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中文在线阅读https://www.256zww.com--- 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孤王寡女 作者:姒锦 内容介绍: 野史云:她有七段姻媒嫁过三夫十为寡妇,令无数王侯国君为之疯狂,是一个能使正常男人陷入情障却不敢沾惹的女人。 墨九说:“一派胡言!” 她是墨家传人,命定钜子,懂机关,善巧术,会奇门遁甲,一不小心闯入异世,只做几件事。 一教渣男(变处男) 二踩悍女(成闺蜜) 三拆机关(点风水) 四学建筑(修皇陵) 五逗小叔(抢老公) 六破奇谋(虐情敌) 七玩江山(文里看……) * 人叫她墨九,叫他“判官六” 她道:我俩一起,正好六九。 他问:六九何意? 她抬头,一脸的笑:“那是一种姿势……不,知识!” * 【注①】:本文作者很逗逼,从来只写一对一。 【注②】: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注③】:简介只供参考,以内容为主,敬请收藏】 本书标签:权谋 推理 ================== ☆、坑深001米一擒 “小王爷……来……来……” 墨九被人用力推醒时,只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 她的面前是一张放大版的妇人脸,蜡黄憔悴,稻草般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根破木簪插着,穿着皱巴巴的交领上衣……古装! 墨九惊得生生从土坑里坐起,看着上头的一条土夯大道发呆。 从二十一世纪的阴山古皇陵昏过去,却在这荒郊野外醒过来。 莫非她步了穿越前辈们的后尘?可……小王爷什么鬼? 她身子一僵,迅速往裆下探去。 还好,不该有的东西,并没有。 她睨向那妇人,“你哪位?” 那妇人一愣,哇的哭了,“我是你娘……” “嗯?”墨九一惊,哑巴了。 亲娘长成这副尊容,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穿成一朵花儿。 “你娘的……丫,丫头,蓝,蓝姑姑啊!” 这大气儿喘得,能急死个人。 墨九恍然点头,端出小王爷架子,“风流倜傥”地转了转酸痛的脖子,细想又不太对。这环境与身份也差太多了吧? 她不由蹙眉,“蓝姑姑,本王为何在此?” “本,本王?”蓝姑姑瞪大了眼睛,“我的姑奶奶,你从驿道摔下来,莫不是摔掉魂儿了吗?这都什么当前了,还在发什么疯?小王爷带人追,追,过来了。快逃!” “难道我是在逃王妃?那小王爷长得是有多丑绝人寰,我才非逃不可?”她一边被蓝姑姑扯着袖子奔逃,一边做着穿越定律性学术研究。 蓝姑姑泪流满面,“九姑娘,你这疯症,愈发厉害了。” “我有疯症?”难道她穿越的方式不对? 蓝姑姑哭得更厉害了,“你该不会,把,把借我的银子也忘了吧?” “……” 墨九心里都是泪。 原来荣华富贵都是空。 原来个个都是她祖宗。 看蓝姑姑的样子,也不像有钱人家。她还得找蓝姑姑借钱,那身世得有多凄惨?怪不得甫一出场就又饿又渴,饥寒交迫,落得逃跑的命运。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墨九正闷头励志,蓝姑姑却突地停下脚步。 驿道上,有一票人挡住了去路。 看那架势,完全是电影里的撕逼情节。 百十号人,有披甲执锐的甲兵,有青布衣裳的小子,个个长得精神,但墨九最先注意的还是中间那辆黑漆银边上了乌釉的并驾马车。没有大红大紫的颜色,乍一看不惊艳,却处处低调中的奢华——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两匹良驹更是长得油光水滑。 帘帷摆动间,一截剑柄轻轻挑开车帘,又快速放下。 快得墨九只来得及看清他苍蓝色的衣袖一角。 平整、干净,一尘不染。 隐隐的,还有一种似蔬果似薄荷的味儿从中飘出,好像冰镇薄荷水。 难道他就是苦苦追逐、痴情单恋、非她不娶、要把她抢回去百般宠爱的“小王爷”? 不过大热天把帷子遮挡得严严实实,想必长相不敢恭维了。 她正瞅着马车琢磨,一个黄衣绸服的骚包男便拍马向前,挡住了她的视线。……眸深若井,鼻挺肤白,贵气风流,好一副精致的皮囊——只可惜,严重缺乏教养,“小寡妇,你说本王该打断你的腿呢,还是该挑了你的脚筋?” 小寡妇?本王?两个带有特殊意义的词儿,不仅让墨九对自己的穿越硬件更加心凉,也让她对马车上的人又好奇了几分。 小王爷都骑马了,车上的人会是谁? 她心底暗生凉气,却抬高下巴,看向小王爷,“喂,好狗不挡道。我又不认得你,光天化日的,未必还想抢劫?” “不认得我?”那货冷笑一声,跳下来一把揪住她蓬乱的长发,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她重重丢在马上,听她吃痛的“嘶”唤,也不知想到什么,盯着她笑问:“那你再看看,本王长得可有丑绝人寰?” 墨九紧紧攀着胯下坐骑,心思一动,讨好而古怪的笑。 “不不不,小王爷,其实你长得很有考古价值。” “考古价值?”这词新鲜,显然难倒了他。 “嗯,不仅有考古价值,更难得的是——你居然是活的。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墨九含笑看他,眉带春风,眼带秋月,“重点是你们哪个能告诉我……为啥拦我?” “啪”一声,她话未完,小王爷一巴掌拍在马屁股。那畜生吃痛,高抬前蹄,发出长长的嘶声,像急于摆脱马上之人,狂乱的挣扎、跳跃,癫狂不止。 “骑好了它,爷便好心告诉你。” 墨九脸色一变,喘息不匀的趴在马背上,差点颠簸下来。 “快帮我拉住它,我不会骑马。” “哈哈哈……”她的狼狈,取悦了小王爷,“小寡妇,你不是要逃吗?爷借你一匹马,你不谢恩,却叫唤什么?” “救命啊!”墨九惊慌失措,在马背上惨叫不已,可那马儿似是得了鼓励,闹腾得更加疯狂。又踢、又踹,耀武扬威的样子极是唬人,没几下,墨九就在颠簸中,“哇”一声,干呕起来。 “小王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先放我下来……” “莫说叫王爷,叫祖宗都没用。”这小王爷名叫宋骜,是今上最小的一个皇子,平常就张扬跋扈惯了,今儿为了找这小寡妇,大热天儿来回奔走了好几十里,原就不痛快,得了机会,哪能轻饶了她? 他津津有味地看她在马背上抓狂,眉开眼笑。 “怕什么,最多摔断胳膊腿儿,死不了人。” “哈哈哈哈!” 侍卫们哄堂大笑,只有那辆马车静静而立。 若非先前那一片衣角与剑柄,定会以为上面是没有人的。 “小王爷,你行行好吧,我真的不会骑马……”拖曳着声音,墨九脸色苍白,惊恐的颤抖着,惹得众人笑声更响,一句句起哄着让她从马上滚下来。 可她颠巴颠巴,却突地直起身,双腿重重一夹,“驾”一声,谁也没想到,那匹青骢竟像撞了邪似的,趁着众侍卫看热闹疏于防备,撒开蹄子冲入官道…… “青骢!”宋骜又惊又怒。 奔驰的骏马上,墨九大笑着,高高扬起臂膀挥动,“拜拜,蠢货们!” 突如其来的变故,侍卫们都怔在当场。 “墨家小寡妇,竟会驯马?” “这畜生一定是公的,久不近女色……” “不可能!”一个小侍卫搔搔头,“分明是母的,昨晚俺刚看过。” 小侍卫话刚说完,众人了解的看向他。 “哦。”难得大家异口同声。 宋骜偷鸡不成蚀把米,看那一人一马扬长而去,俊美的面孔上一阵青白,再看那小侍卫通红的脸和其余人暧昧的表情,脸色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还不快追?!再愣着,晚上一人一匹马。公的!” * 呼——呼—— 一口气狂奔了百十来里,风声过耳,只有风声过耳。 如果墨九知道这头青骢有着“南荣第一性烈”之名,她肯定会重新考虑刚才的行径。虽然大一时,她经常去马术俱乐部骑马看帅哥,可这么“拆骨”的宝马,她还真头一回经历。 “呕……” “咕噜……” 两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在胃里和谐的交迭,摧残她的神经。 她知道不该停马,可日头下那个凉茶摊子的茶水包子,锅里滚动的茶叶蛋,店家揉着面团的长声吆喝,对她诱惑太大,勾得她肚子都快伸出手来了。 翻身下马,她顾不得包里有没有银子,坐下来先灌一口凉茶,方才抬袖抹了抹嘴巴,压着一肚子酸水高喊,“小二,拿包子来。” 包子上桌,热腾腾、白胖胖,墨九眼都看绿了。 “旺财,去看看。” 这声音轻淡疏凉,从墨九背后传来,并未让她从饥饿中抬头。她专心的猛啃包子,直到凉茶棚子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方才如遭雷劈似的,咬着包子一点一点转头。 火烧似的天空,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凉茶棚外的马桩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男人。青骢那头畜生正没节操地拿脑袋蹭着一个家伙苍蓝色的衣袖,态度亲昵、温存。 那人腰系长剑,颀长俊挺,脸上分明有了一丝轻笑,却惹得火膛般的空气,悄然生寒,周遭的一切都似乎褪了颜色,烈日苍穹下,只剩他一人,一步一步走到她桌子跟前。天空是火,他的眼是冰,交杂一起,为那眼神添了几分神秘的碎金色暗纹…… 他的俊美不同于宋骜。 宋骜美得华丽,他却俊得沧桑——遗世而独立的沧桑。 墨九忘了啃包子,眼睛一眨不眨。 那人越走越近,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薄荷香,终是让她沸腾的心脏寸寸冷却。 “大嫂,吃好了?”他轻轻笑起,嗓音醇厚如酒,却带了丝丝凉意,毒蛇信子似的缠上来,没有丝毫温度,“吃好了,就启程吧。” 一声“大嫂”,惊掉了墨九手上的包子。 小王爷叫她小寡妇,这人叫她大嫂。小王爷是王爷,这人又是什么身份?那这人是她的小叔,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这些人的家谱也太乱套了吧?! 她捋捋凌乱的发丝,强自镇定,“你们到底什么人?” 他不答,也不再看她,侧颜在光影里添了一丝对她的厌恶。 墨九默了默,底气已有不足,“我好端端一个大姑娘,一没谋你财,二没害你命,凭啥跟你走啊?你总得给个说法吧?” 他充耳不闻,拿筷子夹了桌上的包子,凉声道:“看来是吃饱了。”说罢他将包子丢在地上,慢吞吞接过侍从手里的白绢子,仔细地擦手。 “嗷呜。”一声狗吠,带着满足的欢乐。 墨九这才看见他的脚下有一只摇头摆尾的大黄狗,它撒着欢儿的叼着肉包子,像得到奖赏似的,奔前奔后地亲热它的主人,却馋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牙根突然有点痒——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招不行,换个方式。 她冲那家伙的背影喊:“十二文银钱,你付账。” 想想仍不解气,既然有人付账,她总得土豪一回。 “老板,茶叶蛋两个,打包!” ☆、坑深002米腐眼看人基 半个时辰后,墨九再次见到了宋骜一行人。 在发现青骢漂亮的马鬃被生生揪掉一半之后,宋骜差点把墨九暴打一顿,好在墨九机智地把茶叶蛋塞入嘴巴,然后“哧溜”钻入马车里咳嗽装死,才躲过一劫。 不是“旺财爹”那辆飘着薄荷香的马车,而是另外一辆矮小的架子车。她坐着有点硌屁股,不太舒服,但好歹与蓝姑姑接上头,可以大概了解一下目前的处境。 老实说,穿回古代的小说墨九看过不少,但穿得如此悲凉的,她还真没见过。 因为她不仅是一个寡妇,还是一个顶着金字招牌出生的小寡妇。 若问“墨家寡妇”这块金字招牌由何而来,得往她家祖上数三代。她娘、她姥姥、她姨姥姥、她姥姥的姥姥,清一色的寡妇,听说但凡沾过她们身子的男人都不得善终。 世上奇葩的事,墨九听多了。遗传疾病的,遗传样貌的,但真没有听过寡妇也会遗传……总之,墨家的姑娘要嫁人,得靠骗。 可半个月前,她家隔壁的如花婆却为她保了一个大媒,将她许给了楚州望族萧家的大郎,说是萧大郎得了一种“癔症”,要找一个天寡之命的妇人,方可婚配。 墨家小寡妇有人要,是好事。 但这姑娘脑子却不太好使,花轿到了半道,却和一个野男人跑了。 那萧家大郎躺床上起不来,这回接亲的人是萧家六郎萧乾,再有小王爷宋骜与萧家有一点八杠子打得着的关系,生性贪玩的他也跟了来迎亲,哪晓得遇上这么一出? 他觉得倒霉,墨九更想吐血。 “要嫁给一个病痨子?简直生无可恋。” 她懒洋洋抱怨,蓝姑姑也同情不已。嫁到萧家,名头上好听,可谁晓得姑爷能不能好起来?所以先前她家姑娘要逃,她才会同意。如今被捉回来,只怕是…… 她重重一叹,这时,马车外却高声喧哗起来。 墨九初到陌生世界,自是好奇得紧,不由往外探头看去。 这么热闹的古代街景是她没有瞧过的。青石板的街道两旁,古朴陈旧的商铺遮挡了一些夏日的燥热,男女老少混杂街头,牵畜生的、挑货担的、摇折扇的……纷纷涌过来,指指点点。 “这不守妇道的小贱蹄子不老实得很,那日出嫁我便说嘛,哪能过安生日子?这不……” “……这回得罪的是楚州萧家,想来不会善罢甘休哩。” “这小寡妇,有好果子吃了……” “我呸,贱身配良家却不知感恩。活该!” 被人当猴儿似的围观了,墨九便又从中了解到了一些原先墨家姑娘的“奇闻逸事”——比如钻过有妇之夫的麦垛子,抢过瞎眼婆婆的肉包子,剪过迎春阁姑娘的小辫子,欺负过街上乞讨的叫花子…… 总归那墨九儿就不是个好东西,只要出门,必不干好事,所以人人痛恨。可墨九琢磨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说我骑马跑了这么远,这些人不该认得我才对?难不成我早就名满天下了?” 蓝姑姑怪异的眼,一眨,又一眨,“九姑娘,你不知这是哪里?” 墨九摇头。 蓝姑姑一脸挫败,“你三岁就在那街口丢石子砸人,五岁就在那个粥摊的锅子里下老鼠药,七岁在……” 墨九心里直叫唤。 这到底给了她一个什么肉身啊?莫名背上恁多冤孽。 眼看蓝姑姑数落着她的劣迹,大有停不下来的意思,墨九再一次生无可恋的搓眼角,“说、重、点。” 蓝姑姑咳一声,“这是盱眙啊?你连盱眙都不识得?” 墨九奇怪:“盱眙又是个什么鬼?” 蓝姑姑再次泪了,“……你家啊。” 随便一跑竟然回了娘家?墨九尴尬地笑笑,“怪不得长得有点面熟。” 墨九心性好,不管外面骂什么,她都不再入耳——反正骂的人也不是她。跑了这么久,她疲惫得很,不知不觉便在谩骂声中睡了过去。蓝姑姑抽搐着看她不太雅观的睡相,呜咽叹息,“可怜见儿的,往常只偶尔发疯,脾性不太好。现下……是彻底傻了哇。” 打扰到墨九好眠的是一道像铁铲子刮锅底似的破哑声。 “我老婆子做媒多年,怎么也没想到,会摊上这么个讨债鬼……我要晓得,打死也不敢让她攀上萧家啊……” 如花婆哭得声泪俱下,却只换了宋骜一声冷笑。 “连街头老叟都晓得她什么品性,偏生你这老虔婆不知?” “呜……如花冤枉啊……” 这破嗓门儿太过提神醒脑,墨九几乎忘了自己是大戏主角,再次睁眼看去,发现马车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外头。 那院墙有些年岁了,缺少修缮,看上去破旧不堪,但从那青砖灰瓦看,以前应当也是殷实人家,只不晓得为何破落成这样。这会儿,除了头戴大花,嘴涂鸡血的如花婆在哭哭啼啼之外,还有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唯唯诺诺的求饶。 “亲家小郎受累了,先进屋喝口热茶再仔细说话可好?” 这个人穿着粗布衣衫,瞧不出身份,但一看便知是个办事稳妥的人,墨九想到“墨家寡妇”的金字招牌,打消了这个人是她便宜爹的念头,笑着朝宋骜招手。 “小王爷,放下那个老太婆,有气冲我来撒。” 宋骜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几分调侃,却没懂得内涵,只回头看向那辆没有动静的马车,脸上的笑意,似融了一丝莫名的春风,絮荡轻绵。 “长渊,你怎么看?” 不要怪墨九腐眼看人基,只怪这画风实在太容易令人遐想。 她暧昧的目光随了宋骜望向与她并排停放的马车,好像窥破了天机一般,“哧”的怪笑——原来萧家六郎比小王爷还跩的原因在此? 薄荷清冽的香味儿萦绕鼻尖,仍用剑柄挑开的厚重车帷里,一张散发着清冷禁欲气息的俊美面孔现于人前。他略微垂眸,睥睨般盯她一眼,刺得她收回了脸上的笑意,却又一言不发地放下帘子,徒留那惊鸿一瞥的余韵,羞煞了群芳。 尼玛…… 墨九心里暗骂,马夫已懂事的下了马杌子。 那萧家六郎便慢条斯理的下了车,玉冠束发,衣袍轻卷,如风拂水,分明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好像踏了冥界阴气婆娑而来,看谁都像在看一只死物,目中无半分波浪,却让人不得不俯首低眉——但不包括墨九。 她盯着他的眼睛,暗自称奇:原来这货的眼珠子天生异色,那一波浅浅的碎金色暗纹也并非太阳光的反射,而是他自家长成的,像格外戴了美瞳,极为好看…… “姑娘!”蓝姑姑暗捏她一把,小声提醒,“那是你小叔子。” 墨九随口回她,“一堆野鸡里立了一只白天鹅,你就不多看几眼?” 蓝姑姑愕然,似懂非懂。 宋骜却斜刺里探头怒目,“谁是野鸡?谁是白天鹅?” 墨九朝他“腼腆”一笑,不解释,只把脚步落在后面,含糊嘀咕。 “你哪是野鸡啊?你分明就是一条小受狗。” 旺财突地回头,吐着大舌头瞅她,大尾巴直摇。 墨九扯着嘴朝它笑,将另外一只茶叶蛋塞入了狗嘴。 “乖娃娃,不是骂你啊。” —— 墨九没有想到,她那个便宜娘居然也那么霸气。管他什么爷来了,她只称病不出,派了那个叫沈来福的男人接待——入屋之后,她才晓得,那是蓝姑姑的男人,也是墨家如今唯二的下人。 堂屋里,茶香袅袅,各人脸色不同。 在沈来福再三鞠躬道歉之后,萧乾却并不领情:“旁的不必多说了。我萧家断断不做逼人结亲的事,如今把人送返,也算全了礼数。” 墨九盯着那张欠揍的脸,不免心存疑惑,他如果就为了退货,又何苦亲自抓了她送回,难道只为羞辱,赢回颜面? “亲家小郎,这只怕不合适吧?”沈来福看墨九直勾勾看人家不转目,更觉老脸羞愧,佝着身子双手奉上茶盏,恳切地笑,“姑娘出了阁,就是夫家的人,没有送回娘家的理儿。” 萧乾并不去碰沈来福的讨好茶,答得轻描淡写:“那是指姑娘,她还是姑娘吗?” 蓝姑姑两口子的脸红了。 而墨九的脸,却黑了。 穿越硬件已经够挫了,如果连穿越软件都没有竞争力,那也太让她痛心了——只不晓得以前被她“摧残”过的花朵,都有哪几只? 如花婆做媒日久,见识不算少,虽然有点害怕萧乾,但为了丰厚的酬金,仍想凭了三寸不烂之舌,把亲事说成。 “郎君说得句句在理,可萧家大郎的病,只怕……”她破着嗓子漏风似的笑,“九姑娘是犯了错,但天寡之命,这楚州地界上,却独她一分。真真的,基本嫁一个死一个。” 墨九:“……” 这到底在拆谁的台? 如花婆并不觉得失言,手绢娇媚地拍拍嘴巴,“瞧我这张破嘴,总是这样实诚……郎君是京里做大官的人,得仰天颜,见闻广阔,可有见过九姑娘这样的天寡?容听老婆子一言,这姑娘啊与你家大郎最合不过了……” 她试图游说,可萧乾却不耐烦起身。 “彩礼,酬金,双倍退还。” 就这样被退货了,还要赔偿损失,除了墨九自己,每个人脸上都如丧考妣。寡妇的名声本就不好了,如今再雪上加霜,可如何是好? 如花婆煮熟的鸭子飞了,不由呜呜哭起,那撒泼的样子,就差上去撸人的袖管儿了,“九姑娘是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她爹死得早,她娘饥荒不饱地把她拉扯大,现下又染了重病,郎君这样一逼,不是断了她们家的活路吗?” 沈来福也跟着伏低做小。 “亲家小郎,您行行好,宽容宽容……” 乌央乌央的哭声,让成了滞销货的墨九有些烦躁。但她地盘还没有踩熟,好多事也不知因由,并未贸然吭声。不过,她绝没有想到,几个人一哭闹,那姓萧的却停住了脚步。 “要入萧家的门,也不是不可以,但劳烦再给小姐添一份厚重的嫁妆。” 沈来福面色一变,“亲家小郎,我们家属实不宽裕……” 萧乾缓缓回头,像是笑了,“墨夫人自然拿得出。” 墨九一悚,不由抬头看向他寡淡无情的脸。 这个人非得在鸡爪子上刮油,当真只是为了银子? 她眼刀子不停剜他,萧乾却不给她一丝眼风。 “盱眙驿站,萧某会等到明日申时。” 说罢他步履生风,径直离去,旺财“嗷呜”一声,屁颠颠跟在他后面。一人一狗,一个冷漠,一个热情,那半是晴天半是雨的失调画面,终于唤出了墨九深埋心底那一万头狂奔的恶魔——草泥马。 ------题外话------ 呀呀呀,上来了。 妹子们看评论区,注意看V群哈,开更第一周,群里有红包活动哦。 么么哒,你们发现,如花又帅了没? ☆、坑深003米 疑惑?报应?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墨九的事愉悦了盱眙人,墨家院子门口不少人或尖笑,或打闹,赶集似的往里观望。 不过,墨九向来缺乏娱乐精神。 她让沈来福把墙角的破风车往院门一放,又让蓝姑姑端了一簸箕鸡屎混着糠秕倒进入料仓,自个儿牵一条细绳在转轴,往墙上一坐,风车便慢悠悠转起来。 飘着鸡屎味儿的糠秕一吹,门口就安静了。 “这就走了?留下来吃晚饭撒?” 墨家在盱眙没有亲朋,也不常与邻里来往,墨九出格的举动完全继承了前身,反倒没有让人怀疑,沈来福与蓝姑姑看了,也只是叹息不语。 墨九暂时安顿了下来。 因为她还没有寻到机会离开,就被召见了。 召见她的人,正是她的便宜娘。 她娘居住的屋子,房门开得极为窄小,就墨九这样的个子还得佝着身子钻进去。不像人住的,却像一个牢房。 屋内安静、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旁的家什,墨九在门边定住,就着油灯忽闪忽闪的光线,看向帐子里的人,突地有些发瘆。 “九儿……过来……” 那人长长的白发,蓬松凌乱,瘦得像一根柴火棍子,脸上坑坑洼洼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爬在干瘪的卤肉上,老得几乎看不出性别。 这个冲击比她误以为蓝姑姑是她娘时,还要来得魂飞魄散。怪不得宋骜看见她像赶苍蝇,怪不得那姓萧的看着她也像在吃大便。她到底有多丑? 蓝姑姑看她呆住,道:“姑娘,娘子在唤你。” “哦”一声,墨九慢慢往前。 若换了旁人,肯定会吓得晕死过去。 好在她见多了怪事,倒比常人镇定。 她唤不出口那一声“娘”,也不习惯与陌生人太接近,可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她还是在那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里,走近,低头问她,“您找我……” “啪!”一个巴掌抠在脸上,不痛,却让墨九有些意外。 “千里送脸……我需要一个理由。” 她说得理所当然,可织娘的怒火本就未散,听她这么大逆不道,捂着胸口更是咳嗽不止,“你个孽障,你是……你是想要气死娘吗?” 墨九有点冤,却没地方申诉,只紧嘴静观其变。 蓝姑姑心疼地过去扶住织娘,“娘子,娘子不要动气,好好和姑娘说……姑娘已经晓得错了,你看,她不是回来了吗?” 织娘气喘吁吁,“跪下。” 墨九微微一愣,却没有要跪的意思。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受不得这样的母爱,也不懂得与母亲相处,考虑一瞬,只蹲在织娘榻前,硬着头皮安慰她。 “经常生气,老得更快——” “混账东西!”织娘气得身子直哆嗦,抓住枕头就想揍她。可她没什么力气,被蓝姑姑一阻止,只能咳着骂,“你离家时,娘是怎生与你交代的?你却做出这种事来,是想断了墨家的根儿吗?” 墨九不解,“就算要我嫁人,就算我终究要守寡,好歹您也给我找一个健康的男人,可以让我多霍霍几天吧?” “你……”织娘差点背过气去,那张干瘦古怪的脸,气得更加狰狞了几分,嘴里含糊的呻吟,“你是想要气死娘啊?咳咳!” 若气死亲娘,那罪过确实大了。 可墨九重诺,也从来不轻易许诺。 她不想嫁萧家,便说不出嫁的话来。 “你放心,我不嫁萧家,一样可以养活你。就算我一个人养不活,还可以给你招上十个八个女婿上门……” 织娘甩开她扶在身上的手,一口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你走,我只当从未生过你。” 墨九没有太过高尚的情操,莫名其妙得了这个身子,先被宋骜追,再被萧乾逮,接着送回到墨家,如今摊上这么一个鬼气森森的娘,她真糊涂了。 算了,走就走吧,她好手好脚的人,去哪都不至于饿死。想来没了她,这个便宜娘还能多活些日子。若不然,早晚被她气死……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砰!”一声,背后传来撞柱的声音。 墨九猛地回身,跑了过去,扶住跌在床下的织娘,“你这个人,怎的说撞就撞?这不是逼我吗?” 织娘无法回答她。原本她的身子就很虚弱了,那拼尽全力的一撞,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如今连气都喘不过来。 鲜血滴落在手背上,墨九又惊又急,赶紧让沈来福请郎中过来。可她身上没有银子,家里也没有存项,不得已,只好从蓝姑姑那里支借了银钱。 织娘晕晕沉沉,似醒非醒,“九儿……娘不想逼你,可墨家祖祖辈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娘也是没有法子……” 嫁给一个病痨子,能有什么希望?墨九张了张嘴巴,但面对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她也不想辩解了。 “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吧,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娘这身子……是养不了。九儿,你答应娘。” 墨九眉头都皱成团了,“沈来福没告诉你吗?便是我想嫁,萧家也不会要我撒?咱何苦热脸贴人的冷屁股?” “他们会要的……”织娘气若游丝的接上话。 终于说到了墨九心里的疑惑。她轻眯下眼,唇角勾出一个了悟的笑容,“他们要你添的嫁妆,是什么东西?” 织娘枯槁似的身子猛地一怔。 她像是不认识墨九似的,紧盯住她的脸,一眨不眨,“九儿,你是娘的九儿吗?莫不是撞邪了?” “……”这老人家的智商可真丰满。 不过,她总算发现自己长得比她女儿机智了吗?墨九生怕智商被识破,让人当妖怪烧了,赶紧摇摇头,“萧家不像缺银子的人,咱们家却不像有银子的人。可除了银子,我们又有什么东西可给他呢?” 织娘避开女儿锐利了不少的眼睛,像是提不上气,喘了好半天才道,“娘自有办法。” 墨九仍觉古怪,“可是……” “娘累了!”织娘摆摆手打断她,闭上眼,“你回房歇着去吧,明儿还要动身去楚州。” 墨九怕引起他们对她身份的狐疑,也就不再多问,只叮嘱她好生养着,调头便走,“蓝姑姑,灶房在哪?” 蓝姑姑看她今儿一直“不正常”,怕她又做傻事。 “姑娘要做什么?” 墨九瞪她:“烧水洗澡。反正要卖,总得有个卖相吧?” 织娘僵着脸,蓝姑姑也哑了口。 —— 墨九当然不会随便把自己卖了,不过初来乍到,什么事情都一知半解,她不打算做什么过激的举动。更何况,平白占了墨九儿的身子,总不好在她亲娘要挂的时候离开。 她住的房间不大,但被蓝姑姑收拾得很整洁。墨九尤其满意那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扒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她舒舒服服地在水桶里洗了大半个时辰,把一身的老泥都搓净了,也没顾上穿衣裳,光着脚丫子就湿漉漉地站在了镜前。 只一眼,她差点眼晕。 好俏的一个姑娘!黑亮亮的发,水灵灵的脸,精雕细琢的身段儿,像一颗刚剥了壳的鲜笋,白嫩得有着不染人间烟火的干净,偏又生有一双似含了万千风华的媚眼…… 这得算天生尤物吧?只可惜…… “暴殄天物!” 她套上衣服坐着床边,对墨九儿的遭遇百思不得其解,对自己的未来也忧心忡忡。蓝姑姑推门进来,见她发呆,拿了两张干净的巾子就为她绞头发,“姑娘别再多生事端了,你娘也只是……不想你步她的后尘。” 墨九懒洋洋瞄她,“蓝姑姑,我娘多大岁数了?” 蓝姑姑:“……姑娘把这个都忘了?” 墨九:“我只好奇,她怎会老成那样……” 适时停住话,她把问题交给了蓝姑姑,可蓝姑姑却几次欲言又止,“姑娘还是别问了,这事儿不吉利。我若说了,保不准就会倒霉……” 墨九哼笑,“要是你不说,现在就会倒霉。” 蓝姑姑想到墨九干过的蠢事,迟疑再三,终是缓缓道:“墨家祖上也不知从哪一代老祖宗开始,就有了这怪病,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但不到二十四岁就,就,就……” 蓝姑姑大喘气的毛病又犯了。 墨九递上茶水,“叫你晚饭别吃那么多。” 蓝姑姑脸都白了:“嗝……我是不是要倒霉了?” 墨九拍着她的后背,“如果你不说完,估计是的。” 蓝姑姑身子一抖,瞄着她认真的脸儿,继续道:“你也瞧见你娘的样子了,白发鸡皮,形如老妪……其实,娘子以前是极美的,比九姑娘你更有风姿……” “我那是还没长大。”墨九不高兴这句话,想想这身子十五岁的花骨朵年纪,她满意的笑了笑,可一想若真有那病,不足二十五岁就老了,她又不甘心。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这病就无人可治?” 蓝姑姑那里知道原因? 她左右看了看,低下头来,神神秘秘地和她咬耳朵,“听人说,你家祖上是掘人坟疙瘩的,这是招了报应,祸害子孙……” “啊!”墨九诧异,说来与她倒真是本家了。 她家祖上也干过这勾当,到她爷爷那一代,家里的古董店也有好些不干净的东西。她自己不做这个,学的却是考古,多少也要与老坟疙瘩打些交道。就在穿越之前,她还和教授在阴山一座新发现的古皇陵里做考古研究,可刚下到墓道,却意外发现古皇陵的机关与自家祖上传下来的极为相似。她欣喜不已,却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不仅与教授失散,还被机关所伤,再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此事说来蹊跷,似冥冥中便有牵扯。 仔细想想,她有些毛骨悚然。但学考古的墨家人,探究精神自然不比旁人少,几乎下意识的,她便决定留下来搞清楚个中渊源。或者说,她决定接受墨九儿这个新身份。 “说不定我就是墨九儿,墨九儿就是我。” 她说得怪里怪气,吓得蓝姑姑退后一步。 “姑娘莫要吓我,你不是又疯症了吧?” 墨九偏头看着她,很冷静,“没有。” 蓝姑姑大喜,“那敢情好,趁你现在明白,先把借我的银子算一算,也免得到时候……嘿嘿。” 墨九幽冷冷看她,“我何曾借你银子来的?” 蓝姑姑欲哭无泪,“……” 她不紧不慢地倒睡在床沿,把长及腰间的头发拂到外面,示意蓝姑姑继续绞干,自个儿则拉上被子,美美阖上眼睛,心里忖度,她那便宜娘打算怎么对付萧乾? ------题外话------ 要入QQ群的妹子可以入【36138976】欢乐的玩耍哟。 喜欢玩微信的,可以关注微信公众平台:姒锦书友会(微信号:sijin510),有什么消息,都可以得到第一手信息哟,包括更新导读哟…… 喜欢玩微博的,可以关注二锦的微博,升级版:姒锦plus 今儿晚上的活动,咱们继续撒……摸摸大小媳妇儿们。 ☆、坑深004米 这不科学 墨九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伤筋动骨的奔波下来,哪怕她心里存了事,仍是噩梦连连,睡出一身冷汗,双腿发胀、肩膀吃痛,脖子也似乎落了枕,每一个零件都在向她喊冤……等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已日头高照,她看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床帐,不知今夕何夕。 “浮生一梦已千年啦。” 她酸溜溜呻吟一声,起了床,无头苍蝇似的转悠半天,才找到洗漱的地儿。墨家以前的日子应当也是好过的,这才把墨九儿养得这般水嫩,比起农门小户来,虽是没落了,可洗漱用的香胰子、牙粉子都是有的。为此,墨九又给这身子加了几分。 蓝姑姑还算贴心,已经为她备好早餐。 一碗热乎乎的猪肝拌饭,就放在灶头上。 她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坐下就开扒。 对于吃的,墨九从来没有自觉性,尤其不亏待肚腹,这猪肝拌饭吃着虽有些不对味,但她也不介意时下的饭菜粗糙,看见蓝姑姑进来,还友好地冲她笑了笑。 “谢谢!” 蓝姑姑差一点跌倒,惊得一脸便秘样。 墨九皱眉,“怎么了?” 蓝姑姑盯着她的碗,闭紧了嘴巴。 墨九猜测,“难道这是你的早饭?” 蓝姑姑摇了摇头,墨九放下心来,友好地笑,“这猪肝拌饭少了点盐,味道也差了点儿。”想想她又怕蓝姑姑难过,笑道:“不过也没什么,日子不好过,只是暂时的,往后,你们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好了。” “姑娘……”蓝姑姑似是难以启齿,“这饭是给狗吃的。” “噗”一声,墨九喷了一桌子。她怒,“为什么不早说?” 蓝姑姑委屈地看着她,“你反正都已经吃了。狗吃的就狗吃的吧,反正狗也吃过你的,你吃狗的也没有什么不对……” 这安慰有点不对味,墨九吸口气才平静下来。 “家里不是没狗吗?” 蓝姑姑垂下头,“萧家郎君的狗……” “啪”的放下筷子,墨九心里怨气棚爆,“那厮莫不是穷得连狗都养不起了?敲诈勒索咱们还不算,如今想把狗粮都省了?” 蓝姑姑自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墨九嚷嚷完,摸了摸胃,想到旺财憨态可掬的样子,心里又怪异的平衡了。她歇了气,道:“算了,再做一碗吧。” 蓝姑姑大惊:“姑娘还要吃一碗?” 墨九咬牙,缓缓微笑,“给、狗、吃。” 蓝姑姑:“……” —— 堂屋里,萧乾的脚底下,旺财动了动耳朵,似是感受到煞气,顾头不顾尾的把脑袋钻入了椅子底下,只留一条大尾巴摇来摇去。 墨九冲进屋来,脸上带着吃了狗饭之后的余怒,语气却尖刻。 “我说萧大官人,缺狗粮又找上门来了?” 这不明显骂人是狗么?旺财委屈的“嗷”一声,猛摇尾巴。 那日她出嫁时,大红盖头遮了脸,等萧乾再找到她时,已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兴许是不太熟悉她的长相,萧乾看着她干净的人样,眼波微微一晃,却不搭理她,只拍拍旺财的脑袋,“我们走。” 墨九觉得这厮除了把旺财当人看,其余人在他眼里,不如狗。 “慢走,不送……”最好再也不来了。 “别!”沈来福抢过话头,脸上腻着一种墨九看了胃又犯抽的笑,“亲家小郎能光临寒舍,又肯为鄙夫人诊脉,是我们阖家老小的福气,求都求不来呢。” 说罢他冲蓝姑姑递个眼色,“还不快把姑娘带出去玩?” 墨九被蓝姑姑拖到了大街上,还没有搞明白。 沈来福和她的便宜娘好像瞒了她什么?织娘那病,昨日她曾详细问过郎中,莫说治疗,连病由他都说不明白。当然,盱眙有本事的郎中,自是早就请来瞧过了。若能治,也等不到今日。 “姓萧的那厮,竟会医术?” 蓝姑姑道:“先头我也不晓得,昨晚方听我当家的说了一些。那萧家六郎医术了得,几年前,官家(皇帝)病危,便是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哦”一声,墨九眼睛微亮。 这事干系到自身,她虽不太信任萧乾,却也上心。 “他有那么厉害?” 蓝姑姑点头:“要不然,他也不会有‘判官六’的绰号了。” 墨九不解,“判官六?好像很牛的样子?” 很牛是什么意思,蓝姑姑不懂,她继续给墨九科谱,“那可真真了不得,他说哪个人没了寿数,哪个人就没得活了,比阎王殿的判官还要准……可他也轻易不肯治人,便是皇子皇孙要死了,也没人能逼他。” 墨九眯眼:“……”牛逼吹大了吧? 蓝姑姑忽略了她的嘲讽脸,津津有味的八卦,“萧家这两年在南荣如日中天,也因了这六郎。姑娘莫看他年岁不大,却掌着枢密院,动辄调拨千军万马,威风着哩……” 后面蓝姑姑又说了一堆,墨九没太注意听。 只大抵晓得枢密院是这个时代的最高军事行政机关,直接秉承圣意,掌兵籍、虎符,享有调发军队的权利。不过,枢密使大人到底有多厉害,她不太上心。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打算与这家人有什么牵连。 萧家那个大火坑,她可不准备跳。 “南荣这般繁华,咱家不该缺银子才对?” 她的注意力,已经被热闹的街市吸引了去。 盱眙此地,有一个极大的榷场。这榷场与别的贸易市场不同,是由朝廷设在边界地的互市市场。近几十年来,南荣与临近的珒、勐、西越等国不时发生摩擦,战一战,停一停,打来打去,谁也干不掉谁。于是,打完了,总得抓一抓经济,这榷场便成了各国趁着停战时期互通有无的一个重要渠道。 榷场很热闹,贩卖的物种也丰富。茶、盐、毛、皮、布样样皆有,墨九看得眼花缭乱,自动忽略了盱眙人民对她这只害虫的注目礼,兴奋得像一只采花的蜜蜂,东瞧西看,大有旅游时逛入古街古巷的稀奇。 “这朝代狗的屁(GDP)一定很高吧?” 蓝姑姑习惯了她语无伦次,却也不追问什么是“狗的屁”,只满心都是泪——这姑娘是和狗干上了啊?逛了一个通场,墨九越走越偏,眼看就要走到临河,蓝姑姑赶紧拉住她。 “姑娘,那边不安生,我们回去吧?” 墨九也不转头,只淡淡笑道:“大白天的,怕什么?” “河对岸的泗州,是珒人治下。虽这两年没有战事,可珒人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尤其……”看着墨九一身细皮嫩肉,柔枝软柳的样子,蓝姑姑更紧张了,“姑娘这么俊,若被盯上……” 被夸漂亮总是高兴的,墨九笑眯眯点头。 “你这个人就是实在,那我们回吧。” 她逛的地方,位于墨家老宅的后方。原是想仔瞅仔细墨家宅基地的风水,顺便瞄一眼附近的山河走势,看看有没有机会发家致富——如今姓萧的欺她们,不就是没有钱吗?有了钱,哪需理会他?不过蓝姑姑不放心,她也不想给她添麻烦,若不然她一急之下中了风,又是一桩罪孽。 两人沿着河岸往回走,还没上大道,便听到有人哭啼。 “呜,呜,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墨九循声望去,只见道边一颗大柳树下,两个粗壮汉子用麻绳绑了一个小姑娘,像拖牲口似的往前走。那小姑娘约摸十来岁,双手反剪,膝盖都磨出了血皮,可那俩混账却毫无怜悯之心。 “晦气!哭个卵啊。你他娘的再嚎一声,老子弄了你。”说话的汉子夹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江淮官话,口音有明显差别,墨九不由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俩人长相也有些特别…… 蓝姑姑怕她发疯,紧张地扯住她的胳膊,“姑娘快走!” 墨九没有自不量力的习惯,低头便走。 “官府在哪?赶紧去报官……” 蓝姑姑脚都软了,“我的姑奶奶,你别找事了。那小丫头一看便是卖给人家的瘦马……这年头,干这门营生的人,哪个不是衙门的堂上客,咱犯不着惹这些官司。” “瘦马?”墨九好奇,“她分明是个人,哪里是马?” 蓝姑姑发现她家姑娘逃了一圈,智商更为捉急了,也不解释,只一脸哀伤地拖着她快步离开,“人家爹娘都不心疼,咱管不着,赶紧回罢,下午你还要出嫁呢。” “哦。”墨九这才想起自个身上的烂摊子。 ……加快脚步,她往回走,看见停在前方道旁马车,还有一只探出车帘的狗头,倏地定住,在那俩汉子的打骂声里,大步调头过去,“喂,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的抱不平打得莫名其妙。 蓝姑姑瞪大眼睛,像看着一个傻逼。 两个壮汉也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其中一个稍高个头的汉子才淫歪歪笑着,按了按腰上大刀,咧着满口大黑牙发笑,“好俊的小娘们儿,嘿嘿嘿。乖乖,你若肯跟大爷走,大爷便放了她。” 墨九清了清嗓子,“你再说一遍。” 她的反应出乎意料,那汉子又重复一遍,“用你换她……” 墨九眼风乱转,斜向街角,“我说前一句。” 汉子一愣,“小娘们儿……” 墨九猛地一脚踹过去,正中那人裆部,“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娘们儿吗?太不尊重女性了,没文化。” 蓝姑姑捂脸,“……” 那汉子捂裆,痛得冷汗直冒,扭曲着脸,“兀泽利,愣着干什么,快给老子抓了这小娘们儿!嘶,疼死我了。” 墨九往后退一步,“蓝姑姑,快跑!” 她喊完,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 蓝姑姑早已奔出了三丈开外。 墨九怒而大吼,“靠,你个没义气的!” 蓝姑姑回头,“姑娘,我去叫人——”然后她就看见了从马车上缓步过来的萧乾,身边跟着一条摇头摆尾的旺财,在晨初的薄雾中,看上去颇有几分道骨仙风般的山高水远,却也凉薄如冥界霜花。 蓝姑姑如逢大赦,“郎君,快救救姑娘……” 萧乾看一眼墨九的方向,侧身而过,继续遛狗。 “嗳——”墨九急了,先前她正是因为看见这厮才敢出头救人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吃官家饭的,总不会坐视不管吧?可看他的样子,她分明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姓萧的!” 萧乾迎着河风徐步而去,充耳不闻。 墨九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厮居然真的袖手旁观。 “亲,我是你大嫂啊?你不能给咱家攒点脸面?” 两个粗壮汉子面面相觑,先还有点顾及,可看萧乾根本不识得她的样子,不免又淫笑着猖狂起来,狠狠把麻绳的另一头套在她身上,与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勒在一起,哈哈大笑。 “小娘们儿,是你送上门来的,可怪不得老子!” 墨九痛心疾首地看着那个遛狗的潇洒背影,“这不科学……” ------题外话------ 小剧场—— 墨九:顺手救个人,也不影响遛狗撒? 萧乾:会影响狗的毛色质量,心理健康,后代繁殖,毕竟不好让旺财看见那么污秽的东西。 墨九(咬牙):真是哔了狗了! 旺财(汪汪):这不科学,为什么人人都哔狗? 众妞儿:为小剧场点赞,旺财再叫一个。 旺财(口吐泡沫倒地不起):这真的不科学啊。 ☆、坑深005米瘦马 墨九两辈子都没有干过重体力活,哪是两个粗壮汉子的对手?眼看蓝姑姑因颜值太低还想搬救兵被打晕在地,墨九放弃了反抗,由他们拖入一个靠近河岸的偏僻院子,和小丫头一起绑在秃头树桩上。 “这个世界的人,可真冷漠啊。” 坐在坑洼不平的地上,墨九还没有完全适应这节奏,想到姓萧的就恨得牙根发痒。她环视一圈破败的院子,瞥向不停抽泣的小丫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抬起头,“我叫李心玫,我娘都唤我玫儿……” 想到娘,她泪珠子又“嗒啦嗒啦”往下掉,那不比巴掌更大的清丽小脸、还夹着奶气的稚气声音,成功唤起了墨九的怜悯心。 “这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小丫头咬了咬下唇,“我爹把我卖给他们做瘦马。” 第二次听到这词,墨九依旧疑惑:“瘦马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丫头似乎也不甚懂,“养大了,让人骑的……” 墨九的脸红得像滴血,不是羞的,是气的。她对“养瘦马”这种人肉买卖交易还不太明白,却大概知道是黑心商人买了小女孩去调习,做不正当的生意。 “缺德!这种混账才该招报应。” 这时,院门开了。抓她的汉子迎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子,走到她面前不远,指了指,满脸的笑,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从他皮条客似的猥琐神色看,是在推销她与小丫头。 那老头儿撸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出去了。 不多一会,就有人过来提她们,手脚依然捆绑着,再次被丢上了密闭的马车。眼前黑乎乎的,耳边出奇的安静,墨九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倒也冷静,但靠在她身上的玫儿却像筛糠似的不停颤抖。 “墨九,墨九,我害怕……” 墨九蹭蹭她的身子,“不要怕,有我在。” 玫儿一怔,声音略有惊喜,“你有法子?” 墨九严肃道:“我长得比你好看。” 玫儿:“……” 墨九轻笑:“便有危险,也是我先。” “闭嘴!老实点!”马车外面传来不悦的吆喝声,待她们安静下来,外面赶车的两个家伙却又说又笑地聊上了。墨九竖着耳朵,奈何语言障碍,一句也听不懂。 看来多学一门外语,太有必要了。 她正自嘲,胳膊被玫儿蹭了一下。斜眼瞥过去,却见小丫头似有话要说。墨九轻轻挪动身子,低下头去,玫儿果然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低低的,压抑的道:“他们说,要把我们送到河对岸,卖给珒人……” 墨九一愣,反咬她耳朵,“你听得懂他们的话?” 玫儿点头,蚊子似的“嗯”一声。 玫儿一个南荣人,为什么会懂得珒国话? 她还没问,玫儿又道:“但他们又不敢……” 墨九问:“为什么?” 玫儿道:“他们怀疑你脑子有病,怕伤了贵人。” “……”对于这种严重人身攻击的说法,墨九不能忍。她一脚踢在车厢上,以示抗议,却听见玫儿咬牙呻吟,“墨九,你肘到我了。”她挨的揍比墨九多,身上多处受伤,估计痛得受不住,叫唤了出来。 车外汉子大骂,“再出声,堵了你们的嘴。” 墨九:“……” 玫儿:“……” 两个人互视,墨九小声耳语:“继续听。” 这些人似乎也在顾及什么,没有走官道,也没在盱眙过河,而是躲躲藏藏地往招信方向而去。对此,墨九有些奇怪。若可以光明正大,又何苦这么麻烦? 这么说来,他们的行为就是非法的。 可若是非法的,为什么姓萧的装没看见? 她觉得个中有些问题,但手脚被缚,除了听两个家伙咿呀咿呀地鸟语,却没有法子反抗。 日落之时,马车终于停下。 如此,她又一次在马车上渡过了一天。 这次落脚的宅院很大,很富贵,依山傍水而建,院墙刷白碧瓦生辉,粱高院深,自有一种磅礴之势。南荣虽然富庶,但使得上这种宅子的人家,绝不普通。 墨九与玫儿被拖入一间屋子,四方镂空的雕花木格,像布置九宫格似的,分成一个个小格,每个小格之间隔了一层其实什么都遮不住的芙蓉色纱帐,上端却未封顶,有细碎的暖色光线射丨入,笼罩在格子中间,让她们的肤色看起来奶白而媚。于是,外面的尖叫声更大了。 “五贯。” “十贯!” “那个眉心有痣的我要了。” “为何又与我抢?” “这个奶大!” 墨九身子一抖,这才注意到九宫格别有洞天。隔着一层纱帐的格子里,有许多的姑娘,三三两两的放在一起,有些像她与玫儿一样上了绑,有些却没有,老老实实地坐着被人标价认购。 “让你了!回头把你新纳的小妾送家来。” “哈哈,兄台仁义,怎敢不从?” 像拍卖行里的吆喝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口音交杂一起,墨九大抵听了个七七八八。这里应当是一个拐卖妇女的大型中转站,她坐的这里类似于展览厅,把姑娘们放在中间,由着买家标价。 伴着恶心的笑声,不停有姑娘从帐子里被提走。 玫儿哆嗦着,两排牙齿直打颤,身子紧紧靠着墨九。 墨九拿肩膀蹭蹭她,“不要怕,会没事的。” 玫儿两只眼睛都是水雾,“墨九,怎么办?怎么办?” 墨九哼哼,“我们不会有事。” 这一路上,她除了知道玫儿的阿娘,是他爹从牙婆手里买来的珒国女人之外,也让玫儿从那两个二货嘴里偷听到了一些南荣“秘辛”。如此,她又添了信心。 “哟,好俏的丫头?”这时,帐子撩开了,一个如花婆似的老鸨子踩着香风进来,像打量货物似的把墨九从头到脚瞅了一遍,还觉不够,又在她身上胡乱地摸起。 该摸的摸了,不该摸的也摸了。 等她咂着嘴出去时,那兴奋的样子,像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墨九腹诽着,老鸨子又回来了。 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健壮的男人。 “你,跟我走。” 墨九抬眼,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眼。个子偏高、五官立体、虽眼角有一条明显的小伤疤,但颜值整体很高,尤其难得的是这个人脸上并无淫渎之色。若不是身在这鬼地方,墨九得为他贴上一个“好人”的标签。 墨九会看风水,看人也从没出个差子——除了萧乾。 她没有吭声,那男子便拎了绳子把她拽起,老鸨子看他粗手粗脚的,似有不舍,赶紧扶住他的手,笑得人掉一身鸡皮疙瘩,“轻点,轻点!你这后生,可别把人碰坏了。我老婆子这辈子见过的美人儿,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还从未碰过这般好的货色……” “有多好?”问的人是墨九。 老鸨子惊了一下,看傻逼似的盯着她,很快又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哪位爷能享用姑娘,那便下不得榻了……”她卖个关子,又把脸转向那个“提货”的男子,“个中妙处,尝过就晓得了,老婆子绝不说瞎话。” “嗯。”那人并不多言,把一块碎银放在老鸨子手里。 老鸨子点头哈腰,笑得眼睛都没了。 看她要走,墨九轻笑,“站住!” 老鸨子回头,“姑娘唤我?” 墨九很冷静地点头,“总得告诉我,卖了多少钱吧?” 她一副要坐地分赃的样子,让老鸨子无言以对。 那男人嘴角微微抽搐一下,似是不耐烦了,拎着她就往外走,墨九手臂被勒得吃痛,嘴里怪叫,“你没听人说我是极品吗?怎么不懂怜香惜玉?” 她还没骂完,背后便传来玫儿嘤嘤的哭声。 怕挨打,小丫头没有大哭,只拼命咬紧嘴巴掉眼泪。 人与动物都需要在群体之中寻找安全感,尤其逆境之时,伙伴的互相取暖,便是生存的勇气。没了墨九,她的害怕可想而知。 墨九母性泛滥了,“乖娃娃别怕,我会救你。” “唰”一下,她眼前黑了,那个男人把她头罩住了。 他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告诉了她,“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被人牵旺财似的牵着,墨九走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头罩方才取了下来。从一片黑暗之中突然见到光线大亮,她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时,差点被眼前的画面恶心吐了。 这一个奢华的大房间,里面没有床,却处处都是床,红绡香帐,罗衾锦被,袭袭流苏,轻轻飘动,脚下绸缎似水,水中荡漾着一个个清凉的姑娘。她们牲口似的任人摆成一个个销魂的姿势,哪怕身子颤抖着,脸上却牵强地流露出一抹急切的笑容。 看着一张张美人脸,墨九侧头看向身侧的男子。 “你倒是消受得起?” 那人没有回答她,突然往后转身,拱手揖礼道:“谢使君。” 墨九这才发现,门口又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手上拿一柄折扇,且走且摇。他并没有看见墨九——毕竟她穿着衣服。他的视线被各色美人儿吸引了去,风流的扇子挑一下这个姑娘的下巴,搔一下那个姑娘的细腰,一双绿豆眼在群山群色中流连忘返。 “都还不错,可我却只能留下你们中的一个。” 说罢他转头吩咐,“辜二,让烟云楼的月娘子来领人,好好教导着。” 原来如此!烟云楼一听就知什么所在了。左右都是侍候男人,留下来侍候一个,总比去那种地方侍候无数个要好得多。所以这些姑娘,自然削尖了脑袋想被留用。 “谢使君。”那个姓辜的男人突地低唤,谢丙生视线一转,顺理成章地看见了屋子里唯一穿着衣服的墨九。脚步顿了一下,他眉梢微动,一把合住折扇,就伸手扯向她的领口。 ------题外话------ 有哪些妹子在追文捏?冒个泡嘛,我已经挖了5米了,我感觉好肥了,快来啃…… ☆、坑深006米 脱不得 “等等!” 一截白藕似的手腕挡在面前,柔光之下,墨九微笑的面孔俏中带媚,身姿不扭而妖,登时迷了谢丙生的眼,“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不脱?” “脱不得。”都说美人有三俏,声、形、味,各占一俏。墨九不仅形好、味好、声音更柔媚勾人,“我若脱了,你可就死了。” 她轻嗔浅笑,谢丙生只当她在勾引自己,轻佻地“哦”一声,“能死在小娘的肚皮上,倒也不枉我相女一场……终见人间绝色。” 他自认风流多情,可墨九看他伪娘似的颜,听他伪娘似的声,就像见了苍蝇似的,胃里翻腾不已,“使君当真不知我是谁?” “不是正等小娘告之吗?”谢丙生说着便拿折扇挑她下巴。 墨九指尖轻抵扇骨,小声笑着:“墨家寡妇。谢使君若不识得我,可以差人去盱眙打听打听,我墨九是一个什么样的克夫命……原本死我手上的男人多你一个也没什么。但我胆小,一怕使君枉死,牵连家母。二怕萧家知晓,惹上麻烦。只好实言相告了。” 谢丙生贵为招信军转运使,当朝丞相谢忱的独生子,自然知道南荣第一权臣萧乾。 萧家要娶一个寡妇做长孙媳妇的事,他有所耳闻,可他似乎并不紧张,反倒更近一步,低头在墨九发梢一嗅,“如此说来,我更不可让你离开了。惹上萧家,可不好玩。” 墨九呵呵一笑,斜瞥着他,话中暗藏机锋,“谢使君,墨家寡妇不仅天寡,男人碰之丧命,而且墨家传人,向来懂相人之道,风水堪舆更是一绝,您莫非不知情?” 这个谢丙生确实不知,“小娘子想说什么?” 墨九叹一口气,百感交集地看他眉心,“您上停青浊,印堂发黑,从面相上说,乃为阴煞之兆。” 谢丙生狐疑,面上神色不定:“阴煞之兆?” 墨九点头,一本正经道:“阴煞乃大凶之兆,轻则牢狱之灾,重则家破人亡。” 这个唬人的法子是墨九从实践中总结的。上辈子她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一个和尚,上来搭讪就说她近日霉运当头,他受了某山某仙人之托特地前来为她化解噩运,说得玄之又玄。结果墨九只好不情不愿地花了二十块钱,从和尚手里买了一个加持的护身符。 其实她心底很清楚“被销售”了,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正常心理,二十块钱花得不痛不痒,只当买一个安心。 墨九看谢丙生煞有介事的思考,不由暗松一口气。 可没有料到,他只愣了一瞬,就哈哈大笑着“哗啦”打开扇子,摇得那叫一个欢畅,“好玩,真好玩!我就喜欢肯动脑子蒙我的美人儿,比那些呆木头有意思多了。小寡妇,今晚上,我便消受了你,看你怎么克我……只不知,你跟了恁多汉子,被儿里叫得可有这般快活?” 他折扇轻轻划过她粉嫩的嘴巴,神色一敛,倏地低喝。 “把那些庸脂俗粉丢烟云楼去,懒得再看一眼。” 等他转身望墨九时,又嘻嘻笑起,“来人啦,把我的乖乖儿,扒光了送房里去。” 墨九面色一变,“你敢!” 谢丙生哼笑,“这招信地界上,就没有我不敢的事。我不仅要扒光你,还要在玩够你之后,肢解了喂我家二黑,绝不让你的身子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说罢他侧头看向辜二,冷冷道:“动手。” —— 是夜,月朗星疏。 三更时分,深睡的宅子被一阵狗吠声惊醒。 值夜的门房发现,一只大黄狗从狗洞钻进来,正与宅中豢养的大黑狗干仗,互相撕咬,狂吠,那叫一个风云变色。 “哪来的畜生?敢咬使君的二黑?” “快,打死它!” “娘的,这畜生好生凶猛。” 大黄狗不仅咬狗,还咬人,几个门房骂咧着,拿着棍子追着狗跑,可那厮速度快动作还麻溜,绕了几个圈都追不上。 人狗正在大战,大门却被拍得震天的响。 门房一愣,气得正要过去骂人,却见那铁铸的大门竟生生被撞击开了。蜂拥而入的人,穿着禁军铁甲,手执兵器,簇拥着一前一后两个骑了剽悍大马的男子,不请自入。 “把谢丙生给小爷叫出来!” 喊话的人勒着缰绳,昂首挺胸,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除了宋骜还会有谁? 门房不识得小王爷,却懂得察言观色,赶紧点头哈腰的上去,“我家使君已然睡下,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嗤”一笑,宋骜挑眉,“狗眼瞎了?看不出小爷是来拿人的?” 门房一愣,“拿人?我们所犯何事?” 宋骜搓了搓眼角,笑得眉眼生花,“得罪了我们枢密使的狗。” “枢密使?狗?”门房看一眼摇着尾巴正撒欢的大黄狗,视线慢慢转在了萧乾的身上。他身穿黑色织了暗金绣纹的衣袍,大半个身子掩在火光下的阴影中,不像宋骜那般张扬,可天生的冷鸷气场,却让他顷刻便懂了。 这就是枢密使萧乾。 萧乾是枢密使,谢丙生是转运使,听上去都是“使”,但个中权势地位又是大大的不同。尤其战事不断的南荣,一个萧乾便可踩死十个谢丙生。门房懂得一些官场上的事,壮着胆子,涎着脸施礼而笑,“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贵犬深夜光临,这厢便给萧使君赔礼道歉了。” “贵犬深夜光临?”默念一下,宋骜总觉这句话哪里不对。 不过,他整人时向来正经,尤其心里有气的时候。 跳下马来,轻抚旺财的狗头,他笑得一脸“慈祥”,灿如阳光:“那你还不快给它跪下,叫一声狗爷爷?” 门房:“……” 众禁军:“……” 宋骜哼一声,“怎么?这点诚意都没有,如何赔礼道歉?” 门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声都吭不出,宋骜却高兴起来,龇出几颗白生生的牙,笑而叹息着望向萧乾,“嗳,你有没有发现,像我这么仁慈的人,不多见了?” 萧乾似是不耐烦了,映在火光里的侧脸阴寒之极,“还不即速拿人,啰嗦什么?” 宋骜可怜巴巴地撇嘴,“长渊,你就忍心,让我双手沾满血腥?” 萧乾目光微厉,云淡风轻的声音里,若有所指,“像我这么仁慈的人,也不多见了。” “啊哈哈。”宋骜干笑着摸鼻子,“小爷突然感觉,没事抓抓人,砍砍脑袋也是不错的……”不晓得这厮有什么小辫子被萧乾捏在手里,以皇子之尊为萧乾办事,却是俯首帖耳,让人不得不佩服小王爷人品“贵重”,纷纷侧目。 宋骜怒而甩鞭:“都看老子做甚?包围镇远山庄,连人带狗一并拿下!” 他们带来的扈从不少,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入了后宅。 一路上,没有遇到抵抗,见人就抓,但谢丙生却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过。 按理来说,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他早该知道消息,可等宋骜气咻咻带人进去拿人时,他似乎还很悠闲自在,屋子亮着氤氲的灯火,一道风情旖旎的屏风里,依稀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半抱琵琶,背对而坐,像在低头抚琴…… “谢丙生,死到临头了,你还在风流快活?” 他冲在前头,可屋子里并没有谢丙生,除了低头抚琴的女子外,空无一人。 宋骜转身欲审那女子,却发现脚底湿粘,低头一看,大片血水从女子坐着的垫子渗出,一股股流向门口。 他慢慢抬头,这才发现那女子姿势优美,但身子早已僵硬,面孔似被人用刀子一片片剜过,血肉模糊不清。 “呕——玩得这么恶心。” 宋骜打个干呕,只觉阴风阵阵,脚跟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这死的莫不是小寡妇吧?” 他自言自语着,又觉得个头不像,这时,却见一路跟他进来的门房,脸色突然变得惊恐,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女尸,“这,这……好像是我们家谢,谢,谢使君啦?” - ☆、坑深007米 两讫 四周诡异的安静了,血腥味儿刺鼻,却无人动弹。 宋骜见过死人,也杀过人,听说过凌迟、车裂、剥皮等各种各样残忍的刑罚,但他没听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死法。这根本不是杀人,也不单单只是酷刑,而是对一个人的侮辱。人之贵重,在于品格,这是连死后的尊严都一并抹杀了。 “长渊啦!快来看。” 宋骜大喊着,突然冲了出去。几个扈从惊愕着,面面相觑。 萧乾正在院中,此时山庄的人都被集中在这儿了。 他的书吏周求同正拿着一本名册在清点人数,几个扈从在帮忙把人员分类。偌大的院子里,姑娘、老鸨、谢丙生的侍从等等挤得水泄不通,吵吵嚷嚷。尤其那些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哭得整个山庄乌烟瘴气。 宋骜像一只花蝴蝶似的在萧乾身边穿来穿去。 他夸张地说着谢丙生死亡的惨状,萧乾没有动静。 他问杀死谢丙生的凶手要不要追查,萧乾没有动静。 他指手画脚说哪个姑娘好看,哪个不好看,哪个胸大哪个腿好,他也没有动静。 宋骜观察半晌,突然一拍额头说:“咦,小寡妇哪去了?” 萧乾终于有动静了,望向院中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皱了皱眉头,“搜!” 话音刚落,宋骜只觉额头一阵冰冷,他怒目,“你口水溅我脸上了?” 萧乾显然不会回答他这么弱智的问题,只抬头望向夜空,目光像淬了毒,让宋骜由心凉到胃,登时闭上嘴,跟着满院子不明所以的人昂着脑袋往上看。 不是下雨了,而是下酒了。 酒水从天上泼落下来,淡淡的酒香味儿顿时弥漫一院。而院中众人的脑袋,则随了天空掠过的一道黑影在不停转动。那东西很怪异,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不见具体样子。有点像老鹰,却无老鹰灵活,有点像风筝,却比风筝大了许多。 “那是什么怪物?” “莫不是……鬼?” “你们看,上面有人,还有裙子,是女鬼!” “谢使君会不会是被这个女鬼所杀?” 院子里人人望天,议论纷纷,天空的滑翔伞上,墨九却气得不行。 “我的花雕啊,怎么洒了?靠!砸破了?” —— 招信军转运使谢丙生死了,不仅脸被人削了片儿,还穿了一身妇人的衣裳,手拿琵琶做女儿姿态,那诡异的死相在镇远山庄一经渲染,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令人恐惧发悚。可到底谁人所杀,一时却无定论。 于是,那个从天上飞过的“女鬼”就莫名顶了缸。 宅子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墨九,却在宅后的观景山下找到了辜二。 辜二被两个禁军反剪了手带过来,也没问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整个山庄的人都被抓起来了,也没有什么表示,只直接向萧乾请安,“不知枢密使大驾……” “人呢?”萧乾脾气不差,也不太好,让人放开了他,却没耐烦听他客套。 辜二揖礼道,“不知使君找谁?” 萧乾斜睨他一瞬,慢吞吞吐出三个字,“我大嫂。” 辜二微微一怔,待听清楚前因后果,赶紧带了他们往后山去。一路走,他一路惊叹,“贵嫂真乃神人也,不仅精通相人之术,还懂得堪舆之道。这会儿,她正在观景台上为谢使君作法改风水呢。” 萧乾脚步一顿,却没有问,倒是宋骜好奇心大起。 “这小寡妇弄神弄鬼的倒有一套,可谢丙生怎肯听她?” 辜二举着火把走在前头,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一开始墨九说谢丙生面相不好,谢丙生自然不肯信。她一个小姑娘哪可能懂得那许多,想来就是蒙他的。所以,谢丙生当即让辜二扒她衣服送去房里侍候。可辜二还没有动手,墨九就高深莫测地说:“谢使君最近可是夜不安枕,家宅不宁?” 辜二哪晓得这是墨九从玫儿那听来的八卦?她两个被送到山庄的时候,押车的两个二货一路都在用珒国的方言聊这些事。当时谢丙生听了这话,动了些心思,却还有些摇摆不定。 墨九却又接着说了,“阴煞之气已初见端倪,再不化解,就要见血光了。谢使君,我人在你宅子里,死活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如果说假,你回头再收拾我也不难。何必拿性命赌万一?” 她说得头头是道,谢丙生终于动了心,“这阴煞如何化解?” 墨九卖着关子,“宅经说,屋广则多阴,谢使君的宅子连山接水,看似恢宏,实则影响气运……但如何化解,我还需再观测一下风水。” 就这样,墨九被谢丙生请去看风水了。 在宅子里外逛了一圈,她道:“宅子风水不错,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为阳宅中少见的青龙白虎风水之局。” 这么大的宅子,谢丙生自然找了有名的风水先生看过才置下的,青龙白虎局也曾出自大师之口,如今听得墨九说,谢丙生脸上颇有得意,但对她懂得风水,也深信不疑了。 可说到这儿,墨九却急转直下,“然而,山在北,为阴;水在南,也为阴;如此便是二阴相煞。好在有青龙白虎坐镇,倒也无事。坏就坏在使君宅中女子太多。女体亦属阴,故而,三阴夺阳——此宅便形成了阴煞。” 谢丙生吓得脸都白了,“那依小娘的意思,要怎样化解?” 墨九道:“这阴煞之局,为十煞之首,普通堪舆术士很难破局。得亏你遇见我,祖宗十八代和子子孙孙都得救了。不过,我需要准备一件法器。” 谢丙生这时已信了个八九不离十,自是由着她的需要找来材料。不仅如此,他还应墨九的要求让辜二去寻了两个木匠帮做法器,顺便把玫儿也送给了她打下手。接着,墨九说需要花三天时间,装了些吃食,领了两个木匠和玫儿去了后山地势最高的观景山上观景台,并以“为免天机泄露”为由,不许任何人上去打扰。 谢丙生都依了她,不过也留了个心眼,让辜二等人守在山下。 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可等辜二兴致勃勃地领着萧乾等人到达观景台时,除了一地的月光和两个被酒坛敲晕的木匠,哪里还有人在? 萧乾眼中似有冷气溢出,“你的人一直守在山下?” 辜二到处张望着,也奇了,“回使君话,从未离开。” 萧乾想到先前天上飞过的黑影,眉头皱了皱,没有再问此事,而是转头盯住辜二,“谢丙生为非作歹,渎职贪墨,在招信豢养女子贿赂官员,利用转运职务之便,在荣珒边境倒买倒卖,与珒人私相授受,你可知情?” 辜二垂下头,“属下身份低微,只听命办差。” 萧乾看他一眼,颇深,“自行下去罢,等候朝廷发落。” 辜二“嗯”一声,不辩解,不马屁,从始至终也没多看萧乾一眼,听完吩咐作个揖,便离开了。倒是宋骜走过来,看着他的背景对萧乾说,“这个人是谢老狗专程从临安差过来给谢丙生做贴身护卫的,身手相当了得,你该不会就这样放了吧?” 萧乾捡起地上一截木头,随口应道:“他长得也不错,要不送你府上?” 宋骜呻吟般哀怨,“长渊,我是冤枉的,并没有……” 萧乾摆手阻止,不想听他那些事,只道:“这回人赃俱获,谢丙生虽然畏罪自杀了,但谢忱那老匹夫也逃脱不了私交珒人的干系。” 畏罪自杀?宋骜很天真的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他是自杀的?” 萧乾一笑,皎皎月光下,神色淡若清辉,“不是小王爷亲眼看见他自杀的?” 说罢他调头离去,只剩一袭黑色衣袍融在暗夜中轻轻飘动。宋骜“啊”了一声,苦着脸追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长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好歹给我通个气吧?回头我爹问起,我也好……应付过去。” 萧乾并不回头,轻甩袖子,“依你之智,不好知晓太多。” 宋骜:“……我去。喂,长渊啦!” 他又追上去了,照常拉住萧乾的袖子,“这谢丙生死了也就死了吧,不,畏罪自杀了。可你那个寡妇嫂子,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哪去了?” 萧乾负手身后,不让他拉袖子,“这还用好奇?” 宋骜不解,又去找他袖子,“为何不好奇?” “小王爷少颠鸾倒凤,淫欲无度,便知情由了。” “小爷我……”宋骜到底没逮住他袖子,跺脚暴怒,“老子真冤枉啊!” 这墨九无缘无故“飞”了,萧乾这会也头大,不耐烦理会这个智障。 当夜,他们一行人在谢丙生的大宅安顿了下来。一来等候提刑使领人过来查验谢丙生一案的内情,二来那么多的美人儿,也需要花时间处理。这天晚上,萧乾半夜睡不着又去了一趟观景台,就着台上剩余的木料、布料等物,仔细揣摩了许久。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可以飞出去?他不解。 可次日太阳还未升起,他“想念”了一夜的人就有了消息。 来送消息的是一个叫玫儿的小姑娘,除了两锭金元宝外,还附信一封。 “彩礼酬金,双倍奉还,从此两讫,狗的拜!” 她又逃了,而且这一回,逃得理直气壮。 ------题外话------ 明儿再来看猫捉老鼠……哦,还有老鼠逗猫哈! ☆、坑深008米二擒 太阳高照的时候,玫儿便返回了客栈。 这家客栈在招信通往盱眙的官道边上,背靠枝叶繁茂的大树,凉爽清静,适宜避暑。当然,消费也颇贵,入店的都是有钱人。玫儿进来时,墨九正吃着小二送来的酸梅汤,意态闲闲地躺在一张竹编椅上,丝毫不在意“简易滑翔机”落地时擦伤的手背和胳膊,舒服得像个神仙。 玫儿松口气,“可把我吓坏了。” 墨九转头笑她,“吓什么?” 玫儿是个乡下丫头,没有与达官贵人们打过交道,第一次入镇远山庄是被人押进去的,第二次从大门求见,压力可想而知,但能顺利回来,她对墨九的信心又添了几分,赶紧把在山庄的事告诉了她。 听说谢丙生死了,墨九挑下眉头也只剩一叹,“多行不义必自毙!谢丙生作恶多端,宅中久聚阴煞之气不散,早晚出事。如今也算应了风水之兆。” 玫儿一惊,“阴煞不是你骗他的?” 墨九严肃瞪她,“你何曾见过我骗人?我是老实人。” 轻“哦”一声,玫儿没敢辩驳,墨九便笑眯眯指了指为她留的酸梅汤。 “吃吧,一会热了就不好吃了。” 阳光太烈,玫儿脚不停歇的赶路,满身都是汗,酸梅汤解暑又解渴,她自是不会客气,可刚端在手上,她却发现不仅有酸梅汤,桌上还摆满了珍馐佳肴。 胃一紧,她吃不下了。 “这样多东西?我们怎么付账?” 她记得很清楚,墨九把从谢丙生那里要来镇宅的两锭金元宝都送去山庄了,如今身上可没那么多钱。 然而墨九不在意,“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赶紧吃。” 玫儿手一抖,拿碗都小心翼翼。 墨九笑着递给她一只鸡腿,“吃霸王餐也要讲究格调。乖,优雅一点,放松一点嘛。” 玫儿:“……” 从昨晚到现在,她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从害怕、恐惧、到逃离狼穴,这个萍水相逢的墨九让她有一种遇到了神仙姐姐的感觉。她不仅有本事把她从谢丙生那里要过去,甚至可以带她飞出宅子。 墨九说那个东西叫做“滑翔鸡”。 可除了鸟,玫儿没见过人或者鸡能在天上飞的。 所以,她决心好好跟着墨九,听话不多嘴。不过到底穷人家的孩子,偷偷觑着跑堂的小二,心里仍不踏实,嚼着鸡腿,也没那么好的滋味了,“墨九,我们没钱,会不会挨打?” 墨九正在与酷暑抗争,怀念着空调、风扇等现代化的东西,琢磨着改善生存环境,于是皱眉道,“害怕你就先走。去吧,带上吃的。” 玫儿看她热得嫣红的双颊,俏丽美艳,却无半分紧张,也缓了情绪,啃一口鸡腿,直摇头,“谢使君把玫儿给了你,从今往后,便是你的人了。” 墨九扯着衣领的手一顿,“你赖上我了?” 玫儿红了脸,奶声奶气的道:“我娘昨年过世了,我爹吃多了酒就打我,若我回去,他还会再把我卖掉的。我不想回去了。” 墨九为人洒脱,却不喜束缚,原本救玫儿也只为善始善终,不想她小小年纪就被人糟蹋。可她却没想过要带这么一个小娃娃——那不是提前升级做娘了吗? “玫儿,我也只是个孩子啊!” 她无耻地叹息称“小”,玫儿却扁了扁嘴巴,“墨九,我什么都会做的,会烧柴做饭,会洗衣缝补,我可以照顾你的。”说到这里,她赶紧把鸡腿放在桌上,就着衣裳擦了擦手,紧张道:“我只需吃很少的饭,每天一顿即可……墨九,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果腹是时下平民最基本的需求。 对来自现代社会的墨九来说,这是不敢想象的。 她瞥着玫儿削瘦的小脸,摆摆手,“算了,送佛送到西,回头我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寄养……没找到之前,你先跟着我好了。” 玫儿大喜,慌忙磕了个头,起身后却不再碰食物,只咽着口水乖乖地站在身边看她吃,那小可怜的样子,倒把墨九逗笑了,“为什么不吃?” 玫儿咬了咬下唇,小声说:“我们身上没钱,吃了这顿,兴许就没下顿了……我是饿惯的,一顿不吃没什么,你吃饱点,剩下的一会我们打包着走。” “叫你吃就吃,废什么话?”墨九瞪她一眼,不耐烦地脱下外面的纱衣,想凉快一点,可她的动作却吓得玫儿白了脸,赶紧抓住她的手制止。 “墨九,你做什么?” 墨九眯眼睛,“你没见我很热?” 玫儿涨红了脸,“女子身子金贵,怎能示人?” 墨九观察了一下,这院子摆满了纳凉的桌子,男人确实很多,可就算没有这层纱衣,里面也比后世保守多了,根本就没有妨碍风化嘛。然而玫儿却固执,根本不容她反抗,就手忙脚乱地替她穿起,也正是这时,萧乾带着一条大黄狗入了凉院。 墨九坐在角落原不显眼,可像她那样穿的人太少。 不仅萧乾,整个大堂的男人都在看她。 骄阳灼照,热气罩顶,萧乾轻轻眯了眯眼,神色淡淡,却让人觉得周围都阴阴的,不是冷,却入心,不是针,却刺骨。但仔细观之,他情绪并无变化,只看着墨九清纯至极的笑容走近,凉凉一笑。 “你倒会选地方。” 墨九安抚地拍拍玫儿,稳如泰山地坐着,顺便把纱衣再往外拉了拉,露出脖子、琐骨和领下一片白生生的肌肤,毫无违和感地笑,“有人付账当然要选贵的。冰镇酸梅汤,来一碗?” 她并没有半分紧张,娇绿纱裙,容色皎皎,年纪不大,可那股子自在劲儿,落在旁人的眼里就变成了不知检点,看热闹的眼神都微妙地冲萧乾来了。 他只当未知,一把扯过隔壁的桌布,劈头盖脸罩墨九身上。 “谢丙生死了,你有杀人动机。” 墨九被麻布一罩,热得想骂娘,却被他的话悚了一下。 为免再次发生流血事件,她丢掉桌布整理好衣服才端坐瞪他。 “你有病?” 看她与桌布好一番抗争后,旺财似的大口喘气,他唇角几不可察一扬,“可以走了。” 墨九觉得,这厮先前要求双倍退还礼金,用以胁迫她娘,肯定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她把钱如数奉上,就断了他的念头。他不想轻易放她,或者说他不想放弃他的目的,那么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利用谢丙生的案子做妖。 念及此,她不急不徐地喝口水,笑了,“急什么,这会儿正当晌午,日头烈,路上容易中暑。吃口茶,歇一会,我们好好说道说道,关于这个案子……” 客栈外头的扈从,等得满头大汗也不见他们出去。 宋骜憋不住了,擦着汗水进来,见两个人闲闲叙话,不由动气。 “这是准备吃了夜饭再走?” 墨九看见他,就跟见到老熟人似的,笑弯了眼,“这提议极好,果然是小王爷,你看思维就不是普通人可比的嘛。你既这么友好,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宋骜哼声坐下,“你?送我礼物?” 墨九笑眯眯点头,“独一无二的。”说罢她看一眼老神在在的萧乾,让小二拿一只干净瓷碗,亲自给宋骜倒上酸梅汤,捧到他面前,轻轻道:“原本准备送给萧家郎君的,可你与他关系不一般,他应当与你共同享受……” 即是“享受”,自是好东西。 宋骜吃口汤,放松下来,“是不是那只会飞的大鸟?” 他是皇子,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太稀罕,兴趣只在于可以载人飞翔的“大鸟”。可墨九却摇了摇头,笑道:“谢宅后面的观景山,是一个风水宝地,往后你两个死了,可修陵于此,葬于一处,必定富泽子孙,永禄后人。” 宋骜“噗”一声,喷了一嘴的茶。 墨九眨眨眼,“我厚道吧,以德报怨。” 宋骜气得胸口痛,“小寡妇,你敢咒小爷死?” 墨九无辜,“别狗咬吕洞宾啊!你以为那等风水地是好找的吗?” 桌子底下,旺财“嗷”一声,又躺枪。墨九不稀罕它主子,对它还是很喜欢的,拿一只鸡腿塞它狗嘴里,然后指使玫儿打包,便往外走。 小二赶紧腻笑着上来,“客官,还没付账呢?” 墨九瞥一眼萧乾,“找他。” 玫儿看见萧乾登时阴恻恻的脸,心惊胆颤地跟在墨九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可却见墨九出了客栈,毫不客气地钻入萧乾那一辆镇了冰的薄荷宝马香车,吓得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墨九……” 不仅她呆住,驾车的扈从也呆了。 萧乾付完账出来,脸色不好看,“出来。” 墨九拉开车帘,“干嘛?你费尽心机找我,我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如你所愿地坐上了你的马车,这是给你面子。当然,你也不必客气,大热天的,反正这车宽敞,我也不会嫌弃你。” 萧乾胸口有点犯堵,但依旧风姿绰然,神情淡定。 “你早知我会来?” 墨九冷笑,“废话,你们家非我不娶,怎么可能让我跑了?” 萧乾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精致的脸,似要从中看出什么不一样来,“那你为何不逃得远远的?” 墨九并不回避他的目光,语气也极尽温婉,“天多热啊,走路不累吗?再说了,从这里回盱眙那么远,有顺风车不坐,我傻逼么?” “哈哈哈哈哈……” 笑的人当然不是萧乾,而是旁观的宋骜。 小王爷平常被他欺负惯了,这会儿看猫捉老鼠,结果猫被老鼠调戏了,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只觉这酷暑季节也无端端生了凉风,舒爽无比,“小寡妇,我决定从今天起,喜欢你了。” 墨九放下的帘子,又撩起,笑弯了眼,“那你和萧家说说,让我去给你做王妃呗?”审视着萧乾渐阴渐凉的脸,她越发觉得这桩姻亲没那么简单,却笑得轻松自在,“只怕我小叔子舍不得哩。嗯,是吗?” 她冲萧乾抛一个媚眼。 萧乾并不理会她,转身牵马跨坐而上,动作干净利索,墨似的发绦飘荡在风中,暗金绣纹的黑袍在烈火骄阳下,似有火焰的细碎光影在流动。可他眉目淡淡,俊美的面孔,一半如君子之兰,一半如冰山上的雪莲,矛盾而不易深测。 墨九知道他为了避嫌,不会与自己同乘马车。 于是,看他被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胃肠肝脾肾都爽快了。 “哈哈哈!”宋骜大笑过来,挨近马车,“小寡妇,车中感受如何?” 墨九笑说“不错”,又扭头问他:“小王爷你整天跟着这么一个不阴不阳的怪物,感受如何?” 宋骜想想,认真道:“不寒而栗。” 墨九了然地看着他俩,暧昧发笑。 宋骜觉得她眼神不对,“你笑什么?” 墨九扯了扯帘子,严肃脸,“不含而立,我懂你。” 可宋骜却不懂,只以为遇上了知音,就差与她把酒言欢号啕大哭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题外话------ —。—二锦又爬上来了,二锦又爬下去了。 不过,明天二锦还要爬上来的,所以,不要太想我,狗的拜,明儿见。 ☆、坑深009米 清心寡欲 墨九占了萧乾的马车,便忙不迭地检阅战利品。 虽然她常自称是墨家的不肖子孙,祖宗本事没有学到万分之一,但生在科学技术相对发达的现代,她有天赋,外加信息见闻广博,于机关巧术与机械制造方面,眼界一向很高。然而,以她挑衅的眼光,也不得不惊叹这辆马车布局之精巧,装潢之奢华。 先前她曾想过,车上是如何贮冰的,如今才发现其实看不见冰块,因为设计师巧妙的嵌入了车壁,四周都是中空,手触及车身,凉凉的极是舒服。镂空的雕花纹路里,有薄荷清香吐出,像置身花海,让人流连忘返。 车壁左边是一个精美的书架,可巧妙的伸缩。 缩时,连架带书一并合入车壁。 伸时,格架上一本本书排列整齐,纤尘不染。 墨九随手抽过两本,发现都是养生类医书。有些繁体字她识不得,半猜半蒙地瞅了一会,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与它们主人一样,充满了禁欲气息。基本以男子当“清心寡欲,养精蓄气”为主导,称“寡言、节欲,善养生者,必宝其精”。 她是女子,无精可宝。 只好笑地摇摇头,又看向右边。 右边与左边一样,是活动药架。药架上置有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小瓷瓶。形状各一,花纹各一,个个精巧美观,墨九瞧了很是喜爱,却不敢摸,也不敢嗅——万一她中个媚药啥的,岂不便宜他了? …… 参观完马车,她有些累了。 昨儿神经高度紧张,大半夜“飞”出来没睡好,如今车内清香袅袅,又隔绝了暑气,无疑是一个好眠的所在,尤其车内软软的地毯,也不知什么材质,那叫一个舒坦。 她不管那许多,躺下去,捞一件外袍盖身上就阖上了眼。 袍子自然是萧乾的。 女人都喜欢说“臭男人”,因为男子一般不爱洁净。可这位简直是一个洁癖到几乎变态的家伙。柔软的衣料,味道清冽,有薄荷香,又似有花香和中药香,徐徐入鼻,舒缓神经,宛如卧榻。 太美了! 墨九不知不觉睡过去。 于是,萧乾枕脖子的苏绣靠垫,就被她夹在腿间,骑成了马的姿势;萧乾的衣服压在她身下,褶皱成了一团咸菜;她脚上的鞋袜也不知何时脱去了,长裙撩到膝上,两腿光裸,领口大开…… 但不管她睡相多差,能称为美人者,不论哪一个部位都是极有观赏性的。墨发铺陈,琼鼻樱唇,肌若凝脂,玉足交叠,曲线与姿态无不令人血脉贲张……如果忽略掉淌在萧乾衣裳上的口水,也可称赏心悦目了。 萧乾打开帘子,见到的就是这一副“销魂”的睡相。 “扑”一声,他放下帘子。 又“扑”一声,旺财被他丢了上去。 墨九就是这样被吻醒的。 湿嗒嗒的口水,温暖滑腻的舌头,调皮的舔舐,像情人在诱哄…… “别闹!”半梦半醒间,墨九受用地抱紧它。 然后一惊睁开眼,对上一双圆溜乌黑的狗眼睛。 旺财歪着脑袋,友好地看着她,见她醒来似是更兴奋了,摇着大尾巴,两条前腿搭在她的肩膀上,便伸出长长的大舌头舔向她的脸。 “你这臭狗,走开……” —— 马车停在驿站的空地上,天空阴沉下来。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天际乌云滚滚,似是要下雨了,但暑气未解,空气里仍然沉闷燥热。这种边陲驿站之地,平常很难接待这么大的人物,一个皇帝的小儿子,一个当权的枢密使,哪一个都得让驿丞削尖了脑袋去伺候。 因此,吃的、用的,无一不精细。 可满桌的珍馐却不受人待见。 萧乾喝茶的时间,比吃菜多。 宋骜看他的时间,也看盘子多。 在见他第三次去拿茶盏的时候,小王爷终是问了,“你今天很渴?” 萧乾“嗯”一声,神色凝重,也不知在想什么,并不看他,也不与他交流,白皙的手指轻抚着紫砂茶盏,像在抚摸小娘娇嫩的肌肤,温存、缓慢、旖旎、满带风情——当然,这只是宋骜的想法。 实际上,直到周求同匆匆进来,他都静心无情,也无话。 周求同是萧乾的书吏,负责日常文书往来和一些私人琐事,为人谨慎妥帖。他看看四下无人,方才小声道:“使君,谢丙生一案的卷宗,提刑司已封档送往临安。” 萧乾点点头,示意他下去。 周求同懂事的离开了,可宋骜见他眉间淡淡,似无半分忧烦,却疑惑了。 “长渊,要论谢丙生犯的事,便是押到临安,也不过小惩大诫,罪不至死。若说他会畏罪自杀,委实有点牵强。”顿一下,他又语带双关道:“况且,这个案子,你把未过门的大嫂都搭进去了,摆明放长线钓大鱼……谢忱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怎肯善罢甘休?” 自从南荣朝南迁临安以来,这萧家与谢家便是死对头。 两家都是皇室外戚,萧妃生有皇子宋骜,谢妃生有皇子宋熹,两个皇子都一表人才,颇受皇帝看重,可这两个百年望族却未有亲眷之情,明里暗里斗了个死你我活。 宋熹是皇帝长子,谢忱又贵为当朝丞相,势力自然隐隐压了萧家一头。但前几年,萧家突然蹦出一个萧乾,虽非萧氏嫡子,却通经史、精兵法、懂岐黄,在涟水一战成名,从此屡战屡胜,威名震慑了珒、勐、西越几国,更加之救得今上性命,不过短短几年,便节节高升,权势滔天,可与谢家并肩。 所以这个案子在宋骜看来,肯定不会善了。 但萧乾听了,只淡淡看他,“无妨,他翻不出风浪。” 宋骜迎上他的眼,锥刀似的瞪他,“你为何这般肯定,万一……” “没有万一。”萧乾冷冷打断他:“陛下不顾及我,还能不顾及你?” 宋骜:“……” 被人无耻利用的小王爷正要流下两行热泪,门口就传来清脆的脚步。 来人正是墨九。 她早就饿了,不过被旺财亲了一脸口水,还是去灶间打水洗了脸才来。 一入屋,看见桌上摆满吃食,她满意地笑了笑,也不客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开吃。可嚼巴两口,却发现萧乾和宋骜都不拿好眼神看她,不由奇了,“看我做什么?你们两个都吃饱了?” 萧乾凉声问她,“没人教过你规矩?” 他的目光有点奇怪,墨九思量一下,恍悟般咬住筷子,摊开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饭前便后要洗手嘛,我洗过了的。看见没?很干净。” 萧乾紧紧抿住嘴唇,表情那叫一个生动,一张俊脸明显的不好看了。墨九不明所以,打量他身上的衣服与先前又不一样了,似乎还沐浴熏香过,又了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姑娘似的,车上香喷喷的,身上也香喷喷,非得讲究个一尘不染干什么?差点没把我鼻炎熏出来。还有你那些书,什么养精蓄气长寿的,你才多大啊,可以看一点有营养的吗?……当然,那是你的爱好,也无可厚非,但你自己变态,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一样变态吧?吃个饭,哪来那么多什么规矩?” 萧乾仿佛被雷劈了,脸色铁青,却一动不动。 墨九想着吃人家的嘴短,也不好多说了。 她乖乖夹一块排骨放在他碗里,“来来来,先吃东西,不说那些。” 空气诡异的凝滞了,有风吹过窗户,细细舔着油灯。 宋骜呆呆看她,像见了鬼,呻吟道:“长渊……” 萧乾眼皮有点抽搐,揉一下额,拂袖而去。 墨九看他背影,再次摇头,“这孩子脾气不好,还老爱糟蹋东西,一看就没吃过苦头的。”说罢她把排骨丢给了地下的旺财。 萧乾脊背一僵,脚却没停。 那狗毕竟不是人,智商有限,看到排骨在向它招手,哪管自家主子是不是已经被她气了个半死?这货没节操地半趴在墨九脚下,高撅屁股,啃着排骨,摇着松软的大尾巴,嘴里发出一阵含糊的撒娇声。 “乖。”墨九摸着狗头,“原本你那样待我,我都想把你宰了炖狗肉汤的。” 旺财还在大摇尾巴讨好,墨九却又丢一个排骨,“不过想想,狗肉嘛,还是红烧好吃,你说呢?” 萧乾刚跨过门槛,脊背又是一僵,步子顿了顿,终是大步离去。宋骜摇头失笑,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道一句“这小寡妇,疯得不轻了”,也跟上他的脚步走了。墨九奇怪他们的反应,也不好追问,只叹息好好的一顿饭,可惜了。 所以,她吃饱,还捎带了回去给玫儿。 玫儿接着觉得烫手,“墨九,我已经吃过了。” 墨九哦一声,“哪吃的?” 玫儿道:“周大哥叫我去吃的。” 她说罢看着墨九,像是想起什么,“你在哪吃的?” 墨九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一枚铜钱把玩着,把饭桌上的怪事说给玫儿,末了还不忘评价一句,“这些人主子爷做惯了,心理素质太差,脾气还臭得不行。” 玫儿惊呆了,“你怎么可以和小王爷与萧使君一道用膳呢?” 墨九抬头瞅她:“我为什么不能与他们一起用膳呢?” 玫儿今年不过十一岁,却机灵得很,从一些小细节就能看出,这墨九虽有些本事,但脑子似乎真有点问题的,与常人不大一样。她略带怜悯地看一眼墨九,拿了篦子慢慢为她篦头,然后教她,“自古男为尊,女为卑,我娘教过我,女子不可上堂与男子同食,更何况他们不是普通男子……” 墨九翻个白眼:“那我坐了,吃了,还拿了,会怎样?” 玫儿小声道:“我们村有一个妇人就因冒犯堂上丈夫,被打断了双腿……” 这么凶残?墨九有些意外,“可他们也没把我怎样啊?” 话音刚落,就听得窗外有妇人扯着嗓子大骂:“是哪个不开眼的小蹄子,坐萧使君马车,与皇子同食,恁的大胆!是嫌膫子夹得不够,骚得慌吗?” ------题外话------ 注:膫子(撩zǐ),意思……只能百度 二锦:当当当当,今儿的约会结束了,幺妹儿们,明天我们再继续昂? 众人:不许走。 二锦:如花婆要走,谁人拦得住? 众人:哼!关门,放旺财。 旺财:宝宝好委屈,但宝宝不说。 ☆、坑深010米驿斗! 驿站本是个清净地,这么一骂,屋里的人想不听见都不成。 玫儿最先反应过来,她开窗看一眼,只见院内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单看衣着便知是体面人家,拿篦子的手不由一抖,“墨九,可怎生是好?” 墨九考虑一瞬,“你去给我找两团棉花来。” 玫儿想她是个有法子的人,真在被角处扯出两团棉花递给她,期待着与“滑翔鸡”一样的惊喜。 可墨九把棉花往耳朵一塞,便懒懒趴在了桌上,“嗯,这样篦头,想来更舒服了。” 玫儿呆住,“你的法子就是堵住耳朵?” 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个冒犯了丈夫被打断双腿的血腥画面上,可墨九却懒怠理会,那双眼似闭非闭的样子,似乎要睡着了,“你看啊,我打不过人家,也骂不过人家,还能怎么办?所以,不听她,也就万事大吉了。” 玫儿苦着脸,虽然害怕,却只能继续为她篦头。 院中骂人的老妇姓吴,是诚王府郡主宋妍的奶妈,她们今儿赶到驿站,还未住下便听说了墨九的事,宋妍心悦萧乾举朝皆知,可堂堂郡主却连他的马车边都没沾过,心里难免犯堵。吴嬷嬷性子急,当然要替自家主子出气。于是,借了这事便小题大做,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污言秽语不断。 墨九堵了耳朵倒清静,可玫儿太紧张,一不小心篦子便绞住了她的头发。 吃痛的“嘶”一声,墨九按了按脑袋,无奈地起身去开门。 “这好好的连人话都不会说,你们心里是有多苦啊?” 墨九原是准备睡觉的,一头浓厚的长发被玫儿打散,黑绸一样柔软地垂在腰间,身上裙绦并未系紧,松松软软的轻荡着。她嫌热,也没有穿鞋,光着白生生的脚丫子就倚在门框上,半睁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宋妍。态度慵懒,自在,却像一颗泛了柔光的珍珠,美得令人窒息,媚得令人心紧。 宋妍第一次见到墨九,就觉得这妇人是个妖精。 “难怪……” 她低声自语,意味深长,却把吴嬷嬷听急了,上前护犊子似的指着墨九,“你哪来的腌脏货,看见郡主,为何不跪?” 这嬷嬷是萧家的家生奴才,后来跟了萧乾他小姑姑嫁入诚王府,很得中用,向来恃强凌弱,更何况宋妍是她一手带大的,比亲闺女还亲,她哪肯让她受半分委屈? 眼看这老妇绝口不提先前的谩骂,反倒指责墨九不知礼数,玫儿急得直挠心。可墨九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倚着门,目光复杂地自言自语。 “郡主?总算见着活的了,跋扈了些,但也算是老古董。” “大胆!你可知我是谁?”宋妍哪知一个考古学研究生的心思?她见过的女子,无一不是端庄守礼的,何曾见过光着脚,衣冠不整倚门而望的家伙?于是,墨九的“女汉子”形象,在她的眼里与青楼女子无异,看她的眼神,也全是嫌恶。 “你是谁我哪知道?”墨九也太生气,还在研究她的服饰文化。 宋妍缓缓走近,“你这无知妇人,可晓得我是诚王的女儿,陛下亲封的紫妍郡主,萧使君的表妹,小王爷宋骜的……” “那又如何?”墨九打断她,伸了个懒腰走到她面前:“你跑到我门口来鬼叫鬼叫的,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宋妍被她一噎,脸都气红了,扬手就要打。 “你个混账东西……” 墨九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认真打量她,“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我这个人是很好说话的,你要有事找我,何不直接道明来意?” 安排住宿的时候,墨九的房间与萧乾和宋骜在一个院子,可宋妍也想住到这里,却被他两个以房间不够为由拒绝了。想到这她就气大,倨傲地昂着头,她瞪住墨九,“你这屋子,我要住!” 墨九奇了,“我为何要让你?” 宋妍不高兴了:“因为我是诚王的女儿,陛下亲封的紫妍郡主,萧使君的表妹,小王爷宋骜的……” “停!你唐僧啊?”墨九瞥她一眼,“不就换个房间嘛,多大点事,烦都被你烦死了。好啦,我让给你……” 大热天的,屋子里闷热得紧,去马车上睡觉,可不比这舒服?她也不多说,回屋趿上鞋子便出来,完全没有被人抢了屋,受了委屈的难受,走到宋妍身侧时,她还摇了摇头。 “有些傻逼真奇葩,总喜欢二手货。我睡过的屋子,有那么香吗?” 宋妍自小受尽宠爱,走到哪里都有人惯着、讨好着,何时被人这么呛过? 她勃然大怒,抽出防身的匕首,就架在墨九的脖子上。 “跪下!给本郡主掌嘴一百,我便饶你性命。” 墨九歪着脖子,侧头看她,“你这人好生奇怪,你要睡我屋子,我便让给你,可我这留也有错,走也有错,难不成你想睡的其实不是屋子,而是我?” 她长了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说话也是细声柔气,加上宋妍匕首的衬托,更显柔弱,风情楚楚,媚态万千,便是对她没什么好感的人,都觉得这姑娘是受欺负了,那些关起门来在窗口看热闹的脑袋,也不停在摇晃,觉得这紫妍郡主凶悍得紧。 可她毕竟是郡主,谁敢招惹她? 萧乾紧闭的屋子里,宋骜头大如牛的走来走去。 “长渊,你再不出去瞅瞅,你未过门的大嫂就被紫妍宰了。” 萧乾把切得精细整齐的水果优雅地放入嘴里,动作不紧不慢:“把你房间让她。” 宋骜气咻咻瞪他,“紫妍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是为了房间?这从楚州追过来,说什么身子不适,要你诊脉,还不是为了见你?” 萧乾默默吃水果,视他和院中的闹剧如无物。 宋骜哼一声,负手窗前,边看边叹,“再说了,我把房间让她,我住哪里?” 萧乾道:“旺财那里,还可住人。” 宋骜气得胸口发痛,不由哇哇大叫,“好你个萧长渊!哼,我是不管了,反正紫妍若是伤了人,也是你萧家的媳妇儿。” 萧乾头也不抬,“若真宰了,也算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了。” 这话莫名其妙,宋骜听得一头雾水,小寡妇何时成了妖魔? 他正待细问,院中却突然传来墨九的大喊。 “萧老六,你个负心汉,你不是非我不娶吗?现在有女人杀到我门口来了,你却要做缩头乌龟?快点出来,我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我便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再与你同归于尽……” 宋骜怔了怔,哈哈大笑着,懒洋洋坐下,哼起了曲儿。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萧乾终是出去了。在屋中呆了那么久,他仍是衣冠楚楚,穿得一丝不苟,一举一动也莫不循规蹈矩,便是跟着他出来瞧热闹的小王爷宋骜,在他面前似乎也少了一分雅致。 然而他虽贵为枢密使,对调解女人争端却明显不在行。 他问了一句废话,“你们在做什么?” 墨九为人本就“善良”,看见萧乾出来,心火也旺了。反正人人都当她脑子有病,她索性就一病到底——世上最难惹的人,不就是疯子吗? 她盯着萧乾,委屈大骂,“你看这个小妖精,她抢我房间也就罢了,还非要逼我陪睡。岂有此理!六郎,我分明是你的人,怎可如此随便?” 一声“六郎”罢,院中花叶都在颤抖。 围观的人,也都醉了一地。 宋骜觉得,萧长渊定然想一头撞死。 但他的反应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除了一双沉目阴鸷冷漠,他面上并无情绪,只上前轻拨宋妍的匕首,安抚道:“紫妍,她幼时便心智不全,患有失魂之症,你无须与她计较。” 女人争执,也只为一口气。 宋妍虽然顽劣,但怎么可能真的杀人? 有了萧乾说和,她自是乐得找个台阶,“嬷嬷怜我身子不适,方才出言不逊……表哥不要生气。”想了想,她又不情不愿地转头看向墨九,“我不耐潮湿,这驿站之中,就你屋子向阳,可否与我一换?” 墨九笑眯了眼,“换!” 萧乾神色冷峻,“不行!” 两个人异口同声,把墨九气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她又怎会不知这厮是怕她趁机捣鬼或者逃脱,这才就近监视?可她的抗议,对萧乾来说,显然无效。 万般无奈之下,她叹气看着宋妍:“你看,并非我不让你,实是小叔子盛情难却,要与我良宵共度……” 萧乾面色沉下,身上像罩了一层寒冰。 宋妍却气得眉都竖了起来,“你个不知廉耻的……” 她是个姑娘,不好骂下去,吴嬷嬷却接了过来,“小荡丨妇!” 墨九老实地听完,点点头,又伸手勒过宋妍的胳膊,求知欲极强地问她:“你家奴婢骂人的词儿,我听着很新鲜,但先头那句,我却不知其意,想问问郡主,那膫子是嘛玩意?要怎生个夹法,才算夹够了?不如郡主夹一个给我看看?” 满院子都是男子,憋笑憋得肩膀直颤抖。 萧乾脸色铁青,“笑什么,都回去睡觉。” 他不轻不重地扫了宋妍一眼,并不曾言语。可姑娘家脸皮薄,原先吴嬷嬷用粗口骂人,她就觉得不好意思,又当着心上人的面,被墨九当众质问,更觉下不来台。 只见得“呜咽”一声,她便掩面冲了出去。 ------题外话------ 12月开始了,2015年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感谢幺妹儿们的盛情陪伴,我心甚喜,怕只怕每天上的小菜,不合口味…… 所以,有意见的尽管提啊。么么哒!只要不像吴嬷嬷这般爆粗口就行,啊哈哈! ☆、坑深011米探浴 院门口围有一大群人。 可小郡主身子金贵,她要推人出去,谁能拦她? 事发突然,就在众人干瞪眼的当儿,宋妍已经抢了马奔出了驿站。这姑娘性子又野又急,自幼跟着哥哥习了一些防身的武术,身子骨壮实,脚程也快,转眼便没了踪影。 吴嬷嬷追了几步没追上,心头气没消,红着眼睛就去踢墨九。 “贼婆娘可恨!你什么贱命,竟敢辱骂郡主?” 墨九对这老妇骂人的工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她见过泼的,真没见过这般泼的,不等反应,已被这老虔婆拉住了身子。她下手狠,脚也快,又扯又拽,骂咧时,一只尖脚便往她裆下招呼。 “我靠!”墨九正待避开,吴嬷嬷突然下盘一歪,一个劈叉生生摔倒在地。 没人看明白她怎样摔的,可她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儿,“哎哟”一声叫唤,便想骂人。可头才刚抬起,就看见一双黑面锦靴,一身飘逸黑袍,再往上,是萧乾带了一丝阴霰的俊美面孔。仔细观之,那流光黑眸里,似有意味不明的邪冷之气。 “本座面前,何时由你猖狂了?” 吴嬷嬷曾经抱过还在襁褓中的萧六郎,这些年虽无接触,却知六郎为人清冷,却从不苛责下人。但他这句话不轻不重,却字字都在斥责她不懂规矩。吴嬷嬷只愣一下,便吓得磕头认错,呜呜哭诉着担心宋妍的安危。 老虔婆也聪明,懂得趋利避害。 她毕竟是宋妍贴身之人,萧乾不好处罚,只不再理会,径直吩咐人去寻找郡主,也顺道遣散了院子里的人。墨九看了一场好戏,有些奇怪他会好心的帮自己,偏头想了一阵,便凑过去问他,“你到底图我什么?莫不是真的看上我了吧?” 萧乾铁青着脸扫她一眼,调头走了,没给她说一个字。 墨九讨了个没趣,伸伸懒腰,也回屋去了。 却不知,缺少娱乐的当下,人们最喜“叔丨嫂通丨奸”这样的题材。 小寡妇勾引小叔子的事儿,很快就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当然,那是后话。这会儿墨九见宋妍气跑了,也没什么感觉。若说她有多讨厌那姑娘倒也不是——毕竟在她看来,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但若说她对此抱有同情心,也不可能——毕竟她不是宋妍她娘,操不起那份心。 所以,墨九没半分理亏,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哼曲儿。 倒是玫儿,好几次出去询问情况,可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 墨九受不住她欲言又止满脸焦灼的纠结样儿,不由恼道:“你和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她便有个三长两短,也与你八杆子都打不着。再说了,人家是郡主,她吃肉的时候,你连汤都喝不着,你一个小老百姓,为了皇家女儿操的哪门子咸菜心啊?” 这货骂人的时候嘴也毒,没给玫儿留情面。 玫儿一急,眼圈都红了,扁着嘴巴道,“墨九,我是担心你。” 墨九望着床帐子翻白眼,“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玫儿道:“小郡主身份尊贵,若她有事,你怕是要杀头的。” 这个时代尊卑贵贱自有三六九等,阶级的划分早已深植在玫儿的心里。墨九懂她,可二十五年的现代教育,也根深蒂固地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人人平等的观念,一时很难改变。 看玫儿委屈的垂泪,她叹息,“好了好了,我保证没事,行了吧?” 玫儿抬头,吸着鼻子问:“当真?” 这小丫头倒是真的关心她。墨九心里一暖,下床扶她坐在凳子上,轻轻揉着她瘦削的肩膀,突然有一种提前做娘的即视感。心里头诡异的一悚,她又弯唇笑起:“小小丫头,怎就不肯听老人言?” 使着一个娇软软的十五岁身子,她老气横秋地教育玫儿:“你没看见萧家六郎有多喜欢我吗?吴嬷嬷想碰我一下都不能,他岂会任由旁人为难我?” 玫儿年纪小,却也不好糊弄。 她沮丧着脸道,“可使君大人说,你是心智不全,有失魂之症……” 墨九拉下脸来,不高兴了,“咱们做人,不能总说真话,很伤人的嘛。” 被她的黑幽默逗乐了,玫儿“噗嗤”一笑,很快拭着泪平静下来。墨九不关心那些人要如何寻找宋妍,她安抚好玫儿,都懒得去看一眼,只歪着脑袋在榻上熬着,有些后悔没在萧乾的马车上拿几本书来打发时间。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驿站安静了,却有萧乾身边的行走,一个叫薛昉的少年来敲门。 小子年岁不大,约摸十六七岁,见着屋里两个小娘,脸皮臊得通红,递上手中托盘,连正眼都不敢多瞧一下,语速飞快,“墨姐儿,使君让给您送点甜瓜来。” 墨九没过门,他也没把她当萧家少夫人看待,只当寻常小姑娘一般,统称为“姐儿”。对此,墨九还算满意,向他道一声谢,便懒洋洋倚在榻上笑问玫儿,“你看我没说错吧,萧六郎对我,那是有情分的……” 玫儿还没回应,薛昉却是一愣,老实道:“这些甜瓜是知州大人差人送来的,十个挑夫,足足挑了十担,小子们都分发了。萧使君说,天气炎热,等明儿坏了也是可惜,连旺财都有份,也不好少了墨姐儿的……” 玫儿轻咳一声,眼观鼻,鼻观心,憋着笑不去去看墨九的脸色。 等她把薛昉送走,关上房门回头一看,墨九似乎并不觉得尴尬,只侧身肘着脑袋看她,柔声软语地笑,“歇着吧丫头,有一种爱叫着相爱相杀。你还小,不懂。” 玫儿:“……” —— 这晚上,驿站不太平静。 从上到下的人都在紧张地寻找小郡主。 宋妍不仅是诚王的女儿,还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便是皇帝也极为喜爱她。这姑娘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扫了脸面,策马一去,愣是没再回来。派出去的人,找遍了周遭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寻到人。 宋骜习惯了她的脾性,也不太担心,更懒得管她,早早睡下了。可萧乾毕竟不同于宋骜,他命人通知了附近各州府的官衙帮忙寻找小郡主,却是好一番折腾。等回房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入暑的夜,空气闷热,他不耐汗湿,差人打了水入房沐浴,又吩咐薛昉在房中熏上清爽的香膏,方才遣散侍从,踏入浴桶,静静阖上眼舒缓身心……却不知,先前那一盘加了冰,放了蜜,切得精细的甜瓜,勾出了墨九的馋虫。 这货除了睡,唯二的爱好便是吃。 为了吃,她偷偷从檐下走过,猫腰绕到屋后,藏在窗户下面。 当然,她并不知道这间屋子是萧乾住的。静听一会儿没有动静,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蘸了唾沫,便学着电视剧演的那样,轻轻捅破了窗户纸,凑上眼睛往里看。 屋里的陈设却也简单,只是每一个摆件都干净得令人发指,明明与她的房间布置没有什么差别,可那一床一椅一盏孤灯就是不太一般,平白便添了一股子雅致的仙气…… 等等,何来仙气?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个雾气茫茫的浴桶上。 烟雾袅袅,热气腾腾,幽香撩人。那厮懒洋洋阖着眼,一身湿漉漉,水淋淋,头发却丝毫不乱,与他颈间交错而过,有一些从桶沿垂落在外,像一条长长的墨色瀑布,有一些落入他身前,覆在他匀称却不缺精壮性感的胸腔上,散发着一种罂粟般致命的光芒,比墨九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精致华美,让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男人可以生得这般俊。 不仅俊美,就连沐浴,他也那样规矩。双手交叠,仪容整齐,专注得一动不动,衣架上的软缎寝衣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衬着他无情疏冷的面孔,似近,却远,有着根本就不该存在于现实的风华绝代。 墨九有些怀疑,是不是脑抽了。 她像受了某种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往前一步。 可这时,雾气中却传来声音,“薛昉,你是皮子又作痒了吗?” ------题外话------ 又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幺妹儿们,明天见。 ☆、坑深012米 夜长初伤 他凉得不带情感的声音,让墨九脚步一顿。 为什么她的自制力,这般不济?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她暗自诧异着要灰溜溜离开,冷不防头顶瓦片“嚓”的一响,接着便看见一个黑影从上而下,飞快窜入树丛之中。她一愣,刚觉不妙,胳膊就是一痛,鲜血顿时从单薄的衣裳中渗透出来,染成一团血污。 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刚想叫人,背后的窗子就开了。 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惊得她“啊”的回头。 窗户里是萧乾冷峻的面孔,他冷冷的声音带着淡淡的馨香扑入她的呼吸,“你为何在此?” 她没处躲,也没处逃,对上他寡淡无波的视线,莫名便有一些神思恍惚,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清醒的梦。明明一切都看得清楚,脑子却混沌。 她问:“我说我是过来找甜瓜吃的,你信吗?” 他一瞬不瞬,阴沉的眼底隐隐有几分猜度。 墨九捂了捂伤口,指向黑影逃窜的方向,“我说我才刚看见有人从这里跑过去了,你信吗?” 他专注的目光幽深难懂,却刀子似的剜着她。 墨九胳膊很痛,脑子也愈发晕了,“好吧,你都不信。那我说我小时候家里穷,洗不起澡,所以对洗澡特别有兴趣,你信吗?” 萧乾好像在思考什么,紧盯住她胳膊上凝成一团的血迹,久久不语。墨九被他这么看着,身子莫名有些发软,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近距离与美男接触产生的心里不适,她眼睛不听使唤似的不停往他身上瞄—— 他没有系得太牢的衣裳,露出一片精壮却不显夸张的肌理。月光下,二人静默。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她不敢染指却经不住诱惑想去染指的性感,以至她乱了呼吸,一颗心如同荡秋千,七上八下…… 她心道“不好”,这不是她的个性呀? 可这样想着,她的身子却软绵绵往他身上倒。 人还没有沾上,领子就被一只手揪住了。 他拎住她的衣领,转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你有什么遗言?” 偷看一下洗澡,罪不至死吧?墨九轻拨他的手,原想使点力气,可身子却不争气,抓住他的袖口方才站稳。那衣料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捏在手心,却像钻入了心,比世上最柔软的丝绸还要滑腻,让她有一种踏在云端上的酥麻,神智涣散了,声音也软。 “遗言呀,我想想……嗯,加密、加冰的甜瓜,可不可以再来一盘?”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不太喜欢与她说话,倒真应了墨九在他书上看见的“寡言,清心”,只不晓得他私生活是不是也一如书上所写“节欲,寡情”?……想到这个,墨九心里一紧,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似要把她的自制力融化,拉扯着她的视线,贪婪地流连于他湿的发、敞的肌、窄的腰、邪恶地占据了她的脑海,让她很想扑过去抱住他,汲取那美妙的气息…… “那个,我可以走了吗?” 墨九很想逃离,却不会走路似的,只半眯着眼看他。 “不,不对……” 四周很安静,她喃喃着,感官全都集于一处——他轮廓俊美的脸。 “萧六郎,我好像,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奇怪……” 话音一落,她的身子就被他从窗口提了进去。 墨九始料不及,重重撞在他身上。他浓墨一般的长发就水草似的缠了上来,紧贴她敏感的胸前,湿了她单薄的衣裳,冰凉凉,滑腻腻,却让她心头仿佛着了火儿,血液直冲头部,一种夹杂着疼痛的酥融感,让她差一点不会呼吸,却唤醒了心底另外一种更为疯狂的渴望。 “我到底怎么了?靠!” 她拼命抵抗着这种要命的想法,他却一言不发地扼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入她肉中。很快,他在她伤口细细洒上药沫,撕出一条三指宽的布带,捆粽子似的缠在伤处。 墨九看了看胳膊,“这点伤,不至于吧?” 他低垂着眼,一丝不苟地剪去过长的布条,将伤口裹得匀称整齐,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那专注的样子,几乎迷了墨九的眼。 他道:“镖上有毒,此毒遇上九蘅香,可致人失魂。” 墨九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态。原来射伤她胳膊的飞镖上涂有野鸩毒,不过,九蘅香却是萧乾屋中所燃的熏香。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人家知道萧乾在熏香,准备偷袭他,结果她突然误入,引起萧乾的注意,那人为了保命,故意伤她,拖住萧乾的脚步? 而且,那人应当还知道驿站的人都去找小郡主了,这才偷个空子。 念及此,她心静了不少,又看一眼胳膊,“那我现在还用交代遗言吗?” 萧乾并不回答,转身整理好衣裳,系好腰上玉带,自顾自倒了茶,轻泯一口,一副疏凉难近的冷漠样儿,却让墨九心尖一麻,如同久旱之下,突见甘霖,只觉得屋里的热气与香气,都成了某种情绪的催化剂。 她脸色酡红,媚态生香,可好歹留了一丝理智。 “萧六郎,这毒是不是……还会激发人的情丨欲?” 萧乾淡淡看她,唇角略有嘲讽,“并无。” “额?!”墨九耳根烧红了。 萧乾又喝一口茶,神补了一刀,“是因你偷看我沐浴,以致神思不属,心生乱相。” 墨九是坚决不肯承认的,她恨恨冷笑道:“错了。第一,我没有故意偷看你沐浴。” “第二,就算我偷看你沐浴,其实也什么都没有瞧见。” “第三,就算我看见了什么,也不可能心生乱相。” “第四,一定是你的熏香有问题,我先前就觉得不对劲儿……” 她喋喋不休,萧乾却淡淡扫她一眼,从柜上一只通体泛绿的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来,扣住她的肩膀,扼紧她的脖子,干脆利落地撬开了她的嘴巴。 墨九拼命咬紧牙关,奈何受了伤,又中了毒,根本没有力气,连抗拒的过程都没有,就被他顺利灌入……一粒药丸子。那药丸很滑、很香,似乎本身就带了让人愉悦的吞食感,她“咕噜”一声入喉,咽了下去。 “你给我吃的什么?” 他在白绢上仔细擦拭着手指,答非所问,“记住,今夜之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这么窘的事,她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墨九想骂娘,却发现喉咙干涩,说不出半个字。 难道是毒性入体?她一惊,却听他又道:“不过,得给你一些教训。这丸子,会让你一夜无声,明早便可恢复。” 墨九一张脸,比鬼还白。 她看着他倒映在木桶波光中的影子,心尖微微一缩。 这个人太可怕了!可怕就可怕在他看上去并不可怕,甚至偶尔会有淡淡的微笑,但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暖意。 墨九咬着唇角,恨恨瞪他。他的目光却从她身上挪开,“薛昉!” 薛昉推门而入,就像早就等待在侧一样,这让墨九不免怀疑,她先前是怎样顺利到达他窗下的?她暗自揣测着,却见薛昉拱手道:“使君,没有追上,这人身手不错。” 萧乾点点头,声音却比先前更凉,“把她带过去,守好你的嘴。” 薛昉低头,“是。” —— 这天晚上,墨九做了一宿的噩梦。喉咙里,火灼灼的干痛,那药丸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就像虫子钻入了胃里,让她身上一会热,一会冷,满身大汗,可萧六郎那一张清俊冷漠的脸,却反复出现在梦中,带了一种诡异而靡丽的诱惑…… 第二天醒来,她大喊一声“玫儿”,声音清脆如故。 坐在床上,她盯着帐子愣了许久,方才恢复了精神头。 看来姓萧的果然没骗她,不仅声线恢复了,胳膊的伤也好多了。 她与玫儿匆匆吃罢早饭,便见驿站不停有军士进来禀报情况。经了一夜,宋妍仍然没有找到,但萧乾似乎急着赶路,只留下宋骜和一干侍从配合官衙寻人,便套上马车准备出发。 墨九早早占了他的马车,以示报复。 可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来抢,径直骑马出行。 温情暖男到底比冷血怪物可爱。 墨九对他的恶感,少了那么一点点。 但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猛地打开帘子,她望着外面陌生的风景,惊问:“怎会还没到盱眙?” ------题外话------ 1、今天的播报结束了,我们明儿继续哈。 突然觉得,找一个会医的老公还是好嘛,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增加情趣,妹子们觉得呢? 2、墙裂推荐鎏年《痞妃传》,这货断更了一段时间,又活过来了,书已经很肥,大家可以开始啃了哈。 我估摸着这一回,她可以直接写到大结局了。咳,一定,一定一定…… ☆、坑深013米 故人 墨九把脑袋挂在车棂上往外伸,可萧乾骑马在前面,连头都不回。 “本座何时说过要去盱眙?” 好像他是没有说过?墨九心底大为懊恼——是她自动脑补了。 想她主动把两锭热乎乎的金子赔给萧乾,便是铁了心要与萧家划清界限的,之所以愿意与他同行,也是为了点小便宜——毕竟她与玫儿两个小姑娘从招信到盱眙,也不安全。而且,她虽然还不完全懂得这个时代,却也知道这样的姻亲关系,必得当着母亲,把媒婆找来,明明白白说清楚才能了断。 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墨九盯着萧乾的背影:“这是哪里?” 他声音清和,不温不火:“快到三江了。” 墨九哪里识路?她又问:“三江是什么地方?” 他并不回答这样没营养的问题,却是薛昉好心告诉她,“墨姐儿,过了三江,便是楚州地界了。” 不知三江,墨九却记得萧家就在楚州。也就是说,她被强娶了? 也不知是恼他,还是恼自己疏忽大意,她怒不可止地掀帘骂人。 “萧六郎,你仗势欺人!” 一路行来,萧乾绝口不提昨晚之事,虽然疏离,也不算慢待。便是眼下她暴跳如雷,他也不动声色,只静静等她下文。 可他越是漫不经心,墨九越是火冒三丈,“我且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在招信收我两锭金子,没有还我,算不算默认婚事作废?第二,我说与你同往盱眙,你不反驳,算不算默认要去盱眙?第三,谢丙生的案子,我在客栈已经与你说明,我并无作案时间,你也没有反驳,算不算肯定我的意思?萧六郎,你堂堂枢密使,却不知大丈夫当一言九鼎?” 萧乾望向前方扬尘的官道,马步沉稳如初,“第一,你母亲强行赖上萧家,认定你已算萧家之妇,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第二,谢丙生贪墨渎职,一应家产都得充公。那两锭金子也是脏物,我已上交。” 他慢慢转头,对上墨九瞪圆的双眼,“第三,疯子的话,我何须辩驳?” 今日的萧六郎又换一身衣裳,月白云锦,细致绣纹,清爽干净,没有穿黑衣时的沉着,也没有穿蓝衣时的沧桑,却有一种道骨仙风般的飘然高远,可墨九恨到极点,无心赏美,只觉这人浑身都是槽点,恨不得吐死他。 “算你有种!可我也是有原则的人。我说不嫁,那就不会嫁。” 这货是个犟的,恼羞成怒之下,也不管马车是否在前行,扯住车帘子就往下跳。 萧乾也不二话,轻哼一声,打马冲到帘前,便是一扬手。 墨九只觉鼻尖香风一扫,再看他容颜时,视线便有些模糊。 下一瞬,她身子一软,便在惯性作用之下向他扑去。 “混……账……” 一根手指头,堪堪接住了她。 萧乾修长的指,点在她的眉间,往后轻轻一按。 重重的“砰”声响过,墨九倒在了马车里。 短短时间之内,她第二次被他放倒。 在失去意识之前,墨九最后的想法只有一个——早知道学医了。 世界清静了,众人愣愣看着萧乾,谁也没敢吭声儿。 萧乾眉目清冷,也不去撩帘子看她,只嘱咐玫儿上去为她盖上一件衣裳。 马车上置了冰,虽是夏季,凉气也容易过体,他可不想她病死在路上。 —— 这一日的行程,墨九又是在昏睡中渡过的。 等她再次从马车上醒来,已经到达三江驿站了。 她又一次见到了蓝姑姑,在她睁开眼睛的第一眼。 蓝姑姑是从盱眙赶来和她汇合的,带来了她的嫁妆和行李,还有她便宜娘的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过日子,要孝敬公婆,要友爱妯娌,要善待小叔……墨九最不能忍的就是最后一点,她觉得疯的人不是墨九儿,根本就是她娘。 这小叔子需要她善待吗?他能善待她就不错了。 墨九连续吃了两次亏,连与萧乾吵架的心思都没了。 在她心里,萧乾的形象与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又俊又邪的反派没有区别,俨然一个东方不败,就连呼吸都有毒,她见着他能绕着走就绕着走,实在避不开,也须得离他十尺。好在,他似乎也懒得理她,对她回避的态度很是认同。 于是,两个人入驻三江驿站,便再无交集。 墨九的待嫁身份,在这行人眼中是认定了,人人都拿她当萧家未来的少夫人看待,吃住都很妥帖,而且萧乾似乎也不怕她跑掉,并没有派人监视,她的身边除了蓝姑姑,便只剩下玫儿了。 可蓝姑姑与玫儿都不是能好好唠嗑的人,在这个她至今无法产生代入感的时代,她便有些无趣。 唯一能给她带来安慰的就是——满地都有“古董”可以瞧。 除了吃和睡,古董是她唯三的爱好。 不过,古董这东西也是要看质量的,她能接触到的,也都不算什么特别好的物什儿。为此,她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偷偷潜入萧乾的房间,将他那些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都摸了一遍,才总算止住了心里的痒——可心不痒,手却痒了。 从萧乾的屋子回来,她手上过敏发痒,挠挠几下,很快红疙瘩便蹿遍了全身。 她痒得直跳脚,正喊蓝姑姑找医生,薛昉就送来了一个有着金鱼花纹的小青瓷碰,说给姑娘擦身子用。 墨九边挠痒边疑惑,“擦什么身子?” 薛昉这小子太老实,红着脸说:“使君交代,姑娘身上痒,这是止痒的。” 这样私密的事他怎会知道?除非他就是始作俑者。 想到这个,墨九顿时气急攻心,“告诉他,他全家都痒——” 她把薛昉赶出去了,却把小瓷瓶留下来。 为了避免药物有毒,受到第二次伤害,她下楼哄骗来了旺财兄,在它厚厚的脚掌上做了一个“皮试”,仔细观察了足足一刻钟,见旺财兄并没有“狗颜残喘”,她方才放心地回屋脱了衣裳,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把那触体清凉的药物涂在了身上,同时在心里暗暗发誓,那个毒君的东西,半点都不要沾。 傍晚的时候,萧乾领着一群人出去了,留下薛昉照看她。 墨九不晓得他们有什么急事,但她闲得发霉,不仅身上痒痒,脚丫子也有点痒——想上街玩,也想寻机开溜。 她找了一大堆借口,可只听完第一个,薛昉就毫不考虑地笑着点头。 “墨姐儿,使君交代过,您可以自由出行。” 墨九奇怪了,小声问他,“那厮不怕我跑了?” 薛昉摇头失笑:“萧使君自然不怕你跑。” 墨九眉毛挑高,“为什么?” 薛昉意味深长地看她,“你不是跑过了吗?” 可结果又如何?这句话他没说,墨九却懂。这是人家给她留脸子。 老实说,对于萧乾总能精确无误的找到她,墨九也有点奇怪。她想来想去,仍然觉得是旺财兄的问题,于是暗自决定,下次先要把旺财拐带走,要不然,先把它干掉算了。 但那是后话,这会旺财不在驿站,她又想上街去看个稀奇,也就顾不得旁事了。 她大摇大摆的上了街,只领了蓝姑姑和玫儿两个。 有两个人随身伺候,她有点不自在——主要她们管得太多。 她是个姑娘家,喜欢往热闹的地方挤,尤其吃食摊儿,但蓝姑姑和玫儿非得催命似的拉她走。 天气闷热,拖得个汗流浃背,她的情绪就受了些影响,只把各种小吃都尝了一遍,都没心情打包。 从街口最后一间食铺店出来的时候,墨九打了个饱嗝,看着欲哭无泪的蓝姑姑和玫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两个真是没劲儿。人活一世,除了吃,还能有什么乐子?让你们吃就吃呗,何必那么客气呢?” 玫儿咬唇不语,样子委屈。 蓝姑姑则是怒目而视,“你把最后一个铜板都花光了,我们吃什么?” 墨九打个哈哈,客套道,“你们太友好了,都留给我吃,我都不好意思了。” 蓝姑姑看她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哼了哼,又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来之前娘子说了,让我管束着你,你看看你这样下去,越来越傻,可怎生得了?” 墨九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觉得我傻?” 蓝姑姑苦巴巴的脸上,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可不就是傻吗?哪有正经姑娘去男人屋子摸了个满身疙瘩的?哪有正经姑娘把药拿去涂狗的?哪有正经姑娘吃东西……吃你这样多的。” 墨九闭了闭眼,严肃看她,“最后一句,我不能忍。” 蓝姑姑不像玫儿,她不怕墨九,重重一哼,“不能忍又如何?” 墨九大怒:“我永远也想不起来借过你钱。” 说罢她大步走在前面,不去看蓝姑姑气咻咻的脸色,心里却在琢磨,这个世道的人真是奇怪。他们遵循着的价值观,与后世人相差太多。譬如蓝姑姑,她与沈来福两口子在墨家做了一辈子下人,也没能得到什么好吧?可墨家没落了,不要说给他们开工钱,便是她母女两个的生活,都得靠他们来承担,但他们不仅没有离去,反倒心甘情愿的伺候主子,省吃俭用地养着主子…… 这算第一号的忠心了吧?可这么忠心的蓝姑姑,非得计较借她的银子。 原因很简单——借便是借,不是送。 墨九好笑地揉下眼角,又觉得这傻姑姑可爱得很,下意识放慢脚步,负着手左右看着,等着她两个跟上来,可就在这时,她却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所有人都在匆忙行走,他却没有。 一身整洁的青袍,极高的个头,不俗的容色,让他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 发现他在看她,墨九停下脚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不多不少的人群,审视的与他互望。 “九姑娘!”蓝姑姑见了鬼似的扑上来,拽住她的胳膊,“快走!” “等一下啊?”墨九不愿意,使劲儿收手腕,“那个人是谁?” 蓝姑姑是个固执的家伙,任凭她频频回头,仍是毫不迟疑地拉着她走,“走快点,一会儿萧家郎君来了。” 看她紧张成这样,还拿萧六郎来吓她,墨九又好气又好笑,“蓝姑姑,我是不是认识她,不,他是不是认识我?” 蓝姑姑目光闪烁,有意无意的挡住她的身体,“不,不认识。” 说罢她指使着玫儿,半拖半拉地把墨九拖离了那条街。 可蓝姑姑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街口一角的香樟树下,那个男人等在那里,目光瞬也不瞬地盯住墨九。 ------题外话------ 有一种预感,狼来了的故事,将要上演…… 萧老六会不会来“捉奸”呢,且听下回分解。 另:妹子们送给《孤王寡女》的钻与花,实在让二锦感动,又受之有愧。 你们的爱,我无以为报,技穷人傻,只盼此文能搏诸妞一笑了。 ☆、坑深014米 两攻相争(必精!) 六月的天气,闷热得没一丝凉风。 香樟树下有一条深沟,沟旁的狗尾、雀麦、田边菊等野生杂草,垂头丧气地打着蔫儿。可树下的男人,却眉目锐利,五官明朗,一张浅棕色的面容,看上去健康阳刚,潇洒俊气,眼神极有亲和力。 墨九眼前一亮。 当然,不是因为他长得俊。 她见过更为俊美的,像萧六郎。 但在她心里,姓萧那厮似乎天生带了三分邪气三分冷气三分阴气,虽说美得惨绝人寰,却让人不敢多亲近一分,一脸贴满了“禁欲禁女人”的标签,说难听点,他就不像一个正派人。而这个人不同,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大侠的气质,若换到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就是那种可上天入地携红颜知己笑傲江湖的男人。 墨九打量着他,笑眯眯问:“你在等我?” 他笑着上前,拱手道:“是,九姑娘请跟我走。” 这一声干脆利索,惊得香樟树上偷窥的麻雀扑腾着一飞冲天。 态度恭敬有礼又长得俊的男人,很难让女人对他产生恶感。更何况,他拱手时置于掌中的血玉箫引起了墨九的注意——箫身之玉殷红如血,却又剔透玲珑,精美绝伦。若换到后世,这管箫得是无价之宝吧? “好说好说……”墨九盯着箫不转眼,“可你总得告诉我,你是哪位吧?” 他愣了一下,“你不识得我?” 墨九对这个男人……的血玉萧很感兴趣,态度也就认真不少,“不瞒你说,我前几日不小心从驿道摔下,撞伤了头,有些事情便记不得了,听你之意,我们竟是旧识?” 虽然摔坏头的借口有点破,已经被无数穿越前辈用烂了,可墨九实在很难找到比它更没有破绽的借口。更何况,身为穿越人士,她虽一直在努力,可似乎从来没有人把她当成正常人看过,不管与谁交往,人家始终觉得她脑子有问题,言行举止都很古怪。 那她一时半会做不来古人,索性也就不辩解了。 一个疯子的形象,也可以成为挡箭牌嘛。她乐意! 那人似乎也有些意外,目光中多了一抹审视。不过依墨九看来,他好像对她的智商也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并未多疑,点点头,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九姑娘与先头不大一样。” 墨九笑不可止的眯了眯眼,又瞄向他掌中的血玉箫,“那你到底是谁?” 他眉头一蹙,却未隐瞒,“鄙人墨妄。” 跟她一个姓的?不是说她娘俩一直孤苦无依,得靠蓝姑姑两口子接济吗?她并没有听说过有哥哥或者堂哥啊?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冷不丁脱口而出。 “你是……墨家人(注①)?” 从墨子伊始传承下来的墨家一派,源远流长,是一个结构严密,成员遍布各地的组织,以“兼爱非攻”为主张,与儒家、道家等并存于世,墨家子弟中,济世之才不胜枚举。墨九前世也是墨家后人,虽到那个时代墨家早不复往日光鲜,但她对老祖宗的东西却知晓颇多,只不过先头她娘身上除了一个怪异的“寡妇与未老先衰命”,她并没有看到半点墨家人的影子,也就没有多想。 墨妄没有反驳,沉声道:“那日我去引开追兵,待回头寻来时,你已被萧家人带走。” 这样解释就明白了……原来他就是那个带她半路逃嫁的野男人? 墨九想了想,觉得莫说前身墨九儿,便是她自己,遇到这样的男人,也不必考虑就得跑了。 哪个女人甘心嫁给一个病痨子?运气好点守寡一生,运气不好就守活寡一生。 这样一想,她大喜,“是你啊,哈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你……我说,咱先别愣在这里了,你赶紧的带我跑路吧?那萧六郎简直不是个东西,老贼,老毒物……再与他待一起,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她那语气,好像要嫁的人是萧家六郎一样。墨妄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把蓝姑姑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拽着墨九的手,死都不放,“姑奶奶,姑姑求你了,再也别逃了……等萧家郎君追来,恐又不得善了……” “等他来,我早逍遥快活去了。” 她反拽住蓝姑姑的手,朝玫儿喊着,就往墨妄的身边去,可说话间,却见墨妄面色骤然一变,一动也不动,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长街。 墨九不明所以,转头望去,不免怨念蓝姑姑的乌鸦嘴。 长街上过来了一行排列整齐的人马。 当先一骑宝马金鞍,风姿月韵,正是萧六郎。 他被一群披甲执锐的禁军簇拥着,与往日一般高调无异。可大热的天儿,他里头穿了袍甲,外面还系上一件银红色的软烟罗连帽披风。暑气灼烤之下,人人都热得冒汗,他却满身清冷之气,被一群皮肤黝墨的禁军衬着,显得华贵高远,如天上来的神将,帽子下半遮半盖的脸,似有一种妖邪清凉的仙气弥散。 萧六郎的颜值,一如既往的稳定。 可墨九却觉得他那连帽是为防晒才用的,好骚包! “你终于来了。”萧乾并没走近,也不看墨九,只盯着墨妄,慢悠悠凉笑,“拿下!” “喏。”一行二十来个禁军齐声说罢,便持刀过来。 墨妄也没躲,只大声一笑,“我若不来,你岂不要失望?” 看两个男人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墨九又被浇了一头冷水,有一种做了鱼饵的错觉。当然,拴了鱼线在她身上,再把她丢水里却手执鱼竿的人自然就是萧乾,至于他要钓的鱼——显然就是墨妄。 禁军速度很快,墨九只觉一阵热风扫过,还未看清楚,就被蓝姑姑和玫儿拉走站到路边,而墨妄却已经与禁军打成一团。他不愧是墨家人,功夫极是了得,一管血玉箫竟可变武器,只一抽,中间便是剑身,这让对机关器械之术颇有研究的墨九也叹为观止。 她对这个帅哥的兴趣更大了。 同属墨家一系,这个男人似乎比她还厉害? 本来墨九不喜欢看人打架的,觉得太血腥了,但若是这架打得赏心悦目又另当别论。 墨妄箫中有剑,血红的玉箫激得衣袂翻飞,以一人之力对十名禁军,竟丝毫未落下风。那仪表、那才貌、那武艺、让墨九有一种找到金大侠笔下热血江湖的感觉,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蓝姑姑紧张地揪住她,两股战战,“姑娘,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墨九盯着街中,眼睛也不眨,“你别扯我,正闹热哩。” “……”蓝姑姑觉得这姑娘疯魔起来,她完全不懂了,“你快求求使君啊……” 墨九瞪她,“好好的我求他做甚,你没看我情郎占上风吗?” 这会儿萧乾仍静静地高坐于马上,一顶银红的连帽下,面色清俊冷漠,听她口称“情郎”也未着恼,只眉头微挑一下,便冷声低喝:“都退下。” 那些在墨妄手里吃了亏的禁军一顿,赶紧唱喏,退了下去。 墨妄收箫,朗声道:“萧使君好气魄,这是要容我自去?” 萧乾漫不经心的看他,手刷地执剑,指向他:“你杀害朝廷命官,我怎肯饶你?” 墨妄冷笑一声,“姓谢那屌人,比奸人贼子尚且不如,我杀他是为民除害。” 那谢丙生居然是他杀的?墨九心里一惊。在招信之事后,她也知道了谢丙生诡异的死法,那样的残忍变态,不像墨妄这种外形光明磊落的人干得出来的。 再说,就算他要残忍杀害谢丙生,又何苦把他扮成女装? 她正怀疑,却听萧乾道,“这等行径,岂非为墨家抹黑?” 墨妄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墨家子弟向来以除暴安良为己任,能容那腌脏畜生活到今日,已是秉承祖师爷遗训,想以德训之,以理服之,是他自寻死路,想染指墨九,实怪不得我……”略顿一下,他又道:“萧使君浩然正气,为抗击珒人与西越立下盖世功勋,墨妄不想与你为难。今日,我只带走墨九。” 萧乾听了,轻声一笑,眼中却有轻视之色。 “你能胜我,由你带走。反之,你跟我走。” 墨妄大笑,“萧使君爽快人!出招吧。” 看他两个要干上,墨九心里有些小兴奋。 不都说嘛,两攻相争,必有一受,她好奇谁会胜出,也有些好奇萧乾这厮,除了会阴损下毒之外,身手到底如何。 可她眼睛都放亮了,这男人却寡言寡语,一个字都没有,只见缰绳一抖,便勒马往前一跃,执剑跃下,那一袭银红的色泽,为闷热的空气添了不少尘土与压抑。可他让别人吃足了灰尘,自己却立于当中,依然风华绝代。 讨厌! 墨九捂着鼻子,看两个厮打。 这街巷原就在闹市之中,这边干架,那边远远便有人围观。 场中两人,气势逼人,一红一青两个影子缠在了一起。 众人指指点点,墨九也饶有兴趣,似笑非笑地看热闹。 蓝姑姑依旧比她这个正主儿还紧张,“姑娘,你快点想法子阻止啊?” 墨九懒洋洋摇头:“你见过大黄狗干仗,人喊得动的?” 蓝姑姑快急疯了,她似乎也不想墨妄出事:“那咱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墨九敛住眉头,严肃的想了想,目光一亮,“有了。” 蓝姑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却听她道,“你赶紧去前面那间小食铺,买一点瓜子和花生过来,若是可以,你再向店家借一条长凳,这样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边吃边看,会不会舒服很多?” 蓝姑姑差点儿口吐白沫。 场中也只是“铮”一声响,缠斗一处的两个男人,齐刷刷看过来。 墨九笑道,“咦,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两个人依旧看着她,目光不太友好,像看着神经病。 墨九揉下眼角,笑容更灿烂几分,“哦呵呵,看人打架还剥瓜子吃花生不太厚道是吧?放心,等瓜子花生来了,我会为你们加油的!” 众人都相信,墨姐儿绝对是个疯子。 萧乾最先反应过来,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便朝墨妄刺过去,“铮”一声,墨妄举箫相迎,一个转身,也不知触到哪里机关,箫中竟飞出极为细小的针箭,那漫天的针箭看上去很漂亮,花雨一般洒过去,可偏以夺命的姿态,齐齐射向萧乾。 墨九吃了一惊,只道姓萧的会避让不过,却见他帅气地扯向披风,那一道银红的色彩,便如泼墨一般扑向针箭,形成一抹靡丽的弧度,将针箭卷入其中…… “啊!” 惊叫声四起,只一个闪神间,萧乾冰冷的剑尖已指向墨妄。 这几个回合墨九看出来了,萧乾不仅占了上风,人也狡猾。 原来他那个披风,不仅防晒,还可以应对密集的暗器? 看来墨妄要吃亏了!这么一想,墨九已经冲了过去,冷不丁拦在墨妄面前。 “喂,别打了……” 电光石火的刹那,萧乾生生收剑,面色铁青。 可谁也没有想到,墨九却突地回头,“啪”的一个巴掌抠到墨妄脸上。 “混账东西,你怎么能给萧使君动手呢?” 墨妄被他打了个结结实实,一时愣住,钉子般钉在地上,不知所措。 不仅他不解,包括萧乾在内的其余人,又哪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家都愣愣看着墨九,她却冷不丁推了墨妄一把,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劈头盖脸怒骂,“你也不看看你这脸,这眉,这鼻子,这嘴巴,这身材,哪一点比得上萧六郎,我有那么一个大帅哥天天养着眼,怎么可能跟你跑呢?” 她说得那叫一个正经。 萧乾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墨妄似乎也不得其解,愣愣盯着她的眼睛,大气都不好出。 墨九这时已经来不及考虑人家要怎样看她了,她生气地推着墨妄,往前一步,再进一步,直到逼着墨妄“噔噔”后退了几步之后,眼看离萧乾有了一段距离,她突地转身,伸开双臂挡在墨妄面前,看着萧乾突然变色的脸,低吼一声。 “还不快跑!” ------题外话------ 注①:本来不想解释的,怕有些妹子说我啰嗦,但不解释,又害怕有些妹子误读。这里的“墨家人”,指的不是墨九那一家的人,是指大墨家,是一个组织,不是指小墨家,懂得墨家的人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墨家,如果不知道的妹子,嘿嘿嘿,可以动动手指头找找度娘,因为我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容后面的情节再一点点阐述。 众妞(一脚踢飞):走你!留你干嘛? 二锦:已滚,莫想我。 这一章4000字(公众章节一般二千字撒)……千万莫说我更得少哇,小姑奶奶们,我爱你们。么么咂! 明儿咱们继续哈,若是精彩,大家留个言,鼓励一下,若是看不下去,大家拍个巴掌,欢迎一下。 ☆、坑深015米 吃货 墨九这般混淆视听的行为,无疑是成功的。 大家都被她的疯子行径吸引了注意,再加墨妄的功夫,想要逃跑大有胜算。 可当她大义凛然地拦在面前想要掩护他时,背后却传来墨妄不争气的声音,“我不能走。” 墨九见鬼似的回头,与他对视着,一脸不解,他却坦荡荡地大笑,“我堂堂丈夫,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既然与萧使君有言在先,便不会落败而逃。” 又一次被古人的死心眼打败,墨九长了见识,“真不逃?” 墨妄轻笑摇头,那俊脸上的正气,让墨九默默为他的智商点个蜡,垂下了手。 “那你这巴掌就白挨了,可别算在我头上。” 墨妄淡淡一笑,将血玉箫系于腰间,目光略深,“我有危险你便救我,我又怎能轻易抛下你?” 时下之人的信仰与执念,墨九不懂。不过,她还真没有墨妄想的那么高尚。 让墨妄走,无非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想让姓萧的一锅端了。 可人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意思反驳,只干笑两声,“呵呵。” 街上围观的人散了,萧乾照常高调地打马走在前面。 他让人给了墨妄一匹马,却什么也没问,更没有追究墨九想要私逃和助人逃跑的责任。 夕阳余晖中,他颀长的背影,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可墨九步行在侧,却透心儿凉。有一种人,越是沉默,越是可怕。他不会动不动就告诉你,老子今儿炸了肺了,定要让你瞧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但他绝对会神不觉鬼不觉地让你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萧乾便是这种人。 不过,墨九并不担忧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姓萧的还舍不得她死。萧家千里迢迢为一个病痨子娶亲,费这些周折,里面肯定有情由。而且,她这个寡妇命也寡得稀罕—— 墨九儿以前寡了两次。 第一次那家小郎君刚与她合了婚书,下了聘礼,还没等过门,就在家门口的臭水沟里淹死了,死相又蹊跷又难看,那家人晓得墨家寡妇的传言后,自然把账算到了她的头上。 第二次墨九儿倒是过了门,那是一个从外乡到盱眙来的毛皮贩子,可这厮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洞房花烛的当夜一高兴便吃多了酒,结果醉倒在茅坑里,被大粪送了性命。 墨九寡了两次之后,她娘更加笃定墨家的寡妇命,从此不给她找婆家了。这么一耽误,墨九儿又混了一年半,脾气越发不好,为人也越发招人讨厌,便成了盱眙人人喊打的祸害。渐渐的,她脑子便有些不清不楚,连她娘都不抱希望,萧乾为什么要娶她……哦不,为什么要帮他大哥娶她。 左思右想猜不透,墨九索性不想了,指着街边一个支着凉棚的小食摊就喊。 “六郎……” 萧乾淡淡瞟她,目中无波。 晓得他不会回答,墨九也不介意,笑得满面春风,“我渴了,想吃一杯绿豆冰。” 说那是绿豆冰,其实是绿豆熬的水,放在井底陈过,加上一丝糖,暑气重的时候,甜丝丝也很解渴。萧乾并不多说,朝薛昉使了个眼神,便悄无声息地别过头,不再看她。 薛昉那小子是个会看脸的,见使君同意了,掏出铜钱就为姑奶奶买来一杯绿豆冰,“墨姐儿,快些吃,吃了好赶路。” “不必了,边走边喝更有情调。” 墨九从他手里接过来,不客气的走起。 于是,薛昉又回头多付给店家一个杯子钱。 这个时代莫说大家闺秀,便是寻常百姓的姑娘,也不可能像墨九这样一边走路一边大口吃东西。一行人纷纷直视前方,半眼都不敢看她,似乎生怕被路人发现他们其实是一道儿的。 蓝姑姑小声骂她,“你就不能忍着点?丢死人了!” 墨九瞪她,“吃东西也丢人?” 蓝姑姑很想捂脸痛哭,“很丢人!” 墨九也不生气,沿着杯沿又“哧溜”一吸,舒服得叹了口气,目光又是一亮。 这一回,她看上了另外一个小食摊上的枣糕。这家的枣糕松软香甜,口感极好,里面不仅有大枣,还绞了一些桂花汁进去,吃起来有桂花的幽香,嚼巴两下,舌头都恨不得吞了。先头她只吃了两块,蓝姑姑就把她拉走了,本就意犹未尽,如今有人付账,她又何须客气? 一双眼睛像长了勾子似的,她稀奇得不行。 “萧六郎,我要吃那个……那个……”她又看蓝姑姑,“叫什么枣糕来着?” 她的馋样儿,让蓝姑姑恨不得钻地缝,“金桂枣糕。” “对。”墨九道,“吃它,打包十盒。” 以薛昉为首的禁军,都为自家使君摊上这么一个吃货疯子在默哀,可萧乾却无半分恼意,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完全由着她作妖,“薛昉。” 将金桂枣糕拎在手里,墨九吃着,有一种报复了老毒物的快感。 算计着他的银子,试探着他的底线,她抹了抹嘴,突地靠近他的马。 “六郎,我有个事儿想问问。” “嗯”一声,他似是回答了,只声音淡淡的,又像没答。 墨九嚼着枣糕,声音含糊,“你官儿这么大,平常贪墨不少吧?加上你爹,你叔,你哥,你弟,你爷爷,你祖宗……萧家一定积攒了不少家底儿对不对?” 萧乾脸孔有些沉:“……” 墨九犹自好奇的唠嗑,“你看我这么能吃,我怕嫁过去,你们家养不起啊?” 萧乾唇角抿得紧紧,半声都无。 周围的人,若不是必须走路,估计脚都得笑软在地上。 墨九却不笑,她严肃地想了想,伸出舌头舔一舔唇角的枣糕沫儿,又道:“还有,你家大郎到底病成啥样儿了,他还能活几天啊?若是他死了,我可以分得多少家产?” “咳!咳!咳!” 人群响过几声咳嗽,尔后寂静无声。 就连墨妄,也默默低下眉头,不看她。 墨九瞥着他微抖的手,觉得这家伙肯定在偷笑,眼珠子一转,她把装枣糕的油纸袋往蓝姑姑怀里一塞,大步走到萧乾的马前,一边拽着马头,一边退着走路,“嗳,这个叫墨妄的家伙,你准备怎么处理啊?” 萧乾眉梢一扬,终于看向她,静听下文。 墨九似未察觉他面上的阴凉与不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萧六郎,若是你要杀他偿命的话……可不可以把他那个血玉箫给我?” “咳咳咳!”这回重重咳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墨妄。 也算墨公子修为了得,没有当场吐血而亡。 人群有些骚动,只有萧乾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若喜欢,便无不可。” 墨九愣一下,身体斜靠向马匹,又走在他侧面,一脸喜悦,“没想到你这么好哩,那往后,你便负责养我了?” —— 回了驿站,墨九便钻进了房间。 她听说前往楚州的官船已经停放码头,最迟明早过江,心里有些瘆得慌。 两次都没有跑成,难道她真要守一辈子活寡?萧家可不同于先前的两家——她寡了,人家懒得花钱养她,会把她退回娘家。萧家不差钱,她若嫁了,这辈子都得被拴死。 见蓝姑姑与玫儿两个兴致勃勃地在收拾嫁妆,墨九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可她心里有事,对“古董”也没了兴趣,磨蹭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想去找墨妄。 她不知萧六郎把他押到哪里去了,正寻思想个办法见上一面,商量一下逃跑的行程,便见宋骜领了一帮子人急匆匆地骑马奔入驿站。 看到她,宋骜并没有像往日那般讽刺或者挖苦,而是策马直奔萧乾的住处。 难道是宋妍出事了? 墨九也好奇的跟了过去。 可她想要靠近,却被薛昉拦在了门口,“墨姐儿,你不能进。” 墨九伸着脖子朝里头望了一眼,原想与他理论,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她懂。寄人篱下,若嘴都不乖,那可太容易倒霉了。她又换上一张笑脸,“薛家小郎,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这货长得实在太好看,精致的脸儿,圆润嫣红的唇儿,白里透粉的肌肤,每一处都美煞了人,每一处似乎透着一种细细白白的粉嫩,哪怕她并非本意,那声音也软得勾魂,酥入骨髓,如同天宫里的琼浆玉液,便是薛昉这种还没开窍的小子,心脏也一阵猛跳。 “不,不敢当。墨姐儿请讲。” 看这小子红透了脸,墨九心底好笑,“我那情郎在哪里?” 寻常女子哪敢将“情郎”二字挂在嘴边?薛昉张了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劝她,可终究没有出口,只低眉垂目道:“使君请了墨公子在里头谈话,并未慢待他。” 谈话,还没慢待?萧乾好不容易捉住墨妄,一不送官,二不上绑,却是关起门来,和他谈私房话? 墨九正往岔道儿上胡思乱想,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哐当乒乓”的声音。 听上去,像是有人碰上茶几,然后茶杯碎落在了地上,又像有人在争吵。 紧接着,就传出宋骜吃了火药一般的怒吼。 “墨小贼,你听好,要是紫妍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坑深016米 深入 墨九只听过“三个女人一台戏”,却不知三个男人也可以唱一出。屋里的骂声,大多来自宋骜,又拍桌子又挠墙,这二货把墨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墨妄似乎试图向他解释什么,但声音不大,她听不大清。至于萧乾,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很让人怀疑他的存在感。 其实墨九很难理解墨妄会与宋妍失踪之事有关。 他是个正人君子,不屑做这样的事,但宋骜也不会胡说八道…… 墨九有一颗八卦之心,故而薛昉数次暗示她赶紧离去,她依然视而不见,坚守在八卦前沿,不离不弃,直到那一扇紧闭的房门由里打开,三个男人依次出来。 薛昉收到萧乾责怪的眼神,欲哭无泪,“使君,墨姐儿不走,卑下也没法子。” “无事。”萧乾面色凝重,探究地看一眼墨九,却不问。 墨九身为墨家后人,心底自然向着墨妄的,看宋骜与萧乾两个脸色都不太好看,她越过薛昉,三两步跑过去,站在墨妄身侧,低低问他:“怎么回事?他们为难你了?宋妍真的是你带走的?你为什么要带走她?可是看她花容月貌起了歹心?” 这么多个问题,让人回答哪一个? 墨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他摇了摇头,瞥向她的目光里,略有歉意,“我有点事,要与萧使君和小王爷同去处理。” 他像是有些着急,说罢也不等墨九回答,便率先大步走在前面,走了几步,他像是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怔怔而立的墨九一眼,“等我。” 天下最重,便是承诺。 “等我”两个字,在墨九心上重重一敲。 莫不是这个人,果然是墨九儿的情郎?如此这般,她不仅接管了墨九儿的身体,还顺理成章接管她英俊的情郎,会不会有些不太仁义?念及此,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萧乾与宋骜也准备带人离去,她知道他们这一趟与宋妍有关。 ……隐隐的,她也觉得与自己有关。 这种直觉没有依据,只是第六感,她却深信。 念及此,她大声喊住他:“我也要去。” 这会儿担心着宋妍,小王爷对她去不去是不理会的,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可墨妄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强烈,几乎没有考虑,便沉声低喝:“不行,你在驿站等着。” 墨九奇怪地直视他,“我要去。” 墨妄:“……” 这姑娘脑子不好使,更不会与人讲道理,墨妄看到这样别扭的她,眉头都皱紧了,宋骜却翻身上马,抖着缰绳讽刺地笑,“让她去又有何不可?是怕她知道你们墨家子弟的腌脏行径,影响了左执事的一世英名?” 原来墨妄是墨家的左执事? 关于墨家组织内部的等级,墨九亦是知道一些。 除了墨家钜子(墨家组织老大称为钜子)之外,自上而下,掌有组织重权的是两名执事。一个左执事,一个右执事。他们辅助钜子管理墨家内部事务,执事之下又有长老若干,各个分支堂口若干。虽然内部成员复杂,几乎遍布天下,但等级分工却极为明确。 墨妄身为墨家左执事,那也是很厉害了。 心底有一团迷雾,墨九涎着脸套近乎,“大执事,带我去瞅个稀奇呗,好歹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不是?……虽然你没受,但那也是救命之恩,你可不能抵赖。” 在墨九的想法中,这个男人既然想将她带离,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离开的机会。可她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上,他会这样固执,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墨九下意识觉得,他不太愿意她接触墨家内部的人。 可她偏生最好奇就是这个…… 所以,她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萧乾,“我要去。” 萧乾向来不多言词,在他几个逞口舌之能的时候,也只默然而立,一袭清冷,淡若不存。如今闻声,也只不冷不热地扫了墨九一眼,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一抹碎金的流光微微闪过,却应了,“何故带你?” 墨九昂头,给他一个微笑,“有我在,若你们实力不济,好歹可以拿我换回小郡主嘛?” 这个事是她猜的。 既然宋妍在墨妄手中,拿她交换不是最好? 可萧乾紧抿的唇角却是一扬,笑了。 墨九觉得这个男人笑的时候,真是又好看又……欠揍。 “交换?你的身份,如何能与郡主等价并论?” 他站在石阶上,比墨九高出不止一个头,看她时绝对俯视,银红披风,姿容俊绝,黑眸冷漠,一种莫名的威压,让墨九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但这厮的话太阴损,墨九牙根儿痒,并不服气,“小叔子,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要不然,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萧乾连多余的眼风都没有给她,径直错身而过,从薛昉手里接过马缰绳,冷气森森地一跃而上,似是不愿理会她,却偏生又让人把一匹枣红色的马儿交给了她。 不仅墨九,每一个都猜不透他了。 但对于旁人的质疑,他的表情从来只有一种——没有表情。 唯除对墨九,多一种——嫌恶。 墨九愉快地摸了摸枣红马,嘿嘿笑着看向萧乾的背影,意态闲闲地上了马,大声喊道:“行动其实比语言更有诚意,我原谅你了。” —— 这次出行,是墨九第二次在人前骑马。 旁人有好奇,都没有多问,但宋骜是个闲不住的,哪怕救妹之心焦急如焚,还是好奇地问了一下,她一个小寡妇为什么会骑马,而且还能轻松驾驭了他的青骢去“私奔”? 墨九知道这很难解释,若她说穿越,只怕当场就被他们架上柴火烧死。想想,她只含糊道:“你没有听过疯子的力量是无穷的吗?人在绝望时,可激发潜能。” 宋骜不解,“潜能?就像那只大鸟一样?” 对于墨九在招信做的那一只可以在天上飞的“大鸟”,宋骜一直没有死心,只不过因为宋妍的失踪,他没机会追究。 墨九不想跟这个二货解释,却发现提到“大鸟”时,墨妄瞧她的眼神儿,有些不大一样。 有一个墨家人在这里,她不好糊弄。 于是她道:“我小时候,有一个墨家长辈到家里做客,他曾为我做过这样的一只大风筝,我这般聪慧之人,自然记住,这有什么稀奇?” “那不错,回头给小爷也弄一只来,老子骑到宫里,吓死他们。” 宋骜大方的吩咐着,墨九却只给了他一个白眼,便再不理会,径直骑马往墨妄的身边蹭。 那个家伙太会刨根问底,不可爱,还是墨妄让她更有兴趣……或者说,墨家的机关巧术、风水命理都是她的兴趣所在。 此时已近黄昏,驿道上荒无人烟,天边的彩霞收回了最后一缕光芒,空气低沉而闷热,渐渐的,昏暗的天色笼向了这一条长长驿道。 他们的目的地,是墨家右执事的一个堂口。 身为左执事的墨妄,与右执事不太对付。所以,一行三十来人的队伍,不论是前往解救宋妍的禁军,还是墨妄自己,都不约而同的保证着沉默。 “嘚嘚”的马蹄声里,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可完全不知事态的墨九,却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兴高采烈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只觉天空高远深蓝,没有污染的微风轻轻拂来,让她有一种“打马江湖”的惬意,心头莫名兴奋。 实在无聊了,她左右看了看,笑着上前与墨妄并肩而行,无视旁人异样的眼光,亲昵地让枣红马蹭了一下他的坐骑。 “嗳,大执事,同我说会话呗?” 轻轻“嗯”一声,墨妄似乎刚从什么思绪中回神,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丝迷惑,“说什么?” 墨九难得正经,平静地问他:“关于墨家的事?……比如,你为什么要绑架宋妍?为什么要那么残忍的杀害谢丙生?” ------题外话------ 注:本文所写之墨家,大多为杜撰,与姑娘们在别处接触到的可能会有不同(当然,其实大多都是杜撰的),也千万勿与传统意义上的墨家完全衔接……这个这个,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 众妞(笑):不就是因为你也不懂? 二锦:嘿嘿嘿嘿嘿……你们就是这么爱说实话。 PS:关于宋妍与紫妍,估计也有些绕。其实宋妍是名字,紫妍是郡主封号,但是……好像容易把人绕晕,以后就统一写一个名字了。 ☆、坑深017米 强中自有强中手 “唔,没什么可说。” 墨九的直觉是对的,墨妄似乎不想说太多墨家内幕。 不过这又怎能难住她?她轻笑上前,一匹枣红马骑得歪歪斜斜,不时与墨妄的坐骑亲密接触,碰一下,便问一句,“谢丙生是你杀的?” “嗯。”他声音很轻。 “可他又不是你杀的。”她肯定的语气。 “嗯?”他却用了疑问。 墨九也不在乎他怎么回答,只接着问:“宋妍应该也不是你绑架的?” 墨妄看她久久,目光微有波动,却也只“嗯”一声。墨九却不耐烦这种你问我答的游戏了。她凑过去,又撞一下他的马,“从前有个人,他知道很多秘密,却从来不说,你猜结果怎样?” 墨妄张了张嘴,可不待他问出口,墨九却笑道,“后来他死了。” 揉一下额头,墨妄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被人杀死的?” “不!”墨九严肃地执了马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气死的。因为他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话了。一辈子的遗憾啊老兄。” 此时,月亮已升上半空,从墨妄的角度望去,刚好盘旋在墨九的发顶,一轮银色的清辉皎洁地晕开,似挂在她歪歪的发髻上,清柔婉转,浮光跃金,在她娇美的小脸儿上投下一抹淡淡的浅影,朦胧而美好。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笑容,他难以招架。 轻轻一叹,他终是拣了一些墨家常事与她说。 所谓“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其实墨家子弟发展至今,是一个以游侠儿为主的江湖组织。但是,自从上任老钜子过世以来,一直没有新任钜子上位,无人主持大义,就分化成了一个黑白对立的两个极端。 以左执事为首的一系弟子,遵守老祖宗规矩,兼爱非攻,推崇墨学,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行为主旨。可是,以右执事为首的一系弟子,却以“墨即是墨”为由,慢慢走向与墨学相悖的另一个极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们甚至为了达目的,无视手段的残暴——宋妍如今就是落在了右执事的手上,至于谢丙生,杀他的人是墨妄,可剜掉他面部血肉,又化为女子抚琴的人,却是右系墨者。 墨九也是这时才知道,就在她与萧乾离开招信不久,就有墨者送信到驿站,要萧乾亲自前往右执事堂口接宋妍。收信的人是宋骜,他对墨家分化的事不知情,所以一到三江驿站,看到萧乾屋子里的墨妄,自然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事关墨家,墨妄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可他为人素来坦荡,只能领着他们亲自跑一趟。 听到这里,墨九隐隐觉得不对……姓萧的设计墨妄前来救她,会不会早有想法?如此不仅可以利用左右两派的纷争,救出宋妍,而且从朝廷的立场,要杜绝一个江湖组织做大,最有效地方法就是让他们内部分裂瓦解,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她眼皮跳了跳,瞥一眼最前方的萧乾,又笑看墨妄:“那你可想好怎么办了?” 墨妄眉心一紧,没有回答。 他们左系从来不与朝廷为敌,像这种绑架郡主要挟枢密使的事儿,自然不会做——可他虽身为左执事,却干涉不了右系的行为,眼看墨家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也痛心无奈。 墨九咳了一嗓子:“我却有个法子。你且回答我,那个右执事功夫厉不厉害?与萧乾相比如何?还有,你们那个堂口有多少人,咱这些人去了,如果他们不放人,又有几分胜算?” 墨妄似乎对她有些顾及,只淡淡道:“问来做什么?” 墨九一脸正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墨妄考虑了一瞬,回答道:“萧使君功力深厚,今日我与他交手,已拼尽全力,可他似乎有所保留,所以……”墨九摆了摆手,仰头望月,“我不关心这个。” 奇怪地看着她,墨妄皱眉,“那你想问什么?” 墨九眯了眯眼,一脸单纯无害地看向前方的萧乾,“等他们两家杀起来,我们可以逃掉吗?笨!” 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打算,墨妄一怔,却是叹气:“这件事情,墨家已经开罪了朝廷,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右系虽然与左系不和,近来也越发悖逆祖宗,但好歹同出一支……” “得了大执事。”墨九不想听思想教育课,“为今之计,你只有一个法子了。” 墨妄轻“哦”一声,面色一凛,“愿闻其详。” 墨九一脸不屑地笑:“多简单啊,早立下钜子,早收拾孩子,早管教孙子,重整墨家声威呗。” 她原也是随口说说,可墨妄看她的眼神儿,分明有一种怪异的审视。墨九也不管他,摸了摸鼻子又问:“难道立钜子很复杂吗?你们是用投票选举的,还是比武招选?应当都可以暗箱操作或者收授贿赂吧?” 墨妄苦笑,“要有那样简单,就好了。” 数十年来,为了钜子的人选,左右两派几乎快打破头了。 可掐来掐去,始终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也就是说,谁也不会尊对方的人为钜子。 如此他们终于达成协议,遵祖宗遗命——找到墨家的命定钜子。 听到这儿,墨九不由大奇,“还有命定钜子?怎么个命定方法?” 墨妄眉头蹙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久远的事,语气沉沉,“上任老钜子离世之前,便已推算出下一任钜子的命格。然而,左右两派几十年来,四处寻觅,也没有找到这个人……” 这样传奇的故事,墨九听得津津有味,“那这个钜子的命格是怎样的?我也粗通命理,说来我帮你琢磨一下?” 墨妄目光一沉,别开头去,望向天边远月,“这是墨家秘辛,恕难奉告。” 不爽地嗤一声,墨九漫不经心道:“我也姓墨。” 墨妄轻笑:“可你非墨家人。” 他说得没错,虽然墨九也姓墨,可她家与墨家组织并无接触,也没有直接受墨家领导,甚至也不遵奉墨家理论。故而,他们家确实算不得墨家子弟。 可这货是个脸皮厚的,她笑着蹭了蹭他的马:“那我即刻加入墨家,好不好?你也不用给我太大的官,随便做一个你们的分堂主就行了。嗯,要左派的堂主,毕竟我是好人。” 墨妄盯住她,像在看怪物。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墨九严肃脸,“为视尊重,我直接拜你师父为师吧?大师兄,你快讲给我听。” 这个自来熟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耍无赖。 可墨妄身为现任左执事,原则性极强,又岂会因她这三五句话便妥协? 他沉默地笑着摇头,将马速加快,不再受她纠缠,可墨九却有意无意绕着他的马转悠,如此一来,两个人慢慢落在了队伍后面。前面的一行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她一路笑语不断,欢颜如斯,很显然与墨妄相处甚欢。 “驭——停!” 萧乾突地一声沉喝,众人纷纷勒马骤停。 墨九正与墨妄说着话,完全没有防备,待反应过来,为免马儿撞上前面的马,她也赶紧勒住缰绳,可速度太快,身子也不免跟着往前一扑。于是,她收势不住滑下马去,差一点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爬起来瞪向萧乾,“官道这么窄,你要喊停,就不能先给个提示?差点儿没摔死我。” 换了旁人,这样骂枢密使已是僭越,人家不理会她也就罢了。可墨九不是“疯子”么?疯子的行径总是奇葩的,她拍拍身上的泥土,走到萧乾面前,抓住他的马头,便歪着脑袋问他:“你故意整我的?” 萧乾容颜凉如清月,不理会她,看向墨妄便要说话。 墨九扯住他的袖子,逼他转过头,不让他与墨妄说话,“你故意整我是不是?” 于是,萧乾第二次抽出袖子,想与墨妄说话。 墨九踮着脚跳起来,继续拦在他马前,“萧六郎,你故意整我的,是不是?” 一连三次,萧乾不能再当她不存在了。 他从马上低头,逼视她:“问累了吗?” “废话!”墨九昂首皱眉,“你这样高,我跳起来当然累。” 萧乾袖口一抬,也没人看清他怎么动的手,墨九便“叭嗒”一声坐在了地上。只听他冷冷道:“那好好坐着,慢慢问。” 说罢他也不回头,不去看她错愕的脸,只不冷不热地对墨妄道:“左执事,已入洪泽地带,你前行带路。” 墨家的执事都懂一些机关巧术,风水命理,那右执事堂口所在的地方,位于洪泽之侧,道路纵横交错,一般人不敢随便乱走,就怕误中机关。所以,对于萧乾突然强硬的要求,墨妄也没有多想,只笑着打马上前,“我也好久没来这里。” 听他这样说,宋骜哼笑着,正想讥讽几句,却见墨妄抽出血玉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 那声音不像曲子,却像一种尖锐的口哨,以特殊的频率穿入苍穹,如呜咽,似召唤。不过片刻工夫,远处一片桃林里,便有一个梳着丫头发髻的绿衣小姑娘飞快地跑出来,她约摸十三、四岁,看见墨妄,一脸喜色地单膝拜倒在地。 “墨灵儿参见左执事。” 墨妄微微一笑,收箫抬手,唤她起来,“带路吧。” “喏。”墨灵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行人。 有高贵的皇子,有俊美的枢密使,有威风凛凛的禁军,还有一个坐在地上的女子——银霜般的月光下,那女子容色姣好,眼波带水,肌肤像上了一层白玉凝成的脂膏,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尤其与众不同的是,她居然光裸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像剥了皮儿的玉葱似的,在男子跟前晃动也不知羞,以至于她不大的年岁,却有着小妇人才有的娇媚。 墨灵儿心口一紧,脱口轻唤,“姐姐?” ------题外话------ 上菜了捏,怎么没有人讨论剧情,二锦黑瞎子过河,摸着走,嘤嘤嘤…… 众妞(叉腰):你是石头放到鸡窝里的吗? 二锦:怎么意思? 众妞:混蛋啦,你分明没有存稿啊。 二锦(翘起兰花指):诸位妹子果然慧眼视英雄,想是对我久仰多日了吧? 还未说完,发现面前倒了一地! 二锦:萧六郎,快来…… 还未说完,发现面前神奇的站起来了一地! PS:再申明一次哈,本文所写之墨家,大多为杜撰,千万勿完全衔接。摸摸咂,姑娘姑娘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坑深018米诡异的要求 小姑娘一声“姐姐”,令人始料未及。 墨九却像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抱住她,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灵儿,我的好妹妹,我可算见到你了,姐姐好想你。” 她火一样的热情,燃烧太快。墨灵儿吓了一跳,近距离看她的脸,稍稍一窘,想要推她,却被她抱得太紧,动弹不得。 可墨九还在继续:“你叫我姐,那我肯定不是我娘亲生的,那么……”她抬头看着萧乾,“不好意思哦,你们娶错人了,婚约解除了。” 说罢她得意地扬了扬头,墨灵儿却很囧地望向墨妄,小声道:“左执事,灵儿好像是认错人了。” 众人一愣,都憋着笑意,只墨九依旧严肃脸,“灵儿妹妹,你再仔细认认,绝对没错的,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啊。” “不,我没有亲姐姐。”墨灵儿被她死死盯着,紧张得快哭了,不由语无伦次,“灵儿是认错了,你不是姐姐,只是有点像姐姐。” 一会是姐姐,一会不是亲姐姐,一会儿又长得像姐姐,墨九恼了,“你个小丫头,怎么可以对我始乱终弃?” 墨灵儿:“……” 众侍卫:“……” 萧乾静静立于马上,瞥她一眼,声音凉如寒玉,“走罢。” 认亲不成,解除婚约也不成,墨九返回她的小红马,拍拍屁股跳上去,抖了抖双脚踩在马蹬上,倒也不怎么生气,那悠闲的样子,就好像才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望月一叹,“我还是太纯洁了啊,太容易相信人。” 墨灵儿年纪小,便有些内疚了,小心翼翼走过去,“这位姐姐……” 墨九半阖着眼:“忧伤中,勿扰!” 灵儿撇了撇嘴巴:“灵儿不是故意的,你是真的很像嘛。” 墨九睁开眼瞅她,“陪聊,要收费的。” “哦。”墨灵儿可爱地歪了歪脑袋,想半天又小跑到前面,走在墨妄的身边,嘀咕道:“左执事,她是谁啊,长得好像然姐姐?” 墨妄面色微暗,声音平静地答非所问:“然姐姐已经没了。” 又是“哦”一声,墨灵儿不敢再问。 可空气中,却莫名添了一丝淡淡的涩味儿。 一行人变得极为安静,只有墨九冷不丁冒出一句,“饿死了,也不晓得到地方了,人家管不管饭啊?” —— 黑夜完全笼盖了天地。 又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终于到达了地方,一个三面环水的山前。 月光下,山影将水分开,朦胧一片。临近的水域与淮水相连,水面上大小不一的舟船静静停泊,高低不等的桅杆扬在风中,船上夜灯点点,亮若萤火飞舞,倒映水面,交辉出一片奇特的水上夜景。 好一个美妙的所在。 这与先头料想的龙潭虎穴,简直南辕北辙。 “若止,掌灯。” 一道轻谩妖娆的声音传入耳朵,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转向山水相连的夹道上。 只见一众着装鲜艳的女子缓步而来。前方最高挑的一个,云鬓高耸,媚眼如丝,在两侧渔火旖旎的光线下,妖娆入骨,风骚入髓。 她的两侧,有婢女八人。四人挚红方伞,四人执牛角灯,八个丫环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挽了端庄的发髻,越发把中间的女子衬得婀娜多情,那一截露在外面的细腰,如无骨的杨柳,单薄的纱裙,清凉惹人。在她的胸间,缀有一道火焰似的红痕,如珠如宝,娇艳似火,如同一株开在黑夜的曼珠沙华,妖艳、性感,勾人,端得是风情万种。 “回头谁敢说我伤风败俗,我就跟谁急。” 墨九小嗤了一声,可除了萧乾,谁也没有听见。 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美人儿吸引了去,墨九又隐隐不安。 难道这便是同性相斥?她嫉妒人家比她胸大? 不等她想明白,那女子便娇滴滴道:“小王爷和枢密使远道而来,恕妾身未能远迎,望殿下和使君见谅。”娇声像从湖水中拂波而来,酥软、熨帖,这样的女子对男人极有杀伤力。 果然,宋骜这厮是个没血性的。 他哈哈一笑,“算你这妇人有点眼力,快,让你们右执事把郡主交出来。” 那女子轻轻一笑,回着宋骜的话,眼神却柔媚地瞟向萧乾,“妾身便是墨家右执事,姓尚,单名一个雅字。小郡主来尚贤山庄做客,非妾身故意拘着,实因郡主心火未落,若得萧使君前来才肯离开,妾身这才……” 她顿一下,用更为柔美的声音说:“这才不得不劳烦萧使君亲自走一趟。” 不管哪朝哪代,就没有哪一个黑丨社会组织胆子大得敢公然与朝廷做对,绑架郡主,要挟皇子和枢密使,除非想造反——这样的解释,就通了。 墨九在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宋骜已经熟稔地与尚雅说上话了,这厮也是个看脸的货,与美人儿说话,声音也温柔了许多,“那劳烦右执事收留舍妹,叨扰贵府这么久,也该告辞了。不知舍妹人在何处?” 尚雅抿嘴一笑,福身拜下,“殿下恕罪,妾身实在说服不了郡主出来。依我看,这会天色已晚,各位风尘仆仆的赶来也辛苦,不如先入内稍做休息,再好好与郡主说说,兴许她便肯回了。” 说到这处,她突地又笑看墨妄,“妾身与左执事也久不相见,正好有些帮中事务,要与他谈谈。” 墨妄目光幽深,抿唇不语,可宋骜已经迈了腿,“那也好。” 这一行人里,若说谁的身份最尊贵,非宋骜莫属,便是萧乾位高权重,也只是一介臣子,小王爷被美色所惑,放九头牛来也拉不住。 墨九在心底将宋骜的祖上祖下从侏罗纪时代一直问候到了二十一世纪,方才悄悄靠近墨妄,边走边打听:“大师兄,这妖女真是右执事?” 似乎不太想提及尚雅的事,墨妄轻“嗯”一声,大步往前,想想又低头,“一会入了庄,你紧随我左右,不得乱跑。”末了,他又吩咐墨灵儿,“照顾好她。” “哦。”灵儿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对墨九很是亲近,“你长得好像姐姐哦。” 墨九瞥她,“那你想认我做姐姐吗?” 灵儿高兴了,“好啊好啊。” 墨九却不高兴了:“原本我也想认下你,可你却不认我。我一忧伤,就改主意了。” 灵儿嘟嘴:“……” 墨九又问:“我与你们右执事,哪个好看?” 灵儿考虑一瞬,“她……” 墨九重重一哼,灵儿便补充,“不如你好看。” 这一下,墨九心里美了,可灵儿还没说完,“只不过,她比你大,就多了些风情。” 牙缝儿有点漏风,墨九低头捏她胳膊,“你指的最好是年岁。” 灵儿很无辜地看她,“若不然指什么?” 哈哈一笑,墨九善心大发地挽住她,“就凭你这丫头实诚的性子,我也非收你做妹妹不可。” —— 尚贤山庄坐山靠水,风景千媚百娇。当然,做为墨家的右执事堂,庄子山环水抱,风水也选得极好。入庄的平台上,携阴阳八卦,分五行术数,除了一股子天然的开阔气场,还有一种厚重的正气感。庄子的建筑虽然精致,可看上去并非时下新建,应有些年代了。 平台的中间,有一座墨子塑像。 穿草鞋,拄手杖,背行装,祖师爷一身正气,墨九不由停步。 她正寻思不给祖师爷行礼就走过去,会不会遭到天罚,便听见尚雅轻柔的笑道:“这位妹妹面熟得很,好像在哪见过?” 若没有墨灵儿先前那一出,墨九会与这姑娘探讨一下《红楼梦》,讲讲黛玉初进贾府,宝玉用这样的台词搭讪合不合适……不过如今,不需要人说,她很淡定了,“首先,我不是你姐姐。其次,如果你要认我做姐,我收费是很贵的。” 尚雅一怔,放低声音轻笑,“妹妹长得像我一个故人,可姿色略差她一些。” 墨九眼波飞横,抬高了声音,“这位大婶好不识货,用你几十年的老眼光来看我十几岁的外貌,公平吗?”一本正经地白她一眼,墨九甩袖越过她往前走,“我还是个孩子啊!” 尚雅被她一呛,窘迫地转过身。 “诸位里面请,这是鄙庄的水榭厅。” 说它是一个水榭厅,是因为它建在一片湖水的中央。时下已是六月,可水榭外的桃林还绽放着迷人的桃花清香,顺着水,随着风吹来,极是美妙。 宋骜附庸风雅地吟了几句诗,开始感叹:“本王早闻墨家执事堂构造精妙,风景宜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神仙洞府一般的所在,怪不得妍儿流连忘返……” 墨九轻啐一口,很想吐槽这厮把色狼的本质烘托得惟妙惟肖,可看在尚雅从头至尾感兴趣的人只有萧乾的份上,又先幸灾乐祸了一回。 其实她有些不懂,小王爷长得俊,还风流多情,尚雅那般风骚的女人,为何独独中意萧乾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一双眼神落在人身上,就像狗见了骨头似的,让她鸡皮疙瘩掉一地。 好在宋骜一直掉节操,萧乾没有。 他迈步水榭,清辉之下,衣袂飘动,如一尊神邸,单单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碧海蓝天般的高远,那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让墨九默默为他点了个赞。 转头看向宋骜,她又默默点了个蜡。 夏夜的夜,水榭凉亭,温度适宜,自是好所在,可尚雅踏上水榭台阶时,却把搭在肩上的轻薄纱衣褪掉,交给若止,然后提起裙摆,走在萧乾身后。 附近都是水,这台阶终年潮湿,打磨得极为光滑。 于是,尚雅脚下突地一滑,便收势不住,颤歪着一身红颜媚骨往萧乾倒去。 “呀!”她轻媚的叫唤,却意外没有落入那人的怀抱。 “大婶,小心点啊?”墨九抢前一步扶着她,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粗声粗气的责怪:“虽然你肉多而肥,也是会撞痛人的嘛!” “咳,咳!”看一眼美人儿惊愕的表情,宋骜揉着鼻子憋住笑,负着双手往四处看了看,“右执事,舍妹人呢?” 尚雅挪开墨九的手,目光带着笑,先招呼他们坐下,这才坐在萧乾身侧的椅子上,轻叹一声,“此事有些隐情,先前在外间人多嘴杂,妾身不好细说,实在是妾身之过。”顿一下,她环视众人,“小郡主入庄时,因好稀奇,误闯乾坤洞,中了妾身的离魂蛊……” 水榭安静了下来。 蛊之一说,向来令人恐惧。 墨九也不免头皮发麻。 安静一瞬,墨妄皱眉道:“离魂蛊,你不是可解?” 尚雅媚眼一抛,“左执事那是不知情,解蛊之法,需取男女之合,二精交畅之云水,且人选也不易。” 偌大的水榭中,牛角灯忽摇忽闪。 可她说得再艰难,也不过为了提高价码。 萧乾摩挲着椅子的棱角,单刀直入:“你要什么?” 尚雅目光转柔,起身对他盈盈一拜,“不敢瞒使君,妾身来自苗疆,习得巫蛊之道。紫妍郡主所中之离魂蛊,虽非妾身本意,可解蛊确需如此,男女之两体,乃阴阳之二仪……”说到这里,她妩媚一笑,“听闻萧使君尝百草,修岐黄,乃四柱纯阳之体(注①),妾身只需与使君敦伦一回,受得雨露便可为郡主解蛊。” ------题外话------ 注①:人的八字是由天干和地支搭配而成的。单数为阳,双数为阴,四柱纯阳的命格,是指一个人的八字里面所有的天干地支都为阳,四柱纯阴是指一个人所有的天干地支都为阴。 一般命书认为,四柱纯阳、四柱纯阴的人,克性极大,为不祥之人。因为纯阳不生,纯阴不发,违背了易经的阴阳相济原则。不过,听说真正纯阴或纯阳的命格,是很少很少的。 ☆、坑深019米 水榭惊魂 墨九差一点被尚雅露骨的话把魂惊掉。 可更惊魂的是,除了她自己,其余人只微微一愣,不如她意外。 难道南荣的民风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吗?而且,时下之人的八字,向来不外传,而且这四柱纯阳与四柱纯阴八字的人,非常之少,却克性极大,所以家人一般会选择保密,那么,萧乾的八字,尚雅又怎会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众人都哑了,只萧乾缓缓抬手,在太阳穴上轻摁着,低笑出声,“右执事的条件,倒也罕见。” 墨九很熟悉他这种笑,听似温和,却与刽子手在行刑前给死囚的临终一笑没有区别。 然而,她的感受是奈何桥畔的钟声,尚雅却以为萧六郎在含情脉脉的调情。 尚雅莞尔一笑,撒娇道,“妾身这小小的请求,使君允是不允嘛?” 萧乾也笑了笑:“确实要求很小。可惜本座性好洁净,不喜污秽之女。” 春风拂柳一样的清淡声,并无阴鸷,却呛得尚雅登时变了脸。 不过也只一瞬,她又温柔地笑开,仿若最为善解人意的妇人,“萧使君就这般不留情面?” 萧乾往后一倚,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姿态却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本座若不应下,是不可离开山庄了?” “使君说笑了。”尚雅轻捋一下鬓发,柔声道:“这事说来荒唐,但妾身也是救小郡主心切,迫于无奈。离魂蛊之毒极为狠辣,不仅需男女之合,还讲究与施蛊女相合的男子,有四柱纯阳的命格,且为童子之身……当然,四柱纯阳的男子已是难得,像使君这般,尝尽百草,又清心寡欲的人更为少见,疗效更佳。不过,虽为救人,妾身也不敢强求使君。只不过,若使君不愿,小郡主的离魂蛊恐怕就……” “无妨。”萧乾淡然打断,“把郡主交给本座就好。” 人人都以为尚雅会故作姿态再为难一番,可她却笑了笑,对身边侍女道:“既然如此,去把小郡主扶到水榭来。” “喏。”侍女领命下去,她又追上去吩咐,“手脚轻着点,仔细郡主的身子。” 她的做法与态度,俨然就是宋妍的救命恩人,哪像居心不良? 水榭里,有片刻的寂静,直到墨九突地抬头,“尚大执事,我有一事不明。” 尚雅唇角弯弯,大方地问:“姑娘有何事?” 墨九摸着肚皮摁了摁,扬声道:“你看我们从三江匆忙过来,晚饭都没吃,虽说你没睡成萧六郎,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来了客人,你怎么好意思不来点吃食?” 娇滴滴的小姑娘,出口就是吃,尚雅一时有点发蒙。 墨九却若无其事,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尚雅上呀上呀,别愣着了。” “妾身敢不从命?”吃货的思维大多时候都令人捉摸不透,但尚雅最喜表一套里一套,在人前各种礼数都很周全,而墨九的问话原本只为了肚皮,但听在她的耳朵里,却等同于羞辱。 很快,她便吩咐人上了水果茶点,让大家先垫肚子。 她的东西,一般人不敢乱吃,但墨九却不客气,拎起一块奇怪的糕点,问萧乾,“这是什么?” “大耐糕。”他声音清越,不若与尚雅说话时那般带笑,墨九不由鄙视地暗嗤一声,又问:“可以吃嘛?” 萧乾斜睨着她,“你的口腹之欲,问我做甚?” 墨九放下粒点,正色道:“你这小叔子好不懂事,你是医者,我当然先问你?我若吃病了,你得负责医,我若吃死了,得找你陪葬。没错吧?” 这样明显说人食物不干净的话,尚雅听了,一张芙蓉脸儿,颜色就不大好了,“姑娘可别瞎说,我墨家岂会干这样的事?” 哦靠,离魂蛊都下了,还敢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墨九双手捂脸,笑得肩膀抽搐不止,“你们别管我,容我笑一笑。” 画面太有喜感,宋骜瞪她一眼,嘴唇也憋不住扬了扬。 萧乾见她抬头时,还在捂脸笑,深深剜她一眼,“大耐糕,非熟则损脾,熟则可食。” 墨九打了个哈哈,拎起一块糕点,“熟,怎么不熟?比熟男还熟。” 两个人“眉来眼去”地说着话,尚雅左右看了看,妖精似的笑着,又媚眼如丝地招呼,“粗食上不得台面,殿下与使君将就用些,主食一会灶上就做好。” “哎哟!”墨九突然抱着肚子,痛苦地拧眉头,“我肚子不舒服,喂,这东西到底熟没熟啊?你们先等等,等我上完茅厕你们再吃。”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不对味儿。 等她上完茅厕……别人吃? 遇上这么一个疯子,莫说旁人无奈,便是尚雅也不知这东西究竟哪路妖怪请来的,又刁钻又古怪。人家不让吃,她要吼,吃了不到一个,她就一副食物中毒的样子,搞得她尴尬不已。 可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痛苦”,尚雅不得不吩咐,“若水,带姑娘去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墨九抱着肚皮,偷偷朝墨灵儿看一眼,那丫头便懂事地站起来,“灵儿陪姐姐去。” 墨九搭上她的手臂,嘴里高呼着“吃不消了,疼死姑娘了”就跑了出去。 这一趟茅厕她上得有些久,而且出了水榭进入尚贤山庄的院子,就一路东窜西窜,像一只被大灰狼追赶的野兔,四处乱拱,急得若水追在后面快哭了,才终于让她逮到,与墨灵儿一起送入了茅厕。可墨九却不卖账,把若水拦在外面,跳入茅厕就撅着嘴巴不停地发出“卟卟”声,气得若水一甩绢巾,捂着鼻子走远了。 灵儿也机灵,“姐姐,你想要做什么?” 她原以为墨九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结果她并不解释刚才怪异地举动,只坏坏一笑,低头咬耳朵,“我刚才乱跑时,听见里院好像有不少年轻男子的声音?他们都是墨家人?” 墨灵儿霎时愣住。 “嗯?”墨九不死心追问。 灵儿轻摇一下头,脸有些红,可怎么都不肯说。 墨九抓住她的肩膀恐吓:“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丢茅坑去。” 她行为的“不正常”,墨灵儿已经领教过了。考虑一瞬,她乖顺地从了,“灵儿偷偷告诉你,可你不兴乱说。” 墨九狠狠点头,“不该说的人,我一定不说。” 灵儿乖乖道:“右执事是苗疆女子,向来就不正经……我听人说,她十几岁就与上任右执事,也就是她的师父……”省略苟且两字,灵儿又道:“她习得一种媚经,可驻颜养身,却需采补……”双颊羞成红云,她咬了咬唇方道:“采补男子阳丨精,像萧使君那样的男子,她自是垂涎……” 这样的事,也太缺德了。所以,墨九听得兴奋不已,“这臭不要脸的,学的什么妖术?祸害那么多年轻男子,这让嫁不出去的妹子多寒心啦?作孽!”墨九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可她本人穿越了,加上身为墨家后人,对玄学本身也有敬畏之心,觉得也许中间真有什么门道,毕竟尚雅的美貌年轻也是真的。 于是,她好奇心大增,“那我问你,你家右执事今年多大岁数了?” 墨灵儿面色突地一变,冲她比划了一根手指头。 墨九大惊:“一百岁?我去,不是吧?” 灵儿猛地摇头,“不是。” 墨九怒而瞪目:“不是你给我比划一个指头?” 灵儿瞥了瞥嘴巴,又指了指她身后,“我是想说,若水姐姐来了。” 墨九调转过身,茅厕门口果然站着尚雅的侍女,也不知她听了几句,却意外地没有打听,只轻笑道:“姑娘如厕太久,若水特来看看。为免殿下等人在厅内久等,若姑娘好了,就请罢。” 一行三个姑娘,往临糊水榭而去,一路无言。 可刚到水榭门口,墨九却顿住脚步,看向灵儿,“你说一个尝百草,修岐黄,四柱纯阳之体的男人,身上的肉会不会也有免疫力,可百毒不侵?” 这货的思维飘得太远,灵儿愣住,“姐姐的意思是……?” 墨九正经道:“什么精的我就不要了,我准备吃了他。” “……”灵儿惊得差点儿跌倒。 “你懂什么?”墨九认真地补充,“脑髓也是大补之物。” “呀!”灵儿脚下一滑,彻底撞在了水榭的栏杆上。 等墨九笑眯眯地回到水榭堂内时,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 牛角灯的光芒,昏暗了几分,桃花的幽香也掩盖不了隐隐的中药味儿。宋妍被人扶过来了,一脸苍白的呆坐在宋骜的身侧,由侍女扶着,半阖着眼睛,像没有睡醒,见到墨九进来,呆呆地看看她,就像被鬼迷了魂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墨九一愣,大喜道:“哈哈,从今往后,看谁好意思说我是傻子。” “小寡妇你闭嘴啊?”宋骜气得猛瞪过来,但他似乎也不想与疯子计较,又望往萧乾,凝重的目光里全是疑惑,明显在问:这离魂蛊究竟有没有法子可医? 萧乾的手覆在椅角上,没有动作,清俊的面孔稍有一抹迟疑。尚雅见状,轻笑一声,接过侍女托上来的华贵纱衣往身上一披,痴痴盯着他的脸,“使君,离魂蛊非妾身之法,不得解也……” 话刚落,水榭似乎轻晃了一下。 尚雅一惊,胸口起伏着,掉头看向门梁,似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发生何事?” ------题外话------ 啦啦啦啦,又上菜啦。姑娘们别忘了收藏,加上书架啊……然后多多冒泡,么么哒。 PS:推荐沧海明珠现代文,破镜重圆温暖治愈系都市爱情故事《爱在1300度》,链接:http://www。xxsy。net/info/529055。html,喜欢的妹子可以去瞅瞅。 ☆、坑深20米 云雨蛊 水榭的摇晃大家都感觉到了,墨九的动作和反应最为迅速,她瞬间移动到萧乾的身边——为了安全。然后,趁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正在闭合的水榭大门,飞快地往怀里揣大耐糕——为了肚皮。 “诸位,恕在下冒犯了。”水榭外传来一个阴柔的男声。 “乔占平?”尚雅看着大门重重合上,身子一晃,高声大喝,“你要做什么?” 乔占平哈哈大笑,“这几十年来,墨家被你们左右两系闹得鸡犬不宁,早该重立钜子,遐迩一体了。今日左右执事命丧于此,我自会辟除争端,重振墨家声威。便是祖师爷显灵,也会赞同我的。至于小王爷和萧使君,那只能怪你们命不好了。” 墨家这个组织,在钜子和左右执事之下,还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门长老。 这个乔占平,便是乾门长老。他是尚雅的情人,偏向右系,在墨家子弟中间,极有威信,对尚雅的助益颇多。如今他突然反水,尚雅不由破口大骂,“乔占平,小王爷和萧使君在此,你怎敢胡来?” “哈哈!”乔占平大笑,“不劳右执事费心,朝廷方面若怪罪下来,谢丞相自会处理——再说,今上向来仁厚,既然杀害小王爷和萧使君的左右执事已经伏法,又岂会牵连无辜?” “混账东西!” 事发突然,也不过转瞬之间。 墨九刚往怀里揣入第三个大耐糕,水榭便灯火全灭,摇晃加剧。 黑暗中,尚雅突地惊叫一声,“萧使君小心……” 一阵香风扑来,墨九感觉地面突然下陷,飞快抓住萧乾的椅子,却跟着他连人带椅一起沉落下去。感觉像坠入了一个长长的甬道,有细碎的凉风吹入耳朵,阴飕飕的,有机刮的“嚓嚓”声鼓噪,如同毒蛇在吐着信子,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墨九倒吸了一口气,黑暗里,有一只胳膊伸过来,带着熟悉的薄荷香味儿,卷她入怀,质地上好的衣料贴合着她的脸,她安心了不少。 说意外,她也不意外。这墨家的地盘,没有机关才怪了。 可乔占平到底要对付谁?为什么下陷的地方会在萧乾的位置? 不等她想明白,一阵风声掠过,“砰”一声,物体重重落地。 她听见了声音,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肉垫子很软,她被萧六郎一带,砸在了他的身上。 “萧使君,你还好吧?”大唤出声的人,不是墨九,而是跟着跌落下来的尚雅。可她话音还未落下,就看见了萧乾身上的墨九,一张妖娆的芙蓉脸,登时变成了青瓜菜,“你怎会也在这里?” “大婶好像很失望?”墨九瞥她一眼,懒洋洋地从萧乾身上爬起来。 想了想,她又回头,拍拍他的肩膀,“算是你小子有孝心。” 萧乾目光浅浅一眯,刚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转头四处观望。 这间密室是独立的,面积不大,燃着几盏油灯,清楚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与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密室整洁、干净,地面的青石打磨得光滑如镜,有桌、有椅、有柜、有摆设,墙壁上,还有一幅幅堪比春丨宫图的浮雕,男女姿容栩栩如生,动作表情各有不同,衣衫颜色鲜艳亮丽,就连毛发也清清楚楚,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挑逗。 除此,室内正中还有一张象牙白的石雕大床,雕刻着鸳鸯并蒂的花样子,摆放着柔软的丝被褥子,像极了姑娘的闺房。 墨九“哦”了一声,调头看向尚雅,“我们入水榭的时候,萧六郎坐的位置,是你热情招呼他坐下去的。机关刚一启动,你便第一时间扑上来……该不会是幻想与他双双落入此间,再来一个鱼水之合吧?” 尚雅一怔,轻哼着瞪她一眼,“我懒怠与你一般见识。”骂完人,她情绪恢复很快,只一瞬,又柔情地看向萧乾,“使君恕罪,妾身没有想到乔占平这么大的狗胆,竟敢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萧乾正敛容看着石壁,一头散开的长发轻垂于腰,绣了暗金袖纹的黑袍上,也没有半分污渍,整个人被光线笼入了一种华贵当中,闻声他转过头来,瞳仁微暗,那灯下的影子,冷峻孤傲,又有一种艳美的邪气。 “打开机关!”他凉声命令。 这里的石壁全用铜水浇铸过,外观虽然有些斑驳,但坚硬如初,若非知晓开启机关的法子,人力根本无法出去。 尚雅摇了摇头,扭着腰肢款款走近,“使君,此机关乃墨家先祖所设,一旦触动,再不可开启,我们怕是出不去了。” 她委屈的样子,又娇又艳,如弱柳扶风,好不媚人。 墨九却在检查那床上用品,一边翻一边道:“老祖宗也真有意思,这闺衽布置得果然精妙有趣。看这织花的云锦被面,啧啧……”她低头嗅了嗅,莞尔一笑,“还有晒过太阳的味道呢。” 尚雅面色一变,她又严肃脸,“也是为难老祖宗了,人都死千百年,还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帮不肖子孙晒喜被。” “你个疯子,胡言乱语做甚?” 尚雅极为尴尬,可遇上这么一个毒舌的货,又由她不得。 “这石室通风透气,墨家机关之巧,岂是你懂得?” 墨九懒洋洋眨个眼,也不追问,只坦荡荡坐在石椅上,摸出一个大耐糕啃着,点头认真道:“那你们开始吧?别浪费这良辰美景鸳鸯暖帐了。” 灯火烁烁中,她一双亮晶晶的眼,含波生俏,迷离带笑。 可萧乾明显不如她幽默,此时佩剑已然在手,指向尚雅,“开门。” 尚雅微微一怔,看着他浮上眼底的阴鸷暗芒,身子不由发寒,一步步往后退,无辜地解释:“使君不信,妾身也无法。就我所知,机关有上下两层,如今墨妄与殿下他们应当被困在了上面一层,而我们在下面这一层……” 说到此,她又媚态万千地苦笑,“使君想想,乔占平这个畜生,为了掌控墨家,煞费了苦心,又怎会留下一个让我可以启开的机关?” “这话在理。”墨九点头,“一般串通之前,都得想好逻辑。” 这呛货的嘴太损了,尚雅难得与她计较,轻轻扶住萧乾的剑身,又往他走一步,那小声音柔媚得几乎化成了春水,“使君,你信尚雅一次可好?” 萧乾皱着眉,剑尖往前一送,尚雅吓得慌乱后退,不巧打翻了一个放在石柜上的盒子。 精致的盒子重重落地,上壳翻开,只觉一抹金色的光芒闪过,从中飞出一大一小两只散发着金光的东西,像小蜜蜂似的,在室内展翅飞舞,又似两朵淡青色的云团被金光笼罩,又美丽,又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邪异。 墨九“额”一声,睁大眼看着闪金光的飞虫,“这什么鬼东西?” “闭上嘴。”萧乾手中之剑厉风一般卷过来,衣袂飘动间,他将墨九挡在身后,提剑砍向飞舞的金虫。 他武艺出神入化,出剑极有准头,力劲也重,可金虫子却不畏刀剑,“叮”一声,溅出一抹金光,改变了方向,却继续在空中没头没脑的飞舞,像在寻找着什么,一双赤金色的翅膀在灯火映衬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绚丽色彩。迷人、妖艳。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蛊虫寄体? 墨九正心惊胆战的寻思,一道金光袭来,她脖子一痛,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再看时,两只飞舞的小金虫已经滑落在地上,没了生命。 “咬人,把自己咬死了?”她大惊摸向脖子,可痛感已经消失。 然后,她抬头看见萧乾修长的脖颈上也有一条血线,像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花,靡丽非常。 “这贱人……下蛊?”她怒而瞪视。 可尚雅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就像见了鬼似的,她一双瞳孔充血般猩红,哆嗦着跌坐在地,将一大一小两只金虫的尸体捡起放在掌中,如丧考妣一般自言自语,“不可能的。云雨蛊怎会选择了她……” ------题外话------ 小媳妇们儿过来,二锦挨个嘴一遍。 一个一个又一个.全是热辣辣的初吻…… 感谢支持,感谢爱。么么哒! ☆、坑深021米 抛弃 尚雅侧着身子,喃喃声很小。墨九没有听清,萧乾似乎也不曾。 可他们不傻,脖子上的咬痕总是真的。 萧乾剑凝寒光,指向尚雅,“你做了什么?” “使君,不关妾身的事……”尚雅慢悠悠起身,可不等她站稳,腿弯突地剧痛,她被墨九揣了一腿,双膝一软,就跪了个结结实实。 这样小孩子气的举动,令她始料未及,不由错愕。 墨九一脸笑容,“行个大礼再说吧,免得你不老实。” 尚雅看着她脖子上鲜艳的红痕,暗自咬牙,对她恨之入骨。 原本按她的想法,掉入第二层密室的人只有她与萧乾两个。等蛊虫寄体飞出盒子,藏于寄体的一公一母两只云雨蛊便会各自寻找宿主。公虫性阳,母虫性阴,谓之阴阳,也喻之男女。公虫出了寄体定会找阳气旺盛的男体附身,母虫自然就会选择她。 可偏偏天上掉下一个女疯子,抢了她的云雨蛊。 而且尚雅想不明白,这蛊她喂养许久,怎就不选她呢? 她起不得身,索性委屈地坐在地上,也不理会墨九,一双春水般的妖眸,水汪汪地睨向萧乾,“那盒子妾身先前并不曾接触过,怎会知晓老祖宗养的什么蛊?” “老祖宗还真不容易。”墨九多少知道些墨家的事,祖上怎么可以养蛊?她正色道:“又要帮你布置闺房,又要帮你晒棉被,还要帮你养蛊害人。我看啊,八成是他老人家在地底下闲得发霉,寂寞了,想要找人陪,不如直接把你烧给他好了。一来免得他老人家劳心劳力。二来也全了你的孝心,时时惦记着让他背黑锅也不易。” 总被这货抢白,尚雅气不起了。 她看着萧乾灯火下幽冷的脸,眼波含媚又妖娆,“使君,妾身目前虽然不知是什么蛊类,但巫蛊之术,放眼天下,唯妾身一人而已。” 一句软话,却饱含威胁。 意思很明白,若她尚雅都解不了,旁人就更解不了。 若想让她解蛊,萧乾便得听从她的安排。 这与先前用宋妍来要挟他们的伎俩,一模一样。 墨九站到萧乾身边,摸了摸鼻子,“我也会解。” 不仅尚雅,便是萧乾也转头询问地看她。 墨九蹲身,突地出手捏出尚雅尖巧的下巴,“我儿时在一本书上看过,不管什么蛊,都可以通用一种解蛊方法,那就是用下蛊人的血肉喂食。”故着高深地眯了眯眼,她又左右晃动着尚雅的脸,“你长得这么美,不晓得吃起来口味如何?” 萧乾:“……” 尚雅脸一白,“你敢!杀了我,你们都会没命。” 墨九抬头看向萧乾,“萧六郎,她说我不敢,我不服。”舔了舔嘴巴,她又一脸馋样的笑了,“不如你削肉片我来烤?你看我们也不晓得要困多久,总得准备点儿吃的吧?一举两得,此计甚好。” 萧乾唇角微微抽搐,没她那耐性,剑尖往前一送,便指向尚雅花容月貌的脸,“右执事,本座不喜拐弯抹角,你最好说真话。” 尚雅昂头与他对视,被他阴冷如蛇信子似的眼波一灼,小小挣扎一会,苦笑出声,“使君是明白人,妾身也不好再欺瞒下去,索性都说了吧。你们猜得没错,掉落密室是妾身故意为之,为小郡主解蛊也是妾身另有所图。可……妾身虽不是心善之人,也从无主动害人之心。” 这几句话她说得动情,没有三个字就带上一个媚调,神情的凄苦也不似伪装。 “我与乔占平是真心相爱的。” 墨九被她没头没尾的话惊了惊,罕见的没有反驳。 却又听尚雅道:“你道我生性便这般淫丨贱吗?妾身五岁时,被家师从苗疆带到临安,辗转三四载,方才入得洪泽尚贤山庄,与乔占平同院习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家师也待我们恩重如山。可后来……家师性情突变,不仅教我修习媚经,还给我喂食了媚蛊……” 萧乾站在她面前,墨发黑衣,华光烁目,去清冷逼人。 “使君……”尚雅看着萧乾的眼,言辞恳切,“妾身只为活命,使君救我。” 凄苦的说罢,看他不为所动,尚雅只得继续解释:“就我所知,普天之下可解我媚蛊之人,只得使君一个。若使君肯用至纯至阳之精喂食一次媚蛊,它便会自体而出。从此,妾身再不用受那淫意纠缠和焚心煮骨的煎熬。” 真假尚且不论,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狐猸妖女,用这样软绵绵的语气和凄惨的故事来恳求男子,大多都能成事。男人天生自带对弱小女子的保护本能,这是自然界的雄性都不可避免的生物法则,可萧乾向来凉薄寡情,一双清凉无波的眸子,幽暗深邃,却只问:“本座身上,是何蛊物?” 尚雅摇了摇头,“师父养的蛊,妾身虽喂养数年,却也不知何物。”她白皙的指头轻轻扳开萧乾的剑尖,目光带了几分恳求还有隐隐的威胁,“家师早已过世,若尚雅也活不成,一旦使君毒性发作,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 人都惜命,没有人不怕死。 正常人都该骇然应从,至少不敢取她性命。 可萧乾神色漠然,只看向墨九:“身子可有不适?” 墨九从脖子摸到肚皮,认真考虑了一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饿。” 萧乾眉头一皱,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剑花一扬,尚雅白皙的脖子上,便添了一条血痕,伤及寸许,鲜血直流——墨九总觉得这厮是个有仇必报的家伙,见不得人家的干净白脖子。 萧乾的声音,并无半分起伏,“人之生死,且有天命。蛊毒并未发作,也管不得来日,右执事既不肯开启机关,也解不了蛊毒,那留你何用?不如先填了九姑娘的肚子。” 这声“九姑娘”有点别扭。 但墨九以为比怪里怪气的“大嫂”中听。 为了表示严肃,她配合地点头,“嗯,烤肉若不便,生吃也成。” 三人对峙,两个神经病。尚雅脊背都麻了。 她诱萧六郎入密室,原本只为种上云雨蛊,顺理成章地与他欢好。如今云雨蛊平白被墨九得去,她留在密室也就没有了意义。可是,她却不能说出真相——因为云雨蛊休眠日久,若不主动触发,不仅不会致命,也不会令宿主情动,甚至对宿主身体也无伤害。 事到如今,她只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了。 拼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道:“萧使君切莫冲动行事,妾身并非不解,只是暂时解不了。你只要为妾身解了媚蛊,妾身必当穷尽一生之力,助你解蛊。” 萧乾嘴角一扬,“很有道理。” 他出手很快,话音起落间,一剑掠去,尚雅几乎没有感受到疼痛,左手的三个指头便齐根断裂。 那裂口平整如切,鲜肉汹涌而出,随着指节掉落在光滑的青石上,血污一片。 墨九一怔,默默把大耐糕塞入了怀里。 萧乾墨发轻扬,眼波里似乎带了笑意,“你还有一次机会。下一次,本座会削掉你的脑袋。” 尚雅看着他幽深带笑的眼,再也不觉得饱含挑逗和情义了。那眼笑得狭长绝艳、勾魂索命,如同冥界的催命使者,让她不敢撒娇,也不敢再怠慢,因为她彻底相信了,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半分怜悯之情,他对她的故事她的生命她的容貌,都没有半分兴趣。而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似乎根本就不会在意死活。 “那蛊虫已入体,妾身暂时没有法子,真的……我发誓。”尚雅捂着受伤的左手,牙齿都在哆嗦,“可机关,机关可开。” 看萧乾不太耐烦,她惊恐的从他剑下小心爬出来,走向墙壁上的浮雕。 浮雕一共十二块,每一块图案不同,她按照不同的顺序,在每一块浮雕上摁了一下。 萧乾漠视那些活色生香,墨九却不怎么害臊,摸着下巴认真道:“这机关真有创意,也不晓得哪一代老祖宗的奇葩杰作。” “不,不可能,怎会打不开?”摁往最后一块浮雕,尚雅盯着石壁许久,突地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惊恐回过头,媚态万千的风仪没有了,身子像飘在冷风中的树叶,瑟瑟颤抖着,突然风快地跑向最北边的角落,双手疯狂地拍向石壁,凄声大喊:“乔占平……乔占平……” 室内只有回音,外面却没有人回应。 她又拍又喊,嘶哑了声音,身子也渐渐软下来,泪如雨下,“乔占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乔占平……你放我出去……”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一身鲜血,狼狈不堪,凄厉疯狂的样子,让墨九很难与初到时那个娇若扶柳的女子相联系。 如果尚雅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她当真可怜。 被师父带入歧途,又被情夫背叛。乔占平是她唯一的温暖,那如今这个女人,还剩些什么? 哦不,她还有蛊,可以控制她和萧乾呢。 墨九又一次摸了摸脖子,再掐掐胳膊揉揉腿儿,再次确定身体并无异样之后,不由生出了怀疑——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蛊,先前那两只说不定就是某种奇怪的金色蜜蜂。毕竟蛊这种东西太玄,她听过不少,却没有见过。谁能保证尚雅为了活命,不会故意虚张声势的吓唬他们? 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她转头盯一眼萧乾,又默默退到石椅上坐下。 “萧六郎,我们得靠自己了。” “嗯。”他声音不冷不热,也无惊慌。 墨九从怀里掏出另一只大耐糕,“我得冷静冷静。” “你还吃得下?”萧乾罕见地说了废话。 “我为什么吃不下?”墨九瞪他一眼,再看那一眼趴在石壁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尚雅,摇了摇头:“不管死活,总得先填饱肚子。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填饱肚子更正经的事了。” 她白皙如玉的指节,握着大耐糕,花瓣似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坐姿不算太雅致,好在气度舒展从容,也算娇艳可人。 被萧六郎灼人的视线盯着,墨九突然觉得不对。 她抬头认真凝视他片刻,猛地抱紧胸口,“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啊?” 萧乾眸子微眯,收缩了细碎的金芒,可一柄还未入鞘的青峰剑,让他似乎沐浴在一层冷光之中,如冥君入世,极为冷漠,“你以为我要做甚?” 墨九眼中闪着防备的光芒,“你不是想抢我的大耐糕?” 萧乾一怔,吸气抬头看向石顶,片刻之后,方才低头直视她,“本座让你挪开尊臀,让我坐。” 他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可墨九最讨厌被人威胁,而且……她的屁股招他惹他了? 眉头一蹙,她昂着头,“萧六郎,你不想死在这,就对我客气点。” 他眸中有清辉掠过:“你有办法打开机关?” 墨九摇头,“没有。” 萧乾一脸寒霜,在墨九看来,他那意思就几个字——“没有你说个卵?” 她双手搓了搓糕沫儿,“但我可以分你一个大耐糕啊。” “呵。”萧乾给她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这机关,如何困得住我?” ------题外话------ 双12又到了,好多妹子又要准备剁手了。 二锦:听说好多男士喜欢故意把老婆的支付宝和网银密码输错几次然后才去上班,我的建议是,妹子们一定要让他们连输密码的力气都没有—— 妹子(冒粉心泡泡):有什么妙招,赶紧说? 二锦严肃脸:送他们到基友家打麻将,但不给揣钱。 ☆、坑深022米 获救 “你会机关之术?”墨九一惊,声音略高。 “不会。”萧乾回答得很干脆,末了,他在石床上拿了一方细软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把佩剑擦得光洁如新了,方才还剑入鞘,不屑地扫她一眼,“本座怎会这些奇技淫巧?” 奇技淫巧是一个对术业极不尊重的贬义词。墨九下意识生了恼意,黑着脸瞪过去,可与萧乾阴凉的目光对视着,她才发现似乎有点不对。这厮莫不是在怀疑她什么,故意试探? 她哼一声,揉着肚子打嗝,“那你凭什么说机关困不住你?” 萧乾眉头挑了挑,优雅地坐在石床上,“天机不可泄露。” 墨九呵呵一声,阴阳怪气的笑:“难为你了。奇技淫巧不会,却学会了癞蛤蟆的手艺,这呵欠打得好。” 她介意他贬低了墨家的机关之学,话里话外都是阴损,可萧乾却懒得理她,正襟危坐,阖目养神。如此一来,墨九一个人吵也就没劲了。 大耐糕她啃了两个,还留了一个没舍得啃,当然她也没有好心的拿给别人啃,她当宝似的捂好,终于想起了角落里还有一个尚雅。 好像是受伤过重,尚雅渐渐地哭不出声了,像一条死狗似的瘫在角落里,身上是血、脸上是血、断裂的手指处也没有止血,就连唇间偶尔冒出来几个骂人的字眼,也模糊不清。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哪还有半分妖媚? 瞥一眼青石板上的三个带血指头,墨九皱了皱眉,看他坐在床沿入定般的萧乾,“嗳”了一声,“你再不给她止血,她可就废了。” 萧乾眼底波光微闪,却无半分怜悯,“与我何干?” “对哦,跟我好像也没关系?”墨九也懒得去管了。上辈子人人都说她冷血心硬,她从来不觉得,如今尚雅血淋淋的瘫在她面前,她似乎还真的没有生出同情心,只不过觉得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油灯轻摇,两个人静寂般沉默。 尚雅大概失血过去,慢慢没声了。 墨九却猛地跳起来,“不会死了吧?” 萧乾不言不语,双眼依旧紧阖。 她走过去,碰碰他的肩膀,“喂?说话。” 萧乾慢腾腾睁眼,“说话费精气,本座却没有大耐糕。” “……”墨九无语地瞪他一眼,回头望了望尚雅,小声儿道:“她若真死了,万一我们蛊毒发作可怎么办?” “你怕?”他问,目光有一抹幽暗的凉。 “废话,我还没有活够呢。”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可萧乾似乎没有她那样的担心,淡淡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只浅绿色的小瓷瓶,递到她的手上,继续闭目养神,灯下颀长的俊影,墨发黑袍,面目如画,却凉如秋月。 墨九盯了他良久,把小绿瓶在手里转了又转,拨开塞子嗅嗅,冷不丁冒出一句:“在你行囊的药箱里,第三排第三格那个海棠红的瓷瓶里,装的什么药?” 这句话问得莫名,萧乾却猛地睁眼,“为何这样问?” 墨九道:“那日我潜入你屋里找古董,当然不会空手而回,见那瓶子长得漂亮,就把它顺走了。”咳一下,她见萧乾目光越发阴冷,不免紧张了一瞬,“莫非是什么勾魂夺命的毒药?” 萧乾面孔生寒,“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墨九很无辜:“先前我与灵儿去茅房的时候,一路观赏风景,遇见一口水井,就把药丢进去了。” 萧乾:“……” 墨九笑眯眯看他,“对了,瓶上还贴着名字的,它叫快活丸来的。我瞧着不像毒药,就寻思吧,空着手来人家尚贤山庄串门,也不太好意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它丢井里,让大家都快活快活嘛。” 萧乾突然泄一口气,“墨九,你真行。”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墨九有点小兴奋,毕竟被表扬了嘛。她道:“客气客气,我一向如此聪慧过人,不过比起你老贼来,好像也弱了些哈?你看你道貌岸然的像一个君子,一天读什么清心寡欲的书,结果却搞出那样的药,啧啧。” 萧乾冷冷睨着她:“……” 墨九依旧带笑:“啧啧……” 萧乾皱眉,闭眼,不再与她对视。 墨九其实也不太喜欢和这种闷驴子聊天,但这室内就他一个活人……半死的尚雅不算。他不理她,她就无聊了。 原本她见萧乾那样淡定,是相信他留了后手,可以从密室出去的,所以懒得动手,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她也不急给尚雅治伤,一个人在密室里捣鼓起来。 她问尚雅:“翻找一下东西,你不会阻止我的哈?” 尚雅软在角落里,自然不会回答她。 墨九认真地想了想,“不问自取,好像非君子所为?” 于是她走过去,揪住尚雅的脑袋,点了两下,然后松手。 “这样就表示你同意了。” 石床上的萧乾,嘴唇一抽,没有出声。 墨九也懒得看他,打开了那个放置蛊虫盒子的柜子。 那不是一个寻常的柜子,不仅因为它用紫檀木造成,还使用了鲁班锁的结构,整个柜子看上去是一个严细合缝的整体,可拉开榫子,却大有乾坤。这个自然难不倒墨九,她小心翼翼把榫子从榫眼中拉出,解开鲁班锁。 然而打开柜子,里面却空空如也。 她有点奇怪。 既然用了鲁班锁,肯定有内容才对。 思考一下,她接着在内壁发现了第二层鲁班锁。 ……接下来,是第三层。 开鲁班锁这种事,是个精细活儿,她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直背对着萧乾在捣鼓,专注的样子,不似平常那般不着调,黑发蹁跹,发绦轻摇,美眸流转间,有着普通姑娘没有的睿敏。 油灯“噼啪”一爆,她打开了最后一层。 可正中间,居然只有一个罗盘。很袖珍,很小巧,也很精细,是个三元盘,乌金的颜色,因年代久远,看不出材质。墨九大概估计了一下,约摸有上百年之久。 “乖乖,古董啊。” 她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 “这地方也敢乱摸,你真不怕死。” 墨九头也不回,“我怕什么?你会救我的嘛。” 她说得理所当然,背后却没有了声音,他似乎自动忽略了她的话。当然,墨九也没闲工夫理会他,她喜获“宝物”,又走过去拉住尚雅的头发,问她:“这个罗盘对你来说,肯定不稀罕,不如就送我了吧?” 尚雅头垂着,还在昏迷中。 墨九抓着她的脑袋又点了两下,正色道:“谢谢。看在你送我东西的份上,那我便把你救活好了。” 把罗盘塞入怀里,她蹲身拧开了瓷瓶的塞子。 尚雅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凝血,她只把伤药洒了一些在她的断指处,想了想,又撕下她巴掌宽的一块衣料来包扎好就算完事。不过,绿瓷瓶她有些舍不得归还,偷偷放入了怀里,开始拿着罗盘在密室里走来走去。 背后,萧乾又问:“你懂风水?” 墨九道:“略知一二。” 萧乾又问:“你懂机关?” 墨九道:“略知一二。” 于是萧乾不问了,墨九走向了石壁上的浮雕。 浮雕一共有十二个,每一个都刻有一对搔首弄姿的男女,虽然姿势都不同,但每个浮雕的左下方,都镌有一个日子,如甲子年、癸亥年,十天干有同,十二地支却各不相同。 观察了片刻,墨九就发现,十二个浮雕的地支,正好代表了对应的十二生肖。如子鼠,丑牛,寅虎……莫不如是。 尚雅先前触摸的浮雕顺序,也正是十二地支的顺序。她想:这样精细的机关设计,乔占平应当也不舍得轻易毁坏才对。那么,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为的颠倒顺序,以便将来收尸。可这个机关就像一个磨方,一环扣一环,顺序一变,里面的机刮组成就完全改变了。 “王八犊子的!这得筹谋多久才行?” 她低低骂着,看向四周的铜墙铁壁,不由愤然——十二个组合排列,可以排列出无数种不同的结果,这让她怎么去解?若一个一个试下去,估计等她饿死了都没出去。 于是,她又去把最后一个大耐糕吃掉,再冷静了一次,等尚雅醒过来,开始正经的审问她,“你是什么属相?乔占平是什么属相?乔占平他娘,乔占平他爹,乔占平他姐姐,乔占平他爷爷,乔占平他爷爷的爹……都是什么属相?” 她想:那货为了便于记忆,完全有可能这么干。有了尊卑之分,就好找顺序了吧?可尚雅望着她,头一歪,索性又昏了过去。 墨九:“……” 背后,传来萧乾的低笑。 墨九回头瞪他,看见他意态闲闲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她果断地走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扯下来,自个往床上一躺,摆了摆手,“你边上玩去,这张床姐姐征用了。” “姐姐?”萧乾不动,声音如美酒般醇厚,“你不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墨九双手往脖子后一抱,懒洋洋看他,“是啊,叔叔。边上玩去吧?” 萧乾:“……” —— 从三人进入密室开始,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几盏灯油都一个个耗尽了灯油,唯一一盏长寿的,豆大的灯芯也快要燃到尽头,墨九睡了一觉醒来,盯着那昏黄的光线,终于有些害怕了。 她平白穿越而来,难道就为了这样死去? 心里有了怕,这样的场景就有些恐怖。 光线越来越弱,黑压压的一团,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萧乾坐在石椅上,却如老僧入定,面色淡然得没有情绪。 墨九看着他近乎完美的面孔,突地坐起来,“不行,我不想死。” 萧乾睁眼,眸底依旧冷然若水,可森冷的语调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倒下去,继续睡。” 他想让她保存体力,可墨九却苦着脸,一阵捶床,“我去!我还没吃过楚州的蒲菜饺子、软兜长鱼,临安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化童鸡、干炸响玲、蜜汁火方、百鸟朝凤、油爆大虾啊,怎么可以死?!” 萧乾的表情刹那凝固。 也就在这时,秘密室顶上传来熟悉的机括转动声,像无数头耕牛拉着铁犁在石板上磨蹭,“吱吱”刺耳、尖锐地扎着耳膜,却比天籁还要动听。 很快,在尚雅软倒的位置,缓缓露出一道石门。 石门外面,是一条往上的幽暗台阶。 墨九大喜,“哈哈,我终于感动了食神!” 便是她长得娇艳生香,便是萧乾那么淡泊凉薄的性子,也实在忍不住别开头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室内静谧了一瞬,尚雅也醒转过来,狂喜般又哭又笑,“乔占平,占平,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我就知道你会带我上去的。” 墨九抚额,“大婶真单纯,可爱得像个孩子。” 她话音刚落,石阶上头便传来脚步声,火把的光线带着一种生存的美好照亮了台阶,但率先入得密室的却不是人,而是拼命摇着大尾巴的旺财。 紧接着,薛昉推着五花大绑的乔占平进来,往萧乾面前重重一叩,“属下来迟,望使君恕罪。” ------题外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二锦爱你们,敬请收藏,加入书架啊,要不然回头一不小心,就把咱69给忘了…… ☆、坑深023米 可有情深? 他们困于密室中的晚上,酷热了许久的天迎来了一场大雨。 出来时,雨停了,但积水却从青瓦之上顺着檐角滴下,清凉的空气与湖中升腾的雨雾混杂,白蒙蒙一片,隐约可见几枝探头的桃花,笼罩在一层烟色中,竟似人间仙境。 可“仙境”已被禁军包围。 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密麻麻,却安静有序。 山庄入口的平台上,墨子雕像前,捆跪着一排排墨家子弟。他们似春睡未醒,一个个低垂着头,双手反剪,不论男女似乎都有些衣冠不整的模样,面上绯红,就像吃醉了酒一般,画面极赋喜感。 墨九拖着旺财站在边上,冷静围观。 只见薛昉抖了抖半湿的衣裳,把清点人数的册子捧到萧乾面前,禀报道:“使君,我等拿下尚贤山庄时,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激烈反抗,一个人都像吃错了药似的,倒是奇怪了。可怜龙卫军的兄弟们,大半夜地淌水过来,结果却没废一兵一卒……只有两个人因不识水性,差点淹死。” 萧乾冷冷看他。 薛昉咳了一声,又紧张道:“另有两个身子差的,淋了夜雨,得了风寒。咳,除此之外,没有战损。” 没有战损,却有乌龙,萧乾的脸色已不大好看。 薛昉顿了顿,觉得不应当说这些不利士气的话,又正色朗声道:“此一役,禁军兄弟一个个如狼奔豕突,闯入敌庄,以万夫莫敌之速生擒墨家乾门长老乔占平,鞭一百,苔一百,令其启开密室,先迎小王爷奏凯归来,再接使君……” 这马屁拍得!萧乾侧眸瞪他一眼,冷冷看向浑身伤痕的乔占平,不温不火地道:“带主犯回京,其余人,放了罢。” “属下遵命。”薛昉抱拳行个礼,走到墨子雕像前方,叉腰大声道:“尔等听好了,墨家有人不尊礼数,不重法纪,胆敢作奸犯科,脔杀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先使一个杀威棒,他接着又收了点声:“但小王爷宅心仁厚,枢密使慈眉善目……不,面软心慈,只押主犯,且饶尔等一命。从今往后,尔等当拳拳服膺,奉公守法,不得做那藐视朝廷之事。” 薛昉说来正经,墨九却暗自吃惊。 谢丙生之死,算是大案了。可萧乾一开始只轻描淡写地让宋骜作证,说他是自杀,谢忱得到消息,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那么,他在朝堂上奈何不得萧乾,必定暗中使坏。如此,才有了乔占平昨日开启机关之前那“谢丞相自会处理”一说。 如果乔占平当真与谢忱勾结,萧乾却反戈一击把乔占平揪成杀害谢丙生的元凶,那么,他不仅给日益壮大的墨家一个下马威,还结结实实打了谢忱一个响亮的巴掌。 “小王爷,萧使君,妾身有话!” 薄雾中,被押跪在地上的尚雅,突然尖声大叫。 “等等,妾身有话要说——” 萧乾使了个眼色,薛昉便站过去高声吼,“说。” 尚雅跪在积水的地上,衣裳湿透,红的黑的污的抖索成一团,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娇花,但一双眸子,却格外明亮。她重重跪在宋骜面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才想起这小王爷没有话语权,又赶紧跪行到萧乾面前,磕头不止。 “妾身愿为小郡主解离魂蛊,但求饶乔占平一命。” 他们都很清楚,不管案子的结果如何,此去临安都凶多吉少。 可这个时候了,她却要保住乔占平,当真令人不解。 宋骜在密室被困了一夜,脾气不太好,张嘴就骂,“少跟爷这儿叽歪,告诉你啊贱人,郡主身上的蛊毒,你解了便有个好死。若解不了,那老子就将你和姓乔的削了,一锅炖。” 尚雅高高昂着头,露出一截带伤狰狞的脖子,却很固执,“左右都是死,妾身不怕。若你们不肯应妾身之求,那妾身便算千刀万剐,也绝不妥协,任小郡主一世智傻也罢。” 宋骜“呵”一声怪笑,上去踹她一脚,“反了你了。” 萧乾眉梢一扬,出声阻止,“殿下!” “做什么?”宋骜转头不解地瞪他,“长渊莫不是与这娘们儿相处了一夜,就舍不得了?” 萧乾并不解释,面无表情道:“郡主是皇家人,性命贵重。” 宋骜哼一声,“那就任这贱人要挟,放了姓乔的?” 萧乾瞥他一眼,冷了声音:“乔占平是朝廷要犯,这个决断我做不得。先将二人一并带往临安,等案情清楚了,再由官家抉择罢。” 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可萧乾没有连坐,只带走墨妄、尚雅、乔占平与另外几个涉事的骨干。墨妄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气定神闲,等离开地命令下达,也不等来禁军拉扯,低低吩咐了墨灵儿几句,便大步走在了前面。 乔占平却不动,高声道:“谢丙生是我杀的。” 众人都望向他。 他目光漠然,阴柔的声音似灌了水,有些沙哑,“谢丙生是我杀的。我剜的眼,我削的皮,我换的衣裳。他的脸上,我一共割了九九八十一刀,我割他的时候,他被墨妄捅了一剑,还没有死。” 说这些话时,他并不看尚雅,只冷静地正视萧乾和宋骜:“乔某不才,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愿牵连无辜,请小王爷和使君明鉴,放过他人。” 尚雅愣愣看他,呜咽着嘶吼,“乔占平!” 宋骜眸子一眯,冷笑:“你倒像个爷们儿……” “但律法不容人情。”萧乾恐这厮胡乱许诺,打断他接过话去,“至于凶手如何定罪,谢丙生当杀不当杀,诸位是为民除害的英雄,还是草菅人命的逋寇,一切等入京再说,审刑院自有公道。”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尚雅哽咽着,双腿颤抖走不了路,也不愿走路。她望着乔占平,万般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们明明说好的,把萧使君困于密室,等我解去媚蛊,便与我远走高飞……” 乔占平似乎不想与她说话,不耐地道:“尚雅,我不是你的附庸,更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物什。这些年,我眼睁睁看你与一个又一个男人荒淫无度,早已对你恨之入骨。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说出云雨蛊,却目光阴阴地冷笑,“更何况你若成事,还会随我远走高飞吗?与其惨淡收场,不如为你收尸。” 尚雅捋了捋湿软的头发,自嘲苦笑,“那你为何又要一力承担?” 乔占平目光一厉,“我并非为你求情。男儿之气,敢做敢当,我乔占平输得起。谢丙生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你记好了,谢丙生是我一个人杀的。” 最后一句,他仿若在吼。 尚雅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不,是我杀的,我杀的,不关你的事。” 乔占平一脚踹在尚雅的胸口,“滚啦!” 尚雅身子软地,怔怔看着他,突然捂脸痛哭,“我也想要干干净净的,你相信吗?乔郎,你相信吗?我也想干干净净的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她泪水顺着手缝滑落,湿了白皙的指,悲愤得像在痛斥着某种不公,宣泄着某种仇恨。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檐角的雨水“嘀嗒”作响,格外清晰。 雨后的阳光有一缕从墨子雕像的头顶洒下来,落在墨九的身上。可她的背脊却是凉凉的。她猜大多数人都与她一样,不明白这两个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 乔占平昨夜想杀尚雅,她从没怀疑过真实性。 可此刻却强烈的感觉到,他分明想保住她。 那为什么他一会恨不得尚雅去死,一会又要救她呢? 是他念及十余年的情感纠缠,回光返照一般突生眷恋?还是他为了再次博得尚雅的感情,以便她能坚持用离魂蛊要挟皇室来他续命?或是他一开始就晓得要东窗事发,故意把自己与尚雅的关系撇清? 若是最后一条,那乔占平当众喊出的“谢丞相会处理”就意味深长了。 这事有些复杂,她没法定论。 不过希望墨家气运,由此逆转。 就是……可惜了墨妄。 墨九不动声色地望向墨妄,他正好也在望她。 二人对视一眼,她没有一句话。他目光凝了凝,也只冲她点点头,就望向了一众茫然的墨家子弟,风姿绰绝的抬头摆了摆手,在初升的雨过天清色中,目光坦荡荡地朗声高喝。 “诸位兄弟姐妹,我杀谢丙生只为周济苍生,为民除害。今上深明大义,定会明辨是非,放我归来。你们不必慌张,好生守着祖师爷遗训,弘扬墨学,务必把墨家精神发扬光大。” “弟子谨记左执事教诲。” 墨妄又道:“我已修书一封,让灵儿带去神农山总院。坤门长老不日便会前来,为尔等主事。” “弟子必当遵从聆训。” 一个个口号响亮,让墨家子弟看上去秩序井然。 墨九不仅猜想,若没有她投入井中的药物,禁军想要轻易拿下这些人,会不会没那么容易?可想到这里,她又庆幸自己丢了药。要不然,血流成河的结果,墨家一样干不过朝廷禁军,结果生生被当成匪患剿灭,才当真可怜。 “老祖宗,我这么大的功劳,这罗盘就当奖我的了。” 她心安理得地摸了摸怀里的罗盘,一低头,发现脚边的旺财不见了。 这狗就是认主人,不过眨眼工夫,它就跑到了萧乾的身边,嘿哧嘿哧的吐舌头摇尾巴卖萌打滚讨好主人,压根儿就不理会她了。 墨九不满地走过去,正想把旺财讨来玩一会,却听见萧乾吩咐薛昉。 “此去楚州,你切莫大意。” “喏。”薛昉低头执礼。 萧乾看见过来的墨九,顿了顿,似懒得理会她,又侧身对薛昉吩咐,“大哥的婚期是下月十八,我尽量赶在月初回楚州。” “喏……”薛昉这声儿拖得有些长。 因为他有些奇怪。换往常,他家枢密使才没有这般好的心情向他这个下属交代清楚的行程。这句话,分明就不该对他说的么? 萧乾性好洁净,等随从拿巾子过来为他拭净了脚上的泥水,方才踏上马蹬,翻身上马。墨九瞅了半晌觉着不对,冲他背影就是一句,“站住!” 萧乾回头看来,凉薄的眼,如那雨中清雾,瞧不见情绪。 墨九懒洋洋道:“你就这样走了?” 萧乾低低问:“不然?先为你备好午膳?” 墨九一愣,笑着点头:“好哇!” 萧乾哼声转头,拍马离开,她却笑得眼都弯了,“备好午膳不叫好。老贼走了,才是真真儿的好。” 天亮开了,雨后初晴,天空似被蒙上了一片云彩。 禁军们排成两行,笔直地往外行进,禁军旗幡飘荡,马蹄声声。初阳映照在兵阵的铁器上,反射出一缕缕绚丽的光芒,引得两侧河道中停泊的舟楫都热闹起来。人们纷纷钻出船舱,看队伍穿过碧波涟涟的湖桥,嘴里议论有声。 萧乾并不侧目,一马当先缓步走在前面,一头散开的头发,依旧没有束上,黑衣黑发黑色皂靴,脸上似凉似邪似有戾气,虽俊美犹如嫡仙上凡,脸上却分明写着“除了狗,生人勿近”。 墨九看着远去的队伍,突然发生了一种诡异的想法——萧乾来替他大哥娶亲,其实才是“顺道”的事吧?说到底,他的正事分明就是搞姓谢的。 “汪汪汪!”突然,一声狗吠,旺财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冲她飞奔过来。墨九一奇,笑眯眯地蹲身摸它的头,窃喜地以为旺财的真爱是她。它也确实热情地舔着她的手,可她正想抱住它,那狗却从她腋下滑过,跑远了,只留给她一个耀武扬威的背影。 ……被狗调戏了? “下回逮到你就红烧!” 墨九翻个白眼,突地一口气卡在了喉咙。 ——他们都走了,她身上的蛊可怎么办? ------题外话------ 小妞儿们,今天的结束了,咱们明天不见不散。 约哦,天冷了,我在被窝里等你……真爱。 ☆、坑深024米 入楚州 等萧乾一行走得影子都没了,墨九这才摸着脖子转过头,看向墨子雕像前的平台上,三三两两议论的墨家子弟。 墨九的耳朵很灵光。 隔得这样远,她也听见了一些“逸事”。就在昨天晚上禁军潜入山庄之前,尚贤山庄发生了很多旖旎的事儿。比如一个向来害羞腼腆的女弟子跑到一个男弟子的房门口抱着树干跳舞,很快那男弟子就把她抱了进去;有一群男弟子的住所里,似乎也有不太寻常的声音;但最为诡异的是,山庄养的一头种猪发狂地闯出猪圈,把一头母山羊给拱了。 墨九看向墨子雕像,“祖师爷,我好歹也成就了一桩姻缘,说不定还将发明一个新物种,可谓劳苦功高,您别恼我啊。” 她想:对大墨家来说,这是一场浩劫,但也是一次机会,“不破则不立”,这是千古不变的法则。 虽然这个朝代并非她所知的历史朝代,却像极一个平行空间,而此时的大墨家,正处于历史上从鼎盛走向衰败的时代。后来儒、道、法流传千载,墨学却渐渐没落,其实也是她的遗憾。所以,她欣喜于这样的浩劫,希望它能让墨家走向另一个与历史不同的方向。 薛昉催了墨九几次,让她离开,说萧家接亲的人已然等在对岸。可墨九肚子饿,非得吃了早饭再走。 她也不管人家这会儿乱成一团,有没有心情做饭,直接去找墨灵儿要吃,半点不脸红。 她的身份在尚贤山庄是一个谜。但人人都看得出来,她与萧乾和墨妄的关系不错。而且,萧乾身边的薛昉又跟前跟后地陪着,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甚至为免此次事件动摇墨家的根基,还得小心翼翼的讨好。 为此,他们特地派人伺候她沐浴更衣再吃饭。 墨九其实也好打扮,好洁净,有这样精致的享受当然不会拒绝。可她胆小,怕中招,旁人都不要,只要墨灵儿。 于是沐浴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避开了薛昉,与灵儿关在房里说起了体己话,“小丫头,你可晓得右执事在密室养了什么蛊?” 墨灵儿这小丫头目光很纯洁明亮,经了一番变故,性子也没多大改变,就是一双眼睛有些红肿,是墨妄离开的时候哭成这副德性的。也是这个时候墨九才晓得,她是墨妄的贴身婢女,功夫不错,人也机灵,很得墨妄重用。 可说起蛊来,她一问三不知,“右执事的事,灵儿晓得不多。” 问不出结果,墨九也没有与灵儿说太多。这一点,她好像与萧乾有点心有灵犀,两个人都不愿意向旁人说起密室的遭遇。 墨九甚至隐隐有一些猜测,却不好讲。 毕竟尚雅最初的目的是想与萧六郎有肌肤之亲。 所以,蛊虫很大可能与男女之事有关。 但这也只是猜想,身体并无异常,她悬着心,却也乐观地盼着,其实根本就没有蛊。 舒服地泡了一会,她又打探起墨家别的事儿来。 不为旁的,她想回去。 穿越这事说来稀奇好玩,可身为现代人,她又怎会不想念现代文明? 她暗自寻思过了,穿越之前的阴山皇陵,是刚发现的一座帝王陵寝。规模庞大,设计精巧,她随教授过去之时,还无法确定是哪个帝王的陵墓。但文物部门要求保护性发掘,所以他们费时半月,也没能入得主陵。不过,她误中机关之时,却很确定与墨家机关术有雷同。那么,若要回去,会不会线索也在墨家身上? 捂了一把脸,她把身子往后一倚,又问灵儿:“墨家钜子是怎样的命格?” 灵儿不答,拿柔软的巾子往她背上撩了水,那水珠子便一串串珍珠似的从她光滑白嫩的脊背滚落,晶莹剔透,珠光点点,似玉露含羞……灵儿便笑嘻嘻感慨,“姐姐真美,和然姐姐一样美。” 墨九不晓得什么然姐姐。 却晓得这丫头懂得转移话题。 她瞪过去,“话虽中听,时机却不大对。说吧,寻找下任钜子的事,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可灵儿不能告诉外人。”灵儿一嘟嘴,墨九就不高兴了。 她掬一把水泼在灵儿身上,哼一声,“我是你家主子的师妹,也就是你主子师父的徒弟,是外人吗?” 灵儿歪着头打量她,一脸懵懂,“你晓得曲善真人?” 墨九一愣,“曲鳝蒸人,好吃吗?” 灵儿哼哼扁嘴,“曲善真人便是左执事的师父,他原先是墨家的左执事,后来出家做了道士……姐姐根本不知情,都是哄人的。” 墨九打个哈哈,又严肃脸,“那是你不了解我。” “了解什么?” “你若了解我,就晓得我从不哄人。” “灵儿才不信你。” “不信?”墨九挑高眉,“信不信我拆了你熬大骨汤?” “姐姐,灵儿不能说的。”灵儿委屈地看着她,咬着唇不说话。 “好吧。”墨九对古人的固执服气了,“我们不熬汤,做粉蒸肉。” 怎么都套不出话,她只好在旁事上折磨墨灵儿。于是这一餐早饭,花样翻新,她也享了好一阵福。可吃饱了,她却觉着尚贤山庄厨子好,愣不舍得走,非得再吃午饭。 时下之人,一般仅用早晚两餐。 可她习惯了三餐,墨灵儿又“欠了她”,无不尽心尽力的服侍,俨然提前过上了姑奶奶的生活。吃饱了,也没闲着,拿着罗盘就在尚贤山庄四处转悠,寻龙点穴,最后除了发现风水好,并没寻找与她穿越有关的东西。 她不信邪,还想再住两日。 可薛昉实在耗不起,崩溃得都跟她跪下了。 于是,墨九良心发现,一行人终于启程。 他们没回三江,直接在此处的渡口上船,前往楚州,与三江的送亲队伍和楚州来的迎亲队伍在对岸接头。 墨灵儿要前往墨家神农山的总院,方向与她相反,二人也就此别过了。 小丫头很喜欢她,临别时还拉着她依依不舍,“你若是然姐姐就好了,就可以不用嫁人,跟我一道去总院。” 反复提及几次,墨九对这个然姐姐没了好脾气,“她到底是哪个?胆敢与我长得一样,最好不要让我看见,不然我非得削了她油炸不可。” 墨灵儿撇嘴:“姐姐见不着了。” 墨九稀奇了,“为何?” 墨灵儿摇了摇头,“姐姐,再会!灵儿会惦念你的。” 说罢小丫头打马离去。墨九不由唏嘘,这么小的姑娘,城府却深,不该说的事儿,一概不露。 —— 姑奶奶愿意挪脚,薛昉喜得嘴巴都合不上,领着十来个侍卫前头开路,一双脚就跟生了风似的,麻溜地快。 墨九一瞧,拍拍额头,“我好想吃了宵夜再走啊。” 薛昉乐呵呵笑,看样子学聪明了,“宵夜都为姐儿带着哩,一包金银卷,一笼水晶角儿,十个剪花馒头……饿不着您。” 墨九负手走他身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薛昉噎住,回头打量她一番,又弯腰拱手道饶:“墨姐儿玩笑了,使君吩咐送姐儿往楚州,只要你不跑,说什么便听什么。” 墨九瞪他:“他还会怕我跑?” 她如今不是不想跑……是不能跑。从密闭出来,她就得了疑心病,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蛊,若跑了,回头蛊毒犯了找谁去?入了萧家,好歹有一个“萧神医”,只要他不死,她总能保个命吧? 吼完了,看薛昉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又摆摆手,“带路呗!愣着做什么?莫不是你准备背我?” 她长得水灵娇气,模样也不过十五岁的姑娘,白俏俏的脸,一颦一笑,像似枝头新绽的花骨朵,俏得不行,嫩得不行,薛昉赶紧避开眼,脖子都红了,“启程——” 墨九上辈子二十五岁,所以薛昉这种半大不小的男孩儿,在她眼底就像一个孩子,看他害羞,她反倒有些奇怪。 一路无言,上了停在渡口的浆轮船,逆着河风往楚州而去。 听他们讲,上岸不过几十里路,便是楚州城了。 墨九懒洋洋坐着,难得沉默。薛昉瞟她好几次,低声道:“姐儿耽搁了行程,萧府接亲之人等久,一会见着,难免会使些冤枉气,姐儿不必辩白,听着便是。” 赫赫有名的萧家娶一个没钱没势的寡妇,恐怕不只接亲时使些冤枉气罢?墨九盯了这小子一眼,“嘿嘿”笑着装傻,并不多说,只侧头眺向烟波浩渺的水面。 对未来,她略有些犹豫。入不入萧家,也都是两难。不入萧家怕蛊毒,一入萧家深似海。 不过她也好奇,萧家大郎到底什么病,连萧六郎都治不好? —— 快到对岸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水面上的船只很密,渡口往来也很繁忙。墨九静静观察着不一样的世风,不经意发现离渡口不远的岸边停泊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船只。这些船不大,帆篷也不华丽,却偏生挂红搭绿,早早就点上了灯笼,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泛着一丝水烟色的光芒,在水面上摇摇摆摆,添了一种说不出的胭粉气。 她有些好奇:“薛小郎,那是什么船,好像不太一样啊?” 薛昉年纪小,但随着萧乾走南闯北,比普通小子见识多。他只瞄一眼,目光闪烁着支吾,说不出口。 边上几个汉子憋不住低笑,“薛侍统小小年纪,哪会知晓这个?” “呸!”薛昉涨红了脸,“哪个说我不晓得,不就是野娼?” 几个汉子异口同声地大笑,意指他是未经人事的稚儿,薛昉红着脸急了,“墨姐儿跟前,不得放肆!仔细使君回头剥了你们的皮。” 一听萧乾的名字,几个汉子都住了嘴。 可墨九却明白那些小船是什么营生了。她们不像青楼那么正式,有鸨儿带着,习得琴棋书画,会歌舞伎巧,接待达官贵人,她们只是一些日子不好过的妇人,使了自家的船出来,暗地做皮肉营生,赚一些活命钱。当然,价格肯定也低廉,估计接待的都是渡口两岸来往的力气汉。 她虽是女子,却不如薛昉那般不自在,心底无所谓,但说不得也要“害羞”一下。于是她把帷帽往下按了按,背过身去,将怀里的袖珍罗盘掏出来把玩。这个罗盘她极是喜爱,上面一层锈色已被擦掉,显了些光亮出来,更显莹秀可爱。 很快,浆轮船慢慢地靠近了渡口。 渡口上方有一群披红挂彩的队伍,他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正往浆轮船看过来,队伍的前方,停有一个缀了金银色的大红喜轿。 ------题外话------ 一入深坑深似海,看着亲手挖的坑,二锦也是醉了哇……啥时候完成啊! 妹子们快鼓励我啊,求爱! ☆、坑深025米打成筛子 墨九不动声色地轻瞄一眼喜轿,继续垂头擦罗盘。 她是个镇定的人,手很稳,可罗盘上的指针却突然转而不止。 “转针?”她低喃。 转针乃罗盘奇针八法之一,又叫欺针,是指针头往同一个方向不停旋转,久不停止。一般风水师用罗盘查探风水时见到转针,都会认为此地不详,有衔冤滋生,居则伤人。所谓风水在于一个“气”字,也就是气场,冤气怨气也是一种气,罗盘在配了八卦、阴阳、五行之后,可以灵敏地感知这种气场的存在。尤其在古代,没有现代化机械、工业、磁场等干扰,认知感会更强。(注①) 可渡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怎会这般大的冤气? 她正思考,船工已经将缆绳固于码头。 蓝姑姑和玫儿跑得最快,跳上船上伸手扶她,“姑娘,仔细些。” 墨九踏上岸,不经意侧目,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约摸二十来岁,个头高颀,五官分明,眉角那条小小的疤痕也格外醒目。尽管他唇上留了一抹浅浅的胡碴,但瘦马的经历太特殊,墨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谢丙生手下的辜二。 可他为何会从花船下来? 辜二也看见了墨九,不知是心虚害臊,还是天气太热,他黑脸上倏地一红,额头都紧张地滴了汗,“萧家大嫂,你也在这儿?” 这个称呼墨九不高兴,“请叫我九姑娘。” 辜二呆一下,“哦。” 墨九看这个人还如初见一般,脸上无淫渎之气,人也老实巴交,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上花船找野娼。而且,她听说南荣的国家公务员薪俸都挺高,他就算有需求,也应当找个好地方么? 她歪着头瞅辜二,“你上那船,干啥去了?” 这样问其实是她真的疑惑,可薛昉几个却以为她不懂,不免尴尬地咳嗽起来。辜二更尴尬,他红着脸支吾一下,像是恨不得马上找地缝溜走,一双眼睛左顾四盼,“回九姑娘,辜某有些急事。” 墨九了解地点头,“看来是很急。” 多看了他一眼,她拎着裙裾走了。不几步,想想又回头,语重心长地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辜二:“……” 薛昉:“……” 渡口有一段十几级的台阶,昨夜下过大雨,台阶有些滑,接亲的人都没有下来,只蓝姑姑和玫儿一左一右扶着墨九往上面停轿的地方走。可还没踏上最后一级,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就来了。 “淫怠胚子,临上花轿,还扯着汉子勾勾搭搭,一步三回头,恁大的骚性儿,与那花船上的野娼有何不同?” 这般骂人的婆子,墨九就认识一个——宋妍的奶娘吴嬷嬷。 宋妍被萧乾和宋骜带去了京师临安,吴嬷嬷却从三江驿站跟着蓝姑姑他们一道过来,自然不晓得情况。当然,依她的身份,也不会有人专程告之。 墨九抬了骂,也不急。她像近视眼似的,走近瞧半天才恍然大悟,“哦,老虔婆,你还没死呢?” 末了,看吴嬷嬷气黑了脸,她又严肃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你也是喂奶的,人家也是喂奶的,都靠身体活命,怎的人家就卑贱,你就尊贵?莫非你的奶好些?” 吴嬷嬷在信王府颇受信王妃待见,宋妍也尊她重她,出了王府便顶着乌龟壳装王八,这一急不得了,指着她的脸就跳着脚的骂,“贱蹄子也不知是哪个膫子半路屙出来的野杂种,没爹教没娘管,老婆子今儿便撕烂你的嘴,教化你做人……” “吴嬷嬷!”打断她的人不是墨九,是一个顶着梳云髻的妇人,面颊白皙,略有肉气,显得很福态,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着装大方得体,笑容也端庄,一举一动颇有古代贵妇的气质。她笑道:“墨姐儿怎么都是萧家娶来的长房长媳,嬷嬷你看这也不是信王府,萧家在楚州也有些脸面,若你在这里打了墨姐儿的脸,也就是打了萧家的脸,回头月娥也不好向老夫人回禀。” 这妇人话里软中带硬,吴嬷嬷尴尬地笑笑,瞪了墨九一眼,就退在了她身侧。 “还是二夫人这种簪缨世家出来的贵人会说话。”蓝姑姑适时踩了吴嬷嬷一脚,又笑着扯了扯墨九,“姑娘,快叫二婶娘。” 萧家人丁不算兴旺,萧六郎他爹共有兄弟三人,他爷爷萧老国公死后,他爹萧运长便当了家,但这位二夫人袁氏是临安望族袁家的嫡女,娘家有人,出了名的厉害,二房从来不比大房弱。 墨九低眉顺目,“二婶娘大老远来接九儿,劳心了。” 看她乖巧,袁氏也笑得慈爱,“不碍事,婶娘早听说大郎媳妇儿生得俊,这不巴巴向老夫人讨了吉利,先来得个眼缘么?果真这小模样儿,比我家二郎媳妇福分多了。” 萧家孙辈的排行是三房人排在一起的。所以,萧大郎其实就一个同父的弟弟,便是萧六郎。不过萧六郎是外室生的,因他命格四柱纯阳,乃大煞大克,不巧他出生那一日刚好大郎发了猛病,他父亲便不许他娘俩回本家,一直养在外面,从来不怎么过问。 说来,外室子比庶子的地位更低,若不是萧六郎如今飞黄腾达了,大郎的病又没有起色,恐也落不到回归本家的命。 那是闲话,暂且不提,只说这袁氏似乎不太待见儿媳妇,说起她来便阴了脸。 墨九默默为二郎媳妇儿点个蜡,咧嘴笑道:“婶娘真瞅着九儿好吗?” 袁氏一愣,自是笑着点头,“好好好,怎么不好?水做的人,云画的骨,这眉,这眼,这小嘴儿,便是九天仙女下得凡来,也不过如此。” 墨九猛地凑近她,“那挑子里的果子可以给我吃嘛?” 众人都风化了。 挑子里的果子是喜果,过礼用的。 他们从来没见哪个新嫁娘馋成这样,路上便闹着吃喜果的。 被人当猴子似的瞅着,墨九也“害臊”了。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小扇似的扑闪着,“我饿嘛。” 她娇软的声音很讨喜,袁氏轻笑着拍她的手,看来真把她当成进化不完全的傻子了,“傻东西,喜果不能吃的。姐儿先忍着,一会道上有个小镇,婶儿让轿夫歇个脚,给你弄些吃食。” “哦,婶娘人真好。”墨九眼巴巴瞅着那红红的果子,上了喜轿。 旁人倒没什么,只薛昉有些纳闷。他备的吃食墨姐儿也没吃完,怎就看上喜果了?她当然不晓得墨九在扮猪吃老虎,为免一出场就被人宅斗得三集阵亡,先讨得袁氏的好。 “起轿!” 一行人各就各位,准备抬轿离开。 可吴嬷嬷却突地捂着脸,杀猪般“哎哟”了一嗓子,引来了众人的瞩目。 袁氏客气地笑问:“嬷嬷怎么了?” 吴嬷嬷左右看看,放开捂脸的手,只见她肥胖的左脸上像被什么重物击打过,青紫一团,却偏生没寻着人,便恨恨尖骂:“哪个不开眼的小崽子掷我?让我老婆子逮到,非得扒了他……” “啪!”一颗铁丸子砸在她后脑勺上。 这一次力道更重,登时冒出一块血包。 她痛呼着恨恨调头,看向花轿,正巧墨九也笑看她,还朝她耸了耸眉头。 吴嬷嬷大怒:“贱蹄子,是你干的?” 等袁氏循声回头时,墨九已经放下了轿帘,只有几个轿夫在憋笑。吴嬷嬷吃了暗亏,“哇”地跺脚,就要去揪墨九,袁氏也是个有威仪的妇人,目光登时就阴了。 “嬷嬷,墨姐儿恁的老实,怎会干这等事?恐是哪个顽童的玩笑,您大人大量,就莫计较了罢?没得误了时辰,耽搁了大郎的病,那老夫人数落下来,月娥就担不起了。” 吴嬷嬷气极,又无奈,抚着脑袋离喜轿远了一点。 轿子里,墨九轻抚着一个从尚贤山庄顺来的小弹弓,笑得弯了眼睛。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弹弓,墨家出品,质量有保证,加了弹簧,加了小机轴,用铁丸射击,威力颇大。若非她手下留情,非得当场溅血不可。 “老虔婆,再惹姑奶奶,打成筛子做烂肉豇豆。” 六月的楚州,一派晴好之景。 路上草长莺飞,垂柳夕阳,画般美好。 可由于墨九的逗留,等他们一行人到达国公府时,已经亥时过了。 国公府那一片飞檐斗拱,青瓦高墙,朱漆大门,全都沉寂在黑暗中,只有一片隐隐绰绰的影子。 侧门的一对大红灯笼下,有一个小妇人领了两个丫鬟在静静等候。她单薄憔悴的身影与背后气势恢宏的国公府一映衬,这接亲的画面便有了凄清的意思。 看见喜轿过来,那女子款款走近,先向袁氏福了身,“娘,府里的人都已睡下,老夫人特令静姝在此候着新嫂嫂……” 清脆冷静的声音,让墨九打了帘子一角看去。 不巧,正好与那个叫静姝的小妇人对上眼。 ------题外话------ 妹子们,再见,明天我们不见不散。 嗯,想念六郎的举手! 嗯,想念墨妄的举脚! 嗯,想念小王爷的举刀! 嗯,想念旺财的举尾巴! 注①:关于奇针八法相关内容,来自百度,非本人原创,特此注明。 ☆、坑深026米 一大家子 “静姝见过嫂嫂。” 相视一瞬,静姝先招呼,墨九反正“寡傻”嘛,只“哦”一声,也不必太过热络。静姝虞氏便是袁氏嘴里的二郎媳妇,看上去性子有些软,微光下的侧影瘦得抽条似的,瓜子脸也清秀耐看,鼻挺唇小,但看样子出身不太好,在袁氏这种世家婆婆的面前,也就一个受气的怂儿。 “你这个锯嘴葫芦,今日还晓得道一声好,原想说你有长劲了,却不晓得开门迎人吗?”袁氏又是一阵抻掇。 静姝低着眉,神色不变,也会说话,“嫂嫂长得天仙似的,静姝一时岔了眼,忘了礼数,这便前头带路。娘路上受累,早些回屋歇着吧,静姝领嫂嫂去安顿便是。” 袁氏哼一声,不耐烦地甩甩手帕,“就你?整日端着个青瓜脸,啥时候干得了体面事?” 静姝似乎习惯了袁氏的讥讽,不吭声,也不生气,只默默带着丫头走在前面。袁氏虽然烦她,可这几十里地过来,她确实也疲乏,入了院子便吩咐静姝好生照拂墨九,自个领丫头回了。 墨九是从侧门入的萧家。 那一扇庄重的正大门,并没有为她开启。 她不懂时下风俗,可这点儿区别也能感受。 大抵是夜深了,偌大的府邸静得几乎没有声音,一路过去,也只几个值夜的丫头小厮过来打点。静姝沉默寡言,但做事却妥当,过回廊走小道,会提醒墨九仔细脚下。可看着她风都吹得跑的背影子,分明能感觉到她的不快活。 可初来乍到,她也不好与人套近乎。没有遇到小说中那种上来便烧三把火的恶毒女配,她已经很满意了。所以静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多大兴趣。再者这样的深宅大院,有几个妇人能过得蜜里调油的?又有几个能得到夫婿疼爱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路越走越偏,终于在一个偏角的小院停下。 静姝回头,“夜深了,嫂嫂先歇着,静姝明早再来领你去拜见老夫人与大夫人。” 借着微弱的火光,墨九发现这小妇人眼中有些亮,“你哭了?” 静姝连忙抹下眼睛,笑道:“嫂嫂见笑了,静姝没哭,想是夜间水雾迷了眼。” 墨九撇撇嘴,也不多说,只站在檐下打量小院。 从国公府大门过来,途经之处莫不是雕梁画栋,屋舍连新,可这个新媳妇儿居住的地方,却简陋得没半分喜气。而且凭她多年的风水经验,不必探察,也知道这个小院光照较少,阴气也重,肯定是宅子里最为偏僻的地方。不仅如此,小院边上有一道土夯的围墙,那边似乎养了鸡鸭猪羊等牲畜,时不时飘过来一股子怪异的屎味,简直不能忍。 静姝身子单薄,带着病气,可眼神却好,她看墨九皱眉,赶紧上前解释道:“嫂嫂莫要见怪,你与大哥婚期在下月十八,现下入不得大哥的南山院。萧家人多,一时腾不出空屋,嫂嫂先安置着,也就大半月的工夫,熬一熬就过去了。” 墨九不吭声,拎了丫头的灯笼走入屋子。 屋内摆设很陈旧,却归置得干净,她心里头稍稍好点。左右不必伺候男人,暂时住下稳一稳,等萧乾从临安回来,把蛊的事儿搞明白她便寻个机会开溜得了。她记得萧乾与薛昉说下月初就回府,也不过七八天而已。 她回头看静姝,“辛苦了。” 静姝瘦小的瓜子脸平板似的,也没什么情绪,“那静姝便不扰嫂嫂休息了。” “慢着。”墨九见她要转身,却笑开了,“妹儿的,好歹弄点吃的填肚皮吧?” 一句“妹儿的”,静姝听上去像是热络话,也没有多说,把两个小丫鬟留下照顾墨九衣食,就安静地离开了。 俩小丫头一个叫夏青,一个叫冬梅。夏青爱笑,伶俐活泼,像夏季的阳光,冬梅青水脸,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与她主子静姝倒有几分相似。夏青是萧府的家生奴才,在府里头熟得很,很快便为墨九打水洗脸,蓝姑姑又从她嫁妆里挑了一身轻薄的衣裳为她换上,等她往椅子上一坐,冬梅已将吃食摆了上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又舒坦了一些。 这一晚墨九睡得不太安稳,整晚被噩梦纠缠。 在梦里,她的床变成了一口棺材,屋子也成了一个坟墓,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尸臭味。她试图挣扎醒来,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意识到被魇着了,她努力睁开眼,面前黑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团浮动的光晕中间,有一个像蚂蟥似的蛊虫蜷缩在里面,看上去恶心之极。 “嫂嫂……醒醒!” 一道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将她繁杂的梦境打破。 墨九睁开眼,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静姝苍白的脸,让她有一种见鬼的错觉。 “五更天了,嫂嫂该起了,老夫人等着哩。” 墨九愣愣看她片刻,起身从嫁妆里找出一盒胭脂,递给她,“不用谢。” 静姝的脸比昨晚上见着还要苍白,想来也是一夜没有睡好,可被她塞上一盒胭脂,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她微微一怔,也没有拒绝,谢过墨九,把胭脂交给丫头秋叶放好,又叫夏青过来为墨九梳洗打扮。 墨九打着呵欠洗漱完出来,看月亮还在天上挂着,不由恼从心来。 她暗自决定,一定要想法子省了这个程序。 要不然,等不到萧乾回来,她就累死了。 老夫人住在西边的仙椿院,从她住的屋子过去,得好长一段路。 时下的人起得都挺早,鸡鸣狗吠,铺席端茶,好一番繁忙的景象。 墨九入得仙椿院客堂,就被一群“合家欢乐”的拥挤画面搞晕了头。堂中居上的老夫人有六七十岁了,满头银发,精气神却不错,末位陪坐的是她三个儿媳——大夫人董氏(大郎母亲)、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张氏,其余的就是二郎媳妇、三郎媳妇、四郎媳妇,还有三房各自的闺女,小子,孙儿挤满了一堂,依长幼尊卑坐着,齐刷刷朝她看。 在墨九眼里,这一片姹紫嫣红都长得差不多。 她跟着静姝走了一圈,静姝喊啥她喊啥,头一直晕晕的,到二夫人袁氏时,竟也跟着静姝喊了一声“娘”,闹了满堂的笑话,却把大夫人董氏气得脸都黑了。 但在老夫人面前,她也没有放肆,只哼了哼便不理睬。袁氏倒喜不自胜的解释,说墨姐儿如何老实憨直,没有心眼子,为她圆了过去,这让墨九很庆幸昨日一下船就与她建立了邦交关系。 不过很明显,她第一回合,就把未来婆婆得罪了。 好在她也不想真嫁,若不然日子就难熬了。 萧家老国公早已经过世,萧氏一族承他爵位的人是大郎他爹萧运长。原来这爵位也非世袭,恰逢西越来犯,他领兵出战负了重伤,今上看他萧家一门忠烈,加上他妹妹萧贤妃(宋骜的亲娘)在宫里颇得宠爱,这才继了萧家的尊荣。 可那一战,萧运长伤及肺腑,多年未愈,便做不得朝事,始终在家休养,唯一的嫡子萧长嗣(大郎)又经年卧病,长房一脉便人丁凋零,有点后续无力。萧家百年世族,家大业大,二房和三房见状,自然有些蠢蠢欲动。好在老国公夫人还在,有她坐镇,子孙们倒还能安生共处。 这一次为大郎娶媳妇儿,原是族中大事。可大郎病重,这两年一直靠六郎的药才得以续命,但六郎早有吩咐,他不能轻易见人,恐癔症传染,也受不得风,怕气散神殒。 上个月,楚州城有名的算命先生孔阴阳跑到萧家来说,盱眙墨家女,天寡之命,可堪配大郎。 萧家听了一顿忽悠,心里一喜,便承了这门亲,差上人盱眙找了如花婆。 可孔阴阳算的吉日在下月十八,萧家又迫不及待把墨九娶回来,想早日克去大郎的癔症,又想遵从吉兆完婚。 于是,墨九入了萧府,名义上成了萧家长媳,却未拜堂。 这样一来,墨九心安了不少。 至少她是安全的,那萧大郎不能见人也不能受风,基本上碍不着她的事。她做她的长孙夫人,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履行妻子的义务,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客堂里热热闹闹的议论婚事,大夫人也把宴请单子给老夫人过目,几个要好的夫人小姐凑在一起,私下窃窃对墨九评头论足。小孩子们也喜欢热闹,快活的在人群中打来闹去,只温静姝一人安静地立在二夫人身侧,像一株去了枝丫的白玉兰,与旁人格格不入。 墨九观察着这一屋子,也像个局外人,万事都与她无关。 见过了家人,便是吃早膳。 一张大长桌子上,围满了人。 女眷们都有婢女侍候,吃相斯文。 墨九原本也想斯文,可萧家果然高门大户,早餐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更让墨九惊艳。她一时没有忍住,就多伸了几次爪子,然后,一桌子夫人小姐就都看着她一个人吃。 她也不客气,边吃边点头,“你们都吃好了?” 问一句,也不等人回答,她一股脑把盘子往自己面前端,然后回头吩咐蓝姑姑与玫儿。 “等下吃不完的,记得打包回去,莫要浪费了。” 蓝姑姑恨不得钻地缝儿,脸都涨红了,“姑娘。” 她悄悄扯墨九,可墨九却不领情,“为人民服务,不要拦着我。” 从老夫人到小丫头,一个个看怪物似的盯着她,没人吭声。 墨九也看着她们,嘴里塞得满满,“你们胃口真小,怪不得个个长得麻杆儿似的,吃啊?” 一顿饭,不欢而散,老夫人揉着太阳穴早早被人扶下去了,看她的样子,若再多坐一会恐怕会倒地不起,到时候府里喜气还没办,恐怕就得办丧事了。夫人小姐们也都笑着下去了,私下里也有议论,都不晓得这孔阴阳怎么就认为她能克住大郎君的癔症。 这个妇人,除了长得好看,吃得好多……也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长得好看”也是嚼舌的由头。萧六郎在接亲途中与她的一些琐事,因有接亲的下人晓得,人传人也就添了一些闲言碎语。只是如今的萧六郎并非当日连本家都入不了的外室子,谁也不敢在台面上说这些话。 墨九出了仙椿院,就往回走。 这时候天已大亮,霞光初升,国公府的华堂广厦便入了眼。 墨九走走停停,瞧得不免咂舌。露亭台,飞檐宇,烟茫及碧草,绿树又红花,瀑布响,青石滑,松涛阵阵过,又有竹林家,景色宜人似仙境,各山各水各不同……如此对照,她住的地方也未必太寒酸了。 这么一想,她又念及昨夜的噩梦。 一会回去得拿罗盘看一看风水。 不过观之,这国公府是一块好地才是。 她四处张望着,一个不察,就在亭子转角的地方与人撞了个满怀。 “这姐儿好生俊俏。”一个年轻男子腻歪着瞧她,满嘴酒气地嬉笑着,张臂就来抱她,“怀香楼何时来了这样嫩生的姐儿?来,乖乖儿,让二爷疼一疼你……” ------题外话------ 举手举脚竖尾巴的漂亮妞儿们,你们好……二锦也竖条尾巴,好想旺财了! 明日见,么么哒! ☆、坑深027章混世魔王 墨九带了蓝姑姑和玫儿两个人,那自称“二爷”的家伙身边也有两个小厮,光天化日之下,若说他真能占便宜也不可能。但墨九看他醉得不成人样,加上他诚心赞美,却很高兴。 她“噔噔”退往亭里,紧张地揪紧领口,“你,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这货双眸水灵,皮肤细白,琼鼻、樱唇,嫩草儿似的腰,娇滴滴后退的可怜劲儿,躲闪时晶亮的目光,愣生生有一种令人恨不得掐上一把的柔媚。 那二爷喉结动了动,“嘻嘻”笑着,又凑上前去,“乖乖儿,别怕嘛。让二爷抱抱……” 他越逼越近,墨九站在亭栏边上,不能忍他满嘴的酒气,避开头问:“你吃醉了?” 那二爷笑道:“二爷没醉。” 墨九歪头,“那你晓得我要做什么吗?” 那家伙醉得都糊涂了,又往前扑,“乖乖儿,你想让爷香一个。” 墨九说:“我想帮你醒酒。”说罢,她凄厉地尖叫着“不要啊”,身子侧闪过,脚下似乎不经意一拌,那厮就一个前空翻,往亭栏外面的池塘栽下去,“咕咚”一声入了水。 墨九目光带笑,嘴上却紧张的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两个小厮原本想看热闹,一看二爷落水,赶紧跳下去。 这一片池塘挖得很深,栽种了一些荷花,夏季荷叶青翠,水下却全是淤泥,落水的家伙正是萧家二郎,名叫萧长誉,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偏生不会水性。这吃醉了掉下去,就跟秤砣落水似的沉,两个小厮捞他起来,踩着淤泥,也很费了一番周折。 等三个人落汤鸡上得岸,墨九三个人的影子都没了。 萧二郎这一激,酒也醒了,不由大发雷霆,可他们都不认识墨九,府里头那些修炼得人精儿似的,便有瞧见的,也不趟这浑水,只赶紧张罗着把萧二郎抬回了屋。 温静姝正在里屋抄经,看他湿漉漉被人抬进来,皱了皱眉头,便找了换洗衣服过去,却被气头上的萧二郎一个窝心脚踹了老远。 “看着你这张脸就晦气。去,唤玉娘来伺候。” 抬头看他一眼,温静姝爬起来,默默放下衣裳,出去了。 从前到尾,她一句话也没有。 萧二郎这一激,酒也醒了大半,冲她背影“啐”一口,“不会下蛋的母鸡。”说罢捋了捋头发,又看向床边小厮,色迷迷地舔了舔嘴,“鸳鸯亭那小娘真俏得紧,媚得紧,那小嘴儿,那小腰儿,那脆脆的小声儿,都挠到二爷我心尖子上了……” 小厮点头哈腰,“二爷说得是。” “你懂个屁!”萧二郎阴着脸,“成贵,去,给爷查查,哪房的小娘。” 萧府再大,也只是一个家。不到一刻钟,成贵就回来了,他低下头,对已经换了衣服昏昏欲睡的萧二郎耳语了几句。 —— 小院里,墨九正拿着铁锹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挖泥。 遇到桂花挖桂花,遇到木兰挖木兰,她看着罗盘的方向,根本不辩地上有没有种着东西,把一个好好的院子挖得土胚翻天。从蓝姑姑、玫儿到夏青、冬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挖什么…… 从鸳鸯亭回来,蓝姑姑为她揪着心,她却把她的法器(罗盘)拿出来,满院子走,一会望天,一会探地,就像根本不知道把萧二郎踹下水会摊上事儿似的,就像她好像真的懂风水似的。 蓝姑姑怒其不争,几次要凑过去揪她,都被玫儿阻止了。 “姑娘做事,自有她的想法,姑姑莫要扰到姑娘。” 坐过墨九制作的“大鸟”,玫儿对墨九奉若神灵,从不质疑她的行为。 蓝姑姑却满脸哀伤,“你也傻了?” 玫儿绞着手绢子,垂头嘟嘴,“玫儿才不傻,姑娘更是聪慧之人,世间少有。” 瞅着玫儿天真的脸,蓝姑姑快哭了,“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有几斤几两我未必不晓得?” 墨九干的是体力活儿,这铁锹原是府里花匠用的,她使着也很不得力,累得满头大汗,约摸挖大半个时辰,终于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坐在青石垒成的花台上,冲几个丫头招手。 “过来。” 几个人赶紧过去,墨九把住铁锹问她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蓝姑姑看着她双颊的汗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做什么,发疯呗。” 玫儿兴奋得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姑娘是不是在找机关?” 轻轻一哼,墨九把铁锹递给蓝姑姑,拍拍玫儿的肩膀,“我在减肥。运动是最科学的减肥方法,可以消耗掉多余的脂肪,促进新陈代谢,若不然,我在仙椿院吃得那样多,岂不堆一身的肉滚子?” “天啦,疯了,真疯了!”蓝姑姑欲哭无泪地瞅着玫儿,“可看明白了?” 刚才为她据理力争的玫儿,也大失所望,苦哈哈地看着她,抿紧了嘴巴。墨九只当未见,又笑眯眯地揽过夏青,低着声音道:“青丫头,可以给我搞一个铲子嘛?” 夏青还摸不透她的脾气,细声细气地问:“姑娘要什么铲子?” “有一点像这个铁锹……”墨九比划着“洛阳铲”的样子,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洛阳铲是二十世纪的产物,与这个丫头也说不清楚,赶紧换了话题:“和它差不多大的锅铲……等有了大锅铲,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挖一些蚂蚁,砌一个锅台,没事的时候,煮点蚂蚁粥如何?要是运气好挖到蚯蚓,就格外加餐,蚯蚓又肥又鲜还多汁,高蛋白还可美容养颜。” 夏青当场吐着出去了。 蓝姑姑扛着铁锹,看墨九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都操碎了,“姑娘,先头你推下水的人,是府里头的二爷,你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想想法子应对?” 墨九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对,我是该好好想想。” 蓝姑姑松了一口气,刚觉得孺子可教,墨九冥思苦想一阵,却道:“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搞到一把洛阳铲呢?还有,他们家中午不开饭,我肚子饿了可怎么办?” 蓝姑姑手上的铁揪“铛”一声落地,捂脸哭着往屋里跑,“娘子啊,老奴对不住您,教不了姑娘啊。” “唉!还是年纪太小啊,经不住事儿!”墨九看着她的背影,摇着头继续拿着风水罗盘东瞅西看。 按理萧家建这样大的宅子,一定会选上好的宅基地。在这样的风水地里,便是这小院的角落,也不该有这样重的阴气才对。可昨晚上的噩梦让她不太踏实,罗盘又没有查出什么来,这才找了一把铁锹挖地。结果几个方位都挖遍了,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难道只是她胡思乱想? —— 萧二郎病了,在池子里受了凉,病得很厉害。 整整一天,萧府上下都在为这事忙碌。下午,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他的院子,带着大夫人和三夫人,还有几个萧家小姐,巴巴过去瞧他。 萧二郎为什么变成这样的混世魔王,自有他的道理。萧大郎从小有病,后来被萧六郎一治,又几乎被隔离了。如此一来,萧二郎自然而然成了老太太的心头宝。不是长孙,却顶了长孙的缺,在他娘(二夫人袁氏)有心的撺掇下,这家伙总在老夫人跟前晃悠,油嘴滑舌地把老夫人哄得团团转。 这不,看到老夫人杵着拐杖一入屋,他便抢着起床请安。 可不等撑好,就一个骨碌摔到床下,嘴里还念叨哩。 “奶奶,孙儿……孙儿给您请安了。” 这小戏唱得,老夫人当即慌了神,心肝宝贝的唤着他,便吼着下人给他扶上了榻。 “长誉啊,奶的乖孙,这是作的什么作孽哦,病成这样,可怜见的。” 萧二郎瞟着他奶红了眼,也哭丧着脸道:“奶奶啊,孙儿以后只怕是不能陪您了。这府里也怕是没孙儿的容身之处了,便是一个妇人,也敢欺你孙儿我哇……我堂堂丈夫,竟被一个妇人看轻,这可怎么有脸活哩。” 老夫人一急,“啐”他一口,“这说的什么话?哪个不开眼的敢欺奶的乖孙,看奶奶不剥了她的皮。” 说罢,老夫人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侍立的温静姝,一脸威仪。 温静姝默默垂首,静立不语,老夫人哼一声,又回头来哄萧二郎,他却哭得更厉害:“奶奶,那个狐媚子勾引我在先,把我踢下水在后,孙儿大丈夫的脸都丢尽了。” 又是心肝又是宝地哄一阵,老夫人才晓得萧二郎嘴里的狐媚子是墨九。 “反了她了!”刚过门的大嫂胆敢勾引二爷,还把他推入水里,这样败坏家风的事,不管教那还得了?老夫人恨恨哼声,手里的龙头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锤,“来人,把小妖精给我拎过来!” ------题外话------ 如果我天天说题外话,会不会招人讨厌?所以今天不说了。 ……弱弱退下。 众妞:那个谁,你回来。 二锦:嗯?叫我? 众妞:节操掉地上的,不捡起来再溜? 二锦抱头鼠窜:我是冤枉的,我是咱村最纯洁的如花啊! ☆、坑深028米 倒打一耙 老夫人屋里的罗嬷嬷过来拎人的时候,墨九兴高采烈地过去了。 看她像去领赏似的兴奋劲儿,蓝姑姑愁得手心都掐红了。她与玫儿一路都在想着对策,墨九却似根本不知情,兴冲冲入了萧二郎的屋子,冲夫人小姐们做了一个男子的揖礼,便自来熟地坐在杌子上。 “原是小事一桩,老夫人又何必亲自道谢?” 屋子里夫人小姐丫头站了不少,可没有一个人晓得她在说什么。 众人都很纳闷,她祸在当前,为何还眉飞色舞。她却咂咂嘴,很中肯地点头,“当然啦,老夫人赏罚分明,也是好事嘛。可我素来不贪心,您便要谢我救命之恩,也莫赏金银财宝,不如简单粗暴一点,来一桌早上那蜜调的点心和梅花汤饼就好……” “你还想着吃?”老夫人差点顺不过气来,拐杖重重一杵,“跪下!” 墨九奇怪地瞟她,“有凳子不坐,跪下做什么?” 与墨九说话若没点儿气量,很容易一命呜呼。 老夫人稳了稳心神,拐杖一指就把气撒在了仆妇身上,“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给老身动手。” 几个丫头婆子连忙上前把墨九从凳子上拽起来,使劲儿摁住她的身子,要她下跪。 墨九哪里肯依?她大吼道:“跪不得,跪不得!跪了就要出事儿了。” 罗嬷嬷恨恨摁住她的头:“老夫人面前,有你跪不得的?” “一看你就不晓事。”墨九瞪她一眼,“那孔阴阳没有告诉你们吗?天寡之命的妇人,其实是玉皇大帝的亲生闺女。因为她偷吃了一颗还未成熟的蟠桃,导致消化不良,上吐下泻,不得不下凡历劫。可玉帝觉得女儿是他上辈子的小情人,所以不能让凡间男子轻易染指,这才有了所谓的天寡……” 墨家姐儿的天寡本就有些玄乎。 她这样一嚷嚷,屋中人怔怔,嬷嬷丫头手也松了。 墨九喟叹一声,把罗嬷嬷的手从身上挪开,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凡人,有时候就是不懂事,也不想想,玉帝的闺女如何跪得?一不小心折了老夫人的寿,哪个担待得起?” “一派胡言!”老夫人气到极点,拐杖杵得啪啪响,“打,给老身打这个疯子。” 一句“疯子”,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墨姐儿脑子原就有问题的,她说的话哪里能信? 紧张的情绪一松,几个仆妇又扑过来要拉她。 墨九看这老太婆不太好哄,不由皱眉,“可以不打脸吗?” 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很让人崩溃,老夫人也快被她搞疯了,声音冷厉了不少,“拖下去!不给这无知妇人立立规矩,她便不懂得长幼尊卑。” “奶奶……”看老夫人动了真格,不待墨九说话,病得“起不来榻”的萧二郎噌噌就爬了起来,一把拉住老夫人的袖子,嘻嘻笑道:“我这小嫂子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板子?奶奶小惩大诫地训示一番就行了,何苦与她计较?” 这小子唱的什么戏,老夫人不明白了,“放手。” 萧二郎拉住她,“不放。” 对这个孙子,老夫人向来没脾气,不由一叹,“小祖宗,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萧二郎四下里看看,见屋子人多,把嘴凑到老夫人的耳根上,也不晓得说了什么,把个老夫人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拍在他的肩膀,“臭小子好不晓事,这如何使得?躺下去,奶奶自有决断。” “不成,那奶奶便由着孙儿去死好了。” “孽障!”老夫人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岂能由着你?” 这一回也不晓得萧二郎触到了她哪根逆鳞,却是不依他了,非要把墨九叉出去打。眼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蓝姑姑和玫儿都慌了神,跪地求情不止,可老夫人早些年跟着老国公上过战场,也是有些威仪的妇人,一头白发了,还说一不二。 “吵死我了,都闭嘴!”墨九终于烦躁了,甩开几个婆子,把凳子一踹,环视着众人,老气横秋的教训,“讲点道理不好嘛?你们是讲究人,我也是讲究人,萧二郎这厮缠着我要亲亲,我没让他亲,但他栽到水里,我却喊人救了他,这就是救命之恩嘛。恩将仇报会有报应的,你们懂不懂?” “亲亲”这种事,哪个小姑娘说得出口?偏生她是个不知羞的,大言不惭地指着萧二郎又道:“你起来,别在那儿哭哭啼啼,像个姑娘似的。告诉你奶奶,是不是你想亲亲我,抱抱我,亲亲我,抱抱我的?” “你休得胡言乱语!”萧二郎脸都涨红了,“分明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勾引我的。” “贱人是不要脸。”墨九瞪他一眼,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哦”一声,突地侧头盯住温静姝,“喏喏喏,我可有证人的,二郎媳妇你亲眼看见的,对不对?” 温静姝与她对视一眼,慢吞吞走到堂中跪了下来。她衣着朴素,一件半新不依的裙子穿在身上,看上去更为单薄,但吐词却清晰镇定,“老夫人,今日之事……是二爷吃多了酒,错把大嫂当成妾身,方才有了轻薄的举动。” “贱蹄子你敢诬蔑我?”不等她说完,萧二郎的窝心脚又到了。 温静姝受不住,身子往后一倒,捂着胸口顿了片刻,又跪直身子,冲老夫人磕头道:“静姝亲眼所见,若有一句假话,不得好死。”说罢她想了想,双手趴下去,头垂得更低,“老夫人,大爷如今是病着,出不得屋子,可他好歹也是萧家长孙,若回头有人在南山院去嚼几句舌根子,让他晓得有人欺负了他的妻室,恐会损及他的身子呀……”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敲在了老夫人心上。 想到病中的长孙,她叹口气,道一声“罢了”,又凉凉地看向墨九。事到如今,就算大事化小,她也得找一个台阶,方才无损她的威仪,“墨氏,便是二爷吃多了酒,那大白天光的,他也不能真就难为你。你大可走开便是,为何狠心推他下水?” 墨九一怔,“我没推他啊。我是用脚踢他的。” 老夫人:“……” 顿了顿,她咽下喉头的腥甜,冷冷道:“他是府上的二爷,你一介妇人,怎可拌他?” 墨九不高兴了,横着她:“可他吃醉了啊,不用醒酒吗?” “你还敢狡辩?巧言令色!”与墨九这性子的人说话,很容易被歪带,老夫人气血上涌,有理也说不清,便有些不耐烦。然而,有温静姝做证,府里上上下下又这么多眼睛,她想偏袒反会坏了名声,只好随便找一个台阶了事,“滚回去好好反省,禁食一日。禁足……到下月十八,不许出院子。” “哦,好。”墨九笑得一脸荡漾,还行了个礼:“多谢老夫人赏。” 她活蹦乱跳地出了院子,好像并不是被禁食禁足,而是得了一件天大的恩赐。 “哈哈,如愿以偿!姐从此不用早起请安。爽!” 蓝姑姑完全不懂她的心思,想到先前那一番惊险,脸色还有些发白,“姑娘,你就不能晓点事?得罪了二爷,得罪了老夫人,还把二少夫人拖下水做什么?” 墨九不阴不阳地道:“哪是我拖她下水,她本就在水里。” 蓝姑姑气得额头都绷紧了,“你说你这里外不是人,往后怎么活?” 墨九回头看她,“那有什么活不得的?” 不待蓝姑姑炸毛,她又虎着脸道:“回头找萧乾拿一罐儿药丢到井里,一家几百口全都药死,我不就活得好好的了?还能平白得一笔家产哩。” 蓝姑姑哭笑不得:“……” —— 闹剧散场,萧二郎屋里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可平素从不敢顶嘴的温静姝,今儿居然当众让萧二郎难堪,这让袁氏母子两个如何过得去? 袁氏冲着跪在地下的温静姝又是一阵怒骂,直到嗓子都哑了,方才恨恨让她滚。 温静姝也没多话,换了一身衣裳,仔细地把手洗干净了,在枕头下摸出一个瓷瓶儿,瞅了一会,倒出一粒药丸子服下,又静静坐下抄经,就好像先前的打骂不曾有过一般。 老夫人也没有走,待丫头小厮都退下了,然后拿着拐杖敲萧二郎的头,“你个孽障,先前那些话,是可以乱说的吗?墨氏是你大嫂,你怎敢生那份心思,还当着恁多人说来,你这脸不要,你奶的脸还要哩。” 萧二郎不以为耻,仍嘻嘻笑,“孙儿不是悄悄说与奶奶的吗?” 哼一声,老夫人白他一眼,“妄想!天下好姑娘多了,你莫打她主意。” 萧二郎缠上去,摇她胳膊:“奶奶,孙儿就瞧上她了,便是休妻另取也干。” “混账东西!”老夫人这回与他杠上了,“你莫非也想禁足?” 眼看争她不过,萧二郎气哼哼地拿过枕头倒趴下去,又哎哟连天地叫唤起来。老夫人心疼孙子,拍拍他的背,神色便有些软,“唉!” 袁氏冷眼瞧了半晌,为老夫人斟了茶,笑道:“娘且息怒,媳妇以为,二郎倒也不是痴心妄想。” 老夫人喝了一半的水,差点呛出来,“胡闹,二郎不晓事,你也跟着发疯不成?” 袁氏顺着老夫人的脊背,叹道:“娘莫恼媳妇,想我二郎婚配已有三载,侍妾也有好几个,膝下却无一子半女,眼看着三郎四郎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把舌根子都嚼烂了,我这做娘的心里不痛快,二郎也不好受啊。” 抬眼看一下老夫人的神情,袁氏又撺掇道:“大郎的病,娘心里清楚着,这一时半会哪里好得来?待下月十八墨氏入了房,不也是晾着?……可媳妇瞧她的身子骨,是个好生养的,若她能留下一子半女……” 老夫人一惊,不由抬眼望她。 袁氏莞尔一笑:“这般即全了大郎,也全了二郎。” ------题外话------ 亲爱的妞儿们,御宠医妃出版书——《且把年华赠天下》完美终结篇上市了。 有Q版人物图谱,有Q版人物的涂色卡,还有某锦创作心路历程。 当当热卖中,6。9折下单进行时,买买买哦…… ☆、坑深029米墨九是恶人 夏日的天,黑得晚。萧府炊烟渐落,各房各院都在张罗晚膳了,湛蓝的天际还留了一抹火红的晚霞,把府邸的屋舍檐廊点缀得美轮美奂。 可这番美景却照不到墨九这个阴气森森的小院。 从萧二郎那里回来,她就拱在床上困觉,身子曲得像一只虾似的,没有半点儿活力。蓝姑姑和玫儿哪里晓得她昨夜没有睡好在补眠?只心烦意躁地守着她,左一个叹息,右一个叹息。 “若使君在府里,兴许还能为姑娘说上话。” “使君对姑娘好好的。” “唉!禁食又禁足,姑娘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不如我去找薛侍统?” “找他做甚?” “问问萧使君为何还不回府呀?” 这两个人的对话,墨九听了有些好笑。她打着呵欠把脚尖支在墙上,借力翻了个身,斜歪歪地瞥她们,“听你俩这口气,好像我要嫁的人是萧六郎一样。奇了怪了!你们不是应该去南山院找我那个死鬼夫君为我做主才对嘛?” “呸呸呸!”蓝姑姑赶紧捂着她的嘴,压低声音,“姑奶奶,这种话如何说得?” 墨九“唔”一声,扳开她的手指,“那好吧,不说。你们快去拿饭,我饿了。” 这姑娘的心就像没长在腔子里似的,蓝姑姑一脸忧伤:“禁食你吃什么?” 墨九“咦”一声,骨碌碌爬起来,反倒奇怪地瞅她,“老太婆禁我的食,又没禁你们的食。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啊?莫非你准备给我弄一份单锅小炒,再配上二两花雕……嗯,这样也可,就是别弄太多浪费了。” “……” 她说得好有道理,蓝姑姑和玫儿竟然无言以对。自古以来长幼尊卑都有秩序,一个妇道人家被长辈责罚了,哪个敢公然违抗?说禁食,那便得滴水不沾,就算食物摆在面前,也没人敢忤逆。可被墨九一洗脑,虽然她们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还是照做了。 于是,禁食成了一个笑话。 墨九不仅吃了,还吃得很饱。 不过,下人的饭菜到底少了一些油荤,吃到第二天中午,墨九已经不能忍受了,五脏六腑都在向她提出抗议。仔细一琢磨,为长久计,她倒也不着急,在院里拆了一个花台,砌出一个锅台,对外声称“连日噩梦,生一些烟火好避邪”,可实际上她却搭了一个梯子大半夜爬墙摸了隔壁一只大公鸡过来,扒干净毛生生做成了一只叫化鸡。 当然,墨九也厚道。 她没有白拿,在人家的鸡棚里留了一张字条。 “坐阴背阳,此宅大凶!近日尔家宅不宁,献上公鸡一只,以祭凶煞,驱尔大祸哉。——食神” 隔壁那户人家一开始以为进了贼,可看到字条却被唬住了。因为墨九说得事都是真的,他家这些日子确实家宅不宁,两个小妾争宠,吵得不可开交,正妻原想贤惠一次,却被小妾合伙揍得满头大疱,闹得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于是他们便不当是贼了——试想,哪个贼只偷一只鸡? 食神来了,一只公鸡哪够孝敬他老人家?第二天,这家男主人又宰了一只鸡,洗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地放在后院的漆案上,还烧着三炷香进献给“食神”。 如此一来,墨九倒也方便,觉着禁足的日子真不错。她收集了鸡血,也不知哪根筋又抽了,吩咐夏青出去搞了好多黄纸缯来,又找了一支朱砂笔,一个人窝在梨树下,画起了黄符。就像一个正经道士似的,画一张,她还念一下咒语,神态庄重,目光炯炯,搞得每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触及了什么“生灵”。 只有玫儿不怕,她认真地看墨九画,好奇得很,“姑娘,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墨九头也不抬,“你想知道?” 玫儿眼睛亮晶晶的,“嗯。” 墨九继续歪歪斜斜的勾上一笔,“我也不晓得啥意思。” 玫儿愣住,“那你画它做甚?” 墨九哼哼,回答得理所当然,“用来吓人啊。” 玫儿:“……” 不多久,一张张“驱鬼的黄符”就贴满了小院的各个角落。 这还不够,墨九在门楣上用朱砂混鸡血写了两个字——“冥界”。 身为墨家传人,考古专业的研究生,她毛笔字儿从小练的,写得很有风骨,可这小院“外面竖冥界,里面贴黄符”,愣是搞得阴气森森,鬼里鬼气。不过两三日工夫,若非得了主子的差事,整个府里上上下下,再不肯踏入小院一步。 整个萧府都在传,墨氏的脑子病得不轻。 正常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她却有了更多的自由,换着法子的吃鸡。 不过吃到第五日,这货就吃腻了,半夜去拿鸡时又留下一张字条。 “鸡血已足够破煞,换一只老鸭即可。” —— 这些日子,楚州天气炎热,萧府也因为大郎的婚礼热闹起来。除了墨氏在“冥界”发疯的事之外,最让人不解的是,以前成日宿花眠柳不落屋的萧二郎,罕见地收了心,花街柳巷不去了,反倒对大郎的事上了心,忙前忙后的帮他筹备亲事不说,老太太还允了他,下月十八,由他替病中的大郎行拜堂礼。 大宅底下,鸡毛蒜皮的事都会传得很远。 那一日的鸳鸯亭,尽管温静姝用一个蹩脚的借口替萧二郎下了台,可府里的人都晓得萧二郎什么德性,人人都在私下窃窃,大郎媳妇儿长成那俏生生的妖精样儿,他不肖想便不是二郎了。 这些话,也有传入墨九的小院。 她没什么动静,蓝姑姑和玫儿却替她焦心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眼看七月初十都过了,离十八的婚期只剩八天,若萧二郎真有歹意,她们不得不防。 于是这天晚上,墨九正吃着酸萝卜炖的老鸭汤,蓝姑姑又开始碎碎念了,“萧使君为何还不回楚州?不说月初的吗?” 玫儿也低声附合,“有使君在就好了,想二爷再大胆,也不敢乱来。” 咬着鸭骨头瞪她们一眼,墨九真的服气了。她与她们不一样,这么多天了,蛊毒根本就没有发作,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事,对萧乾的“想念”自然也就淡了。看她两个一唱一和又为萧乾念经,她摇摇头,懒洋洋地打个饱嗝,光着脚丫子踩在杌子上,一边打量夏青为她画的脚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到底哪个地方让你们觉得萧六郎是好人了?” 蓝姑姑道:“就凭他瞧不上你。” 墨九:“……”岂有此理! 慢吞吞蹲下身来瞅着她,蓝姑姑却不似玩笑,认真地道:“姑娘打小就水灵,人人见了都说狐狸精投胎,好看得不像寻常女子。虽说没长什么脑子,只凭这脸蛋儿,这身子,走到哪里不被男子多看一眼?偏生萧使君没有。我看他瞅你,就和瞅一块木头疙瘩差不多。” “我去!”墨九不高兴了,“你到底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他那是瞧不上我吗?那他是闷骚,是喜欢装……叉!唉,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姑娘的魅力所在。总之,我才是你们的主子,靠着我,不比靠着他强啊?一个个的,都长的什么心思?哼!” “靠着姑娘?”蓝姑姑眉头挑得老高。 “嗯。靠着我啊。”墨九很严肃地点头。 “那我不如拜菩萨去。” 看蓝姑姑果真转身,对着堂中的菩萨画像拜个不停,墨九不由叹气。 “没见识,我懒得理你!玫儿,上机关,睡觉。” 为了安全起见,墨九这些天做了一些简单的防贼“机关”,不过白天常有丫头往来,她也不用,只天黑的时候,这个院子是绝对不会有正常人敢来的,所以她准备歇下的时候,就把“机关”请出来。 可不曾想,亥时许,却有人敲院门,“大嫂,是我,静姝。” 墨九正在里屋画符纸,蓝姑姑一个人伺候在侧,听见温静姝的声音,她就想出去,墨九却就着画符的笔,杵在她额头上,“定!” 说罢,墨九又温和的笑:“静姝啊,推门进来便是。” 温静姝应了一声,刚把院门推开,便有一股子腥臭浓稠的东西从头上泼下来,淋了她一头一脸,还顺着脖子窝儿便往衣服里钻,又黏又臭,她拼命闭上眼,连续“呸”了好几声,方才问:“大嫂这是做甚?” 她不开口还好,这嘴巴张开,那水样的臭东西就往她嘴里流,瘆得她毛骨悚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想要跳脚。墨九站在屋檐下,哈哈大笑,“静姝不怕,那是鸡血,为你避邪用的。若不然,一入冥界,你可就有来无回了。” “……”温静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擦拭一阵,她叹口气,“嫂嫂,静姝过来,有要事相与。” 看她说着就走过来,墨九捂着口鼻大吼,“站着莫动,你就在那说。” 被她嫌弃了,温静姝拎了拎衣裳,眉头微微一拧,“此事,静姝不便说与外人。” “哦”一声,墨九也不客气,唤了蓝姑姑,“你去听听罢。” 蓝姑姑欲哭无泪,只得悻悻靠近满身腥臭的温静姝,一脸难看。可等她送走温静姝回来,脸色就不是难看了,而是僵硬,“这二少夫人是个没坏心眼子的人,过来说话也是为了姑娘,你怎好意思祸害人家?” 墨九翻个白眼:“因为我是恶人呗,专整好人。” 蓝姑姑一叹,像要教育她,又像有更紧迫的事来不及教育,往左右看了看,把头低下来凑到墨九的耳边,“二少夫人说,二爷对姑娘没有死心,甚至连老夫人都默许了,就等着姑娘与大爷成婚哩。我就寻思这几日府里不大对劲,眼皮老跳吧,果然有事。这老夫人也太宠二爷了,简直无法无天,姑娘要防备着些……” 墨九撑着额头想了想,点头,“好阴险,我喜欢。” 见她又犯傻病,蓝姑姑吓了个真切,“姑娘,你可不要乱来啊?玫儿丫头说得对,不如我们托薛侍统带个话,找一下萧使君最好。” “不,我有法子。”墨九睨着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蓝姑姑竖着耳朵凑近,只见墨九目光烁烁,“等今晚夜深人静,我们一起翻墙去偷鸡。” 低抽一口气,蓝姑姑内伤不已:“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偷鸡?” 呵呵一声冷笑,墨九道:“不偷鸡,怎好上路?” ------题外话------ 二锦是没有存稿的裸奔君,大家要多多留言鼓励撒。 嗯,这个毛病已经三年了,我大概有一千个日子想要改掉,然并卵,我还是裸奔君…… 我要存稿!我要存稿! 众妞:已倒——鄙视。 二锦碎碎念:《且把年华赠天下》完美终结版“战江山”上市了,当当热卖中,没入手的妹子赶紧出手哈,么么哒! ☆、坑深030米 巧中之巧 墨九想离开这鬼地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打住进这小院儿开始,她做的噩梦比两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每天晚上换着剧情的折腾,若整理一下都能写出一部惊悚恐怖小说了。 先前她不走,一来有蛊毒的顾虑,想等一下萧乾;二来萧府吃食太精美,又有人孝敬,她想多吃一阵。如今萧乾久久不归,火又快要掉到脚背上了,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蓝姑姑,备水——我要沐浴熏香。” 天气太热,这一番折腾汗水早就湿了背,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在幽香阵阵间,把夏青唤到了床前。 这丫头很机灵,这些日子受温静姝的交代在这里伺候墨九,非常会来事儿。可这会被她叫来,似乎却紧张,“姑娘找奴婢有事?” 墨九眼皮一抬,双手掐着诀,双腿盘坐在床上,头上盘了个道姑髻,穿得也素净,一副宝相庄重的样子,“夏青,你看我像甚?” “哦。”夏青上下打量她,不由打愣儿,“像个道姑。” 墨九老练地点点头,“我在修炼道家辟谷术。” 辟谷是道家的一种养生法子,夏青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哪里懂得什么意思?只一愣一愣地瞅着她严肃的脸,言语不来。 墨九轻轻纳气,又慢慢吐气,再闭眼,重复三次,终于慢悠悠睁开眼睛,一派道骨仙风的姿态,“慈祥”地看着夏青,轻声软气地道:“痴儿,凡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产生秽气,落入生老病死的循环。小仙位列仙邦,下凡历劫已十余载,如今想要重返天庭,须不食凡物,勤习辟谷才行。” 夏青瞄一眼她床头案几上的果盘,想着她平常吃东西的德性,“哦”一声,半信半疑。 墨九清清嗓子,又饱经沧桑的一叹:“自我辟谷之日起,不出房门,不受干扰,故不必你伺候了。且这院中阴秽之气甚重,不宜你久居,夏青,你自去吧。” 其实夏青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小院到处都贴着黄符,各种碰不得的机关,大白天都阴森森的,也让她有些害怕。而且墨九的脑子原就与常人不同,她时常跟不上她的思维,几乎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如今被墨九“撵”走,也只客套了几句,便乐颠颠地回去禀明了温静姝。 夏青一走,小院子便只剩下墨九、蓝姑姑和玫儿三人,原就清静的小院,这大晚上的更是静得落针可闻,有夜风拂过树梢,那股子清凉劲儿,若寻常人走上一趟,非被吓得去地下见祖宗不可。 “好玩儿好玩儿,好玩儿不过把人玩儿!”墨九笑嘻嘻地从案几上抓了一颗梨子啃个干净,补充了水分又小眯一会美容觉,等夜深人静,果然领着蓝姑姑再一次“光临”了隔壁。 蓝姑姑原以为她要趁机逃跑。 可她偷了一只鸡回来,打个呵欠又继续倒下睡了。 这让正准备打包行李的蓝姑姑弄不明白了。 她与玫儿两个焦急的左一个右一个叹息,一宿没有睡好,轮流守在墨九的床前,生怕她被萧二郎的人劫去,可墨九却罕见地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醒来,她看着蓝姑姑和玫儿的黑眼圈,神清气爽地笑道:“原来这样可以治噩梦?那晚上你俩继续守夜。” “啊!”蓝姑姑耷眼皮。 “哦!”玫儿缩下巴。 “额!”墨九接上一个叹词,也不解释,只吩咐她俩去补眠,自己动手做了一只香喷喷的盐焗鸡,虽小院里少了一些佐料,但备不住她手艺好,味道也还差强人意。 墨九意态闲闲地搬一张椅子坐在梨树下,扯着鲜嫩的鸡肉,看满院的黄符飘飘,感慨道:“好一番冥界美景啊!” 不多一会儿,温静姝就差了夏青过来,送了一些吃的。 听着东坡肉的名儿,墨九咽了咽口水,没让夏青进院子,只把吃得油漉漉的嘴巴一擦,语重心长地道:“凡珍馐美味,皆是祸源,不食五谷,方得长生,尔等休要诱我也……” 南荣是一个物产富庶的时代,楚州萧家更是吃货的天堂,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美食,墨九也每天都换着法儿的吃。 萧府上下,人人皆知她好吃懒做,可她如今突然就辟谷了,反倒令人称奇。 第三日袁氏也差一个丫头过来送吃食,可这一回不仅墨九没接招儿,便是连蓝姑姑与玫儿都跟着她修习辟谷了。 于是,袁氏的丫头在院门口被泼了一身鸡血,灰溜溜地哭着回去了。 墨氏发疯也非一日两日。 正常人若整天与疯子计较,也很心累。 三日后,好奇心一过,便再没有人来小院打望了。 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墨九掐指一算,今儿已是七月十四。 “明天便是鬼节,本仙姑也该辟谷升天了。” 她长吁短叹着要成仙得道,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虽不敢收拾衣裳引人注目,却很“留恋人间”地让蓝姑姑带了不少吃食,然后大白天的就搭梯子翻到隔壁,大摇大摆地入了人家的院子。 “姑娘……”蓝姑姑拉着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你疯了?不等晚上?” 墨九瞪她一眼,“我不偷不抢,为何要晚上?” 看着陌生的院子,蓝姑姑恨不得哭死算了——这登堂入室,分明比偷和抢更严重好吗? 反正九姑娘歪理多,她又拧不过,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气都不敢出。可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往常喧闹的邻家后院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一家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九姑娘,这怎么都没声儿了?” 墨九顺着墙根往外走,正准备从后门出去,看蓝姑姑左右四顾,差一点撞到墙,赶紧拉她一把,“你这年纪轻轻的,不仅耳朵不好使,连眼神儿也不好使啊?” 说罢她看蓝姑姑哭丧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三日前去偷鸡,我给他家留了一张字条,说七月十五是鬼节,宅中阴气大盛,有大祸临头,让他们于七月十四举家老小外出避难,多晒太阳,吸足阳气,待七月十五之后回来,从此可高枕无忧。” “啊?”蓝姑姑看着她,像见鬼似的。 “玫儿就说咱家姑娘聪慧多智吧,姑姑却是不信。” 玫儿年纪小,加上对墨九的所有观感都来源于盱眙救她伊始,几乎完全被墨九洗脑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里,除了水汪汪的美,写满了对墨九的崇拜。可蓝姑姑看着墨九长大,先入为主的思想占了上风,虽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但…… “疯子嘛,总归与众不同。” 晓得这家没有人在,三个人的胆子都大了。玫儿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墨九的好,蓝姑姑唾沫横飞地小声批判着她的疯,墨九则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小心绕过院墙处的竹林,正准备去后门,突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她以为畅通无阻的后门处,静静停着一个人——辜二。 