冯云介绍给张颂尧认识,只为拐得这位大少爷不学好,他自己便有机会取而代之。 唐竞听闻,并不觉得意外,所有的事情果然都栽在绍良生头上了。张颂婷再怎么样总归还是女儿,也是张林海如今唯一的血亲。换掉姑爷容易,女儿却是另一回事了。 是夜,张府,又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许久未见的张太太也终于露了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无心梳妆,面色晦暗,头发一下子白了大半,不过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竟像是个古稀老妪。 邵良生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仿佛根本没有过这个姑爷。张颂婷倒还是老样子,母亲如今不管事,张府里面便都是她当家,迎客布菜全是她张罗,十分得力。 周子兮也被请了来,位子和唐竞的挨在一起。唐竞自然知道,张帅安排这顿饭,面子上就是既往不咎,以后好好过日子的意思。内里还有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戏既然已经开锣,就只得这样演下去。两夫妻见面打了招呼,便没再说话。他坐在她边上,甚至不怎么看她,只是暗暗觉得她瘦了些,气色也不好。 “唐律师,”饭桌上,张颂婷忽然开口,“我说你也是该把福开森路那位电影明星讨进来了,否则子兮一个人多孤单。我看她成天就关在房子里看书,要是两姊妹,也有个道伴。” 这话一出,唐竞便看见身边周子兮的手颤了一颤,但他只能笑,淡淡回答:“等她开学去读书就有事情做了。” 张颂婷那边却还没完,又问桌上其他人:“《舞场春色》你们看了没有?就是那个在里面演反派的苏锦玲,虽说是四马路出身,到底也是凭着这部戏红起来了,报纸上都写她是银幕第一妖女,倒是贴切得很。” 说罢,她又看一眼唐竞,道:“你说是不是,唐律师?” 唐竞仍旧笑了笑,并不理会。也是难怪,他根本不知道苏锦玲妖在哪里,只知道那顿饭周子兮几乎什么都没吃。 席散之后,张林海先差人送了周子兮回小公馆,然后又跟从前一样叫唐竞进书房,说的自然都是生意上的事。只是这一次,张帅让颂婷也在旁边听着。意思很明白,女婿虽然不好,但女儿总还是女儿。 等到正事说完,三个人从书房出来,张林海忽然对唐竞说:“外面随便你怎么玩,老婆还是要哄着点的。” 唐竞只是轻轻笑了声,道:“实在是没意思得很,不晓得同她说什么。” “小夫妻嘛,还要说什么。”旁边张颂婷插嘴。 张林海睨她一眼,她倒是比从前安分,即刻闭嘴作罢了。 唐竞想,张帅那番如何御下的箴言大约也已经传授给这个女儿了,看效果倒是比上一次好了一点。 待这父女二人走开,他才在夜色中控制着自己吐出一口气来。今夜,他总算可以回去了。 离开张府,回到小公馆,唐竞便去书房做事,直到深夜才上楼进了卧室。房内没有像从前那样亮着灯,周子兮已经睡下去,背着身。 唐竞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不动,还是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她醒着,因为她在抽泣。他拉她起来,看着她,双手捧着她的面孔,用指腹抹去泪水。这个动作却叫她愈加难过,眼泪无论如何也擦不完,只得埋头进他怀中。他便这样抱着她,只望她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她听见了,却想起他们的一夜夜来。比如婚礼之后,两人头回睡在一起,她发现自己甚至连他的酒气也不讨厌。还有第一次他给她的疼,那是真的疼,却疼得心甘情愿。此时回想,只觉自己昏了头,想不通这都是什么毛病? 她愈想愈是委屈,动手推他,简直要跟他打起来。可他却也不松手,只是把她揉在怀中。她力气不抵,更加气愤,到后来索性也不挣了,手脚并用整个人缠上去,扯开他的衣服,张嘴就咬。她下嘴挺狠,但他没有躲,也不做声,就让她结结实实咬在他肩头。 完了事,她默默坐在床上,钉被她拉下来纽扣,钉得一团糟,又用剪刀剪掉。他靠在边上陪着她,知道她焦躁,怕她伤了自己,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剪。她这才停下,攀上他的肩看那处伤口,一个完整的牙印,有的地方破了皮。他被咬的时候不声不响,这时却是嘶的一声。她知道他成心,却还是心疼了,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又低头吻上去。 那双唇柔润,难以言喻。他只觉肩头又痛了一下,连心里也是。疼痛细碎得不值一提,却叫人刻骨铭心。一时间,他便被一阵温柔的浪淹没,什么都忘了,一把捞了她过来,又将她据为己有。动作猛烈,不似从前,倒像是在报刚才咬他一口的一箭之仇。也是怪了,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像是把她当作一个对等的女人,而不是一个百般护着的孩子。这念头又叫她昏了头,一切都心甘情愿了。 夜半,她因为一阵胃痛醒来,这几天总是这样,从他离开的次日开始。 那天,她吃过中饭吐过一次,吐得一干二净,莫名其妙。要不是因为日子不可能,她差一点当自己有孕。娘姨倒也没有欺负她,请了一位西医过来。大夫说只是伏天害胃炎,不严重的病,药也不必吃,当心饮食即可。 确实是她自己没有好好吃饭,但还是气他气得要死。她也知道他是在做戏,却不知这戏做到哪一步才算是恰到好处。而且,她对他的信任又该有多少呢? 这一句话,他走了多久,她便问了多久。一睡就是大半日,整个人总在消极和焦躁之间摇摆。 有时候不讲道理,有时也自我开解,承认自己也有错,曾经可以好好说话的时候没有好好说话,尽想着使诈了。搞得两个人不算包办婚姻,也不是自由恋爱,突然就被圈在一起,命都可以交代给彼此,相互之间却几乎一无所知。 再有时,又卑微到最低处。就像此刻,她趴在他身旁,耐心忍过那阵已经习以为常的疼痛。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念头在脑中滑过——就算他假戏真做又如何呢? 从前他关着她的时候,她好像也这么想过。想完了,又疑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孤岛余生 14.2 次日一早,唐竞醒来,发现周子兮还是像从前一样偎在他身边睡着,抱着他的一条手臂。这样子叫他很是安慰,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她也醒了,一双眼睛望着他。现实如他,这一刻竟也做白日梦,比如时间停滞,或者世界倾覆,一夜之间只剩眼前这一隅狭小的化外之国,供他们两个人藏身其中。 等到推门出去,外面照样到处都是眼睛。难得一回,两人一同坐在小饭厅吃早饭。周子兮稍微吃了些,叫娘姨拿药水过来。 “什么药?”唐竞忍不住问一句,没能演好这个漠不关心的丈夫。 周子兮倒是比他老练,冷冷笑了声,答:“我病都好了,药都快吃完了,你倒晓得问了。” 旁边娘姨看他被驳了面子,好心圆场似地解释:“太太前几天胃不舒服,请过医生,今天最后一顿药水。” 唐竞不理,也不便再问,只留着些心眼,默默记下瓶子上的药名与医生名字。等到了事务所再抄在纸上,托鲍德温去跟相熟的美国医生打听。老鲍什么人不认得,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很快就得了回复,开药的大夫是地道西医,药也确实是治疗急性胃炎的。 唐竞这才把这件事放下,又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华商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开庭在即,他交代完自己的准备,不免对朱律师说出那个担心来:“张帅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如果一堂审不完,锦枫里很可能会派人去找那几个原告。有帮派出面,要那些投机商撤诉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但朱斯年却只是笑答:“这些你不用管,只要考虑官司怎么打就行了。” 唐竞只觉朱律师故作神秘,是存心试试他斤两的意思。但他对这位师兄却又是信任的,此人风月场上或许不着调,但法庭上的事从不会出错。 见过了朱斯年,唐竞又与被诉的另外四家纱厂老板碰面。 那是在商会的俱乐部里,申成纱厂容老板,大统厂吴老板,恒新厂徐老板,以及博丰厂聂老板都到了,沪上纱厂同业会的几大巨头算是集聚一堂。 生意人总归讲究和气生财,这几位老板中也有怕事的,比如恒新与大统的两位就主张破财消灾,但申成厂容老板与博丰厂聂老板不肯,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 唐竞自然不能说这官司是他自己找来的,只能把此举的最终目的解释给诸位听:“自从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通过收买出清积压纱维持纱价以来,频频有投机商人到交易所以及纱厂闹事,恶意敲诈,此番他们联合起来将我方告上法庭,看似麻烦,却是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 “如何解决?”博丰厂聂老板是个火爆脾气,已然拍了桌子,“给他们钱吗?当初那帮投机客几次找到我厂里,我就同他们说过了,这种事情要我拿出一分钱都不是生意经!” “聂老板不要急,”唐竞出言安抚,“我方其实只需在堂上将事情讲清楚,但不接受任何赔偿要求,官司随它拖一日是一日,拖到那些投机客无力应付即可。” “要拖?这还不容易么?”申成厂亦有代表律师到场,此时也说了话,“只要关照厂里与家中都不接文书,法院只能公告送达,那便是六十日将近两个月的公告期。等到公告期满,诸位老板再找个在庐山避暑,返城途中忽染急病之类的理由拒不到庭不就成了?眼下正值暑热,租界法院那几位洋老爷也要外出避暑度假,定会理解。这再要排期开庭,怕是得西历新年之后了。” 唐竞却是笑答:“办法倒是可以,只是未免太刻意了。而且我方的目的是为了向社会各界自证清白,如此举动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那唐律师打算怎么办呢?”申成厂的容翰民老板开口。在座的诸位都知道唐竞既是宝益的代表律师,又是周家继承人的新夫婿,话说得虽然客气,语气中却多少带着些调笑的意味。 唐竞并不在意被这几位沪上闻名的大老板看作拆白党,只将近日在交易所内调查的所得细细交代。 听他说话的几个人也都多少见识过此地的商事诉讼,眼下民法虽已有通则,但各项下的细则尚在一个个推出,平常打商事官司要么大而化之高来高去,要么博弈诡辩,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之外的人脉关系,如唐竞这般当真从证据入手,丝丝入扣做着水磨工夫的确是少见。片刻下来,众人已然服气,只听着他说,频频点头。 “这么看来,唐律师说的的确有道理,”容翰民最后道,“与其任由掮客闹事敲诈,还不如就此上法庭说个明白。我们纱厂同业会收买积存棉纱,自行出清,本就是为了回应日本纱厂倾销,将纱价维持到正常保本标准之举。眼下时局紧张,保存民族工业实力已是当务之急,不光棉纱,还有面粉、粮油、金属,同样也在交易所里交易。所以诸位也不要怕事了,我们就给沪上实业界带个头,同时也请报界造势,把这道理说个分明。” 众人纷纷附和,唐竞只笑了笑,不好意思居功,这办法与其说是他想的,还不如说是朱斯年的启发。他所做的一切,说穿了只是为了暂且保全宝益。而朱斯年作为商会大律师,考虑的却不仅如此。一次出手,可谓一举数得。 你得记着自己是律师,别跟粗人比拼命。他又记起朱斯年说的话。的确,一样要应付敲诈与闹事,那还不如公堂上见。 只是他这位师兄究竟准备如何与锦枫里抗衡,不让这案子草草完结呢? 当然,自古朝廷都有人反的,帮派更不必说了。对方背后是哪一方势力,他心里已有推测,就连诉讼策略也是就此得出的。 只是有一件事,唐竞听过容翰民的那番话才想明白——张林海为什么对宝益这么一家并不太赚钱的纱厂如此看重。 离开商会俱乐部的一路,他始终想着这个问题。张林海任着少将参议,在军中颇有人脉,恐怕早已料到中日必有一战。眼下虽然是日本棉纱紧俏,中国纱滞销,但若中日开战,棉纱便不仅关系到民生,更将成为重要的军需物资。军方不可能采购日本棉纱,到时候中国纱的价格一定飞涨,谁手上握有最多纱锭,一包纱卖多少钱,便是由谁做主了。 回到小公馆,又是早出晚归的套路。有时候连唐竞自己都不知道这戏要怎么演下去,倘若两个人真的只是因为利益突然结合,在如此情境之下,又应该如何表现。他与周子兮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锦枫里众人面前互相避而不见。 几日之后,周子兮去法政大学参加入学考试。很快放榜出来,成绩不好不坏,合格录取。 唐竞收到消息,总算松了口气,婚礼上对吴予培承诺过的事总算有一样可以做到了。在他的设想中,等到开学之后,周子兮去学校读书,便可以有些自己的事情做,交上几个朋友,不至于整日闷在家里。但想到她在外读书,他又隐约有些忧虑。她是被关着,才跟了他的,一旦有更大的世界搁在她眼前,有些事很可能就此变了。 而周子兮接到法政大学的录取信,却无有太多的欢喜。 盛夏的上海酷热,张林海已去庐山避暑,当然也是为了军中那些人事交际。 张颂婷却仍旧留在锦枫里,三不五时来小公馆转转,有时还带着父亲身边最不得宠的一个姨太太。姨太太虽然年轻,却自持是长一辈的人,说的话总是寻常妇人见到新嫁娘的那几句——肚子有没有动静?没有?那可得赶紧。 周子兮不怎么搭理,也从不应她们的邀请去张府做客,但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本还有备考这桩任务,如今也应付过去了。 劳伦斯的那本《彩虹》她已经长远不看了,书丢到了哪里都记不起,想起自己曾经对大学的向往,竟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那么遥远,那么无稽。 八月,投机商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开庭,第一次过堂还是在租界临时法院。 庭审还未开始,《申报》上已有相关消息与时论文章登出来,当日便也有记者旁听,但与之前郑瑜那种香艳案子,或者吴予培的大公案相比,社会影响就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那是夏末的午后,天气溽热,公堂上的众人也是昏昏欲睡。 推事宣布开庭,原告律师陆榜生先站起来讲话,倒是很简短的几句,状告华商纱厂同业会垄断市场,操纵市价,进行投机。 轮到被告方应答,唐竞一上来便否认了所有指控,表明纱厂同业会组织贸易公司收购棉纱只是为了稳定市价,避免投机,而非垄断操控。 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推事便叫了当事人上来问话,第一个问的就是申成厂的容老板。 这容翰民在法庭上仍旧镇定自若,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的经过与初衷说得清清楚楚:“这公司是在去年8月间成立的,业务也很简单,就是每天在市场上看行情收进棉纱。等到交割期,再由我们这五个厂按照各自纱锭的数量负担收购的份额,各厂自己设法销售。我们为了避免外界猜疑,也不想被投机者乘机利用,从来不守秘密,对于掮客、经纪人以及往来客商也从不回避,并且议定不得将收进的棉纱重新纱交,每包纱都打上‘不得纱交’的印记。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出清交易所仓栈里的积压纱,纯粹是想收一收当时投机客长期抛空坐收其利的势头,让市场回到合理价格,解救华商纱厂所处的困难境况。” 容翰民说完下去,陆榜生起身道:“纱厂同业会的贸易公司于去年八月成立至今,专门在交易所做多头,导致棉纱价格每包上升8至10元,这不分明就是垄断市场,操控市价吗?” 唐竞却只字不提交易所的事,反而呈上一组数字,细细比较沪上各家纱厂的纱机、纱锭、产量、销量以及雇员人数。 陆榜生听得不耐烦,插嘴笑问一句:“唐律师,我们今日所诉之事与这些何干?” 唐竞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反问:“请问陆律师,何为垄断?” 陆榜生不懂此处的逻辑,但又不能不答,滞了滞方才开口:“垄断……便是独占市场。” 庭上推事听得也有些糊涂,但旁边陪审的英国领事却已是一笑。 唐竞正中下怀,倒也不嫌麻烦,开始解释何为垄断:“汉语垄断一词源于《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原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纵贸易,或又称禁榷,譬如盐、铁、茶,自古便是官营垄断。 “倘若整个行业中仅有唯一或少数几家厂商生产销售该项商品,且无有任何相近的替代品,其他厂商想要进入该行业都极为困难甚至不可能,这样的市场才可成为垄断。在该市场中,几乎排除所有竞争因素,垄断厂商才可能控制和操纵市价。 “而沪上的棉纱乃至整个纺织品市场有英、美、中、日数十家厂商,总共上百万枚纱锭,产品在纱交所自由交易,完全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项标准,请问被告五家华商纱厂如何实现垄断?” 陆榜生不知如何回答,便也试图摆出数字:“唐律师说了这么多,皆为书本理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自从去年纱厂帮成立贸易公司收买棉纱以来,交易所纱价确是一路上行。” 唐竞却只是一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综上,原告方指控华商纱厂垄断市场,实乃违反经济学原理,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于操控市价,我们接着再来讲。” 而后便又呈上账簿报表,开始分析各家厂商机制棉纱的成本结构。 “眼下日商纱厂均采用丰田牌纱机,乃市面上最新,甚至英美纱厂都要收买丰田式机器进行仿造,且日商背后有财阀支持,资力雄厚。而华商纱厂多是英国或德国机器,靠银行业放账维持运营,利息又占去一成。以一包20支纱为例,华商纱厂的工缴为30至35元,日厂只需18至20元……” “唐律师,今日庭上争议与日商又有什么关系?”陆榜生再次打断。 唐竞却只是笑答:“陆律师方才所说纱价上涨8至10元便是与日商有关。” 随即又呈上书证,既有交易所买卖记录,也有市况电报,总共五箱,至少上万页。 “在这些交易记录与市况电报中可见,”唐竞解释,“华商纱厂贸易公司收买积压纱前后共8个月,比较同一时期东京商品交易所棉纱价格,可以看出日方在华销售棉纱的价格实则已经低于其国内交易价格,应当视为掠夺性定价之倾销行为,也只有资产雄厚,且处于市场支配地位的日商,才可能做到如此打压市价。与之相较,华商纱厂的行为只是为应对倾销而采取的自保之举。” 而后他又叫帮办送上更多书证,继续道:“至于纱价上涨,也并非是今日价格高企,而是去年纱价低得反常,亦是五月北方惨案的余韵,反日会加收日纱两成作为救国基金,陆律师可以照着每包棉纱的单价算一算,是否就是8到10元的价差?” 说到此处,对方律师陆榜生已全然懵了,一半是因为唐竞所说的话,另一半也是因为那十几箱书证。他本就是打算来讨价还价的——我说五十万,你说太贵了。那我退到四十五,你看行不行?却不想遇到一个人这么认真一条条地与他讲道理,且这道理说得他半懂不懂,若是想要找一个反驳的契机,似乎就得将这些呈堂的书证全都看一遍。 “方才提到的文书与数字均已呈交庭上,静候原告质证。”唐竞果然这样总结,说完便在被告席位笃定坐下。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庭上推事与陪审官看着这场面都知道这一堂是绝对审不完的,两厢商量了一下便就此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案子没审出个头绪,但纱厂帮想要说的却是都说了,更因为沾上了日本纱倾销这一情节,被记者一写也是忽然红了起来。一时间,交易所内的本纱价格一路高开,至第二次开庭时,每包竟已高于日纱十数元。 孤岛余生 14.3 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一堂审得半途而废,择日再开。 唐竞打电话去庐山报告,张林海听了倒也不太意外。谁都知道夏季租界里那班老爷本就是不做事的,原也没指望一堂就能审完。而且,第二次开庭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九月初。唐竞说,到了那个时候,这官司一定可以了结。 案子一拖便是一个月,日纱倾轧本纱,投机客趁机做空的来龙去脉倒是被报纸写出来,广为宣传。这样的结果,正是唐竞想要的。 他嘱咐事务所的帮办整理庭审记录,以及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一起带回小公馆给周子兮看。为了应对倾销和投机,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出清积压纱,是她兄长生前参与过的最后一件大事。唐竞想,周子兮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安慰。 但那一日,他难得傍晚就回到家里,却听娘姨说,太太还在楼上睡着。 等到晚餐时,仍旧不见她下来。 唐竞还没说什么,娘姨却多嘴解释一句:“天气热,大概是滞夏,太太下午用过点心就在楼上歇着,没有胃口吧。” “那就送一点上去。”唐竞只得随口吩咐一句。 娘姨照办,分出一盏汤水,荤素两样小菜,并一小碗米饭,用托盘装了拿到楼上去。 挨到晚了些,唐竞才回卧室。周子兮倒是已经起来了,刚洗了澡,穿一件白绸子睡衣,披着湿发。唐竞见她精神不错,这才放下心来,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给她看自己带回来的报纸和庭审记录。周子兮索性把毛巾给他,让他替她擦头发,这样她才腾得出手来翻报纸。唐竞乐得服务,送佛送到西,连饭也一起喂了。 夜深,两人睡下去。周子兮却失眠,恍然看见这一夏的时光在她眼前流过去。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直至夜半,她总算入梦。那梦里,是周子勋在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九月,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二次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旁听席上的记者比上一次多出许多,更有不少民众听审,甚至还有反日会在法院门口拉出“抵制日货,横幅来。 这一回,对方陆榜生律师坐在原告席上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是已经把那十几箱书证看完,并且抓到了被告方面的大把柄似的。 果然,推事才刚宣布重新开庭,陆榜生便向庭上指出:“唐律师上次提交的书证中有连续数日的市况电报存在错译,东京交易所的棉纱市价译文与原文不同,怀疑是被告方面存心错译,试图掩盖他们投机的事实,实在不可采信。” 说罢便呈了那几份电报上来,原文均是日文,与中文译本一一比对。 “比如这一份,”陆榜生当庭展示,面有得色,“原文为‘ハ日一日’,正确的翻译应当是价格‘日益’上涨,译文却成了价格‘八月一日’上涨,这么一来原本只是描述趋势的词语就变成了言之凿凿的日期。” 唐竞在旁边看着,做出一个意外的表情。那陆榜生看见,愈加自得起来。 唐竞这才起身解释:“自去年六月之后,交易所换了新任理事长,开始将每日市况电报翻译公示。我方提交的所有市况报告,包括其中译本,都是纱交所公示的版本,若有错误也是交易所方面的疏漏,并非我方故意。如有怀疑,尽可以去交易所档案室查找原件比对。” 那陆榜生倒是没想到这一节,当下也是一滞,却又是被顶在杠上,只得对推事道:“我方恳请庭上追加棉纱交易所为诉讼被告,追究错译电报,助长投机的责任。” “你确定?”推事问了一句。 “是。”陆榜生回答。 推事又看他一眼,转头与身边英国陪审官商议。 唐竞脸上无有表情,心里却是要笑出来,这案子第二堂也是审不完了。 果然,这一堂又是草草地退了。时间尚早,唐竞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朱斯年已然听说了庭审的情形,看着他笑问:“十几箱数万页的书证,你怎么知道陆榜生必定会看见那几天的市况电报?” “因为我去律师公会查过他的履历,知道他留学日本。”唐竞笑答。那几万页书证中大多是英文文书,相比之下,日文资料要少得多。他相信,若是那些日本话里出了错,一定是会被发现的。 “什么时候审第三堂?”朱斯年又问。 “不要来问我,”唐竞回答,“现在怕是连租界临时法院的英国书记官也在扯头发。” 这里面的妙处,朱斯年怎会不懂,不禁哈哈大笑:“纱厂在租界,交易所又是隶属华界特别市政府管理,这下一堂要在哪里审确实是个问题。” 唐竞也是十分笃定,朱斯年见他这样偏又来招惹,问:“现在不担心锦枫里逼原告撤诉了?” “不担心,这案子撤不了。”唐竞说了满口话,笑看着朱斯年。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朱斯年亦看着他。 唐竞也不兜圈子,直接回答:“原告那几个投机商身后是日本人。” “你小子果然聪明,”朱斯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这里面的渊源说出来,“这几个人早已去过数家纱厂敲诈闹事,你那时既然正寻着一桩官司,我琢磨着还不如介绍一个亲日的律师给他们,到公堂上闹去。至于闹不闹得出名堂,可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可惜他们运气不好,碰到你……” 朱斯年说着又笑起来,极其高兴的样子。 唐竞看着朱斯年,忽然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位师兄面前,他总觉得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炫技的味道。 回到事务所,唐竞又致电庐山,向张林海交代庭审的经过,而后又兼认错。 “是我疏忽了。”他这样说。 张林海只是听着,静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行了,就等消息吧。” 这样淡然的态度,反倒让唐竞觉得有一丝不祥,但究竟是怎样的不祥,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官司正照着他原本设想的节奏进行,法院管辖权存在争议,便使得一桩普通商事纠纷变成华界官家与租界洋人的问题,这一拖就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去。 其中多出来的时间,便是他与周子兮的,只是多一点,也是好的。 第二天,便是法政大学开学的日子。 唐竞另外雇了汽车,每日接送周子兮往返。早上看着她离开,又是一身女学生的装束,他十分安慰,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天一天,一点一点。 汽车上的周子兮却并没有太多欣喜的感觉,若是认真算起来,其实她离开学校也不过两个多月,倒像是隔了五年十年那般久远。 初秋的早晨,阳光明艳,甚至叫她觉得有些刺眼。汽车开出去,一路车水马龙,整个城市抛弃了她似的活起来,各种声音响得刺耳,突然得心悸。她莫名怀念起这一整个夏天的午后,心想还不如躲在那里,永远都不出来。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脑中又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这一回,是光天化日。 而周子勋又一次在她身旁出现,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也是在那一天,唐竞在事务所接到一通电话,是张林海对他说:“我这里有些急事,你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到庐山来吧。” 究竟是何是由,没有说明。此行匆忙,他赶回小公馆去准备衣物,只给她留下一张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 孤岛余生 15.1 开学第一日的下午,周子兮最后一堂课没上完,就被送回了小公馆。 最初的感觉只是冷。九月份的天气,同班的女学生们都还穿着半袖夏布旗袍,她自己也是一样,午后坐在教室里,隔窗就是铺满地的艳阳,她却周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寒战。 而后又是困倦,无名噬骨的痒,以及一阵阵心悸。 在医务室等了许久,被送上汽车时,她已涕泪横流,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小公馆她躲了一夏的那个房间里。至于为什么要回去,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她根本无暇去想,又好像早都已经知道了。 车上的一路又长得好似一生,她不得不躺下去,却差点滑到座位下面。司机在前面看看到,吓得要停车,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快走,马上回去!” 车子开进小公馆,她踉跄着下来,爬上二楼,撞进那扇房门,倒在床上。 也是怪了,一句话不用她说,娘姨已经将点心送来。碗盏还未来得及搁下,她抢过去,囫囵吃了,一点不剩。汤汁顺着嘴角流下去,一直流到身上,她浑然不觉,食不知味。 “这么多吃下去,不会出人命吧?”有人在旁边问,是那个姨太太的声音。 她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别人。是张颂婷来了,就站在几步之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毛病?老是人命人命的,”大小姐开口笑骂,“这是外国酊剂,又不是大烟膏,本就是用来吃的,不是烧的。” “我这不是怕她受不住嘛……”姨太太辩解。 张颂婷还是嫌她大惊小怪:“子兮只有头一回吐过,这都吃了一个夏天了,少了没有用。” 她分明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觉周身渐渐暖过来,好似有一只大手,正托着她慢慢升起。而后,便是那熟悉的感觉,时间变得颀长,却又一瞬即逝,一切愿望都已圆满,前后顾盼,空空荡荡,她想哭,泪未曾落下,又忽然想笑。 “子兮,”一个声音问她,“唐律师是不是待你很好?” “是,他待我很好。”她答。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他喜欢你?”那个声音又问。 “公元五三零年。”她又答,脸上露出笑容。 “什么?”那声音不懂。 她不解释,兀自说下去:“优士丁尼皇帝命他的司法大臣特里波尼安编著法律,将匿名修订了一千年古典文本摘录进五十卷的《学说汇纂》里……” 时光回到租界临时法院外的点心店里,吴先生正对她解释罗马法的由来,她听着,偷偷看一眼唐竞。他刚刚踩过她一脚,她又踢回去。他不高兴,她却挺高兴。 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 “Nautae,Caupones,Stabularii. Nautae,qui navem exercet……”她继续回忆。船东,旅店主,马厩主。船东,意即经营船舶者,对船上乘客任何物品的丧失或损害承担严格责任……这是《学说汇纂》里的一章。 “这说的都是什么?怎么听着像外国话?”姨太太在旁边打岔,说着又笑起来,“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讲胡话都可以讲得你听不懂。” 张颂婷却沉下面孔,转身走出去,只抛下一句:“走吧,明天再来。” 醒来时,夜幕已经落下,神思反倒比白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周子兮在床上静静躺了许久,听着院子里远远近近的虫鸣,只等着院门打开,有一辆汽车沿着车道驶进来。 此刻,所有愿望都褪去了,她只等他回来。 直到起身梳洗,才看见他留的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她读了两遍,终于弄懂意思,失望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已莫名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当时,她只想着回来,现在却清楚得好似在眼前重现一样。 她记得自己掩面坐在那里,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侧目看了一眼。 一个对另一个耳语:“你看她,是不是……?” 另一个掩口回答:“……不会吧?” 她不知道这一声“不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友?还是难以相信她这样一个道友竟然也好意思同她们一起坐在法政大学的课堂里? 想到此处,她忽然怕起来。怕他回来。如果他知道了,会做什么?又会怎么看她?另一重的绝望就这样升起来。 第二天,周子兮称病,放了司机几天假,不敢再去上学。 午后,又是那个钟点,先是冷,再是困倦,噬骨的痒,以及一阵阵的心悸。 张颂婷果然又来了,这回学了乖,什么都不给,只坐着与她聊天。 “想起来实在可惜,寿宴那天,我都没有看见你。”大小姐感叹,转而又问,“夜里放焰火的时候,颂尧去找过你没有?” 周子兮摇头。 “那唐律师呢?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周子兮还是摇头。 她不记得张颂婷问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否认了多少次。在那种情形下,时间的概念是错误的,一秒钟可以长得像一万年,但朝窗外看一眼,又会发现天已经黑了,夜幕就像是忽然落下一样。 深夜的某一刻,她累极了,却又亢奋到不可能睡过去,恐惧开始盖过一切身体的反应。她那么害怕自己会说出些什么来,在忍耐过了极点之后。于是,她动手砸东西逐客,床头的台灯与珍珠母贝闹钟统统撸到地下,妆台上一面镜子扔过去,撞到床尾跌得粉碎。 可张颂婷什么阵仗没见过,只淡然往边上躲了躲,开始劝她:“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至于唐律师,你尽管放心,他这回去庐山,是带着福开森路那位一起去的,且有一阵不回来呢。” 话说到这里,张颂婷好像也动了感情,温声对她道:“男人呢,就那么回事,无论老少,也不管是地痞流氓,还是留洋回来的博士,最想要的都是那一套,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在家说一不二。这一套那些娼妓与舞女最懂,你怎么可能比得过?” 几句话说完,又拿过一本电影画报在面前摊开,里面有一整页登了苏锦玲的一张剧照,正是《舞场春色》中的妖媚造型,后面文章里写的便是她从会乐里赎身出来,拍电影成为明星的经历。其中自然也有个人物就是唐竞,职业,身份,年纪,一切都有,只差指名道姓。 “求你给我吧……”周子兮终于开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张颂婷看着她,忽然心软了似的:“吃的没了,你真要,我只好教你烧烟泡。” 周子兮定在那里,最后还是点了头,眼看着颂婷打铃,而后娘姨端着一张矮几进来,划一根火柴,将烟灯点得透亮。她当然知道,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她答应了,既是存心让颂婷得逞,免得再问下去,也是饶过自己。 “现在,你知道了吧。”恍惚间,又是周子勋在身边对她轻叹。 是啊,她对哥哥说,现在我知道了,怎么逃都逃不掉的。 看着床上的周子兮端着烟枪昏昏然睡过去,张颂婷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啊?教会学校毕业,还要去读大学,这么多男人使尽手段地要娶,结果也不过就是这样。 许是这念头实在令人欣快,张颂婷忽然觉得,这一回,就算什么都没问出来,也是值了。 孤岛余生 15.2 一个礼拜之后,唐竞回到上海。 这一趟叫他去庐山,要办的不过就是一宗房产转移。张帅大手笔,将那边一座别墅送给沪上警备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虽然简单,但加上来去两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时间。 其时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着返城,唐竞便是跟着张林海一同回来的。 火车到上海,再换汽车。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张府,而后又是积了一个礼拜千头万绪的事情。甚至还有人拿着一本电影画报与他调笑,说他眼光独到,早早搭上了艳星苏锦玲。他这才晓得,这件事已在锦枫里传遍了。 等到从张林海的书房里出来,夜幕已经落下。 回到小公馆,唐竞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抬头望着二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忽然又觉得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就是在延长这囚徒般的生活罢了。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见到周子兮。她已经漱洗,换了白绸子睡衣,却是趴在妆台边睡着了。他走过去看,见她胳膊下面压着一叠纸。 大约是开学后的第一次作业,卷子发下来,又是一个丁等。 这么巧,他看着分数苦笑,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校监去找她的监护人。 他在她身边坐下,提笔替她改文章,一边改一边想,文章其实不差,也不知她又怎么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给她个下马威。 改了一多半,才发觉她已经醒了,一双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着他,像是一万年没有见过,不认得了似的。 他低头亲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红了眼眶。“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她不语,还是看着他,片刻却又笑了,侧身坐到他膝上,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贴着他道:“你回来就好了。” 只这一句,他扔了笔,双手抱着她,直觉自己是抱着一段淡极了又妙极了的香,温暖柔软地裹着他,无处不在,可一松手就会不见。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这囚徒他们还会当下去,且当得心甘情愿。 而她,也是一样的念头。 就是在第二日,唐竞接到朱斯年的电话,请他到麦根路事务所一叙。 电话中,朱律师的语气似是与寻常不同,唐竞知道定是要紧的事情,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只是放下手头工作,即刻前往。 到了麦根路事务所,秘书带他进了朱斯年的写字间。 朱斯年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正经,请他坐下,看着他缓缓道:“唐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记着办法总是会有的。” 一瞬间,唐竞便知道是纱厂同业会的那件官司。 果然,朱斯年开口道:“张林海找了上海警备司令,这案子现在归军法处审理了。” 唐竞闭了闭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来。他是在利用规则,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讲规则的。以庐山一座别墅为贿金,商事纠纷也可以上军法庭。而且,这件事张林海根本没跟他提过,在这桩案子上,他已经不被信任,或许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军法处再审一堂,就必定是最后一堂了。 朱斯年见他这样,试图安慰,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一个问题:“唐律师,你当初为何会想到学习法律?” 唐竞摇头笑了笑,他并不想说起那个原因,哪怕是对这位师兄。 朱斯年也没继续追问,转而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学法律吗?” 唐竞又摇头,等着朱律师说出自己的故事。 “还是有皇上那会儿的事,”朱斯年娓娓道来,“我才十六七岁,已经中了举人,正少年得意,就等着进京赴会试,再谋个一官半职。当时一位伯父带我来上海游玩,他在此地开着一间商号,恰好遇上一桩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号向利合洋行订购英产红狗牌面粉,等到海运到货,却发现那批面粉都已经发红变质。伯父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开庭当日,我去会审公廨旁听。座上的中国法官是隶属于上海知县的七品官员,但身边还有一名英国陪审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这样眼见着洋人律师侃侃而谈,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所以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英国陪审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国法官就如傀儡一样,事实如此清楚的案子,审到最后竟然真的判我伯父败诉。我当时就想,这留辫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读书,学法律,做大律师。管它是哪里的公堂,我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看着朱斯年,后面那些话几乎没听清楚,只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闻所见与记忆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比如母亲对尚且年幼的他说起这个红狗粉的案子,以及后来他在会审公廨的旧案卷中看到熟悉的叙述,再到此时此刻,同样一桩案子又从朱斯年的口中说出来。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不过就是巧合而已。 也许,只是也许,一切并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朱斯年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却只当他是因为案子移交军法处的事情气馁,并未多想。当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个多年前死于一场黑帮枪战的妓女。 “现在,你也是一样,”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唐竞的肩膀,“管它是是哪里的公堂,一个个给它辩翻过来。” 唐竞如梦初醒,看着朱斯年,缓缓点了点头。 离开麦根路事务所,他开车行驶在路上,仍旧觉得方才写字间里的对话只是一场怪异的梦境。他想到有皇上那会儿的书寓,以及其中会弹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还有后来的淳园,和渐渐长起来的自己。 许久,他才意识到车已经回到锦枫里。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笼,真的遇到事情,他却还是把小公馆当作家的,只因为周子兮在这里。 直至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时间不对。客厅里的落地钟刚刚敲过四下,这个终点,周子兮应该还在学校上课。 娘姨看见他便招呼了一声:“先生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嗯,”他应了应,又随口问,“太太去学校了?” 不料却听娘姨回答:“在楼上房里吧,没看见她下来。” 起初,他倒是有些惊喜。不管她因为什么没去上学,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见她,只有她。 但等到上了楼,推开卧室的门,房里光线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只是茫然睁着眼睛,空气中隐约有他熟悉的气味。 他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开了一线窗缝。风吹散房中的异香,午后的日光照进来,她被刺得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着,却还是坐起身,光着两只脚从床上下来。 “今天这么早啊?”她低着头说,“我去给你拿拖鞋,茶还是送到书房对吧?” “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太舒服,就没去。”她笑了笑,从他身侧过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脚边,人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卑微。 他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时刻,她从船上下来,宛如谪仙。此时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阵锐痛,他搀她起来,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头在她颈窝里。 “怎么了啊?”她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气息吹过他耳边。 他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要怎么说呢?纱厂同业会的官司?还是那个红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墙有耳,他都未必能说出来。 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他才放开她,起身走出去。 周子兮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圣安穆住校,那时候觉得日子那么困苦,同现在比起来,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下午,唐竞去汽车房找那名专门负责接送周子兮上下学的司机,这才知道她难得才去学校一次。缺课的理由各式各样,大多是身体不舒服,又或者干脆说学校停了课。唐竞听闻,隐约有了些猜想,却还是不敢相信。 隔了一日,他又早归,走进小公馆不过下午两点钟。这一次,娘姨看见他,竟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太太在房里?”唐竞问。 “是去上学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车子还停在汽车间。”唐竞平铺直述。 娘姨眼神闪烁,自知圆不过去,半晌没有讲话。唐竞见她这样,便也不问了,径自出了小公馆,直奔张府。 此地他常进常出,佣人与门徒见他行色匆匆,都当张帅有急事找他,一路无人阻拦。他走进颂婷的院子,看见西边厢房关着门,隔窗隐约可见人影。 他叫过一个佣人来问:“大小姐在里面?” 佣人还未及回答,房门却是开了,门后面站着那个失宠的姨太太。 姨太太看见唐竞,脸上骇笑,回头向屋内道:“完了,来要人了。” 里面的张颂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却只是一脸不屑,冷嗤一声反问:“这有什么?子兮胃痛,我们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抽口烟而已,唐律师又不是供不起?” 唐竞知道,这话听着像是对姨太太讲的,其实却是对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觉透不过气来,却又是异常的冷静,一步步走上那几格台阶,站在厢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 周子兮果然就在烟塌上歪着,眼神迷离,像是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 “唐律师来啦?”旁边颂婷开口,一双眼睛看着他,带着些许探寻的笑,“到底是新婚燕尔,跟那种老夫老妻两看相厌的不一样,子兮来我这里才一会儿功夫,你就找过来了。” 唐竞剧痛,脸上却还是笑了:“颂婷你开什么玩笑?我只当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这里,那就呆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尽管玩着,到时候派个人把她送回小公馆就成了。” “你看是吧,”张颂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却还是看着唐竞,“唐律师怎么说也是从小在帮的,这点事算什么?” 唐竞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没再说什么,即刻转身离开。一路从张府出来,脑中尽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烟榻上的样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锦枫里此刻却宛如迷宫,他困兽般走了许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直至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朝他走来。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个娘姨陪着送了回来。 唐竞在书房里抽着烟,听见外面娘姨陪着她上楼的声音,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到娘姨离开,脚步声渐远,他从书房出来,走进卧室。 周子兮坐在床边看着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过去,不过几步路,整个人便倒在他怀里,伸手环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唐竞知道她尚未清醒,浑身都是那股气味。也是真动了气,他侧过脸去,避开她的嘴唇,将她抱起来进了浴室,就手拧开莲蓬头就往她身上冲。水是冷的,她却丝毫不觉得,还是踮着脚仰着头往他身上挂。来回推了几下,两人身上都已湿透。她这才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咬唇看着他。那样子并非不诱惑,但他却只觉沉痛。她怎么就回来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该回来的。 “你是不是讨厌我?”周子兮忽然问。 唐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她根本不信,还是笑着说:“连我都讨厌自己。” 但他听得出来,她已费了极大的力气控制着哽咽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温热的泪落在他胸口。 终于,他像是认了输,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贴在一起,湿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却是热的,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他扣着她的后颈吻她,从嘴唇到锁骨,再到身上的每一处,直至她口中只剩细细碎碎的呻吟。 她脑中尚存着那一点温热的麻痹,却还是觉得他的身体比她的更加炙热。她于是放了心,以为他一定是原谅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大约只有唐竞自己知道,他并非是要占有,只是想在离别之前记住她的一切。 夜深,唐竞又去张颂尧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启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饮。 而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福开森路公寓里的号码。 那边接起来,轻柔的一声“喂”,是苏锦玲的声音。 “我现在过去。”他对她说。 苏锦玲似是有些意外,却还是回答:“好,我等着你。” 他应了一声挂断,再打到锦枫里外院门徒的住所找谢力,说他喝多了,需要一个司机,送他去福开森路。 临走前,他回到卧室里,坐在床边看着周子兮沉睡的样子,面颊与裸露的肩头在些微灯光下带着柔和的光晕,依旧如官窑细烧的瓷器。隔着一条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轻轻掀动,半梦半醒。 “明天记得去上学。”他对她道。 她点点头,拉着他一只手,又睡过去。 他看着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终于还是作罢了。 一半是因为一身酒气,近似亵渎,另一半是却是因为那种感觉。他从前也曾有过,只是此刻尤为真切——张颂尧的灵魂还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唇边带着一抹薄薄的笑,正看着他们。 他迫着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转身关门的时候也没再往里面看一眼。 那天夜里,谢力倒是没有像平常那样在与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约此地都已经知道他善赌,不肯再给他送钱。接电话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喝酒。 来到小公馆,唐竞已经坐在车里等他,仰头靠在后排位子上,好似醉意懵懂。 “去福开森路?”谢力开门坐进来,只问了这一句。 “是。”唐竞也只应了一声。 直到车子发动,驶出小公馆的大门,他才又开口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林荫道两侧是路灯洒下的光晕,圆圆的一个接着一个,但远处前方却还是沉在一片黑暗中。谢力只是握着方向盘,默默听他讲。 “金利源码头有一艘法国货轮叫永固号,Guy Mongeau,明天上午离港,开往马赛,”虽然时机糟到不能再糟,但唐竞只能说出来,“你带她来的,还是你送她走。” 谢力自然知道,这个“她”只能是周子兮,却仍旧不语,也没有回头。 唐竞明白这是不愿意,大约还是为了雪芳那个女人,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知道你想留在上海,等这件事完了之后,你再回来。我会给你留下钱,足够你……” 足够你买到那个女人,他想要这样讲。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了停,似有隐约的感觉,那个女人对于谢力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不能用金钱衡量,就如他对周子兮。 “不是钱的事……”谢力果然打断,摇头笑起来,几分苦涩,几分自嘲。 唐竞于是看着他,只等一个答复。 “要是她像上次一样不肯走呢?”谢力终于问。 “就算绑着也得带她走。”唐竞回答。 谢力只当是句笑话,抬头看见反光镜中唐竞的面色,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我可以相信你吗?”唐竞又问。 谢力沉默,似是想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唐竞总算松一口气,此去路途漫长,他总得让她身边有个熟悉的人。 “这船可靠吗?”谢力已经开始考虑更加细节的问题。 唐竞点头。 “你确定?” 谢利将信将疑。船漂在海上不是一日两日,中途还要靠港,香港、槟城、新加坡,仍旧有不少帮派的人,期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永固号是穆先生的船,已经得了那边的话,只要你们上了船,就一定不会有事。”唐竞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既然最要紧的都托付了出去,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 “你去找了穆先生?”谢力十分意外。他也知道唐竞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这个时候私自去拜访穆骁阳,简直就是公然的背叛。 唐竞听见这一问却是笑了,回答:“你放心,张帅不知道。”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直到锦枫里发现他已经把周子兮送走,张林海才会意识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穆先生为什么要帮你?”谢力又问。 唐竞还是笑,并不回答。 穆骁阳为什么要帮他? 他这样的人,除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交换的呢? 就连要找穆先生,未必需要见到本尊,这一点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刚确定的,就在他困兽般走在锦枫里迷宫一样的窄巷中的时候。 “那到了马赛之后呢?”谢力见他不答,便也不勉强,腾出一只手摸了支烟叼在嘴上,又去拿打火机。 “我会叫苏锦玲发电报去日内瓦吴先生那里,”唐竞平铺直叙,“到时候他会安排人去接你们。” 谢力手中的打火机发出轻微的叮的一声响,小小一朵火焰晃动了一下,很快便又熄灭。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又打了一次,点燃了那支烟。 孤岛余生 15.3 次日一早,苏锦玲做了早餐,唐竞吃完,与她道别,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从福开森路公寓出来,他回到事务所准备文书,又联络了纱厂同业会的几位老板,一同去租界法院。这一趟是为提出一项动议,拒绝接受移交军事法庭的安排,要求案件继续留在民事法庭,由租界临时法院与华界特别市法院共同审理。 这租界临时法院其实开张还没多久,负责这桩案子的推事根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但曾经的会审公廨照搬英美那一套,倒是的确有动议这一说。照道理,法院接到动议之后,就该举行听证会,对动议所提的要求做出决定。只是如今这道理还是不是道理,又有没有人认真地去讲,就彻底是个未知数了。 已是近午时分,他让几位老板先行离开,独自在法院写字间外等待,等着里面推事和书记官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时间分秒过去,他看着手表上指针一格一格地移动,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只因为他知道永固号早已经从金利源码头起锚,此时大约正驶出位于长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 宣统年间,英国巡洋舰阿斯托雷号第一个通过那条沙洲之间的窄道,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但此时想起来却是有些讽刺——阿斯托雷,希腊传说中主持正义的公平女神,而所谓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吗? 直至正午,唐竞走出租界临时法院,带着推事与书记官商议的结果,在法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移交军事法庭审理,已经择日开庭,事情脱离租界法院的掌控,并无回旋的余地。 在法院门口,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秋日的艳阳下。车牌他认得,是锦枫里的车子。里面的皂衣人他也认得,是锦枫里的打手。 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与永固号,还有自己一时错信的那个人。 其中两人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朝他走来。他没有反抗,跟着他们上了车。如果周子兮在那里,他便也应该在那里。 黑色轿车将他带到淳园,就连这个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铁门打开,汽车开进去,在房子门前停下。他们下车,走过荒草凄凄的小路。 门廊下,张林海坐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看过去,脸上似乎并无怒色。旁边只站着乔士京,再没有其他人。 唐竞忽然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本来所想得那样毫无回转的余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 “张帅……”他于是开口,一如往常。 “你送走了周小姐。”张林海道,不是问句。 “是,”唐竞回答,“她总吵着要去留学,与其在家里别扭着,我想还不如干脆送她走。” “坐的货船。”张林海又道。 “她这一阵总跟着颂婷玩儿,我怕她在邮轮上犯起瘾来不好看。”唐竞还是原本的语气。 “想得挺周到,”张林海竟是点了点头,而后又问,“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骁阳?” 唐竞一怔,随即却是苦笑起来:“张帅,我猜我大约是得罪了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林海看着他问。 “周小姐的船是我托人安排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唐竞回答,“但有一点明摆在那里,要是我真去见过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听到这样的辩解,张林海并不意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那纱厂同业会的官司呢?” 唐竞不语,张林海便也不说话,周围静得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只听到一只野蜂振翅时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却又不见它在何处飞舞。 许久,唐竞终于开口:“我承认,是我有了私心。” 就在此刻,淳园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似有几个人下车,与铁门外守着的皂衣人讲话,但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分明。乔士京一个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赶紧跑出去。 张林海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唐竞问:“什么样的私心?” 唐竞道:“这些日子,我身边是怎么回事,小公馆里又是怎么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别怪我害怕。” “怕什么?”张林海又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张帅,我知道您不会,但别人未必不会。”唐竞回答。 张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这又是要我在你跟颂婷之间做选择啊?” 这“又”字一出,唐竞便知道自己输了。如此的博弈其实已经有过几次,寿宴上对质张颂尧,张林海信了他,锦枫里书房中对质邵良生,张林海还是信了他,又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信任,而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但这一次,唐竞并无半点侥幸。 “我不敢,”他否认得十分干脆,“总之我心里清楚,却也无愧。周家的产业一切文书皆已齐备,只需纱厂同业会案子结束,您去鲍德温事务所签个字,即可过户完毕。至于周小姐,是我的疏忽,电报已经打到日内瓦常驻公使那里,要是她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好看。” “你这是在威胁我?”这番话听得张林海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唐竞却只是回答:“我人在这里,听凭您的发落。” “先不说发落,我只问你一句,颂尧在哪里?”