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孤岛逆行(民国) 作者:蛾眉剑影 文案: 本文又名《1937,等等我可好?》 大四女生于妮、明朝公务员史行、海盗风来在海中相遇。时空交错,三人漂流到1937年沦陷的上海。 暗夜,淳朴书生因何月下杀人? 血仇,柔弱姑娘因何被日本特务恨之入骨? 孽缘,海盗头子因何与粪结下不解之缘? 汉奸,地下党,黑帮,特务,暗杀……三人终将分道扬镳。 ****** 史行:我不会和日本人做朋友……真香! 于妮:我不会和汉奸谈恋爱……真香! 风来:谁再提粪我跟谁急……粪真香! ****** 海上孤城,华堂盛宴。 看世事,梦幻似水,人生一度。 山河浩渺,暮云苍黄。 枯藤绕残墙,古今同明月,雁影映剑光。 ****** 于妮:“我是中国人。” 史行:“吾乃炎黄子孙。” 风来:“老子是海王!” 于妮史行侧目。风来理顺两撇小胡子,举杯:‘For peace!’ ‘And love.’于妮史行深情对视。 舔狗风来……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于妮、史行、风来 ┃ 配角:芳琦、华先生等 ┃ 其它:抗战,大明,海盗 一句话简介:你看那月亮,同大明一样吗? 第1章 Chapter1 开始 无论身处任何困境,请不要背弃你的信仰,忠诚、勇敢、坚毅的品格永远贵逾生命。 一个寻常的夏日,舟山一处寻常海岸,阳光明媚,海风拂面。在发动机轻微的噪声中,银色的冲锋舟像一把剪刀,随着它的前进,镶金丝的海水被迅速破开,卷起浪花点点。 冲锋舟很小,只有四米来长,设置也很简单,凸起即为坐处。船首和船尾各坐一人,一个是长发披肩肌肤白皙的年轻姑娘,一个是带着墨镜小麦色皮肤的男人。 不要乱猜,他们可不是什么情侣,是正经的表哥和表妹关系。年轻姑娘叫于妮,今年即将从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恰值六月份临近毕业季,正是毕业生求职的黄金时间,她居然跑到海边旅游。 “我表哥一直说他的民宿怎么怎么好,舟山怎么怎么美,我完全是被勾引的。”“着急也没用啊,不如浪一下再回去找工作。”“心态最重要。”如果你问于妮为什么这时候去舟山,她一定会这么回答。就像明星面对记者敏感话题的标准话术,口不对心,但完全可以应付。甚至她都不用张口,只要熟练使用复制粘贴,即可在微信上轻易打发那些闲聊的,打探情况的,看热闹的人。 那些表面上春光明媚的人,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内心有着怎样的苟且。事实上于妮已经投出了数百封简历,靠谱公司没几个回复,保险公司打电话比谁都勤。于妮去过一次他们所谓的“面试”,怎么说呢?见过老年人参加的各种营销会吗? 种种烦心事合在一起让于妮感觉自己新添了一种症状,她开始怕和熟人交流。问及现状她无话可答,谈及谁谁混得风生水起只能让她对比自身窘境,并且感到羡慕和难堪。这种“怕”渐渐折合成不自信、茫然、焦虑、回避等各种反应。 恰在这时表哥陈飞的邀请救了她,于妮选择跳出熟悉的环境让自己放松一把,希望借此缓解焦虑。 “这船不错。”陈飞说的是肯定句,他站在船尾,得意地欣赏两侧倒退的风景,显然很满意新买的船。 于妮眯起眼睛,滤过明媚的阳光欣赏蔚蓝海面,脑子里想些杂七杂八的,以至于没有听见陈飞的话。陈飞略感无趣,突然发觉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 船渐渐慢下来,停了。 于妮从纷乱的思绪中出来,略显困惑地看向陈飞,余光可见几十米外海岸上的摩托车,“怎么不走了?” “没油了!”陈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墨镜推上去,形成一个略显风骚的发型。他拿起手机,拨通最近联系过的自家民宿员工,单手叉腰,不耐烦地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 “给我送油过来,我就在……” 于妮托腮看着陈飞亮眼的运动装,果然还是那个不靠谱的表哥啊!虽然个子高了,青春痘没了,皮肤黑了,但还是那个骗年幼无知的她用手去抓洋辣子,坑妹没商量的人啊…… 虽然有这样的特质,但于妮依然喜欢和他在一起。陈飞永远不会问那些让人焦虑的问题,他有一颗自由奔放的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跑在地球的草原上,哪里累了,就在哪里歇着,比如在舟山开民宿。 在等油的过程中,两人聊了些有的没的,主要是陈飞给于妮讲他旅游时遇到的或惊险或有趣的故事,逗得于妮咯咯直笑。 就在陈飞讲得口干舌燥开始咕咚咕咚喝水时,海岸传来一声喊,“飞总,油来了——” “在这等着。”陈飞撂下这句,下船向海岸游去。 于妮看着陈飞的泳姿,有点发困。六月的太阳还不算太晒,照得人暖烘烘的,轻柔的海风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她迷糊中想着应该带顶帽子出来的。 如果海岸上有人向海中张望,一定会发现这一人一舟从古典写实派油画渐渐变为莫奈的印象派画作。一股无名白雾在缓缓将他们包裹,不过几分钟,印象派转为中国画,白雾恰是风景画中的留白。画中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平静而悠远。可赏画的人总觉得画中少了点什么,缺少一点动态,缺少视觉的中心。 史行看到一股无名白雾,不同的是他也在海中,距离白雾还不到一米远。雾很浓,没头没脑,毫无道理地凭空出现。 一炷香前他才结束抱着浮木的海中漂泊,找到自己被飓风掀翻的船。船底朝上,倒扣在海中。这船又大又沉,翻是翻不过来了。史行拼力爬上翻船,在顶上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再不敢动一下。 他原本长得有些贵气的,皮肤白皙莹润,眼珠黑亮有神,眼尾略微向下,笑起来显得清朗又真诚。但两天两夜的海中漂泊让他的眼角越发往下垂了,配上苍白的脸,很像一只可怜兮兮的京巴狗。他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张开干燥起皮的嘴唇,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如来佛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真主安拉……各路神仙,求你们救我史行一命……” 祈祷刚过白雾就来了,这不得不使史行猜想:难道真是神仙派来了救兵?他瞪大了双眼不放过一丝细节,看着白雾出现又缓缓散去,现出一人一船。 史行惊呆了。 这是一幅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银光灿烂的小船上坐着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姑娘抱膝静静地睡着。史行可以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轻轻抖动,几根发丝随着轻柔海风浮动。 史行望天,感动得想要落泪,上天真的派来仙女救自己了!他放缓了呼吸,害怕吵醒沉睡中的仙女,更怕打碎这幅令他心醉的画面。 于妮并没有睡着,她的大脑还在运转,计算着陈飞也该回了。睁开眼睛,也呆住了。她看到一个身着古装发髻凌乱的男人。 难道是我眼花了?怔愣一会,于妮的大脑才再次开工。她揉揉眼睛闭上再睁开,眼前还是那个男人,身着古装发髻凌乱。她甚至看清了这个人皮肤挺白,是单眼皮,眼中有红血丝,嘴唇起了白皮……于妮迅速直起身向海岸方向张望。 如果这一刻对史行来说是惊喜,那么对于妮来说就是惊恐了!海岸不见了,陈飞不见了,送油的小伙子不见了!四面都是海,一切都变了! 于妮急促呼吸,心脏蹬蹬蹬蹬地跳着,仿佛要跃出喉咙。 原本她坐在船上,遥望可见海岸,还有更远处的小别墅,现在一切都没了。海面辽阔无际,四面不见陆地,仿佛自己就处在大海中心。刚刚船动了?可一点动静没有啊。 于妮从包里掏出手机拨给陈飞,无!网!络!信!号!再拨妖妖零,没有声音。 一定是做梦了。于妮像只鸵鸟,按照原来的姿势抱住膝盖闭眼。心中默念:回去回去回去!变变变! 睁眼,眼前还是那个古装男人!男人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闪烁着粼粼波光,海水似乎更蓝了……于妮突然想到高中做题时看过的一篇文言文,两个高僧看到幡布扬起,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各执一词。对自己来说,是海动还是船动?这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转场了!我又不是“仁者”,还能“心动”不成? 史行已经一动不动一眼不敢眨地看了仙女好一会,这个仙女好像很烦躁的样子,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适合开口求助。可再不开口,他怕仙女一眨眼不见了,这海中又剩他一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史行双手合十,黑亮的眼睛看着于妮,显得虔诚又可怜,“小人史行,大明京师人士。遇到海难,还请仙女大人慈悲救小人上岸,小人日后一定为仙女大人塑金身,早晚三柱高香……!” 于妮抱着膝盖,歪头瞧着史行嘴上的白皮随着开阖晃动,心中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他居然自称大明京师人,你说好笑不好笑?还穿着古装,头发比女人还长,混汉服社的?遇到海难,弄条破船就能装海难了? 史行哪里跟仙女说过话啊,他连鬼都没见过!至于为什么没把于妮当鬼,这个他没想过。他本就紧张,在于妮的注视下声音渐低,直至禁声。手下意识抓住衣摆,掐出一股水,顺着船板汇入大海。 于妮略显平淡的眉毛蹙起,目光闪动。她找了各种理由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场玩笑,陈飞确实能搞出这种事。她拿着手机再次拨陈飞的号码,界面再次跳回。于妮崩溃地冲手机大喊:“陈飞!你个混蛋快出来!” ——然而陈飞是不会再出来了。 史行咽了口缺水多时并不存在的吐沫,问道:“仙女大人,您老可好?” 好……感觉好极了……于妮在心中回道。她深吸口气,稳住即将崩溃的心态,打量这个男人。挺白,单眼皮,鼻梁不够挺,嘴唇有点丰满,组合在一处居然瞧着挺清秀!于妮试探着开口:“大明人?皇帝姓朱?” 史行点头。 他的目光是那样诚恳,于妮确定了,自己穿越了!她露出一抹苦笑,老天啊,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没想过要散到明朝啊!在现代我都找不到工作,到古代还不是饿死的份!难道要我找个男人谈一场风花雪月惊心动魄的恋爱然后嫁给他当贤妻良母?等等!男人!于妮瞄了眼史行,再次苦笑。今时今日这种境地,两个人漂泊在海上,只有一条破船还有一条没油的船,陆地连个影子都没有。生命威胁近在眼前,还恋爱! 第2章 Chapter2 也许我会被晒成一条咸鱼,于妮仰望骄阳对自己说。 于妮如此众多的心理活动史行一概不知,他急切地希望仙女能够帮助自己,念个咒掐个诀,施法让自己即刻回到陆地。仙女自己都可以破空而出,帮助自己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怎么打动仙女呢?史行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水洇透的袍子,叹气。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 山穷水尽,只余真诚。史行恳切地看向于妮,“仙女大人,我——” “——不要叫我仙女了。”于妮苦笑,“我和你一样是个普通人。” 史行看到于妮眼中的认真,心渐渐凉下去,但他犹存侥幸,“不是仙女?那你怎么会……怎么会一下子出现?突然冒出来一股雾你就在眼前了!” “雾?” “对,白的,这么大一股……”史行语无伦次,双手比划奇异景象。只听噗通一声,船顶没人了。史行本就勉强平衡在船顶,这一大幅度比划,船失去平衡向侧一歪,人滚落海中。 于妮啊了一声扒着船帮去看,史行在在水里扑腾两下,稳住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一边划水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于妮,“姑娘,不管你是不是仙女,能否让在下上船?我的船……”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破船,回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继续用可怜又无助地眼神望着于妮。 于妮能够拒绝吗?这人的脸沾上水后显得那样莹白,还露出小奶狗般的眼神,这搁哪个女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何况他面临困境还能够礼貌询问。 见于妮点头,史行高兴极了,游了两步扒着船帮上了小船。 他这一上船,长腿屈在船体凸起的座位上,于妮才发现他身量挺高,衬托得船愈发小了。她从包里翻出自己出海准备的零食递给史行,一块巧克力一包小饼干外加一瓶矿泉水,“给你吃。” 史行接过,看着瓶中干净清澈的水,鼻子泛酸。自从他的船遇到飓风,船就开始漏水了。他和手下把船上能扔的都扔了,就为减轻点重量,吃的更是能省则省。等飓风再次袭来,船翻了,手下没了,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海中靠着一块浮木漂着。这两天两夜他只喝了点雨水,生吃了一条撞到他身上的鱼,那滋味…… 史行感动极了也渴极了,顾不得废话上手拔瓶塞,不想如此之紧。 于妮忙接过来,向左拧,“是这样开的,给你。” “谢谢。”史行脸红,接过仰头就灌。清水是从未有过的甘甜,一喝就停不下来了。 …… 待史行喝了水吃过东西体力恢复一点,他开始关心眼前的姑娘,“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于妮。” 这一上来就告知闺名了,史行怪不好意思的。“于姑娘还未告知在下你是如何凭空出现的,如果有可能咱们再照样回陆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我原本是在海岸边的……” 史行挠头,发髻就如他的脑子,愈发乱了。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费解。他打量小船,“于姑娘,船桨呢?” 于妮望天,在心中给陈飞竖了个食指,“没桨。” “……没桨?” “这船靠油动。” “油?” “没油。” …… 待于妮给史行普及了动力知识……依然没用。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会,史行想出个主意,“我到那条船上卸下几块木板,咱们当——”史行发现于妮的眼睛直了。 于妮的目光越过史行的肩膀,投向远方海面,那里有一艘大船!“喂——救命啊——”她激动地挥舞双臂向远方呐喊。 史行转头顺着于妮的目光望去,海天相接处果有一艘大船,杨着风帆。他起身高呼:“救命——” …… 喊了许久,那船才缓缓驶近。近前一看,嗬,好气派一艘船!怎么也得有几十米长,两层,数条桅杆张着风帆,船首置了一个黑洞洞的炮筒。 大船吃水很深,随着它的驶近,于妮的小船被破开的水浪冲得摇摇晃晃。 一个黑黢黢的男人靠在船帮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有个小娘皮嘿!”话音未落,一群的男人扒着船帮探头去瞧于妮,“真够白的!”“长得挺俊,弄上来给爷撒火。”“去你的,要上也是老大先……” 这群男人生得怪模怪样,有的高壮,有的黑瘦,有的脸上有疤,有的居然是独眼,不一而足,统一用淫邪地眼神看向于妮。 史行知道这是遇着海盗了,忙挪到于妮身前挡住猥琐的视线。 于妮穿的是一条印度风的印花连身长裙,她努力把七分长的袖子往下拉,试图盖住自己裸露的肌肤。她仰望桅杆,没有骷髅头,没有大草帽。这里不是加勒比,更没有路飞。这是遇到了一群真正的海盗! 海盗头子捋了捋两撇小胡子,嫌弃地看着他们的小破船,剑眉一挑,“银子交上来。”他的手下跟着喊:“银子自交上来!”尤以一个胖子叫得最欢,他凑近海盗头子,谄媚地说:“老大,这有个小娘皮,咱们不如……” 海盗头子劈头给他一巴掌,“盗亦有道懂不?杀人放火成,奸*淫*女人!老子废了你!” 胖子加紧双腿,慌乱点头,“懂,懂……”他朝下首小船亮了亮长刀,“银子交上来!” 史行摸遍全身,银子都被水冲走了。他侧头问:“于姑娘,有银子吗?” “没有……”于妮怎么可能有银子这种东西,她有支付宝、微信、银行卡,古代的银子她见都没见过! 史行仰望海盗,他已经不求这群海盗能救他们了,只要不伤他们性命就行。他用毕生最诚恳的语气说:“我们遇到海难东西都没了,真是没银子……求你们放过我们……” “没银子?把那个小娘皮交上来。” 胖子不解,“老大,你不是说不能奸*淫*女人?”他头上又挨了一巴掌,只听海盗头子大骂:“你他*的是不是傻?咱们不动,把她卖到窑子不是银子?”胖子瘪嘴,十分委屈,这不是一样? 于妮听到海盗要自己,心肝脾胃肾齐颤,自己要是落到这群凶恶的海盗手里还有活路吗!她警惕地看着史行,他会不会把她交给海盗换取活路? ——史行动了,他伸出一只胳膊遥指海盗,愤怒地说:“我向你们表达强烈抗议!” “强烈什么?”“强烈抗议。”“抗议是啥?”“我怎么知道。”海盗船上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于妮也瞪大眼睛,实在没想到史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海盗头子冷笑,“这是不知道咱们的厉害啊……开船!撞他们!” “得令!”众海盗回到原位摇动船橹,海盗船向小船撞来。 小船和高大的海盗船相比,就像蚂蚁之于大象,蚍蜉之于大树,当大象的脚撞到蚂蚁会发生什么? 于妮抓紧船帮上的把手,浑身发僵。越过史行的背影可以看到海盗船正向自己驶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趴下!”史行一把扑倒于妮,双手紧紧抓住两侧把手。咚的一声巨响,声震耳膜,小船忽悠疾速荡起向左侧歪去。史行大吼一声,单手抱住于妮向右翻,希望能够借体重平衡船体。两天两夜的海中浮木漂泊,让他学会了如何用身体控制平衡。 于妮感到身体忽悠荡起,腾空,海浪劈头大力打来,接着是瞬间失重。她重重地撞到船中的凸起,后背剧痛!汩汩的海水灌入船中,涌入口鼻。 她快要窒息了,耳中轰鸣。好一会,身上一轻,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扶起,拍着她的后背。咸涩的海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努力睁开眼睛,透过睫毛上朦胧的水雾看到史行的嘴一张一阖在说着什么。于妮喉头一紧,趴在船帮上向外又咳又吐。 海盗船上传来哄笑,“老大威武!”“老大雄起!” …… 海盗头子看着犹在摇晃的小船,笑嘻嘻说:“还抗议不?让小娘皮上来!” 小船瘪进去一大块,史行攥紧拳头,双目冒火。这群该死的海盗!他把目光投向伏在船帮上的于妮,恨自己无力。 于妮猛咳了一阵,缓过气,抬起头望向海盗船,高声道:“我有东西……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俩。”她的声音发哑。 “什么东西?” 于妮把身下压着的包拿出来,把所有东西撒到船中,“这些你们要不要……眼影……口红……”没人理她,显然海盗没兴趣。她紧张得心脏狂跳,目光在零碎物品中迅速搜寻,眼前一亮!“这个!”她拣起一个翻盖小镜子,翻开高高举起,“水银镜,舶来品!” “拿过来。”海盗船上伸出一只长杆,杆头挂着渔网。 于妮把镜子放进网中,忽然想起一事,把耳朵上带的银耳钉取下,压在镜子的翻盖里。 镜子转到海盗头子手中,他捏起耳钉看了看,不屑地扔给胖子。又举起镜子对光去看,盖身金光灿灿,上面的人工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芒。 “金的?”胖子惊喜,上前要用牙咬,被海盗头子一把推开。 “属狗的!”海盗头子以为是真宝石,十分满意,把镜子揣进怀里,伸指点史行。“你的买命银子交了,该他了。” 于妮慌乱地捧起船里的零碎物品,“都给你都给你……” “娘们的东西!”海盗头子嫌弃地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这点东西可买不了两条命。他朝手下摆手,“撞!” 第3章 Chapter3 “等等!”史行起身,嘴角绷紧,愤怒的目光投向海盗头子,“这位姑娘已经交了东西,你们放过她,我跳海!” 胖子调侃:“跳下去了再上来?” 史行急促呼吸,咬牙说道:“我说话算话,跳下去能上来的只有尸体!”这句话掷地有声,猎猎海风仿佛在回应,将他微湿的袍角拂起。 “不!”于妮紧紧抓住史行的衣摆。史行转头,笑着道:“于姑娘,多谢你让在下上船,给在下食物,很好吃……在下本就要困死在海里了,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强……”他的目光投向海盗头子,“你要答应我,放过这个姑娘!” 海盗头子饶有兴味地俯视他,乌黑的眼珠闪出邪光,恶劣地笑着道:“是条汉子!好,我答应你,你死了我们就走。” 史行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判断出他的话是否有假,然而徒劳无获。敌强我弱,他们人多船大,有刀有火*炮。没别的选择了,他朝前迈了一步。 “不!”于妮紧紧地搂住史行的腰,转头看向那个索命阎王。 想求海盗头子,可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也说不出。她的心脏几乎停摆,脑中一片空白。她拼命去想有什么佛言妙语可以救史行,可越努力抖得越厉害。这一刻她绝望又无助,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 “这又不是唱大戏!”海盗头子俯视着下首男女,感到十分膈应。他是个恶人,但并没有看亡命鸳鸯哭哭啼啼的恶趣味。回首往事,自己还没碰到过一个相好的女人呢!海盗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海盗头子风来向来随性而为,他突然觉得无趣,回身向船舱走去,背影略显落寞,“掉头。” …… 于妮和史行不知道他们是生生把海盗头子膈应走的,两个劫后余生的人瘫坐船上。共历生死让两个年轻人迅速拉近了距离,一棵叫信任的小苗在二人心头舒展。 晚霞为无际的海天调出层次,云朵堆叠直入大海,像是描了金边的阶梯,可惜这阶梯对海中之人毫无用处。 于妮往外推瘪进去的船体,铝合金打造的船体很坚硬,可以想象当时的撞击力度,没有报废真是幸运啊!她打开船侧的排水口,让船中的积水流出去。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她想起史行那句“我向你们表达强烈抗议”,竟捂着肚子咯咯地笑起来。 这笑没头没脑,史行挠头,“姑娘因何发笑?” “我笑……我笑……”于妮的双眼眯成月牙,笑得不能自已,好一会才勉强止住,脸颊泛起红晕,“你那会怎么想起说‘向你们表达强烈抗议’,哈哈……对不起,我又想笑了。” 史行也知道自己犯蠢了,当时那种境地他是又紧张又愤怒,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最熟悉的话,他耳根发热,讷讷地说:“这句话最常说,习惯了。” “最常说?” 霞光下的于妮更美了,史行不敢看她,侧开头望着海面,单眼皮微微颤动,粼粼波光仿佛荡漾在心头。 实际上于妮的长相只是中等偏上而已,且略有些寡淡,胜在五官秀美,皮肤白皙。可这样的一张脸却如赋中洛神让史行目眩神迷。也许是于妮的出场过于神秘,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史行给于妮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他比于妮大一岁,是大明鸿胪寺一名不入流的小官,简单来说就是大明公务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同样做小官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两个哥哥。他原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左手拿着葡萄,右手拿着美酒。 但是!东瀛人改变了他的生活。什么?东瀛攻打大明了?那肯定是没有的,他们只是有这么个小小的野心而已。东瀛人拿朝鲜开刀,把朝鲜王室打得颠沛流离,朝鲜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向老大大明求救了。 大明一向很自信,决定先用国威感化东瀛,派出使团让东瀛退兵。史行会什么不好?他通外国语,不派他派谁啊!这是他人生中首次受到重用,也算是春风得意。跟着使团来到东瀛,他才发现新任命的使节大人是个老骗子!原本的主营业务是炼丹药。 老骗子对东瀛人说:大明会承认他们对朝鲜的占领,并把公主下嫁。史行震惊地翻译了。 老骗人对朝鲜人说:别着急,东瀛很快就会退兵。史行麻木地翻译了。 老骗子伪造了东瀛人的投降书打算上交大明朝廷。史行坐不住了!要害死人啊!这事穿帮了集体陪葬啊! 他怀着悲愤的心情找了条船,带着几个手下偷摸驶出东瀛赶往大明报信。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们遇到了飓风!船翻了,手下都没了,只剩他一人抱住块浮木在海中漂了两天,后来就遇到了于妮。 于妮:……她能说什么?那使节可真是个用生命开玩笑的小天才啊。 …… 月光依稀,海中孤舟。豆大的雨点拍打在于妮罩头的长袍上,一阵又一阵急促海风刮来,小船时起时伏飘飘荡荡。她趴在船帮上紧紧攥着手机向一个方向打光,好一会,光柱的另一头泛起水花,露出一张湿淋淋的干净笑脸。史行抓着从自己破船上拆下的木板向于妮游来,爬上小船。 “这回有桨了,不怕让风刮走。” 于妮拉下长袍递给史行,“好歹穿上点。” “没事。”史行又给她罩到头上。 “于姑娘,你这盏灯好厉害,不用点火的么?” …… “于姑娘,你哪里人?” “……京师。” 信任分几种层次,显然史行还不够让于妮将自己穿越的事情和盘托出。也许是跨越几百年的鸿沟,也许是潜意识中的自保。 长袍罩在于妮的头上,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雨水洇透薄薄的布料顺着她的脖子流下,在肚皮上打转,她透过珠帘般的雨幕望向空中残月。 于妮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在她22年的人生中尚未遇到过如此艰难困境。在一条走动都要小心翼翼的船上,食物只有几袋小饼干,一个古代人,不知何方、多远才能到达的陆地。这里也许就是遥远的大明,同父母亲人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也许此生无望返回现代。 但她没有暴躁或是哭泣,更没有自暴自弃。在疏淡的眉毛下,是一双不算太大的丹凤眼。于妮的长相整体来看有点清冷,说难听点就是寡淡,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双眼眯成月牙,才会显出青春少女的甜美气质。她微微眯起双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略显挑衅地迎向清冷月光。也许是年轻人的倔强,也许是女性的坚毅。 史行拿着自己喝空了的矿泉水瓶接雨水,偶尔仰头张开嘴灌几口,眉目舒展。说实话,此时是他这两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不再泡在海里,有了船;不再孤单,船上有一个让自己倾心的姑娘。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处在逆境,也足够开怀了。 …… 海上晨光是有点恼人的,它毫无遮敛地洒向大海,洒向小船,洒向熟睡的人。于妮用手背挡住眼睛,在海水折射朝霞的五彩光晕中清晰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果然不是梦啊。 她蜷在船的凹格中,身上盖着一件微潮的长袍,一只大脚搭在座位上。这只脚没有穿鞋,很白,五指自由地露在天光中,偶尔动那么一两下。脚的主人穿着灰不溜秋的里衣,双手抱头仰在船首,莹白的下巴正对着她。于妮很想问一句:你怎么晒不黑呢? 她微微挪动一下,想把长袍盖在史行的身上。刚一动,史行就醒了,他眨了眨眼,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胳膊,笑容很暖,“醒了?” “衣服还你,谢谢。” “不用,你先披着吧,还有点凉。” …… 两人喝了点昨夜接的雨水,饥饿的肚皮就开始抗议了。史行摆弄压在胳膊肘下的木板,掏出一把刺刀。于妮颤了一下。 “别怕别怕,这是昨晚拆木板时候摸出来的,也不知谁插的,我想着用这个下海弄点什么吃的。” 史行的长相不够硬朗甚至偏女气,但神奇的是当他微微下垂的单眼皮下黑亮的目光注视你时,会显得那样真诚,你会下意识相信他的话。至少于妮信了,她松口气。船上的钓鱼工具都在昨天给海盗船撞飞了,此时也没别的趁手工具。她看着史行下了船,深吸口气扎进海中。 良久,有扑水声传来,于妮寻声望去,一个黑影正迅速向小船游来。 黑影速度很快,像一条大黑鱼,黝黑的双臂稳定而迅速地在水中翻动。黑影仰头换气,露出两撇小胡子。于妮瞳孔微缩,是那个海盗头子! “史行,海盗!史行……”她一边大喊一边举起木板戒备着,时刻准备给来人沉重一击。 近处翻起水浪,史行叼着刺刀浮上来,迅速爬上小船,顺着于妮的目光看向来人,举起刺刀。 于妮听到史行的喘息声,眯起双眼看着游近的海盗头子。这人不知怎么脱离了海盗船,不管他有什么诡计都要吃老娘一板! 海盗头子风来在小船三米外停下,抹了把脸,边划水边露出一抹自以为和善的微笑,“巧啊。”他在心中暗呼倒霉,速度还是慢了!没能趁小娘皮落单抢上去。可惜他的眼睛太大,演技又很不及格,以至于完全无法掩藏他心中对小船的觊觎。 史行挥了挥刺刀,瞪着风来,“你来干嘛?” 风来的胡子黏黏答答挂在唇上,他嘟嘴用力一吹,有水珠飞起,史行和于妮下意识往后避。 风来黑眼珠闪动,做出个委屈的表情,“这还不明显么?我的船沉了。” “沉了?” “夜里你们没遇着风?他*的风把我的船卷翻了,兄弟们……” 于妮不高兴了,“你嘴上干净点!” “得令!姑奶奶您说了算,只求让我上船,等上了岸我给你们一万两……” 第4章 Chapter4 风来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只得到一条木板让他得以喘息。 于妮和史行协力划船想离开这个海盗,但这是海中唯一一条船,风来怎么可能放弃?他抱着木板蹬水紧咬小船不放。就像一条粘着主人的狗。 于妮和史行都累得划不动了,风来依然缀在后面。两人只能停船,勒令风来不能靠近小船五米内。怎么计算距离?看船上两人心情。 有他在边上,史行也没法下海捕食,他拿着刺刀屏气凝神对准海面,希望能扎到路过的鱼。正在他看到水中黑影往下一扎时,那头风来大叫:“鱼!”黑影惊走,史行恨恨地看向风来。 风来常年生活在海中,练就好本事,扎进水中一会就浮上来,两手各抓着一条银光灿灿的大鱼,他笑嘻嘻地把一条鱼抛向船,“爷请客!”说完张开大嘴撕咬另一条鱼。 别看他又黑又瘦,露出水面的胸膛鼓鼓的,全是肌肉。血水顺着雪白的牙齿蜿蜒流下,在胸肌上打个转,汇入海中。 这个样子着实有些怕人,像是藏在海中随时准备吃人的野兽。于妮凑近史行,“千万别让他上来啊。” “放心吧。”史行剖着风来抛来的鱼,不时抬眼注意那头动静。 风来一面大嚼鱼肉,一面笑嘻嘻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佛说:千百次回眸换来你我今生相遇……咱们遇着两回了,一回生二回熟,我还会捕鱼,你们就让我上去吧。” 没人理他。史行片下一块鱼肉递给于妮,“吃吧。”于妮接过,硬着头皮送入口中。 史行也往嘴里送了一块鱼,囫囵嚼了吞下,“委屈姑娘了,实在没别的办法。你那些食物还是留着山穷水尽再说。” 于妮抹了下嘴,露出一个惬意的笑,“这不是日,东瀛的大餐么?生鱼片,有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史行看着这个坚强的姑娘,也笑起来,又片下一块鱼肉递给她。于妮故作轻松地放进嘴里,勉强嚼了往下咽,鱼腥味直冲鼻腔,她恶心地打了个嗝。看到史行皱眉,于妮笑着说:“好吃,美味,呃……” 风来在五米外没滋没味地吃着鱼肉,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心里委屈极了。自己是倒了那门子血霉了! …… 风来的出现也让船上两人感觉很倒霉。风来严重打扰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于妮和史行不仅白天要按照推测的方向划船,晚上还要轮换注意风来的动静。 四天后的下午,史行摸了鱼上船,发现于妮朝着一个方向发愣,“怎么了?”他顺着于妮的目光望去。 约么五米外的海面扶着一块木板,上面搭着两条黝黑的手臂,手臂上覆了些白霜,后面是一张有些肿胀的脸孔,两撇黏黏答答的小胡子被浮动的海水荡起。风来看起来快要不行了。 “我在想该不该救他。”于妮垂下眼睛,轻声说。 当曾经对你施以暴力的人面临生命危险时该不该救?有阅历的人会微微一笑。农夫与蛇,东郭先生和狼听过吧?请压下你那不合时宜的慈悲心肠。 ——但于妮和史行终归是两个年轻人。史行虽然做过官,可除却在的东瀛的可笑经历,公务员的生活基本算是单调简单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热血与淳朴,他们尚对世界抱有期待,对人类这一复杂物种尚未了结透彻。 于是他们把船划近,将风来救上小船。 风来全身都有些浮肿了,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给他喂了东西,他下意识张嘴吞咽,手摸到了硬硬的东西。我上船了!风来的双眼有热泪滚落,上船了,不会死了……他拼力挣开眼睛,黑眼珠一闪,眼前是一把泛着冷厉流光的刺刀。 史行弹下刺刀,咧开嘴角,用自己能做出的最凶恶的表情瞪着风来,压低嗓音说:“上了船一切得听我们的,你得负责捕鱼。”他用刀在风来肚皮上虚虚一划,“不然……我就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话很邪恶,配上他那张清秀的脸孔本该有些变态的。可惜史行那过于清朗干净的气质破坏了一切,像是小孩耍大刀,猫咪伸小爪,略显滑稽。于妮不忍直视,撇开头。 风来不仅不怕,甚至有些想笑。可惜身体太过于虚弱,只能仰靠在船帮上,黝黑的肚子抖动两下。不过他还是很感激这两个人的,换做自己绝对不会管。为了不伤恩人的自尊,他压下笑意,真诚地说:“你们救了我……是兄弟妹子……海盗也有良心。” 不得不说,于妮和史行无意中选择的救人时机很好,如果是在四天前风来尚生龙活虎的时候,依照他的秉性绝对会占船为王。但此刻他的身体已濒临崩溃,救他的人真跟再生父母也差不多了。 风来是一个海盗头子,他的人生准则就是恃强凌弱。但再凶恶的野兽也有虚弱之时,对向他给予援手之人也会抱有善念。 人生就是这样曲折离奇。那些曾经让你憎恶的向你施加过伤害的人,也许会在某个瞬间之后成为与你携手并肩的朋友。 …… 风来体力恢复后,和两个人一起朝一个方向划船。寒冷比陆地更早到来,也不知到了什么纬度。于妮只穿着夏天的长裙,史行和风来的衣衫也很单薄。史行执意把外衫给于妮,自己只着里衣,三个人被冻得哆哆嗦嗦。寒冷、饥饿、绝望时刻侵袭着他们,三人只能相互打气。 在逆境时,能给你前行勇气的往往不是所谓希望,而是那些与你携手并肩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一块陆地出现在远方。三个人怔愣了一会,齐声欢呼,拿起木板奋力划船。越来越近,陆上情形渐渐清晰。 于妮呆望着陆地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偶尔驶过的汽车,眼中泛起泪花。不是古代,不是古代!我没穿越! 史行和风来完全傻了。这啥地界啊!地上跑的小黑盒是啥?咋还有那么大的鸟……但无论如何,这片大陆是他们此刻唯一的选择。 …… 三个人顺着满是碎石的海岸爬上堤坝。当于妮踩在洋灰路面的那一刻,那种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她舒展双臂仰望充满雾霾的天空,深吸一口略显浑浊的空气,被海困久了,连现代社会的污染都让她惬意。 然而她的这种惬意没有保持多久,就被错愕所取代。她侧过头,目光越过风来的肩头,投向洋灰马路的一头。 史行和风来显然也听到了动静,他们同时向右望去,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人,人潮!无数涌动的人影让他们无法辨请数量。 风吹动了凝滞的空气,带来沙土和烟尘。毫无章法奔雷般的脚步声响起,那是沉重而慌乱的奔跑声,震颤从三人的脚底传来。 这些脚步声的主人从右侧涌来,脸上带着惊恐、麻木、焦急等种种情绪。他们身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有灰扑扑的对襟棉袄,颜色亮丽的旗袍,深色的西装。但统一的是,他们个个抱着背着大包小包。 当你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无数人惊惶地向你狂奔,你会怎么做?于妮、史行和风来三个人不约而同转身撒腿向人群的对面方向开跑。即使不知道这群人在躲避什么,但跑就对了! 这是一场奇异的马拉松,略有些荒诞。参与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职业不同,领跑的更是满脑子问号。于妮奔跑在前排正中,两侧各有一只大手拉着他,是史行和风来的手。喘息中她听到了身后的哀嚎,“我的孩子,伐要踩伐要踩了呀……”“姆妈……”“快到了,租界快到了……”各种纷乱的叫喊声在她耳畔交织。 “嘭……咚……”大地剧烈震动,黄烟和碎石从身后袭来。于妮侧过头,脸上有些刺痛。她的目光越过烟尘,越过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看到一架飞机正在空中盘桓,一个黑色的东西从飞机上坠落,像乌鸦的粪便。粪便落到房屋的瞬间,巨震响起,临近的房屋尽数倒塌,碎石瓦砾纷飞。 于妮瞬间失聪,耳鸣穿透耳膜攻占大脑。眼前仿佛是放慢的长镜头,烟、土、碎石、地面、落灰的鞋,她的身体向地面扑去。两侧各有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她,拽着她向前跑去。 这一天是日军袭击上海的尾声。无数人想尽各种办法,通过飞机、邮轮逃离上海,奔向未被占领的地方。似乎是老天恶趣味的玩笑,于妮、史行和风来三个人逆道而行,来到上海。 …… 桥洞,一处被熏黑的带着裂缝的石桥下,昏黄的河水静静流淌。碎石和荒草上,几十个难民挤在一起。人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有个小孩张嘴刚要咳嗽,她的母亲立即紧紧捂住他的嘴将咳嗽掐断。 于妮夹在人群中,抱膝蜷缩在泥地上,屁股已经被泥水冰得麻木。阴冷的风吹起眼前的一株干草,于妮同干草一同瑟瑟发抖,只有两侧的史行和风来从胳膊传来一点暖意给她。 “蹬蹬……”沉重的军靴声响起,接着是车轮碾压桥面的咯吱声。于妮的目光越过难民的肩头投向河水倒影,水中映着一列人影,头的两侧有狗耳般的条状物晃动,后面跟着几辆长鼻车,从形状能够推断是坦克。桥上响起暗哑的日语,似乎是在命令着什么。 于妮注视着前面男人的棉袍,眼神黯淡下来。日本兵、轰炸、坦克、长袍,这里不是现代,恐怕是……民国。自己终究是穿越了啊…… 大喜之后是大悲。于妮在遇到史行的时候知道自己穿越了,她当时震惊失措,迷茫无助,但她很快将纷乱的情绪压制下来,因为当时他们漂泊在海上,面临生存危机。当在海中看到这块大陆时,她是那样的惊喜,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困境并且回到了原本生活的世界。但这种惊喜很快被现实给予沉重一击!这里不是现代,是有着无数危险的战争年代。是血与火,生与死,掠夺与抗争,屠杀与奋战写就的战争年代! 第5章 Chapter5 原来我吸的不是雾霾,是硝烟啊。于妮这样对自己说。 轰炸过后,冷月将清光洒向颓垣断壁。于妮踩着碎石瓦砾踉跄前行,月光将她的脸庞映得愈发清冷。两侧是坍塌的建筑,一块碎裂的牌匾上残留了三个字:上海洋,这里曾经是个热闹的街市啊。她避开目光不去看那些尸体和残肢,脑海中晃过一个小明星的笑脸,“才八年而已哦。”何止是八年…… 对比心头沉重的于妮,史行和风来就有点蒙头蒙脑。他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界!东海之测还有这么个国家?这里人和大明人长得一样,只是穿得奇奇怪怪。这里四处是死尸,明显刚刚经过一场屠杀! “好东西!”风来见惯了死人,完全不怕这些。他从碎石里翻出一个赛璐珞手镯,宝贝地托给于妮,“妹子,给你戴。” 于妮颤栗一下,避开头。史行黑亮的眼睛一瞪,像个门神一样把风来的手推开,“这东西可能是死人的。” 风来撇嘴,把手镯揣进怀里。心里一面唾弃这二人胆小,一面抱怨自己这一段快给俩人刺激瞎了,这是怎样的孽缘让他跟这俩人凑在一起。拜托老天发给他一个婆娘吧! 咯吱声响起,三人心头一动,顺着刺眼的光晕向来处看去。 …… (日语对话) “还剩租界区,上海还不全是大日本帝国的啊。”唐泽坐在他的福特牌小汽车上,欣赏繁华逝去后的荒城之美。虽然在中国多年,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只有在万物凋零之时,才能泛起他心头的一点怜爱。在他的眼中,樱花盛开时的绚烂远远比不上花瓣零落之际的凄美。 他的目光痴迷地从攀附残墙的枯藤滑过,感叹:“愿携吾所得此具太刀,于此刻抛向天际。” “先生真是风雅。”坐在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转头谄媚地说道。 唐泽的嘴角挑起一个嘲弄的弧度,目光投向说话之人干瘦的脸上,“朱启臣,如果在明朝末年,我想你会是第一批投靠清军的人吧。” 朱启臣推推眼镜,脸上漾起一朵沧桑的菊花,像涩口茶水中的干花,“先生过奖,我一向拎得清,又懂得审时度势……” “先生,有三个可疑的人。”开车的高桥回报。 …… 于妮三人蹲在残墙之后等待汽车过去,在这种摸不清形势的时候,一切小心为上。于妮把头埋进胳膊里,不去看身侧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可那只孩童染血的小胖手仿佛一直在她眼前招摇。 吱的一声,汽车停下。沉闷而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几个人向三人躲避处走来。于妮心跳加速,能感到史行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显然他也很紧张。 “嗤!”于妮胳膊一凉,抬头,入目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刺刀!这把刀细长而锋利,有殷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流下。 “艹!”风来腾地起身,一拳击向距离最近的日本兵。 于妮抬头看到有十几个持枪的日本兵,瞳孔紧缩,一定不能惹怒他们!她大叫一声:“不要!”猛扑向风来。风来站得很稳,于妮的一扑之力完全奈何不了他,幸在他晃荡了一下,在距日本兵的脸一厘米处,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掌将拳头覆住。与此同时,十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 风来见是史行的手,瞬间撤了力道。这也幸亏他这一拳未发全力,不然史行不但拦不住他,恐怕也将遭受重重一击。 史行按下风来的拳头,朝日本兵恭敬点头,眼皮垂下,掩住眼中的愤怒。他用日语道:“抱歉,草民等人不知大人路过。” 听他自称“草民”,几个日本兵哈哈大笑,放下枪打量三人。 风来虽然听不懂日语,但能看明白史行在示弱,大怒:“你犯贱啊!老子宰——”于妮一把按住风来的嘴,悄声警告:“不想死就闭嘴!他们有枪!”风来完全听不懂“枪”是什么东西,但他听出于妮语气中的严肃,勉强压下火气。待头脑冷静下来,他才看清有十几只“鸟铳”指着自己,登时肌肉紧绷。 高桥在远处喝道:“把他们押过来!” …… 高桥审视着三人,黑暗下,三人面容模糊,但怪异的衣装非常明显。他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 史行刚要开口,感到后背被点了一下,顿住。 于妮收回手,捂住受伤的胳膊。她的目光越过史行的肩膀投向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道:“我们从郊区逃过来的,本来在戏院唱大戏,戏院被炸了,我们就跟着人跑到这了。” 高桥盯着史行和风来的发髻,“唱戏?” 于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打了个寒颤,弱弱回道:“……他们沉迷京戏。” “沉迷京戏?”高桥森冷的眼睛在月光下发亮,他接过一个日本兵手里的刺刀,用刀尖拍了拍史行的发髻。史行始终沉默着,眼皮微垂,仿佛刀尖指向的不是自己。 于妮盯着闪着寒光的刀尖,浑身发颤,手心被汗水洇湿。 风来突然大吼一声,拆下发髻,微弯的长发披下。他撞开两个日本兵,朝着高桥边走边叫:“头发长碍你事了?吃你家米?”高桥眯起眼睛,刺刀疾速削过史行的发髻指向风来,于妮下意识接住史行散落的头发。 高桥用日语大骂一声,刀尖向风来刺去!风来两臂肌肉鼓起,正待抬手反击。一句日语从小汽车方向传来,刀尖顿住,风来的胳膊止住。 “高桥。”唐泽摇下车窗,用日语道:“不要挑起无谓的事端。” “是。”高桥放下刺刀,向福特车恭敬点头,又转头瞪向风来。风来挑起剑眉,挑衅回视。高桥的牙根很痒,贴着刀把的手心又燥又热,小指微颤。 “高桥,回来。”唐泽的语气略有不耐。 高桥压下胸口浊气,挥手,带着日本兵走向汽车。 风来朝着他的背影贱兮兮挑衅:“怎么不敢动手啊!艹*娘西撇,老子——”,忽禁声,倒吸一口冷气。于妮脚上用力捻着,从牙缝里挤出声:“我让你叫!让他们把咱们全杀了!” 朱启臣笑眯眯地看着高桥上车,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嘲讽的光,这抹嘲讽很好地被镜片掩盖了,在他人看来还是那个谄媚的模样。 “不要越界,优秀的武士要懂得克己。”唐泽投向高桥的目光里略有些责备,“只有战胜自己才能战无不胜。” “是。”高桥点头受教,发动汽车。 朱启臣依旧笑眯眯的,他的目光透过镜片,透过车窗,投向昏黄车灯滑过的废墟。心想你们日本人就是虚伪,杀人就是杀人,还非得安个“道”在上面。难道头上写个“道”字就能让面目不那么凶残,行凶者显得正义了? 小汽车和载着日本兵的卡车离开。 史行突然拉住于妮没命介狂奔,风来缀在后面,边追边喊:“吃错药了!跑什么跑,等会我……” 于妮被动地跑着,呼哧带喘,“你……怎么了?” “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 …… “停……我,我跑不动了……” “你……没穿鞋……” 史行和风来的鞋都在海中遗失了,这一天他们都在跑,脚底早被碎石瓦砾扎伤。可此时的史行完全感受不到痛,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逃,带着于妮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他的眼前晃动的是黑洞洞的鸟铳,断臂惨肢,殷红的血泊……要离开这里,回大明!哪怕,回到海里也好! …… 不知跑了多久,史行忽地顿住,喘息着转身拉住于妮的胳膊,“对不起,我忘了你的伤……”他的发髻被高桥削掉了,但高桥毕竟不是托尼老师,也没有为史行理发的兴趣,他只是随意地一削,刀尖直指风来。这就造成了此时史行的发型有些可笑,像一盆枝叶繁茂的兰花,或长或短的头发支棱在脑袋上,还有几束顽皮地耷拉到脸颊。 于妮受伤不重,只是被刺刀划了一下,她此刻的目光完全黏在史行染血的赤脚上。她弯腰缓气,压下咽喉因疾速奔跑而产生的灼痛,心疼道:“你,你的脚……” 风来追上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捧着自己的脚底板哀嚎:“你不要脚我还要呢!啥人啊……我的亲亲脚底板……” 仿佛是为了给他配乐,柔媚的歌声响起,“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洋埸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盖着哪绒毯,睡铜床。呢绒哪个衣料时新样,火油钻石闪呀闪光芒。跳舞埸,最疯狂,歌声婉转步匆忙……” …… 《镜花缘》里曾经提到过一个两面国,国人都有两张脸,一张慈眉善目,一张青面獠牙。当于妮捂着受伤的胳膊站在金碧辉煌的欧式建筑前,不由地想起了两面国。十几里外是暗夜,是尸骸遍地,处处断壁残桓的悲惨世界;这里却是灯光明媚,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盛宴华堂。 史行和风来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糜丽的地方,连大明最红的青楼也不如这里气派。他们同样感到荒谬,一个世界,完全不同的样子!特别是史行,他还未从恐怖经历中走出,瑶池梵境迎面袭来。 夜风吹过,于妮裹紧了长袍,看着一个个穿着气派的男女走近这所销金窟,不时有高级小轿车停在门前,门童上前拉车门。 风来眯起眼睛看向彩灯串起的招牌,勉强读出:“维……斯?” “维纳斯。”于妮提示道,目光落到右侧的大幅美人照,上面有四个醒目的大字:娱乐救国。娱乐能救国?于妮此时还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等她在上海待得够久,报纸看多了广播听多了,即可理解隐在其中的阿Q精神。 第6章 Chapter6 香风吹来,从高级小轿车下来的一男一女走向维纳斯。他们身后跟了两个黑衣男人,似乎是手下或保镖之类的人物。香味显然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穿着黑色修身旗袍,上面不知镶了什么,一闪一闪的。腰细如柳,有流苏顺着臀部的美妙曲线垂下,随着走动轻摆,为性感修长的美腿平添一抹诱惑。可惜有一只又短又肥的手破坏了这抹风情,紧紧揽住细腰,腿畔流苏慌乱地甩了两下。 风来完全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要一睹芳容。那女人似有所感,侧头,杏眼冷冷地从风来身上快速扫过,红唇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宝贝怎么了?”肥头大耳的男人贴着她的耳朵问。芳琦鼻翼微抽,闻到一股窨井般的臭气,她尽量控制着脸颊的肌肉,不让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七哥,快进去吧。” “这就等不及啦……”七哥手下一紧,下流地捏了捏芳琦腰下的软肉,抬脚朝维纳斯走。 “等等。”一只黝黑的手拦在两人身前。七哥不耐地转头看向拦路瘪三,风来头发披散,又穿着不合时宜的交领长袍,赤着脚,真跟街头的乞丐无异。七哥眼中闪过寒意,一个瘪三居然敢这样大胆。 风来痴迷地盯着芳琦,问道:“你叫什么名?”于妮和史行怕风来惹事,忙跑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他,于妮悄声提醒:“走,这不是好地儿。” 风来不动,执着地盯着芳琦。 芳琦看也不看他,甩开七哥的手径直向维纳斯走,流苏一甩一甩地,仿佛在嘲讽风来的自不量力。七哥蔑视地瞪了风来一眼,朝手下混混摆头,理理领带跟上垂涎多日的美人。 两个黑衣混混吊儿郎当走向风来,“走,爷爷带你松松筋骨。” “松你奶奶*的腿儿!”风来视海盗,讲究倚强凌弱。他在高桥那就憋了一股火,但他们有鸟铳,自己也不敢蛮抗。此时面对两个混混就懒得忍了,他两臂肌肉鼓起,带着于妮和史行抓着他的胳膊一边一个两记重拳击向混混。 于妮手臂都有点震麻了,踉跄中看到两个混混口鼻飙血,几颗白中泛黄的牙齿从他们口中飞出。风来的拳头太重了,两个混混还未出手就受重创,趴在地上捂着口鼻哀嚎。于妮没想到风来这么厉害,略有些同情这两个混混,不知道民国的口腔修复术怎么样,有没有种植牙技术。 七哥和芳琦已经一脚踏进维纳斯的大门,听到手下哀嚎,七哥回头,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这个瘪三还有两下子,打趴了自己两个最能打的手下。可惜他没有看到全程,此时并不知道那两个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七哥放开芳琦的纤腰,把西服脱下甩到门童手上,一面松着领带一面向风来走去。 这人一看就是混黑道的,史行不想惹事,拉风来,“走。”可惜他的力气远敌不过这个海盗头子。风来纹丝不动,大马金刀地站在原地,还有闲心笑嘻嘻地朝芳琦吹口哨,“嘿,问你呢!你叫什么名?” 于妮捂脸,还有这样搭讪的?真是个流氓。 此时七哥已经走到风来身前,他身材肥胖个子又矮,想要瞪着风来的眼睛就需要抬头仰视,这让他的心情更加暴躁。 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胖子,比如七哥。他虽然不能算是打遍上海滩,但在租界这一块也算是有些牌面的人物。能拥有一定势力,除了跟对了人之外还靠他够硬的拳头。他人胖,拳头肉呼呼的,然而恰是这样一双拳头让这一带的混混闻风丧胆。所以七哥很自信,更没有废话,拳头毫无征兆地向风来的脑袋砸去。 趴在地上的两个混混仰头解恨地看着风来,仿佛这一拳过后风来必将比自己更加凄惨。 这一拳很猛,动作质朴,毫不拖泥带水。拳头带起呼啸风声,撕裂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可以想见,如果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风来的脑瓜上,恐怕不是口鼻飙血门牙飞出那么简单。 风来的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带着兄弟们赢过无数进自己地盘的海盗,抢过大明战船,只要没有火器,区区一个胖子还不看在眼里。他瞪着这只胖拳上疵着的几根倒胃口的黑毛,右臂迅速抬起,大手稳稳地包住拳头。 拳头再难进一步。七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倒地的两个混混惊诧地张开嘴。不待胖子有下一步动作,风来咧开一个恶劣的笑,右手发力向左狠狠一折。 从七哥的胳膊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哀嚎一声,笨重的身体向左倒去。激起一阵尘土,几声女士们诧异的尖叫。 他们的这次交手在瞬间分出胜负,于妮甚至没看清那个胖子怎么就倒了。但她心头一跳,因为她看到胖子的左手从兜里掏出了一支枪,拉栓上膛,指向风来!她声嘶力竭地喊:“躲啊——” 在于妮的叫喊还未发出时,有人已经动了! 史行猛冲上去抬脚踹向胖子左手。此时枪已上膛,胖子短粗的食指扣上扳机,一只染血的赤脚袭来。