他长得原就高大强壮,又穿了一身南荣武士的公服,画风很是干劲利索。不过他似乎也是翻墙而入,正用力拍打着袍服上的灰渍。 “呵呵,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可千万莫说正巧路过。”墨九懒洋洋地抱臂看着他,冷冷道:“说吧,你到底为什么跟踪我?” 辜二微微一愣,黑脸就窘了,“九姑娘,我叫辜二。” 这人什么智商?墨九横他一眼,侧目看向蓝姑姑,“从他身上,可有找到自信心?” 蓝姑姑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挺挺地僵在那里,紧张得几乎落泪,“姑娘啊,这都什么当前了,是论这个的时候么?” 辜二确实像极了他的名儿,又无辜又二,他似乎没有听出蓝姑姑的弦外之音,两条眉毛都快要拧成麻花了,“九姑娘在这院里,莫非不知主人姓辜?” “哦。”墨九很淡定地审问,“那与你何干?” “难怪九姑娘误会。”辜二的智商似乎比她以为的更着急,完全忘了主客之分,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平常我在外办公差,很少回家,明日中元节了,特地回来陪老娘,可家里老小都不在,我只好翻墙而入……” 说到这里,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咦”了一声,“我家分明没人,九姑娘为何却在?” “啊哈哈,这个嘛……”墨九握拳到唇边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地抬头望天,“今日天气尚好,你家人都郊外踏青去了。我也是听说今晚上城门要放河灯,过节嘛,准备出去逛逛,逛逛……回见啊。” 她朝蓝姑姑和玫儿招了招手,大步往后门走。 辜二也没拦她,只皱眉道:“九姑娘出门为何不走萧家,却走我家?” 墨九大摇大摆地拉开门闩,回头朝他眨个眼,“做人嘛,低调一点更安生。” “嗯?”辜二听得一头雾水。 可不过一瞬,她三个已经闪出了后门。 ------题外话------ 小九九能逃出去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儿,静请期待坑深031米——咳,二锦正在挖! ☆、坑深31米 中元将至,鬼门大开 俗话说“中元将至,鬼门大开”,在民间中元节是一个颇受看重的祭祀大节,不论贫贱富贵的人家,都要祭祖。 萧家也不例外。 七月十四晌午,用于祭祀的鸡、鸭、猪、羊等牲畜与时鲜水果都已备妥,冥纸也捆成一扎一扎的摆在堂中。萧氏百年望族,要受香火的祖宗多,单单祭祀用品,便摆了好几个挑子。 灶上正在备酒菜,老夫人的院子也很热闹。萧二郎好些日子没出去倚翠偎红了,整日把老夫人讨好着。 院里头欢声笑语,萧二郎正给老夫捶着背,他屋里的小厮鲁成贵便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二郎面色一变,忙不迭从矮炕下来,冲老夫人道:“奶奶,事情有些蹊跷……” 原来这厮并不放心到嘴的鸭子飞走,从墨九把夏青遣走在屋头“辟谷”开始,他便让鲁成贵差人日夜盯着。那个观望的人也机灵,小院今日大半天没动静,他心下不安,赶紧过来回禀。 “长誉,你即速去探个究竟。”老夫人晓得墨九在来楚州的路上逃过两次,自然也有些心焦。 得了老祖宗的指令,萧二郎就不怕人嚼舌根了,亲自领几个小厮往墨九的小院走,可还在院子外头,就碰见了温静姝。 这夫妻二人,原就没有生出感情与信任,萧二郎这些年花天酒地,见识过坊间妇人的风情万种,对木头疙瘩似的温静姝更没了兴致,看见她只冷哼一声,拂袖而过,径直往墨九小院去。 温静姝看他去推院门,张了张嘴,“夫君……” “滚回去!”萧二郎懒得理她,低斥一声。温静姝阻止的手伸出去了,又默默收回来,一言不发地看萧二郎被头顶上不明来历的污秽之水泼了个满头。 “呸呸呸……”萧二郎怒不可遏,却还念着墨九,“成贵,你几个还不进去看看。” “嗳,好嘞。”鲁成贵应喏着打头阵进去,很快又出来了。看着萧二郎一头一脸的秽物,紧张得脸都白了,“二爷,没,没有了。” 萧二郎擦拭着脸上的污渍,“什么没了?” 鲁成贵不太敢正视他的脸,“墨家姐儿没有了。” 这么大个活人,难不成从天上飞了?萧二郎恨恨一斥,咬牙踹他一脚,突地回头看向温静姝,“你这毒妇,就那般不想二爷好?” 温静姝双手交叠在腹部,态度恭敬,神色却冷漠,“妾身不知夫君何出此言?但嫂嫂言行素来与旁人不同,这几日修习道术辟谷,莫非真的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好,好一个二少夫人!”萧二郎冷笑着抹了抹发上的黏湿,凑到鼻头嗅嗅,又嫌弃地皱皱眉头,走向温静姝,眸中透出几分阴凉,“你安的什么心?嗯?” 说罢见她久不回答,他恼羞成怒地扼住她的下巴,“那日晚间,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到这儿来,与她说了什么?” 温静姝一怔,锁着眉头看他,目光凉薄,却也无惧。 萧二郎指上力道加大,死死扣住她下巴往上一扳,“贱人,打从你入得我门,从未有一日实心跟过我,你真以为二爷好糊弄哩?”说着,他低头,盯住温静姝苍白的唇,“你看看你,不足三年,就变成了什么样子?啧啧,这脸青眼黑的丑样儿,实在难以看出你曾是名满楚州的温静姝哩。” 温静姝紧紧抿唇,念及往昔,微微失神。 萧二郎呵呵冷笑,重重拍她的脸,一下下打得“啪啪”作响,“给二爷听好喽,不管你想着谁,惦着谁,这辈子生是我萧长誉的人,死是我萧长誉的鬼。你若想有个好活路,趁如今还是我妻,早早为我诞下一子半女,我或可容你。否则,等哪日我恼了,将你打发出府去,你猜猜……他会不会收留你?” 由头至尾,温静姝都不发一言。 只听到那个“他”,她麻木的眼底有微微的波澜浮动。 大抵痛骂她出了口恶气,萧二郎神色恢复自然,又想起正事来,转头瞪向鲁成贵。 “都愣着等死吗?还不给我找?!” —— 墨九并没有走远。 一来中元节太热闹,而有些热闹又只有楚州这样的大镇方能瞧见,二来楚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美食太多,她舍不得走,三来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为安全。于是她领着蓝姑姑和玫儿在郊外一个偏僻的农户家里住下,把三个人的外貌都捯饬了一番,换下高门大户的绸服,与农妇换了普通村妇的衣着,包上一张大头巾便愉快地入了城。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她除了对大墨家和墨家寡妇的事情有兴趣,以及有穿越回去的意愿之外,并没有太多明确的目标——哦,还有吃。 可她当下并没有银子,不具备做吃货的条件。 她们三个人身上加一块不足一两银子,付给房钱给农妇,又换了些衣裳之后,除了陪嫁的首饰,手上所剩无几。 在村口搭了农人的牛车入城,一路上玫儿都欢声笑语。她对墨九太有信心了,根本就不管明日如何填饱肚皮,只管开心地跟着她便成。但蓝姑姑却不同,她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路长吁短叹自己命不好,跟着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主子,小时候她打架或被人打,她在后面捡漏子,如今长大了她逃跑或被人追,她也得跟着哭泣。 “没过上几天踏实日子,又要东奔西逃。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哦。” 墨九穿了一件农家妇人的薄衫子,有些宽大,可小风一吹,照样显出她玲珑的身段来,奶白的肌肤,便有素净的头巾遮了些,那天生丽质的小脸儿,也照样能引来路人侧目。加上她精神头儿好,昂首挺胸的干练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普通农户家的小丫头,反倒有一些与年龄不相衬的老气横秋。 “说你年轻不经事,你还不肯受。跟上,我这便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蓝姑姑捂着胸口,“姑奶奶,吃香喝辣我就不想了,只愿不被你活生生吓死。” 墨九挺胸顿步,突然一个调头,撞了蓝姑姑一个趔趄,“你对我就这般没有信心?” 蓝姑姑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说哩?你有见过去古董店典当的?” 这事说来也好笑,墨九从嫁妆里找了一块玉佩,想去换些钱,可她却不去典当行,偏生向人打听楚州城最大的古董店,就大摇大摆的去了,蓝姑姑左右拦不住,可不焦躁么? 可墨九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古董店怎就不可典当了?” 蓝姑姑气得脸都红了,“你那又不是古董,去古董店做甚?” 墨九负着双手,严肃脸教育她,“因为古董店的价格比典当行高嘛。” 蓝姑姑快疯了:“可你那不是古董,价格高又有何用?” 墨九却很冷静,“价格高就可以了嘛,我管它是不是古董?那古董店老板操心的事儿,你替他操哪门子心嘛。这么浅显的道理,怎就与你说不明白哩?” “天老爷啊,救救我!”蓝姑姑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望天。 玫儿却拍手叫好,“我家姑娘好生聪慧。” “乖,回头赚了钱,给你买糖。”墨九摸摸玫儿的头,胸有成竹地大步往前。可蓝姑姑想着一会儿被人打出来的惨状,好想痛哭,“难不成疯的人,真是我?” 七月十五是鬼节,城中一些店铺早早就关了门,街道上已经摆出了不少香案,卖冥器和祭祀物品的店家生意却格外火爆。这一番景象与墨九在后世所见不同,她就有些稀奇,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几步收不住脚。 那家古董店名叫“食古斋”,位于楚州城上风上水的西边,正当街头。但凡风水之道,都讲究个气运,此处坐北朝南,形成一个狮头之势,墨九一眼就可看出,是行家看过的。 店门的楹联大气有度,匾额上的字儿俊逸鎏金。 入内的通道上,挂有一个帘子。 珠子串成的,仔细一看,竟是顶级南红。 一颗一颗垂着,像水滴似的,雕工极是精细。 高格调的地方,墨九喜欢。 她没有撩帘入内,只隔着帘子望向里面,只见紫檀木的大柜台后面,有一个内室。门没有关上,不太隔间,隐隐约约有两个人的声音。 “此物你从哪里得来?” “嘿嘿,赵集渡。特地拿来给东家掌眼。” “嗯,是好东西。” “东家可看出年分?” 说到此,大抵察觉有人进店,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可墨九站在帘子外面,却微微一顿。 赵集渡正是她初入楚州时下船的地方。 她记得,当时她的罗盘出现了异常转针…… ------题外话------ 今儿的结束了,公众章节内容是有些少,有字数限制,等入V了,我会争取多更一点。 感谢妹子们喜欢,摸摸大,再摸摸大,越摸越大。 明儿第032米深坑见——萧六郎和旺财就快要出现了 ☆、坑深032米 初试手 有好东西出在罗盘异相之地,墨九顿时生出了兴趣。 不待店家招呼,她大步入内,直冲内堂,“掌柜的,出货。” 掌柜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儿,胡子都花白了一半,腰板却挺得笔直。他有些不痛快墨九的不请自入,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还是笑脸的漂亮妇人,他神色缓和一点,撸一把胡子道,“小娘子卖什么货?” “一块玉。”墨九说着,目光却瞥向他柜台上的一个仕女玉雕。 玉雕上的美人儿尖下巴、鹅蛋脸,身着长袖襦装,芙蓉色帔帛,头梳仕女髻,不仅面目灵动,珠钗栩栩如生,便是衣裳纹路与线条也惟妙惟肖,服饰的外观与唐代无二,且从制作工艺来看,应是唐初的东西。 “这姐姐生得俏。”墨九眼睛一亮,不客气地上了手,捧着仕女玉雕,没好直接说唐(怕没唐存在),只道:“得有好几百年了吧?”说罢她目光又慢慢滑开,似不经意地看向卖货的干瘦男子,“老坟疙瘩里刨来的?” 盗墓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令人不那么光鲜的职业,尤其在当下传统的宗法社会,坟墓更是代表一种祖宗的精神权威,历史上的大多朝代,都对“发冢”之人有明确的刑律处罚。 所以听她一说,那干瘦男子便涨红了脸,生气道:“你个小娘子好生不讲理,无凭无据,怎可平白辱人清白?” 墨九老气横秋地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人向来老实的紧。小郎足上的泥土与普通泥土不同,湿滑,性粘,隐隐泛着一种淡绿色……便是这个仕女玉雕的身上,也有这样的淡绿色,分明来自墓基里。” 在她说话的时候,白胡子掌柜的目光已从惊疑变成了赏识。古玩这个行业,会纸上谈兵的大有人在,可只凭一双肉眼,便可分辨物品年分,还能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来源,就得靠一定的经验了。他没有想到这小娘子小小年纪,会有如此见识,不由又捋一把胡子,静听下文。 当然,墨九原就为给他看的。她继续问干瘦男子,“摸金之事,损阴德折阳寿,你不仅无丝毫敬畏之心,还敢如此大摇大摆拿到这里来卖?你信不信,我回头便告官把你抓了去?” 那人一听,急眼了,“在下只是二道贩子,与东家合作多年,他最清楚在下为人,岂会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 墨九斜眼瞪他,“盗墓贼脸上又没写一个盗字!凭什么信你?” 那人冷哼一声,着急解释,“这几日洪泽湖大雨成灾,赵集渡水位上涨,河岸庄稼都受了祸害,大水冲开地头毁了地基,这尊仕女玉雕,是一个农人在自家毁塌的地里刨出的,我从他手上花了十两银子买来……” “停!”墨九转头问掌柜,“他问你要多少银子?” 那人一愣,马上红了脸,掌柜却面带微笑,“他要一千两。” 墨九又转回头,看那人,“你觉得卖多少合适?” 时下男子皆以大丈夫自居,无人肯与女子计较,那人平白无故损失了一笔银子,虽然不太高兴,但看掌柜也没亏他太多,给了二百两报酬,也没再多言便感恩戴德地径直离去了。 掌柜这才回头来问墨九,“不知小娘子要卖何物?” 墨九把手上的玉佩递上去,“这是我祖传之物,掌柜的看着给个价。” 掌柜是个行家,把玉佩托于掌中,只观一眼,就放在柜台上,摇头笑道:“小娘子目若朗星,洞若观火,就不要戏耍老朽了,这块玉琢之不足五载,玉质也不算上乘,小娘子应拿去当铺,或可换二两银子。” 墨九一脸不解地瞪他,样子老实之极:“不是古董?” 掌柜眉头都在笑,“不是古董。” 墨九“哦”一声,又把玉拿回来,反复看,“可我祖宗昨晚上才托梦于我,说这是先秦时代的和田玉,都传祖宗十八代了,怎会不是古董哩?” “这……”掌柜哑口无言。 蓝姑姑丢不起这人了,她一把抓住墨九的手,连同玉一起拿了,点头哈腰地给掌柜告歉,想把墨九拉走,可墨九人小力却大,丢开她,又跑到掌柜面前,趴柜上道:“掌柜别不信,你再瞧一眼,真是我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迎上她晶亮的眸子,掌柜皱眉考虑一瞬,突道:“敢问姑娘祖宗是谁?” 蓝姑姑:“……” 莫非疯病会传染?连这掌柜的也染上了? 墨九笑着拿张凳子坐到掌柜的面前,一本正经回他:“墨子啊。” 听到“墨子”的名字,掌柜明显一怔,再凝目看她片刻,竟从她的手上把玉接了过去,“姑娘想换多少钱?” “嗬!谈钱太俗气了,其实我是有个事儿想与掌柜商量。”墨九苦哈哈地看着她,一把将蓝姑姑扯过来,“您看,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把蓝姑姑挪开,她又把玫儿扯过来,“下还有十二岁的幼妹。”吸一下鼻子,她道:“所以,我想在墨家堂口混口饭吃。” 掌柜意外地微笑道:“小娘子如何看出来的?” 墨九盯着他大拇指上的板指,“玉坎板指,自当姓墨。” 这些墨家内部的事儿,都是墨九那一日从墨灵儿嘴里撬出来的。可掌柜那里知晓?他惊疑一瞬,随即哈哈大笑,“小娘子好眼力,实不相瞒,老朽正是墨家坎门长老申时茂。”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有些唏嘘,“依小娘子的本事,想在墨家堂口掌事也不难。只我墨家近日平白招了祸端,如今族中无人主事,几个长老都去了临安,老朽又不管事……” “懂!”墨九点点头,干脆道:“那长老对赵集渡的事,也不感兴趣?” 申时茂问:“赵集渡有何事?” 墨九慢慢从怀里掏出罗盘,在申时茂突然凝重的目光注视下,慢声道:“那一日我途经赵集渡口,罗盘以转针示之,针转而不止,强且有力,必集大冤。墨家子弟以兼济苍生为己任,如今且不说那墓葬现世,古董遍地,就说连日大雨成灾,乃冤怨之气影响风水致祸,洪涝之灾伤及众民,长老也不管么?” “你待如何?”申时茂还在看她手上罗盘,目光时明时灭。 墨九露出一笑,大言不惭道:“赵集渡的事,你用得着我。” 坎门长老与大墨家其他长老不同,他闲事不太管,就醉心古玩,这些年在墨家一直管着与之相关的堂口事务,座下徒弟倒也多,还真没有一个像墨九这般机灵的。 沉吟一瞬,他道:“莫非小娘子想拜老朽为师?” “不。”墨九笑道:“我想收你为徒。” 申时茂一把花白的胡子僵硬了。 这句话实在猖狂,且不论其他本事,便是他的年纪也可以做墨九的爷爷了。 气氛僵持着,蓝姑姑与玫儿也有些尴尬,墨九却不在意,收回罗身起了身,“刚才那句玩笑的,长老不必介意。” 申时茂面色一缓,正想寻着台阶下来,却听墨九又道:“你这般资质,又如何做得我徒儿?” 几个人再一次愣住,蓝姑姑都想大喊从来不认识她了,墨九却笑眯眯上前,捏住申时茂的手,重重握了握,“期待与长老合作,你考虑一下,三日后我会再来。” 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惊世骇俗,她意态闲闲地转身,瞪向蓝姑姑与玫儿。 “在发什么呆哩?走了!留下来,这老头也不会请咱吃饭。” 申时茂蹙紧眉头,看她走出内室,绕过柜台,撩起南红珠帘,微微一顿,又疾步回来,走到他面前不客气的摊开手。 “差点忘了,我家祖传的玉你收了,还没给银子哩?” 她那玉最多值二两银子,可申时茂是一个慈爱的长者,她都“上有老下有小”了,他又怎好意思只给二两? 于是他问:“你要多少?” 墨九竖起两根手指。 申时茂笑道:“虽非古董,也是缘分,二两太少,老朽给小娘子二十两。” 墨九把指头在他眼前一晃,很认真地:“我是说二百两。这是我家祖宗托梦告诉我的,我祖宗可从来不说假话的哦?”说到此处,她两根指头变成一根,指向申时茂的脸,“你不肯出二百两,难道是认为我祖宗墨子会说假话?” “唉!”申时茂吩咐完伙计拿钱,又叹一声:“三日后,老朽静待小娘子。” ------题外话------ 公众章节写着好累哇,妹子们莫闲字少,3000哩,么么咂,高潮就要来了撒…… ☆、坑深033米 再遇 从食古斋出来,蓝姑姑拎着诓来的二百两银子,手有些发软,墨九却毫无压力地负着双手,领着她们在楚州城里大吃大喝了一顿,一直逛到夜幕降临,方才往河边走。 中元节放河灯,是传统。今儿是七月十四,有的地方,祭祀却已开始。河岸上隐隐传来道士的“祭鬼歌”,怪里怪气的腔调似捏着脖子从喉咙里憋住来的,有些惊悚的效果,可墨九听来十分新鲜。她以前考古,对这些知识并不陌生,可实地行走感受,又另有不同。 七月流火,夜晚河堤上的风,入袖已凉。 吹着河风,望向夜空,听着祭鬼歌,墨九竟有些恍惚。 跨越了时空,她如今穿了另一个人的身子,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魂? 同一个苍穹下,茫茫的宇宙中,是否真有平行空间? 前世的她在阴山皇陵,是死了,还是怎样了? 她没了之后,她家的古董店,可怎么办? 最痛苦的是,她费好大工夫从四川弄来的腊肉腊肠还晾晒在阳台上,没有来得及吃。 “姑娘,这世上真有鬼吗?”玫儿是个好奇宝宝,整天各种问题,显然把墨九当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换往常,墨九会逗她两句,可大抵鬼节到了,月亮太圆,人们迫不及待放入河中的一盏盏荷花灯又惹了她的眼,她轻轻一叹,难得正经道:“你认为有,就有。你认为没有,就没有。” 她越正经,玫儿越不当她正经。 “唔”一声,玫儿嘟嘴道:“姑娘又玩笑,玫儿都不懂。” 墨九翻白眼,“意思是,人心里住了鬼,就有鬼。” 玫儿更糊涂了,瞥着她严肃的脸,“哦”一声,换了话题,“那姑娘怕不怕鬼?” 墨九摇头,“鬼有什么可怕?” 玫儿咂舌,“那姑娘说,什么最可怕?” 墨九默了一瞬,回她:“人心。” 玫儿太小,显然不太懂,但她一张尖巧的瓜子脸上却写满了崇拜,她抓住墨九的衣袖,满满依赖的靠着她道:“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常给我讲鬼故事。她说鬼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抓娃娃吃,玫儿便怕得紧,不敢走夜路,不敢睡在灯火照不见的地方……姑娘,你有没有听过鬼故事?” 墨九笑眯眯的,“没,你给讲一个?” 鬼节讲鬼故事有些刺激,也极富挑战,玫儿还没有讲便紧张起来,抓住她袖子,左右四顾着很害怕。 墨九笑了笑,把她带到河堤的一块凸石上坐下,看着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到河边,把一盏盏用彩纸扎成的“水灯”放入河里,微微眯起眼,“石头坚硬,阳气最重,鬼便过不来了。讲吧。” “哦。”玫儿挨她紧紧的,“从前有一个秀才,他赴京赶考,为了省些盘缠,便夜宿荒山,靠在了一座孤坟上头……” 河灯照亮了水面,为夜色中的波光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伴着玫儿的鬼故事,冥纸的味道弥散在了空气里。 “不好,有人掉河了。” “快,快去看看——” 墨九是来“旅游”的,对什么事儿都感兴趣。她曾说辜二是一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人,其实她自己才是。听见人群嘈杂,只招呼了蓝姑姑和玫儿一声,便往人多的地方去瞅热闹。 人命永远是世上最令人关注的东西,她到的时候,有一个男子在河里“扑腾”,一些会水的正跳下去施救,其余的好事者,则围在河堤上窃窃私语。 墨九伸长脑袋看着,突听耳侧传来一句,“成贵哥,快看,大少夫人在那里!” “哈,二爷的法子果然奏效。你几个过去,请大少夫人回府——” 看着一群人朝自己走过来,墨九恨不得把脑袋缩回肚子里。看来萧二郎人品不怎么好,脑子却还够用,不仅探得了她在这里,还用了这样缺德的法子引她出来。 “姑娘,怎么办?”蓝姑姑紧张得声音都颤了。 “王八蛋!”墨九低咒一声,“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跑,回头在租住的农庄碰头。” 这货胆儿大,倒也不紧张,撒开脚丫子就跑,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没了影子。 可她这么一走,蓝姑姑和玫儿却着急了。 “农庄在哪?” “……不知。” “呜,你往哪边跑?” “我……这边。你……那边。” 河灯像一盏盏悬挂在河上的灯火,照亮了墨九逃跑的路。她跑得很快,可从一开始便成了人家的目标,所以追赶的人,她也一直没法儿甩掉。好在今晚河岸上人多,她个子又小,在人群中钻来挤去,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追不上。 她气喘吁吁地挤过一条河弯,发现前方的岸边泊了一艘浆轮船,甲板上有一把梯子挂着,直入岸边,似乎为了方便上下船之用。 墨九回头一瞅,下意识爬上悬梯,跳上甲板,然后抽回梯子,趴在甲板上,等那一群人跑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 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与船主人打声招呼,背后就传来辜二的声音,“九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一回是巧,二回是巧,三回又在这样的时候见到辜二,墨九很难再相信是巧合了。 但他好歹是旧识,在逃跑的路上碰见他,墨九并不排斥。 她拔了拔头上的布巾子,向他端正地行了个礼,“又打扰了,还请辜家公子原谅则个。” “无妨。”辜二摆手,疑惑道:“九姑娘为何在此?” “哦哦哦,我路过。” 路过也不能“路”到人家船上来呀?墨九自知无法自圆其说,四处张望一下,技术性岔开话,“你家相好的,今儿不在?” 看她把这艘浆轮船也当成花船,辜二脸有些涨红,“九姑娘玩笑了,这船是家里的。平常在河两岸往来,贩些货物,今儿大哥和家人都没落屋,我这不过来寻人么?” “哦哦哦也是。”墨九盯着远处的河灯,又道:“你家好像很有钱?” “勉强可度日。”辜二谦虚地微笑。 “那我就没负疚感了。”墨九是想到了辜大供给她这个“食神”的那些鸡鸭。 “此话何解?”辜二却分明不懂。 “呵呵呵。”墨九笑吟吟看他,“我是说,你既然有钱,那这样的良辰美景,不摆上一桌,吃点小酒,岂不是负了河岸风光?” 船上居然有现成的酒食,辜二很快便摆了上来,墨九也不客气,拿过酒杯,便热情地为他斟酒,“来来来,我们相识有缘,先干一杯!” 辜二盘腿坐她对面,却不碰杯子。 墨九眼一瞪,“怎的,瞧不上我,请你吃却不吃?” 辜二面露难色,没好意思说这些东西原就是他的,只低了声音道:“九姑娘请吃喝,辜某怎觉得,像极了……鸿门宴?” 墨九把他面前的酒杯端过来,一饮而尽,“怕我下毒不成?你不喝我喝。” 她原本确实想把这厮灌醉,问一问为什么老是恰好出现在她面前,可人家有了警惕心,她也就没机会了。 一边愉快地吃喝,她一边东张西望的睨着船下河岸的动静,突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四处打量着,就差大声喊她的名字了——不是蓝姑姑又是谁? 墨九扒了扒酒杯,拿出弹弓,往船下一弹,铁弹丸正好落在蓝姑姑的脚边。 弹起的河沙吓了蓝姑姑一大跳,她猛地抬头看来,见到墨九,顿时大喜,“姑娘,原来你在这儿,让我一顿好找。” 这一刻,墨九也觉得自己心都操碎了,“不是说分头回农庄吗?你寻我做甚?” 蓝姑姑拿袖子拭着额头的汗水,“可我找不到农庄。” 墨九无奈地叹口气,“你能活到今日,老天爷真是慈爱。”她正待让辜二放悬梯把蓝姑姑弄上来,突地又想起一件事,“玫儿呢。” 蓝姑姑哭丧着脸:“我正想告诉姑娘,我跑过来的时候,听见玫儿在哭哩。她好像被人抓住了,还挨了打……” 墨九问:“她为什么也没跑?” 蓝姑姑哇一声哭了,“她也找不到农庄。” 揉一下额头,墨九已经没有力气感谢老天爷的慈爱了,她目光烁烁地转头看向辜二,“可不可以……” “不可以。”辜二皱眉道:“九姑娘,此事辜某不便插手,毕竟只是萧家的家事儿。” 墨九瞪他,“放心好了,我摆得平。我只想告诉你——”她指了指漆桌上的酒食,“这个酱爆鸭爪不错,给我留着。” ------题外话------ 咳,其实二锦昨儿说的萧六郎和旺财快出现了,是说的“快”嘛,这一字误解,差点让小媳妇儿们暴打一顿,告歉告歉。 不过,这一回,真的是快了。 众妞(怒):抓回去,继续暴打—— 二锦(哭):不要啊!明天,肯定出现。 ☆、坑深034米六郎的人 一脸豪气地说完,墨九上岸往回走。 本来盘腿而坐的辜二绷紧嘴角,也顺着悬梯下来,走在她的后面,不远不近,也就十来步的样子。 墨九心念一转,调头看去,“不是说不想插手吗?” 辜二道:“辜某看热闹。” 墨九:“……” 一个这样子的人会喜欢看热闹?墨九当然不信。 她一直记得宋骜和萧乾说过,这辜二功夫很了得,是当朝丞相谢忱派到谢丙生身边的,那么,他应当算谢忱的人。 可他老在她面前转晃,到底为了什么? 墨九疑心他,可河岸不是她家的,人家要跟着她无法,只好心建议道:“你不如把漆桌搬过去,拎两壶美酒,拿上酱爆鸭瓜,边看边吃。” 辜二:“……” 忧心着玫儿,墨九与蓝姑姑脚步很快。 再回到先前的河堤时,发现比她逃跑时,更加热闹了。 一片璀璨的河灯与行人拎着的牛角灯交相辉映,把一团拥堵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人群都在往前挤,骚乱不堪,却又自动围成了一个圈。 圈子里面,玫儿被一个家丁模样的粗壮汉子抓在手上,强跪于地,又是一个耳光,“贱蹄子,说是不说?” “啊……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啊……啊……”玫儿的惨叫声凄厉、尖锐,像被人活活撕开了血肉,听之心惊肉跳。 河堤上又一阵骚动,像养了一窝蜜蜂。 一个家丁揪住玫儿的头发,强迫她把头仰起,另一个又一巴掌抠在她脸上。她显然已挨过暴揍,粉嫩的小脸高高肿起,变了形状,衣衫与头发也凌乱不堪。 萧二郎早已闻讯赶来,对准玫儿的心窝就踹上一脚,“臭丫头,不想活命了?快说,你把大少夫人拐哪里去了?” 玫儿蜷缩着身子,嘴里痛苦“唔唔”着,拼命摇头,试图挣扎。 可时下的男人都崇尚武力,几乎都会点儿拳脚,更何况她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哪里拧得过孔武有力的家丁?便是双手双脚和嘴巴都用上,也不过陡增他们的戾气。 “臭丫头,敢咬我?” 一群壮汉像野狼撕扯绵羊似的,一个扯住她的头发,另一个人掐住她的喉管,用一种几近窒息的力道迫着她,“说不说?” 不知是不是咬破了舌头,一缕鲜血顺着玫儿的唇角流下,染红了她的衣领,在胸前滴下点点血花…… “这小丫头也太倔了。”人群里有人惊恐起来,“少夫人的事与她何干,只要供出来,不就免了皮肉之苦吗?” “丫头,快说吧!” “说吧!” 有同情心的人,都忍不住劝将起来。 玫儿的脸已经不成人样,但她哭泣着,紧紧咬住牙齿,“玫儿不晓得姑娘在哪儿,不晓得……呜……不要问我了……玫儿不晓得……” 墨九匆匆赶到,听见玫儿的哭喊,急不可耐地钻入人群,只见萧二郎把脚踩在玫儿的头上,把她本来漂亮的小脸儿压在河沙上碾磨,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没有人性的漠然。 “再不说,二爷活剥了你,信也不信?” “呜……”玫儿发出一种动物似的悲切痛呼。 蓝姑姑站在墨九身后,看这画面吓了一跳。但她顾不得那许多,她此时只想保护墨九,一双颤抖的手拖着她,几乎使尽了力气往回拽,拼命摇着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可墨九猛地回头瞪她一眼。 这一眼,很冷厉。 是蓝姑姑认识她十几年都没有见过的冷。 轻轻拨开她的手,墨九把弹弓拿在手里,装上一颗铁弹丸,指向萧二郎的脑袋,“萧家二爷果然好本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丫头,好生威风。” 她冷冷的视线看过来,映着河灯,照着皎月,肌肤的柔美、青葱,生气让她的样子更为灵动,小仙女儿似的,艳美得不可思议。 萧二郎满眼都是星星,“嫂嫂终于舍得出现了?” 墨九下巴一抬,“你不是在找我?放了她。” 轻呵一声,萧二郎又踩住玫儿的脑袋碾了碾,轻松道:“只要嫂嫂心甘情愿随我回府,我自会放了这丫头。” 墨九弹弓压低,指向他的眼,“你觉得我心眼好?” 萧二郎白净的脸上,有一抹得意的光,“你心眼自然好。”说罢他摆手,那两个扼住玫儿的家伙就去扒她衣裳,那两双大爪子放在玫儿纤细的小身子上,毫不客气,扯得玫儿生生挣扎叫唤。 “姑娘……快走……莫管玫儿……” 墨九目光微微阴冷。 她心眼确实不算很好,若面前的小丫头不是整天跟她腻在一块的玫儿,不是把她当神一样崇拜的玫儿,不是宁愿被萧二郎毒打也不供出她的玫儿,她不会为她失去自由。 慢慢的,墨九收回弹弓:“你赢了。” 萧二郎干笑两声,“心甘情愿?” 墨九点头,“心甘情愿。” 萧二郎又问:“不跑了?” 墨九很老实:“不跑了。”下一次她用走的。 萧二郎转动着手上的一串碧玉珠子,笑容柔和了几分,“嫂嫂想通就好。你我好歹一家人,不必伤了和气,回去之后,我自会在奶奶面前替你美言,嫂嫂也不必害怕受罚……” 墨九“哦”一声,“听上去你好像蛮厚道。” 萧二郎暧昧一笑,“待嫂嫂么,我自然厚道些。” 轻轻笑着,他的脚离开了玫儿的头,两个家丁拎鸡仔似的把玫儿拎起来,丢在河沙上,像一个破布娃娃似的,没有丝毫怜惜。 墨九静静看着这一切,不声不响地走到萧二郎的面前站定,又看向他身侧的家丁,“借你棍子一用。” 说罢不待人家反应,她抢过短棍,二话不说便朝萧二郎当头砸下。 一记闷棍,“啪”一声响,世界安静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打人,而且还打得这么狠。 萧二郎抚着额头,鲜血就从他的指缝流下,那场面比玫儿流血的样子还要狰狞恐怖,“你居然敢打我?” “嗯。我打你了。”墨九诚实地点点头,又镇定地把棍子塞回家丁手上,淡然弯下脚,把玫儿扶起来,交到蓝姑姑手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让蓝姑姑带着她离远点,然后直视萧二郎,“二爷破了相,怕是不好替你大哥行拜堂礼了罢?” “你个臭娘们儿!”萧二郎挨了打,又被她一激,彻底爆发了,他抹一把脑门上的鲜血,指着墨九道:“来人,把她给二爷绑回去。” “啪”一声,又一道闷响,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不待萧二郎话音落下,那家丁的棍子就敲在了墨九的后颈上。看萧二郎愤怒地瞪他,家丁无辜地道:“这样她便乖顺了,可不由着二爷?” 萧二郎一怔,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抿抿唇,阴阴走向墨九,“倒是好主意。” 墨九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发晕,只觉面前的人影奇怪的扭曲着,河灯像一颗颗闪耀的星星,昏天黑地……可在敌人面前暴露虚弱,就是找死。她很清楚不可晕倒在萧二郎面前,所以就算把眼皮子撑破,她也决计不能倒下。 “萧二郎!”她镇定喊他,默默在大腿上掐一把,用疼痛稳了稳神,突兀地问:“你可晓得我是谁的人?” 萧二郎阴阴一笑,“入了萧家,你自然是我萧家的人。” 墨九一哼,“糊涂!难道你没听人说过,我其实是……萧六郎的人?” 后面几个字,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旁人听不见,独独入了萧二郎的耳。 他虽是国公府的公子,可萧六郎却是当朝枢密使,由不得他不忌惮。 可只一愣神,他就冷笑起来,“你若说旁人,二爷也就信了,若说六郎……”他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表情,“就算你美若天仙,他也未必肯多看你一眼。” 萧二郎两束似笑非笑的目光,像“嗖嗖”的利箭,直入墨九渐渐模糊的瞳孔,他毫不掩饰的猥淫之意,有一种盯上猎物的掠夺感,让墨九汗毛一竖,紧了紧手上的弹弓,后退一步,“你还要不要脸了?我是你嫂嫂。” “你自然是嫂嫂。我奉老祖宗之命,特地接嫂嫂回去。嫂嫂若撑不住了,就老实跟我回吧……”看着她摇晃的身子,萧二郎风流地舔下舌头,慢慢逼近她,用极低的声音道:“今儿晚上,我会好好照顾嫂嫂的……” “哦。”墨九咽口唾沫,与他墨迹,“那就麻烦你,先来一顶软轿吧。我累了,走不动路……” 河堤上人山人海。 只要她不离开这里,萧二郎便不会太过分。 可她显然高看了这厮的人品。 众目睽睽之下,他低下头来,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我背嫂嫂——” 被他爪子一碰,墨九浑身鸡皮疙瘩,可想要甩开他,身子却无力。 这时,一道不温不火的声线从嘈杂的人群外面传了进来。 “二哥请人的方式,让为弟大开眼界了!” 有一种人,天生便有这样的气场。他不必多做什么,多说什么,就可以让人心生敬畏,从骨头缝儿里感到害怕。 萧二郎心脏一抽,和众人一样,齐刷刷循声望去。 拥堵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萧六郎从中走出,一袭月白的轻薄锦袍,衣染香,面带笑,似踏着月色与河灯而来,颀长的身影沉稳挺拔,被一团暖色的微光包裹着,似妖邪又似仙道,分明纤尘不染,却又冷漠寡情,凉薄得令人不敢正视。 “不倒不倒我能不倒。”墨九默默念着,觉得也不能在萧六郎面前示弱。 于是,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站直身子,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突地一声“嗷呜”狗叫,一只黄毛大狗闪电般朝她冲过来,可不正是旺财? “汪!”这狗就是狗,它看不清形势,久别重逢自然高兴地扑上去亲热墨九。 只见它两只爪子往她身上一扑,墨九本就站立不稳的身子便“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死狗,我宰了你红烧!”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墨九形象全毁,看着面前吐舌头摇尾巴,歪着狗脑袋要亲她脸的旺财,脖子一偏,晕了过去。 ------题外话------ 妹子们圣诞节快乐!每一天都快乐、平安、幸福、吉祥! 嗯啦,尤其是看到我们家老六和旺财,这么强强联手的扑倒墨九,大家一定要快乐。 ☆、坑深035米 送两颗蛋 萧六郎一来,局面就发生了变化。 整个楚州再没有比萧家更尊贵的家族了,所以先前萧二郎惩罚一个府里的小丫头,虽打得狠了些,有人同情,有人唏嘘,却绝没有人上前阻止。 丫头的命贱啦。 可如今萧二郎把长嫂给打了,这厮的品性与花花心肠楚州无人不知,大家都为那小娘子悬了一口气,半路却杀出一个萧六郎,围观的人松口气,都觉得闹剧更有看头了。 楚州萧二郎靠色出名。 萧六郎却是真真靠才华靠传奇了。 萧家的六郎,是一个传奇的人物。不仅因为他出生异数,幼年磨难,青年得志,官拜枢密使,也因为他桀骜于人前的医术——老子爱医才医,不爱医的人死在面前也不医。 多少人对他,又敬畏又害怕,又想拉拢。 话说回来,萧二郎原本也有些忌惮六郎,可人都有这么一个禀性,若只有他两兄弟,他装怂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河堤上这样多人,若他把墨九交给萧六郎,无疑被人当场打脸。 不想上,硬着头皮也得上。 “六郎来了。”萧二郎热络地招呼完萧乾,又回头喊鲁成贵几个,厉声道:“六爷都亲自来寻了,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把大少夫人抬回府去。” 他是想和稀泥。 给了萧六郎面子,也给了自己台阶。 鲁成贵当然晓得个中缘由,对他兄弟二人,哪个都不想得罪,自然把人抬回去了事……可鲁成贵正要过去,那只狗却坐在墨九的身边,撅起尾巴就扑过来咬人,“嗷!嗷!嗷!” 这狗凶起来,把鲁成贵吓了一跳。 “旺财,吁,是我啊!” 旺财识得他,冲他摇了摇尾巴,又坐回墨九身后,虎视眈眈地瞅着不挪位置。那狗的意思很明显,不要带走“它的女人”就不会咬他。 鲁成贵哭笑不得,抬头去看萧六郎,“六爷,您看?” 狗是萧六郎的。 打狗也要看主人,没人敢动旺财。 可它恶霸似的守着墨九,他们只能求助。 萧六郎似乎不爱搭理这些人,先前旺财咬人,他也视而不见,如今也只淡淡瞄一眼睡姿不雅的墨九,回头喊一声薛昉,吩咐了几句,又慢慢望向萧二郎。 “二哥寻找嫂嫂也累了,先回去歇了吧,我会让人把嫂嫂带回府。” 萧二郎横行霸道惯了,不习惯吃亏,而且他惦念墨九好些日子,都快成魔了,不太想放手,又实在想不通萧六郎为什么会插手。就他所知,六郎并非好管闲事的人,府中上上下下的大事小事,他几乎从不过问。 没由来的,他想到墨九先前说的话,又想到萧六郎自告奋勇去盱眙接人,于是,萧二郎也有些犹豫了……难道墨九真与六郎有什么苟且? 他试探道:“孤男寡女的,六郎这般带嫂嫂回去,怕是不便。” 萧六郎说话很直接,“莫非二哥不是男人?” 萧二郎:“……” 这反呛,毒点太大。萧二郎咽下一口心头血,看着萧乾眼底浅浅流转的光芒,一步步走近,特地拔高的声音:“六郎可能不知,二哥是奉了老祖母之命办事的,可六郎你……又为何出来寻找嫂嫂?” 他反将一军,想把萧六郎绑在对嫂嫂“居心不良”的道德柱上。可萧六郎并不在意,只一句不温不火的话,轻轻道来:“因为二哥的人品,为弟信不过。” “轰”一声,周围有人笑起来。 若论名声,二郎和六郎完全一个天一个地,二郎就像钻入花丛的小蜜蜂似的,哪家有漂亮的闺女都得躲着他,可六郎却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是楚州闺女们心里的良婿。 在楚州,哪家女儿不想嫁萧六郎为妻? 所以萧二郎反诘的话,无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先前悚于他淫威不敢笑的人,因了六郎在,也都哈哈大笑,更有抱孩子的妇人小声教育孩子道“做人要向萧家六郎学习,可莫学那二郎,不学无术”,就连鲁成贵这种萧二郎的贴身小厮都低下头,觉得脸颊上有火在烧。 人都是要脸的。 萧二郎想要脸,可萧六郎不给他脸,他又找不到脸,还能怎么办?他总不能在人前与萧六郎打一架吧?若说打得过还可以一试,就连打都不打过,他只得服软了。 但灰溜溜离去,他又心有不甘。 于是为了挽回颜面,他冷哼一声,放下狠话。 “回头你去向老祖母交代吧。” 说完这一句,他趾高气扬的走了。谁都晓得他是老夫人的心肝宝,如今萧府里若说谁最大,当数老夫人无疑,在一个重孝道的年代,说老夫人是老祖宗,那还真就是老祖宗,也正因为此,萧二郎才一直做着萧家的小祖宗。 —— 墨九是在马车上醒来的。 那家丁敲在她后颈上那一记,并没有下太重的狠手,这一路颠簸摇晃,她渐渐有了意识,觉得有一根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刷过来,又刷过去,想半晌终于睁开眼,看见一只狗屁股…… “死狗!”她骂一句,喉咙干得缺水。 “嗷嗷!”旺财愉快地扑过来,墨九悲痛地偏开头,“不要把口水弄我脸上……信不信我把你宰了,先熬汤,再吃肉。” “姑娘醒了?”蓝姑姑也在马车上照料她,速度却比旺财慢了半拍。看见她又能骂人了……不,骂狗了,觉得整个天都亮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都擦在墨九的衣服上,“可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娘子交代啊。” 墨九嫌弃地看着她的手,“把手拿开!” 又嫌弃地看一眼旺财的爪子,“把爪子拿开。” 旺财放开爪子,在她身边趴下来,把长嘴巴支在她腿上,闭上眼睛装乖,蓝姑姑却又抹一把眼泪,在她身上擦了擦,“姑娘想吃点什么?使君车上有好多吃的……” 相处久的人,果然了解品性。蓝姑姑也聪明了,墨九一听见“吃的”,立马精神了。她摸了摸钝痛的后颈子,顺着蓝姑姑所指看了过去。 嘿!莫说萧六郎还真奇葩了,墨九坐过两次他的马车,以前除了药品和书,并无其他杂物,极为干净整洁。如今那架子上,放了一个晶莹的琉璃瓶盏,瓶盏里装了糖、蜜枣、果脯等各种小吃,地上还有一篮他不知哪里打劫来的咸鸭蛋。 扒开凑过来想分一杯羹的旺财,墨九打帘子望向车外骑马的萧乾,“喂,看不出来你还挺够意思的嘛。从临安回来,特地给我带这么多好吃的,谢了啊。” 萧六郎淡淡瞥她一眼,并不回答。 墨九却晓得他那一眼的意思,无非是“别特么不要脸了,谁给你带的吃的?捡到吃的你就吃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么……” 不过她不介意,至少萧六郎今儿晚上帮了他。 于是,她一边剥咸鸭蛋,一边嫌弃:“其实我不太喜欢吃咸鸭蛋,下回你要买,就买松花蛋好了,我好久没吃过,怪想念的。” “松花蛋?”蓝姑姑看着她,“那是什么蛋?” 墨九愣了愣,这才想到或许这个时代还没有松花蛋,不由眼前一亮,只觉又找到一件可以装逼的本事,哈哈大笑道:“那可是人间美味,想来六郎也没有吃过吧?嗯,回头我做一些,送你两颗……” 咦,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她住了嘴,看萧六郎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察觉到有何猥琐,又放了心,边啃咸鸭蛋边道:“不过做松花蛋需要一些时间,我若离开了萧家,你也就吃不上了。” 萧六郎目光一凛,这回有了声音,“你还想离开萧家?” 墨九点点头,吃着东西含糊道:“你把我从萧二郎手里救下,肯定就是想放我离开嘛,要不然,又何必多些一举,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忍心看我嫁给你体弱多病不能人道的大哥守一辈子活寡……咦……” 她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抬眼一瞄,就看见面前夜幕下巨兽似的萧府。 墨九抽搐下嘴角,萧六郎也慢慢转头,视线定在她脸上,“还有三天便大婚了,嫂嫂收收心。下回再跑出去,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 墨九一瞬不瞬看他,“你没开玩笑吧?” 萧六郎不理会她,只对出门迎接的管家仲伯道:“把大少夫人送回去。” 看着那一肩铁铸铜钉的侧门,墨九生无可恋了。 众人鱼贯入府,远远的花间小径上,温静姝拎着羊角灯款款走过来。 大抵在萧二郎那里触了霉头,她一脸的死灰色,但看见墨九与萧乾,也微微一笑,“六郎把嫂嫂接回来了?” 萧乾“嗯”一声,把马缰绳交给薛昉,从温静姝身边走过,径直离开了。温静姝怔一瞬,走过来扶墨九,“嫂嫂受委屈了,刚才老祖母说,让静姝先送嫂嫂回去休息,明日再去仙椿院……赔礼。” 墨九“哦”一声,“老太婆还没死哩?” 温静姝一愣,瞥着笑的唇角,怪异地扭曲了:“嫂嫂仔细脚下。” —— 又一次回到“冥界”,墨九再也撑不住疲软的身子了,倒在床上看着帐顶眯了一会,方才想起来,又大声喊蓝姑姑,“玫儿哩,为何我没有看见她?” 这没心没肺的,这才想起?! 蓝姑姑瞪她一眼,“你晕过去后,萧使君便让薛侍统差人把她送去医馆了,她伤得不轻,今夜恐怕回不来,姑娘先歇着吧,不必惦念了,会没事的。”说罢为墨九掖了掖被子,蓝姑姑又想起什么似的,“使君还吩咐,姑娘脑子若有不适,可去乾元小筑唤他。” 乾元小筑想必是萧六郎的住所了。 可墨九对他有气,一手拂开被子,瞪视道:“我看他全家都脑子不适!哼,他医术那么高明,为何不为玫儿开点药,为何不给玫儿治疗?还假惺惺的送什么医馆,我看他与萧二郎,也是一丘之貉。” “姑娘……”蓝姑姑惊讶地看着她,“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墨九道:“真傻。” 蓝姑姑“哦”一声,“那就对了。” 若不是真傻,又怎会不知以萧六郎的身份,能够派人把玫儿送去医馆已是仁至义尽?莫说玫儿,便是多少王侯公卿想让六郎一诊,也得看他心情……这姑娘得了一个“脑子不适,可随时找他”的好处,竟然骂他……那果然真傻了。 “唉,可怜的。”蓝姑姑放下帐子,“睡吧。” 墨九哼哼着,半晌儿没了声音。 可半夜里,她又做噩梦,扯着嗓子喊蓝姑姑。 蓝姑姑就睡在外间,赶紧披衣过来,看她大汗淋漓,赶紧绞了温毛巾,为她擦脸,给她顺着后背,“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做梦了?” “做梦了,无事。”墨九接过毛巾抹了把脖子上的汗,远远丢入面盆,看水花从盆中溅出,突地压低声音,“姑姑,我想去做一件事。” 蓝姑姑头皮都麻了。 这九姑娘要做的事,准没好事。 果然,不待她问,便听墨九道:“我想去看看我那个病痨夫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终身大事啊,姑娘总不能做睁眼瞎,平白无故把自己嫁了吧?” ------题外话------ 妹子们,圣诞过去了,又快要元旦了。 大家开开心心的过好2015年剩下的几天了。 ☆、坑深036米夜入 月黑风高正是干坏事的好时候……若再下点雨,那更是锦上添花。 墨九的小院,只有她与蓝姑姑两个,那“鸡血与冥界”的故事,余温未消,至今无人敢来。但萧二郎的监视给了墨九警惕心,她仍然没从门口出去,找了一件蓑衣披上,戴上一个大斗笠,她再次搭梯子爬上了院墙,想从辜家的墙上爬过院子,再溜去萧大郎的南山院。 辜家的人还在外面“辟邪”,没有回来。 可墨九想到河堤上见死不救的辜二,捡起一片碎瓦,就砸人辜家的房子…… “砰”一声惊响,她出了口气,却看见屋子里出来一个高大的黑影,似乎有一点像辜二。 她噎了噎,大气也不敢出,被蓝姑姑托着屁股,趴伏在墙上。 幸好辜二没有看见她,顿了顿,又回了屋。 等他的影子不见了,墨九这才从墙上爬过去,出了小院,又拿罗盘当指南针用,往南山院寻去——她对萧家不熟,但前几日听夏青说过,因萧大郎生着病,一直居住在最南边一处向阳的院子,所以往南边走,就绝对不会错了。 夜深人已静,又下着雨,几乎没有遇到人,就看见了“南山院”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但蓑衣和斗笠挡不太遮雨,两个人头发和裙摆都湿透了,站着雨夜下,看着孤寂的院子,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蓝姑姑缩了缩肩膀,“姑娘,我们进不去的,回吧。” 南山院的围墙格外的高,她们没有梯子,又不能飞檐走壁,如何进得去?蓝姑姑掬了一把汗,心道这下可以打道回府了。可墨九却想也不想,直接上前拉住门环就敲。 “喂!有人在吗?开门。” “……这傻子。”蓝姑姑被雨迷了眼,哭不出来了。 跟着这么一个主子,她每天都提心吊胆,担心时日无多。 可没有想到,门环的“咚咚”声里,门却开了。 探出头的人,撑了一把油纸伞,是个熟面孔。 墨九没动,蓝姑姑却失声惊唤,“薛侍统?” 盯着墨九的脸,薛昉的脸稍微拉了拉,似乎也有些惊疑,“墨姐儿果然来了?” “这话问得稀奇。”墨九探头往里一望,小狗似的嗅了嗅,“莫非你早就晓得我要来?” 薛昉也不多话,只摊手道,“里面请。” 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让人心生不安。蓝姑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踩到什么东西,或者半道上突然冒出一只大怪兽把她叼了去。可墨九上辈子的考古生涯,让她习惯了黑暗与安静,哪怕只有羊角风灯弱弱的微光,她也走得自在踏实。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院子静谧得好像不曾有人居住一般。 湿润的衣料在走动的摩擦间,被微风吹出一种“窸窣”的怪异声,让人心生诡奇之感,蓝姑姑突然有些冷,不由又跟紧了墨九……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姑娘,疯是疯一点,却让她有了依赖心。 “多大个院子,走这么久?”墨九突然顿步,目光亮晶晶地盯住薛昉,“薛小郎,莫非在逗我玩?” 她是个现代人,不像蓝姑姑那么呆萌痴傻,这在院子里来回绕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走到地方,怎么可能?便是南山院再大,能大得过萧府去么? 薛昉一听,停下脚步,恭敬道:“萧使君交代,大郎君喜静,不耐喧杂。墨姐儿的脚步何时轻了,走路也有风仪了,便何时领你去见大郎君。” 墨九心头血涌上喉咙,“所以,你在带我遛弯?” 薛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也许遛得不好,让墨姐儿见笑了。但平常我遛旺财也是这般,它跑得可欢畅呢。” “好小子!”墨九呵呵一声干笑,朝薛昉竖了竖拇指,“遛得好。” 她从不做无谓的口角之争,因为她深知,当一个人没有争辩的能力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她脱下蓑衣斗笠,想着温静姝走路的样子,放缓脚步,扭动腰肢,那裙裙飘飘迎丝雨的样子,真就有了几分古代女子轻移莲步的美妙…… 可这货又哪肯放过薛昉,她纤手一抬,就把掌心搭在薛昉的肩膀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羞态,“薛小郎,这样走可好?” 美人儿一笑可倾城,墨九倒没有倾城,只把薛昉唬得脊背一僵,冷汗直往下落,连动作都僵硬起来。 再怎么说她也是萧家大少夫人,若让人看见,他有几颗脑袋吃饭?薛昉明知她故意的,也再不敢带她遛弯儿了,只低着头飞快地把她领入竹林深处一排用巨龙竹搭建的小竹楼。 “墨姐儿自去,先沐浴熏香,方可得入大郎君住处。” 这么多规矩?见他的面儿还得沐浴,多大派头? 萧大郎,萧长嗣……墨九念叨着这个名,慢慢抬步。 “太萌了,我还没见哪个人装逼装得这般超凡脱俗!” 薛昉不知她所云何意,挺胸抬头做死状,不吭声:“……” 蓝姑姑却拖住她的袖子,“姑娘,不妥。大婚前相见,本就不吉。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在这沐浴……”她看一眼风影摇摆的竹林,身子一个激灵,“我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有些恐怖。” “你的直觉总这么调皮。”墨九瞪她,“你见过比我墨九还恐怖的人?见过比我墨家小寡妇还不吉利的事儿?” 她想把蓝姑姑留在外面,可她非跟不可。墨九也懒得理会,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发现里面居然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天井的中间有一眼白玉石砌成的浴池,像是早就为她准备好似的,池汤冒着热气,檐下放着干净的衣服,很是喜人。 “咦,还可以泡温泉来的?酸爽啊!” 她让蓝姑姑把门儿关好,却不敢用这不明物质的水来洗澡,只象征性打湿了头发与手,衣服也没换,又在池边坐了一会,理顺了心情,方才出门,大声喊薛昉。 薛昉站在雨下,身子已被淋得湿透。 “墨姐儿,跟我来。”他撑着油纸伞把墨九迎出来,拐入一个檐角,再次站在另一座更高大的竹楼前,躬身道:“墨姐儿,大郎君就在里面,您请。” 竹楼的大门是开着的,被风吹得有些摇晃,一盏油灯,也忽闪忽闪晃过不停,带了一种压抑的凉意。 蓝姑姑被薛昉拦在外面,不由紧张,“姑娘……” 墨九回头,冲她摆摆手,一个个慢慢走进去。 屋子的地面干净如镜,几乎可以倒映出她的样子,绕过一张描着翠竹的屏风,一幅轻薄的黧黑色帐幔从顶落下,拦在了面前,很干净、很整洁,直垂于地,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透过轻薄的帐幔,墨九看见里面有一个男人。 他坐在一张类似于轮椅的木质大椅上,并没有动,里面也没有灯火,只帐外的微光透入,将他瘦削颀长的剪影倒映在帐幔上,像她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 不过也看得出来,他个头很高,五官很有轮廓,但若想再看仔细点儿,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分明——这个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墨九道:“你就是萧大郎?” 帐幔里的人咳嗽一声,“我是。你来了?” 一声很熟稔很平常的问候,用他沙哑,低沉的声音道出,少了一些活力,只一听便知是一个身体有恙的病人。 墨九是个有道德操守的人,她觉得伤害一个病人,或者对病人说一些过分的话,不太厚道。 于是她好心问:“你还活着呢?” 帐幔中人又一阵咳嗽,像呛住了,“没死。” 回答还有力,证明短时间死不了。也就是说,她想做寡妇似乎也不太容易,可活寡妇分明就比寡妇难熬嘛。 为了不伤害病人的身心健康,墨九又问:“你大概还能活多久?” 帐幔中的男子,这一回沉默许久。 不过他没恼,似乎还笑了一下,“六郎说,我可能会活很久。你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倒没有,毕竟墨九与他不熟,也没有希望他死去的恶毒心思,她只想问:“既然你一时半会死不了,也就不需要什么天寡治病,那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你家里人,强扭的瓜不甜。” 帐幔微微一动,没有声音。 墨九上前一步,立在了油灯的光影里,“我不想嫁给你。” “我知道。”那人的声音更哑了,“可你必须嫁给我。” 墨九“去”了一声,打消了病人打扰不得的“好心”,二话不说便大步过去撩他帐幔,想与他面对面说话。可不待她把帐幔拉开,另外一侧就出来一个人……墨发垂腰,白衣似雪,一张俊朗清适的脸,凉薄且冷漠。 “嫂嫂,可回了。” ------题外话------ 祝锦宫最美的劳模管理员阿记同志:生日快乐,青春永驻,成为一只不老妖(幺)姬(鸡),永远都胡“杠上花”。祝锦宫每一位姑凉都开开心心看书,平平安安生活。未来的每一年,每一天,无病无灾,吉祥如意,幸福美满! ☆、坑深037米 要脱衣服吗? “萧六郎?”墨九看看他,又看看帐幔里那一抹削瘦的人影,只恨油灯的光线不如电灯,什么也瞅不明白,语气不由重了,“我来看我夫婿,你凭什么阻止?” “我是大夫。” 萧六郎慢慢走近她。 他个子太高,站在墨九面前,她不过刚及他的肩膀。于是,他的姿态便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大哥的病,受不得风,更受不得寒。如今了你一愿,已是破例。” 了她一愿?墨九眉梢一挑,打量他的衣服。洁白、干净,一尘不染,细嗅还有淡淡的中药味儿,就像在医院里嗅到消毒水,看见严肃的医生一般,一时间,她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捋了捋头发,她也不强求,只介意他先前的行为。 “既然不让我见,那你让我沐浴熏香做什么?” 萧六郎清俊的脸上,并无表情,“出洁。” 没想到萧神医已是懂得“消毒”,墨九表示理解一些传染疾病不宜见人,遂点了点头,“那你让薛昉带我遛弯又是什么意思?” 萧六郎顿了片刻,才轻吐两字:“好玩。” 墨九很想一个老拳打在他的脸上。 可不待她出手,帐幔里便传来萧大郎沙哑的声音。 “六郎,我乏了,先歇去。” 说罢他头一偏,似乎看向墨九:“大婚在即,姑娘莫要再来了。” “呵呵。”墨九倚靠在一个竹制的书柜上,抱臂看向萧六郎,目光一瞬不瞬,话却是对萧大郎说的,“我一定会再来的。你好生歇着,若死不成,就对家里吭一声,不要祸害我一辈子。” 帐幔里又是一声伴着咳嗽的浅笑,但萧大郎没有再回答,很快便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进去,把他的椅子推着,从里面的侧门离开了。墨九看他的样子,似乎走不了路——毕竟会走的人,是不愿意做废人的。 没有看到萧长嗣的样子,墨九有些失望。 但这只在早晚,他的健康状况比她想象的好,这就够了。 于是,她问及了墨妄,“萧六郎,我那情郎去了临安,结果怎样了?” 公然在夫婿的小楼里谈及“情郎”,这姑娘的脑子奇葩得惊天地泣鬼神,可萧乾不以为意,或者说习惯了,他淡淡瞥她一眼,看向她后颈上高高的红肿,“我以为你应当先关心自己。” 墨九揉了揉颈子,痛嘶一声,“难道墨妄出事了?” 萧六郎没有回答,只云淡风轻地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就转身走向楼道。 墨九脚挪动了,眼珠子却没动,瞅着他的后脑勺,恨不得剜他一个洞。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竹楼的二楼。 萧六郎应是长期在这里为萧大郎配药,屋子似一间药庐,摆满了各种药材、药罐,除了淡淡的中药味儿,房里还熏着一种清幽的香,很暖,很柔,让她周身舒坦。 墨九看萧六郎调制药膏,歪着头问:“你让我上来,不会就为给我治脖子吧?你看我们孤男寡女的,你大哥会不会怀疑有苟且?” 没有人回答她。 一室静谧,暖而舒适。 萧六郎调好药,指了指窗口的软榻,“躺上去,趴好。” 墨九“哦”一声,走到榻前回头瞅他,“要脱衣服吗?” 萧六郎:“……” 于是墨九大喇喇趴在软榻上,头埋在枕头里,把受伤的脖子露在外面,就像上女子会所做SPA一样,静待萧六郎伺候。 可等了半晌,身后却没有动静,她又睁眼回望,“来啊。” 萧六郎绷着脸,问得莫名,“你确定?” 墨九点头,“对啊,你不是大夫么?计较这么多干啥?” “好。”萧六郎向来惜字如金,不声不响地走近,一只手落在她脖子的伤处上,这力道很大,墨九原本就挨了一棍,这样揉捏几乎疼得钻心,她受不了的尖叫,“不要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晚了。”萧六郎挖了一块绿油油的药膏,继续往她脖子上摁。 “啊!”墨九又叫,“不要啊,不要碰我……!” 竹楼下的院子里,蓝姑姑抬头望着窗户的灯火,捂了捂脸,不停地来回跺脚,“作孽哦作孽,这可怎生是好?怎生得了啊?” 薛昉不解地看她,“姑姑怕甚?墨姐儿不会有事。” 蓝姑姑瞪他一眼,“你个毛都没齐的小子懂什么?” 薛昉搔了搔头,“我怎就不懂了?” 摇曳的火光里,墨九的叫声渐渐弱了。不得不说萧六郎确实是“神医”,神经够粗犷,折腾也够狠,但她脖子上的肿胀真的好了不少。他身上的薄荷味儿,混合着屋里的熏香,似一种馥郁的花香浅浅的包裹着她,就像睡眠神经被人松开了,慢慢的,她不仅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反倒舒服得似睡非睡。 “萧六郎,好舒服!” 她昏昏欲睡的声音,像一首自弹的催眠曲,酥入骨髓,在如豆的微光里,有一种暖洋洋的暧昧,随着她慵懒的姿势,半湿的襦裙也一点点滑下榻沿,柔软的曲线上,一头长发凌乱的松落在枕上,绘出一幅疑似画中人的妖娆。 萧六郎背光而坐,似乎并未受美人儿的感染,独有一种医者的清冷与高贵。 “萧六郎……?”她又喃喃。 他“嗯”一声,音调软得像一片轻薄的羽毛,从她的伤处拂到脚心,竟有一种耳鬓厮磨般的温柔。 她幽叹,“怪不得人家说,女人嫁医生,幸福有保障。” 萧六郎黑发微垂,遮在脸侧,看不出表情。 墨九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啾啾声,比情人的絮语还要柔软,只知颈子上的疼痛没了,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舒服的眩晕感,恨不得就这样陷入梦中,语声也更为絮聒。 “萧六郎,我们认识这般久了,好歹也算半个朋友,你怎就忍心让我守活寡哩?” 萧乾的手顿住,清冷的脸上,意味不明。 可墨九看不见,她头歪在枕上,已然睡了过去。 萧乾静静看她一眼,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慢慢出了竹楼,对众人道:“大少夫人困了,今夜就睡在南山院。” …… 待墨九次日醒来时,她夜入南山院,并且睡在萧大郎屋里的事,就传遍了萧府。 墨九敲敲额头,看着蓝姑姑欲哭无泪的脸,有些发懵,“我怎么睡过去了?” 蓝姑姑叹口气,“姑娘,你就认命嘛。” 墨九瞪她,“我说我是被萧六郎迷丨奸了,有人信吗?” 蓝姑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你疯了?” 墨九拍拍她的肩膀,摇了摇脖子,感觉不到疼痛,不由就想到昨夜失去意识的事儿。好多记忆都模糊了,唯独那一只手格外清晰,温柔的、温暖的、修长的,放在她的痛处……她相信任何专业的按摩师都不如他。 “若再来一回就爽了。” “我的祖宗啊!”蓝姑姑显然误解了,恨不得去撞墙:“你知不知羞的?” “这有什么可羞的?”墨九想的不一样,她看了一眼墙角香炉里燃尽的熏香,猛地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若让他做我的专用按摩师,不晓得要收多少银子?” 蓝姑姑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掌心在墨九面前晃了晃,“姑娘,你脑子还好吗?” “我好得很。”墨九拍开她的手,回院洗漱。 她说的话是真的,昨儿晚上无疑是她入萧府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没有噩梦,没有担忧,整个晚上都被一种香甜的味儿包裹着,滋味儿极是美妙。 不行,回头得问萧六郎要那熏香……太好闻了,太好睡了。 她正这般想着,夏草就急匆匆入了屋,“大少夫人,老夫人让您去仙椿院。” 逃婚加上夜入南山院两件事撞到一处,墨九不奇怪老夫人会找她。 她本不愿去见那奇葩的一家子,不过念着仙偆院精美的小吃,还算配合,速度也很快,只在换衣服的时候,差一点与夏青干仗。 她在现代简单利索惯了,那头上插些乱七八糟的金钗玉环,哪怕再美也觉得头重千斤。在她的意识里,这些本该躺在古董盒里接受展览的东西,戴到头上多暴殄天物? 争执再三,夏青是奴婢,倔不过她,只能任由她换了一身简单轻软的高腰襦裙,便往老太太屋里去。 仙椿院大门外,候了不少丫头小厮。 但似乎忌惮着什么,他们被赶得远远的。 墨九目不斜视越过门楣入内,里面果然有一番热闹的景象。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小姐和哥儿们都在,就连萧运长连同萧乾也在……唯独令墨九没有想到的,是萧二郎委屈地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边,有几块摔碎的瓷片,看来挨过训了。 墨九不解,这厮不是要找老夫人告状吗?怎会反成了被告? 大夫人董氏哭哭啼啼,“这二郎平常在外面怎样荒唐怎样招祸,也都由着他了。可眼下竟不顾大郎尚在病中,对嫂嫂起这样的歹心,实在不该。” 老夫人似是不悦,冷哼一声,“你好好说话!堂堂国公夫人,怎可学那些丫头婆子嚼舌?” 看老娘还是护着二郎,身为老大的萧运长脸色有些暗沉,却也不好冲他老娘开火,只看了董氏一眼。 董氏不敢招惹老夫人,但丈夫意味深长的眼色她懂了,不免又撒泼似的哭闹起来,要为儿子(大郎)要个公道。 屋子里一团乌烟瘴气。 二夫人袁氏是个会说话的,看老太太震得住萧运长,又堪堪跪在萧二郎的身边,苦着脸对老夫人道:“娘,大嫂这些话句句都在诛我与运序的心哩?二郎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一个妇道人家,教不好小子,一直都让娘代为管教,二郎虽说不如六郎出息,但头上也冠了一个萧字,嫂嫂逃了婚,丢的也是萧家的人,他受了老祖母的叮嘱,这才尽心尽力去寻墨姐儿,如今被大嫂一句句伤风败俗的话伤得,莫说二郎,便是我与运序今后恐也没脸见人了哩。” 高门大户出来的妇人最懂得分寸。 一番话拿捏了老夫人的七寸,又拿捏了萧运长与董氏的七寸。 这兄弟妯娌之间,平常争个三长两短本是常事,可萧运长身为家主,儿媳妇跑了本不光彩,若真断定二郎觊觎大嫂,其实丢的又何止是萧二郎的脸面,也是他家老大萧长嗣的脸。 他正沉吟,想要小事化无,却听萧乾缓缓道:“父亲若不秉公处置,何为家主?” 萧二郎一听,急眼了,“六郎莫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与墨姐儿苟且,秽乱家宅,反来咬我一口。”似是看见墨九入了门,他回头直指墨九的脸,“昨日是不是你亲口与我说,你是萧六郎的人?” 大庭广众之下被问及,普通姑娘早就脸红反驳了。 墨九却毫不迟疑地点头,“是啊,怎么了?” ------题外话------ —。—上菜了,别嫌少哈!看了的妹子吱一声,以便我献吻。 ☆、坑深038米 家事 “当!”有茶盖落地。 屋子短暂的沉寂后,有人隐隐抽气。 萧乾紧抿嘴唇,目光不深不浅地看一眼墨九,没有辩白,萧二郎却像捡到宝贝,双眼放光,手足并用地爬过去抱住老夫人的腿。 “老祖母,嫂嫂都承认了,您要为孙儿做主啊。” 老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头,拐杖重重一杵,却不骂萧乾,只横眼瞪墨九,“还不照实说来?” 墨九一脸天真地看她,“你问得好生稀奇,你们常说我是萧家的人,那萧六郎也是萧家的人,不就等于我是他的人?我不仅是他的人,还是老太太你的人,你们萧家祖宗的人哩!” “咳!咳……”萧远长呛住。 有人低笑,有人叹息,都觉得墨姐儿智障。 墨九犹然不觉,又认真指向萧二郎,“这个二郎好有意思,他昨儿说背我回去,晚上要好生伺候我。我原本也相信了,可你们看,我站半天了,他一不给我拿凳,二不为我端水,哪会伺候人?所以,我看他是个大大的骗子,老太太莫要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才不会在房里好好侍候你呢。” 老夫人老脸一黑,屋中的小辈们赶紧垂下头。 墨氏脑子不正常可能不懂,可他们怎会不懂萧二郎话里的意思?这番官司众人都清楚了,老夫人心里就更清楚。她想打圆场,可萧六郎却不依,非要家法处置萧二郎。 老太太拿萧乾没有办法,只能咬墨九,“墨氏痴癫,她的话哪里信得?” “哇!”墨九瞪她,“老太太你莫欺人太甚,不是每个疯子都像我这样高智商的。” 众人:“……” “老祖母,这事好办。”萧乾脸上不染尘俗之气,正襟危坐的模样如高山远水,语气亦一本正经,“鲁成贵!” 外面跪候的鲁成贵,战战兢兢进来了。 他是萧二郎的忠仆,可他跪在厅中,却把萧二郎如何派他监视墨九,如何想趁机把她弄到房里淫亵之事道了出来。 老夫人心知此事是真,但先前还可包庇,如今这般,愣是下不得台了,“一派胡言!来人,把这个奴才打出去。” “慢!”萧乾抬手,道:“祖母可是还要证人证物?” 挖得越深,只会让萧二郎越难堪。老夫人又怎会不知这个理?她揉着头一顿伤心,“好了好了,你们若不想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此事就到此为止。外头有多少嘴碎的丫头婆子?说出去是我老太婆脸上有光,还是你们脸上有光?” 老夫人很少发火,这一生气,连萧运长都只得跪下请罪,萧乾却静坐不动。 无奈之下,她只得唉声叹气地对儿子道:“反正现下你当家,你儿子威风也大了,要如何处罚二郎,你看着办。娘老了,管不得那许多。” 萧运长给了萧乾一个诡谲莫测的眼神,叹口气道:“母亲说的什么话?二郎失了分寸,儿子也有责任。此番先让二郎去祠堂领罚,儿子定会好生教导他。不过此事,各院回去得堵了下人的嘴,不许在外面胡嚼舌根。” 说罢他嫌弃地看向墨九,似乎气不打一处来,“墨氏回去,也好生闭门思过。” 墨九瞪他一眼,“我何过之有?你也太天真了。” 对未来公爹这个态度说话,也就是墨九了。可谁让她是个“疯子”哩?萧运长尴尬一僵,不想多生事端,也懒得理她,只揉着太阳穴,吩咐大家散去吃早膳。 墨九原以为今儿会有一番好斗,结果让萧乾解决了,又顿觉无味。 她那个病痨夫君的事儿,她原想趁吃早膳的机会打听打听,但涉及萧大郎,府里人都讳莫如深,谁也所知不多。 唯一知晓的人,只剩萧六郎了。 于是,她抢了三郎家的小儿子一兜爆米花,等在萧六郎回乾元小筑的湖边。 …… 此时,萧六郎还在老夫人正屋与萧运长说话。 父子两个向来不对眼,气氛便有些尴尬。董氏也不是萧乾的亲生母亲,对这个外室子虽有不满,可自家儿子病成那样,长房唯一的靠山,就剩萧乾,她也只能静候在侧。 萧运长道:“此次回楚州,要住多久?” 萧乾并不抬眼看他,袖口轻轻拂过桌几,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拂着水面的茶叶,“楚州地界连日大雨,洪涝成灾,儿子受官家托付,协助谢丞相治理水患,要好些日子。” 萧运长皱眉,“谢忱也来楚州了?” 萧乾淡淡看他一眼,“想来他会过府,喝大哥的喜酒。” 谢家与萧家百十年来的明争暗斗没完没了,近年萧运长身体不适,虽未老,却还乡颐养,萧运序与萧运成两兄弟虽然为官,却并非官场中的料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孙子一辈更是陨落,除了一个萧乾,旁人似是没指望了。这也是老夫人都不敢过多指责萧乾的原因。当然,也是墨九逃婚之事可以一带而过的原因。 萧运长想叮嘱儿子一些与谢忱打交道的细节,可又觉得这个儿子似乎不需要,只得把话咽了回去,转问道:“谢丙生的案子如何了结的?” 萧乾考虑一瞬,“平手。” 这个回答有些含糊,可临安发生的事太复杂,也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明白的,萧乾只道谢丙生罪行昭昭,证据确凿,今上并未包庇,但谢忱当庭请罪,宜王宋熹(谢妃生皇子)也在殿前下跪,皇帝没有追责谢家,大墨家之人也未受株连,只主犯乔占平一人伏法,在狱中自杀谢罪。其余墨家人,笞二十,悉数放了。 乔占平自杀,那他与谢家勾结一事,就此了了。 至于他是“主动自杀”,还是“被动自杀”,也无从追究。 萧运长咳嗽道:“官家年岁大了,心思也越发难猜。” 萧乾眉峰微皱,“一山压一山,平衡而已。” 帝王之术自古讲究平衡,如今皇帝老矣,皇子得力的又不多,唯宜王宋熹与安王宋骜而已,这两个皇子,分别出自萧妃与谢妃,如今朝中对峙之局日益浓厚……就说这一次,皇帝派谢丞相治理楚州水患,对谢忱那把老骨头来说,其实也有一种“小惩大诫”的警告。 可老皇帝又让萧乾协助,说到底各打五十大板。 毕竟谢丙生是谢忱的独子,谢丙生之死虽是墨家所为,但若说萧乾没有插手,便是连皇帝都不信,又何况谢忱? “此事谢家肯定不会善了,我儿要小心为上。” 萧运长叮嘱了几句,又向萧乾商量举家搬去临安的事。 如今楚州位于荣珒两国的边陲要塞,说不准哪一日就有会兵燹之祸,且临安富庶,萧家在那边有土地有产业,搬个家虽不是小事,若为长久计,也得早早纳入日程。 “待大郎婚事毕,就着手准备吧。” 萧运长是家主,他的意见萧乾并不反驳。只不甚感兴趣地点头起身,拂拂袍袖,便要告退。 看儿子疏淡的神色,萧运长皱眉又道:“六郎今年已二十有一,是时候考虑婚配了。楚州的闺女你若瞧不上,来日去了临安,让你母亲好好为你选一房良配。” 董氏赶紧低头,假笑道:“我们家六郎一表人才,只放出话去,家门坎儿还不被媒婆子踩烂?老爷放心,此事交由妾身来办。” 这讨好的话,换十几年前,萧乾和他亲娘听了,不知得多感恩。 可时过境迁,也不过换他一声冷笑,“大夫人好好操办大哥的婚事就成。六郎之事,无须旁人过问。” 照理他该唤董氏一声母亲,可他从来不叫。当然,年幼时的萧长渊曾经唤过,却换来了董氏一个耳光,说外室子入不得宗祠,哪来的身份唤她母亲?如今对他而言,她只是“旁人”罢了。 萧乾大步出去,头也不回。 只剩萧运长的叹息,还有董氏的哽咽。 萧家院子很大,湖边绿树成荫,柳叶垂条,远山近水的花叶一片茂盛之景,阴凉而隐蔽。 萧乾带着薛昉刚从湖畔走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石后便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鲁成贵。 他躬着身子,夹紧双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点头哈腰地苦苦哀求:“使君,小的按您的吩咐都交代了。求您,把解药赐给小的吧?” 萧乾冷眉轻挑:“并无解药。” 鲁成贵嘴巴轻轻嚅动,不解看他。 萧乾却道:“玩笑而已。” 看着他飘然而去,鲁成贵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他出卖了主子,在萧家是呆不下去了。这个世道要找个事做不难,可一个出卖主子的人,却很难再受人重用。 湖水的另一侧有一棵双人合抱的大垂柳。 垂柳下有一块光滑的石头。 石头上坐了一个白嫩嫩的墨九。 萧乾从美人蕉的花丛穿过去,就看见她吃着爆米花,笑眯眯地掷过来一颗。 “萧六郎,这儿,看这儿……” 萧乾眉头不经意一皱,“有事?” 墨九从石头上滑下来,轻摇慢摆地踱到他的面前,“你这人也太歹毒了嘛,这不毁了鲁成贵一辈子吗?” 她可不是这样好心的人。萧乾不答,静待下文。 果然,她丢一颗爆米花在嘴里,“说吧,准备怎样堵我的嘴?” ☆、坑深039米 不知六郎是暖男 萧乾懒洋洋的视线落在她蠕动的嘴上,也不知懂了没有,面瘫似的表情,让墨九很没有成就感。于是,她又拿了一颗爆米花,耐心地解释,“鲁成贵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准备拿东西封我的嘴?” 他不吭声。 “还不懂?”墨九道:“如果我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说你挑唆鲁成贵串供,祸害萧二郎,你说老夫人那般护他,会不会对你心生嫌隙?” 他不吭声。 墨九扫他一眼,“萧六郎,你带耳朵没有?” 他不吭声。 “咦。”墨九在他身边绕圈,“真的不想堵我的嘴吗?” “好。”萧六郎慢慢低头,那一双有着碎金色暗波的眸子,平静、淡然、却如漩涡般深邃,吸引着墨九的视线。看他的头越来越低,她下意识产生了某种不好的“堵嘴”试想,刚想后退一步,却听他语气平静地问:“上次那药如何?一夜若是不够,我可堵你一生。” 这一回,墨九那张吃都堵不住的嘴默了。 那天晚上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的经历记忆犹新,她可不想再尝试一次。恨恨瞪着他,她正思考到底先骂他一顿再打还是先打他一顿再骂,就听萧乾低喝:“薛昉。” 薛昉应声“喏”,从怀里掏出了两颗核桃,递给墨九。这核桃与墨九在后世常见的不太一样。个头大,皮也薄,吃货本能发作,她当即愉快地接过,“这个堵嘴的法子,也还不错……懂得贿赂我,你小子也算长了眼力。” 她低头捡一块鹅卵石,就在平整的大石头上把核桃砸破,然后剥去坚硬的外壳,把核桃仁的表皮都捋去了,正想把果肉送入嘴里,核桃就落入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中。 慢吞吞塞了一片入嘴,萧乾吃东西很斯文。 可斯文完,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墨九就往前走。 墨九第一次被人赤裸裸的忽悠了,很抓狂。 她知道,他根本就不怕她把事情捅出去,或者说在这个府里谁也制不住他,可她能吃这个哑巴亏吗?几乎没有多想,她飞快地跑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他的面前。 “萧六郎,你站住!” “嗯?”他云淡风轻,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还有何事?” 墨九阴恻恻地瞪他,可伸手打不了俊脸人,想骂的话又说不出口,莫名就道了一句,“核桃给我一个。” 蓝姑姑:“……”这个不争气的啊。 薛昉:“……”这到底有多想吃? 萧乾最为淡定,他慢慢将掌心摊开,露出两片墨九剥好的核桃果肉,墨九伸手去拿,他却突地转身把它丢入湖中,看墨九气得面色铁青,他却声调柔和的道:“不能控制己欲,早晚死在上头。” “你说得好有道理。”墨九干笑两声,压下被他调戏的怒火,一瞬不瞬地盯住他比湖波更为潋滟的眸子,继续使用绕指柔的攻略,“可萧使君既然会担心我乱吃东西丧命,为什么却不看看我过的什么日子?小小年纪,身世凋零,误入深宅大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老夫人欺负,萧二郎猥亵,大郎又不能为我出头,这地人心如此险恶,想我单纯如斯,善良如斯……” “说正事。”萧乾打断她,情绪不变。 “好吧,我想出府看看玫儿。”这一次,墨九答得利索。 可萧乾只盯她一眼,“还有两日大婚,你歇了心思罢。” 满怀希望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不说,冷水里头还加了盐,墨九瞪他好半晌儿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萧乾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翠绿色的瓷瓶递给她。 “燃一些在香炉,有安神之效。” “看不出来,你还是暖男?”墨九哼一声,怒气未消,“可你怎知我睡不好?” 萧乾不温不火,“眼苔厚得快砸到脚背了。” 这话太缺德太阴损了。墨九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所以她只拿了安神药,一句话也没和萧六郎说,就领着蓝姑姑气咻咻地回了自家小院,在他听不见的地方,把萧家祖宗十八代都捋出来好好地问候了一遍。 她想去看玫儿是借口,想出府找“食古斋”的坎门长老申时茂才是真。她与申时茂约好见面的日子不巧是她的大婚之日。事到如今,她还能和他一起去赵集镇的法子只有一个——继续逃婚。 她逃了几次,有些疲了。 但她不想妥协,生命是自己的,没有人可以替她决定如何过活。办法用尽了,还可以继续想。若心里妥协了,人就毁了。若她的穿越就是一场逃婚之旅,那么,她总有一次会逃得漂亮。 这么一想,墨九趴在墙上思考了许久。 蓝姑姑几次过来,想哄她下去,可她一直“在忧伤”,后来蓝姑姑忍不住也从梯子爬到墙上,趴在她的身边,劝慰道:“姑娘,莫要再难过了,不就两颗核桃么?下回我们再买啊。” “为了核桃?”墨九回头看她,“你也太小看我了。” 蓝姑姑抿嘴不语,墨九却把她拉过来,借着她的肩膀擦了擦被雨雾湿润的头发,幽幽地逗她:“我是在想,食神要不要再次光临辜家。他们如今也不上供了,这一日两餐的日子,我可怎么活?” 蓝姑姑:“……” 晌午后,墨九才下了围墙。 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她还是想去一趟食古斋。 不仅为了赵集镇的古墓,还为了墨妄。 去了食古斋,就可以通过申时茂晓得墨妄的消息。 有了墨妄,她出逃的成功率就高了。 于是,带着一罐盐焗鸡,墨九去了乾元小筑。 萧乾是个怪人,不喜与萧家人接触,这乾元小筑便建在国公府的东南角,外面清一色的芭蕉竹林,外围还有一道五米左右的蓄水鸿沟,将小筑与萧府隔离,显得幽静且冷寂。 对于墨九的到来,萧乾似乎并不意外,他派了薛昉在小筑外的石桥边拦住她,说叔嫂之间授受不亲,不便总与她见面,有事可告诉薛昉。 “事儿可大了。”墨九也不乐意见他,只愁眉苦脸道:“我那日逃出去,把我家老祖宗传下来的玉给卖了。刚才我午睡时,老祖宗托梦给我,说再不把它赎回来,他就一把火把萧家烧了……” 薛昉进去禀报,很快就出来了。 他手里拿了一块玉,递给她,“使君说,玉已替你赎回。” 墨九看着那块玉,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他怎会知道?” 薛昉道:“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会在河堤上找到你?”说到此,薛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低头才道:“使君还说,他不是你祖宗,你莫要乱认。” “……”墨九瞪眼,“此话怎讲?” 薛昉很老实,“这玉是使君过的礼,充了墨姐儿嫁妆。” “我就说嘛,也就值二两银子,太符合你家使君抠门的风格了。”墨九也不觉得被人识破有多尴尬,她顾左右而言他的东张西望着,突地伸长脖子喊:“旺财兄,快出来。” 这天烟雨蒙蒙的,旺财原本在檐下打盹,听见墨九唤它,很快就“嗷嗷”叫唤着摇了大尾巴冲出来,在她身边撒着欢,快活地跑前跑后。 墨九愉快塞一块盐焗鸡在它嘴里,“真乖,还是我财哥最有爱。” “嗷!”这狗是个没智商的,吃着东西,被墨九逗来逗去,就兴奋地满地打滚。 薛昉头痛地看着它一身的泥泞,哭丧了脸,“才刚洗过的啊,祖宗……” 墨九又塞一块盐焗鸡给旺财,笑得眉眼生花,“薛侍统,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去帮你家祖宗洗澡吧?” 这一日,楚州大雨,檐前雨滴如珠帘。 乾元小筑旺财专用的洗浴房中,欢声笑语不断,大约半壶茶的功夫后,一个送水的小厮默默地睡在了狗榻上,墨九穿了他的衣服,把蓝姑姑留下,偷偷从旺财的专用通道——狗洞里钻出小筑,从而出了萧府。 小筑后院,一个挂着“紫气东来”鎏金牌匾的避雨亭中,萧乾合拢一卷书,透出薄薄的雨雾,望向墨九不太合身的青衫……久久未动。 “使君。”薛昉在他背后,轻声问:“为何让她离去?” 萧乾长身立于亭中,目光淌了一汪雨雾。 “一擒一纵,谓之‘捉’,二擒二纵,谓之‘逗’,三擒三纵,方能‘服’。” —— 食古斋的情况比墨九的猜测要好,依旧在照常营业,也就是说,萧乾从这里晓得了她的去向,又换回了玉,并没有动过它。也可以理解成在谢丙生一案中,墨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那么,墨妄应当也不会有事。 可他没事,为什么不来找她哩? 她皱着眉头进去,申时茂却不在铺子上。只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见她入门,迎了上来。 “这位小……小郎有何事?” 墨九道:“找你们申掌柜。” 小二皱眉,“不知小郎怎样称呼?” 墨九漫不经心地瞄他一眼,把那块价值二两银子的玉,塞入小二手中,严肃道:“就说九爷找他。” ------题外话------ 二锦:想到3号就要入V了,有一点蛋蛋的忧伤啊。 众妞:掏蛋就信。 二锦:你们这些情兽。 ☆、坑深040米 谁最英俊? 小二哥办事很利索,入了后堂很快就出来了。墨九没想到,申时茂会走在他前面,热情地迎接她。 “九爷,里面请!” 一声“九爷”喊得扎扎实实,墨九分明看见他身子微躬,恭敬的态度与上次俨然不同。 就她所知,时下之人极重风骨,像申明茂这种迂腐的老头子,绝不可能晓得她是萧家的大少夫人就下软。 一时不明所以,她挽了挽过长的青衫袖口,瞥一眼申明茂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难道我又长帅了?” 申明茂是个风雅之士,他在食古斋后院的小天井中摆放了一张桌子,一个棋盘,还有一桌子小菜,一壶贴着红签的杏花酒……桌子边上,还摆放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 “老孔,这位是九爷。”申时茂把九爷唤得很顺口,让墨九觉得极是稀奇,“九爷,这位是老孔,孔阴阳。” 等那老头看过来,墨九才发现,他双眼空洞,视线没有焦点,眼珠也不会转动,看着她的方向,又似根本不曾看见。 “老孔的眼睛……”申明茂叹一口气。 墨九点头,“我知,一定是被妖怪借走了。” 申时茂:“……” 不客气地坐下来,墨九略有歉色地看向瞎眼孔老头,“小子有些话想与申掌柜单独谈谈,不知老丈可否行个方便?” “哈哈。”老头捋着胡子笑起,“好说好说,我孔瞎子最喜与人方便……”他与申明茂道了别,便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小二哥赶紧上来扶他。 墨九这才发现,他不仅瞎,还瘸。 “这妖怪也真不容易,借了眼,还要借腿。” 她轻叹着,回头看见申时茂正在收拾桌上的一张八字帖,突地反应过来,“孔阴阳”三个字有点耳熟——可不就是告诉萧家需要一个天寡之命的女人婚配大郎的家伙? 那一瞬间,她想冲出去,让他重新算过。可想想来食古斋的目的觉得这样一个又老又瞎又瘸的老头,也不过混口饭吃,她实在不必与他计较。 申时茂看她盯住孔阴阳,咳一声,抬手为她倒上一杯茶水,轻声道:“离约期尚有两日,小娘子怎会提前来了?” 墨九斜眼:“怎不叫九爷了?” “这个……”申时茂笑,“人前叫九爷,是给小娘子留脸面嘛。你既不以女儿身示人,我又何苦揭人之短?” 这老头如此上道,墨九对他又添几分好感。于是,她自来熟地拿过碟子里的油皮花生吃着,严肃道:“你家左执事可有消息?” 申时茂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起墨妄,皱了皱眉。可他再一次出乎墨九意料之外的直接回应了,“不瞒小娘子,老朽今日刚收到左执事的信函,他前些天去了神农山总院,这两日便会赶到楚州。” 墨九挑眉,“申老就不怀疑我的居心?” 申时茂看她的目光一深,笑了笑,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考虑一会方道:“左执事信中有谈及小娘子,还有那一日小娘子来食古斋时手上的罗盘,老朽认出乃墨家之物。” 原来墨妄来了信。 这样一来,申时茂的反常就说得通了。 墨九点点头,心情也跟着松快了。不过她急着赶回去,来不及问太多墨妄的事,只轻笑道:“申老果然好眼力。既如此,明人不说暗话,我便直说了,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申时茂略略低头,用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道:“小娘子但讲无妨,老朽敢不遵从。” 墨九四下一望,与他低语了几句,见他面不改色的样子,暗自放下心来,“申老且放心。此事一成,我必不亏你。” “哦?有何好处?”申时茂有兴趣了。 墨九严肃脸:“收你为徒。” 申时茂一怔,哈哈大笑,“若小娘子肯指导一二,是老朽之幸。”顿了顿,他又道:“小娘子在招信制成的木鸢,老夫听说之后,大为吃惊。想我墨家祖师爷当年做木鸢,也未能带人上天,姑娘的木鸢,比之祖师爷更为精湛,若能得一见,老朽死而无憾也。”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的典故,墨九听说过,可她没办法向申时茂解释滑翔机与墨家木鸢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原理,只敷衍过去,便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她想到滑翔机,不免哀怨。 若它不需借助山坡俯冲之势,不需靠空气的升力起飞就好了,那她从小院原地飞翔,直升机似的升空,不得吓死姓萧的一家人? 墨九是从原路返回的。 她十五岁的身子还未长开,个头娇小,速度却快,人也利索,朝着旺财净房的方位走近,推门就进去了。 “财哥,我回来……” 话未落,她目光一凝,脑子就当了机。 屋子是一间净房没错,却似乎旺财兄的。一只精雕细刻的大木桶,带着热气熏蒸的暖气,几乎占据了房屋的一半。 木桶边上,萧六郎衣衫尽褪,正准备迈入木桶。 两两相望,墨九石化在那儿,也不知何故,竟瞥了一眼原本不该看的雄伟景观,直到“扑通”一声水响,方才回神。 萧六郎沉入水底,声音如发上的湿气,带了一点清透的冷意,“下次再敢乱闯,剜了你的眼。” “上次我可什么都没瞧见。”墨九说完又觉得这话有歧义,慢慢走近木桶,准备解释一下自己的纯洁,“不过萧六郎,依我观察,你若去做小倌,必定大红大紫,引无数富家娘子竞折腰!” “啊!”这时,门口传来薛昉的惊叫,“墨,墨姐儿?” 墨九咳一声,轻轻转身,不紧不慢地与拿着衣服赶来的薛昉擦肩而过,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下次不能这样疏忽大意了。幸好是我,若坏人进来可就麻烦了。” 在薛昉见鬼似的目光注视下,她踱出净房,飘过那一座石桥,才飞快地加紧脚步,疯狂地奔跑一阵,弯下腰,抱着树干狂笑不止。 乾元小筑,也有人在大笑。 宋骜来楚州参加大郎的婚礼,因与萧乾要好,就住进了乾元小筑,听见这边动静,他撩着袍角就入了净房,笑睨着木桶里的萧乾,“长渊啦,你二当家的被人看去了?” 萧乾阖着眼,“出去。” 宋骜哈哈大笑,趴在桶边意态闲闲地泼他的水,“先我就说要为你护浴,你还不从,结果让小寡妇看光了……”说到这里,他像是突地想起什么,不再觉得这事儿风花雪月了,受惊般“啊”的大叫,“完了。” 萧乾睁眼,看怪物似的瞟他。 宋骜的视线定在他脸上,眼睛瞪得老大,“她是长嗣的妻室,也就是你的大嫂,你个小叔子,被大嫂看见了二当家的,可如何是好?” “出去。” “唉哟哟,伤风败俗哦伤风败俗。”宋骜压低声音干笑,又去瞅他,“我先看看,你脸红了没?” “滚出去!”萧乾终于拔高了声音,舀一瓢温水从宋骜的头上淋下来,把他活活浇成了一只落汤鸡。 “我呸呸呸!”宋骜吐着水,抖着湿漉漉的衣服,大步走出去,站在一棵大槐树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纳闷道:“长渊这厮居然长得那样牲口,比小爷还壮观?” 默一下,他又摇头,“算了,谁让他长得不如我英俊哩?总得在一些地方找补回尊严嘛。” ☆、坑深041米 争执 墨九回到小院还在发笑。想到萧六郎那一瞬的表情,她觉得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都值了,一时笑趴在床上,半天直不起腰。 “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蓝姑姑比她先一步回来,担心着她,想问个究竟,可在床侧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断了墨九的痴相,不由哀叹,“难不成中邪了?” “你家姑娘一生煞气,邪气如何近得身?”墨九揉了揉笑得酸疼的太阳穴,“我这心里哟,就是舒坦。” “我都快急死了,你还舒坦?你且说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跑呗!不然留下来做一辈子寡妇?” 瞧着她一脸轻松的样子,蓝姑姑目有怜惜。 一个妇道人家,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哩?这天下再大,也是男子的世道,她其实并不理解墨九为什么要一再反抗命运。但她心疼墨九从小没了爹,失了管束,娘又生病,以致心性失常,所以,就算拼着老命不要,她也总纵着墨九,跟着她发疯。 但只要不傻就明白,萧家不会轻易让她离开。蓝姑姑长叹一声,“姑娘可有想过,若再被萧使君逮回来,怎生是好?” “那有什么?玩呗。”墨九淡淡瞥她,“我就不信了,他能管得住我一辈子。今日跑不了,还有来日,一辈子时间还长,姑姑安心罢。” “我是怕你吃亏。”蓝姑姑提醒她,“萧使君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我的脾气也不太好。”墨九一瞪,蓝姑姑就闭上嘴,叹息着出去了。 墨九打个呵欠,继续趴在床上睡大觉。 这一觉她点了萧六郎给的安神香,极是好眠,一直睡到申时府里开饭,她才半眯着眼睛起来吃些东西,又接着睡。 一夜无梦,次日七月十六。 天晴了,雨后的天空有一种莫名的温柔。萧府比往常更加热闹,陆续有东西送入墨九的小院。她挑挑拣拣的收下,静静等着今天晚上——她与申时茂约好的时辰。 她希望自己在萧府的最后一日,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可以顺利地离去。可不到晌午,夏青又来传话,大夫人董氏召唤她过去。 董氏算是墨九的正经婆婆,第一次与墨九单独见面,她很是慎重地打扮一番,在上首坐了,对墨九好一顿敲打,生怕她在婚仪上丢人现眼。 可正事说完,墨九却发现董氏在言谈之间,有意无意想要刺探她与萧六郎的关系。分明很介意、想警告,又似乎不好意识点破,遮遮掩掩,让大家尴尬。 “六郎的年纪不小了,大郎成婚之后,也该轮到他了。可这孩子性子冷,不肯近人,你这个做嫂嫂的,既然与他有些交情,就该多劝着些。” 墨九盯着董氏肘边的果盘,瞬也不瞬地垂涎着里头的雪梨和香蕉,“懵懂无知”地点头称是:“大夫人说得对,六郎很好的。” 董氏当她傻瓜,试探道:“哦?六郎哪里好?” 墨九想了一阵,“他很大。” 董氏狐疑地打量她,“什么很大?” 墨九从果盘里扯出一根香蕉,又捡两颗雪梨,在桌上摆出一个造型,认真指了指:“这个大,好好吃。” 于是这天中午,墨九没有吃成董氏屋子里的雪梨和香蕉,就被董氏气急败坏的撵了出去。相比她的淡定,董氏整个人都不好了,几欲吐血地猜测着这疯子的话是真是假,头痛得抄了三十遍佛经还没能稳住心神。 墨九懒洋洋走在湖边时,太阳已升到了半空。 “真是个好天气啊!” 她伸个懒腰,突地瞥到美人蕉丛里的温静姝。她一袭素色襦裙,在姿态万千的花丛之中,于麟麟的湖水波光之前,颇有一种绝缘于尘寰的冰清玉洁。 这个女人在墨九心里,像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她在萧府地位不高,看似逆来顺受,不常与人交心,但骨子里却孤傲,并不怎么瞧得上别人。 墨九打个哈哈,上前施了个礼,“二少夫人脸色不太好,想必是担心二爷受罚,吃不香,睡不着哩?” 萧二郎在祠堂里,让萧运长抽了十五大鞭,然后在祖宗灵前罚跪三日,这会还没有出来。为了这事,老夫人和二夫人袁氏几次去找萧运长,想问他“说好的细心教导”呢?可都碰了软钉子——萧运长借故陪萧家来客,避而不见。 萧大郎婚期临近,各地来客和贺礼都陆续到达楚州,王侯公卿们的家臣,也需招呼,萧运长忙不过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夫人也不好多生事端,如此,萧二郎便只好在祠堂跪下去了。 但温静姝显然不关心这个,她抿抿嘴:“静姝有几句话想与嫂嫂说,可否借一步。” “好啊。”墨九向来豁达开朗,从不拒绝别人。于是,她笑问:“可借一步,静姝什么时候还我呀?” 温静姝跟不上她的思维,微微一怔。 墨九皱眉:“既不知如何还,不如我明码实价地卖一步给你?” 这样的说辞,对温静姝来说很新鲜,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玩笑的人,怔半晌也不知墨九是认真的还是玩笑的,直到墨九轻轻吐出一句,“静姝头上的蝶尾钗不错,我很喜欢,想来你不会舍不得吧?” 一个木头的钗子而已,确实不该吝啬。 可温静姝却拒绝了,她把腕上一个玉镯取下,递给墨九,“蝶尾钗不值钱,静姝不敢在嫂嫂面前献丑,这玉镯是静姝的陪嫁,嫂嫂且拿着罢。” “啊。”墨九干笑,“静姝陪嫁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拿?” 她一边拒绝,一边很好意思地将玉镯戴在腕上,把蓝姑姑留在原地,与温静姝慢慢走在湖边的美人蕉夹道上。 两侧湖波微拂,鸟语花香,很是幽静。 墨九赏心悦目地观着风景,等温静姝拉开话匣子,“嫂嫂昨日从六郎屋里出来,好多人瞧见,今日老夫人还特地问过静姝……” 说到此处,她瞥一眼墨九意态闲闲的面孔,压了些声音:“嫂嫂恐怕不知,你与六郎的流言蜚语被人传得不堪,若再不警醒,恐会污了名声。于你,于六郎都不好。” “名声是什么鬼?”墨九把玩着腕上的玉镯,看向垂落湖上的柳枝,似笑非笑道:“我一寡妇,若旁人说什么我都介意,早就一头撞死了。至于萧六郎的名声么……与我何干?” 温静姝被噎住,面色微变。 但她不惯与人争辩,只垂了头,陷入沉默。 “你个贱妇,果然不要脸了。”就在这时,墨九背后的美人蕉花丛里,突地传来一声娇斥。 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小郡主宋妍。 这个煞星也在府里?是尚雅良心发现,为她解去离魂蛊,还是萧乾接受了尚雅的某种交换,让宋妍得以病愈? 墨九带着疑惑回头,却见宋妍气咻咻过来,情绪激动得胸脯上下起伏不停,指着她就破口大骂,“小贱人,你马上发誓,再也不招惹我表哥,否则,本郡主有你好看。” “好可怕,吓死我了。”墨九拍拍胸口,做紧张状,“可我不会发誓,小郡主先发一个给我听听,我学着些?” “听好了。”宋妍哼一声,“从今往后,我若再觊觎萧长渊,必遭天打五雷轰,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好精彩!”墨九眉开眼笑地拍手,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小郡主自己说的,天地皆闻,我与静姝也都听见了,万万反悔不得。” “你——贱蹄子敢耍我?”宋妍脑子简单,着了她的道儿,不由恼羞成怒,居然从腰上扒出一把尖利的匕首。 “你个妖精,坏我表哥名声,辱我表哥清誉,看我今日不戳烂你这张脸……” 这宋妍不若平常姑娘,她会一些拳脚工夫,性子也张狂跋扈,哪怕在尚贤山庄吃了大亏,也没见收敛多少,急火攻心之下,举着匕首就扎向墨九。 ------题外话------ 2015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 我记得2015年的1月1日,我在医妃题外话说,祝大家平平安安,事事顺心。这一年的365天,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吗?可还顺心如意?如果有,祝你2016年继续红火,如果没有,祝你在这016年健康、平安、顺利,万事如意——莫望回路,勇攀前峰。 2016年,打第一个广告,欢迎大家来玩耍。 【锦宫—预备役】群号:36138976(团购,入v验证都可加入) 二锦微信公众平台:sijin510 二锦官方微博:姒锦plus 二锦官方贴吧:姒锦吧,孤王寡女吧,御宠医妃吧,史上第一宠婚吧 ☆、坑深042米是与非(含入V公告) 女人妒火中烧的时候是很可怕的,小郡主又是一个长期娇惯的主儿,旁人或许忌惮,她却是浑不怕,一把刀子舞得寒光四射。 “废物!脑子长屁股上的?”墨九退后两步,便想开跑。可这时,温静姝惊呼一声“嫂嫂小心”,却张臂拦在她的面前。 电光火石间,宋妍收势不住,匕首不偏不倚刺入温静姝的胸口,鲜血顿时汩汩而下,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衫,狰狞、恐怖。 “啊!”宋妍吓得尖叫。 “……嫂嫂,快走。”温静姝站立不稳,却慌乱地推开墨九。这个位置临近湖岸,墨九如果闪开,温静姝必然会掉入湖水。可她如果不闪,就会被温静姝慌乱之下的一推,推入湖里。 于是,“扑通”一声,她成了落水的鸭子。 温静姝捂着胸口,苍白的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她指了指宋妍,想要蹲下身子,可脚下一软,也堪堪往湖水里倒去。 突如其来的事儿,变化太快。墨九识得水性,扑腾过来,朝她伸出手,想要接住她。可眼前一道白影闪过,温静姝还未入水,就被一个男人拽了回去。 墨九定睛一看,“萧六郎?” 他速度太快,像是从天而降似的,让墨九始料未及,却也稍稍松了心,在水里抹了一把脸,一边往岸上爬,一边大声道:“你快看看,静姝被刺伤了胸口——” 可萧六郎分明没有听见她的话,或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等墨九湿漉漉爬上去时,他已经快速把温静姝平放在地上,一只手掐紧她的“人中穴”,另一只手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子塞入她的嘴里,那反应快得墨九咂舌。 “果然神医啊,名不虚传。” 萧乾看她一眼,还未回答,温静姝就睁开了眼,白如纸片的脸上,有一抹怪异的红润,乌紫的嘴唇蠕动着,沙哑地轻喊。 “六郎?” 墨九搔搔头上的水,觉得这画风好像有点不对?可不待她细想,宋妍便紧张的解释起来。 “表哥,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吓吓那个贱蹄子,我没想伤人的,我真的没想到,是她,是她……” 她很快就找到了替罪羊,猛地指向墨九,“是她故意激我的,真的,你相信我……信我……” 萧乾猛地抬头,瞪向宋妍,“滚回去。” 宋妍一愣,“哇”的一声哭了。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过话,萧乾对她这个表妹也爱护有加,平常他待人虽然不够亲厚,却也很少说重话。可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他竟生了这样大的气。 “贱蹄子,我不会放过你的。”宋妍泪眼蒙蒙地瞪一下墨九,哭着捂脸走了。 墨九觉得自己很无辜。 宋妍这脑子怎么长的?难道没有看出来,萧乾担心的人分明是温静姝吗?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抿了抿唇,问道:“萧六郎,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萧乾看她一眼。 “可……”墨九清了清嗓子,“静姝为我受的伤,我若走了,好像有点不近人情?” 萧乾安静地检查着温静姝的伤,温静姝的样子很不好,嘴唇发紫,哆嗦不停,整上有一种生病垂危似的死气,看得墨九也焦心得很。 “我来帮你吧。”墨九看萧乾似乎顾及着男女之防,对温静姝胸前的伤口颇有不便,赶紧蹲身道:“我曾学过一些紧急救助知识,要怎么做,你告诉我……” “嫂嫂。”萧乾打断她,站在湖边,一袭月白的衣袍上像沾染了水雾,让他俊美的面孔更显清冷寡情,“这个节骨眼上,嫂嫂实不该再惹事生非。” 说罢他吩咐薛昉准备把人抬去乾元小筑,又吩咐准备药材与药具,听他那口气,是要亲自动手为温静姝治伤了。 墨九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懒得解释了。抖了抖贴在身上的衣服,看丫头小厮们迅速围拢过来,觉得湿透的衣衫实在不雅,默默转了身。 毕竟晚上她还有更重要的逃跑活动,实在不宜在这儿抛头露面,引人围观。可走几步,她脚步一顿,也不知想到什么,回头看向萧乾与温静姝时,面色有一刹的变幻。 “萧六郎。”她又慢慢走到萧乾身边,抱着双臂,认真瞥他道:“嗳,我做棺材做得不错。设计新颖,线条流畅,尤其二人棺极有美感,保证住进去的人,千百年都无人冒犯。你回头若用得上,只管招呼一声,价格好商量。” 萧乾脸颊抽搐,没抬眼。 旁人听见,也只当这货在发疯癫,神叨叨说些不吉利的。比起她的“冥界”来,这也小巫见大巫,并没有人太过关注。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静姝身上,只蓝姑姑从人群里钻过来,拎住她就往回拖,恨不得拿针线缝了她的嘴。 回到小院,墨九唤蓝姑姑打水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还熏了香,没有什么异样,蓝姑姑见状,也没有多问湖边的事。 但整整一天,墨九都很安静。 半夜里,她醒过来扒了几口吃的,又翻墙去了一趟隔壁,从辜二家摸了一只芦花大母鸡回来,用红绸为它扎了一朵漂亮的小红花戴在头上,又扯一条绸带挂在它的脖子上,还写了一行字。 “此鸡乃天寡之命,可堪匹配萧大郎。” 折腾完这些,她捆了母鸡的腿脚,绑在床头,像个理发师似的,耐心为它修剪鸡毛。 她的行为向来怪异,蓝姑姑也不觉反常,一边收拾细软,一边与她说话。可她能拿的都拿了,能带的都带了,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好了,墨九却还在捣鼓那只母鸡。 “我的姑奶奶——”蓝姑姑急得直跺脚,“二少夫人受伤,萧使君为她诊疗,这会儿肯定没心思理会咱们,机会正好。再不走,等什么?” “嗯。”墨九放下剪刀,把罗盘塞入怀里,推开窗子看了看还未亮开的天,嘴角微微一翘,“今儿萧府肯定热闹。” “可不,过了夜就十七了。”蓝姑姑道:“你看府里都在杀猪宰羊,筹备酒席了……” “是哦。”墨九自言自语道:“婚宴酒席也不知会做什么好吃的。”顿一下,她侧头盯住蓝姑姑,眼里像长了钩子,突地大放光芒,“要不然,我们吃完婚宴再走?” 蓝姑姑瘫软在椅子上,生无可恋地盯住她。 墨九揉着鼻子,哈哈一笑。 “咯咯咯——”公鸡打鸣了。 寂静的夜空中,鸡鸣狗吠,声音传出好远。 兴许是逃跑次数太多,墨九已经过了紧张期,她淡定地拉着蓝姑姑,照常从辜二家的院墙爬出去,绕到辜家院子外面的小树林。 晨雾白茫茫一片,笼罩着幽静的树林。 几丈之外,视线便有些模糊。 雾中,申时茂牵了两匹马,候在那里。 飘渺如烟的世界中,还有一个令她意外的人——风尘仆仆的墨妄,骑在高大的黑驹之上,唇上的笑在雾中散开,眸间烁烁似有星光。 有一种男人,会让女人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容颜,只记住他的表情与气度。在墨九心里,墨妄便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大师兄,你也来了?”墨九很惊喜。 不可否认,再一次见到墨妄,她心情很愉悦。那感觉就像一个受尽欺负的出嫁姑娘,见到娘家人一般,自然而然的温暖。若非她知道世风不同,肯定会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嗯,九姑娘可好?”墨妄微微一笑。 他与萧乾的孤冷不同,阳光般的笑容,洒脱的气度,明朗的五官,和煦温暖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虽没有萧六郎那样一见惊艳,却百看不厌,越看越顺眼。 “好,我一向好得很。就是有些想我帅绝人寰的大师兄了。”墨九不喜欢把感谢的话放在嘴上,但该乖巧的时候绝不含糊。 她翻身上马,回首望向夜幕下萧家的高屋檐脊,低声喃喃,“萧六郎,这回你若再找到我,我一定管你爷爷叫声爹。” ☆、坑深043米 脱啊!(求首订,求月票) 马蹄踏入白雾,碾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今儿是一个好天气,连日的大雨歇了,等雾气散尽,一会定是阳光万里。墨九走在树林边的小径上,深吸一口气,像出笼的鸟,很是雀跃,恨不得扬开双臂来拥抱自由的世界。 可往前跑几步,她左右一望,却突地勒马。 “申老,玫儿呢?” 去食古斋找申时茂时,她有托付他从医馆把玫儿接出来。那小丫头跟她有些日子,是她在这个世道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若她逃了,单单留下玫儿,她心里不踏实。 不知出于什么顾及,申时茂远远掉在后头,闻言刚想上前说话,墨妄便接过话茬,“九姑娘不必担心,申老已有安排。玫儿姑娘病体未愈,不宜奔波,先留在医馆最好。” “有道理。”墨九感激一瞥。 一行人拎了一盏牛角风灯,绕树林走不足半里路,墨妄便喊住急切的墨九,往树林一望,翻身下马,熟稔且自然地带了带她的衣袖。 “九姑娘稍等,我去林中方便一下。” 其实墨妄这样的人,没走几步就要“方便”,墨九是觉得有些怪异的。可男人方便她不宜多问,只低头看他一眼,正要应是,却听墨妄用极小的声音道:“你说,你也去。” “我也要去。”墨九知道墨妄不是随便乱开玩笑的人,既然他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连反驳与犹豫都没有,就依他的意思,领着蓝姑姑随他进入树林。 林子里面,雾气更重。 几个人一前一后踩着被露气染湿的青草小径往里,能见度不过丈余。一直走入密林深处,墨妄才停下。 “到了。” 茂盛的树林中,光线很暗,黑影森森。墨九不明白墨妄把她叫到这里来做什么,不由侧目望向他,“大师兄要做什么?” 墨妄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摆手让跟在后面的随从退回去守在外面,又指了指前方,“过去。” 墨九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慢慢的,视线里隐隐出现一座坟丘。 不知什么年代的墓地了,坟包垒得不太高,周围的坟基被长长的青草覆盖,若非前方竖有一块足够高大的残旧石碑,在夜幕下几乎瞧不出这是一座坟。 墨九静静立着,不问。夜幕下看不清颜色的裙摆被风吹起,一静一动间,她神色格外淡定。墨妄见她如此,目光深了深,走到石碑前,鞠躬施一礼,双手慢慢摸上石碑的刻痕。 “哐”一声,石碑开了,中间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穴。墨九微微一惊,依旧没有问。 这时,黑乎乎的洞口,钻出一个人来。 她穿了一身黑衣短打,束得腰身纤细娇小,小脸儿上却眉开眼笑,正是墨九在尚贤山庄见过的灵儿。 见着墨九,墨灵儿很高兴,冲过来就拥抱她,脆嫩地低喊:“姐姐,灵儿等你好久哇。嘿嘿,见到灵儿,你有没有很惊喜?” 墨九点点头,正经道:“下回你戴一张面具,一穿身白衣,打散一头长发,吐着舌头跳出来,我会更惊喜的。” “脱衣服,换给灵儿。”墨妄打断她俩不合时宜的叙旧,背过身,面对苍茫的夜色,沉着嗓子道:“萧乾心思缜密,眼线众多,你数次离开都被他找到,这一次我不得不防。” 墨九大概明白他的目的了。 虽然她不认为萧乾目前会有时间来找她,还是不愿意赌那个“万一”,轻点下头,她一边在蓝姑姑的帮忙下与墨灵儿互换衣服,一边疑惑地探头去看向碑中洞口。 “真墓假墓?” 大热天的有两个小姑娘在背后换衣服,墨妄虽是坦荡荡的君子,但身姿依旧有些僵硬,连半丝眼风都不敢往这边扫,“真的。” 墨九好奇了,“你啥时候发现的墓?” 墨妄顿了片刻,回答有些含糊,在墨九听来,有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萧家建宅之时找孔阴阳看的风水,孔阴阳那个时候便发现了这个墓……主墓室位于萧家宅邸的东北角,这里,便是墓门。” 萧家宅下有古墓? 墨九身上的汗毛竖起,“怪不得!” 萧宅东北角的位置,不正是她居住的小院么?原来她整晚做噩梦的原因,是因为睡在了人家的坟墓上头? 匆匆拉好腰间的丝绦,她绕到墨妄的面前,似笑非笑道:“莫非你让我躲在坟墓里,避开萧乾?” 墨妄点了点头,“你不必害怕,里头只剩墓室,棺椁等物早已搬空。孔阴阳与申老有故旧,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我已让灵儿备了水和食物。你好好睡上一觉,我便回来了。” “呵呵。”墨九回他一记干笑。 哪个正常人能在墓室里好好睡一觉? 这墨家人……果然与她有相似之处,怪物! 但她知道,若萧乾有眼线,那她的行踪,很容易暴露。这会儿她趁着“方便”溜号,周围一定是最安全的,毕竟没人敢在这时盯梢。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墨灵儿换了,确实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法子。 “可我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墨九瞄一眼墨妄轻皱的眉,不待他回答,又笑道:“我虽叫你师兄,可关系不那么靠谱。你如今为我得罪萧家,必会惹上一堆麻烦,而我们间的关系,远远够不上为此冒险的程度……师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墨九性子野,但心思却细腻。不仅申时茂,就是墨妄,对她的态度也与上一次不同。这之间微妙的差别,她感受得到。 墨妄静静盯住她,没有说话,墨灵儿却嘻嘻一笑,挽住她的胳膊,“因为姐姐你长得像我然姐姐啊。” 墨九顿时受到一万点伤害——替身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正想瞪眼,却听墨妄道:“萧乾也并非一手遮天。我墨家之大,留个人,还是留得起的。” 他不惊不变,没带一个愁字,可提到然姐姐时,语气还是流露出一股子怪异的涩气。 “呵呵。”她又是一笑。 这世间,似乎每个人都有关心的人,也被人关心着,如温静姝之于萧乾,如然姐姐之于墨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抹游魂而已,是墨九,却又不是墨九,就连蓝姑姑的关爱,其实也并非对她。 来了这么久,她仍然对世道没有归属感。 也许,上天安排她穿越就为了来看古董、吃美食、钻坟墓的?几乎没有再犹豫,她迅速躬身进入墓道。 黑黢黢的洞口,泛有一丝鬼火似的萤光,墨妄静立一瞬,再次蹲身触及石碑,将洞口关闭,然后急匆匆领了墨灵儿离开。 一行人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小树林。 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离开之后,一道黑影从浓雾弥漫的黑夜中,慢慢靠近了林中石碑…… —— 在这个墓穴上方睡了那么多天,墨九想想有些晦气。可她原就是考古的人,对古墓这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就对这个意外的“惊喜感受”忽略不计了。 从洞口下去,有一个阶梯墓道。 墓道从上而下,倾斜延伸,有数百级之长。想来墨妄早有准备,阶梯墓道两侧的铜兽灯台上,燃有十来盏油灯,光线不太亮,却足可照明。 一个人独自探古墓,对墨九来说是第一次。 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她紧张地下到阶梯墓道的最后一级,抬头看向那一扇贴了兽皮的巨大石门。 石门打开着,里面也亮着油灯。 她慢慢走进去,空气里有一股子杏花醉的酒香,浅浅弥漫,遮盖了墓中经年不受阳光而产生的秽气。 看来墨妄为了安置她,费了些心思。不过仔细一想,她又觉得,这样大的地方,这样干净的收拾,应当不会是专程为了请她来“睡一觉”。 或者这里以前就是墨家的据点? 绕石室走一圈,她基本断定了这个猜测。 这并不是一个大墓,只有内室和外室两间,加在一起也不足八十平米,如今更像一个地下储存室。但古人把坟墓当成死后在阴间的居处,因此大多的墓室结构都与墓葬时的房屋类同。除了那一扇石门之外,室内有石床,有窗户,有顶梁,有柱头,一应物什都很齐全,石壁上面也与大多古墓相同,雕刻有精细的花纹与图案。 墨九断定,墓主人未必是很有钱的人,但一定是生活很有小资情调的人。 她随手从石床上拿了一只洗好的苹果啃着,四周踱着步,观看壁画,只觉建造工艺极为精湛,让她又想推翻先前的论断——不止小资,墓主即使不是王侯公卿,也应当是极为富贵的人家。 这时,她余光一扫,发现在背光的一处角落里,有一条低矮狭窄的甬道,大小只能容得一人弯腰而过。 滞了滞,她慢慢走近。 黑黢黢的洞内,一眼望不穿。 难道里面还有一个大墓? 墨九来了兴趣,把苹果咬在嘴里,迅速掏出怀里的罗盘,平摊在手上。这一次,与她在小院中的观测截然不同,罗盘指针往左右摆动着,不归中线,久久不停。 ……是搪针。 墨九心跳快了。 一瞬后,指针不再乱摆,而是分布在罗盘的“巽、巳、丙”三个位置,依旧摇而不定。按奇针八法的寓意,搪针此处的地下,定有古器……不过,若在搪针位于“巽、巳、丙”的宅基居住,易出酒色女子或孤寡贫困之人。 “有意思。” 她不免寻思,是哪个高人让她在萧家时居住那个小院的?不过,她为它取名为“冥界”,倒也名副其实了。 小心放好罗盘,她蹲身看向低矮的甬道。这里也有一个开启的石门,不过结合部的缝隙有新摩擦出来的痕迹。由此可见,这里尘封许久,于不久前才开启。 墨九并不是莽撞之人,手无器具又无人手,她不会贸然钻进去探险。于是,带着疑惑起身,她继续在石室找线索。 不多一会,背后有一丝凉气。 就像大热天地站在冰箱门口,凉气打在脊背上,让她忍不住激灵一下。她纳闷地转身,很快就找到凉气的来源——正是那一道低矮狭窄的甬道口。 石室很闷,凉气刚蹿入时,很舒适。可渐渐的,感觉就变了。冷气越来越强,遍布她所在的石室,整个空间就像突然被空调致冷,由凉爽进入酷寒,前后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墨九穿得很少,这样的凉气之下,不被冻死就有鬼了。她察觉不对,却来不及细想,只打个冷战,便往来时的道路跑去。 可阶梯墓道的入口,石门紧紧闭合着。 前方出不去,后面冷气大量涌入,寒流似的裹住她。 墨九抱紧双臂,哆嗦一下,头微垂不动,看不清脸上神色。 从穿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就在逃命,如今过了这么久,她还在逃命。在逃命的过程中,她认识的人不多,但墨妄却是她最为信任的一个,这也是她毫不犹豫听他安排的原因。 如今看来,她天生自带倒霉系统,不仅穿越硬件很差,连软件也不太好,人际关系一团糟糕,实在不逗人喜欢。 可如果连墨妄都有可能会害她,还有谁值得信任? —— 不到卯时,天已大亮。 久涝放晴的碧空,万里无云。 萧氏百年望族,远近亲戚遍布各地,朝中数得上名号的臣公,或派子侄亲赴楚州,或遣家臣备礼贺喜,都纷纷赶到萧府,以致萧府两座雄狮把守的大门口,迎来送往的宾客络绎不绝,管事的收礼都收得手软。 一时间,楚州最大的盛事,便是萧家大郎娶亲,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个病痨,一个寡妇,听上去天生绝配,却会配出一桩什么姻缘。 国公府门外的长街上,前来讨喜气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萧大郎明儿办婚礼,打今儿起,萧家盛装打扮的漂亮丫头,会掩着篮子在门口派送喜糖,见者有份。这个传统已经有好些年了,也不知萧家哪一代祖宗发迹时留下的规矩。 南荣富饶,糖果本不稀罕,可萧家做出来的糖果,比楚州王记铺子的味道还好,若不是遇上这等喜事,普通百姓又哪里吃得上? 大人小孩挤在一起,嘻嘻哈哈,馋嘴的小孩儿们,吃完还舔着嘴又来,惹得追赶打闹,也为萧府添了热闹与喜气。 大红的喜事,艳丽的骄阳,府外热闹,府里也一样。湖边的小径上,一群丫头在两个喜婆的带领下,托着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绣鞋,往墨九的小院行去。 大媒人如花婆也从盱眙赶过来了。 今儿她戴了一朵娇艳的大红花,嘴上依旧红得滴血,脸上好像擦了十斤面粉,怀里还揣着几张墨九她娘让带来的烙饼。 她喜气洋洋地等着见墨九,可两个喜婆是萧家请来的,楚州城的大户,看不惯如花婆那种小地方来的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猥琐德性,偏生不让她进墨九的小院,只颐指气使地让她候在外面,自个儿进去了。 “老鸡贼!”如花婆啐一口,“等墨姐儿做了大少夫人,能短了我这媒婆的好?看老娘到时候怎么拾掇你们。” 她正悻悻骂咧,试图从口头上找回尊严,一个喜婆便抱着一只芦花母鸡,屁滚尿滚地出来了,“不好了,新娘子变成了芦花鸡。” “大少夫人不见了!” “大少夫人变成了母鸡!” “大少夫人得道升天了。” “大少夫人坏事做尽,轮回了畜生道。” 墨九不见了踪影,床上只留下一只芦花母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萧府上下,丫头婆子们嚼着舌根,小厮奴才们奔走相告,各种各样的猜测铺天盖地,把一个张灯结彩迎新喜的国公府,闹得沸沸扬扬。 西边的誉心院,是萧二郎的院子。 他还在祠堂里领罚,温静姝又受了伤,几个小妾都不敢明目张胆的闹腾,院落便显得很安静,与外间的嘈杂格格不入,似两个世界。 一缕阳光落在贴了花纸的窗户上,照出一圈美轮美奂的光晕,温静姝静静地躺着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团艳丽出神。 夏青端着盛了汤药的托盘,低眉顺目地进来,“二少夫人,该吃药了。” 温静姝伤势未愈,憔悴的脸苍白如纸,瘦得下巴都尖了,还起不得床。她叹口气,由着夏青托她的背,一点一点喂入苦涩的药汁。 这样的姿势很是不便,好不容易才进了小半碗,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偏头不要了,“端下去倒掉。” 夏青药碗一晃,差点淌在被子上,赶紧用手捂了放在案上,遂不解道:“二少夫人,六爷交代,一日服三小碗,都要喝完的,您不喝伤口就好得慢,要受些苦处了。” 温静姝有些走神,“六爷昨日几时走的?” 大宅下的男女之事很敏感,她这样幽幽的语气很容易令人生疑,也很容易产生暧昧。温静姝想着自己的事,浑然不觉失态,夏青却是个伶俐的丫头,偷偷瞄她一眼,嘴唇抿了抿,细声细气地道:“六爷为二少夫人开了药方子,就离去了。” 温静姝猛地侧头,大抵扯到伤口,吃痛的嘶了一声,“你撒谎。” 她性子偏冷,却从不激烈,也很少这样厉色的吼人,夏青吓得赶紧跪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奴婢没有撒谎,二少夫人若不信,可唤冬梅来问。”顿一下,她意味到温静姝想听什么,润了润嘴巴,又低着头道:“六爷还特地叮嘱冬梅煎药的火候,还再三告诉奴婢,要好生看护二少夫人,说二少夫人身子骨弱,此番若不好好调理,恐会落下病根。” 温静姝意识到失态,松一口气,双手抓紧被角,“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看她不生气了,夏青赶紧叩头,温静姝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皱眉,“你怕我?” 夏青扁着嘴巴,紧张地攥了手,拼命摇头,想想,又拼命点头,急得都快哭了。这让温静姝不由叹息着轻轻笑开,“你伺候大少夫人不过几日,为何性子都变了?” “奴婢没有。” “你以前不怕我的。” “奴婢不敢。” “不敢还是不怕?” 今日的温静姝不若平静,似乎不太好说话,夏青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不知所措地绞了绞手指,突地想到一件事,机灵地转了个话题。 “回禀二少夫人,奴婢是紧张了。今儿一早喜婆去给大少夫人送衣裳配饰,发现大少夫人不见了,房里多了一只母鸡,就抱着母鸡嚷嚷开了,这会阖府上下都晓得了这事,老夫人和大夫人很生气,怕要寻喜婆的霉头,我那时也在院子,怕受牵连打骂……” 温静姝微微一怔,“六爷可晓得了?” 夏青不知该怎样说才不会挨她的骂,言词有些犹豫,“大抵……大抵还不晓得吧?六爷向来不管这些家宅琐事。” “呵。”温静姝嘴角微微上翘,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憋了一口气上不来,“青儿你去乾元小筑找六爷,便说我吃了药不大好,疼得缓不过气,早上还呕血,麻烦他来看看。” “是,二少夫人。” 夏青瞥一眼案头的药碗,默默出去了。 —— 喜婆抱着母鸡跑到乾元小筑的时候,萧乾正从净房沐浴出来,换了一身轻软干净的衣裳,懒洋洋倚在雕了丹凤朝阳的花梨木大椅上,看手上的八字庚帖——萧大郎与墨九合婚的庚帖,上面有他们两个的八字。 “使君,老夫人说大爷的事,让我来找你想法子……”喜婆挨了一顿臭骂,急得快要跳脚了,“大少夫人不见了。这,这可怎生是好?” 萧乾捏在庚贴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考虑着淡淡道:“去回老夫人,我已知晓。” 喜婆“哦”一声,心想墨姐儿都没了,这祖孙俩似乎还在互相推诿,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她有疑惑却不敢问,只悻悻退出去。 “站住。”萧乾喊住她。 喜婆回头,“使君有何吩咐?” 萧乾放下八字庚帖,低头看一眼地上拼命挣扎的芦花鸡,不经意扫到红绸上墨九留下的字,脸颊抽搐一下,“把新娘子一起抱走。” 若对面的人不是萧乾,喜婆可能会顺着笑几声。可他是萧乾,只只觉见了鬼——萧六郎从来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是,是,这就抱走。”她紧张地抱着母鸡就要开溜,然而才刚调头,就被气咻咻赶来的大夫人董氏撞了个满怀。 母鸡“咯咯咯”满屋乱飞,拍打在董氏的头上。 董氏今儿一早起来,原本打扮得光鲜亮丽,想在来参加婚礼的娘家人面前显摆一下,可墨九跑了,她先被萧运长的两个小妾一唱一合的调侃了一番,再又被母鸡抓了头,一时气急败坏。 “还不把鸡抱下去,等着熬汤喝啊?” 喜婆吓得一声不敢吭,逃命般去了。 董氏回头盯着萧乾,火气没法咽下,直冲冲问道:“六郎,墨氏哪去了?” 萧乾也急着去找墨九,被董氏一问,俊脸上便露出一丝不耐,“大夫人在兴师问罪?” 董氏不喜欢萧六郎,但她娘家势弱,儿子又指望不上,从来不敢与他对着干。可这会儿,她面子里子都丢尽,气极了眼,语气也横起来,“六郎怎么对母亲说话的?莫非不懂尊卑?” 她上来就论孝道,可萧乾并不在意,也不认为对董氏这个“母亲”应当怀有什么敬意。他冷冷瞥她一眼,一边系着薛昉递上的披风,一边漠然道:“大夫人若无事,回去歇了罢。我急着去替你找儿媳。” “哼!一口一个大夫人,好有教养。”董氏气得面红耳赤,“难不成你姨娘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孝道?” 脚步一顿,萧乾斜目看她,“我娘若会教儿子,大夫人恐怕早已下堂。”说罢他头也不回地侧身而过。 董氏被奚落,急火攻心,上前拦住他,低声道:“六郎莫要欺人太甚。” 萧乾眉梢一挑,睥睨着她,并不回答。 董氏又道:“大郎视你为兄弟,你却淫他妻室,更在婚期之前,助她私逃,置大郎于众人的羞辱不顾,六郎你到底有无人性?” 屋中除了薛昉,并无外人。 可董氏声音不小,萧乾不由皱眉。 “大夫人莫非染上墨九的疯症?” “疯症?你不要以为做得隐蔽,就能瞒住所有人。”董氏冷笑一声:“你须记好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萧六郎懂得掩人耳目,可墨氏却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与她做下的事,她都告诉我了。” 萧乾静静看她,不走,不动。 墨氏说了什么,他还真有点兴趣。 可董氏身为国公夫人,那“香蕉与鸭梨”的典故,自然不可能在萧乾跟前细说,只讽刺道:“我母子势孤力薄,不敢与萧使君为难,可你与她既然已有苟且,为何还要如此歹毒,是要生生逼死我们母子二人吗?” 董氏心性狭窄,为人善妒心眼小,可事关萧大郎的名声,她不会随便拿来责骂。而且她垂垂落泪的样子,也不似做假。 然而萧乾不明白,“苟且”一说,到底怎么来的?更不明白,墨九一介妇人,到底与她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逮到就知道了。 这样一想,他瞥着董氏怨毒的脸,大步走了。 董氏望着他颀长孤冷的背影,泪眼模糊,气得更为哀怨……若她的大郎也像六郎一般,昂藏七尺,建功立业,为她争口气,她又怎会被袁氏与王氏之流欺负了去? 小王爷宋骜是个厚道人,听说墨九又跑了,赶紧出来把萧乾堵在路口,死活陪同他一道去寻人。 “不必了。”萧乾拒绝。 “那怎么行?”宋骜严肃地皱着眉头,回头看一眼背后,像被鬼追着似的,苦巴巴道:“长渊你就行行好,带上我吧。你是不晓得,小妍那丫头疯了似的找我哭闹,我一个头两个大……” “她还好意思闹?”萧乾眉目发凉。 宋骜一看,又嘿嘿笑,“好了你也别生气,这丫头的性子你是清楚的,就那么一头倔驴种,也不会真生出杀人的心思。我看这事,八成是小寡妇故意激她生气,等出了事,再趁机逃跑……啧啧,这样周密的计划,太了不得了。” 萧乾走在前面,懒得理他。但宋骜这厮脸皮巨厚,也不置气,笑吟吟跟在他后头,完全看戏一般,心情愉快,“不过长渊啦,我去找小寡妇,还有一事。” 萧乾并不回头,只问:“何事?” 哈哈一声,宋骜笑得爽朗:“若没了小寡妇,小爷又怎能看你一次又一次被她气成这副德性?不可错过,不可错过的栋梁之才也。” “奴婢给六爷请安。”夏青正走到乾元小筑门外,看萧乾与宋骜过来,赶紧跪下。 行这样大的礼,让萧乾略有意外。但他急着去寻人,却总被人骚扰,眉头不免紧蹙,“何事?” 夏青不敢乱带话,只把温静姝的交代一字不漏地说来。不过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明知温静姝没有呕血,撒谎便撒得不那么顺溜。 “六爷跟奴婢过去瞧瞧二少夫人罢。” 萧乾瞧着伏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小丫头,默了一瞬,答非所问:“你之前在大少夫人屋里侍候的?” 夏青愕然抬头,“回六爷话,大少夫人初入府时,奴婢得二少夫人的差事,是在冥界伺候着。” 冥界两个字,让萧乾脸颊微抽,目光烁了烁,他似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终是淡淡道:“回去告诉二少夫人,药方里田七与当归的量加至十八钱,喝上一日再看。” 看主子要走,夏青原是不敢多言的,可想到回去复命温静姝那张难看的青水脸,她一咬牙,又大着胆子喊住萧乾,“二少夫人疼得厉害,请六爷去看看吧。” 萧乾接过薛昉递来的马鞭,“我还有事。” 夏青急急道:“那六爷给奴婢一点止痛药,奴婢回去带给二少夫人?”她想有一样东西带回去,至少可以安抚一下温静姝,若不然她生病时发脾气,不喝药又好不了,她与冬梅做奴婢的,日子就难过了。 萧乾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头嘱了薛昉,回他药房寻一瓶止痛的药丸交给夏青,再行快马跟上他们。 事情的演变,像进入一个同样的轮回。 烈日下的官道,萧乾与宋骜打头,一行人策马飞奔。 马蹄过处,路上的积水四处飞溅。 寻找墨九,不是第一次。但墨九的每一次出逃,都会给人一种不同的新奇感。 至少在宋骜的心里,她的本事,一次次出乎了意料,以致逮她成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第一次逃跑,她还是一个除了美貌的外表一无是处的蠢货,正儿八经的疯癫。第二次逃跑,她居然就能捣鼓出一个可载人飞翔的木鸢。而这一回,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掌握主动,联系上申时茂,并说服那个油盐不进的老狐狸帮她,更长了几分本事。 踏过泥泞不堪的驿道,等萧乾一行十余人策马赶到楚州城外几十里外的东怀镇时,马蹄已裹满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东怀镇的街口,一个头戴方巾的高个大汉,铁塔似的昂首迎了上来,儒雅的文人穿着,武夫似的拱手动作,声如洪钟的语气,显得极不搭调。 “回禀使君,小王爷,大少夫人在悦来客栈。” 萧乾点头,“带路。” 一行人打马从街中穿过,直入街尾的悦来客栈,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萧乾视而不见,迈入客堂便寻一个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坐下,吩咐薛昉,“上去请。” 悦来是一间大客栈,住客不少,他们一行人虽着便装,但气势与普通商旅自有不同,不管是萧乾还是宋骜,从外到内的气质都有着天生无法掩饰的尊贵与高调,掌柜是一个眼力劲儿的,赶紧差小二上茶,便火速清理客堂,把地方腾出来,为他们行方便。 薛昉噔噔上楼,很快又噔噔从楼上下来,紧张道:“使君,不见墨姐儿。” 萧乾转头看向铁塔大汉,“迟重,怎么回事?” 迟重一惊,搓了搓双手,又咝一声,“不可能啊,属下的人,从楚州一路跟来,不曾跟丢过。因使君有令,只跟不捉,我们才没有打草惊蛇,先前还说在上面哩,怎会不见?”说罢他又瞪圆眼睛看薛昉,“你走错没?天字二号房?” 薛昉摊手,那意思“我怎么可能走错。” 迟重吹胡子,那意思“我怎么不太相信你的眼睛。” 萧乾看他两个打肚皮官司,揉了揉额头,“墨妄人哪?” 不待他们接话,墨妄就从楼道下来了,一袭青衫,面色温和,笑容爽朗,一派大侠风范,“萧使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很常见的开场白,客套有礼,却也生疏。萧乾朝薛昉与迟重摆了摆手,他两个便领了一群侍从退了下去。 萧乾很直接,“把墨九交给我。” 墨妄一笑,回得也直接,“不行。” 他并没有佯装不知,墨家左执事在江湖上有好名声,也看重名望,向来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丈夫,只要他做下的事,就不会不承认。所以,他由始至终也没想过要否认。 萧乾没有意外,看他一眼,语气凉薄,“本座很欣赏左执事的为人,可谢丙生一事,墨家已元气大伤,左执事执意与我为难,可有想过后果?” 墨妄也不含糊,爽朗地笑道:“墨九不过一介妇嬬,手无敷鸡之力,萧使君非逼她嫁入萧府,岂非君子所为?” 不轻不重地瞟他一眼,萧乾轻轻端起茶盏喝一口,淡然地笑道:“君子称谓,只适于左执事。本座言不畏声名,行不讲正义,但求随心,何谈君子?” 这是一个大丈夫为了天下公义敢于亮剑的时代,风骨之于男人,如骨髓之于血肉之躯。尤其像墨妄这种行走江湖之人,靠的便是名声与品行,他没有料到萧乾会矢口否决大丈夫之间约成俗成的公义,不免稍稍一愣。 “那若是墨某不从,使君当如何?” 慢吞吞吹拂着茶水,萧乾一板一眼地回答:“你若与我为敌,墨家必血流成河。” 临安一事,墨妄与萧乾二人多有合作,方能在谢忱的手下全身而退。那时,乔占平虽一死以谢罪,成为谢丙生一案的主犯,但谢丙生身上的第一刀毕竟是墨妄捅的,谢忱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他与萧乾,算是利益共同体,守望相助。 在墨妄看来,萧乾绝非为一己之私痛下杀手的人,故而他救墨九之初,并未想到这里,对此也不太相信。 “萧使君素来刚直不阿,岂会枉顾律法?” “那是左执事不了解我啊。”萧乾又是一笑,可眸底清寒,如毒蛇吐信,“给你一个时辰。我若不见人,你必将见尸。” 墨妄提醒道:“使君不开玩笑?” 萧乾面色淡然,“本座从不玩笑。” 宋骜被茶水呛住,认真接嘴,“本王可以作证,萧长渊从小到大就没有开过玩笑,包括扬言烧了我的王府,在我饭里投毒,在我榻上撒药……” 三个人中只有一个二货,可以忽略。 墨妄与萧乾对视一眼,任由宋骜说得口沫横飞,只朗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带走萧家之妇,是墨某不义,既然萧使君不肯谅解,那墨某由你处置。至于墨家……墨某即刻辞去左执事之位,与墨家再无干系。” “迟了。”萧乾不温不火,“一个时辰,我在这等。” 禁军是南荣朝廷最为悍勇的一支队伍,行动力很快,执行力也很高。迟重领的骁骑军属于近卫,尤其勇猛。不过转眼,已包围了悦来客栈。很快,又有一名将校前来禀告,骁骑军的副都指挥使已领人包围楚州墨家两个堂口,只待萧乾一声令下,便将如他所言,血溅百步。 墨妄脊背有些凉。 他一生没做过怂事,也见不得不平,看萧乾如此狠辣,终是着恼,一把抽过血玉箫,冷声道:“萧使君逼人太甚,莫非以为墨某怕你?” 依他的本事,想要全身而退并不难。 可萧乾似是不担心,只自在轻松地喝一口茶,点头说:“不怕最好。”转头,他又冷声道:“迟重,把人押上来,为左执事压压惊。” 被押上来的人,一个个五花大绑。有申时茂,有墨灵儿,还有蓝姑姑和墨妄的几个随从。 萧乾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目光不变,笑容也淡,“从现在开始,每隔一盏茶,便杀一个。本座想看看,左执事的嘴有多硬。”说到此,他顿一瞬,又补充一句,“情有多深。” 最后四个字听上去不伦不类,大多人都听不懂,只宋骜撇了撇嘴,把嘴里的一口茶“咕噜”咽下,又一次差点被呛着。 墨妄也懂,但他不喜解释,也来不及解释,只坦荡荡看着萧乾,“萧使君乃朝廷命官,怎可私设公堂,伤及无辜?” 萧乾侧头,眸中只有一抹凉。 “我说不无辜,哪一个敢无辜?” 这是什么歪理?申时茂气得花白胡子一阵抖动,但他颇有侠气,尤其要保护的对象还是墨九,更是义不容辞,冷冷一哼,大无畏地瞪向萧乾,“我老头子一大把岁数,早活腻歪了。萧使君要杀人泄愤,便往我脖子上砍。不过,让我们交人……休想。” 墨灵儿苦着小脸,垂头丧气,有些紧张,却也咬着嘴唇不吭声。这让冷眼旁观的人,不免奇怪。 虽然墨家之人向来迂腐,为了天道公义确实可以不畏死,但墨九仅是一个寡妇,就算与墨妄有些交情,也只是他二人之间的私事,申时茂与墨灵儿以及一众墨家子弟也甘愿为她赴死,就很难解释了。 宋骜摸着鼻子,稀罕不已,“小寡妇还有点本事哩?” 萧乾笑了笑,“你总算对了一次。” 宋骜哼一声,笑得奸险:“小爷哪次不对?” “小王爷,萧使君……”蓝姑姑看他二人在笑,“扑通”一声跪了,叩头道:“你们大人大量,饶了九姑娘吧。她从小没有父亲,少于管教,顽劣不堪,实在做不得萧家的大少夫人……” 其实这席话,她自己也晓得牵强。 自古婚配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墨九既然已经许了萧家,便是萧家的人,且婚期在即,她这样撂挑子一走,让萧家如何下台?换了谁,找上门来讨说法,都不为过。 于是,她把牙一咬,豁出去了,“若使君要杀,便先杀了我罢,只求饶过我们家姑娘……她若不走,那性子在萧家,也早晚是个死,我也会跟着死,早死晚死既然都是死,不如早死了事,省得被她活活气死。” 蓝姑姑平素是个胆小的人,这里的侍卫好多都还记得她第一次领着墨九逃离被萧乾找回来时那一副面若死灰的样子。 这短短时间,居然不怕死了。 好多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萧乾却严肃地信了,“来人,成全她。” 两个禁军侍卫“喏”一声上前,蓝姑姑傻眼了。她没想到心里奉若神邸的萧六郎杀个人跟捏死一只鸡似的,不由紧张地大喊,“等一下。” 萧乾清冷而视,等她下文。 大抵和墨九相处久了,蓝姑姑受了感染,性子也古怪了些。她吓得颤着双腿,小声打着商量:“回使,使君话。我,我有点尿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先尿尿,再死。” 宋骜“噗”一声笑了,“人都要死了,尿哪不是尿?”他笑着看向萧乾:“长渊啦,杀人这种事,我可以代劳,这个丑妇有点意思,不如交给我吧。” “啊!”蓝姑姑大叫,“不要。” “嗯?怕了吧?”宋骜挑眉,“只要你交代小寡妇的去向,小爷便做主饶了你。” 蓝姑姑“哇”一声,掩面大哭,“那小王爷还是杀了我吧。” “还很忠心?好,第一个就拿你开刀了。”宋骜一拍桌子,蓝姑姑就嘶声尖叫,那恐惧的声音突破云霄,哪像是一心求死的样子? 看她怕成这样,也不出卖墨九,墨妄不由感慨地上前一步,“萧使君,莫伤无辜。” 说到此,他薄剑一挽,将尖利的刃口置于身上,把剑柄递给萧乾,“若使君定要用鲜血洗去萧家的羞辱,那墨某愿一死谢罪。” 萧乾目光一沉,抬手接剑。 “不要!”墨灵儿尖叫出声,挣扎着大喊:“我说,我说……我晓得九姐姐在哪里。” 萧乾松开手,唇一掀,“说。” 墨妄低喝:“灵儿,不得胡说。” 墨灵儿咽一口唾沫,泪光楚楚地望向墨妄,“左执事,灵儿虽不晓事,但个中轻重缓急却也拎得清。” 墨妄有些动恼,“你给我闭嘴。” “灵儿不要闭嘴。”墨灵儿倔强地昂着头,“左执事,九姐姐不是然姐姐,她是萧家的媳妇,就算萧使君捉她回去,也不会要她的命……九姐姐若知道,也不会怪灵儿的。她怎肯你为她赴死?” 有了墨灵儿的“招供”,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了,被骁骑军包围的悦来客栈恢复了正常秩序。萧乾未及议论平息,便带着一行人骑马奔回萧府。 薛昉年纪不大,心地却善良。他为墨灵儿松绑时,好心安慰她,“小姑娘莫要害怕,其实我们家使君……不会随便乱杀人的。他只是吓唬你们,让你们交代墨姐儿的去向罢了。” 于是,墨灵儿被安慰得气血上涌,泣不成声的大喊着,差一点没有哭晕过去,“左执事,九姐姐……灵儿对不住你们。” —— 辜二家的小树林,迎来了它的春天。在辜二的有生之年,它都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过。这时薄雾已散,阳光碎金般洒入树林,让那些持刀披甲围在外面的禁军更显威风。 他们三五步一岗,隔离着不明真相的围观者。 树林深处,萧乾立于孤坟前,“开!” 墨灵儿慢腾腾上前,撅着嘴巴,有些不服气,“不开。我不会开。” 萧乾眸子一沉,墨灵儿赶紧瞥一眼薛昉:“那家伙说的,使君不会乱杀人。灵儿不怕了,就不打开。” 于是,薛昉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迎着萧乾看来的厉眸,他扁了扁嘴巴,也很无辜,“属下只想为使君正名。” 墨灵儿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瞪,“那你说的是真的嘛?” 薛昉哼一声,“当然是真的,我们家使君最好了。” 萧乾揉一下额头,不耐烦了,“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本座不杀人,却会用毒?再不打开,小姑娘如花似玉的脸,可就毁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矫情忸怩已无意义。墨灵儿孩子气,非要斗嘴,墨妄却不是。他叹一口气,慢慢走到石碑前,十指搭上去,按机关手法开启碑门。 可转了一圈,石碑毫无动静。 他怔了怔,又重新试一遍,石碑依旧处于静止状态,就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机关与墓门一般。 “怎么会?”他低喃一声,第三次尝试。 这个时候便是他不说,旁人也看出问题了,只不过每个人的理解不太一样。宋骜烦躁的以为他在玩花枪,萧乾却大步上前,看着碑上刻着的文字,低声问:“左执事,可有异常?” 墨妄额有湿意,点头道:“机关复位了……” 宋骜对机关之术向来半信半疑,闻声一声冷笑,“这不就一个石碑,哪来那么多古怪?小爷我警告你,别故弄玄虚,赶紧把小寡妇交出来。” 对这个混不吝的货,墨妄只能苦笑,“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墓室设计极为巧妙……” “长渊!”不待墨妄说完,宋骜突然变了脸色。 只见原本好端端的萧乾,面色发白,眼睫发颤,似身体有恙一般,扶着石碑,难受地捂紧了胸口,发际下的额间浮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墨妄眉一皱,上前扶一把,“萧使君不舒服?” “你走开。”宋骜拨开他,紧紧抓住萧乾的胳膊,“长渊,长渊你怎么了?” 他这一喊,现场登时乱起来。 人人皆知萧乾乃当世名医,有医界的“判官六”之称,且他素来着重养身之道,莫说像这样突然发病,就是头痛脑热也很少有之。 如此一来,众人不免对那个墓冢有了畏惧之心,人群里面,甚至有人低喊是不是中邪…… “我无事。”萧乾摆手,避免扩大事态。 实际上,他并无疼痛,只心跳骤然加快,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悸动,让他一向平和的情绪,猛地激烈起来,像慌乱,似紧张。 这感觉是从体内孳生出来的,不由他反抗。 念及此,他猛地摸向脖子,刹那想起尚贤山庄的秘室里,那两只飞舞的金虫…… —— 墓室里,墨九踩到水渍,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捂了捂胸口,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了。 几个时辰过去,墓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个低矮狭窄的甬道里,有冰水汩汩往外溢出,带来窒息一般的寒冷。 她冻得牙齿“咯咯”直响,不停在石室奔跑取暖,可又困又累又冷,心跳也越来越快,尤其身体里面有一种不受控制的紧张,让她心绪浮躁,几乎无法静心探究机关破解之法。 这个机关很精妙,但世上并无真正完美的东西,只要是人为之物,就会有破绽。除非设计者良心泯灭,要不然都会给机关留下一个“生门”,给误闯之人留下活路。 这个生门,也曾被她戏称为万能补救术。 她想出去,就得找到破绽与生门。 石室内温度越来越低,寒气入体,她维持生存的热量也越来越少,一边拼着劲的跳动,她一边观察。 甬道出来的水,流速很慢,流量也很小。她判断里面不是积水,而是积冰。原本有大量的积冰囤在里间,中间隔了一道石门与甬道,但石门被人为打开,遇到外间的热气,里面的冰体开始融化,渗水。但石室不大,热气有限,化冰的速度不会很快,几个时辰才这一点,所以,她短时间内不可能会淹死——大抵只会冷死或饿死。 油灯的光线越来越弱,她也基本摸清了墓穴的环境。石壁上的浮雕排行整齐,但图案全是动物,有朱雀瑞兽、也有狮子老虎,只有石室椭圆的拱顶之上,有一副人物浮雕。 浮雕是一副仕女图,雕刻细节栩栩如生,仕女长袖襦装,身系帔帛,髻上珠钗清晰。墨九很快认出,这与她在食古斋看见的仕女玉雕极为神似。 可她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好个中联系。 唯一可以肯定,仕女就算不是墓主,也与墓主有渊源。那么从设计者的选择动机出发,机关布局与其相关的可能性极大。 然而她得出这个结论,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拱顶足有两米多高,以她的身材,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根本就触不到。 “这设计太不人性化了。” 她冷得发颤,却下意识立下宏愿,将来一定要设计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万年大坑。 “而且我不会像这些人渣那么狠,定会给人留下生路的——” 一边许愿,一边跑步,她终于累得瘫软了。 瞥一眼石床,她咬牙,“累死不如睡死。” 干考古这一行的人,都有敬畏之心。她爬上石床,站在位于浮雕下方的位置,双手合十,抬头仰望,“神仙姐姐,我本无心扰你,只生死之间……” 说到此,她又觉得与浮雕说话有点脑残,换了画风,“你若肯借我一件衣服就好了。” 说罢她踮着脚在石床上拼命蹦哒,继续产生热量,与生命赛跑,直到石床传来“砰”的一声响。 —— 天上太阳,火球一般炙烤着大地,小树林有绿荫遮掩,却阴飕飕冒着凉气。萧乾心悸一阵,慢慢恢复过来,下意识觉得那种感官不受主宰的感觉,与蛊虫有关。 于是,他听完墨妄对机关的描述,脸色越发难看,“也就是说,机关被人复位,无法再开启?” 墨妄沉思一下,“大概可以这样说。” 萧乾脸色沉沉,“那挖开它。” 墨妄瞥他一眼,“这个墓室有数百年了,并非时下常用的砖壁结构,而是石壁结构。周围的巨石足有三尺厚,墓道深且长,一时半会凿不开……” 萧乾拔高声音低呵,“凿不开,也得凿。” 他脸上一刹而过的急切,让墨妄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就他所知,萧乾遇事从不慌乱,在临安时,他差一点被谢忱算计要了性命,也淡定如常。可这一次,不待他把话说明白,他已吩咐下去,“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虽然知道墓道的方位,但全靠人力挖掘,速度很慢,尤其这一个并非普通墓葬,里面的石壁与泥土极为坚硬,外侧还有铜水浇灌,进展极是缓慢……不过,也好在墨妄知道墓道的方向,对里面的机关也都熟悉,也算事半功倍。 萧乾紧接调动楚州屯驻的地方军队参与挖掘,声势极是浩大。小树林外再次成为围观热点,有人说发现宝藏,有人说官兵摸金掘墓,也有人说发生了人命案子。 这一场挖掘历时几个时辰,一直到月上树梢,方才开启了墓道之门。那一扇重重的石门被破坏,倒在地上,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里面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墨妄与萧乾都是一怔。两个人互望一眼,一行人举着火把下去,石室的地面,早已湿了一层,浮土黏在鞋底,令人产生一种难耐的烦躁。 然而一进二的墓室里面,空荡荡的,一眼望穿,根本就没有人,也没有办法藏得了人。 众人齐齐怔在那里。 “姐姐……”墨灵儿快哭了。 “姑娘……”蓝姑姑已经哭了。 “墨姐儿……”薛昉很想哭。 墨妄眉头紧锁,观察着机关位置,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宋骜则像一个赶集的,稀奇的走来走去寻宝,只萧乾一个人慢慢走向角落里闭拢的低矮石道。 “这里,凿!” 听他声音,墨妄过去查探,不由心生钦仰,“使君好眼力。” 先前开启过的石门,看上去似乎已经与石壁合为一体,但仔细观之,接缝处的青苔与绿痕,都有过被摩擦的痕迹。 “不过,不可凿!”墨妄看着拎了工具过来的匠人与禁军,低声对萧乾道:“这墓穴被发现之前,里面的机关极是凶险,石室部分被我们拆除,但我们的人,从未发现有这样一道石门,而且机关复位之事也有些蹊跷,我并不知里面有什么,若贸然开启,恐会伤及……” “凿!”萧乾打断他,目光幽凉,却带了笑,“左执事不怕墨九憋死在里面,本座却怕萧家没有新娘拜堂。” 墨妄一愣,严肃道:“给我半个时辰。” 萧乾道:“你要做甚?” 墨妄道:“开机关。” 萧乾道:“本座凭甚再信你?” 墨妄眉头蹙起,一字一顿,“我心悦之,断无害她之心。” 萧乾深深看他一眼,慢慢扬手,阻止了工匠。 半个时辰不长,也不短,墨妄在石室走来走去,冥思苦想着开解之法,萧乾也没有闲着,他差人去楚州城,火速把孔阴阳拎了进来。 石室不太宽敞,人一多,就显得狭窄,萧乾单独把孔瞎子唤到石室的一角,让薛昉守在边上,方才冷声问他,“孔老可以交代了。” 孔阴阳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萧乾面前,也还算镇定,只点头哈腰,“使君此言,小老儿不懂。” 萧乾问:“萧宅的风水是你看的?” 孔阴阳鼻子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紧张地思考一阵,拱手朝萧乾告饶不止,“使君明鉴,风水是小老儿看的,墓道也是小老儿发现的,可这机关之术,小老儿却一窍不通啊。” “好,我信你。”萧乾沉笑一下,目光落在他空洞的双眼上,锐利不少,“那你为何把萧家的宅基地选在墓穴之上?” 孔阴阳一怔,急急解释道:“此处乃双生地,阴宅大吉,阳宅更是大吉。使君想想,这些年,萧家可不蒸蒸日上?尤其使君您已是国之柱石,可不全凭了小老儿选的这宅邸风水么?” “一派胡言!”萧乾低斥:“萧家上下竟被你耍得团团转。” “使君息怒,小老儿只是,只是混口饭吃,对风水……其实也不太通。” “不通风水,那你可通命理?”萧乾掏出怀里那一张八字庚贴,想想孔阴阳是瞎子,又塞回去,沉声道:“墨九不仅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四柱纯阴之命,还是墨家的命定钜子,是也不是?” 孔阴阳的一只瘸腿吓得哆嗦,差一点没跌倒。 原来他不是旁人,而是墨家上一代钜子在世时的坎门长老,也是申时茂的师兄。他因触犯墨家的家规,被老钜子挑断一只脚筋,又残了双眼清理出户,这才在楚州混迹。 然而墨家老钜子推演出的下一任钜子人选和新钜子的八字,除了墨家核心之人,便是墨家子弟也不得而知,萧乾这个局外人,为什么会知道? 看他发愣,萧乾冷冷一哼,又道:“孔老不打算说明白,为何要把钜子偷偷嫁入萧家?” 孔阴阳额上已有冷汗,“使君饶命,小老儿早已卸任,真不知新钜子的八字命格。这般机密,时茂也不敢告诉老儿,若不然,打死小老儿也不敢啊……” 他声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嚣。 紧接着,书吏周求同举着火把进来,站在石门外道:“启禀使君,谢丞相来了。”看萧乾转头时面色有异,他又赶紧垂头,“大批禁军围了树林,引得外间议论不止,谢丞相今儿过府送礼,得了消息,硬要闯进来……” “拦住他。”萧乾道,“就说萧家在挖冰窖,家宅之事,不劳丞相费心。” 周求同点点头,晓得谢忱这样的不速之客,自然是不能放进来的,但丞相人都来了,他怎么也得来禀报一声——不过想到那老匹夫,他头有些痛。 萧乾看了宋骜一眼,“你出去帮我应付谢忱。” 宋骜正看壁画入迷,闻言眯了眯眼,“为何每次都是我?” 萧乾古怪地瞥他一声,沉声道:“你不是说,比我长得英俊?” 没想到那日之事,居然被他晓得,宋骜磨着牙齿瞪一眼薛昉,看那小子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头,又好笑地弯了弯唇,理顺衣领,气宇轩昂地走出去,“为了这英俊,我付出的太多了。” 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萧乾摇了摇头,正准备回头继续追问孔阴阳,可这一打岔并分了心,孔阴阳瘸着脚腿瞎着眼睛,却突地利索不少,整个身子一弹,便往石床窜去。 萧乾眸色一寒,疾步上前,拔剑刺他。可石床受力,突地一个翻转,在机括的“轰轰”声中,孔阴阳就已消失不见。 墨妄回头一看,惊惧地喊一声“小心”,但已经迟了。在机括的带动,萧乾脚下的石板登时抽空,他的身子也直直往下落。 “使君——”薛昉扑过去。 石板已经合拢,再无一丝缝隙。 机关的力量是极为惊人的,在工业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它本身就像一个庞大的机械运转器,属于时代的超前产物,是一种利用机械原理驾临在人力之上的力量。 萧乾落入石室,冷气便排山倒海般袭来,冷风灌入耳朵,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屏气凝神,落地的瞬间,便拨出长剑,护住身体。 剑身在黑暗中反射不了光芒,却可带来响动。于是,他剑锋一扫,背后就传来一声冷笑:“别幼稚了,机关之力,岂是你的剑可以抵挡的?” 这个声音带了一些颤意与沙哑,却半点不饶人,也熟悉得惊人。萧乾收剑回头,“你没事吧?” 这话问得自然,带了一丝关心,墨九也因此晓得了掉下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她怔了怔,猛地咳嗽一声,差点噎死,等缓过那一股子劲儿,哑着嗓子问:“萧六郎,你爷爷还活着吗?” 萧乾不明所以,往声音的方向走了一步,“为何这样问?” 墨九冷得哆嗦不止,边说边敲牙,“我在想,也许我天生注定该喊他一声亲爹!” “……”这样占人便宜,太缺德。但萧乾这会儿显然不想与他计较,站了一会,他仍然没有适应光线,里面黑乎乎一片,他看不见她,只能辨着声音继续往她走去,“墨九?” 她“嗯”一声。 声音就在面前,可萧乾摸索一阵,却没有人。 他问:“你在哪里?” “你祖宗的!”一个虚弱的声音颤抖着从他脚下传来,“你踩在我的裙子上,还问我在哪?你怎么不踩死我算了?” 萧乾哑然,“你为何睡在地上?” 这还用问吗?墨九冷得牙齿都快敲碎了,“你把衣服脱了,我,我就告诉你。” 萧乾没把这话当成调戏,他摸索着脱下外面裹着的披风,弯腰披在她身上,“可有好些?” “不好。”墨九欲哭无泪,“简直天妒英才,我居然被困在这里。” 萧乾蹲在她的身边,默了一瞬,他道:“你方便吗?” 墨九冷得哆嗦着,不太利索地回答:“我刚方便过了,就在你蹲的那里。” 萧乾哭笑不得,“我是问,我若点燃火折子,你方便吗?” “有火折子你不早说?”墨九这会儿想到火光,比想到古董还要精神,“快,快点啊。冷死我了。” 萧乾因为摸到她一截滑嫩嫩的手臂,还有她湿透的衣衫,这才不敢贸然点火,听她催得急,不再犹豫,很快掏出火折子,试了好几次才点燃。 微弱的火光中,墨九裹着他的披风,像一只小狗似的撅在角落里,嘴唇乌青,面孔雪白,但两只眸子却水灵灵的带着笑,“萧六郎,你还可以再脱一件吗?” 萧乾微微一怔。 有些人天性异常,譬如墨九。 她这时的样子极是狼狈,头发都快结成冰块了,身上的衣衫也早已湿透,除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身子僵硬得像个冰碴子似的,任谁都知道她在里头经历了一些什么变故。可便是天塌了,也改不了她疯癫般大条的神经。 一个人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不难,但连自己的生命都可漠视和调侃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疯傻,另一种是超然于世的神仙。 虽然都说墨九有疯癫之症,可萧乾早已不认为她是傻子或疯子。可她不疯不傻,为什么在生死面前,这般淡然? 墨九看他盯着自己不动,嘴皮都冻得打架了,“脱啊,还能不能脱了?” “……”萧乾默然。 外面的天是夏季,他也穿得少,再脱一件里面就没了。扬了扬眉,他替她紧了紧披风,细心的系好脖间的带子,又把手上微弱的火光凑近她,声音也带了一丝令人怦然心动的魅惑,“我扶你起来活络一下筋骨,暖暖身子?” 墨九颤着唇,“可我冷,都冻颤了。” 萧乾抿唇,还未想好法子,她已经扯开披风带子,抖着身子道:“里头湿的,这样穿也没用,你看。” 她的衣服本就单薄,湿透又经冰冻之后,全都紧巴巴贴在身上,将她发育完好的少女身子,玲珑有致的紧紧勒成一抹凹凸勾人的曲线,娇美中添了一种血脉贲张的诱惑…… ☆、坑深044米玩鹰的,被鹰啄了 灯火如豆。 暗淡的光线中,冰室气压徒低。 墨九僵硬的动作摆了许久,看萧六郎还是没有出声,又得寸进尺地拉住他的衣袖,“萧六郎,你把衣服脱给我好不?” 同样从上方石室掉落,墨九就狼狈得很,他却依旧整洁尊贵,一袭月白色的府绸轻袍,薄而柔软,袖口的刺绣脚角精致,身上的薄荷香经久不散,有一种令人想靠近的温暖。 于是,她更是惦记他干爽的衣服,继续不要脸的撺掇,“反正这里没人,你也不冷,何不做做好事?” “你几岁了?”萧乾莫名问一句,声音微凉。 这个问题,墨九觉得很难回答。若说到她上辈子倒是二十好几岁,似乎比萧六郎还要大,可这辈子嘛,正当豆蔻年华,不装装嫩都对不住穿越大神。 她道:“大抵十五六岁吧。” 这货确实冻坏了,原本干净的嗓子略显沙哑,添了三分娇软,又含七分柔媚。昂首挺胸地看着萧乾,她以一种占了大便宜的姿态,说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心里特别美。 萧乾眼底跳跃着火光,“不像。” 墨九瞪他:“哪里不像?” 被她水汪汪的眼珠子瞪视着,萧乾也不多言,只淡定地用暗示性的眼神,将视线慢慢从她的脸滑落在胸前,不轻不重的声音,如同在阐述一件事实,“哪里都不像。” 墨九低头一看,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曲线玲珑,整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嘛。她竖起眉头,“就这样的姿色,你还敢嫌弃?” 萧乾不再看她,眼观鼻,鼻观心,语气淡淡道:“你想多了,本座从不重欲。” “呵呵。”墨九气血上涌,“你以为我在勾引你?” 萧乾面色凝重,没有回答。 可他那眼神分明写着“难道不是?” 墨九虽不是有意撩他,但对这身子的姿色还是很有自信的。若上辈子她有这脸这身段,学校最高最帅打篮球最厉害的那棵校草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没她们校花什么事了……难道古人的审美标准不同,或是萧六郎的性取向有问题? 她身子僵了,不太活动,只转着眼珠子道:“萧六郎,你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平白无故辱人清白,凭什么说我勾引你?” 微光之中,萧乾面色很是淡然,“旺财每次看见骨头,就你这德性。” 墨九“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之下产生的“巨大气流”,直接把萧乾举在手上的火折子喷灭了。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寒冷便重了几分。 墨九嘴里“咝咝”有声,牙齿冻得“得得”敲击,可嘴却没停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趁现在黑灯瞎火的,萧六郎,你就脱了吧。” 说罢,好半晌儿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又解释,“你放心,我对你的身子没兴趣,就对衣服感兴趣……你要是觉着不公平,把我衣服换给你穿好了。” 黑暗里的他,仍是没有说话。墨九想摸一摸他还在不在,但冻僵的身子真的移动困难。 她呵口气,又喊一声“萧六郎”,觉得舌头都快僵掉时,一股熟悉的薄荷香闯入鼻端,他强健的双臂揽过来,将她圈在自己与石壁之间,一言不发。 墨九很意外,敲牙不语:“……” 他动作很迟疑,仿佛在挣扎,态度很规矩,并无丝毫猥亵之心,墨九甚至觉得,他这轻轻一拥,像一个医者在怜悯病号,又似仙者在渡化世人,绝无一丝一毫男人对女人的浊气,清冷且疏离。 霎时,墨九有一种被神仙宠幸了的感觉。 眼睛看不见,心就格外敏感。于是乎,墨九脑补了“萧大神”清心寡欲修炼飞升成仙的无数种镜头,正叹息世上真有坐怀不乱的男人时,他却突地放开了她,再一次将火折子点燃。 微光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 两个人在光的两侧,隔火对望。 墨九看见他的脸上有一种入定般的沉寂,情绪平和,目光专注,像她家教授在做学术研究,“之前心绪浮躁,心悸难耐,可有?” 墨九点头,“嗯。” 他又认真了几分:“我试了一下,应是蛊虫。” 墨九的脸顿时成了冰雕,一身好不容易活络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敢情她以为他在好心为她取暖,都是自行脑补,他只是在试验蛊毒? 尚贤山庄密室里的事,墨九没有向任何人提过。 萧乾也是。 那一对在暗室飞舞的金色小虫,那划破二人脖子的血线,成了两个人之间最为隐晦的一个共同秘密。墨九不想告诉别人,一来希望那只是一场不太真切的梦境,二来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与……丢人。 似是急于了解蛊毒的种类及解法,萧乾又追问一句,“你之前可有不适?” 不冷不热地“嗯”一声,墨九嘴唇发干,“先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胸口闷,心跳快,可你来了之后,就没有了。” 萧乾目光微微闪烁,凑近观察她的脸,“在我来之前,你有没有受伤?” 他温和的语调,低沉轻缓,尾音处有浓浓的上扬弧度,是那一种墨九非常喜欢的男音,但她却不太习惯他的温柔,只眨巴一下眼睛,不太严肃的笑,“在上头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从石室落下来时,手肘又挂了一点轻伤,没大事。” 萧乾点点头,似是心中已有计较,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审视着漆黑一片的冰室,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可以走吗?” 墨九冻得跟傻子似的,一身结满冰碴子,却也不服输,“可以试一下。” 她手指动了动,想去扶石壁站起,可冻僵的腿脚受不得力,只一站又瞬间跌回,幸亏萧乾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才没有再一次摔倒。 他皱眉,她却哈哈大笑,“你看,女人最怕男人的温柔。你这一柔情似水,我就软了。” 这货说话没轻没重也经不住推敲,萧乾像没有听见,将火折子交到她手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 “吃一粒,舒筋活血。” “吃不了,爪子冻僵了。”墨九张开嘴,颤着声音,没好气地斜眼瞪他,“你不会喂?什么医生嘛。” 像真的把她当成病人,萧乾拔丨出塞子倒出一粒药在掌心,便要喂她。可墨九却抿紧嘴巴,只是看着他。 他低头沉声,“张嘴。” 墨九脑袋后仰一点,牙齿冷得“咯咯”作响,“你不觉得我应该想想,这药吃不吃得?你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唔……” 话未说完,“咕噜”一声,药丸就下去了。萧乾不是个浪费时间的人,趁她说话的工夫,把药一塞,直接灌入。 墨九梗了梗脖子,瞪大眼睛横他,萧乾却不看她,像是在嫌弃她的唾沫,在披风上擦了擦手,淡淡道:“吃不得也吃了。” “好吧,那你可得对我负责。”墨九又冷又饿,脑子都快冻成一团糨糊了,实在无力地靠近他的身体,软绵绵地道:“萧六郎,你行行好,把我背出去吧。” 这货长得娇美,虽目前处境困难了些,但披风垂地,长发及腰,五官精致,一双沾了冰碴子的睫毛一眨一眨,苍白的肌肤没有血色,却有一种莫名的病态美,像一朵被风霜摧残的白玉兰般,干净,俏媚,惹人怜惜,尤其用软软的语气向男人说话,但凡是个正常的,心都会化成水。 萧乾却半晌没动。 化成水的是石壁顶上的冰。 好半晌儿,有一滴调皮的冰水沿着石钟乳般的冰棱子滴下来,滚入萧乾的脖子,他才一惊。 怔了怔,他说嗯。 墨九松口气,“乖。” 他再怔:“……” 墨九盯着她轮廓分明的脸,一本正经地保证,“放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可不吃窝边草,你是安全的。” 他皱眉瞥她一眼,扶稳她,“现下你得自己走一走。若不然,腿脚就废了。” 这一点是基本常识,墨九相信。如果她这样久不运动,等肌肉冻得坏死,那就没治了,想走也走不了。 拽着他的臂弯,她勉强站稳,迈出第一步。 冻僵的脚很吃力,很艰难,可摇摇欲坠一下,终是迈了出去。她吸一口气:“这样得走到何年何月?” 他不紧不慢道:“墨妄就在上面的石室,你对他应有信心。你坚持一会,他便可开启机关下来。” 听见墨妄的名字,墨九没有察觉他话里的意味深长,但身子却微微一僵,停顿片刻方才笑道:“机关祖爷师就在你面前,你却想靠别人?傻缺不?” 她并未刻意,但对墨妄的看法,明显有了距离。人都是敏感的,萧乾察觉到,但只瞥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把她托在臂弯里。 “好。你说,我来做。” 在这之前,墨九与萧乾之间其实并不友好,一直都是猫与老鼠的关系,萧乾嫌弃她,她也对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能远就远——玩毒的,她惹不起。 可命运的神奇,就在于契机。 在这个地下深处的黑暗冰窖里,她只能依靠在他身上,汲取他的体温,正巧他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好心”地没有拒绝。 如此一来,两个似是“亲密”了几分。 走了几步,墨九冻僵的肌肉慢慢舒展,也恢复了一丝力气,手脚似乎也灵便了许多,就着萤火般的弱光,她看他的脸,“萧六郎。” “嗯。”他答。 “出去了,你还让我嫁大郎吗?” “嗯。”他又答。 “可我不愿意。”她问:“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嫁?” 他没有回答,在幽冷的黑暗中,颀长挺拔的身姿被她依靠着,像一个拥有无穷力量的嫡仙,有着令人惊艳的俊美与坚毅。 虽然这会儿是紧急情况,生死面前无性别,但墨九大半个身子被他揽在怀里,想到古代人的“男女授受不亲”,不免好笑。 “你不觉得……我嫁你大哥很违和吗?” 他低头看她,想了想,问:“你与大夫人说了什么?” “有吗?”墨九装懵,“我不过想吃她家的香蕉与鸭梨,她就气急败坏地把我撵了出来,小气得很。” 董氏的话,萧乾不好复述,只应一声“嗯”,半扶住她继续往前走,身体很靠近,动作却依旧保持着规矩的距离。 冰室太暗,能见度太低,走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踢到了东西,他脚下突然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墨九感觉到了,反手抓住他,睨向他暗沉的脸,“怎么了?你腿脚也受伤了?” “无事。”他声音很淡,并无痛楚。 墨九心思不在他身上,打量一下他镇定的神色,也没多问,便把身子的重量倚靠在他的手臂上,辨别着方位往前走,查看室内的环境,寻找机关开启的法子。 石室很安静,除了偶尔的滴水声,似乎只剩他二人的呼吸与心脏的“怦怦”跳动。墨九其实从来没有被男人这样抱过,如今与萧乾相依相偎虽是不得已,但除了有一丝感官上的怪异,耳根也多少有点儿发烧。 “萧六郎,你怎么找到我的?”围着冰室走了一圈,她见他一直默默无言,为了缓解尴尬,没话找话。 萧乾不知在想什么,答非所问,“嗯。” 墨九瞪他,“嗯什么?” 他又“嗯。” 墨九喉咙一噎,发现萧六郎不仅为人寡淡,便是说话也很无趣。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天性凉薄,要么就是城府太深,不适合她简单粗暴的大脑神经去猜测。 于是她闭紧嘴巴,一边观察方向辨别走位,一边用小孩子惯用的语气,说了一声“呵呵”。 萧乾这一回,连“嗯”都没了。 在她的指点下,他移动速度慢慢加快。 墨九很懒,有人帮着走路,她绝对懒得动脚。 这一间冰室比上前的石室大了许多,四周都被冰封了似的,里面没有任何生物存在,只有雕刻精美的各类冰雕。 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冰雕的仕女,她们表情各一,动作各一。或笑、或坐、或躺、或抱琵琶,或弹琴弦,或吹丨箫笛,身姿美妙且生动,在她们的身侧,有冰雕的椅子或其他器具,各有两名冰雕的丫环伺候,简直像一个声势浩大的冰雕世界。 若不是火折子光线太暗,墨九真想好好欣赏。 带着探险精神,墨九兴致高了许多。 二人借助微弱的火光,一步步往前挪。 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情不自禁地靠他越来越近。几次三番之后,她发现一个问题,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她每离他远一些,就会有心悸的感觉,靠在他的身上,就会有一种不由心支配的安稳感……很诡异! 看着一座座美丽的冰雕掠过眼前,她莫名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难道真是蛊虫作祟? 若果然是蛊虫,她猜测它们的生理可能受温度的影响。在冰冷的环境下,蛊虫可能也会感觉到寒冷,也就格外活跃,格外不踏实。然而当两次蛊虫靠在一起时,他们彼此有了依靠,就不那么紧张了。 她乱七八糟地猜测着,瞄了萧乾一眼。 他也正巧看来,不知是否与她想法一样,对视时的一眼,彼此眼中的情绪都有些怪异。但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也没有推开对方,像一对结伴探险走在旅途的驴友,彼此依扶着,在这个巨大的“冰雕展览大厅”内行行走走。 墨九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若她出去了蛊虫还这般发作,她不得随时需要找萧乾救急啊?而且这一次是冰,下一次谁知道两只虫子又怕什么,又要想什么? 这不就是养了一只祖宗在身上? 她顿住脚步,“萧六郎,你就没想过怎么除去蛊毒?” 萧六郎想了想:“你我暂时应当无性命之忧。这事急不得,我找人去了苗疆,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墨九不知原来他已经有了行动,默默点下头,又反应过来:若一直解不了,她不是永远都离不开萧府了么?她清了清嗓子,“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可以对付它,且一劳永逸。” 萧六郎低下头,隔着微弱的火光凝视她,“何法?” 墨九很严肃:“把你杀了,再把我自己杀了,虫子不就死了吗?” 萧乾:“……” 墨九的样子,却不像开玩笑,摸了摸身侧的冰柱,还微微一叹,“只是,我也不晓得把自己杀了,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她这句话完全是有感而发,可萧乾听了,却想推翻先前的论断了——她不是疯癫,却实实在在的不正常,而且,还病得不轻。 “停一下!”墨九突地指着一个抚琴的仕女冰雕,严肃道:“萧六郎,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坟墓里有这样多的冰雕,不会只是为了好看……这中间一定有深藏的秘密。” 这完全是废话。萧乾没回答。 墨九轻声对他说:“我发现仕女冰雕共有八座,是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八卦方位进行排列的。八个方位上,每个方位有一组不同的图案,但冰雕的数量却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坎位,多出一个丫头。此为冰室,冰为水,坎的寓意也是水。我认为,机关会设在坎位。” 萧乾读过《周易》,虽不专业却能听懂她的意思,点点头,却听墨九又道:“萧六郎,把我怀里的罗盘拿出来……” 她是带着纯洁的革命友谊说的,因为她举着火折子不方便。可说完半晌没见萧乾动作,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有把你当男人。” 萧乾突然低下头,长发落在了她的肩膀。 “咳,走那边。”墨九托着罗盘,指了指坎位。 萧乾唇一掀,托着她走了几步,却突地看向她手上的火折子,“先灭了吧,省着用。” 墨九大抵明白他的意思,“可看不见怎么走?” 他犹豫一下,伸手把她身上披风的斗篷拉下来,盖住她大半脸边,从额头到眼睛都遮住了,然后拿过火折子灭掉,淡声道:“跟着我。” 再一次陷入黑暗。 这样的走法,墨九有些紧张。因为人的方向感,主要靠参照物来识别,平常可以用眼睛的时候不觉得困难,但若无参照物,却一定会走岔路。她很好奇萧乾靠什么法子摸黑走到坎位,但他确实走得很稳。 这时,他突地停下,放开她的胳膊,“站好。” 墨九一怔,“萧六郎?” 他没有回应,她不敢迈步,只原地等待,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低下来,耷在她肩膀上,冰冰的,凉凉的,慢慢地贴近她的脸——因为里面太冷,萧六郎也是冰冰的,而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墨九下意识就觉得是他。 可他凑近她的脸是什么鬼? ……难道这闷骚是想偷偷亲她,欲行不轨? 是抵死不从,还是被迫就范?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墨九还没有考虑好,隔了一层斗篷的布料,那脑袋就摩擦在了她的脸上。 “做什么?”她耳根一红,正想骂一声登徒子,却见火光一闪,萧乾再次点燃火折子。 有了光线,墨九不由瞪大眼睛。 这是离坎位最近的离位,有一座仕女冰雕似乎被人为挪动过,又或者受了热气,头颅软软的耷下来,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以为的“亲热”,只是这东西作怪。 “难道冰室里还有旁人?”墨九奇怪地说完,推手去推靠在肩膀上的那只脑袋,却突然觉得不对,冰怎么会软? 慢腾腾转过头,她瞪大眼睛,发现它缺了口子的地方,冰块正在迅速瓦解掉落,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子。 再转瞬,一个女人的身子就显现了大半。 冰雕里居然是女尸? 墨九心跳停了一拍,正要丢开手,冰尸却猛地睁眼。 “啊!”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 与一个死尸四目对视是什么感觉?那一刹那,她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考古数年,她下过大大小小的古墓无数,已腐未腐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恐惧过。 冰雕不是冰,而是人。 但也不可能是活人,只能是尸体。 萧乾先前正是因为撞上冰雕,感觉触手有些不对,想到孔阴阳有可能也在这里面,方才走了过去,却也没想到冰雕里会是死人。 看墨九目瞪口呆,像是被吓住,他抬手揽住她,再顺势一推,那冰尸就重重倒在地上,身上的冰块全部碎裂,露出里面鲜活的身子来……玲珑美好的肌肤,雪一样白,五官清晰,容颜美好,未着寸缕,却有着倾世之美。 这具冰雕是受了震动,方才碎裂的。 若没有料错,应是孔阴阳用她逃生了。 久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事。 地上的冰尸也无声无息。除破冰那一瞬,再也没有睁开过她美丽的眼睛。他们不知是谁设计的这座坟墓,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埋葬红颜,更不知道剩下的七个仕女冰雕,还有那些陪葬丫头,会不会也是冰尸做成的。 火光微微一晃,萧乾看着冰尸的眼睛,沉声道:“她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又生而复死?” 墨九冷得嘴唇直颤抖,却已从被冰尸“亲热”的恐惧中回了神,她极有灵异感地盯住萧乾,鬼气森森地问:“六郎,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萧乾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个人太无趣了。墨九捋着头发,轻轻一叹,“她这是撑着一口阳气不灭啊。” 萧乾对她的说法,似是有些兴趣,敛眉而视。墨九急着出去,也不再逗他了,解释道:“她并非死而复生,只是尸体被冰封之前应该还活着,体内憋有一股气压,那个睁眼的动作,属于神经反应。” “神、经、反、应?”他是一字一字问的,似乎在琢磨什么意思,墨九觉得这样科学的东西给一个古人讲会比较坑爹,于是简单道:“你听过殡葬的时候,有些人明明死了,却会突地从棺材中坐起诈尸的事吧,这其实是类似的原理。” 萧乾久久没有回答。 看他神色不对,墨九偏头:“这样看我做什么?” 他问:“你为何懂这些?” 拖着嗓子“嗯”一声,墨九严肃脸,“你们把我丢在那小院,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这些事儿,都是我家老祖宗在梦里告诉我的。” 万试万灵的老祖宗又一次被她搬了出来,萧乾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抿紧嘴唇,指了指不远处坎位上的一只仕女冰雕,“你要找的可是她?” 之前以为冰雕是冰的时候,墨九是坦然的。 可这会儿,看着远近不同,大小不一的冰雕,她已经没法子再去直视了——可不管她们是冰还是人,她都得过去。 接过萧乾手上的火折子,她暗自试了试腿脚,发现恢复了许多,慢慢松开他的扶持,自行站稳,微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你刚才拖着我受了累,就站在这里休息吧,我来开机关便好。” 他轻“嗯”一声,并不反对。 可墨九刚一迈步,他却又问:“你行不行?” 墨九回头,冲他妩媚一笑,“行,我怎会不行。”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静静站在离她丈许外的地方,看她一手拿火折子,一手在坎位的仕女冰雕身上四处摩挲。 墨九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专注时的俊美容色,比仕女美艳了不知多少,而且在这样冷的地方,他居然可以长久保持尊贵的气度,而不像她一样抖抖索索,实在不容易。 “萧六郎。”墨九突然喊。 “嗯。”他声音很淡,唇线也抿得很紧。 墨九神情自若地呵口气,又甩了甩冰冷的手,再次回头冲他微笑,“你冷不冷啊?冷的话,就走一走,跳一跳,跑一跑嘛,运动可以让你产生热量的。” “嗯。”他语气不冷不热,也不动。 “唉,你为什么就不肯配合哩。”墨九轻松地说着,一只手抚在仕女冰雕的手指上,慢慢挪动她掌心的玉笛,突然哈哈一笑同,“萧六郎,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开启机关的窍门了,其实就在八卦方法八个仕女弹奏不同乐曲的指法上。” 这时,那个仕女冰雕像突然活过来一般,纤美的身姿抖过不停,激得一身的冰碴子直往下落,有明显的机括运动。 萧乾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上前一步。 “不要过来,危险!”墨九嗓子一颤,认真道:“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不好意思,我不想嫁,先走一步。” 说罢她一个闪身,窜入仕女冰雕的身后,在机括极快的运动中,继续道:“你按我说,运动运动,很快墨妄就下来救你了,拜拜。” “当”一声,冰雕机关合拢。 萧乾目光一暗,面前的世界黑暗了。 没有了火折子,当然也没有了墨九。 他天生有极强的方向辩论感,就着黑暗疾步过去,一手劈在冰雕上。可那座冰雕却纹丝不动。他一时五内俱焚,觉得墨九这东西,就没有一句靠得住的话。 玩鹰的人,居然被鹰啄了。 心悸心慌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他胸口气血上涌,喉咙腥甜,唇角突地溢出一丝鲜血。 他看不见,却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更晓得……与他无关,兴许只是蛊毒作怪。 经了这一次冰室之行,他以前的疑惑得到了证实,他与墨九的身上确实有蛊,而且还是一公一母。蛊毒从一开始的默默无感,到现在似乎有了复苏的意识。 他正思忖,只听得“轰”的巨响,不远处再一次传来机括运转的声音。紧接着,他听见薛昉的大喊声:“使君,使君你在哪儿?” 火把从刚刚开启的石壁上涌出,照亮了黑乎乎的甬道,他得救了。可若是火把和兵士们贸然闯入,这些冰雕遇热恐会毁于一旦,这冰室里设计精美的一切,也都将消失。 他想起墨九说的“艺术品”,也不知是出于保护还是等着探秘的心情,压住心底翻腾的不适,低声命令。 “退出去,我马上过来。” —— 墨九当然没有吐血。 机括载着她缓缓上升,在离开冰室之后,她心悸的感觉就好转了,又恢复到没有下墓穴时的正常状态。机括停止运转后,她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四四方方,有点霉味。 她慢慢往外爬,不过几步,就有刺眼的光线照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从黑暗到光阴,太强的光线容易灼伤眼。 来不及多看,她伸出手指,只觉暖融融的热气洒在身上,非常的舒服。过了一会,她慢慢睁开眼,从逼仄的空间爬了出去,可只看了一眼,她整个人就石化般僵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又回到了萧家。 机括的出口居然在她的卧室。 她被送出墓室的小空间,就在她的床下。 “大少夫人回来了?”夏青是过来收拾东西的,一踏入卧房就看见穿着萧乾的披风,满脸呆滞的墨九。惊讶地默了一瞬,她惊喜地又大喊了一声。 “大少夫人回来了!” 墨九欲哭无泪。 若非从冰室出来的时候,她顺手牵羊从仕女冰雕的底座上掳走一尊与食古斋那个类似的“仕女玉雕”,她一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把栩栩栩如生,还带着凉气的玉雕托在掌中,她纳闷,“我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 墨九从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萧府。 正如没有人看见她出门一样,也没人看见她进门。从此,由于她太过艳娇俏丽的长相,在一些好事者的嘴里,便成了鬼怪妖精般的存在。一会羽化飞升变成母鸡,一会儿“腾云驾雾”再次出现。 她没有再走,因为她饿了。 在夏青的服侍下,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把萧六郎的披风塞在床底下,就兴高采烈地去了灶上吃热饭。 厨娘们对她很热情,三个菜一个汤,还有一些零嘴,妥妥的放在灶间的小桌上。然后,墨九坐在上丨位,一群厨房的丫头婆子围在边上。 墨九边吃边道:“昨日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我这个做女儿的,必须要去尽一番孝道。于是半夜里,我便上了天庭。在南天门逗了一会儿二郎神的旺财,又去太上老君那里吃了个仙丹,然后与观音姐姐一道,去了蟠桃院,遇到一只偷桃的猴子……” 厨娘听得兴致勃勃,“然后哩?” 夏青也问,“怎样了?” 墨九一脸严肃:“那蟠桃很大,很硬,很好吃。猴子很喜欢。吃了之后,就变成了一只美猴王,统领了天下所有的猴子。” “啊!”几个老婆子凑过来,“蟠桃吃了就变美?” 墨九夹个鸡腿啃着,“嗯”一声,“蟠桃与别的桃子却是不同。因为它不是桃型的,而是圆柱形……” 听了她的描述,没有许人的丫头们瞪大眼睛,满是稀罕,许过人的大嫂婆子们仔细想想,却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外面有人喊,“墨姐儿可在里面?” 墨姐听见是薛昉的声音,缩了缩脖子,原想溜走,可灶房就一道门,萧府也就这么大,躺是躺不了的了,她索性大咧咧走出去,打个哈哈。 “薛侍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薛昉微笑道:“墨姐儿回来就好。” 看他的意思,似乎不知道她在冰室里见过萧乾?难道是他们还没有把他救出来么?墨九咀嚼的嘴巴一顿,“萧六郎找到没有?” 薛昉奇怪地点了点头。 墨九又问:“死了没有?” 薛昉张大嘴巴,好半晌才合拢,抿了抿唇道:“萧使君误入机关,身子受了损伤,不过并不大碍。他差我过来看一看,既然墨姐儿没事,那我回去复命了。” 薛昉是萧乾的贴身之人,若他晓得她半道撇下他家使君逃走了,一定不会用这般“和睦友爱”的眼光看她。 墨九几乎可以肯定,萧乾并没有告诉别人他与她在冰室中呆过一段的事儿…… 于是她试探问,“萧六郎中什么机关了?” 薛昉得了命令不许把事情往外说,目光闪了闪,只笑道:“就是普通的陷阱,墨姐儿不必问了,使君说,姐儿回来就好生歇着,不要再到处乱跑。毕竟明日婚仪也是一件繁杂的事情。” ……哦,明日。 墨九顿时觉得鸡腿索然无味。 不过想一想,嫁人而已,反正她已经寡了两次了,也不介意多寡一次,尤其她对床下的冰室和墓葬非常有兴趣,加上蛊毒的疑惑,若让她这会儿离去,也许心底反倒不踏实。 既然命中注定要嫁,那就嫁吧。 做了这个决定,她挥别薛昉,愉快地回到厨房,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坐在桌旁,继续道:“有的蟠桃是三千年一熟,有的是五千年一熟……我偷吃那一颗万年一熟的蟠桃,原是王母娘娘给我爹玉帝吃的。于是,一怒之下,又把我打下凡来,这一回,不知又要历劫多久了……” “吁!” 好曲折离奇的《天庭游记》…… 府中婚事一切照常备着,墨九到处凑着热闹,像个旁观者似的,看什么都稀罕,见到吃的就往里钻。 蓝姑姑刚回府,就去找如花婆叙旧去了,等晚些时候她回来一说,墨九才晓得萧乾其实伤得不轻,似乎还是传说中的“内伤”。 想到丢他一个人在冰室,她咳嗽一声,问蓝姑姑:“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蓝姑姑想到萧乾从墓道出来时那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肩膀往回一缩,紧张笑道:“依,依我看,姑娘明日便嫁大郎了,此时去见使君,却有不妥。” “嗯,有道理。”墨九也不太想去,想了想,拿着蓝姑姑从如花婆那里带回的烙饼,翻来覆去地瞅着,突地拍案而起,“姑姑,我们去找大夫人。” 蓝姑姑吓一跳,“做什么?” 墨九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只找她要个说法。” 每次她发疯,蓝姑姑就头大,“姑奶奶,又怎么了?” 墨九半眯着眼,像有什么不能忍受之痛,捂着胸口沉默半天,突地道:“到底是我结婚还是她们结婚?凭什么连府里的下人都发了喜糖,却没人发给我吃?是可忍,孰不可忍。” 蓝姑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里喃喃,“不气,不气,不气,不气……” 墨九安慰道:“我已经不气了。” 蓝姑姑悻悻摇头,“我在劝自己,不要被你气死。” 墨九:“……” ------题外话------ 美人儿们的钻石和月票,实在是太给力了,二锦又是感动又是凝噎。 除了以身相许,我无以为报…… 所以,似乎只能加油更新了。 ps:今日的结束了,明天我们继续嗨。精彩情节,不见不散…… ☆、坑深045米 艳遇 为了不气死蓝姑姑,墨九终究没去找大夫人要喜糖。 明日便是婚礼,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如花婆与几个喜娘都在萧长嗣的南山院里“铺床”(婚前俗礼),那边闹热得很,墨九很想过去,蓝姑姑生拉死拽着阻止了她,然后良心建议她应当去誉心院看望温静姝。 那一日温静姝救她的情形,在古墓时墨九曾反复回想过多次。 虽然她始终认为自己当时可以自救,更不需要温静姝以命搭救,但总归是被救了,也就欠下她一份人情。 墨九不喜欢欠人情。 人情债包袱似的背在身上,人便洒脱不了。 所以对于温静姝,她潜意识想远离,却又不得不过去。 路上,蓝姑姑不断为她灌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类的人生哲学,墨九一路点着头,看似老实地倾听,实际上,一句话都没有入耳。 没有穿越之前,她是一个“研究僧”,老爹老娘在她大四那年双双挂了,独留她一人,过着僧侣般孤独的生活,整天四处流窜,却再找不到家的归属感。一个人生活久了,她便习惯了与人保持安全距离。 父母留下一个古董店给她,足以维持生计。她整天与古董古墓打交道,相熟的人也都是同行,时间长了,对人际交往这种费心费力的事,更是敬而远之。习惯了随心所欲,也越发讨厌世俗之礼的约束。 温静姝救了她,她却宁愿她没救。 无端欠上一笔债,她心里犯堵。 誉心院很安静,墨九走到院门外,正听蓝姑姑说温静姝如何不容易,如何被萧二郎虐待,如何被二郎的小妾欺负,如何与人为善的时候,去祠堂“受罚”的萧二郎就回来了。 他坐着一个二人抬的肩辇,二大爷似的由两名小厮抬着,身侧还跟了一个丰丨乳丨肥丨臀、看人下巴朝天的美貌侍妾,那悠闲自在的样子,半点没有做错事之后的收敛,行为很是高调。 蓝姑姑拉着她退至路旁,福身行礼,又小声告诉她:“她就是二爷的侍妾秋菊,原是二少夫人的婢女,爬上了二爷的床,就不把二少夫人放在眼里了……今儿在如花婆那里,我还听人嚼舌,好像秋菊刚怀上二爷的种,老夫人和二夫人宝贝得不行,她往常都欺负二少夫人,如今恐怕要雪上加霜。” “哼!”看见墨九与蓝姑姑候在门口,秋菊的脸色就不好看。 一来萧二郎受罚的事因墨九而起,二来她讨厌墨九长成那个妖精样儿,勾她的男人。尤其想到二郎都这般了心里还惦念着要把她弄上丨床,秋菊仗着怀了身子,便装起了大尾巴狼,低声吼着小厮。 “睁大眼睛看好,不要什么狗都往里放,没得沾了一身骚气。” 说罢她扶着萧二郎下辇,就往里走。 萧二郎瞟墨九一眼,别开头,似乎满脸不屑,也没有斥责秋菊的意思。 不都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么?墨九不明白萧二郎这货怎就突然换了性子。难道真就痛改前非,要立地成佛了? 她想检验一下他受的教育成果,轻笑问:“二爷身子骨可还好?” 男人的禀性,很奇怪。萧二郎对她爱理不理的,其实是因为在她那里吃了大亏,心里火气落不下,但并不代表他就对墨九就有了免疫力。听了她的声音,他没舍得走,转过头来冲她说了几句火冲冲的气话,看墨九依旧笑眯眯的,他做爷的快感又上来了,哼一声,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姿态,问她:“你来誉心院做什么?有事?” 墨九低眉顺目,“听说二爷回来了,特地过来看看。” 她的温顺,让萧二郎有些意外。但他自诩风流倜傥,勾得了街头的张寡女,迷得了巷尾的酒西施,既然大郎不能人事,六郎又不近女色,墨九看上他也合情合理。 这样一想,他脸色好看了几分,瞥向秋菊道:“还不快请大少夫人里屋坐?” 墨九怏怏不乐地瞥一眼秋菊,“二爷家的门槛儿高,我可不敢随便迈进去。万一不小心被人当成什么狗啊猫啊的打出来,那可就掉脸子了。” 秋菊讽她的话,萧二郎都听见了。 她这会儿不爽地回敬,他自然心领神会。 清了清嗓子,他负手望向秋菊,冷声道:“怀着身子就回屋呆着去,没事东游西荡,像什么话?” 秋菊委屈得脸都白了,捏着嗓子道:“二爷……” 萧二郎对于睡过的女人,本就兴趣不大,若非为了秋菊肚子里那块肉,他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尤其在墨九的面前,秋菊更什么都不是,他可不愿意为了她得罪自家垂涎的小美人儿。 于是他脸一黑,大声吼着,就差上脚踹了,“滚!主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一个“滚”字,道尽了男子的无情。 墨九看着秋菊可怜巴巴一步三回头的委屈样儿……并无同情。 她被萧二郎请入院门,转头就道:“二爷赶紧去歇吧,我去瞅瞅二少夫人。” 萧二郎盯住她,不悦地道:“你不说来看我的?” 墨九点头,“是啊,我都看完了啊,二爷这身子骨,不都好着呢嘛?”说罢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萧二郎,恍然大悟道:“莫非二爷还有哪个地方不舒坦?可……我又不是兽医,也治不了哇。” 摆了萧二郎一道,把他气得半死,墨九飞快地闪身入了内室。 想到温静姝重伤在床,她稍稍收敛一下愉快的表情,换上一脸忧伤,“静姝啊,你怎么样了?” 温静姝看见她突然出现,明显一怔。 她之前只知道墨九逃离了萧家,却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不轻不重地瞥一眼屋里伺候的夏青和冬梅,她咳嗽着,唤丫头扶她坐起,客套道:“嫂嫂来了。” “来来来,我来扶我来扶。”墨九殷勤地坐在床沿,拿一个苏绣软枕垫在温静姝的后背,在夏青的帮忙下将她挪到床头躺好,看着她憔悴清瘦的脸,轻声问:“静姝脸色不好,可有找萧六郎来瞧瞧?” “劳嫂嫂挂念。吃了六郎的药,已经好了许多。”温静姝的脸一片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时下正值七月中旬,天气不冷不热,穿一身襦裙刚刚好,可她像是怕冷,披一件罩甲,还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即便这样,她的手也很冰。 墨九见蓝姑姑一直冲她眨眼睛,正搜肠刮肚想说几句感谢救命之恩的话,温静姝就有气无力地道:“昨儿听夏青那嘴碎的丫头说嫂嫂失踪了,静姝还惦念着,嫂嫂一个妇道人家,在这楚州人生地不熟的,遇上歹人可怎生是好?现得嫂嫂回来,静姝也就放心了。” “不打紧,不打紧,我这人命硬,从来只有我害人,还无人能害我。”墨九碰了碰帐子上垂下的流苏,又默默地听温静姝叮嘱了一遍往后在府中的生存之道,终于换了一个话题:“静姝与萧二郎成亲几年了?” 温静姝抿唇,“三年。” “哦”一声,墨九的视线落在她肚子上,“那你为何没给他生个娃?”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惯常做这事。可温静姝的脸上并没有无法怀孕的妇人该有的酸涩与难过,她清冷的脸上安静平和,似是不想谈及这些事,模棱两可道:“我一个深宅妇人,也不懂得这些事。再说生孩儿也得看夫君的,由不得我。” 墨九恍然大悟。 这意思大概是萧二郎宠妾灭妻,很少与她配种,以至怀不上? 墨九想到秋菊怀着孩子春风得意的样子,觉得要还温静姝一个人情,此事便好机会。 于是,她一脸认真地教她,“静姝这性子得改改,太过淡泊。男人喜欢温顺的,柔媚的,你长得这样好,但凡肯放下脸哄哄他,那有借不到种的?” 蓝姑姑“咳”一声提醒她,脸憋得通红,差点儿呕血。 哪个小娘会把怀孕称为“借种”的?她这姑娘到底什么病啊! 温静姝的脸色更白,“嫂嫂说笑了,静姝哪是能取丨悦男子的人。” 墨九不知道以色相取悦男人在时下是一件下贱淫亵的事,只有勾栏里的妇人才会那般。她一门心思想帮温静姝夺回宠爱生下贵子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在墨九看来,既然那萧二郎是她温静姝的男人,不管用什么法子,抢过来都是正当的。 默了一瞬,她道:“静姝,我有好法子。” 温静姝对怀孕之事,并无兴趣,却耐着性子听。 墨九回头看一眼,让夏青和冬梅两个小丫头退后一些,低低伏耳道:“萧六郎那里有一种药,叫逍遥散,可令男女情不自禁……我上次在尚贤山庄,用它做了好多大媒。不如你向他讨一些,嘿嘿。” 这话意味深长,温静姝原就疼痛的胸口,抽搐了。 她静静看着墨九,眉目暗淡,“嫂嫂,静姝有些乏了,想困一会,你也回去歇了吧。” 好心好意为人出谋划策,却被嫌弃了,墨九从誉心院里出来,对温静姝这个人,还百思不得其解。 时下妇人的思想,大多嫁人就是一辈子,温静姝就算与萧六郎相好,但与他成就姻缘的可能性也不大。既然如此,她不调教自家男人,也不管教小妾,甚至对生育之事都不大上心,这分明就在得过且过,那就是还想着萧六郎……可就算为了得到萧六郎,她也不该这样颓废,任由命运宰割吧? “哎哟我这脾气,人家配不配种,与我何干?”她拍了拍头,说服自己不背人情债,就把温静姝的事丢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和蓝姑姑在府中游荡。 她先去老太太那里问了个安,顺了一包喜糖,被撵了出来。又去大夫人董氏那儿道了个吉祥,顺了一根甘蔗,再次把看见柱形物就头晕的大夫人气得倒在了榻上,然后才愉快地躲入女客们居住的院外大树上,啃着甘蔗听了半个时辰自己的八卦,夜幕便沉了。 回去小院的路上,刚走过湖畔荷池,她就撵蓝姑姑。 “姑姑,你先回吧,我想自个走走。” “不行。”蓝姑姑当定了跟屁虫,“留你一个人,我不踏实。” “可你踏实了,我就踏实不了嘛。”墨九瞪她,“我要过单身party。” “啪什么啪?”蓝姑姑脸上的褶皱又多了。 墨九望天,用忧伤的语气叹道:“明日我就要嫁为人妇,今晚是做姑娘的最后一天,我想单独走走,思考一下人生和理想。” 蓝姑姑:“……” 她不愿意,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墨九。 墨九为人其实很随和,虽然疯魔了一点,但在蓝姑姑看来,她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主子,不会随便发火,更不会打骂下人,比她见过的所有主子都好……可就是有一点,只要墨九决定的事儿,九头人都拉不回来。 入了秋的夜晚,有些凉。 墨九走在笼罩了一阵薄雾的湖畔,看夜下张灯结彩的萧府,别有一番滋味儿。 当然,她不是来忧郁的,而是路过这里时,发现荷池中飘着一叶蓬舟。舟就靠在荷池岸边不远的四角凉亭下,随波光涟漪,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幽静。 当然,她也不是来看风景的,而是舟里有馥郁的酒香与肉香飘出来,勾了她的馋虫。 为了不气死蓝姑姑,她这才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先把她支开了。 “喂,船上偷吃的人下来,我已经发现你了。” 站在凉亭上,她探头朝舟上低吼。然后,目光落在了舟头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容貌,一头长及腰间的头发绸缎似的,披散在身后,白衣翩跹,像一只月下的鬼魅,带着一种奇诡般的色彩,让墨九不由深吸一口气。 “是男是女?” 那人慢条斯理,抬袖饮一口,一点点回头,声音有醉意,“姑娘在喊我?” 墨九看清楚了,是一个男人。约摸二十七八的年纪,身量挺拔颀长。也许基于此处美轮美奂的景致,她虽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却从他回头一瞥中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仪。那是一种长期居于高位养成的行为习惯,似乎天生自带的尊贵光芒,哪怕她在亭子上,他在水中央,却如同他在俯视她。 国公府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号人? 墨九看看天边远月,又看看薄雾蓬舟,问道:“你是人是鬼?” 他静了一瞬,划着木浆将蓬舟靠岸,“是人是鬼,皆是有缘,姑娘可是要同饮一杯?” 墨九先前以为是府里哪个厨娘或下人偷偷藏了东西,躲在这里吃独食,这才想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会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戒备地稍退一步,半眯着眼观察他整洁华贵的衣裳,觉着他不像鸡鸣狗盗之辈,略略放心地吸了吸鼻子,“你吃的什么酒?” 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梨、觞。” 这个酒名有点格调,但墨九没有听过。 她又问:“你吃的什么肉?好香。” 他轻轻一笑,“桂花肉。” 这个菜名墨九倒有听过,但从来没有吃过。 她点点头,吸一口香气,“先说清楚,我吃了你的,可不会嘴短。” 他一愣,遂又笑道:“以食会友,乃人间美事,何来嘴短一说?” “以食会友,说得好。”墨九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对吃有一种天生的执着,几乎把吃当成了身为人类可以享受的一种至高快感。可大晚上的,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吃肉,好像也不妥当昂?她不由又有犹豫,可那人却悠然道:“桂花肉是临安名菜,楚州可吃不到这样正宗的。梨觞还有一个名字,叫萧氏家酿,寻常人也吃不到。” 墨九承认被诱惑了。 可她又不傻,哼一声,回道:“楚州吃不到,你怎么有吃?萧氏有家酿,我怎会不知?” 她回敬的话很顺口,那小脆声顺着夜风荡入,竟有一丝娇憨地味儿。 那男子笑了笑,“因为我带了临安的水,临安的肉,这才做得成正宗的临安桂花肉。” “你做的?”墨九瞪大眼,看怪物似的看他。 所谓“君子远庖厨”,时下有身份的男人,可不会下厨。难道是她看错了他,或者这个是旧时代的好男人? 不管为什么,她对会做饭菜的人,都有好感,“不错,真君子也。” 他不以为意地拂了拂袖口,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萧家在百余年前,曾是酿酒世家。如今萧氏也有酿酒,但所产的酒或叫萧氏家酿,或叫梨花醉,都不再是‘梨觞’。只有一百年前陈酿在大梨树下的那一窖,方叫‘梨觞’。百年变迁,梨觞已不多,每一坛都贵若黄金,普通人自然不知。” 墨九呵呵一声,“你这个牛皮吹得真精彩,差点就骗住我了。既然这样名贵,堪比黄金,萧家又不缺银子,为何独独给你吃?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中途并不插话,等她问质完,才安静地望着她道:“萧家的远亲,过来贺喜的。” 这个回答很有水平,偏了,又像没偏。 墨九知道萧家的三姑六婆远近亲戚很多,她入府这些日子,就没有把他们记全过。或许他真是萧家哪个比较得脸的亲戚,这才讨得了酒也未定? 这样一想,她咽口唾沫,暗自决定为了吃,先放下智商好了。 “既然你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她也不怕在萧家真会遇到什么歹人,不再犹豫地踏上蓬舟。 那人很有风度地一手挑灯,一手虚扶住她,“请坐。” 望盯面前的男子,墨九想:若萧六郎是一个禁欲系仙气冲天疏冷偏执的坏男人,那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温和系沉稳端方君子如玉的好男人——当然,这个好与坏的界定,对她来说很简单,因为萧六郎并没有告诉她萧家有这样的好酒。 墨九盘腿坐在船的这一头,那人坐在船的那一头,中间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了用荷叶裹好的桂花肉,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下酒菜,两只碧绿的杯子盛满了梨觞,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格外勾人。 “姑娘姓甚名谁?为何独自在此?”那人为她斟一杯,问道。 “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吃喝的。”墨九很淡定,“说了不嘴短。” 他错愕一瞬,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勉强,只细心为她夹菜斟酒。 大抵这就是美人儿的福利,可以引无数优秀的男子竞折腰。 月下薄雾,湖上泛舟,墨九吃喝得很舒服。池中的荷花谢了,一些残梗上挂着枯萎的花蕾垂下头,碧绿碧绿的叶子在暗夜下像一张张黑褐色的绸布,亭子上大红的灯笼,与府里喜气融为一体,水舟之间,波光浅浅,荡漾涟漪,风情怡人。 她不时点头,很专心很认真在吃,不知他是谁,也不问他是谁,这样的感觉很放松,“这梨觞果然香醇,是我吃过最好的酒。只可惜……” 她晃了晃酒坛,再叹一声,“见底了。” “你还想喝?”他轻声问。 墨九舔了舔嘴角,洒脱自在的样儿,清纯如稚子,又艳丽如妖狐,眼眸亮晶晶的像含了两汪水波,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风情看人,自己却全然不知,只压着嗓子追问:“可有法子再搞一坛?” “有。”他答。 “那敢情好啊。”墨九惊喜。 他拨开空掉的酒坛,望一眼湖面上的月下水波,“你这样大的胆子,就不怕我是坏人?” “没事啊。”墨九严肃脸,“刚好我也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墨九虽然会坑蒙拐骗,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尊贵雍容的男子,也会学人家去偷。 两个悄悄下了船,沿着湖边走到一个种满梨树的院落,偷偷潜了进去。 这个时节梨花早谢,梨子未熟,一颗颗青涩的果子挂在树上,带着一种青爽的果香儿,耽中梨树枝繁叶茂,把院子衬得很是幽静。一片梨树之中有一条铺了青台的小径,通往院落的最中间,垒有一个像祭台似的青石圆坛,坛中生长着一颗三人合抱的巨大梨树,非常壮观。 墨九站在树下抬头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梨树,这得长多少年?” 他也看着梨树,却不答话,“天下梨树,唯它第一。” 转头一瞥,墨九嘿嘿笑着,“别矫情了,酒在哪里?” 他指了指面前的梨树,“这便是梨觞的酒窖。每一年梨花开放的时候,萧家人就会把新鲜的梨花采撷下来,风干带入酒窖,用以储酒,增加梨觞的香醇,这梨觞已经陈了一百年,也享用了一百年的梨花相侍,故而,它叫着梨觞。” 一百年…… 墨九叹为观止。 这样的东西,莫说偷,便是用抢的,她也要搞一坛。 然而梨院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墨九有些怀疑,比黄金还贵的梨觞,居然没有人在看守。 但人活着有时候得乐观一些,今日有吃的,她从不操明日的心。 两个人下到酒窖,一人抱了一缸梨觞出来,又回到凉亭下的蓬舟,对坐而饮。 所谓好友得共同干些坏事方能上升友谊,墨九对此深以为然,有了这一趟偷酒之行,两人的关系明显进步了许多。 淡淡的酒香,湖上的波光。 微风吹来,树叶儿簌簌地响。 这是她吃得最开心的一回,酒过三巡已微醺,不由仰起脸看他月光下的脸。 “你说萧家若发现百年家酿没了?会怎样?” 他喝口酒,神色迷离,“恐会痛哭一场?” 墨九眯眯眼,打了个酒嗝,点头道:“好花需要好人摘,好酒需要好人抬,咱们喝他们的酒,这叫……缘分,是看得起他们家祖宗……的手艺,他们有什么可哭的?来,干一杯。” 他静静与她碰杯,各自饮下,又谈起临安的美食,还有他吃过的珍馐佳肴,把墨九馋得唾沫一次次往肚子里咽,直喊终于找到了知音,又愉快地干了三杯,“吃货多,知音少,谁吃盘中餐,粒粒皆是宝。来,为了替萧家排忧解难,干掉百年家酿,干!” 他笑道:“民以食为天,无人不好吃,干。” “哈哈。”总被人骂做吃货的墨九,一直觉得吃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情操,是推动人类文明的动力之源,于是与他一唱一合间,又拈一片桂花肉入嘴,泄气道:“只可惜吃了这一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吃得到了。” 他轻饮慢斟,“荣朝之美食,尽在临安。姑娘若有一日到临安来,我带你吃遍美食。” 这句话墨九爱听,她半睁半闭着半醉的眼,“此话当真?” 他平静地看她,“自然当真。” 墨九又道:“君子一言。” 他望向湖心,眉峰微微舒展,“驷马难追。” “好,一言为定。为了吃,我是一定会到临安去的。”时下的酒都没有后世那般重的酒精含量,但墨九吃得不少,声音不知不觉软下来,不仅上了头,还上了情绪,“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骗我,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讨厌人家骗我。曾经有一个人,他告诉我说,他老家有一种臭豆腐,很好吃,说放假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带来。可他食言了,没有给我带。你猜后来,他怎样了?” 他的目光水波似的流连在她的脸上,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怎样了?” 墨九道:“我让他吃了半年的水煮白豆腐……不准放盐。” 想到过去的事,她哈哈大笑,他却没有笑,慢吞吞将手上佩戴的指环取下,递到她的面前,“以此为信物。你若到临安,可拿着它到……朱雀街找我。” “好,临安再聚,以食会友。”墨九愉快地应允着,脸上映出一层朦胧的秀美,可咀嚼着美味的桂花肉,她又想到一件事,定定看他,“你还没告诉我名字?我到时候找谁去啊?” 这时,一片黄叶刚巧落在她的头上。 他伸手为她取下,考虑一瞬,才用舒缓的声音道出两个字,“东寂。” 墨九看着他取落叶的手,“哦”一声,认真问:“这名字好奇怪,那你哥你弟是不是叫夏季,春季,和秋季?” 他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拿过来,摊开手心,就着月色一笔一笔写,“东寂。” 他的手指很温暖,慢条斯理的动作也格外温柔,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也会害羞,他写字时手上痒痒的触感,让墨九惯常的厚脸皮,有一些红烫。 于是,她趁着他写名字的时候,偷偷把一团荷叶包着的桂花肉揣入怀里,然后问:“冬季,你会武功吗?” 他一愣,“不会。” 墨九点头:“那就好,我也送你一个东西。” 他饶有兴趣的看过来,可墨九摸了好久都没摸到什么好东西,罗盘她是舍不得送他的,她总不能学着济公和尚在身上搓一粒泥送给他吧?揉着额头想了想,她突地想到在尚贤山庄拿的弹弓,做个顺水人情就递了上去,“可辟邪,可杀人。为了以食会友,你好好活着等我。” “好。”他声音很轻,“我在临安等你。” —— 宿醉的夜晚,墨九的脑子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次日凌晨,她被蓝姑姑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想起昨夜喝酒的经历,有一种做梦的错感。 可她的枕头下确实放着一个指环,证明梨殇、桂花肉和东寂,都真的存在过。 她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将蓝姑姑隔在外面,“让我再睡一会儿,天都没亮。” “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还等天亮哩?仔细被人笑话死。” “谁爱笑就笑去罢。”她瓮声瓮气地道:“等她们笑完,你只管去收份子钱。” 蓝姑姑哭笑不得,却容不得她装懵,喊了夏青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沐浴更衣。 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这沐浴的水蓝姑姑熬了一个晚上,极有讲究,水里有柚子,还加了些她喜欢的花草和竹叶松木,她说姑娘出嫁都得这样洗,方可除去邪秽之气,将来早生贵子,世代繁荣。 墨九不信这些,但被她们放浴桶里一丢,温度适宜,舒服的一叹,睡得也就更安稳了,眼皮都懒得抬。蓝姑姑拿小绒巾子在她肩膀上搓,她就背靠着浴桶,蓝姑姑在她背上搓,她就趴在浴桶,完全一副任由宰割的鸵鸟样。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托着她泡着水,蓝姑姑拿木梳将她黑亮的长发,从上到下,慢慢梳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一边梳一边念,墨九眯着眼睛懒洋洋听着,慢慢品出了一丝哽咽和抽泣。 “哭什么?”墨九瞌睡醒了,半眯着眼转头,“办喜事,又不是办丧事。” “呸呸呸!”蓝姑姑哭腔变成了嗔腔,在她光裸的背上重重一拍,见她嫩白的后背红了一团,知道下手重了,又抹了抹眼泪,赶紧去替她揉,吸着鼻子的声音,变回了哭腔,“姑娘家出嫁,原本该娘给梳头,可你娘的病……”呜咽一下,她嗓子都哑了,“姑娘,你家里无父无兄,没有娘家人撑腰,往后在府里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你须记得,凡事要忍……” 墨九很清楚蓝姑姑是真心疼她的,虽然这货爱哭了一点,二了一点,但确实是她在这个世道为数不多的,值得完全信任的人。于是,她看着蓝姑姑红通通的眼,乖巧地“嗯”一声,点头道:“好,我会忍着的。谁惹我,我就搞谁,绝不去搞他全家。” “呜……天啦……”蓝姑姑难得见她乖顺,心刚一软她又发疯,不由硬起心肠,哭着教育她:“这世道不是穷人的世道,更不是妇人的世道。姑娘,嫁了人,就得认命,不许再三心两意……昨夜你与那男子在舟上吃酒,这事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名声……” 没想到蓝姑姑居然会跟踪她。 一时间,墨九对她刮目相看了,“放心,我不会留下半点名声,任人去坏。” 蓝姑姑:“……” 萧大郎虽然病着,但娶亲这样的大事,萧家还是很讲究的。四乡八里的亲眷来了,萧氏子弟朝中的同仁,商场上的故旧,也都来了,拖家带口,恭贺声声,数百桌的流水宴热闹而大气。 墨九的新婚之礼,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的。太阳刚出现在天空,敲锣打鼓的乐礼就开始了,沿着无处不见的大红“囍”字,缀满了绸花的喜轿绕着国公府外的长街走了一圈,数十台嫁妆,排成两行,惹了整整一街人的眼。 “这哪家的姑娘,出福气了,瞧瞧人家这嫁妆……” “出什么福气,萧家长孙……那是福气吗?你家姑娘嫁他去,乐不乐意?” “我倒乐意,可萧家不乐意。” “听说这小寡妇都嫁三次了,终于好命一回。” “唉!不晓得萧大郎……会不会被她克去。” “克去了,这喜事换丧事,国公府不又得排大宴?” 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墨九都听不清,她昏昏欲睡地花轿里颠了一会,又回到萧宅的大门。轿门一撩,如花婆牵了她的手下来,门口有两个喜婆托着盛有谷子、豆子、果子和米的簸箕,在花轿四周抛撒,里里外外都不放过。果子一滚地,一些小子就哄笑着去拣。喜婆欢天喜地,一边撒谷米,一边说吉利话。 一撒荣华并富贵 二撒金玉满池堂 三撒三元及第早 四撒龙凤配呈祥 墨九盖着头,但谷米劈头盖脸一顿砸,落在脚下,她也都看得见。 想想,不由好笑。结婚不应该是漂亮的小花童,撒着满天的玫瑰花瓣吗,怎么变成了谷米? 五谷撒完,她盖头下的脸,已有些不耐烦。 好不容易被牵入喜堂,还有烦事——拜堂。 左右就这一遭,她也懒得拧了,由着喜娘牵引,提线木偶似的走来走去,情绪莫名又兴奋起来——考古的人,还有比亲历古代婚礼更有意义的体验吗?于是,这货完全把婚礼当成了游戏,就像去云南傣家过泼水节,去泸沽湖玩走婚一样,权当玩票的性质。 “牵巾子哩!” 如花婆喜气洋洋地喊着,递给墨九一条红绸布带,在她的唱声里,钟鼓乐之,人群却安静下来。 墨九好奇的捏了捏红绸巾子,不晓得红绸的另一头牵着的人是谁……萧大郎病了,谁会来替他亲迎拜堂? 这般与她牵着,该不会是一只公鸡嘛? 在她的猜测中,拜了天地祖宗高堂,又听见如花婆喊,“夫妻对拜——” 她被喜娘掰着肩膀转过来,抓住红绸的手狠狠一紧。 不是她紧张,而是她想扯紧一点,让对面那人站过来,她瞅是谁。 可那人不上当,纹丝不动,反正红绸巾子放松了。 墨九恨恨咬牙,好奇得很,又不敢揭盖头,只盯着对面男人的脚。 与她绣了鸳鸯的红绣鞋不同,那是一双短革皁靴,嵌了金线的靴头,分明是黑色的,她视线可见的袍角,也并非大红的喜服,还是黑色的,对面只有从他的臂弯处,垂下的一截红绸巾子……不穿喜服,证明他不是萧大郎,只替他行礼而已。 趁着夫妻对拜躬身行礼的当儿,她牵着红绸“站不稳”,脑袋便撞了过去。 那人一只手扶住她,袖风微拂间,她嗅到了薄荷清香味儿。 “萧六郎?”她低低喃喃,“你不是病了?” 喜堂上人声鼎沸,除了萧乾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可他没有说话,慢慢放开扶住她的手,与她保持距离。 “送入洞房!”如花婆越来越兴奋,声音也越发尖利。 墨九由着萧乾牵着红绸巾子走在前,带着她走,心里却在寻思,萧大郎连大礼都行不得,洞房肯定也没戏……那萧六郎该不会帮他大哥把人生大事也一并解决了吧?包娶媳妇儿,还包生娃? 这么一想,她觉得逗,“噗嗤”一声笑了。 萧乾脊背僵硬着,顿了下,她一个不察就撞在他背上。 “轰”一声,看热闹的人只觉好玩,都跟着大笑。 墨九撑着他宽阔的后背,慢慢退一步,却听他道:“嫂嫂仔细脚下。” 一声“嫂嫂”清冷疏离,像从九霄云外传来,与现场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墨九扁了扁嘴巴,觉得他这会儿的表情一定不像参加婚礼,而是像在办丧事……只不过她想不明白,依萧六郎在萧府的地位,若非他本人自愿,谁又能强迫他代行大礼? 她哼一声,又靠近些,低低问:“闷骚!莫非你暗恋我?” 萧乾还没有回答,她的背后就有人高声大喊:“慢着!” 那是一个小子的声音,带了一丝男孩刚变声的稚气与沙哑,“萧大郎这就娶妻了,难道我姐就白死了吗?” ☆、坑深046米 六郎忙洞房 喜堂被人闹了,是一件不吉的事。看小说到闹人家的喜堂,却是一件损阴德的事,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干。于是,那小儿满脸怨毒,语带恨意地冲进来一吼,热闹的喜堂便鸦雀无声了。 众人表情各异,都看着他暗自揣测。 那小子也就十五六岁,与薛昉差不多岁数,却不若薛昉稳重老诚,长了个周正模样,唇红齿白,身上衣衫质地不好,略有一些泛白,却洗得很干净,若非脸上扭曲的愤怒,其实生了副讨喜的面相。 萧运长是萧氏族长,自是容不得大郎的喜事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闹腾。 他一拍桌子,茶水便飞溅出去,“哪来的腌脏小儿,还不给老夫叉出去!” 门口的家丁冲进来便要拉人。 可那小儿年岁不大,身子也瘦削,力气却异于常人,像只小老虎似的,大吼一声,两个家丁就被他打翻在地,哎哟连天的叫唤。 又有两个家丁扑过来,那小儿一脚踢在一个家丁的命丨根子上,看他疼得直跳脚,又火速把他扛起,往另外的家丁身上掷过去。 “敢惹爷爷我?要你们断子绝孙。” “哗!”人群惊慌,躲闪。 “还有谁敢来抓你爷爷?”小儿叉腰瞪视着喜堂上的人,目光一转,又望向墨九与萧乾的方向,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慢慢走过去,“有爷爷在,看哪个敢成婚!” 喜堂上的宾客,并非都是萧家人。一些人哪怕嘴上不说,心里都存有看好戏的心态。 这番被小儿一闹,竟有人低笑出声。 萧运长脸子丢大了,面色铁青,哼声道:“老夫看你小子年纪不大,原想叉出去便饶你一回,可你还来撒野,便是心存歹意了,那怨不得老夫,来人啊,把他抓起来,押去官府大牢。” 这楚州的官府,国公爷说话也是算数的。 可那小儿却不怕,他回头一瞪,扛起一个追来的家丁,就往萧运长掷过去。 “抓你奶奶的裹脚布!” 这一掷,萧运长始料未及,堪堪躲过,却狼狈不堪。 喜堂上的丫头小姐们,也吓得尖声叫唤。 萧乾的侍卫都在外间值守,喜堂门口就一些家丁,这些家丁平常看家护院基本只靠一个本事——仗势欺人。眼看五六个人动手居然制不住一个半大的小子,萧运长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养了你们这一群窝囊废!” 不管他骂得有多狠,萧家今日的喜堂被闹,丢了脸面已是不争的事实。 萧运长几乎可以预见,楚州城的人笑话萧家的样子,不由怒从中来,“都给我上,抓了他有赏!” 他叫嚣,那小儿却道:“都说是窝囊废了,还敢上来给我打?” 看热闹的人多,挤上来的却少。墨九头上有盖头,听着热闹,偶尔扯一扯红绸巾子,看萧六郎在不在另一头。 这货很有安全意识,只要萧六郎在身边,凭了他那身手,她就出不了事,可以很放心大胆的围观。 萧乾也在旁观。 那小子被家丁截住,一时半会过不来,也近不得他的身,他便懒得理会,直到那小子再一次摆脱家丁的钳制,以一己之力,带着一把重木大椅冲到他的面前。 “萧大郎。”他嘴里喊着萧大郎,可分明不认识萧大郎。他盯着牵了新郎红绸巾子的萧乾,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见着杀父仇人,“你害死我姐姐,还想做新郎倌,过安生的日子?做梦!今日老子来了,就没想走,与你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姐姐讨个公道,砸死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小儿拳脚上看似厉害,其实没什么章法,一看便知,没有受过师父的指点。可他天生神力,瘦小的个子却可以轻松把一个大汉举起,像丢石头似的甩出去,没有半分吃力,也实属难得。 “小哥息怒。”萧乾淡然道,语气极是和暖,“你恐怕认错人了,今日鄙府办喜事,不愿多生事端,不如你坐下来吃个喜酒,回头再好好说道?” “啐!”小儿怒目相视,“你个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今日我定要替姐姐讨个公道……” 他再次举起手上椅子往萧乾身上砸,可也不知怎么的,那椅子刚被他举到头顶,就像抽风似的抖了起来——不对,抖的是那小儿的手。 “我,我……”他声音也在抖。 墨九隔了红盖头,只能默默听着,什么也看不见,但手上红绸巾子动了动,凭着她对萧六郎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这可怜的小子是着了他的道儿。 萧乾不言不语也不动,眉目深邃,疏离的语气,看似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放下椅子,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小儿在原地僵持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着将高举的椅子掷在地上,“萧大郎……哈哈哈……萧大郎,你负我姐姐,害她性命……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哈哈哈……碎尸万段……” 他不打了,只笑,一直笑,疯狂的大笑。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众人不知所措。 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原来那小儿是个疯子。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小儿笑声不止,自然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可他没法子控制狂躁的情绪与笑声,面部表情扭曲着,又笑又哭,“哈哈哈……萧大郎……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为什么要笑?哈哈哈……你害我,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笑?” “轰”一声,大家都在笑。 原想等待秘辛揭晓,结果只是闹剧。 “可怜见的。”萧乾轻缓的声音,似含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薛昉,把这小哥带下去,给些吃的,回头我给他治治病。” “喏。”薛昉看了这么久,就等他一声令下,大步过去抓住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子,很顺利就带走了。 僵局被打破,那小儿尖呼声还在,可萧府的脸面却找补回来了——先前不管是把他叉出去打一顿,还是抓起来交给官府,说到底都是萧家自己找台阶。 有这样一场,大郎曾经负心于人,或者他曾让一个女子失了名节还失去性命的事,都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损害萧氏最为在意的声名。 可若那小儿是个疯子,自然另当别论。 墨九有点想笑——这萧六郎整人,比她还要缺德。 只不知,有几人看出是他干的? 萧运长瞥萧乾一眼,松口气,拱手向喜堂上的来宾道:“让诸公见笑了!今日犬子大喜,礼已成,还请诸公移步赴宴。” 说罢他似是为了挽回颜面,朗声大喊道:“朱四,去搬两坛梨觞来,为诸公压压惊。” 朱四应着去了。 很快,他又匆匆回来,与萧运长耳语了几句,神色略有些不安。 萧运长听了他的话,面色一变,可迟疑良久,却没有因为价值千金的梨觞少了几坛而着恼。 他只问:“人在何处?” 朱四道:“晨时已离府。” “他若为酒而来,送他几坛也就罢了,只怕是……”萧运长想了想,停住话,又冲朱四摆摆手,“下去吧,休得向人提及。” —— 喜房设在南山院。 从内而外,一片大红的喜色。 因新郎倌身子不便,撒帐闹房一事便省了,萧乾把墨九送入洞房,也没继续旁的礼数,便匆匆离开。 蓝姑姑对墨九说他在外面招呼宾客,墨九却不怎么信。 毕竟今儿不是萧六郎成婚。 依他那性子能代为拜堂估计都死了一千万个细胞了,再让他去招呼客人,那不如直接把他杀了——不,他不如直接把人杀了。 萧六郎不喜接近女人。 这一点,墨九早就发现了。 他居住的那个乾元小筑就很变态,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女人,就连旺财也是一只公狗。 原本她的婚仪就只走个过程,萧家人这个时候都在忙着打点宾客,理顺四乡八里的复杂关系,与朝堂臣公打交道。于是婚宴就变成了一个交游的圈子,墨九这个新娘子,入了洞房,也就没人理会了。 做了真正的大少夫人,老夫人又为墨九指了几个丫头来身边伺候。但墨九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让蓝姑姑把她们撵到外面去吃喝,只留下她与如花婆两个人。 墨九坐在床沿,一把拉下盖头。 “可算都走干净了,差点闷死我。” 蓝姑姑与她相处得久,神经已锻炼得大条许多,觉得这姑奶奶能等到这时才掀盖头,已是托了上天的福。她原本想说不吉利,可仔细一想,她家姑娘这都第三桩姻缘了,又怎会吉利? 如花婆少见墨九,对她的认知还停留在以前那个人身上,上前捡了盖头便要重新为她盖上,“大少夫人,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莫非你以为会有人来给我掀盖头不曾?”墨九瞪她一眼,把盖头扯过来丢到脚那一头,踢了踢,就躺下去。 昨晚她吃酒到深夜,早上又起得早,没有睡好,打个呵欠就想在床上滚一圈。当她发现褥子下硌人的时候,跳起来就把下面的花生红枣桂圆给拂到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花婆想哭,“姑娘,这可都是吉物,是为子孙延续,早生贵子……” 墨九把手枕在颈后,美美叹口气,“那你先去问问萧大郎,尚能战否?” 如花婆一怔,脸怪异的抽搐着,半声都吭不出来。墨九眉心一蹙,语重心长地劝她,“年纪大了,就别学人家扮嫩。看你脸上掉的面粉,可呛死我了。” “咳!如花婶子,别与她一般计较。”好歹这是大媒,哪有新娘刚入洞房,就把媒婆气走的道理?蓝姑姑拿过喜被,想为墨九盖上,顺便堵住她的嘴。可墨九却陡然睁开眼睛,突兀道:“先前喜堂上那孩子,怎样了?” 她自己也才十五岁,非得叫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是孩子,蓝姑姑服气了,“姑娘就别操这份心了。薛侍统是个好人,由他带下去,想来吃不了什么苦头。” 说到这里,蓝姑姑一叹,“唉,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得了这样的怪病,疯疯癫癫,与你一个样子。” “别扯我好不?”墨九瞪眼,“你看我是疯子?” 蓝姑姑反问:“你觉得自己不疯?” 墨九半眯下眼,正经点头:“……疯。” 说真话没有人信,说假话蓝姑姑马上就信了。她松口气,直道姑娘有了觉悟,看来也没有那么疯。尔后,她又延伸道:“那小郎刚入喜堂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疯。” “他当然不疯。”墨九哭笑不得,不好把萧六郎作怪的事说给她,只暗自摇了摇头,想到竹楼里那个与她隔了一层帐幔见过面的男人,好奇地道:“萧大郎都病成那副德性了,还有心思去勾搭姑娘,始乱终弃,可算得上色界狂魔,相当不易了!” 蓝姑姑都不乐意瞅她了,头低低垂下,“姑娘,嘴下留人。” 墨九撇了撇嘴,老气横秋地叹气,“不晓得是他负了人家姑娘在先,还是卧病在先……” 这个事蓝姑姑不知,如花婆却清楚。 这厮是个好事的,做了这个媒,几乎把萧府八辈祖宗都搞明白了。她道:那萧大郎打小身子骨就弱,一年吃药的时间比不吃药还多。但他小时候不是这般,除了病怏怏的,与旁人的生活也没多大区别。认真说来,他犯癔症也不过三年左右,当时若非六郎及时出手,恐就没得性命了。 “也就是说,他三年前也是可以始乱终弃的?”墨九恍然大悟,点点头,“这样说来,那小子的话,八成是真的了……莫非萧大郎也是受了情伤,才变成今日这般的?” 她完全就是好奇,根本就没有把萧大郎当自家夫婿的觉悟,兴致勃勃谈论着他与别家姑娘的情事,半点感受都没有。 如花婆摇头,蓝姑姑望天。 墨九考虑一瞬,默默翻个身,把被子拉高,“也不晓得今晚洞房,萧六郎会不会代行?” 如花婆继续摇头,蓝姑姑还在望天。 墨九偷偷望一眼案桌上的糕饼与酒樽,似有遗憾般幽幽一叹:“那合卺酒,若有梨觞般美味就好了。” 说到此,她想到什么似的,把用细绳拴在脖子上的板指拿出来瞧了瞧,“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肯轻易给人,那家伙是喝醉了吧?我若真去临安,拿这个找他,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呵呵一声,她把它塞入脖子,“……想得美,我的了。” 看见自家姑娘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发傻,蓝姑姑回望一眼如花婆,颇为无奈,如花婆可怜巴巴的抿着唇,却不敢做半个动作来回应她——她怕脸上擦的粉会掉。 沉默一会,看墨九真就这样睡了,如花婆有些忍不住嘴碎,“大少夫人,你就不准备准备吗?” 墨九眼也不睁,回问:“准备啥?” 如花婆道:“万一大爷过来洞房……” 墨九微微一怔,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看着如花婆,好像这才想到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一个人考虑好久,下床就匆匆找鞋子。 “走,姑姑,我们回小院。” 蓝姑姑快疯了,按住她的手,阻止道:“你回去做什么?” 墨九望着她,平静地道:“我上次在萧六郎那里顺的药,你放哪儿了?” 蓝姑姑:“你要做什么?” 墨九眉毛微扬,努嘴望了望合卺酒盏,“他若敢乱来,我就毒死他呀?” “呜!”蓝姑姑死的心都有了,趴在喜被上痛哭。 —— 萧府各院都很热闹,前院男宾在一起,个个吃得面红耳赤,后院小姐丫头们凑在一起,掷骰子吃酒,女眷们凑在一起,论绣品谈相公,说婆婆道小姑理妯娌关系。 萧家人都在应酬,独独缺少萧六郎。 乾元小筑。 一汪碧水隔了里外,芭蕉竹林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薛昉急匆匆穿过庭院,托着一碗汤药进入萧乾的卧房,“使君,药煎好了。” 萧乾斜卧在榻上,正与窗口坐着的宋骜说话。 他“嗯”一声,接过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 从古墓的石室下到冰室的时候,他身上受了伤,不知受冰室影响,还是受鲜血影响,那时候唤醒了蛊毒,他又呕了一丝血,身子这会儿也没有大好。 看他平静地喝药,宋骜不免嗤笑,“长渊为做新郎倌,连小命都不要了,硬撑着去拜堂,真让小王我刮目相看啊。” 萧乾慢条斯理瞟他一眼,半声都懒得搭理,只沉声问薛昉:“那小子,怎样了?” 薛昉恭敬地回应,“回使君话,叫吼一阵,我迫他吃了一碗使君开的药,已是睡下了。这会有人守着,不会有事,使君且放心。” 萧乾点点头,“可有问清来历?” 薛昉揉了揉脑袋,似乎不太确定地迟疑道:“恐怕真是大爷惹下的桃花债。他叫方姬辰,说自己是方姬然的弟弟。当年大爷的事,确由妇人而起。若不然,大爷也不会……” “嗯。”看宋骜一脸兴趣,萧乾打断了薛昉的话,“当年的事,原委尚且不知,勿下定论。” 薛昉瞥了宋骜一眼,垂手而立,“是。” 两个人的表情分明在避着他,这让宋骜很生气,怪声怪气地讽刺道:“哟,我看萧使君才是一个真真儿的负心汉呐。利用完人家,还要防备着人家,人家可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却把人家防得滴水不漏,这叫人家情何以堪啦!” 萧乾懒洋洋抬头,“人家是谁?” 宋骜怒道:“萧长渊,亏我待你如兄弟,你却这样对我。信不信,我从此与你绝交。” “请便。”萧乾看他气咻咻的样子,摇了摇头,又语重心长道:“小王爷乃天家皇子,只需知晓国事便行。这些家宅私事,怎好污你尊耳?” “滚!”宋骜哼一声,“当我才十八?” “不,十九。”萧乾纠正他,默默抚平被子,沉默很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又沉几分,“你就不去打听打听,那人来了府中,为何又匆匆离去?” 不屑地哼一声,宋骜冷眼,“我说你今儿怎么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心疼他搬走了几坛梨觞呀?” 萧乾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默不作声。 宋骜似有所悟,“哦,我明白了,你不是因为他搬了梨觞,而是因为他拐了小寡妇陪他喝梨觞?” 说到这里,宋骜来了兴趣,把凳子扯拢一点,坐在萧乾的床侧,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全是笑意。 “长渊啦,你实话告诉我,可是对小寡妇有了兴趣?” 萧乾抬手摸向脖子上那一道蛊虫咬出的血线处。发现结的痂掉了,几乎没有了痕迹。 放下手,他懒洋洋道:“不曾。” 宋骜不太相信地紧紧盯住他。 可看了许久,萧乾脸上也没有变化,一副寡意无情的样子,不像说谎。宋骜不免有些失望,“长渊真要固精培元,修炼长生?” “长生之说,不可信。”大抵伤势未愈,萧乾心绪微乱,缓缓闭目道:“但皇室中人,多为命短,便是纵情声色所致。清心寡欲,节欲养生,可令神智清明,元驰,你也勿要贪欢……” “得了吧。”宋骜呵呵干笑,“我宁愿早些死在牡丹花下,也不愿孤独地活成老不死。身为男子,若不沾妇人身子,这人生岂非寂寞如雪?” 他说妇人身子,萧乾便想起冰室里墨九拉开披风时,那一身玲珑有致的弱骨丰肌,媚魂娇肉……心里突地一悸,他捂住胸口。 自从墨九入得古墓,他体内的蛊毒就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在体内孳生出一种奇怪的意识——靠近她的身边,便可从容。不在她的身边,便心绪不宁。 这蛊毒好生厉害。 他等心绪平静下来,目光幽暗地瞪向宋骜,道:“外头正热闹,你守在我这里做甚?” 宋骜不太在意,轻声笑道:“又想支开我?萧长渊,我们打小便识得,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你对我有了那样多的顾及?”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以皇子的身份和臣下来往密切,并不好,极容易惹人非议。可萧乾是他唯一可以当成朋友的人,他厌烦那些尔虞我诈的权谋争斗,实在很珍惜与他之间的情分。 萧乾看着他,并不答话,宋骜懒洋洋撩开袍用,把鞋踩在他的床踏板上,吊儿郎当地道:“你且放心好了,莫说你今晚不洞房,就算你真要去替长嗣洞房,我也跟定你了。” 都说物以类聚,可宋骜这性子,与萧乾完全南辕北辙。 看他撒泼,萧乾也不恼,一板一眼问:“你走不走?” “呵呵!”宋骜笑着望定他,拍拍袍袖,一服要在这里过夜的样子,那一副混账无赖的模样儿,任谁看都不像当今皇帝最爱的小王爷:“就不走,你能奈我何?” “确实,我奈何不得你。”萧乾点点头,揉着太阳穴,极为无奈的轻唤,“旺财,咬他……” 宋骜错愕一瞬,只听得“嗷”一声,正在床底下睡觉的旺财就钻了出来,“汪汪!汪汪!” 它识得宋骜,先友好地摇了摇尾巴,抖了抖身上蓬松的毛,然后爪子才往前一扑,倒也没有直接上口咬,而是用一个“黄狗偷桃”的脚法,往他裤裆袭去。 “我丶操!”宋骜屁股离椅,飞一般往外跑。 这些年他与旺财斗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只狗都跟变成了狗精灵似的,每一次都晓得袭击他最薄弱的地方。 “萧长渊,能不能玩个花样了?每次都放狗,你要不要脸?” 外面传来宋骜的怒骂,还有旺财“汪汪”不止的狗吠。薛昉垂手立于榻边,想笑,又不敢笑。萧乾却一本正经,好像根本就没有干过那事,转而问薛昉:“声东去了苗疆,可有消息传回来?” 薛昉摇头:“不知。” 眉头微拧,萧乾低唤一声,“闯北。” 很多人都不知道,萧乾身边一直有四个暗卫。 他们分别姓“赵、钱、孙、李”,名字分别叫“声东、击西、走南、闯北”。平常他们不会在人前走动,便是与萧乾关系紧密如宋骜,也不得而知。 “吱”的一声,有人窜门而入。 可不止来了李闯北,还有钱击西和孙走南。 三个暗卫争先恐后往他身边挤,直喊受够了这样藏藏匿匿的日子,他们都憋坏了。 钱击西头上扎了两个小辫,长得眉清目秀,身娇体软声线也嗲,“主上,击西好想你,击西都好久没有与你说话了,你却恁地狠心,只唤闯北前来,不叫击西……哦,击西好难受哦。” 薛昉拼命低着头,很想戳瞎自己的眼,“使君,属,属下先出去回避一下。” 他像被鬼撵了似的,大步出去了。 萧乾的神色却很淡然,他皱眉问闯北,“声东可有消息?” 闯北是个和尚,穿了一身僧袍,双手合十的样子,却没有和尚的严肃,“这才走小半月,想是没那么快的。”说到这里,他又望向花枝招展的击西,“不过,属下另有一件要事回禀主上。” 萧乾很冷淡,“说。” 闯北道:“击西不是因为见不着主上才难受,而是他想偷我佛珠去换胭脂。偷不着,他便抢,抢不过,他便哭,哭不过,他便骂。阿弥陀佛,真是醉死佛爷了。” 击西不服,“李闯北,你敢在主上面前搬弄是非,还笑话我?” 闯北哼一声,“我哪有笑话你?我分明就是在骂你,还想打你。” 击西道:“好哇好哇,打就打,哪个怕哪个?” 闯北道:“阿弥陀佛,你哪次赢过老衲?” 击西道:“你个假和尚,我哪次没赢你?你每次打不过我,就会乱念经,念得我头痛……臭流氓。” “我是出家人!” “你这也装得太不像,喝酒吃肉哪样没有你?” “我不像,那你偷偷买胭脂就像了?” “我是为了主上。” “为主上买胭脂?真是醉死佛爷了!” “蠢和尚,主上今夜要洞房,不好好打扮一番,如何洞得了?” “你这么蠢,怎么没蠢死?” “废话,我若蠢死了,谁来打死你?” “呸呸呸!死不死的,真不吉利。主上,属下去念经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恨不得戳死对方。 萧乾倒也自在,只立在床侧的孙走南晕头转向,很是崩溃。 他上前一步,禀报道:“主上,声东走了这些日子,也没个音讯。想来那苗疆会养蛊的人,也不好找。要不属下派人去寻一寻?” 孙走南长得虎背熊腰,高大的身材不若中原人的文弱与纤瘦,一脸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肯定能把小奶娃吓得唤娘。 但就他这么一个人,却是萧乾四个暗卫里最像正常人的。用他的说法,一直那么英俊的存在着,让另外三只感觉很羞愧。 室内吵嚷不绝,萧乾却意态闲闲,并无半分不耐烦。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可以去寻,但不宜太多人,弄得声势浩大。此事,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中了蛊毒之事,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让敌人多知道自己一个弱点,那生命的危险性,便多增加一点。 孙走南点头应喏,又道:“尚雅那边,我们的探子,倒有消息传来。可探子说,她似乎真的不知蛊毒为何物,而且,他们也翻遍了墨家典籍,未见与此相关的记载……” 萧乾半阖着眼,嗯一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地抬头,看向孙走南的络腮胡子,“墨九是钜子之事,除了墨妄,座下弟子可有知情的?” 孙走南嘿嘿道:“他们那么笨,怎会晓得?” 萧乾斜眼道:“潜入墨家那么久,你们不也都没探出实情?若非那日我看墨妄与申时茂神色有异,讹了孔阴阳,现也蒙在鼓里。” “主上英明!主上万岁!” 这马屁拍得痕迹很重,但萧乾这时千头万绪,却也没有理会他,只拍了拍手,继续阖在榻上闭目养神。 孙走南看一眼还在争执不休的击西与闯北,小声道:“主上,这两个人总这般无法无天,可怎生是好?” 萧乾道:“老规矩。” “哦。”孙走南严肃地看一眼浑然不觉的两个同伴,好心建议道:“他两个毕竟长大了,总打屁股有伤风化。依属下看,不如扇耳光好一些?” 他话音刚落,击西与闯北齐刷刷看过来,一人抓他一只胳膊,“孙走南,你最好收回这一番恶言。” 走南很无辜,络腮胡子一阵发抖,“我是好心啦,二位兄弟——” “都住嘴!”萧乾咳嗽一声,脸色不太好看,那三个家伙见状,再不敢打闹,都老老实实立在他面前,“主上,还是打屁股吧。” 这番闹腾,薛昉就推门进来了,看见三个家伙那怂样子,再看看萧乾凉薄冷漠的面色,那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再次上来了。 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 他家使君这样清冷高贵的人,怎会养了这样几只蠢奴才? 这样一想,他找到了存在感,挺直胸膛,忘了说正事,只傲娇地道:“只有我了。” 萧乾瞟他,“何事?” 薛昉从某种自恋状态中回神,羞得垂下头,拱手道:“使君,墨家左执事求见。” 昨日冰室出来之后,萧乾便派禁军把墓道封住了。除了令人寻找潜逃的孔阴阳之外,对墨妄与申时茂一行,他没有丝毫怪罪,反倒盛情邀请他们请来赴宴。尤其对墨妄,他还专程为他写了一张请柬。 薛昉去送请柬的时候,墨妄的脸色很难看。 他记得在墓中,墨妄曾对萧乾说,他“心悦”墨姐儿,当时使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可这次专程派送请柬的事,却干得诡异,分明就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洒盐嘛。 “不见。”萧乾果然拒绝了墨妄的求见,“告诉他,本座累了,若有要事,明日再来。” 薛昉摸不透他的脾气,小声称是,正要出门,却听萧乾又道:“告诉他,今日洞房花烛夜,本座走不开。” 薛昉错愕的僵住,一点点转头看他。 击西、走南、闯北,三个人也傻傻看他,一副“不认识他”的表情。 萧乾头也不抬,拿过书卷漫不经心的翻阅。 ------题外话------ 上一坨菜,大家先啃着。 明儿我们继续炖……莫急哈,温水煮老六,一定会上桌的。 还有吸了粉的“东寂”,做为一个重头人物,他表示压力很大,今后还要装逼到底。 另外,宋骜表示,其实他很帅,很英俊,为什么没有人爱他。 还有我们的重要男配旺财兄,汪汪的叫说,它比谁都英俊,最配得上九儿了,为什么没人支持它? ps:评论区那个“掌门人”票选,首页好像可以直入,有时间的妹子,帮我戳一票。一个号就一票,也只能投一票。谢谢了……这种活动很伤神,不投也不好,投也投不好,那叫一个无奈昂! 寡人退朝了,么么哒。 ☆、坑深047米 夜逗 大婚之日没人闹洞房,却半夜闹了鬼。 就在府内人工湖的上方,有一只白衣女鬼从湖的这头飘向湖的那一头,风一吹,那女鬼身上的白衣晃晃悠悠,软得像没有骨头没有脚,还偶尔发出一两声令人恐惧的呻吟,吓得值夜的婢女丢掉牛角灯边哭边跑。 可等家丁小厮带着家伙跑过去的时候,那女鬼又“嗖”的一下窜到湖对岸,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群人在湖边围观指点,久久不散。 “搞掂!”众人围湖捉鬼之前,墨九已经从湖边的大树上跳了下来。 她手上捏一个用鱼线绑成的竹架子,身高与人差不多,竹架上套了白衣,头上拴一块黑布,夜幕下,风一吹,远远看这东西,确实吓人。 “姑姑好样的,这鱼线拉得极好,生动,有趣,活泼。来,把女鬼也一起带回去吧。”她把东西交给蓝姑姑,然后在蓝姑姑欲哭无泪的叮嘱声中,趁着府里的人都在湖边抓“鬼”,偷偷潜入乾元小筑。 在这之前,她去过一趟“冥界”了。可小院铁将军把门,里头的物什都被一扫而空,俨然成了个空院,哪还有她那药瓶? 她回南山院吃了些糕点,又去竹楼绕了几圈,并没有见到她传说中的夫婿萧长嗣。 看上去没有危险,可第一天入住南山院,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处境,她心里头不踏实,索性把人引开,一个人跑来找萧六郎了。 想她独单单一个女子,没点药物防身,多不方便? 萧乾阖着双眼,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儿天气晴了一天,今儿外头下起小雨,可室内却很闷热。他伤势未愈,连续两晚没有休息好,这会儿吃了药,睡得正熟。 他原本是一个很警醒的人。但平常有他在的地方,声东、击西、走南、闯北或者薛昉、白羽几个,总会留下一个留在边上护卫。故而,他睡觉向来比较放松。 墨九坐在床头的矮凳上,第一次看熟睡的萧六郎。 两世为人,她一个接受过现代化教育的知识女性,看过的美男太多,早就过了犯花痴的年纪。莫说前世随处可见的资讯,各种类型的男星名模不计其数,便是这一世见过的宋骜、墨妄等人也是英俊男儿。 ……还有那天晚上与她月下对饮的东寂,虽然她事后想破脑袋,也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记忆中那一袭白衣,那一头长发,还有他温情脉脉的目光,想来也是俊美的男人。 可这般,萧六郎仍然与众不同。 他很干净,比任何人都要干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从平常的行为举止,到屋中的摆设乃至睡觉的姿势,无一处不给人一种洁净整齐的舒适感。 这会儿,他穿着轻软的寝衣,两只手叠放在腹部,即使睡着了,也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毕竟他睡着了,衣袖高撩,领口大敞,他也完全不知,一片结实有力的肌理,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蜜一样的质感,与他的清冷完全不同,安静得像一个远卧晓松近似画的远古谪仙。 ——若说有哪里不妥,便是他寝衣在熟睡中不小心撩丨开了下摆,露出了两条精壮修长的腿。他腿上似有伤口,缠了一圈厚厚的白布,未损他容貌,还平添一股男子的力量感。 “仙姿媚骨,举世无双。” 她搜尽脑子,想出这么两个酸溜溜的词来赞美他的美色。 于是,她就把“仙姿媚骨的谪仙”从睡梦中闹醒了。 墨九低着头,静静看着他。 萧乾一动不动,手依旧规矩地叠放着,也静静看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动。 墨九是在观察“谪仙”醒来的时候,与人类是不是一样的,会打个呵欠,会伸伸懒腰,会翻个身表示很爽。萧乾打量她,是半睡半醒中,以为在做梦——正常情况下,墨九是不可能坐在他床前的。 “你为何在此?”他问。 “你猜?”墨九眨眨眼,盯着他长而上翘的睫毛,有点手心痒痒。她见到这样漂亮的眼这样好看的睫毛,就很想去捻一下。就像有人看到长得可爱的孩子,想捏捏他的脸。 萧乾自然不会猜,转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墨九真坐在这里,并非他做梦。而这个妇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床头,只有一种可能……他目光一冷,突地冒出一句,“笞臀一百次。” “啊?”墨九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不是吧?” 萧乾这个话当然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值夜的暗卫。 听得墨九问,他并不解释,只随意扫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睡姿不雅,寝衣的下摆全开,几乎以一种半赤丨裸的姿势摆在她的面前。 迅速捞过被子把自己盖住,他沉声:“出去!” 他冷厉低沉的声音,似焚天之怒,没把墨九吓住,却把内室的三个家伙唬住了。 击西抚着垂在肩侧的小辫,“嘤嘤嘤,主上好像生气了。他要笞臀,笞谁的臀?今晚谁值夜啊,哦,不是击西,是闯北……闯北,你死定了。” 闯北哼一声:“谁说是我?分明是你。我是被你拉来看戏的。不过主上为何要生气?在三江驿站,主上沐浴不都允许小寡妇看了嘛?” 走南好心提醒:“那是为了引墨妄前来……再说,那次主上可没让小寡妇瞧见身子。” 闯北点点头,又低叫,“不对,那日在小筑里,主上光溜溜的沐浴,不也准她靠近吗?” 走南哼哼,“靠近是靠近了,可击西的屁丨股,不还红肿着吗?” 闯北觉得有道理,“那主上果然是生气了。阿弥陀佛,老衲好心累!” 击西瞥他一眼,“击西不服,这小娘不是第一个可以接近主上的女子么?击西是好人,击西是大好人,主上喜欢她,击西就让她进去看主上的光屁屁,击西这么好,主上为什么还要打击西?” 走南听他尖着嗓子发嗲,一脸络腮胡子就发抖。他勒住他的脑袋,狠狠一拍,正要教育他身为男子应当用什么样的声音,便听闯北“咦”一声,“阿弥陀佛,老衲晓得主上为何生气了。” 击西委屈地抚着发辫看他,走南也好奇地撸丨着胡子看他,闯北却卖了个关子,手捻佛珠,摇头叹息道:“我佛慈悲,原谅这两个什么都不懂的畜生吧。他们太任性了!阿弥陀佛。心如即是坐,境如即是禅,如如都不动,大道无中边,若能如是达,所谓火中莲……” “闭嘴!”击西和走南勒住他的脖子,“说人话。” 闯北翻着两个白眼珠子,快声道:“你两个要放那小娘进去,好歹先给主上穿一条裤子呀?谁乐意在小娘面前遛鸟?” 击西道:“主子腿上有伤,不宜穿裤子。” 走南道:“主上并没有遛鸟。” 闯北看着他两个,“吸溜”一下被掐得流出了嘴角的口水,“善哉善哉,可主上的腿露在外面了。不仅露了腿,还露了伤。男子大多都不愿把丑陋的一面现于妇人面前,你们两个蠢材,让老衲怎生教育才是?” 击西和走南对视一眼。 击西道:“怎么办?他说得好像有道理?” 走南点头,“那你屁丨股洗干净了嘛?” 击西哭丧着脸,“击西为何要洗屁丨股?” 走南道:“等你领罚的时候,我可以打得舒坦一点呀?” 击西松开掐住闯北的手,捂脸痛哭:“呜,为什么又是击西?击西好委屈。不行,击西要去告诉主上,今夜是你两个值夜,击西是无辜的,击西长得美,主上会信的。” 孙走南吐了…… 李闯北慈悲一点,“不如……剪刀石头布?” “够义气!”三个人正准备用最为公平的剪刀石头布来决断谁去挨罚。只听见一道窸窣声响过,虚掩的门口便钻进来一只大黄狗——正是同样没有出声的旺财。 它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直接往门边一趴,把个长长的嘴筒子伸出门缝,便安静地没了声音。 “哈,有了。” 三个人齐齐看着旺财,得意之极。 “守门是狗的事,主上最该打它!” 里面三人一狗,都在推卸责任,外面墨九却奇怪萧乾神不戳戳的反应。不就露了一下长腿精肌吗?至于一副受了侵犯的样子? “萧六郎。”她不退反进,坐在床边。 萧乾的卧榻很大,可她一坐,他就觉得窄了。 往里挪了挪,他冷着脸,“你半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墨九是现代人,看个大长腿,根本就没有半分猥琐的感觉。但萧六郎挪身子的动作却提醒了她,他两个还不熟——好像确实不熟。如此一来,她在月黑风高的洞房花烛夜入他屋子,好像不妥? 这样一样,她决定原谅他的不礼貌,认真道:“我想来讨点药。” 萧乾眸色生冰,“你要什么要?” 墨九歪头打量他的脸,“我在冰室也受了伤,想要点儿毒药。最好无色无味,一沾就死的。” 萧乾的眉,几不可察的一挑,“受伤用毒药?” “哦,是这样的。”墨九平静地捂着胸口,一本正经地解释,“你知道的,受伤会很疼的嘛,我这个人最怕疼,我想若疼得狠了,不如直接吃药……一命呜呼好了。” 这个理由牵强得萧乾一个字都不信。 他道:“你有本事闯入我房中,为何不去药房偷?” “你这个人,说偷真是难听哩。”墨九抿了抿嘴巴,样子很老实,“我为人品性端正,思想境界经得出考验,人格节操经得住深究。不贪财、不好色、不图利、不爱名……这些事,不都是有目共睹的嘛?” 萧乾嘴角抽搐一下,指向门口,“出去!” “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不可爱,也不幽默。”墨九拉近凳子,低头看他,笑眯眯道:“我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觉得以我的美貌,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萧家生存,太过危险。所以,想借你一点药物防身……” 看他眉头皱着不耐烦了,她拣重要的说,“然后我本来是想去药房借一点的,结果我不太识得那些瓶瓶罐罐,于是,我找来找去,我找来找去,找得犯困了,就把药架子打倒了……” 萧乾双眯危险的一眯,凉凉看定她。 她咳了一下,“再然后,我就把你的药瓶摔碎了一些……” 萧乾喉头有点甜,“一些是多少?” 墨九严肃的掰手指,“大概好像约摸是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 萧乾慢慢闭上眼,只剩鼓鼓的喉结在动。 药房里的药他都有分门别类摆放整齐,那都是他的成果,平常都当宝贝似的看着,结果被这个疯子打碎了,可想而知他有多如何心疼。 好一会儿,屋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旺财伸出门缝的嘴筒子,往前一点。 击西也趴在门缝,“主上没声音了?” 闯北趴在他的背上:“主上是不是气死了?” 走南把他两个拉开:“主上是不想和疯子一般计较。不过,今天晚上,你们哪个守药房?” 击西捂嘴偷笑,“闯北要死了要死了。” 闯北指着她,手直抖,“是你拉我来的。” 走南:“……” 三只人一条狗在门缝里面小声嘀咕,墨九隐隐听得声音,总觉得哪里不对,抬脚就想过去看看,萧乾却睁开眼,“无事,几只老鼠饿了。” 墨九信他就有鬼了,“你养的?” 他不答,却用厉色的眼神阻止她过去。墨九不是喜欢探人隐私的人,尤其在探不了的时候。 她干笑一声收脚又坐了回来,看萧乾恢复了清冷的情绪,又问:“好大只的老鼠,不晓得清蒸好不好吃?” 门缝里“吱”一声,“老鼠”噤声了。 萧乾揉着额头,收回看她的视线,缓缓闭上眼,“时辰不早了,嫂嫂回去歇了罢。” 笑一声,墨九抱着双臂看他,“你不拿药给我,我是不会走的。我这个人心里有阴影,就会产生不安全感,心里有不安全感,我就睡不着……我既然睡不着,不如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嫂嫂,三更半夜跑到你屋里来,肯定是清白的嘛。” 萧乾扫她一眼,胸膛起伏不停。 墨九眼一瞪,“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对哦,我刚才看你的腿上缠了纱布,好像伤得不轻。不如,我画个符给你镇镇疼?” 骂不得,打不得,气得半死,还弄不走。 遇到墨九这样的人,再好的涵养都会崩溃。 萧乾黑眸烁烁,神色复杂的盯着她,正待开口,外头突然传来薛昉的声音。他像是刚被人闹醒,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叩门,“使君,南山院那边来了消息,大少夫人又丢了。几个小丫头谁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不见的,急得哭了,有人说被女鬼抓走,这会儿满宅子都在找……大夫人急了,去城里请了道士过来捉鬼……” 萧乾手一顿,无力地瞪了墨九一眼。 宅子里的事就这般,一有人起头,便闹腾得厉害,若一会被人瞧见她在乾元小筑,他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考虑一瞬,他吩咐薛昉道:“去告诉大夫人,这怪力乱神的事做不得,不必请道士。”看一眼稳坐床沿的墨九,他头痛的皱了下眉头,又补充道:“大少夫人兴许又变成母鸡或野鸭飞走了,叫他们不必担心,天不亮就回了。” 这可不是萧乾平常的行为,薛昉听着奇怪,愣了一下,“哦”一声,又道:“可道士已经入府,由几位夫人领着在湖边查了一会,又往乾元小筑来了……属下不得已,这才打扰了使君休息。” 这一听,墨九很平静,可萧乾却再瞒不得了。他叹口气唤了薛昉进来,望着墨九道:“把大少夫人带着,从后面走。” 薛昉乍一见墨九,张着嘴巴,久久没法回神儿,“这……啥时候的事儿?” 萧乾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薛昉领命,就要过来请墨九离开。墨九却懒洋洋地笑,“萧六郎你也真是,我们两个这般清白,就算人家知道我在你这儿,也不会怀疑什么的……好了,你休息吧,我这就出去告诉他们,我在你屋,不必找了,大晚上的,找人也怪累……” 她说着就要出去,萧乾顿觉气血不畅,“你敢。” 墨九笑眯眯的,“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人品端正,从来不怕影子歪。” 普通妇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急得慌神了,就怕被人闲话,可她到好,还要主动送上门去。 萧乾静静看着她,“你就不在意脸面?” 墨九呵的一笑,奇怪了,“我一个寡妇,要脸面做甚?脸面换得来米,还是换得来男人?” 萧乾的手无力地垂下,似乎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墨九觉得若不是他受了伤,一定会跳起来,一个巴掌拍死她。可他到底不是普通人,不仅没有拍死她,反而很快镇定下来,淡淡道:“要什么药,回头我让薛昉带给你。” “耶。”墨九笑道:“我就知道六郎是世上最有良心的小叔子。乖,嫂嫂回头一定好好疼你。” 萧乾一怔,身子便坐起来,墨九笑着赶紧摆手,“你睡,你睡,不必相送了,我和薛小郎走便是,保证不会让人看见。” 在萧乾灼灼的注视中,墨九头也不回。 “嫂嫂!”萧六郎喊住她,“我有临别赠言。” 墨九回头看他深邃如潭的目光,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有东西送?这就不必了吧?” “要的。”萧乾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墨九扯了扯嘴角,摇头自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啦,就是脾气不好。学学我呐!” —— 墨九成婚后的三天,都是在南山院过的。 在这三天里,她几次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夫婿,顺便了解一下他的病情,看他要什么时候才会被自己克死,好瞅瞅“天寡之命”的威力。 可天寡没来,她也一次都没有见着萧大郎。 萧大郎居住的竹楼,有人日夜不离的守着。 哪怕她是南山院的大少夫人,人家也不让她进去。 为此,她爬过树,凫过水,下过毒,可都没有什么效果,那个她曾雨夜探访过的竹楼,比乾元小筑都难进。折腾一阵的结果,不仅没有见着萧大郎,反倒让老夫人和大夫人好一阵数落,说她不重夫婿,不管大郎死活,任性妄为,扰他清净,罚她一晚不许吃饭。 墨九一怒之下,愣是去灶上吃了三大碗,然后放出狠话,说婆婆不待见她,夫婿不疼爱她,那就千万不要拦住她的桃花,此处没温暖,自有温暖处。 这样狠的话,萧大郎也没有动静。 不过第三日,她又被罚了一晚是不许吃饭。 半夜里,她躲在灶下的柴火堆里,一边啃鸡腿子,一边问蓝姑姑,“你说萧大郎,真就不怕我给他戴绿帽子?” 蓝姑姑在边上为她端水,“姑娘往后用点脑子,别再瞎说了。” “我那是瞎说吗?”墨九瞪她一眼,摇头道:“也不知那个小孩儿的姐姐到底是一个怎样美若天仙的女子,竟然让萧氏长孙惦记了三年,还念念不忘,独卧病中念着那一缕香魂,冷落我这个可怜的新婚妻子……唉,忧伤。” 她啃一口鸡腿,又道一句,“忧伤也。” 蓝姑姑:“……” 墨九再啃一口,“唉,我好忧伤。” 蓝姑姑无奈:“你是忧伤出不去府吧?” 墨九瞪大的眼,亮了,“对啊,还是姑姑了解我。我想和申长老去赵集渡,探那里的古董,我还想回冥界去住,不与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争三短。我也想我大师兄,想与他去神农山,看看墨家总院,我还想去临安……”顿一下,她摸着东寂给的扳指,幽幽一叹,“何时才能以食会友,吃遍临安。” 蓝姑姑一脸无奈,“除了吃和玩,你还想干什么?” 墨九咬着鸡腿,目光亮了亮,“逗萧六郎。对,我还要去逗萧六郎。” 她念着墨妄,墨妄也惦着她。 可他领着墨灵儿三次求见萧乾,都被拒绝了。薛昉对墨妄的为人很是敬重,每次他来都恭喜有加,上茶倒水,说使君身子欠佳,不便见客,由他作陪。 可墨妄需要他陪么? 他只道萧乾在推诿,自去了。 薛昉有苦难言,“使君身子确实不舒服。” 乾元小筑的人都知道,萧乾在床上躺三天了。 那天晚上墨九走后,他脸色煞白,尔后又重新拟了方子吃着,今日才有了些起色。这两年来,薛昉一直跟在萧乾身边,除了战场上受点伤,他从未见过使君生病。 这回的事,真让薛昉大为困惑。一个墨姐儿……哦不,现在是大少夫人了,为什么会把他家使君气成这样? —— 墨妄再一次从萧府出来,回到位于城南的宅子。 这所宅子是申时茂置下的,与食古斋一样,算是墨家产业。墨家信徒遍布天下,赚钱的行业多有涉及,汲汲营营了一代又一代,虽养活的人口太多,但不算富足,也不太缺钱。 这小院种了不少桂花,临近八月,桂花未开将开,风一拂,便带过一缕幽爽的暗香。 可墨妄无心赏桂。 今儿又下了些雨,淅淅沥沥的,令人心情浓郁。他坐在檐下的矮几旁,鼻间充斥着桂花的香味儿,看申时茂拿了棋筒过来,一直默不作声。 申时茂捋一把胡子,坐下,“左执事,来一局?” 墨妄不惯拒绝人,伸手拿了黑子,可神色悻悻。申时茂观察着他的表情,“老朽有句不敬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墨妄抬眼,“长老但说无妨。” 看他脸色阴霾,申时茂叹息一声方道:“老朽比左执事痴长几岁,见过的风浪也多一些。凡事不坏即好,吉人自有天相,左执事莫要为九姑娘忧心。” 墨妄点点头,执着黑子,可手顿在空中,却好久没落下。好一会儿,他才道:“九姑娘为人机灵,我颇放心。只担心姬辰,小小年纪,不知得吃些什么苦头。” 方家姐弟与墨妄的关系,申时茂知道一些。 他执了白子在手,了然地点点头,“不管忧心谁,萧使君不让见,我们便见不着。但他也不会永不让见,依老朽看,他是想与我们要价。” “要价,要什么价?”墨妄看着申时茂。 申时茂轻轻落下一子,“钜子。”。 ☆、坑深048米 千字引 江湖人上的人,说话都直来直去,有什么便问什么。可说到这个事,墨妄却犹豫一下,“申老是指萧乾已然知晓九姑娘的命格,乃墨家新任钜子?” 申时茂点头,“萧使君问过老孔。” 墨妄皱紧了眉头。 这样隐秘的事,他从何而知? 檐下可观雨,可闻桂。秋雨绵绵落下,掉在院中的桂树上,那桂花的幽香,似乎更浓了。 静默许久,墨妄轻抚衣袖,捻一颗黑子,指尖揉搓着,似在思考落子的位置,慢悠悠道:“申老有没有想过,墨家子弟都不知的事,萧乾却一清二楚,到底为何?” 申时茂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墨妄已有第二句:“再有,我墨家子弟遍布天下,荣、珒、西越各地皆有,却对萧乾此人,知之甚少,岂不怪哉?” 顿一下,他仍然不等申时茂回答,手上棋子重重落下,沉沉说出第三句:“尤其他离开楚州那几年发生的事,更是无从查实。” 大墨家不仅拥有强大的机关术,还有着强大的人脉。由于墨家各地堂口人员复杂,又深入民间,墨家的情报来源,有时比朝廷更有精准细致。然而,任凭墨妄费尽心力,依然查不到萧乾那一段经历。 申时茂沉默一会,想到这些年墨家的下坡路,语气有些疲惫,“墨家横祸一桩接一桩,内外乱成一团,正是需要钜子出面主持大局的时候,我们可以向萧使君挑明九姑娘的身份。想来,他也得给些脸面,不好为难。” 墨妄摇了摇头,“申老的想法我明白。可钜子之事干系重大,需要足够的佐证方能令人信服,让天下的墨家子弟服从。”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也没有见过钜子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谁也做不了这个证人,如何佐证得了? 申时茂撸着胡子皱眉:“知晓八字命理不够?” 墨妄点头,“不够。” 申时茂又道:“核实出生方道不够?” 墨妄再一次摇头,神色间满是忧虑,“也不够。” 申时茂想了想,语气微微一沉:“莫非连坎墓冰室里的考验也不够?” 末了,不等墨妄回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般重重拍在腿上:“老朽愚昧,竟忘了神农山的……祭坛之局。” 墨妄瞥他一眼,没有否认,却又道:“这也是我没有想过要开启坎墓的原因。那件事情,是你指使的,还是孔阴阳自做主张?” 最后一句话,他添了几分厉色,颇有几分墨家掌事的冷峻。申时茂职务不如墨妄,可年岁比他长,在墨家的时日也比他长,平素墨妄待他有礼有节,很是恭敬,无一处不自认晚辈处之。故而申时茂很少见墨妄发脾气,更没有这般声色俱厉的时候。这被他一训,老头子颊上肌肉微微发颤,连忙起身做个长揖,拱手致歉。 “是老孔自作主张。老朽在这里替师兄赔罪了,还望左执事看在老孔一番好心,且经了此事,在楚州城都呆不下去了,便饶他这一次。” 墨妄默然调头,俊颜微冷,“他已非墨家人,我管不得他。” 这样一说,申时茂更是脸红,不由叹道:“当年老孔被老钜子罚出墨家的内情,左执事也是知晓的……至于这一次他为萧家说九姑娘这门亲事,确实是事先不知钜子八字。” “唉,让他好自为之吧。” 墨妄并不会咄咄逼人的,萧乾派人到处寻找孔阴阳的下落,他一个瞎子,腿又瘸,虽有些本事,可活着也是不易,他犯不着逼人入绝境。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语气比先前更为沉重,“老申,我墨家历经数代,行至今日,子弟遍布天下,人人都称风光无限。可朝廷是官家的,墨家再多风光也只是一群江湖游侠,若朝廷真的要与我们动武,把我们当成匪患剿了,谁又能说个不字?” 这些道理,申时茂活了几十岁的人,自然明白。而且如今的墨家不比以前,想要在江湖帮派与朝廷之间得个平衡更是不易。 他眯了眯眼,严肃道:“所以老朽认为,找回矩子,重振墨家,势在必行。” “钜子之事,不可儿戏,还得从长计议。”墨妄停顿片刻,缓缓看定申时茂,“申老可知,为何朝廷对墨家总有容忍,便是珒国和西越,也都高看墨家一眼?” 申时茂怔住。 好半晌,他慢吞吞吐出三个字:“千字引。” 这天下有一个传言,得“千字引者,可得天下”。可千字引的传说很多,但它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世人知之甚少。 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墨家祖上以机关术为基础,经过数代钜子的悉心研究、改良与实验,制造出了一批可应用于战场的巨型床弩和可连发弓箭等等超前意识的武器装备。但为免先进的武器祸害苍生,引天下大乱,墨家祖上把武器制作图谱毁去,并写了一千字训诫弟子之言,封存在神农山。 原本图谱已毁,后来不知怎么又流传出来另一种说法,图谱虽毁,可墨家先祖不忍心血付诸东流,巧妙地把武器制作的法子写出文字概述,共计一千字,这才称为千字引。 如此一来,墨家“怀璧其罪”,不断受到朝廷或民间的各方威胁,数十年来不堪其忧,偏又实在拿不出千字引来,这才不得已才向天下人道出“千字引”虽无武器图谱,但确有其物存在。不过,千字引一直封存于神农山祭坛之内,除了墨家钜子,无人可以开启。 有了墨家的解释,外面也半信半疑。 于是数十年来,为数众多的“高人”纷纷前往神农山祭坛,想一探究竟。 可想尽办法,死伤者无数,却根本无人能入。 如此一来,慢慢的外界就相信了,也就与墨家人一样,等着墨家找到他们的新钜子。 强大的武器装备对一个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不仅是上升国力的基础,得其强大之力,更可以横扫天下,建不世伟业……所以,为了一个并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千字引”,无数人前赴后继,南荣、珒、勐,西越等国,对墨家又敬又怕又想笼络又想控制——这份爱,很复杂。 桂花林里的雨还在下,比刚才似又大了些,有零星的几缕飘入檐下的桌几。 可桌旁的两个人,却久久没有走棋。 墨妄看着被雨染湿的桂花林,仿佛看见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再一次来临,钜子的出现,让它正以无人可阻的力量,把他们这些人卷入其中,烽火尽处,墨家需要肩负的责任,他不敢或忘。如此,他们守着千字引,是为天下苍生计。 申时茂看墨妄默然不语,慢吞吞从钱袋里取出六枚铜钱,把棋筒中的棋子倒出来,将铜钱置入棋筒捧在手心。 “老朽卜一卦。” 他闭目静心,冥想片刻,一只手封住筒口,虔诚地上下摇晃了数次,慢慢地,倒竖棋筒。 六枚铜钱一个个倒出。 正面为阳,背面为阴,这是最简单的金钱卜,源于周易八卦,大概意思是以阴阳八卦之数理,用于预测所问之事。 墨妄看申时茂眉头拧起,问他:“申老所问何事?” 申时茂道:“天道、王道。” 墨妄拿起一枚铜钱,置于眼前,以铜钱孔看雨下桂花林,声音悠然:“天下事,非大圣大贤之能,无所悟。天下割据,王朝鼎立,宇内不稳,天道已误,王道也落。莫非申老认为天有机授?” 申时茂点头感慨:“自前朝末天下纷争始,这二百年来,王朝更替频繁,现南荣又遭珒人之祸,国无鸿儒,世道维艰,民心图利,四处遍及蝇营狗苟之徒。依老朽看,乱世末,已到江山一统,王朝转盛之机。” 分久合,合久分。 天下大势,从衰转强,莫不如此。 墨妄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久久不语。 申时茂翻开棋筒,一字一顿,慎而重之,“在这契机之前,当有雄主立世。” “雄主?” 墨家历经数代,鸿鹄之志不灭,无不想拥雄主而治天下,兼天下而治苍生,这是墨家人的宗旨与希望。 可这天下久乱,何以为治?墨妄不以为然地笑:“南荣数代君主懦弱无能,何来雄主?” 申时茂把六枚铜钱一一合拢,又装入自个钱袋拍了拍,微微一笑:“天道将至,左执事可静观也。” —— 入了秋,一日雨,一日寒。 墨九半梦半醒间,身上凉飕飕的,脑子也迷迷糊糊。她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睡着了,眼前有一个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阴山皇陵,那里的空间充斥着热腾腾的雾气。雾气之中,皇陵的石壁上,有一行字。 “金戈铁马豪情战千里,江山如梦爱恨皆成空。” 字一个个入脑,很清晰,就像放在她的眼前一般。 可那个女子,她分明只能看见背景。 “是谁在哪里?”她冲那个女子喊。 没有人回答她,那女子还在一步步往前走,速度不快,却坚定。 她心脏微微一缩,又拔高了声音,“你是谁?你在那里做什么,快回来,有危险!” 那女子依然固我,就像听不见,一直走到石壁之前,她才转头看了一眼——墨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人墨九,是前世的她。 她一个人在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喊住梦里的“自己”,却喊不应她。她好像在找人,找了很久还在原地绕圈,直到墨九眼睛都乏了,她才累了,巴巴地望着入口,“怎么办?出不去了。” 墨九看得见她自己,那个梦里的自己却看不见她,一种绝望的恐惧感,让她额头的汗都滴了下来。 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双手钳住她的双肩,“九儿,我等你很久,跟我回去吧。” “不,我在哪儿?”墨九看不清面前男子的脸,但觉得他好熟悉,熟悉得好像昨儿才见过一般,她又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梦里?” 他墨发轻扬,长袍拂地,轻轻笑着,似乎很高兴重新见到她,却不答她的话,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走向那皇陵机关,下面的石梯深不见底,像缭绕了云雾一般,幽深恐怖,她想抽开手,他却紧紧抓住不放。 “不要怕,九儿,我们回家。”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她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不要!” 蓝姑姑冲进来,“九姑娘你怎么了?” 梦中的情形有些迷茫,地方像阴山皇陵她穿越之前的画面,可感觉又像她在冰室依偎着萧乾走过的那条路——好诡异的梦。 墨九盯着蓝姑姑担忧的脸,甩了甩头,将十根手指插入绫乱的发丝挠了挠,“梦见我又被大夫人罚了。三天不给饭吃,可饿死我了。” 蓝姑姑:“……” 连做梦都在与吃战斗的墨九,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她昨儿做的一坛泡菜入了味没有。 遮开盖子,很香。 她拿筷子戳了几下,捞出一块,尝尝味道不错,笑眯眯地点点头让蓝姑姑拿碟子去装一些,又去灶上拿了稀粥馒头,就着泡菜吃。 这时候,正好大夫人派丫头过来为她量身做衣衫,墨九便也好心地送了一碟给大夫人。 这些日子,为了嘴巴的福利,她常常想一些新鲜的花样菜式,教灶上的厨娘们做了来吃,大夫人从好奇到尝试,静静相信了她吃货的品味。 这泡菜口感独特,很快得到大夫人的好感。大郎成婚这期间,府里膳食油荤太多,她早就腻味了,觉得这泡菜正好,赶紧又让人带话给墨九,再多做一坛,孝敬老夫人。 时下的婆婆让儿媳做事,那就是直接用命令的。不过墨九在送她泡菜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后面要做的事。 她当然不会是为了大夫人和老夫人,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太复杂的她不会,简单的大多都会一点。早饭后,她便借着为大夫人做吃的去了灶上,问厨娘拿了一大筐鸭蛋,又找来碱、食盐、柴草灰等物品,把料灰调好,再让小厮搬来一筐麦糠,就准备实现自己的诺言……做松花蛋,便送给萧六郎两颗。 毕竟萧六郎最终还是让薛昉拿了药来给她,礼尚往来是美德嘛。 灶上袅袅炊烟,她在灶房外的院子里忙活,也不怕小雨湿了衣服,把一个个鸭蛋洗好,放在筐里,又亲自包料灰,做得很仔细,也抹了自己一身的灰泥。 府里人都知她脑子不好使,南山院里侍候她的几个丫头与她相处几日,看她没什么架子,也不爱使唤人,自然乐得清闲,懒得帮手,只有蓝姑姑,巴巴地蹲着身子帮她和料灰,包鸭蛋。 墨九一口气准备了一百只松花蛋,一直忙活到晌午,竹编的筐子里鸭蛋还没有包完。 但她做得很轻松,也很享受。 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比吃更值得期待的东西了……她低头哼着曲,美美包着蛋,想着松花蛋可以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双皂鞋就就停在她的面前。 墨九抬头,看见了薛昉年轻的脸,也看见他背后的青石道上,几个禁军押着那一日闹喜房的小子,正往外走。 她问薛昉,“薛小郎找我有事?” 薛昉低头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听说大少夫人会做一些稀奇古怪却好吃的东西,这几日使君不思饮食,我想向大夫人讨要一些。” 还没说完,他便看见了墨九捏的那个鸭蛋,不由奇道:“这做的是什么?” 墨九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看过去,只见萧乾从禁军中间骑马过来,一张俊美的脸,清冷无波,大抵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也转过头来,好像很不耐烦,眉头紧蹙,“薛昉。” “来了!”薛昉赶紧应了。 墨九袖子拭了拭额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薛昉一眼,目光落在萧乾身侧的禁军身上,终于看向那个被捆绑着的小儿,“你们会把他怎样?” “这个……”薛昉迟疑地回头看一眼马上的萧乾,抿紧嘴巴摇了摇头,“我先走了,大少夫人回见。” “嗳,等一下啊……”墨九想要喊住他,可这个时候,那个疯狂挣扎的小儿却突地喊了一声,“姐!” 他瞪大的眼睛,看着的人是墨九,有惊喜,有紧张,还有……不敢相信。 墨九无力地呻吟。 为什么人人都把她认成姐? 她到底是长了一张大众脸,还是全天下人看到她都有熟悉的亲切感?看她不答,那小儿挣扎着就要过来,“姐,是我,姬辰啊!” 墨九这会子有点相信这孩子真的有疯症了。她摇了摇头,伸手把脚下一个小竹筐里包好的松花蛋拎起,递给薛昉,“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何必这么动真格的?这一筐松花蛋,送给你们使君的。拿回去放好,约摸两个月左右,就可以吃了……这般贿赂一下,若可以,便把孩子放了吧。” 盯着竹篮,薛昉手背抚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边方姬辰还在挣扎呐喊,府里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不过,他们看见方姬辰疯狂地喊墨九做姐姐,都摇头叹息:这小儿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薛昉最终还是拎走了新鲜出炉的一篮松花蛋,有些沉,更不怕看萧乾的眼睛。 墨墨迹迹走到萧乾的马侧,他把竹篮高高抬起,“使君,你的蛋。” 萧乾冷眸一扫,他才慌乱的反应过来,讷讷改口,“大少夫人送你的蛋。” “嗯”一声,萧乾不温不火,像是不怎么在意。可薛昉了解他的为人,若真不需要的东西,他直接便叫他丢掉了,哪里有闲心看着闹眼睛?既然由他留下来,就是要的。 “嗷!”旺财也发现了这个奇特的东西,它把嘴筒子伸向竹篮,狗鼻子嗅了又嗅,惹得薛昉又好气又好笑,拍它的头。 “闪开,没你的吃。” “旺财兄。”墨九看见旺财了,很兴奋。 旺财听到她唤,也乐颠颠地跑过去,摇着尾巴在墨九身上友好的蹭。 “好财哥,几天不见,又长膘了。” 墨九很喜欢旺财,她不客气的抱住它的身子,也不管手上沾满了包松花蛋的泥灰,摸它的头,搂它的腰,捏它的肉,如此一来,等旺财与她依依惜别再回到萧乾的脚下时,这只大黄狗就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灰狗。 薛昉瞪目结舌。“这狗就是狗,没点脑子。” 平素萧乾最爱整洁,不说他自己,便是身边的随从包括他养的旺财都香喷喷的,不许有一丝污渍。 可这……算怎么回事?每次碰到墨姐儿,这旺财就得成一只脏狗。 薛昉苦着脸,一脸无辜,生怕萧乾怪罪。旺财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还在大咧咧摇尾巴,吐着舌头,那骄傲的模样儿像得了天大的便宜。看这狗蠢成这样,萧乾抬手,慢慢搓了一下眉心:“作孽!” 听使君语气轻松,并没有责怪,薛昉心里一松,微微哂笑,“使君,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前往赵集渡,得好几十里,要不我先回去把蛋放好,把旺财洗了?” “嗯。”萧乾淡淡瞥他,“抓紧赶上来。” 萧乾领着一群人离去了,旺财的大尾巴还在人群里摇,方姬辰哭天喊地唤姐姐的声音也未平息,墨九却慢慢把一团灰料,掷在地上。 “赵集镇。”她一字一顿。 “姑娘,你可莫要添乱了。”蓝姑姑与她相处这些日子,大概熟悉她的性子,听她一念叨,再想起刚才薛昉说的话,就知道这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祸害又有新想法了。 可墨九罕见地没有反驳她,只低头收拾着灰料与鸭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把剩下地交给蓝姑姑,就欢天喜地的下厨去了,“我要做个好媳妇儿,好生孝敬我婆婆。” “啊!”蓝姑姑盯着她的后脑勺,“莫非见鬼了?” ------题外话------ 咳咳,今儿就不多说了,看文的妹子都长漂漂……俺去武汉参加活动了,你们要祝福我安? ☆、坑深049米 气煞老夫人 墨九做的菜好不好吃在其次,对大夫人董氏来说,只要她不添乱,不消失,不变母鸡,也不变鬼,那就是她的造化。若不然,为了这个疯儿媳,她每天得受不少袁氏和谢氏的闲气。 当然,儿媳妇做吃的来孝敬,本就是一件有脸面的事,她自然也乐意,得知墨九在灶上,她还专程派丫头去把袁氏和谢氏请过来,说让妯娌都尝尝大郎媳妇的手艺——变相地显摆一番。 墨九乖巧起来很可怕。 她伺候在大夫人的身侧,不仅把大夫人的胃暖了,还把袁氏的嘴也哄了,便是三夫人谢氏不爱多话的人,也对她赞不绝口——当然,只是对菜。 所以这么一顿饭下来,墨九很快就把事情了解清楚了。 这两日萧乾的身子好些,便向萧运长和老夫人辞行,前往赵集渡与谢忱会合,办他的公差去了。 此次洪涝,赵集渡为重灾。 墨九还了解到,墨妄今日晨间又过来一趟,萧乾不仅没有拒见,反而让薛昉客气地邀他入内,两个人关起房门,大约谈了一个时辰,墨妄才急匆匆离去。而墨妄离去不久,萧乾连晌午都没吃,就离府了。 两个大男人能说什么?这中间,肯家有猫腻。 墨九暗自打着肚腹官司,这边董氏和袁氏几个,又讨论起萧府的另一桩大事——举家迁往临安。 袁氏娘家在临安,董氏与谢氏虽都是楚州人,却也向往京城的繁华。楚州虽好,但离珒人太近,说不准哪天就打起来,提心吊胆的不安全。这会儿,虽然萧运长还没有宣布搬家的事,但几个夫人都偷偷吩咐下人打点起行装,把自家在楚州的铺子庄子慢慢处理了。 墨九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萧家大事,对哪个皇帝坐江山就更无兴趣。 辞别了几个夫人,她回到南山院,照例去“戒备森严”的竹楼转悠一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之后,她就坐在石凳上,问蓝姑姑:“你说我要怎样才能住回‘冥界’?” 蓝姑姑了解她。 当初在冥界,她们“出行”方便,还有隔壁辜家孝敬的鸡鸭可以加餐。但出了小树林里的事,那小院铁将军一锁,再也无人能进。 蓝姑姑摇头,“老夫人有交代,任何人不得入那个院子半步,说那里邪气,住不得人。” 如果她执意要去“冥界”住,难免不被人怀疑。墨九考虑一瞬,严肃地点点头,“那便算了,不住冥界,我也可以像萧大郎一样嘛,留在南山院好吃好喝,不必请安,还不必见人。” 蓝姑姑以为听错,“姑娘有法子?” 不等她话音落下,墨九已笑眯了眼,“你家姑娘,最不缺的就是法子。” —— 萧家后院有一处破旧的院落,离墨九以前住的地方很近,一直无人打扫,尘封的门楣与屋角,挂着一些蜘蛛网。 淅沥的雨还没停。 大抵蜘蛛也怕雨天,有好几只挂在墙上,墨九昂头瞅了瞅,似乎对它们的数量有些失望,又把手上的竹筒拿给蓝姑姑,从篮子里掏出一个装了蜂蜜的盒子,拿竹签子挑开,把蜂蜜均匀地洒在一棵树下…… 她做得很专注,很认真,像在干什么正经事。蓝姑姑眉头皱了又皱,却忍着没吭声。 “你怎么不问?”墨九突然道。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蓝姑姑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偏黄,像营养不良似的,但眼神却灼灼有光。 “那你不问问,怎么知道?”墨九低头拨了拨蜂蜜。 蓝姑姑好奇心上来,“那我便问了。姑娘,你在做什么?” “嗯,问得好。可我不告诉你。”墨九没有回头,只拿竹签子把墙角一个较低的蜘蛛网拉下来,那蜘蛛顺着竹签子往下爬,她便把竹签倒插入一个竹筒子,蜘蛛就傻傻地自投罗网了。 “来了来了……”她像捉宝贝似的,把竹筒子盖住。 如此几番,她就捉了几只蜘蛛。 “姑娘,你可千万莫吓我,拿这东西做什么?”蓝姑姑有些怕蜘蛛这种毛茸茸的生物,连喊她的勇气都没了。 墨九放下蜘蛛筒,又去观察浇了蜂蜜的树根,蓝姑姑看她不理会,又接着规劝:“姑娘别玩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几个丫头见不着你,又该咂咂乎乎了。如今使君不在府里,若有人欺着你,也没个说话的人。” 一听萧乾的名字,墨九就转了头。 她把穿了蜘蛛的竹筒递到蓝姑姑的面前,看她吓得后退一步,这才道:“下回再说这样的话,蜘蛛可就入你的嘴了。” 不敢看竹筒里的爬行生物,蓝姑姑苦着脸,“我说错什么了?” 墨九回给她一个阴恻恻的冷脸,“你那句话的意思,好像我能靠得住萧六郎一样。”慢慢起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蓝姑姑,“你有没有搞明白,萧六郎不是我的谁,我的夫婿是萧大郎。而且,在我看来,女人得靠自己活。” 这些话她说过不止一次,可蓝姑姑与她的价值观相差太多,除了好奇她脑子里怎会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没想过女人可以靠自己,应当靠自己。 不过,就墨九的事而言,她从来就没有指望过萧大郎,几乎每次出事,首先想到的都是萧六郎。 这样一想,她重重一叹,“若姑娘嫁的人是萧使君,那得多好。” 墨九眉梢一挑,“你确定?” 她和萧乾整天斗嘴吵架,互相看不惯,从一开始就是冤家,两人之间的路就从来没有宽过,在一起哪可能会幸福? 蓝姑姑点头,点得很利索,“那是自然,若真那般,姑姑我也就放心了。” 翻了个白眼,墨九拍拍蓝姑姑的肩膀,“下回见着萧六郎,我问她讨点药,治治你这病。” 墨九其实是个懒人,若是可以不动手,她绝对不浪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可今儿天刚放晴,她却挽着袖子去了灶房。亲自下厨也不奇怪,毕竟她也不是没干过,可入了灶房,她就把灶上的人都轰走了,连打下手的人都不要,就不正常了。 厨娘原本不放心她一个人,再怎么不济,她也是府里的大少夫人。 然而,她们说了无数的话都抵不住墨九的一句话,“再不走,我一把火将灶房烧了。” 这疯子说得出,就干得出。 几个灶上的人,面面相觑,总算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墨九带着一个食盒去了董氏的院子。她与董氏促膝长谈了一会,大抵是说自己命苦,嫁给大郎,在府里也没个地位,让大夫人念在自己年纪小,多多宽待她。 董氏原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墨九“哭诉”的时候,有不少丫头婆子瞧着,她为了做好婆婆,便笑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墨九喜出望外,又客客气气的拉开食盒,“我新想出一个别致的菜,特地拿来给大夫人尝尝鲜。” 这几天来,墨九都把董氏捧着拍着,董氏已经习惯了她这样下小讨好,慢慢的,觉得这个儿媳也还不错,想到老夫人始终不待见墨九,她不免唏嘘。 “你这痴儿,天天孝敬我有什么用?你却不知,我们府上哪个人说的话管用吗?” 墨九很无辜地摇头,“我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事,府里哪个管用我懒得想,我只知道大夫人是国公夫人,是比二夫人和三夫人都要尊贵的人……” 这句话拍到董氏的心坎子上了。 她这些年身为国公夫人,却因萧运长不待见,娘家又无靠,不得不居于二夫人袁氏之下,难免受些窝囊气,这本就该她的地位没得到,人人也都装着看不见,就连萧运长的小妾都敢暗地里收拾她,她这一肚子气,都没有今天这么顺过。 抚着墨九的手,她忘了曾对墨九做的“恶事”,只投桃报李道:“傻孩子,这府里,谁大都大不过老夫人去。你这菜天天做给我吃,为何不拿一些孝敬仙椿院?” 墨九心里话,若她拿去老夫人就会吃,她又何苦绕这么一个大弯子? 默默垂下头,她咕噜道:“我这粗手粗脚做出来的东西,老夫人哪里看得上眼?” 老夫人年纪大了,吃东西很讲究,也精细,她仙偆院里有一个专门的小厨房,有专门的厨子,只为她一个人做饭,口味墨九已尝过,确实不错,所以,老夫人这几年只吃自家厨子做的。 可有大夫人亲自引荐,墨九又诚惶诚恐地端着盘子,虽说她对墨九的气还没消,但多少也得给大儿媳妇一些脸面。 “嗯,搁这儿吧。” 墨九想要上前伺候,老夫人却黑着一张脸,一个姓周的婆子赶紧上前象征性的为老夫人挑了一筷子。 那是一盘粉条炒肉,老夫人牙口不好,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点,点了点头,周婆子看她脸色,又赶紧上第二筷。 老夫人闭眼吃着,没想到这墨氏做的食物,口味这么独特美味,不由又从董氏手里拿来筷子,自己夹着吃。 墨九看她吃得香,目光便亮了,上前屈膝行礼道:“老夫人,我有一件事相告……” “墨氏!”老夫人是个脑子活溜的人,墨九一说话便猜到她有事相求,所以不等墨九说完,便先打断,“这道菜很新鲜,叫什么名儿?” 