张林海仍旧看着他。 这个问题,唐竞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但答案只能是四个字:“我不知道。” 此时,去门口望风的已经跑回来报信:“外面说是律师公会会长,连同一个外国人带着工部局的印度巡捕,还有纱厂同业会两位老板……” 朱斯年、鲍德温、容老板、聂老板都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唐竞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 乔士京听见,便对张林海道:“您先走吧,这里我来收拾。” “好。”张林海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旁边茶几上的礼帽。 帽子移开,下面是一把手枪。 那一瞬,唐竞并无恐惧,又像是旁观着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见张林海拿起抢,拉一下枪栓,而后将枪口对着他,扣下扳机。那一粒射出的子弹穿破他西装的前襟,深入他的身体。他倒下去,血涌出来,痛感却是在消失。 他看到张林海俯身下来看着他,嘴唇在动,应该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么对我,我心里都明白……” 只因为这句话,张林海不禁想到从前,他确是喜欢过这个孩子的。那是个时候,唐竞与颂尧都才两三岁,他自己也正值壮年,整个青帮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气大,伸出一双手让两个孩子站上来,颂尧不敢,唐竞却是无所畏惧的。那时他就想,这要是他的儿子多好。 而后,又或许有短暂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叫这母子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与穆骁阳有关。 但这些念头仅仅一闪而逝,他扳去唐竞的手,站起来,径直离去。 汽笛响过短促的两声,舱壁剧震,永固号重新启动轮机,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驶过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锚地。 船尾一间舱内,周子兮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其实就算喊也没有用,天气阴下来,甲板上疾风猎猎,一切人声都被海的声音湮灭。 早晨出门,她只是打算去学校,随身带了书包,里面有一本德文翻译过来的《债法原理》。 明天记得去上学——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他。虽说是在那种餍足的状态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那种温和叫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跟她想的是一样的。但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经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她坐上了汽车,驶出小公馆。司机回头跟她说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谢力。 “你送我去他那里,我有话跟他讲。”没等谢力开口,她先说了。 谢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话,点了头。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么说服他放弃计划,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就跟上一次一样。她只是要告诉他,她已经拼命地要好起来。尽管缺了课,尽管晨昏颠倒,但书一本都没有少读,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尽管张颂婷那样问她,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戏那么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们在一起。 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 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 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 “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 而她也只是反复地问:“那他怎么办?” 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 “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 听到这里,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 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 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 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 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 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 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 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 孤岛余生 16.1 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 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 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 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 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 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 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 “这里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 “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 “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 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 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 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 “青帮的人……”唐竞木然重复,究竟是谁的人? “对,”沈医生只是点头,“说是等你醒了,就要见你。” “是谁?”他又问,似是等着一项判决。 “好像姓穆,” 沈医生想了想回答,而后转身离开,“我还得发电报去日内瓦,告诉他你已经醒了。虽说那边是半夜,他不听到个准信大概也睡不着。” 等她走到门口,唐竞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你是吴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应秋。”她点头自我介绍,完全只是走个形式,随即便推门出去,又返身轻轻掩上。 穆骁阳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这只是唐竞的错觉。 他每次闭上眼睛,便会回到那循环往复的场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弹炸去半片颅骨,血液喷溅在他脸上。这些画面就似是一个醒不来的梦,被无限拉长,仿佛永无止尽。 直到某一次轮回之后,他突然惊醒,看见穆骁阳已经坐在他床边,身上仍旧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出两寸宽的月白小纺,看起来高雅洁净。 “永固号……”唐竞开口。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别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这一件事。至于其他,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应该已经过了香港,下一站是锡兰。”穆骁阳看着他,语气温和。 “她确是在船上吗?”唐竞又问,竟像是在质疑。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点头笑道:“是,才有电报过来,唐太太一切都好。” 唐竞舒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着这个称呼,也是该被抹去了。 “是我坏了您的事。”他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上来。 听他这么说,穆骁阳却是笑起来:“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内应?如果是那样,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内应,其实早已经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乔秘书安排周子兮离开的时候,就已料到张林海在这场较量中是必败的了。先是乔士京,再加上他,张帅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已在穆骁阳帐下,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数也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区别罢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呢?”唐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问总是要问一问。 “自然还是做你的本行,”穆骁阳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当,“当律师。” “律师又能如何?”唐竞苦笑。 穆骁阳也跟着笑起来,随后的一番话却说得更加坦率:“其实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帮派的位置,就是因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来,大上海特别市已经成立,治外法权也待收回,租界迟早是要还给国民政府的。到时候,帮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唐竞收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人。 “五年,”穆骁阳伸出一只手,继续说下去,“我只要五年时间,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时候,青帮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寻常兄弟结义,我穆骁阳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这五年里,唐律师,我需要你帮我。” 唐竞听完许久不语,他早就觉得穆先生与帮中其他头目截然不同,可话说到这一步,还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锦枫里会怎么样?”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丝担忧。穆骁阳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背后会有多少枪声与性命却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张林海等于已是亲手处决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锦枫里将来会怎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穆骁阳却并不觉得他问得奇怪,答得十分郑重:“到时候帮派不再是帮派,兄弟却还是兄弟。只要老头子在一天,我便尊他为老头子。只要张帅在一天,锦枫里便也还是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擅动。” 唐竞看着穆骁阳,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遥,张林海为什么会失手,与他为什么会替锦枫里担忧,其实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他缓缓点头,道:“五年,我帮您。” 穆骁阳笑起来,仍旧是一贯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竞的肩头,就好像一个寻常来探病的访客,对他说:“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唐竞点头,看着穆骁阳起身走出去,忽然又开口:“谢力在哪里?” 穆先生回头:“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那一天,乔士京就张林海身边,穆骁阳自然也会知道是谁报的信。 唐竞顿了顿,又问:“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穆骁阳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称呼的不同,仍旧站在门口等着唐竞的答案。 “是我有事对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竞终于说出来。 苏锦玲。此时再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之前竟然从未想到那个叫谢力留在上海的女人会是苏锦玲。那一夜,他带着谢力从雪芳出来,锦玲穿一双绣花缎鞋从檐下走过去。他不知道后来还发生过什么,但就是那一眼,叫谢力决定留下来。 “好,”穆骁阳点头笑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唐律师,我看我们合得来。” 自从启航之后,三天过去,每日难捱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不再出现。但周子兮却是怕了,总是战战兢兢地等着,像是守候伺机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为拍打舱门受了伤,是右手无名指的第一指节,肿痛了很久。船上的医生天天都来看她,但她从没跟医生提起,只当这是一种惩罚,一个警醒,必须她自己一个人受过去,并且留个印记在身上,她才会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来。 许多次,她梦到唐竞,在梦里与他争辩,为什么要送她走?而且走地这样突然?但他始终不语,只是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嘘——” 船早已经驶到公海,渐渐地没人再锁她的舱门。她在那些梦里流过太多眼泪,有过太多的呼喊,醒来之后反倒是很平静,自己洗衣晾晒,自己整理舱房,甚至在船上的厨房里帮着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坚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闲得简直要发疯。船漂在海上,经常一连几日只是对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蓝幕,除去天空与海水的颜色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其余一尘不变,就像是时间冻在那里,不进不退。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谢力并没有跟着船一起走。尽管早有预感,她还是觉得意外,他竟是与她断得这样彻底,不留一点联系。 但不管怎么说,她要自己好起来,哪怕只是梦里再见到他,也是无愧了。所以手上的那处伤,她宁愿留着,许久才算是长好了,但只需轻揉,还是会有一丝隐痛。 当永固号泊进马赛港时,当地已经是深秋。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雾气,掩去水光的闪烁。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见一座陌生庞杂的城,三面环着山,一面向海。码头附近尽是船坞与堆货栈,挂着各色轮船公司与转运公司的招牌。再远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红砖裸露,工厂的烟囱一根根冒出来,吐出黑灰色的煤烟。 甲板上湿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忽然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艘巨轮,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时,码头上已有一个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简直不敢相信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一点,但认真算起来,当真就是这么短暂。 脚下的轮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隆隆声终于停止。整个航程,她都听着这声音,听着它入睡,又听着它醒来。此时静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脚踩上陆地,不再有漂摇涌动的感觉,也是有些奇怪。 虽说时间尚早,吴予培已在码头候了多时。 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远远看见他,心跳便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绝的,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唐竞的存在。途中船几次靠港,都有给她的东西送上来,几本书,几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只是没有信,就连电报上的只言片语,她都没看见过。 有时候,她又开始怀疑,也许唐竞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他离开之前的安排。 吴予培眼睛近视,晚一点看到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看到那个笑容,她浑身几乎软下来,手里的箱子落到地上。他还活着,她确定。 吴予培跑过去,嘴里说的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 “唐竞现在怎么样?”她只是问。 “先上车吧,司机在外面等。”吴予培俯身从地上拾起箱子,避开她的目光。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问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 脚下湿滑,水手握着酒瓶子踉跄经过,推三轮车的商贩正叫卖新收的橘子,还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发出一阵阵莫名的浪笑,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拥挤而热闹。 周子兮在中学里学过法语,结果现在下了船一听,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国,倒好似是北非的某个地方。 两人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吴先生跟司机讲的还是法语。车子动起来,道路颠簸。 吴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担心,此地许多摩洛哥人与阿尔及利亚人,就算是马赛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广东话,就算是我也不能说每一句都听得懂。” 周子兮不确定这只是误会,还是吴予培存心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问一次:“他现在怎么样?” 吴先生看了看她,只说了三个字:“他……挺好。” “怎么个好法?”她追问。 吴予培却是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在手中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道:“上海那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周家的厂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 “我是问他怎么样了?!”她莫名起了怒气。 吴予培知道避无可避,只得解释:“他跟了青帮另一派的头目,两下里制衡,也就没事了。” 周子兮却根本不信:“吴先生,您说话做事一向有根有据,但是今天这句话……怎么可能?他拿什么去交换?” “他们帮派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吴予培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 周子兮语塞,她并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简单,却也知道从吴予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他写信。” 吴予培不语,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狭长的纸条递过来。 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张电报单,上面打着的发报日期就是两天前,内容只是告知钱已汇出敬请查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底下发报人留的是唐竞的名字,以及福开森路公寓的地址。 周子兮低头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吴予培对她说话,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见。 “你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汇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处,是与几个中国女学生同住。那里的大学很好,而且距离日内瓦不远,几个小时火车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过去看你。还有,法语学校也已经报了名,要是这半年里你能考试通过,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请大学……” “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将那张电报纸折起来,又递了回去。 吴予培看着她,似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孤岛余生 16.2 唐竞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巧合,还是命定,他中枪这件事竟然成为帮派中权力交接的转折。又或者说,一切其实早已成了定局,只是因为他这件事,让两方面公开翻了脸。 手术之后,他在公济医院住了两个月,等到出院时,外面已经是穆先生的天下了。 穆骁阳信守承诺,老头子还是老头子,锦枫里还是张林海的锦枫里。但只要从那迷宫里走出来,谁都知道上海滩青帮的排位已经不一样。穆骁阳已然上位,而且是得了老头子的首肯,上得名正言顺,任何人都不会说这是篡。 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其中的因果竟又与那桩香艳官司有关——邢芳容与秦君的离婚案。认真回想起来,他早就察觉到里面有些不对,却没有深想过,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邢芳容其实早已经成了老头子的外室,而穆骁阳从一开始就只是替上面担了这个虚名罢了。原因倒是简单明了,只因为老头子家里有个厉害的大太太。 唐竞曾经觉得,利用自己的帮派身份迫着秦君拿出四万大洋,是这位穆先生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一件事,可虽说江湖气,倒也显得这人真实。如今反过来再看,竟然也是思虑深远,那四万元其实就是让邢芳容在外安家用的,连女人带外宅,穆先生都替老头子安排好了。 这其中的渊源,全是朱斯年来探病的时候告诉唐竞的。 那一日,接到乔秘书的电话,再赶到淳园解围,朱律师长远没做过这么惊险的事情,起初惊魂甫定,后来却津津乐道,自我感觉临危不乱,镇定机智,把手头能找到的救兵都搬了来。等到唐竞醒来,他早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西装皮鞋,挂着金表链,坐在病床边一把扶手椅上,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从这里说到那里,不紧不慢,十分闲适。 唐竞看着这位师兄,似有许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过一阵再来,朱律师提起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此案已经在军法处开庭,只是因为张林海失势,突然没了幕后推手,庭审放任自流,变得十分滑稽。 “那军法官是广东人,”朱斯年笑着讲故事,“第一堂问的是容老板和聂老板,容老板一口道地无锡话,聂老板是宁波土话,结果陆榜生站起来,开口又是苏州白。一堂下来,那军法官不知道听懂几句,还有你那几十箱交易所里的外文书证,也够他们慢慢研究上半年,总之是没有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择日再审了。” 唐竞知道,容老板与聂老板其实都是能讲官话的,此等傲慢而荒唐的办法,多半就是朱斯年的主意,那种百多年江南富贾的派头。但他向朱斯年求证,朱律师只是笃定笑着不语。 最后,这场官司总共在军法庭审了十一堂,直到投机商拖不下去,撤诉收场。华商纱厂同业会的几位老板并未支付分文赔偿,反倒更加带起了抵制日货的风头,《申报》上评价“华商棉纱事业颇露昭苏之象,纱销畅达,实乃欧战以来未有之盛况”。 案子了结时,唐竞早已出院,只是那粒子弹的出路伤到脊椎间隙,走路有些不便,需执一支手杖。 自他从医院出来,帮中上下都知道他已是穆骁阳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会说穆先生什么,但并不意味着没人说他。有辈分高的老人将他比做吕布,预言他一定还会再叛一次,最终成就“三姓家奴”的声名。 唐竞却不在乎,甚至无所谓穆骁阳会不会也那样想。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软肋,他再也不会回到小公馆的卧室里,不会有一副温香的身体抱着他的臂膀,用一把细柔声音把他叫醒,便也不用害怕看到那个持枪走进来的人。 他又住回饭店里去,只是换了另一家汇中饭店,地方还是在外滩,听得到海关大楼敲出西敏寺的钟声,以及码头工人的号子,每日出入总有两个保镖跟着,这是穆先生的安排。 有些道理,唐竞自然是懂的。以张林海的性格,必定不会轻易罢休,只是蛰伏在锦枫里等待一个时机罢了。而穆骁阳用他,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有些事别人都不行,非他莫属。穆先生用他,就是因为他曾是张林海的心腹,他知道锦枫里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是一切。所以,对于张林海来说,他既是耻辱,也是威胁。 但穆骁阳确是个知人善用的,既然收了唐竞,便也是真的用着他。 比如锦枫里治下的那家盛昌银行,从注册上的缺漏,到挪用存款的亏空,乃至同业拆借的账期,唐竞全部了然于心。不过几个月功夫,盛昌便因为周转不灵,登报声明倒闭。 转眼却有一家汇华银行新开出来,大股东正是穆骁阳。而后,又是商业联合会主席易人,新上任的还是穆骁阳。再过一年,穆先生已然爬上了公董局董事的席位。 这一路,唐竞一点点跟着过来,样样事情经手,细想之下却还是觉得惊讶。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有史以来华人在租界坐到过的最高位置。而走到这一步的这个华人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名门之后,却只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江湖中人罢了。 此时的穆骁阳仍旧穿着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一道两寸宽的月白,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出门还是乘坐原本那辆雪佛莱轿车,夫人、姨太太、儿子、女儿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馆里面。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逢到穆公馆请客的时候,座上的来宾已经多得是学者、名士,还有政界与金融界人士,各种实业老板更是不在话下。所有人都拱手唤他一声“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帮派本来为人不齿,就算真当拼了命爬上去,口袋里有了些钞票,照样还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这一步,莫说是当年的张林海,就算巅峰时期的老头子也要自叹弗如。 到了这个时候,帮中那些老人也不说唐竞是吕布了,改了口说他是穆先生的军师。唐竞仍旧无所谓,这两年,穆骁阳待他不薄,他也确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个五年之约,他是记着的,只望穆骁阳也不要忘。至于那之后他会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还有信从法国寄来,他全都留着,但一封都没敢拆,更没有回复过。渐渐地,那边也就没有信再寄来了。 所有联系都是通过日内瓦,由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寄信给外交部驻国联使馆代办、全权公使吴予培。然后,这全权公使吴予培亦会回信,漂洋过海,寄给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 若是认真想起来,这件事倒是有几分好笑。唐竞始终好奇,吴先生这样一位正人君子会对这从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从日内瓦来的信里几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过考试,进入里昂大学,主修文学,又兼攻读法律预科。她先是住在教会办的女生寄宿舍里,后来搬出去与同学合租一间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货公司的地下室里做接线员。等到书读上去,法语日益精进,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译,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内瓦,在公使团里做事。 唐竞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吴先生收拾女学生比他手段狠辣,还是那女学生对着吴予培就是比对他更买账,过去动不动考个丁等回来,如今却是争气了。 这样的结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怅然。如今的他,也许还是配一个跳舞、跑马、打牌、抽大烟的太太更合适一些。 有时候,随信还有相片寄来。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或是与公使团的年轻书记员们在一起。在一幅单人肖像里,他看到她已经不戴那只结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惊的却与戒指无关,只关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孔渐渐褪去稚气,穿着西式连衣裙,曲线玲珑。每次看见那张照片,都会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顿,是因为美丽,也是因为陌生。她越来越像是个成年女子,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怎么笑,有些孤傲的样子。 他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学生,身边一定有许多年轻男人追求,邀她散步,送她鲜花,找一切机会牵她的手。他根本不能去想那些,如果当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大约会被他一挥手就结果了。每一次这样的念头冒上来,他都会觉得自己是真的变了,无论是想问题的方式,还是做事的手段。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替穆先生拿下戈登路上一块地皮。那个地方原本开着一家饭店,生意很好。业主总共三个大股东,他这里价钱开过去,两个会看山色,立刻就答应了。只剩最后一个南洋华侨,大约不懂本地的规矩,先后加了两次价钱,仍旧不同意。 他于是登门拜访,倒是没吃闭门羹,被晾在客厅里等了许久。傍晚天快黑下来,那华侨才姗姗从里面出来。 他倒也不急,与华侨寒暄,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孩子,是贵公子吧?” 华侨愣了愣,没有作答。 “孩子多大了?”他又问。 “四岁。”对方下意识地回答。 他点头,赞了一句:“顶好玩儿的年纪。” 就是当天晚上,交易达成。 虽然那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谁都捉不到他的把柄,但他却厌恶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时隔数年,他已是个真正的帮派中人,双手染血,一身污秽。她看到他会说些什么?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他根本一无所知。 大约是因为日有所思,他时常梦到她。有时是过去的那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白旗袍,坐在他膝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或哭或笑,任他予取予求。有时却又是现在,甚至将来某一时刻的她,就如曾经的吴予培,或者公济医院的沈应秋医生一样,对他仅限于点头之交,敬而远之。 这样梦总会叫他在夜半醒来,心里空阔地难受。 一部分的他想要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与她登报离婚,好聚好散,但另一部分又想把她锁在一所没人知道的房子里,再也不放她出去。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再见到她,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哪一种选择。 但天亮之后,这些事便是不能再想了。 他很忙,难得有闲便去锦玲那里坐坐,同她一道读剧本,看她做戏,有时甚至陪她对上几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日内瓦来的那些信。 “我这样常来,也是耽误了你。”他请她帮忙,但后果也得说清楚。有他这样一个人出入,哪怕别人对她有意,大约也是不敢近身了。 锦玲却只是笑答:“你替我挡了那些琐碎事情,我还要谢谢你,就这样挺好。” 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她调侃自己在电影里饰演妖女:“我这样的人怕是演不成青春玉女了,不过也不错,差不多每部戏里都有坏女人,能演又愿意演的女明星却不多。这饭碗,可比玉女好找。” 关于谢力,他也曾问过锦玲。锦玲只说拍《姻缘泪》的时候,谢力接送过她几次。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两辆黄包车,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但唐竞总觉得欠着苏锦玲,知道她只爱演戏,本打算帮她一把,却不想她并不需要。 起初,她演的角色还是甩不脱了那些影子,什么娼门,什么艳史。后来运道好,明星公司开始拍摄腊盘发声的有声电影。她嗓子不错,从前在雪芳就是出了名善唱的,如今拍电影也是既能唱歌又能唱戏,于是接连演了两个此类的角色,一个唱青衣的戏子,以及一位女歌星,演得神形俱备,色艺俱佳。片子里还有一首歌名字叫《春江夜曲》,灌了唱片,到处在放。虽说还是下九流,但时代毕竟不一样了。一时间,她愈加红起来,大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名字排进了“电影四大名旦”里。 成了“名旦”的苏锦玲名气虽然有了,钱却未必。最初合同里约定的十部戏还未拍完,所以电影公司付给她的报酬还是原本的那一点。除去这些,便是灌唱片与跑场子献唱的收入。 所幸,锦玲不讲排场,还是住在福开森路的公寓里,仍旧是原本实惠的样子,逢到唐竞过去,便亲自下厨,讲些片场的滑稽事情给他听,临了却只肯收一些细碎的礼物。 饶是这样,欠着他的两千元赎身钱,她仍旧分期归还,只差一点就要还完了。 在里昂,周子兮每隔半年都会收到鲍德温事务所寄来的资产清单,告诉她名下有些什么,做了哪些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 在那些文书上,她总会看到唐竞的签名,但除去签名,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字与他这个人有关。 她在大学读书的头两年,占着抵制日货的好处,且又是棉花丰收,原棉价格便宜,华商纱厂的机织棉纱尤其好销,他确是替她挣了许多钱,一笔一笔全都汇到吴先生替她在瑞士开的账户上。 周子兮看着那些不断往上攀升的数字,起初毫无感觉,后来慢慢品出些味道——他这是不打算叫她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东三省事变,消息传到上海,数日之内,拒货运动便发展至最高潮,日本棉纱的交易基本停滞。不少报纸因此对华商纱市的前途十分乐观,宝益便也照着原先的老规矩,打算跟着其他纱厂一起扩大生产。 但周子兮却收到一封上海发来的电报,是唐竞发来,说他与高经理意见相左,向她讨一个主意。 在那封电报中,原因与结论阐述得很是周详:近日华纱好销,只是因为日本纱厂的棉纱一时无以为代,所以才会感觉供给缺乏,但东三省市场已失,中原又闹水灾,一般需要及购买力之减退殊无疑义。再加上中日中间极有可能发生的大战,国内经济状况必有特殊之紧缩,固建议不要跟进增产,甚至趁此机会卖掉一部分机器。 这恐怕是几年以来她唯一一次直接收到他的消息,因为事出紧急,没有去日内瓦转一圈再到她这里,却也只是一段机打的文字,最后留的是鲍德温事务所的名字与地址。 周子兮看得好笑,他唐竞似乎真的只是一名替她家处理财产事务的律师,除此之外,与她再无任何干系。而且,还是个极其懂得分寸的好律师,挣钱的主意他都自觉替她拿了,碰上要卖家当,却知道来先问过她。 可笑着笑着,她又落下泪来。 那个时候,开学不久,她才刚从日内瓦回到里昂。对于她来说,日内瓦是热闹的,吴先生在那里,公使团的同事也在那里。而且,那个夏天,沈应秋也来探亲。难得中的难得,她这人一个亲近的女朋友都没有,与沈医生倒是一见如故,十分谈得来。 后来,她才知道沈应秋是孤女,从小在法租界的教会女童院长大,后来考到法文学堂的奖学金留洋。她们之间的这份一见如故,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回到里昂,却是截然不同。同住的女学生恰好已经毕业归国,房子里空出一间屋子,周子兮又是一个人,住在那间五层楼上的公寓里。 “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只有帮忙打扫房间的法国老太太看见她哭。 “是我先生发电报过来。”她抹去眼泪回答。 “哦,你想念他。”老太太笑起来,十分理解。 她也跟着笑,点了点头,却在心里回答:可是他并不想念我。 次日,她便回了电报过去,停工,卖厂,一切由他全权做主,今后再有类似的问题,也不必特地拍电报来问了。 至于结果如何,她其实并不在乎。工厂卖掉之后,她在上海的东西便只剩下周公馆以及其他几处放租在外的房产,等她大学毕业,大约也被他处理得差不多了。到了那个时候,她就真的没有必要再回去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高明,可她又挑不出他的错来,后来发生的事更加证明他的建议确是对的。 与几年前山东发生的那场屠杀不一样,东北事变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人们的估计。西历新年过去,上海交易所里的现货棉纱成交量就下降了将近三成。而后,日军出兵上海,沪上的华商纱厂几乎全部停工。随后的数年,整个经济更是陷入了恐慌性的低靡,纱锭数量最多的几家华商纱厂甚至到了开工即为亏本,不得不停工整理的地步,与之相比,宝益真可算是抛售在了最高点上。 但仅在那个时候,还没人知道后来的事,宝益待售的消息传出去,来谈价钱的一波多过一波,最终通盘拿下的是申成纱厂的容翰民,甚至连同厂里的工人、职员,以及那位高经理,全都一起要了过去。 交易完成之后的酒席上,容老板颇为得意地说,工厂、纱机、技术工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市面上有多少,他便吃多少。 唐竞听着,不禁佩服这份豪气,他就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庸人,看着天色,观着山水,时刻筹谋着逃亡,哪怕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逃亡。 孤岛余生 17.1 沪战是那一年腊月里的发生的事,当时距离春节不过几日之遥。起初只是日本浪人街头寻衅,闹出几桩事情来。日本方面便以保护侨民为由,将两万海军陆战队调驻上海,再下最后通牒,要求中国驻军撤离上海。哪怕这些无理的要求都得到了南京方面的同意,仗还是在那一夜打起来了。 从深夜到黎明,华界那边炮声不息。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处都是涌进租界避难的平民。万国商团也被紧急调集,打着各国旗帜,和着小军鼓的节奏在街上行进。 起初还有人在想,这么些洋人在这里,定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叫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实就在眼前摆着,这千把佣兵的作用不过就是同巡捕一起在苏州河界桥上筑起了路障罢了。木栅、铁丝网与装甲车,将晚来一步的难民挡在租界之外。仅仅一河之隔,仿佛就是另一番天地。从这一边望向那一边,硝烟升腾,残垣断壁,好一个隔岸观火。 最后,还是租界的中国人发了声音,运了大量药品与军需物资去战区,再加上一笔笔或多或少的捐款,驻防在闸北的守军才得以把积欠了九个月军饷发下去。这些人中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实业商人,地产巨头,影星歌星,帮派首领。 士气得以重振,战事却仍旧僵持。日军败退虹口租界,英美法领事总算出面调停。日本方面提出借道法租界实施包抄,公董局照老规矩开会投票,差一点就要答应了。 穆骁阳作为华董,也在那日的会上,开口便说:“我一夜就可调派三万门徒,租界里的外国朋友一个都跑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在座的诸位都没见过他放这样的狠话,虽然脸上仍旧是一贯温和的表情,但心里都明白,他说得出,做得到。 于是,所谓“借道”的办法,就此作罢。租界的大班们决定,在这件事上仍旧保持中立。 唐竞后来听说,不禁有些感触——曾经在苏州河上运着鸦片,在淳园与人火拼,如今捐资军饷,赈济难民,这些事竟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就在这样一个奇异的年代,这样一座奇异的城里。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日内瓦来的电报,是吴予培托他去看一看沈应秋。他打电话去公济医院一问,这才知道开战之后不久沈医生就跟着一支教会医疗队去了华界南市。 唐竞无法,借了鲍德温的汽车前往。倒不是因为那辆车有什么非凡之处,只是鲍律师惜命,早在车顶焊了一层钢板,上面用油漆画了一面星条旗。 那一阵,这样的汽车四处可见,除去星条,还有米字,或者红白蓝三色,顶在头上好似护身符一般。 外滩几家饭店也人满为患,进进出出许多外国侨民。有一些是因为房子建在越界筑路地段,此时自然是不敢住了,举家寄居到这里。还有一艘美国轮船已经泊进码头,以防情况失控,便可立即撤侨。因此又有许多美国人将女眷与孩子安置在码头附近各家临江的饭店里,只等着听消息,第一时间登船。 汇中饭店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里热闹非凡,只有当飞机掠过头顶,偌大一个厅内才会忽然寂静,等上片刻没听到什么,谈笑声才又嗡嗡地起来。 此时的鲍德温已经结了婚,孩子眼看就要出生,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寄居在饭店里。 鲍太太是一个美国银行家的女儿,妆奁丰厚,娇生惯养,从来都不喜欢上海,看见黄包车都觉得罪过,如今遇上战事,更是天天闹着要走。 但鲍德温在此地混得这么好,哪里舍回去,便是每天哄着她,说:“你也看到了,此地这么些外国人,总归不会有事。” 饶是这样,车顶的那块钢板,他装得比谁都快。 直到车子开出租界,看到沿途被空袭或者舰炮炸毁的建筑,曾经繁华的街市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唐竞才意识到这护身符有多可笑。 废墟中不辨方向,短短一程来回走了许久,总算还是叫他找到了。 那是在一间道观里,门口高悬“通天虚境”的牌匾,原本烧着苏合香供着三清像的大殿上如今满是难民和伤员。里外忙着的有医生护士,也有教士与修女,还有观里的道士和小道童,更有一些年纪轻轻的学生,两个人架起一副担架就往战区里跑,抬了伤者回来救治。 唐竞向里面的护士打听沈医生,护士忙得双脚飞起,随手一指内院,叫他自己去找。他便顺着那方向走到里面一进院子,院内生着煤炉,晒满被单与绷带,周围一圈房子木格窗紧闭,门口垂着棉布帘子。 他上前才刚要掀帘子,就被一个声音喝了出来。 “里面是女病房,你哪里来的?怎么随便乱闯?” 唐竞回头,看见沈应秋正朝他走过来。 “怎么是你?”沈医生有些意外,随即又是原本敬而远之的态度,掀了帘子进去,把他挡在外面。 唐竞只得隔窗解释来意,沈应秋在里面一听,脸上倒是松范了些,可嘴上还要嫌弃吴予培琐碎,口罩都不曾取下来,头也不抬地冷笑道:“他这回倒是精明,我都已经给他回过电报,怎么又派人来查勤?唐律师要是肯卖我一个面子,就回信说我好好在公济医院待着。要是不肯,也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他赶不赶得及回来拿我。” 唐竞一听,便知道是她跟吴予培假报了平安,而吴先生也难得机灵一回,猜到其中必定有诈,叫他过来查证。但人家两公婆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想要劝沈医生回租界,人家哪里会听他的,要是附和几句,一起嫌弃吴予培琐碎,大约还得被她冲一句:你哪位? 尚不及再说什么,沈应秋已经在里面教训起病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伏卧静养,先顾着自己,才能顾得上孩子。背上弹片的伤已经感染,再这样下去命都要没了。” 而后又听女病人轻声解释:“我没事,娃娃不要吃米汤,没得吃奶,娃娃饿呀……” 话音才落,护士挑开门帘,押着一个抱孩子的老妇人出来。孩子在哭,老妇人唯唯诺诺。护士看着他们出去,望着那背影叹了一句:“信不信我们一眼睛没看见,这孩子又会被抱回来吃奶?这么折腾着,也不知道还能喂几天……” 沈应秋在里面扫了唐竞一眼,好似在问:你这厮怎么还在?唐竞只好冲她点点头,自觉离开。 所幸,人他已经看到了,全须全尾,好手好脚,也算不辱使命。而且这道观的房顶上插着红十字会旗和法国国旗,已是教会辟出的安全区,又有这么些法国神父与嬷嬷在里面,日本人大约还是会有些忌惮的。他准备回去之后再派两个人、一辆卡车过来,带些大米、罐头、纱布之类。都是急需的东西,沈应秋总不至于不收。等东西送到,卡车就留在此地,如果战事紧急,她也可以马上撤走。 最后,给日内瓦拍去的电报上只写了“沈医生平安”这一句话。唐竞自认不负吴予培的嘱托,也没得罪沈应秋。正应了他们帮派中人的处世哲学——刀切豆腐,两面皆光。 等到电报发出去,他忽然想,此时身在里昂的周子兮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沪战的消息。她有没有想到过他呢?哪怕只是一念之间。他不禁自问,而后自答,怕是没有吧。自从去岁她发来电报同意卖掉宝益纱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只言片语,就连吴予培那边提及她的近况,也只是简单报个平安,照片更是奢望。 他们之间大约也是到头了,唐竞这样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却不知为什么又叫他这样难过。 第二天,天通观便收到了唐竞派人送来的东西。卡车卸空,司机又从驾驶座旁边搬下两只木板箱,专门送到后面女病房。 “这是什么?”沈应秋问。 “代、代乳粉,”司机解释,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女医生就有点犯怵,“说是此地有吃奶的孩子,上面叫送来的。” “放着吧。”沈应秋点头,又去忙别的,脑中倒是想起前一天的事情来。 隔了一日,唐竞又去天通观,没进内院,只找那卡车司机问了问状况。 临走,他看见车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灰,两指抹了,脆得如烟,一下子又被风吹散。这风,从北边来。 “是闸北那边的东方图书馆,”有人在身后道,“从昨天一早到现在,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他回头,看见沈应秋,甚至没来得及觉得惊讶,她竟会主动与他说话。一时间,两人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阴霾的空中漫天飘扬的纸灰。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宋,元,明,各种抄本稿本,名人批校,五十余万册古迹统统付之一炬。灰烬随风,从南市到徐家汇,落满了整个上海。 那三天里,唐竞时常想起吴予培说过的那座滩涂上的城,无论是在废墟里的天通观,还是空前热闹的汇中饭店。每次想起来,他都觉得奇怪,自己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这种事情心痛。 而后,农历新年就来了。除夕那夜,他在锦玲那里,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年。 明星公司的摄影棚建在虹口,如今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电影自然早就不拍了,锦玲已有好几日赋闲家中,无事便翻看那些寄给她的情书和小玩意儿,给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回几封信。除此之外,她这个人连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嗜好都没有。 “我们苏小姐的影迷南到香港北到东三省,如今连外国人都有。”家里帮佣的娘姨临走还在对唐竞夸赞,摆出一套法贝热彩蛋给他看。不是价值连城的那一种,但也看得出手工精致,所费不菲。唐竞自然明白,这是在替锦玲争面子,为她不平。 “什么外国人啊?”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声,“哈尔滨寄来的,名字都不晓得,留着好玩儿罢了。” 娘姨这才讪讪笑着,收了锦玲递过去的红包,道了谢,回家过年。 之后很久,唐竞一直都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锦玲对他说起雪芳之前的事。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对他说,自己生在湖州,后来随着家里人到上海来讨生活。跑马厅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间就曾经是她的家。 “爹爹那时候卖报纸,我才四个月大,他就过世了,一家人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工,真的是穷得要命。”她手上搓着糯米圆子,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一直到九岁才进了一间教会开的义塾读书。可惜我脾气不好,受不得别人欺负,也不愿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没有读下去。” “你脾气不好?”他笑,简直难以置信。锦玲的好脾气,从雪芳开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是不好,犟得吓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遗憾的样子,“而且还不懂事,只喜欢看戏。有个舅舅在笑舞台票房管账,我去笑舞台看戏不要钱,只要一有新戏就去看,还跟着学唱。还有照相也喜欢,虽说只照过一次,‘轰’一声冒一道白光,一股烟出来,吓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来,又觉得像做梦一样。” “后来呢?”他问。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么小那么卑微的一个女孩子,喜欢看戏与照相,十多年后某一天,她自己终于出现在银幕上。 “后来,姆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有钱,” 锦玲又笑了笑,声音却是轻下去,“那个时候,我是十二岁……” 窗外鞭炮声已经响起来,远远近近,盖过屋内的沉默。 唐竞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要帮助苏锦玲,是她身上和谐却又对立的柔与刚,是她低到凡尘中却仍旧保有的那一点梦想,实在与淳园中的唐惠如太过相像。 而后他竟又想到了朱斯年,当年在雪芳,常年眠花宿柳的朱律师对锦玲的青眼有加是否也是因为这几分相像呢? 就这么想着,他许久才回过神,看着锦玲道:“以后你就当我是你兄长,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 锦玲听了只是笑,又低下头去,搓着手里的糯米圆子,搓好一个,便沾一些干粉,放在瓷盘子上,码得整整齐齐。 尽管是除夕,照样有宵禁。吃过饭,他走得很早,等回到汇中饭店才发现大衣口袋里的信封。未曾打开,他就知道这是那两千元里的最后一笔。 他忽然明白了,锦玲今夜为什么会对他说起从前。那些事,她可能从未告诉过别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或许还会对他说些别的。 为防空袭,饭店房间里的每一块玻璃都贴了米字。他关了灯,推开一线窗,点燃一支烟,凭窗北望。外面空气冷冽,华界那边几乎漆黑一片,仅有火光不时照亮天际,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与升腾的硝烟。枪炮声依稀传来,有时候竟叫人错觉只是新年的爆竹罢了。 孤岛余生 17.2 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华界闸北与南市数万商号、民居被毁,吴淞与江湾的几间大学也遭到炮击。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侨民们并没有撤走,舞照跳,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应秋曾经在道观里说过,她倒要看看吴予培会不会回来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会回来的。可结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吴先生真的离开了日内瓦,星月兼程地回来拿她了。 虽然吴予培其实是陪着国际观察团到上海来的,沈应秋却还是着实感动了一回,两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把拖了许久的婚礼办了。仪式十分简单,就在仓圣明智大学的小教堂里,由校内的法国神父主持。那里是沈大夫的母校,来观礼的客人也大多是两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竞是吴予培请来的客人,沈应秋看见他,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唐竞对此并不意外,前一阵两人常在道观见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吴予培看见他,更是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碍着今日结婚,自己又是新郎官,仪式结束之后还得像活体布景一般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与人合影,没办法与他细谈。 唐竞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璧人,难免又忆起自己的那场婚礼来,不想扰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辞走了。 吴予培这一趟回来上海身负公务,日程排得极其紧凑,两人再见面已是在数日之后的一场慈善舞会上。 吴先生带了新夫人一同前来,唐竞却是跟着穆骁阳一起来的,身旁的女伴是苏锦玲。沈应秋看见这架势,又冷下一张脸,对唐竞的行径十分不齿。 吴予培心里有事,浑然不觉新夫人的态度,撇下沈应秋,特地找了个背静的小厅与唐竞讲话,说的便是此行的公务——国联派了英、美、法、意四国观察员前来调停中日之间的战事,算是协助谈判的友邦。然而,这停战协定拟出来却十分滑稽,上海被定为非武装区,取缔一切抗日活动,中国方面全部撤防,以后也不得在市内乃至苏州、昆山一带驻军。而日本军队却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继续在上海驻扎,甚至还要在虹口公园阅兵,庆祝天皇生日。 唐竞其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却也看得出吴予培十分幻灭。 在日内瓦任公使的那几年,他确是做了许多事,倡议禁烟,参与修改国联盟约,为华人国际劳工谋求权益,无论在国内国外都算得上声名斐然。于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满,又要他再续任。他本人原来也不愿意离开,许多工作进行到一半放不开手,便打算将这驻国联全权公使的位子继续坐下去。正在这当口,却又遇到这么一件事,简直叫他有当场卸了乌纱的冲动。 “弱国无外交,是我天真了,以为换个人,多一份心就会两样。”吴予培这样对唐竞讲。 “但吴先生你确是不一样的。”唐竞回答,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其实却不是。 “你这样捧我,”吴予培苦笑,“无非就是怕我辞掉公使的职位从日内瓦回来,没人在那边照应周小姐吧?” 唐竞心里顿了一顿,脸上却还是笑着,道:“我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这么点眼界么,所以说吴先生你不一样。” 吴予培摇头,还是十分失望的样子。 唐竞看着他,忽然又开口:“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话?”吴予培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 “就是新兴号的那件案子,”唐竞话起当年,“那时候,你为什么说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你?” 吴予培被这话呛得一愣,自觉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为我迂吧?” 唐竞本还想逗他一逗,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觉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诽都叫吴予培猜到了,但嘴上还是揶揄:“哦,我还当你是骄傲。” 吴予培听了只是颓然自嘲:“我一个屡战屡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唐竞却道:“你是屡败屡战。”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他从来不希望吴予培在从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觉得,如果在这座城里,连吴予培这样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话说到此处,外面有人走进来,是沈应秋过来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对唐竞笑了一笑。 夜渐深,舞会渐入佳境,捐款拍卖都是打着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骁阳之类的富豪,自然又许了大笔的现钞与军需物资出去,而苏锦玲这样的影星歌星便是上台献唱,或者陪着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来义卖的。 唐竞就是为了这个才陪着她来,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着,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罢,排着队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买她歌舞的那些人总要给几分薄面,不会太过放肆了。当然,那薄面归根结底不是给他,而是给穆先生的。 时近午夜,吴氏夫妇回到暂住的饭店里。 吴予培换着衣服,忽然对太太讲:“我想好了,有些事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一切秉笔直言,就算他们要罢了我的官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还是做我的本行。” 