这只脚脚底板很脏,有几处伤口,粘着小石渣,脚掌紧绷,很快很有力。但胖子的左手更稳,两者相撞只微晃一下,嘭的一声,火花闪亮的瞬间子弹飞出! 此时于妮的喊声才刚落地,犹有余韵。 从史行冲出到子弹发射只有不到3秒。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关键的几秒,在这3秒间风来的命运发生了巨大转折。 蝴蝶煽动的翅膀可以引起天气变化,史行的一脚虽然只让胖子的左手微晃一瞬,但初始角度总归是变了,子弹擦着风来的脸颊穿过微卷的长发射向远处洋灰地面,留下一个小洞! 风来的脸颊有些凉意,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完全懵了。大明的海盗头子风来从未见过如此快如此精巧别致的鸟铳,以致他的反应比所有人都慢了半拍。 枪声惊动了许多人,有黑衣人从维纳斯门里奔出,远处响起嘹亮的警哨声。 “跑啊!”于妮朝风来和史行大喊一声,向小巷狂奔,风来被史行拽走,只留下不甘的一句,“你到底叫什么啊!” …… 夜已深了,法租界的一座私人医院病房里,靠在病床上胳膊带着夹板的男人对女人冷冷道:“脱!” 芳琦咬牙,解开衣领盘扣。月光透过玻璃洒到她的眼中,有晶亮的泪珠滑过脸颊,像是人们许愿时寄予憧憬的流星。 门外守着的两个混混听着病房内的传出的床板吱呀声露出□□笑容。“七哥伤了还介威猛!”一个混混压低声音道。 “这还伐晓得?勿是这娘们儿七哥能伤介重?不得教训教训……” “嘿嘿嘿嘿……” …… 公共租界东侧靠近黄浦江有一片新形成的棚户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从日占区逃来的难民。1937年11月中旬,上海周边城市以及上海租界外的“中国地界”均已沦陷,租界已成一座孤岛,无数无家可归的难民到这里寻求庇护。 午间,坏掉的收音机发出伴着强烈噪音的评弹小曲。欢快的曲音中,炊烟在用茅草、门板、席子,甚至麻袋等一切可用材料搭建而成的一个个小棚子前升起。饭菜的香气掩盖窨井与河沟的臭气,这是棚户区一天当中空气最好闻的时刻之一。在这里,杂乱中隐藏着难民们自发形成的特有秩序。 于妮抱着一个布袋穿梭在过道中,不时有人探头招呼,“三姐回来啦!” “三姐弄着啥了?” “风爷还么回来。” …… 于妮穿着臃肿的上下两件式带着补丁的棉衣,打着一根辫子,除了皮肤略白些,已经像个标准难民了。她双手感受着袋中颗粒,一一客气地回话:“回来了……抢米来着,人家从车上扒的……” 有人跺脚后悔,“早晓得我也去!” “还有没?” “三姐下趟记得叫我一声!” …… 在一片祥和中,西侧有人高叫:“大伙抄家伙!巡捕来啦——” 随着这声喊,锅铲的碰触声立马一停。于妮也快步走向自家的小棚子,一手拿着铁勺,一手拿着破锅出来。这两样东西都是她、史行和风来三个捡来的。 男人们都去寻生计了,此时留在家里的多是女人和孩子,就算有男人也是老得行动困难的。于妮拿着厨具疾步走出自家小棚子,归入妇女儿童大军。当然众人也有拿擀面杖、水舀子等的。不过最多最受女人们欢迎的是尿桶,这可是最具“杀伤性”的生化武器。 众人一面把手中“武器”敲得乓乓响,一面向西侧疾步奔去。 西侧的棚户区边缘已经聚集了一群娘子儿童军,他们高举“武器”围住几十个巡捕,一面挥动尿桶,一面在他们耳边乓乓敲击。可怜巡捕们一人只有两只手,捂住耳朵就捂不了鼻子。他们挤在一处,承受声波和臭气的双重攻击,像是受气的小媳妇躲避刁蛮婆母的利嘴。 队伍在迅速壮大,不断有女人孩子加入进去,声势更大了。这波敲击噪音简直可以媲美古代战场上的鼓点,尿桶……张飞再猛,估计闻了也会掉头。 第7章 Chapter7 于妮挤在人群中,也用力挥动铁勺敲击铁锅,噪声合在一处震得她都开始耳鸣。越过马桶铲子勺子铁锅菜刀等各种“武器”,能看到一个白人举着喇叭在喊着什么,这位像是这群巡捕的头。可惜噪声太大,完全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估计又是让他们搬走之类的话吧。 ——但,这怎么可能?难民好容易逃到这里有了容身天地,离开这里让大家去哪? 白人渐渐开始不耐烦,吹响警哨,巡捕们听令挥动警棍向女人们砸去。其他巡捕们都是中国人,他们的脸上露出既消极又无奈的表情。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次次“战败”而归,怎么英国总捕就是不肯放弃呢! 永远不要小看女人的力量,尤其是中国女人。中国古代出过花木兰、穆桂英、武则天……这些可都是能让男人肝颤的人物。 那个白人巡捕显然对中国历史了解得不够深厚,导致他自己也挨了好几马桶。各种“武器”纷至沓来,有警棍被掀飞。巡捕们抱头躲避,一面享受着马桶等“尖端武器”伺候,一面还要听着宛如家里姆妈气急时的尖声叫骂。 于妮站在人群外围完全插不上手,边敲锅边踮脚看戏,眼睛眯成月牙。 里面攻得最猛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那个平时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马桶舞得虎虎生风,且能精准控制力道。尿液丛中过,滴尿不沾身。沾谁身上了?废话,没见这些巡捕被吓得屁滚尿流不住后退。孩子们还笑嘻嘻地挤在缝隙里冲他们丢石块,嘲讽他们的自不量力。 巡捕们很苦逼,可惜了这身衣服……洗过也得再臭好几天……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这是群女人和孩子啊……再说,实在也是斗不过…… “停!”一个洪亮的嗓音响起,娘子儿童军门仿佛很听这人的话,纷纷放下“武器”退步,为巡捕们空出一个圈子。 好巧不巧,此时一个老头提着个大桶步履蹒跚地走进圈子。他年纪大了,耳背。老头头上冒汗,念叨着:“可赶上了……”说着提起桶朝巡捕们泼去,一股发酵过的粪坑味散开。那个白人巡捕首当其冲,白人眨眼成了黄绿人,他崩溃地发出一句应景的英语国骂。 娘子儿童军哎呦声声四散,也十分不满,“哎呦你个李阿伯,哪能介瞎搞!”“提醒下晓得勿啦?”“风爷都讲停了……” 李阿伯啥也没听清,哈哈笑着看巡捕们原地跳脚,还用逗自家小孙子的口气问:“臭得要死是?” 风来叼着烟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走向巡捕们,他的头发已经剪短了,留着时兴的背头,擦得油光发亮。经过多天冬日上海阴雨天气的照拂,皮肤也退了点色,由黝黑变为古铜。他个子又高,浓眉大眼五官硬朗,光看脸很有派头。可惜不羁气质和身上黑色的对襟棉袄为他的形象大大打了折扣,从硬朗军官降为街面混混。 还未近前,兜头一股臭气熏得风来一个踉跄。一个大额头叫奔头的手下忙扶住他,“哥,还好勿啦?” 风来摆摆手,努力眨眼适应这股辛辣臭气,眼睛都红了。他屏息地向前迈了一步……再难前行。他把烟往地上一扔,狠狠吐了口唾沫,捏着鼻子对白人巡捕道:“这片我说了算,搬走是不可能的,哪凉快哪待着去!” 那个白人巡捕已经把衣服裤子都扒了,完全进入崩溃模式,闭着眼睛手舞足蹈地用英语叫骂,并且对身边之人进行无差别攻击,还不时被地上的粪水滑倒。 风来头昏脑涨,快要不能呼吸了,不耐地吼了一嗓子,“有能说话的人没?” 一群“殉难”巡捕中,一个原本站在后面只稍稍溅了一点粪水的中国捕头站出来,悲愤地叫道:“你们,你们……这是袭警!” 风来朝后看了看娘子军,牛*哄哄道:“爷就是袭了你能怎地?”身后娘子军团举起尿桶。 …… 南京路是上海滩最时髦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先施、新新、永安、大新等百货大楼临列,西洋商品、旅馆、跳舞场、茶室等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一道探照灯般的目光在如织的人流中穿梭,投向黄包车上下来的贵妇,从她怀中毛发柔亮的小狗的……脚移到她脚上踩的印花高跟鞋,没落灰。目光转移到胸口缀着金色表链的洋派绅士的……皮鞋,有灰!这道目光在触到灰尘的刹那精光一闪,机会来了! 这道目光的主人不是胸怀大任的捕头,也不是正在寻找疑犯的福尔摩斯之类的人物。目光的主人脸庞白皙,眼珠黑亮,单眼皮眼尾略微向下,此时这双眼睛微微眯起,跟着主人迅速越过几个行人,来到那位绅士的面前。 史行凑近绅士,露出一个小狗面对食物时才有的那种既真诚又渴望的眼神,“先生,擦皮鞋吗?两角一双。” 绅士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史行再接再厉,“先生,保证擦得油亮,来一次吧,才两角钱……” 什么时候开始上海的擦鞋匠这么烦人了?绅士不耐地抬起胳膊,用手里的报纸挡住侧脸,以期隔绝耳边苍蝇般的嗡嗡嗡。 谁料那擦鞋匠用熟练的日语读道:“工部警察引……我方犹豫要求……” 擦鞋匠的日语居然这么地道!绅士放下报纸,目光投向史行,“擦鞋?”史行的眼神依然是那么真诚那么渴望,他伸出两根手指强调:“就两角!先生来一次?” 绅士点头,似乎无可不可,示意史行带路。 史行把绅士带到自己的简易小摊,呃,连摊位都算不上,只有一个瘸腿小板凳,腿短的那一侧压了块石头。绅士坐上板凳,看着擦鞋匠从兜里掏出一管鞋油,又摘下肩上黑漆漆的布巾。 “忒龌龊勿啦?绅士皱眉看那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史行单膝跪地,笑嘻嘻从兜里掏出一只带着破洞的丝袜,“那块先给您掸灰,再用这个擦。”绅士点头,抬脚踩到身前一块略有些倾斜的石块上。 史行皮鞋擦得一丝不苟,双手扯动丝袜飞速打磨,带着补丁的袖口晃成虚影,直至油光发亮才示意绅士换脚。绅士看了一会,又把目光投向擦鞋匠的衣着。恩,衣服上有补丁,棉鞋上有破洞,看样子衣食不继,也难怪干这个讨生活。 “英文会讲?”绅士用日语问。史行边疾速抛光边用日语回答:“略懂一点。” ‘Why do you do thiss…job’ ‘For a living, Sir.’史行依旧笑眯眯地。心中腹诽:这啥人啊,擦个皮鞋还用三国语言……要是有合法户籍和学历证明谁还干这个啊! 接下来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史行快速擦完了鞋,让他惊喜的是这位绅士临走时多给了他五角钱小费。果然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三国语擦鞋能赚七角!这可把史行高兴坏了,在真诚又渴望的招牌式眼神之外,加了语言秀服务招揽下一位顾客。 绅士在对街西点店里坐下,要了杯咖啡。今日上海是难得的晴天,他展开报纸享受从玻璃窗洒下的阳光。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报纸上,而是投向街对面的擦鞋匠。看着擦鞋匠脸上长时间维持的热情笑容和真诚目光,绅士的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可塑之才?绅士挑眉,明显觉得这个形容词不太合适,但……至少可以用来应付老板。 棚户区,风来打发走了巡捕们。这些巡捕隶属于公共租界下辖的中央捕房,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意图拆掉这片影响市容的棚户区。 风来自从到了这里,就从难民堆里收了好几个手下,平日里在街面混事。棚户区刚建起来的时候,很有几波混混过来抢劫、偷盗、侮辱妇女,被风来领头赶跑。他武力既强,下手又很,令混混们闻风丧胆,从此对这片棚户区绕路而行。 他也因此得到了难民们的尊敬,遇到大事以他马首是瞻,大家尊称他为“风爷”。史行和于妮也得了好,被尊一声“史二哥”、“于三姐”。 巡捕们是正规军,他们第一次来时接近百人,声势浩大,上手就要强拆。风来和手下混混加起来也才十几个,人数对比过于悬殊。风来武力再强悍也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于妮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要小看女人的力量。男人跟男人打架一个样,男人对上女人就是另一个样了。风来振臂一挥,棚户区的女人们集体奔赴“战场”,并且无意中开发出了新型“尖端武器”——尿桶,令近百个巡捕抱头鼠窜,从此对强拆工作消极怠工。 风来和于妮在大家伙的恭维声中回到自家小棚子,于妮把锅和勺子放到煤球炉子上,回身对风来道:“这也过饭点了,我弄了米,给你熬粥垫垫?” “有吃就成。”吱呀一声,风来大喇喇躺到用门板和砖块搭成的小床上,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扔到床尾,“你的。” 第8章 Chapter8 于妮打开风来扔到床尾的铁皮盒子,里边装满了精致的西洋糖果。穿透茅草缝隙的熹微光柱洒在五颜六色的糖纸上,又折射向于妮脸,为她微垂的眼皮添了一抹彩虹色的眼影。“哪来的?”于妮问。 风来抬起胳膊挡住游离目光,语气略显不耐:“捡的!你吃就是了。” 于妮嘁嘁鼻子,心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外边招摇撞骗。但在生存面前,道德束缚似乎在渐渐松散。棚户区的难民们哪个没有越界行为?他们每天都要避开巡捕去消防水栓偷水;于妮今日带回来的粮食也是难民们冒死偷扒的日军运粮卡车,她自己也冲去抢了。沦陷的上海,物价飞涨。每个难民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弄吃的用的,多的……也强求不来。 于妮包了一块糖递给风来,“喏。”风来忙掀起被子罩住自己,拽着胸口被角,像遇到色狼的姑娘一样夸张大叫:“你干嘛?别过来!老史看到要掐死我的!” 于妮被气笑了,“你就胡说吧。”瞪了他一眼转身去舀米。 “我可没胡说。”风来一手撑着头,一手捋着两撇招牌小胡子,贱兮兮道:“老史看上你了,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于妮脸一红,打开米袋子,用一只微有裂痕的小碗舀米倒进锅里,“你别乱说,我把你们都当哥。” 风来嗤了一声,“骗鬼呢!哎对了,你知道老史天天出去干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在煤球店打杂。”于妮随意答道。她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拣米里的小石子,这米是胆大的难民用镰刀划破日军运粮车顶上米袋洒下来的,于妮拼尽全力挤进去抢了几捧。里面不勉掺了许多沙石,不一粒粒拣干净吃到嘴里牙碜。 “嗨,我说妹子,咱们都让这小子给蒙啦!” “什么意思?” “今儿奔头瞅见他在路边给人擦皮鞋,什么煤球店那是蒙咱们哪!” 于妮拣米的手顿住,给人……擦鞋?她想起霞光下史行莹润的脸,那时史行曾经告诉自己他出自一个殷实之家,他在大明朝廷里做小官……实际上煤球店打杂和擦鞋也差不了多少,但想到史行每天要蹲在地上捧着别人的鞋,于妮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可自己也强不到哪里去。在现代她就找不到工作,在上海找事情更难了。他们在这里是黑户,没有户籍没有学历证明,幸好租界有大量难民涌入才没被巡捕查户口。她去尝试找过数种工作,文员、店员、服务员,甚至打扫卫生的女工,但都因为拿不出那张薄薄的市民证,被一次次嘲讽,一次次赶出门…… 华灯初上,史行结束了一天工作,鞋油往兜里一揣,走进街边的巷子。他把板凳和黑布巾塞进垃圾堆里,拍拍手,熟门熟路地走向灯火辉煌的百货公司广场。夜晚的广场照旧有很多人,有顾客从兜子里掏出“战利品”向旁人展示,孩子们漾着笑脸追逐嬉闹。在这些家境富足之人的脸上,难见一点战时凋敝。 史行径直向喷泉池走去,就着喷泉水使劲搓揉劳苦功高的两只丝袜。这玩意是他经过多次街头观摩学来并从垃圾推里翻找到的,效果不错且比布巾好洗。只要及时搓洗了明天依然崭崭新。清洗丝袜的同时他还不忘搓揉沾满鞋油的手,把指甲缝都抠一遍。 史行在外面擦鞋的事情一直没有告诉风来和于妮,或是出于年轻人的自尊,或是面对爱慕对象的一点虚荣,反正他是一点不想于妮知道自己在外边给人低三下四擦皮鞋。 搓洗完丝袜和手,史行摸了摸兜里的钞票,往百货商场……侧面小巷的衣裳店走去。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远远缀了个人。霓虹灯光时而在那人的眼镜片上闪过,照亮一双精明的眼睛。是那个白日里的顾客,金表绅士,或者可以叫他朱启臣。 史行的目标很明确,是那家小小的衣裳店,或者说是衣裳店里的棉旗袍,一身粉白格的棉旗袍。他已经看重很久准备很久了,看着于妮每天穿打补丁的棉袄,史行实在是心疼极了。他们的衣服都是捡来淘换来的,里面的棉絮不免又干又硬,保暖作用微弱。特别是当他走在街头,看到那些时髦的上海女孩子穿着鲜亮的洋装时,史行就愈发坚定要攒钱为于妮买一身新衣。洋装暂时是买不起,他只能先定一个小目标。有些人的小目标是一个亿,史行的小目标很淳朴——一身得体的棉旗袍。 这件旗袍他看中很久了,私心里觉得只有于妮才配穿,也早打听好了价钱。这不,他刚一进门老板就笑嘻嘻道:“还没卖出去,放心好了。” 史行走近柜台掏出厚厚一卷钞票,都是几角的,又分几次掏出一把一把的铜角子,“今天是来买的,攒够了。” 老板一个个数着铜角子,笑着道:“做你媳妇有福,会疼人哦。”史行垂下眼皮,微微脸热,腼腆道:“现在还不是……”“早晚的事!”老板数了好一阵才把这些零散钞票数清,把棉旗袍用纸包上,又附送一根淡粉色的发带给他,“零碎料子做的,送女朋友一定开心。” 史行黑亮的眼睛一闪,“多谢老板!”寒暄几句抱着衣裳出门。 这条巷子很黑,只有一这家小店散发昏黄光晕,史行出门径直向左转,没注意门右侧墙边有一点兔眼睛似的红光忽明忽灭。 朱启臣丢掉烟头抬脚随意一捻,呼出最后一口烟气,感觉已经完成任务找到适合人选。忽听某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史行也听到了这声惊呼,他心头一跳,声音就从他左前方的巷子里传来。他踟蹰一会,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忽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史行略显女气的眉毛皱起,循声向左前方走去。 巷子又黑又深,史行借着依稀月光放轻脚步前行。巷子深处,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男人趴在一人身上起伏着。这个日本人掀着袍裾露出光溜溜的腿,一手还掐着那人脖子。身下之人显然是女子。 史行胸口一闷,那里似乎燃着一个火球,简直快把他炸开了……这还是不是汉家天下?居然轮到日本人在此横行无忌,欺男霸女! 暗夜,上海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遇到这样一桩恶事,一向温和的青年书生史行怒了!书生投笔,柱裂御前!青年热血,魂断刀下!他黑亮的目光定在墙根一块大石上,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史行搬起石块猛跨几步砸向行凶者! 那人身形一顿,迅速转头,露出一张狰狞的脸。借着月光,史行甚至可以看到他卫生胡上令人做呕的粘稠水渍,那人想要伸手反击,史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举石块劈头向他砸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一件事就要做彻底,比如在现今的中国反抗一个日本人。史行初到上海时恰是日军袭击上海的尾声,尸体即是罪证,提示日本人做了多少恶事。而日本人的罪恶远远没有因上海沦陷而停止,这段时间被日本人□□而死的国人还少吗? 史行恨,也怕。但此刻必须反抗,或是年轻人的热血,或是心中正义的宣泄。反抗就要彻底,不给这日本人报复的机会! “噗……噗……噗……”闷声和喘息声在小巷交织,那人脑袋倒向哪里,史行的石块砸向哪里,有深色的液体喷溅到他的脸上,又凉又腥…… 几声咳嗽响起,被掐窒息的姑娘缓过气来,拉紧衣襟爬到墙角。她不哭不叫,静静地看着月下杀人者,眼角泪痣好似血滴。 映在墙上的黑影执着且机械地向下砸着,间或喘声粗气,阴森而恐怖。但姑娘不但不怕反觉胸中畅快,她冷静地看着石块一起一落,看着恶人的脑袋一点点瘪下去……良久,她扶着墙站起,轻声道:“已经死了……谢谢你,快走吧。” 史行身子一震!他此刻才感到恐慌!澎湃的怒火煞时消失,只余脑中空白。我杀人了……凉意从石块传到手指,又向全身弥漫。哐啷一声石块落地,溅起点点脑花。 姑娘深深一躬,“多谢……快走。”她抓紧衣襟踉跄着向巷口跑去。 史行怔愣一会,找回了心跳和理智。他慌乱起身,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杀死日本人是“大罪”!史行在心里念叨着,慌乱地把身上棉衣脱下,用內襟把脸、脖子和手匆忙擦了一遍,抱着衣服闷头朝巷口疾走。快到巷口时,他猛地回身往回走,避开目光不去看尽头伏在地上的黑影,找到自己丢落的棉旗袍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百货公司广场上只剩零星几人,多是刚刚下班急着回家的店员。史行蹲在喷泉水池里闷头搓洗棉衣上的血渍,冬日寒风吹来,令他不住地打冷颤。实际上这冷颤更多是从他心里发出,这是史行人生中第一次杀人。这一天平凡而忙碌,且实现了自己的小目标,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以月下杀人结束。 第9章 Chapter9 我杀人了,这句话比既定事实还要有杀伤力,挑战着史行的神经,令他白净的额角冒起青筋突突跳动。 他人生的前23年是平静而温馨的,和大明的很多官宦人家子弟一样,按部就班地读书科举做官。就算略有风浪,也和生死无关。他和人冲突都很少,只有在年幼淘气捣蛋时才会争几口闲气,打几场无伤大雅的架。他此刻无比想念远在大明的父母亲人……还有于妮。 “踏……踏……”又轻又稳的脚步仿佛踏在史行心头,他惊恐抬头。 “你杀了日本人。”朱启臣平静地说。百货公司虽然关门了,但此处灯光也比小巷亮多了,他能够看到史行左眼的单眼皮在簌簌颤动。 史行听到了目前最怕听到的话。他沉默一瞬,把棉袄用力摔进水里,跳出喷泉池,光脚向朱启臣走去,带来一阵冰凉。“你想怎么样?”他冷冷问道。 朱启臣的小眼睛在镜片下一闪,用魔鬼引人沉沦的语调问:“想赚钞票?”史行攥紧拳头,嘴角挑起一个带着冷意的弧度,不复清朗,“想让我帮你杀人?”朱起身伸出食指微微晃动,“不不……我只是很看好你,想让你帮我做事。” “正当职业。”他加了一句。 史行不屑,转身走回喷泉池,跳进去继续搓洗棉衣,“你看到我杀人,还想让我跟你做事……你觉得正常么?” 朱启臣跟上,脱下鞋袜卷起裤脚,捡起史行撂在池畔的棉鞋抬腿跨进池水,蹲下搓洗棉鞋,“你忘了这个,细节很重要。大多数犯罪者都是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击败……比方说那个衣裳店老板。” 史行心脏停跳一拍,猛地抬头,“日本人会查到那里?” “放心,我会帮你解决。”朱启臣洗得很认真,像对待初生婴儿般举起棉鞋对光细细检查。 “你要——” “——伐会伤害店主,我自有其他办法……而且从明朝起南京路将不会再有你这个擦鞋匠。” 史行闷声道:“我没答应你。” 朱启臣抬起湿淋淋的手拍向史行肩头,“勿要做小媳妇样子,跟着我伐会吃亏也伐会上当。” “……我不做违法的事。” 朱启臣笑了,脸上漾出一朵沧桑的菊花,“再合法勿过了,起码在这个局势下。” 夜晚的棚户区是那样安宁,难民们点不起蜡烛之类烧钱的东西,电灯那就更别想了。四处黑漆漆的,劳累一天的男人们呼噜声响彻天地,间或有几声老人和孩子的咳嗽声,想是衣衫被褥过于单薄因而着了凉。 潮湿的棉鞋踩在土地上,鞋底黏了土,愈发沉重。史行青白着脸站在自家小棚子前,听到棚里风来嘹亮的呼噜声,像是短促的警笛。棉鞋在充做门的竹席外徘徊,有水顺着脚脖子滴到地上,让他想起了那个日本人的血。 他胸口一闷,无助地抱头蹲到地上。 竹席轻响,于妮从棚里走出,看到史行这个样子眼里闪过担忧,轻声道:“我等了你很久……” 史行听到于妮的声音,肩膀一震。他努力平复心境,搓搓脸,抬起头又挂上了清朗笑容,“对不住,今天事情太多,回来晚了。” 于妮看出他的不对,猜是在外面擦鞋被人欺负了。但她不想说破让史行感到难堪,忽听棚子里传来床板的咯吱声,想是风来在翻身。于妮拉史行,“起来快进屋。”她声音顿住,惊道:“你衣裳怎么湿了!” “不小心掉喷泉池里了。”他下意识把胳膊背到背后起身,不想于妮碰到这身衣裳,毕竟沾过……死人的血了。 于妮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她觑着史行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又把话压下去,只道:“快进屋吧,别冻着,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 “不用,我洗过了。” “瞧你。”于妮瞪他一眼,“有功夫洗没工夫晾晾?伤风怎么办?” 在于妮的软语轻嗔中,史行忐忑的心渐渐平静柔软起来,他吐出胸口浊气,跟着于妮进棚子。 他们这间小棚子同样是用茅草和木板搭建起来的,中间用一块各种碎布拼起来的帘子隔开,分成两个空间。外间住着史行和风来,还存了他们捡来的日常用具。里间也有一张木板搭就的小床,于妮就住在这里。 于妮把竹席掀开,忙进忙出。她把外面炉子上温着的水端进来,轻声道:“快洗洗,完了把衣裳挂在炉子边上晾着,明儿个好穿。”说着用铁钩把小圈的炉盖子掀起,添了几块碎木。他们这个炉子是运气好捡到的,没有什么破损,只是到了他们手里虽然还叫煤球炉,但用来生火的却是报纸碎木等东西,毕竟在棚户区煤球也是奢侈品。 如果不烧煤球,就需要不时添几次,防止火灭了。于妮添了炉子盖上炉盖,从地上扣着的碗里取出四个包子,“风来带回来的,肉馅。”她把四个白胖的包子贴上炉圈,既能加热又能给包子底烤出一层焦皮,等史行洗完刚刚好。于妮做完这些把竹席放下,掀布帘进了里间,给史行腾出空间洗漱。 史行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于妮,她的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那样明亮,那样温柔。他心中不时荡起的波澜消失无踪,苦涩中漾起一股甜蜜。这股甜蜜甚至泛到舌根,让他受惊后失去知觉的胃醒来,咕咕叫了两声。 史行咧嘴一笑,几根短发落到他孔雀尾羽般微垂的眼角,现出几分年轻人的落拓不羁。什么日本人,店老板,朱先生之类的糟心事一边待着去吧!人死鸟朝天,活一日是一日! 他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棉旗袍,踟蹰一会,走近布帘,探手把衣裳递过去,“今发工钱了……有点湿了……看看喜不喜欢……”话说得有些磕巴,透着毛头小伙对待心爱姑娘的小心翼翼。于妮是第一个令史行心动的姑娘,两个哥哥都成婚晚,穿越前家里还在给他相看亲事。 布帘内,同样没谈过恋爱的于妮接过棉旗袍,注意到史行指甲缝里残存的黑渍。这只手像一竿修竹,骨节分明又修长。食指第二个关节有茧子,是常拿毛笔的手。史行在外面给人低三下四地擦皮鞋,于妮实在没想到他会把钱用来给自己买衣裳。这双手要擦多少双皮鞋才能换到衣裳啊……热意涌到眼眶,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翘,于妮的心既甜且涩。真是直男审美,我居然觉得挺好看……她举起那根淡粉色的发带迎向茅草屋顶透出的依稀月光,发带一角垂到鼻尖,有些痒。 布帘外,史行没等到回话有点不安,“不喜欢?我拿回去换……” 虽然隔着布帘,于妮却仿佛能看到史行憨率可爱的脸。她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把脸贴到棉旗袍上面,口不对心,“干嘛买这个,浪费钱。” 于妮想听史行说点浪漫的话,史行却偏偏说不出口,他讷讷道:“碰巧瞧见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风来早就醒了,一直听着这两人磨磨唧唧,一件事情半天都说不完,他实在忍无可忍,发出冲天咆哮:“我膈应啊——” 离他们最近的小棚子,睡得正熟的男主人扑通滚下床板,瞪眼抚胸,“……出啥事了?”徘徊觅食的野狗被这声咆哮惊到,吠了几声夹着尾巴逃开。 清晨的棚户区充满烟火气,穿着单薄衣衫的孩子们带着两管清鼻涕在小棚子间穿梭嬉闹,不知碰翻了谁家的粥锅惹来一阵叫骂。 于妮换上棉旗袍,用掉了齿的梳子把头发理顺梳成一个低马尾,认真系上淡粉色发带。这也没有镜子,她微微紧张地掀开布帘走出,风来还闷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外面炉子上烧着滚水。 史行一晚上没睡好,那个日本人总在眼前晃悠。他无精打采地拎着篮子走进棚子,看到于妮眼前一亮。这件衣裳,她到底是喜欢的。他想夸两句却怎么也憋不出好听的话,嗫嚅两下,终举起篮子道:“刘姆妈弄到的菜,分了我们两把,煮粥正好。”于妮通过史行的表现推测自己穿这身还行……她垂着眼皮,略微不自在地把碎发绾到耳后,轻轻嗯了一声。 史行还想说点什么,瞟到床上的鼓包,想起昨夜风来崩溃的样子把话憋回去。他弯腰从床底下拿出木盆,从桶里舀了水又兑上炉子上的滚水给于妮洗脸。于妮敛了旗袍蹲到地上,看着水中微微浮动的人影偷偷一笑。 棚子里也没有桌椅,两人各端着个破碗相对站着喝,你一口我一口,不时对视一笑,只放了点盐的菜粥居然喝出蜜糖滋味来。 喝过粥史行就要出门了,他看着于妮脚下的棉鞋,“等我再赚些钱给你买皮鞋。”于妮想说我知道你在擦皮鞋,不要浪费钱了,但终把话随着口中菜粥咽下去,轻声道:“好,我等着。” 第10章 Chapter10 呼的一声,床上的风来掀被起身,剑眉间挤出两个小疙瘩。他在心里怨天怨地怨社会,最怨自己时运不济,居然跟这俩人称兄道妹。风来恶狠狠地扣着棉袄扣子,每扣一下就把史行问候一遍。他抬起眼皮,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状,眼中有些血丝,“老史,是不是兄弟?” “……是。但请你不要再叫我老史……你比我大。” 风来只听前半句,“是就不要刺激我了,兄弟苦啊……” 史行按照同朱启臣的约定来到南京路与浙江路的交汇处,附近是他昨天来过的广场。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环球百货公司开在这里,是上海的娱乐中心。他的目光穿过人流投向先施大楼西侧小巷子,那里停了军用三轮摩托和吉普,有穿着枯草色军服的日本宪兵出入。 史行喉咙发紧,避开目光望向先施大楼高塔上的时钟,九点三十九分,还没到约定时间。他每日都从棚户区走到这里,大概要走一个多小时,这是他首次没有出现在擦鞋摊位。 史行的心不安地跳动着,左脚微微撇开,时刻准逃跑。尸体已经被发现了,自己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有没有人看到自己?那个衣裳店老板会不会供出他?朱启臣说的话可信吗?史行脑中纷乱,度日如年……钟摆的指针走得那样慢,他的目光在人流中穿梭,希望朱启臣能够提前到达,赶紧逃离这块地方。 隔两个路口,有个穿棉旗袍的年轻姑娘走在时髦男女中。于妮找了一处空地,把怀里抱着的包袱皮展开,灰扑扑的包袱皮上是一些颜色鲜艳的发带。发带里撑着铁丝和棉花,她把发带两角相对弯折,形成一个圈,两角变为可爱的兔耳朵形状。 这是现代女孩常见的发带,但在民国上海于妮还没见过,是她绞尽脑汁想到,又用能找到的材料做成的。铁丝是风来弄到的,花布是于妮躲着“垃圾帮”翻遍富人区垃圾寻到的废弃桌布,把脏污破损的地方裁掉,留下颜色亮丽的地方缝到包着棉花的铁丝上,就是一个漂亮的发带了。 希望能卖到钱,于妮有点紧张,像个行为艺术家一样,蹲在地上举着发带一个一个地卷着,希望能够引起过路女士的注意。 史行的目光不安地四处穿梭,时而落到巷子那头的日本宪兵,时而落到先施大楼南侧,那里前几个月在日本飞机轰炸中毁了,正在修补。目光又滑过先施大楼落到永安大楼“水田衣”样的玻璃窗,玻璃颜色有深有浅,浅色的是新装的,它们的前任也被炸弹波及“殉难”。 这就是反抗的下场。年轻人的热血过后是无尽的后怕,如果日本人查到自己怎么办?会不会波及于妮和风来?史行不敢深想。 尖锐的警哨声响起,史行闻声侧头。马路对面一个安南巡捕用警棍指着他,“干嘛的!瘪三!”史行在看到巡捕的一刹那就惊惶转身,拔腿飞跑。 他推开一个个挡路的行人向前疾奔,一只干瘦的手拉住他,“跑啥?跑啥?”史行甩着胳膊转头去看追来的巡捕,焦急道:“放开放开!” 朱启臣被他带地踉跄,怒斥:“瞧清桑我是哪个!”史行这才转头看清他人,两条秀气眉毛蹙起,无助地向后指,“巡……巡捕!” “巡捕咋?怕啥?” “昨,昨天……” 安南巡捕气喘吁吁跑到近前,边缓气边用警棍指着史行,“小瘪三……让你站住没听见?”朱启臣轻咳一声,挺胸抬头轻蔑地瞧着他,“讲哪个是瘪三?这身衣裳穿腻味了伐?” 安南巡捕横眉立目,警棍指到朱启臣眼前,“想进捕房?”朱启臣微微一笑,从胸兜里掏出一个证件贴到警棍上,“看清桑,哪个进捕房?”安南巡捕不屑地向证件看去,看到日本字瞳孔微缩,碰到不可惹的人了!他双腿瞬时发软,警棍像狗尾巴一样垂到身后。安南巡捕弯腰向朱启臣鞠躬,“得罪,得罪了。” 朱启臣拍着史行的肩膀,“格是我兄弟,晓得?” “晓得,晓得。”安南巡捕又转向史行,鞠躬,“得罪,得罪……” “滚!” …… 史紧跟在朱启臣身后,“你给他看的什么?”朱启臣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时停留在路过的年轻女士身上,“下趟就晓得了。” “那……咱们去哪?”朱启臣伸臂遥指几十米外的高达十九层的永安大楼,“那。”史行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大楼高塔上的英文标志:WingOn,又向左移到被日本宪兵封锁着的小巷,有点不愿意。他瞟了眼两侧行人挨近朱启臣悄声道:“已经被发现了,日本人在查。” “伐要担忧,已经安排好了。” 朱启臣果然安排得很好,当日本警察和宪兵查到史行昨晚光顾过的衣裳店时,已经人去楼空。没有查到有用线索,日本警察只得把日本侨民之死归罪于仇恨己方的地下势力所为,并向中央捕房施加压力以换取更多利益。 衣裳店老板此时已经坐上了英国公司去往香港的邮轮,且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竟对昨晚闯进家门凶神恶煞的干瘦男人十分感激。毕竟此时逃离香港的机会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能够拥有的,何况他还得到了一笔搬家费…… 当史行略有些紧张地跟随朱启臣乘着永安大楼的电梯来到四层的高级西装柜台时,于妮正在接待她的第一位顾客。 顾客烫着时髦的爱司头,开司米大衣微微敞开,似乎冷浸浸的空气完全侵入不到大衣里。她皱着纤细的眉毛嫌弃地瞅着发带,“去百货公司选好勿好?忒龌龊了。”蹲在摊位前的小女孩鼓着胖乎乎的小脸,手中攥着一个兔耳朵发圈,“要兔子!” 于妮笑眯眯地望着女士,眼睛眯成月牙,“您放心,这些都洗干净缝的,保证卫生……再说小妹妹带着多漂亮多可爱。”女士皱眉,她可不相信这些乡下人所谓的卫生,正要说话,女儿哇得一声哭出来,“兔子!要兔子……” 女士忙从皮包里掏出手绢去擦女儿汇成长河的脸蛋,“哦呦,姆妈给你买,勿要哭了好勿好?”她看向于妮,“多少钞票?”于妮眼睛一亮,开张了!“一块钱一条,一块五给您两条。” “格小物什一块钱?” 于妮余光扫到她的时髦大衣,“这料子是舶来货,比百货公司可实惠多了,您仔细瞧瞧。”女士拣起一条仔细瞧了瞧,不甘不愿的地点头,一边哄着女儿一边仔细挑拣两条。又还了几次价,付钱走了。 一个人买了,后面不断有人光顾。于妮陆续卖了几条,正美滋滋攥着钞票畅想未来时,一根警棍杵到包袱皮上,“这不能摆摊。”于妮的目光顺着警棍移上去,看到一张颧骨突出的窄条脸,正是那个在朱启臣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安南巡捕。于妮皱眉,知道这是碰到民国的城管了,软声道:“我马上就走。”说着慌乱地收包袱。 包袱皮的一角被警棍死死按住,怎么抽也抽不出来,于妮抬头,“……我知道错了,现在就走。”安南巡捕看着于妮雪白的小脸,笑得颧骨越发突出,“这就想走?先把摊位费交了。” 于妮使劲抽出包袱皮,抱着东西起身,“我不在这卖了还不成?”“不成。”安南巡捕迈近一步,伸手摸向于妮的脸,“不给钱陪哥哥玩会……” 于妮双眼微微眯起,看着这只伸向自己的手,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屁事。那手又干又黄,像吝啬酱油的店主卖出的鸡爪,令她有拆店的打算。 “去你*妈的。”于妮膝盖猛地顶起撞到安南巡捕的下身,只听那人哀嚎一声。于妮心胸一畅,腿落的刹那,脚尖掉头夺路奔逃。安南巡捕再次弯腰躬身,这次是疼的,简直痛彻心扉啊! 永安大楼六层,史行坐在理发店的皮椅上,上身围了件罩衣,罩衣内是衬衫毛衣领带西服。领带有点紧,史行的手在罩衣里忙活着。他透过宽大雪亮的镜子看向后侧沙发上举着报纸的朱启臣,“不动头发成不成?”镜子里的男人垂着细碎的发帘,有点日漫的感觉,是于妮依照自己的审美细细剪的。史行舍不得动,于妮不喜欢怎么办?他秀气的眉毛再次蹙起,真诚的目光透过镜子折到沙发上,“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朱启臣抬了抬报纸,挡住这双小狗眼的攻击,无情嘲讽:“你是女人?介多事!” 理发师举着剪子站在一旁,腿都有点麻了。“先生,我剪了?” 一只白皙的手从罩衣里探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狭小的间距,“就剪一点点。” 于妮在马路上飞奔,尖锐的警哨声如影随形,安南巡捕蹬着自行车追在后面。要不是这里行人较多自行车几次刮到人,于妮早被抓住了。 她喉咙辣痛,口中分泌出甜味,是跑数个八百米的感觉了。脚上的棉鞋有点大还有点松,不住地跟洋灰路上的小坑亲密接触,难舍难分。 民国的生活如此艰难,于妮像个丧家之犬。在棚户区被巡捕驱逐,街头摆摊依旧被巡捕驱逐。在民国的上海,作为难民的于妮是个“下等人”。找工作不受欢迎,贩卖东西被巡捕调戏。她是个现代遵纪守法的大学生,父母和警察哥哥关爱的对象,何曾如此狼狈? 从前在新闻上看到过城管驱逐街头小贩暴力执法,但从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是自己动腿在前,但那只咸猪手谁能忍? 警哨声越发近了,她的腿开始不听使唤,路旁倒退的景象渐趋凝滞。于妮感到脚上一松,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去。 “哎哎哎……哎呦!”一声刺耳声响,于妮艰难抬头。面前停了一辆黄包车。车夫的嘴开开阖阖,“格小姑娘,走路不长眼的……” 第11章 Chapter11 于妮右手撑在地上,左手抱着包袱压在胸口,两只手都火辣辣的。不能被抓住!她只有这个念头。扶地正要起身时,自行车轮挡在身前,黑色绑腿映入眼帘。“跑,跑啊!”是那个安南巡捕。 他会把我抓紧巡捕房,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于妮怕极了也紧张极了,胸口急促喘息,脑中空白。不能被抓住!她对自己说,撑地站起来,试图绕开可恶的黑色制服。巡捕干黄的手钳住肩膀,于妮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开。 黄包车夫见是巡捕,拉着车退了两步,绕开两人跑开。他们在维纳斯门口见过的那个美艳女人坐在车上,侧头冷冷地看着这场巡捕欺压弱女子的戏码,宫廷式卷发随着黄包车一晃一晃的。一味软弱的女人活该被欺负,芳琦不屑地转开头把目光投向黄包车夫晃动的肩膀。 “啪”的一声,于妮右脸一凉,接着泛起灼热。安南巡捕甩手,“臭娘们,敢踹老子!”于妮抬手捂住右脸,眼皮微垂,红色从右侧脸颊蔓延到眼眶。那只干黄的手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她的脑袋,“臭娘们,这是哪知道?老子干什么的知道?……”他的手越来越重,话越来越脏。 于妮死死地咬住唇瓣,脑袋随着拍击一点一点的。包袱里支出的铁丝在也随着她的脑袋忽近忽远,她盯着扎破发带的铁丝,双眼渐渐眯起。 安南巡捕还在污言秽语,“……晚上弄你,让你知道哥几个的厉害……”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锤在于妮心上。你丫以为自己是谁?她狠狠咬牙,飞速拔出铁丝向安南巡捕脸上刺去。这一刺拼尽全力,扎上去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这一刺将使事态恶化,是袭*警无疑了。但她实在忍无可忍! “啊!”安南巡捕退后两步,抹了把脸,手心有血!他大怒,抬腿踹向于妮。 黄包车已经走出几十米,芳琦听到巡捕痛叫回头,看到安南人和姑娘打在一起,姑娘手里攥着跟纤细的铁丝,像她人一样柔弱无力。“掉头。” 黄包车夫的声音有点诧异:“小姐,巡捕的事不好管。” “回去。” 于妮已经被安南巡捕压在身下,嘴角冒血。她寡淡的脸上凝出一股狠意,双手死命拽着安南巡捕的头发。安南巡捕脸上有好几处血点和划痕,血水冒出,显得十分狰狞。他打出了真火,一手抢救头发,一手猛击于妮脑袋。于妮在压制下挣出一条腿,勾住巡捕的脖子往下压。 安南巡捕被扼住要害,身子向后倒,腾出一只手抢救脖子。一只嵌着碎钻的高跟鞋碰碰他的脑袋,“停手。”被一条穿着棉裤的腿勾住脖子,安南巡捕活像缠了好几层围巾。他脖子动不了,只能斜楞着眼睛顺着高跟鞋往上看,是一个衣着不凡的美艳女人,“你谁?老子的事也敢管?” 芳琦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烟盒,不慌不忙地取出香烟点燃,红唇吐出烟气,“七哥,晓得?” 安南巡心头一跳。七哥可是租界里响当当的人物,与几个白人总捕都有关系,自己可惹不起。可此时也不是他说停就停的啊,自家脖子头发都掌控在这臭娘们手里。“放开!臭娘们……” 于妮脑袋嗡嗡的,全身力气都集中在腿和手上,手上火辣辣的。也怪于妮没有干架经验,她的腿是往下压的,而手却朝前拽着安南巡捕的头发,既让人家倒不下上不来,她自己也愈发费力。这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较劲,除非她能“手撕鬼子”,让这人头皮和脑袋分家。 安南巡捕黄脸红了又青,他更难受。一只手掰着于妮的手,一只手抢救脖子。如果身体朝前发力会愈发窒息,如果随着于妮腿上力道向后倒,头发怎么办?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娘们打成这样,胡乱叫骂:“放开没听见?蹬鼻子上脸!我打死你……” 这俩人扭在一起,不上不下,实在有点可笑。 芳琦嘴角抽搐,蹲下身对于妮柔声道:“松手,没事了……松手……”于妮在耳畔柔软的声音里渐渐平静,手和腿同时松开。她这一松手,安南巡捕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被于妮薅下好几撮头发,一直抓着不显,这一松手只感觉头皮刺痛。 他起身指着地上被薅下来的头发不甘地道:“总要赔点医药费,你瞧我这脸,这头发……”芳琦也站起来,讥讽道:“行,去找七哥要。” “***”安南巡捕用家乡话低声骂了一句,找七哥要?活腻了?他不甘不愿地踹了脚自行车,跨上歪歪扭扭地走了。 芳琦看向于妮,“自己能起来?” “能!”于妮吐出口中血水,挣扎着起身。 …… 黄包车悠悠荡荡,于妮手里攥着手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的手心也给戳破了,这时才觉出疼来。凉浸浸的风吹过,惹得嘴角阵阵灼痛。于妮用舌头在牙床检查了一遍,还好牙齿没有松动。 芳琦右手搭在黄包车的扶手上,指尖只剩一点烟蒂,烟灰随着车子晃动簌簌散落风中。两指松开,烟蒂滚落被车轮碾平。“先跟我去个地方,完事带你去医院好伐?” 于妮低下头,睫毛抖动,“多谢你,我自己去就好。” “你有钞票?” 于妮狠狠揪下一截劈开的指甲。 “格样子回去那两个小子勿担心?” 于妮倏地抬头看向芳琦,“你认得我?”芳琦侧头,抹了蓝色的眼影的杏眼显出几分俏皮,“我记性好,见过的人几乎都能记住。”于妮瞪大眼睛,“那你男朋友被……” 芳琦掩唇一笑,十分娇媚,“那算哪门子男朋友。”说着伸指一点于妮额头,“你个小姑娘晓得啥!”于妮倒抽口冷气,捂住额头眼泪汪汪道:“疼……本来就受伤了……” 芳琦侧头,瞧着她鼻青脸肿的样子笑个不住,“软软糯糯的女子,敢打巡捕,现在晓得疼了?”于妮瞪着染血的帕子,眼珠又黑又亮,“女子怎么了,女子体力不如男人就该被欺负?毛,额,古人还说了,女人能顶半边天呢。” “女人能顶半边天?”芳琦笑得愈发开怀,杏眼闪出一道光,“好句子。” …… 永安大楼七层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七重天酒楼。深褐色的油漆、复古的铁艺灯饰,自由的布局,是美国人喜欢的休闲式浪漫。 于妮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繁华的南京路。在现代七层楼不算什么,但站在民国的七层楼上,她体会到了真正的贫富差距。街上有巡捕冲乞丐挥舞警棍,乞丐狼狈而逃,就像几十分钟前的她,一个讨生活的难民。而在这里,这个宽敞的休息室里只有她一人,有柔软的沙发,柠檬水,精致的饭食和点心,甚至还有服务生送来的雪白毛巾和冰块用来敷脸。这楼有十九层,不知那里的大人物是否同自己一样看到相同的风景,看到上海的众生相。 十九层,史行把目光从楼下的黑点移开,这也太高了,看着眼晕。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身影,向侧后梳的三七分时髦发型,西装笔挺,脸庞白净,真像上海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报纸上,这张报纸也不知那人看了多少遍,恐怕要倒背如流了吧。史行实在捉摸不透朱启臣这个人,无缘无故让自己跟他做事,事没做什么,先给自己买了高级衣裳,又带自己来这干坐,美其名曰熟悉环境。他端起桌前咖啡喝了一口,直皱眉头,苦涩在舌尖回荡。 不知是否是喝了咖啡的缘故,史行的心脏不安地跳动。脖子也被领带紧紧束缚着,仿佛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这人知道你杀了一个日本人。史行不想被日本人抓住,想要赚钱养家糊口,想要在上海滩立足,想要做一番事业,想要……于妮不用奔波劳苦。他能够相信朱启臣吗?他看上自己什么?也许这人另有目的……现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朝十点钟,到菲丝路78号中友会社业务课应聘。”朱启臣放下报纸,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放到桌上,“个是你的市民证、中学毕业证书和介绍书,介绍书有中日英三国语,你各抄写一遍,背清桑。”史行摩挲着梦寐以求的市民证,“我两个朋友的呢?” 朱启臣被气笑了,又拿出两个证件拍到桌上,“喏,只有市民证。连夜办的,费了我多少功夫,你可勿要让我失望。”他倾身扯过史行的领带,压低声音道:“记着,你在九州大学做过旁听生,勿要讲漏了。” 七层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布艺沙发上,芳琦百无聊赖地吸烟,烟雾为她艳丽的脸庞蒙上一层白纱,缥缈又神秘。旁边的一张方桌,四个衣着气派的男人正在搓麻将,一个打扮光鲜的女子依偎在其中一人身畔,目光跟随身畔的男人不时去瞥芳琦。 七哥也坐在桌上,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侧头看了芳琦一眼,摸了张牌甩出去,谄笑道:“贵姐无聊了伐?坐我这摸两把。”贵姐笑嘻嘻撇着身畔男人,话中有话:“不如让芳琦小姐来。” “贵姐在,她算啥。”七哥起身让位。 贵姐起身,离开倚靠着的男人。那人瞟了七哥一眼,推下两张牌,“吃!”他把七哥甩出的牌挪到面前,整齐地和自己推倒的两张牌摆在一块,“老七输怕了?”“输给齐总心甘情愿,贵姐输掉也算我的,算我的……” 第12章 Chapter12 “还没坐下你就咒我输,还有啥搞头。”贵姐抱怨着起身,坐到七哥让出的位置。“哪能,哪能……”七哥伏低做小,服侍着她坐下,又吩咐服务生换茶。等这头安定了,他挨到芳琦身旁,声音从牙根挤出声,“让你来陪齐总,人可是工部局的!装这死相干啥?” 芳琦转头朝七哥的脸上吐出白雾,熏得七哥脑袋后仰,“如果金爷晓得你背着他干啥事体……”七哥心头一突,习惯性抬右手要打芳琦。右臂软软的,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胳膊现在算是半残,又想到现今正在陪客不宜闹事,恶狠狠地瞪着她,“臭婊*子,你等着。” 芳琦拿起包悠悠起身,“我是婊*子,难道你伐是?”语毕摇曳着走到齐总跟前,微微屈膝,“齐总,我身上伐适宜,先走好伐?”齐总被冷香萦绕,余光扫到她娇媚的脸蛋,熏熏然。但他表面上派头不减,推牌,“胡了……走好了,下次来玩。” 七哥看着芳琦袅娜的背影出门,眼神晦暗不明。 于妮仰靠在沙发上,冰块透过毛巾向嘴角浸出丝丝凉意,这一天的事情如过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她自己都对今天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敢和一个男人打架,居然还没有输!想到那个安南人像猫挠过的脸,于妮嘴角咧开,感到有些抽痛才忙合上,但弯成月牙的眼睛显出她心中是怎样的得意。 芳琦走进休息室就看到这双眼睛,在七哥面前挂着寒霜的脸化开,漾出笑意,“走吧,带你去医院,拯救这张小花脸。” …… 公园中墨杉凝绿,倒映在湖水中像是带了灵性的上古翡翠。于妮脸上好几处都抹了紫色药水,显得有些可笑,她侧头看着芳琦完美的侧颜,“芳琦姐,你在上海过得快活么?”芳琦轻笑,“真是小姑娘,辰光久了你就晓得,没啥快活勿快活,活着罢了。”于妮收回目光,觉得这观点有些消极,换了个问题,“那你觉得上海这个样子正常吗?全中国都在打仗,租界却……”芳琦的目光追随空中的枯叶翩跹落地,高跟鞋毫不留情地踏上去,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许多人没得选……” 于妮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让这个善心的姐姐不开心了。她把包袱摊开到身侧的石凳上,红着脸赧然道:“今天真是多亏你,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些发带都是我自己做的,你看看喜欢的就拿去。”芳琦拣起一条,“个物什哪能用?” 于妮把头上史行送的粉色发带解下来,用自己做的发带为她展示了几种用法,“可以当发卡也可以盘发。”芳琦眼睛一亮,“你自己琢磨出的?”于妮红着脸点头,睫毛轻闪,“医药费得过一段才能还你……” “靠卖发带?” “一条一块钱,我想很快能攒出来。” “巡捕再为难你哪能办?”芳琦沉思一会,“我给你找份事情好伐?” 于妮想起初次见芳琦是在维纳斯,还有她当时的穿着打扮……不知她所谓的事情是做什么,有点踌躇。芳琦是什么人哪,一眼就瞧出来了。她也不介意,微微笑着拣出两条颜色亮丽的发带,“放心好了,包管是正经事体,这个提前当做谢礼。” 于妮眼睛一亮,把包袱推过去,“都给你都给你。”芳琦噗嗤笑出声,“我要介许多干啥……讲讲,你会些啥,上过学么?”于妮重重点头,“上过,我会一点英文,打字应该也可以,还有……”于妮努力把自己能沾上边的能力讲出来,工作对于如今的她太重要了。现代找不到工作还可以靠着父母,在民国的上海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吃不上饭。 …… 天色发暗,于妮在临近棚户区的地方从黄包车上下来,棉鞋在土地上蹭了蹭,窘迫地看着车上的芳琦,“芳琦姐,这地方太脏……就不招待你喝水了。”芳琦笑笑,“勿要紧个,明朝记得来找我。” 于妮直到黄包车影子消失才闷头走进棚户区,她把长发披散在脸颊,挡住脸上的掌印和淤痕。一路都有人问好,于妮答应着疾速走近自家下棚子。炉子上烧着水,想是有人回来了。 于妮顿住脚步,在棚子外听了一会,没听到动静,轻轻掀开竹席一角张望,没人!她像做贼一样闪身进屋,掀开布帘进了自己的小空间方才舒了口气。她不想告诉史行和风来自己被巡捕打了,尤其是风来,照他的脾气还不得找那个安南巡捕报复!她可不想好容易了结的事情再生波澜,毕竟……人家是官。 她想找个东西照照,瞧瞧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模样,可惜他们这个陋室连能反光的东西都没有,想起外间的水桶,于妮又做贼一样掀开布帘出去。水桶不在外间,她往外走,正要掀竹席。眼前突然亮了,史行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掀着竹席正要进屋。 他们这里虽然临河,但是河水太过浑浊,只勉强能洗衣裳。吃的水都是去街面偷消防水栓的水,往往要搭帮过去,方便对抗巡捕。史行已经换下了西装,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衣裳的来历。还有明天朱启臣是让他去应聘,也就是有不被录用的风险。他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得到明天的工作再和于妮和风来说,免得空欢喜。 竹席掀开的一瞬,于妮和史行同时避开脸。史行是有点心虚,毕竟自家动了于妮剪的发型。于妮是怕史行看到自家脸上伤。正因如此两人都没发现对方的异样,于妮迅速度转身钻进布帘。 史行松了口气,水接得很满,他注意着不让水溢出来,没话找话:“东西卖出去了,还顺利?”于妮坐到床上柔着酸痛的肋下,“啊,还好,卖出去几条……我买了烧饼。” 史行把头发往下顺了顺,这样显得长点。“我也带了菜回来。”他拿出中午同朱启臣吃饭打包的鸡腿,“有卤鸡腿,你先尝尝?”于妮咽了口唾沫,隔着布帘仿佛都能闻到肉香味,“不了,现在不饿。” 史行又倒了碗水,“那喝口水?”他像是于妮肚子里的蛔虫,比于妮自己感知还全面。于妮苦着脸,“不渴。”史行端着碗走到布帘边,“闷在里面干嘛,好歹喝一口。” 于妮无奈,瞧了瞧自己的两只手,都有伤,她把袖子拉长遮住手背探出去接碗。史行总觉得她哪里有点不对,在递出碗的时候,看到于妮劈裂的指甲,猛地伸手掀开布帘。 于妮眼前再次一亮,实在没想到这人敢掀女生的帘子。她忙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伸手去扯帘子,“你干嘛,隐私懂不懂?”史行把帘子挑得老高,秀气的眉毛蹙起,“脸抬起来我看看。” 芳琦回到法租界的小公寓,甩掉高跟鞋拉开电灯开关,转身时吓了一跳。七哥捧着肚皮躺在客厅沙发上,眼神晦暗,“回来了。”芳琦杏目圆瞪,“谁让你进来的?你哪能有这里钥匙?” 七哥轻嗤,“忘了老子做啥的?” 芳琦赤脚走到桌边,倒水喝下,烦躁地道:“你个是侵犯我的自由,现在出去。”七哥懒洋洋地起身,解着裤腰带一步三摇地走向芳琦,“出去?老子就是来睡你的!”芳琦感觉大受侮辱,抓起桌上水果刀指向七哥,“我不是你的奴隶。” “呸!臭婊*子!”七哥左手攥住芳琦的手腕一拧,水果刀落地,又向后一折。他虽然右手不太听使唤了,但左手依然稳健有力,对付一个弱女子还绰绰有余。芳琦身体顺着力道背过去,七哥掐着她纤细的脖子往卧室方向猛推,“**死你……” 风来蹲在街头,身后橱窗的灯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他脑子里回荡着维纳斯门口那个女人的模样,越琢磨越对味。决定等自己发了财一定天天去维纳斯消费,要是碰到那女人就把钞票洒她眼前。 “抓小偷——”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奔头抱着包冲开行人逃过来,身后追着个梳辫子的年轻姑娘。风来无奈起身,这一届小弟业务能力不行啊……那姑娘穿着朴素的棉袄,边追边朝他求救:“大哥帮帮忙,个是小偷!” 