墨九不得不先回答她的问题:“回老夫人话,这道菜叫蚂蚁上树,老夫人,我……” 老夫人淡淡瞄她一眼,又夹了一筷,打断她,“蚂蚁上树,为何叫这个名儿?” 墨九面有难色地看着老夫人咀嚼不停的嘴,急切道:“老夫人,我要说的事,便与这个有关。” “咳!”老夫人不悦地瞪她:“好好说话,萧家的大少夫人,怎可这般不懂得规矩。说话要清楚,要慢……”她一边吃,一边教训。 墨九“哦”一声,很老实地一字一字道:“回禀老夫人知晓,我是想说:我在萧家做了许多荒唐事,可老夫人从没有责怪过我,墨九这两日独自反省,深深觉得对不住老夫人。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来表达心意……所以我晚上睡不着,因为睡不着,我想了很多……比如给老夫人唱歌,比如给老夫人献舞,或者为老夫人做一件冬衣,可我唱歌像鸭叫,跳舞像牛疯,便是做衣服也拿不出手,最后我决定为老夫人做一道我最为拿手的蚂蚁上树……” 她说到这里,老夫人已然把盘子里的烂肉粉条吃了一大半,听她啰啰嗦嗦,有些不耐烦,却没有催促。 墨九很认真,继续慢条斯理道:“为了做好蚂蚁上树,我找来蜂蜜放在树下,于是,我就得到了许多许多的蚂蚁……” 老夫人面色一变,赧然地张大嘴巴,满是皱纹的眼直勾勾瞪着墨九,久久说不出话来,那表情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 墨九却浑然不觉,还掰着手指头向她表功,“我让蓝姑姑仔细挑选,只选个头大的,长得肥胖的,这才肉多鲜美,也好配得上老夫人的身份。我把这些又大又肥的蚂蚁收集之后,又辅以生姜、料酒等多种佐料拌匀,再把它们与泡好的粉条一起下锅,在起锅的时候,再放上一点葱花……” 看着老夫人想吐又吐出不来的样子,墨九一本正经凑上头去,舔了舔嘴巴,“老夫人觉得味道如何?” “呕——”老夫人趴在桌侧,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这一吐,整个仙椿院就炸了。 敢这样捉弄老夫人,墨九原该被打板子,罚跪,抽脸、甚至更重的体罚……但大夫人吃了她的嘴短,加上“蚂蚁上树”这件事她无形中也成了帮凶,于是她跪地叩头求情不止,老夫人这才脸色苍白的摆手。 “滚出去,禁足一个月,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不,不要啊。”墨九苍白着脸,又紧张又害怕地补充,“老夫人,我是真心实意来恕罪的,还专程捉了几只蜘蛛放里面哩……这可都是高蛋白。高蛋白,你懂吗?” 老夫人指着她,手指颤抖不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病呜呼。 “回去!若敢出南山院一步,小心打断你的双腿。” 于是,墨九千恩万谢的走了,像得了个护身符,从仙椿院出来,觉得这天上的雨,都可爱了许多。 当天下午,墨九让蓝姑姑去把在医馆休养了许久的玫儿接回了府。玫儿的病是萧乾让治的,接她回来,也没有敢多说什么,可玫儿一回南山院,墨九便把大夫人送来的几个丫头打发了出去。说自己做错了事受老夫人体罚,是罪人,不敢让这么多人伺候。 玫儿身子已然大愈,一入南山院,就与墨九抱头痛哭不止——当然,哭的人只有她自己。 墨九笑眯眯地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了,姐又可以带你装逼带你飞了?” “装逼?”玫儿抬起泪眼。 “额!”墨九认真搓一下太阳穴,“就是装上翅膀去飞——” ------题外话------ 不好意思啊,姑娘们,昨儿从成都到武汉,飞机延误,出租车又堵……居然用了整整12个小时,耽搁了写文的时候,今天又拍摄啥的,搞了一天,实在很疲惫,字少了点,等我回成都了,多更些啊,么么哒。 ☆、坑深050米 有妖必有异 南荣至元30年,楚州洪涝,珒国在淮水以南准备渡江南进,其余诸国亦觊觎南荣这块肥硕富庶之地,蠢蠢欲动。樂文小说|常年的守边,将士无法归家,边境的百姓也无时不刻受到珒、勐、西越等国的滋扰,不堪其苦,纷纷举家往南迁徙。 连年的休养生息后,稳定之局似有破冰。 七月底,萧家准备举家迁往临安,忙着打点楚州的产业,府宅上下一片忙碌。唯独墨九被老夫人罚足在南山院,却轻闲得只能数头发。 禁足的第一天,她对萧大郎的窥视之心不死,又屁颠颠地去了竹楼,可结果与以前并无不同,她再次被守卫拦在外面,无功而返。墨九不是第一次去了,可这次她在门外大喊“萧大郎”的名字,还是被府里头传得暧昧生波。 都说大少夫人长心眼子了,晓得狐猸相公。 禁足第二天,她旁事不干,吃完又去竹楼。 “萧大郎!” “萧大郎!” “萧大郎!” 一声又一声,又低婉到长叹。 最后,她照常悻悻然离去,神色似有落寞。 可禁足第三天,她还厚着脸皮去了竹楼。 当然,她依旧没有见着萧大郎,可在再一再二受挫之后,她似乎也没了心思,在竹楼前声嘶力竭地痛哭一场后,大声吼吼“妾有情,郎无意,不如从此不见罢”,就伤神离去,从此足不出屋。 经了这几天,府里人看了她的笑话,却又暗自唏嘘——那个墨九似乎变了个人。她以前整天东游西荡,如今似是伤透了心,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也不迈了。 府里没了她的胡搅蛮缠,着实安静了一阵。 可没有人知道,就在禁足的第三天晚上,墨九就从冥界爬墙离开了。 为了给她掩护,蓝姑姑和玫儿留在了南山院。墨九出了萧家,原本是打算找到申时茂,一道去赵集渡的,可偷偷摸摸去了食古斋,铺子里的伙计却说,掌柜走了已有三日,是与左执事一道的。 正好,萧乾也走了三天。 想到大夫人的话,墨九暗猜:莫非他们一道的? 大雨刚歇,路面有些湿滑,墨九不想大晚上的赶路,仗着与申时茂是“旧友”,当天夜宿在食古斋,让小二准备了两套男装,美美吃上一顿便倒头大睡。 次日,她抵达赵集渡。可这个地方与她当日乘船抵达时见到的繁忙码头相比,早已“人是物非”。码头的堤坝冲毁了,河堤上到处是黄浆浆的怪石,河沙被冲出了数十丈,被淹过的庄稼地里,洪水已经退去,却留下了一片黄浆与水渍,看上去狼藉一片。 此处远离县城,可因为有一个赵集渡,这里原本有很多住户人家,但墨九如今放眼一望,已无炊烟,只有一群群踩在泥泞的堤坝上忙碌的官兵与禁军。 墨九挽起裤腿和袖子,拿着罗盘就要往里走,却听见有人在背后轻唤,“九姑娘!” 穿成这样,也能被人认出来? 墨九摸了摸头上绾发的玉簪,慢悠悠转头,笑容自然又灿烂,“好久不见,辜家郎君怎会在此?” 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四下暗沉晦暗,辜二的脸色也有些阴,就连眉下那道细疤,似乎也明显了许多。他紧抿双唇,眼窝很深,显得鼻梁更为高挺,像几天没有睡觉似的,神色有些疲惫,但仍是拱手揖礼,客气道:“我奉丞相之命,在这里办些公务。不知九姑娘为何来了这里?” 顿一下,他又补充,“还穿成……这副模样?” 上次七月半一别,再次相见居然又在赵集渡,墨九对与这个家伙之间的“缘分”,有些感兴趣,总觉这个巧合也太“合”了,可越是感兴趣,她越是想离得远些。 轻轻一笑,她顾左右而言他,“不瞒辜家郎君,我也有些要事。先不奉陪了,青山绿水,改日再叙。” “等一下。”看她还往前走,辜二喊住她,“九姑娘,赵集镇正闹洪涝,附近的百姓都迁走了,丞相与萧使君也都住在离这三里地的赵集镇上,你一个独身女子,再往前走,恐会有危险。” 墨九偏头看着他,“我有危险与你何干?” 这种冷血无情的话一般人不会问。辜二微微一愣,尴尬地拱手低头,“便是与九姑娘不识,辜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呵呵。”墨九回他一句怪异的笑,慢慢回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离他两步站定,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辜家郎君有什么要说的,不防直言。” “我?”辜二困惑的皱眉,“我说什么?” “为何每次我有危险,你都会在身边?”墨九目光如灼。 “有这事?”辜二很吃惊。 “有。”墨九很肯定。 她水汪汪的双眸,传神动人,紧紧盯住辜二,他似乎有些急了,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两边脸颊一片涨红,“这,这……九姑娘,辜某对姑娘绝无龌龊之心,确实只是刚好看见姑娘,想要出声警示,姑娘千万不要误会。” “哦。”看她窘迫至此,墨九也不再追问,只远眺了一片茫茫的江水,慢悠悠问:“既然这里危险,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辜二四下里看了看,与远处清理河岸的官兵招了招手,又侧身指向右后边的一条泥泞小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九姑娘单身在外,恐有不便,应当回去楚州才好,我这就带你去找萧使君。我们一路走,一路细说可好?” “一半好一半不好。”墨九回答。 “嗯?”辜二愣住。 “一路走,一路细说可以,去见萧六郎就免了。” 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哪有再入狼窝的道理? 她来赵集渡,只对上次无心发现的古墓与仕女玉雕有兴趣,对萧六郎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更何况,若见到萧六郎,她还有可能四处活动吗? 说不定今天下午,她就会被他送回楚州。 看她穿着男装,也没有小女儿的忸怩,行事极为爽朗,辜二也忍不住笑出声,“九姑娘想知道辜某在做什么,就跟上来。辜某以为,九姑娘一定会对这事感兴趣。” 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却直言她会感兴趣,难道说他已经知道家里的鸡是她讹诈的,鸭也是她讹诈,把他家人骗出去“避难”,也是她干的?墨九隐隐有这猜测,却不明言,只咳一声,跟上去。 辜二也未明言,只与她说道,前方约摸三里地,便是此处最大的一个集镇,因当地人姓赵的多,故而叫着“赵集镇”,丞相谢忱与萧乾都暂时驻扎在那里。 谢丙生死后,辜二又回到谢忱手底下做事。他说,今日晨时听人禀报,渡口处被暴涨的水冲来无数的死鱼,一条条翻着肚皮,密密麻麻的积在水洼上,不知数量有多少,谢忱让他领着人过来清理,足足忙了一个上午,才初见成效。 “死鱼?”墨九果然感兴趣。 “是,成千上万的死鱼。”辜二道:“虽说犯了洪涝之灾,可鱼依水而居,应当不会这般大批死亡才是。如今这事,被老百姓传得沸沸扬扬,愣说天有异相,这有妖邪出没。” 说到此,他摇了摇头,侧头看了墨九一眼,“老百姓总是这般,把一切异事,都归为妖邪。辜某以为,这天道是人的天道,妖邪何存?” 墨九随便点了个头,心思却被辜二的说法给占用了去。她的看法与辜二不同,其实老百姓长久以来积累的生存经验,是非常有用的。他们说得至少有一点对——有妖必有异,有异必有妖。 那些鱼不会约好日期一起在水里自杀,那么这样的大量死亡,必然是出现了什么与它们的生存相悖的事情…… 念及此,她突地抬头,“辜家郎君,领我去见萧六郎吧?” 这姑娘风一阵雨一阵的性格,让辜二一时没能适应。不过,他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没有打听,只微微笑着点点头,便领着墨九加快了脚步。 赵集镇上,官兵与民众都在手忙脚乱。 洪水过后,重建家园并不是那般容易的事,千头万绪在面前,忙的不仅是做事的人,决策的人也很辛苦。辜二将墨九领到萧乾居住的院落外面,便止步不前,只指了指院门,道:“萧使君就住这里。只是,这几日忙碌,他大抵也没能好好歇着,这会儿脾气估计不太好……” 这嘱咐什么意思?墨九审视着他的脸。 萧乾为人凉薄寡淡,可他脾气却向来是极好的。墨九认识他这么久,上过他的马车,偷过他的药,掐过他的旺财,还曾经把他的药房翻了个底朝天,砸碎药品无数,可他却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哦,那便在此谢过了。”辜二不方便说,她也不好多问。 “举手之劳,九姑娘不必介怀。”辜二习惯了这样称呼,似乎也不打算改。他正坦然与她道别,萧乾暂居的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不待辜二转身,一只大黄狗就旋风一般扑上来。 “汪汪汪!” 它很机敏,虎视眈眈地瞪着辜二,并不靠近。 “旺财!”墨九惊喜地低唤。 旺财自然看见了墨九,它冲她摇了摇大尾巴,又拿一双圆碌碌的眼盯住辜二不放,那一副戒备的样子,不像平常那么傻呆二,终于有了一点看家护院的样子。 墨九哈哈一笑,抱住它的脖子,顺了顺它的毛,“财兄今日好尽忠职守。可这个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咬他的,明白吗?” 旺财舔丨着她的手心,哪里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它只会一种语言,“汪!” 墨九自动认为她懂了,继续顺毛,“乖。” 旺财很无辜,伸出嘴筒子便去舔她脸,这时,门口又有响动,墨九回去一看,只见萧乾穿了一件斗篷似的银红色大披风,俊拔高拔地站在门口,像一个仙化的天神似的,虽样子疲乏了些,却依旧那么好看。只是一张沐浴在阴郁天光下的俊脸,带了一丝寒气,如同腊月的坚冰。 果然发过脾气的样子。 怪不得辜二不敢随她进去。 墨九放下旺财,像男人一般双手抱拳揖礼道:“小子楚州墨九,听闻赵集洪涝,特怀了悲天悯人之心,前来助使君一臂之力。” 在来之前,她是怀疑河上飘着的死鱼与古墓的事情有关,打算死乞白赖地缠着萧六郎,利用他的信息资源与人力,探得墓穴。毕竟她只是一个女子,办起事来也不方便。 为了让萧六郎留下她,在路上她想了许多法子。 可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萧乾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又不温不火地看一眼辜二,朝他礼节性地点点头,就转身往里走,一声清冷的命令,淡得几乎不留痕迹,“进来。” 墨九问:“叫我?” 萧乾回头,黑眸灼灼盯她,唇一掀,“这里还有旁人?” 墨九看了看辜二,撇了撇嘴巴。 辜二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尴尬的拱拱手,大步离去。 萧乾脸色似乎缓和了一点,可坚冰未退,仍然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墨九看着他的背景,却纳闷了。 这就允许她留下来了?这样的爽快不同寻常。一时间,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反而怔在那里。 没有听见她的动静,萧乾又慢慢回头,“要人抬你?” 与他四目相接,墨九回过神,大步迈了进去,“哈哈,那不必,那不必。” 淡淡低眉,萧乾并不作声。 “使君……”这时,薛昉牵了马从马厩出来,看见墨九不由愣了一下,似乎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又有些怀疑与熟悉,“这位小郎…怎么有些像我们家大少夫人……?” 萧乾淡淡扫他一眼,“发什么愣,还不快请九爷进去。” “九,九爷?”薛昉像被雷劈中了。 墨九也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抬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再看一眼迈入门槛的萧六郎那拂动的袍用,低低说了一声,“有妖必有异啊。” ------题外话------ 多谢姑娘们守候,二更在晚上九点左右。 ☆、坑深051米 九连环(二更!) 萧乾与谢忱暂居的住所相距不远,都是原先一个县令的私宅。% し县令原是赵集镇人,在老家置了宅子供,后来外放去了别地做官,屋子就空闲下来。如今丞相与枢密使到此,他便做个顺水人情,战战兢兢把自家宅子挪出来,让公家使用。 墨九学考古的,对古风建筑很有兴趣。 一路入内,她左右四顾,水眸晶亮。 这个宅子与萧家那种高门大户的建筑风格又有不同。若把他们都比喻成古代建筑中的美女。那么萧家倾国倾城,这宅子便是小家碧玉。不华丽,不大气,却自有一番风雅温韵。 这时已是晌午。 大概萧乾了得她的秉性,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入饭堂。 闻着里间浓浓的饭菜香味儿,墨九很满意。 可她没有想到,一入饭堂,就见到了三个怪人。 三个家伙都在吃饭,一人端一个大海碗,其中一个翘着兰花指,动作姿态极是女性化。其中一个口念阿弥陀,吃饭斯文速度却很快。另外一个像个莽夫,脑袋都快钻到碗里去了,络腮胡子上沾了好几颗饭粒。三个人,一人一个风格,雅士与土匪,诡异地和谐。 在萧家时,她从未在萧乾身边见过他们。微微讶然一下,在另外一张桌子坐下来,看萧乾为她安排饭菜,一只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并未多问。 萧乾也没有向她解释,只皱眉看了一眼,轻轻挥手,那三个家伙就不情不愿地放下碗,默默盯着墨九桌上的饭菜,一言不发。 墨九抬眼望萧乾,“这样很残忍。” 萧乾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眉梢一扬。 墨九又肯定地点点头,“吃饭是人类最为愉悦的一种感受。都说‘催工不催食’,打断人家吃饭,那不仅不礼貌,而且是极为缺德的行为。” 萧乾偏头看那三人一眼,目光深深,却不以为意。可那三个家伙却都产生了一种感恩戴德的同鸣感。 击西翘着兰花指,掩面而泣,“这位郎君说得好有道理,主上,击西不过只吃了三碗而已。” 走南重重点头,“我也不过三碗。” 闯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你两个太没体统,吃这样多,丢死佛爷的人了。” 击西和闯北同时怒视他,“假和尚,你顿顿都吃四碗,怎好意思双重标准,说我们吃得多?!” 闯北双眼紧阖,一副宝相庄重的严肃样,“你们乃俗人,吃下肚的,那是五谷杂粮,只会增添轮回业报。老衲乃高僧,吃下肚的,那是正道圣谛,是为济世渡人,大义也。” 击西和走南同时吐了。 看他三个争论不休,萧乾揉着额头,容色淡定清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墨九到这异世,还没有见过比蓝姑姑更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只看着萧乾道:“吃个饭都有这样多的说法,可真是为难死他们了。” 萧乾淡然问,“本座更为难。” 墨九一怔,差点笑出声。 每天有这样几只这样的家伙在跟前,他还能保持淡定与严肃,确实比任何人都为难。不过,她目前除了对将上桌的菜有兴趣之外,最好奇的是,萧乾为什么会允许她进来,没有半分阻止? 她还没有想明白,三个争论的家伙,就看见了男装的墨九。击西“咦”了一声,翘着兰花指小声道:“主上,击西方才发现,这位小郎长得好生俊俏,只比击西丑那么一点点,还有些面熟?” 这一回,换走南和闯北吐了。 萧乾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墨九的真正身份,一张刀削斧凿的俊脸上,泛着清冷如水的质感,淡淡的声线不轻不重,却极是悦耳。 “你们唤他九爷便可,是本座从外地请来的堪舆(风水)大师。” 外地请来的?墨九脸颊微微一抽,总算感觉到了一点苗头——萧六郎这货不会那么好心由着她在萧府之外蹦哒,今儿见到她过来,他不赶不撵也没有摆脸色,还特地给了她一个光鲜亮丽的头衔,看来与她的“专业”有关了。他有事用得上她。 击西、走南与闯北三个,这时已闹开。 走南道:“外地来的大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闯北道:“阿弥陀佛,不厉害主上怎会请来?” 击西道:“哼,再厉害又怎样,他又不如击西生得美。” 走南和闯北瞪他一眼,三只又开始小声吵了起来。 一直默默不语的薛昉,为墨九添上一副碗筷,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疑惑地看向萧乾冷峻的面孔,“主上请……九爷来,可是为了赵集渡的天女石?” 墨九极是敏感,握筷抬头,“什么天女石?” 不等萧乾和薛昉回答,击西便从争吵中抽离,抢着答了,“就是一个不如击西长得美的美女石雕。” 击西、走南和闯北三个家伙,都是多嘴之人,完全不需要萧乾和薛昉补充,墨九就明白了事情的由来。 天女石是一座石雕,位于赵集渡上游三里处,究竟什么时候做成的,没有人知道,只因石雕像为女子,被当地村民称为为“天女石”,认为是上古之神用以镇河所雕,一直把她当神石一样膜拜。 石雕的身上刻有水位线,长期以为,也成为了县衙观水与测水位之用。这些年赵集渡从未发过大水,村民都说有天女石镇河,可前不久,天女石突然倒入江中,第二日便开始倾盆大雨,接着便发生了洪涝。 村民认为是赵集渡口的船娘终日在此行淫丨秽之事,惹得天女不悦,这才降下天灾,于是除了每日在河岸祭拜之外,还要求官府整治赵集渡的船娘,再祭祀三牲,把天女“扶”起来,以保佑河岸民众。 听完传言,墨九道:“既然是天女,心胸自然宽阔,她怎会不体谅世人苦处,为一点小事就置气?” 薛昉道:“民众可不这么想,他们要官府扶起天女石。” 墨九笑道:“那就扶呗。” 薛昉瞥了萧乾一眼,小声回道:“天女石倒下的第二日,河岸的村民就曾试图把她扶起来,并没有成功。官府也派人几次三番试过了……” 墨九奇怪了:“是石雕太重?” 薛昉点点头,又摇摇头,“石雕太重是其一,除此还有一件更为麻烦的事。天女石倒入水里之后,颠了个儿,我们查探时发现,她的双脚被九个铁环牢牢套住。只要铁环不解开,天女石就无法站立。” 九个铁环?绑住了双脚? 墨九正在思量,却听薛昉道:“九爷可知个中奥秘?” 这声“九爷”喊得墨九很舒坦,她瞄一眼萧乾,严肃点点头,“那是自然。” 薛昉目光微微一亮,急巴巴等着她说,她却不慌不乱,夹了一筷子菜,方严肃道:“这个天女定然好吃懒做,在天庭时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这才被捆仙绳捆在河岸的,那九个铁环,便是捆仙绳!” 薛昉眉头一蹙,似信非信。击西和走南几个却一下子来了兴趣,齐刷刷凑到她的桌子边上,一脸看故事的欢畅:“九爷果然厉害,连捆仙绳都见过。快,九爷快讲讲。” 几个人七嘴八舌,萧乾一脸黑线,“闭嘴!” 三个家伙果然闭了嘴,薛昉却轻声笑了起来。 萧乾看向墨九,淡淡道:“说正事,不许玩笑。” 墨九撇下嘴巴:“有条件。” 萧乾道:“允。” 这么好说话?墨九更奇怪了,“你就不问问我,条件是什么?” 萧乾轻“嗯”一声,目无波澜。 这货的思维向来与旁人不一样,墨九审视他一瞬,也就懒得再卖关子了。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从你们的描述来看,那九个铁环,应当是四大机关术之一的九连环。这个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要按我说的法子就可以了。” 三颗脑袋凑向萧乾,“主上,这事我去办。” 三个人都争着要去,结果到底是走南的块头大,被认为最能震得住场面,不会被村民欺负,他走到墨九边上,听她耳语了几句,二话不说,就与薛昉匆匆去了。 墨九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问萧乾:“你好心留我下来,就为了解开九连环?” 萧乾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让击西拿来一个白玉酒壶,放在墨九桌上,一双清凉无波的眼,带了一抹浅浅的碎金暗芒,深邃,幽暗,目光也更为专注,“给你的。” “给我的好处费?就是一壶酒?”墨九似笑非笑的瞟他,“我很怀疑你的诚意。”她边说边拨开了酒壶的塞子,凑近一闻,便听萧乾道:“击西,九爷不要,便收回来吧。” 扑面而来的馥郁芳香,醉了墨九的鼻子。 看击西走过来,她赶紧把白玉酒壶捂着怀里,严肃道:“出棋不悔真君子,已赠物品不相还——诚意是差了点,可我这人最爱将就。” 那一壶酒更是萧氏百年陈酿——梨觞。 隔了这么久再闻到这味儿,墨九浑身舒坦。 小小吃了一口,她道:“萧六郎,先说好啊。酒是酒,条件是条件,酒是你自愿给我喝的,可别与先前答应我的条件混为一谈。” “嗯。”萧乾没有喝酒,声音却有一种微醺的醉意,带着浅浅的鼻音,很低沉,也极富感染力,“不管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 “哦。”墨九又闻了一下,“这么大的胆儿?” “嗯。”他没有太多解释。 “我怎么感觉有其中有诈啊?”墨九惆怅地叹息一声,从萧乾的脸上看不出个究竟,又端了酒壶,就着壶嘴吃将起来。梨觞这酒,味儿很好,口感香醇,比墨九两辈子吃过的所有酒水都要爽口。 一顿饭吃下来,她菜没吃几口,却把一盏酒都入了腹。慢慢的,小脸儿上便有了一层酣醉的嫣红。粉粉的,润泽的,像婴儿的肌肤,又柔又嫩,青涩如枝头带着露水的花骨朵…… 萧乾眉头微蹙,慢慢别开头,“说你条件。” 这个时候突然提条件? 墨九半阖着眼,怪异地看他,觉得这货好像在没话找话。或者说,他是为了掩饰某种尴尬,这才突然提及此事的? 不过她这会吃了点酒,心情畅快,也就懒得理会他为什么会尴尬了,只笑眯眯地道:“条件很少,只有三个。我也不会为难你,必不会同时提出。你一个一个来就行。” 萧乾不以为意地示意她说。 这货太淡定了,墨九心里隐隐不安。 考虑一瞬,她道:“第一个条件,在我帮助你做事期间,从你到你的下属,必须尊我、重我、敬我。我的一日三餐,需由我挑选,做事的时间也由我来定。只要是我说的,你必须无条件赞同。还有,遇到我想做的事,你不能阻止。遇到我想买的东西,你必须付钱,尽量做到让我衣食精贵,精神愉悦,无压力地投入到为你服务之中!” 她说完了萧乾久久未动,也未吭声。 墨九咂咂嘴,“怎的,不乐意拉倒。” 萧乾凉唇微抿,“你可还需要早晚三炷香?” 墨九笑得弯起了眼角,“你若不嫌麻烦,我可将就。” 萧乾淡泊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从容不迫的样子,自带一种仙气馥郁的绝代风华,“本座以为,你的条件不是谈协助,而是让我养祖宗。” 墨九咬着筷子考虑了好久,又慢腾腾吃了一口菜,等冷静下来,方才摆了个姿态,慎重地点头:“若你缺祖宗,我或可勉强为之。” 这两个人在一起,不会吵半句,可每一句话,几乎都长有倒刺。这刺细小如针,不会杀人,更不会伤人,却可以膈应人。 墨九也不晓得这个萧六郎是不是她的煞星,反正与他待在一块,就感觉心绪不宁。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吃多酒的原因。 这般想着,她算算时间,懒怠再与他多说了,只问:“此去天女石有多远,你家的二货也该回来了吧?” 她话音未落,门儿便开了,走南哭丧着红,大步进来。看看墨九,又看看萧乾,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在有络腮胡子遮住,这才免成关公。 薛昉跟在他的后面,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萧乾淡声道:“怎么回事?” “主上。”走南苦巴巴的,“我被人打了。” 萧乾没问,墨九却哦了一声,指着他的脸,“咦,你的脸上确实有红印也,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萧使君的人?” 走南道:“天女石那里的村民打的,我没好还手。” 墨九偏着头:“为什么村民要打你?” 走南黑黢黢的大脸,沉郁一片,“我说我可以解开九连环,他们不相信……” 墨九奇怪,“不相信多简单,你试一下不就行了呗。” 走南道:“可你的法子不管用啊。” 墨九“哦”一声,好像刚刚想起什么,摸着下巴严肃道:“法子是法子,毕竟还需要经验嘛。我忘了告诉你,一般人就算晓得法子,也是解不开的。” “你骗我。”走南摸着脸,“害我被打。” 看老大一个汉子差点儿哭死,薛昉也不免好笑,走过来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走南带了人过去,把村民都唤了过来,说他负责解开九连环,然后再想办法把天女石抬起来。村民已经被官府的人忽悠了半个月,开始不信,认为这些汉子反复下去窥探会亵渎天女。可走南向村民夸下了海口,说他若是解不开,就随便让人搧他耳光。 于是,他被搧了。 轻“唔”了一声,墨九微微眯下眼,“不如这样,我随你去?” “好啊好啊。”走南又欢畅起来,满脸一雪前耻的希望,“九爷肯去,自是好事。” 墨九瞥着一脸淡定的萧乾,真诚地道:“可这原本是我祖宗不传秘法……” 萧乾唇角紧抿一下,瞟她,“是不是你祖宗托梦告诉你的?” 墨九“咦”一声,“你怎么晓得?” 轻轻一哼,萧乾淡淡道:“说条件。” “爽快!”墨九打个哈哈,神采飞扬地要求,“从现在起,你也必须唤我九爷。” 萧乾:“……” 灰蒙蒙的天,低得仿佛要压住房顶。 墨九与萧乾两个人骑了两匹马,走在众人前面,往赵集渡的方向行去。薛昉和击西三个人,还有一些禁军侍卫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看翩翩九爷眉眼含笑地对上他们温玉般清冷的枢密使,一个个竖起耳朵,瞪着意味深长的眼,恨不得挤上前去。 “击西,你说为何主上对九爷这么友好?” “笨蛋走南,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九爷是个姑娘。” “啊,原来是个姑娘,难道她是主上的相好?” “笨蛋走南,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九爷就是墨九。” “啊,原来她是墨九,难道墨九是主上的相好?” “笨蛋走南,你还没看出来吗?墨九就是大少夫人。” “啊,原来是大少夫人,难道大少夫人是主上的相好?” 击西终于崩溃了,翘着兰花指,重重戳向走南的肩膀,“笨蛋走南,你可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会被闯北欺负?” “嗯。”走南点头,“因为我比他好看。” “错。”击西翻白眼,“因为你愚蠢如牛。” 走南不悦地低哼一声,看向默不作声的闯北,“你觉得我愚蠢吗?” 闯北轻呼一声“阿弥陀佛”,一本正经道:“出家人不诳语。”走南挺直了脊背,闯北轻吐三个字,“很愚蠢。” 被调侃惯了,走南不以为意,只微眯着一双眼,努嘴看向走在前面的萧乾与墨九,压着嗓子道:“那假和尚你快说说,九爷是主上的相好吗?” 闯北再呼一声“阿弥陀佛”,又一本正经道:“出家人不诳语。现在还不是,将来肯定是。” 几个人一起看他,“你怎么晓得?” 闯北严肃的望天,“来自高僧的直觉——” 几个人齐刷刷吐了。 赵集渡上流三里路,很快就到了。 墨九从早上赶了大半天的路,加上岸边积的淤泥又多,尤其天女石的河边,由于被人群踩踏,比那藕田的浮泥还有严重。她跟在萧乾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发现村民们都围在岸边,一副保护的姿态,不许旁人随便靠近。 她问萧乾,“看见没有,这才是祖宗待遇。” 萧乾扫她一眼,不回答,只让薛昉上前与村民交涉。 虽然不久之前,孙走南才在这里挨过打,可萧乾来了,他在楚州颇有盛名,经薛昉一说,村民们虽然不敢完全相信,但也没有恶意阻止。薛昉没费多少口舌,村民便允了他们几个进去,为天女“松绑”。 洪水过后,水位已经降下。 但倒下的石雕,整个儿的倒栽入水。 墨九会游泳,长时间潜入水底虽然不行,短暂一观也是可以的。好在石雕在河边,水位不深,边上又有一排石阶可直入水中,她也没有很难办。 玩乐时候的墨九很正经,做事的时候九爷也很正经。连萧乾都没有想到,她半分犹豫都不曾,也没有提任何条件,就同意下水去解铁环。 “九爷,小心啦。”击西道。 “九爷,不要怕。”闯北道。 “九爷,你死了我会为你报仇的。”走南道。 “那个人是谁?”村民面面相觑。 “九爷是南荣了不得的风水大师。”击西骄傲地抬下巴。 墨九听着他们议论,一句话都没有,踩着石阶一步一步下水,在水漫过腰间的时候,便看见了浑水中沾满泥泞的天女石。虽然它被岁月风化了模样,但依旧可以看出轮廓——与她在食古斋见过的仕女玉雕,以及坎墓中的冰雕极为神似。 ------题外话------ 二更奉上,祝亲愉快! ☆、坑深052米 天机(一更!) “老熟人,原来是你?” 墨九在水里自言自语,只是随口唠唠,却没有想那么多,可这句话在岸上的村民听来,却诡异得紧。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一般人怎敢称“天女”为老熟人? 莫非这位“大师”果然通得仙凡之道? 沉默一会,墨九慢慢潜入水里。她嘴上叼了一根早已备好的空心芦苇竿,用以换气,头一点一点消失在水面,只剩浮在水上的芦苇竿偶尔动上一动,冒出几串小泡泡。 众人悬着一口气,等待着。 可过了好一会儿,不仅墨九没有上来,便是那根芦苇竿也不怎么动了。水面上再无半分动静。 有村民紧张起来,朝萧乾拱手作揖道:“使君大人,可否差人下去看看,这情形瞧着,大,大师会不会溺了水?” 萧乾眸中倒映着浑浊的水波,眼神却清亮如初,从容且淡定,看上去并无半分为墨九担心,“不用。” 他说不用,村民便不敢再提。 可过了一瞬,墨九还没起来,便是薛昉也紧张了。他握了握拳,在萧乾身边小声道:“使君,要不然,属下入水看看。” 萧乾慢慢看向他,眸若坚冰,“本座说不用。” “喏。”薛昉默然。 众人都不晓得萧乾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墨九会没事,只萧乾自己心里清楚——蛊虫。若她有生命危险,他定会感受得到。 岸上的议论声停了,众人巴巴瞅着水面,连眼睛都不敢眨。 击西翘着的兰花指,好久都没有动弹,“九爷若是淹死了,主上就没了相好,那可怎生是好?” 走南脖子伸得老长,“九爷淹死了,我会为她报仇的。” 闯北道一声“阿弥陀佛”,斜歪歪瞥着他两个,“佛爷醉了,他若溺水而亡,你找谁去报仇?” 走南哼一声,“谁让他下水,便找谁。”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始作俑者萧乾,目光却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收了回来,怒视天女石的方向,声如洪钟地道:“我便把天女石砸了。” 于是,走南又差一点挨打。 他一句话引起了公愤,村民个个提拳握把,想要暴揍他一顿。幸亏萧乾出声阻止,告诉大家,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且心智不全,天女断不会与他计较。 走南这货记吃不记打,很快又兴奋起来,指着水面道:“快,快看,九爷上来了。” 击西退后一步,捂着嘴,“是人是鬼?” 闯北目光如炽,“阿弥陀佛,莫非诈尸?且让老衲去试她一试!” 上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墨九听见了,可水压太大,她很辛苦,也没有工夫为“枉死”的自己申冤。这会儿浮出了水面,看见击西几个二货,几乎是恶狠狠地甩掉芦苇,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衣冠不整地从石阶上一步一步上来,长长吐一口气。 “可憋死我了。” 击西吃惊瞪眼:“果然死了?” 闯北双手合十,“且让老衲为你超度……” 走南大声道:“拼了一死,我也要怒砸天女石!” 眼看人群又哄闹起来,墨九受了水压的耳窝“嗡嗡”不止,快被这几个二货给炸了,不由瞪视过去,“都闭嘴。” 几个人齐刷刷停下,无辜看着她。 墨九没有理会他们,瞥了萧乾一眼,又严肃地扫向一个个眼巴巴看着她的村民,大声道:“我乃玉皇大帝座下首席堪舆师,我姓九,名爷,大家可叫我九爷。我在下凡历劫之前,曾与这位天女有过几面之缘……” 村民半信半疑。 三大侍卫听得眼睛发亮。 薛昉老实的听着,觉得故事有点熟悉。 只有萧乾一副云淡风轻的外表下,罩了满头的黑线,却不得不抿紧嘴巴,静听她瞎掰——谁让她是他请来的大师? 墨九换汤不换药,一本正经的甩着水滴,对村民道:“先前在水里,我与天女交流了一番,她告诉我说,她脚下的九环乃为捆仙绳所化,虽然并非因为船娘的秽气而起,却也与之相关。” 村民顿时兴奋起来。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预判正确,先前他们都这样传言,却也只是传言。如今得到“大师”的肯定,这些人除了有被人认可的喜悦之外,在心理上,也就更容易接受“大师”的观点了。 “这个大师好生能耐。” “大师快些说,怎个相关?” 墨九见他们入瓮,一副悟得天机的世外高人样,“天女每日在这河岸看多了男男女女之事,思了凡心,与一个普通的凡人男子有了苟且之事,这才被玉帝罚了……” “啊!” “哦?” 河岸上,叹息讶然不止。 她的故事编得像模像样,村民中有一些人信了,有一些人依旧不太信,但大家都关心同一个问题,“那且问大师,要怎样做才能解了这水患?” 墨九冷眼瞥去,“不要插嘴。” 她装神弄鬼的样子,很有气势,几个吵嚷询问的村民,赶紧闭紧了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 墨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这天女原先被玉帝许配给了东海龙宫的龙王三太子,只待她渡劫一完,便可返回天庭成婚。可她如今与凡人有了私情,那还了得?东海得了消息,三太子恼羞成怒之下,这才引东海之水入楚州,祸及万民。” 故事太圆了。 大多数村民都开始信了。 一个老者颤歪着老白的胡子,紧张地问她:“得罪了东海,赵集渡岂非还有水患?请大师为我等指一条生路。” 墨九看着他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太不稳重。有我九爷在,慌什么慌?这天女与三太子的事,天庭已然自知,自有公断。不过,凡人有凡人的法治,天庭有天庭的规矩,如今这个案件,刚进入一审程序……” “一审程序?”全部人都糊涂。 “唉!”墨九同情地看着这些“凡人”,漫不经心地道:“这些你们不懂的事,便不要问了,窥视天机,乃是大罪。我可以告诉你们解救之法——” “大师快说!”众人迫不及待。 墨九嘴角一抽,目光若有似无的掠过萧乾那张清冷淡然的脸,想笑,又不敢笑,只严肃道:“你们从现在开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要不再像这样日夜祭拜和守护天女,便不会引起东海的震怒,也就不会再发大水了。” 这样一说,大家都明白了。 天女与东海两边有仇,他们来祭拜与守护天女,岂不是就成了天女一伙,得罪了东海么?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一阵水患不断。” “走,大家快走!” 商量一阵,村民对墨九左一句大师右一句大师地称讼之后,谢过萧使君,便准备撤离天女石。 可墨九却喊住了他们,“且慢,我还有一言。” 众人回头,齐刷刷看向她。 墨九道:“你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九爷。也要记住我的话——天家之事,凡人惹不起,若哪个好事者跑来岸边偷窥,不仅会祸及全家,还会再次引发东患。” 村民们异口同声,“不敢不敢。” 人群纷纷散了,江岸边,只剩下萧乾一行人。安静了下来,这时萧乾才皱眉看墨九,“为何要支开他们?” 墨九瞥着他,“你这个年轻人,就是没点幽默感。” 萧乾呼吸一滞,不好回答。 墨九目光阴晴不定地注视着他,见几个侍卫又要凑过来问,她怕被他们烦死,赶紧抢在前头出了声。 “不瞒你说,九连环解不得。” “是解不开,还是解不得。”萧乾问。 这样怀疑她本事的行为,引起了墨九的强烈不满。她眼一瞪,“你听不明白九爷的话?” 萧乾一怔,竟微微一笑,好看的唇角掀开,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魅惑异常,“九爷你继续。” 墨九满意了,左右四下看了看,冲萧乾使个眼色,等他把周围的侍从都屏退在三丈之外,这才指了指天女石的位置。 “过来说。” 萧乾跟在她的后面,一前一后踩着泥泞站在了石阶的最上方。墨九静静考虑一瞬,方才指着水中的天女石道:“这是一个仕女石雕,与我们在萧家地下古墓中见过的几乎一样。石雕脚上的九连环不是不可以解,而是解开会触发机关——” 顿了一下,她直视着萧乾深邃的眸子,又道:“我怀疑这个机关会触发古墓的开启,轻易动它不得。所以这才先把村民忽悠回去,暂时压住大家的情绪,以图后计。” 又是一个古墓。 还是同样的仕女雕像。 若说中间没有联系,谁也不会相信。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心里都明白。 好一会,萧乾道:“你做得很好。” 这货很少夸赞别人,墨九心里很受用。可萧乾的夸奖也不是白给的,下一句他便道,“那这水患与天女石之间,果然有联系?” 墨九瞥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河风一阵阵吹来,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有点挨不住了,不由瞪他,“先回去吃口热饭,换身衣服再说。” 萧乾俊美的脸微微一暗,沉吟片刻,默默解下银红的斗篷披风递给她。 墨九不客气地接过来,只觉披风轻软柔薄,拿在手上几乎没有重量,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鹰隼图案,观之令人生凉,可披在身上,却格外暖和,尤其还带了他的体温和身上独有的香味儿,瞬间,让她有一种被阳光包围的舒爽。 “不错,不错!” 她大声赞美着,可在与披风的带子搏斗好久才系上之后,不由又叹息,“你也算有孝心了。不过下次,可不可以亲自帮我披上?” 她大言不惭,萧乾瞬间黑了脸。 午后未时,天空几乎完全黑了下来,一团团乌云笼罩在上方,像一副浓墨描成的山水画。 萧乾一行人踩着淤泥,出了河岸,又骑马回到那所宅子。没想到,宅子门口堵了很多人,有墨九熟识的辜二,还有一个身着南荣一品官公服的老者。 他目光炯炯,人上了岁数,可一举一动却很有些气势与魄力,眼神也足够锐利。 “萧使君,辛苦了。” 萧乾点头致意,客气有礼,言词却无太多恭敬,“丞相不辞辛苦,亲至楚州治水,你也辛苦。”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暗藏机锋。 墨九听着,终于明白这个人是谁了——丞相谢忱,谢丙生的父亲。 可是,对于这个久仰大名的老头子,她并无多大的兴趣。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这些人的事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她这会子衣服湿透,只想进去换下,于是,她默默错身,一眼也不多看。 没想到,谢忱却会喊住他,“这位便是萧使君从外地请来的风水大师?” 萧乾身边除了侍卫只有墨九一个陌生面孔,不用脑袋想,也能猜出来他就是那个“九爷”了。 墨九不意外他会知道。 却又意外辜二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实话。 她静静转头,看着谢忱不太友好的目光,不问,也不走。谢忱与她对视一瞬,大抵觉得犯不着与一个小民争论,冷冷一哼,便盯住萧乾。 “一个江湖术士,妖言惑众,扰乱朝廷治水,萧使君不仅不治罪,还把他当成座上之宾,就不怕官家怪罪下来吗?” 萧乾还没回答,墨九就不高兴地插了话,“这个老头好生奇怪,我又没看过你家祖坟,也没为你家寻个墓穴风水,你怎敢断言我在妖言惑众?” 谢忱不认识墨九,只把她当成萧乾请来的一个风水师,也没有想到这江湖术士胆子这般大,居然敢与当朝丞相顶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还有。”墨九抢他话头,“你动不动就说官家会怪罪,好像官家的江山是你谢家的江山一样,好像你丞相的意思,就代表官家的意思一样。丞相这个罪,恐怕会更大吧?” 她几句话不温不火,却敲得谢忱提不上气。 在这座宅子的门口,有禁军、有侍卫、有随从,人员极是复杂,这种话难保不会传出去。虽然他什么心思都没有,可一旦有风言风语传入皇帝的耳朵,那疑心生出来的暗鬼,就足够他喝一壶了。 于是他岔开话,不与墨九辩论,只腆着个发福的肚子,一步一步走向萧乾,“赵集镇发生了命案,使君可知?” 萧乾冷冷道:“本座负责河岸清理与筑堤,又非提刑又非县府官员,与我何干?” 这样的冷淡,谢忱熟悉。 他再进一步,哼声道:“可萧使君让一个江湖术士在天女石边妖言惑众,却与此案有关了。” 萧乾漫不经心的眸子,微微一眯。 一老一少,一丑一俊。他与谢忱互相对视着,久久没有吭声,周围似有冷气掠过,低压的天空,凝滞得令人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萧使君当真不知?”谢忱咄咄逼人。 萧乾淡然若水的凉眸中,有一抹深浓的杀气掠过,令人心神微乱,但仔细看去时,却依旧只能看见他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容,还有不知何时,从他嘴角蹿上来的一抹微笑。 “丞相此言,本座不懂。” 他阴凉的笑,如毒蛇的信子,又似空中低压的乌云,隔了九万丈的高空,一点一点压下。 谢忱突然不敢与他正面敌视。 轻轻后退一步,他瞥向辜二,“还不快向萧使君禀告。” 辜二只得上前,眼色淡然,就像根本就没有见到墨九,或说他根本不认识墨九似的,一脸严肃:“回萧使君的话,赵集镇上有一对夫妇。丈夫今日在家中离奇死亡,被人割去命丨根子。妇人还留了一口气,可也被人割去了舌头,现下还昏迷不醒。” 墨九也不看辜二,只当不识得他一般,笑瞥谢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恕我直言,丞相怕是老糊涂了吧?这样的事情,不赶紧责成刑狱司查办,却找到萧使君的门前来胡搅蛮缠,公私不分,公报私仇,你就不怕使君奏你一本?” 这小子年纪轻轻却牙尖嘴利,谢忱对他极不耐烦。可依他丞相的身份,若直接与一个江湖术士当场争辩,难免惹人笑话,可若不理会,又时不时被他戳上一句,心窝子钝痛。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于是,他憋着一肚子火,视线从墨九那张艳美的脸上挪开,就算心里想把他碾成肉渣,也只能当成听不见。 辜二瞥她一眼,又微微低头,接着道:“萧使君有所不知,原本这案子交由法办便可,但村民却阻止仵作验尸,也不许大夫给那家娘子治伤。” 萧乾目中冷光一闪,并不搭话。只薛昉瞥他一眼,代他问了,“这是为何?” 辜二声音沉重了几分,“村民道,这家丈夫一定就是与天女有染那个人,这才惹恼了龙王三太子,害了他的性命。若治他娘子,为他申冤,必会惹恼东海,再发大水……” 墨九:“……” ------题外话------ 多谢亲爱的们,你们是最好的。 二锦不是最好的作者,却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如此如此,今天必须有二更。 二更时间:约摸在晚上九点后。摸……摸……摸…… ☆、坑深053米 救人(二更!) 时令已近八月,秋风送爽,凉气丝丝入袖。 墨九和萧乾等人再出门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细雨,路上行人大多披上了蓑衣,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古韵味儿十足。这样的场面,很让人入图,墨九欣赏着,眺望着赵集镇这个江边小镇,只见烟雨之中,市集店铺、茶肆酒店,五脏俱全,实在是一个作奸犯科的好地方。 这样一行人出现在死者家门口,声势浩大。 可第一个冲入人围的不是丞相谢忱,也不是枢密使萧乾,而是摇着大尾巴的旺财。这货太自来熟,若不是墨九及时唤住它,它肯定在民众的惊呼声中,直接破门而入。 死者家门口站了不少村民。 他们态度很强硬,不许县衙的人进去,也不许大夫入内。可看见墨九过来,却一个个目光发亮,恭敬地喊着“九爷”,几乎是用邀请地态度让她进去看一看那家丈夫是否死于“龙王三太子”之手。 看村民对墨九的敬意,比对自己还要好,谢忱胡子差点气歪,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在下属面前,又不便发作,只由始至终黑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死者有一个老娘,坐在堂屋里,哭得抽泣不止,有几个妇人大抵与她相熟的,陪着在劝,看见墨九进来,他们仿若见了救星,“扑通”就跪了。 “九爷,九爷快救救我可怜的儿。” 墨九很无语。 这人都死了,她上哪里去救? 莫非他们真把她当成神仙,以为她可以去阎王殿里修改生死簿不成?墨九望了一眼这个没甚家什的简陋堂屋,大概猜测这家是孩子不太殷实。但屋子归置整齐,打扫得却很干净,证明这家的主妇很会持家——然而,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对普通夫妇,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遭此毒手? 墨九的目光落在受伤的妇人身上。 她蜷缩在地上,了无声息的样子极是可怜,没有人理会她,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过,沾染了一团团血迹,却可以明显看出,除了一样的干净之外,衣裳的样式与点缀,并非普通妇人常用的雅致绣色,多了一些妖娆风情,与她的容色与这个家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也就是说,很普通平常的她,穿了一身有着风尘味的衣裳。 这样的认知,让墨九下意识就想到了那日在赵集渡见到的花船,还有花船上那些吆喝着营生的船娘。 她转头看萧乾,想看他什么态度。 可他容色淡然,目光也淡淡,几乎没有表情。 人群蜜蜂似的“嗡嗡”议论,他独立人前,颀长俊逸,姿态美,容色美,举手投足间莫不是上位者的从容之气,引得边上窥视的小媳妇们红了脸却不自知。 墨九晒笑着,冲他努了努嘴,“使君,靠你了。” 萧乾淡淡瞥她,“本座不治。” 墨九道:“她还没死。” 萧乾回:“那与本座无关。” 墨九“吡”了一声,强辩道:“救人一命,当造七级……” 萧乾哼声:“十二级浮屠也没用。人死如灯灭,管他上穷碧落,还是下黄泉,又何须在意?” 墨九微微一诧。 时下之人无不敬畏鬼神,也都相信有来生。那些稍有名望之人,更是如此,没有一个不曾试图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积善之人。做事从来讲究“得善果,积善德”,哪怕他们背地里坏事做尽,也要把自己裱成一副圣人的模样,让人来朝贺。可萧乾堂堂枢密使,当着这样多的民众,竟敢如此直言不讳的不顾人命,油盐都不进,不伪善,也不盲从,可说是一个性子极为古怪,目光也超越了时代的家伙。 可治个人而已,举刀之劳,他为什么要有顾及? 墨九很是不解,“要如何你才肯医治?” 萧乾神色冷肃,“如何都不治。” 不知怎的,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墨九下意识便想到了在萧家湖畔,温静姝受伤那一幕。当时萧乾可是二话不说拉住她,想也没想就为她医治了……莫非他两个人真有私情? 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这家娘子虽不若静姝长得俏美可人,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六郎怎可厚此薄彼。且六郎身为枢密使,不应当急百姓之所急么?” 萧乾侧头,静静看她。 墨九也仰着头,目光专注。 目光对视片刻,突地,萧乾唇一掀,笑了。 这个笑容,仙气有之,邪气也有之。 “你求我。” 一个求字他说得理所当然,可墨九也笑了,那一笑,不邪不正,却如百花绽放,尤其她的唇,生得美,唇色也好,粉嫩得像涂了一层膏脂,泛着温润诱人的色泽,偏又轻轻弯起,有几分调侃,“六郎太不了解我了。不巧,我也与你一样,不是好人。” 萧乾默不作声,她却已经转了身,“你不肯治就不治好了,背上良心债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何苦为了旁人,踩低自己的底线。”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一番话就落入了屋中人耳朵。 那几个哭泣的妇人,见识少了点,却也不笨。 很快她们就从墨九的话里听出了猫腻。 几个妇人里头,有一个是受伤娘子的大嫂,一个是她的姐姐,两个人扑过来,二话不说便在萧乾的面前跪下,一个头一个头的叩,声嘶力竭的哭求枢密使大人救救她们的亲人。 哀求声此起彼伏,萧乾的脸越来越黑,“墨、九。” 他一字一顿,似有怒意。墨九却很无辜地纠正他,“九爷。” 萧乾斜视她,“你不知内情。” 墨九摊手走开,“与我无关。” 哭声里,击西托着下巴小声叹,“主上好可怜,击西好同情主上。” 走南也叹:“九爷太阴险。” 闯北哼声:“可老衲喜欢。” 走南嘲笑他,“假和尚,你不该喜欢道姑的吗?” 击西嘻嘻一笑,“假和尚你完了,你敢喜欢主上的相好。你完了,你完了……”说到这里,大概意识到什么,她翘起兰花指,声音娇俏不少,“完了的啦。” 闯北与走南再次呕吐。 屋子里闹哄哄的,萧乾性子淡泊,从来不喜欢受人胁迫,墨九这番把他架到烤架上,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偏生这个时候,张知县抹着汗珠子,带着仵作过来,引见之后,也向他求情。 “烦请使君救这妇人性命。” “救她之命,对案情极有助益,还望使君帮帮下官。”这位枢密使的脾气,张知县是了解的,他不肯医治的人,便是王侯公卿上门求情也不管用,可这个案件如今闹得沸沸扬扬,若没有好的解决法子,他这个知县不好向知府交差不说,也很难在民众跟前得脸。 萧乾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墨九,终是撩了眼皮,“把她抬到炕上,把窗户打开,通气换风。” 张知县如获大赦,赶紧差人行动。 一群人都围拢过去,墨九却对那个不感兴趣,她的目光落在裹尸的褥子上。她不是很害怕死人,尤其这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在,但走近时闻到一股子血腥气,还是很不舒服。 她原本不想去看,可仵作刚好拉开盖脸的褥子,从那滑开的一角,她随意一瞥,就看清了那张苍白僵硬的脸——然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个人的脸是熟悉的。 正是食古斋卖仕女玉雕给申时茂的男子。 怎么会这般巧?墨九记得当时这个人自称是做古董的二道贩子,这样的人应当没有什么仇家才对,为什么死了,还被人剪了命丨根? 尸体旁边的老妇,大概看出了墨九不同寻常的脸色,她抽泣着抬头问:“这位小郎君,可是认得我儿?” 墨九回过神来,冲她微微一笑,安慰道:“我不曾见过令郎,只是看他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有些不落忍。” 被人安慰,那老妇哭得更厉害了,絮絮叨叨地说自家孩子有多么孝顺,有多么乖巧,话里话外,她暗指自己的儿媳妇不好,言词颇多指责,“都是那个没良心的贱妇哦,可把我儿害死了,我可怜的儿啊。” 墨九微微眯眼,“大婶何出此言?” 老妇张嘴便想说,可看见屋子里有许多人,咬了咬牙,似是不好开口,摇了摇头便只顾拿手绢拭眼泪,再也不肯多说了。 墨九不好在人家伤心的时候追问这些事情,只道一句“节哀”,便默默地退出了门口,与外面围观的几个村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侃。 村民都敬畏他,知无不言。 很快她就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这个死去的汉子叫曾四,他以前是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时常去十里八村地推销一些货品,赚了点小钱。可他母亲有病,家里开销大,他后来不知怎的,染上了赌博的习性,日子便开始入不敷出。曾家娘子不得已,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不得不背着婆婆偶尔去河岸边做船娘,赚一些银钱养家糊口。 做婆婆的人与媳妇儿关系大多都不好,曾家也是一样,这婆婆病着,也不知内情,便一直怀疑儿媳勾搭野汉子,与人有染,常常破口大骂,村民们知情的都同情曾家娘子。 今儿早上,隔壁邻居曾经听见曾家似乎发生了什么争吵,然后就听见曾四娘的痛哭,等邻居赶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墨九想到先前那个苍白着脸的妇人,突地生出一丝同情。生为妇人的悲哀,在这个时代尤其深重。 里面的老妇还在哭喊“我苦命的儿啊!” 可墨九却更同情那个被人剪了舌头的妇人。 她再一次入屋,萧乾已经从里间出来,正由薛昉伺候着拿了清水在净手。这厮是一个极好干净的,大抵与后世医生一样有同样的洁癖,每次洗手都要用特定的洗手膏,不清洗几遍心里都不踏实。 墨九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他似乎没有见着她,依旧认真的洗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看上去干净、有力,在水光粼粼中,荡漾着一种极为特别的美感。墨九说不出来为什么,看他十指在清水里浸泡,搓洗,觉得心尖有些发麻……很奇怪的感受,似乎不受理智控制,是来自心底深处的一种痒。 “做什么?”看她发愣,萧乾出了声。 “嗯?”墨九回神,视线从他的手看向他的脸,居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烧。她捋了一把发,轻轻咳一声,“我是想问,那个小娘子救活了吗?” 萧乾盯着她诡异发红的脸,答非所问,“你很热?” 像被人窥见了*和情绪,墨九觉得连耳根子都烧起来,不由瞪他一眼,“少东扯西扯,我在问你正事。” 萧乾清冷的脸,微微的笑容,浮有一抹促狭,美得不似凡尘之人,“本座说的可不就是正事?若你身体有不适,本座可以医治。” 墨九撇嘴,“你不是轻易不治?” 萧乾道:“你又岂是外人?” 墨九心稍稍一窒,却听他道:“怎么也是我嫂嫂。” 不知为何,墨九有一种想揍他的冲动,可这会不是揍人的时候,她低头看一眼他脚边的旺财,抱了抱它的脖子,看旺财给它摇尾巴,喜欢道:“财哥,你说你怎么这么可爱,而有些人,怎么就那么欠揍哩?” 旺财在非自知的情况下,就出卖了它的主子,拼命讨好她,不停摇尾,拿温热的舌头舔她的手。墨九很受用了,顺着它的毛,得意地瞄萧乾,“萧六郎,不如你把旺财送我好了?” 萧乾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应声,只留下薛昉为这家小娘子指导上药的法子,便领着众人打道回府。 事情解决了,案子的事情交由县衙处理,谢忱再找不到由头说萧乾什么,互相之间的交情也没有到唠嗑的地步,便各自不欢而散。 小雨沥沥,却不像前几日,一入夜就大雨倾盆。薛昉回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宅子里开饭了。 他一边取下身上的蓑衣,一边笑道:“镇上的人都说,这些日子天天夜里都有大雨,可今日也乌云压顶,结果大雨却没有来,九爷果然神人也……” 墨九正在吃东西,也没顾得上骄傲,只埋头苦干,咕噜了一句,“那是自然,九爷我上识天文下通地理,懂得机关,做得巧术,通得命理,观得风水……” “嘴上有饭。”一道轻柔的话打断了她的吹嘘。 墨九窘了一下,正要去擦,一条干净洁白的手绢就伸了过来,带着清淡怡人的香味,很自然地拂去她嘴角的饭粒。这样亲密的举动,刹那僵硬了墨九的身子。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家伙——他疯了? 这么温柔的擦脸?该不会撞邪了吧。 可鼻尖幽香尚存,他也一本正经,不像玩笑。 墨九慢慢眯眸,别扭地瞪他,“无事献殷勤!” “不必客气。”萧乾把手绢一卷,递给薛昉,“这绢子旧了,正好要丢。刚巧利用一下。” 墨九一口饭差点卡在喉咙。 咳了两声,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第二个条件。” 萧乾目光微闪,示意她说。 墨九放下筷子,不咸不淡地瞄他一眼,“不许随便勾引我。” 说罢她轻甩双袖,挺胸抬头地大步离去,那样子很是潇洒,看得正在吃饭的走南双眼圆瞪,“九爷的样子好生厉害?” 击西的目光也膜拜地随着她,“击西好喜欢九爷哦。” 闯北正襟危坐,瞄一眼萧乾阴阳不定的脸,双眸微微一阖,“阿弥陀佛,老衲是不会轻易叛变的。老衲的心,比旺财更坚定。老衲的忠诚,天地可鉴……” 萧乾淡淡看他,“那今天闯北替旺财洗澡。” 说罢他也慢悠悠起身,自去了。 直到他俊朗的背影消失在饭堂,击西和走南才互相望了一眼,然后一左一右抓住闯北的手臂,劈头盖脸地都是一顿暴揍。 “让你拍马屁,陷害击西。” “拍马屁也就罢了,你还拍在了马腿上。” “一会洗旺财的时候,击西会帮你的。” “我这便去把旺财丢到泥地里,滚上几圈……” 屋子外面,旺财似是感受到一股子煞气,狗尾巴一摇,“嗖”的一下跑到萧乾的身边,寸步不离,摇头摆尾的样子,也拍足了马屁。 雨夜的天幕中,萧乾嘴角上扬,勾出一抹迷人的笑。 这时,院门守卫过来禀报,“使君,有人找九爷。” ------题外话------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点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来看比较妥当。 ☆、坑深054米 秘事 墨九正准备吃萧乾“伺候祖宗”的餐后水果,墨灵儿就冲了进来,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墨九便嘻嘻发笑,“姐姐,灵儿来啦。” “哦,来了?”墨九把切好的苹果塞入嘴巴,淡然看她一眼,继续吃东西。 “姐姐,灵儿好想你,你有没有想灵儿啊?灵儿听说你嫁人了,嫁给了萧家那个病瘫子,灵儿可生气了,你成婚那日,灵儿便想来寻你,被左执事拦住了。姐姐,你还好吧?” 墨灵儿是个话篓子,不带喘气地便说了老长一段,可等她说完,墨九还在安静的吃水果,她总算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姐姐。”她扯墨九,“你不高兴?” 墨九笑眯眯的,“吃着哩,忙不过来。” 灵儿扁扁嘴,偏着脑袋观察她许久,“姐姐在生灵儿的气嘛?是不是为了上次……姐姐被关在坎墓里的事?” 墨九不声不响,也不回答。 “灵儿也不晓得的。”灵儿无辜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墨九实在没什么兴趣与她叙旧,又可怜巴巴地道:“姐姐就不问灵儿为什么来吗?” 墨九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我不问,你不也会说嘛。” “好吧。”墨灵儿耷拉下脑袋,只敢偷偷瞟她的脸色,“灵儿是和左执事一起来的,这会子左执事在外面和萧使君叙话,让灵儿来请姐姐过去一趟哩。” “哦。好。” 墨九答得爽快,可屁股都没有挪,“等我吃完的。” “哦。灵儿等着姐姐。” 墨灵儿无辜地看着她,把一只苹果精雕细刻般切开,再一瓣一瓣塞入嘴里,细嚼慢咽……直到把一盘子水果都吃下肚,她洗了手,漱了口,这才不慌不忙地过去。 她的姗姗来迟,萧乾见怪不怪,只淡淡瞄他一眼,便垂眸喝茶。墨妄却朗声一笑,“九爷好生难请,我这都喝一壶茶了,才见着尊驾。” “好说好说。”墨九冲他揖了一礼,在他下首的椅子坐下来,也眉眼弯弯的笑,“师兄好久不见,又长帅了。” “上次见面你也这般说。”墨妄微笑。 “是啊,每天长帅一点点,从此颜值不用愁嘛。” “哈哈。”墨妄大笑,一双狭长的锋眉斜飞入鬓,黑眸染着晴朗的光芒,整个五官都生动得像沐浴在阳光之中,让墨九很难相信上次坎墓的事,是他故意存的坏心。 如此一想,芥蒂又少了一些。 她问:“师兄找我有事?” 墨妄看了一眼萧乾,“嗯。” 接收到他的示意,萧乾也不多说,漫不经心地抬了抬袖子,侍候在屋子里的人,便通通退了下去。 “好了,左执事可以说了。”萧乾凉薄的唇轻轻一扬,情绪不明。 墨妄意有所指,却仿若闲谈一般,轻声道:“墨家的家事,还烦请萧使君也回避一二。” 萧乾嘴角勾了个淡笑,慵懒轻慢地起身,看着墨九,眼眸有些深沉,语气却极轻,“我在外面,有事唤我。” 墨九察言观色,觉着今天的他,有些不同。就像转了性子似的,哪里还是外传那个倨傲无礼的“判官六”?除了眸子一样犀利,除了气质一样高山远水,无一处不温和嘛。 想了想其中的逻辑,她恍然大悟,“践行约定真君子,你伺养祖宗的法子虽不好,可还算孝顺。” 萧乾嘴角一抽,脸黑了,“墨、九!” 轻声应了,墨九正经摆手,“去吧,乖孩子。” 两个人肆意玩笑,自认为仇恨满满,可在墨妄看来,却是极为不正常的。他目光在两人之间巡视半晌,微微皱了皱眉。 萧乾离开了。 淡淡的茶香里,只剩墨妄与墨九两个人。墨九并不急着追问,墨妄也好久没有找到开场白。 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墨妄方才从怀里掏出那一樽仕女玉雕,往茶几上一搁,“想要吗?” 墨九怔一下,高兴道:“师兄千里送玉雕,我若拒绝岂非驳了你的好意?好的好的,我要了。来来来,我给师兄续上水,我们慢慢说!” 她殷勤地起身,亲自执了水壶过去,为墨妄续上水,也不晓得想到什么,懒洋洋一叹,“无事不登三宝殿,师兄不单只为送个仕女玉雕吧?” 墨妄微微一笑,“我与申老过来,是想问问九姑娘,坎墓里的玉雕……可在你手上?” “哦。”墨九坐回去,端起茶水喝,“你说冰室啊,那个原来叫坎墓?我不知道也,哪里来的玉雕?” 这货装懵的时候,样子很老实。墨妄若非亲历那次,定会被她给坑了去。他瞥一眼茶几上的玉雕,依旧面带微笑,耐心与她解释。 “坎墓里那玉雕,与这个差不多。九姑娘当真没有见过?” 墨九当然晓得那个玉雕与这个差不多,若非因为这个,她又怎会大老远跑到赵集镇来? 可这个时候,她不知底细,也不晓得墨妄与申时茂消失了几天,突然找她要玉雕,到底什么意思。 人心叵测,有时候身边最亲密的人都有可能会出其不意地背后捅你一刀,更何况她与这些人,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而且,上次哄她入坎墓,她对墨妄多少有些嫌隙。 她看着墨妄,一本正经问:“大师兄何时充任了街门捕快?” 墨妄微微一愣,“嗯?” 她又道:“这是玉雕失窃,来找我调查案件,还是师兄找我的私人询问?” 坐了这么久,墨妄终于感受到了她的不友好。而且很快便想起了原委,不由苦笑,“私人询问。” 墨九嗯一声,又道:“既然是私人询问,那就容我不客气的直说了。那坎墓的墓碑上没刻你的名字,墓里的东西也算不得你的,不管在不在我手上,似乎都与师兄无关?” 墨妄目光沉了沉,没有吭声。 墨九眼睛垂下,看着茶水,“时候不早了,若师兄没什么事,我得先走了。” 墨妄静静看着墨九。 这样淡然从容,又刁滑古怪的她,不由让他想起以前的她。他第一次见到她,她正在街上与几个顽童打架,灰头土脸,衣衫也被扯破了。 几个顽童都比她年纪小,却可以在言语上胜过她。她除了会用一身蛮力与人搏斗,脑子绝非今日这般圆滑——这个墨九,哪里还是当初的墨九? 不过这个改变墨妄是欣喜的。 若以前的墨九是命定的墨家钜子,他绝不可能帮助她坐上那个位置,因为那样只会害了墨家。可如今这个墨九,有胆识,有谋略,虽然对墨家之事少了些热情,但想起坎墓,想起神农山的祭天台,想起千字引,他觉得或真可一试。 下定决定,他慢慢把玉雕递给墨九,小声道:“你再看看,她有什么不一样。” 墨九不接,眼风瞟他,“若送我,我便看。若不送我,我懒得看。” 这性子也不知怎么养成的,墨妄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九姑娘,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可愿意听墨某从头到来?” “嗯。”墨九扫他一眼,继续喝茶。 事到如今,墨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她的了。接下来,他便把关于千字引的传说,包括千字引中,可能会涉及到的武器制作图谱,还有各方势力如今对墨家虎视眈眈,都想将千字引据为己有,以及墨家如今面临的危机都一一向她道出。 “千字引?” 墨九第一次听,很新鲜。 “是,那图谱上记载的武器,乃墨家祖上数代人研制出来的成果,比传闻中祖师爷的连弩车、转射机、藉车、机关鸢、机关屋等威力很大。” 攻城利器乃兵家必争。 这一点,墨九很清楚。 机关、机械、武器之间的原理本身就有相通之处,听墨妄这样说起,她也兴趣满满。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淡定地问:“可千字引与仕女玉雕又有什么关系?” 墨妄微笑看她,“传言仕女玉雕共有八个,集齐之后,方可打开神农山总院的祭天台——千字引就封存在祭坛之内。” 墨九目光一亮,“也就是说,八个仕女玉雕,其实就是打开祭天台的钥匙?” “嗯,这般说也行。”墨妄被她的语气所感染,言词间更添一股子英雄气概,“我墨家祖上懂机关巧术之人,不胜枚举,图谱之精巧,据闻古今罕见。但祖上为免图谱现世,引生灵涂炭,将之封存在祭天台之内,又将打开祭天台的八个玉雕分别存放在八个地方。” “这老祖宗,又舍不得弃了东西,又想做老好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墨九不轻不重的话,让墨妄略显尴尬。她说得对,若真不想引生灵涂炭,在武器图谱毁去之后,可不必留下千字引,引来四方觊觎。然而,但凡是个人,都会有珍惜成果的本能。技艺本身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引发战争之人。 他也不与墨九争辩,只道:“千字引中到底只有训诫,还有与武器制作图谱有关……其实连墨家上下都不知而已,有的只是假设与猜测。” 这一点,墨九相信。她点点头,接了上面的话题,“也就是说,八个仕女玉雕分别放在八个不同的墓穴之中,以八卦命名,却不以八卦的方位埋设。那么,楚州的墓为坎墓,此处又为何墓?” “巽墓。” 墨九赞许地瞥她一眼,对这个未来的钜子又多了几分期待,语气也松缓不少:“前几年,我们一直试图寻找八卦墓的位置,可除了发现楚州的坎墓之外,一直毫无头绪。为免坎墓发掘,仕女玉雕现世,引争端不断,或落入他人之手,坎墓的冰室我们未曾开启。那一日你去食古斋,碰见曾四来卖仕女玉雕,也是申老第一次瞧见它。也让我们真正相信了墨家祖上留下来的传闻……” “可你们为什么要故意害我?”墨九不傻,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把我一个人关在坎墓,而且还是一个很有可能存放有你们祖宗留下的贵重玉雕的墓穴,这不合逻辑。” 这姑娘脑子转得快,墨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让她生疑。 迟疑片刻,他没有解释,只道:“若这一次我们可以顺利开启巽墓,得到巽墓的仕女玉雕,我便告诉你原因。” 墨九道:“我未必感兴趣。” 墨妄目光幽深,“不,你一定会感兴趣。” 缓缓勾出一个笑,墨九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中,真诚,坦荡。正如她第一次见他站在香樟树时的模样。正气而爽朗,侠义而诚挚,看不出半分私心……这样的人,很难让她不相信。 “好,一言为定,若不然……”她笑得阴恻恻的,“恭喜你,你家也要添一个祖宗了。” —— 两个人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可墨九从屋子出来才想起,还有一个叫萧六郎的家伙哩。 要开启巽墓,很难绕得过他。 可绕不过,又该怎么办? 墨九仔细一想,觉得这件事干系重大,绝对不能与萧乾讲实话。人心隔肚皮这个道理,不仅可用于墨妄,也可用于萧六郎,说到底,他们都是陌生人—— 然而,若让一个陌生人心甘情愿地帮她,不阻止她,除了以身相许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以身相许不可能,他也未必要,那么,她只能晓之以利了。可看萧六郎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哪一个“利”最能诱惑她哩? “你在想什么?” 墨九闻声侧头,对上萧乾清冷深邃的眼,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就坐在她屋的椅子上,一双清冷的眸子盯住她,就像识破了什么似的。 “我有点事,想请你……”墨九沉默一下,觉得自己太要脸了不好。与他何必讲理由?反正他还欠她一个条件不是? 这样一想,她淡定了。 “我的第三个条件。” “说。”萧乾目光淡淡,容色淡淡,语气淡淡,像一只数千年修炼出来飞升上天的仙人,早褪去了世俗的贪、嗔、痴、慢、疑,一副天高云远的淡漠,风华绝代。 墨九目光深深:“容我打开天女石的九连环,一探墓穴。” “好。”他回答得很干脆,“何时出发。” 墨九看了看滴着雨水的窗口,“事不宜迟,明日需要一天准备,晚间出发最好。” 萧乾轻“嗯”一声,传薛昉进来,吩咐道,“点一些禁军,守住天女石,不许人靠近,另外,明日你跟着九爷,她要什么,你便给她什么。” 薛昉应了声,萧乾又转过眸来,盯住墨九,“明日晚间,我与你一同前往。” “不用。”墨九赶紧阻止,“萧使君要务在身,就不必前往了。你只需派人帮我护住天女石外的安全,我与墨妄他们进去便可。” 萧乾慢腾腾瞥她,“你能行?” 墨妄嘻嘻笑,“我什么不能?” 萧乾唇一掀,也微微一笑,“可你什么都能了,还要我做甚?” 这句话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可墨九总觉得哪里不对。看薛昉下去准备了,她搓着额头想了想,又不免疑惑了。 “萧六郎,养祖宗也不是这般养法的……再说了,你不必跟随,我也不会说你不孝。” 萧乾差一点把她撕碎了喂旺财。 可到底他没撕,只飞快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回房。 墨九觉得这厮今日神神叨叨的,又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追问,“你听见没有?我说你不必跟了,何苦那么孝顺哩?” 他不理,步子更大。 “萧六郎,喂!” 墨九小碎步跟不上,得用跑。 一直这般跟到萧乾的卧房门口,他迈入门槛,这才慢慢转身,双手掌了两扇房门,盯住她,目光专注、深情,像为了看清她的脸,俊气的面孔慢慢低下。 “嘎哈?” 心怦怦直跳,擂鼓似的,竟让墨九莫名其妙飙了一句东北话。萧六郎似乎没有听懂,依旧半阖着美眸,用他勾魂夺魄的眸色盯紧他,一瞬也不瞬。 墨九呼吸急促。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明明可以退后,或者转身就跑,甚至大胆地扇他一耳光,骂一句“臭流氓”,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身体就像受了某一种磁场的吸引,如磁铁的两端,想要合在一处,脚也生了根,动弹不得。 “萧六郎,你不要乱来啊。” 她耳根发烫,脸也涨得通红。 “萧六郎!”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像带了魔魅的蛊惑,夹杂着一股子令人心颤酥麻的男性气息征服欲极强的包裹了她,并在体丨内孳生出某种不安分的情绪,让她几乎颤栗着,想要与他拥抱。 蛊虫作怪? 一瞬间,她惊悟。 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她掐紧手心,想控制住蛊虫引发的不安分,可身体却不听她使唤,不仅不退,还缓慢地往他靠近。 “脸上长了颗麻子。” 重重“砰”一声,房门关上了。 夜风中,只有萧乾不温不火的声音。 脸上冷风一扫,墨九后退一步,清醒过来,摸着差一点受伤的鼻子,“嘭嘭”捶了几次门,冲房里的人低吼。 “萧六郎,我也是禁欲之人,你若再敢勾引我……信不信,我破戒了?” ------题外话------ 今天就更这些了,明天上午9点左右更新哈。 么么哒! 感谢小媳妇儿们,拥抱拥抱! ☆、坑深055米 欺骗 第二日,整整一天墨九都很忙。 虽然她与墨妄研究后认为,只要解开天女石的九连环便可以入得巽墓,可毕竟这件事谁也没有做过,谁也没有真正入过巽墓,入墓之后会遇到什么,能不能顺利拿到巽墓仕女玉雕,都是未知数。 故而他们需要做好准备。 入墓的必需品很多,墨九为了逛街,接下了这差事。 萧乾原本是吩咐薛昉跟着她的,可击西也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去,薛昉也不知怎的就不肯再去了,他像躲瘟疫似的,临时换上了走南。 走南是一个傻大个子。 可以陪着九爷逛街,他应得很快。 墨九本人更不在乎这个。反正在她看来,击西、走南、闯北三个人都是二货,功夫怎么样她不知道,到底身怀什么绝技她也没有见过。但赵集镇就这么大,她不认为会出什么事,身边有两只二货陪着逗趣,也是不错的。 这三人行的组合,显得很怪异。 娘娘腔的击西,络腮胡的走南,还有一个风流俊俏的九爷。 然而……他们的屁股后头,还跟了一条大黄狗。 他们悠哉悠哉地走在赵集镇的街上,很吸眼球。 墨九采买了一些入墓必备的铁锨、绳索等物,让走南扛在肩膀上,又陪击西逛了一会胭脂店,又逛了一会小吃店,买了一堆吃的不说,还给旺财买了一个竹编的项圈套在脖子上,这傻狗完全不觉约束,喜欢得上蹦下跳。 等回到宅子的时候,墨九又撺掇萧乾做了一个“简历急救包”,放上一些常用的药口,包括可以在陵墓里给人去秽气、清神醒脑用的薄荷丸。 萧乾对此很不情愿,不过墨九理解。 在时下之人看来,进入任何一个墓地都是亵渎行为,对萧乾这样的人来说,应该看得很重,更何况他一个享誉南荣的“判官六”,连王爷都爱医不医,却不得不为她做薄荷丸,想来是有点小怨气。 为了安慰他,并且鼓励他继续劳动,她让击西把今日在街头买来的冰糖葫芦分了一串过去。 然而击西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墨九正磨了墨铺上纸在写东西,看他委委屈屈地站在身边,不由奇了怪了,“怎么的?谁惹你生气了?” 击西扁着嘴,“击西出门的时候,被闯北那个混蛋拌了一跤。冰糖葫芦被旺财捡了去,击西好不容易才从旺财的嘴里把它抢过来,还特地拿去洗干净了,重新串好,这才交给主上,可主上还要打击西的屁股,击西好委屈。” 墨九脸颊一阵抽搐。 这些人真的是萧乾的贴身暗卫吗? 这脑子到底是大智惹愚,还是天生愚钝? 萧乾找暗卫到底看本事还是看娱乐天赋? 她很想笑,却愣是没有笑出来,只安抚地看他一眼,“可怜的击西,不哭啊。快坐着,等我写完了,回头给你报仇去。这些人……和狗,真的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欺负我们貌美如花的击西哩。” “哦。”击西斜着眼睛瞥她一眼,乖乖坐在她的身侧,看了半天她写在纸上的东西,然后翘着兰花指,疑惑地问:“九爷,你为何要写这个东西?” 墨九道:“这个叫着入墓须知。我得先详细的罗列一遍,一会给大家看了,熟记在心,这样遇到事情,才不会乱了阵脚。” 击西弯着眼角,“你以为他们都看得懂嘛?” 墨九抬头,眸有疑惑,“都看不懂嘛?” 击西摇了摇头,“看不懂。” “哦”了一声,墨九放下毛笔,这才想起这么一茬来。这里并非后世,人人都读过书,都识得字,简单的东西都可以看明白。时下的人受过教育的不多,看东西就困难了。 她问击西,“你识得字?” 击西害羞的点了点头,有点小骄傲。 墨九想了想,有主意了,很快把“入墓须知”写好,拿起来吹了吹墨,就将字条交给了击西,“好了,你拿去给大家读一下吧,让大家务心记牢了。” 击西愉快地点头,“好,击西这就去。” 对于这个娘娘腔的侍卫,墨九很喜欢,虽然目前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本事,可这货却把她当神一样崇拜,这一点就足够她暗爽了。 “九爷是个俗人哩!”她笑眯眯地伸个懒腰,正准备撕些布条,一会儿做绑腿之用,击西就回来了。这一回他脸上不是哭丧,而是灰暗一片,好像整个天都塌下来了。 一入屋,他就哭诉,“九爷,击西又被打了。” 墨九一边用剪刀扯布条,一边懒洋洋问他什么事。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能理解萧乾为什么常年和这几个二货打交道,还可以保持淡定了。人这神经,都是慢慢锻炼出来的,见他们犯二的时间多了,那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练得面无表情了。 “嘤嘤!”击西很伤心,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却没有见着半滴眼泪,“击西拿了九爷写的入墓须知过去,把他们都召集了起来。可击西还没有念完,他们每个人都瞪我,拿拳头打我。” 墨九看一眼他手上的字条,“为什么哩?” 击西苦着脸:“他们说我读得不对。” 墨九瞟他:“那你读对没有?” 击西嘴一撇,摇头:“我也不知。” 这个入墓须知并不深奥,击西若识得字,读它是绝对不难的。墨九仔细一想,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字条摆在面前,严肃地看着他,“那击西读一遍给我听听?” 击西道了一声好,便捏着嗓子读了起来,“各位大侠,这座古墓叫什么墓,是与什么墓相同的一座什么墓。这什么墓的入口我们虽然已经什么了,但什么什么的计划也是需要什么的……” 墨九张大嘴巴,定定看着击西,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入墓须知,他这么多的字都识不得,居然可以从头到尾给她念上一遍?这得多厚的脸皮说他识字? “九爷,你听击西念得好好,他们却想打击西,击西好委屈。”击西把字条还给墨九,兰花指上捻着手绢,拭了拭嘴唇,“哼,他们太过分了。” 墨九看着他,“你确定认识字?” 击西点头,“击西识得。” 墨九冲他勾手指,“你过来。” 击西把头伸向她,墨九一个爆栗就重重敲在他的头上,恶狠狠地道:“他们没有打死你,真的太仁慈了。” 看着她气冲冲地拿了字条出去,击西摸着额头久久没有合上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无奈地跟了上去,“这些长得丑的人,太残暴。嫉妒!都是嫉妒!” —— 未时一刻,是申时茂算好的入墓吉时。 仲秋的天色,这个点还未完全入夜,但天幕昏暗,乌云层层压在头上,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加上小雨未停,朦朦胧胧的天地间,能见度极底。大抵此行的目的不像往常办的差事,从上到下都小心翼翼,屏紧呼吸。 “快看,有人过来!”薛昉打头走在前面,指向安静的河岸上,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几个人。 四处寂静,那一行人便显得极为突兀。 萧乾瞟一声便道:“谢忱。” 这里距离还远,其实看不清,不过,天女石的周围萧乾派有禁军把守,可这几个人行色匆匆,似乎并不忌惮,便可以猜测得到了。这赵集渡,除了谢忱,再无人有这样的胆子。 两边的人马越来越接近,谢忱到得比较快。 等萧乾一行人过来,他黑着脸,不疾不徐地拱手。 “不知萧使君至此,所为何事?” 萧乾唇一掀,冷笑着不问反答:“丞相所为何事?” 谢忱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老夫得一消息,有珒人精锐斥侯潜入我境,想借水患之事大做文章,摧毁我等筑好防汛的河堤,老夫这才带人来看看。” 萧乾淡淡瞥他,“河堤之事,丞相就不必管了,还是按事先的部署,从防灾减汛,安抚百姓做起罢。若丞相还有闲时,不妨关心一下曾四的案子。”顿一下,他目光森冷扫去,“让凶徒早日伏法,丞相方可省心回京。各做各事便可,丞相何必狗拿耗子?” 谢忱听他语气不善,铁青着脸似要争辩,可看了看河岸上大批的禁军,又缓下脸色,不以为意地抬手一揖,笑道:“既是同僚,当守望相助,萧使君不必客气。” 萧乾轻笑一声,眉梢扬起,“若我非得客气呢?” 谢忱道:“那恕老夫无理了。萧使君,老夫不妨直言,天女石乃镇河之用,轻易动它不得,你听信一个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妄动天女石,若再次引发大水,到时官家的面前,可不好交差。” 萧乾道:“那是我的事,不劳丞相费心。” 谢忱道:“可老夫不愿受你牵累。” 两个人言词不和,谁都不肯相让,一时僵持不下。可在这天女石的周围河岸,都是手下的禁军,人数明显优于谢忱,而且还有墨家弟子五六人,若真惹恼了萧乾,谢忱落不得好下场。 不过谢忱不认为萧乾敢动武。 看他一步步逼近,谢忱压住心里惊意,沉声一喝,依旧很淡然,“萧使君想做什么?难不成想武力威胁当朝丞相?” “不。”萧乾从腰间拔出佩剑,优雅地挽个剑花,不疾不徐地架在谢忱的脖子上,浅浅一笑,“本座想请丞相去吃会热茶。” 谢忱脸色一变,却见萧乾已经收了剑,“来人啦,把谢丞相请回本座的宅子,好生招待着。若有怠慢,要你们的脑袋。” “喏。” 萧乾是枢密使,禁军都听他指挥,俗话说“县官不如县管”,丞相官位虽大,却无人理会他声嘶力竭的破口大骂,愣是架往他往回拖。 看了小半晌儿的热闹,墨九不闲事大,走到萧乾旁边,放低了声音道:“听说赵集渡的船娘,姿色还是不错的。” 萧乾眉头一跳,“何意?” 墨九看着谢忱铁青的脸,一本正经地道:“使君请丞相入宅休憩,只有茶水没有妇人,诚意不足嘛?” 萧乾目光深深地盯住她,似乎在怀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可墨九已经狐假虎威地咳了一声,站在他面前安排了,“那几位小哥,请丞相可不能失了礼数。萧使君说,谢丞相治水疲乏,需要身心同得安抚。你们记得找两个因水患而失业的船娘过去侍候着丞相,一应开销,算在使君头上。” “萧乾,你敢!”谢忱气得一张老脸由青到红,咬牙切齿地瞪过来,恨不得撕碎了他们。萧乾却只是一笑,“九爷说得有理,照办。” “萧乾,你疯了!” “你个狗娘养的!” “等老夫回京,看怎么参你!” “放手!你们放开老夫,老夫是当朝丞相!” 被押着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谢忱,几乎暴走。想他堂堂丞相,想要什么样的妇人没有,怎么可能和船娘有染,这样的话头传出去,即便他什么也没做,旁人也不会相信。那他的老脸往哪搁?那这件被萧乾“请回去喝茶找船娘”的事,他如何上奏? 墨九笑眯了眼,冲他客气地挥挥手,“丞相你别甭客气了,说不准这一遭还能再生个儿子哩。等丞相大人老来得子的时候,可别忘了谢我大媒哦。” 气血上涌,谢忱的头一歪,几乎气晕过去。 墨九惊叹着瞥向萧乾:“他没了儿子,若死了会不会无人送终?” 萧乾很淡然,“无事,他过继了同宗的侄儿。” —— 不管谢忱如何吼叫,终究被人拖走了。 萧乾把天女石的周围河堤一律戒严,除了他身边的侍卫与亲兵,不许任何人出现在河岸之上,以至于营里的军士虽知道这边有动静,也只当为“扶”起天女石,并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祖师爷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河岸上,墨家子弟插上香烛,一群人迎着河风抱拳行礼,洒酒祭祀,很是严肃的行完一套礼,墨九这才一个人潜入水中,准备解开九连环。 萧乾今日穿了一身银甲戎装,未戴头盔,只把长发束于发顶,利索干练地站在河岸上静静等待。 河风吹起他的披风,猎猎鼓动。 可他却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大家都屏着气,没有说话。 可呼吸里,隐隐有一股子紧张的气息。 九连环不好解,尤其人在水里做事不便。更何况,九连环解开之后触发机关会发生什么,是不是真如她事先预料的那般,只会打开墓道,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忐忑与担心自是有的。 河水比昨日清澈了一些,但仍然看不清水下的动静。见墨九许久没有上来,墨妄不由握紧拳头,走到萧乾的身侧,“萧使君……我下去看看。” “不必。”萧乾静静看着平静的河面,看岸边被大水冲击出来的一片黄沙与狼藉,一字一顿,沉稳从容,“她可以。” 墨妄同样不知他为何这般自信。不过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墨九可以,毕竟她将来要成为墨家钜子,需要这样的历练与只身解开九连环带人入巽墓的事迹,方能服众。 静静而立,两个男人一言不发。 这时,天女石处突地传来一声“哐哐”的机刮运动声,墨妄一窒,抬眸望去,只见原本斜倒在河中的石雕突地自行升起,就像有人在用绳索牵引一般,身子一点点浮出水里,直到她完全站立,姿态优雅地立在河岸。 这一座仕女石雕约摸有三丈高,身上刻有的水位线已经有些模糊,但火把的光线中,依稀可见石雕的脚下有一个近三尺高的基座。九连环解去,原本闭合的基座已被打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黑森森的墓穴入口,通往了一个未知的黑暗。 “哇,九爷好厉害!”击西喊了起来。 “可九爷人哩?”走南讷讷问着,刚一转头寻找,就看见一道银甲的光芒闪过,盔甲重重落向地上,白色的人影一闪,他家主上已然跃入水中。 他大喊:“主上,你这会怎可沐浴?” 击西捂嘴,“不,不是沐浴,主上是自杀!” 闯北快疯了,“阿弥陀佛!两个蠢货,主上分明为情自杀!” 这时夜色已暗,水中更是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萧乾凭着感觉在水里摸索,可依旧没有寻着人,不由冒出头来,看着平静的河面。 “墨九!?” 除了岸上跟着呼喊“九爷”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萧乾面有凉色,继续钻入了水底,这会儿,岸上的几个侍卫担心萧乾,也跟着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往水里跳。 “九爷,九爷!” “九爷你在哪里啊?” “九爷会不会在鱼肚子里?” “这是海,又不是河,哪条鱼有那样大的肚子,可以装得下九爷?” “笨蛋走南,这是河,不是海。” “阿弥陀佛,找人这么多费话,你两个小心被主上发配到东海去喂鱼……” “是喂龙王三太子吗?击西要去。” “都给我闭嘴!”萧乾突地“哗啦”一声从水里冒出头,抹一把脸上的污水,从台阶上一步一步慢慢上岸,带着一身骇人的冷冽走向天女石,那样子,像是恨不得杀人。 几名侍卫也跟着上岸,面面相觑的不解。 “主上为何不找了?九爷是不是死了?” “我呸,九爷死了,主上为何不找,就是没死才不找。” “没死为何不找?死了才不找。” 三个人不停议论,薛昉却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动出来了。他跟了萧乾这般久,从来没有见过他生这般大的气。 可他确实生气了,一脸冰霜,再无常时的高远冷漠。只见他走近仕女石雕黑乎乎的墓道口,突地一脚踏入,将里面的娇小人影给拎了出来。 “墨九——” 墨九浑身*的,衣服湿在身上,头发也绫乱不堪,从上到下都还在滴水,看萧乾要吃人的样子,她却很淡然地瞟他一眼,“开个玩笑嘛,何必认真?” 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萧乾目光寸寸变冷。 墨九又道:“我一个人湿,怎么好意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萧乾心潮起伏。 这个妇人,他已经不知怎样说她。 每行一件事,都让人意外,让人气不到一处来。 他冷哼,“胆大妄为。” “咳咳!”墨九似乎被呛了水,咳嗽好几声,方才睁着一双星子般水汪汪的晶亮美眸,直勾勾地看他,重重拍向他的肩膀。“很好,很孝顺。先在这里给我守好,我要换衣服。” 说罢她拿了薛昉手上备好的包袱便入了墓道。 萧乾幽深的目光盯着洞口,每一束都是冷芒。 他的背后,一双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恨不得戳瞎自己。 击西问:“为什么主上总在九爷面前吃亏?” 走南答:“九爷太狡猾了。” 击西问:“为什么主上似乎都不再清心寡欲了?” 走南答:“九爷太狡猾了。” “阿弥陀佛!”闯北斜歪歪看着他俩,“愚蠢的世人,怎会不知,九爷便是主上的道。” 击西与走南互望一眼,异口同声,“我竟听不懂?” 耳边风声悠悠,夜幕下,传来萧乾凉薄的声音。 “三个人,各笞臀十次,方知本座清心寡欲。” ☆、坑深056米 巽风知火焰,撩心 半个时辰之后,墨九换好干爽的衣服,拎一盏风灯走在中间。小说萧乾、墨妄、申时茂、墨灵儿、薛昉、击西、走南、闯北还有约摸二十来个禁军也执了风灯,带了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黄狗,进入了巽墓的墓道。 在墓道口,墨九先啃了个苹果填肚子,胃得到了安抚,脸色比平常严肃几分。 一场入水“营救”,不仅几个侍卫的衣裳湿透了,便是萧乾也一样,他重新穿上那一身银甲,系上银红的斗篷披风,墨九并未察觉他有何不妥,带着众人在风灯微弱的光线中,一步步往里摸索。 她不与萧乾走一起,也不看他的脸色。 击西在萧乾那里欠了一屁股的“笞臀债”,这会子很想立功赎罪,看走南与闯北两个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触这个霉头,索性硬着头皮上去了。 “九爷。”他小意又乖巧的喊。 墨九脚步很轻,“嗯?” 击西回头看一眼落在后面的萧乾,双手捂着屁股,似是生怕中途挨上一脚,把声音压低道:“我家主上的衣裳,湿了,先前他跳了河。” “哦。”墨九淡淡道。 “主上不是为了救你……”击西为免再被笞臀,把屁股捂得严实,声音越来越小,除了墨九恐怕谁也听不见,“是为了情跳下去救你。” 墨九:“……” 这货把走南和闯北的话综合了一下,有些不伦不类,差一点把墨九噎住。击西本来就不是一个靠谱的人,更何况连从来不喜她在身边的萧六郎,会为情救她? 墨九牙快酸掉了,“击西呀。” 击西嘻嘻笑道:“九爷,击西在。” 墨九瞥他:“我若想打你,你会怎么样?” 击西紧张地摇了摇头,双手捂嘴,“可以不打脸嘛?” 墨九拎着风灯在他脸上晃了晃,然后把风灯拉高,吐着长舌头做了个鬼脸,听见击西害怕地“呀”一声惨叫,这才将风灯拿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这家伙,脑子笨,胆子小,还疯疯癫癫,除了长得好看,确实没什么优点了……萧六郎是正确的。” “哦?击西不懂。”击西双眼一阵眨巴。 “收拾你,永远只笞臀。” 这货损人损得很有水准,把个击西损得眉开眼笑,比旺财还贴心地紧挨着墨九,接过她手上的风灯拎着,“九爷是击西见过最有眼光的人哩。” “嗯。”墨九无奈,“一美遮百丑!” “可主上比西击……”击西又回头看一眼走在人群中依然风华绝艳的萧乾,声音弱了些,“比击西美了那么一点点。九爷为何不喜欢主上嘛?” “噫,我为何要喜欢他?”墨九眉梢一扬。 “主上很好的,又长得很美。”击西为萧乾打抱不平,不服气地哼哼。 “那里好?”墨九侧头瞥他一眼,逗他道:“你且说出他五个以上的优点,我就相信他好。” 击西很严肃地想了想,“第一个,主上很美,第二个,主上很美,第三个,主上很美,第四个,主上很美。第五个,主上是真的很美很美的嘛。” 墨九差一点吐了,“击西动春心了?” 击西也差点吐了,“击西是个男子。”说到此,他把翘着的兰花指缩了缩,软语呢喃道:“动了春心的人,才不是击西,分明就是……” “大师兄!”墨九突地拔高声音一唤,打断了击西的话,也打破了一行人沉浸在墓道里的安静。 墨妄走在她前面不远,闻声放慢脚步,回头靠近她的身边,“怎么了?” 墨九鼻子吸了吸,“你可有发现不对?” 墨妄一怔,看向前方黑幽幽不见深浅的墓道,微微闪眸,点了点头,轻“嗯”一声。墨九慢慢闭上眼睛,感受便强烈起来。耳边似有缭缭飘散在空间里的梵音,伴了微风拂过,像步入千年古刹时,僧侣的诵经。 巽为风。 风入梵音,大抵是此墓的特点。 墨九把风灯慢慢举高,看向墓道顶部。 除了一些浮雕,并无他物。 她又放低风灯,看向墓道壁,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她似乎不太甘心,拎着风灯走近,伸出指甲在潮湿的墓壁上轻轻一刮,指甲缝里,黏了一些青苔和湿泥。她慢慢凑到鼻间,轻轻一嗅,脸色就变了。 “巽墓被人盗过。” 好一会,她慢吞吞开口。 墨妄不动声色,也刮了一些墓泥,面有疑色。 “我可以确定。”墨九轻声道。先前,她只觉那风里传来的味儿有些不对,可再嗅一嗅这泥,心里的凉意,便像大冬天被人用冰水从头淋到了脚,“这回看来得白干活了。” 墨妄一惊,注视她的目光深了深。 见萧乾还落在后面没有过来,墨九又看一眼墨妄,压着嗓子语气淡淡地道:“巽墓的仕女玉雕不必找了,就在你的手上。曾四没有骗申老,他当初拿到食古斋来的玉雕,确实出自赵集渡,也就是这座巽墓。” 在来之前,墨九与墨妄他们讨论过,巽墓虽然在赵集渡,可天女石却似乎没有被人动过,九连环也未曾开启。那么,曾四拿到食古斋的仕女玉雕就有可能出自别处。如此一来,加上巽墓,他们就可以得到三个仕女玉雕,离八个更近一步。 如今巽墓被盗,这行程就多余了。 墓壁之间距离很窄,他两个停在中间,前面的人也跟着停下,后面的人也过不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气氛便低压了,然了一阵似乎带了梵声的风声,许久没有人讲话。 前方的墓道还长,他们并非为了盗墓,既然仕女玉雕已经到手,是走,还是原路返还? “愣着做什么?”萧乾排开挡路的侍卫,缓缓挤上前,无视墨妄审视的目光,一袭银红的披风在昏暗的墓道当中,似闪着炽热火焰的光芒。 “墓已被盗,进还是不进?”墨九很平静。 萧乾注视着她,也没问他们进入陵墓到底要得到什么,只在众人不解的询问中,慢悠悠问:“你如何知晓?” 墨九下巴微抬,“高手的直觉。” 萧乾清淡的脸,没有变化,“本座不信直觉,也从不无功而返。” 怕他两个因为这个杠上,申时茂轻咳一声,捋着胡子上前和稀泥,“使君有所不知,有些人与老墓接触的太多,便可以通过墓里的气味,泥土的颜色与味道等等来判定陵墓的年代,以及是否被盗过。” 可这么多的墨家人,连墨妄与申时茂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又如何发现的?萧乾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申老是说,九爷的本事,与你与左执事要略高一筹?” 一般来说,人越老资历越老。 申时茂听了这句,老脸有点挂不住。 可想到墨九的命格,想到她是墨家未来的钜子,又觉得这点难堪完全不必要。 于是,他哈哈一笑,“术业有专攻,人也有天赋。这个行当,单有经验不成,极为讲究天赋。老夫虽为墨家长老,可在这个行当,确实不如九爷。” 萧乾轻瞄墨九一眼,只当他们唱双簧。墨九却哼着,白了申时茂一眼,“申老别夸我,你一夸,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说到底,她不想把自己裱糊得太厉害。考虑一瞬,她转头看向萧乾,入墓以来第一次与他目光对视,“萧六郎,其实我是有点不安。” 萧乾浅浅眯眼,“嗯?” 墨九将手上的罗盘平摊在众人面前,只见罗盘上的指针再次转而不止,疯了似的乱摆,与她那次在赵集渡时一模一样,她道:“这非因古墓的原因,而是积怨积冤所致。此地不详,有衔冤。” 众人皆默然不语,只看萧乾。 在这行人里,有禁军、有侍卫、有墨家子弟,但归根到底做主的人,似乎还是萧乾。 萧乾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一会,淡淡问她,“若再往里,你可有把握?” 墨九晓得他是指遇到机关一类的东西。实际上,虽然陵墓被人动过手指,但大抵是职业习惯,她也没有想过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离开。 观察一下附近的地形,她点点头,“叫你的人仔细一些,我感觉此事不太寻常,恐怕会有危险。”略顿一瞬,她又补充,“人为的危险。” 在她看来,既然申时茂在曾四手里买到的仕女玉雕,便是巽墓的玉雕,那么巽墓早已被盗,曾四的死,便不简单。他为何会有哪样的死法?为何连曾家娘子也被人割了舌? 还有谢忱,他贵为当朝丞相,为什么会在治水期间对一个普通小民的死亡案件那样关心?甚至他还亲自跑到天女石阻止萧乾。 这诸多巧合,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一边走一边考虑,两条纤细的眉轻轻蹙了起来,那些见惯了她满不在乎,好吃懒做,插科打诨的人,冷不丁看见她凝重的模样,反倒不太适应,不停面面相觑。 申时茂走在墨九的身侧,小声与她说:“我与曾四有过几次生意上的往来,据我所知,他确实只是个古董二道贩子,平常虽然也会与摸金者打些交道,干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可若说他有本事盗得了巽墓,我却是不信的。” 墨九也不相信。 要知道,墨家祖上为了护住仕女玉雕,这巽墓一定会与坎墓一样,设置机关,就曾四那个样子,若有本能盗得巽墓,也不会穷得让妻子去花船上卖丨身了。 “到底哪个干的?”墨九有些好奇了。 这样一路走一路论,墓道也未遇半分危险。 墨九看出来,这里的机关都已被人为拆除。可拆机关那个人既然盗了巽墓,为什么没有打开天女石,却直接使用了简单粗暴的法子——砸盗洞入墓行窃? 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根本开不了天女石? “困了。好困!”击西打呵欠。 “困了就睡会。”走南很配合。 “阿弥陀佛……”闯北唱一声佛号,“困了就让走南背着你睡会。” “不如让九爷讲个鬼故事,提提精神。” “九爷哪会讲鬼故事,九爷只会讲神仙故事。” 三个家伙依然没心没肺的调侃,可墨九却罕见的没有搭腔。她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慌乱,没有原因,只是直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警觉心,让她越接近墓室,越觉得危险—— “哇……哇……哇……” 突地,一道模糊的婴儿哭声传入耳朵,众人先前似为是错觉,可踏过一道道石门,进入主墓室之后,宽敞的空间里,除了隐隐约约的滴水声,便是这种令人恐惧的一声“哇哇”大哭。 “使君小心。” 薛昉心里一阵发毛,与击西、走南和闯北三个人,速度极快地将萧乾围在中间。这一刹的反应,也让墨九第一次发现萧乾选人并不是只选逗逼。一旦有事发生,这些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跟前…… “使君,有孩儿在哭。” “你们听见了吗?真的有小孩子在哭。” “听见了,好像在那边?” 婴儿的啼哭声,从黑暗的墓室传出,令人毛骨悚然。众人警惕地在墓室观望着,寻找着。可听上去就在耳边的啼哭声,却怎么也缘不到来源。一行人拎着风灯在空荡荡的墓室里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小孩儿。 “不对,声音在这边——” 墨九听见薛昉的声音,大步过去。 风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眼前只是一堵墓壁。 墓壁上的青石条在经年累月之后,风化得光滑平整。这都不需要用眼睛,也能一眼看穿,“没有婴儿啊?” 众人互相一望,心生都有恐惧。 四周在黑暗的笼罩下,哭声依旧,灯火微弱。 “哇……哇……哇……哇……” 哭声如同魔咒,冷森森的钻入毛孔,让人脊背发凉。墨九找不到声音在哪儿,拎着个铁锹子,在青石壁上寻了一会,也没发现有机关,不由回过头来看向众人,“把风灯灭了。” 她在天女石积有威信,在这个方面,大家都愿意听她的。很快,风灯全部熄灭。 黑暗袭来,墓穴里没有一丝光。 凉凉的风吹过,有人打了个喷嚏。 可没有火光,婴儿的哭声一样还有。 安静的黑暗中,众人呼吸清晰可闻,墓穴里的空气,也凝滞得似笼罩在黑雾里,如同带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息。 “师兄。”墨九唤了一声,感觉到墨妄靠近,又让他点亮了一盏风灯,有了火光,那“哇哇”的哭声再入耳,就没有那么刺挠了。 “九爷!”突地,一名禁军兵士惊声呼喊。 墨九被她喊得汗毛一竖,回过头去,却见他指着墓室中间的一具石棺道,“先前石棺上雕有一个仕女像,突然就不见了。” 初次下古墓的人,胆子都小。 他这般一说,几个胆子小的禁军,脸都白了。 墨九抿了抿唇,让人又点燃了两盏风灯,从那个脚在发软的禁军兵士身边走过去,观看一下石棺,突地拎着他的胳膊,转了个方位,“喏,那不是在那里?不过方位问题,吓住你的,是你自己的心。” 那名禁军兵士吁一口气,拍着心口直喘。 可墨九却一点一点走近了那具石棺。 石棺的棺盖已被掀开,挪放在边上。棺中没有人,也没有尸体,更没有任何陪葬物品,棺壁内侧雕刻着她在坎墓见过的仕女雕像,仕女的面容,与外面的天女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墨九静静站了片刻。 慢慢的,她拎着风灯踏入石棺之中。 “九爷,你做什么?” 有人高声大喊,她没有回答。 墨妄与申时茂还有墨灵儿以及两名墨家子弟,保护性地走过去,围住了带着霉味儿的石棺,可墨九却拿眼神制止了墨妄。 “师兄,帮我拿着。” 墨九把风灯递给墨妄。 可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抢在了墨妄之前。他衣袖上的护腕带着一缕幽幽的寒光,颀长的身影在风灯里,清冷华贵,又似染了一层坚冰的寒气。 墨妄手一空,侧头望去。 风灯苍冷的光线中,萧乾俊美的脸上孤傲平静,一双眼眸仿若凿了千年的古井水,波光微荡,深邃惑人,却又平静得不显山露水,唇上若有似无的一抹微笑,如初绽的牡丹,绝艳芳华,处处压人一等。 两个人互相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目光里却似有千军万马在涌动,可就在即将短兵交接的一瞬,却同时鸣金收兵,将视线调向石棺里的墨九。 那短暂的一瞬的火花,墨九并没有留意。 她所有的心思,都落在石棺之中。 精致的小脸上,双唇紧抿,她认真的样子,有一种令人爱煞的严肃。她似乎没有感受到墓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只轻轻将一只手,一点一点抚上石棺的棺沿,像在考虑什么,专注得忘尘于世。 “怎样?”墨妄率先开口。 墨九不说话,庄重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慢慢躺在石棺底部,像一具尸体似的静静不动,只将目光怔怔望着萧乾。 “把棺盖合上。” 萧乾目光一凉,“你疯了?” 墨九诡异地眯眸,冷森森看他,“照办。” 萧乾不动声色,“出来。” 二人目光交织,墨九道:“勿忘承诺。” 都是固执的人,事先萧乾也确实答应过在天女石的事情上,让她协助便一切都听她的,可探入巽墓分明就不是萧乾的事,而是她与墨妄的事了。 薛昉等熟悉萧乾的侍卫都以为萧乾不会依墨九,可他二人目光互杀几个回合,眼看墨九眸中浮出愠怒,萧乾却俯低身子,单手扼住墨九的下巴,趁她不备,冷不丁将一粒药丸塞入她檀口之中,见她瞪着眼睛不肯下咽,修长的指尖便戳中她口中…… “咕噜”墨九咽了下去。 墨妄拎着灯,面有怒色,“萧使君这是做甚?” 萧乾慢慢放开墨九的下巴,将手上不知何时掏出的青翠瓷瓶纳入怀里,姿势十分优雅,“毒药,免得一会她误入机关,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 墨九:“……萧六郎,你大爷!” 一般来说墨九脾气也好,轻易不会撒泼骂人,哪怕她整人的时候也大多是友好的,笑眯眯的,可这会儿实在气极,不管萧乾喂的什么药,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众人都缄默不语。萧乾却又将走南肩膀上扛着的包袱要来,将里面备好的吃食和水盏,还有两个红彤彤的苹果,一起放入墨九坐立的石棺。 走南搔脑袋,“主上这是给九爷陪葬的?” 这几个货的脑子都不好,墨九懒怠与他们计较,可萧乾却未反驳,目光瞥向放在边上的厚重石棺盖,“盖棺,给本座活埋了。” “哐当”一声,棺盖合上了。 幽暗的空间中,伸手不见五指。 换了正常人,单是恐惧便会吓得停止心跳。 可墨九却没有动,她摸了个苹果啃着,静静地等待,默默数着心跳声,就在她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咣咣”的巨大声音。 她吁口气,沉默片刻,继续啃苹果。 “主上!开了!” “使君,快看呐!打开了!” 那一堵有婴儿哭声的石壁打开了——神奇的变化发生太快,带来的是众人情绪上的极度兴奋。众人都在吼声中转头看向那个洞开的石壁。 墨妄与墨灵儿两个却走向石棺。 然而,萧乾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像一阵疾风,他身上银甲如寒光闪过,人已逼近过来,沉声命令道:“打开!” 几名禁军兵士反应过来,合力抬起棺盖。 风灯幽冷的光线射丨入棺中,墨九总算可以看见光了。她面无表情地绷着脸,将憋了好久一口气长长吐出,慢悠悠爬出来,满不在乎地坐在棺沿上,扫向众人:“知道九爷的厉害了吧?你,你,还有你们,还不赶紧跪地叩拜,高呼三遍:九爷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墨妄哭笑不得,“快下来。” 墨九却看向萧乾,浅浅一笑,“喂,不是要毒死我吗?怎么毒未发作……我说萧六郎,你到底给我吃的什么?坏心眼子这么多,怎么没有早早被雷劈死?” 萧乾黑沉着脸不答。 墨九半眯起眼,凑近看他,“敢情不是毒药呢?该不会是什么对身体有助益的药物吧?噫,萧六郎,我这两日发现你有些不对,特别怕我死。是不是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这个是她猜的,万一蛊虫是天生一对,完全有可能为另一只虫自杀嘛。可萧乾也不晓得是被说中了不爽,还是压根不稀罕搭理她,朝她深深一瞥,紧抿着嘴唇,调头就走。 墨九话还没讲完呢,冲他背影就喊,可萧乾并不回头,多一眼都不再看她。墨九奇怪地跳下石棺,问墨妄,“枢密使大人又怎么了?” 墨妄扶一把她的手臂,沉吟道:“他对你很好。” 墨九眨眨眼,妖娆浅笑,“那当然,我是他亲生祖宗嘛。” 她打趣的话还没说完,耳边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尖利惨叫。 墨九循声望去,只见洞开的石门处,有几名禁军兵士好奇心重跑过去观看,引出一排“嗖嗖”的利箭,走在前面的两名兵士胸口中箭,惨叫着倒下。 “祖宗的!”墨九头皮发麻,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你们怎么不听招呼的?” 一群禁军死两个,伤两个。 剩下的人吓出一身冷汗,都老实地看她。 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习惯了,对危险并无常人那般害怕,可于探墓却都是生手,看门开了就去瞅瞅,哪晓得会有这么多的危险? 墨九瞪眼,“猪队友。” 没有人再入石洞,都停在了外室。 幸好事先准备有“急救包”,薛昉与击西两个,迅速为受伤的兵士包扎,又让另外禁军兵士把死亡的两个队友背在身上,墨九方才探向石门。 “小心!”萧乾扼住她手腕。 “我没事。”墨九在地上摸了一块碎石捏在手上。 “哇哇……哇……”石洞里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还伴着“叮叮”的滴水声,像从岩洞的顶端滴入水面似的。 她挑高风灯,手猛地一扬。 “咚!”一声。 石头飞入洞穴内,未落在地上,像是掉入水中。 墨九凝着眉,又让人找了些石块,接连往几个不同的方向,试探性地投掷,却再也没有暗箭射丨出。根据石块的方向也基本可以确定,洞内的中间部位好像蓄了水。 她招手,“进去两个人。” 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她是不会逞英雄打头阵的。 萧乾一摆头,两名禁军兵士便拎了风灯进去,很快又回来了,“使君,无碍。” 众人松了一口气,往洞内鱼贯而入。 墨灵儿小心跟着墨九,拉紧她的袖子,“姐姐,灵儿怕。” 墨九白她一眼,“坎墓你都不怕,怕这个?” 灵儿嘟嘴道:“坎墓是申长老清理过的,什么都没有,我自然是不怕。这个巽墓,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墨九“嗯”一声,算着回答。 人类最深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对一切神秘的、不懂的、未知的东西,天生就含有畏惧之心。不仅墨灵儿怕,她自己其实也怕,可胆子比她稍稍大一些罢了。 一来她经历得多,进过的古墓也多,不仅因为家族原因,打小就有机会入墓玩耍,而且,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长达六年的光阴她也研究过各个朝代,各种各样的墓葬类型,所以心里有底。 二来她穿越成一个这么窘的寡妇,背了个天寡之命的黑锅,嫁了个连正面都没瞧见的病痨夫君,就算一不小心枉死,她也不觉得多大回事,说不定还有机会再穿回去哩。 “哇……哇……” 火光接近,那婴儿的哭声更为凄惨。 墨九一行停住脚步,站在一汪池水跟前。 那个“哇哇”的哭声,便是从池水里发出来的,但正常情况下,水里不可能有婴儿存活。于是,这声音便越来越令人惊悚,人群紧张起来,墨灵儿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放,更有甚者,墨九发现萧乾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另一侧。 她挑眉瞟他,“六郎也怕?” 萧乾手指按在剑柄上,不动声色。 墨九看他披风袂袂,面若朗月,眸若深井,一如既往的清冷高贵,不由奚落,“看不出来嘛,原来胆儿这般小。” 对于她的嘲弄,萧乾并不理会。而他清凉如水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丝毫惧怕,于是,他靠近她的动机,便有几分保护的意味。 不过墨九却不这么看。 她严肃地伸出一只胳膊肘,“喏,借你使使?壮胆。” 萧乾淡淡瞟她一眼,收回视线,似是不想理会她的胡闹,那尊贵的身子周围就似罩上了一层寒气,写满了生人勿近。 “使君,九爷,快看呐!”击西突地睁大双眼,指着池水尖着嗓子大喊,“水里有怪物!有怪物在动!” 其他人纷纷后退。 墨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走近了池边。 风灯光线不足,可她还是隐隐看见,靠近池边的地方,就有几只黑黝黝的东西。头部扁平趴在池中,身形有些类似蜥蜴,却比蜥蜴大了数倍,尾部盘弯着,有明显的肤褶。 就是它们在“哇哇”哭泣。 她松一口气,反应过来,“不要怕,不是婴儿在哭,是大鲵。这东西的哭声酷似婴儿,在我们那里,被人称为‘娃娃鱼’。你们这儿叫什么?人鱼?孩儿鱼?” 这种鱼并不常见,但大多人听过的。 听完她的解释,众人都放下心来。 “哪来的怪物,原来只是人鱼。” “击西的胆子这么小!” “哈哈,娘们儿么。” “滚,你娘们儿,你才娘们儿!” 一群人打趣起来,从进入墓室听见婴儿啼哭就悬起的心脏,到这一刻,基本都落下了,队伍里除了笑声,也有窃窃私语。 大家都在讨论,为什么墓室里会有人鱼。若是造墓之人喂养,那么在这个不见天光的墓室里,它们靠什么生存,吃什么东西。要知道,人鱼是食肉的…… “哇!不好。”这时,一名好奇前往看人鱼的禁军兵士手上风灯落地,像见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双眸圆瞪着,死死盯着池水,“使君,死人,里面好多死人……好多死人的……骨头……” 室内有淡淡的秽气,可并无血腥味。 众人听了他的喊声,再近池边查探,纷纷缄默了。这池中确实有很多死人,不过人肉已经全被人鱼啃食,只剩下一块一块大小不一,部位不一的人骨,还有分不出颜色的破碎衣衫与杂物。 墨九终于知晓罗盘为何一直转针了。 “这些人都是枉死的。怪不得……不过,娃娃鱼一般只有饿了才叫。”她转头看向众人,分析道:“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投喂过它们了……可这些死人,到底什么时候被丢在里面喂鱼的?” “使君,属下去看看!”薛昉年纪不大,可比那些禁军兵士胆大。加上他艺高,又是萧乾的贴身侍卫,请了命就靠近池水。 很快,他用铁爪勾上来一个令牌。 “当”一声,令牌落在青石地上。 萧乾蹲下身,让人用风灯照着它。 令牌上面已有锈痕,可依旧可以判断出来。 “转运兵!是转运兵的令牌。” 第一个叫出声来的人,是薛昉。 接着,他又道:“使君,我记得谢丙生在任转运使的时候,发生过好几次转运兵送饷送物资的途中遇上匪人劫道或珒国人滋扰的事,尤其丁酉年那一次,一百多个转运兵不见踪影,当时官家震怒之下,还曾勒令调查,最后,这件事算在珒人的头上了……难道他们便是那时死亡的转运兵?” “哇哇……哇哇……” 回答他的是水底的娃娃鱼。 在一个人骨堆积的池边,谈这样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美好,可发现了这么多人的遗骨与残骸,身为枢密使,萧乾又不可能不管。禁军兵士们虽然都不愿意从事这项工作,还是不得不从池水里寻找证物…… 不多一会,又有好些个令牌与转运兵的遗物被禁军兵士收集上来,从而证实了这些人的身份——确实是失踪死亡的转运兵。 墨九默默看着,手心捏出了冷汗。 若这些人都是谢丙生手下的转运兵……那么,她初在赵集渡那天,发现罗盘转针,接着又看见辜二从花船下来,就未必是他偷腥找妇人快活去了,完全有可能为了与这件事相关的目的。 辜二是谢丙生的人,可在招信他帮过她,给她的印象也一直不错,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可如果真的与辜二有关……墨九想到在辜二船上吃过的酒菜,突然感受喉咙里有一股子犯腥。 “娘的,这些人怎会死在这里?” “阴森森的……这鬼地方他们怎么进来的?” “这人鱼叫的声音,真恶心!” “老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众人还在议论,室内的风似乎更凉了。 萧乾突地重重一喝,“都闭嘴!听听。” 禁军与侍卫都安静下来,墨九竖起耳朵,也听见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像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的,像无数兵士整齐的脚步声,像千军万马在踩踏石室,还有石壁上“叮叮”的滴水,混在一起,每一下都似敲在心脏,令人呼吸加快。 “有人进来了。”墨妄接了一句。 “砰!”的一声,他话音刚落,池水的另一边就传来了火光,一群黑衣蒙面的男子整齐地冲入石室,架上弓箭,指向了他们。 黑衣蒙面人的人群慢慢分开,从中走出一个大块头的蒙面男子。彼此相隔着不过十来丈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却可以感觉到一股子浓浓的杀气。 “萧使君,得罪了。” 那人声音偏尖偏细,不像正常人发出来的,可萧乾却冷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淮西路刘都指挥使。” 刘贯财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会被萧乾直接认出。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将面上的黑纱一揭,索性不再尖着嗓子说话,“萧使君既然识得属下,也应当知晓我为何而来?” 萧乾道:“阿猫阿狗之龌龊事,本座不知。” 他们一行人从天女石进入巽墓的时候,虽然把谢忱“请”回去喝茶了,可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了所有的人,谢忱能在南荣盘踞这么多年,便是当今皇帝都轻易动他不得,他自然有他的后盾。身边淮西路都指挥使的刘贯财,按理应当听命于枢密院,受萧乾调派,可他本人,却是谢忱的门生,也是他的心腹。 薛昉低问:“姓刘的何时会开古墓机关了,怎会从那面钻进来?” 墨九低哼,淡淡道:“盗洞。” 如此看来,曾四的死,巽墓的被盗、包括里面大量转运兵的尸体,都与谢忱逃不脱干系了,可曾四到底是怎样拿到巽墓的仕女玉雕的,为什么拿了却自己不懂,跑到食古斋去贩卖?若谢忱便是盗巽墓之人,他的目的是为了财宝,还是为了仕女玉雕,或者为了旁事? 更令墨九好奇的是破坏巽墓机关的人,是否与谢忱是一伙? 墨九脑子千头万绪间,两派人马已隔池对峙。 萧乾这边统共就二十来人,可刘贯财显然早有准备,洞边的盗洞口密密麻麻的脑袋,挤了个满满当当,外面或许还会有人。 显然他们是不准备让萧乾活着离开此处了。 沉吟片刻,萧乾却地一笑,像从凝固的坚冰中破开了一条口子,又似千树万树梨花瞬间绽放,那笑声里的他,不仅不怕,却有几分闲适,“刘都指挥使可知犯上作乱,该当何罪?” 刘贯财沉声道:“萧使君不必为属下操心了。此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萧乾仍旧带笑,“何时属蛤蟆的?好大口气。” 刘贯财性子阴狠暴力,闻言觉得自家被侮辱,顿时大怒,“萧使君武贯天下,属下佩服,可难不成你没有听过一句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噗”一声,墨九忍不住笑了声来。 “九爷活了几十岁,还从未见过自比狗的。” 她感慨的笑着,蹲身摸了摸旺财的脑袋,柔声细语地道:“财哥啊,有人不仅盗用了你的名字,还想与你抢着做狗,不如,咱就把名头让他好了?” 旺财配合地“汪汪”两声,那边刘贯财自觉失信,已气得涨红了脸,“萧乾,出征打仗老子不如你,可这偷鸡摸狗的事,你未必干得过我。实话告诉你吧,外面都是我的人,纵使你英雄一世,今日也走不出这阎王殿了?” “阎王殿?刘贯财,你难道未曾听过本座的名号,判官六,判的可不止病人的命。”萧乾抬袖抚额,一笑间,竟是风华绝代,“本座猜猜你有多少人?五百,一千,还是一万?” 刘贯财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管老子!兄弟们,杀!” ------题外话------ 累觉不爱,万更哩,你们爱不爱我哇。 ☆、坑深057米 动了心 “杀!” “杀!” “杀了萧乾,刘都指挥使有赏!” 刘贯财的人马喊打喊杀,声音不绝,刀枪碰撞铮铮作响,声也未停。% し可石室太狭窄,中间又有一口池塘,池塘的水虽然不深,可绝非肉搏拼杀的好战场。萧乾的侍卫与禁军只需据守池塘两侧,刘贯财纵使背后有千军万马也施展不开,第一波强攻不过,那些见阎王的兵士,妥妥的都是他家的。 看着地上软绵绵的尸体,墨九冲走南伸出手,“拿来。” 走南目不转睛盯着前方,闯言一愣,“啥?” 墨九瞪他,“吃的。” 走南“哦哦”一声,赶紧把肩膀上为她准备的食物包取下来。 这个食物包是她来之前就备好的,里面有果脯、葵瓜子、炒花生等等,可双方正在拼命搏杀,这是吃东西的时候么? 看她悠哉悠哉地掏出葵瓜子吃着,走南的胃整个就不好了——便是他这种杀人如麻的武夫,在满地尸体与鲜血的面前,也未必吃得下,吃得香,她却毫无压力。 “九爷……威武。” 他竖大拇指,后面两个字弱弱的。墨九瞪向他的络腮胡子,叹息着摇头,“你这孩子就是傻,我就吃个东西罢了,拍我马屁做甚?你该朝前面的人摇旗呐喊——加油,加油!这样才对。” 走南:“……” 这时,狭窄的石室里,两拨人马斗得正酣,可由于地方的关系,也就顶在前面的人有机会出刀,报效上峰,后面的兵士除了干瞪眼睛,根本就插不上手,除了摇旗呐喊,确实也做不了别的。如此一来,池塘两侧拼杀的,左右也不过二十来个,刘贯财的底气本来就是仗着人多,可小范围的局部厮杀,他再多人都只是摆设,单兵能力,根本就不是萧乾的对手。 地上的尸体,开膛破肚似的,横陈一堆。 有的被杀入池塘,就便宜了那十几条饥饿的娃娃鱼,闻到血腥味的它们,兴奋地撕扯着鲜美的肉食,咀嚼入腹,美滋滋的“哇哇”叫。 那声音传入耳里,与兵戈声、惨叫声混杂,恐怖、压抑。 于是,墨九悠闲吃东西的样子便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墨灵儿咽一口唾沫,半眼都不敢看她,其余的兵士也恨不得戳瞎双眼。 萧乾瞥了墨九一眼,嘴唇抿出一抹凉薄的凉意,转瞬,又将视线投向对面,冷声道:“刘贯财,你可知本座为何做得枢密使,你却不能?” 刘贯财站在兵士的身后,重重哼一声,牛气冲天,“不就仗着运气好,立了几次军功,又碰巧救了官家的性命,讨了个好差吗?老子虽不懂岐黄之术,可你那几场仗若老子去打,也能轻松获捷,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吃过的盐没老子吃的米多,凭啥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损萧乾,墨九“噗”一声笑了。 这笑声很不厚道,也很不合时宜,犹豫还把嘴里的瓜子壳都喷了出去。 萧乾眼角余光扫她,冷峻的脸上并无表情,“死到临头,不知悔改,那你死也不冤了。” 刘贯财哈哈大笑,沙哑着嗓子嘶吼道:“你他娘的别嘴上无毛,吹嘘撩*,有本事上来和老子杀个痛快!” 看那厮吼得欢畅,墨九有些同情他了。在她看来,萧六郎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可以领兵杀敌建立军功的男人,除了勇猛,肯定有些谋略的,就刘贯财这几把刷子,堵人把阵势摆在狭窄的洞里,明明人多了人家数倍却讨不到便宜,硬给人家塞上一个“万夫莫敌”的关卡,她都心疼这货的智商,怎会相信他能对付萧乾?所以,就算这会敌众我寡,她也不太担心。 萧乾果然不慌不忙,一身清冷的气息在风灯若有似无的幽光下,平添一种妖邪入体的仙气,不紧不慢的声音,字字气场十足,“杀鸡焉用牛刀?” 顿一下,他又轻轻笑开,“回头看看盗洞口,是你人多,还是本座。” 不必再看什么了,盗洞外的喊杀声已传入室内。 刘贯财正要派人去看,一个黑衣人就捂着胸口冲进来,“报!刘都指挥使,我们被,被人包饺子了。外头来了好多禁军,黑压压一片……” “娘的!”刘贯财差一点把牙咬碎,“一群饭桶!来了就来了,今日老子就和萧家小儿拼了这性命!” 墨九吃瓜子的动作稍稍一停,目光审视地看向萧乾,突然觉得这货执意要入巽墓,或者就是为了对付刘贯财……背后的谢忱。毕竟萧谢两家斗智斗勇不是一日两日了,萧乾给了谢忱一个机会,让他对自己赶尽杀绝,再反戈一击,来一个人脏俱获——只要刘贯财这蠢东西被擒住,谢忱的事儿便暴露无遗。 “死贼,奸着哩。” 她低低的声音,萧乾也不知听见没有。 他脊背俊挺笔直,单手扶剑,肘撩披风,意态轻闲地道:“刘贯财,你没有退路了,向本座投诚罢。” 刘贯财屁股后头着了火,被人里外夹击,胜算已是不多,可他是谢忱的亲信,对萧乾恨得牙根都痒了,又怎会投诚?他想要杀过来,却又被挤得过不来,只得跳着脚的骂,“萧乾,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给老子玩儿阴招,不得好死啊你。” 有些人就是这般,自己干什么都是对的,别人做了就天理不容。 墨九可怜着他的人品,突地又是一怔,盯着萧乾小声道:“不对,有猫腻。” 萧乾眉梢一扬,“何事?嗯?” 墨九半眯着眼,疑惑道:“为何刘贯财要再三强调你毛都没长齐?” 她一本正经的询问,听得萧乾一口气差点儿提不上来。 凝滞一瞬,他缓缓偏开头,不再理会她,只冷声命令道:“速战速决!包完饺子好下锅。” 见他不解释,墨九也不追问,只同情地看着刘贯财,好心上前建议,“包饺子不好,人肉馅儿的吃了腻得慌,还老费柴火,不如直接宰了他喂池塘里人鱼好了。” 萧乾抿唇轻哼,“好吃不过饺子,人肉的。” 这样的对话很反胃,也让池塘对面的刘贯财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他话音刚落,他俩中间就钻出一颗脑袋来,左右瞧了瞧他俩,那颗脑袋笑眯眯地道:“好吃不过饺子,人肉的,好睡不过嫂子,亲生的。” 这颗脑袋上五官清秀,肤色白皙,可不就是击西? 他声音很小,又在双方对仗之时,旁人没有听见,只有墨九与萧乾入耳,条件反射地对视一眼,目光一触,又都挪开了。 墨九阴恻恻一笑,瞪着击西,一字一顿,“击、西,你准备怎么死?” 萧乾没她那么麻烦,直接摁住击西的脑袋,往后一堆,“笞臀五十。” “主上,不要!”击西哭丧着脸,“击西老家就是这么说的,击西冤枉啊!” “六十!”萧乾声音更沉。 “主上,你最美了,你比击西还美!” “七十!” “九爷,救救击西啊!” “八十!” “呜,击西真的是……”击西瞄着萧乾越来越沉的脸色,蔫蔫地退下去,“真的是好想挨打啊。” 击西这货撞在萧乾的枪口上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南和闯北同情地看着他,却没有人敢冒死谏言。 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都在低声安慰。 走南道:“击西,屁股也是娘生的,顾惜着点用。” 闯北道,“击西不怕,老衲会为你备着续断膏。” 击西看着他们“同情”的眼神里,幽幽反射的幸灾乐祸,不由恨恨瞪回去,“不讲义气,你们两个分明也是这么想的。” 走南嘿嘿一笑,“我不懂。” 闯北双手合十,“老衲懂却装不懂。” 他几个的小声的咕噜,墨九没有听见,但这一次,她不同情击西,觉得这货确实该挨打。因为他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她与萧乾之间原本纯洁简单的叔嫂友谊,突然就蒙上了那么一点暧昧。 墨九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可上学的时候,由于长相好人品过关,也被人递过小纸条,送过鲜花、千纸鹤,请过小树林和小卖部,同宿舍的小妞恋爱也见过不少,那些朦朦胧胧的男友情事,眸含春水眼生光的忸怩样子,她记得很清楚。那么,她这会儿脸发烧,耳发烫,心脏莫名怦怦跳……莫非就是初恋的懵懂期? 看打架的心思淡了,她乱七八糟的想着,有些佩服自己在这样血腥的场景之下,还有研究风花雪月的精神头。她不想这般,可暧昧的磁场吸引力很足,就像罗盘的指针感应似的,心绪一乱,连呼吸都带了暧昧的味儿。 她偷偷瞄了萧乾两眼,可幽暗的火光下,他脸色很淡,瞧不清情绪。 一个人猜度着,她翻来覆去地想,如同一只被人放在砧板上的鱼,浑身都不得劲。实说,她宁愿与他像往常那般你讥我讽,冷言恶语地针锋相对,也不喜欢这样尴尬的沉默。 墨九是个直肠子,有事一定要弄清楚。 她呼气、吐气、再换几次气,闭眼,睁眼,再眨几次眼,终于有了勇气,用一种虎视眈眈的视线看着萧乾,压着嗓子追问,“萧六郎,你老实告诉我,击西的话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对我动了心,有所企图?嗯?” 这姑娘智商不低,可情商真不怎么高。 哪有十五六的小丫头这般与男子说话的? 萧乾微微愕然,讶异地淡声问:“嫂嫂疯症又发作了?” “呵呵!”墨九咬牙偏头,吸气一叹,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 她如今的身份只有十五岁,可上辈子却比萧六郎的年纪还大。这样一个二十冒头的家伙竟让她颜面扫地,简直不可忍。 回过头来,她阴阴冷哼,“你又没什么想法,为啥总是勾引我?” “勾引?从何说起。”萧乾淡淡观着战局,连眼波都没有浮动。略顿一瞬,他似是想到什么,又回过睨她,“你我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不想你出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目光清冷淡然,专注凝视时,似有仙雾缭绕,若非他肯定自己没有勾引,也对她没有企图,墨九大概又要沉迷在他惑人勾魂的目光中,以为这厮对自己有兴趣了。 “难道果然是蛊毒?”墨九一寻思,脊背就发凉。 为什么她屡屡觉得萧乾对她有意?她一度以为是萧乾长得太俊又生了一张桃花脸,什么都不说也处处都有诱惑。可她却没有仔细想过,或许只是她与他身体里的蛊虫作怪,让她或者他都会在某些时候,无意识产生一种类似于情感的气息,以致让对方误会? 墨九释然而肯定地点点头,“大概你是对的,不过我太吃亏。”吃亏的事她不干,没好气地瞪眼道,“所以萧六郎,往后离我远点。要不然惹我狂性大发,嘿嘿!” 萧乾低头看她高昂的小脸,目光一沉,“好。” 这样干脆爽快,墨九心底不舒服,但她懒怠与他争论这个,反正蛊虫在他们两个的身上,谁也不能拎它出来审讯一下,到底是它们在作怪,还是他们自己内心有鬼。不想自作多情地便宜了蛊虫,她哼一声,恶狠狠从萧乾身边挤过,走到墨妄的身侧,与他站在一起,吃瓜子,看械斗。 这没多久的工夫,刘贯财领来的黑衣兵士,在禁军的勇猛之下,就已是惨重伤亡。在南荣,禁军是最为精锐的战斗部队,尤其这些人又都是枢密使大人的近卫,战斗力可想而知,不过刘贯财确实带了不少人,死一批,填一批,死一批,再上一批,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似的。而且,这种冷兵器的贴身肉搏,比热兵器战争更为残忍冷酷,看得人心头发瘆,骇然不已。 墨九摇头,“这样一比,被机关枪突突死,真是幸福。” 墨妄捕捉到她的话,“机关枪?” 与机关鸢、机关鸟、机关屋,连弩车等一样,“机关枪”三个字对于完全不懂的时人来说,不会有什么兴趣。可墨妄不同,身为墨家左执事,他一听就知道是某种厉害的武器。 盯着他烁烁的眼,墨九笑道:“师兄听说过机关枪?” 墨妄摇头,询问道:“可是火器?” 时下的火药还处于制作鞭炮的阶段,连火铳都没有普遍应用于军队,墨妄却可以坦然说出火器,墨九也不由佩服,她轻嗯一声,“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 说到这里,她似又想起什么,挨近墨妄低低道:“回头师兄与我仔细讲讲千字引呐,我对武器图谱也很有兴趣。” 与她互视,她双眼晶亮,充满期待,墨妄却迟疑了片刻,方将目光慢慢转向那一堆厮杀的人群,感慨道:“若千字引里,真有武器制作图谱,那真作孽了。” 墨九微笑道:“申老说,技艺本身是无罪的。” 似是被眼前血肉横飞的画面刺激道,墨妄眯了眯眼,“自古以来,但凡有野心者无不想拥有大范围的杀伤武器,可若真有此物,那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这又岂是墨家祖上愿意看到的世界?” 墨九怔了怔,轻轻“嗯”一声,算着回应。 就在她面前不远,一个兵士的钢刀插入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膛。 鲜血与武器总是并存的,她微微皱眉,突地道:“也许以杀止杀,以杀绝杀,才是道理。” 若各方势力相当,那便是龙虎相斗,谁也不肯让谁,谁都有野心,那杀戮永远不止。若一个国家的武器和军备强大到了外人不敢随便入侵的程度,也拥有了足够震撼天下的能力,也许才会迎来和平。 墨妄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 但仔细一琢磨,他却点头:“九姑娘见解,墨某佩服。” 墨九暗道,这哪是她的见解啊,不过是学过历史,从历史的规律与社会的演变来推论的罢了。就像现代战争,若没有核武器的存在,也许第三次世界大战早就开打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身子靠得很近,昏暗的火光下,墨九言笑浅浅,芙蓉色的脸,娇嫩白皙,墨妄高大俊气,爽朗阳光,二人这般相谈的画面,竟极有美感…… 不少人的目光投掷在他们身上,萧乾却未瞧半眼。 这会工夫,禁军人少,体力消耗过大,虽还在抵抗,却慢慢落了下风。可刘贯财的黑衣人还在顽强进攻,盗洞外面的禁军也还没有杀进来。薛昉瞥一眼萧乾越来越沉的脸色,扶剑上前,大声喊道:“对面的人听好了,枢密使奉旨办差,为表官家仁厚,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马上调转枪头,助枢密使剿灭反贼,必饶尔等性命。若一条道走到黑,等盗洞外的禁军攻入,你们这锅饺子,可就煮熟了……” 墨九受不住他生硬的劝降,挤过去小声道:“薛小郎,通俗易懂点儿。” 薛昉一愣,偏头看她,“怎样通俗易懂?” “看我的。”墨九清清嗓子,叉腰大声道:“对面的英雄们,你们可能都不怕死,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如果死了,别的汉子就会住你们的房子,睡你们的娘子,打你们的孩子,用你们的银子,说不准,还会丢了你们家的祖宗牌子……” 薛昉惊叹:“原来这就是通俗易懂。” 萧乾:“……” 墨妄:“……” 众侍卫:“……” 可大概真的通俗易懂最近人心,人可以不怕死,却不可以不考虑死了之后自家亲人的处境。若他们能把萧乾灭口还好,现下的状态,外面围了大批禁军,显然已不可能。那么他们死了,必将成为反贼,家人就算不受牵连,可墨九说的话,却大有可能发生。 对面的黑衣人在她大声的“通俗劝降”下,有的人已神思不定,还在与禁军厮杀的,也慌乱了不少。紧接着,有一个类似小头目的黑衣人,突地退后几步,大声道:“兄弟们,我等为朝廷卖命,吃的是朝廷的晌粮,也就是朝廷的人,刘贯财劫杀枢密使,本是重罪,我们为何要为虎作伥,用自己血肉,为他人谋利,祸及自己妻儿?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人心大都从众。 那厮一被策反,军心便开始动摇。 萧乾目光淡淡扫过墨九得意的小脸,又上前补充一句,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擒得刘贯财,本座不仅不罪,还为尔等请功犒赏。” “属下等谨遵使君之命!” 很快,一伙子黑衣人里大多都转了风向,只剩一批刘贯财的亲信还在拼命。 可形式一变,他们没了优势,兵败如山倒,真真正正就成了一锅饺子。 薛昉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不由狂喜,“九爷高明。” 墨九道:“那有什么?左右你们有人,擒他只是迟早,我只不耐在这里呆着了。地方又窄,人又多,气儿都喘不过来。” 薛昉听她说完,瞥萧乾一眼,用极低的声音与她耳语了几句。 这些话听完,墨九脊背上都是冷汗,“真敢啊!” 原来萧六郎吹嘘的禁军,不足二百,比刘贯财的人少了数倍。 怪不得都这么久了,他们只在盗洞门口喊打喊杀,却没有几个攻进来。 墨九看到禁军与黑衣人纷纷“兄弟,老弟,哥”的喊起来,那亲如一家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 若刘贯财知道真实的情况,会不会呕血而亡? “唉!”墨九重重一叹,又开始剥葵瓜子,“姓刘的,你也赶紧投降了吧。回头把谁指使你的干都交代了,说不定使君还能看在你与旺财是本家的份上,留你一颗脑袋。” “哈哈哈!”刘贯财大笑几声,痛恨地瞪着她,“你以为就凭这三言两语就可让老子投诚?” 墨九咬着瓜子,正经问:“三言两语不成,你要几言几语?” “我呸!”刘贯财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死就死,老子才不像这些墙头草。” 又是一声重重的“呸”,这厮突地砍翻面前两人,冲向盗洞。 “小心!按住他!”墨九直觉这厮居心不良。 可刘贯财身为都指挥使,也算孔武有力,能被谢忱重用,也非庸人,尤其那一群刚刚投诚萧乾的黑衣人,虽然就在刘贯财的身边,但心理角色还没有转变过来,他们还不敢提刀砍他,刘贯财趁了这个东风,居然极快地用身子撞上盗洞边上一块凸起的石块。 “小心机关!”墨九再一次高喊。 可还是慢了一步。 由于这间石室有盗洞,她先前疏忽了一点——机关并未拆除。 刘贯财事先应当受过叮嘱,触动了机关。霎时,整个石室像遭遇地震一般天摇地动起来。人摇晃,风灯也摇摇欲坠,厮杀的人群纷纷收刀,有一些拼命往盗洞外挤,有一些人却往后面的墓室退。 东倒西歪中,人群站立不稳,有的倒在了地上。人扑人,人踩人,人叠人,肉夹饼似的裹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而这个时候,那池水却像煮沸了似的翻腾起来,摇晃得也很剧烈,水中的娃娃鱼“哇哇”啼哭,婴儿嗓子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墨九没有像旁人一样挤盗洞或退回墓室,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扑向了池塘,直接下到水里。先前石室一直在滴水,这水源从何而来,墨九有考虑过,却没有结论,如今不需要结论,在见证了巽墓机关的厉害之处后,她只有碰一下运气——在巽墓修建之时,若有池塘要活水养鱼,那么这间石室最大的生门,就只有这一口池塘。 “快下来池水里!” 她大声呐喊,可慌乱之中,却没有几个人听见。 风灯灭了一盏又一盏,摇晃的空间,一片黑暗,鬼哭狼嚎。 “铛铛”的机刮声中,她的手腕被人抓住。 场面很混乱,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谁捉住了她的手,人就在颠簸的池水中翻滚,下沉。机关运转之势,很难人力抵抗,她只觉身子在滑落,那只捉住她的手也在这时揽紧了她的腰,与他一同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她听见了耳侧有水声,水压很重,她耳朵鼓聒得厉害。 那人的胳膊带着她,往水面上浮去。 意识慌乱间,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随水浪波动。 当脑袋浮出水面的时候,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墨九几近陶醉地吸上一口,“果然是生门!” 四野里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只剩拖着她的人。 她侧头看去,萧乾丰神俊朗,面色清冷,一双映着水波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脸,锐利、幽暗,有一种迫人心魂的美。 “萧六郎,阴魂不散呐你。”墨九感叹一声“同患难”的缘分,摇了摇头,又望向四周,准备上岸。可这时她才惊恐的发现,他们二人在水潭里没错,可水潭却位于一个四面陡峭的岩壁之间。 月光下的岩壁,光滑如削,只左边有一道瀑布从上而下,但萧乾拖着她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可以攀附上去的地方。 两个人浮在水面上,好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墨九叹气,“看吧,说你爱上我你不信,死也要与我一起。” 萧乾眸子浅浅一眯,不冷不热地瞟她一眼,一声也不吭,只不死心地带着她,四处寻找出口。 水潭不大,水却很深,浮沉之间,出口没找到,两个人的体力却明显不支了。 墨九不晓得这水潭下方是不是巽墓的石洞,却可以猜测得到,这里的水一定与巽墓的池塘相通。 吁口气,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喘气看萧乾,“萧六郎,若不然你沉入潭底看看,有无出口?” 萧乾眉头微蹙,“没有。” 墨九抹了抹脸上的水,“怎可确定?” 萧乾道:“先前浮上来时,出口已闭合,除非你再启机关。” 然而,就算还有可以再启的机关,墨九也没有力气潜水下去寻找它了。 她了解地点点头,抓紧萧六郎腰间的衣裳,四处观望,“那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想对策。” 萧乾随了她的视线,审视着四周的陡壁。 光滑陡峭的崖壁由上而下,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只有那一条长达十余丈的瀑布下,有一块平整的石板支出了水面。水流打在石板上,哗哗不绝地流入潭中,于是那石板就成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休憩之所。 在水里泡得太久,墨九身上酸软,没有半分力气,她勒紧萧乾的肩膀,安慰他道:“六郎别怕,天无绝人之路,有我在,必会护你周全……不过,你可不可以先把我拖到那块石板上坐会儿?” 这九爷都动不得了,口气还很大。 萧乾一听,面色就沉了:“……” 先受水压太久,墨九耳窝嗡嗡响,喉咙也干涩,身子都麻木了似的。她心知再泡下去,说不定真就死在这潭水里了,于是,紧吊着萧乾不放。 “六郎,快点快点!一会红颜美人该泡成鹤发鸡皮了。” 萧乾抿紧嘴唇不说话,只托住她的腰往瀑布游去。 可越接近瀑布,水流越大,冲击力也就越强,墨九身子轻,水浪劈头盖脸的涌过来,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水冲走了…… “抱紧我!” 萧乾沉喝一声,抓紧了石块的边沿。 墨九不需要他说,就主动抱紧了他的脖子,毕竟节约力气就是节约生命,男女之防在生命面前,实在太不值一提,有人愿意带着她一起,她又何苦自找罪受? 萧乾一手撑着石板,一手搂着她托上去。 墨九也很争气,大概用了五六七八次,爬上了石板,又伸手去拉他。 从石室出来,萧乾体力消耗过大,等他也爬上来坐下时,微微有些喘气。 墨九慢悠悠躺下,想了想,怕瀑布的水流过来把她冲走,又将一只脚死死勾住萧乾的脚,这才放心地看天上的星星,一动不动地想法子。 萧乾没挪脚,低头瞅她一眼,“你倒也心安理得?” 墨九“嗯”一声,闲闲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你保护我那是天经地义的,莫说咱们这些受过诗书礼仪的人,便在大自然中,只有一雄一雌时,雄性也会本能地保护雌性,我有什么不心安理得的?” 萧六郎哼笑着,视线凉凉地落在她的脸上,容色艳绝,“不,雄性一般只会保护想要交丨配的雌性。” “吡”一声,墨九激灵灵爬起来,瞪视着他,“莫非你想……”想什么?想了一阵,她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又怪异地点点头,揉着下巴道:“也是有些道理。那不如咱们就简单粗暴一点好了。九爷也不是无趣之人,想你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若就这般死在这儿也是可惜,我何不享用了你,也不至暴殄天物,是吧?” ------题外话------ 明儿见啦,小媳妇儿们。 等更新的时候,可以关注评论区,一般会有更新通知。 么么哒! ☆、坑深058米 二人跋涉,似情非情 孤男寡女独处一地,月光迷离,美人如画,还说着暧昧敏感的话题,对男子而言,兴奋、激动、伴着某种冲动的快感将潜藏心头的兽丨性唤起,都是正常的反应。 然而萧乾含笑望她,清冷的面上并无正常男子应有的情绪,似乎墨九只是讲了一个笑话。 墨九不服输,也定定回望。 他仙姿庄重,一头墨似的长发散在肩膀,漆黑柔软,与瀑布的水流相映,安静得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仙道,只眸底偶尔掠过的一抹暖色,若有,似无,似缠绵眷恋,又似温柔多情,一寸一寸勾人情魄。 墨九已分辨不清,是他本来就如此,还是她受了蛊虫的诱惑,才会产生这样的感受。 二人对视,都很安静。 安静得墨九突然也觉得他们的对话很可笑。 没由来的,她嘴角抽搐一下,摇了摇头,又躺了下去,懒洋洋道:“有些人啦,就是不肯承认。你也不想想,都救我多少回了?按你那个理论……”原本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与他开句玩笑,可一句话出口,又莫名戳中低劣的情商,“你敢说不是想和我交丨配?” “……”萧乾抿紧嘴巴,像在看一头怪物。 “不干就不干,你绷着个脸干什么?好像我多喜欢你似的。”墨九瞪过去,“萧六郎,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性子。不如东寂温柔,不如墨妄阳光,甚至都不如薛昉单纯,还不如旺财忠厚……”墨九一本正经数落着萧乾的“不如”,把旺财都搬出来和他比较了,也真能哭瞎个人。 可萧乾没有反驳,也没有嘲笑。 倾盖而下的月华光晕中,他只含笑看她,“说完了?” 墨九哼哼,“完了。” “墨九。”萧乾突然喊她名字,“你可有考虑过蛊虫之事?” “考虑什么?”墨九昂头看天,意态懒懒。 “若蛊毒解不了,又当如何?”他问。 “解不了就解不了呗,反正我又不需要喂它吃饭,哪来那么复杂?”墨九说罢,见他默然,又想起蛊虫为他们带来的情绪纷扰,不由揉了揉鼻子,放缓了声音,“若这蛊虫真的与男女情事有关,有一天不可控了,要么我就与你将错就错,要么……” 说到此,她停住话头,望着他阴恻恻冷笑。 “嗯?”他目光带笑。 “要么我就把你杀了。”墨九严肃脸,“只要你那条蛊虫死了,自然不会再对我造成什么困扰。我就不信了,我家的蛊虫会为了你家的闹自杀!” 萧乾:“……” 墨九唇一弯,又柔声道:“萧六郎其实你也别固执了,说来我俩,一个倾国倾城,一个倾城倾国,便是为了蛊虫不得已在一起,谁也亏不着谁。” 萧乾:“……” 看他沉默,墨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传销的,拼命把自己包装成一种天上有地下无的产品,在萧六郎面前自荐,于是,索性直接用上了威胁,“反正这蛊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也不得而知,一切仅凭猜测。但愿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糟糕。不过,如果真有一天,解不了,我又总受你影响,你还不肯从了我,那我就把你宰了。” “可以解的。”他声音淡淡,容色清冷。 “唔,好吧。”墨九闷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揉了揉空掉的肚子,“若能把它拎出来,我一定先笞臀五十,然后再油炸……吃掉。” “……”萧乾默然。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瀑布的流水声。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墨九也不晓得说什么了。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很莫名的讨论一种与情有关的情绪,却不是由心而生的,而是由蛊虫控制的,这种感觉真的不那么美妙。 墨九抹掉脸上被瀑布溅到的水,看萧乾不动如山,突然觉得,与一个活死人坐在一起,渡过漫长的一夜,简直生不如死。 闲得无聊,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穿越过来的经历,觉得就是一出狗血的“墨九历险记”。至今她没有找到对这个时代的归属感,但凶多吉少的事儿却发生了好几回。这老天就算要降大任于她,也不是这样收拾的吧? 胡思乱想间,她又没话找话,“萧六郎,说说你的事吧?” “何事?”他嘴角依旧带笑,可眸底却有一闪而过的冷漠,就像流星划过黑夜,转瞬不见。 “你这就不是好好唠嗑的语气。”墨九瞥他一眼,侧身躺着,手撑脑袋,眉眼弯弯的冲他一笑,“比如你过去的情事什么的?你都二十多岁了,不要告诉我,从来没有过喜欢的姑娘?” 她没有提温静姝,只眼含八卦地看他,一张娇脸在月下山间的水波间荡漾,白皙得似美玉雕刻,明艳的眸子,比梨觞酒还要晶莹剔透。 “没有。”萧乾的视线避开了她的脸。 “你这人太没趣了。”墨九不高兴了,“那个温静姝哩?你不要告诉我,你与她之间,也只是叔嫂那么简单?” 萧乾沉吟着,久久不语。 墨九心里不爽,偏头瞪他,“说啊!” 萧乾默一下,语气淡淡,“不是叔嫂那么简单,也从无男女之情。” 墨九回他一声“呵呵”,他也不辩。 又一次陷入沉默,墨九很抓狂。 这种不知未来如何,也不知明日的天还会不会亮的日子,过得特别的漫长,可连个说话的人都这样无趣,就显得更漫长了。 山涧里的风,一阵阵吹来,墨九有些冷,她瑟缩着抱紧双臂,看萧乾静坐如松,又不服气地拉开话匣子。 “萧六郎,你就不怕死吗?” “嗯。”他答了,又似没答。 “我也不怕死。”墨九看天翻白眼,“可我怕饿死。” “嗯?”像是刚想起她对食物的执念,萧乾唇一勾,清淡的笑意配上优雅端坐的身姿,竟像从九天降临人世的谪仙,在与她坐而论道,“不必害怕,我不会让你饿死。” 墨九眼睛一亮,感激涕零地翻身而起,拍他肩膀,“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义气!” 萧乾面色不变,“我会先把你杀死。” 墨九嘴角一沉,整个人都不好了。瞪着他,她由衷地骂了一句“王八蛋”,又凄苦地叹道:“不过这样也好,杀死总比饿死强。那萧六郎,在你杀死我之前,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萧乾道:“你说。” 墨九一本正经,“让我把你的脑袋扳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渣渣。”她说着就去掐萧乾的脖子,作势要扳他的脑袋。 萧乾很少与女子这般亲近,眉头一蹙,不太适应地往后一侧,想要避开她,但墨九的脚原本就勾在他的脚弯上,这一下被他拖住,身子便顺势倒了下去,重重压在他的胸膛之上。 “呀!”墨九一惊,为了稳住身形,掌心结结实实地搭在他身侧的石块上,用一个极为美感的角度,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石咚”。 “这……”墨九很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嗯。”他伸手扶她。 或许二人身上的*蛊再一次有了感应,左右了彼此的情绪,加上这般暧昧石板上,月华倾斜,墨发白衣,倾城之色,她的脸美得不若凡尘女子,妖娆、俏媚,萧乾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那只落在她的肩膀上的手掌,久久未能挪开。 墨九盯着他,喉咙有些干涩,“萧六郎?” 他目光一凉,似是回神,将她扶坐起来,“嫂嫂坐好了。” 一声嫂嫂,他在刻意提醒什么,墨九懂得。 实际上,她虽然莫名其妙成了萧大郎的夫人,萧六郎的嫂嫂,可在她的认知里自己一直是自由之身,身子是墨九儿的,灵魂却是她自己的,只能由着她自己掌控。但这一刻,在萧乾回避的目光里,她突地有点心虚,就像做了错事生怕被人戳穿一样,她甚至开始怀疑……他会怎样想她这个轻浮的“嫂嫂”? 他娘的蛊虫太厉害了!害她胡思乱想。 她悻悻捋了捋头发,正襟危坐整理衣裳,“石板好滑。” 萧乾瞥她,“没看出来。” 墨九牙根一痒,觉得这人特别欠揍。 为免彼此尴尬,他不是应该顺着她把黑锅背在石板的身上才对吗?可他偏偏要把事情揭穿,到底是太老实,还是太不老实? “萧六郎。”墨九微眯着眼,凑近盯着他,“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不说谎话。”萧乾眸色清冷,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又深邃得仿佛无人可以琢磨,“从不。” “呵呵。”墨九翻个白眼,“你莫要以为我对你有什么……还是那句话,在我眼里,你比起旁人来,真不算优秀。” 墨九不相信他听不来弦外之音,可他没有表态,甚至都没有反驳,她又一次无趣了,看着湿透的衣裳,想到苦逼的遭遇,她瞪着天,懒洋洋道:“亲,死前给我来一桌好菜,来一壶梨觞,可好?” 萧乾好笑地看着她,“梨觞就这般吸引你?” 萧乾认真点头,“梨觞是好酒。” 萧乾面色微暗,“梨觞是好酒,又并非好酒。” 这话有点意思了,墨九兴致勃勃地看他,“说重点。” 他说:“萧氏家酿传承数百年,可梨觞却只得一窖,你可知为何?” 这事墨九曾听东寂提过,却不知原委。 在这样一个月朗风轻的“渡劫”之夜,说故事再好不过了。她眼睛眨巴眨巴着,“说来听听!” 萧乾瞥她一眼,“我在问你。” 墨九:“……” 他微微低头,情绪不明地道:“闭上眼,睡一会吧。” 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了,墨九听得出来。也就是说,虽然她与萧六郎有很多的契机在一起,又必须在这里单独相处一个晚上或者一直相处到死亡,但她与他之间却永远跨不过那道鸿沟。 当然,墨九穿越异世,也从来没想过要碰上一个如意郎君,宠她如珠如宝,从此过上夫唱妇随的人生。在穿越之前,她对感情之事,并没有什么概念,除了吃吃睡睡,玩古董捣机关,对旁事也没有多大兴趣。只这会子受蛊毒影响,开了些情窦,但又因为心知是受蛊毒影响,并不太确定这样的情愫。于是,她对萧乾的感情,就变得奇怪和微妙起来。 他与旁人不一样。 可这个“不一样”,又并非真的不一样。 她连自己的感情,都不知是否心而发,这种感觉令她很窝火。 萧乾对她,似乎也是如此。 哪怕他身居高位,哪怕他一呼百应,哪怕他容色倾天下,从未都是清心寡欲孤独一个人。除了旺财,墨九觉得他只有自己,似乎从来不肯与人接触,但如今因为蛊虫,他似乎不得不与她有交集,在他的意识里,想必比她还要郁闷几分吧? 墨九不是文艺的人,找不出文艺的词,思考一会混乱的关系,诅咒了几百次尚雅和蛊虫,她打着呵欠,慢慢就有了困意。 秋夜本凉,衣裳又湿透,她想睡,却无法睡得安稳,瞥了萧乾好几次,内心挣扎了一会,终于把骨气放在了性命之后。 “萧六郎,你把衣服脱给我好不?” 萧乾迟疑一瞬,慢慢解开披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披风似乎成了专门为她准备的。 然而两个人一起从水里游出来,他的披风也是湿的,并不能为她增加温暖。 墨九将披风裹在身上,越是犯困,越是觉得冷,不由咂咂嘴道:“要是有一锅火锅给我涮涮,该有多好。” 萧乾默默看她一眼,伸出一只胳膊,绕过她的脖颈,温暖的掌心裹住她瘦削的肩膀,手臂微微一收,就将她抱过来压在怀里。 “睡吧。” 墨九一愣,身子僵硬着,抬头看他有力的下巴,轮廓魅惑的五官,静默一瞬后就想通了。 先前都抱过了,这会儿再矫情没有意义。更何况,他只为给她取暖,并无旁的想法,她又何必心生龌龊? 于是,她终被这瀑布下月华光影中唯一的暖色给诱惑了。 天是黑的,夜是冷的。 只有他,是暖的。 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很自然地将身子偎入他怀里。她的衣衫本来就薄,湿透了更是紧紧贴在身上,曲线玲珑,与他刚硬的身子相贴,那温暖,让她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萧乾低头看她一眼,目无情绪,风将他长长的发丝撩起,他挺直的身影,哪怕抱了一个女子,依旧寂寞如斯。 月下相依,体验太过新奇,墨九想睡,却久久睡不着,为免尴尬,她在他怀里轻声问:“萧六郎,你吃过桂花肉吗?临安的桂花肉好吃得很。” 萧乾“嗯”一声。 她其实不需要他太多的回答,只在用吃食来转移注意力,“还有火腿,你喜欢腌的,还是熏的?我自己以前也做过,用盐渍了,再腌制……不过论起火腿来,还得金华的好吃。” 他依旧只“嗯”一声,并不会像东寂那般,告诉她说,会带她一起吃尽临安的美食,会与他一同畅饮个不醉不归。 想到东寂,想到那个温暖的男子,墨九首先想到的就是满桌的菜肴,不由叹息一声,“听说临安有很多好吃的,也不晓得我有没有机会去了。” “嗯。” 她又道:“我想吃百味羹。” “嗯。” 她还道:“还有东坡肉。” “嗯。” 她舔舔嘴角:“再来些虾蕈、葱泼兔、酒蟹,烫一盏美酒,涮一夜火锅。” “嗯。” 她脑子搜罗着想吃的东西,慢慢就有了睡意,声音也含糊咕哝,“萧六郎,是人都有欲,你不喜妇人,不好吃,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这一回,他连嗯都没嗯。 墨九闭着眼睛喃喃,“六郎有过喜欢的东西吗?”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可他沉默一会,却答了,“有的。” 墨九嗯一声:“什么?” 萧乾道:“旺财。” 墨九:“……” 那一夜,她就这般靠在他身上睡去,半夜里醒了一次,她看见他并没有合眼,手臂将她裹在怀时,潮湿的披风半干了,紧紧套在她的身上,外面风很凉,他的体温却很暖,这让她觉得这厮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恶。合上眼,她睡得很安详。 瀑布“哗哗”的流水声,浸入了她的梦。 石板上,水波荡荡,发丝轻扬,衣襟袂袂,二人相拥,如一副美妙的山水画。 当清晨的微光闯入眼帘,她眯了眯眼再睁开时,看见他俊美的脸,有一种做梦般的错觉。 到底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墨九再淡定也不免心跳加快。 叹口气,她懒洋洋推开他的手臂,翻身坐起,捋了捋头发,又去捏身上的披风,“都一个晚上了,还没有干。” “有瀑布,如何干得了。” “也是。”墨九其实并不在意,只是找些话来与他说罢了。她看萧六郎除了眼底有一些红血丝,似乎并无半分一夜未眠的疲惫,又安心不少,“天都亮了,也不晓得我师兄他们怎样了。” “你便不想想旺财?”萧乾的话很莫名。 “想啊。”墨九情商走私中,没觉得他问的有什么不对,“不仅想旺财,还有灵儿、击西、走南、闯北、薛家小郎、还有申长老……还有你那些侍卫,希望他们死得干净利索点,别受什么罪。” 萧乾:“……” 巽墓机关未拆除这事,有她的疏忽。 想到他们那边什么境况,墨九又皱眉,“不晓得破除巽墓机关的人是谁,拆了墓室,却偏偏留下一个机关,从刘贯财的举动看,他事先是知晓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很可能是谢忱的人。” 这个分析是合理的,萧乾却未答。 沉默一会,他方问,“那人比你如何?” 墨九晓得他指的什么,冷笑一声,望着天道:“九爷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岂会有人盖得过我?” 萧乾默默盯她一眼,还没说话,她眼睛突地瞪圆,手指着他身后的瀑布,惊喜的大喊:“萧六郎,快看,水流后面有一个岩洞?” 昨夜天黑又没有灯火,瀑布的水流盖住了洞口,她完全没有看见。这会儿天亮了,洞口就很容易分辨出来。 萧乾没有惊讶,只稍稍点头,“先前我已看见。”顿了顿他又道,“以你之见,这可是巽墓的出口?” 墨九左右观察片刻,“可以一试。” 萧乾扶着她起身,“那走吧。” 墨九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您老先请。” 这货永远不肯吃亏,便是与萧乾在一处,也会率先考虑自己的安危,这便没有什么错,人性本能。可萧乾目光却深了深,端详她良久,方才默默转身。 他那一眼,墨九觉得很像她自己。 每个人生存在世,其实都小心翼翼,或试探别人,或保护自己,不肯轻易靠近别人,更不肯对人付出全然的信任。 萧乾并未进入瀑布后面的水流,而是站在侧面,长剑挽起水花往里一掷。 “铛”的一声,剑身入洞,落在石头上,并没有听见水响,他放下心来,身影一窜而入。 墨九紧紧盯着洞口,一瞬不瞬。 很快,他出现在洞口处,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指节,墨九抿唇一笑,将手搭了上去。 洞内很狭窄,只能容得二人通过,但里面曲径通幽,长长甬道却深不见底。 两个人身上都没有火,只能摸索着在黑暗里往前走。手牵着手,却从头到尾也没有讲半句。 人是需要伴侣的动物,尤其在危险的环境里。可以牵手,便是安稳。 墨九由他拽着,走过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时间也一点一点过去,黑暗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她看不清地方,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只是腿脚酸软,脚底都磨出了水泡,更难受的是她的肚子,一次次“咕咕”的叫唤抗议,同时也提醒着她,他们在洞中渡过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 但后退无路,她们只能前进。 久久的跋涉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再一次见到看见天上的星光与月影时,墨九惊愕不已。 天儿居然又黑了。 这么说来,他们在洞里走了整整一天? 洞口处离地很高,下面不是陆地,而是水,一望无际的水,望不到尽头,不是大江大河就是湖泊海洋。 她四处望了望,低咒道,“这到底哪个鬼地方啊?” 不管这是在哪里,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头走一天黑暗的甬道,回到那个四面都是陡峭崖壁的水潭等死了。 而且,他们目前的体力也不允许这样做。 看萧乾不作声,墨九低头瞄一眼脚下的水浪,“怎么办?萧六郎,难道我们要游过去?” 沉沉的“嗯”一声,他突然带着她的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萧六郎!”墨九没有准备,大吼一声,为免沉下去,她急忙抓紧他的胳膊,双脚在水底,将他的腰身牢牢圈住。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呛了一口水。不过,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克服了从高空跳水的紧张。 洞口很高,两个人跳下去的俯冲之势,让他们的身体本能的往水下沉。萧乾被墨九紧紧圈住腰,行动不便,往上浮的力道就有些吃力。 为免被她一起带沉入水,他掐了一把她盘在发上的腿,“放松。” “大爷的!掐我……”墨九痛得松开腿,骂人又让她喝了一口脏水,满肚子都是怨气。 “抓紧我。”萧乾不与她争吵,只把她的手扯过来挽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托住她的腰,浮上水面。 一圈一荡,一荡一圈,水波慢慢地平静上来。 墨九咳嗽了几下,虽然想剥了他的皮,但她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还得靠着萧六郎,于是也不再反抗,轻着身子由他拖着往前游。 这个季节的水,凉丝丝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浸入骨头,冷得让人受不住。可有萧乾挡在身前,像一根浮木似的托住她,墨九本就识得水性,心里也就不那样恐惧了。 “呸”了几声,将嘴巴里的水吐出来,她睁大眼睛,观察起暗夜下的水面,算着中途走过的路和离开巽墓的直径距离,左看,右看,身子扭来扭去,“萧六郎,这里该不会是洪泽湖吧?” “不要乱动。”他勒紧她的腰。 “哦。”墨九晓得他托着她很吃力,如果她再动来动去,势必会增加他的负担,也就配合地闭了嘴。 难得见她乖巧,萧乾扫一眼她水漉漉的脸,不再说话。 游到中途的时候,他在江中抓到一根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木头,终于轻松了一些,将她的身子搭上去,推着木头往前游,“你可以说话了。” “嘿嘿。”这样被人推着漂流的感觉,有一点铁达尼号的意思,墨九从未体验过,觉得很新奇,不时看看萧六郎俊美的面孔,直到被他拎着身子抛在岸边的草丛里,她仍然感觉很梦幻,也很满意。 “萧六郎,体力不错啊,看不出来。” 她躺在草丛里,轻松地打趣,他却只有微微的喘气。 “唉,饿死我了!我们得找个地方先打个尖儿,填饱肚子。”墨九站起来抖着水,四周观望。 这时的天际,已有一抹破云而出的霞光,又一夜过去了,天蒙蒙亮,远近的景致就可以看得很清晰,但她却发现这鬼地方一片荒地,连颗庄稼都没有,显然不是人居之处。 满怀的希望,又变成了失望,她不由恨恨,“这到底哪个混蛋设计的陵墓?不知道把出口弄在集市上吗?出来还可以吃一口热茶,叼一个包子!”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 想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家底也还可以,根本就没有饿肚子的机会,穿越过来遇到萧六郎,被带入萧家,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想过会饿成这副德性。 听她肚子“咕”的又叫一声,萧乾默不作声的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巾子包着的烙饼递给她。 “有吃的不早说?”墨九抬头看一眼他湿漉漉的身子,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你有几个?” “一个。”他目光清淡,“我不饿。” 墨九向来饿不得,只要一饿,手脚就会发软,唾液也会分泌旺盛,一口接着一口的咽,很是狼狈。虽然这烙饼泡了水,软绵绵的没了嚼劲,口味更是提都不必提,但能填肚子的东西,就是救命的东西。 她把饼子掰成两半,递给萧乾一半,自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另一半,并没有注意到萧乾把剩下的半只饼又仔细包在巾子里,揣入了怀中。 “萧六郎!”墨九舔了舔手,“这荒山野岭的,我们如今体力不支,恐怕走不出去。你与你的属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比如信号弹?” “信号弹?”他不理解。 “响箭?”她想了个词儿。 萧乾摇了摇头,“你在这等我,我往前看看。” 他们顺着水飘过来的,可方向却未必是直线,完全有可能在水流的冲击下,游到了下游的岸边,说不定离赵集镇已经很远了。 墨九看他背影消失在眼前,心底突地有些恐慌,那是一种人类在逆境时失去同伴的紧张。 在地上神思不属地等了一会,她索性跟了上去。 “萧……” 一个字还在唇边,她惊愕地闭上了嘴巴。 在稀薄的晨雾之间,萧乾长剑割下一条野生的榆树枝,剥去外面粗丨硬的青皮,把中间的树骨丢掉,动作熟练地将嫩嫩的部分塞入嘴里,优雅的嚼动。 这样的举动,若旁人做来,一定邋遢落魄,可他却清雅高贵,吃着树皮却与吃山珍海味并无不同。 墨九怔了一瞬,默默转身回到原处,没有喊他,更没有感激的大吼大叫。 她知道,男人的尊严,不容冒犯。 从那天入巽墓,他便滴水未入,口粮未沾。她吃得比他多,已经饿成这样子,他自然也饿。更何况,他还带着她逃生,带着她游水,体力消耗比她更甚。 若她没有猜错,那一张饼是墓穴里薛昉递给他的,他当时并没有吃。在这长达一天两夜的奔波中,他不可能没有想起吃它,饥饿就要吃是人类的本能,可他却把仅剩的一张饼给了她,自己偷偷吃榆树皮充饥。 ……她不愿意戳破这件事,大丈夫保护妇嬬时的姿态很伟岸,可对萧六郎这样骄傲的人来说,这种伟岸不见得喜欢被女人知道。 萧六郎回来时,脸上还是那样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墨九也没有太多感激的情绪,就像根本就不知道似的,冷冷睨他,“走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跑了哩?” 萧乾皱眉,朝她伸出手,“走。” 墨九眺望一下远方天际的朝霞,歪着头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萧乾冷声,“不用。” 这货很固执,墨九也懒怠与他唱反调。她撑着地面起身,可大抵坐得太久,走了几步,一不小心就踢在石头上,身子踉跄出去,虽然没有摔倒,脚尖那酸爽,钻心似的,痛得她龇牙咧嘴,不由弯下腰去,捂住脚呻吟,“我去,我这是犯太岁了啊!” “我看看。”萧乾蹲身拽住她的脚。 他是个医者,比寻常男子少一些忌惮,可也不知为什么,墨九为了稳住姿势,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原本想脱掉她鞋袜的动作就停下了。 收回手来,他扶她坐好,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她,背转过身去,“自己擦一擦。” 墨九眼泪都疼出来了,可看他这样又有些想笑。古人有时候真是迂腐得可爱,不过看一下姑娘的脚,有什么关系? 暗自腹诽着,她没有为难他,自个儿撩起湿透的裤腿,脱掉袜子看了看,只踢出了一团淤青,并没有出血。于是,她把那药膏随意抹了抹,又盖好递给他,“喏!谢谢。” 因为不在意光着脚,所以她先还药瓶,而没有先穿上鞋袜。 萧乾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她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那一双白嫩嫩的小脚。 她人长得好,不仅身体比例好,肌肤白皙似绸,光滑润泽,一双脚也白玉似的柔美,圆圆粉粉的指甲壳,像涂有一层胭脂,每一个足指,都像珍珠似的小巧晶莹,伴着她毫无心机的笑,看得萧乾眉头一皱,心尖像被毒蛇爬过,麻酥酥地啃噬了一口。 他转过头去,“穿好鞋袜。” 墨九“呵呵”干笑,照办了。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连脚都不敢看的家伙,却在她的面前蹲下来,将背朝向她。 墨九一愣,“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沉声道:“上来。” 墨九张大嘴巴,见鬼似的。“你要背我?” 轻嗯一声,他有些不耐烦,“不然呢?你那破脚,何时走得出去?” 墨九考虑一下,脚尖在地上转了转,觉得其实用不着,但这货确实是个懒的,脚受了伤,又有人自愿背她,她也不想扫了萧六郎的脸面。 于是她撇撇嘴,趴在他的背上,“自愿的啊,我可不欠你。” 她身子轻,他背着她并不吃力,连大声的喘息都没有,走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上,姿态冷傲俊雅,似一副从远古从来的工笔画,很美很温暖。 他不吭声,墨九也不吭声,只觉得男子的肩膀与女子果然不一样。宽大,温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一个人在背上无聊,她侧头看他,只见一滴水从他的额头滴下,入鬓的眉型便显得更加坚毅好看了几分。她看得有趣,低下头,凑到他的耳侧道:“萧六郎,你觉不觉得你这个人很奇葩?” 他不回答,墨九自说自话,“说你坏吧,有时候对人又好得很,说你好吧……”顿了顿,她不忍打击他,“也是真的好。行了,看在你与我同甘共苦的份上,往后我与你讲和,不再做你的敌人了。” 萧乾一怔,终于应了一声,“你不是敌人。” 她嘻嘻笑,将头低下,湿透的长发就散乱地垂下去,掉入他的脖子里,“那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他侧头瞥她,“你是我嫂子。” 墨九盯他的侧脸看了半晌,不轻不重地笑:“若你大哥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对我也还不错的话,这句话我就认了。否则,你萧家是萧家,我墨家是墨家,别扯这门亲戚。” 萧乾:“……” 往外面走了不一会,阳光便渐渐的烈了起来。经过这些天的阴雨绵绵,天公似乎终于决定转暖,墨九身上的衣裳被阳光和体温烘干,懒洋洋地趴在萧乾的背上,很舒服,觉得身上的酸痛都没那么厉害了。 “萧六郎。”她漫不经心地喊。 “嗯?”他的声音永远清和沉稳。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这手也牵了,抱也抱了,再回到萧家,在众人面前相处,会不会觉得尴尬?” “我很少在家。” “好吧。可男女之间,不都讲究授受不亲吗?你说我是你嫂嫂,可哪有小叔子背着嫂嫂这样子走路的?我们这样的行为,好像只有情人之间才可以?” “我是个医者。” “别找这样的借口糊弄我了,就算你是医者,就算你只是为了救我,但事实不可否认,你就是抱了我,背了我,牵了我……更何况,我们两个的身体里,还有一模一样的虫子,这不是很奇妙吗?” “墨九。”他突地偏头看她。 “嗯?”墨九睁大了眼睛。 “你再多一句嘴,我丢你下去信不信?” 墨九闭上嘴巴,“……” 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就这般走了不知有多久,远处终于隐隐飘来村落袅袅的炊烟。看到村边的溪水绕行,看小娘洗衣,看农夫锄田,看那一副狗吠鸡鸣的景象,墨九有一种从地狱重生的欢快。 “萧六郎,我们是不是得救了。” 他定住脚步,眺向远方,“是。” 哈哈一笑,墨九道:“那你把我背进去,先吃一顿饱饭,再丢下我自行离开就好了。” ------题外话------ 好像终于逃出去了,历险记……也算增加了感情哈。 有了这一段经历,毕竟是不一样了。 姐妹们,鼓个掌昂? ☆、坑深059米 村中情事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早上那一抹霞光收去,乌云一卷,天儿就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了。 这一个临水的小村庄因两个衣着华贵的外乡人在王三麻子家做客,显得热闹非常。 村子太小,村头尿个尿,村尾都能见着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避不了村人的耳目。 王三麻子的媳妇是个勤快人,家来的客人给了她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她把米缸里省着吃的白米都舀了出来,还把准备过中秋才吃的鸡仔宰杀了一只。 南荣富饶,但与任何一个古代社会类同,因交通原因,富在城镇,乡下人都很贫穷。尤其这个村子实在偏远,几乎完全自给自足,落后、贫困,田地上稀疏的作物,因土壤与水患的原因,萎靡的打着蔫儿,这样的景况,想来收成也高不了。 村人日子不好过,可由于与外界接触得少,却质朴敦厚,不像后世之人有那样多的防备,见到二人,几乎是热情地邀请入屋的。 时人很少远行,对外乡人都很好奇,不时扛着锄头过来一个,问东问西。 这头王三媳妇刚说完,又一个探脖子往院子里瞅,“王三媳妇,今日吃鸡哩?” “是哩,大勇哥一会带嫂子过来吃一口?”王三媳妇是个温柔的性子,见谁都眉开眼笑的。 村人都不富裕,不会平白无故吃人一口鸡,这样的客套话,大勇自然也不会应,只笑着把扛在肩膀上的柴火放下一垛,让王三媳妇烧着,又好奇地四处看,压着嗓子小声道:“王三媳妇,是你娘家来人了哩?” “大勇哥说笑,我娘家哪有这样体面的人?”王三媳妇拿浇开的水烫了宰杀的鸡,在木桶里扒着鸡毛,“两个外乡人,被洪水冲下来的,我估摸着是上流村的人。” 墨九嗅着开水烫鸡毛的味儿走过来,闻言一愣,“大嫂子,上面叫上流村,你们这个村子又叫啥?” 王三媳妇抬头笑道:“咱村叫下流村。” 墨九望天:“……这名取得也太省事了吧?” 村人已经习惯这个名字,倒不觉得有什么,王三媳妇乐呵呵地笑着,与邻居大勇唠了几句,把他扛来的柴火放到了灶间。前些日子连绵不绝的阴雨,让她家的柴火受了潮,煮饭时冒出来的黑烟呛死个人,平常倒也无所谓,如今家里有贵客,她们还是讲究待客之道的,有这干柴好生火。 墨九身上穿着王三媳妇的衣裳,那王三媳妇生过俩孩子,体格比她大了不少,这衣裳她穿着空荡荡的有些透风,她拿了一根草绳子系在腰上,坐在院侧的灶房门口,看王三媳妇打理鸡仔,想着鲜美肥嫩的鸡肉流口水。 这货爱吃,也只记吃。 就这么一会工夫,她盯着鸡仔,想了七八个与鸡有关的菜,已经把从巽墓出来的颠沛流离和那些与萧乾之间的愉快或者不愉快忘了个一干二净。她眼睛里的世界,也就剩下一只鸡了,以致萧乾什么时候出去的,她压根儿就没有看见。 王三媳妇看她坐着发愣,回头看来,笑道:“小娘子去堂屋坐吧?这外头风大,眼看又要下雨了,你这单薄的身子骨,泡了水,仔细受寒生病。” “无事无事。”墨九坐在矮凳上笑而不动。 饥饿的状况下先闻闻肉味也是好的。一只鸡,祸害得她胃都快要翻天了,她哪舍得走? 再说,她就乐意看人做吃的过程,那也是一种享受。 看王三媳妇打理好了鸡,拎到了灶房,她也跟了上去,“嫂子可要我帮你烧柴火?” 王家媳妇看她白白净净俏艳得天仙似的一个小姑娘,哪舍得她上手?赶紧拒绝了。可墨九先前在水里受了冻,虽换了衣服,骨子里的冷意未退,愣是固执地坐在了灶膛前,捡了柴火往里塞。 烧火这事儿看似简单,可做起来却很讲究技巧,农人大多都懂得怎样用最少的柴火,烧出最旺的火,可墨九从来没干过这事,一股脑把灶膛塞得满满当当,柴火堵在里面,没办法充分燃烧,浓黑的烟雾便窜了出来,呛得她咳嗽不止。 “咳咳,嫂子,这柴火怎么回事?” “小娘子一看就是贵人,这种事哪是您能做得来的?你放着,我来。” 王三媳妇笑着过来,取回一些灶膛里的柴火枝干,把灶膛掏空,又重新生火。 墨九悻悻在边上看,叹道:“果然天才也不是万能的啊。” 表扬自己的话刚落下,她眼风不经意一扫,就看见萧乾推开篱笆门,大步入了院子。 他不像墨九那么随意,农人的衣裳也可以换上,只需干净舒服就行。他似乎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还有着近乎变态的洁癖,王三麻子的个头不如他高,说去为他借一身大点的衣服,他愣是黑着脸拒绝了,只把自己湿透的衣裳去河里洗了一回,依旧一本正经穿在身上,墨九怎么说他也不愿意换。 墨九诧异这货去哪里逛了一圈,皱了皱眉头,出去就把他拉进了灶房,抱歉地对王三媳妇说,“嫂子,我来烧火吧,顺便给这货烤烤衣服。” 王三媳妇目光落在他两个身上,乐呵呵笑着去案板上宰鸡去了。 “小两口感情真好。” 他们没有问过墨九与萧乾什么关系,但墨九是萧乾背入他家门口的,他们自然而然把他两个当成了夫妻。 也不知为何,不管是萧乾还是墨九,谁也没有特意辩解。 当然,于墨九而言,主要也不知该如何辩解,难不成她特地强调,她其实是他嫂子? 反正是今后没有交集的人,罢了。 墨九把灶膛前的矮凳搬过来,拍了拍,瞪向高高站着审视她的萧乾,“坐好。” 这命令的语气…… 与小娘子瞪夫婿一模一样。 王三媳妇好奇城里夫妇的相处,又回头瞥了一眼,抿着嘴摇头发笑。墨九也不觉得有什么,她霸道地让他坐在灶膛前方,自个儿躬着身子,在那儿拼命地掏灶膛,想把火烧得旺一点。 可王三媳妇烧得好好的柴火,被她一顿折腾,柴火塌了,火苗小了,黑烟又窜了出来。 墨九呛得直皱鼻子,“我还就不信了,收拾不了你?” 黑烟滚滚,却不给九爷面子。 眼看又要把火折腾灭了,墨九有些无奈,正想喊王三媳妇来帮忙,手上的火钳被萧乾接了过去。 “我来!”萧乾并不看她热得红扑扑的脸,熟练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把大根的枝叶呈“十”字架好,给柴火留出通风的地方,很快火苗便窜高了,整个灶间烧得红艳艳,亮膛膛的,极是喜人。 墨九很吃惊,盯着他的脸,“萧六郎,你居然会烧火?” “智商,欠!”萧乾用她的话回敬了她,却未抬头,只专注地看着红彤彤的灶火。 火红火红的光线映在他二人的脸上,墨九脸儿红红,他却依旧清冷高贵,即便坐在火前,也像一块怎样都烤不化的冰块。可墨九却不相信烧火与智商有关,她听说萧乾外室子出身,是先立业再还家的,以前萧家并不肯接纳他,想来小时候的日子并不是那般好过的了……也一定是他有过一些艰苦的经历,才会造成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吧? 几乎突然地,墨九突然有点心疼这个男人。 谁能想到尊贵清华,连皇帝都要让三分的枢密院萧使君会吃树皮会烧火? 萧乾过往的经历她很好奇,可每个人都有不愿告人的*,她不好追问。 鸡仔还没有下锅,王三就急匆匆从外面回来了。 他收了一绽银子心里不踏实,愣说要去河对岸的镇子买二斤肉回来款待贵客,可这刚出门,怎就空就手回来了? “他爹,怎么了?”王三媳妇问。 “老王头不肯过河,说马上要下大雨了,这水患未平,人家不肯冒这个险,我给二十文他也不去……” 这个下流村一面靠山,三面临水,靠山的位置悬崖峭壁,山道很难攀登,平常还好一些,连日的大雨让山道湿滑难行,且翻过山,离城更远。他们唯一相近的镇子在水的那一头,平常村人靠村里的渡船过去,卖鸡鸭粮食换一些日用品,可这天气太糟,前几日又出了不少事,水上时不时有浮尸,船夫害怕得很,给钱也不肯过河。 “唉,那只能慢待贵客了。” 王三两口子很歉疚,一绽银子太沉,压得他们的善良喘不过气,于是又去邻家借了些白面,把舍不得给孩子吃的鸡蛋摸出几个,这才好受了些。 就这会工夫,天空已黑沉沉的压了下来。 紧接着,淅沥的小雨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王三倚着门槛哀叹,“这好了两天,又要涨水了哩?” 王三媳妇在灶上忙活,边做事边道:“这般再来几天,水一涨上岸,咱们地里的庄稼,又该没收成了。” 王三道:“天公不作美,老天这是欺负咱穷人啊!” 王三媳妇叹口气,没有再接着这个话头,转头看他道:“他爹,去屋后挖点竽儿回来吧,掺在鸡仔里一起烧,香着哩。” 王三点头,“嗳,这便去得。” 他要冲入雨里,王三媳妇却放下菜刀,噔噔跑过去,拿了蓑衣披在他身上,一口一个“仔细点”。她为王三系蓑衣时,小口子眼神的互换,亲人般的信任,还有两个“贵客”带来了银子的喜悦,让墨九很有感触。人在只求衣食温饱的时候,其实最容易满足与幸福吧? 竽儿烧鸡这道菜,光是想想墨九就流口水,但她良心建议鸡蛋不要放到一个篮子里,让王三媳妇把煮好的鸡分成了半块,一半烧了竽儿鸡,另一半用来凉拌。她和王三家的大小子去村口摘了一些新鲜的桂花回来,亲自动手做成了一盘桂花凉拌鸡肉,加点鲜笋一起拌了,精细香脆,简直酥死她了,差点没把舌头吞了。 人在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美食。 菜一上桌,墨九顾不得形象,洗了手就大快朵颐,只萧乾的吃相斯文,慢条斯理,于是大半盘凉拌桂花鸡都进了墨九的肚皮。 “萧六郎,味道怎么样?” 她有些得意,一般来说极品吃货都特别会做吃的,墨九也不例外,这盘菜比王三媳妇的烧鸡,味道好了确实不是一点半点。 萧六郎很配合,“不错。” 墨九道:“那你赶紧的吃啊,反正又没外人,我也不会笑话你吃相不雅……” 说到这里,她一瞥眼,突然看见王三家的两个上子躲在门后面,眼珠子巴巴盯着她,咽唾沫。 墨九一怔,招手唤他们过来,“你们还没吃哩?” 俩小子的眼珠子都快落在桌子上了,大的小子摇了摇头,偷偷咽口唾沫,抿紧嘴巴不说话。小的小子还不懂事,不懂得害羞,脏兮兮的小手指向桌子,“山娃子要吃肉肉,要吃肉肉……” 墨九这才晓得,王三两口子把鸡肉都盛到了他们的桌子上,自己一点没留。就连自家孩子也只给喝了一点漂煮过鸡的汤水,加了些小米煨成了稀粥。 这一听,墨九过意不去,她把两个小子抱上桌子,一人夹了一坨煨好的鸡肉入小嘴,看两个小子开心得小脸通红,也咧着嘴巴笑,“好不好吃?” “好吃,谢谢婶婶!” 墨九对这个称呼不满,“叫姐姐。” 大的小子懂事,“姐姐。” 小的小子看着她的妇人髻,“……婶婶?” 墨九继续纠正,“姐姐!” 小的小子还叫,“婶婶婶婶……” 萧乾轻咳一声,墨九突然想到他在看自己笑话,不由偏头瞪过去,可他脸上云淡风轻,一点表情都没有。见她看过来,他回视她一眼,似乎不太适应与小孩子一起吃东西,慢慢放下了筷子。 墨九飞瞟他一眼,“你那点小洁癖,在这里就省省吧,又不是你萧家,也不是临安枢密使府,将就吃点。” 萧乾微微垂眸,“我饱了。” 墨九其实从未正式与萧六郎一同吃过饭,对他的饭量并不了解,但看他这么大个男子汉,吃那点确实太少,于是,放下王三的小子,径直拿过他面前的粗碗,夹了些肉和菜,又盛了半碗米饭,“咚”地落在他面前。 “吃!” 小妇人的衣裳,桃花般美艳的小脸,弯得月牙儿似的一双眼睛,墨九发狠时的样子,有一种娇憨,有一种俏艳,萧乾低眸,慢慢拿起了筷子。 墨九哼哼着,满意了,专心伺候两个崽子,隔了一会,又抬头对萧六郎道,“你那里还有银子嘛?” 萧六郎“嗯”一声。 墨九道:“回头咱走的时候,你多给人留一点。” 萧六郎顿了顿,拒绝了,“不必。” 墨九看了一眼两个小子,压低了嗓子,凑近脸去瞪他,“你怎么这么抠门?看这家人生活多么不容易?受人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懂不懂?对你来说,一绽银子什么都不是,可人家却会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也可少遭些罪!” 萧乾目光深了深,“墨九,你可知一绽银子能买多少东西?这样的家庭,财多只会招祸。没有银子,他们未必不幸,得了飞来横财,才是祸端根源。” 墨九生在现代社会,在衣食上并未吃过什么苦,并不太了解这句话,第一反应,萧乾这人果然是一只铁公鸡。 但她转念想想,一绽银子确实已经很多了,时下的农人,大多其实就没有见过银子,他们平常流通的钱币是铜钱,一个家庭一年的开销加一起也不过一二两银子,一锭银子确实属于巨款。人的追求来源于欲,痛苦也来源于欲,也许他是对的。 这一日对王三麻子家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闹热。 天色渐渐昏暗,外面雨势渐大,雨声如雷,河风猛兽似的窜过树林,发出一阵“呜呜”的咆哮,很是骇人。 这么大的雨,他们过不了河,也出不得村。墨九心知萧乾焦急防汛之事,也着急巽墓里那些人,可这般大风大雨,又拖着一个她……他不得不留了下来。 留在农家,雨虽未停,墨九却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快。她跟着王三媳妇去赶鸡仔入圈,看她侍弄院子里的蒜苗,看她拌食喂猪,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尤其王家的两个小崽子欢天喜地的跟前跟后,她像个孩子王似的,把萧乾忘到了脚根。 玩得兴起,她一直没有发现那货哪去了,只一晃到了晚上,纠结的问题来了。 这王三家就三间正房。一间是堂屋,两间卧房,除此之外的偏房,只有灶房与猪圈,根本没法安排她和萧乾各睡一间房。 王三家把他们当成了夫妇,仁厚地把两个小子的卧房空了出来,换上干净的被褥,把两个小子都拉到了自己房里,一家人挤一间,将小房间让给了他们“小两口”,还特地嘱咐不要客气,就当在自个家里。 这时再矫情,已无意义。 两个人先前相处不止一夜,再同挤一间屋子,也不算大事。至少对墨九来说,她担心的只是谁睡床谁睡地的问题。 “这可怎么睡?” 墨九看了看,就一张床,她睡了就没有萧六郎的,若让给萧六郎睡,就没有她的。 这让她很是为难,毕竟她很善良,“萧六郎,不如一个人睡半夜?” 萧乾看她一眼,将床上的被子和褥子掀开,扯出下面垫着的草席,往门口的地上一铺,自己盘腿坐上去,把佩剑放在身边,便端端正正地合上了眼。 “你就这样睡?”墨九瞪大眼睛看他。 “不然哩?”他睁开眼,目光淡然。 “要不然……”墨九迟疑一下,想这萧六郎是个薄性寡欲之人,从来没有不规矩的时候,于是也不惧他,反道:“这床也还宽敞,我睡里面,你睡外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左右都住在一个屋了,就算你我说没睡一起,也没人会相信。咱都是江湖儿女,何必计较小节?” “我不习惯。”萧乾淡淡道。 “不习惯啊,那这样好了。”墨九盯着他,换了个说法,“那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我来保护你,总成了吧?” “……”萧乾看她一眼,“快睡吧。” 被人拒绝了,墨九不好再多说,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无奈地摊摊手,软软躺在褥子上,睁着眼睛四处看。 王三家确实很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不为过,整个卧房里没有什么家什,一个乌黑的衣柜已不知用了几代人,棱角处磨得皮都破了,便是她身下这被褥大概也是压箱底儿舍不得拿出来用的陪嫁,大红的颜色,薄薄的一层棉絮,簇新的粗布。 墨九叹口气,“我还是觉得应当多一点钱给他们。” 这一回萧乾没有反对,默默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回,“好。” “噫,你怎么又愿意了?”墨九双手挽在脖子后,看他沉静如水的面孔,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商量语气,像极了熟稔的亲人或说真正的夫妻才会有的。 “因为你执意如此。”萧乾从不爱说好听的话,更不会说冠冕堂皇的好话。 他愿意多给王三家一些钱的理由也确实只有一个,她执意如此。 墨九意识到他的纵容,神色稍稍有点不自然,对着帐顶发了一会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淡淡,“萧六郎,这雨若明儿还不停,我们可怎么办?” 萧六郎抬眼看她,“九爷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想到自己吹过的牛,墨九并无半分不好意思,只一本正经盯着他,“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天老爷当然也有调皮的时候。九爷么,自然也会不准。” 这一夜的雨,敲在这个农家屋顶的瓦上,“叮叮”作响,入耳格外清晰,但比起前两夜的处境,墨九认为有一个可以遮风躲雨的地方,已是舒服了许多。 萧乾一直盘腿而坐,不曾睁眼,墨九在陌生的地方,一时很难入睡,不由凝着他俊美的面孔发愣。 在屋内那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里,他安静得像一副静止的画,画上的颜色,是一种似乎不存于世的沧桑。他年纪本不大,可她却觉得与萧六郎相比,她的心理年龄……简直还是个孩子啊。 “你再看我,是要让我睡?”冷不丁地,萧六郎淡淡冒出一句。 墨九一怔。 他的意思当然是把床让他睡,可墨九听着他带了丝丝凉意的声音,再看他端正肃然的面孔,忍不住就想逗他,“你想睡我?我才不让你睡。” 似乎意识到这句话的“双关”,萧乾突地睁眼,望入她带着一丝黠意的眼底。 二人对视,墨九“噗”一声笑着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自己,用一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低柔嗓音道:“好了,开你玩笑的。我先睡了,你若是困得紧,就上来睡我边上好了,我睡相还好,不会踢你。” 大概心宽好入睡。 不知不觉,她就睡了过去。 但这个说自己睡相还好的人,一晚上噩梦不断,一条被子被她踢得七零八落。在噩梦中,她像一根今儿灶膛里烧过的柴火,被架在熊熊的火焰上烤着,比之前的两日跋涉还要痛苦。她被烤得很渴,很渴,很想找水喝,可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却怎么也找不到…… “水!我要喝水!” 半醒半睡中好像有人揽住了她的脖子,又递了水给她。 她不知对方是谁,只觉得那人的衣袖间似乎有一种纯天然的淡淡香水,清凉的、薄透的,让她很习惯,很舒服,二话不说,逮着他的手就喝。 那水入口,是苦丝丝的味道。 她昏昏乎乎之间,觉得难以下咽,就想拒绝。可喂她喝水的人,愣是捏着她的鼻子,把那碗水灌入了她的喉咙。 “好苦!” 叹一声,她依旧睁不开眼。头很重,像嵌了两千斤的大石头,倒下去就又睡了,继续做噩梦。 迷迷糊糊间,她头脑胀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烧了。更不知道在一个感冒就会要人命的时代,像这样的小山村,又是水患期间,若没有医生自己到底有多凶险。 水里受了寒气,来势汹汹的高烧几乎席卷了她全部的意识,整个晚上,她忽冷忽热,忽睡忽醒。半夜里,有人探她的头,有人给她擦脸,擦手,那水很冰,冷得她激灵灵直瑟缩,但这个过程,她都是在噩梦中完成的,一直到早上醒来,看见搭在身上的除了被子还有萧乾的披风时,她才知道自己生病了,而且活活折腾了他一晚上。 “萧六郎……”她摇了摇重若千斤的头,润了润干涩的嘴,又笑道:“我终于发现,有一个医生在身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嗯。”萧乾站在窗边,木窗是支开的,外面雨势已收,“醒了就起来罢。” “几时了?”墨九揉着太阳穴,瓷白的小脸上泛着红,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样子乖巧得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猫儿,“我头好痛。” 他神色一凝,往床边挪了挪,可不过几步,又站住,并不近前,只淡淡道:“头还烫吗?” 墨九看他戒备的样子,有些好笑地眨眼,“你平常给人治病,都是离病床这么远的?你们医者不是讲究望、闻、问、切吗?你过来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他看她语气轻松,唇一掀,“看来是好了。” “好什么?我犯困。”墨九说困就困,倒头下去又睡了一觉,浑浑噩噩中,她又做了一场怪梦。 梦中,她好像听见萧乾在叫她,依稀又听见了王三媳妇的声音,甚至还听见了旺财的“嗷嗷”狗吠,可她高烧反复,头太沉了,一直睁不开眼。而且发烧和疾病,也让她给足了自己娇气的理由,等意识再一次回拢,已是雨过天晴,从窗口射入的阳光都照到了床头。 她睁开眼,猛敲额头,“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他点头,“雨停了。” 墨九“哦”一声,撑着身子起床,突地一愣,“我没打呼噜吧?” 萧乾淡淡瞥他一眼,轻声道:“没有。” 墨九正想松口气,却听他又道:“你打的那是雷。” “不必打击我。”墨九太困的时候,鼻息很重,但绝对不到打呼噜的地步,这一点她知道,于是,伸个懒腰,她鄙视地瞪他,“不就是嫉妒我有床睡么?可怜的,你为什么非得做正人君子哩,睡一晚上硬地板,不舒服了吧?” 他不说话,把洗尽的手绢递过来,“擦脸。” 墨九没有他那么讲究,但她发现,萧乾从不会用旁人的东西,昨晚王三媳妇端来的洗脸水和洗脚水,他动也没动,任何贴身用品,都用他自己的。墨九不知道他是用毒之人戒心毒,还是洁癖实在不可冶了。 “谢了啊!”他愿意分享,墨九也不客气。拿他洁白的绢子擦了擦噩梦与高烧带来的冷汗,有气无力地把手绢递还给他,“我们这就离开?” 萧乾回头,“嗯,还有事?” 墨九微微迟疑,“怎么不得吃了早饭吗?”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墨九心情又愉快起来,她走到窗口,看外面的炊烟,看雨后的小村,看阳光下那一层一层缭绕的雾气比仙气还要妙不可言。 “别说,我还有点舍不得哩。” 她低声喃喃,萧六郎却不搭话。墨九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晓得他在整理衣服,也没有回头,只看着外面的山坡上,王家两个小崽子和村里几个孩子在你追我赶,目光渐渐柔和。 “走吧,去吃饭。” 她兴高采烈地推门出去。 外面的王三两口子,束手束脚地立在堂中,表情颇不自在地看着她,“夫人醒了?” 一夜之间,怎么从小娘子变成夫人了? 未及她回应,一只大黄狗冲了过来,两只爪子直往她身上扑,嘴里欢快的“嗷嗷”声,很亲切,也让墨九错愕不已。 她拍拍旺财的头,转头看向院外。 两排整整齐齐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全是禁军打扮,表情也一模一样,面威而清冷,比皇帝出巡还要严肃几分,军容整齐极有威仪。 这样的阵仗入得小山村,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在那铁甲禁军的两边,村民们小心翼翼的观看,却连指点与议论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砍了脑袋。 墨九久久未动。 原来所有人都在等她。 “使君。”薛昉牵着马过来,上前抱拳拱手,“官船已备好,府台大人请您登船。” 原来这里已离赵集渡百里之外。 那府台大人穿了一身南荣文官的常服,恭恭敬敬的上来示好,“请使君人上马去渡口,下官已在船上备好酒菜。” 这等地方官吏平常很难见到京官,尤其是只手遮天的枢密使,他与萧乾说话时,墨九察觉到他掌心捏了又捏,还偷偷拭汗。 府台大人都敬畏到此,村人更是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萧乾,看着禁军高扬的旗帜,又羡慕地看着他身后屋里做梦一般恍惚的王三两口子,一边忖度着这一家人往后怕是要发达了,一边懂事的学着禁军与府台大人的样子,纷纷跪地恭送使君。 萧乾回头看墨九,小声道:“怕是吃不成早饭了。” “是,毕竟已过晌午。”墨九笑道:“再说,也不好再麻烦王三嫂子了。” 这个时候如今墨九再留下来吃饭,她真怕王三两口子会手脚都没地方放。 萧乾大步出门,踏上马蹬上了马,旺财紧随其后,墨九却久久未动,倚在门口看他。 他大概感受到她的迟疑,从马上回头看来,披风在他转身时,被他的手肘扬出一抹飘逸的弧度,有一种不太真实的虚幻之美。墨九静静而立,看阳光反射在那一群铁骑的钢盔之上,眯了眯眼…… 离开这里,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这两天两夜的经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被人提及,就像一个梦,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真假未知,都将被抹去。 他是萧乾,南荣的枢密使,她是他的嫂嫂,一个寡了两次嫁给了他大哥的小妇人…… 这感受,不算难受,却有一点堵。 王三媳妇看她不动,紧张地望一眼萧乾,小声提醒道:“夫人,使君大人在等你。” 墨九看一眼萧乾未动声色的脸,突地笑着回头,大着嗓门道:“王三婶子我走了啊,到楚州来走动时,你记得来找我……我是萧使君的大嫂。” 王三媳妇低“啊”一声,脸色变了又变。 一群人都僵在那里,连呼吸声都弱了。 萧乾抿紧嘴巴,脸一沉,策马去了。 墨九笑容满脸的跟上去,“薛小郎,扶我上马。” ☆、坑深060米 复杂的格局 回赵集镇的官船上,风很大。`` 墨九独坐舱中,身边蹲着大尾巴的旺财。 萧使君上了台,府台大人自然要巴结一番,船舱里果然备有酒食,件件别致,样样爽口,可称精美。墨九对美好的食物向来没有抗拒之心,一个人独坐也吃得很欢畅。 可食物入嘴,疑惑却依然在脑子里。 萧乾与她同在下流村,他是通过什么办法联系到薛昉的? 薛昉他们在巽墓那一日是怎样脱离险境的? 还有昨晚她半夜高烧,萧乾是怎样变出来的汤药? 在骑马出村的时候,她就想问,可一直没有寻着机会。她这会子高烧退了,脑子还混沌着,萧乾甫一上船就吩咐她在舱中休息,然后领了薛昉去另一个船舱议事。其余人与她不熟,击西、走南与闯北三个家伙不知做什么去了,都不在身边。旺财在,可它却不会讲人话,只不停伸着个长长的嘴筒子搁在她腿上,张着嘴要吃的。 墨九夹块肉给它,敲它狗头,“喏,馋狗,与你主子一样。” 萧乾好像不馋?她冤枉完他,又忍不住发笑,“算了,你比你主子馋。” 旺财才不管馋不馋,狼吞虎咽叼着个肉下肚,又把嘴筒子搁她腿上,张开嘴巴。 墨九瞪它,“有完没完,看我好欺负是不?信不信一会剁了你,蒸熟了摆桌上?” 旺财这狗被教得很好,性子机灵跳脱,除了不会讲人话,墨九觉得它能懂得一些人事,尤其懂得看人的脸色。这一看墨九横着眼睛生气,它就可怜巴巴地闭上了大嘴巴,眼珠子定定看她,那讨好的样子又瞧得墨九软了心。 于是这吃货一顿饭吃下来,尽顿着伺候旺财了,等狗都吃腻味了,她自己才动筷,不由叹道,“也不晓得到底哪个是祖宗!你与你主子一样,欠抽!” 墨九小憩的船舱,因住的女眷,垂着天青色的罗幔。 外间的景况她瞧不见,可吃过饭与旺财玩一会,她头晕晕的,觉得里屋憋气,又撩开幔子准备去甲板上吹吹风,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病愈。 江面上的水,在暴雨冲击下混浊发黄。 可不待她迈步出去,就见栏杆迎风处,背对着她站了一个人。一袭银红的披风被江飞鼓得高高扬起,高束于头顶的黑发上发绦飞舞,脊背挺直,风姿绰约,无一处不优雅尊贵,可单单他一人独立于船头的背影,却无端让人觉得落寞与孤独。 人生而孤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墨九突地想到这句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话。 默默地看他片刻,她放下罗幔,退回船舱。 相隔很近,却又很远。 —— 沿水而上,再回赵集镇时,天已擦黑。萧乾暂居的那个宅子门口,候满了等待的人。墨九在船上已经换上薛昉为他准备的男装,丢了那一身农妇的行头,虽还病着,脸色略显苍白,可美人风姿,一举一动难减分毫,仍是英俊帅气的九爷。 她含笑下马,晃眼一看,该在的人都在了。墨妄、申时妄、墨灵儿、击西、走南、闯北……还有一群与他们共同经历过巽墓生死的侍卫。所幸,他们都没有出事。 墨灵儿第一个冲出来,“九爷!” 看灵儿眼含热泪,墨九想到他们在巽墓可能会经历的危险,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你们都没事吧?” 墨灵儿摇头,“我们只是担心你和萧使君。” 墨九哦一声,随口问:“那日你们怎样出来的?” 灵儿是个乖巧的姑娘,闻言似是有些不明白,考虑了一瞬,才眨巴眼道:“我们就从盗洞里走出来的呀?” 墨九眉头一扬,“不是触发了机关?” 灵儿重重点头,想起那一日的凶险,这才解释,“那日机关触发,石室凶猛的摇动,我们都以为它要塌了,可不一会,就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禁军哥哥被摇下的石块砸到,还有几个被自己人踩得受了轻伤,我们都没有什么事。只是清点人数的时候,马上少了你与萧使君两个,可把我们吓坏了。姐姐,你们怎么误入机关了呀?” 墨九:“……” 这件事成了墨九机关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 在很久很久以后,当她成为了墨家钜子,还时常被属下拿出来笑话,甚至在她为人妻为人母后,当她与某个男人围炉夜话,把酒叙旧,还一次次被他数落与嘲笑。 也就是说,当时在巽墓中,如果她不下池塘逃命,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机关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对于不懂的人没有伤害,要伤害的人,就是懂机关且天性聪慧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第一时间因寻生门而入池塘,从而误入机关。 这个心理战,玩得墨九服气了。 这天晚上她钻入房里,除了旺财谁也不见。 人都道九爷出师未捷身先亡,丢了里子又丢面子,又了面子还生了重病,怕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其实墨九并不是,她在屋子里闷着,一来确实因为生病没力气,二来始终在思虑拆巽墓机关那个人……那个谢忱的人,他到底是谁? 在机关这个事情上,她想的与别人不一样。 他们都以为那是机关制造者故意做来收拾后辈机关人的,可她偏偏认为,那个池塘的误区并非巽墓原本如此,而是机关拆除者改装过后才变成那样的。 那个人很厉害,她很有兴趣。 可那个人到底是谁,除了谢忱不会有人知道。 但谢忱那匹夫也不可能会告诉她。 在他们回来的头一天晚上,谢忱已经回去了。 当然,他是被两个随从抬着回去的。 她没有想到萧乾真会依了她的谏言,让人在赵集镇找了两个年轻貌美的船娘过去陪谢丞相。船娘不仅陪了谢丞相,还真有本事把他陪到了床榻之上。据当时伺候的人说,谢丞相宝刀未老,与两个船娘共度**,双丨飞一日,直到第二天起来发现身体有恙,这才请了镇上的大夫过来。大夫诊治后说丞相之病,是为“过劳”,要多多休养,且莫再沾女色。 谢忱老脸挂不住,恨恨离去了。 墨九当然不会相信谢忱那样的老狐狸,会被小镇上的两个船娘所迷惑,干出这样不顾颜面的事,但她相信萧六郎如果想让谢忱看上两个船娘,也并非难事…… 那家伙是一个狠的! 至少在赵集镇这一仗上,谢忱明显输了。 晚饭的时候,她听人提及,谢忱好像并没有就此事上书朝廷,更没有要追究萧乾的过错,他在宅子里养病,两日未出,也没有做什么反击的举动,安静得反常。不过,萧乾却因为巽墓池塘里发现的尸骨以转运兵令牌一事,派人前往临安,要求刑狱司再查当年转运兵失踪一事。 前几年,谢丙生任转运使时,边境常有战火,大批的战备物资和军队饷银经由他之手,辗转边陲要地。可好几次的转运兵出事,后果不仅是转运兵的死亡和失踪,连带的就是那些物资与晌银的失踪。 钱粮乃一个国家的战斗生命。 得知物资与转运兵的平白消失,墨九不由又回想起在招信见过与谢丙生来往的珒人,她觉得完全有理由怀疑,谢氏与珒人勾结,祸害朝廷…… 不过她只是来旅游的,这些与她无关的事,她不愿掺和,扰人视听。 接下来的两三日,墨九都在养病,没有出去乱晃。 萧乾在为治水之事忙活,但他也没有耽误为她瞧病,每日都有差人过来看她的病情,并送来药物与食物,不过使君太忙,一直没有回宅子里,所以连续三日,墨九都没有见着他的人影。 好在墨九也不太想见他。 她也忙得很,要了文房四宝,一个人在屋子里画图。 凭着记忆,她把坎墓和巽墓的地形草图画了出来,又还原了机关布置图,准备做一个深入研究,从而找到另外六个八卦墓的位置。这些事是她喜欢的,很感兴趣,在画图与还原机关的时候,她把萧乾忘到了九霄云外。 可就这般,她除了发现一些巽墓和坎墓的机关相似之处,根本就找不到另外六个墓的线索。至少目前从坎墓与巽墓所在的方位来看,墨家祖上造八卦墓,取了八卦之名,却没有把墓放在八卦位上。 天下这么大,要找另外六个,岂非大海捞针? 她寻思找一个南荣地图,这样可以系统排位,可地图在时下是个稀罕物,平常人根本不可能有。 左思右想,萧乾的名字又窜入了她的脑子。 行军打仗,沙盘推演,他若没有地图打个毛线? 她想找他要地图,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三天没有见着他的人,突然就觉得生疏了。好像两个人曾经同度过的两天两夜从记忆里划去了一般……她怎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找他要,最关键的是,就算她厚着脸皮,他也未必给呀? 墨九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多提几个条件。 墨九想想又捶桌——到底要地图还是要骨气? 思考再三,墨九最终选择了骨气。 第二天早上,她身子已经大好,拒绝了萧乾差人送来的药,高高兴兴地叫上墨灵儿一道上了街。 可从街头走到街尾,听说她要买南荣的堪舆图,人人都把她当疯子。 墨九很奇怪,这民间就没有懂地理之人? 看她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墨灵儿开始一直不明白,等终于晓得她在找什么,不由惊叹。 “九爷为何不找左执事?” “墨妄?”墨九兴奋了,“他有地图啊?” “地图是什么我不知道。”墨灵儿道:“但左执事走遍河山大川,游历过数个国家,懂旁人之不懂,这天下就没有他不晓得的地方,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牛吹高了!当他百晓生啊?”墨九瞪她一眼。 不过她还是决定找墨妄。 关于八卦墓,她也就信得着墨妄。 但研究墨家机关与八卦墓是一件神圣的事,她去找墨妄之前,特地先沐浴更衣,换上了一件干净清爽的素色男子袍服,打扮得玉面生香,洗过的长发也不绞干,只束上一根淡青的丝绦,任由乌黑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然后倜傥风流地领着墨灵儿从庭前穿过,去墨妄的屋子—— 天生的美人尤物,在哪里都是风景。 薛昉看见窗前人影一晃,随口道:“九爷去了墨先生屋里。” 这无心的一句说完,回头就看见萧使君幽暗的俊脸。 头皮麻了麻,薛昉懂事地继续说正事,“我们夜审了刘贯财,可这厮是个有骨气的,愣是闭嘴不交代,也不晓得谢忱给他灌了什么**汤。不过,迟重已按使君的交代,派出数十拨人马,在招信、盱眙和楚州地界上寻找囤积物资,故布疑阵,引得谢忱的人跟着我们走……” 先前他们就怀疑谢丙生与珒人勾结,用转送瘦马的途径将监守自盗而来的物资秘密送往珒国,卖给珒人,从中获利。但那时没有找到证据,如今有了巽墓的尸体,此事基本坐实了。不过,那几次朝廷失窃的物资,数目巨大,尤其谢丙生没多久就出事了,他不可能有机会送出南荣。 对此,萧乾一开始就认定物资还囤藏在赵集渡,也许就在巽墓之中。因为巨额的物资重量惊人,谢丙生需要人力运输,而这些运输的人,都已经被他灭了口,那么这些人的死亡之地,就是最有可能藏匿物资之处。这也就是谢忱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他们入巽墓的原因。 从出事到现在,他们在监视谢忱,谢忱的人也在监视他们。 但萧乾并没有让薛昉他们继续搜巽墓,而是故布疑阵地四处搜寻。 这真真假假之间,薛昉自个儿也混乱了,“……谢忱老奸巨猾,未必肯上当。而且,这件事就算查实,也只能再定死鬼谢丙生的罪,很难动得谢忱。” 萧乾久久未动,末了,只一个“嗯”字。 薛昉:“……” 他跟在萧乾身边有些时日了,萧乾的为人与性子他太了解不过,行事向来以公为先,很少因个人私事影响正事。可自打从下流村回来,他家使君便时常走神。 虽然瞧上去他脸上并无变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薛昉却总觉使君心里有事,不太痛快。所以这几日,他一直小心翼翼,尽量减少自己惹他生气的可能。就连击西、走南和闯北三个家伙,也都彻底变成了“暗”卫,没事不会随便出现在他跟前,免得屁股被打开花。 一切似乎都恢复成了以前的平常。 可一切似乎什么都不再那么平常了。 轻咳一声,薛昉又提醒一句,“使君,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萧乾半阖了眼睛,沉吟道:“什么也不要再做,只尽力治水便是。” 薛昉惊道:“谢忱那边,就这样放过了?就算治不了他私通珒人之罪,但他指使刘贯财行刺使君却是证据确凿,就算弄不死他,也可刮他一层皮了。” 萧乾侧头看他,“你也说了,刘贯财什么也不肯招。” 薛昉有些生气,“今日不招,明儿总会招的。我就不信他骨头真有那么硬。” 萧乾又是一阵沉默,才道:“薛昉,这场仗,我们看似赢了,打击了谢忱,抓获了刘贯财,还查到了转运兵的失踪,若上交朝廷失踪的物资,还是大功一件。可实际上,却是输了。” “啊?”薛昉不解,“这是为何?” 萧乾慢吞吞抬手,拿过一份斥侯刚送来的信函,丢在薛昉的面前。 信函上的火漆封缄已被拆开,薛昉也不避讳,抽出信纸认真看了一下,惊声道:“官家昨日已下旨,敕封皇长子为皇太子?……这,这事怎会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 萧乾没有解释,只冷声吩咐道:“你去备些礼,回临安送去太子东宫。” 薛昉脸上藏不住情绪,很不高兴,“遵命!” 说罢他偷瞟一眼萧乾,由着性子咕哝道:“皇长子做了太子,那我们家小王爷岂非……使君,属下常听人说,官家最喜小儿,怎会突然间就立了太子?属下想不通……而且,这一回咱们在楚州收拾了谢忱,太子上位,恐怕事情不得善了了。” 太子宋熹是谢忱的外孙,谢家最有力的后盾。 对于萧家来说,这一回合,明面上赢了谢忱,却输掉了在皇帝心中的信任。 这些年,萧运长一直极力为宋骜争夺储位,皇帝心中明朗。可宋骜为人洒脱,本人又无王储之心,在宫里整天就干些鸡飞狗跳的事,这样的性子,皇帝虽不肯轻易把江山托付到他的手上,但确实也疼爱他,从不苛责,但身为帝王,他一定会想,宋骜若为储君,将来岂非受萧家,受萧乾控制? 谢萧两家互相攻讦,如果谁也盖不过谁,皇帝会比较放心。如今萧氏光芒大盛,谢丙生一死,谢忱已是无后之人,在朝堂上也越来越难以和萧乾扛衡。皇帝会突然选中宋熹为储君,最大的一个原因,恐怕也正是看中了谢氏的疲弱,因为,谢氏疲弱,外戚势力就疲弱,没有力量干涉宋熹。 萧乾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仿若老僧入定,面色清冷而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立储之事有什么情绪,薛昉静静地看着他,也把跟前萧乾的前前后后都梳理了一遍,除了觉得他家使君心智过人之外,心里仍有不少疑惑——很多时候使君做的事,连他都是不知情的。 薛昉想问,可斟酌一会,却什么也没有问,只规规矩矩把信函放回原处,又把萧乾书案上的书籍与信件等摆放好,拿巾子擦拭了一遍。 “你下去安排吧。”萧乾轻轻摆手。 “喏。”薛昉慢慢退下。 “慢!”萧乾突地又喊住他。 薛昉回头看去,以为他有要事吩咐,可他揉了揉太阳穴,似是很累的样子,一声都没吭,又再次摆手…… —— 墨妄的房间,是萧乾差人为他准备的,只他一人独住,这待遇可谓相当的好。 对此,墨九其实也有一些疑问,按理萧乾对墨妄应当没什么好感才对,可他却“热情”的留下了墨妄与申时茂一行人,令她费解。她挑着油灯,小声问道:“大师兄,你那日去萧府去找萧六郎,都说了些什么?他对你突然就这般好了。” 说到这里,她猛地转头:“可是……千字引?” 墨妄含笑摇头,“千字引之事,我知道的不比江湖传言多,也不比他多。” 墨九眉梢扬起:“也就是说,他都知道?” 墨妄点了点头,突地神色凝重,定定望住她,“九姑娘,若有一天需要你挑起墨家的重任,你可愿意?” 墨九一愣。 与他对视良久,她慢吞吞问:“墨家有多重,有几斤?” 墨妄:“……” 如今八卦墓才寻得两墓,墨家内部事情也复杂,墨妄其实不晓得该不该与墨九说明墨家钜子之事。一来她在墨家的威望不够,不足以服众。二来尚雅依然是墨家右执事,与墨九又有旧怨,单凭一个八字命格,只怕她会横加阻挠。墨家内部一掀风浪,到时又是腥风血雨。就墨妄所知,历任的钜子,每一个上台,几乎都经历了一番流血攻讦,而这不是他想看见的。 甚至他也不知道把墨九拖入这样一个漩涡,是为她好,还是害了她。 “来来来,不谈那些,我对墨家没有兴趣,我只对八卦墓有兴趣。”墨九把卷好的纸筒在桌上摊开,指给墨妄看,“这是我画的坎墓与巽墓的机关草图,等下次再有新的八卦墓,我们可用于参考,毕竟同一个设计者的脑子,不管他怎么变,也会有迹可寻,只是嘛……” 墨妄看她沉吟,问,“只是什么?” 墨九嘿嘿一笑,“只是我们得先找到另外的六个八卦墓嘛?” 这玩笑开得并不怎么好笑,但墨妄还是配合的笑了笑,以示对她画图的褒赞。墨九和他又研究了一遍机关,往门外望了一眼,又严肃脸道:“不过师兄,我觉得若有一张南荣地图,对寻墓应该会有帮助。如今我们这样瞎子摸黑,总不能让墨家弟子一人扛一把洛阳铲,满世界去挖坟吧?” 墨妄点点头,审视着她画的草图,又摇了摇头道:“八卦墓地,于八卦方位无关。在过去的几十年,墨家已有无数人对此印证过。我们要寻得八卦墓,唯一的法子就是……” 墨九半眯着眼看他。 好一会,墨妄才道,“神农山祭天台。” 墨九道:“祭天台不是只有拿到八卦墓中的八个玉雕做钥匙才能打开吗?” 墨妄道:“确实如此,可祭天台共有九层,后面八层需要玉雕钥匙。第一层却有一个严格的禁忌——墨家钜子可入。如今墨家没有钜子,无人入得祭天台第一层。我以为墨家祖上会在祭天台为新钜子留下千字引的线索。” 愕然片刻,墨九点了点头,“原则上来讲,确实是如此。可你们寻了那么久,那个墨家钜子到底……”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没由来的,她想到了墨妄与申时茂的保护。 也想到再次见面,那些墨家子弟对她的恭敬。 她一个寡妇,即使是萧家的大少夫人,也不值得他们如此的。 沉吟着,她一惊,“难道……” 墨妄静静看着她,点了点头。 —— 赵集渡的风雨停了,洪涝之事也得到了缓解。 萧使君的治水之功,百姓虽也称讼,可都不及天女石再次立于岸头,老百姓对“九爷”的爱戴。 整天都有人送慰问品到宅子,顺带问一些家长里短,前程姻缘,把墨九逼得门都不肯出。 这几天,她在与墨妄和申时茂计划寻找八卦墓之事。 有时候聊得兴起,她会与墨妄在小屋里秉烛夜谈,至夜深人静时,还不肯回去。 墨九是一个做事有计划有责任心的人,虽莫名其妙成了墨家钜子的“候选人”,但她与墨妄想的一样,不宜公开身份。看过武侠小说就知道,她如果真的可以启开祭天台的第一层,那么她与玉雕一样,也就成为一把“钥匙”,必将引得有心者的觊觎。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往后她都不要想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虽不做钜子,经了几天几夜的相商,她还真弄出来一个寻找八卦墓的详尽计划。 “如今这八卦墓,就是我的追求了。” 墨九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的语气,有点犯困。 “嗯。”墨妄看她疲惫的样子,笑道:“夜深了,你先回去睡觉,时日还长,我们不着急。” 墨九翻着桌上写好的计划,懒洋洋道:“你不着急,我可急得很。等回了萧家,我就做不成九爷了,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妇人日子,能憋死个人。” 说到此,不待墨妄回来,她已半眯了眼,自顾自道:“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回头萧家要搬到临安了,到时候,我得有自由之身,才能寻到八卦墓……嗯,也找些好吃的。” 墨妄对此也为她忧虑,“可你已为萧家妇……” “谁说我是萧家妇?”墨九瞪他,“我是九爷,我就是我,哪管什么萧家妇,王家妇的?只要我不愿意,谁也管不住我。” 墨妄叹口气,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有目光闪烁中的坚定与锐气,依旧觉得如今的墨九与以前的墨九有很大的差别,而且他不相信萧乾就没有感觉出来。 于是,他莫名又问:“你与萧使君没什么事吧?” 其实他是想问墨九与萧乾有没有发生什么矛盾,这几日看他们之间关系怪异,这才有了一问。可应了那句做贼心虚,墨九就像被锉子刺了屁股,激动地斥他一声,“我和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合约关系。” “……”墨妄不吭声。 墨九不高兴地抿紧嘴巴,又逮住墨妄追问:“你不问我,我还没想到审你。那日去我婚礼上闹事的小子,叫什么方姬辰的……他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那家伙见到我就叫姐,当时我也没反应过来,今儿才晓得萧乾把他带出府,是交给你了,莫非……她姐姐就是灵儿叫的那个然姐姐?” 这货很懒,脑子并不常常转动。 可她并不笨,这逻辑关系一想就通。 墨妄没有否认,只目光微暗,“是,姬辰是姬然的弟弟。”他刚说到此处,门缝“吱呀”一声就被挤开了,可除了风,却没有人,好半晌,才探出一条狗头。 旺财从门缝里挤入,摇头摆尾地看着墨九,冲过来要与她亲热。 “财哥来了?”墨九笑着蹲身摸它的皮毛,“怎么还不睡,跑来找我?” 旺财脑袋往她腿上蹭,也说不了话,嘴里全是撒娇的“嗷嗷”声,长长的嘴筒子不时叼住她的裤腿往外扯,墨九是很喜欢旺财的,见状不由抱紧它,泪奔不已:“我财哥是饿得有多厉害?连我的腿也想啃了……” 有了旺财在那里磨人,墨九与墨妄的对话没法子再继续,不过趁那短暂的空当,墨妄也向墨九透露了一些事情。方姬然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子,当时她不知他是萧府长孙,后来他们的恋情被萧家发现,萧家嫌弃方家的门弟,上去闹了一回,方姬然的父母自觉颜面全无,打了女儿,方姬然尔后才出了事…… 很老套的一个封建社会爱情故事。 虽然男主角是墨九现任的“夫婿”,但墨九还是唏嘘一回,抽空又问墨妄,“那师兄你与方姬然又是什么关系?” 像是被人戳到了软处,墨妄爽朗英俊的面孔,微微一沉。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姬然是我的师妹。” 听得这话,墨九一惊,“方姬然也是墨家弟子?” 墨妄点头,“我师父就收了我与姬然两个,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大抵牵扯到墨妄的师门秘辛,墨妄不想说得太多,墨九如今也只算半个墨家人,没好意思继续打听人家的**,晓得了这些关系,她也就不再问了,这会子她比较关心旺财为什么吃她裤腿。 “你这毛病,得治了。” 敲着旺财的头,她把这家伙拖了出去。 走过庭院,她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萧六郎。 他似乎是为寻找旺财来的,只着简单的家常打扮,一袭白衣立于门楣之下,身上无半点饰物,可人长得好,便是不穿衣服也掩不住俊气与贵气。他不温不火的目光,淡然地扫过墨九,在见着旺财时,方含了一抹淡笑,似梨花绽放,如罂粟魅人,这俊美风姿,瞧得墨九嫉妒不已,情不自禁就瞪他一眼。 “三更半夜扮鬼吓人,多大仇多大怨?” 萧乾依旧淡淡瞄她一眼,向狗招手,“过来!” 旺财这东西养不熟,转眼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屁颠屁颠的往它主子的身边蹿去。 墨九半眯着眼,又生恨又眼热,“狗东西。” 听见她的骂声,萧乾并不生气,只冲她点点头,转头入屋,关上了房门。 墨九冷冷地呵一声,半眼都不再瞟他,仰着脖子走了过去。 支开的木窗里面,薛昉看着她的背影,“使君,九爷回屋了。” 萧乾摸了摸旺财的头,并不多说,只吩咐薛昉道:“明日回楚州。” 薛昉一愣,“那赵集镇物资之事?” 萧乾道:“叫迟重来见。” 薛昉答应着出去了,不多一会儿,人高马大的迟重就身着盔甲走了进来。一身笨重的戎装,他身形却很利索,走到萧乾跟前,抱拳行礼,“使君,你找属下有事。” 萧乾道:“谢忱那边如何了?” 迟重考虑一瞬,回答:“谢忱家的眼线刚刚来报,这些日子,谢忱与我们在楚州与招信地界四处捉迷藏,想来是以为已经把我们被麻痹住了。今夜他调集了有大批人马暗自潜入赵集渡,想来与物资有关。只不晓得,这谢忱是想把物资献给朝廷,抢个首功,还是转运给珒人……” “谢忱敢给珒人,这胆子也太大了。”薛昉接过来就是一阵痛骂。 萧乾摇了摇头,却道:“谢丙生的事,不与谢忱有关。想他坐到丞相之位,又是太子外戚,位高权重,未必舍得一身剐……谢忱此番,只为给死鬼儿子擦屁股啊。” 薛昉重重一哼,还是火大,“真是为难他了。” 萧乾修长的指节在书案上敲了敲,交代迟重道:“随时注意谢忱的动向。另外,你即刻亲点人马,轻骑绕行至巽墓周围,一旦看见他们的人转运物资就围堵擒拿。” 迟重抱拳称是,转而又问:“若遇阻挡如何?” 萧乾淡淡剜他一眼:“杀!” 迟重单膝叩于地上,“得令!” ------题外话------ 九儿与六郎要回楚州了哩。 接下来会入临安,这复杂的故事……写得我头好大。 嗯,不过妹子们要相信我,一定会很精彩的,相信六郎是暖男,请继续追文。 一人抱住啃一口,送上二锦今日的初吻。 ☆、坑深061米 别扭 出来了这些日子,这又要回楚州,墨九就像在天空自在惯了的鸟儿要被关回笼子,打心眼儿里不乐意。 次日早上起床,从洗漱到吃饭,她始终一言不发,早膳时遇到萧乾,她也懒得看他一眼,始终黑着个脸。 萧乾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情绪,默默吃完饭就自行离开了,墨九瞪着他的背影,把旺财唤过来,在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才算解了气。 行程是薛昉安排的,怜墨九大病初愈,薛昉特地为她安排了马车,可她偏生要骑马,还非得走在萧乾的身侧。 他越怕什么,她就越做什么,她寻思,他不就怕人家晓得他们两个曾经走得很近嘛,她就偏生要与他走得近。 不过,她走在他的身侧,却不与他说话,一路只与墨妄和薛昉等人谈笑风生,偶尔把旺财拎到马背上逗一逗,看旺财吓得狗尾巴夹着,脑袋耷拉在马背上,她便笑得花枝招展。 “旺财你这样胆小,怎么做狗哥?” 旺财成了替罪羊,舔着舌头,却无处申冤。 萧乾对她视若无睹,二人相安无事。 快入楚州城时,已至晌午。墨九看路边有个饭馆子,就不爱走了。她是私逃出府,不可以与萧乾同路回府,便要在这打尖儿,等他先走,晚点再回去。 这个借口是合理的,墨九知道萧乾会答应,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留下来与她一块打尖吃饭。 这么大一群人入了饭馆,小二脸上快要笑开花了。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这群吃饭的大爷,就像来要债的,一个个冷静得可怕。 墨九与萧乾都黑着脸,侍卫与禁军们都不敢吭声,便是墨妄与申时茂也不好管他们的“家事”,一大群人正襟危坐,气氛就显得有些怪异。 饭馆虽小,菜式却很不错。墨九早上与萧乾置气,没怎么吃东西,又在马背上颠簸了半天,这会饿了吃着尤其有滋味儿。 薛昉伺候在萧乾的身侧,看他把一张白净的绢子递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便接过来把它递给了墨九。 “九爷擦擦嘴。” 墨九头也没抬,拿着绢子就擦。可闻到绢子上面独有的香味儿时,她愣了愣,又把它丢开。 薛昉赶紧捡起,小心地看萧乾的脸色,“使君……” 萧乾不多话,抿紧了嘴。 看他二人这么别扭,这行亲卫包括墨妄等人,都没有食欲了。墨妄张了几次嘴,原本想说点什么,可看墨九吃得很开心,心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吃了这几口,墨九肚子填饱,也就不那么饿了。她打个饱嗝,突地吸了吸鼻子,“什么酒,好香?” “客官好灵的鼻子!”小二高兴地接过话,看了一眼她脚底下的旺财,突然觉得这话不对,又咳一声,笑道:“这是小店自酿的苞谷酒,除了小店,绝无二家。” 苞谷酒? 时下自酿的粮食酒,酿得好的,就像饮料一样,酒精味不浓,却特别爽口。墨九想都没想,“来一壶。” “不许喝!”萧乾冷着脸,说罢又解释,“你病刚好,不宜喝酒。” “来一壶!”墨九不看他,只瞪小二。 小二尴尬地看看她,又看看萧乾,左右都不是人,一时间僵在那里。墨九看这般是要喝不成苞谷酒了,不由恼怒,“我说来一壶!” 萧乾皱了皱眉,瞥她一眼,“来一壶。” 小二松口气,“嗳,就来。” 这苞谷酒的口感,其实并没有小二吹嘘得那么好,不过墨九心里与萧乾较着劲儿,加上吃了东西有些口渴,索性“咕噜噜”往嘴里灌,一滴也没剩下,把一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舔舔嘴。 “再来一壶!” 小二看萧乾黑着的脸,都不想卖给他们了。可墨九喝了酒,脸红了,眼红了,脾气却罕见地好了,她不管小二,只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萧乾。 “六郎,我还要喝一壶。” 这杀招一出,连薛昉心里都叹气了。 他用膝盖猜也知道他家使君扛不住这样的请求,更瞧不得墨九这般可怜巴巴要吃的样子。偏生这货酒入了喉,胆子大,模样俏,心性却真的好。看萧乾不吭声,又竖起一个白生生的指头。 “就一壶。” 萧乾看她双颊通红,沉了脸,“打包。” 墨九不依,“就在这喝。” 萧乾有些着恼,“打包。” 说罢他站起来就走,看上去严肃冷漠,可“打包”两个字,又哪会没有纵容?这些亲卫们都没看过他们家萧使君这般惯着谁……何况还是一个妇人? 墨九跺跺脚跟上去,萧乾已经上了马。 “萧六郎,你为何要与我做对?” 她在马下瞪他,萧乾骑在马上看她,“上马。” 墨九不高兴,“我不与你回去,也没法与你一起回去。你先走呗,我还要在这里喝……晚上我自己会回去,就不劳你操心了。” “墨九。”萧六郎突地低喊。 “嗯?”墨九狐疑瞪他,“怎么?” “你告诉我,苞谷酒是什么味儿?” 他问得突兀也奇怪,可墨九仔细一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吃下肚的苞米酒到底是什么味儿了。脑子里天旋地转一般,似是真有些酒精上头了。她咂咂嘴,瓷白的脸上红润润的,晶亮的眼里像嵌了星辰,语气却极是赖皮。 “正因为没尝出味,我才想再要一壶。” 萧乾盯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可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我给你打包,回去再喝。” 墨九撑了撑额头,“好啊,回去可以,我要骑你的马。” 这货得寸进尺,萧乾终是忍无可忍,“把她丢上马车,醒醒酒。” 墨九双眼红红地瞪着他,过去就抢他的马。萧乾面前还没有这么放肆的人,众人都呆住了。萧乾眉头紧紧皱着,倒没有生气,就是看没人敢动“九爷”,自个翻身下马,拍拍她的背,一把将她拎起来……丢在了马车上。 于是,墨九就在马车上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昏暗,只有墨灵儿守在她的身边,而她还睡在马车上。听墨灵儿说萧乾一行已经先行回去,她也没着急,打个呵欠,先去了一趟食古斋,吃了晚饭又领着墨灵儿在楚州城晃荡,准备夜深了才从辜二家的院子翻回去。 逛了一会,她想去买些吃的回去慰劳蓝姑姑和玫儿,可就在她与灵儿路过萧府门外的长街时,却看了一出好戏。 一群乡里人模样的家伙,围在萧家的大门口,喧闹个不停。墨九凑在人群里听了几句,这些人好像都是温静姝的族人,他们听说温静姝在府里被捅了一刀,前来讨要说法的。 这事墨九自是知情。 可在她离开楚州之前,宋妍就被宋骜领着同回临安了,温家到底晓不晓得是小郡主动的手?若知道,怕是不敢闹事吧? 温静姝的族人个个泼辣,明显是来找晦气,故意闹出这般声势,但萧府是体面人家,却不好做得太过分。 管家仲伯小声劝着,让温家人进去再说。 可温家族人晓得进去就不好说了,趁着围观的人多,叉着腰就大声道:“各位街坊都来看看,我们家那闺女,是个好闺女啊,又孝顺,又懂事,可这孩子苦命呐,自从嫁到萧家,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人得熬了一圈,如今又平凡被捅了一刀,也不知是死是活……萧家便是官大,朝廷里有人,今日我等草民也非要讨个说法。” 温家人的勇气值得欣赏,可墨九不认为蚍蜉可以撼树。萧家这是顾着脸面与他们好好说话,但真惹急眼了,这群人又能把萧家怎么样?单从萧家只派了一个管家出来接待他们,就知道萧家对温家人什么态度了。 管家仲伯是个会处事的,他点头哈腰着,从袖子里掏一个银钱袋来,塞到为首的汉子手上,“他二伯,二少夫人的事,并非你们想的那般,只那一日府中闹刺客,二少夫人是为了护着大少夫人,这才……” “放你娘的狗屁!”温二伯一把将银钱袋甩在地上,还踩了两脚,“这点钱就想堵住我们的嘴?分明是你们家娶了长孙媳妇,欺我温家小门小户,骑到头上拉屎……旁的不多说,把你们家大少夫人喊出来,今日非得给一个说法。” 墨九摸着下巴,不禁想:这又是什么故事? 难道这些日子她不在府里,故事版本已经变成她捅伤了温静姝? 温家人还在说:“就算我家静姝做错了事,那也应当由她男人来管,她婆婆来教,由老夫人来责打,何时轮得到她大嫂子动手了?这若大少夫人扇她一耳光,踢她一脚,我们只当闺女愚钝,入不得大少夫人的眼,也就忍了,可这动不动就要打杀了她,真欺负我们娘家没人了怎的?” 听到这里,墨九恍然大悟。 这事儿还果真如此。不晓得哪个好心人故意诬陷她捅人的,可人家把故事编得很圆,妯娌矛盾也确实是普天下所有家庭都有的矛盾,符合逻辑。她有动机,有时机,据说还有人证……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蛮横不讲理的疯子。她先推二少夫人下水,再拿刀子捅得她重伤,若非萧六郎救治,就一命呜呼了的事情,就在萧府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了。 世间最可怕为众口铄金。 听到这些议论,墨九突然很想收回此地民风淳朴那句话了。 墨灵儿捅捅她,“姐姐,他们若一定要见你,可怎么办?” 经了她的提醒,墨九这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个时候,她还站在这里看热闹似乎不太好? 就这会工夫,温家人已经往里冲了,管家喊来家丁护院,可毕竟不好与亲家打架,时人注意名声,这传出去萧家虐待媳妇,杖打亲家,对门风可不太好。 墨九皱眉:“看来我得回府去了。” 灵儿嘟嘴,“姐姐还是不要回了,与灵儿和左执事回神农山去吧。” 墨九侧头,“哦?” 灵儿小声道:“神农山可好了,我们墨家人那样多,才不要怕他们。姐姐贵为墨家钜子,会有很多人帮你的,走遍天下都不怕,何必在这里受他们的气了。” 墨九点头:“好像有点道理。可大师兄说,我这会去神农山,很有可能会被人碾成肉饼呢?旁人且不说,就那个尚雅,就不会放过我,她那情郎乔占平死了,她那媚蛊也未解……噫,万一她看上我怎么办?” 灵儿:“……” 两人正小声叨叨,萧家大门口喧哗声突地变大了。先前只是言语上的争执,萧家人也不可能动手,哪晓得温家两个妇人突地坐在地上,也不晓得头发是被人扯的,还是自己扯的,总归披头散发在哭。 “萧家欺负人,想打死我闺女……还不要脸的打我这小妇人了……大家快来看啊,萧家打人了……” 这动了手,场面越发热闹了。 仲伯脾气好,也气得不行,“我们何曾动过你们一根手指头,亲家这般撒泼,让人看了笑话,有什么好处?” “你们欺人太甚,欺我们温家闺女,还打温家妇孺,今日就与你们拼个痛快。” 看一群汉子要往里冲,仲伯怕闹出事,赶紧招手让几个家丁过来堵在门口。场面一时混乱,温家豁出脸不要的大骂,萧家堵在门口有理说不清,这时,便听见有人大声喊。 “萧使君来了——”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温家人嚣张的气焰也冷却了。 墨九看见萧六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调头就走,“看来只有对不住蓝姑姑和玫儿了。” 灵儿奇怪,“与姑姑和玫儿何干?” 墨九边走边道:“这些人闹入府,老夫人说不准就会拎我去见上一见。到时候我若不在,岂不是把戏都拆穿了嘛?……所以,那筒儿糕和鸭脖子就买不成了,她们也吃不成了。” 灵儿哭笑不得,“姐姐难道不是自己想吃嘛?” 墨九走得很快,也不忘回头瞪她一眼,“你这丫头不晓事。看穿了人家,也不要揭穿嘛!” 灵儿抿着小嘴轻笑,“姐姐放心,灵儿等下就去买了给姐姐送到府上来。左执事说,姐姐不会拳脚功夫,难免会吃亏,身边也不能没有保护的人,左执事让我往后近身护着姐姐。” “啊。”墨九竖眉,“你缠上我了?” 灵儿嘟嘴不高兴,“是保护,灵儿可厉害了。” 听灵儿说她厉害,墨九眼一亮,又严肃地点头,“好吧。可就算我容得了你在身边,萧府也不能无端多个丫头,而且老夫人不给你发月例钱,你还得让墨妄管饭,多亏啊?” 灵儿笑道,“左执事都与萧使君说好了,萧使君也是同意的。老夫人那里,姐姐就不必操心了。” 萧六郎同意的?凡是他同意的,墨九就不想同意。她指着灵儿,“不行,不许跟着我。” 她说着转身就走,灵儿在背后喊她,“姐姐,筒儿糕,鸭脖子也不行吗?” 墨九顿住脚步,回头看她,“限你一个时辰。” —— 萧府门口的热闹,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墨九悄悄地来去,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是,当她绕到辜家后院的时候,那辜二照常站在院子里,一眼就盯上了她。 二人对视,他道:“这围墙是不是要加高了?” 墨九瞪他一眼,从围墙跳下来,“加高做什么?你难道不晓得,围墙与锁一样,只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像我这样的梁上君子,不管来去多少次,你家都很安全。若是小人,你把围墙砌到南天门,也能给你凿一个窟窿……” 一边说,墨九一边往萧家的围墙爬,那“嗖嗖”的小动作,看得辜二神色怪异,却也没有动作。只看她手滑了一下,他方才好心上来,“需要我托你一下嘛?” 墨九叹息,“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一直爬到“冥界”的围墙,她才松口气,回头看辜二安静的身影,突地道:“辜二你若不是谢忱的走狗,一定会可爱更多。幸好在赵集渡你没有助纣为虐,若不然,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完蛋了。” 辜二不高兴,“我不是走狗,我只听差办事。” 墨九翻个白眼,“就算是吧,可你还是谢忱的人。” 辜二又道:“我是朝廷的人,不是丞相的人。再有,我们之间……何时有什么友谊?” 墨九瞟他,语气很严肃,“就在我吃了你家的鸡鸭,而你没有报官开始。这就是友谊,由吃发展而来的友谊……不过,辜二,我有个与友谊无关的事想问你。” 辜二:“问。” 墨九先是笑,“你叫什么名字?” 辜二目光眯了眯,“你骑在墙上问这个好吗?” 墨九又笑,“不好吗?” 辜二点点头,“辜仇。” 这个名字墨九琢磨了好久,第一反应是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脑海里的。于是两个大写的“辜仇”无端端就变成了形似的两个字:一个“睾”一个“丸”,她沉吟片刻,讷讷道:“你父亲真会取名,多大仇恨呐!” 辜二根本不知她眼珠子一转一愣间,已经倒了几个弯,只道:“九姑娘问完了,还不回去?” 墨九双手趴在墙上,把半个身子吊下墙来,注视着辜二,认真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加不友谊的问题要问你,你会不会告诉我?” 辜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那左眉下的疤痕便露出一抹狰狞的无辜来。看得墨九眸子一缩,突然觉得他单名一个仇,也并非没有道理的。换她美美的脸上被人砍了一道疤,活生生毁了容,她也改名叫墨仇…… 念及此,她收回神思,小声问:“辜二,你跟谢丙生那么久,晓不晓得转运兵失踪的案子?当然,案子本身我不关心……我只想问你,那赵集渡墓里的机关是谁拆除的?谢家有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对机关术很是在行,你可知是谁?” 辜二平静的听她说,脸色没有半分变化。 等她问完,他才道:“我若知晓,就不会在这里看你翻墙了。” 墨九疑惑,“啥意思?” 辜二叹道:“如今转运兵一案,乃是朝廷大案,莫说萧使君亲自督理这案子,便是官家也很重视,刑狱司上上下下都在为此事忙活。我若知道个中内情,这会该在临安吃牢饭了。” 见墨九静静盯着他不吭声,辜二眼皮垂了垂,又道:“发生那个案子的时候,我被谢丙生调离招信,去办别的差事了。他是防着我的。” 这么一说,墨九就明白了,他不在场。 “你还真是可怜的,人人都防着你,这次谢忱在赵集渡做事,不也防着你呐?好吧,你没白姓一回辜,果然无辜。” 墨九猜度着跳下围墙自去了。 可她心里的疑惑,却未减轻。 辜二若真是一个事外人,当初就正好出现在赵集渡的花船上?这次送她去赵集渡,他也只是赶巧?甚至这会在院子里碰着她,也是凑了巧? 墨九很快回了南山院。 这会儿温家人在外面闹腾,府里都在说这个事,南山院这边因为萧大郎要养病、好清净,所以向来没有什么人过来,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蓝姑姑与玫儿见到她,惊喜不已。玫儿冲上来给她一个狠狠的拥抱,开心不已。蓝姑姑却一边拭眼泪一边骂她,“总算晓得回来了,你这一走,害我和玫儿担心死了……” “担心被人发现吧?”墨九笑眯眯的。 “你也晓得啊!”蓝姑姑破涕为笑,张罗着给她备水沐浴换衣服。 墨九没有抗拒,只道:“走了这样久,我都好想念姑姑了。姑姑去给我做一碗你拿手的小刀面吧,等我沐浴完出来刚好吃上……” 这叫想念姑姑了?蓝姑姑哭笑不得,把沐浴的事交给玫儿,自个去南山院的小灶房和面。 墨九坐在浴桶里,估算着时间,想那老夫人何时会让人带她出去见温家族人,再与他们宅斗一番。可等来等去,小刀面都吃下肚子半碗了,也没有动静。 这就奇怪了。 温家人来闹她,分明欺负她娘家没人,怎么突然又收了手? 墨九擦了擦嘴巴,吩咐蓝姑姑,“去前面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蓝姑姑皱眉,“既然不关咱的事,那就不要问了。” 墨九瞪她,“怎会不关咱的事?你都没听那些人说的话,又推人下水又捅人卧床又害人性命的,我这杀人夺命的恶毒头衔,能由着人戴上嘛。” 这姑娘向来没心没肺,可不代表她肯吃亏,蓝姑姑不想理会这件事,是因为他们在萧家没有根基,也没有地位,这种事不在于谁对谁不对,只在于谁的势大谁的势小,没有人会帮她们的。既然人家不找上门来,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墨九坚持,她也是无法。 前院很热闹,温家人都被请入了萧府客堂吃饭,大鱼大肉地款待着。客堂里没有半分吵闹,推杯换盏间,酒肉正酣,哪里还像有过节的样子? 蓝姑姑奇怪,把一个相熟的灶房婆子拉到角落里,小声问:“这二少夫人家里,怎么……又不闹了?” 那婆子斜眼一瞥,哼一声,“闹什么闹,和萧家闹得起来嘛?老夫人多厉害,只一句就噎死他们了,温氏入府三年无所出,若论起真来,把她休出萧府都够格了。老夫人这般一唬,六郎又给了他家一点银子,什么事都没有了。” 蓝姑姑一惊:“萧使君给的银子?” 那婆子是府里的老人,点点头,满脸不屑,“那温家人时不时会找个由头来闹,不都是为了银子。也就六郎这般好心性,一次一次惯着他们。” 蓝姑姑“哦”一声,笑眯眯道:“他们的事我不关心,就只关心大少夫人。大娘可晓得,他们怎会说是大少夫人捅伤的二少夫人?” 那婆子撇撇嘴,笑道:“那我可就不晓得了。反正这回温家是赚足了。”说到此,看蓝姑姑不解,她指了指客堂背光处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对蓝姑姑咬耳朵。 “这温家人可会打如意算盘,晓得萧家要迁临安了,愣说二少夫人受伤养病,也没个可心人伺候。这不,硬是把自家小女儿塞入府,明着伺候姐姐,依我看……” 蓝姑姑目光一闪,那婆子又笑道:“谁不晓得二郎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这俏生生的姑娘往二少夫人房里一放,哪个能干干净净出来?这姐夫与小姨,倒也是天生一对。到时候再生个儿子,温家在萧家的地位也就稳固了,来拿钱也就更好伸手了。”说到末了,这婆子已满带恶意的笑了起来。 听了一肚子八卦回去,蓝姑姑长吁短叹,“这温家人,还真不是东西。毁了大女儿,还要毁了小女儿。” “管他们是不是东西,你可有打听到正经事儿?”墨九白她。 “这不是正经的?”蓝姑姑问。 “我是想知道,萧家人有没有和温静姝家里说明白,我其实并没有捅伤温静姝?” “……”蓝姑姑垂下头,“忘了问。” 墨九又开始了锦衣玉食的大少夫人生活,南山院的衣食不短,也没人管她活成个什么样子,她吃了睡,睡了吃,很是自在。尤其看蓝姑姑与玫儿兴冲冲地打点行装,心里也有点小激动。 老夫人已经下了话,让大家收拾行李。 等中秋一过,便要举家迁往临安了。 各家各院的,都在开始准备。 玫儿欢天喜地,对临安都城充满了向往。蓝姑姑也很高兴,他的大儿子沈加载和小女儿沈心悦都在临安谋事,过了有三两个年头了,平常路途遥远很难见着一次,这次过去,她就盼着一家团聚。 不过说到“一家团聚”时,她想到在盱眙的沈来福,仍是忍不住叹息,“不晓得那死鬼,有没有把娘子伺候好。” 墨九歪头看她,“想男人了?” 蓝姑姑脸倏地涨红,“呸,小坏蹄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想娘子了。” 墨九笑话他,“想男人又不丢人,你脸红什么?” 蓝姑姑狡辩:“……哪个脸红了?” 墨九轻咳一声,“到底是亲生的男人,你说不想我还不信呢,也不晓得你别扭什么?这都离开多久了,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不说,与来福叔的夫妻生活也没机会……” 看蓝姑姑的脸愈发涨红,墨九好笑道:“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害臊,娃都生两个了,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装什么嫩?你放心,等我们在临安安顿下来,我来想法子,给你们置一处大宅子,把我娘和来福叔一起接来。可好?” 蓝姑姑惊喜的瞪大眼,久久没有声音。 墨九严肃脸,“还不快谢主隆恩。” 蓝姑姑先头确实惊喜坏了,可转念一想,这姑娘一无钱二无势,便是萧氏大少夫人,也不过只一个身份,深宅妇人有什么办法置宅子,把他们接来养活? 于是,她的脸又蔫了下来。 “姑娘别逗我了,能见着小子和闺女,我就开心了……至于他爹,得为娘子的病张罗,就不要麻烦了。” “不信我?”墨九摇头,“那你继续守活寡吧。” 一家人团聚是蓝姑姑的想法,墨九其实也想。来了这个世道这么久,她没有亲人,没有寄托,其实骨子里也很寂寞。 那个躺在病床上如今也不知怎样了的娘,因了一个“娘”字,在墨九看来,多少与她是有些关系的。若能把她接去临安,再想法子让萧六郎给她瞧瞧病,她或许不会走上她们家祖上女人的老路,如此,也给她自己多一个机会…… 她永远都记得,她娘的怪病,遗传的怪病——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但不到二十四岁就白发鸡皮,形如老妪。 摸摸镜子里花儿似的俏脸,墨九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也会像她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形如白发老妪,如果那样活着,她宁愿死了算了……这么一想,她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为了自己,先治她娘。 当天晚上,墨灵儿没有来。 墨九想着筒儿糕和鸭脖子入眠,有些担心她。 难道萧六郎说不服老夫人,老夫人不允许她入府陪伴? —— 第三日就是中秋。 这样的节日,萧家这样的望族世家自然热闹得很。如今又牵扯上一个就要举家搬迁了,府里上下更是闹成一锅粥,远近的亲戚都趁着这个时候过来团聚,盼着有朝一日去了临安,也好有个投靠的地儿。 南山院里一如既往的冷清。 玫儿一大早过去领府里发放的饼子和喜钱,回来时兴冲冲,满脸都是笑。 她说,今日中秋节,老夫人下了话,允许大少夫人去前院一同就餐,而且,她的禁足也解除了,可以随便走出南山院了。 看她那个兴奋劲儿,墨九鄙视地一瞪,“就这点出息?” 玫儿小声道:“萧使君也会在哩。” 墨九斜眼一瞥,“他在又如何?小丫头才不过十二岁,就思春啦。” 这货说话直接,玫儿当即羞红了脸,末了又委屈地吸鼻子,“姑娘难道不想见萧使君嘛?玫儿是替姑娘高兴的,若不是姑娘巴巴地盼着,玫儿才不管哩。” 墨九冷着脸,“我啥时候巴巴盼着见他了?” 玫儿扁着嘴巴,无辜的瞄她,“姑娘这两日常去竹楼,不就为了见使君么?” 墨九差点被这丫头噎死,恨恨捶桌,“我有吗?我哪里有?我根本就没有。” 从回到萧府,她就没有见过萧六郎。 她的生活与以前一样,一成不变,每天都会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在南山院幽禁,也像以前一般,时不时去竹楼骚扰一下萧大郎。只不过这两日萧六郎有在南山院为萧大郎看病,她去得……好像是勤快了一些? 不过,不也一次都没有见到嘛。 她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不是因为萧六郎才会去的,可这种事要她承认,比杀了她还难。她严肃脸告诉玫儿,不要再提这个杀千刀的名字,她那一副恨不得揍死萧六郎的样子,比杀父仇人还要厌恶。 玫儿年纪小,辨识不出真假,也就信了。 “玫儿再也不敢了,姑娘不要生玫儿的气。” “哼,饶了你这次。” 墨九唬得住玫儿,却唬不住经过事的蓝姑姑。 不过,蓝姑姑并没有当着玫儿问她,让她下不来台。 只待玫儿睡下,她伺候墨九沐浴完,换上轻便的寝衣,为她放好帐子,这才静静坐着她床边不走。 墨九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晓得这货又怎么了?那纠结的模样儿,就给她妈似的,要审她又怕伤害她,看得她无语。 “有什么就说。” “姑娘,你与萧使君是不是有什么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墨九看蓝姑姑笃定的样子,突地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两日她其实很少想到萧六郎,也许是刻意回避去想,但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在水里带着她逃命的身影,那个把唯一的烙饼留给她吃的男人,还是会出现在脑海里…… 在那个凶险的天地间,他们是彼此的唯一,是逃生的伙伴,可离开了那里,他们便像陌生人,见一面都难。 这样的角色转变是让她很不适应,可她不认为自己真的就爱上了萧六郎。 人在特定的环境,对一个男人产生的依赖,加上还有蛊虫作祟,这根本就与她本人的意志无关。她之所以对萧六郎有一肚子的怨气,与其说是因为他对她的冷漠,不如说是她被横空出世的蛊虫控制了情绪所产生的怨念。 “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小怨妇……原来真有什么事发生了。”蓝姑姑自言自语道,目光却亮得惊人,“不过,姑娘你告诉姑姑,萧使君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可有向你承诺过什么?” “你以为有什么?”墨九对她无语。 “萧使君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虽说你是他大嫂……”蓝姑姑压着嗓子,一副维护自己人的心态,“可大郎这般,肯定得误了姑娘一辈子。萧使君若是有意,他是个有法子的人,一定可以把姑娘要过去……” “要你个头啊。”墨九拿枕头砸她,“你当我是谁的货物不成?还有,哪来的什么小怨妇?你少拿你那些迂腐的观念来套在我头上。也莫问他要不要我,你该问一问,我瞧不瞧得上他?” “你真不在意他?”蓝姑姑目光带笑。 “不在意。”墨九很严肃。 “真的不想他?”蓝姑姑还在观察她。 “想……”墨九软着嗓子,“揍他。” 看她目光不变,蓝姑姑满腔幻想化为了叹息,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她正要起身,外间的院门口,就传来一阵叩门声。 “姑姑,大少夫人睡下没有?” 蓝姑姑听见是薛昉的声音,目光一亮,赶紧擦了擦手,抚平鬓角的乱发,急匆匆出去开了门,“薛小郎有事?” 薛昉奇怪她过度热情的反应,摸了摸头,轻声道:“使君差我请大少夫人去一趟乾元小筑……” “不去!”墨九披着衣服出来,肩膀斜斜倚在门口,目光清凉一片。南山院的夜一片静谧,中秋将至,皓月当空,她慵懒又严肃的样子,艳媚、端丽。 薛昉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 她似笑非笑,声音却暗含冷漠:“大晚上的,这小叔子请大嫂去屋里,传出去了,多不好听。蓝姑姑,关门。” “大少夫人……”薛昉看着这样的墨九,觉得有些陌生。在赵集渡时,意气风发的九爷,与他们打成一片,多么熟悉多么接近。 这不过短短两天,怎就这样了? 想想他家阴气沉沉的使君,他忍不住又叹息一声,拱手弯腰道:“大少夫人说笑了,使君确实有正事,还有旁人在哩,不会有人闲话的。” 墨九拉了拉肩膀上的衣服,笑着款款走过去,盯了薛昉一眼,突地拉开蓝姑姑,把薛昉往门外一推,一句话也没有说,“砰”一声,重重关上了院门。 “睡觉。” ------题外话------ 这九爷的脾气真的是太好了,有没有…… 话说,六郎大半夜找九儿去,是要做什么呢? 这九儿不去,六郎又该怎么破? 且看明日分解—— ☆、坑深062米 解蛊之法 薛昉悻悻地走出南山院,都不敢去想他家使君那张脸了。&这几日他天天度日如年,小心翼翼,就怕触了使君逆麟,可这大少夫人请不回去,便是不挨骂,一个冷眼也够他瞧的。 最紧要的是,若使君问起,大少夫人是怎样说的,他可要原话复述?不复述是错,复述了那冷眼不挨更多? 薛昉这会悔得肠子都青了,早晓得装个头痛肚痛的,就叫击西或者旁人来请,自个干嘛领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到了乾元小筑,薛昉慢吞吞踱进去,看萧乾扫过来的眼神儿,心都寒了,“使君,大少夫人……睡,睡了。” 这小子平常挺机灵,说话也顺溜,就这几日被萧乾的冷眼给电的,胆子也变小了。 可萧乾并没有如他以为的大发雷霆,甚至他都没有动气,等他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只微微眯眼,吩咐道:“去窖里取一坛梨觞,告诉大少夫人说,本座请了湘西来的厨子,做了一桌子湘西菜……还有一些从湘西带回来的瓜果,定是她没有吃过的。” 薛昉想了片刻,抱着肚子苦哈哈地道:“使君,属下的肚子……突然好痛,想上茅厕,若不然让击西去请?” 萧乾盯着他,“头痛吗?” 薛昉摸了摸额头,“好似有点热。” 萧乾淡淡瞥向击西与走南几个,不冷不热地道:“把他丢去小筑外的湖水里凉快凉快……” “噫,好像不痛了?” 飞快地说完,薛昉“嗖”地跑了。 今日的乾元小筑确实有客人。 客堂上,除了击西、走南、闯北三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萧乾的下首位置,还有一个身着浅色儒袍,面容儒雅的年轻男子,和一个异族服饰的女子。 那年轻男子二十岁上下,肤色白皙,笑容干净,乍一看像个文弱的书生,可仔细观之,眉目中隐隐有着肃杀之色…… 这人似是不了解此间情形,他看着薛昉的背影,不解地笑问萧乾:“主上这是做甚?请个人,何时需用这般麻烦了?” 击西瞟一眼萧乾清冷的面色,马上朝那人递了个眼色,顺便把话接过来,“声东哥,你不晓得,这大少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她上晓天文,下通地理……哦,还有,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这个年轻男子便是萧乾四大暗卫中的第一人赵声东了。由此,四大暗卫也全部集齐。一个书生、一个和尚、一个莽夫、一个“人妖”,四个人相处煞是和谐,只萧乾每次看到他们,面色就有点沉。 击西解释完,赵声东仍有疑惑,可看了一眼萧乾凉恻恻的脸,终是不再细问,只道:“可这里哪来的湘西厨子,便是请得大少夫人过来,没有湘西菜,不也哄不住呐?” 萧乾淡淡盯着他。 另外几个人也同时盯着他。 赵声东恍悟,“哦”一声,脸色瘆得发白,“你们是想……” 走南哈哈大笑,“声东不是说此番在湘西认识了不少湘西的漂亮小娘,吃了不少湘西小娘做的美食……做几道菜,这有何难?” 这兄弟几个私底下的话,难免没有掺杂水份,赵声东尴尬地揉了下额头,侧头看向客座上的异族女子,“彭姑娘,你看……” 这名女子从头至尾都没有吭声,安静地坐着。头载银冠、脖系项圈,髻簪、耳环、手镯、戒指无一不是银饰,面上未施粉黛,二十来岁的年纪,面色不若寻常闺阁女子的白皙,却有着健康的浅铜色,一双单眼皮的狭长眼睛,极为有神,也极是冷漠。她的怀里抱了一只胖猫,猫在懒洋洋的打盹,她也半阖着眸,似要睡过去,听得声东的声音,方才睁开眼,“休想。” 赵声东无措地回头看萧乾,“使君,你看,彭姑娘不肯做……” 萧乾淡淡剜他,一言不发。 都说君子远庖厨,这赵声东哪里会做吃的,他只不过在湘西吃了些稀奇古怪的食物,觉得味道不错,回来忍不住就多了一句嘴而已,如今这般可不是要他的命? 他只得再看那女子,“彭姑娘……” 那女子面色冷冷,看他一眼,突地道:“萧使君的五宝灵芝丹,一瓶。” 灵芝有仙草之说,本就为滋补圣药,极是珍贵,经萧乾精心淬炼过的五宝灵芝丹,更是融合了数种名贵药材之精华。而且,炼药不仅要药材,还要医者的技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除了萧乾,旁人也制不出来五宝灵芝丹。 众人都觉得拿五宝灵芝丹换一桌吃的,太不值得,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没料到,萧乾想也没想,便淡淡吐出一个字,“可。” 赵声东以为自己听岔了。 “主上,使不得……” 萧乾摆手,“照办。” 客堂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只觉他们家主上病得不轻了——居然为一个妇人的口腹之欲,把这样稀贵的五宝灵芝丹给人? “萧使君果然……”那名叫彭欣的女子看了萧乾一眼,并没有把话说完,只冷冷一笑,瞄着赵声东,让他领着下去了。 —— 墨九并没有睡着。 自从薛昉又过来一趟,把萧乾的话转述了一遍之后,她一直辗转反侧,想着梨觞配湘西美食,再来两个新鲜的瓜果润润喉,那当真是极好的享受。 “姑娘,睡不着就去看看吧?” 蓝姑姑苦口婆心,恨不得把她拎过去。她的心思倒也简单,就想让她家姑娘得一个好姻缘,不让她守活寡。而且萧乾还会医术,若有一天姑娘病发,他也会比其他男人有法子。为此,她都顾不得礼数了。 墨九盯着帐顶,与她想的不一样,“几时了?” “还早着呐……”蓝姑姑看着她灯火下明明灭灭的小脸,把帐子又挂高一些,笑道:“薛小郎说,抱了满满一坛梨觞去小筑哩。还有那个湘西来的厨子,想来会做很多好菜……姑姑我长这样大,都没吃过湘西菜,也不晓得是个甚么滋味。” 蓝姑姑故意咽了咽口水。 “讨厌!”墨九猛地床上坐起来,瞪她,“吃货也是有尊严的,你们到底懂不懂?” 说罢她又倒了下去,拉被子盖住头。 蓝姑姑看她这般,似是铁了心不再起身了,无奈一叹,正欲为她下帐子,她却又骨碌碌从床上坐起,起身下地,“不过萧六郎这种拿食物诱惑人的万恶行径,实在欺人太甚,天理不容。我不去批判一下,说不过去。嗯,我这就去批判他。” 她飞快地穿上衣服,在蓝姑姑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大步出了门,让玫儿拎着灯笼就往乾元小筑去。 夜月下的萧府青瓦灰墙,飞檐斗拱,那一汪湖水碧波荡荡,美轮美奂,可墨九来不及观看,半点没有停留就到了乾元小筑。 在那一座临水的石桥外,她没有再进去,而是将灯笼交给玫儿,吩咐道:“进去告诉萧六郎,本姑娘睡了,懒得起来,特地让你来捎点回去,问他肯不肯吧。” 玫儿不解她的用意,但没有追问,只点点头径直过桥入内了。墨九见她去了,偷偷跟在后面,绕过庭外蜿蜒的小径,翻入萧乾客堂的院子里,爬上院中一棵树荫茂密的大树,孙猴子似的撩脖子观看。 萧乾客堂一排窗子都开着,很亮堂。 屋内的桌子上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萧乾,女的是个陌生人。其余的几名侍卫们都侍候在侧。 桌子上头,果然摆满了美食。 隐隐的,还有梨觞的香味儿传来。 墨九咽了咽唾沫,看玫儿进去了,听不太清她怎么说的,但萧乾面无表情的摆手,然后玫儿又说了几句,看萧乾依旧不理会,玫儿福了福身,便悻悻地出来了。 那个可怜的样子,一看就是没有要到。 墨九摸着下巴盯着萧乾,恨恨想:这有事相求的时候,就把她当祖宗养,这没事相求了,吃香的喝辣的,就带了旁的女人,把祖宗给忘了? 不过萧六郎不是不近女色么?不是清心寡欲么?不是洁癖成瘾么?怎会与一个女子同桌而食?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陌生的女子——不像本地人,穿了一身稀奇古怪的装束,颜色鲜艳清凉,身上妖里妖气的饰物,轻轻一动,似乎就有“呤呤”的声音传来。 墨九不晓得她什么身份,可萧乾待她若座上宾,她长得……虽比她差了一点点,皮肤也稍稍黑了一点点,其他地方却实在挑不到毛病,尤其她着装衬出来的身段儿,该大的大,该小的小…… “伤风败俗!”墨九看不下去了,正准备爬下树去,直接对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批判,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入秋了,天有些凉,萧乾披了个风氅,姿态优雅地朝树边走来。墨九原本想滑下树去的举动停下了。 她屏气凝神,身子猫儿似的静静贴着树干,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为了吃这样挂在树上的狼狈样子。 萧乾在树下站定。 久久的,他昂头一叹,“下来吧。” 墨九一怔,奇怪这厮是怎样发现自己的。 这棵树枝叶很茂盛,便是大白天的也不见得能发现上面有人,更何况这会黑灯瞎火的,他在光亮的屋内看黑夜的树丛,绝对是看不见的。 她怀疑他在对别人说话,或者树上有鸟什么的……依旧厚着脸皮装死。 萧乾突地笑了:“还藏?衣角都掉下来了。” 墨九低头一看,果然古人的衣服就是麻烦,广袖云裳,听上去极美,可怎么收拾都不利索……可不是有一角裙摆落出了树干之外么? 这个样子被他瞧到,墨九不太服气。 轻轻抚了抚鬓发,她也不从树干往下滑,想了不想就直接往下跳,衣衫袂袂,姿态很美,像月下嫦娥落九天……整个身子朝萧乾砸去。 这个举动很突然。 她没有深思,萧乾自然也不会料到。 树冠离地很高,她这般落下去,若正好摔落在地上,不说摔断脚腿,甚至殒命都极有可能。 萧乾一愣,伸手接她。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重量,他想稳稳接住墨九,或者再像电视剧里那样演一出飞花飞雨洒漫天,男主纵身一跃,将女主抱在怀里,再唯美地转上几圈……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所以,墨九重重砸在他身上,他运气抱住她,稳了稳身子,然后与她一同摔倒在地。 两个人一上一下睡在地上。 墨九落在他身上,没有摔着,也不觉得痛,只对这样的姿势不太满意,“噫,你不是武艺高强吗?” 萧乾脊背痛得快断掉了,可看着墨九奇怪相询的样子,又不忍住想笑,“以前旁人说你是疯子,我偏不信。现在旁人都说你不疯了,我却以为,你铁定是个疯的。” 哪有人那样摔下来的? 这样的举动,除了疯子不会做。 墨九看他的脸色不太好,自然而熟悉地抚了抚他的肩膀,皱眉道:“怎么?摔痛了?” 萧乾淡淡瞄她,“你在下面试试?” 这句话提醒了墨九,他还在她下面。 与他相贴的身体像被烫着了一般,惹得身体迅速着了火。但墨九就是墨九,她并未惊慌失措,也没面红耳赤……反正天太黑,也没人看得清她的脸,她撑着地,慢吞吞爬起来。 “不好意思,我太高估你了。” 这货的意识被电视剧带歪了,满脑子都是武林高手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画面,并没有想过萧六郎武艺高强,但也非电视剧渲染出来的效果。这般又损了他一句,她才抬头看向头顶高高的树冠,突然有一种从阎王殿里捡回一条命的侥幸。 如果萧六郎没有接住她,那后果又当如何?她脊背凉了凉,伸手去拉他,“你说你也蠢,不晓得闪开吗?若被我砸死了,多冤哚。” 这个问题很矛盾。 墨九其实也不知道,在危险的时候,她是希望萧乾顾着她,还是不顾她。萧乾似乎也很难回答,他没有去搭她的手,自己起了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那动作一如既往的优雅高贵。 “看来没有受伤嘛?那我就放心了,免得你找我索赔。”墨九收回手,瞟他一眼,又问:“听说你找我有事?” 萧乾淡淡道:“吃货不是有尊严?” 原来玫儿把这句话也复述了。 墨九唇角一翘,很正经地点点头,“对呗,为了吃货的尊严,我是不会在这里吃的,我过来打包。” 萧乾:“……”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入了屋子。客堂里鸦雀无声,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俩身上,他们也都看见了方才院子里的情形,却谁也没有吭声。 “大少夫人。”薛昉满脸是笑,都没有顾上萧乾,走回来先为墨九拉开椅子,“您请这里坐。” 墨九看了一下,这个位置是挨着萧乾的,而且还在萧乾与那个妖女之间。她原本不想坐在这里,可如果她不坐的话,势必那个妖女就会坐在萧六郎的身边。 她想了想,觉得像萧六郎这种冰清玉洁的男人,还是由着他一直清心寡欲好了,万一被妖女诱惑了,实在可惜。 于是她点头坐了下来,偏头看见萧乾面前斟满的梨觞,想也没想,拿着他的酒杯,就一饮而尽。 众人都愣愣看着她。 萧乾的酒杯,她也敢喝? 他们都晓得萧乾的洁癖,不仅他从不使用旁人的物品,便是他自己用过的,也绝对不许旁人碰一下,更莫说当着他的面,拿他的酒喝了。 可……萧乾的样子,并没有生气? 他只皱了皱眉头,淡淡问墨九:“不说只打包?” 墨九转头看他,“我不得先验验货啊?” 说罢她慢吞吞把酒杯放回去,猫儿似的舔了舔嘴角,又笑眯眯道:“六郎,再给嫂子来一杯!” 萧乾看着她握杯的手……还有她手中自己的杯子,“嗯”一声,慢慢给她倒满。 “态度不错,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墨九吃喝着,打量了萧六郎良久,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除了她,没人在吃。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瞅。 “都看我做什么?”墨九古怪地摸摸额,终于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那个沉默的异族女子,狐疑地问:“你们叫我来,不就为了让我吃饭喝菜看美人的吧?” 彭欣动了动,似是对她很感兴趣,不待萧乾说话,便道:“你就是**蛊的另一位宿主?” **蛊三个字一入耳,墨九心脏便是一紧。她放下筷子,看着美人儿,又看看萧乾,恍悟道:“这便是你从湘西请来的解蛊人?” 萧乾目光微沉,“嗯。” 看主上的态度,不像会解释的样子,赵声东抢先拱手,致礼道:“大少夫人,这位是湘西苗疆圣女,鼓欣姑娘,她与尚雅有些师门渊源,对你和主上的蛊毒甚为了解,我专程邀她来楚州的。” 墨九“哦”了一声,态度缓和了不少,看彭欣也不再像会勾引萧乾的“妖女”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孤傲的冷美人。 于是,她脸上添了几分笑,“这位美女,恕我冒昧,你与尚雅看上去,不太一样……她那么妖,你这么正,她那么媚,你这么美,你们不像一个师门出来的呐?” 再冷的美人,也喜欢听好的。 彭欣打量她的目光,也有了暖意。虽然与墨九接触时间不长,可彭欣却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种直接,还有友好。 可提到尚雅,她仍是有些出神,“我与尚雅,确实算不得一个师门……只是有些渊源罢了。” 墨九很感兴趣:“哦?” 彭欣抚了抚怀里胖猫背上松软的皮毛,似是回忆了好久,才淡淡道:“她的师父与我的师父,原本属于同宗同祖……后来她师父偷了祖上封禁于暗室的**蛊离开苗疆,就算不得师门之人了。” 墨九笑道:“这尚雅师徒二人还真是奇怪,不偷金银,不偷汉子,却偷**蛊做甚?” 彭欣目光黯然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这事乃师门秘辛,恕我不能回答大少夫人。” “哦,那没事。”墨九笑眯眯看着她,话又绕了回来,“那美女,你再说一遍,这个蛊叫什么名字?” 彭欣面容依然冷漠,“**蛊。” 墨九点点头,“怎样可解?” 彭欣看着她,“不可解。” 墨九一怔,眯眼看她片刻,又转头在萧乾等人的面上巡视,“那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彭欣定定看她,一边摸着怀里大胖猫的背,一边用视线在她与萧乾的脸上慢慢审视,然后轻轻吐了几个字,“却可一试。” “原来想拿我当小白鼠哩?”墨九见过太多装神弄鬼的人,对“圣女”这种东西,一概当成神棍看待。 且不说**蛊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目前除了有些左右她的情绪,让她对萧六郎无端生了些情绪之外,并没有祸害她什么。她可不想因为解个蛊把命丢了,得不偿失。 她看着萧乾,认真道:“先说好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可不干那些神神鬼鬼的事。要解你去解,最好让圣女把你弄死,我就安生了,千万莫要让我来做试验……” “呵”一声,彭欣先笑出来,“大少夫人误会,我说的一试,并非你想的那般,但请放心好了。” 墨九道:“那怎么试?” 彭欣望向萧乾,“麻烦使君屏蔽左右。” 这件事看来比较私密了。不过从“**”二字,便可以感受得到个中内情。墨九看声东、击西、走南、闯北还有薛昉几个都陆续出去了,独留他们三个人,突地心里有些慌乱。 这情绪说不清。 **蛊若真的解去了,她与萧六郎之间好像就没有什么联系了。可若不解,他们之间又能有什么? 这个世间不属于她,说不定它只是一个短暂停留的空间,萧乾对她的好,让她产生了一些旖旎,不过是因为蛊毒。等蛊毒解去,他们便谁也不会欠谁。 如此,也好。 她道:“那圣女快说来听听。” 似乎感受到她的矛盾,彭欣望着她的目光深了深,方才冷声冷气地道:“**蛊,顾名思义,一名云蛊,是公蛊,另一名雨蛊,是母蛊。两只蛊一阴一阳,只寻极阳和极阴的宿主之体,栖息生长。 从你二人目前的情况看,蛊还未长成,对情丨欲的引诱不多。待蛊长大,方会催生更多情丨欲之惑。携蛊之人,必须行阴阳相合之事,方能压抑蛊毒发作,但那也只是缓解……若公母蛊的宿主无肌肤相亲,宿主或会爆体而亡。” 这样耸人听闻的话,墨九以前听了,一定只打个哈哈了事,根本就不会相信。 但经了坎墓与巽墓,在她与萧六郎之间都有了一些反常之后,彭欣再说这些,她就都信了。而且彭欣这个人很冷静,说话条理清楚,也不像一般忽悠人的神棍,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墨九慢悠悠转过头来,与萧乾互视一眼,看他神色淡然,并未因“**”与“情丨欲”之说有半分波动,也严肃了脸,问他:“你本不近女色,可若是蛊毒发作,你……不会乱来吧?” 萧乾凉凉剜她:“我怕你乱来。” 墨九瞪他一眼,又望向神神叨叨的彭欣,言词间多了几分敬畏,“那请问圣女,这蛊虫啥时候长大?” 彭欣高深莫测的道:“蛊虫习性不同,这个——不一定。且**蛊乃我家祖上封禁之物,便是我师父所知也不多,遑论是我。” 墨九点头,又道:“那它吃什么,喝什么?我若不喂它吃,能不能把它饿死?” 彭欣:“……” 看她问得认真,她叹口气,“蛊虫依附你血肉而生,靠着你血肉而活,除非你死,它不会亡。” 墨九了解地点点头,突然阴恻恻地看一眼萧乾,不耻下问地盯着彭欣,一字一句认真道:“那我可不可以把萧六郎弄死,等他身上的云蛊死了,雨蛊对我也就无害了?” 这货问得太正经。 彭欣审视她片刻,也不知她问的是真还是在玩笑,但思虑一下,她还是实话实说,“你且保佑他长命百岁吧。” 墨九啊一声,“为何?” 彭欣又抚上胖猫的背,语气冷肃,“**蛊双生双宿,同生同死,云蛊若亡,雨蛊必死。也就是说云蛊死,雨蛊会爆体而亡。” 还真有自杀的蛊虫? 墨九想了想,突然哈哈一笑,自顾自拿了萧乾面前的酒杯,又一饮而尽,朝他眨了眨眼睛,“萧六郎,往后你可得好好护着我。现在的我,还真比你祖宗都金贵呐。” 萧乾懒怠理她,挪开眼神望向彭欣,“圣女,你只说解蛊之法,如何一试?” 彭欣久久没有回答。 似乎有些顾虑,沉默好一会儿,她方才叹了一声,幽幽道:“这个还得从**蛊的由来说起——” ------题外话------ 可能有些错字,妹仔们将就看着,等我回头再校正一遍。 最近视力越来越差,眼睛也越来越大,愣是瞧不见。抱抱^。^ ☆、坑深063章 暗夜生香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八月桂花香满夜,夹着风从并未闭合的木窗吹入客堂,带一丝香,带一丝凉,也带入了彭欣几乎不带感情的叙述。 “*蛊是我家祖师父饲喂的……” 墨九饮着梨觞,默默地听。 她的身边,萧乾的侧脸被灯火映得清凉迷离,几根鬓角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飞舞着,美好而干净,蛊惑着她的神经,让她好几次没有听清彭欣的话。 “我师父说,祖师爷当年原是苗疆有名的巫蛊师,他性好游历,常年四处走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在江南结识了同样出外游历的一位墨家【指大墨家】友人,那人与师祖极为投缘,二人结伴游遍江南,又依依不舍,共游漠北,历时一年之久。临分手时,那位墨家友人方才告诉师祖,她是下任的墨家钜子,而且是女儿之身。师姐由敬生恋,对那位墨家钜子生出了爱慕之心。 可情之一事,便是这般不凑巧。祖师爷爱而成痴,那位墨家钜子心中却另有所爱。此后数年,祖师爷多方求娶,皆被钜子拒绝……最后一次,师祖从苗疆辗转千里,前往神农山时探望,恰逢钜子成婚,师祖求而不得,生出怨恨,回到苗疆用自己精血饲喂出一双*蛊,并让蛊繁殖生养,在苗疆试验多人,在蛊历经三代繁衍后,从中挑出一对品性至纯之蛊…… 师祖这般所为,是为得到墨家钜子,可他炼制*蛊却耗尽了一生心血。这一对*蛊即成,他也垂垂老矣。等他再携蛊入神农山时,这才得知那位墨家钜子已于年前过世——并留下遗言,墨家后辈子弟,终身不得沾染苗疆巫蛊。 师祖痛之又痛,再回苗疆,一怒之下毁去了所有养成的*蛊,独留下那一对心血之物,舍不得毁弃。临终之前,将它们封禁于暗室金蜂之身,令后生晚辈不得动之。” 说到这里,彭欣望着灯火下的两人,唏嘘了一声,“世间因情而生之孽,最是难解……” 墨九无法再念及当年的墨家老钜子与苗疆俊气的巫蛊师游历江南时,在那一场杏花烟雨中滋生的爱恨情仇。她除了感叹执念是一生的心魔之外,还是比较关心*蛊的事。 看一眼波澜不惊的萧六郎,她抿了抿嘴巴,感受着梨觞甘醇的清香味儿,笑问彭欣,“圣女,那我与六郎身上的蛊虫,便是你祖师爷当年封存,尔后又被尚雅的师父偷走那一对,可是?” 尚雅点头道:“是的。” 思量一下,墨九眉头皱起,不由疑惑:“我记得尚雅当时设计萧六郎坠入密室,是为与他……咳,从而解去她身上的媚蛊。可圣女先前说,云蛊属阳,雨蛊属阴,两只蛊虫只寻极阴极阳的宿主之体,栖息生长。那么,萧六郎是四柱纯阳,云蛊入体可以理解,那尚雅非极阴之体,她又何来把握,雨蛊会附于她身?” 彭欣想了想,“尚雅对*蛊的认知,未必会多于我……我也是在*蛊被盗之后,方从师父的嘴里听得一些。就我想来,尚雅应是知晓*蛊需阴阳之体为宿主的。但是,当*蛊从金蜂破体而出之后,必须附体方可存活,云蛊找到宿主,那雨蛊若不寻尚雅,就只得死亡。若当时暗室内只有她一个女子,女体为阴,雨蛊为求生存,应当会择她而栖。” 墨九“哦”一声,点点头。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那蛊与人一样,第一选择是至阴至阳之体,可若是它没得选择了,为了活命,也会退而求其次。 默了一瞬,她又把话题拉了回去,“那么请问圣女,你说可以一试的解蛊之法,究竟是怎样?” 彭欣冷冰冰的脸上,有一些黯淡,“据师父说,*蛊这个名字,原本就是那位墨家钜子取的。” “啊,这又是什么渊源?”墨九问。 “当年她与我祖爷师游历江南时,墨家钜子虽未道出女儿之身,却告诉祖师爷,是为情所困,这才出来四处游玩的。祖师爷当时曾玩笑说可以助她,取一双蛊附于她与喜欢的爱侣之身,此生二人便可同生同死,生死不离了。” “然后呢?”墨九又问。 “尔后二人把酒言欢间,便戏言此蛊为*蛊。得之,可得情得心,终身不为情发愁。这时,那位墨家钜子又问我祖师爷,若蛊附身之后,又想除之,当如何?” 终于听她说到问题的关键了。 墨九睁大眼睛,连梨觞都放下了,就想听下文,可彭欣却是一叹,“我与师父猜测,祖师爷当年肯定告之了墨家钜子*蛊的解法。若不然,他老人家也不会在养出了第一代*蛊之后,还一耗数十年进行繁殖选优,想来便是担心墨家钜子有法解之。” 墨九满怀的希望,被冷水浇了。 默默饮一口梨觞,她头痛的揉额头,“那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说来说去,不还是不晓得解法?” “不。”彭欣摇了摇头,“可以确定的是,祖师爷在制炼*蛊那数十年里,虽然未与那位墨家钜子见面,但二人有互通书信。我师父曾在祖师爷生前炼蛊的密室里发现了几封信。由信上得知,墨家钜子亦知祖师爷为了当年江南的戏言,在制炼*蛊。且她还在信中笑而提到:君当年之解法,可还有用?” 墨九捏着眉头,都快哭了,“可这解法到底是什么?你不知,你师父不知,只你家祖师爷与墨家老钜子得知……那又有什么用?” 彭欣默了默,望向墨九时的目光有些深,“墨家钜子信中还说,为免子孙受*蛊祸害,已将祖师爷当年告之的解法写入千字引……” 看墨九眉梢一动,彭欣的神色又严肃了几分,“墨家那位矩子,是个任性的主儿,她将墨家祖上数辈研制出来的武器制作图谱毁去,独留了一份千字引封存于神农山祭天台之事,天下皆知。我师父以为,她未免祸及子孙,也许真的会把解蛊之法,也一并藏于其中。” 一言即出,客堂上久久无声。 桂花若有似无的清香,掠过鼻端。 墨九沉默着,脑子里徘徊着“千字引”与“神龙山”,理不出头绪。 难道真的必须要找齐八卦墓,得到八个玉雕,打开神农山的祭天台,方有机会? 考虑一瞬,墨九看定彭欣,“除此,别无他法?” 彭欣一叹,“目前唯一的法子。” 墨九轻笑一声,目光微眯,“你们这么多代人,就没有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没有一个可以解得你们家祖师爷的炼制的蛊毒?” 彭欣被她一噎,脸似乎更黑了几分,声音亦是冷硬,“制蛊之人,方有解蛊之法。便是有人青出于蓝,也只能制得更为厉害的蛊毒,未必可以解去先人的蛊毒。” 希望一点一点冷却,墨九托住腮帮,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萧乾,没精打采地道:“六郎也表个态啊。你这不声不响的,到底是几个意思?” 萧乾面色清和,撩向她的眼光也沉静如水,“圣女之言极是。为今之计,只等千字引现世了。” 呵一声笑,墨九瞪住他,“谁晓得千字引何时得见?等那个时候,我头发都白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若我们蛊毒发作,可怎么办?” 这是问题的实质。 想到这个,墨九便有些头大。 可萧乾面上却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只冷艳的眼尾轻轻一挑,看住墨九,慢条斯理地托起广袖,执了酒壶为她斟满一杯梨觞,清清淡淡地道:“那说不得只好委屈嫂嫂了。” 墨九头皮一麻,惊叹,“啥意思?” 萧乾偏头目光深深地望她一眼,慢慢起身向彭欣点点头,便道:“本座先歇下了。明日中秋,府中有宴,嫂嫂吃喝好了,早些回吧。” 说罢他不待墨九反应过来,径直唤了薛昉拎灯笼过来,自个儿消失在客堂之上。 墨九琢磨着他那句话,没个头绪。 末了,盯住他斟满的梨觞,发狠地灌入嘴里。清冽的酒液入喉,她突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脸颊一红,火辣辣的发烫。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被他那句话撩的,她总觉得身上哪儿都有一把火在烧,就连彭欣冷冷的眸子,都像燃着两簇熊熊的火苗。 闭上眼睛,她狠狠甩了甩头,看彭欣又在抚胖猫的背,也伸手过去摸了一把,斜着眼睛问她:“圣女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彭欣先是一愣。 看墨九神色严肃,她唇弯起,忍不住一笑,“为何有此一问?” 墨九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深了,“我就在想,你们这些巫蛊师真是可怕,若哪个男人也被你喜欢上,偏生不喜欢你,那他不就惨了?” 一句玩笑,她说得随性,可彭欣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退了下去。墨九喝了点小酒,头微晕,脸发烧,靠在椅子上,静静盯着她,“我……说错话了?” “没有。”彭欣轻轻一笑,“你说得很对。” 墨九与她对视一会,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心里的纠结顿时一松。不知为何,这个圣女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言词不多,却让她很有说话的*。那些在旁人面前不好说的话,她也可以毫无顾虑的在圣女面前发泄。 “那不是对,简直是对极了。你们这些蛊师,害人还害己,就说你那祖师爷吧,可不把我害苦了?你说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天生的寡妇不说,未经我同意,莫名其妙就已经嫁两回了,这第三回吧,夫婿的人影子都没有见到,看那样子,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又得做寡妇了……可就这般,还让我中一个*蛊。对方还是我小叔子,这天杀的……可不一切都是你祖师爷引起的?” 她哼哼着,又将一杯梨觞灌入喉间。 光影里,彭欣起身拨了拨灯芯。 然后,她又抱着胖猫坐在墨九身侧,似很有兴趣听她发牢骚。可她自己,却一言不发。 墨九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怪异,半阖着眼望她,不经意望入一双幽暗冰凉的眸子,又不免好奇。 “你做了圣女,是不是终身不能嫁人,不能与男子有情爱的举动?”这些事儿,她是在电视里看来的,也不知真假。 可接触到她的目光,彭欣却别开了脸。僵持间,灯芯“噼啪”一声爆响,她突地道:“我曾有个孩儿。” 墨九不曾想她会这样回答,愣了愣。 “孩子?” 惊问出口,她又打了个饱嗝,适时地隐藏了自己的失态,敛住情绪道:“既有孩子,为何说是曾经?” 彭欣望着火光,脸上有一种痛苦的黯然,可语气却很平静:“没有了。” 墨九猜测道:“被他爹带走了?” 彭欣扬一下眉梢,回过头来望她。一抹隐隐的哀伤藏在她的眉宇间,却只讪讪一笑,未有回答,就换了话题。 “时辰不早了,大少夫人早些回去歇了吧。有蛊在身,得多将养身子好些。” 墨九搓着额头,嗤一声,“我将养得越好,蛊虫是不是就长得越快?” “未必。” 彭欣站起身子,墨九半趴在桌上,那抬头仰望时轻轻询问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偏那眉眼间的风情,却又未因年纪而减去分毫。彭欣是个女子,可女子也会欣赏美丽的同类,甚至也会为女子的容貌而倾倒。 她盯着墨九,轻轻抚着胖猫的背,目光烁烁间,突然若有所思地笑:“据我所知,这*蛊长成极慢……至少,不会有你们这么快。” 这句话说完,她就唤了声东进来,领她下去休息了。墨九静静坐在原地,晃动着手上的梨觞,思考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正如萧六郎的临走之言一样,她似懂非懂,说不懂好像又懂。昏乎乎地揉了揉额头,她有些讨厌这些人,就喜欢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装什么高深莫测?烦躁!” 她不高兴地站起身,身子一晃。 “大少夫人小心。”薛昉赶紧扶住她。 “放开!”墨九龇牙,又指向桌上没有喝完的半坛梨觞,“给我……打包。等灵儿拿了鸭脖子来,正好下酒。” —— 墨灵儿是在次日清早来南山院的。 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萧府挂满了大红的灯笼,南山院里也领了几个来,墨九的卧房门口就挂了两个。 大红灯笼的映衬下,穿了件水色丫环装的墨灵儿就显得不太真实。尤其墨九宿醉醒来,看灵儿一个人两个影子,不由揉着额头生奇。 “你给我带鸭脖子,怎么带到梦里了?” 灵儿抿嘴一笑,从玫儿手里接过墨九的衣裳,捧到床边,学着府里的丫头样子,福了福身,脆声道:“奴婢给大少夫人请安。大少夫人,该起床穿衣了。” “噫,真的是你。”墨九清醒过来,撑坐而起,“怎的这会才来?老夫人同意你来我屋了?” 灵儿眨眨眼,不屑地哼一声,“萧使君都同意了,那老虔婆有什么不同意的?又不用她花钱养我,真是讨厌得很,灵儿是来伺候你的,又不是伺候她的,入了萧府,她还不许灵儿见你,让一个尖嘴猴腮的姑姑教我规矩,教了整整两天,气死我了!” 墨九哭笑不得,手指点着灵儿的额头,学着蓝姑姑的样子斥道:“小丫头嘴倔,没大没小,什么老虔婆,老虔婆的……” 灵儿委屈:“就是老虔婆嘛,害我把鸭脖子都放馊了……” 一听鸭脖子馊了,墨九脸就黑了。话锋一转,她就严肃了脸,“这老虔婆叫得这样好,让我怎么奖励灵儿才好?” “姑娘就晓得吃。”玫儿先笑起来,灵儿也跟着笑。于是,屋里几个姑娘便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墨灵儿来了,玫儿有了差不多同龄的伙伴儿,自是欢天喜地,只有蓝姑姑看三个丫头笑,也跟着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擦干眼泪,开始叹息。 一个墨九就够她折腾了。 再加一个看上去就不省心的墨灵儿,听说这丫头还会几下武把式,往后屋里不更得鸡飞狗跳,没个省心的日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蓝姑姑是双手合十,求神拜佛着出去的。三个丫头在屋子里互相对视片刻,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墨九十五,墨灵儿十四,玫儿十三,三个小姑娘呆在一处,自有姑娘家的话题与乐子。墨九冒充了一回小姑娘,与灵儿与玫儿在一处,也觉得年轻了不少。 至少卖个萌不会挨打…… 中秋午膳是在大院里摆放的,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聚在一处,甚是热闹。 尤其是女眷们,每每这样的家宴,都是盛装出席,头戴钗环身披纱,争奇斗艳,就墨九这个大少夫人,领了两个小丫头……自个儿穿得也像一个丫头。 而且,她不像女眷们各有各的闺仪,聊天说话,婉转温柔,她入了宴席任务就一个——吃! 温静姝的伤已是大好,苍白着脸色也笑容满面的出席在家宴上,她姗姗来迟,身后跟着新入府的妹妹温静娴。 众人见她来了,除了问及她的身子,似笑非笑的目光都在她妹子的身上打转,目光闪烁着,偶尔又瞥一眼不远处的萧二郎,意味颇为深长。 温静姝有些讪讪,与众女眷客套几句,坐在墨九的身侧,微笑招呼:“嫂嫂可还好?” 先头温家找门来找墨九的事,不晓得温静姝知不知情。不过,墨九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若无其事地点头。 “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温静姝一愣,微笑道:“静姝在病中时,听说嫂嫂被老夫人禁足南山院,还为嫂嫂担心来着,可这些日子不见,静姝观之,嫂嫂的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似乎还胖了不少,如此,静姝也就放心了。想来嫂嫂并曾受过什么委屈。” 胖了?墨九放下筷子,摸了摸脸,又回头看向玫儿与灵儿,见两个丫头瘪着嘴的无辜样子,她又转头问温静姝,紧张地皱眉,“真的胖了?” 温静姝没想到她这么在意,轻笑一声,看向她桌前摆着的骨头,“嫂嫂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怕胖。多吃些,也是好的。” 墨九松口气,“有道理。” 她又高兴地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吃着,“静姝若像我这么能吃,也不至于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好一个人,生生成了病秧子,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这货说话向来很认真,也不带情绪,听不出来到底是褒还是损。而且,她原本给萧府中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还不会说话的半疯癫。更何况,她连老夫人那里,都能端上一盘“蚂蚁上树”,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众人除了笑,并不在意。 只温静姝略显尴尬,低头皱眉,拿手绢拭了拭脸。 温静娴见状,小心翼翼地给温静姝递上重新拿开水烫过的筷子,低眉顺目道:“长姊,筷子。” 墨九咬着个鸡骨头,抬头看一眼那小姑娘。瘦骨伶仃的样子,与温静姝有三分像,脸色比她多些红润,头发却有些焦黄,看着可怜巴巴的,似是营养不良。 墨九讷闷的揉了下额头,突地大着声音道:“噫,这位是静姝家的妹妹吧?你说你也是,妹妹入府来照顾你,不是做客的嘛?哪有客人站着,主人坐着的道理?” 这温静娴与温静姝同一个父亲,却非同出一母。温静娴的亲生母亲只是温静姝母亲的侍女,因他父亲一夜风流,这才生下了这个不受待见的女儿。在温家,就没有人拿温静娴当闺女看待过。若不然,也不会因为温静姝不能生育,温家就巴巴把她送入府来,摆明了让萧二郎那祸害糟蹋,用以巩固温氏的地位了。 所以,这两日温静娴一直都是小丫头般伺候着温静姝,府里人都知道她家怎么回事,见怪不怪,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然。大不了背地议论几句,看这温静娴何时上了萧二郎的床,能不能抬个姨娘,过点好日子。 可墨九是个不晓事的。 而且,她说话从来不给人脸。 这么一大嗓门,满院子的人都尴尬了。 