沈应秋正对镜卸妆,却还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开导你这么多回,终究比不上唐律师的几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予培觉得这话说得甚是怪异。 沈应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着他道:“有件事刚才就想问你了。” “什么事?”吴予培见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缩,只当太太又要骂他与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却不想听见沈应秋问:“唐律师跟那个女明星苏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吴予培意外,自己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还有这种八卦的爱好。 可沈医生却还没完,继续道:“外面都说苏锦玲是他养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会连手都不碰一下?” “你连这都知道?”吴予培也是无语了。 “方才在饭店门口上车的时候,他们就在我们后面,”沈应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锐,“那苏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师的手,都是搁在袖口上的。” “这……我怎么搞得清楚?”吴予培总归就是装糊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还有那封电报,”沈应秋却又想起别的来,“你是不是也没告诉唐律师,其实是周小姐要你发的?” 吴先生摇头,他还真没说过。那时,沪战的消息才刚传到欧洲,日内瓦总归消息灵通一点,他已经拍了一封电报到上海,沈应秋即刻回复报了平安。后来才接到周子兮从里昂打来的电话,托他去问唐竞的近况,且又不能叫唐竞知道是她在问。于是,这问法格外拐弯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电报到上海,要唐竞去公济医院看一看沈应秋。若收到回复,也就知道发报人无虞。 电报发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电的时候,周子兮已经赶到日内瓦,看了一眼唐竞回复的那句话,便又准备回里昂去了。 “你这就走?”吴予培意外,她是连夜坐火车过来的,几天没有睡好,样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周子兮却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着就行了。” 当时,吴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回到此刻,又听见沈应秋叹着气问他:“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其实应该告诉唐律师,但是瞒着我吗?” 吴予培仔细想了想,摇头,表示不明白。 沈应秋苦笑,回头想一想,自己这婚结得,倒是要谢谢周子兮那一场折腾了。 转念又想起别的事来,她又问吴予培:“还有唐律师枪伤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唐律师要我别告诉她……”吴予培解释。 “他说别告诉,你就不说了?”沈应秋打断他反问。 “那是当然。”吴先生回答,他这人就是这样,信誉保证,使命必达。 沈应秋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身洗漱去了。 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她听着水声,忽又忆起数年前公济医院病房里的一幕,手术后将醒未醒的唐竞,口中唤出的那一声“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着去日内瓦了,她这样想,到时候请公使团的同仁们吃喜酒,总是会见到周子兮的。她并不想做任何人的说客,一切都凭当事人自己决定吧。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竞收到法国发来的电报,收报地址是鲍德温事务所,连带着内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托人对律师的要求,是周子兮请他代为安排回国事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看着那份电报想,该结束的也总是会结束。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还是从马赛出发,途径拿波里、亚历山大港、苏伊士、亚丁、科伦坡、槟榔屿、新加坡、西贡,终点却是香港。 至于香港到上海之间这一段要怎么走,唐竞没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来问。他甚至不确定这一段路程是不是还有必要走下去。两人之间似乎已有默契,她并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见他一面,以便把最后留下的那些事处理完毕。 于是,又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唐竞在香港皇家码头等着一艘法国邮轮靠岸。 阳光炽烈,空气溽热,码头上竖着各色的广告牌,不远处的皇后像广场车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而就在维多利亚港淡蓝的水面上,不时又有运载高射炮的军舰驶过去,目的地是黄泥涌峡,英国人正在那里修建防御工事。一切都是那么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么习以为常。 头等舱的舷梯放下来,远远地,他已经看见她,还是穿白裙,戴平顶草帽,时光似乎一点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万年。 直到挡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竞方才发现她正与身旁一个男人讲话。那是个穿白色亚麻西装的外国人,高瘦文雅,三十岁上下。她与那人对视需得抬头,一双眼睛这才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来,带着些笑,显得眼梢格外细长。 许是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竞,然而目光触及,却只是朝他微一点头,便又笑着回到那场谈话中去了。 那一刻,唐竞的心跳恰如码头上的挑夫卸下肩头重担的那一下,而后又虚悬在半空,看着她慢慢走近。 等到下了舷梯,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她却并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只是与洋绅士道别,像是别过一个好心路人。那洋绅士倒有些依依不舍,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将手上一只箱子递过来。 唐竞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轻声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一瞬间,唐竞简直要给她气死。身后两个保镖已经靠上来,但他还是自己接过那只手提箱,一路拎到车上。她成心走得慢一点,落到后面,在他身后看着他。而他在心里骂吴予培失信,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骂的,枪伤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见他也只不过多一句怜悯而已。 等到上了车,两个保镖在前面,他们俩坐在后座上。位子宽阔,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唐竞觉得,周子兮仍旧看着他那支手杖。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车子开出去,她只是问:“我住哪里?” “半岛酒店。”唐竞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费了。只是极其普通的一问一答,但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忽略她的措辞,“我”,而不是“我们”。 “我想去浅水湾,我朋友住在那里。”她又开口。 “就是刚才那个?”他问,方才在舷梯下就听见那人说起浅水湾,口音像是英国人。 “是啊。”周子兮点头,并不解释。 “一起从马赛回来的?”唐竞又问。 “这个是上了船才认识的。”她回答。 “这么说还有另一个?”他简直想笑。 “对,另一个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点头。 “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混血,一半一半。” 他静静笑了一下,太过细节了反而当不得真。 “才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师的。”她果然画蛇添足。 “哦。”他点头,以为她还会继续编下去。 可她偏又不解释了,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并不介意他信不信。轿车正穿过城市中心,热辣的阳光下,街上红男绿女,各色商店、戏院以及热带植物,每一处都异常艳丽。 他趁她不备,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开始怀疑方才所有的推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真的看到听到,感觉总还是不一样。莫名地,他又想起从前来,她也是这样招惹了许多人,自己偏又不动心,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对他说,我要去弘道。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还是要输给她,于是干脆迁就,带她去浅水湾。 车子离开闹市,翻山越岭,一边是劈山筑路留下的断崖,另一边是茂密的丛林。像是过了许久,才能从那绿叶之间看到一线蓝色,而后蓝色越积越多,终于变成一个海湾,铺陈在他们眼前。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里根本没有空房间。但任何问题都可以被解决,几个电话打出去,酒店经理赶了来,做主将海滩僻静处一座别墅给了他们。 唐竞陪着周子兮一同过去,放下行李,又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你要回城里去?”她接过那张纸,看着他问。 唐竞点头回答:“夜里在香港饭店还有饭局。” “也好,晚上我约朋友在酒店西餐厅吃饭。”她撇下他去理箱子。 唐竞觉得她像是动了气,本想就这么走了,眼睛看着她,脚下却许久移不动步子,见她从箱子里拿出裙子挂进衣橱,便多问一句:“就这么些东西么,连本书都没带回来?你在那里读的什么书啊?” 其实,他预备听到她回答,我只住几日就走,东西自然是少的。 可周子兮见他又拿起家长派头,只是不屑一笑,答:“去年冬天里昂下大雪,房子里实在冷,课本与笔记统统扔在炉子里烧掉了。” 唐竞心里颤了颤,开口却还是玩笑:“你这是怨我钱寄得不够,还是吴先生苛待你?” 周子兮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他。 “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唐竞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走出去。 汽车离开浅水湾酒店,他一路都在想从前说过的那个故事,当时她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就这么想着,他似乎可以看到海边别墅中的她,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拨一串号码,约那位“朋友”在海滩边的餐厅里碰面。而后,又是夜色下,她穿着方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条裙子,半露香肩,美得不近情理……隔窗望出去,天色已近日暮,海面上霞光万丈,他忽然暗骂了一句,执起手杖在汽车隔断上敲了两下,对前面司机说声“调头回去”。 孤岛余生 17.3 入夜时分,周子兮走进餐厅。她其实已经迟了许久,此时还不见那位英国先生,便猜到是不会来了。 她倒也不急,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招手示意仆欧,点了一个人的晚餐。不多时,头盘与一杯红葡萄酒先送上来,她悠悠喝着,借着烛光月光,看着海景。 正看着,唐竞就来了。周子兮余光瞧见他,简直想笑。 “你一个人?”他果然过来跟她说话。 “等人呢。”她回答,只当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什么。 他也不装了,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她点的正餐送上来,他看着她吃,她也就这么由他看着,慢条斯理,胃口却是极好。 他忽然问:“胃病没再犯过吧?” 双眼像是热了热,她想到他们曾经的一夜一夜,脸上却还是笑了,答:“没有,我大概真是西洋胃,那边的东西一直很吃得惯。” “那挺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淡然。 她简直要给他气死。 他倒像是稳霸了她对面这个座位,招手示意仆欧,也点了一份晚餐,见她看着他,才开口解释一句:“你等的人没来。” “你把人家怎么了?”周子兮倒也不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你说呢。”他笑。 “扔海里了?”她提出一种可能。 “不至于。”他摇头,却还是意外于她的敏锐,虽说只是句玩笑话,但如今的他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那到底是怎么了?”她又问,并未停下刀叉,仍旧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唐竞停了停,看着她平铺直述:“我跟那位先生说,你是我太太,我们长远没见了,有些要紧的事情要谈。” 周子兮没有抬头,心却是软了几分,静了片刻才放下刀叉,脸上露出一点笑来,对他道:“我这趟回来,还真有要紧事。” 唐竞不语,一颗心沉下去,只等着她开口。 “我想把周公馆卖了,”她看着他道,“乡下的老宅要是有办法拆分,或者族里有人愿意把我这份收了,最好也卖掉。” “你这是缺钱吗?”他笑出来,真没想到是这回事。 “钱倒是不缺,”她也笑答,“是你总在说时局动荡,所以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留在上海的东西不如早做安排。” 唐竞听得一滞,片刻才回答:“你们家这一支只剩你一个女人,乡下的祖宅若要主张权益大概还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气,哪怕是租界西区的地价也不比从前,房子出手价钱不会太好,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周子兮听他满口生意经,脸上偏是笑了,道:“价钱无所谓,反正留着也无用。” “那好,我回去准备一下。”唐竞点头,心里却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经习惯法国的生活,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如今再卖掉周公馆与祖宅,余下的就只剩他们的婚姻了。他继续等着,等她提出来。 不料却听见她问:“房子卖掉,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他正想着其他的事,下意识地回答,“我如今住在汇中饭店。” “哦,”她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在汇中饭店里。” 唐竞这才幡然醒悟,自知失言,只得用玩笑盖过去:“饭店总是要去的,现在跟从前比起来大不一样,里面什么都有,做什么都可以,莫说是喝茶、吃饭、打牌,就连抢劫、自杀、密谋起义也要去饭店里……” 周子兮看他一眼,淡淡笑着,不再言语。 只这一眼,唐竞便又想起从前。当时的她,不过就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自己便会被她一句话引得耿耿于怀滔滔不绝起来,如今的段位自然是比那个时候更高了,他总是会输给她,或早或晚而已。 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餐厅,沿海滩走着。云开了,月亮升起来,在漆黑的海面上映出一道银白色的孤影,随着浪的节奏,被冲散,又再聚起来。唐竞没提回城的事,周子兮便也不问,只是一步步走着,仿佛根本无所谓去往哪里。 “吴先生已经提出辞呈,”周子兮告诉唐竞,“等新公使赴任,手上一点交接工作完成,他就离开日内瓦了。” “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唐竞问。 “他想回上海,”周子兮回答,“还是执业做律师。” “这样也好,”唐竞点头,“他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次的停战协定算是伤了他的心,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现在辞职,也算是全身而退。” 听到这消息,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做律师做得名利双收为人敬仰,而后从政,到头来却被当作卖国贼唾骂,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正如吴予培所说,弱国无外交,这其实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谢力如今还跟着你吗?”周子兮又问。 唐竞摇头,当年那件事他没对任何人提过,更没有刻意派人去找过谢力,只是一直留着这份心思,打听着一个善赌又好枪法的洪门弟子。 “那华莱士小姐呢?你后来见过她没有?”周子兮却又提起宝莉。 唐竞心中颤了颤,一时不知她何来这一问,但很快就明白她大约是想到了多年前那场为吴先生践行的晚宴。吴予培、谢力、宝莉,还有他们两个,五个人坐在华界南市一间淮扬馆子里一起吃饭,留下一张合影。周子兮只是寻常怀旧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华莱士小姐去了美国,”他于是如实回答,“去年又被派回来一趟,我没再见过她,只是在报纸上看见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过西北采访。” 话说到此处,那别墅已在眼前。“吱呀”一声,唐竞打开铁门,两人走进院子里。没有灯,唯月色皎皎。不知何处,晚香玉正盛放,香气馥郁,叫人沁心忘暑。 那你呢?唐竞忽然很想问,你会去哪里?同谁在一起?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也是该回去了。”他对周子兮道。 “真的还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仿佛觉得他这个人甚是没意思。 幽暗中,唐竞亦看着她,知道她又带着几分醉意,才笑得这般摄人心魄。 “还有事问你呢。”她继续。 “那问吧。”他等着。 她走近一步,伸手贴上他的手,掌心摩挲着掌心,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去。他完全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觉这园子里所有晚香玉的气息全都涌向他。 结果,她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杖扔到一旁的草地上,一条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又如从前一样整个人往他身上挂。 他措手不及,搂着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几步,直到把她抵在院墙上。 两人气息相闻,她笑起来:“还真是站不住……” 他又要被她气死,可看着她,却觉得她脸红了,呼吸浅促。那个角落连月光都照不到,不知为什么,他看得出她两颊的绯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一层带着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这么清纯,偏又是那么诱惑。 “子兮,” 他轻声对她道,如叹息一样,“我已经不一样了。”忧心许久,终于还是说出来。 她看着他,却是不语,忽然伸手上来拉开他的领结。 “你做什么?”他心里早已缴械,却还是捉住她的手。 “我看看哪里不一样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动手解他领口的纽子。 唐竞忽然就做了决定,这个绅士他不当了。 次日,唐竞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周遭的香气隔了一夜,愈加暧昧而绵长,可身边的人却是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感觉其实一点都不陌生。过去的那几年里,每天睡下去,闭上眼睛,她总是他身旁,醒来之后,却又是一个人在床上。还有,那些梦境,他看到有人走进来,举枪对着她的后脑,而他不能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扳机触发的那一瞬,她仍旧在对他笑。 只有过几次,并没有人进来对她开枪。他那么快乐,心想莫非是在梦里。结果醒了,真的是做梦。他只得静静地笑,笑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这个早晨也许是一样,他一向睡得极警醒,今天却一点都没察觉有过什么动静。他不禁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还是在做梦。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周子兮正坐在外边院子里喝茶,脚下是翠绿的草坪,绵延伸向远处波光潋滟的南中国海,水天一色的碧蓝,仍旧像是在梦里。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对他笑。他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俯身吻她。旁边仆役倒是很识眼色,悄声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两条手臂便又缠上来,睡衣下是柔软的身体,温暖,馨香,实实在在,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美梦一场。 “为什么是在香港?”她靠在他肩上,忽然问。 昨夜,他们说了许多,只是这个问题尚未涉及。 “有些公事,正好在这里。”他回答。 话倒是实话,时局动荡,有身家的人总是要找退路的,比如穆先生。此行的确是因为公事前来,但却不是选在香港见面的全部原因。锦枫里还在那里,张帅也还在那里,要是这样将她带回上海,也是太过挑衅了。毕竟,她可以说就是导致张林海几乎失去一切的诱因。 随后的一个礼拜过的是仿佛神仙样的日子,他们在浅水湾游泳,太平山上野餐,或者只是租一艘船出去海上漂着。 从海滩回来,两人在浴室里洗去沙粒。水雾细密,很快充满了整个玻璃间。他忽然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夜,他那样绝望地坐在淋浴龙头下,而她蜷缩在他怀中,好像彼此就是世上仅存的暖意。 他如从前一般从身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那时候只能送你走,你别怪我。” “我从没怪过你。”她摇头,转过身对着他,自他胸口摸下去,停在那处伤疤上。 几年过去,已经浅淡了许多。只是眼前这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细白依旧,还是曾经少女的样子。他握了她的手,将她抵在墙上吻着,背后是光滑可鉴的黑色印度大理石,与她的裸肤形成触目的对比。他早已昏了头,却又忽然奢想,分别的那一夜,也许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其实也是一样的。 海湾里玩腻了,两人又开车进城去,在半岛吃茶,去戏院看戏,甚至反复看同一部电影。起初,是因为在黑暗中拥吻错过了太多情节,渐渐地却又变了味道,只是为了在黑暗中拥吻,银幕上的情节早就无关紧要。到最后,领座员都已经认得他们,周子兮倒是无所谓,唐竞却有些羞惭,自觉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仔,做着一切谈恋爱时做的没道理的事。 原定返回上海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唐竞仍旧在摇摆之中。他明知此时还不能带周子兮回去,或许应该将她留在香港,自己先去求个万全?但究竟该怎么做,结果又会如何,他其实毫无把握。 一连几天,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直到拖无可拖,方才说出来。他以为总还会有一番争论——她坚持要跟他走,他回答不行,她使尽浑身解数,而他始终不许,就像从前一样。 不料现实却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周子兮听说他的船期,只是笑对他道:“我也该订船票了,一定要比你的早。你送我,我不想送你。” 唐竞愣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你要回法国去?” 周子兮点头,似乎很奇怪他会有这一问。的确,事情再明显不过,他去接她的时候就很清楚,她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也只打算小住几个礼拜。 “回去做什么?”他又问。 “自然是读书,”她回答,“里昂大学Jean Moulin法学院,十月三日注册入学。” “你早就打算好这么做?”他又问,话一出口才觉得多余。 “显而易见。”她果然笑答,日子都是算好了的。 一时间,唐竞不知道再说什么。来香港见她之前,他已经明白,如今的周子兮再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他安排的被监护人,但直至此刻,这种感觉才尤为真切。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去做。反倒是他,一颗心拴在那里,任她生杀予夺。 那时正值傍晚,若是照那段日子的规矩,这个钟点他们应该正盘算着晚上去哪里吃饭,再到何处夜游。但这一天,唐竞已全然没有了胃口与兴致,周子兮却与平常一般无二,仍旧对镜梳妆,换上晚装礼服,款款对他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唐竞问,全凭一腔骄傲支撑。 “半岛吧。”周子兮想了想。 唐竞点头,开车带她进城。她一路说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吃过饭又要去跳舞。唐竞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舞场里许多单身男人,大多二十几岁,外国人尤其多一些,众星拱月般围着她献殷勤。她谈笑风生,一支支舞跳过去,难得远远看他一眼,就像是勾引着一个陌生人,似有若无。时至此刻,唐竞才隐隐察觉,她是成心的。起初,他由着她去闹,可到了后来还是忍够了,闯进舞池替她披上外衣,掳了她出去。 她看出他不高兴,倒是挺高兴,假装不情不愿,随他上了车。汽车一路飞驰回浅水湾,才刚停下,两人便缠在一处,像是撞进屋里,跌到床上。他比从前任何一次都粗野、急切、直截了当。 事后,他靠在床头抽烟。 她趴在枕头上,看着黑暗中那一点亮笑道:“为的就是要你这样。” “怎么样?”他假装不懂。 她却又收了笑,幽幽地说:“我为你妒忌得发疯,想叫你也尝尝味道……” 听见她这么说,他方才确定,那天问起他住在哪里,又有没有见过宝莉,都是有意思的。而后便又想起从前,那段不算恋爱的恋爱,以及后来稍纵即逝的新婚燕尔,是沉醉,也是伤感。他灭了烟,手抚着她的头发与裸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只一句:“只有你,没有其他人。” “我知道。”她回答,又好像高兴起来。 “你知道?”他被这突然的转折搞得莫名其妙。 “我就是知道,”她却有些得意,继续道,“总之现在轮到你为我发疯,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去选别人。” “你敢!”他威胁,心里十分冤屈,自己为她早已经疯了。 她不服,反问:“你打算怎么样?手枪拿出来拍在桌上。” 他笑出来,感觉两人仿佛认得了一辈子,随便一句话都能牵扯出往事来。 “你可以选择任何人。”他终于对她说,是实话,而且说得心平气和。她可以选择任何人,任何一种生活,比如继续留学读书,再嫁一个丈夫,生许多孩子,在欧洲度过一生。别的部分他难以掌控,但至少银钱上都已替她安排好,足够保她生活无虞。 周子兮却不喜欢他这种态度,撑起身体看着他道:“但我已经选过一次了,我就是要你。” “那个时候不一样。”唐竞摇头。 “你以为我只是不想你去死?”她仍旧看着他,黑暗中但见一双眼睛。 他只是笑,不予置评。 她却十分认真:“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的。那次我回去嫁给你,是因为我想嫁给你。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早就这样想过,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真的听见了,又觉得难以置信。他将她拥入怀中,许久不语。如果我要你留下,你会留下吗?他想问。但这句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应该走,他知道。至少,理智上的那个他知道。 “唐竞,你是在哭吗?”她存心笑他,埋头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 “怎么可能?”他辩解,有些尴尬。 “我都听见了。”她十分肯定,挣扎着要起来看他的面孔,两只手在他胸前乱动。 他气结,却又动了情,翻身就压上去。 “怎么又来啊……”她作势躲着他的吻,手脚却是缠上来。 他简直拿她无法,分明是她来招惹他,此时却又欲拒还迎,果然就是只妖精。 一周之后,两人的船同一天离港。周子兮乘坐的邮轮去往威尼斯,比唐竞回上海的船早了半天,也算得偿所愿。 唐竞送她上船,直送到大菜间内,等到启航前第一遍汽笛鸣响才起身离去。 周子兮送他上甲板,最后对他说:“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了?” 唐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得无奈。“还会再回来吗?”他终于问。 “你觉得呢?”周子兮反问。 “别回来了。”唐竞对她道,一半认真,一半玩笑。 “凭什么?”周子兮反问,“我学法律,就是为了做律师的。而身为律师,在上海遇上的案子,换到别处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我要是不回去,怎么大展拳脚?”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旧话,兜兜转转,轮到她还给他,唐竞只得苦笑。 “那就回来吧。”他看着她,若她答应,这便是他唯一念想,但又不敢奢望。 可周子兮是什么人,怎会好好地给他一句话?她只是咬唇靠近,在他耳边道:“?a dépend.” 他简直拿她无法,拉住她的手肘,把她锢在怀中,贴着她问:“这一趟又算是什么?” “你也知道法学读得幸苦——”她却答非所问。 他不懂,自觉像个乞爱的怨妇,对着即将远行的负心汉。 而那“负心汉”又踮脚上来耳语:“我来攒些新回忆,否则等从前那些耗完了,我怎么熬过去?” 汽笛又一次响起,她看着他,带着一点笑,推他出舱房,在他面前关上门。 是真的,多年前分别的那一夜,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也是一样。 只差一点点,唐竞又要强推了门进去,但理智上却也知道她应该走,自己也不得不回上海去,虽然匆忙地来不及吻她,也来不及再问,这短短一周够不够她积攒新的回忆,会不会在未来法学院的三年里淡到记不起?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刚下船就撞上一场雷雨,他站在码头,看着巨轮远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撑起一把红伞,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距离,一点一点变小,渐渐与周遭趋同一色,最后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唐竞转身离开,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还是回来找他了。就是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一点幽默来——她漂洋过海,穿过大半个世界,只是为了来睡他的,然后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颗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实在是高段。 孤岛余生 18.1 陈之遥_GIB 08-22 09:45 投诉 阅读数:23898最初只是电报,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直到唐竞乘坐的汽轮如期靠港,那时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刚刚离开锡兰,在那封电报里,她对他说,当地正是雨季,海与天连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竞看着那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又有多么难以逾越的距离。是不舍,却也是庆幸。这念头叫他觉得好笑,分别竟然也可以变成一种庆幸,庆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庆幸决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后,又开始写信。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竞知道,她在等他先开口。他不提,她也不会提。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在香港,她执意立刻跟他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离开去往法国。可真的到了那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边当一个无用的寓公罢了。一年半载过去,就算她不厌弃,他也会厌弃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学院读书,总还有三年时间让他理出个头绪。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时,他才刚从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况大约全城的人都记得。 清晨,一支千人仪仗从法租界穆公馆出发,绵延了整条马路。前面有巡捕开道,其后是鼓乐队跟随,再后面便是帮中门徒抬着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来的几十块匾额,匾上是字体各异、笔锋潇洒的题词,诸如“世德芬扬”,“好义家风”,“慎终追远”。仪仗队一路放着鞭炮,往穆骁阳位于远郊的老家行进。 沿途尽是围观的路人,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约会以为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当然,也没有人真的会不知道。 早几个月,“穆氏宗祠落成,择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经在各大报纸上登得连篇累牍。一则是因为穆骁阳本人的名声,公董局华董,商会主席,银行董事长,开办医院,创建学堂,新近又添了几个头衔,南京成立禁烟局,还是他被任命为局长,叱咤政商两界。 其二是来道贺的名流实在太多,从积年大儒,到资本商人,军中的,官家的,聚了一个整整齐齐,且都是各界的头块牌子。国学泰斗替他重修了家谱,祖上追溯到古时候某一朝的皇帝,就连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庙最好的星相霸头算出来的。 当然,举市瞩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一回他请的堂会。 穆先生爱听京戏,全国的京剧名家几乎被尽数请了来,北京、天津、广州、哈尔滨,原本分散各地的诸位老板不辞辛劳专程赶来,而且大多说是捧场,分文不取,齐聚上海市郊小镇穆家堰,连唱三天。至于本地天蟾舞台那样的戏班只轮得到在祠堂外面临时搭个台子献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镇过来看热闹的乡邻。 前面仪仗这样气派,穆骁阳倒还是坐着原本那部黑色雪佛兰汽车,迟了一些才从穆公馆开出来。唐竞也在车上,隔窗便可看见一地的鲜花纸屑,空气中淡淡的烟火气味还未散尽。 汽车很快超过步行的仪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从镇上一路过来也是专门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门口。周围都是农田村舍,无遮无拦,老远便能看见一座松柏装饰的汉白玉牌坊,以及门口左右那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素白而气派。 牌坊后面是三进五开间的大宅院,厅堂、戏台、花楼,应有尽有。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头,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为占地颇广,牵扯到附近好几家富户,穆骁阳又不是什么族长的身份。唐竞本以为总会有些纠纷,需要他经手。但结果却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这收地的事乔士京一个人就办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结官府,或者派帮门徒出手,五十亩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唐竞不禁领教了穆骁阳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货,天灾摆粥厂,每年夏天还会从药房购进大量痧药水、诸葛行军散之类,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户免费发送,这些举动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些,这回收买土地进行得格外顺利。这一点,唐竞不得不叹服。所谓恩威并施,恩与威,哪个多一分,哪个少一分,穆先生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想到此处,身边穆先生忽然开口:“你是读书人,此时大概在心里笑我肤浅。” “哪里敢啊?”唐竞笑答。 穆骁阳看他一眼,不与他辩,只是望着车窗外乡野的景色感叹:“我十五岁从这里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虽然如今坐着汽车回来,但心里总归还是个乡下人,最讲究衣锦还乡。” 唐竞点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张林海的那场寿宴,两者似乎都有点巅峰的味道。得意是得意,但凡事到了顶也就是该往下走了。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穆先生却也已经换了话题,问:“唐太太从法国回来过?” “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长了些,就回来看一看。”唐竞如实回答,倒是不怎么意外。香港发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瞒不过谁。 “那怎么没带着一起回上海呢?”穆骁阳继续笑问。 唐竞也跟着笑,说明理由:“她在外面四年多了,怕一时回了上海不习惯,而且还要去法国继续升学,从香港走方便一些。” 为什么不回,其实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必说破。但那五年之期,倒是应该提一提了。 接下来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发了数万枚纪念章出去,凭章即可进来吃酒水听堂会。连报纸上都说,这场庆典是“极声色之娱,当载入史册”。 戏台下的观众也是竞相吹捧,有人说:“穆先生,您这堂会绝对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了。” “哪里算得上第一?”穆骁阳却是自谦,“还差了杨小楼和盖叫天。” “那两个居然不赏脸?”又有人表示惊异,总归是挑人上山,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料穆骁阳却答得心平气和:“两位老板一个有事,一个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这样已是盛会了,我才不要那么完满,完满算什么?月亮圆了,也就该缺了。” 众人捧场笑着,唐竞在旁边听见,却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自己那番感想的回应。他不禁暗想,穆骁阳跟张林海终究还是不一样,这样一个人的巅峰在哪里,尚未可知。 说曹操,曹操便到。堂会的戏台下,唐竞也见到了张林海。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帮老头子那里拜年。此时的张林海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硕高大,撑着十二分的精神,体体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旧无愧“张帅”的名号。 两人相对,唐竞总归远远致意,张林海总归当作没看见,这也是几年来的老规矩了。见过了礼,唐竞便走开与别人讲话,不想转眼就听到那边起了口角。他随着其他宾客走出去看,却见是张林海的随从与人吵架。 “瞎了你的狗眼,这里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随从指着人家大骂。 被骂的人瞧着脸生,穿一身军装,军衔不高,却是气势逼人,也不与那随从废话,上手便是一记耳光。这下可就捅了蜂窝,张林海带来的几个门徒一时剑拔弩张,险些就要打起来。 所幸旁边屋子门打开,警备司令从里面走出来,对那个军装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在这里吵?!” 那军装即刻立正敬礼,身后张林海也已然站起来,像是有话要讲,但警备司令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只是转身对着赶来圆场的穆骁阳。 穆先生满脸赔笑:“今日人多照顾不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搁可就赶不上看戏了。” “是,看在穆先生的面子上,”警备司令点头,又指着那军装道,“这是我的参谋,军中来的粗人,不知道哪里可以坐。” “这算什么话?”穆骁阳笑着反问,“都是我请来的客人,哪里都能坐。”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对那军装道:“要是再有活腻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备司令部报到,不要在这里搅了穆先生的好事。” 军装又立正敬礼,方才挨打的门徒却已被人带走。穆骁阳脸上还是笑着,拣了好位子请司令与那军装坐下。一旁张林海的面色已然变了又变,像是要发作。军中本是他人脉最深厚之处,如今却仿佛彻底换了门庭。总算穆骁阳也没怠慢了他,安抚了这边,又到那边去陪着说话,几句聊下来,场面似乎已经平静。 佣人送上茶水,穆先生抬头叫过唐竞:“你来招呼着张帅。” 唐竞点头走过去,在张林海身边坐下。戏台后面锣鼓响起来,好戏开场。他忽然明了,方才这一幕分明就是给他看的,是为了叫他定心。 三日庆典结束,宾客散尽,只余一地狼藉。 唐竞随着穆骁阳乘车返城,过去的三天里,他一直在考虑未来的去留,却是没想到穆先生又会主动提出来。 “那时候说的五年,你大概觉得我是装作忘记了吧?”穆骁阳看着他笑。 唐竞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辩了。而且,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破的。 “唐竞,”穆先生也不与他兜圈子,开口便说得十分坦率,“你这几年跟着我,帮了我许多,我对你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看我?” “我对先生仰慕已久,跟着您之前就这么想过,如果说这有个人可以脱离帮派出身,走进此地最高阶的圈子,只能是先生您了。”唐竞实话实说。 “真的吗?”穆骁阳却笑了,好像对这番褒奖并不当真,只是继续说下去,“你也看到了,我眼下做的都已经是合法生意,银行、工厂、医院、学校,只是这摊子越铺越大,实在需要用人,所以也算是个不情之请,我希望你能留下。” 唐竞有些意外,他早就猜到穆骁阳想要留他,但却没想到这话会说得这样坦白。他不禁感叹,这又是穆骁阳与张林海截然不同的地方。若是从前在锦枫里,有人与张帅定下这么一个五年之约,等到期限届满,张林海不想放人,大约也就是一笔糊涂账了,张帅不提,谁也不敢去问。 “穆先生见笑了,”他静了片刻才道,“我这人胆子小,想的多,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 “我倒是觉得举棋不定是一种美德,尤其是为了自己家里人,”穆骁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有忌惮,才能成大事,打仗思前想后的,方是帅才。” “先生……”唐竞又开口,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穆骁阳却已然打断他道:“你也不必忙着答复我,回去好好考虑,尤其是跟唐太太商量着。我这里先给你句话,只要是在上海,不管你还是不是为我做事,我一定保你们无虞。将来哪一天你想走,也随时可以离开。我们认得也有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讲话说到做到。” 唐竞听着,倒是有些感动,郑重点头。 的确,穆骁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从新兴号惨案匿名捐出来的十万元,到后来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记。永固号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真是在手术台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约也只好认赔了这笔生意。 当时的情境看起来就好似一场赌局,穆骁阳也常说自己好赌,但这种好赌却与帮中其他的赌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种赌性,赌得大了便成了对冲,眼界与气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想到此处,唐竞不禁觉得,如果他只是独身一人,多半是会留下的,只是现在还有个周子兮。他顾忌的不光是穆骁阳的帮派生意以及暂时蛰伏的锦枫里,还有这座城可能面对的风雨飘摇。因为她,他才有这各种的小心。 于是,他又去麦根路拜会了朱斯年,还是老规矩,Hypothetically speaking,请教朱律师的意见。 朱律师听了他的问话,当然猜得到是谁,这门客三千的当代春申君,除了穆骁阳,别人哪里担得起?只是这一回,朱律师难得不矫情,答得直截了当,也不避嫌。 “我只能说从我这边看到的,”朱斯年这样道,“现如今穆骁阳的确就是个生意人,做着实业买卖,开着银行,各处慈善也都不落下。他跟帮派里其他那些头目不一样,老头子年纪大了,其余那些说穿了都是搞不清路数的粗人,也就是这位穆先生还算是个人物,是真心有意往上走的。只要他想往上走,就得把过去的出身洗干净。你要是忌惮这一点,大可以放心。” 唐竞点头,朱律师的分析其实与他相近,而且听着话里的意思,显然也是希望他能留下。这忽然生出的念头叫他不禁看着朱斯年,可又觉得自己许是想得有些多了,人家所给的不过就是同门师兄的一点指教罢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孤岛余生 18.2 对话在此处停了片刻,两人尚来不及再说什么,桌上电话滴铃铃响起来。 朱斯年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唐竞听见那边传来含糊的说话声。朱律师在这里嗯啊应着,言语客气而疏远,不多时便啪一声挂断。 “南京那边一个个电话打过来,我也是输给他们。”他对唐竞抱怨。 “是为什么事?”唐竞问。 朱斯年还未回答,却先笑起来:“还有什么事,不就是那位郑瑜郑律师吗?” “她怎么了?”唐竞倒是没听见什么消息,只知道这位女律师的丈夫新近进了司法部,于是连带着她也是越混越出色了。 朱斯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本来只是一桩盗印字典的案子,几千册流在市面上,可说是证据确凿。郑律师代表被告,不知怎的却是叫她赢了。原告败诉之后又投告到律师公会,说她与主审推事勾结,左右判决。委员会做了一番调查,大约还是她丈夫那边的关系,可无根无据也只能算她本事。” “结果前两日又来一宗投告,原告被告系同业竞争,她开价两千元代表原告,捉到了被告的短处,将其告上法庭,占尽上风。若是到此为止,也无可厚非。结果被告眼看要赔款坐牢,拿出三千元来聘请她,她竟然也接了,又去把人保出来,原案撤销。事情不过就是银钱纠纷,但这同时代理原被告双方的做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影响太过恶劣。要是任由这样的行为发展,我看这律师公会也不要了,干脆改名叫妓女公会算了。不对不对,连妓女都不如!” 朱斯年一口气说下来,气得简直要大骂:“就因为这件事,委员会决议开除她的会员资格,可这消息才刚传出去,南京就发话了。” “那结果怎么样?”唐竞问,看朱律师面色,其实已经猜到大半。 “还能怎么样?只好输给他们咯,”朱斯年果然道,语气难得的颓然,“说是明日郑律师做东请吃饭,我只能多喊几个人叫她破费些,最好那两面通吃的五千块统统给她用掉。还有你,也务必跟着一起去,我怕我对着她会气死。” 唐竞闻言也是苦笑。想当初,吴予培是那样地期待有朝一日能在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法庭上辩护,如今距离这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两处临时法院已经正式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法院和第二法院,分别上诉至江苏省第三与第四高等法院。庭上的主审都是中国法官,用的也是中国的法律。这公堂分明已是中国人的公堂,可官司却还是打得像个笑话。 第二天,唐竞陪着朱斯年去赴郑瑜律师的夜宴。 长远不见,郑律师倒是一点都不见老,还是一身讲究的缎子旗袍,一张场面上的笑脸。桌上的菜色也着实丰盛,朱斯年果然喊了不少人来吃饭,除去律师公会委员会里那一些,还有好几个凑数的。 其中竟然有张熟面孔,便是吴予培那位法政大学的同窗,陈佐鸣。唐竞朝陈律师点头致意,陈佐鸣也认得他,回了个笑脸,但那脸上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点都不陌生。也是怪了,唐竞对这人的印象反而好起来。 开席之后,朱斯年不肯跟郑瑜多废话,只当是朋友聚会,自顾自聊着。结果倒是郑瑜按耐不住,先说起那桩案子。 “我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释,“说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关进去也是因为我,在里面吃了一场亏苦。后来他家里人出钱来请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实在问不过去。”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来了?”朱斯年笑问。 “是呀,”郑瑜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有错,“只是同业竞争,又不是杀人越货,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会接这案子,他也一样会出来的。” 唐竞在旁听着,简直哑口无言,回想从前此人就做过这种事,收了何世航的钱与周子兮谈话,转头又来告诉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两面通吃,起诉与应诉的都是她。若是真这样下去,律师的钱也是太好赚了。 “郑律师今年生意兴隆啊。”他忍不住开口。 郑瑜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损她,自谦道:“哎,也就做了三万多元的案子,同这里诸位前辈不好比,跟唐律师更是差远了,穆先生一年几千万的进账,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费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唐竞,”朱斯年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你长远不去雪芳了,还记不记得沐仙?” 唐竞点头,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顿埋怨。”朱律师继续。 “埋怨您什么?”唐竞便也捧哏。 朱斯年果然讲起故事来:“我大约说过七月初七那天过去看她,可说完转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来了,她都找借口推脱掉,空等我一夜。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结果被她狠狠捶了几下子,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给三千还是五千,她都不赚那个钱。那一天我真是惭愧,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比我这个做律师的讲信用。” 唐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还要问:“朱律师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这样,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的,叫你们见笑了。” 一桌围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应,只当作没听见。郑瑜一张面孔变了又变,但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后来,又转到别的话题上。有人提起吴予培,说他表面上是自己请辞,其实却是上面要他走人,却没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实在不简单,新任公使一时接不下来,这才又在日内瓦耽搁了许久,协助交接。可旁边又有人说,这公使的职位不做也就不做了,凭他“国民大律师”名号,回来上海继续做律师,还怕没有生意吗? 不管是哪一种讲法,唐竞听得出来,这一众同行对吴先生还是服气的,唯独只有陈佐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来好,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一时无人接口,气氛有些尴尬。唐竞听见这句话,却是深以为然。他其实已经接到吴予培从日内瓦发来的电报,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帮物色一处房子,再置备些简单家具。他一切照办,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同陈佐鸣想得一样。 散了席,众人从饭店出来,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别。陈佐鸣对做人情兴致不高,对做东道的郑瑜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了出去。 唐竞却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跟上去与这陈律师多聊了几句,当然也是关于吴予培。 陈佐鸣得知吴先生返沪的船期,也说要去迎一迎,不禁又忆起两人在法政大学同窗的时候:“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总以为做律师就同书里说的一样——匡扶正义,保障人权,协助司法之进行,巩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来,哪里有那么理想化……” 话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朝那宴会厅里望了一眼,方才郑瑜在言语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亏,但此刻身边照样好几个人围着她谈笑风生,十分逢迎。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陈佐鸣一时感慨,说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读,从夜校念上来,三十多岁才做成律师,真是当作理想在追求,但这几年的执业生涯,可说是最好的,也可说是最坏的。” “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 唐竞在这公会中一向就是边缘人物,直到在报纸上看见那则通告,才发现朱斯年已经不在委员之列。除了朱律师之外,原本那几个老人也被换去半数,新任委员中赫然就有郑瑜的名字。 唐竞看着这名单,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这人向来懒散,又有几分名士做派,律师公会的职位也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权利,本来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师的脾气,若是主动卸任让贤,一定得请客摆酒热闹一番,这次静悄悄地谁都没告诉,反倒叫人觉得其中有些别的缘故。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麦根路事务所拜访。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见他就知道是要问律师公会的职衔,索性先提了出来。 “委员会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请辞,所以你要是想开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师这样笑道。 唐竞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莫不是为了郑律师那回事?” 朱斯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可知道如今特别市法院里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唐竞不懂。 “夫人电话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唐竞顾名思义,所谓“夫人”显然就是郑瑜了。这一向,连他也经常听见别人传说,郑律师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揽各种诉讼案件,风光无限。 “是有人难为您了?”他问朱斯年。 “那倒没有,”朱斯年看他面色,连忙笑着否认,“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听朱律师这么说,唐竞多少有些意外,从前是他仰仗师兄的指点,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要反过来了。 “那您为什么请辞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没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其实也没什么,”朱律师笑答,“只是如今这样的公堂,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原以为会审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现在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唐竞点头,这样的念头,他早就有了。“那您这是打算退了?”他又问。其实,这位师兄年纪一把,钞票也早已经赚够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乐茶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想到麦根路上再没有这样一间事务所,好叫他三不五时地走进来,Hypothetically speaking问上一两个问题,又多少有些失落。 所幸,朱斯年听见他这么问却是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声我已经有了,钞票也不缺,只是这两年市面差,英国已经撑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国看样子也久不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银根奇紧。我这律师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债,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职、拍卖、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换了你们年轻一辈,也只是收钱做事,公事公办。可我是看着这些实业商人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从小厂变成大厂,再从一家开到几家、十几家,一路举债扩张,一切从无到有。我同他们曾经一起年少得意,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要看着他们四处罗掘俱穷,奔告无门。要我袖手旁观,我实在不忍。所以,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这律师再难做,我也得做下去。” 