风来浓眉一挑,看着奔头咧开嘴朝自己奔来。奔头太高兴了!哥在这怕啥?没想到刚跑到自家哥身前,后脖领一紧,双脚顿时倏地腾空。他惊愕地侧头,“哥?”风来单手提着奔头,嫌弃地看着他,“瞎叫什么?哪个是你哥?”奔头瘪嘴,双腿一摆一摆的,泫然欲泣:“哥……” 那姑娘追近,气喘吁吁的。看到风来勇猛的样子双眼发光,我的姆妈哎,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鲁智深,太勇了!“多谢大哥……” 风来也不理她,从他奔头手里抢过包。大手一松,奔头一屁股跌到地上,还没叫出来又挨了风来一脚,“还不滚?”那姑娘狠狠啐了一口,“滚,臭贼!”奔头更想哭了,哥到底是跟哪个一伙的啊……他哀怨地瞅了风来一眼,捂着屁股走进小巷。越想越不对味,仿佛从风来那一脚体会出别样滋味,奔头眼睛骨碌一转,又回转身贴在墙边偷瞧。 第13章 Chapter13 风来拿着姑娘的布包,帮她拍了遍土扔过去,“接着。”姑娘下意识抱住,双目放光地瞧着风来,粉扑子脸红扑扑的。个真高啊,长得又黑又俊……她恼地发晕,“大哥贵姓?”风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双手叉到脑后,无情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姑娘晕眩在他高大的背影里……包寻回来了,可她的心被偷了。 奔头穿过小巷追上风来,“哥,你做啥打我……” “我说你能不能有点长进,这么穷的也偷?” “贼勿走空……” 风来大手拍着奔头脑袋,奔头抱着脑袋哎呦叫唤,“伐要打了伐要打了,脑门够大了……”风来瞧着他的大奔儿头咂嘴,“我说这主要怪你娘吧。” 奔头嘁鼻子,“么爹么娘,只有哥你。” 风来牙酸,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你这手艺且得打磨,最牛的贼讲究妙手空空,懂?”奔头很诚实地摇。,风来叹气,两指不知从哪里夹出一小卷钞票,“现在懂?这叫伸手无影钱去无踪……”奔头恍然大悟,“个个个是那丫头的?”风来矜持点头,数了数,还不到三块钱。抽了张五角塞进奔头兜里,“小子,做贼也是门艺……艺啥玩意?” “艺术?” “对着,且学吧……” 客厅的灯光照进卧室,小屋在昏黄光晕下显得压抑又昏沉。七哥从床上起身,拎起裤子套上,拍着芳琦的脸,“下趟陪客给我老实点。”他费劲地去扣裤腰带,肥大肚子凸出来,怎么也扣不上,“烂货!”也不知是骂裤腰带还是芳琦。好容易提气扣上了,七哥拎着上衣大摇大摆走出卧室。 哐的一声,是大门被撞上的声音。昏黄光晕仿佛忘却了芳琦,黑暗中她赤条条地陷在柔软大床上,脸被乱糟糟的头发掩去。 芳琦多希望自己没读过书,这样她就可以像那些妓子一样不去思考,不去追忆曾经的美好。她仿佛被推进了万丈深渊,没人能够帮她,没人能够帮她……她的眼前晃过漂在黄浦江上的两具尸首,多像两片枯叶,正在衰败的自己恐怕很快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吧……想哭,可为什么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嚎叫,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嗓子。 她腾地从床上起身,□□着身体向外飞奔,跑出客厅一把拉开公寓门,在外面门轴一侧对折的墙面摩挲一阵,失落地放下手。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爸爸”忘记自己了?她像游魂一样走回房间,再次趴到床上。腥臭味传进鼻腔。芳琦猛地起身捂嘴奔近卫生间,趴到马桶上狂吐。 …… 芳琦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那样陌生。这个女人脸色苍白,黑蓝的眼影花了,口红残晕嘴周,像个鬼。自己终究也变得不人不鬼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一笑,擦掉残妆,又拧开一管口红为自己细心地涂上。血红的颜色,是那样艳丽。她想起一张略显冷淡的脸,但笑起来的时候双眼眯成月牙,十分可爱,那是个敢于反抗的姑娘。 自己已经没有自尊了,总还能为值得的人做点事。红唇生硬地翘起,镜中女人失去神采的双目配上微笑越显苦涩。芳琦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号…… “你好。”电话那头是个温和的男声。 “……华先生,是我……安琪。” 那头声音微微一顿,“安同学?” “听说您转行了,生意可好?” “……安同学,你应该继续上学,本来上学就晚——” “——您勿是也不教书了?”芳琦被自己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忙降下来,“对勿起华先生……” 华先生的声音有点低落,“没关系,是我不够了解学生,还屡次到你家去拜访……想必你父亲有他的道理,我也……无权干涉。”听到“父亲”这个称呼,芳琦的笑容愈发苍白,“我有事体要拜托您,听说您开了间公司,招不招人?我是最相信您的。”也只认得您一个可靠的人,芳琦把这半句咽下。 被芳琦安排中的于妮正坐在棚子外间床上啃鸡腿,不时瞥一眼身侧史行,又支起耳朵听外面动静,盼望风来赶快回来解救自己。史行秀气的眉毛紧皱着,自从看到于妮的伤就没松开过。他大口大口地啃着烧饼,仿佛在较劲似的。鸡腿他一个没动,于妮吃完一个他就递过一个。 于妮中午就在永安大楼吃过一顿好饭了,这好几天没吃过大荤的肠胃怎么受得了,她吃了三个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弱弱地跟史行商量,“我吃不了了,你吃……留给风来行不行?” “谁打的?”他翻来覆去就这一句,黑亮的眼睛瞪着于妮。没想到平日里温温吞吞的人生起气来还挺凶,于妮避开目光,坚守阵地,“说了自己摔的。”史行深呼吸让自己冷静,把最后一口烧饼囫囵嚼了吞下,掀开竹席出去。 于妮忙把鸡腿放回纸包,钻进布帘。总算放过自己了,她摸着脸颊,又有苦恼又甜蜜。她的脸比下午从医院出来更花了,是史行坚持给她又涂了一层药水。风来的声音穿透棚子缝隙传入于妮耳中,“怎么了老史,小两口吵架了?”于妮隔空呸了一下。 史行像个哲人一样抬头望月,还不忘纠正风来,“不要总叫我老史,我比你小好几岁。” 听着风来跟史行逗闷子,于妮躺倒床上,舒展着酸痛的肌肉。今天这一架可废了她老鼻子力气了,手伸到枕边触到一个硬纸状的东西。她拿起来借着月光一看,腾地坐起。 居然是市民证!她这才想起芳琦说要帮自己找工作,自己忘记告诉人家她没有市民证。没想到这就有了!是……史行?他怎么弄来的?于妮想出去问,又想到史行刨根问底的样子瞬间萎了。算了,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棚外,史行保持抬头望月的姿势已经很久了。风来蹲在地上吸烟,愣是从他身上瞧出几分读书人的神神叨叨。他吐出烟气:“你这是……要吟诗?”史行的脖子也有点酸了,他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心里又气又心疼,声音闷闷的:“于妮让人打了。” “哪孙子!”风来腾地起身,撸起袖子,“敢打风爷的妹子,活腻歪了!” “她不肯说。” “啥玩意?”风来转身要进棚子,“我问她去。” 史行拉住他,“算了,我问了一晚上了。他压低声音道:“我有办法找着那人,你跟不跟我干?” “费那劲干嘛?问她不得了。”风来感觉手腕上一紧,转头对上史行黑亮的目光。他想了想回身蹲下,伸手要把抽了一半的香烟塞进史行嘴里,史行嫌弃躲开。风来翻了个白眼又把烟叼在嘴里,恨恨道:“干他*的!” 清晨的阳光准时洒到棚户区,于妮比哪天醒得都要迟,是在孩子的大哭中醒来的。她睁开眼迷茫了一会,一动身上就传来剧烈的酸痛。她这才想起昨天的事来,医生不是说没大事么!于妮急切地想找盆水看看自己的脸肿不肿,毕竟今天还要面试哪。 她侧耳听了听外间的动静,似乎两个人都走了,这才起身。却怎么也找不到脱掉的棉旗袍。“找衣裳是吧,炉子上铐着呢,等会。”是风来。于妮掀开帘子一角偷看,没有史行的影子。她松气的同时又有点失落,人家伤得这么重,早上都不带关心下的么! 风来把衣裳从布帘上甩进去,“老史夜里给你洗的,蹲炉子边这一通烤……”风来打了个冷战,“娘们兮兮的……还给你熬了粥,自己端。”于妮抱着热呼呼暄腾腾的棉衣,嘴角翘起来,心中甜蜜。她高兴了就想逗逗风来:“哎,还记得维纳斯那个漂亮姐姐么?” 风来眼睛一亮,凑近布帘,“记得,你又见着了?” “没有,随便问问。” 风来撇嘴,又坐回去。于妮穿上被烤得暖烘烘的衣裳笑盈盈地走出来,瞧着风来的样子偷乐。心想:对不住了,芳琦姐不让我告诉你怕你骚扰她,我们女人当然帮着女人了,还有谁让你这么臭屁的! “你有多少钱?” 风来警惕地捂住胸口,“干嘛?” “我这有六块五角了,要是能找到工作有固定收入,咱们把钱凑一块租个房子住呗。” 风来捋了捋小胡子,深以为然。挤一个棚子他天天瞧着这俩人唧唧歪歪也眼晕啊。 菲丝路在公共租界北区和中区的交汇处,北区的控制权已经从美国人转到日本人手中。78号是中友会社,是一座带着大院子的连排小楼,外观很像大饭店。门口有两个黑衣门卫,不时有西装革履的人进出。史行同样西装革履,三七分的头发显得很精神。不同的是他手里提着个大兜子,兜子里有换下来的棉衣棉鞋,是他出门找了条僻静巷子换下来的。 史行深吸口气走进大门,一只手拦住他,“先生请出示证件。”史行狐疑地看向门卫,这人中文说得很是生硬。“我是去业务课面试的。”他跟朱启臣约好了假装不认识,暗箱操作让自己进公司。 “请出示市民证。” 盘查很严格,史行给他验看了市民证,登记过后才得以进院子,院子很大很空旷,有很多被砍伐后的树桩,远处有一座很大的平房,像是仓库,门口停了几辆军用卡车。小楼优雅浪漫的西洋式建筑和极简风格的院子非常不搭。史行迈上楼梯进门,又被一楼门卫查了遍市民证,告诉他业务课在三楼。 史行走在楼中,耳中听到的是日语讲话声,看到的是日本人貌似谦卑的点头礼……这是日本人的公司,他的心凉下来。朱启臣怎么会让自己这个杀过日本人的人到这里应聘?他的脚停驻在二层楼梯上,左脚微微倾斜,有掉头的冲动。如果现在走了,朱启臣会把自己杀日本人的事情报告给日本警察吗……他不想妥协,可也不想被日本人追捕。 第14章 Chapter14 几层台阶外传来一个暴躁的声音,“混蛋,让开!”日语,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史行抬头,一双白多黑少恶狼样的眼睛瞪着自己。史行的眼中闪过惊愕,他的发髻就是这人削掉的。 “混蛋,让开!”高桥重复了一遍。他没有认出史行,毕竟那晚太过黑暗,且史行无论是穿着还是发型都变化很大。史行低头,侧身让路。高桥下了几节台阶站到史行跟前,狠狠瞪了他一眼。 史行靠在楼梯扶手上,心中天人交战。一会是于妮带着淤清的脸,自己只要上楼拿下那份工作,她就不至于到外面辛苦奔波讨生活挨人打骂。一会又是日本人作恶的身影,满地的尸体,无论是从小到达接受的教导还是做人准则都不允许他去给恶人做事。 一声咳嗽惊醒了他,史行闻声侧头,对上朱启臣的双眼。朱启臣的目光只微微定了一瞬,并不做停留,很快从他身上滑过落到楼梯上。他像是个陌生人一样,擦过史行上楼。史行的目光投到朱启臣垂落身侧的手上,仿佛那只干瘦的手中牵着根无形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系的是自己的脖子。 他身上一冷,默默跟上。 三楼最左侧办公室挂着业务课牌子,门前排了一长队人,无不衣着整洁,手里拿着介绍书。史行眼睛微眯,居然……有这么多人希望为日本人工作。 于妮正对着一处未开门的西洋餐厅玻璃窗涂粉底,尽力遮住脸上的淤青。幸好这些东西没有在海中弄丢,她想到那面被风来抢走的小镜子,暗暗唾弃这个坏小子。如果当初有人告诉她你会和那个可恶的海盗成为朋友,自己一定会嗤之以鼻。世事真奇妙啊……可惜那面镜子被风来弄没了。 待芳琦来了,于妮一看到她就大吃一惊,“你,你的嘴怎么了?”芳琦抬手掩住嘴角,“没啥,磕着了。”这话不就是自己应付史行的!于妮皱眉,“……那个男人打的?” 芳琦的笑容有点苍白,“别问了,妹子,上车。”于妮抿嘴把话咽进肚子,上了黄包车。 带伤两姐妹坐在黄包车上,于妮把粉底液递给芳琦,“芳琦姐,你试试这个,可以遮住伤。你看我的脸……”芳琦仔细看她的脸,“瞧着是好勿少,哪能用?” 中友会社三层,叫到史行的名字了。史行呼出浊气,拎着兜子走进业务课办公室。他把兜子放在门侧,走向斜前方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两个人,左侧是一个文质彬彬三十岁左右男人,右侧是朱启臣。 史行对上朱启臣眼睛一瞬,又很快垂下眼皮,冲两人恭敬点头。 “坐。”朱启臣用日语说。史行依言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将介绍书和□□递过去,“这是我的资料。” “这位是平冈课长,不懂中国话。”朱启臣提醒。史行用日语又说了一遍,平岗点头接过资料查看。“在九州大学旁听,怎么不入学?” 桌下,史行的手捏紧拳头,“家里钱不多。” “你一个人去的帝国?” “和我父亲。” “在帝国以什么为生?” “父亲把东洋缎运到中国来卖。” “你家人现在在哪?” 史行低下头,实在说不出口诅咒父亲。他的声音很低,“……海难。” 平冈有点同情他了,“非常抱歉。”他把资料转给朱启臣,“朱君问吧,我暂时没有问题了。”朱启臣点头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份资料一样仔细浏览,眉头越皱越深。如果奥斯卡的聚光灯照到这里,观众一定会给他鼓掌。朱启臣嫌弃地把资料甩到桌上,“中学毕业,我看算了吧。”史行诧异抬头,黑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平冈本也不太满意,但他注意到了史行的眼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多诚恳的年轻人啊,瞧这眼神多么清澈,被否定后多么委屈,家境又不如意……虽然是自己是部门负责人,但平冈一向脾气温和,也很尊重朱启臣这个“老将”的意见,劝着:“我看他还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转向史行,“请讲几句英文。” 于妮和芳琦在法租界汇安路一处小楼前下车,芳琦朝二楼一扬下巴,“就是那,我已经同老板讲好,去看看吧。”于妮已经面试怕了,在上海从未被招人的地方平等对待过,她求助地看着芳琦,“你不跟我去吗?”芳琦的笑容有点落寞,“我就勿去了,华先生人老好的,我相信你能做好……还有,我姓安。” 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内,华先生正在沙发上招待自己的两位老友。戴金丝边眼镜头顶微秃的是上海佛学会秘书李延年,人虽发福却不掩书卷气质的是上海难民收容会主任、诗人赵纯。李延年的笑容有点调皮,嗓门也很洪亮,很像个笑弥勒,“华兄,再推脱我们可要生气了……格局放大一点嘛,蜜蜂社加入汇友可不是消失,是规模扩大。”赵纯也道:“汇友是应大家号召发起的,上海的职业劳动者……那些中下层职员、女性都需要这个组织。” 华先生在心里掂量着,银行、洋行、保险业的职员都陆续弄了联谊社,似乎现在也没人质疑他们有工会性质、GD团体,自己加入也未为不可。但有个重点需要确认,“需要我……出钱吗?” 李延年和赵纯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于妮在笑声中走到门口,门上有一块牌子,写着:华信贸易公司。侧耳听了听,里面还挺热闹。她捋顺头发,又深呼一口气,揿响门铃。 华先生听到门铃响,笑着起身,“我去开门,应该是来应聘的。”李延年和赵纯也跟着起身,李延年扣上帽子,笑着道:“我们也该走了……这个老华,忒小气,终于肯招人了。” “你就损我吧……”华先生说着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粉白格子旗袍的乖巧姑娘,姑娘眼睛闪动,看起来有点紧张。“您好,我是安小姐介绍来的。” “请进。” 于妮一进屋进看到迎面走来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士,穿长袍的男士温和地笑着冲她点头。于妮拘谨地点头回礼,就听后面带金丝边眼镜的男士拉长声音道:“这位小姐要当心啊……”于妮心中一紧,怎么个意思?只听那人继续,“这个老板买两铜角子的烧饼还要看看薄厚,小气得很。”于妮瞪大眼睛,想笑又不敢。 华先生恼羞成怒,推他,“走走,赶紧走。”赵纯笑嘻嘻拉着李延年出门,李延年还有话说,“收容所,你不来我们不走。” “好走不送。”华先生心累地推上门,转身指着沙发对于妮道:“坐,别客气。”于妮点点头,拘谨地坐到沙发一角,把市民证和在芳琦指点下写的介绍书放到桌上,“这是我的介绍书。” “我姓华,小姐贵姓?” “我叫于妮。” 华先生坐上沙发,拿过介绍书细看,“于妮……大学毕业,你的毕业证书呢?”于妮垂目,睫毛轻颤,“我是从北平来的,东西不小心弄丢了。”华先生沉吟,这姑娘是安琪介绍的,看着也老实,应该不是作假,“那么我考一考你好了。”于妮坐直身体,有点紧张。她在现代确实是接近毕业了,可民国的大学学些什么自家委实不知道啊…… ‘Would you like some thing to drinkCoffee or tea’ 于妮松口气,这问题她熟啊!脱口而出:“橙汁儿!”说完忙改口,讪讪道:’Orange juice,please.’ 华先生笑起来,拿起茶叶桶,“橙汁儿没有,喝杯茶吧。”于妮忙欠身伸手,“我自己来。” 华先生避过,“会用打字机?去打几行字看看。” 于妮伸出的胳膊一僵,自己昨天是把能算上的技能都跟芳琦说了一遍,可是在现代运指如飞的她没用过民国版本的打字机啊!很尴尬很忐忑,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她走向斜对面靠墙的桌子旁,见上面放了一台英文打字机。当于妮看到二十六个英文按键时,大大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和现代键盘排列一样。不过……“华先生,请问能不能帮我把纸装上?” 华先生正倒开水,闻言诧异抬头,“不会用打字机?” 于妮慌忙摇手解释:“不不,我打字很快的,就是不太会装纸。” 华先生眉头一挑,这不是悖论么?他对于妮的话产生怀疑,进而疑到此人到底有没有读过大学。但他还是很有涵养地走过去为于妮装上纸,又翻了一页英文书,“打这页好了。”于妮坐下,双手规矩放到按键上,用按现代键盘的力道按了下‘W’键……没有痕迹。 像会弹电子琴的人初次接触钢琴一样,他们往往自信满满,反正指法差不多嘛,但第一炮往往是哑的。于妮此时就是这种情况。她的眼珠微微斜了一点,用余光偷瞧,可以看到华先生的眉心微微皱起两个小鼓包,想见是把自己当做了说大话的骗子。她有点委屈,咬牙用力再按‘W’健,只在纸上留下浅浅墨痕。 “我看……算了吧。”华先生把茶杯放到于妮手边。心里挺失望,原来是个爱说大话的姑娘啊,果然人不可貌相,貌似乖巧的人可能内心十分油滑。 “不不不,我可以打出来。”于妮急了,这份工作太重要了。无论现代还是民国,这都是她头次得到的工作考试机会,况且这份工作还关乎自己未来生计。她真急了,快速而有力地一敲,打字机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工工整整的‘W’出现在纸上。所谓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出门就踩上狗屎。好运气不过如是。 于妮无意间摸到窍门,大喜。深吸口气拿出最大实力——聊QQ的架势。侧目看着书页内容,指尖纷飞,操控打字机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又快又稳,甚至有了节奏。字密密麻麻一直列到纸张最右侧,于妮抬头,“……请问怎么换行?” 第15章 Chapter15 华先生正惊讶地看着于妮翻飞的手指,没想到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分钟前字都敲不出来,现在这速度都快直追专业打字员了!听到于妮求助,他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将滚筒上卷一行,又把字车推到左侧,“可以了。” 于妮的目光投向书页,运指如飞,只在余光看到该换行时才将目光从书页收回,学着华先生的操作换行后,继续快速敲打。不到一会,一页英文敲完。华先生取下纸照书检查,居然只有几个错处。 于妮的双手背在后面,揉着微微作痛的指腹,紧张地看着华先生镜片后随着文字移动的双目。良久,华先生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不错。”他把纸放下,走到对面自己的办公桌前拎起公文包,“实践出真知,跟我去个地方熟悉熟悉,看你适不适应这份工。” 于妮眼睛一亮,丹凤眼略微挑起,这是……基本合格了?她快步跟上雷利风行的华先生出门。“请问咱们公司主要业务是什么?” 华先生大步下楼,边走边道:“纺织品贸易……我个人加入了两个社团,你要负责协助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于妮记在心里,避开楼道里的杂物,又问:“那咱们公司又多少人?”华先生走出楼道,外面亮堂多了,从于妮背光角度看去,他的背影显得很硬朗。“原本北平有几个人的,现在形式不好,很多地方都被封锁了,上海就我一个……郑老板,忙啊。” “忙里偷闲。”西点店门口站了位穿黑马甲的男人。两人笑着聊了几句,华先生走向路旁的小汽车。 于妮也顾不上公司人少不少了,想起老板第一原则,毛遂自荐,“华先生,要不我来开车?” “你还会开车?”华先生诧异转身,想起这姑娘在打字上的神奇天赋,说不定车也开得不错。他把钥匙递给于妮,“女士开车,少见。” 于妮拉开车门的一刹那想起个事,自己怎么又犯了相同的错误,一条沟里崴两次!民国的汽车跟现代的汽车构造一样吗!华先生坐到副驾驶,挺期待,“我今天就偷个懒,享受一把有司机的待遇。”于妮微微笑着,嘴角有点僵硬。硬着头皮把驾驶位的零件打量一遍。 “于小姐,能成?” 于妮咬牙,“成!” …… 番尼西点店门口,一辆小汽车如脱缰的野马蹭地蹿出去,激起一片烟尘。刚从西点店中走出的女士一惊,手里的蛋糕盒子落地,白奶油从歪掉的缝隙中挤出。女士拍着胸口,“吓死人额……”一个乞丐冲过来捡起蛋糕盒子飞跑,“哎!拉西瘪三……” 华先生双手紧攥车窗上的把手,嗓子发紧,“于小姐路不太熟啊。”于妮额头冒汗,“……到上海时间不长,麻烦您指一下路。” 小汽车穿过菲丝路的一桩连排小楼。小楼三层,史行像罚站一样站在业务课门,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来面试的都已经走了,楼道仅剩他一人,站在此处能听到屋内的争论声。平冈平心静气地劝说固执的朱启臣,“史君还是不错的,家里这个情况依旧开朗乐观……日语也很地道,跟帝国人没差别……还有英文……” 朱启臣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佯做不悦,“他的学历太低,怎么向唐泽先生解释。” “先生不会管这些的,就算知道了我来解释,这个年轻人很真诚,我觉得很不错。” “反正你是领导,你订好了。咱说好了,他来了我是不会管的。” “……你怎么能不管,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助手。” 史行在内心祈祷平冈能够聪明一点,不要中了这人的计,更不要录取他…… …… 良久,门开了,平冈走出,史行恭敬点头。平冈笑微微地看着他,“史君,祝贺你得到这个职位,明天起到这里办公……工资先定六十块,做得好再提升。”史行眼皮轻颤,在心里把朱启臣骂了一万遍。面上不显,再次恭敬点头,“谢谢您。”他用余光留意办公室里面,没有看到坏人朱启臣的身影。 史行在日语的交谈声中走出小楼,再次经过院门口盘查才得以走出中友会社。 平心而论,六十块,对于现在的他来讲很重要。有了这笔钱也许他们可以租到房子,不用再在棚子里忍受上海冷浸浸冬天。有了这笔钱也许每天都可以吃到肉,不用再去偷米,捡菜叶,于妮不用大冷天出去卖发带受人打骂……风来每天都能弄到吃的和钱,可史行知道他的手段并不光彩。 ——但,史行转头望着中友会社小楼,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兜子在他腿边摇晃,里面是打着补丁的棉衣。他穿着这身衣裳擦过无数双皮鞋,他要做回擦鞋匠吗?朱启臣招聘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又能怎么办?怀揣着各种不安,史行向南京路走去。 小汽车停在天津路一处小楼门口。于妮的身体松懈下来,靠上椅背。 华先生理了理乱发,委婉道:“于小姐……车技很棒。”于妮都不好意思看他,用袖子抹了把冷汗,“……过奖。”一动感觉后背被汗水浸得黏腻腻的。华先生提包下车,“起码速度很快。”于妮摸摸鼻尖,跟上华先生脚步。 小楼墙边侧立了一块被拆除的牌子,上面写着:难民收容所。于妮心思一动,既然有收容所,棚户区的难民怎么没得到过救助呢? “三零年,早在七年前,上海的工部局就设立了华员俱乐部,面对海关职员的海关俱乐部。开了这么多年,这些俱乐部大家听说过吗?”李延年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讲道。 “没有……”台下响起嗡嗡声。台下坐了约有四五十个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各行各业的都有,穿西装的,带套袖的,甚至还有穿护士服的。 “这是为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告诉你们,这些俱乐部都是面向那些有钱人、老板、高级职员的,咱们普通职员、工人怎么可能接触到!不说七年前,就说现在,就今年十月,上海成立了银联——银行业联谊会,联合的全是那些拿着高工资的人……我们广大的劳动者,工薪生活者呢?我们恰恰才是最需要联合互助的,最具爱国情怀的人……” 李延年看到华先生进门,笑着道:“蜜蜂社的华先生来了。”台下众人回头。于妮刚跟着华先生进门就看到几十张笑脸对着自己,手足无措。 几十个笑脸张开嘴,口型很一致,但声音散乱,“华先生……”于妮松口气,不是看自己就好……没想到华先生这么受欢迎。 李延年道:“大家忍一忍啊,先听我这个老头子絮叨完。”听众哄笑。华先生双手合十,微笑着冲众人招呼,向讲台方向走去。 于妮被撂在后头,不知自己该去哪。目光扫过全场,滑过一片脑袋落到后排一个青年身上。青年穿着学生装,约么十六七岁年纪,正拿着一摞纸挨个发放。于妮走过去,轻声道:“你好,我是跟着华先生来的,需要帮忙吗?” 青年倏地抬起头瞪着于妮,“跟华先生来的?你是他公司的?” “还不确定……我帮你发一点?” 青年的脸还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有点孩子气。他转头哀怨地看了眼站在台下的华先生,赌气道:“不用你,我一人能发完。”于妮伸手从他怀里取纸,笑微微的,“别客气。”青年看到那双纤白的手伸过来,脸腾地红了。 于妮拿了半摞,“我从左边开始发。”青年看着她脑后晃动的粉色发带,心中憋气。华先生凭什么不用我!这个女的哪里比我好了! 于妮不知道身后小同学的哀愁,她站在后面先熟悉了一下纸上内容。原来这里在筹备一个叫汇友社的联谊会,主要面向工薪阶层,似乎能够为他们提供便宜的生活物资。她在心里默记了一遍,从后排开始发起,一个不漏。如果有人问她一些细节,简单的她也能答上两句。 站在台侧的华先生看到于妮已经自发开始工作,挺满意。安琪介绍了个不错的人啊,除了这个……开车方面有点不靠谱。 “下面请华先生上来发言。”李延年话落,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叫:“华先生!”于妮也停止发放资料,站在过道跟着鼓掌,想听听自己未来老板讲些什么。 华先生不紧不慢地上台,等掌声落下才开口。嗓音洪亮,很有穿透力,“蜜蜂社有没有人来?” “来了!” “华先生,我在这。” …… 华先生笑着往台下一扫,“程梦丽,今天医院不忙?” 有人抢答:“她翘班!”二排一个穿着护士服胖乎乎的女士捂脸,人群响起友好的笑声。 “周会计也来了。” 一个穿着朴素长袍的中年人起身,脸涨得通红,声音有点颤抖:“华先生来我是一定要来的。” 华先生和台下寒暄一会,端正脸色,“刚刚延年兄已经讲过了上海联谊会的情况,汇友社成立的目的。我就不多做赘述,说点和咱们切身利益相关的。咱们广大工薪生活着最关注的是什么?不是电影院又放映了什么新潮片子,不是百货商场又进了什么新鲜洋货,咱们最关注什么?关注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不对?” “对……” “说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就不得不提现在的物价,万物随米价。咱们不提国势啊……六月份米多少钱一斤?现在不到半年,米又多少钱一斤?涨了足足两角钱啊朋友们,咱们每个家庭一个月吃多少米?工资才多少?不光是米价涨了,其他东西的价格也在疯涨……咱们头发都舍不得理了,看病那就更别提了!” 第16章 Chapter16 听众感同身受地点头,发起牢骚。 华先生提高声音:“怎么办?” 听众停止议论,看向华先生。 “怎么办?我们可以自助!在坐有米店的,医院的,百货公司的,电话公司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各自手头的资源整合起来嘛,能利用的物资筹备起来。你没钱理发,我会,但我缺粮食;你有内部价的粮食,但你看不起病,没关系,程梦丽帮你……我们不仅要争取让大家都买到便宜粮食,还要兴办诊疗、理发等事业,这些福利卫生事业……” 于妮一边听华先生讲话一边把资料挨个发完,心中佩服他的感染力,竟然这么快就将情绪带动起来,可比她大学时听过的那些讲座激*情多了。如果让于妮知道这位先生在她进门前才答应加入汇友社,完全没有准备过发言稿,想必会更加吃惊。她余光看到后面有人进门,忙跑过去引领,“先生请这边走,这边有空位。” 风来来到南京路近处的一家大饼店,史行提着兜子站在门口。风来把他从头扫到脚,啧啧有声:“行头不错,哪来的?”史行的声音很低沉,“我找到工作了,公司发的。”风来夸张地哎呦一声,单臂搭上史行肩膀,“行啊兄弟,这就洋起来了,给多少钞票?” “六十。”史行不想多说,他甩来风来的胳膊认真道:“找着人了。” “谁?” 史行微微侧头,“于妮昨天买的烧饼纸上写的就是这家名字,我问过老板,又根据线索问到几家店主,一直问到南京路……是一个安南巡捕干的,我瞧见他长相了。” 风来瞠目结舌,“行啊老史,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史行垂下眼皮,掩下眼中怒火。原来就是昨天追赶过自己的那个人!他从未否认过人性中的恶,不然这些日本人怎么会堂而皇之地侵占上海。但他没想到的是:一个巡捕,一个执法者,居然就因为一个柔弱姑娘摆摊就当街调戏追打,还把姑娘打成这样!史行很愤怒,尤其是这个挨打的女孩是于妮的时候。他的手指微颤,有当街杀人的冲动。这种冲动他自己都很陌生,仿佛比前晚看到日本人作恶还要冲动百倍。 ——但,史行已经杀过人了。那晚过后他似乎在无形中飞速成长,不再是那个心思单纯良善的青年了。他学会了控制冲动并在一定意义上妥协;学会了克制自己并冷静面对生活中的不公;学会了动用头脑并有技巧地开展报复。 史行只道于妮挨打了,却不知于妮也是个猛人。她把那个安南巡捕戳得挠得得满脸花,头发掉了好几撮。以至于那个安南巡捕在做着每日最快乐的事——巡街勒索都没精打采。他今日收钱收得格外狠,弄得摊主们哭爹喊娘。沿街叫卖的小姑娘们倒得了益,安南巡捕看到她们就绕道走,生怕再碰到一个格外生猛的女人。 他没滋没味地走在街头,这条街民房居多,人流量比较少。每日只有零星几个小贩在此摆摊,偏巧今日都不在。这块是收不到钱了,他开始骂骂咧咧。路过一处巷口时,眼前一黑,被麻袋兜头罩住脑袋。他只觉有一股大力向自己袭来,顺着力道踉跄着往左走。“不要命了!我是巡捕!” “畜生!” 安南巡捕只略微懂一点日语,听到是日本话,身上一激灵,这日本人可杀人不眨眼拿!慌忙求饶:“大人,大人,我我我错了,饶了我……”风来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装作中文不太熟练,磕磕绊绊地喝道:“讲话的不要搭嘎!” “不讲话,不讲话……哎呦……”安南巡捕挨了重重一脚后彻底闭嘴,弓腰屈膝,被推着走进巷子。这是一处封闭巷子,一直走到尽头,风来大力一踹,安南巡捕脑袋和墙面亲密接触,发出嘭的一声响。哀嚎声刚发出就自行掐断,安南巡捕哆哆嗦嗦地跪地哀求,“两位大人,放过小的吧……” “渣滓!”史行又用日语骂了一句,上前拳打脚踢。风来也不甘落后,抬脚狂踹,“艹你……艹你的母亲大人!”史行打得特别狠,一面因为这人打过于妮,还有一面是对自己这几天经历的发泄!他不想杀人,可那恶事谁能忍住不管?他不想替日本人做事,可朱启臣的威胁如芒在背!他恨!恨这些欺负中国人的外国狗! 风来的拳脚渐渐停了,怔愣地看着史行。在他的眼中,史行从来都是个性格温和的文弱书生,从没见过他这样发狠。他想起自己被救上船时,史行拿着刺刀笨拙地装出凶恶样子威胁他。如果那时史行有现在这样的狠劲,也许他是不会跟他们成为朋友的……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上海有什么神奇魔力让一个小弱鸡爆发? 巷子里传出哀嚎声,住在此地的居民听到日语都紧闭门窗,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生怕露出脸被日本人瞧见展开报复。几个月的战斗让他们胆颤,仿佛这日语就是恶魔的呢喃,能给所有听到人带来恐慌和晦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带着墨镜的史行和风来大摇大摆地从巷子走出。风来略微不自然地推推墨镜,又把头发往后理,挺胸抬头。配上一身黑的对襟棉衣,还真有点像上海滩的黑道头目。当然,如果忽略他微微起毛的领子,身上被烟灰烫出的小洞。他不屑道:“要我说,蒙什么脑袋,真刀真枪干死他!” 史行揉着酸痛的手腕,“你想被捕房通缉?” “这样就没人管了?” “他还活着,知道是日本人干的……他不敢说,更没人敢详查。” “艹,日本人就能无法无天?” “现在无法无天的好像是咱俩。” “艹!”风来看着史行雪白晶莹的脸蛋,单眼皮下的诚恳目光,痛心疾首,“老史,我怎么早没发现!你丫是蔫坏。” “你是真坏……还有,我比你小。” 会议结束。等听众都散了,于妮捧了热茶端给几位发言的先生。李延年笑着喝口茶,“小姐贵姓?” “我姓于,于妮。” “于小姐很不错啊,跟我去佛学会好了。” 华先生瞪他,“于小姐是我们公司刚刚入职的职员,你那些老八股还是算了吧。”于妮眼睛一亮,华先生同意我入职了!她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装作宠辱不惊的样子。 李延年最爱跟华先生抬杠,“华兄给你开多少?这家伙抠门一定多不了,我双倍给你。”于妮也很想知道啊,但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华先生咳了一声,“你们有多余的经费不如捐给汇友社,我们蜜蜂社的人以后可都纳入这里了,要比从前条件还好才行。” 赵纯依旧笑呵呵地,“好了,今天就到这,回头咱们电话商量……多去几个地方演讲,多争取一些会员。” 负责发资料的青年走到华先生身边,双手拽住华先生的一只袖子,哀怨地瞅着他。华先生轻咳一声,“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 …… 于妮坐在台下看着站在台侧的华先生和青年,支起耳朵听他们讲话。那青年低着头,黑布鞋摩擦地砖,“华先生,招人为啥不用我……”于妮摸下巴,原来这位是我的竞争者啊,怪不得看自己眼神怪怪的。 华先生实在拿这个热血的小青年没办法,又不好说重话,“胡东升同学,你还在上中学……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大学。”胡东升倏地抬起头,眼圈都红了,“可您答应过我,要是招人一定招我。”华先生挠头,感觉自己都快秃了,当时只是用这句话敷衍,没想到这孩子认死理,“下趟,下趟要人一定用你。” …… 于妮跟着华先生走向小汽车,华先生抢先开车门占了驾驶座,“我来吧,不好繁忙女士。”于妮略微尴尬,坐到副驾驶。作为职场菜鸟,她今天犯了好几处错误。吹自己会打字,结果半天才打顺畅。吹自己会开车,结果……于妮捂脸,如果换个老板绝不会这么宽容吧。 华先生边发动汽车边问,“今天感觉如何?” 于妮侧头看着小楼,谦虚道:“还行,就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瞧你做得挺好,帮忙发资料,维护会场秩序,做得不错。” 于妮忐忑地看向华先生,还想再确认一遍,毕竟谁知道那是不是人家在人前给自己面子呢!“那……我面试合格了么?”华先生哈哈一笑,“合格,明天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来上班吧,工资……先开三十块好了,做得好了再加。” 三十块!于妮心都要飞了,毕竟现今一个工厂女工一个月才十六块啊。等拿到三十块自己可以租一间小房了!在现代投了几百封简历没有回音的自己,居然在民国找到工作了!她语无伦次,“谢谢,谢谢华先生,我……我一定努力!我,我一定做好……”华先生余光看到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也被感染,笑着为她讲了一些公司和汇友社的事。 人生中,好事坏事往往都不期而至,偶尔还会相伴而来,并戏剧性地相互转化。你不知何时会掉进大坑,却在坑中捡到一张彩票,隔天发现居然中了大奖。 于妮此时就有一种中彩票的感觉。她被巡捕追打本是件坏事,但碰到芳琦境遇急转,变为好事。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正经工作就这么找到了!公司虽然小,但华先生人看起来正派,也很和气。从会场可以看出,他个人很有号召力。那么公司是具有一定稳定性的,何况给自己开了三十块的工资! 于妮急切地想见到芳琦,想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感谢这个恩人。 此时还有一个很想见到芳琦的人,风来拉着史行远远望着维纳斯门口,目光在进进出出的年轻姑娘身上寻觅熟悉的影子。他不敢近前,他勇但并不傻,那个胖子可有枪! 史行有点无奈,“咱们现在穿着打扮变了,想他们也认不出。不如……进去找。” 第17章 Chapter17 “进去?”风来气笑了,“先不说万一被认出咋办。你知道进去必须消费,一杯水多少钱?”风来食指捋着小胡子,嘟囔道:“老子早晚赚大钱,上里面叫八个舞小姐陪老子!” “你叫八个舞小姐……那那晚遇着的女人呢?” “她?”风来看着维纳斯闪亮的招牌,大眼睛骨碌转动,冥思苦想。似乎想到什么,咧嘴得意一笑,壮志凌云,“就让她站我面前瞧我泡姑娘!” 如果这是漫画,一定能看到史行头上的几道黑竖条。史行已经接受了一部分现今思想,男女结婚前要谈恋爱,要谈恋爱男人就得先追求女人。虽然他还不知怎么具体操作,但对女人好就对了。可万万没想到风来的思想如此狂野,居然想这样对待喜欢的女人!他提了个中肯建议,“我看你还是别找了,找着也得给你吓跑。” “跑?”风来斜楞着眼,“只要我成了上海大亨,哪个女人会跑?” 芳琦正准备赴某个大亨的约,门铃声响起。她下意识一颤,知道这间小公寓的人不多,七哥恰是其中一位。嘴角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她那头肥猪的狠辣。双脚离开脱鞋,芳琦屏息蹑手蹑脚靠近门,侧耳去听。 于妮是顺着芳琦给的地址找来的,她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回应,想要离开。想了想,实在太想告诉芳琦这个好消息了,毕竟在上海只有这么一个“闺蜜”,她略提了点声音,“芳琦姐,你在吗?芳琦——”门锁响动,吱呀开了。芳琦穿着红色的紧身礼服裙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她,“不早出声,吓色特了。” 于妮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芳琦姐,华先生录用我了!”芳琦看着于妮朝气蓬勃的笑脸也笑起来,“瞧你,开心成这样,先进来。” 于妮边走边兴奋地讲着这一天经历,芳琦边听边笑,把她按到沙发上,“没想到你还会开汽车。”于妮丹凤眼一挑,很是得意,“我会得可多了。” “华先生好伐?” “好着呢,芳琦姐你怎么认识的华先生?” 芳琦拿起子用力一扳,瓶盖落地,传来清脆响声。荷兰水的细密水汽溅到手背,有点凉意。“……华先生从前是我的老师。”于妮看到芳琦脸上的落寞,兴冲冲的头脑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又提了人家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忙道:“汽水,什么味的?” 芳琦轻笑,把瓶子递给她,“这叫荷兰水,记住了,叫错了人家要笑你的。”于妮瘪嘴,“带气的不就叫汽水……”她喝了一口,喟叹,“好久没喝了。” “看你的样子家里勿差,哪能住到棚户区了?” “我从北平过来,遇到海难……” 芳琦只道她家里人都没了,拉住她的手,“伐要太伤心,就把我当做你姐姐好了。”于妮嘁嘁鼻子,“芳琦姐,我参观参观成吗?” “随你,伐要客气。” 于妮打量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布置得很温馨,跟芳琦的冷艳外表一点都不搭。她走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诧异地叫了一声。芳琦忙赶过去,“怎么了?” 于妮摸着像刮了几层大白的脸,欲哭无泪,“我居然用这张脸去面试,还保持一天……我的妈呀……”芳琦掩嘴轻笑,“我瞧蛮好,显白。”于妮苦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芳琦,扫到她身上的礼服,“芳琦姐,你是不是要出门啊?” “啊!”芳琦神色一变,她一见到于妮就把烦心事给忘了。忙退出卫生间看向客厅时钟,跺脚,“迟了迟了……小妮你就在这待着好了,我得出去……”说完猛地想起那肥猪有这里的钥匙,不过又想去的地方他八成也在,他又不会分*身术……于妮走出卫生间,“那我也走了,回去晚了两个哥哥该着急了。” “好,那我就不送你了。”芳琦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于妮,“你叫黄包车回去。”于妮避开,嗔道:“芳琦姐,你把我当做占便宜的穷亲戚了不成?”芳琦笑起来,又把钞票掖回钱夹,“好,我的小妹妹有志气,我等着你赚钞票带我潇洒,我可伐会客气哦。”于妮也笑起来,拉着芳琦的胳膊,两姐妹高高兴兴出门。 日已偏斜,于妮走在繁华的上海街头。提着小菜回家的市民,眉毛描得细细的摩登女郎,戴软呢帽的洋派绅士与她擦肩而过。 临近菜市场,她将自家攒的六块五还有史行和风来交给自己的十几块钱合在一处,咬咬牙去里面称了二两猪肉,让摊主切成细丝,还买了把新鲜小菜。在现代她从没这么买过肉,是来到上海后跟那些阿伯姆妈们学的,上海的摊主才不会嫌你买得少呢。 沦陷后的上海租界,由于各种资本和大量难民涌入,经济呈现畸形繁荣。平民百姓依旧精打细算,新入沪的有钱人继续挥金如土。这里既市侩又时尚,一直到现代被冠以“魔都”之名。 她努力为自己打气,换个时空怎么样?自己依然可以在上海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她尽量忘记战争,适应上海的一切。尽量忽视在街头耀武扬威的日本宪兵,横行霸道的日本浪人,像报纸漫画上的“孤岛模范良民”一样,不闻、不睬、不关。 于妮他们的“家”在棚户区东边,临江。于妮提着猪肉和小菜沿着土堤走着,土堤下一个老翁正在钓鱼,是拿粪泼巡捕的李阿伯。于妮似乎再次闻到一股臭气,李阿伯几米外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这还会来有钱人?于妮打眼细看,这……这挺拔的身形,熟悉的侧脸,莹白的肌肤,这……不是史行吗? 恰在这时,男人似乎有所感,转身朝她展颜一笑。夕阳余晖斜照,昏黄江水之畔,清朗俊颜独独对着你笑。 史行黑亮又诚挚的目光穿透斜阳,穿透薄雾落到于妮脸上。于妮脸上一热,心嘭嘭嘭跳起来。这是她人生中头次体会到男人穿西装很帅,区别于远在天边的明星。 她踩着碎石走下土地,眼皮微垂,不好意思去看史行。史行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关注着她脚下的每一个石块,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步步走近。 于妮不知怎的有点紧张,她在心里唾弃自己,难道自家真是颜狗?平常也不这样啊……她路过李阿伯时没话找话,“水这么冷,有鱼吗?”李阿伯支棱着耳朵,“怕我着冷,伐冷,伐冷……”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于妮哭笑不得,“不冷就好。”这下只能继续往前了,她看着自己的棉鞋踩在潮湿的泥土上,一步又一步……在黑皮鞋半米外停下,棉鞋带起的点点泥土落到皮鞋上。 于妮瞟了史行一眼又飞速把眼帘垂下,感觉有点晕眩,“买西装了?”史行看着于妮脸颊散落的碎发,感觉自己耳朵有点热,“不是买的。我……找到事情做了,这是公司配的。” 双喜临门!于妮顾不得羞涩惊喜抬头,眼睛眯成月牙,“你也找到事了——太好了,我今个也找到了!” 史行也跟着笑起来,双眼晶亮,略微下沉的眼角眯起两道微小可爱的细纹。细纹潋滟,仿若春江潮水;双目皎皎,仿若江中明月。 月华下,于妮的心一荡,随波万里。 史行的眼中映着于妮红扑扑的笑脸,笑脸好似春日芳林。江天化作一色,再不见纤尘。空里流沙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流宛转绕芳甸。 这对男青年女相对着傻笑了一会,气氛被堤上散出的臭气破坏。几个住在棚户区收粪为生的难民推着自制的车子走过堤坝,好似很生气的样子,“苏北帮的太欺负人了,江北那么多粪道,凭啥不让咱们掏!”“就是,他们凭啥打人,找风爷给咱们评理去……”“他们打手可多……”“怕啥,咱们也有人!” 于妮捂着鼻子朝史行噗嗤一笑,“这下风来可有的忙。” 粪工们在小棚子找到风来的时候,风来正躺在床上思考着发财大计。在上海想要靠扒窃赚大钱那是真是太难了,主要是他收的这些难民小弟没一个好苗子。这“窃”可是分好几种,有粗有细,大多要从小培养,训练基本功。这些人年纪大了手都硬了,头脑有不够灵活。得来的这俩钱还不够疏通捕房救他们的呢。 粪工们进了小棚子像见梁山好汉一样纳头便拜,求风来救他们于水火。风来先是被他们身上的臭味冲昏了头,差点就破口大骂将人赶出去。幸好他忍住了,金银之光照亮前路,命运之门就此打开。 七嘴八舌下,风来听了半天才弄明白。 原来这掏大粪还时一门学问,上海有粪帮,有承包粪坑的“道户”。粪帮多是粪工按老家划分形成的,头领大多承租粪道当了“道户”,从而变成粪霸。粪霸拥有上千辆粪车,雇佣粪工,每月发工钱。粪车装满后会拉到粪码头卖给粪船农民。 作者有话要说:文写了一篇半才恍然大悟自己和晋江的风格格格不入,我也是晋江的老读者了,是不是有点傻有点可悲? 自抱自泣ing… 第18章 Chapter18 整个上海粪工就有四五千人,分为好几个帮派,苏北帮人数最多,势力最大。苏北帮的粪霸占了上海十之有七的粪道。 棚户区这些掏粪工是新人,粪帮排外,不允许他们去自己的地盘掏粪,经常殴打他们。今个棚户区的粪工们想着避开粪帮,走远一点,到江北工厂聚集的地方掏粪,没想到出来一群苏北帮的打手,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难民们好容易找到一条生计怎么舍得轻易放弃?于是求到棚户区老大风来头上。 风来听到做粪霸很赚钱,苏北帮的贵姐就有好几处房产!眼珠一转,这不就是发财的好差事!他沉吟一会,目光扫过粪工们开了酱油铺子的脸,沉声道:“求人不如求己,你们想赚钱就不能怕挨打,自己得先他*的雄起,懂?” “那还有什么说头!”一个瘦成竹竿的小眼粪工撸袖子,“风爷您一声令下,咱们指哪打哪!”风来从床上起身,在棚子里转悠一会,问:“你们知道苏北帮的打手平常在哪?” 一个用衣裳包着脑袋受伤最重的粪工道:“就在苏州河边上,今就是在那遇着的,早知道他们都聚在那块我们就不去了……” “去!”风来棱眼,豪气干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奔头过来,明天把咱这片爷们都叫上,让苏北帮的人尝尝咱们的厉害!” 于妮和史行伴在江畔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偶尔说一两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史行没有告诉于妮自己已经替她出气,暴揍了安南巡捕。于妮也没有提史行擦皮鞋的事,只稍稍问了他怎么办的市民证和新工作的情况。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话,仿佛可以这样站到天荒地老,永远也不会疲倦。于妮眯起眼睛看着隐入幽深树丛的半轮红日,轻声开口,“等咱们发了工资就可以租个房子了。”史行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更喜欢听于妮说话,喜欢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环绕。 “你在上海快活吗?” 史行沉默一会,“……快活。” 于妮咯地一笑,侧脸看他,“口不对心……你还想回大明对吧?”史行也侧头,对上于妮被斜阳点亮的双眸,认真道:“你在这里,我就快活。” 于妮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脸烧起来,连忙转回头。红日仿佛比她还羞,隐去全身,只留一点金红色的边,沿着树丛蜿蜒描画。 蒙蒙细雨静悄悄滴落,史行像在海中一样,脱下西装外套罩到于妮脑袋上。于妮却不像那时不住推辞,乖乖任他罩上。外套很厚,不似那时薄薄的夏日长袍。冬日上海的雨绵绵柔柔,亦不似海中风雨乖戾。 “哦呦,小年轻讲情话,老阿伯走了,切饭去。” 于妮和史行同时被这苍老的声音惊了一下,侧头看向李阿伯。李阿伯慢慢悠悠收了吊杆,弯腰驼背,提着桶蹒跚着走了。 这下两人的脸都烧起来。因为李阿伯耳背又一直没讲话,他们俩说话谁也没在意。谁想到这个老阿伯好像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聋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两个人谁也不好意思再看谁,于妮踢了下脚边的碎石,低垂着眼睛,”我们回去吧,该做饭了。”史行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土的皮鞋,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里是极致的静,维纳斯却是极致的喧嚣。 恰恰快节奏舞曲响彻大厅,舞池边围了男男女女,呆望着舞池中的女妖。红艳的舞裙翩跹,五颜六色的光打在飞扬的裙边,仿若一朵曼珠沙华在渐渐绽开。芳琦柔软而有力的身体随着欢快的节奏急速舞动,卷发不时拍打她的脸颊,只余朱红的唇瓣。纤手一伸,轻轻抚在齐总手上,又马上离开。齐总笨拙地舞动身体试图配上节奏,芳琦轻轻一笑,拉住他的大手在舞池中转动。齐总完全晕了,满眼都是芳琦冷傲的杏眸,花瓣般的红唇。 七哥站在人群外,朝身畔拿着酒杯的四十多岁男人谄笑,“拿下了。”金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啜口洋酒,“要是齐总没告我讲,你还要瞒着我吧?”七哥的额头沁出冷汗,“不敢,不敢……”金爷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警告,踱步上楼。 舞池中,芳琦扫过周围笑脸,突感一阵烦躁,甩开齐总黏腻的手往外走,齐总有点懵。欢快的音乐还在继续,芳琦走到池畔围着的一圈圈人身前,冷声道:“走开。”人们被她的气势所慑,乖乖让路。芳琦高傲地走向雅座,拿起皮草披在身上。七哥跟过来,阴狠地瞧着她,“做啥?” 芳琦的目光仿似落在某处,又仿似什么也没看,“回家。” 七哥扬起手,“烂货,你——”——胳膊被架住,齐总不悦地看着他,“哪能对芳琦小姐动粗!”七哥忙放下手,谄笑,“辰光还早,我是想让她多待一会。” “芳琦小姐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齐总冷冷道。他痴迷地瞧着芳琦,缓下声音,“芳琦小姐去哪?齐某送你。”芳琦裹紧皮草,拿起手包,“我想一个人回去。” “让司机开车送你?” 芳琦的目光终于肯落到齐总脸上了,她露出个冷笑,撇开两个男人走了。 七哥怒火中烧,心中大骂臭婊*子还狂起来了,只听身畔齐总悠悠道:“芳琦小姐真是有个性的冷美人啊……”七哥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又恳切地望着齐总,“咱们纺织厂迁移的事……” 齐总收回停驻在大门口的怅惘目光,打起了官腔,“再讲……” 1937年底的上海,冬日太阳照常升起,隐蔽在云层中。对上海的大多数百姓来讲,这一日悉如平常。但对于棚户区的男人们,特别是粪工们来讲,今日注定不凡。 这一日对于妮和史行同样重要,这是他们初次入职的日子。于妮同所有职场新人一样,对新工作既期待又忐忑。她一早就起来为自己画了个淡妆,吸取昨日的教训,粉底只薄薄涂了一层。脸上的淤青已经消下去些,被粉底很好地遮住,只余一点残痕。标配的粉色丝带依旧系在低垂的马尾上,只是今日的蝴蝶结绑得格外标准。 一切就绪,于妮坐到床上,仰头望着穿透棚顶茅草的点点细瘦光束,回顾看过的所有励志韩剧为自己打气。她的愿望很淳朴,不求像韩剧女主一样走狗屎运,脚踩金坷垃,只求能表现良好,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能够坐稳这份工作。毕竟还有胡东升那只小奶狗在等着接盘呢。 一棚之隔,同样今日入职的史行是完全不同的心态。 阳光穿透层叠云层,洒到棚外炉子前煮粥的青年身上。空中舞动的细微尘粒像明光中的一只只小虫,围绕青年白皙晶莹的脸颊。 三七分的头发微垂下一两缕,在单眼皮上调皮滑动,有一点痒。史行甩下头,目光落到骨碌骨碌冒泡的粥锅里。被切得细细的菜叶和云朵样的蛋花随着气泡翻滚,他觉得自己就像里面的菜叶,煮得过了,黏黏答答,失去了原有的鲜嫩。 23岁的史行觉得自己老了。自从经历大明的奇葩外交、海难、海中漂流、杀日本人、遇到朱启臣等事件,这个原本同于妮一样淳朴善良的青年,一颗年轻的心仿佛被圈上了十七八个年轮,一下子苍老不少,也坚硬不少。也许就这就所谓的走向成熟吧。 真正的成熟或许不是面对大起大落时的波澜不惊,而是澎湃波澜平息后能在微波中自由而平和地徜徉。史行显然还不够成熟,但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为日本人工作或许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但人总要学会在夹缝中求存。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史行和风来,选择一个人去承受,去解决。 我不会卑躬屈膝,史行在心中对自己说。 于妮走出棚子,看到史行板正的头发咯地一笑,上前抓了两把。刚发誓不会躬身的史行弯腰,方便心爱的姑娘整理自己的头发。于妮略微抓了两下就停手,“好了。” 史行失落起身,怎么不多摸两把呢!于妮歪头打量他被自己抓松散的头发,满意点头,“这样显年轻。”史行摸着自己的脸,“我很老?” “男人就得有爷们儿样。”