老夫人咳嗽声声,几位夫人忙着安抚。 墨九却像一个不自觉的外来生物,她左右看了看众人,放下筷子,不高兴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温家二妹拿凳子,快碗筷,怎么待客的?” 说罢偏头,“玫儿!” “是,大少夫人。”玫儿听话得很。尤其这姑娘晓得墨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跟她久了,无意中也染上了一些恶习,喜欢一本正经的捉弄人,然后看那些没良心的坏人难堪。 玫儿将旁边一张小杌子端来,放在温静姝与墨九之间,笑眯眯去扶温静娴的肩膀,“二小姐,这里来坐。” 温静娴肩膀一抖,紧张得双颊通红,滴血似的,一片片染上红霞。可她却不敢坐,又不敢不坐,那踌躇可怜的样子,看得墨九真的心疼了。 听说温静娴也十五岁了,与她一般大。可比起她前身那个肆意妄为的墨家小疯子墨九儿来说,温静娴更为可怜。 以前的墨九儿虽然疯,可有娘亲疼爱,蓝姑姑和沈来福两口子也把她当祖宗,养得白白嫩嫩,娇小姐似的,才有了她这样的美丽。可这温静娴同样的年纪,却比她瘦小了一圈,一看便是家里不待见的闺女。 “二妹莫要客气。”墨九亲自拉她坐在身边,笑盈盈地望向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还有三夫人以及萧家的一众男丁,大声道:“你晓得的,我们萧家最讲究家规门风,你一非府里丫头,二非府上姬妾,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客人做婢女该做的事?坐下吃,无须客气。” 她女主人似的,架子十足。 可莫看她疯,却句句在点子上。 家风规矩,是萧家的根本。 一句话,就把府里从上到下噎得死死的。 老夫人目光闪烁一下,也慈祥地望着温静娴笑了,“大郎媳妇说得对。温家二妹来萧家是客,不必拘礼,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只与你家姐说,当在自家一样待着。” 看来老夫人也有意把这温家小闺女给萧二郎做妾了。墨九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听见没有,老夫人都发话了,二妹就莫要怯生了。” 说到此,她瞟了温静姝一眼,又道:“也免得你姐姐为难,再替你操心。” 温静娴看着墨九。 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她来萧府第一天就知道是家里都讨厌的妇人,一个众人眼中的疯子,却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还有一种从她出生到现在,从未有人给过的尊重。是她让所有人,都必须把她当人看。 她感激地瞥一眼墨九,“静娴谢过大少夫人。” 墨九笑着摆手:“不谢不谢,我也只是替你姐姐为你说上几句,若非静姝提醒,我也没想到嘛。毕竟……关我屁事啊!”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落入众人的耳朵里,温静姝性格温和善良,维护妹妹在情理之中,比墨九更有动机,也更符合逻辑。几乎不需要多想,众人都信了,以为是温静姝让墨九为温静娴出头的。 私下脸色不一,笑容却都一样。 温静姝眼风扫一下众女眷,淡淡笑道,“静姝多谢大嫂。” 墨九也报以一笑,单纯得像个小姑娘,“谢什么谢?只要你们温家人往后不再认为是我捅伤了你……那就行了。小事一桩,静姝莫要放在心上嘛。” 两个人相视一笑。 温静姝笑容平和,墨九表情更是愉悦。在众人眼里,这对妯娌算是很和睦了。不像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那几位,妯娌间斗了一辈子,也没分出个胜负。平常见了,不是冷言冷语,就是尖酸刻薄。 席间男子在另一边,喝酒论时政,女眷在这一边,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话题。 老夫人冷眼旁观,把这些事都看得分明,笑着问二夫人袁氏:“各院都收拾好了?” 二夫人袁氏笑道:“老夫人放心,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发话,便可以动身了。” 老夫人点头道:“昨日老身与运长商议,日子已经定下,就在这月十八。” 瞥向她二人,董氏笑着接过话来,“八月十八,好日子,乔迁之喜。昨夜我也与运长说起,这次去了临安,得先去六郎的枢密使府邸瞅瞅,听说那所宅子是官家亲赐的,比咱这个萧府还大了数倍……唉,我家六郎啊,是个有本事的。” 妇人显摆孩子,本是常理。可这董氏的情商与袁氏低了不止一段。她头话音一落,那头袁氏就低低笑了起来。 “是的呀,大嫂若早晓得六郎这般本事,当年也不会把他们母子拒之门外,任由那小妇人抱着个孩子饥寒交迫的乞食为生了罢?” 谁都知道六郎不待见这个主母。 可董氏不自觉,还拿六郎来显摆,被袁氏呛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反驳道:“弟妹说的什么话?当年之事,岂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主的?” 袁氏抢白,“那大嫂的意思,是老夫人的过错喽?” 说罢她意态闲闲地瞄一眼老夫人,看老夫人脸都青了,又咳嗽一声,“吃菜,吃菜!都要迁去临安了,过去的老皇历,就不提也罢。” 几个夫人的争斗墨九不感兴趣。 她默默低头吃着,脑子里却是袁氏话里的场面……原来六郎小时候那般可怜。 这个时代的弱女子,若无娘家与夫家依靠,生存属实堪忧。六郎他娘当年也不知是怎样把他拉扯大的,他又受了多少苦处,才能爬到今朝枢密使的地位。 几乎下意识的,她又回想起那一日在江边,看六郎站在树下,轻剥树皮,优雅地细嚼慢咽,却无半分情绪的脸…… 这个细节,像一个电影的慢镜头,总是一帧一帧,无数次在她脑子里回放,以至她有些想不明白。幼时受尽折腾,年少功便成名就的萧六郎,为什么要再回萧家?虽然古人以血脉为亲,尊之重之,可过去的伤与痛,真的可以忘记吗? 怪不得他那样的性情。 墨九一叹,“可怜见的。” 温静娴坐在她身侧,听得此言,瘦小的身子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双膝并得死紧,一口菜都不敢夹。 墨九瞥着她又是摇头,将一块排骨落在她碗里,“二妹多吃些。这世间,不会有比吃更为愉悦的事了。有得吃,就放开肚子。” 温静娴抬头,望着她。 墨九发现,她眸底竟浮着眼泪。 —— 八月十八那日,秋高气爽。 果然如皇历所言,这是一个搬迁的吉日,天不见亮,阳光便洒在了萧府的廊前。 墨九由灵儿扶着,领着背了一个贴身细软的蓝姑姑与玫儿,慢悠悠出了萧府的大门。 萧府门前,是一条长街。 这时的长街上,一排一排的马车静静等着,家丁仆役们,正在往马车上搬运行李,近旁有不少民众在围观,指指点点。 萧府人多,东西也杂。这一箱一箱,一袋一袋,天不见亮就开始忙活,这位吉时都到了,还没有搬完。 府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不少萧家老少女眷,都在小声说着话,一个个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 墨九轻咳一声,拉了灵儿挤入一个角落里,举目眺望片刻,低头小声问她:“灵儿,大师兄他们可还在楚州?” 灵儿摇头,“灵儿入府那日,左执事与长老就回神农山去了。左执事还说,受姐姐的托付,要去做一个什么东西……等回头做好了,会去临安寻姐姐。” 墨九点头微笑。 在赵集渡那几日,她除了与墨妄商量寻找八卦墓的计划之外,还画了洛阳铲与防毒面具等图形交给墨妄,希望他能做出差不多的东西来,方便将来寻找八卦墓之用。 这个墨妄,她是放心的。 相信不久的临安,他会带来好消息。 墨灵儿又扯她衣袖,冲她眨眨眼,“姐姐,灵儿觉得好开心,可以跟着未来的钜子。” 她脸上的荣誉感与兴奋感,让墨九笑了笑,又盯着她的眼道:“可姐姐不如师兄帅气,灵儿不觉得亏么?” 墨灵儿脸一红,“呸!姐姐又胡说八道,灵儿对左执事……对左执事亦父亦兄,哪敢有什么妄想?” “好吧!信你。”墨九觉得时下的小姑娘,胆儿真小。换她那个时代,姑娘们什么样的男神都敢觊觎的,这连想都不敢想,也太悲催了罢。 “驭——” 一道长吁,薛昉驾了一两宽敞的黑漆马车过来,停在了车队的前方。那马车从外观上看,就比旁边的奢华不少,登时引起了女眷们的注意。 薛昉跳下马,大步朝台阶过来。 萧府女眷都知道薛昉是萧乾的近卫,不由满含期许,想知道薛侍统有什么交代。尤其薛昉长得眉清目秀,身形修长,府里的小丫头看见他,小心脏总会怦怦乱跳。 一时间,台阶上议论停止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昉身上。 没想到,他径直走过人郡,到了墨九的面前,抱拳行礼道:“大少夫人,萧使君交代,请您乘坐这辆马车。” 顿了顿,他看众女眷面带异色,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萧使君还交代,大爷的马车等下就会过来。你跟在大爷的车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么一提,墨九方才想起萧大郎来。 都要搬家去临安了,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夫婿,说来也真是诡异了。那么今日,他是真的会出现,还是萧乾只是借了这个由头,让她坐这一辆并驾的舒适马车? 思考一瞬,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唇角已抿出一丝柔和的笑容来,“好。替我谢过六郎。” 薛昉垂目摊手,“大少夫人……请!” ------题外话------ 错字等下修改哈。么么哒我的小妞儿们。 你们看文愉快。 最近天冷,成都都下雪了,大家注意保暖,仔细身体。要过年了,望一切安好。 ☆、坑深064米 荒诞 中秋时节,一早一晚风起时,便有些凉。墨九加了件褙子,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心情无端变得很好。 在时下的大家族里,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决定了也在家宅里的威信与受人敬畏的程度,墨九坐上了连老夫人都没得享受的马车,几乎登时成了整个萧家女眷的公敌。 可这样的公敌,没人敢惹。 人类欺弱怕强,古今皆同。一个人若手握权势,就算有万千人恨你,也伤不了分毫。大到国家,小到家庭,归根到底就一样,谁的权势大,谁说了算。 萧乾做的决定,萧运长与老夫人都不好吭声,加上他拿了萧大郎做幌子,大家也觉得应该。 可说是随后伺候萧大郎,直到车队动身,墨九仍然没有见着萧大郎的人。萧乾说,大郎的病受不得风,半丝风都受不得,所以萧大郎乘坐的马车,是从府中直接驶出来的。一张暗青色的车帷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车外的守卫,也尽职尽责,谁也瞧不见他。 不过墨九听见了他的声音。 如那个雨夜潜入南山院里听见的一样,带了一些沙哑,有着病态的疲乏与慵懒。 他道:“劳大家久等,可以启程了。” 说几个字,他就咳嗽不止。但虽然只有简单的话,却引来了萧家人的瞩目。因为这些人,在比墨九还长的时间内,都没有见过萧大郎的面了。除了董氏与老夫人,每每去瞧他的时候,在他帐外坐坐,偶尔可以与他絮叨几句…… 车辘轳声粼粼而响。 这次萧家举家乔迁,除了留下二老爷萧运序处理楚州的杂事之外,阖家老小,都一同离开,如此,萧府外的长街上,车队密密麻麻,从街头蜿蜒到街尾,如一尾长蛇。 在楚州地界,这也算件大事。两侧的人,挤得海浪一般,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有人在数萧家带了多少家当,有人在数带了多少侍卫与随从,有人在祈祷他们出去就遇上劫匪——然后顺便把劫匪剿灭,还楚州一个太平。 说什么的都有,墨九却心不在焉,更无“搬家”的概念。 楚州的萧府不是家。 未来的临安,似乎也不是家。 在四周聒噪的声音里,她打了帘子看外面,前前后后都没有见着萧六郎,只看见萧大郎那一辆密封的马车屁股,不由发怔。 看见这个车屁股,她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的一篇作文——《我的愿望》。当时她写道:我的愿望很简单。有一套房产证上写着我名字的房子。有一个结婚证上写着我名字的男人。有一个出生证上写着我名字的孩子。房子的屋后有一片花园,种满花朵,全种红的。男人的怀抱是我一人的天地,他疼爱我,只有我,孩子聪明可爱,等她长大了,我就把这个简单的愿望告诉她,让她也许下这三个简单的愿望……如此,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当时这篇作文被老师打了“优”,可被同桌看见,差点笑掉了大牙,然后为了笑掉别人的大牙,她拿出来全班宣扬,结果自然是哄堂大笑,墨九一下子就出名了。 十六岁的年纪,女孩子多半都幻想过未来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和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生活,墨九也有想过,只是未入心,作文也只是随便写写,没想到,却成了整个高中时期的“污点”。如今突然想到这个……她目光飘得有些远。 三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却几乎贯穿了女人的一生。 如果必须有这样一个男人,她希望是谁? 萧大郎的马车“吱吱”作响。 这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却面都未见。 萧六郎的马儿见不着影。 这个人与她拜了天地,过程却荒诞不经。 还有…… 她正寻思,萧二郎却骑着马儿悠哉悠哉地从走到她的马车前,也不知这厮有意还是无意,斜着眼睛扫了墨九一眼。 “哼,小骚蹄儿!” 后面三个字,萧二郎说得极轻,除了车窗口的墨九,几乎无人听见。墨九心绪被他拉回,没有多说什么,只瞪他一眼。 “挡光。” 萧二郎见她没生气,又挨近了马车一些,笑出一双春风眼,“大嫂说什么?我没听见。” 墨九眉梢一挑,拔高了声音朝前面喊,“大郎,二郎找你有事!” 这货要脸,可从来不要在明面上。萧二郎不要脸,可明面上却似乎很要脸。被墨九这么一喊,他登时不太自在了。 “没事没事,随便说说话。” 墨九以为萧大郎不会吭声,却没想到,前方不足两米的马车里,却传来一道轻轻的咳嗽,“二郎……” 萧二郎一怔,喊了声“大哥”,又瞪了墨九一眼,打马上前几步,走在他马车侧面,微笑道:“祖母差我过来问问你,可有什么需要?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我们身子骨健壮,没什么要紧,就是你的身子……” “我无事。”萧大郎的声音依旧很沙哑,一字一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可语境里的意味,却有得琢磨,“二郎自去照顾你家妻妾,你嫂子那里,就不劳烦了。” 萧二郎狠狠一怔。 前方几个小丫头听见,只低着头偷笑,却都不敢笑出声,只肩膀微微耸丨动,那画面极是滑稽。 墨九看萧二郎一副被雷劈般的窘迫,又一本正经喊他,端住了长嫂的架子,“二郎愣着做甚?还不快去!一会静姝该埋怨了。若是说些什么不好听的,嫂嫂可担不起。” 萧二郎结结实实挨了个软巴掌,吭不出半句声来。不过,她觊觎墨九之事,萧府上下虽不言,却都心知,并非什么新鲜事。大家私底下笑笑,也就罢了。 等萧二郎气咻咻的离开,墨九看着前方萧大郎的马车屁股,安静一瞬,突然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与他说几句什么—— 她左思右想,唇角勾出一个笑容,冷不丁“嗳”了一声,“大郎,我前些日子去竹楼找你好多次,你为什么都避而不见?” 这货不懂得迂回,问什么向来很直接,那边萧大郎沉默片刻,幽幽一叹,哑着嗓子道:“身子不适,劳夫人费心了。” 这答了等于没答。 可墨九偏是一个“不耻下问”的人。她左右看了看,拍拍车棂子,又道:“你说得倒轻松,换你这般嫁一个人试试?我说你那个病,到底怎么回事?是死是活,怎么会见不得人,能不能给个说法?” 萧大郎:“……” 墨九叨叨,“还有你惹得那些个桃花债,能不能自个儿处理一下?人家都打到府里来了,可怜见的!” 萧大郎:“……” 墨九一个人说得没劲了,“行,你不吭声也没有关心,反正我没把你当成夫君。咱们两个说好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呆各的坑……你甭理我,我也不会管你。还有,你如今不管我的事,回头别又想赖着我,说什么是夫妻,我可不会认。” 这回萧大郎叹口气,说了话,“有六郎在,你且安心。” 墨九莫名觉得他有些喜感。 哪有自己娶了老婆,觉得有兄弟在,就可以安心的?这到底是萧大郎痴愚,还是对萧六郎太有信心了?难道他不晓得墙角根儿都快被挖断了嘛? 她这头话还未出,正主儿就过来了。萧乾高倨马上,身着戎装银甲,外面系一件银红色的披风,迤逦在马背上,高大俊逸,尊容优雅,却无半分武夫的粗野之气,便是披上战袍,他也像一朵远在天边的白云。清冷、疏离又带了几分仙气。 “没事吧?” 他问的人是墨九。 和萧大郎的话一样,墨九依旧觉得萧六郎很喜感——哪有正常人在大哥面前,上前就先问候大嫂的? 她笑眯眯望萧乾,目中波光闪动,含了一丝促狭,“有大郎在,二郎未必还能吃了我?……六郎这是闲着哩,专程过来找大郎叙话的?” 她把对付萧二郎的手段用到了萧六郎的身上。然而,却不那么好使。 萧六郎只看他一眼,神色坦然自若,并无萧二郎那般的做贼心虚,萧大郎也并未出声提醒他注意彼此身份。 但萧乾仍然骑过她的马车,慢慢靠近前面的萧大郎,低声问:“大哥可还好?” 他与萧二郎一样,问的同样是萧大郎的身体。只不过,他是萧大郎的医生,这般问就比萧二郎显得真诚了许多。 马车里,萧大郎咳嗽几声,似乎带了一丝笑意,“还好,六弟不必顾念我。只你嫂子,身子娇贵,你多看着些。” 萧六郎怔了怔,低“嗯”一声。 看他这个动作,墨九莫名觉得爽。于是,她又扬声轻笑道:“大郎放心,六郎他啊,可关心我哩……” 似乎生怕她再说出些什么,萧六郎突地沉着脸回头,冷声道:“我在马车上给嫂嫂备了好些吃的,若嫂嫂不喜,一会我便差人来取。” 这是拿吃的堵她嘴? 墨九似笑非笑瞥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什么来,可萧乾的目光平静如水,就连那一番言词,似乎也只是随意的提醒。 墨九回头看一眼马车上的吃食,想到遥远的临安,瞪他一眼,吐了个舌头,把头默默缩了回去。 车帘隔绝了内外。 隐隐的,她似乎听见萧大郎又低笑了一声,心里的怨声不由更重——这一对兄弟真是神经病。一个拿吃的威胁人,还屡试不爽。一个自家娘子被人调戏了,他还笑得出来? 车队终于驶出了楚州城门。 人群的喧嚣声越来越远。 此去临安,数百里路,非一朝一夕可成。时下没有货运,萧家紧要的东西,都随车队带着,萧乾为了安全起见,调排了禁军随行,走于车队前后及两侧巡逻护卫。步伐整齐,声势浩大,几乎震动了整个楚州城。 但车队辎重,走得不快。 晌午过去,车队才进入楚州一个漕口换乘船只南下。这漕口原是前朝废弃的,但漕口距楚州近,本地客商往来多有作用,慢慢地,又繁荣起来。 夫人小姐们下得马车,个个疲乏困顿,弱不禁风地由丫头扶着往船上去。只墨九精神头很好,而且很是“贤惠”,她都不等人拿来马杌子,便自个儿从马车上跳下去,直奔萧大郎的车外。 “大郎呐,我来扶你——” 这货想看萧大郎不是一日两日了,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她怎肯错过?然而,她的手还未去掀萧大郎的车帘子,一只握剑的手臂就横在了面前。 “大少夫人……”侍卫动作有些犹豫,语气却坚定,“切莫乱动。” “做什么?”墨九瞪他,嗤一声,“人家两口子的事,何时轮到你来说话了?我亲自来扶我夫婿,不行啊?” “嫂嫂。”侍卫低着头,没有答话,萧六郎却骑马过来。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墨九,语气清淡而平和,“嫂嫂不知,大哥的病非同一般,你切莫离他太近,若过了病气,就未必那么好运,能由我治好了。” 过病气? 会传染的病? 墨九狐疑地看着他,半信半疑。可萧乾一本正经,车内的萧大郎又咳嗽不已,这样的情况,容不得她不信。 毕竟这种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她真沾上什么传染病,未必真给萧大郎去殉死呀? “夫人先上船罢。”马车帘子里,萧大郎声声咳嗽着,似经不住这旅途劳累,每一个发音都很艰难,“有六郎照顾我上船就好。” 话已至此,墨九不好再坚持。 她恨恨瞪了萧乾一眼,压低嗓子从他身边走过,把话递给了他,“最好把病气过给你。” 萧六郎声音也很轻,“我若死了……你又怎活?” 想到*蛊,墨九身子一僵。 再次回头,她磨了磨牙,扬长而去。 于是这天换船,从萧大郎下马车到上了另一艘船,墨九也没能见到他的真容。远远在,她站在船头上,只看见两个侍卫抬着一张肩辇小心翼翼入了船舵,而萧大郎坐在辇上,全身上下被包裹得像个粽子,密不透风。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墨九小声哼哼,坐入舱中。 “受不得风的病,可多了。”蓝姑姑尾随其后,为她倒上一杯热水捧着,审视她良久,奇怪道:“姑娘今日对姑爷很上心,莫非是……认命了?” “我认你个头。”墨九接过水,咕噜噜喝了,正准备倒下去睡一觉,突地又想起,稳稳坐好,“完了,我马车上的吃食,你可都带好?” 蓝姑姑一惊,正要出去,舱外就传来薛昉的声音,“大少夫人,你马车上的吃食,使君差我给你带来。” 墨九与蓝姑姑面面相觑。 尔后,墨九灿然一笑。 蓝姑姑发现,她白生生的牙,白嫩嫩的肌肤,柔和舒缓的笑,在舱中淡青色的垫子衬托下,像一朵枝头初绽的花朵。 —— 这一片土地,墨九觉得和现代的中国差不多。船只从漕口一直入了江,往南而去。可这样庞大的队伍,举家搬迁,妇孺又多,为安全起见,船只行走很慢,水路一日行来,也就几十里路,走走停停,待船队入得临安境内时,已是九月中旬。 算算,用了二十多天。 九月的临安,江水如带,山川秀色,湖光水影,将江南风光的温婉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从船头看去,两岸连绵的小山近水,披翠挂绿,岸边绵延的小溪,细流缓缓,依山傍水的小村炊烟袅袅,河边洗衣的小娘,一下一下舞动着手臂……一行船只蜿蜒盘旋于江上,贯入这江南鱼米之乡,恰似一副安静唯美的古代水墨画。 临安,果然一片繁华景象。 “美!” 墨九看着这一片风景,想着临安城是什么样子,小摊小贩都摆了什么吃食,脑子里竟不由自主浮现起了一副“清明上图河”的模样。 “噫,船怎么停了?” 灵儿惊奇的声音刚落,墨九伸出舱外的脖子就在木窗棂子上硌了一下,疼得她摸着脖子龇牙。 “堵了?船也会堵?” 船确实停下来了。 有人在外面大声吆喝,“前方大水口排水拥堵,船只都停下……” 墨九再探头看时,只见船队前方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堵了不少船只,显然都被挡在这里的。 好端端的,水口放什么水? 墨九正念叨去了临安城,可以找东寂好吃好喝地逛上一圈,如今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江上什么都没有,吃了几天的素食,她嘴都快要淡出鸟了,若非萧乾为她准备的那些零嘴,她肯定早就疯了。 可船上不比陆地,不能驶入码头,便只能静静地停着等待。隔壁舱中的夫人小姐们,也是无趣得紧,拿了骰子在玩博戏,不时传出一声娇呼。 墨九闲得快生霉,唤玫儿拿棉花堵住耳朵,还是不见消停,索性出了船舱,想去找萧六郎借些书看。 船停在江心,首尾相连,可以互通有无,但萧六郎那艘船上全是萧家男丁,她在这头嚷嚷着要过去找萧六郎,多少还是引了一些人侧目。 萧六郎没出船舱。 但他很快差人放下连接船只的木板。 走了大半个月,从楚州入临安,萧家众人已经习惯了萧乾对大嫂的“纵容”,墨九本来就行事荒诞,不拘礼数,他们见怪不怪,只探头看一眼,玩骰子的继续玩骰子,守卫的继续守卫。 于是,墨九躲在萧乾的舱中看了好久的书,却没有见着萧六郎的人影。 天边霞光收住时,船还未前行,舱外却人声鼎沸起来。墨九懒洋洋抬头,却见灵儿与玫儿过来接她,说让她过去吃饭。 墨九伸伸懒腰,悻悻然过去。 这两日,吃饭已勾不起她的兴趣了。吃来吃去就那些东西,她嘴巴腻味了。可没想到,入了摆放膳食的舱里,她却发现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美食,还有几盆水果,都是新鲜的,用一种极为妖娆的姿态在呼唤着她。 “今儿过年了?” 她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开吃,大夫人董氏看她这般,又环视一圈桌上的众女眷,笑道:“还是我们家六郎有脸面,官家听说萧家的船也被堵在了江上,专程差人快马过来送食安抚……我们这些人,都是享着六郎的福哩。” 皇帝送来的? 墨九筷子又收了回来,“该不会下毒了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众人:“……” 董氏率先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对这个儿媳又是痛恨又是无奈,左右看了看,小声斥道:“快闭上你的嘴。这种话哪里说得?小心被人传出去,可就祸害全家了。” “哦。”墨九很老实,点头继续吃,“我不过就问问,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 一边点头,一边继续说,这就是墨九。萧家这些女眷越来越觉得惹不起这个有萧六郎撑腰的疯子了。 她们懒怠理会她,各自吃喝。 只董氏情绪有些莫名亢奋,沾沾自喜般笑道:“大郎媳妇有所不知,今日来的差使给你父亲露了口风,官家为贺萧家乔迁之喜,为表六郎治水之功,要把玉嘉公主许给六郎为妻。” 墨九拿筷子的手停了停。 只一瞬,又继续吃。 董氏乐呵呵的,嘴都停不下来。她似乎不懂男人间的博弈与政治凶险,说得满脸都是喜色,“这玉嘉公主,是当今太子殿下唯一的亲妹妹,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哩……” 她末尾那句话的意思,萧六郎不仅可以荣耀这一朝,便是等当今太子继了皇帝位,也会盛宠不断。六郎的喜事就是她的喜事,是他们大房的喜事。便不是亲娘,她也觉得脸上有光。 “我听人说,谢妃本就生得花容月貌,生了一子一女,年近四十,还能宠幸不断,非其他嫔妃可比……那太子殿下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玉嘉公主也是美若天仙,又自小得宠,三岁使被官家赐了封号,也是举朝公主第一人了。” 就像自己要讨儿媳似的,董氏一句一句道来,根本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她道,那个玉嘉公主三千宠爱于一人,被皇帝当成宝贝似的,从十三岁起,皇帝就开始为她谋驸马了。可当朝年轻有为的儿郎,每一次提及婚配,都被她严词回拒了。 这一晃,公主就十九了。 在时下的女子中,算是大龄。 皇帝与谢妃又愁又急,可又舍不得勉强这位玉嘉公主,直到这一次皇帝与她提起赐婚萧六郎,这位公主却是二话不说就应了…… 董氏的话里话外,他长房的孩子,六郎这么好,便是大郎,也是讨姑娘喜欢的。 可墨九看董氏这般絮叨,却有些可怜她——自己孩子病了,不得不接受夫婿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还是一个曾经不待见的、一直恨着自己的男子。以他为荣,以他为尊。不仅如此,她连萧家最该倚仗的人是谁都不晓得……看来与萧运长之间的感情,也不怎样了。 如果萧乾真娶了谢妃生的玉嘉公主,董氏究竟能得到些什么?就像这样,在妯娌和府邸丫头间得几抹羡慕的目光? 又可气、又可怜,还可恨! 便是墨九初入萧府不久,也知道萧家想捧上储位的人是萧家女儿生的宋骜,而非刚立的皇太子宋熹。 这船还未入临安,已是山雨欲来的诡谲之气。 老皇帝摆明想让萧谢联姻,或说想拉拢萧乾而护太子宋熹的根基……想到这里,几乎不经意的,墨九就想到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宋骜,心生唏嘘。 果然皇权面前无父子。便是皇帝宠他如珠如宝,为了江山社稷,在大局面前,老皇帝显而易见的准备牺牲小儿子的利益了。 董氏一直喋喋不休。 说来说去,全是萧乾要娶玉嘉公主的事儿。连到时候大婚要摆多少桌酒席,要不要请楚州的亲戚,她都已经在预算了。 墨九听在耳里,感觉很是微妙。 萧乾娶亲,她的*蛊又未解,该怎么办?若他娶了旁的女人,睡了旁的女人,那她*蛊发作,莫非还得去做小三? “不行!”她低低呢喃。 “什么不行?”董氏笑问。 “哦。”墨九淡定地指向桌上的盘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说剩下一粒都不行。” 众人:“……” 这一餐饭吃得,席间女眷都在憧憬入了临安之后的盛况,袁氏入临安便有娘家,董氏也得了脸子,只有三夫人张氏略有些烦意。 看小姐姑娘们都在向董氏恭贺,她坐在位置上不时轻咳两声,拿绢巾拭脸。听到最后,大概忍无可忍了,她突然酸溜溜地笑了一声。 “是看见圣旨了,还是下了行文了?八字都没一撇哩,大嫂也未免太急了些。” 被张氏泼了冷水,董氏满脸不高兴,“弟妹这话说的,官家金口玉言,未必还会红口白牙地说着玩耍?” 张氏歪了歪嘴,讽刺一笑,“官家自然不会红口白牙,可六郎那边,大嫂说通了嘛?是你做得了六郎的主,还是大哥做得了六郎的主?或者说,咱们老夫人做得了六郎的主?” 一字一句问过去,张纸兰花指翘得高高,拿绢子把唇角擦干净,又擦了擦手,慢吞吞起身扫视一下桌上的女眷们,目光突然古怪地落在墨九的脸上。 “莫怪我多嘴,大嫂啊,六郎中意什么人,你未必会比我眼拙么?若我是大嫂,哭都来不及,怎么笑得出口?哼,多为自家儿子想想吧,少替别人家的儿子高兴了。” 张氏说完就自去了,把个董氏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见众人都尴尬地看她,不由啐了一口,“见不得别人好的怨妇!官家赐婚,又岂是六郎能做得了主的?” 像萧六郎如今的品阶,娶个公主确实不算什么事。但娶太子的妹子,谢妃的女儿,那就意味深长了。 这些女眷或许不懂,但萧运长与老夫人自然是懂得的。这晚膳的时候,萧运长叫了萧乾入舱中,好久未出,只薛昉一次次进去上茶。 女眷们吃吃喝喝,吃完继续闲得搏戏,哪管那父子两个说什么?只墨九摸着肚子,打个饱嗝走出船舱。 站在甲板上,江风一阵阵拂过。 她拢起衣袍,突地有些冷。 从中秋走到深秋,居然一个月了。 这古代的时间果然不经使用,她实在不想陷入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之中,浪费光阴。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 可做什么都得先解蛊吧? 想到*蛊,她不由头痛,“天杀的尚雅!等我做了钜子,第一个拿你开刀——” 灵儿跟在她身侧,轻声扯她衣袖,提醒她,“姐姐,小声些……有人过来了。” 墨九顺着灵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抹人影从与另一艘浆轮船相连的木板上迎面过来了。 他身着南荣公差的服饰,体态有些娇小,眉清目秀,人还未走上甲板,墨九便闻到一股子暖香,气息清幽…… “嗳!”她叹。 什么女扮男装骗得人团团转,都是电视剧里哄人的。她只一眼就瞧出来,那个从她面前走过的公差,是一个女子。 ☆、坑深065米 秘事 “你两个是萧家的丫头?” 那“公差”大抵听见了墨九的低叹,突地停住来了一个原地转身,朝墨九与灵儿看过来。 墨九不喜欢复杂的裙裾,穿得与灵儿的丫头装相差不多,加上年纪小,乍一看上去确实不像萧府的夫人,可待那“公差”走近,看清她比灵儿精致不少的五官,不由微微一怔。 萧府的丫头都这种颜色,那还了得? 她眯了眯眼,又盯住墨九:“我在问你话。” 人一出口,就知深浅。这“公差”语气算不得蛮横,可言辞间对“丫头”的漠视和那种高高在上俯视别人的气势却展现无遗。 墨九静静看她。 她未施脂粉,五官干净白皙,有着女子少有的英气,算不得极品妖艳的美姬,却清秀耐看…… 没由来的,墨九就有了一个猜测——玉嘉公主。 她借了公差的名头,想偷偷来看萧六郎? 墨九不动声色,也不解释,只一本正经问:“我说我是萧家祖宗你信不信?” 墨九猜得不错,那人确实是玉嘉公主。 今日皇帝差人过来安抚萧乾,她特地打扮成官差的样子,就是想抢先一步,私下用另一种身份先认识一下未来的婆家人。 至于萧乾,她早已见过。 若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不过,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萧家的丫头会这么调皮? 微微一愣,玉嘉审视着墨九,脸上已有不悦,“小丫头牙尖嘴利,就不怕我告诉你们老夫人?” 墨九向来觉得自己不是小丫头。 可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公差”比她高半个头,年纪看上去也大一些,英气也足一些,她就勉勉强强扮个嫩,卖个萌也罢。 吐个舌头,她乖巧地笑道:“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可多了,姑娘认不出萧家祖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喜欢问,就去问老夫人好了,看她会怎样回答你。” 玉嘉又是一怔,“你怎知我是女子?” 墨九瘪瘪嘴,往她胸前一扫,“我会说你快要露点了嘛?这脸这身段,若你是个男子,得多对不住苍天呐?” 玉嘉觉得这个萧家丫头不同寻常,可她一时也说不出她到底哪里不寻常。只睥睨一般盯着墨九,眉目里是高不可攀的凛然,“既然知晓我是女子,还是朝廷差使,你为何敢出言侮辱?” 侮辱? 墨九一脸懵懂地看她,“你这姑娘也忒多心了。我看你没缺胳膊没少腿,嘴巴鼻子长得也很周正,想来脑子应该没坏才对?我这般友好的与你说话,你怎会觉得受了侮辱?” 这般激她,墨九以为她会着恼,然后亮出身份,狠狠地斥责自己一番。 然而,玉嘉公主不仅未恼,反倒轻松抱臂,睨视着她的脸,轻松地笑了笑,“你这个小丫头很有意思。我喜欢你的个性,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问老夫人把你收了。” “唔?”墨九含含糊糊地应了,福身道:“我姓余,单名一个弄字。府里头,大家伙儿都叫我小弄。” “小弄?”玉嘉点点头,“我记住你了。” 她不便亮明身份,转头往船舱而去。 墨九想了想与她叙话的过程,虽然不太确定她的身份,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侧头,看墨灵儿一副闷闷的样子,乐不可支地揽住她的肩膀,“走嘞,等在这里吃排头啊?” “姐姐何时叫余弄了?”灵儿不解。 “……就刚才,叫余弄。”墨九回答。 余弄者,愚弄也。那姑娘又不傻,等一下回过味儿来,肯定晓得她在戏弄她。万一她真是京里那个了不得的玉嘉公主,岂不是要她好看? 墨九急着要撤,可玉嘉公主真的转回来了,“站住!” 听她的声线就带有愠怒。 墨九心知不妙,却很镇定转头,“姑娘还有事儿?” 玉嘉冷冷看着她,“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听她凶巴巴的声音,墨九搔了搔头,一如既往的严肃脸,“我的名字……有很大的意思吗?” 玉嘉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墨九摇头,很老实地回答,“我乡下来的啊,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哪晓得什么意思?” 玉嘉:“……” 墨九审视着她似信非信的脸,皱着眉头,很无辜地道:“哦,我想起来了。我爹和我爷爷都姓余,所以,我也姓余。我爹还说,我娘生了我这般机灵聪慧的闺女,是他弄得好。所以,他就给我取了个名儿叫余弄……” 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孩儿还成,要骗玉嘉却是不容易。 她眉头皱着,似乎耐心用尽,低斥一声,“放肆!好好说话。” 这声儿拔得有些高,船上的侍卫听得声音,都纷纷探头过来看……可晓得内情的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头,恨不得自己没有看见。 墨九是个鬼难缠,谁没事上去找不自在? 他们自封了耳目,可旺财却不然。这狗整天好动得很,也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挤出来的,一身狗毛乱糟糟的,冲上甲板就不管不顾地蹭向墨九,蓬松松的大尾巴一摇,张嘴叼住她的裙子就往后拖。 “财哥,你又要做啥?”墨九哭笑不得,对旺财这狗彻底服气了。她按住自己的裙摆,拍拍它的狗头,“你没看我在做正事?名字不解释清楚可不行。” 旺财“嗷嗷”唤着,继续摇尾巴拉她。 玉嘉见过萧乾,也听说过他有一条寸步不离的大黄狗,看到旺财,她疑惑一下,低声问:“这条狗……” 墨九有心想撤,一边跟着旺财挪动,一边很无辜地回头对玉嘉解释,“不好意思啊,回头我再向你解释,这狗东西它饿不得,一饿就要吃人。” 末了,她朝墨灵儿使个眼色,风一般跟着旺财跑了。 玉嘉一时愣住,沉吟片刻,走过去问船上的侍卫。 “这个丫头真叫余弄?” 墨九跟萧乾之间的“暧昧”关系,侍卫们都很清楚,谁也不会无端趟这浑水,得罪了墨九。 被问到的侍卫愣了一下,镇定地道:“回差大哥,我没见着人。” 说罢他望向身侧的另一个侍卫,“你见着人了吗?” 那个侍卫一怔,也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看看他,又看看玉嘉,摇了摇头,“……有人吗?我没有见着人。” 玉嘉穿了公差的服饰,本不欲承认公主的身份,自然也不便对两个小侍卫施威。所以,她明知道他们在糊弄,也只能瞪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墨九领着旺财冲入船内,刚到自己居住的舱外,萧乾就从萧运长那边儿过来了。他像是在找狗,脚步匆匆,墨九走得也有些急,一下子撞在他的身上。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墨九抬头看着萧乾,收住脸上的笑,板着脸瞪他,“好狗不挡道!” 旺财“嗷”一声错开身子,扑向萧乾亲热。 墨九低头看它,“财哥,我说的不是你。” 萧乾退开两步,抚了抚旺财柔软的背毛,抬头问墨九,“那你说的谁?” 他声音不高,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情绪。可墨九听入耳,就是莫名觉得他今天语气很冲。而且,他的姿态、动作、神色间,也有一种上位者的习惯姿态,与那个玉嘉有着异曲同工的感觉……似乎,他们才是同一种人。 这么一想,墨九很不高兴。 她负着手,昂着下巴看萧乾,“你!” 一个字她说得简洁淡然,却挑衅性十足。那一股子不知打哪儿来的火气,燃烧在她紧绷的面孔上,凝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气。 萧乾紧紧抿唇。 看她片刻,他没有回答,与她擦肩而过。 却在走过她的身子一步的地方停住,看着前方的舱口,清冷无波的脸上,有着惯常的凉薄,也有着不常有的不安。 “你听说了?”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蛊的存在,让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与旁人不同。这项认知,于他、于她,都一样,或许并不确定什么,却都知道,对方与旁人不一样。 墨九没有回头,与他背向而立。 “听说什么?” 萧乾沉默,没有多说。 慢慢的,他往前挪动,似乎不想再说。 “听说你要做驸马吗?”墨九依旧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轻松地问。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若在旁人问来,也不过只是寒暄。可这两个人,用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说一件这样的事情,其中的氛围自是不同。 墨灵儿懵一般立在边上,一动也不敢动。 萧乾也没有再走,眉头皱了皱,他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只“嗯”了一声。 墨九笑道:“听说了,忘了恭喜你,做了驸马,少奋斗二十年。” 女人往往都会这样的劣根性,越是不想说的话,越是急巴巴说出来,哪怕这话听起来不那么痛快,有时候也会控制不住自己。 墨九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损他。 皇帝赐婚,对一个臣子来说,反抗的余地不大,更何况公主有意……若先前那个真是玉嘉公主,不论从外貌还是气质,也不会太辱没了萧六郎,这桩姻缘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很美满。 所以,她尖酸个什么劲儿? 墨九突地有些好笑。 特别的,特别的好笑。 于是,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转头看向萧乾挺拔的背影,眉眼弯弯地调侃道:“可你清心寡欲习惯了,又不喜女色。娶了公主回来,若冷落了,皇帝会不会让你奉旨圆房?” “奉旨圆房”那个画面,想想太喜感。 墨九笑得不行,萧乾听见,也慢慢回头。 他似乎不理解她的笑,眉头蹙得很紧,“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墨九笑着反问。 萧乾是一个习惯了掌控的男人,可墨九却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她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与旁人不同。 二个互视着,空气里的情绪就有些微妙。 旺财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突然吐着舌头,“嗷”一声,又冲向墨九,张开嘴筒子,又要叼她…… “财哥,我服你了,放开。” 看它两只爪子扑在腿上,又要拖她走,墨九赶紧侧身推开舱门。她真不愿意像一块狗粮似的,被旺财叼来叼去。 墨九居的地方,零食摆了一地,蓝姑姑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萧乾向来爱整洁,站在舱外看一眼,皱了皱眉头,似是看不顺眼,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唤旺财走了。 “德性!驸马了不起啊?” 墨九“砰”一声关上舱门。 背靠在门上,待缓过一口气,她才拍拍胸口坐了舱门的矮凳上。 “姐姐,开门,灵儿还没进来哩。”墨灵儿在外面拍门。 “自个玩去!”墨九大着嗓子。 她不开门放墨灵儿进来,自顾自搜罗了一堆吃的放在桌上,然后懒洋洋躺着,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 船舱的木窗没有关上,江风从外面拂入,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已。 她没有管,只吃,一直吃。 也就是今日,在这艘船上,她却突然有了一种脚踏上了地的错感。 以前她在这个时空并没有半分归属感。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似乎从来与她无关,她把自己置身于一种旅游的状态中,嬉笑怒骂,相信随时可以抽身离去,或者醒过来就是南柯一梦,她的人还在阴山皇陵,只是误中“百媚生”,产生了幻觉…… 然而现在她知道,都不是。 她回不去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了,她只能是这个墨九。 人最为清晰的感觉,是疼痛与不舒服。 只有不舒服了,难受了,才会有切切实实的真实感。 “姐姐,你让灵儿进来!”墨灵儿年纪小,可先前墨九与萧乾的样子,落入她的眼睛里,她可以感觉到不对劲。 尤其墨九的不对劲。 “不要你进来,我在偷吃东西。”墨九一本正经地说着,眼神望向窗外的江面,一望无际的江水,蜿蜒很远,而此刻的她,像一个孤独的孩子。 “好吧。”墨灵儿垂手,在她心里,墨九是未来的墨家钜子,即便不能翻云覆雨,也会有足够的本事驾驭自己的情绪,“姐姐记得给灵儿留一口。” “好。” 墨九吃了一肚子,就躺到了床上。 胃舒服了,整个人都舒服了。她拿一本书看着,不知不觉入了夜。 夜幕降临,滔滔江水像一只巨兽,将一艘艘船只牢牢束缚在怀里,紧紧不放。临码头的地方,船只本来就密集,水口禁止通行的结果,船只越聚越多。 入夜了,船上都点了灯。江面上,渔火点点,适逢月华初升,星疏云浅,画面美得不似人间。 墨九所在的船上,也是灯火通明。甲板上、船舱里,偶尔有巡逻的兵士走过,他们步伐一致,三人一行,身着软甲,手持刀戟,严肃且尽职。 “谁!?” 一个士兵看着呼呼晃动的窗户,突地一声低喝。 “不好,有人闯入。” 另一个跟着大喝。 “有刺客——” 第三个人也吼了起来。 很快,整个船上的侍卫都惊起了,脚步声踏在船板上,发出“咣咣”的声音。已经入睡的萧家人,有的披衣起床,有的开舱询问。然而刺客有几个人,到底有没有刺客,侍卫们也没法子说清。 “我好像看见有人影过去……”巡逻的三个兵士,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看得太清。 “四处找找,确保安全。” “喏!” “你这边,我那边!” 外面的嘈杂与纷乱,墨九都听见了。但她懒得很,打着呵欠,看着书,动都不爱动一下。直到窗口“吱”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从窗外窜入舱中,她才懒洋关看过去。 月白色的男子皂靴,干净整洁,月白色的软绸袍角……再往上看,被江风卷起的发绦高高扬起,那人白色的衣襟上,沾染了点点的血迹,一条与白色形成鲜明对比的黑巾蒙住了他半张脸,却依旧掩不住他的俊朗,也掩不住他苍白的面上,依稀可见的一丝病色。 刺客? 墨九放下书本,静静看他。 那人手提剑柄,慢慢走向她的床。 仔细观之,他面上似乎带了一抹微笑。 墨九看向他的胸前……血未止,嫣红的颜色,笑未停,温暖的颜色。 这个人的模样与表情,竟和那日在萧府里与她月下对饮的东寂有些像。 她其实不太记得东寂的长相,这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不太确定的错觉。 所以,她没有怕,只定定看他,一动也没动。 来人眸中笑意浅浅,眉眼比入舱时柔和了许多,可尊贵的气势,依旧给了她一种压迫感,“怎么,你不识得我了?” 外面侍卫的脚步声“咚咚”作响,船舱内的紧张感并未退去,可这个“刺客”却很从容,问了墨九一句,他慢慢取下蒙脸的黑巾,收剑入鞘,静静看向她。 “你是……”昏暗的灯火下,墨九原本披散着头发靠在榻上,乍一见这人的脸,冷不丁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东寂?” “还好想起来了。” 东寂似乎并不怕外面的侍卫,他笑容浅浅,不慌不乱地回身,细心关上窗子,又走近墨九的床侧,低低道:“夜里风凉,把被子盖好。” 墨九“哦”一声,收敛了先前的震惊与紧张,拉好被角,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怪不得长得有些面熟,原来真的是你。” 东寂笑着看她一眼,自来熟地坐在床头的凳子上,浅笑道:“我以为你不会这么久才认出我的。” 他的脸背着光,隐在一片氤氲的光晕里,带了一点疲倦,添了一点慵懒,可能因为受伤的原因,脸上的病色若有似无,但即便如此,那一身上位者的气势,仍是让墨九敏感的捕捉到了。 “你不是萧家的远亲吗?”她问。 “嗯。”东寂点头,闲适而坐,“是。” “那为什么做此打扮,混到船上来的?” 墨九的脸上,依旧很镇定。即便到了此时,她依然不知那夜在月下湖畔,孤舟而饮,今日扮着“刺客”,破船而入的东寂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我是……”东寂皱眉,沉吟一瞬,“奉今上之命,来办公差的。” 又是公差? 墨九唇一掀,笑得不太自在。 似他这样的气度,这样的细皮嫩肉,就根本不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男子,又怎会是普通公差? 今日第二次遇到“公差”,墨九笑了,“公差该去找萧使君,到我这里来做甚?” 东寂笑道:“探访昔日旧友。” 墨九眼色不变,似笑非笑看他,“哪个人探访旧友,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 东寂被她说得有些尴尬,轻轻别开脸,若有所思地观看她的居住条件,然后又回过头来,把目光落在她被子上的书卷上。 “夜里看书,伤眼,以后不要这样。” 墨九晓得他在转移话题,却也不好抓住别人的*死死追问。尤其这个事儿,不用问,她大概也晓得为什么……一个男人去一个女人的房间,实在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不翻窗怎么来? 她道:“好吧,为了探访旧友,你不惜扮成刺客,也是很拼。既然你这么够意思,我就不为难你了……有没有给我带吃的,这个才是重点。” 灯火下,她细心慢声说话的样子,妖娆绵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又像个柔若无骨的小妇人,原就已是一副撩人的画面,偏生她还斜躺着托着腮,衣襟不经意从肩膀滑下一点,一段调皮的雪白香肩就映在了灯火中。如削似玉,泛着淡淡的粉,媚骨艳色,诱人采摘。 东寂静默一下,“今日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等明日你入了临安城,我必践行约定,带你吃遍临安。” 墨九目光亮了火光。 可很快,又熄灭了,她无奈地托着腮帮摇头:“吃遍临安是好,只不晓得萧家宅子的围墙高不高,好不好翻出去?” 东寂一愣,眸中满是笑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看着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是温暖的,柔和的,墨九觉得这样子的东寂,像一个纵容她的大哥,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占上风。不像萧六郎,那厮绝不肯让她分毫。 这才是朋友嘛。 她呵呵一笑,“有道理。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围墙不会倒?” 她说笑的时候,两颊嫣红,一双大眼睛像会说话,水汪汪地带了几分灵气,语态慵懒,俏皮……东寂轻轻应着,目光微微一荡,挪开片刻,才又回头道:“原本以为你是萧府的丫头。” 墨九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被子,又环视一下船舱,笑着眨了眨眼睛,“我现在的样子,看着不像丫头了?” “唔……”东寂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柔和的笑意,“若有过得这么舒适的丫头,萧府的门槛都得被人踩烂了。” 说罢不待墨九说话,他慢吞吞起身,握住放在边上的佩剑,轻声道:“夜深了,探访过旧友,我得走了。” 墨九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努了努嘴。 “他们还在找你。” 东寂笑道:“无妨,便是抓住,我也是萧家远亲,来为陛下办差的,不算大事。在你舱里被找到,才是不便。” 他慢慢弯腰,很自然熟稔地替墨九掖一下被角,目光似有星光闪烁,“我走了,临安等你。” 看他转身而行,墨九突然问:“你怎么不问我是谁?在萧府是什么身份?” 东寂回头,唇角温暖的笑意,像一簇阳光与火苗,把空气里的尴尬都融化了,“以食会友。你是谁,并不重要。” “不重要吗?”墨九问。 “是,不重要。”他肯定的一笑。 墨九望入他的眸底,心底瞬间涌入一股暖流。 人情世故的社会里,身份太重要了。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身份,直接决定了你在这个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受人尊重的程度……正如她,因了大少夫人的身份,才能得到这样锦衣玉食。 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是谁并不重要。 她是墨九,好的墨九,坏的墨九,都只是她而已。 莫名的,她喜欢东寂这句话。 拥着被子坐起,她轻松地笑开,从脖子里拉出那个用绳子串着的扳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去临安吃你也吃定了。滚吧,出去时仔细一些,莫要掉到江里淹死了。” 东寂看着扳指,微微一愕。 墨九挑眉,“怎的?想要回去了?后悔了?” 东寂笑着摇头,“不。从来没人叫过我滚,很有意思。” 墨九“哦”一声,“习惯了就好。朋友间相处,就不必那么多客套礼节了,我说叫你滚,因为你和我熟,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介意,这样轻松的相处方式,可以得个长久。” “得个长久。”东寂默念一遍,深深地看墨九一眼,笑了笑,扯一扯身上染血的衣衫,“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没有见过我。” 墨九懒洋洋躺下去,“放心吧,大半夜收留男人,这样的罪名,我比你更担不起。”想想,她又叹,“为了吃,我也是蛮拼的了。” 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侍卫轻轻敲门,“大少夫人睡下了吗?” 墨九激灵一下,朝东寂努了努嘴,示意他快走,“睡下了,有事?” 东寂走到窗边,推开窗,任江风灌入,慢慢回头望一眼墨九,身形矫健地窜入了夜色之中。 另一艘船的甲板上,萧乾衣襟飘飘,临风而立。他的脚下,旺财正玩得起劲,扑一下他的脚,又叼一下他的袍角,撒着欢的逗他。 一人一狗,一静一动。 在这样的月下江面上,凝成了一副精致的画卷。 萧乾看着那一艘驶往岸边的小舟,还有舟上白衣飘飘的男子,一张俊美的面孔上,清冷而安静,只一袭银红的披风鼓起,一抹仙色似已看透所有,一抹艳色又似容倾天下。 好一会儿,等小舟消失在夜下的江面。萧乾方才慢慢蹲身,摸了摸旺财的头,“风凉,你冷吗?” 旺财撒着娇,温暖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手心。 他没有动,一瞬不瞬地看着它。 狗的一生,只需要主人的怜爱,一碗饱饭就够了。越简单的,越幸福。 他轻笑,“回吧。” ------题外话------ 对不住啊,今天有点卡文,让大家久等了。 么么妹仔们,看文愉快。 入临安,另一副画卷慢慢拉开…… ☆、坑深066米 当街偶遇 月亮落下,云层散开,璀璨的阳光便从江面上透了过来,一层一层铺开,极是美丽。 水口放行,拥堵的码头终于松缓。吆喝声、迎来送来声,一片繁忙之色。萧家的船队排成一行,穿过霞光往码头行去,一只一只井然有序。 鼓噪声中,船靠岸,激得江水叠起,轻柔地拍打堤岸,一浪又一浪。前来迎接萧家的马车已在码头等待多时,一群披甲执锐的禁军隔离了人群,站在两侧,不停让人退后……南荣至化二十七年,秋。 萧家举家入临安,盛况空前。 多年以后,临安城的人还记得那一日的阳光,还有阳光里装载货物的大车小车,忙着卸货装货的兵士,让整个码头像赶集似的热闹。 枢密院的萧使君不仅声名遍及楚州,在临安府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他在临安府曾经制造过最为轰动的“临危救驾”,救了皇帝的性命,也挽回了一场国难。可他的为人,在百姓心中,却始终神秘莫测。 曾经他被无数王侯公卿视为佳婿,人人都恨不得把待字闺中的女儿都嫁他为妻。他有过一日收到十张请柬的历史,却又有着一个不见、一个都不理的惊人壮举。如此,便落下一个从不结党营私,铁面无情的美名。 这就是萧乾,无数人想与他扯上点裙带关系,他却不肯卖任何人的脸面,就连与他本家有着姻亲关系的小王爷宋骜,也都是厚着脸皮与他结交,时常对他鞍前马后,却只得他一个冷脸。还有贤王府的小郡主宋妍,是他的亲表妹,时常迂尊降贵倒贴过去,也不得他待见。 关于萧乾的传闻很多,而玉嘉公主的婚事与他的冷漠不近人情一样,也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这些年,玉嘉公主看遍无数儿郎也没选到一个中意的驸马,而萧乾也是拒绝了无数的姻亲。如今这两个惊才绝艳的人被皇帝凑成了堆儿,于是,倒成了一件喜闻乐见的大事。 甚至有人道:萧使君这样的绝世美男子,除了玉嘉公主,南荣上下,无人可堪匹配。 这话有些夸张。 可萧乾的俊美,确实早就以传闻的方式,广泛地深入了民间。 有一个传闻是这样说的,当年萧乾第一次领兵上阵杀敌,是南荣退守临安以来,与珒国的第一场大仗。当时两军对垒,但珒国人马数倍于南荣,眼看南荣要吃败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萧乾一马当先,持剑冲入阵前,只一眼,珒国兵士刀枪落地,弓弩不发,全被他的美色所惑。 当然,这只是传闻。 但这样俊美无匹男子偏又医绝天下的男子,除了金枝玉叶的玉嘉公主,似乎谁家的闺女许配给他,都是高攀。 而且,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历经多年,终于定下,玉嘉公主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在萧府的船尚在江上时,玉嘉公主要许配给萧乾的事儿,就不晓得从哪个渠道透了出来,不过短短几天,就似春风吹过江南岸,临安遍地都知情,似乎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如此一来,皇帝将要赐婚,那些先前还想将女儿塞入枢密使府的王侯公卿们,终是死了心。 故而,这萧家的船刚到地方,码头上就涌过来不少“知情人”,他们似乎都嗅到了奸情的味道,纷纷上前围观。 “哪个是萧使君?” “我也未曾见过呐。” “快看呐,那个小郎好俊,可是枢密使?” “萧使君已过二十,那小郎不过十五六岁,虽生得俊美,却哪有传闻中艳绝天下,你眼睛生在腰上了?” 一群人围在码头上指指点点,放眼一望,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一会擦着肩了,一会踩着脚了,你推我搡,好不热闹。若非拿了刀枪的禁军站在前头,恐怕不知多少人要被挤下河去。 “让让,烦请让让——” “好心的大哥,让我们一下。” 喧闹的人群中,一个年轻后生利索的从中间挤过来,他的背后,跟了一个小丫头,兄妹两个挤得双颊通红,热汗直流,好不容易挤到前头。可刚刚看见萧家装载货物的箱子,就被一个禁军小头目拦住。 “退后!” 年轻后生抱拳道:“差大哥,我兄妹二人在这等我娘的,麻烦……” 那禁军小头目不耐烦听他。若人人都像他们这般,寻娘找妹的,这还有没有秩序了,萧家那么多家什,怎么维护安全? 他举起刀鞘拦在那兄妹身前。 “退后,退后,听不见啊。” 这年轻后生脾气好,无奈一叹,便要拉住妹妹往后,可小姑娘却急眼了,她双手往腰上一叉,胸一挺,上前就撞在禁军头目的刀鞘上,嚷嚷开了。 “做什么?做什么?官差了不起啊,码头是你家的吗?你们能来,我们不能来?你们可以接人,我们不可以接人?凭啥?凭啥啊?”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却这么泼辣,确实让人没法想象。尤其她高挺的胸口,一直撞在他的刀鞘上,这禁军头目年岁也不大,何时这般接近过小娘?几次三番有理说不清,他不由涨红了脸,一步步后退,只刀还横着。 “不许过去。” “哼,让你欺负人,我就要过!” 小丫头叉腰站在他面前,朝背后同样涨红了脸,恨不得不认她这个妹妹的年轻后生招了招手,一边坤着脖子往前看,一边大着嗓门吆喝。 “哥,咱娘不是说和萧家人一道入都城的嘛,为何瞧半天都瞧不见人呐?” 年轻后生皱着眉头,“娘信上是这么写的……” 小姑娘猛地调头,“你把信看仔细了嘛?” 年轻后生从袖子里掏出信来,递给那小姑娘,“不信我,你自己看。” 小姑娘扬起拳头,“揍你哦?” 年轻后生轻哼一声,又把信函放了回去,小声道:“不识字就不要置疑你哥的话。” 小姑娘没好气地瞪着他,那拳头说挥就挥,眼看就要打下去,他们的背后,却传来一道满是惊喜的呼喊。 “加载、心悦……?” 两兄妹齐齐回头。 “娘……” “娘!” 一声刚落,另一声又起。 “九姑娘!小九九,哈哈哈。”沈心悦像一头小母猫似的,身子灵活地从禁军头目的腑下钻过去,一把抱住墨九,声音里满是欢快,“好久不见呐,九姑娘又长身子了,好看,好看,没有对不住我当年的拳头。” 这丫头小时候与墨九儿一块长大的,墨九儿性子那么野,很大一部分是沈心悦带着出的岔子。毕竟墨九儿脑子不好,便是想做什么坏事,一个人也做不出来。不过,墨九儿生得美,本就是一个惹事生非的美人脸,每一次出去总能祸害得那些年轻小子跃跃欲试。那些年,沈心悦没少拿拳头替她挡灾。 如此一来二回,墨九儿依旧柔弱娇俏,这沈心悦却锻炼成了这样一个虎气生生的儿郎性子,三句话不对,她就要与人动武。 可那毕竟是曾经的墨九儿。 对沈心悦,现在的墨九是完全陌生的。 她下了船,被嘈杂的人群一吵,头晕乎乎的,胸口也闷,比晕船还要难受,只觉得面前有个粗暴的丫头把她摇来摇去,像拔浪鼓似的。不过,她虽然不认识沈心悦与沈加载,看蓝姑姑喜极而泣的样子,也可以判断出他们是谁了。 “停!”墨九撑着额头,瞪向沈心悦,“你在磨豆腐哩?可晃死我了。” 沈心悦一惊,住了手。 两个人打小的情分,这墨九一出口,从语气到神态,沈心悦当即便感觉出来了陌生……还是那张脸,可分明却不像同一个人。 她愣神片刻,望向蓝姑姑,“娘,九姑娘……真的忘记了一些事嘛?” 蓝姑姑咳一声,左右看看人多,拉拽着女儿的袖子,“回头再与你细说,不要咂咂乎乎的,让人听见。” 说罢她看看萧家装载东西的马车,又侧目瞄一眼文弱的儿子,红着眼圈问:“加载,你们兄妹俩住在哪里?等娘安顿好了,就来看你们。” 听她的语气,就是又要分开了。原本这兄妹两个多年未见亲娘,有许多的话想说,可萧家刚刚搬来,墨九也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蓝姑姑怎么也得先让墨九在府上安顿好,才能顾及他们家的私事。 沈加载报了个地址,小声安慰蓝姑姑:“娘只管自去,照顾好九姑娘便是。我与小悦一直安好,娘勿念。” 沈心悦也重重点头,“娘放心,我会保护哥哥的,有我在,谁也别想占他便宜。就说上个月隔壁院子那小娘吧,在风筝上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字儿,飞到我们院子来勾引我哥,被我揪出来一顿好揍……” “咳!”沈加载涨红了脸,“小悦。” “怕什么啊?”沈心悦虎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梢扬得老高,“你也不想想,就你这瘦得鸡仔儿似的样子,若没有我,早被*害了……” “小悦,娘要走了,说这些做甚?”大庭广众之下,沈加载自然不乐意听这些,他再次出声提醒,沈心悦这才反应过来,“哦”一声,又去抱了抱蓝姑姑,然后目光憋屈地望向墨九。 “……你还是小九嘛?” 墨九点头,“是。” 沈心悦知晓一点墨九身上发生的事儿,但基本都来自沈来福的书信,一直知之不详。 于是,想想,她又问:“那你晓得我是谁嘛?” 墨九再点头,“晓得,二丫头嘛。” 二丫头是沈心悦的小名,在盱眙时,墨九儿就是那般叫她的,墨九是听蓝姑姑说的。可沈心悦一听,又不免兴奋起来,“九姑娘真的知道我,是,我是二丫头,我就是二丫头啊。” “看上去,是很二。”墨九嗯一声,“姑姑常常念叨你,想着你,还托我给你画过像哩……等等,包袱里就带有一张。” 沈心悦更加惊喜,“是吗?” “废话,我从不骗人。”墨九应了一声,看薛昉过来,像是催促她上马车,来不及与沈心悦多说些什么,只匆匆将蓝姑姑的包袱打开,从中抽出一张卷着的画纸塞给她,“拿去看吧,像不像你,这可是我亲笔画的。” “好呐,小九九真好。” 沈心悦愉快地捏着画卷,与沈加载两个,一路跟随着围观的人群,把萧府家眷送上前往府宅的马车,直到蓝姑姑没了影子,才叹口气。 “好不容易见着咱娘,又走了。” 这般叹息,她慢慢打开画卷。 画画并非墨九在行的事儿,她的画作一向不怎么传神,这个沈心悦早有预见。可这个画像差距也实在太大了嘛? 沈心悦看着画像,惊呆不已。 画上是一只她叫不知品种的东西,像狗又不太像狗,大黄的颜色,两只大耳朵垂着,吐着舌头,蓬松的尾巴高高耸起……“这真的与我长得像嘛?” 沈加载探头看了一眼,捂住脸。 —— 入得临安夯土的城门,两侧又是黑压压的人群,老女老少,摩肩接踵,多不胜数。马队行在中间,数百名威风凛凛的禁军立于两侧,维持秩序,看上去极有气势。 墨九撩着车帘子,一直在东张西望。看两侧繁华的商铺酒楼,看人群的衣装打扮,心里却不停在寻思,东寂说等她,到底是在哪里等她? 她好像忘记问了。 只一个扳指,找得到人嘛? 这时,前方左侧的道路上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围满道路的人群从中分开,一名宦官模样的家伙,上前唱道:“玉嘉公主驾到。” 皇室有皇室的威仪,公主便是公主,即便萧家有再大的阵势,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必须停下来迎驾。 马车停下了,墨九探头往前瞅着,不晓得那个玉嘉公主是刚巧打这儿路过,碰上了萧家,还是特地过来给一个下马威的。 长街上,登时肃静了。 分开的人群中间,一群身着薄纱宫装的宫女执了华盖,走在前方,中间是两驾并驱的玉辇,辇上有纱幔遮掩,流苏垂垂,极是华丽。玉嘉公主端坐辇中,金钗玉簪,眉梢眼底都带笑。 “都起吧。” 墨九怔怔看着玉嘉公主。 这眉眼,这五官,果然是昨日在船上见过的“公差”。只不过,昨日她素颜男装,只觉得高挑清秀,如今微施薄妆,华裳在身,又有公主仪仗,更显得容光焕发,美艳非常。 但这玉嘉公主唱得到底哪一出? 墨九正寻思这事儿,夏青丫头便急急忙忙从前方挤过来,在马车外面低声道:“大少夫人,老夫人说,玉嘉公主在前,让您下车过去,一道请安。” 这样去请安还了得? 万一被她认出来,多麻烦啦? 墨九来不及多想,双目一瞪,舌头一伸,身子一抽,脑袋一偏,猛地栽倒在马车里,然后又激灵灵坐起,看着一愣一愣的夏青,吐了几下小泡泡,艰难地捂着胸口,“……我……好像羊癫疯发作了……” 说罢她又滚倒在马车里,抱着头朝夏青吐舌头挤眼睛,样子极是难受。 夏青只知她疯。 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羊癫疯。 见状夏草无奈的叹一声,匆匆回到前方。可这时长街寂静,老夫人和另外几名夫人都整理好衣裳,准备上去迎驾了。 夏青看这阵势,抿了抿嘴巴,什么也不敢说。 玉嘉公主看一眼拜在地上的百姓,目光往萧家车队一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看了一眼翻身下马的萧乾,唇角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就由宫女扶着下了辇,慢慢走向领头的老夫人,轻轻福了福身。 “老夫人安好。” 她侧身,又对大夫人福身:“大夫人好。” “二夫人好。” “三夫人好。” 堂堂玉嘉公主,三千宠爱于一身,浩浩荡荡过来展示了皇家公主的威仪,却偏偏又要在闹市街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家的长辈行礼,这举止不免耐人寻味。 三位夫人妇道人道,不晓那些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回礼。只老夫人年幻大,骨头重。心里发着凉,笑容还算平和地回了一礼,“公主折煞老身了,这般礼数,老身委实担不起。” 玉嘉公主眼角扫了一眼萧府执礼的女眷,微微一笑:“老夫人与几位夫人都是长辈,自然担受得起。再有,玉嘉今日出城去庙里还愿,正好在这儿碰见,有一事,想求着老夫人哩。” 一个“求”字,再次让老夫人脊背绷紧,“公主有事,但凭吩咐。” 玉嘉笑道:“只是小事,老夫人切莫怪罪玉嘉任性才好。昨日我贪玩,偷偷随了差使上船,碰巧见着贵府一个小丫头,叙了几句话,甚是投缘,玉嘉想向老夫人讨要过来。”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 玉嘉公主是谢忱的外孙女,谢丙生的表妹,这般的她与萧家其实并不应该很友好才合理。她嘴上说去庙里愿,可昨日就上了船,又怎会不知萧家要入临安,打这里经过? 见她这般兴师动众的拦过来,先行施威,老夫人还以为她会有什么让人难堪的举动,没有想到只要一个小丫头。 捂嘴轻咳一声,她往丫头仆役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慈祥地笑道:“公主看中哪个,只管指去便是。” 玉嘉唇角一扬,“并未见她在此。” 老夫人“哦”一声,疑惑了,“敢问公主,那丫头叫甚么名字?” 玉嘉公主轻笑着,一字一顿,“余弄。” ☆、坑深067米 醉红颜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萧府里的丫头婆子她未必都清楚,但这样陌生古怪的名字,她第一次听见,也知道不可能是萧府的丫头。不过,玉嘉公主问起,为确保无误,她慎重地回头望向静默不语的温静姝,换上威严的语气。 “府中丫头都是你在调配,可有一个叫余弄的?” 温静姝垂手端立,福了福身,“回老夫人,并无。” 老夫人不悦地看一眼她,回头再望向玉嘉公主时,脸上的威严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个慈爱的长者,“公主殿下,萧府并没有叫余弄的丫头。” 萧府女眷纷纷点头,表示没有听这。 大夫人董氏向来愚钝,突地接了一句,“莫非公主听岔了?” “放肆!”老夫人低喝她,“公主耳聪目明,岂会听岔?” “是妾身失言。”董氏默默退一步,不再吭声。 玉嘉公主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唇角掀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只道:“听错是不曾。那丫头还专程为本宫解惑了她名字的由来。愚弄嘛,很有意思的名字。”她视线又一次扫向萧家女眷,笑问:“敢问老夫人,萧家女眷都在这里了?” 老夫人正想称“是”,突然想到了墨九。 她回扫一眼,果然没有看到她,不由低斥:“大少夫人怎么没来?” 夏青胆儿小,从来没有见过公主,先前一直不敢插话,这时听老夫人问起,方才绞着手指,上前低头垂目地道:“回,回老夫人话,大少夫人她,她……犯羊癫疯了……来,来不了。” 羊癫疯这样的病,发作不定时,模样很狰狞,不犯病的时候就是个正常人,谁也瞧不出来端倪,故而墨九到底有没有羊癫疯谁也不知道。当然,就老夫人而言,这个时候,她希望那墨氏真有羊癫疯,免得上来给萧家惹事。 于是,她佯装恼怒地低斥,“混账,早不犯病,晚不犯病!” 骂一句,她又笑着向玉嘉公主告歉,“公主殿下,我那长孙媳妇身子一向不好……” “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玉嘉不待她说完,笑着打断她:“早就听说墨氏寡女,个个美艳,异于常人。天下男子见之,莫不动容。便是神仙见了,也会忍不住思恋凡尘。今日碰巧,本宫真想见上一见,看看比我这陋颜强上多少呐。” 墨氏女子几代以来都是寡命。虽然貌美倾城,却不逾三十而衰老,这事儿在盱眙人人知晓,有人曾叹之,这是墨氏女的美貌招了天嫉,方才受此恶疾……这些传说,在萧家长孙娶墨氏寡女的事之后,闹得楚州地界人尽皆知。可没想到玉嘉公主身在临安,居然也会知晓。 以她公主之尊,她断然不会特地关心一个寡女。 那么她关心了的原因,恐怕与萧家和谢家有关了。 老夫人微垂的眸底精光一闪,打个圆场笑道:“公主过誉了。老身那个孙媳妇,是有几分姿色,可乡野村妇,不过蒲柳之姿,焉比得金枝玉叶?黄雀与凤凰之差,一个在天,一个在此,公主莫要听信那些误传之言。” 玉嘉公主白皙的手指轻捻着丝绢子,拭了拭嘴角,似乎并没有被老夫人的“马屁”拍晕,眼风有意无意地掠过萧六郎,视线又垂下,带了几分笑意:“既是找不到余弄,本宫不如就见见这个墨氏好了……” “公主殿下。”萧乾终于出了声。 他慢慢上前,短短几步,那高远若仙的淡然神色,却让周遭的一切都似褪去颜色,唯他一人立于当前。玉嘉公主抿紧嘴唇,看他优雅的步伐,从容的神态,俊美的面孔,凉薄的眸子,似被一束摄人精魄的冷光惑了心,不由屏紧呼吸。 这是玉嘉第一次近距离看萧乾。 只知萧使君俊美,却不知这般貌美。 玉嘉捻着丝绢的手指,微微捏拢,“萧使君有话可直言。” 萧乾拱手施礼,并不认真看她,眼皮微垂,语气淡淡,“公主殿下金身玉体,在这陋市之上逗留太久,恐不利民安。”说罢他示意玉嘉公主看向长街短巷中挤满的脑袋,又道:“公主去庙堂还愿,还请早些去才好,这般堵在路中,整个市面都没法营生,若让陛下知晓,少不得怪罪下来。” 玉嘉公主笑道:“听闻萧使君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原来只是误传。” 萧乾道:“殿下面前,不敢拙言。” 玉嘉公主目光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唇一扬,“是玉嘉任性了,让诸位耽搁了行程。可玉嘉自小便爱美人美物……听闻贵嫂那样天仙一般的姿容,就挪不动脚步了呢。” 萧乾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淡淡道:“长嫂粗鄙不识礼,且如今病发,恐会冲撞公主贵体。不如公主先行,等长嫂来日病愈,再让祖母携她前来向公主赔罪?” 人之所思所想,就算并非刻意,也总会流露一些在脸上。萧乾字里行间全是褒赞玉嘉公主的话,可每一个字却都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他嘴里“粗鄙不识礼”的嫂嫂,他言词间莫不维护。 玉嘉公主眸子一凉。 看来传闻是真的,萧乾护她嫂嫂视若性命。 可一个正常男子又怎会用性命护嫂嫂? 除非他俩之间,确实有见不得人的苟且。 ……墨氏女,有令神仙思凡的美貌。玉嘉看着神仙一样清凉俊逸的萧乾,突地抿了抿嘴,笑道:“能得萧使君这般护着,贵嫂真是好福气。”言罢,她扫向萧家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对身侧的宫女道:“前头带路。既然大少夫人病体违和,本宫岂能视为不见?定要探视一番才合情理。” 到了这会儿,萧家的人大体都明白了,那玉嘉公主为什么要揪住墨九不放。萧乾明里暗里维护墨九的事,萧家上下无不知情,这事肯定会有外传,玉嘉听入耳里,哪里能容得了她? 这分明是妇人的别扭争宠哩? 老夫人经的事儿多,可也从未碰见过这般当街争宠的妇人。可玉嘉公主被皇帝惯着,本人性子又烈性,做事向来直接,她有这样的行为,倒也不奇怪。萧府众人甚至以为,那个叫“余弄”的丫头,不过是玉嘉公主编出来拦路的理由,她的目的不过是“愚弄”一下墨九。 可不管怎么说,墨九是萧家大少夫人。 打她的脸,就是打萧家的脸。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萧家若不护她,不等于被活活羞辱? 老夫人眉头皱着,正要阻止,蓝姑姑就惊慌失措的冲了上来。 “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急吼吼的喊着,手上捏着一张染得通红的白帕子,帕上红梅点点,皱皱巴巴,像是被人咬破了,她颤着双手递上来,声音都在抖,“老夫人,大少夫人发羊癫疯……把,把舌头都咬破了……得,得快些回去,找大夫瞧瞧啊。” 老夫人看那帕子,面色一变。 众人吸口气,窃窃着,也惊乱起来。 可老夫人还未答,萧乾便已抢先一步,“祖母,孙儿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人已离得远了,那步履再不像先前那般镇定。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尴尬的咳嗽一声,又看向似笑非笑的玉嘉公主,镇定地解释道:“六郎医术尚可,府里大小诊事,都他在张罗。公主殿下,您有事,先去忙吧,等墨氏病愈,老身亲自领她来,向公主赔罪。” 玉嘉公主敛去唇边的冷笑,回眸望向老夫人,“无妨,本宫的事也不急。再说,大少夫人病着,本宫又不巧碰见了,怎么也得知晓安危,方能放心离去。毕竟将来是妯娌,我若冷漠抽身,往后可怎样相处?” 一般妇人未出嫁前,都不好意思这么说。 可玉嘉与萧乾的婚事,只停在嘴上,赐婚的圣旨未下,两家也未走六礼,她已把自己当成萧家人,确实让人唏嘘——这公主果然如传闻一般,女儿身,男儿行,是个洒脱豁达,英气逼人的女子。 老夫人尴尬着,玉嘉公主已由宫女扶着坐回玉辇,一手托着香腮,一边半眯了眸子,似在静静等待这一场戏唱完。 公主坐在辇上,萧家人却不敢坐,也不能自去,只得僵硬地立在路中间,带着一堆行李和家小,尴尬的等待。 这样的情形,路上猜测纷纷。 而萧府上下,除了几个不晓事的妇人,大多人已对这玉嘉公主生了恼意。她这样的做法,看上去虽然只是妇人间的争风吃醋,可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以公主之尊压人一头,给初入临安的萧家一个下马威? 乔迁乃是一个家族的头等大事,讲究吉利。 这样还未入家门就被堵了,自然大不吉。 一时间,萧家人觉得,不仅谢忱……整个临安城都在笑话他们。 萧家数代功勋又如何?萧运长被敕封为国公又如何?一个并不曾为国付出任何的公主,只因身上流着一抹皇室血脉,就可以凌驾在为南荣建功立业、祖上数代惨死于沙场的萧家头上。 萧运长握紧拳头,深深吸一口气,方才将冷却的血液回暖。 “来人,把萧家从楚州带来的梨觞,为公主献上一壶。” —— 此处是热闹的街市,遇到这样的事,人影重重,萧乾从马车前方挤到墨九位于车队后方的马车边时,一张清冷的脸上,阴气沉沉,像暗夜来临前天空的颜色,他不看任何人,整个世界也都不曾在他眼中留下半分剪影。 他看车外的玫儿,“嫂嫂如何了?” 玫儿肩膀一抖,低头不敢看他的脸,“不,不太好。玫,玫儿也不懂。萧使君上去,给主子瞅瞅罢。” 萧乾脸色一沉。 开始听夏青说墨九羊癫疯,他是半点都不信的。后来看蓝姑姑拿着带血的帕子过来哭嚎,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可这会看玫儿吓得身子都在打颤,却是有些相信了。 他不管马车周围有多少人观看,急急挑了帘子就上车。 “扑”一声,车帘再次落下。 马车外围观的人群被隔绝在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期待的看热闹。 马车里萧乾冷清的神色,很快就变成了抓狂。 “你还吃得下?” “嘘……”墨九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舔了舔手指,放下手上正在剥的一个白灼虾,朝萧乾伸手,“帕子拿来,我擦擦嘴巴,我的那张给蓝姑姑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萧乾突然很想掐死她,“墨、九。” 看他目光里的恼怒,墨九很淡定,“帕、子。” 萧乾望一眼马车顶,慢慢掏出洁白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墨九接过来,随意地抹了抹嘴巴,又递还给他,“乖。一会拿去洗洗。” 萧乾看着白色帕子上红彤彤的颜色,又看一眼她吃得七零八落的白灼虾和满地的虾皮,还有放在虾盘里的红酱瓶子,转头就要走,却被墨九喊住,“嗳,你就这样走了?” 肩膀一阵僵硬,萧乾没有回头,只道:“不然呢?还得把你伺候饱了?” 墨九笑道:“可以呀!”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前方什么情况了,也根本不懂得萧家这样被玉嘉公主拦在搬家的路上,有多么的耻辱,一张脸笑靥犹在,灿烂非常。白里透红的肌肤,因为吃得快活,水灵灵的润泽光滑,如雪一般艳美,显得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更大更深幽,那样子,完全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坦然自若。 莫名的,萧乾对她发不出脾气。 他慢慢蹲在她面前,压低的嗓子,冷漠非常。可仔细辩之,竟又有着几丝纵容与娇宠,“该拿你怎么办?” “凉拌!”墨九认真道:“凉拌人肉好吃。” 萧乾唇角一抽,“你吃过?” 墨九舔舔嘴巴,摇头,“没有,若不然吃你试试?” 萧乾哼声,嫌弃地把那一瓶红酱往外挪了挪,又重新掏出一张帕子垫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指头搭向她的脉搏,“你到底懂不懂得害怕?敢愚弄公主,就不怕死无藏身之地?” “矫情!”墨九看她隔着帕子为她把脉,不由嗤了一声。 末了,她又正经看他,“我为何要怕?” 看萧乾噎住,像看疯子似的看自己,她灿然一笑,“不是有你吗?” 她坦然的目光里,有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依赖,还有一种小女儿似的娇憨,就像一个总是犯错的孩子,对家长全然的相信,就像她真的相家,不论外间如何的风吹雨打,他都会护她周全一样。 萧乾静静观之,无奈一叹,正想宽慰几句,让她不必紧张,却听那货又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有**蛊,我就是你的活祖宗……你才不会让我出什么事哩。所以,我安心得很,该吃吃,该睡睡。这人生惬意呀,若有一壶梨觞,供我挥霍一番,那就再好不过。” “墨、九!”萧乾低喝。 “嘘,小声点。”墨九瞪他,“莫要让人听了去。” 萧乾:“……” 看他气不好气,怒不好怒,墨九抽回手,慵懒地换了个姿势坐下,又撩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总听人说萧使君武冠南荣,学识通天,医术无双,掌百万大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整个南荣最有权势的男子。可今日一见,不过一个公主,便可以这般对你们。六郎,你不觉得……很憋屈嘛?” 原来她不蠢。 这个人究竟,都看得一清二楚。 萧乾嘴角微微一掀,“这是皇权。” 墨九道:“是啊,权势是迷人的。尤其对男人而言。”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突地正色问,“萧六郎,一心一意维护皇室的尊严,却被皇室践踏,值得吗?” 萧乾目光危险的一眯,“不可胡说。” 墨九轻笑,突然掌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前拉了拉,压着嗓子道:“你的身份,并不仅仅只是南荣的枢密使,对也不对?你也并没有心甘情愿的替南荣皇室卖命,对也不对?你并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掌控命运的男人,尤其当你完全有能力不让人随便玩弄的时候,更不可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你。” 马车外面喧嚣声很大,马车里的火光很暗,一阵阵的喧哗里,墨九满带机锋的话,只落入了萧乾一人耳中……可她带给他的震撼却非一点。 除了震撼,还有一丝柔软。 他外表清冷,却是个刚硬的男人。不论身上发生多少事,不论受到怎样的威胁,他都不曾在别人面前露一点底,即使与他关系亲近的小王爷宋骜,也不曾对他有个这样的置疑……因为君权与皇权,这是自古以来,人人都认为理应遵守的一种天道。但墨九这个女子,却可以直言不讳,而且她这般了解他,了解得他一点都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谎。 他的掌心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将她握在肩膀上的手拉开,一双清凉的眸中,闪着火焰似的亮堂,在这个狭窄的马车里,在这一个被众人围观的地方,他严肃对她道:“今日之辱,必有后报。” 墨九扁了扁嘴巴,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也不想问太多。 她只道:“如今怎么办?你怎样解这个围?” 玉嘉公主守在外面,若不给她一个交代,恐怕无法善了。这一点墨九知道,萧乾也知道。可他望着墨九,轻笑着,并无多少担忧,“那嫂嫂只得委屈一下了。” 墨九一愣,皱眉,“怎样委屈?” 萧乾淡淡道:“你不是病了?” “哦”一声,墨九了解地点点头。 然后,这货突地捂住胸口,便斜倒在马车上,呻吟起来。 萧乾被她娇软“啊”声吓了一跳,捂住她嘴,“你叫唤什么?” 墨九大眼睛瞪着他,慢慢挪开他捂嘴的手,小声做口型道:“我不是羊癫疯吗?生病嘛,太安静了容易令人生疑……而且,你一直在我的马车上,我不出声,不是让人怀疑我们有什么吗?” 不待萧乾反应过来,这货拔高了声音,又痛苦的叫唤起来。 “啊……好痛……啊……啊……” 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萧乾的表情,似乎想一头撞死。 羊癫疯是这样的叫唤声?咬破了舌头,还能利索的叫唤? 她这样叫,才会让人怀疑他们在做什么好吧? 看萧乾脸色怪异,墨九也没想那么多,更不管自己叫得像不像,一个人病歪歪地在马车里挣扎起来,嘴里“啊喔”声不止。而且,随着她泥鳅似的挣扎,马车也一晃一晃的颠簸起来,在大街上,这突然的动静,让外面的人睁大了眼睛,听着那奇怪的声音,一个个都傻眼了。 “这萧家大少夫人病成啥样了?叫得这样厉害?” “我听着这叫声……怎么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嘻嘻,晚上回去按着你媳妇儿,好好听听。” “按你娘!” “……你这个人,找打是吧!” 外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墨九似是叫唤得累了,懒洋洋打个呵欠,翻转过身,又继续叫,继续挣扎,那辆马车被她颠得更厉害了,晃悠得也越发厉害起来,外头有些惊声发笑。 萧乾闭了闭眼,终于不能再忍,突地出手—— “啊”一声,墨九弱弱的叫唤着,安静了下来。 她的声音停止了,马车也静止了。 众人又是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看着马车,睁大眼舍不得挪开。 很快萧乾就撩帘子出来了。 他神色凉淡,目光漠视了所有人,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上,寻不到半点秽气,似一个从远古踏着白云而来的神仙,很有些道貌岸然。于是,他凉薄清冷的样子,让众人突然觉得,先前那些污秽的猜想,是对萧六郎的亵渎。 “六郎,嫂子怎样了?” 过来询问的人,是老夫人差来的温静姝。 先前她就在马车外面静静等待,自然也听见了那一出。 萧乾看她一眼,“恐是车舟劳顿,引发了羊癫疯。” 温静姝审视着他的脸,莫名苦笑一下,“现在可有好转?” 萧乾点点头,“已经过去了。不过,病发作厉害,嫂嫂晕了过去。” 说罢他不再多话,只吩咐睁大眼睛发傻的玫儿,“好生伺候你家主子。” 玫儿点点头,“哦”一声,飞快地钻进马车,里头比她离开时还要凌乱几分,墨九软软地躺在车里,身上盖了一张薄被,手脚紧紧蜷缩着,双颊通红,滴血似的,那样子像一只大虾,那神色一看就是病容。 玫儿吓了一跳,往她额上一摸——滚烫。 “姑娘!?” 好好的人,怎么真就病了? 她急得快哭的声音传出来,外面的人都叹一口气。 “真是病了咧。” 萧乾去到前方,玉嘉公主果然还没走,她与萧家众人一起,都在静待萧乾的诊断结果。萧乾不慌不忙地上前,向萧运长和老夫人点点头,又向玉嘉公主道:“公主殿下,家嫂犯病,实在无法见公主,臣代为致歉。” 说罢他果然执了个揖礼。 玉嘉一笑,并不喜欢他这般内外有别的神色。 一双美眸子微微望向车队的后面,她沉声道:“宣太医!”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萧乾。临安城里人人都知道萧乾医术无双,他诊治过的病,旁人又怎会置疑?玉嘉公主这般做法,就是明显的信不过他,非得认为萧家有鬼了。这样一来,这热闹已不仅仅是妇人的争风吃醋了。 不管墨九真病假病,这都是对萧乾的不屑。 可萧乾轻轻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她宣太医。 “那有劳公主,臣拜谢。” 玉嘉看向他淡然的脸,犹豫了一下。 一时冲动的结果,会不会真的令他讨厌? 虽然她是公主,可也只是一个妇人,等嫁了人,也希望得夫君疼爱,这般公然与未来的夫婿难堪,似乎……并不是高明的做法?几乎下意识的,玉嘉公主又后悔了,一时妒意上头,争这长短,太不应该。 她正寻思找个台阶下,前方突地过来一行人。 领头的宦官人还未到,便高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若说刚才戏到**,这便是**中的**。公主来了,太子也来了,萧家这个家搬得也真兴师动众了。百姓们纷纷跪地高呼“太子千岁”,萧家人愣了愣,也赶紧率众行礼。 这是宋熹做太子以来,第一次高调现于人前。 也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与萧乾见面。 “都起来吧。”太子辇轿未打帘子,宋熹端坐里面,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一丝浅浅的声音带了笑意,温和、平稳,可细品之下,仍有着皇室贵胄应有的气势。 “萧家乔迁之喜,理当恭贺,是玉嘉胡闹了。” 他淡淡说完,又吩咐道:“李顺,派人肃清道路,任何人占道阻拦。” 宦官李顺一凛,回头望一眼玉嘉公主,“喏。” 宋熹这样的行为,不免让人疑惑,这皇太子与玉嘉公主之间的立场了。 玉嘉公主原本坐在辇上,看宋熹来了,并不以为意,如今听了宋熹的话,虽然反应过来她这个哥哥在拆她的台,心里有一些愠怒,却也正好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她下辇走到宋熹的辇娇之外,行礼之后,委屈地轻声道:“哥哥,萧府大少夫人染恙,我只是想为他们宣太医……没有想那么多,是玉嘉不晓事了。” “知道就好。”宋熹淡淡的声音里带了一抹叹息,“玉嘉,父皇宠你,哥哥惯你,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去,给萧国公、萧使君和老太君致歉。” “哥哥!”玉嘉公主面色一变。 “去。”宋熹淡淡一个字,不容置疑。 玉嘉僵硬着脸,定定看了一眼太子的辇轿,什么也没有说,自然也不可能当众道歉,她转身匆匆向萧家众人欠了欠身,就大步走向自己的玉辇,黑着脸道:“我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闹市。 宋熹叹一声,“舍妹无状,萧爱卿海涵。” 萧乾道:“殿下多礼了。” 宋熹一笑,未在多言,只吩咐,“回宫。” 人群左拥右挤,纷纷恭送太子殿下。和来时一样,宋熹又安静的离开了。但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大批禁军过来,清肃道路,为萧府车队引路,比之先前的阵仗更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给了萧家极大的尊荣与地位……可萧家人心里却知道,这是宋熹要告诉了萧家,太子就是太子,只他一言,就可改变局势。 —— 墨九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 听着外面搬东西的“砰砰”声,她脑子恍惚着,觉得脸有些烫。 “我怎么了?” “姑娘。”蓝姑姑欲言又止。 “拿铜镜来。”墨九摸了摸脸,只觉烫得很。 蓝姑姑急不过她,很快把铜镜塞到她手里。接着,就听见墨九杀猪一样的惊叫声。在马车上,她着了萧乾的道,被他弄得晕过去不说,都这么久了,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一张脸像红透的大虾,变得怪异莫名……估计连她娘见了,都认不出她来了。 咬着牙,她恨透了萧乾。 “姑姑,去给我把萧六郎找来。” 蓝姑姑与玫儿互视一眼,看着她的脸,有些想笑,可毕竟这个时候笑不得。于是,她捂着脸,抽泣了,“可怜的姑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萧使君也真是狠心,若恢复不了,岂不是毁了么……” 话锋一转,她突地低下头,“所以,姑娘,咱得罪不起他。” 墨九举着铜镜,左右看着脸,恨恨道:“为何得罪不起?” 蓝姑姑点头,“若得罪了,使君不给姑娘恢复容貌,可怎生是好?” 墨九骇了一跳,拿着铜镜的手僵硬一瞬,放下来捂在胸口上,仔细一想,觉得蓝姑姑说的有些道理。萧六郎那人心肠黑,心眼多,万一真的不给她解去,那她找谁哭都没有用。 这么一想,她严肃转头,看向蓝姑姑。 “如此一来,只有一招了。” 蓝姑姑一愣,“什么招?” 墨九阴恻恻眯眼,“美人计!” 蓝姑姑与她四目交接,然后,视线落在她红得滴血的面上。 “美人计是好,可美人……在哪?” 墨九心下一紧,拿枕头砸她,“……我要见萧六郎。” 她这会儿心心念念着萧乾,可萧乾却没有工夫见她。到了临安,本就乱成了一锅粥,又出了这档子事,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只萧家的车队一到萧府,他连大门都没入,就回他的枢密使府去了。 枢密使府,书房里。 一个青衣短打的年轻人走来走去,在等着他。 看见萧乾入内,青衣男子上前抱拳行礼,“主上!” 萧乾面色很难看,不轻不重地撩他一眼,方才稳了稳情绪,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淡淡问他:“什么事?” 青衣男子瞄一眼他的脸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 “漠北传来的。” 信上的字体不是汉字,弯弯曲曲的,像一种特殊的符号。 萧乾静静接过,看完就将信函点燃,丢在了香炉里。 “知道了。” 青衣男子点点头,还未说话,薛昉敲门进来了。 看见他,薛昉年轻的脸上,满是惊喜,“白羽回来了?” 白羽微微露出一笑,“回来了,小昉这些日子可好?” 薛昉点头,“好哇。”说罢他匆忙上前,笑道:“晚上去你房里叙话,我这会找使君有事。” 萧乾看这对旧友互相捶了一拳,甚是亲昵,不由皱眉,“说罢。” 薛昉搔了搔头,看了看白羽,似是有些不好开口,“大少夫人那里有消息传来。” 萧乾眉头皱起,“怎么说?” 薛昉唇角往下一弯,咳了咳,方才一字一句复述道,“话是击西传来的,他说,大少夫人让他告诉你,若今日晚上见不到你,她就会……就会对老夫人说,她怀了你的孩子。” 白羽一惊,咽一口唾沫,想笑又没敢笑,结果呛得咳嗽不已。薛昉也觉得有些囧,只有萧乾似乎习惯了墨九这样的性子,沉吟片刻,低低吩咐道:“拿药笺来,我写好药方,你让击西送过去。” —— 萧府里墨九正在哭。 一边吃,一边流泪。 那一盘辣子鸡,不晓得放了多少辣子,辣得她眼泪哗哗往下。蓝姑姑、灵儿和玫儿三个在边上伺候着,看她边吸鼻子边吃东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姑娘,不要哭了,这脸又不是不能恢复,你何必作贱自己?” 墨九摇了摇头,拿帕子试着眼睛,“好吃。” 这回,换蓝姑姑欲哭无泪了,“脸这样红,还吃辣,你何苦来哉?” 墨九又擦一把眼泪,“以毒攻毒,听过没有?” 她吸了吸手指,正吃得津津有味,击西就偷偷摸摸地进来了。看墨九梨花带雨的样子,那通红的脸,与一颗西红柿上滚着露水相差不多,不由翘着的兰花指笑道:“作孽,作孽,好端端的一张脸,怎生就糟蹋成了这样?果然天不亡击西,这世上,无人可比击西美也!” 墨九翻个白眼,瞪他,“药哩?” 击西臭美完,摸了摸脸,这才“哦哦”着,把怀里的药方子递上去,“主上说了,你吃这个就好了。” 墨九看着他,半信半疑,“真的?” 击西点点头,想了想,又重重点头,“真的。” 说罢他一溜烟儿就出去了。 墨九看着药方上瞧不明白的药材名字,想来萧六郎也不至于那般狠心,真的要毁她的容,当时的情况,他也不知道宋熹会来,为了救一时之急罢了。于是,她选择了相信,一颗悬了许久的心落下去,把药方丢给蓝姑姑,继续吃辣子鸡。一边吃,一边哭。 都说“良药苦口”,可墨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苦的药。 那药也不晓得什么做的,吃在嘴里,从舌头苦到心,比传说中的黄连霸道了不知多少倍。但为了恢复容貌,她愣是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灌得死去活来,天天诅咒萧乾不得好死,可每次诅咒完了,想到**蛊,她又不得不收回那句话,再次祝他长命百岁…… 这样矛盾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天。 然而,十天过去了,墨九喝苦药快喝疯了,脸上的红色也半分未退,她不由心急起来,让蓝姑姑一遍一遍找薛昉,找萧乾。可回了临安,萧乾那厮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次也没有回萧府,就连击西也没有出现。 蓝姑姑一个妇道人家,想找她也不易。 无奈之下,墨九只得先放蓝姑姑回去,找沈家兄妹叙旧,自个儿继续埋头喝苦药。而且,她虽然没有被禁足,却整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就怕被人瞧到那张怪异的大红脸。 又过了一天,她熬不住了,让灵儿去找墨妄。 她相信,墨妄有法子代她找到萧乾。 灵儿这一去,就是两天。 两天后,墨九正闭着门在屋子里照镜子,恨不得戳瞎双眼,灵儿回来了。不仅她回来了,还带着苦着一张脸的击西。看击西忸忸怩怩的女人样,墨九对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已经服气了,“你主子到底存的什么心呐?我这脸为什么还没有好?” 击西对她的“关公脸”不忍直视,一直垂着脑袋:“主上说,他给九爷下的药物叫做‘醉红颜’,这个药的药效,会持续两个月……” 两个月?墨九掐着手指算了算,“也就是说,我还要喝一个半月的苦药我?” 击西摇了摇头,又重申,“……不。主上是说,醉红颜的药效会持续两个月。” 墨九总算悟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管我吃不吃药……都会持续两个月?” 击西一愣,拍手笑道:“九爷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通你个大头鬼!”墨九气得肚子生痛,摸着可怜的胃,恨不得掐死他,“那药方又是怎么回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主子的主意?” 击西瘪了瘪嘴,无辜的道,“就当是击西的主意吧,主上是无辜的。” 无辜的人会让她吃十几天的苦药?墨九潮红的脸色更红了几分,但她却没有怒,只对灵儿说了一句“辛苦了”,然后慢吞吞盯着击西,用力搓着太阳穴,以缓解自己暴涨的怒气,一字一顿道:“回去告诉你主子,今夜三更来叙。若不然,我就杀了……自己。” 击西怔怔道,“九爷,叔丨嫂偷丨情是不对的。” 墨九一口愠气在心中,却不辩解,不生气,只笑道:“回去就这样告诉他。你敢说漏一个字,我就告诉闯北……你心悦他,想推倒他。” “啊,九爷饶命!” 击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题外话------ 万更呐,好肥吧,错字二锦等下改。 姑娘们的掌声在哪里? 来声啪啪啪,以鼓励。我用心写,你们慢慢看,故事一定会精彩,相信我,如花带你们去吃鸡腿! ☆、坑深068米 先腌后杀 这一天墨九什么杂事都没做,连晌午的美容觉都省了。她领着玫儿和灵儿两个丫头,在自家房门外挖坑。 玫儿以前在楚州时也陪她刨过坑,疯过闹过,完全不以为意,二话不问,毫无疑问,直管一锄一锄往深了刨。 灵儿却一头雾水,刨一会,看不是那么回事,不禁问:“姐姐,咱们刨这个坑,到底要做什么用?” “这是刨坑吗?”墨九白眼看她,“这分明在挖坟。” “哦。”灵儿点头,刨了一锄,又反应过来,“啊”的抬头,“挖谁的坟?” “灵儿我问你,当有一个人把你得罪狠了,可你打不过他,骂不过他,还收拾不了他,应该怎么办才好哩?”墨九阴恻恻睨着墨灵儿,指了指脚下不过才挖了半米的坑,一字一顿,“只有挖个坑埋了他。” 说罢她调头入屋,喝水去了,留下墨灵儿与玫儿两个面面相觑。 “姑娘要埋了萧使君?” “姐姐……说真的?” “咋办?” “挖!” 两个小丫头脸都吓白了,这一票分明是要干大的啊?于是,两个小丫头,一边挖坑,一边止不住的手抖。 墨九回去敷了个自制面膜,躺了一会,待清水洗净,看红脸还是红脸,毫无变化,泄气之余,她挖坑的热情再度疯狂高涨——蹲在坑边,她像个指挥打仗的将军,抑扬顿挫地喊“加油”。 玫儿与灵儿在她的指挥下,继续刨坑,香汗淋淋,两张娇嫩的小脸儿,也终于涨得通红。 墨九看了,欣慰不已,“如此,终于像好姐妹了。” 蓝姑姑回来的时候,三个姑娘正干得热火朝天,灵儿与玫儿已经快累得趴下了,而墨九的主要工作仍然只是负责挖坑技术,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地“加油”。 看见蓝姑姑回来,墨九像见到了救星,一张红彤彤的脸上摆满了热情的笑脸,“姑姑回来了,想死你了,姜还得老的辣。这活儿,非得你出手不可。” 灵儿与玫儿抹着汗颗子,也点头称是,一左一右把锄头递给蓝姑姑,异口同声,“姑姑,俺们想你了。” 蓝姑姑叹口气,不接锄头,只定定看着墨九,“姑娘,我老了。” 看着她颓废无力的样子,墨九吓了一跳,过去摸她的额头,“怎的呐?那两只兄妹欺负你了?” 蓝姑姑怪异地咧嘴一笑,摇摇头,把夹在袖子里的一张画纸抽出,递给墨九,“若非老了,我又怎会老眼昏花?” 墨九接过画,“这是什么?” 蓝姑姑道:“不是上次你帮我给我家二丫头画的像吗?” 墨九认真展开画卷,上下瞅了瞅,点头喟叹,“果然画得太专业了!此画作画技高超,惊世骇俗,挥毫走笔之间,不落俗套,只见风骨!如此任性,如此精致,如此大才,如此浑然天成!实乃万年难得一见之佳品,唯一美中不足之处……” 转过头,她咧嘴,嘿嘿一笑,“就是确实不太像姑姑家的二丫头哈。” 蓝姑姑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玫儿与灵儿两个都偏头来看,惊在当场。 墨九偷瞄一下蓝姑姑的脸色,搓了搓太阳穴,又捶了捶脑袋,咳嗽着,一本正经道:“人的思维有时会不受控制,会影响手指和大脑的协调性。我当时听了姑姑的描述,也想不出二丫头的样子来,偏生旺财那货死乞求白赖的在我面前蹦哒,如此就把二丫头画得有一点点像旺财罢了。” 蓝姑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只是有一点点像旺财吗?人和狗之间的问题,只是有一点点像吗?” 墨九重重点头,“是呀,只是有一点点像旺财而已。”她拿着画又观察片刻,认真道:“毕竟旺财是只公狗,这个……是只母的呀。” 蓝姑姑崩溃了! 她一把将画纸夺过来,指着墨九道:“你若真画得像旺财也就罢了,这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东西,莫说我想哭,怕是旺财他爹见到,都得痛哭一场。” 旺财他爹不是萧六郎嘛? 墨九哼了哼,把画又抢过来,端端正正的摊开,摆在墙角边上,指着它笑道:“这个提议好,到时候旺财他爹过来,我让他好好瞅瞅,到底画得像不像旺财……他若敢说不像?这个坑,就是他的藏身之地了。” 蓝姑姑吓了一跳,来不及替她家二丫头哭诉,只扯着墨九的衣袖,又探头去看那个坑,“姑娘,你这是准备对萧使君做什么?……谋财害命?” “不!”墨九瞪她一眼,“只害命,不谋财。” 玫儿突地抬头,似有些遗憾,“色哩?难不成姑娘忘了,萧使君还有色呐。” 墨九像是刚意识到这一点,再瞪蓝姑姑一眼,赞许地摸了摸玫儿的脑袋,“年轻就是好,孺子可教也。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这样好了,我把他先那什么,再那什么……” “先哪什么?再哪什么?” 两个小丫头双眼亮晶晶的瞅她。 墨九狰狞的奸笑着,拍着蓝姑姑的胳膊,“赶紧为我准备些辣子,盐,生姜、酒等作料,还有盐,尤其多准备些盐,在我的坑里放好水,把盐先放进去码着……” “这是做什么?” 看三个人都不解地看来,墨九认真地解释,“我把他先腌后杀啊!” 蓝姑姑:“……” 玫儿:“……” 灵儿:“……” 墨九笑得灿烂,“这样先把萧六郎毁了容,我就不会想色的问题,更不会下不得手了。” 蓝姑姑、玫儿、灵儿三个人依旧傻傻望着她,说不出话。 墨九握拳一举,“九爷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一个人脑补着萧六郎落入那个深坑里,被她各种蹂躏,再洒上辣子,花椒,生姜,葱,再泼点酒,把他焖成一锅“六郎汤”的样子,墨九躺在美人榻上,自个儿乐坏了。 就这般做了个美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深秋风大,院子里的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墨九计算着时间,觉得萧乾差不多该来了——没错,她相信他一定会来,而且依那个家伙的品性,不会等到三更就来的。 怕只怕……他会光明正大敲门而入,到时候还得费些心思骗他入坑,太麻烦。 这么想着,她把蓝姑姑几个都使唤去睡了,不许她们听见动静起来。 可这样一闹,她自个儿却睡不着,又偷偷爬起来,躲在门缝后头守着,想亲眼见证萧六郎落入深坑那光芒四射的一瞬。 天际泼墨一般,不见半丝星光。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干坏事。墨九静静蹲伏一会,觉得有些冷,又回去拿了件袍子披在身上。等她再回来,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外面“嗵”一声,有重物落入深坑。 “哈哈,老鼠掉坑里了!” 她大喜,拎着油灯,扯着衣服就忙不迭的跑出来,把放在门口的作料包抖开,将里面的辣子、花椒、生姜、葱、料酒一股海往那个人身上洒去…… “咳咳咳!” 铺天盖地的作料,坑里的人呛得咳嗽不已。一时间,他话也说不出,爬不上来,那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墨九一边洒作料,一边教育道:“不要挣扎了,坑底我淋了桐油,滑得很。这样的高度,除非你会飞,是爬不起来了。放心,只要你乖,我不会要你命,只是给你洒点料……噫,等等!” 说罢她又起身,“只有作料,不点火,也烤不熟啊。桐油燃起来,应该可以有三分熟了。等着啊!” 坑底那人一听,吓得声音都颤了,“九姑娘——是我!” 墨九一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那人呛得厉害,声音有些变形,天黑,坑里也一片漆黑,她除了觉得那人块头很大之外,一时想不出是谁,不由探头问他。 “你哪个?” 那人哭丧着脸,“九姑娘,我是辜二呐。” 墨九一惊,“是你?!你不好好呆在楚州,怎会跑到我坑里来了?” 辜二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我原本就是在临安办差的。前些日子去楚州,只是随谢丞相治水。这次前来,是受了……受人之托来请姑娘的。” 墨九“哦”一声,举着油灯看他花花绿绿的脸,不由有些好笑,“受谁之托啊?” 辜二不停拍着头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流泪不止,也咳嗽不止,“是……东寂。” 东寂两个字,他似乎很难开口。可墨九一听,惊得目瞪口呆,油灯都差一点滑落在地上。辜二是谢忱的人,怎么会和东寂扯得上关系?这个东寂,还真是不简单哩? 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辜二道:“九姑娘不要紧张,我与东寂有些故交,他说约了你,可半月未见,怕你有什么事,这才让我前来相请。” 墨九捂了捂双颊。 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东寂? 她冷声道:“辜二,你要找人不在。” 辜二惊了惊,借着油灯的光线看她大红虾似的脸庞,略有疑惑,“你不是九姑娘?” 墨九连连点头,拾了一把铁锹,伸到坑里,让辜二抓住,把他从坑里拉扯起来,这才认真道:“九姑娘发羊癫疯,伤着了身子,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好,怕是不好见贵客,你回去告诉东寂,过两月再找她。” 辜二狐疑地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又笑,“骗得了旁人,又怎骗得了我?” 脸虽然红了,可熟悉的人面前,确实也是藏不住的,墨九叹口气,抚了抚脸,想到东寂温和深邃的眸子,再想想自己的大红脸,心里像有一只毒蛇在吐信子,容不得她做旁的选择。 默默转身,她边走边道:“辜二,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就不计较你毁我的坑了。赶紧走,一会萧六郎来了,你可就走不了呐。” 辜二看她不耐烦的样子,愣了愣,似乎在扳着手指头数,“蟹黄馒头、洗手蟹、乌米饭、梅花酒,荔枝膏水……” 墨九脚停住,沉吟一会,慢悠悠回过头,认真蹙眉道:“我与东寂,许久不见,也怪想念的。” 辜二没想到这一招真有效,呆呆看着她,“不过只半月未见?” 墨九瞪他,“你懂什么是感情吗?前头带路!” 皱眉看她一眼,辜二道:“你就这样走?” 墨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想了想,“是哦,我一个良家妇女,三更半夜主动跟人走了,传出去似乎不太好。如果我是被人劫持了,又另当别论。” 她说罢,不待辜二反应,突地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救命啊,有刺客!” 辜二差点吐血而亡。 “九姑娘,我只是想叫你加件衣服而已。” 墨九听着外面的动静儿,哦一声,“你早说啊。” 辜二觉得遇上这货,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可萧府护卫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他连斥责的时间都没有,拽着墨九的手便往外跑。 “噔噔”的脚步声,响在静夜的萧府,速度快得惊人。 墨九跑不过他,死死拖着他的胳膊。辜二有些不耐烦,索性托着她的腰,往萧府外掠去。 墨九气都喘不过来,“辜二,你功夫这么好,不必这样快的,没事!别怕嘛。” 辜二也气喘吁吁,“不要和我说话。” 如此这般,他跑得肠子都快断了,后头的火把才终于看不见了。甩掉了萧家的追兵,辜二放慢脚步,把墨九扯入一块假山石头,丢在地上,就叉着腰喘气,“累死我了。” 墨九探头看着,“我终于晓得大宅子有什么好处了。可以防贼啊,你看我们跑了这样久,居然还在萧府里。” 辜二扫她一眼,喘气说不出话。 这个地方很清净,确实还没有出萧府,可不巧,正是萧二郎居住的院子。 等着辜二休息的工夫,墨九闲着背靠在假山石后,突然便听见风中传来弱弱的女子哭泣声,很小,很压抑,很委屈…… 墨九看辜二一眼,把他袖子拉住,往院子里一探头,就看到萧二郎正把那温静娴小小的身子托住,放在亭子里的一张石桌上,淫丨笑着剥她衣裳,要行那不轨之事。 温静娴入府之前,就晓得温家是要把她送给萧二郎做小的,她不情愿,很紧张,很害怕,身子落叶似的发着颤,可挣扎的力度却很小,也不敢真的挣扎,只低低的饮泣声,在黑夜里听来,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无奈。 一种弱女子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奈。 墨九心头火起,“辜二!” 辜二看到这一幕,就晓得这货要管闲事,赶紧扯住她,“九姑娘,我们赶紧走。” 墨九严肃脸,“你帮我办件事。” 辜二几乎晕倒,“什么?” 墨九道:“你去把那萧二郎打晕了,扛去我的院子里,丢入那个坑里……记得,把剩下的辣子、花椒、生姜、葱……都洒上,这货脸皮厚,多放点盐,酒也是必须的。” 辜二吐血,“对我有什么好处?” 墨九瞄他一眼:“温静娴这个小妹子长得还行,回头我说给你做媳妇儿?” 辜二自然是不干,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媳妇”,他这样做太冒险了。墨九先前那一喊,已经惊动了萧家人,若等下萧六郎过来,他肯定走不了。想他也是朝廷命官,在萧家宅子里被人抓出来,那往后还活不活了? 可墨九又使了个绝招,见他犹豫,她就巴巴冲了出去,“静娴……” 于是,辜二先把她打晕了。 以至于后来墨九后悔不已——她忘了叮嘱辜二最关键的一事,让他记得把萧二郎的“作案工具”一起没收了。 这边的声音,惊住了萧二郎和温静娴。萧二郎今日喝了点小酒,想着温静娴那身子,就有些把持不住,这才把她拖入了院子里来野丨合,哪料正要行事,就听见墨九的声音。 他以为是酒后幻觉,正回过头来左看右看,眼前突地人影一闪,他脑袋吃痛一下,就倒了下去。 “啊!”温静娴瞪大双眼,双手死死抓住领口,看着从天而降的辜二,挂着泪水的脸颊尖瘦又可怜。 “你……你是谁?” 辜二皱眉看着她,重重了“叹”一声,“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他把她也打晕了。 回头看一眼假山石,他思虑半晌,扛着晕过去的萧二郎就往回跑。 花了半盏茶的工夫,辜二终于办妥了墨九交代的事,扛着她翻出了萧府。 这一顿折腾,累得他几近虚脱。 可想想这天晚上干的事和受的罪,他一边觉得荒诞不经,一边又有些好笑。有时候,人在肆意妄为之后,看恶人抓狂确实有点兴奋。 这么一想,辜二突然又有点理解墨九了。就在他把盐、油、辣子、酒等物洒在晕过去的萧二郎身上时,想想这厮平常的张狂,他承认,那是一种痛快,是一种办正经差事时,绝对体会不到的痛快。 墨九醒过来,打个呵欠,摸摸后脑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做了?” 辜二点头,“做了。” 墨九啧啧有声,“辜二,你这个人太损了!” 辜二看她这样翻脸不认账,无奈地喘着粗气瞪她。尔后一想,又疑惑问,“你让我做那些事,就不怕被人诟病?” 墨九摇头,“反正也没人瞧见我,我怕什么?反倒是你……”她笑眯眯道:“你家与萧家做了那样久的邻居,如今萧家刚搬到临安,你就入室劫持了萧家的大少夫人,这个居心实在叵测呐。” 闷闷哼一声,辜二叹口气,“九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墨九昂头:“什么?” 辜二苦着脸,“我便是光棍一辈子,也不敢打您的主意。” 墨九摸着自己红彤彤的双颊,恼了,“你敢看不上我?” 辜二眸子微微一闪,“不是看上不,我是怕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被你煮成了一锅食物,正摆在桌子上……这简直就是在用生命开玩笑嘛。” —— 萧府炸锅了。 搬到临安不过半个月,大少夫人又一次不见了。不过与以往不一样,她不是主动失踪的,而是被贼人劫去了。 这些日子,墨氏的艳名,因了玉嘉公主当街拦阻的段子,已传遍临安府。再被人添油加醋一渲染,她更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美色了,令公主生妒,令太子助阵,令萧使君倾身相护……这样的一个红颜祸水,自然是百姓茶余饭后的大谈资。 可贼人劫持了大少夫人,众人遍寻不见,回头却在大少夫人房门前的坑里刨出来一身花花绿绿带着葱蒜香味儿的萧二郎。 这货又哭又闹,痛哭流涕,非说是墨九蓄意害他。老夫人气得直跺脚,一边派人去找墨九,一边也觉得奇怪,哪有先挖个坑把人坑了,又自己喊“救命”,被贼人劫去的? 府里议论纷纷。 都说这小贼太强悍了。 不仅扛走了墨九,还活腌萧二郎。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很快就有人去通知萧六郎。 萧乾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来萧家赴墨九的“约会”,乍一听这个消息,也是惊讶。 墨九与他有三更之约,自然不会主动跑路。那个坑了萧二郎的坑,从来人的描述里,他便感觉到了独属于墨九的恶趣味儿……这种事一般人不会做。 最大可能性,那坑是墨九为他准备的。 所以她被带走,只是意外。 几乎没有犹豫,他便打马出了府。 枢密使府离萧家的新国公府不过仅仅两三条街的路程,故而,他从长街上打马经过时,墨九正被辜二带着,躺在街头的一个角落,看他铁青着脸的马上英姿。 “幸好,早一步出来。”辜二庆幸不已。 墨九撩唇笑着,觉得这样也很有趣。似乎比“坑腌”萧六郎更有意思,“让你整我,急一急你也是好的。” 她盯着萧六郎远去的背影,说得理所当然。 辜二侧目瞥她一眼,好心的提醒,“你以为萧使君一定会急?” 墨九自信满满,回给他一个剪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年轻人是不懂的,这叫感情……” 辜二目光一深,“感情?你与萧使君?” 墨九哼一声,严肃脸,“谁让我是他家祖宗?” 辜二:“……” 看他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墨九不以为然地瞪他一眼,“愣着做甚,还不快走,一会东寂的菜都凉了。” 辜二无奈一叹,起身就走,却见墨九还在原地,“走啊!” 墨九打个呵欠,“我老人家骨头都颠松了,又饿又困,累得慌,辜二,不如……你给我一顶轿子吧。” 一听这话,辜二脚都迈不动了,一张被盐水和酒水等作料“腌”过的脸,又红又黑,看上去诡异非常,“我怎么觉得,你不是萧使君的祖宗,却有点像我祖宗?” 墨九一愣,“这样不太好吧?会乱了辈分的。” —— 晚秋的落叶在风中飞舞。 一片又一片,悠扬地落在地上。 临安城郊,幽静的宅院里,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尽头,有一个用平整的大青石垒成的高台。一级一级台阶延伸而上,高台的缓坡上,是一个两层的小楼,外面的篱笆门轻掩着,篱笆上的秋菊在通明的灯火下,将园子点缀得像一个金黄色的花园。翠竹之影,溪水之波,石台石椅,石砌的炉子上,滚水“咕咕”响着。 热气袅袅间,有酒香、茶香…… 一个男子盘膝而坐,墨发披肩,慵懒闲适,半阖着双眼,正在饮茶。 他的身侧,两个漂亮的丫头跪坐着,一个在煮茶,一个在温酒,细白的小手柔若无骨,杯樽轻轻移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响动,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侍女。 安静一会,高台下方有侍卫上来,小声禀报“贵客到了。” 男子轻轻睁开眼,笑容浅浅,“请。” 从临安城出来,没走一会儿,可墨九确实有些累了。她半眯着眼,跟在辜二的身后,头上戴了一顶轻纱帷帽,连头带脸遮了大半。 这是路上,她逼着辜二去买的。一路行来,没有人注意她的脸,这样她的心才安定下来,挺直了脊背沿着蜿蜒的台阶往上走。 大理石的阶前,东寂含笑而立,“你来了?” 四面八方全是旖旎的灯火,高台下面有许多侍卫,可高台上面除了两名侍女,却无外人,显得安静舒适。在墨九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琴台,上面架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古筝,这画面,颇有一点焚琴煮鹤会老友的意境。 东寂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这是墨九早就猜到的。 毕竟他的举止仪态,就非常人。 可这样的阵势,她觉得又并非有钱就可以办倒的。 今天晚上她来赴邀,若说完全为了吃……其实有些误会她。至少除了吃之外,她还是很好奇的。这样华丽丽的招待,这样高调地去萧家“请”人,又怎么可能是一般人能做的事? 墨九扯了扯帷帽,轻咳一声,跨上台阶的最后几步,朝东寂走过去,“不好意思,生病了,不敢见人。” 一张脸红成了关公,墨九觉得自己敢出来见东寂,已经是视死如归了,再当着面的揭开脸给他看,不如打死她好了。 东寂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火光,温和,柔软,却只是一笑,什么也没有多问,“里面请。” 墨九左右看了看,又不免望向下方,这才发现被青石垒成的高台之上可以望出很远。从这里看临安府,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错觉。尤其在这样的夜间,临安城里的万家灯火,观入眼底,真正展现了盛世繁华。 回头瞟一眼东寂温和淡然的眸子,墨九又眯眼看看四周的灯火,“这里布置得不错,可光线好像太亮了一点?” 东寂朝她的脸看来,墨九赶紧低头,“咳,非礼勿视。” 帷帽的纱很薄,那样深的红色,骗不了人,一下落入他的眼中。可比较那不正常的红色,难得别扭的墨九,在低头时,帷幔垂纱半遮脸的小样子,却有一种令人惊艳的娇羞。 这么看一眼,东寂嘴角便掀了起来,带着暖洋洋的微笑,他带着她缓步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喝的是酒,吃的是菜,长成什么样,并不打紧。” 墨九有些尴尬。 不过东寂这个男人相当照顾她的情绪,没有点穿她的窘迫,又不着痕迹地安慰了她,便是闺蜜好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这么一想,墨九悬着的心松缓不少,跟着他走到石桌边上,看了看两个侍候的漂亮姑娘,更觉得东寂说的是对的。 他并不缺美人。 便是这两个侍女,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容貌。 如果东寂只想找一个美人吃酒,实在用不着她。他寻了她来,看重的不就是友情吗?她这样在意长相,不仅是瞧不上自己,也是瞧不上东寂——当然,最主要是,戴着这个帷帽就没法吃东西了。 这么一想,她释然了,把帷帽一揭,放在石桌边上便大咧咧坐下。 “这个东西拦视线,确实不便。” 她这样一摘帽子,自己随意得很,却把两个侍候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尤其一个侍女正好抬头看她,始料未及之下,她惊得“啊”一声,手上的杯子就落在了地上。 重重的“砰”声里,茶杯碎裂。 其实也不怪她——谁也没有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红脸的女子,看她身段姿态是个美人,脸上反差会这么大,确实让人吃惊。 墨九被她一唬,摸了摸脸。 “有这么恐怖嘛?” 侍女发现失态,同时跪下。 “主子饶命。” “主子饶命,我们不是故意的。” 两个侍女额头都低到地面上了,墨九发现她脸上有细密的一层冷汗。可东寂分别没有半分责怪,为什么她们会吓成这样?除了平常的积累,让她们害怕之外,恐怕还来自于权势的震撼力。 看东寂不动声色,墨九笑道:“我这样子是容易吓到花花草草,东寂算了。” 两个侍女肩膀抖动着,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可听她居然敢直呼“东寂”两个字,更是后悔不已……这天下,有几个人敢直接称呼这两个字? “好。”东寂微微含笑,重新拿一个杯子,慢慢给墨九斟满一杯酒,并未发怒。 “下去。” 一个侍女抬头,目光中露出惊恐,“主子饶命——” 东寂侧目,叹口气,“下去领罚。” 听说只是“领罚”,两名侍女死灰般的脸,慢慢恢复了血色,仿佛得到了一种生命的救赎,她们紧张地从高台上一级一级往下走,双腿一直打着颤。 墨九握着杯子,静静观察她们的举动,又看一眼只做普通公子打扮的东寂,只觉越来越多的疑惑萦绕于心。 “没人了,我们可以自在吃喝。”东寂轻轻一笑,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只蟹。 墨九低头看着那瓷碟,玉一般的质感……蒸得红红的蟹放在上面,有一种令人垂涎的食欲,可她却没有吃下去的冲动。她懒洋洋的抬头看他,“东寂,我有一事问你。” 东寂的脸,在灯火下显得犹为白皙,他的笑容,也极为温润,“你问。” 墨九道:“你看你这锦衣玉食,有美人侍候,有无数随从,还能让辜二替你做事,说是萧家的远亲,可行事又极为怪异。你老实告诉我,你……”停顿一下,她道:“你到底是谁?” 东寂静静盯着她的笑,沉吟片刻,正色道:“友人相聚,本是一件风雅之事,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必问我是谁。你与我,以食会友,若掺杂了这些世俗杂事,就污了美食,俗了!” 墨九定定看他,“其实我是俗人。” 东寂浅浅含笑,“可今晚的菜,都是我亲自做成,并非俗物。” 墨九看了看满桌子令人惊艳的美食,略有意外的看他,突然有些怀疑先前的想法。一个出身世家的男子,或许说出身稍微好一点的男子,在这个时代都绝对不可能会下厨做菜,还可以做得这样好的。 这样一想,她似是悟了什么,“其实你的身份,不用说,我大概也猜得出来了。不过,你不方便提,我就先不问了,我们相识于吃,再遇也吃,何不只顾着吃就好?……嗯,等吃饱了再来细说这些俗事。” 东寂摇了摇头,温和地笑道:“我怕你了。你且说说,我是什么样的身份?” 墨九筷子一顿,一本正经地抬头,望入他的眸底,“你不就是某个造丨反组织的头头嘛?没什么大不了。皇帝人人想做,我理解你……来,喝!” 东寂一怔,脸上怪异的抽搐着,“……喝!” ------题外话------ 错字先传后改哈。妹子们等久…… 明儿见,么么! ☆、坑深069米 要想赢,先学会输 府里闹出大动静来的时候,温静姝刚从净房沐浴出来,披了件轻软的寝衣,洗过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她并没有出门去看,只唤了冬梅过来为她绞头发。 这时,有人急匆匆过来,把院门拉得“噼啪”作响。 温静姝性凉,不耐嘈杂,不由皱起眉头,“夏青,你又在急什么?” 从院门顶着秋风进来的女子果然是夏青,她苍白着脸,“二少夫人,不好了?” 温静姝斜她一眼,牛角梳重重放于桌上,“好好说话。” 夏青以前觉得二少夫人温和,最近被她屡屡的情绪失控吓得有些不敢乱说话了。咽一口唾沫,她才仔细把院子里发生的情况汇报给温静姝,包括墨九失踪,萧二郎被人在墨九房门口的坑里找出来等等,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得很快。 可温静姝没耐心听完,就平静地打断了,“静娴呢?” 原本温静娴就住在温静姝的耳房里,先前萧二郎喝了酒出来,入得温静娴的房间把她拽出去,动静并不小。这个院子里,温静姝和夏青、冬梅等丫头,自然都听得真真儿的。 冬梅胆小,垂着头不敢吭声。 夏青也垂下眸子,兔子似的小声道:“奴婢正想告诉二少夫人这事。静娴姑娘被人在园子里找到,衣衫不整……奴婢刚让人把她抬回屋里了。按说二爷是与静娴姑娘在一起的,奴婢实在不明白,怎会大半夜的……二爷又去了大少夫人院子,如今二爷出事,大少夫人也不见了,老夫人正在气头上……静娴姑娘的事,奴婢也不晓得当不当禀报。” “不必多说。”温静姝轻声道:“主子的事,你们一概不知。” 夏青与冬梅巴不得少些事,赶紧点头称是。 温静姝抚了抚鬓角落下的湿发,“六爷回府了吗?” 夏青目光微闪,不敢正视温静姝提到萧乾就生出暗光的眼,“奴婢先头忙着把静娴姑娘带回来,免得丢了脸子,也……也没去院子里瞧,只听丁顺儿说,老夫人派人去请了。” 温静姝想了想,“更衣,我去一趟大嫂那里。” 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而且还涉及到温静姝的男人,她怎么也应当去一趟的。夏青与冬梅两个很快与她打扮起来,可温静姝似是着急,钗环未截,便那般一身素净,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那一身凌乱不堪的样子,出现在墨九的院子时,一看便是着急赶来的。 她给老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分别请过安,解释道:“静姝先前在沐浴,没有听见外间的动静,来得慢了,还望赎罪……” “还不去瞧瞧你男人?”二夫人不耐烦这个唯唯诺诺的媳妇儿,斥她一句,就冷哼道:“整天就知惺惺作态搏人可怜,你但凡对二郎存有一分顾念的心思,他也不会落到今日。” 温静姝眉都不抬,“婆婆教训得是。” 这会子萧二郎还在打滚撒赖。 他不让人抬回去,就在墨九的屋檐下赖着。蓝姑姑无法,从里屋拖出一张草席,众人只好把浑身湿透、满是辣椒与姜葱等物的萧二郎抬在草席上头。老夫人与二夫人过来,哄他回去先沐浴,这货也不肯出门。 “老祖母,老大媳妇这一回过分了,不给我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了。她不要以为装着不见了,这事就完了。”萧二郎还在哭哭啼啼,由于被盐和酒等物腌得久了,满身满脸,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红彤彤的颜色,看上去狼狈之极。 温静姝蹲到他身边,张了张嘴,拿绢子为他拭脸,试图安抚,“夫君,我们先回去沐浴罢?静姝为你备上热水,洗洗就好了。大嫂如今被贼人劫去了,你在这里也说不出个究竟……”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萧二郎本就不待见温静姝,加上又在气头上,指着她就破口大骂,“你这婆娘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没存什么好心。老大媳妇哪是被人劫去的?我分明听见她的声音,然后才被人打晕在地,扛到这里来的……依我说,那娼妇从来就不安分,恐是与人有了私情,这才背着大哥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事,被我撞见……” “二哥这个撞见也真是巧。”不轻不重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冷飕飕直入人心。 院中众人望去,只见萧乾从院门大步过来。 他似是走得有些急,手上生硬地捏着马鞭,面孔冷漠得似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回来的,阴气沉沉,尤其看向萧二郎时,眸中似刺出了钢刀,恨不得将他一片一片凌迟。 “二哥这出戏,精彩!又掳了人,又洗了冤屈。” 此言一出,院里一片寂静。 萧二郎觊觎墨九,萧府无不知情。 如今被萧六郎一点破,几乎大部分人都相信,确实如此。 可这回萧二郎真是冤枉透了,他确实只是想搞温静娴而已。墨九这块肥美的鲜肉,他虽然垂涎了许久,可晓得那娘们儿厉害,又有萧六郎撑腰,老夫人与他娘警告过他好几次了,他想下手也没那个胆,更寻不到机会。 这会儿被萧乾一指认,他原就通红的脸,更是涨红几分,指着不远处的大坑,“六郎这话还真是颠倒黑白,莫非我萧老二会蠢成这样,先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再把大嫂掳走?” 吼到这里,他又指着蓝姑姑和玫儿、灵儿。 “你们说,这坑是不是你们自己挖的。看呐,墙角的锄头上还有泥,未必你们狡辩得了?” 玫儿和灵儿未有吭声,可墨九说得对,姜还是老的辣。莫看蓝姑姑平常爱哭胆小,可遇到事儿了,她还是比玫儿这样的小丫头拿得准火候。 拭着眼泪出来,她跪在地上,埋头辩道:“这个坑是奴婢们挖得没错,可并不是为了害人才挖的。大少夫人说,这深秋一过,眼看就要入冬了,得腌一些好吃的腌肉出来。而且,腌肉要美味,还得在地里捂上些日子,这才让奴婢们挖了坑……可这坑上面,奴婢们原本盖有很厚的盖子,常人便是踩过去,也不会掉入坑里的。” 她说到这里,又去捡起一些瓶瓶罐罐的作料残渣,捧在手上,跪地昂头,“萧使君、各位夫人小姐,你们看。这是盐、这是生姜、这是酒……若这个坑是为了害人,奴婢们又何苦巴巴找来作料?作料的用处,不就是为了腌肉嘛?”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想到平常墨九没事就捣鼓吃的,虽然有过“蚂蚁上树”这样荒唐的东西,却也做出了如“松花蛋”一样的美食,尤其大夫人受她“孝敬”最多,几乎不用脑子想,就信了蓝姑姑的措辞。 尤其事关大房,她不能让二房给坑了。 于是,大夫人董氏左右看看没人吭声,清了清嗓子,便出了头:“老夫人,老大媳妇还在楚州时,就说有一个腌肉的法子……好像与这般无二,那会她还说,做好了,要孝敬老夫人哩,没想到如今出了这事……依媳妇的意思,事情如何且不论,先得派人找到老大媳妇才好。人回来了,再一问,不就清楚了嘛。” “说得对。”老夫人难得赞许的看一眼大夫人,又不悦地看向温静姝,“还不把你男人哄回去沐浴更衣?一大帮子人杵在这里,是让人看我萧家的笑话吗?” 温静姝福了福身,还没动作,那边的萧二郎突然自个儿从草席上跳起来,就像被针蜇了似的,嘴里喊着“好痒好痒”,整个人就开始上蹿下跳,甚至顾不得众人围观,一双手在红得滴血的身上四处抓挠起来,就连那张腌得“熟透”的脸,也被他自己的指甲挠出了几条长长的红痕,深可见肉。 转瞬间发生的事,变化太快。 众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萧府的上空便荡起了萧二郎失控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惊恐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快,快摁住二爷,不让他挠了。”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快啊,都愣着干什么?抓住二爷!”看儿子如此,二夫人几乎哭了出来。 “是。”两个家丁回过神,速度极快地蹿上去,想摁住萧二郎。 可别看萧二郎平常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虚弱样子,被人拉住双臂,他力气却颇大,挣扎着,他一边挠痒,一边赤红着双眸打人,两个家丁不仅没能摁住他,反倒被他甩翻在地,呻吟不止。这样一来,他身上脸上又添了不少新的伤痕。原本那一身皮肤,就被盐、酒等物泡过,这样一挠,伤口狰狞,血肉模糊,一条条深沟,不住往下淌血,那画面惊悚骇人。 “六郎!” 老夫人看萧乾袖手旁观,不由直跺拐杖。 “还不快看看你二哥。”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萧二郎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一双赤红且惊恐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乾,双膝跪在地上朝他爬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他,“六郎,快救救二哥,我好痒,好痛……我肯定被人下毒了……六郎,以前的事,都是二哥不对,可我们是亲兄弟,快……救救二哥……救救二哥……” 看着他暴涨的双眼,一滴滴流出鲜血,萧六郎侧头看向薛昉。 “去!把二爷制住。” 薛昉点点头,二话不说,上前就把萧二郎按翻在地,然后在他吃痛的惊呼声里,把他双臂往后一拧,膝盖再顶向他的腰,那萧二郎便动弹不得了,只剩一双腿,受不住痒的来回搓动,动作与形象极是不雅,几个小丫头不敢直视,纷纷别开了头。 萧乾蹲身看一眼萧二郎,未动声色。 老夫人与袁氏紧张地过去,小声问:“六郎,你二哥怎样了?” 萧乾翻了翻萧二郎身上的伤口,又拿帕子仔细擦干净手,方才慢慢起身,不轻不重道:“不妨事,回去把房间用艾叶多熏几次,身子用艾味水洗净,派人去我药堂里拿些药膏擦一擦伤口,休息几日就好了。”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却听他又道:“可二哥这脸……” 看着被萧二郎自己挠得血肉模糊的脸,老夫人与袁氏又紧张起来,“脸怎么了?” 萧乾道:“恐会留疤。” 留疤的意思,不就是毁了容貌么?萧家没有丑儿郎,不仅六郎艳名冠天下。便是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也都个个样貌出众,二夫人袁氏也常常为此自傲,觉得自家儿子英俊倜傥……听了这话,不由都愣住了。 “六郎,你二哥是被人下毒了吗?” 萧乾道:“无毒,可抓挠的伤口太深,神仙也无法。” 说罢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端详了一下墨九这个嘈杂的小院儿,又往深坑处看了一眼,便淡淡地道:“在找到大少夫人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这个院子,也不许任何人拿大少夫人的事,乱嚼舌根。” 在萧府,谁都有些害怕萧六郎。 他的吩咐,也无人反驳。 萧二郎呻吟着被人抬回去了,为免他伤着自己,家丁把他双手反剪着捆得严实,一路上他又痒又痛,惊恐地叫唤着。其余众人听了那声音有点发瘆,也不敢多言,纷纷自行散了。墨九的失踪事,从老夫人到丫头婆子,似乎众人都忘了,没有任何人提起大少夫人不见了。 蓝姑姑、玫儿和灵儿三个人看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察看的萧乾,有些不敢抬头。 那些腌肉的瞎话骗得了旁人,不一定骗得了萧乾。 她们三个生怕他深究,可萧乾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静静看她们一眼。 “把院子收拾好,也睡去吧。” 蓝姑姑一愣,抬头,“萧使君,可我们家大少夫人不,不见了?” 萧乾冷冷看着她,“她是怎样不见的,姑姑不比我更清楚?” 蓝姑姑被他目光一悚,差点咬到舌头,“奴婢,不,不知情。” 萧乾收回眸子,望向那个原本为他准备的坑,淡淡道:“不知情好。” 秋风萧琴,秋叶片片飞落。萧乾出了墨九的院子,又从原路出去。路上,他一声未吭,也没提如何寻找墨九之事,便是贴身跟随的薛昉也有些不大明白他了。为什么他急匆匆入府来,入了院子却又不慌不忙了?现在,连找墨九的心思好像也没有。 可左看右看,薛昉也理不出个头绪。 从来,他都不了解萧乾的。 他的喜怒哀乐,都被那一副寡淡于世的面容遮去,除了有限的几次见过他被墨九气得变了脸,大多时候,他几乎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是官职升迁,陛下奖赏,还是百姓夸他才貌双全,冠盖古今,功绩能力将会彪炳史册,还是如今他要做玉嘉公主的驸马,整个临安府都在议论纷纷,他依旧像个置身事外的人。 思虑片刻,薛昉看着他的脸色,“使君,我们不去找大少夫人吗?” 萧乾目光微沉,似顷刻掀起了暴风骤雨,“不找。” “啊!”一声,薛昉心都悬了起来,“为何不找?” 萧乾沉默抬头望向夜空。似在对薛昉说,又似自言自语,“若想赢,先学会输。” 他的声音很小,薛昉并未听清,迟疑一瞬,接着又问:“这大晚上的,若大少夫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萧乾凉凉扫他一眼,“你出了事,她都不会出事。” 虽然与墨九相处不久,但就薛昉本人而言,不论是招信会做“机关鸟”的墨九,还是赵集渡会破机关会看命理风水的九爷,抑或萧府那个整天只知道好吃懒做的大少夫人,都让他很是敬重。可萧乾不找,他做属下的,也不好再提。 一路悬着心穿过庭院回廊,还未出府,薛昉远远就看清回廊尽头安静的花圃里,静静立着温静姝。 深秋的夜,寂静无声。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侧有落叶在随风舞动,她却安静得像一樽石雕,婀娜单薄的身姿,一动不动地半隐在黑暗里,寂寥、可怜。 薛昉愣了一下,“使君,是二少夫人。” 萧乾顿步看一眼花圃边的温静妹,没有回头,只吩咐道:“你们在这等我。” 薛昉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到萧乾朝温静姝走过去,却也什么都没敢问,只和另外几名侍卫互相递了个眼色,退下去,好好为他家使君把风,毕竟小叔和二嫂深夜在庭里相会,不管什么原因,被有心人瞧去,都会添些风言风语—— 看到萧乾,温静姝慢慢挪步上前,“今夜风大,六郎怎穿这样少就出门了?” 萧乾脸色淡然,负手而立,“此处没有旁人了,你不必再装。” 温静姝苦笑着看他,双手绞着指上的手绢,沉吟不决的考虑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可六郎,我也是没有法子……这么多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旁人不知情,未必你也不知吗?”顿了顿,看萧乾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她似是被风吹得有些冷,抱紧双肩,慢慢蹲身坐在花圃边的石头上,声音委屈,也不甘。 “萧二郎欺我也就罢了,可眼看静娴也要遭他毒手,我再不能袖手旁观……” 头顶上,萧乾依旧静默无语。 温静姝慢慢抬起头,看他在秋风中冷肃的眸子。 “我给他下了‘失心散’,只想他安分一点,痒得没法去打静娴的主意。可谁想到失心散还未发作,他竟然先祸害了静娴,又跑去找大嫂,落得这样下场……”慢慢的,她又撑着弱不禁风的腰肢,站了起来,“失心散的药效六郎知情的,若非他先喝了酒,再在大婶的院子被酒催化,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怔了怔,看萧乾依旧盯着她审视,她突地讽刺一笑,“不过六郎,你又为何要救他?萧二郎这样龌龊不堪的人,又如何值得六郎相救?” 萧乾不轻不重的声音,随秋风掠过,不冷,却惊心,“二郎虽坏,不致死。” 温静姝紧紧抿了抿唇,别有深意的一笑,“若今日他掳去亭中欲行淫事的人是墨九,你也会觉得他罪不致死,还会认为他是亲兄弟吗?” “他很识趣。”萧乾冷冷看她,“没敢动她。” “呵!”温静姝讥诮地笑着,忽然慢慢上前,换上一副不像平常温婉的冷脸,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你一意维护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六郎,你何必欺骗自己?她非你之人,与我更无不同,嫁给大郎一日,便一辈子都是你的嫂嫂。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牵连。”顿了顿,她似是润了润喉,语气更重几分,“再有,六郎是大丈夫,要的从来都非儿女情长,六郎有更为广茅的天地,可任你驰骋,何苦折戟于一妇人之手?” 一双眸子紧盯着萧乾,温静姝像在看他。 可仔细观之,她又似透过他的面孔,望向一些更为久远的过去。 “我这一生已经毁了。六郎,我不想你也毁了自己。” 萧乾静静看她,四目相对,他没有说话。 温静姝抚了抚脸,睫毛别扭的抖动一下,“我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所以,女人再好的容色,都会苍白老去。我是,墨九也是。今日这些话,六郎不想听,我也非说不可,非得阻止你不可。六郎如今羽翼未丰,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女人,哪怕她美绝天下,也不值得六郎为她,与人正面宣战。” “你知晓的事,还真不少?”萧乾眉头轻蹙一下。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温静姝无奈又幽怨的声音,借了秋风传过来,“六郎,若不然,你放弃吧,带我离开这里,找一个无人可找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萧乾像听了一个笑话,几乎突然的,轻笑一声。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好好做你的二少夫人罢,那些小伎俩,不要在我面前使。”他分明在笑,可声音却很冷,说罢又淡淡看她,“还有一言我要提醒你。身为医者,有所为,有所不为。萧二郎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在你入萧府之前,他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便是青楼狎妓,也是一手钱一手货。你已毁他至此……够了。” 说完,萧乾没有再停留,转身领几个侍卫自去了。 温静姝看着他俊逸如仙的背影,还有被灯火勾勒出的颀长影子,只觉心里一阵阵犯凉。这个男人有着谪仙一般美艳的容颜,却凉薄寡情,从不为女色所动,有着高山远水的淡薄情怀,却又有着金戈铁马争霸天下的志向,矛盾、内敛、叫人心悦,叫人欢喜,又叫人怅惘痛苦。 花圃里的花,一朵朵艳丽多娇。 温静姝的手指摸上一朵,将它掐碎在掌心,看她零落落地,哑然失笑。 “可我毁去的一生,又怎么算?又找谁去算?” —— “使君!”薛昉回头看见温静姝的影子,小声道:“二少夫人还在那里。” 萧乾脚步很快,眸底有浓重的阴影在凝集,“多嘴!” “哦,那我还是问大少夫人的事吧。”薛昉被吼了,有些不敢对视萧乾,只一个人小声叨叨道:“……我觉得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不太一样。二少夫人对使君好像是真心喜欢的,大少夫人对使君嘛,好像除了吃你的,用你的,再玩弄你,就没有别的了。若认真说来,二少夫人对使君更好,可也不晓得为何,我还是喜欢大少夫人多一些。以前属下听人说,这人与人之间,就靠一个眼缘。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薛昉正在思考人生,突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见闯北念着“阿弥陀佛”的标准身姿,“干嘛?” 闯北正视着他,摸了摸光滑无毛的头顶,奇怪问:“你一个人在念些什么?” 薛昉回道:“我在和使君说话啊!” 闯北双手合十,“施主真是惹人哀伤,主上在哪?” 薛昉一惊,这才往身侧看去。可哪里还有萧乾的身影? 他无语了,“使君被我念走了?还是找大少夫人去了?” 闯北摇摇头,给他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佛曰:不可说。” —— 城郊宅院,酒过三巡,墨九的脸色更红了几分。 她倾身拈起石桌边一株秋菊的杆子,将它艳艳的金黄花朵托在掌心,想想又扯下几瓣,泡在自个面前的酒杯里,晃荡一下,看花瓣缠绕着透明的酒液,无端觉得这画风太过美好。 “东寂……” 东寂长发轻荡,转头看她。 只一声轻“嗯”,似缠绕了无数的情绪。 墨九摸摸自己滚荡的脸,放开花儿,严肃问:“你这地方真漂亮,得值多少银子?” 东寂没想到她会莫名问这个,轻笑道:“你若喜欢,送你好了。” 换了平常姑娘怎么也得忸怩着拒绝一下,可墨九却当即就来了兴趣,一拍桌子就把事儿定下了,“好哇好哇。一言为定?” 东寂果然一愣。 且不论这个院子的价值,就单凭这座可远眺临安城的高台,就费工费钱又费时。 可他说出口的话,又如何收得回来,“一言为定。” 见他这般爽快,墨九对他好感又添了几分,笑眯眯地捏着下巴,从帐幔飘飘的高台窗户,望向临安府渐渐熄灭了灯火,渲染在一片黑暗的城池,“不晓得这个宅子,叫什么名字?” 东寂温和道:“既然送你,自是由你取名。” 墨九也不客气,“这个好。” 沉吟一瞬,她盯着面前酒杯里的菊瓣儿,一槌定音:“就叫‘菊花台’好了。” “菊花台?”东寂默一下,脸上荡漾着暖暖的笑容,“好名字。” 墨九哈哈大笑,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猥琐小心思,端酒喝时,不由呛得咳嗽着,把眼泪都呛出来了。大抵是酒后壮胆,加上心情愉快,她拿起一只筷子,在瓷碗边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便唱起了前世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菊花台》来。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这货唱歌不算特别好听,可备不住嗓子生得好,加上《菊花台》那首歌,她上辈子实在听过无数遍,想唱走音都难,虽然情绪搞了一点,听上去却也悠然婉约。渐渐的,她胡乱唱着,突然听见耳边有了伴奏的音乐,琴声悠悠如同银河中星辰流泻,带了一丝忧伤,一丝诉不出的情怀…… 她转头,看东寂把琴放在石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间有节奏的跳动着,一首古琴版的《菊花台》伴奏音便充斥在这秋风乍起的高台之上——只凭她这样轻轻吟唱,东寂就能和弦伴奏,看来此人不仅上得厅堂有颜值,下得厨房做好菜。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应当也是无一不通了。 墨九静静看着她,逗趣的心思没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却有兴致陪她在这胡闹? ……果然颜值有这么重要么?她又摸了摸脸。 东寂拨弄着琴弦,长长的发丝落在弦上,听她没了声音,轻轻抬头。 “你唱得很好,不必害羞。” 墨九捏了捏发烫的耳垂,“我不是害羞,只是……” 见她眸底有犹豫之色,东寂又笑道:“以食会友,琴音相伴,如伯牙子期之遇知音,本是人生美事,你又何必拘束?” 话虽这么说,可墨九却是唱不出来了。 也不晓得是酒水太醇美,还是这个样子的东寂太迷人。听他抚着琴,若她再扯着嗓子唱歌,实在尴尬。所以,她将筷子丢在桌上,在筷子划过碗边时清脆的“铮”声里,似笑非笑道:“伯牙子期,这个比喻确实不错。但愿经年之后,你我情分亦不负这一桌酒食,不负这一首琴音。” 东寂沉静如水的脸,有一刹的恍惚。 认识这么久,墨九虽然一直很严肃,却从无这一刻这样的认真。 她又道:“有句话,我想告诉你。东寂,不论你是谁,如今的我,都把你当成朋友。并且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但愿这份纯粹,不会改变。” 灯火之下,东寂面庞微凝,如玉一般的手指依旧拨弄着琴弦:“你唱的这曲子,我从未听过,很是喜欢。你若再唱一回,我便应你所允。” 墨九醉眼惺忪,可脑子却清醒的很,与他相对而坐,看他眸底光华流转,她一双晶莹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也荡漾出一种平常并不多见的情绪。考虑一瞬,她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再出口的《菊花台》,就没了先前的吊儿郎当,一字一句,唱得认真柔和,细听,似乎也有几分幽怨。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 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地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琴声与歌声,传出去老远,醉的不仅是人,似乎也是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墨九声音戛然而止,不好意思打个呵欠,“天儿快亮了。” 东寂仔细收了琴,又自然地探探她的手,“秋夜太寒,没冷着你吧?” 墨九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降降温,消消脸上的颜色。”说罢看东寂含笑看着她的脸,白衣长发,温柔多情,目光许久没有挪开,她不由怔住。一男一女这样相看,在带了花香与酒香的空间里,帷幔飘飘,香风缭绕,实在太容易催动暧昧。 “看我做什么?”墨九脸上烫了几分。 东寂慢慢起身,走到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墨九觉得心跳突地加快,不敢看他的脸,“我得回去了。” 东寂没有回答,只拿过石凳上一件精致的月白色风氅,慢慢披在她的肩膀上。墨九正想去接风氅的带子,东寂却错开她的手,双臂从她背后轻轻绕过她的脖子,伸向她的领口,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将风氅为她系好。 这样温柔的举动,这样俊美的男子……一般人真抗拒不了。 墨九收了收心,吁一口气,想说句什么来缓和气氛,东寂却又温柔地替她拂了拂凌乱的头发,然后问:“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低柔清浅的嗓音,搅得墨九心乱如麻。 她并非没有与男子有过肢体接触,便是萧乾也曾抱过她。 可这一刻,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画面太暧昧,她只觉心慌得厉害。东寂这种成熟男子的眼神,温柔、有力,分分钟就可以挑出她一腔的悸动。这人不若萧六郎那样清冷凉薄,对任何女子都拒之千里,即便有着令人惊艳的美,也让人不敢靠近。东寂不同,他像握着一把可以让女子束手就擒的刀,很容易让女人在他渲染的甜蜜与柔情之中,难以自拔。 她轻呼口气,没有回头,只道:“你不是早晓得我是谁,还问就矫情了。” 东寂似乎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一抹去寒生温的暖意,“我想听你说。” 墨九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肩膀上的风氅,不经易接触到他温暖的手指,烫了一下,又本能地挪开身子,歪着头,从正面仰视他俊美的脸,一字一顿,“墨,九。江湖人称,九爷。” 东寂愣一下,扬起的唇角,“很好听的名字。” 对这样的恭维,墨九很无奈:“我家取名,比较节省,你别变相笑话我。” “那么墨九……”东寂未接她的话,暖洋洋的笑道:“不回萧府了,可好?” 墨九身子被雷劈了一般,突地僵住。 若是在之前,有个俊美温柔的男子这么跟她说,让她不必再回那个鬼地方了,从此可得自由,而且他还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护着她,不会让她再遭受那些风吹雨打,那么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做鸵鸟,先逃脱牢笼再管以后。 可如今……她身上*蛊未解,蓝姑姑在萧府,玫儿在萧府,灵儿也在萧府,她娘还需要入京找萧六郎看病,她还有着“天寡之命”,有着不到二十五岁就会容颜老去的预言……她还要找到八卦墓,还要做墨家钜子,还想看千字引上的武器图谱,她好像还有很多事,必须与萧六郎一起做……这样走了,似乎不太好? 找了很多很多借口,她僵硬的身子终于缓过来。 “笨蛋,我都嫁人了,怎么可能走得了?” 东寂沉默一下,眸中沉浮,却又温和的笑开。 “那以后,我要找你吃喝,怎么办?” 这个问题墨九也有些恼火,扫一眼桌上狼藉的酒菜,她突地点点头,“人类为了吃,总会有许多的办法。放心好了,对于吃,我向来没有抗拒之心。再有这个宅子,我还得寻了机会来收哩……总会见上的。” 东寂笑了:“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被深秋夜露打湿的台阶,沿着铺满了秋菊的小径走出宅子。门口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候。车辕上,辜二在打盹,他像是等得疲倦了,已经睡了过去。可等墨九与东寂出来的时候,他打着呵欠睁开的眸子里,却清明一片。 “辜二,路上仔细些。” 东寂吩咐完,又理了理墨九的衣裳,“回萧家不会有麻烦吧?可需我为你善后?” “别了。”墨九一张脸,在门口灯笼的映衬下,堪比大红虾,“你只需给我留着好吃的就行。其他事,不必为我操心。” “好。”东寂看一眼天际浓重的黑幕,突地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用一个极为宠溺温暖的手势把她拉近,又低头在她耳侧轻轻道:“九儿,这个夜晚与你重聚,我很快活。如今再分离,我便不说再见了。这所宅子,你来,我便在。” 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可东寂很快,墨九没法子避开。 等他把话说完,如果她再刻意回避,反倒显得矫情与生硬。 她笑了笑,未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你若不这样突然袭击,我也会很快活。” 东寂低头,揉下鼻子,也轻轻发笑,“往后我会让你更快活的。” 这句话又有一丝暧昧了,不过墨九本来就脸红,这样即使不自在也察觉不出来。她不以为意的笑笑,再看一眼夜色下的“菊花台”,突然有点儿舍不得这样轻松惬意的生活。可毕竟她活在这个世道,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为所欲为。 上了马车,东寂朝她挥手告别,“期待下次再聚。” 墨九脑袋伸出来,点了点,“下次再聚,能多做点我打包走吗?” 东寂似乎笑了,声音被揉碎在车辘轳的转动声里。 黎明前的黑夜,天色很暗,墨九心无旁骛地打着呵欠,放下了帘子。 可辜二却发现,马车走了很久,东寂还站在门口,目送她。 车轮压过石板,“咯吱”有声,就在菊花台大门平整的石路外不足百步路,有一蓬青翠的竹林。竹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灯火照不见竹林的阴影,也照不见竹林里阴暗的一角。 那里安静地停放着另外一辆马车。 黑暗之下,秋风之中,马车显得凄清寂寥。 “主上……”击西委屈道:“他们走了,咱们也回吧。” 萧乾静静打量一下远去的车尾,懒洋洋揉着额头。 “醉红颜也挡不住这吃货。” 击西看他为难的样子,若有所悟,“女子的心,又岂是醉红颜可挡?” 萧乾抬头,“哦?你似有些办法?” “嘿嘿……这个嘛,主上算问对人了。击西对女子最有办法了。”说了若干吹嘘自己的话,击西脸上的兴奋,终于被萧乾不带感情的凉眸刺得七零八落,尴尬地咳了咳,不好意思地躬下身子,小声建议道:“主上,击西有个极好的法子。” 击西考虑一下,“像九爷这种胆小怕事又好吃的女子,其实只要一招就行了。”见萧乾思绪悠悠,击西不敢再啰嗦,只道重点:“一句话:把她睡服!” 深深看着他,萧乾隔了好久才道:“笞臀五十。” 击西摸着臀,吓得肩膀都抽了起来,“不要呐,击西实话实说……为何又要挨打?” 萧乾淡淡扫他一眼,“你道我为何打你?” 击西瘪瘪嘴巴,“击西说让主上把九爷睡服。可主上不想睡九爷。” 萧乾冷着脸,一字一顿,“因为你识人不清,竟说她胆小怕事。” “噫!”击西觉得这话回得古怪,他家主上否认了,不就表示他其实也想睡服九爷?击西歪着脑袋打量萧乾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的面色,有一肚子疑惑,却不敢再问,只赶紧坐上车把式,把马车驶离了这个歌声与琴声乱飘的“伤心地”。可不多一会,击西却听见萧乾又凉声吩咐。 “回去告诉她,中了醉红颜,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 ------题外话------ 二锦理解姐妹们等更的心情,让大家久等,抱歉了。 不过,我也希望姐妹们能多多谅解写书的心境。 嗯,字数是需要时间的,有时候越急着更,便会越浮躁。大家又要字多,又不想等,可怎么办才好?二锦也好为难…… 写书如养孩子,好孩子是鼓励出来的,希望大家多多给点鼓励,能尽量正版订阅支持。二锦在此多谢大家的支持、喜欢和包容。我会尽量把故事写好,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本书不可能会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如有不爽的地方,还望理解。 最后,来一个十八摸,明日见。 ☆、坑深070米 阅男无数 墨九被辜二送回萧府,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马车里小憩。辜二不解,也只能由着她。没想到,晨曦初起时,天际平地起妖风,吹得风沙走石,树木“沙沙”作响,车帘子也被撩得高高。 辜二微惊,叩马车的门。 “九姑娘,得回了,一会怕下雨。” 墨九按住被风吹得纷乱的衣衫,打个呵欠。 “回吧,困死了。” 她不待辜二来扶,自行从车上跳下,把身上东寂的风氅解下,递给辜二,“劳烦还给东寂,说我不太洗衣,还得劳烦他座下的小娘子收拾干净了。” 辜二接过衣裳,叠放在马车里。 看他那个动作,有着莫名的恭敬,墨九不由蹙眉。可她抿了抿嘴巴,并不多问。放好衣服,辜二领着她往萧府后门去,又突然问:“九姑娘为何非得等到这个时候才回去?” 墨九道:“起风了,好编故事。” 辜二望向飞沙走向,不免一愣,“九姑娘为何晓得一定会起风?” 墨九指指脑子,“知识!无风现长浪,不久风必狂。今日一看便是大风天气,不会下雨的呐,辜小郎。” 自从认识墨九以来,她总会给人很多的意外,有惊、有喜,更多的是迷惑。辜二习惯了,也不爱仔细推敲她就这么点岁数,哪来那样丰富的“知识”,只趁着月黑风高,赶紧从来时的路把她“搬运”了回去。 这座萧家宅子,比楚州的府邸,宽敞一些。可大抵萧家人念祖念旧,布置与格局却相差不多。每个人居住的院落与在楚州的方位也没有太大的差异。 墨九仍旧与萧大郎住在一个地方——南山院。把院落取名“南山”,有为萧大郎添寿的意思。古人喜吉,墨九即便怀念当初的“冥界”,也不好擅自把南山院改名。 这会儿大风刮起,南山院的匾额被吹得有些晃动,门窗“砰砰”作响,带着一种动地山摇般的呜咽。尤其此刻天未亮,辜二的行动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瞧见墨九怎么回来的。 萧府守卫森严。 一个人来去无踪,实属罕见。 第二日,人人都晓得大少夫人又突然从天而降,自个儿回府了。除了她脸上长了一片见不得人的红痕之外,与往常无异。 不过墨九闭门多日,次日却主动与下人们唠嗑。她说,她昨夜正在院中做腌肉,那香味儿飘入了天庭,引得天上仙女垂涎,非得把她弄上天去做腌肉,陪他们吃酒……这就罢了,仙女见她居然敢比她们长得美,还把她容色封住两月,这才变成如今这般。 下人们看她的红脸,听多了她的“传说”,不由就半信半疑。墨九在灶上吃着早餐,摇头指着她们道:“你们说说,这小肚鸡肠的神仙,真是服气了哟。见不得人家长得比他美。不过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等我历劫归去,再列仙班,非要他好看。” 一场莫名的大风,把大少夫人刮回来了。 不仅刮回来了,还刮成了一张大红脸。 于是,大少夫人又去天庭游览了一番,再次把她的《天庭游记》故事往后编了几章,谈到了可亲可爱的如来佛祖与观音大士的宝相。又讲那只孙猴子终于犯了事,被压到了五行山下……听得下人们津津有味,对这个红脸关公似的大少夫人,添了几丝佩服,然后帮着她一起骂“小肚鸡肠”,因为嫉妒墨九容颜,把她容色封住的那只神仙。 这样的故事实在荒诞。 可墨九本就是个荒诞不经的人,只要她回来了,萧府上下都懒怠理会她,只视而不见。毕竟萧六郎下过狠话,不论她说什么,旁人信与不信都不紧要,紧要的是萧六郎对她的态度。 权势之下,谁也翻不了天。 老夫人眼下忧心的人,只有萧二郎。 昨日他被抬回去,急匆匆熏了艾叶,又去萧六郎的药庐里拿了药,身上的痒是止住了,可一身的血肉模糊,看上去很是骇人。 萧二郎把温静娴拉入园子里的“好事”,虽然没成,温静姝也不许夏青与冬梅几个禀报老夫人知晓,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传得最是快……不过一夜,这风就吹入了老夫人耳朵里了。 于是萧二郎落入墨九深坑的事,居然与墨九被“天上神仙”请去喝酒合并成了一个故事,是“神仙”看不惯他欺凌弱小,这才将他丢入坑里的。 如此言论,在后世会被人嘲笑,在当下却让人心生恐慌,神神鬼鬼之说,古人心里都有敬畏,再不敢胡言乱语,便是萧二郎自己,也觉得那事古怪,害怕真有神灵整他,如此他倒老实了,整日呆在自家屋子,除了偶尔拿温静姝出气骂哩几句,不见他再祸害温静娴了。 但有了这一出,温静娴虽然没有被萧二郎抬为姨娘,身份却敏感地被人定了性,总归她已经是萧二郎的妇人了。 墨九听了这个不幸消息,捶桌不已。 “迂!迂腐之极。早晓得让神仙收了他。” 天渐渐转凉,南山院大门紧闭,一日比一日更寒冷。随着季节变化的,便是萧府里的大小日常,与墨九无关,却偏生会传来一丝,挠乱她的神经……尤其玉嘉公主与萧六郎的婚事。她不想听,却总能知晓,以至于她很想把蓝姑姑、玫儿与灵儿三个人的嘴巴缝上。 “萧六郎成婚,与你们何干?整天叨叨,烦不烦人?” “与我们无关,却与姑娘有关啊?” “与我又有何干?” “若萧使君成婚,哪里得空管你?” “不管我不是更好?我可自由了。” “可是……”蓝姑姑盯着她桌上从来没有断过的时令水果,还有摆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声音弱了三分,“姑娘如今过得这样好,可不都亏得有萧使君照料吗?若不然,你一个不得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宠爱,又不得夫君怜惜的小妇人,连娘家都没人帮你撑腰,凭什么过这样的神仙日子?” 墨九激灵灵一抖,沉默片刻醒了。 “是哦!这事很重要。” 她冷不丁从床上跳下来,顾不得脸上红彤彤一片,穿上衣服便要去找萧六郎,那急切的样子,让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吃惊不小。 “姑娘,天都黑了,你上哪里找萧使君?” “不天黑,我找他做甚?”墨九道:“我这张脸……不不,与我的脸无关,我与他这瓜田李下的关系,就得大晚上去找,才免得被人说闲话。” 她多少还是顾及着脸上的颜色,会不会让萧六郎嘲笑的。可走到房门口,她又似想起什么,回头看那怔怔发呆的三只。 “对哦,萧六郎在哪里?” 蓝姑姑苦着脸,“我不是在问你么?你上哪里找萧使君?就我所知,萧使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萧府。” 墨九皱眉,“一直没回?” 蓝姑姑点头,“自那日离开,就未回。” 这样问题就大了。临安城这么大,她连萧府都未必出得去,该怎样去找萧六郎才好呢?墨九负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来我太忽略这厮的存在了,这么久没来找我汇报工作,我都没想起来……噫,莫非这厮在筹备婚礼,这才不回来看看他家祖宗?” 看这货分明缺了一半心眼的样子,蓝姑姑满脸泪水,只觉以前那个疯疯癫癫的痴傻墨九儿又回来了,不仅她痴傻病回来了,还捡了一身的缺点——好吃懒做。 蓝姑姑怒其不争,声声呜咽,“姑娘呐……你醒醒吧……你这脑子,到底怎么生的呀?” 墨九白她一眼,“我娘生的。” 蓝姑姑望天痛哭:“娘子啊!老奴对不住你。” 墨九做的事,向来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而且,她总能干出一些气死人不偿命,她自己却一本正经的事儿。 从屋子里晃荡出来,她去灶房的火膛里取了一根燃烧着的,原本压着留热水的干柴,把它的火吹旺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待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问她要干吗时,她严肃地反问她们。 “你说我把南山院点了,萧六郎会来嘛?” 蓝姑姑捂着脸,泪腺越来越发达了。 “使不得啊,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 墨九瞪她,“你叫我祖宗没得用,得萧六郎叫才好使。”转瞬,她又嘿嘿一笑,歪着头问蓝姑姑,“姑姑智商过硬,可有听说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烽火戏诸侯?蓝姑姑倒是听过话本里的段子,可与她有什么关系?哭笑不得的搓着额头,蓝姑姑一边气得直叹气。 “我快死了。我快被气死了。” “姑姑死不得。”墨九把柴火塞到她的手上,“你还得负责帮我生火哩。” 一个疯疯癫癫的主子,带着三个无可奈何的奴婢,在那口准备“生腌”萧六郎的坑里又塞了不少干柴,吹吧吹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可墨九嫌弃柴火太干,烧得太红,没有烽烟起来为她吸引“诸侯”,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瓢冷水泼上去。这样一烧起来,浓烟滚滚……不出片刻工夫,萧府又热闹起来。 有人大喊“走水了”,拎着水桶往这边跑。 有人奔走相告,四处拍门让人逃命。 夫人小姐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衣衫不整的出门察看究竟,便连国公爷萧运长也惊动了……当然,更紧要的事,不多一会,萧乾果然出现在了墨九的小院里。 墨九在那个塞满了柴火的火炕上,架了几圈铁丝圈成的烧烤架,上面串着一片片上了作料的兔肉、鸡肉、鸭肉,还有一些时令的素菜,一入院子,烧烤的香味儿就扑入鼻端,浓香阵阵,骗得萧府众人哭笑不得。 看见萧六郎入屋,墨九把一串兔肉递过去。 “尝尝,我的新式烧烤。” 萧乾凉眸中跳跃着火焰的颜色。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墨、九。” 墨九见他不接,又把烤串收回来,自己美滋滋啃了一口,大抵觉得味道不错,她咂咂嘴,香喷喷地呵一口气,笑看萧乾,并纠正他。 “叫大嫂。” 大半夜的,寂静的府宅里,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搞得人倾马翻,结果只是在烤肉串吃……而且她生生把他从枢密使府里抓过来,只为了纠正一个称呼。萧乾回头看一眼拎水桶的下人,还有气得身子直抖的老夫人和黑着脸的萧运长,无奈的回头替她善后。 “只是大嫂肚子饿了,都回去睡罢。” 天冷了,老夫人年岁大,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激,更是脸色青白。可刚入临安,诸事未决,萧二郎已整成那样,她没那么多的精力来收拾墨九——尤其有萧六郎护着的墨九。 一杵拐杖,她领着一帮子女眷离去了。 萧运长给了萧乾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儿,一言未发,便负着手离去。如今一来,主子们都走了,下人们更是不敢多说什么。 本来墨九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萧府上上下下都认为一个正常人犯不着与一个半疯癫且被“神仙毁了容”的可怜女子计较。人们临走前,都同情地递给墨九一个“节哀顺变”的眼神儿,然后散去了。 墨九也懒得理任何人,从头到尾只沉浸在她自己的烧烤世界里,抬头看一眼负手立在院中的看她的萧乾,兴致勃勃问他。 “六郎,你那梨觞还有嘛,我都喝完了。” 说罢,只觉天上乌云密布。 那颜色,就像萧六郎那张凉意涔涔的脸。 许久没有人说话,直到她又把一块烤肉塞入肚子,方才听见萧六郎低沉得带了一丝诱惑的醉人嗓音,“为何你做事,从来不肯动动脑子?” 墨九低低“咝”一声,像被烫到了舌头,揉了揉嘴巴,不轻不重地抬头看他。夜下的萧六郎很安静,一身素净的蓝袍,清凉、俊美、不带丝毫情绪,一如与她初见时的萧六郎……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瓢泼大雨里手扶着她逃生,把她抱在木板上随波逐流那个萧六郎了。 她声音很低,缓缓问:“可我找不到你。” 萧乾一怔,慢慢闭上眼睛。 墨九又道:“我找不到你,不得让你来找我?” 萧乾似是稳住了情绪,再睁开眼睛时,眸中一片清明之色。墨九似乎并未意识到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奇怪和别扭,只严肃地给烤兔子身上刷着作料,然后又拎了一串黄酥酥冒着热气的肉串,递到萧乾的面前。 “六郎其实适合穿黑色的袍子,会少一些仙气,可以让人有接近的*,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漠……连我这个从天上回来的,都不敢靠近你。等来日娶了玉嘉公主,人家怎么敢上你的床?” 黑色不是会显得更冷漠吗? 她确定不是为了让玉嘉公主更难接近萧六郎? 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面面相觑,思量着她的话,都不太敢细想这姑娘的脑子有没有出问题。只萧乾若无其事地问她,“你叫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墨九露出一笑,“当然不。我只是想问你,若你做了驸马,还会像以前那样管我吃喝吗?” 原来为了吃喝。 萧乾突然觉得牙齿有点酸。 可他涵养好,仍旧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她。 墨九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严肃脸继续问:“你看我这个人,好吃懒做惯了,你若不养我,我怕我会在萧家饿死……我是受不得饿的,总得为肚皮着想,一旦饿狠了,恐怕我会带着雨蛊跑路,到时候你可就寻不着我了。” 萧乾袍角微动,自己却无动静。 只有站在火堆边上的蓝姑姑老泪纵横。 这个疯丫头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对付男人哪里是这样的,说了半天,她就没有一句重点,从衣裳扯到吃……最后,她似乎也真的只剩下吃而已。 “时辰不早了,嫂嫂吃饱早些歇了罢。” 果然萧乾对吃的无什么兴趣,这般说罢就要转身。可想到他一走就不好找过来,墨九却不愿这么算了。 她有点生气。想她为了吃点好东西,容易嘛?这个萧六郎害她脸毁了,还说中了“醉红颜”不许与男子亲近,害得她去找东寂的勇气都没了。他到好,成日关心他自己的婚事,也不晓得关心一下她的肚皮,见了面,还对她爱搭不理的。 “萧六郎!我忍不了你呐。” 墨九在他背后低低的喊。 “你回来!” 萧乾眉梢一皱,脚步略缓,还是没有回头。 墨九恼了,“信不信我跳火坑里去?” 她说得很严肃,可“狼来了”的故事太多,萧乾根本就不会信她这样性子的人,真会做这种愚蠢的事。 “我数三声,你若不回头,我真跳了!” 萧乾额头青筋微微一跳,当真不怎么信她。于是他脚步没有停留,还越走越远,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院子里,墨九狠狠用嘴撕下一块兔子肉,嚼着嚼着,含糊地喊了一声“三!” “砰”一声,门被带上了。 “二!” “一!” 一字出口,只听见“扑”一声,院子里的火堆被重物砸下,火焰往天空一冲,接着院里便响起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异口同声的惊恐吼声。 “姑娘,不要啊!” 这时,院里狂风大作。院子被烧过的烟尘搅得黑影翻飞,一时间如同一座被毁灭的人间地狱,弥漫着烧焦的味儿,火焰阵阵,黑雾层层,染得院内外一片狼藉。而那个已经走出院子的男人,清冷无波的面孔似受到极大的冲击,飞身扑入院中,几乎冲刺般的速度窜入火坑旁边。 “墨九!” 黑尘散去,他的脚步停在坑边,默默抬眸。墨九就坐在檐前的凳子上啃兔肉,“小样儿的,治不了你?” 火堆里浓烟滚滚,火苗高高蹿起。 萧乾见她无碍,铁青的脸色似是缓和不少。 可这样生事的妇人,着实让他生恨。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半声都无。 墨九却认真问他:“还肯不肯养我,给句话。” 只是为了吃一口而已,仅仅只为吃——萧乾刚刚变得晴朗的脸,顿时阴云密布。一阵白,一阵青变幻着,南山院的上空突地响起他出离愤怒的声音。 “除了吃,你还晓得什么?” —— “除了吃,我晓得的事情可多了。”墨九是在第二天早上从梦中醒来,才想起这句话吐槽萧六郎的。昨天晚上的萧六郎太可怕了,她当时吓得兔肉落地,似乎忘了还嘴。 他生气地走了,她却莫名开心。 总算报了“醉红颜”的一箭之仇。 最关键的是,天不亮南山院就有人来收拾整理,把那个火坑填了,地面也用青砖石收拾了。而且来人不仅带了许多瓜果吃食,还说萧使君有交代,天气凉了,大少夫人这边要准备热食,那些生凉的东西,不要再配给她。 不管他多愤怒,多生气,也不会不管她。 这样的认知让墨九越发爱上了“*蛊”。 萧六郎对她的好,都是因为*蛊,她知道。 起床看着帐顶,她摸着雨蛊附身而入的那一截脖子,来回搓揉着,想着这件事儿,不由暗笑一声。能把萧六郎那个雷打不动的家伙逼得发狂,也是她本事。 昨夜的荒唐事,过去了。 萧府上下见怪不怪,不以为意。 温静姝却拎了一些自己做的小煎饼过来慰问墨九。对此,墨九很感动,让蓝姑姑把昨夜从火坑灰里抢救出来的“烧烤”让玫儿包了一些,给温静姝带回去吃。 两人是妯娌,平常往来不多。 可这般亲切和睦的相处,虽然让人有些疑惑,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只私下里有人叹,二郎媳妇莫非也被疯病附体,什么人不结交,偏生就爱与南山院那个疯子说话。 温静姝临走之前告诉墨九,昨天晚上的事,仙椿院的老夫人吓得不轻,今日早膳都没有出来吃,是让婆子端回屋的,也只进了半碗稀粥而已。 墨九是个善心人,她很遗憾。 于是,让玫儿拎上剩下的“烧烤”,她也去慰问了老夫人——可她一张红彤彤的脸出现在老夫人的屋子,揭开食盒时,里面又都是一堆黑不溜秋的东西,老夫人看了,病情就加重了。 她老人家还下了狠话,若非招见,不想见到墨九。 “这些人啊,就是不懂享受人生。” 墨九本来不喜问安,只把东西丢给大夫人,就回到了南山院。 这样无聊的日子,墨九闲得生霉。 一天一天过去,她除了照镜子诅咒萧六郎,什么也干不了,偶尔想想东寂的“菊花台”,想念他温柔多情的脸,温暖干躁的手指……但也只能想想。毕竟击西的警告还在耳边,为了这张脸,她不敢冒险。 这样又过几日,已是九月下旬。 墨九的南山院,吃食每日翻着花样,她晓得是萧六郎的交代,可他始终不曾亲自来见她,也不再说起她脸上的“醉红颜”到底还要多久才有消退,整天照镜子,墨九不由浮躁了……算算,还有一个多月,真崩溃。 如此想来想去,她热情似火地给萧六郎写了一封信,让墨灵儿想法子塞入了枢密使府去。 “六郎,近日天色渐冷,你祖宗不幸患上抑郁症,想等六郎一聚,却久候未至,简直欲仙欲死……可否劳烦六郎烧些纸钱、吃食、还有醉红颜的解药来?” 信去了,没有回音。 墨九损了他,原也不抱希望,可第二日,却有人来叩门。蓝姑姑开门看去,不见人影,只有一张短短的信笺夹在门缝里,上面有着萧乾的亲笔回复。 “好好呆着,养膘。” 墨九无奈养着膘,没有等来萧六郎,却等来了宋妍。 楚州别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宋妍。 这个曾经张牙舞爪的小郡主,那日在楚州萧府错伤了温静姝,那活生生的一刀捅的不仅是温静姝的身子,似乎也把这货给捅怕了。 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毕竟没有干过真正太坏的事,这些日子,因了那事,宋妍知晓萧家搬到临安了,也没好意思过来窜门露面,便是捅了人,有些抹不开面。 墨九不知哪股妖风把她刮来的。 而且,一刮,就准确地刮到了南山院。 “来得好,我正闲着哩。”墨九满心欢喜地唤她入内,二缺的样子让蓝姑姑三个人很为她发愁。怎会不过短短时日,她就忘了当初宋妍是怎样对她的?那一把捅向温静姝胸口的匕首,原本可是捅她的呀。 宋妍也意外她的热情,微微一愣,这位小郡主东张西望着屋子,见鬼似的盯住墨九,“你撞邪了?” 墨九掐了掐太阳穴,斜睨她一眼,“我这种神仙体质的人,是不屑记恨你们这些凡人的。你这个小姑娘呐,就是想得太多。来来来,坐下再说。” 又一次被她热情地请入屋里,上了茶水,还上了温热好吃的梅子汤,宋妍有些拿捏不准墨九的心思了,眉头都皱紧了,“小寡妇,你疯了?” 墨九一怔,“你才晓得我是疯的?” 宋妍:“……” 墨九上下打量她,眼风不轻不重地一扫,“别这么矫情了,人来了就是客。其实我嘛,挺喜欢你的……就是不晓得,你跑来找我,有没有带点什么礼物?” 宋妍脸色变青,“你想要什么?” 漫不经心一叹,墨九提醒她:“宫中美食什么的,你都不带,怎么好意思来看我?不是我说你,你这为人的礼节上很有问题。如此不坦诚,没诚意,让人怎么与你交朋友嘛。下次别忘了啊。” 劈头盖脸受她一顿教训,让宋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慢慢的,她被墨九说得有些抓狂,不由怒而捶桌,“小寡妇,你到底晓不晓事?我是来找你麻烦的!不是叙旧的。” “晓得啊!”墨九喝一口温热的梅子汤,舒服地叹口气,笑眯眯道:“其实不用你找麻烦,我只要看见你,就觉得很麻烦了。” 宋妍暗吐一口恶气,觉得这疯子不可理喻,又重申一遍,“小寡妇,我很讨厌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墨九点头:“当然,不讨厌我,你怎会来?” 宋妍快气疯了,“我讨厌你,你却不怕我?” 墨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红彤彤的脸上有几分坦然,有几分担忧,“你脑子没问题嘛?你讨厌我,该你怕我才对呀?而且我估计,你在看见我的脸时,什么气都消了,对不对?” 宋妍一愣,有被她说中的难堪。 这是事实,她讨厌墨九,可墨九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是见过的,如今一见变成这般,她真的半丝气都提不起来……甚至有些可怜她。 墨九却不觉得可怜,笑道:“我们之间有多大点事?不就是为了男人嘛。再说,你从小就喜欢萧六郎,想要嫁她,心里有气,我是可以理解的。可小郡主啊,你如今的对手不是我,而是你那个玉嘉皇姊才对,会不会找错发火的对象了?” 宋妍的父亲贤王与玉嘉公主的父亲(当今皇帝)是亲兄弟。贤王是老小,娶的王妃是萧家的女儿。贤王一直是个赋闲亲王,每天醉心诗酒,在朝中不结党,也无仇敌,今上对这个弟弟多有照顾,连带对她的女儿紫妍郡主宋妍,也视若亲生。 可从萧六郎的婚事上看,亲生二字,还是差了很远。宋妍心悦萧乾之事,举朝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她打小就盼着皇帝伯伯能为她指婚萧家,曾经一度也以为萧乾早晚会是她的……没有想到,如今却便宜了皇姊。 她有苦难言,不料被墨九一言说穿。 看着她,宋妍突然有点同病相怜的错觉。 “小寡妇,你也在难过,对不对?” 她问墨九,墨九却有些迷茫。 “我有什么难过的?” 宋妍想她智商低,不由又耐心地解释一句,“我大表哥娶了你,可他生着病,照顾不了你,也与你做不成真正的夫妻。我不信,你会对他死心塌地……反是我六表哥,一表人才,南荣女儿莫不为他倾心,他对你又那样好,你未必不曾动心?他如今要娶我皇姊了,你不难过吗?” 墨九考虑一下,认真点头,“难过。” 宋妍眸中刚露惊喜,就听她又道:“就怕这孩子娶了媳妇儿忘了祖宗,往后不孝顺我。” 宋妍:“……” 把个小郡主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墨九却很淡然,她把梅子汤往宋妍面前递了递,“趁着热的,赶紧吃。这东西,就得吃个爽口。” 宋妍眼睛睁大,一副要昏迷过去的样子。墨九扫一眼她,又摇头,“放心吧,我平生阅男无数,对萧六郎也不可能看走眼。他是不会喜欢你那个强势霸道的玉嘉皇姊的,至于你嘛……若是肯好好孝顺我,隔三差五的带点宫廷玉酿来,我或可教你几招,让他喜欢上你也有可能?” 为了吃,她毫不犹豫把萧六郎卖了。 宋妍先是一喜,尔后又是一惊,“你所言当真?” 墨九点头,“当真啊。对付萧六郎,我有的是法子……只要你带的东西够好,就不要发愁了。” 宋妍瞟她的目光有点小心翼翼,还回头左右看了看,方才凑近脑袋,压低嗓子问,“我是说你阅男无数,果然是真?” 问起这个,宋妍先红了脸。墨九一愣,看着她,突然发现这个嚣张跋扈的小郡主,也不过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无奈一叹,她笑,“那是自然。”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上辈子她活到二十几岁,能没有见过光屁屁的男子么?资讯发达的时代,想看什么都不难。 可宋妍对她,却多了同情。 “墨九,你好可怜。” 墨九横眼瞪她,“我何来可怜?” 宋妍唏嘘道:“原本就是寡妇了,嫁了几个男人,受了恁多委屈,结果……这一嫁,看上去风光,可我大表哥卧床不起,你生得这么……”想说她好看,但宋妍看见她红色的脸,又不忍打击她,把话咽了下去,“你这么好,却落得这样命运,真是不易。” 墨九含笑点头,难得辩解。 身为皇族中人,会生出这般感叹,这小郡主也不容易。如此一来,对这个姑娘,墨九确实没了往日的仇怨。可她没想到,宋妍却突地又吐出一句重,“小寡妇,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 墨九“噗”一声,吐了一桌的梅子汤。 “……我怕是高攀不起。” “我准你高攀。”宋妍认真起来,特别认真,“我认为,你现在够资格做我金兰姐妹了……我以前早就听说过,你会做大鸟在天上飞,还会做好多吃的,又生得那样美,六表弟也心悦于你,所以我才嫉妒你,才那样不待见你,如今你的脸都毁了……那些烦恼就都不存在了。” 墨九摸摸自己的脸,“那我不是得感谢这张毁了的脸?” 宋妍一愣,“真毁了啊?” 墨九摇头,“说不定哪天又好了。” 宋妍默了默,“那等真毁了我们再结拜吧,若不然那天你脸好了,我怕我会忍不住嫉妒,在上面划上几刀。” 这回换墨九无语:“……这也太直白了。” 宋妍挑了挑眉梢,不以为意,“你那张脸若真的毁了,确实有点可惜。不说别的,就凭那容色,如果你生成皇室公主,什么好处也轮不到玉嘉了。” 墨九再次摇头,“傻孩子!我若生在皇室……那玉嘉公主根本就没法从她娘肚皮里爬出来。” 宋妍眼一瞪,重重捶桌,哈哈大笑。 “小寡妇,就凭这话,我一定要与你义结金兰。” 墨九道:“那你先回去求神拜佛,等我毁容罢。” 说罢她唤了蓝姑姑进来,让她把宋妍撵出去了。宋妍那货喊了几句,就无奈离开,去找宋骜了。 今儿她是随了宋骜来萧府的,宋骜与萧乾在一处叙话,嫌她碍事,就把她撵出来了,她无聊之极,这才想找小寡妇的不痛快。 没有想到,义结金兰不成,又被墨九撵走。 —— 墨九原以为宋妍的到来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不过三日,这事就有了后续,而且还闹得很大。 宋妍原本与玉嘉公主关系尚可,而且墨九觉得,她除了脑子少生了点,一切都好,当时她提醒宋妍那一句,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的东西,根本不想,宋妍这货回去,就与玉嘉公主闹上了。 宋妍有些功夫底子,半夜里,她偷偷潜入宫中,在玉嘉公主的卧室放了一把火,火烧得很大,她干得也非常痛快,听说玉嘉公主的裙子都被烧掉了半裾,吓得魂飞魄散。 从此姐妹之情,也算玩完了。 不过,这个皇室姐妹为抢萧六郎放火烧宫的事,一度成为了临安城的热点话题,自然,也惊动了皇帝与贤王。 这两人明面上是君臣,可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换到平常人家,两个人的女儿为抢一个男人打仗,做父亲的也头痛。 但毕竟宋妍放火在先,她是郡主,玉嘉是公主,皇帝的亲生女儿……论起君臣,论起亲疏,贤王总是输了一头。当日,他跪伏在殿前,痛斥自己教女不严,抢着要替宋妍受过,期间又论及过世的父母双亲,皇帝叹了又叹,到底没闹出大事,也不好过多责备,只勒令宋妍在府中反省作罢。 皇室女儿为萧六郎同室操戈的事,原本与墨九没什么干系。可也不晓得为什么,宋妍是从她这里回去才发疯的,而且她的身世,还有她与谢丙生、萧乾、尚雅、墨妄等人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甚至还常被“神仙”请去喝茶的事儿,就一点一点传入了皇帝的耳朵。 “这个墨氏不简单呐。” 皇帝在宫里这样评论了一句,消息不胫而走,墨氏的传奇就奇怪的被人传扬开了。要知道,自古被帝王称讼并非什么好事,多少热乎乎的眼刀子都会平白冲她来。 好在墨九心宽。 成天吃吃睡睡,在南山院养膘。 这几日,她抽空间墨灵儿请来墨妄,与他见了几回,也看见了墨妄受她之托做好的洛阳铲和防毒面具。两个人在这件事上,有共同的话题,谈了一些不足之处,又谈及了改进,然后,墨九不知哪股筋抽了,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的“暴雨梨花针”——她说自己危险,需要神器护体。 小说里吹得很悬。 但墨九觉得这东西并非不可行。借助机械运转之力,完成小范围的攻击是完全可以办至的。于是,为了研究暴雨梨花针的可行性,她顾不得脸红脖子红,常让墨妄三更半夜偷偷来南山院“私会”,谈八卦墓,谈暴雨梨花针,生活添了乐子,根本就没时间想那些繁杂俗事。 对此,墨妄感叹,“你还真了不起。” “别夸我,我会骄傲。”墨九眼角一瞟,认真看着墨妄做出的暴雨梨花针稚形,对准一扇门比划一下,突地又问:“你说千字引中,真有武器图谱吗?” 墨妄眼一眯,不置可否。 瞥他一眼,墨九把“暴雨梨花针收”稚形收回,在掌心轻轻敲击着,“我好奇那些制作方法,对武器本身其实不感兴趣……师兄,我若说见过比那先进百倍千倍的武器,你可信?” 这个事墨妄真没法信。 在床弩都没有的冷兵器时代,能够比千字引所载,墨家祖上几代人研制的武器先进千倍百倍的东西如果真存于世……这个世代,早就不太平了。 墨九漫不经心打量他,晓得他不信,也不多解释,只笑道:“但愿千字引不会让我失望……若不然,我这人生岂非寂寞如雪?” 想到她在萧家的日子,墨妄一叹,似乎欲言又止,“你本是墨家钜子,此处……你若想抽身,我可带你回神农山。” 最近为何人人都想带她离开?墨九懒洋洋瞄他,“墨家钜子一出,千字引就有了希望……所以,墨家钜子,如今是个香饽饽对不对?” 墨妄眉一皱,“算是。” “所以啊,我还是做平常人好。”墨九低头,嘲弄地笑,“人欲无穷,当人不再是人……那真真儿可怕哩。这钜子,谁乐意谁干去。” 她说话向来简单直接。 可每一个字,却都是道理,还有一种残酷的冷静。冷静得似乎她早已看透了世人为名为利的狰狞……她本身却只有最低等的要求——吃。 “大智若愚,便是你了。” 墨九始终觉得,不是她有智慧,而是这世上看不穿的人太多。要求太多,所以过得太累。如此一想,她便日行一善,从萧府做起,改良这些人不健康的思想——每天她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玩耍,轮番骚扰萧府里的上下,尤其对老夫人“孝顺”非常。 如此没几天,不仅老夫人病重了。 大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都称病“卧床不起”,再也不敢胡乱收她的东西——就怕一不小心跳出一只蟑螂或老鼠,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这样一晃,九月过去了。 十月风凉,萧府也清净了不少。 墨九这些日子没见萧六郎,也没去找东寂,她在静静等待“醉红颜”的颜色散去,再美美出现在东寂的面前,与他来个以食会友,顺便收了那套宅子,让沈加载把她娘给弄到临安来。 可这些事儿还没有来得及办,十月的第一天,旁的俗事就找上她了。 楚州水患得治,天下太平,皇帝于宫中设宴,犒劳臣子,还大宴内外命妇。南荣朝廷有银子,宫宴规格向来极高,但这回意外的是,请的萧家人尤其多。有人猜测,在这次宫宴,陛下有可能为玉嘉公主指婚。 墨九不关心这个,只是没想到,皇帝不仅邀请了老夫人与国公夫人,居然还特地让她们携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大少夫人”一道赴宴。 “这是欺我没有夫君撑腰啊。”墨九感慨。 “姑娘,这可怎么办?”蓝姑姑看着她红得醉人的脸,泪流满面,“你这般容色,去那宫宴之上,不是被人笑话吗?我们找萧使君想想法子……” 墨九瞪她一眼,拿来铜镜。 镜子里的女子,精致的五官,因了那过度泛红的肤色,无半分质感,除了一双眸子还算灵动美丽,几乎找不出半分优点。 她满意地笑了,“白吃白喝的事,我怎能不去?” 蓝姑姑怒其不争,“你这性子,若惊了圣驾,或惹出旁的祸事,便是神仙来了,都救不得你了。” 墨九瞄她一眼,“出息,惊了圣驾又如何,那也是皇帝主动让我去惊的。你再这样胆小,出去莫说认识我。” 蓝姑姑捂脸,突然有些怀疑以前那个墨九儿了,“姑娘,你确定你还是以前的自己吗?” “不是。” “那你是……?” “你不晓得这天上有神仙吗?” “……” “我其实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受劫的。” “……” “不过偷吃一个蟠桃而已。” “……是不是等你一统江湖之日,就升天了?” “不。我若天天有梨觞喝,天天都能升天。” 墨九与蓝姑姑严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出了院落,院外的冷风之中,一个身着黑衣锦缎袍子,身披一袭银红披风的男子停在落叶之上,眼眯微阖着,没有动弹。 薛昉看着他,“使君,我去叫门。” “不必。”萧乾的脚,慢慢挪动,从他原本的方向挪向了另外一个院门——那里是萧大郎的居处。 他声音低沉带笑,“走吧。” “哦。” 于是,薛昉换了一个石阶去叩门。 墨九的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那个偷吃蟠桃的段子,被她改了无数个版本流传,她似乎也从来不腻,剧情一天翻一个花样。可萧乾听着,一张谪仙般俊美的脸上,却隐隐有一丝笑意。 那是薛昉很少在他脸上见到的。 似乎只有在墨九这儿,他家使君才会怒、会笑、会抓狂,会恼怒……更诡异的是,不过因为墨九说他其实适合穿黑色的袍子,枢密使府里其他颜色的衣裳就统统被他打入了冷宫。 薛昉入了萧大郎的院子,等萧乾入屋去了,站在院子里守着,不由感叹,“大少夫人要去官家的宫宴,这次完了。” 背后,击西钻了出来,兰花指翘得高高,也紧张不已,“薛郎说得好有道理,击西也有些怕怕哩。” “阿弥陀佛!”闯北也钻了出来:“蠢货,你没看主上都笑了?” 击西奇怪道:“主上笑了又如何?” 闯北摇了摇头,斜歪歪看他,“你慧根不足,老衲实在难以渡化你——还是回去洗干净臀儿,慢慢省悟吧。” ------题外话------ 错字先传后改……感谢大家守候,与喜欢。 ☆、坑深071米 宫中交锋 次日早上,墨九是被蓝姑姑从床上拽起来的。没有睡醒,她有些不舒坦,可蓝姑姑素来唠叨,且满嘴都是道理。她道便是寻常走亲戚,也得梳洗打扮一番,何况入宫赴宴? “姑娘就不能争点气么?旁的女眷,三更不到,就起来沐浴熏香,描眉画脸,姑娘睡到这时,还不满意。” 等洗漱完,蓝姑姑还在叨叨,墨九终是不耐烦了。她指着自己的大红脸,认真问蓝姑姑,“就我这张脸,你若能我捯饬出一个美人来,我给你改姓蓝,如何?” 蓝姑姑愣了片刻,捂脸呜咽而去。 墨九的耳朵根终于清净了。 在蓝姑姑心里,墨九的容貌向来是她的骄傲。不管他们家有多穷、身份有多低下,但墨九打小就是一个艳冠群芳的存在,哪怕她不施脂粉,不要任何点缀,走到任何一个场所,也不会被哪个女子给比下去。 如今骄傲被粉碎,蓝姑姑承受不住。 她不敢想墨九顶着这样一张大红脸,在宫中那种群芳斗艳的地方,会受多少嘲笑与白眼。 可墨九却很庆幸。 若非这脸毁了,她还真不想去那宫殿。 自古女人的容颜,便是祸端。生得美艳媚骨固然是好,可太容易被人觊觎,在她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就会像一块砧板上的肉,人家想切成肉丝就是肉丝,想捏成肉丸,就得是肉丸。 昨儿下了一夜雨,这会还没有停。 墨九与灵儿两个正坐在檐下,头碰着头地琢磨她的“暴雨梨花针”,温静姝就过来了邀她一道入宫了。 数辆马车停在萧府门口。 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黑漆青布帷子,一模一样穿着青衣小袄的车夫与小厮,这便是南荣士家大族的气派了。 墨九望望天色,有些纳闷,扯着温静姝便道:“吃饭不是晚上么,这会入宫,会不会太早?” 温静姝与她同乘一辆马车,身边带了温静娴,闻言抿嘴轻笑着,把墨九扶坐好,方才道:“嫂嫂这便不知了,夜宴是官家请的,自是晚上。可贵妃娘娘却赐下了御花园同游。” 贵妃娘娘便是太子宋熹的亲娘,以前的谢妃娘娘。因了宋熹为储君,她也水涨船高,成了南荣唯一的皇贵妃。 至化帝的元配皇后,早些前就过世了。此后,他没有再册立皇后。宋熹做太子之前,谢妃与萧妃(宋骜之母)二人鼎立,如今的局势已大不相同。也就是说,这个贵妃娘娘,已是南荣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墨九心头琢磨一下,没吭声。 温静姝浅浅含笑,还在与她说,“往常咱们在楚州,赶不上这样的乐子,今儿总算得幸,可仰娘娘们仙姿凤仪了……” 墨九“哦”一声,觉得无趣。 娘娘什么的,她不感兴趣。 何况这下着雨,能有什么乐子? 温静姝在她耳边絮絮,她则扭头看街景。快要立冬了,下着雨的天空很是阴暗,这会儿大白天的,街上店铺便已经掌了灯。一溜的灯笼,闪着柔和的光线,映在雨雾中,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嫂嫂入了宫,可不要乱走,得跟紧了我。” 想来温静姝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害怕墨九闯祸,这才亦步亦随的跟着,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墨九也没听见去几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外头。 “萧六郎去没有?” 她问得突兀,把温静姝愣住。 待墨九回头,便看见她眸中起伏的情绪。 墨九认真蹙眉,“静姝怎么这表情?” 温静姝抚了抚鬓角的头发,笑笑,“嫂嫂突然问及六郎,静姝没回过神来。六郎应是打早就上朝去了,还未出宫哩。” 晓得真不少哩!墨九盯着她不吭声。温静姝沉吟一下,似无奈又似感慨道:“嫂嫂想必知道,官家要把玉嘉公主许给六郎,这些日子,他时不时被宣入宫中的……” 墨九瘪瘪嘴,“静姝不高兴?” 温静姝又是回眸看她。 这个墨九说话太直白,从来不给人留下喘气的空间……可越是这样直白的墨九,越是让她难以判断,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装糊涂。 对视片刻,温静姝眉梢微耷,柔声道:“六郎娶公主,是萧家的好事,静姝怎会不高兴?莫非嫂嫂,你不高兴?” 墨九点头,“是不太高兴。” 温静姝看着她,“为什么?” 墨九奇怪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做驸马的人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高兴?” 分明是很简单的妯娌家常,可温静姝心里一窒,却有一种被墨九绕进去耍了一回的错觉。 抿了抿唇,她不太想和墨九说话了……因为和她说话太累。当她在点上时,墨九不在点上,而且不论她什么话题,墨九想随就随,想溜就溜,还可以毫无压力地借疯装傻。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墨九傻,但无数次她被装在套子里玩耍之后,温静姝再看她无辜意外的眼神,也很难再相信她真傻。 至少一个傻子,是不能引得六郎注意的。 马车行至内城门,雨便停了。 积在车顶篷布上的雨水,在颠簸中,一串一串珠子似的落下来,为这个有禁军守卫的城门,添了一丝森严之气。 每一辆马车入城,都得开帘检查,即使是萧家女眷,也不能例外。墨九在帘子打开的时候,吸了一口冷风,凉得哆嗦一下,只觉从帘外甩进来的水珠打在脸上,有一种刺骨的冷。 原来季节真的变了。 她记得刚到这个时空,还很热的。 马车麟麟入城,车轮扎在水洼上,吱吱作响。墨九从帘子里望向巍峨的城楼与不远处的宫殿,无端产生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缥缈的,古怪的,不知真假的,做梦一般。 “嫂嫂,到了。” 温静姝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墨九发现,马车停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园子外面。除了萧府的马车外,园外两侧停了各式各样颜色不一的马车,耳边不时有女子细细柔柔的轻笑声,一个个穿红披翠,莺莺燕燕的感觉,像入了春天的百花园,那叫一个姹紫嫣红。可不论小姐夫人,还是宫女侍婢,似乎都有几分姿色。 蓝姑姑过来扶她,哭丧着脸,“唉!” 这叹息声,太打击人。 于是墨九赏了她一个白眼。 蓝姑姑却好心地为她戴上一顶白纱帷帽。 墨九看着隔了一层纱的世界,哭笑不得地撩了撩,“这样打扮,会不会对娘娘不敬?”就她所知,宫里的娘娘们,那是一个比一个傲娇…… 蓝姑姑只是怕她容貌丢人,哪里晓得规矩,被问也有些紧张。温静姝却笑着过来扶她,携了她的手往里走,“嫂嫂不必害怕,娘娘自有娘娘的威仪,却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墨九侧目看她:“想来也是。” 一层帷帽的薄纱,其实遮不了什么。反倒让墨九在这一群争奇斗艳的女子中间,成了一个古怪的存在——入得园子,蓝姑姑感受着旁人或惊或吓的目光,恨不得咬舌。 今日萧家女眷很出风头,可墨九的存在,还有墨九怪异的脸,却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是说萧家大少夫人倾国倾城?” “……传闻不可信呐。” “她那张脸,是被猴儿坐过吧?这样的姿色,能嫁入萧府,便是做个守活寡的妇人,也算是便宜她了。” “听说是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子。” “……什么家世呐,穷得都快吃不上饭了,这才嫁的吧……听我姑子说,她在许给萧家大郎之前,已嫁过两任丈夫……两个都被她克死了。” “呀!得离她远点——” 一张张清秀的脸,低头窃窃,听得蓝姑姑生恨不已。可从萧家老夫人到墨九,谁也没有在意的样子,她一个奴婢,虽然心疼墨九,却什么也做不了。 墨九似是恭敬的半低着头,与老夫人、大夫人等萧家女眷一道,先向坐在首位的几位娘娘请安问好,然后瞟一眼众美人,步入左右两侧为她们备好的案几后坐好。 上首是贵妃娘娘和几位至化帝的嫔妃,左侧坐了公主和郡主,右侧和下首才是内外命妇。在一个以夫为天的时代,夫家什么身份,女子便是什么地位,每一个人,莫不遵守这等级。 人陆续的来,很快便坐满了。 一个园子的漂亮女人,确是赏心悦目。 墨九觉得男人做皇帝,恐怕最为享受的就是这种“众美环绕都归我所有”的快感时刻…… “诸位,静一下。” 这时,一位体态丰腴的嬷嬷从贵妃娘娘身后出来,笑着对众人道:“今日贵妃娘娘召了各位公主、夫人、小姐前来,除了吃茶叙话,还有额外的恩典……娘娘昨年得了一件紫貂风氅,还没舍得上身,今日想要赐予在座的一位。” 不是吃的,墨九不感兴趣。 所以,任凭那嬷嬷把紫貂风氅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她也没多大的兴趣,只盯着桌案上的瓜果,目光有些垂涎——那果子又大又圆,饱满多汁,想来味道不错。 “园子里面有一个荆棘林,在荆棘林中有一座碧水亭,那件紫貂风氅,如今不放在碧水亭里。哪一位公主、夫人、姑娘最先到达碧水亭……这件紫貂风氅娘娘便赏给谁了。” 说到底,那紫貂风氅就是一个彩头。 可贵妃娘娘要达到什么目的? 率先到达的意思,是考验哪个妇人跑得快? 那嬷嬷说得兴高采烈,墨九看满园子的女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这些无聊的宫中妇女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 可那座荆棘林,想来不会那么简单才对? 墨九有意无意望一眼荆棘林的方向,仍旧没什么兴趣,在众美中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地打个呵欠,昏昏欲睡。这时,一个人低头挤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还撞了撞她的肩膀。 “小寡妇……” 这样的称呼,除了宋妍还有谁? 墨九眯眼打量她,“做什么?” 宋妍瞄一眼上首的贵妃娘娘,还有满园子热情讨论荆棘林的女人,挤眉弄眼道:“等会儿,我们一道。” 墨九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她一道,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想要那件紫貂风氅,也不想在这样的宴会中得到旁人的关注。 于是,她翻个白眼,“不去。” 宋妍掐她手,咬牙,“你不想赢?”说罢看墨九耷着眼皮,又撩了一眼,“不想胜过玉嘉?” 墨九坐到这时,还没有正眼看玉嘉公主。也不晓得是她的心太大,还是除了*蛊之外,她对萧六郎并没有太特殊的感情,甚至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太想掺合这件事。 她低着头,扫宋妍一眼,“你们姊妹抢男人,不要把我算上好嘛?” 宋妍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小寡妇,你别让我小瞧了你好不?” 墨九无奈,“一口气,也是你的气。” 宋妍咬了咬牙,“你要怎样才可以帮我?” 一个帮字说到了重点,墨九终于晓得这小郡主为什么要与她同盟了,原来是有所求。她道:“你为什么确定我可以帮你?” 宋妍眨眨眼,“我哥说的。” 墨九一只眼斜过去,“你哥多了,哪个哥?” 宋妍嗤一声,在桌子底下,挠了挠她的手,压着嗓门道:“宋骜呐,除了他,还有谁是我哥?”其实宋妍在这宫中,姓宋的哥哥太多了。可除了宋骜与她一样,母家出自萧姓,亲上加亲,格外亲厚几分之外,那些哥都生疏得很。 可这话墨九却听得奇怪。 难道这个“荆棘园大赛”是早就安排好的?或者说,有人特地要她入宫,也与这个紫貂风氅有关?……还有宋骜那个吊儿郎当的小王爷,却对她这么有信心,把他妹子都交给了她? 年岁小的公主小姐们,都兴奋得很。这会儿墨九的四周,充斥着她们关于荆棘园的讨论,就像组队打怪一样,一个个斗志昂扬。 墨九认真听了一耳朵,大概明白了那一座荆棘园,应当有着“九宫格”一类的迷宫布置,而这个应当也是宋妍找上她的原因——毕竟宋骜晓得她有些本事。 她问:“以前宫里也这样玩?” 宋妍摇头,“才没有,这个法子是贵妃娘娘昨日想出来的。不过娘娘一说,众姐妹都很有兴趣。” 大概被墨九的白眼刺激到了,宋妍哼一声,又瞄了一眼左侧的玉嘉公主,道:“我才不是为了紫貂风氅,只是不想被玉嘉比下去。” 墨九看着她,“可我只是来吃东西的而已。” 宋妍哼了哼,小心戳她,“你以为你不争,她就会放过你吗?” 墨九抿着嘴巴,别开头盯着瓜果,懒怠理会她。宋妍瞧她这“怂”样儿,就有点恨其不争了:“小寡妇你傻不傻?你与我六表哥的事儿,莫非以为我能知道,她会不知道?” 墨九转过头来,“我与萧六郎何事?” 宋妍委屈地瞪她,“事可多了。” 这幽怨的眼神儿瞄过来,墨九突然觉得,这个小郡主吃醋,吃得还蛮可爱。不过,细数一下,她与萧六郎之间还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除了*蛊。 她正想笑宋妍,却听见一道女子清脆的声音,“哪位是萧府的大少夫人?” 这样明知故问的点名方式,让墨九心里不那么舒服。可人在屋檐下,她虽然是“红脸关公”也不得不抬头。 那是一个华裳玉钗、云鬓高耸的妇人,长得有那么一点珠圆玉润的意思,可微含笑意的眸子里,却带了一抹厉色——她正是玉嘉的生母,那位母凭子贵的贵妃娘娘谢氏。 在老夫人的示意下,墨九上前福身。 “回贵妃娘娘,妾身便是。” 贵妃见她在面前福身行礼,却不与她说话,只慈爱地侧目望向玉嘉公主,浅笑道:“玉嘉,你那日不是一心想见大少夫人吗?如今人就在面前,随便你看,可遂了心?” 今儿的玉嘉公主自是精心打扮过,且不论她优雅尊贵的外表,就那张脸就能把墨九甩出十座临安城。 她高高在上地睥睨墨九,漫不经心哼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气场十足地把半蹲身在贵妃身前的墨九给鄙视到了骨子里。 这一瞬墨九的感觉很不好。 她又不是来比美的…… 她只是来吃东西的而已啊。 “贵妃娘娘!”宋妍看众人低笑,虽然也觉得小寡妇那张红脸有点儿碍眼,有点丢人,可她却莫名受不了——怎么她都是萧乾喜欢的妇人,凭什么让这些人作践? 她扬起脸,一副看傻子的鄙夷眼神,环顾周围的女人,“上次妍儿去招信,听了一句话,普天之下,论美貌容色,唯有墨氏女。当时妍儿还不信哩,可就在那驿馆里,就被惊艳住了,当时还与她打了一架哩……这个墨氏的脸,原先可不是这样的。肤白,腿长,胸大,水眸、小妖精似的……可迷人了。” ……墨九突然想死。 这货不是给她拉仇恨嘛。 果然,玉嘉脸色一变,又是重重一哼。 那贵妃脸色也不好看了,“紫妍郡主的意思是,咱们这园子里,谁也不如墨氏长得好看是吧?” 墨九心里直否认,可宋妍却昂起了头。 “妍儿以为,确实如此。” 这个世界的美人都自负又自傲,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自己长得不如旁人……一时间,墨九收获了复杂的冷眼无数,恨不得把宋妍掐死。 谢贵妃一双美眸暗了暗,摆摆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与墨九说,姿态做得足够高。她身侧的嬷嬷察言观色,一副狗仗人势的姿态盯住墨九。 “墨氏退下吧。” 这个时候,墨九大抵也猜出来了。那个谢贵妃娘故意喊她出去,高高在上的鄙视一回,不过就是想为玉嘉公主找回脸。再把她的大红脸在众女眷面前展示一回,用羞辱她的方式,给她女儿以底气罢了—— 她叹,“我去!” 宋妍却眉开眼笑,“小寡妇,晓得我维护你了吧?” 望一下天,墨九欲哭无泪:“你晓得我想掐死你吧?” 宋妍眉头紧皱,“你别恩将仇报啊!” 墨九冷哼,“你要貂皮,我要人。” 宋妍一呆,“什么意思?” 墨九道:“我要玉嘉。” 宋妍:“……” —— 荆棘园里女眷成堆,热闹非凡。至皇帝的金瑞殿里也坐了一群臣子。与那边的嬉闹与游乐不同,这边气氛沉重与严肃了不少。 一众被赐宴的大臣,家眷都在园子里,他们也都在这边陪皇帝说话。几位皇子也被皇帝召集了过来,在与臣子们的探讨中,学习一些治国之道。 至化帝五十岁上下,穿着便服,长得也很精神,一看便知不是荒淫之辈——毕竟座中皇子,也就那么几个。 “我朝自南迁以来,北方珒人一直虎视眈眈,这些年幸得诸位爱卿竭力抗珒,方能保这一方平安。如今珒人之地,兵强马壮,有钱有粮,朝廷也应早做防备才是……” 在私下里,皇帝一般也愿意与大臣保持比较亲和的关系。非正式的场合,大臣们说话也都比较随意。但这个随意中,却不敢随便。尤其涉及国策,谁也不清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所以,寒暄中,个个脸上都挂着笑,却个个都心怀鬼胎。 南荣富饶,可兵备上却不如悍勇的珒人,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若不然,也不会一路南迁至此。大臣们各抒己见,皇帝扫了一眼没有动静的萧乾,然后慢慢把目光转向脑袋上写着“没人看见我”的宋骜——这货正拿着一只茶盏在研究,完全不晓得他皇帝老子在说什么。 “元池,你说说看法。” 宋骜目光还落在茶盏上,被他皇帝老子喊了,却也淡定,偏头问坐在他身侧的萧乾,“长渊,问我什么?” 萧乾:“……” 至化帝皱皱眉,盯住宋骜,抢过话来,“如今天下纷乱,我南荣腹背受敌,你身为皇子,就没有什么想法,为民思量,为朕分忧?” 宋骜把茶盏端端正正地放好,拱手道:“回父皇,儿臣是想为父皇分忧的……就怕父皇会吃不消。” 至化帝一愣,“此话怎讲?” 宋骜抿抿嘴,又认真道:“父皇的后宫里,已经许久没有添新人了。父皇整天为国忧思,也没个可心人伺候……儿臣以为,不如再添些美人儿,这样父皇也就没时间忧虑了。” 至化帝:“……” 众大臣:“……” 这个小王爷是个混账,整个朝堂上下都晓得,若非他这么混账,萧家也不可能会败于谢家之手,让宋熹做了太子,而宋骜依旧是一个徒有其名的皇子——众臣工想笑,却又不敢吭声,只个个都低着头摆弄茶具。 咳嗽一声,至化帝的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人人都当他是个混账皇子,宋骜自个心情却很好。 他似乎没有发现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又看一眼萧乾,笑着环顾四周,“咦,今日我太子哥怎的没有来?有他在,父皇也不会把这种问题留给儿臣了,啧啧,这个太子哥,真是讨厌得紧呐。” 至化帝再一次无言。 便有曾经对宋骜抱有希望的臣工也都默了。 众所周知,至化帝最宠这个儿子。 可也不晓得这宋骜是天生少了一根筋,还是本来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论至化帝怎么教导他,无论萧家人怎么努力,他对权势与皇位从不走心。 静默片刻,至化帝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整天吃吃喝喝,也不容易。” 宋骜俊气的脸上笑得像朵花儿,“父皇总算晓得给儿子留点脸面了。”慢慢的,这货竖起一个大拇指,却又道:“不过父皇这么好,儿臣也不能让你难堪,所以,今日儿臣怎么也得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 至化帝一怔,“你且说来听听。” 宋骜清了清嗓子,“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事其实简单得很。什么珒人,什么西越人?算哪根葱啊……若父皇肯让儿臣领兵,儿臣保证把他们撵得屁滚尿流,个个俯首称臣,再不敢挑衅我南荣威严。” 至化帝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有了兴趣,“哦”一声,捋着胡子,欣慰道:“你有何策可让他们臣服?” 宋骜起身离桌,撩了下袍朝他一叩,然后笑眯眯抬头,指了指自己,“就凭儿臣这张脸,用魅力征服他们。” “噗”一声,至化帝喷了一口茶。 众臣想忍,却没有忍住,殿内顿时响起一阵老鼠似的“吱吱”声,为这里的严肃添了不止一点荒唐。 如此,至化帝已不想再听他这个儿子的治国理念了,哭笑不得地喝退他,又对萧乾道:“长渊治军有方,无事时,多教导一下朕这个儿子。若他有你一分本事,朕也就安心了。” 皇权之上,皇子地位尊崇,至化帝这样一说,只是客气罢了。萧乾身为枢密使,自然点头称是——可他心里却清楚,宋骜能得至化帝的宠爱,不就因为他不爱权势,没有争权夺位之心吗? 人在位高时,便有忧思。 一个皇帝想培养猛虎一样精悍的儿子,却又害怕这样的儿子。一山不容二虎,他还未年老体衰,又怎肯轻易放权? 尴尬过去,众臣又寒暄起来。这时,也不晓得哪个率先提及武力治国的概念,应当以武器兵备为先。谢忱顺着竿子,就拔高了声音,“陛下,臣有一言。” 谢忱一脸为国为民的忧思,认真道:“陛下久居庙堂,不知可有听过墨家攻城兵器图谱……” 至化帝并非年迈昏庸,怎会不知墨家? 他点头,“朕自是听过。” 谢忱道:“传闻墨家有攻城锐器,一旦铸成,攻城如入无人之境……且墨家兵器图谱所载之兵器,可攻可守,实乃神器也。” 这样的锐器没有一个帝王不想要,谢忱的话成功引起了至化帝的注意,也引起了满殿臣工的关注。谢忱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把千字引以及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说来。 末了,他又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萧乾,方忧心忡忡地道,“另外,坊间还有一个传言,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至化帝道:“谢爱卿讲来。” 谢忱道:“得千字引,得天下。” 若千字引中真的有那样锐利的攻城神兵,不论哪一个国家得到,都是逐鹿天下的保障。所以,这句话也并不夸张。 众人议论纷纷,宋骜却嗤之以鼻,不悦地瞪向谢忱,“这种空穴来风的事儿,丞相也敢相信?还拿出来说与陛下,也不嫌丢人?” 对宋骜的指责,谢忱不以为意,他目光恳切的看着至化帝,“老臣已是无子无孙之人,如今所愿,不过是我南荣江山稳固,收复被珒人夺去的故土……淮河以南,是南荣子民,是南荣之地。老臣只愿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大统。” “依爱卿之言……”至化帝皱眉道:“那千字引,又如何可得?” 问到了重点,谢忱声音更严肃了几分:“老臣想说的,便是此事。陛下有所不知,萧家那个大少夫人墨氏,可不单单会做机关鸟在天上飞而已……其实,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说到这里,他看了萧乾一眼,用一种很微妙的表情,传递给了皇帝一个信息——萧乾早就知道墨九的身份,却没有禀报。 至化帝果然感受到了。 他目光掠过萧乾,望向谢忱。 “这墨氏一个小寡妇,会一些奇技淫巧而已……还有何身份?” 谢忱道:“回陛下,这墨氏女乃阴年阴月阴日出生于紫薇垣位,乃墨家命定钜子。” 说罢,他又缓缓看向萧乾,目光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一字一顿道:“此事萧使君应当知情。” ------题外话------ 姐妹们久等了,这章改来改去,不是很满意……改到这里,可能还会有一些细节上的修改,对不住了! ☆、坑深072米 项庄舞剑 谢忱身为南荣丞相,善于把握人心。爱玩爱看就来 他一步步把至化帝的思维引入了他需要的一个局里。第一,他说墨家武器图谱乃神兵锐器,“得千字引,可得天下”。第二,他说欲得千字引,必须先得到墨家钜子。第三,他把矛头指向萧乾。 若萧乾早知墨九的钜子身份——这盘棋就大了。 往小了说,萧乾知情不报,有负皇恩。 往大了说,萧乾居心叵测,说不定就有颠覆江山与图谋造反的想法……若不然为何私藏? 这一个软刀子,谢忱下得稳、准、狠。 可萧乾在朝堂上与他向来敌对,在皇帝面前针锋相对也是常有的事,至化帝了解这两人之间的内斗,故而他们互相掐架的话落入耳朵,力度难免减上几分。 萧乾不动声色的瞄谢忱一眼,对他的恶意指责没有动气,只缓缓起身,朝至化帝拱手道:“微臣不知情。” 末了,他似是想起什么,淡淡道:“当日在招信,谢丞相的公子谢丙生贪图家嫂美色,却为此殒了性命,丞相误听传言,恐怕由此生了误会。” 如此,一把软刀子又被他递了回去。 萧乾意指谢忱在公报私仇,拿儿子的死来做文章。 这样的说法自然也是道理,你来我往间,殿内气压低沉,已是风起云涌,众臣心知肚明,谁也不好帮腔。 至化帝微笑的眼眸半阖着,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扫来扫去,捋着胡子思量再三,又问萧乾:“那墨家的千字引,萧爱卿可曾听过?” 萧乾面色淡然,“回陛下,臣听过。” 至化帝点点头,目光微微一深,“爱卿对千字引一事,有何见解?” 微微沉吟片刻,萧乾并非全盘否定,只严肃道:“坊间传音常有浮夸之处,微臣对此不曾亲见,不敢妄下断言……但家嫂愚钝贪吃、性懒痴傻,无半分才能,若说她能开启千字引,微臣实难相信。” 众人没有想到他会对传说中“关爱有加”的大嫂墨氏用了这样鄙陋的八个字形容,皆是一愣。 至化帝笑道:“墨氏若无才能,那机关鸟,她又如何做来?” 萧乾唇角隐隐有一丝笑意,并没有因为皇帝的怀疑有半分懊恼,每一个字都说得淡然又镇定,“机关鸟出自墨家左执事墨妄之手,与家嫂并无干系。当日,墨妄欲助家嫂脱离谢丞相公子魔瓜,不得已为之,不曾想,却成了谢丞相攻微臣的把柄……”笑了笑,他又道:“便是家嫂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说,也是无稽之谈。家兄合婚的庚贴上,家嫂的八字,并非四柱纯阴。” 说到这里,看至化帝眸中沉浮,也不知信了没有,萧乾突地转过头来,把矛头指向谢忱。 “女子八字乃闺中私隐,丞相身居临安,掌朝堂大事,却对家嫂八字这般在意,实在令人费解。丞相可否解释一二?” 这话打了谢忱一个重重的耳光。 一个老头子,没事去查人家嫂嫂的八字,属实猥亵得紧。 可谢忱就像早知他会否认似的,不以为耻地冷哼一声,对至化帝道:“官家明鉴,老臣一心为社稷大业,断无私心,更不欲与萧使君结怨。至于这墨氏到底是不是墨家钜子,到底有无做机关鸟的本事,其实一试并知。” 至化帝眉梢微动:“哦,如何试?” 谢忱唇角浮出一丝冷意,拱手对众人示意道:“还请官家与诸位移步荆棘园。” 谢贵妃邀了众女眷在荆棘园玩乐,众臣皆知,却却不知谢忱为什么要让他们去荆棘园。 皇帝年岁大了,也不喜欢这样与女眷的热闹。听罢与众臣一样,将询问的目光落在谢忱身上。 “嗵”一声,谢忱先重重跪地告了罪,才道,“老臣擅自做主,请贵妃娘娘在荆棘园设了一个局。” “何局?”至化帝问。 “此局乃老臣从畏罪自杀的墨家长老乔占平那里得来的,名叫九九九宫格。” “九九九宫格?”众臣又问。 “九九九宫格,顾名思义,比九宫格复杂了九九八十一倍,是乔占平多年所得,据乔占平的弟子说,这九九九宫格,至今无人得破。” 至化帝一喜,拍案大笑,“好。” 众臣各怀心思从金瑞殿前往荆棘园,路上三三两两的议论。谢忱似是胸有成竹,昂首挺胸,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走在至化帝的后面。 萧乾袖袍飘飘,俊气的脸上云淡风轻之色,并没有受半分影响。 只小王爷宋骜喜怒都在脸上,左看右看,特地落后几步,招猫逗狗地努嘴瞪着谢忱,“姓谢那老匹夫,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还不入土为安,真是国之不幸。” 萧乾嘴角扬了扬,不置可否。 宋骜见他这么淡定,又望一眼谢忱由于背挺得太直以至有些畸形的背影,轻声一哼:“谢贵妃特地邀请小寡妇入宫,小爷昨儿就觉得没那么简单,果然是与这老匹夫有图谋。不过,幸得小爷英明睿智,早有安排。长渊,你就放心吧。” 原本很放心的萧乾,一听这话眉头不由一跳,“你做了甚么?” 宋骜得意道:“荆棘园那个什么九九九宫格,局子布得那么大,怎会逃得过小爷一双毒眼?我把小寡妇交给妍儿了,有妍儿在,她不会有事的。” 萧乾眉梢一扬,眸底凉意浓重了几分。 宋骜完全没有意识到有宋妍在,其实才不该放心,依旧自得又潇洒地道:“两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那什么狗屁的九宫格,我看难不倒她们。长渊,你就等着看好了……” 极不负责的干了这事,宋骜满头满脸都是“邀功”的表情,可他自个说了一堆,萧乾脸上却越来越阴晴不定。 他不由奇了,“长渊,你这什么表情?” 萧乾转头看他,一字一顿,生硬地道:“感、动、的。” 宋骜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不必不必,你只须记得我的好,吃肉时,别忘给我一口汤就行。唉,你看这些年,你对我不冷不热,我却对你不离不弃……” 萧乾也不知听入耳朵没有,望向荆棘园的方向,喟叹一声。 自古帝王多疑心,有了谢忱那一番言论,至化帝不仅会怀疑墨九的钜子身份,让她从此麻烦上身,而且他对萧乾这个握有调兵之权的枢密使自然也会格外防备。 更紧要的是,谢忱勾起了至化帝对千字引的*。 *之火,一旦燃起,就很难熄灭。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帝王想要,却不能要的? 宋骜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突然问他,“长渊你发现没有,被谢忱那老匹夫一忽悠,我父皇那老脸满面都是红光,你说他是多想要那东西?” 威力强大的武器,是国力的象征,也是一个有开疆扩土*,想有所作为的君主最想要的东西。 念及此,眼前仿佛黄沙万丈,枯骨森森。萧乾抿紧的嘴巴,微微一勾,“你说呢?” 宋骜捏着下巴考虑一阵,“肯定比看到谢贵妃白花花的身子更有想头。” 萧乾:“……” 不欲听宋骜胡扯,萧乾加快脚步,率先走在前面,宋骜瞪他一眼,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比这园子里任何一个人都来得悠闲自在。 至化帝斜眼瞥一下这个小儿子。 末了,也只剩叹息。 “陛下驾到——”宦官一声唱喏,荆棘园里就忙活开了。 从谢贵妃到公主和上下其余命妇,纷纷起身向至化帝请安。 一番礼节寒暄后,宫中小太监又重设桌案,排了位置,上了茶水果盘,让众臣与家眷坐了下来。 如此一来,这番热闹又升级了一倍。 谢贵妃在人群里与谢忱对了一个视线,心知这事并没有引起皇帝的反感,脸上的笑容又从容几分,欠身微笑道:“妾身拿了昨年陛下赏的紫貂风氅做彩头,原本只为玩乐,却不想惊动了陛下,是妾身的不是,望陛下赎罪。” 至华帝微笑道:“爱妃有心了,这样玩乐的方式,朕也是第一次听闻,甚觉有趣,这才特地邀了众位爱卿过来一观,爱妃只管继续。” 谢贵妃欠身笑道:“是,谢陛下。” 从皇帝入了园子开始,墨九就没有动弹过。 事情发展到如今,若她还单单以为只是一件紫貂风氅的彩头与几个小女子为了男人的互不相让,那就太天真了……可谢贵妃与玉嘉这母女俩,如今再加上一个谢忱,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暂时也没有想明白。 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她一双晶亮的眸子在座中人身上偷偷瞄了几遍,见着了至化帝那几个年轻的皇子,见着了座中面含浅笑的萧乾,甚至看见了宋骜偷偷递过来的“媚眼”,却不晓得究竟哪一个是当今太子宋熹。 这时,负责组织的嬷嬷上前禀报道:“禀陛下、娘娘,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让主子们入园了。” 谢贵妃微笑点头,“那就开始吧。” “慢——”这时至化帝却突地出声阻止。 谢贵妃不知有什么变故,与园中众人一样,转头看向皇帝。 可至化帝微带笑意,脸上表情没多大变化,只慈祥地道:“难得今日众位卿家在此,兴致这般高。爱妃一件紫貂风氅的彩头,朕以为太小。” “哦?”谢贵妃娇声笑道:“那依陛下的意思?” 至化帝随和地笑道:“拿到紫貂风氅者,朕另有重赏。” 园中顿时响过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一件紫貂风氅不算大彩头,可皇帝的重赏,那就不一样了。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就连墨九也上了心,想晓得这个皇帝究竟要赏什么。 至化帝兴致似乎真的很高,他开怀大笑道:“既是从未有过的乐子,朕也当许从未有过的彩头——帝王一诺。” 谢贵妃看了谢忱一眼,微笑道:“妾身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做皇帝久了,很容易自信心膨胀,看谢贵妃的小意,至化帝愉快得脸上的皱纹都灿烂了几分,“朕的赏赐,是朕的一个承诺。只要夺得紫貂风氅,便可以求朕替她完成一个心愿。” 这个赏赐不仅从未有过,也确实太过厚重。 皇帝金口玉言,当场答应的事儿,自然不会不允。 园子里先前不太想参加的女眷,都跃跃欲试,一些臣工与家眷互相对视着,私欲心也再次升高。 皇帝这一注下得太大。不过,若拿到紫貂风氅的人提出不合理要求,皇帝允是不允? 人人心里都这么想,却没有人敢问——除了宋妍。 宋妍一听,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她上前福了福身,认真且严肃的问:“陛下,若妍儿赢了,要你把妍儿指婚给谁,你就指给谁,是也不是?” 这姑娘胆儿真大。 人人都知她喜欢萧乾,为了萧乾刚刚与玉嘉公主撕破脸,烧了宫闱,也晓得皇帝有意把玉嘉公主许给萧乾,她却不管不顾地当众这样问,分明是让皇帝为难。 谢贵妃和玉嘉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诚王也觉得脸上无光,不由低斥一声,“这个不省事的东西,就晓得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可诚王骂声未落,皇帝却阻止了他,眸中含笑地点头,“紫妍郡主说得对,只要是要求,朕无不应允。” 众人一听,登时哗然。 如此一来,帝王一诺就举足轻重了。 可得荣华富贵不说,甚至可换生死性命。 原本一个换彩头的游戏,变得气氛紧张了。好些王公大臣,都带了期许看向自家女眷,希望家里走运得了彩头……有了帝王一诺,那是何等尊荣? 宋妍兴高采烈地回来,朝墨九挤了挤眼睛,墨九心里却揪得生紧。 皇帝许下重诺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让众人全力以赴。 但他到底图个什么? 通关一个九宫格而已,又能代表什么? 当下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她下意识把疑惑的目光望向座上的萧乾,想晓得他什么态度。 似乎感受到她的打量,萧乾也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眸底熠熠有光,好看,却也平静。 只一瞬,他又滑开视线,修长的指尖拎了一颗葡萄放入嘴里,似不曾看见墨九。 这样的场合,他们没有办法说话,一个小小的眼风交接,不关心的人根本察觉不到,可关注他们两个的人……比如玉嘉公主,眸中却浮上了一些凉意。 宫中嬷嬷大声宣布开始入场,宋妍像屁股上扎了刺,半分都坐不住了,她生怕墨九不肯陪她去,扯着墨九的袖子就拉人。 墨九觉得这货有些欠脑子,拍掉她的手,又飞快回头,从桌案上拿了几个果子塞入怀里,这才蜗牛似的慢吞吞跟上去。 宋妍觉得丢脸死了,“你怎么这样好吃?” 墨九拍拍高高鼓起的肚皮,一本正经,“万一进去出不来,不得饿死?” 宋妍冷哼:“怎会出不来?时辰一到,若我们实在走不出九宫格,陛下会派人把荆棘拆掉的。” 墨九似懂非懂的“哦”一声,“可我这会就饿了,咋办?” 宋妍受不了的瞪她,“饿死鬼投胎的啊你?” 墨九瞥她,“噫,你连这个也知道?” 宋妍恨不得踢她两脚,可最终还是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看她两个的背影,至化帝目光微深,一众搞不清身份的臣子也低低议论。 只萧乾一双修长的双手交叠于身前,身姿慵懒清俊,嘴角微微翘起,似有一抹温柔的颜色。 —— 有了帝王一诺,游戏的竞争就激烈了。 原本不想为一件紫貂风氅去闯“九九九宫格”的姑娘小姐们,为了自己家族的荣誉,为了在陛下和娘娘面前争一口气,不得不入了局。 结果嬷嬷统计,入园参加“夺貂”的女眷共有五十人。公主、郡主各为其政,众臣女眷则以家族为单位,由宫娥们领了,进入不同的荆棘小道。 荆棘园里占地很宽,说它是一个“园子”,其实又非真正的“园子”。 进去之后墨九才从宋妍口中知晓它的来历。 这个荆棘园,竟然是建在一片浮泥之上的。 它原本不叫荆棘园,而是御花园中的一片荷塘。先皇后爱莲成痴,在宫中养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可这个荷塘后来陆续淹死了几个人,先皇后又病了,有宫女晚上撞见池塘上方有白衣女鬼在飘,皇帝一怒之下,就让人把它填平了。可填了池塘也没救得先皇后的性命。没多久先皇后就过世了。这个园子废弃之后,恐下方浮泥太多,虽然填了土,也时不时会塌陷一角,洞出一个满是淤泥的深坑。 后来谢贵妃为了给宫中添“吉利”,这才让人在上方种上荆棘。 棘,也是取之“吉”的意思。 这次为了这个“夺貂”比试,又从外面弄了荆棘过来,把这一片园子扎成了九宫格的布局,每一条小道的两侧,都有足足二人高的荆棘条做成的蓠芭墙,荆棘的枝条有尖刺,这样隔离之后,人在道上,看不到旁人,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四面八方的环境都一个样,很难再辨别方向。 入园时,还有一些姑娘在嬉戏笑闹。 慢慢的,那些笑声就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紧张。 互相看不见,零星有几声叹息,惹得性急的宋妍,越来越急,不时催促墨九。 “走哪儿?这条路,又走哪儿?嗳,到底怎么走啊?” 墨九入荆棘园的时候,把蓝姑姑留在了外面,却带了第一次入宫的墨灵儿。小丫头对这片荆棘林好奇得紧,小麻雀似的,一路东走西看,与墨九两个像是来观光旅游的,并不怎么理会宋妍,气得这小郡主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又无可奈何。 “小寡妇,你到底有没有在帮我找出路?” “找什么出路?”墨九一头雾水。 “……”宋妍停在原地,服气了,恨不得用目光杀死她。 “不是找碧水亭嘛,找出路什么?”墨九严肃提醒她。 “对啊,你倒是找啊。”宋妍看她并没有真的蠢死,又松口气,上去拖着她走。 宋妍的身边跟了一个吴嬷嬷,正是上次在三江驿站痛骂过墨九那位。墨九并不怎么待见她。但可能同在一条船上,吴嬷嬷对她却是老实不少。一路上,她不时拿肥胖的身子挡在两侧,生怕荆棘的尖刺刮到她家郡主娇嫩的肌肤。偶尔,也会乖顺的替墨九遮挡一下荆棘。 墨九抬起眼皮瞄她,“嬷嬷今儿精气神不错,这一路走来,也无聊得很,不如你再帮我讲一下上次没有说明白的那个词儿?” 吴嬷嬷嘴角一抽,“大少夫人指的是甚么?” 墨九皱起眉头,考虑一瞬,方道:“就是那个膫子呐。” 这货是个记仇的,可吴嬷嬷脾气却好得很。她似乎不想提及当初的旧怨,腻歪着一张白胖胖的脸,笑道:“大少夫人好记性,老奴那会儿眼皮子浅,不识高人真面目,该打!” 说着,她皮笑肉不笑地抽了自家一耳光,气得宋妍白她一眼。 可一声“高人”,没有拍中墨九的屁股。墨九扫着她身上的赘肉,似笑非笑道:“嬷嬷这么抬举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高人,我只是不太懂……虚心请教而已。” 她揪住这件事就不放,吴嬷嬷有些尴尬。 “郡主仔细点——”借着帮宋妍挡荆棘条的当儿,她把脸转开,把话题也转了开,笑道:“这个什么九宫格,转来转去都一个模样。若非有大少夫人的聪明伶俐,就我和郡主两个,活活累死在里面,恐怕也走不到碧水亭。” 墨九认真看她的脸,“嬷嬷这话奇怪。我哪晓得怎么走?我不是都跟着你们在走吗?” 吴嬷嬷一愣,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顿在当场,不晓得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而宋妍,却是当即搓了火儿,“小寡妇,你到底行不行啊?” 墨九瞪她一眼,“我不行。” 晓得这小寡妇脾气怪,宋妍不敢惹她,仔细考虑一下,赶紧闭上嘴装乖巧,不与她争吵。可走不了几步,看墨九真没有怎么上心的样子,这小郡主又不耐烦了,“你说玉嘉会不会已经到了?……小寡妇,我这脚都走酸了,你快拿个主意啊?” 墨九不理会她。 她继续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来来去去都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 墨九受不了她的聒噪,“你才发现呐?” 原来她也发现了,宋妍叉着腰,终于忍无可忍,“晓得在转圈儿,你为什么不带我们走对的地方?” 墨九无辜地一愣,“因为我不想去碧水亭啊。” 宋妍眸中的光芒,一下就暗了,撇了撇嘴巴,“你答应我的。” 她话音未落,墨九就接过来,“是我答应过,你要风氅,我要人。” “所以……?” “所以我在找玉嘉,不在找碧水亭。你想找碧水亭,你自己找去,与我何干?” 宋妍胸口气血翻腾,差点儿当场吐血而亡。 对于墨九来说,找碧水亭不是难事,这九宫格如果就能难住她,她都不好意思再好吃懒做了……问题是玉嘉公主比碧水亭还不好找。因为墨九懂得走九宫格,玉嘉未必会懂——墨九有想过,布局之初,谢贵妃或者会她放水,可这局非常复杂,就算她晓得走法,不熟悉也容易迷路。 找一个迷路乱走的人,比破九宫格更难。 这就是墨九如今的烦恼。 宋妍气得抓狂,几乎犯病了,“小寡妇,你恩将仇报,你不是人,你说好帮我找碧水亭的,你……” “闭嘴!”墨九眉头一蹙,一眨不眨地抬头看向天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 人对于危险,有着天生的警觉心,尤其墨九是一个敏感的人。 她问:“郡主,你有发现天色不对吗?” 宋妍也抬头望一眼,“雨停了,出太阳了。” 墨九眉梢一扬,看着游走在太阳边上的乌云,一张红彤彤的脸上,染上一抹青暗的色彩,紧紧抿住嘴,一个字都不吭。她紧张的样子,瞧得宋妍屏住了呼吸,看几次太阳,然后拽紧她的衣袖。 “小寡妇,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墨九黑眸灼灼,“我不吓你。” 宋妍吐口气,她却含糊道:“我只想打你。” 她这句话莫名其妙,听得宋妍大眼珠子一瞪,就气急败坏的要发作。 可墨九却淡淡扫她一眼,终于抬步走在了前面,“碧水亭,跟上。” 听了这话,宋妍的脸果然阴转睛了。 大概下面真是浮泥,脚踩在地上,有些发软。宋妍胆大,倒也不怎么怕,墨九也不知怎么就想通了,也不去找玉嘉公主了,领着三个人在荆棘林里绕来绕去,速度极快。宋妍一路恭维着,总觉得她有天生辨位的能力,根本都不怎么看路,只半盏茶的工夫,碧水亭就在面前了—— 亭子中间是一个紫檀木的案台,上面用精美的盒子陈放着一件紫貂风氅。 阳光从亭角射丨入,紫貂风氅便更添了一丝华贵的美。鲜亮、柔和,叠放一起,确实有些惹眼。 宋妍揽了揽墨九的肩膀,哈哈大笑,“小寡妇,了不起,我们是第一个到达。紫貂风氅是我的啦。你说好的啊,不许和我抢。” 她愉快地奔过去,像一只欢乐的鸟儿,那一刻的喜悦,好像从玉嘉公主手上抢过来的不是紫貂风氅,而是萧乾。 吴嬷嬷也笑着尾随上去,“郡主,慢点!仔细棘刺……” 宋妍看着紫貂风氅,想着至化帝把她赐婚给萧乾的场面,哪里会在意几根荆棘条? 她笑眯眯俯身下去,抱住紫貂风氅,舒服地叹口气,“嬷嬷,快点帮我撑上旗幡。” 在碧水亭里有一根长竹竿,按事先的规则约定,谁先到达亭子拿到紫貂风氅,就用竹竿把旗幡撑高,外面的人见了,这个游戏就宣告结束了。 “嗳,好。”吴嬷嬷应得很爽快。 可在宋妍愉悦的笑声里,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却从吴嬷嬷的手上刺了出去。 她的目标,是宋妍的背心。 那一击,是致命的力量。隔得这样近,速度也很快,所以宋妍毫无察觉,等她抱着紫貂风氅转头,看到已至身前的尖刀时,只剩满脸的不可置信…… ------题外话------ —。—! 有点卡文,更晚了,晓得你们想打我…… 那么,就来打吧。 ☆、坑深073米 意在沛公 “嬷嬷……” 宋妍低头看着匕首,张着嘴巴,声音很弱。樂文小說| 她一直都知道的,别看吴嬷嬷肉多肥硕,身手却很利落。如今她又是贴身杀人,直捅要害,分明是取她性命。宋妍避不过,那一瞬间,除了疑惑之外,脑子里铺天盖地的全是绝望,空白得什么都想不了。 但太过惊愕与恐慌,她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吴嬷嬷匕首的寒芒映入眼帘时,一道轻微的“嗖”声也像毒蛇信子似的窜了过来,直钉在吴嬷嬷的手臂上。吴嬷嬷极低的叫唤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儿,紧接着,一股大力就扼住了她的胳膊。 “铛”一声,匕首落地。 “咚”一声,宋妍也倒在地上。 “老不死的。”墨灵儿像踩胖猪似的把吴嬷嬷踩住。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速度太快,吴嬷嬷根本没有看清,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会子被墨灵儿踩着嘴巴,她身上赘肉抖动着,也是一肚子的疑惑。杀宋妍时,她是背对着墨九的,她一定看不见。而且,就算看见了,她与墨灵儿一样,都在碧水亭之外,要救宋妍也来不及。 所以,吴嬷嬷至今不明白那一瞬间,手臂为什么突然吃痛。 她也没有想到,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手。 墨灵儿见她眼珠子转,挪了挪脚尖,钉住她的眼眶,“老实点!” “痛……”蔫蔫的,吴嬷嬷叫唤不止。 墨九还站在碧水亭外。她看看天色,看看亭染,又看看身后的荆棘林,然后抬起手腕上的“暴雨梨花梨”看了一眼,在位置上走了几步,把眉头皱得死紧,不解地自言自语,“射程范围还得加强。这么近的距离射过去,痛却不伤……不行不行,失败。” 这时还有心情研究武器,墨灵儿哭笑不得。 一边碾豆腐似的碾压着吴嬷嬷的脸,她一边嗔怪,“姐姐,这老不死的怎么办?” 墨九像是刚反应过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又抬头看一眼天色,把“暴雨梨花梨”挪了挪位置,小手不止扇着风,只觉这地面上的灰尘被她几个一阵扑腾,弄得迷眼得很。 “这么肥,清蒸不行,红烧好了。” 这个回答,让墨灵儿欲哭无泪,瘪瘪嘴无奈。 吴嬷嬷却像见了鬼,看着墨九一步一步过来的脚,发狠的挣扎,“你……敢!” 墨九眼珠子一瞪,“我最恨人家挑衅我了。” 说罢她蹲身将地上的匕首捡起,在吴嬷嬷脸上比划。 这货不管认真的时候还是不认真的时候从来都只有一副认真的表情。一般姑娘如果要划人的脸肯定得有些紧张有些害怕有些特殊的表情,但她实在太严肃,却像在完成一件什么美好的雕刻作品,大红虾子似的脸紧绷着,比一下角度,又拿刀尖轻戳一下,在吴嬷嬷恐惧的视线中,一本正经,“这身赘肉太老,膘太厚,红烧也未必好,不如我写上一首诗,一会出去,敬献给谢贵妃?” “……小寡妇。”摔在地上的宋妍,这会才缓过气来。 她不明白那小寡妇在叨叨什么,只觉这人脑子果然是疯的。 好不容易吸上气,她虚弱的道:“你不是应当先救……我吗?” 墨九头也不回,“我两个没那么好的交情。试针为主,救你只是顺便。” 宋妍胸口一痛,差点儿气死过去。 墨九也不管她,匕首在吴嬷嬷脸上比划着,想想又认真问了一句:“说遗言吧。” 宋妍重重呛了一口,捂着疼痛的胸,好不容易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把六表哥嫁给我……不,我要嫁给六表哥。” 墨九慢慢转头,视线落在她脸上,“遗言。” 宋妍脸更白了,“这不是遗言?” 墨九瞪她,“你人都死了,怎么嫁?” 宋妍想到“死了”之后,她便再也瞧不见六表哥了,还有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哥哥,还有这个讨厌的小寡妇,又想到打小比她亲娘还要疼爱她的吴嬷嬷居然会拿匕首捅死她,胸口不由发酸,眼睛也跟着发酸。如此,一句话便有些呜咽,“小寡妇,如果可以,你把六表哥烧给我好了。” 墨九身子僵硬一下,咳嗽着放开吴嬷嬷的脸,扯开宋妍胸前的衣衫,查看她的伤势。 一瞬之后,她丢开了这个矫情的小郡主。 “受点轻伤而已,看你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宋妍低头看了看胸口的鲜血,狐疑的皱眉,“轻伤?” 不给她半分喘气的机会,墨九猛地把匕首架在她的喉管上,“嫌弃轻伤是么?我可以代劳,帮你重伤。说不定到时候,皇帝啊你父王啊萧六郎啊什么的人们,看你伤成这样,心疼得不行,立马就为你们主婚也不一定。” “是哦。”宋妍眼睛一亮,“会吗?” 墨九严肃点头,“必须会,我已经被你智商感动了。” 宋妍眼一闭,视死如归地把着墨九的手,“动手吧,小寡妇。” 说罢她见墨九手臂往前一送,还真是毫不客气地就要捅她,吓得惊叫一声“不!”,紧紧抱住身侧的紫貂风氅,对墨九怒目而视,“玩笑听不出来啊。有了这个东西,我需要受什么重伤呐?你这个小寡妇,就是没安好心眼,说罢,是不是想诓我的紫貂风氅?” 墨九唇一弯,瞥着阳光中华美的风氅,“相信我,这东西对你没好处……” 宋妍倒不是完全的愚蠢,如今连吴嬷嬷都会出手杀她,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嘴巴,她看着墨九,“人总归是要死的。如今可以得帝王一诺,嫁给六表哥……便是死,我也无憾了。” 墨九:“……执念是病。” 宋妍灿然一笑,默默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墨灵儿脚下那个从小把她带大的吴嬷嬷,过往的岁月冷不丁就浮上脑海。她青白的脸似乎又白几分,舌头打了个结,“为,为什么?” 吴嬷嬷脑袋别在一边,不回答,更不去面对她。 或许是不屑,或许是难堪,或许也有愧疚。 一个人在背叛之后,真正能心安理得的人,毕竟是少数。 墨九瞥着主仆俩,心里的疑惑也在加重。 不管吴嬷嬷是本来就想杀死宋妍,还是想杀害了宋妍,再嫁祸给她,或者说只单纯为了真正的主子夺得紫貂风氅……就目前来分析,其实都不很符合逻辑。想那谢贵妃千辛万苦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把皇帝和满朝臣工都引到了荆棘园,难道就只为了对付她墨九一个?……如今真这样,墨九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局,完全牛刀杀鸡的感觉。 “啊!”一声,墨九正在考虑,事情又有了变化。 受伤的吴嬷嬷原本僵硬着一动未动,这时,突地抖着一身肥肉,双目赤红着像一头嗜血的猛兽,突然从墨灵儿的脚下挣脱开来,扑向宋妍。 吴嬷嬷是宋妍的奶娘,拳脚功夫其实不俗。 值得一提的是,宋妍的拳脚功夫就是吴嬷嬷启蒙的。 这墨灵儿原本是踩着吴嬷嬷的,可她到底经验浅,原以为大势已去,这老货放弃了挣扎,情不自禁就被墨九和宋妍两个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想到这肥婆子竟有这般神力,不仅挣脱开去,还重重地扑倒了宋妍。 “小心!”墨灵儿惊叫,后悔不已。 可晚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在吴嬷嬷重重的扑撞之中,宋妍身子斜倒在案桌上,那一个放置紫貂风氅的紫檀木盒“砰”一声掉到了地上,厚重的灰尘,在阳光中扬起,扑人脸面。 “咳!” 闷闷的咳嗽声中,灰尘不仅仅是灰尘,那盒子落地之后,案桌中间突地冒出一股浓烟,迅速笼罩了碧水亭,慢慢的案几整体往下落,地上的青砖裂开,缝隙里似有浮泥挤入…… “这什么烟,好黑,我看不见了。” 浓烟之中,墨灵儿挥舞着手,抱怨的惊叫。 “……不是烟太黑,是日食了。” “日食?”墨灵儿大惊,望向四周,发现光线都被吃掉了,整个亭子越来越黑。 “天狗吃日。”墨九解释着,条件反射往后一退,躲避从脚上钻上的浮泥。 这时,前方传来宋妍虚弱又惊恐的喊声,“小寡妇!” 很显然,她还被吴嬷嬷拉扯着。 墨九皱着眉,什么也看不清,只冷冷道:“别怕,我会把你的遗言告诉萧六郎的!” 宋妍吸一口气,声音伴随着咳嗽,“小……寡……妇。” “砰”一声,碧水亭的一根横梁这时落下,直直砸往墨九的头顶。她隐隐躲开,那横梁冷飕飕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去,裹了一截衣服然后重重落在她的脚背上。 “咝!”墨九痛得她龇一下牙,咬牙切齿,“我靠!” 烟未散,日食未结束,整个天地间一片喧哗与黑暗,远处有咆哮的吼声,似乎也有人在喊着“救命”,但墨九的脚被横梁砸了,又麻又酸爽,一时挪不了脚,只感觉脚下的青砖越来越无法承受力量,还有越来越多的淤泥从青砖的缝隙中涌出来,似乎要紧紧把她裹住…… 不对,分明是她的身体在往浮泥里陷落——就像沼泽。 墨九摸索着拽紧那一根砸了她的脚,却有可能成为她救命浮木的横梁,一只手把墨灵儿扯过来,循着宋妍声音的方向,慢慢推动浮木,想去抓她,嘴里却低喊道:“我也有遗言——以后过年过节的,烧点儿山珍海味给我。” 那边儿没人回答,墨九嘴角一低,又把横梁往前推。 可淤泥不比水,横梁虽然很累,也很难挪动。 就她与墨灵儿两个人的力量,也挪动艰难。 脚沾不了地,手抓不住东西,眼睛里也什么都看不见。 墨九眉头皱得更紧,“宋妍,若有如花美男……我不介意一天换一个的。” 黑暗之中,仍然没有宋妍的回答,只有一阵“扑腾扑腾”的挣扎声,好像是宋妍在与吴嬷嬷搏斗。墨九阴着一张脸,把横木再推一步,不断靠近宋妍,嘴里又道:“吴嬷嬷,你有男人有儿子有女儿嘛,你说今日若我与宋妍不死,你会有什么下场?哦不对。就算我们死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以为让你做事的人,会放过你?” 那边除了挣扎,依旧没有声音。 墨九又开始说服教训,“宋妍是你带大的,没有恩情也有亲情。你放过她,诚王和诚王妃肯定会饶你一命……对哦,我还听说你以前就是萧家的人,是诚王妃带去嫁去诚王府的,这么深重的感情,你怎么惹得对小郡主刺下那一刀?” “呸!”一口泥,吴嬷嬷的声音很阴冷,“你怎么会怀疑上我的?” 墨九一愣,没想到这老货这时突然开了窍,晓得她在她未动手前已经怀疑上她了。 思量一下,她拿手胡乱在黑暗里刨动,一边试图与吴嬷嬷讲话,辨别她的位置,“……你叫我高人,我不太习惯。你对我太好,我不习惯。你不告诉我膫子是什么,我也不习惯。我说,你不如这会儿告诉我可好?” 也许是发现中计,吴嬷嬷再不回答,半点声音都无。 墨九“去”了一声,突地烦躁了。 布置九九九宫格的肯定是高人,不仅会布局,还懂得利用天文……至少谢忱那个老匹夫肯定钦天监有人,晓得今日有日食,这才故意算计这里……有了吴嬷嬷这根线,估计就算她找不到碧水亭,结果也会掉入浮泥,毕竟据宋妍说,下头一片都有浮泥。 她觉得布局的家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说不定就是那个破坏巽墓,并且改变机关的人。 对那个人墨九兴趣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郁闷。 冥冥中,有一双手,把她引入这个局,可她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把她见过的人,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一遍,仍然没有什么头绪,这不免让她有些沮丧。 “宋妍,我告诉你啊,人要想活下去,得靠自己自救。我这会儿脚都踩不到地儿,心慌得很。再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感,你死不死的,与我无干……我想对你搭把手,只是怕落下一个谋杀你的罪名,如果你都不想活,我也犯不着为你冒险,懒怠救你了。” 四周空荡荡的,对面的挣扎突地厉害了。 可天空黑沉沉一片,墨九依旧看不清。 嘴上说着放弃宋妍,但墨九这时确实不能放弃她。 她硬着头皮把横梁往前推了一段,哑着嗓音喊:“宋妍,再不出声,我就走了啊。” 宋妍还是没有出声。 可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她抓住了墨九的衣袖。 墨九一喜,反手拉住她,就往上带,“抓好我!” 那只手确实是宋妍的,虽然满是污泥,但手感却很细腻。 她想挣扎着由墨九把她拖出来,可在吴嬷嬷肥胖的身子一扑之下,她下半身全都陷在了淤泥里面,就剩一个头在浮泥之外,加上吴嬷嬷似乎恨不得她死,始终把她往浮泥里按压。她受了伤,使不出力,满嘴污泥,也说不出话……。 “抓紧,别放。很快日食完了,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墨九鼓励着她,可任凭她与墨灵儿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不仅没法把宋妍拉出浮泥,那根横梁也在吴嬷嬷肥面的身子故意拉拽之下,越陷越深,拖得她自己与灵儿也跟着宋妍往下陷,眼看浮泥都入嘴了。 “呸!”墨九吐一口泥,大喊,“抓紧!” 宋妍显然是说不出话来了,一句声音都没有。 可四个人这样一番拉扯之后,人体天生的重量便占了优势。吴嬷嬷凭着体重肥硕,把墨九与灵儿也带入了污泥深处,那根横梁在淤泥中,浮不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了。 墨九心里一慌,正寻思要不要放手,突然的,宋妍在她的手里胡乱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尔后重重推了她一把,就在力的作用下越沉越深。 “喂!”墨九手心一紧,扯过来的只有紫貂风氅的衣角。 她不由大怒,“我最讨厌圣母了,最讨厌欠人人情,宋妍,你……祖宗的!”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等她的声音落下时,天上乌云慢慢散去,阳光又以普照的姿态映照在荆棘园中……可她与灵儿的身边,只有一片狼藉,四周的荆棘枝条横七竖八插在淤泥中,带着狰狞的尖刺,诉说着先前的事,并非一场幻觉。 但淤泥中,宋妍与吴嬷嬷都不见了。 墨九喊了几声,不见回应。 耳边只有姑娘小姐们又一次见到阳光后愉快的尖叫。 这浮泥到处有多深? “宋妍!”墨九拽着横梁,可捞不起它,不由恼恨。 这时,墨灵儿突然兴奋的“呀”一声,抹一把脸上的淤泥,扯紧墨九满是泥泞的衣裳,指向碧水亭的位置,一双眸子晶亮亮的瞪着,“姐姐,你快看呐!” 碧水亭整个儿不见了,似已陷落下去。 却有一个高于浮泥表面的桌案横在中间——正是陈设紫貂风氅的案桌。 灵儿浑身乏力,声音都在哆嗦:“姐姐,九九九宫格太复杂,旁人一时半会进不来,这浮泥也不晓得有多深,灵儿,灵儿没力气了……我们爬到那个上头去。” “好。”墨九的脚被横梁砸了,在浮泥里疼得想死,还使不上劲,多亏有墨灵儿在。但灵儿功夫不错,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负担自己已是不易,再加上一个她,更是艰难。墨九来不及考虑,拖着墨灵儿就往案桌刨动污泥。 然而,就在她两个接近案桌时,她似乎听见细微的水声。 在安静的时候,那滴水的声音,细微,却怪异地入了她耳。 墨九身子突地僵住,觉得冷风刮得脸颊生痛。 “姐姐,快啊!”墨灵儿似是支撑不住,看着近在咫尺可以站立的桌案,整个人瑟缩不已,“浮泥越来越软,灵儿怕等下拖不住姐姐了,灵儿掉下去没关系,可姐姐身系墨家,不能出事的。” 墨九没有动,她有些隐隐的不安。 莫名的,在这份涌动于血管的不安里,她突然想到了萧六郎。 若她死在了这里,他的*蛊,会不会造反? 突地,她问:“灵儿,一个不爱吃水果的人,冷不丁掐个葡萄吃得津津有味,代表什么?” 灵儿傻呆呆看着她,“姐姐,我们应当先去石案,再说这个。” 墨九嘴角牵出一抹笑,盯着灵儿满是污泥的脸,“桌案中空的。” 低“啊”一声,墨灵儿看一眼并无异常的桌案,“姐姐怎么发现的?” 墨九微眯眼,“来自好吃懒做者天生的直觉。” 墨灵儿是墨家人,多少懂一些。 看着那个或许中空的桌案,她血液登时凝固一半,“里头有机关,是有人故布生路,想害我们?” 墨九动也不动,牙根有些发冷,“确实是一条生路。” 从始至终墨九都相信,那些人不想她死。 如果要她死,何不索性让吴嬷嬷捅死她? 放了一条生路在她面前,就是让她钻的。 人都贪图安逸,渴望救赎,在生路面前,没人舍得放弃。 墨九双眼慢慢眯起,“往回刨——喊救命。” “救命!” “救命啊!” 在浮泥里刨动,如同陷入沼泽,比淹在水中困难许多。墨灵儿使劲抓住身侧的荆棘,顾不得上面的刺,借着那可怜的阻力,拼命拖住自己与墨九往后路走。可毕竟荆棘太轻,两个人的重量太沉,这样折腾着,她紧张得要死要活,呼救的声音很大。 墨九嘴里都吃到泥了,看灵儿扑腾得越来越厉害,可怜了一下自己今儿好不容易享受到宫廷美食的胃,反手抓住灵儿的手:“喊救命,也不要按我的肩膀啊,丫头?” 生死面前,灵儿有些慌乱。 听见墨九一叫,她惊觉自己差点把她按入污泥,失声道:“姐姐,你没事吧?” 时下的人不仅死心眼,还有极为忠诚的价值观,如灵儿对她,就算平常只叫一声姐姐,可自从知晓她钜子的身份,心下始终存有敬畏。见自己干错了事,一张布满污泥的小脸上,全是愧疚。 墨九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旁的本事没有,就命长,死不了的,还得祸害千年呐。” 灵儿一听,顿时灿烂起来,“姐姐是钜子,自然有的是本事。” 一声钜子,墨九微微一惊。 也是这一声钜子,让她突然想开了。 她穿越一回,既然注定是墨家钜子的命格,自己本是墨家后人,为何不干脆听天由命,肩负起墨家之事来?若千字引是真,墨家武器图谱也是真,她有了这样的东西,本该为王者。莫说谢忱仅仅只是一个丞相,便是当今皇帝又如何?她有钜子的身份在,就有拿到千字引的可能,如此,他们都得投鼠忌器。 对!应当这些人哭着喊着跪下来对她唱征服,让她帮助找出千字引,拿到兵器图谱来才对。她为什么要示人以弱,由着人来步步算计? —— 今儿的日食来得很突然,至化帝并没有接到钦天监的禀报,在日食发生那一刹,正好碧水亭中黑烟涌起之时。但宋妍几个人的叫声被荆棘园中满园的女子尖叫掩盖了,外面并没在听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发突然,当时整个园子都乱了。 皇帝的安危大于一切,不过短短一瞬,禁军便大批进入园子,一边喊着“护驾”,一面就着手上火钜的光线,禁军潮水似的涌过去,开始有秩序地拆除荆棘园中做“九九九宫格”的荆条蓠芭。 这一片园子面积很大。 等日食过去,园中呜咽有声,可禁军还没有拆到碧水亭。 至化帝早就变了脸,“怎么回事?传钦天监正。” 众女眷紧张地看着已经变得晴朗的天色,担心着九宫格内自家人的安危,连窃窃私语都不曾。谢忱察觉到至化帝的目光扫了他几次,不敢再装聋作哑,起身对皇帝解释他事先并不知有“食日”之事发现。 末了,他又捅萧乾一个软刀,“老臣昏聩,倒是使君早有准备,禁军来得如此迅速。” 萧乾脸上绷得很紧,手指轻抚着白瓷的茶碗,并不看谢忱,只淡淡道:“身为臣子,当无时无刻不以陛下的安危为重。今日荆棘园盛会,人多事杂,这是忧患之心。” 说到此他慢慢转头,盯着谢忱,“丞相布这么大一个局,难道事先不预备安防?” 这是说他居心叵测。谢忱听懂,却冷笑道:“萧使君明知墨家钜子干系千字引与武器图谱,却可以视若无睹,不替官家分忧。这心思,确实比老臣这老眼昏花的愚昧缜密许多。” 萧乾唇角浮出一抹笑,“若丞相已十拿九稳,家嫂就是墨家钜子,又何必一试?” 他反戈一击,言浅,意却深。谢忱气得吹胡子瞪眼珠,却找不到理由攻讦他。 毕竟九宫格的比试还没有结果。 到底里头发生了什么,如今谁也不知情。 好端端的一个游园活动搞砸了,在萧妃娘娘冷言冷语的讽刺下,谢贵妃脸上有些端不住了,不由跪了下来,当着众妃嫔与皇帝的面儿请罪,“都是妾身不适,请陛下责罚。” “你急甚么?要责罚,也不是当下。” 至化帝似有些心烦气躁,不耐烦听妃嫔争宠耍心机,只环视一眼,让众人都坐回原位等禁军拆园子的结果……可这园子一拆不打紧,不多一会儿,在拆到碧水亭的位置时,已有十余个禁军不慎落入了浮泥之中。 救人者,成了被救者。 这样一来,不免多耽搁了时辰。 众人各怀心思,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负责比试活动的嬷嬷清点完人数,上前禀报道:“回陛下、娘娘话。除了紫妍郡主、吴嬷嬷,墨氏和她的丫头……还有玉嘉公主和两个侍女不见踪迹。” 谢贵妃低垂的脸变了色,“陛下,玉嘉她……” 至化帝绷着个脸,瞪她一眼。她赶紧闭上嘴。虽然晓得只顾担心自己的女儿不大合贵妃身份,可身为母亲,这种时候她确实也只来得及担心自己的女儿。于是,目光不由就瞄向座上的谢忱。仔细观之,似有埋怨—— “陛下,娘娘,吴嬷嬷爬上来了……” 这时有人惊喜的呼叫着,园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两个禁军一左一右夹着,把裹了一身污泥的胖老婆子拎了过来。 这个季节在水里泡得太久,吴嬷嬷一张肥脸早已冷成了紫茄子,可有污泥遮掩,她从头到脸就一个颜色——泥。她不敢离帝驾太近,远远跪下,哆嗦着身子,抖抖索索地道:“陛下,娘娘……紫妍郡主她……她……呜……郡主出事了。” 听说宋妍出事,诚王妃首先变了脸。 她向来温和,也拍了案几,冷斥一声,“郡主人在何处?” 吴嬷嬷拼命磕着头,一身从污泥堆里扒出来的样子,看上去狼狈之际,“王妃,墨氏一路指点我们走九宫格,小郡主很感恩,奴婢没有防备她……可眼看小郡主就要拿到紫貂风氅了,墨氏却突然痛下杀手……奴婢没有想到,墨氏会杀人,也没想到,好好的碧水亭,说沉就沉,青砖裂了,横梁塌了……奴婢想拉住小郡主,可墨氏却不死心,把奴婢和受伤的郡主推入浮泥中,奴婢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爬出来……” 吴嬷嬷是宋妍的奶娘,从小把宋妍当亲生闺女一样养。 她的说辞,可信度非常高。 座中嗡嗡有声,各说不一。 萧家人的脸,变了又变,可皇帝却未吭声。 诚王担忧女儿,当机立断站起来,奔向荆棘园,心急如焚地吼。 “先找郡主,旁事再议。” 至化帝看着这皇弟,点了点头,“快着些找人,公主还没出来!” 谢贵妃小心翼翼地看向吴嬷嬷,“你可有看见玉嘉?” 吴嬷嬷一愣,摇头,“回娘娘……奴婢不曾。” 今日的阳光特别大,那乌云滚滚的日食似昙花一现,就那样过去了。吴嬷嬷的说辞如果是真的,墨九是墨家钜子,会走九宫格,会玩机关,甚至还能……徒手拆了碧水亭,那简直就是了不得。风徐徐刮来,禁军们忙活一团,园子里却特别安静。 为今之计,确实救人为先。 不管是不是墨九杀了宋妍,都得先把人找到。 萧家女眷的桌席上,这会很紧张。 墨九是董氏的媳妇儿,董氏心揪得紧紧,这会子吓得脸都白了,绞着手祈祷了一遍又一遍菩萨保佑,不免侧目看向半阖着眸子的老夫人,“老夫人,可怎么办才好?墨氏这不省事的东西,早晓得……早晓得她这么顽劣,就不娶她入府了。短短数月,给萧家添了这样多的事……若找到她,媳妇非得剥她一层皮不可。” 平常董氏最护着墨九,老夫人对墨九却深恶痛绝。 可这会儿老夫人的表情明显比董氏镇定,她只看着远处忙碌的荆棘园,甚至都没有什么太过于紧张的反应,只小声道:“没有墨氏,也会有赵氏、张氏、王氏、李氏……旁人要对付萧家,就不管是谁。” 董氏一愣,“这是何意?” 瞥着完全不明所以的老大媳妇,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一种萧府主母后续无人的挫败感,浓浓袭上心间,让她很怀疑萧家从她之后,再无法有厉害的当家主母可以辅助丈夫,重振声望了。 一时间,也有些沮丧,却不温不火地道出了八个字。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项庄?沛公?不都早死了吗?”董氏急得嘴上都起泡了,哪里晓得什么沛公,只希望墨氏不要惹祸就好。她四处张望着,看看自己男人萧运长,又看看座上神色清冷的萧六郎,见两个男人都很镇定,再有老夫人坐镇,又稍稍稳住了心,撇着嘴角一叹。 “墨氏要是真的淹死在里头,倒也好。反正是她自己做下的蠢事,她又没与大郎圆房,说来算不得萧家人,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怕就怕,她被打捞起来,又还活着,胡言乱语一通,萧家可就跟着她倒大霉了。” 老夫人气得皱纹一阵跳动。 一荣俱荣,一毁皆毁的道理,她不能期待这个愚蠢懂得了。 谢忱要对付的分明就是整个萧家,哪里仅仅是个墨九? 她冷冷瞥董氏一眼:“你这个做婆婆的,太像话了。你就不怕墨氏变鬼找你?” 想到墨九动不动就是“仙女下凡”的典故,又常常搞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董氏吓了一跳,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吭声儿了,萧府桌席终于安静下来。老夫人叹口气,望向那荆棘遍布的园子,看荆棘枝条越来越多的搬运出来,垒成一座座小山,其实也心急如焚。 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人了——” 桌席上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有谢贵妃,有诚王妃,还有几个公主小姐。 一个禁军奔过来,顾不得抹去身上的污泥,惊喜叩地道:“回陛下,找到玉嘉公主了。” 谢贵妃脸上的轻缓一些,“人哩。” 不待禁军回答,便有嬷嬷惊喜的喊叫,“在那里,娘娘快看呐!真的是玉嘉公主!” 众人都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见荆棘搭垒着的路道上,三个裹成了泥人的姑娘走了过来,若非她们的个头不一,几乎认不出谁是谁。禁军们跟在身侧,不敢近她们的身,三个姑娘步伐不一,神色也瞧不清,那个走在前头的姑娘,笑咧了八颗白生生的牙齿,臂弯里抱了一件同样沾满泥泞的紫貂披风,另外一只手却与个头瘦小的墨灵儿一起“扶”着玉嘉公主,一瘸一拐地过来。 玉嘉公主被墨灵儿死死扣着,恼恨不已,“松手。” 没有墨九的使唤,墨灵儿懒怠搭理她。 瞥着她污漆漆的脸,墨九却满是笑意,“公主不要紧张嘛,吃了你家果子,我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会把你完整无缺地送到贵妃娘娘面前……再换一篮果子吃。” ------题外话------ 评论区可以盖楼了,不解的地方,大家可以猜一猜,二锦下章为大家解惑。 ——ps:错字先传后修改。么么哒,感谢大家等待,我爱你们。 ☆、坑深074米 对峙?解惑! 三个“泥人”姑娘过来,原本喧闹的皇家御园笼罩在一片静寂之中。王公大臣、后宫妃嫔、夫人小姐们看着比一片狼藉的荆棘园更为狼狈的三个人,谁也没有率先说话,就是连呼吸,都小小的压抑住,免得不小心做了出头鸟。 局势紧张,这些“久经沙场”的人,都额外敏感。 “到底怎么回事?”至化帝厉色开口。 墨九凌乱的长发扩散着,夹着淤泥贴在脑袋上、额头上、脖子里,衣衫也被荆棘划破几处,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张被“醉红颜”弄得大红虾似的脸蛋儿,被污泥一抹,没了那滴血的红,反倒添了几分秀气。 她撇了撇嘴,看几个宫女嬷嬷抢食子似的冲过来,为玉嘉公主清理身上污垢,又是巾子又是披风,又是祖宗又是公主的唤着,一阵香风缭缭,却没有人来理会她与灵儿,一双黑眸不由往上一扬,把那件被泥裹过的紫貂风氅重重丢在地上,微昂着头的样子,样子凌厉,却又带有几分天然的妩媚。 “我救了公主,皇帝要赏我什么?” 人人都在寻思这墨氏和萧家要大倒霉了,她倒张口就讨赏,似乎没有杀人之后的紧张。 众人盯她片刻,又小心去瞧皇帝的脸色,只觉气氛诡异。 一直跪在地上的吴嬷嬷心慌了,跪行几步,在青砖石上“咚咚”叩几个响头,额上便有鲜血淌下。她道:“陛下,娘娘,这墨氏巧言令色,惯会狡辩使计,老奴亲眼看她杀了小郡主,请陛下和娘娘为小郡主做主啊。” 鲜血磕在地上,腥红、狰狞,真实感很冲激人的眼球。 这样看去那吴嬷嬷比忠仆还要“忠”上几分,说的话自然也令人信服。 墨九觉得这一出很滑稽,冷不丁笑了一声,瞪她道:“我就晓得你这老虔婆要倒打一耙。可到底是你无知,还是我无知?我与小郡主无怨无仇,杀她做甚?再说,我若杀了小郡主,还敢过来领赏嘛?你红口白牙的话若信得过,还要我们伟大英明睿智明理的皇帝陛下做什么?” 讲到此,她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至化帝,不卑不亢地道:“皇帝陛下,我与我的侍女都亲眼看见这老虔婆捅伤了小郡主,又把她扯下浮泥的。二对一的证词,你看着办吧。” 这货振振有词,昂首挺胸,气场极足,无半分惧色。 吴嬷嬷是诚王府的老人了,大家原本都相信她,至少相信吴嬷嬷不会杀害宋妍。 可如今看墨九那样子,不由又有了怀疑。 看众人僵持着,墨九唇一弯,又笑道:“杀人之事另说,我救人之事,陛下得先赏了吧。”添添嘴角,她灌了一口污泥,这会子看桌上亮晶晶的果子,一个个都喜人的紧,又补充一句,“救一个公主,怎么也得有一口果子吃才对。” 众人:“……” 至化帝审视她片刻,目光挪向黑青着脸裹着干净披风的玉嘉公主。 “可是墨氏救了朕的公主?” 玉嘉嘴巴微微一动,似想否认,可看着墨九烁烁的眼,又皱了眉,“是。” 墨九搓了搓手上干掉的泥巴,笑了,“看吧,分明我就是救了公主。像我这样善良大义之人,又怎会杀人?陛下明鉴。” 听她这般得意,玉嘉突然又恼了,侧头瞪她,“若非你,我又如何会落入浮泥之中?你救我不是应当?” 墨九“噫”一声,偏头盯着她,不解了,“我好心想把紫貂风氅给你,你却不要,还掉入浮泥中,要不是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生死下泥潭救你,你还能坐在这里说风凉话?哼,恩将仇报,出言不逊之人,怎配做皇室公主?” 玉嘉公主脸色一变,“你……”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不肯相让。 都觉得这墨氏胆大,居然还顶撞玉嘉公主,可也都想知晓事情原委。 墨氏把紫貂风氅给玉嘉公主?嚼着这句话,至化帝目光有些凉意,“玉嘉,你来说。” 墨九这个人说话没有条理,前言不搭后语,人人都不想听她交代剧情,都看向了玉嘉公主。可玉嘉这会儿浑身湿透,虽然清理过,但从小养尊处优的她,实在受不得这冰凉。再看墨九一副傻呆傻呆的样子,想到浮泥里的事儿,不由又有点恍惚——墨九救了她,确实没错。虽然救她的由头,也是因墨氏而起。 当时日食发生,她停在原地等待,等天再次亮开,就要走向碧水亭,这墨氏却在不远处的荆棘道上喊“救命”,玉嘉不欲管她,没想到墨氏那个小侍女,居然徒手把荆棘条的篱笆给拔开了,冲了过来。这墨氏疯疯癫癫,一身是泥的抱着紫貂披风,非要塞给她。玉嘉好洁净,见她身上沾了污泥,半分都不想挨上她,不住往后退,可这墨氏却步步紧逼,非要给紫貂风氅。 这么一来二去,也不晓得怎的,她脚下一滑,就摔入了浮泥里。 两个侍女跳下来救她,不过三两下扑腾,就被淹没了头顶,不见踪影。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那时候玉嘉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身子都被缠裹在污泥里,越来越往下沉,她害怕自己再也浮不上去,看着墨氏,不由尖叫着“救命”,不想又吃了一嘴泥。她原以为就此没命,不曾想这墨氏却跳下来,抱着她又是刨又是爬的,在她那个小侍女的帮忙下,扯着荆棘条没有沉下去,终于等来了禁军。 若说墨氏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觉得有点过了,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但当时若没有墨氏救她,她确实有可能会命丧黄泉。 这样的感受与矛盾的心情,让玉嘉有些挫败,也有些沮丧。分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可当着这样多的人,又有萧乾在场,当时萧乾手底下的禁军过来,也曾亲眼看见墨九拼命扯着她,不让她沉下去,如果她睁眼说瞎话,实在为难。于是,她终是讪讪讲清了事情的原委,又恨恨瞪向墨九,“……也怪这人硬要把紫貂风氅给我。若不然,我也不会掉下去。” 谢贵妃柳眉一竖,突地插话道:“玉嘉你就是心善,分明是墨氏故意借着献紫貂风氅,故意推你下去的。” 玉嘉晓得她母妃什么意思,可在众人探究的视线,她无法信口雌黄,只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见状,墨九哼一声,“贵妃娘娘,举头三尺有神灵,你可莫要乱说话。我好心好意献紫貂风氅给公主,见公主滑入浮泥,又英勇舍身不怕牺牲跳下去把她抓住,她才得以活命,这大恩大德,娘娘自个儿得掂量,若恩将仇报,会不会遭天打五雷轰?” 在今日游园之前,谢贵妃就听宫人说起过,墨氏脑子是有些问题的,说话向来不走心。可当众被她这一抢白,哪怕墨九是个疯子,她也下不来台,一张漂亮的脸蛋儿,青一阵,白一阵,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被墨氏牵着鼻子在走。 原本要追究的是墨九杀宋妍的事,怎么就被她扯到了她救了玉嘉? 这个墨九分明故意的! 谢贵妃脸色难看地瞥一眼吴嬷嬷,又厉色一哼,瞪向墨九。 “那本宫问你,紫貂风氅,你又哪里得来?” 墨九翻个白眼,原本想着实说话,冷不丁感受到对面桌案后面萧乾的注视。尽管他并没有专注地看她,眸子甚至是微微垂下的。尽管墨九根本无法与他的目光达成统一的视平线,进行交流,但她却无法忽视他强大的气场所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 为什么他要这样看她? 墨九来不及多想,顺口回谢贵妃,“在碧水亭得的呐。不是你放上去的?” 这回答很妙。似答了,其实什么都没答。 谢贵妃拿绢子试了试嘴巴,收敛住满腹的愠气,又温柔一笑:“吴嬷嬷说,紫妍郡主先拿到紫貂风氅,尔后你抢风氅杀害她,可有这回事?” 墨九道:“……我说是吴嬷嬷杀害小郡主,你也不会信吧?既然如此,问我做甚,让小郡主出来对质便是。” 若能找到宋妍,还需要这样麻烦么?谢贵妃只当墨九在装疯卖傻,可墨九真的这时才反应过来并没有救出宋妍,脸色猛地一变,瞪着吴嬷嬷,瘸着脚上前几步,突然发狠地冲了上去,拿脚就开踹,“好哇,你个老虏婆,若小郡主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死定了你——” 没想到她这么激动,当场就要打人,谢贵妃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斥骂,至化帝却咳嗽一声。 “都给朕住嘴!这是做什么?当朕死了吗?” 皇帝的话,还是管用的。 喧嚣的场面顿时又安静下来。 墨九踹了吴嬷嬷一脚,正好是被横梁砸中的那只脚,痛得龇牙。 至化帝看她的愤怒不似作假,默一瞬,问及了他最为关心的事情,“墨氏,你是如何通过九宫格,带着紫妍郡主入碧水亭的?” 一件事情就可以看出男女之间对待事情的不同表现。 谢贵妃拎着那点鸡毛蒜皮就不放,而至化帝对宋妍的生死分明没有那么看重。他看重的是墨九为什么可以走得了九宫格,看中的是墨九到底是不是墨家钜子,有没有办法得到千字引,乃至墨家武器图谱。 墨九迎上皇帝锐利的视线,愣了一下,“我忘了。” 至化帝吸一口气,压着恼意,微微一笑,“你是墨家人,懂得九宫格对不对?” 墨家人?墨九突然想到了萧乾先前眼神里的警告,突然恍悟——原来这一局仍然是萧家与谢家的党争。 谢忱为了给独子谢丙生报仇,借由她是墨家钜子的身份,直指萧乾意图不轨,有觊觎兵器图谱,或者谋逆江山的野心,从而达到打击萧家的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墨九若可以轻易走九宫格,破解碧水亭的机关,那极有可能是钜子。那么小则影响萧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大则皇帝会借此整治萧家,治一个谋逆之罪也说不定。 紫貂风氅是饵,帝王一诺是诱,让她全力以赴身陷局中打击萧家才是重头戏。 她想到了碧水亭里桌案上的机关。 那个通道是生,不是死。可她如果是从通道逃出……那么就板上钉钉了。 墨九仔细思考着,像是很努力的回忆了好久,又掐着手指头,蹙着眉头严肃道:“小郡主拖着我入了荆棘园,我就一路跟着她乱走。小郡主有些生气,她找不到,我也找不到,我们两个都找不到……可也不晓得怎么的,走着走着,就看见了那个放紫貂风氅的亭子。” 说到此,她摇了摇头,“这运气来了,简直挡都挡不住。” 看众人被她说得似信非信,她想了一下,又突然神神秘秘的道:“小郡主看着愚蠢得很,其实脑瓜子灵活着呢,我猜是她想到法子领我过去的……只可怜的,这么好的小郡主就这样被吴嬷嬷捅了一刀,还推入了浮泥。” 吴嬷嬷脸一变,“墨氏你不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杀了小郡主。” 墨九瞪她,“奇怪,我为什么要杀她?” 吴嬷嬷恨声道,“为了紫貂风氅,为了帝王一诺。” 这个理由到是合情理,可墨九指着地上丢弃的紫貂风氅,“我都送给玉嘉公主了,还会为了件破衣服杀人去抢?” 吴嬷嬷咄咄逼人:“你与小郡主有旧怨。” 墨九翻个白眼,“我与你才有旧怨呢,要杀我也先杀你个老不死的。” 女人家斗嘴确实没有什么新意,你一句我一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论起来,吴嬷嬷没有杀人动机,墨九的杀人动机也不足……紫貂风氅虽然是个好的由头,但她分明就不看重,至少她没有用风氅邀动,还傻乎乎把它送给玉嘉公主也已经得到证实。 至化帝被她们吵得脑仁吃痛,受不了只得让她们先去换衣裳,一切等找到宋妍再说。 姑娘们裹成了泥人,确实不雅观。 可三个姑娘一走,紫貂风氅的归属又怎样论? 帝王一诺,人人眼热,墨九却只当未见,拽着墨灵儿走得风快。 玉嘉公主见她这般,又见自家嬷嬷捡了过来要塞给自己,脸色难看之极,“紫貂风氅在墨氏之手,就算她的,玉嘉不要。” 当着萧乾的面儿,她直恨嬷嬷多事,想不要这骨气都不行。于是,在谢贵妃恨铁不成钢的怒视下,也昂首阔步走了。墨九回头看一眼萧家人个个不同的目光,无奈地瘸着脚又走了回来,捡起被玉嘉公主丢在地上的紫貂风氅,走向一名禁军,“借用一下。” 只见刀光一闪,貂风氅就被砍成了两截。 “……这样不就好了嘛,谁都不用要它。” 这做法,骇得园中众人都傻了眼。 紫貂风氅本身名贵且不说,关键在于“帝王一诺”呐。 墨九被人盯得脊背发毛,打了个喷嚏,又看向灵儿,“去换衣服吧,我快冷死了。”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是痴的,就是傻的。 众人都在跟着她犯傻,至化帝却微眯起眼,摆摆手,让宫女过来接她。 可等她离去,场上众人的呼吸还未平顺。 “这墨氏果然是个……唉!”众人小声叹息,分明说她的傻是真的。 ……入了园子的更衣室,墨灵儿简单冲洗一下自己,又跑过来替墨九沐浴更衣。 她先把宫女支出去,方才小声斥道:“姐姐,你可是疯了?” 墨九很淡然的搓着身上的泥,“对啊,疯了。” 见她这般,墨灵儿牙根有点痒,“好好一件紫貂风氅,帝王一诺,你把她硬塞给玉嘉公主,灵儿猜你是为了故意引她入浮泥,还可以理解……但玉嘉公主都不要了,你也跟着不要,你还把它毁去了,灵儿着实不明白了。帝王一诺代表什么,姐姐可晓得?” 墨九抿紧嘴巴,看身上没有泥了,又泡入备好的沐浴涌上,舒服的吐一口气,张开双臂,由着灵儿替她擦背,“爽!” 灵儿快崩溃了,加大手劲,“你快说啊,憋死灵儿了。” 墨九懒洋洋瞥着灵儿湿润光滑的小脸,唇上带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说你单纯你不信!什么是皇帝?什么又是帝王一诺?皇帝想做的事,没人挡得住。皇帝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一个承诺,就皇帝而已,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皇帝若要我死,有帝王一诺就可以不死了吗?我要了那紫貂风氅,得一个不知真假的诺言,有何意义?不如现在这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来得好。” 她难得认真解释这样多,可墨灵儿从小生活在民间,虽是墨家子弟,对皇权宫闱的冷漠与血腥接触不说,而且时人信重承诺,怎么都不能理解墨九的行为。不过,相处这样久,她习惯了唯墨九的马首是瞻,虽然不太情愿,但嘟着小嘴,还是乖乖换了话题。 “那个玉嘉公主,为什么你又要救她?” 墨九眼都笑弯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救她了?” 灵儿一惊,“难道不是?” 墨九抬起湿漉漉的手指,戳她脑门,“若没有我,她好端端的,为什么差点淹死,还吃那样多的泥?” 灵儿恍然大悟,可想了想,她又有了疑惑,“姐姐说九九九宫格难走,可我们见着玉嘉公主的时候,就也到达了碧水亭附近,难道她也会走九宫格?” 墨九撇下嘴巴,“谢贵妃有私心你看不出来么?布置九宫格的时候,她肯定放过水,给了玉嘉特殊的指引。不过里头千变万化,所以,她花了那样长的时间,才找到碧水亭。” 灵儿又问:“吴嬷嬷是谢贵妃的人么?” 墨九摇了摇头,“不敢确定。” 灵儿拿巾子擦着墨九的肩膀,迟疑一瞬,又问:“是灵儿愚钝了,好些事情都想不明白。” 墨九抬起眼皮儿,“比如?” 灵儿抿一下唇巴:“姐姐是如何发现吴嬷嬷有异样的?” 墨九看她问题多,大咧咧将双臂肘在木桶上,头枕着桶沿,阖上眼睛,慢悠悠道:“我不说了么,吴嬷嬷突然对我太好,让我生疑……因为我生了疑,就特地注意了一下。在她好心为我和宋妍遮挡荆棘的时候,其实在荆棘条上做记号,指引方向。” 灵儿“啊”一声,直叹墨九观察仔细。墨九摇了摇头,又道:“若吴嬷嬷是谢贵妃的人,定是不放心,害怕玉嘉公主找不到,故意把我们走过的路再指引一遍。不过如今我也有些糊涂,那玉嘉不要紫貂风氅,看上去还挺有骨气的。那么吴嬷嬷杀宋妍,说不准只是谢贵妃的示意,与玉嘉无关了。” 吴嬷嬷是谁的人,为什么她养大了宋妍,却要亲手杀她,墨九暂时无法肯定。 一个人要背叛主子,要么为利,要么为仇,要么是被胁迫。吴嬷嬷是哪一种哩? 这时,灵儿又道:“吴嬷嬷晓得碧水亭的机关,她扑倒小郡主,就是要触发机关的。” 墨九目光怪异地瞪她,“你才知道?” 灵儿哼一声,嘟着小嘴:“灵儿只是不明白嘛。为什么吴嬷嬷可以料到在日食的时候,我们就会到达碧水亭,从而杀掉小郡主,引关机关,让我们在日食的黑暗中,沉入浮泥中,无法自救?” 墨九抿着嘴角,眉头轻轻一皱,“第一个可能,不管我们有没有到碧水亭,她都会在日食发生之时杀掉小郡主,从而嫁祸给我,或者把我们都杀掉——毕竟她不知道你武艺高强,凭她的本事,只要干掉了会武的宋妍,杀我们两个弱女子就简单了。 第二个可能,那只是一个凑巧,她只单纯不想让宋妍拿到紫貂风氅,然后求皇帝指婚萧乾。而碧水亭的机关是在拿掉紫貂风氅之后计时触发。但能拿到紫貂风氅的人,只能是懂得走九宫格之人,也就是谢忱眼中的我——那个陷阱是为我准备的。至于给玉嘉的指引,也只是谢贵妃出于私心,而非谢忱授意。谢贵妃那个妇人嘛,看着精明,其实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看那样子就晓得成不了大事,谢忱不可能完全相信她,机关布局的本意,她未必知情。” 这样一解释,墨灵儿大抵就明白了。 可事实究竟如何,如今也只是她们的单方面猜测。 墨九道:“可怜了宋妍,在这个局里,什么都不知情,就这样炮灰掉了,但愿她可以无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有人想宋妍生,有人想宋妍死。就墨九而言,只有宋妍生还,她才能没有杀人的最有力证据。可打捞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边晚霞收住,黑幕笼罩了这个冷气沉沉的皇宫,莫说活的宋妍,连她的尸体都没有捞上来,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御园里唏嘘阵阵,但最关心女儿的人,非诚王与诚王妃两个莫属。一夕之间,他们似乎老了十岁,宋骜也一直守在荆棘园里,指挥禁军打捞,然而禁军在碧水亭的位置捞了个遍,那个墨九与墨灵儿瞧见过的“桌案”早已不见,整体陷入了浮泥,他们扩大了打捞范围,也什么都没有找到。 找不到人,这“杀害郡主”的事,就成了悬崖。 墨九与吴嬷嬷互相指责,各执一词,也没有定论。 至化帝不可能仅凭一个嬷嬷的证言,就为墨氏定罪,得罪萧家。 可诚王与诚王妃夫妇,是完全相信吴嬷嬷为人的,他们跪地请求皇帝治墨九的罪。 在阵阵的讨伐声里,萧家人也跪地恳求,让陛下查清事实,还墨九一个公道。 至化帝见众人争执不下,脑仁又痛了。 他也想找到宋妍,知晓走九宫格的详情。他最想证明的事,也只是墨九的钜子身份,与如何得到千字引。 考虑一瞬,他各打五十大板,冷声道:“墨氏与吴嬷嬷各指对方杀人,都有嫌弃。在事情尚未弄清之前,不可定罪,但此二人也不得擅自离开。” 末了,他淡淡吩咐,“先带入皇城司狱看押。” —— 皇城司主要掌管宫廷出入禁令,但凡宫人出入,皆由皇城司负责,属于一个宫廷内部的防卫机构。皇城司附设的监狱,称为皇城司狱。它与其他监狱的不同之处在于,只拘押宫城之内的人员以及后宫妃嫔。 莫名成了阶下囚,墨九倒也不见紧张,看狱中干净整洁,还有可供睡眠的床,她把这经历当成了皇城司狱一日游,神色间竟有几分惬意,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好像是来参观古代监狱的,表情极是得趣,瞅得“陪狱”的墨灵儿头痛不已。 “姐姐,你不想法子出去,还这样高兴做甚?” 墨九咂咂嘴巴,率先抢占了牢室内唯一的床,摸了摸受伤的脚:“想法子这种事太累了,我懒,不如交给萧六郎,他会想。” 墨灵儿嘟一下红扑扑的嘴,悻悻在床沿坐下来,双手环着膝盖,有些不满,“今日陛下处罚时,老夫人都替姐姐求情了,萧使君却一句都没说。” “不说才是为我好,你可懂?”墨九道:“再说,皇帝才舍不得杀我哩。” “你倒会想。”灵儿不悦道:“可灵儿觉得,萧使君是要做驸马的人了,肯定不会为了你得罪皇帝,这分明就是权衡轻重,不敢妄言。亏得灵儿往常那般看好他。哼!” 一个人自说自话着,见墨九没有什么反应,灵儿又苦苦地撇了撇嘴巴,瞪着四处透风的牢室,“不晓得左执事,能不能知晓我们被关入皇城司来了。” “晓得又如何?他未必还敢劫狱。”墨九懒洋洋叹息。 “那可未必,左执事最关心姐姐了,比萧使君好。”灵儿对墨妄,总是极有信心。 墨九又冷又饿还很困,看一眼忽闪忽闪的油灯,祈祷着牢里赶紧来改善“犯人”伙食,就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半点也不紧张。 因为她知道事情不可能那么糟糕,今日皇帝的反应很古怪,却分明对她很有兴趣。她暂时没有姿色,皇帝年岁也大了,能对她有兴趣的地方,肯定在于她的身份与千字引。所以她并不担心生死安危——唯一难过的就是她的脚,太痛了。原本脚背被砸得淤青红肿,又泡了那样久的污水,还未上药,这样在狱里呆上两三天,不晓得会不会废掉。 望一眼粗木隔着的牢门,她又闭上眼睛,想睡觉。 睡过去了,就不会冷,也不会饿,更不会痛了。 可脚背肿痛着,她迷迷糊糊、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睡不踏实。 “不晓得几时了?” 她问了一句,感觉面前有人影晃动,又翻转身来,闭着眼睛把脚伸出去,咕哝一声,“灵儿,帮我揉揉,痛死我了。” 一只温热的手撩起了她的裤腿儿,然后落在她肿痛的脚背上,带着清凉的温度,搓揉几下,就有一股子中药味道飘入鼻子,她半睡半醒的知觉神经登时苏醒,冷不丁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双清凉中带点温暖的眼睛,在牢室这样枯燥幽暗的背景之下,他也如中画中谪仙,俊气得带了一抹荡漾的风情。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牢室里只有他,没有了墨灵儿。 在淡淡的中药味里,还有充斥在空间里的食物香味。 墨九与他对视着,什么没有问,也顾不得受伤的脚,冷不丁坐起,就看向地上的食盒。 “六郎啊,你总算想起你祖宗来了。” 萧乾凉眸森森,却没有理会她,可见她跛着脚就去抓食盒,也不得不无奈地拽着她,按坐下去,“不要动。” 墨九吸一口食物的香气,“我饿了。” 萧乾望一眼外间,淡淡道:“擦好药,再吃。” 墨九哪里等得?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拎了食盒打开,就揭了碗。 一盅汤色雪白的雪梨银杏炖乳鸽,一碗熬得黏稠的什锦粥,一盘光鲜夺目的海翡翠煲排骨……她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拎起一块排骨塞入嘴里,就含糊道:“先吃一口,脚不治,一时半会死不了。再不吃东西,我就真死了。” 萧六郎瞥着她馋猫的样子,终于妥协,由着她祸祸那一堆食物,只抓了她的脚来,为她上药搓捏,以便活血化淤。 已经入冬了,狱里的牢室很冷,可有萧乾坐在身边,又有美食在手,墨九无端就觉得温暖,便是那冷风吹在稻草上的呼呼声,也有点像花开的声音,带了盈盈的香气,这是一种奇怪的生理反应,她先是惬意的享受一阵,方才考虑到身上的雨蛊,不由叹口气。 两只虫子作孽而已,要不然,像萧六郎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么可能给她这样的温暖? 填了填肚子,她精神好些了,不由又由萧乾邀功,“萧六郎,我这回聪明吧?” 萧六郎淡淡打量她一眼,不言不语,只专注地管她的脚。 墨九习惯了他这凉薄的性子,也不以为意,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添油加醋地把她如何走过九宫格,如何在碧水亭出现机关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又如何把玉嘉公主拖下污泥的事儿说与他听。 末了,见他无动于衷,她没了耐性,认真地扳着他的手,让他不得不看着她的脸,方才解释道:“宋妍说,荆棘园的‘棘’字通‘吉’字,我当时就想到你不吃水果,却拿葡萄来吃,有些反常……于是看到那条亭中的生路,就想到了你的提示——‘葡萄’通‘不逃’,葡萄像极墨色,定是墨家钜子之试……我若逃了,入了那机关,铁定中了老贼的诡计,让萧家万劫不覆,对不对?” 越想这茬儿,她越是得意,就着油油的小手按定萧乾的肩膀,“小子有办法,这样的暗示太鬼了,风雨不透呐。” 萧乾看一眼她放在肩膀上的手,好半晌才动了动嘴皮,一字一顿,“我只是刚好想吃葡萄。” 墨九哑然,盯着他沉稳俊气的面孔,有一种被耍了的即视感,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扑上去捶打他。 却不想他原本就只坐了一点点床沿,她一扑,他受不住力,就双双倒了下去。 ------题外话------ 啥也不多说了,快过年了,小伙伴儿要愉快的看文。 总而言之,这文并不复杂,只是一本开胃的喜剧小菜。 另:错字再改。谢谢给二锦送票送打赏送热吻送爱的姐妹们,祝你们颜值节节高,来年天天好。 ☆、坑深075米 阶下情 “啊!” 墨九以手撑地,惊诧的睁圆了眼。 两个人摔倒在牢室的地面,萧乾仰倒在下,她整个儿压在他的身上。大抵是怕她落地时叩着碰着,他臂弯是圈过来的。一只手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垫在她的颈窝下方,那一截不知什么料子做成的衣袖,柔软地贴合着她脖子上的肌肤,带来一抹微妙的暖意。 “可有摔着?”他问。 牢室里光线很暗,他的声音却很温柔。 墨九脑子有刹那的空白,无法做出回答,只瞪着圆圆的双眼,像一只大红脸的小怪兽逆着光伏在上方看萧乾。他俊美的面孔泛了一层玉质的光华。很亮,很暖,很柔和,一双长睫毛将淡淡的剪影落在脸部,让他每一个线条都似精雕细雕。尤其棱角分明的两片唇,坚毅的、阳刚的、却又柔软得像好吃的果冻,有一种引人犯罪的食欲。 可不太美妙的是他的眼,似乎浮上了恼怒? “没摔着还不起来?”他声音低沉了一些。 这个角度他的脸太完美,墨九有点挪不开眼。 更紧要的是,她受伤的脚原就被他揉得发麻,这会想起来也搭不上力。于是,她硬着头皮强词夺理,笑靥靥调侃他:“六郎否认‘葡萄’是‘不逃’的意思,那我便身体力行地给你做了一个另外解释。老实说吧,你反常地吃上了‘葡萄’,是不是暗示我,让我‘扑倒’你?” 把这个事儿当成玩笑来说,她是为免尴尬。 毕竟他们两个……常常处于尴尬境地。 萧乾没有回应,一双自带美瞳效果的黑眸中像有一汪碧水漩涡,透射着一股子让她看不懂却还想看下去的深邃风情——分明他在嫌弃她,可表情偏生长出一副让她犯罪的样子。 墨九一想,不由也生了恨。 她捏他下巴,“六郎摆出一副招猫逗狗的受虐样儿?害得我忍不住想要禽兽一回,还敢拿大眼珠子瞪我?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 这货其实并不轻浮,她不管做什么事,都做得很老实,很严肃,就连调戏萧六郎也是一样。可这样子板正着脸,微蹙着眉头的她,腆着一张大红的脸,无端就惹了萧乾的怒气。 “起来!” 他大手在她腰上加力,原本想将她拎起,可那处正好是墨九敏感的软丨肉,麻酥酥一挠,她像被蚂蚁爬过心尖似的,缩着身子“叽叽”笑着,就想从他身上爬起。然而她脚受了伤,一只膝盖刚刚抬起,没踩实,又重重落下去。 “唔……” 萧乾狠狠蹙眉,眸底光芒更甚。 这一声轻“唔”尾音长,余韵浅,极*。墨九听在耳朵里,虽然压着他的动作虽非本意,心跳却无端加快了。尤其此时就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裳,她这般贴合着他刚硬的身躯,感觉他呼吸加粗,她也不由口干舌燥。 “我不是故意的,我爬不上来了。” 