唐竞从没见过朱斯年这样认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得劝了一句:“您注意着身体,也别太勉强了。”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朱斯年听了倒是很受用,点头道:“总之,我这照会还是拿着,招牌也还是挂着,至于其他,就随缘吧。” 又聊了一阵,唐竞告辞离开。夜色中,他独自驾车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话来——是朱斯年在书房里对他说,这两年市面实在太差,银根奇紧。 后来,又有许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会想起这一夜的对话。 从东北事变再到沪战,市场本来已经极其萧条。更因为英美两国先后放弃金本位,美国又公布购银法案,宣布白银为国有,国际银价一路上扬,导致中国银币对英、美、日的汇价也直线往上。于是中国境内金融高度紧张,银行信用紧缩,利息高企,对工商业的影响极大,无论哪个行业的生意都不好做,而这又使得银行更加谨慎,规模小一些的钱庄票号,起初还像从前一样凭着熟人面孔借贷,结果大多是倒闭收场,全然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出路。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骁阳的汇华银行,始终资金充裕,运作良好,就像在保险库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断地喷出金子来,而且永不枯竭。这其中的缘由,唐竞并非没有过猜想,背后或许是官家的势力,又或者还有其他。但穆先生说话算话,五年期满,再未让他染指过任何非法生意,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了。 孤岛余生 18.3 陈之遥_GIB 08-23 09:41 投诉 阅读数:21977那几年中,唐竞看着穆先生继续往上走着,四处涉猎,摊子越铺越大,且处处都是领头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汇华旗下的大小银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获一个又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除去实业与金融,又入股两家大报,盖起一座戏院来,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那戏院在霞飞路上,前后花了上百万出去,位列首轮,上映好莱坞西片与华语电影。 原本上海的电影公司与电影院有许多集中在闸北与虹口华界,沪战时几乎尽数被毁。与银行工厂一样,被战火重创,又受景气影响,大多资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电影的,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于是,这新戏院便又一间间地在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开起来,你花费八十万,我便砸一百万下去,比着赛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论,本城最新、最大、最豪华的戏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为这戏院开业,本地几家电影公司都想抢首日首场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经理求到唐竞这里来,又跟他提起锦玲。 认真算起来,他与锦玲已许久未见,只是隔一阵通一次电话,互相道个平安。锦玲还是跟从前一样,说来说去那几句话——比如正在拍什么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可这经理却跟他报信,说马上要与另一家电影公司合并,那边会带过来一个女明星,也是正当红的“四旦”之一,恐怕锦玲不快,事先说好了的,将来一人一部戏,齐头并进,谁都不抢谁的风头。而后,经理话锋一转,又说卖唐竞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戏女主角一定是锦玲的。 唐竞当然明白,这是投桃报李的意思,送客之后便打电话去福开森路。 锦玲一听却是笑了,道:“你可别为这事难做,我不缺这一部戏。” 语气一如既往,唐竞却觉得两人生疏了些,顿了顿才道:“你要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讲。” “是,”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没有什么客气的。” 话说到此处,唐竞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于是,不管锦玲如何,他还是应下了帮这个忙。但隔了几日,明星公司的经理又来电话,说下部片子的主演还得是另外那个“四旦”之一,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苏锦玲称病辞演。 唐竞无法,忽然记起沪战那年的除夕,她对他说自己脾气不好,犟得要死,那时他不信,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后来,首日首轮定了一部好莱坞西片,几家本地电影公司空忙一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吴予培与沈应秋回到上海。 两人乘坐的邮轮靠进公和祥码头,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开着车去接。此时的上海春寒料峭,江边开阔,格外湿冷,只有一点点阳光穿云破雾地洒下来。但当他看到舷梯上出现熟悉的身影,心里却还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应秋已经有孕,整个人却依旧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点拖沓臃肿。吴予培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帽子围巾大衣裹得严实。唐竞朝他们招手,沈医生先看见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吴予培却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惭愧,自觉又是一次铩羽而归。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来又延到五年,去的时候是那样壮志雄心,回来得却是这样黯然,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可能一点失望都没有。 唐竞自然明白吴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下手重了,拍得吴律师一个趔趄。 沈应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说到重点,替自家老吴解围:“我们在马赛上船的时候,子兮来送行。” 唐竞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沈医生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开口问:“她在那边……可还好吗?” 虽说两人一直发着电报,通着信,但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都不愿错过,又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听到只言片语,不料沈应秋却答:“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唐竞意外,又不意外,这种话显然就是周子兮会说的。他重重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子兮要你别再拿着家长派头,总跟老吴在背后商量怎么收拾她。以后若是有事,她自会对你说。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也得直接问她。”沈应秋一点都不客气,言语间已有些闺中密友的意思。 唐竞不禁觉得冤屈,狡辩道:“背地里议论总可以吧?你们别告诉她,我也不讲。” 吴予培到底还是跟他交情深一些,开口安慰:“周小姐从文学院毕业拿的是一等荣誉,法学院的功课一定也应付得来。而且里昂那边中国留学生很多,她这几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担心她……” 可话才说到一半,却又被沈应秋打断:“老吴,你别上他当,人家两夫妻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两面不是人。” “哦,也对,不说了。”吴予培即刻住嘴,十分听太太的话。 唐竞无语,又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只得作罢,招手唤了挑夫过来运行李。 三人一路走出去,码头上人流涌动,身边许多外国人扶老携幼,带着全副家当,初来乍到这远东的港口,既端着些架子,又一脸迷茫。此地的侨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这么多举家迁来,还是有些稀奇的。 唐竞着意看了那些人几眼,听见他们大都讲的是德语。吴予培在一旁解释:“德国新总理上台,我们坐的这艘船上有很多那边逃难出来的犹太人。” 唐竞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着体面,有不少从头等、二等通道出来,又道:“相比老早俄国逃过来的那些,倒还不太像难民。” “以后怕是会更多吧。”吴予培轻叹一声,余下半句没说出来——总有一天,这些远洋邮轮带来的会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难民。 唐竞听见这一叹,不禁想起自己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句话——战争来的时候,人人都要逃难,但阔人逃难总比蚁民方便,可以坐飞机,乘大船,而蚁民只得一副肉身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文章的主旨大约还是为了表达对贫民的同情,但唐竞却从中悟出另一层道理来,当大厦倾覆,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中幸免。而他这样的市侩,也如这芸芸众生一样,哪里担得起那般奢侈,可以夸下海口护另一个人万全?欧洲,抑或是上海,其实都一样。 出了码头,三人上了汽车,往毕勋路去。唐竞替吴氏夫妇找的房子就在那里,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条小马路,路两边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静。 汽车拐进一处新式里弄,唐竞停了车下去,按响十七号院子门外的电铃,新雇的苏州娘姨出来开门,迎了这一行人进去。房子是并立式,前后都有小花园,楼下两厢一间,楼上也是两厢一间。且是这几年才新建起来,里面钢窗蜡地,一应设施俱全。吴予培问唐竞顶费与租金,唐竞只说改天再算。 沈应秋作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着,十分满意,对唐竞笑道:“要是老吴自己找房子,都不会这么妥帖。” “沈医生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有点分不清。”唐竞玩笑,心里却在想,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样子,不是豪华饭店里地毯铺满的一个套间,也不是花园独栋的小公馆,只是城市里安居的一隅,关起门来就只有自家人。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准备好。吴予培自然留唐竞吃饭,又打电话叫来陈佐鸣一起聚一聚。一顿饭吃完还嫌聊得不够,三个男人又去书房叙旧。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陈佐鸣问吴予培。 “自然还是执业做律师,”吴先生回答,“我这个人除去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了。” 陈佐鸣却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与你相反,下个月就要回法政大学教书去了。” “真的假的?”吴予培才刚回来,许多事并不清楚,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意外。 “当然是真的,”陈佐鸣点头,“聘书都已经接了。” “你这是为什么呢?”吴予培不懂。 唐竞在旁听着,已经记起那句话来——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但此时的陈佐鸣根本无意针砭时事,只是笑答:“我这人惫懒,还是呆在大学更合适一点。一个礼拜上三五堂课,周末约人到家里打麻将。老吴你要是礼拜天得闲,也去我那里转转吧。我的牌友多,说不定可以介绍生意给你。” 这邀请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这二位不一样,可见陈佐鸣真是因为郑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竞意外的是,吴予培欣然应下。 “你也会打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不会?”吴予培笑着反问,“在日内瓦的时候,还不全都靠打牌聊解乡愁。” 饶是这样,唐竞还是难以想象这位吴先生坐在麻将桌边上的情景。 其实,眼下辞了官职做律师的人几多,大都做得风生水起。吴予培也不会例外,原本的好名声还在那里摆着,人人都记得这个“国民大律师”,记得那几桩轰动沪上的大公案。这事务所倘若重新开起来,生意自然是不用愁的。 叫唐竞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郑瑜那桩两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华饭店那场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应。朱斯年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看不过眼,若是换做吴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来。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时不时被逮捕的所谓赤色分子。沪战已经过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实并不太平,因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国集会在这里举行。巡捕房或出于治安考量,或因为华界当局的贿赂,常有抓捕行动,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被罗织上去。唐竞几乎已经预见,吴予培碰到这种事一定会牵扯进去,一定又会说一声“我责无旁贷”。 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所幸,他还记着朱斯年说过的那句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份荫蔽说到底还是来自于他身后的穆先生。 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一瞬间做出的。唐竞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得在这座城中继续待下去,哪怕数年以来他一直谋划着一场彻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现在,他还走不了。 是夜席散,他从吴家出来,便去了电报局,借着报平安的因头,拍了一封电报去里昂。那封电报上写着;吴氏夫妇已到上海,居毕勋路,要不要同他们做邻居? 话说得极其隐晦,却也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为周子兮规划出一个可期的未来,对她说:我等着你回来。 也是在那一夜的梦里,他又回到浅水湾的那个傍晚,周子兮才刚告诉他,她要回法国去。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对她坦白:“我舍不得你走,但你不用听我的,你应该去。” 许是这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周子兮看着他笑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嘘——”她对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后移开手指,印上一个吻。那个吻芬芳而微温,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经久不去。 第二天夜里,唐竞接到里昂发来的回电。 狭长的一张电报纸上写着:时局动荡,此时置产?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难以出手。而她显然又是将他说过的话原样奉还,唐竞看着电报苦笑,心想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与他说话了,偏生要这样别扭下去,损着他,吊着他,与他周旋。 他倒也不介意,顺着她的意思回复:正因为时局动荡,房价下行,而逃难迁入租界者众,租金便又高企。此时置产,以后就算不好出手,留着收租总归是不用发愁的。 这下又轮到周子兮觉得没意思,她在里昂收到电报,看见这句话回话,便挂下面孔。原本只是想逼出他一句真话,谁知这市侩竟真的跟她讨论起生意经来?!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大学城邮电局的职员翻了翻手中一叠信件,又叫住她:“小姐,还有一封电报,也是给您的。” 周子兮诧异,返回来接过一看,这一封仍旧是一句话,亦出自那市侩之手,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竞写道,“时间或者空间都没有绝对的意义,且记着我在此地等着你。” 她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才将那张狭长的纸条叠起,握在手中,转身离去。已是春日了,她走在阳光下,想笑,又有点想哭。 孤岛余生 19.1 陈之遥_GIB 08-23 13:34 投诉 阅读数:24880周子兮再一次见到唐竞,还是在远洋轮船码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天气虽好,日落时分的江边却已有些清冷。邮轮缓缓靠岸,如一只搁浅的巨兽,吐出几道舷梯,如蚁般的人流就从那上面涌出来。 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约只有周子兮甘愿落在后面,是那样的近乡情怯。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带回来一纸博士文凭,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与此同时,唐竞等在码头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时更甚。哪怕他们已经写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往来的照片,他仍旧不确定等到真的见了面,周子兮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眼中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若是认真算起来,他们成婚已整整八年,还要这样猜着念着,实在是有些奇怪。但也就是因为这一份不确定,令此时的等待有了一种莫测的魅力,叫他全副心思都牵挂在这里,无暇旁顾。 吴予培和沈应秋也被周子兮一封电报叫来接船,唐竞实在说不清此时是有这两个人比较好,还是他独自一人更好一点。 来码头的路上,三人在车上聊天,是他先起的头,说的是一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市长质问抗日救国会的法律顾问,是否知道自己是在为赤色分子辩护?那位顾问当面回答:身为律师,只知道接受委托,依法办事,颜色不论。 “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吴律师说的。”唐竞揶揄一句。 吴予培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里轮得到我啊……” “老吴?”旁边沈应秋也打压起自家先生来,“他现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国粹。” 而吴予培果然就转了话题,说起上个礼拜天在陈佐鸣家里打麻将的事情。唐竞只听进去没头没尾的几句,不禁觉得这位仁兄变得有些嘴碎。 从日内瓦辞官回来之后的吴予培与从前的确不一样了。新事务所开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几个帮办与秘书,仍旧像过去一样承接华洋委任,但办的大多是定约、和解、登记、公司文牍之类的琐碎事务。 其实,那几年并非没有大公案。 比如那一年,沪上几位律师组成律师团营救进步人士,据理力争,阻止引渡。 那个时候,吴予培正办着一件名誉侵权的案子,委任人是一个漫画家,因为跟同行不对盘,在报上发表连环画,把对方画成猪猡模样,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赔款道歉。事情听来好笑,结果倒是不错,两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再比如一年之后,华商集资在外滩兴建银行大楼,原本蓝图总高三十四层,地基都已经打好。隔壁沙逊爵士听说有人要超过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发营造执照。那几位华商也不是寻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国枢密院,最后还是由英方根据中英天津条约做出裁决——沙逊胜诉,大厦腰斩,造到十七层为止。 消息从伦敦传来,全市哗然。有记者来找吴予培,请他从法律角度发表意见。他只说这事他不清楚,无可奉告。 虽然没办过什么要紧的案子,但凭着早有的名气,那间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务所还是接了不少法律顾问的聘书。吴律师就这样每日定时上班下班,周末去陈佐鸣那里与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尔经朋友介绍,做几件斯文妥当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计无虞。 就这样两年下来,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的担忧有些多余。或许是经过几年官场的洗礼,又或者是因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牵绊,如今的吴予培中庸为上,任由外面多少风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对于这种改变,唐竞不知该欣慰还是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很想问,那座滩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么样了? 下了车,三个人等在码头上,直等到头等舱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见周子兮出现在舷梯尽头,一步一步下来。唐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低了头,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细微的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见他了。 还是旁边的沈应秋先朝舷梯上挥手,提高声音招呼:“子兮,我们在这里!” 周子兮这才又抬头,挂上一个笑,朝他们走来。 沈医生眼毒嘴快,几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问:“脸上怎么这么凉,鼻子都叫风吹红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被戳破,一时绷不住,又低下头,心中十分后悔把沈应秋叫来,若只是她与唐竞两个人,倒还不至于输了这第一阵。 唐竞在一旁看得要笑,却不想吴予培也来凑热闹,看他一眼道:“唐律师也是,今天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着,方才在车上我跟他说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一样。” 这下轮到唐竞没脸,但这二位是他自愿带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只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试图抽手而去,他却不放,就这么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箱子,穿过人流出了码头。 四人上了车,去往毕勋路,一路上尽是吴家夫妇在讲话,告诉周子兮上海的新闻,又问她法国那边的情况。唐竞只是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目光。 等到车子在吴家院门前停下,娘姨听见声音便开了铁门出来迎接,脚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子。那是吴律师的头生子,名字叫吴渊,已经两岁多,正是好动的时候,满地跑跳,能说会道的。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见过这孩子,此时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吴渊怕生,断然拒绝,绕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罢甘休,跟在后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样。 唐竞在旁边看着,忽然动容,心想他们虽然认识了许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妇,但他何曾看见她这样开怀地笑过?如今她是真的回来了吗?人已在他眼前,他却有些难以置信。以后又会怎样?他是不是也能给她这样的快乐呢? 原本是要留下吃饭的,但有些话他已经等了许久,只想立刻对她说出来。 “子兮……”他唤她,又向女主人沈应秋告辞。 厨房里的娘姨听见,赶出来留客:“怎么要走呢?马上开饭了,吃了再去吧。”吴予培也在一旁附和,直到被沈应秋踢了一脚方才作罢,但还是一脸迷茫,搞不清自己错在哪里。 周子兮倒是听话,跟着他从十七号院子出来。吴家的院门才刚关上,她便在他身后问:“这是去哪儿啊?” 唐竞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要笑不笑,就知道是在装样子。他只是不语,牵了她的手走到隔壁十九号铁门前面,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把门打开。 院门吱呀一声展开,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门里面,跨过门槛走进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你这算什么意思?”她问唐竞。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听他说出来。 “你觉得好不好?”唐竞存心轻描淡写。 周子兮便也只当自己是来看房子的,走进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里面是跟十七号一模一样的格式,只有简单家具,显得空空荡荡。 “地方小了些,”她品评,“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来。” “原是打算买大一点,”唐竞顺着她说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园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段,万一哪天防空警报一响,总归不保险。” 周子兮听他又是满口生意经,完全不是信中那个将自己剖白得一干二净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话里筛不出一句真话的唐竞。她觉得甚是没意思,转身作势要走,只抛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馆去。” 唐竞这才拉住她一只手,将她拖进自己怀中,从身后抱着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赏脸跟我住在这里?” 周子兮已忍不住笑,却还是憋着一口气不语。 “唐太太?”唐竞在她耳边轻唤,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 她这才满意,抬头看着他,一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唐竞以为总该有一句好话,结果却听见她轻呼:“哎呀,忘记一件事!” “什么事?”他倒被这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 她却只是贴上来对他说:“唐先生,你还没有抱我过门槛。” 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手杖抵在她背后道:“大约是抱不了了,那怎么办?” “这规矩不行,还有别的……”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 “这算哪门子规矩?!”他听得笑出来。 可她却是铮铮有词:“你好歹也是学法律的,总归读过罗马法,不会连这都不晓得吧?” 他倒还真读到过,只是这并非法律程序,而是民间习俗——每买下一处地产,主人家得在这土地上行夫妻之事,交易才算完成。 “唐竞,你脸红了。”她指着他,慢慢笑起来。 他明知是诈,可叫她一说,脸偏偏真的红起来。周子兮看得愈加要笑,唐竞拿她无法,索性拦腰抱了她。可她又怕痒,笑着好一通挣扎,直到被他紧紧按在怀里,这才认输作罢。 等两人有心思想到别的,天色已经很晚。吴家那边多半是沈应秋拦着,否则照吴予培的性子,早就过来敲门叫他们去吃饭了。 还是唐竞先问周子兮:“你肚子饿不饿?” 周子兮抱着他的手臂缩在床上,根本不想动,尚在纠结如何回答,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噜叫起来。唐竞听得大笑,她恼羞成怒,狠捶他几下。他这才讨饶,说方才车子开进来的时候,看到隔一条马路有个馄饨摊,他这就去买回来给她吃。周子兮对这个办法表示满意,可再想却又不对,房子里家什实在太过简略,锅碗瓢盆一概没有,便是找到那个馄饨摊,也没法买回来。 “要么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竞出主意,“或者索性问问吴先生家里可还有剩饭?” 办法倒是个办法,周子兮却不好意思,非不让他去,后来实在饿得无着,才穿了衣服起来,两人踏着夜色出门。 夜已深,毕勋路上一片静谧,循着那竹板叫卖的啲笃声,果然找到一个柴爿馄饨摊。天气挺冷,锅盖一揭,便是一片洁白的水雾蒸腾起来,做生意的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见他们倒是有些意外。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也不嫌弃夜深露重,就在这街头坐下,要了馄饨,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馄饨面,这才满足。 唐竞吃得快,吃完了便看着周子兮,只见她埋头在那只海碗上,专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样子。他爱抚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小动物,忽而又觉得不真实,长久以来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转眼间却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个妻子,夜里一起牵着手出来吃馄饨。 “看什么呢?”周子兮肚子里有了些底气,总算得了空从那碗上抬起眼来。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唐竞却是答非所问。 “因为你想住在吴先生隔壁。”周子兮损他,损得简单粗暴。 唐竞简直要吐血,胡乱揉她一把头发,不想再跟她讲话。 周子兮见他动气,才又笑问:“那是为什么?” “你还记得淳园吗?”唐竞终于开口。 “就是你带我去练枪的地方。”她点头,脸上收了笑,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小时候我跟母亲住在那里,”唐竞缓缓道,“母亲有一只小箱子,里面有一些钱,几样首饰,还有些书信与照片。那时候,我只有几岁大,但却一直知道淳园不是自己家,只有那箱子是我们的,其余屋里的东西都不是,分得清清楚楚。后来,母亲过世,我一个人跟着张帅搬去锦枫里,也是带着那只箱子。再后来,出去读书,又住过许多地方,但我从来没把其中任何一处当作是自己的家……” “那箱子你还留着吗?”周子兮忽然问。 唐竞摇头。 “去哪儿了?”她看着他。 “被人恶作剧烧了。”他回答,并不多做解释,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自张颂尧还是张颂婷,他至今不确定。 周子兮仍旧看着他,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的面孔,指腹轻抚,亦像是抚摸一只动物,而且还是受伤的那一种。 唐竞觉得这样子有些好笑,低下头草草收场:“总之看到那房子,就想起那只箱子来。” “房子又带不走。”她笑他。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装起来。” 她忽然动容,装作埋头吃面,不叫他看见。她喜欢他说的这番话,却又不能不想到曾经犹如囚禁的一年。就像她喜欢他霸道一点,又心有不甘,总惦记着要在他身上霸道回来。 “我是要出去做事的。”她终于开口。 “那是当然。”他点头,并不意外。 毕业之前做论文的时候,她就常写信向吴予培请教,更趁着这机会大提要求,早早地就在吴律师的事务所里讨了一个帮办律师的职位,只等学成归国,申请了照会,便可正式执业。 “吴先生肯定告诉你了,”周子兮抬头瞟了唐竞一眼,“你们两个一定又商量着怎么收拾我呢!” “怎么会?”唐竞笑,心里却是有些虚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师,他还真跟吴予培好好商量过。在这座城中,这样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吴律师很叫他放心。 孤岛余生 19.2 第二天,周子兮醒来,起初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直到去浴室洗脸,才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只是一个圆环,嵌一粒祖母绿切割的钻石。 她张开手指端详,仿佛还在梦中,许久才又回到卧室,看着床上的人。唐竞其实早就醒了,她也看得出来他只是虚虚闭着眼睛,干脆一下趴到他身上,自投罗网,被他抱了满怀。 “趁我睡着干什么了?”她挣出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问。 他却不慌不忙,换了个两人都舒服的姿势搂着她,答得离题万里:“你高门大户出来的,不知道市井日子的琐碎。别看大门一关谁都不认得谁,但每个人都是别人嘴里的谈资,尤其是新搬进来的人家。我们在这里进进出出,你连个戒指都不戴,怕是这弄堂里又该添新故事了。” “敢情还是替我着想?”她冷笑,本来觉得他这人寡言而直来直往,其实都是假象。 “也不全是。”他又出新花样。 “还有什么?”她耐下性子洗耳恭听。 “宣誓主权啊,省得你每次走出去便叫外面那些狂蜂浪蝶想入非非。” 他看着她,答得倒很认真,说罢又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宛如盖戳认证。 她忍着笑,亦正色道:“那光我一个人戴多不公平,你也得戴起来,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也都可以退散了。” 唐竞不答,只是伸出左手来给她看,无名指上果然也套了指环,与她手上那只确是一对。周子兮看着,不禁又想到多年前那只招摇的粉钻婚戒。早在去往法国的货轮上,她就摘了下来,以后便一直扔在银行保险箱里,再也没戴起来过。对于她来说,那枚戒指终究只是李代桃僵,本属于另一个男人。 如今,是可以开始一段只属于他们的日子了吗?一时间,她竟有些难以置信,嘴上却又提要求:“你都不曾跪下求婚过。” “何苦折腾我一个跛子?”他卖惨。 “你折腾我的时候倒是很利索。”她损他,话说出口才觉带着些情色意味。 “我说你这脑子里尽是些什么啊?”他果然又拿出家长派头教训她。 “我说什么了?”她自然不服,一脸正气,“分明是你自己想到歪处去了。” 他看着她,偏又动了那心思,反身将她按在床上。她措手不及叫了一声,又笑起来。这十九号与十七号只是一墙之隔,也不知听不听得见,他存心吓她,捂了她的嘴说“嘘”,见她听话噤口,才慢慢揭开手吻她的唇角。而她启唇回应,是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他拥着她,真是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这市井里的日子便是这样认真地过起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唐竞都觉得那个秋天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那时,周子兮还未拿到律师照会,暂且赋闲在家,每日候着他从事务所回来。而他在事务所亦候着返家的时刻,疏懒了案头公务,脑中总是盘算着各种可以一起去做的事。 他不会把她带到穆先生眼前,也不会去掺合吴予培的牌局,余下的便是沪上美国律师的圈子。若在城中,外滩美国总会就是他们最常光顾的地方。只需会员保荐,再加上七块银洋即可。逢到假日,更有好去处。比如苏州那边的西侨乡村俱乐部,或者骑马,或者划船,或者只是去郊外找一处断头路,他教她开汽车。便是这一夕一晌的贪欢,简直叫人忘了身在何时何地。 那个替他们引荐作保的美国会员,自然就是鲍德温。此时的鲍律师结婚也有几年,又开始心猿意马,想念起单身汉时代的生活。鲍太太始终过不惯上海的日子,总是觉得此地无处不罪恶,很少出来走动。他正好落得清闲,总是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鲍律师看见周子兮,总要过来损唐竞一句:“这么要好,不晓得的还当你们不是正牌夫妻。” 唐竞心虚,当即损回去,揶揄鲍德温身边的身边女伴常换常新。眼看鲍律师拉开椅子打算坐下继续抬杠,周子兮赶紧在桌下面捏了唐竞一把。唐竞这才会意,几句话哄走了鲍德温,直觉自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必与人计较。 但对周子兮来说,那段日子并没有那么完美。 唐家与吴家毗邻。两家,四个人,其中三个有工作,都是早出晚归。白日漫漫,只有她一个闲在家中,总要找些事情来做。 起初那几天,她兴致很高地进进出出,购置各种家当填满这座小房子,从沙发衣柜,到餐具茶具,甚至还在门前的小院子里种下蔷薇、葡萄与一株紫玉兰。 唐竞见她成日兴兴头头,便也随她去折腾,甚至有些意外,她这样一个大小姐花钱却很有分寸。因为过去的经历,他们俩都不喜欢家里有别人,不打算另外雇帮佣,只叫吴家的苏州娘姨帮忙做饭与打扫。好在两家毗邻,人口简单,娘姨乐得多赚一份钱,爽快答应下来。余下的事情,便全是周子兮亲力亲为,精打细算。可想而知也是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当时大约很吃过一些苦。虽说所谓吃苦只是出于唐竞的想象,而且都已经过去了,却还是叫他好生心疼了一番。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倒更加愿意看见她糜费,惯着她任性。除此之外,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就如陈佐鸣所说,这时候在上海做律师,银钱上是极好的。寻常职员一个月百多元薪水已经够全家开销,过不错的生活。而律师只需出具一页简单文书便收费一百元,若是上庭总要千余元。唐竞手上的客人就只是一个穆骁阳,但穆先生生意做得大,他的收入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大小姐,他惯得起。至于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至今分文未动,也不打算去动。虽然并没有明白说出来过,但他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随时离开的后盾。 布置完房子,周子兮又研究起吃的来。起初总跟着娘姨去附近的安南路菜场买菜,后来听邻居太太说那里的菜并不算好,便舍近求远,叫黄包车到莫西菜场去,那边荤素菜色更加新鲜齐全,还有白俄与犹太人开的店铺,售卖西式熟食点心。 有天,她夸口要做一道菜,特地去菜市场买了活杀的黑鱼,打算片成鱼片,与冬笋一起烩。本以为挺简单,结果真的动了手,才发现那条开膛破肚去了内脏的鱼居然还能挣扎着跳起来,吓得差点没把刀扔出去。最终,菜没有做出来,只有水槽里一条顽强的鱼。她只得用篮子装了,去吴家求助,被那烧饭娘姨好一通取笑。 那日的晚餐就是在吴家吃的。吃饭的时候,吴渊淘气,从桌边的高椅子上爬下来,跑去开无线电。喇叭里正播着一条新闻,是几天前救国会七人被捕的消息。播音员才刚开始大发议论,沈应秋很自然地站起来,走到无线电前面,转动上面旋钮,调到一个音乐节目。等弦乐四重奏倾泻而出,她便又把孩子抱回来吃饭。 晚餐之后,从吴家出来,周子兮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救国会的诉求一直就是停止内战,统一抗日,怎么就扯得上‘危害民国’呢?” “那就看着吧,”唐竞轻叹一声,“侦讯以两个月为限,期满之后还可以再延长羁押两个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个月的时间总够他们炮制出一些罪名来。” 那个礼拜,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都是这件事。他也知道被捕的七人中,有两个本身就是在上海执业的律师,其中一人还在大学任职。至少这两个人,吴予培一定是认得的,但方才在餐桌上,吴先生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只是孩子顽皮,错开了电台,叫大家听到一则毫不相干的消息。吴家这莫谈国事的态度,已经很清楚。而他这么一个人,似乎更应该如此,话说到这里便不想再继续了。 两人牵着手回家,打开一道门,点亮一盏灯。这是他每天都钟情的时刻。只是这一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些国事,似乎离每个人都越来越近了。 自从那条黑鱼之后,周子兮总算承认自己在家务上面并无天分,但做饭的心思并没有就此淡下来。鱼是不敢再弄了,便退而求其次对付身材与战力都次之的河虾,先是研究出油爆虾的做法,后来又打听到可以叫卖鱼老板帮着切好鱼片,连鱼刺都可剔去,于是那烩鱼片便也是成功了,无论下饭还是做面浇头,都十分鲜美。 尽管唐竞外面应酬多,大多数日子不能在家吃饭,终于也被勾引着回来宵夜。入夜之后,家里只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餐厅一盏灯下,她就那么两只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面。 “简直要被你喂得肥起来。”他挑两筷子喂到她嘴边。 她张口吃了,只是盈盈对着他笑。他看着她,忽然明了,她的各种折腾无非就是为了叫他回来。 次日,便推了所有事情,早早返家。汽车才在门口停下,周子兮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只为赶在他进门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下一双拖鞋。她跑得急,被脚下地毯绊住,所幸撞进他怀中,才没摔倒。 “这是怎么了?急什么呀?”他笑问,看见她手里的拖鞋,才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幕。 “你不用这样。”他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心里有些难过,莫非她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么? 周子兮也有些羞惭——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不管是怎样的男人,要的只是这些——自己竟然还记得张颂婷那几句话,当作金科玉律似的。她放下拖鞋才抬头对他道:“我不知该怎么做人妻子,你就多包涵着吧。” 听了这话,他倒是笑了,展臂抱了她,说:“我们彼此彼此,我也不知怎么做人丈夫,委屈你了。” 他本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出身云泥之别,其实却又是那么相似,都是很早便没了双亲,一个人漂泊在外面。直至今日,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这日子该怎么过,一切都得琢磨起来。 外面已是隆冬,天很快黑下来,屋里热水汀烧得正暖,灯下一块圆形光晕,不大不小刚好够他们两人栖身。 她又如从前一样托着下巴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才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我收到什么吗?” “什么?”唐竞猜不出。 周子兮不语,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唐竞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律师照会,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编号,图章,一切齐全。 周子兮高兴,唐竞亦替她高兴,却又隐隐有些惆怅,不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日子还能不能继续。 孤岛余生 19.3 领到司法部颁发的律师证,周子兮便正式成为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名帮办律师,开始了自己的执业生涯。 走马上任之前,她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以示庆祝。在座的客人自然有吴氏夫妇,以及小朋友吴渊,还有一位是朱斯年。 那一天,朱律师也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雅兴,到鲍德温事务所找唐竞吃饭。唐竞自嘲如今已经没有人身自由,干脆把他一起带回家来了。 朱斯年还是头回见到唐太太,竟然这么巧,正好带了礼物过来。周子兮是国外的习惯,接过那只匣子当即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有水有色。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一望就知道价值不菲,立即开口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好收。” 朱斯年必定不会再拿回去,只是笑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到场。唐竞又把你藏得太好,一直到今天才见着。这东西是一定要送的,你若是不喜欢,就留着给孩子罢。” 周子兮望向唐竞求援,不料唐竞并不帮她,只是道:“朱律师的礼,你就收着吧。” “你这话说的倒还真不见外,”朱斯年揶揄他一句,“是叫我觉得你有良心呢,还是眼光好?” 一桌人都笑,唐竞也跟着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又拿出自己贺礼来。那是一支墨水笔,笔身是珍珠白的中国漆,笔夹上篆了周子兮的名字。 “从前有人说过,做律师的都该有一支铂金墨水笔。”他对周子兮道。许是这句话太普通,说过听过也就被忘记了。 一餐饭吃完,吴予培又被陈佐鸣一通电话叫走了。周子兮与沈应秋一起,在院子里逗着吴渊玩。唐竞趁着这时候,请朱斯年进了书房。 门关上,他便开口:“您说吧,什么事找我?” 朱律师果然笑道:“什么都逃不过你小子的眼睛去。” 其实,方才看见那一对镯子,唐竞就知道朱斯年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找他并非是一时兴起。而他叫周子兮收下那份厚礼,也就是必定会相帮的意思了,不管朱律师求的是什么。只是这求上来的姿态,叫他觉得有些怪异,倒好像是生分了许多。 朱斯年看出他的态度,也不再兜圈子,直截问道:“申成厂的事,你可听说了?” “是为英商银行的欠款?”唐竞恰好在报上读到过一二,事情看似只是欠债还钱,十分简单——申成以旗下第七棉纺厂作为抵押,向英商贷款三百万,到期无力偿还,银行意欲拍卖工厂。 朱斯年点头,他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就是为了这件事。 “借款合同是怎么定的?”唐竞细问。 “确是白纸黑字,”朱斯年回答,“合同上写着,如果申成到期不能支付本银及利息, 银行有权占有并出卖抵押品,或经拍卖, 或经私人契约,所得款项先支付欠款, 其余再交还申成。” “无须通过法院?”唐竞求证。 “无须通过法院。”朱斯年确认。 唐竞一听便道:“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流质契约,显然无效啊。” 所谓流质契约,即为Fluidity Contract,抵押物代偿条款,指的就是债务不能清偿时,债权人便可取得担保物所有权的约定。因为这样的合同不利于借贷双方利益的实现与平衡,自罗马法以来便被多数大陆法系国家绝对禁止,即使担保物的价格与债权额相当,仍可视为无效。民国也不例外,六法债权篇中已有明文阐述——押借物到期不取赎,债权人须经起诉手续,由法院判决之后,方可处置。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朱斯年轻叹。 “又是领事裁判权?”唐竞苦笑。随便一桩涉外官司,兜兜转转最后总是栽在这上面。大英帝国法律体系不同,此案若是交由领事法庭或者英皇驻华法院裁断,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种说法了。 “容老板怎么会签下这么一条协议?”他又问朱斯年。当年他卖出宝益,容翰民就曾对他说过,只要有人出售厂房机器,申成就照单全收。那个时候,他既佩服容翰民这份豪气,又觉得如此举债发展,实在太过激进。但容翰民终归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似乎不应该在一笔三百万之巨的贷款合同上出这样的疏漏。 “这笔款子是前两年市面最不好的时候贷出来的,”朱斯年解释,“容老板接受这条款,一个是因为申成当时急需资金,病急乱投医。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跟英商银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过去那些借贷甚至有过更加苛刻的约定。但银行与实业之间毕竟是共生互利的关系,以他的经验来看,等到债务到期,具体如何清偿都是好商量的。” 唐竞不禁皱眉,这的确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观念。当然,年景好的时候,不管是同乡朋友开的票号,还是外国人的银行,都愿意与你讲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关头,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这一次真的谈不下来吗?”唐竞又问。虽是老观念,但有些想法确有其道理,金融与实业共生互利,英商银行这样做似乎有些杀鸡取卵的味道。 朱斯年摇头:“英商银行已经派人在厂门口贴了封条,委托摩仕力洋行择日举行拍卖。你当年也卖过厂,应该知道一直惦记着上海滩这几家大纱厂的都是些什么人?” “您是说……”唐竞没有说下去。当时他出售宝益,就有日本商社前来洽谈,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幸那时棉纱生意好做,许多人竞价,申成的经营状况尤其不错,容翰民大手笔,把宝益一举拿下。 朱斯年知道唐竞是明白了,继续道:“他们背后都是大财团,实力雄厚,跟英商银行资金往来甚密,要操作这点事根本不难。现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万,而纱厂本身估值在五百万以上,英商银行只求还清本利,你猜这拍卖会如何进行?” 答案显而易见,眼下这样的时局,怕是不会有人来竞价的,日本人筹谋的便是这样一笔好买卖。 “那您要我怎么办?”唐竞笑问朱斯年。 朱斯年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也跟着笑起来。求到他这里,自然就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位穆先生。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竞费解,朱斯年在这场债务纠纷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在朱律师面前,他犯不着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申成的法律顾问另有其人,怎么是您出面?” “你也清楚申成的规模,还有这几年纺织业的状况,”朱斯年解释,“容翰民不单欠英商银行一家的钱,要是工厂真的被低价拍卖,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因此破产倒闭,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华资银行和钱庄受到影响?然后这些银行和钱庄又为了回笼资金,再去跟其他工厂收账,这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跟洋人银行签下这种条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唐竞点头,朱斯年手中实业界的客户众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长远一些。 两人又聊了许久,后来天实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辞离开。唐竞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车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经开了院门出来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后昏黄的光勾出一个好看的影子。唐竞不禁莞尔,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纷杂,看见她便是什么都完满了。 不料周子兮却偏要提那些伤脑筋的事,凑上来挽着他的胳膊问:“方才在书房里,朱律师与你说什么?” “说一桩案子。”唐竞回答,并不想展开。 周子兮却不罢休,缠着他继续问下去:“什么案子?有没有机会上法庭?” “你问这个做什么?”唐竞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是对着一个孩子。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证执业的律师,有案子找上我家门,怎么就与我没关系了?” 唐竞失笑,看着她道:“你如今可是吴先生事务所的帮办律师,做什么案子,怎么做,都得由吴先生做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周子兮无语反驳,心里却觉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20.1.1 至于究竟是什么鬼,直到周子兮在吴予培的事务所里做了一个礼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入职伊始,吴予培对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个大客人给她。那客人便是沪上赫赫有名的书业公会,会中几十家书局,每年出版书籍码洋有数百万之巨。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奋,心想绝不能辜负了吴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渐渐发觉不对,自己的工作原来就是与公会的事务员一起查纠翻版书籍,更确切地说也就是看书,看各种书,看谁抄了谁的书“如果发现确系翻版,你们有什么诉求?”她问那个事务员。 事务员是个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两只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样,倒也不欺负她年纪轻,又是个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师函登报,说明某书系哪一书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谁,书号多少,再声明翻版必究,请读者明辨,切勿购买伪书。”几句话说完,便又埋头进纸堆里。 “然后呢?”周子兮还在等着下文。什么然后?”事务员抬头看着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不是说翻版必究么?是不是该向巡捕房报告,追查来源?”周子兮觉得自己的疑问十分附和常理。 但那事务员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这才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你道这翻版书都是从哪里来的?”自然是盗印者那里。”周子兮回答。 “没错,”事务员点头,“那些盗印者大都没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难了。”但是可以找那些卖伪书的书商啊!”周子兮提醒。 “会有专门卖伪书的书商吗?”事务员摇头笑道,“翻版书大都在正规书商手中与其他图书一同售卖,眼下市面萧条,他们也是惨淡经营,夹售一些便宜的伪书,一是为了牟利,另一个也是迫于盗印者的威逼。 一旦因为卖伪书被拘,只要他们咬死了不说,背后就有人供给家庭开支。可若是招了,家里人就要吃苦头喽。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书的出处,那些个作家也大多不愿意打这个官司。” 为什么?”周子兮不懂,“这盗印不就等于偷他们的钱么?”“文人嘛,”事务员笑叹,“不愿意在银钱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大概是觉得辱了他们的斯文吧。 周子兮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原来是被派了个闲差,而且还是闲得不能再闲的那种。所谓的任务不过就是在事务所里看看书,再三不五时地出一封律师函而已。 甚至就连那律师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经拟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样画葫芦地填满空档即吴先生那里,她不敢造次,但家里那位就不一样了。周子兮认定,这件事里肯定有唐竞的份。 晚上回到毕勋路家中,她便等着唐竞问话。而唐竞正为申成厂的事忙着,一连几天晚上都有应酬,踏进家门总是深夜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穆骁阳一定是愿意管这件事的,一是为名,二是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进。去,估计也是要将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对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银行与工厂一样,一番操作下来,董事长的位子又成了囊中之物。虽然,对于眼下的申成厂来说,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且唐竞也是真的佩服穆骁阳这个人,但于内心深处,却又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他并没有立刻去求见穆先生,反而问朱斯年,容老板有没有门路去南京活动活动?朱斯年也是人精,一听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马上与容翰民商议,托了一个朋友去南京游说,希望官家出面与英商银行协议,允他延期归还债务。唐竞便也留出足够的时间,任由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这才前往穆公馆面圣。 结果与他预想的差不多,穆骁阳愿意管,而且也不贪心,只是嘱他以汇华银行的名义出面,收了几家钱庄手中申成的债权。 接下去,就是律师们的任务了汇华连同另两家华资银行一起,以申成债权人的身份向特区第一法院联名申请假扣押。法院执行官难得行动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纺厂,在厂门口英商银行的封条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条。 申成的法律顾问亦一连三日在《申报》上刊登紧急公告,声明旗下第七棉纺厂已由法院执行扣押在案,英商银行无权委托洋行进行拍卖,若不经法律手续强行进行,则将严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对此各方必将申诉到底。在此案有定论之前,无论何人买受该产业,包括房屋、地基与机器,或将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权,请各界幸勿受愚,致启纠纷。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对其结果,唐竞抱悲观态度。若是无用,再后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进毕勋路家中,他就统统抛诸于脑后。 小客厅里灯光温暖,周子兮已经换了居家衣服,正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剥山核桃。书有两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摊着,核桃仁在手边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显然是给他留着的。 唐竞看着颇为舒心,觉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虑了,虽说没宵夜,但还有核桃啊。