风来叼着野草大摇大摆走来。他今天显得格外威风,油量的头发光可鉴人,黑色对襟棉袄领口敞开,露处鼓鼓胸肌。他把史行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嫌弃道:“嘿我说老史,你说你怎么长的,啧啧,真像个姑娘。” 于妮瞪他,“你懂什么,人家这叫花美男。” “不就是小白脸。”风来嘟囔着从棚子里拿出个碗,“赶紧给我盛粥,兄弟们等着呢!” 史行接过碗给他盛粥,秀气的眉毛微皱,“你真打算跟那群粪霸火拼?” 风来接过碗先喝了一大口,被烫得不住哈气,“这叫粪坑之争屎战。” 奔头不知从哪个棚子里蹿出来,带着粪工们身上的特有气味。他舔着脸凑近风来,盯着碗里的粥,“哥,我让他们把所有粪勺和粪钩子都拿上了……给我也来一碗?” 于妮和史行同时没了胃口,等风来带着棚户区所有青壮走了,也匆匆喝了粥赶去上班。 第19章 Chapter19 重要的日子需要仪式感,住在棚户区的于妮和史行迎接新工作的仪式就是坐电车。 像所有手头拮据的难民一样,他们俩从未舍得花钱尝试,全靠两只脚在上海街头奔忙。车票一人三角,是史行擦一双半皮鞋的钱,这在往日是说什么也舍不得花的。但于妮坚持,史行只好随她。 在铛铛铛铛的铃声中,电车缓缓驶来。于妮探头看到很多人直接在电车经过时跳上跳下,侧头看看车站的标志杆,这玩意有意义? 电车来了,她拉着史行上车。史行第一次坐电车,在穿越前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上车就不住打晃。于妮笑嘻嘻拉住他的胳膊,“扶这里,照我这么站。”史行学着于妮的样子扶住车厢横杆,双脚分开,身体朝着车窗,果然稳了不少。他环顾车厢,低声道:“人这么多,连个坐也挤不上,钱花亏了。” 于妮憋笑,要在现代,三毛钱都觉得亏的男人……谁要? 两人的公司一个在公共租界,一个在法租界,一南一北并不顺路,他们坐的这条线是往西的。坐了一段后,两人一前一后跳下电车。 分别前,于妮冲史行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史行也学着她的样子也回了一个。如果于妮知道史行这是去奔赴日本人的公司,想必加油的手势会变成一个大耳刮子,并且狠狠骂一句汉奸!怎么能为侵略者做事!日本人的工作那么好接的?可惜她并不知情,漾着笑容同史行分别。 两人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背道而驰”。 不得不说这一对青年男女实在是绝配,都同样的节约,呃,就是同样抠门。俩人都没再舍得花钱坐电车,分别凭着双脚走向公司。 于妮到汇安路华信贸易公司的时候,华先生已经到了。他的办公桌斜对门,正在伏案写着什么。见到于妮进门,笑着招呼了,“早。”他朝自己对面放着打字机的桌子一指,“你就坐那吧,桌上有几份文件,你打出来。” 华先生真是个直接的人啊,于妮略拘谨地问了好,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有些凌乱,不常用到的地方有灰尘,显然并不经常打扫。 “暖水壶里有热水,自己倒。” “好,谢谢华先生。”于妮拿起桌上手写的英文资料翻了一遍,略微生疏地给打字机上纸,噼里啪啦工作起来。华先生看了她纤瘦的背影一眼,又回头往右后方的窗户望了一眼,巷子里放了些杂物,很安静。 史行来到中友会社院门口,一个日本人正呵斥一个穿着破棉衣的中国老人。 他说中国话也带着讲日语时的暗哑,“这个院子已被帝国征用,你,滚开这里!” 那个老人苦着脸,把手揣在起球的大衣袖筒里,指着院子,“……当初讲好租用,饭店交到你们手里嘎久没付过钞票……家里揭不开锅……” 日本人按着他的脑袋一推,老人倒在地上。 “房子破烂,你应先交修理费!” “还找我要修理费?” 老人挣扎起身,日本人按着他的脑袋向后拧,老人丝毫不敢还手,身体踉跄着后转,趴到地上。“我的房子……” 日本人哈哈大笑,掏出枪。 老人慌张地双手撑地向后挪,“伐要了伐要了……”爬起来就跑。 日本人瞧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蔑视地瞟了史行一眼,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史行目睹这一切,感到无比愤怒。这些人日本人比强盗更甚,手中的一切都源自掠夺,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正张开贪婪的巨口吞噬着中国! 他压抑着憋屈和愤怒通过了两层门岗进入中友会社小楼。 从这一刻起,史行不再是难民,而是读过中学,曾经在日本生活过,旁听过九州大学课程的民国人。这是一个新的身份,是朱启臣经过深思熟虑为他安排的,目的是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搪塞公司的招聘那么简单。他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走向三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往往生活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坚强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 朱启臣的办公桌正对门,斜后方也有一扇窗户,冬日上海的天气总是阴阴沉沉的,天光偷偷摸摸,婉转曲折地绕过他干瘦的身体铺向桌面。 脚步声响起,朱启臣仿佛期盼这一刻很久了,直起身体看着门一点点拉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清秀脸庞。直到此刻,压在他心头的大石方才落下。朱启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如何选择,如果没有杀日本人那件事,他还可以把史行看做为了挣钱可以折下身段,放下自尊的人。但当那块石头反复举起又落下,砸扁了日本浪人的脑袋时,朱启臣明白:此人有自己的道德风骨,并不好掌控,但同时决心要把史行拉进自己的阵营。是的,他需要这个帮手。不再仅仅是应对公司的招聘需求,拉自己人占位这么简单。 史行注意到办公室里只有朱启臣一人,拉上门正色道:“朱先生,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伐要急。”朱启臣笑微微地把他拉到靠门的一张办工作坐下,又为他沏了杯茶,“年轻人火气嘎旺哦,早饭切过了伐?”史行皱眉,“你之前没告诉我这里是日——” “——嘘。”朱启臣朝朝门口使眼色,轻微的脚步声响了两下,门开了,露出平冈那张温和的脸,史行站起来。 朱启臣一看到到他就绷起脸,用日语幽怨道:“你看上的年轻人来了。”平冈笑起来,“好了朱君,不要这样对待新进社员……请给史君介绍一下业务课。” 朱启臣装作不爱看史行的样子,勉强介绍,“平冈君是我们业务课的课长,总负责人,我们一切听他指挥。”平冈忙打断,“朱君喜欢夸大,真正说起来我实在忝居课长之职,朱君才是业务课之肱骨。”朱启臣忙谦逊,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恭维。 史行仿佛闻到一股屁味。 说起来平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中友会社是随着日军占领上海成立的,主要负责接收纺织厂、粮行等敌产。此时英法美等国和日本还未走向对立,所以这里说的敌产主要针对中国商人。平冈作为日本人,又受过高等教育,理所当然担任一课之长。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很不利于开展工作,那就是他不通中文。很多事情都需要副手,由作为系长的上海老油条朱启臣来处理。 平冈到自己办公桌拿了一份资料和表格交给史行,“纺织厂的资料,请熟悉一下。你需要跟随朱君出去谈判,并清点纺织厂仓库货物数量,如实填报。” 于妮的手指肚已经敲麻了,从不知道打字原来也是个力气活。她英文不是太好,资料上的内容只能略微看懂一小点,似乎是关于棉花、布料什么的。她转到沙发前的几上去倒热水,余光注意到华先生从办公桌下露出的皮鞋已经很旧了,鞋面像老太太干瘪的脸,又皱又塌拉。于妮想到李延年总说华先生抠门,会心一笑。 史行坐在破旧的小汽车上,听着耳畔车窗晃动的哐哐声,同样惊叹于朱启臣的节省。昨天朱启臣带着他在永安百货大楼消费眼睛都不眨一下,让他以为朱先生有花不完的钞票,没想到此人对自己如此之抠门。难道他也像大明朝廷的一些大臣一样,故意穿打补丁的官服以示清廉? 但他不知道的是,朱启臣为他花钱时是咬着牙的,一切都是为了包装为了投资。不过这钱花得也值,没想到这小子当真合上平冈眼缘,不用自己费心运作就击败一票优秀人才轻松拿下职位。 “格趟去的叫振财纺织厂,晓得?”朱启臣边开车边道。 “你之前没告诉我是为日本人做事。” 朱启臣答非所问,“在上海有三十一家纺织厂,其中有二十二家设在租界外,我们要争取一家一家都谈下来,争取合营……哦,现在已经接收几家了。” 史行叹口气,知道朱启臣是不会回答他了,他探头朝后望,小汽车后跟了四辆军用卡车。车上有日本便衣,史行知道。 小汽车穿过租界,沿着苏州河向西行驶,天光穿过雾气落到浑浊的水面上。苏州河仿若苍老衰弱的姆妈,任天光怎样照耀,青白的脸面也无法重返红润,身畔的叫骂声仿佛为这位“姆妈”添了一股躁动,水面漾起浊物起起伏伏。 小汽车和卡车并不能体会这位“姆妈”的这股怒气,迅速驶过,扬起一片沙尘。 隔着稀疏树林,芦苇丛中,风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卡车轮子溅起的一小块碎石奇迹般地穿过小树间隙,穿过芦苇幸运地落到风来头上。 风来转头怒骂:“谁他娘的——”他的目光穿透枯黄的芦苇看到日本宪兵常坐的军用卡车,声音卡了壳。待汽车走远,他转过头看着对峙的苏北帮粪工和打手,“他*娘的还打不打了!爷屁股都麻了!” 苏北帮的人都是身材精瘦的汉子,他们拿着粪勺看着对峙的人,无不生出想逃的冲动。无他,这人他*的也太多了。他们对面不过两米,密密麻麻地站着些青壮男人,足有百人之多。从这些男人消瘦的脸颊,恶狠狠的眼神,打满补丁的衣衫可以推断,这些都是难民。难民意味什么?意味着他们为了口吃的命可以不要,古代五胡乱华时难民们可以易子而食。现今虽然没到那个份上,但这为屎而即将发生的征战是必会影响双方各自的饭碗。 苏北帮领头的打手扫过那难民们手中的粪勺、粪钩、木棒、铁锨、锄头……心中挣扎。打不过的,自己只有二十几号人。但如果己方退缩粪道必将丢掉,那么迎接自己的……他这边还在犹犹豫豫,一块大石兜头向他飞来,与脑袋进行了亲密接触,脑瓜顶瞬间冒血。 扔出第一石的是风来,他吹响号角,大吼:“揍他们,为兄弟报仇!” 第20章 Chapter20 “报仇!”难民们齐声吼道。他们一直在等领袖风来的命令,粪勺和武器早就饥渴难耐了!尤其是其中的粪工,他们遭这帮人欺负不是一天两天了,见天挨揍,何况昨天还把兄弟们打得头破血流。 难民里,瘦成竹竿的小眼粪工最先应声冲出去,挥舞粪勺抡向苏北帮的领头打手。小眼名儿也叫小眼,可不局限于他眼睛小,他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很袖珍,配上他又高又瘦的身条往往会显得有些可笑。但此时,小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那细小的缝隙中透出狠光。他之所以这么瘦就因为常年吃不饱,他是孤儿,夺他的衣食就如杀他父母。 领头打手之所以成为领头就因为他很能打,一拳击飞小眼手中的粪勺,醋钵儿大的拳头向他竹竿样的身体击去。 ——但,仿佛一切攻击都在这个高瘦男人身上失去效用。任他拳砸脚踹,这几乎没有脂肪的直板儿身体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寻到空隙就奋力抱住他,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肩膀。领头打手哀嚎一声,疯狂摇晃用力砸这人脑袋,期望能把他甩出去。可惜很快就有几个难民围过来,扭胳膊踹腿,领头打手迅速倒下。 很多像小眼一样的难民们和苏北帮的人斗在一起,从前难民粪工人少,只能任人宰割,但现在风爷把人都领来了,不拿出看家的本领和力气都对不住兄弟们! 风来在“战场”外闲闲地站着,这群难民可比当初船上的兄弟们武力值差远了。但总归人数够多不是?这一边到的战事委实没什么看头,更没有让他动手的兴趣。他甚至有闲心回顾了一遍维纳斯门口见过的那个美艳女人……身体的起伏线条。 苏州河两侧是上海除杨浦外的另一处工厂聚集地。振财纺织厂设在这里,是个只有五六百名工人的小厂,厂房不大。和隔壁占地二百余亩,工人多达三千的新昌纺织厂一比,小巫见大巫,相差悬殊。 卡车在工厂停下,老板孙茂财生硬地挤着笑脸向朱启臣、史行和四个日本便衣迎过来。史行环顾工厂,与资料上写的内容相对照。厂内有一个大的生产车间,还有连成排的小房子,想是工人宿舍。此时是生产时间,院子里很安静。 生车间内,数百个女工像勤恳的蜜蜂在半自动织布机前忙碌着。一个生着粉扑子脸的姑娘在四台织布机前穿梭,巡查故障、换梭子。姑娘和其他女工一样,戴着蓝白的碎花布帽子、套袖和围裙,双手像灵巧的燕子上下翻飞,仿佛在追逐套袖上的小白花。车间内很闷,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在她脸上上起伏一瞬,顺着脖颈浸入衣领。 姑娘想起了一个高大身影,那人眉目硬朗,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很是英武。那人昨天帮自己夺回包,虽然钞票还是丢了,但姑娘对他念念不忘。可惜……姑娘叹口气,她没问出名字,更不知道怎么才能再次见到那人…… 旁边的大姐道:“晶晶,听着没?日本人进场啦。” 胡晶晶的目光从织布机上掠开一瞬,“听到了,来就来呗,咱们能做啥?” “听让日本人占了工厂的人讲,日本人不让歇的,没日没夜地干……” 一说日本人,大家仿佛都憋了很久,各个都有话说,“让人吃马料,还打人哦!”“吓色特了……听人讲,日本人伐让去茅厕的……” 女工们哄笑,“不去茅厕咋解决?拉裤头?” 孙茂财办公室的小沙发上挤了四个人,他只好搬了把椅子放一旁。史行坐在朱启臣右手边,身边有两个日本便衣,另外两个便衣在院里站岗,巡视工厂情况。孙茂才忙上忙下为几人沏茶倒水。 朱启臣拿起茶杯,先看汤色,又闻了闻,最后啜饮一口,咂嘴,“孙先生,您这茶……有点陈啊。”孙茂财余光扫过日本便衣腋下,知道他们把枪藏在那里。他勉力维持着笑脸,“现今生意不好做,您也晓得,上海已经封锁了……货积压着发勿出,仓库都挤满了……人家都找我赔钱……我实在拿勿出钞票了,一个铜角子掰做两半,勿讲新鲜茶叶,工人工资都快拿勿出了……”史行的目光越过孙茂财的肩膀,能看到他的办公室里也堆着好几个大箱子,想就是存货。 朱启臣笑微微地,“我格趟来就是为你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额——”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孙茂财慌忙摆手。他僵硬地笑着,拿出烟为朱启臣点上,到史行时,史行摆手不要。他又抖着手为两个日本便衣点烟。一时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白雾缭绕,为每个人的脸孔都添上几分神秘。史行第一次体会到民国烟草的杀伤力,憋着咳嗽如坐针毡。 朱启臣吐出烟气,放松地靠上沙发背,抬起右手朝史行一摆,“给他讲一遍咱们的规矩。”史行咳嗽两声,“什么规矩?”朱启臣啧了下,斜楞着眼瞧他,“早上平冈君让你背的。” “哦。”史行回忆了一遍,机械地开始背。他记忆力很好,将关于接收工厂的条款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资料里没有细则,对于他这个一点不懂现代公司制的人来讲无异于天书,更无法明白这规矩对工厂的杀伤力。“中友会社的合作方式分为三种:合营、租借和委任经营。所谓合营是……” 烟雾中,孙茂财生生挤出来的笑脸愈发僵硬,直至再也笑不出来。他低下头双手捂脸,声音比这间屋子还要憋闷,“朱系长,日本人想不花一个铜角子占工厂,您觉得哪个会情愿?有嘎好事体介绍给我好了。”史行看着这个男人微秃的头顶,对日本人所谓的接收手段有了深一步了解,又是——掠夺。 两个人日本便衣一直没说话。他们只懂一点中文,主要负责保卫和监督。其中一个听懂了点,粗声插话,“支那炸弹,帝国工厂,你们赔!” 三个懂中文的同时转头,诧异地看着他,完全没听明白。 朱启臣用日语和便衣沟通几句,便衣点头。朱启臣才继续用中文道:“不能说‘占’,支那炸毁了青岛日方的纺织厂,接收上海的纺织厂算是赔偿的一部分……孙老板,合营后我们会派帝国最好的专家进厂指导技术,眼光放长远哦。” 孙茂财喘着粗气,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捻灭,“朱系长,您讲‘支那’,您还是勿是中国人?” “我代表中友会社。”朱启臣把烟灰往地上一弹,一个火星蹦到孙茂财的膝盖上,红了又灭,烧出一个针眼大的孔洞。“我实话讲,合营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不要熬到最后被强制委任经营。到那辰光别说铜角子,这院子你都进勿来了……勿要介拎勿清,做阿木林一只。” 烟雾在透过窗户洒下的天光中徘徊,史行的目光和烟雾相伴追逐,烟雾飘到孙茂财微秃的头顶,像是出窍的魂魄。 孙茂财脸色渐渐灰败下来,抖着嘴怔愣地看着朱启臣,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好一会,他走到办公桌从抽屉里掏出个厚厚的牛皮信封,顿了下又加了叠钞票进去。他回身把信封塞进朱启臣手里,恳切道:“我只求能缓些天,还请几位帮帮忙。” 朱启臣把信封揣进胸口内兜,语重心长道:“我晓得你在忙啥,想把工厂搬进租界?好容易?别忘了宪兵……头寸不灵?是丢了工厂还是合营自家选吧。”说完朝史行和日本便衣摆头。史行跟着朱启臣走出办公室,临出门回头看了眼孙茂财。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脸色衰败的中年男人正抖着手点烟,打火机火光一闪瞬时又灭了,男人烦躁地不停拨动开关。 脚步声远去,烟终于点燃了。孙茂财猛吸一口,烟雾传到肺里。他的手指在尼古丁作用下轻微颤抖,憋闷的胸口在这一刻舒展了,脑中微微晕眩。——但,只一刻,他想起早先被日本人接收的工厂厄运,噌地站起身拔腿飞奔出门。 朱启臣正指挥卡车司机解下仓库封条。这封条是日本宪兵占领上海时贴上的,意图占领上海的棉花、纺织品、粮食、药品等重要物资。虽说这段时日没有派兵镇守,但也无人敢动,毕竟没有日军许可什么货物也运不出上海,私自拆封条还很有可能被枪毙。 孙茂财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他们在拆封条,瞳孔微缩,“朱系长,朱系长,个,个是我的货。”朱启臣侧头看他,依旧笑微微地,“来得正好,叫几个工人帮忙搬货。”孙茂财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喷出怒火,仿佛想要隔空把朱启臣点燃。突感肩膀一震,孙茂财踉跄两步,侧头看到了一支枪,是日本便衣。他咽了两口唾沫,声音颤抖,“好好,我就去找……” 第21章 Chapter21 仓库门开了,一股尘封的霉气传出。史行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朱启臣、四个司机和两个日本便衣进门,剩下的两个便衣一左一右在仓库门口把守。朱启臣侧头看他,从他的眼中读出这小青年情绪波动,笑着走回来,拉住他的胳膊,“走,进去统计数量,忘记特平冈君交你的任务了?”史行瞪着他,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你们都是土匪!” 朱启臣向他使眼色,提醒日本便衣就在身侧,干瘦的手上使力把史行拽进去,“有话回头再讲,先把工作完成。”史行憋着气从朱启臣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张表格。 孙茂财带着十几个男工人进门搬货,朱启臣他们一共开来四辆军用卡车。两个日本便衣在仓库内监督,两个在仓库门口监督。工人们一箱一箱往车上搬,史行一箱一箱检查、记录,工人经过他时不是低着头就是侧着目光。史行不知道他们在是把自己当做掠夺者心中怀恨,还是在蔑视或者惧怕自己这个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仓库库渐渐空了,史行的余光能够看到孙茂财的身体渐渐佝偻下去。到最后一车时,史行抬笔要记,被朱启臣按住手。朱启臣把表抽出,“我先看看这张,你先记在后面那张表上。” 女工们透过车间门缝向院子里张望,“咱们老板怪可怜的。”“是啊,平时嘎威风……”“日本人太坏了!”“嘘……” 仓库像是刚生产过的肚子,瞬间空空荡荡,而“宝宝们”全被装上了卡车。 “走了!”朱启臣和四个日本便衣脸上漾着笑意上了卡车。一个便衣经过孙茂财时还用枪托拍了拍他的肩膀,孙茂财瞬间矮了几寸,惹得便衣哈哈大笑。 小汽车载着战利品开出工厂大门,车轮溅起碎石砸在铁门上,发出沉闷响声,像是对战败者的无声嘲讽。 开出一段路史行方才开口,声音有点哑,“我杀过日本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朱启臣听懂了。他没有回话,把左手探出车窗摆了摆,渐渐减速。小汽车和卡车都停下,仿佛约定好了,朱启臣和四个日本便衣同时下车凑到一起。朱启臣从胸口掏出牛皮信封,把一叠厚厚的钞票成四摞,用日语道:“不细数了,谁拿得多算运气好。”四个便衣笑嘻嘻地一人抽了一摞,拍拍朱启臣肩膀,“每次跟朱君办事都有大收获。”朱启臣干瘦的脸上笑出褶子,“互相帮助,互相进步。” “哈哈哈哈……” 史行双目微眯,看着朱启臣上车。朱启臣坐好,把一摞钞票放到史行腿上,“你的。”史行的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 朱启臣发动汽车,两侧枯树渐渐加速倒退。“第二张表废掉。”史行皱眉,“什么意思?”朱启臣沉默了一会,语气忽然有点沧桑,“史行,记住。勿要根据表象判断事务本质。你现在做的事体也许不够光彩,但绝没有背叛中国。” 史行看着膝盖上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货物数据。他此时才明白平冈派自己来的目的,是监督。日本便衣是监督,自己也是监督。朱启臣并没有说明为什么要废掉第二张表格,但史行明白一点,废掉即意味着第四辆卡车的货物不存在。朱启臣或许会将他们卖掉填饱自己的腰包,或许另有用处。这就是朱启臣找自己来的目的,既满足了公司招聘要求,又帮助了他自己。他在平冈面前装作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让平冈信任自己能够起到监督作用,谁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日本便衣都已经被朱启臣“买通”了。 史行猜错了一点,日本便衣们并不知晓货物会平白少了一车。他们负责监督谈判,负责保卫,但谁也没有注意货物与数量,也没有人会去问几个负责安保的便衣货物一共有多少箱,毕竟这些四肢发达的人大多没怎么读过书,数学对他们来讲是个高端学科。这正是体制中的一个盲点。 史行忽然感到一股快意,虽然他上了一条黑船,虽然朱启臣说话永远是这样云遮雾罩,让他半明白又半不明白。虽然朱启臣的立场很模糊,似乎是在借机从日本人头上拔毛,又似乎是在进行着某种秘密任务。——但,这份工作总有一点好处,从日本人手里抢货。中国人的东西总不好都便宜日本人!凭着年轻人的这点苦中作乐的朴素情怀,史行抽出第二章表撕得碎碎的,顺着车窗洒下。 白色的纸屑随风纷飞,滑过三辆卡车渐渐落地,又在地面滚了好一段才停在第四辆客车车轮前,车轮也渐渐停了。军用卡车车厢很高大,严丝合缝地遮住坐在车厢里人的视线,前几辆车里的人即便透过后视镜看到,也只会以为卡车临时出了故障。 盲点处处都在,只看你会不会利用。朱启臣恰是心思灵活擅长利用盲点之人,或许也可以称作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第四辆卡车待前面车影消失才掉头开了一段,停在河岸旁的一处芦苇丛畔。枯黄的芦苇杆子簌簌抖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卡车启动,迅速顺着原路追上前面卡车。芦苇丛畔的河面悠荡一会,渐渐平静下来。 河面往西几百米外,胜利者风来正向难民们讲话,“这次是胜了,说不得还得连打几场。不管怎么着,这回粪道咱们是争过来了。兄弟们谁想挣这钱就上,咱们他*的也弄个粪帮,叫……” “风帮!”小眼咧嘴叫道,他的嘴角还残留着那个打手的鲜血,似乎把他小小的嘴巴都淹没了。 “风帮好哦,气派!” “牛气!” …… “风帮……粪帮。”风来念叨一遍,上前踹了小眼一脚,指着他笑骂:“你他*娘的眼睛没有屁*眼大,心思不少,拐着弯骂你爷爷!”小眼捂着屁股,笑嘻嘻地,“咱们认风爷当老大,不叫风帮叫啥?” 奔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凑近风来,“哥,我也觉得叫风帮交关好,威风!”风来劈头就给他一巴掌,“打架溜得飞快,这时候冒出来了,闭嘴!” 风来琢磨了一会,道:“名儿回头再想。”他站直身体,剑眉一挺眼睛一瞪,配上英武的身材足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声如洪钟:“今日就算开山立派了,以后走出去谁敢欺负咱们,兄弟们合伙收拾!咱们的目标要远大,要做就到最牛*,做他*的上海一霸!要挣就挣大钱,做他*的上海大亨!这片粪道算什么。”风来抬手遥向东指,难民们顺着指向望去,只听风来狂妄地说道:“整个上海的粪道都得拿下!以后谁他*的敢随便掏粪都得问咱们帮,问风爷我!” 风来的话很狂妄,做为一个到上海不久的难民,他的话无异于痴人说梦。上海有多少帮派,他们背后又有多大势力风来一概不管,他的野心能够吞噬大海,何况小小的上海滩。 风来很多时候有些鲁莽,但同时也有海盗趋利避害的灵敏嗅觉。在没有目标和出路时他会选择潜入海中蛰伏,赚点小钱。一旦机会来临,这只巨兽将从海中腾跃而起,裹挟浪潮涌向目标。 风来的话很朴素,但气势很强,且目的明确,那就是赚钱和不受欺负!难民们从未有过梦想和奢望,不是他们不会做梦,而是沉重的现实和窄小的圈子限制了他们的思维。百来个难民沉浸在他的话中,任思绪驰骋。他们想到了粪随便淘随便卖的美好时光,到那时他们将走出难民区,占领全上海粪道,他们将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百来颗心脏在此刻猛烈跳动,带起一个无声的场。水鸟惊起,逃离这片威压。 嘚嘚声打破了这个场,凝滞的氛围瞬间泄了。 众人寻声望去,一头骡子小腿快步倒腾着,拉着粪车驶过。新成立的粪帮无声地看着骡车驶过,车夫戴着不知从哪捡的软呢帽,上面有几处破洞。帽檐低垂,他没有注意树后芦苇丛里坐着百来个沉默的男人。往东走了几百米,车夫跳下车钻紧芦苇丛中,像是去撒尿。 难民们瞧得无趣,转过头瞅着他们的老大,期望老大能再说点能带给他们美梦的话。可惜风来却没再说,他坐下仔细思考着粪帮的发展大计。老大沉默,众人也只好跟着老大沉默,摆弄着身边的小草和干枯的芦苇。手巧的还能编出蚂蚱、蜈蚣等形象。 “嘚嘚嘚嘚……”又一辆拉粪的骡车驶来,这次的车夫是个身材短粗的汉子,退了色的毛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骡车同样在往东几百米外挨着前面的骡车停下,仿佛是情景回放,车夫同样跳下车钻进芦苇丛中,像是去撒尿。 有点怪。 风来注意到动静,抬起双手朝新晋兄弟们向下一压,示意禁声。他弓着腰走到奔头身旁,悄声吩咐了几句。奔头接下命令,趴在地上蹑手蹑手扒开芦苇丛向东爬去。奔头身材瘦小,似乎天生就是干偷偷摸摸行当的材料,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行过处芦苇轻微晃荡,似风拂过。 风来往地上一躺,叼着野草望天。百来个汉子可不敢像老大这般躺下,他们一动不动放缓了呼吸,静静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嘚嘚声再此想起,两辆驴车相继离开。 第22章 Chapter22 难民们这才缓口气,只听干草响动,奔头从芦苇丛中蹿出来奔到风来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悄声报告:“哥,水里有东西!”声音难掩兴奋。风来眼睛一亮,腾地坐起来,“啥东西?” 中友会社大院面西而设,从院门往里望,只能看到一幢连排小楼。如果你顺着甬道往深处走,就可以看到大院最东边被小楼遮掩的仓库。远处不显,走近就会发现仓库的壮观,这排大仓库由十五个二十来米见方的小仓库组成,一直从院子北墙绵延到南墙。每个仓库都安装铁门,隔几米就有人把守。此时从南开始数第三个铁门大敞,力工从卡车卸下箱子往仓库搬。每卸空一辆卡车,司机就把卡车开走停到东西两侧空地,第四辆卡车不知何时也开走了。在场除了朱启臣和负责核对的史行没有一人注意,毕竟他们出门时也无法预测货物数量,空车回来也属正常。 史行佯装镇定地核对表格,守心里捏了把汗。既兴奋又忐忑。 一个孩子如果屡被某个孩子王欺负又迫于其势力不敢还手,孩子总要想法设法报复回去。比如在某处弄点小手段,下个黑手。薅日本人的羊毛恰满足了史行的一点腹黑,一点恶趣味。但他又很忐忑,作为曾经的大明朝清水衙门鸿胪寺的不入流小官,史行从未接触过这种老虎头上拔毛的事。这操作并不够隐蔽,如果稍有人留意就会被拆穿,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一枚子弹。 他用余光瞟了眼朱启臣,这是个真正的老油条,摸准了工厂老板、平冈、便衣、司机、力工每一种人的盲点和怠惰区,利用这个空子转移货物。史行相信朱启臣绝对这样操作过无数次,如果不是会社需要招聘自己这个属于跟班并监督的职位,朱启臣一个人就可以游刃有余操控。怪不得这人要费力气帮自己摆平杀日本人的事,以此拴住自己。 朱启臣看着守卫为仓库大门上锁,松懈下来。笑嘻嘻揽着史行的肩膀往小楼走,史行别扭地甩了两下肩膀。朱启臣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地,拍着史行的衣兜,“一会提前走,去租个房子,棚户区不符合你的身份,容易露馅。”史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皮鞋,鞋帮有薄薄一层泥灰,想是昨日在江边沾的。 苏州河畔,夹带一丝腥臭味的空气被风徐徐吹来。苏州河显然不太干净,里面汇集了洗衣水、尿水、工厂污水等等复杂成分。但风来帮派的新晋小弟们显然并不嫌弃,两个人从水里浮起,抹了把脸,眼中闪着兴奋,“老大,还有十箱。” 风来佯装镇定,“接着捞!” 河里的两个小弟听令指挥方向,河岸的兄弟们把粪钩探进河里去钩箱子。风来的身边已经密密麻麻码了几十只铁皮箱子,其中一个敞开,有懂行的人一看便明,这里面都是成色上好的烟土。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烟土就成了他们垄断经营的生意。地下烟商们会通过黑市进行贩卖,很显然,风来这群人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如此幸运地发现了价值堪比小黄鱼的东西。 奔头偷摸靠近这片芦苇丛观察两个赶骡车的粪工,他只看到这两人不知从哪里变出箱子搬进粪车。风来凭借海盗的嗅觉,猜测很有可能就是从河里捞的。毕竟他们从前在海中劫掠,也有不方便运货的时候,往往那时就会把值钱的东西抛进浅滩,待潮水落下来后再将东西取出。 他让两个会水的小弟下水去探,谁知真还剩下东西。 风来和百来个小弟的笑容从发现箱子就没断过,仿佛这几十只铁皮箱子已幻化为金银财宝堆在眼前。河水腥臭?还能臭过万人摸过的钞票?这玩意从古至今人人都爱! 风来这个见惯“市面”的海盗头子也精神大震,仿佛他将踏着苏州河水平步青云,闪身变为上海大亨。没想到刚发下的宏愿眨眼就将成真,风来怎能不兴奋?怎能不畅快?他转身看着还在从河里捞箱子的兄弟,扬声道:“等换了钱大伙去□□搓一顿!” “老大威武……” 或许是太过兴奋,或许是财迷心窍,这些人没有一个发现身侧的芦苇有一些被压倒了,附近土地上有很粗的车辙印,似乎有重型汽车曾经在此停留。 一人个人生中有很多过客,这些过客往往面目模糊,过了算完。但偶尔某个人在某个时刻会在无意中带给你一道亮光,一线希望,带给你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人也许并不知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改变了什么,他像个圣诞老人一样向你发送了珍贵的礼物和希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赶骡车的两个粪工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坐在骡车上悠悠达达地沿着苏州河东行。这一片属于日占区,行人不多,但每个路过的人无论是百姓还是日本宪兵都躲得远远的。无他,他们赶的是粪车,往往稍稍摇晃一下就能落下点让人一闻就想上西天的黄汤。 骡车驶进临近租界的一处临河小院。过了好一会,带着软呢帽子的粪工走出院子向租界行去。 …… 于妮已经对华先生服气了。这个无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像个洋派绅士的四十多岁男人,开得起公司,买得起汽车,雇得起职员,居然会在生活上对自己如此之吝啬。她捧着两个肉包子跟在华先生身后如是感慨。不是于妮嫌弃肉包子,要知道刚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别说肉包子了,馒头都吃不起。让她无语的是华先生坚持给她买肉包子,自己却只花两个铜角子买了俩烧饼!这让于妮压力山大,自己怎么吃得下去。 华先生带着于妮走到公司楼下,番尼西点店老板郑老板探出头,笑嘻嘻招呼:“华先生,喝咖啡啊?” “不了,我喝咖啡容易心悸。” 于妮在华先生身后偷笑,这是舍不得花钱吧。 华先生跟郑老板寒暄完走向小楼侧面的楼梯间,门口站了一个戴着软呢帽子的汉子,正是赶骡车的粪工陈大有。 陈大有把帽檐微微一掀,警惕地看了一眼于妮。华先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于妮,笑道:“你先上去吧,我跟朋友说两句话好了。”于妮点点头,路过汉子时似乎闻到一股……粪坑的味道?她的眼睛低垂,余光扫过陈大有垂在衣角的手,这只手像是饱经风霜,很是粗糙。 待脚步声消失,陈大有拉着华先生走到墙角,低声道:“是湿粪。”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且跟华先生这个公司老板并不沾边,但华先生恰恰听懂且回应了,“先放你那,我过两天就卖出去。”他叹口气,有点怅惘,“什么时候能弄到干粪就好了,最好是尖货,现在很缺。” 如果有人听到这两位的对话,一定大呼奇怪。花花世界真是什么事情都有,穿着邋遢的粪工和西装革履的绅士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聊着大粪干湿,真是有味道的话题。 陈大有也跟着他叹气,“这得看人家送啥,咱们也插不上手。”顿了顿又道,“那位小姐是新来的?” “是,人挺上进。” 陈大有皱眉,有点不太赞同,“用东升小兄弟多好,知根知底。”华先生气笑了,“胡东升才多大,人家还在上中学……你不要疑神疑鬼,于小姐人还不错,人很单纯。” “要勿我跟她几天看叫?” “杞人忧天,你很闲?” 幸好于妮没听到这些,她正就着茶水把烧饼吃得津津有味。经过海上漂流来到民国,减肥挑食什么的毛病都不药而愈,只要是进她嘴里的东西都能像吃山珍海味一样香。 华先生送走陈大有上楼,从办公桌翻找了份文件递给于妮,“把这份资料多打几分,咱们进了批新料子,这几天卖出去。” 于妮并不知道公司的货源在哪里。作为一个新人,于妮显然还过于木讷,没有做到不懂勤问。但恰是她这点合了华先生的眼缘,因为连华先生自己也无法讲出这批布料出具体出自哪家工厂,总归是上海人、中国人的。 …… 史行走在街头,略微不自在地摸了摸胸兜,觉得怀里的钞票很热。在民国第一天上班就收到五百块,这也是他第一次受贿。平冈看到那张详细记载货物信息的表格对他的工作大加赞扬,虽然他是个日本人,史行也不免红了脸。他想起了那个骗大明、东瀛、朝鲜三国朝廷的使节大人,不由十分佩服。这是怎样的铁胆和厚脸皮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连骗三方! 想到朱启臣那辆掉漆的小汽车,史行的脸在紧绷一天后罕见地露出笑意。不去想朱启臣弄来的钱都花到哪了,光是薅日本人的羊毛就让他快意。 中国有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过程也确实很危险,但青年人史行此刻心胸畅快。给日本人做事又怎么样,能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堵不是也是小功一件? 第23章 Chapter23 于妮一出楼门就看到史行的笑脸。他的身侧有一棵大树,枯叶子像撒娇的女子摆动两下柔软的腰肢落到肩头。于妮笑着走上前,拂下枯叶,“这么早下班?” 史行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领导给我提前预支了工资,让找个房子住,说住棚户区跌公司面子。” 于妮啊了一声,抬手掩住嘴,丹凤眼撑得老大,“还有这么好的领导……我怎么遇不到……”语毕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悄声道:“换个地说,别让我老板听到。” 史行笑起来,模仿上海小开的样子,右手向前一伸,“鄙人想请于小姐喝杯咖啡,不知愿不愿意赏光。”于妮噗嗤笑出来,又赶忙憋住,装作冷傲的样子,“少装白相人,有点钱就抖起来了。” “鄙人第一次见于小姐就——”史行一不留神差点说出心里话,心头一跳下意识转换话题,“就想请于小姐喝咖啡,还请您满足这个小小愿望。” 于妮的心大起大落,还以为这人要讲出什么话呢,结果还是喝咖啡。她松口气的同时暗骂这人是个大傻子,狠狠瞪了史行一眼往番尼咖啡店走去。 史行挠头,实在不知自己说错啥了,追上去抢着拉开门。于妮抬高下巴,像只高傲的孔雀在他的伺候下进门落座。 郑老板拿来菜单,笑着招呼于妮,“男朋友啊。”于妮脸一红,慌忙摇手,”不是不是……”“哦……”郑老板拖长声音用你就蒙我吧的眼神看着俩人,“小伙子蛮俊。” 于妮的脸几乎埋进菜单,实在害怕郑老板的打趣。菜单映入眼帘,心惊,这是什么神仙价格啊,史行的钱够不够啊……他们可还要租房呢……她十分后悔进这里,没想到这郑老板长得浓眉大眼的,下手这么黑!她把边边角角都看了一遍,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 郑老板问:“两人只要一杯?” “一杯就好。” “有新鲜的奶油蛋糕,阿要尝尝看?” 于妮刚要拒绝,史行抢着道:“那就来一个好了。”刚说完就感觉腿上一痛。于妮踢完史行,强笑着扫了眼菜单上最便宜的蛋糕,“要起士蛋糕好了。”待老板走了,于妮压低声音批评:“瞎点什么,知道这里东西多贵嘛。” 于妮这样真像个管家婆。史行笑嘻嘻地从胸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摆成扇子形状扇风,“哎呦,我怎么闻到一股臭味啊!” 于妮看到那五张一百块,惊得哇了一声,迅速探身从史行手里抢过来,又往四周看了看。把钱卷进手里一闻,果然是资本主义的腥臭味,她眼睛都眯成了月牙,“这是什么神仙老板,第一天上班就预支你七,呃不……八个月的工资,我的天……” 史行松松领带,又捋捋头发,“主要是个人能力比较强,是个人才。”于妮双眼放光,像看金子一样看他,“你们公司具体做什么?昨天忘问了。” 史行耍宝的手一顿,正整理措辞,郑老板端着托盘过来,往两人跟前各摆了一杯咖啡,“免费赠送一杯,常来白相。”于妮同史行对视一眼,“这怎么好意思?” “勿要客气,我跟华先生老熟的。” 于妮看着郑老板回了柜台,朝史行眨眼,欢喜道:“占到便宜了!”于妮的小市侩又可爱的样子在史行心中漾起一片甜,编好的谎话也就顺口而出,“我们那主要是做一些舶来商品的贸易,我去的时间不长,具体的还不知道。”为日本人工作的事情他是万万不敢告诉于妮的,从于妮的日常言行可以看出她对日本人的反感和恨意。 “我也一样,第一天上班什么都不懂……打了一天字。”于妮说着用用叉子切了快蛋糕递给史行,史行注意到她红肿的手指肚,皱眉,“这是打字弄的?” 于妮收回手,双手搓揉着,“是啊,我们公司就我和老板两个人,我主要就是负责处理文件。”史行皱眉,“就你和老板两个?” “对啊。” 史行心里有点不高兴了,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他怕惹于妮不快,兜了个圈子,“我觉得你不一定非要上班,在大明,未出嫁的姑娘……”看到于妮的脸色,声音渐低。 于妮不想跟史行吵架,撑出应酬式笑容,“从大明到民国,过了几百年了,你的老思想该变一变。”史行刚想说什么,只听于妮又道:“赶紧喝吧,你不是要租房子?咱们趁这会有时间去看看。” 史行和风来骤然从明朝穿越几百年到民国,在上海生活一段时间后他们虽然接受了现代的生活方式,但在骨子里还有着相当一部分古代理念。这些理念埋得深且顽固,往往会在某个瞬间蹦出来。比如大男子主义,比如女人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 初到上海的时候于妮也是经过一系列行动让史行和风来接受她出门去找生计。 而史行和风来之所以接受,除于妮的坚持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初时不了解现代生活,自顾不暇,很多时候还需要于妮来照顾。于妮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都明白于妮并不是大明人,而是来自这里或者更未来的时空,毕竟自己都能穿越不是? …… 两个人虽然有了小小的不愉快,但很快又和好如初。史行提前下班并且花了一下午时间去看房子,已经找到一处备选,所以两人先到棚户区去找风来。风来已经让小弟们用粪桶粪车把烟土运回来了,听说史行比自己先发财,大呼不公。 三人出棚户区来到法租界西南侧的一处里弄,史行提前看好的房子在这里。 和平里进了三个生人,住在里弄的人出来瞧热闹。房东打开厢房门,“这两间挨着,老早住的是做小买卖的。”三人探头一看,这两间屋子朝西,采光不是太好。 风来是兴冲冲来的,一看之下大失所望。他倚门吊儿郎当抖腿,“这也太小了,还不够我翻身的……老史,你不是发财了么,怎么还这么抠。” 房东是个中年男人,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位……先生,你想住啥地方?大饭店?白天发梦哦!”风来眼一横,“你当我住不起?”房东不甘示弱回嘴:“住是住的起唻,不晓得要不要当掉裤头哦!” 风来向来不爱废话,能动手时不动口,撸袖子就要动武,史行拉着他往里弄口走,“算了算了,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房东关门,嘟囔:“头寸不灵清,还想住花园洋房,阿要请佣人伺候哦……”风来转身往回走两步,指着里弄深处的小二楼,“这个是你的吧,租不租?”房东眼睛一亮,重新审视风来,“租!一个月五十块。” 开小店卖包子的老廖探头,“房东先生,你的房价涨得比电梯还快哦!”裁缝阿财夸张地甩软尺,“嗖嗖嗖上天!”房东斜睨他们一眼,“有些人呐,不想租可以走,现今嘎多人跑到租界,房客有得是唻,还要倒过来贴广告,晓得?” 于妮憋笑,这上海男人吵架可太有意思了。虽然有五百块,可这是预支的工资,谁知道能不能干长?她心疼史行的钱,拽风来,“走吧走吧,太贵!” 人越多风来越来劲,他八风不动稳站路当间,“哎,就住这,老史你赚了不少钱吧?这么小气,让于姑娘住耗子洞?”于妮忙摆手,“别,我住哪都行,五十块多冤枉……” 史行看房子时候显然和于妮想的差不多,没有租大房子的预期。但听了风来的话,确实觉得那两间房子太小了,咬牙道:“便宜点!” 风来大摇大摆走向小二楼,“走着!瞜一眼!”房东小跑着前去开门。 史行拉着于妮跟上,“先去看看,再讲讲价。” 阿财嘀咕,“穿得一般,出手嘎阔绰。” 老廖轻蔑地瞧着他,“你以为有钱人都把钞票挂到脸上?越有钱越低调,晓得?格的你才好拉生意,是?” 阿财还回去,“不吃你家包子是?”余光中看到一个身影走近,忙换做笑脸招呼:“嘎早回来,给弟弟煮饭?” 胡晶晶顿住脚,呆呆地望着小二楼方向,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昨天就是那人帮她夺回包,她一晚上都在做梦。梦里那人是英雄救美的英雄,而她就是那个美人了。她觉得自己可能白天发梦了。 阿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个是看房子的。”胡晶晶眼睛发直,罕见地对阿财柔声细语,轻轻嗳了一声,把饭盒贴到胸口幽魂一样走进自家小屋。阿财捂住怦怦跳动胸口,梦呓般道:“胡小姐朝我笑了……” 老廖撇嘴,“癞□□想吃天鹅肉!” “你讲谁癞□□?你肉老好白向伐?” 老廖正待回嘴,只听身后有女人吼:“死老廖,回来揉面!”老廖顾不得再斗嘴慌忙转身进屋。“气管炎!”阿财抖抖软尺,像个得胜将军。 第24章 Chapter24 小二楼里,于妮三人参观房子。这里还不错,楼下有堂屋,两间卧房,楼上还有一个亭子间。家具也挺全,就是有点老旧。 史行把屋里所有的毛病都挑了一遍,末了指着楼梯裂缝,“这房子太破了,顶多三十块。” 房东冷笑,“满租界寻寻看,小二楼五十块都便宜你们唻!” 风来剑眉一挑,怎么都看着房东不顺眼,摆出一恶相恶相挺胸逼近他,“三十块。”房东眼前的光都被这个大个头遮住了,威压下不住后退,外强中干,“做啥做啥?打人啊?我巡捕过来。” 于妮实在没眼看,忙上前拉住风来又安抚房东:“房东先生别生气,我们都是正经人。我大哥他……脾气冲,别介意别介意哈。”房东抚胸,“像个混混,住在个的可不要惹出麻烦!” “三十五块,你同意我们就租。”史行踢踢缺了角的桌子。 “四十块。” “三十七块,不租算了。” “个么现在交钱好了。” 于妮提醒:“电费你包!” …… 房东收了钱,有闲心给他们指点,“自来水出后门有的,夜到弄堂老虎灶有热水。出里弄米店、煤球店都有,蛮方便的……” 房东交了房子,三人回棚户区收拾了,他们到上海没多久,包括被子什么的都是捡来的,破得不行。史行和风来执意要换新的,最后也就收拾了两件衣物和炉子。 棚户区的人知道三个人要搬走,都十分舍不得。特别是对风来,风来在这里就是对混混们是一种威慑,没人敢过来骚扰。特别是他新收的百来个小弟,那可真是依依不舍涕泪横流。风来最看不得哭哭啼啼,当初在海上之所以放过于妮和风来就是看他们生离死别似的眼晕,所以他非常不解风情地打断众人,言明晚上还回来。毕竟他的烟土还在这等着卖呢! 三人雷厉风行地搬了家,把小二楼草草收拾了,又在附近小店买了新被褥米粮之类的,就算是在上海真正安家了。 胡晶晶躲在小屋里,透过窗子瞧着风来忙进忙出,陶醉了,“人老起劲……”她的这间小屋子属于厢房,非常狭小。屋里摆了两张床和饭桌就没有太多多余地方了,靠北的床前挨窗挤了张书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坐在床上伏案做功课。这人正是于妮在汇友社见过的胡东升,他见自家姐姐一直贴着窗嘟囔,从书桌下抬高双腿以屁股为圆心绕了三十度出来走向姐姐,也凑近窗户朝外看,“瞧啥呢?” “当然是你未来姐夫。”胡东升没听清,他的目光穿过玻璃窗投向外面一个穿粉白格子旗袍的姑娘,这不是……于小姐么。 于妮三人收拾完房子到里弄口的小餐馆坐下,叫了菜。他们脸对着脸坐了一会,忽然一起笑了起来。从海上漂泊到上海棚户区,他们漂了这么多日子,在今天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于妮为每个人倒了杯茶,道:“我现在一个月三十块,史行六十块,加起来就是九十块。减去房租就是五十三块,咱们以后过日子绰绰有余!” “谁说五十三?”怎么能差了自己!风来从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拍在桌上,“九十八块,爷这两天赚的!”这可是从风来身上薅毛的好机会!于妮眼疾手快抽出五十攥在手里,“这算是你交的买菜钱。” 风来马上就要发财了,再不会在意这点小钱,把剩下的钱都拍她手里,“哥给你的,拿着花!”于妮哇了一声,“头一回见你这么爽快出钱……” “那是。”风来抖腿吹牛,“爷很快就是上海大亨了。”于妮和史行经常听他这么吹牛,也没在意。只见风来大掌猛拍桌子,“老板,上酒!”桌上的瓶罐激灵灵打晃。 史行忙拦住,“别了,明天我还得上班。” “你爱喝不喝,反正我得喝!” 店老板上菜和酒,菜是肉末豆腐、小青菜和肉圆粉丝汤。风来见每样都小小一碟,一拍桌子,呵斥:“掌柜的,肉都让你婆娘吃啦?”老板见他形容彪悍像是混街面的,心中惧怕,小声解释着:“一碟肉末豆腐五角钱,时新小菜两角钱……价钱便宜……。”店里零星几个客人也都瞧着他们这桌。 于妮的脚在桌下狠狠一捻,风来抽冷气。史行给于妮盛汤,“老板别介意,我兄弟脾气冲。”“哪里哪里……”老板赶忙退回厨房。风来压低声音:“能不能别老踩我脚,我不要面子的?”于妮抿嘴一笑,往他碗里夹了个肉圆,“你尝尝这可好吃了。” …… 风来吃完了抹嘴就走,口称有事。他确实有大事,赶着去黑市找买家嘛卖烟土嘛。 于妮和史行从小餐馆出来,外面已下起小雨。于妮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滴,冰冰凉凉,令喝完热汤的她感到说不出的适意。史行也学着她的样子接雨,“见天下雨,看来得买把伞。”于妮笑嘻嘻地打趣他,“可见你是发财了。” “我的钱还是都是……” 于妮目光躲闪,“还不都是什么?” “啊……没什么。”史行顾左右而言他,恰在这时餐馆老板送来一把伞,“先用,下趟还回来好了。”史行撑开伞,有点不好意思看于妮,“走吧。”于妮抿嘴一笑,走进伞下。 俩人慢慢悠悠地往里弄走,天已经黑了,里弄两侧一个个小屋亮着昏黄灯光。饭菜香味和雨的湿气相融,是平淡幸福的味道。史行只希望这条巷子没有尽头,能够永远这样和于妮岁月静好。 于妮和史行的衣角不时摩擦,明明是再熟不过的人,她的心却微微颤抖。她找话缓解,“还没告诉你,我能找到这份工还要感谢一位姐姐。” 史行大半个肩膀都露在伞外,衣服渐渐湿了,可此时也顾不上这些。他好似听到于妮说什么,又好似没听清,晕晕乎乎开口,“啊?” “就是在维纳斯门口风来一见钟情那位。” “一见钟情……好巧,我也是……” “啊?”于妮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倏地红透了,抬手遮住眼睛出了伞向小二楼奔去。史行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也许是夜色太美,也许是有屋居的喜悦,竟然把心里深藏的话讲出来。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略微尴尬地站在里弄过道。细雨密集地打在伞上,好似两人纷乱跃动的心绪。 阿财从裁缝铺探出头,“先生贵姓啊。” 史行还懵懵的,“啊?” 阿财提高声音,“我讲,先生,贵姓?” “哦,免贵姓史。” 阿财笑嘻嘻的,“史先生,我手艺老好的,要做衣裳到我格的……”阿财还在喋喋不休推销自己,史行脑子完全放空了。衣裳,好主意…… 对风来一见钟情的对象芳琦来讲,甜蜜又笨拙的初恋早已远去。她打开自家小公寓大门,环顾没人,轻轻抠开门轴那侧的一块墙皮。墙皮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揭开手掌宽的小角,看起来就像柔软的胶布可以随意弯折。芳琦往里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把墙皮又按原样贴回去。她松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憋闷,如有巨石悬在头顶。 电梯哐啷声响,两个混混从电梯出来径直走向站在门口的芳琦,“芳琦小姐,七哥让我们来请你。”芳琦推门进屋,“我哪都不去。”房门将要合上时被一直大手拦住,“芳琦小姐想让咱哥俩动手,是?” 芳琦胸口起伏不定,“总要等我换件衣裳。” “睡衣蛮好,更有味。”二人蛮力推开门强行一左一右叉着芳琦往电梯走。出了楼门,芳琦使劲挣脱两人束缚,拉紧衣襟冷声道:“我自己会走。”两个混混笑嘻嘻的,“那蛮好,省得我俩费力。”芳琦走向小汽车,上车前,她抬头仰望空中微星,雨帘如幕,打湿她的娇媚脸庞。 夜阑静问微星,有谁愿意失去自由? 风来抱着两只皮箱在雨中狂奔,奔头和小眼推着粪车追在后面,“哥,等会我们……”他们刚从公共租界西侧的三不管地带——黑市出来,烟土已经换成钞票。 他们无意中得到的这批烟土居然是从印度弄来的大土,不知被哪个势力的人偷出来藏在河里的,恰巧便宜了他们。不过黑市的买主总有点纳闷,烟土是好烟土,怎么就有点不太正经的臭味呢? 风来太兴奋了,数不清的钞票耀花了他的双眼,两撇小胡子淌着两道雨水,显得有点可笑。“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雨幕中,风来咿咿呀呀地唱念起来,硬朗的嗓音掐得细细的,还学着戏里的人手舞足蹈。 奔头咋舌,“哥疯了。” 小眼比这俩人谨慎多了,“快点走吧,伐要忘记车里还有钱哪……” 芳琦坐在齐总别墅的沙发上,木然地听着七哥讨好齐总,末了七哥道:“我先走了,勿好打扰您白相……”齐总指着他笑,“你啊你啊,纺织厂的事我记住了,下趟细讲……” “谢齐总……”七哥拖长了音调,戴上帽子,弯腰告辞。 第25章 Chapter25 待七哥的身影消失,齐总走到芳琦身后,弯腰深吸一口发香,轻叹,“芳琦小姐,贸然请你来这里……实在勿好意思,齐某实在是对你太过想念。”芳琦的笑容既涩且冷,起身,“走吧。” “去啥地方?” 芳琦绕过沙发走向楼梯,回身看他一眼,“你说呢?” “好,好……”齐总像苍蝇一样搓搓手,原地转了两圈走向楼梯,“芳琦小姐胜情相邀……齐某就却之不恭了……” …… 清晨的阳光照在裹成蚕的棉被上,于妮睁开眼睛看着在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粒。被窝里有些潮气,但她感到很满足,头一次体会有屋居是一种高端的幸福。两条纤白的胳膊从被窝里探出,她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细微起伏的鸡皮疙瘩,幸福地眯起眼睛。她披上衣服起身,推开玻璃窗深吸一口气,不同于棚户区夹杂窨井味复杂气味,里弄的烟火气是这样纯粹,纯粹的热油味道,她仿佛能看到一根根被炸的金黄的油条从锅中捞出。她欢快得在屋中胡乱舞了几下。 楼下,躺在床上的史行静静听着房顶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他的目光在房顶移动,仿佛能推测脚步声的主人走到哪里,在做些什么。良久,他起身穿衣,洗漱过后走出小二楼。 于妮对着旧式衣柜的穿衣镜细细看自己穿旗袍的样子,还真有点民国女子的味道,怪不得……她想起昨晚史行说的话,学着旧式女人轻轻呸了一声。又忍俊不禁,握着脸笑起来,月牙般的笑眼像是盛满星光,同室内阳光交相辉映。 下楼的时候史行正好提着油条豆浆进门,史行看到她有点紧张,不知她还生不生昨晚自己口无遮拦的气。于妮笑微微的,“早。”史行松口气,挠头憋出句话,“厨房烧了热水。” “嗳。”于妮背过身抿嘴一笑,在堂屋里找新买的脸盆。 “找脸盆?在厨房,已经烫好了。” …… 两个人坐在堂屋饭桌正吃饭,门口传来敲门声。史行还待过去开门,门已经被推开,探出一个梳两条辫子的年轻姑娘的脸。胡晶晶的目光在屋里搜寻一番,笑着道:“打扰了,进来可以伐?” 于妮和史行都有点愣,这人谁啊。还是于妮起身招呼:“……可以,请进。”