她急着解释,不由俯低了头,距离他便有些近,二人呼吸可闻,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呼吸加快,还有缠蜷在彼此间的淡淡馨香……莫名的,她心潮起伏,突然发生了一种怪异的冲动,很想贴上他柔软的唇。 这样起色心的事,她以前是想也不会想的。 可也不晓得是夜色太撩人,还是姿势太消魂,萧六郎像是突然化身成了一只夺拆解的暗夜妖魅,在昏暗的火光里,无处不在引诱着他。让她简单的渴望慢慢燃成了熊熊的火焰,让本来就“拘谨胆小还害羞”的她,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热血沸腾间,阖紧眼睛就低头啃下去。 “萧使君——” 这牢室里面的动静有些大,将被萧乾远远支开的狱卒与墨灵儿都惊动了。他们反应迅速跑过来,在外面的走廊上踩出一串紧张的脚步声,“嘭嘭”作响,也把墨九从情动的状态中拉回。 “姐姐!”墨灵儿的声音有些惊慌。 “萧使君!”狱卒也在唤,“出什么事了?”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墨九面红耳赤,一颗心怦怦直跳。 萧乾与她对视着,眼看狱卒和墨灵儿就要走近牢室,他突地紧紧抱住墨九,就势在地上一滚,扯着那食盒的盖子就将油灯扑灭。 “滚!” 可怜的狱卒什么都没有看见,就悻悻退了下去。 墨灵儿站在牢室外,看黑漆漆的一团,不由奇怪。 她不像狱卒那般离开,而是慢慢走过来,“姐姐,你还好吧?” 墨九知道萧乾为什么要灭灯,也知道若他再慢上一拍,只怕他两个缠缠绵绵在地上相滚甚欢的狼狈姿态,就要落入狱卒和灵儿的围观之中了。 清了清嗓子,她一动也不敢动,只道:“我无事,你先下去吧。” 灵儿是个小丫头,还不晓事,又好心问:“要灵儿来替你掌灯吗?” 平常墨九从来没发现墨灵儿这么麻烦,可在这样尴尬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头痛了。正寻思用个什么法子把灵儿支走,萧乾却突地出了声。 “下去!” 两个字而已。不轻,也不重,墨九没有想到,灵儿那丫头,“呃”了一声,似是突然领悟了什么,紧张的倒抽一口气,就“嗷嗷”应着,咚咚跑开了,那脚步慌乱得像背后有鬼在追她。 牢室一片黑暗,墨九呼吸微乱。 待墨灵儿的脚步声消失,她才发狠问萧乾:“你那么凶做什么?” “墨九!”他唤她,声音沙哑,“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 墨九脑子“嗡”一声响,想起来了。刚才若非狱卒和灵儿及时过来阻止,她是不是已经在美色的诱惑下,对萧六郎行了禽兽之事啦?这般一想,她原本就滚烫的脸,更是发烧一般,火辣辣的。 她有点无地自容,好在他看不见。 于是,她大义凛然地哼一声,“你明明知道的。不是我,是蛊,是蛊在惑我。”她再三强迫了两遍“蛊虫”作怪,手掌慌忙撑着地就想起来。 可这一挣扎,她却发现腰上那只手扼得紧紧的。 墨九愣了愣,就理直气壮了。她不阴不阳的呵一声,“原来是你逮住我不放呐?我就说嘛,我为人这么正直,怎会做出这种事儿。分明你故意勾引我!萧六郎,还不放手,我要破戒了!” 她去推他,可他掌心又是一紧。 仔细感觉,还伴了一道低低的痛“嘶”声。 黑暗里,他脸上的表情墨九看不见,只觉得他声音怪异,“……你压着我了。” 墨九一怔,被他柔和的声音一撩,心里的冰碴子化了,很怜香惜玉的问了一声,“压痛了?” 萧乾身子古怪地僵硬着,像是从某种怔忡中回过神,“膝盖拿开……” 牢室外的过道上,是有灯火的。墨九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大抵可以看见他的面部表情了——眉皱着,脸黑着,分明很是嫌弃她的样子。 如此一来,墨九又有点不耐烦,“压死活该!” 说罢她挪开膝盖,第三次起身。可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她这霉倒大发了,腰身刚刚直起,脚却踩到了倾倒的灯油上。于是她脚下一滑,又生生往下摔。 一只手接住了她,就势一个翻转,她就重重摔在了稻草上。 头重脚轻的一个旋转,她痛得呻吟一声,脑子有点发昏。 “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 “哪次是故意的?”萧乾反问。 墨九一窒,急急回应,“你不把灯油弄倒在地,我怎会摔倒?” 萧乾撑着床沿,慢慢起来,“你这个人,嘴里没半句实话。” 墨九明白了,这厮真以为她是故意要扑倒他的。虽然看上去是故意的,可她确实没想过扑倒他,虽然扑倒他是即成事实,可她确实也没有心存不良。 看着他嫌弃的眼,墨九突然邪恶了。 “萧六郎,如果我就是故意的呢?” 萧乾微微眯眼,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墨九恶劣地伸手扯住他的领口,往自己身上一拉,微抬下巴,风情万种的眼神从他微凸的喉结滑过,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一张铺满稻草的硬板床,轻轻“嗯啊”一声,凑近他的耳朵。 “反正你身上有条虫,我身上也有条虫,这两条虫又是一对,它们分开了这样久,想想也怪可怜的,要不然我们商量商量,成全它们好不好?……这也叫着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准,这两条虫吃饱喝足,就不管我们,自个儿玩去了。那咱们的*蛊,不就解了吗?” 萧乾面无表情地看她,不答,不语。这让原本想欣赏他吃惊窘态的墨九有些悻悻然。她觉得,萧六郎这货也太不解风情了,美女都扑到他身上了,他居然还可以做柳下惠,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非把她弄得像一个专门勾搭男子的无知妇人——尤其她还一张大红脸,有够滑稽。 无趣了,她就势一躺,将那只疼痛的脚“狂野”地递过去。 “喏,来吧,继续。” 萧乾并没有马上继续,而是重新点燃了油灯。 灯火下,墨九的脸红成那般,确实不太美观,可这货生得好,腰肢儿细又软,身子玲珑又俏媚,尤其那一截小腿,像剥了皮的鸡蛋似的,青葱白嫩,滑腻如脂,就连被砸肿的脚背上那一片淤青红肿,也像娇媚的花朵遭受了风吹雨打,不仅不难看,还格外让人心生怜惜。 萧乾的手放上去,十根指头修长、干净。可他搓揉着她的脚,手背上的青筋却突然隐隐冒出,似乎他用了很大的力,又似乎是他在拼命克制些什么。 墨九有些奇怪,瞥他一眼,又把食盒扯过来。 吃了一口美味的排骨,她舒服地叹口气,“怎了这表情?嫌我脚臭?” “闭嘴!”萧乾声音喑哑,眼皮也不抬。 可他平和的声音里,分明添了一丝平常没有的异样情绪。墨九顿了顿,似懂非懂地思考一下,突然良心发现了——萧六郎在为她拿捏伤处,她却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实在太不厚道。于是她直起上身,就着自己的手,捞一块排骨,递到萧乾的嘴边,“张嘴,我喂你。” “……”萧乾偏头。 “来一口呗。”墨九很固执地向他示好,“若不然你说我虐待大夫,只让牛耕地,不让牛吃草,岂不毁我一世英明?” “……”萧乾嫌弃地偏头向另一侧。 “你真不吃,不吃我吃了?”墨九看着他,张大嘴巴,把排骨像钓鱼似的夹在嘴巴上方,可就在萧乾以为危险解除时,她却猛地一把将排骨塞入他的嘴里,然后拿手心死死捂住他的嘴,“小样儿,看你吃不吃!” 萧乾手上有药膏,不便去扳她的手。 这样被她捂住,不得已他只有慢慢嚼动排骨。 墨九满意地放手,一张红透的脸庞像喝了十缸花雕。 “这就对了嘛!”她懒洋洋欣赏着萧六郎无奈之下依旧吃得斯文的绝代容色,忍不住叹气。 这货无论什么表情,都很诱人。只可惜生了个凉薄的性子,若不然游弋花丛,杀伤力得多强啊? “墨、九!”吃完排骨,萧乾终于出了声。 墨九从美妙的幻想中回神,这才发现萧六郎……并没有她臆想中的风情万种,而是铁青着一张脸,一袭黑袍坐于背光处,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似乎随时准备把她撕碎,再嚼巴嚼巴咽下肚子。 “开个玩笑而已,不要这么认真嘛?” 墨九笑着往后坐退,顺便缩了缩脚,想从他手中收回。 可萧乾逮着她的脚,没有松开。 安静的牢室里,他淡淡的眼波,淡淡的情绪,就连声音也只是淡淡的,似乎并没有怒意,却天生压人一头,让她一颗心备受煎熬,不得不小声辩解,“我也是好心嘛。赶紧把脚还给我,我不用你了。” 他一声不吭,突地将她的脚一拉。 墨九猝不及防,身子不由自主从稻草上滑了过去,然后不明所以的看看他的表情,又看看自己可怜的脚,咽一口唾沫道:“你不会蛊虫上脑,其实是想……想啃我的脚吧?” 他的目光确实放在她的脚上。 那一截裤腿早挽在了她膝盖上,所以她完美的小腿形状几乎一丝不落地荡漾在他的视线里,嫩滑生香,惹人眼球。 可惜与墨九的猜测不同,他盯着她的双眸,慢慢转凉,冷静得像突然换了一个人,轻轻放开她的脚,侧过身子坐着,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突然拉了拉他身前的黑袍,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 摆脱了禁锢,墨九语气从容了。 “你这个人,古里古怪的。” “下次不要惹我。”萧乾表情清和下来,呼吸也不再紊乱,那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一看就是保守禁欲之人的标准坐姿。先前那一瞬的情动,让他恨不得化入她的身体里,但他心底到底保留了一丝清朗——这蛊竟可以掌控他的情绪,让他差一点无法掌控自己。 残留手心的触感,她衣掌下柔软的身段,真实而清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灯火,又过了一遍脑子,也不觉得厌恶,于是镇定地将先前用的药膏拿出来,摆放在床头上,用熟悉地语调交代了用法,淡声道:“一会若是还痛,你再擦一擦。估计得有两日,才能消肿。” 墨九一怔,扯住他的胳膊,“你要走了?” 萧乾微微挣了挣手,见她逮得紧,不由皱眉放弃,“你不必害怕,不会有事的。” 墨九察觉到他挣扭之时胳膊无端的僵硬,捉弄心又起。 她狠狠捏他一把,漂亮的眸子直盯着他,认真问:“我不是怕。我是想问,经了这般……我不用对你负责吧?” 时下的男女关系还处于“非礼勿视”阶段,萧乾虽然是大夫,可对墨九这样又搂又抱又捏脚的,其实早过男女之防……不过这种男子都问不出口的话,萧乾怎么也想不到墨九会问。 他当即愣住,呼吸微紧。 “哈哈!”墨九脚踝一挪,又倒下去,笑眯眯地道:“先说好呐,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左右都是蛊虫在作怪,我做了什么,也概不承认,你回去千万不要想不通,闹自杀。” 墨九娇软的声音,总结陈词似的,像一盆带了冰碴的凉水,浇在两个人的头顶。尽管心底的悸动还未平息,但有了充分合理的推诿,一段暧昧便被生生封杀。 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平稳。 墨九见他良久无言,懒洋洋撩眉:“你傻了?” 眼前灯火昏黄,牢室冷意浸体。她软软躺在稻草上,头发和衣裳都已凌乱不堪,一只小巧的粉足还露在冷风中,那样儿一看就不耐寒冷。萧乾似乎看不下去,慢吞吞解开外袍,搭在她的身上。 “早些歇着。” 墨九望他一眼,动了动嘴巴,又沉默了。 看着他大步走出牢室,眼看背影就要转入过道中,墨九又冷不丁抬头,突然问他:“你早知我的身份,是也不是?” 一个墨家钜子的身份,干系着让人眼红的千字引和墨家武器图谱,让当今皇帝都有了想头,那身为枢密使,拥有调兵之权的萧乾,又会有怎样的心思哩?墨九没有小人之心,却不得不考虑这一层——萧乾会不会正如谢忱想的那般,正是因为早知她的命格和钜子身份,方才故意借由给萧大郎冲喜,把她娶入萧家,也才有了她穿越之后经历的种种。 门外萧乾静默而立,身姿俊拔,却不动如山,“你什么身份?” 这反问让墨九一惊,“难道你不知道?” 他仍然站在那里,语气淡淡,“心思太多,耗神损气,不利康愈。” 墨九心中掠过疑惑,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挺直的脊背,“啥意思?” 萧乾神情微微一凝,调过头看她,“你累了,歇了罢。” ------题外话------ 农历新年倒计时了喂,姐妹们看文得吉利,财运滚滚来。 么么哒,感谢追文!你们辛苦了! ☆、坑深076米 温柔过往 萧乾走了,墨九心里却不是很踏实。一来她虽然脚痛身乏可精神头却有一种怪异的亢奋,似乎还没有从被*蛊挑逗出来的情动中熄火。而且她也没想明白,入宫赴宴原本是要吃好的,怎么莫名其妙就搞到皇城司狱来了。她的经历似乎格外受造物主垂青,不管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总能引起轩然大波。 “这分明是女主命呐!” 墨九不记得在哪本言情小说里看过,一般女主命运就是她这种,身世苦、经历奇,一路上凄风苦雨遇到各路渣男渣女小人王八围攻,过五关斩六将,一辈子都没个消停,好不容易逮了个良人,以为从此可以像灰姑娘和王子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却大结局了。 “姐姐在嘀咕什么?”墨灵儿是低着头进来的。 墨九撩她一眼,发现这丫头脸有些红,讶然道:“你怎么了?” 灵儿头垂得更低,咬了咬下唇,“无事。” 墨九拍拍床侧,将另外一半让给灵儿,“没事脸这么红。莫非被我醉红颜传染了?” 灵儿轻轻坐在床沿,为难地摇头,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她似有心事,却又不好意思说,可备不住墨九的爪子厉害,两个姑娘笑闹着在床上翻腾一阵,墨灵儿便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姐姐,你与萧使君……是不是那什么了?” “哪什么了?”墨九不解。 “就是那个……”灵儿两只食指轻轻斗在一起,绞了绞,那表情虽然隐晦,可神色却太动人,墨九也不是啥事都不晓的大姑娘,挑眉“哦”一声,大抵就晓得灵儿为什么不好意思了。一定这丫头在外面听见些“风吹草动”,以为她与萧乾在牢室里干了苟且之事。 她一脸坦然,无辜地眨眼,“我跟他没事。” 灵儿道:“可……可他们说……” 见她支支吾吾,脸红如熟透的蕃茄,墨九晓得一定是那些狱卒在背地里八了八她与萧乾两个的关系,让灵儿听见了。原本她对这事不在意,可灵儿的样子太紧张,让她不由有些好奇,狱卒天天守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思想到底会腐朽到什么程度。 她问:“他们说什么了?” 灵儿不惯说谎,与墨九也很熟悉,于是红着脸想了想,就道:“他们说姐姐脸虽然不好看,可那眼神儿那身段那肤色却是个会勾人的小妖精……还说萧使君那样美艳的男子,但凡是个闺女都会往身上贴了,也不晓得看中了姐姐哪一点……先前这牢室突然熄了灯,黑灯瞎火的,你们在里头嗯嗯哼哼,肯定是,肯定是……” 她又说不下去了。 墨九不高兴人家说她丑,凶巴巴问:“肯定怎么了?” 灵儿垂头,“……肯定亲了嘴,还肯定摸了身子的。” 墨九:“……” 没有想到狱卒小哥们还很纯洁,比墨九以为的猥琐想法单纯了太多。以至于她想了片刻,竟然有些无力反驳……嘴虽然没亲上,身子好像是触到了,只不过那好像也不能叫“摸”吧?她摸了萧六郎的下巴,萧六郎摸了她的脚,他还摸了她的腰……仔细回想与他相拥时呼吸交错的一幕,她的脸突然又发烧了。 灵儿看她默认不语,突然瘪紧了嘴巴,那神色似要哭了,“姐姐,可怎么办才好?” 墨九“啊”一声看她,不明所以。 灵儿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我娘说过的,女子的身子只能让夫君摸的,嘴也只能让夫君亲的……姐姐被萧使君亲了,还摸了,却不是萧使君的人,往后可怎么是好?灵儿没想到,萧使君是个伪君子,早晓得如此,姐姐不如跟了左执事好,左执事对姐姐一定比他好的,不会轻易唐突了姐姐……” 这丫头越说越委屈,可太监急死了,皇帝却不急。墨九神经大条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灵儿是觉得她身子已经污了,往后没得清白了,萧乾却又不可能娶她,这丫头片子在为她委屈。 她便笑着去拎灵儿的鼻子,道:“你傻不傻,哪是他摸了我?分明是我摸了他。” 灵儿半垂的头猛地高昂,吃惊不小,“姐姐?” 墨九回忆片刻,肯定的点头,“是的,我轻薄他了。不过我不打算对他负责。” 灵儿脸一红,似在喃喃,又似自言自语,“怪不得他们还说,说使君出门的时候,撑着小伞……” 墨九一愣,“撑什么伞?牢里下雨了?” 灵儿白生生的耳朵,泛了一层诡异的红,“不,说他尿尿的地方。” “噗”一声,墨九当即喷了,说这古人纯洁吧,有时候又确实不纯洁,观察居然可以这么仔细。倒在稻草上闷笑片刻,她激灵灵又回过神,坐了起来——萧六郎真的撑小伞了吗?不期然的,她想起他清淡着脸侧过身子拉袍子的举动,还有他那一瞬的别扭。 “不对。”墨九噌地瞪眼:“那也不应当是小伞啊!” 灵儿:“……” 对于这个单纯的小丫头片子,墨九本着教人教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精神,为她好一番讲解了生理卫生知识。如此说来说去,她突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她的“好事”似乎还没有来。从她穿越至今,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一次都没有来过。可她的身子好像已经有发育,按理不应这样才是。 她皱眉问:“灵儿,你来事了吗?” 灵儿懂得她说“来事”是指癸水,害羞的点点头。 如此一想,墨九觉得自己的事儿,好像有点大发了。 往上扬了扬嘴角,她道:“回头我得让萧六郎给我请请大姨妈。” 灵儿皱眉:“大姨妈?” 于是墨九又继续为她讲解了关于大姨妈的问题,把灵儿闹了个大红脸。当然主要原因是她居然说要萧使君为她看大姨妈为什么没有来……墨九姐姐的性子,灵儿无法理解,可墨九知晓的事多,人又豁达,没什么架子,不论说什么,她都不会真的与人生气,再加上墨九还为她留了一碗什锦粥,半碗排骨。灵儿饿了一天,这会儿不论姐姐说什么,姐姐都是大好人。 墨九对灵儿与她那个然姐姐也好奇,两个人闲着无聊,她不由又旁敲侧击。 “灵儿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灵儿啃着排骨,道:“要饭的。” 墨九原本以为她在开玩笑,后来听灵儿说得认真,这才相信原来这个时代也有职业乞丐,与后世一样,抢地盘,讲行规。灵儿家穷,她爹在她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娘带着她要饭,却怎么也吃不了一顿饱饭,一个月三十天能挨二十七天欺负,还有二十九天都吃不饱。 灵儿的苦难中止于方姬然救了她。 方姬然救了她和她娘,从此她入了方家,由此结识了方姬然的师兄墨妄,在方姬然出事之后,她成了墨家子弟,也自然而然随了墨妄。从此与要饭这个职业分了手。 “灵儿觉得苦吗?”墨九突然问。 “要得着饭的时候,就不苦。没吃的,才苦。” 灵儿的声音很小,似不想回忆小时候的日子,可尽管心绪不宁,她吃完了,还是尽职尽责的整理牢室,搓了一簇稻草,把地上散乱的油灯擦干净,杂物也都归置好了,然后坐在床底下,将脊背靠着床沿,不上墨九的床,只用一个守卫的姿态背对着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牢门。 “姐姐安心睡觉,有灵儿守着,就怕那些人……起歪心了。” 牢室的木板床很硬,上面只铺有一层干稻草,墨九没什么睡意,可再三“请”不动灵儿,她盯着小丫头的后脑勺许久,终于决定不要试图去改变她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了。一个人活着需要一些认定的规则,若真的打破了她固执己见的观念,她也许才会迷茫。 墨九闭上眼,扯了扯萧乾留下的袍子,暖和了许多。 可轻瞟一眼,她发现这件黑色袍子,还无辜地咕噜一句,“这厮怎么突然喜欢上黑的了?” 皇城司狱里风起云涌,这一夜的皇都也不平静。 找寻宋妍的大批禁军还没有从荆棘园中撤离,诚王妃几乎哭肿了眼,跪坐在荆棘园里声声啼哭,诚王心疼王妃,几次三番保证,若宋妍有事,他定会将墨九千刀万剐。这样紧张的气氛里,禁军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惹上杀头之祸,寻人的时候,自然也尽心尽力。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宋妍。 大晚上浮泥中找人,便是有心,也难。 这一次的游园局子是谢贵妃撺起的,如今出了人命,还是诚王府唯一的小郡主宋妍,她回了宫早早洗漱就闭上宫门,说自个在屋子里求神祷告,为小郡主祈平安。可不到三更,她却领了两个宫女出现在了玉嘉公主的嘉和宫。 黑漆漆的夜空,半丝星光都无。 谢贵妃挟裹了一阵寒气入内,却正对上坐在殿内发呆的玉嘉。 风灯的光线下,玉嘉的脸白得像鬼。 谢贵妃愣了愣,便问:“玉嘉怎的还没入睡?” 玉嘉看她一眼,表情有些生硬,“母妃不也没睡?” 她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像往常那般亲热地过来搀扶她,说些体己的话,这让谢贵妃沉了沉脸色,有些不悦。可她与至化帝就生有一子一女,宋熹自从离宫分府,平常与她请安都例行公事,母子间没有什么话说,她就剩玉嘉这么一件贴身小棉袄,平常宠惯得紧,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又哪里看得她这般难过。 盯住玉嘉泛有一层水光的眼,她摆手让宫女出去,在她身边坐下,“园子里还在找,你不必担心,妍儿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她说得心安理得,玉嘉侧头看着她,却突然笑了,“母妃拿我当三岁孩童?” 这个时候虽然还在找宋妍,可大家都晓得,就算寻出来也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玉嘉哼一声,又语气冰冷地说:“母妃每次都自作聪明,却总做出一些藏不住尾巴的事。你能在后宫活到今日,真是辛苦舅舅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谢贵妃脸色极是难看,她从来没有想到亲生闺女会这样刻薄说她,脸上一时挂不住,语气也沉了,“母妃这是为了谁,还不都为了你?若非你说今生除了萧六郎,谁也不嫁,我又何苦?你不领情,还来怪我?” 玉嘉冷笑一声。 她盯着谢贵妃,一个字都没有。 可谢贵妃的身子却无端僵硬了,有些不敢直视她。 “妍儿以前与你……也算姐妹情深,很玩得来,母妃怕你想不开,这才想过来安抚你。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母妃回宫歇了,你也早些歇着,今日的夜宴虽说取消了,父皇没来得及为你指婚,可父皇答应的事,断然不会反悔,你就好好将息着身子,准备与萧六郎大婚罢。” “母妃说得好轻松。”玉嘉看着风灯里一片红彤彤的颜色,不晓得为什么就想到了墨九那张脸,她的脸分明红得那么难看,可萧六郎看她时的神色,却可以那样温柔。一点也不像他看旁人时,哪怕在笑,眼里也无半分笑意……他对那个小寡妇,确实是不同的。 下意识掐住桌案,玉嘉看着茶盖上的喜鹊报春图,突地抬手把它翻过来,摔在桌上,可一个没稳,那茶盖转了两下,就落在了地上,“砰”声碎裂。 一只喜鹊断成两截,把谢贵妃吓了一跳,讶然的看着玉嘉,“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玉嘉回头看她,眸中是一抹捉摸不透的凉。 “母妃还不晓得做错了什么事吗?” 谢贵妃被女儿的目光瞪得有些紧张,嗫嚅着唇,没有发出声音?。 玉嘉道:“母妃总说,玉嘉是南荣最美丽最尊贵的公主,是父皇最爱的女儿,不论玉嘉有什么要求,父皇都会满足,玉嘉打小就相信这话是真的,父皇也真的爱着玉嘉。可玉嘉十五岁及笄,想嫁给萧六郎为妻,父皇那时嫌他外室之子,出身不够好,怕人笑话,不肯满足玉嘉的心愿。后来萧六郎越来越强,权力越来越大,坐上南荣枢密使的位置,终于可以只手遮天了,玉嘉又想让父皇指婚于他,可父皇却又忌惮他,怕他娶了公主,羽翼更丰,不好掌控,还是犹豫……如今哥哥做了太子,南荣储位已定,父皇怕萧家有怨,想用玉嘉拉拢他了,终于允了玉嘉一片痴心……不曾想,却被母妃生生破坏。母妃,四年呐,我喜欢萧六郎四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你却为一己之私,毁了女儿的幸福。” 谢贵妃被她说得低下了头,“玉嘉怎说这话?父皇不是都允了吗?” 玉嘉冷笑,“母妃还看不出来?妍儿是诚王的独女,她爱萧六郎比我更久。妍儿出事了,父皇对诚王有愧,又怎么可能再指婚?” 谢贵妃似乎没有想到这茬儿,脸色微微一变,“……你父皇不能吧?” 冷冷扫着她,玉嘉表情极是难看,“你从来都不了解我父皇。这些年,他用萧家牵涉谢家,用谢家牵涉萧家……不论哪一件事,他都力求平衡,可以让自己安稳。当年这个皇位,父皇是怎么来的……父皇知情,诚王也知情。若妍儿死了,还是因为父皇和舅舅的筹谋而死,我是断断嫁不得萧六郎了。” 谢贵妃脸色白了,似乎不相信会有这样严重,“母妃只是疼爱你……唉,这事也怪你舅舅,没有思虑周全,无事捣鼓这九宫格做什么。” 玉嘉再一次冷笑,“母妃自欺欺人,还不够吗?” 被女儿再三抢白,谢贵妃差点缓不过气来,脸上强装的笑容敛下去,气得一只手抖个不停,指着她厉声道:“反了你了,平常没大没小也就罢了,枉我生你养你,竟然这般指责母妃。早晓得你这样不晓事,不如当初你一出生,就掐死好了。” “掐死了才好。”玉嘉眼神凉丝丝的,像毒蛇似的盯着谢贵妃,“也省得我这么活着,十九岁了,还只能待在宫中,做父皇的一颗棋子。” 听她说着这些年的委屈,想到她已是十九岁的年纪,如鲜花过了最美的季节,谢贵妃高高扬起的手,慢慢落下来。 褪去凌厉,她也只是一个母亲。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个女儿,懂得比她更多了,心机也比她深了? 不敢看玉嘉凄恻的面色,她目光慢慢转开,似有泪意浮动。 “是,母妃是不甘心,不甘心那小贱人得意。” 一句幽幽的话,让夜来风更凉。 南荣皇室诸王之中,诚王一生只娶一妻,只生一女,且对妻女疼得如珠如宝,这原本就已经足够让天下女子羡艳不已了,更何况谢贵妃谢婉与诚王妃萧明珠曾有过那样一段过往。 诚王妃萧明珠是萧运长的妹妹,萧乾的姑母。这谢贵妃未出嫁前,与萧明珠一样待嫁闺中。虽然谢萧两家素来不和,但那个时候彼此面上还过得去,两个小女儿不知家族恩怨,关系一向处得不错,平常诱个什么帕子,描个什么花样儿,去庙里进个香,求神许个心愿,都约到一起,简直形影不离。那个时候,两个小姐妹喜欢的人都是诚王。可后来家族联姻,萧明珠的姐姐萧明香却与谢贵妃一共入了宫,伺候在君王之侧。 而萧明珠却好命地嫁入诚王府,成了诚王唯一的王妃。 都说诚王妃是个有福的女子,可得亲王一生专房专宠。可老天给了她最好的夫君与婚姻,却又夺去了她身为女子该为夫家传宗接代的机会。萧明珠生育宋妍的时候大出血,损及身子,从此再也无法生育。诚王膝下无子继承,都以为萧明珠这朵黄花势必将枯萎在诚王府了。可令人哗然的是,诚王再未纳妾,只把宋妍当个小子养,养得刁钻蛮横,却疼若掌中宝—— 如此,他虽无子,却也省了至化帝的心病,兄弟两个关系也亲厚。 不过这事儿,私下也有人传,萧明珠大出血,导致再不能生,好似有些猫腻。 上一辈的恩怨,玉嘉原本不在意,可今日…… 她苦笑:“为了妍儿,父皇不会再把我指婚给萧六郎了……至少目前不能。可再等下去,还有机会吗?” 谢贵妃静静不语…… 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宋妍死了,看到那个贱人痛苦,她却高兴不起来。 —— 凌晨时分,南荣皇都临安城笼罩在一片黑幕之中。 丞相府外的小巷子里,狗吠声不止。没多一会,谢忱书房的门便被敲响了,“咯吱”一声,一个青布袍子的小厮挤了出去,拱手施礼。 “丞相,辜将军造访。” 谢忱在书房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对谢贵妃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他又好气,又无奈,恨她妇人的小心计坏了自家大事,却碍于她的身份无法责怪,只咽回一口心头老血,从荆棘园回来,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唉声叹气。 听完小厮的话,他轻手端起茶盏,喝一口,“请。” 辜二很快进来了,手上拿了个东西,像是一封信。 他低头垂目,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恭敬地呈给了谢忱,然后就告退。 “富贵,送辜将军出去。”谢忱把信拿在手上,只瞟一眼辜二的脸色,便吩咐小厮送他走了。 等书房里再安静下来,他慢慢拆开封缄的信,一张原本铁黑的脸,登时有了光彩,眼眸闪过刹那的冷意。 “好东西!” 次日早上,谢忱去了金瑞殿,上了一本厚厚的折子,列举数道罪责,参枢密使萧乾与萧家有谋逆大罪。除了说萧乾为人“肆无忌惮,狂妄自大,见皇帝还全副戎装,目无君上”一类空词套词之外,主要有两点。 第一便是萧乾为得千字引和墨家武器图谱,以给萧大郎冲喜为由,将墨家钜子墨九藏入萧府,便在墨九的帮助下,先后起了关系千字引的坎墓和巽墓,得到两尊仕女玉雕,却未告之皇帝。 在折子上,谢忱称有证人证物,可供证萧乾罪证确凿。 第二便是楚州发大水时,萧乾在赵集渡发现了南荣转运兵尸体,并找到当年失踪的大宗军备物资。然而,得了这一批可供二十万大军使用的口粮与武器,萧乾不仅没有造册上报,反倒私自藏匿,其谋逆之行,已昭然若揭。 ------题外话------ 对不起,让大家等久! 离农历年倒计时两天了,大家要开心,要开心,哈哈。 过年事多也杂,我会尽量更新的。如果不更,会在评论区说一声。 只要没有请假,就是有更—— ☆、坑深077米 再诊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忱是当朝权臣,他参奏萧乾谋逆的事涉及国之根本,几乎这风声从暗地里吹过,整个皇城都紧张起来。在京做官的人,都有极强的政治感悟力,几乎人人都知,这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就要拉开了。 今日原有小朝,文武百官一入朝班,气氛就诡异的紧张起来。平常这些人入朝参政,皇帝还没有来,总会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拱手作揖说一些客套话,今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知情的缄默不言,不知情的也是老油条,也不敢当众打听,一个个摆着僵硬的表情,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谢忱站在金銮殿下,看了几次空空的龙椅,不停撸胡子。 天儿不亮他就秘密递上了折子,至化帝只叫他早朝时当廷参奏,邀众臣群议,并没有明确表态他对萧乾的态度。谢忱虽然已是官至丞相,可对于至化帝这个人,他还没有完全看透。不过今天这场风,刮也得刮,不刮也得刮——证据确凿,他不信萧乾赖得了。 念此及,他头昂得高高,一派胸有成竹。 而萧乾这会儿……好些人这时才终于发现,枢密使居然还未上朝。 在众臣面面相觑的猜测中,至化帝终于姗姗来迟。 他坐在龙椅上,看向众臣的目光从容平静,想来也有思量。 “众卿可有事启奏?” 原本有事要奏的人,都不敢率先去点那火,只拿眼睛看着谢忱。 这样的气氛,让至化帝眉头微微一皱,也转眸看去,“谢爱卿!” 直接被点了名儿,谢忱也不犹豫,上前出列,把先前秘报给至化帝的奏折,又当着众臣的面儿重新读了一遍,然后看向龙椅上的至化帝,“陛下,今日小朝,萧使君竟也不来,根本就是目无法纪,漠视天子,完全不顾及陛下仁慈,多方恩泽于他……” “谢丞相!”谢忱联合了几个人弹劾萧乾,可萧乾虽然未在场,却也并非没有心腹。谢忱这边话没说完,就有一个留了美须的壮年男子出了例班,朝至化帝致礼后,怒而问谢忱,“萧使君昨日偶感风寒,请了病假,已有奏报司殿,丞相何故这般为难?” 谢忱冷笑一声,“王枢密副使,好会相帮。” 这个谢老头子是个肯作秀的,骂完了枢密副使王枢,突地跪伏在地,向着龙椅的方向重重叩了个响头,又一路爬行过去,再一次叩头,声音哽咽起来,“陛下,老臣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只想趁有生之年为陛下分忧,便是殚精竭虑,也死而后悔。这些年,谢家与萧家虽有些芥蒂,可论年纪,老臣是萧使君长辈,若非证据在目,又何苦冤枉他?老臣这番奏请,不过为让陛下查明真相,如此正义之言,却遭到萧乾党羽诬蔑攻讦,若长此下去,朝堂上谁还敢说真假,陛下又如何知晓真相?” “真相是什么?”王枢是萧乾提拔上来的枢密副使,与他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当即他也跪倒在地,拱手叩拜至化帝,言词恳切:“陛下圣明,萧使君这些年为南荣鞍前马后,九生一死,对陛下更是忠诚一片,于朝堂内外奔走,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怎会有谋逆之心?请陛下明查。” 谢忱冷哼一声,回嘴道:“确实是鞍前马后,汗马功劳。就老臣所知,王枢密副使上月收了萧使君一匹漠北骏马,乐得合不拢嘴……如今这马儿还没驯服,王枢密副使就被驯服了,开始为叛逆摇旗助威了?” 说到那匹马,王枢整张脸腾地红了,“丞相休得出言侮辱,那匹马是萧使君看臣下喜欢,这才诚心相送,不为任何,也不图回报。一匹马,只是我与萧使君的私人情分……” “好一个私人情分。”谢忱打断他,又拱手看至化帝,“陛下,朝堂上可论私人情分乎?” 这王枢虽然官至枢密副使,可也是一个武将,上战场真刀真枪还行,可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他又怎会是谢忱这种人的对手?不过几句话争下来,他就被谢忱轻而易举将了一军,杀得没有回嘴之力。 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受了萧乾的好处,也是萧乾的党羽。 其实这个朝堂,谁都有党羽。 萧乾有,谢忱自然也有。 于是原本两个家族的事,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群人的事。萧派与谢派,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把至化帝听得脸色沉沉,不过却没有吭声,看了许久,等双方都辩论完,他才轻轻抚着龙椅的扶手。 “传枢密使萧乾上朝,当庭自辩。” 今儿之事,很明显谢忱等一干党羽是计划好了要攻讦萧乾一个谋反之罪,不像平常小打小闹的互相抻掇几句,不仅条条道理清晰有明证,还表演感十足,谢忱那样子简直就是声泪俱下,就差当场撞死,以效南荣了。如此一来,好些从来对萧谢之争不发表意见的臣工,也都偏向了谢忱,甚至一些与萧乾私交甚好,或者得过他好处的人,也选择了沉默。 势力的天平在向谢忱这方倾斜。 大多人顾及的还是自己,只静观其变。 可去枢密使府传话的人下去了,却没有带回来萧乾。 他紧张又小声地对殿外的司殿太监小声说了一句。 司殿太监入得大殿,又把话转叙给了至化帝。 这皇帝一听,老脸当即就黑了。 “去找!不论他在哪里,都给朕找来。” —— 皇帝的圣旨下达枢密使府的时候,“偶感风寒”称病无法上朝的萧使君居然不在府上。传旨的太监转着圈儿的问了门房,这才打听到,这位医术无双的国之圣手萧使君,火都烧到眉毛上了,他居然大清早去了莲花山采药…… 这临安乃南荣皇都,什么药材没有? 他堂堂一个枢密使,居然亲自去采药。 可门房说了,萧使君说那药当以新鲜采摘的为好…… 无人理解萧乾的行为,甚至有人猜测他在故意逃避,说不定已经潜逃,谢忱甚至建议,当即派人捉拿逆犯萧乾,以正朝纲……可至化帝什么也没说,除了说去找,又开始议及旁的朝事。 金銮殿上风雨飘摇时,萧乾确实在莲花山。 以前学医的时候,萧乾其实常常一个人上山采药。他的授业恩师曾说,“百草皆药,还得亲尝”,所以山上这些药材,他无不识得,无不知晓,几乎到了闻味知性的地步。可自打他入朝做官,已经许久不曾亲生动手采过药了。平常药材也都出自药堂,便是他自己吃的,也不曾这般麻烦。故而他今日亲自上山采药,让他身边的薛昉与四大隐卫,个个都像撞了邪。挤眉弄眼,小心翼翼,有些紧张。 在山下时,萧乾交代他们不必全都上去。 于是,五个侍卫用剪刀石头布做了决定。声东、走南与薛昉三个守在山下策应,击西与闯北两个人跟随主子上山。等击西他们前脚一走,声东与薛昉两个就愉快地在石头上画了一局横,拿了石子和枯树枝比划,过一过争战沙场的瘾。走南则在旁边摇旗呐喊,哈哈大笑,随便嘲笑吃亏上山的击西与闯北两个人——回回都输,却不晓得找原因。 今儿萧乾未穿黑袍。 不得不说,墨九的观察很仔细,他天生就是属“仙”的。穿黑袍有穿黑袍的沉稳高贵,但穿一身雪白的衣袍,束一个玉冠,背上一个精致的药蒌子,便有了一种道骨仙风之感,那俊俏的模样儿,让山下溪水边浣衣的几个小姑娘瞪大双眼,以为遇见神仙,手上的衣服顺着水飘走都不知情…… 当然她们不知他是南荣的枢密使,只觉俏气优雅,走在白雾袅袅间太过夺魄勾魂,而知道他身份的击西与闯北,一路都有跟着鬼走路的错觉。 二人的眼风在空气中搏杀了无数个来回,击西终于憋不住了。 他紧扯闯北衣袖,小心努嘴看萧乾脊背,“主上莫不是疯了?” 闯北一如既往双手合十,高深莫测地道:“常在河水走,哪有不湿鞋?” 击西最讨厌闯北文绉绉,闻言翻个白眼,“说人话!” 闯北斜眼瞥他,“你慧根如此差,让老衲如何渡你?” 击西抓狂,“说人话。” 闯北无奈一叹,抬头看天,说了一句“罪过罪过,老衲为拯救世人,不得不破一次口戒了。”忏悔完了,他扭头看着击西道:“主上常与墨九那个疯子来往,难免不受疯子的影响。老衲以为,主上中毒非浅……” 击西眨巴眨巴眼看他,似懂非懂。 就在闯北准备敲他头的时候,他翘着兰花指,声音突然轻柔,神秘又小心地问:“击西其实想晓得……口戒是什么?” 闯北瞪他,“便是说人坏话。” “哦”一声,击西害羞了,“击西还以为你是说……主上被九爷破了口上那个‘戒’,这才疯掉了。闯北啊,下次与击西说话,越简单越好,越明白越好,若不然误会大了。击西就说嘛,主上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儿,神姿风仪,怎会为九爷破口戒……” 这货天马行空的想像力,让“一心向佛”的闯北几乎把控不住,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被山风撩到山上去。好在萧乾还算冷静,听完眉头一皱,只回头看了击西一眼,“五十!” 击西一愣,苦着脸摸屁屁。 “好可怕的数字,击西只是好奇嘛,为什么又要挨打?” 对于屡教屡不改,慧根实在太差的击西,闯北很是同情。他笑眯眯站稳,拍拍击西的肩膀,“备臀吧。” 时节已快入冬,山上犹寒。而且枝枝藤藤很多,萧乾走得从容,闯北走得镇定,只有击西,生怕那些枝条画着他如花似玉的脸,愣是把闯北的僧衣扒了缠在头上,一只兰手指不时扶住枝条,挡在萧乾的面前,一口一句小心的讨好,“主上小心脸呐,九爷最爱脸了。”、“主上生得这么美,千万不要便宜了枝条,让枝条占了便宜……” 诸如此类说了许多,萧乾始终沉默。 他的注意力全在山上的药材上,情绪淡如白水。 快要入冬,山上枯萎,枝条大都干了。好一会儿,他才在一个山坳子上找到一珠野生田七。药锄递过去,他回头:“击西!” 击西“啊”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是我?” 苦苦的撇了撇嘴,击西幽怨的小眼神儿忽闪忽闪,委屈得厉害,可看着萧乾的道骨仙风的不为所动和闯北的和尚体质,他终于认命,一边拿药锄顺着田七的蔓腾往下挖它的根,一边叽叽咕咕,“谁让击西生得花容月貌惹人生嫉哩。谁让主上一直专宠于我,让人生嫉哩……” 安慰着自己,眼看药锄磨着了他白嫩的手,潮湿的泥土也不客气的钻入他的指尖,他终于抹一把脸,又抓狂了,“……主上,宁挨一百,不想挖药。” 背后萧乾淡淡道:“成全你。” 闯北轻轻发笑,背对着萧乾的位置,扯了几根蔓藤和葳类植物,编成一个头圈儿,慢慢套在击西的头上,又双手合十比划几下,像是念咒似的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气得击西回头瞪他。 “和尚又在做甚?” 闯北道:“提前为你超度——” 击西:“滚!” 这声嘶力竭的一吼,在山谷里余声四起。 闯北受了惊吓,“好吧,老衲看你可怜,替你五十!” 击西愉快地舔了舔嘴角,高兴了,把那个项圈当宝似的挂在脖子上,生怕枝枝蔓蔓把它挂掉了。可也不晓得怎的,回头看见他头戴草编头圈的样子,他威风高大,俊气挺拔,气宇轩昂的主上居然把他看上了——不,把这个头圈看上了。 那一瞬间,萧乾的目光柔和而温暖,“一百免了。” 这一回不仅击西愣住,便是闯北也愣住了。 一个草藤子编的头圈而已……主上莫非真的魔怔了? 萧乾当然没有魔怔,让击西把田七捡入药蒌里,算了下时辰,又寻了几味药,便从容不迫地下了山。就在莲花山的山脚小镇上,一行几骑人急匆匆赶来。 “驭——”低呵一声,马儿停了。 见到萧乾,领头的迟重大步过来,“使君,陛下有找。” 末了,他又凑近萧乾的马侧,向萧乾详细说了一下今日早朝的情况,担心地道:“谢忱这次显然有备而来,使君千万小心……”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若不然,使君先不去了?” 萧乾声线淡淡道:“不去了,又能去哪!” 迟重目光闪了闪,终是无言。 萧乾将药蒌仔细系在身上,翻身上马,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莲花山,却没有入宫觐见,而是径直回了枢密使府的药庐,一个人关在里面捣鼓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拿了一个装着新鲜药材做成的敷料药罐,再一次上了马。 一行侍卫紧紧跟随,生怕宫中有变。 可萧乾却很淡定,他还是没有入宫,而是去了皇城司狱。 墨九这会子正在发呆,外面的事儿,她半分也不知情。 这个皇城司狱,若是半日游,她估计能有些兴趣,可这一天一夜快过去了,只能在个小小的地方徘徊,吃喝拉撒都在这里,便有再好的心性,也能把她的脾气惹急了。这些时间里,她把《天庭游记》再三翻新,与墨灵儿说了好几个版权,都找不出新意了,她的牢狱之灾还是没有结果。 不曾有人审讯,不曾有人理睬,便是今儿那一顿饭送来,狱卒小哥也像个哑巴似的,不管她问为什么,都不回答。她在稻草上滚了又滚,等稻草都被她压顺压扁了,终于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终于来了,看姑奶奶怎么收拾……” 她盘腿坐起来,瞪着大眼珠子正要寻狱卒晦气,就看见了萧六郎。 一怔一呆,她换了话,“咦,六郎怎么来了?” 萧六郎没有回答他,只朝狱卒示意。 跟他过来的是一个狱卒头目,对萧乾的态度很是恭敬,偷偷瞄一眼墨九的脸,他点头哈腰地拿出钥匙捅开了牢门。可在临退下之时,他又用一种诡异而同情的目光望了萧乾一眼,那神色中似乎写着——这么丑的娘们儿,怎么就入了萧使君的眼? 墨九看懂了狱卒头目的表情,摸着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斜眼看萧六郎,“外面的事都怎么样了?宋妍可有找到。这都一天一夜了,就算找到她,恐怕也没命了。我这个罪名……难道都定下来了。看你这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莫非我真的被定罪了?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律法的,不需要把人过堂审理的吗?” 大概沉默了许久有些憋气,看到萧乾出现,她的话很多。 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根本就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当然,萧乾也没有回答,他把放在瓷盅拿出来放在床头,“躺好。” “哦……”墨九闻着了中药味儿,乖乖坐下去,还伸了个懒腰,就懒洋洋把肿胀疼痛的那只脚伸在他面前,然后看他严肃着脸,一点一点圈起她的裤腿,挽在膝盖之上,又把她肿得比馒头还要高的脚背露出来,放在床沿。 这样认真的萧六郎,侧面很好看。 墨九弯唇盯着,几乎忘了脚上的伤。 这时,萧乾往下一按,肿胀的地方就凹了下去。 墨九惊叫一声,“嘶”地道:“轻点,痛!” ------题外话------ 在姐姐家里,网络超级差,一直上不来,用手机个人热点,试好点,终于传上文了。 错别字二锦另行修改,见大家见谅,春节期间,一切愉快。 二锦喜欢这样与你们共度的一个春节。除夕了……看文的妹子都顺顺利利,吉详安康。 ☆、坑深078米 对质(除夕乐,新春好) 墨九的脚刚被横梁砸到的时候,痛得麻木了,便没有那样强烈的感受。但昨日萧乾给她涂抹过活血化淤的药膏,又替她揉通了经脉,这会儿脚背上又痛又肿,样子比昨日还要丑陋,淤青得触目惊心,实在见不得人。 她别开眼,不忍直视。可萧乾确是一个合格的医者,估摸着在他的眼睛里,她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患者,不管她的脚丑不丑,也不管她痛不痛,他手指重重触上淤肿处就开揉。重、快、狠、稳,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姑娘,几次揉捏下来,墨九觉得脚快废了,泪水都差一点痛出来。 “轻点!萧六郎,你轻点。”她一把拽住萧乾的胳膊,露出可怜又严肃的表情,然后指了指脚背,“这是肉,这是一块受伤的肉。它会痛的。” “不揉开,好不了!”他惜字如金,简单说完又挪开她的手。 “啊……喂!”墨九急眼了,又去抓他。可他手腕很硬,力气也很大,不管她怎么扳,怎么抽,怎么掐,他掌控着她疼痛的脚,照常做他的按捏,一双冷眼默然地看着墨九蜷缩在稻草堆里,紧咬下唇,痛得几乎抽搐。 “萧六郎,你这人能不能有爱心呐?”墨九呦呦叫。 萧乾不为所动,只脸色阴沉,“怎娇气成这样?!” 这是矫气吗?但凡一个痛觉神经正常的人都受不了吧? 墨九见他越发下狠手,再次推他。他的手很温暖,那触感让她改了主意,将推改成了轻抚。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她慢慢抚着他的手,扭动着不盈一握的细腰,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嘴里的“啊”声放柔、放松,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似媚似浪的嘤咛。 “六郎,好痛,受不了!” 看他眉头皱起,她细想一下,怕火候不够,又在后头加上一句:“人家受不了了呐……六郎!” 这个嗲声儿,害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到底有没有用,她却不晓得。曾经她听人说过,男人大多都爱娇柔女子,可触发大男子的保护欲,可她平常像个女汉子似的,估计让他对她的性别产生了模糊,这才对她下这般重的狠手,所以,她竭尽所能的散发着女性魅力,却不知这样的声音落到一个正常男子的耳朵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啊……六郎……痛。” “闭嘴!”萧乾面色清凉依旧,音色却有些沙哑,“老实点!” “哦?”墨九立马正经了,“嘶”声道:“你轻点,我就老实点。” “好。”他简洁的说完,手却重重按下去,痛得墨九双眼一瞪,几乎窒息。 “萧六郎——”她拖曳着长声,见鬼似的看着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货不仅不受她的“要挟”,还变本加厉摁得更重,以至于在这样疼痛的状态下,她想做娇声软语都不行了。咬着牙,看他魔鬼似的搓揉,她脑袋摆动几下,拼命扯住他的手,“轻点,轻点……啊,萧六郎你轻点,再这样捏,信不信我宰了你!” 萧乾不理会她,每多说一个“轻点”,他手脚就重一分。 墨九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了下来,“萧六郎,你诚心的是不是?” 萧乾眉头紧皱,头也不抬,“你多耽搁一时,就越痛一分。” 墨九咬牙,“我从来没有见哪个大夫是这样揉捏的,你这是谋杀,不是治疗。” 萧乾凝神听她,淡淡道:“为你好。” 这般说着,他又是狠狠一按,力道用得似乎比前面更大,墨九敢用脑袋担保这厮在故意整他,可又不得不受他的折腾,痛得龇牙咧嘴,顾不得女性“魅力”了,仰天长啸骂人,“啊!我谢谢你了,萧六郎,回头记得替我问候你们家十八代祖宗……啊……啊……” “啊!啊……” 牢室里杀猪一般的叫唤。 可狱卒们远远的站着,都没有过来。 从尖叫到暧昧,从暧昧又转成尖叫,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这样的叫声,很难再让人产生之前的旖旎幻想了。狱卒们面面相觑着,心底都有疑惑。临安府谁人不知,萧使君很少替人治病,莫说一个小小的跌打损伤,便是有人要死要活了,他也能静而观之,如今为了牢里这个“红面关公”,他却舍得下这样大的力气。 一盏油灯,给昏暗的牢室添了一丝氤氲的光明。 外面的人猜测纷纷,牢室里的两个男女,却各怀心思,像仇人似的,谁也不看谁的脸,以至这个过程漫长得墨九觉得心力都熬尽了。等萧六郎按捏完,她已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像一头待宰的猪仔儿似的,仰倒在稻草上,任由他把敷料轻轻裹在她的脚背上,又细心地为她缠上一层干净的纱布。 “好了。”他声音很低,很哑,等放下手,似乎还松了一口气。 可墨九已经无力分辨他的情绪。 她喘着粗气,拿大眼珠子瞪他。 他却低着头,紧紧抿着好看的凉唇,慢慢帮她把裤管放下。 那药物慢慢浸入伤处,清清凉凉的味道,等那一阵痛劲过去,墨九便明显感觉脚都轻快了不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就剩下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都说良药苦口,原来良药也苦脚啊。 看来他并不是诚心要收拾她,确实是治疗了。 墨九也并非不知感恩之人,萧六郎能“纡尊降贵”,亲临牢室来为她治病,她其实也很感动。可体会到他的“善意”了,她却又不敢确定他的目的了。他并不是一个善心滥发之人,又清心寡欲,不好女色,不会无缘无故对哪个姑娘好。所以,联系谢忱设局、皇帝试探、还有墨家钜子和千字引的种种,她很自然而然把他的好,想出了一分企图。 她缓过气,微眯着打量他,“萧六郎,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萧乾一怔,似乎没有明白她的话,眉头微微蹙着,一声未吭,淡淡撩她一眼,嫌弃地看一眼手上沾上的敷料颜色,掏出雪白的绢子,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动作细致、协调,修长的指节每一个弧度都那般优雅高贵。 他是一个有极端洁癖的人……可他却愿意为她做到如此。 墨九观察他片刻,疑惑更甚,又昂着头问:“萧六郎,你我两个都这般熟悉了,其实不必再隐瞒什么的。就算你告诉我,你真的是为了千字引,为了墨家的武器图谱,我也能够理解……而且,说不定看在你为我治脚的份上,还会帮你哩?” 萧乾面孔一冷,将沾上敷料的手绢裹了裹,丢在角落,“你便这般想的?” 墨九微微绽出一个笑容,眼儿一眯,“若不然你犯不着对我好啊?虽然有*蛊,可我这脚伤也死不了人,依你的性子,是断断不肯这么亲自操劳的……嗯,除了千字引,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墨九,你不做刑狱官真是可惜了。”他低头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突地放低,以至声线里添了一丝暧昧,“可本座……最厌烦被人猜度。” 他离她太近,彼此呼吸可闻,加上他情绪的突然变冷,墨九心里突突着,身子不由往后一退。 可她刚往床上一躲,就被萧乾掌住了肩膀。 他盯着她,表情凉似秋风,“又想趁机倒在榻上?” 想到昨日的暧昧,墨九耳朵热了一下,看看背后的床榻,怒视他扼住她肩膀的手:“分明是你想推倒我……” “啊——”她话未说完,就倒在了榻上, 当然不是她主动倒的,而是他掌心加力,将她推在榻上的。 墨九怔了怔,“哇哇”叫着,以为他马上就要“床咚”报复的时候,他却将散乱在床上的那件黑袍子盖在她身上,连带将她那只受伤的脚也盖住,然后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蛊有感应。你痛,我也痛。我只为自己。” 说罢他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当然,这是墨九自己以为的。实则上,他是迈着优雅安静的脚步迈出牢室的,一眼都没有回头瞅她,那模样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与先前为她温柔治疗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墨九气得好半晌才从榻上跳下来,对着他的背影吼。 “见鬼的,这什么人呐。” 这时季夜长日短,萧乾从皇城司狱出来,天色已有些昏暗。 他没有再去别处逗留,直接去了金瑞殿配殿的暖阁。 一路上碰见他的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就这一会儿工夫,很多人都已经晓得了他的去向。这些人不仅奇怪他对谢忱攻讦的事情这么淡定,更奇怪的是这样风雨欲来的关键时候,他居然有闲心去为他那个“红脸嫂子”治脚。 金瑞殿的配殿布置不若大殿上那样庄重肃穆,显得更为家居日常。此时外间气温低了,暖阁里通亮的灯火,便有了一层格外的暖意。可等萧乾接到通报入内,却无端感受出一股子杀气。 除了至化帝与谢忱之外,还有几个权臣在场。 看他进来,众人停止说话,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大家都静静看着他,目光似有期待,又似疑惑,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萧乾并不看旁人,神色清凉而冷漠,眸底那一抹碎金色的淡光被灯火一衬,比平常更显凛冽。他上前向至化帝施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微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他并没有解释什么,更不说这几个时辰,他都做什么去了,那淡然的样子,让至化帝眉头动了动,不仅没有指责,反倒唤了边上的宦官李福过来,面色平和地吩咐,“去,给萧使君赐座。” 南荣至化帝素来仁爱亲君,非金銮殿上的正式朝见,一般君臣在一处,都是坐着叙话。萧乾来之前,谢忱等人也都是坐着的。萧乾拱手谢过皇帝,径直坐到谢忱身边的椅子上,神色安静、清冷。 皇帝对萧乾的态度这般,几个权臣又在心里琢磨意图,谁也没有讲话。 暖阁里,诡异的安静着,落针可闻。 静寂一瞬,谢忱冷笑着指责:“萧使君好大的架子,陛下三请五请,竟然也能等到这个时辰才来?这是等陛下给你派晚膳么?” 萧乾淡淡撩他一眼,“若我来得早了,丞相又怎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谢忱老脸一黑,转头瞪他。可与他清冷却锐利的目光对视一瞬,他心里却有些发毛,于是他放弃与他斗嘴,转头禀明了至化帝,将那一本参萧乾的折子让宦官李福递了上去,冷声道:“萧使君怎么解释?” 萧乾随手一翻,就把折子合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兴许是受了他气定神闲的神色影响,谢忱突然觉得屁股下头那张椅子坐得有点硬。碍于皇帝与几个大臣都在,他小幅度的挪了挪屁股,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方才冷笑一声,“陛下今日早朝,让萧使君自辩其罪,你且说出个道道来?” 萧乾双手搁出膝上,坐得挺直淡然,那一副风华绝代却无欲无求的俊朗样子,便是他什么也不说,也很难让人将他与“谋逆”划上等号。众臣原本以为今儿他要倒大霉,可如今皇帝未罪,萧乾也半分不悚,那些在心里押了谢忱会赢的人,心底都不踏实了,目光钉子似的钉在了他身上。 可他并不看任何人,只镇定地对至化帝道:“第一,家嫂并非墨家钜子。第二,失窃的军备物资,一直在谢丞相手上,萧某翻遍了赵集渡,也没找到,何来私自扣押一说?” 谢忱一呆:“萧乾,你休得血口喷人,那批物资分明被你劫去。” 萧乾眸色一动,唇角若有似无的往上一勾,“我从何处劫去?又如何劫去的?丞相莫要忘了,那批物资是从何人手上失踪的,又为何会失踪在赵集渡?丞相想为罪臣谢丙生洗清罪名,拿我当踮脚石?” “一派胡言!”谢忱窝火不已。 当日在赵集渡,他原本是想把那批军备物资带走,上交给朝廷为谢丙生擦好屁股,免得至化帝对他有嫌隙。可转运的半道上,却突然杀出一批“程咬金”,他们身着山匪的服饰,杀了转运的人,劫走了军备物资,从此不知所踪。当时他就怀疑是萧乾所为,可苦无明证,这次有了证人证据,他又岂容萧乾脱罪? “萧乾让禁军假扮匪人,劫物杀人,如今还敢反咬一口。”说罢谢忱从椅子上起身,拱手向皇帝致意,低头禀告道:“陛下,那几个从赵集渡侥幸活过来的转运兵卒,已交由御史台审理。是否为萧乾劫货杀人,到时自有定论。” 说到这里,他考虑一瞬,看了看殿上的人,慢吞吞伸手入怀,把辜二昨日带给他的东西掏出来,让宦官李福递上去交给皇帝,然后道:“陛下,这是萧乾与北勐勾结的证物。兹事体大,早朝时老臣不便出示。陛下一观便知,萧乾狼子野心,与漠北勐人多有来往,这封信,便是证据。” 至化帝接过信看了看。 信上内容是用北勐文字书写,他并不认得。 于是把信纸抖了抖,他脸色不太好看的把信搁在案上。 “上面写了什么?” 皇帝是什么,那是天授皇权的“神”,权威岂容旁人质疑?这谢忱也算是乐极生悲,失误了,偏偏递上一封皇帝看不懂的文字,不是故意让皇帝难堪吗?微微一怔,他反应过来,跪了下去,“陛下,老臣来为陛下解惑。” 他躬着身子上前,拿过了信件。 整个暖阁的人都紧张了,可萧乾却神色淡淡。 经了谢忱的解惑,大家都听明白了,信上的内容,确实是萧乾与北勐可汗的来往书信,内容涉及双方防务,可愣说是“谋逆”,确实有些牵强。至化帝听完,眉头皱了皱,又让李福把信件交给萧乾过目。 “萧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萧乾只扫了一眼信的封口,并不抽开来看,“陛下,这些年,北勐与南荣友好,且都受珒人之祸。联合抗珒,实乃大势所趋。微臣曾向陛下禀报过,何来谋逆一说?”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望向谢忱,“微臣倒想问问谢丞相,从何处得了我的私人信件?” 当今天下,北方珒国兵强马壮,时常滋扰邻近诸国,北勐部落不得已向珒国俯低做小,但私底下并不甘心。谨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南荣与北勐之间,没有旧怨,若联合抗珒,确实也是良策——最关键的是,这件事萧乾确实向至化帝禀报过。 谢忱看至化帝神色微凝的样子,似乎确实有这回事,不由心生恼恨,直骂萧乾奸猾,居然早有防范。他总觉这件事有些猫腻,原本还想说几句,可至化帝慢慢就有了些不耐烦。这些年来,南荣的和平,几无战争,确实是萧乾立下了汗马功劳。谢忱不信萧乾,却不敢质疑皇帝。见状赶紧换了话题,只抓住墨九的身份不放。 “那墨家钜子一事,萧使君又如何自辩?” 萧乾轻飘飘看他一眼,“萧某说过,家嫂并非钜子。” 谢忱冷哼一声,朝至化帝致意一下,得到他的同意,回头低吼道:“把人带上来!” 很快,暖阁的门儿被人推开了,迎着冷风而入的是几个穿着民间服饰的男女,其中有一个老太婆是当年在盱眙为墨九接生的王婆子,另一个便是为萧大郎和墨九合八字的孔阴阳—— ------题外话------ 2015年就这样过去了,感谢姐妹们与二锦共同走过的这一段路。 我们从故事中开始,从故事中走来,又要跟着故事慢慢进入2016年。 在这千家万户共庆新春的时刻,二锦且恭祝各位姐妹,2016年,紫气东来,万象更新,发发发大财,顺顺顺利,和和和美! ☆、坑深079米 是不是钜子? 王婆子牵着她的孙子,由她儿媳搀扶着。孔阴阳腿脚不便,眼睛也不好使,身侧也有一个半大的小子扶着他胳膊。外面天寒,几个人一入屋,乍然感受到屋内的暖意,又知晓座上的人便是当今天子,身子当即就不利索了。王婆子祖孙三人头也抬不了,腿也捋不直,便是孔阴阳,也有些哆哆嗦嗦。 谢忱教他们跪下向皇帝行了礼,又为至化帝裱仁义。 “陛下向来体恤百姓,你们好生说话便是,不必害怕。” 几个人点头称是,可身子还止不住发抖。 百姓对皇帝的敬畏,可比猛虎,谢忱看他几个的样子,目光沉了沉,也不耐烦再多说什么,只问:“今日让你等面圣,是为了解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做实回答,不得隐瞒欺骗,否则定不轻饶,可都知晓了?” 问话之前,先来一个杀威棒,这个“主审官”很有见地。 众臣看至化帝默许,也都不吭声,萧乾也只情绪不明的微微一笑。 谢忱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哪个是王婆子?” 王婆子这辈子第一次走出盱眙,第一次入京,第一次见到天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被谢忱轻声一问,便吓得“扑通”跪下去,连连磕头,“民,民妇在。” 谢忱皱眉:“盱眙墨氏九儿,可是你接的生?” 王婆子头也不抬,“是,是民妇。” 谢忱道:“你把墨九的生辰八字道来。” 王婆子低垂着头,一五一十地说了,正是半分不差的四柱纯阴之命。 看众臣面有疑惑,谢忱清了清嗓子,又故作公正地问:“墨氏今年已十五,你接生的婴孩也不少。事过这么多年,你为何将墨氏九儿的出生时日记得这样清楚?” 王婆子瑟缩着肩膀道:“不,不瞒大人。民妇接生的婴孩属实多得数不过来,但这墨氏九儿不一样。她出生那一日,正好民妇的大孙子也爬出了娘胎,前后就差了一个时辰,民妇在九儿家与自家来回的跑,还摔破了膝盖,故而民妇记得很清楚。” 有了王婆子的证词,墨九的命格已无可争辩。 谢忱看一眼冷着脸的萧乾,又低声道:“墨氏的事,你可都知情?” 王婆子很紧张,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紧张,“那墨氏九儿小时候脑子就不好,常干些小摸小坏的事,在盱眙很遭人嫌弃,几乎没人不认识她。可她娘是个心性好的,这织娘为人很热心,与民妇们相处极好,家里有些什么长短之事,也会说上一二,所以民妇对九儿家的事,也多少知晓一些。不晓得大人要问的是什么?” 谢忱目光阴了阴,捋一下胡子,“你都知道什么?” 王婆子垂着头,闹不清这些大人都想知道什么,只讷讷道:“盱眙人都晓得,墨家女子的命都不好……织娘克死了夫婿,九儿也早早就没了父亲,她自己也个寡命的人。在嫁入萧家之前,有过两次姻媒,结果夫婿都无疾而终了,人人都说,这墨氏九儿怕是没有哪家人敢娶了,可后来萧家却来提亲……” 听她说了一堆废话,谢忱不耐烦的打断了,“这么说来,萧家肯娶墨氏寡妇,她家应当感恩戴德才对,为什么墨氏却逃婚了?” 王婆子目光有些闪躲,“听说是与一个野男人跑了。” 谢忱冷笑,“那野男人可是姓墨,叫墨妄?” 王婆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谢忱当即禀明至化帝道:“那时墨氏便是与墨家左执事跑了,后来被萧乾逮回,这中间的事,也间接导致老臣的儿子折于招信,陛下都知情的。墨妄是墨家左执事,不会无端带一个寡女逃婚,萧使君八面玲珑之人,得知墨妄多方与墨氏接触,也不可能不追查缘由……” 说到这里,他意有所指地望了萧乾一眼,“陛下明鉴。” 至化帝点点头,目光已有些阴沉,“接着说。” 谢忱并没有接下去说这个话题,反倒问王婆子另一件事,“听说当日墨氏逃婚,萧使君曾把人送返娘家退婚,引无数人围观,你可知情?” “回大人,确有此事。”王婆子趴在地上,想了想,似是想到什么不妥的地方,皱了皱眉头,方才叹息道:“九儿与萧家的婚事,民妇那时还骂过如花婆见钱眼开,也私底下劝过织娘,不要误了闺女。萧家家世虽好,可大郎床都起不得,又能得几时好?可这织娘没生病前,性子还好,生了一场怪病,却越发执拗了。在九儿逃婚被萧使君送回盱眙娘家之后,这织娘还想方设法地把闺女硬塞给了萧家,作孽哦!为啥非要把好好的姑娘往火炕里推?”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人都提起了兴趣。 谢忱目光阴沉沉一扫,故意问:“那织娘可是贪财之人?” 王婆子摇头,“织娘家里原是有些积蓄的,在盱眙还算好过的人家。可后来织娘生了病,把家底都败光了。可虽说日子难过了,她也不是贪财之人,平常邻里有什么帮衬,也都是分文不取的。唉!那织娘,若非得病,是个多好的妇人……” 看她说着说着又不在正点上了,谢忱轻咳提醒,“那你可晓得,萧使君把墨氏送回盱眙,说好要退婚,为什么后来又没有退婚?” 王婆子想了想,道:“那日民妇去瞧了一阵热闹,晓得是九姐儿逃亲惹恼了萧家,萧使君不乐意了,可织娘说嫁出去的闺女,就是萧家的人。后来民妇听如花婆说起过,萧使君要织娘再为九姐儿添一份嫁妆,方才愿意娶她。可后来也不见织娘添什么嫁妆,九姐儿就被抬入萧家了。” 谢忱冷笑一声,“萧家何时缺那点嫁妆了?” 他善于引导人的思路,这般点出矛盾所在,很容易让人想到萧乾“要嫁妆”是别有目的。第一织娘没有钱,第二萧家不缺钱,若萧家本来就不肯娶墨九,根本就不必与织娘讨价还价,那么问题的根本所在就很容易引人怀疑——后来萧乾与墨九她娘是如何达成一致的? 暖阁里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萧乾身上。 至化帝语气已有薄责:“萧爱卿,可有此事?” 萧乾淡淡点头,“回陛下,确有此事。” 至化帝目光微暗,又问:“那个中缘故,萧爱卿可否明言?” 萧乾唇角一扬,潋滟的目光依旧,似乎并没有被谢忱的指责与恶意引导影响情绪,“这中间是有些故事。”说到这里,他环视众人一圈,不紧不慢地道:“为了顾及萧家颜面,我当初确实不愿再将逃婚之女替家兄娶回家中。让墨家再添嫁妆一说,只是随便寻一个借口拒绝。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是因为家嫂有些特殊本事。” 特殊本事四个字,再次引起了众人注意力。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他却不说了,唇角抿着淡淡的笑。 谢忱冷哼一声,“是特殊身份吧?” 萧乾并不看他,见至化帝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方才恭顺地道:“回陛下,墨家伯母告诉微臣,家嫂虽然顽劣,也偶有疯癫,但对堪舆命理机关之术,却极有天赋。”说到这里,他目光斜斜地睨向王婆子,凉凉问她:“你说你与墨家伯母多有接触,相处极为熟稔,我且问你,你可知晓她的本事?” 王婆子一愣,摇了摇头,“……她,她有甚本事?” 萧乾抬袖,拱手对至化帝道:“家嫂祖上出自墨家,其祖上皆懂得堪舆机关之术,后因一种古怪的家族病症,家嫂祖辈隐于盱眙,从而脱离墨家,不为世人所知。微臣退婚之后,墨家伯母得知微臣懂得岐黄之道,这才诚意恳求,让微臣纳她回府,并为她家怪病看诊……” 至化帝目光烁烁,静默不语,谢忱却怒道:“依你所言,你之所以先行退婚逼人添一分嫁妆,尔后又什么都不要就同意了娶墨氏过门,是因为知晓她家有家族怪病?” 萧乾目色清淡,神色却很严肃:“正是。” “可笑之极!”谢忱又气又急又无奈地指着他,哈哈一声笑道:“临安城里谁人不知,判官六有六不医?便是那次裕王妃的腿疾犯了,请你就诊,你也以不医女眷为由拒绝了。又怎会对一个寡妇家这样好心?” 不得不说谢忱是个厉害的人。 他每一个问题,几乎都在点子上。 一句问责,轻而易举就把人引导到了他的矛盾点上。 可萧乾便不惊慌。他只淡淡瞟他:“丞相怎懂医者猎奇之心?我只为悟,不为医。” 他嘴里说“只为悟,不为医”的意思,是指他只对墨氏本身的家族怪症感兴趣,并不是为了非要把她们治好。虽然他这个“猎奇之心”有些特别,可有才之人大多都有怪癖,萧乾更是怪癖中的怪癖,他若真的为了一种特殊的病症,将原就有冲喜之意的墨九代长兄娶回家中,却也说得通道理。 至化帝深深看他一眼,“那是怎样的怪病?” 萧乾面露难色,语气很轻,却很慎重,“当日微臣曾许誓,不往外传。” 暖阁内静了一瞬。 时人重诺,至化帝虽然是天子,也不好非要逼人破誓。更何况如今暖阁里头争论的问题也不是病症本身。看至化帝凝眉在思考,谢忱怕他受了萧乾的左右,又厉色问王婆子,“你可知晓墨氏她娘用什么换得萧使君同意娶墨氏入府的?” 王婆子至今仍是一头雾水,“民妇,不,不知情。” 谢忱脸一黑,“当真不知情?” 王婆子晓得的事本就不多,被人特地“请”入临安,见到天子,也不晓得墨九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会子整颗心都是突突的跳,被谢忱一吓,脚都软了,看看萧乾,又看看皇帝,再看看谢忱,只把头嗑得“咚咚”作响,捣葱似的,“陛下饶命!大人饶命!民妇与那墨氏九儿只是近邻,当初为九儿接生,也只是为了收那接生的礼金……与他们家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墨家犯事,与民妇没有相干啊。” 至化帝见不得老妇哭闹,看她快要吓哭了,摆摆手阻止了她,又看向谢忱,冷着脸问:“这便是你要给朕看的证据?就算墨氏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墨家钜子命格,萧爱卿也不一定事先知情。” 谢忱一怔。 他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 至化帝私心并不相信萧乾会欺骗他。 这些信任,是几年来萧乾为他治病“治”出来的。 在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皇帝的信任往往可以凌驾在证据之上。这也是谢忱为什么想方设法也要证明墨九的钜子身份萧乾事先知情的原因。他想借着至化帝对千字引和墨家武器的垂涎来改变皇帝对萧乾为人的判断与信任。 说到底,萧乾有没有谋逆并不是最重要的,至化帝如何看待他才最重要。 不管他先前奏报的军备物资失窃一事,还是萧乾与北勐可汗的书信来往,只要皇帝认真追究就一定会查出来萧乾的破绽。但至化帝不愿深究,一来因为他还用着着萧乾,二来他对萧乾很信任。 可信任的基石,却经不起一再的敲打。 只要这份信任被打破,就如堤坝毁塌。 任何一个皇帝,无不想抓紧权柄,让江山稳固。谢忱只要证明萧乾想私得千字引,有狼子野心,那么皇帝对兵备物资与书信两件事的看法都会同样被推翻。也就是说,萧乾若想同时掌握武器、物资、人脉这乱世中至关重要的三点,本身又手握南荣调兵之权,皇帝必然容不得他了。 于是,墨九的身份,便成了整个事件的关键点。 想通了这个,谢忱不再纠结于萧乾与织娘之间的事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孔阴阳。 比起王婆子这个只能证明出身的人来说,孔阴阳才是他打击萧乾最重要的利器。 静默一瞬,谢忱冷声道:“孔老先生,你可以说了。” 孔阴阳从楚州坎室逃去之后,样子似乎更为落魄了。一双原就暗淡无光的瞎眼,凹陷得更深,青白着脸,身子也瘦削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跑。听到谢忱轻唤,他拉拉头上的羊皮毡帽,抬起空洞的眼,四处张望着,找准声源,佝偻着身子往前匍匐着拜了三拜。 “小老儿姓孔,是楚州府的一个阴阳……” 谢忱打断他,“只说你与萧家的事。” 孔阴阳比起王婆子,镇定了许多,“小老儿以前为楚州萧家的老宅子看过风水,萧家人都识得小老儿,小老儿偶尔也常去萧家讨杯水酒喝……” 谢忱眉一沉,又提醒,“陛下面前,只谈正事。” 嘴里“哦”了一声,孔阴阳像是被他吓住了,紧张地四顾一下,方才道:“当初是萧使君找到小老儿,让小老儿上萧府去,以给萧大郎冲喜为由,撺掇萧老夫人与盱眙墨氏九儿联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孔阴阳这一句话比王婆子的无数句话都有力度。 他声音还没落下,暖阁里便响起了抽气声。 这句话很明显的表达了,萧乾事先就晓得墨九。 可一个在楚州,一个在盱眙,若非有私利,他为什么会知晓墨九? “孔先生好利索的嘴!”萧乾目光钉子般看向孔阴阳,“相识那样久,我还真不知孔先生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他声音不轻不重,却句句刺骨,孔阴阳看不见他,可面色一白,表情明显有些害怕起来。 谢忱见状,赶紧道:“陛下,当庭对质,萧使君应当避嫌。这般言语恐吓孔老阴阳,如何问得出真相?” 皇帝脸色已不好看,他抬手阻止了萧乾,对孔阴阳道:“你接着说。” 孔阴阳伏在地上,额头上已有隐隐的汗意,“小老儿那时不知墨家命定钜子的八字,虽奇怪堂堂枢密使会做此番事情,也自以为是萧家兄弟情深,并未深想,后来得知那是钜子命格,方才恍然大悟——还有,在楚州坎墓,小老儿曾被萧使君逼问墨九可是墨家钜子一事,因而掉入墓道,得以逃命后,本不欲将此事外传,可这两个月,萧使君一直暗中派人追杀小老儿,想杀人灭口……小老儿实在走投无路,这才偷偷逃往临安,找到谢丞相……” 不若王婆子东一嘴西一嘴没有重点,这孔阴阳的口舌非常利索,每一个细微处都讲述得极为缜密,包括当日墨九误入坎墓,萧乾如何紧张,如何寻找,都一点不落的陈述出来。 末了,他又重重叩首在地,“陛下,小老儿敢用脑袋起誓,在楚州坎墓时萧使君便已知墨氏的钜子身份。若小老儿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有了孔阴阳的推波助澜与火上浇油,至化帝的神色与目光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帝王权威被挑战之后的冷意,像一盘腊月的冷水,浇灭了暖阁里的热气,整个屋内都变得阴冷静寂。 好一会儿,他方才轻抚着手上的扳指,“萧使君还有何话可说?” 迎上他肃杀的目光,萧乾纹丝不动,“微臣坦坦荡荡,但凭陛下圣裁。” 有了证人证言,还如何圣裁? 至化帝微微眯眸,“你就不为自己辩解什么?” 看一眼王婆子和孔阴阳那几个手足无措的“老弱病残”,萧乾面色淡淡道:“谢丞相把人都串供好了,微臣原本辩无可辩,但陛下给微臣机会,让微臣辩解,那么微臣以为,既然人都齐活了,还应当再请一位证人。” 至化帝抬目看他,“谁人?” 萧乾目光微垂,“墨九本人。” 暖阁众人皆是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忱道:“萧乾想瞒天过海,得千字引拿武器图谱,自然会先骗取墨九的信任。所以墨九的证词,又如何能取信于人?更何况,墨九涉嫌杀害紫妍郡主,如今郡主还未寻到,墨九也是待罪之身,又如何可以入殿面君?” 萧乾唇带浅笑,并不驳他。 至化帝抬目看他,似有探究。 可他深幽的瞳孔中,只有一片坦然的幽凉。 至化帝默了默,轻轻抬手:“传!” 皇城司狱,宫里来人时墨九正黑着脸在教训狱卒“人是铁、饭是钢,顿顿重复吃不香”。连续两三顿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吃得胃都抽筋了,加上在牢室里被囚得生了厌烦,再又被萧乾狠狠气了一下,指责起人来毫不嘴软。 狱卒得了萧乾的话,惹不起这个活祖宗,看到殿前有人来提她,激动得就差在地上磕头感谢送佛上天了。可墨九看了一眼来带她的宦官李福,却赖在床上不走。 “没吃饱,肚子饿,谁找也不去。” 宦官李福是至化帝的身边人,平常见过拿乔的主子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拿乔的犯人。他看了看牢里个顶个青黑着脸的狱卒,拂尘一甩,尖着嗓子道:“放肆!大牢重地,岂容你张狂?” 说罢他回头看一眼狱卒,恶狠狠道:“来人,把她给咱家绑了!” ------题外话------ 2016年的第一天,祝大家新年好! 另:错字再修。么么哒……和和气气,美美哒的妹子们,看文愉快! ☆、坑深080米 赐他做妾 狱卒面面相觑,看牢头。 在墨九被送入皇城司狱的时候,他们就得到过吩咐,要好生照顾这位姑奶奶,她与萧使君可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从这两日的情况看也确实如此,萧乾两度驾临牢狱,亲自伺候诊治,也让他们看清了这个姑奶奶在萧乾心目中的地位。如今李公公来拿人,二话不说就要上绑,他们便有些为难了。 萧乾若不失势,得罪了墨九就是得罪了他。 若萧乾真的失势,他们在牢里给墨九的照顾,回头都是诟病之处。 就算今日萧乾失势,明日万一又翻身哩? 可若他们不绑了墨九,李福是皇帝的身边人,一句耳边风,他们都担待不起。 牢头左右为难地看向墨九,不免纳闷了。人人都在为她难着急,她自个儿却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搭着她的痛脚,像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仿佛半点都感受不到皇城里的腥风血雨以及萧家很可能马上就要来临的劫难。 琢磨着,牢头终是狠心,骂咧狱卒。 “你几个都是死人呐?都愣着做甚,李公公喊绑人,没听见?” 先前看牢头在犹豫,李福老脸上已有不悦。 这会子看牢头又乖觉地恭敬拍马,他满意了,头高高一仰,得意道:“手脚都麻利些,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提审犯人哩!去得慢了,你们几颗脑袋够砍的?” 动不动就砍脑袋,说得这天下是他家的似的。 墨九嗤一声,从床头滑下来,扶着墨灵儿伸过来的胳膊,望向隔了一道木头牢门的李福,“你这个太监有点意思,你叫啥名字?” 她看人的时候,一惯正经。尤其这时,昏暗的灯火下,她面如染血,眼睛里的光却很锐利,但凡是个有脑袋的人,也能瞧出这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可李福虽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临,毕竟穷苦人家出身,对皇帝溜须拍马还成,对墨家与朝堂大事的理解就不会那么深刻了。今日金瑞殿暖阁里“审讯”萧乾的结果,在他看来,都是萧乾倒台的预兆。 没了萧乾撑腰,他怎会忌惮一个墨九? 所以,这个平常被人恭维惯了的大太监受不住墨九这样直白的询问。 他拿拂尘指着墨九,尖着嗓子喝斥:“大胆!咱家的名字,岂是你能问的?” 墨九拔下沾在肩膀上的一根稻草,拿在手上漫不经心的舞着圈儿,“你这还真是胡子不长,全长了脾气。” 这句话一入耳,李福脸色胀红,登时恼了。 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太监最在意的就是没有那传宗接代的命丨根子。像李福这样的大太监,在宫外是爷,在宫内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公公”,哪个会直接喊他“太监”,又有哪个敢拿他不长胡子说事? 被墨九这么一激,李福几欲暴怒。 “来啊,还不给咱家绑喽!不不不,上脚镣,上脚镣!脚镣上好,咱家今儿倒要看看,除了嘴上利索,你有什么本事翻得了天。” 墨九脚上有伤,走路都不太利索,若上了脚镣那走路不等于受罪受刑么?墨灵儿心里一窒,当即挡在墨九前面,伸出双臂,小脸儿上满是寒霜,“你们要做什么?没看出来姑娘有伤吗?” 李福面颊肌肉怪异跳动着,哼道声:“她若无伤,咱家还不绑哩!” 几个狱卒两日来与墨九已经混得比较熟稔了,看着生铁铸成的重重脚链,再看看墨九娇软的个头,都有些不忍心。可李福这会子恼羞成怒,听不见任何人的意见了。他们无奈,只得拿出脚镣,朝墨九使眼色,让她配合一下,这样少吃点苦头。 墨九似乎没有看见狱卒的眼色。 与李福对峙着,她的神色比墨灵儿镇定多了。 事到如今,连狱卒们都可以想明白的事,她心底自然也清楚。 只有萧六郎出了事,他护不住她了,人家才敢这样收拾她。 至于萧六郎会出什么事,联系“九宫格”的布局一想,她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因为千字引与墨家武器图谱的存在,她如今的处境就是一块鲜美的肥肉,鹰隼环绕,呱呱乱叫,谁都想寻得机会啄她一口。 可肉也是有尊严的,她不想做饵,要掌握主动权。 思量着,她低头看一眼被萧乾缠着厚厚纱布的脚背,哼哼着一瘸一拐地走向李福,脑子里全是萧乾在牢为她治伤的画面……他为她揉捏疼处,他铁青着脸给她,他给她带来好吃的,她把他扑倒,两个人滚在地上,他拿手护住她的头……还有一些更为很久远的回忆,不停在脑子里飘过来,又刮过去。 他护了她这么久,她似乎也该护他一次。 毕竟只要有*蛊存在,他们两个就是生命共同体。 终于,她站在了洞开的牢门口,迎上李福的视线,“你都考虑好了?” 李福不明所以,愣了一愣,脸上气怒的潮红已退去不少。 他这时已经发现这个妇人的脑子不太正常了。于是,少了怒气,他把眼往上一翻,哼声道:“咱家做事,需要考虑什么?” “真要绑我,还要给我上脚镣?”墨九严肃问。 “绑了你又咋的?” “……不咋。” “上脚镣又咋的?” “不咋。” “不仅要上脚镣,还得上二十斤的脚镣。” 李福说着便往后退开壮硕的身子,让狱卒得以钻入牢室里来绑墨九。听着铁链子拖在地上冰冷的“铛铛”声,墨九啧一声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稻草碎屑,抬手拦住冲上来想揍人的墨灵儿,一本正经地看着李福。 “不长胡子的男人,果然连女人的见识都不如。有句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信不信,你今儿怎么给我绑上的,我便要你怎么给我松开。不仅要松开,我还要你给我跪着松开。” 一句话字字清晰,极有力度。 不仅狱卒愣了,便是李福也愣住了。 可一愣之处,李福想到萧乾在金瑞殿暖阁的处境,表情又不屑一顾了,“只怕大少夫人是没那福分享受咱家的服侍了!” 说罢他拂尘一甩,又瞪眼催促狱卒。 狱卒们以为依墨九的性子,怎么也要闹腾一下。可她却只拿一双晶亮的眼看着李福,任由他得意的影子投在她的眼珠上,然后笑容满面地把双手递了上去。 —— 皇城里,华灯初上。 静寂的暗夜中,那一片染上丝丝灯火的雕梁画栋,在劲风的夹裹下仿佛一只只吐着血腥气的猛兽。咆哮着,呜咽着,喘息着,声音时高时低地回荡在风里,危险而肃穆。 一双手被绑着,脚上还有二十斤重的脚镣,这样走脚的滋味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晓得有多么痛苦。更何况,墨九的脚上本就受伤,每一步迈出来都需要勇气。 可她痛得抽气,李福还在不停催促,“快着些!” “你抬一辆轿子来,我就快了。”墨九瞪他。 “……”李福自言自语,摇头,“真疯了!” 墨九苍白的唇往勾了勾,没有喊痛,脚步放得很慢。 从皇城司狱出来,她没有披上萧乾给的黑袍,只着一袭白色囚衣,单薄的身子拖着长长的脚链,在青砖石上擦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叮叮”声,让这一条路显得格外漫长,阴森。可她高昂着头,似乎并不慌乱,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里胡乱飞舞…… 她禀性如此,越是大事越从容。曾经她将这性子美誉为“破罐破摔精神”。可旁人却不这么看她。说到底,她这身子也不过十五岁而已,这样上了重镣,让路上见着她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忍不住激灵灵打冷颤,心里不免寻思,萧家果然要倒霉了。 灵儿也忧心忡忡,小脸儿苍白着,“姐姐……你的脚可痛?” 墨九摇头,“还好。” 灵儿苦着脸,靠近她压低了嗓子,“姐姐,要不然灵儿逃出去找左执事!?” 墨九翻个白眼,看了前方的李福一眼,“不要打扰我,在考虑事情哩。” 灵儿一愣,“考虑什么?” 墨九目光微微一亮,“皇帝那处肯定有好吃的吧?” 灵儿无言看她良久,一口气终是吐了出来,“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墨九挑了挑眉,“不然哩?还能想什么?”反问灵儿一句,她脚上吃痛,又忍不住“嘶”一声,把眉头皱得紧紧,“……对啊,我还在想,我这只脚,会不会废掉,一会儿我该怎么整治那个老太监哩?” 她走得很艰难,表情却很轻松,等到了金瑞殿暖阁,她一瘸一拐进去,呵口气,一眼都不看屋里有些什么人,挣脱墨灵儿的搀扶,便识时务地朝至化帝软跌下去,似跪非跪,只斜歪着身子,随便让自己受伤的脚得以休息。 “草民叩见青天大皇帝,青天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口气喊完了口号,不待任何人说话,她又抬头环视一周,指向座中沉默不语的萧乾,对至化帝认真道:“青天大皇帝,这个萧六郎,他欺我太甚,您要给草民做主呐。” 还没有审她,她反倒喊起冤来,而且目标直接萧乾。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着实让人惊奇,也与传闻不符。 暖阁中的众人近距离看着她,目光都有诧异。 传闻墨氏美若天仙……可她却红若关公。 传闻墨家钜子睿智聪慧……可她笨拙痴妄。 传闻她与萧六郎感情甚笃……可她上来就给萧六郎找事。 至化帝与众人一样,也愣了片刻,方才回神。 对墨家钜子,他兴趣颇浓,于是神色也极为和缓,“你就是墨九?” 墨九看着皇帝鬓角的白发还有那一张看似温和却辨不出深浅的眸子,揉着脚踝子,左右看了看,懵懂地点点头,想想又指了指自己的痛脚,有气无力地道:“青天大皇帝,可以先赐个座吗?” 这句话她说得随意,对别人来说却是惊天动地。 孔阴阳等人都是站着的,她一个待罪之人,上来就要皇帝赐座? 皇帝大概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似乎被她噎住,一张老脸持续着生硬的表情,许久都没有变化。墨九看看众人,皱了皱眉,又解释道:“草民的脚在荆棘园受了伤,痛肿得厉害,若站得久了,废了,往后吃饭喝水都会成问题……如此这般,不仅做不得事,还得让人养着,浪费人力物力,那可是国之损失呐!” 虽然不明白脚废了与吃饭喝水有什么关系,但至化帝显然听懂了她后面一句——她做不了什么事情,将会是国之损失。她是不是在暗示他,她真的是墨家钜子?如果她真的是墨家钜子,那皇帝需要她为他做事的地方就太多了,毕竟千字引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这样一样,至化帝心松了不少。 他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来人,给大少夫人看座。” 帝王一言即出,霎时让暖阁里的众人愣住了。 一些脑子活络的人,慢慢回过神儿来。在这一场谢家与萧家的角逐中,始终是围绕着千字引的,皇帝要的是墨家的东西,这个东西只有墨家钜子给得出来。也就是说,今儿的座上贵宾,应该是墨家钜子。 ……也就是这个墨九。 静寂中,无人说话,只有暖阁的木窗被冷风吹得“嘎嘎”作响,提醒人众人这不是幻觉。谢忱头痛欲裂,恼恨得暗自咬牙,可不论他脸色有多难看,两个小太监已经抬了椅子放在众臣的末位,一个有眼力劲儿的,正殷勤地过去要为她松绑。 可墨九却把绑着的手伸向了宦官李福,笑吟吟道:“这位公公,麻烦给解一下?” 她不要旁人伺候,点名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福为她松绑的举动,再一次让人脊背生凉——众人都觉得这墨氏九儿太过胆大了,居然敢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帝王权威,简直就是不要命。 李福是伺候谁的?伺候皇帝的。 她一个待罪的妇人,怎么可以让伺候皇帝的人伺候他? 旁人不解,李福心里却晓得她在伺机报复,而且报复得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大太监,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怕了,他虽然不明原委,却了解至化帝的为人,皇帝为她赐了座,就是不会轻易动她了。那他一个太监,又如何得罪得起她? 李福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烧,看向至化帝。 他不想被墨九打脸,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皇帝。 可至化帝眉头皱了皱,仍是点了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福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硬着头皮挤出一脸僵硬的笑容,佝着身子,巴巴地要为墨九松绑,可墨九身子不方便,又软坐在地上,配合起来有难度。李福几次三番试过之后,怕皇帝怪罪,终于咬牙跪在她面前,再低头松绑。 当众让皇帝的大太监跪着做事,莫说墨九只是萧家大少夫人,便是萧家的老夫人也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暖阁内的气氛,再一次僵滞了。 众人看至化帝不仅没有怪罪,似乎情绪还颇为愉悦,心底都与李福一样后怕起来。如此,先前那一股子已经刮向了萧乾的风刀霜剑,刹那之间就被墨九轻易扭转,刮到了谢忱的那边儿。 几乎人人都看见,有一把明晃晃的软刀子,架在了谢忱的脖子上——当然前提是墨九是萧乾的人。 毕竟她入暖阁的第一句话就是向皇帝告萧乾的状。 被李福扶坐在椅子上,墨九揉揉手,活动一下脚,松了一口长气,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暖阁里有无数人在等着她。她似懂非懂地环视一周,“青天大皇帝,是这个太监说您让他绑了草民来的,草民还寻思今儿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哪晓得青天大皇帝这么仁爱宽厚,爱民如子……” 一通马屁说罢,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皇帝桌案上的果盘,毫无征兆的换了话题,“可民以食为天,牢里伙食不太好,草民的肚子都快饿没了……” 她都说皇帝爱民如子了,这世上有不给儿子吃饭的老子吗? 于是,那一个果盘放到了她的面前。 墨九心情大好,不再与李福这个太监计较,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笑眯眯地问:“青天大皇帝,您叫草民来,有何事要说?” 至化帝观察了她良久,眉头上的“川”字由深入浅,也变幻了好几次。 这个三分疯癫五分痴傻还有两分蠢钝的墨氏,真的是墨家钜子? 不过若她真是墨家钜子,这性子也好,容易拿捏。 他思量一瞬,和颜悦色地道:“还是你先说,让朕怎么为你做主吧?” 墨九咬果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哦”一声,又拿眼去瞪萧乾,“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这个萧六郎是我的小叔子,可他害得我好惨。硬生生把我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了已婚妇人……” “咳!”一声,是萧乾发出的。 什么叫从黄花大闺女,变成了已婚妇人? 感受到众人暧昧的视线,墨九不以为意,继续道:“他逼着草民嫁给一个不能人事的夫婿,还不准草民逃跑,草民逃几次,他就抓几次,逃几次,抓几次,逃几次,抓几次……后来草民不逃了,她又把草民锁在楚州那个宅子里不让出去,他去赵集渡治水,也非要把草民带过去,如今到了临安……后来的事陛下就晓得了。萧六郎这这个人极是可恶,草民好不容易躲入牢里,以为可以得个消停,哪里晓得,他硬是追到皇城司狱来,对草民动手动脚,让狱卒小哥们笑话……” 她特地加重了“动手动脚”的语气,配上她那一张因为“醉红颜”变得极为诡异的红脸……这样的控诉,不仅没有丝毫逻辑性与合理性,分明就只剩下了喜剧的效果。暖阁众人再一次互视着,想笑又不敢笑,只默然无语,然后各怀鬼胎地把目光投向了至化帝。 又是一声“咳!”,比先前更重。 可发出声音的人,不是萧乾,却是至化帝。 他眸中带笑,完全把墨九当傻子看了,“你想告诉朕的,便是这些了?” 墨九目光扫过萧乾那一张清凉的俊脸,猜测着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其实还有好多,比如他对草民搂搂抱抱啊,卿卿我我啊……可草民大人不计小人过,都已经忘掉了。陛下且说,要不要为小民做主吧?” 至化帝脸上笑意未减,“你想让朕怎样为你做主?” 这个问题似乎让墨九有些为难。 她两条纤眉蹙了又蹙,委屈一阵,突地道:“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与萧六郎,授也授了,亲也亲了……虽然我有点不情愿,可备不住人言可畏……反正萧六郎还未成婚,不如青天大皇帝就把他赐给草民做妾室吧?” ------题外话------ 新年第二天,迎财神,回娘家。姐妹们都可得愉快否? 开开心心看文过年的同时,姐妹们手里有免费票的也别忘了给二锦来一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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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由着她插科打诨地说下去,说到明日都说不明白。萧乾轻轻扬眉,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调转过头,望向至化帝,“陛下,家嫂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继续说正事吧。” 虽然墨九的样子看着很认真,但至化帝与众一样,也没有把她的请求当真。暖阁中众臣皆在,谈的是国家大事,这般扯东扯西太过儿戏,于是,他看着萧六郎点点头,想把话题转到正题上。 可墨九为了“纳妾”,登时就急眼了,“萧六郎,哪个在胡言乱语?你搂我抱我揉我捏我时是胡言乱语,还是你追我追我追我追我时是胡言乱语?” 咳咳咳! 暖阁又是一阵咳嗽! 萧乾目光一沉,脸上的不自在已有些掩饰不住。他素来对妇人敬而远之,与墨九之间,大抵因为*蛊的关系,虽然肢体接触很多,他确实也没有过打心眼儿里排斥过她,要不然也不会亲手为她诊治……可这些事,有哪个妇道人家会当众说出来?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面色对着墨九。墨九挑着眉梢,却呵笑一声,慢慢起身站起。可这一站不打紧,她受伤的脚跟着吃痛,一个不稳,又重重坐了回去。 大抵太痛,她语气不善,“萧六郎,若非看你美貌大方温柔贤惠还懂点儿医术,我才不愿意委曲求全纳你做妾哩。” 都以为她又在发疯,可话音一顿,她却抬起了下巴。 “你不愿做妾,莫非是嫌我?觉着我配不上你?” 看着她大红的鸡冠脸,众人皆叹:这不是明摆着的? 然而墨九昂着脑袋,却冷冷一哼,“我堂堂墨家钜子,纳你做妾,未免还会亏了你?”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暖阁里轻松的气氛顿时僵滞了。 这墨九竟然直接承认了? 谢忱为了证明她是墨家钜子,为了从她身份入手攻讦萧家,从她还没有嫁入萧府开始,就已经在布局了。几个月时间,他与萧家明争暗斗,把儿子的小命都搭进去了,也没有达成所愿,哪晓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放开紧攥的拳头,谢忱声音中难掩激动,“墨氏都认了,萧乾,你还有何话可说?”瞪一眼萧乾,他默了默,又向至化帝重重拜倒,“陛下,萧乾欺君罔上,有贪图社稷之心,不可再姑息养奸了!陛下想想,若非这墨氏天生愚笨,没有与他沆瀣一气,恐怕这会子乱臣萧乾已经拿着墨家的利器,串通好彪悍的北勐草原部落,拿着我南荣遗失的军备物资,策反南荣兵卒,行那篡位夺权之事了。” 篡位夺权乃是大事,敏感之事。 一般情况下,这词出现就是忌讳了,轻易不能说。 可谢忱胜利在望,已经不忌猛药。 他话音绕梁,又重又快,但他说完,暖阁仍只有静寂。 至化帝没有开头,其他人也只静观。 兹事体大,人人都在打肚皮官司,脑子里九转千回。只有墨九一个人依然故我游离在状态之外,指着谢忱道:“你这老头儿说话真奇怪,我是不是墨家钜子,与萧六郎有什么关系?”目光一厉,她沉下声音,龇着牙做凶恶状:“……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六郎?” 与一个疯子没什么可说的。 谢忱回避着她逼视的眸子,懒怠理会她,只瞬也不瞬地看着至化帝,想第一时间从他眸底看出“圣意”,以便做出相应的对策。 “陛下,小不动,则大乱矣!” 他生怕有变,不停相劝。但至化帝久久无语。 身为皇帝,他心里的挣扎比任何人都激烈。 对臣子来说,江山社稷的稳定,对他们的好处在于分这一杯羹的时候可以更轻松,滋味儿可以更美妙,但对于皇帝来说,江山是他的江山,是他们家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的江山,不能马虎做任何决定。 要动萧乾,他至少有三个方面的顾虑。 第一,萧家和谢家数十年来的敌对状态,实际上,对南荣皇权有一定程度维稳的作用,聪明如至化帝,本身并不愿意打破这种平衡。这也就是为什么宋熹做了太子储君,他又想将最爱的女儿嫁给萧乾做安抚的根本原因。 臣子之间打架了,皇帝就安稳了。 若臣子们都拧成一股绳,他们将会对付谁?不就是皇帝? 第二,南荣有钱,兵力不行,有军事能力的将领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这件事也一直是至化帝的一块心病。这几年若非萧乾出色的阻止了珒国人南下扩张,南荣还能不能在这个乱世之中偏于一隅将珒国人阻于淮水以北都未可知。 第三,萧乾医术了得,他的病一直由萧乾在调理,若是没了他这个大夫,万一病发,到时候就只剩下一命呜呼了。 至化帝轻易不敢动萧乾。 但不动他,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萧乾手上若真藏匿了物资,又有北勐部落的关系,那北勐人除了比珒国人穷之外,悍勇之力却不比珒国人少,他们人强马壮,若真与萧乾有勾结……也是南荣的心头大患。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至化帝左右为难。 他情不自禁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风扫着萧乾淡然的目光,还有为了“避嫌”,不参与审讯,也不反驳不激动的情绪,然后眉头皱了皱,把问题丢给了墨九。 “墨氏,萧六郎可知你墨家钜子的身份?” 这一句询问,简单又直接,人人都知道,墨九的回答将会影响至化帝的决断,不由竖起了耳朵,跟着紧张。 可墨九却很轻松地点头,“知道啊?” 至化帝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真的必须做出一个决断的时候了? 他正寻思,却听墨九又轻松笑道:“是我告诉六郎的,可这厮分明不肯相信我哩……若不然,也不会不肯给我做妾了。” 至化帝眉头紧拧,目光咄咄逼人,“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从墨九在暖阁里的表现看,只要生了眼睛,就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一个智力完全正常的人。说话总是东一下,西一下,没什么重点。所以,至化帝心里的疑惑也是众人的疑惑。她这样的情况,又如何得知自己是钜子的?她说的话,又该相信吗? 众人都看她,墨九却毫不犹豫地指向谢忱,“是他告诉我的呀?” 静谧的空间里,隐隐响过低低的抽气。 墨九环视众人,一本正经道:“那日在荆棘园里,吴嬷嬷要杀小郡主前,就说谢丞相已经看出来了,我就是墨家钜子,这才让谢贵妃搞了这么一个游园活动,以紫貂披风作饵,就是为了向皇帝证明我身份的……” 说到这里,她拿过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又咀嚼着把声音说得含糊,“不过这事儿说来也有些蹊跷,前两日我没想明白,这两日在牢里饿了,却想起来。谢丞相说我是墨家钜子,可那碧水亭却是吴嬷嬷带着我们过去的。” “你信口开河!”谢忱听她胡诌,不由气恨。 “你才牲口开火,你全家都是牲口!”墨九瞪了回去,又吼道:“吴嬷嬷带路的时候,借着为小郡主和我挡荆棘的刺,其实一路都在找一种折过枝丫的荆棘条。那荆棘条上的青皮,好像被人划过痕迹,用以指明方向……不相信,你们现在去翻荆棘条,只要仔细找,肯定还能找出这样的荆棘条来……” 她半真半假的说着,头头是道。 众人都闹不清楚,只觉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只把谢忱气得脸白,“墨氏休得扰乱圣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吴嬷嬷又为什么会告诉你?你不是信口雌黄又是什么?” “你才性q迟缓!你不仅性q迟缓,iqeq都迟缓!”墨九一本正经地黑着脸看她,“吴嬷嬷找得那样仔细,我跟在她的背后,难道会看不见吗?” 遇到墨九这么个人,对谢忱来说,完全就是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他气得不行,却无法与她在同一个频道上进行对话,甚至常被她乱七八糟的词语闹崩溃。 几次三番下来,他半眼都不看墨九了,跪地就求至化帝,“陛下,这妇人神神叨叨,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混淆视听。想那吴嬷嬷是萧府的家生奴才,诚王妃未出嫁前的贴身丫头,随了诚王妃嫁入诚王府,感情甚笃,还是小郡主的奶娘,老臣与萧家向来不和,她又怎么可能是老臣的人呐?” 这个反驳确实合乎情理。 墨九于是又问:“那你告诉我,她是谁的人?” 谢忱快要被她气疯了,“老夫哪知她是谁的人?” “对哦。”墨九像是刚反应过来,转头目光烁烁地看向至化帝,“那多简单的事呐,青天大皇帝把吴嬷嬷带来殿来一问,不就晓得她是谁的人了吗?……大家都是嫌疑犯,陛下只提审草民,不提审她,多不公平。我来受审吃苦受累,她却在牢里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 ……众人看着她面前零乱的果皮,想着阴气森森的冰冷大牢,全都无言以对。 从理上说,她的话很有道理。 只要提审吴嬷嬷就清楚了。 不过,众人瞥着皇帝,都只默默无言。 好半晌儿,一个文官模样的壮年男子哼了一声,略带尖酸地道:“这不是明知对不了质,才故意这样说么?昨儿晚上,吴嬷嬷就死在皇城司狱,大少夫人莫非不知?” 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墨九心里惊跳了一下。 吴嬷嬷与她都关在皇城司狱,她却毫不知情。 谁会摸入牢狱里杀她?或者是她畏罪自杀? 她很快镇定下来,依旧板着那张严肃正经的红脸,呵呵冷笑一声,颇有星爷风采地指向谢忱。 “青天大皇帝,一定是他杀人灭口!” 谢忱气血翻腾,胸口起伏不定。他感觉自己没有被萧家斗垮,没有被萧乾整垮,却几乎要被这个疯子活活气死了。 调过头来,他怒目瞪着墨九,冷哼道:“老夫还想说是萧使君杀人灭口哩!……吴嬷嬷的证词,可干系着你的罪,也干系着萧使君的大罪。依萧使君歹毒的心肠,他又怎能容她活着走出皇城司狱!” 墨九眨眨眼,“从理论上来说,你杀的可能性大!” 谢忱恨恨咬牙,不想与她说话。 可墨九看至化帝神色已有动摇,才不管他要不要听。毕竟,她又不是说给他听的,“吴嬷嬷死了,六郎的嫌疑最大……这瓜田李下的事儿,太容易被人想到,六郎又怎会去做?反倒是你,嘿嘿嘿,一定是你为了给你那个不要脸的死鬼儿子报仇,拿捏了吴嬷嬷的什么把柄,让她背叛诚王妃,杀害小郡主,再嫁祸我,用以祸祸萧六郎,祸祸青天大皇帝,祸祸南荣江山……”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凛。 “谢忱,我想起来了,其实你是珒人的奸细吧?” 谢忱胸膛急剧起伏着,心脏跳得怦怦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古有诸葛亮气死周瑜,他这会儿脑门发急,血液加速,额头上青筋暴涨,铁青的脸上像压了一层寒霜,几乎是暴怒的吼,“无凭无据之事,你怎可乱说?” “我可不是乱说。”墨九顶回去,又认真望向皇帝,“青天大皇帝,草民在招信的时候,被谢丞相的死鬼儿子绑去了。与草民一起被绑的,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叫着‘瘦马’,这些瘦马都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等着转往各地……抓姑娘的人,领姑娘的人里,都有说珒国话,长得像珒国人的家伙。草民以为这丞相的死鬼儿子肯定不干净,至于丞相么,以前也许干净,现在为了给儿子报仇,说不定也湿了鞋……” 至化帝一直沉默,沉思时的眸光,时严时松。 在他看来,墨氏虽说有些疯癫,可话却说得简单直白。 而且越是简单直白的东西,越容易让人忽略。 说到底不就是谢忱想要整治萧家吗?吴嬷嬷如果不死,与墨九也是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可她一死,萧乾自然最有嫌疑,可若此事真与谢忱有关……真正有利的人,确实是谢忱。 “陛下!”谢忱跪着磕了个头,学着孔阴阳那一招表忠心,“老臣对南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老臣今日也对天起誓,断断没有杀害吴嬷嬷……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你又欺君!”墨九道:“发毒誓有用的话,要御史台做什么,要皇城司狱做什么?” “你,你个无知蠢妇……”谢忱气得身子直抖。 他原就年纪大了,这几个月来受了丧子之痛,又为了给谢丙生擦屁股累得心力交瘁,加之一而再,再而三被墨九抢白,讽刺,打击,而且皇帝还明显护着她,这让自认为鞠躬尽瘁的谢忱有些承受不住,一声怒骂还未落下,他老眼发着花,当场倒了下去。 “……不是吧?”墨九一惊。 活活把人给气死了?她捂住嘴巴,“青天大皇帝,气死人,不会偿命的吧?” “快传太医!” 萧六郎可以见死不救,皇帝却不能。 再怎么说,谢家也是皇亲国戚,谢忱是太子宋熹的外公。 太医很快来了,让两个侍卫把谢忱抬去了太医院。 这老头子一走,暖阁里的气氛就变得与先前不一样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皇帝与众臣……甚至萧乾的预判,受墨九“疯症”的影响,大家的思维都有点乱。静寂了一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根线头开始再一次理起。 墨九看看大家,摸着肚子,觉得可以总结陈词了。 “……青天大皇帝特地把草民从牢里提来,若就是为了问墨家钜子之事,草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还有其他的事,也请尽快问完吧。牢头说今天晚上煮饺子吃,草民都饿了,想尽快回归到牢狱热情的怀抱中去,继续混天度日,等着纳六郎为妾。” 她的话怪异又无道理,但皇帝就是皇帝,听多了,也就面色如常了。他并没有因为墨九气晕了谢忱而责备,也没有因为她偶尔的无理和似是而非的话发怒,声音也一如既往温和。 “不是朕叫你来的,是萧使君叫你来的。” “哦”一声,这次墨九有点意外。 她把探究的目光投向萧乾,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声。 萧乾很沉默,从头至尾优雅的静坐着。不管暖阁里发生什么事,都始终淡然处之,静观其变。这会儿与墨九的目光对视着,他看懂了她眸底的询问,也只是淡淡一笑。 “有一件事,你必须在场。” 什么事她必须在场? 墨九看不懂他,却想到另外一件事:他故意来牢室给她治脚,就是晓得她会被提审,以便她可以支撑着走到金瑞殿暖阁,脚不会痛得废掉? 她满是疑问,萧乾似乎看懂了,目光里浮上一丝笑,好像在对她说“算你聪明。” 墨九狠狠递一个眼风给他,满带杀气地传递给他一句,“可以打你吗?” 他回过一个眼波,似乎在说:“等你打得过的时候。”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只心有灵犀的眼刀在空气里厮杀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偃旗息鼓了。 墨九抿了抿嘴唇,问他:“什么事必须我在场?” 萧乾慢慢起身,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众人,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似是蕴了无数的秘密而显得更为深邃幽暗。见众人也不解地看来,他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弧度很浅,却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之感。 “回禀陛下,在楚州时微臣与孔阴阳确实有些过节,起因是孔阴阳为萧家看宅基地的风水,故意让萧家把宅地建在古墓之上,这也是孔阴阳说微臣子‘寻找追杀’他的原因。” 顿了顿,他目光坦荡地浅笑道:“由于孔阴阳举止可疑,墨家左执事又对家嫂太过看重,微臣确实查过墨家钜子命格,也确实曾经怀疑家嫂就是墨家钜子。” ……这是承认了,还是没有承认? 众人的心脏都跟着他的话悬了起来。 墨九慢慢咬一口果子,却只咬出了牙印,没有咬掉果肉……萧六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他明明在她面前说话,她却觉得他整个人似乎站在白云之端,淡薄如斯,却又像一束最为刺眼的光芒,看向谁,都有杀伤力。 萧乾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继续道:“可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自报与陛下……” 谢忱没了,可谢忱的党羽还在。那个先前告诉墨九吴嬷嬷已经去了西天的壮年文官又冷笑道:“不正因兹事体大,才应当让陛下知晓吗?萧使君用这样拙劣的借口,你当陛下与众位同僚都是傻子?” 萧乾不理会他,只淡然看向至化帝,眼眸深处平静无波,“适逢家兄大婚,微臣代兄成亲,也来不及赶往临安。不巧,大婚之礼上,有一方姓少年在府上闹事,这个人也与墨家左执事有些渊源,诸多事情夹于一处,疑惑也结于一处。微臣联络了墨家左执事,想彻查清楚。” 至化帝眉梢挑了挑,语气不温不火,“可有结果了?” 萧乾低了低眉眼,不看墨九的方向,“幸不辱命,已有眉目。” 至化帝把玩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结果如何?” 萧乾声音淡淡,“结果发现墨家钜子并非家嫂,而是另有其人。” 生辰八字都吻合了,一切前因后果也都吻合了,他却说不是,自然不能让人信服……便是墨九,心里怪异的突突跳着,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那壮年文官吹胡子瞪眼睛,眼看又要发难,至化帝却摆手阻止了他,只一字一顿问萧乾,“另有其人?是何人?” 萧乾道:“墨家左执事把人带来了,就等在枢密使府。” 这一连串的事,转折太多,意外太多,众人都糊涂了。 可至化帝的脑子还很清楚,谁是钜子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默一瞬,他沉声道:“传!” 墨九的心脏在这一刻窒住了,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糟乱。 隐隐的,有一种潜意识的感觉告诉她,事情将有大变化了。 ------题外话------ 好多妹子说二锦应该固定一个大家都空的时间更新,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等春节过后一定尽力争取……我想了想,大家都有空闲又吉利的时间,最好是晚上6:66……机智如我,就这么办。 另:眼睛大,错别字另修…… 再另:求免费月票评价票求收求爱求抚摸求驴踢脑子!……妹子们新年天天好! ☆、坑深082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夜的临安城很不平静。 平素入夜就紧闭的肃穆宫门,又一次“咣咣”开启。 马车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沉闷的声音,给人无端的紧张与压抑。 静寂如水的夜,懵懂的人们还在做着好梦,金瑞殿通明的灯火中,还有另外一场好戏。 一行人很快入得暖阁,动作很安静,却每一步都显得紧张。 宦官李福先前被墨九拾掇过,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胆子也变小了,他撩帘子时几无声息,走到皇帝的身边时,步子也迈得很轻,像只老态龙钟的猫儿。 “陛下,人都来了。” 至化帝刚吃了一口新泡的雨前龙井,虽已夜深,精神头却很好。 他抬了抬手,广袖轻扬,“宣!” 更深露重,外面风寒,几个人进来时带入了一股子冷风。墨九呛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去。走在李福后面的男子一袭黑色的简洁素袍,并没有描边绣样,却显得气度从容,温暖阳光——他正是墨妄,便是站在这个皇帝与权臣云集的地方,他那身正气与侠气,也如朝阳,可以给人带来灿烂的暖意。 墨九朝他一笑,墨妄却没有看她。 他带着申时茂和另外两边墨家子弟,齐齐向至化帝行礼。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墨九目光掠过墨妄,看向与他同来的几个人,目光微微一诧。 就在墨妄的身侧,站着一个女子。 她站在灯火的背光处,样子有些古怪——入宫面见皇帝,头上还带着一顶帷帽。而且她这个帷帽与墨九上次在荆棘园使用的不同,这个帷帽也不知是什么纱质,垂在她的面部,看上去轻软丝薄,遮盖性却很强,在暖阁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根本就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她素淡的衣裙下,有一副曼妙的身姿。玲珑有致的曲线,精致诱人的弧度,只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美人儿。 这个美人便是萧乾口中的墨家钜子? 墨九心里满是疑惑,就着氤氲的光线,去打量萧乾。 萧乾与墨妄一样,也没有看她。 从墨九的视角看去,他双唇紧紧抿着,一双清凉的眸光,如同月下清辉,潋滟之中带了一抹妖异的凉。 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墨妄不是说过,她就是墨家钜子吗?如今怎的又变成了别人? ……是萧乾与他串通好的? ……还是他们想把她从事件中摘出来,故意找来的“替死鬼”? 墨九满腹疑惑地猜测着他们的动机,猜测着那个女人的身份,暖阁中的众人也与她一样。 短暂的见礼之后,至化帝问萧乾,“萧爱卿,这位姑娘就是你说的人?” “正是。”萧乾点点头,看向墨妄,脸上带着从容的淡笑:“左执事,你来说罢。” “好的,萧使君。”长相俊美的男子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墨妄虽然不如萧乾那般长得令人一眼惊艳,但他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袍,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样的气场之下,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容易令人相信。 墨妄再次拱手,对众人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今日夜已深了,草民就简要与陛下说说吧。” 看至化帝点头,他顿了片刻,似乎理了理思路,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墨家钜子的命格,是老钜子在临终之前就定下来的。这些年来,墨家子弟一直在寻找新任钜子,却一直未有所获。实际上,草民一开始接触墨氏九儿,并不清楚她的命格。为何会几次三番相助,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 他的目光望向了身侧戴帷帽的女子,也顺便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她,然后微微一笑,“她是我的师妹,名叫方姬然。他的父亲方弘济是上一任的墨家左执事,也就是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语气放得更为缓慢:“三年前,师妹出了些事,我与方家人一样,一度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偶然在盱眙见到墨氏九儿,与师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师妹年岁小一些,又听说了九儿的不幸遭遇,当即便有了保护之念。在得知九儿要嫁去萧家,而她本人又不肯,这才助她逃婚。” 每个人的关注之处不一样。 至化帝与众臣关心墨家钜子的事儿,墨九的注意力却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上。 听得墨妄这样说,她瞬间有一种过去揭开方姬然帷帽的冲动。 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有多像啊? 如果她真长得像墨九,那样的国色天姿,有必要遮得这样严实吗? 那帷帽的纱,真是碍眼啊。 她不停瞄着方姬然,脑子胡乱地思考着,墨妄还在继续说:“后来在楚州,草民无意得知九儿的八字,当即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告诉了申长老。申长老为考验九儿,到底是不是墨家钜子,在把她从萧家带出来后,关入了墨家早些年发现的坎墓之中。” 看一眼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孔阴阳,墨妄唇角微微一勾,语气重了些,“申长老与这位孔老先生有师门渊源,同出于墨家坎门,这些事情孔老先生最是知情。后来,墨氏九儿从坎墓顺利出去,加上她的八字与出生方位符合,草民等人几乎已经确定,她就是墨家钜子了。” 默默听着,墨九突然感觉不太舒服。 几乎已经确定了,又怎么生变了? 像听故事似的,听到*处,总想要接着听下去。 可墨妄却有些吊胃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拱手向至化帝示意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请求道:“陛下,有几句话,草民想先问一问这位被墨家清理出去的叛徒孔老先生。” 听到“叛徒”两个了,孔阴阳的表情明显一僵。 至化帝环视一周,好奇心也被墨妄勾起,他抬了抬手:“允。” 墨妄谢过皇帝,慢步走到孔阴阳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孔老先生,你把大家害得好苦。” 孔阴阳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眸中黑幽幽一片,看着有些瘆人,“左执事何出此言?” 墨妄道:“当年你做墨家坎门长老时,被老钜子挑断一只脚筋,又残了双眼,清理出墨家,原本应该改过自新,不再做那被墨家所不容的事。可你利用完了老钜子的仁厚,还利用与申长老的同门之谊,让我们相信你真是为了墨家好,让萧家把宅基地建在坎墓之上,是为了保护坎墓。可你暗地里却与谢忱勾结,将墨家钜子的命格告诉谢忱,并查到了盱眙的墨氏,再与谢忱暗地里设局,故意让九儿嫁入萧家,为萧大郎冲喜……就为了引萧家入陷阱。” 孔阴阳脸色一白,“左执事,这只是你的胡乱猜度,可有证据?” 墨妄道:“那你为何要把墨九告之萧家,便说可以为大郎冲喜?” 孔阴阳脸色更是难看了,“小老儿已经说过,是萧使君指使我的。” 这种各执一词的说法,没有证人,多争论无异。孔阴阳听见至化帝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似乎也不太关心他们私底下都打什么肚腹官司,只想弄明白墨家钜子而已,于是他冷笑道:“再说了,墨九的八字命理,本就是墨家钜子,小老儿并没有胡说。萧使君对此早已知情,却未告之陛下,如今左执事反咬一口,以为就可以为他脱罪吗?也不晓得你们二人有什么勾结,打着什么欺骗陛下的算盘。” 墨妄盯着他,“孔老先生看错了,其实墨九并非钜子。” 孔阴阳又是一声冷笑,脸转向身侧的王婆子,“有接生婆为证,墨九八字人人都已知情,你们真的以为随便带一个人来,就可以骗过陛下?愚蠢!看来墨家执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怪不得如日中天的墨家会落到这步田地。” 对于孔阴阳的指责,墨妄并不生气。他笑看着身上发抖的王婆子,微微躬身,语气和煦:“王婆婆是盱眙的老人,也是墨家织娘的老邻居,您可以把九儿的出生日子记得那样清楚,不知还记不记得墨氏织娘……以前的事?” 王婆子被他点了名,脸色一阵青白,“不知大官人指的是什,什么事?” 墨妄微笑道:“织娘在生墨九之前,还曾有一个女儿。” 王婆子愣了愣,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脸色微微错愕,“大官人也晓得?” 墨妄点了点头,“王婆婆说说罢。” 王婆子陷入了沉思,思考了一阵,慢慢说了一件事。 墨九她娘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生得花容月貌,整个盱眙没有哪个未婚男子不想娶她为妻。但墨氏织娘眼界儿高,盱眙的儿郎都看不上,织娘的娘——也就是墨九的外祖母似乎也没有为她说亲的想法。但是有一天,盱眙人突然没有见着织娘了,听说是做错了事,被她娘关在了屋里面壁。几个月过去了,王婆子等人虽然都有些奇怪,但谁也没有想到,并未婚配,也未曾许人的织娘,其实是大了肚子。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着瓢泼大雨,织娘家有人来敲门,把王婆子请了过去。 去了织娘家里,王婆子才知道,是请她为织娘接生。 这件事后来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但捕风捉影的事儿,慢慢也就平息了。过去二十多年了,不仅盱眙早已无人提及,便是织娘的家里,也一直讳莫如深,从来无人说起半句。久而久之,若非墨妄提及,王婆子都不曾想起。 “可那个孩子……”王婆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出生没多久就死了。” “不,她没有死。”墨妄像一个在堂上判案的刑狱官,他打断王婆子的话,然后对众人道:“织娘未婚生女,她娘怕这件事被人知晓了笑话,骗织娘说孩子死了,其实把孩子连夜送到了苏州方家,直到她过世,织娘也一直被蒙在鼓起,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说到这个方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织娘家出自墨家,织娘的外祖母曾是墨家的坤门长老,与方家私交甚好。于是,这个孩子被方家收养……也就是后来方家的大小姐方姬然。” 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而且是一个久远而复杂的故事。 墨九静静听着,不啃果子了,只看向戴着帷帽静静而立的方姬然。 ……她真是这个身子的姐姐?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五味皆有,复杂莫辨。 墨妄迎上至化帝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这件事,连姬然师妹自己其实也一直都不知情,若非这一次她‘死而复生’,再回方家,恐怕这个秘密将永远石沉大海了。” 至化帝对这些故事本身不感兴趣。 他皱了皱眉头,扫了一眼萧乾,又对墨妄道:“可这与墨家钜子一事,又有何关系?你们凭甚么认定方姬然才是墨家钜子,而墨九却不是。” 这也是墨九与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事到如今,墨九已经不知道墨妄说的话里,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中,墨妄淡定地看着王婆子,沉声问:“王婆婆再想一想,织娘未婚生女那一日,是什么时辰?” 王婆子想了想摇头,“老婆子记得有这件事,可二十多年了,具体时辰却已想不起。” 墨妄点点头,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白布条子,抖了抖,递到王婆子面前,看她懵懂的样子,晓得她不认识字,又把白布上用鲜血写成的生辰八字复述了一遍,然后将白布展示在众人面前:“这是当初织娘的母亲当年将方姬然送到方家的时候,放在她襁褓里的生辰八字。” 说罢,她问王婆子,“王婆婆记起来了吗,可是这个时日?” 王婆婆愣愣看着那一张旧得泛黄的白布条子,点点头,“好像真是那个时辰。”喃喃着,她突然加大了声音,“对对对,老婆子想起来了,那一日是正月十五,我家里饺子刚下锅,织娘家就来敲门了……” 墨妄收回白布条子,望向至化帝,镇定道:“陛下请看,方姬然的生辰八字,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也就是说,墨氏织娘生了两个女儿,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四柱纯阴之命。当然,实际上,四柱纯阴之人,虽然很罕见,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符合这个命理的人,除了她们两个,其实还有许多。” 若单凭一个四柱纯阴的八字,确实太草率。 众人纷纷点头,至化帝饶有兴趣地问,“那如何分辨?她们是同一个娘生的,都是四柱纯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墨妄身上,墨妄却不慌不忙地道:“墨家老钜子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老人家对新钜子的确认,除了八字与方位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看向孔阴阳,微微一笑,“孔老先生既然知晓墨家钜子的八字命理,想必也一样知道老钜子临终前布局的神龙山祭天台,以及新任钜子必须完成的任务——开启神农山祭天台第一层。” “这个祭天台的第一层,到底是靠什么开启的?”墨九很好奇,多问了一句。 这个事儿上次她已经听墨妄说过,只有墨家命定的钜子才能开启神农山的祭天台第一层。而祭天台总共有九层,剩下的八层,就需要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墓中的仕女玉雕做钥匙方能打开,然后可以拿到千字引。但她那时会未详问,新任钜子到底如何可以开启第一层。 墨妄迎上她的视线。 这也是入暖阁来,他第一次看她。 墨九觉得这货的眼底,有一种类似于愧疚的光芒。 是因为她其实不是矩子,而他曾经说过她是钜子,所以他感觉内疚了? 墨九挑了挑眉梢,以一种不太在意的目光扫他。 墨妄接收到她的视线,噎了一下,缓缓道:“是手印。” “手印?”后世指纹可以开锁,没有想到墨家的机关术已经这么发达了,这个时候居然就可以用手印做机关?墨九想了想,觉得从理论上来说,确实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莫名的,她抬起自己的掌心,看了一眼。 墨妄以为她不懂,随意朝众人拱了拱手,又解释道:“开启祭天台第一层的钥匙,就是一个手印。只有新任钜子的手放上去,与之重合,方能打开祭天台。我从楚州带着师妹返回了方家,知晓了方家与织娘的这一段渊源,又看见了这张白布条子上的生辰八字,疑惑之余,带了师妹去了一趟神龙山。经过确定,姬然可以打开祭天台第一层。如此,足可以证明,我师妹方姬然,确实是墨家的新任钜子。” 这一语足可定乾坤了。 凭手印打开祭天台第一层,这个说服力其实比什么命格还重要。 暖阁里静静的,每个人情绪不同,想法也不同。 至化帝找到了墨家钜子,且已打开祭天台第一层,剩下的八层就有希望了,那么千字引还会远吗?墨家武器图谱还会远吗?至化帝称霸天下的宏图伟业还会远吗?他一张老脸上,闪着一种诡异的红光,当即高声道:“来人,还不给墨家钜子看座。” 方姬然先前一直是站在墨妄身边的。 这会儿老皇帝发了话,马上有小太监殷勤服侍。 几乎突然的,墨九坐在那里,感受到的目光就不同了。 之前皇帝待见她,任由她装疯卖傻收拾谢忱,归根结义,是因为她是墨家钜子,有机会得到千字引。如今她不是墨家钜子了,她也就失去了这个倚仗,还坐在那里好吃好喝的呆着,感觉上便有些违合了。她默然地看向萧乾,想看他有什么反应,可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直淡淡的。 方姬然的椅子,安置在了墨九的身边。 墨九按捺着怦怦的心跳,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桌案。 上面的果盘里还有很多果子,有一杯茶水早已凉透。 她慢吞吞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却觉得手臂有些僵硬。 脚背已经不那么痛了,为何四肢与感官却怪异的麻木了? 她继续大眼珠子盯着果盘,努力把思维停在那个饱满多汁的果子上,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从她的侧面传来的那一束目光。 ……来自方姬然的目光。 她在看她,有审视,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 墨九下意识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等镇定下来,才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隔了一层帷帽,她看不清方姬然的脸,却知道她可以看清她……这感觉很不爽。就像她是穿着衣服*裸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全副武装的逼视着自己,这根本就不是一种公平的对视。 方姬然慢吞吞开口,“小九。” 这一声落入耳朵,墨九错愕不已。不若她窈窕婉约的身段那般诱人,方姬然的声音又哑又沉,像缺了水似的有些干涩,半点也没有年轻女子应有的轻灵温婉……几乎下意识的,墨九就想到了盱眙的织娘,第一次见到她娘的时候,墨九听见她的声音,也这般违合。 ------题外话------ 姐妹们新年快乐!么么哒_ ☆、坑深083米 失落 这样相对的刹那,墨九是尴尬的。 这尴尬不仅来自于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姐姐,还来自于原本认定的钜子身份似乎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从方姬然的出现开始,这里的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笑话的,奚落的,尤其把她当傻子的……虽然她反正傻习惯了,可以装着看不懂。但方姬然直接唤了她,她又当如何? 按理墨九当叫她一声“姐姐”。 可她唤不出来。虽然都说方姬然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于她而言,她依旧只是一个陌生人。 于是她皱眉,装傻到底:“我不识得你。” 方姬然怔了怔,对她笑,“小九,我是你姐姐。” 墨九摇摇头,“我没有姐姐。” 也许是墨妄与方姬然谈过墨九的情况,她知晓墨九脑子有过问题,定定看着她满是红斑却懵懂的面孔,只得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墨九闲闲把玩着茶盏,继续旁观。 至化帝给墨家新钜子看了座,便是认定了方姬然的身份,可这暖阁里不仅有萧乾的人,还有谢忱的党羽。虽然谢忱被墨九气得提前离席,去太医院报道了,可他的党羽又怎能容忍萧乾轻易过关?这一天是他们等了许久的,他们与谢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萧乾得势,跑不了谢忱,也跑不了他们。 席上两名文官模样的家伙互望一眼,那留着山羊须又喜多嘴的大理寺卿吴承弼便开了口,“左执事,容我多问一句,既然你的师父,也就是这位墨家新钜子的养父是前任执事,就应当知晓钜子命格,可新钜子都被人送入家里了,他却不闻不问二十多年?” 墨妄微微欠身,朝他一笑,“实不相瞒,家师卸任已久,确实不知钜子命格。而我虽然知晓,可事涉墨家机密,家师已卸任,我便没有告诉他的道理。” 这个回答很巧妙。 说到底是墨家内部的事,谁也不知真假,王承弼抓不到墨妄的小辫子,又换了一个问题。 “那容我再冒昧问一句,你说家人都以为这位新钜子已故去,这关键时候,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左执事可不要以为随便找一个人出来,编一个故事,就可以让人相信……错认钜子事小,把真正的钜子埋没了,事就大了。” 他话里话外全是暗示,还若有若无地瞄了墨九一眼,意指萧乾与墨妄等人串通好弄一个假钜子出来糊涂皇帝,想以假乱真。 人的情绪与思维容易被人带动。 有一个人提出质疑,皇帝也会质疑。 墨妄看至化帝眉头略微一皱,心里就明白了……自古帝王总多疑,若不说清楚此事,估计皇帝那关不好过。 他与萧乾交换了一个眼神,缓了一口气,笑道:“此事原本是师妹的私事,我做师兄的不便多嘴,但王大人心里有疑,我若不辩,就徒留话柄了……” 顿一下,他又看一眼方姬然,“师妹你看?” 方姬然声音哑哑的,似乎有气无力,但每一个字都很淡定:“事无不可对人言,师兄但讲无妨。” “好。”墨妄看向众人,斟酌一下,把事情说得极为简略,“师妹当年曾与一男子相恋,后生变故,她心灰意冷,几欲轻生,幸得萧使君相救,方才得以活命。这三年来,她一直隐居世外,不曾与家人联系,若非师妹的弟弟姬辰在萧府闹事,我与方家人都不知师妹尚在人事。” 说到这里,似乎接下来的话是专程为了向墨九解惑,墨妄把目光望向了墨九,语气沉重了几分。 “那一日,我在萧府接到姬辰,为解去这小子对萧府的误会,萧使君让人领我们去见到了尚在人事的师妹。姐弟二人相见,抱头痛哭一场,说起三年来的事,师妹得知家中二老为她之事,身体染恙,三年未愈,已不久于人世,这才随了我们再回方家。我师父和师娘见到‘死而复生’的女儿,生恐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才把成年往事说与师妹,又拿出藏在家中这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白布条。尔后我才得以知晓个中隐密……” 他隐去了方姬然与萧长嗣的那一段故事,可墨九大抵还是听明白了。这方姬然与萧大郎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她痛不欲生,然后轻生时被萧六郎所救,一直隐世而居……她这一隐世,导致萧大郎也隐病而居,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萧六郎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到底什么事让方姬然痛不欲生? 她有疑惑,那王大人疑惑更深。 他哼一声,望向听自己故事也静默不语的方姬然,冷言冷语道:“方钜子既然与墨氏九儿是亲姐妹,左执事又说你两个长得极像,为何不肯取下帷帽?只一看,不就都明白了吗?” 这做官的人,说话就是会抓重点。 其实墨妄与萧乾的话是不是在说谎,只要让方姬然取下帷帽看上一眼,就可以一清二楚了。她始终不肯揭开帷帽,给人的错觉就是在欲盖弥彰。 墨九微微眯起了双眼。 其实她与他们一样,都好奇方姬然的长相是不是真的与她一样。虽然墨九这会红着一张全,可五官还是很清楚的,但凡真的一模一样,绝对不会认不出来。 然而,墨妄望了方姬然一眼,却拒绝了:“王大人,女子闺颜,怕是不便示人……” “师兄!”方姬然突地出了声,幽幽一叹,“既然王大人想看,便给她看吧。” 这一番,不取帷帽恐怕过不了关。 可墨妄仍旧不愿,眉头深皱,“师妹不可!” “这帷帽碍事,我也不喜。”方姬然慢吞吞抬手,掌住了帷帽的帽檐。墨妄还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声音未落,那一顶遮住脸的帷帽就被她揭了下来。 只一瞬,整个暖阁的人都惊住了。 他们看见了一张与方姬然的身段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脸孔。 那张脸上,缺水的肌肤布满了细纹。干燥、发黄、还有暗斑,五官依稀可辨当年丽色棱角,可这样的肌肤年纪,哪里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便是四十岁的妇人也比她容色姣好。 “我与我妹妹,像吗?”方姬然淡淡微笑。 这张脸从初起变化时她不敢面对,到如今可以在大殿之上,任上无数人用一种见鬼似的目光打量,她居然也可以很平静地应对了。 若当初不执着于容颜,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静静环视着众人,众人也在看她。 可暖阁里安静得出奇,无人回答。 没有人会想到方姬然那样窈窕玲珑的身段,会有一张这样惊悚的面孔。但墨九只微微一诧,心已凉了半截。 她想起了出嫁前在盱眙见过的娘亲,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比方姬然还要老得不成人样。还有她娘亲曾经说过的话——她们家族的病症,不足二十五岁便会早衰,容貌尽毁,无药可治。 脊背生寒,她觉得浑身冰冷。 下意识的,她捂住自己的脸,看着方姬然。 方姬然也在看她,一双再无半分美感的眼睛里,冰凉无波,“害怕吗?听说我们的亲娘……比我更甚?” 墨九眉梢微动,没有出声。 殿内有人在抽气:“这脸怎成了这般?” “我们家族女子皆是如此,无人可逃。”说这句话的时候,方姬然依旧看着墨九,但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当年我便是因为容颜毁去,方才生无可恋……幸遇萧使君,这三年来,存了一丝治愈的希望,我苟且偷生,却再不敢现于人前,只得请求萧使君为我守着这个秘密。不过经此一遭,我也算想通了。一副臭皮囊而已,红颜到头,也只是枯骨一堆。” 有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了。 先前萧乾告诉至化帝,织娘要把墨九嫁入萧家时也曾请求他——治疗她们的家族怪病。如此一来,倒是应验了这事。 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变成这般确实让人叹息。虽然方姬然这张脸已不大看向出来与墨九有何相似之处,但由此足以证明,她确实是织娘的女儿,是墨九的亲姐姐无疑。 众人唏嘘一番,剩下的事,已成定局。 至化帝唏嘘一声,好言安慰几句,便谈及千字引乃国之利器。家天下,天下家,墨家既然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就应与朝廷配合,共同找到武器图谱,扬南荣国威。 皇帝这般说,墨妄嘴里只能应是。 天色已晚,看墨妄都允了,至化帝心满意足,便准备散场了。可这时,墨妄却突地笑道:“第一次入皇城见君,草民还给陛下带来了一个礼物。” 至化帝“哦”一声,满脸微笑,“什么礼物?” 墨妄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小郡主。” 他一句出口,事情就又没完了。 连续两天两夜,无数禁军寻而不得的小郡主宋妍,都以为早已溺死在浮泥之中,怎会突然成了墨妄要献给皇帝的礼物? 至化帝惊得眉梢一跳,“小郡主人呢?” 墨妄拱手道:“初时草民救到小郡主,并不知她的身份,这才耽搁了禀告的时辰。就在草民入宫之前,刚接到弟子通报,说小郡主醒过来了。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草民已派人将小郡主送往诚王府,想必这会儿诚王已接到小郡主的人,很快会入宫向陛下禀报的。” 至化帝大喜,“左执事果然是朕的福星,不仅给朕带来了钜子的消息,还救了朕的小郡主……” 若宋妍出事,他那个皇弟那里,处理起来恐怕会有些头痛。只要宋妍人还活着,一切都好说。至化帝这般想着,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只顾着欢喜,却忘了问墨妄怎样救得的宋妍。 他顿了顿,疑惑道:“小郡主失踪在荆棘园,左执事如何会在宫外救得了她?” 墨妄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墨九,微笑道:“草民有一个子弟,有钓夜鱼的习惯,那一日他在靠近皇城的雅池中夜钓,碰巧见着了昏迷的小郡主……先前草民也奇怪,但在枢密使府上听了荆棘园的事,便豁然开朗了。那雅池靠近荆棘园,想是谢丞相用以试探墨九的机关,她没有掉进去,却让小郡主误入了。也幸亏如何,小郡主侥幸得活一命。” 这事儿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可荆棘园里谢忱的试探和碧水亭中有机关已是认定的实事,墨妄的说辞虽然荒唐,却没有半点破绽。或者说,到了这时,对至化帝来说,其他事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大事化小最好。 哈哈大笑一声,他神色愉悦地道:“找到墨家钜子,乃大功一,救得小郡主,乃大功二。左执事为朕解决了两个难题,立了两个大功,要什么赏赐?” 皇帝高高在上习惯了,找钜子分明是墨家自己的事儿,也成了为他为南荣江山社稷给找的,且动不动就是赏赐,这让墨九很不舒服。可更不舒服的是,她自己成了那份“赏赐”。 墨妄连称不敢,可至化帝一坚持,他便道:“据禀报的人说,小郡主醒来,大骂吴嬷嬷害她性命,要宰了她……如此足以证明小郡主受难与墨九无关,希望陛下能放她离开。” 宋妍的事与墨九无关,墨家钜子也已找到,至化帝自然没有留下墨九的必要。这样的顺水人情,他求之不得,自是欣然应允。 事情结束了。 这一夜的风波与危机,也告一段落。 萧乾找到墨家钜子有功,至化帝自然不会再追究他什么“谋逆”之罪,倒是被墨九气晕过去的谢忱,涉嫌与孔阴阳合谋攻讦萧乾,公报私仇,误国误民。而且有了墨妄的话,那足以证明孔阴阳早已知晓墨家钜子的命格,如此一来,他与谢忱既然知晓墨九是钜子,却没有禀报朝廷,反用这件事来谋划萧乾,其居心就叵测了。 风雨稍歇,可乌云并没有散去。 但不论皇帝要不要找谢忱算账,也得等次日天明了。 众人纷纷向皇帝请辞,从暖阁鱼贯而出。 金瑞殿外,夜已深,风儿入袖凉透骨髓。 朦胧的灯火下,大臣们各自作揖道别,离宫自去。墨九一个人瘸着脚站在门口灯火下方,看墨灵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围着方姬然问东问西,小脸儿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兴奋与喜悦,却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灵儿似乎忘了她的脚还痛着。 从暖阁出来,她就跟着方姬然不肯离开。 这个几个时辰前还对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小姑娘,突然之间,就不再把她当成最亲近的姐姐了…… 这样的场合,墨九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意……或者说叫着失落。 曾几何时,在她不想做墨家钜子的时候,人人都非得说她是钜子,几次三番试探她,猜测她。可当她准备好了要做墨家钜子并且大干一场的时候,老天却和她开了个玩笑——她并不是墨家钜子。 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是她的姐姐,亲的。 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她是墨家钜子……真的。 抿了抿唇,墨九望向黑布似的天空。 她原以为今儿晚上所有的故事都会在预料之中,却不知故事之中还有这样多的秘密。 可在这些人的故事与秘密之中,她墨九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灵儿的然姐姐回来了,最喜欢的人不再是她,甚至她把她的脚痛都忘了,出暖阁也没来扶她。 墨妄也不再是她的师兄了,从暖阁出来,就一直与墨九和方姬然在叙话,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 可她知道,这不怪墨妄。从一开始,墨妄的师妹就是方姬然,墨妄保护她的原因,也是因为方姬然。她那一声声的“师兄”,现在想来,其实都是“山寨货”,墨妄对她那内疚的眼神儿……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山寨货得下架了。 还有她那个名义上的夫婿萧大郎,他最爱的女人也是方姬然。如今方姬然没有死,他又当如何?是不是也该来一封体书,让她下堂? 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 好像一夜之间,原本以为属于她墨九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方姬然的。 就连萧乾,也已认识方姬然三年。 那么萧乾认识方姬然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容色?可真的与她墨九长得一模一样? 那样一张脸,有着比她发育姣好的身段,能引得萧长嗣欲生欲死,可有打动过清心寡欲的萧六郎?若是没有,难道他这三年来,留下方姬然还为她医治,真是“为了悟,不为医?” 她心里有无疑的疑问。 可黑压压的天空不会回答她任何问题。 薄薄的一层夜雾中,不时有笑声传入耳朵,但似乎所有人都把她遗忘了,他们都围着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她的姐姐在转。 “上辇!” 一道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维。 她回过头,看见了萧乾的脸。 明明灭灭的灯火中,这张脸依旧风华绝代,却一样清凉疏离。墨九站在灯笼的光晕中看着他,说不出应当感激他还记得她伤了脚,还是应该怨怼他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剥夺了——而且,夺得无声无息,不给她半点心理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她没有上肩辇,望着他问:“这都是真的吗?” 到了这会儿,她其实还有存疑。 方姬然试过神农山的祭天台手印,可她并没有试过……她们两个都是四柱纯阴之命,若她的手印也可以打开祭天台,又怎么说?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也可以试一试? 她这种小小的委屈在萧六郎面前,几乎没有掩饰就流露了出来。潜意识里,萧六郎身上有*蛊,与她是生命共同体,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也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但萧乾却说:“是真的。” 墨九有些失望…… 她以为萧六郎应该与旁人不一样的。可他终究还是忽略了她的感受,他并没有看出来她的失落,即便有*蛊,他也看不出来。 墨九昂着下巴,冲他伸手,“扶我一把。” 这时,墨妄过来,她的身侧是方姬然。 灵儿依旧不晓事的笑着跟在方姬然的身侧,墨九突然觉得这一幕特别刺眼,她硬着头皮,躲开了想扶她的萧乾,不让任何人看出她受了伤又拖过脚链的脚背痛得钻石,径直走向肩辇,坐了上去。 一行人出了皇城。 城门口各自上马,墨妄与灵儿依旧在方姬然的身边,三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墨九看过去好几次,也没有人过来。 她心里正闷闷的,萧乾把马骑到了肩辇的边上,不温不火的道:“他们会带你去一个叫怡园居的地方,你娘在那里等你。” 稍顿一下,看墨九不语,他又补充,“嫂嫂在那里多住几天吧,与娘家人好好叙叙旧。” 墨九侧过眸子,在微弱的火光中看他。 原来他把她娘从盱眙接来了。 听他的意思,已经安置好了。 虽然这省了她的事,可莫名的,她有一种被人玩耍于股掌之中的恼怒。还有他说多住几天是什么鬼?是让她从此不要回萧家了吗? 墨九斜斜躺在肩辇上,“萧六郎。” 萧乾目光淡然望她,“嗯?” 墨九唇角一弯,“昨儿在皇城司狱里,我说请你帮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如今见你对我这么好,我收回这句话。” 萧乾:“……” 墨九扬了扬眉,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对我做的事,问候九代足矣!” 马蹄声远去了。 在安静的夜里,尤其刺耳尖锐。 墨九看着萧乾策马而去的背影,坐在肩辇上一动不动,直到他与几个侍卫的身影都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她才淡淡望向两个抬肩辇的侍卫。 “停!放我下来。” 两名侍卫吓了一跳,“大少夫人!你要去哪里?萧使君吩咐,必须把您送到怡然居去……” 墨九不耐烦了,“再啰嗦一句试试?” 这货的脾气出了名的古怪,两名侍卫没有法子,只得先把肩辇放到地上。可他们却没有想到墨九会利索地走到牵马的墨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夺了他的马缰绳,就翻身上马,“驾”一声拍向马背,扬长而去。 “墨九!”墨妄在后面喊。 墨九头也不回,向着与萧乾的反方向飞奔,等走了老远,才有一句话从夜风中飘过来。 “借马一用。” ------题外话------ 大过年的,二锦居然重感冒了!啊,又打喷嚏又那什么的……咳,好了不传染给你们,不说了。 祝大家年过得开心,书看得愉快。别忘了免费票都给二锦哦。我这么勤劳,需要表扬哒。 ☆、坑深084米 你来,我就在 墨九骑上马儿就跑,只选择了与萧乾的反方向。其实她便没有目的地。以前听说“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这话时,她只觉矫情,可切身感受,却又有一番滋味儿。 她抢的是墨妄那匹马,应当是一行人里面最好的一匹,一开始还有人边追边喊,但很快就在她没有规律的东窜西窜中甩丢了……墨九这个人脾气其实不倔,大多时候很好说话,可一旦倔起来,莫说九头牛,就是九只老虎都拉不回来。 没有发现追兵,她放慢了马步。 她并不是一个莽撞之人。 入宫不过两三天,就经历了这样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理顺思绪,并看清未来的路。 孔阴阳是谢忱的人无疑,那巽墓里的机关改制,以及荆棘园的机关从现在的情况分析,大抵可以确认是孔阴阳做的了。可她仍有一事不明:在暖阁里,她从头到尾没有听见皇帝和谢忱,包括孔阴阳提起开启祭天台的钥匙——仕女玉雕。 这就奇怪了,是他们知道千字引,却不知仕女玉雕?还是他们不愿意提及这个敏感的问题? 墨九隐隐觉得不对,但目前来看,又没有发现有什么破绽。至少,有一个仕女玉雕在她手上,整个过程居然无人询问,也无人向她追讨,让她交还给墨家矩子,或者上交朝廷。 又或者,皇帝还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当初坎墓冰室的事,只有她和萧六郎知情,后来她也只告诉过墨妄。 她一边乱七八糟的想着,一边漫无目的策马走着。入冬了,天亮得晚,也不知走了多久,天际还是黑压压一片,压抑、低沉。 等她从混乱的思维中回神,发现马儿正停在城郊,一个熟悉的三岔路口。 路边,两排枫树凋零的叶,在暗夜中风舞。菊花台她只去过一次,是辜二带她去的,原本印象不深。可当初曾打马走到里,她记得从枫树中间穿过去,便是菊花台了。 菊花台外,很安静。 门口两盏风灯,光晕很浅,照得不太远,宅子里头似乎也有零星的几丝灯火,悠悠的光线,让这一片土地有额外的暖意。 她看着那风灯,摸了摸肚皮,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不由吸了吸鼻子。她并不曾特意来找东寂,可这样的凑巧,也许因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想吃。 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想吃。 可虽然她想吃,却迈不开脚。 落魄时找朋友讨一口酒喝,本是没有什么的,但经了金瑞殿暖阁的事后,她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东寂对她的好,是不是也因为千字引?毕竟东寂的身份,至今还是一个不太确实的“谜”。 人都讨厌被人利用。 可一个人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而且突然被人抛弃,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一个真正的活寡妇——她发现比没有利用价值更惨。 默默立了一会,她调转了马头。 这会儿上去敲门,怎么说?……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找上门来要吃的,也没有面子了。 “嗖!” 风灯的火光中,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从她的身后飞了过来,冲到她的马儿前面,又往前飞出一段距离,然后栽落在地上。 暗器? 她一惊,下意识回头。 院门侧面的竹林芭蕉的暗影有一个人,慢慢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看他的样子,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只面部表情有些诡异,丑陋得不像一个正常人,这大晚上的看了,惊悚效果太强烈,视觉冲击力也很大,墨九瞪大眼睛:“何人在这儿装神弄鬼?” 那人似轻笑一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轻轻吟完两句诗,见墨九不言不语,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他又上前两步,微笑问:“都走到家门口了,为何不入?这样岂非浪费我一番苦心备下的美食?” 墨九紧紧抿着嘴巴,看清了他脸上原来戴了一副类似钟馗的面具,不答,反问:“一个人为什么要有两张脸?” 东寂一怔,缓缓取下那张做工精致的钟馗面具,轻笑道:“今日为何这般不经玩笑?这是面具,原只为逗你一乐,你既不喜,不要也罢。” 墨九坐在马上,斜着眼看他将面具丢弃,唇角弯出一个笑容来,“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东寂眉头拧一下,轻笑的声音不变,“那你问的什么?” 墨九定定看他,“你早知我会来?” 东寂看着马上的她,笑得愉悦:“我不知。但约好要以食会友,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你来,我就在。 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 在这样一个感觉自己似乎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夜晚,东寂恰到好处的话,给墨九的不仅仅是朋友的安慰、包容,还有一种难得的温暖。以至于她空掉的那心,突地被填平了。 至少还有人在等她,诚心的等她。 她似乎很严肃的考虑一下,拍了拍瘸着的腿道:“你就不怕引狼入室?我若进去了,可不仅仅要讨吃的,还得收了这房子哦?” 东寂也很认真:“说了送你,自然就是你的。” “好吧。”墨九摇头笑笑,眼梢弯弯,“东寂是个心善的大好人呐,肯收留如此落魄的我,我又怎能不承你之情?走!” 菊花台的大门一开,便有一个叫鸳鸯的小丫头过来扶着墨九,伺候她走前走后,样子恭敬又温驯,也许做丫头的都是如此,可墨九突然间又受到了星级待遇,心里却有些唏嘘。 她回头冲东寂一笑,“谢了。” 东寂回笑,“不必。” 墨九呵呵一声,“我想谢的是下一句。” 东寂疑惑,“下一句?” 墨九严肃地停下脚,“你不是请我来吃喝的?” 没想到,东寂却指了指天,然后偏过头来,严肃看她:“这个时辰了,你熬一夜太累,不宜饮食,得睡醒再吃。”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不若平常的温和,很有些锐利,以至于墨九觉得心里那点“小”都被他看穿了似的,想要挖一个地缝钻进去……她已经不是墨家钜子了,她被所有人抛弃了。 东寂这个人似乎很善于观察和照顾别人的情绪,看她脸色不太好看,随即笑着补充:“四更天了,你一夜未眠的样子,又憔悴,又狼狈,实在不宜吃那样精美的饮食。要知道,天下美食皆有灵气,当珍之重之,品尝食物亦是天赐之乐,得有一个好的心境,莫不然,岂非亵渎?” 对美食这一番理论,墨九头一次听见,却不觉得违合。对一个吃货来说,她也尊重食物,甚至也隐隐有过类似感觉,只不过没有像东寂这样精湛准确的总结出来理念。 如此一想,她释然了。 打个哈欠,她笑,“你不提醒我都忘了,确实又困又累。好,依你,醒来再吃。” 东寂让鸳鸯和另外两个小丫头扶她下去,临行又若有似无看了一眼她的脚,“你需要大夫吗?” 墨九摇头,“最好的大夫看过了。” 东寂目光微微一沉,“大夫怎么说?” 墨九抿嘴,“死不了。” 这样调皮的回答,让东寂忍住不禁,“你呀!”话未落,却听墨九转身前又喃喃了一句,“所以我问候了大夫家里的九代祖宗。” 这一夜在菊花台,墨九睡得很香。当然,任何一个在牢狱里睡了两天硬板床出来的人,沐浴更衣洗得香喷喷之后又睡在一张香软的绣床之上,也会舒服得不想起来。 迷迷糊糊间,听见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时,墨九捂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便唤,“蓝姑姑,玫儿!” “小姐,你醒了?” 一个粉嫩嫩的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笑吟吟的看着她。在她后面,还有两个与她着装一样的小丫头,一个拿面盆,一个拿胰子巾子,走姿如风摆柳,款款娇美,让墨九刹那有一种再一次穿越了时空的即视感。 可很快她就回了神。 没有再穿越,她在菊花台。 她伸了伸吃痛的脚,感觉似乎又肿痛了一些,突然有些后悔没先在萧六郎那里拿一些药。 念及此,她无语呻吟,“来吧,多谢几位姐姐了。” “奴婢不敢当。”两个小丫头伺候着她洗漱,小心又温柔,每一个动作都恰如其分,不多不少,让她突然有了一种皇朝公主的待遇。 蓝姑姑与玫儿也细心伺候她,也很贴心小意。可和面前这几位美人比起来,蓝姑姑和玫儿伺候人的本事直接被甩出十条街,根本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区别。 她懒洋洋看着一双小手为她系丝绦,不经意扫到了那双小手的袖口,目光一怔。 小丫头的袖口里塞了一个小包,小包上面的刺绣很熟悉。 她心跳慢了一拍,“东寂呢?” 对墨九的称呼,小丫头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恭顺道:“今晨姑娘睡下后,宅子里就来了客人。公子陪客人坐到天亮时分,待客人走后,这会刚去沐浴,可能要歇息去了。” 看墨九静静不语,那小丫头不晓得她的心思,紧张地掏出袖子里用绢子包好的瓷瓶,笑道:“不过,公子叮嘱过奴婢,早膳已备好,小姐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这些药,公子吩咐奴婢,一定要替小姐敷上。” “哦”一声,墨九对他的客人有点兴趣。都那个点了,有谁还会来造访?更何况,又有哪个造访能留下萧六郎才有的药? 墨九不知道是萧六郎亲自过来的,还是他派薛昉或者哪个侍卫过来的。然而,她问了,小丫头却支支吾吾,也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敢说,只道几个年轻公子,天刚亮就走了。 墨九看着小丫头发怔。 等小丫头被她目光看得脊背都凉了,她突然又把视线转向窗外,“我在想,早膳吃什么好?” 她这个人很想得开,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饭吃饱才是最紧要的。 从睡房中出来,墨九淡淡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眸中不由生出了喜悦。 昨夜她入房沐浴,倒头便睡,根本没有瞧清地方。这会儿才发现她住的这个小院子简直美轮美奂,而且还很幽静。如同置身于林间小房,绕着围墙行走的是一条很窄的小沟,似乎排水用的,但沟中的水清澈见底,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游鱼,红的、黑的、花的,沟水边上的草地有些枯了,但中间种满了常绿的植物,树林中挂着几只鸟笼,鸟儿似乎有点腼腆,啄一下吃食,又抬头看一眼,便在笼子里“扑扑”的飞腾。 这个地方,太宜居了呐! “小姐,这边走!” 叫鸳鸯的侍女微笑着唤她。 墨九晓得自己看的时间太久了,让这个小丫头着急了,不由回她一笑,扯了扯衣角,“走,吃。” 早膳很丰盛。 可墨九只一吃就晓得,不是东寂做的。若问她为什么晓得,大抵也因为东寂昨晚那席话——虽然精美,却没有灵气,一种置入了厨子本身精力的灵气。 墨九再次见到东寂,是在两个时辰后,她正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看她的伤脚,那个叫鸳鸯的小丫头便笑着跑了进来。 “小姐,公子有请。” 雅致的书房里,陈设简单,却精致整洁,东寂坐在书案后面的紫檀木雕花大椅上,有一个管家模样的壮年男子正在向他禀报什么,听见鸳鸯敲门,那人合拢手上的东西,看向东寂。 “公子……” 两个人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他欲言又止,但东寂只对他点点头,便道:“下去办吧。” 那男子低低应声是,便后退着出来,与墨九擦肩而过时,她不经意扫向他的手,发现那只手粗壮有力,应是练武之人,而他手上握着的东西,也似正式公文一类的纸。 她嘴角抿了抿,什么也不问,只看向书案后安静带笑的东寂,“笑得这么开心,捡钱了?” 东寂一怔,微微笑着,朝她朝手,语气温柔:“我这可不是捡钱,而是要亏钱了。” 等墨九坐在他书案的对面,他方才微笑着把手上的东西移到她面前,又用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指,在上面点了点,“你只需在这里画个押就行。” “啥东西?”墨九边问边把那字条拿起来。只一看,便认出了上面的字:地契。 墨九一怔。 其实她要菊花台的时候,喝了些酒,说得太随意了。虽然有接她娘和沈来福过来居住的小算盘,但多少也存了一些开玩笑的成分。 而且,她没有想过东寂真的会把这样的宅子一分不收的送给她。南荣的房价如何她不知,可按现代的房价来看,东寂送出她这样一幢“大别墅”,那可是她还不起的人情……尤其男人送女人房子,酒醒了,那感觉好像就暧昧了一点。 沉吟一瞬,她笑道:“我考虑了一晚上,突然良心发现了。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吃你喝你已经够麻烦了,再要这样大的宅子住着,我晚上怕会做噩梦的,要不得。” 东寂并不看地契,只一瞬不瞬地看她,目含笑意:“于我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又岂能与友情相比?我知你心底顾虑,可君子相交,贵在坦坦荡荡。你我相识有缘,何苦避这些疑?” 墨九一默。 这个男人真懂得女人的心思。 老实说,从异世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能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就是安全感。 可虽然东寂不缺钱,但还有顾虑。皱了皱眉,她直勾勾看着他,很是严肃,“我没有等价交换的东西。” 东寂笑而不语,只再一次递上来蘸了浓墨的狼毫,执着的伸在她面前。 墨九看着狼毫,看着地契上竖着的几行字,内心很有动心的*……她是个俗人,对俗物真没有完全的免疫力。可拿人手短,她不想与东寂之间的关系,因一个菊花台的地契,从此变了意义。 一边唾弃自己圣母心,她一边笑吟吟地契推了过去,“说不签,就不签,我哪晓得中间有没有陷阱?万一我不小心把自己卖了,那个怎办?” 东寂脸上的笑容更大。 他不再勉强,突地喊了一声“明远”,先前从墨九身边走过去的那个壮年男子,又应声进来,垂手立于东寂的书案前方,样子极为恭敬。 “公子吩咐。” 东寂并不多说,只把地契交给他,然后瞄着墨九道:“你看好了,以后这位姑娘就是这府上的新主子。她什么时候来,你们什么时候候着。她有什么需要,你们就一一照做。” 周明远头也没抬,“是。” 东寂摆手,“下去吧。” 关门的声音才把墨九拉回神,她蹙着眉头盯着东寂,“你这样……让我很难做人呐?朋友!” 东寂慢慢端起面前青花的茶盏,吹拂着茶水,慢悠悠吃了一口,笑容便从他唇间溢了出来。 这样的情绪,很容易看得明白,若他的表情都出自本意,他非常喜欢与墨九在一处。至少他与那个叫明远的人说话时,与他吃完茶再抬头看墨九时的温和,完全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 任何姑娘被这样好看这样高贵这样风雅这样温柔的男人用这样的眼神儿看上一眼,都很容易心动。 墨九也恍神一下。 可下一瞬,她就想到了击西的话……不对,萧六郎让击西转告她的话:“中了醉红颜,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 经久难愈…… 那声音魔咒一样,让墨九下意识搓了搓脸,感觉双颊有些发红发烫,不由暗暗诅咒萧六郎不得好死……不,诅咒他*蛊解去之后,再不得好死。 这般墨迹着东想西想,东寂眼中的她,就显得有些古怪了。眼神游离,不在状态,似乎她的人与魂根本就不在一处。 “你在想什么?”他问。 墨九看着他端正书案后的样子,突地挑了挑眉梢:“我在想,既然我是这座菊花台的主人,那你可以走了吧?” 冷不丁变脸的一句话,出乎东寂的意外。他握着茶盏的指节从上往下滑了一滑,方才看着墨九严肃的脸,笑了起来,“主人这样霸道,就不肯留客人吃个便饭再走?” 墨九说:“主人不会做饭,留不得客。” 东寂考虑一下,看着她神色复杂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顾虑,也没有仔细询问,只微笑道:“客人可以自己煮,味道还不错。” 墨九眼睛登时亮了,“煮什么?” 东寂回她微笑,“卖个关子!保证好吃。” 好吃,好吃……墨九再一次拍拍脸,就豁出去了。反正萧乾只说不能与男子亲近,她只要不与东寂有身体上的接触,不就可以了吗? 说服了自己,她又高兴了,“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去啊,这都几时了,肚子都快饿了。” 刚刚吃了过来,又在找吃?东寂一愣,失声笑着,眉挑了起来,“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墨九瞥回去,“什么条件?” 东寂笑道:“你来帮我。” 为了吃,墨九很少有节操。而且她不仅喜欢吃,其实也喜欢看人家做吃的过程,看精致的食物,从普通的菜变成可以果腹的、精美的食物,是一个很享受很愉快的经历。 她由鸳鸯扶着跟在东寂的身后,慢吞吞去了灶房。 这灶房非常大,一应食材应有尽有,让墨九叹为观止,不由啧啧有声。 原本候在那里的几个厨娘和小厮见到东寂领了墨九过来,头也不敢抬,纷纷行礼。 “公子好,小姐好。” 东寂摆手,他们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墨九看着食材,等人都走没了,才高兴地回头看东寂,“我先说啊,我可不会做太复杂的东西,脚也有些不方便,能帮你的地方也有限。” 东寂指了指灶膛,“你帮我烧火。” “啊!”墨九睁大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系上围罩,又高高挽起了袖口,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又觉得坐着烧火确实够简单了,也没再争辩,便走到了灶膛面前。 “东寂,你怎么会做吃的?” 她探头看向案前的东寂。 “因为我好吃。” 东寂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这个回答妙,妙哉!”火是厨娘都生好的,墨九只需要用火钳夹夹柴火就成。她低下头,拨了拨烧得红彤彤的火中柴薪,下意识又拿火钳往中间掏了掏,留出一片燃烧的空间。 这是给萧乾学的。 所以几乎不需要太刻意,她动作只做了一半,就想到了萧乾。想到了“下流村”,想到萧六郎教她烧火的样子,也想到了萧六郎从巽墓把她拖出来,想到他湿透的衣裳,还有他们二人共同的*蛊…… 恨恨的,她有些咬牙。 东寂回头,“怎么了?” 墨九将一根柴火往中间捅了捅,“突然没了食欲。” 东寂微微一笑,“都说女子性小,东一阵风,西一阵雨,我还不信。如今在你身上,也算是应验了。” 听到这里,墨九其实很想多嘴的问一句“东寂,你有女人了吗?”,可两个人食友的关系,问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他觉得暧昧,她就又咽了回去。 这时,东寂的话锋已然转开,“今天我们吃羊肉锅子。” “哦。”墨九回答着,继续烧火,语言较之先前少了很多。东寂回头朝她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只专注手上的活计。 墨九边烧火边看他,很快就发现,他说的羊肉锅子与后世的“涮羊肉”有相似之处,或者说便是“涮羊肉”的早期锥形。 慢慢的,她忘了旁事,只剩感叹了。她没想到,东寂的刀功那么好,将羊肉片切和很细、很薄,墨九自恃厨艺不错,在他面前,就凭这一手,她就得甘拜下风了。 她看他切好羊肉,又拿了作料把将羊肉浸泡去膻,等一切做好,他突然有些小孩心性的从案架上拿出一瓶酱料一样的东西,得意道:“这是我自制的蜜酱,蘸羊肉吃最美。” 做菜还自备蘸料,墨九感受这个人真是个合格的厨子……同时,又有一种感觉,他似乎特别为她准备好的。 她盯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望着火膛里的熊熊烈火,脑子转了许久,转不出什么名堂,就懒怠再转了——有大厨专程为她准备吃食,她只顾吃只顾高兴就成,想那么多做甚? 煮羊肉的是一口特制的老铜锅,下面烧着无烟的炭火,把锅子放上去,炭火将锅底一烤,便响起“嗤嗤”的响声,然后蘸料与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帮忙带两只碗。”东寂擦擦手,回头喊着,端了盘子出去。 “来了!哈哈,有得吃了。”墨九被灶火烤过的脸蛋儿更红了几分,她兴奋地拿了两只白瓷碗奔过去,坐在桌边,搓了搓手,眼珠子盯着锅子不转,“要是有一壶梨觞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说说,毕竟梨觞难得,上次东寂已经招待过他了,这回肯定不会再有。 不料东寂却笑道:“早就为你备好了。” 墨九舔了舔唇,“又去偷了?” “不!”东寂回头,等端着一个盛好羊肉的托盘从灶房门口出来,方才笑道:“萧家送我的。” “哦,远房亲戚嘛。”墨九随口应和,不想破坏两只吃货的良好氛围。 东寂眉头略微一皱,随即又笑,“对,远房亲戚。” 选在灶下吃这样的东西很有意境,墨九很开怀。除了羊肉之外,东寂特地准备了几盘蔬菜,都整理得很干净,雅致、美观……很有食欲。 “有友如此,足矣!”墨九满意的点头,顺便低头一闻,那锅子里的香味儿,让她本能的闭上眼睛,舒服地感受一下,“爽!” 东寂嘴角微扬,递筷子给她。 这一场“以食会友”,完全是东寂在照料墨九吃吃喝喝。他本人吃东西很斯文,应当受过很好的礼仪训练,墨九却很随意,只管吃得舒服,虽然不至于粗鲁,可在动作的美感上,确实与东寂差了很多。 好半晌,等肚子彻底舒服了,她才抬头迎向东寂微笑的眼指了指蘸羊肉的小碟子,“你做的这个酱料真的好吃,回头给我弄点回去。” 东寂眉梢微皱,“这是你家了。” 墨九轻轻一笑,“好说好说,这虽然是我家了,可我还有些事情得去处理,估计得离开一段时间。不过这里我会常来的,尤其是……”将一块羊肉放入嘴巴,她冲他愉快的眨眨眼,“有厨子在的时候。” 东寂并不勉强,只笑道:“那东寂便静候佳音了。你若来,可提前支会一声。” 这么说来,他也并非天天在这里了?墨九也不多言,只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块烫好的羊肉放入他的碗里,“又嫩又香,你多吃一点,不必管我。” 东寂望了墨九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拿羊肉沾了酱料慢条斯理的吃。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很少交谈,墨九是顾不得,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如此一来,越往下吃,墨九的眉梢越来越飞扬,情绪很高,可东寂的眉头却越来越往下,情绪偏低。 好一会,他突然道:“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来。” 墨九一听,虽然有些遗憾很难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可也兴致勃勃地点头,“好啊,你有事尽管去办好了。你这个厨房我喜欢,回头我得空了,自己来搞点吃的。” 东寂轻笑,“你刚说不会做?” 墨九并不觉得尴尬,回得很严肃,“我不会,是我懒。” 东寂唇角一牵,似犹豫了一瞬,方才盯住她的眼睛道:“那下次再以食会友,由你展露厨艺了。” 墨九抿抿了唇,“那没问题,等下次来,我给你带点松花蛋,那个好吃。”说到这里她想到她包的松花蛋都在萧家,怕是暂时吃不上了,不由一叹,“回头我得再弄一点。” 东寂并不追问她松花蛋是什么,只含笑道了谢,原本想要夹一块羊肉给她,可大抵是发现她的唇角沾上了蘸料,又轻轻放下筷子,将随身携带的白绢子拿出来,伸手要为她擦。 “咚!”一声响,墨九打翻了碗。 她风一般退开,躲避着东寂的触摸,甚至都顾不得痛脚。可动作太快,幅度太大,袖子一不小心就把装蘸料的碗打翻了,红红的蘸料散乱在桌上,很是狼狈,正如东寂此刻尴尬的表情。 ------题外话------ 妹子们情人节快乐,么么哒! 感谢大家,二锦爱你们,愿你们都收获美好的爱情,过幸福的人生。 另:错字另修哈…… ☆、坑深085米 别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墨九回神,“我穷癌晚期,凡事习惯了自己动手,冷不丁被人伺候,不太适应……” 她赶紧接过白绢子,往嘴巴上用力一擦,见东寂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笑容,又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可笑容未落,她又突地僵住。 萧六郎说,中了红颜醉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那这个“男子”的范围包不包括他萧六郎自己?她记得,在皇城司狱里,他对她又抱又搂又捏脚的……那岂非故意作孽了? “怎么了?”东寂观察着她变幻莫测的面部表情,眉头皱了皱,“有什么事吗?” “无事无事,我换一个蘸料碗。”墨九吐口气,赶紧把桌子收拾干净,又自个儿去兑了一个蘸料,全程不用东寂动手,以示赎罪。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东寂并没有去帮她。他很照顾她的情绪,为了不让她难看,他没有动作,任由她瘸着脚做事,自己只慢慢喝酒。 这样懂女人的男人,任何女人与他在一起都会很舒服,不会不自在……因为他永远会给你充分的自在。 墨九瞄他一眼,感受到了,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太过急切,容易让人生出误会与嫌隙。 于是坐下来,她又笑着拍了一个马屁,“东寂这样的居家好男人,真是世间罕见,哪个女人娶到你……哦不,嫁给你都是福分,不说旁的,单凭这么好吃的羊肉锅子与蘸料,就很难想到是你这样的美男子做得出来的嘛……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是美男子做出来的食物,所以味道特别的好。” “居家好家人”这个说法很现代,但东寂似乎听懂了,加上她话里话外的恭维和刻意的缓和气氛,确实让人愉快。 他眉梢舒展,一双微笑的眼睛里,像含了一抹晶亮的珍珠,轻轻一叹,“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 墨九翻个白眼:“民妇来自乡野,粗薄之人,麻烦公子说人话。” 听她也唤他公子,东寂微微一笑:“好吃就多吃点。” 墨九“哦”一声,表示明白了,接着边将羊肉往嘴里,边探着脑袋瞅了一眼锅子,眉头紧皱,“多吃好像也没有太多了……” 她贪吃遗憾的动作,取悦了东寂。大抵全天下的厨子都希望受到自己食客的夸赞,他不由哈哈一笑,“美食取之,得有度!意犹未尽,才是真好。你不要贪吃,伤了肠胃。” 他是第二个叫她不要贪吃的男人。 第一个是萧乾……可萧乾明显比东寂小气多了。他直接把两颗大核桃丢入了湖水,一个都不给她吃,还警告她。比较起来,东寂确实太好了,至少他等她快饱了才警告嘛。 念及此,感觉到自己的走神,还有东寂似笑非笑的目光,墨九干笑一声,“若无你这样盛情款待的友人,其实我也吃不得这么香呐。所以,这一趟临安,我没有白跑。”说罢她放下筷子,“我得走了,各自珍重。” 放下筷子就要走人,除了这货估计也没人干得出来,可东寂并未生气,温和地看着她,眸底笑意未变,慢慢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谢谢!” 鸳鸯就在灶外候着,见墨九出门,她赶紧上来轻扶,一口一个“小姐”,叫得极是亲热。 墨九感激地朝她点点头,又向东寂笑道:“还是东寂会养人,看把小丫头教得多好。又体贴,又乖巧。指东不往西,指西不往东。” “你喜欢鸳鸯?”东寂问。 “喜欢啊!”墨九当着人面,能说不喜欢? “那送给你了。”东寂随口就把她送了人,鸳鸯头也没抬,更没有反对,当即便应了是。可墨九却怔住了,她指着自己,“送我?她是个人哩。” 东寂失笑:“她当然是个人。不仅是个人,还她还有个妹妹,叫翡翠,也一并给你带去使唤吧。你身边没个可意的人,也不太方便。” “鸳鸯、翡翠?”墨九莫名被塞了两个丫头,还没回过神来,东寂已经招手让翡翠过来了,还细心地向她解释,“她们的名字取自‘弱体鸳鸯荐,啼妆翡翠衾’的意思。” 不待他说完,鸳鸯便笑道:“我们的名字是公子取的,喜欢笑的是鸳鸯,喜欢哭的是翡翠……” 就这样被决定了归属问题,墨九还在打懵,狐疑地看着东寂,“你可晓得我如今的处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来钱养奴婢?” 东寂凝视着她,“都算我的。” 心里“去”了一声,墨九莫名其妙有了一种被大款给“包丨养”了的即视感。这又送房子又送使唤丫头,摆明了要养她嘛。 咽了咽口水,她问:“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东寂浅笑的目光,慢慢有些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脸上,莫名让墨九觉得那像一张撒开的渔网,网中有一种无奈又失落的情绪,从她的头顶落下来,将她罩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若今儿拒绝了他,好像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她在迟疑,东寂又道:“你尽管放心好了。她们不会碍着你的事,我只想为你尽一份心,让她们护着你。” 一句“护着你”,让墨九的脸热了,心也跳得有些快。女人很难拒绝优秀男人的示好,尤其来自东寂这样的男子。但她不想再欠东寂太多人情。而且对于来历不明的丫头,她也不敢乱收。 头脑一清,她赶紧朝东寂深深揖了个礼,“我谢谢你了。我这个人自小苦惯了,你这么细致的丫头若服侍我,我怕我会折寿,所以东寂就不必与我客气了,我若有需要,定会向你讨要的。” 东寂略有失望,却没有再勉强。他让鸳鸯扶了墨九上马车,亲自送她到了菊花台的门口,可就在墨九一只脚踏上车杌子的时候,他却不待墨九反应,猛地扼住她的肩膀往后一转。 墨九猝不及防,脚往下一滑,那只受伤的脚背刚好撞在杌子头上,冷不丁这一下,痛得她身子一晃,便往下倒去。 “……”她无语。 “……”东寂盯住她,没有说话,却极快地接住了她的腰,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她的身子揽在臂弯里。 宅子门口风灯的光丝丝缕缕的照过来,射在墨九的眼睛里,她不适应的眨了眨,见鬼似的盯着东寂的眼睛,然后将他猛地一推。 “完了完了,我死定了!” 东寂臂弯一空,看她对他避如蛇蝎的样子,眉头微微轻蹙,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告了一声路上小心,又补充道:“九儿,你若有要事,尽管拿着扳指来找我。只要你找,我就在。” 上一次,他说,只要你来,我就在。 这一次,他说,只要你找,他就在。 也就是说,他不会随时在这里等着她,但只要她有急事并且出示玉扳指,这里的人就可以马上找到他……这么说,他也在临安,只是不常住在这里。 “哦。” 墨九听见自己应了,然后有一点落荒而逃的感觉,怎样被鸳鸯扶上马车都没太有记忆,满脑子只想着“醉红颜”,想着此毒不解,一直红着脸过一辈子……不,不等一辈子结束,她就已经早衰了。 织娘的脸…… 还有方姬然的脸…… 她们两个的样子,不时在她脑海里晃动。 女人惜颜,她不敢想象真有那样一天,她当如何面对早衰的容貌。 等她从纷乱的思维回神,人已经出了菊花台。想到东寂,和那一瞬间的尴尬,她打了帘子,往回望。 东寂仍站在菊花台外,风氅飘飘,长身玉立,整个人像一座石雕。 墨九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放下帘子,眼梢微低,淡淡扫视一遍马车,慢条斯理地问车夫:“你要带我去哪?” 车夫呵呵一笑,大声回答道:“公子有吩咐,姑娘要去哪里,便去哪里。小的任凭姑娘吩咐。” 墨九点头:“怡然居。” 既然命运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她只能迎难而上了。逃离不仅是懦弱,其实什么问题都解释不了。 不管为了醉红颜,*蛊,还是早衰之症……她似乎都逃不出萧六郎的掌心。而且,在短时间内,她也没有想过要与萧六郎划清界线。 还有,天台山祭天台、八卦墓、仕女玉雕、千字引、武器图谱……一个个都像有生命的物体,在召唤着她的灵魂,每念及一次,身体的血液就像在悸动。不管她是不是墨家矩子,这份诱惑力都非她能抵抗。 冥冥中,她有一种感觉。 她墨九是为了它们而来的。 或许只有解开这些迷,她才能变成真正的她。但如今南荣的局势,以及她自己的情况,萧乾对她很有用。 毕竟有*蛊,不仅仅只有他可以制衡她,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牵制他。 —— 天际像挂着一块巨大的黑绸,零星有几颗星光浮在夜空,也惨淡无光。 枢密使府的院落里,寥寥秋风,飒飒而过,将落叶卷落在屋檐之上,在几片亮瓦间窥探着屋子里的情形。 室内很静,一丝风也没有。 萧乾身着一袭玄黑的锦袍,肩膀上搭了件狐裘领的风氅,懒洋洋斜躺在窗口一张紫檀木的美人椅上,修长的指间,端着一个白玉似的杯盏,慢悠悠喝着酒,一双黑眸凉如深潭,无波、无澜、亦无情绪。 酒香味儿很浓。 他只浅尝,并不深饮。 在他的面前,跪了几个侍卫。他们都低垂着头,像犯了错在领罚似的,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多嘴。 然而椅子上的萧乾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依旧独自饮酒……他平常并不贪杯。 故而,这一日并不平常。 温酒的炉子上,炭火“嗞嗞”作响。 一个大胆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了,颤声叩头道:“属下等容得大少夫人离去,实是罪不可恕,请主上责罚我们罢。” 萧乾抬了一下眉梢,扫过他们的头顶,并未急着说话,只把手上杯盏放在桌几上,又将温在炉上的酒壶拿过来,往杯中注满酒液,方才语气清凉的一叹,似与他们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是你们错了,还是本座错了?” 跪着的几个侍卫,不知他的意。可他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却不敢不明不白的问,只能耷拉着脑袋,等下文。 然而,萧乾没有动,更没有下文。 他微微仰头,任由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然后寡淡的脸上,似乎有了一分暖意,又望向地上的侍卫,“这个世上,还有比娘亲在的地方更温暖的所在吗?” 他的话,无人懂得。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萧乾目光扫过他们,似乎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只揉了揉微微胀痛的额头,话锋突地一变。 “你们几个跟我多久了?” 几个侍卫再一次不懂。 大胆那个侍卫,看众人都不吭声,在那发怂,硬着头皮讷讷道:“回主上,三年了。” 萧乾点头,面色如常:“三年来,你们做事,从无岔错,我很信任你们。可如今,却让一个姑娘从眼皮子底下跑掉,到底是你们越活越回去了,还是她太野太刁钻?” 分明是她太野太刁钻好不? 几个侍卫心里都清楚,那祖奶奶还不是被面前这位给宠的,他不开口,谁敢动她? 可他们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用一副恨不得掌嘴的可怜样子道:“大少夫人性子温婉贤淑,古今罕见,哪里会野会刁钻?这次属下等疏忽,错得离谱,更没想到大少夫人会径直去了菊花台……更是罪不可恕了。” “如何罪?”萧乾目光微沉。 那个讲话“大胆哥”,发现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了,悔恨交加地磕了一个响头,那恭敬的态度,不亚于臣子叩见皇帝,“……怎么罪都行,只愿主上别喝了,您身子也不好,沾不得酒的” 萧乾目光闪烁片刻,摆了摆手,“罢了,下次不得再犯。” “主上,不可!” 这些人学会的便是唯命是从。 不管什么事,只要主人的交代,就必须完成,三年来他们替萧乾做了无数的事,完成了无数比这次更为艰巨的任务,却没有想到,这样轻松的事,居然被他们搞砸了,让大少夫人去了菊花台,害得他们主子大晚上的送药和送酒上门,喝了一缸子醋…… 主上为什么没有带大少夫人回来他们不清楚,但他们却晓得从菊花台出来,他们主上的脸色就有些异样了。 不过,他的异样与旁人不同。从早上到现在,他异常在,整个人的情绪就没有过半分变化。 以前他虽然为人疏离冷漠,偶尔也会笑一笑,也有表情柔和的时候,如今这变成了一张僵尸脸,让整个枢密使府,从上到下都恨不得夹紧了尾巴做人,实在受不了……尤其他们几个犯事的侍卫,更是早早跪在这里,等等处罚。 可他不处罚,他们更怕了。 “主上,不如我们自行笞臀吧?” 萧乾似乎很诧异这些侍卫为什么热衷于被人笞臀,视线微抬,等扫过门缝处击西那几双偷窥的眼时,眼皮跳了跳,又收回来,从几个侍卫脸上一一扫过,“本座说不罚了。” 侍卫愣了,“可属下几个放跑了大少夫人。” 萧乾凌厉的眉梢微挑,“她不是已经回怡然居了?所以,你们也就无错了。” 侍卫再愣,“噫,好像是。” 萧乾摆手,似乎懒怠再说了。 “击西,笞臀五十。” 门缝里“砰”一声,击西疑似倒地,“为什么又是我?” 隐隐有闯北的声音,“阿弥陀佛,近墨者黑,把一群侍卫都教坏了,不笞你,笞谁?……唉,慧根太少,渡你不得!醉死佛爷了。” 击西哀嚎,“击西不服,击西分明就是替死鬼……!” 这番动静传来,几名侍卫再一次交换眼神,确定主上真的不会再处罚他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朝侍立在侧的薛昉望了一眼,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慢吞吞退了下去。 只可怜薛昉,什么错也没有犯,还得继续陪在萧乾的身边,感受他身上刺人的凉意,不由肩膀一抖,“阿嚏!” 萧乾的目光就这么扫了过来,“你很冷?” 薛昉心里一跳,“没,没呐,不冷……不是我。”说罢他四处望了望,“哪个在打喷嚏,没礼貌!击西、闯北、声东、走南,是不是你们?” 那几只从早上到现在就始终躲着不出来见人,更何况这会儿?所以,不管薛昉如何深情的呼唤,也没有人回应他。 看着萧乾脸上越来越凉,薛昉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腊月的冷水,脑海中霎时划过一抹高大的身影。 “旺财?旺财!哪去了?好好做狗不成吗?没事学什么人打喷嚏!?滑稽得很,惹得使君不高兴了,还不出来?” 他把希望寄托于旺财了。 可旺财这个狗东西,平常见到他就摇头摆尾讨好要吃的,这会子他需要它解围的时候,却“狗影无踪”。 谁也唤不出来,薛昉揉了揉鼻子,苦哈哈地看着萧乾,“使君,您有什么需要?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记得你早上就没吃多少。你想想,再不吃,你就,就饿瘦了!饿瘦了就不俊了,不俊了就,就,就……” 没话找话不是薛昉的长处。 他越说声音越小,声音越小脸上的表情越是不自在,最后终于编不下去了,也索性“扑通”一声跪下去,苦着脸道:“使君,若不然,你也笞我臀吧,我受不得你这样了。” 看这小子脸色都变了,萧乾目光一眯,有些不得其意,语气有一抹迟疑,“本座就这般可怕?” 他突然变得温和的声音,让心灰意冷的薛昉有一种黑暗太久突见天日的兴奋。 “是呐是呐!”他应得很快,答完觉得不对,又猛地抬起头,用诚恳热情的目光盯着萧乾,捻着手指,“只一点点,只一点点那么可怕……而已。” “唔”一声,萧乾似有所悟。 他盯着薛昉,一动不动,却又不像在看他。这让跪在地上的薛昉,心惊肉跳之余,皮子发痒,又开始认真地劝慰起来:“使君平常并不是这般可怕的,但最近嘛……” 顿了顿,他加快语气,“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所以,拼死也要讲了……使君每一次碰上大少夫人的事,情绪就有些不对,不若平常淡然……” “你说什么?”萧乾猛地回头,把薛昉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升起来的“谈心”勇气,又缩了回去,只剩下黯然*的一眼,然后灰心地叹气,“反正这样下去,属下这个差事当得太绝望了,还是……直接笞臀吧。” 萧乾扫他一眼。 这一眼,是真正的冷。 “薛昉!” 薛昉头也不敢抬,却撅了撅屁股,“打罢。” 萧乾眼风一剜,“本座问你,探子可有来报。” 他的话转折太快,让薛昉摸不着头脑,抬头讷讷道:“半个时辰之前,才报过了!” 墨九离开菊花台回到怡然居,其实并没有离开萧乾的视线,她身上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会有人专程送往枢密使府,薛昉这些人并不知个中缘由,总觉得这个主子的脾气越来越难伺候了,却又不得不遵从。 萧乾默了默,似是累了。 “……你也下去吧。” 薛昉“哦”一声,刚要起身,又跪了回去,“使君,漠北来的信,你可要过目?” 那封信早上就送来了,萧乾放在案上,一直不曾理会。换往常这些重要的事情,他都会马上处理的,可今儿却出奇的懒怠,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醒。 不料,萧乾却道:“不看。” 薛昉:“……” 无语看他,薛昉觉得使君中毒好深。可萧乾脸色平淡从容,分明就没有因私忘公的样子,只淡淡道:“不必看也知说什么了。谢忱手上拿到的信,出自漠北,他们是来请罪的。” 薛昉似懂非懂,“哦。可谢丞相呈给官家的信上,并没有什么……” 萧乾冷笑,“他若能看明白,本座又岂能这般放心?” 说罢他似是有些热了,脱掉肩膀上搭着那件狐裘领的披风,随手挂在椅子上,就着一袭黑袍又躺在美人榻上,拿起案上的书翻看。 翻书的声音,很细微。 可每一声,都让薛昉毛骨悚然。 他家使君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觉得害怕。薛昉跟他有些时日了,旁的事情不敢肯定,有一点却最清楚不过,他家使君越是情绪不外露的时候,越是情绪不稳的时候。 大抵也正因为他善于压抑自己的情绪……或者感情,这些年方能在岌岌可危的处境中,风一程雨一程地杀上南荣枢密使的位置。 又添了一次灯油,薛昉看着窗户阴影中那一抹影子,硬着头皮提醒。 “使君,入夜了!您该就寝了!” “嗯。”萧乾轻应一声,人却没动。 这已经是薛昉提醒的第三次,从侍卫离开到现在,他就坐在那里看书。案上的书换了一批又一批,看上去很是严肃,可薛昉很怀疑他到底看进去多少。 “使君,你可要用点东西?” 薛昉没话找话。 “不必。”萧乾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 薛昉偷瞄着他,觉得这一页速度有些快……他再一次怀疑他可有认真看。更怀疑自己一直在计算他看书的速度,是不是脑子也抽风了。 可今儿就是抽风的一天。 整个枢密使府都阴气沉沉,小厮仆役们走路小心翼翼,声东、击西、走南、闯北几个人脑袋都不敢冒出来,只有他这个苦逼的贴身侍卫不得不近身吃冷气。 “咚咚!”很轻的敲门声。 薛昉过去拉开一条缝,外面一颗脑袋冒出来,与他耳语几句。薛昉点点头,把他领了进来,走到萧乾的面前。 可望着萧乾几乎没有表情的脸,那探子迟疑着,不知当讲不当讲,会不会打扰到使君看书的“雅兴”。 “讲!”萧乾像长了第三只眼。 探子吓了一跳,垂手低目道:“回主上话,大少夫人在怡然居与她娘,还有姐姐一道用了晚膳,很高兴,一直在笑,娘儿几个相处融洽。哦,在用饭之前,她还见了墨妄,把那个洛什么铲的图又修改过,反正看她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就是脚还没有好利索,走路的时候有些跛。” “唔”一声,萧乾应了,又看了探子一眼。探子看他似乎不太在意的眼神中,踌躇着望薛昉,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 薛昉朝他挤眼睛,“事无巨细。” 探子样子很惆怅,“事无巨细?” 薛昉点头,“对,事无巨细。” 探子挤着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存货,几乎扳着指头数了,“大少夫人添了一回衣,吃了三碗饭,中间的一碗盛得很满,最后一碗没有吃完,剩下了……哦对了。”探子像是想起什么来,“大少夫人还说,若有两只兔子就好了,不至于剩饭。” 听着这样“事无巨细”的汇报,薛昉有种想要一头撞死的渴望。可萧乾却安静的听着,像是在翻书,手指却放得极为缓慢,也没有阻止探子的意思。 等探子口干舌躁着下去了,薛昉小声问:“使君,可要属下做点什么?” 萧乾头也不抬,“由她吧。” 薛昉瞄他一眼,不再吭声。 他家使君的别扭,他看得明白,昨晚除了亲自去菊花台送药,还特地送上一壶梨觞,不就为了满足墨九的口腹之欲?可他偏生什么都不说,就愣生生看着人家做吃的讨好大少夫人,然后一个人在这里坐着生闲气……关键是生了闲气,他还得当成漠不关心。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薛昉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回事,反正他觉得他家使君这样很是奇怪。装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每每有墨九的消息来报,他都听得仔细。 “薛昉!” 冷不丁听见唤自己名字,薛昉心头一跳,回过神来,上前躬身道:“使君,属下在。” 萧乾目光落在书页上,“挑两只毛皮漂亮的兔子,明日送去怡然居,给大少夫人养着解闷。” 薛昉微微一愣,“使君?” 萧乾抬头,“有问题?” 薛昉脸颊跳动,“没,没有问题。” 送两只兔子去怡然居这样的任务,对于薛昉来说,比守着他家使君吃凉气的日子舒服了许多。所以,次日天儿不亮,薛小郎就揣着银钱袋上了街,在集市上挑了两只又肥又胖的大白兔子,用精致的笼子装好了,屁颠屁颠地去了怡然院。 他来的时候,墨九正坐在怡然居清净的院子里,与织娘说话,蓝姑姑和玫儿在旁边伺候着她吃东西。 回怡然居来,墨九有她的打算,对于方熙然,她客气有礼不生疏,对于灵儿,她笑吟吟似无芥蒂,对她娘……她着实发现比起方姬然来,织娘更疼爱的女儿还是她。 毕竟亲手养大的闺女,织娘对墨九的情感,虽然不若对方姬然那么多的愧疚之心,可母女感情明显多于方姬然。人与人之间,哪怕有血缘的母女,感情也要从生活点滴建立培养。 这一点,墨九很欣慰。对织娘,也就更添了几分爱重与亲情。 当然,亲情不能免俗。 方姬然对方家的情感也多过织娘,故而相处一日,母女间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言语,这日晚上吃罢晚膳,方姬然就随墨妄离开了,说有事去做,隔几日再回。 织娘点头,没有反对。 墨九猜测他们做什么,也没有询问。 到是灵儿,离开之前,有些躲闪着回避墨九的视线,又小心翼翼的征求了墨妄的意见,也随着方姬然离开了。 这样的结果,墨九很满意。 若强留一个人在身边,却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不仅苦了灵儿,也苦了她自己。有过姐妹情分,江湖再见,其实很好。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灵儿既然选择了随方姬然离开,为什么会对她露出那样依依不舍的表情? 织娘正在给她讲自己早衰病发作的开始,门房就过来报信,说萧使君派人送东西来了。 停下话头,织娘望向墨九。 萧使君对她女儿的关心,早已超过了小叔子对家中长嫂的程度。 这一点,织娘身为过来人,又怎会看不明白? ------题外话------ 姐妹们看文愉快! 么么哒,二锦家里小孩儿急性肠胃炎,在医院耽搁了一下午,这会儿才弄好。 晚更,抱歉了! ☆、坑深086米 送狗 织娘是个明白人。 想那萧乾堂堂枢密使,手握重兵,日理万机,却派人千里迢迢将她与沈来福从盱眙接过来,与墨九母女团聚,还在京城安置这样好的宅子,把蓝姑姑和玫儿提前送过来,不是为了墨九? 只不过她不知,他是为了墨九这个人,还是为了与墨九有关的东西。 织娘眉头微微蹙着,不懂墨九心思,也不明白她的女儿与萧乾之间的关系深浅,目光便存了少许疑问。 墨九却以不察,懒洋洋道:“让他进来。” 这个宅子是薛昉安排的,织娘也是他送进来的,里里外外,他都熟的很,不用人带路就入了院子。 一看见墨九,他比看见祖宗还亲热,把两只兔子殷勤地递上去,笑道:“大少夫人,我家使君让我送来的。” 墨九看着两只兔子,眉头微微一皱,“给我的?” 薛昉点头:“萧使君说,大少夫人闲着,可以养养兔子解闷,怡情养性。” 墨九瞄他一眼,“你等着。” 说罢她二话不说,拎着两只兔子就离开了。 薛昉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这……” 织娘坐在藤椅上,头上戴着一顶薄纱的帷帽。隔了一层纱,她看着薛昉尴尬的样子,虽然不晓得自家女儿为什么变得这样霸道,但也赶紧让蓝姑姑请薛昉坐下,泡茶上水,亲热地招待。 “小郎君请坐。我这丫头打小没规矩,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晚辈不敢。”薛昉瞄着墨九离去的方向,虽不晓得墨九让他等什么,却只能老实坐着,陪织娘寒暄,“老夫人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叫我婶子就好,叫夫人就真不习惯了。”织娘看出这年轻后生性子腼腆、良善,一张藏在帷帽里的脸,露出了微笑,“还请小郎君回去替婶子给萧使君带个话。亏得他有心,把我从盱眙接来,又为我找到失散的女儿,让我们娘仨得以团聚。这份恩情,我们娘仨恐是无以为报了。” 织娘嗓子有些坏了,但一言一行都极是温和,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薛昉听了很受用,呵呵傻笑,“应当的,应当的,我们家使君说了,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织娘心里微怔,又是一笑,把桌上墨九装果脯干的盘子往薛昉面前递了递,透过帷帽的纱,看薛昉年轻俊俏的脸。 “敢问小郎君今年贵庚?” 薛昉老实拱手,“回婶子话,晚辈今年十七了。” 织娘眸中含笑,又问:“家中可有婚配?” 薛昉俊俏的脸,腾的一红,样子腼腆中带了一羞涩,“还,还不曾。” 织娘轻笑一声,觉得这后生跟在枢密使身边,涉足南荣官场权斗,却不曾染上半分世俗的秽气,性子忠厚老实,甚是难得,不由笑道:“往后婶子看着有合适的姑娘,给小郎君说上一房可好?” 薛昉“啊”一声愣了。 待他反应过来织娘是要为他说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红着脸道:“若有大少夫人那般好看的……那就多谢婶子了。” 这货是个老实人。 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子就喜欢俊俏的姑娘,墨九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往后他要找媳妇儿的标准,也在心底向墨九看齐了。 可他随口这么一说,织娘的脸却沉了下来,好半晌儿没有吭声。 薛昉这一琢磨,方才发现口误,急忙惊慌地告歉,“婶子莫要见怪,晚辈对大少夫人并无半分觊觎之心,也不敢有觊觎之心,那个…晚辈只是,只没见过比大少夫人更俏的女子,这才这么一说。婶子千万莫与晚辈计较……” “婶子没有怪你。”织娘声音慢悠悠的,头往薛昉的方向偏了偏,声音依旧带着长辈的慈祥,可用她缺水一般干哑的嗓子说出,却额外添了一抹沧桑,“可小郎君要晓得,女子长得太好,并非幸事。不如找一个踏实懂事的姑娘,更得长久康健。” 听她这以一说,薛昉想起墨家母女的病,顿时汗颜不已,红着一张俊脸,“是晚辈浅薄了。” “娘子,您要的茶来了!”这时,一个姑娘从院门风风火火的进来了,人还未到,大嗓子先飙了。 她手上端了一个托盘,走到桌旁,将茶水“砰”一声重重放在薛昉面前,眼珠子忽闪忽闪着,好奇地看着他,“娘子就是让我给你泡的茶?喏,来了,喝吧!” 织娘瞪她一眼,“心悦,不得没有礼貌。” “哦。”沈心悦吐了吐舌头,眼睛还盯着薛昉,“可是娘子,我很有礼貌了呐,我请他喝茶来着。” 话音刚落,她嘻嘻一笑,又道,“而且,我看他长得好生俊俏,想试试他功夫嘛。” 这姑娘性子野得很,说话向来直接,没有半分遮掩,当着儿郎的面儿,也这般直言不讳,弄得织娘哭笑不得,不由向尴尬的薛昉道歉,“薛小郎莫要与这丫头片子一般计较。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见天儿咂咂乎乎,不晓得人情世故。” 被姑娘家盯着瞧,薛昉脸都红透了,“不敢不敢,姑娘很爽利。” 沈心悦下巴一抬,得意地瞄向娘子,“你看吧,娘子,他还说我好哩。”顿一下,她纤眉又蹙,“可他是谁啊?这京城里的儿郎,我还很少见到这般俊的。” 说到这里,她瞄到蓝姑姑搬果盘进来,又不太甘愿的撅嘴,“当然,除了我哥哥。” 织娘失笑,向薛昉介绍了沈心悦的身份,笑着对她道:“这位是薛小郎,萧使君跟前的侍卫统领,人家不过十七岁的年龄,便领得这般要职,你与你哥哥,多向他讨教才是。” “讨教?”沈心悦大眼珠子一瞪,盯着薛昉的脸,“你很会打架吗?” 薛昉不晓得怎么回答,只窘迫地笑了笑,便听沈心悦又说:“看你长得这般单薄,怕是小鸡崽子的肉,嫩不溜滑,却不经揍啊。” 京城的小姐姑娘大多温婉淑静,薛昉平常跟着萧乾,虽常出入市井,也很难见到这般粗率的姑娘,他原就不太会说客套话,这样一听,头皮都麻了。 “姑娘见笑了,我只略习得几招防身而已。” “那来几招?”沈心悦问。 “下次下次。” “择日不如撞日。” “来日来日。” ……墨九从灶房里出来,就听见这样不伦为类的话,不由打个喷嚏,差点儿把手上的食盒掉地上。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稳住神,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把食盒往薛昉手上一塞。 “好了,麻烦薛小郎帮我跑一趟,如何?” 薛昉回过神来,看着手上檀木的食盒,“大少夫人,这个是……?” 墨九认真道:“你家使君送来的兔子啊。我做成了一道新菜,叫氽兔肉圆。”她揭开食盒,闻上一闻,作势咽唾沫,“你看看这汤汁,乳白滑嫩,兔丸子也鲜美可口。你帮我送去菊花台,交给一个叫东寂的公子。” 薛昉眼皮一阵跳:“东……寂?” 墨九瞄他,笑吟吟道:“如此美味,不与我食友分享,天理不容。薛小郎,我脚不方便,这点小忙,你肯定要帮的吧?” 薛昉木讷讷盯着手上的食盒,等脑子终于转过来,抬起头,几近崩溃的看着她,“大少夫人,您不考虑考虑?” 墨九正色道:“考虑什么?” 薛昉愁眉苦脸,“这个不给使君吃?” 墨九奇怪地问:“你家使君缺兔子吗?” 薛昉很想回答“我家使君缺你”,可看着织娘和沈心悦还有旁人都在近旁,他到底不敢那么放肆,只得叹口气,用可怜的语气道:“不瞒大少夫人,我家使君从宫中回去,受了些风寒,病了,今日滴水未尽,茶饭不思,无半分胃口,吃这兔丸子再好不过……” “这样啊……?”墨九打断他,考虑一瞬,又转了身,“你等等啊。” 她又去了灶上,半晌儿回来时,手上又重新拎来一个食盒,“把这个拿回去给你家使君吧。” 薛昉拎着沉沉的食盒,嘴里喜滋滋的“嗳”一声,就愉快地离开了怡然居。 为了不让食盒里的东西凉却,他差人把第一个食盒送去了菊花台,又快马加鞭地赶回枢密使府,把第二个食盒高高兴兴地送到了萧乾的面前。 把兔子的由来一说,他原以为怎么也能在萧乾面前讨个彩头,把昨儿一天的郁气消掉,却没想到,当他兴冲冲打开食盒时,里头只有一盅煮了兔肉丸子的汤。 顿时,他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这,这……兔肉丸子哩?” 萧乾目光“嗖”的扫向他。 薛昉无辜地瞪圆双眼,不敢去看萧乾冷气森森的眼,指着桌子下面没精打采的旺财,大叫:“旺财!是你偷吃的对不对?” 旺财耳朵动了动,懒怠理他。 薛昉觉得自己命不好,看来是逃不过一劫了,只得苦哈哈道:“……是属下送错了。这盅汤应当是送去菊花台的,送去菊花台的兔肉丸子,才是使君的……” 越描越黑?薛昉发现自己越说,萧乾的脸色越难看,索性闭了嘴,耷拉着脑袋等罚。 没有想到,萧乾只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也没有说,就将头靠在了紫檀木的椅头上,阖上了眼睛。 “……使君。”薛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安慰他家使君受伤的心,“大少夫人说这汤乳白滑嫩,想来也好吃的很,您要不要……尝尝?” 萧乾眉梢一动,淡淡看他一眼,“赏你了。” “啊!”薛昉盯着他。 看他不似说谎,又“哦”了一声,赶紧端着桌上的食盒就逃。然而,他脚步刚迈出去,却听背后又传来一道命令。 “放着!” 于是,萧乾没有吃到墨九亲手做成的氽兔肉圆,却喝了一肚子的兔肉汤。 不过,这汤确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尤其他今儿并未怎么进食,肚腹原就处于饥饿的状态,更觉得此汤美味无比。 薛昉伺候在身边,看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喝兔子汤,再想想菊花台那个人在吃兔肉,有些心疼了。 “使君,我去让灶上给你做点其他菜来配着这汤喝,怎么样?” 萧乾摆手不答,慢慢放下碗,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看白云悠悠的幽远天空……小时候,他曾问过母亲,天上是什么,天上的天上又是什么,天外又有什么? 母亲每次都笑着告诉他,天上住着美丽的嫦娥。在母亲讲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时,他问母亲,为什么陪着嫦娥的一定要是只兔子。母亲说,一般姑娘家都有爱心,都喜欢养温驯的兔子。 “这个疯子!” 他突然叹了一声,不知骂谁。 “薛昉!” 被点了名,薛昉激灵灵一个冷战,“使君,有何吩咐?” 萧乾慢慢调头,把视线挪到了椅子下面趴着的旺财身上。 “明日你把旺财送过去。” 薛昉“啊”一声,哭丧着脸,“使君是想吃狗肉了么?” —— 怡然居坐落在临安城钱塘门外的湖水之畔。在织娘没有住进来之前,原本是一所闲置的宅子。不临街,也不华丽,甚至有些偏僻,可宅子很幽静,三进的房舍后院,除了竹篱花草,还有一大块可供人耕种的田地,栽种有果木。 “等开春了,我们在果木中间,种上一些时令蔬菜。自己栽种的蔬菜,无公害,吃着好。” 墨九在园子里忙活。 今儿天气好,冬季的太阳格外暖和舒适,她让玫儿在园子里支了一张桌子,把织娘扶过来坐好,亲自将萧乾送来的铁观音冲上桂花,泡出一壶桂花乌龙茶,让织娘品着,看她腌菜。 为了口腹之欲,墨九很拼。 眼看要入冬了,蔬菜什么的吃着就没有那么便利了,她今儿大早就让人去集市上买了好些陶瓷的坛子,趁着季节腌上青菜、萝卜、大头菜、姜、蒜等等,又将一些青菜洗净晾晒,准备做咸菜干…… 坐在藤椅上,她穿了件素淡的裙子,黑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妇人髻,白笋似的手指一根根梳理着菜梆子,时不时扬起一串水花,带出一股淡淡的菜香,那一副认真的样子,织娘并未见过,她也从来不知自家女儿会做这些事情。 慢慢的,她目光就蕴上了泪。 “九儿,在萧家,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墨九哪晓得她的心情? 回头一看,她笑,“还好呐。” 织娘审视着她,有些不忍,却还是长叹了一声,“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老待在娘身边……难免会让人闲话。出了嫁的姑娘,终归是婆家的人了。” 墨九一怔,没有回头,“再说罢。” 人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一定要有事做。尤其墨九,对于做吃的,她向来就当成一件高兴的事,并没有织娘想的那样复杂。 尤其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宅子,有了一个便宜娘,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家的归属感。在她看来,人的精神领域里,归属感太过重要。一个人不管流浪到何方,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心里有一个踏实的角落,有一个避风的港口,什么风浪也都不惧了。 以前她从盱眙到楚州,又从楚州到临安,因为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称为自己人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称为自己的地方,她始终觉得自己是飘着的,只是一个没根的浮萍。但在这里,她有了一个“亲娘”,虽然她丑陋衰老,可目光里的慈爱却真真切切的…… 如此,她突然满足了。 于是做事也就有了意义。 她把洗好的菜放入坛子,把盖子盖上,又在坛檐浇上水,低头嗅了嗅,满意的拍拍手。 “这一坛好了,玫儿搬到边上去,换下一个。” 玫儿笑道:“姑娘,这样就好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吃?” 墨九侧过眸子,“这一坛泡的,过两天就可以吃,那一坛腌的,这一坛酱的,得多等些时候……” 玫儿听她说着,咽了口唾沫,赶紧把盖子盖上去,把陶瓷坛子搬到角落里,又指了指那些鸭蛋。 “姑娘还要做松花蛋吗?” 墨九点头,“必须呐,我要为我的冬眠,准备食物!” 玫儿兴高采烈,“好哇好哇,我来帮你做。” 蓝姑姑也笑道:“我来调草木灰。” 一家人在一起做吃的,那感觉很是愉快,墨九笑吟吟地看着她两个,又看了一眼坐在阳光里的织娘,看微风撩起她帷帽一角时,露出来那一片狰狞的肌肤,心头突地一窒。 昨儿织娘说,当年她开始有失颜征兆的时候,月事就不来了,接下来,脸上就开始长痘长疮,容颜尽毁。 ……她不由摸摸自己中了醉红颜的脸,觉得这已经够丑了,若毁成这般,可怎么活? 尤其她月事也没来。 晓得了这事之后,她向蓝姑姑打听过,她其实是来过月事的,就在她第一次逃婚的前几日,才刚过去。算算日子,也就是说,她有三个月没来月事。 虽然她暂时感觉不到身体有什么异常,但就算没有早衰一说,这个事儿对姑娘家来说,都得重视了。 若往常在萧家,她肯定会问问萧六郎。只如今两个人关系僵持了,她不方便找他,而且,她也不知道萧六郎在妇科方面,算不算得上千金圣手? “噗!”想到萧六郎治妇科病,她冷不丁恶寒一下,有些想笑。 玫儿正在搅拌草木灰,看她发笑,不由一愣,“姑娘怎么了?” 墨九摇了摇头,含着笑低头教蓝姑姑包松花蛋,脸上笑容未退,院门口,沈心悦就大着嗓门在喊。 “小九,薛家小郎又来了。” 墨九起身看去,可不就是薛昉来了?不过他手上还拖着一条大黄狗,探头探脑地摇着尾巴,似乎不太敢进来。 “旺财!”墨九见到这家伙,有些兴奋,顾不得手上沾了草木灰,直朝旺财招手。 然而,往常旺财见到她都会扑过来亲热,今儿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直摇尾巴,那四条腿就是不肯挪入院子。 “怎么了?”墨九走过去,蹲下身子,狐疑地看着这条傲娇的狗。 “不认识我了?财哥!” 旺财委屈地“嗷”一声,用无辜的眼神儿看她。墨九蹙着眉头,与它的狗眼睛对视片刻,不明原因,又抬头问薛昉,“财哥怎么了?” 薛昉讷讷道:“使君说,把它交给你了。” “给我了?”墨九一喜,“真的?他居然舍得把旺财给我?” 看着她眼底的光芒,想到那两只可怜的兔子,薛昉打了个冷战,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旺财一眼,结结巴巴道:“那我就把人……哦不,把狗放这儿了,大少夫人,我先走了啊。” 墨九觉得薛昉今儿有些奇怪,猜不出来为什么,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可薛昉却一步三回头,不时看旺财一眼,那依依惜别的样子,让墨九越发奇怪了。 “可是萧六郎还有什么话?” 薛昉抿紧嘴巴,把头摆得像个腰鼓,可摆完了,又突地咬牙,良心发现似的地冲上来,喘着气站在墨九的面前。 “大少夫人,你喜欢吃狗肉吗?” 墨九一想,明白了:“……” 薛昉道:“狗肉其实不太好吃。” 墨九瞪着他:“……” 薛昉又红着眼补充,“当然,狗肉汤也不好喝,尤其旺财这样的老狗,身上的肉又紧又老,说不定还会伤牙。” 墨九阴恻恻地盯着他,突地伸出爪子,“我其实一直以为,把人肉剁碎了包成饺子,味道才不错。” “哇!”一声。 她的手还没有落下去,薛昉已经一溜烟跑出了院子,很快外面就传来他的马蹄声,还有他风中的呜咽。 “旺财,别了。” “嗷嗷”的叫唤着,旺财垂死挣扎一般,死死趴在地上,拿脑袋拱着墨九,一副乖巧可怜的样子。 墨九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只狗,也太晓事了,比个孩儿都聪慧。”墨九拉住它脖子上的毛就往里揪,“好吧,算你猜对了,我今儿晚上就吃你了。” 旺财两条前腿蹬着门槛子,“呜呜”叫唤着,就是不肯进去,把墨九气得拿过门口的扫帚作势就要收拾它。 “进不进来?你主子把你给我了,还敢反抗。快点,信不信我真的剁了你?” “嗷!”旺财耷拉下了脑袋,拿长长的嘴巴戳一下她的腿,终于乖乖进去了。 墨九晓得这狗智商高,为免给它留下心理障碍,没有再吓唬它,赶紧让玫儿去灶上把昨晚上熬汤的大骨棒取了一根来丢给它。 “便宜你了,吃!” 旺财对人的指令与情绪很有感悟力,看墨九笑眯眯的样子,又丢了一根骨头,大抵晓得小命保住了,于是一个纵身就扑过去,两条前腿抱着墨九的腿,一副“亲人相拥”的样子,让院子里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狗,比人还精。”织娘笑道。 “那是。”墨九回头望一眼她娘,又使劲儿揉揉旺财的脑袋,一双眼睛里全是开心的光芒,“我家财哥是最棒的,我怎么舍得吃了它呢?” 趁着中午太阳好,墨九给旺财洗了个澡,回到房里,又为它擦干净身子,伺候得极是精细。 旺财放松的由着她折腾,两只狗眼睛半眯着,样子很是飘飘然的享受。 “好了。如今你成我的活祖宗了。”墨九把巾子搭在椅子上,又拍拍旺财的头,“走吧,跟我出门一趟。” 她去了织娘屋子里,与她说了一声,就领了玫儿与沈心悦去城里,准备先找个郎中瞧瞧身子。 沈心悦在临安呆了小两年了,大街小巷都很熟悉,有她带路,墨九一路东游西逛,很是舒心。 三个姑娘一条狗,引得无数路人围观。 “我家财哥就是逗人喜欢。” 墨九平白得了旺财,很是得意,玫儿也笑得合不拢嘴:“萧使君对姑娘是真真儿的好,把最爱心的狗狗都给姑娘了咧。” 墨九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实说她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萧乾要把旺财送过来。若是寻常东西也就罢了,再珍惜也只是一个物什,可旺财不同,说它是萧乾的宝贝半点都不为过。 琢磨一阵,她突然想明白了,“或许他是怕我一时想不开,闹了自杀,这才把旺财弄来……安慰我情绪的吧?” 她喃喃自语,把个玫儿吓一跳,“姑娘……你为什么要自杀?萧使君又为什么怕你自杀?” 墨九瞪她,“这事儿,你们年轻人不懂!” 玫儿“哦”一声,问沈心悦,“你懂了嘛?” 沈心悦点头,“懂啊!小九嘛,一年不闹几次自杀,就不是小九了。玫儿你不晓得,以前在盱眙,我们俩没事就玩自杀……有一回,还差点把人家的房子点着了。” 玫儿猛地瞪大眼睛,“可是江边上那家茅草屋?” 沈心悦猛点头,“你咋晓得?” 玫儿:“我也是盱眙人。” 沈心悦:“莫不是你家吧?” 玫儿很无力:“……是。” 沈心悦闭上嘴巴,一副“当我没说过”的样子,扭开头看旁处,墨九趁机岔开话,“心悦,你说那个胡郎中,在哪里坐馆?” “就前面。”沈心悦指着一个扬了一张“医”字布幡的医馆,扯了扯墨九的衣袖,“济生堂的胡郎中,在临安城很有名的,可小九,你是哪里不舒服?” 墨九嘿嘿一笑,“大姨妈。” 沈心悦轻啊一声,“啥?” 看她不懂,多少懂一些的玫儿叽叽直笑,墨九却不与她解释,往大开的医馆大门走过去。 这时,一直摇头摆尾在她背后的旺财,突地扑上来,两只前爪抱住她的腿,咬住她的裙摆就往外拉。 ------题外话------ 今儿吃了那治咳嗽和感冒药有点不对劲,神经发麻……手都是麻的,僵的。 啊啊啊,妹子们快祝我快快好起来,多多码字。么么哒,爱你们。 ☆、坑深087米 他不行 在墨九心里,旺财是一只神犬。不仅粗通人言,还格外敏锐机灵,曾经帮着萧六郎干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比如她第一次逃婚被找回去,旺财就功不可没。所以旺财这么拼命地扯她裤腿,她当即停了下来。 她蹲下身拍了拍狗脑袋,示意旺财松嘴,“怎么了,财哥?” 旺财虎视眈眈看一眼济生堂的大门,仰着脑袋朝她:“汪!” 墨九也回头望一眼,却不太明白,“那里有什么问题?” 旺财舔舔嘴巴,坐在她面前,“汪!” 再聪明的狗也是狗,与人不好语言交流。 墨九考虑一瞬,摸摸旺财的狗脸,“这样好了,如果你是不想让我进去,你就打个滚儿。” 旺财到底能听懂多少人言,她并不太清楚,这么一说也只是玩玩而已,那晓得她话音刚落,原本坐着的旺财身子一侧,真就原地打了个滚,然后坐起来朝她吐舌头,摇尾巴,样子极是得意。 看它大尾巴抖起无数灰尘,墨九登时无语,“刚给你洗过澡的,你还真的滚?” 一个“滚”字出口,旺财似有所悟,“嗷”一声,又滚一下。滚完了,它坐起看墨九微张着嘴巴,脸色不太好看,吐着舌头,继续滚。滚过来,滚过去,那一副讨好卖巧的样子,让墨九哭笑不得,终是一把抓住它的狗脑袋,戳了又戳。 “还滚,还滚?!不许滚了,刚过澡的啊祖宗。” “噫,那畜生有点意思!”墨九正为旺财拍身上的灰,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粗嘎的男声。 畜生两个字让她有些不悦,眉头皱了皱。 挪开身子,她稍稍换了个位置,往济生堂门口一瞅。 就在旺财撒欢的当儿,有两个虬髯壮汉跨过门槛,指着旺财大声在说笑。 这样冷的天儿,两个壮汉只着一件露膀子的斜襟夹衫,黑色的棉裤很肥大,腰上用一条扎实的布巾子紧紧裹住,身量高大健壮,说话时脸上的横肉直抖动,其中一个人光着的臂子上,像是刚刚在济生堂里包扎过,臂上的鲜血还没有干透。 墨九突然明白旺财为什么不让她进去了。 狗鼻子灵啊!这么近的距离,想来旺财是闻到了血腥气。 遇上这样凶狠的男人,退避三舍自然最好。 她拍了拍旺财的头,又朝沈心悦和玫儿使个眼色,三个姑娘一条狗就齐齐让到了旁边,把济生堂门口的路让了开。 旺财站在她的脚下,瞪圆双眼,防备地盯着那两个汉子,看他们走下台阶,目光不太友好的盯住墨九三个人,龇牙“汪”了一声。 “旺财!”墨九怕它惹事,赶紧呵止住它,然后“友好”地冲那两个壮汉一笑。 她脸上“醉红颜”未退,穿得也很朴素,并未引起两个壮汉的注意。他们嫌弃地扫过她长满红斑似的脸,又眸带猥亵地盯了沈心悦与玫儿两个俊俏的小姑娘一眼,方才大步往外走去。 目送瘟神离开,墨九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济生堂瞧病。不曾想那两个家伙走了几步突然停住。 其中一个家伙回过头来,用那双倒三角眼阴恻恻瞄了墨九一眼,小声与同伴叽咕。 墨九听不清他们的话,警觉地想走,那两个壮汉却突地高声喊,“小娘子,不要走!” 他们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带了几分煞气。 近前,一个家伙指了指她脚下的旺财,“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家伙个头又高又壮实,站在她们三个小姑娘面前,像两座黑铁塔似的,样子极是瘆人。心里隐隐感觉不妙,墨九皱了皱眉,正要说几句客气话,沈心悦已经上前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大着嗓门道:“你们什么人呐,好不讲道理!哪里有在大街上拦着问人家姑娘芳名的?” 墨九无语侧目:“……他问的旺财。” “我管他们问谁!”沈心悦性子率直,仰着下巴就瞪过去,“问人家的狗也不行!我们又是认识你们,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两个壮汉登时沉下脸。 墨九瞪了沈心悦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然后笑着问那俩人:“不知二位大哥,问我家的狗做甚?” 一个壮汉盯了盯她颜色诡异的脸,又低头看旺财,“这狗,大爷要了。” “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沈心悦瞪大眼珠子,顾不得墨九的阻止,“你们当自己谁啊?” “心悦……”墨九心里默了一哀,可未等她劝阻沈心悦的话说完,旺财大尾巴一摇,居然脾气火爆地扑了出去。 “嗷!”这狗体型也不小,平常被萧乾养得膘肥体壮,身姿极为灵活矫健,这冷不丁扑向一个大高个子,那股子力道竟是排山倒海,凶猛如狼。 “操啊,这畜生咬人!”那壮汉条件反射地侧过身子,拿脚去踹旺财。 可旺财这狗是训练乖巧的,甚是了得,一个利索的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它又扑了出去,嘴巴一张正好咬住那厮的屁股,嘴里“呜嗷”有声,咆哮如雷。 那厮没想到这狗这般厉害,痛得嘴里“啊”声惊叫不止。 他的同伴见势不妙,赶紧从济生堂的屋檐下扯下一根竹竿子冲过来,一边挥舞一边怒骂,“这畜生,看老子今儿不宰了你!” “汪!嗷嗷!” “嗷!” 旺财咆哮着,哪里听得懂人家的威胁?它再聪明也只是一条狗,在萧乾那儿,它仗势习惯了,胆子也大得很,如今跟了墨九,只下意识想要保护主子,不愿看着旁人在它的主子面前耀武扬威,咬起人来也丝毫不嘴软。 “旺财!”墨九挡在狗的面前,朝那两个人喊,“两位大哥,先放下竹竿,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畜生咬了人,还如何好说话?”两个壮汉哪里肯依,其中一个挥着竹竿子就打旺财。 “这样,你先去济生堂找郎中,我赔药费……”墨九拦住旺财左右闪躲,偏生旺财这货又是个不晓事的狗,它咬得愉快,根本就没有打算善了,趁着那个家伙摸受伤的屁股,又“嗖”的从竹竿下面钻过去,两条前腿往前一扑。 那人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仰倒在地下。 旺财整个狗身子压下去,趴在他身上,爪子抓住他的肩膀,嘴巴就咬向他的脸。 墨九一见,汗都下来了,“财哥,这个咬不得。” 屁股上咬一口也就罢了,若是把人的鼻子耳朵眼睛咬坏了,事情就大了。 “啊!”那壮汉看着面前的狗脸,尖叫一声,也彻底被激怒了,他伸手掐住旺财的狗脖子,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儿,一人一狗僵持着,他手上的劲越来越大…… 旺财“嗷嗷”叫着,身子猛烈地挣扎起来。 “老子掐死你这畜生!”壮汉掐住旺财,突地胳膊一麻。 慢慢转头,他看见自家光裸的胳膊上有一只细小的针,“这是……什么?” “放开我的狗。”墨九慢慢走过去,把旺财从他的手上解救出来,“你好好一个人,何必跟狗计较?” 这会儿周围有人过来瞧热闹,闻言“嗤嗤”笑过不停。墨九却没有笑,她看着那壮汉恼恨的脸,目光微微一眯:“你们走吧,这事就算了,我不计较你们欺负我的狗。” 分明是她的狗咬了人,她还说不计较?旁观的人指指点点,觉得这小娘子不讲道理,那汉子更是恼羞成怒,摸着屁股从地上弹起来,看看手臂上没有什么异常,又指着她的脸,怒骂:“成啊!你当街跪下给大爷磕三个响头,再赔偿一百两银子,这事就算了。若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好看就好看,姑奶奶看你们有多好看。”沈心悦见不得人指着墨九的鼻子骂,怒斥一声,冲上来就挽袖子打架。 那壮汉哪会将一个小姑娘放在眼睛里?冷哼一声,“自不量力。” 说罢他抬手就朝沈心悦的脸扇过去。不论从身高还是体形,沈心悦显然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墨九生怕她吃亏,猛一把将她拉开,沉声一喝:“住手!” 那壮汉手上落空,怒目看墨九,“不想挨打就跪,莫说老子们欺负小姑娘。” 墨九认真考虑一瞬,突然幽幽叹口气,“在天子脚下,也敢张狂的人,一般只有两种。” 一个壮汉怔了怔,顺口便问,“哪两种人?” 墨九唇角弯了弯,像是在笑,可晶亮的眸中分明又带了一抹轻视:“一种贱人,一种死人。你们是哪一种?” 两个壮汉当即沉下脸,像是又要动手。墨九却也不惧,只深深看他们一眼,用极低的声音道:“外地人入京,做事应当藏着点,这样大张旗鼓抢人家的狗,与人打架,是生怕旁人不晓得你们做了什么事吗?还有啊,我的暴雨梨花针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嘛,恐怕会比我家狗的牙齿厉害多了。” 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两个壮汉目光露出凶意。 墨九笑,“别这样瞪我,我害怕。” 一个壮汉问:“你怎么知道我们?” “我什么也不知道。”墨九摇头,“我只怕你们搞砸了差事,交不了差!” 她这些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沈心悦和玫儿两个离她近,听得真真儿的,却完全不知其意。可两个壮汉却交换一下眼神,然后恨恨地瞪着她,带着一副不甘不愿的表情,冷哼一声,咬牙快步离去了。 墨九啧啧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懂事儿。” 沈心悦脸上郁气未消,握紧拳头道:“小九为什么不让我揍他们?这两个登徒子,看那长相就知道不是好人。分明就是看我们姑娘家好欺负,想抢了旺财去……” 墨九翻个白眼儿:“你揍他们?” 沈心悦重重点头,“揍。狠狠揍。” 墨九默一瞬,也跟着点头,“智商问题,我不怪你。走吧!” “姑娘。”不若沈心悦那般神经大条,玫儿的心思显然细腻了许多。她一边跟着墨九往济生堂走,一边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姑娘怎么晓得他们是外地人?” 墨九赞许地看了玫儿一眼,随口应付,“来自高手的直觉,猜的!” “啪啪啪!” 这时,济生堂门口传来了三道巴掌声。 “傻子也能猜中,当真令我刮目相看了。” 一道娇柔的冷笑声里,济生堂的门口又款款走下来几个女子,最前方的女子,一袭烟雾似的裙裾盈盈迤逦在地,水蛇似的细腰扭得如同杨柳扶风,胸前一片白嫩的肌肤上,缀有一道火焰似的红痕。一颦一笑,妖艳入骨,一步一摆,带出香风无数。在她的身侧,有两个侍女,各撑一把绣了春景、缀了流苏的红伞。在她的身后,有两个年轻俊俏的儿郎,粉面含春…… 好家伙……尚雅? 尚贤山庄一别,她再没有见过这位风骚的墨家右执事,也不知道在情郎乔占平死后,尚雅媚蛊未解,究竟是会为情坚守,还是继续流连在媚蛊的*里苦苦挣扎……或者说自甘堕落。但今儿一见,她就晓得了。这个女人,不管是为了媚蛊,还是为了她自己,都是离不开男人的了。 审视着尚雅妖媚的眸光,墨九笑了,“我变成这样右执事都能认出来,到底是多爱我?” 尚雅妩媚的眉梢一扬,讽刺地笑着,婀娜地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娇柔的声音绵软轻淡,可每一个字吐出来,那凉气都像毒蛇的信子钻入了人的骨头缝儿里。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想到尚贤山庄的事儿,想到*蛊,墨九懂得她的恨。 她轻笑,“右执事此言差矣!你不当恨我,而当感激我。若没有我,你媚蛊解去,又如何能有今日这般*的好日子?又怎会有那样多的英俊儿郎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 尚雅怨毒的目光半眯着,居高临下,“好利索的嘴!只可惜,也枉然。” 墨九不知她说的枉然是什么意思,只笑吟吟看着她,抬手扇了扇风,似笑非笑道:“我说这好好的医馆,怎么搞得风尘味儿这样重。原来是右执事在这里……” 顿了顿,她突地凝神,话锋一转,“右执事,我有两个疑问,不知可否相询?” 尚雅冷冷看着她,紧紧抿住嘴巴。 在尚雅的心里,是痛恨墨九的。*蛊的误种、乔占平的死、一切的阴差阳错,都因为有墨九的存在。若是可以,她恨不得生啖墨九的肉,再把她挫骨扬灰。 可她不能……也不敢。 深吸一口气,她压着恨意,冷哼一声,“问吧。” 墨九浅浅一笑,眉眼弯弯地道:“第一个问题:是先前那两个异族猛男功力扎实,还是这两个白面书生更解风情?” 意外于她的调侃,尚雅面色一变,冷冷看着她,墨九却已经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右执事不在尚贤山庄享受左拥右抱的美好生活,大老远跑到临安来做什么?” 听她问起这个,尚雅身段儿轻轻一扭,脸色怪异地扬了扬眉。 然后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原不该告诉你的,可……”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尚雅的语气,缓慢得如同在与友人闲谈,“可若你不开心,我就会很开心。所以,我决定告诉你。本执事来临安是为墨家大会而来。” 墨家大会?墨九心里微怔。 怪不得昨日墨妄和方姬然说有事去做,看来便是召开墨家大会,宣布方姬然任墨家钜子的事情了。不过,方姬然上任成为墨家钜子,不应当去神龙山总院的吗?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改在临安举行?难道是因为如今的形势下,朝廷已经参与了墨家的内部事务,或者说,至化帝并不允许方姬然离开临安? 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尚雅一步一步从台阶下来,站定在她面前,微微弯腰,用一种奚落的语气道:“找到了新钜子,这是墨家的盛会,整个墨家都在为之忙碌。只可惜,与你无关了。可怜的,先前本执事还以为要叫你一声钜子呢,原来是个冒牌的!” 轻飘飘瞄一眼,她哈哈一笑,从墨九身边擦肩而去,“看来,我们没这缘分喽。” “我也可怜你!除了尖酸刻薄几句,什么也做不了。”墨九嘴角勾出个笑,侧开身体,盯住尚雅纤细的肩膀,一字一句补充,“不过么,有*蛊,我们就有缘分。” 尚雅闻言一怔,目中的冷光一点点凝固,又慢慢化开,荡成一种风骚的笑意,用不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墨九,“身子还没长开,脸还变得更丑了。唉!*蛊认你做宿主,真是暴殄天物。” “尚雅!”墨九突然喊她的名字,正色道:“我可以把*蛊还给你。” 尚雅冷笑,“还?你拿什么还?有了*蛊你就可以控制萧六郎,你舍得还?” 并不在意她满是恨意的情绪,墨九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要以为人人都喜欢*蛊,都喜欢睡萧六郎嘛!”她说到这里,又瞥一眼跟在尚雅背后那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公子,挤了挤眼睛道:“其实这两只长得就比萧六郎好看嘛。而且我认识萧六郎那么久,就没见他动过情,我一直怀疑他……” 她停住,似笑非笑。 尚雅狐疑看她,“怀疑他什么?” 墨九收敛住笑容,用极为认真地语气道:“怀疑他那个方面……其实不行。” 尚雅意外的扬了扬眉梢,抿唇思量半晌,又冷笑一声,“所以你要把*蛊还给我?” 墨九点头,“对啊。反正也是无用,你喜欢你拿去好了。” 呵呵一声冷笑,尚雅走近她,冷着一张媚气十足的芙蓉脸,“都说你诡诈多端,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你,才吃了你的亏,让你得了便宜还来卖乖。墨九,我是玩蛊的人,从未听过蛊虫上了宿主之身,还可以归还再种的。” “不信?”墨九哈哈一笑,负手从她身侧走过,“那就算了。” 尚雅盯着她的背影,目光里淡淡浮上一层疑惑。她不晓得墨九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茬儿。但她却知,世上之事,玄妙难解之事本来就多,她难道真的晓得什么法子不成?她正寻思,墨九却在踏上济生堂的台阶时,轻轻吐出几个字。 “苗疆圣女……彭欣。” 尚雅神色一凛,冷不丁往前几步,“你怎么知道她?” 墨九回头,学着她的样子,抛了一个媚眼,“不告诉你……” “你”字还挂在嘴上,她微笑的脸色就变了。 就在尚雅的背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他们簇拥着一辆黑色锦缎的软轿。就在她回头的时候,软轿的帘子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俊美矜贵的面孔来。这张脸太美,太熟,熟得真真儿化成灰墨九也认得。清凉与明艳,冷漠与尊贵,仙境与地狱,每一种矛盾的美好,他都可以驾驭到极致。 这从头到脚无死角的美男子,可不就是萧六郎? “萧使君!?” 尚雅顺着墨九的视线回头,惊喜地看到软轿里端坐的萧六郎,目光一亮,像饥饿时的旺财看见了香喷喷的狗骨头,几乎霎时便忘了墨九,转身款款上前,用一个极为曼妙姿态福了福身,宛如一朵受了风雨的白玉兰。 “妾身尚雅拜见枢密使大人。” 萧乾很安静,目光淡淡的。 他没有应声,或者说,他并没有看见尚雅。 他的眼,一直盯着济生堂前的墨九,隔空对视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两个人的中间只隔了一道并不太远的距离,却仿佛有一层漩涡般的暗流在涌动。 想到先前说他“不行”,墨九的脊背上,突冒冷汗。 ------题外话------ 妹子们看文愉快,么么哒。明儿见哈。 九说六不行,这个问题大了,太大了! ☆、坑深088米 挑逗 这样的狭路相逢,很尴尬。 墨九依稀记得,男人最讨厌被人说“不行”,可她屏气凝神观察萧乾半晌,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又放下心来。 要么他真的不行,要么他不在意不行,要么他就是没有听见他不行……她面色松缓,故作惊讶地道:“啊呀这不是萧六郎么?好巧!好巧!在哪儿都能遇见你。” 她望一眼济生堂,笑问:“莫非你也来看病的?” 萧乾略微迟疑一下,“路过,顺便补一些药材。” “哦。”墨九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打个哈哈:“那你继续路过。我还有要事,不便相陪了,再会。”径直走了几步,她又停住,回过头来,用暧昧的眼风扫了尚雅一眼,挤眼睛道:“六郎,右执事在唤你哩!热、情、似、火哦!” 说罢她也不管尚雅会不会难堪,迈开步子就大剌剌地入了济生堂的大门,“哪一位是胡郎中?” 沈心悦与玫儿相视一眼,都跟了上去,只有旺财似乎有些纠结,它可怜巴巴的摇着尾巴在萧乾的软轿之前打了好几个滚儿,撒着欢的“嗷嗷”叫着,却没有得到主子的回应,又听见墨九在里头唤它,终是惜惜不舍地望着萧乾,跟着墨九去了。 旁观两人许久,尚雅的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嘲弄。她慢慢靠近软轿,步履曼妙多情,目光也媚生生的柔软,可语气里,却带了一丝似酸又苦又似调侃的情绪。 “看来萧使君的云蛊,已有发作?” 若无*蛊,萧乾这样的男子,又怎会对墨九生出那样的眷恋?尚雅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点醒他,让他警觉。可萧乾却不以为然,只淡淡看她一眼。 “墨家大会在即,右执事多操心自己便好。” 轻呵一声,尚雅抚了抚鬓角的发,“妾身有何事?” 萧乾唇角微微上勾,但笑不语。 “使君都看见了?”尚雅想了想,目光微微一闪,压低了声音,“妾身以为使君误会了。那两个并非妾身的人。如今墨家钜子归位,墨家大会召开,不仅墨家内部风起云涌,整个天下都不得安生……使君知的,临安城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谁是谁的人,谁也辩不清。妾身又怎敢胡乱结交异族?是他们找上妾身的,妾身拒绝了。” 萧乾静静看她,“本座并非钜子,右执事无须交代。” 面对他眼中的淡然,尚雅却觉得比被人直接嘲讽打脸还要来得膈应。她看萧乾轿子停在原地,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济生堂的门,心里一阵难过,又回过头来,柔柔浅笑。 “*蛊的事,是妾身无意为之,一直没有机会向使君告歉。只如今……”顿一下,她审视着萧乾冷漠的表情,“墨九即知彭欣,可是你们已得解蛊之法?” 她这样说当然不是想知道是不是有解蛊之法,是想试探一下墨九先前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们到底有没有请动苗疆圣女彭欣,有没有可能把雨蛊从墨九的身上抽离出来。 她问完,满是期待。 萧乾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落了帘子,“走。” 尚雅硬生生僵在原地。 她自小生得漂亮又妖媚,在男子面前向来无往不利,从来只有男人们看见她转不开眼的上来讨好,还没有对她这般爱搭不理的人。如今被萧乾这么一冷,她顿觉没有脸面,一张脸上又红又难堪。 可人的底线便是这般,越踩越底。 被压到极点了,也就无畏了。 一咬牙,她索性不要脸了,隔着帘子就又喊了一声,“萧使君,妾身有一事相求,请使君成全。” 萧乾没有回答。 不过,软轿也没有动。 尚雅丹凤眼中露出一抹希望的光芒,收敛住平常习惯的娇媚语气,一字一句,都有了正经之色,“萧使君人中龙凤,盖世无双,实是女儿家的深闺梦里人……可妾身什么分量什么斤两,自是心里有数,哪敢再觊觎使君?” 说到此,她幽幽一叹,“但媚蛊之事使君也是知情,尚雅不想一生受那啃肤啮骨之痛,做个可怜人。故而,妾身想请求使君替我在彭欣面前美言几句,让她替我想想,或许还有另外的解蛊之法也不定?” “何不自己去求?!”萧乾淡淡问。 “她不会同意的。”尚雅苦笑一声,“当年妾身的师父偷了*蛊离开苗疆,已是背叛师门……彭欣那个性子,本就冷漠不近人情,又怎肯为我想法子解蛊?” “那本座又为何要助你?”萧乾又问。 尚雅微微一怔。 萧乾说的没有错,同门师姐妹尚且不肯,他一个陌生人又怎么会肯?她生生紧紧揪住衣袖,揪得指节发白,方才无奈道:“少一个无耻的妇人整天觊觎你,对使君来说,不是更为轻松一些?大人就当少一个麻烦,可好?” “右执事还真自以为是。”萧乾语气淡淡的,“对于不把你当回事的人来说,你的存在,只是虚无。” 尚雅的表情僵硬住,看着轿中端坐的男子。他近在咫尺,却似高远在天边,冷漠得从来不近人情,她又怎么可以指望他会帮她哩? 愿意帮她的男人……已经死了。 尚雅一颗心,被扯得生生作痛,几乎窒息。 可顿了下,萧乾却话锋一转,“不过,我决定帮你。” 看他认真的样子,尚雅再一次愣住,“萧使君,为何又要帮妾身?” 萧乾并不看她,“乔占平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紧紧咬着唇,尚雅没有说话。 一时间,气氛缓滞,仿佛有无数往事钻入她的脑子。 她看向萧乾,目光幽暗:“你都知道?他是为我死的。” “是。”萧乾回答。 尚雅别过脸,眼中泪珠滚滚而落,低低饮泣,“在尚贤山庄,他也没有背叛我,他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我……可是我误会了他,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为了救我啊……可他死了,死在了你们的手上。”她似是太过伤心,捂住嘴,慢慢的,蹲在了地上,“我知道他不是自杀的,他一定不是自杀的。若非你杀他,就是谢忱杀他,一定是你们……” 女子的哭声如有水样柔情,可萧乾目光却越发冷厉,便是声音,也比先前更凉了几分,“右执事,我还有一个条件。” 没想到萧乾会与她讲条件,尚雅带泪抬头,“什么?” 萧乾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墨九不论找你做甚,你都不可应。” “呃!”尚雅愣愣看他。 这个向来不屑与女子多言语的男人,居然为了墨九,与她讲条件?还有在提到墨九的时候,他目光里那一瞬的情绪,已不若先前镇定,隐隐有浮躁之意。看来这*蛊对人的影响果然很可怕,如萧乾,也无法清心寡欲,不得不陷入情障。 “好。”她叹一口气,慢慢起身,整理好衣裳,对着萧乾深深一福,“但凭萧使君吩咐,只要解得媚蛊,什么条件妾身都可以应。” “本座只代你向彭姑娘言语,她应是不应,不由我。”淡淡一声轻笑,萧乾的帘子再一次放下,“走!” —— 墨九的身体素来很好,吃得香,睡得着,完全没有生病的样子,她往胡郎中面前一坐,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瞄她半晌儿,只注意到了她诡异的脸色,愣是没有弄清楚她到底要瞧什么病。 “小郎子这脸……?” “我不看脸。”墨九翻白眼,“我看妇人病。” “不看脸,可这脸怎生这般……” “我说我不看脸,我是来看月信的。” 等墨九解释完,这位见多识广的老郎中,总算相信她的脸天生异色。不过,晓得她要看什么病了,老头子又不免失笑。时下的妇人,若是有个妇人方面的病,尤其月事不调,一般都自个哑着,谁会去找郎中看病的?他只道这小妇人胆大,却也不与银子过不去,赶紧热情地为她切了脉。 “小娘子的身子,并无不妥。” 胡郎中诊完脉象,收回手,蹙眉看着她。 “什么?没病?不行,您再瞧瞧,肯定有病。” 墨九不怕有病,就怕没病……若是莫名其妙不来了,不就切合了早衰失颜的症状么?所以一听胡郎中说没有不妥,她心里登时就毛噌噌的害怕了。 胡郎中奇怪她的反应,肯定地点了点头,“从小娘子的面色和脉象看,都很正常,想来……”默了一下,他又道:“癸水不来,恐是小郎子思虑过多,或者有少许血寒,平常多吃一些温经散寒,养血调理的食物,大抵便好了。” 这一听“血寒”,墨九又精神了。 只要不是早衰,甭管是什么病,在她听来都是好事儿。于是她目光闪着晶亮的光芒,热切地看着胡郎中,“那既然我有病,郎中,你赶紧给我开点药吧?” 胡郎中捋胡子,怪异地看她,“好,小郎子稍候。” 有哪个人进了医馆愿意有病的?在他看来,这个小娘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不过他坐馆的人,与做生意也差不了多少,人家病人都要求开药了,他自然不能拒绝,很快他撸平医笺,蘸了墨汁“涮涮”便写好一剂不温不火的调经方子给了她。 “先吃上两副再看。” 墨九拎着两包中药出了济生堂,脸上满是阳光。 “心悦啊,这附近有没有布行?” “小九,你比在盱眙时更傻了。”沈心悦和玫儿两个全程围观了她“千金散尽、但求一病”的犯傻样子,本就一头雾水,这刚出药堂,她又要找布行,不由感慨,“好端端的,你又找布行做甚?” 墨九瞪她一眼,“去布行,自然是买布。” 这几个月,她过得云里雾里,也没有怎么关心自家的身子,如今看来大姨妈不顺只是血寒造成的,等她吃了药很快就会来了,她得早早做些准备……毕竟生在一个没有姨妈巾的时代,她只想想来那事儿就不由全身恶寒,不准备怎么行? 在这之前,她曾在一个出土的棺中见过古人的月事带,她叫一个简陋。以前她还饶有兴趣的研究过,如今轮到自己要用,她自然得慎重。准备先搞一点软和的棉布,多缝备着点儿,方便拆洗。 可她的行为,对沈心悦和玫儿看来,完全是发神经。 那样好的棉布,她要扛两匹回去……做月事带? 布行的店家不知原委,听她说用完了还要来买,几乎笑烂了脸,数着银钱眉开眼笑地把她们仨送出了布行。只苦了沈心悦,肩膀上扛着两匹布,哭丧着脸一顿数落。 “我说小九啊,萧家给你多少月例银子呀?你这般挥霍,可怎生得了?回头被萧家踢出了门,我看你可怎么办?” 墨九低头看一眼摇着尾巴的旺财,唇角扬起,“没事儿,我孙子晓得养我……” “嗷!”一声,旺财突地叫唤。 然后墨九的笑容就凝滞了。 她看见了她的孙子,哦不……萧六郎坐在布行外停放的一辆黑色马车里。他的身边,依旧跟着那几个神态严肃的侍卫,他也依旧漫不经心地端坐里面,手上还拿着一卷书,意态闲闲的样子,高远如云,也风华绝代。 “又路过?”墨九朝他笑。 萧乾薄唇轻抿,“嗯。” 墨九抬了抬下巴,“我在药堂看病,你路过买药材,我在布行买月事带……你又路过,莫非也来买布做月事带?” “噗!” 沈心悦和玫儿两个忍不住笑出来。 几个侍卫大眼瞪小眼,想笑,却不敢笑。 萧乾一阵错愕,看着她红彤彤的脸,表情莫测的垂了垂眸子,用一种疑似尴尬的表情咳嗽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拧眉,“我买布给旺财做身儿衣裳。” “呜……”旺财无辜地趴在地上,嘴筒子杵着地。 从济生堂跟到了布行,墨九当然不会以为萧六郎真的只是路过或者碰巧见到她?看他装傻当旺财当挡箭牌,她也不客气,将手上的药袋递给玫儿拿着,直接走过去,用一个很是帅气的壁咚动作,“啪”一下扶着马车,朝他邪魅一笑。 “不,你在跟踪我。” 萧乾皱眉看着她的脸。 红……太红了……红得让人想笑。 但他没有笑,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种清澈深邃的目光和道骨仙风的悠然姿态,一本正经地回答:“近来临安城不平静,我送你回去。” “嘿!要你管我?你是我的谁啊?”墨九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拉扯着帘子,眼眸里的波光一荡,又一荡,用一个极为悠扬婉转的声音“嗯”一声,她又探头,朝他低低呵气,“你说是吗?小叔子?” 她的挑衅,萧乾没有接招。 他把帘子从她手上解救出来,让人把车门打开。 “上来!” 大街上这么主动让她上车?墨九四处张望一下,诧异地看着洞开的车门,又回头看看目瞪口呆的沈心悦与默不作声的玫儿,静静想了片刻,突然掏了掏耳朵,严肃地问她们:“我没有听错吧?我家小叔子让我上他……”加重语气,然后她补充三个字:“……的马车?” “哈哈!”沈心悦忍不住笑得粗鲁,“小九,你真逗!” “姑娘……”玫儿声音比蚊子还小。 可被她简单粗暴还直接地挑逗了的萧六郎却比谁都镇定,他淡淡瞥她,“我有事与你交代。你确定在这大街上比较方便?” “好吧。”墨九笑着欠了欠身,绕到车前,飞快地钻入轿子,叹口气道:“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 这辆马车是萧乾枢密使府的,比寻常马车的内部空间稍稍大一些,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要想显得不尴尬,就稍稍拥挤了。尤其墨九这个人又不肯吃亏,绝不会学小媳妇儿的样子,老老实实坐在边上,而是直接占了一大半,还把萧乾往边上一挤,“启程呐!” 萧乾怔怔看她,似想开口,又闭上了嘴。 马车慢慢悠悠地驶离了布行,所有人都静默着,只有旺财那只不晓得的狗兴奋得紧。它忽而前,忽而后,忽而又往马车上扒一下爪子,吐着舌头,摇头尾巴,像过年似的。 马车里很安静。 萧乾与墨九两个,谁也没有先开口。 时间还长,墨九也不急。她只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观察着萧乾……可他坐得太直,太正经,让她突然觉得无趣。 不得不说,萧六郎这个人太别扭了,与墨九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像。自负、冷漠也骄傲,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喜欢接近女人,应当是他骨子里就瞧不上女人的。 墨九并不喜欢瞧不上女人的男人,可萧乾并不会将他的瞧不上表现出来。而且,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比任何男人都要有风度,至少比时下的男子对妇人多了许多的尊重……这样的他,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柔和的心,会让她忍不住想要更接近一些,想要看得更清一些,即便生着他的气,可几天过去,看见那所宅子,看见她的娘,想想他为她做的一切,其实她的气就已经消了。 没有人天生应该得到别人给予的一切,更没有人天生应该为另外一个人付出自己的一切。从身份上说,萧乾只是她的小叔子。就这样的关系来讲,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她根本就没有道理去强求他像自家男人那样对她掏心掏肺。 毕竟他们的关系还不够那样的程度。 为什么她那天心里会不平衡?因为她定位错了。 她那日很生气的根本原因,是心里给了萧六郎过高的定位与期待。她认为他应该怎样对待她,可也只是她的以为而已。但萧六郎本身没有那样的义务,更没有道德上的责任。 他不是她的男人,他只是她的小叔子。 就算他们之间有*蛊,他也只是她的小叔子。 想通了这些,她便豁然开朗了。 至于今儿这马车,便是萧六郎不让她上,她也会上……因为她有好些事情要找他确认。关于墨家,关于墨家大会,关于千字引……当然,还有关于与千字引有紧密联系的*蛊。 *蛊是一个神奇又暧昧的存在,她与他这般对视着,不知不觉,就有一些异样的,复杂的,琢磨不清的情绪在心底流转,却又很容易让她将它们也都归为*蛊的作用。 最可怕的是,他也一样。 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想法,一模一样的思量。 “盯着我做甚?”他问。 墨九回神,发现自己一直在愣愣盯着人家发傻。轻咳一声,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严肃脸,“几日不见,你又俊俏了!” 萧乾眼睫微阖:“下一句是不是……你想以身相许?” “想得美你!”墨九没想到萧六郎也会开玩笑,唇角一弯,又凑过去,像对自家的好哥们儿似的,热情地建议道:“你看天气这么好,要不要找个地方庆贺一下?” 萧乾不解:“庆贺什么?” 哈哈一笑,墨九道:“当然是庆贺我六郎更俊俏了!” 她突然不计前嫌与他玩笑,突然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就好像前几日的不愉快从来就没有过一样,这反倒让萧乾有些毛骨悚然。 他眉梢微低,“你是想吃,还是想庆贺?” “都不是。”墨九笑眯眯的望着他,“其实我只想问你要点钱,有了钱,这样我就可以天天庆贺了。”说罢她看萧六郎往后退,又往他的方向挤过去,像一个找父母要钱的孩子似的,样子极为乖巧地眨眼睛,“萧六郎,你不要忘了,你说过要养我的。上次我们可有协议,你想不认账?嗯?” “你是想我养你?”萧乾淡声问。 “是啊!”墨九点头,大言不惭,“养祖宗嘛。” “不。”萧乾认真道:“你只是要钱。” “这有什么区别?”墨九歪头,上上下下打量他,又忍不住摇头,“你这个年轻人呐,古里古怪的……好吧,你说是要钱就是要钱好了。六郎,给祖宗一点钱嘛?” 她冲他摊开了手。 车内的光线很淡,微暖,皎皎如月色,浅浅地投影在她的脸上,她衬得她的小手更为白嫩、柔软。她调皮的在笑,一双长长的睫毛像蝶儿舞动的翅膀,有节奏的扇动着,让她乌黑的眸子里,像有两汪清溪在流淌,添了一丝朦胧的美好。 这美,让她脸上古怪的嫣红,也像似娇羞。 他皱眉看着她,目光分毫未移。 墨九并没有仔细考虑自己为什么可以很坦然地问萧六郎拿钱,却不愿意欠东寂半分人情,她计算着时常花销需要多少钱,好半晌才发现萧六郎没有动静儿。 “怎么了?”她将摊开的手放在他的眼前,一晃,又一晃,“喂?想什么哩?就当是我借的成不成?” “嗯?”萧乾收敛心神,眼皮静静垂下,也不晓得听见她的话没有,突兀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想再回萧家?” 奇怪他突然问起这个,墨九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见她没有否认,萧乾顿了下,“我知这般嫁入萧家,你心里有怨怼。但如今我还不能放你离开……” 说到这里,他看她眉头紧皱,似乎很不喜欢这句话,又接着道:“我无法承诺更多,只能告诉你,等事情一了,你若想离开,我会为你置办一份殷实的嫁妆,让你风光再嫁与心爱之人。” 看着他严肃且认真的样子,墨九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她一直以为逃婚,只是不想嫁给萧大郎。 他以为她去了菊花台,便是与东寂有情? 他以为他……是她妈啊?还要把她嫁了。 墨九严肃着脸,“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她的语气并不尖锐,但态度很严肃,萧乾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子,表示他并不怎么在意。 墨九瞄着他,又问:“那你说完了吗?” “嗯。”萧乾表情生硬,语气却很清和,“我知这话有些唐突,但我怕你在外面,又胡闹,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说得我好像智障似的。”墨九哼一声,调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语气正经的叹一声“行吧,那我先谢谢你了。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先代替大哥娶嫂嫂,然后又把嫂嫂风光大嫁,啧啧!” 拖着嗓子说到这里,她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他,“话又说回来,你把你大嫂嫁了,你大哥怎么办?你又如何向萧家交代?” 她刺猬似的咄咄逼人,萧乾不得不往右侧坐开一点,淡淡道:“大哥他……”踌躇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目光烁烁闪动半晌,在她的逼视下,他到底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你与我大哥,没有结果。我不想误你终身。” “不想误我啊?”墨九笑眯眯地重复一遍,突地凑近他的脸,正色道,“那你嫁给我呗?嗯?” 萧乾看她一眼,眉梢一跳。 她似笑非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萧乾突然加快的心跳又平静下来,继续道:“墨家钜子那件事,我事先没有与你细说,一来是不便,二来也是不愿你涉及更多烦事,你莫要怪我。” “呵呵,我怎么会怪你?”墨九轻飘飘的笑。 “嗯?”他奇怪她态度这样友好,“你并未置气?” 墨九认真的点了点头,突地在马车上站起身,抬起脚往他的脚背上狠狠一踩,然后用力压住他的脚背,碾了一碾,又碾一碾,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笑道:“比如这样,你肯定也不会怪我的吧?” 萧乾:“……” 墨九脚下不放,又抬手掐在他的胳膊上,用力捻,使劲儿捻,捻得手都酸了,看他仍然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又泄气的放开手,“又比如这样,你也不会怪我的吧?” 萧乾云淡风轻,“不会。” “……”墨九看他如此,突地就无趣了,狠狠推他一把,硬生生坐了下来,“回家,不庆贺了。” 萧乾安静地看着她,低声“嗯”了一下。 两个人又莫名闹了别扭,谁也不再说话,整个空间就又安静下来。马车的轮子骨碌碌压过石板,从古色古香的街道上缓缓驶过,车内幽幽的香味儿,熏得墨九有些昏昏欲睡。以至快到怡然居了她也丝毫没有发现,只觉这段路太短。 怡然居外的路面,很平整干净。 路旁两侧的树木和花草,也修剪的很整齐。 其实墨九不知道,在她们娘仨还没有住进来之前,怡然居上上下下就已经忙活了一个多月。毕竟一所这样大的宅子,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安置一家人,事情之多之杂,确实不是那么轻松的。所以萧六郎这个人永远只是做,却不说,旁人实难晓得他的心意。 怡然居正门,马车还未停下,便有一个青衣小厮风一般的跑过来,对着车里便是一揖,“萧使君,萧使君,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慌什么?” 侍卫大声呵斥,萧乾却阻止了他。 “何事?” 那小厮是从国公府过来的,临安本地人,初入国公府做事,今儿得了命令出来找萧使君,枢密使府找不到,急得团团转,不得已,枢密使府的老管家才提点他,让他到怡然居来碰碰运气。 第一次见到萧使君,小厮有些紧张,擦了擦额上的汗,支吾好几下,这才想起要事,“……二少夫人今儿去集市买胭脂,人,人突然不见了。有人,有人送了这个到府上,让,让交给萧使君。” 小厮说罢忙把手上的一个小布包递上。 侍卫将东西从车窗递入时,墨九正好打个呵欠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见了布里包着的一个木头钗子——蝶尾的钗形,很朴素,也很精致,很漂亮。 ------题外话------ 大家等久了,看文愉快。么么哒! ☆、坑深089米 生命的选择 这个木头的蝶尾钗墨九印象很深。 当初她看见温静姝整日戴在头上,还曾好奇问她要过,可温静姝拒绝了,宁愿给她一个更为贵重的玉镯。 如今钗在人不在,难道温静姝被人绑票了? 她审视着萧乾的面色,未见太大反应,正想出声询问,他便将钗子收拢入掌,亲手撩开马车的帘子,低目道:“嫂嫂,到了。” 瞥一眼外头的“怡然居”三个大字,墨九眯了眯眼,钻出马车,站在外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家二郎什么时候死的?” 她问得莫名,众人皆都不解,萧乾也抿着嘴唇看她,并不吭声。 墨九捋了捋头发,严肃着脸道:“若不然为何温静姝出了事,不找她男人,却来找她的小叔子?啧啧!”转过身,她大步往里走,“六郎这小叔子做得,真是古今第一呐。” 看着她的背影,萧乾也不解释,只淡淡道:“近日临安城不平静,嫂嫂最好不要出宅子。晚些时候,我多拨几个侍卫过来!” 这样细致的关心原本墨九应当感激,可想着他匆匆撇下她是急着去救另一个“嫂子”,心里却膈应得很。 回过头,他看着她,扬起唇角轻唤,“旺财,回家!” 她是带着微笑进入怡然居的,回了屋让沈心悦把买的布匹放下,她又去织娘屋里报了平安,守着她喝了药,从头到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沈心悦神经大条,一直喜滋滋的向织娘说起街上的巧遇,玫儿比对沈心悦对墨九了解多一些,晓得她家姑娘不高兴了,为讨墨九喜欢,她去园子里摘了些野菜,邀墨九做野菜馍馍吃,可墨九却没有同意。 她一回屋,就把玫儿和沈心悦都打发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她便做了一个决定。 利索地脱下裙子,她换了一身便捷的裤装,领着旺财便入了后房的马厩。 萧六郎想得很周到,宅子里有马车,也备有马夫,供她们日常使用。 可墨九入得马厩便把马夫赶跑了,自个牵出一匹膘肥体健的枣红马,亲自套上马鞍,拍拍它的头,又低头看旺财。 “财哥,这回要辛苦你了!” 旺财摇着大尾巴,看她跃上马背,退了两步,“汪!” “不可反对!现在我是你主人。”墨九瞪它一眼,又连忙低声安抚,“我先去给你拿好吃的。” 一阵凉风吹来,怡然居前的巷子里有几分萧瑟之意。等墨九从后院绕到前面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没有了萧六郎的马车影子,只有树叶被飞吹在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满了一路。门房的张伯探头看见她骑着马儿在那发愣,惊讶地大声喊:“大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老奴给你备……” “不必了。”墨九打断他,微微皱了皱眉,回头朝他喊,“告诉我娘,我很快就回来。” “驾”一声,她冲出巷子,“旺财,跟上!” 旺财迈开四条腿,跑得呼哧呼哧。 事实再一次证明同,旺财果然是一只神犬。有它带路,墨九骑马抄了近路,约摸半个时辰就跟上了萧六郎。当然她没有跟得太近,只远远看见那一辆黑漆的马车在官道上跑,自个儿就不远不近的跟着。土夯的官道不若后世的柏油路,只要有车轮压过,痕迹就会很明显。萧乾坐的马车,她骑的马,跟踪起来很是方便。不过,她一路都担心会被旺财出卖,不得不时常给它一些好吃的,还说了许多好听的。 然后,也不管旺财听不听得懂,她都把它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沿着萧六郎走过的路,嗅着风中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她对这个守口如瓶的倾诉对象很满意。 “旺财,你说你萧六郎怎么这样骚包?一个大男人搞得香喷喷做甚?” 旺财跑得很欢,大舌头吐着,只有喘气声儿。 墨九低头看它一眼,心疼了,又停下马来把它横抱在马鞍上。 “好了,你也休息一下,一会若跟丢了,你再找。” “呼呼!”旺财大嘴巴哈着气,把嘴筒子伸到她腿上搁着。 “你到会享受?!”墨九哭笑不得的搂住它,又望一眼路口,“你说你主子到底要去哪里?这都走多久了,还没有到地方?” 墨九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上来,只是在看见萧六郎将温静姝天天戴在头上的木钗子纳入掌中的那一瞬,突然就有一点受刺激。温静姝贵为萧府的二少夫人,为什么要如此珍视一个木头钗子?除非这个钗子对她来说很重要。如今绑匪又把木头钗子交给萧六郎,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温静姝自己告诉人家的,若不然,谁会知道? 她总觉得有什么真相在等着她,只要她跟上去,就会发现。 可仔细一想,木头钗子到底是不是与萧六郎有关,与她墨九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为什么要在意哩?”她问旺财,也问自己。 “**蛊果然控制了人的感情嘛?”她又问旺财,也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蛊毒也太可怕了!我这脑子都不是自己的脑子了。”她摇了摇头,又抚着旺财背上松软的毛,轻声为自己辩解:“算了,我们就当去保护你主子的安全好了,毕竟去解救人质也是很危险的事情嘛。万一他不幸死了,我也得跟着死,多不划算?对。我这是为了我自己,是对我自己的生命负责。嗯,就是这样。” 说服了自己,她的马骑得飞快。 可没有料到,这一跟踪,竟是整整半日。 与临安府的繁华不同,四周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峦,主峰高耸入云,数座大小不等的小山围着主峰,互相对望,显得气势磅礴,中间沟壑纵横,古木繁茂,入冬枯萎的草地荒凉一片,芦苇花被风吹得四处飘荡,黄昏氤氲的光线下,四野呈现着半死不活的萎靡之态。 在山前,有一片平地,荒草凄凄间全是孤坟,孤坟上长满焦黄的野草,一座连一座,一些坟前插着木头牌子,更多的坟前连块儿木头都没有,遑论石碑。 ……跑到乱葬岗来了? 墨九思怔着,紧紧捂着头巾。 山里风大,把她裹脸的头巾吹得飘起,脸颊也刮得生痛。 她耐着性子,悄悄躲在一个土丘后,看萧六郎下了马车。 前方已无官道可行车,他换了马,继续往大山里头骑进去。 在山里头跟踪,比在大道上跟踪要轻松一些,掩体较多,也更不容易被发现。不过墨九还是在土丘后面多等了一会,等前方没有了人影,确定不会被他发现,方才拍了拍旺财的头,往它嘴巴里塞了一块肉干,骑上马慢悠悠往萧六郎离开的方向骑过去。 她的速度比先前更加缓慢,一来走了半日有些累了,二来入了山不会有很多岔路,她不害怕会跟丢。 路上茅草遍地,绊着马腿,她骑得很心焦,不由愤然!这绑匪也真有意思,绕这么远,到底要拿温静姝换个什么东西? 又跋涉了约摸一个时辰,天色便黑了下来,道路也越发难走,马匹已不能通行。 墨九咒骂一声,看着深山丛林间的小道,在前行和后退之间,选择了继续前进。 她把马拴在路旁的树上,领着旺财慢慢步行,走得都快放弃了,终于看见了灯火。 在大山深处有一块盆地,那平坦的土地上,居然有一所大院子。 墨九长松一口气,慢慢摸了上去。 远远地,她看见萧乾的几个侍卫都等在院子门外,显然他们没有被允许进去。 她皱紧了眉头,思考一瞬,带着旺财在树林中绕了一圈,终于蹿到了院子的后围墙。 果然后面的防守比前面松懈,围墙建得也不太高,她搬了几块石头垫着,便顺利地翻了进去。 在黑暗中猫着,她一步步摸索,停在了一个挂着兽皮的屋子后窗。 大抵为了屋内人谈话的保密性,这个屋子的四周,一个守卫都没有。 这便宜了墨九,她蹲下身子,拔了拔那块兽皮,安心地倾听。 从山上传来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窗户纸,落入耳朵的声音便有些细碎。 她听不清,将头略略抬高一些,蘸了点唾沫,捅开了窗户纸。 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陋,木桌、木椅、木几、木床……全是木头做成的。 除了萧六郎之外,还有温静姝和另外三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几个人围坐着,温静姝也安静地坐在萧六郎身侧的椅子上,并没有半分被绑架的样子,所以这局势看上去分明就是“圆桌会议”,哪里像是与绑匪交涉? 墨九凝神看向那三个陌生男人。 十月的天气本就很凉,山上就更为寒冷,可他们中有两个都光着膀子,上身用一种皮质的软甲穿成斜襟状,高高鼓起的胸肌、黑茸茸的胸毛,壮硕的身材都给人的视角造成一种野蛮的冲击力,像似今儿济生堂外见着那两个。可他们与那两个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腰上系的腰带上,镶满了金银珠宝,华贵得有一种大土豪降临的即视感。 这样一群人坐在一起,墨九实在闹不清什么情况。 坐在萧乾右侧的一个老者,看上去斯文了很多。他穿着南荣富贵人家常见的襦袍,语气和音调也与南荣人没有什么差别,只神色格外严肃,寒暄几句,墨九便听他道:“……南荣与我北勐共同抗珒一事,大汗极为重视。我等受大汗指派,特地来南荣协助世子。但出了信函外泄之事,恐谢忱那老匹夫钻了空子,我们往常的联络渠道不敢再用,新渠道还未建立,今适逢墨家大会,我等急寻世子,商议之后才请了静姝过来,如此这般,也免得走漏风声,为世子引来祸端。还望世子见谅!” 世子?墨九耳朵“嗡”的一响。 这屋子里的年轻男人就两个。 一个是萧乾,另外一个是异族男。 老头儿唤的世子会是谁? “纳木罕客气了。”开口的人正是萧乾,墨九吓得怔在当场,差一点忘了呼吸。 萧乾看着那个老者,淡淡道:“这请本座的方式很特别!” 纳木罕尴尬一笑,按胸低头赔了个礼,又道:“墨家钜子突然换了人,敢问世子,此事我们如何向大汗回禀?” 听见与自己有关的事,墨九心脏怦怦乱想着,极为紧张,可萧乾的语气却很淡然,“传闻墨家武器精妙绝伦,攻城守城皆无往不利,若能得之,自是极大的助力。可一个武器图谱,还不知真假,已引得南荣、西越、北珒……天下四海皆来觊觎,兴师动众。这种时间,我等便不该太往前凑。只需静静观之,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世子言之有理。”纳木罕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不过,武器图谱既然引得天下人垂涎,不也正好证实了它的厉害与真实?不敢相瞒世子,纳木罕从漠北到中原之前,大汗曾千叮呤万嘱咐,世子走到今朝不易,切勿感情用事,需步步谨慎。若万不得已,先助南荣得到武器图谱也可……我朝与南荣修好,共同对抗珒人是必然态势,南荣得到武器图谱,自然也能为我所用。有了武器图谱,将来要掉转枪头,便也就不惧了。” 萧乾静静听着,但笑不语。 纳木罕说得兴起,面前似已有宏伟蓝图,“南荣所凭借的无非江河天堑,论武力与兵备,断不可与珒国和我北勐相抗衡。一旦灭掉北方珒人,我北勐再无所惧,夺西越,取南荣,有世子这些年在南荣的建树,有我北勐百万铁骑,何愁天下不归?” 萧乾面色不变,指头轻触上茶盏,“我当尽力。” 纳木罕观察着他的脸色,又道:“大汗对世子很器重,世子当好自为之啊。”说到这里,他眼睛里的光芒一闪,似被灯火刺的,又眯了眯,朝萧乾的方面侧了侧,扶住椅子把手,感慨道:“依老臣观之,大汗对世子的期许可不仅仅如此。如今几位王子都不讨大汗喜欢,世子您……” 萧乾看他一眼,“我只尽力务实,旁事休提。” “呵呵。”纳木罕干笑一声,点头称是。可他心里又怎会不知,这位世子爷城府极深,怎会不晓得北勐局势? 虽然他只是大汗老年找回来的外孙,可草原人对儿女并无中原人这般有严重的男女尊卑之见。他母亲幼时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后来寻回漠北,大汗又喜又愧,这位世子爷又聪慧能干,在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的情况下,难保那位标新立异的老可汗不会把汗位传给外孙子……尤其目前的形势,萧乾不仅得到大汗的赏识,根本是把他当接班人来培养的。 纳木罕心里寻思着,不再继续点破,换了个话题。 “墨家大会在即,临安府这个地方,已成天下焦点。我们做起事来,也难免束手束脚。” 萧乾轻“嗯”一声,不置可否地瞄他一眼,“你等行事切记要稳,少竖强敌,与南荣同一个阵线便是。”顿一下,他又补充:“今日在临安所做之事,不可再犯。” “是!”纳木罕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闪烁,“世子教训得是。” 墨九不晓得萧乾指的“今日之事”是什么,心里的震撼也没有完全平息。 萧乾居然是北勐的世子……他身为北勐世子,又怎会是南荣的枢密使?他如何做到的? 这么多秘密听入耳朵,她的脑子很不平静,以至于裤腿被旺财一拉,差点儿失声叫出来。 “旺财!”墨九用口型喊它,示意它不要出声。 这狗也是机灵,不晓得从哪个角落偷偷钻进来找到了她。 幸好它没有去找萧六郎,若不然就暴露了。 她赞许地蹲身摸了摸旺财的头,再一次慢慢抬头,从捅开的窗户纸往里望。 这时,她听见那个纳木罕又道:“依老臣看,珒人一直没有南下淮水,目光也放在武器图谱上头。这次入得南荣京师,老臣发现不少珒人的踪迹。如此一来,墨家大会更是举足重轻了。这事不管如何结局,只要尘埃落定,必定天下大乱,各国混战一团。” 萧乾颔首,并不插话。 大多数时候,他的话都不多。 纳木罕与这个世子接触不太多,却了解他的个性。盯他一眼,又继续道:“谢忱这个老狐狸也狡猾得很,我等来临安与他接触过,提议助他对付萧家,让他为我所用,这老狐狸把我等送的东西收了,却客气地回拒了。他对南荣倒底是忠心,还是已然与谢丙生一样,成了珒人的走狗,如今却是看不出来了。这次墨家大会,想来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在中间捞点油水。” 萧乾轻轻一笑,“无人愿意依附旁人而生,谢忱自然也在为自己打算。” “宋熹?!”纳木罕问完,又冷笑一声,“谢忱以为他能驾驭得了宋熹?挟天子以令诸侯?” “若谢丙生没死,他或许会有想法。”萧乾摇头,“如今,他应当是一意辅佐宋熹了。当然,他不辅佐,便连汤都喝不成了。宋熹此人,深不可测。” 纳木罕点点头,又低低叹息,“若那宋骜能有宋熹的心思,世子也不必这么艰难……” 听他言词间损及宋骜,萧乾目光垂了垂,却是一笑,“你又怎知他是池中之物?” 纳木罕一怔,老眸中熠熠生光,连忙点头称是。 几个人聊了几句天下态势,温静姝便起身拿过木几上的茶壶,安静地为大家续水。 看着她款款而动的身姿和温婉的笑容,那纳尔罕目光一眯,对萧乾道:“这次过来,世子的师父也有一言交代。” “我师父他身子可还好?”谈及恩师,萧乾身子正了正,问完看纳木罕点头,他松了一口气,又淡淡问:“师父有何交代?” 纳木罕笑道:“世子的师父说,静姝虽然只是他的侍女,但他也曾把她当弟子般悉心教导过。为医之道,静姝未有世子的天赋,身为女儿之身,也无甚建树,又因当年之误,含恨嫁与萧二郎,你师一直惦念着她,怕她在萧家吃亏,受人欺负,让世子务必多多看顾好静姝。” “老爷有心了。”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温静姝放下茶壶,轻轻笑了一声,小心翼翼瞄萧乾,“六郎待我极好的,若非有六郎在,静姝的日子也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哇。” “静姝做了几双鞋子,回头给老爷捎过去……” 这温静姝瘦弱了一些,可面相柔和,是个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黛玉似的楚楚可怜,这种女人很容易激起大男人的保护欲……墨九看屋子里三个异族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流连,不由默默看向了她的头。 那一只木头的蝶尾钗,已经戴回了她的头上了。 ……可它到底有什么渊源呢? 她是萧六郎师父的侍女。那时候便认识是肯定的。 可到底是有情误嫁?爱而不得?还是别后重逢? 墨九脑子飞快地转着,屋子里的人也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入黑的天已经很冷,尤其在山上,山风呼啦啦吹来,她立在窗台下方,身子慢慢便冻得有些僵硬。扯来扯去没有听到有什么特别的,她觉得自己应当离开了,若不然恐会惹上麻烦…… 慢慢蹲身,她摸着旺财毛茸茸的背,刚指了指围墙,里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 她赶紧静止不动,然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纳木罕,阿合在山下发现一匹来路不明的马,牵回来了。” 这个口音与墨九那日在济生堂前听见那个粗壮汉子有些相似,墨九忍不住抬头去看。 果然立在门口低头禀报那个汉子,正是济生堂门口受伤那一个。 那么当时他们看见旺财,可是因为知道是萧乾的狗才过来搭讪的? 她正寻思,旺财似乎也听见了那厮的声音或者狗鼻子闻到了他的气味。 这货记仇,嘴里凶狠地“呜”了一声,居然不顾墨九的告诫,不合时宜的“汪汪”出声就咬人。 墨九整个儿石化在风中……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狗果然还是狗,智商再高它也是只狗。带一只狗做隐秘之事,她比狗的智商还要低。 “有人!” “在屋后!” “快,快抓住他!” 开门声,脚步声,很快便密密麻麻的传了过来。 接着,屋角转弯处便杀出一队举着火把的壮汉,他们手上拿着尖利的弯刀和长弓,愤怒地吼着,“出来!” 一阵金铁相交的“铿铿”声,让受到惊吓的旺财狂吠不已,“汪汪”着直往前扑。 墨九看着那些人手上明晃晃的钢刀,怕它吃亏被人活生生砍死,赶紧拽住它的身子,可旺财分明想要保护她,不顾她的阻止,大力蹿出去挡在她的面前,两只爪子在地上刨动着,嘴里“呜呜”有声,一个大尾巴摆过来,墨九为了避开,一个收势不住,就跌坐在窗台下,被狗尾巴扫了个灰头土面。 以为有外敌来袭,这会追过来的侍卫人数已是不少。 他们全都光着膀子,把墨九围在中间。 但他们看见坐在地上的人,只是一个小姑娘,不由也有些发愣。 墨九捞回旺财,索性就坐在地上不动,看他们手上的火把,眯了眯眼,软绵绵靠在墙上,“财哥,看你惹的祸!” “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一个头目慢慢走近,拿弯刀指着她的脸。 墨九捂住胸口,咳一声,虚弱的道:“我说过路的,来讨口水喝,你会信吗?” 那头目又是一怔,“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老实点,不说实话,老子砍死你!” “好好好,我说!”墨九赶紧举起双手,“我是来接萧六郎回家的。” 那个人闻言一愣,又回头看一眼同伴,“萧六郎?萧六郎是谁?” 墨九皱着眉头一想,这才反应过来,除了纳木罕那样的高层人士,可能这些人并不知道萧六郎是他们的世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失言为萧六郎招惹,又恨恨瞪着那个人,“萧六郎是谁,萧六郎是我小叔子。你们绑架了我的弟妹,又让我小叔子来赎人,还想装着不认识他?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几个人一听这话,像是都明白了。 不过他们看她一个弱女子坐在地上发狠,先是愣住,然后互视几眼,又异口同声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娘们儿莫不是疯了?” “管她做甚?抓起来!” “把她抓起来,交给纳木罕!” 墨九没有反抗,她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任由人反剪了双手从屋后带到了堂上。 纳木罕所在的屋子,墨九一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怔忡了。 先前灯火太暗,人家看不清,如今光线亮堂,她脸上怪异的颜色就引人注目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灵灵的,高挺的鼻子极为有型,饱满的唇角微微嘟起,玲珑有致的身形曲线完美,这分明应当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姑娘,为何偏生长出这样一张的红色? 这里的人,无不疑惑又可惜地望向她。 不待旁人反应,温静姝便低呼一声,“嫂嫂!你怎么来了?” 纳木罕一怔,似是明白了墨九的身份。 他目露诧异地瞄了一眼萧乾,慢慢挥手,“你们退下!” “喏。”几个壮汉应着,退出去关上门,又离开了院子。 等脚步声消失,四周安静一片,纳木罕方才慢吞吞走过来,站在墨九的面前,“你都听见什么了?” 墨九眼珠子转动着,越过他的身躯,看一眼坐在椅子上面色肃穆的萧乾,严肃的皱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快点放了静姝和萧六郎,我已经报警了……不,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不想死的,就赶紧放我们离开。” 纳木罕面上露出一丝微笑,“什么都没听见?” 墨九微微眯眸,“你想我听见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纳木罕回头望一眼萧乾,面上笑意不变,目光里露出丝丝的凉意,“那你可就活不成了。” “纳木罕!”萧乾叹了口气,抢在墨九之前接过话来,俊朗的面上,情绪颇为复杂,“把她交给我。” “世子打算怎么处理?”纳木罕回头望他。 “我自有主张。”萧乾目光冷漠。 “世子。”纳木罕突然坚决的摇了摇头,“此女知晓了你的身份,还听了那么多北勐机密,万万不可留情。世子尊贵之身,不便出手,自有老臣代劳。” “我说把人交给我。”萧乾加重了语气。 他为人素来清冷,但对下属并不显得严厉。这一声极重,冰冷的刀刃似的扫向纳木罕,让屋子里顿时生出一层寒意。 纳木罕与另外两个北勐男人互视一眼,眸中已有恼意,“世子定要与老臣为难吗?” 墨九的感觉非常敏锐,在纳木罕盯她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出来了,这个人不想放过她,也不会放过她。甚至她觉得,这个纳木罕不想放过她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她听见了北勐的“机密”,而是在他知晓她的身份时,就单纯因为这个原因而生出了杀意。 “世子,大汗说,切莫感情用事,也包括她。世子为她,已多次不顾大汗的吩咐,恣意妄为。以前她有墨家钜子身份,老臣尚可理解,如今她什么也不是,世子为何还要留下她?” 如今她什么都不是……这句话敲在了墨九的心坎上。 她微微眯眸,望向萧乾。 他却没有看来,淡淡的目光依然如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纳木罕。从容的、却也固执的,明明目中带笑,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与杀气。 “因为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如是说,不仅将纳木罕与另外两个北勐大臣愣住,也把温静姝怔住了。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想象有一日萧乾会说:一个女人的命,就是他的命。 只墨九不以为意。她晓得他指的是什么,因为**蛊,她的命,确实等同于他的命。 每一次想到**蛊,这个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她与他之间似乎就格外亲近。 那是一种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只属于他二人才有的亲近。 于是她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颀长挺拔的样子,还有那一抹淡然的孤傲。 他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看过来,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她朝他报以一笑。 这时,纳木罕与两个北勐男子都站了起来,他们紧紧盯着萧乾,“世子此言何意?” 萧乾并未起身,依旧安静的坐着,任由他们逼视,只慢慢喝茶,淡淡道:“正是你们理解之意。” 这句话回得有些诡异,他又怎知人家理解的是何意?或者说,他想告诉人家,他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墨九不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蛊,只要把这个事儿说出来,虽然玄妙了一点,但相信这些人不会真要她的命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误会。但萧乾不说,她也不能自作主张,只抿着嘴巴静待事态发展。 她不知道的是,纳木罕不仅是北勐重臣,还是北勐大汗极为礼遇和尊重的臣子。纳木罕原本对北勐大汗太过看重萧乾这个外孙而疏远儿子和孙子就不是太赞同,如今见萧乾不听他的建议,居然为了一个女子与他作对,不由气血上涌,目光也添了厉色。 “若老臣非要杀她,世子当如何?” 萧乾眉头紧紧一皱,慢慢走到墨九面前,与她并肩站而立,“先杀了我。” 纳木罕深吸一口气,又与另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再慢慢调头看向萧乾。 “世子为她,当真什么都不惜失去?” “不惜!”萧乾回答得很简洁。 “世子莫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大汗给的。”纳木罕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他,阴凉、也沉重,“世子做人不能忘本,不能翅膀硬了,就不听大汗的话了。你当知晓,大汗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收回来这一切。老臣实话告诉你,在来之前,大汗曾说,他不喜欢不听话的年轻人,几个王子便是明证,世子当慎重选择。” “我很慎重。” 没想到他这么顽固,纳木罕目光更添愠怒。 不过到底他是大汗看重的世子,他也不能太过分。 想了想,他折了个中,委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子不要心存侥幸。这样好了,老臣答应你,你把她交给我,我不伤她分毫,只让人把她带回漠北,待世子归去,再亲手交还给你。如何?” “不行。”萧乾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考虑。 几句话的时间,不过一瞬,然后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静,令人毛骨悚然的静。 在这一片安静里,墨九知道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终止。 所有人都静静的,声息均无,只有一丝细微的风声在敲打窗户。 墨九慢慢抬头看萧乾,他还是系着一件银红色的披风,里头穿着黑色的袍子,这样的搭配让他看上去很是精神,微风中,他的袍子在受风摆动,可他的面色却沉静得宛若一具雕塑。她并不太懂纳木罕说的选择是什么,但可以清楚的知道那一定对萧六郎很重要。虽然她知道他不想她死的原因是她死了他也会死,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不愿意他为了她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看大家都不吭声,她扯了扯萧乾的衣袖:“让我跟他去吧,我死不了。” 萧乾看她一眼,“闭嘴!” 墨九闭了嘴,纳木罕却闭上不嘴了。他气得差点抽搐,又上前一步,慎重地捂住胸口,低下头给萧乾执了个大礼。 “请世子把她交给老臣。” “世子,请把此女交给纳木罕!”一个臣子跟着喊。 “世子,此女必诛!此女必诛啊!”另一个也跟着附议。 三个北勐人都紧紧盯着他,低低轻喊,声音里满是焦躁,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让墨九觉得好像在进行某种宣誓,要杀死她这个祸国的妖女。 墨九看向萧乾,没有动。心里知道,他一定很为难。 一阵僵持后,萧乾盯着纳木罕,突然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然后转身,“走!” 他的披风扬起,荡在墨九脸上,她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愣了愣,小步跟上他。 “世子,不可!”一个北勐臣子冲了上来,拦在他们面前。 “嘭”一声闷响,墨九还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萧乾一个窝心拳就将他踢翻在地。 “滚!” 冷飕飕的风,呼啦啦的吹,无边无际的夜色,像一块黑绸笼罩在上空,红光闪闪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串,萧乾牵着墨九的手从中走过,速度很快,他高大的身躯挺拔昂扬,墨一样的袍子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那一张风华绝代的俊美脸庞此时绷得极紧,也极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若在这个时候去惹恼他,很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他牵着墨九,顺利的从北勐人守着的门口走了出来。 四周所有的生物,都在他生冷的气场中选择了静止。 这个时候的墨九还不知道萧乾为了她到底放弃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因为这一日的选择,萧乾日后需要多花费多大的精力与时间才能完成他毕生的抱负与野心,成为一只统治整个北方大地的鹰隼,翱翔九天,进而领着他的百万铁骑纵横天下,成为彪炳史册的千古一帝。她只知道在这一刻,他的手很温暖,手心很烫,像有一团火在炽烈的燃烧,熨烫了她的手心。 她的内心有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她很怕被人放弃,很怕看人离开的背影。曾经她父母过世时,她觉得被全世界放弃了,上次墨妄与灵儿都走近了方姬然,她也觉得被朋友放弃了。刚才她虽然主动要求萧乾放弃她,可她私心里,还是很害怕被他单独留在这里。可他没有,他牵了她的手,从北勐的包围中走了出来,他甚至没有看见背后默默跟随的温静姝,也没有看见闯了祸还活蹦乱跳的旺财,只面无表情地大步往山下走。 “萧六郎,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走在黑暗的山风袅袅间,她轻声问他。 “怕。”他回答。 “那你还要救我?”她笑眯眯撩他一眼。 “我不是救你。”他回答,声音淡淡的,“你是我祖宗,死不得。” “哈哈!”墨九的欢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然后她听见她问萧六郎,也问自己。 “你说我们……真的,只为**蛊吗?” 萧乾没有回答,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她低头,也没有再问。 其实她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假设性问题。 因为**蛊本身就存在他们的体内,也就没有人知道它不存在的时候会怎样。 但不管他是为了**蛊而选择了她,还是因为是她而选择了她,在这一刻,墨九都很开心。尤其看着温静姝闷闷的跟在后面,她觉得那个木头钗子都没那么刺眼睛了。淡淡地牵起嘴角,她小跑两步,紧紧握住萧乾的手,感受那种温暖,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归属感了……**蛊给她的归属感,跟在他的身心,她的心是安定的,这样不就够了。谁知道这蛊,能不能解得了?若解不了,那他们就这样相缠一生也好。 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的一片朦胧的黑暗,她道:“萧六郎,不管你为我失去了什么,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我一定要比你的选择,更重!” 她的声音不大,却似穿透了黑暗,飞入了茫茫的天际。 萧乾突地转过头,定定看她,“你多重?” 拿火把的侍卫都离得很远,墨九不太看得清他的面孔,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大概八十……嗯斤?” 他道:“想要重,还得再长。” 墨九反应过来,叽叽发笑:“那你可得把我养精细一点。” 他道:“我从未养过猪。养得不好,见谅!” 墨九又是一声哈哈,扯着他袖子压低了声音,“喂,你这是决定养我了?” 他低头睨她,“你这是承认你是猪了?” 这一路上萧乾与墨九两人都走在一起,侍卫们都晓得,谁也不好上去打扰,便是被“解救”出来的温静姝,也默默的由侍卫扶着走了山道,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她想要淡然一点,可脸上的表情却沮丧无比。即便她不想,也无法不沮丧。因为墨九嚷嚷看不清山路,萧六郎居然一路牵着她的手下山,他甚至都没有感觉有半分别扭,他甚至都失去了智慧,不知道想想,这个女人若看不见,她又怎么爬上山来的? 若这是寻常男子那温静姝也不奇怪,可这是萧六郎啊,一个被女子不小心碰上衣角都会嫌弃的男人。他矜贵自持,骄傲冷漠,他今儿会为了墨九做到如此极致……为了墨九得罪纳木罕,得罪大汗,得罪他所有的背后势力。更紧要的是他说:墨九的命,就是他的命。 温静姝有些头痛。 两个侍卫早早下了山,驾着马车等在山下最近的官道上。 可马车只有一辆,这里的主子却有三个。 温静姝走在前面,看着眉开眼笑的墨九,“嫂嫂上车吧?” 墨九心情好,对她也满脸笑意,“静姝会骑马吗?” 温静姝摇了摇头,墨九笑道:“那不就是了。你坐车吧,我骑马。” “你们上车。”萧乾站在墨九身后,看了她看,又看向温静姝,“我骑马。” 温静姝“嗯”了一声,不再辩解,墨九却抿着嘴巴摇头,“不,我和你一起骑马。” 萧乾侧过眸子瞪她,没错,是瞪……至少温静姝从来没有见他用过这样的表情瞪一个女人。 “骑马多冷,你不怕?” 墨九哈哈一笑,顺手摸着马鬃毛,“我怕什么冷啊?我们比比看,谁的夜骑之术更好?” 萧乾眉头皱起,“你……唉!” 随着他一声无奈的叹息,于是这个问题便解决了,温静姝一个人坐了马车。 虽然萧六郎的马车往常她根本就坐不了,如今坐上了是一件幸事,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车里,原本松软的马车垫子,却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外面的墨九一直在与萧六郎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好听,悦耳得像只鸟儿,而且总能钻入她的耳朵,让她觉得每一个字符都如同钟鼓,擂得她的耳膜生生作痛。 慢慢闭上眼睛,她握紧了拳头,任由无情的噪音让她沉沦在自己的地狱。 青山连绵不绝,官道静静延伸,马车“麟麟”作响,缓缓行在天际下。 月色皎皎,轻风拂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境。 “砰!”一声,马车突然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 温静姝猛地睁开眼睛,撩开帘子,只见前方火把直闪,马蹄声、马嘶声不绝于耳。 这样偏僻的官道上,寻常不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如今端端碰上他们,自然不会那么巧合。 萧乾打马上前几步,下意识站在墨九的马前,然后勒住马缰绳,“前方何人?” “驭!”前方那一群人停了下来。 当中一骑身着戎装铁甲,勒住马仰着脑袋看了半晌,先是发现一辆马车,又举着火把上前几步,然后看见萧乾的脸,惊讶的“啊呀”一声,翻身下马。 “下官骠骑营昭武校尉邓鹏飞,参见枢密使!” 萧乾勒着马缰走了两步,淡淡道:“发生什么事了?” 邓鹏飞拱手道:“回萧使君话,今日有贼人在朱雀街杀人潜逃,晌午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前来报官,说在这天隐山上发现了两名逃犯的踪迹,我等受命前来缉拿!” ------题外话------ 一万二千字哩,此处应当有掌声和鼓励声! 一,二,三,啪啪啪! ☆、坑深090米 香喷喷的  缉拿逃犯,女子报官? 两句话入耳,墨九顿时便心生警觉。 先前她在山上才对纳木罕说自己报了官,这个邓鹏飞就说有女子报官,若非她真没有,她也会怀疑是自己干的。而且从目前形势上来看,那个叫纳木罕的北勐大臣带了无数北勐人在天隐山上,那个院子应当是他们在南荣的一个据点。官兵们趁着萧乾上山的时候过来抓逃犯,这事真没有那么简单了。 若邓鹏飞一行速度再快点,正好在山上堵住萧乾,事情会怎样? 是谁知晓了地方,故意引人来查的? 北勐人既然选在这里,自然相当隐秘,从他们要杀她灭口就知道。 除了萧乾与温静姝,能知道地方的人,只有她了……好吧,仔细想想,连她都怀疑是自己带人过来的了。那么,北勐那个讨厌她入骨的老家伙纳木罕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只要他不死,当然会算她的头上。可他会不会死?在萧乾在,他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死。 想到这里,墨九脊背隐隐有点发凉。 她走到萧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用极小的声音道:“不是我。” 萧乾瞥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却没有言语。 只一瞬,他的目光错开她的脸,又望向邓鹏飞,“朱雀街何时有人犯事?” 邓鹏飞怔了怔,愣愣看他。 平常这位萧使君孤傲疏离,莫说下属,便是权臣他也不爱结交。故而,一般人想与他寒暄几句,可谓难上加难。这会子挡在大道当中,他倒有兴趣问及与他无关的人命案子了? 这邓鹏飞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但骠骑营隶属京畿直管,是临安的军机大营,也受枢密院调配,本来抓逃亡这样的差事轮不到他们,但今儿这事却不寻常,上头点名让他带兵过来,还说这天隐山那伙贼人不简单,恐与北方珒人有勾结,有谋逆企图。所以他今儿带来的兵士还不少,想来是这个让萧乾有所误会?杀鸡用牛刀,抓两个逃犯动用大军? 脑门一凉,邓鹏飞赶紧把今儿朱雀街上两个北地蛮子当街与人争执,把人错手杀死的事儿告诉了萧乾。尤其他格外提醒了一下,被杀死的那个人与谢丞相有些关系,家里老舅是谢丞相的门生,他本人也一直在跑谢家的生意。 萧乾与谢忱有怨,举朝皆知。 听罢他并不多言,只点点头,“原来如此。” 邓鹏飞也是省事的,打个哈哈不再提及案子,只恭敬道:“不知萧使君为何漏夜在此?” “我二嫂也被匪人绑架了。”萧乾声色淡然,说得很轻松。 “何方匪人居然如此大胆!?”邓鹏飞倒抽一口凉气,眉梢竖起,“烦请萧使君指明匪人方向,末将这便前往缉拿!” 萧乾骑在马上,不急不躁地抬头按了按额头,轻声道:“不必了,那些匪人都是受战事影响,从北地逃难而来的穷苦人家,吃不饱饭,拖家带口无以为生,迫于无奈才上山为寇。他们不过要些银子,使与他们便是了。” 邓鹏飞又是一怔。 这位萧使君看着清冷不搭理人,可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啥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 他看着堵在路中的马车,还有依旧静静停留,很有兴趣与他“寒暄”的萧乾,小心翼翼地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萧使君,末将奉命行事,得上山去了。”顿一下,他笑着转身,扬起手臂,对身后的队伍一挥,“兄弟们,为萧使君让道!” 嘴上说的是让道,其实是想萧乾离开,他们好过去办差。 默默观看了这么久,墨九已经大概猜出来了,萧乾与他说话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山上住了那么多北勐人,他们设了据点,不可能没有探子,这个地方离山脚不远,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山上的纳木罕肯定会提前知晓。不过,不管他们撤离还是入山躲避,都需要一个应急的时间。而且那个据点肯定有一些不能见人的东西,也需要他们准备的。 如今邓鹏飞的人都让路了,萧乾若不过去,自然说不过去。 她扫一眼萧乾阴飕飕的眸子,突地捂住胸口“哎哟”一声,抓紧马鞍便趴在了马背上。 萧乾侧头,“怎么了?” 墨九委屈地看着他,探手捂住肚子,“好痛。肚子好痛。” 她刚才分明还捂住胸口的,转头就变成了肚子?萧乾绷住脸,严肃地打马走近,“你先下来,上马车坐着,我给你看看。” “下,下,下不来了。”墨九一副身受重伤的痛苦样子,肩膀直抖,然后用慢镜头似的动作,颤歪歪地向萧乾伸出一只手,“帮,帮,帮我。” 萧乾看了看她,翻身下马,接住她的手。 墨九握紧他,顺势一滑下马,便栽倒在路中间。 “咝,好痛。” 众人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哪家娘子这般大胆,当众倒地不起的。可在墨九看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她双手紧捂着肚子,甩了甩凌乱的头发,蜷着身子在路中间,嚷嚷喊痛,“萧六郎,我这肚子坏了,里头好像有五千只蚂蚁和五千只螳螂在找黄雀进行大决战,打得那叫一个乌烟瘴气,痛哇,痛死我了。” 这个比喻……众人皆惊。 稍稍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她是谁了,可不就是萧家那名满临安的疯子长孙媳妇? 那些官兵想笑,却不敢笑,只拿请示的眼神看邓鹏飞。可邓鹏飞这会也犯难呐!看萧乾一群人横在路中间,他的家人又生病,若他断然骑马离去,似乎过于冷血了,毕竟这是当朝权臣,骠骑营也受他直管,若得罪了往后他想升迁,恐怕比登天还难。 一咬牙,他顾不得抓贼,先上前拍马屁。 他问道:“萧使君,可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 萧乾皱着眉头看他,“不必,邓校尉自去办差便是。” 说罢他也不管有无旁人,扳了墨九的脑袋过来,就靠在自己肩膀上。又将她的手放平在膝盖上,轻轻搭上她的脉。墨九半阖着眼睛,做痛苦状,奄奄一息地靠着萧六郎,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马车帘后面的温静姝目光快要伸出叉子来。 萧乾诊脉很慢,闭着眸子一动不动。 邓鹏飞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半蹲着身瞧着,左右不是。他踌躇得想撞墙,又不好打扰他,更不好趁着这当儿直接快马从枢密使的身边飞奔而去。 寂静的官道上,这一幕很是诡异。 墨九无精打采地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六郎,“怎么样了?” 萧乾低头看她一眼,满是严肃地动了动嘴巴,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出口,只慢慢放开了手。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墨九吓了一跳,“到底有什么问题?” 将她扶坐好,萧乾看着她的脸,小声道:“此处不便,回去再告诉你。” “……”墨九翻白眼,“哪有这样的大夫?” 其他人看他二人关系甚是亲昵,窃窃私语也都不顾虑旁人,都纷纷猜测他们的关系。有耳聪目明的大抵听过萧使君与他长嫂的流言蜚语,也不敢多话,只一瞬不瞬的盯着,瞅得一颗是非之心满是粉红色。 墨九看萧乾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心底不免有些发瘆。 她慢吞吞站起,再摸摸,真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了。 “萧六郎,不能说是啥病,那先给点药吃吧?肚子好不舒服。” “此病无药可治。”他样子有些古怪,不过经了这一遭,似乎没有再与邓鹏飞周旋的想法了,稳住墨九的肩膀,他不让她再骑马,硬生生把她塞入了马车,那一副严肃的样子,让墨九心都揪紧了。 “莫非是绝症?” 萧乾看她一眼,凉声吩咐,“坐好!” 轻“哦”一声,墨九乖乖转过头,只见温静姝坐在那里,正静静看她。 这幽怨的小眼神儿!墨九心里一紧,与她对视,见她慢慢露出笑容,她也报以一笑。 萧乾再次上马,看着邓鹏飞,“邓校尉还有要事在身,本座便不相陪了。” 哪里用着他老人家相陪?只要他回头不给小鞋穿就成了。 邓鹏飞忙不迭点头,打马让到路旁。 等萧乾一行人马离开,他方才看了看底下兵卒,“出发!脚程快点!” 无边的黑夜笼罩着延绵起伏的群山,邓鹏飞此去自然是人去楼空,纳木罕等人早已转移,那里怎么看都只是一所普通的宅子。而这个时候,萧乾一行人离天隐山已是很远。 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平坦,夜幕下的官道,像一条蜿蜒的长蛇。夜风瑟瑟,卷起马车的帘子,发出“扑扑”的声音,衬得马车里的两个女子安静有些不合时宜。 这两个妯娌之间,关系稍稍有些敏感。 温静姝的脸,在车帘缝隙晃荡的微光下,带了丝异样的凉意。 沉吟良久,她率先开口,“嫂嫂今日跟来,实在不该。” 她的声音很淡,很浅,温柔清和,叹息多一点,并无太多谴责。 墨九听罢,侧目盯着她的脸,“静姝若小心一点,不被绑架,我不就不来了?” 她的反问比温静姝尖锐,她的性子也从来不与人留情面。温静姝微微一愣,苦笑着绞着手帕,目光定定望着晃荡不停的马车帘子,“这并非我可选择,但你来与不来,却可选择。嫂嫂有时任性太过,不仅害己,也害人。” 墨九仔细地盯着她,唇上有一丝笑,“静姝在向我说教?” 温静姝垂目,“静姝不敢,你是嫂嫂。” 轻“呵”一声,墨九故作老成地道:“那不就是了。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 这样神神叨叨的她,温静姝很熟悉。以前在楚州的萧府,她大多时候都这样,三分傻七分痴,整天做些不合常理的事,说些毫无逻辑的话,让人辨不出真假。可如今让温静姝再相信墨九真的不晓事,已绝无可能。 两个人互视着,各怀心思。 温静姝还在考虑这个事,而墨九的想法早已经飘了很远。 她盯着温静姝头上造型精致的蝶尾钗,轻声问:“这钗子静姝为何这般珍爱?” 温静姝眸底似有流光掠过,她抬手抚上蝶尾钗轻轻一按,那表情神态视若宝贝,“这是一个人送我的礼物。” 墨九恍然大悟一般,将眉头挑得极高:“这个人定然很重要吧?” 温静姝似是想到什么美好的事,展颜一笑,苍白瘦削的脸上有着罕见的红润。 她点头娇声道:“是,他是静姝心底最重要的人。” 马车吱吱在响,车帘也一直在晃动,墨九盯着温静姝满是春情的脸,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温静姝说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萧六郎,可若她直接问温静姝,好像又显得她太过在意这事,在她面前掉价了。可如何不问,瞅着她的钗子她就有些膈应。 她的心有点揪揪。揪着揪着,两条纤眉便狠狠蹙上了。 温静姝见状,忙伸手扶她,“嫂嫂又不舒服?” 轻“嗯”一声,墨九望着面前这位温温婉婉的小女人,按住小腹的手更紧了几分。 “是有些不舒服,绞着绞着的痛。” 温静姝盯她半晌,认真问:“可要唤六郎来?” “不用。”墨九摇头:“你没听他说嘛?无药可治。” 温静姝抿了抿嘴巴,轻轻顺着墨九的后背,想到她与六郎两个头碰着头亲昵说话的样子,突地垂下双眼,“嫂嫂喜欢六郎吧?” 这话问得很直接,不像温静姝寻常的性子。墨九怔了一怔,慢条斯理道:“难道静姝不喜欢?” “喜欢。”温静姝竟是直接承认了。 “那静姝为何不直接嫁他好了,又何苦嫁给二郎?”墨九笑吟吟调侃。 温静姝面有郁色,语气带了苦笑,“婚姻大事又岂能由静姝做主?”说到这里,她又目光切切地看着墨九道:“静姝知嫂嫂与我一样,心悦六郎,可嫂嫂当知,你已嫁人,是家中长嫂。六郎人品贵重,向来洁身自好,嫂嫂不要图一时之快,为他留下污名,惹人非议。喜欢一个人,不是应当为他好吗?” “谁说的?”墨九眉头一挑。 “嗯?”温静姝怔了怔,“为他好,不对吗?” “我的意思是,谁说是我图一时之快,找上他的?”墨九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着火把光线中那个骑马而行的俊美男人,语气里带了一丝叹息,“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就是看不明白。” 温静姝不喜欢她一口一句年轻人,却也不反驳,“嫂嫂何意?” 墨九似笑非笑,“你看不出来,是六郎喜欢我?” 紧紧抿唇,温静姝没有回答。 考虑好半晌,她生硬地道:“嫂嫂何苦自欺?” 墨九挑了挑眉头,并不直接回答她,只软软靠在马车上揉肚子,“这肚子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她突地小声喃喃,似自言自语般念叨一句,“莫不是……怀上了吧?” 温静姝身子猛地僵硬,盯着她,一脸惊愕之色,“嫂嫂在说什么?” 墨九“啊”一声,像刚回过神来,抿抿唇朝她莞尔,“没说什么。” 温静姝疑惑般盯着她的肚子,“静姝分明听见嫂嫂说怀上了?” 墨九害羞的轻抚着肚子,似想到什么,又偷偷撩帘子瞄了萧六郎一眼,确信他不会听见,方道:“静姝与二郎成婚三年都没有怀上。我们……肯定不会怀上。”顿了顿,她又羞涩的扭扭腰,补充道:“静姝要为我们保密哦!若为外人知晓,我可会怪你的。” 温静姝看看她涨红的脸,默默抿紧了唇。 这一路上,不论墨九正坐,躺坐,还是斜坐,温静姝都视而不见,再不言语,始终顶着个便秘脸默默垂目,如丧考妣。墨九这货是半分不肯吃亏的。她丝毫不觉得故意在温静姝面前暗示她与萧六郎发生了“关系”有什么不妥。看温静姝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平衡了。想她看着蝶尾钗膈应,自然不能便宜了温静姝,怎么也得膈应膈应她。 就这么悠哉悠哉的摇到临安府,因为要去为墨九“诊治”,萧乾先送了温静姝送萧府。 大抵受了太大的刺激,大脑反应不过来,素来温和有礼的温静姝愣愣下了马车,一句话也没有,甚至都忘记了向萧乾道别,便黑着一张苍白的青水脸匆匆入了国公府,因为慌乱而匆忙,迈过门槛时,还差一点踩到裙角摔倒。 这让萧乾极为奇怪,他问墨九:“二嫂怎么了?” 墨九严肃脸,“毕竟是年轻人,遇到绑架这种事,难免紧张害怕心有余悸。回去静一静,就好了。” 萧乾狐疑地斜睨她,似乎不敢相信她的纯洁。 但他终是什么都没有再问,亲手扶墨九上了马车,往怡然居而去。 墨九一个人霸占着马车,没了温静姝在边上,觉得车厢内宽敞了,心里也舒坦了。更让她愉快的是,她发现萧乾在问她“二嫂”的时候,是用一种很坦然的态度问的,就像只是对家人的关心。若他与温静姝之间有男女间的暧昧,除非他高能影帝,若不然想来做不到那样自在。 不过,也有让她稍感别扭的事儿。从天隐山下来,萧六郎对她的称呼好像就变成了“你”,他没有再唤过她一声嫂嫂,便与她有肢体接触,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别别扭扭。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那么一点进步? 这种进步墨九说不明白,也描述不出来心情。 对视时,相触时,心跳很快,脸颊也很烫。感觉暧昧、朦胧、似有若无,谁也不必说破,可彼此都知道在对方心底,有那么一点点不正经的情分存在,又似乎都刻意回避着,小心的试探着什么,想要靠拢,又忍不住去猜测对方是不是也想要自己靠拢。 难道这便是初恋的感觉?受*蛊控制下的初恋? 她正色地撩帘子:“六郎!” 萧乾骑马靠近马车,弯腰看他,唇角一掀,“嗯?” 墨九原本想让他上车来合计合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蛊又长大了。 可自个想一下,若真拿这事问萧六郎,好像显得有些傻气、矫情,做了婊子又立牌坊一样。 于是她严肃脸,“我肚子好饿了。” 回到怡然居的时候,已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备好在饭堂里了。 对此,墨九很是满意。听她说肚子饿了,萧乾当即便打发侍卫快马跑去怡然居,先备好饭菜,等她回家坐下来就可以开饭了。这祖宗级的待遇,让刚好有一点春心萌动的墨九心情大靓。她把闻讯扑上来嘘寒问暖的沈心悦和玫儿都打发了,以感谢之名把萧六郎单独拉入了饭堂,准备与他胡吃海喝这一顿大餐,以庆祝*蛊又长大一截。 墨九饿了的时候,吃起东西来,那简直是气壮山河,天地变色。 萧乾看着她吃,很少动筷子,不时皱皱眉,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小心噎着。” 墨九灵动的双眼眨了眨,瞄向他,瞄了又瞄,呵呵傻笑。 萧六郎看她怪怪的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有何不妥?” 舒展一下胳膊,墨九暗自想着*蛊,让她看萧六郎越来越顺眼,可嘴上也不好提这茬儿,只冲他邪魅一笑,“现在可以说了。我身子到底有何不妥?你先前欲言又止的,可没吓死我。” 萧乾静静看着她,凉薄的双唇紧抿着,不仅不答,又露出那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来。这情况让墨九吃东西的劲头都没有了,当即放下筷子,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真有问题?” 他点头。 墨九一怔,“大问题?” 他再次点头。 一颗心凉飕飕的漏了风,墨九与他对视着,见他神色肃穆,瘪了瘪嘴,猛地把眼一闭,再睁开,“好了,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直接说吧,不管是什么病,我都承受得住。” 双目垂下,萧乾静了片刻,终于开口,“你脉象洪大滑利,弦数,血热。” 墨九大眼珠子一瞪,“人话会不会说?不懂!” 萧乾唇间似有叹息,再默一瞬,轻浅的声音方掠入她耳,“快来癸水了,故而腹痛。” “噗”一声,墨九直接笑喷了。 “萧六郎,你不是吧?就一月事,你考虑这么久?” 嘲笑完了萧六郎,然后她想到自己三个月没来大姨妈的担忧没有了,早衰症前期的症状也没有了,她又忍不住兴奋的哈哈大笑,直捶桌子,把碗筷击得“砰砰”作响。 来个月事兴奋成这样的姑娘,萧六郎肯定没有见过。 他俊朗的脸上有一丝古怪的涩意,静静端坐着,见鬼似的盯着墨九。 “哈哈哈!”墨九捧着肚子,笑得快岔气了,“这家伙还真是得吓吓它,不吓不来,一吓就来。我这刚买的药还没吃上哩,就好了。不过萧六郎你还真是神医呐,人家把脉能瞧出生儿生女,你能瞧出是不是要来事儿了。哈哈哈哈!好,好好。” 她越发觉得身边有个大夫是幸福保障,笑得双颊都快抽了。而俊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萧六郎,就那样不动不语地安静坐着,美玉雕刻的精致面孔,清凉冷峻的表情,眼波粼粼的眸子,就那般盯着她。 “这般可笑?” “你不懂啦。若再不来我就该哭了,毕竟家族的失颜早衰症……”墨九摸了摸笑得酸痛的脸,猛地想到自己的脸上的颜色,笑容收敛住,恨恨盯住萧乾,“我这脸,到底啥时候才能好?你说两个月,如今有两个月了吗?” 萧乾眸色烁烁,突地摇头,“怕是好不了。” “啥?”墨九倾身,吃人似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萧乾不再说了,只道:“菊花台的酒菜,可不是那般好吃的。谁让你忘了我的告诫?” 墨九欲哭无泪的瞪着他,“萧六郎,你玩真的?” 他的样子不像说假,一本正经。墨九审视他片刻,又哭丧着脸,“可你不也与我亲近了吗?难道你不是男人?”想到这里,心里生着恨,她又咬牙切齿,“我说萧六郎,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这般收拾我一个小姑娘?” 这货一会大笑一边大怒,脸上的变化比天气还快。更可气的是,她先在尚雅面前说他不行,如今又一再逼问他是不是男人。但凡是个雄性生物都最不喜听人问“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这句话,萧乾自然也不例外,他皱眉看着墨九近在咫尺的脸,也不知怎的血一热,便头脑冲血,猛一把将她扯到面前,双手扼住她的双臂,声音莫名喑哑。 “你说我是不是男人?嗯?” 墨九盯着他的脸,直愣愣瞪她,“不是。” 萧乾双臂一紧,似乎想要将她掐死,墨九见他生气了,吃痛的轻呼一声,想往后退,可一退正好被他的腿硌着腿弯,当即站立不住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这姿势很是旖旎,两个人互视一眼,都愣住。 幽幽的薄荷香,伴着淡淡的中药味儿,似乎混成了一种魔性的催丨情药物,在满是涟漪的空间里游荡着,钻入萧乾的鼻端,也钻入墨九的鼻孔。她只觉面前的男子容色似仙,五官绝美,完全不是意识可以控制的美色。 她似乎不会挣扎,也不会呼吸了,只傻傻问他,“你要做什么?” 萧乾素来清心寡欲,对女子更是退避三舍,很少有过这样主动的举动。可他一恼之下将她拉扯过来,人也掐入了怀里,她还坐在了他的腿上,问他要做什么,他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并非一个好色的男人……当然,墨九这会也没有色,可他怦怦的心跳却骗不了自己,邪念一旦滋生,便再难静心淡欲。 女子温软的腰身就在手中,他掌心全是汗民。 冲动的魔鬼,胶着在理智之间。 “你怎么了?脸都红了?”墨九挪了挪位置,腿无意碰到一个生猛的异状物体,再看着萧乾红的脸,还有赤红的双眸,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般搭上他的肩膀,“啊,你是不是*蛊发作了?” “闭嘴!”萧乾恨不得掐死她,可重重吼完,看她瘪嘴生恨,又自然而然地放轻了语气,同样,也放开了扼住她的手,“过去坐好,吃东西。我去给你开个调丨经理气的方子,先吃两日。你在济生堂买的药,不要吃。” 墨九晓得他举了武器有些尴尬,也不多吭声,又默默坐了回去。吃东西的时候,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窘迫的片刻,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好像不对。遇上一个突然发丨情的男人,而且应当还是个老处丨男,她不应当直接点出来人家的失态,她其实可以更委婉一点的。 失策失策! 这事干的太挫,有点配不上她的高情商。 她斜睨着坐在另外一张桌侧写方子的萧六郎,完美的侧面轮廓,严肃认真的神态,都是赏心悦目的存在。可这也让墨九不由得想:若无*蛊,这样一个寡情寡欲得快要修炼葵花宝典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动情哩? 默默叹口气,她往嘴巴里塞了一口肉,又觉得先前的处理方式是对的。 若不把他点醒,他野性大发把她扑了,事后又来后悔,找她哭哭泣泣的,那多不好? 摇了摇头,她拔高声音喊他:“六郎不要不好意思了,我不会笑话你的。” 萧乾轻轻吹着纸上的墨汁,斜睨剜她,“你……” 她抢着话头道:“毕竟*蛊这个不好控制,你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偶尔失态是可以理解的,我这个人向来通情达理,不会怪你啦。你不用自责了,么么哒!” 萧乾盯着她,要说的话,终是卡在了喉咙,只淡淡“嗯”一声。 墨九吃饱喝足,唤玫儿来收拾了桌子,揉着一张红得快要渗血的脸,再三追问萧乾醉红颜的毒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解去,得到的答案都是得看她的表现,除非她懂得自律,不与男子接触,否则就终身不可解。墨九觉得这货肯定在故意拿乔,气咻咻的把他赶了出去。 然而,洗漱好躺在枕头上,她失眠了。 翻来覆去,想到萧六郎就是一肚子气。 可次日醒来,看着床单上的红,她又选择了原谅他。 —— 短短两三日时间,临安城就像一锅烧开的水,沸腾了起来。 这几日,一个叫方姬然的名字不仅出现在了南荣的朝堂上,也出现在了老百姓的嘴里。临安的长街短巷,茶馆酒肆,但凡喜欢议论时政或混迹江湖的人莫不在兴奋地讨论墨家大会,讨论那位永远白纱蒙面,身段俊得仙女儿似的墨家新钜子。 墨家子弟遍天下,又以游侠为主。 故而墨家大会在民间的影响力是举足重轻。 当然,因了一副武器图谱,在整个天下人眼中都举足重轻。 离墨家大会召开的冬至之日,还有整整十天,可临安城的各行各业似乎都被这次盛会带动了。街上人头攒动,戏台场场爆满,茶馆酒肆更是坐无虚席,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可以看见交头接耳的人,由于来自外地的人添了不少,临安城防也比往常更为严格,各个城门的哨岗都加派了人手。 墨九戴了一帽圆毡帽挤入靠近湖畔的漱玉茶馆,好不容易才在二楼靠窗的地方找到一张空桌子。 “小二,来一壶碧螺春!” 沈心悦坐在她的右侧,靠着远眺楼下安静的湖面,“小九,她会来吗?” “当然会来。”墨九严肃道:“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像她一样长出一副巧夺天工又媚绝人寰的心肠。” 玫儿坐在她左侧,拿绢子抿着嘴儿发笑,沈心悦却听得一头雾水,“你是在赞扬她吗?” 墨九抬头认真盯着她片刻,“对。” “哦”一声,沈心悦环视下四周,又道:“小九为什么一定要去墨家大会?” 墨九似笑非笑道:“玩呗,有热闹不凑,我祖师爷会鞭挞我的。” “好一个玩呗。”她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坑深091米 意外的意外,打屁股 墨九也不回头,只笑吟吟接过小二送上来的茶盏,双手揍着轻轻一抚,“右执事啥时候喜欢藏头露尾了?” 尚雅轻轻一哼,扭着腰肢儿过来,坐在她的对面,“大少夫人眼神不怎么好,本执事坐这半天了,你都没有认出来?也幸得如此,若不然本执事又怎会知道,大少夫人似乎喜欢在背地里说人坏话?” 盯着面前的女人,墨九微微一窘,恍然大悟。怪不得入茶馆的时候没有认出她。这货向来打扮得妖气横生,今儿却穿了一身朴素的男装,嘴巴上还戴了一个八字小胡子,样子倒还精神,少了媚气,添了英武,完全与她认识的尚雅是两个画风。 不得不说,尚雅真是一个生得不错的女人。 只可惜,一个媚蛊,毁所有。 想到媚蛊,她摸摸脖子,不免又想到*蛊,于是对尚雅又少了几分客气,“右执事身边向来美男环绕,这乍然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美男,我都不习惯了。哈哈。没有认出来,见谅见谅!” 尚雅媚眼一横,讽刺的翘着唇角盯着她,“说罢你要我来做什么?” 墨九将竹椅往前面挪了挪,躺下来,懒洋洋地说道:“上次提过的,把*蛊给你啊?当然,右执事得帮我一个小忙。这个……是什么忙,想必你听壁角都听见了吧?” 尚雅微微眯眼,“*蛊真的可以重新换一个宿主?” 墨九点头,“真的,比珍珠还真。” 若没有萧乾的嘱咐,不论墨九说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尚雅都不会放弃。可萧乾的为人,尚雅多少有些耳闻,他既然放话让她不许答应墨九任何事情,她又怎肯为了墨九而舍弃萧乾的承诺?除非……“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她问。 “看你是个聪明伶俐的性子,怎么问得这么傻?”墨九瞪她,“这哪需要证明,直接一试不就完了?” 看她的神色不像说谎,尚雅神色间有些犹豫。 若得*蛊,她可以控制萧乾,也可以解去媚蛊。可如果墨九说谎,她不仅得不到*蛊,还会得罪萧乾,萧乾自然也不会再帮她找彭欣想法解媚蛊,那便断了最后的希望。这两个选择,哪一个比较诱人?自然是前一个。然而,尚雅也只是一个女人,若没有乔占平的死,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蛊,可乔占平为她死了,她如今只盼着解去媚蛊,做回真正的自己而已。 她都这个年纪了,试遍了不同的男人,也早就看透了男女之情。萧乾那样的男人,她上赶着犯贱,未必会有好下场。 不过万一萧乾并不能说服彭欣,或者彭欣没有办法解去媚蛊,又怎么办? 舍不得放弃与墨九交易的机会,不论真假,她都想先稳住墨九。 “试一试?大少夫人说说,怎么试?” 墨九嘴里含了一口茶,看她认真的样子,硬生生咽下去,撇嘴轻笑道:“右执事这么天真?我只得这么一个筹码,会轻易祭出去么?这个嘛,自然得墨家大会之后,我再给你。” 皱眉看着她,尚雅似信非信:“为何不去找墨妄?你们不是相好?” 相好?想到墨妄阳光般的笑容,想到他伴在方姬然身边的样子,墨九眼睛半眯着,幽深若井,一张红透的小脸,沉静得看不出半丝情绪。半晌儿,她突然慢吞吞抓住尚雅的手,意味深长的摸了摸,笑道:“因为右执事长得比较漂亮,我喜欢呐。” 尚雅看着她色迷迷的样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一生调戏惯了男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女人反调戏。 冷飕飕地抽回手,尚雅放到了桌子下面,看着她道:“墨家大会防备森严,不容外人进去。而我身为墨家右执事,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枉顾家法?” 条件谈不拢,一般只有一个原因:条件的分量不够。 晓得尚雅这个女人并那么好糊弄,墨九面色更为严肃,“右执事要怎样才肯答应?” “除非彭欣亲口说,*蛊可以换宿主。”尚雅说得很认真。 看着尚雅坚定的样子,墨九微微一愣。 从那天济生堂门口的反应来看,尚雅不应当这么绝决才对。媚蛊已成她的心病,一个令她几乎陷入绝望的心病,在这样的情况下,但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也不会轻易放弃才对,为什么她突然就变了? 墨九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笑,“圣女忙得很,我总不能专程寻她来一趟吧?” “那就免谈了。不见鼓励,恕我不能从命。” 尚雅说罢起身欲走,墨九“嗳”一声唤住她,有些郁闷,“你就这样走了?” 尚雅回头,嫣然娇笑,“还有事?” 墨九轻轻一笑,道:“不一起吃个饭?” “下次罢。”尚雅又怎敢和她吃饭?今儿她特地乔装过来见墨九,就是怕她们见面的事被萧乾晓得,误会她与墨九有什么勾当,那么,她岂非功亏一篑了? 敷衍完墨九,她微微低头,正欲离去,突听墨九在背后“噫”了一声,“圣女怎么来了?” 她冷哼一声觉得墨九这个人有时候是真傻,居然想用这样的法子哄她。 可下一不特,她便看见了地上的一双鞋。 苗绣的龙凤图案,彩色的丝线,缀有亮片,一看便知来自苗疆。 尚雅微微一惊,慢慢抬头,看见了抱着一只黑猫的彭欣。 她安静地站在那处,冷漠苍白的面孔上,连半点血色都没有,看人的时候,似乎瞳孔里的温度都是冷的。 “你想我告诉你什么?”她轻声问,样子很冷。 尚雅见过彭欣一次,虽时隔有几年了,但留给她的印象很深。当年,她曾随师父回过一次苗疆,那时候彭欣正封苗疆圣女,尚雅见到她时,她高居圣坛之上,于隔云端,冷漠高贵。尔后尚雅回到尚贤山庄,又陆续知晓一些彭欣的事情,但都很零碎,与她的接触不多,一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情况。如今乍一见到本尊,大抵因为她出自苗寨也是苗人的缘故,对圣女有本能的敬畏,身子一矮,便朝彭欣福了个身。 “尚雅见过圣女。” 彭欣冷着脸,低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墨九,“嗯。” 莫名的应一声,她坐在了尚雅先前的位置,“大少夫人可好?” 墨九在楚州与她有过交道,但对这个高深莫测的苗疆圣女打心眼里觉得发瘆--毕竟人家会玩蛊,动不动就来只虫子就控制你,想想就悚得慌,这么一悚,她就觉得跟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好,于是她脸上的笑容便真诚了几分。 “我很好,圣女别来无恙?” “无恙。”彭欣回答得冷漠,也不看尚雅,“听你们谈起我,是找我有事?” “啊呀,圣女这是会算命呐。”墨九笑吟吟道:“是有些事。” 撒了一个谎,人还没有骗住呢,就面临被当场揭穿的风险,墨九脑仁有些胀痛。可尚雅却不管她头痛不头痛,上前便笑道:“正好圣女在这里,大少夫人便直接问了呗。” 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墨九咳嗽一声,冲彭欣挤了挤眼睛,“上次我不是问过你*蛊的事情吗?我问你这个蛊可不可以从一个宿主的体内,换到另一个宿主的体内,是不是有这回事儿?” 她对彭欣寄予了希望,那里晓得她倒是痛快,冷着一张脸就否认了。 “不可以。蛊虫入体,不可剥离。” “呃!”墨九沉着脸,看尚雅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太友好地斜睨着她,捏着下巴回忆道:“难道是我记错了?呵呵。右执事不要这般绷着脸嘛。皱眉,苦瓜脸会形成习惯,从而影响你美丽的容颜。真的,来,笑一个。” 尚雅哪里笑得出来? 她庆幸先前没有听信墨九的花言巧语,又庆幸这么巧碰见了彭欣,正想趁着这个机会拉下脸来问问她媚蛊的事儿,没有想到彭欣率先挑出了这件事,“不过,媚蛊之毒,除与四柱纯阳之童男阴阳相合,还有它法可解。” 尚雅双眼圆瞪,带着一股子绝境逢生般的喜悦,“敢问圣女,何法可解?” 彭欣冷冷看着她,并不回答,唇角有一抹凉笑。 尚雅发现自己太过急切,尴尬地捋了捋头发,“圣女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个世上没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更没有无缘无故跑来帮助她的人,尚雅很清楚这一点,而彭欣显然也是一个干脆利索的人,她不绕弯子,只淡淡:“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找右执事的。只为一个目的,墨家大会的邀请帖。” 墨家大会是天下瞩目的一场盛事,前往临安的墨家弟子不在少数,如今墨家执事和长老在临安西湖之畔的临云山庄暂居,墨家大会也在那里举行。临云山庄原是墨家产业,临安府墨家的行馆,占地很广,但能够进入临云山庄参加墨家大会的人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受到墨家邀请的人,比如一些江湖上有名望的长者或者朝廷官员。第二便是墨家弟子,可墨家弟子遍布天下,为数众多,普通弟子也无法参与,至少得有堂口上的人举荐或安排。 这一次墨家大会,为新钜子正式接任。但墨家人数太多,左右两派又一直争端不休,按以往的接任历史来看,每一次新钜子上任,都会有事情发生,所以临云山庄守卫极是森严,便是朝廷有人想要入内,也得有公文。再有,墨家之事干系重大,他们这般谨慎的举动也得到了至化帝的暗自首肯。故而,前往临安的人很多,能参加墨家大会的却很少。 尚雅不明白彭欣为什么要去墨家大会,可墨九却隐隐知晓一点。 彭欣曾经说过她家祖师爷与墨家祖上有些渊源,有感情上的纠葛,可单单为此地由太薄弱。 莫非除此之外,她还有旁的事情? 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筹码给够,什么条件都不成问题,彭欣身为苗疆圣女,给她一张邀请帖对于尚雅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她甚至都没有问彭欣为什么要去参加大会,就直接应了下来。 墨九看两个女人就这样肆无忌惮的无视她达成了条件,拍着桌子“喂”一声,“捎带一个我,有那么难吗?” 彭欣抿着嘴巴默不作声,尚雅直接回道:“很难!” 墨九眉梢一挑,“到底难在哪里?你一个右执事,多出一张邀请帖而已,不是小事?” 大抵是得了彭欣为她解媚蛊的允诺,尚雅心情大好,看着墨九也在笑,唇角微微上翘时,还带了一丝小小的促狭和俏皮,“为什么?那就得要问你的萧使君了。他不允许的事情,旁人哪里敢做?墨家给萧使君发了几张邀请帖。你若一意要去,找他不比找我们强?” 墨九瞪她一眼,望向彭欣,“你哩,也不带我玩?” 彭欣把目光投向尚雅,还不待相询尚雅便斩钉截铁的说“不行”,然后在墨九瞪视的目光里,她无奈摊手。 “我睡不起萧使君,更得罪不起他。” 墨九恨得想挠墙,“那我把他让你睡好了?” “虽然他很诱人……”尚雅媚笑着翘了一个兰花指,“可我还想多活几年。” 说罢她再次向彭欣执意,约了给她邀请帖的时间和地点,便心满意足地径直离去了。 墨九抿紧嘴巴看着她傲娇的背影,心中大恸,“这个女人太可恶了!诅咒你一辈子不缺男人。” “这是诅咒吗?”抚着猫背上的毛,彭欣问她。 “对我来说不是,对尚雅来说是。”墨九干笑一声,“圣女,要不要陪失意人喝一会茶?” 彭欣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她这么好说话,墨九觉得也许真的可以和这个玩虫子的人做朋友,赶紧让沈心悦喊小二过来泡茶续水,又额外要了一些零嘴,摆了满满一桌,招待得极是热情。这会子茶馆里的茶客来来去去,已经坐了满满一堂,耳朵边不时传来的“墨家大会”几个字,让墨九觉得彭欣手上那只猫的爪子,似乎一直挠在她的心窝里。 彭欣并不吃零嘴,只安安静静喝茶,姿态从容又优雅。 墨九不由感慨,古代妇人再没有规矩的人都比她有规矩,人家彭欣来自苗疆,看上去比她这个知识分子还要有知识。她赶紧坐得端正一点,又与彭欣寒暄道:“圣女去墨家大会,可是为了你祖上的那点事儿?” 彭欣看她一眼,默然无语。 看她不是个能唠闲磕的人,墨九笑笑,拿果脯干吃着下茶水,也不再唐突相问了。 没有料到,彭欣却主动回答了,“我与你说过,我曾有个孩儿。” 这个涉及到她个人私事了,墨九有些奇怪她会与自己说起,不由古怪地抬头盯着她,“所以呢?” 也许真的发现她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彭欣冷郁的脸色微微缓了缓,慢慢道:“我想找他。” 墨九一怔,“找孩儿?” 彭欣脸上沉郁,摇了摇头。 看来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墨九放软了语气,“那就是找孩儿他爹?” 彭欣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墨九却狐疑不已,“难道他是墨家人?可他既然是你孩儿的爹,你要找他,直接去找不就是了?又何必找尚雅要邀请帖,还便宜了她。”观察着彭欣的面色,她不等她回答,又恍然悟了,“莫非是与他失去联系了?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一定会去墨家大会?” 她一口气问了太多,彭欣却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找不到他。墨家大会是天下盛事,受天下人关注。既然我找不到他,那我希望他能看得见我。” “呃?”这个理论墨九听来有些熟悉。 她拣了一颗果脯塞入嘴巴,随口问:“为什么找不到?” “我不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他住在哪里,只知他是临安口音。”彭欣面上有痛苦之色,大抵是前尘往事太过揪心,她低下头,明显压抑了情绪,可一只抚着猫背的手却越来越慢,瞧得人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墨九看她半晌,并没有出言安慰,只吩咐沈心悦让小二再拿了一些果品和蜜饯上来,然后指着它们对彭欣道:“吃东西!” 彭欣看她一眼,面色沉沉。 墨九道:“圣女,你活得太严肃了,这样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天天都要吃得香。你说你痛苦是活一天,快活也是活一天,既然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人生一生只是体验和修行的过程。找不到他,那就继续找,缘分不到而已。一辈子时间还长哩,什么事都可以逆转,相信我,正能量的磁场,可以给你正能量的运道。” 很显然彭欣对她是有好感的。 可她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有一些却难以理解,也很古怪。 她愣愣看墨九半晌,又盯着她递过来的蜜饯,终于接过来,慢吞吞塞入嘴里,轻轻咀嚼。 墨九摆了个大大的笑脸,偏头看她,像哄旺财似的腻歪表情,“怎么样,甜不甜?” 彭欣的样子还有些低落,冷漠的脸色却松缓不少,“甜。” “这就对了嘛,甜一甜,笑开颜。”墨九给她面前的茶盏里续满了水,又瞥一眼她皱着的锋利眉锋,劝道:“你看你长得这么美,人又这么好,何苦把自己活得这么差?”顿了下,她突然把眼笑成了弯月牙儿,“若墨家大会你能带我去的话,找到他的可能性一定更大。因为我是正能量小天使!” 彭欣一怔,冷冷盯她,“蜜饯好吃,条件不谈。” 墨九眉梢微微一挑,“你这个人呐,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彭欣道:“我有一种巩固友情的蛊,你可需要?” 墨九像被人点中了穴道似的,僵化在椅子上,一瞬不瞬看她片刻,突地捂住肚子,“肚子突然有点痛,圣女,我得先走了。” 她捂着头上的圆毡帽,飞快地出了漱玉茶馆,没有看到背后彭欣摇头失笑的样子,只蹙眉朝大街上一望,用一种捡回一条命的侥幸,拍了拍胸口,长松一口气,又颠颠地跑回去走到彭欣的面前,“我说圣女,你家还缺圣女吗?哦不,缺徒弟吗?” 彭欣唇角已有笑意,“你非族人。不能收你。” 墨九偏头,“你考虑考虑?” 彭欣抚着怀里猫儿的背,“抱歉!” “好吧。”墨九拎起一袋蜜饯,“那这一顿你请了。” 再一次走出了漱玉茶馆,墨九一脸王八之气,瞥了个便秘般的大红脸。 玫儿在街边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姑娘,压压惊。” 墨九侧头盯着她,接过糖葫芦道:“玫儿就是贴心,有你的鼓励,我一定能达成所愿。” “不是。”玫儿撇撇嘴,“这不是鼓励,这是提前安慰姑娘的。玫儿以为,姑娘是去不成墨家大会了……” 墨九阴恻恻咬掉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翻着白眼道:“我怎么感觉养了一只小白眼狼?心悦,收拾她!” “好,遵命!” “哈哈!”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丫头,心性便贪玩好耍,心悦与玫儿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便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你追我赶地打闹起来,墨九老气横秋地吃着糖葫芦,慢悠悠跟在她们身后,脑子里凌乱地想着事情,却没有发现漱口茶馆靠窗的位置上,还有人默默盯着她人群中的背影。 -- 入了冬月,时间过得更快了。 一转眼,五天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墨九依旧没有搞到墨家的邀请帖。 她急得上火,加上大姨妈骚扰,嘴巴都起泡了,却苦于没有法子。 彭欣与尚雅两个都指望不上,墨妄与方姬然是她最不想找的人,而萧六郎那里,她很清楚,从金瑞殿暖阁的那天起,他就一心想把她撇开,不让她再凑这个热闹,他不太可能会同意带她去。眼看离冬月十二的冬至之日越来越近,她把在临安认识的所有人都一个个画在纸上,再逐一排除。指来指去,也只剩下一个东寂了。 她并非刚想到东寂,其实在尚雅之前她就有想到了。 可每天照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一张诡异的红脸,她就没有找他的勇气。 萧六郎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其实不敢确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货心肠歹毒,调配的毒药又这么变态,若真有这方面的功效,那她不是亏大了? 可只剩下五天了,她不能在家里干等。 第一天,她去临云山庄的庄外游荡,期待遇到黄牛党在倒卖高价帖,可结果很失望,古人好像还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她好心上前提醒山庄守卫,说这是生财之道,结果被人啐了一口,说不卖。然后告诉她,邀请帖上都是实名。 第二天,她化了个妆,想冒充墨家子弟混进去,结果还没有入正门,被被人轰了出来。参与墨家大会的墨家弟子都有登记在册,每一个人都有同伴,都是熟人,她骗不了人。 第三天,她去城里搞了一张假的邀请帖,让沈心悦拿到山庄门房一看,结果大概那张帖子假得太离谱了,那家伙看了一眼,就唤人过来,揍了沈心悦一顿,还差一点报官,说她造假扰乱墨家大会。 墨九看着哎哟连天的沈心悦,左思右想之后,硬着头皮去了枢密使府。 今儿适逢休沐,萧六郎正好在府上,门房让墨九坐在客堂里等了半个时辰,这厮才慢条斯理的出来,那齐整俊朗的样子美得不像人间儿郎。墨九不由怀疑,她坐在这里吃冷风的半个时辰,这厮一定在屋子里沐浴熏香,收拾打扮。想到这违合的画面,再看看萧六郎那一张清冷疏离的面孔,她不免好笑。又不是青楼女子出来接客,只是见她而已,他需要这般严肃对待么? 墨九吸了吸鼻子,在那一股子熟悉的幽香里,如坠云端一般的脑子有些飘飘然,好不容易才找回智慧,正经着脸问他:“萧六郎,我也想去墨家大会。” “不行。”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虽然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墨九还是有些不愉快。先前还觉得他帅气逼人,这一瞬间立马又觉得这货讨厌得不行。果然对一个人的看法决定了一个人的长相。她很想用闹自杀一类比较极端的伎俩逼他就范,可想一想实在太拙劣了,又收敛住那一口气,端庄文雅地坐着,轻轻笑着,想到一个更为有品味的办法,“我给你好处还不行吗?” 萧乾挑了挑眉头,似乎对她的人品很不放心,“有何好处?” 墨九乐呵呵地抿了抿嘴巴,挤眉弄眼,“当然是你缺少的东西。” 萧乾凉意涔涔的脸孔,微微一沉,“本座什么都不缺。” “那可未必。”墨九笑着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看一眼他纤尘不染的衣袍,皱了皱眉头,抬头轻掸一下他的肩膀,放柔嗓子道:“为了开发六郎的持续性男性魅力,结束你孤独寂寞的处男生涯,锻炼你强健的体魄与耐力,我考虑牺牲一下,只要六郎答应带我前往墨家大会,我便纡尊降贵睡你一次?如何?” 于是第四天晌午,墨九被打出了枢密使府,茶都只喝了半壶。 如果她记得没有错,萧六郎当即掐住她的腰,用一种恨不得掐死她的力度,狠狠拍了她的屁股。 尼玛两辈子活了几十岁的人了,被男人揍了屁股,她回了怡然在都没好意思说。 不过想想萧六郎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她又忍不住趴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得整个怡然居的人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可痛快地笑过一场,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有赤色的姑娘,可怜那么好的眉眼,皮肤却红成那德性,不由又沮丧得紧,“萧六郎!萧六郎!我恨你!” 她很想画个圈圈诅咒他,可诅咒他也没有用,她依然喝完了萧六郎给她的调经苦药,然后对着镜子搓捏了脸数十下,牙齿一咬,终于从脖子里掏出了那一颗玉扳指。 见东寂的时候,她全副武装,连半点肌肤都不露在外面,再离他三尺之外,总该没事了吧? 莫不成醉红颜还能隔空影响?她在大街上也有撞上男人,不也没事? 一脸苦逼的想着,她慢慢踏上了前往菊花台的路。 到菊花台的时候,天儿有些飘雨,天气阴郁郁的,而东寂,也果然不在那里。 管家周明远见到她,又看了看那颗扳指,热情地招呼她入内,准备了一桌子美食来喂她。可明日就是墨家大会了,时间迫在眉睫,墨九有些心不在焉,美食也不是东寂亲手做的,始终缺了那些味道,她没有食欲。 “姑娘,不合口味?”周明远很会察言观色,看她的样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道:“若不然奴才让人重新做来?” 墨九不太习惯身边的人自称“奴才”,来自现代社会,她有人人平等的观念,觉得他这般侍候在身边就已是不太自在,又怎会再劳烦人家再做一桌子?她看着周明远,微微一笑,“不是菜的原因,是我来之前吃得太饱,这会还没饿呢。周叔,公子啥时候会来?” “这个……”周明远似有些为难,目光闪烁道:“奴才已差人给公子递信去了。不过公子近来忙碌,这会子外面下雨了,不定今儿是过不来了,得明日。” “哦。”墨九挤出个笑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菜,寻思要不要等下去。 如果不等,明日的墨家大会,她便去不了,身为墨家后人,这样的盛会不去,她会遗憾终身。而且这一次的墨家大会,是一个对新钜子的任命大会,也是一个新钜子必须让墨家执事、全体长老和堂主、香主们接受她身份的大会。潜意识里,她就觉得与自己有关,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曾被墨妄他们认为是新钜子,突然就被排挤在外,她有些不痛快。 “姑娘,你住的房间,奴才们平常都有打扫,等下你先休息,若公子回来了,鸳鸯会来唤姑娘。” 似乎也只有这么办了……随便扒了两口饭,她罕见的没有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在廊前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她张望了半天不见东寂回来,眼看夜幕越拉越黑,雨也越下越大,她终是被鸳鸯和翡翠两个小丫头劝回了房间。 经不住这么娇俏的丫头伺候,墨九洗了脸,沐了浴,整得浑身香喷喷的,鸳鸯和翡翠还为她拿捏身子。公主般的待遇,让墨九不由感慨,这菊花台的生活真是纸迷金醉,容易让人迷失堕落呐。相比起来,怡然居就与它的名字一样,像一个舒适的家。有娘,有地,有花,有草,每一个地方的布置都简单、实用,也温馨。没有菊花台的华丽尊贵,可住在那里就是舒服自在。 果然是贱命!她骂着自己,捂在绵软的被子里,慢慢见了周公。 半夜里,外面风声和雨声呼啸而来,击打在瓦上,像猛兽来袭似的,“啪啪”作响。 墨九心里装了事,睡得本就不怎么踏实,被风雨声惊醒,再也睡不着。 帐子外面是鸳鸯在守夜,有一点朦胧的灯光,但隔了屏风和一层帐帘,里面的光线仍旧显得有些昏暗。墨九听着雨声,盯着帐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考着,突然在暴雨和狂风的呼啸声里,听见有依稀的敲门声传来。 然后门板“吱呀”一声,她听见鸳鸯惊呼,“公子,您怎么来了?” 墨九几乎下意识坐了起来,可看看身上只着小衣,她并没有掀开帐帘,只扭头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灯火,听见东寂刻意压抑的声音问:“姑娘睡了?” 鸳鸯点头,入屋找了个干爽的帕子要为东寂擦头发,“外面这般大的风雨,以为公子不来了哩。” “嗯”一声,东寂不置可否,声息很浅。 帐子里面,墨九趴在床上四处翻找没有看见自己的衣裳,咳嗽一声,又倒下去扯被子遮住身子,“鸳鸯,公子来了?” 鸳鸯一怔,看了东寂一眼,连忙应声,“嗳是的,姑娘醒了?” 墨九说一声是,又笑道:“鸳鸯帮我把衣裳拿来一下吧?” 听见她的话,东寂接过鸳鸯手上的绒帕子,对屏风的方向道:“九儿不必急,慢慢起身,外面冷,穿厚一些。我在偏厅等你。” 暴雨如注,狂风卷着庭内的花木,发出“呜呜”的咆哮声,比打雷还要凶悍几分。墨九穿好衣服,又特地多裹了一件貂领的斗篷,把脑袋都盖的严严实实方才出了屋。外面很冷,被冷空气一呛,她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然后,她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心里微微发紧。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这么狂的风,东寂这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元宵节免费小剧场:汤圆和土豪蛋 元宵节这一夜,天儿还没亮,墨九就早早起来了。 打个呵欠,她推开木窗透透气,被冷空气一呛,“阿嚏”一声,不停揉着鼻子。夜空中墨色未退,庭院中的花草被扎上白茫茫一层寒霜,似洒满的一层白盐。她搓了搓手,又多披一件衣裳,匆匆去了灶房。这个点儿厨娘都还未起,灶上只有她一人,她把昨夜留下的炭火刨开,点上火苗,往灶膛里生上火,在锅里盛上水,开始找出糯米粉搓汤圆。 时下的人元宵节也吃汤圆,可汤圆还不叫汤圆,而叫着“浮元子”,馅儿都是用黑芝麻加油,再添上点儿白砂糖做成,内容比较单调。她昨儿特地备了些食材,除了黑芝麻馅,又添了用肉丁和菠菜做的珍珠馅,红枣和甘蓝做成的枣泥馅,还有纯正的猪肉馅。把糯米粉搓好,她想了想,又去萧乾的屋子里拿了一罐茶叶,另外备了一口锅,挑了些个头适中的鸡蛋,准备亲自煮一锅茶叶蛋给大家尝尝。 汤圆和茶叶蛋,都圆圆滚滚,代表了团圆和喜气。 灶房里红红火火,热气袅袅。熏开了屋门口的雾气。 天儿终于亮了,萧乾起身的时候,发现饭堂的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一盆汤圆,还有一篮用竹编小篮子装着,提手上扎了个蝴蝶结的茶叶蛋。 食物的香气充盈了鼻子,也充盈了他的胃和心。 “阿九辛苦了!”他心里暖暖的,探手过去想抱一抱忙碌了一个早上的女人。可墨九却闪开身,瞪他一眼,“洗手。” 抱一下也要先洗手?她以前常骂他洁癖,她这是洁癖传染了。还嫌弃上他了? 萧六郎乖乖出屋去洗了手,再回屋的时候,发现旺财正趴在桌子底下,慢吞吞吃着一颗汤圆,它的嘴筒子边上,还放着一颗剥好的茶叶蛋。 这严重的待遇不平让他皱起了眉头,“旺财都没洗手。” 墨九撩她一眼,将盛了汤圆的碗放在他面前,“因为它没有手。” 萧六郎坐下来,拂了拂衣袖,拿勺子搅搅,淡声道:“可它有脚。” 墨九坐在他对面,“那你也用脚吃,就不用洗手了。” 萧乾抬头瞥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挪着椅子就坐到她的身侧去,一声都不吭。 “咦,你还家庭冷暴力了?”墨九看他紧紧挡在身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竖着眉头道:“吃东西不该洗手嘛,我说你说错了?” 萧乾眼神幽幽的,无辜一叹,“可洗手前我只是想抱你,又不是想吃你。再说,你是东西吗?” “我当然不是东西。”墨九瞪他一眼,说罢又发现失言,啐他一口,“不管我是不是东西,你都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你,我大早起来给你做吃的,你好好的位置不坐,偏生挤到我的边上来,把光线都给我挡住了,我吃东西手脚都摆不开,讨厌!”说罢她低头,“是吧,旺财?” “呜”一声,旺财表示了同意。 萧乾无奈地看着已经叛变得连主子都不认的狗,再一次拿无奈的目光看神经大条的墨九,“门没关,风大。” 墨九皱眉:“风大又怎样?” 萧乾看着茫然的她,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难道她看不出来他只是为了给她挡风吗?这姑娘傻得简直无药可治! 可心底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想了想,指着碗里的茶叶蛋,“我要吃这个,你给我剥。” 墨九满脑门都是黑线,“大爷你傲娇成这样,怎么生存下来的?” 嘴上嗤着他,可她还是很心甘情愿为他剥蛋的。 “好了便宜你了。”墨九将一颗茶叶蛋剥好放他碗了,“你得知道,在我们那里,这种茶叶蛋只有土豪才吃得上。” “土豪?”萧乾不解地问,“何谓土豪?” 墨九给她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给他讲了关于土豪与茶叶蛋的渊源与笑话,然后又把自己千辛万苦煮茶叶蛋的过程告诉了他,眨巴着眼睛笑道:“今儿是元宵节,大家都吃汤圆不新鲜,咱是土豪,就得吃茶叶茶。怎么样,这个安排合理嘛?” 萧乾默默点头,目光幽幽,“很合理,这一顿茶叶蛋,确实土豪吃的。” 墨九哈哈大笑着又为他剥了一颗,“两颗土豪蛋,才配得上我高大上的六郎。” 萧乾盯着碗里还在转圈的蛋,又抬眸怪异地盯着她,“如此土豪的蛋,我下不得口。” 墨九剜他一眼,“趁热吃,别傲娇了!说它是土豪蛋,还不就是鸡蛋。当然,我的心血也是很贵重的呐。” “不。不是心血。”萧乾慢条斯理地抬手揉着额头,思忖片刻,用一种心都在滴血的眼神瞥着她:“阿九可知,你拿的那罐茶叶,乃武夷山顶悬崖峭壁之上千年茶树王树身所摘。十年方得一罐,一罐可值千金。这一锅茶叶蛋,非土豪吃不上也。” “啊”一声!饭堂里传来墨九掀屋顶一般的惨烈尖叫。 “萧六郎,有这样好的茶叶,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的蛋啊!啊不,我的茶叶啊!” ------题外话------ 祝妹子们元宵快乐,天天快乐。 今天的更新估计也不会早哈,大家可以明天早上看。先上点儿开胃菜,给大家乐呵乐呵,算是节日礼物。 喜欢的,就点个赞吧,么么哒。 ☆、坑深092米 蛊之意念控 呼吸微微一滞,墨九望着雨幕,久久不语,思绪无端复杂起来。 “姑娘,这边走。”鸳鸯笑着提醒。 “嗯。”墨九拎着裙摆,匆匆抬步入得偏厅,发现东寂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雕了富贵牡丹的紫檀木食盒,只那一层外饰便精致完美得让考古出身的她有一种想扑上去的冲动。 东寂微微一笑,看着她指了指食盒,“来得匆忙,我没有准备别的,只一盘玲珑珍珠奶卷,带给你尝尝。” 玲珑珍珠奶卷,光听名字就很有食欲了。 墨九睡了大半夜,晚膳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殆尽,暗暗咽口唾沫,走向东寂的另外一边椅子,与他隔着一个桌面坐下,看他头发还半湿着,又歉意道:“本不该来打扰的,可事情太急,我一时找不到旁人帮忙,不得已来找食友了。” 东寂轻瞄一眼,并不介意她刻意的疏远,带笑的目光里像蕴了春风,极是暖人,“你若不找我,我才该生气了。朋友,便是用来打扰的。” 这哥们儿就是会说话! 墨九打心眼里觉得舒坦。 霎时,她脑子里的阴霾散去,雨过天晴,饱含笑意瞥着他,道:“东寂今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东寂的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唇角微牵,“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墨九笑得很真诚。 “那九儿今日找我,有何要事?”他问。 “东寂先去换身儿衣服吧!”墨九寻思一下,又看了看牡丹食盒,笑道:“你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我若缠着你先说自己的事,也太不仁道了。这样,我先吃东西,你先换衣服,等下回头,我们再说。” 馋猫似的她,乖巧、真实,还顺便关心了他一回。东寂似乎很受用,点点头,将那个让墨九很想摸上一摸的食盒轻轻打开,把里头的玲珑珍珠奶卷端出来,嘱咐她慢些吃,便告辞离去。 与东寂这样的男人相处,墨九没有心理压力。 因为他太懂得照顾人的情绪,不管说话还是做事,永远恰到好处,掌握着应有的分寸,也保持着朋友应有的尺度,不会让她觉得难堪,更不会让她不自在。 想是晓得墨九想自在的吃东西,他换了衣服并没有马上过来,等她吃了个半饱,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才穿了一件居家的素色直裰,腰上系一条祥云纹的玉带,风度翩翩地进来,然后食盒一收,不许她吃。 “夜间不宜多食,可以了。” “呃!好。”墨九是吃货,但也不是一个不顾健康的吃货。她笑眯眯点头,看着食盒上面做工精致的富贵牡丹,突然懒洋洋地瞄了东寂一眼。 “这个食盒用料考究,雕工一流,非普通人可用。这装奶卷的盘子,釉色润美如玉,纹饰不多,淡雅却有雅趣幽韵,非官窑不可烧出。便是这奶卷,从口味与精致程度看,怕也得御厨方能做出?” “没错。九儿好眼光。”东寂轻轻发笑,“这食盒乃宫廷之物,这食盒乃内窑所产,这奶卷也是御厨手笔。”顿一下,他望定她的眼,笑容更大了,“你信吗?” 若他不这样坦然相告,墨九还真的十分确定这些东西都出自宫廷。可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这么一调侃,墨九反倒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就她所知,南荣的达官贵人也可以享用这些东西,便是萧府上,她也曾见过许多贡品级的日常用品,想来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实在太富有,人们的物质享受并没有烙上太深的君权烙印。 她正思考,便听他又道:“九儿在想什么?” 墨九抬头,严肃脸,“我在想,你究竟是哪个龙子龙孙?” 东寂抿了抿嘴唇,淡淡一笑,转头先让鸳鸯给她奉水漱口,等她都收拾利索了,方才道:“我是哪个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九儿找我有何要事?” 这么一说,墨九神思就归位了。看东寂的样子应当很忙,人家大晚上的赶回来,她一直拉着人扯闲磕确实不好。 斟酌一下,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便道:“我想去参加明日的墨家大会,可没有邀请帖子,这临安我找不到旁人,想来东寂可以帮我?” “没问题。”东寂连一声询问都没有,就直接应了,“你消消食去歇着,明儿与我一同前往。” “嗯。”事情这么顺利,可墨九脑子里转了几个变,回答得却有些犹豫,“东寂就不问问我,为何要去?” 东寂低笑一声,“不管为何,只要九儿想去,便可以去。” 这是霸道总裁的范儿啊?墨九默默思考着,终是不想问太多,点头笑道:“好吧,这次算我欠东寂一个人情。回头若有机会,墨九定当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东寂的视线扫过她红彤彤的脸,眸色微微一暗,转而又笑道“若九儿实在过意不去,明日一早,你来做饭。” “哦对!”墨九想起来了,喜滋滋地道:“上次离开我便说过,下次见面,由我展露厨艺的。那就这么定了,一言为定。” 她说罢让鸳鸯把她拎来的松花蛋拿过来给东寂显摆了一下。这个东西对东寂来说是新鲜食物,他拎了一个研究着,将做法问得很仔细。墨九除了告诉他做法,以把常见的吃法告诉了他。两个人都是吃货,谈起美食来便是滔滔不绝,直到冷风灌入偏厅,差一点把油灯吹灭,墨九才想过来——醉红颜。 不能与男子过从太密。 她笑着打个呵欠,“困了。” 东寂眉梢轻轻一皱,并没有多说什么,依旧笑着,让鸳鸯送墨九回屋休息,然后便转身自去。 “明早见。” “明早见。” 墨九看着他的背影,理了理风氅的斗篷,匆匆回房,宽衣睡觉。 这张床很大很柔软,可以容得她在上面辗转反侧,所以,她便睡不着。一个人太好了,好得几乎没有缺点,这就是成了最大的缺点——东寂便是如此。而且,他对太好,好得让她心里有点不踏实。无端受人恩惠,却无法回报,那本身就会成为一种压力。 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在外面狂风骤雨的催动下,脑子里胡乱的想着,一会是东寂、一会是萧乾,一会是墨家大会,杂而无绪。突地,她裹了裹被子,脑子划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样的雨夜,若有个怀抱可以依偎,会是怎样的感觉? 电光火石间的念头,一闪而过。 可与之相对的,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出现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颀长挺拔的身影,还有他衣袍飘飘,骑在高头大马那一副清凉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明儿在墨家大会上若被他看见,会怎样? 黑暗中,她悄悄摸着自己的脸,嘴角牵出一抹笑来。 不,她不能让人认出她来。 萧六郎不能,墨妄不能,方姬然和灵儿也不能。 —— 夜雨凄凄,夜风狂狂,漱洗了天地间的尘埃,却卷不走低压在屋檐之上的乌云。一朵朵黑云猛兽似的,伏在天际高处,任由狂风相卷,暴风相袭,依旧俯视着这个凄厉的大地。 枢密使府。 雨雾中的夜已深了,却依旧灯火通明。 “主上,让击西去把九爷抓回来吧?!九爷也太不像话了,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大晚上留宿男子家中?若非主上英明,事先下了醉红颜,怕得发生什么不伦之事了?不过主上呐,这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主上若不早占先机,到时候恐就……” “阿弥陀佛!”闯北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主子的脸也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一把拽着击西的胳膊,将他往外拉,“走!” “嗳嗳嗳,击西还没说完哩。”击西使劲挣扎,“李闯北,你大爷的,你天天管着击西,是要做什么?” “老衲在度化你,不要不识好歹。”闯北不由分说把好管闲事还喜欢做思想教育的击西给扯到了里间。那里面,声东和走南两个家伙正在打着呵欠下棋,根本无视他们二人的存在。 闯北问:“你看不出主上很生气?” 击西点头,“击西不是在宽慰主上吗?” “有你这样宽慰的?”闯北双手合十,无奈的摇着头,如有道高僧一般,低低念叨着什么,击西不明所以,狠狠扳他的手,“喂,你在念什么经?” 闯北睁开眼:“你若再闯进去多说一句那些废话,恐怕就不止笞臀了,今日你小命不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一周年忌辰,相识一场,我提前超度你也罢。” 击西俏生生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李闯北,我和你有仇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里头果然响起萧乾的声音,“击西!” 击西身子一震,看着闯北无辜的面孔,恨恨瞪他一眼,轻“嗳”一声,慢腾腾推门,撑着门框探头看着背对他的萧乾,腻歪的笑出一脸苦相,“主上,几个?” 萧乾回头,“什么几个?” 击西瘪了瘪嘴,“主上不是要笞臀吗?” 萧乾脸色微微沉,“去把储冰室的钥匙拿来。” 明儿就是冬至,入冬的天冷得刺骨,他却要储冰室的钥匙,击西完全理解不了。不过闯北多日来对他的“度化”,多少还是让他开了点窍,虽然喉咙有些痒痒,还是什么也没有问,便乖乖的退下去了。 萧乾背负双手,静立窗前看雨滴从屋檐的瓦间流下,珠子似的击打在地面的青砖上,漱漱作响,一动也不动。沉静的面孔像上了一层黑釉,写满了繁杂的心事。 薛昉垂手立在他身后,观察着他,脊背上凉涔涔的。从今儿墨九离开枢密使府,然后去了菊花台开始,他家使君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可情绪还算稳定,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一刻钟前,探子却冒雨前来禀报,说菊花台那位,大半夜的居然不顾倾盆大雨,径直过去私会墨九了。那些探子不明萧乾的心思,只晓得就实汇报墨九的情况,顺便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 听见“私会”的词,薛昉就晓得完了。 果然,萧乾站在窗前吹了半天冷风也不作声。 他的样子很安静,却极为瘆人。 薛昉晓得他在隐忍,可隐忍过后,就不晓得谁要倒霉了。他不想触霉头,一动也不敢动,观察着萧乾冷肃的背影,脊背也绷得紧紧。 “薛昉。”萧乾突地唤他,“几更了?” “四更天了!”薛昉算是看出来了,每次遇到墨九的事,他家使君就这样不阴不阳的,让人害怕。他紧张的瞄了一眼那个背,又用商量的口吻道:“明日要去墨家大会,使君早些歇了吧?” 萧乾眉头微微蹙起,突地转头看他。 “我今日是不是不该把她撵走?” 薛昉一愣,却见他撑着额头,似乎头痛地小声道:“应当关在府上,不让她出去惹是生非。” “关在府上”这个说话,薛昉其实有些怀疑。连醉红颜都吓不到的墨九,又哪里关得住?再说了,他家使君若真拿她有法子,又怎会在这里独自神伤? 薛昉对墨九这个人,半分都理解不了,也无法回答他家使君这样高难度的问题。他苦着脸,顾左右而言他,“使君放心好了。墨姐儿聪慧机灵,断然不会吃亏的。” “机灵、聪慧?”萧乾冷哼,似乎不怎么看好墨九的智商,“但凡长点心,也不会那般容易信人。” 薛昉不晓得怎么回答,怪异地看他一眼,踌躇着,“人家会做吃的,墨姐儿又好吃,难免……就往那里跑了!” 这货太实诚了,根本就不知踩了他家主子的痛处。萧乾剜他一眼,他刚好迎上,愣一下,仍不知情地道:“依属下对墨姐儿的了解,她就爱好两样。一样是美男,一样是美食,人家两样都齐活了,她喜欢去菊花台,这也怪不得……小姑娘嘛,都喜欢温和的,柔情的,哪个喜欢整天面对一张冷脸?” 说到这里,他只觉面前的冷气越来越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太中听,嘿嘿干笑一声,恨不得咬掉舌根,“这个,属下不是说使君。您大多时候还是很……很温和的、很柔情的。” “……”萧乾扫他一眼,转过身。 他没有责怪薛昉,就那般站在窗前,挺拔的身躯纹丝未动,对着无边无际的雨夜,深幽的目光里,情绪浮浮沉沉,像溢出了一层冰。 这时,一个高瘦的人影子蹑手蹑脚地飘到他的身后,用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道:“主上,储冰室钥匙拿来了,击西还顺利检查了,里面的冰……长得很喜人。” 萧乾没有应,神思不知飘去了何方。 微微偏头瞅他一下,击西轻轻将手放在萧乾的肩膀,重重一拍,拔高声音,“主上!” “啪嗒”一声,他被萧乾甩翻在地。 “哎哟!”他苦着脸,“我是击西啊。” 萧乾低头看着捂着腰呻吟的家伙,轻轻一哼,“下回不要动手动脚。” 击西很无辜,看着他大步离去,转而向薛昉道:“小郎呐,难道击西又错了?击西不是害怕主上中邪了么?这才试试他还活着没有。” “你哪天不错,才稀罕哩。”薛昉瞄着他摇了摇头,大步跟上萧乾的脚步离去了。 偌大的空间里,只击西睡在地上,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然后听见闯北一声“阿弥陀佛”,他从地上弹了起来。 “闯北,走去看看,主上去储冰室做甚?” 从卧室到后院的地下储冰室,萧乾冷峻的面孔上,没有半丝变化。但每一个人见着他,都瞧得出来,他情绪很不稳定,千万惹不得。 站在那个夏日才用得上的储冰室门口,他打开门,进去转了一圈,又差人端来了一张可供休息的软榻放在中间,然后出门,解开风氅丢给薛昉,脱下靴子,把束了玉冠的长发解开,便只着一袭白色的中衣,赤着双脚走了进去。 “使君!”薛昉抱着萧乾的风氅,在外面眼睁睁瞅着,见状不由大惊失色,“您这是做甚,这么冷的天,你会受不住的。” 萧乾没有回头,墨一样的长发披散在背后,颀长的身躯静静立于冰冷的室内,像一座俊美的冰雕。 头一偏,他对薛昉道:“让探子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速来禀报。” “是。可是,不对啊使君。”薛昉生怕他冻着自个儿,又跟着冲了过去,可他还未入内,储冰室厚重的铜质大门便“砰”一声关了过来,碰了他一个灰头土脸。 萧乾的轻飘飘从里面传出。 “不许任何人打扰。” 薛昉苦巴巴地杵在门口发愣。 击西和闯北跟了过来,探头看了看,“怎么回来?主上呢?”闯北问着,然后看着薛昉直愣愣的目光,诧异道:“主上进去了?一个人?准备在储冰室就寝?” 薛昉点点头,声音散在雨夜中。 “我怎么感受咱们主子……也疯了?” 萧乾当然没有疯。 他记得上次在楚州坎墓的冰室里,**蛊就迅速成长,催化了二人的情绪。那个时候他便断定,遇上强烈的外部刺激,可以促动**蛊的成长,也可以让云蛊与雨蛊之间产生更为紧密的情绪牵引。 储冰室的温度,与坎墓的冰室也差不多了。 他盘腿坐在软榻上,望着储冰室照壁上的图案,一双俊美的眸子浅浅眯起,静静思考着,没有半分表情。 好一会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牵,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将之前端正的姿态放松,慢慢斜躺下去,阖上眸子。 风雨交加的冬夜,能冻死路边野狗。 这个夜晚墨九睡得并不安稳,她的身体忽冷忽热,明明屋子里烧着地龙,明明盖着那么厚的暖被,可睡过去了,她却发现像在坎墓冰室那般寒冷。刺骨锉心的冷意,似附上了人的骨头缝儿,让她很是难过。可比这更难过的是一种不知从何处汹涌而来的渴望。 “九儿……” 无边无际的冷意与黑暗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唤他。她如坠梦境,瞪大眼睛寻找着,一步步循着声源走过去。 “谁?谁在叫我?” 一个男子身着月白色的软缎轻袍,斜躺在一张红云般艳靡的毡毯上,双目半阖半眯着,似有夺人魂魄的妖气,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眼。柔软的大红毡毯上,他月白色的袍子领口是开着的,露出一片紧实的肌理,那惑人的颜色形状,一直延伸到精壮的腹肌之地,再往下便被柔软的布料遮住了。 可半遮半掩最为渴望。 野性与华贵,妖孽与冷艳,仙气与邪气,在萧六郎的身上,竟然融和得这般完美,整个世界在他面前,似乎都失了颜色……她有些口干舌燥,脚不听使唤走了过去,有一只从心底深处长出的钩子,很想钩开那一片布料,看看内里风光。 这感觉一旦滋生,便再也压抑不住,她双目赤烫,带着一种近乎狂乱的渴求,走得很慢,可身上却慢慢烫了起来,呼吸乱了,语气颤了,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六郎?你怎这般了?” 她在梦里唤了一声,哑哑的,缺水的,带着渴望的声音,似乎让那个人很满意。他清俊的脸上掠过一抹浅笑,荡入她的眸中,带着罂粟般致命的蛊惑。 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萧六郎何时这么妖孽风情了? 他在她的心底一直是严肃的、冷峻的、清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容于尘世的,带着一股子仙气的人。他清心寡欲,刻板的脸上永远写着女子勿近。 但这时的他居然会这样朝她笑,妖异的、邪魅的笑……配上他一袭白衣,一地的红毯,竟然娇艳无比。还有他似乎在说着什么,轻启的唇,像好吃的果冻,让她很想上去啜上一口。 这感觉有些色丨情,她受不住自己,脸上的红热慢慢延伸到了耳根。以至于她耳朵“嗡嗡”作响,觉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六郎,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带了一丝颤意。 “不是!”她清楚地听见了他仿佛带了魔力的声音。然后,他朝她伸出手,一双似有流光的眸子让她无法直视,亦无法抗拒。 她慢慢走近,将手搭入他掌中。 他轻轻一拉,她便站立不稳,顺势倒了下去,柔柔的伏在了他的身上。近在咫尺,两两相望。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角度,六郎看上去更为邪魅多情。可男子便是男子,他身上的硬实与她的柔丨软不同,只轻轻贴上,便能明显感觉到男子与女子的差异。 她很紧张,与他相贴的肌肤,慢慢便溢出一层潮丨湿的汗意,让她的双颊像在炉火旁烤着,烫得惊人。 “阿九你看,我是不是男人?” 昏昏沉沉中,她听见他如是问她。 她喉咙里“咕”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 他又低笑一声,带着魅惑的幽幽问:“我是个正常男子,我也没有不行。阿九可想试试?”他似乎很介意她那天的话,执了她的手,便轻轻搭在他腰上,让她顺着他的腹往下探,似乎要证明给她看。 墨九讷讷的看着他。 这个人明明听见了她的话,却装着什么都不在意,偏生跑入她的梦里来,却一头嚣张的妖兽,扰乱她的思绪。 哦……是梦。 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活在二次元的空间里,明知是在做梦,脑子也清醒,可身体却不完全受她支配,有一种不知真假的彷徨。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眉头慢慢蹙起,“我明明在东寂的……” “嘘!”他握紧她的手,给他一个夺命的邪魅眼风。那专注、认真的眸色,似乎要望入她的眼底。 墨九激灵灵一颤。 这种怪异的感觉,刺激着她的心脏,一种期待与他肌肤相亲的急迫感,几乎强势的压迫了她的理智,切割了她的思维,让她进退不得,又身不由己。 “萧六郎,不对……我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我先前好冷,这会又好热,我好像脑子有些不受控制……”她说不受控制,就真不受控制,手突地发力,将他紧紧扼制在掌心。 他闷闷轻哼,目光烁烁盯住她。 突地,他抬起她的下巴,让她面对着他,慢慢抬头,吻上她的唇角。蜻蜓点水的一下,他便退开,尔后扼了她的后颈,让她的头低下来,伏在他的脖窝里。汗湿的,柔软的、滚烫的肌肤紧紧相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也不有看对方,只呼吸相交,深浅不一。 空气里安静下来。 有一种甜甜的暖香,似伊甸园里的鲜花在盛开。园子里那一条潜伏了无数年的蛇,慢慢吐出了信子,想钻入那颗粉红的苹果嫩娇的果芯,啃吃它丰沛的汁水。 “阿九,可以吗?”他的脸侧过来,唇角擦过她的耳朵,暖暖的呵气,香风便闯入她的耳,暖昧得激起她身上一层又酥又痒的感觉,层层裹住她的身心,人便无力地瘫软在他的身上。 她似吃醉了酒,不太清醒,连呼吸都带了喘意,“可我觉得我不是我,六郎,我怎么了?” 这句话还未落音,他眉头微拧起,似有不悦,突然掐紧她的腰,一个翻身便调换了彼此的位置,她在下,而他在上,他的手撑在她的身侧,身子伏在她身上,轻轻顺了顺她鬓角的发,便抽去了她头上的发髻,“阿九好美!” 在他的赞美声里,她的身子棉絮一般无力地熨贴着他,一头长长的黑发如云似缎,铺在火一样焰红的毡毯上,与毡毯上绣着的花瓣交相辉映,画面绚丽得像一个梦,一个让她恨不得永远沉沦的梦……哦,是的,是梦。 她叹,“六郎,可惜是梦。” 他笑:“是梦,所以阿九莫怕。” 她摇头:“我不怕,我愿意的。” 他又笑,“你倒老实。” 她眨眨眼,“我总是老实的,六郎,我喜欢你。虽然我不知我为什么喜欢你,是不是因为受了**蛊的控制才会喜欢你,但这一刻,我喜欢你是真的。六郎,你呢?” 他黑眸烁烁的盯住她,没有回答,然后低头吻上她的唇,那烈焰般燃烧的热情,伴着唇与齿相合的刺激,让墨九身子战栗一下,轻嘤一声,嘴唇便含糊不清地迎上他。 “六郎……” “嗯?”他吻着她,一直在吻。密密麻麻的吻如火山爆发似的热度,从她的唇慢慢移到她的面颊、耳朵、脖子、琐骨……他的呼吸滚烫,他的声音含情带诱,他每一个音调都带着炽烈的沙哑与魅惑。 “阿九……我也是。” 墨九整个儿被点着了,肌肤上像被火焰滚过,汗水沾湿衣裳,晕眩麻痹了神经。他吻得太热情,太投入,他夺去了她的理智,她根本无法思考,天地似乎都在她的眼前旋转,而她陷入他满是男性气息与薄荷香的欲丨望漩涡里,再不会冷,再不会想,只全身心在他低低喘息着攻城掠地时,用火一般的热情回应他。 脑海中,似有灿烂的烟花掠过。 飞沙走石般的激烈之火,烧得她浑身虚软疲惫,似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手指头都没有了力气。 当窗外的雨声渐渐停下,当天空的颜色从墨黑变成鲤鱼肚白时,她轻呼一声,从榻上坐起,愣愣地看着帐子,抚着还在发烫的双颊,还有脑门上的冷汗,恨不得咬舌自尽。 她居然做了一晚的春丨梦? 而且还是和她讨厌的萧六郎? 更可怕的是,梦中情形,她都记得非常清楚,深刻,就像亲身经历过的一般。这种诡异的感觉,让她有些害怕。若非依旧还在榻上睡觉,她真感觉是见过了萧六郎。 更可怕的是,梦里的她不像自己。 那像一个真正被**蛊控制的一个人。 除了欲念,还是欲念。 她拉过一缕头发理了理,就着昏暗的光线瞅着,脑子里下意识便想起萧六郎凑近她的头发,轻轻细嗅,掌心羽毛般慢慢抚过,再温柔似水的将她的头捧起,一点一点啃吻的样子。 “娘啊!”她捂脸,“莫不是疯了?” 顿了顿,她激灵一下,“还是**蛊又长大了?”闭上眼睛,她思考着,可梦里那混着中药味的薄荷幽香,似还在鼻端,那个人低头吻她时,长长的睫毛都似在面前眨动,还有他敞开的袍子里,那腹肌之上,似乎还有一条斜着的刀疤。狰狞地蜿蜒在耻骨上方,带着一种力量感与征服欲…… 那真是的萧六郎吗?她拉住被子捂住脸。 “姑娘醒了?”鸳鸯在屏风外面轻唤。 “嗯。”墨九定了定神,慢慢起身将衣服披在身上,趿上鞋子慢慢出去,看着鸳鸯,不太确定地问道:“我昨晚上没有说梦话吧?” 鸳鸯是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看着墨九古怪的表情,摇了摇头,“昨晚姑娘睡下后,鸳鸯没多一会就睡着了。鸳鸯睡着了,雷都打不醒。姑娘,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她恬美的面孔,墨九放心了。 “没事。走吧,带我去灶上做饭。” 为了回报东寂,墨九这餐饭做得很用心,可不论她多么想要集中精力,依旧无法回避时不时的走神。梦里萧六郎带着低笑的轻言软语,妖孽得不若平常的魅感,老是占据她的脑子,以至东寂什么时候入了灶房,她都没有发现。 “九儿今日气色不错。” 东寂温和的声音,依旧春风似的暖人。与萧乾的外在清凉内里妖孽不同,他是一个沉稳贵重,玉一般温润的男子。与他相处很舒服,却很难有澎湃而起的情绪。 “九儿?”他又唤一声。 墨九“啊”一声,反应过来自己又想到萧六郎,不由尴尬一笑,对他道:“时辰还早,东寂怎不多睡一会?” 东寂站在门品,看着她的情绪,微微敛眉。但只一瞬,他又笑了开来。他的背后是雨过天晴后冉冉升起的太阳,那金色似为他渡了一层温和的光芒,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为柔和。 “怕你不惯,来帮你。” 墨九挽了挽袖子,甜甜一笑,“不会的,我这个人最是自来熟,普天下的灶房都一样,有锅,有铲,有调料。”眨了眨眼,她努嘴朝往示意,“院子里空气新鲜,你去转转?我这里很快就好,今儿是决计不能动你一根指头的。” 东寂轻笑着,点头离开了。 墨九长长松了一口气,专心做吃的。 菊花台的食材很丰富,可以由着墨九发挥,可昨儿晚上的梦太累,她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只寻思做一些东寂没有吃过的,有现代化风味的早餐给他尝尝鲜便好。 煎了几个营养丰富的水果饼,她泡了黄豆和花生差人拿去石磨上磨了浆来,熬了一锅浓浓的花生豆浆,做了一个醋椒黑木耳,再煎几个嫩黄的荷包蛋,等食物都好了,又在每个盘子里放一朵刚摘的娇俏小黄菊,看着便赏心悦目了。 东寂坐下来,目光便是一亮。 “这一桌早膳太好看,我舍不得吃了。” 墨九瞪他,“不要为吃货丢脸,吃!” 轻笑出声,东寂不再客气,修长的手执了筷子,夹起一张水果饼,翻来覆去看着饼中的水果丁,赞了一句,往嘴里一咬,面上便露出满足的喜悦。 “水果入饼,别有风味。九儿是如何想到的?” 这哪里是她想到的? 墨九无法告诉她过往的经历和穿越的事情,只老神在在的严肃脸,“天赋!来自厨艺高手的天赋。” 她严肃的样子,让东寂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只将盘中食物逐一品尝,赞不绝口。 做厨子的墨九自然也得意,尤其这些东西断然不是东寂常吃的,看他又惊又喜的满足样子,那种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更加强烈。而且,她有一种回报了他的舒坦。 喂饱了东寂的胃,她提出了要求,“你晓得我的身份,我若就这样和你去墨家大会,肯定不太好。所以我准备乔装打扮一下,还望你为我保密。” 东寂目光微闪,“乔装?” 墨九笑出几颗白白的牙来,“对啊,我乔装成你的侍卫可好?扮成个男的。” 东寂眉头轻皱,“我侍卫没这么矮的。” 墨九拍额,瞪他:“好吧,那我乔装成你的侍女怎么样?你总该不会说,你的侍女没我这么丑的吧?” 虽然这是一个事实,她脸上的醉红颜没有退,确实不怎么雅观。可她不希望这句话从东寂的嘴里说出来,先封了他的嘴。 东寂忍俊不禁,“你的脸,不管乔装成什么,都很难藏得住。”默了默,他突然问:“记得我上次拿来玩耍的那个钟馗面具吗?” 墨九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没把她吓死。她皱了皱眉,“墨家大会去一个钟馗,似乎不太合适吧?再说,也没有我这么瘦小的钟馗吧?” 东寂眸中含着笑意,“我当然不止一个面具。” 墨九轻“哦”一声,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一点一点观察,看得很仔细,“东寂,你没有戴面具吧?” “当然没有。”东寂失笑,抚了抚自己的脸,“哪有这般精致的面具?” “王婆自夸。”墨九哈哈大笑,“不过也是。” 由鸳鸯和翡翠伺候着,墨九换了一身装扮,穿了与鸳鸯和翡翠同款的丫头装,脸上戴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墨九不知这是不是真人的皮做的,心里有些膈应,但往脸上一戴,居然很服贴。戴好之后,在脸上铺一层淡淡的水粉,遮住连接位置,描上眉,画上唇,眉心点一粒朱砂痣,她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姑娘的样貌。长相平平,不丑,也不美,这样的人丢到人群中都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昨儿的暴雨之后,今日大晴。 一阵舒适的凉风从车帘的缝隙吹进来,墨九眯了眯眼,让鸳鸯掏出铜镜给自己瞅了瞅,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大着胆子撩开车帘,坐在东寂的身侧,看临安府的街景。 不多一会,临云山庄到了。 一抹炫目的霞光落在临云山庄门口那一座墨子的雕像上。墨九半眯着眼,在心里默默拜了拜祖师爷,就转开了目光。 临云山庄门口有一块极大的平地上,这会儿,大大小小的马车停在上面,很有秩序,可她并没有发现萧乾惯常用的那一辆。想到昨夜,她心里微微一沉,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马车往这边停。” “这位大哥,你把车驶那边去。” “来来来,这位弟兄,跟我这边来。” 临云山庄的门口,吆喝声不断。 来的人太多,太拥挤,一些没有邀请帖的人也挤在外面瞅热闹。可人家不入庄子,墨家弟子也不好上前撵人离开。这些人严重影响了道路,让他们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来疏导,很是头痛。 马车停了下来。 东寂从墨九的身侧探头望了一眼。 “明远,把帖子递上去。” “是,公子。”周明远在车外朝他躬了躬身,匆匆往临云山庄大门去。 墨九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临走时,若有若无瞟来的一眼,心里微微怔愣。其实她很想晓得帖子上面,东寂到底是什么身份。 是如他所说,是某位皇子皇孙?或是像萧乾一样,是一个有着境外势力的他国龙子凤孙? “九儿。” 东寂的目光突然转过来,落在她变得陌生的脸上。墨九“嗯”一声,回过头来,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歉意,似乎很难开口。她怔了怔,笑道:“你我有食友之谊,直言便可。” 东寂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不由想起她未中醉红颜之前,那一夜在萧府湖畔所见的倾世容颜。他唇角轻轻一牵,“我曾说,你我相交,以食会友,不必管对方的身份。可人活于世,又不得不涉及身份。我不想瞒你,你也不必惊讶。” 墨九静静的看着她,点头。 “不管你是谁,对我而言,只是东寂。” 东寂一怔。 慢慢的,他绽开一个笑容。 和煦、温暖,满足得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墨九奇怪他会这般在意这个事情,就算他是皇子皇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她好早之前就认识小王爷宋骜,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的。 “放心,我不‘以名取人’的。” 她对他报以友好的一笑,可不待她笑容收住,临云山庄门口就匆匆过来几个人。打头的人正是方姬然,墨妄、尚雅,还有申时茂等一些长老。他们从中而出,排开墨家弟子,恭敬的对马车致礼。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恕我等未能远迎。” 墨九笑容一收,顿觉不妙。 ……东寂居然是太子宋熹?谢忱的外孙、谢贵妃的儿子,还与宋骜和萧乾处于敌对阵营? ☆、坑深093米 各有心思   太子殿下驾到,临云山庄门口的喧闹声倏地停止,短暂的静谧状况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东寂的身上,打量一瞬,似乎都同时回神,纷纷跟着请安。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权天授的时代,皇帝与天比齐,地位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太子是储君,是皇权的延续,也是皇权传承的重要人物。除了皇帝便是他的地位最为尊崇了。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老百姓来说,那便是一种神圣与威严的存在,堪比神邸,他们某愿做小,叩拜得心甘情愿,甚至有生之年得见太子,有着感恩戴德的欣喜。 宋熹审视着俯低面前的一大群人,虽然唇上含了一丝笑意,可静静而立的姿态,依旧掩不住习惯的凌驾于人的尊贵与权势带来睥睨。 “都起罢!” 众人谢恩不止,场上又恢复了热闹的声音,可墨九的耳朵里却很安静。安静得听不见那些人诚惶诚恐的惊喜,只听得到自己杂乱的心跳。 轻风拂过来,撩起她的发,也撩起东寂的袍角。 她一直低着头,能见到的也只是他质地精良的袍角。 这个人还是东寂,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姿态。可上一瞬她才说不管他是谁,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东寂。这一瞬,她觉得面前的他就似乎隔了千山万水,中间多了一道怎么也跨不过的鸿沟似的。 东寂,似乎不再只是东寂了。 “并无不同,也无改变。”听见他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墨九怔愣抬头。发现这时,老百姓们已经起身,各自继续自己的事情去了。墨妄与方姬然等人则静立在马车的两侧,等待他们进入临云山庄的大门。而东寂没有理会旁人,只看着她,背对着众人,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低低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她听见自己问。 “是。”宋熹说罢,又似为确定什么,再一次压着嗓子重申,“九儿,我说过的话不会变。希望你,亦然。”说罢他抬步走在前方,微微负着手,挺直的胸膛,坚毅的脊梁,那一袭风华,便是储君的气度了罢? “哦。”墨九低低回了一声,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听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东寂吸引了过去。她的身份与鸳鸯和翡翠一样,只是东寂的侍女,只要不表现得太过张扬,就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微垂着头,她默默跟在东寂身后,往里走。 四周都是熟悉的人,她稍稍紧张,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被人认出来。好在她的面具不起眼,侍女也不止她一个,没有一个人关注她。 临云山庄的正门口,墨妄、方姬然、申时茂、墨灵儿还有几个长老模样的人站在左侧,而尚雅和另外几个她不熟悉的长老站在右侧,泾渭分明。尽管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笑意,看似亲如一家,可简单的站立方位,便挑明了不同的阵营。 如此看来,墨家左右两派的纷争并未停止,双方谁也不会轻易服从对方的统领。那么,方姬然是墨妄找出来的钜子,对右系阵营的人来说,未必肯轻易承认。 墨九从中间走过,看着他们腰上挎的剑,在风中发出一种让人脊背毛麻的“铿铿”声,拳心不由微微一握。这个墨家大会,肯定得出点儿幺蛾子才散得了场。方姬然的这把钜子交椅,恐怕也不容易坐得上。 在入场的权臣人数看,至化帝很关注这个盛会。 他身为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但太子爷却来了,他代表的一样是皇权。 于是,太子殿下的亲临,让墨家大会还未正式开始,便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带出了一个小小的*。里面的人纷纷请安不止,在临云山庄外面瞅热闹的人,也议论得热火朝天。关于太子殿下墨家会不会从此受朝廷掣肘,方姬然能不能成为新一代的墨家钜子,众人各执一词,南荣人好赌成风,有人已经私底下开设了赌局。 墨九低头看着脚尖,一直默然无语。 一来她身为“侍女”不便开口,也没有开口的分,二来东寂的身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走了这么老远,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找准与他关系的重新定位。 人与人相处,需要一种关系定位。 只有定位好了,也说服了自己,方能轻松。 可这样子的东寂,让她突然轻松不起来了。 她曾想过他可能是某位皇子皇孙,可没敢想他会是太子宋熹。 宋熹这个名字在她的耳边出现过很多次了。 从她穿越以来,他便是一个活在他人口中的重要人物。 他与谢忱关系密切,而萧家扶植宋骜为储,所以成了对立的阵营,关系一直不太和谐,嫌隙丛生。那么,既然宋熹知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萧大郎的媳妇,按常理来说,他便会避嫌。这也是墨九从来没猜东寂是宋熹的原因。可他不仅没有与她保持距离,反倒很是热络地拿她当食友对待。 如果墨九还是钜子之身,她会怀疑他居心叵测。 可她不再是钜子了,他还亲手给她做了一桌美食来安慰她。 当朝太子爷为她洗手做羹汤,想想墨九便有些胃缩。 “太子殿下,请上坐。 ” 熟悉的声音出现耳侧,墨九眼风掠扫过墨妄的脸。 好些日子不见了,他还是那般,血玉箫不离身侧,一张阳刚坚毅的脸孔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只是肌肤的颜色似乎比以往更深一些,古铜的健康色,不若东寂白皙,不若萧六郎俊美,却另有一种大丈夫豪气干云的侠义之气,依旧很让人有亲近感。 他热情地招呼东寂入座,位置是整个广场最正中的高台正中间,一看便是会场的席首。看得出来,墨家对于太子殿下的到来,很重视。 从头到尾,墨妄并没有发现墨九的存在。 看着他在那里忙碌,墨九心里稍稍有些灰暗。 这个人曾经保护过她的。 这个人曾经是她在这个世道完全信任的人。 在穿越最初那些日子里,墨妄在她的地位曾经比萧乾更重。因为与他同姓了一个“墨”字,她嘴上唤他着师兄,心里却把她当成大哥一般的看待。 可短短时日,几乎没有征兆的,两个人便疏远了。 他毫无压力地抛弃了她这个“捡来的师妹”,带着真正的方姬然离开,临走都没有给她留一句话。想起前些日子,两个人为了八卦墓、为了钜子位,为了仕女玉雕、研究洛阳铲、防毒面具商讨到深夜,还有他为了给她制出一个“暴雨梨花针”,反复试验,深夜不肯离开的过往种种,墨九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错觉。 仿佛那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太子殿下先稍坐,在下还有客人去招呼。” 墨妄向宋熹告辞离去,从高台的另一侧离开。 走在台阶上,他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突地调头望过来。 并没有人在看他,东寂的身边,也只有三个侍女。 墨妄目光稍稍一暗,又望广场上的人群里张望一下,没有看见那一抹熟悉的人影,继续沿着高台走了一段,在另一个幽静的台子上站定,手扶着栏杆,俯瞰整个墨家大会的广场,目光许久没有移开。 墨九想来参加墨家大会的事情,他也是知晓的。前几日,她在临云山庄外面胡搅蛮缠,他自然也知道。他原以为依她的脾气,就算是用强的,也一定会闯进来找他的,可她没有找他。哪怕明知道他就在庄子里,只要她递一句话,那些墨家子弟就不会为难她,可她愣是没有。 他嘴唇动了动,若有似无的一叹。 “师兄在想什么?”方姬然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 “嗯?没什么。”墨妄清和的声音并无起伏,就好像刚才的失神不曾存在一般。顿了一瞬,又轻声劝道:“师妹今日受累,趁大会尚未开始,你先回屋去歇一会,不然一会你的身子……该受不住了。” “师兄……”方姬然依旧戴着那一顶帷帽,依稀可见五官,但从外面却看不清她面上的情绪。不过,她却可以清楚看见墨妄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小小的皱眉。 她紧盯着墨九的脸,喊了一句,却没了下文。 墨妄感受她轻纱下方眼眸的锐利,低问:“师妹怎的这般看我?” 方姬然笑了笑,并没有马上回答。 良久之后,她扶着栏杆,似乎暗叹一口气。 “三年的时日,果然够长吗?” 墨妄不知她为何有此一叹,紧紧抿着嘴唇,望向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站在那临风的一处,默不出声。方姬然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往他的方向又走近一步,定定看他一瞬,又侧过身来,与他并肩而立,从栏杆往大会的广场眺望,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却都变了。” “变了?”墨妄轻问。 “我连长嗣的面,都见不上了,而师兄你……”察觉到墨妄身子微微一僵,方姬然又偏头看他,声音似有笑,又似在叹,“在姬然很小的时候,师兄就曾说过,会护我一世。不论如何,一生以我为重。我也以为我会是师兄最为珍爱的小师妹,可不过短短三年,连青梅竹马的师兄都会与我疏远……果然光阴最是不饶人。” 墨妄眉头微蹙,严肃看她,“师妹怎会这样想?” 方姬然轻纱下的面孔,若隐若现,并无半会情绪,可略带沙哑的声音,却微微涩然,“女子的感觉最是敏锐。这些日子与师兄相处,师兄待姬然如何,姬然又怎会感受不到?” 墨妄似乎有些意外,“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师妹误会?” 方姬然失笑,摇了摇头,喑哑的声音带了一丝苦笑,“师兄待姬然情谊厚重,已是很好,比亲娘还要好。可这一份好,也掩不住生疏,师兄变了。” 一声变了,她盯住墨妄不放。 墨妄的脸上,也有那么一瞬的尴尬,却未反驳。 “师兄,可是在担心九儿?”问及墨九,方姬然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墨妄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得到想要的答案,不是嘴上的答案,而是心告诉她的答案。 “师妹,我……” 墨妄是一个走马江湖的人,并不惯用心思伎俩,也几乎从来不会撒谎,尤其在方姬然的面前,两个人有青梅竹马之谊,他的心思想要逃过方姬然的眼,也是难上加难。 他踌躇的紧紧握住打磨光滑的石栏杆,摩挲着,像是很难启齿,又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久久,在暖阳与微风之中,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墨九的性子不若姬然这般稳重,脾气也差,人还有些傻气!我怕她惹出什么祸事。” 方姬然微微一笑,“果然男人看女人,与女人看女人不尽相同。男人也永远都不会真正了解女人。”顿了片刻,她迎着风长长一叹,似在感慨,“男女的思想,原是南辕北辙,互不能识,偏生又要生出情愫,纠葛不清。这上天造人,也是处处矛盾。” 墨妄疑惑地望着她,“师妹何意?” 方姬然叹息一声,望向栏杆下方广场上,幽幽道:“女儿家都想要安适的生活,男人也愿意给女子这样的呵护,来达到自己身为大丈夫的责任。于是你们都觉得九儿弱小、痴傻、简单、很容易被人欺负,每一个男子都抢着给她关怀、为她着想。” 转头看向墨妄,她问:“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未必需要?” 墨妄紧紧抿唇,看着她轻轻飘动的轻纱,似乎不太理解。 方姬然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九儿并不弱小、痴傻、简单、会受人欺负。那只是她刻意给人营造的外在,她只为保护自己,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安适,给自己上了一层保护色。真实的她恰恰与你们看见的相反。她心里强大、智慧超群、心思复杂……还会欺负人。” 墨妄别开眼睛。 其实他知道方姬然说得对。 可也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忽略了。 沉吟片刻,他略带心虚的笑,却没有回答,转而问她:“姬然嘴里所称‘你们’,除了我,还有谁?” 方姬然看着墨妄别扭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复杂。 她望了望天空,目光慢悠悠飘远。她不是不敢看墨妄,而是有些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当然,还有萧六郎。还有……大郎。他不肯见我,想来也是因为她吧。毕竟我这张脸,早已见不得人。而她,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听着她幽怨的声音,墨妄看她一眼,不知道怎么劝慰。 萧大郎与方姬然有一段深入骨髓的情分,可毕竟都在三年之前,正如她所说,三年的光阴似流水,冲刷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日日夜夜,人心也是会变的,比如他曾经以为这世上除了师妹不会再关注任何一个女子,可事实确是,另一个从天而降的“冒牌师妹”,在短短的时日内便占据了他的思维,让他习惯了保护她……而萧大郎,他的病情如何无人得知,是不是真的到了不能见方姬然的程度也未可知。但他娶了墨九,如果让他抛弃墨九再与方姬然好,墨妄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可若他接受了墨九,与墨九做成了夫妻,方姬然又要怎么办?萧六郎又怎会允许?他自己是不是会像当初看到方姬然与萧大郎好上一样,转过身,默默祝福? 千头万绪,他突然有些头痛。 “师妹不要想这些烦心的事了。等大郎病好,会见你的。”他安慰着方姬然,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岔过去,“噫,奇怪了,萧使君今日怎么还没有来?” 方姬然看着他脸上的沉郁,怔了怔,没有回答。 因为她知道,墨妄并不需要她的回答,那本身就是一句废话。 “师兄看着点儿,我回房歇一会。”她道。 “嗯”一声,墨妄松一口气,“仔细些,让灵儿陪着你。” —— 雨后的晴天,空气格外清心。 尤其空旷地方,四周又植了绿物,有腊梅幽香,更是怡人。 墨家大会设在临云山庄的大广场上,这个山庄原就是墨家在京师临安的据点,平常除了接待之用,墨家长老们会定期为墨家子弟授业解惑,宣扬墨家思想,也为墨家子弟做一些培训、组织子弟交流探讨。所以这个广场的面积非常大,同时容纳几万人也丝毫不显拥挤。 这会子人来得慢慢齐了,广场上人头攒动,青砖石的地面上放着蒲团,墨家弟子都盘腿而坐,而受邀而来的江湖前辈、权臣高官、还有墨家执事、长老、堂主等辈分高的人,全都散在广场的四侧。 墨九一动不动地站在东寂身后。 侍女没有位置可坐,却可以从高台上居高临下的俯视整个广场的情况。这么一瞅,人群密密麻麻,脑袋一个连着一个,人多而不乱,都按秩序坐着,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感觉,让人头脑发胀。幸而她没有密集恐惧症,若不然非得当场发病不可。 一个个的唱名响在耳侧。 她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谢忱、宋骜、辜二、彭欣,萧国公萧运长、就连诚王也带着诚王妃萧氏和大病初愈的小郡主宋妍来瞅热闹了,一家三口坐在一处,那叫一个亲密。 一阵冷风拂过,夹着广场外的腊梅香味儿轻轻拂面而来,充盈了墨九的鼻子,也让她的目光越来越沉。 萧六郎始终没有来……该不会不来了吧? 她其实不晓得私心里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不来,心里怪异的别扭着,冷不丁想到他的脸,她心跳加快少许,昨夜的旖旎画面,蛇一样缠住她的心脏,呼吸不畅,身子在冷风中,不禁一颤。 “冷吗?”宋熹突地转头。 “不,不冷。殿下。”墨九的样子,心不在焉。 宋熹眉头微微一皱,那声墨九为了配合身份顺口而出的“殿下”,让他许久都没有动弹。他端坐在那里,织金锦的直裰外面系了一件苍紫色银狐领的披风,眉间眸底,都温和而平静,看似没有情绪波动,可手指却把案几上的青瓷茶盏,抚了几数个来回。 “东寂是我的字!” “嗯?”墨九想着旁事,狐疑地看着她。 宋熹看着她懵懂的眸子,嘴唇轻轻一抿,突地悟了什么,眸子更暗。 他先前一直担心她晓得了他的身份会有责怪,见她沉默不语,也以为她是不高兴他的隐瞒,有了不好的猜测。听她喊他“殿下”更是以为她在刻意与他疏远,这才耐心与她解释……可如今他发现,其实她的情绪,根本就与他无关。 她的心思并不曾在他的身上。 他理了理银狐风氅的领口,轻轻笑着,“九儿没听见?” 墨九严肃脸道:“听见了啊?这不奇怪。” 他道:“我是说,你可以一直这么叫。” 墨九润了润嘴巴,压着嗓子道:“不晓得你的身份也就罢了,晓得了,似乎不太好。” 他眸子垂下,道:“我允的。” 墨九嘿嘿一声,“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有一些专横的霸道,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说罢他似是察觉语气生硬,又笑了笑,“你我食友之谊,不会改变。我认识你,在萧府湖畔,那时是食友,便只是食友。” 这句话的意思是解释他认识她的时候,不知她是谁吗? 墨九心里舒坦了一些,轻“嗯”一声,静静而立。 宋熹的手指依旧拨弄着领口,依乎是领口太紧不舒服,又似乎是披风的带子没有系好,让他不太自在,他自己仰着脖子拨弄了几下,突地瞥了过来,“九儿来,帮我弄一下。” 私心里墨九不太愿意与东寂有肢体接触,当然不是她排斥他,她对东寂这样俊朗温和的暖男,并没有太多抗拒的心思,只是醉红颜太讨厌而已。但这样的场合,东寂是太子,她是侍女,他的要求她若不答应,就太过分了,让东寂难堪,也容易让她成为异类。 她低头道一声“喏”,便走上前去,低头替东寂将风氅的带子解开,又把他里头直裰的领口重新整理,动作小心,却不熟练。 穿越过来,她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尤其他是个男人,她对男人的衣服更不熟悉,便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弄好几下都理不好,东寂懒洋洋仰脖子靠在椅上,尽力的配合着她,目光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她伏低着头,他仰着头。 这样的姿势太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墨九到没觉得有什么,只专心做事,可东寂的眸色却越来越复杂。 这时,广场上突地一阵骚动,有人高唱,“枢密院萧使君到!” 萧乾没有太子殿下的位高尊崇,可他在南荣本身便是一个传奇人物,相比于深宫之中不为外人熟知的宋熹,他的生平事迹家喻户晓,童叟皆知,不足二十岁就领兵数十万为国征战,力挫兵力强盛的珒人,还将越人赶到西部,成了西越人,医满天下、名满天下……也俊美满天下。 这位萧使君被人称为“判官六”,听上去名头有些骇人,却有南荣第一美男的声誉。有一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听到“枢密使”三个字,都擦亮了眼睛,翘首以盼,想要一饱眼福。 广场上交头接耳的声音没了,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数万人的目光都往同一个方向望去。 人群之中,萧乾带了几个侍卫,信步而来,姿态从容淡定,样子尊贵端华……那卓绝风姿,当真让众人都惊艳了一把!可当他越来越近,众人看着他的脸色,却暗自生疑。 “参见萧使君!” “萧使君好!” “萧使君这边请!”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众人的目光里除了恭敬,还有一种诡异的猜测。 高台之上的墨九,轻抚着东寂的领口也怔愣着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今儿的天气很晴朗,这样的位置,她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一样的颀长挺拔,一样的风华绝代,可他的脸却苍白得没有血色,纸片一般的雪白,像刚从阴曹地府里拉回魂来,眼角还有淡淡的乌青,一袭黑色锦袍,外系一件被风吹得轻荡的黑色风氅,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低压、沉郁,就一张脸白得惊人。这样的他不该叫“判官六”,该叫“黑无常六”了。 怎么搞成了这样? 墨九心里腹诽,目光收回来,继续为东寂系披风带子。 萧乾的脚步却僵在了高台的最后一阶。 隔了一丈的距离,他看着温和带笑的宋熹,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为他系披风的侍女身上,一双无底般深邃的黑眸,仿佛有某种阴郁的光芒在迅速堆积,却又被他很快掩藏,慢吞吞抬步,踏上了最后一阶。 这一步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坑深094米打铁趁热,泡郎趁色 他俊逸的容色,一如往昔,倾国倾城。? 可这沉重的一小步,却让静谧的广场,瞬间有了压力。下面广场上的人仰望着他上高台,目光看向他那一双绣了祥云的黑色长皂靴,黑色长风氅,突有一种黑色乌云压顶的错觉。 这时,墨九已替东寂弄好领口,慢慢躬身施礼,退回他身后,如同一个极为合格的侍女。 她敛目垂手,不敢去看萧乾。 见他慢慢走近,并没有多看她第二眼,她稍稍放心,竖着耳朵倾听。 萧乾云淡风轻地走到宋熹案桌之前,抬袖拱手,微微欠身,“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宋熹似乎这时方看清萧乾不太正常的面色,微微半眯了眸,虚扶着椅子扶手,摩挲着,声音带了一丝笑道:“萧使君免礼。”顿一下,见墨妄过来招呼萧乾坐在他的左手席侧,目光又跟着转动过去,关心地问:“萧使君今日气色不佳,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 “微臣无碍。”萧乾回以淡笑,“不劳殿下费心了。” 二人尽管立场不同,但在正式场合仍保持着客套的礼节。可这一瞬,宋熹没有忽略他眸底灼热且阴凉光芒。他唇角一牵,半丝别扭都无,只微微朝他点头,又随意端起茶盏喝一口茶,与桌侧的诚王和宋骜,还有几位权臣小声寒暄着,一双温和的眸中自始至终并不曾有半丝变化,与“病美人”萧使君相比,一袭风华,虽风格不同,却各有秋千。 墨家大会在午时开始,取“日中阳盛”之吉兆。 这会子,与会的人,陆续已到齐,但离大会开场还有小半个时辰,墨九站得久了,腰有些酸软,腿也不太舒服,看广场上的人和高台上的人,都找得到人聊天神侃,心情不由烦躁。 瞥一眼姿态如故、面带微笑的鸳鸯和翡翠,看她们站得端正,挺胸收腹,姿态如故,终于发现侍女这个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装也累。 她略略眉头,小声轻唤,“殿下……” “嗯?”东寂略回头看她,“怎了?” 墨九下意识拿眼风瞟一眼萧乾的方向,见他并没有注意晕头,又走向东寂的身侧,小声耳语道:“这个……我可以请一会假吗?我想方便一下,有些站不住了,怕在这里磨皮擦痒的,丢了太子殿下的人。” 她玩笑的样子,又恢复了本性,宋熹似很受用,微拧的眉头松开,瞥着她带笑的脸,“食友自去便是。你虽假扮我的侍女,却并非我的侍女,你是自由的。” 你是自由的……这句话入耳,墨九也很受用。 她眉梢一挑,笑得轻松,“够哥们儿,就等你这句话了。” “让鸳鸯跟着你?”宋熹似有犹豫,“今日临云山庄龙蛇混杂……” “不必了。虽龙蛇混杂,可能够进得来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还有墨家弟子清理过的。再有,我是你的侍女,谁还能乱来不成?”墨九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等他再回答,便躬着身子,退着慢慢从高台后方预留的台阶下去了。 左右无人了,她长松一口气,身心都舒坦了。 “果然人在高处不胜寒呐。” 人一旦站在了高处,虽然可以居高临下远眺四方,却也受万众瞩目,神经绷得太紧,不是那么愉快。她这样的性子还是适合混迹在人群,过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整个临云山庄里,没有人认得她。 这种感觉相当的美妙,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旁人晓得他是东寂的侍女,多少都会有些顾虑,胆子小的,远远的绕道便走,胆子大的见着她的面儿,也都恭称一声“姑娘好”。 墨九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体验,也慢慢就参悟出一些往常不会去思考的问题——会什么很多人都会向往至高无上的权力,上了一层台阶,还想再上一层台阶,非权力巅峰便再也停不下来。 权力的巅峰,真的可以将一个人的成就感和人生爽点推到极致。 可那个权力的巅峰,是萧六郎要的吗? 想起天隐山上偷听到的那些话,她脊背暗自生寒。 权力虽好,可也令人生畏啊! 默默想着,走在去茅厕的路上,她闲闲地观察着风景,同时也在看临云山庄的庭院布置。她发现这里的假山亭台都遵循着八卦方位,很有些意思。 除此之外,在庭院的四周,还有八间按八卦方位建成的屋子,与其他屋子有些不同,每一间屋子的外面,都有二至四名墨家弟子守着,似乎别有用途,只不知做什么用的?她观察着,又不免感慨,墨家果然还是墨家,没有钜子也没有受到影响。这一瞬,为了她家祖师爷,她的私心里也其实希望左右两派能摒弃前嫌,共同开创墨家盛世…… 这般一想,方姬然坐上钜子之位,也算好事一件。 一边慢行,一边想着,直到步入庭院深处,她方觉自己在杞人忧天。 摇了摇头,她失笑轻叹,“唉!” “在叹什么?” 一个清凉得似乎不带人间烟火味儿的声音,揪紧了墨九的心脏。 下意识转头,她循声望去,茂密幽香的腊梅树下,站着一个黑袍飘飘的男人。 “你……” 惊呼着道了一个字,她立马闭紧嘴巴。 萧六郎对他的醉红颜一向有信心,她戴着这个人皮面具,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他又如何能够认得出来?他之所以会上前搭讪,大抵是发现她的身形有些熟悉,又或者她在东寂身边的表现让他生了疑,这个人心思缜密,只是在试探。她此刻断断不能心虚出声。一出声,就完了。 克制着见着他突然涌现的澎湃情绪,她像普通侍女见到他时一样,害羞的小眼神轻轻瞄他一眼,带了三分畏惧七分害怕,怯怯朝他福了福身,便匆匆从他身边的小道跑过去,想要开溜。 萧乾盯着她的背影,目光危险一眯,“阿九要去哪里?” 一声只出现在春丨梦里的“阿九”,用他魅惑轻浅的声音传来,带了一种与性有关的磁场和质感,让墨九如遭雷击,耳朵“嗡”一声响,只觉天地万物都寂静了。 身子僵硬着,她迈不动步。 那个人的声音,专注的表情,一个专属的称呼,直击她的内心,这一瞬,她辨不清那一个梦是真是幻了。腊梅的幽幽清香入鼻,还有属于萧六郎的香味儿,混乱了她的思维,好一会儿,她震荡的心绪方才归位了,吸着那沁人心扉的清香,她慢慢转头。 ……是萧六郎没错。 ……却不是昨夜春丨梦中的萧六郎。 ……他少了邪魅,添了清凉,也多了几丝病态。 在高台上时,她只远远注视了他一眼。这时距离近了,她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他。黑色狐皮的风氅披在他坚毅挺拔的身上,一顶风帽遮了他的头,苍白的面色,眼周隐隐的青色,让他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若非天生冷艳俊美,这气色直接拉到医馆都不冤。 短短一日,这厮是经历了什么? 她狐疑地想着,嘴里“啊…唔……”不停。 看他不多解,她指着自己的嘴巴,歉意地福身告饶,又指了指前方不远的茅厕,尴尬一笑,“唔,唔。” 装哑巴难度太高,她憋得有些感慨。 他静静看她的表演,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带着说不出的强势与威仪,直到站到她的面前,他方才慢慢脱下头上的风帽,将墨色的束冠显露在她的面前,一头黑发绾得很整齐,无一丝凌乱。这个人不管走在哪里,不管有没有生病,都很注意形象,一丝不苟,这让墨九稍稍稍稍汗颜……还有一丝冲动。 她很想扒开他的风氅,看看他腹上可有那一道刀疤。 这冲动稍纵即逝,因为萧六郎严肃的面孔,没有半分旖旎。 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收回心神,她睁大一双眼睛,不解地盯着他,“唔……啊?” 目光一闪,萧乾唇角牵开,笑了,“你是要逼我揭了你那层皮吗?” 这句话真是太直接了,直接得墨九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六郎太聪明了!既然认得,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让我装哑巴装得这么累。”墨九慢悠悠瞪他一眼,心底有那么一丝丝无奈的困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做黑无常去了?怎么会对她的事情了若指掌?她百分百地相信人皮面具的伪装相当完美,她样貌已是大变,连墨妄都没有认出她来,萧六郎又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来?”他在问,语气微微暗沉。 “哦,我呀?我看今儿天气不错,出来晒晒太阳。”她顺口说,脑子混乱。 “是不错,风轻云高,美男环绕,适合你。” “六郎果然善解人衣……哦不善解人意……”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目光直勾勾盯住他。 萧乾也回望着,在等她的下文。 墨九的眼睫慢慢往下沉,目光全是疑惑,“萧六郎,你……”她欲言又止,往四下看了看,看四周都没有人,又慢慢转过头,盯住他不放。 就在刚才,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人皮面具瞒不住萧六郎,也许不是他认出了她,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在她的身边或东寂的身边布了眼线吧?那么,她的事岂非都瞒不住他?会不会她昨夜做了一晚上春梦的事,他都知晓了,这才用这么怪戳戳的目光看她? 目光一凛,她逼视着他:“你怎会晓得我戴了面具,除此,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似恼似嗔的模样儿,小妖精似的,灵动又勾人。 萧乾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个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一丝不符合他禁欲系男神的邪魅之气,让墨九下意识怔住,想到昨晚梦中斜倚在红毡毯上的男子,那一个又一个夺魄勾魂的迷人微笑。 她高仰着头,目光有瞬间的空茫,“你在笑什么?” 萧乾慢慢道:“你希望我知晓什么,不知晓什么?” 这样的回答,似是他知了,又似在试探?墨九与他狐狸般狡猾的视线对视着,心绪突地纷乱,一种不受控制的情愫浮入心房,让她的心怦怦跳着,比常速快了无数倍,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在诱惑他? 或者……是云蛊在诱惑她? 毛孔里霎时布满一层汗意,她怔忡了。 昨晚的春丨梦似乎不是那么简单,*蛊的成长加快了? 微微紧了凑头,她觉得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经历。 恍若想起,上一次她受伤,萧六郎说他可以感受。 他说,她痛,他也会痛。还有昨天晚上,她明明睡得很热,突然间就感觉冷得不行。那是不是因为他生在冷处,她才会冷的?而他的冷,会不会催生了*蛊的成长?曾经她觉得*蛊是她可以逼迫萧六郎的唯一筹码,其实并不觉得讨厌。可如今一种被*蛊反控制的感觉,让她特别不爽。 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太疯狂了。 墨九悻悻耷拉着眸子,怪怪地瞅着面前的萧六郎。 “你认出了我,不会拆我台吧?” “不会。”他说得认真,见她舒了气,又笑道:“只要你求我。” 萧六郎不让她参加墨家大会,如今她厚着脸皮来了,想来拆台的事他应当不会,墨九稍稍放了心,又消化了一下春丨梦给她带来的暧昧与涟漪,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下回再求吧,这大白天光的,你的身份与我侍女的太不搭调。人家看见萧使君热情地与我叙话,很容易生出误会。” “阿九放心。”他浅浅带笑:“有侍卫看着。” 又一声温情脉脉的“阿九”,似春梦重现,让墨九身上麻酥酥的很是受用,鸡皮疙瘩纷纷收紧,不太自在的别开脸,“都让侍卫来望风了,萧六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与我说?” 萧乾望着她那张陌生的脸,想着面具下俏丽的容貌,眉心微微一皱,保持着冷静与淡然,“墨妄给我备有休息处,过去说会话吧?” 这算是他的约会邀请?墨九翻了个白眼,不巧被明晃晃的阳光一刺,她顿时半眯起来,一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上一片阴郁,便为她的脸添了几分阴郁,“我与你?不太好吧?” 萧乾抿了抿唇角,似是不喜她刻意的疏远,语气也沉了下来,“你不顾我告诫,去了菊花台,明知我不喜你趟这浑水,还扮成这样跑到墨家大会。墨九,你这肆意妄为的毛病,就不需要解释一二?” 这话听得墨九心火上来了。 她慢腾腾上前两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萧六郎你说话之前想明白了没有?”她歪着脑袋,看阳光下他黑眸中那一抹复杂的细碎淡金色,“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什么毛病,与你半根汗毛的关系都没有。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得了,少来管我!” 这句话太呛人,萧乾蹙紧眉头,却没有吭声。 看他没有吵架的意思,墨九轻咳一声,也发现自己有点冲,不太符合“身份”,赶紧站直了身子,理顺了衣裳,又朝他福身,“萧使君若无其他话要说,那奴婢便先去方便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东寂还等着我哩。” 说到这里看萧六郎那张脸,比先前更白了几分,心里窒了窒,也不那么舒坦了,不由又好心地劝解,“年轻人呐,多注意身体。你觍着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出现在人前,太破坏你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形象。” 萧乾眉头轻皱:“阿九这么想的?” 纵欲过度说出品,不免就让她想到那个太过真切的梦。 心里微微一紧,墨九有些不敢面对他了。 因为她隐隐的第六感告诉她,虽然那个梦只是她自己的梦,但因为*蛊的存在,说不定萧六郎也可以感觉得到,也许与她有一场同样的梦,这才导致了他今儿变成这般……毕竟*蛊,顾名思义,本为*有生,这样的好事,那两只虫子又怎肯错过机会? 她眉心的朱砂痣对着他,红若滴血。 对上他幽深的眼眸,看他眸中浮上一层复杂的神色,墨九略退一步,“这般看我做甚?我脸上长花了不曾?” 萧乾揉了下太阳穴,一张苍白的面孔,像上好的羊脂白玉,半丝瑕疵都无,可偏生那眸下的乌青之色,为他的样子带来数不出的阴郁,“我在想,你的醉红颜,似是不想痊愈了?” 说到醉红颜,墨九像被蚂蚁蜇了腿,抬脚便揣向他。 “萧六郎,你可恶!你故意的是不是?” 萧乾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躲开,任由她在腿上,淡淡道:“我很遗憾。” 遗憾他妹儿的!墨九心里咒骂着,阴恻恻地看着他的脸,几乎可以确定这醉红颜肯定不与近不近男人有关系,除非萧六郎自己不是男人。可他下药时说的两个月便会好起来,如今快到两个月了,她肌肤的红色却丝毫没有减轻,她很怀疑这厮的说词,还有下药的目的。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为我解毒?” 她问得很认真,很生气,萧乾却一本正经,“求我。” “求你?”墨九看着他一脸傲娇的样子,“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萧乾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你总得帮我缓了心头这气。” “那我更不求了。”墨九绷着张脸,“憋不死你!” 她就是不愿意输这口气,而且她还真的不相信萧六郎会让她一辈子觍着一着张大红脸见人。将懊恼的情绪压下,她斜着眼睛瞥他,似笑非笑,“再说醉红颜罢了,有什么稀奇?我明儿让东寂帮我找几个太医瞧瞧,就算治不好,无非一个面具就解决了。面具多有意思?我想做貂蝉就貂蝉,想做西施就西施,呵呵哒,萧六郎,你慢慢玩吧,姑娘我不奉陪了。” 她真不给萧乾面子,转身就往茅厕走。 萧乾眉心紧紧敛起,看着她不曾回头的背影,捂了捂气血翻腾的胸膛,紧抿住嘴巴,没有说话,手却一晃,撑住了边上腊梅树下的高高花台。 他的难受,让墨九心里跟着一窒,下意识顿住脚步。 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了心里的难受。 也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蛊的感应。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恼火,想回头问问他怎样了。 可思考一下,她还是决定忽略情绪,继续往前走。 背后,萧乾突地轻唤,“墨九。” 墨九忍不住了,回头看他,静静不动。 他幽暗的墨眸,清凉如故,又似有浓浓的恼意。 “你不要与他太过亲近,不然后悔的是你。” 墨九看着她,沉吟片刻,唇角挑出一抹笑,“他对我好,会给我烧菜吃,会顾及我的感受,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他从不问缘由都会答应我,他给我充分的自由,任由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尊重我所有的决定。这样的男人,我不与他亲近,与谁亲近?与你吗?小叔子。” 看他眸中冷光乍现,似乎恼意更甚,一些本来不会说的话,慢慢从墨九的唇间蹦了出来,“还有萧六郎,你长得俊美有什么用,有天大的本事又有什么用?我告诉你,这些从来不是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标准,也不是女人真正想要的。男人味儿是什么,你懂得吗?我给你举个例子好了,东寂因为我找他,昨天晚上冒着倾盆大雨赶回菊花台,头发顾不得擦,衣服顾不得换,就来见我。因为我想来墨家大会趁热闹,他二话不说便应了,我说怎样就怎样,你懂这是什么吗?这是男人对女人的宠爱,你若宠不起一个女人,就不要招惹她,懂不懂?” 萧乾的声音突然就沙哑下来,不若平常清亮,“你想说什么?” “打铁趁热,泡郎趁色!”墨九捋了捋鬓角落下的发,笑道:“我得趁人家对我有感觉的时候,紧紧抓住了,脱离萧家那个万年大坑。夫婿不喜,婆婆不疼,人人欺负的地方,有什么可留恋的?” 听她一字一句都很认真,萧乾眉心成了一个“川”字,“你爱慕他?” 墨九的表情很是自在:“是啊,我爱慕他。” 萧乾眼睫一敛,眸底幽深冷肃,沉静的目光许久没有改变方向,一直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看穿她真正的心思。 “还有。”墨九润了润嘴巴,笑着补了一刀,“不要总欲求不满的看我。这样我会很害怕你*蛊发作,突然扑过来行不轨之事。萧六郎你晓得的,我们的关系不适合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你也不要用那么暧昧的称呼对我。我是你嫂嫂,这个关系是六郎亲手促成的。这辈子,不会改变了。” 一句话点中萧乾的死穴。 任由她翩翩离去,他未再吭半句。 —— 墨九心里并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离开了萧乾的视线范围,她的情绪便低落下来。 但她先前那席话并不是为了赌气随口而说,确是心中所想。 大抵是*蛊的日益长成,萧六郎对她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这样错位的感觉有些失控,也有些让她慢慢有些惶恐。人最怕的是什么?怕的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内心,怕的是不由控制的未知感。 墨九向往逍遥自在的日子,对自由的渴望很大,她不喜欢受任何人束缚,但萧乾的存在,让她越来越不像自己。昨夜的梦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因为她与萧乾的中间确实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这个时代的开明程度远远不如后世,女性地位低下,嫂嫂与小叔子,单是这两个称呼,就足可以将一切情愫与暧昧扼杀在摇篮里。更何况,这份情愫,她与萧六郎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来自*蛊的诱惑。 若有一天蛊毒解去,他或者她,发现爱错了人,岂不荒唐? 不如趁着现在,彼此保留一点距离,看清自己的心更好。 再说,他总是欺负她,她气他一气也是好的。 这么思考着,她从茅厕转了一圈出来,就看见在园子里抱着猫发呆的彭欣。 正午的阳光很灿烂,可她脸上没有血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无神。这庭中遍种腊梅,幽香扑鼻,可她似无半分舒服的感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处,衣角随风轻荡,与竹林里的沙沙风声遥相呼应,让这晴朗的天,一个人,一只猫,互相依偎,徒然有了凄凉的感觉。 院中除了她自己,并无他人,墨九不知她在看什么。 是没有找情郎?还是斯人心已变? 墨九站在竹林边上,看着她冷漠却雅致的面孔。 这个女人不足二十岁,长得漂亮大气,身材高挑纤细,原是绽放热情与青春的年纪,却提前进入了中年似的,像一朵早早枯萎的花朵,身为苗疆圣女却为情所困,也不知她的身上到底发生过多少伤心欲绝的事。她离去的男人,没了的孩子,终是把她变成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还强自镇定,装成无怒无喜,委实可怜之极。 墨九心底暗叹,觉得情感一事确实恼人。 她很怕麻烦,有点小自私,若情事都像彭欣这般,她宁愿不要也罢。 墨九原想上前与打个招呼,可走了两步,又恍惚想着自己变了样子的脸,彭欣识不得,为避多生事端,她打量了她一眼,便换了方向,从她身前的一条小径上独自离去。 走了几过几十步,那一个腊梅遍种的庭院中,便出现了一个亭子。亭子里,一个在风中轻摆的衣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个园子里,可供人更衣方便,也可供人离开广场上的喧闹小憩片刻,是谁在那里呢? 回头瞥一眼彭欣,墨九稍稍绕一点道,从亭子侧面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俊气不凡的小王爷宋骜。 丰神俊朗、张狂不羁,皇室富贵养出来的年轻公子,非普通男人可以,而长年的放荡生活,让宋骜的身上,有着一种其他男人都没有风流倜傥。可凭着墨九比人多活一世的识人经验,她可以明显的看出,宋骜的表情很自在清闲,悠哉悠哉的盯着那边走来走去的墨家女弟子,一张傲气的脸上,似笑非笑,若他是彭欣那个情郎,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想来见着她,他不该这样轻松才对? 她打消了心底怪怪的念头。 低眉,垂目,迅速从宋骜坐着的亭中绕过去。 “嗳,小丫头!”她的脚步声,没有逃过宋骜的耳朵。 他转过头来,朝墨九大喊出声。 那是皇子,墨九穿着侍女装,他的喊声,墨九不敢不予理会。 她讷讷转过头来,头微微垂着,一副紧张和害怕样子,不敢吱声,嘴里“呜”一声,朝宋骜福身请安,嘴里却没有只字片语。 宋骜有些奇怪,挑高了眉梢,“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墨九依旧不敢出声,只装聋作哑,“呜呜”着指自己的嘴。 宋骜轻嗤一声,慢慢站起来,从亭子里往她的方向走来,每迈一步,俱是皇子的威压,声音也清亮好听,“先前看你在皇兄身侧,不是有说有笑吗?怎么在小爷这里,就变成哑巴了?” 没想到这厮记忆力这么好,观察这么缜密,连宋熹身侧的侍女都有注意,墨九心里发毛,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愕然的看着他,一步步后退,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反正这宋骜风流成性,若旁人见到这情形,也只会以为他在调戏侍女,她若跑掉了,东寂也可以帮她收拾残局。 她做好了脚底抹油的准备。 这时,耳朵却突地灌入一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这位可是当朝的小王爷宋骜?” 墨九转头看去,是抱着猫的彭欣,脸上未有半分喜色。 “你是哪个?”宋骜挑高下巴,不悦的看她。 这位皇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受万人拥戴,冷不下被一个妇人质问,心下自然不喜,那抬高的眉桃,微微凝重的表情,还有满脸的疑惑之色,不似作假。 他应当是认不得彭欣才是。 而且彭欣远在苗疆,应当也不会与小王爷扯得上关系。 可彭欣找他又是为何? 墨九正准备装死瞧个热闹,便听彭欣道,“可否请小王爷屏退左右?民女有几个话,想单独与小王爷说说。” “凭什么?”宋骜傲气的嘴唇,有一丝冷笑。 “民女要说的话,小王爷会感兴趣。”彭欣不恼,只冷声回答。 盯着她鬼一样苍白的脸色,又看一眼她怀里瞪着大眼珠子的肥猫,宋骜思考一下,抬手挥退两名侍女,又慢吞吞看向墨九,“还不走,是等着小爷我的棍棒恩宠?” “王八蛋!”墨九心底默默骂了一句这个混世魔王,虽然好奇死了彭欣有什么话要单独与他说,可人家把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她想死皮厚脸地待着,也没那么大的脸。 灰溜溜地出了园子,她继续回到东寂的身边做“女站神”,静默不语。东寂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问,从他眉目间淡淡的笑意来看,他的情绪似乎不错,墨九也报以一笑,与他对视着,那种舒服和熨帖的感觉又上了心。 这个男人确实很令人温暖。 她敛着目,眼风却四处扫射。 那边的萧乾,静静坐在案桌后,几与任何人交谈。 不论在那里,宋熹是八面玲珑的,而他是孤独的。 墨九心里叹了一声,就看见宋骜与彭欣一前一后入了桌席,两个人桌席隔得有些远,宋骜坐在宋熹的右手近旁,彭欣则坐在高台左面的宾客席上。古人以左为尊,看得出来尚雅为了媚蛊,对彭欣很礼遇,可即使她坐在那里,与皇子身份的宋骜仍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距离,若不是墨九在园子里亲眼看见她找上宋骜,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她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疑窦丛生。 这时,墨家乾门长老出来了,清了清嗓子,向在座的人执了礼,便说了长长的一段客套话。翻译过来大意就是,诸位牛逼哄哄的大人物们,感谢光临墨家大会,让临云山庄蓬荜生辉,让墨家无比荣幸。这是一个墨家新钜子产生的大会,也是墨家子弟的交流的平台,在套词里,他特地感谢了许多人,譬如宋熹、宋骜、萧乾、谢忱等等,末了终于步入正题。 “墨家大会正式开始。” 千唤万唤始出来的盛会,墨九顿感庄肃。 “下面向大家介绍墨家的新钜子,方姬然。” 微微抬头,他看见了坐在墨家席位中间的方姬然。 一顶帷帽,轻纱覆面,这位新钜子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神秘尊贵的,众人对她的容貌都好奇不已,却无人敢让她揭下面纱。可是,也许源于血源,墨九看着那一层面纱,想到自己也有可能步上的后尘,却无端有些心痛她……早知如此,多搞一副面具送她,她就不用这般遮遮掩掩了。 胡思乱想着,方姬然并没有看她,只起身颔首,朝众人致意。 与墨九猜得没差,她还没有重新坐下去,便听见尚雅带了一丝笑意的刁难。 “就这样确定新钜子,未免太过草率?” ------题外话------ 书友们等更辛苦了。 在等更的时候,若是无聊,可以看看《孤王寡女》的姐妹篇,完结文《御宠医妃》(出版名《且把年华赠天下》,实体书这两天当当网全面五折了,很便宜,想收藏的妹子,可以入手哈。)赵十九和初七的倾世绝恋,不看悔终身。 另外,推荐姒锦的完结现代文姊妹篇,人物全有联系: 1、《史上第一宠婚》(出版名《名门盛婚》)军旅、叔侄禁忌恋,养成系婚恋故事。 2、《步步惊婚》(同版同名)军旅,悬疑婚恋,别后重逢,案情大集合,生死绝恋。 3、《婚情袭人》(此文即将出版上市,出版名《惟愿此生不负》)军旅,先婚后爱,浓浓宠溺,霸道首长宠上小交警。 4、《溺爱成瘾》,高干文,一个真渣男与伪败金女的对手戏,有点狗血,熬过去了,就好看了。 激情热血的几本书等着你们,看了不会后悔哦? ☆、坑深095米 机关屋 尚雅身为墨家右执事,说话是有分量的,她略带讥诮和奚落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整个广场便安静下来。在公众场合,这个妇人目光锐利,毫无平常的媚态,一举一动都非等闲之辈,看众人关注的目光纷纷朝她看来,她轻笑一声,慢慢从案桌后方站起,朝众人施了一礼。 “众所周知,方姑娘乃四柱纯阴的新钜子命格,又开启了神龙山祭天台的机关手印,我等本不该对方姑娘的身份存疑才对。可墨家新钜子干系重大,遍数天下的墨家子弟都关心着这场盛会,来不得半分差池,身为右执事,我不得不慎重一些。” 这个尚雅,言词极为得体,也犀利。 墨九轻瞄一眼,看方姬然被她说得僵在那里,不由皱了皱眉,默默猜测着尚雅下面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却见墨妄冷冷瞟了尚雅一眼,“右执事想要如何慎重?” 这两个人一为左执事,一为右执事,共同执掌墨家大权数年,在墨家内部都是头一份的人物。可两个人向来敌对,凡是左派赞同的事,右派都必然反对,没少为墨家带来麻烦与风雨。在场的人,对这件事莫不知晓,所以尚雅的置疑,没有人意外。 他们在意的是,钜子要如何定? 尚雅又会出什么刁难的事,阻挠新钜子上位?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尚雅随意地捋了捋发,轻柔的动作里,含着一丝笑,忽而又瞟向广场上,媚态万千地娇笑道:“大家恐怕不知,四柱纯阴、紫微垣位出生的女子,并非方姑娘一个。至于神龙山祭天台第一层的手印,是否只有方姑娘一人可以开启,尚未可知。就这般轻率地确认了钜子,尚雅以为,是对墨家祖宗的不负责任,对老钜子一番心血的亵渎。” 一句比一句犀利,却又句句在理。 有了尚雅打头,其余右派的墨家人,都出声附会。 场上也有人议论纷纷,点头不已。 墨妄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来势汹汹,侧首淡声问:“召开墨家大会之前,右执事为何不明言,非得这时才说?” 尚雅牵唇一笑,声音有些委屈,“我原就希望左执事再核实一下的,可左执事联络了多位声威压人的老长老,尚雅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只得遵从,等到墨家大会时,再恳请众位公道的言语了。” 受了媚蛊的影响,尚雅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不太检点,可她能在那么多的弟子中脱颖而出,坐到右执事的位置上,也是有真本事的。这几句话不轻不重,说得头头是道,不仅反将墨妄一军,也将前因后果都阐述得极为清楚,让墨妄无从辩驳。 论口舌之能,墨妄向来不如她,只蹙眉道:“新钜子之事,非我一人可定。之前已与尔等相商,虽各有争执,但总归依了墨家的老规矩,在矩子之下,以少数服从多数,方才决定召开墨家大会的。” 尚雅浅笑盈盈,站在案几后,身子娇美纤细,语气却凝重有力:“左执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如今的重点不在该不该召不召开墨家大会,而在于你找出到的方姑娘……是否真的墨家钜子?” 墨妄紧紧握拳,盯住尚雅,双唇抿了抿,沉着声音问:“那依右执事之见,命格符合,能开启祭天台第一层,都不能做新钜子,要如何能尊为钜子?” 尚雅笑着摇了摇头,“左执事不必动怒,非我刻意刁难。合格符合、能开启手印,自然可做墨家钜子。但左执事也知晓,墨家钜子向来沿用禅让制,任贤、任能,能做钜子的人,自然非碌碌无为之辈,总得有些真本事方能服从罢?我墨家以墨学为根本,以机关巧术为辅弼、堂主、长老、执事,本事无不各有千秋……” 微微顿了顿,她笑着望向方姬然。 “只不知这位方姑娘,都会些什么?” 几句话出口,就连左派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高台上的几位权臣,也都带了一抹复杂的目光看向方姬然。 因有老钜子的严苛条件在先,大家先前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可尚雅点出来的也有道理。若她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又如何做钜子,如何让天下的墨家子弟听命于她? 方姬然若无本事,就驾驭不了。 那么,这个新钜子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无非墨妄的傀儡。 在这僵滞的一刻,尚雅又补了一刀。 “尤其方姑娘连真面目都无法示人,实在让我等疑惑,可当得钜子大任?” 一听她又拿方姬然的脸说事,墨妄不由皱起眉头,似有了恼意。 “右执事,还说不是刁难?” 他字字句句都在维护方姬然,可方姬然却笑了,轻纱下的一张面孔若隐若现,沙哑声音难得的清楚,每一个字入耳,莫不铿锵有力。 “师兄莫急,听听右执事怎么说吧?” 劝住墨妄,她缓缓看向尚雅,“想来右执事都准备好了?就不必拐弯抹角了。” “瞧方姑娘说得。呵呵。”尚雅轻轻一笑,纤细的腰肢儿扭了扭,佯怒地笑道:“你可千万不要误会,这并非尚雅有意刁难,而是天下墨家弟子的心声,希望新钜子可以做到的一件事。” 是什么事,新钜子应当做到的? 众人的心弦都吊了起来,注意着尚雅的脸。 她却浅浅笑着,瞄了一眼方姬然。 “来人呐,请方姑娘入墨家机关屋。” 机关屋是个什么东西,在场有许多人都未必知晓,但墨九听了,却是惊诧莫名,也稀罕得紧。在上辈子时,她曾在一本介绍墨家的书上看见过,战国晚期,有一位技艺高超的墨家弟子,在解读了鲁班和墨家祖上留下的残留机关术残编断简后,将一些失传的机关术再一次重现人前——他制造出了威力远胜于后来秦人的踏弩、巨堞部队的战斗型机关屋,令人惊叹不已。但当时的墨家尚未遭遇秦国机关部队的威胁,钜子认为他严重违反了墨家禁令,将他逐出师门。于是机关屋,也自此在墨家失传(注:资料来源百度)。 那时墨九听了,便有些遗憾。 那是科学,是机械技巧,当真可惜得紧。 没想到失传的机关屋,居然可以重现,墨九不由兴奋起来。 站在东寂的身后,虽然她刻意控制情绪,可那蠢蠢欲动的心思,还是引起了东寂的注意。他略略偏头,眼风微微扫过墨九的脸色,又含笑转过头去,淡然地看着尚雅。 “右执事,可否容本宫插一句言?” 不管他如何客气,谁也不能忽略他太子的威仪。 尚雅微眯着眼,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唇角的笑容扩大了,“太子殿下,那是尚雅的荣幸。” 东寂笑容不变,语气清和地道:“这原是墨家的家事,本宫来做客,不当干涉。可正如右执事所言,墨家钜子干系重大,今上也极为重视。那么,这机关屋之试,可否容本宫与十一皇弟,五皇叔、萧使君、谢丞相等人一同做个见证?” 这一番话恩威并重,合情合理,尚雅自然不会拒绝。 不仅没有拒绝,她顺着竿子往上爬,福身一笑道:“不瞒太子殿下,尚雅原本也有此意,只不敢劳烦诸位,既然太子殿下不辞辛劳,我等自是求之不得?” 说罢她转身扫了广场上的众人一眼,笑道:“为新钜子的机关屋之试,尚雅特地在各门中选了七名女弟子,与方姑娘一同入机关屋。若方姑娘连墨家普通女弟子都不如,想来……” 没有说完,她“呵呵”一声,余下的话自然大家都懂。 若连普通女弟子都不如,方姬然自然没有资格做钜子。 那么另外一位四柱纯阴的女子,可不就有机会了? 尚雅并不说破,再一施礼,笑道:“那麻烦诸位一同前往后院吧?” 此刻正当午时,天气很不错,阳光灿烂,普照天地之间。时下的人吃两餐习惯了,虽然园子里有水果和点心摆放着,但众人都没有饥饿的感觉,无人动那些点心。可墨九习惯了一日三餐,顿顿不少,一到中午,肚皮就很不舒服。去到后院,偷偷顺了两个点心,就搁在了袖子里,准备找到机会就啃。 地主的兜里有了粮,她踏实了,开始观察机关屋。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所谓的机关屋就是她先前如厕时发现有墨家弟子守卫的八个房间。它们按八卦位排列着,八个房间的中间还有一个占地更大的屋子,类似于中央控制室,建筑与其他不同。 与她一样,怀了好奇心的人不少。 他们嘴里啧啧有声,看着紧闭的屋子,都不免好奇。 此时都在准备,院子里众人四散着,议论声不少。 “据传此机关屋可困住千军万马,若不得其法。进去了,就出不来。” “这么小一个屋子,如何困得住千军万马?” “屋子可大可小啊?测试是小机关屋,若困千军万马,自然是大机关屋。” “千军万马是傻的么?干吗要把自己装进去?” “机关屋可借地利之险,似屋非屋,误入此间的人,都不知陷阱。” “不过传说而已!再说,早就失传的东西,就算有人青出于蓝,能够把机关屋重现于人前,也只是仿品,有没有机关屋的厉害,也未可知。依在下观之,此屋也无甚特别。” “哈哈,确不如墨家女弟子生得特别。” “可别乱说,小心惹来非议!” “兄台何必当真,说说而已,小弟对女弟子无甚兴趣,对那个新钜子倒有几分好奇。看她帷帽遮脸,腰身、臀翘,胸圆,就不知那张脸,又是何种风景?” “钜子你也肖想?莫非不要命了?” “莫说了,看,乾门长老过来了。” 墨九听着那些男子的议论,心里又好笑又好气。 怪不得都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莫论走到哪里,观察的焦点始终是姑娘的身子,看见长得漂亮的,眼睛就挪不开了,哪里管什么大事在眼前?她看一眼东寂,又看一眼离她不远的萧乾,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知他有没有觉得方姬然的身材很好? 她心思未落,就见乾门长老与尚雅小声耳语几句,撸着长胡子站在了众人跟前,对着一个个竖着耳朵的家伙,高声道:“诸位,老夫主持这次墨家大会,为了避嫌,乾门弟子没有参与机关屋之试。故而,除了方姑娘之外,右执事分别从坎、艮、震,巽、离、坤、兑七门中选出一个对墨家机关术较为精通的女弟子,同入机关屋。” 他又细述了选取过程,表示了人选的公正性,然后清了清嗓子,“当然,想必诸位都猜到了,今日用来比试的机关屋,早已非祖宗智慧可比,其中的机械之巧,也只是临时磨刀而已。” 墨九觉得,他这几句话,意味深长,含义不少。 一来当着太子和权臣的面,否定了墨家如今尚能制造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机关屋”的能力。免得将墨家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二来么,自然也是为了表明态度,他们并非有意与方姬然为难,只是一个普通测试而已,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当不了钜子。 “这次小试共分为三轮。第一轮为初极机关屋,八个姑娘各入一间机关屋,最先出来的四个人胜出,余下四人淘汰。第二轮,胜出的四人,进行中级机关层之试。第三轮,获胜的两人,进入终极比试……” 乾门长老的话,极为有力。可他刚说到这里,一个女弟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抹着汗水道:“长老不好了,采红姑娘身子突然不适,闹肚子,头发晕,脸都青了,怕是没法入机关屋比试了。” 事到临头出了岔子最是麻烦。 要知道,这个机关屋初级也极为难人,若只略知毛皮,入了机关屋,初级都过不了。这七名陪方姬然“练手”的女弟子,都是从墨家七大门中层层选拔出来的高手。如今突然病倒一个,短时间内,又上哪里再去选一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小声议论开了。 墨九也正瞧着热闹,觉得此事蹊跷,不料宋熹却突地偏头。 凑近她的耳侧,他声音极轻,“九儿可有兴趣一试?” 墨九怔了怔。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确实太了解她了。从她先前在高台上听见机关屋时的动静儿,便知道她对这个东西有极大的兴趣——这种只属于传说级别的东西,对一个后世研究机关术的人来说,那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与八卦墓对她的吸引力几乎一样。 她目光微微一亮,低头靠近他,“我可以吗?” 东寂笑道:“我说可以,自然就可以。” 太子果然了不起啊!墨九瘪了瘪嘴,还没有来不及说话,便听宋熹笑着对墨妄、尚雅和乾门长老道:“不巧本宫座下有一侍女,对机关之术也颇为兴趣,既然差了一人,不如由她顶替好了?就当玩乐,输赢不必在意。” 他是太子,在这个园子里他就是老大。他把话都说成这样了,人又是他的人,旁人又哪里好说什么?众人除了感慨太子殿下座下能人辈出之外,哪怕心有疑惑也不好多问。 “那自然是好的。”乾门长老松了一口气。 墨九绞着双手静静而立,霎时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朝她看来。 有方姬然、有墨妄、有尚雅,却没有一个目光属于萧六郎。 他是这里唯一认出她的人,可他似乎一直在忽略她,视而不见。 这感觉让她心里略有涟漪,不知是苦,还是甜。 瞥头看她一眼,宋熹轻声笑道:“请乾门长老继续宣布规则吧。” 墨九轻轻瞄向他,又看向墨妄深深皱着的眉头。 他有些不高兴,不过却很镇定。看来,墨妄与方姬然是有准备的。 园子里这么大的动静,身为墨家的左执事,比右执事还大的墨家一号人物,他会连这个事都不知道么?如此看来,虽然这个机关屋不一定就是失传的机关屋原型,但方姬然肯定对它有过了解。那么,尚雅既然出了幺蛾子,另外的几个女弟子,应当也有涉及的。 也就是说,比试的八个人中,只有她完全没有准备,赢出的可能性极小。 而且,她就算有机会,可要胜过方姬然吗? 若胜了,以后姐妹可能没得做了。 若不胜,钜子之位也许再无机会。 可胜与不胜,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与影响? 心里头有一点矛盾,她默默把视线转向萧乾。 他在两个侍卫的簇拥下,走向八个机关屋最中间的休息屋子,一袭墨般的风氅轻轻摆动,风帽又被他戴在了头上,神秘、尊贵、那冷艳俊美的绝代风采,场中男子确实无人可比。 有天下第一美男之称的“判官六”啊!她莫名叹一声。 “走吧!先过去坐一坐。”东寂目光含笑,低头盯住他。 太子殿下的热络,让她承受了无数好奇的目光。 墨九微微卷了卷手心,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会对我有信心?” 东寂轻轻一笑,回答得很快,“有没有信心都不打紧,只要你开心就好。便是初级机关屋都过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哩?反正你又不是墨家人,随便进去玩玩看看就好了。” 随便玩玩就好。墨九看他轻轻眨动的睫毛下,那一双含笑的眼里,突地浮出一丝调皮,还有一种居于高位的、不在乎世态的慵懒,似乎把这个受万众瞩目的墨家大会当成了他家后花园一样的随意玩耍,也有些忍不住笑。 她道:“我以为这种事,就小王爷干得出来?” 宋熹瞄了一眼与萧乾坐在一起的宋骜,“一个爹生的。” 这个回答很巧妙,墨九忍俊不禁,“也是。” 方姬然与另外六个女弟子都下去准备了,更衣的更衣,喝水的喝水。宋骜、萧乾、诚王、谢忱等位高权重的家伙都入了那间“中央控制室”,有人过来请宋熹入内就坐,墨九默默地跟他上去,瞅了一眼稀奇,然后就发现,那间屋子不得了。 它有八个方位,八个方位上有八个不同的照壁,这种照壁有一点像后世的玻璃板,坐在里面的人,可以透过这个玻璃板看到八个机关屋里面的情形,即可以杜撰作弊,又可以观察到每一个闯关的姑娘们的一举一动。 这一刻,墨九不由不感慨:墨家巧术果然天下无双。 也在这一瞬,她终于知道历史上的墨家为什么会陷入那样多的麻烦,也明白了包括至化帝在内的各国为什么都关注墨家,关注墨家大会的原因了——他们有太多让人觊觎和垂涎的东西了。掌握的技术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程度……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怀疑墨家老祖宗是不是后世穿越过来的科研分子,懂得了太多的东西,成就了墨家让人垂涎的领先科学技艺,也毁了墨家。 “请问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乾门长老走过来,看着墨九,微微笑着。 墨九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宋熹便笑道:“长老唤她九儿就好。” 本来墨九不便开口,以为东寂会瞎编一个名字的。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看他一眼,不好再多说。 一声“九儿”,让墨妄看她的目光更为复杂。不仅如此,尚雅、方姬然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有疑惑、有猜测、又不太确定。只有萧乾依旧静静独坐,永远一副玩单机游戏的叼样,那病态十足的面容,疏离、冷漠、又似在深思,让墨九生恨,又有一些说不出的郁闷。 “那九儿姑娘也下去准备一下吧。” 入得机关屋,不知几时出来,如厕是大家共同的选择。 墨九先前上过茅厕,没有尿意。她挤过去问鸳鸯要了一个铜镜,走入腊梅花丛中,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专心地对着镜子自照,想看看这张脸到底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同时也思考着,一会儿要不要全力以赴。 突然阳光下面多了一个颀长的影子。 她侧目过去,竟然看见了萧乾清凉如故的面孔。 骂了他一顿,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可他又出现在面前,她微微诧异,“又有什么事?” 萧乾目光微微一眯,像回避着烈日的光线,又像在专注而深沉的凝视她。 “这般爱美,又何苦戴这样丑的面具?” 他以为她照镜子是爱美?说到美,墨九就怀念起了没有中醉红颜的毒时,那一张粉嫩白皙的漂亮脸蛋儿,对他的怨意也就更重了几分。高高仰着头,她下巴上都是倔强,“要你管我,姑娘我乐意。有种你把醉红颜给我解去啊?” 萧乾不答,只问:“为何不听话,非要趟这浑水?” 看他毫无理由就来干涉她的样子,就像她的家长似的,墨九就来气。 她见四下无人,就着手上的铜镜,就朝他胸膛上砸了过去,“我喜欢做什么事,用得着你管吗?小叔子!我警告你啊,别坏我的好事,你们选了方姬然,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她?我还偏就不信了,我今儿就非得赢给你看,赢一个钜子回来。” 如她踹他时一时,萧乾没有动弹。 他由着她的铜镜砸在胸口,只低低看了一眼她白皙的手。 “把你塞在口袋里的点心吃了吧?” 莫名受到关心,墨九想到肚子,又瞪他一眼,赌气地哼哼,“怎么又来关心我了?怕我入了机关屋出不来,会活活饿死呀?” 他皱了皱眉,“我懒得给你收尸!” 墨九挑衅的一哼,“收尸也轮不到你,有东寂呢?你还是好好顾念着你们选的新钜子吧。” 她酸不溜秋的话,让萧乾挑了挑眉头,没有吭声。墨九也懒得得他,掏出袖子里的点心就啃了起来,一眼都不瞄他,却可以自在的在他面前毫无压力吃东西。 看着她圆润修长的手,雪白的肌肤,精巧粉红的指甲,一点一点喂入两片嫣红的嘴唇,萧乾就站在她的面前,嘴角慢慢勾起,“慢点,不急,别噎着。” 这样奇怪的他,让墨九有点失去冷静。 她梗了一下脖子,咽下点心,“你不要站我面前可好?” 萧乾不以为意,轻轻撞了撞衣袖,突兀道:“入机关屋而已,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莫名的劝慰似乎带了一丝暖意,墨九心里一松,又塞入第二个点心,却听他轻声道:“因为无论你负担多大,都赢不了。”说罢,见远处有一个墨家女弟子过来,他深深盯她一眼,调头自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墨九恨恨咬牙,“你祖宗我非得赢!” 那个墨家女弟子果然是寻她来的,走近了,看着她手上的点心,笑了一笑,随和道:“九儿姑娘,准备好了就请吧,就差你了。” 墨九一口吞下点心,跟着她过去。 入那个为她准备的机关屋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个字——离。 ------题外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个月要交《孤王寡女》实体书第一部的稿子。 所以二锦比较忙,等稿子交了,稳定下来,我一定早早更新。 么么哒,对不住大家。请大家选择早点睡,早上起来看文吧,再摸! ☆、坑深096米 考验 与墨九初时想的不太一样,机关屋里面并没有机械的冰冷之气,反而如同入了花台水榭,有不知从何方飘出的丝竹之声,袅袅入耳,沁人心脾。竹编的桌几上,已奉好了茶水,有两个女弟子伺候着,完全没有半分比试的肃穆之态,像请她前来休闲的。 她微微眯眼,唇角浮上一丝笑意。 “这待遇不错呐!” “应当的。”女弟子对她报以一笑。 除了方姬然这个有着钜子命格的人,另外六名女弟子在墨家的地位也很高,而墨九又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婢”,东宫里出来的人,两名女弟子瞥着她,一举一动都毕恭毕敬,“姑娘稍等。” 墨九客气地笑了笑,静坐竹编椅上,并不多言。 入机关屋之前,她在中央的休息屋里瞄见了那些玻璃板。如此她便晓得,她在机关屋里的行为统统都会被休息室里的人瞧到。她不怕别人,就想到萧六郎的话有些隔应。一想到他这会子也能瞧着她的样子,她捋了捋鬓角的发,顿时有些不自在。 这时,一个女弟子在香炉上插上了一炷香。 屋内的气氛,随着那香飘出的气味儿,慢慢有些迫人。 那女弟子点燃了香,又躬着身子在香炉里吹了一下,等香火越发烧得旺起来,她方才转头对墨九笑道:“姑娘,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若一炷香后姑娘还未出得机关屋,就算最终得以出去,也算落败。” “嗯”一声,墨九看着红彤彤的香头。 “机关屋何时启动?” 那女弟子目光眯了眯,看着她,“从姑娘入屋时,已启动。” 已经启动了?墨九心里微窒,不由转头。 进来的入口没有了。 她从门口而入,入门之后,却已无出路。 眉心微微一锁,她又看向四周。 与她入屋时一样,屋内陈设简单、朴素,四周都很空旷,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与机械构造相关的东西。除了一张竹制的坐椅、一个竹子的桌几、一壶滚烫的茶水之外,只有几排木质结构的乐器架。乐器架子造型各一,有些小文艺,很是独特,它们呈半弧型分散在竹桌子的周围,像一个个古代乐器展示柜。 她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乐器架上。 上面,林林总总放了不少乐器。 这会子,耳边的丝竹声依然未绝,她像入了一个音乐屋。 摸着鼻子,她笑着瞥那女弟子,“这做得真有些精巧,佩服佩服!” 两个女弟子看着她,只是微笑,默不作声。 墨九慢慢站起身,明亮的眼神儿撩着她们笑,猛一个凑头靠近,“嗳,我说二位姐姐,我是一个小菜鸟,只喜欢机关而已,本事么,连入门都不够资格,你们会给我一点提示吗?” 她似笑非笑,女弟子却答得严肃,“不会。” 另外一个女弟子适时接上一句,“因为我们只会奉茶,不会机关。” 墨九眼珠子一转,“姐姐生得好幽默。” 不消说了,为免作弊,奉茶的女弟子都不懂机关的。而且,机关屋里的情形都会尽入人眼,八间屋子,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里面作弊。但于墨九而言,这其实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不管怎么说,机关屋不可能临时布置,包括方姬然在内,另外的六名女弟子,她们都极有可能从不同的渠道事先得到一点消息来源,只有她一个人才是临场发挥。 “这不公平啊!” 她讷讷地说着,走向乐器架。 茶香袅袅、一件件古谱的乐器精致得像古董,有着淡淡的古董味儿,墨九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她一件一件用眼睛轻轻抚过。七根弦的古琴、形似梨子的埙、大小筚篥,桃皮筚篥、古筝、洞箫,但凡她在晓得的古乐器种类,这里都应有尽有……只可惜,这些乐器上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整个屋子,每一个地方,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有一炷香的时间为限,人的心理压力就会大上许多。 墨九从这一排乐器架走向另一排乐器架,眸中幽波游荡,不知情绪。 她见过无数的机关,也看过无数与机关书籍,对机关之术涉猎极广。可不管是陵墓防盗的机关,还是用于武器作战的弓弩或弩机,或者是锁具与刑枷等等用于现实生活的用品,其实都只是机械的一个部分,运用弹簧和力学的原理。机关的门锁,也基本形成杠杆原理,用以控制,总得有肉眼可见的组成成分。可这里什么都没有,清洁溜溜的一间房子……真的只是初级机关屋吗? 怪不得东寂说,让她来玩玩就好。 两名女弟子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们不会影响她,也不会帮助她,却无端给了她压力。 在这个压力里,还有一个来自休息室,来自休息室里的萧六郎。想到有无数人盯着她,墨九心里的澎湃感就越来越强。尤其先前在萧六郎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她连初级机关屋都过不了,怎么好意思见他? 她未必要赢最终,起码第一轮不能落马。 若不然,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她与墨家钜子无缘,也做不成墨家钜子了。 有一种不自信,在特定的人面前会显得更严重。 萧六郎锐利的眼神,不时在她脑子里晃动。 萧六郎那句“你赢不了”的话,也让她的心绪,无端地不安起来。 她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很淡然,可步子丈量着机关屋,她踱来踱去,却有着从来都没有的焦躁,不时揉着额头,“门……门儿会在哪个方位?” 眼看那炷香一点点往下燃烧,她突地站定。 就在她的地下方,有两名女弟子的影子。 她抬头,并不见有灯火,只头顶上有几片亮瓦。 几乎霎时,她便想到,这间屋子,是为离。 离在八卦之中,象征太阳。 看来八间屋子的布置并非都一样的,与方位有关,也因方位而不同。 她把目光落在那一壶水上,唇角微微一扬,又坐了回去,不慌不忙的倒了一杯水在手上,晃晃悠悠地斜坐在椅子上,慢慢阖上了眼,一口一口慢慢喝。 两名女弟子面面相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为了。一开始她很焦灼的在想法子,她们以为她再不济也要坚持一下的,如今她的样子,却像是放弃了。可放弃了比试,也不当这样悠闲自在才对啊? 一名女弟子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的上前,“姑娘,你不继续找了?” “不急。”墨九乐呵呵睁开眼,淡淡撩了她一眼,复又斜躺着,像在品一杯极品名茶,极为自在。末了,又两名女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视里,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放到鼻端,慢慢地嗅着,神色极为镇静,并无半分紧张之色。 女弟子回头看一眼香炉里的香,疑惑道:“香已过三分之一。” 墨九微微一笑,“不还有三分之二嘛?急什么?” 女弟子互看一眼,又咬咬唇,“姑娘,若不能破机关屋,我们会一直困在这里,直到比试全部结束,这个时间……很长,我们怕姑娘呆不住。” “我吃饱了进来的,呆得住。”墨九轻轻看她们。 遇上一个这么不争气的,两名女弟子抿紧嘴巴,索性不再吭声了。 墨九轻轻阖上眼,依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恭喜方姑娘第一个出机关屋!” 很快,又有一阵恭喜声和嘈杂的喧嚣声。 墨九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不晓得这什么材料做成的机关屋,也忒不隔音了,无端让外面的人影响里面人的情绪。当然,也有可能故意为之,给人造成心理压力的。可墨九这个默默嗅着那个瓷瓶,心里却慢慢淡定下来——那个瓷瓶里的药膏,是她以前从萧六郎的药庐里顺来的,有清心明目之用。 她先前的情绪太烦躁,很奇怪的一种烦躁。入得这间离屋,她什么也没做,也没有感觉出了什么差子,脑子却不太清楚,就像离了魂似的,如今嗅着这药膏,她舒服了许多,不免又想……下回还得多拿点萧六郎的好东西,关键时候,太好用了。 她坐在椅子上,慢慢舒服起来。 睁开眼睛,她看向屋顶的亮瓦,正午的阳光从亮瓦处射入屋内。 她观察着,掏出怀里的小罗盘。 两名女弟子见她掏了罗盘,又睁大眼看她,目光有了希望。 墨九托着罗盘,看着方位,又看一眼那光线的落点,紧蹙的眉头打开了,唇角浮上一抹笑意,慢慢收好小瓷瓶,把它当宝似的纳入香囊里,方才慢慢托着罗盘走向那一束光线下。 光线在罗盘上反射出一抹亮光,她突地探手往乐器架上的一把古琴。 古琴“砰”一声脱离架子,被她纳入了掌中。 可机关屋,并无异样,更没有出现机关。 难道是她估算失误? 墨九微微失神,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屋子里的光线突地暗了下来,先前从亮瓦上射下来的阳光突地没有了,整个屋子都黑暗下来,便连离两个女弟子,她也看不见了,只有黑暗里那一支还燃在香炉里的香提醒着她,她的人,依旧还在机关屋中。 很显然,她抽错了乐器,开错了机关,让指引的光线没有了。 四周黑漆漆的,她如何再能开门? 一瞬间发生的事,来得太快,她脑子里却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按照她的想法,应当是不会错的——她观察了许久,那一束从上而下的光线,每一次的方位都不同,隔一个相等的时间,会分别落在八个不同位置,每一个照射的乐器也不同。而先天八卦的离位在正东方向,就是那一把古琴。为了准确,她特地用罗盘测过,不会有差。 按机关技巧,那一定是“关口”,开启机关的地方。 可她抽了那把古琴,不仅没有打开机关,反倒关上了光线。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下意识的她突然想到巽墓,当时她也按常理跳入了池中,寻找生门,可结果生门的位置,才是一个大陷阱。想想,她还是太天真了,机关屋并不按常理出牌,那一个看似生门的东西,其实才是死门。她有些懊恼,同样的错误,她又犯一次。同样的陷阱,她中了两次……可一个同样的手法,会不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想,也许是的。 每个人布置机关的手法会有类似。 这个机关屋的布置,兴许与巽墓改机关的人有联系。 墨家果然藏龙卧虎,老祖宗的本事,小瞧不得。 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她握紧手上的罗盘,走向先前她抽古琴的位置。 一个已变成了死门的生门,未必不会再成为生门。那个“高人”既然喜欢逆向思维,那么她就顺着她的意好了。墨九的手指摸索着那一排乐器架,一点一点摸过去,心里却不再忐忑——机关屋里一片黑暗,休息屋中的人都将看不见她。 乐器架上的位置原本是满满当当的,那里缺了一个,就会与旁边有些不同。 虽然没有光线,可墨九还是轻松摸到了原位。 不急不躁地挪过去,她将古琴重新放了回去。 头顶上那一束太阳光线,果然又亮敞了。 她轻轻松一口气,看两个紧张的女弟子也缓过劲了,又笑着微微眯眼,想象着休息屋里的人会有什么表情和心思,萧六郎又会有什么表情,再一次关注着太阳光线从头顶的亮瓦射入时的方向,再一次看向那把古琴。 除了那把古琴,确实没有旁的地方有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做机关屋的人,一定不会想到她还会拿它吧? 唇角一牵,她笑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会玩!” 但凡机关,都必须用杠杆或者齿轮来进行连动,既然这把古琴可以控制屋顶光线,那么在只有它可以控制的情况下,再一次兴许就会有不同的结果了?借着光线,她冷不丁又抽出那把古琴。 这一次动静比上次大了不少。 一阵机刮运转的“嚓嚓”声里,乐器架后是,齿轮转运着。 “呀!开了。”一名女弟子惊喜的叫着。 墨九慢慢转头,她的背后,有一道门打开了。 “嗒”一声,门锁开启,正午的阳光透了进来。 两名女弟子完成任务,欢天喜地地奔了出去,如同从牢房里得以脱身。 墨九看一眼还在燃烧的香,隐隐觉得额角有汗,却长松一口气。 试想,初级机关屋尚且如此刁难,后面的会怎样? 她边走边想,慢吞吞出去。除了方姬然之外,还有三名女弟子正在休息室外的园子里喝茶等待。如此,结果已经出来了,墨九不是最强的,却也算运气好,吊了一个尾巴,做了老四。 这里加上她,正好四个人,不需要再多说,剩下来的人,已然淘汰。 “恭喜四位姑娘,通过初级机关屋。” 乾门长老那张老脸上,满是欣慰,不过他掠过墨九时的目光,却多了一种疑惑。在场的人里面,除了萧乾与东寂,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墨九这样一个临时凑上来的小姑娘,东宫的侍女,可以通过初级机关屋,而且,还胜过了从墨家内部精挑出来的四名女弟子。 这样一想,乾门长老略有尴尬。 他笑着恭维了东寂几句,又调头严肃道:“不过第二轮,会比第一轮更难。” 四个姑娘都望向他,侧耳倾听。乾门长老却卖了个关子,淡淡说道:“比试的方式,也会不一样。” “乾门长老便直说了吧,也让我们有个准备。” 一名胜出的女弟子有些不耐烦,冷冷打断了她。 然后她挑衅的目光,又看向了方姬然。 这个女弟子很显然是尚雅的右系人物,她眼中的对手也只有方姬然,并没有将长相平平的墨九看在眼里——当然,另有一个原因,墨九并非墨家人。只要她不最终获胜,也无须在意她的存在。 墨九的目光却再一次看向萧乾。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端就想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他没有注意她,一张俊美却苍白的脸,似乎比先前更白了几分,半阖着眸子,他好像对比试的结果,没有兴趣,懒洋洋的神态,添了一丝病气,让墨九满腔的沉郁,憋在心头,只得悻悻收回视线,认真听乾门长老说话。 “这一局,四位姑娘,将分成两组。” 分成两组?墨九不解地看向他。 “也便是说,两个姑娘一组,获胜的一组进入终极比试。” 乾门长老此言一出,那两名女弟子迅速结成了一组,成了战略同谋。她们的目的很明确,谁也不愿意与末位出来的墨九一组,以免影响她们的战绩。 人性真是残酷哩? 墨九笑着侧头望向方姬然,抿着唇,一声未吭。 方姬然身姿不同,帷帽也未摘,声音却带了一点笑意。 “那就委屈姑娘,与我一组了?” ☆、坑深097米 二试! 墨九眼梢一抬,轻轻瞥着方姬然,淡淡点头,并不吱气。 当然,她不是不想吭几句。如果可以,她应当深感荣幸的大赞未来钜子方姑娘才情过人,而吾辈姿质粗浅,能与未来钜子分到一组,乃祖上蒙得荫庇云云才算礼貌。可虽然东寂唤她一声“九儿”,她依旧没有想好要不要用墨九的身份现于方姬然的面前。 于是她还是东寂的侍女,不卑不亢地向方姬然优雅地福了福身,算着默认。 方姬然默默看她一眼,帽纱微动,转身离去。 如同踢足球需要中场休息一般,这个比试第一轮结束到第二轮的中间,又有一个小憩过程。毕竟姑娘们入了机关屋几时出来尚不得知,他们也需要一个缓冲时间布置第二轮。 胜出的两个墨家女弟子,一个唤着云纾,是坤门弟子,一个唤着漓裟,是巽门弟子,两个人关系看上去都有些忐忑,时不时瞥一眼方姬然。很显然,她们依旧把最大的对手当成方姬然,并没有把墨九放在眼里。不过,方姬然第一轮时第一个出列,实力确实是她们先前没有想到的。 所以,到了这会,她们心里也紧张 方姬然四柱纯阴的命格,还开得了祭天台的手印,本来对她们就是一种身份上的威压。试想一下,若有一天方姬然真做了钜子,她们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墨九也瞥了一眼淡然的方姬然。 她不紧张,却矛盾,那矛盾感,还在逐渐增大。 方姬然有才,她并不嫉妒。 甚至于,她对方姬然新钜子的身份,也并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思。 真正让她郁闷的,是萧六郎始终认为她不如方姬然。 “你赢不了!”这句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时不时浮于她的脑海,让她获胜之心蠢蠢欲动,可若真胜了,她又能愉快吗?心思沉沉地想着,她慢吞吞走到桌边,磨蹭了一个果子,向东寂点点头,又转身消失在腊梅林的深处。 并不曾刻意想见谁,她就想静静心。 有时候,一个人单独待着,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思考一些问题。 这一轮的胜负,不必多说,她必须全力以赴。 不论是为了方姬然,还是为了她自己。 可拿下了这一轮,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考验。 考验的不是她与方姬然谁厉害,考验的是她墨九的选择。 若今日她胜过方姬然,事态必然会大。她不怕做活耙子,墨家钜子的交椅,她觉得自己也有能力坐得起。可到时候,会不会影响到萧六郎?万一这个机关屋与荆棘园的考验一样,又与谢忱那个老匹夫有关哩? 她没有刻意去想东寂的身份。可不论她想不想,他都是谢忱的亲外孙,是谢贵妃的亲儿子,难免他不是与谢忱一伙的,就为了揪住萧六郎。 她当不当信任他? 这个食友待她不错,她宁肯相信他并无私心。 然而,她不能赌万一。 如果没有天隐山上的事,她可以赌,什么后果都不顾的赌,只为那一口气。然而天隐山上,性命攸关的时刻,萧六郎不顾一切地牵了她的手,选择了带她离开,她就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放开他的手。 萧六郎不仅是南荣的枢密使,还是漠北草原的世子,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的他踩在南荣的土地上,与每天踩在地雷上差不多。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会万劫不覆。 虽然他很讨厌,可她不想他毁在自己手上。 那一只手,那只温暖的手,与他奚落她的话,在她脑中交替。 心里的矛盾搏杀到了极点,让墨九有些烦躁不安。她一路走,一路啃着果子,面儿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可走在腊梅丛里,半晌没有见着人,她没由来的又有些失望,那感觉就像情窦初开的姑娘,矛盾、期待,又害怕、失落,患得患失。 她希望萧六郎会像先前两次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又害怕他出现时,她不知如何面对。 到底出现好?还是不出现好?她啃着果子想挠头。 对了!若他出现,她可以问问,他有没有对她动过手脚? 在初级机关屋时,她对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是有过疑惑的。 萧六郎太鬼了,他可以给她下“醉红颜”,难保不会出其他幺蛾子。 于是她为自己寻到了借口,又期待起萧六郎来。 然而,他并没有出现。 墨九四顾张望,眉头皱了皱,不由想:“大概不方便吧?” 整个园子都有人在守卫,除了墨家弟子之外,还有禁军与侍卫,各个着装不同,看上去杂乱无章,却处处都有人的踪影,水都泼不透。萧六郎便是要见她,也不好寻找机会。这么想着,她又往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去。 不远处,有墨家弟子在给园子里的人送茶水果点,墨九慢慢踱过去。 “来一点!”她拦在一个端托盘的弟子面前,把果子和点心拿了两个,转身就走。 那墨家弟子见鬼似的愣在那里,低头看看盘子,“这什么姑娘啦?” 她虽然只是侍女,但衣着质地好,头上钗环很精致,那名弟子看了看她,大概想起她是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招呼着后面的人,绕着道离开了。 墨九拿着果子掂了掂,等他们过去,便慢慢往前方绕。 园中花木扶疏,那座周围种满了腊梅的亭子暴晒在阳光下,琉璃瓦上有亮晶晶的反光。腊梅香扑面而来,亭中幽静的阴谅之处,果然有几个人坐着,其中一个是方姬然,一个是墨妄、还有一个……正是她想要寻觅的萧乾。 墨九心里一怔,眉头挑开,大步过去。 可离亭五丈开外,她连亭子的边儿都没摸上,就有侍卫拦住了她。 “姑娘,请绕道!”他们不识得她。 墨九笑眯眯往亭子里看了一眼,“谁说我要过去?” 瞥一眼萧乾的侧颜,又瞥一眼墨妄与方姬然,墨九不知道他们三个凑在一处可以说些什么。是趁着休息的时候随便调侃几句家常,还是在商讨她有多少能力?又或者在商量,如果方姬然不幸被她赢了,他们该如何应对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便笑了。 这一笑,笑得她胃气都浮了上来。 到底什么时候,她与他们不是一国的了?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告诉她吗?需要她怎么做,不可以直接告诉她吗? 如今突然成了“外人”,她也不上赶着套近乎了。唇角微微一弯,她沿着来路便转了回去,把半路劫来的点心吃掉一个,胃好受多了,这才回到机关屋所在的地方。 这一晃,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东寂看她一眼,微笑着问,“好受些了?” “我有什么不好受的地方?”墨九慢吞吞坐在东寂的身边,目光半敛着,表情悠然自得。这个时候,萧乾和墨妄也已经回到了休息室,离她不过十步之遥,他们没有与她说话,她也没有看过去。 于是,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们仿佛两个世界。 萧乾依旧是那个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 墨妄依旧静静伴在方姬然的身边,做她的大师兄。 事情的变数真大呐! 她心里感叹着,冷不丁抱紧双臂环住自己。 “冷吗?”东寂轻声问着,已经解下了身上的风氅,披在她的身上,“虽说今儿日头大,但园子里有风,你身子弱,机关屋又耗费心神,莫要受了凉,就得不偿失了。” 墨九回过神,侧目瞥一眼风氅,含笑看他,“我能得什么?失什么?” 东寂唇角的笑意未变,温暖如故,“得失随心,不可强求。” “说得好。可我……不太懂。”墨九目光微微一动,看了东寂一眼,似笑非笑。然而,这个角度却很刁钻,让她不经意又看见了萧乾的侧颜。他似转过头来,眉头淡淡一蹙,又别开与宋骜与墨妄说话去,似乎那细微的蹙眉,并不曾有过。 人群三三两两,小声议论,气氛很融洽。 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没有比试之前的紧张。 墨九也微笑着,拢了拢肩上风氅,小声与东寂说话,直到乾门长老高声宣布第二轮比试开始。 看她懒洋洋的没动,方姬然款款走了过来。 “九儿姑娘,请吧?” 一声“九儿姑娘”,她喊得很随意,墨九猜不透她晓不晓得是她,也不知道刚才在亭子里头,萧六郎又有没有告诉她与墨妄,她的真实身份。抿唇默了默,她依旧没有与方姬然搭话,只冲她淡淡一笑,一同往机关屋去。 机械的力量是巨大的。 半盏茶的时间,机关屋已变得面目全非。 先前的八个机关屋,如今剩下了二个,比之先前更大。 与上一轮不同的是,这一轮的机关屋里没有女弟子伺候。不过,屋内早已备好茶水等着她们。一入屋,好茶的香气,萦绕在鼻端,便在心底添了一丝说不出的清新。可屋内除了简单的一桌两椅,什么东西都没有,连初级时的乐器架都不见。只有正南方的墙角处,放着一个模样古怪的木质机械台,乍一看看不出模样,像一个沙轮,又像一个时钟,显得古里古怪。 墨九晓得猫腻肯定在那里,却不吭声,安静地坐下来。 “咔嚓”一声,机关屋的门合上了。 墨九下意识回望,看那扇门还在不在。 方姬然看着她,失笑道:“还未启动。刚才长老说话时,你没注意听。中级机关屋将在未时一刻自动开始,如今这间屋子,只是一个普通屋子。” 墨九淡淡看她,唇角牵了牵,一言不发。 大抵她的态度让方姬然觉着无趣,她也没了言语。两个人默默坐在竹编椅上,计算着时间,都很安静,气氛也有着反常的怪异。最后,方姬然突地笑了一声,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不必紧张,先喝一点水。” 她衣袖半撩,递茶时,有一股子淡淡的女儿清香传来。美妙的女子,总归有美妙的地方,虽然方姬然如今失颜早衰,整日帷帽遮脸,不得见人,但墨九却可以想象她之前有着何样的风采,不免有些可惜,有些古怪。 这个与她有着血源的姐姐,她的今日,可是她的明日? 她正讷讷思考,方姬然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外面可以看清这里,却听不见。” “唔……”墨九笑眯眯看她,神态自然,却不言语。 方姬然瞥着她的脸,似低笑了一声,“妹妹,这一轮讲究二人配合,你就准备这般一言不发,坚持到底吗?” 一声妹妹,被方姬然带着笑意喊出,让墨九莫名一怔。 前世她是独生女儿,没有姐妹,也从来不知姐妹之间如何相处。思考一瞬,她抿了抿嘴巴,看着方姬然的帷帽,品一口那盏芬香花茶,静静看着方姬然,不带情绪的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她猜测是萧六郎告诉她的,可方姬然却笑道:“你从初级机关屋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那时猜到是我?”墨九眼睛一撩,笑得弯弯,狐狸般狡黠。 “很简单。”方姬然只捧着茶水,并不喝,想来是戴了帷帽不太方便的原因,墨九看她这样,心里再次古怪的一蜇,却仍不动声色,只笑着等待答案。可这一次,过了好久,方姬然才犹豫道:“太子殿下的侍女要参加机关屋比试,我们自然不能让她轻易坏了墨家的名声。” “说人话呐!”墨九不喜欢绕弯。 尽管她隐隐猜到了答案,还是希望听到她亲口来说。 方姬然轻笑道:“尚雅准备机关屋,我们提前知晓的。” 这个墨九先已有预料,并不意外,只挑了挑眉,想听她接下来的话。 方姬然看着她的表情,突地一叹,“初级的八间机关室,分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依次排列,却各不一样。但八室之中,唯离室最难。安排你入离室,是墨家人默认的。我们没有想过,你可以在第一局胜出。” 听着她平静的声音,那一刻,墨九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喜的是她听到了这样的答案,排个老四也算对得住自己。 怒的是这也特么太不公平了,他们居然这样小心眼整她。 “虽然从你们的角度来考虑,整我整得很合理。”不轻不重地笑着,墨九舔了舔嘴唇,不太愉快地将身子斜倚在竹椅上,语气轻柔地撩着方姬然:“但小姐我脾气不好,听了这话,心里不太舒服了。所以这个中级机关屋,就靠你了,我懒得动。” “你又猜中了吧?”方姬然问得莫名。 “是的。”墨九回答得更莫名,目光稀开一条缝,“二人一组,不管如何,定有配合之意。反正我胜不胜出,又没什么关系。我不想配合你了,方钜子,好自为之吧。” “妹妹也太直接了。”方姬然笑着撩了撩帷帽,“这样多伤姐姐的心。” “得了吧,我可从未把你当成姐姐。”墨九暗自算一下年龄,方姬然都不如她前世的年纪大。只不过古人可能心性老成,二十岁往上数的女子,都觉得自己成熟得不行了,想当年,她这个年纪,还觉得自己未出壳哩。 “你当不当我姐姐不重要。”方姬然直视着她:“为了萧六郎,你就会帮我。” 不得不说,方姬然是一个聪慧的女人,眼明、心亮,加上有过一段恋情,女人对女人的又极为了解,她几乎把墨九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在外间墨九有意无意瞄向萧乾那些目光,可一个都没有逃过她的眼。 故而她都不需要猜,一句话就射中了墨九的靶心。 “呵呵。”墨九干笑,“他与我何干?不过小叔子嘛?我小叔子又不止她一个,没了一个六郎,我家还有二三四五郎哩。” “妹妹,这是一个赌局。”方姬然将手轻轻按在额头上,似乎那一顶帷帽给她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她往上撩了撩,方才一字一顿压着嗓子道:“赌的人不仅是我,还有萧六郎。他的前途功业,都在这一局了。我若不赢,他必会万分为难。” “他赢,他输……”墨九目光有些暗,“又与你何干?” 似乎知晓她会这么问,方姬然又笑了,“他是我的恩人,我靠他治失颜之症。你说他的事,与我有没有相干?”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同时也让墨九想到,她也得靠萧六郎治这失颜之症哩。举天之下,当属“判官六”医术第一,无人可敌。若萧六郎都治不好了,她也只能洗白白等待下辈子轮回再做美女了…… “这么说来,我也得护着他?”她不温不火地问方姬然。 “你心里不早就决定了吗?”方姬然的声音依旧带笑,可那一丝沙哑,洞悉世态也洞悉了她情绪的笃定,让墨九莫名有些不快……这份不快里,还有一种被方姬然看透了她在关注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却对她爱搭不理的郁气。 “万恶赌为先呐!”她揉了揉鼻子,“我向来不喜欢赌。” “可你非赌不可。”方姬然安静地回答。 在她隔着层薄纱的目光盯视下,墨九浑身不自在——这个女人是吃定她了吗?因为萧六郎而吃定了她?半阖着眼睛,她倚着竹椅润了润嘴巴,突地觉得身上有些热,又直起身来,把东寂给的那件风氅脱下,搭在竹椅扶手上,漫不经心地道:“你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呐,脾气真不怎么好。而且,我最不喜欢人家肆意猜测我的心思了。” 脱了风氅,她洁白的脖子在氤氲的微光下,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无瑕、细腻,看得方姬然目光一热,捧住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着,紧了又紧,倏地转了话风。 “好久不曾看过这么美的肌肤了。” 墨九眉头一扬,剜向她,“你自己不也有?” 方姬然沙哑的“呵”笑一声,似乎难以启齿,“曾经是的。” 墨九淡淡看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头上戴的帷帽薄纱有些长,衣服领子也是竖着的,几乎遮掩了整个脖子,便连她的一双手也戴了一层纱套,不曾露出半片肌肤来。 心里略略一惊,她失神问:“难道你的身上也……?” 方姬然喑哑“嗯”一声,“身体发生变化,又怎会只有面部?这三年,我吃着萧六郎给的药,方能保持着年轻女子的身形,若不然,恐怕已像我们的母亲一样,成了真正的老妪。佝偻、驼背、鸡皮鹤发……生不如死。” 心里刮着一阵“嗖嗖”的凉风,墨九看着她的淡然,有那么一瞬,失的不是颜,而是言。一个打小貌美,受尽男子倾慕的女子,有朝一日面临早衰会有怎样的心理压力?细想一下,她都觉得汗颜。 这时的她虽然还没有“失颜之症”,但盯着面前的方姬然,有一丝奇怪的同病相怜感,便慢慢爬上了心上。 “萧大郎……”她嘴里冒出一个名字,瞥见方姬然突然僵了身子,想来这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婿,让方姬然不舒服了,又抱歉地笑了笑,捋了捋发,不以为意地问:“他是因为你失颜,才与你生分的吗?或者说,你们之间发生那些事,是因为你的失颜之症?” “你在意这个?”方姬然语气比先前更沉,更哑。 墨九微微一怔,唇角往上一弯,“不算太在意。我只是好奇,在一段感情里面,男人能承受女子容貌改变的心里尺度是多少?”如果有一天,她也变成方姬然这个样子,可会有一个男人毫不在意的告诉她说,“我爱慕的不是你青春的容貌,而是你这个人?” 想想,她觉得画面太文艺,太喜感,不由一哂:“当然,你可以不回答。” “我没有时间回答了。”方姬然侧了侧头,看向屋角。 墨九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嗒”的一声响,竟像有时钟在转动一般。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在机括“咔咔”转运中,屋子的光线变暗了,四个角落里面,都出现了不同的机械台。而她入屋时,最开始看见的那个古怪的东西,居然变成了一个时钟。这不同于她之前见过的计时沙漏,这个东西,确实可以称为古老“时钟”了,样子像,形状也像。只不过,它的转盘刻度不同,是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时辰来划分的区域,而且,带动指针转动的是齿轮。 “我的乖乖!”墨九大为惊叹,墨家祖上果然厉害。 目光灼灼着,她有些自豪,可方姬然却不像她那么大惊小怪,想来她是稀罕的玩意见多了,不像墨九,好多东西都停留在理论上,古老的东西并没有亲眼看见过。她走过去拿起挂在时钟上面的一个小木板,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时辰为限,复原东、南、西、北四角的机械台,并且打开机关屋。” 她沉默地转头,看向屋内四角。 这时,墨九也走了过来,倚在她的身侧,“分工,一人一个?” 方姬然歪着头瞅她,“不是不肯配合我?” 墨九目光一撩,“我帮我自己。我这个人啦,不爱输。” 方姬然默默抿了抿唇,目光有些怪异,却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屋子的南角。 墨九这才想起,她说她不爱输。那么方姬然便会想,若这一轮她们赢了,那下一轮,她不得全力以赴吗?淡淡看一眼方姬然的背影,她唇角牵了牵,并没有马上开始动作,而是仔细观察着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的机械台。 这些东西,她只看过资料,没有亲见过。 方姬然所在的南角位置,是一个用于水利的汲水车,样子也有一点像农用的水车,不过齿轮比水车更为亲密,还带了一条长长的木杠杆和水槽,像是用于牵引或灌溉使用。东角上有一堆零散的木头和木板,宽窄不一,厚度也不同,但堆在一处老大一堆,里面还有小帆,锚、缆、绳等物,应当是漕舫一类。北角上,是一个有点像工业生产线的榨糖机,比后世的简易一些,但如何让一堆零件成功榨出糖来,也是一件考脑子的事儿。 单从这些便知道,墨家机械之巧,在这个时代,已无人可匹敌。 只不过,这原本的好事,也变成坏事了。 她默默转过身,看向最后一个角——西角。 然后,她怔住了。那里有火药料、包括硝石、硫磺、草木灰等物…… 难道要做火器? 看来这个中级机关屋中的测试,加了一个农、工、商、兵四个方面的机械考察,除此之外,还要在限定的时间内打开机关屋,看来做一个墨家钜子比在后世做老大难多了。后世的老大们只需要动个手,签个名就成,这里还得什么都会做。 方姬然见她不动,回过头来,“发什么呆哩?” 墨九一本正经回答,“我不会呐。喂,以你的能力,一对二,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方姬然低下头,继续关注手上的事。 可就在墨九准备翻白眼的时候,她突地补了一句,“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她这能这样幽上一默,墨九耸了耸肩膀,慢慢走向那一艘漕舫所在的东角,坐下来,慢悠悠摆弄着木头板子,笑道:“我若真不帮你,你要怎么办?” 方姬然并不回答,手上也没有动。 她的目光,看着机关屋门口的琐,一瞬也不瞬。 “怎么了?”墨九回头看她一眼。 方姬然声音有些发闷,“你遇到过六十四柱的鲁班锁吗?” 墨九皱了皱眉,“你不早晓得机关屋的布置?不会不知道吧?” 方姬然被她气笑,咳嗽一声,“晓得会有布置,不代表我晓得怎样布置。” 墨九在前世解开过三十六柱的鲁班锁,四十八柱当真没有遇上过。不过,她曾经用3d动画的模拟方式画图研究过,与三十六柱不同的地方,在于多了一轮榫头。看方姬然盯着木锁焦灼的样子,她唇角微微一翘,“先把眼前的事搞定吧,四个机械台不组合好,想什么鲁班锁哩?不过,我在想啊,我若是解开了,你没解开,人家会不会发现,原来我比你强啊?……那样方钜子,会不会吃亏了?” 方姬然默默不语。 时间紧迫,墨九也不再多言,认真看着手上的木板。没有图纸,只有无数的木头、榫头和木板,有锚、有缆、有帆和桅杆……这样子凑一艘漕船,比拼图游戏难多了。而且,这木板多达上千块,要把它们连接,箍紧,还不能出错,还有时间限制,需要的不仅是时间,还有经验与天赋。哪一块木板应当装在哪个地方,若错一次,或者中途出错,便要从头再来。 “方姬然,这样不行。”墨九突然起身,飞快地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来,“我们两个做一个,一个一个解决。我帮你先把这个汲水车弄好,再做下一个。”她顺手捡了两块木板连上去,让方姬然弄另外一头,“既然是二人一组,便是要配合的。配合的时间,我们可以查缺补漏,看哪里有问题,以免返工,浪费时间。” 方姬然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我的话,一向有道理。”墨九也不谦虚,换了另外一块木板,瞄准榫头的位置,“嚓”一插入木槽中,看它们严丝合缝咬合一起,挑了挑眉,“加快速度罢。还有三个机械台哩。尤其后面那个火器,我有些兴趣。” 方姬然闷闷地“嗯”一声,不再说话。 二人开始配合时有些生疏,但多来几次便慢慢熟练了。一个选料,一个上槽,并不需要过多言语,便可知对方的意思。不多一会儿,东角的榨糖机,南角的汲水车,西角的漕船都弄好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火器。 “短时间内制造火器,试过没有?”墨九微微弯唇。 “不曾。”方姬然回答得很坦然,“你呢?” “没有。”墨九拿过硝石,硫磺摆弄着,“不过,不管会与不会,我们都不能太快。” “哦?”方姬然淡淡抬头。 “因为我们太快,会被人盯上的。”墨九似有若无的在笑:“火器不是旁物,它可以杀人的,火药也是会爆炸的,我们利索的做好,会不会被人抢去做苦工?不给银子,还整天要被打骂的那种?” 她似笑非笑,方姬然静静看她,若有所误。 有些东西,会而不精,更安全。 她笑了笑,“你呀,猴儿精似的。哪需要人来保护?” 这句话入耳,莫名有些怪异,墨九淡淡看她,“谁在保护我?” ☆、坑深098米 你若想赢,全力以赴 方姬然低头,抿住嘴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墨九瞧不到她的面容,奇怪地“嘿”一声,蹲身把地上的稀泥与草木灰挪过来,又偏头,“说啊?!” “说什么?”方姬然愕然一瞬,见她弓着身子难受,拉一张条凳,示意她坐下来,却答非所问:“商量一下,我们做什么火器?” 这个机械台与另外三个方向的机械台不一样,材料都是做火器用的,可到底做成什么样的火器,却可以由着人自由发挥……但墨九的关心点儿明显不在这个事上面,她依旧揪着上一句话不放,“不要转移话题,你刚说,谁在保护我?” 方姬然帷帽微微一动,低呵一声,笑了:“你性子这般急,可不好,以后呐,是要吃亏的。”她像姐姐教育妹妹那般,漫不经心地说完,不再理会墨九一直丢过来的眼刀子,拿了硝石过来,便开始配材料,继续问她火器的问题。 两个人鸡同鸭讲,墨九直接丢手不干了。 “方姬然,我不仅性子急,脾气也不好。” 方姬然手微微一顿,慢慢抬头,上下打量着她。长长的裙摆、纤细的腰身、戴了面具依旧精致的琼鼻、樱唇,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面前的墨九无疑是美貌的……她慢悠悠一叹,带了几分幽幽的笑意:“妹妹难道不知,古往今来,红颜美人,总会有很多人愿意保护的。你长得这般俊俏,自会有不少人保护,这又何须多问?” 这个逻辑没有问题。 可墨九觉得她说得太绕,反倒有了问题。 不深不浅地看了方姬然一眼,墨九心里计较着,也低头做事。 屋子里静了一会,方姬然看她沉默不语,不若先前那般眉目飞扬,抿了抿嘴唇,也不再问她,陷入了沉默之中。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四周安静着,气氛便古怪地凝重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正南面那一个古老的木质时钟,发出一种沙哑而沉闷的机括声。 久久,墨九突地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做千人敌如何?” “千人敌?”方姬然帷帽下的目光,烁烁生辉。 “没有听过?”墨九唇角微微一勾,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将搓好的一个大泥团中间掏空,放到一边可以晒到阳光的架子上晾烤,又抿了抿唇,回头朝方姬然眨了眨眼,“当然,我也没有听过。” “……”方姬然情绪一缓,笑着摇头道:“你倒有心思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墨九老神在在的叹道:“因为千人敌,将从我们的手上制造出来——”火器的知识墨九所知不少,以前就曾研究过一种叫着“万人敌”的东西。万人敌出现在明末,是一种适合近距离作战的机动武器,也是守城利器。火力之强,可以把人马炸得血肉横飞,但那家伙重愈几十斤,这里的材料有限,做不出来,只有做一个缩小比例的。故而,她称之为“千人敌”。 “好,那就千人敌吧。”方姬然听她大概描述了一下千人敌的制作,似乎对她很有信心,不再寻根问底,只把硫磺和硝石都拿到面前,轻声问她:“几分硝,几分硫?” “硝石纵向爆发大。”墨九沉默一瞬,回头看她,“爆破用。硝七硫三。” “嗯。”照她的比例配着,方姬然片刻后又似想到什么,“若用于射击呢?” “射击么?”墨九挑了挑眉头,“九硝一硫。” 方姬然“嗯”一声,点点头,深深看她一眼,低头默默配材料。 有了先前的配合,两个人做起事来很快。方姬然把硫、硝配好,墨九便接过来将这些材料通过泥团上预留的小孔装入泥团里面,又将她用白砒、硇砂,金汗、银绣等配制的毒火药料适量掺入,装上引线,再用手指把泥团压实。于是,一个“千人敌”便出现了。 缩小版的“千人敌”是椭圆形的,有一点像后世的手雷,在两军作战时,只要拉开引线将之抛入敌军人群之中,引发爆炸便可伤人。不过,千人敌比之后世的手雷更大,结构也更简单。至于做工嘛,确实非常粗糙,只不过,墨九看着自己的“手工”,却有些得意,嘴里“啧啧”有声。 “真不错,就不知威力如何了?” 她一门心思研究千人敌,方姬然的视线却早已转到了门口。 初级机关屋是没有门,需要寻找门和出口。而中级机关屋是有门的,只不过门上有一个四十八柱的鲁班锁。如今四个机械台都已完成,她们只需要打开鲁班锁,便可以出去了。 胜利就在眼前,只一步之遥,方姬然比悠闲的墨九,更为急切。 “妹妹,我去试试解锁。从未试过四十六柱的……” “试个屁!”墨九看着木质时钟转盘上的指针,笑着横她一眼,“等咱们把鲁班锁解开了,那二位姑娘恐怕都赢了……” “那依你之意……待如何?”方姬然奇怪,不解锁又怎么出去? “简单粗暴一点。”墨九耸了耸肩膀,突地抢到她面前,对准那扇门的方向,双手高高捧起手上的“千人敌”,二话不说便挥了出去,然后大声厉喝:“靠后、趴下。要炸了!” 方姬然心胆俱惊,“啊”地尖叫一声。 打死她都没想到,墨九的“简单粗暴”会是这般。 电光火石间,她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趴在地上,紧紧捂住脑袋,连眼睛都不敢睁。可墨九举在半空的手却慢悠悠放了下来。似乎没有想到方姬然的反应会这么大,她回过头,一本正经地感慨:“你这个人就是缺少幽默感,我开个玩笑而已,哪会真的炸门?且不说炸开算不算我们赢,就说这么一炸,万一炸伤了花花草草的,也不好嘛。” “……”方姬然从地上抬着头,看她,怔怔不语。 这一幕肯定已经落入了休息室里那些人的眼中。 墨九疯惯了,倒无所谓,可她好端端一个女子,这般狼狈地趴在地上,形象全无,得有多么难看?抿紧了嘴巴,她不言不语的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帷帽和衣袖,一言不发地走向门的位置,低头拨弄鲁班锁,不再与墨九说话。 “生气了?”墨九微微一哂,盯着她的背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咳一下:“如果你不生气,回头朝我笑一个,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方姬然依旧默默不语。 墨九不顾手上的泥,捋了下掉在鬓角的头发,“四十八柱的鲁班锁罢了,小小玩意,把你急成这样?” 方姬然心里一跳。 她不知这墨九到底是太无知了,还是自身本事确实超前越后。一个四十八柱的鲁班锁,又怎会只是普通的小玩意儿?她回头,一瞬不瞬地盯住墨九,心思沉浮不定。 墨九无辜的瘪了瘪嘴,把玩着“千人敌”,也不上去帮她解鲁班锁,只认真说道:“不瞒你说,我以前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解法,不止四十八柱,六十四柱都有。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别的本事没有,就聪明机智,记忆力好,一不小心就想起来了。” 说罢看方姬然似信非信,墨九唇一弯,倏地严肃脸。 “下抽三,中抽二,上抽一。速度!” 最后两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就像赶时间似的,那紧迫的情绪也带动了方姬然的紧张。她虽然不知道墨九为什么自己不去开锁,但很怕另外两个墨家女弟子抢了先,二话不说便加快了动作,按墨九说的法子拨弄榫头。 “再来,下抽五,中抽六,上抽七!” 墨九玩耍着“千人敌”,就像在与方姬然唠嗑似的,坐在椅子上不动手,只动嘴。方姬然生病之后,身体状况原就不太好,加上鲁班锁太过复杂,她心里没底,便有些焦灼,额上很快便浮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脊背上也有些湿透,手微微颤抖起来。可没有想到,墨九的样子与语气似在半猜半懵,可用她的法子,不多一会儿,“嚓”一声,鲁班锁果然开了。 方姬然心里一喜,松了一口气。 扶着墙缓了缓,她带着一种几近虚脱的无力感,拉开了门。 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一眯眸。 “恭喜二位姑娘!”乾门长老笑着过来,拱手作揖,“这一轮,你们胜了!” 听见胜了,墨九也没有什么反应。她默默走在方姬然的后面,懒洋洋出去,打了个呵欠,就好像在方姬然开锁的过程中,她根本不曾出过主意似的,不停揉眼睛,似困非困。 方姬然看她一眼,微微怔忡。 这时,对面的方向,两个墨家女弟子也匆匆从机关屋出来了。比起方姬然与墨九,她俩的样子更为狼狈一些,双颊通红,衣服脏污,头发凌乱,就像经过了一趟九生一死的长途跋涉似的,不若先前光鲜。看见墨九与方姬然已在园子里,她们脸色微微一沉,有些难看,可等她们晓得不过只晚了一瞬,就只剩下沮丧了。 “就只差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唉!……早知道不与你争论了。” 听着她们的叹息,墨九却兴奋不已。 “看见没?”她挤眼睛,压着嗓子笑,“我们运气不错吧?” 方姬然隔着帷帽的轻纱看她,眉心蹙了起来。 真的只是运气不错吗?她不由想到墨九先前那一声“速度”。 隐隐的,脊背慢慢发麻了。 人人都说她这个妹妹脑子不好使,可在她看来,她脑子其实太好使。一喜二怒三卖傻,谁也不知她的真假与深浅。而且,她大多数时候做事并不太认真,总是在嬉笑怒骂中用不正经的状态做正经事。以至于她到如今都搞不懂,墨九到底有几分靠实力,有几分靠运气……或者真如她所说,她只是博闻强记,书看得多? 而这些,还不算最可怕的。若她没有看错,墨九没心没肺的外表下,有一颗缜密、细腻的心,居然可以正确估算对手的势力,然后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抢在对手前面一点胜得比试。即不会让人输得太难看,也不会让自己太过张狂,引人注目。 “你怎知她们何时可以出来?”她低头问。 墨九一怔,狐疑地反问:“我知道吗?” 方姬然道:“你不知道?” 墨九撇了撇嘴巴,“我要知道,我就做神仙去了,还与你们凡人玩个什么劲?” 她其实说得很认真,可方姬然见识了她太多的不同,心里明显有了压力。她不太信,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墨九却根本不管她信不信,转身就离开了。她笑眯眯走到东寂的身边,把那件风氅抱在臂弯里,往椅子上一坐,与他叨了几句,便打着呵欠说“困死了”,然后把风氅从头盖住脸,谁也不看,谁也不瞟,对那些过来向太子殿下拍马屁说恭喜的声音也视若无睹。 这一轮结束,就意味着下一轮要开始。 下一轮方姬然对墨九,结果又会怎样? 方姬然远远坐着,默默观察着呼呼大睡的墨九,沉默不语。 在中级机关屋之前,方姬然是自信的。 可中级机关屋之后,她的自信,全都化为了乌有。 一个不知深浅的对手,让她如履薄冰。 她没有把握能赢墨九……更没有把握,她这妹妹会不会为了萧乾,让她一手? 园子里的腊梅香味儿,经久不去,幽香阵阵。参加机关屋比试的几个墨家女弟子,纷纷落败,坐在腊梅林中,闷闷不乐地盯住方姬然和墨九,窃窃私语。墨九用风氅盖了头,方姬然头上有帷帽,两个人一左一右,都没有受多少眼刀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的镇定。 乾门长老没有马上宣布进入下一轮比试。 他去了那间休息房,请出墨妄、尚雅和另外几名长老小议。 如今的情形,偏离了预想的轨道。 墨九并非墨家的女弟子,她只是宋熹的侍女,也就是说,她的胜负本身不影响墨家钜子的任选。方姬然走到这一步,除了与墨九平局,已然战胜了其余的六名女弟子,算是墨家弟子中的翘楚了。按尚雅“任能任贤”的说法,加之她四柱纯阴的命格、能开祭天台手印,自然当得起钜子之位…… 可问题在于,比试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个高级机关屋。于是墨家便面临着一个尴尬——若墨九侥幸赢了方姬然,那岂非说墨家弟子连一个东宫侍女都不如?这让墨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可如果以此为由不比了,那不就表示墨家怕输?从此江湖上,还怎么立足。 左右都是为难,一群墨家人寻了一间屋子坐下,讨论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现在腊梅园里,一个个脸上的神色虽然不大相同,但为了墨家声誉,显然已经达成了共识。 乾门长老站在人前,抱拳拱手道:“诸位,中级机关屋结果已出,方姑娘不负众望,旗开得胜,此乃墨家之幸。让我等惊讶的是,太子殿下麾下能人倍出,竟有九儿姑娘这般的踔绝大能,令我等钦佩不已,不过……” 看他微微停顿,似有踌躇,宋熹浅浅瞥一眼墨九,笑道:“那依长老之意,方姑娘已旗开得胜,最后一轮,可是不比了?” 乾门长老绽开笑颜,老脸上皱纹深深:“比!太子殿下先头已是说过。九儿姑娘入机关屋,只为玩乐,这高级还没有玩过,怎能却不比了?” 一句“只为玩乐”,意味颇为深长。 也便是说,墨九赢了,也只是玩乐而已,当不得真。 宋熹不置可否的一笑,“长老所言极是。” 得了太子殿下的首肯,乾门长老似乎松了口气,他恭顺地走到宋熹的面前,又是揖礼一拜,客气道:“不过,未时已过,经了两轮比试,二位姑娘都疲乏了,高级机关屋也要费时准备。我等商量,请殿下、王爷与诸位大人先入庄内稍做休憩,待用完膳,再行比试。” 有了东西吃,墨九绝对是不肯在园子里晒太阳了。 她跟着东寂,与鸳鸯和翡翠一道穿过腊梅园子,走到前方为来客安排膳食的大堂。今儿来的人多,墨家弟子大多在广场上排着队领饭,墨九粗粗看了一下,一碗白米饭,一个大馒头,一些荤素菜铺在饭团上,虽然简单、朴实了点,但份量足,油水还成。看来墨家也算有钱,普通人家,单单同时招待这么多人都得穷上一辈子。 当然,招待太子、王爷与权臣的地方与食物,自然又不一样。只不过,墨九没有机会去吃。她过了两轮比试,虽得太子“青睐”,但也不可与太子爷同桌而食。瞥着东寂被人恭敬的请入内室,她原本以为干着侍女的活儿,只能啃啃馒头了,却没想到有人请她过去,与那几个参与比试的墨家女弟子一道用膳。 看来比起婢女,她的待遇好一些。 一桌饭菜,有酒有肉,可几个姑娘本就竞争的关系,她赢了,人家输了,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所以,在那几个女弟子暗带敌意的审视目光中,墨九没什么心情吃饭,在用了两碗米饭一碗汤之后,匆匆离开了。 离比试还早,东寂那边有鸳鸯和翡翠伺候,她便不想过去,或者说她下意识想要独自一人瞎逛,看看有没有什么艳遇,借以平复一下焦灼与矛盾的心情。 然而,从临云山庄这头走到那头,她用脚步丈量了好久的土地尺寸,心情不仅没有平静,反倒越发浮躁了。这般胡乱想着,她正准备往腊梅园去碰一碰“艳遇”,就看见回廊的尽头急匆匆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手上拎了一个食盒,四顾张望着,动作有点鬼祟——不是墨妄又有谁? 在自家的地盘上,他为何这般?墨九目光怔了怔,赶紧躲在一根柱子后头,等墨妄走得远了,她方才拎着过长的裙摆,跟了上去。这会儿整个临云山庄的人都在用膳,这边地方很幽静,墨妄那家伙走的道儿又偏僻,她几乎没有遇上人。 很快,墨妄入了一个僻静的院落。 墨九躲在拱形的院门外,探头张望。 临云山庄地方宽敞,院落也都很大气,可这个小院却显得精致、小巧,别致得似乎带了一丝天然的脂粉气。这会儿太阳西沉,冷风微微吹拂,这副光景,让院子看上去也有些凄清,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太安静了!墨九背靠着墙根儿观察着,不晓得这是谁住的地方,只见墨妄将捧着的食盒换到左手,然后拿右手轻轻叩门,然后入了屋子。 那扇门又重新关上了,墨九慢慢从拱形院门出来,犹豫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猫着腰,绕到那间屋外,躲在一根乌漆的柱子背后,故伎重施地上前,沾上唾沫捅开窗户纸。 可窗户纸开了,室内却什么也看不见。 窗户里头,有一道竹制的帘子,遮了视线。 可竹帘子,却遮不住声音,“师兄准备怎么做?” “既然如此,不可留她性命了。” “不,不行,绝对不行。她是我妹妹!” “你啊,还是这般……” “你依我。” “好,我依你……” 一句句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朵,墨九如遭雷击。即便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她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个人说“不留性命”时,一字一句间冷冷的杀气,熟悉,却又不熟悉,分明是他,却又不像他,因为她心底的墨妄,无论如何也不会取她性命—— 如今她是挡了方姬然的路,也挡了墨家的发展么?太阳的霞光就洒落在屋檐的角上,可墨九却觉得仿佛站在了寒冬腊月的雪地之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任由疯狂的冷空气涔涔入体。 并没有人背叛她,只是为大局的选择而已。 可墨九却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伤害了。 在这之前,她并没有想过一定要胜方姬然的。 至少为了萧乾,她并不会轻易那样做,除非她有把握可以解决后续问题…… 手微微攥紧,又张开。张开,又攥紧。几次三番之后,她发现自己情绪太激动,还站在人家窗下,太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她不敢再逗留,赶在墨妄出门之前从原路返回。等重新走上回廊,确定背后没有人跟随,她长长喘一口粗气,也不辨方向,拎着裙子便往前飞奔。 庭院深深,树影丛丛,她心脏怦怦直跳。 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她奔跑着,想着事,一个没注意,身子便狠狠扎在一个人的身上。 宽敞的胸膛,清凉、干净,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她心绪乱了,觉得萧乾与墨妄根本就是一伙的,抬头扫他一眼就变了脸。 “滚!”郁气上头,她恶狠狠推开他,错身往前。 萧乾身子不动,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扯她过来,“守好!” 他沉声吩咐的人是离他数步之遥的薛昉,还有声东、击西、走南和闯北几个暗卫,说罢他拽着墨九就往换了一个方向。墨九冷不丁被她箍住,挣扎几次收不回手,胳膊被他捏得生痛,心里也像憋着一团燃烧的火儿,呼呼喘着气,瞪着大眼珠子,对萧乾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八蛋,你想做什么?” 萧乾并不理睬她的愤怒与狂躁,紧着她的胳膊,大步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翻过了回廊外面的栏杆往树林的深处走。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墨九怔了怔,这才发现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山庄里堆放草料的地方。 太阳落下了树梢,天色变得昏暗,一堆堆的稻草把此处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前后左右都是堆放的稻草。松软、平整,似乎还带了稻谷的清香味儿,远近都无灯火,只有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个院落的屋脊,像兽似的静静潜伏。 观察片刻,墨九静静回头盯住萧乾,冷笑一声。 “孤男寡女,叔婶相约,萧六郎,看不出来啊?” 萧乾面色一沉,也不回答,扯着她胳膊的手一松,她就跌坐在了稻草上。 墨九愤愤坐起,压着嗓子便骂,“你摔我?你凭什么摔我?” 他其实并没有摔她,不过也没有反驳,只淡淡瞥她,“你不听话。”他的声音很平静,淡然,如往常一般给人一种山高水远的疏离感,无端端便有了一种骇人的威压。墨九这会子心烦意乱,受不得他的高冷,哼一声,恶狠狠拔掉头上的一根稻草,双目烁烁瞪过去,“萧六郎,我若要破坏你的计划,你是不是准备杀了我?” 萧乾一怔,低头看着稻草堆中的墨九,唇角一挑。 “你就这般自信,一定会赢?” 人在气头上,想事情难免偏激。听他似笑非笑的话,墨九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不喜欢萧六郎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不喜欢他强制性的把她丢到稻草堆上,不喜欢他用那种笃定的语气说她赢不了……不喜欢被他们排除在另一个世界。 双手环住胸口,她轻哼着,以一鄙视的目光瞪他。 “那我们赌这一局,如何?” 萧乾居高临下的视线里,有一丝清风般的凉意,“如何赌?” “我若输了,从此不再过问墨家的事,什么都依你。我若赢了……”她抬眼望着她,凝滞的小脸儿上忽地又带出一抹笑意,就像春花初绽在枝头,让他目光微微一暗,有刹那凝滞。 她却不管,轻轻扶住他的胳膊,一点一点从稻草堆上直起身子,贴着他的胸口,慢慢往上移动着,手从他的胳膊,转向他的胸膛,把“抓”改为“撩”,一只细白的指尖打着圈儿的转动着那一片结实的肌理,神情似笑非笑。 “我若赢了,你给我做小妾!” 在她手指乱转的时候,萧乾身子着了火似的僵硬着,低头望她,一动也未动,似乎被烧成了一尊雕像,失了言语,也失了动作,连先前的气势都小了几分。墨九晓得*蛊对彼此的影响,毫不掩饰对他的挑逗,指尖蜻蜓点水般一锉,又轻轻往上触碰他鼓胀的喉结,轻抚着、摩挲着,一字一顿地问:“六郎,你敢不敢赌?” “墨九!”不知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萧乾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僵硬着脖子低头看她,风姿清俊的身子,凝成了一个古怪的冰雕,他极力压抑那一种让他无法把控的情绪,迟疑好一会才喑哑着声线儿道:“你若想赢,便全力以赴。” 墨九怔了怔。 他这完全是答非所问。 什么叫她若想赢,就全力以赴? 墨九晓得萧乾与墨妄是同谋,却不晓得先前听见那事儿萧乾知不知情——当然,这个时候,她也不想问萧乾的想法,只一副受了刺激似的鬼样子,将娇软无骨的身子半靠在萧乾的身上,轻呲一声,踮着脚,仰着头,以一个极为媚惑的姿势贴着他。 “你拽我过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他淡淡说:“若这是你要的。” “哦。”墨九慢悠悠点头,唇角弯开,“这么说,你是想做我小妾了?” 萧乾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却不言语。 “想什么?不乐意。”墨九笑问着,眼皮微微一眨,扯了扯他的衣角,“那我们换一种玩法吧,我给你一个更好的选择机会。”她忽而又笑了,那笑声里有一种奇怪的凉,是他没有听过的凉,“你若肯抱着我,亲口说一声,就算没有*蛊,你也不会杀我,我便不赢那个方姬然了!” ------题外话------ 姐妹们等久了,先上一个初吻,么么哒。 2月过去了,新年头也彻底没有了。新的一个月,我们继续《孤王寡女》的故事,继续六九,哈哈! ☆、坑深090米 蛊动 萧乾一怔,视线有瞬间的迷离。 “墨、九?” 他轻唤她的名儿,用的疑问语气,似乎在他面前的墨九,会对他说那些话的墨九,不是他所认识的墨九,又仿佛在确定她的真实意图。 墨九翘了下嘴角,淡然剜他,“不认识祖宗我了?” 这样子的墨九,就是墨九了。萧乾微微抿了抿嘴巴,凉薄的眸中,添了一丝无奈。他似乎只当她在玩笑,淡然一笑,压低嗓子道:“这般说话,才像你。” “那你真不是好命的人!我温柔一些待你不好,反倒喜欢简单粗暴吗?小叔子……”墨九靠近他的胸膛,暧昧地唤他“小叔子”,用一种禁忌搬的撩逗表情,似笑非笑地瞥他,娇俏、绵软的声线,呵气如兰般的媚骨风姿,让人骨头缝儿里透着酥、麻、痒。但凡一个正常男子遭到这番温柔攻势,想必都会心跳加快,血脉沸腾,配合地说上些令彼此愉快的话,再增进一下关系…… 可萧六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素来潜心养生,寡欲惯了,若非*蛊与墨九,当真从无淫丨念……故而,墨九勾魂的声音撩拨着他,他虽心有波涛,思维浮躁,恨不得直接将她压在草垛子上成了事,去了依旧可以保持一丝普通人没有的理智。 别开微红的眼,他掩饰地咳嗽一声,“阿九,不得胡闹!” “嗯?!”墨九目光一凉,忽而又妖娆地笑,“看来你不准备接受我的提议?那么,我真全力以赴了。” 说罢她感觉到萧乾身躯微微有些僵硬,以为他是听见“全力以赴”有紧张,不由冷哼一声,默默松开手往后退。不靠着他,也不撩他,就像先前那番举动已经让她累极,软软坐回稻草垛子上,仰着头,蔑视地看向萧乾,正经道:“既如此,我两个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先去吧,免得被人瞅见我俩一起从草垛子钻出去,误会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们之间的勾当,又何时能见得人?”萧乾突然道了一句,就在墨九怔愣之时,他一只拎起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另一只手迅速裹紧她的腰,将她纳入怀里,若有似无的一叹。似满意,又似无奈,“见不得人,便先不见也罢。” 墨九性格虽然有时候很爷们儿,可她是个女人,也会有小女人的一面,也会期待被情郎深深搂住,温柔地在耳朵窃窃私语,说些羞人的情话……换往日,萧六郎如果这般给她一个强而有力的拥抱,说着这样的话,她肯定雀跃多过害羞,甜蜜大于心酸。 然而时间不对,一切都不对了。 这一瞬,她像被凉水浇了一个透心。 “萧六郎……”她唤。 “嗯。”他低头,扶在她腰上的手,又是紧了紧,“怎么?”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擦着她的额头飘过。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有一种淡淡的中药香氤氲在彼此之间。不是那种刺鼻的,闻之反胃的,而是那一种清爽干净,类似青草的清幽味儿。墨九从来都没有讨厌过这种味道,可这一瞬,她却讨厌了。在萧六郎的轻“嗯”声里,她讨厌了个彻底—— 为了让方姬然胜出,向来孤傲冷漠的男人,居然可以如此放低底线,动手抱她? 怪异地呵笑一声,她推开他的胳膊,仰头道:“你晓得世上什么东西最不可信吗?” 萧乾微怔,低头凝视她,呼吸浅浅间似有笑意,“什么?” “女人的话。”墨九也跟着他笑开,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情绪并没有什么反常,尔后还低着声,用一种极为媚惑、妖娆,也古怪的笑意,淡淡朝他呵气道:“傻子,你祖宗逗你玩呢,还当真了?我为什么要让着方姬然?墨家传承千年,弟子遍天下,钜子之位,多大的诱惑力?我怎肯为你一个拥抱便放弃?” 轻言轻语的说完,她不带情绪的剜他一眼,转身而去。 “墨九?”萧乾手上空空,怀里空空,神色微微一暗,跟上两步,“站住!” 墨九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俏皮地笑:“六郎,还有事?” “你在生气?”萧乾似乎有些莫名,眉头微蹙着,慢慢走近,沉默一瞬,又拉她过来,张开双臂抱住她,轻叹一声,好像有些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懂,低头凝视她的眼,“你让我抱,我便抱了。莫非你定要逼我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墨九抬眼,满眼都是笑。 “没有*蛊,我也不会杀你,可我……”为什么要杀你? 话还未说话,墨九便挣扎着低喝,“放手!” “墨九……”他没有松手,反倒加重了力道,可眼前手影一闪。 “啪”一声,他脸颊上一阵刺痛传来。 他居然被一个妇人抠了耳光。 慢慢的,他松开搂紧她的手,抿唇盯住她,目光深邃、复杂,似压抑着某种情绪……墨九迎上他骇人的目光,嗤笑一声,似乎手被打痛了,不太舒服地缓缓揉了揉,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他。 “萧六郎,你的节操哩?还要不要了?” 节操是什么萧乾不知道,墨九也没指望他会知道。刚才出手扇他那一耳光,完全是在盛怒之之又挣扎不开的下意识行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掌抠萧六郎……那个风姿绝艳、尊华无双的男子。可她打了也就打了,不后悔,也不认怂。他的强行拥抱与那一句问话,踩得她底线全面崩盘,她觉得萧六郎值得起这个耳光。 “好自为之吧。”原想再教育他几句,不要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墨九发现萧乾左脸的嘴唇边上,被她的指甲划伤了一条血痕,隐隐有血珠子冒出来,而他目有厉色,却一动也未动,当即就有些嘴拙了。 他的鲜血惹了她的眼,他的目光也乱了她的心。她没有办法再待下去……片刻也不行。 几乎下意识的,她调头便往稻草堆外面走,就像背后有鬼撵似的,脚步迈得飞快,可不过刹那,一个身影便拦在了她的前面,身高的优势,让他气势逼人,清俊、冷艳的气质变成了力道与野性,威压得她脚还没迈开,又重新落入了他的手里。 “你在发什么疯?”他低喝,喑哑的声音里,有着墨九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狂躁。 没错,几乎从来都没有。萧六郎淡如清风,高远若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永远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将世俗上的任何人看在眼里,他是孤独的,冷傲的,但那也只是一种他自我享受的孤独,不愿意与任何人为伍的一种自我封闭。可他居然被她激怒了,狂躁了,甚至都没再顾及男女大防,叔丨嫂关系,紧紧抱住她,半分不松。 奇怪的,墨九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是她在发疯吗?好像打人的确实是她。 可她发疯,不都是他惹的吗? 墨九受不得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急欲挣脱他的拥抱。 “我看疯的人,根本就是你!” 一个紧紧不放,一个拼命挣扎,这样的拥抱少了暖意,添了喘气,像在干仗。可男女之间的战争素来奇妙。没有胜负,甚至都没有对错,上一刻可以你侬我侬,下一望便可以反目成仇。上一刻可以深仇大怨,下一刻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相视两欢颜。几次三番的推搡与强势占有的掠夺中,墨九终于体力不支,被萧乾深深纳入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 一冷静,智商也提高了。 自恃如萧六郎,怎会突然间失了分寸? 生气如她,为什么被他抱住,转瞬便软了心肠? 为什么她看见他嘴唇的血滴,会心惶如此? 由他搂在怀里,尴尬地默然思考着,墨九终是反应过来——是*蛊。 一直以来,云蛊和雨蛊就像两双无形的推手,在对她与萧六郎的情绪推波助澜。与当初在坎墓冰室会让*蛊感知更强一样,鲜血与情绪的波动似乎可以更为彻底地刺激*蛊,那么,就是她那一个耳光的原因了。 她抬头对上萧乾的眼,发现他的目光,竟是赤红一片,粗重的喘气,似乎压抑得很辛苦……心微微揪起,她重重推他,“萧六郎?!” “嗯。”他依旧轻嗯,可却放手,也不知是受*蛊蛊惑,还是下定了决心想要突破彼此关系,将她的身子紧紧压在怀里,突地低头,便去寻她的唇…… 他个子比她高,这般袭来挡了光,墨九面前的世界,刹那便陷入了黑暗。他灼热的呼吸,挤压一般的深拥,强势的掠夺感,让墨九心下忐忑,下意识抬手格在身前,不让他得逞,可很快,她的手便被另一只更强有力的手拉开…… “萧六郎!你做什么,你清醒点儿。”她唤着他的名字,脑袋左躲右闪,不住往后仰身。可他却不罢手,扼住她的腰,低头便啃,在她的挣扎里,好几次吻在她的面颊上,温热的呼吸灼了墨九的心,一个站立不住,她后仰时脚弯被草垛子一硌,便被他过于澎湃的力道一下推倒在了稻草堆儿里,他随即压下,二人目光相视,皆微微一怔。 墨九想到了那个梦…… 那次她在上,这次他在上。 那次是富丽堂皇的旖旎美景,而这次……尼玛是个稻草堆。 她惊了惊,狠狠瞪住他,“你起开,起开!”萧乾目光着了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低喝,简单粗暴的压了下去,双手扼住她的手,又专注地寻找她的唇,那急迫的样子,似在寻找一个得到救赎的出口,又似是想要让两个人的暧昧破茧而出,从此合二为一。 “喂,你弄痛我了。”墨九额头都是汗,低唤不止。 “……”他无言,掌心猛地扼住她后脑勺,逼她看向自己。 与他四目相对,他炽烈的气息,就喷在脸上,只一瞬,墨九就觉得身上的肌肤被点着了,而她的暴脾气,也被点着了。身子情不自禁在他的带动下战栗着,受伤与郁闷的心情,也被他的强势越推越高。她不要命地挣扎,狠狠掐着他的肩膀,“你清醒一点,王八蛋,你清醒一点。*蛊,是*蛊,不是你想的!” “是……”萧乾低低呢喃一声,呼吸灼热。 也不知他在说“是*蛊的原因”,还是在说“原本就是他想的”。 墨九从来没见过萧六郎这般模样——强势的、男人的、征服的、野兽似的。 她大脑有些当机,来不及考虑太多,只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这样简陋的稻草堆里,她不能失去宝贵的第一次。可萧六郎毫不掩饰的*来得又快又烈,山崩地裂一样,引得风云突变,情绪灼烧,却没有半分墨九想要那一种由情生欲的原动力。 “是的。”他突地又喃喃一声,双手捧着她的脸,嘴唇就重重压上了她的。 四片相接,墨九傻了,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俊美的面孔,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心脏以快于平常的速度怦怦直跳,脑子晕眩不已,几乎不能独立思考。这个吻没有前奏,也没有技巧,萧六郎并不懂得如何去吻一个女子,更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与任何女子有肢体上的亲密纠缠。他在她唇上品尝,只源于本能地冲动。 可轻轻的,柔柔的品尝着,他却没有接下去的举动。 用攻城掠地般的手段,做风花雪月的浪漫,这强烈的反差,让墨九呼吸急促,思维混乱了。 她不晓得期待他进一步,还是应该再来一巴掌,彻底打醒他。 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浅浅的中药味儿,伴着*蛊强烈的情感催动,涟漪一般圈圈席卷着感官,混淆了墨九的记忆,刺激了她的感官,让她记不得爱、恨、怨、愤,只想要寻找一处温暖的所在,安放自己漂泊的人生。 “萧六郎,你……”墨九含糊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嗯一声,并不多话,只专注地堵住她絮叨的嘴。 “喂……”她又喊。 他似有不耐,一口含上她的唇,不让她说话,像在汲取一种可以供他生存的养分,恨不得将她吃下肚腹,那低垂的睫毛忽闪忽闪,专注的动作,柔和的神态,泛了欲念的呼吸,让始终睁着眼睛的墨九身子也跟着燥热……她想反抗,想推他。可她整个人都被他按入松软的稻草堆里,动弹不得。他的手还隔了衣裳,在她后背轻抚,似在安抚,又似是为了让她更为贴近他。 “我从未想过……”他突地抬头,喘着气,低头凝视她,“可以与人亲密至此。” 墨九回视着他,呼吸也是不匀,双颊更烫得惊人,但她神智似乎比他更清醒,“可剜开我们的躯体,真正亲密无意的,却是两条虫子。” 他眉头一蹙,“你这般以为?” “不然哩?”墨九直直盯住他。 他短暂地思考一瞬,没有回答便再次低头,用比之先前更为热情的力量与急切,攻占了他平生第一次品尝过的娇弱檀口,用研究药理一般的精神,刨根问底地吮着,贴着,沸腾如火,终于慢慢得了些领悟,试图撬开她的齿,一直在她腰上的手,也似得了神仙指点,慢慢爬移,探索…… 活了两辈子,墨九从来没有这般被人对待过,头一回有那种汗流浃背,似期待,还惶恐、似紧张,还胆大的复杂情绪,“萧六郎,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 一个清凉如冰的男子,炽烈起来,竟堪比烈焰,墨九低喃着,感觉到他疯狂的掠夺,神智几近崩溃。可*蛊可以沉沦,他们却不能。虽然墨九不知道嫁过两次人的墨九儿还有没有第一次,身为现代人的她,对第一次也没有古人那般看重,可她仍然不想随便,至少……得有一个温暖的所在,有一张靠谱的榻吧?尤其在火一样的肢体纠缠里,对方得知道自己想要结合的人到底是谁,非受旁人旁事控制的吧? “萧六郎……”她捧住他的脸,不让他亲,微眯起雾一般的眸,“我是谁?” 他微微一顿,看她的目光有刹那迷惑。 “墨九。”他答,声音沙哑。 墨九微微弯唇,在他幽暗的眸底,看到了自己。 “墨九是谁?” 他染满了欲的目光微微一凉。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墨九看见了他的迟疑,又轻柔地笑,“小叔子,不确定了吗?” 静静审视着她,在她带着强烈抗拒的谴责目光中,萧乾伏在她身上许久,终于慢腾腾撑起身子,缓缓整理一下衣袍、玉带,还有发束,英挺的眉头下,一双眸子似燃烧着的火,身姿却又清凉如冰,谪仙般的容色,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激动与强势? “是我……”他英眉浅蹙,微微欠身,将手递给墨九,要拉她,“是我唐突了。嫂嫂见谅!” 墨九怔怔一瞬,避开他的手,也避开他的视线,低头轻拍着身上沾上的稻草絮末,“不必。” 说罢她又抬头,轻飘飘瞄他一眼,娇媚地笑问:“你们这里的小倌,都多少钱?若是处,需要加价吗?” 萧乾像被雷劈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墨九却咧嘴笑开,轻拍在他摊开的手心上,“说呗,怕我付不起账?” “……” “你这什么眼神儿?不要钱是吧?”墨九撑着身子起来,懒洋洋伸个腰,“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过去机关屋。小叔子,回见。” “……”久久,他终于闷闷的“嗯”了一声。 可在他嗯出声儿的时候,墨九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稻草垛里。 这个一波三折亲吻是墨九活了两辈子的第一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让她心里很乱。 她并没有去机关屋,而是寻了一处安静避风的地方,躲在假山石后面发呆。 其实墨九也是一个冷性子的人。与萧六郎的外冷不同,她是外热内冷,在感情方面,不肯轻易交付所有,与人接触,哪怕笑容满面,也会刻意保持心底的距离。若无*蛊,她想他与萧六郎在那样的身份状态下,一个外冷,一个内冷,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可*蛊在慢慢长大,它们在不停地摧毁他与萧六郎之间筑起的厚厚城墙,然后在他们情绪最激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将那面城墙毁灭。 与以前的暧昧不同,有了今日的亲吻,那层窗户纸算是捅破了。 尽管,捅破的方式依旧与*蛊有关,但若还像以前那般,恐怕不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混沌中回神,抬头望一眼已经昏暗下来的天际,这才想到了高级机关屋。 她心绪不宁地往腊梅园赶,可脑子太乱,走路飘浮,意识也恍恍惚惚,看见宋熹站在腊梅园的门口,她也没有反应过来,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就毫无知觉似的与他错身而过,径直往园子里走。 她反应慢,宋熹的反应却很快。 回身看着墨九的背影,他笑道:“我等你这样久,你便自去了?” 他温暖的声音若春风徐来,冷不丁把墨九从寒冬拉回仲春。 “东寂……” 处在这样的世道,东寂对她很好,他还是太子,于公于私她都不该慢待他的。暗骂一声被萧六郎搞得糊涂了的脑子,墨九回头时,脸上已经挂满了浅浅的笑意,好像先前一路失神那人根本就不是她,“东寂换了一身衣裳,比之前更好看了啊?我差一点没有认出来。乍一看见个美男,心道肯定不是等我,赶紧过去才好。” 宋熹微微抿着唇笑,没有回答,目光却盯在她不停眨动的睫毛上。 腊梅园门口很安静,一条铺往园中深处的道路上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幽幽的暗香盈鼻。二人对视着,墨九终于敌不过东寂,收敛了笑意,慢慢低下头,不自在地捋了捋垂落的发丝,轻笑道:“东寂这般盯着我做甚?” “九儿没事吗?”他不答反问。 “嗯?”墨九心里一窒,抬头,“我有什么事?” “没事便好。”宋熹轻轻笑了,走到她的面前,慢慢抬手,拍了拍她肩膀上没有完全弄干净的稻草絮,不轻不重地说:“高级机关比试已经开始,你都准备好了吗?” 在他做那个拍肩的小动作时,墨九的身子完全是僵硬的。 她不敢看东寂的眼睛,也不知道依他的耳目能够知道多少事情,只觉得自己像个舞台上的小丑,在一众原本想看漂亮花旦的观众面前,唱了一出可笑又拙劣的丑戏。她“嗯”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便跟着东寂往机关屋那边去。 天已昏暗,园中光线不好,很快有个小太监拎了风灯过来引路。 墨九思忖着,轻声问:“东寂,我是不是误了时辰?” “不妨。”宋熹低头看她,轻描淡写地笑道:“我让他们先候着的。” 墨九恍惚一下,看着前方的风灯,步子慢慢放缓。 这便是身为太子殿下的权威了吧,原本定好的时辰,他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他也可以毫无愧疚地让无数人等着。权力的重要性,对男人而言,比爱情或者生命更重,女人却太过于看重一些感官上的情绪。萧六郎从漠北到南荣,所追求的不也是那一种可以凌驾于世人之上的权力吗? 想到萧六郎,她喉咙鲠了一下,低低说:“对不住!我给东寂添麻烦了。” 宋熹似有怅意,摇头笑了笑,不曾开口,只默默与她并肩往前。 冷风带着腊梅的香味儿刮过面颊,墨九拢了拢衣领,像走在二次元空间,盯着零落一地的腊梅,数着,数着,不停用数数字来静心。 在她一个人的静默中,宋熹的声音,突然由风送入耳,“九儿,我在那里等你,其实是想告诉你,不论你遇到什么事,我都可替你善后。我不怕善后,也不怕等你,我只怕,你不肯让我等。” 墨九微微一怔,侧头看他,“东寂,你……” 看她目中刹那的慌乱,宋熹微微牵唇,露出一个暖融融的笑。 “有了这句话,有了我这样的食友,九儿可安心了?” 墨九一怔。 这男人真会唠嗑。 若萧六郎有他这样的情商,那得多迷人?不过,他说得对,有一个许了这样承诺的太子做食友,而且他一再声明是“食友”,于她而言是好事,是一件应当感激的大好事。换往常,她会有情绪多说几句好的,与东寂笑闹一下,可她今儿遇到太多的事情,太累了,感官被另外一个男人占据,对一些太过细微的感受便有些迟钝。 她认真看他,发出肺腑道:“东寂,谢谢你。” 宋熹勾着嘴巴轻轻一笑,这个笑容没有他在人前的太子爷尊荣,倒像一个吃到了糖的孩子,深邃的眼波里,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欢喜……墨九甚至发现,在他勾起唇角微笑时,脸颊上有一个隐隐浮现的小梨窝,让他原就温和的面色,显得更为暖人心脾。 墨九不由一叹。 若无*蛊,她恐怕会很容易受这种男人诱惑…… 暗夜的腊梅园中,机关屋外面人头攒动,众人都在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场比试r。 墨九姗姗来迟,并不像普通姑娘那般羞羞怯怯,她淡然地跟在东寂后面,客气有礼却也生疏地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坐了下来,下意识瞄了一眼萧六郎。 他坐在椅子,安静地垂着目,气质与众人格格不入,高远得像飘在外太空。 二人视线撞上一瞬,又挪开,都无言论。 人都到齐了,乾门长老再次交代了一番高级机关屋的比试规则,啰嗦了半晌儿,他正待宣布比试开始,突地有墨家弟子引了一个装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匆匆过来。他走得很急,细听之下,似乎还有重重喘声,越过层层侍卫与墨家弟子,他从中间走过,单膝叩地向宋熹请了安,禀报道:“官家过来了。” 皇帝来了?墨和心中微微一滞。 来不及看旁人的反应,便听见园外尖细的唱喏声,划过夜空传来。 “陛下驾到!” 腊梅丛的小径中,一个被太监宫女簇拥的老头子过来了,一袭明黄的颜色,随风翻飞,让他慈祥带笑的面孔,也徒然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休息室里的人,腊梅园中的人,朝堂上的人,墨家的人,无不出来迎驾,口中山呼“万岁”! 至化帝摆了摆袖子,俯视一眼接驾的众人,笑道“平身”,便哈哈笑着坐在了休息室的主位上,凝目看了一眼那玻璃板似的透视物,点了点头。 宋熹目光微眯,“父皇过来,怎不早些通报,也让儿臣等有个准备?” 至化帝笑道:“哪需准备什么?朕原也不来的,可临安这般大的盛会,万民都在关注,朕身为万民之主,又怎可袖手旁观?如此一想,在宫里便坐不住了。”又转头描了众人一眼,他脸上全是愉悦之色,“不过看来,朕没有白来,你们还未结束?” 等听完机关屋比试的过程和结果,至化帝脸上的神色更柔和了几分,没有皇帝的架子,却有长者的宽容,“好,好!最后一轮比试,虽然朕来了,你们也无须紧张,只按规则便可。朕只旁观,不会干涉。” 墨九身为东宫的“侍女”,却通过了初级机关和高级机关的比试,这样的结果,让至化帝扫过来的目光多停留了那么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老皇帝看她那一眼,颇为深邃,不算亲切,也不算狠厉,却无端端让她觉得脊背上有点蹿冷。 第三轮的开场,由于至化帝的到来,比前两轮更为刺激,气氛也更为紧张。 在两名墨家女弟子的带领下,墨九与方姬然分为南北两个不同的方,各入得一间。 甫一踏入屋内,墨九便被幽冷、昏暗的光线和那一股子怪异的酸腐味儿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那种味道她很熟悉,与她以前入得古墓的感受一样。 只不过,相较而言,这里稍稍淡一些。 她凝神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视线最终落在墙壁的一副画像上。 那是一副墨子的画像,庄重、肃穆,很有威仪。 而画像也是一种标识——从墨子始,是为第一局。 高级机关屋共有七七四十九局,每一局都有一个墨家先祖的画像,每一局也都有一个不同的测试点,闯关成功,会自动进入下一局。等七七四十九局都闯过,再打开机关屋的门锁,就可以出去了。 墨九带着虔诚的心,走向墨子画像跟前,先鞠躬敬礼再看题目。 “在编钟上,敲宫、商、角、徵、羽五音。” 墨九心里一塞,眯眼回望,那是一口铜制的编钟,就放在机关屋的正中,上面悬挂的钟体大小不一,逐一排列,有花鸟虫鱼等各种不一样的装饰。很精巧,也很有古意。 机关屋共有七七四十九局,做为开场第一局,它其实不难。 时下但凡有身份,好风雅的人,都粗通音律……可墨九却完全不懂。 不过做为一个机关的测试,若用音律来考人,会不会从逻辑上不通? 墨九压抑着心里的小浮躁,慢慢走近编钟,蹲下身来仔细研究。编钟她不懂,可却知道频率与琴弦长度及弦内张力之间的公式。也就是说,编钟的钟体小,音调就高,音量也小,钟体大,音调就低,音量也大?根据“三分损益”法,那么可以得出算式。徵:81x4/3=108,羽:72x4/3=96,以此类推,徵羽宫商角的实际比数是:108:96:81:72:64。 于是第一局,不通音律的墨九在小试了两次之后,还是过了。 高级机关屋确实很强大,不过转瞬便日月星辰轮转一般,换了另外一个布置。第二局、第三局,一局一句下去,每一局的场景都各有不同,春、夏、秋、冬四季在变换,但都有一张墨家历代钜子的画像。画师的手法很好,每一张脸都栩栩如生,或带着笑容,或面色凝重,各有不同。每一局里包含的知识点也都有不同。或文、或武、或学术、或理论,含力学、几何、小孔成像等等……但凡与运动、平衡和机械有关的知识,都包罗万象。 可以说,在这样的时代,懂得这样全面知识的人,做墨家钜子都是屈才了。好在这些东西,对于经过严酷的九年义务教育、经过高考、经过大学四年、读过研究生,还踏踏实实学习过机关与机械、平衡等知识的墨九来说,都不算太难。 好多古人研究一辈子得来的东西,对她来说,不过一个记忆中的公式。 于是,身为一个穿越者,墨九占了方姬然太多的便宜。 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她便顺利地通过了高级机关屋设置的七七四十九局。 休息屋内的那些人,在看到这样诡异的画面时,会有什么感受她不知道。她此刻,站在光线突然大炽的高级机关屋中间,目光四顾,却没有发现有门或者有类似于门锁的东西。 也便是说,真正的考验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屋子正中,那里有一个垒起的高台。 高台上,有一块圆形的,磨盘似的石头。 它光滑、圆滑,在通亮的火光下,泛着莹莹的白光。 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隔着数百年的历史长河慢慢萦绕上来,扼住了墨九的心脏。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垒起的高台,一级级踏上台阶…… 然后她清楚地看见圆盘的中间,有一个手印。 ☆、坑深100米 重重惊险  腊梅风中,有冷风吹过。 休息室里,静得落针可闻,气氛森凉。 上到皇帝下到宫娥,每一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却都屏气凝神,静默肃然,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个透明的板子,像后世之人看电影似的,将视线焦点落在墨九的身上。 从墨九闯机关屋第一局到四十九局,这些人见识了奇迹的发生,却不敢相信这件事真正发生在眼前,整个休息室内,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墨九破局的速度与破局的潇洒动作堪称完美,她出神入化的本领,更是让不懂行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懂行的墨家人心生凉意。 一个东宫侍女,怎会有这般本领? 他们根本就不肯信,也不敢信,宁愿相信只是见了鬼。 若眼前的事是真的,那么墨家代代传承,代代精进的本事……岂非都是笑话? 用,每个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前面十五局,墨九过四关,方姬然只能过一关。中间十五局,墨九过三关,方姬然只能过一关,后面十九局,墨九过两关,方姬然依旧只能过一关。而且,与方姬然的慎重不同,她自信、从容,完全就是以一种玩乐的方法在闯关。后面速度减慢,似乎也只是她为了研究,自行停下的。 同一时刻,另一个机关屋里,方姬然正在一个玉碗前探索,她已经试了两次了,依旧没有找到方法,不论旁的,单从前面四十九局的反应与能力,不需要考虑,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看得明白,墨九的本事胜之方姬然不是一点半点。 小瞧她了——这是很多人的想法。 初级时以为她凭运气,中级时以为她靠着方姬然获胜。 原来她才是真人不露相。 可墨九不是墨家人。 墨家钜子也非可以解开机关就能胜任。 实际上,高级机关屋真正的考点不在前面,而在最后的手印。 “这个手印是何物?”至化帝轻袍玉带,凝眉坐在椅上。在旁观了全程之后,他对机关屋里这个小姑娘有了更大的兴趣,见她凝滞一般停在石台前,他幽深的瞳孔光泽,微微一黯,转过头,看向了一动不动的乾门长老,同时也打破了休息室里的沉寂。 面对皇帝,乾门长老有些紧张,“回陛下的话,此物来自神农山祭天台的手印拓片【古时候将碑文石刻、青铜器等形状及文字、图案拓下来的纸片,类似现代复制】,我们将其原封不动的拓制在此,模拟了祭天台的机关模式,用做钜子之试。” “哦?”至化帝点头,眉锋微微一挑,转而看向宋熹,“这个小丫头很有本事,这破关之势,如同破竹。寻到如此人才,太子功不可没。” 宋熹幽深的眼眸微垂,带着笑容恭顺地道:“谢父皇夸赞,儿臣亦是无心栽花,竟得良株,这一番看见,同样叹为观止。” 至化帝哈哈大笑着,捋了几把胡子,忽而又叹,“只不过这场较量于她多有不公。墨家祭天台的手印本为钜子而定,方姑娘已然可开启祭天台,而太子这个侍女,非四柱纯阴,更不可能开得了墨家钜子的祭天台。如此,虽她先发制人破了前面七七四十九局,却不得不折戟于最后一局,让人后来者居上。遗憾,实在遗憾。” 宋熹淡淡地笑,“她参试时儿臣便已说过,只为玩乐,输赢并不打紧。”顿一下,他笑容扩大,抬眸盯着至化帝:“父皇既有惜才之心,等她输了比试,赏她个什么便是。” “哈哈,好个惜才之心。”至化帝心情颇好,“既是太子替她求赏,朕便允了。” 皇帝父子二人说话的时候,休息室里无人开口。萧乾也只握着茶盏,修长的手指,慢慢在盏壁轻叩,唇上噙出一层浅淡的笑,可认真观之,他神色凉薄,又没有在笑。众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他,便是伴在君王之侧,也宠辱不惊,让人觉得离这样的男子很远,仿佛他远在天边,自己低在尘埃,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方才称得上出色。 “快看,她按了!” 宋骜这个混世魔王,最为关注的便是进度,在众人打着肚腹官司的时候,他完全不顾自家皇帝老子在侧,搬了椅子坐到最前方,盯着墨九就不转眼,就像一个喜欢看稀奇的孩子,让至化帝无奈摇头。 可他看好戏般雀跃的惊叫声还未落下,墨九按将手印的手又收了回来。 玻璃板并非后世的镜面那般,灯影摇曳中,她的脸有些朦胧,五官不太看得清楚,隐隐只见乌黑的发、漂亮的大眼睛、嘴巴微微上翘着,似乎在笑,又似乎单单只在思考。清俊的面上,头上的珠钗带出的反光,一闪又一闪,似清辉莹动,却有那么一种令人折服的沉着与优雅。 “她为何踌躇?”至化帝问。 事到如今,众人都明白,能不能打开手印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墨九这么久没有动静,让他生了疑惑。 但皇帝的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他们都不是墨九。 沉寂中,墨妄回禀道:“懂机关之人,都对机关有敬畏之心。” 至化帝蹙眉望向他,饶有兴趣地问:“哦?这是何意?” 墨妄神色不变,“每一个看似出口的地方,都有可能暗含凶险,最后一局的最后一个环节,若无万全把握,懂得机关之人,定然不敢轻易尝试。这位姑娘不是墨家人,恐不知有手印一说,故而,她对手印是懵懂的,不敢贸然试之,也是常理。” 至化帝神色稍霁,微笑着又看向“玻璃板”,道:“原来如此。墨家机关之巧,可堪比神术也。” 他又宽和地嘉奖了墨家数句,机关屋里再次发现了变化。 安静许久的墨九,突地盘腿坐在石台上,动作像修道之人,阖紧了眼睛。 众人都不知她在做什么,意图如何,纷纷面面相觑。 “长渊!”宋骜盯了这么久有些累,看墨九这般,终是按捺不住急躁的性子,又把他的椅子搬到了靠休息室右后侧的萧乾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他:“小寡妇在搞什么?我这稀奇正看在兴头上,她却断了弦,让小爷好生着急。” “不知。”萧乾回答得很简洁。 “不能啊。”宋骜一双斜飞若剑的浓眉耸了耸,带着暧昧的声音凑近他的耳朵,“你可别懵我,你两个不是老相好了吗?先头小爷尿急,看见你拖着她往草料房那边去,原想去听听动静,却被薛昉给拦住。这厮恁的大胆,连老子都敢拦……”喋喋不休地骂了一通,看萧乾面有不郁,他又摸了摸高挺的鼻子,似笑非笑的换了话题,“先不说这个。我问你啊,长渊,难道你两个单独相处,她就没有给你透个底?” 萧乾斜眸睨他,冷冷地抿着唇,唇角似弯非弯,像在极力克制情绪,却仍是溢出一些杀气来,宋骜观之,骇了骇,便恍然大悟,“看来事情不太顺利?长渊,你莫不是节欲日久……不中用了吧?” 这般含糊的话,萧乾先是没听明白,微微一怔,等看着宋骜带着猥琐暗示的面孔,方才顿悟,唇角上勾,一字一顿道:“贤王爷有多久没有松过筋骨了?” “萧长渊!”宋骜咬牙切齿瞪着他,可人家没反应,他却看着萧乾冰凉的眼,忽而软软一叹,“罢了罢了,好人难做。小爷为了你的闺房之乐,好心问询一番,你却不领情。病人不诉病情,大夫再好的本事,又如何能对症下药。亏得你还是名满天下的神医,连这个都不懂?” 一番说道,宋骜扯三扯六,就是想打探。 换往常,萧乾定不会理会他。 可今儿大抵真受了刺激,他幽暗的眸子,倏地一亮,“对症下药?” “噫!”宋骜惊诧于他的反常,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张地盯着他,疑惑问:“长渊,你不要吓我,莫不是……你那玩意儿果然不中用了?” 萧乾不动如山,眸子有那么一丝阴凉,“再多说一句,你就会不中用了。” “别啊!”宋骜吓得缩了缩身子,双手放在裆前,用实际行动向他证实了自己对兄弟的看重,认真道:“世间男子之乐趣所在,莫过于女子也。手足不中用可以,要那是那玩意儿不中用了,这辈子也就没活头了!” 萧乾淡淡瞥着,唇角上扬,幽暗的眸子微微一深。 从古至今的皇子,有哪一个不争权夺利?即便是没有表现出野心的,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发展野心的势力,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可这个宋骜倒好,只爱风月美人,不贪皇图江山,若非藏得太深,便是真正的异类了。 “长渊,这事断断不能含糊,你不是神医么?可以给自己看看?哦,好似大夫都把不了自己的脉,诊不了自己的病?那这样好了,我明日带几个好点的太医到你府上,好生为你诊治诊治。嗯,就这么办……”宋骜自顾自说着,一句比一句语速快。 萧乾淡淡看他,“我怎么听着,你不是想为我治病,而是在幸灾乐祸?” 宋骜狭长的勾魂眼一眯,“何必说实话哩?多伤感情!” 若有似无的哼一声,萧乾目光冰澈澈地睨他:“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说到此,他似是没有了教训宋骜的心境,抿了抿唇角,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明白妇人心思,怎会那般难测?” “啊!”宋骜发出一声惊叹。 这音调比之先前高出许多,休息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宋骜回扫过去,压根不管他皇帝老爹也在,双目一瞪,“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叫唤啊?啊!啊!啊!” 这混世魔王素来扈跋,太后爱,皇帝宠,整天横行霸道,比哪个皇子的言行举止都要出格,众人都习惯了,见至化帝都只皱皱眉头,连薄责都不曾,哪个又敢多嘴骂他?宋骜冲他皇帝老子竖了竖眉头,咂咂舌,又调回视线,拿一双八卦眼目光上下打量萧乾。 “长渊这般,似是为情所困?” 萧乾一怔,眯眸反问:“何为情?” 宋骜哪懂什么情?想了想,他给了萧乾一个最为实际的回答,“便是想睡她。” 想睡她,便为情?萧乾对他的理论不置可否,但自身有云雨蛊的影响,他实在不愿深究这个问题。是情?非情?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又如何能指望旁人?换了一个话题,他将导火线引到了宋骜身上。 “那元驰素日与女子交往,都是如何讨女子喜欢的?” “啊!”宋骜又是一声惊叹。 只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放低了声音。 怔怔片刻,他盯着萧乾严肃的脸,用一种强力憋屈笑的动作,双手捂着肚腹,紧紧闭着嘴,“噗噗”不止,那表情极为滑稽。萧乾受不得他想笑又不笑的样子,冷冷剜他一眼,宋骜才终于收敛了怪异的表情,带着笑的尾声小声嗤他,“长渊你不是吧?身为大丈夫,竟问得这般小意的问题来?” 萧乾波澜不惊,眼皮却微垂。 宋骜观他神态,笑意更大,“小爷何曾讨过女子喜欢来?想小爷我貌赛潘安,才比子建,怎会去讨女子喜欢,又有哪个女子值得小爷喜欢?不该都是女子凑上来,讨小爷喜欢吗?”。 宋骜的话虽然拽了点,却也是实事。男尊女卑乃时下法则,哪有妇人不刻意巴结讨好男人,由男人去刻意讨好的?在宋骜视线的逼视下,萧乾面色越来越沉,一双眸子如同暴风雨前的阴霾,带着一丝疑惑的眸望向还在机关屋中的墨九。 她依旧还在打坐,似老僧入定了一般,动作和姿态一点没变,柔美似绸的肌肤、柳枝似的细腰、完美得几乎没有一丝瑕疵。虽戴的面具改变了容色,可那泛着淡淡嫣红的唇儿,却是她自己的。这会紧紧抿着,像一朵俏丽的小花儿,艳美得不可思议。 他心里一热,收回视线,望向宋骜,“若妇人不肯让人亲近,那是为何?” “噗!”看笑话不嫌事大,宋骜今日受到了不是少的惊吓……哦不,惊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向来“视天下苍生如无物、冷漠绝情得恨不得不与人为伍”的萧六郎会主动亲近妇人,更可怜的是,居然被妇人拒绝。 于是,他嘴上同情而惋惜的轻叹着,声音却难掩那骨子里的幸灾乐祸,“这小寡妇也真是,性子太过刚烈了,怎么能拒绝你呢?难得千年节欲男想要开荤一回,就这么可怜地碰了壁,实在过分。若一不小心损了老二威风,真给弄得不中用,那……” “我在问你话。”萧乾不耐烦了。 “哦。”只顾着看笑话了,思路有点走错了道儿,宋骜想了片刻才想起他刚才的话,赶紧严肃了脸:“一般来说,被你这般的男子收入房,应是妇人之幸,赶都赶不上的事,怎会拒绝?依小爷阅人无数的经验,若那个妇人打死不从,只有两个缘由。” 这句话萧乾似是有些兴趣。 盯着宋骜,他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宋骜与萧乾认识这么久,处处本事萧乾都远胜于他,让他始终低了一头。这回他终于找到了“术业有专攻”的优势,得意洋洋地道:“第一,她心头有男人了。妇人若心头没人,不会拒绝优秀的男子。但妇人与男子不同,男子便是心头有人,也可以毫无压力与任何女子寻欢作乐,那只为取悦自己,得一时快活,与情无关。但妇人一旦心底藏了人,便是你再好都无用。她们的身子绝不肯让旁人亲近的,那样于她而言,比死还难受……” 这位万花丛中打过滚的小王爷越说越激动,可萧乾想到墨九挣扎时那张视死如归的脸,连云雨蛊的诱惑都可抗拒的坚定,清俊的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他满脸阴冷的产子,生生把宋骜骇得停住了嘴。 “不是吧,长渊,难道被小爷我说中了?” 萧乾心神微郁,慢慢张开嘴,问得艰难,“第二个缘由?” 宋骜缓口气,拉出一个猥琐的笑,“她身子不便,来了癸水。” 萧乾眼神一敛,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你以为我说的亲近是什么?” 宋骜瞪他,“你指的是什么?男子亲近女子,还能为什么?萧长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小爷,你……你亲近她不是为了睡她?那是为了什么?亲个小嘴?搂个小腰?捏个小臀?爷的乖乖哟,你可别真这么没出息吧?” 萧乾横他一眼,手指摩挲着椅手,陷入沉默。 他两个不小心嘀咕了,休息室内也安静的出奇。 同一时刻的机关屋里,更是静得可以吓死老鼠。 油灯的光线照在石台上,让石台上面的图案与手印凹槽,平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线条感,也将打坐的墨九映衬得更为庄重。 慢慢的,墨九从冥想状态中回过神,睁开了眼。 连过七七四十九局,她精神有些浮躁,情绪也有些不稳。面前的手印是什么,她大抵可以猜测得到,这个应当就是祭天台的那个手印,而且这应当是一个局,旁人精心设计的局。她不敢轻易尝试,却心知这个手印她不得不按,如果不按,就一定会引人怀疑。可手印按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她不知道,她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于是,她将前世练瑜伽时的冥想拣了起来,试着在这最为紧张的时刻,进入冥想状态,也是希望通过心里意念得到云雨蛊的反馈信息。 彭欣曾说,云雨蛊的宿主可情绪互通,感受有无。 萧乾也曾经说过,她痛的时候,他也痛。 那么如果他很紧张,或者害怕,她应当也能感受才对? 可她对云雨蛊的感知力一向不如萧六郎,于是,她故意试探似的按一下手印,又中途收回来,然后慢慢进入冥想状态,去感受萧乾的情绪。可坐了这般久,她却越来越淡然,比之先前还要淡然。那么,是不是说,萧六郎并不害怕她按下这个手印。 精神头好了很多,她心知有人观看,依旧不管不顾地伸了个懒腰,像是神游了几个周天回来,懒洋洋看向那个手印,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 手印与她的手一般大小,放入浅浅的凹槽中,竟是严丝合缝。 到有些意见。她正觉好玩,耳边“铛!”一声,便响起了沉重的机刮运行声。 墨九面色一变,迅速转头,原本四面封闭的墙面上,缓缓拉开一扇门。 门没有锁,不待她走过去,便自动打开了。 外面的灯火与里面交汇,柔光暖暖,可墨九的心却凉透。 她居然开启了手印,她的手真的可以开启手印? 她是四柱纯阴的命格,若也可以打开祭天台的手印……那么是不是说明,她也有可能是墨家钜子? 萧六郎、萧六郎、萧六郎……这一瞬,她感受不到欣喜,脑子始终跳动着这个名字——沮丧的是,看来云雨蛊的感应并不准确。她还是太天真了,居然相信了除科学之外的东西,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结果。 事情急转直下,萧六郎该怎么样? 她突然就有些心慌,从未有过的心慌。下了台阶,她用一种迟疑得比蜗牛还慢的速度,慢慢从机关屋踱出门口,那怦怦乱跳的心,毫不怜惜地告诉她,这件事肯定不会善了了。 从她入机关屋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多时辰。深夜了,风更凉,机关屋门口,她被扑面而来的寒风一灌,打了个喷嚏,便正面迎上了过来的乾门长老。灯笼的光线下,他神色复杂,却没有多话,只摊手道:“九姑娘里面请!” 墨九没有动,冷冷看着她,就那样迎着风口立着,“我胜了吗?”。 “是。”乾门长老脸上并无恭喜的笑意,却道了恭喜,“九姑娘胜得很漂亮,方姑娘如今还困在第三十七局……嗯,外面风大,先入屋再说吧?” 这个结果墨九并不意外,若是她与方姬然比试的题目一样,那么以她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来说很容易,对方姬然这个纯正点古人来说,必定艰涩莫名。她能闯到第三十七局,这个姐姐,就有着普通人无法比拟的才华了,怪不得萧大郎倾心,墨妄甚至可以为她……杀了她。 墨九向乾门长老道了谢,提着裙子进入休息室,一入门,目光便正好对上萧六郎清凉的眼。他似乎坐在那里许久未动,整个人都凝成了一座雕塑。安静、淡然,穿一身黑色织金锦的袍子,神秘、尊贵,清俊的面孔在火光中泛着几丝凉意。见到她过来,他目光浅浅一眯,便依旧端坐,喜怒皆不形于色。 “还不给陛下请安。”宋熹温和的提醒声,打破了沉寂。 墨九回神,连忙小步过去,朝至化帝福了福身,像是紧张害怕似的,将嗓子压得尖尖,小声小意地道:“奴婢参见陛下。” 她颔首而蹲,样子恭谦,脊背却挺得笔直。至化帝的目光扫过她的头顶,皱眉审视着,并没有马上让她平身。过了许久,在众人安静的等待里,他才慢慢问:“你是东宫侍婢?” 墨九一怔,“回陛下,是。” 至化帝点了点头,“边上候着吧。” 等墨九应了声,他的目光却转向了墨妄,“左执事可有什么事,要向朕交代吗?”。 帝王的威仪是不可触犯的,触犯的人都是会完蛋的。 这里的墨家人都感觉到了至化帝眸中的冷气,墨妄自然也是。 可身为左执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低头:“草民敢问陛下,所指何事?” 冷哼一声,至化帝怒不相止,手上的茶杯应声而飞,“啪”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茶水,“不是说祭天台的手印只有墨家钜子可开?为何一个东宫侍婢都可以开启?左执事行走江湖,是不懂得欺君乃大罪?”至化帝声色俱厉,显然对之前的事存了疑惑,想要追究问责。 “这……”墨妄眸子微暗,“草民也不知为何。” “荒唐!”至化帝刚吼一声,宋熹接过话去,“父皇息怒。”他笑了笑,温和地打着圆场,“方姑娘还未出来,究竟是怎样的情势,如今还不明朗,不如再稍候片刻?” 听了宋熹的提议,至化帝神色微微一松。 这些年,朝中谢萧两派的人,都很懂得经营,根基也越发深厚,盘根错节的关系遍布南荣,让他执政时也常常受他们掣肘。皇帝年岁越高,越有恐慌,他生怕薨后,自己的儿子会驾驭不了这帮人,江山旁落。之前储君之位空悬还好,如今他既然立了太子,他便得在人前维护太子的威仪。皇帝给他面子,太子才能在旁人面前树立权威。 皇帝依了太子之意,于是事情便再次陷入了等待。 出了这样的岔子,众人心中惊疑,各有所猜,气氛也更为凝滞。 时间点点流逝过去,这等待的过程,太过漫长。 然而,方姬然并没有全部通过七七四十九局,她在第四十四局一试半个时辰也没有出来,已然超过了高级机关屋给的最高时间限制——两个时辰。 也便是说,她落败了。 然而,她虽然败,墨家钜子比的却不单单是个人能力,主要还是手印。 “你怎么看?”至化帝再次望向宋熹。 “依儿臣看,让方姑娘试试手印吧?”宋熹仍只是建议。 “有理。”皇帝手指在椅上轻敲着,并不多言,只一个眼角,乾门长老就去照办了。约摸盏茶的工夫,剩下的机关全部被拆除,依旧困在机关屋内的方姬然,迎来了于她而言最为重要的手印一试。 困在第四十四局的时候,她其实就知道败给墨九了。 从来没有想过墨九会有那样的本领,这时的方姬然也是茫然的。 看着祭天台上的手印,她没有犹豫,上得台阶,直接按在手印之上。 她的样子很平静,可室内也一直很平静,没有半点声音。 可门并没有打开,她依旧困在里面。 油灯的光线下,她藏在帷帽下的脸看不见,情绪也是不明。但她肩膀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尔后她又转过头来,再次将手放入手印的凹槽之中,依旧没有动静。第三次、第四次,她试了又试,终于无力地瘫软在石台上,一动也不动,背对着玻璃板的身影,像是软了下去……“去把机关拆了,扶方姑娘出来。” “喏。” 乾门长老下去了,安静的休息室里,凉如一潭死水。 事情很明朗了,且不论东宫侍女为何可以打开手印,但至少方姬然是打不开的,那么,上次在金瑞殿暖阁里的事情,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欺骗,而且是对皇帝的欺骗。皇帝就在当场,亲自见到了这个事情,他的君权也受到了极大的挑衅,这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哪怕他私心里不想动萧乾,却不得不碍于脸面,找他要一个说法。 他幽冷的目光,望向萧乾,“萧爱卿,你有什么要说的?” 从开始到结束,萧乾除了与宋骜小议了几句,一直静静地坐着,不表示意见,也不与众人交流。这会儿被皇帝质问,他也无半丝慌乱,依旧那般的绝代风华,吐字清醒,神态安然,“祭天台乃墨家圣地,手印与机关,臣未曾亲见,不知详情。” 他淡然的声音,夹了一丝冷,可并非没有道理。 “难道没有人该给朕一个解释吗?”。 至化帝皱起眉头,低斥一声,墨妄便上前叩地,仰着头道:“陛下明鉴,草民等并未欺君,方姑娘乃四柱纯阴的命格,祭天台上的手印,方姑娘也确实可以开启。”说到这里,他慢慢转头,看向了尚雅,“除了八位长老,右执事当时也在场。” 墨家左右派系之争,至化帝知道。 墨妄与尚雅的不和,在场的人也无不知晓。 便是连这一场机关之事,也因此而挑起的。 故而,尚雅的话,可信性就很大了。 众人都将疑惑的目光看向尚雅,尚雅似乎也有些疑惑,她慢吞吞走出来,看了看墨妄,拳心攥了又攥。左右两系争了这么多年,她对墨妄与左系的人,并无半分好感,若有机会落井下石,自然是肯定的。但不管如何,他们的争,他们的斗,到底是墨家内部的事,如今的情况她怎会看不明白,她们墨家成了朝堂内斗和党羽之争的牺牲品,他们又要利用墨家,又想打压墨家,她身为右执事,怎么肯? 施施然福身,尚雅道:“回陛下,确实亲见。” 八位长老几乎同时跪下,神色凄然,“陛下,草民等都亲眼所见,绝无欺骗。” 听见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墨九神色不定,心里却很确定。 她不相信这么多人会一起撒谎,尤其是尚雅,不可能撒谎帮墨妄。 那么,只能证明方姬然确实开启过祭天台的手印。既然如此,那她与方姬然的手印不同,方姬然能开,她就肯定不能开。为什么祭天台的手印拓制到了这里,她却可以开,而方姬然却开不得了? 这中间的环节哪里出了差错她不知道,却可以推论出一点:如果这个机关手印被人做了手脚,那至少做这个手脚的人,得到了她的手印。那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留下过手印?得是她很亲近的人才能得到吧? 她思考着,听见墨妄又道:“此处的手印出了什么问题,草民如今不得而知,现下就派人封锁机关屋,等明日天一亮,派人仔细探查……” “探查?”至化帝冷哼,“全是你墨家的人,探查又有何意义?” 座上的人是君王,一言九鼎,无人敢质疑他的话。 墨九心里泛着凉,余光情不自禁瞄向萧六郎。 他挺拔的身影在灯火下,凝成了一抹清凉的影子,却不动不语。这厮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脑子锈透了,火都烧在脚背上了,他还像与他半分相干都没有的样子,让墨九又是为他担心,又是怒其不争。 “陛下!”这时,久未做声色的谢忱突然出例,“老臣有一事启奏。” 但凡这老匹夫说话,就没有好事。 墨九微微凝神,看谢忱在皇帝面前跪下,垂首禀报道:“这件事原本老臣早就禀报陛下了,可事涉太子殿下,老臣……”咬了咬牙,他马上又换了话题,“都说举贤不避亲,可向陛下讲明真相,老臣也不敢避亲。其实这位连闯机关屋,且可打开手印的姑娘,并非别人,而是当日金瑞殿的萧家大少夫人墨九。陛下莫要忘了,她与方姑娘一样,有着四柱纯阴命格。” ☆、坑深101米 险上之险! 谢忱提醒得真是及时。 霎时,室内哗然一瞬,随即,在至华帝厉目的扫视下,又归于死亡一般的寂静。有些道理无须解释,有了谢忱的话,就都清楚了。而且,萧乾与墨妄串通藏匿真正的钜子,不单是罪犯欺君那般简单了。武器图谱早挠了天下野心人的痒痒,于是它便成了“罪之源”。 至化帝声音沉沉,却是对宋熹说的。 “太子,可有此事?” 墨九现在的身份是东宫侍婢,最应该解释的人自然是宋熹。他微拂袍袖,恭顺地致礼回答:“父皇,此事儿臣可以解释……” “旁事不问,朕只问你,是也不是!?”至化帝声音猛地抬高,铁青着老脸又掷了茶盏。这一回,茶盏是朝宋熹面前的地面掷下去的。清脆的瓷器声里,众人的心脏跟着猛跳,高高悬起。 宋熹看了墨九一眼,终是慢慢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是。” “噼啪”一声,静静燃烧的灯火,突地一爆,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让人紧绷的神经几乎快要断裂。火光落在至化帝凝重的脸上,他眉心纹路皱得深深,目光也更为冷厉。 “来人,将枢密使萧乾及涉案一干人等押入大牢,由朕亲审。” 没有迟疑,没有商议,他流露出来的全是帝王的天威。南宋司法完善,由皇帝亲审的案子,大都是特殊案件,基本无法再翻身了。也便是说,若萧乾入狱被定罪,显赫一时的萧家将在南荣的历史上画上一道休止符。朝廷内外,那些盘根错节的权利分配都将彻底洗牌,整个南荣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至化帝说罢,室内寂静一片,气氛凝滞到了极点。除了灯火受风跳跃,没有任何一人动弹,就连谢忱也跪在地上没敢起来。 殿前司的禁军来得很快。 一阵阵“嚓嚓”的跑声里,二十来个披甲执锐的禁军就跑入了进来,将这间休息室挤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目标明确,却没有马上跑过去抓人,禁军统领远远站定,似是习惯了对萧乾恭顺,一时半会改不掉,竟当众向他施礼。 “萧使君,请吧?” 萧乾眼眸淡淡一扫,不疾不徐地起身,嘴角抿出一丝凉笑,只字片语都无,也没有向皇帝解释,可他眉宇间的冷漠与孤傲,仍旧让人无法忽视他强大的气场,心生悚惧。 看着萧乾的脸,墨九微微攥拳,这一瞬的情绪很是复杂。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没有完全明白,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但事以至此,说什么都没有作用,怎么解决事情才最主要。他抢在萧乾之前,当先站在屋中,正待说话,萧乾就冷冷看来。 这一眼,很深。 似乎将她的想法看穿了,他抿紧的唇角生生带出一种阻止的寒意,对她的行为极是不满。墨九微微一怔,这时,宋骜却抢先跳了起来。 “慢着!” 他高声阻止了禁军,三两步抢过去,跪在至化帝跟前。 “父皇,使不得,使不得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哩,怎么可以把人投入大牢?父皇,你先问明白再说,成不成?” 这个混世魔王由小到大没少为至化帝惹事,至化帝却从未真正责罚过他一次。便是偶尔骂上几句,事后也只有依从。但凡他要的,他没有不允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冷着脸拒绝了,“你掺合什么?下去!这些事,谁也不得求情,若不然,与萧乾一并论罪。” “儿臣就求!”宋骜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与他老子做对。 可至化帝的心脏却像置了冰,不留一丝余地,低头看着跪在面前耍无赖的儿子,一字一顿冷漠不已。 “来人,把安王一并押入大牢侯审。” 他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似惊涛骇浪一般,让人除了感觉到恐惧,也惊讶不已。爱子若命的老皇帝居然连小王爷一起打入大牢?这得下多大决心。 几个权臣互视一眼,赶紧懂事地给皇帝递梯子,一口一句“陛下息怒,小王爷少不事云云”为宋骜求情。便连谢忱也猜度着圣意,委婉地规劝道:“陛下,小王爷与枢密使情义甚笃,求情也是怀有体恤善意之心,不当受此牢狱之灾……” “你闭嘴!小爷的事要你管?”宋骜恶狠狠打断他,不屑地撇了撇嘴,从至华帝面前站起,瞬也不瞬地盯住他,道:“父皇当真要关押儿臣?!” 至化帝别开脸,“动手!” “好样的,我就住大牢去,就住一辈子,八抬大轿来了,也别想抬我出来。”堵气似的冷哼一声,他径直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禁军走过去,伸手双手厉喝,“来啊,给老子上绑!” “小王爷,属下不敢。”禁军看着皇帝的脸色,快吓尿了。 “绑!”宋骜低喝。 那禁军脚都软了,看向至化帝沉沉的面孔,哪里敢给皇子上绑呀?可只静谧一瞬,至化帝却突地抬手,轻轻一挥,“绑了!” “父皇!”这一回出声的是宋熹,他漆黑的眸色里似有踌躇,考虑了许久,方才出声,“皇弟任性也非一日两日,他素来有口无心,父皇无须与他计较。至于枢密使,儿臣也以为……” “太子!”至化帝打断他,厉色望过去,那眸中之意是“你的事儿老子还没有和你清算,你却来帮别人求情?”,不过出口的话,却说得委婉许多,“律法不论亲疏,犯错就该惩罚,你身为太子连这点都不明白吗?此事朕自有分寸,你无须为他们辩白。” 宋熹垂目,慢慢退下,“是,父皇教训得是。” 幽幽的火光将一道道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宋骜倔强任性的样子,让至化帝头痛,也让禁军无奈。他们不想开罪了小王爷,可有皇帝口谕,又能如何?两名禁军战战兢兢地将宋骜的双手绑住,另外两名这才走过去看萧乾。 “萧使君,伸伸手。” 皇子都上绑了,他自然也得同等对待。 可他在禁军中素有威仪,这两个人也有些紧张。 熠熠的灯火下,萧乾从容而立,风华绝艳的身姿与常时并无不同。他唇角缓缓上扬,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转瞬便又伸出手,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声音。 “请便!” 两名禁军如释重负,拿着绳子绕过他的手腕,并没有敢太过用力。与宋骜一样,他们只想做一个捆绑的样子,可这时,一只葱段一般白嫩的手腕却伸了过来,径直拉住绳头,阻止了他们。 “住手,谁敢绑我家六郎?”墨九突兀地窜过来,当着皇帝的面儿咄咄逼人地吼着禁军,那高仰的下巴,一脸严肃高傲的样子,似乎她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宰,皇帝给她提鞋她都会嫌他手粗似的。 众人再一次扼紧了心脏。 这墨九真是一个混不吝啊,胆子够大。 可如果方姬然不是新钜子,那么墨九必然就是了。 他们怀疑皇帝舍不舍得宰了她,至化帝也为此伤透了脑子。若非墨九连闯初、中、高级机关屋的本事,还有她有可能是墨家钜子的身份,他当场打杀了她都有可能。 可这个人,偏生暂时杀不得。 “墨氏无礼!”老皇帝眸有怒意,可看她时的神色明显轻缓许多,“但念你有才,朕不与你计较。可你若是为了给萧乾求情,那就不必了。朕连亲生儿子都惹得关押,自是心意已决。” 亲生儿子都关押了,这个借口用得真好。 看来老皇帝的棋路高明,比她走得快了一步。 早知会有人为萧乾求情,先拿宋骜堵住了众人的嘴。可实际上,便是宋骜入了大牢,谁还能让小王爷吃苦头么?他住在牢里与住在王府里,根本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换一个地方潇洒罢了。 “我不想求情,只是舌头痒痒,不吐不快。”她眉梢一挑,丢下绳头,索性将戴在脸上不太舒服的面具轻轻撕掉,也不管“醉红颜”会不会吓着人,直勾勾看着至化帝,又恢复了那一副半痴傻半认真的表情,“青天大皇帝,你若单凭谢丞相几句话就定下萧六郎的罪,也太轻信馋言了,做皇帝脑子这样简单可不行,一个弄不好,就搞得国破家亡的……” “你……”至化帝几十岁的人,被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指着鼻子斥责,顿时恼羞成怒,心血上涌,几乎想直接让人把她捏死。 但为了千字引与武器图谱,他又找到理由安慰了自己其实本不想动她的心,冷哼道:“念你智力不全,朕便与你说道一二。朕只让投入大牢,还未审,何时定下了他的罪?” “虽未审,可入狱的污名如何洗去?萧六郎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南荣哪一个人不说他的好?可入了大牢再出来,不也沾了一身霉灰?不管他其实有没有罪,军中与坊间都会传得很难听,那时候,他可怎么统领军马,为青天大皇帝你征战沙场? 再有,入过狱的人,都是有前科的,你让萧六郎往后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与群臣共事?青天大皇帝,做事得讲证据。这个机关屋中的手印,到底是不是那什么山什么台上的,哪一个可以保证?这拓制的过程中,难道就不会出点儿岔子吗?不会有如同谢丞相一样的奸佞之人动手脚吗?青天大皇帝可别冤枉了好人,让奸人得逞呐。” 墨九噼里啪啦的话,语速很快。 以至她这番说完,那番至化帝还没回神。 萧乾淡淡看她,眸中情绪微荡,“嫂嫂莫要冲撞了君王。”说罢他只一用力,便去扳墨九紧握粗绳的手。 可墨九却固执得很,他一扳开,她以继续抓住,一来二去,萧乾力量便用得更大了一些。没有想到,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儿,不捏绳子了,改为捏住他的手不放。萧乾一怔,用力想要挣脱,她索性低头就去咬他手,那孩子气的举动,让众人愕然不已。 “萧六郎,你是傻子么?” 她自己傻里傻气,大庭广众之下咬人,却骂人是傻子。 有人憋笑不止,萧乾却无奈一叹。 “嫂嫂不必如此,陛下自有圣裁……” “我呸!还圣域哩?”墨九毫不客气地鄙视皇帝,“古书上说要自古圣君明主皆亲贤臣,远小人,这个皇帝却专门亲小人,害贤臣。他怎么会为你证明清白?” 骂完了皇帝,在众人惊诧的抽气声里,她又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半仰着头,对萧乾严肃道:“而且,我这人讲究。虽然你抛弃了我,我却不会随便就抛弃你……所以,我要跟着你,与你‘共狱’!” 她似是而非的话,让萧乾皱紧了眉头。墨九却挪开了注意力,眼风转向盛怒之下脸色铁青却极力压抑着暴躁情绪的至化帝,眸中溢出了一抹笑。 ——这几句话她便试探出来了,至化帝舍不得动她,至少在没有得到武器图谱之前,她会非常安全。皇图伟业的基础是横扫千里的精兵利器。他要,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最讨厌人家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你不想我跟,我偏生要跟。”一字一顿地说着,她突然握住萧乾的手,又转头正经对皇帝道:“上次青天大皇帝虽然没将萧六郎许我做妾,但我心意已决,你允是不允都不打紧——把我一起绑了送入大牢吧?我陪他待审。青天大老爷什么时候审完,我再什么时候出来。” “墨九!”萧乾低斥。 “闭嘴!”墨九回头瞪他,“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萧乾无语,室里众人皆无言。 这墨九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傻,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本事,有命定钜子拥有的一切,可以开八卦墓,开祭天台,可以拿到千字引。更何况,她先前说的那些话,看着疯癫,并不是没有道理。 “那依墨氏之言,应当如何?” 至华帝锐利的眸子放缓,语气竟有商量之意。 