他于是脱了外衣,结了领带,到她身边坐下,凑过去问:“看什么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让他自己看。桌上这两本书装帧各不相同,但书名都一样《七剑十侠》唐竞一看就笑了,问:“你怎么读起武侠来周子兮没好气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这个,别说武侠了,初中课本都读了许多。”唐竞一时不懂,周子兮看他这样,只当他是装的,便也假作诉苦,把这几天在事务所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说得郁闷,唐竞却对这安排十分满意,暗自道,吴予培果然甚知我心。当初周子兮提出要跟着吴律师做事,他便乐见其成,为了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国民大律师”的名号已经束之高阁,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气与资历都已经有了,吴律师如今接受委托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稳,体体面面,一切照章办事而现在派给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稳妥、最体面的那一种——事情不多,不需要到处奔波,三不五时还能把“周子兮大律师”这几个字印在报纸上面。眼下女律师尚属罕见,大都是跟着老师或者家中长辈执业,却也是个挺时髦的职业,常有记者撰文描写,绘声绘色。周子兮若是这样做下去,登上杂志当个妇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这女律师却并不满意,一边说边察言观色,自以为从唐竞脸上看出了些端倪来,便盯着他问:“是不是你跟吴先生关照过什么,他才派给我书业公会这个客人?”“天地良心,”唐竞赶紧赌咒发誓,“你早警告过我不要在背后商量着怎么收拾你,我哪里还敢?”“沈医生还真说给你听了?”想起这句话,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唐竟点头,趁此机会说教:“你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哪有挑挑拣拣的道理?况且书业公会这客人不小,盗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吴先生也怨不得我,这便是他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周子兮被他这么一教训,却是一时语塞,闷了半天才道:“总之你不要给我知道你在这里面有什么。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么收拾你,必定也当着你的面商量。”唐竞玩笑,说罢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不料周子兮却抢先一步,一把将碟子里的核桃抓了个干净,尽数塞进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来上楼去了。 唐竞知道她是生气了,跟上去拉着要劝,看她两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样,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动气,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惜力气远远不及,反被他满怀抱了,腮边咬一口,掳进卧室。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来,又发现自己如往常一般钻在唐竞怀中,抱着他一条手臂。她十分无语,分明记得昨夜入睡前气还没消,背过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竞还没醒,她十分硬气地悄悄钻岀来,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然而,当她站在浴室镜子前面刷牙的时候,想起昨天夜里的对话,忽然觉得有些事还真让唐竞说着了——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她的确没有资格挑挑拣拣,而且书业公会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凭她自己的本事。 20.1.2 于是,娘姨还没送早点过来,她已经骑上脚踏车去了事务所,第一个坐进写字间里,又埋头看起那些书来。 接下去的一个礼拜,她日日如此,先从《初中本国史》到《标准英语读本》,再从《七剑十侠》到《济公传》,不管是什么都读得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而后又开始研读法条、判例与各种社评文章,从《大清著作权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权法》,再到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著作权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等到手边各种笔记摘录写了整整两大本,她自觉已是一个翻版书的专家。可惜这专家只是一个纸上的专家,急需田野经验她便又去书店最多的四马路,将那里从大到小的书店、书铺乃至流动书摊统统逛了一遍。 临到休息日,继续田野调查。唐竞哪肯放她一个人出去,一路陪着她前往,看着她与书店老板、店员、顾客攀谈,当真觉得这丫头是卯着劲要做岀些事情来,但这事究竟要怎么做,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其实并不看好。 几年前的那件事似乎还在眼前,郑瑜第一次被人投告到律师公会,为的也是此类版权官司,而判决结果就是盗版方胜诉。原告证据确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两人走着逛着,眼看已经到了会乐里附近,街边有家装饰颇为花俏的书店,挂着块招牌上面写着“心书馆”三个字。 唐竞对这里熟门熟路,自然知道这心书馆里卖的都是些什么书,当时就拉住周子兮,对她道:“这家就算了。”“为什么?”周子兮假装不懂,只管往里走。今日,她就是为这里来的。 唐竞不知如何解释,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十几岁就被校监捉到看淫书的朋友,只怕说了她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更加起劲。想到此处,他也不费这劲了。只是夫妻同逛心书馆的画面太过耀眼,他索性借口抽烟,留在外面等她。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径自进了心书馆,抬头浏览店中的图书。 直到唐竞一支烟快要抽完,还不见她出来。起初他只觉好笑,心想这么多年过去,这孩子的趣味倒是一直没变过。可隔着橱窗看进去,店堂内四处都无有周子兮的踪影。他心中忽地一坠,即刻推门进了书店,脑中无端冒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所幸,随即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从阁楼上传来,唐竟抬头,便看见她正侧身沿着窄窄一道扶梯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圆眼镜,穿一身古旧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出线,前胸口袋里却十分考究地插着一块绸手帕。 “这是我的诚意请求,您一定考虑下。”男人正对周子兮笑道。 周子兮也十分客气,笑答:“今天真是谢谢您,我获益匪浅。”说完还拿了才刚印的名片出来,双手递上。 男人接过去,念出她的姓氏:“周小姐,哦不,周律师。”“是唐太太。”唐竞纠正,上去搀周子兮下来口气恐怕不太好,但那人倒也不在乎,笑看一眼唐竟,又对周子兮道:“方才说的那件事,您务必考虑一下。先生要是愿意一起来,那就更好了。” 唐竞哪知道是什么事,只是直觉可疑,不等周子兮开口回答,就握了她的一只手径直出了书馆。 周子兮看出他不高兴,又觉得挺高兴,笑着解释:“他叫曹季霖,就是这心书馆的老板,也是个留法的博士。本来念的是生物,如今研究婚姻与两性关系,写过好几本这方面的书呢。”“嗯,你们留法的学生就是不同凡响。”唐竞揶揄。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他认识一下,”周子兮回嘴,“你不就喜欢我们这种不同凡响的么?”唐竞语塞,只得正色问她:“那家伙‘诚意请求’你什么?”周子兮神秘一笑,踮起脚来对他耳语。 不许去。”唐竞一听,即刻禁止。 周子兮偏还要惹他,又问:“曹博士说请你一起,这也不许?”唐竞不理,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往前走。周子兮嫌他拉得太紧,可又挣不脱,只得跟在后面抗议:“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不成?”唐竞总之是不放手,答:“可不是吗,就怕你跑了。”两人就这么拌着嘴走过会乐里的巷口,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辆黄包车正拐了弯进去,在四号雪芳门口停下。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付了钱从车上下来,看到他们经过,又退回到油布车篷下。 周子兮没注意,唐竞却是看见了的。只是闪而过的一个背影,他已经认出来那是苏锦玲。 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驾车回家的路上却一直在回想那个画面—苏锦玲忽地低头,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躲到车篷后面。这并非是第一次他们在街头邂逅,她从前也曾看见过他和周子兮在一起。不同的是,如今她已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淡定的、宠辱不惊的态度。 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又回到雪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唐竞不确定。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但他每隔一阵总会打一通电话过去,问问她的近况,看她可需要什么。虽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需要,这一回大概也是一样,但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就打电话去问一问。 像是为了叫他放心,次日一早他才刚到事务所办公,苏锦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说的却还是从前那些老话—接了一部新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直到最后,该说都说完了,听筒里静默秒,只余轻微的电流声。 她忽然开口问:“你昨天看见我了吧?”“是啊。”唐竞回答。 他以为苏锦玲会主动解释,但结果却没有。空白在电话上显得特别的长,等他想要开口问时候,那边已经道别了。 电话搁下,他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再打回去。 隔了几日,他到事务所办公,秘书递进来只信封,打开来看是福开森路公寓的两套钥匙与一应租赁文书。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 那天夜里,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厅里有女明星上台唱歌。前奏才刚响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 才刚啊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等到席散之后,他在饭店茶房打了一通电话去福开森路。一串熟悉的数字拨出去,接线员告诉他是空号码。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随顺,实则决绝。苏锦玲就是这样的脾气。她说要做什么,便会去做,绝不只是摆出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还要清醒。此时再回想起两人那天的对话,真的就是告别了。 20.2.1 周子兮对曹博士说得那一句“获益匪浅”,并非全是客气。曹博士对她说了许多混账话,比如要征集她的性史,写进下一本书里,比如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因为床上不满意,但也有一些的确对她有用。 心书馆里卖的书大都带些颜色,被翻印得颇多。曹博士新写的一本书还遭了禁,所以连他自己也找过翻版书贾,偷偷印出来,偷偷卖着。不夸张地说,曹博士才是个真正翻版书的专家。 他告诉周子兮,他瞧不上一般翻版书的错字迭出,字迹模糊,所以他的书其实是找正规印刷所印的。 “用的纸是和正规图书一样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书常用的廉价报刊纸,只要有纸型,印出来的就跟正版书一模一样。”曹博士捻起一页来给她看。 便是这一句话,叫周子兮灵光一现。 自心书馆回来之后的那几天,她又一头扎进书业公会的伪书堆里,从其中筛出所有道林纸印刷的书籍,与原版对照,反复研读,甚至拆开细看,封面,书脊,页码,边角,处处都不放过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竞找上门来,在她对面坐了一会儿,但她一点都没发现。 “你饿不饿?”他问。 她听见声音抬头,像是没有认出他一样,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前两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问,心平气和地。 “几点了?”她茫然不知。手表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书下面。 “十一点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点内疚的神色,他本来就是要叫她内疚的,但她真的这样,他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过去总是她在家里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没说过什么。他这才等了她两日,就已经受不了了。 两人于是离开书业公会,去外头吃饭。周子兮倒是争气,一路都没跟他说办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旧只字不提,结果还是他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她沉住气,像是个老江湖,把两本武侠小说放在他面前。 “怎么了?”唐竞不懂。眼前两本书名字都叫《昆仑奇侠》,封面却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亚细亚书局出版,另一本编了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亚书局”,标价仅是原版的四成。他随手翻了翻,里边的纸张、内容大致看着都一样。 周子兮料到他不会发现什么,也不说话,静静翻到其中做过标记的一页,指出上面的一处,又拿过另一本,找到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多出来的标点,排版时的错误,两本书错得一般无二。 唐竞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这几天她大海捞针一般,原来找的就是这个。她先在书业公会搜罗的翻版书中找出纸张和印刷质量与正版相近的那些,再从其中筛出必定“系出同门”的几本,博的便是一个概率—印刷所用的纸型是人手打的,总会有错,一旦找到,就是线索。譬如这本《昆仑奇侠》,制作此书的印刷厂必定是有问题的,大约印刷正版的时候就多留了一份纸型,另外再印个封面,一套翻版书就这么做出来了。 “总共找到多少?”他又问。这种事既然做了就不会只做一次,凡是这家印刷厂出来的书籍,版次多,销量大的,估计都不能幸免。 “到今天为止,已经确认十四套图书,涉及六家书局。”周子兮回答,语气仍旧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情。 唐竞却看得出来她有多得意,也总算知道了这丫头在这桩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开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个重罚的判例来,所以才会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稳体体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样。 “要帮忙就开口,别不好意思。”他已经想到她可能遇到的麻烦。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却没想到,姿态颇高地跟他假客气。 唐竞也就看着不说,放她自己折腾去。 周子兮便又这么折腾了几天,整理了所有物证,查明那家印刷厂的地址与厂主,待得一切齐备,才与书业公会的办事员通了老头儿看着眼前梳理得清清楚楚地物证与线索,亦是十分意外,心想原本登几条启示便可完结的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但既然这位周小姐是公会从各家书局征收月捐,花了大代价请来的法学博土案子要怎么做,便也由她了。这态度背后的意思其实跟唐竞一样——且放她自己折腾去吧。 于是,周子兮去印刷厂所在辖区的巡捕房报案。 “就为了这几本书?”那天当值的巡官听她说完事由,显得有些轻慢,但看她确是律师身份,又顶着吴予培事务所的名头,也不敢太过分了。 “每本翻印五千册,便是上万元的案值,这些加起来已有几十万。”周子兮坚持。 “不是我们不查,”巡官照例搪塞,“这种案子就算是抓了书商回来,也是问不出什么这倒是周子兮早就料到的,即刻解释:“这回不一样,我这里已经有印刷厂的确切地址,只要你们…“那得了,”巡官打断她,给她纸笔,“你把地址和书留下,我们自会上门查抄的周子兮接过去,提笔要写,笔尖落到纸上却又停下了。是因为那巡官的眼神,透着种熟知游戏规则的狡黠,而她显然是被屏蔽在这规则之外的。只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来得太轻率了。如果将线索交到这个人手上,估计什么都查不到。今日查不到,以后再去,更加查不到。 想明白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笔锋一转,写下另一条路名。 巡官看着果然笑起来,对她道:“这位律师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在我们捕房辖区之内,你叫我们怎么做? 周子兮一愣,好像恍然大悟,垂下眼,脸也跟着红起来,慌忙说一声:“我是第一次,确是不清楚……。”那巡官见她这样,倒生出几分好心来,指点她应该去哪一处捕房投告,脸上吃了豆腐般的得意。 周子兮连忙谢了他,匆匆离开。走出捕房大门,她回想方才,发现自己竟也有些演戏的天分,总算蒙混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仍旧存在这么一种可能,那巡官会差人去辖区内所有印刷厂与制本所通风报信,趁机敲上一笔丰厚的贿金。她必须要快了。 这种情境之下,吴予培会怎么做?唐竞又会怎么做?她在脑中很快盘算了一遍,觉得碰到这样的事,还是唐竞比较有用。她满可以打电话给他,也许只消几句话,事情就解决了。但念头才刚生出来,就又被她打消了。 这案子能做哪一步,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说这句时话的样子还在眼前飘着,怎么就能忘了呢? 那就瞧着吧,她在心里暗暗回答,招手叫过一辆停在街边侯客黄包车。 车夫问她去哪里? “薛华立路巡捕房。”她即刻回答,无有半点犹疑。 那里是法租界总巡捕房,她到的时候,正撞上一队便衣包探抓了一大票人回来。被捕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么样穿着打扮的都有,将一个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大厅拥塞得热热闹闹。 她穿过人群,两个法国巡官刚好从写字间出来,难得在捕房看到这样的女子,两人全都笑嘻嘻看着她。她便也对他们笑,跟他们打听此地的警务处代表律师,崔立新20.2.2 这是个类似于检察官的角色,眼下在任上的崔立新也是里昂大学的毕业生。她头一回从法国坐船到香港,便是与崔律师同行。虽说崔立新这人八面玲珑,哪里都搭得上,但周子兮不吃这套,两人在里昂的时候实在算不上太熟。她只听旁人议论,说此人有个法国母亲,父亲是中国人,但双亲都过世很早,全靠他自己考入法租界公董局做翻译,后来又官方获资助,出国进修法律。 法国巡官自然帮忙,一个电话挂过去,跟线路那边的崔律师说笑:“你完了,人家找上门来了。老实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吕西昂周子兮自报家门,法文名字叫吕西昂的崔立新转眼就到,搞得她倒是有些意外了。 方才来的路上,她还在后悔,早知今日用得上这条路子,当初在里昂的时候就该跟此人多套套交情。而且时隔几年,再见到崔立新,她几乎已经不认识了。本来清瘦的人成了胖大的一个,西装皮鞋无不考究,是可以画进年画里的那种相貌堂堂。 但崔立新看见她却十分客气,仿佛是多年的挚友,听她说明来意,即刻带着她去办理投告。 才刚抓回来的那些人还在大厅里拘着,一个包探被捉了过来专办她的案子,一干文书工作很快完成,大厅里的人仍不见少。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周子兮难免多问一句“都是些瘾君子,买卖鸦片、戒烟丸之类进来的。”崔立新简略回答,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意思。 “巡捕房要拿他们怎么办?”周子兮却不这么想。 “押到特区法院过堂,或处罚金,或处监禁。”崔立新又答。 “这些人可有延请律师的权利?”周子兮还有后话。 “自然有,特别区法院边上的茶馆里都是做这种小案子的律师,就看他们请不请得起了。”崔律师随口笑道,一路送她出去,叫她只管放心,案子都包在他身上。 周子兮看这架势又觉得奇怪,心想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但崔立新确实没有诓她,后来的事果然顺利异常。当日下午,总巡捕房便派遣警员按照她提供的地址上门查抄,在那个印刷车间后面找到堆满三大间平房的翻版书,共计两百余种,十数万册之多,尚有一千多本刚从印刷机器上下来,正要装订。 等到这数字报到书业公会,不光是那办事员,会中其余几个老头儿也都惊得一跳。 事务所里其余同事听说,个个恭喜她首战告捷。周子兮实在得意得很,只可惜吴予培不在所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不能来夸她几句。 但表面上,她还是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不想叫人看出来,尤其不想唐竞看出来,笑她愣头青一个,没经过大世面。 所以,那天晚上她离开事务所回到毕勋路家中,唐竞问起这桩案子,她照样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寻常日子里最寻常的句话。当然,应该说的数字一个都没少。 唐竞看着她笑,不想扫她的兴,也就没告诉她实情。白天在巡捕房,崔立新前脚送她离开,后脚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来了。 这位崔律师每个月除去巡捕房的薪俸,还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由他这里支出,记在穆先生的账上。 也有一件事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与崔立新打交道已有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把此人跟周子兮联系在一起。几年前,她从法国坐船到香港,曾经跟他提起过一个同船回来的混血男人。他一直以为是她存心编出来气他的,却没想到确有其人,就是这位崔律师。 这个发现叫唐竞不大痛快,但只他一个不痛快就够了,他没想过要告诉周子兮。 那件事之后不久,怡逢穆公馆宴请法国领事与巡捕房总警监,唐竟又在那里遇到崔立新。 此人不知好歹提起周子兮来,问:“唐太太也是法国留学生,今天这样的机会怎么不带她出来交际交际?”那天的宴席上确是有许多法国客人,崔立新的语气也是和和气气,十分真挚,可这句话却又是当着穆先生的面问的。自从周子兮回国之后,唐竞从没把她带到穆骁阳跟前来过,在旁人看来,的确是失礼了。 一时间,唐竞很难分辨其中的居心。 可还不等他开口,旁边穆骁阳已经笑起来,对崔立新道:“小崔,你要是有这么一位太太,碰到这种场合,一定是要带出来献宝的。但在唐律师这里,别的都好说,唯有家里人开不得玩笑。这话他早跟我说过,我也告诉过他,看重的就是他这点虽然只是说笑的态度,但一听就是维护的意思。崔立新自知失言,尴尬自嘲:“是,是,怪不得我孤家寡人呢。”过后又对唐竞格外巴结,言语间很是佩服的样子。 唐竞自然也捧着他,说:“哪里及得上崔律师,年纪轻轻就坐到总巡捕房警务处这个位子,华人中数不出第二个来。”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说错,崔立新一向用的都是法文名字,以自己那一半法国血统为骄傲,说他是华人,大约是折辱了所幸此时的崔律师并不计较,倒是叹了声,看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声音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呢…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声,看同围没人才压低了声言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至今日,租界当局与南京官家对话已是疲态尽显,甚至连帮派都快压不住了。回想老头子在位的时候,尚可说是巡捕房豢养着街头混混,谁是主谁是仆,清清楚楚。 到了穆先生这里,却已有些平起平坐的味道。崔立新的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孤岛余生 20.3 翻版书的案子很快走刑事程序诉告上了特别区法庭,判决结果下来,那十多万本伪书全部没收,印刷厂厂主被判罚金八百元,或以监禁冲抵,两元折算一日。厂主不是傻子,果断选择罚钱,交了八百元的罚金,这官司就算是了了。 周子兮自然觉得没完,她花了这么些功夫下去,可不是为了这区区八百元,更何况这钱还不是赔给书局的。她于是联络书业公会与相关书局,打算再以侵犯私权为由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印刷厂赔偿经济损失。 她本以为这一步顺理成章,却没想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得这么简单。涉案的几家书局都表示不想继续追究,翻版书既然已经没收销毁,便是皆大欢喜,再打民事官司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了。 周子兮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口舌,试图说服他们把官司继续打下去。自沪战之后,不少书局就已经蒙受重大损失,一直都没能缓过来。曾经有人说,一枚炸弹落到四马路上,少了几万本图书,多了两家妓院。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再加上这几年物价飞涨,图书销量本就不好,翻版书一出,正规书籍更加难卖。很多规模小一些的书局都已经无以为继,有时候预付了作者版税,连付梓印刷的钱都没有,年前才刚有一家因此破产倒闭。而与书局的损失相比,眼下这八百元的罚金根本不能形成威慑力,翻版书商看到这样的结果,恐怕只会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然而,书局方面也有他们的理由。原本这种官司都是由作者起诉,直到最近一次内政部修订细则,才根据民法有关著作权转移的规定,使得出版人亦对翻版侵权享有起诉权。而在此之前,也几乎没有成功索赔的先例。 话讲到最后,书局方面倒是稍稍动了心,表示只要周子兮能说服几位名作者共进退,那他们也愿意奉陪一试。 于是,周子兮又去找那些作者。 其中一位最有名气,但已举家定居美国,发了一封电报过来表示路途遥遥,不便参与国内的官司。 另一位更加不巧,已经去世了。其遗孀回复:“我出版先夫的选集,都有人骂我发死人财,要是再打翻版书官司,不知道要被人怎么骂呢!” 还有一位教授,既没出国,身体也很康健,却只以一封短笺答曰:不愿参与版权方面的争论。 周子兮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去电求见,结果被教授的学生挡了驾。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透露了教授平常爱去的咖啡馆。她守株待兔,撞了个正着。 教授显然没想到前来求见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年轻女人,不像他通常所见的律师,倒更像是他大学里的女学生,于是欣然放下手上在写的文章,与她谈了几句。 周子兮这才知道,教授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曾经跟人打过好大一场笔墨大战。 那是几年前经济最萧条的时候,《出版法》颁布不久,日报上登过一篇文章,题为《从根本上反对版权》。文中写道,普通市民三四年前还能每年买几十块钱的书报,可现在连几块钱的书也无力购买,经济的压迫使他们限于精神粮食的匮乏。所以,翻版书与其说是伪书,不如说是廉价的普及本,并非侵犯他人财产,而是“充满敬意的翻印”,助益了文化的传播。时下一些进步书籍能够流传一时,也未尝不是翻版书的好处。 读到这番“偷书不算贼”的理论,教授撰文反驳,说文人固然清高,不该斤斤计较于钱财之类的身外物,但也不至于清高到了自己应享的利益被剥夺了,还自以为肩负着光明伟大任务的地步。更何况翻版书时为滥觞,浸而遍地,正规书局受其倾轧,经营艰难,整个出版界都已被置于近乎破产的境地。等真的到了书局集体关门倒闭的那一天,又有谁来为为书贾制造翻版原料呢? 周子兮觉得这道理说得很好,奇怪究竟是什么让教授在几年之后改变了想法。 “后来呢?”她打听这场笔墨大战的结果。 “后来?”教授苦笑,“后来被对方捉到痛脚,说我自己的学生在课上用的西书都是Pirated books,有什么资格来批评伪书?” 周子兮也是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教授继续道:“当时正是汇率高缩,美金一元合国币五元。一本西书动辄几十元,普通学生根本不能承受,要么读翻印书,要么就干脆不能读了。所以,我也算是被说服了吧。翻版书这回事,实在是意识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已经超越‘据法维权’的范畴,不是我辈能评述的了。” 周子兮还在力争:“民国尚未加入万国版权同盟,所谓法无明文规定而不究,虽然不能说翻印西书就是正确的,但跟这桩案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这显然是律师的逻辑。教授一时说不出什么,却也没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摇头,表示自己并非真信了这市侩的诡辩,只是不屑与她争论而已。 话说到这一步,周子兮只得作罢了。 其实,也难怪教授不愿意淌这潭混水。若是再引起一场笔墨战,一定又会被人指名道姓地骂上来。不作答吧,就好像做实了罪名。作答吧,又浪费了原本可以用来做正事的时间,最没意思。 而在当时,小报与杂志又尤其的多,一时新开,一时倒闭,出来几个月便不见了,隔一阵换个名字又挂在报摊上。印成铅字的论战比律师在法庭上还要雄辩,反正双方各讲各的道理,甚至根本不讲道理也是可以的。 一圈游说下来,最终只有心书馆的曹博士表示愿意站出来打这版权官司。可惜他的书本身就遭禁,想打也没得打,最多只能当作精神上的声援了。 这场民事赔偿官司最终没能打起来,周子兮对此十分失望。回到事务所,吴予培看见她,还是赞了一声“做得很好”,说完又派了别的案子给她。不用问,也都是些文文气气、体体面面的案子,在写字台的方寸之间就能办完。 在外面当着别人,周子兮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回到家中却是百般地不顺意。 唐竞哄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最后将那支珍珠白的墨水笔一下拍在桌上,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上法庭啊?” 唐竞看得要笑,这才知道这孩子的愿望原来如此朴素。他本想将她搂过来继续哄,说“好好好,你要上法庭”,可又觉得不该如此敷衍。再说她要的东西也比较别致,不似别人家的太太只是想从丈夫那里嗲出多几块零用钱来,就算他说“好好好”也不作数。 于是,他还是坐下认真劝她:“倘若委托人不想打官司,而你作为律师非要人家打,也是有悖职业伦理的。” 周子兮听他这么说,倒是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点头回答:“也对……” 唐竞不由觉得自己好机智,这事竟然就这么被他劝过去了,可下一句又听见她说:“我找别的官司去。” 唐竞失笑,心想莫非还是敷衍的办法比较有用?但其实无论哪一种,他都没经验。身边能拿来做参考的只有吴予培夫妻俩,吴家自然是沈应秋当家作主,他倒是不介意大权旁落,只是周子兮比起沈应秋来,那路子可野多了。 果然,她说到做到。 隔了几日,唐竞晚归,回到家就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周子兮正坐在写字台后面挑灯夜读。 唐竞走过去看她在读什么。人到了身边,她才抬头望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又回去看桌上的书与笔记。几本书尽是刑法与巡捕房章程之类,笔记也是第二特院的开庭记录。 一张皮椅子只被她占去一小半,他挨着她坐下,她就由着他坐。他伸手抱她,她也由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像是在说“乖”,就这么打发了他。 唐竞得了些甜头,自然赖着不走。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趁这机会从笔迹里找出几个切口向他请教:“黑子是什么?三光马仔又是什么?” “黑子是便衣包打听,三光马仔是探员的耳目。”这些他当然懂,却觉得给她听见都是污了她的耳朵,草草说完就扫开桌上的书本,将她抱到自己膝上。 周子兮却还不罢休,把笔记簿拖回来,翻到正在看的那一页继续:“那探员实施诱捕,是不是可以侵犯人格自律权辩护呢?” “不好,”他想了想,摇头,“人格自律权在民国并未载入宪法。而且万国禁烟会后曾有过相关规制,允许巡捕房使用诱捕手段,但细则又几乎没有。从这个角度入手,辩护难度太大。” “嗯……”她应一声便没了下文,只顾着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那几句话,好再去查书。 他看着她写,才觉得不对,蹙了眉问:“是烟毒案子?吴先生派给你的?”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算放下笔,睨他一眼反问:“我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有什么挑挑拣拣的道理?” 唐竞语塞,没想到这句话转了一圈这么快又回到他这里。她转身看着他,倒是笑了,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是明火执仗的勾引。好吧,不挑拣,他心道,相信如今的吴予培总是知道分寸的。 睡到夜半醒过来,却发现身边没了人。他起身去找,人果然又在书房里,裸身穿了他的睡衣,披着头发。周遭极致宁静,绉纱灯罩透出的柔光照在她身上,一副誓将穷经皓首的架势,那反差怕是会叫高僧也心中一荡。 他在门口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出声,一时间竟有些羡慕,羡慕她还拥有这份心思与志向。不像他自己,有时候甚至怀疑所谓的规则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比如救国会的案子,学生游行,报章倡议,名士们颇有风骨地要求一同“爱国入狱”,远到英国、美国、新加坡都有人为无辜被捕的七个人声援。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七个人被江苏省最高法院羁押至今,几个月过去,起诉书还是没有编出来。 而就在这几日,申成的案子倒是已经有了新进展——一群律师忙了半天,申请假扣押,法院贴封条,报上登声明,所有法律程序走完,英商银行却全然无视法院与其他债权人的抗议,还是如期举行了拍卖。 五十万纱锭,四千余工人的申成七厂,起拍的底价仅为三百五十万银洋。最后也是以这个最低价格成交,由一名日本律师代表匿名委托人拍得。如果这交易真的达成,除去偿还银行的三百万本金与利息,再扣除拍卖佣金,交还给申成的几乎等于零。 好在穆先生自然有办法叫任何买下七厂的人无法顺利接收。 然而,每每念及此处,唐竞都觉得讽刺。他不禁又想起朱斯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记着自己是个律师。是律师,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别总想着跟粗人比拼命。曾几何时,正是这句话叫他茅塞顿开,引以为箴言。当然,话本身的确说得很好,只可惜这些年经历下来,现实恰恰相反。所有那些属于律师的逻辑推演、法理思辨、巨细靡遗,到头来很可能都是毫无价值的,搞到最后还是得看谁敢拼命。 他不确定朱律师对此作何感想,只知道这位师兄如今花在赌场与妓院的时间越来越长,手笔越来越大,要不是商会里几十年的朋友交情牵绊,怕是早就决定退休不做了。 所以,也难怪吴予培会灰心,不争输赢,不求名气,周末打打麻将。想到这里,他倒是笑了,忽然体会到了吴律师的高明。 21.1.1 有件事,周子兮没说实话。 她手上的烟毒案并非是吴予培分派,而是来自于崔立新在薛华立路总巡捕房里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特别区法院旁边的茶馆里都是做这种小案子的律师。 翻版书案结束之后,她便决定去那里试试运气。 头回走进茶馆是一日中午,她趁着午休从写字间出来,去那里打样子。已经过了早晨饮茶的时间,茶馆里错错落落坐了些人,几乎都是男子,中年或者老年。周子兮不知怎么攀谈上去,只得拣了一张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盏茶,一客点心,准备听壁脚。 独坐了片刻,两个男人聊着天走进来,在邻桌坐下。她听见他们说特别区法院的事,才知道此处的确有同行。 那天之后,她一连几日的午餐都在这家茶馆对付过去,一边吃茶,一边听邻桌的同行聊案子,要是午后无事,就去隔壁法院观审。时间所限,常常只能看几桩走简易程序的案件。当时正值法租界禁烟禁得如火如荼,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烟毒案——巡捕房缉毒组派便衣在外巡查,捉了毒犯与瘾君子回来,由推事当庭裁判。被告若对所控罪行无有疑义,便签字画押放弃上诉权,该羁押的羁押,该罚款的罚款,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等她听出些名堂,机会也来了,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子与茶馆里的律师纠缠不清“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这官司可不好打要是换到特一院,判得还比特二院重得多。”茶馆律师想讨个好价钱男人却是一身病弱,套一件褴褛的长袍,看样子连坏价钱也付不出,被人揶揄了一番,悻悻而去。周子兮在旁边听了个大概,赶在茶馆门口追上他,说可以帮他打这个官司。男人一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脸上一双散淡的眼睛看着她,将信将疑。 好在他已饿了两天两夜,周子兮用一屉小笼馒头就换得全部案情。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男人名字叫魏学林,吸食鸦片已久,被巡捕房缉毒组探知,便派三光马仔装作烟友到其家中暗访。那三光马仔也是别出心裁,见到魏学林的母亲魏祝氏在天井里洗衣服,不光向她打听了魏学林的情况,还问是否有多余的鸦片出售。魏祝氏念及烟价飞涨,又希望儿子戒烟,答应将鸦片出售,只是怕儿子怪罪,犹犹豫豫。于是,“烟友”又给她出主意,叫她晚些时候到弄堂口交易。魏祝氏如约而至,被布置在周围的便衣探员拘获,搜出身上夹衣中藏有鸦片烟泡数枚此时早已经过了预审,魏学林被判没收烟具烟土,并处罚金一百元,也可易服劳役,以一元折算一日。而魏祝氏却被判贩卖鸦片,处有期徒刑一年,褫夺公权一年。儿子认罪,当庭获释。但其并无营生,家产也差不多变卖殆尽,一直靠母亲帮人缝补过活,如今母亲入狱一年,便也是断了他的活路。魏祝氏在法庭上大呼冤枉,拒绝画押,要求上诉。儿子这才来请茶馆律师,叫周子兮看见了宛如劈山救母的出故事说得足够耸动,魏学林大孝子一般流了一大把眼泪,可惜面前这女律师心肠硬得很,既无嫌恶,也不同情,只是将笔记本上的记录又过了一遍,而后对魏学林说,她可以无偿替他打这个官司。 魏学林还是那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还是那双散淡的眼睛,还是将信将疑。所幸吴予培的名字好用,上海滩尽人皆知,这才叫他接受了周子兮的免费劳力。 真的办起案来,免不了得让吴先生知道。 吴予培听过周子兮的叙述,倒是很赞成她接下这桩案子,对她说自从法租界开始禁烟,这样设套捉人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包探的眼目本就是街头流氓,什么都敢做。 而站在巡捕房的角度上,反正人捉得越多,罚金便越多,睁一眼闭一眼,根本不会去管他们使的是什么手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该有些制约了。 这么容易就得了首肯,周子兮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如今的吴予培不愿意多生是非,很可能不同意她做这件案子,总还得花一番口舌去说服,理由都已经想了好几条。但许是事情实在太小,就连吴先生这么当心的人也觉得无所谓。 而且不光是这样,吴予培还大致问了案情,指点了一些上庭时要注意的地方。 两人才说了几句,周子兮便露了怯。她在特二法院听的大都是走简易程序的案子律师统共只讲几句话,也没有证人到庭,但此次正式审理却不一样。 吴予培提醒她:“眼下的特别区法院,跟从 前会审公廨或者临时法院时代不同,推事背景各异,有几位不一定会给律师很多说话的机会,尤其是法庭调查阶段,传统纠问式的审判也很常见,你得有个准备。”“不让律师说话,那不成了县太爷了?”周子兮有些意外,要是法庭调查都由法官发问,律师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和关联性不能发表意见,那法官的自由心证过程岂不是亳无约束? 吴予培被她的比喻逗乐了,答:“你别说,还真有几位这样的县太爷,但也有不错的。”然后就把特二院刑事庭的几位推事都大致数说了一遍。 周子兮会意,这是要她事先摸清楚法官脾气的意思。她忽然觉得,这位吴先生虽然看似避世,但对这几年租界法院的变化其实非常了解,而这种了解恐怕也不是像她这样随随便便跑去听两堂庭审就能得来的。她还想再请教,吴予培却有事又要出去,只能等着下一回有功夫碰上再讲。 转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她追到事务所门口央求:“我这案子怎么来的,您可别告诉唐竞“怎么了?”吴予培不解。 周子兮笑答:“他只想我跟着您做些四平八稳的案子。要是让他知道我坐在特二法院旁边的茶馆里兜生意,大概觉得脸都被我丢光了。”吴予培怔了怔,似是有话要讲,但最后还是笑着点了头。 隔了几日,案子再次开庭。主审推事姓卢,年纪不算大,儒雅的一个人。书记官与巡捕房律师各自就位,周子兮头一遭坐在辩护律师席位上。她自觉准备充分,也不是没见识过法庭,但此刻真的身在其中,那感觉又着实不同。 庭审开始,书记官报告案由,推事问被告姓名、籍贯、年龄、住址与职业,巡捕房律师陈述起诉要旨。轮到周子兮讲话,她站起来咳嗽一声,看一眼面前的笔记,又抬头去看推事,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 对面捕房律师笑了笑,带着些许不屑。 周子兮像是被他影响,又清了一次嗓子,而后道歉:“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不要紧,慢慢来,”卢推事倒是安慰了她一句,“这案子简单清楚,非常适合新手试水。你只需按着自己准备的,不用着急周子兮赶紧谢过,这才开始读辩护状,头虽然低着,但庭上几个人的表情都已在她眼中。她开宗明义,说要替魏祝氏做无罪辩护,口才风度都只能算是不功不过。 烟毒案件的预审走的是快速程序,不涉及人证,再次开庭正式审理,却是传了缉毒组的包打听到庭作证。包打听回答捕房律师的提问,将拘捕魏祝氏的经过又陈述了21.1.2 遍。与魏学林的说法不同,包打听说是魏祝氏主动向三光马仔兜售鸦片,被埋伏在旁的便衣探员人赃并获。 轮到周子兮,她问包打听:“三光马仔是什么?”“就是华捕的眼目。”包打听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转头与捕房律师相视一笑,那点不屑已掩饰不住。 旁听席上亦起了几声笑,大约都没见过这样的女律师,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卢推事蹙眉,敲了敲法槌,惊得魏学林一跳。他四下张望,一脸忧虑,心里多半在想,便宜果然是没有好货的。 周子兮却知道这槌声不是冲着她来的。包探大多江湖出身,而她早做了功课,知道这位卢推事最看不惯这种街头做派。 “此处是法庭,”她提醒那包打听,“法官大人坐在上面,您作为执法探员,请务必使用符合规范之语言。”包打听对她本就态度轻慢,此时听她这么讲,更觉得是胡搅蛮缠,只是看在推事面上才点头认了,无奈平日说惯了切口,一旦改正简直话都不会讲。 “由缉毒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协助侦破。”倒是周子兮帮了他一把。 “没错,”包打听顺水推舟说下去,“由缉毒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协助侦破。”“所以这眼目是在哪里遇到的魏祝氏?”周子兮忽然问。 “如口供上所写,是在弄堂口,”包打听十分肯定,“魏祝氏向过路人兜售烟土,人赃并获。”周子兮并不反驳,适时请上被告这边的证人个与魏氏母子住前后楼的邻居。 邻居陈述魏祝氏被捕之前是在天井里洗衣服,三光马仔找上门来,说是魏学林的朋友,听说魏在楼上睡觉,便问有没有多余的烟土,他愿意出钱购买。魏祝氏犹豫,怕儿子知道了怪罪她。三光马仔便约她在同堂口见面交易。魏祝氏这才拿了家中的烟土出门,刚出家门就被抓了。那邻居是个排字工人,读过些书,话讲得清楚明白。两相比较,更显得包打听的证词有问题捕房律师看不下去,插了一句:“周律师恐怕不知道,烟毒案件较其他犯罪不同,自万国禁烟会之后,此种特情侦查手段即广为使用。要是连这也有异议,恐怕第第二特院所有的烟毒案子都要翻案了。 “我对缉毒组使用诱惑侦查的手段没有异议,”周子兮看着他回答,“但诱惑侦查又可细分为三种,犯意引诱,数量引诱与机会引诱。本案显然为犯意引诱,您没有异议吧?”捕房律师功课做得不够,愣了愣才意识到不对,坚称魏祝氏早有犯罪意图,缉毒组的此次行动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并非促使原本清白者犯罪。 两人由此好一番唇枪舌剑,争论犯罪构成要件的主观说与客观说。 周子兮从诱惑侦查之法理入手,认为关键在于被诱捕者的主观意愿。如果警方仅是提供机会给原本有犯意的人,即属于合法使用诱惑侦査范畴。如果被诱捕者本无犯罪的意图或倾向,其罪行完全由执法人员诱使而形成,则应视作警察圈套,同未成年、精神疾病、紧急避险以及正当防卫样,可作为无罪辩护之理由。民国虽尚无判例,但控方既然援引万国禁毒会的规章作为使用诱捕手段的依据,那不妨也参考下禁毒会发起国的判例,比如美国最高法院1932年索里尔斯售烈性酒案。 最后,她指向被告席上的魏祝氏,如此总结:“本案被告裏脚,不识字,以缝补洗濯为生,本身并不吸食鸦片,也无有任何犯罪记录。此次出售鸦片显然是人为制造的犯罪事实,与缉毒组查明和打击犯罪的宗旨全然背离。”捕房律师见她这样,也认真掉起书袋。当然,他本人是站在“客观说”那一边的。缉毒组的抄没笔录递上来,从魏祝氏衣服里抄到鸦片烟泡的记录清清楚楚。“诚然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岁的妇人,以往并无前科,但用过去的犯罪记录来证明被告后来有无犯意,这种说法与龙博罗梭天生犯罪人’那种过时理论又有什么不同?”他质问周子兮。 没想到周子兮却不接招,只是点头反问:“的确,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岁的妇人,那抄没笔录上为什么没有女抄手的签字与警号呢?”笔录就在眼前,白纸黑字,唯独缺少了女抄手这一项。这种疏漏在包探办案中司空见惯,但若严格按照规程,就是无效证据。捕房律师又是一愣,还要再辩。卢推事却觉得已经够了,举手示意两人噤声。 周子兮即刻闭嘴,抬头望着庭上,十分乖“由此案可见,缉毒组在使用特情侦查手段时有诸多不规范之处。对于烟毒案件,诱捕可行,但所设之套本身不能作为控告罪犯的证据。”卢推事看了一眼巡捕房那边的二人,然后击槌宣判,“被告魏祝氏本无出售鸦片的意图,贩卖之罪名不成立。但其明知为烟土而持有,故处罚金三十元以示惩戒。如易服劳役,以一元折算一日,退庭周子兮心中雀跃。被告席上的魏祝氏还懵懵懂懂,直到被解除械具,才喊着“青天大老爷”放声哭出来,就地跪下要给推事磕头。魏学林过来搀扶,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这里一百日,再加你的三十日,你只要去做一百三十天劳役就可以了。 周子兮早就知道魏学林是什么货色,但此刻听见这句话还是气得要死。“你叫你母亲替你去服劳役?!”她看着魏学林质问。 儿子一脸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旁边的母亲已经替他找到理由:“他身体差呀,要是他去做,肯定撑不住的……”周子兮也是无语了,谢也不要他们谢,收拾起案卷簿册就出了法庭,走到外面街上还是不忍,又转回去替他们缴罚金。可进去一问,才知道卢推事已经把魏学林的案子也核了一遍,将原判“一百元罚金或易服劳役”改成了“限令三月内戒绝烟毒”。 周子兮这才气顺了一些,转身往外走,远远看到卢推事正俯身在书记员那里签字。 她本想上去致谢,但才刚走过去,推事已开口对她道:“这回做得不错,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装受欺负的样子,你不需要周子兮一震,自知耍小聪明被戳破,但推事的这句话似乎又有些称赞的意思,叫她内心小小雀跃了一下。她还想再说什么,可人家看也不看她,已经转身走了。 孤岛余生 21.2 生气归生气,也不管是不是芝麻大的小案子,赢下第一场庭审,那种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回到毕勋路家中,周子兮左右等不到唐竞,干脆换了衣服去事务所找他。黄包车拉到哈同大厦楼下已是傍晚了。她付了钱下车,恰好遇到鲍德温从里头出来。鲍律师看见她,十分殷情,一路陪着上去,直将她领到唐竞的隔间外面,敲了敲门道:“喂,该藏的藏好,该烧的赶紧烧了。” 唐竞抬头,便是眼前一亮。周子兮换了一身月白旗袍,哪儿哪儿都掐得刚好,叫他爱不释手的样子。他起身拉了她进来,把鲍德温关在外面。鲍律师隔着门抗议,唐竞哪有功夫理他,只是看着周子兮笑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许我来?”周子兮却不直说。她自知这案子来得不地道,存心卖关子随便他猜,猜到什么便是什么。 唐竞也无心再耽搁,两人出了写字间,找了个地方吃饭。吃过饭,又坐上汽车。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的街景,忽然道:“明天礼拜日,我们出城去好不好?” “出城?去哪里?”唐竞问,起初想到的总是苏州那边的西侨乡村俱乐部。 “随便哪里,不过必须得是没去过的地方。”周子兮回答。话说得随意,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来真的。 那晚,他们开了大半夜的车,中途宿在一个水乡小镇的客栈里。说是中途,其实也不对。并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没有终点,也就不存在中途。第二天,下了一整日的雨,是江南春末那种绵绵的细雨。店东太太说,可以借油纸伞给他们,让他们去附近湖上坐船,但他们宁愿关在房中看雨。 房子很旧很旧,房间在二楼,哪怕赤脚踩下去,地板都会发出吱呀的一声,有的地方缝隙大到可以看见楼下的客堂。他们只能很轻很轻,做得像这雨一样绵长。 “又要给人说了,一整天关在房里,不像正牌夫妻。”周子兮枕着唐竞的手臂笑。 “你怕人说?”唐竞揶揄。 她倒还真无所谓,答:“给人家一看就是正牌夫妻,那才叫无趣。” 他自然看得出她的快乐。这一次逃出城来,就是要庆贺的意思。但他问起来,她又说“不谈正事”。她不讲,他就随她了,因为他也不想讲。 也就是这几日,电台里报纸上又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救国会七人被捕一案侦讯期届满,检查厅在最后一天夜里总算编完了起诉书,罗织十大罪状。涉案七人于是继续羁押,等候两个月之后的开庭审讯。 此时,北方已然形势紧张,眼看一场大战难以避免,官家却还抱着拖延的希望,甚至要把主张抗日的人押上法庭审判。 如果说国事尚可以不闻不问,手头的案子却不能不管。 申成七厂被强行拍卖一事,尽管一群律师很花了一番功夫下去,终于还是走到了“拼命”那一步。 工人们闹起来,火把,水枪,榔头,铁钎,日夜守在厂门口说宁可砸掉烧掉,也不会让日本人接收。再加上报界与商会的声援,英商银行迫于各方压力,总算让了一步,将拍卖结果作废,又与容翰民重新订立了抵押合同,本息延期一年分期偿还,利率减了一厘,仓存纱布也作价抵了一部分欠款。 虽说结果不算太差,但唐竞还是失望。最终奏效的依旧是“拼命”,律师的作用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连他这样毫无信念的人,竟然也会觉得失望。 一支烟在指间点燃,他伸手推开木窗格。窗外,雨下得无始无终。从那里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后院一副青花瓷的桌椅,是这水墨一般的景象中唯一的颜色。 “想不想走得更远一点?”他忽然回头看着周子兮。 “去哪里?”这一次轮到她问,本来趴在床上,听到这句话倒是来了兴致。 他知她是误会了,以为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要带她去。“我是说,索性离开上海,一走了之。”他解释。 “我不走,”她笑,一口拒绝,“我还要在此地大展拳脚呢。”然后翻个身把他拉回床上。 结果,就是他以为她只是玩笑,而她也没拿他的话当真。 过了几日,容翰民在大华饭店摆酒,算是谢过各方帮过他的朋友。 此时的容老板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亲友怕他撑不住,日夜都有人带着护士陪着他。这一场风波下来,容老板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整个人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礼数周到,精神矍铄。 台面上也有官家的人出席,其中竟然还有一张熟面孔——老早通达轮船公司的少东家,何世航。多年不见,何公子人胖了些,眉眼似乎也和善了许多,如今在财政部任着参事,很受上面器重。 唐竞起初以为如今的何世航肯定不好意思再提当年那件事,可就是在宴席上,何公子竟然主动说起新兴轮江难,仿佛与容翰民同病相怜:“家父那时也是吃了日本人的苦头,赔偿款一直收不回来,经营几十年的轮船公司破产倒闭,自己身体也不行了,风瘫在床上,半年之后就过世了。” 唐竞很想提醒,通达公司那件事可完全不一样。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然什么都没说出来。在场的诸位应该也都记得那场官司,知道通达试图撇开罹难乘客,单方面与日本人达成协议,最后才得了那么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可何世航照样淡定得很,一脸为民族实业痛惜的表情。唐竞不禁佩服,顿时觉得此人在官场一定会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他早料到南京那边也有意想要插一脚进来,而这也正是穆骁阳为什么没有一举吃下申成的原因——两下里都存着心思,也都互相留着面子。但直到酒席酣然,朱斯年找了个背静的角落与他倾谈,他才知道这其中胃口最大的究竟是谁。 朱律师告诉他,容翰民的说客求到南京,实业部便要财政部调款三百万,准备接管申成,改为国营。理由仿佛是资不抵债,管理混乱。而且,他们想要的还远不是第七棉纺厂这么简单,而是整个申成数千万的产业,预备付出的代价却只是区区三百万而已,这算盘可就是打得太好了。所幸后来听说穆骁阳也插手要管,财政部又只凑了两百来万,这才作罢。 洋人,官家,帮派,唐竞一个个数下来,不禁觉得讽刺。对于实业商人来说,这三者当中随便来自哪一方的觊觎都是无妄之灾,但好在如今觊觎申成的不止一方。各股势力暗流涌动,互相较量,结果反倒架出一隅空隙,叫容翰民喘过了这口气。 “这样的市面,北方眼看又要打仗,延期一年,筹款三百多万……”朱斯年摇头,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彼此都明白。 事情其实远远没有了结,几方债权人的态度都已经很清楚。再增加贷款额度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年之后容翰民还是无力清偿所欠英商银行的本利,几家华资银行就准备以银团方式参管整个申成纺织系统。 这个结果,穆先生当然乐见其成。但以容翰民的性格,很难说能不能接受得了,但这却也是现实中最好的办法了。总之,萧条的还是继续萧条,觊觎的还是在觊觎,苦苦挣扎的却不知还能挣扎多久。 宴席一直到午夜才散,唐竞离开时在电梯里碰到乔士京。起初只是寻常寒暄,直到电梯门合上,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乔秘书忽然道:“你那个唐人街的朋友回来了。”。 这句话来得实在突然,唐竞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在说谢力。 “他现在做什么?”唐竞问。 “跟着锦枫里的大小姐,”乔士京回答,“什么都做。” 电梯门再开,这对话便告结束。两人道别,分头走了。 唐竞驾车穿过夜幕下的城市,远近霓虹闪烁,还是那种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繁华,仿佛根本没有一触即发的战火,或者大厦将倾的危机。 许多旧事在眼前重现,他看到暗处蛰伏的眼睛,像是等着最后清算的时刻。脑中又转出那个念头来——离开上海,一走了之。那样的话,所有这些事便都与他无关了。 经过魏祝氏一案,周子兮品出些做茶馆律师的味道,更加欲罢不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时光飞逝。 此后兜来的几桩生意,多半还是烟毒案子。其中一件的委任人名叫王尔曼,在亚培尔路被缉毒组的便衣包探盯上,以疑似有烟毒交易为由对他进行搜身。根据包探的说法,当时从他身上搜出一小包吗啡,共计三格兰姆,于是将其拘捕。本来只需缴纳数十元罚款就可获释,但王尔曼却是个顶真的,在预审时就大呼冤枉,拒不认罪受罚,被捕房一直拘押至今,已有一周之久。 与他同住的朋友在茶馆找上周子兮,要说证据也没有,只是反复打包票,他们俩都是勤工俭学,白天上学,晚上做工,下了班就在一个亭子间里睡上下铺。王尔曼没有烟瘾,不久前才刚与父母断了关系,从家里搬出来自立,根本没钱去消费那些东西。 “你们做的什么工?”周子兮问。 “在舞厅里伴奏,”小号手回答,“尔曼弹钢琴,我吹小号。” 周子兮又问:“他被捕是什么时候?” “下了夜班从舞厅出来,”小号手想了想,“总归过了十二点了。” “你们演出时穿什么衣服?”周子兮又问。 “西装皮鞋。”小号手脱口答道。 “上下班路上也是这样穿?”周子兮又确认一次。 小号手点头。 半夜,舞厅,西装革履,钢琴师大约被当作了公子哥。话问到此处,周子兮对事情的缘由已有大致的了解。正如吴予培所说,从前收烟馆的税金,现在收禁烟的罚款,无论哪一种都是一笔好生意。 于是,她去捕房调取了案卷与物证记录,其中果然只有简单几句话的叙述,没有画押,更无拍照取证。最关键的是,那办案包探名下当日入库的物证数量与记录里的对不上,所缺的刚好就是三格兰姆。 证据到手,庭审亦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一堂的主审刚好又是卢推事,改判了被告王尔曼无罪开释,甚至还当庭声斥了办案的包探——不依法令搜索他人身体,违规办案,假造证据。 又赢下一桩官司,周子兮自然十分高兴。更叫她受宠若惊的是,王尔曼案过后不久,吴予培与另两位资深帮办律师不知为了什么案子忽然忙起来,将事务所里原本许多庶务工作交给她做,她有一阵没去茶馆,竟有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请她代理诉讼。 但几句交谈下来,又叫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先后找来的几位客人一个个地告诉她,之所以慕名而来,是因为听茶馆里的律师说,此地有一位姓周的女律师,在巡捕房与特二法院都很认得人,有办法赢官司。 起初,周子兮还被这话噎得一愣,心想自己才刚赢了两桩小到不值一提的案子,怎么就有这样的传言出来? 但再一细想,也不奇怪。在那些茶馆同行的眼中,她这样的女人加新手,大约就是不应该赢的。所以只要她赢了,便会引出这样那样的联想,仿佛打的不是官司,而是关系。 孤岛余生 21.3 数年之后,周子兮一直回想当时,如果没有那一天在薛华立路巡捕房里的巧遇,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那一天,她是去拘留所见一个烟毒案子的犯人。值守作难,叫她扑了空,可才刚从南边底层出来,就看到一行人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个竟是吴予培,正与身边的法国人交谈,就连崔立新也跟在后面,一脸殷勤。 周子兮并不认得那法国人是谁,但此地的法籍低级巡官大多是科西嘉那些偏远地方来的,又或者有些殖民地血统,单凭口音样貌就看得出来。此人却不一样,一望便知道职位不低。 吴予培与这位“高官”却是谈笑风生,仿佛老朋友一样。周子兮朝他们走过去,他对她视而不见,嘴上继续道:“……陈教授是我大学同窗,其余几位也是我常来常往的朋友,履历人品我都清楚,今天这件事只是一场误会……” 那法国高官打断他:“吴,不是我不信你,这是华界警察局来的消息,事关租界秩序,我上面也有压力。” “如果你不放心,”吴予培退了一步,与他讨价还价,“就先由我‘责付’他们出去。之后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找到我头上,保证随传随到。” “这倒不必了,”高官笑起来,“罪犯才有责付一说。陈教授他们几位,都只是配合我们问话调查而已。只是同案带进来的那名西侨,我们人手暂缺,还需等候英文通译,或者也可直接交给公共租界捕房。” 话说到此处,吴予培还没开口,身后的崔立新已经指着周子兮提议:“今天倒是巧了,这位周小姐是我里昂大学的学妹,英文法文都很好,不如请她做审讯通译。” 周子兮听他这么说,不知道这算是哪一出,只等着吴予培发话。吴律师却是略一沉吟,才道:“周小姐是我事务所里的帮办,曾在日内瓦公使团做过外交翻译,资历一定是可以的。若是你们需要,费用按照一般谈话计算即可。” 周子兮这才确定,吴先生老早就看见她了,此刻几句话却说得好像只是随手兜来一笔生意。这举动搁在别人身上或许十分平常,但吴予培不一样,她不禁觉得其中别有深意。 高官听身边两个人都这么讲,又看看周子兮,觉得未尝不可,点头道:“那好,就麻烦周小姐做审讯通译。事情问清楚之后,也就可以放人了。” 不等周子兮反应,吴予培又关照了几句:“你在此地做事,就得守着巡捕房的规矩,只做通译即可,他们说什么,你就译什么,别的都不用讲。结束之后就回事务所,书业公会的案子还要开个会。” 话说得言简意赅,恰如师父教导徒弟。而这徒弟也听话应下,心里却很清楚,书业工会并没有什么会要开,审讯室等着她的绝不是做通译这么简单。 高官随即叫过一个名叫杜朗的班长,让他带周子兮上楼。