胡晶晶推门进屋,双眼满屋子乱瞟,最后在一间紧闭的房门狠狠瞥了一眼才看向于妮,“我就住个的,咱们是邻居……我叫胡晶晶,叫我晶晶好了,你叫啥?” “我叫于妮。”于妮答完见胡晶晶又瞟向史行,忙介绍,“这是史行。” “哦……于小姐……史先生……”胡晶晶卷着辫稍,略显臃肿的棉衣随着身子扭了两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紧闭的房门,“我记得……还有位先生住在个的……” 于妮差点笑出来,这还有啥瞧不明白的,这位是瞧上风来了?他还挺受姑娘欢迎?她想起风来在海里吃鱼时候的野蛮样子,忙摇头拉回思绪,“你是说风来吧,他还在睡……我帮你叫他?” “不不不,不用麻烦……”胡晶晶退了两步,慌忙摇手。右手边的房门倏地开了,睡眼惺忪的风来从卧室走出,语气非常不满,“大早上就嚷嚷,让不让人睡了?” 胡晶晶注意到他大敞衣襟下鼓蓬蓬的古铜色激动,完全晕了。她激动地问:“风先生,你,你还记得我么?”于妮拉史行,朝他调皮眨眼,“走,去吃饭。”史行也晕晕乎乎地被拽上桌。 风来食指捋着胡子,把胡晶晶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胡晶晶把心提到嗓子眼,只听风来摇头道:“不记得,你谁啊?”风来当然认出她来了,毕竟自己“窃”了人家钱嘛,但找上门来的那绝对不能承认的。再说,自家现在也是上下十几万起步了,干嘛要认识这种土妞。 胡晶晶有点失望,很快调整过来,期待地看着风来,“我叫胡晶晶……前天药房旁边,你帮我赶跑小偷……”风来有点烦了,“你就说什么事吧!”胡晶晶低头,双手不安地卷着辫子,“也没啥……就像同你讲声谢谢……”风来翻了个白眼走向饭桌,“行了,我听着了,你可以走了。” “嗳。”胡晶晶听话地转身,向门走了两步又侧头问,“风先生,麻烦问下你喜欢吃啥?”风来坐在椅子上,单腿支棱着大嚼油条,“肉。” “嗳。”胡晶晶咬指笑着,“风先生胃口蛮好……”语毕扭头跑了。 于妮和史行同步转头看着嘴角冒着油光的风来。“干嘛?”风来嘴里还有油条,吐字不太清,端起豆浆喝了一大口,嫌弃道:“这谁买的饭,怎么连点肉都没有!”于妮和史行对视一眼,同时低头喝豆浆。 风来才不管他们答不答,兀自吃了一根又一根油条。正吃得热闹,奔头跑进来,宽大额头上都是汗,“二哥,三姐……哥,今大伙还去勿去苏州河?” “去!怎么不去。”风来从盘子里抓了两根油条给奔头,自己也抓根油条边吃边走,“晚上不用等我回吃饭。” 史行看着空荡荡的盘子,“再去买两包子?”于妮点头。 …… 和平里在法租界西南方向,有一辆电车向北走,可以到两人公司附近。有了钱,俩人也舍得坐了。 于妮率先跳下电车,照旧朝车里的史行做个加油的手势。史行回了个加油,脑袋探出窗子看着于妮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于妮在原地站了一会,同样看着电车驶进人流。 于妮到办公室的时候华先生还没有到,她在打字机前敲了一会华先生昨日交给她的手写文件,听到电话铃响。 “您好,华信贸易公司。” 电话那头是华先生的声音:“文件整理完了吗?” 于妮瞥了眼打字机,“快好了,就差几行字。” “整理好请送到天津路玛格丽特医院,我在院长室等你。” 于妮瞧眼挂钟,八点三十四分,“好,我马上过去。”她回到打字机前敲完最后一行字,把纸拆下来一张张对照华先生手写的原文核对,发现其中一张有几段内容串了。懊恼一瞬,于妮接着检查其他内容。把错误的几处梳理一遍,为打字机换上纸重新敲字。此时已经接近九点了,于妮后悔自己又说了大话,怎么学不会谨慎呢!她这次十分认真,每敲完一行就认真核对。 中友会社业务课,平冈递给朱启臣三张通路证和一张表,“请把这批棉花运出去。”朱启臣搓搓手接过,笑嘻嘻点头,“这就去。”平冈看着面前的奸猾笑脸,想了想,又把表从朱启臣手里抽出来,招呼史行,“史君,请你过去轻点。” “是。” 于妮敲完字又检查一遍后已经接近九点二十分了,她匆忙寻了个文件袋把资料塞进去飞奔下楼。她、到电车经过的路面时一辆电车刚开走,于妮拔腿追上去。这辆电车走得有点快,于妮喊着“等等!还有人……等等……”几次想要跳上车都在中途泄力,实在有点怕呀……最终,满头大汗的于妮看着电车无情驶离。 中友会社大院自左手数第六间仓库铁门大开,门口停了两辆卡车,力工们正往卡车上抬箱子。等抬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时两辆车厢都满了。朱启臣不满意,“统统调脱,可以装两车的。” 力工们抱怨,“朱先生,已经试过一次了,实在塞不进去了。”朱启臣连说带比划,口沫横飞(写到这的时候,怎么想到飞沫传播了呢……),“你得这么摆……这么放……”力工们扶箱喘气,实在不明白朱先生干嘛要省那一辆车的油钱。 史行陪站许久,无奈开口,“我说——”他刚一开口朱启臣和力工们就集体转头瞧他,史行略微不自然,“既然是棉花,何不把箱子打开压实点三箱并两箱?” 朱启臣眼睛一亮,走近两步重重地拍了两下史行的肩膀,“好小子,我个是灯下黑啊……就听他的!” 舍不得叫黄包车的于妮往天津路狂奔,路人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都下意识让开路,她边喘边不断地说着谢谢。跑到一处洋楼前时,于妮和一个刚下小汽车的女人撞到一起。那女人正烦躁,狠狠推开于妮。 于妮踉跄一下,文件袋裂开,几张纸页散落。于妮慌忙蹲下去捡,只听那女人骂一句,“缺西。”理理头发昂首向小楼走去。 于妮半懂不懂,且顾不上这些,也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这丫一句抱着文件往医院方向狂奔。 那女人敲开楼门,佣人看到她眼神一闪,“贵姐好……先生伐了海,伊还么回来。”贵姐描画细致的眉毛一挑,冷笑,“少给我来这套,走开。”扒开佣人径直进门。佣人追在身后拉她,“先生当真么回来……贵姐……” 第26章 Chapter26 贵姐甩开她往楼上跑,高跟鞋和木楼梯接触,发出趷蹬蹬的声音。她径直到走到主卧一脚踹开房门,目眦欲裂。穿着随意的齐总正伏低做小伺候芳琦吃早饭,听到房门哐啷声响侧头皱眉看着贵姐,“你进来做啥?哪能勿敲门!” “啊——我跟你拼了——”贵姐见他这个态度彻底失去理智,向床上的芳琦冲去。齐总一把拦住,“你做啥?”芳琦坐在床上,挪开腿上的小桌,抱胸瞧着贵姐。 贵姐不敢动齐总,只能挣扎着叫骂,染着指甲油的纤细手指像被激怒的蛇一下下往前探,“阿里窑子里相册来额小B,闹弄当小骈哇,弄就是个咋价钱咯……坏事体做了太多唻有报应额,皮肤么发一粒粒红额。啧啧啧……拉嘎仓,哦哟哈粘心,癞□□的皮肤……伐晓得还以为是*性*病来……”越骂越不着调。 芳琦在齐总这正新鲜,捧着还来不及,哪想到这女人完全不给自己面子。齐总大怒,薅着贵姐的头发把他拽出门,“闭嘴!你额娼妇……” 芳琦靠在床头,望着墙上的踢脚线,仿佛自己就夹在某条细线中,任她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身体瞬间松了力,芳琦起身走出房门,站在栏杆旁往下望。 齐总正在教训贵姐,贵姐呜呜地哭着,不敢再骂。心中暗恨贱女人,但自己总归也不是正室,既然男人已经变心,那钞票总要抓牢的。贵姐抬起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齐总,“我这颗心哦,被你伤得是千疮百孔……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呜……”齐总揉着额头坐到上沙发,“讲,啥事体。” “我额掰粪帮,上海勿晓得阿里来一伙人,昨天就把底下人揍了一顿占了粪道,今朝又来了……齐哥,你可得给我撑腰啊,让巡捕房的人把他们抓起来……” 齐总是工部局卫生署的总长,在中央捕房也有职位,是事各方势力八戒讨好的对象。贵姐是他的情人之一,在他的帮助下做了苏北粪帮的粪霸,很是发了笔横财。他包养情人不但不用出钱,贵姐每个月会给他上供,也是一笔不小财路。齐总皱眉,“晓得是啥人?” “我就晓得领头叫风来,总归是一拨拉西瘪三……” “这样,明天派些巡捕跟着去好了。” 于妮已经跑到天津路了,一面打听着一面往玛格丽特医院方向跑。她一个个辨认着门牌号,不小心绊了一下向前扑去。破掉的文件袋脱手,纸张纷飞。 于妮顾不得痛,慌忙起身去捡。一只将将踩上纸页的皮鞋被一只纤手隔开,皮鞋主人脚下一软,慌忙抬脚退了两步,“伐好意思伐好意思,小姐没事吧?” 于妮小心地掸落纸上浮土,“没事没事!” “你手都红了呀,对勿起!” 这人和几个行人一道帮于妮把散落的纸拾起来,于妮道谢,一张张整理好起身向医院赶去。这次她不敢跑了,双腿紧倒腾。 中友会社仓库,力工们正在重新分装棉花。朱启臣把史行拉到没人处,把一张纸塞进他的手中,低声道:“今朝下半天平冈会带你去药厂,你照着上面药名的弄出一车药。”史行一听让他单独办,而且是在平冈的眼皮底下,这也太危险了!转身就要走,被朱启臣紧紧拽住,“你可是杀过……”史行捉住要害,不敢再动。朱启臣继续,“昨天那个司机记得?那是老张,他会配合你……过会你和他去沪西送趟货,熟悉熟悉。” 史行的心突突的,喉间干涩,“朱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你弄这些干嘛用……我就算死也是个明白鬼……”朱启臣盯着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前线……药品……” 于妮终于到了玛格丽热医院,喘息如拉风箱。她拉住一个带手表的护士,缓了两口气问:“请问几点了?” “……快十一点。” “谢谢。”于妮跑了两步又退回来,“请问院长办公室怎么走?” …… 于妮沿着甬道往院长办公室所在小楼快步走去,前面一张石椅旁,一个眼睛上蒙着纱布坐着轮椅的病人正狂躁的用拐棍抽打护士,嘴里用日语喝骂着。那个护士不敢躲避,脸上红肿,眼角处有几道血痕。显见这日本人对双目正常人的愤恨。只听那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喝道:“拿水。”又用拐棍狠狠敲了护士一下,护士踉跄着跑了。 于妮抱着文件经过,注意着路边石椅,又瞥了眼那个日本人。恰有人路过,于妮呼出闷气走了。进了办公楼,她边擦干汗水整理衣襟,边打听着走向院长室。这家医院很干净,显见是有钱人来的,职员也都很和气。到了院长室门口,她的嗓子有点痒,努力压下咳意,稳了稳心神,敲门。 开门的是个白人,于妮楞了一下,用中式英文问好:“您好,我是华先生的助理,先生让我送文件过来。” “你好,华先生一直在等你。”院长把于妮往屋里一让,回到沙发坐下。 于妮紧张地把文件递给华先生,诚恳认错:“对不起,我来迟了。”华先生抬手看表,又瞧了眼于妮红透了的脸颊,没说什么。接过文件递给院长,用流利的英文道:“我了解到贵院需要更换一批床单被罩和护士服,我们可以提供上等的棉布。低于市面价格,作为交换,只需用贵院的渠道帮我们购买一些药品……这是清单。当然,如果玛格丽特医院有意愿跟汇友社合作,我们也会带给医院需要的资源,同时帮助贵院的医护人员解决生活上的一些困难。” 院长挑眉,接过清单仔细看了一遍,“华先生,您的这些药品有很多是用于外伤……比如盘尼西林,这是紧俏的救命药,您是否愿意说明这批药品的用途。” 于妮英文不太好,听得半懂不懂。但大概意思明白了,药?我们公司还做药品生意?只见华先生微微叹口气,苦笑着道:“现今上海都被封锁了,中国人的物资既不好进也不好出。霍克先生,请您理解,我这贸易公司也很艰难啊,客户有什么需求,我们当然都尽可能去争取,能成一单是一单。” 院长霍克点头,又翻了翻资料,向华先生伸出手:“目前很多机构都加入了汇友社,我会综合几个董事的意见认真考虑。” “还请尽快答复。” “当然。” …… 华先生带着于妮走出小楼,院子里那个日本人独自坐在轮椅上美滋滋喝水,挨打的护士不在。于妮眼睛一转,和华先生渐渐撇开一点距离,贴着轮椅走过。她的左脚似乎在走动间抬高了点,力气打了点,总之是狠狠地与轮椅下面的横梁亲密接触。轮椅猛地向前划去,日本人身形一晃,杯子里的热谁全洒到他脸上,疼得他哇哇大叫。轮椅哐一声撞到石椅,那个日本人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于妮恶作剧得逞,得意憋笑。华先生闻声回头看了眼日本人,又看了看于妮,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小汽车驶离医院,华先生斟酌着开口:“于小姐,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工作认真负责,还有一颗朴素爱国心。”于妮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被华先生瞧见了,很怕他认为自己惹了麻烦开掉自己。只听华先生道:“有爱国心是好事,但是万事要量力而行……做事情切忌鲁莽,这样会带给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妮脸一红,想起自己几次都是鲁莽承诺一些事情,又总是办砸锅。今日送文件也晚了……华先生不但没有责怪自己,还语重心长地教自己做事,“谢谢华先生,我今后一定注意……再不会给您添麻烦。” 华先生笑了,“什么麻烦,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现今的中国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另一个有着朴素爱国心的青年坐在卡车上,耳边是司机悠闲哼起的江南小调,后面跟着一辆拉货卡车。 一颗颗枯树从窗前掠过,光秃秃的枝干在眼前招摇,间或有一枝撞在车窗上,枯叶滚落。对于铁皮卡车来讲,枯枝枯叶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就像现今的中国。 中国老了么?史行这样问自己,大明过后的几百年,中国真的脆弱到只能任曾经的东瀛小国宰割?他瞥了眼仍在哼着欢快小调的老张……也许,中国还没有老。现今的中国虽然有一部分人投向日寇,有一部分人保持缄默。但还有无数的新鲜血液正在浇灌中华大地!前线,仍有无数战士在同日本人交战。 史行握着手里的通路证,终于明白朱启臣无限压缩货物的意义,他想节约一张通路证。就是这样一张薄薄的纸片,可以打开日军关卡,可以将前线战士紧缺的物资送出去。 第27章 Chapter27 在这一刻,史行有了一种使命感。他无路可退,虽然有朱启臣拿着他杀日本人这件事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是他不想退。有谁愿意失去自由?芳琦曾经这样问天。对史行来讲,正义和信仰不容他退步。面对国难,作为中国人惟有前行,全力前行。 史行初到上海这片沦陷之地就想逃离。当他意识到这里和大明距离的不是地理上的路途,而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时,他曾经失落彷徨,曾经麻木自己做个“孤岛模范良民”,不闻、不睬、不关;也曾坚强奋起,盼望未来能在上海谋个差事赚点钱,从此和于妮岁月静好。 但此刻他有了使命,就像杀日本人一样,做这件事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风险,或许还会连累于妮和风来。但青年书生史行愿意咬紧牙关全力去做,救国,不分时间和空间,这片土地依然是大明子子孙孙的繁衍之地,依然是中华民族的天下。他不仅仅是大明人,更是一个……中国人。 卡车到了沪西,关卡设置了检查站,有持枪的日本宪兵站岗。宪兵拦下卡车,检查车辆和物资信息,史行用日语一一答了,又按照朱启臣的吩咐出示工作证和通路证。工作证宪兵只粗粗看了一眼,重点检查通路证。确认无误,宪兵收起通路证,挥手放行。 他们的两辆卡车刚开走,后面又有一辆卡车跟进,司机掏出工作证和通路证递给日本宪兵。司机的手又黑又糙,还有裂口,像是常年暴露在日头下,经过风霜雨雪。 …… 小汽车行驶在公共租界东区坑坑洼洼的洋灰马路上,不时绕开弹坑。史行透过车窗向右手边望去,烧焦的木头,破席子混乱地堆叠着,这里似乎曾经是棚户区。在八月到十一月,近五个月的战火过后,不知这里的人还残存几何?有多少孩子失去父母,又有多少鸳侣诀别。 有穷苦人带着孩子在里面穿梭,捡拾尚能用的东西。对于穷苦的难民来讲,一切废物都有变废为宝的可能。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情景,曾经他和于妮还有风来三个人就是这样和难民们一起搭起棚子,建起新棚户区。 战争的打击是不分贫富的,实际上很多时候拥有实业的有钱人要比穷人蒙受更多损失。自这再向东开就是著名的杨浦工业区,众多工厂云集。在中日两方军队的交战中,战区内的工厂基本都遭到了破坏,这些企业主无不遭受巨大打击。但这并不是结束,日本人正在一步步接收工厂,蚕食中国资本。 英美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公共租界的北区和东区的控制权,这里叫做日租界更为恰当些。面对日军的蚕食,许多工厂主都在想方设法运作将工厂搬迁到相对安全的租界内,比如公共租界的中区和法租界。但日本人的车轮速度更快,比如史行做的这辆。 驾驶位坐的是平冈,他果如朱启臣所料叫上史行一起去接收工厂。史行是平冈亲自招聘到业务课的社员,平冈对他显然比对朱启臣要信任多了。或许是因为史行有一双显得颇为真诚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淳朴的年轻人总比职场老油条更受青睐。 断壁残垣实在也没什么好看,平冈很无趣,所以承担起教育后辈的职责。“仔细看着我怎么操作,回头找个司机学学,这也是必备的技能啊。” “是。” 平冈咋舌,这年轻人未免也太过老实话太少了些。“你在九州待过,吃没吃过荞麦面条……每到年底我都会想念家乡的荞麦面,又细又长,吃上一口……”史行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在东瀛吃过的哪种面条是荞麦做的,只得硬着头皮应和,“是,面条好消化。”平冈点头,“是啊,荞麦面条容易咬断,就像天皇子民一样,生命力顽强,不畏贫瘠,不怕风雨。”史行垂下眼皮,心道大明怎么没灭了你们呢,你们要不是土地贫瘠也不会贪图中国土地了。 平冈不知身畔之人心在腹诽,继续回忆了些日本过年习俗,史行小心地应和着打擦边球,生怕说错一句漏了陷。他一面应付着平冈,一面为要办的事发愁。药物对浴血奋战的士兵的重要性史行明白,但有平冈在侧把药怎么偷弄出来呢,他能行吗?朱启臣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啊…… 史行一步一步推导。首先:清点仓库时平冈一定是在场的,他需要在平冈的眼皮子底下把朱启臣给自己的单子上的药品分出来放到老张的卡车上;其次:他要在公司记录货物的单据上做手脚,让这些药物消失,或者最好向昨日和朱启臣去纺织厂一样,单独记到一张单子上并找机会毁掉。在平冈的眼皮子底下如何操控?还有最后一点:他要在从药厂到公司的途中转移平冈的注意力,防止他发现有卡车掉队。 上午才刚刚燃起热血,决定帮助朱启臣为前线收集物资。但才过一中午史行就惨遭打脸,遇到一大难题。他把三十六计一一代入此境琢磨,暗恨自己不够精明。 …… 直到坐到顾老板办公室,平冈和姓顾的药厂老板开始交涉,他也没想出所以然,还得充当平冈的翻译角色。 平冈虽然对待同事脾气温和,但对待谈交涉对象或者说被接收方就直接多了,“……帝国优先照顾在战争中损失大的企业,用最公正最妥当的方法进行接收……如果贵方不接受合营方案。工厂会由军方委任经营……”平冈对顾老板说了一大段话,没等到翻译,转头去看史行,“史君?” 史行盯着桌上清澈透明的黄绿色茶水,想来一出调虎离山之计。他把细节都想好了,在他们交涉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假装喝茶,佯做不小心杯子倾斜将洒到平冈的裤子上。平冈穿着湿淋淋的裤子清点货物势必会不耐烦,自己再力劝他先回去换裤子,或者到车里解下裤子晾晾。这样他就可以单独操作…… 他越琢磨越细致越琢磨越觉得可行,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史行的目光从茶水上挪开,看到几双无语的眼睛。顾老板、几个便衣和平冈都在看着自己,史行心头一跳,忙对平冈恭敬点头,用诚恳清澈的目光瞧着他,“很抱歉,我走神了。” 平冈嘴角抽搐,真是个耿直不会撒谎的年轻人啊,“我方才说……请翻译。” “是。”接下来史行不敢乱想了,聚精会神地听着两方说话,字斟句酌地翻译。 顾老板长得很有福气,面圆耳大,很有佛相。但听了他们讲这么一套,早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圆脸憋红,红润的耳垂像被彪悍的夫人狠狠捏过。 日方一占上海,顾老板就开始积极运作转移工厂,没想到那些平日里牛逼哄哄的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太极拳打得比中国人还溜,都不想得罪日本人。更没想到日本人一点征兆没有就搞突袭,一个电话把他从姨太太的床上叫起来奔命一样赶到工厂。 他可怜的厂子啊,日本人炸了一半了还不够么!听听他们说什么!只有三个选择,要么选择中日合营,日方占大部分股权成为实际控制人;要么就是在自己答应的情况下由军方委任经营,如果自己不答应依然是日军委任经营。这还有得选嘛!这不是明抢嘛!他看着史行的嘴巴开开阖阖,心中大骂此人汉奸,但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个投靠日军的大佬为自己壮胆气。 他挺起宽阔的胸膛,“我岳父姓梁,筹备维新政府那个。”话意犹未尽,似乎他岳父非常了不得,提到个姓氏平冈就会却步。 史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翻译了原话。此人提到的维新政府正由日方扶植筹备。 “哎……梁先生,我知道。”平冈笑着道。史行翻译了,顾老板松口气,微微靠向沙发背。只听平冈笑着说了几句,史行翻译:“国策会的唐泽先生在我们会社任职,中友会社是由唐泽先生一手创建的。” 国策会……国策会……顾老板的圆脸由红转青,他岳父见到人家恐怕也直不起身……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弯了,仅剩的胆气也泄了,他抖着手去取桌上合同,“还请平冈课长给我时间考虑。” 有结束的意思了,史行佯做口渴,拿起桌上的茶水杯预备起来。 “你有一天时间。”平冈起身拿起公文包。“请认真考虑哪种方案对贵方更为有利。”史行顾不上顾老板颓败的脸色,平冈这就要去仓库了,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向平冈挪了一步,拿着茶杯的手微微倾斜,水倾到杯口。 平冈转头朝史行一笑,史行手一颤,温热的茶水溢到自己手上,顺着胳膊洇湿袖子。 “多喝点水,清点仓库是个大工程。”平冈说完转身向门走去,便衣跟上。 计划失败。史行拿着空杯,瞧着手上零落的几片黏答答的茶叶苦笑着跟上。 第28章 Chapter28 史行刚出门就被顾老板追上,“史先生史先生,等等。”顾老板强作笑颜拉住他,朝门那头的左手不着痕迹地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史行右侧西服兜里,并拍了拍让史行体会下厚度,“还请史先生美言几句,让平冈课长多多宽限几天。” “这不合适,我没有这么大权利。”史行掏兜要还给他,手被按住,顾老板脑袋上蒸腾的汗水在冷寂的冬日天光下依稀可见,“能帮我美言几句就好,或者提醒我一声也好。别我不在这日本兵突突突就来了……”提醒一声还是可以办到的,史行看着他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和讨好的笑容心中不忍。点头。 “回头我请史先生吃饭……” 吃饭!史行眼睛一亮,头脑瞬间轻灵一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大明使节,口若悬河骗三方朝廷的老骗子,困扰他半天功夫的问题似乎摸到了一点解决方向。投其所好,投其所好啊!史行激动地抓住顾老板的胳膊,“你这有没有做饭的地?”他抓得太紧了,顾老板痛得呲牙,强作笑颜,“现在就吃?在这……这?” “没有?” “有是有的,不过……那都是给工人做饭的……邋遢得很。” “有没有荞麦面?” “呃……可能是有的,这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史先生不来点别的?” “有会做面条的没有?” 顾老板越听越懵,这位史先生面*瘾够大的,“一般都是工人自己做。” “找个会和面的,把面条拉得细细的,要做到又细又长……记住,又细又长。”史行回忆着平冈形容荞麦面的话,强调:“要煮烂,越软越烂越好,但面不能断!记住了,接收药厂的时间能不能宽限就看这碗面了!” 顾老板眼前一亮!能决定接收时间的只有平冈了,看来这碗面是做给他吃的!那必须满足啊!没想到这位史先生刚收钱就办事,比那些洋人靠谱多了。 他这回也认真了,复述了一遍要求。史行确认过后转身要去追平冈,只听那顾老板问问:“要汤面,拌面,凉面还是炒面啊?要什么臊子啊,加菜吗?” 史行顿住脚步,这平冈也没说啊!他看了顾老板一会,脑中回忆东瀛人生活习惯,押了个宝,“汤面,有海带鱼汤最好,没有就拿野菜拌吧。”他回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个事,叮嘱:“做好了你就站边上,我脚点三下你再过来请我……多煮几碗。” …… 史行站在仓库门口统计搬出的一箱箱货物,平冈站在他的身侧。史行一面记录一面计算着时间,老张搬着一个箱子从仓库出来,看了史行一眼。 史行的余光可以看到老张身影,知道老张氏着急了。 老张确实挺着急的,且心里没底。这朱启臣也不知从哪找的年轻人,可不可以信任还两说,现在这个情况能不能把平冈支走都是问题。想到这次碰到的是紧俏的药品,他心里油煎一样难受,对前线来讲药品可是比其他物资重要得多了,怎么能都便宜了小日本? 平冈不时看看史行的记录,难得这个年轻人说一口低调的国语,字迹也很工整,更难得的是信息,每一箱货物都认真核对详细记录。 史行的记录渐渐慢下来,第三车装到一半了,他们一共开了五辆卡车过来。如果轮到第四车时平冈还在,那就很容易推断出仓库的药品能装几车。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埋怨顾老板,不过一碗面而已,怎么那么拖沓…… 顾老板很冤,他已经选了最手巧的女工,可他不是想精益求精,力求一次打动那个口味清奇的日本人嘛,难免在选材上谨慎了点,面条长短粗细要求严格了点。待他准备好面满头大汗地赶到仓库时第三车已经快满了。 史行看到他圆滚滚的身影,忙抬起右脚尖轻点三下。恰在这时,顾老板抬手擦汗,胖胳膊挡住了视线。史行咬牙,一面检查货物,一面用余光注意着他放下胳膊,右脚尖再次点了三下。这回顾老板可算看见了,笑呵呵地过来邀请,“平冈课长,史先生,累了吧!休息一会?我这里备了点荞麦面条共各位品尝。” 史行老骗子附体,装作惊喜地直起身,用日语对平冈道:“平冈君,太巧了!他们工人食堂中午吃的是荞麦面,你才说过想吃!”平冈一听荞麦面眼睛亮了,文质彬彬的气质化作老饕,“还有吗?” “有,顾老板担心咱们累了特意煮的。”他回忆着老骗子的话术,又加了一句,“按照地道的帝国风味煮的。” 平冈咽口唾沫,“那咱们就去吃一碗?” 史行一脸正直,“我把工作做完吧,平冈君去吧。” 平冈踟蹰一会,终抵不过家乡美食诱惑,抬脚要走时发现史行的目光转向几位便衣。他想了想,对便衣道:“一起去吧,快到年底了,来一碗家乡美食。” 几位便衣心里鄙夷,心想也就你天天就知道忙工作,一碗荞麦面罢了,虹口不有得是日料店?但他们不敢反驳平冈,再说能歇一会总比站着强不是? 待平冈和便衣跟着顾老板走了,老张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小瞧了这个年轻人啊,有点鬼点子。这下除了需要避免其他几位司机发现他们在有选择性装车,行事上游刃有余多了。毕竟这里也就剩下史行一个“领导”了。 平冈和几个便衣跟着顾老板又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已多了张雕花圆桌。桌上放着几碗荞麦面,清透的汤底配上细面还真挺有那么回事,面上放了鱼肉和紫菜。每碗面边上还摆了个长盘,盘里躺着条黄花鱼。 要说这顾老板也是个人才,难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捯饬出这么一套东西,从摆盘到餐具形态还真有那么点日本的禅味,很配他那张弥勒佛似的脸。他笑嘻嘻地从桌上的碟子里取出卷着的湿毛巾,为几个人一一递去,用八级日语沟通,“擦手搭嘎……” 平冈和便衣们听没听懂不知道,反正是接过毛巾擦了手围坐吃面……恩,还真是……不太对味。 顾老板忐忑地注意看平冈的表情,这个日本人看样子是斯斯文文的,哎呦这吃起面来怎么吸了秃噜的……顾老板暗暗咽口水,又在心里狠狠抽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刻还馋嘴!你都裤头都快让人扒了! 好容易等平冈吃完擦嘴,顾老板斟酌着用八级日语道:“那个,我滴工厂接收滴可以缓几天不搭嘎?” 平冈不懂中文,可架不住他身边有个会八级中文的便衣啊,他给平冈翻译,“他想让咱们今天接收工厂。” 平冈狐疑地瞧着他,感觉这人不太靠谱。交涉的时候顾老板很明显不愿意,怎么可能这么快转变态度。他在心里叹口气,可惜史行不在。“让他跟史行说。” 便衣用八级中文向顾老板翻译,“死行,说。” 顾老板腿一软险些跪下,瑟瑟发抖再不敢开口……这说几句话就要枪毙了谁还敢再开口啊…… 待平冈和便衣们吃了面回来,车已经装好。史行笑着看他,“味道怎么样?够不够地道?”平冈不太满意,但依照日本人的委婉,笑着道:“难得吃到家乡风味,但毕竟是异国嘛,食材会有些差异。”他看了看封好的车厢,“装了多少?” 史行的小指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笑着把表格递过去,“接近四车。”平冈粗粗扫了眼记录,又皱眉看了眼空荡荡的仓库,没想到这么大仓库才装四车,但也没说什么,拍着史行的肩膀,“不错,史君工作认真负责。” “平冈君谬赞,我还需努力。”他想了想,把顾老板想求缓几天接收工厂的事说了,平冈吃人嘴短,答应宽限三天。史行离开工厂前告诉顾老板这个好消息,收到顾老板一箩筐感激的好话。 …… 小汽车开往公司,史行比来时候活泛多了,不时绞尽脑汁想一些话题引平冈闲聊。在四辆卡车后,第五辆卡车不着痕迹地慢下来,在黄浦江畔一处做了标记的芦苇丛中停下。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曳,过了好一会,卡车才从芦苇丛中开出。似乎卡车司机吃坏了肚子,借助芦苇丛的掩映进行了一次漫长的人类排泄活动。 还差一个小时下班时于妮还在赶稿子,稿子是华先生演讲用的。明天上午汇友社在玛格丽特医院招募社员,她需要一早把成稿交给华先生审阅。于妮从没在多人面前讲过话,连班干部都没参选过,可想而知写演讲稿对于她来讲是个大难题。 有难题怎么办?想不出解决办法就生怼呗。所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的。于妮绞尽脑汁理论联系实际,首先分析汇友社的性质,再次分析大环境,最后将招募对象画像分析精准定位。玛格丽特医院护士居多,她们又可定义职业妇女……她定下大体思路,写了改改了写。 第29章 Chapter29 华先生突然问,“安琪现在在做什么?可还好?” 于妮笔尖一顿,安琪说的就是芳琦姐了。她看起来还好,衣食无忧的。可是……有那么个胖男人在身边……至于她在做什么,于妮想起维纳斯……她把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斟酌着开口,“安琪姐挺好的,具体做什么我不太清楚。” 华先生还待再问,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陈大有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帽子拎在手里。他一见华先生就双眼放光,语无伦次地激动道:“干粪,有钱人拉的!” 华先生和于妮转头看着他,同时露出震惊的眼神。不同的是华先生是又激动又震惊,于妮就只有震惊了。啥玩意?干粪?这位……是华先生亲戚?她憋了又憋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陈大有才意识到华先生公司不再是他一个人了,有个新员工……陈大有脑门上的青筋开始乱跳,带动几滴不安的汗水滴落到地板。 华先生强压住激动和欢喜,轻咳一声,“大有,跟我到里面去谈。” 华先生和于妮的办工桌是一西一东,他们办工桌一侧,也就是办公室的南面有个小隔间。华先生和陈大有进了隔间,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于妮什么也听不清。她就着先前稿件的内容写了几笔,想起胡大有的话又是想笑,憋得肚子都痛了。 街头,史行跟在朱启臣身后慢悠悠走着。朱启臣手背在身后,配上他干瘦的身形,微驮的背部,真像个隐在闹市的高人。不过那他那穿透镜片的目光破坏了氛围,无他,因这目光有点过于猥琐,时不时落到路过的美貌女人身上。 史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个女人又忙收回,感叹:“其实,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应该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你。” 朱启臣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相信自己的直觉,初始判断往往是最准确的。”手从肩膀上滑下来,灵巧换面手心朝上,“钞票分一半。” 史行被带进哲理的思路硬生生打断,咬牙道:“这是我挣的。”朱启臣笑嘻嘻的,脸上的褶子都透出奸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乃末孝敬师傅理所应当。” …… 师徒俩分完钱继续慢悠悠走着,史行看到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驶过,后座上做了个女人,胳膊揽在男人的腰上。朱启臣顺着史行的目光望过去,长长哦了一声,“有女朋友?想买自行车?” …… 越能体现人性尊严的快乐,越是一种高级的最大的快乐。许多快乐是放纵的,许多快乐是降低了人性尊严的。 无疑,史行目前所体会的快乐就是高级的。替前线从日本人嘴抠出到紧俏药品,虎口拔毛,这种紧张刺激又带使命感的事是他前23年的人生从未碰触过的。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危险,但心思朴素的青年史行依然愿意去做,何况还有大钱拿。 有钱又能做有意义的事,最大的快乐使史行发挥出巨大潜力,朱启臣教了一会他就能……独自蹬着自行车了。 于妮下班走出小楼就看到推着自行车的史行等在楼下,自行车果然是民国标配,配上史行俊秀的脸还真有点民国谦谦公子的范儿。 于妮近前惊喜地摆弄自行车,“哪来的?” 史行笑嘻嘻的,“刚买的。”于妮小嘴轻轻一撅,“你这用上海话讲就叫掼浪头,有俩钱浪头掼地唻……”史行被他她俏皮的样子逗笑,虚握拳头轻轻一咳,“不是用的工资,今天赚了外快……走,我带你买衣裳去。”史行知道了朱启臣招自己来公司的真正目的,又干了件“大事”,钱拿得理直气壮多了。 “哇塞!”还有外快,于妮双眼放光,喜滋滋跳上后座,“开路!” “得令!”史行跨上车一蹬,自行车走起。呃……就是有点颤颤巍巍,有点飘飘忽忽,有点左左右右,有点摇摇摆摆……于妮紧紧抓着后座上的支架,苦脸,“你这……能行?要不我带你?” “没问题!”史行坚持着不低头,不垂目,这样掼浪头的皇冠就不会掉。他感到腰上很是空虚,怎么别的姑娘就揽着男人腰呢…… 于妮还是比较紧张的,时刻准备着跳车,“你做啥了人家给你钱?” 史行的余光瞟见有块石头接近前轮,慌忙调了下车头。于妮啊了一声抓住他的腰,史行腰上一紧。梦想成真!原来是这滋味啊,从腰往下都酥酥麻麻的,他在甜蜜的煎熬中哑声道:“合作方有个事情想缓两天,让我帮着说话……办成了。” 不得不说,史行此人颇有骗人的天赋,一旦开了窍,他那双真诚的眼睛,干净晴朗的气质都极其迷惑人,引人发自内心地想要相信他。比如平冈,比如正在接受白色谎言洗礼的于妮。 于妮揽着史行的腰,有点羞涩有点甜蜜,但钱的事还得问。她看着晃动的地面轻声问:“给你多少?”史行说了个数,于妮眼睛都瞪圆了,我的个乖乖,她得上多长时间班才能赚到啊…… 入夜的南京路依然是那么繁华,但这次来的不是擦鞋匠史行,也不是小贩于妮,而是顾客。他们先进新新百货公司,从一楼逛起。 于妮上次和芳琦去永安百货大楼并没敢细看,毕竟兜里没钱。这一细看还真把她吓一跳,民国的上海还真不输现代。柜台陈列着洋罐头、酒、烟草、化妆品,琳琅满目,别说史行了,连于妮都看花了眼。 锃亮的玻璃橱窗映照出两人身影,蓝灰条纹西装和粉白格旗袍时时交错在一起,融合为平和浪漫的色调。 两人随着人流到了一处直达三层的越层自动扶梯。孩童们在扶梯前跳来跳去,有些人纳罕地围着扶梯不敢上去。 “老土。”几对时髦男女说笑着踩上扶梯,随着扶梯向上行去,得意地瞧着底下人。 史行到这里浪头是实在掼不出来了,他像个乡下人一样惊讶地看着自动滚动的履带,于妮拉他,“上。” “啊?”史行被她拽着踏上履带,晃了一下方才抓住扶手站稳,慢悠悠向上行去。于妮笑着学那几个人的话调侃,“老土。” 史行转身对着她,抬手一捋头发又放回扶手,另一只手插进裤兜,装腔作势,“土?”于妮被他油光锃亮的头发耀华了眼,噗嗤笑出来,“少装白相人。” 随着电梯上行,有五颜六色的光洒在二人脸上,像是彩虹色的披纱。两人顺着披纱向上望去,围着彩灯的玻璃窗内,花旦的脸随着她的转动时隐时现,转身时定格,是一张勾勒精致的美人面。红布招展遮住美人面,是穿着燕尾服的魔术师。一方红布退去,露出一只腾空而起的猴子,蹿过火圈。 百货大楼扩音机里柔媚的女声唱: “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盖着哪绒毯,睡铜床。呢绒哪个衣料时新样,火油钻石闪呀闪光芒。跳舞场,最疯狂,歌声婉转步匆忙……” 这首歌很熟悉,是于妮他们初到上海时在维纳斯门口听到的,如今再听竟有几多感慨。从顶楼垂下一张大幅广告画,是一个时髦太太牵着穿西服的男孩,她的手指向几个大字:娱乐救国。于妮在此时方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不闻、不睬、不关,踏实过好自家小日子。 在这个几乎可以同21世纪的商业中心相媲美的百货公司里,于妮的脑海却浮现报纸上关于战争的报道,走在街头的持枪日本兵,不久前的轰炸。 十里洋场好风光,光怪陆离众生相。这是普通百姓能够对祖国做出的最大贡献,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快乐地活着,保存中华民族的火种。未来,总有一天会有星火飞过将火种点燃,总有一天火种会汇聚成燎原之势! ——但,为何我的心中总有些许悲凉,这个遍披华林繁华若梦的上海是真实的么?表面的和平与繁华又能维持多久? 昨日刚发了笔横财的风来已经带着帮中弟兄们去租界有名的□□饭店去搓了一顿。他们白日里再次和苏北粪帮火拼,虽然这次苏北帮的人来得挺多,但禁不住难民们来得也比昨日多,且为了口吃的就能拼命,当中又有猛将风来。不出意外,风来他们再次旗开得胜。 风来依旧没有想好帮派名字,只得依着大家伙叫着风帮。风帮的人占了苏州河畔几处工厂粪道,火拼过后淘了粪到粪码头卖给粪船农民,果然收获不少。 此时他还不知到,苏北帮的粪霸贵姐已经走通男人关系,明天将带着巡捕对他们进行围捕。 这不,他带着帮中做头两把交椅的奔头和小眼到维纳斯消费消费。维纳斯可以说已经形成风来的一种执念,从他到上海第一天就发誓总有一天会变成上海大亨,到这里享受。 所以说,钱是人的胆。前不久风来还因为担心自己打过的那个死胖子有枪不敢靠近这里,这兜里一有钱人都横了,敢故地重游了! 第30章 Chapter30 维纳斯霓虹闪烁,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前。车门打开,一只穿皮鞋的脚率先从车里伸出。皮鞋是白色的,闪着一抹油光,映出五色霓虹。接着现出白色裤腿,白色西装上衣,红色领结,古铜色的脸,微微上翘的两撇小胡子,白色礼帽。人模狗样儿的风来站在维纳斯门前。无论是门童还是进出的客人、舞女都纷纷侧目,对这个打扮得……怪模怪样像个暴发户一样的人发自内心地施以敬意。 风来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轻轻哼了一声。他挺胸抬头仰望招牌,大眼睛微微眯起,流出一抹轻蔑。仿佛在说:不就是个跳舞场嘛!爷今儿还就来了! 范儿刚起,就被两个呕吐声打破了。奔头和小眼从另一侧车门跑出来奔到路旁呕吐,停驻人群纷纷散去,实在有点影响心情。 这也太不争气了!风来大步走过去一人踹了一脚,“没用的东西!不就坐个洋车!”奔头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哥,高级小轿车比电车还勿如电车适宜……呃……呕。”风来闭眼转过头去。小眼用袖子抹下嘴,直起身来,“老大,我好了。” …… 两个小弟拱卫在侧,风来大摇大摆要进门,被门童拦下。风来瞧了眼这只手,比自己还黑啊……他顺着手看过去,是个包红头巾的洋人。风来眼一瞪,“咋着?” 这门童是印度的锡克族,留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他摇摇头,“先生请进。” 风来盯着他那只手,“手痒痒?” “不不不,先生,维纳斯是高级娱乐场,客人必须衣着整洁。” 风来拍拍西装,“我穿得不气派?” “不不不,您很气派,可您的朋友不符合标准。” 风来挑挑剑眉,回头去看两位小弟,两人也挺精神,穿的是今天买的黑色对襟唐装。奔头的嘴微微撅起,瞧着风来的眼神有点怨念,“哥……我早讲了末,给我们也买西装……”小眼拉他,“老大伐是讲了,格的才能衬托哪个是老大。”他又看向风来,笑嘻嘻的,“老大,我们就勿去了,个特贵了。” “贵啥,爷就是带你们来消费的!”无论是当海盗还是在上海,风来都是领导。领导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说话算话,给小弟的福利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如果在从前,风来二话不说就动武了。但现在不同了,自己怎么也是十几万钞票上下的人了,且还是风帮老大,光今儿一天的粪可就卖了不少钱哪!身份不同,解决方法那然不同。有钱人风来一把扯住两个要进门的穿西装男人,摆出恶相,“脱衣裳!” 被扯住的两个男人不明所以,挣扎,“做啥做啥?你啥人……放手!” 奔头和小眼上前帮忙,一人按住一个。史行手上用力,两个男人胳膊发出嘎吱声,哀哀痛叫。风来松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凶神恶煞地瞅着俩人,“脱——衣——裳!” 能来维纳斯消费的,那绝对也都不差钱。但两人瞅着这人凶恶的样子不由肝颤,这人想是混街面的,弄不好还是个亡命徒……惹不起……两人认倒霉开始脱外套。 门童被风来的骚操作惊住了,愣愣地瞧着他们。进出的客人陆续驻足,欣赏男人脱衣表演。来这里的人都是寻乐子的,有这种奇事岂有不瞧。女士们哎呦一声捂住脸,嘴上骂着流氓,目光又忍不住溜出指缝。 两个倒霉鬼在众人围观下颇为委屈地一件又一件脱下西装、毛衣、衬衣、裤子……像两只退了毛的小鸡,抱着膀子瑟瑟发抖:“好走了伐?” 风来捋捋小胡子,目光投向两人裤头。 同样在跟衣裳较劲的,还有风来的小伙伴于妮和史行。自穿越以来,于妮只有三身衣裳。一件她穿越时穿的现代长裙,一身四处淘换来的棉衣棉裤,最后一身就是她现在身上穿的史行用擦皮鞋的钱给她买的棉旗袍了。 没钱的时候哪有什么讲究,一天到晚就惦记三餐了。如今重入百货公司,被现代消费主义熏陶过的于妮如鱼儿入海,鸟儿归林,试穿了一套又一套洋装。民国的洋装真好看啊,着重体现女性的柔美气质,且面料都很高级华丽,剪裁得体。 史行瞧于妮穿哪身都好看,可是一旦他要付钱的时候都会被于妮按住。 于妮很克制,毕竟他们刚刚工作,并不稳定,钱还是能省则省。本着这个原则,她只买了两身衣裳,又像个居家太太一样为史行和风来各挑了一套西装皮鞋。史行像大多数男士一样,在买衣服上头没啥发言权,一切听女人的,只管付钱。 维纳斯里灯红酒绿,台上歌女唱着靡靡艳曲,舞小姐摆动的柔软腰肢像是对台下男人们的深情相邀。 风来在维纳斯的酒气、烟气、香水气中迷醉了,他果如自己所说,叫了八个舞小姐,六个陪自己,另外两个。呃……请向舞池看…… 在攒动的人群中,小眼鹤立鸡群。无他,这位实在太瘦太高了,像个插入鱼池的细竹竿。舞小姐哎哟哎呦地被他一双大叫踩得跳脚。往旁边瞅,奔头就自如多了,像个灵巧的耗子带着舞小姐窜来窜去,打乱了周围人的节奏。 一只柔腻丰腴的胳膊伸到风来眼前,轻轻拨楞着红色领结,“风先生,去舞池白相白相?”一直雪白纤手翘指捏着杯子送过来,“风哥哥,喝一口嘛~”蕾丝边的袖子像蝴蝶一样在风来腿上飘荡。还有个舞小姐一面不轻不重地捶着架在自家腿上的双腿,一面将欲语还休的目光向风来扫去。还有三个舞小姐正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挤进圈子。 风来就着舞小姐的手喝了一口酒,咂嘴。这样酒冰冰凉凉的,还有后劲,不错。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他两指夹了张钞票揣进给他喂酒的女人领口,“乖。”这下其他几个不依了,娇声嘤嘤开始撒娇。 风来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沙发上,这有钱人的生活也不那么好过啊,瞧瞧这缠人劲。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我问个人,谁能帮我找着,这钱就给谁。” “问我问我,个的人我交关熟哦!” “呸,去你的,哪个勿熟?” …… “停。”风来两手虚按,开始回忆,“一个女的,穿黑衣裳,长得特漂亮。”他用手比划,“眼睛这么大,嘴这样……腰这么细,腿这么长……”一个舞小姐忍不住了,笑嘻嘻调侃:“搿位小姐是妖精哦。” 风来捂住胸口,迷醉着,“是个要命的妖精……” 七哥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的雅座被占了,还围了一圈女人。再仔细一看,这小子怎么那么眼熟呢,右胳膊开始有刺痛传来。七哥一步步走近,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地夹紧眼睛。 生活中受过的苦痛都有其意义,失败使人进步。不包括所有人,但七哥显然有所进益。待确定了就是这小子弄废了自己右胳膊,他先退后,把维纳斯里所有的打手都纠集起来,又让他们都拿上武器。感觉有胜算了,他才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风来。 他在雅座三米外顿住脚,大吼一声,“打死格则瘪三!” 风来在这几个舞小姐身上没问出芳琦线索,正没滋没味地喝酒,忽听到一声大吼。几乎在他转头同时,一把匕首向他刺来。风来瞳孔微缩,夺过小姐手中酒杯向前狠掷,同时双腿从小姐的身上弹起,一腿抬起下劈。匕首看似很快,过处杯倒瓶落;腿看似很慢,过处花瓣轻颤。但只有风来能感受到力在脚跟处凝结,白色裤腿鼓起,似乎受不住满溢的气流簌簌抖动。 以腿刀战匕首,需要力量、速度角度三者平衡。风来在这眨眼的瞬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是身体本能,是在海上数次血拼中得来,用无数伤疤换到的实战经验。脚跟避开匕首狠狠劈在那人手腕,嘎吱,像是甘蔗被劈开的声响,那人捂着手腕倒地。 与此同时,被风来掷出的酒杯也命中目标,晶莹的冰块和黄褐色的酒液在空气飘洒,有几滴红色液体混入,有一种血腥暴力的美感。 七哥怔愣着抬手抹下脑袋,满手血红。胖手剧烈抖动,他简直不敢置信,自己都躲这么远了,怎么受伤的还是他? 寻欢的客人们这时才反应过来,黑道要血拼了!尖叫着向大门逃去。四处是杯盘碎裂的声音,想必也没人会顾着买单,维纳斯的老板会气得头秃。 奔头冲过来站到风来身旁,小眼直接冲向对面的打手。 永安百货七层七重天酒楼,这是于妮曾经借着芳琦的光来过的地方。此时她拿着一只高脚杯趴在露天平台的栏杆上,杯中殷红酒液在月光映照下泛着流光。史行背倚栏杆,看到于妮发间系着的淡粉色发带随着主人动作轻颤。 于妮的目光从街道闪亮的灯光向上滑,看向空中看去,蛾眉弯月如沟。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两弯新月,“你看那月亮,同大明一样吗?” 第31章 Chapter31 史行仰头,清冷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为他莹白的肌肤添了一抹幽蓝,他沉默一会开口:“我从前很少抬头看月亮,想是一样的吧。” “你说月亮有多少岁了?” 史行被于妮的傻问题逗笑了,轻啜一口红酒,“总比咱们大,不过人家禁活,等咱俩成没牙的老爷爷老奶奶了,估计人家还生龙活虎得呢。” “你才没牙,你才老。” “好,我老。”史行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下于妮头上的发带,又忙收回手。一面轻捻指尖一面觑着她的神色,“等我白了头牙都掉光了,你还是美貌如花。” 于妮知道史行的小动作,耳根有点发麻,“哼,岁月从不负美人,懂?” 浩渺太空,千古之月,安静又沉默,冷眼瞧着繁繁人世。岁月之轮既快且慢,无声地悠悠流转。 维纳斯。小眼的打法不落俗套,抱住打手就下嘴狂咬。奔头专攻下三路,趁小眼咬人的时候夺刀……风来在匕首和长刀间穿梭,兴奋的目光在每一个接近他的人身上闪过。进步迎击,左臂夹肘,右手制腕,单膝跪地肩部下旋。瞬间撂倒一个个混混,折手夺刀一气呵成。他反手握刀,右臂挥刀直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顷刻,场中站立的就只有风来和七哥。小眼和奔头终敌不过维纳斯的众多□□,受了点轻伤被风来救下,此时坐在地上钦佩地仰望风来。 风来看向七哥,笑起来,雪白的牙齿闪着寒光,“想杀我?”他握着刀向七哥走去,一步两步……血液子刀身流下,一滴、两滴…… 七哥退步,左手探进衣服摸向腰套里的枪。 风来眼睛眯起,目光投向他的腰间。曾经在他还不了解这个世界,这把枪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背部微微拱起,蓄满力量,像个豹子一样猛扑向七哥。一扑,一蹬,一记窝心脚,枪不知怎的变到他的手中。 豹子扑猪。七哥肥胖的身体倒在地上,从胸口传来一股剧痛。他的喉咙咯咯响了几声,猛咳出来,侧头猛吐出口血。七哥知道自己输了,扒窃起家的他知道那人的手有多快。 风来挽了个枪花,新奇地瞧着这把精致□□。这是一把勃朗宁。他也不知怎么操作,摸索了一会,枪上传来咔嚓声。 七哥身上肥肉一颤,抖着声音道:“别别别乱动……”小眼从地上爬起来凑到风来身前,“哥,我见过日本人用。” “你?”风来斜睨他一眼,把枪递给小眼,“废了他。”小眼接过枪,观察一会判定已经上膛,双手握枪指向七哥,“哥,废哪?” “勿要杀人啊!”奔头坐在地上叫道。 风来不理他,兴奋的目光在七哥伸手逡巡,最后定格在腿间。他还记着这人抱着自己看上的女人咧,抬头一指,“那儿。”小眼对风来唯命是从,上前几步以枪指向七哥腿间,指尖微微用力。 一声断喝响起,小眼被吓得一激灵,子弹贴着七哥的腿缝击去。七哥浑身一颤,腿间传来热意,有骚臭味向小眼迎面袭来。“艹!”小眼骂了一句再次举枪。 “住手!”一个穿着气派的男人带着芳琦和一票手下从维纳斯大门快步走来。有几个手下手里握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分别指向风来和小眼。小眼调转枪口迅速指向说话之人。 说话之人是维纳斯的老板,租界黑帮大佬之一,七哥的老大——金爷。金爷的目光在杯盘狼藉的大堂巡视一圈,“事体我都晓得了,到这就算完,谁都勿再动手。” 芳琦一进门就看到七哥像死猪一样趟在地上,憋了长久的气散了一点,似乎奇经八脉都舒爽不少。起不来了,呸!猪狗不如的东西,打你个半身不遂。吐血了,呸!怎么不直接弄死你! 感到有热辣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的目光从七哥身上移开滑向站在一旁的英武男人,柳眉轻轻蹙起,这不是曾经骚扰过自己……于妮的一个哥么?她眼睛一亮,记得就是这人废了那头臭猪的右臂,就是他把臭猪打成这样? 风来完全顾不上来的这一票人了,什么大佬什么枪手仿佛都与他无关了。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热乎乎明亮亮,烧得照得他头脑一片空白,眼中只余芳琦一人。开口还是那句,“你叫什么名?” 芳琦哭笑不得,这人武艺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于妮身边都是什么人哪。金爷顺着风来的目光看向她,“认得?”芳琦点头,“个是我朋友的哥哥,金爷见谅。” 金爷哼了一声,“我晓得。”他恨恨地看向七哥,“有些人丢了货不算,还要毁掉我的档子。”他忽然抬高声音大喝:“老七,伐要命了是?” 躺在地上的七哥打起颤来,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弄丢烟土的事被金爷知晓了,哀哀求道:“饶命……大哥饶命……”金爷气得要死,吩咐手下把七哥叉起来。 芳琦走向风来,在风来眼中简直像彩凤般袅娜。芳琦朝他微微一笑,挽住他粗壮的胳膊。风来打人的力气不翼而飞,像个偏瘫儿童踉跄着随芳琦走了几步。 芳琦带着风来走到金爷身边,笑道:“金爷,虽说夜到的事体是七哥挑的,可我朋友的哥哥也毁了不少物什,从我账头扣好伐?” 金爷疲惫地挥手,“我晓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 芳琦憋着笑,假意劝解:“金爷伐要气坏自己,气气闷闷生毛病,嘻嘻哈哈添寿命……七哥想是没留心才弄丢货。” 不提烟土还好,一提金爷简直气急攻心,迫不及待地要收拾人了,他最后交代一句,“服侍好齐总。”挥手让芳琦和风来走了。 风来已经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是谁了,晕晕乎乎就被芳琦拽着走了。 小眼拎着枪站在场间,风来没发话,他不知还要不要接着废七哥。看到七哥要被人叉走,他大吼一声:“我先废——”金爷和众手下侧头瞧着这个一直没注意的角色,风来紧紧捂住小眼的嘴,笑嘻嘻地解释,“我们是风哥小弟,就走就走……” 百货商场门口。于妮自从来到上海就学会了能省则省,瞧着史行拎着抱着的大包小包不住抱怨:“哪有这么花钱的,钱还没攥热乎。” 史行可能是在餐厅里听多了那些上海小开们讲情话,或是经过上海纸醉金迷的氛围熏陶,也开始讲些骚话:“我赚钱还不是给你花的。” “什么?” “恩……”史行果然还不够骚,跳过这一篇,逃也似的去推自行车。 “笨蛋!”于妮噘嘴跺脚,漾着红扑扑的脸追上去。 …… 自行车行在满是欧式建筑的旧上海街头,融融灯光将影子拉长。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像万千情丝落到这对年轻人身上,心上。车把两侧挂着买到的大包小包,不时贴上车轮,贴上史行的腿。 史行这回骑车稳多了,他从后面掀起西服外套,“钻这里,别淋了雨着凉。” 于妮抿嘴一笑,这么小的雨有什么好着凉了。但依然听话地抱着袋子钻进去,揽住他的腰,将头靠在宽阔的后背上。史行挑起嘴角,蹬车的速度越发慢了。夜晚的霓虹灯光穿透布料缝隙打在温暖的小空间中,影影绰绰的细密光点随史行呼吸的于妮眼前浮动。 史行没有告白,于妮也没有问。但他们早已知悉彼此心意,海中相遇,生死相依。上海携手,苦乐与共。一切仿似是无声的,又仿似有万千宣言在二人心头荡漾。 于妮在这个温暖的小空间中找到了一种所谓幸福的归属感,她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要啥自行车啊!” “啥?再买一辆?” 