众人皆知他看重墨家钜子,却不想这般看重。 谢忱每次遇上墨九这个妖女,被她乱七八糟的逻辑与言论一绕,脑子就会出现短暂的思觉混乱,这边厢看皇帝又被她蛊惑了,脊背上冷汗再一次窜出,恨不得生啖了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谢忱对墨九也有这般的忌惮。 尤其他深深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动她。于是,他抬袖拭了拭额头的细汗,上前煽动道:“陛下,墨氏虽然是墨家钜子,却也是萧家媳妇……她的话,如何信得?” “你的话信得,我的话为何就信不得?”墨九古怪地笑着上下打量他,“我数了数,谢丞相也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而已,怎么你的脸就那么大哩?动不动就想做皇帝的主,你是皇帝的爷啊?” 这般出格的话,让担心她的人紧张不已,生怕她一不小心触怒了龙颜,惹来大祸。可墨九的话总是这样,听上去不中听,让人有些恼火。可仔细一品,回过味儿来,却有那么几分深意,比如——想做皇帝的主。 至化帝冷冷扫了谢忱一眼,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墨九精致的脸蛋上那一片红红的颜色,皱眉道:“墨氏有何谏言?” 墨九严肃脸,“第一,核实祭天台的手印,与机关屋是否一样。” 这个建议皇帝也认为非常有必要,点了点头,“好,我便允了你。马上派人快马加鞭前往神龙山,再拓手印。” “谢陛下。”墨九愉快地福了福身,有风低低拂过,吹得她凌乱的几丝碎发翻飞不止,脸虽难看了些,却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姿。 她注视着至化帝,考虑了好半晌儿才慢吞吞道:“第二,请出布置机关屋的人,好好问问,不就都明白了吗?而且依我看,可以出题考钜子的人,自然比钜子还要厉害。青天大皇帝就不好奇这个人是谁吗?” 究竟手印怎么回事,布置机关屋的人,自然清楚。而且这个机关屋,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布置出来的,能考得住方姬然的人,又岂是碌碌之辈?在机关屋的时候,墨九就深感其中知识复杂、包罗万象,非常人可为。后面的十来局她走得很慢,便是因为在研究机关布置的手法。等走到第四十九局,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布置机关屋的人,与坎墓复位、巽墓改装的是同一个人。 这样强大的幕后高人,不趁机见上一见,那多遗憾? 从真相与好奇心两个方面入手,她又赢了。 至化帝一声示下,墨妄只有应承着,把目光投向尚雅。 “此事是右执事在安排。” 尚雅眉头一皱,却施施然福个身,望向乾门长老:“回陛下的话,为了比试的公正,此事一直由乾门长老负责,乾门弟子也因此没能参与比试。妾身与左执事一样,并没有干涉机关布置。”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乾门长老早已心有余悸。眼看问到了自己,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禀报,“陛下,机关屋是由乾门首席大弟子曹元布置,草民这便唤他前来。”他说罢使了个眼色,便有跑腿的弟子“噔噔”下去了。 想到先前诡奇的机关屋,众人对这个曹元都产生了兴趣。便是至化帝也轻松一笑:“墨家人家济济,钜子已是才高八斗,这个可以出题考钜子的人,想必更是出类拔萃了。” 乾门长老低垂着头,谦虚几句,额头上的汗意更重了。 不多一会,乾门的首席大弟子就被人请了过来。墨九一看,就是先前过来汇报“官家来了”的那个年轻人。他来了,二话不说,便汗涔涔跪在地上,先向皇帝请了安,又向乾门长老磕头。 “弟子有罪,请师父责罚。” “何责之有?”乾门长老眉挑得老高。 “机关屋中的布置并非全部由弟子所想,而是,而是弟子……受了新入乾门的师弟易展风指点。” 师弟?这么说来事情就玄妙了。事情绕来绕去,绕到结果居然是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来指点了首席大弟子,再由首席大弟子布置,而他们的考题考的人却是墨家钜子……这任谁听了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至化帝面有疑惑,已是不悦,“那还不快把这个易展风叫过来,给朕想见上一见?” 曹元趴在地上,额头都快要垂到地面了,“回陛下,易展风不见了。我先前拆机关之时便一直在找他,可整个临云山庄都翻遍了,却苦寻不到。” 人没了!节骨眼上不见了?众人皆有疑惑,至化帝更是冷冷出声,“荒唐!活生生的人,莫不是遁地了?怎会说不见就不见?长老莫非有所隐瞒?” 看皇帝发火,乾门长老急得跺脚,指着曹元便骂:“你个不晓事的,瞒得我好苦。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赶紧细细向陛下道来。” 曹元不敢撒谎,赶紧磕头称是。 据他说,前些日子他去神龙山总院时,有一个叫易展风的年轻人来投奔他,想要加入墨家乾门。此人称倾慕墨家已久,一心想要入门,曾上过墨家设立的教习堂,接受过墨家学术的洗礼云云。曹元见他年纪轻轻,非墨家人,却对墨家知之甚详,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欣喜不已,便做主留下了他。 这一次做机关屋,乾门长老把布置机关的任务教给他一人完成,一来是为考核这个大弟子的功课,顺便学习。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接触的人少,嘴太杂,从而泄密。 不过,机关屋是早已失传的,曹元能够接触到的内容,不过是乾门长老交给他的半本残篇。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可以接近祖上机关屋的机关来。 乾门长老怒其不争地指着他,恨恨道:“老夫交给你时便说,这件事以你的能力,恐会有些艰难,但机关屋考的不仅仅是机关,只要到达最后一环,最终考量还是在于手印。故而前面的,便是简单了些,也不妨事。” 曹元沮丧地耷拉着头,“是,弟子也是这么按师父的要求做来,可那个易展风来为弟子送水,无意间瞄一眼弟子的图纸,便笑了起来。说这等简单的机关,是用来唬弄三岁小儿么? 弟子当即不服,把图纸给他,让他来解。没有想到,他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似乎不必过脑就解了弟子耗时十日设计的机关。弟子脸红向他讨教,他便说可以为弟子设计机关屋。弟子想给师父争口气,也就……应了。” 乾门长老道:“你个孽障!我不是交代过,除了你我,不许第三个人知晓?老夫还当真以为……以为你精进至此。”说到最后这一句,他目光有些闪烁。想来他也有些怀疑自家弟子有这般能力的,只不过出于脸面的考虑,终究没有拆穿。 曹元羞愧不已,“弟子有罪,弟子有罪。” 在众人的盯视下,曹元磕头不止。可不论他磕多少个头,那个叫易展风的人还真像他的名字,“嗖”一下就随风飞走了。 寻不见人,多说已是无益。可不管机关屋是谁设计的,都不影响比试的结果,尤其是手印的结果。事情僵持在此,各有各的想法,最后还是至化帝拍板,让专人从临安去神龙山拓片,对于萧乾与墨妄等人的处理,也不知是为了给将来的墨家新钜子一个脸面,还是皇帝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没有坚持将人投入大牢,而是采取了折中的方式。 一方面让他们继续留住临云山庄,非令不得外出,相当于一种变相的软禁,等拓片回来再行决定。另一方面他派了重兵层层把守,并亲令太子宋熹坐镇临云山庄,不得回东宫,也算是对宋熹的一种变相惩罚。 此去神龙山总院,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几日路程。 冬天来了,昼短夜长,天气大多时候阴冷干躁。山庄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围得水都泼不进去,山庄外面,来瞧墨家大会热闹的人,各自猜度着变化,都不得其意,每日都有人来观望,人潮攒动,比赶集还要热闹。 于是出不去的人,便没有什么耍事,整天便闲得无聊。墨九这几天,都快要淡出霉来了。虽然她与萧乾等人一样被软禁,却没有失去自由,除了不能出庄子,其余地方都可以随便溜达。 不仅如此,由于那日她开启了手印,虽然这个手印的真假还没有得到证实,但连闯初、中、高级机关屋的能力,已经足够让庄子上上下下的墨家弟子对她刮目相看了。 所以,不管她走到哪里,墨家弟子都毕恭毕敬,不管她想吃什么,墨家弟子都想方设法地为她弄来。单就这一点,她觉得其实真做了钜子,那属实是一件乐事——墨家弟子遍天下,她岂不是可以吃遍天下了? 这两日,她想了很多。 她有想过去问一问墨妄那天的事,可他并没有怎么着她,如果把这件事情挑明了,那二人之间的情分就彻底完蛋了,以后相处更是尴尬。再说,就像一般人在背后说了坏话不会承认一样,墨妄说了那些话,又怎么可能直接承认:“没错,我说过,要杀你。”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而且方姬然病了,那日从机关屋出来,她便一病不已,不再人前露面了。墨妄整日陪着她,墨九去探望过一次,瞧着二人间的气氛,如果她真的问起那件事儿,确实有些扫兴。再怎么说,方姬然都是这个身子的亲姐姐。 至于萧六郎,他住在临云山庄东头的一个独立小院,是墨妄专程为他安排的,比之东寂住的院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了老远。萧乾那里,墨九到是去过两次,可有了她在老皇帝面前的装疯卖傻救他脱险的经历,他似乎不太乐意见她,每一次墨九过去,不待她问出心里那些疑惑,他都以身子不适为由让薛昉把她送了回去,就她像是瘟神似的。 不就是当众说纳他为妾吗?这个人真是面浅。 墨九感慨着,又想到他那日身子确实是不太好,早上来时还青白着脸,草垛子里,他又那么生猛,用了那么大的力……想到那日的情形,她咳嗽一下,摇头回屋。 坐在榻上,她盘腿,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那日在机关屋玩了一次冥想,她闲得无聊就练一练,一来可以屏弃浮躁与烦念,二来每次在这种状态下,她都可以更为真切的感觉到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种情绪,似由体内孳生,像她的,却又不像她的……她猜测这便是来自*蛊的感应。 她想加强练习,最好达到能控制萧六郎的地步,那样她的人生就完美了……美美的想着,她脸上满是笑意。 冷冽的风,从未关严实的窗口飘入。 不知多久,她脑袋一垂,竟然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她身上慢慢温暖起来,感觉自己睡在了榻上,与一个男子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身体与爱、情与欲的探索,那个人身子很热,很暖,呼吸很重,气息很粗,萦绕彼此间的味道也是她熟悉的那一种。是他给了她温暖,让她冰凉的身子又活络了。她被他紧紧纠缠着,快活地轻哼,像掉入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浮泥,踩不到实地,又像飞翔在九天之上的白云之端,美得想要就此停留,再也不愿下来。 “六郎……六郎……”她低喊。 “阿九,阿九。”萧六郎的声音飘飘浮浮,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九快醒醒!阿九快点醒醒!醒醒!” 他柔和的声音,有些急切,急切得让墨九身子一颤,脑子便有了一丝清醒,她很想睁开眼醒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子像是被胶水沾住了。 慢慢的,那一种被噩梦魇住了的恐惧感呼啸而来——脑子是清醒的,似乎与醒着时一样,可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法自动醒转。 很快,梦里的萧六郎不在榻上了。他身上白衣飘飘,玉带缓缓,像一片轻烟似的,突然往上升起,似乎要飞离她的视线,他用冷冷的眸子看着她,就似乎先前的旖旎只属于她一人,他清峻的面孔、孤傲的身姿,离她越来越远…… “萧六郎!六郎!你回来!” 冷不丁从榻上坐起,墨九冷汗涔涔,脊背上都湿透了。摸一下,她发现自己混身冰冷。愣了一愣,她侧过眸子,这才发见东寂坐在床侧看她,目光柔和,一动不动。 这两天在山庄里,她仍然由鸳鸯和翡翠伺候着,可并没有单独见过东寂。她萧家大少夫人的身份公开之后,便有意避嫌,不给彼此惹麻烦。当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与他交往,她心里不太踏实。她不敢完全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哪怕他待她是那样的好,她也只能保持适当的距离。 几天来,这还是他们私下里第一次见面。 墨九拭了拭额头,道:“东寂怎么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氤氲的灯火下,东寂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温暖,可仔细观之,他面色从前几日苍白了一些,“鸳鸯说你睡着了,我原想回去的。可刚从外间走过,便听见你在惊呼。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顾不得其他,闯了进来。怎么了?九儿做噩梦了?” 依旧亲切地唤着她九儿,东寂柔和带笑的样子,让墨九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这般怀疑他,会不会亵渎了他的善意? 墨九挤出一抹笑,“那日的事,我没有为东寂添麻烦吧?” 她没有问他事后怎么向至化帝交代,只关心他这般面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东寂唇角勾了勾,轻笑出声,“训几句而已,我是他的儿子,他未必还能打杀了我?” “没事就好。”墨九也报以一笑,可想到他先前的话,她的笑容忽地凝滞在唇边。盯着东寂温和的脸,她皱着眉头问:“你都听见我喊什么了?” 东寂目光微闪,笑道:“说梦话都模模糊糊,我在外间并没有听得很清……你做什么梦了?” 那样的梦实在不好分享,墨九尴尬的笑笑,正寻思找个旁的话题探一探东寂,鸳鸯便打了帘子进来,冲东寂福了福身,语气踌躇道:“殿下,萧使君求见……求见大少夫人。” ------题外话------ 感谢追文的大家等待,你们辛苦了,么么哒。 月票如今没有奖励,一分钱都没有,所以二锦也很少求票。但是月票也是有作用的,它影响月票榜的排行,是对作者的一种肯定。我希望送我月票的都是觉得二锦努力了,心甘情愿送给二锦的,这事来不得勉强,我更新是不准时,也不可能每一章都固定字数,因为创作本身,是不能定量和时间的,写作是需要状态的,坐在电脑前两三个小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时常有。 不过,我自认字数不少,是个尽心的作者,无愧。有埋怨的亲,可能你要求比较高,是我达不到。 ☆、坑深102米 嫁给我(卷一末)  小院庭前的门洞开着,冷风吹着种植的树木,呼呼在响,冬日的天空,沉郁郁的似有雷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墨九住的这个小院,是临云山庄坐北朝南的一个庭院,面积不太大,但布置精致,采光也极好,可即便这般,在这样的天气下,大白天的屋子里还得点上灯火,方能看得清楚。 墙壁上的油灯静静燃烧着,墨九静了一瞬,正思考着萧乾为什么这时求见,屋外便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 她一愕,还未来得及出去,帘子撩开了。一种独属于萧六郎的气息便伴着那股子冷风卷入屋内,无端带出一股寒意。 气氛瞬间凝住,墨九哭笑不得。 又一个闯入她“香闺”的男人。 萧乾撩帘而立,高大修长的身躯压逼得那一扇“女子闺房”的门楣都显得秀气了很多。他脸上的阴霾、锐利的眸子,视线扫射那一瞬间的气场,让墨九觉得有一种来“捉奸”的视即感。 墨九有些莫名其妙,与他对视一瞬,“我来找你吧,你不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你却嗖嗖跑来了,都不等我收拾打扮好,就入我房来。萧六郎,这样很不礼貌的,你不晓得?” 看了一眼坐在她床头的宋熹,萧乾眸子又是一暗。 他没有说,可墨九明显感觉到,他在想“他来得,我便来不得?”,清了清嗓子,她觉得这个事有些乌龙,正想打个圆场,萧乾已挪开视线。 他朝宋熹淡淡敬礼,“殿下好雅兴。” 宋熹唇微弯,面色和煦如春,“彼此彼此。” 两个男人对视着,情绪都没太大起伏,也并没有太多的话语,可只一瞬而已,却分明有暗流在涌动,有两把看不起的隐形兵器在激烈交锋。 墨九看看这样,看看那个,茫然…… 做什么?为何这般深情凝视? 莫非……这两个家伙看对眼了? 撑着额头考虑一瞬,她道:“你两个可需要大媒?” 宋熹一怔,转头盯住抱着双膝看热闹的墨九,视线落在她白生生的手腕上,眉头一蹙,低沉的嗓音徐徐响起,“客堂等你。把衣服穿好!” 说罢他放下帘子转身出去,只留命令声余韵绕梁。 墨九看着被在空中胡乱跳动的珠帘,讷讷道:“今儿山庄的膳食都是供应的火药吗?我又哪里惹到他了?” 宋熹端坐那处,眸色幽暗而温暖,也没有被萧乾冲撞之后的不悦,只淡淡笑道:“整日待在庄子里不得外出,任是好脾性的人,也都按捺不住了。这还真怪不得萧使君,我去客堂与他说说话,九儿慢慢出来。” 不待她吭声,宋熹便出去了。 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墨九久久不语。 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对她这般好? 谢忱的人?不,谢忱是他的人? 是友?还是帮? 个中关键太复杂,墨九想不通,在鸳鸯的帮助下换了一身素色的小袄,外罩一件同色披风,头上松松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一个带了粉色珠玉的钗环斜斜而插,脸上醉红颜的“艳丽”效果虽然还很强烈,却依旧掩不住她天生的精致五官,没有花容月貌,也可桃之夭夭。 往铜镜一照,她撩眉。 看惯了醉红颜,也不那么难看了。 可如果没有醉红颜,这本是何等仙姿?她都快要忘了。 叹一口气,她慢悠悠出了卧室,刚迈入客堂,便被萧乾抬眼时那一瞬的寒冷给冻住了。 客堂里没有侍候的宫娥侍婢,只有宋熹与萧乾二人在座。一个着一袭墨色长袍,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却又艳美至极,高冷风华。一个明黄的衣袍上绣四爪蟒纹,带着皇家的体面,沉稳庄肃,儒雅俊气,不急不躁。二人中间隔了一张楠木茶几,铁观音的茶香味儿纯正浓郁,却映衬得这一室的冰冷,如隆冬到来。 “你们在谈什么?把气氛搞得这么僵硬,一个比一个脸更黑。”墨九扫视二人一眼,步履生风的坐在了堂上的第三张椅子,随意地笑问,“萧六郎,你又出来吓人了?” 萧乾没有答话,宋熹不方便答话,只有鸳鸯垂着眸子,小心翼翼捧上一盏茶给墨九,又福身退了出去,健步如飞,如同奔命地走远一些。 如此,室内再次剩下三人了。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奸情……而且大多属于复杂纠结的奸情。但两个英俊尊贵的男子加上一个脸比桃花更艳红的女子,就有那么一点违和感了。都说三角型是最稳定的图形,可三个人这样暧昧的组合在一起,却最容易引发矛盾。 “噫!怪了。怎么都不说话,不欢迎我来?”墨九再次开口,说罢却不等他们回答,又道:“不对啊,这分明是我住的地方?哪里轮不上你们不欢迎哩?是吧,太子殿下?” 为什么问宋熹,因为她语气“不敬”。 可旁人看来,却是她与宋熹关系显得很亲密。于是萧乾眉头皱皱,抿唇不语。宋熹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目光柔和的笑了笑,“我与萧使君随意叙了几句,并无什么正经的事,九儿不必在意……” 他一个人说着话,想要缓解凝滞的情绪,可等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他。萧乾与墨九互相对视着,一个漠然不语,一个怒目而视。但不管是怎样的表情,他们二人的目光交汇着,似乎都只有对方,忽略了他这个太子殿下的存在,也似隔了一堵墙,让旁人插不进去。 一只手托起茶盏,宋熹低头饮一口茶,等抬头时,四周仍然没有动静儿,那两个人像有生仇死敌一般,互相盯视着,谁也不挪眼。他抿了抿唇角的茶渍,黑眸徐徐一眯,唇角并勾出一抹笑容。 “本宫刚刚想起,还有要事待办,先行一步。” 萧乾转头看他,“殿下自便。” 他这姿态,太过“上位”,对太子的恭而不顺实在太明显。 宋熹含笑点头,又看了一眼墨九。 她也正看过来,见他要走,心头竟古怪地松了一口气,“慢走,要我送你吗?”嘴里说着送他,可她娇憨推拒的样子,又哪里是想要诚心送人的? 东寂笑着摆手,自去了。 三人行终于变成了二人行,萧乾仍然如先前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楠木椅上,墨一般的双眸,幽光深深,面色淡若流水,看墨九时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墨九面对他而坐,不明所以地审视着他的侧颜,还有那淡然中又仿佛透了几丝浮躁的复杂情绪,缓缓眯了眯眼,“嗳”一声,问:“萧六郎,你来找我,便是为了与我大眼瞪小眼的?” 见他不答,她弯了弯唇,缓了语气,“无事不登三宝殿,萧六郎,有事直说。你我之间,犯不着这般遮掩。” 大抵她这句“你我之间”让萧乾舒服了,他眉头一松,冷不丁便冒出一句,“他来做什么?” “他来……”墨九随口就回,可想想她其实也不知道东寂过来究竟要做什么,也忘了问他要做什么,又抿了抿唇,抬高下巴瞪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来找我,又关你什么事?小叔子,你这人还真有趣,怎么对嫂嫂的事,这么关注?” 他低眉,“不要与他过从太密。” “那两日我有事去找你,你不说病了?我还以为你起不来榻了哩,现在又从哪个石头缝里绷出来的?” “……”他捧茶,“小病,好了。” “回避什么,你心里有鬼啊?喂,你该不会也做噩梦了罢?” “……”噗一声,萧乾吐出一口茶。两个人鸡同鸭讲,不在一个频道,萧乾很心累的样子,伸手搓着太阳穴,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墨九一叹,“你这只闷嘴葫芦,若有东寂一半善谈……” 眉头紧绞着,萧乾猛地放下茶盏,一句话都不说,起身就要离去,那神色间的情绪,像乌云压顶,眉目沉沉,从墨九面前过去时,一袭风氅轻轻飘起,带起的冷风直扑墨九的面孔。 墨九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披风的角。 “再多迈一步,老子真的生气了。” 当墨九生气的时候,便会“九爷”附体。毕竟她不是闺阁中养出来的娇花,来自现代的女子,大多都带了一些女汉子的习性,受不得这种红白不说,就被男人甩脸子的事儿,更不会像古时的小媳妇儿一般,受了男人的气,还得哑着,闷着,把泪水往肚里吞,却不敢多质问一句。 这个男人脾气太坏,她得好好调教过来。 萧乾一步都没有迈开。 一声凶悍的“老子”,让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像看怪物似的盯住她。那一副不敢相信她会如此粗俗的表情,让墨九自尊心再次受到一万点伤害。她眯了眼,寒着嗓子,“可你既然来了,我是断断不肯轻易放你离开的。有些事情,我以为我们还是当面说明白些得好。” 机关屋出来,好多想不明白事儿,她都有了新领悟。 一来方姬然那天莫名其妙那一句,“你不需要保护”,二来八个墨家长老和尚雅的当庭证言,让她相信方姬然确实曾经开过神龙山的祭天台,既然如此,那便是事实。她不会为了一个既存的事实,得理不饶人,三来草垛子里与萧六郎比划出来的革命奸情,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愿意相信这个男人。四来两个人暧昧得太过酸爽,初时还有点小女儿的小心颤,时间长了她便憋不住了。一码归一码,最好说个明白。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 眼波荡漾间,你眸中有我,我眸中有你。 有那么一刹那,墨九觉得萧六郎眼中是有情的。 “随我来!”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墨九还没有回神,手腕便是一紧,被他紧紧握住了。他拖带着她大大方方地往外走,那沉稳的身姿与坚定的步伐,正如那一日他拖着她从天隐山下来。掌心一片温暖,薄荷的清凉幽香,卷入鼻端,墨九微微失神,不待思考,脚就迈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双手交缠。可刚出客堂的门,萧乾便放了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在了前面。墨九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怔了怔,便看见侍立在门边的鸳鸯和翡翠。 那电光火石中的一眼,墨九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个侍婢却惊愕了——她们居然看见萧乾拉了墨九的手。 小叔子拖着大嫂子,本就足够震撼了。 更何况这个萧使君还是有名的“女子勿近”? 她俩呆呆发愣,双颊涨得通红,有一种撞破人家奸情的窘迫。墨九却不觉得尴尬,只淡淡朝她们笑了笑,便大步跟在了萧乾的背后,往后院而去。 在她心底,那个只隔帘一见的夫婿萧长嗣存在感实在太弱,大多时候,她根本就想不起他来。甚至于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已经许过人了。毕竟她不是墨九儿,她只是墨九,来自现代的墨九。 从小院后门出去,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种植了成片的竹子,还有一个临水的亭子。古人住宅好依山傍水,尤其大户人家,便是没有活水的地方,也都会引入死水,形成一种有山有水的风水型住宅。 这会子,池塘边很安静,尤其那亭子周围,成片的竹林海一样,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也遮蔽了外间的视线,让这个亭子光线昏暗,却也格外幽静。 一路过来,为了避着旁人的视线,萧乾脚步比墨九快了几十来步,墨九远远吊在他的后面,前一个,后一个,那感觉有一种避着人约会似的紧张,也让墨九的心怦怦跳着,无端端便红了耳朵。 她从竹林钻入亭子的时候,萧乾已稳稳地坐在亭栏上。 “小叔子,很会选地方啊?不错,不错。”墨九左右望了望,又走到亭子临水那一侧,弯腰看亭外池塘。水泽清亮,塘中有游鱼在轻摆尾巴,她捡起亭栏上一片黄色的落叶,随意地掷入池中,看游鱼来咬,不由眯眼笑了,接着轻叹,“好一个偷情所在。” 萧乾肩膀微僵,她却又转了身。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萧乾眸中,似有水波在轻荡,“你正在说。” 墨九一愣,随即上扬唇角,笑容比先前扩大了几分。认识这么久,萧六郎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性子,世间万物似乎都很难入他的眼,幽默这种事儿,更是难得一回。 她笑叹一声,静静坐在他的身侧,与他一样,慢条斯理地看着前方的水面。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这静寂的时光里,她的情绪却慢慢变得宁和了。那颗累的、疲乏的、似乎带着一把枷锁的心脏,也恢复了淡然。 “还是你先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有事。”他答。 “……”这样的回答叫回答吗? 墨九再次无语的侧眸,扫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还有那一分萧瑟在冬风中的孤寂,这一瞬。他的冷漠似乎不再是冷,而变成了孤独,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孳生在墨九心上。 她从异世来此,总觉得没有归属感,哪里都不是家。那么,萧六郎是北勐世子,在南荣如履薄冰的日子,与人争,与人斗,肯定也会有那种无根漂泊的寂寞感吧? 抿了抿唇,她收回视线,耐心了许多,“有什么事?” 他目光飘远,“钜子之位,是你要的?!” 这个时候来问这个问题,其实有点晚了。可他问了,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询问,却让墨九的心豁然开朗——人都喜欢得到尊重,墨九亦然。 “还行吧。”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一个俗人,从来学不会一边凶狠的争夺,一边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站在道德的至高点,用藐视众生的语气否认自己的欲望。 “萧六郎,有些事情,我不方便与你说清楚,说了你其实不会明白。总而言之,其实不是钜子之位对我很重要,而是我需要一种归属感,一个由于身份带来的归属感。还有一种认同感,一种来自社会的认同感。我首先得是一个活着有意义的人,其次才会去想怎么活,应该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深宅妇人,争宠斗狠,每天睁开眼,都只能看见四角的天空,这个工作太有挑战性,不适合我,我也干不好。” 怔怔看着她,久久,他才问。 “总归,你是想走出萧家?” 他低沉的嗓子,喑哑而醇厚,在幽幽的寒风中,像一根轻细的羽毛,慢慢拨动着墨九的心弦,让她愣了许久,竟没有马上回答。这个男人言语不多,却字字厚重。他的话,让她下意识产生了一种错觉——若她说要离开萧家,就会把他推得很远。 这一刻,她竟有不舍。 可她是个率性的人,不能违心,也不想委屈自己。 “是的。若是可以,能让萧大郎休我出府就更好了。”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萧乾那一双铺了淡金色彩的瞳仁,寻着里面倒映的自己,一字一顿道:“方姬然回来,我腾出个位置,对大家也都更好。” 萧乾静静看她,目光专注而幽深。 “你不喜欢她?” “还行。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有多深的喜欢。我这种人,会与人保持安全距离,比较难真正喜欢一个人的。” 现代社会的人情冷暖与时下不同,墨九很难与他解释清楚,只抿唇回视,两排小扇子似的长长睫毛,微微卷翘,眨动着,灵巧而妩媚,如池塘里的一汪碧波,美好得淡去了岁月的沧桑,又让岁月反过来想要怜惜她这一刻的孤寂。 萧乾怔怔抬手,指尖触上她的脸。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似乎他指尖下的女人是世间少有的珍宝,来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也容不得他随便侵犯……墨九被风吹得有些凉意的脸,霎时烫了。他凝视的眸子,带着怜惜与珍视,如同恋爱的情侣一般,让她心脏乱跳,眼睫毛眨得很快。 可他带着温暖的指,停留一瞬,又落了下去。 冷冷的空气里,响起他的声音。 “还不是时候,阿九忍忍可好?” 墨九轻拧眉头,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为何?” 他没有回答,眸底的视线越发复杂,“便是你在萧家,也是自由之身。在我在,那些人不会为难你。” 不像以前的直接命令,他这回用的商量语气,墨九好受了些,盯他小半晌,她淡淡一个字,“好。” 她回答得这么快,反常得让萧乾眉头微微一蹙,果然,她接着便有了下一句,“不过,你得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萧乾眸色沉了一下,“嗯,你问。” 墨九看着他的眼睛,“今日算是我们开诚布公的第一次交谈,我的话可能有些多,你也暂且忍一忍。我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骂我,直接打我就是。” “……”萧乾唇角抽了抽,“嗯”一声,温柔的语气,专注的视线,冷峻的气质,俊美无双的脸、再配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性子,于女人而言,绝对的杀着。 这样子的他,让墨九心里漏跳一拍,不期然就想到那个缠绵悱恻的梦里,那个妖气横生,邪气纵横,美得一塌糊涂的萧六郎,还有那一道低沉而魅惑的呻吟……“萧六郎……”略略收敛心神,墨九道:“我不想逼问你对我的好……有几分是云雨蛊的原因,有几分来自自己的考量。因为如果你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同样无法回答你。毕竟,云雨蛊真实存在,我们便不能绕开这样的纠结。” 萧乾没有回答,目光烁烁。 知道他认同自己的看法,墨九弯唇,给了她一个柔和的微笑。这还是她从东寂身上领悟出来的,有时候不让别人为难,给人一个松缓的环境,会会让自己更舒服,谈话也就更放松。 “还有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都不问了。我只想问你一个事,因为它将要决定我对今后的人生规划……”说完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她条件反射地探手,轻轻抚上他眉心,“不要总皱眉,容易老。你看你这点年纪,都快活成个老头了!” 她的指尖在他眉上轻轻摩挲,如同母亲般温柔,又如同妻子般关怀,萧乾定定看她,身子僵硬着,眸底有刹那的迷离,却没有推开她。 倒是墨九说完这话,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习惯了。以前我爸爸……不,我爹也总喜欢这样皱眉,我常这么做。可惜,他过世了。” 织娘也是寡命,墨九儿的爹死得早,萧乾并没有发现她指的爹,并不是墨九儿那个爹。他安静地听完,终于问起,“你要问我什么?” “咳!”墨九这回真囧了。 人家什么都没有问,她便扯得离题万里。这也就罢了,她差一点连自家老底儿都抖光。男人长得太好,果然不是好事。她叹一声,定了定神,笑道:“我想知道,祭天台的手印,方姬然是不是真的开启过?” “是。”萧乾回答得很快。 墨九抿了抿唇,“那到底她是钜子,还是我?” “很快就晓得了。” “嗯?”墨九挑眉,“此言何意?” “陛下的差使回京了,已入宫面圣。如今园子里正在加紧拓制祭天台的手印机关。”萧乾淡然的语气,与平常无二,带着惯有的清凉与不在意,包括那个有可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测试结果。 这一瞬,墨九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情。 包括人人都满怀期望的手印秘密。 “……哦。”长长的一声“哦”,墨九也不知情绪是什么,只是思考着起身往亭子四周看了看,并没有见到人,又坐回来,慎重地盯着萧乾:“萧六郎,你其实也想要千字引,想得到武器图谱,是不是?” 萧乾眯了眯眸,定定看她。 幽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墨九知道,这句话问得有些深了。涉及到了他敏感的身份,还有他的野心与宏图大志。时下男人都大男子主义,刚愎自用,未必肯与她一个小女子多说什么。但奇怪的,她就是期待,想要分享他的秘密。 “若有那么一日。”萧乾缓缓道:“墨九,你就嫁给我。” 沉沉的声音,似卷了寒风,刺入墨九的耳膜。 “我没听错吧?”太过突然的转折,这货傻了。 萧乾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委婉的告诉了她,他确实有这样的野心与志向。不仅如此,他还许给她一个庄重的承诺。嫁娶乃人生大事,何况她如今还是萧长嗣名义上的妻,是他大哥明媒正娶的嫂子,以他这样迂腐的古人思想,能说出这句话,得需要多久的深思熟虑和道德修补? 嫁给他?墨九默了默,便想到那一日从土夯大道上抬头时的惊鸿一瞥;想到了萧府拜堂时的大红喜字,想到了坎墓冰室里的扶持,想到了巽墓水流中他的紧紧拥抱,想到了天隐山上温暖的牵手;想到了草垛子里毁天灭地般疯狂的亲吻……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娶我?” 萧乾并不是那种擅长与女人做思想交流的男人,实际上在墨九之前,他便没有与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故而,即便他许了一个这世间女人都想要得到的最重承诺,却用了一个最为笨拙的方式来回答。 “我们有过肌肤相亲,你便是我的人。” 墨九脸色一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好吧,我暂且认同你的诚意。不过,我并不在乎那什么肌肤之亲,在我看来,抱一下,亲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见萧六郎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见鬼般的表情,墨九清清嗓子,淑女了一点,又道:“而且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一来云雨蛊未解,二来你有没有那一天另当别论。眼下,我们还是想想燃眉之急的事为好。如果我还可以打开那个手印机关,你当怎么办?这个皇帝是个笑面虎,一旦察觉你的野心,后果会很严重的……” “墨九。”他打断她,“你希望是你吗?” “如果可能……”他神色如常,似乎半分都不担心结果,墨九抿了抿唇,严肃道:“我希望是我。” 萧乾默默看着她,眸中有暗芒跳动。可墨九却转过了脸,望向了平静的池塘,“因为钜子是我,我不仅可以找到归属感,还可以更好的帮助你,实现你的宏图大业。我也才能实现我在天隐山上向你许下的承诺……” 顿了顿,她又回头正色看他:“但如果钜子是我,就会涉及你的安危,那就不希望是我了。”眨巴眨巴眼,她自负地道:“毕竟以九爷之智,是不是钜子的差距,只在于时间长短,大不了,多费些工夫罢了。” “好。”他突地轻道一声,墨九正狐疑地想问他,你以为墨家是你开的啊,你说好就好,他的手便揽了过来,紧紧抱住她,低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啄,就抽离开来,低头深深望她,眸底似有一丝笑痕。 突如其来的流氓行径,震惊了墨九。 她摸了摸唇,“萧六郎,你最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道:“试一试变味没有。” 墨九咬牙,“换一个。” 他又道:“云蛊叫我亲的。” 墨九想打他,“再换一个。” 他黑眸微暖,喟叹道:“早晚都是我的,何不早些亲近?” 墨九一怔,“呵呵,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唔。”什么叫着食髓知味儿,墨九总算领悟到了,这厮敢情亲了一次,就尝到甜头了,啄一口不满意,索性按住她的后脑勺,就深深吻下,不容她拒绝地将她身子禁锢在怀里,霸道地撬开了她的嘴,舌尖纠缠,津沫相交……这一吻,似是他等了许久,热情、粗急……可墨九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梦境与现实,云雨蛊与真感情,在他吞噬一般的热情里,她迷茫得傻傻分不清……又两日,天色更冷了。 腊梅花开得正好,园子里幽香阵阵。 两日的时间,神龙山祭天台的手印机关便紧赶慢赶地从墨家弟子的手上拓制了出来了。这日晌午时分,至化帝亲临腊梅园,直接入了高级机关屋,与众人一起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见证墨家钜子的诞生。 机关做得非常精妙,虽然是两个人同试一个。但如果其中一个人先打开,可以再进行一次复位,由另一个人来试。虽然没有看到机关的内部结构,但单听乾门长老解释,墨九就有一种叹为观止的感觉。 “九儿,你先吧。”方姬然坐在墨妄为她特制的一张可轮动木椅上,如同轮椅一般,帷帽低垂,轻纱遮脸,样子有些虚弱,不时咳嗽几句,显得没精打采。她那一夜受了些惊,病来势汹汹,而且治了几天,好像都没有什么起色。 墨九深深看她一眼,“嗯”了声,走向那个圆盘。 手印就拓在圆盘的中间,光滑的石料、浅浅的凹槽,四周有飞鸟的花纹映衬,很简单的形状,却即将决定她一生的命运。 墨九眯了眯眸子,慢慢挽起袖口。 抬腕的一瞬,她有些迟疑。 可早晚都得按,不如早点按。 她眯上眼,将白皙的手腕落下去。 四周寂静一片,空间里呼吸可闻。 “哐当!”一声,机刮徐徐转运。 “开了,开了!手印打开了!哈哈,打开了。”人群里,谢忱的声音比谁都来得大,就像打开机关的人是他家闺女一样,这老头子眉飞色舞地嚷嚷着,就差蹦起来了。 事实胜于雄辩,墨九可以打开机关,便说明了一切。 机关屋里嘈杂一片,众人小声议论。 大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墨九和方姬然的身上。 乾门长老走到方姬然的跟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有些无奈,神色里也有一丝为她惋惜。 “该方姑娘了。” 方姬然声音哑哑的,却带着笑,她咳嗽着,轻声道:“我与墨九手印不同,她打开了,我便不需要再试了罢。”淡淡说完,她回头看向墨妄,“师兄,我想回去休息。” 众人默默看着墨妄推她离开,目光复杂,情绪却各有不同。 当然,方姬然说的都是正理,上次的高级机关屋便已经证明了,她们两个手印不同,墨九能够开启的机关,方姬然就必然打不开,如今不试也就罢了。若非得要试,反倒徒增恶意——让方姬然再在众人面前丢一回脸,受一种那种突然被代替的沮丧。 钜子的事儿,已无争议。 可对于萧乾等人的处理,却不得不抬上桌面。 谢忱目光带着冷笑,看萧乾时格外的亮。 可萧乾从头到尾都很淡定,似乎并不操心结果。 但他不操心,墨九却操心得很。她瞪了谢忱一眼,顾不得众人各种各样探索的目光,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猛地朝至化帝跪了下来。 “青天大皇帝!墨九有一事相求。”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露怪异。 在他们看来,这个墨九从来没个正经的时候,便是跪人也从来没有像这般正正经经地双膝着地过。可为什么她这一跪,却跪得踏踏实实? 宋熹目光一怔,动了动嘴巴,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反倒是萧乾,什么也没有多言,只淡淡瞄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在人前,依旧与她保持着距离。 墨九没有看见宋熹,也没有瞄萧乾什么脸色,只一本正经地望向皇帝,等待他的答复。一个钜子而已,再大也只在江湖,上不得庙堂,众人都替她捏了把汗,但至化帝似乎习惯了她的胆大,淡声问:“你想为萧六郎求情?” 墨九点头,“青天大皇帝果然英明神武,一猜就中!” 这个马屁拍得至化帝哭笑不得,这还用猜吗? 不过人都喜欢听好的,皇帝也不意外, 他含着笑看她,目光满是温和,“此事朕会细细审理,若他没做过,不会冤枉了他。反之,也秉公处置。”说罢他似是怕了墨九的胡搅蛮缠,清了清嗓子,面容肃穆地对众人道:“闹了这些日子,这件事情也该有个定论了。墨九这个钜子是命定的不假,可朕觉得以她之才,命定还不够。”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众人心有惊疑,却不敢问,只把目光望向他。 扫视众人一圈,至化机突地笑开,“都这样看朕做甚?这是好事。从今日起,墨九这个钜子之位,不仅是命定的,还是朕御赐的。” 哈哈一笑,他看向墨九。 “三日后,墨九金瑞殿听封,御赐金印。” 御赐的?墨九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萧六郎呢?你要把他怎么样?” “萧乾欺君一案……”缓了缓语气,至化帝的目光投向镇定如常的萧乾,顿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严肃道:“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与朕共同来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让一人蒙冤。” ------题外话------ 感谢大家等待,卷一完了,明儿进入卷二…… 时间过得很快,一不小心就几个月过去了。我爱你们,也感谢大家的信任。 ☆、坑深103米 变故! 南荣至化三十年冬月底,天已极冷,不到腊月,已飘起了飞雪。 对南荣民间百姓来说,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年头。可对于南荣朝廷来说,却面临着一次极大的震荡。 萧乾涉嫌欺君,当天夜里,便入了御史台的大狱。次日一早,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三位南荣的司法主官便被至化帝召入宫中,秘谈了两个时辰方才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一日间,朝廷上下都晓得了这事。 很快,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入坊间,而且走了样儿。 从达官贵人到升斗小民,人人口传,枢密使萧乾谋反,证据确凿,已被签押在狱史台狱,只等秋后便要问斩,荣极一时的萧家就快要完蛋了。 大多人都存了看好戏的心态,恨不得把舌头翻烂,一个个谣言传得活灵活现,就好像抓萧乾的人是他们自己一样。可也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私心里不相信萧乾会谋反,毕竟他功绩在那里,位高权重,谋反既无动机也无契机,他不傻,就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于是,从墨家大会到萧乾谋反,临安府很是热闹。 坊间谣言满天飞,朝堂上却人人自危。 墨家大会尘埃落定了,谢家与萧家持续了数十年的对峙之局,如今看来胜败已经明朗。谢贵妃的儿子做了太子,萧家的顶梁柱却入了大狱,两相比较,一荣一辱,自有分晓。 人走茶凉,这一场斗争早早便被定了性。若萧家败于谢家之手,不仅萧家从此荣威不在,整个萧氏党羽都得受萧六郎的案子牵连。所以,这个时候,能与他撇清关系的人,都想法子撇清,个个都恨不得在脑袋上贴一张条——我不认识萧乾。 有人说是萧家宅子的风水不好,从他们搬入临安,事情便一出接一出,没个消停的时候,终于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也有人说,与风水可干,萧家的大少夫人还成了墨家钜子哩? 除了萧乾,墨九也是临安炽手可热的人物。一个万众瞩目的墨家大家,钜子从方姬然变成了墨九,让临云山庄外押赌之人,大多家底都穷了,不由怨声载道。可对于墨家来说,钜子之位空悬数十年,终于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一统之局指日可待,却是一件大喜事。 墨九这两日很头痛。 当家难,难当家。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尤其墨家左右两系的内部争斗,与朝廷上的党羽之争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还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大门,各有各的小猫腻,长老们也一个比一个资历老,若非墨九先闯坎墓,再破巽墓,还开了祭天台手印,又是四柱纯阴的命格,外加“皇帝御赐”,恐怕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得到承认。 如果能选择,墨九宁愿不要这个“御赐”。 至化帝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心里有数。脑袋上给她冠了一个“御”,那墨家就成了“御赐”的墨家,得受朝廷的管束,相当于梁山好汉被招安,那意义完全不同。 可墨家已不是当初的墨家,无力与朝廷抗衡,这口气忍也得忍,不能忍还得忍。墨九理顺了这些关系,接手墨家事务,也没有急着改变什么,更没有去烧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因为她还有一把更大的火需要烧——萧六郎还在狱中。 于是她以初上任,还需磨合为由,并不具体管理,只说了一堆“左右两系需要精诚团结,共创和谐墨家”一类的指示,便专心打理萧六郎的事情。 浑天黑地的日子里,她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短短两天,却像过了漫长的两年。 第三天,她从临云山庄回了一趟怡然居,避重就轻的与织娘说了一些自己的事。织娘身子不好,可却心细如发,墨九虽然不提,她却问及了方姬然。 那日之后,墨妄也被带走了,方姬然独自住在临云山庄的小院里。墨九去探过病,可她心里似乎有坎,只说身子不舒,不宜见她,便回绝了。墨九能理解她的别扭,也不勉强,让人好生伺候着,便离开了。 为免织娘担心,她只说方姬然很好,并没有告诉她临云山庄里发生的那些状态。织娘没有继续追问,可墨九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这个便宜娘,一双眼睛犀利得很,她生怕被看穿。 于是她领着蓝姑姑、玫儿和旺财一同回了萧家。 萧乾入了御史台狱,对萧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以往钟鸣鼎食萧家,宾客络绎不绝,整日里府中都很热闹。这回墨九入得大门,便明显感觉冷清了许多。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往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斗得面红耳赤,如今却个个都蔫了,便是老夫人,昔日雍容也似不见,两只眼窝明显深了许多。 两日过去,萧家并非没有作为。 萧乾入狱的当天,宋骜的母妃(萧妃娘娘)便在皇帝面前跪了整整一夜,可皇帝知晓她要为萧六郎和宋骜求情,并没有召见她。诚王和诚王妃也领着宋妍入了宫,可诚王陪着至化帝下了两盘棋,依旧只能摇着头出来。 天家皇室,亲情不若民间。 至此,萧家这一番变故已不可避免。 从云端跌到地底,这些在宅子里衣食无忧的妇人,虽不懂政事,却也能够嗅到暴风雨的气息。大祸将至,她们再也没了争斗的念头,只眼巴巴盼着事情过去。 一个大宅子,一个大家族,养这么多人,得有男人在外面撑着体面。以前萧六郎的存在,让萧府的人又嫉又恨。如董氏、袁氏、张氏之流,如萧六郎那些兄弟姐妹,对他各个各的不满。可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没有了萧六郎,萧家也没了顶梁柱,那乌云压顶一般的窒息感,终于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老大媳妇……”董氏许久不曾见到墨九,看她皱着眉头迈入屋子,竟是喜极而泣,上前握紧她的手,便把她引入炕桌前坐下,屏退了左右,小声问她:“六郎的事,可有眉目了?” 墨九盯住她红通通的眼,“大夫人直接问国公爷岂不更好?” 董氏叹息,“他爹这两日都没有回府,想是在与朝中那些奸人周旋。依我说,若能把六郎弄出来,多使些银子也是好的,可听说这案子由官家主理,怕是使银子也无用了……这,咱们萧家,做的什么薛哟。” 临安山庄发生的事,董氏并不知情。 她能晓得的事儿,也大多都来自外间传闻。 萧乾的案子悬了两日,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天天在查,却未过堂,更没有定罪,所以萧乾仅仅属于“涉嫌”,按南荣律法,家里人是可以探望的。可大抵谢忱从中作梗,这些天萧家人去了几趟,都被御史台狱以重罪犯人不得探视为由给拒绝了。 一个儿子生着重病,一个儿子又入了狱,惹上了大官司,萧运长头发都白了一半,在权臣间周旋,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上下奔走,没少使冤枉银子,可银子使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这风一吹,人人惊恐。便是有一些曾经受过萧乾恩惠和提拔的人,也都对萧运长避而不见,生怕把自己给搭进去。 树倒猢狲散本是人之常情,但听董氏絮叨着这些人情冷暖,墨九仍是不免唏嘘,“大夫人别叹息了,其实想想,也怪不着这些人,皇权威压之下,人人都要生存,为了自己一家老小,本也无可厚非。若换了咱们,不也得这样选择?” “唉!”董氏似是心酸,拿帕子摁住眼角,拭了拭眼泪,“往常我总觉得这六郎可恶之极,可如今他没了……” “呸呸呸!”墨九突地嗔她,“那不叫没了,只是候审而已。” “是是是,候审!”董氏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破涕为笑,又是一叹,“想想那时我曾那般对他母子,他如今回来,虽不认我做母亲,却也不曾慢待过我……六郎,其实是个好孩子,一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 墨九默默看着董氏红透的眼睛。 她对董氏并无好感,但这一刻,她相信董氏对萧六郎的关心出自真心。古时的妇人,出嫁靠夫,夫死靠子。董氏的儿子萧大郎是指不上了,萧运长与她虽有结发之情,却并不尊她重她,她在府里日子不好过,有些妇人的尖酸刻薄也是正常的。不过,董氏对萧六郎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与其说是她想开了,不如说是她与萧府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怕失去倚仗,甚至失去国公夫人这个光鲜体面的身份。 但她说萧六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却是一个大实话。想六郎母子当年的遭遇,换到墨九的身上,她恐怕都不能像萧六郎那般对董氏宽容。 董氏还在哭哭泣泣,墨九却不耐烦了。 “大夫人不必着急,我回来拿些东西,回头想想办法……” 董氏抬起泪眼,怀疑的拧着眉头问:“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说六郎的案子是重罪,不许家里人探监。他爹过去了,老夫人也去过了,为这事,气得整整一天都没吃饭……” 瞥她一眼,墨九抿抿唇,不想与董氏多说,她领了蓝姑姑径直回了南山院,收拾自己的东西。主要那些包好的松花蛋,她早说给萧六郎吃,却一直没得机会,以前送给他的,想来他也不可能自己动手弄来吃,趁着这个机会,她准备做些饭菜,再拎几个松花蛋去探监,给他改善伙食。 董氏默默跟在她后面,“九儿不准备回府住了?” “这些天,不会回来。”墨九并不看她,专心与蓝姑姑和玫儿一道收拾衣物。她的身份一夜之间由深宅妇人变成了墨家钜子,萧家人虽不知个中情由,却也是震撼的——所以,她的去留,董氏也管不住了。 看着董氏愁眉苦脸的样子,墨九心里不舒服。 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萧六郎又不是真的马上就要死了,这些人哭丧着脸,让她觉得晦气。于是,她懒得动手收拾了,只吩咐蓝姑姑和玫儿继续打包袱整理东西,自个儿领了旺财去灶上。 她要为萧六郎做些吃的。 灶上的厨娘们听过不少墨九的《天庭游记》,如今听说她又成了墨家钜子,对她更是又敬又畏,一个个赔着笑脸小意地伺候在侧,为她准备食材。 可墨九却不领情地赶走了她们。 这是她第一次给萧六郎做吃的,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择菜到入锅,她都不想假于人手,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是一种美丽的心境。 灶房里,“咚咚”的切菜声,沉闷之中带着一种居家的厚重,墨九听着,时不时瞟一眼窗外,心慢慢变得安宁。 窗外白茫茫一片,天渐渐昏暗。雪花被风吹得胡乱的飞舞。白白的,纯纯的,把这个世界映衬得很干净。旺财在院子里奔跑着,追逐着雪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皮毛上滚了一身的雪,玩得正欢。 牵了牵唇,她笑,“旺财!” 远远地“嗷”一声,旺财踏着雪奔了过来。 蹲坐在她的脚下,它仰着头看她,边吐舌头边摇尾。 墨九将一块煮好的肉丢在地上,“喏,给你的。” 旺财兴奋地叼了肉,吃完又睁着大眼珠子,巴巴看着她。墨九摇头,小声斥道:“一个够了啊!这可是做给你主子吃的,他在牢里指不定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被人折磨,你吃了一块还贪!” 为了排泄某种情绪,她随口与旺财说着话,便没有想过能得到旺财的回应,所以,嘴上那么说,她还是心痛财哥的肚腹,又丢了一片肉给它。 可这一回,脚下的狗却没有动静。 墨九低头一看,愣了愣,“怎么不吃了?” 旺财吐了吐舌头,乖乖的坐着,不去嗅那块肉,却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不该出现在畜生眼里的惆怅……这一眼,让墨九突然觉得,旺财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 毕竟它许久都不见萧乾了。 定定立着,她道:“他会没事的。” 旺财摇摇尾。 她又道:“相信我。” 旺财再摇摇尾。 她眨眨眼,满脸微笑,“乖,把肉吃了吧。” 旺财还摇摇尾,但无论如何,它都不肯再吃那块肉了。墨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一瞬不瞬地看了旺财片刻,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头低下去,揉弄着它蓬松的狗毛。 “你也担心他了吧?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墨九离开萧府的时候,董氏、袁氏、张氏等人都默默过来相送。入府这么久,这是墨九第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待遇,便是老夫人,也带病出来,叮嘱了她几句。 没有心思与她们周旋,墨九敷衍几句,便径直离开了。 萧府侧门的榕树下,温静姝在等她,“大嫂!” 墨九定住脚,静静看去,“静姝有事?” 温静姝微微垂眉,“嫂嫂又想做什么?” “干卿何事?!”墨九目光微凉,语气却带了笑,“麻烦静姝让让路。” 在墨九看来,不管她与萧六郎的感情今后会如何,至少在眼下,她不可能让他与任何一个女人夹缠不清,温静姝也不例外。 不留情面的说罢,她原以为温静姝会纠缠一会,可她什么也没说,便默默让开路,只待墨九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嫂嫂这次,可把六郎害苦了。” 看来温静姝晓得的内情,比萧府里的妇人都多。 若那些妇人知道萧六郎是为她,今天肯定就不是相送,而是上皮鞭上家法了。 墨九脊背挺直,冷笑着侧目望她,“静姝今日没吃药?” 温静姝不解她的意思,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意思。只垂着眸子,不温不火地道:“纳木罕正在想法子,肯定会把六郎营救出来。不过,静姝以为,嫂嫂惹的事已是够多,能不能请你放手,给六郎一个安静,让他做回以前的六郎?静姝拜谢了。” 说罢她福身朝墨九施了一礼,调头自去。 墨九淡淡回眸,看着她寒风中单薄的背影,不由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这个女人,还真有点意思,脸很大啊!?” 蓝姑姑被她的笑容瘆到,寒涔涔地道:“这二少夫人好不知羞,都许人了,却不知安守本分,还肖想萧使君……” 墨九慢悠悠瞪她,“肖想无罪。” 蓝姑姑见鬼似看她,却听她道:“肖想不到,才是罪。” —— 这晚的临安府,风雪很大,天地之间,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御史台狱在临安城西北角,有一道高大的土夯门楼。门楼下巡逻的兵士三五步一个,昼夜不停轮班换防。 墨九的马车在暗夜的风雨中驶近,远远可见门楼的灯火,便停了下来。驾车的是一个坎门弟子,申时茂派过来跟着墨九,叫阿陈。他嘴里“驭”了一声,小声道:“九爷!有人挡道。” 这条小道很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那一人一骑,挡在路中,墨九的马车便过不了。墨九也穿了一件男装,脸上戴着那日腊梅园里用过的面具,与本来的样子也大不相同。 她闻言撩开帘子看过去,马上的男子身材高大,戴了一顶风雪帽,把整张脸遮去了大半,让人辨不出长相。墨九怔了怔,把头伸出去,看向马上那人,“兄台,借过。” 那人安静地站着,没有让开路,却慢吞吞骑马过来。 “九姑娘可是要探监?” 熟悉的声音入耳,墨九不由一惊,“辜二郎?”喊罢她又笑了,“还真是巧哈,每次我做什么私密的事情,你都会恰好出现在我面前。” “你进不去了。”辜二并不与她废话,直接地道:“你找的那个人,在半个时辰前,被谢忱的人带走了。这一回,谢忱是准备把萧使君困死在牢里,不可能让他有机会翻身。为免他与外界联系,也不可能给机会让你见到他。” 墨九面色沉沉,却未吱气。 这两日萧运长在四处活动,她也没少花心思。可任凭她跑断了腿,御史台狱就像一个水都泼不进去的大铁笼子,有钱递上去也没人敢要。实在无奈,她借用了一点萧乾的药物,控制住了御史中丞,这才有了今天晚上的秘密探视,没有想到,竟被谢忱提前知晓。 墨九抱紧食盒,望着御史台的门楼,久久不语。 狂风席卷着雪花,门楼上的灯火,昏黄而阴冷,让人骨髓生凉。 顿了一瞬,她慢吞吞道:“辜家郎君是雪中送炭来的?” 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问,辜二愣了愣方才点头。 “九姑娘,跟我来!” 风雪很大,灯火很暗,墨九看不清他的脸,却听清了他的声音——这火红火红的炭,来得真是及时。正如辜二这个人,永远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墨九唇角微弯,淡淡道:“那便多谢辜家郎君了。” “不必。”辜二着一袭厚重的铠甲,肩膀上的披风被风雪灌得高高扬起,他立在马车边上,慢慢将头上的风雪毡帽拉开,目光沉沉地看着墨九,“不过得委屈九姑娘下车步行,做我的牵马小卒。” 墨九微微眯眸,看见了他脸上那一道浅浅的疤。 “不知辜家郎君为何愿意帮我?” “不为什么。”辜二很淡然,“想帮便帮了。” “不能吧。”墨九轻笑,“你曾说你什么名字?” 辜二怔了怔,不知她何意,墨九却笑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叫辜仇,是不是?只不知,辜将军的仇人,是哪一个?” 风雪下的辜二面上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没有承认墨九的话,当然也没有否认,只岔开了道:“事不宜迟,九姑娘快着些。” 墨九没下马车,却正色问:“若谢忱怪罪下来,你如何自处?如今人人都恨不得与萧家撇清关系,你这炭火暖是暖,可墨九却不敢轻易消受,你可以给个理由吗?” “我自有分寸,只九姑娘不说,便无人知晓。”辜二再次将风雨帽戴在头上,翻身上了马,从马鞍上丢下一个包袱,静静背转过身,等着墨九。 墨九思虑一瞬,换上了小卒的衣裳,飞快地下了马车,拎着食盒站在雪地上,与辜二互望一瞬,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牵起他的马缰绳,往御史台狱的方向而去。 御史台狱里关押的犯人都非同一般,若非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也是皇家钦点的囚犯。外面的人想要入内,要经过一道道极为繁琐的程序。不过辜二与那些人很熟,守卫认出是他,只例行询问一下,便放了行。过了三道关卡,终于到达了关押重刑犯的地方。 牢头姓沈,似乎与辜二很熟,见到他来,先是热情的寒暄。 可一听辜二说要见的人是萧乾,当即变了脸,“辜将军莫要吓我,这玩笑可开不得?” “有何不可?”辜二挑挑眉,“萧使君与我熟识一场,他出了事,我来送点吃的,能有多大的事?我又非劫狱,沈兄弟,给个方便。” 沈牢头心都凉了半截,“不是我不给辜将军面子,辜将军要见任何人都可以,就是萧乾等人见不得。非兄弟与你为难,实在是……上头有严令,萧乾一案的犯人,都不许探视。” “沈兄拿着喝茶。”辜二塞了一袋银子。 “这个,辜将军……”沈牢头踌躇着摇头,似乎舍不得那些个银子,偏生心有不甘,又不敢抗命,只无奈地道:“我也不愿看萧使君身陷囹圄,可兄弟脑袋上吃饭的家伙更紧要,辜将军莫要与我为难了。” “好,不为难沈兄。”辜二慢条斯理地说完,手一挥,只听见“铛”的一声,他腰上的钢刀便架在了沈牢头的脖子上,“如此这般,沈兄还方便不方便?” “辜将军,你……”沈牢头万万没想到他会为了萧乾动武,竟是生生愣住,苍白了脸。可他估量着辜二也不敢真动手,只哼一声,便昂了头,“你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 墨九也没有想到辜二恁的大胆,为了让她见萧六郎竟然劫持牢头。要知道,在牢狱里行这等事,等同与劫狱,那可是要命的重罪。 她眯眼,看了一眼幽幽的灯火下钢刀的寒芒,伸手格开辜二的刀,将脖子上那一枚玉扳指拿下来,在沈牢头眼前一晃。 “这个可以吗?” ☆、坑深104米 近猪者吃 玉扳指温润的玉质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便是不懂玉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块绝世好玉。 可沈牢头惊住,看见的不是玉的色泽与价值,而是琢在玉扳指上的囚牛纹饰。 囚牛,传说中龙生九子中的老大。 那雕琢了囚牛的玉扳指,也是东宫太子宋熹的标记。 沈牢头再抬头时脖子有些僵硬,疑惑盯住墨九发神。 她身穿平常小卒的衣服,样子却不怎么平常。她静静站在辜二的身边,一只手拎着绳子,让玉扳指在绳头上来回摆荡,一只手轻负背后,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不多不少,配上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锐利的气场竟让身材高大的辜二似乎都成了他的陪衬。 思考着玉扳指的真假,沈牢头目光幽闪幽闪地停在墨九的脸上,迟疑了半晌,小声问:“敢问这位小郎君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墨九轻松地笑,“重要的是沈牢头识不识得这个玉扳指?晓不晓得它的主人是谁?还有这牢门,方不方便开?” 沈牢头仍在犹豫,“可太子殿下并没有……” “开门!”墨九冷冷打断他,也不解释,只气势汹汹地瞪着他,目光中添了几分冷厉,“来之前,我查过南荣法典,便是犯人,家里人也可入监探望,更何况萧六郎的案件并未定性,官家都还未审,你们却欺上瞒下做这些勾当,枉顾南荣律法,就不怕脑袋上的家伙保不住?” 用他之言反问他,沈牢头顿时变脸。 “我等也只依命行事,何曾做得主?” 墨九嘲弄般微微勾唇,便不答话。辜二瞥她一眼,适时道:“沈兄,官家的心思,旁人何曾猜得透彻?整整三日过去了,可有人来提审萧使君?没有吧。那沈兄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何?” 沈牢头微微眯眼,“还请辜将军指点?” “指点说不让,沈兄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辜二目光深了深,意有所指地暗示道:“前些日子,官家有意把玉嘉公主许给萧使君,临安府上下哪个不知?官家什么人呐,难不成会看错人?他看准的驸马,又岂会轻易定罪?……再说,便是萧使君做不成驸马,萧氏一脉,不还有牢里的安王,诚王?这些人,哪个又是沈兄得罪得起的?” 辜二厉害啊! 墨九瞥他一眼,又扫向沈牢头变幻莫测的目光。见他踌躇,晓得火候差不多了,慢吞吞从辜二的手上接过银钱袋,再一次塞入沈牢头的手上,笑吟吟地道:“沈头辛苦了,天气冷,去买壶好酒吃,暖暖身子。放心,这南荣的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上来,不还有人顶着?” 辜二看着空空的手指,再看一次那个银钱袋,默不作声。 沈牢头却是瞥着墨九手上的玉扳指,慢慢地握紧了银子。 这一回,他没有再推拒。 虽然他不晓得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与萧六郎成了一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他的扳指赐给一个萧家人,用以探视萧六郎,但他却知道辜二是谢忱的人。 想辜二都背叛谢忱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牢头而已,得见玉扳指放人,能有什么过错?而且,辜二的话无疑也给他提了个醒——自古神仙打架,吃亏的总是凡人。办这差事,他不过混口饭吃。天家斗法,谁咬死谁,关他何干? 悻悻然笑着,他松下紧绷地面色,赔笑道:“二位说得极是。不过,这会还不能进去,怎么也得等到换防之时。” 御史台狱门禁极多,牢里更是戒备森严。 萧乾、宋骜、墨妄等人都关押在台狱最东面的甲字狱。那个地方地势较高,相比其他牢室来,更为通风透气,地面也不那么潮湿,算是御史台狱里最为高端有格调的监牢了,所以,用来招待这些特殊的疑犯,自是再好不过。 但不管多好的监牢,都是监牢。 油灯的光线,昏暗而阴冷,地面也似有多年不曾修缮,凹凸不平,处处可见高于地面的青石,一不小心就会跌倒。那一条狭窄的过道,长长地往前延伸,将逼仄的气氛推到了极点,如同一块巨大的落石,重重地压在墨九的心上。 每往里走一步,她的脚步就越沉重一分。这样的环境,她不敢想,萧六郎那洁癖得几近变态的家伙,是怎样渡过这三天的。 她曾入过皇城司狱,晓得住在牢里的感觉。 可比起皇城司狱,这御史台狱,分明更冷、更黑。 一路行来,每个牢室都很安静。越往里,关押的人越少。这一段通道是斜着往下行的,一级级的台阶拉长了距离,路程也更加遥远,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隐隐有着沉闷的回响。 墨九恨不能飞奔而去,可也只能想想。 她不能走得太快,至少不能让人看出她在着急。 “到了!”沈牢头停在一个大铁门前,将两个正准备等人换防的狱卒三言两语打发了,方才利索地打开门锁,道:“他们都关在里面,你们随我来吧。” “我不进了。”辜二定在原地,手按腰刀,“为免旁人起疑,辜某留在这里,给沈兄放风。”停顿片刻,他转头望向墨九,“速去速回,不可多留!” 换防确实是一个好时机,沈牢头让前来换防的两名狱卒自行休息去了,领他俩换了一身狱卒的衣服。那千篇一律的着装,头上都戴着帽子,又在午夜时分,若非熟悉之人,不会轻易察觉异常。于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拿狸猫换了太子,再把两名值班的狱卒打发走,此处也就没有旁人了。 看来这些牢头,平常没少替人“疏通”关系! 墨九沉吟着,朝辜二点点头,认真道出两个字,“谢谢!” 辜二未置可否,也不知听见没有,目光投向墙壁上的油灯,瞬也不瞬,似在思考什么。墨九疑惑他的反应,也来不及问他,推门进去。 御史台狱是分区的,甲字狱的监舍不少,可里头关押的犯人却不多。据沈牢头介绍,自打萧乾一案的嫌犯投入甲字狱,其余的犯人都转移了监舍。 “好待遇啊!居然还专人专牢……” 她玩笑地喃喃一声,耳侧突地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疑惑,一字一顿地问:“小九?” 双脚微微一顿,墨九怔住。 她循声望去,一个用圆木做成的牢门里面,是墨妄年轻英俊的脸。入狱三天,他气色尚可,除了脸上肌肤略略黑了一些,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见她看过来,墨妄似是因为猜测得到证实,唇上勾勒出一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如墨九初见时的明朗正气,“果然是你,我以为我听错了。” “左执事,你还好吧?”墨九朝他淡淡一笑,脚步挪到牢门口,隔了几根圆木,上下打量他,“看来没有吃什么苦头,还好还好,恭喜了!” 从金瑞殿暖阁那日起,她便不再叫他师兄。这样敏感的变化,墨妄自然察觉得出。可这一声恭喜,却是……像极了墨九,证明她确实还是墨九,只不过待他不同罢了。 墨九眸子略微一暗,轻轻笑开,并不去在意,只道:“是的,我很好。你们这几天都还好吧?” “嗯。”墨九认真点头,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语病,“我很好,我姐很好,墨家也更好。左执事好好坐牢,不必挂念。” 好好坐牢,不必担心? 墨妄苦笑一声,眸色怅惘,“好。” 墨九盯着他郁郁不乐的脸,想到那日偷听的对话,手指微微攥起,又慢慢松开,然后轻轻一笑,指了指前方的牢室,把食盒拎在手上,朝墨妄作了一揖,“还得给萧六郎送吃的哩,我先行一步了。案子的事,左执事莫要着急,我会想法子的。” “好。”墨妄喉头有些鲠,“墨家事务繁杂,钜子注意身子,不要太操劳。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找长老们商议……” “会的。”墨九打断她,微笑摇头,“回见。” “嗯,回见。”墨妄笑着收回叮嘱,道了再见。可他话音未落,墨九的背影已去了老远,通道上,冷风太大,吹得她袍角翻飞。那一道穿着宽大狱卒服的身子,单薄,纤细,看着一阵风都吹得到,却有着山崩地裂都摧不毁的坚韧。 墨妄静立片刻,慢慢坐回去,阖上了双眸。 他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心里有了疙瘩,便很难解开。可他没有想到,她笑着吟吟地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从他跟前走过,居然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吃的。 到底是疏远了啊! 走在冷飕飕的通道上,墨九实际上并没有发现墨妄的情绪。都说老天造人是公平的,对墨九也一样。在很多地方,她都有着常人没有的聪慧。可在对人的情绪体察上,她却有些大而化之——尤其体现在她不关注的人身上,那神经更为大条。 她对墨妄的疏离并未出于本意,却出自本能,一种自然界的动物本能,主动远离危险和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不过,她是钜子,他是左执事,她又不得不与他打交道,所以,她对他的态度,不自知地就变成了公事上的交道。 “哐当”! 铁锁打开,牢门闷闷地撞在边上。 “我在外面,你快着些。”沈牢头透过圆木钉成的牢门,撩了一眼里面背向而坐的冷漠男子,脊背上寒了寒,没敢多留,只嘱咐墨九一句,便大步离去。 牢门外,墨九静了片刻。 他的目光,也停驻在那个背影的身上。 整整三日不见,她在外面忙碌的每一个时刻,其实都会想到萧六郎在牢中会有怎样生活,会不会被人刁难,甚至时常借用**蛊去感受他的情绪…… 在墨九看来,萧六郎与她是不一样的。她坐牢也就坐牢,只要吃饱不饿,大不了无聊一点,骂一骂万恶的封建社会,不会因此而损及尊严。可萧六郎这般俊美得谪仙似的男子,似乎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受人敬仰的。这样污秽不堪的牢室与他太不搭配,甚至就是云端与地狱的区别,对他更是一种亵渎。 “萧六郎!”她提口气,带着笑迈进去,“我来看你了!还不快来接驾?……有赏哦!” 他没有回答她,依旧安静地盘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那挺拔的脊背,僵硬得窒住墨九的呼吸。她赶紧放下食盒,转到他的面前,焦灼的瞅他。 “萧六郎?睡着了?” 微风轻拂,一室沉寂。 无人回答她的话,他紧阖的双眼,没有睁开,就连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整个人如同一颗在寒风中静止的玉兰树,为阴暗的牢室添了几分艳美的光华……只可惜,却似乎没有生命的迹象。 “萧六郎!你别吓我?” 墨九心脏漏跳一拍,高高悬在喉咙口,下意识便探手去试他鼻息,手腕还有半空,就被他人大力抓住了。墨九一怔,转惊为喜,正待张嘴骂人,他却猛地一带,她身子便呈踉跄状,扑入了他的怀里。 “真有你的!”墨九半趴着爬不起来,仰头望入他沉稳中略带一丝促侠的眸中,狠狠瞪上一眼,“捉弄我好玩吗?” “给你个惊喜!” “呵呵。好大一个惊喜,喜得我胃肠肝脾肾都酸爽了,通泰了,必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墨九怪笑一声,扳开被他捉住的手腕,四周望了望,又指向食盒,“给你准备的东西,你吃着,我上个茅厕……” 萧乾嘴角一抽,“故意恶心我?” 墨九很正经,“哪有?你吃我拉,各干各的正经事而已。回头聊啊!”望他一眼,她憋着笑意,负着双手往外走。可萧乾似乎欺负她上了瘾,不待她转身走开,抓住她的两只小手,便紧紧地握在了掌中。 与她晶亮的眸子对视,他唇有笑痕。 “外头冷吧,看把你冻得?” “不冷,我热着哩。进来捡尸体也是技术活。”又一次坐住了他的腿上,墨九被硌着了,挣扎着就伸手就推他,“放开!” “不闹了,是我不好。”他声音很小,蚊子般“嗡嗡”,却恰到足够落入墨九的耳朵。她一怔,推他的手顿住,依旧坐在他膝盖上,平视着他的眼。 他的眼睛里,除了歉意,还有红血丝。 想来这御史台狱三日游,他并不如外表那般镇定,想必也没有办法休息好。而且她记得入狱之前,他刚生过一场大病,参加墨家大会都要死不活的样子。 墨九把推出去的手,又改成了轻抚,依旧落在他的肩膀。 “好了啦,我与你玩笑的。其实该说抱歉的人,应当是我。”墨九睫毛微垂,似有些不好意思:“若非我,你也不会有今日的灾祸。” 说罢抬头,她水灵灵的眸子,柔柔的盯着他:“萧六郎,你没有怪我吧?” 萧乾也凝视着她,一瞬也不瞬。 相处这么久,墨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大抵也有一些了解。比起大多数的妇人来,她心胸宽广一样,并不斤斤计较,但确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不管对谁她都看似友好,其实性子却很疏离,看似没有棱角,却处处都是棱角,看着对人笑意浅浅,其实固执己见。尤其她不肯认输,更不会轻易认错。 但她对他说,抱歉。 他盯住她不转眸,手慢慢压在她搭在他肩膀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几下,牵下来握入掌中,不温不火地问:“你何错之有?” 墨九确实不喜认错。在这件事上,她对萧六郎的歉意,主要也是来自于她误判了结果,让他身陷牢狱。这般想着,她目中柔色不变,轻轻绽开唇角,在浅浅的笑意中,反手一转,抓住他的手,与他的十指紧扣。 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彼此。 很暖,很舒服,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 萧乾幽暗的眸,看向紧扣的十指,抿紧嘴巴,不言不语,却听墨九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也得与你说说我的想法。当初执意要去墨家大会,不仅因为我本姓墨,还来自于是一种本能的牵引与对家族的期待感,我非去不可。但那时,我并没有想过与你做对,更没有想过会引发这样的后果,只纯属观望。” 润了润唇,看萧乾眸色沉沉,又道:“机关屋的出现,极大的引发了我的兴趣……东寂建议我填缺参与,我蠢蠢欲动的原因,第一来自对机关屋的好奇心,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你们的疏远、冷漠,还有否定……” 停顿一瞬,她又道:“机关屋分为初、中、高级三个层次。第一局我不想输,一为虚荣二为脸面三为赢了才可以继续进入中级机关屋。第二局我不能输,因为我与方姬然在同一个小组,我输了,她便会输,所以我不得不全力以赴。但为了给人全是她出力的错觉,鲁班锁是我开的,却是她做的,我给了她机会的……” “高级机关时皇帝来了,让我措手不及,感觉入的不是七七四十九局,而是另外一个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闯关。七七四十九局,试题个个都精彩,也让我产生了很多疑惑,关于八卦墓的疑惑。我一局一局解下去,那时也衡量过方姬然能不能解不开那些题,但是……” 萧乾静静听她,眸中沉浮不定。 墨九与她对视,目光坦然,语气也很真诚:“我考虑过,若我赢了方姬然,会不会被人趁机作妖。当时我的想法是:既然乾门长老说过,必须在破解了七七四十九局之后,再解机关开门锁,才算胜出。那么,我只破局,不破门锁,不就行了?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的机关锁,居然是拓制的祭天台手印。” “手印一出,我便晓得必须按下去了。如果不按,那便是我心虚。而且,依当时的形势,便是我不按它,结果也会有人逼着我按。我打坐冥想,便是想知你的情绪……”说到此处,她咬了咬牙,“可**蛊在关键时候,却被妖怪捉走了,我误判了你的情绪。” 墨九条理清晰地解释着,可萧乾一直看着她,却半天都没有回应,更遑论附和她了。奇怪地愣了愣,她偏头对上萧乾清凉无波的黑眸,看那黑曜石一般深邃幽暗的眸子,似乎没有焦点,不由哼哼着拿手去拍他。 “喂!萧六郎,想什么去了?我在说话,不礼貌。” 萧乾目光不变,唇微牵,“想你去了。” 这回答很坦然,墨九却无语了:“……” 这厮何时学会了说甜言蜜语,还说得这样肉麻? 不对,一定有“暗器”,这厮没安好心。 墨九眯了眯眼,哼哼道:“不好好听我说话,你想我做什么?” 她目光带着“嗖嗖的”杀气,可萧乾却眸色淡淡,微微挑眉,抿唇,那俊美的风姿,因突如其来的轻松笑容,荡漾着谪仙般的干净与温雅,又有着妖孽般的狷狂与邪魅,让墨九微微失神。 萧乾见她发愣,抬手抚抚她的头,“我在想,你给我做了吃的来,却不给我吃,只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是不是与**蛊一样,脑子被妖怪抓走了?” 墨九呸他,“你脑子才被妖怪抓走了!” 不过,这厮今儿很奇怪啊?主动要吃。 他似乎并不喜欢她提及那天的事情? 嗯,被人道歉,尤其是被自己并不怨恨的人道歉,属实也有些尴尬。这么想来,萧六郎应当并没有怨她。而且,他始终神色清和,淡然而视。那证明**蛊或者并没有被妖怪抓走。她的感觉,极有可能全对——他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视死如归,完全不在意钜子之位的突然反转,也不怎么在意这场牢狱之灾。 可萧六郎会视死如归吗? 墨九秀眉弯弯的一笑,眸色如水,柔柔地洒落在他的脸上,“好,先吃东西,再唠嗑。九爷我今儿可是亲自下厨做的,小样儿的,出福气了你呐,不要太骄傲哦。” “有劳九爷,鄙人甚感荣幸。”萧乾咬文嚼字地轻笑着,也不动手,只颇得趣味儿地端坐着,看墨九像个小媳妇儿似的端食盘。 牢室里没有凳子,两个人对坐床沿,中间放上一张墨九特地准备的毡布,铺平了,放上一盘盘精美的食物,红烧肉、煎鲫鱼、肉片焖豆角、酱印排骨……红的、绿的、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当当当当,还有这个!”墨九显摆似的拎出一壶梨觞酒,在他面前一晃,拨开瓶塞,“我特地回府里拿的,怎么样,九爷对你够好吧?” 梨觞香气浓郁,那幽香入肺,溢了一室的温暖。 狱中小饮,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可萧六郎晓得她一直馋梨觞,眉梢便是一挑,“是你想喝,还是为我?” “别这么说嘛,谁喝不是喝啊?”墨九嘿嘿一笑,盯着毡布上的食物,不知萧六郎馋了没有,反正她自己真的馋了。顾不得其他,在萧六郎的碗里夹了一块酱炖排骨,她又赶紧填一块红烧肉放入自家嘴里,满意地点点头,吃得眉开眼笑。 “不错,墨大厨的手艺,似乎又精进了。肉肥而不腻,松软爽口,隐隐有花香似的糖味儿,啧啧,再饮一口梨觞……”她长叹一口气,“这日子,真是赛过活神仙也。” 萧乾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将红烧肉的盘子往她面前顺了顺,沉寂片刻,突然淡声道:“这么多食物,我两个也吃不下,你给墨妄拿一些过去。” “吃得了!谁说我吃不了?”墨九端着盘子,又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不晓得我是食神转世么?” 说到这里,她突地抿嘴笑了笑,便又说到在楚州萧府时,冒充食神去偷吃辜二家的鸡鸭的事儿,忆往昔,她咯咯笑一阵,又严肃下来,“没想到辜二这人,还真是个仗义君子。萧家出了这事,人人都恨不得躲远一点,生怕惹祸上身,他却巴巴跑来帮忙……” 萧乾见她刻意回避提墨妄,看她的目光顿了顿,却也不逼她,慢慢往嘴里送着食物,“萧家与辜家是近邻。乡里乡亲的,能帮忙的时候,自是会帮的。” “也是,反正辜二这人,我看着还行。”墨九为他夹菜,看他几乎不怎么动筷子,眉头一皱,“牢里伙食肯定不好,你多吃几口,免得到时候瘦得像一只小鸡仔儿,出去人家都识不得你了。” “你说不要皱眉。”他盯住她。 “我有皱眉吗?” “我有饿瘦吗?” “……你赢了!”墨九撇嘴,“可你吃是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实际上,萧乾在御史台狱里,真的没有受什么苦楚。有宋骜这么个尊贵的皇子“住”在大牢,整个御史台都怠慢不起,一日两餐虽然按照规矩得清淡点儿,厨子却换着花样儿的做,变换口味。干净、精细,味道也不错。 这会子萧乾并不饿,可在墨九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不得不象征性地吃一口她夹来的酱炖排骨。菜一入口,他微微抿唇,看墨九的眸色深了不少。 菜好不好,在于用不用心。 他沉吟片刻,“阿九做得很好。” “表扬人的时候,要真诚一点,实际一点。”墨九瞥他一眼,探出手去,又欠身为他盛汤,却没有想到萧六郎会突地伸头过来,飞快地在她唇角印上一吻,哑着声音问她,“像这样?” “……这也太实诚了!”墨九看他严肃的脸,擦了擦嘴巴。 牢里火光在闪烁,并无旁人看见,也没有旁的声音,她想想这个与萧六郎不搭的动作,又不免摇头失笑,“我是想说,表扬我,还不如给我一点实惠的东西。比如:银子、铺子、金子、珠宝……” “那些俗物,岂有我贵?”他大言不惭,也不晓得是偷亲了她一口,把胃口给开了,还是本就有些饿,尝到了味儿,吃起东西来也突然上了心,逐一品尝,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我第一次吃这般美味的食物!” “好吃就多吃点。”墨九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颇有成就感,眉间眸底都是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道:“不过萧六郎,我也第一次发现你这么能吃哩?” 在她的印象中,这货吃相斯文,对食物很讲究,吃得也精致,食量却不多。可这一顿牢饭,他吃相虽然一如既往的讲究用餐礼仪,可动作却明显快了很多,她带来的几个菜,自己没尝几口,大多入了他的肚腹。 萧乾浅眯着眸,很给面子的笑道:“一来你做得好,二来与你相处久了,难免会染上一些恶习……” “胡说八道!”墨九嗔他,为了口腹之欲,下定决心要把他培养成为吃货,顺便培养共同话题,“吃东西是上天赋予人类最为平等的恩赐,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平等享受的快感……” “最平等的恩赐,最平等的快感……”萧乾拧了拧眉头打断她,语气轻缓地道:“人有高低贵贱,口腹之欲,又何来平等一说?真正的平等之欲,不是食欲,而是情……” 不等他把“欲”字出口,墨九便咳嗽起来。 瞪着萧乾清和正经的面孔,她突然觉得他分明只是在做学术研究。可人家这么淡定,她的反应却太过激烈了。于是,她收敛尴尬,淡淡哼声,“但吃东西又怎会是沾染恶习?那叫近朱者赤,明白?” “明白了。”萧乾不动声色地夹一筷子菜,“近猪者吃。” 墨九不轻不重地白他一眼,笑道:“算你懂事,不枉祖宗教导一场。” 萧乾正色点头,“与猪走得近,难免就吃得多。” “啧”一声,墨九反被他占了便宜,却只弯了弯唇,并没有反驳,也不像往常一般非要争个口角长短。她睨着萧乾轮廓分明的面孔,话锋一转,突兀地问:“萧六郎,这牢饭你还准备吃多久?” 萧乾抬头,目光微微闪烁,“嗯?” “不明白我的意思?”墨九把毡布挪开一点,坐到他的身侧,半伏脸过去,像旺财似的在他身上嗅了嗅,发现他坐了三天大牢,身上的气息依旧清新,似有暗香,目光一眯,不免又带了笑:“实话告诉我,你准备再住多久?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见天儿沐浴不了的啊?” 萧乾停下筷子,静静看她。 “嗯哼?”墨九女汉子似的耸肩,“交代吧?” 似感受到她话里的机锋,萧乾微微失笑,低头吻一下她的额际,动作很轻柔似安抚,语气却沉重了许多。 “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不简单?因为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墨九拿白皙的手指轻描着毡巾的边沿,带笑重复着《天庭游记》,没想到萧乾却接了下去,淡声道:“因为偷吃了一颗王母娘娘为玉帝准备的一万年蟠桃,被打下凡间历劫?” 墨九竖起大拇指,“了不起,天上的事你都知道?” “人人都知的故事,我岂会不知?”萧乾吃得差不多了,索性把毡布和饭菜都挪开,一股脑塞入食盒里,想了想,他猛地拂袖,熄灭了墙角的油灯,坐在床头上,轻轻揽住墨九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在昏黄的光线下,低低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墨九无语望着黑暗的空间。 “好好的熄什么灯火啊,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 “若我要做坏事呢?”他喑哑的声音擦着耳际扫过,墨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室无光,黑暗卷来,她觉得这牢里更为阴凉、冷寂,偏生萧六郎的话,又带有这样的煽动性,她几乎没有抗拒,便往他身上挪了挪,抱团取暖似的靠近了他。 黑暗里浅浅相靠的感觉,让墨九心乱如麻。如同初尝情事的小儿女,总是时时刻刻想在一起,牵个手,接个吻,便是什么也不做,也会心慌意乱,情绪荡漾。可真在一起了,却又总会忍不住傲娇一下。 “说话啊!”她轻轻捅他胳膊,小声道。 “嗯,说什么?说要干什么坏事?”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呼吸交织间的舌上缠绵,与上次一样是突然袭击,可比之上次又熟稔不少。 墨九翻了个白眼,很快便在他炽烈的纠缠下缴械投降了,脸蛋儿上一片滚烫,她重重呼吸着,推他,“好好说事,又做什么……” 他闷闷的低笑一声,像处于一种很私密的愉快情绪里,并不再逼迫于她,抽离她的唇,手便适时揽住了她的腰,掌心在她脊背上游弋着,用一种怜惜的动作,说着离题万里的话。 “若我说,我也是下凡来历劫的,你会不会信?” 墨九“噗”地一笑,觉得《西游记》很无辜,王母娘娘的蟠桃更无辜,无端端就被她二人玩坏了。她挑高眉头,“我信啊!可下凡历劫,也得自己经历吧?如今劫来了,你准备如何收场?” 他将她按在胸膛上,轻声问:“一定要说?” 暗室里,墨九看不见他的脸,却不影响她为自己争取主权,“一定要说。外面的人都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稳在牢中静坐起,不留清白在人间……” “……这都什么诗?” “那不是诗,是怨。”墨九从他怀里抬头,想要用目光描绘出他隐在黑暗里的五官轮廓,“萧六郎,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担心的样子?从临云山庄到御史台狱,始终镇定如常……不要告诉我,你其实没有小盘算?” 萧乾一怔,低头看她。 室里一片黑暗,只外间的甬道上有光线传进来。 幽暗的光线中,二人表情都朦胧不清。 互相审视许久,萧乾突地喟叹。 “墨九,你是个聪慧的女子。” “不要夸我。你一夸我,我就容易智障。”墨九严肃地打量他的眉眼,“萧六郎,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初时我也紧张,担忧。可看你没事儿人一样,又熟知你为人素来老奸巨猾,肯定有自己的谋划……” 萧乾微微抿唇:“墨九,老奸巨猾不是好词。” “我知道啊。”墨九翻个白眼儿,“这不是重点” 说罢见他仍然在犹豫,她按捺不住了,笑着搔他痒痒,“不出杀手锏,你还不服九爷。说不说,不说我就破戒了?” “小性子!”萧乾无奈笑叹,抓住她的双手,将自己脱在床头的风氅拿过来披在她的肩膀上,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告诉你也无妨,此事我确是早有计较。” 说到此处,他慢慢滑下床,将油灯重新点燃,回头看她,眸中冷寂之色如一汪深幽冰冷的潭水,艳美的俊容上,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淡然。 “谢忱的路,走到尽头了。” 若是旁人这般说,墨九定然不肯相信。 一个是手握大权的皇亲国戚,南荣朝的宰相。一个是被皇帝羁押在御史台狱里待审的疑犯……能不能出狱都不知道,居然敢在牢里宣布谢忱的命运,莫不是疯了,就是太过狂妄自大。 但他是萧六郎,墨九愿意相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就是有信心,若非运筹帷幄,又如何敢舍身饲虎?她相信萧六郎终有一日会实现他的野心与抱负,终有一日可站上权力的巅峰。 于是她踮着脚,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认真鼓励道:“好样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今儿晚上会托梦给王母娘娘,让她差人多种几棵蟠桃树,等你成功之日,我们去摘蟠桃庆功。” 萧乾嘴角狠狠一抽,看她一本正经地样子,他也点头,“好,做梦时,别忘把门窗锁好,莫要被人窥视了……我们上天去摘蟠桃的秘密。” “哦……”墨九点过头,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萧六郎,你什么意思?做梦什么意思?” 萧乾道:“做梦本在睡时,睡时就关门窗,有何不对?” “是没有什么不对?可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墨九一双黑眸阴恻恻地半阖着审视他,“毕竟蟠桃都种在天上,我们怎么能上去?” “放心,我会飞”萧乾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揉了揉,“去吧,九爷明日金瑞殿受封,早些回去歇了,好打扮得美美的去。” “嗯。此计甚好。”想到辜二还等在外面,若耽搁太久,不仅对他不好,沈牢头也会难做,墨九不再犹豫,点点头,随意地收拾好食盒,轻轻回身抱了抱他,便调头出门。 可牢门一关上,她便顿住步。 徐徐回头,她突地咬牙,“萧六郎,你大爷的!” 想她醉红颜未退,金瑞殿去面君,她又不可能戴上面具,这般觍着一张红脸,她哪里美得起来?这厮的话,不是故意戳她伤口么? 萧乾轻笑,挥手,“仔细些。” 墨九瞪他一眼,“幼稚!” ------题外话------ 么么哒,万更哦!~ 明儿见!爱你们。 ☆、坑深105米 震惊  墨九从御史台狱出来,梆子已响四下。 雪未停,风更疾,路上行人一个都无。 吹着冷风不宜多叙,墨九匆匆与辜二别过,换上自己的衣裳,便让阿陈驾车往临云山庄而去。深已更了,墨九不好再回怡然居去。织娘身子不好,觉也浅,墨九生怕回去打扰到她。 临云山庄在风雪的夜幕中,安静而宁和,再不若墨家大会那几日时的热闹。除了门房与庄子上值夜的墨家弟子,四处寂静,人人都熄灯睡觉了。墨九没有惊动任何人,下了马车便从侧院绕去自己的住所。不曾想,还未入内,却见里头烛火通亮。 她怔了怔,便见墨灵儿打帘子出来。 “钜子回来了?” 听得她惊喜的声音,墨九心有疑惑。 打从上次分别,墨灵儿便在方姬然屋里伺候,怎会大半夜来等她? 墨九迈过门槛,搓了搓手,侧眸望她,“灵儿怎的还不歇息?” 墨灵儿是个有眼力劲的姑娘,这些日子彼此的疏离,她有感受到,于是对墨九的称谓,便从以前亲热的“姐姐”变成了恭敬的“钜子”。她低眉瞄着墨九,似有难言之隐,先将灌好热水的暖手炉塞到墨九的手上,又殷勤地过来为她脱去外罩的风氅,方才咬着唇道:“然姐姐担心钜子,让灵儿过来看看……” 这些天墨九都在外面东奔西跑,虽然她不说,可大家也都晓得是为了萧乾与墨妄入狱的事儿在忙活。不过,她大多时候都住在怡然居,便是偶尔回临云山庄,有事也找尚雅和申时茂等人,方姬然那里根本就没见上面,又怎会突然担心她? 墨九奇怪,却也不好深问“关怀”的目的。 “我没什么事,灵儿回去睡吧。” 对墨灵儿,分别日久,她已没了当初那点儿意难平。 那时为什么会介意?只因看得太重。她那时刚入异世,太需要找到一种对环境的熟识感,也太看重那点为数不多的温暖。以心待人,便想要人以心为报。后来一想,是她对旁人的要求太高了。说到底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能因了灵儿一声“姐姐”,她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互相有个距离感,淡淡相交,其实更好。 吩咐完灵儿,她淡然地往内室走,可灵儿却未离开。 她跟在墨九后面,小声道:“钜子,等等。” 墨九回头,“还有事?” 墨灵儿微微垂目,面有涩意,“灵儿有一事想求钜子……” 用上了“求”字,自然不是小事。 可就墨九所知,墨灵儿这小姑娘所有的心思与情感都放在了方姬然与墨妄的身上,她自己又能有什么事求着她?如今墨妄在狱里,她又为谁而求?顿了顿,她道:“说罢。” 望着她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墨灵儿惯有的欢快情绪不见,纤眉蹙起,似有小小惆怅,“然姐姐好像遇到难题了,这几个晚上都灯火未灭,人也不眠,她身子本就不好,又这般熬着,灵儿心疼得紧。想来找钜子讨点安神香。” 这些日子墨九心底有事,也不好睡,便随身带了萧乾给她的安神香,晚上时便燃上一点,一睡到天亮,神清气爽,很是舒服。这安神香的事儿,除了她贴身的几个人,无人知晓。灵儿跟过她,不仅晓得她有这东西。也晓得那香她得来不易。 可方姬然要,墨九没有理由不给。 她回屋取香出来,递给墨灵儿,可墨灵儿还是不走。 “钜子,灵儿还有一事……” 看她咬着的红唇,墨九眉梢一挑,“你然姐姐遇到什么难事了?” 被她看穿越,墨灵儿反倒松了口气,“还不是那个高级机关屋害的么?”当初的七七四十九局,方姬然并未全部破解,于是剩下来的那些难题,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然姐姐不眠不休地看那些机关图,都好几日了,灵儿都替她发愁。” 墨九瞥着她的眼,“你想我为她解惑?” 灵儿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钜子愿意指点一二,灵儿自是感激不尽。” 呵笑一声,墨九道:“可她未必愿意。” 这灵儿还是太单纯了,方姬然若想问她,早就问了,又怎会为此日日睡不着?她本就是个骄傲的女人,失颜之症加上机关屋的失意,她恐怕不会求助她这个妹妹的。 灵儿大惑不解地想了片刻,哭丧着脸,“那可怎么办?若不然,钜子去瞧瞧然姐姐吧?灵儿晓得钜子最有办法了,你劝劝然姐姐,她肯定会听你的。” 墨九到底还是和墨灵儿一起去了方姬然的小院。 姐妹一场,听她这般熬着,她无法坐视不理。 这都四更天了,方姬然的屋子果然亮着灯,她没想到墨九会来,并没有戴帷帽,屋子里燃着的火红炭火也没能照亮她死灰般的脸。她的样子看起来虚弱无神,大大的眼窝深陷着,本就暗沉多皱的肌肤更是老树皮似的破败,让墨九看了,竟是失神片刻。 “九儿怎么来了?”方姬然下意识要拿身边的帷帽,可手伸到半途,可以意识到这举动反倒会惹笑话,又缩了回来,看了一眼墨九背后的灵儿,轻声道:“还不去给钜子倒茶?” “大晚上的,不喝茶了。”墨九慢慢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我今儿去了一趟御史台狱,回来得晚,看你屋里有灯火,随便过来看看,也替左执事带个话。” 她用顺便与带话来解释来意,是为了让方姬然不那么窘迫。 可方姬然却是个通透的人,她了然地笑笑,“师兄他可还好?” 墨九与她对视,也笑:“好,就是惦念你的身子,特地叮嘱我说,让你不要熬夜。要好好吃药,将息好自己。” 方姬然微微抿下唇,眼皮便耷拉下去,“我没有什么事的。如今墨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你们都顾着自己便好,不要花太费多心思在我身上。我的身子我知道,活不好,也死不了,可却是个废人,什么都忙不上手,只会为你们添麻烦……” 似有感慨,方姬然说得有气无力,艰涩不堪。 墨九被她的情绪感染,盯着她失颜的脸,“你的脸色比我上次见到,似乎又差了许多。方姬然,你得保重身子啊,你不说萧六郎很有本事吗?相信他肯定会有办法的,可前提是,你得等到那个时候吧?” “萧使君是有本事,可他已经尽力了。” 方姬然似乎对恢复容貌已经死了心肠,干涩的唇角带着自嘲的笑意,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怪病,竟会代代相传。如此玄乎的事,若非亲历,旁人说了我都不肯相信的。” “不管什么病,只要是病,总会攻克的。”这个墨九倒是能理解,遗传性的疾病太多了,偶遇一两个长得调皮的,也是没法子的事。她鼓励着方姬然,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如果她也有那么一日,可以淡然面对。 一盏油灯放在桌面上,灯火闪烁不停。见方姬然似乎不想说这话题,墨九不经意转头,望向油灯下方的机关图纸。抿着嘴巴,她随口笑道:“你还在看这个哩?” “是。”方姬然微微一笑,“解不开,便放不下。” “我与你一样,有强迫症。不过我运气比你好一点,小时候在先生家看过不少类似的古籍,正巧有涉及那些机关题目的。”墨九挤过去一点,挨着她的肩膀往图纸看,不经意地轻声问:“哪一个难住你了?” 方姬然侧目,借着火光看她。 好半晌,她抬手指向上面的一个题目,声音喑哑:“这个。” 得了她的回应,墨九对她报以一笑,再次看向机关图。 “这个啊……” 拖长声音,她话未说完,身子便僵住了,心脏都差点停止了跳动。 她看见了什么?居然是阿拉伯数字。 在那个机关图上,其余地方都用繁体汉字标注,却有一组怪异的阿拉伯数字置于图形的边侧,似是无意间写上去的,很潦草,很凌乱,上面还有墨笔匆匆涂去的痕迹,若非她太过熟悉阿拉伯数字,恐怕也无法从形状上看出划痕下方到底是什么符号。 穿越这么久,再次见到来自后世的东西,她只觉心跳加快,一种不能自抑的情绪涌上脑海,连声音都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意,“这是哪里来的?” 方姬然奇怪她的反应,“我找曹元拿来的。” 对于看不懂阿拉伯数字的人来说,那组数字就像一个奇怪的花纹或者符号,而且被人涂掉了,方姬然更是看不出来丝毫异常。看墨九震惊的样子,她不由皱眉。 “九儿怎么了?有问题?” 墨九暗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没什么,就是忘记怎么解了,以为你与我的题目是不一样的。” 等把几个让方姬然头痛的题目解释罢,已是四更过了,她以研究难题为由,向方姬然借了图纸,便急匆匆回屋,天都快亮了,她却毫无睡意,精神得很,甚至来不及等明儿,便把阿陈叫起来,低低吩咐他,“去,唤曹元来见我。” “现在?”阿陈很惊奇。 “是,现在。”她必须马上见到曹元。 墨家大会结束后,墨九没有心思去理会机关屋的事,只吩咐了乾门长老与申时茂等人,继续寻找那个叫易展风的家伙,也没有想到让曹元给她看一看当初设计机关屋的图纸……对破过的机关,她兴趣不大,却没想到,机关图纸竟然给了她一个这样的信息。 这意味着什么? 有一个人与她来自同一个时代。 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叫易展风的男人。 那个潜藏在暗处,曾经让她举步维艰的家伙。 这个发现是让她震撼的。以致在等待曹元到来的时候,在屋子来回踱步,心情竟难以平复。 曹元早已睡下,被阿陈唤醒时,听说钜子有请,紧张得来不及穿戴整齐便匆匆套个外袍过来,脸上还有枕头的压痕,眼圈也是通红,想来这几日他也不好过,见到墨九,他毕恭毕敬的揖礼,满是疑惑,“钜子深夜叫曹元来,不知有何吩咐?” 墨九看了阿陈一眼,示意她先下去了,方才向曹元招手,让他看向桌上摊开的机关图,“这个图纸是你画的?” 曹元不解她的用意,懵懵地点点头,又摇头,羞愧地道:“是弟子亲笔所画,却,却是受了易展风指点。” 墨九指向那一组被涂掉的阿拉伯数字,“这是谁写的?” 曹元一愣,似乎也很奇怪,“这是什么东西?”问完他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额头,“这个弟子识不得。当时做这组机关时,弟子在边上计算,易展风接过来,便随手写画了几下,尔后又涂掉了,想必是他所写。” 猜测得到了证实,墨九却已无震惊。 她安静下来,又看向那数字,轻嗯一声,“下去睡吧。” 莫名其妙被唤来,又莫名其妙被叫走,曹元觉得这个新钜子有些古怪,不由喃喃道:“这便走啊?钜子没其他事了?” 墨九翻个白眼,“莫非还要留你吃饭?” 曹元一怔,嘿嘿笑着下去了。 一个人独立坐着,墨九瞧着静静燃烧的灯火,脑子有些混乱。 当初破七七四十九局,她就觉得那些知识点太多太多,包罗万象,原本以为出自团队之手,等后来得知出自一人之手时,除了对易展风感到好奇,也没往这个方面想。 如今看来,如果易展风真与她来自同一时代,也就能更好的解释了。只不过,他究竟是谁?这般熟悉机关的人,即便来自她那个时代,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会不会是她的熟人? 怔怔看了许久,她也未洗漱,合衣躺床上睡去了。 玫儿和蓝姑姑都在怡然居,她不习惯陌生人伺候,更不喜欢人家打扰,于是一觉睡到天亮,也没人来唤她起床。睡到自然醒,本是乐事,可昨夜睡得太晚,她打着呵欠直流泪,半点精神都无。 “来人啦。” 她正想唤个人来帮她打水,便见墨灵儿坐在角落里打盹。 墨九一怔,“灵儿什么时候来的?” 灵儿微微睁眼,窘迫道,“灵儿来一会了,钜子睡了,灵儿不敢打扰。” “哦。”墨九瞥她一眼,“有事?” 灵儿咬唇,“灵儿是来找钜子拿回图纸的。” 那图纸墨九都仔细翻看过了,除了那一组涂掉的阿拉伯数字,再无其他可疑之处,她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既然方姬然要,她便给她好了。 径直入屋拿了图纸还给灵儿,她想想又道:“灵儿也帮我个小忙。” 灵儿意外的看着她,喜了喜,福身道:“但凭钜子吩咐。” 墨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帮我梳个头,再换一身干净衣裳。” 来了这个世代这么久,墨九还没有学会自己绾发,平常没人伺候的时候,她大多随便挽个简单的发髻了事,但今日要去金瑞殿,虽然她不待见至化帝,却不能不当回事儿,就算是敷衍,也得稍稍庄重一点敷衍。 “钜子今日真好看。” 伺候她洗完了脸,墨灵儿将墨九扶坐在椅子上。 “嗯?”墨九半阖着眼,“是吗?” “是,好看得不得了。”墨灵儿在她头上轻梳着,说得很认真,可墨九深受醉红颜的“毒害”,对自家的容颜早已不抱希望,她闭着眼睛养神,不看镜子,也不相信墨灵儿的安慰之词,只笑了笑便催促,“随便弄弄就,得快着些,一会去得晚了,我怕被皇帝砍头。” “好。”墨灵儿看一眼她的脸,没再多说。 这边厢墨九梳妆打扮妥当,还没有吃完早膳,蓝姑姑和玫儿就急匆匆从怡然居赶过来了,看到墨九的脸,两个人也惊讶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玫儿惊讶道:“姑娘的脸……” “脸怎么了?”墨九瞪她,“第一天看见我?讨厌。” 玫儿闭了嘴,蓝姑姑却上前道:“姑娘吃饱了吗?” 墨九放下筷子,叹道:“看见你,我就饱了。” 蓝姑姑哭丧着脸:“……为何?” 墨九的视线落在她浑圆的腰上,几近绝望的摇头,“这肉滚子似的腰呐,让我没有了勇气再吃。走吧,饱了饱了,不吃了。” 蓝姑姑无奈,“那姑娘什么时候上路?” “……会不会说话?”墨九打个饱嗝,瞪她,“那叫启程,不叫上路。” “哦,启程就启程吧。”蓝姑姑又瞄向她的脸,一脸的疑惑。玫儿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像看见怪物似的。二人这样的表情,让墨九有些受伤。想想,这可都是她日夜相处的小伙伴,连她们都看不下眼了,可以想象她的脸有多可怕。 难不成醉红颜又病变了? 她苦不堪言的捂脸道:“哪个再看,剜眼睛了?” 玫儿抿着小嘴笑了,“姑娘生得这样好,可不就是给人看的?” 墨九心里揣了事,智商一直不在线上,可把玫儿的话与先前墨灵儿的话一综合,她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玫儿,快,拿铜镜!” 铜镜的面前,墨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姑娘是她吗?肌肤白得赛过屋外的雪花,又嫩又滑,柔柔的带了一点点桃花似的粉,完美得找不到半点瑕疵。只一夜之间,不仅醉红颜褪去了颜色,她的肌肤的光泽度比从前更好,颜色更为白皙。这感觉,便如同凤凰涅盘、蝴蝶蜕变,经过一段长长时间的煎熬,终于绽放出了艳美的容颜。 “明日金瑞殿受封,打扮得美美的去……” 昨夜在御史台狱里萧六郎是这样说的,当时墨九以为他与她玩笑,是奚落她,损她,根本就没有在意……可这才是真正的惊喜哩!她虽然弄不清楚是萧六郎昨晚上吃了她做的饭菜,被感动了良心发现为她解去的,还是确实醉红颜的时效到了,自动解去的,但醉红颜确实没有了,她再不是关公脸了。 “太美了!我快被自己美哭了!” 她哈哈一笑,笑不可止地亲一口铜镜,又将它捂在胸口,长吁一声,“萧六郎,我不该骂你大爷。我错了……我该感谢你八辈儿祖宗才对!” “姑娘在念叨什么?”蓝姑姑看她发疯就紧张,“萧使君人在狱里,又哪里惹着你了?” 墨九抿着唇偷乐,也不解释,“你们年轻人,不懂。” 突然从丑女变美人,这种转变让她实在按捺不住欣喜,突然觉得这身衣裳都配不上她的脸了,更觉得这张脸不能让萧六郎第一个欣赏,有些不合适,“算了,今日还是先低调点吧。玫儿,给我扑点粉,画画眉,不要太好看。” “姑娘……?”玫儿,“你没说错?” “没有。”墨九严肃点头。 “姑娘……”蓝姑姑凑近,“你没发疯?” “疯了。”墨九瞪她,“不疯我怎么能让你这么拉低智商的家伙待在身边?” 扮美难,扮丑也不易,尤其是墨九这种令人挪不开眼的绝美之容。玫儿不知她肚子里的小九九,只得依言行事,把她眉毛画粗了,添了英气,把她脸上扑多了些粉,看上去更加苍白,可即便这般,她们出门的时候,还是让无数墨家弟子惊呆得以为钜子又换了人。 “都认不出我了?”墨九挑眉。 “认,认得出,可也太……太好看了点。” “认得出就好。”墨九负着双手,大步出了临云山庄的大上,放下心来。 如今脸上颜色一变,人家如何连她是谁都认不出,那就要出大事了——不等萧六郎从御史台狱出来,恐怕她也要因为欺君之罪进去陪他。 —— 这一天是南荣至化三十年腊月初一。 寒风卷着飞雪,飘入临安府的千家万户。 入了腊月,已有年味,集市上的商家也都上了年货,墨九马车经过街市,瞧着这番情,默默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一通,希望今日入宫一切顺利,希望这个年可以不必去牢室里陪萧六郎过。 “让道!让道!” 马车正往皇城方向行驶,前头突地传来一阵骚动。 “三司使有急事入宫见驾,前方速速让道——” 车夫甩着响鞭,长声吆喝着,惹得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可这条临近皇城的街市本就狭窄,今日适适赶集,来办年货的人又多,那辆宽大的马车冲过来,还是挤倒了街边的小摊子,撞得苹果、鸡蛋、枣子、花生滚了一地。摊主敢怒不敢言,可车夫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往前驶来,眼看便要撞上墨九的马车屁股,方才“驭”一声停下。 “前方马车,闪开道来!” ------题外话------ ☆、坑深106米 受封,突变 震耳欲聋的吆喝声盖过了街上的嘈杂,重重落入耳际。墨九皱了皱眉头,还未吭声,驾车的阿陈便收了鞭子,将马车停在了路中。可他们的马车在前,三司使的马车在后,这样狭窄的街道,他如何让得过? 阿陈踌躇道:“使君大人,告谦……” “阿陈!”墨九阻止了他,“道什么歉?你好端端驾车,又没撞着人,何错之有?” 说罢她打帘子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白茫茫的飞雪下,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比她的马车大了些许,造型也很特别,盘踞在街面上,将街道挤了个满满当当。 在她撩帘的时候,那马车的主人也正打开帘子来看。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好对上视线。 这一瞧,墨九愣了愣,随即“噗”一声,就笑了。 后面的人很不高兴,抿着嘴,“你在笑什么?” 墨九看那货虎视眈眈的眼,严肃、冷峻,却还是忍不住发笑。 她这时还不晓得三司是做什么的,也不晓得三司使是个什么样的官职,可那一张白雪光晕映衬下的俊脸,分别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正太啊?肌肤白里透红,嫩得像可以掐出水,穿了一袭朱红色的锦袍,头发上还簪了朵花儿,让她不由想到了西门庆。 当然,车里的俊美正太没有西门大官人的淫荡,他长得还要华贵些,精致些,那五官像一幅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来的画儿似的,怎么看怎么可爱,若非他刻意摆出的威仪,墨九会以为是哪家的漂亮男孩儿偷跑出来了,上去掐一掐他的脸。 可古人早熟,小正太也是一样。 他虎着脸,对她的嬉笑极是不悦。 “小爷在问你,笑什么?是我长得好笑?” “咳!”墨九收敛住笑容,目光烁烁看他,“我笑可笑之事,与你何干?”末了她也不多言,只看了看两边被糟蹋的街市,“这位小……大人,你有没有发现,不是我不肯让你过去,而是根本就过不了?那你若非要我让,可有麻烦你高抬贵车,从我头顶上抬过去了?” “啰嗦什么?还不快点前进?” 俊俏的小正太虎着脸,很严肃,可墨九漆黑的眼中却全是笑痕。 她盯住小正太,慢吞吞的吐口气,看热气受冷空气之后变成一团白雾,好玩地扇了扇,方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原本是要走的,是你的人凶巴巴的不让我走。现在你让我走了,我却又不想走了……都阻在这里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 “放肆!”小正太又是一喝,“你胆子好大,竟敢藐视朝廷命官?再不前行,别怪小爷不肯饶你!” “吓死我了。”墨九做了个怕怕的表情,尔后冷笑着也严肃了脸,“小大人既然自称朝廷命官,便当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祉。可你看看你的行为,不,你手下这些人的行为。一路飞车过来,吆三喝六,把街上都撞成什么样子了?我还真不信,这皇城根下,也会没有讲理的地方……” 那小正太听她说完,微微仰首,这一回,却未动气。 安静坐着,他看她的目光深了深,“你待如何才肯走?” “我不如何。”墨九今儿打扮得精神,长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白皙修长的脖子,尖细漂亮的下巴,精致的五官,这般往外一伸,那一双冷眸里,绽放的光芒便显锐利,连言词也强势了几分,“大人什么时候赔偿摊主的损失,什么时候给人道歉,我这辆马车就什么时候走。” “好大的口气。”小正太嘴角轻勾,“我若是不哩?” “那你要么高抬贵车,从我马车顶上抬过去,要么退回去绕道走。” “好有意思的小女娃。”小正太自个年岁也不大,却叫墨九是小女娃,“那小爷便等着好了,看你能待多久。” 说罢他懒洋洋地靠在车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墨九姣好的容颜,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情态很是闲适。 墨九撑住额头,笑道:“小孩子果然固执,好啊,耗着呗。” 听见“小孩子”三个字,那小正太立马黑了脸。可墨九却不理会他,径直放下了帘子。 这光景让墨九不由想到后世汽车发生擦刮之后,谁也不服谁的场面,失笑地摇了摇头,却不肯与这厮在这里干耗。 她的车在前方,围观的人又多又杂,两辆马车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她从马车前方撩了车帘,朝阿陈招手,待他凑过头来,小声道:“他们不赔钱,你就等在这里,不许驾车离开。” “可……”阿陈似有犹豫,“那是三司使。” “我管他死不死。”墨九眉轻轻一挑,小声道:“按我的吩咐做。” 吩咐完,她又从帘子探头出去,朝那小正太飞了个似笑非笑的眼风,像一只占了便宜的猫儿,慵懒、妩媚,小正太一愣,脸微微一红,便“扑”的放下帘子,不再看她。 这正中墨九下怀。 她抿了抿唇,眸底精芒乍现,对玫儿道:“你与蓝姑姑在这,等会与阿陈一道来接我便成。” “姑娘要做什么?”玫儿看着她的笑容,心底发瘆。 “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金瑞殿听封啊?” 墨九扬起笑容,舒服地伸个懒腰,借了蓝姑姑的身子挡着,从马车前门自去了。 —— 第一次踏入南荣的心脏,皇城的金銮殿,墨九心底有些小激动。 考古的人,对任何有考古价值的东西,都抱有兴趣。 更何况,这并非影片,并非史料,而是活生生亲历? 就这般边赏边走,等墨九到达金瑞殿时,里面的人都已经齐活了。 至化帝召她来,自是排在政事之后,故而她辰时进去,皇帝和权臣们都闲了下来,君臣之间小议着政事。今时不同往日,气氛有些紧张。尤其那些与萧家走得近的大臣,脸上都略略带有惨淡之色。不过,几日过去了,皇帝并没有对萧乾动手,也未深查萧家党羽,让他们又怀了一丝希望。 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要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他是皇帝。 第一涉及稳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萧乾落马,将有无数人受其牵连,到时候,恐会动摇国之根基。二来削弱了萧家,便会成全谢家,一枝独大的局面,恐怕也并非至化帝愿意看见的。宋熹已是太子,外戚太强,必将尾大不掉,危及江山,届时太子岂非受谢家掣肘?第三没有任何人相信萧乾会真的谋逆。 乱臣贼子的骂名,并人人可担得。 萧乾手握调兵之权,可若他是个聪明的,就算有什么想法,这时谋逆也绝非良机,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为了一个根本就没有把握的结果铤而走险,就算把皇帝拉下马,他自己坐得稳? 故而,他们都认为,英明如至化帝,定有自己的思虑与盘算。 “禀陛下!”殿下值事官大声道:“墨家钜子到。” “宣!”至化帝正襟危坐,语带笑意。 “喏。”值事官尖着嗓子,高声喊:“宣:墨家钜子觐见。” 大殿之上,回音很响,声音传出去,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 几乎霎时,殿内众人的视线都齐刷刷望向殿门。 墨九迈着沉稳的步子,不徐不疾的入殿,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云髻堆翠,双眸晶亮,身姿曼妙,风姿无双。尤是那一袭海棠色的罗裙,将她白皙的肌肤衬得光洁如玉,盈盈一握的腰身,有小妇人的妩媚,又有男子才有的飒飒英气,可谓国色天香,欺梅赛雪,天然一段风韵处,勾魂夺魄如仙来,便是这些见惯了美人的男人,也个个惊愕。 他们震惊于她的变化。 也吃惊于她绝美的容颜。 这世上,竟有生出如此美艳的妇人? 众人心有所想,目光便挪不开。 墨九却似未觉,继续往前方走,目光略过众臣,看见了列班前方的东寂。 今日小朝,太子也上殿议政,与穿着官袍的众臣相比,宋骜身上明黄的太子蟒袍,便显得尊华不少,看见墨九走过来,他刹那入魔般微微一怔后,面色如常的笑了笑,俊美的脸上,便不余其他情绪了。 墨九唇角翘了翘,潦黑的眸子望向龙椅上的至化帝,拜道:“墨九参见陛下,愿陛下安康吉祥,福寿延年。” 她声色清脆,语调沉稳,却不跪。 至化帝老眼缓缓眯起,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带了凛冽。 可他没有责怪,却是抬手,“钜子平身。” “谢陛下。”墨九再施一礼,便直起身子,静静而立,她没有第一次上殿面君的紧张,可灯火下的美艳面孔上,也有几分傻乎乎的迷茫,似乎与往常那个“疯子墨九儿”没有任何区别。 看她这般样子,至化帝又松口气,“李福,颁旨。” 他声音出口,李福却没有动静。 至化帝转头看去,只见那宦官直勾勾看着墨九在发傻。 “咳!”至化帝声有嗔怨,“颁旨,赐金宝。” 宦官回过神来,吓得脊背生凉,弱弱的应“喏”,赶紧捧过圣旨,高喊唱起,从“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便开始,大概意思是说到墨家传承千年,为了国家的政事操碎了心,墨家钜子又文武兼备,是国家的栋梁,朝廷的柱石,特地御赐金印一个,望今后好生与朝廷合作,共创南荣盛世云云。 念旨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有节奏,大殿里半点声音都无。 待他念完,便有小太监奉上明黄绸缎盖着的一方金印上前。 人人屏气凝神,看向墨九和那方金印。 有了它,墨家钜子位便再无疑虑了。 宦官看墨九直愣愣站着,眉头微蹙,“还不跪下谢恩?” 墨九晓得怎么也逃不过这一遭,慢慢拎着裙子跪下,拜了拜皇帝,双手慢慢抬起准备接金印,嘴上高声道:“墨九谢陛下恩典。” “陛下!” 这时,殿外却传来值事官的声音。 “三司使苏逸求见。” 南荣的政体特点是中央集权,自皇帝以下,设有中书、枢密、三司三部门,分别掌管政、军、财三件国之要务。所以,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个人的事权几乎不相上下。三司使的官职等级不如宰样,可权限却不小。虽然三司是最开始是为了分割宰相的财权而设立的,可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无所不管的部门,职权范围涉及到兵、户、工、礼、吏部的事务,且包办地方州县所有的财政事务,甚至掣肘监察部门的职权。 有银子,就有话语权,这一点古今通用。 而这位与宰相谢忱、枢密使萧乾共分权务的三司使苏逸,也是南荣了不起的人物。 在年轻的一代朝臣中,位高权重者,就数他与萧乾。 一文一武,可谓至化帝的左臂右膀。 他是个孤儿,与萧家和谢家那种拥有盘根错节的强大根基和关系网不同,他没有后台,没有党羽,打出生起,便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母,是由庙里的和尚抚养长大的。可他吃住都在庙里,却始终是俗家弟子,和尚也是有学识的人,打小教他识文断字,学武挽弓,他也是个聪慧的孩子,不仅学得模有样,还大大超出了同龄的孩子,五岁能诗,七岁能猎,成了临安府有名的神童。 十六岁,苏逸金銮殿上独占鳌头,由至华帝亲点状元。他当即口述三十三条见解独到的治国之道,至化帝赞其大才,未入翰林供职,便任了度支中郎。一年后,便连升三级,被至化帝委以重任,一跃成为南荣最年轻的官员,年仅十七的三司使。 听到苏逸的名字,至化帝脸上笑容转暖,“宣!” 洞开的大殿门口,一个人影大步进来,身上朱红色的锦袍轻轻摆动,一双织锦皂靴踩得嘎嘎作响,他声音清脆,嗓音独特得似乎未脱稚气,可却少年老成,一举一动都极为严肃。 墨九没有抬头,便感觉到有一束光芒似乎刺破空气,落在她的头顶。 然而,苏逸拜倒在她身侧,“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至化帝笑道:“爱卿免礼!可是有收获了?” 苏逸慢慢抬头,眸中尽是少年权贵才有的骄傲之色。 “幸不辱命,微臣收获不小,且抓获了潜逃的易展风。” 金碧辉煌的金瑞殿中,光线极为明亮,苏逸话音一落,灯火中那一张张脸,便精彩万分。 众人各有所思地望向至化帝,个个缄默。 墨九的手心,也微微攥紧。 易展风找到了,那个有可能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人? 风雪未停,呼啸着盘旋在皇城的上空,银白色的光芒映衬着这片土地,似一双冷漠锐利的眼,要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又是一块纯白色的抹布,要擦尽这世间所有的污泥。 南荣至化三十年腊月初一,这日的风雪,鹅毛般漫天飞舞。 这一日,南荣政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方唱罢我登场,暴风雨前的金瑞殿,是宁静的。 事情又起变化,仿佛提前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人人都在等待,很安静的等待,却又都在暗自酝酿自己的后路。萧家与谢家斗了这么多年,未分胜负,如今眼看萧家被谢家斗倒,就要完蛋了,为什么三司使苏逸会跳出来,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受了皇帝的指派? 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囚车麟麟驶入宫城,在禁军的押解之下,一个浑身染血,衣衫不整的男人,低低的呻吟着被两名禁军拖入殿内,重重丢在大殿中间,登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至化帝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宦官李福便斥道:“你就是易展风?” 那个男人趴伏在地上,像挨过打,上气不接下气,竟是说不出话。 宦官李福又道:“抬起头来。” 那个人双手染血,在地面上拖出了血迹,吃力的使了好几下劲,方才慢慢抬了头。 “参见……陛下……” “啊!”墨九盯着他的脸,惊住了。 在这之前,关于易展风到底是谁,墨九曾经考虑过千万种可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易展风居然会是乔占平。墨九记得,在尚贤山庄水榭时,乔占平改变了置放*蛊那个密室的十二生肖机关,但在坎墓复位和巽墓重置的事情发生后,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事与他联系起来。 原因很简单——乔占平已经死了。 就死在临安,死在大牢里,畏罪自杀的。 可如今死去的人活生生在面前,说明了什么? 当然不会是诈尸。 在众人惊讶的疑惑中,苏逸拱手望向座中同样疑惑的至化帝,高声道:“陛下,此人名叫乔占平,易展风是他混入墨家乾门时的化名。”说到此处,他从侍卫手上拿出一个软皮的面具,扬了扬,唇角带出一丝了笑,“当然,乔占平曾是墨家乾门长老,最熟悉的便是乾门,容易给他进去。但乾门熟识他的人也多,所以,他使用了这个面具。” 墨九看着那个面具,心里微凉。 几乎下意识的,她眼风扫向了东寂。 ☆、坑深107米 对质  她记得在菊花台时,东寂曾说他有许多面具,她也曾经使用过他给的面具。 那谢忱是东寂的人,乔占平是谢忱的人,是否可以推论出乔占平也是东寂的人。他用来乔装成“易展风”的面具,可是出自东寂之手? 他似乎没有感受到她探究的目光,波澜不惊地看着苏逸,微抿的唇角,依旧勾着暖暖的笑意,俊挺的五官,颀长的身姿,在大殿众多男子中间,亦有着强烈的辨识度,那仿佛让空气都甜出香味的暖,如芝兰,似玉树,让她无法相信他与这件事关系。 墨九思考着,刚欲收回视线,东寂却突地转头。 霎时,二人目光于空中相对。 他疑惑地挑了挑眉,询问般注视着她。 想到先前的怀疑,墨九朝他一笑,收回视线。 金瑞殿人很多,地龙烧得很暖和,可除了苏逸之外无人说话,气氛便有一种诡异的安静。苏逸带着乔占平上殿,带来的不仅是震撼,更是看不见的硝烟。墨九觉得有些凉,拢了拢衣裳,抿了抿唇,默默看着苏逸。 这个时候,小正太已经把面具放下,将如何领了至化帝的旨意,暗中调查墨家一事,又如何在墨家大会前发现与曹元走得很近的易展风,从而顺藤摸瓜地揪住出逃的易展风,并发现他就是“死去”的乔占平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吁!”众人皆惊。 至化帝对墨家钜子很关注,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派了苏逸秘密调查,而且这件事,既无萧家,也无谢家人知情。由此可以看出,这老皇帝心机之深。 墨九心里凉涔涔的。 那感觉,如同被一双眼睛时时盯着,自己却不知那双眼究竟在何处,不免毛骨悚然。 这时,苏逸又道:“乔占平熟悉乾门的人事,换用易展风的身份再次取得曹元的信任后,不仅仅为曹元设计了机关屋,还偷偷更改了神龙台祭天台的手印,尔后趁着墨家大会乱成一团,偷偷潜逃。”哼了哼,他望向乔占平,“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便是你绞兔三窟,也逃不出小爷的手心。” 大殿上“嗡嗡”一片。 包括墨九在内,其实都糊涂了。 乔占平有本事改祭天台的手印,本事之大且不说,单说祭天台的手印若真的被他改过了,那么,前前后后,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墨家老钜子留下来的手印? “苏使君,还请明言。” 有人发问,苏离痕却卖了个关子。 “这个很简单,祭天台手印只有一个。” 当然只有一个。众人心中都这么想。 可看着这少年权贵骄傲的面孔,也不好驳他,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刚受了御赐金宝的墨九,虚心求教道:“敢问萧使君,那手印,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苏逸也转头看了一眼墨九。 这一眼,目不转睛,却带了一丝轻松的调侃,“这个是真货。” 墨九:“……” 苏逸唇微弯,“就在墨妄通知尚雅和墨家八位长老,并带着方姬然前往神龙山祭天台试手印之前,乔占平便已经将祭天台的手印改了,他让方姬然顺利打开手印之后,又设法将手印复位。再利用墨家左右两派的不和,策划出后来的机关屋真相,让真正的手印大白于人前,治萧乾一个欺君之罪。” 这也太玄妙了。 若能做到此番,乔占平岂止是有才?简直可以称为神人了。 众人似信非信,苏逸却笑了,“当然,这样缜密周全的谋划,非乔占平一个人可以为之,肯定是有同伙的。”苏逸是有个狂妄的人,有着才子都有的高傲。说罢高仰下巴,站在金銮大殿的中间,便指着乔占平道:“官家面前,你隐瞒已是无用。说罢,是谁指使你的?” 乔占平唇角有血丝。 默默抬起头,他苦笑。 “无人指使,是乔某一人所为。” 呵一声,苏离痕笑道:“那就稀奇了,你一个死人,是怎么从大牢出去,干下这滔天罪行的?这话说来,我信得,恐怕陛下与满朝文臣也信不得。”说到此,他也不再与乔占平多辩,只拱手对至化帝道:“陛下,微臣得知,谢丙生一案,因乔占平畏罪自杀而结案,此事前前后后皆由谢丞相监理,还是由谢丞相来向陛下禀报当即案情的细节罢。” 他把烂挑子踢到了谢忱的脚下。 也同时将矛头指向了谢忱。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从苏逸所言来看,这件事与当初荆棘园的手法差不多。 那么,谢忱既然干得出荆棘园的事,未必就干不出机关屋之事。 不需考虑,众人心底便已经有了罪魁祸首的人选。 可谢忱被苏逸当面抛出来,却委屈得脸都白了。 “陛下,老臣实在不知内情啊。” 至化帝面色沉沉,眸中冷气迸现,并不答话。谢忱审时度势,又调过头来,怒视着乔占平,道:“好你个乔占平,当初你杀我儿,辱他尸,老夫便要将你治罪。可你却畏罪自杀,让案情陷入僵局,也让墨妄等人得以脱罪。没有想到,你竟是虚晃一枪,畏罪自杀是假,逃之夭夭是真,做机关屋陷害萧乾是假,欲陷害老夫是真。这一石二鸟之计,好生高明!” 将事情重新演绎一遍,谢忱也指着乔占平要人。 “陛下面前,撒谎不得。乔占平还不快说,到底是谁要陷害老夫,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乔占平看着他,咬着牙齿,“谢丞相,你怎可……” 谢忱寒森森地打断他,“你莫唤老夫,向陛下交代便可。” 乔占平苍白的面色微微一暗,无神的双眼注意谢忱久久,方从他的身上挪开,慢慢转向高坐龙椅的至化帝,“陛下,无人指使我……当日谢丙生一案也是我做下的。可若非萧乾,我不会身陷牢狱,更不会失去乾门长老之位,更不会以死脱身,如丧家之犬一般,不得不隐名埋姓……我恨萧乾。一心想要报复他,所以想了这出好计……” “计是好计。”墨九许久未吭声,却适时插了一句,“可你怎样假死脱身的?咱南荣王朝的牢狱,我也待过,莫说活生生一个人,便是一只苍蝇,都很难飞出去。” 她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惑。 并是她不问,旁人也会问。 乔占平似早有准备,耷拉下眼皮,“此事得益于我一个故交。他曾受我恩惠,又刚好在监牢当差,他为报恩,帮了我。但我不能说他是谁,不过……”他面有愧色地闭了闭眼,方才望向苏逸,苦笑道:“既然苏使君可查到我,恐怕我这位仁兄也逃不出使君的法眼了。但事情确实无他无关,还望陛下放他一码。” 苏逸眉梢一挑,“乔占平,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为旁人求情?还不老实交代!” 乔占平叹口气,无力地软趴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苏使君恕罪,我无可交代。” “陛下。”墨九盯着乔占平的头顶,那个与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念头,让她忍不住插了嘴,“我有几句话想问他,可好?” 至化帝不知她什么意思,却未反对。 乔占平也默默地抬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墨九微微眯眼,慢慢蹲下身,看着乔占平的眼睛,“告诉陛下谁指使你的,有那么难吗?陛下向来赏罚分明,你坦白从宽,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留条性命哩?” 都以为她想帮着审讯,可这时,她话锋一转,却小声问:“你哪个学校毕业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乔占平双唇紧抿着,怪怪地看着她,不吭声。 见他似乎不明白,墨九皱了皱眉,又用只他听得清楚的声音,含糊地喃喃道:“这不是在演电视剧,你不说实话,要的可是命,再死一次,你也未必能穿越回去,是不?依我说,你何苦来哉?有那样的本事,做点什么不好。到底为什么要受人掣肘?” 乔占平身子僵硬着,面上血迹未干,可声音却平静,还带了疑惑。 “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不明白?墨九眼睛微微一眯,“阿拉伯数字明白么?” 乔占平看着她摇了摇头,眸光里一片迷茫。 审讯着他的样子,似乎不像作假。墨九也迷茫了。 若乔占平与她来自同一时代,见到故乡人,听到她那些话,应当不会这样淡定才对?这说明什么?墨九眸光微微一闪,“最后一句,乔占平,为了尚雅,你也不应当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说罢她直起身来,轻松地望向至化帝,“这厮果然什么都不肯说。陛下,我问完了。” 至化帝点点头,“钜子辛苦。” 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客气,墨九错愕一下,报以一笑。 美人一笑可倾国,她完全不知这瞬间绽放的笑意短缩了殿内光阴,也蒙住了好些人的视线。 苏逸见众人不吭声,看一眼墨九,“钜子说完,那便该我了。” 墨九瞟着他少年老成的古怪样子,又有点想笑,“苏使君请便。” 苏逸默了默,耳朵根上有淡淡的红,似害羞般挪过面孔,语气再次冷厉起来,“来人,把调查宗卷呈给陛下过目。也让大家知晓,这位乔占平,到底是怎样变成易展风的。” “喏。”很快便有侍从呈上卷宗。 宦官李福把它捧到至化帝的跟前,恭顺地垂着头,“陛下。” 至化帝面色凝重,就着那样的姿势,静静翻着。 金瑞殿里再次陷入寂静。 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只听得卷宗翻阅时的“涮涮”声,很轻,很慢,却似含了某种催动神经的东西,刺耳得让人紧张。可苏逸似是受不得这样的安静,趁着皇帝翻阅卷宗的时候,就对着满朝文武复述起卷宗的内容来。 一听,殿内更静了。每个人都大变了脸,尤其是谢忱,随着苏逸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过殿内,他一张老脸慢慢从苍白变成了灰败的姜黄。 那个卷宗内容很详尽,且人证物证皆有。 包括谢丙生如何与珒人勾结,暗中授受,利用转运使职务之便,将监守自盗的大量军备物资转卖给珒人谋利,包括谢丙生案发之后,谢忱为了给儿子善后,与珒人的数次秘密联络,包括谢忱指使乔占平畏罪自杀,逃避审讯,以免应谢丙生的案子被朝廷挖出一个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来……当然,也包括他让乔占平改巽墓机关,用以储存那批军备物资,最后被萧乾找到巽墓,他先是指使刘贯财杀害萧乾灭口不得,其后又转移了军备物资,将其运往北方珒国等等。 另一个便是赵集渡曾四的死,卷宗也有详述。 曾四是个二道古董贩子,偶尔也会与人合伙干些摸金之事。这人在道上跑,平素也机灵得很。乔占平等人在赵集渡逗留,寻找巽墓之时,曾四便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他是个要财不要命的,趁着乔占平等人不备,偷偷混入他的队伍,跟入巽墓,结果却摸走了巽墓的仕女玉雕。 卷宗上还说,等乔占平发现玉雕不见时,找到了曾四的头上。可这曾四偷走了玉雕,本该低调些,可他傻,不仅不归还玉雕,反拿他们摸金的事情相要挟。于是为了灭口,谢忱指使乔占平杀了曾经,便夺走了巽墓仕女玉雕。而这个玉雕,至今在谢忱身上,他从来没有只言片语向至化帝交代。 墨九惊了惊,想到那日在曾四家谢忱的多番阻挠,觉得曾四是谢忱杀害的可能性极大,至于巽墓的仕女玉雕么?……不明明在她的手上吗? 她抿唇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这个时候的至化帝,已是满脸怒意。 做皇帝的人,都想天下事尽在掌握。 谢忱瞒他至此,他又怎能放过? “啪”一声把卷宗丢在地上,他沉声道:“谢忱,还有何话可说?” “不,不是,陛下,老臣是冤枉的,是他们害我的。”谢忱冷汗涔涔,已然软倒在金銮殿上,“陛下,萧乾与苏离痕勾结,欲致老臣于死地,这些事老臣没有做过,更没有拿什么玉雕,请陛下明察啊。” “那曾四可是你杀?” “……是。”谢忱垂下头,“可老臣杀他是为了……” “为了什么?”至化帝眸色微厉。 “为了……”谢忱像是羞愧,垂着脸道:“犬子荒唐,与他家娘子有些不清不楚的事……原本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曾四却见钱眼开,勒索老夫……还说,还说他家娘子怀了老夫的孙子。”说罢他抬头,“陛下,这事辜二郎可作证,老夫当时信以为真,曾托辜二找过曾家娘子核实。可后来才晓得被曾四蒙骗。一怒之下便……” “便要了他性命?”至化帝重重一哼,“国有国法,你身为丞相,怎可草菅人命?” “陛下!”谢忱重重嗑在地上,“老臣承认杀了曾四,可曾四该杀,老臣有罪,也罪不至死……至于旁的那些事,属实与老臣无关,仕女玉雕,老臣更是没瞧见过影子。” “你没做过,那是谁人做的?”至化帝从卷宗上抬头,目光凉凉,“谢忱,上次在荆棘园,你早知墨九是钜子,却不告之朕,反倒用他来设计萧乾,那事朕没有与你计较,是念你世代忠良,又是贵妃生父,太子外祖,且虽有私心,却也未曾误国。可如今,你不仅动用私刑,杀害百姓,还指使刘贯财窃杀朝廷命官,将千万担军备粮草转给珒人,让朕如何还饶得你?” “陛下,老臣冤枉啊,冤枉啊!”谢忱面色发青,“咚咚”磕着头,已是语无伦次,“老臣晓得墨九是钜子,设计萧乾是真,可老臣虽与萧家有冤,也只是对付萧家,又怎会将军备粮草运转出境,拱手送给北方珒人?……陛下呐,老臣与珒人并无往来,丙生犯的事,老臣…老臣真的冤枉啊……” “谢丞相死到临头,还想诓骗陛下?”苏离痕冷笑着,“都招了吧,免得受苦,牢里头的滋味儿,丞相还没受过哩。” “苏逸,你个无耻之徒,你陷害老夫!”谢忱大声怒骂起来,那面红耳赤的样子让殿上众臣都觉不可思议。谢忱乃国之宰相,贵妃生父,太子外祖,素来高人一等,什么时候失态成这样过? 至化帝似是看不下去,眉头紧皱,“来人呐,把谢忱和乔占平先行羁押,此案……” 顿了顿,他环视一圈,威严地道:“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禁军涌入殿内,便要拉人,谢忱又是磕头又是哭嚷。 “陛下,老臣冤枉啊,冤枉啊!苏逸,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苏逸看着他被禁军拉出殿门,笑道:“我与萧乾素无来往,此番调查是领旨办差。谢丞相恐怕想多了,我并不想害你。”说到这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谢忱挣扎时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捡起,走到殿外,亲自把帽子戴在谢忱的头上,压着嗓子小声道:“若非你使下三滥的手段害我,我又何必趟这浑水?谢忱,惹到小爷,你活该。” 谢忱一愣,“老夫何时……” “不必谢我!”苏逸笑着打断他,又拔高了声音:“陛下尚未治罪,谢丞相又何苦自丢乌纱?戴着好些,牢里清苦,免得受了冷。”说罢他看禁军,“拉下去。” 谢忱想问的话,终是来不及问。 禁军的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金瑞殿上又恢复了平静,众臣皆惶惶然,忧心自己的命运。墨九看着残留在地上的血痕,脑子里反复想到乔占平先前一无所知的反应,始终理不清头绪,以至怎么谢的皇恩,又怎么捧着金宝出的大殿,都有些茫然。 脚步跟着众臣往外移,她正在思量,背后便传来那小正太的声音。 “站住!” “有事啊?”墨九回头看他,目光不善。 “你不怕我?”他道。 “我为什么要怕你?”墨九看他小小年纪,非得像成年男子那般严肃的样子就有些想笑:“苏使君都赔钱了吗?道歉了吗?” “小爷正想找你算账。”苏逸哼一声,不肯回答。钱是赔了,可道歉么,这小爷又怎么肯?他慢慢踱上前,看着墨九似笑非笑的脸,“赔偿的五十两银子,你出,害我迟到,让人看笑话的五十两银子,你出。” 墨九漠然看他,“你缺钱?” 苏逸板着嫩白嫩白的脸,“缺。” 墨九大吃一惊,像碰见知己似的盯他半晌,哈哈一笑,“好巧啊,我也缺。”说罢她敛住笑容,转身就走,“回头苏使君学学做人,不要欺负百姓了,便不用赔钱了。” 苏逸伸臂拦住她,“这就想走?” 墨九愣住,转眸剜他的脸,“你想请我吃饭?” 苏逸抿紧唇,审视她片刻,低低道:“你不该感谢我吗?我不仅帮了你,还帮了萧乾。” 在墨九眼里,这人太像个孩子。 于是她毫无压力地叹口气,“你帮了萧乾,该找他讨赏,找我做甚?”说罢她又弯了弯唇,给他一个自以为满是嘲弄其实媚态生香的笑,“再说,你还不是为了帮自己?依我说啊,有谢家和萧家在,你苏使君便难以出头,或者永远被人压上一头。做官的人,哪有不想往上升的?当然,你不傻,在没有胜算的时候,你肯定会韬光养晦,可趁着这股东风,不管搞掉萧家,还是搞掉谢家,对你都是好事。” 微微顿了顿,看苏逸眸中波光沉浮,她又笑道:“至于你为什么会选择了萧家,而放弃了谢家,我虽然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开始便不准备帮萧乾,要不然,也不会都这个时候了才出手。呵呵……”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墨九抿了抿唇,笑容灿若春花,“提前恭喜你了。如今看来,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南荣史上最年轻的宰相了。” 苏逸面色一变,似有讶色。 “你真是那个萧家娶回来的小寡妇?” 好久没听过“小寡妇”三个字,墨九笑了笑,不答反问:“我没说错吧?苏使君也是有野心的人。” “你这小姑娘,到是生了一张利嘴,只可惜,小爷却非你所想。”苏逸面色如常地哼了哼,负着双手,转头大步离去,那个仰首阔步的样子,配上他小鲜肉似的正太五官,让墨九憋了好几次,终是没有憋住,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辇轿上,宋熹静静而望。 雪花淅沥未停,一片银白色的天空下,那女子一袭纯白的裙裾,外罩一件紫貂风氅,与那少年说着话,时而笑,时而怒,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像一朵开在洁白雪地上的紫色小花,没有华贵的衣裳,面容却姣好如斯,绝代芳华。 “殿下!”宦官李顺看着他沉醉似的目光,试探道:“可要奴才去唤九儿姑娘过来?” 宋熹的眸子,倒映着一地的白雪。 他微微抬手,落在辇轿上,“不必。走吧。” 待墨九转头时,只看见那远去的辇轿。 今日她与东寂并未说话,可她却知道,以食会友那些美好,恐将不再复返。谢忱落马,对东寂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墨九不太清楚。在他未做储君之前,应当是需要谢忱来推他上位的……可他已为储君,还愿意让谢忱把着手走路吗? 不会。墨九很肯定。 东寂这个男人,优雅、俊气,浑身都散发着温润的气息,就像那质地上好的丝绸,是柔软的,温和的,但谁也不敢肯定,在那张丝绸之下,有没有藏着一把锋利的钢刀。 墨九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叹口气继续迈步。 阿陈、蓝姑姑和玫儿三个人,在寒风中搓着手等她。 见她施施然过来,三个人都欢天喜地的迎上去,叫“钜子”的叫“钜子”,叫“姑娘”的叫“姑娘”,都好奇地盯着她手上明黄丝绸包裹的金宝。 “姑娘,我们现在去哪?” “是回怡然居,还是去临云山庄?” “……或者要回国公府?” 看三个人问长问短,墨九翻个白眼,“去御史台狱。” “啊!”三个人异口同声,不明所以。 墨九抿唇,隐不住的笑意,“去看萧六郎。” 也随便问问他,那些她想不明白的疑惑…… ------题外话------ 看到妹子们想见六狼的申请了^ 嗯,明儿就会有暖暖的六郎出现,有暖暖的二人互动哒。 ☆、坑深108米 二人一马 一路上,主仆三人兴高采烈,可去了御史台狱才晓得白跑了一趟。 金瑞殿上,至化帝虽说令人将谢忱下了大狱,却也未曾将萧乾等人无罪释放。整个案件仍在审理阶段,一切证人证言都有待核实,也便说是,整个案件合并一起来查,萧六郎还得继续蹲大狱,而御史台的守卫,仍然不让墨九入内探监。 墨九没找着上次那个沈牢头,与这些人也说不通理,只得悻悻出来。 不管古今,办事总得靠些人情,她没有与狱卒置气,绕道便去找辜二。 这辜二也是个有本事的角色,不过短短几个月,便高升了好几级,与在招信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现下的他,已是殿前司副指挥使、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墨九去殿前司托人带了话,还使了点银子给门房,方才见着了辜二的人。 他急匆匆出来,似乎有什么要事待办,都没顾上平素的礼仪,只把墨九带到无人处。 “九姑娘找辜某有事?” 墨九也不拐弯,“辜家郎君,帮我个小忙。” 辜二狐疑地点点头,可听他竟然又要去御史台狱见萧乾,当即黑了脸。 “这是小忙吗?不行。” 这些日子的多次“巧遇”下来,墨九与他也算熟悉了,看他大高个子虎着脸的样子,她也不怕,“不行也得行。你就再帮我这一次,成不?” 辜二低头瞄她,“今日一次,明日一次,后日还得一次……” 墨九一怔,正视着他,“知音啊!你也太了解我了。”说罢她挑了挑眉,又弯唇笑起:“不要这么严肃嘛。你看谢忱那老匹夫如今都快完蛋了,你还怕谁,还受谁掣肘?便是御史台狱,想必也是允许探视的了,只不过我不认识人,人家不肯放我进去罢了。有了你辜将军出马,一个顶俩,肯定会有人恭恭敬敬来迎着我们进去的啦。” 这马屁拍得响,可辜二却不领受。 他皱着眉头道:“今日不成,辜某还有旁事,九姑娘看明日可好?” “明日我也有事。”墨九看他脸色又沉几分,突地觉得这辜二也是个有趣的人……当然,她对这个无数次紧急关头出现帮他的辜二,其实也有很多的好奇。默了默,她见四下无人,凑过脸去,在辜二耳侧低语几句,又笑道:“这般可以了吗?” 辜二凝重着脸,不可思议地瞅她。 墨九笑眯眯地道:“那辜将军若不反对,我们就算约好了?” 定定看她好半晌,辜二无奈一叹,“九姑娘好歹毒的心肠。” “辜将军过奖了过奖了!”墨九摆了摆手,又正色道:“那咱们晚上,老地方见!” 用上次的事威胁了辜二,得了他的允诺,墨九愉快地出了殿前司,上车往怡然居赶。她准备学着上次的法子,先回家给萧六郎准备些吃的带去,一来先把他的胃俘虏了,再俘虏人。二来要向他打探消息,有了美食开路,也会事半功倍。 哼着小曲入怡然居,墨九与往常一样,先去织娘的屋子给她请安,随便看看她的身子,可这回刚进织娘居住的院子,便听见房间里有笑声传来。 “谁来了?”墨九问丫头巧月。 “回九姑娘,是方姑娘来了。”巧月答道。 墨九走近一听,笑声果然是织娘的。 对方姬然这个失散多年的大女儿,织娘心底是有愧的,这一点墨九大概能从她平素的言行中感受出来。可方姬然自从上次离开,就再未回来怡然居看织娘。织娘虽然每次提到她,都只道她过得好就好,可墨九晓得,她心底也是惦念着方姬然的,也会像普天下的娘一样,盼着姑娘回来看看。 可方姬然显然不喜欢回来。 若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了才来第二次。 墨九晓得她娘的心思,打帘子入内的时候,已是堆满了笑,还未上前便道:“今儿刮的什么风,把姐姐给吹回来了,看把咱娘给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么久了,这是墨九第一次吐出“姐姐”二字。 方姬然微微一愕,回头瞥她一眼,似是知晓了她的意图,也极是亲近地起身让开位置,主动拿了张椅子摆在织娘的床前,让墨九先坐下,方才继续道:“在说我小时候做过的那些傻事,可娘却说你小时候比我还傻……” “哪个傻了?”墨九佯装恼意地瞪织娘,“哪有做娘的说自家闺女傻的?你这娘做得,才是真真的傻。” 两个姑娘都在床前,织娘满脸喜色。 “娘有你们两个,这辈子也算傻人傻福了。” 娘仨说说笑笑着,气氛很是轻松,便连那红旺旺的炉火,似乎也在笑。可方姬然似乎还有旁的事情,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有些心在不焉,脸上神思不属。织娘察觉,捋了捋被枕头压得凌乱的半白头发,笑道:“大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方姬然滞了滞,似是找不到什么要说的,抿了抿唇,“不瞒娘说,我是有件事想问。” 织娘笑着,清和地道:“都是自家人,有事便问吧?” 方姬然考虑一瞬,微微低头,“我想问问,我的亲爹……是谁?” 当年方姬然是织娘未婚之前生下来的女儿,这才送给了方家,而墨九却是织娘后来招的上门女婿所生,织娘后来婚配的那个男人婚后不足一年就过世了。从此之后,织娘再未嫁过人——这件事墨九听说过,因为与自己无关,也就没有多在意。不过,方姬然寻到了亲娘,对亲爹感兴趣却也正常。 当然,墨九也好奇。 对方姬然的亲爹,她比对自己的亲爹还好奇。 要知道,时下女子将贞节看得极重。是什么样的男子让当年貌若天仙的织娘不顾名节,不仅以身相许,还执意生下了他的孩子? 方姬然盯着织娘,织娘也看着方姬然。 娘俩互相看着,久久未语。 这般寂静下来,便只听得屋外的北风呼呼在刮,情绪霎时低落。 久久,方听织娘叹息一声,“他…没了。” 也不知是避重就轻,还是不想提及伤心的往事,织娘未说那个男人是谁,只一句“没了”算是交代。 墨九抿唇看她,方姬然却是一愣,“没了,是他……过世了?” 织娘点点头,幽幽苦笑道:“大姑娘想必也听过墨家寡妇的名声吧?但凡与我们墨家女子有染的男人,没一个好下场,都死于非命了。” 这事儿方姬然自然听过。 可以前她从来不曾真的信过。 想了想,她问织娘:“那我算墨家姑娘吗?” 织娘一愣,又笑了,“你当然算墨家姑娘,娘是跟你外祖母姓的,九儿也是随我姓的。可这个墨家寡妇的说法,似乎也许管姓什么,是咱们血脉相承的姑娘,便会……唉!” 慢悠悠“哦”一声,方姬然有些走神。 其后,织娘又换了话题,“好了,不提那些事了,我让巧月拿些瓜果来吃着。” 接下来的母女三人聊,方姬然始终不在状态上,偶尔的笑意似乎也在敷衍,织娘似乎感受到了,吃了点果子,便称自己累了,要躺下休息,让她姐妹二人自去便是。 有这样贴心的娘,墨九心头不由唏嘘,陪方姬然出来时,忍不住便问了。 “你在想什么?看不出来她想和你好好说话吗?” 方姬然看着她如花似玉的小脸,光滑、粉嫩,每一寸肌肤都有让人触摸的*,目光微微一涩,“我不是不想和她好好说话,是心里太堵了。九儿,你说上天给我们家的姑娘这般美艳的容貌,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美则美,却美不到一辈子。不仅二十失颜,还会克夫,姻缘也不能和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一生丑女,安安顺顺到老。” 墨九凝视她,“你想得恐怕不是这个吧?” 方姬然微微一怔,“你以为我想的哪一个?” 墨九淡淡抿唇,不答,反而盯住她随风微微拂动的面纱,换了个问题,“我有个私人问题,与天寡之命有关,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最好可以如实回答。” 听她说得严肃,方姬然默了默,方问:“什么事?” 墨九道:“你与萧大郎,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她声音甫落,方姬然身子便微微一僵,墨九观之,又补充道:“娘说,但凡与墨家女子有染的男子都会死于非命,可萧大郎不还好好活着么?若你们有过那什么……这个预言便可以不攻自破了。因为在这之前,无人知晓你是墨家女子,所以萧大郎活着。而那些死于非命的,也许并非被克死,而是人为。” 这个推论很有说服力。 可方姬然面纱下的面孔,她看不清。 大抵想到萧大郎是墨九的夫婿,这层关系多少有些尴尬,她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什么样叫有染?” ……这个问题让墨九很为难。 关于男女之间尺度的问题,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了想,她想到了后世的衡量标准,咳嗽一声道:“脖子以下的部位,有没有过亲密接触?” 方姬然身子再次凝滞。 寒风从院外钻入屋内,她似是有些冷,肩膀瑟缩一下,终是幽幽道出一个字。 “有。” 如此墨九就明白了。 她偶尔也迷信风水,但风水大多可以从科学角度得到论证,就连蛊毒都可以用苗疆的神秘巫蛊术来解释,包括她们家族奇怪的失颜之症,都可以想象得到与遗传有关,偏生这个天寡之命,实在很难让她相信。但从她与织娘、还有织娘的娘来看,虽然都生得国色天香,但也不过一个弱女子,若是人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非干这样的事不可,动机又是什么?想想,这照样没有逻辑支持。 见她发愣,方姬然又道:“可大郎虽活着,不也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命么?若无六郎,又哪还有他?” 这倒也是。墨九脑子乱了乱,“你又去找过萧大郎吗?” 方姬然摇了摇头,似是心绪不佳。不过看墨九的样子,并不是追责,更没有萧大郎其实是她夫婿的半分在意,她也从容了不少,只是声音比先前更为沙哑,“找又有何用?当年是我执意离他而去,害得他差点丢了性命,他恨我,不愿见我也是应当。再说我如今这鬼样子……”顿了顿,她突地撩开面纱,用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直面着墨九,“九儿你说,我是不是贱?” “这……”墨九摇头。 放下面纱,方姬然道:“我去看他,也只想晓得他好是不好,若说与他再续前缘,怕是不能了。三年光阴,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他。呵,他恐怕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多看一眼都不会肯了罢?” “这……”墨九再摇头。 她摇头,不代表“不”,是代表自己不知道。古人的情感她不知,但现代人的感情她却知道,像是一层纸包着的火,不管燃烧得有多炽烈,纸一穿,便化为灰烬,莫说三年不见,便是半年不见,你的那个郎,也有可以变成别人的新郎。海誓山盟转眼就可以是一个笑话,她觉得刻骨铭心这种东西,只适合小说。 但她不想打击方姬然。 “你今儿留在这吃饭吧?” 方姬然看着她,不言不语,墨九又勾起一笑,“我亲自做。” 这样的墨九,绝美的颜,温和的笑,旁人很难拒绝。 方姬然道了一声“好”,喉咙却有些鲠。想她也曾和墨九一般,美得比花更娇艳,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引来无数男子侧目,为此,三年前的萧大郎没少吃醋,便是墨九说的那个“脖子以下的亲密接触”,第一次也是因为他醋意泛滥。 过往入脑,徒然恼人。 方姬然见墨九离去了,独自回身坐下,摸过泛着热气的茶盏,颤抖着手遮开盖子,却觉得浑身冰冷,狠狠喝了两大口热茶,方才压住心底那一阵狂乱的心绪,安静地坐下来,慢慢看着屋内悬挂的字画打发时间。 这些字画,都是名家真迹。 方姬然微微愕然…… 一个怡然居而已,萧六郎竟然这么舍得下血本? 只不知若有一天,她也变成自己这般容貌,那萧六郎又当如何? 思绪悠悠,方姬然微微一笑:“世间男子,又岂有不薄情之人?” 这一天算是家庭的小团聚,墨九是高高兴兴下厨的。她喜欢吃,心情好时,也喜欢做。有了厨娘帮忙,不过大半个时辰,一桌精致的食物便准备好了。可织娘一见这些菜,再听说是墨九亲自做的,差点没呛死。她浑浊的眼看着墨九,许久不转眼,虽然没有问,那眼神里却分明写着“你还是我闺女墨九儿吗?” 墨九习惯了这种怀疑的眼光,随口道:“在萧家学的。” 想到她在萧家吃过苦,织娘也不知真信了没有,点点头,幽幽一叹,“你们姐妹两个都不容易,也是做娘的没本事,才害你们如此……但今日我们娘仨难得一桌吃饭,有些话,娘便想嘱咐一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墨九觉得她扫视的光芒有些晶亮,有些凝重,还有些意味深长。可仔细一看,却又一切如常,“你姐妹二人皆由我出,将来不论发生何事,娘都希望你们少争少斗,互助互爱,平平安安到老。” “噗”一声,墨九笑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们要打架似的。” 方姬然也笑,“娘说得对,我与九儿都记下了。” 织娘的目光在方姬然脸上停停,又在墨九脸上停停,似是满意了。 她点点头,再次拿起筷子,给她俩一人夹了个肉丸子,“开饭吧。” 这餐饭吃得很是和睦,笑声不断,可方姬然还是在饭后离开了,织娘留她下来歇息,她也未肯,上马车去了临云山庄,临走之前,墨九为她带了些小点心,那事事周全的样子,让织娘不住点头,只叹闺女真的懂事了。 冬季天,格外的冷。 等着天黑的时间,更冷,也更漫长。 下午墨九正灶上忙活探监食物,薛昉便从萧家过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给墨九带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原来至化帝贼心不死……哦不,招驸马之心不死。今日在金瑞殿没有出言放萧六郎的原因,不仅是案件没有审结,还因为他私心里想让萧六郎娶了他最爱的女儿玉嘉公主。听薛昉的意思,这件事情先前至化帝便暗示过萧六郎了,萧六郎也未置可否。 后来发生了荆棘园的事,再上墨家大会,便一拖再拖,直到萧乾入狱。但今儿晌午,宫里的大太监李公公来了国公府,给萧运长下了话,说陛下有意结萧家这门亲事,把玉嘉公主下嫁给萧乾。但若是皇帝下旨赐婚,恐会让宋妍郡主不高兴,又哭闹不休,诚王那里也不好解释。不过,若是萧运长亲自向陛下请旨,为六郎求娶玉嘉公主,又另当别论了。 这步棋到是精妙。 他不能做的事,却让别人干,或说威胁别人非干不可。 如今萧乾人在狱里,要生要死,不都由皇帝说了算么? 李公公话里话外的意思,若结了亲,便是一家人,大事化小也就容易了。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萧家数百年门楣,娶了公主,尊荣不断,不娶公主,恐会断于他手。 而且认真说来,萧乾年岁也不小了,玉嘉公主更是过了婚配年岁,两个人也算是郎才女貌,这样的选择题摆在面前,不需要考虑,萧运长也懂得如何选择最有利于萧家。 薛昉说,他过来怡然居之前,国公爷已经草拟了婚书,去仙椿院给老夫人过目了,然后准备在明儿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求娶玉嘉公主。 墨九压下心底一掠而过的惊乱,笑问薛昉,“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哩?” 薛昉一怔。 愣愣地看着墨九,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叨叨道:“你与使君两个,不是相好吗?” 相好吗?仅仅只是相好吗? 凝视他片刻,墨九终于点头:“是,相好的。” 薛昉没坐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似乎也很忙,虽然墨九不晓得他在忙什么。 待他离去,墨九继续去灶上忙活,情绪没有任何异样,就像薛昉从来没有来过,她也从来没有听过那些话似的。做完吃食,好不容易等到入了夜,她把蓝姑姑与沈心悦都叫去了织娘屋里。这母女两个,时常少根筋,论起来,玫儿虽小,却极为机灵,而且守得住嘴巴,墨九非常中意她,于是换了一身方便的男装,带着玫儿出了门。 为了不让辜二久等,墨九特地提前去的,可马车刚钻入上次见到辜二的小巷子,还未靠近御史台狱的城楼,便见前面火光冲天,燃烧的烈焰,吞云卷雪,几乎点亮了半边天。 “御史台狱走水了!” “快……快去救火!” “哪里哪里?” “御史台狱,可不得了呐。” “别愣着了,快去看看……” 巷子里,有人惊叫,有人奔走,有人拎水桶,有人推水车,都往御史台狱的方向挤,那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让本该寂静的夜晚,喧闹不堪。一阵阵惊呼声入耳,墨九整颗心脏就像被绳子吊了起来。 萧六郎还在狱中,今日谢忱也关了进去,怎会突然着了火? 她登时冷了声音,“阿陈,快着些。” “九爷,前方人多,马车过不去了。” 坐在车辕上的阿陈大喊着,声音也有些惊乱,“怎么办?左执事还在里面。” 墨九没有回答他,也来不及回答他,她猛地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与那些拎了水桶往城楼冲的百姓一起往前移动。 时下的建筑都是木质结构,房屋极容易着火,哪怕更夫每天都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火灾也成为了当下危害性最大的一种灾害,堪比后世的车祸。不过,时人虽然对火灾畏如猛虎,可若是哪里“走水”,便是老远的街坊四邻,也会主动拎水救火,救人也是救己。 墨九赶到城楼时,火势比先前更大了。 冲天的烈焰,夹着滚滚的黑烟,猛兽似的笼罩在上空。 那惊心动魄的“噼剥”声,那惊恐莫名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也让这个夜晚,格外惊悚。 城楼离监舍有些距离,虽然城楼未燃,燃的只是里面的监舍,但墨九站在城楼外面几丈开外,也可以感觉到那冲天烈焰带来的灼热温度,大冬天的,竟将她双颊烤得通红,可想而知,火势到底有多么凶猛。 “让开,都让开。” “不要挤过来,都远着点。” “都不要命了,往里面挤什么?” 城楼的大门是洞开的,守卫们吆喝着百姓,堵了一层又一层。 里里外外乱成一团,漫天的大火笼罩了层层监舍。然而,守卫们这般拦在面前,救火的百姓进不去,也不知里间到底烧成了什么情况,不由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有人骑马冲过来。 “令——” 人群让开道来,此人骑马冲到城楼门口,高声呐喊。 “传陛下令,关闭城楼,不许放走一个。” 众人哗然。墨九脊背上都生出了冷汗。 监舍里面都着火了,还关闭城门,这不是生生要了里面那些人的性命吗?一瞬间,想到萧六郎还关在里面,墨九心尖似是痛得蜷缩而起,她来不及考虑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是不是人为,只吆喝着百姓,冲着大门的方向就跑。 “大家快去救火啊,若等火势大起来,整条街都保不住了。” 人都爱惜自己,她这般喊,便是为了激起群愤。 可御史台狱又岂是那么好闯的?一排排守卫冲了过来。 “做什么?想造反呐,退出去!” “都退出去,再不退,别怪爷们手狠了?” 尖锐的长矛抵在面前,墨九低头看一眼,恨声高喊,“都着火了,还拦着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你们想让里头的人活活烧死吗?就算他们犯了事,也是父母生养,罪不至此,岂能草菅人命?” “是啊,这位小郎君说得有理。” 不管她吼什么,守卫们依旧拦住她,也拦住了嘈杂的人群。 墨九正待煽动百姓怒闯,一只手臂便横了过来,“兄弟,行个方便。” 听见熟悉的声音,墨九猛地侧目,就望见辜二不动声色的脸。 这一瞬间,她的内心几乎是感动的,“辜二,快,他们要关城门。” 辜二看她一眼,并不多言,上前与守卫的头目交涉。可有了陛下的口令在先,不管他说什么,那人不让他们进去,而且执意要关闭城门,“不瞒辜将军,火势太大,已然救不了。还有,大火烧毁监舍时,不见了好些犯人,包括……”他压低了嗓子,“包括今日送来的谢丞相……” 谢忱不见了?是跑了,还是死了? 那萧六郎跑了还是没有跑?至少不会和谢忱一起跑。 想到萧乾的死心眼,墨九咬唇望向火光处,却听辜二道:“我是奉命前来协助的。” 他的手上,有殿前司的腰牌。 既然是公事,那人便不好阻止了。 前面堵路的守卫,终于让开,已然紧闭的城门也“哐哐”拉开。可墨九与辜二还未入内,一骑飞马便从火光漫天的监舍方向横冲过来,速度如同闪电,快得惊人,不过转瞬便冲到城楼处。他的身后是冲天的烈焰,他的长发被北风吹得高高飞扬,他的面色冷峻如地狱的阎罗,他纵马过来,以一种绝对的压迫力骑马高高跃过城门。 墨九瞪大眼睛,对上他的目光,心下狂跳不已。 他看见了她,小弧度的抿了抿唇,就在掠过她身侧的瞬间,一手执僵,一手朝她伸来。 眼前黑马呼地闪过,冷风刮面,墨九想都未想,搭上了他的手。 电光火石的一瞬,人群都没有看得太清楚,墨九已被萧乾扯到马上,放置在身前,只觉耳边“嗖嗖”的寒风刮过,那神峻的马儿已冲过人群,往巷子深处奔了出去。 “刚才过去的人……是谁?” “萧使君!” “好像是萧使君?” “……完了!快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人一骑速度极快,守卫们只一愣神,人就没了。那个守卫头目苍白着脸看向辜二,一种似无奈又似的沮丧的心情,让他几乎快哭出来,“辜将军,你看这事闹得……你可得救救兄弟啊,没了谢丞相已是饭碗不保,若也没了萧使君,兄弟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辜仇望着那远去的马儿,还有二人在风中猎猎翻飞的风氅,淡淡道:“萧乾不会跑。你吃饭的家伙,包在我身上。”说罢他三两步冲出人群,翻身上马,疾风一般追赶了出去。 墨九被萧乾拢在怀里,疾驰老远,都没回过神来。 她云里雾里,不明白的事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这个时候,街道上大乱,四处都是嘈杂声,萧乾似乎是在逃命,她自然不便相问,也不敢打扰。可隐隐的,她心里却有一种小窃喜,那种二人一起亡命天涯的兴奋感,盖过了恐惧与紧张,让她身子依偎着她,手指小心抓住他的衣角,嗅着他身上的焦炭似的烟火味儿,动也不动。 “抓紧我!”头顶突地传来男人沉沉的吩咐。 “嗯。”墨九刚刚应完,便觉横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 骑在马上被冬日的风一刮,马速又快,其实她双颊都冻得痛了,浑身上下都透心的凉。可被他这么一搂,墨九却不再觉得冷,或者说,便是那冷,也成了某种点缀,她甚至想高声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驾——” 萧乾大喝一声,黑马便高高跃起。 而此时,外城的城门也正在徐徐关闭。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守城的禁军,远远高喊着,便要拦截。可萧乾操纵着身下的黑马,却惊龙出水,借势疾奔一段距离,猛地掠起,直接从他的头顶上跃过去,再一个纵身,马儿便从尚未闭合的城门跳了出去,那门缝窄得只堪堪容下他们的身子。 “好险!”墨九呼口气,回头看城门再一次打开,有无数火把涌了过来,不由又吊起了心脏。但她没有问,任由萧六郎搂着她往城外飞奔,等身后的火光都没了影子,方才在呼呼而过的风声中,拔高嗓子喊:“萧六郎,咱们要去哪里?” 背后的男人,声音悠悠的,不回答,只是问她:“阿九怕不怕?” “怕个屁啊!”耳边的风声太大,太冷。墨九捂了捂脸,怕他听不见,又笑着喊道:“萧六郎,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墨九啥时候怕个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夜幕浓重,寒风呼啸,她的声音划过耳际,萧乾却许久没有回答,只把风氅脱下搭在她身上,想想又将风氅的帽子拉上去,紧紧捂住她的头,再将她整个儿往身前一楼,“坐稳了!咱们逃命去!” 他身上刚上马时被大火烤得火热的胸膛,依旧带着暖暖的温度,墨九紧紧靠着他,觉得这一刻,竟是这么久以来,两个人最贴近的时候,有一种共患难的甜蜜。 来到异世,她的人生曾经无所依托。 不管遇到多少人,见到多少事,她都是孤独的。 因为没有同类,她觉得整个世界,其实无人理解她。 但如今有了萧六郎。 他也许同样不理解她,但他却可以纵容她。 这样的纵容,这样的温柔,很美。 她正美美的想着,却听萧乾又懒懒地问:“若是此一去,你将一无所有,甚至做不成你心心念念的墨家钜子,你也愿意?” 墨九微微抬头,“嗤”一声,考都没考虑,便道,“浊世繁华,财权名利,不过一缕青烟。人生在世,嘛,眨眼几十年而已,我的目标是体验生活。墨家钜子我已经做过了,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要也罢。依我看,那方姬然也还行,让给她了。” 萧乾似是轻笑一声。 墨九微微诧异,“好笑吗?” 萧乾道:“不好笑。” 墨九问:“那你还笑?” 萧乾闷闷想了半天,冒出一句,“阿九,我高兴。” 好吧,高兴了所以笑。算他识趣,晓得用这样的词儿来讨人喜欢。 墨九抿嘴乐着,戳了戳他的胸膛,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又忍不住埋头在他怀里闷笑。 可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萧乾并没有要离开临安府的意思,也没有上官道继续前行,而是带着她去了枢密院位于城郊的一个京畿指挥大营。 远远的看见旗幡飘扬,大风刮得营前的风灯摇摆不停。 墨九似乎被冷风迷了双眼,微微一阖,道:“萧六郎,咱们不是要逃命吗?” 萧乾低头,凝她半晌,大拇指慢慢抚上她的脸。 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她的脸是冰冷的,可他的手却是温热的,柔软的。 “快说!”墨九眸子生辉,烁烁盯他。 “傻姑娘!”他喟叹,把她拢入怀里,“我逗你的。” 要知道,枢密院掌握着南荣的军事机密及边防等各项军政要事,而南荣数量庞大的禁军,一半驻京,一半驻外,身为枢密使的萧乾,拥有调动兵马的权力,又怎会轻易束手就擒? 墨九怔了怔,心又慌了起来。 这个男人该不会真的想造丨反吧? 想来想去,什么准备都没有,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这么担忧着,墨九呆了呆,“不对啊,萧六郎,你是要自投罗网,还是打算把如花似玉的我卖了换钱?” 萧乾紧了紧她的腰,“对,不知猪肉几个银子一斤?” 墨九:“……” 马儿驮着二人离营房越来越远,旗幡翻飞的“嗖嗖”声都清晰入耳,守卫的小校尉先是看见前方罩了风帽的墨九,盯着蹙眉瞧了半晌,终于看见了他身后的萧乾。 虽然他不明白萧乾为什么会和一个小郎君共骑,还是赶紧跑出来。 “萧使君?!是萧使君?” 萧乾翻身下马,顺便拍了拍墨九的腰,示意她好生坐着。 可他掌心定位没准,却拍在了她臀上。 他一愣,墨九也无语瞪他。 二人正尴尬对视着,前方便跑出一队披甲执锐的兵卒。 他们踏着整齐的脚步,还未走近,便齐齐单膝跪地。 “属下等参见萧使君。” “萧使君!萧使君!”营里的将领们也得了消息,纷纷奔了出来,这些人都是嗓音大的,个个震天雷似的呐喊,“哈哈,真的是萧使君!兄弟们,萧使君来了!”想来这些人也晓得萧乾入狱的事,如今见他平安而来,激动的心情可想而起。一人一句萧使君,十人也一句萧使君,很快,那呐喊的声浪便响彻了云霄,蔓延在天际。 这样的氛围,很热血,也让墨九有些激动。 一个男人最帅最有魅力最吸引女人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在墨九看来,便是他立于无数男人前面都可以面不改色,显示出骇人的气迫,那恢宏的气场强大得可以让这些优秀的男人向他示弱,向他由衷的表达崇敬之意。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给女人最大的自信心与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比任何金钱或物质都来得重要。 萧乾环视着拜倒在地的将领,慢慢抬了抬手。 人群习惯了他的风格,晓得他有话要说,立马安静下来。 萧乾缓缓道:“着令迟重率骁骑营兵马前往艮山门,听候本座调令。” 身材魁梧的迟重出列,抱拳道:“属下得令!” 萧乾顿了顿,又道:“着令白羽率虎翼左军前往嘉会,听候本座调令。” 白羽出例:“属下得令!” 于是,一个一个将领受命离去,调派兵马前往临安府余杭、东青、崇新、新开等各门各要塞,甚至运河口岸也有派兵驻扎。如此一来,整个临安城都将被围得水泄不通,被扎成一个大口袋,而萧乾给将士的理由是“协助朝廷捉拿要犯谢忱”。 ☆、坑深109米 越闷越骚  寒风呼啸,怒似恶魔,飞雪也再落人间。 萧乾安排军务的时候,墨九始终未发一言地坐在马上,没有什么存在感,加上她今儿穿着男装,又隐在黑夜里,将士们从她身侧来来去去,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 等人过去,营房门口再次安静下来。 “冷不冷?”萧乾问着,朝她走过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锐利的双眸不由微眯,“天太冷,不如你先回去休息?” 墨九低头对他对视。营房门口两盏悬挂的风灯来回摇摆着将光线晃入她的眸子,如同洒下的点点晶亮,煞是好看。 久久,她才问:“你去做什么?” 萧乾道:“有些事,得亲自去做。” 如今临安城已被禁军围成了铁桶,而整个京畿地区的禁军,除了殿前司等几个皇帝直属军队,几乎全部受萧乾调遣,他那个“抓捕谢忱”的理由,对于墨九来说,并不足够。 “说话。”他摊手给她,要拉她下马来。 “……”她微微眯眼。 “在想什么?”他见她不对劲,不由凝眸。 “……”她依旧沉默。 “说话!”他拧眉,加重语气。 “……” 往常二人相处,总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这一回却是反了过来,她一言不发,他反而问过不停。萧乾迎着风雪的眸子微微眯起,审视她半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叹一声,把她从马上托下来,稳稳定放在地上。 “好沉!墨九,你近来重了不少。” “这谁家的孩子?不会唠嗑!”墨九瞪他一眼,终于有反应了。可说罢她扯着风帽的手却顿住,慢慢昂头看向他,一张被风吹得冰冷的脸,神色凝重,“萧六郎,你是要造反吗?” “……”他抿紧了嘴唇。 这一瞬间,天地似乎都静了。 冷风依旧在呼啸,却过耳而不入,二人静静相视,墨九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的眸中,也只看得见他飘扬的长发与墨一样颜色的披风不停扬起、落下,扬起、落下,在狂风的吞卷中,似乎整个儿的融入了黑夜,像一潭无边无际的冰泉,冷冽得令人心悸。 好一会,他突地出声。 “阿九,我若造反,你跟我去吗?” “咯噔”一声,墨九心跳加快了。 这样没有安全保障的事儿,萧六郎真会这么干?他身为北勐世子,若是造了南荣的反,不管成败,好像都坐不稳这个江山啊? 可他调派这样多的人马,不是造反,还能是去做什么?单单抓一个谢忱,又哪里需要动用这样多的兵力……再说,真的抓谢忱也轮不到他,毕竟他也是从御史台狱里“逃”出来的“疑犯”。 墨九静静看他。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需要考虑。 让她迟疑的,是定格在眼里的画面。 他的眉、他的眼、他紧抿的唇,还有他期待的表情,都清晰得让她心乱如麻,那一刻,她无法多想,只能顺应心境,慢慢踮脚,勾住他的脖子,像个小姑娘似的撒娇。 “跟。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 “……我杀人?” “跟!” “我放火?” “跟!” “我无家可归?” “跟!” “我无饭可食?” “这个……”墨九皱眉,“可以考虑一下吗?” “……” 萧乾失笑,慢慢搂紧她的腰,视线珍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渐渐浮上点点笑意,像捧着一件心爱之物,一字一句都很慢,很沉,也有些哑,“阿九,你真傻。” 墨九在他温柔的紧搂下,双颊发烫,一张艳美的面孔也如同酒醉一般酡红,却正色地讲条件,“要求不高,只要能吃饱。” “好,管饱。” “好,那我就一直傻。” 他一怔,将她贴在胸口,“好,一直傻。却只能跟我傻。”这话有点儿霸道总裁,墨九愕了愕,有些想笑,却还是柔顺地贴在他胸口,听着那怦怦的心跳,乖乖“嗯”了声,心里却在想:先让他嘚瑟嘚瑟,满足一下他长久养成的大男子主义,回头把他拿下来,再好好收拾。 事实证明,她的决策是英明的。 一直以女汉子般刚硬存活的墨九,这偶尔的示弱,再次换来极好的待遇。办差的禁军或骑马或步行,一律都喝冷风,而她却乘上了一辆温暖舒适的马车。 “以柔克刚,果然是妙招啊!” 她托着腮,默默地坐在车里发笑。 这一趟,她其实不知要去哪里,只觉得风雪逼迫的路,漫长、昏暗,似乎没有终点。前方有将士拎着风灯,打着火把,可光线照不透这一片广阔的空间,四周依旧黑压压的,逼仄无比。 萧六郎骑马在外,不知怎样了? 寻思着,她撩帘子看了一眼,可人还没有看明白,就被外头的狂风逼的赶紧落了帘,缩着不敢探头了。先前被萧乾抱着一阵狂奔,还未下大雪,她身子都冻僵了,膝盖和脚这会子还没暖和过来,她可不想再受罪。 马车内的暖和,让她舒服地叹了一声。 “真好。” 怔怔想着,她又抿唇发笑。 自打嫁入萧家之后,她始终是萧大郎名义上的媳妇儿,与萧六郎之间更是一种暧昧又敌对的关系,互相似乎都看不顺眼,就算后来有了云雨蛊那层关系,在没有挑破之前,也不清不楚,尴尬不已。没曾想,近来经了这些事,竟然会这般突飞猛进,很有了点情侣的感觉了……若没有云雨蛊,也有这般感情该多好? 可云雨蛊……不一直在吗? 她摸了摸脖子,甜蜜里不由又带了丝酸。她甚至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云雨蛊真的解去,他或者她,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错觉,情感由蛊而生,也因蛊而灭。 外面骑马吹冷风的萧乾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突地加快马步,靠近车帘处,低低唤了一声,“墨九?” 墨九把耳朵贴过去,却不撩帘。 “有事?” 萧乾也怕她冻着,没有撩帘,只隔了一层布帷,放轻声音道:“你若累了,便歇一会。此间无事,你无须担心。” “哦。”墨九心里一跳,一种无法言说的暖意便从四肢百骸传往入心脏。萧乾为人是冷漠的,可他对她却是极好的。那种受人关心与爱护的幸福感,让她褪去了先前的担忧,下意识翘起唇角,笑着回答:“可是我担心你会冷啊?要不要上来,与我一道坐车?” “不用。” 他很坚持。 墨九叹:“真是头倔驴,一个人坐与两个人坐有什么不同一样?马车反正是要前行的么?” “不同。”他一顿,又沉声补充:“我是男人。” 好吧,墨九不再与他争论了。 萧六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汉子,他有他自己的坚持、固执与思量,她从来不喜欢对旁人的心甘情愿的决定指手画脚,更何况对方是他? 既然要在一起,那就得给彼此最大的自由,而不是以爱为名的管束。这般想着,墨九心底又有了点恋爱的小甜蜜。 第一次恋爱,她有点ld不住。静静地想了很多心灵鸡汤,结果还是忍不住打开马车帘子去看他。 他也看过来,目光里有责怪之意,“风大,不要调皮。” “哦。”又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墨九却没有放帘子,看着他的眼睛里,像有一万颗心形的小星星在闪动,“萧六郎,你长得真好看。” “嗯。”他目光淡淡,“你不必自卑。” “……”妈蛋啊,她这是自卑吗?她是在向他表白好不好?她对“木头男”无语,吸了口气,提醒他道:“我才不会自卑,我以前也很招男生喜欢的。我上学……不,我上私塾的时候……” “女子上什么私塾?”他不解。 墨九一愕,再吸一口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很招男生喜欢。” “哦。”他波澜不惊,似乎不太在意。 墨九服气了,“你就不紧张?” “为何要紧张?”他淡淡道:“纵有千万男子心悦于你,又有何人可堪与我一决高下?” 墨九翻个白眼,“扑”地放下帘子。 对于这个闷骚的自大狂,她无言以对了。 可沉默半晌,她又反应过来,被他歪带着,她依旧没有表达出想说的话。无奈地将手肘着车橼,她懒洋洋一叹,与他隔帘说话。 “萧六郎,男女之间相好呢,是必须男人主动的,你懂不懂?女人比害羞,所以男人要多向女人表达欣赏之意……” “可……”他迟疑,“阿九从不害羞啊?” 墨九双手捂脸,闷头又想了无数条心灵鸡汤,终于把自己治愈了,平静地教导这个榆木脑袋一些恋爱知识,“鉴于你太笨,我给你列举一个成功的案例吧。就比如我上私塾时候那个同桌,她的相好听说她喜欢金鱼,就每天画一张不同颜色不同各类的金鱼图,写成情节送给她,持续了九十九天之后,终于拿下了女神,可浪漫了……” 一个人叨叨着,外面只有冷风。 “萧六郎?”墨九无趣地喊。 “嗯。”他应了。 “想什么呢?”她问。 “没想。” “那你听懂了吗?” “没懂。” “……”墨九无语了。 “喜欢金鱼,送她一池子金鱼不就行了?要黄的有黄的,要红的有红的,想怎么养怎么养。”他认真分析道:“堂堂丈夫,不务正事,竟痴画金鱼九十九天,真是奇谈!再有,若这男子不会作画,那岂非一辈子都得不到女子欢心,岂非要错失一段姻缘?怪哉!” 墨九无力的倒在马车上。 “萧六郎,你可以去承包天下的鱼塘了。” “……我又没疯!”他吃着风,声音闷沉。 “对,是我疯了。”墨九也觉得有些好笑,与一个古人说她学生时代的事儿,与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男尊女卑价值观与男女平等的价值观,也确实有代沟。 她无奈一叹,觉得要把萧六郎纠正过来,实在任重而道远,不如先让他记一点公式化理论好了。 “六郎啊,以上都不是重点,我的重点就两个。第一,我是很招男人喜欢的,你不要太自恋。第二嘛,男人要主动一点,多向女人示好,这样才能讨女人欢心,明白没有?” “嗯。”他应一声,稍顷,又认真补了一句中:“那我明日闲了,画两颗蛋给你。” “噗”一声,墨九快崩溃了。 “为什么要画两颗蛋给我?” “你同桌喜欢金鱼,她的相好就画金鱼送给她。你喜欢吃蛋,我画两颗蛋给你,有什么不对?”他淡然的声音,正经得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好强大的逻辑推理。”墨九无言以对,好半晌,她还是觉得牙齿缝有些漏风,正准备与他辩论一下,却听外面的男人又懒洋洋道:“若不行,两只鸭梨也行。” “唰”地拉开帘子,墨九吃了一嘴风,捂了捂嘴巴,望着他严肃的脸,一字一顿问:“萧六郎,你什么意思?” 萧乾狐疑地看来,慢慢把她的手握在掌中,默了默,又推入帘内,替她把帘子拉下挡了风,不温不火地道:“除了喜欢吃蛋,你也喜欢吃鸭梨,还有……香蕉。” 脑门上三条黑线飘过,墨九觉得这货一定晓得了她上次与董氏说的话,肯定是董氏那个嘴巴不牢的便宜婆婆在私底下叨叨了些什么出去……可当初她对董氏是行为艺术,是暗示,萧六郎这却是真真儿明示了。 “我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如今才晓得……”叹口气,她又忍俊不禁,一个人趴在马车里头憋笑不止,好不容易才说出剩下的四个字:“越闷越骚。” 闷骚六没有回答她,许是没听见,许是默认,许是不好意思与从来不懂得害羞的九姑娘探讨梨花与鸭梨的梗。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再开口,话题已飘出了千里之外,“阿九先头为何会与辜二在一起?” 墨九无奈的从越闷越骚的话题里收回神来,“我来找你啊,他不愿意帮我进御史台狱,于是我威胁了他,他便无辜地从了我。这辜二,实在是个仗义的男人。” 说到这里,久不听萧乾回答,她抿了抿嘴巴,又对着帘子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哩。那个叫苏逸的家伙,你认识吧?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帮你对付谢忱?还有乔占平,居然没有死……而且,谢忱那匹夫虽然有些可恨,但苏逸指证他的罪名,好多他确实没干过,比如我知道的一件……仕女玉雕。” 她并没有隐瞒仕女玉雕在自己手上的事儿,问题一个接一个,放鞭炮似的砸向萧乾,可他却一个都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谢忱为官多年,素来刚愎自用,对人不假辞色,得罪的人原本就多,没准哪里得罪了苏逸也是有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随着风飘过来,有着慢条斯理的闲适之态。墨九一默,微微抬高声音,“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无关。”外面似乎有人举着火把走近,那一晃一晃的光芒,让他停住了话。帘里的墨九也眯了眯眼,不再多言。 很快,火光过去,她听他问:“仕女玉雕的事,你为何要告诉我?” 以前这事墨九悟得很紧,因为她对谁都不信任,可这次却毫无压力地轻松说出来,不仅萧乾奇怪,连她自己也诧异了一下。 幸许这便是信任吧。 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是……地下情侣。 她抚了抚鬓角的发,“我不说,你不也知晓了?” “嗯。”他似有若无地应一声,声音幽暗不少,“阿九还在怪我吗?” 墨九懒洋洋地问,“怪你什么?” 他沉吟片刻,“墨家大会的事。” “之前是怪的,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当傻子,什么事都瞒着我,但后来想想,也就不怪了。不过萧六郎,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以什么名义的隐瞒,私自为他人做决定,其实都是不尊重别人的行为?尤其我们,更不必要这般,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说,我便肯听。不要说什么为了我好,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这套理论,墨九说得随意,可萧乾却未必能理解,毕竟时下的男子根本不会明白为什么要对妇人尊重。价值观的不同,会让彼此的思想离之千里……墨九没抱希望,他却应了。 “好,不过我有条件。” 这也要条件?墨九正色道:“萧六郎,你学坏了啊?好的不学我,坏的学我,动不动就讲条件……” 他淡淡道:“你允是不允?” “好吧。”墨九吸气,“给你个机会,说。” “可不可以不要表白?”他很严肃,墨九脑袋转了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他沉声道:“不管是两颗蛋、两颗鸭梨,还是一根香蕉,我堂堂枢密使,天天画这个,似乎都有不妥。” “……” 墨九胸口一阵起伏。 “萧六郎,你不是故意损我,我跟你姓。” 他低头,那俊美的面孔便借着外面的火把光线在帘子上映出一个淡淡的轮廓来,像皮影戏似的,一晃,又一晃,而他温柔魅惑的声音,也顺着风,低低划过她的耳际。 “你早晚跟我姓。” 墨九一怔,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心里突然像被塞入一只小鹿,七上八下的跳动着,既然隔了一层帘子,也被瞬间浮上的暧昧气氛搞得双颊火辣辣的发烫,下意识低斥一声,“禽兽!” 她话音刚落,耳边突地传来隐隐的抽气声,还有几道似乎憋到极点的笑声,暴露了出来。仔细一听,分明就是声东、击西、走南、闯北四个人。他们似乎专程与墨九做对的,很快笑声变成了低低的议论声。 “击西,九爷在骂你是禽兽。” “分明骂的是你,你才是禽兽。” “禽兽才会骂人。” “阿弥陀佛,你们为何要侮辱禽兽?万物皆为生灵,但凡生灵皆有灵性,人是灵物,禽兽也是灵物……” “假和尚,滚!” 听着几个人叽歪,墨九这才头痛地想起萧乾的四大隐卫来。可这四个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他们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该出现的时候,却统统不在? 一种萧乾分明养了四只饭桶的感觉,深深扼住了她的心。墨九抚了抚烧红的耳根,压下那臊意,重重道:“偷听人说话,长针眼。” “击西,你偷听了,你长针眼。” “你也听了,你也长。” “我是用耳朵听的,不是偷的。” 眼看那几只又议论不停,墨九终于忍不住了,懒洋洋咳嗽一声,使出了杀手锏,“六郎……” 于是在寒冷的北风中,萧乾低声斥出寒气飕飕的两个字,“闭嘴!” 整个世界瞬间就清静了。 墨九轻松地倚在马车里,唇上抿着笑,看外面的树影、人影,一个一个变幻不停地倒映在车帘子上,像在看一出人间喜剧。一颗心,突然被填得满满的。 这一晚的雪一直没停,冷风灌过来,呼啦啦吹着马车顶篷,有节奏的呼啸声缓缓入耳,尖锐、冷厉,可墨九却像听着催眠曲,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她睡得有点久。 一个梦连着另一个梦,漫长得像经过了一生。恍惚之中,她又梦见阴山皇陵,又做了那个怪异的梦。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皇陵里,热气腾腾的白雾中,石壁上那一行字,还有哪个轻柔呼唤他的男人,清晰入脑,仿佛就在眼前。 “九儿,我等你很久,跟我回去吧。”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梦里?” “不要怕,九儿,我们回家。” “……你是谁?是谁?”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声音。 可梦里的她,却偏生辩不清到底是谁。 半梦半醒,她好像有些冷,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她想醒过来,却再次被梦魇住,上下眼皮像被胶水粘在一起,怎么都睁不开。 这时,有温软的东西,在舔她的手背。 她一惊,猛地睁开了惺忪的眼。 “谁?” 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无辜的看着她,见她睁开眼,那货欢天喜地的撒着欢,脑袋不停往她怀里拱。 “财哥,你怎么来了?”墨九打个呵欠,抚着旺财的背,仔细回想,梦中清晰的情景却不太记得清楚了。她揉了揉眼睛,看一眼旺财,把它搂过来抱入怀里,这才发现它的背上有点湿。 对啊,外头下着雪。 马车……也已经停了下来。 她猛地打帘子往外看,外面是一片黑沉沉的夜,她的马车外面,有几名禁军守卫,前方不远处是一个高耸的城门,挤了不少的禁军,无数的火把来来去去,像一盏盏挂在天河中的繁星在游弋,若非气氛紧张,这光景却是很美。 “艮山门?” 墨九看着火光中的三个字,目光眯了眯。 这是到临安府东北角的艮山门来了?墨九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萧乾的人,心脏微微悬高,便想要下车,可不远处的人群却从中分开,像有大队人马冲过来了。 人群分开的一瞬,她见到了萧乾。 他就在禁军的前方,骑着战马,正对艮山门。 “请萧使君带兵撤离城门!” 在震耳欲聋的风声和马蹄声里,墨九听见一声吆喝。来人气势不小,声音也大,在这样的暗夜很是惊心。 墨九把准备下车的脚又收了回来,帘子也放下了,抱着旺财默默倾听。 她不想上去添乱。 很快外面更加混乱,双方人马似乎争吵起来,隐隐还有兵器相撞的“铿铿”声。从那些喊声里,墨九听出来的对方是殿前司的指挥使尉迟皓,他们表示受陛下之命,让萧乾的兵马撤出临安城的防御范围,而萧乾表示,谢忱纵火逃狱,他包围临安,是为抓捕谢忱,不仅要守,还得派人入城搜查。 双方都不太客气,口角几句便要动武。 眼看双方摆开架势,便要在艮山门前来一场窝里斗,却听见有人骑马过来,急禀萧乾,说谢忱与乔占平被抓获了。 “萧使君,怎么处置?” 这也太迅速了吧? 墨九吃了一惊,慢慢将帘子稀开一条缝,越过几个禁军的脑袋,往远处看了过去。在一群披甲执锐的兵卒中间,谢忱和乔占平一前一后被几名禁军拖了过来。他们身上都穿着单薄的白色囚服,冻得颤抖不停。 ……这样像要逃狱的吗? 她默默思考着,这时,大抵是见到了谢忱与乔占平,那位尉迟指挥使也有点兴奋。人群太嘈杂,他说了些什么墨九没有听得太清,不过从他的表情判断,他似乎是想让萧乾把人交给他带回去。 萧乾定定而立,没有马上回答,也不知做何想法。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地从边上扑向了他。 “啊!” “使君小心!” 看那人影扑向萧乾,人群惊呼,墨九心脏也跟着漏跳了一拍。可定神一看,正是谢忱突然挣脱了禁军的胁持,像是恨急了要与萧乾同归于尽似的,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却没打没骂,甚至一言未发,只拿脑袋拼命地撞击着他。 “啊!”一道惨叫。 “啊!”一片惊呼。 一柄明晃晃的剑从谢忱的脖子上刺入,再一用力,他只来得及惨叫那一声,整颗脑袋便飞了过去,血水溅在几个禁军身上,他们抽一口气“噔噔”后退,直到看见谢忱的身子倒下,脑袋滚出了三尺开外,方才看向动人的手。 墨九也看见了。 那一刹那,只觉热血上脑。 这样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像是萧六郎会做的,可杀人这种事,又与他清凉寡淡,高远若云的外表,极不相衬……墨九见过萧乾杀人,却从来没有这一刻这般惊惧。 他杀的是谢忱。 南荣的宰相。 没有问审,直接便一剑宰了。 这样的后果,他想好怎么承担了吗? 事发突发,整个艮山门,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那殿前司指挥使也愣愣地看着萧乾,良久才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 “萧使君,你怎可如此糊涂?” “谢忱意图杀害本座,本座只为自保。”说罢他提着手里沾血的宝剑,一步一步看向半跪在地上的乔占平,那目中凛厉的光芒,似被北风呼啸成了一柄会杀人的钢刀,随时会取人性命。 乔占平警惕地盯着他,凉了声音。 “萧使君,不,不要……” 萧乾冷冷看着他,“你如今还是什么都不肯交代吗?”他走近乔占平,一双黑色的皂靴停在他三尺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丙沾血的剑像长了眼睛似的,利索地指着乔占平的脖子,那剑身上的血,一溜之下,将乔占平白色的囚衣领子,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萧,萧使君!”人都是怕死的,想来乔占平也不例外,他见萧乾连谢忱都想杀便杀,似乎突然就没有了挣扎的欲望,重重磕头在地,“我交代,我全都交代。不仅要交代,我还有一个八卦墓的消息,要禀报给陛下,将功折罪…… ☆、坑深110米 偷吻 后面那一句话,乔占平说得极低,除了两名押着他的禁军,只有萧乾听见。 而他看向萧乾的目光,也极为复杂,像是为了换得性命的祈求,也像是为了达成某种交易。 萧乾面色平静,站立的动作也没有改变,只是与乔占平相视一瞬,双眸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眯,冷冷还剑入鞘,便沉声吩咐。 “来人,将乔占平押解回枢密院,容后再审。” “喏。”禁军押着人下去了。 “长渊!”几乎同一时间,一个声音从艮山门里远远地传了出来。很快,一骑飞快从大门当中驶出,走到萧乾面前,大声斥道:“你小子在做什么?你疯呐!” 夜幕之下,灯火昏暗,来人锦袍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灰尘,头发上、脸上也有被火场的浓烟熏过的痕迹。他似来得匆忙,呛人的烟火味儿都来不及清洗,养尊处优的眉眼全是狼狈,却无法掩盖那天生的尊容。 “萧长渊,老子在问你话。” 见萧乾不答,他又重复一次,骂咧不已。 普天之下,也只小王爷宋骜会这么骂他了。 萧乾薄薄的唇角紧抿着,面上并无恼意,容色与语气一如既往,淡淡无波,“抓逃犯。” 宋骜看一眼地上的尸体,“逃犯呢?” 萧乾很平静,“已就地正法。” 似是气得不行,宋骜长长吸了口气,才稳住情绪,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打一架。他手执缰绳,放慢马步,围着萧乾转了一圈,低声道:“萧长渊,你最近是不是鬼上身了,怎么做事这么不靠谱呢?你到底知是不知,如今临安城都传得有多难听?人家都说枢密使带兵反了!二十万大军呐,萧长渊,不是两万,是二十万,你他娘的……” “反了?”萧乾唇角微勾,打断了他,目光冰冷,却有着高高在上的不屑,“元驰看我的样子,像要造反的?” “滚你娘的,别惹老子。”宋骜骂完了,又唉一声,“我晓得你不会反,可旁人怎么想?关键是我家老头子怎么想?你说你一夜之间,调动京畿二十万大军,包围临安城,引得百姓恐慌,群臣惊惧……作的是哪门子的孽哟!” 萧乾眸底划过一抹笑意,“你担心我?” “废话!咱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不担心你,我担心谁?”宋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这回麻烦大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入宫请罪去。” “皇子的裤子,我可不敢装。”萧乾不带情绪的瞥他一眼,朝禁军扬了扬头,便有兵卒过去收拾谢忱的尸体,然后用一块青布包起谢忱滚落在地的脑袋,“萧使君,这个……” “交给我。”萧乾拎着青布,招手让几个将校过来,小声嘱咐了几句,等他们领命离开,他方才回头望向墨九的马车。 这一眼,隔得远。 他看不见帘子里的墨九。 墨九的目光却可以穿透风雪看见他。 他似是朝她勾了勾唇,用一种安抚的眼神儿,满含温柔的笑意,像一朵花在冰块儿里的绚烂花朵,几近华丽之态。 墨九心头一跳,正想完全打开帘子,他已打马过来,靠近马车时方才放缓了马步,几名守车的禁军懂事儿的错开身子,一字排开挡在他的外面。 “阿九醒了?” “嗯。”墨九把半张脸露出帘子。 他盯着她俏美的脸,静了一瞬,再往前一步,一人一马整个儿的堵住了车帘,也将墨九完全的隔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我有事入宫,你回枢密使府等我。” 枢密使府?墨九心怦怦乱跳一下,虽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让她去他的府上等待,却晓得他此次入宫凶险万分。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轻道一个“好”字,她道:“我等你。” 他唇又扬起,“乖。” 温柔入骨的声音,让墨九双颊泛起臊意。 “不要这么肉麻!快去,一会儿被人看见车里的人是我……啧啧,小叔和嫂嫂,深夜私会,这般火热的话题,免不得又要丰富京师人民的茶余饭后了。” 萧乾目光微微暗一下,忽地欠身,略带薄茧的手猛地勾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一点点低头。 “萧六郎……”墨九低呼。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快得无影无踪。在外头的人看来,他不过是低头与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可停在墨九唇角那一点温热,却让她心都拔高了。 这男人胆儿可真大? 她惊愕地看着他。 他却抿了抿唇,似在回味那唇片软糯的滋味儿,眉梢微微扬起,带出一种魅惑又邪恶的浅笑,打马调头,“驾”一声,率先冲向城门。 “我去!”墨九盯着他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萧乾居然拎了个死人头来亲她,而且这个死人头还是谢忱的……这么一想,她浑身恶寒,打了个哆嗦,“萧六郎,你真能啊!” 萧乾的情商全都喂了旺财,根本不察墨九的反应,拎着谢忱的头骑在马上,回头冲发愣的宋骜沉声一斥。 “入宫!” “算你小子不傻。”宋骜哼哼着,跟了上去,“一会儿请罪态度诚恳点,想来我父皇也不会真与你为难的。” “小王爷错了。”萧乾面色冷漠,在“嘚嘚”的马蹄声中,淡淡道:“我非请罪,而是请功。驾!” “驾!萧长渊——” “开城门。” “快!开城门。” 一阵乱七八糟的嘈杂过去,城门处又恢复了寂静,可随着萧乾拎了谢忱的脑袋临安城,却炸开了祸。这晚上的变故太多太快,老百姓们应接不暇,一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先头他们听说枢密使萧乾带兵造反,将临安城围了个风雨不透,鸟都飞不出去一只。而至化帝也深夜下旨,紧急调动殿前司等直属军队,层层护卫皇城,看样子这一仗是在所难免的了。打仗这种事,老百姓肯定最是遭殃,这会子家家户户都抵着门,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却又听说萧乾亲手宰了谢忱,拎了他的脑袋要入宫向皇帝请罪。 这哪里是造反啊? 这哪里又有仗打啊? 老百姓定了心,纷纷打开门站在街道两侧,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议论不停。萧乾高居马上,无视两侧百姓的指点,带着几个侍卫,与宋骜一路奔来,往御街疾驰。 临近内城城门的御街中间,一行数人静静而立。当中长长的狐皮风氅拖曳在马背上,一顶大大的风帽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但那气势却无损半分。 “萧使君留步!” 萧乾骑马迎上,单手执着马缰绳,而另一只手里,依旧提着谢忱的人头。这样子的他,浑血浴血,面色森寒,杀气与凉气充斥全身,令人观之生恐。 “苏使君有何指教?” 似乎这会才发现宋骜,苏逸愣了愣,先下马向宋骜请了安,方才笑着走近萧乾,低低道:“我来恭喜萧使君的。” 恭喜?萧乾冷哼,“不都说我杀了人,造了反,何喜之有?苏使君不会是来抓我去见陛下吧?” 苏逸再一次轻笑,“萧使君说笑了,就凭你一夜调动临安二十万兵马的本事,这天下,莫说我苏离痕,便是陛下,恐怕也不如你呐。” 这句话看似随意,可话中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简直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这要是传出去,传入至化帝耳中,岂非比直接说萧乾造反,还要狠? 萧乾但笑不语,宋骜却不爱听了。 他抖抖缰绳上前,拿马鞭指着苏逸道:“你这小毛孩子,会不会说话呐?无端惹是生非,欠管教。依本王看,你还是甭做三司使了,回头本王给你派俩奶娘,你无事叼叼奶嘴,吃饱一点,把毛长齐了再出来。” 几个侍卫忍不住,想笑。 那“噗噗”声,让苏逸脸一阵青一阵白。 却不知他官越大,便越讨厌别人说他小。 可宋骜再怎么都是皇子,他又能怎样? 咽下一口心头血,他道:“谢王爷赏!” 哼哼一声,宋骜骑马在前,“长渊,走呐!与个小屁孩儿啰嗦什么?驾!” 看着宋骜的马屁股,苏逸打马走到萧乾的面前,与他正对着马头,缓缓拉开一个调皮的笑容,配上他那张稚气未退的脸,又有了几分玩笑的意思。 “我是来恭喜你,要做驸马爷了!” 萧乾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眉间眸底全无半分情绪,只冷冷道:“苏使君有心了。不过……”顿了顿,他把人头拎起,“我再不入宫面圣,谢忱的头都要馊了——麻烦萧使君让路。”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苏逸抬袖掩鼻,瞄了萧乾一眼,终是调转马头,让开路来。可待萧乾从他身侧走过,他似乎又不死心,默默跟了上去,小声道:“监狱里那把火,还真是急时雨,无形之中,又帮了萧使君一次。” 萧乾唇角微抿,“那我岂非要多谢苏使君?” 苏逸哈哈一笑:“那不必。”说罢他似乎生怕萧乾不相信不是自己干的,又严肃着脸补充:“一个丞相之位罢了,事到如今,我已稳稳纳入囊中,又何必自讨无趣,杀人放火?” 萧乾侧过脸,眸底烁烁生辉,“那把火若烧死了谢忱、烧死了我、也烧死了宋骜……谁会比较开心?” 苏逸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半眯着眼打量萧乾冷风中肃杀的容颜,莫名道了一句:“我才十七岁……还不想死。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听见你说什么。” 这货说罢,“驾”一声,便冲在了前面。 萧乾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暗,却没有再说话,只打马赶上宋骜,沿着御街宽敞的大道径直进入了内城。 ——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风雪却越发的大,天地间一片苍茫之色,冷得可以冻死无家可归的野狗。可位于皇城里的东宫暖阁的书房,在寂静的黎明,地龙却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一股子冷风拂起帘子,书房里的灯火微微一闪,那坐在窗边软椅上的男子便慢悠悠抬起头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头戴风雪帽的男子,撩帘而入。 “殿下。”来人肩膀上积雪未化,声音也略带几分惊恐的颤意,“属下有急事禀报。” 宋熹身穿一袭暖色的寝衣,却一直未曾就寝。闻言,他俊气的眉头微微一蹙,把手上拿着一本书倒扣在案几上,使了个眼色,宦官李顺便退了下去,顺便关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只剩二人了,宋熹也不急着问,起身亲自拿了镊子挑着灯芯,慢吞吞问:“说罢,什么事?” 来人考虑一瞬,走到他的身侧,才附耳低语。宋熹听着,挑灯芯的手稍稍一顿,面上有刹那的凉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将沁在灯油里的灯芯拨弄出来。 “晓得了,下去吧。” “喏。”来人退着走了两步,又回头拱手道:“殿下不去金瑞殿面圣吗?这会子文武百官都在往宫里赶,萧乾也去了。” 宋熹默了默,唇角上便带了一丝笑,“去。怎能不去?”说罢他轻声喊:“李顺,来为本宫更衣。” 门再一次开了,那人出去了。紧跟着,就有人小步进来,慢慢搭上了宋骜的腰,轻柔地为他宽衣解带。 宋熹心里想着事,自然而然地抬起双臂配合。他在暖阁里头穿得很单薄,但等下要出门,便要穿厚重些。李顺平常伺候他是习惯的,这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笨手笨脚的,弄了好一会都没有弄好。 “李顺你这差越发当得仔细了。”宋熹有些不耐烦了,斥了一句,便低头去瞅那双手。 只一眼,他愣住了。 待慢慢转头时,眸底已有凉意。 “是你?” “是臣妾。”这声音,羞怯小意,也柔软入骨,那一张带了紧张的小脸上,五官精巧,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嫣红,也是一个少见的绝色。 她见宋熹审视的视线落在脸上,迅速低垂着头,咬着下唇,用少女般的羞涩,回复了他的询问,“臣妾没有做过这些事,做得不好,殿下见谅。” “太子妃歇着去吧,这种下人的活,无须你来做。”宋熹面色凉凉,低喝一声,语气已有恼意,“李顺,东宫是养不起奴才了吗?” 李顺伺候他有些年了,极是了解太子爷的为人,平常大多时候都很温和,不会随便处罚下人,可他一旦动了真怒,便是不动声色,也可以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奴才来了!来了,太子爷息怒!” 李顺匆匆进来,帘子撩起的冷风也顺着他扑入室内,太子妃瑟缩一下,似是受了些凉,也受了些惊,眼皮拼命眨动着,强忍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慢慢福身。 “臣妾告退。” “嗯”一声,宋熹由着李顺为他系好领口,披上风氅,大步从她身侧过去,那衣角刮出的冷风,将她头上的青丝撩起,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上面青青的血管似乎也清晰可见。 她咬唇,“恭送太子殿下。” 似哭未哭的声音,从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嘴里道出,那种强忍的酸楚与无奈,任何男子听了想必都能生出几分怜惜。宋熹微微皱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她。 她抬头,梨花带雨,却福着身子一动也不动,“殿下……” 宋熹缓缓道:“你父亲过世了。” 谢青嬗清秀的面孔猛地一白,原本福着的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她嘴皮颤动着,声音几乎带着颤意,“父亲他……他昨日还好好的,虽,虽说被陛下,下,下了狱,又怎,怎会……” 她结结巴巴说不出剩下的话。 宋熹慢慢一叹,声音温和下来,“你父亲的后事,恐怕还得你来操持……先去歇一会吧,一会我差人来唤你。” 谢青嬗低着头,不说话,只垂泪不止。 宋熹视线掠过她的面孔,然后慢慢转头,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了。 “砰”一声,门合上了。 谢青嬗慢悠悠抬头,一脸凄恻。 这位太子妃是谢忱的女儿,也是宋熹的表妹。从古到今,似乎从来没有比裙带关系更为稳固的关系了,所以,这样的联姻并不少见,也是一些世家为了巩固荣宠的不二法子。 可这谢青嬗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虽贵为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却因为这层暧昧的关系,并不得太子宋熹喜爱。几个月前死了哥哥,几个月后……连父亲也没了,还没得这样突然。 古时女子的倚仗,无非是父亲,哥哥,还有……儿子。如今她一个都没有了,往后在这吃人的地方,又当怎样立足? 她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眼眸沉沉间,却是一种无奈,“爷,嬗儿往后,可怎么办?我还能靠着谁……靠着你吗?” 她喃喃念着,一个丫头慢吞吞入了书房,默默上前为她披上风氅,“太子妃娘娘,太子爷已经走远了。” 谢青嬗看着她,“兮儿,你说我错了吧?” 祾兮默默看她,“奴婢不懂。” “是,你不懂,可确实是我错了。”谢青嬗笑道:“错在,投错了胎,生错了人家……” “啪”一声,门板有沉闷的声音。 “谁,谁在外面?” 祾兮低呼着,开门看去。外面天还未亮透,黑压压一片,白雪翻飞,呵气成霜,可院子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小声嘀咕一句,突地门板上插着一只带了羽毛的小箭,小箭斜斜入了门板,箭尖上还穿了一张字条。 “什么东西?” 祾兮取了下来。 她是谢青嬗的贴身丫头,从谢家陪嫁过来的,按了时下的规矩,也应是太子的通房,太子的女人,只不过宋熹连太子妃都没有临幸,自然更排不上她了。更何况,有谢青嬗在,她从不敢肖想宋熹,只在陪嫁入东宫后,常伴谢青嬗读书,识得些字,于是把那字条上的字都认全了,呆呆发着愣,手不停颤抖。 “这,这怎么可能?” “兮儿,是什么?”谢青嬗走出来。 祾兮颤着手把字条呈上,垂下了头。 谢青嬗看一眼,脸唰地一白。 “谢忱之死,与宋熹有关。” —— 南荣紧张的局势在这一夜达到了巅峰,整个临安城似乎都成了一座不夜之城,四处充斥着人声与狗吠。 国之事,无小事。 一个丞相之死,自然也是大事。 离天亮不足一个时辰了,更夫的梆子已敲四下,可皇帝的金瑞殿的侧殿却一片灯火通明,临夜从被子里把自己挖起来的王公大臣们齐整整地看着大殿中间那个捡着血淋淋人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尽管他们都知晓萧乾清凉无情,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可他们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般肃杀的他。 几个养尊处优的大臣,几乎当场发吐。 至化帝整夜未眠,眼睛里全是通红的血丝。一个人的权利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压力也就有多大。整个殿中,最凝重的人当数他。 “萧爱卿,你准备如何给朕解释?” 逃狱,杀人,调兵,确实都需要解释。 可拎着人头前来的萧乾,却分明没有犯了事的直觉性,他态度轻松,神色闲闲,仿佛来参加一个为他庆功的晚宴。 “陛下,臣无过,只有功。” ☆、坑深111米 无声邀请 萧乾低低的声音清晰入耳,并不强势,可一字一字,却仿佛带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不仅让殿内众人刹那凝滞,便是龙椅上端坐的至化帝,也微微失神。 面对君王之怒也可以从容不迫的人,整个南荣找不出几个,而萧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曾经,至化帝最为欣赏他的地方,正在此处。 然而如今……终是尾大不掉了吗? 疑心生暗鬼,至化帝象征性抬了抬手,将满腹怒意藏起,露出一个宽和慈祥的表情。 “萧爱卿且说说看,功在何处?” “谢陛下!” 萧乾上前拱手,唇角绽放一抹浅浅的笑意,仿佛一朵受暖的玉兰花在冷风中无声盛开,让凝滞的大殿内瞬间回暖,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在他的身上。他不笑时,俊美无匹。可他笑时,那俊美,竟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挪不开眼,以至于竟无人发现从大殿门口慢慢入内的太子爷宋熹。 万物俱寂。 人人都在疑惑萧乾的笑。 近来,他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多了。这让习惯了他凉心冷意的众人都略感违和。尤其是这个笑……他竟然是拎着谢忱的脑袋在微笑。那颗脑袋上的头发从包裹的青布中漏出几缕,被夜风惊得一拂一荡,与萧乾松快的面色鲜明对比,无端端让人脊背发麻。 人对于猜不透的事物,天生有惧意。 于是萧乾这么一个男人,喜怒之间,便可影响众人的情绪,让人随了他时惊时诧,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宋熹走近,在萧乾身侧站了一瞬,慢慢往左几步,立于长长的列班前面。 旁人未注意他,萧乾却注意到了。 他侧身向宋熹请安,依据拎着那颗脑袋。 宋熹也给他一个温和的致意,轻松带笑,温润得像一块暖玉。 众人这才发现过来,给太子殿下行礼。 宋熹淡淡回应,笑着,目光只看萧乾。 二人目光相对处,暗流催成冷风,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空间里“滋滋”的碰撞,火花四溅,却又转瞬便消失不见。 萧乾扬了扬唇角,收回眸子,望向上首的至化帝,恭声道:“陛下,御史台狱那一把大火,是谢忱所为,已无疑问。谢忱畏罪潜逃,纵火伤人。臣为自保,逃出火场,调兵围堵,抓捕逃犯,是为国尽忠,这便是功。臣原想给谢忱一个改过的机会,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欲与臣兑命,臣若不伤他,伤的便是臣自己。” 顿了顿,看至化帝眉目微沉,他又笑了笑,指着那颗脑袋道:“他乃罪臣,命贱。臣乃功臣,命贵。自是不愿与他同归于尽。臣错手弑之,又何过之有?” 一场手起刀落的血腥弑杀,被他轻描淡写一说,仿佛就成了一件波澜不惊的小事。而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当朝宰相,还拎着他的头颅上殿,分明是世间最重的羞辱,他却轻松就好像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谁让它爬过来想蜇我?它贱,我贵。我为免它沾上身,一脚把它踩死,哪里有错? 都说死者为大,人死如灯灭,多大的仇怨,萧乾非得如此? 殿内安静得如若无人。 至化帝也是久久不吭声。 他很清楚,临安府二十万禁军未经他旨意,便悉数受萧乾之命出动围城,这震撼临安的举动,又岂是为了抓一个谢忱? 至化帝心里像搁了一块大石头。 这石头就压在他的心脏上,有点闷,有点堵,却推不开,还毁不得。萧乾是想借由此事变相告诉他,军政大权得他说了算吗?还是他想告诉他,就算他贵为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不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个臣子坐大了,属实令皇帝头痛。 尤其内忧外患之际,至化帝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在好些事情上受萧乾掣肘。 兵权,重于泰山。 ……是当想想法子了。 皇帝微阖的老眸,皱纹深深,可当他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萧乾身上的时候,脸上已隐隐浮上笑意,就像真的在设宴欢迎一个杀敌归来的英雄。 “谢忱勾结珒人,劫持军备,滥杀无辜,误国欺君……还放火潜逃,置御史台狱死伤无数,其恶迹累累,罪无可赦。萧爱卿杀得好,此人死不足惜!” 皇帝一语定乾坤。 谢忱贵为当朝宰相,这一死,也不过换了个“死不足惜”。 众人皆垂目不语,可至化帝掷地有声地说罢,再环视一遍,又凝重着面孔,沉声道:“枢密使萧乾于危难之际不忘国事,抓逃有功,杀人无过,乃国之柱石也。南荣有萧乾,国无忧患,朕备感欣慰。即日起,敕封枢密使萧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着令史部草拟文书,为萧乾请俸加酬。” “咝”隐隐有抽气声。 紧跟着,殿内便冷寂一片。 每个人都定定看着皇帝,没有只字片语。 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没有料到的。 欺君、逃狱、杀宰相、动用重兵包围京师,变相要挟皇帝……几件事综合在一起,众人以为萧乾放下兵器单枪匹马入皇城大殿,是这个局里走得最差的一步败着。至化帝原就已经动怒,借此机会,把他推出去斩首示众都是轻的,说不得就要夷九族,诛党羽了。可皇帝却不罪不罚,反倒加封。 更可笑的是,他分明已无官可封。 枢密院已掌军政之权,可调动兵马。而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更是象征着南荣最高的军职,领军政,掌征伐。 任何时候,出现这样的封赏,都是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可至化帝却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情况下,波澜不惊地说了出来。 更诡异地是,萧乾细思一瞬,竟丢下谢忱的人头,任由他滚落在边上,然后单膝跪地,低头拱手道:“皇恩浩荡,臣感念之,却受之有愧,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哗然。 这样的好事,人人求之不得,萧乾却断然拒绝了? 可就在众人惊疑之际,至化帝眸底幽光一闪,却哈哈一笑,“这天下,若萧爱卿都受不得,还有何人受得?”然后他似是欣慰地捋一把胡子,像个慈祥的老人,喟叹道:“朕老了,身子也不大好,好多事情,都是倚仗各位喽。萧乾领了差事,为南荣再操持操持吧。” 皇帝都低声下气说成这样了,萧乾若再不应允,那就不是不给皇帝的脸面,而是直接打皇帝的脸了。 萧乾拧眉,终是无奈,“臣……谢恩!” 至化帝扩大了笑容,哈哈一笑,连道几声好,又朗声对殿内众人道:“明日晚间,朕在御春园设宴,款待诸位爱卿。一来为萧爱卿祝贺,二来,另有一件大喜事。”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可气氛和暖下来,众人也都跟着议论。 “大喜事?哈哈,甚好,甚好!” “敢问陛下,是何喜事?” “陛下还请说来,也让老臣们跟着高兴高兴。” 看众人眼巴巴盯着,至化帝笑眯眯将目光望向沉默在列的萧运长,闲闲地拿过案上一道折子,不轻不重地道:“御史台狱走水,死伤者众,国之大殇,朕亦忧思不已。萧国公体恤民情,忧朕之忧,连夜入宫为萧六郎求娶朕的爱女玉嘉公主,为国冲喜,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顿了顿,他又哈哈一笑,再无半点“忧思”之态,满是愉悦地道:“朕已允了,明日御春园之宴,可算双喜临门,诸位爱卿务必前来,朕定要与尔等畅饮一夜。” 众人愕然。 静了片刻,又纷纷道喜不已。 萧运长会连夜入宫请旨,便是害怕萧六郎犯的事儿被皇帝降罪,祸及萧家。而陛下不治罪反嘉奖,甚至敕封萧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来是把他招了驸马。 众臣心里敞亮,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可萧乾静静立在殿内,却无只字片语。 萧运长瞄他数眼,见他仍然凝滞不动,不由焦躁地低斥一声,“六郎还不快叩谢陛下恩典?” 屋外,风雪堆积,屋内,火光通明,萧乾的表情像被数九寒冬的雪凝过,没有半分温度。瞥了他爹一眼,他慢腾腾拱手, “陛下,臣不敢娶公主!” 恭贺声停了。 众人堆笑的脸收敛了。 萧运长的脸也拉得老长,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婚姻大事,何时由得你做主了?” 他猛给萧乾丢眼色。 可萧乾却置若罔闻,固执地致礼,一动不动。 从喜到惊,殿内的气氛转变很快,至化帝一张老脸也冻结了。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却当场拒绝,这事换了哪个皇帝,脸面都会挂不住。 “萧爱卿可是看不上朕的女儿?” 这句话至化帝问得有些低重。 隐隐的,似乎还包含了一层杀气。似乎只要萧乾敢拒绝,先前他曾赐予萧乾的一切,都可以收回来,甚至治他之罪似的。 萧运长捏了一把汗,可萧乾却很淡然,“不敢欺瞒陛下,微臣乃四柱纯阳之命,相士说,此命不利六亲,命运多舛,克性极大,乃孤寡之命。” 他的声音很从容,可那淡淡的,冷冷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平添了一抹凄哀。 众人盯着他不语。 他顿了顿,头微微抬起,余光瞄一下萧运长变色的脸,继续对至化帝道:“微臣幼时也因此命,被家中嫌弃,赶出府外。可微臣并不曾埋怨。因为微臣确实克兄克父。自打微臣入府,兄长便病灾不断,父亲征战也惨遭横祸,九死一生,差点性命不保,整个族内无一消停……” 他说得头头是道,而萧家这当子事,朝内有八卦之心的人,包括至化帝都一清二楚。听说当年便是因为萧运长接纳了外室子萧长渊认祖归宗,住回了楚州的家中,不过一月,萧大郎便突然生了一场重病,董氏曾狠狠闹过一回。可从此之后,萧大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了。 不仅如此,素来骁勇善战的萧运长,在两个月后出征也横遭大祸,差点死在边陲,再回家后,也因为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上战场,国公之名便单单只成了一个爵位,萧家一脉也从此无人可堪顶梁之柱,萧家在朝中势力也渐渐势微。 那十几年,谢忱贵为宰相,权倾一时,几乎拔除了萧家扎根在南荣的盘大根基,直到萧乾再入朝纲,萧氏一族这才得以翻身,而萧乾四柱纯阳的“克性”之命,也渐渐被人忽略。 但他此番主动提及,众人也不免尴尬。 当年,多少人曾对萧家的衰败暗自生喜? 又有多少人曾经给过突然冒出头的萧六郎当头一棒?他一步一步爬上枢密使的位置,没少吃过这些老臣的暗亏。 可萧乾似乎全然不记得那些事,只道:“离家之后,微臣偶得高僧点化,在佛前忏悔许愿,此生寡欲清心,永不婚配,以免害人害己。” 至化帝目光凝了凝,似在考虑。 萧乾抿了抿唇,似有叹息:“玉嘉公主天姿国色,微臣求之不得,但微臣生得此命,不得不为公主考虑,为陛下考虑,为社稷考虑。” 他凝视着至化帝。 殿内众人也凝视着至化帝。 若萧乾娶了玉嘉公主,那便是至亲至爱之人,按民间的叫法,至化帝他也得叫一声“爹”,那么,四柱纯阳“不利六亲,克性极大”的衰运,岂非也要累及皇帝?累及江山? 久久,至化帝抬了抬手。 “罢了,都退下,容朕思量。” —— 萧乾骑马走出皇城的时候,天边已泛起了斑白之色。他望向天空还未停歇的雪花,微微眯了眯眼,猛地拍打马背,“驾!” 一辆马车从他后面驶来。 远远的,车上那人撩了帘子。 “六郎,且住!” 苍老的声音,带着受风的咳嗽,让萧乾皱了皱眉头,终是勒住马缰,调转马头,走到马车的前方。 “父亲大人何事交代?” 萧运长屏退了左右,抿紧嘴唇看着风雪中静静而立的儿子,打量着他那张半掩在风氅帽子里的脸,有那么一瞬,恍然看见了六郎他亲娘,不由怔了怔。 六郎的亲娘长得极美。 她的容色与气度,皆不同与南荣任何一个女子,二十多年过去了,萧运长却至今都能清晰记忆,当年他初见她的第一眼,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从未有过的心动。 只可惜,那时他不懂。 如今懂了,却斯人已逝。 她是萧运长出征北方的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当夜南荣军队大捷,他的部众抓了不少胡族舞姬,把中间最漂亮的一个献给了他。 当夜,萧运长便在中军帐里睡了她。原本她那样的身份,睡了一次,若赏给部将,或随便处置,不会再有下文。但她实在太过柔顺,太过美艳,他睡了一次,得了些滋味儿,便带回了楚州,置了一处别宅安顿。 萧运长堂堂国公爷,原本纳一房小妾,不算什么大事,他大可以名正言顺把她接入府中的。一开始,他也有过这样的打算,可六郎他娘不仅美艳过人,肌白而嫩,还天生异瞳,看上去妖娆妩媚,长得便有祸国之像,外型还不似南荣女子。当时南荣与北方珒人和草原部落关系紧张,萧家与谢家的关系更是水深火热,若萧运长堂而皇之的纳她入府,难免被谢忱抓住由头添油加醋的参奏一番,惹人非议。 于是,为了萧家,为了前程,他把此事隐瞒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起,萧府上下谁也不晓得他置了外室。 但纸包不住火,他的心管不住他的腿,他三不五时去与她私会,时常流连别宅,乐不思蜀,没有引起萧家注意,却引起了谢家注意。 趁他不在,谢忱打起了她的主意…… 那一日,也是这样大的雪。 她从别宅里逃了出来,顾不上穿好衣服,赤着一双脚,牵着小小的六郎,就那般跑到了萧府求助于他。 可偏生他不在府中,他母子二人被董氏撵了出来。等他再回楚州,已是一月之后,他不知原委,她也不肯言明,可外头的风言风语却多了起来。 他被老夫人召见,在祠堂罚跪三天,仍然执意把她抬了姨娘,将她与六郎接回府中安置,可她再不若往日那般柔顺,更不得快活…… “父亲若无事,儿子走了。” 萧乾幽冷的声音,在夜空中静静传来,每一个字都很轻,却仿若蜇心之针,刺着萧运长的心脏,将他从沉痛的往事中,一点点拉回。 “六郎……”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讷讷地看着天,“那一日,也是这样大的雪,你母亲她……” “他死了,死在我的剑下!”萧乾打断他,目光阴冷,似乎手刃仇敌,并没有让他的灵魂得到解脱,“不仅谢忱要死,整个谢家都将为她的亡魂作祭。” “六郎……”萧运长突然老泪纵横,“幼时的六郎,很爱笑,很可爱,像个瓷娃娃,人人见到都会说,怎会有这样乖巧的孩儿,这小郎君长大了,得多俊啊,尤其那双眼……怎会有孩子的眼珠生得那样好看?” “父亲不是曾说,那是妖孽之眼?”萧乾轻轻笑着,视线一点一点移向他,仿佛在生生剜着他的肉,“我生得像她,对吗?尤其这双眼。” “是,像极了。”萧运长喃喃。 “是父亲放弃她的,后悔吗?” 萧运长吸吸鼻子,望天长叹一声,“后悔……” “后悔也无用。”萧乾打断他,冷笑,“告辞!” “等等!”萧运长回过神来,看着儿子冷峻逼人的俊脸,微微一叹,“当年是为父对不住你们娘俩,可六郎,今日之事,你也太过莽撞!不论如何,你也不该拿此事拒婚呐?若官家深查,知晓你母亲非南荣女子,这样的身份,难免被人诟病,官家生性多疑,恐怕往后也再难重用……而且,如今谢忱得诛,你若娶得玉嘉公主,不仅是良缘一桩,对咱们萧家也多有助益……” “萧家是你的萧家,与我何干?”萧乾看着面前这个因为生病,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了许多的男人,淡淡说罢,忽地偏了头,似是不想再看,又似是不忍再看,“天寒地冻,父亲身子不好,还是少出府走动得好。” 马步往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回头,却又低声嘱咐,“老寒腿最怕过冬,战场上那些伤,过冬也会难受,等两日我回府给你开些方子。” 萧运长目光微凝。 定定看着儿子的背影,他嘴唇有些颤抖,“六郎,父亲无事,这病好不了,也死不了。可萧家……”重重一叹,他复又道:“萧家也是你的萧家。国公这个爵位,也早晚是你的。” 萧乾回头淡淡看他。 那雪夜下的目光,像一汪冰冷的湖水。 “父亲以为我会在乎一个爵位?” 萧运长微微一怔。 “那你在乎什么?难不成你……” 似是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他赶紧住了嘴。 萧乾却笑了,一双冷鸷的眸中,一层浅浅的碎金色光晕在慢慢扩散,带着一种遮天盖地的霸道,淡淡道:“河山千里,天涯万丈,旁人策得马,我必挽得弓。” “你……荒唐!”萧运长大惊,唇角几不可察的颤抖,声音小了又小,“一日为臣,世代为臣。事主奉公,忠孝两全,乃萧家祖训,你忘了?六郎,听爹一句劝,那河山千里虽美,不是你的。天涯万丈虽高,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我就拿。”萧乾转脸看他,眼底光芒乍现,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一字比一字冷,“不是我的,我就抢。” “我以为,你只为报仇。”萧运长似在叹息。 “只为报仇,我先杀你。”萧乾冷笑一声,紧了紧绳子。 萧运长狠狠一窒,迎上他眸底冷冷的寒意,一种似无奈、无悲呛、又似无能为无的情绪让他一张老脸,霎时像苍老了十岁。 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可他的凉薄无情,却让身为老子的他感到害怕……因为这世间,似乎已经没有六郎在意的人。所谓“无欲则刚”,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人,狠起来真的可以狠到极致。 若有一个女子,可以暖了他的心,制住他的人,不让他为所欲为,岂非好事? 萧运长悠悠问:“六郎,大殿上的话是真的吗?” 萧乾抿了抿唇,“什么话?” 萧运长一叹,“此生永不婚配?” 视线一寸寸凉却,萧乾深不见底的眸,不见半分温度,他道:“你猜?” 萧运长:“……” 这刹那的狡黠,让他激动不已,仿若又见幼时的六郎,可萧乾却全然没有和他叙旧的兴趣。他拍了一下马背,“驾”一声,“儿子先行一步,父亲慢慢猜。” 马蹄的声音,在静夜下格外清晰。萧运长看着他良久无言,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之中,他方才放下帘子,无力地倚靠在马车上,长声一叹,唤回侍卫。 “回府。” —— 萧乾刚入得枢密使府,薛昉就迎了上来,一边拍着他肩膀上的落雪,一边笑道:“使君总算回来了,墨姐儿还未入睡哩。” “还没睡?”萧乾脸色一沉。 “是。”薛昉被他一吓,赶紧低了头:“属下劝她好几次,她都不肯,愣是要等着使君回来,恐是忧心使君了。” “嗯。”萧乾缓和了声音,唇上有一抹笑痕。 薛昉察言观色,继续讨他喜欢:“天还没亮透,墨姐儿就去了灶房,蒸了糕,熬了粥,都温在炉子上,说等使君回府就能吃了。”语速极快地说完,他想了想,又道:“使君是个有福气的人,墨姐儿心灵手巧,性子温驯……” 萧乾一怔。 默了默,他慢吞吞看着薛昉,“她性子温驯?” 薛昉连忙缩了脖子,“偶尔,偶尔……不。属下是单指她对使君性子温驯。” 萧乾哼一声,大步往内院走。 “下次拍马屁,说清楚一点。” 薛昉很无辜:“……” 在枢密使府里,萧乾住的地方与楚州一样,也叫乾元小筑。回到自己的住所,他似是轻松了许多,面上添了几分暖色,大步走入院子,行色匆匆,似有急切。 可不等他入屋,一条大黄狗就扑了过来,又摇尾巴又摆头,前蹿后跳地围着他亲热,也愣生生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急:“让开!” 旺财:“旺旺!” 他走左:“你这狗东西!” 旺财:“旺旺!” 他闪右:“听不懂人话了?” 旺财:“旺旺!” “旺财,怎么了?!”墨九听见院里的动静,跑出来就看见院子里与狗纠缠不清的男人。 银装素裹的天际之下,他颀长的身姿,如芝兰玉树般吐着幽幽的芳华,黑色的发、黑色的衣、黑色的皮风,与白色的积雪衬在一处,竟是那般俊美。一黑一白,是世间最为简单,却又是最为迷人的搭配。 “你回来了?”她微微一笑,奔了过去。一个晚上待在府里,她担心了他这样久,见着他安然无恙地回来,欣喜之余,脚步不免也有些急切。 “仔细些,地滑。”他迎着她过去,将飞奔而至的女子接住,紧紧一搂,便纳入了怀里,掌心顺了顺她脑后扩散的头发,“这么冷,跑出来做甚?” “我不怕冷!”墨九软在他的怀里,眼神儿往上一瞄,“这不有现成的暖炉么?” 说着她便将冰冷的手往他腋下伸去,萧乾皱了皱眉,并不阻止她,反把她搂得更紧,声音喑哑道:“小妖精,再惹我,破戒了?” 噫,这句话有些耳熟? 墨九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皱了皱鼻子,埋首在他怀里,那清淡的薄荷味儿与男子气息混合一起,清盈入鼻,让她整个身子有些酥软,无力地依靠着他。 “萧六郎……” “嗯。” 他浓浓的鼻音很哑,有一种慵懒的暧昧。 墨九翻了翻眼皮儿,抬头看他,正好与他低垂的视线相撞,不由微微一怔。那火一样的眸中,似燃烧着两团火焰,这刚烈的风、这飞舞的雪也灭不了它分毫。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要吃人似的,怪吓人的……”墨九狐疑地问着,可话还没有说完,只觉身子突地离地而起,她被萧六郎整个儿的抱了起来。 这感觉有些奇妙,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了……记忆中,唯一一个这样紧密抱她的人是她的爸爸。可自打她晓事,慢慢长大,连爸爸也不这样抱她了。 她喜欢得眉飞色舞,双手揽紧萧乾的脖子,像个小姑娘似的,两条腿来回扑腾着,不停唤他,“萧六郎,来,转个圈儿,转几个圈儿……快嘛!” 萧乾怔了片刻,方才领会她的意思。 虽然他不懂得墨九要“转圈”的心思,他却依言照做,掐着她窄细的腰,双臂用力,便抱着她在漫天舞动的飞雪之中,原地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他用力的胳膊高高扬起,墨九的惊叫声与笑声,也传了老远……只可怜了地上的旺财,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跟着他们一圈又一圈的瞎转。 墨九哈哈大笑。 “好玩,萧六郎,再转。” “你头不晕?” “不晕,再来再来,我可喜欢。” “……” 雪地上,笑声不断。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似乎与风雪浑为了一体。一个裙摆飘逸、一个风氅飞扬,一个笑容娇俏,一个容颜清俊,一个如那雪中妖姬,一个如那下凡谪仙,各有美丽,各有妖娆……将这一片纯白的世界点缀得宛若仙境,便是将世上所有与美有关的词汇堆积一处,也无法描述万一。 墙角处,有几颗脑袋探了又探。 “娘也……这是咋的啦,转不停呐?” “不是一家人。”声东说。 “不进一家门。”击西说。 “没事就发疯。”走南说。 “连狗都很笨!”闯北总结。 “妙啊!” 院子里的两个人当然不晓得已经被四大隐卫当成了“疯子”,等墨九玩够了,终于心满意足地被萧乾抱着入了屋子。 与外面的冰冷不同,屋子里很暖,萧乾没让她下地,一直抱着走向了他的房间,于是那长长的一段路,便添了暧昧,连地也松软得像铺了一阵棉花,墨九心里软酥酥的,看着屋内的灯火,心脏怦怦直跳。 “萧六郎……”莫名的紧张感,让她下意识想找点儿话说,于是,她想了想,眉眼弯弯地问:“萧六郎,你入宫,没发生啥事儿吧?” 萧乾眉梢一挑,把她放在椅子上坐好,解身上风氅,拍拍雪花,搭在衣架上。 “疯够了才想起来问?” 墨九认真地托着腮帮看他的脸色,喟叹一声,说得情深意重,“这话太没良心了。你都不晓得,我老关心你了。你若再不回来,我都准备闯入皇城,与你一同赴死了。” 萧乾:“……” 墨九嘿嘿一声,“不信?” 萧乾摇头,“你会嫌麻烦的。” 墨九哈哈一笑,“那是。一同赴死这种事,何苦来哉?你若真的死了,我肯定也舍不得死。我会把你没吃过的吃回来,把你没享受过的,享受回来,这样才不负你的情义嘛。” 看她说得认真,萧乾哭笑不得,“你个没心的东西,除了吃,还懂得什么?” “谁说我没心,我心大着哩。”墨九笑嘻嘻揭开炉子上温着的稀粥盖子,用白玉似的瓷碗盛了一碗,放在桌上,鼓着腮帮吹了吹,抬眸道:“你不要以为姐就只懂得吃喝玩乐,姐的本事,说出来怕会吓着你。放心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总会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阿九。”萧乾严肃地坐过来,突地夺过她手上的勺子,将她略带凉意的小手握在掌心,慢吞吞道:“现下便有一件事,用得着你。” 看他说得严肃,墨九微微一怔。 “何事?” 萧乾唇角微弯,“好事。” 墨九不解的挑眉,“你要嫁我为妾?” “……”无奈地扫她一眼,萧乾紧了紧掌中柔若无骨的滑腻小手,心疼的揉了揉,凝视她片刻,缓缓道:“阿九,艮墓有着落了。” 墨九几乎要停止呼吸。 八卦墓一直没着落,这些日子以来,她没有一日不在心里念叨,也想过无数种可以的存在,可天下之大,她依旧毫无头绪,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忍不住激动,一把反抓住萧乾的手。 “在哪儿?” 萧乾不答,一双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灯火下,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深邃,既正经,又邪魅,既无赖,又尊贵,仿若带着蛊惑人心的无声邀请。 “亲我一口,便告诉你。”   ☆、坑深112米 盛情难却,只好却之 墨九微微一愕。 从对八卦墓的猜想,到“亲一口就说”,萧乾话锋转变有点快,墨九半眯着眸,与他灼灼的目光在空气里交缠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被调戏了,被萧六郎调戏了。 “俗!”她道。 “忒俗!”她又道。 “萧六郎,你真的俗!” 又低斥一声,就在萧乾敛眸思考的瞬间,墨九猛地拉紧他的手往前一扯,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上半身往前一斜,几乎整个儿偎入他的怀里。那亲密的姿态,让萧乾始料未及,僵硬地身子情不自禁往后一仰,有一种玩鹰被鹰啄的无奈。 墨九却再次靠上去,不以为意地笑。 “傻啊!亲一口什么的,早就过时了。” 他仰着头,看着软靠身上的墨九,抿嘴不语。 “六郎……”墨九轻唤着,凑近他的面颊,用一种令人沉醉的迷离柔声,轻轻呵气,“一看你便是没有经验的人。罢了罢了,我也不期待你能给我什么惊喜,我教教你好了。你可晓得一般男子撩姑娘,都是怎么撩的吗?” 她熟稔的语气,让萧乾目光有些沉。 “你很懂?” “那是自然。我说过,姐懂的东西可多了……这便教你两招。”她笑眯眯搭在他的肩膀上,头越来越近,与他相视一瞬,突地偏头,嘴唇从他侧脸错过去,堪堪擦过,像是有意,又似无意,往下一低,吻在他的肩膀,手却慢慢从他肩膀滑落,鱼儿似的游弋在他面料极软的衣衫上。 若有似无的淡香,亲密相缠。 灯火更暖,情绪也更为暖昧。 温度渐渐上升,炉火似乎更为亮敞。 两个人穿得都不太厚,单薄衣裳之下,身体轮廓一经接触,便有了质的变化…… “怎么了?不喜欢?”墨九见他紧抿薄唇,身子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却笑着收回手,轻描淡写地抚上他修长的脖子,指着上次*蛊宿体破皮的地方,故意“噫”了一声,“这里怎会留有疤痕呢?” “有吗?”缠蜷时被打断,萧乾的声音哑而闷。 “当然有。”墨九解开他的衣领,拧着眉头,认真在他脖子上检查,白腻的指尖摩挲着那一处浅浅的疤痕,似有千般柔情,万般怜惜,动作缓、轻、慢,挠得人心尖儿发颤,她却冷不丁低下头,在那淡淡的痕迹处印上一吻。 受过伤的地方,格外敏感,何况颈窝? 萧乾高大的身子哆嗦一下,“墨九。” “嗯。”她辗转轻抚,语气柔柔,“这一招,可学会了?” 他目光斜斜睨她,嘴唇越发抿得紧。她一笑,温热的吻落在上面。轻的,酥的,痒的,一种他从未经受过的,古怪的温柔之意便顺着那一道浅浅的疤往他四肢百骸游窜,仿佛燎原之火,瞬间便燃遍了他的领地,让他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这样的角度,他侧目只能看见她半张脸…… 可便是这样的角度下,她的俏媚,近乎完美。 他看得似乎有些痴了,墨九却倏地停住,轻缓地喘着气,似乎这一吻让她受了累,耗尽了力气,那呼吸声带着喘意,让他心尖一阵缩紧,发酥……可她并没有抬头,依旧俯首在他脖子里,柔软的唇贴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吻,细碎而温柔,带着致命的引诱。 “懂了吗?萧六郎。” 他早已云里雾里,“嗯?” “亲一口,是不够的。”她含糊道:“起码得亲好多口。” “……”萧乾不答,掌心搂紧她的后背,带是怜爱之色。 从来无人这般对待过他,细密的吻,香丨软的唇,在他的脖间缠绕,温软的呼吸却悉数落入他的耳窝,痒痒的,麻麻的,快意的,激起他埋藏多年的炽烈之火,那火苗越窜越高,四处游离,忽而上,忽而下,狂乱地冲袭着他们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的禁忌关系。下丹田,入脐下,让他身子紧绷而起,一种恨不得与她捆在一起燃烧,恨不得颠覆这红尘俗事的渴望,让他看她的眸色更深。 似是迫不及待,又似紧张彷徨。 在男女之事上,萧乾并不比墨九有经验。 墨九虽然也不懂,可好歹来自资讯发达的时代。 一番折腾,看他手脚僵硬,额头微湿的样子,反调丨戏成功的墨九,唇一场,弯出一个邪恶的弧线,一点一点将脸贴上他的,感觉他屏紧呼吸,搂着她更为用力,她又笑眯了眼,猫儿般慵懒地在他耳窝里呵着软气地问:“学会了吗?” “……”萧乾闷声问,“哪学的?” “就不告诉你,急死你!”墨九轻笑。 “……” “萧六郎。”墨九晶亮的眸,紧盯他的眼,“亲了这么多口,够不够交换艮墓的消息了?” 萧乾赤红的目光,微微一怔。 她竟有心思问这个? “嗯?”看他一脸迟疑的样子,墨九微微一哂,不由喟叹:艮墓是什么鬼,恐怕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吧?书上之言果不欺人,雄性生物天生都是用下头思考的货,便是萧六郎也无例外。 她这般寻思着,却听他沉声道:“不够!” 墨九暗自咬牙,果然没有看错。 “禽兽啊!……不过,我喜欢。” 她贴着他的脸说话,声音小得除了他二人,再无第三个人可以听见。末了,她顺着他的耳根复又慢慢亲起,手指轻轻挑开他的衣领,吻在他锁骨的位置,辗转几下,又停住,狐狸精似的,媚眼看她,“如此可够了?” “不够。”他声音略微喑哑,似憋着气。 “呀,不够啊?”墨九未察觉他的情绪,语气婉转地抬眼瞄他一下,与他灼灼的目光相视片刻,嫣然一笑,一只手从他的脖子挪到他的胳膊,轻轻一掐,感受到他肌肉在紧绷,她的脸色却更加柔和,柔柔的妩媚之气似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又似渗透在每一个毛孔里,让整个空间都暖暖的,漂浮着一种罂粟般蛊惑的暗香。 “那我再多亲几口?” 她一只手指轻搭在他的玉带之上。 轻轻的钩着,像要把它扯开,又像扯不开。 这似扯非扯的小动作,她从容,自在,他却像在受某火焚身的酷刑,她轻钩几次,他便难受几次,那手在身上,似带出了无数只小虫子,轻轻在爬,挠在他的心尖,让他口干舌燥,却不敢恣意妄为,想要汲取那诱人的甘泉,用以解渴,却又不得不克制。 “墨九,说正事,不闹了。” “这不是正事吗?”墨九微微启齿,眼波极为妩媚,声音却极尽无辜:“不是六郎说要亲一口才说……而我亲了好多口,六郎又说不够,一直都不够,我想,是不是还得再换个地方亲……”她说到这里,手指突然扯开了他玉带上嵌了宝石的搭扣,那一根图案精美的青玉带便落入了她的掌中。 “呀,我不是故意的。” 扯了好半天,她说不是故意的。 好,就当不是故意的吧,可她不故意的扯开了玉带,为何又要不故意地去撩他的袍子,嘴里喃喃,“六郎这是怎么了?……什么腿肿得这样高?” “阿九!”萧乾猛地拦住她的手,“好好说话。” “六郎身子不舒服?”墨九心头闷笑,可却没有忘记本分——她如今只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寡妇,那些现代知识先丢一边去吧,假装不晓得的挑一挑使君大人,以报他的调丨戏之恩,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事儿。 “我很好。”萧乾袍子怪异地撑着,脸上还保持着镇定。墨九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又低头瞅了瞅,“真的没事吗?”她拧着眉头便作势要扒,“还是看看,比较放心。” “……阿九!”萧乾站起来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好不容易挡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他定了定神,声音却哑得像是缺了水,“不要胡闹,我们来说艮墓。” “糊涂!艮墓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墨九审视着他耳根子上淡淡的红,皱眉盯着他,严肃道:“萧六郎,讳疾忌医可不好。没事怎会肿成这样?是不是你在宫里受了伤?来来来,我给检查一下。” 她去扳他的手。 萧乾握紧了她。 双手相握,他掌心灼烫,汗湿一片。 “说正事!” “受伤不是正事,却是大事。性命攸关呐!” “墨九!”他似乎在咬牙,与她“单纯无知”的双眸对视片刻,他终于醒悟过来什么,目光灼灼盯着娇俏又正经的小妇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墨九装傻,不经意收回手掠过那处高地,并非刻意,可刹那划过尖端的触觉,却让他哆嗦一下,狠狠揪住她的手,“……墨九!” 墨九也惊了,“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一不小心把前几回暴露了,看他着了火一样要吃人的眸子,她又狡黠一笑,“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是打痛了吧?要不要我给揉一揉?”她爪子张开,那跃跃欲试的样子,让萧乾很想松开手,却又不敢松开手。 感觉很……复杂、微妙。 终究,他硬生生道:“九爷的恩宠,我不敢消受。” 由着墨九性子闹腾下去,她到无事,他怕管不住自己。 “你都说是九爷恩宠了,却不敢消受,不是灭自己大丈夫的威风么?”墨九笑眯眯地逗着萧六郎,原本没有什么感觉,存了一大半开玩笑的心思,可萧六郎的样子,秀美多姿,翩翩皎皎,如此君子,却让她不知不觉动了心思。尤其他对待男女之事的态度,与她前世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同……他很认真,很慎重,不会把睡姑娘与吃饭喝水类同对待。墨九是个着重感受的人,这样子的萧六郎,让她悸动一瞬,竟把自己撩的动了情。 “萧六郎,你不说早晚是你的人?” 她抱住他的脖子,收起戏弄的情绪,亲密地坐到他怀里,双手捧住他的脸,感觉他怒而张狂的硬气,稍稍往外挪了挪,轻抿着嘴,几分认真几分戏谑地道:“二十多的人了,也不小了。我若说……愿意,你受是不受?” 这话没头没脑。 可萧乾身为男子,自有感悟的本能。 他把她抱了个满怀,却在拒绝,“阿九,不行的……” “你不行?”墨九故意歪曲他的意思,往他身上蹭了踏实,娇着嗓音,“……我怎么感觉,其实你很行呐?” 这姑娘是个磨人精,她明显没有太认真,却总容易让人很认真,听她这般说话,对他来说,无异于折磨。一种恨不得破茧而出的禁锢感,让他很是难过。他盯着她,一双深眸似有暗芒,恨不得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洞来,可语声倒还沉稳,“阿九是个好姑娘,我不能率性而为……” “哦。”墨九点头,“那六郎与哪个坏姑娘率性而为过?” 揪住他的语病,她便不松口,“怪不得人家都说姑娘不坏,爷们不爱。这般看来,我们萧使君喜欢的是坏姑娘啊?是梨花院的花魁,还是春风坊的头牌?她们都是如何坏的?如何讨使君欢心的?” “我哪有!” 萧乾皱眉申辩着,被她紧紧挨坐身上,姑娘香香的身子,柔柔的语调,激得他头都快要爆炸了,哪里还有平常的冷静?身子僵硬着,素来清心寡欲的萧使君,对上这么个缠人的东西,一旦动了情,也很难从容不迫,便是嗓子都沙哑了:“小祖宗,下来坐着说。” “祖宗很忙,禁欲中。” “……”萧乾无奈,“坐下来再说。” “下来……就不好说了。”她挨紧他,“我就喜欢这样说。” 淡淡的少女清香飘入他的鼻端,一双长翘的睫毛忽闪忽闪,随着她的声音眨动,像是扇入了他的心底。煎熬着,他仿佛一个提剑站在十字路口的卫道者,一边是万丈深渊,写满了禁忌的欲丨望,一边是康庄大道,却没有她,也吸引不了他的灵魂。 他的手紧紧掐着她窄细的腰。 掌心里的温热如此真实,真实得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阿九,别这般!”他拒绝了,可喉咙如鲠,似乎生生作痛。 “萧六郎,你这个人好不爽利。”墨九慢悠悠瞪他一眼,并不在意,也没有他那么多心理负担,“说你是一颗榆木脑袋吧,可你往往聪慧得很。说你聪慧过人吧……你这智商,还真不如你二当家的诚实。”她调皮地笑着,蹭了蹭他。 于是萧乾闭了嘴,眉头深锁,冷峻的面色紧绷着,就像在经历一场生与死的搏杀,那严肃的样子,落在墨九眼里,有那么几分感性,有那么几分诱人,更有那么几分……可爱。 “萧六郎,是你逼我犯罪的啊。”她往下一探,愉快地问:“怎么不说话了?” 她握紧他,他也搂紧她,两双眸子在氤氲的灯火下,互相入侵着,猜度着,带着一种微妙的试探。 他的手越来越紧,他的手也越来越紧。 她腰身好窄,好软,这样的纤柔,仿佛他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她拦腰掐断。 而她紧盯的目光,却那样坚韧,不像女子的柔弱,却又有着女子的妩媚,水汪汪的,像深浸在塘中的水草,缠上他的心,又像尖锐的长钩,探入他隐秘的深处,唤醒他从不曾示人的渴望。 “墨九,分明是你在逼我。” 一声闷斥,萧乾反捉她的手,赤红着深寒的眸子,掌心一束,将她拦腰一抱,用一种几乎要把她揉入骨肉的力度,揽在怀里。 墨九看他眼睛发红,惊道:“萧六郎,这是做什么?” 他低头凝视着她,“盛情难却,只好却之!” 她推他,“咱们能不能……” “不能。”她的手却被他反握住,“迟了。” “我是说…”墨九皱眉,“能不能换个地方?” 他唇角扬了扬,微微眯眸,已抱着他推开雕花的房门,绕过照壁,穿过一层迤逦于地的帐幔,进入了他的寝室。这是墨九第一次进入他的卧室,微微有些吃惊。萧六郎的卧室并不奢华,却整洁的让她身为女子也有些自卑。尤其房内那一张特制的软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精品,老古董,好东西!她心里赞着,腰上突地一紧,迎上萧乾深邃的眸子,不由又换了一套词:香靡、艳色,这样干净整洁的布置,确实是一个“被翻红浪”的好地方。 内室没有灯火,只窗口处有点点天色微明的薄光。 昏暗、氤氲、深浓的颜色,让墨九有一瞬间的紧张。 难道她的人生初体验,就在今日?她忐忑地想着,正闹不清应当大方点儿表示也很好奇和期待,还是应当羞羞答答的欲拒还迎,身子就重重地落在了榻上。厚厚的褥子,有着阳光味道的被子,松软,舒适,让她感觉落在了云端。 “萧六郎,可不可以轻点儿……” “不要说话!”他温软的唇带着湿热的呼吸压上她的,清越的声音,带了一点喑哑。人之初,性本欲,他长久以来都不曾碰过妇人,积累的情丨潮暴发,如同排山倒海,几乎让她招架不住。这吻来势汹汹,她无奈地轻“唔”一声,挣扎几下,就没有了回应的力气。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看上去即纯净又无辜。 萧乾怔了怔,掌心托着她的后脑,身子重重压迫着她,逼仄的空间里,二人呼吸可闻,身子相贴的暖流便透过彼此单薄的衣裳,传入四肢与大脑,让一个浅浅的吻慢慢加深,渐渐缠蜷…… 空气里似泛着甜香。 墨九与她相缠,情不自禁哆嗦一下。 “六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与他相吻,可却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如此直接的热情。 他的热情火一样席卷,来得又快又急,不若他平常的寡淡,似是褪去了一层包装的外衣,那一些用于掩饰的画皮没有了,只剩下原始而纯粹的欲。在他的眼底,她似乎不再是她,而是一座等待他攻克的城池,他挥刀执戟,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厮杀着、掠夺着、用着最原古的力量要把她征服……即将战斗的快活,让他呼吸渐重。 墨九却喘不过气儿来。 她用一种微乎其微的力量推着他。 “萧六郎……你起起……” “嗯?”他气喘不匀,目光亮得惊人。小妇人软缎儿似的脸上,纤细的眉儿微拧着,色泽粉软的唇儿轻嘟着,妩媚得像一件上了细釉的精美瓷器,纵有千般不满,却添万般风情……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美。 “萧六郎……你好重。” “……” 看他脸色不太好,墨九也觉得这种时候打断他,有点不厚道,于是她抿了抿嘴,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然,我俩换个方位?” 他似乎不解,墨九认真地解释,“我上,你下?” “……想都不要想。”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姿势,不用考虑就拒绝了。 不过拒绝完,他还是怜惜她身子弱,翻个身,侧卧在她的身侧。 “吁!”墨九松口气,“你会不会压啊?差点压死我!” “……”萧乾抽了抽嘴唇,忍不住失笑。也不知怎的,这一笑,他先头心猿意马的念想,不受控制的情浪,竟全都化为了一腔怜惜,而那些失去的理智,也统统都回来了。他道:“一宿未眠,累了吧?” “嗯。有点!”墨九适时打了个呵欠。 她总不能说,我其实不累,你继续吧? 可萧乾当了真,他点点头,便从榻上支起身。 墨九正待鄙视他临阵脱逃,窗口便响起一道“嘎吱”声。 萧乾对声音很敏感,“谁?” 窗口轻轻一叩,对方似是很不想打扰,声音带了沮丧,“使君,左执事求见。” 萧乾微怔,墨九却道:“他也没有被烧死啊?” “……”萧乾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睡,我去看看。” 这一回,轮到墨九无语了,“你抱我进来,就是为了让我睡觉的?”她不太服气,对自己的吸引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说着便挣脱他的手,凭着直视去探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觉到他抬头的灼物。 他心跳一下,深眸泛炽。 她却在一触之下,烫着了手似的缩回。 “好,我睡,你吃。” “……”萧乾不上不下地盯着她,似乎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可他强大的意志力,实在不允许他继续这样的错误,终于慢慢撑着榻,艰难地起身,放下帐子,转身往外走。 “站住!”墨九唤她。 “嗯。”他像受到恶魔的召唤,不加考虑就回头,打开帐子,那一瞬的急迫与期待,让墨九不解的皱了皱眉,才慢悠悠道:“你还没有告诉我,艮墓到底在哪里?” 她懒洋洋的样子,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仿佛先前与他的痴缠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幻觉。明明是他主动撩她,也是他主动放弃与她痴缠。可这一瞬,他却有一个错觉……分明是她抛弃了他。 “说啊!”墨九舔舔唇,满目疑惑。 “你只关心这个?”他问。 他那意思是墨九与他相缠这么久,就是为了探得艮墓的消息。墨九听明白了意思,却懒洋洋躺着,也不反驳,似笑非笑道:“若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看他身子僵硬着,脸色难看之极,她更是好笑不已,却正经着面孔,慢慢爬起来,扯着他的胳膊,娇着声音:“……六郎若是觉得还不够,我可以再亲好多口的?” 她靠着他,便凑向他的唇。 萧乾一惊,扼住她双臂挣脱,似不甘心,又似无奈,“……在御史台狱。” “什么?”墨九果然停下了。 静默一瞬,她爬起来坐在床沿,目光打量地从他的脸上扫过,确认他没有开玩笑,又伸手捋了捋耳际的乱发……那细微的小动作,很简单,却像极晨起慵懒的小妇人在梳妆,说不出的妩媚。 “你先别管墨妄,给我讲讲艮墓吧?” 仿佛被针蛰了眼,萧乾猛地挪开眸子,不敢看这样子的她。 “不好让人久等,回头再细说。” “不行。”她拽着他的手臂,“不说不许走!” 温软的触感太强烈,少女独有的清甜味儿,氤氲入鼻,萧乾攥了攥拳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撞击他的胸口。他没有办法忽略她带来的震撼,也没有办法忽略他想要拒绝的若干条理由。 “消息是从乔占平处得知的,”敷衍地说了一嘴,他似乎怕她追问更多,说罢便抽开手,转了身,“睡一会,吃饭时我再唤你。”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的。 等他背影消失在眼前,墨九强忍了许久的笑,终于暴发。 “哈哈,小样儿的,让你逗我。” —— 客堂里独自坐着一个人,正是墨妄。 大雪未霁,天际刚吐斑白,天空干净如洗。他的面前放了一壶清茶,摆着一个棋盘。那是萧乾闲时消遣用的,上面还有一个未完的残局,黑白棋子激烈的厮杀着,那风起云涌的局面,与当下的形势并无不同。 萧乾负手入内,撩一眼墨妄凝重的面色,“左执事找本座有事?” 墨妄微笑着抬头,可蓦地看见他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红痕,又耷拉下眼皮。 “小九在你这儿?” 萧乾轻笑一声,在他上首位置坐下。 “左执事来枢密使府,就为问我这个?” 他拒绝深聊的态度,明显有着不愿被人染指心爱之物的保护*。墨妄抿了抿嘴唇,情绪莫名的笑了笑,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似乎浑不在意,只个中滋味儿,甘苦自知了。 二个人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就着残局走起棋来。 偌大的客堂,无风,也无声。 可无声处,又似有声。 寂静好一会儿,墨妄问:“你准备把艮墓告之今上?” 闲闲落下黑子,萧乾语气淡淡,“是。” 墨妄笑着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网住乔占平这条大鱼……”慢慢将白子落在棋盘边角,墨妄望向窗外一株随风而动的树枝,轻轻道:“我越发不懂你了。当初在楚州,我勉强同意你的条件,虽然有姬辰与姬然的原因,其实也是赞同你的提议,不想把墨九扯入这个漩涡之中。可你中途变卦,又把墨九推了出去,实在令人费解。还有,我一直以为你另有所图,意在八卦墓与武器图谱,可你却轻易把艮墓暴露出来。有了艮山门一事,恐怕天下皆知了……” 微微一笑,萧乾沉声道:“这便是我与旁人的不同。” “嗯?”墨妄不解。 “任何人找八卦墓,都是为了武器图谱。而我……”萧乾笑着慢慢执起黑子,一个杀着,重重落在棋盘上,强势却又从容地道:“我从不以为,强大的武器能征服人类。打胜仗,靠的更不单单是武器,而是策略。” 墨妄浅浅眯眸。 面前,棋声再响,萧乾道:“治人,远不如治人心。” 墨妄紧抿着唇,久久不语。 萧乾的话,让他很是震惊。 可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 武器可以打胜仗,可打胜仗,却并不是全靠武器。在人人都想要武器图谱,把武器图谱当成终极目的的时候,萧乾想得到的东西,却根本不是武器图谱。它把武器图谱当成了一个工具,用以控制与勾引那些贪婪的人心,将这些人一个个圈在网中。于是乎,他的目光与胸襟,便超越了世俗的贪念,也超越了天下人。故而,他任何时候都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将人玩弄于股掌。 下意识的,他想起申时茂卜的卦。 他说:这天下,得有雄主,方能治乱世。 难道萧乾便是这个雄主? 墨妄端起茶盏喝一口,盯着棋盘上已成败局的白子,慢慢抬头看着萧乾。 “萧使君这局棋,走得滴水不漏,着实让墨妄佩服。” 萧乾并不看棋盘,轻轻一笑,:“胜败未分,左执事言之过早。” “不,墨某可以预见,萧使君的胜局之象。”墨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今日听人说,谢忱死前曾袭击萧使君,试图与萧使君同归于尽,这才被萧使君一剑斩首,还把脑袋拎到金瑞殿。” 萧乾慢吞吞看他:“是。” 墨妄道:“我不信。” 萧乾挑了挑眉,轻轻揉额,不在意地示意他继续说。墨妄凝视着他,轻声道:“若谢忱愚蠢至此,根本就坐不上宰相之位,也不配做萧使君的对手。当然,如此愚蠢的他,更不值得萧使君花费这样大的心思,让他钻入你的局里。” 萧乾抬了抬眼皮,没有打断他。 墨妄笑了笑,“听说他死前一言未发,我想,他是说不出话来吧?” 萧乾凝视墨妄的眼,目光深邃,“这是他的造化。” “是的,确实是造反。”墨妄道:“人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对于痛苦的恐惧。他没有遭受酷刑,就那样轻轻松松赴了黄泉,他应当感谢使君的仁慈。”说罢见萧乾静静而视,墨妄又是一笑:“所以我说,这场博弈,萧使君难逢敌手,胜负毫无疑虑。” 他们说的是棋,又似乎不是棋,可不管棋局之上还是棋局之外,局势已经摆好,容不得人后退,胜败虽然未分,人人都还有希望,局中之人都不得不继续往下走棋。 这一年的冬天,临安府的热闹,便是这样持续下去的。 次日,萧乾入宫向至化帝禀报了在枢密院夜审乔占平的成果——发现了艮墓。而艮墓的位置,竟是在被烧成了一堆废墟的御史台狱之下。御史台狱临近艮山门,也临近艮山,这个墓在整个八卦墓里,似乎都是最为明朗的。好多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恍然大悟,一个“艮”字,这么明显,为什么我们早没想到? 至化帝龙颜大悦。 史部上了奏书,萧乾又得了一笔厚赏。 乔占平还有交代,谢忱为什么夜烧御史台狱,也是为了等逃离之后,再回来对这一片废墟“深挖”。而且,已经烧成了废墟的御史台狱,不被人发现的机会,自然更大,更不容易惊动别人……这个理由似乎足够充分,容不得人去怀疑,可墨九听得消息,却怎么都不相信谢忱会焚烧御史台狱,临夜逃亡。 但不管她怎么想,开启艮墓之行却势在必得。 而这一次,却是光明正大的,首次由朝廷主导的探墓。 ☆、坑深113米 废墟上的执念 进入腊月,离过年就近了。 在暖融融的年味儿里,南荣临安府,再次因为艮墓的发现掀起了一阵风浪,各路人马、牛鬼蛇神辗转进入临安,关注着这一场由南荣朝廷主导的开墓之举。这热闹经了明里阳里的宣扬,不过短短两三日,临安热闹了,而离艮门与御史台狱旧址的脚店与旅舍,更是住客暴满,生意好得老板脸上笑开了花。 身为墨家钜子,墨九自然而然被南荣朝廷邀请加入了这个举世瞩目的“盗匪”组织。但她从得到消息的第一次,却病了。她自称身子不舒服,需要静养,并不参与朝廷组织的“探墓研讨会”,只差了墨妄去应付官方那些人。 谢忱没了,这次艮墓的主导之人,是萧乾与苏逸。 苏逸还未任宰相,却已代行宰相之职。 从墨家的角度来看,他们便是官方代表。 当然,除了萧乾与苏逸之外,还有一个临时的观墓团,被墨九戏称为“观摩团”。这个观摩团主要由一些好奇心太重的皇子和权臣们组成,这些人听说要探八卦墓,又是紧张又是稀罕,个个都想下墓去观上一观,为了名额,几乎挤破了头。 每次听了这些,墨九就想把他们直接送下去,埋了。 墨家的发言人一直是墨妄。 对于他的行动力,墨九从来不置疑。所以,有了墨妄,她便高枕无忧地做她的甩手掌柜,不与任何人朝廷的人来往,只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要么在怡然居里陪织娘开垦后园子,要么去临云山庄摘些腊梅回来泡茶、腌腊肉,要么就带着旺财去枢密使府里找萧六郎。 在这个天飘大雪的季节,她与萧乾的关系突飞猛进的发展。 然而,在外人的面前,他们的关系却“平淡如常”。 不管私底下有多好,一个“小叔”和“嫂嫂”的头衔便是他们的阻止。 虽然墨九不太在意,却也不能丝毫不惧人言。自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再无所谓也生成了*凡胎,不能完全脱离红尘俗事而独自生活。所以,在权贵们拼了命想加入观摩团,便为此一掷千金,引起皇城内外风起云涌的时候,墨九与萧乾却在暗度陈仓,躲在阳光的背面,偷偷地谈起了小情小爱,一天比一天如鱼如水。 墨九的钜子身份,是今上御赐,为此,她不必像那些嫁了人的女人一样,日日被锁在国公府,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这个身份无形中成了她的一道挡箭牌,让她得了个逍遥自在。 不过,她每次去枢密使府,都换成男装,扮着小郎君的样子,还时常与萧乾称兄道弟。以至于外间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一直不太清楚墨家新钜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非男非女的人。但枢密使府几个主事都晓得她的身份,也不敢直呼“大少夫人”,个个见了她,都跟着恭顺地唤一声“九爷”。 墨九对此很满意,更对萧乾钦佩不已。 枢密使府不像萧府,这里没有人嚼舌根。 可治住一个人容易,让一个府邸的下人,都乖顺如此,背地里从不说半句主子的闲言碎语,这比统统千军万马还不容易。因为,人最憋不住的东西,便是话。管住自己的嘴,比管住自己的心更难。 于是墨九越来越喜欢往枢密使府跑。 不过萧乾这几日很忙,朝廷要开掘艮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墨家的人也不能让朝廷这事儿办得太容易,一件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这一点,无须墨九交代,墨妄就办得很好,与朝廷周旋,不卑也不亢,铿铿而行,全是墨家风骨。 萧乾回府的时间,常无定准。 有时他回来得早,墨九还在府里,他会放下所有的事情,陪她说一会话,吃一餐饭。有时他回来得晚,墨九已经睡着了,他也不会吵她,只看她片刻便回去睡觉。有时候他回来,墨九已经离开了,他也不会失望,不过,第二日回来的时间,便会早上那么一会儿。 他从不管束墨九的自由,也不问她行踪。 对墨九来说,这样的日子,堪比神仙。 就这般混吃等死地过了五六日,天儿更冷了。 这一日,墨九正在怡然居陪织娘说话,沈心悦便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有个姑娘找她,看那样子,像是来寻仇的……说着这沈姑娘二话不说,就去拿灶上劈菜的斧头了。 “……沈心悦,帮个忙。”墨九喊她。 “啥事儿?”她回头。 “先把你的脑袋劈开,看看里头装的什么,谢谢!” 墨九白她一眼,大步走出屋子,搓了搓手,不免狐疑。 清静了这些日子,是哪个不要命的找事儿来了? 可墨九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找她的人会是……太子妃。 在谢青嬗没有自我介绍之前,墨九是不认识她的。可她身边的丫头很快就用一记白眼和一通暗讽的冷言冷语,让她明白了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的差距,至少有十万八千里,她墨九也不晓得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得见太子妃尊颜。 可这十万八千里,也不是她跨过去的啊? 墨九一声未吭,静静看着谢青嬗。 她一身孝衣,头戴白花,身穿白鞋,披麻带孝地站在银白色的雪地里,像一只浑身素白的寻仇女鬼,脸有青气,眸带幽冷。墨九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冷,尤其她那一双眼睛,冰凉得像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儿。 二人互视良久,她似是受不住冷,拢了拢衣裳,终于出了声。 “你就是菊花台的主人?” 墨九虽然没有接受东寂赠送的菊花台,可菊花台的地契上面却写着她墨九的名字,相信这一点,谢青嬗如果有心,很容易就查得出来,所以,她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东寂居然是有太子妃的,而且这个太子妃还是谢忱的女儿…… 可意外归意外,谢青嬗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被谢青嬗钢针般尖锐的目光一刺,墨九瞬间有一种元配找小三家门的感觉。 尽管她有点无辜,可解释起来,还是很踌躇。 “其实我与太子殿下,并不太熟。” 谢青嬗沉陷的眼睛微微一闪,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如今,看见了,也明白了。” 慢吞吞转了身,她再没有一句话,拖着不太稳当的步子,由着两名丫头扶着出去了。墨九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张了张嘴,可终究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喊住她。 受了情伤的女人,惹不起。 这个太子妃,样子太痛苦,却偏要刻意压抑。还有她对东寂似乎有着一种太过强烈而偏执的爱意——因为她太恨她。对她有多恨,想来对东寂就有多爱。 墨九回去的时候,独自关上了门。 整个怡然居的人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可这姑娘平常性子很好,很少有黑着脸不言不语的时候,这般突然就沉寂下来,大家虽然莫名其妙,却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只玫儿胆子大些,生怕她一个人生闷气,硬着头皮捧了一壶新做的腊梅花茶,推门进去。 把茶放好,她吐了吐舌头,双手直摸耳朵。 “可烫死我了。” 墨九头也不抬,更不说话。 玫儿咳一声,“姑娘,茶可新鲜了。可好喝了。” 墨九依旧不作声,玫儿终是无奈了,她慢慢蹲在墨九身侧,双手扶着她的膝盖,抬头偷瞄她的脸色,“姑娘这是怎么了?先头来找你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太子妃吗?长得还是挺俊的,可比起我们姑娘差了不止一截,也难怪太子殿下……” “玫儿!”墨九呵止了她,却是喟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哦。不懂。”玫儿吐吐舌头,“姑娘是因为太子妃不高兴,所以不痛快了吗?可这事与姑娘何干?又不是你去找太子殿下的,是太子殿下要把那个宅子送你的,而且你又没接受,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玫儿小小年纪,劝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墨九瞥她一眼,从桌案上拿过腊梅花茶,轻轻抿了一口,忽而感慨,“我真傻,真的。我单单知道小说里长得好看的太子爷都是洁身自好的,都是不近女色的,都是没有婚配过的,都是在默默等待真命天女出现的……哪里晓得,东寂早有婚配。” 想了想,看玫儿目瞪口呆一脸不解的样子,她又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东寂这样的年纪,又贵为太子,怎么可能没有婚配?” “姑娘究竟怎么了?”玫儿的样子很崩溃。 “我不该与他吃喝玩乐,不该与他与食会友,不该开玩笑向他要那个菊花台的。”墨九摸了摸玫儿的脑袋,想了想,又在她脑门儿上敲了敲,“你不懂,与有妇之夫走得太近,不管有心还是无心,都是犯贱呐。” 玫儿急得哭了,“姑娘莫非傻了?” 墨九瞪她一眼,“你才傻了。” 玫儿白她一眼,直起身来,摸了摸被墨九敲过的额头,“姑娘不傻,又怎会说这些话。你道太子爷是什么人?……他娶了太子妃,就不能找别的妇人了吗?太子爷喜欢姑娘,喜欢送宅子给姑娘,与太子妃有什么相干?她管得着吗?也就是她了,换了旁人,哪个敢找上门来质问?” “她没有质问我。” “那比质问还要过分好吗?阴阳怪气的,哦,我就是来看看,看什么看啊?且不说我们家姑娘如今是御赐的墨家钜子,便是姑娘的人品才貌,也比她好上许多好吧?她也是傻得很,就不怕惹恼了太子爷,一个不高兴,休了她出东宫,她又能如何?” “噫!”墨九打断她,翻个白眼,“我发现你这丫头,最近嘴利索好多啊?” 玫儿笑嘻嘻道:“那是,近墨者黑嘛。” “噗”一声,墨九不由想到了“近猪者吃”,从而想到萧六郎,她心情敞亮了不少。 “好了好了,赶紧滚蛋吧,你姑娘我要静静。” 入夜时分,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墨九这一日没有去枢密使府,吃过晚饭,等天儿完全黑下来,她披了一件带风帽的大风氅出门,也不要任何人跟随,只偷偷让阿陈赶了车,直接把她送到了御史台狱的旧址。 白日里,这里有不少人守卫。 可入了夜,又是这样大的雪,守卫都偷了闲。 虽然这里是艮墓上方,可那墓不是谁都开得了的,说白了,这里就是一片废墟,被烧过的尸体早就清理了,一件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哪个吃饱了饭没有事,会往这样晦气的地方来?还是大半夜的来? 所以,守卫都在背风的地方小声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墨九偷偷地溜了进去,她走得很顺畅。 这次偷偷进来,她是想先观察一下地势,也好有个心里准备。 一步一步,她跋涉般走在雪地里。 鹅毛般的大雪下,整个天地似乎都被笼盖在那一片银白色的苍茫里,偶有一些残梁断垣露出头来,也被积雪覆了一层,再不见那日大火焚烧时血红的颜色与咆咽的悲凉,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那一天,这里死了不少人。 这会尸体没有了,可白雪之下的血水……也许还未干透。 墨九提着风氅的下摆,往里越走越远。她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死过人的地方,但这里虽然已经看不见那些挣扎过最终死去的灵魂,可为了一个八卦墓,为了一个武器图谱,将一个可容纳数千人的监狱,用这样血腥惨烈的方式变成了一座废墟,这样的惊悚的画面,还是让她起了一阵鸡皮,心里掠过一抹不忍。 墨九闭了闭眼睛。 人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战争。 可她寻找的……却是用于战争的武器。 “九儿怎么也来了?” 一道低低浅浅的声音,伴随着漫天的风雪传入耳朵。 墨九激灵灵一怔,回过头来。 就在她走过的地方,一排深深的脚印未散,而重叠在那些脚印上面的,是另外一排更大的脚印。她不知道是碰巧遇见,还是东寂有意随了她过来的,但今儿被谢青嬗“找事”之后,她对东寂本来就存有的忌惮之心里,更添了一点距离感。 她微微福身,“民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因为不习惯束缚,她半夜出门时,长发并没有挽髻,柔顺地披散在身上,如今一福身,飞雪便将她头发吹得高高扬起,可她任凭头发飞舞,情绪不变,眼皮微微低垂,似乎并不肯正眼看他。 这样的疏远感,让宋熹温若暖玉的面孔,微微一涩。 “免礼。”他冲她抬手。 墨九道了谢,晓得今天晚上的探查要泡汤了,也不再逗留,转身便要告辞离去。 “太子殿下慢慢玩,我先行一步。” “听人说,你病了,严重吗?”他立于她的身前,轻袍缓带,俊美翩翩,一如那夜月下泛舟时的样子。墨九微微窒了窒,没有抬头。 这个“称病不出”的谎言,无非是她懒得应付朝廷那些难缠的官吏而已。 可东寂在这个时候看见她,想来也晓得她是撒谎,又何必再问? 当然,她不晓得,他在无话找话。 考虑一瞬,她道:“好些了。多谢殿下挂心。” 宋熹点点头,“想来也是好了,若不然……也不能在这儿遇见你。” “呵呵。”墨九笑得不太自在,没有被当面拆穿,她晓得是东寂这个人向来都喜欢给人从容的空间。既然他不折穿,她也不会找不自在,再一次谢过了太子殿下的“关爱”,她从他身边错身,就要离去。 可东寂却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在她错身而过的瞬间。 “九儿……”他声音微凉,“我新得了一缸梨觞,还采足了今年金秋的桂花,何时可与我以食会友?” 墨九怔了片刻。 咽了口唾沫,她想起一件事。 “幸亏你提醒。”她笑着慢慢从脖子里抽出那一根绳子,将上头挂着的玉扳指解了下来,低头塞入东寂的手里,顺便把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扳开,“以前是民女不晓事,不知这扳指是殿下之物……如今晓得了,是万万不敢再收了。太贵重!” 宋熹看着她慢慢放手,眉头深皱,“是她找你了?” 墨九微一蹙眉,“与她无关,是我确实受不起。” “嗯。”宋熹并不勉强,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将玉扳指紧紧握住拳心,看着微微低头的墨九,目光里的颜色像是染上了冷风,一荡一荡间,说不出的艰涩,“若有什么误会,九儿可当面问我。……我对你,并无企图,只是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我有些想吃你上次拿来的松花蛋了。九儿,往后,我是吃不成了么……” “太子殿下!”墨九打断他,笑道:“你千金之嘴,想吃什么没有?粗鄙之食,您就不要挂在心上了。还有,你为什么觉得好吃,那是因为你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见着粗茶淡饭,这才觉得好,上了心,也不过因为新鲜,并非因为粗茶淡饭,真就好过山珍海味……” 她意有所指,宋熹自是听得出来。 看着墨九急着离去的样子,他面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看来我还是让九儿有些误会了,我对青嬗是有亏欠,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我是皇子,一出生便由不得选择。我不愿娶她,却不得不娶她,我给不了她幸福,却也不能违心去爱她……” “娶都娶了,便是不爱,也当有尊重。” “你怎知我不尊重她?” “对女人来说,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背着她对别的姑娘好。当然,我们之间虽然只有纯洁的吃货友谊,但这与夫妻感情是相冲撞的,所以,东寂,对不起,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却不能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不能做一个你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我的幸福?”宋熹淡淡一笑,“青嬗是我表妹。九儿以为,我可以与我的表妹有幸福吗?” 表妹……时人不是不在意这个吗? 墨九默了默,觉得这孩子也忒苦,身为皇子做不了自己的主。而且感情之事,确实勉强不得,非得让他对自己的表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的表妹生夫妻之情,做夫妻之事……换了她,也做不到。 她缓了口气,“对不起,我言过了。” “无碍。”宋熹眸子盯住她,声音有丝丝苦意,“我想问你,我不能追求我要的幸福吗?难道就因为我被硬塞了一个我不要的妻子,这一生就不能再拥有幸福了吗?” “你可以。”墨九抬头凝视他,“但我要的幸福,你给不了。” 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了,便会一无反顾的走下去。不管是不是因为*蛊,既然她选择了萧六郎,那么不管萧六郎是谁,有什么样的身份,从此,她的幸福就挂在他的身上,而旁人的幸福,再也与她无关。 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宋熹突地一笑。 “我给不了的,他就能给得了?” 这个他是谁,东寂没有明说,可墨九却心知肚明。 他们的事,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事以至此,辩解毫无意义,她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眼睛,“是的,只有他可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哪怕他什么话也不说……” “那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东寂……”她失口唤出他的名字,又凝重道,“那是不一样的。就像你的表妹,你并不讨厌她吧?可不代表你就能爱上她。其实我也不一样,我不讨厌你,甚至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吃吃喝喝,吹牛神侃。但男女之情,它不一样,我很难说得清楚……” “我懂了。”东寂打断了她,脸上依旧带着暖暖的笑,可仔细品之,那笑里却添了一层剥离不开的凄楚,他抬头望着苍茫的天际,幽幽道:“总归怪我……比他晚到了一步。” “不在早晚。”墨九抿唇,“只是刚好……是他。” 宋熹一愣,看着墨九毫无惧意的目光,苦涩一笑。 “你好残忍,也很大胆。对我说这些话的妇人,普天之上,唯墨九你一人。” ------题外话------ 孩子生病,抱歉了! ☆、坑深114米 愉快的堕落 “普天之上,唯墨九你一人。 ” 东寂的话,带了一点自我解嘲。 墨九心里默了默: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她特别,有点上心? 疑惑在心,她却没有再问。 如果不能给人承诺,就不要纠缠,不要给温暖,更不要给希望……因为,给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多谢殿下宽宏,不与民女计较。” 墨九福身施礼罢,转身就走,那沉稳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就那样慢慢地走出了宋熹的视线范围。 背后的目光,流连、灼热。 可墨九没有回头,她看着脚下的路,在这一片几乎被烧成了灰烬,又被大雪淹没的废墟上,思绪悠悠,走得也不快。直到看见一棵被烧毁的大树,秃秃的树桩下方站着的一个男人,方才停下脚步。 他也看着她,一双沉淀了夜幕的眸子,深邃、清冷,轮廓分明的五官在这样的光线下并不清晰,却平添冷峻孤绝之感,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墨九放缓脚步,“你怎么也来了?” 萧乾负手而立,肩膀上积了雪,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没有追问她为何要用“也”字,只淡淡道:“今儿雪好,景好,我来赏赏。” “赏雪赏到御史台狱来了,难道是萧使君蹲大牢没蹲够,怀念着这里?”墨九眼往上一翻,冷哼一声,朝他走去,笑得妩媚,却一字一顿,“六郎,千万别逼我灭口。” 她五根指头一张一放,做凶猛状,萧乾唇角上扬,叹一声,过来牵着她的手,往掌心一捂,“今儿你没过府,我担心你。” 墨九被风雪吹冷的身子,倏地一暖。 他说:我担心你。 “傻子!”墨九嗔怪一声,脑子里掠过谢青嬗恼怒的眼神,还有东寂眼中那种灰败的,像是从此再无光亮的颓然,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她双脚突地一软,狠狠地扑入了萧乾的怀抱。 “六郎……” “嗯。”他什么也没说。 一阵带了淡淡中药味儿的幽香传入鼻息,墨九深深吸一口,感觉到他的温暖,还有他的掌心在自上而下轻抚她的头。 他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默默搂着她,伫立在这一片风雪天地中,像一个兄长,给了她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生之地——他的胸膛。 原来世上最好的安慰,是拥抱。 墨九舒服地在他怀里擦了擦脸,却不抬头,双手更紧的回抱着他。两个人一声不发,也不知站了多久,墨九身子暖了,那莫名其妙被败坏的心情,也渐渐好转。 她抬头看着萧乾,挽唇笑问:“萧六郎,你是不是看见东寂了?”见他面色沉敛,她眨了眨眼睛,又道:“嗯,我其实是想问问使君大人,见到情敌与你的女人在一起,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何谓情敌?”默一瞬,他才问。 “当然就是那种非常喜欢你的女人,让你终日患得患失,紧张惧怕,恨不得把你女人紧紧攥在手心……的优秀男人喽?”墨九无耻地一口一句“你的女人”,对他进行着恋爱知识科普,心底有点小甜蜜。 可萧乾却云淡风轻,似乎他根本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底,又似乎他愿意给她自由,给她和东寂相处叙旧的机会,根本就是不屑。 “心中若有敌,天下皆为敌。心中若无敌,无敌于天下。千军万马我都不怕,小小情敌,有何惧哉?” “嚣张啊!”墨九瞪大眼睛,嘿嘿一乐,“不过,我咋就喜欢你这嚣张的调调呢?” 萧乾表情桀骜,给她一个“你不喜欢老子喜欢谁?老子就值得你喜欢”的淡漠表情,一声也未吭,却把墨九逗乐了。 “呵呵!”她干笑一声,也不再向他解释与东寂见面的情形,主动挽起他的手,“走吧,回了,外头怪冷的。” “不看了?”他低头问。 “嗯,不看了。”墨九迈开步子。 “可有什么发现?”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大半个身子搂在怀里,替她挡去风雪,淡淡相问。 