临走,周子兮又看了吴予培一眼,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平常。那目光倒是叫她也镇定了一些。 杜朗班长肤色黎黑,留着厚厚唇髭,大约有些北非血统,来上海之后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身胚粗壮了一圈。他领着周子兮沿捕房中间宽阔的回字型楼梯上去,一直到了三楼。看到墙上的指示牌,周子兮方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在政治处。 “是什么案子?”进审讯室之前,她开口问了一句。 杜朗回头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紧张,随口解释:“里面也是个女人,持美国护照,您不用怕。” “她犯了什么事?”周子兮又问。 杜朗犹豫了一下,似乎不该说,但终于还是说了:“华界那边有线报过来,说她参与煽动罢工与游行,我们也只是例行问话。” “什么游行?”周子兮继续。 “抗日?或者要求南京释放政治犯?无非就是那些事。”杜朗回答。 周子兮点头,这几句对话叫她察觉到些许性别优势。杜朗这样的人都乐意给她行些小方便,也都不拿她当回事。她忽然明白,这或许就是吴予培把这件事派给她的原因,但心中又有种宿命的讽刺——她到法国的第一站便是马赛,至今还记得自己在码头上宛若听到天书般的惶惑,而杜朗偏偏就是马赛人,口音很重。 正想着,杜朗已经伸手推开审讯室的房门,没有给她再提问的机会。只见房内坐着两个人,是另一名法国探员与杜朗所说的那个女人。周子兮跟在杜朗身后走进去,直到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她眼前没了那一片宽阔身胚的遮挡,才看清对面那个女人的面孔,分明就是宝莉华莱士。 几年过去,宝莉变了许多,脸颊瘦得轮廓分明,衣着也不比从前惊世骇俗,倒像是女校里学监。但周子兮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她怔了怔,不算太久。两名警员只当她生嫩,杜朗指了指旁边一张凳子,要她坐在那里。她听话地坐下,在面前展开簿册,整理纸笔,找机会抬头才看了一眼对面。宝莉十分平静,似乎根本就不认识她。 审讯开始时,她心跳得厉害,起初以为自己做不到,结果那一问一答却是出奇的简单。 “您叫什么名字?”杜朗问。 周子兮将这句话译做英语,旁边的警员则用法语记录下来。 “杰西泰勒。”宝莉回答,十分自然。 “从哪里来?”杜朗又问。 “美国。” “职业呢?” “教师。” “今天上午,您在白赛仲公寓内做什么?” “教授英语。” “同您在一起的那几个中国人是什么身份?” “我与他们不熟,只知道陈教授是本地大学的教员,其他几位都是他的好友,想要进修英语,今日是第一次开课。” “您与他们不熟?那又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报上登了广告,说可以上门授课。” “那广告是哪儿登的?” “上海泰晤士报,就是上个月末,登了一个礼拜。”宝莉答得明明白白,看样子也不怕查证。 “是哪一位联系了您?” “陈教授,他说自己在法政大学教书。” “陈佐鸣?” “对。” “所以您只是教授英语……”杜朗反复。 “没错。”宝莉肯定。 “那您为什么带着照相机?”问题突然变了,似乎就等着一个破绽。 宝莉却仍旧温婉无害,只是道:“我来上海也是为了旅游,拍照是我的爱好。” “您都去了哪些地方游览?”杜朗又问。 宝莉想了想,回答:“华界老城,还有外滩,我到此地不算太久。” “拍了不少照片吧?”杜朗继续这个话题,简直像是聊天。 “是啊,”宝莉点头,也顺着他聊天,“此地的景致非常有意思,在别处看不到。” 杜朗“唔”了一声,似是附和,却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可在警探进入时,您却曝光了所有底片。” 周子兮猜想,这便是杜朗的审讯机巧,传译时刻意慢了一点,好似在脑中梭巡一个恰当的词语。她头一遭做审讯通译,杜朗就算不耐烦,也怪不到她头上。 宝莉听完她的英文复述,却是有些生气,像是耐着脾气,冷冷答道:“是啊,实在太遗憾了。当时我被破门而入的人撞了一下,照相机摔在地上,摔得不巧,胶卷仓弹开了。” 杜朗见她这般反应有些意外,非但没有预想中的无措,反倒好像要追究巡捕房探员害她摔坏相机的责任。 周子兮知道这些法籍巡捕大多出身低微,在本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尤其像杜朗这样的混血儿。宝莉这样一张金发碧眼的面孔,体面的穿着谈吐,在他们面前还是有些震慑的。正如此时,宝莉人在政治处,审问她的却只是班长杜朗,看样子也没有经过搜身。如果不是因为上面的压力,杜朗大多会选择相信宝莉。 宝莉见杜朗不语,反倒开口问:“我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应该聘请律师?” 这是宝莉在审讯中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她说solicitor,一听便知道是英国人的习惯。所幸旁边两名警员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您要求请律师?”周子兮仿佛随口反问,用了一个通用的词lawyer。 宝莉会意,对她点了点头。 “她说什么?”杜朗问。 “她问是不是可以聘请律师?”周子兮以法语回答。 “没有必要,”杜朗开口,“请告诉这位女士,完全没有必要聘请律师,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请她在此稍候。” 周子兮又将这句话用英语复述一遍,而后便又是那几个问题,反反复复。 时至午后,宝莉仍旧没有获释,也没人来告诉她究竟是什么罪名。杜朗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其他要问的,只是在等着隔壁审讯室的结果罢了。周子兮无事可做,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又熬了许久,总算被放了出来。 离开政治处审讯室,她穿过走廊沿着扶梯一路下来。迎面遇到几个法国巡官,她还对人家笑一笑,一半客气一半娇俏。她自觉做得很好,镇定得不像第一次。直到身后有人叫她,脚步声追在后面,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既没有回头,也不曾慢下来,差一点踏空一级台阶。 “当心!”是崔立新在身后搀了她一把,待她站稳便收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十分绅士。 周子兮看着他,惊魂甫定。 “这是要回去了?”他倒是一副熟人攀谈的样子。 “是啊,这就回去了。”她总算镇定下来,对他笑了笑,就等着接他的问题。 但崔立新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陪她走到前厅,就与她道别了。 周子兮独自走出总巡捕房的大门,在街边招手叫过一辆黄包车。落座的时候,才发现手提包里多了一样东西,方正的一块,巴掌大。 “小姐去哪里?”车夫问她。 她报了辣斐德路上事务所的地址,等到车跑起来,远离了总巡捕房,才拿出包里的东西来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记事簿,扣着一圈橡皮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了。看过之后反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她将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回到事务所,吴予培正在隔间里等着她。 她走进去,关了门,开宗明义:“里面的是华莱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国护照,说自己来上海一边旅游一边教书。” “问出什么来了?”吴予培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没有什么,”周子兮回答,“她说的话都有旁证,但看巡捕房的意思,还是不想放人。” 吴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须要快了,不能叫他们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国领事馆一验证,就知道她交出去的护照是伪造的。到时候,陈佐鸣他们就麻烦了。” “我去把她保出来?”周子兮提议。 “不行,”吴予培摇头,“方才在巡捕房实在是事出紧急,更没想到崔立新会提起你,否则我肯定不会把你牵连进来。而且,陈佐鸣他们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说跟杰西米勒是才刚认识,请她为几位朋友补习英文。两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务所的律师代表,反倒落人口实。我已经托人联系公共租界的美国律师,只说有个美国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务,请他们出面去保人。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但周子兮哪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即刻打断他,说的还是捞人的事:“华莱士小姐在此地曾经小有名气,一时半刻也无从筛出一个肯定不认识她的美国律师,难保会有麻烦。但鲍律师那里,我至少还能事先准备一番说辞。”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吴予培犹豫良久,才又看着她道:“找了鲍律师之后,不管保释成与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当没有过这件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周子兮权且点了头,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层意思已然领会,吴予培所说的这个“别人”也包括唐竞。 “还有这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记事簿,交给吴先生。 吴予培接过去,没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释。 “这是……”还是周子兮忍不住问,“救国会一案的答辩状?” 吴予培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头,苦笑道:“七名被告,总共二十一人的律师团,每个人身后都跟了暗探,想开个辩护律师会议,统一一下庭审策略,也着实不容易。” “那华莱士小姐?”周子兮并不罢休,继续问下去。 吴予培知道她的脾气,既然牵扯进来,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只能简略解释:“法院那边一直不允许律师会见,而且有消息传过来,案子很可能不公开审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拟写新闻稿,翻译答辩状,全文见报了。” “这本子是崔立新给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想,但对上崔立新那张八面玲珑的年画脸,又觉得实在不像。 “他不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角色巡捕房里不少,哪边都搭得上,哪边都不得罪。”吴予培打开本子看了看,笑了,“里面本来还有一张两千元的不记名本票,就是以防万一用来做买路钱的,应该是崔律师留下了。” 一番话说得简短明白,周子兮却有更多问题涌到嘴边。但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即刻打电话去哈同大厦找鲍德温。 鲍律师接到电话,自然十分意外,听了事情经过,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语气,开口就道:“你怎么会牵扯上这种案子?华莱士小姐早在《大陆报》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没有看错……” 所幸周子兮早已经想好说辞,无奈回答:“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为另一桩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会找上唐竞。以他们过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事来。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这儿就把事情了了。” 男女情事与事务所的利益,这两样是鲍德温最关心的东西,周子兮这几句话刚好说到他心坎上。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总算促狭一笑,仿佛心领神会,这才前往薛华立路中央巡捕房捞人。 周子兮记得吴予培的关照,没有跟着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务所里等着听消息。不过一个多钟头,鲍德温去而复返,又打一通电话过来。 周子兮接起来就问:“情况怎么样?” 鲍律师几句话交代了事情经过。租界当局在颜色问题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国律师主动找上门来交涉,再加上也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在手,杜朗班长请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决定传达下来,释放杰西泰勒。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这才放下心来道谢。 鲍德温却顽笑道:“谢我什么?我今天根本不曾去过薛华立路。还有,谁是杰西泰勒?我从来没听说过。” 周子兮只好跟着笑,挂了电话,去吴予培那里复命。 隔窗看见吴律师正伏案写字,她停了一停,只觉今日所见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辞官回来之后的心灰意懒,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兴号案中的那个人。是什么叫他变了?她不知道。 忽然,她顿悟,又或者他们这些旁观者全都错了,吴予培就是吴予培,从来不曾变过。 孤岛余生 22.1 不久,天气已然入夏。 救国会一案在苏州开庭,整个吴县军警戒备,已经签发的旁听证全部作废,庭审果然没有公开进行。七名当事人及其律师因此全体保持缄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万字答辩状见诸各大中英文报纸,一一驳斥起诉书中的十大罪状,矛头直指检方“摧残法律尊严,妄断历史功罪”。一时间,各种签名请愿,联名上书,民声鼎沸。 再隔几日,法庭续审。这一次,总算允许家属与记者旁听,却又有消息传出来,说检方已然让了一步,表示只要当庭具结,写下悔过书,再进几日反省院,便可保释出狱。只可惜那七人冥顽不灵,第二次开庭仍旧毫无进展,落得一个延长羁押的结果。 每遇到电台里评说此案,唐竞倒还想听一听,周子兮却会淡然地换一个频道,一副莫谈国事的态度。 那一阵,她还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务所上班,手上那些案头文牍工作比以往更多,却再也没抱怨过。 她觉得唐竞应该放心,却没想到他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辆车与一名司机,早接晚送。 “还想像从前一样?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点着他笑问。 “是又怎么样?”他看着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 明知是玩笑,她还是一怔,索性岔开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宁愿只要一部汽车,反正我自己也会开。” “你认得路吗?”他将她一军。她这人什么都学得快,只是看不来地图,东西不分,在此地也实在住得不够久。 她惺惺,还是拒绝:“事务所那么近,要是去别处,也可以用吴先生的车。再说了,我难得出去一回。”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们之间怎么又成了这样,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等到夜里睡下去,她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举一动本带着些补偿的意味,但真的吻着他,又觉得样样都好,身体彻底地为他打开,将自己交出去,是因为完完全全的信任。 黑暗中,他可以感觉到她那一点小心思,却也可以感觉到她的毫无保留,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程度上的毫无保留。 那夜之后,唐竞没再坚持用车的事情,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自从乔士京提起谢力,他便雇了一个鲍德温惯用的私探,在锦枫里对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出几日,便有照片交回来。 影像中的锦枫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门面却萧条了许多,一整日进进出出的没有几个人。但唐竞看得出来,有些东西仍旧没有变。还是有两部汽车停在巷口,随时可以开走,或者堵住进出的主路。着黑色香云纱的门徒貌似闲逛的梭巡,过街楼上的窗帘终日拉着,后面是暗藏的枪手。 而在那些进出的人当中,果然就有谢力。 几年过去,人还是那个人,长手长脚,一张长面孔。尽管离得远,仍旧可以一眼认出来。但再细看才发现已经变了许多,眼睛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下颌有嶙峋的旧伤,双唇紧扣,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了。 唐竞看着这张面孔,猜不到此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乔士京说,谢力如今跟着张颂婷,什么都做。但张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么生意,仅靠房产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于是,这张照片被抽出来,交给私探,这一次不是守着锦枫里,而是跟着照片里的人。 七月,梅雨结束,天气酷热,北方已经打起仗来,上海却还是老样子。 穆公馆来电,是穆先生叫唐竞过去。 这一年,大公子穆维宏正好大学毕业,八月份坐船去美国留学,亦希望攻读法律,所以想请唐竞这个前辈给些点拨。 唐竞自然应下,午后如约去穆公馆拜访。穆骁阳还是住在过去那座小楼里,只是这几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两翼,结构难免有些冗余,走进去有如迷宫一般,但看陈设却又是寻常商贾人家,干干净净,丰盛热闹。 穆先生与大公子穆维宏已在客厅里候着了。当年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在院子里顶缸的少年如今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体面稳重,看起来也与沪上其他人家的小开无异,对比他瘦弱许多的父亲却是格外恭敬,想来要是穆骁阳今日再罚他去院子里顶缸,他照样还会去顶。 唐竞与穆维宏聊了许久,说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试做论文的事,穆维宏听得认真,看起来倒的确是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反倒是唐竞心思不在这上面,几次看向旁边的穆骁阳,却只见穆先生笃定地坐着,一脸平和的笑容,仿佛乐得看见后生晚辈一个个地起来,他自己便可悠然隐退。 后来,唐竞许多次忆及这个时刻,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应该向穆先生请辞。但后来的他已经知晓结果,对穆先生来说,那个时候尚不是允他离开的时机。他提与不提,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务所又来了一个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脸上匀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却明显破旧的褂裙,底下露出一双解放脚,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破败了的那种深宅大院。 周子兮有些意外,这样的人是不大会想到要请律师的。 妇人看见她也是一愣,问过秘书眼前这位的确就是周律师,这才嗵一声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帮我们这一回!” 周子兮何曾受过这个,赶紧搀了妇人起来,带进自己的隔间内。 “他们都讲周律师您有办法赢官司……”妇人跟在后面絮絮道。 这话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听,请妇人坐下,问了一句:“他们是谁?” “我前头请的律师,还有法院外面茶馆里的人。”妇人回答。 “都说什么了?”周子兮又问,心想会不会添些新花样。 “说您在巡捕房与法院都认得人,有办法赢官司。”妇人看着她,十分虔诚。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馆已经有些时日,为的就是替吴予培完成事务所内的其他工作,好让他有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救国会案审得半途而废,人却没有放出来,余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听过案情,却又有些不舍得。这是一桩命案,枪击杀人。周子兮更觉意外,茶馆里那么些老江湖,怎么会叫这样的案子落到她头上,而且也没在报纸上看见任何消息。 被控行凶的是这妇人的女儿,名字叫于亦珍,年纪不过十九岁。几年前,于家躲避战火,从山东迁来上海租界,如此折腾一番,差不多已是破产了。于亦珍与家人关系不好,去年离家出走。家里是祖父做主,听说她辍学做了舞女,便不许家人去找,只当没了这个孙女。再听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关在薛华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里男人都不管,但母亲毕竟放不下女儿,当掉最后剩下的几件陪嫁首饰,也要请律师救女儿一命。 好在妇人读过书,写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讲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随便猜测。找来这里之前,她已经聘过一个律师,也是那茶馆里常驻的角色,收了钱接下委托,便去巡捕房调取案卷,见过于亦珍一面,回来讲了案情经过。此时妇人一番复述,也让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于亦珍确是在虹口一间舞厅里做舞女,起了个艺名叫于兰。去年秋天,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顾景明的男人,两人同居在远洋货轮码头附近的一间旅社里。据旅社伙计叙述,因为顾景明已有妻室,两人房中时常传出争执声,似乎总在为了分手还是结婚的事情争吵。事发那一日,冲突升级,旅社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随后便有人看见于兰持枪冲出房门,仓皇奔到马路上,正好撞到两名正在巡逻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语不通,也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先缴下了她手中的枪械,等到旅社伙计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追出来,才知道出了命案。 “枪是哪来的?”周子兮问于母。 “说是那个男人的。”于母回答。 “他做什么职业?”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测。 “他是……”于母果然迟疑,顿了顿才道,“听之前那位律师讲,是帮派里的人。” 听到此处,周子兮忽然顿悟。“之后那位律师就向你请辞了?”她又问。 于母点头:“他叫我算了吧,说这案子没有什么打头,还不如省些钱,但他又说……” “说什么?”周子兮追问,一句话真正的意思总是在那个“但是”后面。 “也没有明讲,只是听那话里的意思……”于母犹豫。 周子兮并不催促,静静等着下文。 于母缓了缓,才道:“亦珍是被人诬陷顶包的。” “所以,他叫你到我这里来,说我有办法?”周子兮又问。 于母点头,看着她,满眼期待。 直到这时,周子兮才明白过来,这案子为什么会落到她头上。凡事查到帮派,便是到尽头了。茶馆里举荐她的那些同行大约都存着看戏的心思,只等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头来。 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翻出什么花头,仅凭着一点不服就把这案子接下了。办理委任手续之前,本打算先问过吴予培,但吴先生连同其他两位资深帮办都不在事务所。不过,问不问也就是这样了。周子兮知道,这个案子她是不会放弃的。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华立路巡捕房,要求见于亦珍。 拘留所在南边底层,她之前办案就已经来过,但每回走进来都觉得阴冷得很,总也不习惯。所幸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气,看过她的证件与委任书,二话没有就开了铁栅门把她带了进去。 会见室里不见半点天光,天花板上挂下一支电灯泡,墙角霉迹密布,被那灯光一照,愈加影影绰绰,叠成奇异的图案。 不多时,于亦珍被带了过来。人已经被关了几日,浑身污秽,头发虬结,但看面孔,一点妆也没有了,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长得挺秀丽。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开口,“你母亲委托我来看你。” 于亦珍却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么又换了一个?” 周子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也坐下来,等那值守离开。 “你,也是律师?”于亦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是,”周子兮点头,“你母亲委任我替你辩护。” 不想对方一口回绝:“没有什么好辩的,人是我杀的,等着开庭认罪就是了。” “不是你杀的,有不杀的辩法。是你杀的,也有杀的辩法。”周子兮解释,气不顺,话说得也不客气。 于亦珍却是笑了,笑得有几分好看:“谁都晓得杀人偿命,既然是我杀的,还有什么可辩?” “凶械不是你的,你只是冲动之下开枪,过后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节……”周子兮说出一种可能。 于亦珍冷嗤一声打断:“总之是杀了人,有什么两样?”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你说有没有两样?”周子兮反问。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觉得都一样。” 周子兮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也是有些动气了。两人随后的问答进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简单地说人是她杀的,理由是顾景明几次三番骗她,名份或者钱都不给她。那天她终于忍够了,就朝他开了一枪,又怕被旅馆里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可再往细了问,于亦珍却说不清前因后果,细节更加模糊。比如两人怎么吵起来的,枪当时放在在哪里,她又是怎么拿到的。 这一场谈话叫周子兮十分气馁,时间精力花下去,却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可是,当她离开薛华立路巡捕房,回到毕勋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摆开晚饭的餐具,等着唐竞回来,无论手上做着什么,脑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谈话。 直等到唐竞的汽车开到门口,她隔窗看见他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或者是被软禁在周公馆里,等着他到来,却又不给他好脸色。 她忽然顿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弃所有诉讼权利,完全可以拒绝见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气费口舌,惹她嫌恶,说服她放弃。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是恐惧的,既希望倾诉,也希望听到外面亲人的消息。 孤岛余生 22.2 第二天,周子兮便去了案发的那间旅馆。 一路上,仅看街景,也知道战火渐渐近了。哪怕是租界里,沿途的银行、洋行、饭店、商铺,橱窗玻璃统统上了门板,门口堆上半人高的沙包掩护。倘若老板是外国人,必定有国旗撑在外面。恰逢台风天,各色旗帜随风猎猎。 虽说准备周详,但许是有了五年前的那一次经验,大多数店面照样开着,生意也还是照做。无论如何,钞票总不能不赚,日子也不能不过。 先坐电车,再换黄包车,到了码头附近,又问了几次路才找到那家旅馆。门口招牌倒是顶神气的,写着“星洲国际大旅社”几个字,却不知被什么熏得黢黑。店老板看着像南洋人,口音很重。 于亦珍与顾景明住过的房间还贴着巡捕房的封条,不得进入。周子兮索性要了一间邻近相同的客房,一扇门推进去,里面方方正正一览无余,只一扇窗对着后面的小巷。巷口过街楼的石头牌子上写着“竹篾里”三个字,从窗口朝巷内望去,里面全是简屋,经过多年的加盖修补,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貌,只觉四通八达,是个大海捞针的地方。 出了客房,便是走廊,只有中间一道扶梯通到底层。周子兮四处转了一圈,又从楼上下去。为防空袭,底楼门口的玻璃上也已经贴了米字,但还是能看见外面的街景。不远处便是一个巡捕房所设的岗哨,几个着短裤绑腿的安南人正在那里执勤。 “底楼还有其他出口吗?”她问老板。 “有啊。”老板回答,“走廊到底就是后门,还有厨房里也有一个,都是通到后面弄堂的。” 等她问起那桩枪击案,老板照样有问必答,反正早已经知道她不是寻常客人,只要钞票到位,什么都可以。 但问出来的还是那几句话——二楼客房里那一对男女已经同居了几个月,两人时常吵架。案发当天,全旅馆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而后女的拿着一把手枪跑出来,一直冲到街上,被对面的巡捕捉住。店里的伙计进房间去看,才知道男人已经死在里面了。 周子兮点头,即刻付了房账当作酬谢,出门叫一辆黄包车,又去于亦珍伴过舞的舞厅。 车子往前走了不远,她看到黄浦江,才觉这里得有些眼熟。 她向车夫打听:“前面是什么地方?” 车夫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边就是码头了。” 这个宽泛的描述没有叫她想起什么来,又回头望一眼却还是觉得似曾相识。她总以为自己记性好,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于亦珍上班舞厅名叫仙宫,同其他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一样,门口垒了沙袋,但营业照常。只是行业所限,一点钟才开下午场。周子兮在附近随便吃了些东西,又去门口等着,账房一开门,就买了好几本舞票入场。 里面售票小姐看着她奇怪,她也不解释,只是拆开舞票数了数。同别处一样,都是一块钱一本,但这一本里面有七张。她不懂行,但百乐门“一块钱三跳”总是知道的,与之相较,这里至多也就是三流地方。 本以为下午场生意清淡,而且又是这样的年月,却不想里面照样热闹。才刚开门不久,一支菲律宾乐队已经开始演奏,舞池里男男女女,油头西装,烫发旗袍,一对对的着实不少。 好在周子兮手中舞票充裕,一张一张发过去管够发一阵的,这才找到一个认得于兰的伴舞女郎。那女人看着有些年纪,但做她们这一行常年日夜颠倒,究竟多大也很难讲。 周子兮只说是于兰的母亲托她来找女儿,那女人一听便笑起来,像是识破她的谎话:“于兰早跟我说过,她是胶东乡下逃难出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怎么又多出个老娘?” 后来再问也问不出其他,女人的确认得于兰,但也只是认得而已,聊到后来总算相信是于家人来找女儿,还挺热心地带周子兮去见此地的领班。 领班简直快忘了这个名字,半天才想起来,仙宫的确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前前后后呆了不过几个月,性子又孤傲,跟谁都没有几句话。 从舞厅出来已是傍晚了,周子兮却觉得这一日的奔波并非毫无收获。 星洲旅社叫她想到一个问题,开枪打死顾景明的凶手有不止一种更好的逃离路径,而于亦珍已经在那里几个月,更不可能对那些路径一无所知。 而仙宫舞厅又再次验证了这种猜想。事情的确存在另一种可能,案发那一日,除了于亦珍与顾景明,还有第三个也在那间客房里。于亦珍的持枪与奔逃只是出于恐惧,但她却是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一个化名的舞女,才刚入行不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理清了这些,周子兮不想再等,即刻又去薛华立路巡捕房。 时间已经不早,拘留所的值守听到有人撳电铃,已是一副闭门谢客的表情,但打开铁门看见她,验过证件还是放她进去了。 会见室里,周子兮又见到于亦珍。 “你怎么又来了?”于亦珍还是那样的态度。 周子兮却平和了许多,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在旅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说过?”于亦珍反问,“只不过是你不信罢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没有为你母亲想过?”周子兮试图开导她。 “我没有为她想过?”于亦珍却冷嗤了一声,低下头去,“于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个,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经过这种事?” 周子兮看着她红了双眼,忽然顿悟,低声问她:“还有谁来看过你?是谁拿你母亲威胁你?” 于亦珍猛地抬头,怔了怔又大怒,破口骂起来,到底是舞场上混过的人,虽然年轻,却荤素不忌,什么污糟的都说得出口。 外面值守听见动静,隔着几道铁门往这边张望。周子兮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事。所幸值守躲懒,并没过来。 周子兮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于亦珍骂。 于亦珍骂得累了,骂到辞穷,也知道眼前这女律师根本无所谓污言秽语,这才又换了一种口气:“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来这里说教我。我也上过教会学校,要不是家里不许,我如今也该在大学里。” 周子兮答:“现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还是可以回去读书。” 于亦珍冷嗤了一声,说:“我出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话说得十分高傲,“你觉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连法庭都没上就说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于亦珍果然同她杠起来:“你还别不信,这件事你真惹不起。” 周子兮顺势提问:“不如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我惹不起?” “你晓得顾景明做的什么生意?”于亦珍还给她一个问题。 “什么生意?”周子兮不猜,知道答案已经很近了。 于亦珍笑,答:“不就是刘关张嘛。” “刘关张?”周子兮不懂。 “白的,红的,黑的,”于亦珍看着她,慢慢解释,“懂了吗?” 中国白,红丸,烟土——周子兮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答案确是叫她一震。 于亦珍看着她的面色觉得好笑,又对她道:“真的,周小姐,周律师,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这样的人离我们这种龌龊事情太远太远,何必惹这一身脏呢?” “我这样的人?”周子兮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好出身,好容貌,好教养,一路顺风顺水,”于亦珍给她盖棺定论,而后又说了一遍,“我从前也进过教会学校,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这下轮到周子兮发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却又不做解释。 “你笑什么?”于亦珍忍不住问。 “我笑你不大会看人,”周子兮回答,“不过也对,你才多大呀。” 于亦珍自然不服,周子兮不等她说什么,便合拢双手,伸到她面前。 于亦珍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见眼前这双手十指相对,右手无名指却朝一边弯了一点。 周子兮也看着自己这根手指,语气笃定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是老早戒鸦片,我自己弄断的。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于亦珍怔住,许久不语。周子兮屏息看着她,只等她开口之后那一句话。 可惜不巧,身后的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值守走过来敲了敲铁门,告诉她时间早已经过了。天窗外面已经黑下来,她也知道人家已经网开一面了。 “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我隔天再来看你。”她最后对于亦珍道。 “真的,”于亦珍却摇头,惨淡一笑,“你不用再来了。” 值守已经开了门,周子兮站起来跟着那哗啦啦的钥匙声一路走到最外面。 她在门口签了字,正打算要走,值守却又交给她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案卷。 “这是什么?”她问。 值守回答:“不就是你那案子的查问笔录嘛,只能在此地看,不可以带出去。” 话说得不客气,但事情做得实在周到。周子兮着意看了他一眼,值守没有理会,转身走开了。 笔录中文法文两份,言辞十分简略,写来写去也不过就是那种说法——男女为了情事争吵,女人杀了男人。 但翻到后面却又不止是这样。那是一份枪械与子弹的检验报告,其中对比了两粒子弹,一粒来自死者尸检,另一粒是于亦珍手中缴下的那把枪里的。报告的结论清楚明白,前者口径11.43毫米,后者仅9毫米,也就是说打死顾景明的那一粒子弹根本不可能来自这把枪。 而且,在那份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是一把左轮,最多可装六发子弹,被缴下时还余五发,仅缺一发。 周子兮不会不记得,星洲旅社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给出一致的描述——案发当时,那间客房里传出两声枪响。 她仍旧低头看着那几张纸,但脑中却有另一个念头慢慢浮起——茶馆里那些传言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她做律师不过几个月,而在这几个月中,巡捕房的确替她行了许多方便,多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孤岛余生 22.3 等私探再来复命,谢力的来处也已经查明。 “此人今年春天才来的上海,”私探这样告诉唐竞,“这之前是在北边给人当保镖,哈尔滨住过几年,跟着一个开电影院的犹太老板,后来还一起蹲过日本人的监狱……” 唐竞一边听他交代,一边翻着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锦枫里,谢力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虹口一处民宅,一家西医诊所,以及货运码头的五号仓栈。 五号仓栈,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泊位。与谢力在一起的,还有张颂婷。 唐竞不愿深想,却又不自觉地去想。他记起曾经带走周子兮的永固号,记起穆骁阳对他承诺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后的挽留,以及汇华银行保险库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还有穆维宏的即将离开。 果然,在这座城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因有果。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更是如此。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些全无兴趣。他只是想走而已,仅仅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此地,就像曾经淳园里的那个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结果却又发现难以释怀,谢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过去的几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个怎样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接下来呢?”私探问他。 “人不用跟了,”唐竞回答,“就盯着五号仓栈吧。” 等到更多照片传来,他漠然地浏览,而后在写字间的铁丝字纸篓里一张一张地烧掉,眼看明亮的橙黄色火线蜿蜒着吞掉黑白的影像。 面对照片里东西,唐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已经猜到了。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他才会用了鲍德温的人,一个帮派之外的私探。 自始至终,答案如此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而他一直以来所谓的无知,其实只是那种典型的律师的无知——对不该知晓的事情不闻不问,绝不触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无愧。 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巧合,那一天,鲍律师也正在隔壁销毁客户文书。战火渐近,总有侨民胆子不够大,匆忙启程回国。 台风已经来了,吹得满屋纸页飞舞,女秘书慌忙跑去关窗。 等要烧的都烧完,鲍律师过来敲唐竞的门,手里拿着一瓶尊尼获加,两只水晶杯子。他将杯子搁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给唐竞一杯。 战争总归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经几天没有来过,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温的。鲍德温却难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 “我太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他坐下来告诉唐竞,样子有些颓然,“她在的时候,我瞧着她厌气。真的要走,又有点不舍得。你信不信,昨天夜里我抱着她哭了一场。现在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唐竞反问,猜他已经喝了一阵,有些醉了,否则也不至于把抱着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说出来。 “回去做什么呢?”鲍德温却又笑了,“已经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这里做的,客人也都在这里,我回去做什么呢?” 话是实话,但唐竞也很想说,凭你鲍律师口才,哪里混不出来呢?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十分羡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愿意的。曾经分别的几年,他已经知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自己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和中国人实在不同。就好像鲍德温,未必求两情长久,却一定要朝朝暮暮。 “说真的,我实在羡慕你们,”鲍德温果然先说出这句话来,“两个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唐竞笑了笑,他的确幸运,可以失而复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鲍德温却还有后话:“你也是该珍惜了,别叫太太为了你过去风流债,再牵扯进那种案子里……” 这话鲍律师是笑着说的,唐竞听了却是一怔。“哪种案子?”他问。 周子兮才刚回到辣斐德路事务所,便接到唐竞的电话。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点才能回去。”她只当他等得心焦,开口就这样讲。 但唐竞却道:“你就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怎么了?”周子兮问,是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没等到有回复,忙音已经响起来,才知道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便也搁下不理,这一整日耽搁在外面,原本的案头工作积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着眼前的合同文书,脑中却还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记事簿,看着这一天的记录,在旁边空白的一页上画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岗哨与附近的那一处码头。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仍旧叫她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 窗外,雨已经落下,是最绵密厚重水幕,被海上来的风裹挟着吹起,满天飞舞。汽车一路飞驰,不过一刻钟,唐竞就到了。也是巧,同吴予培前后脚走进写字间里。 周子兮迎出去,他却好像视而不见,只是拉了她的手,看着吴予培道:“你在做救国会的案子?” 应当是个问句,却又不像问句。周子兮一怔,这才知道吴律师也是他叫来的。 “算是吧。”吴予培没有否认。 唐竞意外于这坦白,又问:“今天不瞒我了?” 吴予培回答:“苏州来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国会七人就可以保释出狱,这案子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唐竞笑了声道:“你信不信,这事完不了?” 庭审半途而废,没有判决,仗都已经打起来,案子却还在那里虚悬着。 “我信,”吴予培点头,“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可你又不是律师团的成员。”唐竞还在等一个解释。 吴予培便给他这个解释:“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样。高院里有我留法的同学,巡捕房政治处的法国警监与我师出同门,我又在外交部几年,好歹有些人脉。只有明面上不牵扯进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话由我说出来,才更有用。”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竞仍旧看着他,不认得似的,“在租界都有过暗杀,你们这样比上法庭公开辩护还要危险!” 吴予培看看周子兮,确是有些歉意:“的确,关于子兮是我一时考虑不周……”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唐竞打断,“我把她交给你,结果她只是你的掩护罢了。” “唐竞!”周子兮喝止。 两个男人却恍若未闻,对话继续。 “你真这样觉得?”吴予培反问。 唐竞不答,又还了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几乎可以肯定,瞒着他的不单是救国会这一件案子。 吴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从日内瓦回来之后。” 唐竞苦笑,看着吴予培又问:“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还是跟从前一样,”吴予培亦看着他,“律师,天主教徒,仅此而已。” “这几年里你是在做什么?”唐竞继续。 吴予培回答:“还是做一个律师应该做的事情,按法律办事,责付当事人出狱罢了。” “那为什么要瞒着我?”唐竞觉得这番说辞简直不可理喻。 吴予培却反问:“还记不记得是谁劝我屡败屡战?你真觉得我是瞒着你吗?” 唐竞想起五年前的那场慈善酒会,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后来总以为吴予培没有听进去,但现实原来恰恰相反。 “既然说不隐瞒,那为什么连我这个邻居都不知道?”他又问。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从没失手过。” 这一回,真的是骄傲了。 唐竞气极反笑,不屑与他再辩,转身拉了周子兮走进她的隔间,关上门对她道:“已经做过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来,我们回去。” “为什么?”周子兮看着他问,“华莱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师提了我名字,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怪不得吴先生。” “崔立新?”唐竞简直无语,“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今日收了你们一千,替你们办事。明日收了人家两千,就可以把你们都卖了。” 周子兮不理,继续说下去:“总之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子,还有眼下星洲旅馆的枪击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吴先生没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险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与不做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与你也无关。” “与我无关?”唐竞看着她反问,“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周子兮语塞,方才外面的那场对峙也叫她在想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一同经过许多事,却原来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他仍旧自以为是她的监护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唐竞亦许久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她桌上的记事簿。 周子兮只觉失望,任由他去看,并不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吴予培的那番质问来得有多可笑。自始至终,真的让她身涉险境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子兮,”他抬头看着她,“这个案子你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23.1 “为什么?”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唐竞没有回答,仍旧一页页翻着桌上的本子,其中的笔记从书业公会案开始,到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而后又回到最近的这几页,是她会见于母与于亦珍的记录,以及末尾一页上星洲旅社、巡捕房岗哨和五号仓栈的标注。 他未必已经了解其中所有的因果,但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她牵扯的越少越好。 窗外雨声密集,周子兮看着他,许久没有等到想要答复,失望已层层累积,但她还是继续道:“星洲旅社的枪击杀人案,我已经受正式委任替于亦珍辩护,只要她在拘留所里关着,委任人还要我继续做下去,我就会继续做下去。如果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我虽然入行不久,但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唐竞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克制,这克制已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可惜他势必是要辜负她了,他不能给她一个理由,至少不能给她真正的理由。 “好吧,你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许久,他终于开口,竟是轻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回来之后做过的第一件案子吗? “当然,”周子兮点头,“书业公会的翻版书案“那一次,你收集完所有证据之后,就去薛华立路巡捕房找崔立新帮忙。”唐竞平铺直叙,语气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周子兮听闻,果然怔住,再开口,声音已然低下去:“你怎么知道的?”“那一天,崔律师帮你办好投告之后,就打过电话给我。”唐竞坦白,既是在告诉周子兮,也是为自己理清这千头万绪——那时候的崔立新大概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只是顺手卖个人情罢了。但到后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到穆公馆那场满是法国人的宴会。也许,只是也许。 “然后呢?”周子兮胸前起伏,失了力气般在他对面坐下,此刻心中生出的猜测与她傍晩走岀拘留所时的怀疑重合。解释唾手可得,却还是叫她难以置信。 唐竞避开她的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继续:“崔律师每月从我这里支取报酬,比他在巡捕房领的薪水还多。这点小事,总是会帮忙的。”周子兮听着,似乎懂了,又好像没有。窗外闪电亮了亮,隐隐有雷声滚过。 你是说翻版书的案子,连同后来的那几件烟毒案,我之所以能嬴,都是这个原因……:她喃喃,刚开口的时候尚且是一个问句,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觉得无需再问下去,答案是这样的显而易见。 短短数月的执业生涯在脑中潦草一过,她记起薛华立路总巡捕房与特二法院里的种种,比如王尔曼案,她那样顺利地拿到口供与物证记录,上面有如此明显的错漏。 还有今日拘留所里的值守,以及那份及时到来的枪械报告。她所得的方便早已经多到令旁观者都生疑的地步,也只有她自己还懵懂无知。 “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以为是。”她低头笑了声,是在笑自己。 唐竞看着她,心中微颤,莫名又想起多年前一幕。华懋饭店里的那一夜,她坐在他面前夜色里,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她的沉痛,也是他沉痛。彼时,此刻,都是一样的。他很想对她说,不是的,他也见过她的努力。她做得那么好,叫他意外,甚至令他羡慕。但他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他只是要说服她放手,时间已经不多“可案子总是真的吧?”周子兮又开口,是因为想起拘留所里的于亦珍,那张濯净铅华的面孔,眼睛下面一粒小痣,有些稚气的样子,“我的当事人还关在拘留所里,要是你一定不许我做,容我交接给吴先生。”“不是你们谁做问题,”唐竞否决,“吴予培也不可以。”她并不意外,于母早跟她说过,这是牵扯到帮派的案子。“那接下去会怎么样?”她问“你相信我吗?”他反问她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他坦白欺骗了她之后,竟还会这样问她。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是相信他的总之这案子你不要管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合上那本笔记,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回头搀了她起来,带她走出事务所。 吴予培还在外面等着,看见雨大,拿了伞赶出来,临了还想说什么,但唐竞没有理会,只是接了他手中的伞。周子兮却好像浑然未觉,已经走进雨中。唐竞一路追出去,开了车门,揽她进车里。她已被豪雨淋得浑身湿透,他将亚麻西装脱给她,她便披在肩上,没有半点异议。 车子回到毕勋路,他理了两只箱子,装进所有重要的东西,又即刻带着她离开。她看着他做,跟着他上车,没有再问为什么,或者这是要去哪里。直到外面雨小了点,才知道已经在外滩了。 隔窗望出去,日本人的军舰就在江上停着,炮口对着蚁巢般拥挤的城市。而与此同时,民国的士兵也正朝着这里集结。 路上重金修筑的工事被弃之不用,唯独中意这块“国际观瞻之所在”的狭小阵地,也不知是想捆绑租界各国的利益,还是又指望英美出来调停。 时至今日,唐竞自觉没有资格非议国事,他此刻的作为与这战略何其相似,连夜住进汇中饭店,还特别给了茶房小帐,好把房间开在鲍德温一家的隔壁。 五年前的那一战仍历历在目,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等来想要的调停。 正如他现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种脆弱的逻辑——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国际观瞻之所在,即便帮派也多少有些顾忌。 大半个夜晚,他与周子兮对坐在灯下,细问了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她看着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脑中已想象了一万种可能。 直至凌晨,两人方才睡下去。唐竟只觉精疲力尽,却又了无睡意。周子兮也是样,背对着他躺在黑暗里。但当他伸手抱她,她还是回身过来,埋头进他胸前,手探进他衣服里,也将他抱紧。隔着薄薄层衣物,他感觉到她的体温、心跳、呼吸,只觉世间再没有其他所求。但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也许最终还是得放弃。 “告诉我吧,”她在他怀中低语,“别再像从前那样了。”他静了许久,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睡吧,没有什么事她没有再问,又背身过去,看着外面的雨渐渐停歇,天黑到了极致。 次日,唐竞醒来,周子兮仍旧睡着。他洗漱更衣,在外间会客室里打电话,是打给乔士京,求见穆先生。 电话搁下不久,铃声又晌,他马上接起来,便听到乔秘书在那边道:“今晚卡尔登大戏院义演,先生此刻在那里看周老板排练,他在包厢里等你“好,”唐竞回答,“我这就过去。” 23.1.2 放下听筒回到房中,周子兮仍旧蜷在大床一角。唐竞走到床边坐下,轻抚她的头发。她便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和以往一样。 “就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我会叫鲍律师照应着你。”他对她道。 而她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当晚的义演排场了得,卡尔登戏院门口早已经贴出大幅海报,当红的女明星差不多数了个遍,“四旦”之中唯差一个苏锦玲。 几个仰头看热闹的人议论:“…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说是肺上的毛病,耽误了部戏,等好了一点再回去,电影公司叫她演人家姆妈。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花旦,多不作兴!她倒还真接了,可惜身体不争气,到底还是没能演下去唐竞听着,又想起私探报回来的消息谢力是今年春天回来的。还是应了那句在此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因有果的。只有他,是太懈怠了。 踏进戏院大门便看见乔士京,已经在那里候着他,指点他上二楼包厢去。两人寒暄几句,乔士京告诉他,今晚开演之前募捐,穆先生又是大手笔,一次五百架飞机。唐竞自然赞叹,留心看对方的面色,却也知道在这个人脸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再往里面走,便是鲜花地毯,水晶灯照耀。虽说是义演,上台的也都是《明末遗恨》之类的应景曲目,却还是难免叫人有种“隔岸尤唱后庭花”的味道。 穆先生果然已经坐在包厢里,因是盛夏,身白长衫,很是素净,远远看见他,便颔首笑了笑。 唐竞在下面看着,不禁觉得讽刺。这个人,多年之前的他就不知该如何定义,现在也还是一样。 上楼进了包厢,灯光暗下来,台上是周信芳在唱。说是排练,其实也就是唱给穆骁阳一个人听。 孤岛余生 23.2 包厢里没有别人,穆先生伸了伸手,让唐竞坐下,只是听戏,也不问他今天是为什么事来的。 下面戏台上演的正是《夜访》一折,周老板扮崇祯,才刚唱到开头的二黄: 眼睁睁气数到金汤未稳, 自登基,东也荒,西也旱,无一日得到安宁。 听说是居庸关贼兵围困, 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 …… 等唱完几句,京胡拉起过门,穆先生才开口问:“今天来是为了五号仓栈的事情吧?” 虽说早有准备,唐竞心中还是有些微的震动。他已经迟了,又或者现在的情势根本不是因为周子兮接了那件案子。鲍德温的私探也没有通天的本事,瞒不住帮派里的人。穆先生可能早已经知道,他盯上了什么。 