于妮捏捏他腰上肌肉,恨恨道:“乱花钱!要啥自行车啊!” 自行车剧烈摆动,史行抓紧车把稳住自行车,哑声道:“别乱动!” 自行车歪歪扭扭远去,两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个愿望:愿这条路永无尽头,就这样长长久久走下去,从此岁月静好…… 风来双手撑着西服外套,像老佛爷头上的华盖随着芳琦移动,“哎,你到底叫什么啊?”芳琦不理他,向黄包车招手。 “干嘛拉我出来,瞅上我了……嘿!真他*的巧!我也瞅上你了!当我媳妇吧!”芳琦转头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他一会,风来的黑脸渐渐红了,含羞低头,“华盖”扔不知疲倦地举着。 待黄包车过来了,芳琦无情上车。风来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拔腿追过去跳上车。 黄包车夫踉跄一下,强调:“钞票加我一块。” 黄包车有遮挡,风来扭捏地向芳琦靠了靠,在距离一厘米处停下。把上衣罩在芳琦腿上,收回两只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他像小媳妇一样抠着指甲,“哎,我叫风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芳琦翻了个白眼,摸出根烟点上,侧头不去看他。风来痴迷地看着她的红唇轻轻开启吐出烟气,脱口而出:“我叫风来,今年二十八,虚岁三十,属虎……手里有十五万三千块,零头没数……我有个风帮——” 第32章 Chapter32 “——粪帮?”芳琦转头,她听岔了音,无意间讲出风来正奋发的行当。风来的脸更红了,他可没想告诉佳人自己管掏粪啊……这行当太丢人了,可能怎么办呢?这以后得过日子啊,当然得说实话,“是,江北那一片……”风来口沫横飞,将自己的粪帮大吹特吹,着重讲了与苏北帮的火拼。 芳琦扭回头,沉默吸烟。原来就是这人跟贵姐抢生意啊…… 风来从兜里掏出那支勃朗宁递给她,扭捏道:“给你。”芳琦有点意外,“给我做啥?” 风来冷哼一声,恨恨道:“那头肥猪要趁我不在那什么你,你就崩了他,算我头上!”他一拍大腿,“刚就应该废了他!” 黄包车夫一激灵,缓缓转头,斜眼瞄到枪。他踉跄一下,忙转回头加快步伐。 黄包车突然加速,车上两人都向后晃了一下。风来想趁机扶芳琦,见她稳住了把手讪讪收回去,转头朝车夫大骂:“娘西撇,会不会拉车!” 车夫满脑子都是那支枪,腿肚子像抽筋般打颤,“会,先生……会……” 芳琦接过勃朗宁轻轻摩挲,“你应该自己留着,个物什勿好弄到。” “好弄得很!黑市里什么都有,昨我就在那卖的烟土。” 芳琦倏地转头看向他,“你阿里弄的烟土?”风来眼神一闪,“这……” “苏州河钩的?” 风来眼睛瞪大,“你是观音娘娘么?什么都知道!” 芳琦瞅着他的傻样噗嗤笑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那头肥猪居然几次都栽这人手上。金爷好容易弄的烟土也让这人偷走了,害那头肥猪被金爷收拾…… 风来眼花了,她的杏眼,她的琼鼻,她的红唇…… 和平里。史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于妮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里弄回荡。胡晶晶闻声从屋里冲出来,“风先生回来了?” 于妮和史行停住笑看向她。胡晶晶头发剪短了,一个个小卷在脸庞环绕,很像时兴的爱司头,又有点不太标准,像是实习理发师烫的。她换了身艳丽的花旗袍,旗袍上的花朵在里弄暖融融的灯火中摇曳。不等两人开口,胡晶晶已经看清没有心心念念那人的身影,眼睛瞬间黯淡下来。 于妮扫了一眼小二楼黑暗的窗口,“估计还没回。” “我晓得。”胡晶晶低下头回身向自家小屋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脚转身想说什么。憋了一会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叹口气走回小屋。她刚进去,她弟弟胡东升又冲出来,“于,于小姐。” 于妮惊讶道:“你也住这!你和胡小姐是?” “他是我姐姐。”胡东升顿了顿,攥紧拳头,认真地看着于妮,“于小姐,请你在华先生手下认真做。你要做勿想做了和我讲一声,我时刻等着!” 于妮嘴微微张开,怔愣一会去看史行。史行不知道这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年轻人和于妮有何纠葛,但知道华先生就是于妮的老板。这是竞争对手了?他刚要替于妮开口,手被晃了一下。 于妮憋着笑对胡东升道:“我不会让你有上位那一天的。” 胡东升憋红了脸,恨恨转身走回屋子,哐当一声甩上门。 于妮忍不住笑出声,史行也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哪。 胡东升坐在床上,听着门外的笑声,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可爱的河豚。他转头看向正拿炉钩子烫发的姐姐,找茬,“真丑!”胡晶晶才不理他,对镜细致卷起一绺头发,“你就好好上学吧,成天惦记伊面个要命事体。” “华先生他们是在救中国!” “哎呦我的亲娘。”胡晶晶放下炉钩子快步过去捂上他的嘴,“好弟弟,你就不怕别个听到!” 胡东升知道姐姐说的对,但嘴上不认输,在姐姐手下咕哝道:“大不了一死!” 胡晶晶一句封住他的要穴,“也想害华先生?” 胡东升沉默一会,看向姐姐头上死硬死硬的发卷,“真丑啊。” 胡晶晶轻哼一声,走到煤球炉边加热炉钩子,开启絮叨模式,“爸妈可就留下你这一个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谁成想……” 胡东升才不理她这茬,这一套都会背了。他走到煤球炉旁去揭温着的鸡汤锅盖,手被拍下去,“你都喝两碗了,个是留给风先生的。” 胡东升收回手,撇嘴,“那人有啥好了,不像正经人。” “乱讲!风先生再正经不过了,他帮我把包抢回来……” 黄包车停到芳琦自家公寓楼前,风来的手刚伸进兜里,车夫拉着黄包车飞也似地跑了。“哎,车钱……嘿……这啥人。” 芳琦把白西装甩他身上,“再见。” “哎。”风来追过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芳琦叹口气,侧头看他,“叫什么重要么?” 杏目一对上风来他就开始眼晕,说话又开始不经大脑,“你是我未来媳妇我当然得知道了,我瞅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可就瞅上你这一个……” 芳琦见的男人多了,从没遇着过这么粘人的,简直像块牛皮糖。她可不想风来跟着上楼,“芳琦。请走不送。” “哪个芳,哪个琦?” “……草头,王旁。” 风来暗暗记下,打算回去问家里两个文化人。“那你到底瞅上我没有?” 芳琦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气急败坏,“我认得你伐?” “我这不告诉你了,我叫风来。” 芳琦踉跄两步,风来忙扶住她,“不舒服啊?”芳琦挣开他快步向小楼走去,听到脚步声倏地回头,双目放出冷光,“再跟一步试试。” 风来咧嘴笑起来,露出白牙,“你这样最好看。” 芳琦抚胸顺气,快步走向小楼。虽然没回头,但她耳朵一直注意着身后动静,没有脚步声。走到拐角处迅速闪身躲进暗影里,等了好一会才松口气,真是后悔救于妮这个哥。 风来一直等在楼下,看到有两个窗户亮起灯光。他从下往上数了数,恩,六楼左边。他双手虚握仰头大吼:“美丽的芳琦小姐——晚安——做个好梦——” 六楼。刚打开灯的芳琦……深呼吸……冷静…… …… 雨停了,里弄黑漆漆的,这里的人大多都睡了。 “俏芳琦,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风来跟前站站儿也是好……”心情大好的风来走进里弄,口里哼着小曲。还学着戏文里书生的样子双手揖礼,两脚欢快一跳一倒,右脚朝前一步脚后跟点地,拉长了声,“芳琦小姐——原谅某——无礼则个——” “风先生!”一个黑影突然蹿出,把风来吓了一跳,抬脚踹去。黑影尖叫:“我是晶晶啊——” 风来的脚顿住,擦着衣角滑下。名字他没记住,声音倒是熟,不就是自己“窃”过的那只小羊嘛,“大晚上的干嘛?出来吓人啊!” 鸡汤溢出来了,晶晶手背有些灼痛,委屈道:“我想着风先生忙了一天,给你送宵夜……” 风来鼻翼抽动,“鸡汤?” 两侧陆续有几家窗户灯光亮起,有人打开窗户,“晶晶,出啥事体啦?” “么啥事么啥事,窜出一直野猫……” 吱呀,裁缝铺子的门开了。阿财披衣走出来,他警惕了瞥了眼风来,走到胡晶晶身前隔开两人,“胡小姐,么事吧?” 风来冷哼一声,撞开阿财大摇大摆走向小二楼。 阿财踉跄两步坐到地上,哎呦一声,刚想叫骂瞥见大风来的大个头憋住。 胡晶晶且顾不上他,端着鸡汤小步紧倒追上风来,“风先生,鸡汤……熬了交关久……”风来现在发财了,且看不上鸡汤了。“不饿。” “啊?”胡晶晶顿住脚,看着风来高大的身影进门,手上黏腻又灼痛。 老廖站在窗前看着阿财从地上爬起来,幸灾乐祸,“哦呦,热脸贴冷屁股哦……” 阿财揉着屁股回屋:“你脸大过屁股!”语毕甩上门。 胡晶晶听到那句热脸贴上冷屁股,心里怪难受的。胳膊被人扯住,是胡东升。“姐,回屋睏觉。” 风来一进门就向史行卧室冲去。史行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于妮的笑脸。听到门响,胳膊被大力摇动。他一睁眼就看到两道映着月华的黑亮目光,白牙闪亮,“草头王旁怎么写?” “什么草头王旁?” “哎呀,就是‘芳琦’两个字,草头王旁?” 史行一听是个姑娘名字,明白了大半。双手叉在脑后,“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文化了?” 风来急得不行,拽他,“赶紧告诉我!” “没头没脑的,告诉你什么啊?” “哎呦,哥,你是我哥。芳琦!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 风来不知怎的害羞起来,有点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挠腮。瞥见月光下史行调侃的眼神,忽地悟了,恼羞成怒。他一把掀起史行的被子捂到他头上,“说不说,说不说……”史行在被子里笑起来,喘不过气,“好……说……我说……” 风来这才把被子掀起来,一屁股坐到床上看着史行。 史行仰在枕头上又笑了一会,在风来的黑影压制下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绳。房内骤亮,照出风来又是怨念又是兴奋的复杂表情。“你倒是说呀!” “等着。”史行走到桌边,拿起钢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风来,“草木之芳,美玉之琦,芳琦也。”他的钢笔字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练的,写得和毛笔字一样好。 风来哎呦一声,“这‘芳’字我认识!” 第33章 Chapter33 清早,改了一夜演讲稿的于妮带着两个黑眼圈下楼。史行正把买来的早餐分盘放到堂屋桌上,看到于妮的样子有点心疼。“写了一夜?” “没,两点多睡的。”于妮抬起胳膊看了看新手表,加快脚步下楼,“快晚了,我去洗漱。” …… 史行皱眉看着于妮赶场一样呼噜呼噜喝粥,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也不用非要工作,上海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咱们现在的钱够花……你也不用每天这么辛苦。” 于妮顿了顿,一口喝干了碗里的粥,“我明白你的意思,想让我像你们大明的女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这辈子也休想!”说完蹬蹬蹬跑上楼。 史行怔愣在当场,于妮的语气和平常差不多,也没有提高声调,但她的话一下子刺入史行心尖,戳到了他的真实想法。 是的,虽然时代变了,史行看样子也适应了民国文化。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守孔孟之礼的大明书生,有困难时两说,一旦生活平静,他那套古板的道理就会再次萌生。 在大多数事上,史行是依着于妮的,但并不表示他绝对赞同。比如于妮去工作这件事,最不能让他容忍的就是公司里只有两个人,老板是个男人,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 风来笑嘻嘻走到饭桌,拿起个包子大嚼,“惹妹子生气了?” “我——” ——蹬蹬蹬瞪,于妮拎着包从二楼跑下来,看也不看二人大步出门。 风来推史行,“傻愣着干嘛?还不快追!” “啊……哦!”史行反应过来起身追去,刚出门又飞出跑回来,抓了根油条和包子转身冲出去。 风来啧啧咂嘴:“该死的爱情啊……” “风先生。”胡晶晶端着一叠小包子进门,翘指将耳畔的卷发朝后钩,“尝尝我做的灌汤包好勿好?”风来对胡晶晶的感觉就像芳琦对他一样,像是黏了块牛皮糖。这小娘皮昨晚就吓他一跳,真是没法整,可谁让自己有魅力呢!他走了两步接过碟子,“我吃成了吧!” 高大的身影一接近胡晶晶,她就有点喘不过气了,见风来接了碟子,双眼放光,“嗳……风先生要喜欢同我讲,我下趟还做。” “好好好。”风来按着肩膀将她身体调转,向门外一指,“谢了。” “……嗳。”胡晶晶在肩膀上的男性气息蒸腾下红了脸,腿都不像是自家的了,同手同脚出门。 史行捏着油条和包子在电车上打晃,乘客们好奇地瞅着他。中间夹杂了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紧紧锁住史行。那是一位穿着得体洋装的年轻姑娘,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她细细打量史行,和记忆中的那个暗夜身影融合。 史行被众人瞅得脸上发热,感觉自己的样子确实是有点傻,小声劝于妮:“快吃了吧?” 于妮又生气又好笑,扭过身去。 史行没办法,把油条和包子塞进嘴里大口囫囵吃下。一方手帕递到手边,于妮背着身不看他,“擦擦,全是油。” 史行讪讪接过擦擦手脸,把手帕掖进袖口。他凑近于妮耳畔低声讲和,“别生气了,我再不说了。” 于妮并不理他,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直到到地方下车都冷着脸。 电车上,史行怅然地望着于妮的背影。她今日穿了新买的洋装,显得身材十分纤瘦。史行像很多丈夫或是男朋友一样,觉得另一半非常柔弱需要保护。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工作呢?大明的女子,就像他的母亲,在家相夫教子不一样过得很幸福? 于妮进办公室的时候华先生已经到了,正在伏案工作。她将稿子递过去,“我第一次写演讲稿,写得不好。”华先生笑着接过,“我先看看,有问题咱们一起改。” 还未看完,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华先生对电话那头说了几句,拿包起身,向于妮道:“我临时有点事,玛格丽特的演讲恐怕赶不上了,你替我过去把稿子读了吧。” 于妮瞪大眼睛,“我?我怎么成呢,大家重点是想见您。” 华先生笑着,“汇友社是大家的,只要是讲有益于大家的事就一定会受欢迎。于小姐,要自信,你的稿子写得非常好,我相信你能做好……你也是女性,更方便和职业女性沟通嘛。” 于妮手心冒汗,她实在是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呀,按照从前的经历来看,她一定会脸色苍白声音发颤,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可华先生不容她拒绝,鼓励了几句就拎包出门了。 于妮走到华先生桌前拿起自己写的稿子,欲哭无泪。明明是为华先生准备的,写得老长,没想到要自己去讲。她压下紧张,回到桌前删减稿子,希望能够把丢人的时间缩到最短。 华先生把车开到新新购物中心门口。这里人流涌动,挤在人群中的汽车喇叭声不时响起,纷乱喧嚣。 他把车窗打开,仿佛累了,罕见地点燃一根香烟,但只偶尔象征性地吸一口,大多数时间都任香烟在指尖燃着,烟灰一点点堆积变长又随风簌簌落下。 两个穿洋装的小姐挽手说笑着从车旁走过,身后两个仆佣抱着几盒装饰彩色丝带的礼盒。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跟在后面,像是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扶了下车子,蹭蹭鞋子大步走了。 烟已灭,等车内烟气散净。华先生拉上车窗,打开腿上的信封,里面是一张纸和厚厚一叠钞票。 史行到业务课的时候,平冈正在办公室内罚站。身体挺得笔直,头呈九十度垂下。高桥的办公桌后坐了个留卫生胡戴眼镜的中年人,脸上有些坑洼的痘印。那人正低头在翻阅桌上文件。那个削去自己发髻的日本人站在他身侧,像是保镖。史行已经知道这人就是中友会社老板唐泽先生的保镖,桌后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高桥仿佛先天性见史行过敏,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 (日语对话) 唐泽两指敲桌面,“成绩非常不理想,非常不理想啊……朱启臣呢?”高桥不敢抬头,额头沁出细汗,“还有几分钟上班,应该很快就到的。” “混蛋!竟敢比先生晚到!”高桥大喝,吓得平冈一颤。 唐泽轻咳一声,高桥低头退后。唐泽看向史行,“这是新进社员?” “是。” 唐泽起身,“接收工作是一场竞赛,对手同业会已经把我们甩在身后啦。平冈君,租界外近百个敌产你们谈成几个?” “……十六个。” “太少,太少。这些支那人非常狡猾,都在运作把工厂转移到租界。我们下手要快!”唐泽走过去拍拍平冈肩膀,“要加油啊!” 平冈立正,“是。” “今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唐泽看了眼手中资料,“就去这个振财纺织厂,你们前天去的,今天去看结果。” 几个人走出小楼时朱启臣才匆匆赶来,他擦着脑门上的汗冲唐泽谄笑,“先生早。”唐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你迟到了。” “我发誓这是头一次!不是有意。” 于妮乘电车来到玛格丽特医院,汇友社社员护士程梦丽等在门口。她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胖乎乎的身体把护士服撑得鼓鼓的。眉毛精心修剪过了,描画得很细。嘴巴也小小的,涂着鲜艳的口红,仿佛古画里走下的唐朝美人。 “于小姐是吧,上次见过的。” 于妮礼貌微笑,“你好。” 胡梦丽朝后望了望,“华先生呢?” 于妮咽口吐沫,“他临时有事……让我替他讲。” “啊……”程梦丽眼睛眨了眨,挽着她朝里走,“华先生器重你,介年轻,一定很有本事。” 于妮的笑容有点尴尬,“哪有,我只是个小助理。 程梦丽拉她,“快走吧,今朝老多人,不光我们个的,别个医院、纺织厂和会计学校也来人了。” 于妮心尖一颤,脚步放慢,“老多人?” “嗳,过去就晓得了。大家听说有咱们女人能加入的联谊会交关开心,要看叫哪能回事呢!” 于妮在程梦丽的裹挟下快步向礼堂走去,脚上的皮鞋仿佛被揣进二斤棉花,沉甸甸的。好多人,这可怎么办啊,她晕人啊! 医院大门外,胡东升骑自行车载着姐姐经过。前挡泥板不时剐蹭前轮,发出嗤嗤的声音,声音响彻大街,引得路人回望。胡东升年轻人脸皮薄,发狠朝歪斜的挡泥板大力踹去。后座上的胡丽丽心疼地捶他后背,“做啥,个的爸妈留下的,小辰光我还骑过唻!” 挡泥板又向另一侧歪斜了,嘎吱嘎吱,噪音更大了。胡东升气闷,姐姐对所有爸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珍而重之,包括自己这个唯一男丁…… “噶晚去工厂来三伐?” “早去也么事体做,厂里都乱套了……”胡晶晶压低声音,“老板勿答应日本人合营就买勿到材料,仓库都给你搬空……哎呦,搿个号头工资都发勿出。” “该死!”胡东升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于是又挨了姐姐一记重拳,“姐,要末我勿上学了,出去打工养你。” “要死!”胡晶晶狠掐弟弟的腰,“我为来为去侪为了谁啊?你必须给我去读大学!” 第34章 Chapter34 姐弟俩正说着,尖锐的警哨声响起,有人高声喊:“封锁戒严——封锁戒严——”。几辆装载着日本宪兵的卡车开过来,一群骑自行车的中国巡捕、安南巡捕拿着警棍驱赶行人。 晶晶和弟弟忙下车跟着人群冲进离得最近的石库门内,街面煞时安静,一个行人也没了。 姐弟俩跟着一群人挤在小巷子里,胡晶晶的话还没讲完,她爱怜地抚摸着自行车,压低声音对弟弟道:“瞧搿部自行车,姐姐小辰光跟爸妈去买的,花了老多钞票……” 这里人挨着人,一旦有人说话,大家都侧耳去听。众人转头去看自行车,这辆有十几年高龄的老家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目,胡东升脸上泛红,咬牙通过喉咙发声,“姐,勿谈了……” 胡晶晶犹自沉浸在自家的情绪里,“一晃你都介高个头了……一把屎一把尿……你可是爸妈唯一的儿子……” 胡东升听到几声窃笑,面红耳赤地低下头,今天算是栽在姐姐手里了。 封锁戒严也仅是封锁了中国人而已,路口设置了日本人出入路牌,日本侨民依然可以拿着居留民证通过。 高桥开着福特车行到路口,有宪兵过来检查,高桥拉下车窗,“国策会唐泽先生。” 日本宪兵恭敬立正敬礼,小汽车通过,后面还跟着一辆小汽车和一辆载满日本便衣的军用卡车。 史行坐在第二辆小汽车上,他看向朱启臣,“唐泽去工厂会做什么?强制接收?” 朱启臣一向笑呵呵的脸现出罕见的严肃,嘴角紧抿,眉头攒起两个小疙瘩,“西方人的思维是直线条,好猜。中国人的思维是曲线,有迹可循。唉……日本人的思维线条杂乱无章,你永远伐晓得他们下一步会想到什么做什么……“ 玛格丽特医院的会堂里,于妮攥着演讲稿坐在台下第一排,她隔壁座位是空的,隔壁的隔壁是赵纯先生。台上,李延年在慷慨激昂地演讲。 于妮的身旁身后都是人,来得大多是女士,各色衣装里有一片片穿白色粉色衣裳的,那是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的女性医护工作者。 于妮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手上的热气仿佛都传到脸上。演讲稿被她的汗水浸得皱皱巴巴,她深呼吸,努力调节自己的紧张情绪。可台上的李先生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示自己,下一个是赵纯先生,再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忽然,掌声想起,于妮心头一紧,李先生又讲了下去。于妮吁气,没到赵先生……没到好…… 此时有一人比于妮还要紧张,芳琦听着公寓门外穿来的开锁和拍打声心怦怦狂跳。“开门!臭婊*子……烂货……”是七哥。他似乎是喝多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眼。 芳琦急促呼吸,知道这人定是昨晚被金爷罚了来找自己出气,她找出风来给他的那支勃朗宁,拉栓上膛,躲到沙发后面,用窗帘挡住自己。 咔哒,门开了。鼻肿脸青的七哥从门外摇摇晃晃冲进来,一面对家具又踢又踹,一面狂叫着:“烂货,出来!烂货……”他的右臂上缠着厚厚纱布,手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狂躁地在屋里找了一圈,胡乱打翻瓶瓶罐罐,大骂着又转回门口。在大开的公寓门前停住抬脚向门猛踹,“烂货……婊*子……看着爷挨打……”每骂一句猛踹一脚。 芳琦和公寓门一同瑟瑟发抖,每个声响仿佛都砸在她的心头……突然,门口静下来。 走了?芳琦拉开一角窗帘向门口看去,瞳孔紧缩。只见门轴边的一角墙皮裂开,露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有一只染血的胖手向那张纸伸去。 芳琦眯起双眼,抖着双手举起勃朗宁。胖手粘到纸的一刹那,枪声响起,七哥怔愣了一会侧头向沙发看去,忽地倒地抽搐。 芳琦没有任何迟疑,迅速从沙发后面跑到门口。环顾无人,拼力将他从门口向屋内拖。 …… 芳琦抖着手坐在卫生间地板上,旁边是七哥的尸体。她紧紧攥着一张染血纸,上面写的是“爸爸”的命令。“爸爸”那充满“父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笼罩自己,熟悉自己的一举一动。有晶莹的泪水滴在纸上,那个“殺”字晕染开,渐渐成了个“没”字。 她的目光投向漾在血泊中的勃朗宁,想起送枪给自己的男人,想起昨日贵姐和齐总商量的话。 送枪给他的男人此时有点狼狈。苏州河畔,经过一场粪勺和粪汤齐飞的恶战。 小眼和几个风帮的粪工被巡捕用枪抵着,周围围了数百个苏北帮的人和巡捕。贵姐站在巡捕中间,叉腰骂着:“瘪三!跟老娘抢档子,还是再回那娘肚皮里相回一回锅……” 风来不理她,只看向那个相熟的巡捕,“从没听过巡捕也配枪……” 贵姐呸了一声,“老娘带的人就配枪!” “刘哥,兄弟平常没少孝敬您吧?” 叫刘哥的巡捕冲风来使眼色,“这位是贵姐,租界里响当当的人物……别犯傻,想救你兄弟就认个错,以后别来这片粪道了。” 贵姐不依不饶,“小刘,巡捕房待腻歪了是伐?都给老娘抓回去!” 小眼被人按在地上,太阳穴上有枪,他勉力抬头大叫:“老大,别管我!带兄弟们——走!”话未讲完就挨了一巴掌,用膝盖顶着他的巡捕怒骂,“闭嘴,臭竹竿!” 风来转头看着身后一大票受伤的小弟们,这些人都用希冀的目光瞧着他,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连命都可以不要。风帮虽然没成立多久,但他们靠卖粪也赚了些钱,不用天天各处晃荡为生计发愁。苏北帮一车粪只给工人八块,风来也扣钱,但比起贵姐这个粪霸可手松多了…… 风来又去看被压在地上的小眼和几个在巡捕身下颤抖的粪工,突然有一种甘为兄弟赴汤蹈火的豪情,“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在他心里,自己壮烈得像是西楚霸王,可惜不知自己的虞姬在做啥? 芳琦来到齐总的小楼,齐总一见她就抱上来,贴着她耳朵道:“宝贝,想我了?”芳琦从他怀里闪出,坐到沙发上,“我来是有事体求你。” “哦?啥事体?金爷的纺织厂?”齐总跟到她身边坐下,大手在她腿上轻轻抚摸。 芳琦忍住恶心,“贵姐的生意是你罩的吧?” 齐总把手拿开,有点不高兴,“啥意思?” 芳琦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桌上,瞧着足有一万多。“我晓得她每月给你钞票,我兄弟想要这块事体,转给我们好了,包管比她给得多。” 齐总拿过钞票,一捏厚度就知道大概齐有多少,他那只摸过钞票的手又探到芳琦脸上,“兄弟?别个是小白脸吧?” 被提到的小白脸风来已经离开苏州河畔,而距苏州河不远的振华纺织厂内局势一触即发。六百多名工人在院内聚集,伸臂高呼:“日本人滚出工厂!日本人滚出纺织厂!” 老板孙茂才气急败坏地拦阻,“回去,回去上工……”他确实不想把工厂交给日本人,但也极害怕跟日本人对上,这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 唐泽带着高桥、平冈、朱启臣、史行和众多日本便衣站在对面,迎着工人们愤恨的眼神。 这些工人们听说了日本人占领其他工厂后不把工人当人待,发生过好几起虐死工人的事。领头的工人喊:“我们抗议!日本掠夺中国工厂!”他身后的工人们举拳齐声呼喊:“我们抗议!日本掠夺中国工厂!” …… 孙茂财怒斥:“闭嘴!哪个勿上工扣哪个工钱!”听到扣工钱,呐喊的声音才渐渐小了…… 孙茂财向唐泽躬身道歉:“他们不晓事,伐要搭理。” 朱启臣觑了眼唐泽神色,冲苏茂财使眼色,“这一会耽误多少生产,快让工人车间。” “是,是……”孙茂财忙去轰工人们,用工钱威胁,赶走了一部分,但大部分人依然站在原地同日本人对峙。 站在工人堆里的胡晶晶也很想走,但被身边人拉住。她此时非常后悔今日过来上工,对于她来说,谁当老板都一样,只要给她发工钱就成!她抬眼向日本人堆里望去,忽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史先生? 唐泽非常生气,这就是平冈的谈判成果?他把目光投向平冈。 平冈满头大汗,他这人做事一样比较温和,想着自家的合营方案总比军方委任经营要强上许多,没想到这个工厂的人如此硬气。他在唐泽的目光压制下走向孙茂财,“合同?”朱启臣忙赶上去翻译。 孙茂财避开他的眼睛,嗫嚅:“我还没想好。” 站在平冈身后的朱启臣冲他狂使眼色,这小子想死不成!平冈问:“他说什么?”朱启臣眼珠转了转,道:“他说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下午再签。” 唐泽和他身后的史行同时听到了朱启臣的谎言,唐泽冷笑。史行看向义愤填膺的工人们,他们的眼中充满敌意,厌恶,鄙夷。 史行的目光从一个个工人的脸上滑过,在晶晶脸上顿住,忽瞥见她身侧的工人从胸口掏出一支枪,史行眼疾手快扑向唐泽,枪声响起。唐泽原先站的位置留下两个枪洞。 工人们尖叫四散,便衣一拥而上,一枪击倒袭击的工人。那个人胸口中弹,鲜血汩汩流血,他拼劲余生最后一口气呐喊:“打倒侵略者——” 嘭的一声,高桥补了一枪,工人的身体剧烈颤动,渐渐安静。 第35章 Chapter35 “该死的支那猪!”高桥怒骂,粗鲁地把压在唐泽身上的史行拽开,朱启臣奔过去为唐泽掸衣裳上的尘土。唐泽吐出口中尘土,用日语吩咐了一句。 高桥点头应是,指挥便衣封锁工厂,把几个可疑工人押住一一击毙。 唐泽看向孙茂财,依然笑得很是温和,“看来合营方案并不适合孙君啊。” 孙茂财脸色灰败,后背都湿透了。他抖着嘴唇看向唐泽,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工人中居然有个杀手,说不定是特务地下党之类的人物……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厂子保不住了,说不定自己的命也…… 玛格丽特医院会堂。掌声再次响起,程梦丽走到台上,圆脸团团笑着,“感谢赵先生的精彩演讲,让我们了解了汇友社。今天汇友社、蜜蜂社理事华先生本来也要到这里跟大家沟通,但不凑巧临时有事不能到场,他派来了助理代他发言。下面我们请于妮小姐讲话。“ 掌声响起,淅淅沥沥的,远不如对李延年和赵纯两人的热烈。 于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断为自己打气。感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茫然转头,旁边坐着的李先生冲她摆头。于妮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先生右侧的赵先生已经下台坐回来,自己居然都没发现! 台上程梦丽笑着道:“于小姐气定神闲,上台前要整理着装。”大家跟着笑起来。 于妮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她晕晕乎乎向台上走去,鞋面上弯曲的弧度似乎都像嘲笑自己的嘴。她一步一步走到台中,台下密密麻麻的人成了虚影,她一瞬间感到晕眩。 她能听到台下的轻声议论,“个是啥人啊?”“没听到么,华先生助理。”“老早么听到过,还是个女的……” 于妮心里怪难受怪委屈的,越发紧张了。女的怎么了,你们不也是女的。而且又不是我自家想来的,华先生临时有事嘛。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看清台下乌压压一片脑袋,有男有女,女性居多。她展开给华先生写的演讲稿,对着麦克风读道:“大家好,我姓华,很高兴——” 台下响起嗤笑声,于妮脸腾地烧起来,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又细又轻,“我是华先生的助理于妮,很高兴在这里见到大家,汇友社就像一个大家庭……” 轻微的议论声响起,还有凳子挪动的声音,有人临时离场,于妮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次来的大多是医生护士,还有一些是纺织厂职工和会计的学院的老师学生。这还是高素质的群体,大家的表现还算客气的。 于妮能感到自己脸颊上的在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双腿也在轻轻颤抖。自己真是没用啊,一定笑死人了……她忽然想到史行的话,他说自己是女人,可以不用工作。自己果真不是做事情的材料?又想起刚刚上台时有人质疑她是女人,自己果真那么差,就该被人瞧不起? 她的目光穿透稿子投向脚上的皮鞋,就在前几天,这双皮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想起了在海中艰难求生的岁月,仿佛又回到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想起了棚户区,仿佛又闻到了那里窨井与饭菜交杂的气味,想起了衣不蔽体流鼻涕的小孩,想起了刚到上海时吃的肉包子…… 我从没有妥协过,哪怕濒临绝境。于妮眯起眼睛在心里对自己道,只是演讲而已。 她捏紧稿子,倏地把头抬起,直面台下,提高音量,“台下做的大多是女性,我想说的是同作为职业女性的一点心声。”她声音一提高,台下煞时静了下来,站起身要去茅厕的在安静的氛围下也不好意思动了,乖乖坐回原处。 “新的时代,衍生出了我们这样的职业女性。而在从前,清朝,清朝更往前的时代,女性是怎么过的?大多数没有读书的机会,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千百年啊,一直到现今,就在今天早上,还有人跟我说女人在家待着就很好,赚钱是男人们的事……我不服!” 于妮在台上踱步,目光从台下的一张张脸上扫过,她不再怯懦,直视每一双眼睛,“我们和千百年来的女性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口。那么我们凭什么从中脱颖而出走向社会?凭什么?” 她在台中停步,微微一笑,“凭我们的学识,凭我们的自信,凭我们勇于抗争不公追寻自我的勇气!”台下掌声想起,起初是稀稀拉拉的,逐渐热烈起来。 于妮的脸上红扑扑的,眼中闪着亢奋的光,“要做好一个职业女性,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经济独立……” 接下来于妮讲的更多的是稿子中的内容,里面加一些台上的临时感悟。这份稿子她改过很多遍,完全是她根据自己的想法写的。她完全脱稿,越讲越顺畅,越讲越游刃有余,融入到自我的情绪中。 台下听众不再交头接耳,认真地听这个年轻的助理讲话,她的发言完全道出了职场女性的心声,那些欢乐和困扰,憧憬和迷茫,坚定和彷徨都由于妮轻柔的嗓音娓娓道来。像细细的火苗,将大家的心渐渐熨热。 史行很热,他的眼前是一片大火,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烤在火上。 高桥带着便衣们猖狂笑着往振财纺织厂扔火棍。厂里被泼了酒,火越烧越旺,浓烟直冲天际,厂内有哐啷哐啷倒塌的声音。史行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被朱启臣不着痕迹地握住,往后拉了拉。 不断有灰头土脸的女工冲出门,看到日本人就在门口,慌乱躲避向两侧逃开。 孙茂财被便衣用枪抵着脑袋跪在唐泽身前,涕泪交加,“放过我吧,我交关伐晓得厂里有杀手啊……” 唐泽深吸一口烟气,眼中映着火光,轻声问:“你今年多少岁?” “我……四十九岁……” “四十九年睡一梦,一期荣华一杯酒……孙君,这首辞世诗送给你,希望你在泉下能够觉悟大道。”说完朝便衣点头。 孙茂财大叫,“饶——” “嘭!”孙茂财倒地,他的表情和声音永远定格在此。 史行深呼吸,喉咙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似乎死的不是孙茂财而是他自己。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把唐泽扑开,为什么不让那个杀手一枪打死他!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那一刹那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或许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但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匆忙逃出的女工,死在眼前的孙茂财……他可以救一个恶魔的性命,却无法挽救这些正在被恶魔伤害的无辜者…… “嘭!”是高桥带着便衣枪击跑出的女工取乐…… 胡晶晶随着人流跑出来,迎面就是黑洞洞的枪口,她慌忙抱头趴在地上。听到几声枪响,有姐妹倒在她的身前。胡晶晶叫都叫不出来了,挣扎着爬起就跑,她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史行! 胡晶晶奋力冲过去抓住他,“史先生,咳咳咳……救命,杀人了!”她头发都被燎了,弯腰不停咳着,双手固执地攥着史行的胳膊,像在鞠躬。有泪水顺着她满是黑灰的脸上滚落,冲出一条长河。 史行注意到唐泽在看着自己,拨开胡晶晶的胳膊咬牙走上前,恭敬点头,“这是我的一个邻居,还请先生……”他讲不下去了,凭什么?这人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唐泽微微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史君,不错的年轻人……既然他是你的邻居,就带走吧。” “是。” 史行把胡晶晶拉到朱启臣的小汽车里坐下。 振财纺织厂隔壁的新昌纺织厂里涌出一大批提着水桶的工人,他们看到隔壁厂外站着一群拿着枪的日本人,没人敢上前救火。大火越烧越旺,幸亏两个工厂隔了一段距离,不然这边肯定会被波及。 便衣们大声说笑,不时朝冲出来的工人放枪,还拉过几个女工调戏。 胡晶晶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向站在车旁的史行求助:“史先生千万伐要让我下车啊,我,我……”朱启臣瞧着她叹气,“你踏实坐着,不会叫你下去的。” 史行看着熊熊大火,木木开口:“放心。” 新昌纺织厂大门里跑出一个穿着气派的中年人,他向日本人这边望了一眼,踟蹰一会踉跄着跑过来。他也不知谁是领头,神情慌张地开口,“我,我是新昌纺织厂的老板,我我我,我愿意献出工厂,献给皇军……” “哦?”唐泽上前两步,感兴趣地瞧着他,又向新昌纺织厂广阔的大院望去,“据我所知你的工厂规模很大,占地有多少?” “两,两百多亩地。” “工人多少名?” “三千多,三千一百多。” “三千一百多名工人,如此规模的工厂,你心甘情愿奉献给帝国?” “心甘情愿,绝对心甘情愿……”周新昌脑门上冷汗向水一样留下来,腌了他的眼睛,他用力地挤挤双眼,“求皇军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胡晶晶圆瞪着眼睛,透过车窗看着这个往日里遥不可及的上海大亨。 哐哐……振财纺织厂的厂房完全塌了,仿佛是对它死去主人的最后祭奠,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第36章 Chapter36 “女人如朝霞,顶半边天。”于妮讲道。 “女性无论对家庭和对工作都更加负责,更具有敏感性,我们往往比男性更加追求完美。我相信大家加入汇友社后,能给自己给他人带来更多能量,我们女性加入联谊会后不仅能够解决自身遇到的困难,更能促使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为我们的职业生涯带来更加广阔的前景! …… 希望大家支持汇友社,欢迎大家积极参与未来的汇友社活动,让我们成为不是家人更胜家人的紧密合作团体,拉住互助的手,携手共克时艰。” 台下掌声雷动,李延年和赵纯对视一眼,不住点头,老华这个人招得好啊! 于妮讲完话气就泄了,茫然地站在台上。仿佛刚才那个自信的人不是她,又回到了面对众人讲话就恐慌的时候。好在程梦丽热情地把她拉下来。 台上又有人发言,于妮坐回原位,李先生侧头赞道:“于小姐,讲得好!看来女性工作还是要由女性来做,半边天啊!我们这些男人要甘拜下风了啊!” 于妮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心脏又开始狂跳,感觉右边肩膀被拍了一下,她茫然回头。一个护士崇拜地看着她,“于小姐,你是我的偶像,女人能顶半边天,我记住了!” 于妮汗颜,在心里向双手合十:对不起,伟*人! 胡东升满头大汗地蹬着自行车来到玛格丽特医院,在门口碰到华先生。“华先生,您没去演讲?我赶着来听呢!” 华先生一看见这个热血的小青年就脑袋疼,忽想起一事,“陈大有的那个院子知道在哪吧?” “晓得,在粪码头边上,我还去过呢。” 华先生沉吟一会,“你有空去帮一帮陈大有,那有一批东西他看不过来,总得有人替换着,总不去拉粪惹人怀疑。” 胡东升眼睛一亮,拍着胸口,“放心好了,华先生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他眼睛一转,又问:“于小姐晓得这事吗?” “这种事情怎么能告诉她。” 胡东升的心一下子飞起来,感觉天都晴了,自己终于有让华先生重视的一天了! 两人走到会堂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了,于妮正被人簇拥着出来,远远看到华先生,她红着脸跑过去,“华先生您来啦!” 华先生笑呵呵地看向她身后的人,“看来你的表现很不错。” “于妮小姐讲得交关好!” “女人能顶半边天,于小姐我记住了!” …… 胡东升有点嫉妒,要是华先生把事情交给他一定能做得更好。华先生听着众人夸赞,余光瞥到玛格丽特医院的院长霍克先生经过,忙赶过去问好,胡大有追过去。于妮也向众人道谢去追华先生。 “霍克先生,请问我昨日跟您提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我们提供便宜布料,贵院帮助我们采购一批药品。” 霍克先生耸肩,看向身旁穿洋装的小姐,“这位陈小姐是一位董事的女儿,这件事情董事会还在讨论中。” “这批药品对我的客户很重要,希望霍克先生、陈小姐能伸出援手,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是等价交换……汇友社……” 陈小姐的目光越过华先生看向赶过来的于妮,微微笑着,“碰到一位朋友,失陪一下。” “请便。” 于妮迎面遇到一个穿浅蓝色洋装的小姐,面容秀美,眼角有一颗泪痣,她笑着招呼于妮,“你好。” “你好。” “恩……你和那位先生认识?”陈小姐向身后的华先生方向偏头。 “啊,是,我是华先生公司的员工。” “你们想借我们医院帮助采购一批药品?” “啊?”于妮怔愣一会,才想起自己昨天替华先生送资料到医院,听华先生讲过这事,“是,是有这种需求。” 陈小姐沉默一会,忽笑道:“我早上在电车上见过你,你和一位先生在一起,他……是你的男朋友?” “啊?”于妮越听越懵,“电车上见过?他……他,他还不算。” 陈小姐笑起来,眼角的泪痣为她秀美的脸增添一抹妩媚,“替我谢谢他……恩……你们药品的事我会帮忙……请放心……多谢。” “啊?”于妮完全懵了,但陈小姐不容她发问转身走回霍克身边,两人和华先生聊了一会就走了。 …… 华先生问于妮,“你认识那个陈小姐?她是医院董事的女儿。” 于妮很困惑,“我不认识……不过听她的意思像是认识我朋友。哦,她还讲药品的事情会帮忙,请您放心。” 华先生笑起来,“好好,姓陈,我知道,那她说帮忙就一定能帮上。于小姐,你可是为公司立了大功啊!”他身后的胡东升嘟起嘴。于妮的脑中有许多问号,这就立了大功了?史行背着自己勾引妹子了? …… 华先生、李延年和赵纯三个人边走边聊。于妮和胡东升跟在后面,胡东升忽道:“华先生也交给我事体做了。” “哦。” “我认得华先生老久,比你久。” “哦。” “会演讲有啥了不得,我伐会比你差。” “哦……” 风来百无聊赖地坐在中央捕房押房的地上,时不时吼一嗓子,“水!爷爷我要喝水!”忽听嘎吱一声,押房门开了。 刘哥笑嘻嘻进门,打开铐子扶他起来,还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风来斜楞着眼睛,阴阳怪气,“呦,这是哪阵风把刘哥给吹来了?” “当然是你这阵风了!你说你也不早说,跟齐总认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嘛……” “齐总是谁?” 刘哥诧异,“你不认得?” “不认得。” “嘿!”刘哥竖起大拇指,“你牛,有贵人伸手,以后那片粪道归你了!” “啥玩意?” “走吧!”刘哥推他,“外边有女人等你,电影明星一样,你相好?” 风来眼睛一亮,扒拉开刘哥就往外冲,果然在捕房门口见到芳琦。芳琦斜依在门口抽烟,朝他勾勾手。风来像只小狗一样颠颠跑过去,“你救的我?” “恩。” “嘿!”风来嘴都咧到耳根,“还说没瞅上我,你都救我两次了!粪道的事也是你摆平的?” 芳琦边走边道:“现在晓得厉害了?以后每月给工部局的齐总送一笔钱,贵姐的粪道就归你了。”她捏着香烟要往嘴边送,被风来拉住手,就着她的手深一口,顿了一下舒爽地吐出烟气,“爽!” 芳琦气得把烟塞进他嘴里,“伐是白帮忙,替我去做件事体。” 风来拍胸口,“上刀山下油锅随你!” …… 风来蹲在芳琦小公寓的卫生间里,旁边是七哥的尸体,血已经凝结了。他摸摸胸口看向芳琦,“你个小娘皮够狠啊……” “你就将帮不帮吧。” “帮!”风来大眼睛一转,“不过得到晚上,月黑风高好埋人嘛……” 入夜,史行和朱启臣在路边摊喝酒,史行的舌头都大了,“日,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不眨眼哪……” 朱启臣慌忙捂他的嘴,“嘿你小子小点声好伐!” 史行拍胸口,“朱先生,我我这里,我这里……闷哪……”他趴到桌上,“我难受啊……” “唉,谁人不难受呢。” 史行从兜里掏钱,可惜他的钱大部分交给于妮了,掏来掏去也就几张散钞,他把钱拍到朱启臣手里,双手握住他的手,“我知道,知道你的钱干嘛了,买物资嘛,我懂!懂!太懂了!以后我的钱也不要了……全给你,全给你。” 朱启臣哭笑不得,把钱又塞进他的兜里,“小年轻攒点钱,你这点钱杯水车薪。” “瞧不起我!”史行忽地哭泣来,“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做这点事有啥用有啥用啊……那么多人死啦……就倒在我眼前……” 朱启臣上手架起他,“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 “没喝多!”史行推开朱启臣,扶着桌子走了两步,“瞧,我好着呢!”他踉踉跄跄往街上走,“好着哪!” 夜晚的上海依旧繁华,一家西点店灭了灯,史行扶着墙走过去,拍门:“我要买起士蛋糕……开门……”朱启臣拉他,“人家关门了!” 店老板打开窗子,“对勿起先生,我们关门了。” “我要买起士蛋糕……” 老板闻到一股酒味,不再多说,合窗。史行抓住窗棱,“关门?”他笑嘻嘻从兜里掏出工作证拍在老板脸上,“我给日本人工作,卖不卖?”他扯着老板领子嘶声大吼:“我问你卖不卖?” “卖,卖……” 史行捧着蛋糕盒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里弄,朱启臣瞧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转身走了。 老廖从铺子里探出头,“史先生回来晚了呀,于小姐已经回来了。” 史行呲牙一笑,路过晶晶租住的小屋前顿住脚,屋里黑漆漆的。史行朝小屋喊:“晶晶——” 胡晶晶披衣从屋里出来,她被燎过的头发已被剪了,显得头上的小卷密密麻麻,“啊呦,史先生,哪能喝介多酒!” 史行看了她一会,猛地鞠躬,“对不起!” 胡晶晶和老廖都吓了一跳,“……喝醉了呀!” 史行又呲牙朝胡晶晶笑笑,摇晃着走向小二楼,走了两步又摇摇晃晃转身,“胡小姐,请你,请你不要告诉于妮。”他转头看向小二楼,又朝胡晶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嘘!不要告诉她我替……日本人工作。”老廖支棱着耳朵,什么也听不清。 胡晶晶捂着鼻子,“好好,不会讲出去……史先生是做大事的人,我小老百姓一个……” 史行嘿嘿笑起来,又朝胡晶晶鞠了一躬,摇晃着走向想二楼。 老廖朝胡晶晶摆手,“胡小姐,史先生同你讲什么啦?” “关你啥事?”胡晶晶转身回屋。 “嘿!”老廖没打听到有用信息,琢磨:这胡小姐到底喜欢风先生还是史先生呢?总不是阿财,老廖美滋滋合上窗。 第37章 Chapter37 小二楼里黑漆漆的,只有二楼于妮的卧室门缝里透出依稀灯光,史行朝楼上喊:“亲爱的于妮,起士蛋糕!” 于妮闻声披衣出来,“叫什么,让邻居听见。”史行举着蛋糕盒笑嘻嘻地看着于妮走近。 于妮一走近就闻到酒味,见史行脸红脖子粗的,数落:“你看你,喝成什么样了!”她拉着史行走向饭桌坐下,“先坐会,我给你冲蜂蜜水。” 史行把蛋糕盒送到她眼前,“给你,起士蛋糕。” “好,谢谢。”于妮哄着他转身要去冲蜂蜜水,被史行拦腰抱住。 史行把头贴在于妮的小腹上,声音闷闷的,“于妮,对不起……” 于妮身上一颤,看着史行依赖的样子动了柔肠,轻轻抚着他的短发,“怎么了?遇到麻烦事了?” 史行摇摇头,把头贴得更紧了。 于妮本还因上午的事情跟他赌气,此时气也消了。本想问问他跟那个陈小姐有什么瓜葛,此时也不问了。她侧头向窗外看去,月光依稀,轻声道:“累了就歇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过了一会又喃喃:“这月亮,同我家乡一样。” 月光下,一辆小汽车开到黄浦江边,风来从副驾驶下来从后备箱搬出个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有一米来长。他解开麻袋,从附近找了几块大石放进去系紧麻绳。对着黄浦江用力一踹,麻袋噗通一声落入江中,溅起点点水花。 驾驶室门开了,芳琦从车上下来,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渐渐平静的河面沉默不语。风来凑过去想揽住她的纤腰,终勇气不足默默缩回手。 芳琦眯起杏眼,轻声道:“从前我曾看到爸妈的尸体漂在这条江里……” “……怎么死的?我替爸妈去报仇!” 芳琦摇摇头,不知是觉得风来力量不够还是根本不知爸妈死因。 风来又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实在不擅长安慰女人,且在芳琦面前尤其笨拙。他想了想,把香烟从芳琦手里接过去深吸一口,“以后我疼你,比你爸妈还疼。” 芳琦微微一笑,侧过头去看风来,莹莹杏目闪着光亮,不知是月光还是波光。天上飘下细雨,芳琦紧了紧身上皮草,“回吧。” 几日过后的一个清早,风来伸着懒腰从小二楼里出来,迎面见史行正蹲在空地上给自行车后座安棉垫子,撇嘴,“不坐电车了?” 史行将棉垫带子在后座支架上绑紧,“自行车方便一点。” “是泡妞方便点吧。” 史行瞪他一眼,并不答话。只听风来继续道:“这泡妞呢分四种,有一种报复型,有一种诱惑型,有一种迷惑型,有一种暗示型。知道不,四种。” “你这都出理论了。”史行拧了一块湿抹布擦后车架,“具体说说。” “你呢,就容易中诱惑型,于妮长得漂亮就把你迷住了。” 史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那你属于什么型。” 风来嘿嘿一笑,得意道:“我嘛就属于迷惑型了。”他理了理身上西装,捋捋油头,“像我这样英俊多金的上海大亨,什么样的女人迷不倒?” 史行竖起大拇指,“看不出来你还是只狐狸精啊!” 正说着,被风来迷住的胡晶晶凑过来,她这段时间脸色有点不好,仿佛很赶的样子,把一叠点心往风来手里一放,“风先生尝尝……我先走了,再见!” 风来捏了快点心放进嘴里大嚼,“瞧!我是不是迷惑型?” 史行透过自行车链条看向胡晶晶的背影,有点替她担心。自从振财纺织厂被烧,胡晶晶和剩下的工人都到新昌纺织厂做事了。可新昌纺织厂现在已经被日本人合营了,合营后的工厂待遇很差,没日没夜的让工人加班,还让吃人是糠饭,上茅厕都有时间限制…… 奔头从里弄口颠颠跑过来,手上捧着一束紫色龙胆花,“哥,今天这怎么样?我瞧芳琦小姐一定喜欢。”风来伸手要接,一直白皙的小手伸过来将花束抢过去。 于妮把脸埋进花束里去闻,“这也没啥香味嘛。”她把花束塞进风来怀里,笑嘻嘻道:“龙胆花,爱上忧伤的你,挺文艺嘛!” “啥意思?” “哼!没意思,谁让你天天送芳琦姐不给我的。”于妮坐上后座,“走了。”史行笑着把抹布放到一旁,踢开车支子,跨上自行车向里弄口行去。 风来追了两步,“哎,你再多说两句,我还没明白哪!” “白了白!”于妮在后座上笑眯眯摆手。 老廖摆弄着门口蒸腾的笼屉,笑着招呼,“于小姐今天去演讲么?” “女人能顶半边天。”阿财接口。 …… 风来看着自行车远去,恨恨嘟囔,“这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出名比猪还壮。”奔头凑过来,“哥,啥意思?” “没意思”风来抱着花束也往里弄口走。 “哥,去哪啊?”奔头追上去。 风来劈头给他一巴掌,“边儿去,你哥去瞧你嫂子!” 史行看着两侧倒退的景色,故意用夸张的语气道:“于小姐现在在上海算是出名了,我等小卒只能为车夫尔。” 于妮咬唇憋笑,这一段时间她参与过好几次汇友社招社员的会议,只要职业女性多的地方华先生都鼓励她去讲,讲着讲着她的名气就起来了,有那么点意见领袖的意思了。“那车夫,马儿没吃饭吗?怎么比龟儿还慢!” 史行用力蹬了两步,“还请于小姐饶命则个——” 于妮笑嘻嘻拧他的腰,“现在还敢不敢瞧不起女人,不让我出去工作了?”史行哎呦呦夸张呼痛,“小的再不敢了,怕被全上海女人的吐沫星子淹了。”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穿越街巷。 要说全上海的女人都支持于妮,那绝对是夸张。她只在一部分职业女性中有了名气,因和平里也有很多胡晶晶这样在工厂上班的女工,所以邻居们也都知道了。她的那句口号“女人能顶半边天”反比她这个人的名号要响亮多了。不光女人,很多男人也知道了。当然,他们可不像史行会为自家女朋友骄傲,更不会像女人一样觉得喊出心声,他们只觉牙酸,进而觉得这群娘们儿要翻天啊! 风来揿响芳琦公寓的门铃,响了半天也没人应声,他往地上大马金刀一坐,数着花瓣发愣。等了也不知道多久,有高跟鞋声响起,带着残妆的芳琦出现在楼道里。 风来侧头看她,笑起来。他也不起身双手托起花束举向芳琦,现学现卖:“忧伤的花送给忧伤的你。” 他这段时日一天一束,变着花样送,芳琦烦都烦死了,从包里掏出钥匙,踢了他一脚,“走开。”风来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凑近芳琦,语气有股醋味,“又去伺候那老头子了?” 芳琦冷笑,“要你管。”开门进屋。风来跟进去,“要我说你别跟他了,那么大岁数了,跟着我多好。”芳琦不说话,顾自踢掉高跟鞋赤脚走进卫生间洗脸。 风来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烧上热水,又回到卫生间倚在门上看芳琦涂面霜,“怎么着?跟着我好不好?我娶你。”芳琦仿佛没听见一样,推开他走出卫生间,又进了卧室换衣服。 于妮一进办公室,华先生就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笑着她看,“我听说你跟赵纯兄提过想救济原先住过的棚户区。” “啊……是呀,和赵先生提过一嘴。”于妮把包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为打字机装纸。 “你今天去棚户区吧,我和纯兄筹集了一些粮食,你跟车过去代表汇友社发放,熟门熟路。” “真的!”于妮喜得差点跳起来,“华先生你太好了!” “主要是纯兄,他是上海难民收容会的主任嘛!还有你,你现在在上海可名气大了,提你的名字大家都愿意帮忙,特别是那群职业女性。” …… 满载粮食的卡车向公共租界的棚户区行去,开车的是陈大有,于妮瞥了一眼他那又黑又糙饱经风霜的手,“陈哥,你真是全能啊,又会赶骡车又会开卡车。” “混口饭吃罢了,在上海勿多几门手艺吃不饱饭的。” 棚户区依然秉持着它独特的气味,夹杂着窨井味和东面黄浦江的潮气,于妮跳下卡车,竟觉得这味道异常亲切。 几个孩子迎上来,赶着于妮叫三姨,他们的母亲和祖母们也闻声出来,“三姐回来啦。” 李阿伯也慢悠悠走过来,“老多辰光么见了,史二哥么来?” …… 于妮笑着招呼他们,又指向卡车,“大家快去拿袋子,难民收容会筹集的粮食。” “哦呦,真的假的!“ “老赞额,现今粮食老贵的!” 第38章 Chapter38 难民们异常高兴,呼朋唤友敲盆子瞧碗招呼大家过来分粮,棚户区顿时热闹欢腾起来。 要说这棚户区现今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有把子力气的男人大多加入的风来的粪帮。贵姐在齐总面前失了宠,风来送钱又比她多,因此原苏北帮的粪道渐渐被风帮吞并。风来给粪工们分的钱多,逐渐又有许多其他帮派的粪工跳槽道风帮,风帮愈发壮大,风来的腰包也日渐鼓了起来。算上卖烟土的钱,风来还真能算作上海一“小亨”了。 印着规整日文的文件上签上了史行的名字,史行直起身合上钢笔盖,“粮行现在算是和中友会社合营了,我们会陆续拍监工和技术指导入厂。” 粮行老板心里滴血,什么技术指导,一个粮行需要啥技术!但他面上依旧笑呵呵的,废话,自从振财纺织厂被烧,老板被打死,租界外的工厂老板们都瑟瑟发抖,筹办迁移到租界的小动作也收敛了许多。 中友会社接收工厂的工作取得了长足进步,租界外近半数工厂已纳入会社手中,与日方做同样事情的同业会成绩不相上下。 史行跟着平冈走出粮行,余光能够开到门户大开的粮仓,里面空空荡荡的,粮食已在前天被接收,史行依旧借机在平冈眼皮底下偷运了不少粮食。 经过多日洗礼,史行做这事游刃有余起来,多少有点朱启臣甚至大明使节老骗子的风采。 日式酒馆扩音机里放着日语歌,三味弦拨弄着略显单薄的调子,歌声婉转阴柔。 榻榻米上,平冈为史行斟酒,“史君,你最近表现很出色,唐泽先生经常夸赞。” 歌里唱:“东山朦胧月色东山垂,火红晚霞夜空燃……” 火红晚霞夜空燃,史行想起了那日的大火,捏起精巧的酒杯一口灌下,“这酒……没味。” “这是清酒。” 史行也为他斟满,拨弄着瓷色清雅的小酒壶:“平冈君……为什么来中国?” “为了天皇的荣耀,为了经济文化共同繁荣。”平冈也一口喝尽杯中酒。 “梦境月圆红樱飞,思念情深水袖藏,祗园恋如长带垂……” 平冈的笑容有点发苦,“说实话,来支那后……跟我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啊……史君,你会不会讨厌我们?” “我老讨厌你额。”芳琦躺在床上生无可恋道,“你勿好天天都来烦我。”坐在床头的风来拨弄着枕穗,“那……半天来一回?” 芳琦抢过枕头罩在脸上,对这块牛皮糖完全没招。忽听电话铃响,芳琦拿起床头电话机。 “喂……啊……你说详细一点……”芳琦冷着脸挂上电话看向风来,“维纳斯的小姐妹报信,金爷从黑市查到是你抢的烟土。” “查到就查到呗,让他来找我好了!”风来大喇喇靠在床头。 “他们去棚户区捉人了。” 棚户区尿桶大阵再次上场,不同的是这次针对的不是巡捕而是一群混混。妇女们挥舞着厨具和尿桶和混混门战在一起,于妮在当中被几个混混挟持着,有尿水溅到她的身上。 陈大有打翻几混混去抢于妮,“放开于小姐!” 混混们一面躲避锅铲一面大叫:“让风来那小子出来就放过他妹妹!” “放你娘的屁!” “小赤佬!撒开三姐!” 于妮感觉自己就像混入了家庭伦理大剧,很不幸自己就是里面的那朵苦菜花,被恶势力欺压。好一番拉扯与拳脚,难民们才险险得胜,于妮被李阿伯和陈大有护在身后,披头散发,身上散发着邪恶的味道。 混混们也好不到哪去,身上淋淋漓漓全是屎尿,他们像灰太狼一样说出结语,“让风来去维纳斯见金爷,我们还会再来的!” “谁找你爷爷呢!”风来带着奔头大摇大摆走过来,一见于妮的样子大怒,抬腿踹倒几个混混,“他娘*的还讲不讲江湖规矩,有事找老子!找我妹子算什么好汉!” 被踹倒的混混更狼狈了,捂着肚子嚷嚷:“有本事找金爷,打我们算好汉了!” 风来眼神发暗,活动脖子和手腕脚腕,大手一挥:“去把粪帮的兄弟都叫上,咱们去会会!”于妮拉他,“不能去,他们是黑道!” “嘿!”风来抹了把脸,“你哥我也不白啊!”说着一把推开于妮,“回家去。” …… 于妮看着风来带着不知从哪个旮旯找回来的一票粪工们走了,急得不行。她拉住陈大有往卡车疾走,“陈大哥,送我去捕房。” 陈大有神色一闪,“去捕房做啥?” “去报案。” “报啥案?” “黑社会欺压百姓,难道不够报案?” 陈大有斟酌着道:“搿个金爷是租界的大亨……巡捕房管勿了……”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于妮上车。 …… 法租界巡捕房,几个巡捕混在一处打牌。于妮气喘吁吁进门,“我要报案”。 “山子,你去!” “晦气!”叫山子的巡捕扔下牌,把扣子一个个扣上,走向办公桌。“啥事?” 于妮跟过去把事情讲了。 牌桌上有个巡捕嚷嚷:“走错门了吧,金爷管我们还差不多。”几个巡捕哄笑。 于妮不可置信地瞧着这些不似巡捕更像混混的人。 山子悠哉喝了口茶,“于小姐,咱们做巡捕有巡捕的道理,有三个不管,晓得?” “什么三不管?” 山子靠在椅背上,竖起一根手指,“这一呢,达官显贵不管。”第二根手指竖起,“桃色纠纷不管。”第三根手指竖起,他瞥了眼于妮,微微笑着,“这三嘛,道上有牌面的不管。” 于妮气得说不出话,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当上巡捕的,难道真是警*匪*一家? “于小姐,咱们只管小偷小摸。你和小姐妹吵架我很乐意管管,这黑道劫人杀人放火的事就算了。” “怎么算了,你们警……巡捕不就是维护治安,打击犯罪!” “维护治安?全国都在打仗,我们维护得起?”山子摆手,“走走走!你们这是私人恩怨,混混对混混,不在管辖范围。” 于妮被轰出巡捕房。蹲在门口的陈大有仰头瞧她:“我讲得是?巡捕房管勿了金爷。” “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于妮怒气冲冲地跑了,陈大有追了几步停住脚,叹气。没想到华先生找了这么一位,这不是惹祸精嘛,他们做的事最怕惹麻烦受人关注了。 史行坐着平冈的小汽车回到中友会社,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纤瘦身影站在会社院外。史行忙让平冈停车走过去,近前先闻道一股尿骚味,再一看于妮脸上身上都是黑泥印。他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细看,“怎么了?谁打你了?” 于妮原本在会社外踌躇,想去找史行又怕在工作时间打扰他,这回倒不用犹豫了,竹筒倒豆子把风来的事讲了。 “你受伤没有?要不要去医院?”史行挺生气的,风来在外面做什么事他管不了,但怎么可以连累于妮。史行看得出来,风来现在做的事情越来越大,钱也赚得多了,但他混的是帮派,是跟黑势力抢地盘,那么随之而来的危险将会更多。 “哎呀我没事!”于妮急得不行,“听说那个金爷是黑帮老大,风来去了会不会出事啊!” “史君。”平冈走过来,微笑着看向于妮,“你的女朋友?” 于妮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诧异地看向这个讲日语留卫生胡的男人,又看向史行,“他……你……” 史行心头一咯噔,头上青筋突突跳起来。他的目光从于妮脸上滑过投向平冈,用日语回道:“出了点事,我一会再回公司可以吗?” 平冈对待下属很温和宽松,看于妮的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像小事,“先去处理吧,有事找我,咱们会社在上海还是有些地位的。” “谢谢。”史行待平冈走了方对于妮道:“我们公司有几个日本同事……恩,我现在就去维纳斯找风来。” 于妮虽然觉公司里有日本人这件事有点奇怪,但现在也顾不得其他,“你一个人去能行吗?我……” “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史行招手叫黄包车,“去了再说。” …… 维纳斯门口是白日里少见的喧嚣,百多个拿着粪勺粪钩的粪工围在外面,内圈是拿着枪和匕首的混混。粪车满满当当停了一长列,还陆续有粪工拉车过来,臭气熏天,惹得路人绕着这片走。 史行付了车前,黄包车夫逃也似的捂着鼻子跑了。 二楼奢华的办公室,金爷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个大喇喇靠在自家沙发上的年轻人,压抑着怒火,“是你抢了我的烟土,杀了老七?” 风来仰靠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要打就打,别他*的废话!”金爷的手摸进抽屉,描摹着着勃朗宁的形状,“你胆子很大。” “嘭!”风来冲他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你有枪我也有,但你没我快。”金爷眯眼看着这个青年,头一次感觉自己老了,“你只要把卖烟土的钞票还回来,我就当没发生。” 风来笑嘻嘻的,“做梦。” 第39章 Chapter39 金爷正要发怒,敲门声响起,芳琦带着史行进门。风来瞪大眼睛看着史行,“你来干嘛?”史行没理他,芳琦笑着向金爷走过去,斜倚着办公桌站定,“金爷,忙啊。” 芳琦现在是齐总身边的红人,金爷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来了,我先处理点事体。” “晓得,我就是为格事体来的。“芳琦的目光滑向风来,“齐总让我带话:风来是他的小兄弟。” 金爷笑起来,原来是替这小子讲情的啊,他的笑容有点冷,“他抢了我的十几万的烟土,还杀了老七……他一句小兄弟就算了?他给齐总钱,别忘了我也没少送……我金某人是希望跟他交好,但伐是他身边的一条狗。芳琦小姐,是?” 他的话意有所指,芳琦的笑脸也冷下来,走到沙发上和风来坐到一起,“您要这么讲……纺织厂的事体……恐怕齐总也么办法了。” 金爷看到她和风来坐在一起,忽然明白过来,“是齐总么办法还是你芳琦么办法?齐总晓得你养小白脸?” “娘西撇,你才是小白脸!”风来怒气冲冲起身。 一直没说话的史行走到办工桌前,从胸兜里掏出工作证展开在金爷面前,“我想纺织厂的事情我还是有发言权的。”上面写的都是日语,金爷完全看不懂,但口气软下来,“阁下是?” “我在日方中友会社供职,还请金爷高抬贵手,双方讲和,火拼起来对谁也没好处。” “啥玩意?”风来大步走过去抢过工作证,诧异地看着史行,“你给日本人做事?”史行瞪了他一眼,看向金爷。 金爷的一张脸青了白白了红红了又青,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在租界外也有一家纺织厂,一直求着齐总希望借着齐总在工部局的势力把纺织厂迁移进租界,还误打误撞发现老七在通过芳琦交好齐总,他索性在中间截胡。谁想到那个老奸巨猾的官油子睡是睡了却一直不办事,他一直心烦着呢。没想到自己想追回损失的烟土钱却惹来了自己最怕见的日方的人。 日本人惹不起,工厂说烧就烧……可这是十几万啊!十几万的烟土!那老七死就死了反正早没用了。他脑中纷纷乱乱,转了又转,忽道:“我哪能晓得你讲得真假,你讲为日本人做事就是了?” “贵厂有机器……,有工人……,每年的产量大概在……”史行双眼微微眯起,“齐总,我说的可对?”金爷惊疑不定,“你,你们!” “贵厂的资料我们已经掌控了,提前说了也好,很快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金爷,金先生。” 金爷颓然坐下,默了一会,摆手,“你们走吧。” 风来、芳琦、史行走出维纳斯,粪工们见老大安然无恙,舞着粪勺粪钩子欢呼。混混们溅了一身粪水,骂骂咧咧走了,谁让老大怂了呢! 风来站在金碧辉煌的维纳斯门口冲小弟们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让大家伙努力“粪”进,未来风帮必将占有更广大的大粪市场,大有一番作为,把芳琦逗得不行。 待小弟们走了,风来一边一个搭着芳琦和史行的肩膀,“今日全靠两位相助……老史,没想到啊,你抱上这么粗的大腿!” 风来这人并没有什么是非观,更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思想,不然芳琦跟着齐总他早急了。他虽然心里特别不愿意自己喜欢的女人跟着其他男人,但芳琦自己选择的,他也不会暴力干涉,甚至风帮借力齐总他也不会觉得反感,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了。他只会想谁让自己现在钱不如人家多势力不如人家大呢!他既不怕死,不怕权贵,但心里却权衡得明明白白,渣得明明白白。所以史行为日本人做事他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反觉史行抱上个大粗腿。 华信贸易公司,于妮敲一会字就转头看一眼沙发桌上的电话,华先生发现了,“于小姐,有事?” “啊……没有……”于妮低下头敲字,心里担心得不行。忽听电话铃响,她腾地起身蹿过去,撞歪了凳子,把华先生吓了一大跳。 “……没事了……好好,没事就好……恩,我等你接我……”于妮挂上电话,抚胸,可把风来这魔头弄回来了。 华先生看着于妮的样子正待说笑,电话里再次响起。于妮接起来说了几句转向华先生,“玛格丽特医院的电话。” 这下改华先生腾地起身大步走过去,撞歪了椅子,“你好……yeah…thank you so much…”华先生挂上电话,一改平日内敛哈哈大笑几声,激动地告诉于妮,“霍克先生同意帮我们采购药品了,于小姐,多谢你。” 于妮也笑起来。她已经问过史行陈小姐的事了,史行猜测那人就是自己救过的被日本人侮辱的姑娘,但碍于女子名声且他又不想告诉于妮自己杀过日本人,所以只道自己曾经帮陈小姐赶走过几个混混。 街头电话亭,史行挂上电话严肃地看着风来,“那些混混把于妮打了。” 风来浑没放在心上,“知道啊,我已经踹过他们了,这不也没啥大事。” 史行更生气了,“都那样了还叫没大事!风来,你平常做事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鲁莽,于妮是跟你一路到这里的,一路到上海……” “呦呦呦……行啦!”风来看了一眼电话亭外的芳琦,希望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我知道了,以后小心还不行。”说着就要出电话亭。 史行拉住他,“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现在做的事是在独木桥上走,钱是来得快,但是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 “——行啦!”风来也有点烦了,“我走独木桥?你给日本人做事不是走独木桥?我可听说全中国到处去都在杀汉奸,你不连累于妮?” 史行万万没想到风来会说出这种话,简直直刺他的心头。他虽然在一定意义上在钻日本人的空子为前线抢夺物资,但这更意味着双重的风险,一种是中国人对汉奸的仇恨,一种是被日本人发现后的危险。但就这样被风来大喇喇说出来,简直像当胸一拳,直面脸颊的一巴掌。 史行的手从风来胳膊上松开,黑亮的双目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其实两个人也没什么大矛盾,但是话赶话说到这里,风来又是个面上从不服输的,大眼睛也瞪起来,咬牙道:“什么意思?你不就是看不起我混街面嘛。” 史行年轻,面上更不服输,攥紧拳头,鼻翼微翕,“对,我就是看不起你混街面。” “我他*还看不起你当汉奸呢!”风来把头上的软呢帽狠狠摔在地上,在电话停里愤怒地转了两圈,指着史行,“好……你等着。” 史行迎着他的手指,“我等着。” 风来怒气冲冲走出电话亭,路过一辆小汽车,走向芳琦身边,“走吧。” 芳琦歪头笑看他,“跟哥们儿吵相骂了伐?” “呸,他算什么哥们儿……走。” 小汽车里,高桥透过车窗看着风来的背影,右手小拇指轻轻地颤动起来,这是熟悉的杀人冲动……曾经在某个黑夜,在苏州河畔,他曾经想杀掉这个男人,一刀刺穿他的心脏……他转头看向电话亭。 史行呆立一会,捡起风来扔到地上的软呢帽,拍拍土走出去。 …… 史行骑着自行车载着于妮进和平里,里弄响彻各家的炒菜声和食物香气,于妮一路跟邻居打着招呼,推史行,“你怎么了,今儿个话这么少?” 史行还没回话,风来提着箱子大步从小二楼走出来,看也不看他大步走过。 于妮慌忙跳下车拉住他,“你干嘛去?” “干嘛去?”风来转头瞥了史行一眼,意有所指,“道不同不想为谋,文化人,我说的对吧?” 里弄邻居听到这是要吵架,都探头出来瞧热闹,胡东升也从自家小屋里出来,她姐姐这一段成日加班,还没回来。 史行硬顶着不回头,心开始怦怦跳起来,极怕风来对于妮讲出自己为日本人工作的事。好在风来跟这俩人风里来雨里去,了解史行也了解于妮,他自嘲一笑,撇开于妮的手,“我嘛,混街面。人家史先生瞧不起,我就不碍眼了……” “谁说你碍眼了!”于妮跺脚看向史行,“你说句话啊。” 史行低下头,看着自己鼓囊囊的兜,里面是风来的软呢帽。 风来瞧着他的背影更来气了,大步往外走,撂下句话,“有事到孟飞路32号找我。” 风来已经快出里弄了,胡东升追上去,“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姐姐?”风来脚步不停,“喜欢个屁!” “你!”胡东升脸都气红了,小跑着,“你不喜欢我姐姐干嘛招惹她?” 风来顿住脚,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招惹她?发癔症啊!你问你姐姐谁招谁?我长得俊是我的错?”语毕提着箱子大步走了。 你长得俊?胡东升又气又想吐。 里弄邻居们看了好一场大戏,过足了瘾开始安慰为他们提供表演的人,“兄弟俩吵相骂很正常,过一段辰光就好了……” 第40章 Chapter40 入夜,于妮随便炒了两个菜端上饭桌,史行闷头吃饭。于妮叹口气,这俩人发生啥了也不肯告诉她,没头没脑就翻车了,男人都这么任性? 她这头唉声叹气,公共租界以西,挨着粪码头和黑市的小院却欢声笑语。华先生绕着一箱箱药品开心得不行。“玛格丽特很快会提供剩下的药品,凑齐了就运出去……咱们支部幸不辱命啊……” 陈大有和胡东升站在一旁,也是十分兴奋。陈大有拍下胡东升肩膀,“夜到出来你姐姐不急?”胡东升撇嘴,“她现在天天加班,才没空管我。” 华先生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班,边看文件边哼起歌。 于妮正在准备明天汇友社成立大会的演讲稿,但总是集中不了精神,盖因心情不咋好。毕竟从穿越到现在几乎天天都跟史行和风来在一起,这一下子少了个人真是哪哪都别扭,史行和风来闹翻的原因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正烦心着,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敲字的手渐渐慢下来,眼中热意勇气。 这首歌根植在于妮心灵深处,是她思乡时最温暖的港湾,寄托了现代中国人对祖国深挚的爱。在学生时代的操场上他们歌唱,在海外遇到困难时他们歌唱,在面对病痛、灾难时他们歌唱! 于妮在上海这么久,思乡的心情被她深深埋藏。此时这个熟悉旋律唤起了她对那个时空的祖国的深切眷恋。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华先生惊喜抬头,“你也会唱这首歌!” 于妮擦擦鼻子,“没想到您也会唱。” “当然,这是我们的同……同胞写的,很有感染力。于小姐……你哭了?” “……没有。” 华先生踌躇一会,进了隔间打开保险柜,翻出一本小册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中友会社的办公室很安静,今日大家都没外出,安安静静地处理手头文案工作。 史行正在看工厂资料,这些文字在他面前渐渐变形,成为血淋淋的几个大字:强盗、掠夺、杀人、放火。红字又渐渐变形,汇聚为:前线、希望、救国、物资。 电话铃响,平冈接起听了一句,恭敬起身:“是……有充足的粮食和药品……是……单据正在整理……” 待平冈挂了电话,朱启臣端着茶杯走到平岗桌前,“平岗君最近很忙啊,晚上去跳舞场怎么样?” 平冈收起桌上的资料,“不了,谢谢。” 朱启臣笑着喝了口茶,踱回办公桌。他看到平冈桌上的文件写着:十二月三十日军需供应清单。他思考了一会,端着茶杯悠哉踱出门,到会社各个部门转了一圈,跟同事闲扯一番,综合了有用信息走出会社。 他刚出门不久,皮鞋声响,高桥走进办公室。他的目光在办公室扫了一圈落到史行身上,“史行,先生要见你。” 史行诧异抬头,看到高桥眼中闪着兴奋和恶意。 平冈绕出办公桌,“高桥君,请问先生找史君什么事?”高桥不喜欢这个做事温温吞吞的人,当然没有好脸,“先生的事不是你能过问的。” 平冈噎住,看向史行,做出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史行跟在高桥身后上楼,心绪起伏不定,很怕是自己和朱启臣的小动作被唐泽发现了。他咬牙下定决心,如果日本人逼问自己,一定不能供出朱启臣。想到昨日风来的话,为于妮揪心起来,心里又后悔又自责,极怕连累她。他心里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在他初到上海时有过,但那时没钱没方向蒙头蒙脑不了解这个世界。这个想法在此刻再次萌生,那就是逃离上海。 高桥突然顿住脚,史行的心跟着咯噔一声,只听高桥道:“我见过你,史君,在苏州河畔。”史行松口气,提着的心煞时落地,如果只是这件事……还好。 他跟着高桥进了顶层一间气派的办公室,唐泽坐在沙发上,茶案上摆着一套古朴的茶道器具。 高桥冲唐泽恭敬立正点头,“先生,人带来了。” 唐泽随意挥了挥手,高桥带上门出去。 他放下手头正在看的资料,“史行,高桥告诉我他曾经见过你。而你当时梳发髻穿古装,和你资料上的内容不太相符。”他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我们服务于国策会,每一件事情都要严谨,包括每一个社员……” 这件事从高桥提到起史行就想了一路了,暂时没想到合理的解释。人在焦急的时候往往会求助于深植在潜意识中最聪明的人。在史行的潜意识中,最聪明最狡猾的当之无愧是连骗三国的大明使节老骗子是也。他模仿着老骗子,又结合自身优势,释放出最诚挚最善意的目光,“您喝茶吗?” 唐泽微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茶具,“你会煮茶?” “略通。” “……请。” 史行点头,脱掉鞋子跪坐到茶案旁,宛如在和室的榻榻米。在坐下的一刹那,史行想起了老骗子忽悠各国皇室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如在眼前。他在这一刹那顿悟了,仿佛“老骗子”上身,气质陡然变了。 唐泽冷眼看着史行点火、煮水。他的动作古朴、冷峻、闲寂,每一个步仿佛都经过测算,又仿佛很是随意。精确又安然。 唐泽忽道:“千林休上人?” 史行微微一笑。从大明派到东瀛时,他曾有幸欣赏过数次这个茶道宗师煮茶。他很喜欢并将一幕幕记在心里,没想到有用上的一日。 对于唐泽来讲,千林休上人代表着日本百年前的贵族茶道文化,他从沙发上起身,也脱了鞋子,跪坐到茶案旁。 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异景象。一个是气派的日本大亨,一个是年轻的公司社员;一个是老板,一个是雇员。他们有沙发不坐,同时跪坐地上,两人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场,只有氤氲水汽在场中浮动。 史行舀完开水,将柄勺按在清水罐中,柄勺在水中轻晃。 唐泽用暗哑的日语道:“寒热天地间,柄勺往来转;悉听茶人便,无心无苦怨。” 史行恭敬献茶,唐泽致谢,双手接过,喟叹:“水自茫茫花子红……” 史行从手边花瓶中的茶花上取下一瓣放入空杯,微笑着说出自煮茶起的第一句话,“苦待花报春,莫若觅山间;雪下青青草,春意早盎然。” 茶炉渐凉,两人坐回沙发,又回复到大亨与普通人,老板与雇员的关系,沟壑分明起来。 唐泽看着史行,“来上海多少天了?” “一个多月。” “你的日语很纯正,怎么学的?”唐泽目光犀利地盯住史行。 史行从唐泽身上闻到一股军人的气息,谨慎回答:“家父一直在日本经商,我有幸在日本待过几年。 “经商,主要做哪些?” “东洋缎。” 史行的日语是在几百年前的日本学的,听在唐泽耳里是地道的日本土音,这是很难伪装的。他信了大半,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双手叉在胸前,笑道:“东洋缎在上海是很畅销的啊,你的父亲眼光不错,你为什么又回到中国?” “……家父去世了,我思乡情切。” “高桥提到初次见你,你的头发很长。” “是,我有一段时间迷恋中国戏曲。” 唐泽早在他们到上海那天在苏州河畔就见过史行,但当时唐泽坐在车里,史行看不见罢了。史行的回答同当日高桥盘问时说得差不多,但这并不能让唐泽放心。 “上海是和平的,各界都希望这里能够繁荣稳定。你怎么看?” “……我想任何时代的百姓都不欢迎战争。” “大东亚共荣一直我们希望的。” 史行不知道“大东亚”代表着日本的狂妄野心,却依然在心中冷嘲,共荣,我只看到你们的掠夺和屠杀!他面上不变,颔首回道:“听朋友讲世界共同繁荣是历史趋势。” …… 守在门外的高桥一直等待先生的命令,已经拿枪在手。门开了,史行平静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朝高桥爽朗一笑,目光十分真诚,向楼梯走去。 高桥被这真诚目光一刺,更想杀他了。实际上,他与史行并无仇恨,但他总瞧这个青年不顺眼,也许是这青年的目光过于真诚,也许是气质过于干净。更何况这青年的朋友曾经惹怒过自己。 高桥敲响唐泽办公室的门,进去恭敬道:“先生不杀他?” 唐泽摆弄着茶具,“他煮的茶很不错。” 在唐泽心里,史行的身份依然有些可疑,但他愿意再看看,给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目光诚挚的年轻人一次机会。毕竟……得千林休上人禅茶一道真传的人不多了。 第41章 Chapter41 维纳斯可永远不会有什么故作禅机的事,这里从下午某个时刻开始就永远是喧嚣热闹的。 金爷坐在雅座上,不爽地瞟向芳琦身边的风来,“你和史先生很熟?” 风来两腿搭在桌上,专注地看着舞台,装得二五八万,“还成。” 金爷运气,芳琦为他倒了杯酒,“金爷,要是我们能够借助齐总和史先生的力量把工厂迁到租界……” 金爷眉头一松,坐直身子,“东区可不行,那边也不太平。” 风来冷嘲,“要求还挺多。” 金爷忍着气,“那就交给你们去办。” 芳琦懒洋洋靠在风来身上,把玩酒杯,“不过金爷,我有个小小的条件。” “你翅膀硬了,敢跟我谈条件?” 芳琦欣赏着酒杯上印着的口红印,“我的翅膀还不够硬,所以想跟您借几根羽毛。” “啥羽毛?” “俗话说无利勿起早,要我们来办,可以,纺织厂的档子得先归我。” 金爷把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气笑了,“你?” 风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不行?” 金爷和他对视一会,喝干了杯中酒,往几上一放,“档子转给你们,搬迁的事要办好。” 风来揽着芳琦出维纳斯,一出门芳琦就把他的手甩开。风来摩挲着手跟在后面,望天感叹,“这是用完就扔啊。” 芳琦冷哼一声,“你自己愿意的,怪谁?” “成,怪我成了吧。”风来凑过去悄声道:“可我跟老史闹翻了。” 芳琦微微一笑,“放心,说是这么说,用勿着你。” “那你——” “——伐要你管。”芳琦转身正色瞧着他,“你伐要插手,我自有办法。” 朱启臣两手背在身后走在街头,史行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把唐泽见他的事说了一遍。朱启臣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晓得了,最近货的事先停一停。” 史行倏地抬头,他想说自己不怕,不要耽误任务,但想到日本人的狠辣又把话憋回去。 …… 心事重重的史行去接于妮,于妮看到他展颜一笑,“怎么了?皱着眉头。” “有吗?”史行调整了表情,“在办公室憋的,一天没出门。” 于妮点起脚尖揉了下他的眉心,她的手指有点凉,让史行的心神跟着稳下来。于妮笑嘻嘻跑起来,“走,跟我到公园跑两步!”史行笑着追上去。 胡晶晶抱着饭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慢着点,看汤洒出来!” 胡东升蹬着自行车,前挡板摩擦着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挺不高兴,“去见那小子干嘛!说得嘎难听……你这上一天班,也不嫌累……” 胡晶晶不依,“那是你不会讲话!”说着又叹气,“现在工厂被日本人管,中午吃啥晓得……驴吃的糠子!一天只能上一次茅厕,还要数秒晓得?” “姐要我说你就别干了,我出去打工养你。” 最近弟弟说这话愈发勤了,胡晶晶上手狠狠拧他的腰,胡东升大叫:“饶命,饶命!” “晓得疼?等你大学毕业再说这话。” 公园里的墨杉依然翠绿,湖面结着薄薄一层冰。 于妮跑得脸上红扑扑的,鼻尖沁出一点细汗,她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息,“史行,你现在还想不想回大明?” 这话于妮问过许多次了,史行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停下脚步,拾起一颗小石子用力掷向湖面。转身认真地看着于妮,“想。” 于妮直起身。 “我想带着你回大明,远离战乱。报纸、广播每天都在说战争,租界的歌舞升平还能维持多久?”史行走近于妮,揽着她的肩膀,“我真盼望那样的雾气再来一次,带咱们俩离开这个世界。” 于妮看到他眼中的认真,心中一动,也拾起颗小石头用力掷向湖面。她拍了拍手上浮土,下定决心,转身正色看向史行,“……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看出来了?” 史行点头,“你穿的衣服我没见上海有人穿过;你曾经在街头稀奇地看电话亭这类东西;还有……” “停!原来早被你看穿了……亏我犹豫好久……”于妮歪头瞧着他,“那你猜我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更往后的时代……学生。”一下就被猜中了,于妮噘嘴。 史行歪头坏笑,“或是……我看过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作者说咱们住在地球上,地球之外还有其他的星球,那里可能有外星人……” 于妮过去掐他,“你才是外星人,你圆头大耳没有鼻子……” 史行瞧着她宜喜宜嗔的面容,忍不住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哑声道:“于妮,我……” 于妮脸上一热,想要抽回手,史行紧紧握住,“我……” 于妮的心漏跳一拍,侧开头不好意思看他,“你什么……” 史行鼓起勇气,真挚道:“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我一直想……一直想和你组成一个家庭,在上海踏踏实实过小日子,生一推孩子……” 于妮期待史行会说点什么浪漫的话,比如我好爱你,我没有你活不成之类的,没想到这个老古板上来就说生孩子的事!抽出手扭头就走。 史行以为于妮不愿意,心陡然一空。他失落地看着于妮的背影,忽地拔腿追上拦住她,“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如果你不愿意,我收回之前的话。只要你让我永远陪着你……” 于妮越听越生气,自己是那么小气的人嘛!她瞪了史行一眼,嗔道:“傻子!”绕开这块木头。 史行呆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喜得挑起!他拔腿跟上,瞧着于妮咧嘴傻乐,“你愿意是不是?” “傻!” “你愿意是不是?” “不愿意!谁要给你生猴子!” “猴子?谁说生猴子了?” “傻!” 史行揽住于妮肩膀,轻声问:“那你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于妮脸如火烧,有轻微的晕眩感,把头埋进史行怀里不说话。 史行也好不到哪去,他都找不着北了!但他依然固执地问:“我想听你说愿意。” 于妮声若蚊蝇:“……好。” “什么?” 于妮提高声音:“愿意!” “哈哈!”史行狂喜,一把抱起于妮在原地转圈。 胡晶晶抱着饭盒站在孟飞璐32号小院门口。胡东升挂着脸远远站着,姐姐非要向那个混混献殷勤,他能怎么办? 胡晶晶捋好头发敲门,好一会门才开,入眼的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顺着高跟鞋、丝袜、法兰绒旗袍往上看,是一个美艳的女人。 “找谁?”芳琦靠在门上,细支香烟在她指尖燃着。胡晶晶抠着饭盒上的布套,“我找风先生。” “风先生?”芳琦把烟吐到晶晶脸上,晶晶后退。芳琦学着胡晶晶的苏北口音,朝院里喊:“风先生,有人找——” “谁啊?”风来搭着件大衣出屋。 芳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扭身迎向风来,为他扣上衬衫扣子,“这位……大姐找你。”风来头次见她如此热情,人都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晶晶莹莹的。 胡晶晶被他们亲密的样子刺痛,低着头,“风先生,我给你煲了鱼汤。”芳琦闻声抬头斜睨风来,风来做贼心虚,“老子吃鱼都快吃吐了!” “那……那我下次换鸡汤——” 芳琦倚靠在风来身上,娇滴滴问:“——风哥,个是啥人啊?”风来半边身子都酥了,傻呆呆的,“这,这是以前的邻居。” “哦!”芳琦意味深长。 胡晶晶听到风来说自己只是邻居,心里更难过了,只听风来问:“你就为了我从前帮过你?” “……是。” 风来向芳琦撇清,“瞧,我跟她一点关系没有。”说完扭头扯着嗓子喊:“奔头,出来!” 厢房窗子咚的开了,胡晶晶闻声看去,奔头探出脑袋,“哥,啥事?” 胡晶晶不可置信地看着奔头,当日就是这人抢的自己的包……原来……原来……饭盒倾斜,温热的鱼汤洒到鞋面,耳边是风来凉凉的声音,“瞧明白了?我那是帮你?” 胡晶晶白着脸,退后两步,抱着饭盒跑了。 芳琦白了风来一眼,“伤了人家心哦。” 风来瞟了眼晶晶的背影,揽着芳琦,“你不伤心就成了。”芳琦撇开他往外走,“你的新家欣赏完了,我也该走了。” …… 残月当空,无端端透出一股悲凉。 于妮端盆从小二楼走出泼洗脸水,忽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她寻声找过去,在里弄黑暗的一角看到啜泣的胡晶晶。“胡小姐?你……怎么了?” 胡晶晶听到声音,看到是她眼泪流得更凶了。于妮手足无措,“对不起,打扰你了……” 胡晶晶忽然觉得恨这几个人,更嫉妒于妮和史行每日卿卿我我,脱口而出,“于小姐,史先生要我瞒着你,他给日本人做事。” 犹有余温的洗脸水洒到于妮脚面,胡晶晶的声音还在继续,“他跟着日本人烧了我们工厂,杀了很多人……” 第42章 Chapter42 于妮拎着脸盆进门,脚上湿淋淋的。史行忙上前接过脸盆,“我说我去吧。”于妮抬头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见一样,从他秀气的眉毛,单眼皮看向微丰的嘴唇。在中友会社遇到的那个留卫生胡的日本人的脸在她脑中闪过。 史行脸上发热,“不认识我了?” 于妮双眼微微眯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了。” 史行笑着把脸盆放回原处,走近她把脸凑过去,“那就好好看看你未来……相公。”他这声“相公”说得缠绵悱恻,但于妮完全不能体会,只觉悲凉。 于妮紧紧衣襟走上楼梯,“晚安。” 史行感觉她情绪不对,追了两步,扶着楼梯扶手问,”你怎么了?”于妮背对着他,咽下微涩的泪水,“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 史行总觉得不对头,忽听于妮问,“史行,你觉得这里和大明是一个国家吗?” “是也不是。毕竟现在没有皇帝了,但从国土来看是一样的,人也一样。” “……我明白了。” 第二日史行照旧骑自行车送于妮上班。昨日刚定下婚约的两人本该十分甜蜜,但史行总感觉哪里出问题了,明明昨晚回家时还是好好的。 坐在后座上的于妮看着史行西服上的竖纹发怔,她本该像所有初恋的姑娘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但胡晶晶的话仿佛一块碎石打破镜花水月。不是她不相信史行,而是她确实见过史行同日本人在一起。上海的冬天是这样阴郁,这样令人……难堪。她仿佛醉酒醒来的诗人,一切的华丽的词句、歌咏乍破,迎来无情现实。 今天是汇友社正式成立的日子,自行车停在会址天津路原难民收容所门口,也是于妮第一次听华先生演讲的地方。 史行小心翼翼道:“那……我走了?” 于妮低着头并不看他,轻轻地恩了一声。 史行想说点什么,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但终没问出口。于妮平常看着乐观温柔,但主意很正,她不愿意说的事别人怎么也问不出来,这点同他很像。史行默默看着她的身影走进小楼。 于妮进了汇友社的会堂,眼前人头攒动,十分热闹。许多社员都来了,有原蜜蜂社的成员,职业救国会、银联、华联等各处成员,他们这段时间发动的会计学校、医院、百货商场、学校、纺织厂、电话公司等机构的职员代表也都来了。 李延年、赵纯、华先生等发起人人还请到了上海的名流担任名誉理事,会堂里还有拿着老式相机的新闻记者参与。 华先生身边围着几个人,远远看到于妮,朝她招手。于妮调整心绪,微笑着走近,看到这些生人有点紧张。 华先生笑着介绍,“这位就是于小姐,‘女人能顶半边天’就是她提的。” 于妮忙强调,“我也是总结前人的话。” 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笑道:“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 华先生介绍:“这位是卢子衿先生,也是一位大诗人,银行家,银联名誉董事,今后也是咱们会汇友社的名誉理事啦。” 于妮忙问好,卢子衿笑着,“俗物在身,妄称诗人啊。” 待人都到齐了,主持人程梦丽宣布上海汇友社成立大会暨上海工薪劳动者联谊会成立大会开始,在热烈的掌声中卢先生上台致辞。 与此同时,史行跟在平冈身后检查接收后的新昌纺织厂运营情况。 机器运转声穿插着日本监工的喝骂。他们手里拎着鞭子走在流水线的过道中,谁的手慢了就要挨上一鞭,这让史行想起了大明的充军犯,可这些工人何罪之有? 他捏紧拳头,想一拳打爆日本监工的头,想拎着唐泽的领子质问:这就是他口中的合营,接收,技术提升,大东亚共荣? 生产线上,肿着眼睛的胡晶晶瞧见史行走过来,厌恶地把头扭过去。她已经把史行和于妮归为风来一样的人了,因爱生恨,因为被欺骗所以更恨。 胡晶晶满脑子都是昨天的事,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甚至风来当初根本就是骗自己,哪里是自己以为的拔刀相助的!她觉得自己傻透了,把奸贼当成了好人!心里真难受啊,那个妖娆女人的身影比风来的话更让她伤心。 胡晶晶揉揉红肿的眼睛,走向日本监工鞠躬,“我想申请上小号。” 日本监工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编号?” “3124号头。” 日本监工翻了翻,里面是工人们上大小号的记录,一天只许大小号各一次,看到她的格子上是空的,监工挥手。 胡晶晶疾步跑向茅厕,日本监工拿出怀表开始计时。 汇友社的会堂里,华先生正在讲话,“在中国,我们劳动者往往是沉默的,温顺的。但我们劳动者也有自尊。当我们的薪水一再被缩减,合法权益一再被侵犯时,我们的心中不曾呐喊吗?如果将这些呐喊发出,汇聚起来,我想那将是声震云霄,耶稣也会瞬间失聪。这些伤害是怎么产生的?谁制造的?为何我们的‘政府’一直推诿?谁能够帮助我们解决……” 胡晶晶奔到茅厕,匆忙脱了裤子蹲下。忽然有点便意,她昨天中午在厂里吃了一顿糠子,一点油水没有。晚上又因为风来的事伤了心,没吃饭。此时努力了半天也只解决一点点。小号的时间紧,掐算着时间快到了,忙提起裤子跑回到生产线。 日本监工拦住她,指着怀表用生硬的中文道:“你,迟到13秒。” 胡晶晶怕挨打,恭敬鞠躬,“我晓得了,一定改……” 日本监工才不管她说什么,一脚踹向胡晶晶。胡晶晶踉踉跄跄倒向机器,手碰倒转轴,迅速被机器卷入。 尖叫声响起,生产线乱起来。史行闻声冲上去和几个工人一起抢救胡晶晶,转轴的动力太强了,胡晶晶的肩膀已经被带进去,无助地尖叫。史行大吼:“关机器,关机器!” 转抽联动整个大型机器,有工人跑向开关,被日本监工一鞭子拦住,“回去!”工人止步不前。 史行冲上去推开监工,拉着工人向开关跑。 嘭的一声枪响,日本监工大吼:“工作规范,上工时间禁止关闭机器!”史行和工人没有停步,他只觉得这个该死的机器为什么这么长,开关为什么这么远! 胡晶晶的身体此时已经接近全部被机器卷入,日本监工瞄准史行,平冈用日语呵斥:“住手,这是一条人命!” 人本监工闻声收回枪,恭敬点头。 史行和工人终于赶到开关,工人拉动把手,机器停止。 他气喘吁吁地往向转轴方向跑,工厂里倏地静下来,抢救胡晶晶的工人们向后退,他从幢幢的人影中看到一块破毡子样的东西从转轴里滑出。 滴答,滴答……是血的声音。 他一步一步走向转轴,那张“破毡子”上有一张惊恐的,失去了形状的脸……他几乎每次见到这张脸都能感受到主人的鲜活和欢快…… “女人能顶半边天。”于妮笑着看向台下,“这句口号想必大家都听过了,我就再次老生常谈。”台下笑声响起,有护士喊:“于小姐,我支持你!” “谢谢。”于妮歪头一笑,“我最近冥思苦想,想起了下半句:离了女人没吃穿!如果男人是家庭中的顶梁柱,咱们女人就是定海神针。举个例子:我有个邻居,她的父母早已去世,留下她和年幼的弟弟,她靠着在工厂做工把弟弟养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女人和男人一样,一样可以依靠劳动赚取酬劳——” “——铃……”于妮的讲话被主席台左侧的电话铃声切断,台下的程梦丽忙接起电话。 于妮笑一笑,继续,“另一方面来讲,我们的温柔和爱——”于妮顿了一下,她听到程梦丽在小声叫“新昌纺织厂的郑大姐在哪?”她继续,“……我们的温柔和爱更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下,我们的薪酬受到缩减——” “——于小姐……”一声尖叫让于妮禁声,她看向台下,一个女人拿着电话红着眼睛望着自己。 郑大姐哽咽道:“于小姐,我是新昌纺织厂的,我姓郑。我们厂被日本人接收,刚刚,刚刚有人报信,我们的一个叫胡晶晶的女工被日本人推到机器上,被搅死……” 胡晶晶,新昌纺织厂!于妮心头一跳。 郑大姐还在说着:“自从日本人接手工厂,我们没有一点休息时间,上茅厕都被限时,吃得更不如牛马……” 她恳切地看着于妮,“于小姐,我们新昌纺织厂也有很多女工加入了汇友社,你们能帮助我们为姐妹讨回公道吗?”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于妮求助地看向华先生几人,华先生冲她点点头。 于妮定定神,看向台下一张张愤慨的面孔,压下眼中热意,“我代表汇友社向新昌纺织厂管理层发出强烈谴责,安全应该是工厂生产管理的重中之重,何况此乃人祸!相关责任人应该受到处罚……” 白光一闪,在场的记者照了一张照片。 新昌纺织厂乱成一团,工人们失去管控,开始打砸机器。在场的日本人挥动鞭子意图恢复秩序,但工人有三千多,一旦乱起来他们这点人杯水车薪。 史行和那个推胡晶晶的日本监工打成一团,平冈抱着他的腰拦阻,“史君,冷静,冷静……” 史行的心头有一团火,烧得他失去理智,他有用力挥拳才能发泄出来,拳头一下又一下击在日本监工脸上。那个日本监工胳膊被几个工人抓着反抗不得。 平冈急了,放开史行,朝天放枪,用日语吼了一句,“*&%@……”工厂静了一瞬又闹起来。平冈对着史行开了一枪,“史君,冷静!” 子弹擦着史行的鞋飞过去,史行定住。 门外冲进来一群持枪的日本人,对着场内一通扫射,工人们慌忙躲避。 平冈走向史行,拉他,“这个人会被处理,跟我走。” 第43章 Chapter43 汇友社成立大会演变成□□,街上聚集了几千人,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许多闻讯的社员发动了同事,特别是工厂的职工,他们早对日本人掠夺工厂虐待工人的事不满,纷纷罢工赶来。新昌纺织厂等被日本人接收工厂的工人也挣脱日本人地束缚陆续赶来,光新昌就来了两千多人。 李延年、赵纯、卢子衿、华先生、于妮、程梦丽等人走在队伍前,□□队伍浩浩荡荡,举着临时制作的横幅、旗子。 李延年高喊:“日本人虐杀女工——” 工人们齐声跟随,像是嘹亮的回声。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惩治日本监工——” “惩治日本监工——” “反对打骂工人——” “反对打骂工人——” …… 隔几条街,陈大有呼哧呼哧地蹬自行车,胡东升跨坐在后面。 “骑这车可比我拉骡车费劲!” 自行车的前挡泥板不停摩擦前轮,嘎吱嘎吱的噪音响彻街头。陈大有急着见华先生,同胡东升当初一样,暴躁地抬脚一踹,挡泥板又向另一侧歪斜,摩擦声更大了。 胡东升像当初姐姐做的一样,探头心疼地看向挡泥板:“别踹了,坏了我姐心疼……” “得!它是祖宗!” 陈大有用力一蹬,脚上踏空。他低头去瞧,得!车链子掉了! 胡东升讪讪道:“经常,我上链子快!” “祖宗!”陈大有捏闸停车,车闸也是松的!他放下腿支地,滑了一小段才停稳。 胡东升双手手扶着后座防止支架垮了,艰难下车。 陈大有瞧着这辆浑身毛病的老爷车,没了脾气,“祖宗!” 胡东升果然擅长上车链子,左手一扶,右手拿小木棍一翘,再抬起后轮拉着踏板一摇,链子就上上了。 胡东升忽道:“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喊我姐?” 陈大有不以为意,“你姐这名上海没有一百也有几十,现在重点是货!” 两人摆好阵势,胡东升扶着后座支架艰难坐好。陈大有心急,脚下发力,自行车飞速前行。 街头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戒严——戒严——” 日本宪兵、便衣、警察、中国巡捕、安南巡捕集体出动,封锁街面驱赶行人。电车、小汽车靠边停住,街头行人四散到路边的居民楼和店铺,刹那间实现字面意思上的“万人空巷”。 胡东升大叫:“快停啊!” “祖宗!”,陈大有急得死劲捏闸,双脚踩地。 日本兵托枪就射,子弹擦着陈大有脑袋飞过去,他的耳朵瞬间冒血。 车停了,陈大有胡东升的脸白了。 几个日本兵持枪围住两人,一个中国巡捕冲过来,冲日本兵点头哈腰:“我检查,我检查……”他劈手甩了陈大有两个耳光,打眼色:“找死?戒严晓得?下来检查!” 陈大有胡东升压下屈辱与愤怒,同时起身。陈大有气糊涂了,忘了后边还有个胡东升,一腿扫到他。胡东升一手还扶着后车架,不防被扫了一腿,啊的一声拽着车架歪倒在地,后车架与车体分家。 日本兵瞧着他们的滑稽样子哈哈大笑:“&*%……”。 中国巡捕也笑,“市民证拿出来。” 两人掏出证件。 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起后车架,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几个日本兵再次哄笑。 巡捕赶人,“赶紧找个地方躲躲,算你们运气!” 日本人和巡捕们封锁了这一片向□□队伍赶去,刺刀和警棍齐挥驱赶□□队伍。□□队伍煞时与日本人战成一团。华先生等人连忙劝阻,这样会死人的啊……但人实在太多了,现场又太过混乱,谁又听得到呢? 正闹着,众人忽闻到一股臭味,几百个背着粪桶,挥舞着粪勺粪钩的粪工赶来,上来就朝日本人和巡捕泼粪…… 于妮的目光越过四散的人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风来。风来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指挥着小弟们向日本人进行重点袭击。 …… 街头屎尿淋漓,日本人和巡捕不敌,□□继续。风来穿过人群,挤到于妮身边,笑嘻嘻道:“妹子,哥本事吧?” 口号声太大了,于妮喊着让他再说一遍,风来凑近她重复了。 于妮只觉得他身上的臭气前所未有得好闻,“你怎么知道我在□□。” “有小弟看到你了呗。”他顿了一下,问:“死的是胡晶晶?咱们里弄那个?” “恩。” 陈大有和胡东升到汇友社会址见大门紧闭,向留守的人打听了才知道华先生去□□了。两人寻声找到□□队伍,听到:“为工人胡晶晶讨回公道——” 胡东升的眼皮开始狂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拽住一个工人,劈头问:“胡晶晶,哪个工厂的?她怎么了?” 这个工人正是从新昌纺织厂赶来的女工,她愤怒地说:“是我们新昌纺织厂的女工胡晶晶,她上小号迟到13秒就被日本人推到机器上搅死了!我们要为她讨回公道!” 胡东升的眼前瞬间天旋地转,陈大有扶住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胡晶晶自从到新昌工作后工时不断延长,胡东升经常趁姐姐不注意逃学溜到陈大有的小院子帮忙看货,早上送完姐姐去工厂就顺路过去了。胡晶晶惨死,新昌的工人们群情激奋忙着□□,居然忘记告诉她的至亲。以至于胡东升居然在这样一个场面下得知姐姐的死讯。 陈大有无暇顾及他,到人群里寻找华先生身影,他穿过人流冲到华先生面前,压低声音:“小院让日本人搜查,货被搬空了!我和东升小兄弟听到院门响爬墙逃出来……” 示威的声浪太大,华先生听不清,只看到他的耳朵受伤了。“你耳朵怎么了?” “药被日本人搜走了!” …… 史行推着自行车等在中友会社楼下,落叶静悄悄落到他的肩头,这次却没有一只纤手替他拂下。他脑海中一只回荡着胡晶晶的惨相,就这样站着,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夕阳余晖洒下,他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于妮却一直没有出来。 他撂下自行车爬上小楼,在挂着华信贸易公司的门上敲了许久,一直无人回应。史行忽想起自己早上是、送于妮去的天津路…… 夕阳余晖为枯草染上金边,苏州河波光粼粼,似乎平添了几许贵气。 胡东升在草丛里找到了姐姐的尸首,陈大有站在一旁。 胡晶晶旁边还有好几具尸首,都是被日本人从工厂里丢出来的,有的已经被野狗啃得稀烂。如果史行看到一定会忍不住质问平冈,这就是他所谓的收葬制度? 胡东升出奇得冷静,不悲不喜,连他自己都有点诧异,难道我是冷血的?为什么我的眼睛如此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泪? 胡晶晶的脑袋已经变形了,胡东升把姐姐剩余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捋开,摆成她平日最喜欢的样子。他想看着姐姐的双眼,可是胡晶晶的眼睛圆睁着,一只斜到左颊,一只向右上倾斜插进发卷里。 他没办法,只好看着姐姐的左眼,微微笑着,“姐,对勿起,胡家的香火恐怕留勿住了。我得给你报仇啊……你老讲我不懂事,骗你,这回我跟你说真话,你可伐要怪我啊……其实小时候你不也总骗我?我学骑车,你答应得好好的一直给我把着后座,你哪能做的?哼,总趁我不注意撒手,害我摔个大马趴……爸妈死了你也骗我,告诉我他们回老家了,我就琢磨啊!这怎么一走这么老久,还是听邻居的话我才晓得……瞧?你骗过我,我也骗过你,咱俩扯平了……你还说我不懂事,我怎么不懂事了?我加入GD不是为了咱们家?你瞧你,他们多欺负人,你就上个大号,晚了13秒!13秒啊,转个身的功夫他们就要了你的命……这回你总该承认我做得对了吧!” “姐,我就把你和这些人埋一块,埋这你也不寂寞,可以跟他们聊聊织布的事。看着咱们怎么把这块地,这个上海,这个国家夺回来……姐,你别急,我给你报仇!要是能囫囵个回来,我就把爸妈也迁过来让你们一块瞧着!” 陈大有忍不住开口:“你伐要冲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最重要的是弄回送到前线的药!” …… 于妮疲惫地走向和平里,两侧的小屋里映出昏黄的灯光,老廖家传出麻将牌的清脆响声。 □□一天,亢奋的精神过去,只剩下忐忑和空虚,他们这样罢工□□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像历史书上写的迎来一场暴力屠杀?于妮不敢多想。 她在胡晶晶的小屋前顿住脚步,仿佛还能看到那张明快的笑脸从屋里探出来,问她:于小姐,风先生回来了吗? 于妮继续往前,那个角落,昨晚胡晶晶曾经在那里啜泣,告诉她史行在为日本人工作。日本人啊……史行就是和那些日本人一起掠夺了新昌纺织厂……虐死了胡晶晶…… 第44章 Chapter44 史行骑进里弄,看到二楼透出灯光方才放心。堂屋里黑漆漆的,不似往日如果于妮早回来会传出饭菜香味。史行愈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于妮知道自己为日本人做事了?应该……不会吧…… 史行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敲响亭子间的门。隔了好一会,传来于妮略显沙哑的声音,“我有点不舒服,先睡了。” 史行贴着门问:“嗓子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就是有点累。” “……那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不用……我什么也不想吃。” 于妮在床上等了一会,没有再听到声音。她松懈下来躺到床上,心空荡荡的。不知该拿这份感情怎么办,如果直接质问,想必……她问不出口,不想问……想像个失忆的人一样忘记一切。最好那么再重回大海,那时候虽苦,却只愁吃穿,不会担心战争,不用担心谁去投靠了日本人…… 她把手上的表撸下来狠狠摔到地上,这是日本人的钱买的!她抱紧被子把眼泪咽下去。 在厨房做饭的史行听到楼上传来撞击声,撂下铲子跑上亭子间,敲门,“于妮,于妮……”没人回应,史行急了上前撞门,刚撞第三下门就开了,史行收不住脚跌在于妮身上。 于妮踉跄着后退两步稳住,微微露出笑容,“瞧你,怎么了?” 史行观察着她的脸色,“还难受么?” 于妮摇摇头,忽闻到一股糊味,史行哎呦一声慌慌张张往楼下跑。于妮瞧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淡下去。 史行这个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确实不是做饭的材料。于妮指导着他把煤球炉盖揭开,又用煤夹子夹出几块煤,“火太大了,炖肉得用小火。” 史行上前从后揽住她的腰,“你这两天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做错什么你跟我说,我一定改。” “没有……女的每月总有几天心情不好罢了。”于妮微笑着甩开他的手,“去,别影响我做饭!” …… 平岗从盥洗室出来,擦着湿淋淋地头发。“叮——”电话铃响,平岗接起,“你好,我是平岗。” 那头是唐泽烦躁的声音,“刚刚收到消息,刚出码头的货船被炸,物资全毁了。不仅是我们输送的,还有弹药……你立即来宪兵司令部接受讯问。” 平冈煞时冒出冷汗,同他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汇在一起,“是。” 