穆骁阳见他不语,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不用担心,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得明白。有些东西你避之不及,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啊。” 唐竞又是一震,不曾想眼前这位穆先生看得如此通透。他不禁又记起多年前外面那句传言——穆骁阳眼光毒辣,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 时至此刻,唐竞倒是有些好奇,崔立新还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穆骁阳身边这个律师的位子。 “这件事确是我对你失信。”穆骁阳却继续说下去,脸上仍旧是一贯温和的表情。 “不敢这么讲……”唐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也只能这样回答。 穆骁阳却又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自嘲似的:“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在公济医院里的那一天,我对你说五年里把生意做到全部合法,说我穆骁阳这个人说话算话。后来再想起来,也真是好笑了。但在当时,我的确就是那么打算的。” 唐竞听着,亦想起那一幕。也是怪了,哪怕是今日,他仍旧相信当时的穆骁阳的确有过金盆洗手的决心。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又都不同了呢?他不禁自问。 穆先生像是听到他的心思似的,给了他这个答案:“后来,我给捧上禁烟局的位子,再到穆氏宗祠落成,”话到此处,穆骁阳停了停,轻笑了一声,“没错,就是穆氏宗祠。自那之后,从上海到西贡,再到马赛港,远东运往欧洲的中国白十有八九都出自那里。挂着从南京送来的‘孝思不匮’的匾额,供奉着我双亲灵位的穆氏宗祠。” “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用了锦枫里的人吧?”唐竞终于开口问。 “是,”穆先生点头,“我用锦枫里的人做这些事,想脱开自己的干系,其实也是好笑,那些盒子上分明打的就是我禁烟局的官方记号。那时候挽留你,也是我的私心,总想把黑的白的分得泾渭分明,好给自己留一条干净退路。” 应景似的,下面台上正唱着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虽然穆骁阳今日的坦白叫唐竞意外,但任何时候的坦白总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还是没说出来。留着他不光是为了一条虚无的干净退路,除此之外,还有更加实际的作用。他曾是锦枫里的人,知道锦枫里的一切,以及张林海的所有底细。虽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让张林海失去了许多,却还不是全部,穆骁阳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 “这许多年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穆先生继续,“我知道张林海还存着这份心思,却没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张帅到底还是张帅,空城记唱得彻彻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几个门徒,什么都没问出来。可这生意做起来,不是我的初衷,若说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顾景明大约就是那几个门徒之一,也许就是因为一个女人,落在了后面,被这一边处决,或者那一边舍弃。 但穆先生说没料到,唐竞却并不太意外。他知道这种事张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华界浦东,航线也在人家的舰炮底下,张帅递出的这份投名状实在丰厚,一次五百架飞机那样的丰厚。大战在即,官家绝不会同意。而既然禁烟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骁阳,压力便都在穆先生这里。 唐竞琢磨着许久不语,心中倒也清明。当年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而如今,锦枫里是要反了,用他的时候也就到了。 可穆骁阳却不明说,又话起当年来:“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从浦东乡下出来,在码头卖水果,从早晨起来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个时候,眼睛总是盯在那些开汽车的小开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变成他们那样就好了。后来却又反过来了,随便看着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独轮车的小贩,心里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变成他们一样就好了。可是这种念头,想想也就罢了。这年月根本就没有平安喜乐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结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还要龌龊。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样子再凶,牙齿再毒,总归是跟着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这样。” 唐竞听着,辨出这话里的意思。穆先生都自比是蛇,那他更不可能置身世外。所有的底细都已经跟他交待了,他也就等着听下面的吩咐,如何保他的家人平安。 如此想着,竟也十分平静,不管要他去做什么,他去做就是了。 但穆骁阳接下去说的话却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小犬即将出发去美国,你们夫妇也同船走吧。舱位已经留出来,你今日即可去国泰办妥船票。维宏他年轻莽撞,又是头一回远行,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的,我管不了他,所以还请你们务必替我照应一下。” 唐竞大大的意外。黑暗中,他看着穆骁阳,一时语塞。 穆先生却任由下面台上唱了几句,才又问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多谢先生了。”唐竞顿了顿,终于说出话来。 “谢就不必了,”穆骁阳还是温和地笑着,而后添上一句,“如今外面这个世道,离开船还有几日,又要看战事如何发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们成行,各自小心吧。” 许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为失眠,一整个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间里睡着。 昏沉之间,她脑中又出现那个地方——码头,栈房,远洋货轮。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被送上永固号,一路去往马赛。 真的想起来又觉得难怪,之所以在记忆里遍寻不得,是因为这部分往事属于一个特殊的时期,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封存在那里,却又从不忘记。 她蜷在被单下面,揉着右手的无名指,仿佛看见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里,于亦珍就坐在对面,而她正对她道:“记着我们今天说的话,我会再来看你。” 中午,隔壁鲍太太派人过来敲门,说已经叫了午餐上来,请她过去一起吃饭,一起听无线电里播报的战事。她开了门,客气婉拒。她与鲍太太几乎不认得,只有个潦草的印象,对方是个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许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个伴。但这共进午餐,两人都难受,大可不必。 关了门,便了无睡意。她回到卧室里,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还在茶几上搁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走过去,找到于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那边是一家烟纸店,接电话的是店主人。 “于家师母?”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刚才她在此地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里一震,问:“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作孽啊,”那边语气夸张,“她听完电话当场哭出来,是她女儿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23.3.1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仍旧坐在电话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对他说。 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开箱子拿了现钞与旅行证件,转身又要出去。对于亦珍的死,要说意外,一点都没有。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什么都没做。 “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临走,他关照。 而她回答:“那你把门反锁了吧,反正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回头,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却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清楚地记得曾在她十七岁的眼中见过。 那一瞬,他心中锐痛,但还是走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周子兮走到门边,手搁在门球上,许久才轻轻转动。锁舌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门开,但他已经不在外面了。 去国泰办理船票的一路上,一个念头在唐竞脑中反反复复——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破灭幻象,叫她厌恶自己,却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气了。 如果,只是如果,他认真地想,这一次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过去所有的一切,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们可以平安离开这里。 邮轮公司人满为患,等他从那里出来,街上也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直到听见头顶战机飞过的声音,唐竞才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是中国空军的首战。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谬,无数市民与西侨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外滩的马路上,等着看打仗。 多年以后,唐竞始终记得那个时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一组中国空军的编队正飞向黄浦江上空,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初云丸即刻发起攻击。一时间,高射炮和机关枪齐鸣,人群开始骚动,周围的建筑里又不断有人跑出来观望。 一架飞机被击中要害,身后拖出长长的黑色尾迹,一头栽入江中。其余编队疾速回旋,试图离开初云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开始投弹—三,落下的黑色颗粒随着滑翔的惯性朝租界飞来,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微小的一点迅速变成庞然大物。 当炮弹呼啸而至,人群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硝烟散去,才看见眼前的废墟、火海与残肢断臂。无数满面尘埃与鲜血的人在呼喊,耳边却只有尖利的鸣响,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第一枚,落在爱多亚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门前。 第二枚,在华懋饭店正门爆炸,数百块玻璃被震碎。 第三枚,掠过华懋的绿色铜顶,掉进汇中饭店,穿透整座建筑,直落底层。 唐竞眼看着汇中屋顶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随后地面震动,爆炸反倒是最后来的他朝着那里跑过去,脑中一片空白。饭店的住客从正门涌出来,无论老幼,每张面孔看起来都像是惊恐的孩子,要么惊叫,要么牙关紧扣。 电梯当然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烟尘,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弹。他逆着人流进去,在楼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鲍太太“她在哪里?你看到她没有?!”他抓住鲍太太问。 鲍太太只是摇头,一把推开他,又拖着儿子往下走。倒是身后的上海阿妈答了句:“唐太太早跟着几个人出去了。”是什么人?!”唐竞问。 阿妈没有回答,转眼已经被挤得老远。唐竞只得继续往上走,到回廊处才看清那个炸弹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里面,正一点点蠕动。 他们的房间还在原处,但房门洞开,里面没有人,只一张字条搁在茶几上。 抹去浮尘,才看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唐太太平安。乔入夜,卡尔登大戏院的义演延期,唐竞只身去穆公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并非一点筹码都没有穆骁阳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还有,锦枫里。他们带走周子兮,无非就是因为锦枫里。 穆公馆依旧是老样子,管家太太挺客气的迎他进去,一路领他到客厅。穆先生和乔士京都在,旁边无线电响着,傍晚发生在租界的轰炸已经报出来。播音员说,总共落下三颗炸弹,死伤三千多人。 穆先生看见他,伸手示意他坐下。来意双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我太太是你带走的?”唐竞问乔士京。 乔秘书点头,没有半点托辞。 “穆先生,”唐竞便直接向正主开口,“有句话是您说过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只是家里人开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说,您不要逼我,穆骁阳却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这时候,唐竟还是禁不住佩服这份高明。这样一来,威胁便不成了威胁,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能不撕破脸,也是不易“她现在在哪里?”唐竞又问。 答话的却是乔士京:“唐律师不必挂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这一句,唐竞顿悟,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出尔反尔,当然只可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原本穆维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国,穆骁阳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日已经开战,张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东北区日本人的地盘上去躲着,要除掉他只是有一个办法,就是诱他自己回来。 而最好的诱饵,莫过于唐竞。 想清楚所有,唐竟开口谈条件,不带半点情绪:“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么?”穆先生也是务实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还是原本说好的,你们夫妇可以去美国“我不光要带她一个。”唐竞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在那条船上,他得要个更好的价钱“可以,只要你做成这件事。”穆骁阳一口答应。 “我会把名字列出来,还烦请乔秘书去准备旅行证件,船票,还有钱。”唐竞继续。 23.3.2 乔士京点头。 “不管成没成,他们都可以走?”唐竞又试图要一个保证。 乔士京不答,这个保证他没法给。 “可这是行规啊,”唐竞反问,“帮中招募枪手,事情没成,枪手死了,报酬照样给他家人。乔秘书虽然是官家的人,但在帮这么些年,应该也知道吧?”乔士京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怔了怔,随即却又笑了,仍旧是一贯人畜无害的样子。 唐竞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为这样的事讨价还价。那一刻,他又想起朱斯年,倒是有些好奇要是朱律师在场会是什么反应?脑中是那句话回闪,是朱律师规劝他别总想着跟粗人比拼命。只可惜到了最后,他还是得去拼命。 “你放心,”穆骁阳总算开口,“维宏也是样,只要他在那条船上,唐太太便在那条船上。”但要是穆维宏上不了船呢?穆先生没有说下去,唐竞也就不问了。他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做成。 “唐律师打算如何行事呢?”乔士京已经开始考虑更细节的问题。 “放话出去,”唐竞回答,“就说我有事要跟张帅当面交待。”“枪怎么带进去?”乔士京又问,“他见你之前,肯定会有人搜你的身。”“就藏在见面的地方。”唐竞说得言简意赅“不会让你事先知道在哪里见面的。”乔士京提醒。 “会的。”唐竞却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乔士京看着他,彼此都是知晓往事的人,其实猜也猜到大半了。 “张帅愿意见我,无非就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唐竞回答。 只这一句便都已经明白,这场会面发生的地点,完全取决于一个问题的答案——张颂尧在哪里? “枪可以藏好,附近也可以埋伏人,但不可能很近,”乔士京还是十分周到的,“剩下的就是你怎么撤出来了。”“这个……。”唐竞倒是笑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张林海至少会带着两个保镖,加上司机就是三个人,再加上他自己总共四个。唐竞不可能快过四个人,他只有一次稍纵即逝机会,对着张林海开枪,然后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怎么撤出来,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事情进行到那个地步,早已经与他无关了。 临走,穆骁阳又叫住唐竟。这一回,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夜幕下的花园里。 台风像是已经过去了,外面云开雾散,月色正好。树影斑斑驳驳撒在新割的草地上,隐隐闻得到一点清香,除去华界那边传来的枪炮声,一切都是正好。 唐竞没想到穆先生又会提起往事,非常久远的那一种,久到将近三十年以前,淳园里的那一场枪战。 “那一年,华界关闭了所有烟馆,”穆骁阳开口,“上海道台致函英美领事,要求公共租界亦早日禁绝。”唐竞听着,他那时不过七岁大,并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后来那些事都是知道的。公共租界迫于各方压力,逐渐关闭了界內一千多家烟馆与烟土行。自此,所有烟毒生意迁入法租界,张林海也是那个时 候从英租界过来投到老头子门下。 “那之前,张帅与我们势同水火,但时势如此,又不能不投。”穆先生继续说下去,“也是巧,偏就有了淳园那档子事。”唐竞听出这话里些微的意思,只是等着,等待后面真正的意图。 穆先生再开口,便是正题了:“那一夜,他在淳园宴请老头子,我也跟着。外面枪手混进来,朝老头子开枪。张帅好身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是他救的,只是可惜了你母亲。”话说到此处嘎然而止,但却也已经足够唐竞忽觉荒谬,却又震动。而这荒谬与震动,都是为了当年挡了那一粒子弹的唐惠如。所谓侠义,所谓重情,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张帅的一场戏而已。 他这才明白穆骁阳这番话的用意,这是生怕他面对那位养父心软,再给他又一个行事的理由。 孤岛余生 24.1 说话间就到了门厅,唐竞看见旁边小厅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崔立新。他猜崔律师是来复命的,大约就是为了薛华立路巡捕房拘留所里的于亦珍,亲口告诉穆先生事情已经了了,顺便再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但当管家太太过来提醒,崔律师已经候了一阵,穆骁阳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与唐竞握手,道:“再会就不讲了,希望这事过了之后,家人平安喜乐,你我也都还在吧。”说完,便反身进去了。 这一幕自然叫门厅里的崔立新意外。唐竞经过这么些事,却早已看得通透。穆先生是个有情怀的人,也是个实际的人,等他走了,自然就会把崔律师叫进去。不管值不值,在这座城中,在此时此刻,手里多一个人便多一条可能的出路。 “唐律师……”那边崔立新坐立不安,站起来招呼,显然是要探探口风的意思。 唐竞却只是笑问了一句:“崔律师来了,吃过饭了吗?”说完也不等那边回答,从管家太太手里接过礼帽,径自出去了。 留下崔立新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至少有一阵上下无着。 唐竞知道自己是存心的,时至今日,他自觉也是可以任性一回了。 离开穆公管,又回到毕勋路。经过今日一战,租界里人人自危。到了晚上,各家都是门户紧闭,窗帘拉得严密。但只要细看便知道十七号吴家有人,是因为窗口缝隙里漏出的那一线亮光,不像隔壁自家的小房子,沉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 唐竞坐在车中,看着眼前并立的两座小楼。过去几个月里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他忽然想,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怕是就这样过去了,虽然短暂,却也值得。 许久,他才收拾心情,下车去撳电铃。隔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传出来,铁门打开,里面是吴予培。 唐竞没想到吴律师自己出来开门,吴予培看见他也是一怔。几日之前的那场对话实在不算愉快,两人都还记忆犹新。 所幸隔窗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是娘姨抱了吴渊去洗澡,吴渊淘气,光着屁股又跑出来,弄了一地的水。 唐竞这才有了一句开场白,问:“沈医生呢?” 吴予培答:“她在医院里,还没有回来。” 唐竞又觉自己多此一问,这样的日子,沈应秋自然不会没事做闲在家里。 说完便无话了,要交待的事情那么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吴予培倒也不问,只是把他带进书房,又关上房门。 唐竞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客气地坐下,索性开宗明义:“你与沈医生准备一下,隔几日会有船票送过来,旅行证件也会一并替你们办好,带着吴渊一同去美国吧。” 这不是寻常小事,吴予培听见,果然一怔,而后摇头答道:“我们不走。” “你别这样好不好?”唐竞只当他还在跟自己别扭,差点就要直接说出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予培却是笑了,看着他道:“你我是什么交情?从前又不是没有吵过,我会跟你赌气吗?说真的,我与应秋都已经想好了,这里许多事等着我们做,我们不走。” “都已经开仗了,还有律师做的事情吗?”唐竞质问。 “你怎么知道没有?”吴予培反问。 “什么事?”唐竞是跟他耗到底了。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我已经受了聘书,任法租界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 这是唐竞完全没想到的,半晌才又开口:“你觉得淞沪能守住?” 吴予培却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上面已经有决定,不管淞沪能否守住,租界内的法院都不会撤走。” “倘若战败,你觉得租界还能坚持多久?”唐竞又问。在他看来,答案显而易见,吴予培不是蠢材,一定也是知道的。 但这一回吴律师却没说话,只是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摊开,放在他面前。 这也是一纸任命,却是不会公开的那一种,纸上分明写着:委任法学博士吴予培为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唐竞看着,简直要笑出来。吴予培这样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未免有种羊入虎口的味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吴律师早不是从前那个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了,否则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瞒了他那么久。 “你有没有想过,官家为什么会想到用你?”许久,他还是开口问。 对比吴律师,唐竞自觉有资格也有责任做个悲观者,凡事都只看到最坏的一面。吴予培责付出狱过那么多赤色分子,又在救国会案中出力颇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总会有人记得。 而面前这位理想者却恰恰相反,认认真真地分析,为什么这个任命他责无旁贷,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 身为名律师,又做过官,便会是日方想要争取的人。且辞去外交部的职位已有几年了,离开的时候又不太愉快,就算到时候落水为奸,也不会太过突兀。 唐竞无语,回忆过往,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位仁兄,但总还得试一试。 “那仗打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有南京签发的任命,白纸黑字,都说得清楚。”吴予培回答,折起那一纸委任状放回抽屉里。 “这张纸你可千万藏好了,”唐竞冷笑,“否则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浦江里也说不清。” “你放心,丢不了。我送回乡下去,叫我母亲搁在佛堂的观音像下面。”吴予培却还玩笑。 这在唐竞听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这一纸秘密任命一定会意外灭失,烧了,撕了,叫水浸烂了,或者更简单的就是找不到了。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过而过,他不敢细想,更不曾说出口,直觉自己也变得胡搅蛮缠起来。 “如今船票难得,你就同周小姐走吧,不用担心我们,”吴律师却还在安慰他,自嘲笑道,“我留在这里要么是做法官,要么是做汉奸,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唐竞无语,只是看着,听着。 吴予培又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好律师,有才华,也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 这话叫唐竞听着刺耳,是因为周小姐的称呼,更是因为话里的意思。 他何尝不知道周子兮是好律师,他见过她深夜伏案,见过她兴冲冲探访书店的样子,又或者埋头在书业公会那几万册图书里。那样的她叫他深爱,也叫他羡慕。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看到她上法庭,愿意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用旁人来提醒。 吴予培浑然不觉他的不悦,语气却是变了,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缓缓道:“等战胜了,你们回来,我跟应秋一定就好好地在这里。” 唐竞听见,只想说,我不会回来了,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离开吴家,汽车又往虹口去。中途经过日本人设的路障,停下来搜身检查。唐竞服从,只当是一场预演。等过了那道岗哨,才又在棋盘格子一样的小路上飞驰。 不久,眼前便是私探照片里的那一处民宅了。他下车,敲门。夜已深了,等了一阵才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是软底绣花鞋踩在砖石地面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悉嗦声。 门在他面前打开,里面是苏锦玲,身上到还是出客的衣服,看起来还未休息。两人长远不见,从前的默契倒还留着,她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你收拾一下,不必带很多东西,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唐竞说得直截了当。 “去哪里?”她问。 “美国。”他回答。 “我去那里做什么?”她笑了笑,像是听见天方夜谭。 “那里有好医生,有好药,”他尽量解释,却已不剩多少耐心,“你去把病看好,再到南边暖和的地方修养。” “我……”苏锦玲也开口跟他讲理由,只一个字,他就知道她要拒绝。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打断她的拒绝,直觉今夜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可理喻。 其实,他也猜得到她的顾虑。他的妻子也会在船上吗?那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与他们同行?他很想告诉她,不需要有那样的顾虑。他不会在那艘船上,她跟周子兮之间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就算见了,当作不认得也可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机会,也就是他最后拿得出来的一点东西,谁都不能拒绝。 “记着,准备好。”他再次提醒,在她有机会提出异议之前转身走了。 门在他身后合上,苏锦玲走到窗边,对外面黑暗中的那个人讲:“他走了,你进来吧?”轻叹似的。 孤岛余生 24.2 消息是帮中的老人传过去的。唐竞什么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张帅听到那个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锦枫里的人来找他。 随后的两天,淞沪战事正酣,他换了一家饭店住下,每日还是去事务所,按照惯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凌空落下的三颗炸弹破灭了此地安全的神话,以及对所谓国际观瞻的希冀。轰炸中各家洋行损失不小,各国西侨亦有死伤,汽车顶篷随便漆上哪国国旗都不顶用。但不管出了什么事,除去报纸电台的一时喧沸,并没有哪一国真的站出来讲话。 于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现实,照样过着原来日子,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欢乐。舞厅照常营业,电影院依旧上映新片,被毁坏的饭店、商店也正加紧修复,赶着开张做生意。 当然,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时势如此,能走的终归会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来。 在那两天当中,唐竞一直记着周子兮最后看向他的目光,是他离开汇中饭店那间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她彼时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中,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离别没能分开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个月却把这八年轻易地抹去了。 这是最叫他耿耿于怀的细节,他们之间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这遗憾,唯有在短暂梦里才会短暂地忘却。 那两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梦,总是回到他们在香港的时候,还有后来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实,那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虽然稍纵即逝,虽然远隔重洋。但在那个岛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某一秒的梦中,他又回到浅水湾,在月色下对她道:“你已经变得更好,我却没有,甚至比从前还要坏。” “我哪里变了?”她走过来,离他很近很近。 “是个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拨开她的额发,仿佛忽然洞悉未来,只想告诉她——走吧,不要再回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大人?”她却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告别,踮脚上来在他耳畔道,“我怎么记得,老早就跟你做过许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梦醒,便再无遗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点放弃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过得万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这件事就可以了。 第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时已是深夜,宵禁就要开始,街上不见行人,远处有骑警经过,只听见马蹄踏在铁藜木砖上发出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并不算太宽阔的十字路口显得旷荡一片,有如猎场。 唐竞慢慢踱出哈同大楼,汽车就停街对面。路灯早已经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后穿过马路,停下来点烟,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由着脚步渐近,一管枪口抵在脑后。 “听说唐律师有话要讲?”枪主人开口。 唐竞认得那声音,吐出一口烟,笑道:“得胜,这几年你也是高升了啊。” “有话就讲,”赵得胜打断他,无意寒暄,“都是老相识,不会叫你走得太难看。” 唐竞却还是抽着烟,缓缓道:“我这话只对张帅一个人说,要不要听,就请他老人家随意吧。” 赵得胜抬手,一记枪托砸下。唐竞倒下去,只觉重击,无有痛感。继而血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到另外两张的面孔,认得的,不认得的,随后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在汽车后备箱中,双手剪缚在身后。他头上剧痛,脑中却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许多事来,过去的,现在的。 远到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人教他如何将拇指脱臼,从绳索中挣出双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靓倞。 又或者近到几日之前,虹口那间石库门房子里,苏锦玲带他进去,身后的桌上放着两副碗筷。 汽车停下颠簸,箱盖打开,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来,跪倒在地上,却还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阳光,是从来没有的狼狈。 又有人走近,长衫下面露出一双皮鞋,仅看走路的姿态,他便知道这是谁。 “唐竞,”张林海开口,“你有什么话跟我讲?” “您知道的。”他笑,仍旧低着头。 “颂尧在哪里?”对方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找错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还是笑,疯了一样。 旁边又有家伙招呼过来,他没有躲避,瘫倒下去。 “颂尧在哪里?”张林海又问。 “淳园,”他回答,面孔贴着地上的砺石,“我亲手埋的……” 又一记重击打断了他的这句话。这一回,是张帅亲自动手。唐竞只觉口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血来不及咽下,便从嘴角涌出来,一时间是窒息的感觉。 等缓过那一阵,他才又抬头,看着张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里,我带您去挖啊。” 汽车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芜已久的园子外面。 他又被拖出来,脚步蹒跚,却已经看清总共三辆车,六个手下,留了三个在外面望风,还有三个跟着进来。 一行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穿过垂花门与回廊,一路到了里面一座偏园。 唐竞踏上台阶,走进房中,走得有些艰难,是因为旧伤,也是因为被打得厉害了。 房子是中国式,木门已经塌下来,室内大块石板铺就地面,隔了这许多年没有修缮,野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墙上爬满枫藤,葱葱茏茏围着一张满是绿锈的大铜床。这样的地方,夜里许是有些骇人的,但此刻阳光正好,从破败的窗口照进来,斑驳地落在地上,看起来倒像是个化外之境似的。 张林海自然认得这是哪里,声声冷笑起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准是穆骁阳那个册老告诉你的。其实他晓得什么,你母亲是自己情愿的,我根本没有逼过她!” 唐竞听着,仿佛又是张颂尧在他面前讲话——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只觉好笑,眼前的张帅也不复从前,头发白了,背驼了,一只手拄杖,另一只垂在那里,微微抖着,只有野心和脾气不输当年。 一时间,脑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弹,只低了那么一点点。曾经以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时心软。其实,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要你今天死,就不会拖到明天,”张帅又开口,“说吧,颂尧在哪里?” “从头到尾……”唐竞回答,声音含糊在口中,是因为方才的落齿。 “你再说一遍!”张林海走近,一脚踢得他跪下,赵得胜也跟着进来。 “从头到尾,”唐竞重复,“颂尧他,就没出过饭店的大门。” “什么?”张林海切齿。 唐竞抬头起来,看着他,脸上带着些笑:“饭店几百间客房,您寿宴那天全部客满,每间都要用热水,地下室里有多少架锅炉,您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口,便眼见着张林海变了面色,几乎扭曲成了一张陌生人的脸,手杖劈面打下来,唐竞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张铜床边上。 张林海回身去拿赵得胜手里的枪,而唐竞已从绳索中争出手来,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宁。他把枪抽出来,惊异于此刻的冷静,仿佛这辈子就等着这一秒了。 回身便是两支枪口的对峙,张林海一怔,唐竞先一步扣了扳机,子弹从张帅的左颊穿入,又从后脑迸出,带着喷溅的血雾、脑浆以及碎骨。 直等到张林海倒下去,赵得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枪。唐竞再扣扳机,但赵得胜闪避到房门外面,子弹仅打中手臂。天井里另一个保镖也已经冲过来,对着唐竞举枪。 余下的第三个人更快了一步,已经触发了扳机。 两声枪响,两人倒地。 隔着那道破败的房门,唐竞看见谢力的眼睛,是许久不见了,但却仍旧熟悉。他开口要说什么,谢力却只是转身往外面走去。 “不要出去!”唐竞来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枪声响起,是乔士京的人。 “他不是!停下来,他不是!”他爬起来,蹒跚地奔出去,可已经迟了。 外一进院子已经有警察冲进来,谢力中枪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咙,无法呼吸。唐竞扑过去,托起他的头。他总算换过一口气,看着唐竞道:“我不是为你。” 孤岛余生 24.3 这是星洲旅社二楼的一间小屋,窗帘只拉开一条缝,房内半明半昧,气味浑浊。谢力已经穿好衣服,将手枪掖在右侧裤腰后面,再用外套盖住。虽然,他今天所要做的只是望风,但对他来说,配枪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还记得昨夜在隔壁房间里商议,灯光昏暗,梁上吊下来一只电灯泡不时闪烁一下。派给他望风的任务,他点头,心中多少有些庆幸。但转念又觉得这份庆幸来得毫无理由,如果叫他做别的,他会拒绝吗? 他才回来不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事情。他着急要挣一笔钱,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在北方,他给人做警卫。中国人,美国人,还有国籍不明的犹太人,在这些雇主当中,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或黑,或白,唯一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有钱,连带着那条命也矜贵起来,在这乱世中分外惹人垂涎。 他生意不错,信誉保证。他甚至在哈尔滨安过一个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类似于家的地方。他在那个家里养了一个女人,为她置办全套家私,供给她家用,叫她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平底绣花缎鞋。 那时,他的雇主是一个犹太人,几乎拥有当地所有最好的地皮。而他的工作是每夜护送富商的儿子出去演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犹太青年,才刚从法国的音乐学院毕业回来,弹一手他听不懂却也知道难得的好钢琴。他站在后台听过许多首曲子,背地里叫人家钢琴家。甚至有一次,两人聊天,他说起自己的往事,钢琴家在琴键上敲出一段旋律来,说是送给他的。他听不懂,却也知道是好曲子。 他们俩是一起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关了一阵再放出来,他听说钢琴家已经死了,也许是因为富商支付赎金不够爽气,也有可能是钢琴家没能熬过去。报纸上写着,找回来的尸首瘦得好似一具骷髅,手指都被切完了,早就一根根寄到富商家里去。 他看着那些描述,只庆幸自己没有被人这样折腾的价值,左右也不会有谁替他付赎金。 辗转回到家中,才发现那栋小楼早就换了主人,女人也已经不见踪影。向左右打听,人家只答一句不知,在这样的年月,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一无所有,便去赌钱,小赢了一些,吃一餐饱饭,而后在街上兜兜转转又走到马迭尔戏院门前。只要人在哈尔滨,他便总上这里来,虽然已许久没有看到苏锦玲的电影。他猜她大约已经嫁了人,不再出来演戏了,仔细算一算也是应该如此,她是该有个家,生几个孩子。至于嫁给谁,他不愿去想。 那时,夜幕早已经将临,三月份的哈尔滨还是冷得很,他在戏院外看到一张巨幅电影海报。海报上是上海新近蹿红的女明星,一张面孔画的有两层楼那么高,他一时辨不出那女明星是谁,也没有看到苏锦玲的名字出现在下面小字里。 他只是觉得冷,还是买了票入场,坐在黑暗里看陌生人演电影。那部片子叫他越看越气,这角色分明就该是她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代替银幕上的女明星,念出一样的台词,那样唱,那样笑,那样哭泣。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她从前的样子,记得她出现在雪芳的天井里,脸庞被室内透出的灯光照亮,微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过去,记得陪她坐一辆黄包车,去明星公司在虹口的片场拍她的第一部电影,以及后来恩派亚戏院的那场首映。 那一夜,在戏院大厅里,他们看到唐竞与周子兮。她望了他一眼,有些仓皇的样子。他这样一个破马张飞般的人竟然即刻会意,对她说:“你可要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等买了饮品回来,远远地隔着人群,他看到她对唐竞的一望,回想起那时心头的感觉,竟然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回到此刻,银幕上又似是她的双眼对着虚空处的谁人含笑。他看着那目光,便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不知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庆幸,只是举目望着,忽然想,也是该回去了。 只可惜上海不是哈尔滨,此地有此地的规则,最受欢迎的警卫是外国巡捕,其次是帮派人士。他这样一个无姓名的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人家问他要一个引荐,他只能告诉他们,他的最后一个雇主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 他于是又去赌钱,在这里打麻将,去那里推牌九。他十分注意分寸,总是有输有赢,赢的稍微比输的多一点,又不至于多到引起怀疑。但他需要钱,更多的钱。 直到那一夜,他去虹口一家俱乐部里的地下赌场玩德州扑克,最后收手,到账房换了筹码,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两个打手拦住。 “你们做什么?”他问。 其中一人对他笑道:“你不要怕,我们老板请你聊几句。” 他辨不出那笑的真假,在记忆中搜寻,亦确定自己方才并无破绽,赢的也不算太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地的老板要见他,直到被那两个人带进后面一间房内。因是地下室,靠墙只有一扇假窗,里面挂着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扇窗的样子。旁边摆着一张烟榻,榻上歪着一个女人。听到声音,面孔转过来,才知是张颂婷。 “谢力,真是长远没见了。”张颂婷坐起来,对他笑了笑,穿一身宽袍大袖的裤褂,脚上那么巧,亦是一双平底绣花缎鞋。 “大小姐。”谢力开口,低头看着那双鞋子。 “坐吧。”颂婷挥挥袖子指向自己身旁。 谢力不动。 “都是麻将桌上的朋友,拘束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张颂婷仰头看着他,“有件事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那时究竟是你作假,还是世上真有牌技好这么回事?” 谢力听她这么说方才笑出来,答:“就好像变戏法的都有个规矩,有些事是不好说出去的。” “你如今就靠变戏法过日子啊?”张颂婷便也顺着他说下去,笑得有几分魅惑。 谢力这才挨着她坐下,叹一声道:“日子是过不了,糊口罢了,还想请大小姐指一条发财的路。” 今日,他之所以会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句话。张颂婷听见他要找事情做,就提起星洲旅社。 “大小姐要什么样的人?做些什么事?”谢力记得自己这样问过。 “什么人?什么事?”颂婷却带着几分调笑回答,“当然都是没有身份的人,谁付得出酬金,便为谁做事咯。” 没有身份的人,这句话倒是撞在谢力心上,他不禁觉得自己正合适。 ——————————— 穆先生终究还是说到做到了。唐竞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周子兮已经上了那艘去往美国的邮轮。那是一个傍晚,船在阿斯托雷航道之外的那片抛锚地上等待再次启航的信号,他被一艘小艇送到船上。 吴予培自然是没有来,苏锦玲也没有。唐竞意外,却又好像早就料到了。不为别的,只因为谢力还在医院里躺着,尚未苏醒,生死未卜。 乔士京只给他带来一封短信,落款是苏锦玲,上面写的是他们最后一通电话里未尽的言语。 “唐竞”——她这样开头,第一次用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而不是叫他唐律师。 “那天,你看到我去会乐里,是从前雪芳的一个姐妹过世,我去送送她。” 唐竞读着,想起她当时穿一身滚黑边的白旗袍,确是戴着孝的样子。 “她跟我同岁,在外面还算是年轻,可在堂子里就是年纪很大了。要不是你,我现在大概也是那个样子。”苏锦玲继续写下去,就像是面对面温婉地诉说。 唐竞甚至可以想象她脸上的表情,这些话她都是笑着写下的,但还是叫他读出深深的悲哀来。那一刻,他又想到唐慧如,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多岁,这大概就是堂子里女人们的命数。 “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锦玲最后道,“我不能跟你走,是因为欠了另一个人莫大的人情。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但好在我们之间清清爽爽的。” 信就这样结尾了,唐竞自然知道那“另一个人”是谁,却猜不到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才让那个人决定在最后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无缘,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夕阳就要落下去,小艇终于靠上邮轮尾舷,水手放升降篮下来,带唐竞上船。 那个时候,身后的城市战事正酣,硝烟在上空密集不散,时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云,一束束探照灯光从下照上去,又像是破云而出的闪电。 十几个留学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许多旁观的人亦在落泪。 唐竞听他们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学生的临别词:“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三声汽笛之后,船又启航,驶向前方平静无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来,甚至包括船上的西侨。 唐竞自惭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向他跑来。他在她撞进他怀抱的那一刻抱紧了她,只听见她反复说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船已经开了,我以为……” 他忽然落泪,无法言语,像是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只能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用这个动作告诉她: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邮轮在海上一个月,满载,甚至超员,处处拥挤,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几批。 唐竞却觉得这样很好,只是他们两个人,在舱房里相对,就好像一方游离在时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负罪感,甚至比从前那些信里更加坦白。 唯一不好的是她晕船晕得厉害,时常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但这一路并没有太大的风浪,而且她以前也坐过船,从来没有这样吐过。 一连吐了几日,她终于被他逼着去看医生。 船上的大夫是个美国人,听过他们的叙述,便带着她进了诊室里间,拉上帘子检查。 唐竞等在外面,听到里面轻微的交谈声,但辨不清在说什么。 等医生走出来,他还在问:“她从前得过胃病,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医生却已经笑起来,对他道:“算起来应该有七周半了,晨吐来得有些早,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唐竞怔在那里,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子兮在里面穿衣服,也是穿了很久很久,才低着头出来。 离开医务室,两人又回到舱房,一路无语。关了门,她便躺到床上去,蜷身睡在那里。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开口也只是一句:“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话说出来,又觉词不达意,他猜她是害怕,但世上唯有这件事他不可能替她扛过去。 话说得蠢笨,可她听见,还是回身抱住了他。她真的只是怕,但更怕他那时候不在了。只要有他,一切便都完满了。 那一夜,他们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一小片星空。他从身后抱着她,手覆着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里还是平坦的一片,以至于两个人都有种近乎惶惑的怀疑。但有一点他们都已经确信,这一程航行之后,一切坏的都会结束。在彼岸,他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25.1 次年春天,周子兮在旧金山临盆入院。 唐竞在产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又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有护士抱出一只襁褓,说是他的,男孩子,还说有足足有八磅半。 唐竞像是听着一则天方夜谭,匆匆看过眼,又赶去看太太。 总算,周子兮无碍。虽然孩子挺大,生得辛苦,她累极了,却也满足极了,直觉自己无所不能,一切都已完满。 “你看到孩子没有?”她一见唐竞就问,又开他玩笑,“像极了你没有睡醒的时候。”唐竞不敢接话,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那张婴儿的脸。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婴房认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肤色碰碰运气。当时兵荒马乱,他已等到绝望,脑中经过一万种不好的可能。他觉得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实话告诉周子兮。 直等到孩子做完检查,又被护士抱过来,他才得以仔细看上一眼才出生的婴儿五官模糊,认不出像谁,更说不上漂亮,只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张嘴巴,两手两脚十根手指,一切都算得刚刚好。普天下最平常的事情,他捧在手中,却又觉得那么神奇。 许是被他看得烦了,孩子皱眉,严肃得好像大学里的法学教授。唐竞觉着好笑,伸手轻轻抹开,可那眉头偏又皱起来,拧成小小的一个结,显得他的手那么大,那么笨拙。 周子兮挨不住盹过去一会儿,再醒来便看见唐竞正对着孩子发呆。她侧过身看着这父子俩,存心拿那位新晋的父亲玩笑:“唐竞,你是在哭吗?”乱说什么,我在跟儿子讲话。”他回头否认,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产房外面真的落过泪。 你跟他说什么?”她根本不信,偏要听他怎么胡诹出来。 我说,”唐竞当然有词,“我不知道怎么做父亲,你多包涵吧差不多的话,他们从前就说过,她不知道怎么做妻子,他也知道怎么做丈夫,但凭彼此包涵也就这么过来了,如今已是时候开始另一断旅程。 周子兮听着笑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又有点泪意。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要他抱,唐竟便过去抱她,只是这一次须得在两人之间空出一些地方,好把孩子放下。 自他们下船之后,每一天都是从这样一个拥抱开始的。 唐竞婉拒司徒先生的邀请,留在了旧金山。经过这么些事之后,如今的他一个大佬都不想沾上,不管他们是无奈做了流氓的君子,还是行君子事的流氓。与帮派仅剩的牵连只是看顾着穆维宏,这件事他答应过穆骁阳。 当然,还有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门生拜帖。帮中的规矩,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不管发生过什么,那张帖子总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证明着他的过往。 新开始总是很难,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就像鲍德温说的一样,他们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上海做的,大客人也都留在那里。到了此地,不认得几个人,许多规矩又要一点点琢磨起来起初,他就在唐人街一间事务所做事,出入警察局、移民局与保释法庭,案子简单却又繁琐每一天,他都走得很早,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周子兮才刚醒来,总是会伸出手要他抱。他便走过去与她抱上一抱,再把她滑到胳膊肘的睡衣袖子拉好,两只手塞进被子里掖好,最后亲她一下,说乖,再睡一会儿吧。 到了晚上,又尽力赶回来陪她吃饭,要是实在忙,便把事情带回来做。两人隔一张大写字台,在灯下对坐。他做他的案子她看她的闲书,鲜少过问他在做什么。 唐竞看着她,时常想起离开上海之前吴予培关照他的话——周小姐是个好律师,有才华,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 才华终归还是在的,但那点心性却不知去哪里了。唐竞自责,却也知道急不来。至少,总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再辛苦终究还是过来了,孩子生下来不久,他又已是合伙人的身份,在不错的地方置了不错的房子,安下家来。 那段时间,唐竞时常想,他这样一个异乡客尚能如此,精明如鲍律师应该更不在话下。他有些奇怪,为什么鲍德温不回来。 上海的情势已经很坏,去年岁末的那一场大溃败之后,淞沪终究没能守住,租界已是沦陷区包围中的孤岛,而其中的四所法院便成为了唯一没有撤往重庆的官方机构尽管有人说那只是象征性的办公,早上判了什么人,晚上就可能迫于日方的压力又把人放出来。但唐竞了解吴予培这个人,只要在一个位子上坐一日,便会有一日的坚守。 为保险起见,他与周子兮没有给吴家写过信。直等到孩子出生,才发了一封电报过去,告诉吴予培和沈应秋这个好消息。还有孩子名字也已经起好,单名一个“延”字。吴渊,唐延,一听便像是一对很要好的小兄弟。 隔了一阵,收到上海来的回信,是沈应秋写来的育儿经,信中还有一张吴渊的小照。小孩子长得快,叫人惊觉时光流逝,差不多又是一年过去了。 周子兮看见照片里的吴渊还穿着年前的旧衣,想着打仗的时候物资难得,便尽量往上海寄东西。发出一个个邮包里尽是孩子的用品,衣服鞋子文具玩具奶粉巧克力。 每次采买起来,有唐延的一份,便也有吴渊的一份,左右这些总归无关时局。 也就是在那一年,苏锦玲又出来拍电影,一部戏隔了好几个月才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她在其中演一个配角,海报上名字印得很小,几乎与背景同色。但也是奇怪,唐竞从戏院门前经过,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买了票,与周子兮一起去看。两人坐进放映厅,在黑暗里等了很久,才看到苏锦玲出场。尽管脸上化了老态的妆,穿着也往臃肿那里靠,但她还是演得认认真真,蹲下再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拄着膝头,与邻居说闲话时,促狭地拧着眉,嗓子几乎听不出原来清越的声音前排有人在说:“真是作孽,从前的银幕第一妖女,现在变成银幕第一老太婆了。”唐竞听着,起初也为她惋惜,看到后面才觉得大可不必。她是真的喜欢演戏,也是真演得好。也许就像她曾经说过的: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他忽然觉得,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会比那些红极一时的花旦走得更久远。 而只要她演一日,他便会看一日,替另个人做她远隔万里的影迷。 再过一年,欧战开始,租界失去了大半保护,情势变得更坏。 年未传来消息,高三分院院长在自家宅前被枪杀。数月之后,法租界内的两所法院被强行接管。 唐竞曾经想过的最坏的情况一一应验,他很想知道吴予培如今作何感想,却也明白对吴法官来说,不管是信件还是电报都不安全,他所能做的只有通过鲍德温了解25.1.2 些上海的近况。 