于妮没有告诉史行自己参与游戏的事,次日一早让史行把她送到中友会社小楼。看着史行的身影消失,于妮方才从小楼走出,乘电车赶到汇友社会址。 汇友社门口聚了一大群人,人数比昨日更多了。很多人拿着报纸朝她打招呼:“于小姐!” 直到程梦丽拿着报纸跑过来给她看,于妮方才知道,昨日自己演讲时号召为提高工人待遇,为受难女工讨回公道的事被记者拍下来,记者还写了一篇报道。 在自己照片旁边,用大字写着:女工惨死,汇友社强烈谴责日方。于妮吓了一跳,谴责日方,这,这……固然她为胡晶晶的事情感到愤怒,但理智上她非常明白,和日本人作对,在这个局势下除了逃走就只有死亡一条路。 有百货公司的职员拿着报纸上前,“于小姐,你昨天的话已经上报了,非常鼓舞人心。我们新新、永安、先施、大新几个百货公司都来人了,我们愿意加入□□,为死去工人讨回公道!” 程梦丽也道:“我们医院很多护士知道这件事也愿意出来帮忙。” “我们汇友社应该支持工人运动。”于妮闻声转头,是华先生。“我们汇友社的社员们要把秩序维持好,决不能出租界范围,保证人身安全。” 郑大姐激动道:“谢谢您华先生,谢谢汇友社。” 于妮白着脸,一时无法抉择。她终生在现代,有着独生子女的自私。且历史也告诉她,在此时走上反抗□□的道路并不明智。昨天一时热血上头就算了,今天…… 华先生看出她的犹豫,对她道:“于妮,还记得那首歌吗,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我们中国人无论何时都不会被打倒,我们是最顽强不屈的民族,不论何时都不会向恶势力低头,我们有抗争的勇气、决心!” 华先生的声音铿锵有力,于妮不由想起了在现代时听过的无数英烈故事,也许这些还未发生。但无论何时她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青年,祖国养育了她,用社会主义精神滋养了她。 于妮比任何人都要懂得人人平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该反抗,所欠缺的不过一点勇气罢了。 她的目光从华先生、程梦丽和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滑过,这些人基本都不认识胡晶晶。但他们为了一个信念,为了同胞愿意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冒着被日本人镇压的风险罢工□□……于妮深吸口气,点头。 史行来到业务课,平冈正站在朱启臣办公桌前严肃地说着话,朱启臣笑微微的,“平冈君,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事情。” 平冈昨晚在宪兵司令部被讯问一夜,脸色十分疲惫,他罕见的严厉,“前天上午你曾经走到我的办公桌,当时文件就摊在桌子上。” 朱启臣叫屈:“我怎么知道那是保密文件,我也没看啊,我想找你出去消遣而已。” “那你到各个部门探听消息怎么解释。” “我哪有探消息,就是聊天,聊天而已。” 平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走出办公室。 “出什么事了?”史行问。 “嘘!”朱启臣待平冈走了一会,匆匆关上门,把一个信封塞进史行胸口内衫口袋里,史行秀气的眉毛皱起,“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时间了,你听我讲。”朱启臣用最快的语速交代,“信封上有地址和电话,你把通路证交给那人。里面还有两张明晚去香港的邮轮票,本就是买给你的,你已经惹唐泽怀疑了,办完马上带着你女朋友走,离开上海。” “你呢?” 朱启臣正待再说,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平冈带着两个日本便衣进门,“朱君,请到唐泽先生办公室。”朱启臣点点头,整理好衣襟跟着出门。 史行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发干,一定出大事了。 他从兜里掏出信封,纸上写着:华先生,电话……”这串号码史行再熟悉不过了,他多次拨通过这个号码,那头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史行自始至终只知道组织有朱启臣和老张两人,大家为了安全基本都是单线联系。他此时才明白原来于妮的公司是他们的输货下线,原来华先生也是GD……如果自己和华先生也被日本人查出,于妮岂不是更加危险! 史行攥紧邮轮票。 □□队伍浩浩荡荡,这是1937年12月30日,上海的百货公司、电话公司、医院、会计学校、工厂等众多机构因工人罢工□□停业。又有许许多多粪工前后开路压阵,这一日大半个上海的马桶没人收了,屎尿积压。两万多人高举旗帜横幅,喊着口号自天津路起步,带着特有的味道穿过公共租界向法租界行去。 许多市民已看过报纸,知晓一个女工竟因上小号迟到13秒而被日本人推入机器。他们还知晓了原来日本人占领这片国土还不够,还在一步步蚕食着中国的产业。日本人将工人当成狗一样虐待,无节制延长工时,克扣饭食、工钱。陆续有一些勇敢的市民放下手头差事加入□□队伍。 齐总的小汽车被□□队伍拦住,前进不得,不停鸣笛。有路过粪工因挥舞粪勺喊口号太过用力,点点粪水溅到玻璃窗上,黄绿色的汤水悠悠滑落。 齐总气得胡子都歪了,此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冲一旁的芳琦大骂:“个就是你介绍的人!让我搿个卫生署总长怎么做!”还待再骂,忽听车窗被敲响。 风来英挺的脸透过染了黄色粪汤的车窗露出,似乎带着味道,他笑得爽朗:“芳琦,跟不跟我走?” 齐总拉下车窗,“走你娘*的——”他的话顿住。 芳琦拉开车门从副驾驶下车,走到风来身边冲齐总摆手,“谢谢你送过过来。” 齐总大力拍下方向盘,在悠长的车笛声中,声音略显苍白,“你你你,你走了别后悔!” 风来开心死了,心胸畅快,一手揽住芳琦纤腰,一手冲齐总做个飞吻,“齐总走好!”两人加入□□队伍。 奔头带着几个粪工招摇到齐总车前,仿佛故意似的挥舞粪勺,淋漓粪汤纷飞。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还女工胡晶晶公道——” “惩治日本监工——” “惩治日本监工——” “反对打骂工人——” “反对打骂工人——” 芳琦惯常冷漠的脸被条幅映红,她瞟了眼兴冲冲的风来,“你格趟得罪他,风帮以后难做了。” 她的声音被□□队伍的口号淹没,风来大吼:“你说什么?” “我——问——你——后——悔——不?” 风来仰天大笑,跟着□□队伍喊了一嗓子,“还女工胡晶晶公道——”韩万笑嘻嘻凑近芳琦狠狠亲了一口,“后悔个屁!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媳妇可是要一辈子的。” 第45章 Chapter45 朱启臣一直没有回来,史行坐在办公室里,手心发汗。他知道朱启臣一定做了什么,卷入了严峻的事件中。日本人会不会查自己?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想找地方把信封藏起来。 脚步声再次从门外传来,史行慌乱地把信封塞进怀里。平冈带着两个日本便衣进门,“史君,唐泽先生要见你。” 平冈愁眉紧锁,脸色不复平和。 灯光昏暗,有潮气霉气传来,史行被便衣押着走下楼梯,平冈在前。脚步声响彻甬道。史行从来不知道光鲜的中友会社小楼楼下还设置了一方地牢。 史行被带到一间黑暗的独立牢房,里面有一张椅子。便衣押着他坐到上面,用镣铐把手脚锁到椅子上。他听到清脆的鞭声,间或传来几声哀嚎,是朱启臣的声音。他心头发颤,抬头看着平冈,“我犯了什么法?” 平冈站站在牢门口,对着他的脸打开电筒。刺目的光亮射向史行,他忙避开头。 “史行,28日,也就是前天你也在业务课办公室,有没有注意到朱启臣有可疑举动?” 史行被一侧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眯起眼睛滤过刺目光亮向来声处看去,原来是唐泽站在黑暗的栅栏外。 他平复呼吸,“前天?前天什么时候……我上午去过您的办公室。” 唐泽盯着他的眼睛,“上午九点二十分左右,平冈接过电话以后。” 史行感到怀里的信封很烫,他努力忽略信封,蹙眉认真回忆,“那天上午我好像一直在看资料……朱系长……好像出去过……平冈也出去过……我中午吃过饭还是看资料……去过仓库检查……其他的我真的没有注意。” 唐泽沉默一会,“带他去那边。” 史行被押着一步一步走向鞭声传来处。那是地牢深处,朱启臣的头、手脚都被捆住,高桥一手捏着他的两颊迫使他开口,一手拿着舀子灌水。朱启臣很瘦,但此时他的肚子仿佛十月怀胎的孕妇撑开了衬衫,薄薄的皮肤好似要裂开一样。 高桥放下舀子,向他的肚子猛踹。“说,你是不是GD,你的同伙在哪?炸货船的人是谁?” 朱启臣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汩汩地向外吐水,艰难道:“我……冤……” 高桥举起鞭子猛抽。 史行全身发抖,他从没见过这么残酷的刑罚,往日干瘦朱启臣现在简直成了一只大鸭梨,肚子仿佛要炸了。他跟朱启臣认识不久,但是就是这人为他开启了一条道路,为他眼前照亮一道光,让他不再麻木,学会用自己微小的力量为国家做一些事。 “啊——真不是我啊——”朱启臣崩溃哀嚎,恐惧地看着高桥拿着舀子走近。史行别过脸,不忍再看。 唐泽看着朱启臣喝下凉水,声音平静且冷酷,“他联合GD炸毁了我军重要军用物资,这就是他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你经常跟他外出,仔细回忆一下他平常接触过什么人。” 史行转头去看朱启臣,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史行感到胸口沉甸甸的,是信封,里面有出货的通路证。他把目光从朱启臣身上移开,用最诚恳的眼神望向唐泽,嘴唇发抖:“我……害怕……我……想不起来……” …… 史行又回到了那间黑暗的独立牢房,在哀嚎和鞭声中把自己能想到的朱启臣接触过的人一一回忆了一遍,看似诚恳。平冈认真地记录着。 唐泽不太满意,他接受过一些训练,敏感地意识到其中没有想要的。史行,是否可信?他带着平冈走出甬道,“史行提到的人全部彻查,另外,史行身边的也要查……这件事就不要惊动司令部啦,中国有句古话:家丑不可外扬,内部的问题内部解决。” “是。”平冈恭敬点头,“我想史君的衷心可以相信,他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唐泽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点,“但愿。我也很喜欢他煮的茶。” 街面人头攒动,自发加入□□队伍市民愈发多了,他们对纺织女工胡晶晶的死抱有深切同情,更加剧了仇日情绪。 租界的白人巡捕、中国巡捕、安南巡捕,还有日本便衣、警察、宪兵冲上街头阻止□□罢工。 但□□的人太多了,于妮和汇友社的几位董事走在前面,不断呼喊着口号,后面队伍跟随,山呼海啸。 于妮置身声浪中,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但她感受不到,她只觉自己是时代浪潮中的一叶扁舟,她的舟上挂着一角名叫“不屈”的风帆,身后有众多小舟跟随。 他们迎着飓风,冲过海浪,躲过暗礁,向名为不屈的国度冲去。此路有万千艰难,但给予力量的不是渺茫希望,同她漂在海中时一样,给予她力量的是同伴。你瞧,往日躲在云层中的太阳都仿佛被众人感动,拨开云层一角,向他们头顶洒下金光。 牢房内。史行被锁在椅子上,铁栅栏外一角昏灯照亮方寸地方。 史行知道自己被唐泽怀疑了,也许他正拿着风来和于妮的档案追查。风来还好,但于妮跟随华先生,如果华先生的身份日本人查出,他不敢深想下去……他的手伸向胸口又放回去,不敢确定此时是否有人监视。 甬道深处,逼供还在继续,已经听不到朱启臣的哀嚎声了,只有高桥挥鞭时喘息的声音。史行感同身受地颤抖起来,如果自己被人这样严刑逼供,如果……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也能同朱启臣一样守口如瓶。 一个变了声调的哀嚎响起,汩汩的流水声传出,接着是高桥暗哑的叫骂,脚步声通过甬道传来。 史行脑中完全空了,心跳仿佛要跃出喉咙,朱启臣……死了?他看到拎着鞭子的高桥走过,脸上、胸前有暗红的血水流下。 高桥朝史行恶劣一笑,用手顺着胸口划向肚皮。顺着他的手,史行感到自己肚皮上的脉络突突跳起来。高桥抹下脸上血水,大步离去。 史行泄力仰靠在椅背上,怔愣了也不知多久,渐渐缓过劲来。朱启臣死了,接下来只有靠自己了。那张通路证一定要送出去!之后要带着于妮逃离上海!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下头脑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地牢不见天日,不知时间轮转。 “史君,请务必回忆所有细节,只有对帝国的忠诚才能救你。” 史行抬头,平冈站在依稀的光亮中,史行恳切地望着他,”请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今天不让我回家,家里人会担心。” “电话号码,我替你去打。” “请让我亲自打。” 平冈和他对视一会,点头。 史行被便衣押着到楼上打电话,他的手在拨盘停顿一下,没有拨于妮公司。接电话的是和平里里弄口的小饭馆,这里经常替邻居传话。 “你好,我住小二楼。” “……啊,我晓得你啊,经常和一位小姐来个的切饭。” “我姓史,还请帮忙转达那位小姐……我晚上可能会加班,不回去了。” “好好,放心好了,下趟来光顾哦。” “……好,谢谢。” 平冈回到唐泽的办公室,唐泽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队伍,“去查汇友社,我怀疑他们有工会性质,有GD领导。” “是。” 新昌纺织厂明面上的老板周新昌顶着脸上的巴掌印站在□□队伍前喊话,他的身后是上闪亮的刺刀。 喇叭将他的声音传彻街头:“大家回去工作,工人的问题和胡晶晶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大家回去工作……” 郑大姐愤怒地喊:“你个日本人的走狗!” “汉奸……走狗……”工人们骂着,捡起石头扔向周新昌。 周新昌抱头躲避,被刺刀一顶,又举起喇叭苍白地喊:“问题一定会解决,请相信我……” 叫骂声更大了,□□队伍向前涌。日本兵举着刺刀拦截。 眼见时态要扩大,汇友社的几名董事忙维持秩序,李延年抢过喇叭高喊:“停——停——同胞们,社友们,工人朋友们,我们的重点是解决问题……”于妮和华先生等人拦阻愤怒的工人们。 汇友社在□□队伍中很有号召力,叫骂和推搡渐渐平息。 平冈推开刺刀从日本兵身后走出,向着队伍道:“&@#……” 他身边的人翻译:“日方邀请汇友社进行谈判,请停止罢工□□。” 李延年转身看向他:“谈判可以,但必须有工人代表参与。” “可以。”平冈点头递出一张请柬,他看了看身后的刺刀,“@%#……” 翻译道:“现在还请诸位停手,以免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前,李延年、华先生等汇友社领导和几个新昌等纺织厂的工人代表商议一会,朝□□队伍高喊:“日本人派代表过来,愿意和我们谈判,大家先回去。夜到我们谈判过后大家再商量下一步!” 第46章 Chapter46 史行依旧没有多余的线索提供,他被带到法租界一处占地颇广的日式庭院。庭院内广布樱花树,枝干自由地舒展,能够想象春日里将会怎样的绚烂。日式亭台倚人工水池、竹林而建。 竹庭外草木繁盛,筑前琵琶声声穿溪而来,歌者唱着哀伤的歌: “想来此间并非常驻之所,犹如露珠之于草叶,月影倒悬水中转瞬即逝。敬告舞花弄月之人,荣华前端必有无常之风引诱,南楼明月之前隐藏着有为的云。人生五十年,与天下之住人相比犹如一场梦境。一生享尽,岂有不灭之道理……” 唐泽穿着和服跪坐竹亭中,闭目冥思,听到脚步声,“你来了。” 史行跪坐,“是。”他看到庭中摆着茶案,净手煮茶。 “想来这是早有定数,必是菩提之种,即使惋惜也不能改变。现急于上京,见敦盛之首级高悬城门心中忧虑,便从狱门之上盗走。我归宿之后,愿为僧人,常燃无常之火为其祈求冥福……” “想起来什么?” “都已尽忘。” “我愿意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今后不要让我失望。” 史行奉茶,“水映竹溪,谨表我心。” 唐泽接过,叹息:“但愿不是刹那芳华。” 筑前琵琶三响,越溪而来,略显苍凉: “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夜晚的上海霓虹闪耀,永安百货公司虽然有一部分店员参与了罢工□□,营业却不受丝毫影响,楼里的游乐场和跳舞场依旧喧嚣。 于妮跟着汇友社的几位董事和工人代表一起乘电梯来到七层七重天酒楼。这里她来过两次,一次是同芳琦,一次是同史行。想到史行,于妮的心口微微刺痛。 电梯门开,有穿黑西装的日本便衣等候,引领他们向包厢走去。 于妮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打量这里,暗色的装修配上铁艺吊灯,美式慵懒带着低调奢华。下层的嘈杂被屏蔽,这里只有轻柔的音乐,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上海绚烂的夜景。 包厢外也有几名日本便衣把手,看到他们点头开门。 厚重的双合门打开,居中是一个西餐长桌,雪白的桌布上玫瑰花娇艳欲滴,红酒、高脚杯、刀叉摆放整齐,在灯光映照下闪着光亮。 唐泽居中,中友会社的人坐在一侧,见到来人起身。李延年带着汇友社诸人和工人代表走向方桌,站到另一侧。 于妮排在最末,走近长桌,止步。 她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无数个日夜像亲人般陪伴在一起的人,那个……曾向她求婚的男人。史行,作为日方代表站在对面。 史行木木地站在原地,双手发颤。他被唐泽带到这里,万没想到会与此时此地此情此情见到于妮,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他心中发苦,苦苦隐瞒她自己为日本人做事……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灯光洒落在于妮略显苍白的脸上,鼻翼的暗影轻轻摇曳,不知是灯摇还是人颤。 双合门再次打开,风来大摇大摆进门,身上带着几丝臭气。他一眼看到史行,笑起来。 唐泽含笑看了一眼史行和于妮,“欢迎诸位前来,商讨□□罢工的解决方案。” 风来咧嘴一笑,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正对唐泽,“你们谈罢工,找我个拉粪的人来干嘛?” 唐泽笑起来,意味深长,“风先生的风帮也出力不小啊。” 风来把玩高脚杯,“胡晶晶是我的邻居。”他大力一拍,高脚杯碎裂,“你们杀了她!” 唐泽的笑容淡下来,“请入座,详细商谈。” 两方人纷纷落座。于妮一步一步向史行走来,在末位站定。两人相对,一个是日方末座,一个是中方末座。于妮向史行伸出手,“史先生,幸会。” 史行没有动,在如此雅致的地方,本应金风玉露无尽缠绵的浪漫之所,他只感到负重和难堪。 于妮的手执着地伸着,微微笑着道:“史先生,幸会啊。” 两方人均已就座,只有他们两人还站着,众人都看向他们。唐泽打趣:“这位想必就是‘女人能顶半边天’的于小姐,于小姐琦年玉貌,我们的社员被迷住了。”日方的人笑了。汇友社和工人们担忧地看着于妮。 风来就坐在他们旁边,嘲讽地看着史行,“老史,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于妮了?” 史行缓缓伸出手,“于小姐,幸会。” 两人双手叫交握的一刹那,于妮竟然觉得十分陌生。这双手曾经在海中为她捕捉食物,初到上海时曾护她前行,确定心意后曾经牵手……但在此时,她只感到瑟瑟凉意,知人知面不知心…… 于妮想要撤手被史行紧紧攥住。 于妮右侧的华先生起身,握住史行的手腕,微微用力,“请这位先生礼貌一点。” 唐泽笑道:“我们的史行也是青年才俊,和于小姐正相配,可以在餐后深入了解嘛。” 郑大姐拍桌子,“我们是来吃饭的?我们是来为死难工人讨说法!” “这其中存在一定的误会,我们边吃边说……” 于妮刻意低垂眼睛注视闪亮的刀叉,不去看对面。耳中是双方争执的声音,日方希望工人们恢复生产,汇友社和工人代表们希望严惩肇事监工,恢复原有工时和待遇。 她的心中却只有对面的虚影,心中百转千回, 有服务生端着分酒器为众人倒酒,殷红的酒液顺着杯壁滑落。风来举起酒杯对史行和于妮道:“咱们三个喝一杯?” 于妮沉默一会,举起酒杯和风来轻碰,又转向史行举杯为为礼。轻啜,美酒沾唇,微涩。她苍白的脸颊上有美酒流光滑过,映入史行眼帘。 谈判还在继续,日方初步接受了工人意愿,惩罚那个肇事监工,但工人们所要求的恢复工时和待遇问题还在胶着,双方无法达成共识。 于妮如坐针毡,她实在是无法坐下去了,低声对华先生道:“我想去下盥洗室。”华先生点头。 服务生开门,于妮走出这间让她窒息的物资。大楼里的空调暖风也让她呼吸不畅,于妮看到转角露台,推开玻璃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 史行见到于妮出去了,也要起身,被风来按住。风来转动殷红酒液,侧头朝他冷笑,“去做什么?跪着求饶?于妮对不起我错了……汉奸!” 史行黑亮的眼睛瞪着他,胸口起伏一会,抽出胳膊出门。在谈判中的唐泽若有所感,向门口看去,嘴角微微一扯。 于妮趴在栏杆上看着上海繁华的夜景,站在高层向下俯瞰灯火通明的上海,和现代想比,只是汽车少了点,高层少了点而已。 史行默默走到她的身边。 于妮轻轻一笑,指着空中残月,“我以前就在这里问过你……你看那月亮,同大明一样吗?”她侧头看向史行,“我今天最后问你一次,这月亮,同大明是同一轮吗?” “……也许是。” “是同一轮。”于妮激动道:“不管时间如何变幻,沧海化作桑田,人世枯荣兴旺,这月亮永远是同一轮!” “千年之月,它就像神的眼睛,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我们站的地方,也许在大明一片荒芜,月亮看着这里一点点变化,架起高楼。你看看这里繁华的一切,也许将在一场轰炸中瞬间化为灰烬!但在百年后他将再次崛起,建成更高更气派的摩天大楼,成为世界上有名的繁华之地。” “史行,这里也是你的国家啊,他虽然不再叫大明,不再有皇帝,但这里的人,这里的百姓都是你的同胞啊,你怎么能……怎么能……” 史行看着于妮泪眼,心中酸涩,“对不起,我……” “史行,我没有权利来指责你,但这月亮,这浩渺太空,这危难的国土在看着你啊,他们将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进行评判……你是……你是个中国人啊……” 于妮哽咽着趴到栏杆上。史行从背后环住她,“对不起,于妮,我——” “——你辞职,再也不给他们工作了,好不好?” “等等我可好?我一定会离开,我——” “——多久?” 史行避开她的目光,“……我还有一件事要完成。” 于妮笑了,“你还有一件事,一件什么事?欺压中国人的事?掠夺工厂的事?” “不,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于妮擦干眼泪,“好,你不能告诉我。你在日本人手下工作也一直不能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不能告诉我?” 史行看着她的泪眼心思纷乱,不知怎么解释,他想把朱启臣的托付告诉于妮,但他不想把于妮卷入这件危险的事情。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不是现在。他要完成朱启臣的托付,把于妮带出上海,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自己没有为虎作伥…… 他凑近于妮耳边,悄声道:“于妮,听着。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说,但现在日本人在调查一件事,有可能牵扯到华先生,你最好现在离开他。” 于妮倏地抬头,静静地看着史行。这是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啊,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的是非不分,附庸权贵,贪生怕死…… 第47章 Chapter47 华先生走上露台,面色复杂地看着两人,“于妮,谈判结束。” 于妮掰开史行的手,整理好衣襟,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史行手中,笑着走向华先生,“我们走。” “于妮。” 于妮转头朝史行一笑,回身跟上华先生。露台外,风来向史行嘲讽一笑,同于妮他们一起走了。 史行站在露台上,手中还残留于妮微凉的体温。他打开信封,清冷月光照亮一束黑发,是初到上海那日高桥削掉的那束发髻,史行双手发颤。 “分手了?” 史行闻声转头,感到头上顶了什么东西,顿住。 “别怕,我不会开枪的。”唐泽轻轻一笑,“你的小女友可能是GD啊,史行,你知道么?” 史行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不是。” “也许吧。”唐泽收回枪,俯瞰上海夜景,“整个上海都将是我们的,整个中国,东亚都将是我们的。” “史行,站好的自己的位置,你将有更多更美丽的女友。” “我很喜欢你煮的茶。”唐泽拍拍史行的肩,离开。 华先生开车把于妮和风来送到孟飞路,“那位史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是。” “于妮,你是个爱国的年轻人,我不想干预你的私事。但我希望你能够坚定自己的立场,如果能够感化他弃暗投明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你仔细想想吧。” 华先生走了。于妮在冷浸浸的街头呆立一会,被风来带着走向孟飞璐32号。自从风来和史行大吵一架出门,她还没来过这个地方。 于妮不想见到史行。在上海这个城市,与她亲近的除了芳琦就只有风来这个同来上海在海□□历生死的朋友。同在异乡为异客,今时今日忆乡人。 二人刚走近小院门就开了,于妮瞪大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美艳女人,“芳琦姐,你,你怎么在这,你,你们……” …… 史行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既委屈又懊悔。朱启臣痛苦的哀嚎声不时在他耳畔响起。于妮必须马上离开上海了,唐泽已经注意到了她华先生…… 他决定把通路证送出去就马上带着于妮走,把一切告诉给她,想必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理解自己…… 过了四川路桥就是虹口了,中国人渐渐稀少。这里的建筑被改造成日式房屋,悬挂着日本国旗。临街小店推立门半开,扩音机放着日本歌曲。 街道上响彻日本人特有的招呼声,穿着百步罩衣的日本女人踢踏着木屐经过。偶有一个中国小贩提着挑子走过,口中却吆喝着日语。 史行走过挂着着日本字招牌的百货店、药店、洗澡堂、咖啡馆……犹如身在异国,回到了百年前的东瀛。 穿着和服的平冈和一男人拿着酒瓶摇摇摆摆走来,大声唱着日本歌。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哈哈,幸田君,喝!” “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秋日战场布寒霜,衰草映斜阳。” 幸田拦他,“平冈,你醉了!” “哎……没有……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月儿依然旧时月,冷冷予清光。断壁残垣仍犹在……哈哈!断壁残垣!我们的战士正在南京屠杀平民,听说上万了!哈哈!我帮他们庆祝,喝!” 幸田一把夺过酒瓶,呵斥:“闭嘴,不要说这个!你想成为思想犯?” 平冈眼中湿润,大着舌头,“幸田,我们来中国是为了什么……他们要杀光南京人啊……” “那几个人,停下!” 幸田闻声转头,见是挂着东洋指挥刀的巡查,忙拉住平冈的胳膊规规矩矩低头站好。 平冈犹在嘟囔:“杀,杀光……”幸田手上用力,攥紧他的胳膊,平冈住嘴。 巡查近前,看了眼他们手中的酒瓶,训斥:“街头饮酒,你们愧为天皇子民……” 史行隐在街头的暗影里,屠杀南京人!南京,应天……他抬头仰望残月,于妮的话犹在耳畔。 “你看那月亮,同大明一样吗?” 月影重叠,古今相映,山河犹在,人世间却几经更迭。残月的清冷光辉想必也洒向了不远处的南京城,良辰美景今何在?月亮,你看到的……是一座夜半荒城吧…… 几声雁鸣滑过,史行回身离开。他来到风来的小院,在门口徘徊许久,终转身走了。 小院正房,风来拘谨地站在床边,“这……这不是有点太快了?” 坐在床上的芳琦解开旗袍领口,挑衅地看着他,“你怕了?” “怕?爷长这么大不知道怕字?”风来说着又向西边一指,“于妮在呢。” 芳琦咯咯一笑,探身拉住他的领带,风来缓缓倒下。他迷迷瞪瞪间脑中闪过一句:我真是迷惑型? 月儿弯弯挂树梢,卧室传出旖旎声浪。风月话,花月容,飞燕帐中金盘羞;叶儿颤,心花泪,西施河里鱼儿忧;宝刀颤,夜雨愁,原是几多年华付东流…… 西屋,在窗前呆立的于妮听到声响,脸面一红,回身躺到床上用被子遮住脸。脑中滑过史行黑亮的眼睛,爽朗的笑容……眸中微涩。 史行疲惫地走向和平里,里弄口小饭店老板在店内喊:“史先生,你伐是在电话里讲不回来?”史行顿步。 “于小姐还没回呀。” “我知道,谢谢。” “哦呦,小两口吵架了伐?” 史行朝老板苍白地笑笑,向里弄走去。在两侧融融灯光映照下,漆黑的小二楼孤独且沉寂。 晨光微熹,芳琦打开窗户,点燃一根烟,一双胳膊从身后揽住她,芳琦吐出烟雾。 风来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哑声道:“怎么不睡了?” 芳琦深吸一口香烟,晨光下烟头火光晦暗,“你说过要娶我,认不认?” “认,怎么不认?” “不嫌我是烂货?□□?” 风来抬头,就着她手中的香香猛吸一口,待烟气绕过肺,开口:“老子就喜欢够劲的!” 风来家过着地主阶级的日子,这一大早于妮就看到奔头和小眼忙上忙下,打扫屋子,买早点,宛如两个老妈子。 风来难得起了个大早,陪着于妮吃饭。 穿着月白竹布旗袍素面朝天的芳琦从卧室出来,风来和于妮都看愣了。 风来转头把她从头看到脚,“你谁啊?” 芳琦笑着拍他,“人家不化妆就不认识了?” 风来捋着下巴看她,“我怎么瞧着比我婆娘更美呢!” “去你的!”芳琦原地转了一圈,“怎么着,好看?” “比描眉画眼的好看。” 芳琦笑眯眯坐到饭桌上,“等我出去一下咱们就去逛公园看电影!” “得令!” 于妮羡慕地看着他们,曾几何时,自己和史行也是这样甜蜜。想到如今,于妮苦笑。 日本人初步接受了工人的条件,罢工暂停。于妮照常去中友会社上班,华先生接了个电话正要出门。 胡东升推门进来,他两颊凹陷,双眼又红又肿,眼神阴郁。这个几日前还开朗单纯的年轻人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于小姐,史先生在为日本人做事你晓得吧?” 于妮低头。 胡东升感到眼睛里有热热的东西留下来,他自嘲一笑,原来我还不够冷血,还是有眼泪的啊…… “原来我姐姐死的时候史先生就在工厂,跟着日本人巡查。” 当日史行也在!于妮震惊地瞧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喉头哽住。 “于小姐,你怎么能跟汉奸在一块!” “我姐姐因为上茅厕晚回去13秒!13秒啊!日本人就要了她的命!她被卷进机器里,鼻子嘴巴都裂开了,她的眼睛,一只朝左,一只朝右,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她——” “——够了!”华先生大喝一声把胡东升扯开。“你冷静点,要恨就恨日本人!不关于小姐的事!” 胡东升擦了擦眼睛,看着华先生,笑着道:“华先生,谢谢你教给我道理,教给我理想、目标。” 胡东升挣开他,疾步走进隔间揣了个东西就往门口走,华先生忙去拽他,“你拿什么了?” ” 华先生,你不用再为药的事情发愁了。”胡东升说完用力推开他,夺门而去。 华先生忙回隔间查看,又急匆匆出来,“糟了,他拿了颗手榴*弹!” 于妮呆住,手榴*弹,华先生这里怎么会有手榴*弹! 史行在电话亭打过电话后方去公司,在中友会社小楼前遇到唐泽,高桥和便衣站在唐泽身后。 “迟到了?” 史行手心湿润,“是。” 正说着,一个黑影迎面飞来,所有人抱头扑倒,小楼前炸出一个大坑。 胡东升趁机扑到近前,一刀扎向唐泽。他是个十七岁充满热血的年轻人,有仇报仇,杀人偿命!他只有一个目标,杀死唐泽,是这个日本人掠夺了工厂!杀死唐泽,是他的手下害死姐姐!杀死唐泽,是他扣住运往前线的药! 史行就在唐泽身边,抬头瞧见刀,瞳孔微缩。前线的药品还没有运出,唐泽的死会引起全面封锁!他一把攥住了胡东升的手。 高桥拔枪射击,胡东升胸口飚出血花。 这一切均被赶来阻止胡东升的华先生和于妮瞧见。 史行一眼瞥见人群中于妮,呆住了。他看到于妮眼中的愤怒和失望。 华先生拉住于妮掉头就走,转眼消失在史行的视野里。 唐泽起身掸掸身上的土,赞许地看着史行,“第二次救我了,反应很快!”高桥斜楞史行一眼。 唐泽脸一拉,斥责高桥:“你负责我的安全,怎能让恐怖袭击接连发生?” 高桥立正低头。 “通知特高,查这个杀手的底细!” “是。” 史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旁边是倒在血泊中的胡东升,周围是被炸出的土石,便衣在周围警戒查探。自己为了一批药品,阻止了一次眼看要成功的暗杀,害死了一个悍不畏死的战士! 于妮跟在华先生身后,脸色苍白。 华先生沉默着,转身认真看着于妮,“我还有事,你先回公司吧。” 于妮看着华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街头。胡东升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 第48章 Chapter48 公园长椅上,芳琦倚着风来肩膀,风来说话时胸腔震动,传入她的心头,“你怎么突然愿意和我好了……” 芳琦微微笑着,“你伐是一直讲我瞅上你了?” “我那是逗你玩的!” “跟你在一起觉得快活……” 风来从兜里掏出一只赛璐珞手镯套在她的手腕上,“我第一次见你那会身上只有这个,当时就想给你戴上了。”他望着凝着薄冰的湖面,“过几天咱们就成亲,你穿那个什么纱,也去拍几张洋片!” 芳琦一手握着手镯在手腕轻转,“啥洋片,那是照片。” “对,照片。等以后儿子大了给他瞧,让他跟他老子学着点,也娶个漂亮婆娘!” “哪能跟儿子说这些?没正行。” “不说这个说什么?” “让他好好学文化,送他留洋。” “留洋有啥好?” “我讲好就好!” “得得得……咱家你说了算! 评弹馆。人声嘈杂,不远处有人开庄赌钱,叫嚷声此起彼伏。台上琵琶声声,婉转而又细碎,和喧闹声合在一起居然奇异得和谐,女子唱: “千分惊险千分喜,好比浪里扁舟傍水涯;千分辛苦干分喜,好比万里行商已到家;千分着急千分喜,好似断线风筝有处拿……” 找借口出来的史行绕过一桌桌嘈杂的茶客,挤开游动卖小食的贩子走到靠窗一桌。 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华先生觉得眼生,不是往常的接头人。 史行把帽檐拉高一点,“是我。” “我是特地妆台来报喜,怎么你是反将喜鹊当乌鸦,汗马功劳赏不加,无是无非来埋怨咱。赏罚不明何意思……” 华先生登时就要起身,想了想又稳住,“有何贵干?” 史行从怀里掏出信封,递给华先生,“新的接头人是我。” 华先生瞧着信封上熟悉的暗记,瞳孔微缩,“原来的人呢?” “……死了。” 华先生沉默。桌上的拳头攥紧,他和接头人一直是单线联络,通过数次电话,见过数面,但一直不知那人名姓,甚至没看清过那人的脸。 “上午的事不要怪我,唐泽是日方的重要人物,他死了关卡就会封锁,货还没运出去。” 华先生压下眼中湿意,“我明白,胡东升是个热血的孩子。” “现在有通路证也不行了,为前线准备的药被日本人扣了。” 史行蹙眉,“在哪扣的?。” “黑市粪码头附近的小院。” 史行心中挣扎,从那里接收的货他清点过,就在中友会社的仓库。 “你看那月亮,同大明一样吗?”于妮的声音在他耳畔滑过,与朱启臣的哀嚎声交织,朱启臣至死也没有投降…… 史行下定决心,郑重道:“那批货就在中友会社仓库,今晚请安排人接应,我会想办法把货弄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邮轮票递给华先生,“日本人已经盯上您了,请务必小心……我想麻烦您一件事,一旦把货偷出去,日本人不会放过我……这张邮轮票是今晚的,请您亲自把于妮送上去,上船前不要告诉她我的事,让她去香港开始新生活……” 华先生看着这个曾认为是汉奸的年轻人,“那你呢?” 史行沉默一会,声音微涩,“如果我能活着离开,就去找她。” 华先生接过邮轮票,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华先生,我想请问您,您也是GD吗?” “我是。” “那就好。”史行自嘲一笑:“说实话,我是临时接下的这件事,您的身份全靠猜测。” “请放心,这批药是我们通过各方筹备的,全是前线急需。” “花花世界尽宽大,宛如恒河万里沙。海底捞针随手得,水中捉月称心拿。九州万国都寻遍。咫尺之间便是家……” 史行再次光顾孟飞璐32号,风来刚回家不久。 他见到风来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我兄弟?” 风来还生他的气呢,撇过脸不回话。 “原先是我错了,我就问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风来嘴角翘起一点,捋捋头发,不甘不愿道:“算是吧。” “晚上跟我去偷一批货,干不干?” 风来气乐了,斜眼看他,“行啊老史,你现在不仅当了汉奸,连小偷小摸都做了!” “去日本人的地方偷,敢不敢?” “嘿!你到底哪一边的?” 史行坐到桌子上,喝干杯子里的茶,“这批货是药,运送到前线打日本人用的。” “不是,你告诉我你到底哪一头的啊!” “你就说敢不敢吧。” “敢!”风来猛拍桌子,单腿踩到椅子上,“老子现在最恨日本人!胡晶晶那么好的姑娘他们都杀,老子巴不得给他们添堵!” “可能有生命危险。” “为兄弟两肋插刀!” 入夜,芳琦的小公寓里,她已经换上了修身旗袍,慢慢上妆,末了在脑后发髻插上一根凤首簪。镜子中清纯的女学生在眼影,口红的衬托下一点点美艳起来。最烈的红唇,碎钻高跟鞋,她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像个女王。 芳琦坐上黄包车向中友会社行去。脑中闪过亲生爸妈漂在黄浦江中的尸身,信念,信念为何物?为了信念失去自由?像我现今一样? 双目微潮,自小被“爸爸”养大,又被“爸爸”的一指调令送到黑帮里潜伏……现在是时候执行“爸爸”的指令了。芳琦苦笑,杀唐泽武,以金爷工厂代理人的身份,自己一个弱女子能成吗? 或许……不论能否成功,日本人都会金爷代表的资本势力势同水火,上海的工厂主和日本人的矛盾必将加深……为日本人接收工厂制造麻烦,成与不成,不过是自己一条微不足道的命罢了。 芳琦笑起来,漾出眼泪。也许“爸爸”的人现在就在哪个角落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她摩挲着腕上赛璐珞手镯,风来,对不起……谢谢你不嫌弃我……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 夜色渐深,高桥开着福特车经过四川路封锁戒严的路口,后面跟着一辆小轿车。日本兵查过身份,立正敬礼,恭敬注目福特车向南开去。 风来带着史行和陈大有走在黑暗里,前方是中友会社的仓库,亮着一盏小灯,有日本便衣站岗。史行亮出证件,日本便衣检查过后看向风来,“这两个人干什么的?” “搬运工,有一批货要连夜送出去。” 日本便衣放行。 几个人走近仓库,史行和陈大有装作闲聊的样子挡住日本人的视线。风来掏出铁丝撬锁,他的手法很娴熟,灵巧打开锁,三人进门。 华先生送于妮进码头,日本兵检查了邮轮票和市民证放行。 于妮迎着海风仰望这艘气派的邮轮,码头人头攒动,虽然租界相对安全,依旧有许多富人千方百计弄到邮轮票向外逃亡。 “华先生,这是不是太急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到了那怎么跟人家谈。” “香港的那家公司对我们的产品很有兴趣,你重点是把样品仔细给他介绍一遍。” “可是……” 上船的人渐渐多起来,于妮被前行的人撞了几下,“华先生,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华先生心头挣扎,沉默一会,脑中闪过那张年轻人的脸,咬牙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此时,中友会社的门前停下两台小轿车,高桥从福特车上下来为唐泽开门。平冈和三个便衣从后面的小车下来。 芳琦的黄包车停在小汽车前,“唐泽先生,巧。” 唐泽打量这个美艳女人,“你是芳琦?” “是我。”芳琦走近唐泽,被高桥拦下,唐泽摆手,“不要这么粗鲁对待女士。” “是。”高桥恭敬点头,看向芳琦,“请接受搜身检查。” “搜身?”芳琦咯咯一笑,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将烟雾喷向高桥的脸。高桥皱眉闪开。 烟雾模糊了芳琦美艳的脸,她轻声道:“你不配。” “你。”高桥要动武,唐泽摆手拦下。“芳琦小姐,来到这里就要守规矩。” “规矩?”芳琦朝天空吐出烟圈,“抱歉,我是最不守规矩的女人。”她挑衅地看着唐泽,凤首簪上的宝石闪亮,像只凤凰的眼睛。“唐泽先生,我来到这里不光是向您献上工厂,还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什么东西?” “我自己,您敢接吗?” 唐泽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朝平冈摆手。 平冈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看着架势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待在这里,走进中友会社。 院子里停着一辆军用卡车,陈大有坐在驾驶位,他的手又黑又糙,还有裂口。史行和风来正要上车,平冈迎面走来。 史行和平冈目光对上,他心头一跳,实在没想到这么晚这人会出现在公司,他按住兜里的从华先生那里要来的枪。 平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过,低声说了一句,“先生在门外。” 史行沉默一瞬,上车对陈大有道:“唐泽在外面,我们要冲出去。” “艹!”风来拿出枪,拉栓上膛。 卡车启动,猛地向院门冲去,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守门的日本人吓了一跳,不知何故。 唐泽等人被声音惊住,看向冲出的卡车,车灯一闪,芳琦在刹那看到了风来的脸! 唐泽大吼:“追击这辆卡车!”语毕冲向小汽车,高桥跟上。便衣冲进院内下达命令,顷刻间院内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芳琦快步跟上拉开车门坐下,唐泽怒斥:“你下去!” 芳琦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我是你的女人,我哪也不去。” 唐泽没空跟她废话,命令高桥启动。 于妮在上海街头狂奔,夜晚的上海依旧车水马龙,她跑过脸蛋红扑扑的小孩,时髦的贵妇,气派的绅士,小汽车,黄包车;跑过广告牌上眉目精致的旗袍美女,跑过衣着褴褛的乞丐,蠢蠢欲动的混混。 她拼命向前跑着,想着华先生的话,想着史行正在面临危险却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想着那些误会,想着自己对他的指责…… 四辆汽车追击军用卡车,在街头飞速行进,行人四散,正和几个粪工闲逛的奔头和小眼瞧见风来从军用卡车探出身子朝车后放枪,惊住。 两辆军用吉普紧咬卡车,子弹密集地射向前方卡车车轮。唐泽和便衣的车缀在后面。 芳琦坐在唐泽身侧,身体紧绷,时刻注意高桥和唐泽,伺机而动。 第49章 Chapter49 卡车与吉普的速度在缩减,一辆军用吉普觑空包抄。 风来一边朝后面放枪,一面大吼:“开快点,快点!”陈大有满头是汗,“已经是最快了!” 史行的身体随着卡车颠簸,他咬牙拉开车门,“我下去引开他们!” “你想死——”风来还未骂完,史行已经蹿出车,落到一个水果摊上,黄澄澄的橘子四散。 “他*的!”风来朝陈大有吼,“货靠你了!别让老子白死!”语毕跳车,抱住一根电线杆,随着枪声,他像只猴子一样在电线杆上灵巧移动,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飞过。 风来跳下电线杆,抱头滚到一个摊位后面,摊位的主人早被枪声惊到不知躲到哪里了。 吉普车调转方向向风来撞来。 奔头、小眼和几个兄弟推着几辆粪车迎向吉普,“哥,你快走——”风来看到小眼连带粪车被吉普掀翻,粪车散架。 “走!”史行拉住风来向小巷飞奔。 于妮被一个男人拦住,男人一手搭着车门,故作风流,笑嘻嘻道:“妹妹,夜到一个人多寂寞,跟哥去玩玩?” 于妮正要绕过他,右侧巷子奔出两个人,枪声密集袭来。 男人吓了一跳,“瞧这多危险,妹妹快跟哥走。” 于妮一把扯开男人,坐到驾驶位。 “妹妹,你坐错地了。” “SB!”于妮撞上车门,车猛地开出去,烟尘扬起,盖住男人的脸。 史行和风来向前没命介飞奔,一辆小汽车猛地停在身前,史行正要开枪。车门开了,于妮探出头大喊:“上车!” “艹!”风来骂了一句拉着史行钻进车里。 后面吉普飞奔而至,于妮猛踩油门,小汽车像野马一样飞出去。 史行愣愣地看着于妮,“你怎么没走?” 于妮没空理他,“往哪开?” 史行愣了一瞬,“苏州河!” “怎么走?” “前面右转……左转……直走……” 史行突然大吼,“拦住那辆吉普,它在追卡车,卡车有华先生的货!” 于妮崩溃,“怎么拦?” 风来叫着:“撞!” “我们都会死!” 风来看向史行,“还有子弹吗?” 史行把枪递给风来,“只有一颗。” 风来接过枪,拉下车窗,“擦边,干轮子!” “只有一次机会。” 于妮浑身是汗,深呼吸稳住心神。发挥最大的车技,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小汽车向右疾转,贴近缀着卡车的吉普,风来在这一刹那探身出去向吉普轮胎射击。 嘭的一声,吉普车向右歪去。 “干*娘的!”风来高叫。 前面是陈大有的卡车,史行朝后看,后面还紧随着一辆吉普和两辆小汽车。“横车!我们得拦住他们!” “你疯了?” “前面是给前线战士的药物,必须送出去!” 于妮咬牙,抓稳方向盘,猛轰油门。车轮下尘土纷飞,小汽车猛向左转! 追来的吉普猛停,后面的小汽车撞上前车,于妮控制车转了三百六十度向前飞奔。 唐泽咬牙,“追那辆汽车!” 芳琦摸上发簪,唐泽从怀里掏出枪,单手上膛。芳琦的手落下。 小汽车没命介飞奔,在一个路口与卡车分开,卡车左拐,小汽车继续向前冲。 高桥侧头,“追哪辆?” “追轿车,卡车是去沪西方向,没有通路证过不了关卡。” “是。” …… 小汽车停在苏州河畔,于妮白着脸,“没油了。”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一辆吉普横在车前,唐泽的福特车和一辆前盖破损的小汽车停在后面。 高桥和便衣们下车,十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于妮他们的车。 于妮急促喘息,高速驾驶使她精疲力竭,能逃到这里已经远远超出她的能力。一颗子弹打在车上,玻璃碎裂,“下车。”高桥呵斥。 陈大有驾驶的卡车距离检查站关卡几百米处停下,华先生上车。“史行怎么样了?” 陈大有看着远处检查站的刺目灯光,“史先生引开日本兵……于小姐似乎也在。” 华先生沉默一会,“走吧。” 这辆卡车是中友会社的,又有通路证在,卡车顺利通过。 小汽车被十几个持枪的日本人包围。于妮忽对史行笑道:“现今你还有事瞒着我么?” 史行看着她那月牙般的笑眼,眸光闪动,“再没了。” “肉麻唧唧。”风来揉揉胳膊要开车门,于妮忽道:“等等。”她从随身斜挎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穿越以来她就关机了,希望还有点电。 “嘭,嘭……”又一面车窗碎裂。 “他*的!”风来猛地拉开车门向唐泽冲去,便衣随即开枪。风来的眼中只唐泽,耳畔只余呼呼风声。他的速度很快,身体左躲又闪擦过子弹,肩头飙血。 “啊——”伴随一生高叫,密集的枪声停下。一把弧形长刀向风来迎头斩击,刀身如雪。 高桥眼中闪着嗜血寒光,他早想杀这人了,苏州河一见,杀意就起。没有仇恨,更无缘由,或许这就是武士对武士的先天战意。高桥疾跑跃起,将身体和长刀的反弹力全部汇聚到刀身。 刀刃接近风来头顶,刀光折射到油头上,寒光聚为一道长长光斑,越聚越亮之际,光斑忽儿浮起,幻做流光一点。风来身子猛地一沉,借沉身之势,藏于身后的右臂直向上挑。他的手中也有一把刀,小刀。 ——长刀对小刀。 反手刀,刀身轻灵小巧,削苹果正好。但小刀比长刀更快,化为虚影,直刺目标。血水飚出,为刀光增添几多绚烂。 高桥瞪大双眼,仿佛不可置信,长刀落入松软的泥土中。他抬手摸向喉咙,嗬嗬两声,倒地。风来捂着冒血的肩膀直起身,染血的脸孔露出得意笑容,“倭刀术,比起你祖宗,太嫩。” 空气凝滞一瞬,密集的子弹再次向他袭来,风来骂了一句,翻滚躲避。正没奈何,响亮的歌声响起。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史行和于妮下车,史行握着手机冲唐泽高喊:“停手!会社仓库马上爆炸!” …… “停。”唐泽用日语喝停便衣。他站在福特车旁,目光从高桥的尸身滑向史行,“什么意思?” “中友会社的仓库埋了□□,只要我按下手中的引爆器,马上会爆炸,我想你也不想失去里面的物资。”史行走近几步,按照于妮教的,将手机闹钟界面展示给唐泽。 唐泽的眼镜片被手机光芒映亮,显出脸上坑洼的痘印,“你在骗我,史君,这么远的距离——” “——不远哦,这是我们新研发的武器,你不相信可以试试哦。”于妮切断他的话,歪着头笑嘻嘻说道。她佯做放松,心藏忐忑。 唐泽的眼睛渐渐眯起,耳边是囫囵不清的中文歌声,他不敢深信也不敢不信。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风来却信了,兴奋叫道:“你们俩都背着我加入什么秘密组织了,有这厉害玩意不早说!” “闭嘴!”于妮咬牙。 唐泽神色闪烁不定,忽听远方喧嚣传来,侧头一看,笑起来,是两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他的笑容刚刚泛起即刻凝滞,抬手摸上后颈,猛地拔出一样东西。 ——是一只发簪,凤首簪上宝石闪亮,像凤凰的眼睛。 “混蛋!”随着唐泽这声日语喝骂,密集的子弹向他身后的芳琦袭去。 “媳妇儿——”风来目眦欲裂,不顾子弹冲向芳琦。“芳琦姐——”于妮被史行扑倒,子弹擦过她的头发,透过泪花能看到芳琦浴血倒地。 “啊——”风来像是铜皮铁骨,不顾子弹击倒好几个便衣,迎向唐泽和芳琦方向。唐泽的后颈不停冒血,早已体力不支,不待风来的小刀袭来就扶着汽车缓缓倒地。风来抱住芳琦避着子弹向一旁滚去,子弹愈发密集地向他们射来。 卡车越来越近,能看到车上密密麻麻的日本。史行和于妮躲避弹雨,远远看着浑身是血的风来,正感绝望之际,有一股熟悉的臭味袭来。 奔头小眼带着百来个夜班工人从北侧工厂里冲出来。“弄*的日本岗比!”许多粪工赶着骡车,舀起粪水向便衣泼去。小眼身上有血,是推粪车拦阻吉普时候撞的,子弹击穿粪桶,为棉衣再添一抹血痕。 密集的子弹朝工人们击去,有几个工人和粪工倒地,更多的人向潮涌般朝便衣们扑去。有粪车冲向卡车,泼粪拦路,粪钩击破车窗,扎入司机眼睛。 奔头抱着粪桶兜头罩住一个便衣,一只手袭向那人下三路,侧头大喊:“哥,走啊!” “老大,走!”小眼死命抱着一个便衣大喊。 工人中也有一个女声喊:“于小姐,跑!”是新昌纺织厂郑大姐的声音。更多的粪工和工人附和。“跑啊——” 于妮和史行胸中涌动,不止是感激感动,情潮翻涌,没有词语能够描述……渺小的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些人舍命想护…… …… 新月高悬,苏州河水在月下寂寂流动。跑?去哪?上海是一座孤岛,哪里没有日本人,哪处还未沦陷。史行攥紧于妮的手,喉头哽咽,终还是害了她啊…… 于妮、史行和抱着芳琦的风来蹒跚着沿河向西跑,后面是枪声和人们的呐喊声。于妮的目光随着跑动变得细碎茫然,时而落到远方工厂的昏黄光晕,时而在四面旷野闪动……一角银光穿过芦苇丛映入眼帘。 于妮抬起胳膊指向河畔,颤声道:“船!我们的船!”史行和风来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一只银色小船在苏州河中飘荡。小船不过四米来长,似银子打就,银光映入粼粼河水,在月光下好似仙家景象。 那是……载着他们漂洋过海来到上海的小船。 于妮、史行和抱着芳琦的风来涉水爬上小船,岸上是同日本人搏斗的工人和粪工。陆续又有许许多多的粪工和工人们从远处赶来,便衣加上卡车上的日本兵也只有四十几人,渐渐被人群围住,枪声渐显单薄。 白雾渐渐将岸上身影隔绝,于妮眼中泪花同白雾交织,仿似幕布。手机里的歌仍在放着:“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风来肩头和胸口都在流血,同芳琦身上的血融在一起。豆大泪珠滴落美人脸上,为她蓝色的眼影平添几许晶莹。风来拉起芳琦冰凉的手,“媳妇儿,你这是干啥啊……” 杏眼微微睁开,露出一抹涩然微笑,“军统二处……安琪……奉命……处决……唐泽武……”风来听不懂什么军统,脸贴上芳琦的俏面,哽咽道:“你说好了要嫁给我……” 于妮靠在史行的怀中,泪水滚滚而下。白雾似能跨越千年,周遭景物和声音都渐趋模糊。只余手机中的歌声,和风来的哽咽声。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扁舟如银,冷月寂寂。曾几何时,霓虹光影下,我曾问你芳名;曾几何时,狼藉厅堂里,我曾问你芳名;曾几何时,小楼月华中,我曾问你芳名…… 芳琦脸上凉凉的,全是风来的眼泪鼻涕,她喉头滚动,涩声道:“我的墓碑上……好不好跟你姓……我亲生的爸妈没养过我……我的养父也……” 风来抬头,泪依旧如雨。正待答应,他哭得攒在一起的五官忽然松开,眉间皱起两个小疙瘩。 “小娘皮!”他忽地大喝,把于妮和史行吓了一跳,只听风来骂道:“别搁这装死,瞧瞧你的伤!” 芳琦、于妮、史行三道目光向芳琦身上看去,衣裳上的血迹居然没了,枪洞也消失不见!风来活动活动肩膀,恩……刀伤枪伤都不痛了…… 惊喜太过突然,几人怔愣一会,刚要欢呼,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响起。 白雾渐渐散去,四人看向来声处,目光越过茫茫海面。尘烟滚滚,千军万马,铁骑□□。海岸上两方交战,一方是戴铁盔穿锁子甲拿□□的兵士,一方是脑后梳小辫手握倭刀的赤足武士。 史行腾地起身,激动叫道:“大明!” (本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算不上抗战文,是受那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启发写的,主要讲了三个不同身份,来自不同时空的中国人面对国难的表现。 于妮和史行略显被动,但那时的国人何曾不是被侵略者逼勒至斯呢。 小的时候也许我们会对国家啊政治啊那些正正经经的东西不耐烦,但长大后,接触了各国各地的人,特别是走出国门,会愈发觉得你生长的社会,你的文化、民族、国家带给你的影响,还有他们的重要性。 成文匆匆,错别字较多,我慢慢改,还请诸位看官海涵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