公共租界内的情形也并不比法租界好多少,先是有人在两处法院内投放炸弹,特院刑事庭庭长被枪杀在回家的路上,紧接着高二分院院长被绑架,生死不明,而后又有更多法官、检察官、书记官遇袭。 至此,留存在租界内的所有中方法院已经名存实亡,只有招牌还象征性地挂在那里在那些通信中,唐竟几次催促鲍德温尽快启程回国。但不知为什么,鲍律师今天拖着明天,一直没动地方。这一拖便拖到了珍珠港之后,日军占领租界,孤岛沦陷。 太平洋战争开始,上海变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洞。报纸、电台、新闻纪录片,唐竞与周子兮尽力搜罗着一切可得的消息,每日两次邮差经过的时间,总要往窗外翘首以望。 时隔许久,才收到一封上海来的信,红十字会的信封,寄自龙华集中营。 写信人,是鲍德温。 里面只有一张短笺,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写着二十五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久别之后的寒暄叙旧,鲍律师用两人之间曾经简写公文的口吻叙述,说自己与前妻断了联系,只能请唐竟代为寻找,最后所知的地址如下云云。 唐竞这才知道鲍律师已经离婚,他找到那个地方,再一点一点打听过去,最后才问到前任的鲍太太已经搬去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她已经改嫁,新丈夫开着一间工厂,生活得很好。鲍律师的那个孩子上了中学,已是一个少年的样子。唐竞看到他几乎不认得,他却还记得唐竞。 那里是南方,又是小地方,路上看不到第二张华裔面孔,他们这样三个人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只能在火车站的月台尽头聊上几句。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吗?”前任鲍太太语气有些尖酸,显然想起那个人来还是意难平。 唐竞自以为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鲍律师那些年也确是风流得很,他已经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她,多年以前某个台风天的午后,醉酒的鲍德温对他倾诉,自己如何不舍得她离开。 但前鲍太太的自问自答却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他在这里是个被吊销资格的律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当年会跑到上海去。”唐竞怔了怔,但转念却又不那么意外了。 那座滩涂上的城,去那里冒险的异乡客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 等他上了回程的火车,鲍太太已经离开车站,鲍律师的儿子却又转头回来。 “都当我忘记了,其实我是记得的。”少年上车找到他,没头没尾地说。 “记得什么?”唐竞问。 “上海阿妈,”少年回答,“还有,江海关大楼的钟声。”唐竞笑了,又问:“你喜欢那里吗?”“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少年弯起一边嘴角,那表情像极了鲍德温,“也是因为在上海的那几年,我才实实在在地知道世界地图不是骗人的,世界真有这么大,有各种各样的人,五颜六色,讲着各种各样的话。不像这个地方,太小了。”火车开了,少年在站台上挥手。唐竞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太平洋彼岸那座城市,几次战争之间难得的黄金年代,以及锦枫里治下的赌场里,初见时的鲍德温。 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混不下去。那样精怪的人怎么会有混不下去的地方呢?只是有些人是注定会远行的,正如眼前这个少年,同父亲一样,也是会远行的人,或早或晚而已。 回到家中,他给鲍律师回信。但信寄往龙华集中营,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可能收到了,那下一次二十五个字的机会自然不会浪费在他这里。 可能没收到,那么也就没有后话了。 孤岛余生 25.2 往后的几年,就连电影院熄灯之后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绝尘世,叫人浑然忘忧。倒不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后总有各处战地传来的新闻画面,战机轰鸣,坦克碾轧而过,士兵行进,总在告诉你过去这段时间里战火又抹掉了些什么。 但奇怪的是,电影并没有停下来不拍,甚至连黑洞般沦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贝传出来,漂洋过海,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 于是,唐竞又看到苏锦玲。 她在戏里演一个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妈的眉眼。电影杂志上说,一场戏结束,她哭得比饰演妓女的女主角还要汹涌。 彼时,已经开始有人盛赞她的演技,说她哪怕只是配角,仅凭只言片语,便可以勾画出角色背后的整个故事,加上细节,添上表情,每一处都那么有说服力,以至于她演什么,看的人便信什么。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绿衣,饭店,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唐竞自然还记着吴予培的话,时常叫她帮忙翻译法律文书。她这样一个法学博士,通三国语言,实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当地律师圈子里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旧只是做着计字数的零碎工作,无意再去读书,再考律师照会。后来有些别的翻译工作找上来,新闻,传记,小说,她挑挑拣拣,倒是乐意做一做。 每天长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写字台上伏案,唐延在旁边小桌子上看着书,写写画画。 直到孩子够年龄上学,唐竞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怅然的,比如当唐延不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又开始怀疑她有魔法的亲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你说睡前亲一下就不会做噩梦,我觉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岁的孩子跑到他们床边,告知了这个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 “怎么会是假的?”周子兮反问。 “昨晚你亲过我,可我还是做了噩梦。”唐延举证。 “我每晚都亲你,你每晚都做噩梦?”周子兮质证。 “有时候有一点点用,但是……”唐延语塞。 周子兮又引出另一名人证:“或者你去问你爸爸,他做不做噩梦?” 唐竞十分乖觉,当庭具结,答:“当然是真的,妈妈每晚亲我一下,所以我从来不做噩梦。” 这话倒不是骗小孩子,只要周子兮和唐延都在跟前,他就不会再有噩梦。 但唐延并未就此罢休,从那天晚上开始,记录每一个晚安吻和每一个梦境。字还不大会写,纸上许多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竟然也坚持了一百天之久,有了一个挺像样的统计样本。结论是,一百个吻中有九十七个半有用。至此,唐延很有风度地表示,自己错了,妈妈的晚安吻的确可以赶走噩梦。 不管别人家怎么想,唐竞觉得孩子教得很好。他与周子兮也很好,好得像一对正牌夫妻。 此时的人生,也总算叫他觉得是他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所有这些岁月静好之中总还有些遗憾,但凡事都不能太满,像现在这样也许已经足够了。 隔了一阵,一个电话打到唐竞的事务所。是小学老师,说唐延拒绝完成学校的作业,又联系不上母亲,只能找到他这里。 唐竞听得要笑,真是世道轮回,合该他总是挨先生的训,从前是因为太太,现在又是因为儿子。 他开车到学校去挨训,老师一通话说完,唐延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唐竞只好把孩子领出来,坐在车里开导。 “我不是拒绝做作业,”唐延解释,“我跟先生解释过,我不适合写这份作业。” “你这跟拒绝有什么区别?”唐竞反问。 唐延却铮铮有词:“当然有区别,我不做是因为作业不合适。如果先生同意改一个题目,我很愿意完成。” “到底是什么题目?”唐竞耐下心来,就好像许多年之前问那个藏身在《申报》后面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老师要我们写三句话,解释为什么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 唐竞已经猜到知道原因,却还是道:“这题目不难,你一定会写的呀。” 唐延果然道:“可这提法根本就是错的,叫我怎么解释为什么?” “哪里错了?”唐竞继续问下去。 “我并不觉得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但是我们住在这里啊。”唐竞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讲中庸之道。 唐延却已经开口道:“妈妈说过,我们只是客居在此。” 唐竞笑了,想象课堂上的场景——唐延婉拒这份作业,就像平常说“No, thanks.”推辞掉一份布丁一样的礼貌。明知道这脾气吃亏,但他还是笑了。 等他把孩子送回教室,总算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叫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离开学校,唐竞驾车回家,远远看见周子兮的车子也才刚开进车道。他跟上去,一直到后院才看到她,脱了鞋子,在游泳池边坐下,两条腿浸在池水里,翻开手中的一本书,又点了一支烟。 他早已经戒烟,她却偷偷抽上了。唐竞走过去,她听见声音,才慌忙灭了,藏起烟盒,两只手扇着,驱散烟雾。 “别藏了,我还能罚你站不成?”他看得好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这才作罢,把手上的书给他。书名是The Island,作者是P. Walsh。 孤岛余生 25.3 这本书是周子兮逛书店时偶尔所得,还是宝莉的一贯作风,封底没有作者照片,只有几句话的简介,说写书人是名记者,曾在中国工作,如今住在纽约。 书挺厚,周子兮看了一个礼拜。在那七天当中,唐竞始终察言观色,简直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周子兮偏还要逗他,说故事里有他,而且篇幅不少,还说已经写信给宝莉以及出版社,希望能得到翻译中文译本授权。如果事情成了,总还得有大半年对着这本书仔细研读。 唐竞简直无语,倒不是对周子兮,而是对曾经的自己。他记得当时甚至还有过那样的念头,如果宝莉将在中国的奇遇写成一本书,最好能在书里占一个有趣的角色。如今愿望成真,他反倒有种一语成谶的感觉。 周子兮说要译中文版多数是个玩笑,但那封信倒还真写了,委托出版社转寄作者,只是故人道个平安。隔了挺久才收到回复,是一只牛皮纸信封,上面标注“请勿折叠”。除去这几个字以及地址、收件人确实是宝莉的笔迹,再无只言片语。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一个十几岁,穿着女学生的校服,另一个二十多,着西装挂着金表链。这样的照片他们已经有一张,但这一张却又有细微的不同,两人没有看着镜头,也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相对。 十几年前的自己突然出现在面前,那感觉是有些神奇的,更何况镜头抓住的是这样一个瞬间。唐竞不禁觉得,难怪当时连吴予培也能把他看得通透,那点心思全在眼中,一目了然。隔了许多年再看,有些动容,也有些赭颜。 他不知道周子兮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她拿出相册将照片收起来,却没有新开一页,而是从黑色卡纸上取下原本的那张,把这一张叠在后面,又重新扣上四个三角贴。两页之间那一层半透明的棉纸覆上去,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夜里睡下去,她钻到他怀里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但也是因为做过太多次,以至于他立刻就体会到其中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黑暗里轻声问她。 “那书我译不了。”她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 “我妒嫉。”她笑。 但他却从她的声音辨出一丝抽泣。“到底怎么了?”他低头下去,试图借着月色看她。她却只是摇头,深埋在他胸前,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再追问,任由她藏在那里,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这个动作反倒叫她落泪,终于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到那么多事?” 唐竞顿悟,是因为书里的那一段,宝莉第一次离开上海,他已经打算同行,后来却又留下了。或许还有婚礼前夜的那一通电话,满室回荡着俄狄浦斯的咏叹,他对宝莉说:我走不了了。 “我多怕你那个时候不在了……”未及他说什么,她已呜咽出声,一时间涕泪滂沱,双手探进他睡衣里面紧紧抱着他。 这句话在他们来美国的邮轮上她就说过,唐竞忽然意识到,他以为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在自责,甚至迁怒到做律师那段经历上去。她的那点心性不见了,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些,唐竞好气好笑,心中却又绞痛。他捧起她的面孔,拇指抹去泪水,看着她,对她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什么都不是。既然遇到了,就没有另一种可能。” 她趴在他身上望着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梦游。 “听见了没有?”他摆出一副家长派头。 她便也像是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收了泪,点点头。 “记住了?”他又问。 她微嗔,看着他得寸进尺。 他怎抵得住她这样的目光,翻身压了她吻下去。而她启唇,默契却又美好如初。 夜已深,两人相拥躺在那里,半梦半醒 。 唐竞忽然又问:“那张照片做什么藏起来?” 周子兮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藏就藏着吧,看将来哪个有缘,发现我们躲在后面。” ————————————— 漫长的铺垫之后,战争终于结束。 上海的邮路一通,唐竞和周子兮就往吴家拍了电报过去,信也寄了几封,却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越等便是越心焦,也不知吴予培与沈应秋只是搬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信不曾等到,洗衣作老板的儿子倒是回来了,还带着一枚紫心勋章。当然,跟他一道去欧洲的那些华人青年也有几个没能回来。 不过一年半功夫,出发时的男孩如今已经是男人的样子。他对唐竞说起今后的计划,打算回去父母店里帮忙洗衣裳,同时读夜校把高中文凭考下来,还满不好意思地讲,如果有可能,还想升大学,再读法学院。 唐竞听着,竟有一丝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市侩俗人,也总是以此为借口,做着俗人该做的事情。但如今总算也做了一件不俗的事,让一个差点当了“精忠義”弟兄的孩子立下了做律师的志向。 当然,与吴予培比起来,这件事实在太小太小。 直等到秋天来临,终于收到一封上海来的电报,纸上简单的几个字:予培入狱,乞速归。 甚至不需要商量,他们便已经做出决定,定了最近一班回国的邮轮,两个人,带着唐延同行。 在海上一个月,轮船终于靠港。 唐竞在码头叫了汽车去毕勋路,车子一路开过去,车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 V字胜利纪念门已经立起来,路上同从前一样的繁华,但行走的人、往来的车,都可能不是曾经的那一些了。 外滩的房子倒是还都在原来的地方,但美国人立的常胜军纪念碑,英国人立的赫德像,以及英美法一同立起来的和平女神,都已经不在原处。听司机讲,才知道是战时被日本人拆了,熔铸炮弹去了。 不多时,车开到毕勋路,远远就能看见曾经种下的那株紫玉兰已经高过院墙,枝桠舒展。他们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竟有些怯怯,不敢去撳电铃,生怕门后的故人也已经变得认不出来。 所幸,沈应秋听见声音,出来迎他们。铁门生了锈,吱吱哑哑地打开。隔着八年的时光,里面的一切果然都已经旧了。沈医生瘦了许多,穿着从前的旗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周子兮一句话没说,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你现在倒是好,全部美国派头”沈应秋拍着周子兮玩笑,又上下打量唐延,说“怎么已经这么大个子了?” 几句话都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却已经沁出泪来。 “孩子呢?”周子兮当然想到吴渊。 “跟着娘姨出去。”沈应秋回答,转身抹去那一点泪,请他们进去坐,自己去厨房倒茶水。 才刚下过雨,青石地上爬着几只蜗牛。唐延好奇,蹲下来细看。周子兮与唐竞心急要问吴予培的事情,便也随他在院子里玩,跟着沈应秋进了客堂。 两人进去坐下,又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隔窗望出去,是娘姨提着小菜篮子进来。 “哥哥……”还有细嫩的一声唤。 正蹲在地上玩蜗牛的唐延抬起头,看见娘姨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三四岁的样子。起初,女孩眼中好像还放出光来,等看清楚他的面孔,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吴渊呢?”周子兮已经意识到不对。 这一问出口,沈应秋便又落下泪来,却还是没有发出半点饮泣,只是背身过去,无意义地弄着那几只茶杯。 26.1 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事情发生还不到一年。那一天,吴渊坐了父亲的汽车去上学,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孩子与开车的安南司机一起死在了车当时,吴予培已在伪政府任职,但又才刚协助转移了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这一枚炸弹一炸,甚至连是哪一方动的手都不能确定。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出事的时候小沁三岁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学再也没有回来。”沈应秋解释。 周子兮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裤,她也给吴渊买过。战时寄包裹不容易,衣服总是一寄就是好几年的。也许当时吴渊就穿那些衣服,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见时的那一声“哥哥”。 大人们听得动容,吴沁却因为这个误会心里生了芥蒂,唐延与她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唐竞开口便问:“予培进去多久了?”沈应秋回答:“战胜接收之后不久,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周子兮一听便是意外,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应秋惨淡笑了,答:“当时以为一切都说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别关照过,眼下的形势,你们还是不回来的好。” 话说到此处,沈应秋着意看了唐竞一眼,欲言又止。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但这些跟吴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唐竞亦有些责怪这过分的小心,只得深问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当年我离开之前来这里找他,他给我看那时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隔着门甚至能听到吴渊嬉闹的声音,书房还是一样的书房,却是物是人非了。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不曾请过律师会见吗?”唐竞更加意外。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唐竞与周子兮互相看了一眼,周子兮又有些动容,过去抱着沈应秋埋怨:“你早应该找我们,等你这封电报,我们等了几年沈应秋拍着她的手臂笑,而后埋头下去,双肩耸动。 第二天,唐竞便去提篮桥,要求会见吴予培,从警察局到锄奷委员会,又辗转了几个地方才把事情定下来。 临到真要见人的那一天,娘姨拎出一只保温桶,里面盛着鸡汤,上面一层装了米饭,说是她天没亮就去苏州河边买的活鸡,已经炖了大半天。唐竞不好推辞,只能带着去了。 曾经的西侨监狱,如今已是战犯拘留所。 到了门口,验过文书证件,狱警果然问:“这是什么?”“一点吃的东西。”唐竞打开来给他看,顺手塞了钞票过去。 狱警含糊一声,点头放行。 唐竞不禁庆幸,这一手在此地仍旧通行,自己的动作也未曾生疏。 等到了里面,隔着几道铁门,他看见吴予培被狱警领出来,身上穿着囚衣,瘦得厉害,满身污秽,却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坐下,举止依旧。 许多年以后,唐竞只记得自己落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周子兮生孩子,还有一次就是此刻。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努力将那一点泪收回去,挂上一个笑,敲了敲门,对里面的人说:“吴律师,吃饭啦。”吴予培一震,抬头看见唐竟,又是一震。 “周小姐也回来了?”他脱口问。 唐竟点头,而后纠正:“是唐太太吴予培笑起来,道:“对,是唐太太。”时隔多年,要说的那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唐竟便打开保温桶,要他先吃饭吴予培倒也听话,鸡汤泡饭,一匙一匙送进嘴里。唐竞见他用的左手,便知道不对,捉了他藏在桌面下的右手起来看。果然,是用了刑了。 唐竞大怒,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要去找狱警。 反倒是吴予培劝他,拉他又坐下,缓缓对他道:“前几年,汽车经过苏州河,总能看见棺材沿着河岸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下大雨被雨水冲下去,也就这么顺水漂走了。看到过那些场面,就知道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唐竞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位君子还会这么想,忍不住调侃一句:“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高尚?”只是一句玩笑话,吴予培也的确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口自嘲:“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每天睡到半夜,好像都能听见渊儿在跟小沁说话。他说哥哥去上学了,你不能跟去,在家乖乖看图画书,等哥哥回来考你。每天早上起来,小沁又会来问我,今天哥哥总该回来了吧?你说要是我不这么想,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啊?”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下头避开吴予培的目光,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离开提篮桥监狱,唐竞回到毕勋路。17号的门已经开了,沈应秋站在铁门后面,只是看着他,却不开口,似乎是想从他脸上辨出所有答案——人见着了?还活着吗? 怎么个样子? 唐竞心中牵扯地一痛,从车上下来就挂上一个轻松的表情,道:“人见着了,没有什么事,你别担心。”沈医生眉间松动,却还是将信将疑:“有没有信给我?”“他……”唐竞斟酌字句,“手受了一点伤,也不是很要紧,就是怕写出来的字叫你看见了嫌弃。” 26.1.2 沈应秋简直无语,怔了怔才开骂:“他这人究竟怎么想的?!手要紧?还是命要紧? 莫说是一只手,就算叫我知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过就是一条胳膊,我还会嫌弃他不成?哪怕画个符给我,叫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何至于怕成现在这个样子?!”唐竟笑出来,知道怀疑还是有的,但沈医生选择相信。 周子兮趁着这当口看了他一眼,他微一点头,也是叫她也放心。 等回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个,才交代了狱中的实情——那纸任命交上去便石沉大海,案子只是一日日拖着,也不见正式起诉。随便想一想,就知道是有人存心跟吴予培不对。眼下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是谁? 从那天夜里开始,唐竞就出去四处找人活动,但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容翰民死于开战之后的第二年,那一年申成厂终于还是被日本人占了去,也许就是他病重不治的原因。 鲍德温死于停战之前,龙华集中营里闹了场疟疾,他没能挺过去,只留下一个名字登记在死亡西侨的名单上,骨灰被葬在公共墓地。 苏锦玲已经去了香港,动身的日子就在他们轮船靠港的前一天,怡好错过了。也许正如她最后那封信中所说,此生无缘再见唐竞没能打听到谢力的消息,但却宁愿相信他还活着,甚至可能就是苏锦玲去往香港的原因之一。谢力是广东人,在那里许是更住得惯一些,每日打打麻将,接送她演戏,想来便是很惬意。 当然,也找过朱斯年。 那里终归有些不一样,唐竟是带着周子兮一同去的。 麦根路的事务所早已经歇业不做了,朱律师如今赋闲家中,颐养天年,听说他们来倒是挺高兴,赶紧叫佣人迎进来。 走进客厅,便看见朱斯年侯在那里,身穿一件说不清是长衫还是睡衣的灰布袍子,圆领下面一个盘扣,宽大得辨不出身型,头发已经白了许多,但又可惜没全白了就是那种最尴尬的花白,衬得整个人憔悴了几分,损了他本该有的仙风道骨。但公子哥儿终归是公子哥儿,就算老了也是老公子,一双手伸出来还是没有年纪的,皮肤细洁,骨骼颀长,十个指甲修得干干净净。 老公子跟长女一家同住,或者说是长女一家寄居在他这里,至少这座房子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女婿也出来作陪,似有若无地说了几句,人口多,开销大,物价飞涨。 说是抱怨也可以,玩笑也可以。 唐竞知道朱斯年一贯的做派,已经猜到他亏空不小,也许因为赌,也许因为鸦片。 至于会乐里,大约是没有力气常去了。 大约是嫌弃女婿嘴碎,朱斯年又带他们去书房说话。 这一路走进去,便看见宅子里出现很多空档。墙上从前挂着画的地方现在是一方方颜色略深一些的墙布,好像开了天窗。 但往好的地方想,倒是把原本中西合璧热热闹闹的买办风格变出几分洗练的禅意来,与朱律师这身行头十分相当。 “痛风,皮鞋穿不上了……。”朱斯年一边走一边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解释他为什么这样打扮。 等到了书房坐下,唐竞便提起吴予培的事来朱律师果然皱了眉,说:“这种事谁知道是真落水还是假落水?我劝你还是不要管唐竞并不意外,朱斯年会是这样的态度沈应秋在给他们发去电报之前,应该已经在许多律师那里碰过壁了。他还是顺着说下去,知道师兄人面熟,哪怕现在闲在家里,总还会听到一些传闻。 果然,朱律师虽然也说不出是谁非要与吴予培不对,但还是告诉他,在锄奷会手中成功翻案无罪出狱的例子并非没有。比如法国成立维希政府之后还留在巡捕房警务处做事的高级华人,大多也一样被作为汉奸拘捕,关进提篮桥监狱。但其中有几个抓进去不久又被放了出来,照样在外逍遥着。至于释放的理由,必得去问当事人作为旁观者,就不得而知了。 唐竞听着点头,虽然所得不多,但也是一条路。 “这种事你还是少管吧,”朱斯年却又劝他,“家里这么些孩子,每一个都吃着我花着我的,这些年攒下来的东西,好多都是宫里出来的,三钿不值两钿地卖掉了。到头来,我还得靠着你。 话说得好似玩笑,唐竞却听得怔住。他忽然明了,朱斯年其实一直都知道。 “您还记得我母亲吗?”他问,话脱口而出才觉得是蠢话。太蠢,也太跳脱,朱斯年满可以裝作听不懂的。 “当然记得,”但朱律师还是与从前一样出人意表,干脆应下来,“出去留学之前,我就想一定要把她赎岀来,怎么说怎么做统统都想好了,可惜等我从美国回来,她早已经跟了张林海,到淳园去了。”唐竞震动,他一直以为他们早就失散了许久才开口问:“您在淳园见过她?”朱斯年也想得出了神,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别人在这里,只是自言自语道:“她说要逃,带着你,跟着我,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可我能到哪里去啊?当时我已经娶妻生女,岳丈家那一关不容易过,事务所也开出来了,就算张林海允她走,我又能带着你们到哪里去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唐竞看着朱斯年。 “哪一年倒是记不清了,”师兄摇头轻叹,“就记得你仿佛是七八岁的样子,正在天井里玩,长着一副她的眼睛,我的鼻子,后脑勺上一个旋与我一模一样。那时我就说,这小子脑袋肯定灵光…唐竞听着,许久都没有反应。但他其实想明白了一件事,唐惠如为什么会在那场枪战中寻死。她是不想活了,因为失望朱斯年果然继续说下去:“谁知道过了不久,淳园就出了那档子事情。…。”唐竞还未说什么,周子兮已经听不下去,起身告辞。 朱斯年倒是客气,趿着一双布鞋,照旧路送出去,嘴上絮絮说这:“…有些事讲起来你还得谢谢我,当年来问我该不该跟着穆骁阳,还是我劝你留下来,后来也算是风光无两。不过眼下你可要当心了,现在跟战前不一样,穆是想洗干净底子做官,可底子不是想洗就能洗干净的……。 唐竞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位仁兄其实一点都不禅,如今的朱斯年俗得很。 直等到了朱府门口,朱斯年嘴里还在讲:“痛风,皮鞋也穿不上,记性也不好,脑子不行啦。”的确,唐竞心里想,要是搁在从前,有些事朱斯年是一定不会告诉他的。如今说了,是因为脑子糊涂,也是因为家道败落两人坐上汽车,司机发动引擎,开出去许久,唐竞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没跟周子兮说过什么,但她却始终握着他的手,这么稳,这么暖,这么熟悉。所有的往事他都跟她说过,此时不用解释,一切她都明白。他愈来愈觉得,有这样一个人真好。 这一趟,他自以为走得心平气和,却是周子兮替他不平起来,回到毕勋路家中便开皮箱,找出那只紫檀木匣子扔在床上。这匣子唐竞认得,里面是多年前朱斯年送到这里来的一对翡翠手镯。 “你做什么?”他笑问,觉得此时的周子兮颇有种悍妻的味道,等不及要替他出气。 “你觉得呢?”周子兮反问“拿去物归原主?”唐竞笑问,心想就算还回去,也不过就是让朱斯年当了再去赌几次,都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仿佛又听见朱律师在讲。 “还回去做什么?”周子兮却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做?”唐竞表示猜不出。 “当然是拿去当掉,”周子兮答得干脆,“吴先生的案子处处都要用钱。”唐竞笑出来,忽然就觉得想开了,犯不着赌这个气。 26.2 到那时为止,吴予培已在提篮桥监狱内关了将近五个月。同时在押的战犯与汉奸实在太多,时间拖得久,倒也不算太奇怪。 但等唐竞到处都跑过一遍,大约上面知道已经有人在替他活动,起诉书立刻就下来唐竞看着其中罗织的罪名,诸如伪造文书,走私,贩卖儿童,与奥匈纳粹政府派驻上海的总领事过从甚密,等等等等,多到有些好笑的地步,这刀笔之下的吴予培简直就是个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看着这份起诉书,他愈加觉得这案子背后有人作祟,原本只是一日拖着一日,如今却是速裁速决的意思。 那日回到毕勋路,周子兮还在十七号陪着沈应秋。唐竟过去找她,赶着商量答辩状怎么写。起初还想避着些沈应秋,但沈医生眼疾手快,已经拿了诉状过去草草浏览了一遍,看完了却是无语,良久才道:“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上,心里倒还好受一点周子兮自然知道她心寒,却也只能安慰句:“你不要这么想,事情做过或者没做过,都有人证物证,不怕说不清楚。”“就靠你们了。”沈应秋点头,也像是努力说服自己。 等回到自家院子里,周子兮才对唐竞道:“你说吴先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肃奸不是小事情,看这起诉书可不止是疏忽错漏那么简单。”唐竞亦有同感,但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只说了一句:“且先不管背后是谁,一条一条来吧。”诉讼文书已随案移交,两人于是去法院调取,所有材料拿出来一看,果然蔚为大观。各种证人证言以及战时八年的书信与照片,竟有十余箱之多。粗看之下,起诉书中的每一条罪状都有佐证,且言之凿凿显然用的就是最简单的策略,欺你势单力薄,用无数书证便可淹没。他们只有两个人,档案室每日还有时间限制,一边查阅边抄录整理,照片之类的一概翻拍,全部完成总也要好几天。 唐竞本打算两人一起,周子兮已经埋头进去,只对他道:“这些明面上的就交给我,你还是去查背后那个人。”唐竞犹豫,但也知道这事耽误不得,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离开法院,他第一个去找的便是崔立新,是因为记着朱斯年说过的那番话—法国成立维希政府之后,还留在巡捕房或者后来的第三警察局做事的高级警员,战后大多也一样被作为汉奷拘捕,关进提篮桥监狱,但其中又不乏成功翻案无罪开释的。 四处打听了一圈,崔律师果然便是其中之。大约是才刚从里面出来,潦倒得没有事情做,唐竞一个电话过去,对面人便尽释前嫌,很热络地应下与他一同吃饭叙旧日两人在一家西餐馆子见面,唐竞看见崔立新竟有些不认得了,原本胖大的一个又瘦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有些颓,但脾气倒是一点不曾变过,脸上总是带笑,什么都能聊,无论说起谁,他都知道。 说起当年来,崔律师还是有些遗憾,穆先生转道香港去了重庆,他没有跟着一起走,虽说后来在巡捕房还是做着一样的事情,但毕竟是打仗,日子远没有以前好过。不曾想等到仗打完,还要受这肃奸的罪捕房的总警监是饮弹自尽的,副警监亦在高等法院受审,罪名是通敌。当时倒是引起不小的轰动,不仅治外法权已经收回,甚至连法国人也可在中国人的公堂上受审。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中法双方的官家老早达成协议。在法庭上,那位副警监翘着二郎腿,看戏一样看着一一出庭的证人,仿佛这案子根本与己无关。而最后的判决也果然如此,全部二十余名法籍警员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刑期减免至不痛不痒,总之无论从前做过什么,如今都不了了之了。 唐竞不禁想到吴予培,两相比较,实在是讽刺,但嘴上当然不能说什么,只是附和着问崔立新,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些案子都在法院与锄奸委员会手中,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人脱罪或者死路一条,”崔立新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无非就是钞票咯,还有“还有什么?”唐竞问下去。 “多少总还得供出点什么来,你说对不对?”崔立新笑。 “那崔律师供了什么?”唐竞也笑。 “这个……就不提了吧,”崔立新嗫嚅,避而不谈,“我也是大难临头,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唐竞忽然就明白了,吴予培很可能也是他供出来的一部分,曾经那些从总巡捕房保释出去的人,吴予培做得那么好,从未见诸报端暴露身份,知道內情的就只是崔立新。那个时候,崔律师是为了钱,也是为了给将来留一条路。果然,现在是时候唐竞耐下怒气,继续与聊下去:“好在你人面熟,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有钱都不知道往哪里送崔立新果然有些得意,呵呵笑道:“可不是嘛,南京来主持肃奷的那位好一个护卫森严,在此地的住处就有好几个,不定时轮转,务必叫别人不晓得他在哪里“再森严也瞒不了你啊。”唐竞捧他一句。 崔立新倒是谦虚了,两下望了望才道:“我也不是都知道,只晓得其中之一是何宅。”何宅?”唐竞又问一句。 “从前商会里的老人,你大约也是认得的,”崔立新回答,“如今当家的是他儿子,在财政部会计司做事名字还不曾说出来,唐竟已经猜到,那个人是何世航。 那日回到家中,周子兮也是才刚进门不久。天气冷,她一双手已冻得发僵,但事情一点都没耽误,在档案室待到关门,又跑了几个地方核实已经整理好的证据,结果果然啼笑皆非。 所谓伪造文书,的确是吴予培做了假证件,但目的是安排暴露了的抗日人士经由香港或者澳门转道去往重庆。 所谓贩卖儿童,是他协助办理过好几宗收养儿童的手续。那些孩子有些是孤儿,有些有父母,但出自犹太隔离区,因为区内的境况实在恶劣,家人无奈至少希望能将幼儿送出走。 所谓与纳粹奥匈领事过从甚密,亦是与救助犹太人有关。而且那位领事根本不是由纳粹政府派遣,而是上海的奥地利侨民自行推举的。那领事的本职是一位建筑师在此地颇有名气,若是能出来说话,倒是名颇有分量的人证。只可惜案子拖了太久,人家早已卸任离开。周子兮只找到他的秘书,秘书听说这件事,答应往布拉格发电报过去。但毕竟路途遥遥,又是战乱刚歇的时候,那封电报能不能被收到,又会不会有回复,都不一定。 唐竞焐着她的双手,听她一一说下来,知道要驳斥这些罪状虽然需要花不少时间精力下去,寻访证人,搜集证据,但也并不算太难。 难的是最关键的那一样东西——吴予培曾经给他看过,被捕之后交上去却又被视而不见的那一纸任命。 正如崔立新所说,这些案子都在法院与锄奸委员会手中,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人无罪开释,或者死路一条。 而如今在任上的法院院长是郑瑜,肃奸的首领住在何世航府上。 虽是同门之谊,但郑律师老早就证明过自己,只要有钱有利,她什么都做得。而何公子的动机就更加充分了。唐竞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场夜宴,当时容翰民还在世,请客答谢所有在申成拍卖案中出过力的人。 在那天晚上的饭桌上,何世航就曾说过,是新兴轮案让他家经营几十年的轮船公司破产倒闭,父亲何至来也在案子结束之后不久中风去世。 想明白这些,吴予培入狱的真正原因也就昭然若揭了。 次日,周子兮还是去抄录文书,查核证据。唐竞却是无奈,兜兜转转还是得回去找穆先生,有些事已不是法庭上的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了。 孤岛余生 26.3 虽说惩治帮派的风头正紧,但相比别人,穆骁阳终归有些不一样。那一阵,报纸上登出市府选举议员的消息,还是他人望最高。另外几个上面属意的候选人,显然差着他许多票。 唐竞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的想法,官家更是如此。两相对照来看,显然穆先生身后还是不乏推手的。此时要从提篮桥监狱里救出一个人,对他来说也许还不是什么难事。 时隔多年,再回到穆公馆,眼前这座房子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唐竞的名片递进去,还是管家太太出来迎接,那笑脸与寒暄叫人不觉得是故地重游,倒是颇有时光倒转的错觉,就好像这八年从来没未流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唐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珍视的许多东西都是在这八年里得到的,他并不想回到过去。 只是这一次管家太太没有带他去客厅或者暖房,而是一路进了最里面的小书斋。那个书斋就在主人家的卧室隔壁,唐竞落座便已看见卧室门口摆着一排氧气瓶。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不过十二月份,天色看着已经是要下雪的样子。可想而知,穆先生气管上的老毛病大约又犯了。 少顷,听见几声咳嗽,穆骁阳从卧室出来,身边果然跟着个护士,伺候着他坐下,替他披了一件貂皮衣裳,膝上盖了羊毛毯子。 唐竞站起来见礼,穆骁阳却只是说了一句:“来了啊?”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就好像两人才隔了几天没见似的。 佣人送了茶水上来,两人叙旧,话说得十分轻浅。唐竞并没提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国的,穆先生也不问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拜见,只是絮絮说着这几年各种各样的琐事。 比如打趣驻扎香港的英军太不中用,才守了那么些日子就溃退了,害他在那里置的物业损失不小,汇过去投资的美元连本金都难保。 而后,又从钞票讲到家里人。虽说打仗,但穆公馆还是添了人口。这两年几次打算举家迁居出去,算了算人头,光护照就要办二十几本。而且,人出去还是容易的,钱就没那么便当了。这一大家子一向糜费惯了,在上海本乡本土一个月就是雷打不动几万块的开销,真的出去了,更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讲到最后,才是眼下的事情。 报纸上通篇累牍的市府议员竞选,其实也是官家推他出来参加的,但上面的意思他哪会看不懂?惩治帮派的风声已经吹出来,大约等不了多久就是该责令他交出帮中门徒的名册了。在这场选举中,哪怕他的人望再高,这位子也不敢久坐。 “有人跟我说,他们是利用你呀,”穆先生笑道,带着些许自嘲,“其实,我老早就都知道了,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不给别人利用呢?一场仗打完了,又有另一场,自然还用得上我的地方,无非就是上面不方便去做的那些龌龊事情。只是我一个人倒也罢了,这一大家子总得有个去处……” 唐竞听着,自然明白这番诉苦的意图。穆先生已经猜到他有事相求,也不问他要求什么,已是推辞了。但这其中又有些别的意思,穆先生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所幸,唐竞的确有。 他与周子兮所求不多,只要归还证物,公开审判。为了这些,他们可以做到哪一步,也早已经商量过了。不惜一切代价,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 “我也许能替先生分忧。”唐竞终于开口。 这句话才刚说出去,便看见穆骁阳的眼中浮起一层光来。在此之前,恐怕没有人敢夸口自己能够看透穆先生的喜怒哀乐,但仅这一刻,唐竞却是看透了。 ———————————— 数日之后,何宅。 夜里吃过饭,宅子里照例要开着几桌麻将,每日都是过万的输赢,但如今的何世航大笔进项不绝,这些开销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今日奇怪,原本约好了的几个朋友一个都不见,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有等了一阵,宅门外总算电铃撳响,佣人开了门,便看见四个黑衣男子担着一只蒙着红布的箱子。 头前站着的那个笑着道了一声:“穆先生送的礼,贺何司长升官发财。” 何世航听到消息出来,只觉好笑。议员选举投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这当口送礼,目的显而易见。他没想到穆骁阳也会看不懂山色,竟然如此上心地想要筹谋这个位子,但既然礼都已经送来了,也不妨收下。 四个人于是搁下担子离开,何世航上去揭开盖布,才发现下面赫然是一口棺材。 大怒,却也是大骇。 更叫他害怕的是一圈电话打出去,竟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解释,直到最后打到郑瑜那里,才听到她说了一句:“之前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此算了吧。” 为什么?何世航还想问,电话已然挂断。 忐忑到次日天亮出门,才听说郑瑜已辞去了法院职位,明面上是去南京襄助夫君,但也有知道内情的人在讲,其实是她手中的公款账册以及银行往来出了问题,被人检举一款两开,重复支出,险些遭了弹劾。 再过几日,他一直留心着的那件案子亦传出新消息来,开庭日期已然确定,从主审法官到陪审推事全都不是他原本与郑瑜商量好的人,并且分明写着庭审公开,市民、西侨以及中外记者均可到场观审。 而后便是议员选举,穆骁阳果然高票当选,到台上致了谢,再念一封辞呈,托病婉拒了这个议员席位。显然是早有准备,既圆了自己的面子,也没叫官家难看。 至此,何世航总算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却还是不懂为什么穆骁阳会把手中不多的筹码浪费在吴予培这么一个人身上。哪怕等到他实在害怕,带着那一件被他截留的物证求到穆先生那里之后,都没想明白。 案子开庭之前,唐竞又去向穆先生致谢,当然也是为了实现彼此的承诺,一样东西换另一样东西。 但这一回却不是在穆公馆,而是在锦枫里的赌场内。 穆骁阳一改过去不带半点帮派气的作风,已然坐镇在此,见了面就知道他有疑问,笑着解释道:“帮派是没有金盆洗手一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才刚想明白。” 唐竞听着,不禁想起那一口送到何宅门前的棺材,这恐怕才是穆骁阳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事情。如今,那二十余本护照大约都已物尽其用,穆先生只是一个人,便是怎么样都可以了。 与此同时,他亦想到自己曾经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拜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翻出来,加进那一份青帮门徒的名录中。当然,加了也不要紧。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事情办完,穆骁阳送他出写字间,从那里出去便是赌场二楼的回廊。居高临下,只见底层一厅的人头攒动。唐竞看着,不禁又想起从前。那时,他才刚留学回来,也是站在此地,在众多赌徒中物色,最后相中了鲍德温。 如今的赌场还是一样喧闹,人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些人了。 而后他看到了朱斯年,还是那一身禅意的长袍,正在一张赌桌边买大小,浑然忘我地半蹲半坐,面前的筹码所剩无几。 穆骁阳人精一个,已经注意到他的目光,问边上一名门徒:“朱律师是输是赢?” 那门徒立刻下去问了,转眼就来回话。唐竞听到,便知朱府准是又少了一样古董或者一幅名画。 “把账平了吧,”穆先生关照,“再多算两千块筹码,结了现金给他。” 唐竞没有推辞,跟他方才的赠予比起来,这些实在不算什么。 “这里也快歇业了。”穆先生又道,言下之意不知是在说以后不会再赢朱斯年的钱,还是说以后他也管不了了。 无论是哪一种,唐竞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事,的确是没办法。 就好像多年之前,那个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朱斯年,站在淳园某一道格栅窗后面,看着外面天井里七八岁的男孩子,对唐惠如说:“你叫我带你们到哪里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穆骁阳一路送他出去,一直到赌场门口。虽然穆先生一向客气,但唐竞还是可以感觉到细微态度的变化。穆先生一定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当然,就算他真有本事,大约别人也会觉得是跟司徒先生有关的本事。 可眼下是什么年月?没有一钱金子能逃出上面的那一双手去。他许给穆骁阳的是他战前留在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及不上穆先生庞大的身家,但也足够穆氏上下过优渥的生活,自此终老。 这笔钱他保留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是在自断退路,他跟周子兮商量的时候,她也知道。但与眼前的事情比起来,跟提篮桥监狱里的吴予培比起来,退路又算什么呢? 周子兮正在车里等他,隔窗便可见那张熟悉面孔,还是初见时细瓷般的精巧。他朝她走过去,她看见他便笑起来,比初见时更叫他心动。退路又算什么呢?他们已拥有彼此。 司机下来开车门,唐竞才要上车,听到坊门外起了争执声,朝那边看只见是值守的门徒正轰走一个乞丐。 乞丐是个女人,穿一件皮大衣,很脏,破得不像样,只有后身还勉强看得出一点原本的颜色,竟是紫貂。那举手投足也是极高傲的,两个门徒把她拦在外面,她抬手便要甩耳光过去,口中道:“新来的不认得我是谁吗?” 一个门徒躲闪,没叫她打着,反身一脚踢上去,把女人踢翻在地上。女人暴怒,歇斯底里地叫着爬起来,另一个门徒又上去补了一脚,还要再打,总算有个年纪大的值守过来圆场,作势虎了一下脸,学着日本兵的样子吼了一句话,那女人立时打了个寒噤,垂下眼睛,连滚带爬地走了。 唐竞和周子兮都已经认出来,这个女乞丐就是张颂婷。 司机见他们在看,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解释:“这女人老早跟了日本人,肃奸那阵被折腾得挺惨,好像是脑子出了毛病吧。只要开车经过此地,就看见她在这里荡。不明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又是叫又是打。明白的时候就讨饭吃,最好有人赏她几块烟泡,拿到手就一口气嚼了咽了,大概也是不想活了,可谁会好好赏烟泡给她,至多就是烧过烟渣,或者揉个垃圾土块作弄她,吃到今天也没吃死……” 说话间,汽车已经开出锦枫里,一路远去。后视镜中还能看到张颂婷的背影,倒是走得袅袅婷婷,与那一身褴褛搭配起来看,甚是怪异。这大约又是她不明白的时候,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锦枫里最风光的年月。 唐竞见周子兮看得出神,打断她的思绪,道:“这案子,你来主辩吧。” “我?”她意外。 他点头回答:“明面上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所有的人证物证你最熟悉,当然是你主辩。” 周子兮许久没有反应。 唐竞倒是笑了,看着她说:“你可别告诉我手艺都已经生疏,学的什么都忘了啊。” 她亦看着他,似乎这过去的十多年都在这一眼里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忘不了。” 几日之后,案子开庭。 此时,曾经设在租界内的高二高三分院已然合并,成为上海高等法院。肃奸的案子算是特种刑事案件,跳过地方法院,直接解送高等法院审理。 唐竞在羁押室里见到吴予培,起初还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原本在此地任法官,如今却要站在被告席上。 “走吧。”吴予培却还是淡然的态度,只是笑了笑,就起身打算跟着法警出去。 唐竞赶紧拦了他道:“就你这个样子,不怕老婆不认你吗?” 吴予培想到沈应秋,一时无措。 “刮了胡子再出去吧。”唐竞道,拿出剃须用具以及干净衣物,又打点了法警,拜托人家端来一盆清水。 吴予培的右手还是不方便,唐竞便替他把丛生的胡须刮干净,又帮他换掉囚衣,完了事一端详,倒是笑了。眼前还是原本熟悉的面孔,谦谦君子的眉目,只是其间添上的岁月风霜之色,再也抹不去了。不过,也不冤枉。毕竟,他们都早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待他们走出羁押室,周子兮已侯在辩护人席位上。 肃奸的法庭一向热闹,更何况受审的还是曾经的“国民大律师”,庭审的消息早就被登载在几大报纸上,包括辩方律师的名字也都在其中。一百多张旁听证一抢而空,此时的旁听席坐得满满当当,市民、西侨、记者,各种面孔,各种身份。 庭上一名穿黑袍的法官与两名陪审推事,周子兮走向辩护人席位的时候,已在其中看到一张熟面孔,竟是卢推事。 卢推事也还认得她,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周子兮回以致意,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往,似又听到那一句——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装受欺负的样子,你不需要。 今天,就是“下一回”了。 她坐下,收拾心情,将所有程序与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的确,正如唐竞所说,这案子明面上的事情都是她坐的,这个主辩,只有她最适合。 羁押室的门打开,被告被法警带了出来, 法官宣布庭审开始,书记官朗读案由,法官核实被告身份,检察官陈述起诉要旨,再到被告方答辩状,每一个环节进行下来,旁听席上都有嗡嗡声起,直到沸沸扬扬,总要一阵法槌才勉强压制下去。与其说是听审,更像是菜市口看当街斩首的热闹。 而后进入法庭辩论,检察官一一举证,伪造文书,贩卖儿童,走私,通敌,十余箱书证,以及各路人证轮番上场。周子兮一一招架,与预想的一样,控方有直接书证,而她手上的大都只是间接证人。 说到营救抗日人士,有些死了,有些下落不明,真正的当事人能出来作证的只有一个陈佐鸣。 旁听席上开始有人认真议论,而检察官反驳道:“纵然属实,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襄助友人,完全是私宜关系,难已认定是有功于抗战或有利于人民之行为。” 直至讲到协助转移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周子兮说:“自电台迁出真如,此后半年中一直就在毕勋路十七号的阁楼里,也就是被告的家中,直到……”她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直到被告的汽车被炸,时年七岁的幼子死在那场爆炸中,疑为电台暴露,方才再次转移。” 与方才的喧闹不同,旁听席上反倒一阵肃静。被告席上的吴予培亦只是微微低头,避开旁人的目光。 检察官似乎也觉得异样,隔了片刻才开口驳斥,所说的亦不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关于被告曾协助抗战,根本无从证明其为绝对确凿,辩方所说均是推测想象,空言主张,不可采信。” 旁听席哗然,嘘声四起。 周子兮站起来道:“被告协助抗战,是有绝对确凿的证据的。” “什么证据?”检察官与法官几乎同时发问。 “被告在战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说得一字一句,“担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这只是被告在自白书中的一面之词——”检察官打断。 周子兮没有回应,只是在一片喧沸声中向法庭里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纸任命,一时间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快门声四起。 “这不是肃奸委员会呈交至检查厅的证据!”检察官又道。 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书中所说,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后就不知所踪。若庭上认为与此案有关,我方亦可交代寻回的经过,以及被告因为拒绝修改自白书而遭刑讯一事……” 适时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断了她的话,招手示意她上前。 周子兮走过去,呈上那份证据,很清楚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又有多少照相机镜头对着她。 的确,今日的庭审并非唯一的途径。有了何世航交回的这一纸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后的打点,吴予培是可以的获释的。只是在获释之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实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战争中做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 随即,法官便宣布辩论终结,择日宣判。然而,旁听席上群情义愤,“择日宣判”又变成了“当日合议之后宣判”。 最终宣判已是当日傍晚了,当法官说出所有那一长串罪名不成立,被告当庭获释之时,法庭上掌声骤起。 但法官对吴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吴先生,误会了。” 再回到提篮桥,典狱长核对所有文件,签字放人,同样也是一句:“吴先生这事,是误会了。” 唐竞一路陪着,只想冷笑,什么都没说便带着吴予培出去。 眼前已是提篮桥监狱的铁门,吴予培忽然在他身后说一句:“谢谢你。” “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跟我说谢谢?”唐竞没有回头,倒好像是恼了。 “那要我说什么?”吴予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 “说什么就不必了,”唐竞笑答,“你尽管去救世济民,我只管救你。” 吴予培怔住,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踏出了铁门。 沈应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见他,没有哭,也没废话,只是走过来看他的手,是医生的那种检查,摸着骨骼,看指尖的反应。 但吴予培没给她这个继续扮医生的机会,反过来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沈应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着他痛哭起来,这一腔眼泪已经忍了太久。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周小姐,周律师,唐太太!” 她回头,只看见退出旁听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觉得眼熟,竟是心书馆的曹博士。 时隔多年,曹博士依旧穿着花俏的西装,也许还是战前的那一件,看起来越加古旧,袖口越加磨出了线,胸前口袋里的丝手帕都已经脆黄了。但人还是从前那个人,风度还是从前的风度,他告诉周子兮,心书馆还是开在老地方,性史也还在征集中。 “真的,再考虑一下吧。”他又试图蛊惑。 “考虑什么?”周子兮已经不记得。 “我的诚挚请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么?过眼云烟的事情,我写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主题。”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辞,赶着去接吴予培。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要过许多年才有人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传遍了整个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一行人回到毕勋路,天已然下起雪来,娘姨已经做好了晚饭,饭厅里一盏灯照下来,暖色的灯光罩着下面一张圆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孩子呢?”吴予培问。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觉得稀奇。 自从第一天见到唐延之后,吴沁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大约还是因为那次错认,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见到连头都不肯抬起来。哪怕唐延主动招呼,她也不理。几个大人劝了几次无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还有些怨意,他为什么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认错了他。 直到这一天,娘姨才刚要出去喊他们,外面院子门一响,便看见唐延背了吴沁回来。 “这是怎么了?”周子兮连忙赶出去,以为吴沁受了伤。 吴沁看到父亲,也已经喊起来。唐延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里才放下。 “她呀,看到外面一个讨饭的孩子赤着脚,就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送给人家了。”唐延说得一脸嫌弃,但谁都看得出来其实不是。 所有人都笑起来,看着光着脚的吴沁扑进父亲怀中。 那天的晚餐,大家都喝了酒。包括两个小孩子都在杯子底上倒了一圈,学大人的样子,碰杯,饮尽。 这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吴沁也跟唐延冰释前嫌,到东到西都跟着他,一路叫他“哥哥”,就像从前总是跟着吴渊一样。 夜里睡下去,是唐延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周子兮深夜去看他,他还躺在那里,睁眼看着天花板。 “这是这么了?”她笑,觉得准是那点葡萄酒闹的。 唐延却答:“我在想吴沁。” “小沁怎么了?”周子兮问。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唐延却很严肃。 “怎么没见过?我们邻居里也有中国女孩子。”周子兮不懂他的意思,只觉他严肃得好笑。 “不一样。”唐延一句话否定。 “哪里不一样?”周子兮忍住那一点笑意,“是好还是不好?” 唐延想了想,想了很久,几次要开口又作罢,终于还是一句:“我讲不出。” 周子兮也是意外了,这个儿子养到七岁多,第一次碰到他描述不来的东西。 “我们还会回去吗?”黑暗中,唐延看着她忽然问。 周子兮没有回答。他们在美国的东西并没有都带走,房子车子也没有处理掉,一切都表明他们还是要回去的。但她心里也知道,最要紧的东西都随身带来了,至于车房,真的要卖,托人办理也是很便当的。 一切都还没决定,唐延已经在不舍得了,而她其实也一样。 也是在这时候,楼下电铃响起来,唐竞出去开门。 门外竟是乔士京,见面仍是一贯的笑脸,也不说什么,只递过一只信封来。 “这是什么?”唐竞问。 “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乔士京回答,说完便转身走了。 唐竞疑惑,慢慢绕开信封上的线圈。昏黄的路灯光下,他看到里面那件有年头的旧物——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的拜帖。 那一刻,他又想起那句旧话来——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穆先生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 正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