墨九平视着前方,微微眯眸,“这御史台狱,其实风水不错,做监狱确实有点儿浪费。” 萧乾平静地问:“不做监狱,做什么?” 墨九认真地考虑一瞬,严肃地抬头看他,“其实墨家老祖宗是对的,这个地方适合做阴宅。这么大一块地,得埋多少人呐。” “嗯”一声,萧乾也很严肃,“若真做阴宅,那这几日临安城的百姓,不得见面就问: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吗?” 墨九微微一怔。 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御史台狱的火灾,也忍俊不禁,“我说萧六郎,你啥时候这么贫嘴贱舌了?” 萧乾凝视着她的笑脸,自己却半分不笑,“从遇见一个叫墨九的妇人开始。” “……你赢了。”墨九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正事吧?你们商量了这么久,确实好日子没有?” 萧乾思量一瞬,回道:“今儿已初步定下方案,苏逸已将之呈予陛下。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要开艮墓,只不知,九爷何时病愈?” “额,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墨九撑着额头,严肃的想了想,又漫不经心地瞥他:“我得先问问我的大神医……何时把你家九爷治愈呀?” “我家没爷……” “只有祖宗?”墨九抢过话来,恶狠狠一笑,趁机再张五爪,作势要往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抓。 这货玩上瘾了,最近关系好了,常这样吓他,只要有机会就搞突然袭击,时常让使君大人窘迫又头痛,每每避让不已。 “墨九!”这个地方虽然黑灯瞎火的,也没有人会看见,可哪怕是暗里做这样的小动作,对萧六郎来说,也是一件挑战。墨九左突右击,低笑不止。他被她闹得呼吸微乱,无奈地掐住她的手,“小狐狸,安分点。” 他低沉的声音,喑哑、磁性,让墨九这个“声控党”有点儿醉,又有点儿甜。 以前她眼里的萧六郎,孤傲、凉薄,无论对谁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儿,经常让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后来她慢慢了解了,他为什么冷漠,为什么不喜与人深交,那是因为他从小习惯了孤独,一个四柱纯阳的八字命格,除了让他命运多舛外,也让他受尽了世间的冷遇,从而造成一副那样的性子。 可他外冷内热,对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哼了哼,小脾气见长,“你急什么?我取取暖而已。好吧,你家反正没有爷……你也不肯给九爷治病,那艮墓,九爷就去不了。” “不去最好,在家歇着。”他淡淡回答。 “萧六郎,你……”墨九急眼了,瞪他。 她半点不肯吃亏的小模样儿,让萧乾也不免失笑,“是,我家没有爷,有个小祖宗。”他抬手为她系了系风氅的带子,轻轻搂住她,往废墟的右侧走,“小祖宗,仔细脚下。” “这还差不多。”墨九低头偷笑,“不过,看这样子,使君大人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不。”他一脸严肃,“我是走进来的。” 墨九瞄他一眼,好笑地调侃几句,便与他穿过了一条被烧得焦黑的石门。 光线从暗到亮,她微微眯眸,不经意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只头上像戴了一顶羽冠的鸟儿,从石门上方“扑腾”着飞了出去。小鸟儿很灵活,徘徊在风雪中,“咕咕”叫唤几声,又落在雪地上,边走边喙,像是在翻找食物。 “这鸟儿好漂亮,戴了一顶羽冠也。” 这样的距离,不太看得清,但鸟儿身上的羽毛颜色鲜艳,羽冠高耸,姿态活泼,很逗人喜爱,墨九不由出声赞叹。 萧乾微微一愣,“阿九喜欢?” “嗯”一声,墨九恋恋不舍地瞥着那鸟儿,就要拉他走。萧乾却不动,突地捏了个雪团,袍袖一扬,雪团便掷了出去。 一声“咕”的叫唤,鸟儿应声软在地上。 “……做什么?”墨九郁闷了。 “你喜欢,就给你啊。”他回答得坦然。 “我不喜欢死的。” “没死,也没受伤,只是吓着了。” “是吗?”墨九狐疑瞥他,这得多精准才能让鸟儿不受伤,却吓瘫在地? 说着话,二人便往那只鸟儿走去,墨九嘴上责怪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有一个男人,念她所念,想她所想,愿意为她达成愿意,哪怕是一件小事,他都当成正事来办,这可不就是幸福? 她低头看着雪地上挣扎的鸟儿,原本要拿手去捧,可伸到中途,却突地一怔,缩回手,不再碰它。 萧乾俊眉微扬,“阿九何时变叶公了?” “我非叶公,不好龙,也不好鸟,只好男人。”墨九头也不抬,盯着鸟儿,依旧不碰。 那只鸟儿似是感觉到危险,折腾着翅膀,拿一双恐惧的豆眼瞅她。 “看样子真没受伤,你休息一下,自生自灭去吧。”墨九说罢,也不去管那只鸟,拽着萧乾的胳膊便走。 萧乾疑惑了,“为何又不要了?” 墨九沉默一瞬,“萧六郎,你听过一种叫臭咕咕的鸟吗?” 萧乾袍袖微微一动,回头瞥一下再次振翅飞起,在风雪中盘旋两下又落地的鸟儿,声音略微一沉,“听过,传说是墓鸟,喜栖身于坟墓。” “是。它叫戴胜鸟,在我们老家,也叫它臭咕咕,他们喜欢住在坟墓……还会吃腐肉。看来是御史台狱的死人吸引了它。” 萧乾瞥她一眼,没有再说说,却搂住她的腰,转过那道石门,上了一个斜坡,往一个废旧的石台走去。 纷飞的大雪下,石台已看不清原样,但墨九大抵可以猜测,在未着火之前,这里应当是一个监狱的哨台。 “好地方啊!” 站在这里,整个御史台狱都可望入眼里,比她在里面去观察,着实方便了许多。 墨九远眺片刻,偏头看向萧乾,他一动未动,只有衣袍随着风雪在纷飞,那一副翩翩君子,飘逸风华的样子,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萧六郎!”她低声唤他,抿了抿嘴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萧乾低头看来,目光暖暖晒在她脸上。墨九也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有点儿小暖昧,也有点儿促狭。 “我叫墨九,你叫萧六。咱俩在一起,不正好六丨九?” 他疑惑地蹙眉:“六丨九何意?” 墨九抬了抬头,一脸的笑:“那是一种姿势……不,知识!” 萧乾似解非解地道:“什么知识?” 墨九轻咳一声,揉着鼻子,“这个知识嘛,不太好解释,只能实践。” 萧乾默默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身教胜于言传,阿九回头与我实践一下。” 墨九:“……” 她无语地瞥他一瞬,确定他真的很正经,然后默默捡起一根焦木,把上头的积雪拍去,拿木梢在积雪上先画一个圆圈,然后在中间画上一条弯弯的弧线,上下再各画一个小圆。如此,一个“太极图”便栩栩如生了。 “看,这像不像六九图案?睡下来的六九。” 萧乾看着她,似有所悟,“阿九睡的左边,还是右边?” 墨九怔了怔,哈哈一笑,“萧六郎,你禽兽啊!领悟力强,还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呐,佩服!” “食色性也,人之本能。” “可惜……我说的是正事。”墨九笑着瞥他一眼,突然严肃了脸,指着下方的废墟道:“收起你的禽兽思想,看看这个御史台狱的旧址,像一个什么形状。” 萧乾蹙眉,“一个六、一个九,睡在一起?” “我去!”墨九无奈,捶他一把,“是太极图。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八卦墓。没有想到,这一把火居然烧出个太极图来。” 在御史台狱的旧址上,有一片地区烧得特别狠,有飞雪落下,也一样是焦黑焦黑的颜色,另外一片地域却稍稍好点,原本这地方就是一个圆形,这样一看,确实像一个“太极图”。 萧乾负手上前,点头道:“太极阴阳,一边是阴,一边是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调和是为天道……故而,男女之道,也乃天之道也。” 墨九真的服气了。 她朝萧乾竖了个大拇指,“萧六郎,回头搞一个御史台狱的建筑图给我。旁的事,什么阴阳调和,人道,天道的,姐听不懂,你自个儿研究去,我先回怡然居了!”说罢她甩甩袖子,便大步往下走。 可不过两步,腰身便被他从后面抱紧。 她迈不动步,也不挣扎,只低低闷笑:“禽兽六,你又要做甚?” “九爷不要治病么?趁这夜色正好,去本座府上,本座为你好好治治。” “治你个头啊!”墨九瞪他。 “你头也痛?”他道:“一并治吧。” “哈哈!”墨九忍不住了,笑不可止地捶他。 可这么笑闹着,待她再回头,背后那人却是一本正经。 “阿九。”他低声喊她名字,“你清醒吗?” 墨九微微敛目,看着他,也看向他身后那一片寂静的天空。飘然而落的雪花、生生刮脸的冷风,这个高台上,除了他与她,一个人都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梦幻感,用一种似梦似真的恍惚钻入她的心底。 “清醒!”默一瞬,她又道:“也糊涂。” 她没有动,任由他双臂箍在腰间,也不回头,在他灼热的呼吸萦绕耳窝时,目光紧盯着下方的废墟。 “偶尔我会想,如今这一切,这样的情感,这样的心动,到底是我最真实的感觉,还是被*蛊引诱的一场幻觉。” 身后的男人没有动弹。 他紧紧搂住她,手臂硬如钢铁。似乎不搂紧,下一瞬她就会消失不见。 墨九感觉到他的情绪,慢腾腾回头,瞥向他的眼。 “六郎肯定也与我有过同样的疑惑吧?尤其你……以前不动情,不动性,不动丨欲,一切都是有了*蛊之后才发生的。你会与自己的嫂子纠缠,一定有过挣扎,有过思量……最终,与其说你向*蛊妥协了,不如说向自己妥协了。对也不对?” 他淡淡看着她。 久久,一声低不可闻的“嗯”声,飘入她耳际。 墨九并不介意他的沉默。 很多时候,萧六郎其实是个别扭的孩子。她弯唇一笑,轻轻解开他束在腰间的手,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我也一样,一开始,也犹豫,甚至害怕。可后来,我想通了。” 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墨九瞥着他轻松地道:“情感这东西从无亘古,就算没有*蛊,今天喜欢对方,明天也有可能被另外的人吸引。分分合合是人之常情,最多不过回到最初罢了。” “……*蛊给了我们一个喜欢彼此的机会,也让我们没有背叛的可能,就算有一天蛊毒解去,我们如梦如初,你愿意继续做一个孤独的独身主义者,而我……也发现并没有那么喜欢你,那我们也可以相视一笑,淡然再见。至少,我们灿烂过,燃烧过,并没有辜负这人生。” “阿九?”萧乾目光微沉,“若真有那一日,你会洒脱挥手,说再会?” “会的。”墨九严肃道:“相互纠缠,相互痛苦,是最愚蠢的行为。世界这么大,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我去做的事,我可以吃,可以玩,可以做机关,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我是绝对不会纠缠在一段不属于我的情感之中,整天伤春悲秋,要生要死的……譬如静姝、譬如谢青嬗,譬如彭欣,譬如尚雅,她们都是美丽的女子,原本可以活得更好,可她们辜负了美貌,辜负了年华。不值!” “不值?!” 萧乾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她。 他面前的小妇人,不再是他初见时那般的怯懦而紧张,微翘的唇角,写满了不同与任何人的爽朗与自信,眉梢微微一点妩媚,像绽放在飞雪中的艳丽红梅。 夺人心魄,温柔潋滟,却似乎很遥远。 “阿九,我不懂你。” “你当然不会懂我,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墨九轻轻笑着,指头慢慢弹去他肩膀的雪花,身子似是受了冷,偎入他的怀里,语气软了下来,像一个向男人撒娇的小妇人。 “其实我很简单,相爱时,就好好爱,不爱时,就相忘江湖,这就是爱情最好的状态。所以,六郎,我们好好相爱,等解开八卦墓,拿到千字引,解去*蛊……再来揭开这个谜底可好?” “谜底?”他思维微乱。 “就是,相爱着,或者从未爱过。” 他双唇紧紧抿起,脸色不太好。 “别这样看我嘛。”墨九笑道:“八卦墓才找到三个,前两个都是机缘巧合,还是旁人花了无数经历找到的,第三个正在发掘中……也许,穷我们一生,也未必能找齐八卦墓,打开祭天台的祭坛,也一生都未必能找到千字引,解开*蛊。” 他怔怔而视,目光幽冷。 她却笑得和缓,像看透了世间的风云,目光里全是通透于世的淡然,“又或者,在解开*蛊的时候,我们早已满鬓白发,那个时候,相爱,或从来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没劲儿折腾了。对吧?” 萧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个眼神儿,包含了很多。 或可以理解为他不愿意等到那一日。 也可以理解为,他希望早日揭开谜底。 “六郎!”墨九勾住他的脖子,眼睛被白雪衬得晶亮一片,“我们该感谢*蛊的吧?……我无端赚了一个这么优秀的郎君,而你么,若无*蛊,又怎会如此痛快的堕落,与嫂子好上?” 萧乾面色微微一变。 他似乎不喜欢“堕落”两个字。 顿了片刻,他似是无奈了,低头亲吻她的额,喑哑着声音道:“我一生修积,原以为大道之行,并无正果……可阿九,你就是我的果。” “果,什么果?”墨九瞥他,“好吃吗?” “……” 墨九不喜这样严肃的话题。 “六郎,我饿了!” “嗯,我不会下厨,阿九可介意?” 这闷闷的声音听着有点酸,墨九哈哈一笑,“没关系,我会……我可以教你。走,马上回府,你跟着我下厨好了。” 萧乾眉头微微一蹙。 他从不取悦女人,下厨更是没想过。 “怎么了,不肯啊?”她粉嘟嘟的唇儿微微撅着,花瓣儿似的,有一种让人采撷的蛊惑,雪嫩的脸蛋儿,受了寒风,却显得特别的嫩,尤其一双黑亮的眼儿,在雪夜里轻眨,像撩人心尖的羽毛,一扇一扇,便将火焰越扇越烈,他身子一紧,便将她紧紧纳入怀里。 “阿九,便有那一日,*蛊不解了吧?” “嗯?”墨九被他突然的热情弄得有点懵,轻轻推他一下,居然推不动。他几乎是用掐地扼着她的腰,那钢硬的男性身子,触之火一样热,她不由微臊,“萧六郎,你怎么了?发了情呐?” “……”这妇人。 萧乾又怜又恨,又无奈。 他低低亲她一口,“回吧!” “不对,你这情发得有些奇妙啊!莫名*蛊又长大些了?”墨九喃喃着,猜测着,用一种研究的心思去蹭他。 “别碰我!”他逮住她的手,目光热得像见到猎物的狼,分明鲜美的肉就在眼前,想吃又不能吃,那挣扎的样子,让墨九瞅之,哀叹不已。 “可怜见的!外头太冷,回去让九爷好好疼你……” “墨九!你再称爷……” “那称祖宗?” “……还是爷吧。” “哈哈!” 一辆马车慢悠悠往枢密使府的方向驶去,带着一串银铃似的轻笑,惊得街道上的家犬儿“汪汪”不止。 夜幕下,整个天地都在沉睡,天太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街角的深处,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隐在阴影里,静静而立。 好一会,车帘子被风撩得高高鼓起,帘后露出一张半掩半现的俊脸,与天地间绵延不绝的大雪混在一起,冰冷,无奈,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怆然。 “九儿……” 宋熹的手上,是一把小小的弹弓。 “你把信物还我,我却不想还你,怎么办?” —— 腊月初十,雪霁天晴。 临安城的上空似被破云而出的阳光镀了一层淡金色,天空高远,沉闷了许久的大地似是回了暖意。今儿是一个大吉日,也是钦天监早早选好的艮墓破土日子。 艮山门,被禁军围得风雨不透。 可即便这般,离艮山门较近的一些茶肆酒楼上,每一个楼层,都站满了看稀奇的围观者。甚至于有人爬树,有人爬屋顶,老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再多的禁军,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墨九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了她为了今日特地定制的一套“男女混合装”和发饰——这套衣服很别致,是她的独创。比女子的衣裳简洁,比男子又添了一丝秀气。 今儿是她上任墨家钜子以来,第一次正式在人前亮相。艮墓破土的场合很隆重,她不能为墨家丢人,也不能给自己丢人。 被一群墨家弟子围簇着,她从人群中间分开的道路走过去,头发挽了个小髻,一大半则披散在后,额际戴一个金色发冠,长身玉立,卓然飘飘。那俊美的容颜赛过天下女儿,英气却赛过无数男儿。 “那是墨家新钜子?” “好俊!好美!” “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女子吧?哪有男子这样白嫩秀美的?” “男子吧?哪有女子这样英气逼人的?” “女的!” “男的!” 人群外面有人小声议论,墨九只当未知,一双沉寂的眼睛,盯着破败的艮山门,还有摆在艮山门前的祭桌和供品。 朝廷做“开墓”这样的大胆举动,虽然是为了“公理正义”,但怎么都得先告之菩萨的。墨九看着祭台上的黄色布幡,还有摆放在布幡上的供品,强忍下蠢蠢欲动的食欲,一本正经上前。 艮山门后,是一道夯土的城墙,还有浮雕隐隐的城楼。但如今这里已经废了。几日前,皇帝令人在旁边临时开了一道城门供人进入,此处除了“观墓团”的成员、披甲执锐的禁军,便只剩下墨家弟子了。 “钜子。”有人递上香。 墨九安静地接过来,郑重其事地插入香炉里,拜了三拜,然后瞥头看向今儿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太子殿下。 “吉时到了。” 宋熹坐在软椅上,旁边有鸳鸯和翡翠伺候,神色没有了那日废墟上的激动,可从墨九步入艮山门,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 今日的墨九太美,不寻常的美。尤其她发际上那个金冠,若换了旁的妇人戴上,只会觉得矫揉造作,可她戴着,竟华贵得不可思议。 “太子殿下!” 宦官李顺咳嗽一下,以示提醒。 “嗯。”宋熹从墨九脸上收回视线,柔和的目光便敛住了。他望向不远处静坐的萧乾与苏逸,轻笑道:“本宫奉旨前来,陛下曾有交代。只长见识,不得指手画脚。故而,具体行事,还得二位爱卿说了算。” 萧乾但笑不语。 只一瞥,就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苏逸。 这个男人常给人一种并不爱参与的样子,可奇怪的是,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存在感,或者说一种很狂妄的错觉——他坐在那里,天地间就只有他。 苏逸今儿却没有簪那朵曾让墨九嘲笑过的娇花,一袭白袍玉带,褪去些许稚气,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份兴味儿。 探究地瞥着了墨九一瞬,他狡猾把山芋踢了过去。 “臣是外行,一切全凭钜子做主。” 这小正太! 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很无辜,可墨九总觉里头藏了几分不怀好意……一个人能做多大的主,就得负多大的责。 这个主,难做啊。 可这事,她知道自己推不掉。 微微一笑,她侧目,“左执事,上洛阳铲!” 这个洛阳铲是墨九在楚州时画图纸让墨妄做成的,如今被几名墨家弟子慎重的拿出来,算得上是惊艳亮相,让围观的人纷纷叹息。 果然墨家有不少好东西。 便是一个铲子,也与别人家的不同。 洛阳铲不仅最好的盗墓工具,也是非常好用的考古工具。在二十世纪它曾驰名中外,其神奇之处,不必赘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墨家弟子依言探墓,不过五铲下去,墨九就从洛阳铲带出的土质确定了墓道方向。这举动,让她再次大放异彩,人群高呼喝彩,墨家弟子个个昂头,骄傲无比,而那些个“观墓团”的王侯公卿们,看她的目光,却各有各的不同。 “开墓道!” 她一声令下,早有禁军上前。 这样的考古之举……墨九权且称之为“考古”,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声势浩大,闹得人耳朵痛,可也有一个大好处,人多好办事,不到盏茶工夫,一个完整的墓道就已现于人前。 与群人一起观看了墓道,方姬然回头小声对墨妄说:“这个墓,没有被盗过。” 身为墨家弟子的一员,加上也对八卦墓感兴趣,方姬然参与了这一次对艮墓的发掘。墨九早知此事,却没有拒绝,只由着墨妄安排。 可听她这样说,墨九却笑了,“未必。” 方姬然帷帽微动,“钜子有不同见解?” 墨九不欲与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争执,尤其机关屋胜过她之后,更不愿意在人前让她下不来台。她只道:“未入墓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我只是猜测。” 方姬然怔了怔,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挖墓道的禁军头目过来,直接向墨九禀报,墓道前方有一道厚厚的石门相阻,问她该怎么办。 既然艮墓是墨家祖上留下来的,应当与坎墓、巽墓一样,在墓道的石门处,有机关镇守。 “肯定有传说中的机关……” “可以看看墨家钜子的身手了。” 在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热情的议论中,墨九慢慢随了禁军走到那一个挡路的墓道口。石门用铜水浇过,上有雕花,乍一看去,就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大门。 禁军头目问:“钜子,你看怎么开?” 墨九看一瞬,沉声道:“对待这样的古墓,使用暴力是最可耻的。我素来喜欢用温柔的方式,智力碾压!” 禁军头目竖起耳朵,“钜子请吩咐。” 墨九瞥他一眼,不言不语地退出墓道,再一次走到艮山门的外面,对默默跟随地墨妄道:“抬一个万人敌来,把门炸开!” 墨妄:“……” 众人:“……” 这就叫智力碾压?炸开不是暴力解决?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她便这样形象生动的暴露了粗暴的内心……墨妄嘴巴抽搐一下,真不好反驳。 因为这确实也算是智力碾压,因为“万人敌”是她在“千人敌”的基础上改良的一种火器,体形巨大,威力也巨大。 于是第一重墓道口被砸开了。 砸开的瞬间,“嘭嘭”的炸声震耳欲聋,灰土碎石也飞溅而起。更令人恐惧的是,随着那尘土高扬的,还有一种带着浓腥味儿的、颜色鲜红的液体……就像鲜血,狰狞、恶臭。 “啊!”最前面的禁军大叫。 “这是什么?” “血!我会不会中毒了?” 忽然一下,整个艮山门都寂静了,只有那几个被“鲜血”泼中的禁军,腆着一张浓污的脸在大吼大叫,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 墨九与萧乾互视一眼,扯了扯唇角,一本正经地走过去,“死不了,叫什么?” 那禁军抹一把脸,“钜子,这是什么?” 墨九道:“它叫智慧,本钜子的智慧。” 禁军:“……” 在改良“万人敌”的时候,她曾与萧乾探讨过在中间融入染料的可行性。用她的原话说,“若这种火器投放战场,一炸,嘭!就算没炸死几个,还能不吓死几个吗?再说,一看这铺天盖地的‘鲜血’,敌人必然军心涣散,鬼哭狼嚎地逃命。这也叫心理战!不仅有威慑作用,还可以减少伤亡,为你积德!” 萧六郎对她的想像力很吃惊,可之后,却大赞不已。墨九也很骄傲,可惜南荣没有专利局,要不然,她这个创意,可以申报专利了。 第一墓门被墨家钜子的智力碾压开了。 整个艮山门,也都沸腾了。 人人都想知道那一道墓门之后是什么,可有禁军守着,除了里面的“观墓团”,外面的人没有资格进去,只有伸长脖子观望。 墨九安静地走到了炸开的墓道口。 灰尘落下,洞里黑乎乎的,像一张野兽张开的大嘴,久久观看,又像一个会吸人的漩涡,不停在转。墨九远远站立,让墨妄把她的“防毒面具”拿过来,套在头上。 这个防毒面具,自然不能像后世那样科学。不过,它最重要的一个组成——“滤毒罐”里有萧乾专门做的防毒药物,加上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还是有效果的。 又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出现,禁军都呆住了。他们傻傻看着墨九戴“防具面具”的样子,再一次出现了静止状态。 万众瞩目中,墨九迈出了第一步。 “钜子。”墨妄突地拉住她。 墨九看了看胳膊上的手,又抬头看他。 她什么也不问,墨妄却尴尬地收回手,然后将另一个“防毒面具”套在头上,低低说了一句“我先”,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题外话------ 感谢妹子们的热情与祝福,让今天这个平常日子变得与不平常。嗯,这对刚满18岁的二锦来说,心里实在激动。么么哒大家,等我明年18岁生日时,希望还有大家的相守相伴! ps:想看《孤王寡女》小剧场的妹子,可关注微信公众平台(姒锦书友会:sijin510)每天都有锦宫段子们奉上的小剧场哈。精彩纷呈,不容错过,没看到,千万标说我没提醒哦。 么么哒! ☆、坑深115米 上吊桥  墨九怔怔望他背影。 一张脸掩在“防毒面具”下,凝重莫名。 过去这么久,她依旧记得与墨妄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香樟树下,那个拿着血玉箫带着阳光一般笑容等她的男子。恍惚间,她第一次认真怀疑上了那日在临云山庄听见的话,也不敢相信,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的口中! ……不过,也不能比。 毕竟她此时,没有冲撞到方姬然的利益。 没有利益之争时,人人都可以是好人。 想到方姬然,她蓦地回头,正好与方姬然对上脸。 她戴着帷帽,墨九看不见她的眼与表情。 墨九戴着“防毒面具”,她也看不清她。 这般对视片刻,墨九取下“防毒面具”往外走,慢慢走近方姬然,从她身侧错过时,她轻声道:“外面等吧,你身体原就不好,不要这般干站着。” 顿了顿,她补充:“左执事会没事的。” 方姬然没有动弹,声音很哑,“小九,师兄喜欢你。” 这话像烙铁似的,烫在了墨九的耳窝里。 若旁人说这话不可笑,可方姬然说就可笑了。 一个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方姬然才来关心她、保护她的男人,一个为了方姬然的利益,可以动手杀他的男人,方姬然居然说他喜欢她……这一瞬间,墨九有点同情墨妄了。 看来一心一意喜欢着萧大郎的方姬然,根本就从来没有明白过墨妄对她的感情。而墨妄一直默默守护,做了这么久的备胎,也真是怪可怜的。 “小九,你对师兄是什么感情?”方姬然又走上来,似乎对墨妄孤身一人闯墓道的行为,有些后怕,连声音都不如一贯的冷静,“若你与萧六郎无缘,可否给师兄一个机会?我今生是注定要负他了,不想他一再遗憾。” ……还有这样的托付? 墨九拧眉看着方姬然,不冷不热地道:“姐姐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便想便宜了自家妹妹,原是一番好心。可不好意思,我从来不要别人丢弃的东西。” 退出墓道,阳光便金灿灿的洒下来。 墨九微微眯眼看天,把“防毒面具”递给玫儿。 “等着吧,左执事进去了。” 艮山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不少桌椅,当然,主要是为“观墓团”的王公大臣们准备的。墨家也备了桌椅,墨九不看任何人,也不管方姬然几时从墓道出来的,径直坐上去躺下,便开始休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约摸盏茶的工夫,墨妄才从墓道出来,他衣衫有些湿润,神色却还平静。取下“防毒面具”,他揉了揉头发,向墨九道:“第一重墓道进入甬道,长约五十丈,宽可供二人并行。甬道尽处,是一个半坡峭壁,只有一座吊桥通往对岸。吊桥一眼看不到尽头,桥下是浓黑的水,深不见底。我没敢独闯,先行出来禀报。” 墨九点点头,目光微眯:“依左执事估计,墓室在何处?” 身为墨家左执事,墨妄的造诣自然高于众多的墨家弟子。可墨九为人素来自负,很少这般询问别人的意见,尤其是近来……她似乎总在尽力回避他。墨妄与她对视片刻,垂目道:“依我看,吊桥对面,是第二道墓门。中间便是墓室了。不过,要进入第二道墓门,想来会有些麻烦。” 第二道墓门在地底,与第一道墓门不同,不能再使用“万人敌”来智力碾压。毕竟眼下的爆破技术不比后世,万一炸得不好,可能会让整个墓室坍塌,那就前功尽弃了。 墨九点点头。 “大家备齐工具,准备下墓。” 她一声令下,艮山门前再次热闹了。 前面开启墓道口只是一个前奏,真正的探险,从此时才正式开始,那些个“观墓团”的王侯权臣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这些人吃喝玩乐的事都做尽了,受不得艮墓的诱惑,都有探险精神,加上墨九有开坎墓和破巽墓的经验,他们对她有足够的信心,于是个个都忐忑紧张,却没有一个要临阵退缩的。 墨九看着这些人,头有些大。 这就是艮墓让官方发掘的坏处。 到处都有关系户,人人都唯恐落后吃亏,恨不得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取仕女玉雕。可于她而言,带着这些累赘是最麻烦的。 他们不像墨家人,连机关的基本常识都没有,而且,还不能轻易让他们出事。如果可以,墨九真想先给他们签一份“生死自理责任书”,免得回头被找麻烦。 揉了揉额头,她懒洋洋看玫儿。 “给他们发护身符。” “是。”玫儿答道,把拎在手上的一个檀木箱放在地上,轻轻打开。里面重叠摆放着无数个折成三角形的黄符纸。玫儿拣了出来,一个一个亲自分发下去,说是钜子亲自画好的“护身符”,可祛邪去秽,万不可丢失。 众人如获至宝,将护身符放入内襟。 玫儿偷瞄着他们,又回到墨九身边站好。 “姑娘画符的本事精进了。” 以前在楚州的住所“冥界”,墨九就画过各种各样的符。所以,玫儿对这个护身符的功效,根本不以为然,这句话里,也带了一些小小的调侃。 但墨九却很认真,“画得更像符了吧?” “是,可再像符,不还是没用吗?” “胡说!”墨九严肃脸,“没用我何必劳神画它?” “有用?真的呀,有什么用?”玫儿又惊又奇。 “镇定、安神。”墨九声音淡淡的,说罢见玫儿似信非信,又认真补充道:“更准备点儿说,它叫心理作用。” “……哦?什么是心理作用?”玫儿长声拖着问她,可不待墨九回答,人群的方向就突地传来一个拔高的冷声,“给本宫也发一个符。” 艮山门突地安静下来。 墨九慢吞吞看过去,果然是玉嘉公主。 今儿的她不像是下墓的,却像是来赴国宴的。一袭福贵逼人的宝蓝色轻袄,外披同色系狐裘风氅,头上珠玉闪闪,满目傲视众人的冷光,“本宫已得陛下允许,可加入观墓团。” 这至化帝是疯了么? 把儿子送来不说,还把女儿也弄来。 这“观墓团”的闲杂人等已经够了,玉嘉还来凑热闹,到底要不要她们开掘艮墓了?遇到这些个没事找事的尊贵主儿,墨九心里直唤“阿弥陀佛”,脸色也不太好看。 “不行!”爽口拒绝完,墨九慢腾腾从椅子上起身,象征性的向玉嘉公主施了个男子的揖礼,“墓中秽气重,公主金枝玉叶,如何去得?” 望她一眼,玉嘉公主脸色大变。 这主儿平常在临安城横着走路,何曾被人直接拒绝,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过?而且,她原是隆重装扮了一番才来的,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可以在萧乾面前把墨九比下去,可没有想到墨九穿得简单,容色却不输她分毫,甚至有夺艳之势。 从第一次官船上相遇的“余弄”开始,玉嘉公主在墨九的事情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吃瘪,对墨九的恼意也早已入骨。 “好大胆子!”她娇叱一声,指着墨九道:“你一介草民,对公主大呼小叫,目无尊卑,真当南荣没有王法了吗?” 晓得她是下不来台了,可墨九偏生最不喜欢给人递台梯。她不恼、不怒,抿唇轻轻一笑,那清爽淡然的模样儿,与盛怒之下的玉嘉公主相比,气质高出了不止一段。若非碍于玉嘉公主的身份,在场围观的人恐怕都得向她竖一个大拇指。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 墨九轻叹一声,步伐轻缓地走开,一眼都不看玉嘉公主,那不屑的神色,并没有因为玉嘉是公主有半分客气,可也因为她是公主,她没有再拒绝她的无视要求,头也不回地道:“玫儿,给公主护身符。既然公主愿意去受罪,由着她吧。” 这活祖宗是个倔强的主儿,可也分得清形势。她晓得眼下莫说玉嘉公主,便是至化帝都舍不得动她分毫,于是从容不迫地把玉嘉公主损了,方才让墨妄开始点清入艮墓的人马。 “站住!”玉嘉气还没顺,瞅着墨九,冷着一张脸慢慢走近,与她对视着,用低得只有墨九一人可闻的声音道:“本宫晓得你倚仗什么,但你记好,这笔账,本宫早晚与你算清。还有……” 停顿片刻,她一字一顿,冷笑道:“本宫看上的男人,便是本宫的。这天下,无人抢得。” 霸气啊!墨九一叹,“若有不长眼的,非要抢呢?” 玉嘉没想她会当面挑衅。 怔了怔,她唇一勾,盯住她的眼,“绝不轻饶!” 有一种人,自小受尽宠爱,从来只度己之心,不度人之心,只懂得自己要或者不要,却不懂得男女感情之事是勉强不来的。莫说萧六郎这种绝不会轻易屈服于女人裙下的男人,就算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若不爱她,便是迫于强权娶了她,也不可能给她带去半分幸福。 盯着玉嘉咄咄逼人的眸,墨九似笑非笑,小声道:“公主,没事的时候,你就不能多读读史书吗?看看那些娇横跋扈的公主们,结果都是怎样的下场?人活一世,当以史为鉴呐!” 她的肺腑之言,玉嘉显然无法接受。 冷笑一声,她冷目而视,“你在教训我?” 墨九声音依旧很小,脸上也没有害怕,“不,你没付我银子,我哪会轻易教训你?再说,我也操不起你的闲心,只是略有感触罢了。”慢慢侧过身,墨九边掸衣角边莞尔道:“不过公主的交代,墨九记下了。我等着你与我算账的一日。” “好个张狂的无知妇人!”玉嘉道:“你当真以为无人敢动你?小小墨家钜子,蚍蜉而已,也想撼树?” “你又错了,我不张狂。”墨九盯着她薄怒的目光,不觉失笑,“我只是可怜你,也根本就瞧不上你。玉嘉公主,可有听懂?” 两个女人面对面,一个冷着脸,一个笑着脸,声音都很低,她们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更不晓得她们私底下的交锋。只觉得二美在一起,赏心悦目,不由对她们暗自评头论足。 二女都长得好看。 玉嘉的美貌,若非在墨九面前,可当得上姿色绝艳,然而,有了墨九,她就不得不可怜地沦为陪衬了。在容貌上,在肤色上,在身段儿上,墨九胜她太多,便是玉嘉自打出身就高人一等的气度,今儿的墨九也不输她。 “好了,我的公主,请吧!” 墨九眉目含笑,微微摊手,然后再不理玉嘉,上前对众人正色道:“玉嘉公主已经答应,她自愿入艮墓,不论安危与否,都与我无关,与墨家无关。我以为,诸位也应当像公主一般,先想清楚了,顾不顾生死了,再决定可否入内。墓室无情,并不轻松。” 说罢她又讲了入墓的诸多凶险,慢慢的,观墓团里的有些人就开始动摇了。尤其墨九要生要死的那几些话,也着实吓住了一些人。权衡再三,好些人都决定不下去了,只在此处等待。如此一来,仔细数数,也就萧乾、苏逸、宋骜、玉嘉、宋熹和两个估计背负着至化帝任务的权臣,脸都发白了,还要挤破头往里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 众人开始清点物品。 墨九却默默看一眼不去的那些人。 “聪明人呐!” 这一声赞叹来得怪异。 小王爷宋骜吓一跳,凑到她身边:“小寡妇,啥意思?难不成入墓真的会有凶险?你可别吓小爷啊。我这条命,可都搭你身上了!你不是钜子吗?不是厉害得很吗?还会怕一个墓?” 墨九侧目望他,“我不是这意思。” 宋骜狐疑,“那你什么意思?” 墨九目光掠过另外两个皇子的脸,意有所指道:“多简单哒,你与宋熹两个要死在里头,他们不就有机会了?艮墓凶险,聪明人才不会进去哩。”说到这里,她又淡然看一眼宋骜,“不过,小王爷其实也可以的,你给我点好处,我帮你,嗯嗯嗯掉宋熹?” “操!”宋骜外表翩翩君子,说话却常有粗口。他微眯着一双桃花眼打着墨九,压着嗓子小声斥她,“小寡妇,你当小爷什么人呐?为一个吃苦受累不讨好的皇位,入墓弑兄?啧啧,你撺掇我这般,心思好生歹毒,也亏得长渊受得了你。” “唉,好人果然难做。”瞥一眼宋骜紧张的样子,墨九似笑非笑地再一次叹气,却闹不懂这小王爷脑子为什么会缺了根弦——人人都想争皇位,他不争。人人都听得出来她是玩笑,他却当了真。 墨妄办事效率很高。 这次入墓的人,除了观墓团和二十来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军侍卫,只有墨家的人了。相比起来,禁军虽然擅战,但入墓这种事,还是墨家弟子作用大起。 墨九满意地看着她的队伍……这个融和了南荣最高配置的队伍,举手做了一个“必胜”的鼓舞动作。 “出发。” 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可话音未落,又听见有人岔了进来。 “等一下,我也要去。” 墨九头痛了。 比见到玉嘉公主还要头痛。 来人不是旁人,是宋妍。她的身边还跟了一个让墨九惊奇的人……彭欣。两个女人一前一后,也不知是一道来的,还是刚好碰上,互相没有说话,却都巴巴望着她。 墨九对这两个女人并没有什么恶感,点头示意一下,上前认真对她们道:“八卦墓凶险,里面一切未知。我无法保证任何人的安全。你们到底想去做什么?我想不通啊。这么喜欢墓地,不如回去修一个,没事天天睡里头,不是更好更方便?” 这货毒舌起来,比毒蛇还蛇。 宋妍瞪她一眼,“墨九你能说中听的吗?” “能啊。”墨九看她,一字一顿,“中听的。” 又被她耍了,宋妍怒目,“你个小寡妇……” “小声!”墨九低声一斥,“宋妍你敢大声喊我这个名头,信不信我跟你急……弄死你。” “你敢!”嘴上喊着,宋妍的声音已小如蚊虫。 自从荆棘园的事情之后,宋妍又与墨九在私下交谈过,关系便有了些好转,但口舌之上,是绝对不会让步的。互相瞪视着,墨九看她放轻语气,又怪异地笑了笑。 “算了,看在你表哥的分上,我不与你计较了。” “小寡妇!”宋妍咬牙,拖住她的袖子,手指掐她,声音却很小,“你抢我表哥,还威胁我。你说,你到底把我表哥怎么了?他怎么就会被你迷得昏头转向了?” “……”墨九歪头,“关心你自己吧。” 甩开宋妍的手,她微微侧目,笑着喊玫儿。 “发护身符。” 玫儿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处理事情却极是麻利,常常让墨九感叹古人的早熟与能力。很快,她给宋妍和彭欣各发了一个护身符,又回头望墨九。 “这只猫,要发一个吗?” 彭欣走到哪里都抱着她那只大黑猫,可入得艮山门,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听了玫儿的询问,也不觉得好笑,只淡淡道:“若有多的,给她发一个吧。” 墨九点了点头,玫儿依言照做,在猫的腋下夹一个护身符,彭欣仔细为黑猫系牢,慢慢抱着它缓步走到墨九面前,“钜子放心,我不拖后腿。” “圣女言重。”墨九笑道:“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进去,难道……又是为了让他看见你?”其实上次腊梅园里,彭欣找上宋骜,墨九都有目睹,但当时她身份不方便,事后又一直没有机会,便把这事放在脑后了。 这时见了面,她有疑惑,彭欣却道:“不找了。” 墨九凝着她的脸,“是找到了。” 彭欣不答,盯着大开的墓道,凝重道:“钜子,时辰差不多了吧?他们都等着。我入墓道,也是好奇。毕竟祖上与八卦墓有些渊源。” 这个时候说这些确实不便,墨九回头看各路人马都已准备妥当,粮食与器具也都一一点清,她不再啰嗦,大步招呼众人往里走。 萧乾一直离她几步之远,等入得墓道,却默默上前,走在她的身后。可他不与她搭话,便那般不紧不慢地跟她。风灯光线很弱,墨九关注着墓道的情况,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换了人……提醒她的,是他身上熟悉的味儿。 她吸了吸鼻子,半眯着眼回头。 他回视她,目光微灼,并不说话。 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两个人的关系也是确实避讳一下的,于是谁也没有说话,就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就各自错开眸光,望着前面,慢慢前行。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两个人的手,默默勾连在一起。 风灯的光线将人的影子拉长,窄窄的甬道里,人人都注意着脚下,感受着初入墓穴的体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交缠在黑暗中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暖,微微汗湿。 墨九在他掌心勾了勾,心脏怦怦直跳。 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幸福,刺激,却也紧张。 在没有与萧乾正式确定关系之前,墨九从不避讳人,有的没的便借疯装傻,到处说萧乾是她的人,甚至在至化帝面前都请过旨,要让萧六郎给她做妾……可真有那么一层关系了,她却下意识开始遮掩。不是做贼心虚,而是想小心翼翼地保护这分情感。它来之不易,也很容易破碎,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不愿意有。 五十丈的路,不太近。 可两个人暗地牵手,却觉得太近。 “姑娘?”玫儿从墨九前面回头,“左执事说,前方就是吊桥了?” “嗯。”墨九微微顿步,放开萧乾的手,在甬道泛凉的风声中,默默闭眼倾听片刻,回头缓缓对众人道:“接近吊桥,仔细些。” 这次入墓的人,共计一百三十人,这些人里面,好多都是首次下古墓,而且还是万众瞩目的艮墓,听了这话,都有些紧张和兴奋,各自找着自己觉得最安全的位置……比如离什么人近一些。 “哇,好长的吊桥。” 宋妍惊叹起来,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 人的恐惧来自于孤独,当有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胆量自然会大些,即便是心里害怕,也不会做出太过紧张的样子。众人指着吊桥小声议论着,对吊桥充满好奇,对艮墓则满是探险的期待。 “钜子,怎么走?” “对啊!这么多人上吊桥,会不会晃得厉害?” “我们是分批,还是……” 众人嘈杂不已,墨九久久才道:“都原地等待。” 从外面到吊桥的部分,是墨妄探过的,相对来说也是安全的,可吊桥后面,就是未知了,墨九不能让这些“观墓团”的主子们涉险。 众人不解地看向她。 墨九却不解释,一步一步走到吊桥的边上,她拎了盏风灯审视桥下方流速极慢的、黏稠性极强的水。那水的颜色像融化的铁水。黑、深、看不清水底的情形,却泛着一种幽幽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也让人不敢轻易试探。 科技不发达的时代,一切靠经验。 墨九轻轻撩了撩身上的风袍,将风袍上的斗篷往头上一戴,又把备好的“防毒面具”戴好,轻声道:“艮为山,前有河川挡路,后便有山岭阻塞。所谓艮,宜保守稳重。宜止不宜进。” “宜止不宜进?”玉嘉插了一句,“那便是大家都不进去了,都在这等着的意思?” 墨九斗篷下的小脸,看不清表情,嘴里的话却不怎么好听,“有时候和外行解释,真的心累。”说罢她瞥墨妄一眼,“左执事陪我过去,其他人原地等我。” 平常的墨好吃懒做,可以躺着绝不坐着,可以坐着绝不站着,就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关键时候的气魄却非一般人可比,她一句话不似命令,却让人无法抗拒。 当然,墨九挑中墨妄不是乱挑的。 一来有先前他孤身入内涉险的前奏,她对墨妄有信心。二来墨妄身手了得,除萧乾之外,她还没有看见谁比他厉害,加上他是左执事,熟知机关,有他保护,比任何人都有用。 墨妄对她的点名,有些意外。 但眸子里划过的惊喜,却没逃过方姬然的眼。 方姬然上前,轻轻为墨妄理了理衣领,“师兄小心。” 墨妄点点头,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便大步走到墨九的面前,看着她严肃的小脸,紧了紧手上的血玉箫。 “钜子,走吧。” 不能让“观墓团”的大人物涉险,这是大家的共识,尽管有好几束复杂的目光投向自己,墨九依旧没有改变决定。这种事儿,不一定人多就好。她给了众人一个放心的表情,最后看向萧乾探究的目光。 她知道他担心她。 她更知道他不会阻止她。 不管他信不信任她的能力,他都会放手,让她独自去闯。这种感觉很好,比以前他顾虑着她的时候好。对墨九来说,也让她放松得多。而且,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不必多说,彼此就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她率先踏上了吊桥。 ☆、坑深116米 阴阳相合 吊桥底部是用厚木板串成的,木板两端用铁链相连,与一边一条铁链做成的扶栏相连,看上去很厚重安全,可始终是悬于空中,一个人踏上去,就晃动不止。 “小寡妇!”宋妍看着晃动的吊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忍了几次,终是没有忍住,冲上前来低吼,“你抓紧扶栏上的铁链啊,千万莫要摔下去了!” 墨九微微一怔。 她没有想到唯一一个直接向她表达关心的人是宋妍,也仅仅只有她,这样直白地担心她……害怕她其实也会有危险。 墨九回头朝她挤了挤眼,正待来一个轻松的笑容,便觉脚下站着的桥板晃动得更厉害了……是墨妄上来了。 两个人走吊桥,与一个人自然不同。 “呼。”墨九轻吐口气,紧紧抓住铁链扶栏,一步一步往未知的前路走去。墨妄跟在她的后面,拎了个风灯,一前一后,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二人的影子,在吊桥上随了桥身一荡一荡。 慢慢的,离“观墓团”站立的桥边便有些远了,没有了人声,空间似乎更为寂静。黑墓苍茫,呼吸微窒,忽闪忽闪的风灯,如同鬼火,照得墨九抓紧铁链的手指,白如积雪,一种远离了萧六郎而产生的不安生感,在*蛊的催动下,让她心神不稳,脚下微微一软。 墨妄一直注视着她,见状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钜子小心。” 墨九感觉到他掌心的力量与温度,抬头与他对视的片刻,不由就想到与他从初识的熟稔到如今的生疏,甚至她还记得她穿越之初,因为一个“私奔”的误会梗,曾经大呼小叫过称呼墨妄为“我的情郎”。 物是人非呐! 她默默哀抽回手,也嘱咐道:“左执事也小心。” 一个恭敬的“钜子”,一个客气的“左执事”,彼此间的距离已显而易见,再也回不到过去。墨妄看着前面深幽不见光的漫长吊桥,眸底比桥下的水还要沉。 有一丝风,拂在面颊上。 不太冷,却凉涔涔的不舒服。 就这般走了一会,墨妄盯着前方的姑娘,终是没有忍住那一句盘踞在心底许久的话,“有时候,我好怀念那个在盱眙街上打我一个耳光的墨九。” “嗯?”墨九脚下一晃,“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见?”墨妄微窘。 “是。”墨九盯着吊桥,轻声道:“我发现吊桥的线条有一点不对劲儿。”离岸越来越近了,风声似乎就越来越大,墨九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墨妄的话。 可惜,墨妄看着她的目光,却没有了再说那句话的勇气。微顿片刻,他无奈一叹,“身为钜子,你何苦亲自上来?” 墨九拢了拢肩膀上的风袍,“虽然你刚才说的并非这句话,但我还是愿意回答你。身先士卒,方能让人信服。我如今虽然是墨家钜子了,可今日入墓的,除了尚雅之外,大部分都是左系的人吧?这些人对我前呼后拥,并不代表所有墨家弟子都会服我。” 淡淡说罢,她停脚凝视他。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刚才那句话了。” 愕然一瞬,墨妄突然有点哭笑不得。 墨九的性子是特殊的,也是他喜欢的。大多时候不正经,正经起来却比谁都严肃。她分明没有听清他的话,却聪慧地辨别出了两句的不一样,还这般逼着他问。 他无奈一叹,低头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一向灿烂带笑的目光,慢慢变得沉郁,“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生疏至此。” 其实她又何尝想过? 墨九抿紧嘴巴,默默不语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坦然,真诚,无半分狡意。 对临云山庄那事的怀疑种子早已在她心底发芽,如此对视,更是茁壮成长。她不太相信这样坦然的墨妄,会是那个对方姬然说想要杀掉她,从而成全方姬然的那个人。 如果一个人真有这样的两面性,那人性也太可怕。 两个人停在桥中,静默着,各怀心思。 久久,墨九突然问:“你想方姬然做钜子是不是?” 墨妄看着她晶亮的眸子,想到当初在萧乾的要求之下答应的条件,不知该怎么解释,因为把事情全盘推给萧乾,并不符合他的大侠风格。而且,那时他也认同,觉得把墨九带入那个漩涡并不好。 想了想,他道:“为墨家着想,我希望有能者做钜子。你比师妹胜了不止一筹。你做钜子,自然是极好的。” 这句话没有重点,答了却像没答。 墨九唇角微微上扬,“左执事原来也很会说话。” 说罢,默默看一眼黑雾中的吊桥,她面色凝重地睨着他,“外面的人都在等我们,时间紧迫,我只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我。” 墨妄“嗯”一声,定定看她。 墨九回望着这样的他,想好的话,却又问不出口。而且,她仔细想想,其实毫无意义。他们之间没有旧情,又非情侣,他维护方姬然并没有错。过了这么久,她再去追究,似乎太过在意,突然生出误会。 “算了,没事。走吧。” “小九。”墨妄唤了称呼,猛地扯住她的衣袖,眉梢挑开,“你对我有看法,对不对?如果你觉得墨妄这个人,还有一分值得你信任,可否对我直言?”顿了顿,他声音又低沉不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应当给我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墨九紧盯他的表情,想了半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决定不再绕弯了,“墨家大会那日,我在机关屋中连胜方姬然两局,而最后一关,赢的人只能有一个。那时,你有没有想过要杀了我,让她获胜?” 墨妄像是呆住了,“杀你?” 墨九一怔,回视着他,默默思考。而她敛容的样子,让墨妄相信了,她没有在开玩笑,更没有说谎,而是她真的这样以为。 他气得笑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在墨九的心里梗了很久,憋到这个时候才说,已有话到喉间,不吐不快的冲动了。她没有犹豫,把那一日她如何看见他走过回廊,如何跟着他到了方姬然的房子,然后听见的那些话,原话复述给了他。 墨妄听完,整个人都呆了。 “你肯定没有听错?” 墨九摇头,“我肯定不会看错。” “我肯定,说话的人不是我。但我那日我有给姬然送饭。她从中级机关屋出来,身子就不大舒服,灵儿过来告诉我时,我正好有事与她相商,便亲自送了过去。”墨妄润了润嘴唇,声音已有些激动,“可小九,我怎会杀你?便是杀我自己,我也不可能杀你!” 墨九脊背微微一僵。 一因他的宣誓一般低吼的话。 二因他话中信息带来的震撼。 她喃喃,“那他是谁?” 两个人静静互视着,都没有说话,一种莫名的惊悚感往毛孔里渗入,让人浑身泛凉。试想一下,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却被一个极为熟悉的人指认做了,而且这个认错的机率极低,偏偏他确实没有做过。 那是何等的震撼与惊惧? 墨妄急着解释,脑门儿都是汗。 墨九却思绪沉沉,突地道:“难道是……” “墨九!”她声音未完,墨妄突地看向她的背后,目光里有着难以言状的异色,就像看见了什么古怪的东西,让墨九心里一窒,猛地回头,瞳孔也倏地放大。 只见前方的吊桥上,有一个体型巨大的东西横在路中,距离太远,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形状极是奇怪,带着一种惊魂夺魄的压迫感,让这个原就只容二人通行的狭窄空间,更为逼仄。 “退后!”墨九说着,便往后退。 墨妄侧身让她过去,自己却没有退,他上前挡在墨九面前,血玉箫“铿”一声,抽离剑身,在幽幽的风灯里,泛着刺目的寒光。而他冷肃的表情,满带保护的色彩。可这一退一进之间,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吊桥也受到那个“巨兽”的刺激,一波一波晃动起来,比先前还要剧烈。 “墨妄不急,先稳下来。”墨九扶着铁链,身子东倒西歪,墨妄原准备过来扶着她,不想猛地又是一阵震动,他身子前倾,刚好撞上墨九。 可怜的墨九,原本还算稳当的身子,被他这么大力一撞,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身体稳了又稳,还是跌跌撞撞地倒了下去。 “小心!”墨妄惊呼! “额!你这个乌龙人!”墨九惊恐未定地想要抓住铁链,可手却抓了个空。她闭了闭眼,做好摔倒的正确姿势,可人没倒下,腰上倏地一紧。一种熟悉的、温暖的气息便包围上来。 有一只手臂紧紧圈住了他。 墨九半斜半倒,姿势很有点儿浪漫电视剧的镜头。 可她抬头看见萧六郎的脸,却有点儿想骂娘。 “萧六郎,你大爷的!” 怪不得吊桥突然间剧烈晃动,原来是他过来了。不仅他过来了,他的背后,依稀仿佛还有一大群人。顺着目光看过去,那群等待的似乎都过来了,最前面的人正是默默抿唇的宋熹。 眼睁睁看她落入萧乾的怀里,他温和带笑的面容上,情绪似是与常时没有什么变化。可仔细观之,那笑里又好象少了一丝应有的恬淡。 众人静静的。 他们都看着墨九。 也看着半搂着墨九的萧六郎。 静谧一瞬,墨九推开萧乾的胳膊,“你们怎么来了?” “见你们久久不回,特来看看。”萧乾表情淡然,可视线从她脸上挪开,再盯住墨妄时,就有些不对了,隐隐的,有几分冷意,“一个吊桥而已,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有,你们在这里做甚?是撞邪了?” 噫?这是醋味儿? 墨九翻个白眼儿,“是撞邪了,撞的就是你的邪!” 想到先前吊桥晃动的紧张,墨九没什么好气。可墨妄似乎很理解萧使君的不舒服,微微一笑,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一个体型巨大的东西,不知是何物。” 萧乾默默看他。 这时,空间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冷飕飕的气流压了过来,“咕咕”不止。像是鸟在叫,又像是某种哀怨的声音。 “臭咕咕?”墨九惊讶。 她记得在御史台狱见过那种鸟。 黑沉沉的空间里,“咕咕!”声不绝于耳。 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鸟,无数只鸟。 “都把风灯举起来!”墨九大声喊着,众人便齐齐朝那一群飞旋的鸟儿举起了灯。灯火的光线在黑暗里,有着震慑的作用,这里有一百多人,鸟儿在空中盘旋几圈,便慢慢的散去了。 “吁!” 人群里有,有人松气的叹息。 “我去看看前面是什么?”有萧乾在身边,墨九比先前更为镇定。她从墨妄手上夺过风灯,便往前面那个体型巨大的东西走了过去。 冷风,扑面而来,扬起她的风袍。 可古怪的,先前的不安,半丝都没有了。 墨九微微眯眸,再往前几步,然后怔住了。 那个“庞然大物”,不是巨兽,也不是怪物。 它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投射过来的影子。 可那个“本尊”在哪里? 她高举风灯,四处察看。风灯的光线很弱,透不过浓浓的黑幕,可头顶上空,一个“庞然大物”却落入了她的眼底。那个“庞然大物”并没有动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它本身自带光源,初初一看,大约离他们头顶有三四丈的距离。 墨九往前再走几步,手扶在铁链上,突地一阵“铿铿”声传来。她举着风灯照向铁链扶栏。看一眼,她怔了怔,又慢慢抬头,只见有一个铁链做成的绳梯,从那个“庞然大物”的身上落下,与吊桥的扶栏紧紧箍在一起。 “有人捷足先登了。” 墨九望着头顶的庞然大物,又瞥一眼“臭咕咕”飞远的方向,轻轻道:“怪不得你们飞出去,飞进来,这般自在。”有人捷足先登,艮墓自然有盗洞了。 众人皆惊,上前与她一起看那个“庞然大物”。 吊桥再一次苟延残喘般晃动起来,而方姬然却没有动,她帷帽下的脸,虽然看不见,却能想出她的尴尬。在进入墓道之前,她曾对墨妄说,此墓没有被盗过,而事实,再一次无情地证明墨九是对的,她真的不如墨九。 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墨妄盯着“庞然大物”,瞥着墨九,目光凝重道:“钜子稍待,我上去看看。”说罢,他举着血玉箫,速度极快地往上攀爬。 众人都盯着墨妄,屏紧了呼吸。 可墨九的脸色却反常的轻松。 她转眼,低头斥问萧乾,“好你个萧六郎,耍我?” 萧乾唇角微扬,“钜子神威天降,一统江湖,总得亲自一试才满意的,旁人告诉你,未必肯信。” “得了吧你,萧使君的恭维,我受不起。”墨九冷哼一声,拿眼刀子剜他,一只脚却不轻不重地踩在萧乾的脚背上,碾了碾,猛地拔高了声音,“还不把快把乔占平叫出来?” 她的话,乍一听都不太理解,可只要有脑子的人,想想就明白过来了。艮墓的位置,是乔占平告诉萧乾的,用以交换他的性命,这件事萧乾又禀报给至化帝,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那么,不管乔占平是谁的人,也不管乔占平到底是不是墨九心怀疑惑的那个“现代故人”,更不论他是不是那个“机关高人”,至少他们那一伙有一个“高人”。既然他们知道了艮墓,又怎会不来探一探,找一找仕女玉雕?那么,艮墓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乔占平既然说出了艮墓,肯定也早已向萧乾交代了关于艮墓里发生的一切。 如此,墨九懂了。 为什么萧乾放心她与墨妄过吊桥? 因为他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家伙对一切了然于胸,于可以装着不知道地一声不吭,看着众人紧张,也看着她一步一步试探至此。若不是她与墨妄在这里逗留太久,他恐怕还不会上来,也不知还要憋多久。 墨九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便看向了从禁军人群中低头出来的乔占平。 这个人很特殊。 坎墓复位、巽墓改制、临云山庄的机关屋钜子之试,让他不管是在墨家还是在朝堂,甚至在至化帝的心目中,都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所以,为免人们议论,在艮山门时,萧乾没有让他暴露身份,只做普通禁军打扮,便是尚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从乔占平“死而复生”,尚雅已许久不见他。 前些日子他关押在枢密院的大牢里,尚雅几时想去见人,都被禁军挡了回来。乍然突见旧情人,尚雅的目光几乎霎时便锁在他的脸上。 “占平……?” “占平,真的是你?” 尚雅喜极,又惊极,声音便有些恍然。可乔占平肩膀微僵,却一眼都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前面,一张俊朗的脸上,没有半点身为阶下囚的困窘,阴柔之气不减,一举一动皆有美态。他向两位皇子,两位使君,公主和郡主等人施礼后,看向了墨九。 “见过钜子。” 曾是乾门长老,他对钜子很有敬意。 “上头悬吊的是一口巨型石棺,棺中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容色俊美,鲜活如初。可二人同处一棺,却未在一起。他们的中间,有一道厚厚的隔板。隔板与石棺嵌为一体,呈透明状……” 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乔占平突地抬头。 “艮墓的仕女玉雕,就嵌在透明的隔板中间。” 听人描述始终不如亲眼看见有画面感。 墨九看着头顶上那一团巨大的阴影,微微弯唇,低声接了下去:“仕女玉雕虽然就嵌在中间,可是却怎么都取不出来对不对?所以,你才把地方告诉了萧使君。” 乔占平微微一惊,惊讶地望着她。 墨九浅浅一笑,“难道我猜错了?” 与她洞察力十足的目光一撞,乔占平眸底幽暗。可考虑一瞬,他便默认了,“棺盖是半透明的,内嵌夜明珠七颗,可观棺内情形。但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法打开棺盖,而且棺体巨大,悬吊棺体的十六根铁链更是粗如拳头,没有办法挪走……” 墨九注意到他用了“我们”两个字,却没有问他“我们”是谁,只似笑非笑地挪开目光,看着从上方滑下的墨妄,然后上前问他情况。 墨妄所见与乔占平所说,一般无二。 众人皆好奇不止,盯着那悬在头顶的石棺议论不止。 墨九默了默,却问乔占平,“绳梯是你们系的?” 这次她用了“你们”二个字,乔占平微微一愣,也没有问“你们”是指谁,只点头道,“绳梯是粗铁链做成,系得很牢,钜子可以爬上去看看。” 三四丈的高度,有点骇人。 尤其吊桥下方的水质虽然不曾探过,但这种墓里机关重重,一不小心就可以遭殃,墨九对悬高的东西,又天生有一点畏惧心,她盯着石棺看了片刻,稍稍有些紧张。 正犹豫怎么上去,她的腰便被人束紧。 她一惊,回头看萧乾,不明白他的胆子突然这么大? 光天化日……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抱大嫂? 萧乾眉目微敛,淡淡道:“嫂子,得罪了。” 说罢不待她回应,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已抓紧绳梯往上一纵。到底是习过武的人,那手臂稳稳的束着她,让墨九无端端就安心了。 有萧六郎在,她不怕掉下去。 或者说……掉下去,她也不怕。 “想什么?快看!” 她还在臆想,萧乾已上绳梯,爬到了棺顶。 看他灼灼有神的眸,墨九突然觉得,这家伙肯定也是好奇,他把她带上来,只不过是顺带捎的吧?就像捎一件货物似的……这般想着,她有点想笑,轻挠他的腰。 “嗳,萧六郎!” 一个极轻微的小动作,无人看见。 下方的距离,那样的光线,也看不清上方的人。 “别闹!”他低头,小声阻止。 “哦,我不是闹,是喊。”墨九凑过去,挨了挨他的脸,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石棺。然后,抽气一声,“娘啊!太精妙了!” 这一刻,她觉得能看上一眼,丢了小命也值得。 石棺年代久远,棺体的雕琢已有风化,半透明的棺盖外面,也有一些岁月的磨损,可棺内的布置却精致如新。上顶嵌着的七颗夜明珠,呈北斗七星状排列,将里面的两具尸体与陪葬物,照得清晰入目。 与乔占平描述的一样,这是一棺两尸。 或者说,这是两棺并列。因为棺内一分为二。 可她没有想到,中间的透明隔板,不是她听乔占平描述时自以为的直线,而是一条极美的弧线。而且,棺体也不是她先前以为的长方体,而是圆柱体。圆形的棺面被一条弧线的隔板分为一阴一阳两面,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太极图……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画面。 鬼使神差一般,墨九闭了闭眼,屏紧呼吸再次睁开。 她的目光里,满是欣赏与钦佩。 那男女两具尸体身处的棺底,用一黑一白的两色珠宝点缀。可白色珠宝中间的男尸,却身装全套黑衣,黑色珠宝中间的女尸,却身装全套白衣。二个人分别位于弧线两侧,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直观看上去,正好位于太极图的阴阳两极。 半透明的棺盖,可分辨出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的面容与动作。他们长相俊美,相向侧卧,目光都关注着隔板中间的仕女玉雕,面上似乎还带着浅浅的微笑,根本就不像尸体,而是两个恩爱的情侣睡在自家床上,在共同欣赏一件精美的藏品。 可再仔细看,墨九又忍不住哆嗦。 夜明珠的光线下,那画面太耐人寻味。 那分明不是幸福的笑容,而是遗憾的苦笑。 即便同在一口棺,他们却不能相拥。 这设计者,是多么的重口味儿? 墨九抿了抿唇,静静看着,越发觉得两具尸体的表情很值得琢磨。似是幸福,又似苦涩,每一次观察,都似有不同,都会有新的领悟。再配合这一口太极阴阳棺,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她感慨完古人的力量与设计精巧,也有些佩服乔占平他们……在石棺高悬的情况下,居然可以从盗洞下来,在吊桥与石棺之间这样的高度里搭上一个绳梯。 “厉害!不虚此行呐!” 她轻叹一声,注意力完全被阴阳棺吸引,完全没有发现,在她观察阴阳棺的时候,萧乾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在夜明珠朦胧的光线中,带了一抹奇妙的温暖。 “萧六郎,美吗?”她问。 “嗯。美!”他低声,说的是她。 墨九点了点头,“确实是极美的,我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图案,可以比太极图更完美了。图式简单,却如你所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符合天道、自然,可概宇宙、生命。” “嗯。”他接下话头,“也如倒睡的两个男女,象征人类的繁衍与传承。” 墨九一愣,忍俊不禁,“你好有道理。” 他抚她的头,一本正经道:“这是天道。” “萧六郎,我知道了!”墨九突地惊叹一声,竟没有在意他的诨话,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地指着下方道:“这座吊桥,便是太极图的阴阳分隔线。怪不得先前我觉得它不对劲儿,它一定也是弧形的。” “弧形?”萧乾对这个词儿,似有疑惑。 “弯的!就像这个……”墨九不好解释,指向棺中的阴阳分隔线,“其实吊桥就是这一条线的缩影,你看像不像?” 萧乾点头,又赞许的看她一眼。 墨九越发兴奋,目光晶亮似带了笑意。 “六郎可还记得我们在御史台狱的高台上看见的太极图?” “嗯。” “那一场大火,为什么会把那片烧成一个太极图?当时我们都以为是碰巧,是自然之力。可如今想来,这世上又哪里有那么多碰巧之事?” “那阿九以为?”萧乾目光深幽。 “我猜测,是与御史台狱下方的艮墓有关,也与艮墓的造成物质有关。同样的一把大火,同样材质修建出来的御台台狱,为什么有的地方会烧成灰烬,一片焦黑之状,而有的地方却不能充分燃烧?我猜是受艮墓阴阳冢的影响,导致两边土质或者其他因素不一样。” 说到这里,墨九突然想到萧乾是一个古人,又顿了顿,认真看他,“我这样解释,你能不能理解?” 萧乾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大概明白,把艮墓造成阴阳墓,便会有与阴阳相关的设施,改变了上方的土质,乃至气流,以至这一场火灾,同样一个御史台狱,却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太极图。” “聪明!”墨九笑道:“也就是说,御史台狱上方的图式结构,与下方的图式结构,应当是极大部分相似的。” 哼哼一声,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得意,“幸亏我早有准备,让你给我准备了御史台狱的建造图纸。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口阴阳石棺的开启机关,就在太极图的阴阳两点。” 萧乾兴味十足的看她,“说仔细一点?” 她却眨了眨眼,往下方努努嘴。 “他们肯定等得急了,我腰也酸了。” “好。”萧乾将她搂紧,“下去再说。” 等两个人再次落到吊桥上时,收获了众多的眼球。他们在上面待的时间太长,下面等待的人,喝着冷风,悬着心脏,自然各有各的想法。担忧的人担忧,嫉妒的人嫉妒,憎恨的人憎恨…… 可墨九浑不在意。 她被阴阳棺震撼了,小脸儿上红扑扑的,全是精神。与萧乾相识一眼,她看了看头顶上空只看得见一点幽光的石棺,对众人说了自己的猜测,然后从薛昉手里拿过御史台狱的建造图,就着手指往中间“唰”地划出一道弧线。 “这里是阴阳分隔线,也就是吊桥的位置。” 她指点江山一般的自信,让整个人灿然生光。 原就是美人,这一刻更是美艳惊人。 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她的脸上。 有惊的,有叹的、有爱慕的、也有恨的…… 乔占平微眯着眼,盯着阴阳图,点头道:“钜子说得没错,可石棺当如何打开?” 墨九道:“你们可有探过两侧?” 乔占平怔了怔,摇头,“不曾。发现石棺,发生里面有仕女玉雕,我们就一直想办法打开它。吊桥那边是一座似是天然整体的石山,我们没有来得及再探……” 没有来得及再探,就发生了墨家大会的事情。 再然后,乔占平就被苏逸抓住了。 而且,像艮墓这样的机关墓,要彻底启开,本就不是一次可行的。依墨九猜测,要做到如今的程度,乔占平……或者是他,或者是他背后那个也许来自现代的高人,费了不少苦心。 沉默一瞬,乔占平又道:“不知钜子,有何高见?” 深深瞥他一眼,墨九指向御史台狱的图纸,白皙的指头轻轻勾画着,将它按一个太极图的比例描绘着,突地指向阴阳两侧两个圆点的方向,“极阴、极阳,这两个点的方向,一定与开启阴阳棺有关。我们一探并知。” 乔占平点头:“此计可行。先探哪一个?” “不是男尊女卑么?”墨九似笑非笑地瞥了萧乾一眼,见他抿唇默然,又轻笑道:“那我们就先探极阳之点呗?” 按石棺中男女尸身的图形来看,那个男子的方向,便是极阳之点了,位置就在吊楼的那一头。不过,过了吊桥的石山,乔占平都不曾探过,也就是说,是一个完全的未知。 念及此,墨九皱了皱眉头,“各位观墓团的尊贵主子们,你们可不可以先退出墓室,在艮山门外喝喝茶,聊聊天,或者回去睡上一觉,等我的消息?” 她环视着几个重要人物。 当然,主要是玉嘉和宋妍这样的姑娘。 宋熹、宋骜与苏逸三个都是男人,墨九虽然至今没有看见过他们的身手,不过男人就是男人,不论如何,也不需要她一个女人来看顾与负责,可这些娇生惯养的姑娘不同。 她真的不喜欢累赘。 也不以为自己有能力管她们生死。 玉嘉接受到她不悦的视线,心头那一股子压抑着的嫉妒狂浪,已生生卷到喉咙口,不吐不快了。想到萧六郎对她一而再,再而三不顾身份、不顾颜面的保护与亲昵,她微讽的勾了勾唇,挑高下巴道:“你可以去得,本宫为何去不得?” 墨九心头微叹。 看来不仅男人不肯服输,女人也一样,尤其在情敌的面前,半点怂都不肯认。可术业有专攻,在她完全不懂的领域,何苦拿生命去逞强?真以为自己是凤体,就是人中龙凤,命比别人长一截? 但话已至此,她仁至义尽了,也难得勉强,只不屑地弯了弯唇,就瞥向目光里一直跳跃着兴奋的小郡主宋妍。 “你呢,赶紧的出去吧!” 从她微挑的眉梢看,她对宋妍很不客气。 可也看得出来,她与宋妍的关系更随意。 “小寡妇……”宋妍本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郡主,又习得些武艺,兴致挑起来了,天王老子都挡不住。看墨九不高兴了,她兴冲冲过去,也不管旁人的目光,亲昵地的揽住墨九的胳膊,“带着我吧,我保证不添乱,我就跟着你,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赶鸭子,我绝不赶鸡……而且,我会武啊,我还可以保护你。好不好呐?” 这口气带了一点撒娇。 墨九惊悚,“你在求我?” “嗯,求你了,小寡妇,不,好九九,我的好九九……”宋妍这货也是个二赖子,为了得到墨九的同意,连脸皮也不要了,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儿,把个墨九肉麻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很难想象她还是那个凶悍的小郡守主。 抽搐下嘴唇,她叹,“你敢唤得再亲热一点不?” 宋妍重重点头,头靠了过来挨着她,“九爷,让我去啦……” “我呕!”墨九无语之极。 她没有再挣脱宋妍,只转头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对玉嘉道:“行了,时不待我,既然大家都决定了,那就各安天命吧!” “有钜子在,又怎会有事?!” 玉嘉语带双关地呛她,甩开侍女扶持的手,大步向前。 “那可说不定。”墨九抱着双臂,带着一直挽住她亦步亦趋的宋妍跟在玉嘉的身后,一张灯火里的面孔,一半在阴,一半在阳,晶亮的眸子,也衬出了几分邪气,“生死面前,我顾不上你。而且吧,要是有机会,我说不定还能推你一把。” 这话很小声,也很直白,只有玉嘉与宋妍二人听见。 玉嘉何时听过这样的话,声音入耳,那还了得?她恼恨地转过头来,“墨九,你真当本宫不能办你?” 迎上她逼人的冷眸,墨九笑了,“你办我一个试试?” 玉嘉一怔,“是你逼我的?” 嫉妒会令人疯狂,她恨意上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当着众人的面儿,扬手重重抠向墨九的脸…… ------题外话------ 大家久等了,最好次日早上来看文哈。 么么哒…不过,幸好是万更撒,二锦也弥补了一下姑娘们!有没有掌声? ☆、坑深117米 绝境逼迫 “啪!” 重重的巴掌声,在静寂的空间响过,惊了无数人的眼。 可伸手打人的是玉嘉,挨了掌掴的人……也是她。 一片静谧中,墨九举止风流,面带微笑,紧紧扼住玉嘉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白不匀的脸,啧啧道:“可怜的,哪个凶狠的家伙打的?下手这样重?” 扼住玉嘉的人是墨九。 打她的人,分明不是她。 墨九没有留长指甲,而玉嘉细白柔嫩的脸上,却被尖细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从脸颊延伸到嘴角,不太深,甚至都没冒血珠子,可淡淡幽光之下,那血痕仍是被玉嘉盛怒的神色带出一种古怪的狰狞。 “你们谁打我?” 玉嘉愤怒地抽回手,怒视面前的两个人。 一个是墨九,一个是宋妍。当场只有她们三个人站在一起,旁人都离得远,始作俑者必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可不管是墨九还是宋妍,对玉嘉来说,都有新仇旧恨,都一样的憎恨。 “有人打你吗?”宋妍明知故在,看着自己的手,又盯着墨九先前握过玉嘉手腕的那只手,“哦,一定是小寡妇打的。” 墨九哼声瞪着她,“分明是你打的。打人不承认?” 宋妍很无辜,“我打了吗?真的打了吗?一定是误会。我怎么会打人?” 墨九翻白眼儿,与宋妍一样,半点都不理会怒火冲天的玉嘉,“我的手逮住她的手,哪里得空打她?何况我又没习过武,出重哪有那么重,那么快?” 宋妍像是思考得很艰难,眉头鼻子都皱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对啊!你若不逮住她的手,我也不可以碰巧打到她,我分明是打蚊子啊。” “住嘴!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嘴!”听她两个一唱一和,根本不管她被打伤的脸,反倒像二傻子似的争论无关紧要的事情,玉嘉快疯了。 “你们分明是故意的,掌掴公主,居然敢掌掴公主……”玉嘉酥胸起伏不停,气得说话都带了喘。 想到墨九与宋妍都觊觎萧六郎,觊觎父皇要指婚给她的男人,觊觎她喜欢了好些年的男人。而且,若非这两个女人千方百计地阻挠她的婚事,她此刻与萧六郎都成神仙眷侣了,哪里有她们两个的事儿?她们又有什么资格打她? 玉嘉越想越气,目中恼意如雄雄烈火,偏着半张受伤的脸,下巴微抬着,一字一字都如同在喷火星子。 “掌掴公主,该当何罪?” “醉?我没醉!”墨九拂袖,“我也没掴。” “我,我也没醉,我只是打蚊子。”宋妍说着,眼珠子一瞪,像看见什么似的,“啪”一下,又拍在墨九的肩膀上,“看!就是它。好大一只蚊子。小畜生,落到姑奶奶手上了吧?姑奶奶总算打到你了吧?哼,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看得舒坦啊!看你还拽,还装?痛了吧?” 墨九:“……” 这是骂蚊子,还是骂人? 宋妍含沙射影的话几乎让玉嘉崩溃,也让在场的禁军侍卫都低下了头,恨不得自己没有听见,而其他人也被突如其来的“三女争霸”弄得无奈。女人打仗,不管谁对谁错,莫说男人不好管,便是想管,涉及这三个女人,他们也管不起。 “小郡主真是好威风!不仅打人,还骂人。”玉嘉腆着一张红脸,怒视着宋妍,“你是不是以为,郡主比公主尊贵?” “没有啊!”宋妍古怪地盯着她,突地与墨九对视一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指着玉嘉,“想打人的,分明是你!怎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想不开是吧?” 宋妍也是个毒嘴的。 猛地回头指着那吊桥的扶栏,又挑衅地笑,“你要实在想不开,打这儿跳下去啊!连收尸都免了,也算为朝廷节省了。” 宋妍一句一句,闷雷似的劈向玉嘉。气得她双唇发白,颤抖着指了指宋妍,终究还是指向了墨九,道:“来人呐,给我掌嘴,好好给我掌她嘴,不出血,不罢休!” 众人再次惊呆。 至今好多人不明白这三个女人是怎么闹起来的,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小事发展到如今,也是大事了。玉嘉是公主,自是比宋妍与墨九身份尊贵。公主喊掌嘴,掌是不掌? “玉嘉,不得胡闹!” 众侍卫正踌躇,就听太子爷沉声一斥。 “艮墓是大事,岂容你儿戏?” 宋熹呵止声未落,萧乾便低笑了一声。 这突兀地笑声,清冽、泛凉,字字如杀人的利器。 “公主要掌的是钜子的脸,还是陛下的脸?” 玉嘉被宋熹吼了,又受心上人讽刺,脸更是挂不住。 她循声望去,只见萧乾淡然立在吊桥边,被一层疏凉的冷光包围着,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没有动气,也没有情绪,可一瞥一笑间,那不怒而威的气势,却无端令她遍体生寒。 她看得出来,他在维护墨九。 这维护,踩踏着她公主的骄傲,容不得她退缩。 微微仰头,她顾不得挨打的狼狈,盯着萧乾的俊脸。 “萧使君此言,本宫不解。如此贱妇,岂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一声“贱妇”出口,场上便有低低的抽气。 依墨家弟子之众,依墨家钜子之尊,就算玉嘉贵为公主,又怎可这样侮辱?在场的墨家弟子,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拳心紧握,那样子,只要墨九一声令下,拼了性命也敢上。 可墨九本人却无所谓,甚至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可笑。她轻声笑罢,移过一双会说话的眼,又似笑非笑地紧盯着萧乾冷肃的脸。 那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目光。 也是一种由着他处理的信任。 萧乾回视她一眼,眸底幽沉的光芒慢慢亮开,面色也恢复了平淡,就像根本没有听见玉嘉侮辱她似的,只一袭风袍在微风中袂袂,有种骇人的凉意。 他道:“钜子是陛下御赐的钜子。今日入艮墓,奉的是皇命,办的是皇差。那就是正事、是国事。若有谁不晓深浅,打了钜子的脸,那就是打陛下的脸。” 说到这里,他眸底冷光一闪,环视着众人,没有明指玉嘉公方,却又像专打的玉嘉公主的脸,“事关南荣国运兴衰,为天下苍生计,我不介意犯上抗命!” 这是萧乾的态度。 几句话不轻不重,却荡气回肠。 若玉嘉执意要掌掴墨九,那么他势必要出手。 而且他在出手之前,把国运兴衰,天下苍生都搬了出来。便是他今儿真怎么着了玉嘉,也是理直气壮。说得粗俗一点,他的话翻译过来就一句:老子这是为了她爹打她的。 玉嘉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又捏。 “你们,你们……” “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是她想说的话,可话在舌头上转了又转,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对萧六郎还有幻想,她还想嫁给她,皇帝也允诺过会为她指婚……既然她早晚都是萧六郎的女人,就不能打他的脸,把未来的幸福断送。 可打不得,骂不了,她堂堂公主当场被人打了耳光,难道就算了?今儿这件事,怎么都得有个说法的。 她的想法,也是众人的想法。 于是,许多人的目光都望向宋熹。 在场中人,最能主事的人便是他。 他是位高权重的太子爷,是玉嘉的哥哥,也是打人者宋妍的堂哥……他说话有分量,也最方便来了断这桩“冤案”。 “够了!”打断玉嘉欲言又止的话,宋熹眉心微拧,抿了抿薄薄的双唇,面色不悦地上前,将横在吊桥上的三个姑娘都打量一番,末了,似乎也很头痛。 “尔等同在一条船上,当以开艮墓为紧要,莫为小事伤和气。”目光暗了暗,他看向满脸笑意的墨九,嗓音微哑:“钜子宽宏,切莫与舍妹计较。时辰不早了,继续探墓吧?” 这席话他说得滴水不漏,其实很有语言艺术。给了墨九面子,也给了玉嘉台阶,更没有责怪宋妍。但他却忘了从小娇生惯养的玉嘉公主活生生挨了宋妍一个耳光,那是天大的事,她肺都快要气炸了,哪能由着他这么敷衍过去? 看墨九微笑点头,依言要走,玉嘉上前就拽住她。 “站住!打了本宫,就这般了事?” “我打了你?”墨九唇角浅笑,“分明是公主打我未遂反被人打……可这也不关我的事儿啊?谁打的公主,公主找谁去!” “小寡妇,你不仗义!”宋妍撇着嘴巴,撩一下宋熹,有点紧张。她像是有一点怕宋熹,又有点不服气。可墨九笑了笑,却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道:“怕什么?你是诚王的女儿,陛下亲封的紫妍郡主,萧使君的表妹,太子殿下的堂妹……这里没有人敢动你。而我就不一样了,打了公主说不定得杀头。” 诚王的女儿,陛下亲封的紫妍郡主,萧使君的表妹?噫,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宋妍怔了怔,方才想起,这不正是出自她自己的名言吗? 恨恨瞥了墨九一眼,她想想又认同了。 “对,怕个屁!”仰着下巴,她高傲地挑衅玉嘉,“是我打的你。我还就打你,专打你,怎么样?玉嘉我告诉你,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忍到现在,算你命好。怎么着,有本事,你打回来啊?不过,就你这娇贵的破身子,也打不过我就是了,上来也只有挨打的分!” 这般挑衅,着实爽快,也痛快。 墨九错愕一瞬,忽而又想笑。 当初宋妍火烧玉嘉的宫殿,裙子都给她烧掉一半,皇帝也只让宋妍在诚王府中反省。对此,她清楚,玉嘉心里更清楚。皇帝对诚王有愧,对宋妍也很纵容,只要不是生死倏关的大事,还真不会把她怎么样…… 玉嘉那个气啊!烧了心、又烧脑。最后,她只能把矛头对准墨九,“是你指使郡主的对不对?你不逮住本宫的手,妍儿又怎会打我?” 她沉沉呵着,恼恨地瞪着墨九。 墨九却低头看她握着自己的手,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似的,一脸的不耐烦。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令玉嘉生恨。她冷笑一声,看向宋熹。 “皇兄可看见了?这个钜子是何等嚣张,分明就没有把当朝公主放在眼里,也没把你这个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依我看,墨家集结这么多人,是想造反不成?” 宋熹也很不耐烦。 可他习惯温和待人,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情绪,只温声劝慰道:“玉嘉不可胡说。你挑衅在先,钜子已不和你计较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放开钜子,我等还得继续探墓。” 玉嘉心尖尖都碎了。 看着宋熹,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胡闹?我胡说?我咄咄逼人?她反倒成了受气的小媳妇?”玉嘉恼意上头,把墨九的手抓得紧紧,一副今儿不给说法,就要撕碎她的样子,语气越来越冲,战火越燃越旺,战线范围也越拉越大,双目直勾勾逼向宋熹。 “皇兄,玉嘉对你好生失望!” 宋熹抿紧的双唇,微微泛冷。 “看来你是被惯坏了,分不清轻重!” 怪异地嘲笑一声,玉嘉失望地道:“皇兄偏袒得这样重,却不知自己的心,早就长歪了吗?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存了什么心思……” “玉嘉!”宋熹面色一变,语气已有薄怒,“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愿意为我的话负责。”玉嘉抬起下巴,高傲地望定宋熹,拔高了声音,“皇兄敢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你没有觊觎这小寡妇的美貌,没有与私底下她吃吃喝喝、撩情弄骚?也没有让她夜宿你的别宅,与你行苟且之事?还有,你没有不顾母妃病体有恙,冒雨漏夜出宫,前往别宅与她私会?” 宋熹面沉如铁,众人也呆若木鸡。 玉嘉却疯了似的,咄咄逼人。 “说啊,当着所有人,你说你没有?” 她嘶吼似的愤怒,让逼仄的空间气流更低。皇室的八卦,太子爷的八卦,又事关墨家钜子,这种事儿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晓得这事比不晓得会更麻烦。众禁卫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没有人发现自己。可又忍不住竖起一双耳,想把这些香艳的事,听个仔细。 “你不好说,还是不好意思说?”玉嘉冷笑着,又瞥向萧乾,用一种幽怨的声音道:“你可晓得她是怎样的贱人?一边与我皇兄勾勾搭搭,一边又拿美色惑你。” 美色?墨九摸着下巴。 好像那段时间,她真的没有美色。 “醉红颜”都快让她变成一个无颜丑女了,哪里还有资本去勾搭太子爷,勾搭萧使君?所以,她墨九靠的是魅力征服。这般想着,她掠过东寂明灭不匀的脸,又怪怪地瞥向萧乾。 萧乾面色轻淡,眸有冷意,似不喜欢墨九与太子扯上关系,又似不屑与女子争辩,始终抿着唇不发一言。 气氛有些尴尬。 除了风声,好一阵没有人语。 两个男人与一个寡妇的情事,香艳得很,可到底是真是假?莫说萧使君寡欲清冷的性子不太可能会勾搭大嫂,太子爷也不该与萧家大少夫人有什么苟且才对啊? 可太子爷没有反驳,那就是真的了。 众人又惊又诧,宋骜也很好奇。 他大概晓得一些宋熹与小寡妇的事儿,却没到这么深沉。更没有想到宋熹会不管生病的谢贵妃,冒雨去菊花台与小寡妇私会…… 要知道,宋熹是南荣皇室有名的孝子,对双亲的孝顺,一直都是被当成反面材料的宋骜学习的榜样。为此,他也背了十几年的混账骂名。 看宋熹面色青白,却说不出话,宋骜有点幸灾乐祸。 “还有这样的事?”他笑着,又把萧乾拉入战局,“长渊,莫非你没有告诉过我太子哥,这小寡妇是你家大嫂?哟,这可要不得,深夜私会,还夜宿……” “住嘴!”萧乾低斥,语气冷如冰暴。 “这么凶!我又怎么了?”宋骜犹自不懂,看好几个人都拿冷刀子似的目光瞪着他,觉得无辜得很,“噫,都瞪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人不是我打的,半夜私会的也不是我……好了好了,你们继续掐,当我不在。” 拱手做一个深深的揖礼,这“无辜”的小王爷当真转过头,负手面对吊桥,不再回头。 宋熹被玉嘉问得下不得台,可玉嘉娇蛮惯了,挨了打又气急攻心,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就撒手,自觉占了理,她更是逼视着他。 “七皇兄说得有理,太子殿下怎么不吭声?” 空间很安静。 分明有一百多人,却似一个人都无。 宋熹微眯的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玉嘉。那冷、那恼、那尖利的锋芒,好多人都是第一次从他的眼中看见。似乎已在濒临狂怒的边沿,幽光灼灼间散发出来的无声威压,有着慑人心魄的冷意。 “玉嘉,看来你是失心疯了。” “我失心疯?”恼羞成怒的玉嘉,冷笑不已,“皇兄,疯的人,根本就是你。你不管青嬗,不管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照拂自己的亲生妹妹,就为了这样一个贱人……”怒火难消,她一句比一句厉色,盯紧宋熹,手指却指向墨九:“为了这个嫁过几次人,被几个男人睡过的小寡妇?” “放肆!”宋熹怒了,嫌恶地皱眉:“堂堂公主,性情褊急,口不择言……” “放肆又如何?”玉嘉被嫉妒烧昏了头,早已没了理智。她赤红着一双眼,桀骜不驯地盯着宋熹,冷笑道:“你太子之尊,不顾廉耻,肖想有夫之妇不说,还由着这样的货色爬到我头上耀武扬威。宋熹,便是到了父皇和母妃面前,我也占理。今儿你必须给我个说道……” 玉嘉的嚣张不是第一天见到,可她对着宋熹嚣张却是第一次。但公主再尊贵,又如何能越得过太子去?太子是储君,是君。公主再大也是臣。这尊卑长幼之序早就定下,她若不是气得丧失了理智,也不敢如此狂妄。 宋熹原就窝火,终是忍到极点,“来人!” “殿下!”禁军上前。 “把玉嘉公主拉下去!”宋熹火气压了又压,只得这一声,“送回宫里,让母妃好生管教。” “不,我不走。”玉嘉气得不轻,又吼又急,禁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真去拉拽公主,玉嘉却越闹越厉害,“宋熹,你当真不顾兄妹之情,要为那个贱人出头是吗?她到底哪里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沾她,难道你们不知她是天寡,你们都不要命了是吧?” “闭嘴!”宋熹盛怒之下,猛地举起手,一个巴掌搧下去,重重打在玉嘉的脸上。 短短时间,同样半张脸,挨了第二个耳光。 玉嘉没有气疯,却被打懵了。 她摸着疼到麻木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宋熹,眼窝里的热泪突然滚滚落下,像断线珠子似的,再也忍不住。 “好,好样的,你也打我?” 宋熹看看手心,也似在发愣,又似意外。 “皇兄,你变了!”玉嘉一双梨花带雨的眸子,控诉地盯着他,哭泣不已,“你以前是最痛玉嘉的,我便是手指头扎根刺,你都心疼得不行,更莫说贱人欺我。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为玉嘉出头?可自打有了这个小寡妇,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寡妇,你不管母妃了,也不管玉嘉了……” 美人哭泣的时候,确实也是惹人痛惜的。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堂堂公主被宋妍打了,还挨了她亲哥一巴掌,她的很伤心和委屈可想而知。 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江河,大有收拾不住之势。 “……呜……呜……你们都喜欢她,不喜欢我……” 宋熹皱了皱眉心,终是无奈的抬起双手,抚了抚玉嘉的肩膀,低头望住她哭得红肿的双眼,还有高高肿起的面颊,勉强地勾了勾唇,“皇兄不该打你,是我情急了!可玉嘉,你也当自省,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胡说。尤其你是公主,怎能像个市井泼妇,大骂出口?” 这席话已经有了缓和的余地。 他太子的身份,能够主动道歉,对玉嘉来说是足够的台阶了。挨了两个巴掌,疼痛也让玉嘉慢慢清醒过来。在这里,她动不得那个小寡妇,也不该去动她。 莫说是她皇兄,今儿就算是父皇在,也未必会护着自己。如果她还想继续跟下去,不被宋熹送出艮墓,这个时候,她就必须服软,也只能服软。 说来玉嘉也不是真正愚蠢之人,若非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又一再遭受刺激,也不会失态成这个样子。这时反应过来,她的智商也跟着回来了,即便心里有千般恨、万般怨,也不得不捂着脸颊,顺着宋熹这个自歉的“软台阶”下来。 “呜,晓得我是公主,你们还欺负我……”她委屈地道:“连父皇都没舍得对我动过手。你却打了我……呜……” 哭虽哭,可她明显服了软。 宋熹拧了拧眉头,多少得给她点颜面,以便维护皇室在众人面前的尊严。他叹口气,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呀你,就是倔的!本就不是大事,妍儿都说了,只是打蚊子,不小心打到了你……连皇兄也给你致歉了,你还要怎的?” 玉嘉身在皇室,懂得尊卑,闻言抿了抿唇,委屈地往宋熹肩膀处靠了靠,狠狠瞪一眼墨九,又抬起头来,擦了擦泪水,委屈地吸鼻子:“看在皇兄的分上,我便不与她计较了。若再有下次,断不轻饶。” 这自己搬梯子下台的人,脸也真大。 不过墨九不是第一天认识玉嘉,她的脸大是天生的,还没有许给萧乾,都敢在老夫人面前自称萧家媳妇,又何况这个? 不过好歹今儿让玉嘉挨了两巴掌,不管她怎样自圆其说,脸也丢够了。就算为了东寂那点维护的情分,她也不能再得理不饶人,让他难做……更何况,若继续纠缠下去,她与东寂这层关系,难免更遭人非议,彼此也尴尬。 深吸口气,她笑:“一场误会,过去就算了。” 转过眸子,她扫一眼带着“八卦眼”看她的众人,“时辰不早了,大家走吧,过了吊桥好开饭。” 一行百余人,再次行走在吊桥上。 桥身受重,“嘎吱嘎吱”响过不停。 幽幽的火光中,每个人的面色都各有不同。宋熹沉默了许久,慢慢走过墨九,说了今儿与她私下的第一句话,“玉嘉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件事,你也不必挂怀。放心好了,谣言出于艮墓,止于艮墓。不会有任何人敢出去胡乱嚼舌。” “你看我像挂怀的人吗?”墨九侧过眸子看向他凝重的脸,想到先前玉嘉对他的步步逼迫,眉梢一扬,略带歉意道:“是我以前不晓事,做了一些引人误会的事。也怨不得旁人猜疑。所以,太子殿下还是离我远着些好,免得无端坏了你的名声。” “你……”宋熹的声音微有喑哑:“从此要与我划清界限?” “本来就有界,划不划都一样。” “可你为何不与他划界?” “嗯?”墨九瞄他,似有不解。 “他是你的小叔子,我看你也没有避讳。” 宋熹的声音有点沉,似是不甘心,或者说有一种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却无法为所欲为,无法拥有想要的女人而产生的无奈和苦涩。 “你与他不一样。”墨九低笑。 “有何不同?”宋熹紧盯她的小脸儿。 “他没有娶妻。”墨九严肃脸,也望向他,“还有,我喜欢他。” 两个人的声音,被吊桥剧烈晃动的“嘎吱”声掩盖,不在近旁的人根本听不见,可他们自己却听得清楚。四目相对,距离很近,仿若咫尺,可宋熹却觉得,她一直很遥远,如在天涯。 见他抿唇不语,墨九弯唇笑了笑,一言不发地越过他的身子,率先走在了前方。宋妍尾随着她,看了一场好戏,顾不得吊桥摇晃,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去,拽住了她。 “小寡妇,你还笑得出来?” “宋妍,我忍你好久了。”墨九低头,“换个称呼!” “哦哦!”宋妍反应过来,“小九九……” “墨九!”墨九纠正。 “哦,小墨九。”宋妍一槌定音,确定了称呼,见后面的人陆续跟了上来,但有段距离,应当也听不见,又满带星光地小声八卦:“真有你的啊,没有想到,连太子也给你睡了。快,和我说说你阅男无数的经验,到底什么样子的男子最好?” 墨九有点想吐血。 她什么时候把太子睡了? 看着宋妍一双天真有邪的杏眼,她瞪,“谁告诉你,我睡过太子?谁又告诉你,我阅男无数了?宋妍,我很纯洁的好不好?” 宋妍一呆,“阅男无数,不是你亲口说的?” 墨九仔细回想,恍惚记得确有其事。可她分明不是那个意思啊?看一眼吊桥的前方,眼看要抵岸了,墨九没法子与这个单蠢无知的小郡主解释更多,只略带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正色回道:“高的,俊的,大的,粗的,壮的,直的,就是好的!” “啊!”宋妍一头雾水,“小墨九……” “滚蛋!”墨九甩手,宋妍再次紧紧巴贴上去,“不要丢下我!” 火光幽暗,众人慢慢下了吊桥,观察着光线昏暗的地方。有了先前那一番小插曲,大家都选择了无声的沉默。有人打开包袱,分开了干粮,众人默默啃完,喝了点水,休息片刻,又按御史台狱的建筑图指示,往极阳一点走去。 路很平坦,不远处似有山影。 众人松缓不久的心,再次悬上了喉咙。 这是一个石头山,没有顶,底下还是那些水。 整个空间却,除了光滑的石山,什么也没有。凉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吹过来的,充斥在空间里,带着诡异的“呜呜”声,惊悚、危险。除了呼吸,似乎再也感受不到半分热气。 墨九拎着风灯,上前看地型。 石山的壁面,有半风化的浮雕,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不知雕刻了些什么图案。石山的外围,有一条小道,就像悬崖边上的盘山公路,呈“s”型往上绕,似乎一直延伸到山的顶端。可那又窄窄曲曲的道路,单是看看,便令人心惊胆颤。 考虑一瞬,墨九回头对众人道:“这石头山应是一个圆形,如同太极图里的小圆。从这条小道上去,应当可以到达中心,也就是太极图的极阳之点。” “我们要从这里走?”玉嘉脸还痛着,看着那条窄小曲折的路,尽管不想承认,双腿还是有些发软,甚至脸都更痛了。 墨九瞄她一眼,懒怠吭声,宋妍却略带鄙夷道:“皇姊若是怕了,就回去吧?唉!早晓得会历险的,又何必自讨苦吃。” “来不及了。”墨九冷冷接过话,“入得这里,哪里还能回得去?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照顾公主病。” 说罢她不等玉嘉发怒,就朝众人拍了拍手,让人看了过来,方才严肃道:“大家跟上,一个人紧着一个人,互相有个扶携。你等放心,九爷神仙下凡,护身符上都是盖了仙印的,都会没事的啊。不要紧张!” 一潭水围着一座山,山上只有供一人行走的小道,蜿蜒盘踞向上,也是他们面前唯一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墨九事前就说过,此行生死未知,来的人既然做了选择,自然没有认怂的道理。他们听从墨九的吩咐,一个紧挨着一个,排列整齐地往山上爬。 每个人都很沉默。 空间里,似乎除了呼吸再无声音。 这回萧乾默默走在了墨九的前面,一只手扶着石壁,另一只手伸出来,挡在墨九的外侧。昏暗的光线中,他面色沉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墨九跟着他的步子,微微笑了笑,紧紧攥住他的腰带。 人群很密集,他们不方便说话。 可即便一句话也不说,心里也很安定。 这小道一直盘旋。 绕了一圈,再绕一圈。 越往上绕,离山顶越近,离下方的水面自然也越高。 众人都走得很小心,可道路太狭窄,这样聚精会神的走着,都有些疲惫,脚上也不免虚软。然而,走在这样随时会要命的地方,却没有法子休息,除了不停往上攀爬,还不能分心。 这很考验人的耐力。 “走不动了!”玉嘉低低喘气,“可否歇一会?” 墨九头也不回,只懒洋洋道:“要不然麻烦你前面的兄弟帮个忙,一脚把你踹下去?这样你就可以休息一辈子了。” 玉嘉已经快被她气死。 可即便是气死,她也无力与墨九斗嘴。 宋妍走在墨九的后面,低笑一声,“过瘾。” 墨九听出她的意思了,哼哼着,“爽!” “墨九……”宋妍突然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墨九吸了吸鼻子,“什么?” “好像有一种怪味儿?说不上是什么。” “是!”墨九凝神,“好奇怪的一种味道。” 不是香气,也不是臭气,不刺鼻子,也不难闻,可幽幽钻入鼻子,令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也没有办法描绘出那种古怪的感受。 越往上走,那味道就越来浓郁。 人群顿时紧张起来,更奇怪的是,除了几个妇人,整个队伍里,没有一个男人有闻到那股子怪味儿。 墨九扯了扯萧乾的腰带,“真的闻不到?” 萧乾微微捏她手,低低应,“嗯。” “不对劲儿!”墨九默了默,又往前爬几步,喘着气道:“这是整个墓穴的极阳之地,这种怪味儿女子可闻,对男子无感,难道……萧六郎,这世上可有什么药物是只对某一个性别的人有作用的?异性相吸,兴许与阴阳有关?” 她正寻思,突听身后有人低喝。 “公主,你怎么了?” 墨九一怔,条件反射地回头。 但她与玉嘉的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具体的情况,只能听见人群中有侍卫紧张的喊声,然后就听见一句玉嘉像是中邪般怪怪的低喃,“你走开,我不要你……我要萧六郎,萧六郎……” 墨九:“……” 这是撞邪了,是想萧六郎想成花痴了? 不,是那味道的原因?该不会是媚药吧? 墨九骇了一跳,赶紧把先前取下来挂在脖子上的“防毒面具”重新戴上,刚一抬头,却见眼前黑影一闪,“喵”一声,一只猫突然从她的头顶掠过,往岩石上一抓,却未抓着,怪叫着滑落下来。 “宝儿!”彭欣惊叫。 墨九伸手接住那只肥猫,差一点被它砸下悬崖去,心脏微微一颤,她回头望向走在宋妍身后的彭欣,低低问:“圣女,你这只猫,不会也是母的吧?” 彭欣没有回应,却有些紧张,她没有让墨九把猫儿递还给她,只颤着声音警示道:“大家快着些,赶紧上山顶。” 墨九一怔,“圣女?你怎么了?” 彭欣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下方的玉嘉公主却像失了魂儿似的,要生要死地软着嗓子喊起来,身子也不停挣扎,两名禁军受了宋熹的命令,再顾不得她公主之尊与男女之防,紧紧拽住她,这才没有让她摔下去。 “萧六郎……六郎!” 被她这么怪声怪气的一吼,宋妍同样也紧张。 “小寡妇,你说我待会儿中毒了,不会也叫六表哥吧?……好害羞!” 墨九对她无语:“你盼着中毒?” 宋妍仔细考虑一下,“可以一试,若你肯让他为我解毒。” “想得美!”墨九说罢,低喝一声:“防毒面具传过来。” 现下的技术不够,这“防毒面具”基本来自手工,入墓之前,现成的一共也就只有几个,其余的还是稚形,里面没有放置萧六郎做的防毒粉,相当于无用。 墨九让人顺着递了两个过来,一个给宋妍,一个给彭欣,自己戴一个,其他的给了尚雅、方姬然等人,剩下就没有了。当然,她没有给玉嘉的理由很简单,她已经中招了,就不必浪费。怪只怪她身份最尊贵,定力却最浅,生性也最淫荡。 “钜子,墨九!”彭欣突然喊了一声。 墨九回头,只见彭欣似乎不太舒服,她取下了“防毒面具”,一张映在幽火下的脸,苍白得如同女鬼,声音也莫名带了一种魍魉般的凄厉。 “我闻到死人的味道……” 死人?墨九愣了。 难道她猜测错了,那味儿根本不是只作用于女性的媚药? 她撑开“防毒面具”的下方,用力呼吸几大口,让那怪怪的味儿又在鼻端萦绕一圈,然后闭上眼睛,隐隐觉得心绪浮动,却没有感觉到什么“死人的味道”。 难道是彭欣这人天赋异禀? 揉了揉无感的鼻子,她问:“圣女,死人的味道从哪里来?” “不知道,也许只是有人要死了。”彭欣声音幽幽的,在这种众人都惊惧不已的时候,说不出来的惊惧,“那个人死之前一定很快活,很快活的死了……” 怪异的话,让墨九面色都变了。 彭欣是苗疆圣女,是巫蛊的大伽。 那会不会,她的感觉真的带有某种预测性? 墨九微微一顿,紧了紧萧乾的手臂,声音略带急迫。 “快,大家速度上山!” 众人都晓得出了事儿,中途不敢再耽搁,而人不面临极端的危险,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这么紧张的催促声里,这群人的行进速度,比刚才的节奏至少快了两倍。墨九回望一眼,抿了抿干涩的嘴角,发现自己的额头已有汗湿。 一百多人,都听命于她。 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嘴说无所谓,内心也难安。 “到了,钜子!” 最前方探路的人,还是墨妄。 从山脚开始,他就一声没有吭过,拉着方姬然上了山顶,他沉沉的眸子里,略带疑惑地道,“这上面是一个平台,什么东西都没有,只中间有一个石冢……” 墨九离他不远,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在萧乾的帮扶上,踏上了山顶的平台。果然如墨妄所言,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是石头的,却上了黑涂,似是一颗放大版的“黑棋”。平台上方三分之二的地方是空旷的,四周八个方位,各树立着一根石柱,象征了八卦的方位。而围在正中间的三分之一,是一个好像整块石头琢成的石冢。 她戴好防毒面具,慢慢上前。 萧乾伸手拦住她,“我去。” “没事。”墨九望他一眼,随即又改口,“一起。” 他没有再反对,与她一左一右走到石冢的前边。 又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墨九不由叹服。 这确实是一块整体而生的石冢,圆拱的形状。他们绕着坟丘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发现石冢上面有半条砌过的缝隙,若非整生而成,那么这凿冢的工艺,可以称得上鬼斧神工了。 石冢是圆形的,却也有着坐北朝南的方位。因为,在罗盘显示的最南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很简单的写着两个字。 “阳冢!” ☆、坑深118米 阴阳杀 墨九与萧乾并立在石碑前。 冷飕飕的风,黑压压的光线,孤冢与石碑,都有阴森感。 “果然没有猜错!”墨九低低道。 “嗯。”萧乾应合着,并不多言,以免打扰她的思路。 这个位置是墨九按照御史台狱的建筑图式来的,若阴阳墓确实是按照太极图的走势,那面前的石冢正是整个墓中极阳的一点。可墨九来之前,真没有想到,居然墓中有墓,大墓中还有小墓。 “哇!” 背后响起低低的一声感叹。 墨九不用回头,就晓得是宋妍。 “哇什么?” “漂亮啊!”宋妍戴着防毒面具,瓮声瓮气的声音,不若平常清脆,不过她胆子是真大,玉嘉都那样了,她却始终保持着探险的精神,一脸的兴奋与激动,这点儿与宋骜倒有几分相似,“小寡妇,有阳冢,会不会还有一个阴冢?” “有。” “真的?”宋妍几乎惊叫,哈哈一声,“我太聪慧了!看来我也可以破机关,学奇术嘛……” 地球人都能看明白的东西,她居然叫着聪慧?墨九抿着嘴,没有回头,盯着“阳冢”两个字,脑子思考着,表情稍稍有些凝重,“宋妍,你若是废话少点,建设性的意见多一点,一定会比现在可爱。” 她声音幽幽的,泛着凉。宋妍无端打了个喷嚏,便想去掀套在头上极不舒服的“防毒面具”,嘴里嚷嚷道:“若我本事多了,会减弱你的光芒。说不定,我六表哥就爱我了……” 萧乾就在墨九身边,这宋妍也大言不惭。 墨九无奈地瞥一眼萧乾微蹙的眉,“什么感觉?” 萧乾道:“造墓者很厉害。” 这意思是他根本就没有听宋妍说了什么?墨九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一眼宋妍,也不搭理她了,走到石碑的左侧面、右侧面,静静观察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如同有一台机算机在飞快的演算数据。 一个阴阳冢,类以于太极图,中间的仕女玉雕要打开的办法,是开启“阳冢”和另外一边的“阴冢”,阳冢坐北朝南,阴冢一定坐南朝北,两两相望,可这个阳冢是墨九见过的最为简单的古冢。除了石头、石柱、石碑什么都没有。那么,整个阳冢都浑似整体,又怎样打开? 人尽皆知,机关复杂了难人。 可太简单……也难人。 不过只要是机关,不管有多巧,总会有衔接之处,这座阳冢就算是从整成石上凿成,也一定会有打开的法子。 萧乾沉默凝眉,宋妍却奇怪地道:“做机关的人,都不先给人一点提示的吗?” 墨九哼声,“明言提示是好人,暗语提示是高人。” 宋妍像个好奇宝宝,“那不提示的呢?” 墨九回头瞥她,“是贱人。” 宋妍瞪大眼睛,“你敢骂你老祖宗是贱人?” ……对这个聒噪的好奇宝宝,墨九有点心累,但也发现了一个好处,就是那一种若有似无的味道,先前还让她有点分神,可宋妍东一句西一句的话,却让她神台清明了不少。 “这个机关一定有提示的。” 毕竟建造八卦墓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藏仕女玉雕,藏千字引,墨家祖上不想让旁人夺去,方才设计这些巧妙用来阻挠,但也不可能不给后人留半点线索,如果后人也找不到了,那游戏就结束了,还玩什么? “小寡妇,以后我死了,你也给我修一个这种坟吧。”宋妍说话的时候,呼吸有点紧,虽是调侃墨九的,却又细又柔,似乎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 墨九微微一惊,回头看去,见这货早已取了防毒面具吊在脖子上,火光下的脸微微发红,还犹然不觉地四处观看古墓,觉得自己的毛细血孔都被气得扩张了。 猛一把拉下宋妍的防毒面具,她压住宋妍的手,冷静地道:“你只要现在不胡乱启开防毒面具,等你死了,我给你造一个金坟。” 隔了一个面具,宋妍似乎很不好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眨巴眨巴着眼睛,“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小寡妇,我都记好了。” 她没有解释,转身与萧乾默默找阳冢破绽。 就这会子工夫,高台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先前还在缓道上的人,都陆续上来了。 第一个出现症状的玉嘉这会子已经很严重,一身特地为了萧乾的眼球而打扮的裙装,在禁军拉拽她上山的过程中,已是凌乱不堪,她白皙的肩膀裸露在外,原就不高的领口,两团浑圆若隐若现,而是中毒之后嫣红的面颊,娇媚的嘤嘤声,几乎都是谋杀在场男子的利器,好些禁军小郎年纪都不大,甚至还没沾过妇人,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可偏生玉嘉是公主,他们又不敢乱看,以至高台之上的气氛,怪异莫名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荷尔蒙的味道。 墨九过去瞅了一眼,除了玉嘉之外,另外几个女子情绪也有一些燥急,但个个都像宋妍一样,在极力压抑,让自己保护镇定,免得丢人现眼。 玉嘉是公主。 她的失态,事关皇室尊严。 墨九看东寂的脸上,再无以前她熟悉的温和与笑意,就知道他在为玉嘉的事情担心。默默地静了静神,她发现自己的心绪也跟着浮动,心里微微一窒,拧眉道:“大家听我说。” 喧闹的高台寂静了。 除了玉嘉的呻吟声,只剩风声。 墨九道:“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去山下吊桥边等候。速度快一点。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两个人护送一个,先远离阳冢。” 先前一行人走在一人通行的山道上,没有办法往下转移。那味道应当是从他们上山开始扩散的,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墨九也发现,离阳冢距离越近,味道越浓。相信她们离得远一些,那还没有中招的人,会没事。 众人依言听令。 方姬然、尚雅、墨灵儿、玫儿、宋妍几个人都由人护送着往下去了,便是玉嘉已经完全走不动路,一直在香汗淋漓的呻吟,宋熹也让两名禁军背扶着她往下去了。 “你也应当下去。”萧乾在她背后,轻声道。 “我若走了,阳冢怎么解?”墨九回头。 “不还有墨妄?还有这么墨家人?” 他担忧的目光严肃,深邃,直直望入墨九眼底。 “好啦,我知道你担心我。”墨九低笑一声,一颗心更为柔暖,怦怦直跳着,血液似乎也在加速,一种难以道明的奇特兴奋感,让她慢慢靠近萧乾,望定他的眼,烁烁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声线也格外勾人,“我不是有你在吗?” “我不懂机关。”他声音略哑。 “不,与机关无关。我感觉这个气味像会摄人魂儿似的,引人心底的*,普天之下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只有药物……我六即是神医,我怕什么。” 这样娇声软语的恭维,男人自然是受用的。 萧乾低声哼着想拍她的脑袋。 可手到中途,似顾虑旁人,又收了回去。 “神医也有不能医的时候。”他嗔怪的眼,有无奈也有怜惜,“……若我可以闻到味道,兴许还能分辨药材。” “没事儿。”墨九淡定地睨着他,脑门儿却微微汗湿,防毒面具里的脸,也有些发热,“我不比她们,她们都没有男人。而我有……就算我也中毒了,大不了咱们就便宜了*蛊,让它们得偿所愿,也不是不成。” 最后一句字,她是咬着唇说的,很小声很小声,带着一种小小的娇羞,萧乾听明白了,唇角微微一弯,一种似笑非笑的别扭从他面上掠过,他清咳一下,压低着嗓子。 “我看是便宜你吧?” “去!好像谁稀罕你!” 墨九回嗤着他,继续绕着阳冢的石碑转。在她看来,这个冢的机关最有可能的破绽就在这块碑上。 “阿九!”萧乾声音突地沉下。 在这样阴恻恻的地方,他一低喝,墨九当即紧张起来。 “怎么了?” “快过来看。”这个时候,萧乾在阳冢的侧面,手上拎着一个风灯,与那个写着“阳冢”的石碑呈九十度的位置站立。 墨九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指引,只见石碑的背面居然也有字,只是光线与角度不同,就无法显现。那字体并非时人常用的楷体,而是篆书。墨九学考古的,对文字也有涉猎,只看一眼,血液便凝固了。 “阴阳冢里,阴阳杀,阴阳不合,必死啦。” 还很押韵。 墨九拧着眉头与萧乾互望着,仔细思考着那一行字的意思,抿了抿唇,突地觉得隔着一层防毒面具,似乎也挡不住那股子怪味儿了。 “萧六郎,那个味道,就是阴阳杀。” 萧乾目光沉沉,也盯着她,重复喃喃一遍,“阴阳不合……” “就是中了毒,就得阴阳相合。”墨九轻笑着向他解释罢,萧乾还未回答,那高台边再一次喧闹起来,比先前还甚。而玉嘉公主虚弱的呻吟声,也再次出现在耳际。而且不止她,似乎隐隐还有尚雅的声音。 “钜子,不好了。” 墨九正惊,一个墨家弟子便气喘吁吁的冲过来。 “我们下不了山,原就只有一条窄路,如今已被堵死。” 很明显,不解开阳冢上的机关,这个高台就是他们这一群人的坟墓了。而当务之际,比起这些暂时没有危险的男人来说,几个中了“阴阳杀”的女人,才最是紧要。听着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墨九戴在防毒面具里的脸,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微有凝意。 “萧六郎,你去给玉嘉诊脉,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她说这句话,确实为公之心。可萧乾脸色却不太好,他瞥一眼墨九严肃的脸,没有走向玉嘉,却沉着脸朝微微喘气的宋妍走了过去…… 看得出来,他不愿意碰玉嘉公主,就算非要通过查探脉息来确认病情,他也宁愿选择他的表妹宋妍……然而,看着宋妍突然瞪大的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墨九有点儿冤枉。 “那货中毒未深好吗?指不定她的毒性都不如我啊!” 她声音有点小,疑似喃喃,萧乾自然没有听见。 他在宋妍身边蹲了下来,敛神、蹙眉,那专注请脉的样子,比常时更加俊俏几分,看得宋妍快晕了,觉得完全中的是他的毒。 “六表哥!” 这么多年萧乾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存在,今儿托了这个“阴阳杀”的福,她居然有机会让萧乾亲自为她诊脉,这幸福感来得太突然,宋妍始终瞪大一双眼睛,都舍不得合拢。想想脑子太清醒,不太合适,她又歪倒在石头上,似乎中毒颇深的样子,虚弱地喃喃。 “我怎么样呐?会不会死啊?” 说罢她看墨九走过来,还故意朝她挤了挤眼睛,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让墨九也有点儿想晕倒。 这衰货也太无耻了。 她哭笑不得的走近,低头问萧乾,“小郡主怎样?” 抿唇考虑片刻,萧乾根本就没有看见宋妍眼睛里一颗又一颗的粉红色小星星,他抬头看向墨九,眉头紧皱着,“脉息微乱,却无大碍,也探不出是什么症候……” 就知道是这样!墨九瞪宋妍一眼,“这货脸皮厚,不容易中毒。” “不会吧!”宋妍搔了搔脑门儿,把防毒面具揭开,又深深吸了几句,认真道:“六表哥,你再看看,我怎会无碍?我有碍啊!我有大爱,我爱大了。” 见她拽着袖子就不放,萧乾懒怠理她,甩袖起身就唤了宋骜过来,把看顾宋妍的事儿交给了她,径直与墨九离开。宋骜欲哭无泪,宋妍呱呱大叫,墨九哭笑不得,就萧乾一张脸漆黑。 这个高台,已不像个寻常的平台。 一百多人,除了几个女子都是男人。 如今尚雅与玉嘉都有了中毒的症候,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呐喊的、呻吟的、那种充满了*和挣扎的气息让这个平台,气氛暧昧逼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大有毒性在传染与蔓延之势。 呻吟声是诱人的。 歇斯底里里的呻吟更是蛊惑神经。 一种奇怪的慌乱扼住心脏。 男男女女的血脉似乎都空气的流通下,迅速转热,慢慢贲张……墨九脑子有些热,神经却很清楚。看着这个充斥了狂乱,却接近死亡的高台,她把萧乾、墨妄、方姬然、乔占平和宋熹等几个人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将石碑后面的文字大概分析了一下,商量一下对策,一致认为先解开阳冢再想它法。 各自分配了任务,清醒的人都忙碌起来。 这时,平台上突地传来一道柔媚的轻唤。 “占平!” 尚雅已有些支撑不住,她倒软在平台侧面的石栏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儿,眼神焕散,多情,也媚人。 她与玉嘉不同,玉嘉是一个没有经过男人的黄花闺女,而她是阅男无数的妖娆妇人,尤其在媚蛊控制她的这些年里,她裙下从来没有缺席过男人,所以,一旦“阴阳杀”的毒性催发了媚蛊,她比玉嘉的症状来得晚,却比玉嘉来得凶猛,几乎是排山倒海之势,那噬魂蚀骨的痒,便如虫蚊般钻入了她的骨髓,让她下意识扭动身子,挣扎。 “占平……救救我……” 上山这么久,包括她毒发,乔占平都没有理会过她。 带到如今,谁也不知道在尚贤山庄之事几个月后,乔占平对尚雅,对这个他曾经又爱又恨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态,是个什么感情。 甚至墨九曾经考虑过,乔占平为什么对尚雅这样冷漠,明明活在世上也不去找她,是不是因为他当初闹“监狱自杀”的时候,其实真的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是某个现代的老乡穿越附身了,所以他懂得阿拉伯数字,也对尚雅冷漠。 可尚雅一声声娇娇的、弱弱的“占平”,原本正与墨妄在查看石柱图形的乔占平面色一僵,就像被人揭了皮挫了骨似的,猛一回头,就朝尚雅飞奔过去。那目光里交织的爱恨情仇又复杂又令人心酸,便是墨九这个局外人也能强烈的感受到……他爱尚雅,非常爱尚雅,可他又恨尚雅,恨她与众多男人有染。 这个乔占平还是尚雅认识的那个乔占平。 也便是说,他是墨九“老乡”的可能性极小。 “占平……你来了,占平……”尚雅一双勾魂眼似乎已经被*吞没,妖软的身上像被热汗熏蒸过,眼底湿漉漉的,衣裳也湿漉漉的,头发也贴在薄薄一层在额头上。 她似乎再看不见任何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整个人处于一种奇妙的境界里,眸底的媚色夹裹着面前的乔占平,伸于双臂揽紧他的脖子,她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了旁人。 “你回来了,占平,抱抱我,抱抱我……” 成熟妇人的身体是火热的,是妖娆的,是像花儿一样绽放的,乔占平对她的熟悉一如对自己的身体,尤其她这求丨欢时的姿态与眼神,他每次见到,又痛惜又挣扎,又恨又无奈,每次纵容她沉沦媚蛊,他又何尝不是刮骨一般的疼痛?可他每次都会在她媚惑又哀怨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占平,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尚雅似乎还残留了一丝清醒,她媚波横扫,巴巴盯着乔占平,直到他慢慢坐下来,把衣衫凌乱地她搂入怀里,似叹息又似痛惜地闭上眼。 “占平。我难受,我好难受……”尚雅眼窝已有泪水,有生之年还能拥抱他,对她来说已是上天的成全。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抚着乔占平的侧颜,一点一点抚过去,指头慢慢擦过他软软的唇,微笑着,亲昵地将头靠着他的怀里,气弱游丝,“我知道,你其实是爱我的,占平,你是爱我的。” 他是爱她的。 他嫌弃她,是嫌弃她身上别的男人的味道。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长期忍受那样痛苦的折磨。 “以前我不懂,我是那样霸道,处处管制你,却不能理解你……占平,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是真的爱我……除了你。占平……只有你……我只有你……”她挪开颤抖的唇,像亲吻一个神物,将自己温度极高的唇印了上去,辗转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露出一个少女般圣结的微笑。 “占平,说你爱我。” 他盯着她,目光森然。 “我恨你。” 一字一字说完,他慢慢抱起她,走下平台的斜坡,一道极低的声音,在风中幽然,“尚雅,因为我恨你,我才能一直活着……活着,我才能一直恨你。因为恨你,我才不会绝望,也才不会失去希望。” “那你杀了我……” 他叹,“我若下得了手,世上早没你了。” “占平……” “不要说话,现在,我只想要你。” 每个人都知道乔占平抱着尚雅是去做什么,那句“阴阳冢里,阴阳杀,阴阳不合,必死啦”,很清晰的提醒着怎样可以解毒,可这一刻,看着那个阴柔气十足的俊气男子抱着那个媚态十足的女子离去,墨九却很难生出那种淫丨邪的心思…… 这是一种爱。 乔占平那种绝望她不懂,可她却懂得,正是因为爱,他才会在尚雅中了媚蛊的十几年里,一直陪伴,最终又受不了内心的绝望,痛并快乐地离开。若没有蛊,他们花前月下,本是神仙眷侣,可造化弄人…… 她问彭欣,“那个媚蛊,你上次不是告诉她,可以有别的旁法解吗?” 彭欣声音很凉,“我骗她的,为了墨家大会的邀请帖。当然,也不是不可以解。”彭欣看着墨九目光里的同情,用一种冷淡得近乎无情的声音道:“把乔占平叫回来,让萧使君去为她解毒。你肯?” “……”墨九无语地瞪她一眼,看向那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停呼吸“萧六郎”的玉嘉,还有疑似中毒,其实东游西逛的宋妍,一字一顿道:“这一个个都要萧六郎,我倒无所谓,就怕他身子不行。” 彭欣面无表情,并没有被她的幽默逗笑,只是看向她背后,“萧使君。”然后她抱着黑猫转身离去。 ------题外话------ 错字后改。 ☆、坑深119米 风情 墨九总觉得彭欣这女人是故意的。 什么高冷圣女,整人也整得这么腹黑? “阿九想什么?” 墨九一直没有转身,她想无视背后那个男人灼人的目光,可萧乾淡淡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很随意的问话,与上一次她被他抓包之后那样,并没有什么异样。 兴许这次也一样?毕竟萧使君面皮薄,应该是不好意思追问她这般敏感问题的?墨九这么寻思着,又放宽了心,慢吞吞回头看他。 萧乾静静而立,质地柔软的长袖微微搭下,一双半阖的眸子看不清情绪,唇角却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可墨九太熟悉他,这凉笑,迷人是迷人,就是有点冷。 “六郎来了?我正与彭欣聊这个阴阳杀的解药。” “哦?”萧乾缓缓走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是有。”墨九严肃脸,“就是解药不太方便。” “说来听听?” 墨九被他一句句逼问着,突然觉得吃亏了。一问一答之间,她怎么被他套着在走?这货显然是听见了她与彭欣的话,还装着没有听见……她咳嗽一声,环视一下平台上的众人,还有玉嘉狂乱的呻吟里歇斯底里的欲念,不由毛骨悚然。 眼前的画风,谈“行不行”违合得很。 “回头再说,时间紧迫,我去看阳冢机关,也不晓得墨妄他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她一边说着,一边正经着脸从萧乾身侧走过。 装傻到底是她一惯的伎俩,反正萧乾也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她又何必在这里纠缠,把自己给缠进去,让他有机关跟她算账? 可她的手腕被他抓住了。 平台上光线不太强,但四处都有人在走动,墨九低头看一眼手腕,不好挣扎让人发现了笑话,只略略侧身,似笑非笑的问他。 “六郎还有事?” 萧乾没有回答,只拽紧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一双*的眸子专注地盯着她,片刻后微微一叹,突地欠身低头,他高大的身子就半压倒性地挡住了她。 “阿九很看不上本座?” 温热的气息在头顶盘旋,荡漾,墨九心尖尖一缩,呼吸惭浓。 “本座”都说出来了,这果然是听见了找茬呢? 可墨九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找茬的? 她僵硬着身子,严肃着脸,一本正经蹙眉。 “六郎何意?我不太懂。” 他动作未变,俊美的眼眸幽深若井,危险感更强。顿了片刻,他似乎是低头与她耳语一般,慢慢埋入她的脖侧处,对着她的耳际柔声低语道:“你觉得本座不行?” 这句话是挑明了? 墨九一怔,忽地笑了,勾魂眼瞥他。 “那六郎行还是不行?” 萧乾嘴角上扬,带了一丝笑,掌心慢慢抬起,像是为她抹去脏物似的,大拇指慢慢擦过她的嘴巴,声音微哑,“阿九不要心急,以后告诉你,乖。” “呼!”墨九屏紧呼吸,觉得气紧。 她清晰的感觉到,他轻浅的呼吸里,有一种令她酥痒酸软的热,温温的、暖暖的,就呵在她的耳朵里,如同挑逗似的。不得不说,萧六郎这货学坏了。 可今儿这个事儿,她真是冤枉。 她只是不想她的男人做“解药”,反讽一句而已。 于是她顾不得在这旖旎的气氛里与萧六郎*,只正经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觊觎萧六郎的女人太多。她们一个一个都想要你,这样排下来,就算六郎是战神,可能也软了……” “咳!”萧乾差点呛死。 他斜睨着比他低一个头的女人。 “阿九可真敢说……” “这是实话啊!”墨九依旧觉得很冤枉,“我分明是为了维护你啊,若不然,个个都哭着喊着让你解毒,那你便是铁打的,钢烧的人,也硬不起了吧!” “咳!”这一回萧乾的样子像是要吐血。 看他灼灼的眼,似要在她脸上刺出几个窟窿来,墨九恍然大悟一般,猛地拍了拍脑门儿,“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两句与先前一样,都是误会。此软非此软,此硬非彼硬…” “那此是什么?彼又是什么?”萧乾用一种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的语气慢吞吞问她,声音微哑,冷眸中涌现的波光里,有一股子火苗在燃烧。 墨九不免打了个哆嗦。 “反正不是那个硬,那个软,你仔细体会一下语境……” “嗯?阿九解释一下。” 这个怎么解释?墨九抿了抿唇,四处看了看,大家伙都在忙碌,而她与萧乾的“交头接耳”已经引起了好些人的注意,只不过碍于他们的身份,不仅没有人过来,大多人都刻意回避着离得更远了。 她无奈一叹,觉得这货今儿古怪得很,怎么这般在乎这件事?说好的清心寡欲呢?再说,就算她说了他不行,他也未必就是真的就不行嘛? 揉下额头,她道:“……此地不宜解释。” “反正此硬非彼硬,为何不宜?” 这货还故意强调“硬与不硬”的问题,让墨九耳朵都有点蹿了火。不是她矫情,也不是她拿乔。虽然她是后世女,相关的知识多一些,可她毕竟未经人事,理论多于实践,晓得的多,做的无。被他这样撩人的目光一逼,她也不知是“阴阳杀”的作用,还是身体里的“雨蛊”作用,只觉得空气薄了,呼吸紧了,心跳快了,手足无措了,原本就暧昧的气氛,在他厮磨般的手指抚上脸时,乱了! 四目对视,若有流光在彼此眸中流转,让她的身体突然就像缺失了一个重要的角落,恨不得与他就此纠缠,由他来填满,不再去管旁人生死。 “六郎……” 她轻唤他一声,那声儿柔软得她把自己惊醒了。 这是要做什么?毒太凶残了! 她总不能像玉嘉一样当众表演吧? 也不能学尚雅与乔占平,寻个背风的坡地,就地快活吧? 恶寒一般,墨九激灵灵打个颤,冷不丁退后一步。 “我告诉你,我中毒了的啊!” 萧乾微滞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似乎很有逗弄她的兴头,心情也很好,唇角上扬,又跟着上前一步。 常时的墨九并不这般,这会儿小白兔躲避大灰狼一样的小意,给萧乾的是一种极为不同的体验。他低垂头,像在观察她防毒面具下的脸,又像要扶着她微微后倒的身子,一只手不经意揽过她的腰,往前一扯她便撞了过去,依偎般靠在他怀里。两个人的身子紧贴一起,完美的弧度、轻薄的衣裳、清晰的触觉、暧昧的诱惑……墨九心脏怦怦直跳,受不得地轻嗔他。 “六郎这是做什么?被人看见!” 墨九轻声问完,他已轻轻放开手,就像真的只是在扶她。 可他微滑的喉结,喑哑的声音却骗不了人。 “九爷中毒,本座愿为九爷效劳!” 这货吃错药了?还解毒呢,解毒怎么解? 很怪异的,这一瞬,墨九耳力特别的好,就像真就听见了坡下尚雅与乔占平的欢愉声似的,脸蛋儿烧得绯红,一种几欲冲体而出的*,也袭上了她。幸好她戴了一个“防毒面具”,稍稍遮了些面部表情,要不然她就丢脸了。 她别扭地偏开头,“做正事吧,大家都等着。” 萧乾眸色微闪,低头啄一下她的额头,“好。” 墨九额上一暖,不敢置信地瞥他一眼。 这么多人的面前,萧乾居然也敢亲她?果然胆子是越练越大的。她盯着他眸中一浪一浪的波光,感觉这货亲一口还没有尽兴的样子,又后退一步,与他目光对视着,心绪翻腾得越来越厉害。 是*蛊,还是阴阳杀? 她思维有点乱,却有一个念头浮上了脑。 “萧六郎,我想到一个……” 她说的是正经的话题,可还不待她说完,却见萧乾脸色沉寂下来,不若先前的风骚魅惑,目光越过他,看向她的背后,却没有出声。 “怎么了?”墨九一愣,慢慢转头,“你傻了?” 这时的平台上,晓得他们在说话,一般人也不敢随便过来打扰,但有一个人例外。他就停在墨九身后约摸一丈开外,欣长的身姿,温俊的面容,一双眸子似点了墨,亮而沉,深也凉。 “东寂?”她脱口而出。 有一种称呼是习惯,从初认识开始叫到熟悉之后就很难改掉,就像一个人不管改多少大名有多少称号有多大名气,在父母和亲朋嘴里,永远都是最初那个小名……在墨九看来,这个东寂,与小名“狗剩”没区别。 可萧乾与宋熹显然不这么认为。 萧乾脸色一沉,顿时难看了,觉得刚才与她的亲昵都喂了狗,宋熹微沉的眸子,却亮起一分,他微微一笑,慢慢走上前来。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阳冢未解,他们面临着被永远困下去的危险,他的脚步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有着成熟男子该有的风度,也有一国储君应有的气势。 “打扰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墨九有些尴尬,萧乾却不以为意。 “太子殿下有事?” 宋熹暖暖的目光从墨九脸上划过,再与萧乾对视便有了变化……或者说,两个男人的目光里都有一种天然的敌意,那是雄性生物们争夺配偶权的原始敌意。 “玉嘉中毒颇深,萧使君可否给她诊治?” 萧乾是有名的医者,医者治人是常理,他给玉嘉诊个脉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说来宋熹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在这个高台上,就数玉嘉的症状最为明显……可玉嘉嘴里一直要生要死的呻吟着“萧六郎”的名字,那痴意与欲念都快把高台众人的耳膜给戳穿了,不仅墨九膈应萧乾与她接近,萧乾自然也嫌弃。 “想必殿下知晓,微臣有个规矩。” 宋熹挑眉,“六不医?”不等萧乾回答,他又笑了,“所谓事急从权,生死面前,规矩又算什么?玉嘉是公主,事涉皇室尊严,望萧使君通融。再有,萧使君不是对怪异之症素来有兴趣吗?不为医,只为悟。”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很慢。 “不为医,只为悟”是他当初给至化帝的理由,用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接受了织娘的提议,帮萧大郎把逃婚的墨九娶回萧家。而且他先前也为宋妍诊过脉。二者合一,若他仍是拒绝,往小了说是有意刁难,往大了说是对皇室不敬,对皇权不尊。 墨九瞥向东寂。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厉害的角色。 温和的言词下,暗藏的都是锋芒。 可萧乾又怎会是省油的灯?他望玉嘉那边望了一眼,眉头又慢慢蹙起,似乎并不觉得美人儿弄骚的画面有多么赏心悦目,只淡淡对宋熹道:“殿下应当看得明白,这阴阳杀并非可以医治的。且墓中一无药品,二无医具。公主可忍,便忍一忍,等破阴阳冢,或可自愈。若不可忍,这里儿郎众多,大有愿意成为驸马的人。殿下何不事急从权,为公主招一驸马?” 墨九差点发笑。 这萧六郎也太歹毒了。 事急从权,可以招一驸马,难道还能直接“洞房”? 不过看玉嘉公主的样子,似乎很需要马上“洞房”就是了。 为免两个男人当场自相残杀,墨九寻思一下,瞥一眼不为所动的萧乾,又慢慢看向宋熹,“殿下,布这种局所施的毒物,若轻易让人解开,那机关也就没有意义了。我的看法与萧六郎一致,只要解得阴阳冢,毒肯定会有法子的,毕竟墨家祖上布局初衷,不是为了杀自己弟子。” 她在宽慰宋熹。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卵用。玉嘉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失态,已从先前失常的呻吟发展到抓挠身子,再下去,不知道还会怎么样……可莫说解开“阴阳冢”,单单“阳冢”都没有见到八字一撇。 宋熹低笑一声,看她的目光里突然有一种失望的情绪。他们三个人的左右都没有旁人,他似乎也不想避讳,直接盯住墨九,轻声问:“就因为玉嘉喜欢萧六郎,你便不愿意他对玉嘉施以援手?” 墨九一怔。 相识这么久,这是东寂第一次质问她。 而且还是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情绪质问她。 凭心而论,给一个发骚发浪而且一直喊着她男人名字的女人接触自己男人的机会,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她对东寂说的这句话,至少有一大半并非完全出于私心,而是认真的判断。 但东寂很显然不这么想。 玉嘉中毒,她与萧六郎却在一旁亲昵说笑,暧昧纠缠。 打翻的醋缸、受伤的妹妹,都是他生气的原因。 无端被他指责,墨九眉头拧了拧,却又笑了。 “太子殿下如果非要这样说,我也无奈。但请你不要忘了,入艮墓之前,我再三说过,入墓有危险,入墓须谨慎。入墓之后,我也曾几次要求公主离开,是她非要跟上来,那么如今出了事,就不要找我。” 默了默,盯着宋熹浅眯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加重了语气,“在墓外,你们身份尊贵,高人一等。但入了墓地,这些机关、这些毒物,他们不认得公主,不会因为你们身份尊贵就敬你们一分。还是那句话:各安天命,她死不死,与我无关。” “好一个各安天命!” 也语气里浓浓的疏离感,直锉人心。 她与萧六郎不是各安天命。 而与他,就是各安天命。 那些久远的,过往的把酒言欢,以食会友,似乎都远了。 萧府月下的梨觞与桂花肉,菊花台的悠悠歌声……一切一切,似乎都在嘲笑他的不堪。 宋熹深深看她一眼,猛地转头大步朝玉嘉走去。 毕竟是亲生的兄妹,又事涉皇室的声誉与脸面,在这个时候,墨九其实理解东寂对玉嘉的担忧,但想到玉嘉非要找苦吃,还半点都不耐药,一中毒就发浪,连宋妍的定性都不如,她就觉得她活该,半点都同情不起来。 “我刚才有点儿解机关的想法,可被那衰货一打断,又忘了。他娘的!” 好不容易想到的一点头绪受扰,墨九忍不住爆了粗口。 说罢她也懒得管谁了,继续转头去看她的坟。 萧乾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好半晌儿,看她不吭声,他突兀地问:“阿九难过了?” 墨九声音很闷,“我难过什么?” 萧乾喟叹,“你在意他对你的看法。” 他说得很肯定,可墨九心底烦乱得很,不由回头瞪他一眼,“我不在意。再说,他担心他的妹妹也是人之常情。亲人有危,若他毫不在意,那才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敲了敲脑袋,墨九还是想不出先头转过的念头,更加心烦意燥,连带着也没有兴趣与萧乾多说什么。而这个时候,空旷的高台上,继玉嘉公主与长期受媚蛊之惑的尚雅之后,有了第三个毒发的人——方姬然。 很显然,除了玉嘉是个例外,有过男女情事的女人,更容易受“阴阳杀”毒性的影响。反观墨灵儿、宋妍、玫儿几个小姑娘,虽然一样吸入了“阴阳杀”的毒气,可她们除了脸面发红、比平常更为兴奋之外,却没有旁的症状。 “也不晓得中了阴阳杀……到底怎么解?越往下,毒性还会如何变化?如果非得与男子结合方可解毒……那可咋办?” 她低低的喃语,落入萧乾的耳朵。 他静静走过来,清俊的面上有片刻的迟疑。 “阿九是不是也觉得我应当去为玉嘉解毒?不当拒绝宋熹?” “大哥,你别傻了!”墨九翻个白眼,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是一个百分百的正常人,自己还没睡过的男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抢先?” 其实萧乾说的“解毒”是“看诊”。 但墨九这样说了,他却没有辩驳,只淡淡问:“若你睡过了呢?” 这话问得真傻!墨九有点怀疑萧六郎是不是也中毒了……傻毒!可心里默了默,她还是严肃地回答,“那得试过才知道。” “……”萧乾唇角抽搐下,面色凝重看向高台,默不作声。 墨九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这会儿真的更精彩了。 狂乱的,迷醉的、受呻吟声影响的大有人在,就连墨妄的注意力也被方姬然带着分了神……反倒是彭欣,生过孩子的女人了,却比任何人都淡定,这个圣女不简单。 “萧使君还当真见死不救?” 苏逸这个时候转到面前,让墨九觉得分外讨厌。 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墨九就觉得这货是个小屁孩儿。肤白而嫩,又有点秀气的孩子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但凡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在墨九看来,一律都是男孩子,算不上男人。 她皱眉,替萧乾挡了煞,“你那么好心,你去救啊?” 这火气来得莫名,而且直接冲他来,苏逸脸色不好看了。 “小寡妇,我惹你了?” “嘎”一声,墨九咽口唾沫,也不晓得他这称呼是在哪里学的,不由心生恼恨,直勾勾瞪他,“你晓不晓得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小寡妇?尤其是你……”她一字一顿,“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有多远走多远!” 苏逸一愣,却乐了。 他瞥萧乾一眼,似不在意的挑了挑眉。 “其实你有所不知……” 他拖长了声音,见墨九疑惑撩他,突地压着嗓子小声道:“其实我毛长齐了,你若不信,可亲自……” “苏使君的任务,是督工石柱的壁画还原,做事当专心一点。”萧乾突地出声打断苏逸,似乎很不愿意他用言语猥亵墨九。 “离痕受教!”苏逸笑道,“可离痕不懂机关,只能协助,也无趣得紧……” 萧乾冷眼一睨,“苏使君即有闲瑕,不如向太子自荐驸马。” 让他去给一个声声唤他名字的女人做驸马?这不是侮辱了。 苏逸当即变了脸,墨九却乐了,直接落井下石。 “萧六郎这话不对。”她瞥着苏逸,微微嘟嘴,细声细气地调侃,“那不能说是向太子自荐驸马,而当说是向公主自荐枕席。” 苏逸是气咻咻走的,看他昂首挺胸又甩袖又黑脸也脱不去的稚气,墨九很难想象这个家伙居然是南荣有名的才子……果然是出名要趁早么?这点点大的人,能有多少心思,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斗。 “阿九!”萧乾突地唤她。 “什么?”墨九盯着苏逸的背影。 “那边在唤你。” “哦?”墨九狐疑,“我没有听见啊?” 需要没有听见,墨九还是与他一道往石柱走去。由于在阳冢里,每一个地方都严丝合缝,像是纯天然长成这样的,没有发现半条缝隙,先前几个人商量时,就已经分配了任务,要对八根石柱子和石碑、石冢进行解剖式的搜索、探究…… ☆、坑深121米 快活的接近死亡 阳冢平台上,按八卦方位布局着八根石柱。 每一根石柱上,都雕刻着壁画。 但是年岁太久,壁画受了风化,上面的图案已看不太清。先前几个人商议时,墨九曾让禁军与墨家弟子分别对八柱八卦石柱上的图案进行还原。 入墓之前他们为防突发状态,特地带有一种用草木灰调和而成的染料,还原石雕壁画的工艺说复杂也简单,墨家好些弟子都会做。禁军为他们打打下手,八根柱子同时进行,速度也很快。 墨妄拿了个风灯,正在一根根柱子挨个观看已还原的部分壁画,可因为心里担忧方姬然,他精神并不集中,时不时扭动看一眼。方姬然由墨灵儿照看着,坐在石栏边的一个角落里,头上依旧戴着一顶帷帽,故而无人看清她的脸色,她也没有像玉嘉一样呻吟或者大叫,可颤抖的身子,却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强行忍耐。 一个“阴阳杀”的毒,最能考验人的韧性。方姬然能忍人所不能忍,这一点,不论是玉嘉还是尚雅,显然都不如她。 墨九瞥她一眼,皱了皱眉,心生钦佩。 “左执事,有什么发现吗?”她问墨妄。 墨妄似乎这时才回神。他侧头发现是墨九与萧乾两个并肩过来,抿了抿嘴唇,目光掠过墨九戴着防毒面具的脸,微微一恻。 “矩子没事吧?” 他问的是“阴阳杀”! 这里的姑娘都中了毒,没理由墨九会没事。 他眸底写满了担忧,墨九却对他报以一笑。 “我没什么事,还撑得住。” 默了默,她见墨妄还巡视着她的脸,目光瞬也不瞬,似乎是不放心她的安危,又似乎在走神儿,她清了清嗓子,抬头看一直擎起石顶的巨大柱子,小声问:“这根是艮柱?” “嗯。”墨妄从她脸上收回视线,镇定道:“八根柱子已还原的部分我都仔细检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让我惊叹的是,并无半条缝隙……” 墨九点点头,接过他手上的风灯,一点一点观察。 “这世上真有天衣无缝的事儿?就算石头与石头可以无疑连接,或者说这个平台本身就是一块天然的大石头,是雕刻成这般的。但冢中之物又如何放入?还有这个阴阳杀的毒气,又是如何形成?如何储存?如何扩散的?” 一连几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她。 她静静地思考着,似乎也不需要人回答。 萧乾一直静立于她身侧,就像她的保护神,她说话时,他不插言,她做事时,他也没有动。他安静地看着墨九的侧脸,俊目中的光芒,忽闪忽闪,深邃如海。 认真时的墨九与平常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 她一只抬高的手,举握着风灯。风灯微暖的光线也映在她的手上。让那只纤细白皙的手,仿佛带了一层湿润饱满的玉质,漂亮、精致,哪怕将世间所有形容美好的词儿用在她身上,也无法匹及她的容色之美。 尤其静默的她,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 人人都说他萧六郎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 其实墨九又何尝不是? 十六岁的年纪,居然习得那么多本领。 以前想她的本事都来源于墨家。毕竟织娘也是墨家人,也懂得机关……但后来一件件事情却证明,就她的造诣而言,并非墨家可以教习出来。 那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精? 几个人各有所思,好一会儿时间,都无人说话。 墨妄又拿一个风灯举着,增加光线。 瞥一眼萧乾专注的眸子,他忽然道:“使君怎么看?” 萧乾从墨九身上收回眼,与墨妄对视一眼,眼眸微微一阖,“本座不懂机关,并无发现。找机关的事,辛苦左执事了。” 墨妄严肃道:“我不辛苦,辛苦的是钜子……” 提到墨九时,墨妄微沉的语气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心疼,也不知萧乾听出来没有,他唇微微一牵,掌心慢慢盖住墨九的肩膀,像安慰又想怜惜般捏了捏,用一种占有欲极强的视线睨着墨妄,声音却很淡然,“左执事不必挂怀,我会看好她……” 看好她又如何? 毒发了,他给解么? “萧六郎。”墨九忽地拎着风灯转头,冲着萧乾俊脸的脸便是一记古怪莫名的注视,一直看得萧乾和墨妄都一头雾头了,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一会儿我也毒性发作,你就打晕我,或者药晕我。” 这种事儿萧乾不是第一次干。 墨九相信他会干得很熟练。 之所以先交代清楚,是她害怕他在“阴阳杀”毒性未明的情况下顾及她的安危,不肯下手。可如果让她像尚雅或者玉嘉她们一样,在这么多男人面前发骚发浪,她宁愿死了算了。 萧乾低头看她,对视片刻,“嗯”一声。 他是了解她的,墨九微微一笑。 被他们目光排斥在外的墨妄,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插了嘴,“钜子也没有发现吗?” 有发现她就不会交代“后事”了。 墨九敲了敲脑袋,仍在郁闷先前被打断。 有时候念头过去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可她不能这样说实话,那会让大家都没有信心。 她是矩子,所有人都在盼着她。 仔细一想,她道出自己的推论,“阴阳杀的毒气是越接近高台时越浓郁,我以为毒源就在这个冢、石碑或者八根柱子上。如今石碑和冢都仔细看过,并没有发现可以‘漏气’的缝隙,那希望只有在柱子上了。” 慢慢抬头,她看着高达数丈的巨柱。 “毕竟柱子这么高,下方没有,不代表上方就没有。” “钜子是说?上面?” “对。” 墨妄也跟着墨九抬头观望,柱子上面的形状、大小与下头一般无二,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可这也是每个人都有的惯性思维,找东西只在看得见的地方找,不会注意头顶上。就算柱子没有问题,那柱子的擎顶处哩?只要是机关,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这是个好想法。” 有了方向与突破口,墨妄马上兴奋起来。 墨九怕他心神不定,对着他背影说了一句。 “我对你挑的人不熟,你去找人,我去看方姬然。” 她依旧不习惯称呼方姬然为姐姐。 可不管多不习惯,她依旧是墨九的姐姐。 她毒发至此,若墨九看见也不理会,就太凉薄了。 方姬然比玉嘉毒发更晚,神智也比玉嘉清醒许多,可墨九始终觉得,并非是她毒浅,而是她有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直在支撑…… 感觉到墨九靠近,方姬然微微抬了抬头,没有说话,却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手瘦骨嶙峋,鸡爪子似的干枯苍老,控制不住似的颤抖。 墨九握紧她,想给她力量。 “会没事的,你再忍一忍。” 方姬然也回握着她,连带着把她的手也握得颤了起来,墨九有些心疼她,蹲在她身边,手臂横过去,从她肩膀把她拥住,轻轻顺着她的后背,不经意却发现,她帷帽的下方一角被鲜血染红。 “你怎么了?”她想撩她帷帽。 “没……没事……”方姬然摇头,声音沙哑,吐字不清。 墨九发现那染血的地方,正是她嘴唇的位置,很显然是她为了制止“阴阳杀”毒性对她的浸入,咬破了嘴唇。 “傻瓜,不要勉强自己。”墨九摩挲着她的后背,突地侧目看向戴了防毒面具,精神头尚可的墨灵儿,“看好她,有什么随时过来告诉我……” “我”字还没有说完,方姬然嘴角那一滴鲜红的血液就滴了下来,混合着她含糊不清的声音,落入墨九的声音,“……六、六郎……帮帮我……” 墨九身体猛地一僵。 她不是该叫“大郎”才对吗? 到底是她神智受损时,只记得“医生”,不记得“情郎”,还是她以为自己爱着萧长嗣,可在长达三年的治疗中,心里早已不知不觉有了萧长渊的影子,而自己却不知情? “钜子!” 头顶上方有人在叫她。 墨九冷不丁回神,抬头就看见了彭欣。 她依旧抱着那只胖胖的大黑猫,却从老僧入定般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来,默默看着她,目光在风灯的火光下,有一种阴森森的凉意,看着她,又像根本没有看她,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眼睛,望入她的灵魂。 “怎么了?”墨九狐疑地问。 对彭欣这个人,她一直是好奇的。不仅好奇她苗疆圣女的身份证,更好奇那个她每天都在寻找的男人,她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彭欣对八卦墓感兴趣,可入墓之后存在感却极弱,先前旁人毒发,她什么也不做,只坐在一边阖着眼,像个半死人。可这会儿,她却瞪圆了眼睛,对墨九阴森森地道:“那个人要死了,我感觉到了她……” 墨九吓了一跳。 这种时候说这个,太惊悚。 咽一口唾沫,她忍不住问:“哪一个?” 彭欣慢腾腾将抱猫的手腾出来一只,转身,侧头,往平台下方一指,“就在那个坡下……” 坡下只有两个人:尚雅与乔占平。 尚雅中了“阴阳杀”的毒,又引发了媚蛊,饥渴痛苦,乔占平为免她难受,单独带她下去开小餐野丨合,行那鸳鸯之事了,平台上的人都知情。可好端端的,他们中的一个又怎么会死? 墨九质疑着彭欣的预感,脑子里邓慢慢浮起那句“阴阳冢里阴阳杀,阴阳不合必死啦。” 阴阳不合,必死…… 难道她被坑了? 阴阳合了,才会死? 激灵灵打个冷战,她又想到了吊桥上方那口太极石棺。那两个男女,同在一口棺里,可死后都没能相拥,只能隔着一个放置仕女玉雕的隔板,两两相望。对应这个阴阳冢,一边是阴,一边是阳,一个坐南朝北,一个坐北朝南,也相隔两端,不能在一起。 分明不是让他们结合,而是要他们分开…… 难道阴阳冢考验的是人对*的克制? “快,去把他们拉开!” 墨九突兀地喊,四周却一片寂静。 ……两个男女办好事,这怎么拉开?又不是狗狗。 墨九想想,也无语地抿了抿唇。 一方面她不能有了疑惑什么也不做,另一方面她也着实不敢完全相信彭圣女的直觉。其实,墨九曾经听过一些巫蛊之术,说法力强大的巫师通过修炼,可“开天眼”。“开天眼”又叫开天目,有预知与感知的能量,就像特异功能似的,会比平常人更为敏锐,能提前感知一些常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当然,“天眼”并非人的第三只眼,据说“天目”位于鼻根上印堂的位置,从印堂进去两寸,有成像的能力,开了开目之人,闭上眼睛,额前就能成像,就连佛家也有“天眼通”一说,称可超越大地的远近,时间的过去和未来,一切现象都能明见。(来源百度) “那么……”墨九道:“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看人家办事好像不太好,大家回视她,都没回应。 就在这胶着的时候,坡下突然传来乔占平的大喊。 “尚雅!” 果然出事了!墨九神经一凛,顾不得旁的,急步冲了下去。 —— 微风习习,这个先前欲意春暖的斜坡处,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黑幽幽的,阴森森的,像陷入了死亡般的静寂。 尚雅汗湿的身子有点冷,躺在乔占平同样微汗的怀里,凌乱的衣裳未干,额上的汗也未干,那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像个安静的孩子…… 在那个他为她带来的极致高点,她喘息着喷了一口黑血,心如刀绞,血液逆流,疼痛难忍,脸上却无痛苦之色,表情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甚至于以前受媚蛊影响,她不管在何时何地,也不管在笑或在哭都会带上一点的媚气,这会子也都不见。 她微微启齿,喘息着,像痛苦,又似快活,更像一个刚刚与心爱男子恩爱完的女子,眸中含情,唇上含情,任何一个地方都只有情,便是那溅在衣裳上的狰狞鲜血,也不丑陋,反倒添了几分妖异的颜色。 可她的声音,却是沙哑的,虚弱的。 “占平,我好快活,从未有过的快活……” 乔占平坐在地上,背靠山石,脸上也无痛苦,只有凄恻。 “不要说话,你累了,休息一下……” “我没事的。”尚雅轻声说着,艰难地抬头望向平台上的点点灯火,一双目光里,丝丝绕绕都是缠绵,慢慢勾上乔占平的脖子,她贴在他的脖间,紧紧偎靠着,就像两个静静等着天亮的男女,拥抱在一起,看天上繁星点点,满是期待。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好。”他低低的,掌心抚着她的头。 “那说好了,我们往后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尚雅像是听不见他声音里的低沉,像一个小媳妇般羞涩地看着他,“从此以后,我每日清早都会早起,为你做早膳。我不再玩蛊,也不再做墨家的右执事,我只做你的妻子,为你洗衣缝补,为你纳鞋做衫,我们置一所宅子,里面只有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再养上一只猪,养好过年,再养一只狗,用来看家,种上一些花草,有几亩薄田……其余任何事,都与我们无关。” “好。” 又是一个好字,乔占平声音很平静。 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里面的绝望。 尚雅似乎依旧没有感觉。乔占平觉得天光灭了,她却觉得她的天光才刚刚启开,“真好,这样真好……” 她喉头一阵腥甜,忍不住呕了一口血,狰狞的黑血,就像毒蛇的眼睛,让人心生恐惧。但她却一直在笑,就像看见自己腌脏的灵魂从体内排出,吐的血越多,她笑容越大,她拼命的呕着,恨不得把一生的污垢都吐尽…… “然后我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和你在一起了……” “……好。”还是一个好字,伴着的是尚雅又一波的呕血。 乔占平温柔的看着她,轻轻扯过自己的外袍,为她拭着嘴角,动作很轻,很慢,神色也格外专注,格外平静,就像只是在擦拭爱人喝过水的樱唇,除了微微颤抖的手指,并无半分异样。 “占平,我好看吗?”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尚雅朦胧的眼睛有些暖。 “好看。”他回答得很认真。 “你也好看。”尚雅抚上他的脸,每一个指头都在颤抖,“我都老了,眼角有细纹了,你还是那样好看,一点也没变。” 她目光悠悠,像看见了少年的他。 他在霞光里朝她走过来,光影斑驳,他却俊俏得像一个从画里走来的儿郎。她们相爱过,就在那个夏日午后的小河边,匆忙的、凌乱的、甚至带了一点羞涩的第一次,却让他们深深沉醉其中,从此无法自拔,开始了一辈子的悲剧。 与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轻易地爱上了这个占有她身体的男人,疯狂的、炽烈的爱上了他。 那个时候,他也爱她。 他说:“尚雅,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他们是真的相爱过。 后来中了媚蛊的她变了,变得多情,也滥情。在每一个狂乱后的午夜,她有时候也疑惑过。她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那个叫乔占平的男人,更不知道他还爱不爱自己…… 怀疑、猜测,试探,痛苦…… 在那些迷乱与疯狂的岁月里,乔占平也会有别的女人。 当她床上躺着别的男人时,他也会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她恨过,骂过,哭过,吼过,甚至……也自杀过。 可她没有死,还是扭曲的、变态的活了下来。 然后,笑着,美着,媚着,继续与乔占平,相爱,与相杀。 当她第一次看到乔占平与别的女人赤身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痛苦是毁天灭地的,她恨不得杀死他,杀死这世上所有的人……她举起了刀,可结果,她只杀死了那个女人。 身为右执事的尚雅是霸道的。 她有媚蛊做理由,乔占平没有,所以但凡他睡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离死不远了。疼痛让她疯狂,可每次手刃情敌,尚雅得到的并不是痛快,只有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 “占平,终于要结束了吗?” 她问,脸上带着笑。也只有笑,没有媚。 自己的身体,最清楚的人是自己。 有一种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流逝。 她知道,那个东西……叫着生命。 乔占平抿了抿唇,轻轻掬起她的手,像在抚爱一件珍宝。他淡然地笑起,就像从时光的荒芜里走来的那个少年,“不会结束,永远不会。”慢慢的,他把她的手心,放在自己的胸膛。 “尚雅,你在这里。” 尚雅微微一怔,然后笑了。 她笑得很快活,一边笑,黑血一边滴落, “你自己说的,可不许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他叹。 “不,你一直都在骗我。”尚雅并不解释他骗了她什么,一双死亡般灰败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乔占平的脸,“我有过很多男人,你也有过很多女人,我一直以为我们这辈子是两清的。可这一刻,我觉得……占平,我还是欠你,一直欠着你……” 乔占平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皮微动。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占平,以后我不会管你了,也管不了你了……你愿意和哪个姑娘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尚雅唇角上扬,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原来一切都不重要,其实都不重要……有你在,就好。” 说到这里,她猛“呕”一下,黑血再一次溢出,淌在她高丨耸的胸口,看乔占平匆匆拿衣裳去擦,她摇了摇头,伸手阻止了他,语气幽淡地恳求。 “占平,再抱抱我,抱抱我,抱紧一点……” 再抱抱我吧,我怕从此不能再拥抱。 不能再拥抱你,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沉沦…… 后面那两句话梗在尚雅的喉咙,她并没有说完,双手就无力地垂落下来,一双眸子,也慢慢的阖紧,安睡一般。 “尚雅!雅雅?” 乔占平没有大吼。 他轻抚着她的身子,声音很轻,情绪也不多。 像是痛失所爱,在哭。又像得到某一种解脱,在笑。 终于,他狠狠将她抱在怀里,闭了闭眼睛。 “雅雅,我爱你……” 一起走过那么长的岁月了,在这期间,他有个很多女人,可也只有尚雅这个女人,让他恨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杀了她。可也只有这个女人,是他唯一深爱过的女人。只有她可以让他甘脑涂地,可以抛弃一切来换她活着。 “对不起……” 轻轻的,他又道一句。 “我不懂得爱。对不起,雅雅……” 他一直是爱她的。 从那个夏日午后的小河边,他便从此深沉,再不曾上岸。 曾经他一度以为与那些女人在一起,是为了报复她,为了让尚雅也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癫狂一般的疼痛。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是,他只是近乎卑微地希望,从尚雅疯狂般呐喊的视线里,看见她对自己的爱意。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留在她身边的理由——她爱他。 “尚雅!” 墨九站在上方,喊一声就怔住了。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尚雅?哪里还是那个风骚妩媚历尽千帆媚可入骨的墨家右执事?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脸上一片黑沉的死气,四肢瘫软着,没了生命的迹象。 “快,乔占平,快把她抱上平台!” 墨九大喊着,声音焦急,“萧六郎在上面,他或可一治。” “她死了。”乔占平一动不动,像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抱紧尚雅蜷缩着靠在岩壁上,如同被世界遗忘的两个孩子,语无伦次地低喃。 “她不想活了,这是她的解脱,这样好,这样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置办一个宅子,养一只猪,养一条狗,再生一个孩子,只有我们在一起了……” 墨九看着他毫无力气的样子,一双眼睛似乎也没有焦点,心里一酸,收起了准备走下去的脚步,“你不要这样……” 她轻轻说着,有风从远处拂来。 几乎就在这刹那,她先前被东寂打断的想法突然回来了。 她猛地拔高声音:“乔占平,你不要放弃。不到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能放弃。我在上面等你,你快点抱她上来……” 说罢她顾不得更多,欣喜地跑上平台,脑子里却在想平台上那八根八卦柱。中间的阳冢是一个圆丘,八根柱子立于八个方位,与坎墓时按八卦方位排列的冰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在坎墓,她是摸黑与萧六郎一道,先从坎位入手的。 坎墓从坎位入手。 这个是艮墓,会不会也是这样? 同样一个人置的机关,同维会有一定的定律。 她刚上平台,墨妄就迎了上来,“钜子,果然有发现。” “是不是柱子顶上有气孔?用来发散阴阳杀?” 墨妄一愣,奇怪她的先知,“是……钜子怎么知道的?” “等一下告诉你。”她左右四顾,寻找萧六郎。 人人都奇怪她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急着找根本不懂机关的萧乾,可她却不管不顾,在万众瞩目中朝萧乾快步奔跑过去,气喘吁吁的停在他的面前。 “萧六郎——” 低喊一声,她目光烁烁地盯住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在看心爱的男子。只觉得护花使者一般的萧六郎,又帅气又温暖,就连那一点点无端的小醋意,也很讨她喜欢。激动地盯她片刻,她突然伸出手。 “抱我一下。” 萧乾一怔。 她却紧紧抱上他的腰,将头靠上去,“这只是一个想法,有没有用我还不知道,说不定我一开启就会触动另外的机关,就像巽墓的意外……因为解开机关的过程,是一个与设计者博弈的过程。可我不得不试,不管是什么结果。” 这时很多人都看了过来。 墨九公然抱住萧乾的腰,对他们来说是意外的。 但人的情绪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如果这是在临安大街上,他们这样的关系公然相拥,肯定会有人低声八卦,甚至会有人嘲笑他们的“苟且”与“不堪”,但这是在艮墓里,是在被封闭的阳冢平台上,过去的时间越长,他们内心的恐惧就越多。人都是率先关心自己的,别人的八卦只有在饱暖之后,才会有探究的*…… 如此,他们看见,也都默然而观。 可他们不知道,仅仅只是抱一下,对墨九来说,却像是走在万丈深渊之前,突然有人在她腰上系了一根安全绳。这个人是萧六郎,是无所不能的萧六郎…… “不怕!”萧乾温暖的掌心轻抚她的头,“我陪你。” “好。”墨九靠在他怀里,闷闷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也踏实了。” 萧乾低头看着她的发顶,那一个她特别制成的金冠有一点点偏斜,可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衬得她很美,很美,酥入骨髓,艳入骨髓,美艳得不可思议。 “有美人兮,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墨九抬头一愣,“什么意思,不懂?” 萧乾失笑:“出墓再告诉你……” ☆、坑深122米 纯阳之血 在艮墓里耽搁了这么久,众人的耐性都已用尽。这样的邪门儿的古墓是好多人第一次亲眼目睹,即便碍于脸面不说出来,心里的恐慌也已到达极限。 尤其尚雅与乔占平没有上来。 先前墨九冲下去看他们时,有好几个或好奇或担心的弟子跟着跑了下去。 “尚雅死了。”于是,这消息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了。 生命的逝去对人是有震慑力的,人人都怕下一个遭殃的人会是自己。眼看墨九与萧乾似乎有了法子,同时朝艮柱走过去,有人眼巴巴的望着,目光满含期待,有人索性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福。 高台上的气压,似乎更低了。 微弱的光线中,无人说话,只有玉嘉放浪的声音入耳,却因她耗尽了心力,已渐渐变得低沉沙哑,如虫儿在哀鸣、似歌妓在低吟,更像某种求欢不成的动物,在隐隐的哭诉…… 墨九抿了抿嘴唇,站在了艮柱之下。 “娘也,这么高,我怎么上得去?” 与她先前想的一样,八根石柱的顶端都留有气孔,用以扩散“阴阳杀”的毒气,可每一根石柱都高达数丈,直擎石顶,墨妄等人是靠着事先准备好的“壁虎爪”爬上去看的。墨九不会武艺,不仅上去艰难,也会有摔下来的危险。 但是机关这事非亲眼所见,无以确定。 她很惆怅,萧乾却很镇定,“我带你上去。” 对墨九来说,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心安。 他说好要陪伴,她也不想拒绝,还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好,有我六郎在,什么事都不叫事儿。” 对她的“马屁”置若罔闻,萧乾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就着可攀附石柱的“壁虎爪”往上爬。这“壁虎爪”也是墨妄在墨九的指导下改良的,专门用以探索八卦墓之用,底座有一个壁虎似的吸盘,用以攀附。有了它,外加萧乾一身过人的武艺,二人很快爬到艮柱上方。 墨九按事先猜测,首先选择了艮柱。 气孔是一条一条的细缝,就位于柱子擎顶的位置,非常窄小,肉眼观之几乎都看不清楚,墨九被萧乾搂着腰,上半身紧贴在冰冷的柱子上,一只手抓石柱,一只手拎着风灯细细观察。 半晌儿,她眉梢一扬,面上有细微的变化。 低头,她问柱子下方的墨妄,“八个石柱都一样?” “一模一样。”墨妄回答得很肯定。 墨九对墨妄的判断是信得过的,她考虑一会,突地道:“拿勾合胶,把其他七根柱子的气孔都堵了。” 所谓勾合胶,便是他们之前用来恢复石柱壁画的东西,是用草木灰加上几种特殊物质制成的一种染料,不着可给物品着急,黏性也很强,有附着力…… 气孔堵了,“阴阳杀”的毒气就出不来。 可为什么她不堵艮柱这个哩? 众人都有怀疑,可事到如今,既然是墨九吩咐,众人只能照办。 墨九有句话是对的,开机关本身就是与机关设计者的一场博弈。在无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对开启者来说,就如同一场不公平的赌博,明知人家在出老千,还不得不赌下去。这种时候,就得能靠经验和运气了。 墨家弟子和禁军的脚步声在平台上“咚咚”直响,看似杂乱,实则有序。他们分别拎着“勾合胶”,往八个方向的方根柱子而去。堵完一个,又一个,人影憧憧,光线却弱如鬼火。这般景象,多多少少让人有些心悚,好在入墓之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算慌乱,却不混乱,人人都可做到令行禁止。 人多力量大,七根柱子的气孔很快被堵住了。 只剩下一个“艮柱”了,人人都围了过来。 墨九与萧乾还在上面,她从萧乾的怀里掏了一瓶防毒的中药粉末,洒在气孔处,然后趴在柱子与萧乾之间,盯着气孔,没有动弹。 “阴阳杀的味道更浓了。” 她淡定的说着,防毒面具下的脸,无人看得清楚,可她的声音却是有些颤意的。很显然在其余七个柱子的气孔被堵住之后,从艮柱扩散出来的毒气,浓度与密度都大了不少。不过短暂的工夫,原本无力再喊的玉嘉,身子再次剧烈的扭动起来,似乎又兴奋了不少,那一道道呻吟出口的“萧六郎”,让墨九头皮都快炸开了。 她自己也中毒,也会受不了。 而方姬然比玉嘉好了许多。她一直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像死过去一般,几乎没有声息,偶尔的几声闷哼,也听不出太过色丨情的意味来。若非墨九亲自听她唤了一声“六郎”,也亲眼见证了她忍得颤抖不已的身子,她肯定会以为她像彭欣一样镇定。 时间过得很慢。 可阴阳杀的毒,却扩散很快。 几个小姑娘戴的“防毒面具”,毕竟不是后世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防毒面具,防毒的效果更不能与之相比。这会儿工夫过去,包括墨九自己在内,宋妍、墨灵儿、玫儿几个,都有了小幅度的症状反应。 这种“自杀性”的留下艮柱气孔,让所有人都不理解。 人群里已经有人小声问起,到底“为什么” 墨九没有回答,也久久未动,萧乾感觉到她身子越发滚烫,呼吸也粗急,衣裳都有些潮湿,眉头不由蹙起,紧紧紧住她的腰,“你先下去,这个我来堵……” “不!”墨九回头,冲他一笑,暖暖的热气就喷在他的脸上,像带了花香的温暖,令人*,也令人迷醉……阴阳杀作用于她的身子,可透过*蛊,又何尝不是作用于他身?萧乾目光幽幽一暗,瞬间失神,却听墨九道:“还得再等等,才能堵艮柱……” 还要再等?再等下去怕所有姑娘都抗不住了。 尚雅的事儿,让在场的人对“阴阳杀”更生了恐惧。 而已经中毒的姑娘们,却是绝望。 阴阳不合,必死。可如尚雅阴阳相合了,也死。 那不是左右都是个死? 艮柱上,萧乾轻声问:“为何?” 墨九这会儿也难受得紧,她无力解释,只抱了抱萧乾的胳膊。 “相信我,等会你就晓得了……” 萧乾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问,只手臂搂她更紧。而平台上的众人,在这一种毛骨悚然的等待气氛中,个个都提心吊胆,眼巴巴望着他们…… “六郎,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墨九竖起耳朵,觉得艮住的气孔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行,又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涌动在气孔附近,带着一种微弱的“咝咝”声,怪异地传来,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得到,令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萧乾似乎也感觉到了,他问:“是什么?” 墨九想了想,看定他的眼,“是蜘蛛!” 先前她仔细观察气孔时,发现贴近气孔的地方密集着一层雾状的东西,当时就怀疑是蜘蛛网,也猜测可能是毒蜘蛛,说不定这种“阴阳杀”的毒性就与它们有关……除此,她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阳冢机关的开启,也会与它们有关。 果然,在其余七根柱子的气孔被堵后,大批的蜘蛛便涌入艮柱的气孔,柱子里面精细的机关结构与机关触发是如何构成的墨九暂时还不知情,但大量蜘蛛的爬行,确实触动了阳冢的机关。 “哐哐!”机刮在运转。 不多时,“嘭!”一声,圆丘似的阳冢打开了。 奇异的一幕,出现在眼前! 众人惊喜地盯向高台的中间,只见原本安静的阳冢慢慢分开,就像一朵漂亮的莲花似的,往八个方向分成了十六个“花瓣”,石冢内置有颜色不同的几个夜明珠,如同霓虹的彩灯效果,让那个石头雕成的阳冢艳美得不可思议,栩栩如生的“莲花瓣”下,基座有水,莲花台的中间,有一个突出的石团。 机刮未停,整个高台都在震动。 众人惊奇的看着,却久久未动。 这却是墨九见过的最为狡猾的机关。 它的精、巧、美,每一样都令她叹为观止。 “快看!”众人又是新鲜又是好奇,又有点紧张。 石莲台的中间,并非埋藏的死尸,而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剑。 那把剑直直插在莲台的石槽中。剑身光洁,剑柄乌黑,剑穗却已旧得瞧不清原来的颜色。 空气里“阴阳杀”的味道慢慢淡了。 可阳冢里彩色的夜明珠,阴森森的光芒却越发闪烁。 高台的颤动一直未停,机刮也未止。 “堵不堵气孔?”墨妄上前来问。 “堵。”墨九小声说。 萧乾抚了抚她汗湿的脊背,抿紧了嘴唇。 墨九对他微微一笑,“我没事……” 萧乾清冷的面孔,在微光中忽明忽暗。 他似乎不想揭穿她强装的镇定,略微思量,不动声色问:“还有阴冢未开,你撑得住吗?” 墨九唇角上扬,声音小得只有他能听见:“早就说过了,九爷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世上有什么机关可以难得到我的?哼,便是老祖宗也不行,分分钟用智慧碾压他们……” 萧乾被她气笑了,“唤你声九爷,你还真成爷了!” “嘿,我还真就当得起爷这个称呼!” “老实点!”他捏捏她的腰,眉头微拧,“想想怎么解阴阳杀吧。”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吗?我又不是大夫!”墨九轻瞄她一眼,那媚态天然的样子,让瞧见的男人忍不住心乱如麻,呼吸急促,她却觍着一张粉润润的勾魂小脸儿,无视“阴阳杀”为她带来的悸动,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六郎,我好饿!” 在中了“阴阳杀”的时候一直喊饿,很让人怀疑她哪里不对…… 萧乾探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感觉有些烫,又皱着眉头扶她,“你先去休息。” “不,我饿。”墨九媚眼如丝地看着他,也不晓得是眼病还是心病,眼前的萧六郎分明衣衫整齐,未露半分,可她脑子里的影像却是梦里那个邪魅妖娆,勾人魂魄的那个萧六郎,便是耻骨往上那一道疤痕似乎她都看见了。 “莫非我也有天眼?”她神智有点乱,喃喃般自言自语着,又好奇地凑近萧六郎的耳边,“六郎,你那个下面……有一道疤吗?”说罢她像看见了美食,情不自禁舔一下他的耳珠,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又拿两排牙齿磨了磨,几近呻吟般小声道:“六郎,我真的好饿,想吃东西……” 耳垂吃痛,萧乾无语瞥她。 “马上给你吃,快看,接下来怎么做?” 阳冢是打开了,可下山的路障却未打开,也就是说,机关并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而且机栝还在运转,好像阳冢是被八根柱子中间的铁链牵引着从四面八方打开的。可它花儿一样盛开、绽放,中间却出现一把插在石槽中的宝剑。于是阳冢就变成了一个剑冢,可它在阴阳冢中,在整个艮墓中,又起到的是什么作用? 萧乾有疑惑,然而他的声音太好听,磁性中夹着一种男人味的低沉,像爪子似的挠在墨九心上,她听了更是心痒难耐,根本无法抗拒“阴阳杀”,也无法打起精神来想什么机关…… 她又啃他的脖子,“我真的饿,好饿,不信你摸肚子!” 这一回萧乾真的哭笑不得了。 旁的妇人中了“阴阳杀”都搔首弄姿,放荡形骇。 她到好,又啃又咬,嘴里喊着饿,分明就是挑得人受不了。 他紧紧将她揉入怀里,“乖乖的,别动!我让人给你拿吃……” 这个时候,大家都有些饿了。 入墓之前是备有食物的,他一声命下,马上便有人拿干粮。 可墨九还没有把干粮送入嘴,就听见有人怆然大喊。 “萧使君……救命!快救救她,救救她……” 是乔占平抱着浑身浴血的尚雅上了平台,在夜明珠莹莹的光线下,他的脸白如纸片儿,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狰狞中又带了几分喜色,而尚雅原本一片死黑的乌青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但她仍然一动未动,如死人一般无二。 “她没死!”乔占平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抱着尚雅走向萧乾,边走边向两侧的人不停解释,那语速快得像一个失了心的疯子,“她的手动了,真的动了,我看见的,她真的动了,她还在对我笑……” 人群里面,有人在低低叹息。 这个乔占平是受刺激,疯了! 尚雅分明死了,他却不肯承认。 “她真的没死,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乔占平拔高声音,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那种濒临绝望的无助表情,让墨九突然愿意相信他,也实在不忍心看他与尚雅这样黯然收场——不管真的假的,救一下又有何妨?是她叫他不要放弃的,她又如何能旁观? 看萧乾还在皱眉头,墨九咬着干粮拨了拨他的胳膊,“萧六郎,救人一命当造七级浮屠,尤其是救助一对情侣,更可积阴德无数……”她昏昏的脑子,有点儿组织不起来可以打动萧乾的语言,尤其这货有“六不医”,先前又拒绝过玉嘉公主。 墨九头大如牛,可萧乾铁青着脸,却朝乔占平走了过去。 “把她平放在地上。” 乔占平似乎也有些吃惊,欣喜于他肯帮忙,赶紧把尚雅放好,脸上满是紧张的期待。萧乾默默抿着唇,搭在尚雅的脉腕上,目光慢慢浮上一丝诧异。 “她内腑有损,隐约似有一滑而过的脉息,如虾游之状。可奇怪了,她并无中毒迹象……” 先前萧乾也为宋妍把个脉,便是宋妍那样症状不明显的,也有中毒的脉象,而尚雅明明毒发难耐,为何身上却无毒性?如若无毒,又怎会发症成那样,还口吐黑血? 他归拢心神,慢慢思考,一双清朗的眸子,若有所思。 大家听了也诧异不已,这尚雅究竟是怎样莫名其妙解了毒的? 难道真是如石碑上所言,阴阳相合,便可解毒? 众人小声议论着,乔占平却只关心一个,“萧使君,她还有没有救?” 萧乾淡淡抿了抿唇,答得含糊,“身在墓中,生死亦未知……” 乔占平微微一怔,审视着萧乾的面孔,若有所悟。 这时,却听见墨妄在喊。 “莲台下方有字。” 在墨九无心破机关,需要吃东西来扼制“阴阳杀”的时候,墨妄却在观察阳冢。也终于让他在莲台的下面看见了几排小篆,“钜子,上面说阴阳两冢当同时开启,方能破太极棺,取得仕女玉雕。若阳冢先开,须取出宝剑,以纯阳之血滴入剑槽,喂食南阳蛛,暂延机关之时。而执剑者,须将此剑插入阴冢的剑鞘之内……” 纯阳之血? 宝剑入鞘? 阳冢里是一把宝剑,阴冢里是一个剑鞘? 这机关设计得也太淫荡了,太阴阳相合了,连剑与剑鞘都不放过? 墨九吃了点东西,胃舒服了,晕眩的脑子也清灵了许多。 走到阳冢前,她琢磨着,心里一惊,猛地回头望萧乾。 “纯阳之血……?” 若在以前,这个“纯阳之血”,她或许会理解为只要是未破过身的童男子的鲜血都可以,但如今她再不敢做那般想法…… 第一,墨家祖上可以设定未来钜子是四柱纯阴的命格,那么在得到开启祭天台八卦墓钥匙的过程中,需要一个与四柱纯阴相对应的,有着四柱纯阳命格的人,可能性极大。 第二,尚雅的毒为什么会解去?她严重怀疑是“阴阳杀”与“媚蛊”作用造成的。那么,这个是阳冢,阴阳杀是否也是纯阳之气?与尚雅之前说要解媚蛊,须与四柱纯阳的男子交丨合一个道理……也就是说,这个阴阳杀正好是解去媚蛊的纯阳之气。 “……看来此事,非你莫属了。” 她与萧乾对视着,两个人的想法几乎一致。 可是,按照阳冢的游戏规则,阴冢想必也会有机关。若他不能跟墨九过去,又如何放心她?而且,如果阴冢也有只对男子有效的“阴阳杀”,这些男人陪她过去,能起的作用小,反而会添麻烦。 但如果不要男人,这些女人里,还有战斗力的,除了墨九,只剩宋妍与彭欣。 他目光幽幽,声音低沉:“阿九……” 墨九似乎知道他的顾虑,上前握了握他的手,“相信我。”说罢见他皱眉,她看向阳冢石莲台上插着的那把宝剑,认真道:“六郎,阳冢拜托你,我才能放心。你也要对我放心,我保证自己会完好无损的回来。” 萧乾望定她,唇角紧抿,依旧无声。 墨九冲他点头,不再犹豫,“就这样定了!我去取剑,你扎个手指什么的,滴血喂蛛……”想了想,为免他拿刀割手指伤口大,她友情支援了一根暴雨梨花针。 在她吩咐与安排人手的时候,萧乾一直没吭声。 墨九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她独自涉险。 可他也知道,只他一个四柱纯阳之人,为了大局,他只能留下。 并非生离死别,但墨九心底却有惶惶。 临走前,她又吩咐,“你不要傻傻的一直往里滴血,偶尔一滴,让南阳蛛闻到味儿就可以……” 萧乾默然片刻,突地回头喊一声,“宋骜!” 宋骜早就被“半毒状态”的宋妍烦透了,这会儿听到萧乾安排任务,小王爷自然是高兴得紧,只要可以脱离宋妍那小魔女,对他来说,一切都好说,更何况,他道:“若我过去也中一个什么阴阳杀的淫毒……需要妇人才得解,岂不是好事?对吧,小寡妇!” 他意有所指地冲墨九挤了挤眼睛,说得邪佞。 墨九却阴恻恻笑了,“小王爷莫非忘了尚雅?” 宋骜思极,脸一黑,害怕地摇头,“那算了,小爷不去了……” “我陪钜子过去。”冷不丁温声进言的是宋熹。 不知何时,他站在了墨九的身边,俊朗的面孔满是凝重。 萧乾皱眉,“殿下身份尊贵,不宜涉险。” 宋熹目光落在他脸上,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微一牵:“钜子说得对,在艮墓之中,大家同乘一条船,人人都一样,哪有贵贱之分?”不温不和地说罢,他又看向墨九,用一种刻意的疏远语气,凉凉道:“再说,玉嘉的身子越发撑不住了,她刚才也呕了血。我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快些好。事不宜迟,出发吧。” 解开阴阳冢不是小事,不仅干系自己一个人,墨九任性不得。而且从此地前往阴冢,会涉什么险,会经历什么危难,她也不知情,不敢呈英雄贸然前往。于是经过商议,她、宋熹、宋骜、彭欣、宋妍等人,领了约摸五十个墨家弟子与禁军,下山往阴冢去,剩下的人,留下照顾伤者和处理阳冢的事情。 一路上,众人无言。 墨九手握那把宝剑,掌心汗湿。 此时此刻,此剑真是重若千斤。 想到萧六郎需要滴血喂蛛,她恨不得飞到阴冢。 还好路途顺利,她有御史台狱的建筑图式做指示,加上罗盘指引,不多一会儿就到达了阴冢。值得一提的是,阴冢与阳冢一样都建在整生石上。但阴冢的结构与阳冢却恰好相反,阳冢是高山平台,要往上攀爬,阴冢却是往下深陷,建在一个“凹”型的石坑底,圆柱形的四周陡峭而平滑,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山道可通往石坑底部的平台。 这次有了阳冢的经验,墨九早早就阻止了一切雄性生物靠近。 她怕阴冢也有毒气,且只对男子有效。 这么多男人中了“阴阳杀”,若毒发,她不得落入狼爪? 宋熹赞同她的想法。 可他并不放心她,不管墨九怎么说,他坚持要挑几个得力的侍卫跟去。 他是太子爷,墨九没有办法拒绝,一来她相信宋熹的定力,至少不会比宋妍还差。二来阴冢下面肯定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墨九亲自挑选了三个更像“稚儿”的小侍卫,把防毒面具分配给他们戴上,讲好了注意事项,这才往上走。 ------题外话------ 不好意思啊,晚更了。妹子们,最好是早上来看。 这段时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啊,某锦身上和手上都长了湿疹,困扰了好久,更不幸的是,前两天左手有两根手的指甲断在肉里了,敲键盘那叫一个痛…… 什么叫十指连心,我算是晓得了。望见谅啊! ps:错字后改 ☆、坑深122米 失重的情 这次路上没有玉嘉那么事儿的人,他们走得快了许多。 由于阴冢是“凹”型往下的,像盘旋在一个山洞,几个人便是不说话,脚步却有回声。而且越往下走,回应越响,光线似乎也越暗,沉闷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途中,宋熹一直没有讲话,但却走在墨九的前方,身体力行地为她做着“引路人”,以免她失足滑倒,栽入谷底。反倒是宋骜屁话有点多,与宋妍兄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口不能停,那聒噪的性子简直像一个娘生的。 “我好害怕啊,小寡妇。”宋妍拉住墨九的袖子,“这都什么鬼地方!” “晓得害怕你还来?”墨九没有回头,只低笑。 宋妍是郡主,若非她自告奋勇,没人敢让她来做苦工。 “不识好歹!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嘛?”宋妍不客气地斥完她,又无辜地哼道:“好歹本郡主也是有武艺傍身之人,哪里像你,手无缚鸡之力,勉勉强强爬个柱子都累死累活……” 不得不说宋妍确实是个彪悍的女汉子,嘴上喊着害怕,其实精神头却很好。不仅主动请缨陪墨九前往阴冢,在下阴冢时,还完全放弃郡主之尊,带了一些入墓器具与食物。身上负重,气喘如牛,她还有闲心与墨九唠嗑。 一个艮墓,考验的不仅是人心,更是人品。 墨九对宋妍的看法,和初见时相比,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与她玩笑,也更随性。 “是是是,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幸亏有郡主保护,要不然,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嘘!”彭欣突地出声打断,“不要提死。不吉!” 她的话,平添惊悚感。 众人顿时噤声,连呼吸都屏紧。 静寂中,风灯的火光弱得如同鬼火。 小心翼翼地坚持着,等到达谷底,发现下方也是一个平台,与阳冢类同。为防“阴阳杀”,这次下阳冢的人不多,火相对也少,平台上的景物不能全见,却有一股子阴凉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人骨头缝飕飕泛凉。 “哇!这就是阴冢了?”宋妍的好奇心与探险精神,简直让人佩服,“古墓也……墨九,那把剑插在哪里?要不要也先堵柱子?我去数一数,柱子是不是有八根,是不是在八个八卦方位?” 看她经验值爆棚的样子,墨九哭笑不得地拦住宋妍, “不要乱走!” “……没见有什么啊?你害怕啊?”宋妍奇怪地瞥她。 “无知者,才无惧。” “咦,小寡妇你啥意思?” “意思是你站好!”墨九与宋妍熟了,也不管她是不是郡主,一把将她扼住,四周观察一下,慢慢阖眸,也不晓得是冷风吹的,还是“阴阳杀”的毒性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缓了缓,她镇定心神,偏头看向宋熹,“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宋熹掀了掀“防毒面具”,细细一嗅,“有怪味儿……” “是有,我也闻到了,难道这个就是阴阳杀?”宋骜接过话头,莫名兴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得取下“防具面具”,好好享受一下“阴阳杀”的*滋味儿。这种为了*一度,就小命都可以不要的风流种子,让墨九揉着闷痛的额头,鄙视不已。 “时间不多,准备干活吧!” “是,钜子。”三名侍卫都是没经过事儿的稚儿,又戴了“防毒面具”,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情绪略略有些紧张。 相比起来,最镇定的人是宋熹。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默默环顾着平台,他从侍卫手上接过一盏风灯,率先往深入走去,那镇定如常的表情,让墨九有些怀疑……到底谁才是会开机关的墨家钜子。 看来几个姓宋的都一样,太胆大了,半分不怕古墓机关。 这般想着,她自然不能让东寂涉险。 上前走近他,她高声道:“这个阴冢从布置上看,与阳冢一模一样,想来机关设计也是相对应的。大家先拿勾合胶堵气孔!”说罢她对宋熹道:“这里人少,得辛苦你的侍卫了……” 三个侍卫堵八根柱子比较耗时,好在宋妍也是个厉害的主儿,完全可以当一个男人用,而宋骜与宋熹也没把自己当尊贵的主子,与侍卫一起,飞快地利用“壁虎爪”上了柱子,按照墨九的吩咐找气孔堵上…… 反正是墨九自己,爬高上低的确实不行。 拎着风灯,她克制着“阴阳杀”带来的蠢蠢欲动,为大家打着下手,不免感慨。 没有想到不仅宋骜功夫了得,便是斯文温和的宋熹也有一身不俗的工夫,看着他们这般英俊潇洒的上下石柱,她突然觉得这些男人真的很男人。这种文武兼备还长得英俊的家伙,换到后世,也就特种部队的兵哥或特警们可以相比了。 “嘭!” 阴冢的机关与阳冢果然差不多。 在机刮的运转中,阴冢的石丘也艳丽的“盛开”成了一朵花瓣娇艳的莲花,中间的莲台上果然有一个剑鞘,在等着它的另一半合二为一。坟丘与莲台的大小,制作工艺与阳冢没有区别,精美得让墨九再一次叹服不已。 “美!真是美!” 想到阳冢等待的众人,墨九无法细心欣赏。她举着手上的宝剑,走入阴冢,将剑身慢慢插入嵌在石莲台上的剑鞘里…… “铿”一声,宝剑归位。 墨九退出阴冢,长松一口气,“好了,大功告成,大家准备撤退……” “轰!”她话音未落,只听阴冢的“莲花瓣”缓缓合拢,而“哐哐”的机括声再次响起,似是新一轮机关在运转,声音比先前更大,盖过了他们的惊呼声…… 原本被夜明珠照得透亮的高台,因阴冢合拢,沉入了一片昏暗之中。紧接着,地面像疯了似的轰鸣着,剧烈地痉挛起来,地动山摇般的癫狂里,风灯落地了,平台不知是在上升还是在下沉,浸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小寡妇!怎么回事?” 宋妍在惊声大叫,可墨九喊她的话,却传不出去。她的声音被剧烈的机括声淹没了。身子也随着平台在颤抖,在颠簸,站立不住,也抓不住东西,身子终于滚倒,在平台的倾斜中,不停下滑。 宝剑入鞘,正是应了阴阳冢所指的“阴阳相合”,按理这个时候,机关破解,不仅太极棺可以开启,阴阳两冢也应当解除危机才对,为什么机关会又一次启动,到底闹得哪一样? 墨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相较于另外几个姑娘,她镇定得多。 “你们几个都还好吧?” 她大声问着,却没有人回答。 黑暗里,惊叫声此起彼伏,有宋妍的,有侍卫的,也有宋骜的怒骂。几个人声音都有些颤,身子似乎也与她一样,在摇晃中倒在了地上,身子东倒西歪地滚动。 这般剧烈的摇晃着,墨九昏眩的脑子更痛了,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呕吐,身子也无法控制下滑的速度。 黑暗中,一只手抓牢了她的手腕。 就在墨九以为将要沉入永远的黑暗之底时。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意,夹杂在轰鸣声、惊叫声里,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 “不要怕,护住头!” 东寂?墨九感觉到腕上的暖意,微微一愕。 “你小心!”她心惊肉跳地喊着,可此时巨大的“轰轰”声,几乎搅碎了她的耳膜,她呼吸吃紧,额头冒汗,没有办法说更多,只能本能地抓紧那只胳膊。 黑暗里,宋熹身子僵了僵。 久久,他没有动弹,却传来柔和的一声。 “……抓紧我。不要放手!” 墨九没有听见,在一阵“轰轰、啪啪、哐哐”夹杂的疯狂呼啸中,她被摇得头昏目眩,只觉得那刺耳的怪声,比惊雷闪电更可怕,甚至比她前世听过的电焊声还要让人崩溃。 一声接一声,机括持续着震动,如同野兽在嘶吼。 整个天地间,似已天翻地覆,在颠倒,在沉沦。 黑沉沉的空间里,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已是神识不清。 “我不行了,我吐了,快死了……” 宋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墨九却觉得遥远如在天际。 她大声唤,“宋妍保护好自己……” “我要你保护啊,九爷!”宋妍喘气着,还有心思斗嘴,“我怀疑是不是天快要塌了哇?不要啊!我不要送命在此,我还没嫁给六表哥啊!” 她的声音像在风中呜咽。 墨九听不太清,只灼灼望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法子过去扶她,身子忽而往左,忽而往右,那感觉就像飞机遇到了强烈的气流,颠簸得她不停与宋熹挤压在一起。 心里有古怪的犯罪感,却又不可避免的暧昧相触。 对中了阴阳杀的墨九来说,这是一种考验…… 毕竟宋熹是个温柔的男人,毕竟他对她也很好,毕竟他还紧紧扼住她的手,救她于危难……这般想着,几乎毫无征兆的,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蚂蚊爬上了原就酥麻的心尖,让她身子浮沉在这狂乱的天崩地烈间,*却无奈地攀升,无法自控……或者说,她控制了那么久,忍耐了那么久,此时已经到达极限。 “东寂你放开我……” 她低喊一声,死死咬住下唇,一双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其实她并不怕死,也不怕任何机关,却害怕在没有萧乾的时候,阴阳杀的毒性却突然发作,让她失去理智与掌控…… 可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往往来得越是猛烈。 也许是阳冢里的“阴阳杀”毒性,在阴冢带动之下,来得更快……她汗珠子滚滚而落,脊背很快湿透,趴在石头上的身子几乎颤抖起来,与先前她眼底的玉嘉几乎没有两样,*的火焰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冲毁了她筑牢的底线。 眼前的景色变了。 她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六郎……”她低唤。 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听别人,只知道自己很想念萧六郎。 想念他俊朗如清风高月的脸,温暖修长的手,还有那偶尔逸出唇边的一点笑容,不再冷峻,不再凉薄,只为她一人而绽放的温柔…… “萧六郎……”她小声低喃,“你在哪?” 低低唤着,墨九极尽挣扎。 她未全然失去理性,想要唤回神智。 可她的脑子像缺了一角,只剩下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 宋熹离她最近,自然听清了她的呼吸。 他眼眶微热,手臂僵硬地揽她近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察觉到她的滚烫时,他呼吸也有些急促,一句话似从喉间模糊而出,“墨九?你再坚持一下!” 其实墨九能坚持到现在,定力已是极强了。 毕竟她曾近距离接近过艮柱的“阴阳杀”,毕竟她与萧六郎也是有情之人……能忍到现在,宋熹也佩服她。在她失控般的重重呼吸里,他紧紧扼住她,不让她乱滚乱动,一张脸也烫得惊人,胸膛高低起伏不停。 “萧六郎……他们不会有事吧……”若有似无的理智,让墨九恍惚想起一些事,想到了阳冢,她不晓得机关再启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更不知道他们这一行人还能不能生还,但最最担心的人,还是萧乾。 “不会有事的!”宋熹说得斩钉截铁,“你管好自己。” “我管不了自己了。”墨九闭紧眼睛,嘴和身子都在颤抖,“我快……快要不是自己了……” “九儿!”宋熹也有些受不住颠簸,但他仍然紧紧搂住墨九,眼睛四处观望着四周,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猫头鹰,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人最害怕的地方,是黑暗。因为看不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会完全地浮上来。墨九失去了意识还好,宋熹却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石台在天翻地覆地旋转,清醒地看着他们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脑门儿上也布满了汗珠。 “九儿!”他突然惊喜地低吼,“是石台在上升……”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了一片火光——正是在上面等待的侍卫。 “上来了!他们上来了!” 上面的侍卫听见了机括的轰鸣,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在紧张的等待着,他们看见石台,也不由欢呼起来。 石台确实升了起来,几乎快与地面等平。宋熹松了口气,慢慢放松了墨九的手。可眼看石台就要与地平接壤,他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石台竟然再一次旋转起来。 从上往下时,它是一点一点旋转的,而这个时候,旋转的力量与速度都加快了,几乎是冷不丁就从上方逆转到了下方……如果下方是空悬的,这样转过去,几个人必然活生生摔死。 “小心!”他猛地往前一扑,一只手紧紧抓住石碑的边沿,另一只紧紧拖着墨九,将她整个儿搂在臂弯里,不让她身子往下滑,带着喘息大吼道:“抓紧,抓紧我!” 紧张的石台旋转,堪比恐怖大片……只可惜墨九意识模糊,完全感受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上面侍卫慌乱的嘶吼和注视之下,那个平台旋转一周后,再一次翻上地面,“砰”一声重重巨响,完成了与地面的整体对接,然后静止了下来。 机括声没有了,轰鸣声也没有了。 大地终于停止了它天翻地覆的折磨。 这样庞大的机关,摧枯拉朽的力量,让这些从未见识过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许久都没有动弹。 宋妍从惊愕中回神,突地弹起身,呱呱乱叫。 “人呢?他们人呢?小寡妇呢,我哥呢?” 众人跟着回神,这才发现,少了四个人。 ……墨九、宋熹、宋骜,还有彭欣。 —— 像从一条透着冷风的长长甬道落下,墨九失重般天旋地转,耳鸣头晕,直到完全失去意识,晕厥过去,世界终于清静了。 风凉凉拂来,她额头的发,轻轻摆动…… 再一次睁开眼,她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疼痛,眼前有一盏倒地的风灯闪着幽幽的冷光,四周都是石壁残垣。石壁上的壁画,漆皮早已脱落,被岁月的水渍侵蚀过,痕迹斑驳得像一个沉寂了数千年的古墓。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没有摔死? 墨九有很多疑问,可她找不到人问。 四周没有一个人……哦不对,有人。 她脑子稍稍清醒,发现有一个人被她压在身下,半点声息都无。 东寂?她慌乱地爬起来。意识有些回笼。 落地时,东寂应当是护着她的,她的重量完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他完全陷入了昏迷。好在呼吸还有,身上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孔上,眉头紧锁,似乎很难受。 “东寂?”墨九重重呼吸着,无力地掐他“人中”。 可纵是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他也没有反应。 “你可别死……我不想欠着你……”墨九瘫坐地上,撑着冰冷的石块,大口喘息几下,又慢吞吞爬起,趴伏过去掐他的人中穴,这是她知晓的最好的急救法子,也是她在饱受“阴阳杀”毒侵的时候,唯一可以为他做的。 “嗯?”宋熹悠悠转醒,似是受不得光亮,又似感到寒冷,眸子里有着短暂的迷茫。 与他对视片刻,墨九慢慢收回手,“你醒啦?” “九儿?”他像是想到了目前的处境,猛地握紧她要抽离的手,像个惊喜的孩子,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等确认她还活着,他突地将她的手慢慢贴在自己脸颊上,阖上双眸,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叹。 “你还活着,太好了。不是做梦,太好了!” 墨九傻傻地看着他,呼吸不匀。 在她看来,两个人的关系没到生死交互的地步。 人性都是怎么自私,可东寂却用性命相救,值得吗? 看到她还活着,他又至于这么惊喜吗? “活着就好,你还活着就好……” 东寂不停喃喃,像处于什么惊吓中无法回神。 这样自言自语的他是墨九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向来冷静自持、沉稳贵气,温润和煦却也难以琢磨。一言一行,无不是长期的皇权之上修炼出来的圆滑。可这时他,脸上却有着难得一见的软弱…… 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尊贵的太子殿下,为何如此? 墨九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再想。 她收回手,努力拼凑着自己涣散的意识。 “东寂……” “嗯?”他定定盯着她,不挪眸子。 “我脚痛,你拉我起来,我看看怎么出去。” “好。”宋熹嘴里应着,可试了好几次,他却没能爬起。 墨九半眯着眸子,虚弱地审视他,心里不免吃惊。 “你怎么了?受伤了?”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以为意,“你扶我一把,我可以。” “哦。”墨九弓起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扶他,可他额上汗水都急出来了,仍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好好地站起来再给她力量与温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他抱歉地笑,嘴唇有着疼痛煎熬的颤意,“九儿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去看。” 墨九慢慢从他的脸看向他的身子,“你哪里痛?” 他再次摇头,笑了笑,“不痛,恐是摔下来,引发了旧伤,休息一会就好了。” 旧伤?堂堂太子爷能有什么顽固的旧伤?墨九深深看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疼痛的脚踝,发现脚脖子肿得比上次在荆棘园被横梁砸中了还要厉害,好像是骨头脱臼了。 她慢悠悠拖着脚,靠石墙坐下,无奈轻笑。 “我也走不了啦!休息会再说。” “也好。”宋熹目光闪烁着,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欣喜和满足。那生动的五官上,笑容璀璨如同阳光,似乎墨九陪坐身侧,竟比能够逃生更为高兴。 她眨了眨眼睛,“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出不去了。” 东寂唇角依旧是上扬的,有一种孩子气的傻,“出不去才好。” 墨九揉着疼痛发沉的额头,撇了撇嘴,“你到心宽,出不去就得饿死在这里。而且……”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目光徐徐看向东寂,“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宋熹蹙眉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又笑道:“生死有命,若是无法抗拒,纵是一死,又有何妨?再说,便是此时不死,等垂垂老矣,也将终老而亡。那时,未必有此刻圆满。” 没想到他贵为储君竟能看淡生死,墨九略略有些意外。这样的人不应当都有野心,恨不得与他的帝国一起长生不老的吗?还有……圆满是什么鬼? 她困惑片刻,捂住鼻子,微微一笑,“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尽管她语气很淡,可话里的眷恋却骗不了人。 她舍不得萧六郎,舍不得与他还没有真正开始的爱情。 计划了那样多,做得却这样少……死了,可不遗憾? 宋熹似是知晓她想表达什么,唇角勾了勾,也慢慢撑着身子挪过去,与她同样靠坐在石壁上,就着那一盏风灯昏暗的光线看向前方的石壁,没有言语。 静谧中的时光,得过很慢。 那古怪的味儿,若有似无的充斥在鼻端,墨九头有点大。她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内的“阴阳杀”毒性不仅没有解去,反倒有催化的意思。可这里没有萧六郎,没有人可以为她治疗,甚至……毒发时逼不得已的“阴阳相合”都做不到。 墨九膝盖慢慢拱起,手指默默掐着大腿。 她不让自己哼出声来,也不想让自己失去理智。 而疼痛,便是最好的法子。 她的小动作很隐蔽,很小心。宋熹目视前方,没有动弹,也没有吭声,但他都看见了,也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与难受,却不知道当如何宽慰,甚至于,不知当如何面对…… 这时的她,目光是妩媚的、多情的,很容易让人沉沦的。 可惜,那个让她变得多情、妩媚的男人,却并不是他。 他有身为男人应有的骄傲,并不屑于乘人之危。 动了几次嘴巴,他终是一叹,紧紧抿唇,当着没有看见。 “六郎!”沉默中,墨九突地低唤一声。 宋熹微惊,偏头看过去。 她失神的目光,空洞、无辜。下唇被牙齿咬出了深深的痕迹,似乎刚刚经过一个漫长的煎熬,终是受不住*的折磨,要破茧而出一般,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眸底倒映着的人是他,眸色里有着无限的依恋,每一寸目光温柔地抚过来,都像点燃的一簇火苗,要把他燃烧成灰烬……   ☆、坑深123米 假如爱上 “六郎……” 墨九潮红的脸,温柔,迷茫,还有一种不若平常的脆弱,一张一合的嘴唇轻轻翕动,柔软的气息便从中轻荡,馥郁、芬香,令他口干舌燥,情难自禁…… 狭眸微眯,宋熹握紧她的手,“九儿,还好吗?” “六郎,我冷……” 墨九眸带媚意,盯着他慢慢爬过来,双手攀上他的肩膀。 “你抱抱我……我好冷。” 宋熹低头凝视她,心底微弱的火苗似被点燃,熊熊的烈焰在胸前燃烧,女子柔软的身子就像会惹火的桐油,每挪一寸,便燃烧剧烈一分,几乎让他无法自控。 掌心寸寸下移,他扼紧她的双臂。 他没有动,可血液却在疯狂的流蹿,呐喊…… 二十八岁的宋熹正当血气方刚的年华,这样色动凡心的人间美景本就催人欲念,加之他对墨九本就存有渴念。此时,四处都无人,她又神识不清,便是他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手臂情不自禁抬起,圈住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将她柔软的身子纳入怀里……幽幽的香、淡淡的暖,水雾般的眸子,怀里的女人像一个诱人的甜果,让他恨不得啃上一口。澎湃的激情,让他几不可自抑,情动不已,她双手却越攀越上,越箍越紧,让他呼吸急促…… 他握住她的手,呵于掌中,视若珍宝。 “别乱动!”他低喝。 她的手很小,骨格也纤细,便如书上所言的美人儿一般“弱骨丰肌”,暖暖的,滑滑的,像嫩白的豆腐,让他想要一口吞噬入腹……以至他好几次想要遵循内心恶魔的邪恶召唤。抚摸她,亲吻她…… 可终究,他也只是松开手,紧紧抱住她。 “现在还冷不冷?”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激动的,也是一种压抑的,难耐…… 墨九颤栗一下,偎依着他,“冷……” “不要紧,一会就好,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宋熹努力不去看她,也不去感受她的美好,嘴里小声喃喃,说着自己也不知道真假的话。 “六郎,你不要我吗?六郎……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受了毒性蛊惑的墨九,神志全乱。她低低呢喃着,似嘤嘤控诉,又似幽怨叹息,那柔软里带着薄薄媚意的声音,在这片安静的空间,额外让人迷醉…… “乖乖的,不要动……”宋熹再次捏紧她的手,恍惚中依稀看见她绫乱的衣裳下,微息时微微滑动的锁骨,胸前玲珑娇娆的凸线,喉头不由一紧,口干舌燥,额头青筋突突着,恨不能将目光化为流水,沉沦在她诱人的身子里…… “九儿。”他火热的掌心紧了紧,“我该怎么办?” “……”她已是不知回应。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脸。 “嗯?”墨九咬着下唇,轻轻抬头,目光软糯地看他,粉红的唇角还有一缕不小心咬到的发丝,一副媚眼如丝的小模样儿,却字字都是邀请,“六郎,六郎,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不要我吗?” 这样柔软的要求,男人很难拒绝。 若她嘴里的名字是他,宋熹必定再无所逃。 可她唤的,不是他……不是他。 他黑眸锁紧她的面孔,脐下若有火烧,炽烈的气流随着她一张一合的唇角,迅速蹿入脊髓,四处流蹿的血液像有生命的魔鬼,一声声嘶吼着催动他的心魔,诱导他的意志,让他想要躺开的视线胶着在她身子,深深被牵引…… 欲之火一旦燃烧,便很难扑灭。 宋熹并非没有见过女人。 甚至他见过许多比墨九身材火暴的女人。 但他从无此刻这般失态。 她妖精般的眸子,像会索魂的漩涡,沉迷其中便再不得解脱。 “六郎……”墨九像是感觉到了他的为难与拒绝,微微抬起身子,迷茫的眸子微眯着,慢慢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宽松的衣袍领口松开,凝脂般的肌肤落入男人的视线,激起的是火山岩般暴发的火焰。她微微皱眉,半靠在他的怀里,亲密地看着他,手指还煽情地轻扯着他的衣服…… “你不要不理我……六郎……我是阿九……” “别动!我让你别动!”宋熹抓住她的手,似是有些恼怒。 可低斥一声,他却不知在斥她,还是在斥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颤抖的手,又慢慢抚上她的后背,宽慰般轻拍着,失去控制的理智,游弋在冰与火的边沿,想要抽身远离,又恨不得就此流连在她柔软的肌肤上。 他怀疑,中了毒的人到底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比她中毒更深。 可她渴望的人……终究不是他。 “六郎……”她迫不及待,又唤一声,期待的眼神凝在他俊美的面孔上,觉得这张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也再无半分刻板。她似乎很满意,又喘着气去抚他的脸,“六郎,你今天真好……真好……我喜欢你温柔的样子……我喜欢暖男……” 他突地紧紧闭眼,心尖似被蜇痛。 挣扎不堪的是灵魂,指挥行动的还是理智。 等他再次睁眼时,目光清朗了几分。轻拍着她汗湿的脊背,他费劲地将她扶坐而起,“墨九,你醒醒!……看看我是谁?” 墨九也想醒醒,可她醒不过来。 她脑子里的世界,与他眼中的世界不一样。 她仿佛徜徉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书香、花香、窗明几净,有阳光晶亮的照射在檐角,墙角的香炉架上,熏香阵阵,清幽的香味儿让她昏昏欲睡。还有萧六郎,他笑颜如画,就那般温柔地笑看着她,轻轻拥抱她,高远出尘…… 可她不满足他这样的对待。 她的心里住了一只魔鬼,它嗜着她的血,控制她的灵魂,鼓噪她的神经,让她想要得更多,想要与他做一对交颈的鸳鸯,想让彼此得到真正的……最深的归属,最快活的合二为一。 可他总是躲着她。 她缠得越紧,他推拒越厉害。 可他也关心她,总不会走得太远。 难道是六郎害羞吗?古人总是矜持一点的。 她寻思着,不满意地撅了撅嘴,试探性扯他的衣衫。 “六郎……你晓得……我中了阴阳杀的毒的……你就从了我吧……” 都这样了,还知道自己中了毒? 都这样了,还这般强势要让人家从了她? 宋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握紧她作乱的手,已是气喘吁吁。 “墨九,你再不清醒,我打你了?”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嘛。”六郎依旧退避着,这让墨九又有点恼,又有些委屈,一张受“阴阳杀”毒性引起的潮红脸,更是艳若三月桃花,声音也娇若滴水,“六郎,就一次……你就从我这一次……好不好嘛?” 她紧张的颤声,抓挠着他的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越发言行无状……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似要他的命。 可宋熹仍是强自扼住她两侧的肩膀,试图唤醒她。 “墨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墨九脸儿红扑扑的,带了点羞涩,“我想要你,六郎……” 宋熹一双黑眸如同火山爆发,突地戾气加重。 为什么他这么大张脸在她面前,她愣生生认不出来,却满心满口都是不在此处的萧六郎?他心里恼着,不由自主加重了手劲,摇晃着她的肩膀。 “看清楚,墨九,我不是萧六郎!” 墨九似乎有刹那的惊讶。 她傻傻看着他,似乎分不清楚他是谁,而自己又是谁,更不知道如今两个人在哪里,一切都涣散着,仿佛泡在柔软的浴桶之中,昏昏沉沉。 “你是谁?” 她舔了舔嘴,唇上润泽得似诱人深入。 这个小动作差一点把他逼疯,他紧紧盯住她,像一头饥渴已久的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我是……”停顿一下,他凑近她的面孔,逼视道:“我是谁,墨九真的认不出来?” “六郎……” “我说我不是!” 墨九心突地一窒,有些惊醒,“不是六郎……” 她想知道他是谁,可被他摇来摇去,她脑袋都快要爆炸了,“我头好痛,你放开我……我不识得你。” 一句“不识得你”,让宋熹目光幽暗,似乎被激怒,忽地勾住她的脖子便把她拉扯过来,紧紧圈在怀里,盯着她红粉的唇瓣。 “墨九,是你逼我的……” 墨九一怔,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惊骇地推他。 “……走开!六郎!六郎……快救我……” 她越喊萧乾,宋熹越是生气。 猛地他束紧她的身子,他郁郁的声音似在发狠,“说你认得我,我就放开你……若不然,我就如你所愿……你不是想要吗?我给你!” 说到底,他并不想伤害她。甚至也没有想过真的要逼她,若不然他也不会费尽心思地唤醒她,结果吃力不讨好了……他只是心里有些失衡,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可墨九被毒性烧去了理智的脑子,自从认知里接收到他不是萧六郎的讯息,就整个儿混乱了,她也不管面前的男人是谁,双手拼死般推搡着,抓挠着,抵御着药物的作用,大声喊。 “六郎……六郎!萧六郎……” 她慌乱下的抓挠,又狠,又重,宋熹始料不及,左脸颊被她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吃痛的闷哼一声,却没有放开她。 “好尖的爪子,墨九,你可真狠!” 宋熹被她气得笑了起来,脸上的疼痛也让他生气而走失的理智游了回来。他紧紧拥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好了好了,我和你玩笑的。我是……东寂。我是东寂啊!我不会伤害你的。九儿,你清醒点。” “你走开!”墨九死死扯住衣裳,拼命挣扎,“我不认识你!” 短距离的混战中,宋熹为免她抓伤自己,右边脸颊又挨了一下,脖子上也成了一片重灾区。头痛地低头看着癫狂一般发疯的女人,宋熹短暂有停顿——她的神智至始自终是不清醒的,可这样疯狂的她,却让他的怒气慢慢散去。 有一种伤,是痛到极致的麻木。 他重重喘气一下,背靠着石壁,由着她抓挠,一动也不动。 她爪子其实不尖,却极有办法抓人。 一下一下,小野猫儿似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这般发泄着,似乎让她清醒了许多,发疯般的手终于停下,目光讷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有种不知所措的可怜迷茫。 宋熹没管身上的疼痛,看着她问:“好些了?” 墨九没有回答,似乎仍在思考…… 这个时候,昏暗的空间突然传来一片火光。 接着头顶上方便传来人声、喊声和涌动而入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你在哪里?” “钜子,你们在哪儿啊?” “小王爷……小王爷……” “墨九!” 最后这一声低喊,落入墨九的耳朵,让她迷茫的目光一亮,微微顿了顿,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使劲晃动一下疼痛的头,启开干涩的嘴唇,轻轻低唤,“六郎……?” 可惜这声音太低、太哑,只有宋熹一个人听见。 而赶在她下一声呐喊出口之前,宋熹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不要出声!”他低喝。 墨九双眸瞪大,一瞬不瞬地盯他片刻,目光满是疑惑。 火把都在石洞的上方,那些寻找他们的人,似乎还在寻找他们的具体位置,声音忽远忽近。墨九生怕他们离开,急得心胆俱裂。 “唔!”她死死瞪着宋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目光里的疑惑,也已然变成了满满的憎恨。 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宋熹却感觉得出她的意思——她恨他不让她喊萧乾,恨他阻止她与萧乾的见面。 可她无力动弹,也没有办法抗拒他的紧束,只拿那失望与痛恨的眼神看他。 小石坑里光线太暗了。 上方炽烈的火光,照不见这里。 墨九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她疯狂地想见萧乾。 于是宋熹的居心,被她猜测得极端的恶毒…… 片刻,他与她对视,苦笑一声,“你愿意人家进来看见我们衣冠不整的样子?” 他们都走不动,如果人家第一时间闯进来,那画面确实很容易被人想得“不堪”,再加上她身上的“阴阳杀”,不知道会被人传成什么版本了……墨九脑子并不清醒,可隐隐觉得宋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是。”她嘴唇蠕动着,“是的……” 她不能让萧六郎看见她这狼狈的模样儿,哪怕她与宋熹什么也没有做……她更不想自己像玉嘉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看荡妇似的围观。 原来是她误解了……东寂只是为了维护她的名声。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知道了。 宋熹似被她的乖巧刺痛,目光微微一沉,“我放开你的嘴,你不要喊,我们先整理好衣裳……” 墨九再次点头。 “快着些。”他放开了她的手,也动手整理自己。 衣料的窣窣声里,他忽地转头,似是随意地问:“墨九,若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男人,可他却不爱你……你想放手,却做不到,会怎么办?” “嗯?”墨九双手不停颤抖,昏昏的脑子“嗡嗡”作响,像被人塞进了十公斤乱麻,整理凌乱的衣裳都有些吃力,哪还有思考的能力? 他紧紧盯着她,微微失神。 这时,石洞上方的嘈杂未止,一盏风灯却从上而下。 那个地方像是被机括震出的斜坡,光晕里的人缓缓下来,停在石洞口,顿了顿,又慢慢走近。 “不要过来!”宋熹看墨九没有整理好,低喝一声。 那个人又停顿一下,然后似乎没有受到太子爷的威慑,拎着风灯的脚步越来越近,走得很稳,很慢,衣袍袂袂间,带出一阵窸窣的声音,停在墨九与宋熹面前。 “好了吗?” 墨九迷茫的视线,有刹那的犹豫,“六郎……?” 至今为止,她都像在做梦一样。有些分辨不清眼前这个是真的,还是像先前一样,都是幻觉。荒芜感与梦幻感,让她无法确定任何人与事,可她的质疑与困惑,脸上的潮红,还有凌乱的衣裳……却让萧乾幽暗所眸子,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慢慢转眸看向宋熹,没有说话。宋熹也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两个男人的视线交接处,便是火光碰撞,电流涌动…… 墨九的不理睬,让墨九被毒性挑逗得本就脆弱的神经,几乎崩溃。她耷拉下以手,昂着脖子看着萧乾,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异时空里,她唯一想要依靠的男人。 凝滞的时间,过得很慢。 三个人的心,每一秒,都似受着吞食。 终于,萧乾慢慢蹲身,把墨九从宋熹怀里扶过来。 “阿九……” 沉沉唤出她的名字,他喉咙像被人扼紧,再无声息。 墨九瘪了瘪嘴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眸底似有泪雾浮起。 “六郎?这次真的是你……” “是我。”他将身上的风氅脱下,紧紧裹在墨九的身上,然后把她拦腰抱起,声音似沉在一汪深潭里,含糊不清,却有自责,“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与宋熹打招呼,却在出去的时候,踩熄了洞内那一盏唯一的风灯,然后大声斥责道:“太子殿下受了重伤,你们还不下来?愣着干什么?” 黑暗有时候是一种极好的保护,禁军们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喜地涌了进来,萧乾却趁着这混乱的时刻,抱着怀里的墨九径直离去。火光闪烁,人影憧憧,几乎没有人发现墨九脸上布满了春情的颜色,更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个个齐齐高呼着“太子殿下”,前往救助宋熹了。 火光都被丢在了脑后,像星火一般在移动。 墨九看着,看着,昏昏沉沉的头,越发不得劲儿。 她紧靠在萧乾的肩膀上,圈住他的脖子。 “六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低头睨她,声音有着怪异的沉闷,“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来。” “哦……”墨九半阖着眼,总觉得他脸色不好,可理智未回笼,她又梳理不清,“可是,你……不高兴?” “阿九。”萧乾爱怜地顺了顺她的发,又拢紧风氅,把她裹在怀里,“什么事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你闭上眼,休息一下。”说罢,他低头吻在她的额头,专注的吻,有眷恋,有怜惜,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六郎……”墨九哽咽。 这样的他,让从九生一死般的煎熬中活过来的墨九,突然很想痛哭一场……她相信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像萧乾这样对她好。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她也想要加倍的对他好。 ……幸而一切危机都过去了。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候,可以好好爱彼此。 微微一笑,她躲在他肩窝里的唇,愉快地上扬着,声音雾样的轻悠、迷茫,却比想象的镇定,“是不是可以出墓了?” “是。”萧乾赞许道:“阿九不愧为矩子。” “仕女玉雕……拿到了吗?”她声音浅浅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呼吸里有着迷醉似的混沌。 “拿到了。” “哦。”额头在他肩膀上擦了擦,墨九慢悠悠抬眸,黑灵灵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住他的脸,“那阿郎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之前那什么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意思了吗?” 没想到她把这事记得这么清楚。 萧乾怔了怔,轻声失笑,眸底有一抹促狭的光芒。 “意思是,你胖了,腮像荔枝那样圆,鼻子如同鹅嘴,又扁又平……” “萧六郎!”墨九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生气掐他。 “……小心眼的妇人。”萧乾沉声轻笑,却任由她使坏,并不阻止,这样骄纵着自己的萧六郎,让大劫般归来的墨九,心里涌出一种感恩般的温暖。她再次揽紧萧乾的脖子,将头腻在她怀里。 “可是我还……中毒了。阴阳杀,是不是解不了?” “当然……”他低头,目光里似在闪烁,“可以解。” “怎么解?”墨九满目希冀。 “嗯,等回去再告诉你。” “又这样……”她呻吟。 “……睡一觉,乖乖的。” 他低低的声音,在冷凉的风中,薄而哑、清而透,像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原本被“阴阳杀”撩得欲死欲仙,又被东寂吓得满身冷汗,一会惊醒一会混乱的墨九,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尽管还有很多话想和萧六郎说,却渐渐抵抗不住周公的召唤,缩入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 从无穷无尽的梦境中醒过来,墨九一身冷汗,喉咙却干得像要冒烟,身子也难受得像有火在炙烧。 她慢悠悠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除了她自己灼热的呼吸,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是在哪里?难道还未出艮墓? 她微微一惊,昏昏沉沉的想着,就想撑身而起。 可四肢像被人抽走了力气,滚烫的身子也似乎被放在烤架上,热得甚至有一丝丝干燥的疼痛,嗓子眼也涩痛无比,不过,身下柔软的被褥,还有空间里熟悉的香气,却让她渐渐意识到……她真的出艮墓了,如今就在枢密使府里,而且还在萧乾的房间里。 “萧……六郎……” 她试图唤他,可声音太哑,嗓子太痛,近似喃喃,根本就无人听见。 难道她身上“阴阳杀”的毒还没有解? 闭了闭眼,她感受着滚烫的呼吸,觉得大有可能。 “来人呐……” 又一声呼唤,依旧没有人回应。 可这一回,紧紧闭合的帐子,却慢慢掀开了。 不见人影,窸窣的声音里,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的手。 “旺……财……”墨九看着黑暗里隐隐约约的狗脑袋,满是惊喜。 艮墓这一次的惊险,比坎墓与巽墓更甚,大难不死得见旺财,墨九有一种久别重逢见到亲人的感觉。 若是可以,她很想紧紧抱住旺财,可这样简单的事儿,她也无力完成。 旺财似是感觉出来她的不舒服,双只爪子搭在床沿刨了刨她,又乖乖地伸出大脑袋,细细地舔她的手。 温热的舌头,在手背游弋,墨九嘴上都是笑,慢慢去抚它的狗头。 “财哥……他们人呢?” 旺财当然不会回答,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了墨九片刻,又低下脑袋,像是安抚一般舔了舔她,身子便灵活地奔了出去。 不过片刻,就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墨九感觉到有人急切地到了床前,先是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松口气,又把掌心放在她的额头上。 冰凉凉的手,很是熟悉,熟悉得墨九几近感动…… 可这人是以为她死了吗? 墨九刚想笑,那人就骂了起来,“你个小不省心的,可吓死姑姑了。” 带着哭腔的指责,亲切,熟稔。墨九唇角缓缓拉开一个笑。 “姑姑……我又没死,用不着你办葬事,还得随礼……伤心什么?” “呜,你个鬼丫头,还说,还说!” 墨九低笑一声,转着眼珠子,看着黑黝黝的房间,“几时了?你怎么不点灯?” 蓝姑姑泣声里,又带出一抹笑,“三更天了!我被旺财拉进来,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太过着急就……等着,我去掌灯。” 这么傻的人,也只有蓝姑姑了。墨九在黑暗里,又微微一笑。 灯火的光线暖融融地照亮了室内,墨九不太适应地眯了眯眼,看蓝姑姑又哭又笑的样子,她无力地皱了皱眉头。 “萧六郎哩?我在他的房间,他又去了哪里?” “唉!”蓝姑姑重重一叹,目光有些游弋。 看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墨九就着急,“怎么了?” 蓝姑姑摇头道:“姑娘,你昏迷这两日,出了些事……” ------题外话------ 谢谢亲亲妹子们,到底出啥事儿了?有没有人能猜出来? 今天的故事结束了,明日再来~ ☆、坑深124米 总是饥饿的墨九 墨九打量着蓝姑姑的神色。 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就在床上躺着,她对艮墓的后续事情一无所知,自是有好奇得紧,“出了什么事?” “太,太多了!” 见蓝姑姑一副不知从何开始的样子,她唇一弯,唤她过来把自己扶起,靠坐床头,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现在好了,你一件一件说吧,离天亮还早,你拿个凳子过来坐着,别急,慢慢来。” 瞥着她意态闲闲的样子,毫无病人的自觉性,蓝姑姑哭笑不得的撇了撇嘴巴,又略略垂头,“姑娘身子骨不好,还生着病哩,这些事早晚会知道的,不急于这一时……” “说!”墨九慢悠悠的。 “萧使君吩咐了,不让你理会杂事,安生养病就好……” “噫”一声,墨九乐了,微微抬头瞅她,“姑姑到底吃的哪家的饭?什么时候成了枢密使府的奴才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的话就不算数了啊?”墨九醒来没见着萧乾,这会子心里多少有些担心,蓝姑姑闪烁其词的样子,太令她生疑,自然不肯被她三言两语打发了。 “姑娘……”蓝姑姑呻吟无语。 “说!”墨九虚弱地拖长嗓子,揉额道:“不然你回头别跟着我了,直接在枢密使府当差好了,反正萧六郎家大业大,比跟我这穷主子好。” “额!”蓝姑姑扯头发,“我……说。” 这些事涉及的人太多,确实也复杂,蓝姑姑又没有直接参与。于是,她东扯一句,右扯一句,花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把自己知道的事儿告诉墨九,当然,也随便加上了一些她的心得体会,虽这货逻辑能力与语言能力欠缺,墨九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抵听明白了。 原来那日阴冢机关再启动的同时,阳冢的机关也随之启动了。只不过阳冢是地面下沉,阴冢却是上升。到机关静止的时候,阴阳两冢之间的距离,几乎成了平行线,吊桥上方的太极棺也落了下来,棺盖是打开的,苏逸领人过去的时候,轻松从中取出了仕女玉雕。 如今艮墓的仕女玉雕已上交给朝廷。 当时从阴冢落下的人,除了她与宋熹,还有宋骜与彭欣。 一个太子,一个皇子,一个钜子,还有一个圣女。不得不说,失踪阵营很强大,差点没把禁军与墨家弟子们吓死。一群人分头寻找,又从艮山门调派了人手入艮墓,几乎快把艮墓翻转过来了,然后在阳冢下方的一个斜面山洞里发现了她与宋熹。 等萧乾带着墨九离开后,他们救出宋熹,最后在阴冢附近的一个小山洞里,找到了失踪的宋骜与彭欣……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蓝姑姑说到此,重重一叹,面上却有些窘迫,再次欲言又止。 “我真是服了你了!”就像看小说到精彩处,突然戛然而止,那挠心挠肺的感觉简直恨不得拧作者的脖子,墨九这会儿的感觉正是如此。她为宋骜和彭欣悬着心,狠狠一瞪,“结果如何?他们没什么事吧?” “……怎会没事。” “快说!” “这事真是作孽哦!那小王爷和彭欣姑娘……哎哟!简直……”蓝姑姑拍拍嘴巴,一副忍不住要八卦,又不得不装出“不好意思”的矜持样子,双眸闪着烁烁微光,瞅得墨九不由好笑,“我保证,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笑!” “咳!”蓝姑姑偷瞥她一眼。 这种事儿小姑娘听了不太好。 可她话都到喉咙口了,不说又不舒服。 于是再咳一声,她到底还是说了。 ……原来那日禁军找到宋骜与彭欣的时候,这两个人正纠缠在山洞的黑暗角落,办那番好事。 小王爷在机关启动时,脸上的“防毒面具”不知掉哪里去了,等待救援的过程中,他吸入了太多阴冢里的“阴阳杀”,依了他的风流性子,自然支撑不住。而彭欣在阳冢时其实就已中毒,一直未露声色的原因,是她性格使然。能坚持那时候,她本已成强弩之末,再受小王爷一撩,干柴遇烈火,哪怕都受了伤,也没能阻止燃烧的激情,搞得翻天覆地。 “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毒物那样凶猛,禁军见到小王爷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似是伤得不轻……可你说吧,人都快没命了,竟然还在彭姑娘身上不肯离开……” 说到这里,她好笑地又咳嗽一下,压低嗓子,“我听那些人私下嚼的,说是硬生生扯脱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墨九凝重地看着她,不笑。 被她严肃的目光煞到,蓝姑姑笑容僵住,顿了片刻才想起,她家姑娘虽然嫁了三次人,其实还是个稚儿呢,哪里晓得男女间那点事?自己“呸”了自己一声,她红了脸,“是姑姑不好,不该与姑娘说这些污糟事儿,没得坏了姑娘的兴致……” 兴致,她能有什么兴致? 不待蓝姑姑话音落下,墨九嘴唇抽搐几下,再也忍不住了,“哈哈”一声,就捶胸顿足地狂笑起来。可到底身子没好,笑了没几下,她便支持不住,又无力地躺下去,只剩一张脸还怪异的扭曲着。 “我说了不笑,是想着自个儿身子会痛。可我真是想憋住不笑的,然而这事也太扯淡了!哈哈哈,回头见到宋骜,看姑娘怎么洗刷她……” 蓝姑姑捂脸。 这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姑娘? 而且都出这事了,她还有闲心“洗刷”? 蓝姑姑深深懊恼,“姑娘的同情心呢?” 墨九抚着胸口,从狂笑中冷静下来,“他们没啥事儿吧?我是说……死不了嘛?” 她的话素来不能听真,要不然肯定气死。蓝姑姑无奈地翻个白眼,摇头道:“他两个还算命好,那样掉落下去,竟然捡回了一条命。只如今都伤着,萧使君在治呢。不过小王爷还好,皇子之尊……只可怜了彭姑娘,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就这般被人糟蹋了……连个名分都捞不着。” “哦?”墨九斜眼看她,“这话怎说?” “小王爷府里姬妾那般多,便是彭姑娘勉强被抬个妾位,也是委屈……” “妾什么妾?”墨九哼声,“不能做妻吗?” 彭欣跟她关系不错,宋骜又是一个游戏花丛的混账,一男一女,一冷一热,刚好绝配,而且宋骜那样的性子,最合适让彭欣用来养蛊,喂他一只虫子,好好整治一下他,也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她想得挺欢乐,却被蓝姑姑泼了冷水。 “姑娘也不想想,小王爷虽没娶正妻,可彭姑娘的身份,又如何做得小王爷的正妻,南荣的王妃?”蓝姑姑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像自家闺女被欺负了一样,叹息不止,“这件事我也就告诉姑娘了,可别往外说。皇室秘闻,哪个敢胡乱嚼舌根?” “……”墨九无语看她,“没人嚼舌根,你咋晓得的?” 从古到今,管天管地,就是管不住老百姓的喉舌,这一点墨九非常清楚。晓得宋骜和彭欣两个都没有生命危险,她也就放心了,不再去想他们荒唐的一日艳情…… 说到底她真正关心的还是六郎。 当然,还有东寂的伤。 然而蓝姑姑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一张嘴皮上下翻飞,说完了宋骜与彭欣,又说玉嘉公主如何中毒,从艮墓抬出来时,都蒙着纱帐,直接抬入辇内送回了宫,没让外人瞧见,可听说是病得不轻,皇帝和谢贵妃又如何为她着急云云,就是没有说到墨九想听的。 “那公主没死吧?”墨九有气无力,懒洋洋问。 “死什么?她是因祸得福了……”蓝姑姑随口一嗔,觉得失言又瞥了一眼墨九,收住声,换个话题,“倒是太子爷伤得不轻,听说怕是起不来了,一辈子都得在榻上过活。唉,儿子女儿都出了事,陛下就差把太医院搬到东宫去了,可太子爷仍是没什么好转……” 东寂伤得这样严重? 在石洞里的经过,墨九印象不是太深刻。先前醒过来时,她也曾认真回忆过,可很奇怪的是,就好像某根记忆链条突然断裂一般,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却又像在回忆一个迷茫的梦境。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不太真切。 “六郎呢?萧六郎没去看看他?” 东寂是太子,是储君,发生这样大的事,萧乾恐怕很难推托不治的……她这样寻思着,却见蓝姑姑扁了扁嘴巴,“萧使君是今日才去东宫的。说来也奇怪,他连玉嘉公主都施了药,就是不肯治太子爷。任凭旁人说什么,任凭国公爷把口沫都劝干了,他也不为所动。这不,今日陛下亲自召他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他又肯去了。” 为什么他不肯治东寂? 有那样大的深仇大恨吗? 按理说,这当前儿,萧乾不会做捋虎须的事。 墨九抿了抿唇,“六郎没什么事吧?” 这次蓝姑姑把头摇得很快,“使君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姑娘就放心休息吧,如今外头乱得很,说什么的都有……那天使君把你抱出艮墓,接到枢密使府休养,许多人都看见的……” “额……?”那她与萧六郎,不是更“不干不净”了吗? 墨九一笑,来兴趣了,“人家都怎么说?” 见她不以为耻的样子,蓝姑姑抚额而叹,“姑娘就别听了,那些污言秽语缺老大的德了,姑姑可说不出来……使君不让我告诉姑娘,便是不想姑娘烦心的,你又何苦背离他的初衷?” 你又何苦背离他的初衷? 蓝姑姑从来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这句话却打动了墨九。 既然萧六郎这样爷们儿,愿意把所有的事情一肩承担,让她像个小女人似的好好将养身子,她又何苦作贱自个儿,让他在与皇帝和整个南荣朝廷周旋的同时,还要花费心思来担心她的小情绪? “好!”墨九点点头。 “那睡吧。”蓝姑姑像松了一口气。 “可是……”墨九摸肚子,“我饿了。” 蓝姑姑:“……” 墨九原就是个饿不得的主儿,昏迷两日,除了喂药和稀粥,胃里再没有旁的食物,先前不喊饿是一直悬着心,如今事情都了解了,一时半会她也帮不上谁的忙,只能管好自己,先大吃一顿再说。 她身子还未康愈,萧乾吩咐过饮食要特别注意,所以不管她嘴里喊了多少道*的菜名儿,端上来的还是只有清淡的几个小菜和一碗肉粥。墨九想抗议,最后还是被蓝姑姑残忍地镇压了。无奈之下,她只能唉声叹气地靠坐着,由着蓝姑姑一勺子一勺子的喂。 她其实可以自己吃的,但手脚酸软,加上好久没有享受过被人喂饭的滋味儿,索性就懒死,由着蓝姑姑折腾,也好让她心里舒坦。 吃完东西,蓝姑姑又亲自打了温热水进来,为她擦洗身子。 一番折腾,墨九身子舒服了,困意也上头了。 “萧六郎还没回府吗?”她打个呵欠问。 “没呢。一大早就去了东宫,想来太子爷伤得厉害,他得费些事儿。”蓝姑姑说罢,又瞥她一眼,“嗳,姑娘就好好歇了吧,不要让萧使君再来操心你了。” “哦”一声,墨九拉高被子,闭眼喃喃,“可我觉着身上余毒未清,还很难受呢?说来也奇怪,阴阳杀的毒,是怎么解的呢……那个玉嘉公主,又是怎么解的呢?” 她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但蓝姑姑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她。好在她确实太虚弱,问了几句身子便撑不住了,软在那里,不多一会,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蓝姑姑为她落下帐子,叹口气。 “姑娘好好睡吧……姑姑不告诉你,也是为免你难过。” 宫里头的事,蓝姑姑并不完全知晓,可今日晌午她去灶上为姑娘拿药的时候,一个婆子却说,薛小郎回来取萧使君的药箱时气愤地说了一件事。 那个玉嘉公主在艮墓中毒时,不知羞耻,一声声*“萧六郎”的名字,也不晓得怎的,事情传扬了出去。 现下若萧乾不娶她,不仅玉嘉自己丢人,皇室的脸面也没处安放。于是皇帝召萧使君进宫,是要让招他做驸马的,听薛小郎的意思,萧乾是答应了。 蓝姑姑觉得萧六郎是个聪明人,若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想来旁人也逼迫不了他,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他既然答应了,就必然有他的思量或者无奈…… 原本他做驸马是一件好事,可想到墨九,蓝姑姑怔了怔,坐在床头琢磨了好半晌也没有琢磨明白,只能抚着旺财的毛长吁短叹。 “萧使君若成了驸马,姑娘可怎么办啊!” —— 萧乾回府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回房看见蓝姑姑坐在床边打盹,他没有惊动她,只轻轻撩开帐子看了看墨九,见她也睡得熟,他目光幽幽地凝视半晌,默默为她盖好被子,掩上房门,让人备水沐浴去了。 他是一个有着严重洁癖的人,不管多忙碌,每天的洗浴是不会少的。不过,今儿等水的当儿,他唤了人进来,把墨九醒过来之后的事儿问了个仔细。听人家说,她醒来就要吃,还吃了很大一碗饭,他眉头微皱,无奈一叹。 从净房出来时,见他闷闷地系着袍子,薛昉赶紧上去帮忙,“使君,趁墨姐儿还没有醒,你赶紧去床上歇会儿吧?你守了她两日,也两日没有合眼了。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住……” “不用。”萧乾擦了擦头发,不等干透,就把帕子丢给薛昉,径直去了墨九的房里。 这一回蓝姑姑听见了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他,差点没吓掉魂,“萧使君,你回来了?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萧乾摆手阻止她,“姑姑下去歇了吧。” “嗳。”蓝姑姑晓得她能得到萧乾的尊重,被他唤一声“姑姑”,是因为墨九尊重她的缘故,这是托了她家姑娘的福。可她不明白,萧使君应下了陛下的赐婚,到底怎样安置她们家姑娘呢? 脚步迟疑地往外挪着,蓝姑姑一步三回头。 终于,她忍不住停下脚来。 “老奴有句话憋着不踏实,想问问使君大人……” 萧乾盯着墨九的脸,声音很柔:“嗯?” 一个奴才的身份去问萧乾的终身大事,蓝姑姑知道自己不合适,即使是为了墨九也说得支支吾吾,“老奴是,是想问,使君是不是要……” 说到此,她突地瞪大眼睛,看着床上。 “姑娘?” 墨九曲指敲了敲额头,打个呵欠,神色迷乱地盯着她,又看一眼坐在床侧的萧乾,目光亮过一抹惊喜,随即困惑道:“你们在说什么?要说又不说大声一点,蚊子似的,吵死了,害我睡不踏实……” “没,没什么事。”蓝姑姑看萧乾皱眉,收回目光,朝墨九僵硬的笑了笑,“姑娘与使君聊着,老奴出,出去了。”临走她冲墨九挤了挤眼睛,便退了出去。 墨九失笑,“一把年纪,还卖萌。” 瞥着蓝姑姑的背影,她抿了抿嘴,终于把视线挪到萧乾的脸上,情不自禁温柔了许久,声音也软糯下来,“这两日辛苦你了……六郎累坏了吧?” 这般“温柔贤惠”的话,很少在墨九嘴里出现,萧乾扬唇笑了笑,以示自己无事。然后坐近一些,他欠身掀开她的被子,将她的手拿出来平放床上,为她诊脉。 “怎么样?”见他久久无语,墨九问。 “好多了……”萧乾抽回手,看她满是疑惑的样子,似乎了解了她的想法,淡淡道:“阴阳杀的毒性还未清除,只是暂得控制。我让人捉了阳冢的南阳蛛回来,定会想到有法子……” 原来如此。 与他对视片刻,墨九越发心疼萧六郎。 神医不是那么好做的,这些入艮墓的人,中毒的那样多,人人都指着他来治,还有太子、皇子、公主,伤的伤,毒的毒,皇帝那边可能也难应付。他一人之力,又岂能周全? 墨九起不了身,只能慢慢伸开双臂,示意他抱。 萧乾怔了怔,俯身在她的被子上,象征性的抱了抱。 “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天亮我叫你。” 这一抱太敷衍了,墨九敏感的神经微微一窒,只道是他忧心她的身子,也没有太在意。而且,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她虽然没有亲见,却看得清楚他眸底明显的红血丝,可以想象他到底有多累心。 她心痛地抚他的手,“六郎也去睡会,瞅把你累得!治人之前,先把自己身体养好……” 萧乾唇角上扬,“没事,我坐一会。” 墨九已经睡两日了,心爱的男人又坐在床侧,她怎么睡得着?考虑一瞬,她理解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不愿离去的心思,甜甜一笑,突地拍了拍床,目光里露出一抹暖暖的邀请,“你若不愿离去,索性躺上来,我们说说话。待你困了,就在这睡下。” 墨九与他极是亲近了,觉得躺在一起并没有什么。 可萧乾却拒绝了,“你脚上有伤,我睡觉不老实,不能祸害你。乖乖闭眼休息。等天亮了,我为你换药。” 他语气温柔,态度却很坚决。 停顿片刻,墨九审视着他,终是点点头,“好。” 即便是恋人之间,也不好勉强对方做不愿意的事儿,这是墨九的原则。一定要给萧六郎最大的私人空间,也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为方式。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爱好自由的人,若做了恋人只彼此束缚,那就失去了在一起的初衷。 他并没有出门,坐在身侧,呼吸很轻。 可墨九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静寂的时间,很是沉闷,让原以来醒来见到萧六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她,有一点小小的郁闷。不过她是个乐观的人,她知道萧乾太累,不可能太过顾及她的情绪。既然她身子不好,帮不上他的忙,那就老老实实躺着,不要作妖。 天亮的时候,墨九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 她听见萧乾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听见他在门口吩咐下人为她准备早膳,还有她的药煎,事无巨细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墨九紧紧眯着双眼,在晨曦的清醒中,听着他好听的声音,还有他从小事上体现的怜爱,心情额外美妙。陪伴的、呵护的、细心的萧六郎……想来今后是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了。 若往后的日子里,只有他与她在一起,再没有那些讨厌的人和事,是不是就是她的幸福人生了? “再等下就可以吃东西了。” 头顶的声音,分明是在对她说话?在遐想中做美梦的墨九猛地眨了眨眼皮,不好意思地睁眼瞪他,“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慢腾腾坐下来,“天亮了,我唤人来伺候你洗漱。” 这句话半点都不幽默,甚至他都不接她的话。墨九怪怪地扫他一眼,心思变得有一点沉重。她也是个敏感的人,尤其身上有*蛊,他的情绪稍有不对,她就会第一时间感觉出来。 “萧六郎,你有事?” “嗯?”他皱了皱眉,又道:“你身体虚弱,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有事,什么事都不会有。”他斩钉截铁的说完,起身从桌上倒了杯水,在掌心捂了捂,等温度适宜,方才扶住她身子,喂了她喝。 墨九喝着水,瞟他一眼,“可是我也会担心你……” “你乖乖的,我就省心了。” “哦。”墨九偷瞄着他,视线一点点抚摩着他的脸,“不过两日而已,六郎却消瘦不少……你老实说,这两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东西?也没有好好睡觉?” 他放下茶盏,“这两日,你时好时坏,我不敢远离。”说到那过去两日的艰难,他脸上没有倦意,只有淡淡的丝丝柔情。末了,又把她受伤的脚从被子里拉出来,为她上药。 墨九看得出来,她的伤这两日得到了很好的处理。比起那日在艮墓里已是好了许多。 药膏清凉的味儿一入鼻,墨九就知道这是萧六郎的独家敷药。 “好闻,一点不像药!倒像香水……” “香水?”他似懂非懂。 墨九随意地解释着“香水”是什么,目光却盯着他为她按捏脚踝的手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地失笑,“我这三头两日把自己弄伤,若没有你,日子恐怕就过不下去了。萧六郎……”她唤他,见他抬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嫁给我吧?这样我就不怕总受伤了。” 她原是玩笑,他却沉了眸子。 墨九察言观色,挑高眉梢,“怎的?还不愿意哩?” 萧乾见她不眨眼的盯着自己,低头继续为她按脚,“乖乖等着嫁我。小小女子,偏生想做爷!” “哈哈!”墨九笑了,“我自然是爷,纯的。” 萧乾哼哼一声,似乎对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 想到他太累,说话也费神,墨九也就不找他瞎唠唠了。她偏着头,看他将两种凉丝丝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觉得那薄荷似的清凉味儿特别好闻,紧绷的伤处,似乎也少了疼痛。 果然是有情万事好么? “我郎真好看。” 墨九抿嘴乐着,浑身放松,任由他就着药膏给她按捏脱臼的踝关节。看着,想着,渐渐的,脚上没有痛,只剩下痒,蚂蚁钻心似的痒……萧六郎拿捏的手法,是墨九在后世任何一个足疗店都没有体会的舒服。不轻不重,修长的指节,专注的神情,怜爱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心里像灌了蜜,那些隐隐的担忧,再也扰乱不了她愉快的心境了。 ……可他突然不捏了,他看着她的脚发愣是什么意思? 墨九低头看他,撒娇般唤,“阿郎?” 萧乾“嗯”一声,平静从她脚上抬头,然后缠上纱布,把她的脚放了回去,“这次伤得厉害,想要走路,可能得一段日子,你不要乱动。” “哦。”墨九先前分明见他对她的脚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由偷偷自乐。不都说古时候的男子都好三寸金莲吗?她的脚虽然不是三寸金莲,确实又软又小,皮肤还白……莫不是六郎也喜欢? 想到过往的几次,她轻瞟他一眼,突然把没有受伤的那只脚伸向他,“六郎,这只脚也痛,你也给揉揉……” 萧乾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喉结微微一滑,慢慢躬身握住那只嫩白的脚,像被烫了掌心似的,指节微微一颤,哑声问:“这里?” 脚被温暖的掌心包围着,墨九心里一紧,麻痒麻痒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想收回脚,可她想到萧乾可能比她更难受,生生忍着没有动,只正经着脸将那凝脂般的小脚扭了扭,皱眉道:“是,恐是那日摔下时坏了的,只不过没有那只脚痛得厉害……” 柔若无骨的小脚就在掌中,玲珑的弧线,珍珠似的华光,萧乾轻轻揉着,目光所及是一片白生生的肌肤,她含媚带俏的脸,寝衣遮不住的香酥入骨的身段,丹田一热,便有些失神。 指尖发着力,他揉捏得却越来越轻…… 渐渐的,似变成了抚摩…… 墨九心下得意,却抿唇正色道:“使君大人,我的脚好看吗?” 萧乾似有微窘,放轻的指头加快速度,又恢复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可墨九却不想轻饶他,咯咯笑着,猛地拖住他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来吧你,还装!” 他为免伤她,不敢挣扎,就势撑在她身侧。 一上一下,四目对视,他眸光深幽,“阿九……” “阿郎,去闩个门呗?”墨九见他愣住,娇笑一声,不由想到蓝姑姑说的外间流言,又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们这样的关系,若是发生了不该有的事,会怎样?” “浸猪笼。”他说得严肃。 “好吓人!”墨九咂了咂舌,凑近他的唇,“那我俩就狼狈为奸,等着浸猪笼吧。” 她轻轻呵气,薄薄的衣料下,那一段活色生香,令人神魂不在……他愣了愣,目光里似有挣扎,墨九却不许他逃离,猛地抬高头,吻住她的唇,动情般轻轻喘着细气,嘴唤“六郎”、“阿郎”,一个个暧昧的称呼,一下下细吮他的唇角,撩拔得他呼吸渐重,终是闷哼一声,与她深深吻在一起…… ☆、坑深125米 春眠不觉晓 “唔?” 萧乾突然激狂的动作,让墨九暗自一愣。在她燃烧如同烈火般的激吻里,心尖微微一缩,情不自禁睁大眼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朦胧火光下,他呼吸渐重,双眸微阖,五官轮廓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深邃。灯火将帐影投在她右侧面颊,从墨九的角度看去,有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神秘与欲态……不常在他脸上看见,却又毫无违合,反添男性丨魅力,蛊惑人心。 果然这厮是个闷骚丨货。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墨九唇角几不可察一抽,复又闭上双眼。 她从不排斥与他任何形势的亲昵。 不管是有充分准备的,还是突然情动的。 甚至她也并不拒绝与他在没有正式婚媒的情况下有更深一步的关系。劳伦斯说:交流的甜美之爱和疯狂骄傲的肉丨欲满足之爱,合二为一,是最为理想的。她与萧六郎符合以上两点,便是对性,对人类传承的尊重。 那么有没有名分又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他似是不满她的走神,突地撬开她的唇。 他的吻是温暖的,口腔也是干净的,带着清爽的薄荷味儿,淡淡的清冽,微带一点甜,完全没有“臭男人”的感觉,是她喜欢的方式与味道……墨九渐渐投入,紧紧抱着他,像是与相爱多年的恋人,在津沫交接的游戏里,慢慢迎合,呼吸渐灼,沉沦在这美妙的时光里,身子越贴越紧,也不知是受“*蛊”影响,还是受“阴阳杀”的残留毒性支配,她想到那个梦,情不自禁产生了一种疯狂的想法。 撞日不如撞日,既相爱,何须忍? 低低吁口气,她轻唔一声,更加用力的回吻着他,搂紧他的手也不老实起来,一种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似的热情迅速攀升,在他怔愣之后的回拒下,她不愿放手,勇敢地继续下去,像与他在无声的博弈……衣裳渐乱。 目光迷离。 心跳加剧。 两个人的气息都一样混浊…… “阿九!”他呼吸渐粗,在她玩命似的折腾下,突地扼住她的肩膀,赤红的眸子里一片火光,声音喑哑不堪,“你疯了?你的身子还伤着,怎能……” “嘘!”墨九轻啃他唇,双颊艳红,“我疯了,我就是疯了。我不是中了阴阳杀的毒么,我们身上不是有*蛊吗?六郎,毒已入心入肺,而你,就是我的解药。” “阿九,别闹……”他哽一下,余下的话被她纳入了喉间。 再一次掌握了主动权,墨九姿态桀骜,并无小姑娘应有的害羞。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心中认定了萧六郎,她本来就很喜欢他,那么五十步与一百步,并无任何的区别。 她就是要大胆向他表达火一样的爱意。 房内熏香袅袅,炉火暖意融融,一丝微风从窗口溜入,轻轻拂着帐幔,流苏摆动,情趣顿生,像是刻意制造的一场旖旎画卷,萧乾目光渐柔,眼里的墨九也更为明艳动人,心神恍惚间,他盯着她的脸,只觉心跳似乎都不再属于自己,情绪也不再由自己掌握。 “阿九……”他喉结微滑。 墨九昂头,粉色的唇上一片润泽。 是他亲过的。那妖态、美态,撩人痒处。 他情动不已,她却盯住他魅惑的眼,极爷们儿的轻笑。 “六郎不怕,交给我来!” 萧乾:“……” 这样子的墨九,是美艳的,也是大气的,极有魅力的。 萧乾相信,这世上绝无第二个女子,敢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怕,让她来……甚至他有些怀疑这个目光清澈的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怎么来? 他有一些想笑。 可这样的时刻,他却笑不出来。 墨九是认真的,见他不说话,她目光微微一荡,不仅没有觉得一个姑娘说了那样惊世骇俗的话有什么奇怪,而且主动替他宽衣解带……她不熟练男子衣袍,两三下就极不耐烦了,扯住他的领口便“哗”一声往两边撕开,二话不说便凑上去亲他。 “阿九!” 萧乾没有防备。 这一声喊得动情,也忘情。 这样的墨九,让他差一点心都不会跳动了。 可她的唇很软,他确实是舒服的,是极为亲昵的。 萧乾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与哪个妇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更没有想到,会越来越“中毒”……最可怕的不仅不会排斥,反倒越深入,越情难自禁。越控制,越想得到更多。 所谓“人欲无穷”,便是他如今这般吧?可这个节点与底线究竟在哪里,他已是不知。只知道现下盘踞在脑子里的,是对她赤丨裸丨裸的渴念。 他想要她。 第一次想要遵循本能,毫不顾及的要她。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就像疯长的水草,迅速蹿高、蔓延便占领他的思维,让他恨不能从今往后沦陷在与她这样的小情小爱里,不去管那山河社稷,江山霸业,也不再想南荣北勐,漠北临安……“六郎,你喜欢我这样亲你吗?” 墨九努力回忆着前世接受过的信息资讯,把有限的二人知识运用到无限的创造力里,模仿、试探、研究、学习……一个吻慢慢从他锁骨往下吻开。舌打着圈,唇贴着肉,试图挑出他最大的热情。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子一般很难抵抗女子的主动,更何况是墨九这样的人间绝色?她动作并不熟稔,也没有经验,可一下一下的亲热里,那一种浑然天成的媚气却激得萧乾浑身绷硬。 “阿九……”喉咙微紧,他哑声,“喜欢。” “那就好。”墨九能撩得萧六郎失去控制地说出这两个字,除了心里得意之外,也就算找到了一点男女之事的窍门,想想,她也有点小兴奋,就像一个好奇宝宝,继续探索,“六郎……” “嗯…” “我坏不坏?” “坏!” “喜不喜欢我坏?” “喜欢……”他低哝般的声音再次从喉间憋住,哑而沉,淡而醇,用他性丨感的声线传出,已是魅惑之极,轻轻昂头时脖间那一道优美的弧线,简直就是对墨九的鼓励。 “六郎你别动!我来……” 浓墨似的眸子盯住她,萧乾低吁一声,却似受不住这般,果断地扼住她,然后直接将她推倒在软榻上,盯着她湿漉漉的眼,高大的身子便压在她的身上。 “我重不重?”他问。 “……不重。”墨九咬唇,束紧他的脖子,猛地往身前一带,便凑上头去,与他抵死缠绵地热吻。暖昧太撩人,激情太疯狂,两个人都是稚儿,太过澎湃的结果,就是谁也没有想到应该先放帐子……于是,一道托盘落地的“砰”声,就打断了这场旖旎。 蓝姑姑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 怔怔看着房子里香艳,她连声道歉。 “老奴什么也没有看见……” 听着她逃命般离去的脚步,墨九看着头顶呼吸重重却染了郁气的萧六郎,唇角扯了两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说了让你闩门的。” 萧乾也失笑,与她对视片刻,彼此眸底流连的温暖与还未散去的欲意,便心照不宣地印入眸底。有些事,无须多言,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这就是恋人之间独有的默契。 有了这样一出,再继续已是没了情绪。 墨九好笑地逗他,“使君大人在府里与嫂子白日宣淫,若此事传出去,会怎么样?” “……”萧乾很严肃地想了想,“自然还是……浸猪笼。” 墨九也很严肃。 “南荣除了猪笼就没有别的笼子了?” 他一怔,似不解。 墨九却道:“总是浸猪笼也太没有新意了。换我说,没事架上柴火堆,直接火化多好?那样又节约资源又环保,还可供人围观,能起到警醒世人的作用。” 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这样毫不在意的墨九让萧乾看她的目光越发深邃。可他什么也没有问,慢慢将她扶靠在床头,“是个好法子。而且,浸猪笼原本也不适合你。” 浸猪笼还有合不合适的? 墨九拉被子盖住肩膀上那一片白皙,“为什么?” 萧乾板着脸,目光有笑,“死猪都不怕开水烫,还会害怕冷水浸吗?” 墨九无语。 被他幽了一默,她也没像小姑娘那般扑上去掐他打他撒娇,当然,那是因为她的身子不大好,不支持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所以,她依旧严肃脸,“我与六郎之间清清白白,何时有过苟且?” 刚从床上爬起来,都可以说清白? 萧乾唇角一牵,“是,我是清白的。” 墨九挑眉,“噫,你这话啥意思?” 萧乾环抱双臂站在床前,看着懒洋洋的墨九,目光满是柔色,语气一如既往的正经,“我是被逼的,阿九这般主动,不受似是不妥……” “萧六郎!”墨九斜眼横他,“看着我的眼睛。” 萧乾被打断话头,也不吭声,果然看着她。 墨九慢吞吞拿起身边的瓷枕,唇上带着一抹甜甜的笑,然后狠狠砸向他的胸膛,哼哼道:“刚才不知道哪个人享受的哼哼来着,这会子又说被迫!不过六郎放心好了,九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敢撩你,就会负责到底。” 萧乾捡起瓷枕轻放床头,凑近她的眸,“九爷如何负责?” 墨九邪佞一笑,突地伸手勾他下巴,“来,阿郎先给爷笑一个,爷就告诉你?” 萧乾面色一变。 随即,又拍开墨九作怪的手。 “你这性子,真是越发野了!” 墨九心知萧六郎长这样大,怕是从来没有被哪个妇人挑逗过,不免得意地扬了扬唇,心头暗笑……她要的就是这一分特别,不这样可如何留住男人的心哩。可不得她自省完毕,萧乾整理着衣服,就突地侧过脸,严肃道:“除了在我跟前,不许如此野性。” 他是不想他的阿九被人当成怪物。 可墨九一听,却乐了,拍拍他的胳膊道:“乖,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毕竟我郎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有了你可以供我随时挑逗,旁人暂时吸引不了我。” 萧乾嘴唇抽搐一下,叹口气换了话题。 “阿九肚子饿了吧?” 不说不知饿,一说饿不得。墨九昨儿全喝的粥,这会子想到美食,她肚子就开始唱“咏叹调”了,可想到昨天蓝姑姑那张势必要武力镇压她的墨脸,她寒了寒心,撒娇似的嘟嘴瞥萧乾。 “六郎,商量个事儿呗?” “嗯?”萧乾微愕,“说。” “咱可不可以不要整天除了吃清淡,还是吃清淡?不能吃大鱼大肉,来一点山珍野禽什么的也好哇?”墨九眼巴巴地看着萧乾,“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怜惜它们的……” “不行!”萧六郎直接拒绝。 “可我真的好饿!”以前生病就吃西药,哪里来那么多忌口?墨九对此很不以为然,身为吃货,她认为只有狠狠的吃,才能快速补充体力,让自己强壮起来,“太清淡吃不饱。我会饿瘦的。一瘦啊,不仅不长个儿,胸和屁股也没了,整个人像根竹竿子似的,你喜欢啊?” 萧乾看她板着小脸,哭笑不得。 其实他也心疼她,可不让她吃那些不也是为了让她早日康复吗?看她撒娇,他无奈地心软了,轻轻攥住她的手,商量般哄道:“再熬几日,等你好起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行吗?” “不行!”墨九把手从他掌中抽回,脚丫子也从被子里翻了出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玩笑似的蹭他,逗他,诱惑他,“……现在就给我吃,好不好,好不好?” 萧乾被她折腾得无奈,突地逮住她白生生的小脚丫,低头看一眼,竟上嘴轻咬一口。 “看你还使坏!” 墨九微子一僵,风化了…… 看看萧六郎俊气清朗的脸,再看看她的脚背,她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小到大,她的脚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高规矩的待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萧六郎,居然,居然啃了一口她的脚。而且他啃得优雅,啃得神圣,就像后世那些绅士亲吻女士的手背一样,没有淫亵之感。 “萧六郎……” “嗯?”他似乎也察觉不妥,目光有些游离。 “我的脚丫子好吃吗?” “……” “你喜欢吃的话,我们商量商量吃法?” “……” “我把脚丫子给你吃,你拿大鱼大肉给我吃?” “……” “放心好啦,这种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堂堂使君大人,喜欢吃女子的脚……你不怕臊,我也不好意思出口不是?” “……墨、九!”他似在咬牙。 “你急什么?吃个脚罢了,嘴都吃过,还怕吃脚吗?” “小妖精!”他逮住他的脚丫子就塞入被子里,面孔有一丝掩饰的狼狈。这模样儿若换到旁人身上或许会觉得猥琐,可萧六郎做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让墨九心里痒痒。 她低笑一声,撑榻而起,轻轻咬着被他吻得娇艳欲滴的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着,似盈了水光,如丝如绸地滑向他,“这次九爷就饶过你,等我身子大好,我要吃的就不是大鱼大肉了……” 他抿唇盯她。 墨九嘟嘴朝他飞吻,“吃你。” —— 世事如棋,局局新。 临安城里流言如潮,南荣局势风起云涌,关于艮墓关于朝堂关于与北珒的紧张关系,每一天都在刷新一个版本。可一直住在枢密使府里的墨九,生了病,养着膘,却过起了猪一样的日子。 不愁吃喝不愁穿,其实并不那么好过。 在一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的时代,娱乐节目少到她每天从睁开眼起,就想去挠墙。混吃等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而古人喜好的琴棋书画并非她的长处,她也没有兴趣。 她想做的事很多,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脚伤了,哪里都去不了,就连大小便都得麻烦别人,实在太不方便……为了做一个合格的病人,她不想有事无事给人添麻烦,虽然蓝姑姑与玫儿不介意,可她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后世之人,没有办法坦然自若地奴役她们。 萧六郎陪她的时间不多。 这些日子他似乎很忙,一大早就离府了,回来已是披星戴月的时辰,基本上他到府里时,墨九都已经睡下来,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说说话。 有好几次墨九刻意想等他回来,结果都没有熬得出周公的召唤,终究只留了一副熟睡的容颜给深夜返回的他。 这样的样子,安稳、混沌,却有一点不踏实。 尽管墨九知道,他每天会来看她。 这是蓝姑姑嚼舌给她听的。 自打那一天碰上了他俩在房间里亲热,蓝姑姑那眼神儿就像丈母娘看女婿似的,越看萧乾越满意得不行,每天在墨九的面前,都会为他说无数的好话,似是恨不得萧乾分分钟把墨九收入房里。 萧使君每天陪她到半夜。 萧使君吩咐为她做温补的食物。 萧使君嘱咐灶上,她的药要煎熬三次再取汁。 萧使君说天气转暖,可春捂秋冻,不可为她减衣。 萧使君说出太阳的时候,可以推她到院子里多晒晒。 萧使君还说…… 蓝姑姑天天在耳根喃喃,听得墨九真想抽他。 既然萧使君给旁人说了这样多,为什么就不可以直接告诉她? 他真就忙得一天都不能早点回来? 还有……她为什么就那样嗜睡?明明想好要等他的,可坐着太闲就打盹,不知不觉就睡过去,连神仙都治不了她的懒病。 于是这些日子下来,墨九开始理解猪的生活了。 除了吃就是睡,啥也不想,如今的她亦然。 而且,这样麻木混沌的日子,她一过居然就是两个月。 二月半,人间变了颜色,春雨沥沥,春风宜人,阳光再出来时,园子里的树叶绿油油一片,叶子肥肥胖胖的极是可爱,就像墨九被“饲养”得不知不觉就长了肉的脸。 “萧六郎真是个人才,太有饲养天赋了。” 她坐在园子里,对着铜镜捏脸上的肉。 “瞧把他祖宗给养得,又白又胖……” 坐在她面前的玫儿咬着下唇,仔细端详她姑娘的脸,小眉头扬了扬,实话实说:“姑娘变漂亮了,比以前还要好看了呢。” “……不是吧?”墨九惊讶地从铜镜是抽回目光,盯住玫儿认真的脸,“你什么审美观啦?我的锥子脸没有了,尖下巴没有了……脸圆了,肉多了,你居然说我好看了?天啦,求你把我脸上的肉削去吧。” 玫儿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说,嘟了嘟嘴巴,“姑娘本来就比以前好看了嘛。肤更嫩,肌更滑,额头饱满,地阔天方,一脸福相,哪里不好看?” 果然时人的审美观与后世不同吗? 墨九欲哭无泪地盯着她,然后揉了揉面颊,觉得玫儿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她的皮肤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柔滑细嫩得不可思议,便是她自己,也恨不得想咬一口。 不知萧六郎看了,想不想咬? 想到他,她的脸微微一烫。 “六郎今儿又入宫去了?” 玫儿想了想,垂目道:“是,听说太子殿下的身子有起色了,李公公大清早就差人来唤使君,今儿萧使君必然比往常更忙碌一些的。” 自打东寂出事,萧六郎陪他的时间比陪墨九还要多。除了上朝和忙政务,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东寂的伤势上。于是,坐在微风徐徐的树下,墨九考虑片刻,不免想岔了思路。 “莫非他们两个相爱了?” “姑娘说什么?”玫儿没有听清。 墨九也不解释,想了想东寂第三者插足的可能性,又摇摇头,收回纷乱的思绪,侧头问站在边上纳鞋底的蓝姑姑,“最近怎么没听你说起,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她指的“他们几个”是艮墓的难兄难弟。 两个月过去了,她都可以撑着拐杖走路了,他们的身子也应当大好了才对。然而以前聒噪又爱八卦的蓝姑姑,近来却越来越少对她说外面的事儿了,以至有时墨九有一种错觉,她根本就不是在养伤,而是被禁锢在这个院子里,像古代的已婚妇人那样,除了四角高墙与一片小小的天空,与世隔绝了。 蓝姑姑垂目,飞针走线间说得随意,“还不是那样,小郡子身子骨最结实,早就活蹦乱跳了,前几日还来了枢密使府……” 说到此,她突地顿住。 墨九一想,却愣住,“宋妍这货来了,却不来看我这个病人?”蹙着眉头,她拿铜镜的手柄敲了敲桃木椅子,点头道:“看来是欠收拾了,回头看我怎么治她。天天肖想我的男人,居然敢不来见我!” 蓝姑姑见她自己找到了理由,也不反驳,呵呵一笑了事。然而,墨九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瞥她一眼,冷不丁生了疑惑,“那其他人呢?可都大好了,尤其那个玉嘉公主?阴阳杀的毒没有解,她就不想找个驸马?” 蓝姑姑手一颤,针尖扎着了指头,“哎哟”一声,连忙将手指吸入嘴里,睨着墨九探究的眼神儿,轻笑道:“没事没事,不小心扎了一下。” 墨九翻白眼儿,“我没问你。你皮糙肉厚的,一个月总会扎上那么几十回,我习惯了。”顿一下,她看蓝姑姑和玫儿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儿,突地弯了弯唇。 “说罢,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蓝姑姑放下手,嘻嘻笑,“我们哪敢瞒姑娘?” 墨九危险的眯眼,“真没有?” “真没有。”蓝姑姑目光左闪右闪,似是有点避不过她锐利的逼视,突地一叹,小意道:“是,是有一件事儿没有告诉姑娘。我们原是怕姑娘身子不好,又爱瞎操心……” 墨九盯着她的眼睛,“行了!直接说事儿。马屁就甭拍了……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晓得,这都在府里养两个月了,哪有那么金贵?” 与她对视着,蓝姑姑心跳得很快。 “其实是,是彭欣姑娘……有,有喜了。” 有事了?就为这事隐瞒她? 久久,墨九盯着蓝姑姑没有出声。 她慢慢扯着玫儿搭在她腿上的小被子,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却罕见的什么都没有问,持续了一会思考状态,待她再抬头时,冷静的声音里便透着一丝凉意。 “我要去瞧瞧她!” “啊!”蓝姑姑差点儿吓死,“姑娘怎么去得?” 墨九目光一厉,“我怎么去不得?” “姑娘有伤?” “我只是有伤,又不是死了!”她说罢,见蓝姑姑和玫儿都噤声不语,猛地将铜镜拍在桌子上,把桌上她们用来哄她的棋子震得“砰砰”直跳,然后一字一顿道:“这天下,就没有我墨九去不得的地方。” “姑娘……”蓝姑姑声似呻吟。 可墨九是主子,尤其如今的她完全与以前不同,她有的是大主意,还非常坚持主见,根本就不是她能劝得主的人……她低唤一声,劝了几句,又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玫儿。 然而玫儿与她一样。 对墨九,她没有半点办法。 墨九定定看着她俩,目光很凉,“备车!” ☆、坑深126米 关心与心关 惊蛰刚过两天,春风送暖,万物复苏。 临安街面上,酒楼林立,行人如织。树叶儿发了新芽,小草儿从青石板缝隙中钻出来,绿油油一片春色,整个城池便笼罩在了一种新绿的清新里。这生机勃勃之态,让久居深宅的墨九,盯视的目光几近贪婪。 坐在马车上,她一直撩帘观望。 空气略有潮湿,她微微眯眼,深吸一口氧气,刚叹一声舒服,就听见东青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闹杂的喧嚣声。 东青门是临安最窄小的城门。 墨九要出城去找彭欣,就必须打这儿经过,可城门口却有两边人马在那儿闹腾,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就这般堵塞了城门。 入城的是一支抬着箱笼与家俱的殿前司禁军,布匹、桌灯、铜镜台、屏风、茶几等等……家什簇新的,看上去极是华贵,数量庞大。而出城的是一群披甲执锐的禁军,他们应当是骁骑营的,领头的人是墨九曾经在天隐山下见过的邓鹏飞,这群禁卫一个个紧绷着脸,像是准备上战场似的。 “怎么回事?”墨九问。 “没事儿,堵了,有几件大家什。” “哦。”墨九懒洋洋靠着,让阿陈把车尽量往街边上挪开。既然是堵了路,不管是哪个人的座驾,都得有点儿自觉性,以免越来越堵。她半阖着眼坐在马车里,等着城门通畅,很快,就见一辆辆架子车拉着货物家什慢悠悠驶了过来。 墨九随意一扫,眉头便蹙紧了。 若旁人看了也就看了。 可墨九不同,她是考古出身。 这样的阵仗,这样的家什,定然只有皇室才有的。 城门口慢慢敞亮了,邓鹏飞带着一群禁军出了城,可殿前司的人抬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墨九的马车肯定就走不动。这边儿一堵,街道两侧的老百姓也都活络起来,全都集在一颗大柳树下,一边看热闹一边指点。 殿前司押送家针的禁军个个都佩着武器,皇城里当值的人,出了宫城自然比旁人更为嚣张。他们大声驱赶着两侧的百姓让道,吆七喝八地从墨九的马车边过去。 皇城根下,什么鸟人都有。 墨九静静看着,并不阻止。 有人愿意做大爷,让他做去,与她无关。 不过老百姓见到这种事儿却是兴奋的,随着那一辆辆架子车从面前驶过去,人群里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响。有一部分人在说北边恐怕又要打仗了,先前出去的禁军,便是领了命令要北上抗敌的。另一部分人,却在议论殿前司押送的那些让人直咽口水的家什。 “不晓得是哪个大人府上的……” “大人?哪个大人担得起这些东西?” “你还不知道呢?这些天殿前司的人至少一天打这儿跑两趟。东西啊都是往公主府送,我家小子前一阵在公主府上做事,说那府邸修得……啧啧,咱这辈子若是能亲自瞧上一眼,也是托福了。” “哪个公主?” “除了玉嘉公主,还有哪个?” 众人议论的声音很小,入耳也不太清楚。但人都喜欢热闹,听见有人议论,就不停有人凑上去,偶尔也多嘴说上几句……蓝姑姑时不时瞧一眼议论的人,又瞥一眼阖目养神的墨九,神色略显有些紧张。 终于,城门松散了。 蓝姑姑正要催促阿陈赶车,一个人就骑马走了过来。 他是随着殿前司那一行禁军押送东西的,脸上略有疲惫之色,胡子似乎也有好些天未剪,穿着一身重重的铠甲,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让他面颊上那一道疤痕更显狼狈……已经做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辜二,骑在马上的样子,比往日威风不少。 他看见马车里的墨九,执缰过来问候。 “钜子安好?” “辜将军好!”墨九回礼,听着他甲胄摩擦出来的铿铿声,又伸出头往前方看了一眼。那一串蚂蚁搬家似的殿前司禁军,拉着架子车慢慢过去了,她微微眯眼,笑容也更为灿烂。 “辜将军这是要办喜事了啊?置办这样多的东西。” 被他问及,辜二面有窘意。 “辜某不曾有喜……” “噗”一声,墨九笑了,“你当然不会有喜,我是说办喜事……你这大大小小的箱笼,家俱物什……若非办喜事,又哪里摆放得下?” 辜二唇角牵了牵,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不太自在地道:“不敢相瞒,辜某这是为陛下办的差事,东西也并非我府上的。” 他在殿前司当值,一般人使差不上他。 而且,他已贵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般事也使差不上他。 墨九心里默了默,唇上的笑容扩大了,“那更得恭喜辜将军了,为皇家办喜事,那是大功一件,且不说官家的赏赐,便是随便刮点油水,这辈子也都富贵不愁了。” 哪有人这么当面说人家刮油水的? 辜二尴尬不已,直推说,“不敢不敢,钜子说笑了。” 言罢他似乎不想再与墨九寒暄,左顾右盼一下,盯住她的马车,便换了话题,“听闻钜子在枢密使府上养伤,墨家之事都未过问,这突然出府……是身子大好,要出城去?” 墨九笑着点头,余光又瞄一眼那条搬运的长龙,语气温和地道:“好了,辜将军是大忙人,我就不耽误你办皇差了,回见。” 也不等辜二接话,她挪开眼神儿,就高声喊阿陈赶车离开。辜二默默侧到路旁,睨着她拱了拱手,也不便多说。墨九懒洋洋地弯唇一笑,与他对视一眼,慢慢放下帘子。 蓝姑姑回头看一眼还在原地的辜二,扯了扯汗湿的领口。 “阿陈快着些,一会儿又有车来堵上城门,就麻烦了。” “好嘞!”阿陈应一声便笑,“钜子,您坐稳了!” 马车突地加速,墨九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情绪并无波动。以至蓝姑姑脊背都汗湿了,也不晓得这主儿究竟听了几句,晓得还是不晓得……一直到马车驶出东青门城外,再听不见那些说三道四的风言风语了,蓝姑姑才松了一口气。 “姑娘,前方再有一里地,便到彭姑娘家了。” 说是“家”,其实也只是彭欣的暂住之地。 彭欣当初去楚州是被赵声东请回来为萧乾与墨九解*蛊的,所以在未出艮墓之前,她一直被赵声东安顿在临安城的锦里客栈里,那是临安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相当于后世的五星级宾馆,墨九先前也以为彭欣还住那里,可出了枢密使府她才晓得,如今的她,被安置在了这个宅子。 宅子不大,名字都没有,但看着干净。 更重要的是它非常的偏僻。 或许彭欣并不介意宅子的位置,可墨九却明显感觉出来,若宅子是皇室之人有意安排的,分明就没有想过要认同彭欣的身份…… 当然,这个问题墨九也能理解。彭欣来自苗疆,平常又少言寡语,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一点阴阳怪气,很难相处,再想想她神秘莫测的巫蛊之术,是个正常人都会汗毛倒竖,紧张害怕了…… 彭欣没有什么人际交往,墨九步入院子的时候,除了一个伺候她的婆子,前前后后一个人都瞧不见。清净到是清净了,就是有一种阴冷冷的窒息感。 今日天气晴好,彭欣坐在院子的芭蕉树旁晒太阳,苍白的脸上没半分血色。旁的妇人不论坐在哪里手上总得拿个活计,或绣个荷包,或纳个鞋底,或与人唠唠家常,总归不会闲着。而她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在墨九看来,若不是她怀里还抱着那只叫“宝儿”的大胖黑猫,会“喵喵”的叫唤几声,很容易给人一种她并非活人的错觉。 “怀着身子,怎么气色还这样差?!” 墨九笑吟吟出声,一张柔和的面孔,嫩白细滑如同上好的美玉,无瑕,洁净,连一丝毛孔都不见,与彭欣略显病态的容色相比,一个天,一个地,她简直健康得不行……如此她也知萧六郎为了给她调理身子,又管药才又管食物,确实也是煞费苦心的。 “你怎么来了?”彭欣答非所问,语气冷漠,不见得友好,也不见得排斥。 墨九早就习惯了她这德性,扬唇轻笑,一步一跛的慢慢挪过去,姿势虽不算太好看,笑容却灿烂,“来看看你啊!怎么的,不过两个月未见,你就忘了我们当初的情分了?好狠的心呐!” 这货是个贫嘴的。 可彭欣却无半点幽默。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墨九,“我们的交情,从未至此。” “好啦好啦,这么说就生疏了。”墨九让蓝姑姑去拿一张椅子摆在彭欣的面前,自来熟地坐下去,闲闲地摆个让脚舒服的动作,冲彭欣咧嘴一笑,就从她的怀里把“宝儿”抱了过来,一本正经地教训。 “你看老朋友来了你家,好歹是客吧?你一不看坐,二不上茶……也亏了我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要不然,我们俩这朋友可就没得做了!是不是啊,宝儿?” 说着她低头去逗弄大黑猫。 可这只猫完全不如旺财那么萌。 只被摸一下毛,她就恼了,龇牙冲墨九发火,那恨不得嘬她一坨肉的凶狠,把墨九吓了一跳,差一点把它从甩出去。更可气的是,彭欣就那般看着她的狼狈,半点动静都没有。 “果然有其主便有其宠。”墨九哼哼,“你这只忘恩负义的猫啊,在艮墓里若非我救你,你小命都没了,晓得吗?还敢对我吼?看九爷怎么治你!” 对着大胖猫又教育一顿,她狡黠一笑把放猫在地上。 “旺财!” 早就蠢蠢欲动的旺财扑了上去。 一狗一猫,龇牙咧嘴,你吼一句,我“喵”一声,虎视眈眈地对视一眼,很快就干上了,你追我赶,叫唤不已。墨九也不管,对财哥的战斗力,她还是有信心的。若是宝儿不慎吃了亏,她……也算报仇了。 猫狗斗得欢乐,墨九笑得哈哈不停,可彭欣仍旧一张清水脸,对她爱搭不理。好像从墨九她们进院子开始,这厮就没有换过表情,甚至就连她的猫被旺财撵得四处躲闪,“喵喵”不已,她也懒得多看一眼。 这到底是爱不爱猫了? 神经质的高冷冰山美人儿。 墨九腹诽着,心里也知道,她对自己已算是高规格的朋友待遇了。若换了旁人,指不定怎么中了她的招儿都不知道。所以,墨九坚持认为自己还可以大摇大摆地坐在彭欣的面前,让自己的狗欺负她的猫,那就是朋友了。 她很会想,脑神经大条,也歪曲。 偏着头,她笑看彭欣,“不要这样板着脸嘛?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你看看我的脚,伤都还没有好,这情深谊重……” “你想做什么?”彭欣打断她,问得很直接。 “这……嘿嘿,你不用这样严肃嘛。”她越是冷漠,墨九就越是喜欢她,觉得这个女人不虚伪不做作,有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一是一,二是二,与这种姑娘打交道,比对付那种口蜜腹剑的简单多了。 她亲热地握住彭欣的手,“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身子。当然,顺便也问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彭欣盯住她的脸,不吭声。 好半晌儿,她再一次答非所问:“是你有什么打算吧?” 墨九“呃”一声,揉着额头,拿媚眼瞄她。 “你这样我们还能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我们本就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你为何关心我?” “我何时关心你?” “不关心我,你问我打算做甚?” 几句话被墨九绕进去,彭欣一愣,嘴皮微微扯了扯,似乎是不想与她计较,又似乎也被她逗乐了,眉梢微微一挑,将面孔朝向墙角那株君子兰,淡淡道:“看来你还是没变,又疯又傻!” “那是自然,我若不疯不傻,找你做甚?” “说罢。”彭欣冷冷道。 “我以为还是先说你的事好一点?”这一回墨九并未玩笑,语气与表情都是真的很严肃很认真,甚至她自认为自己的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浓浓的真切的关怀……只可惜,她干坏事时也这么认真,以至她认真时也让人难以相信。 彭欣看她一眼,完全没有被她的“深情凝视”感动到。 不过,考虑一瞬,她却很淡定地回了墨九,“这个孩子,我要。” “霸气啊!”墨九赞赏地点头,然后朝她竖一个大拇指,忽而又一想,狐疑地道:“可你准备嫁小王爷吗?” 这个嫁字她用得很委婉,给彭欣留了些面子,但彭欣讽刺的一笑,却像看白痴似的瞥她一眼,不温不火地道:“莫说他不会娶我,便是要娶我,我也不嫁。” “霸气啊!”墨九第二次向她竖大拇指,然后又为她分析,“可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肯嫁给小王爷,他们又怎会让你留下孩子?皇室的血脉……也不会允许流落民间。” 彭欣微微蹙眉。 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也为这事闹心。 不过只一瞬,她就松开了眉头,把被旺财欺负得蹿到腿上不再离开的宝儿抱好,抚着它的背毛道:“你没来之前,我也正为此事操心,可你来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墨九一怔。 “有点意思啊?”她笑着说罢,与彭欣锐利的眸对视着,突地哈哈一声,又去握她的手,“彭欣,我一定要与你做朋友。” 彭欣抿了抿嘴巴,把伺候她的婆子打发下去,又看向墨九身侧的蓝姑姑与玫儿……墨九懂得她的意思,把人屏退下去,等院子里只剩她与彭欣,还有一狗一猫时,方才扬唇轻笑。 “美丽的圣女,我们打个商量呗!?” 春风徐徐地吹入庭院。 树叶儿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人的低语。 守在院门的蓝姑姑几个并不知道她俩会说些什么私密话儿,可一个是墨家钜子,一个是苗疆圣女……说来这两个女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但性格也一个比一个怪异,一个比一个有小性,她们能说些什么,猜不到,但一定是各取所需。 这一谈便是大半天。 快到晌午时,墨九终于摸着肚子,换了侧坐的姿势。 “就这样讲好了啊?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彭欣默不作声,却点了点头。 “哈哈!”墨九再笑,心情似乎很好。 有这样一个玩蛊会巫的圣女成了朋友,她很是满意。于是为了加深与彭欣的友谊,她提出今日要在这里吃午饭,并且希望彭欣也能够为了她们的友谊稍稍付出一点点——做一顿湘菜给她吃。 彭欣做的东西,她曾在楚州吃过。 为了那一顿湘菜,她躲在萧六郎院子的大树上,跳下来时,差一点没有把萧六郎给砸死。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仔细一回想,竟已过去这样久了。 墨九微微有些失神。 不过,有了吃的,她很快就不再这些烦事了。原就不错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几分,觉得今儿这饭局除了少一壶梨觞之外,堪称完美。 于是,她竟然不想回枢密使府了,准备在这里小住几月…… 友谊诚可贵,自由价更贵。一听她还没吃完这顿就想下顿,甚至打算从此赖上她,彭欣原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她独来独往惯了,虽然迫不得及与墨九成了“朋友”,可她没有打算与这个“朋友”形影不离。 “吃了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墨九眨眼睛,“我喜欢你。” 说罢看彭欣黑着脸就要收回桌上的盘子,她慌忙摁住,吼着自己还没有吃饱,又轻声笑道:“再说,我可不是为了你留下来的,而是为了我的干闺女。” 彭欣蹙眉,“你的干闺女?” 墨九瞄她肚子,清清嗓子严肃道:“圣女,胎儿的教育是很重要的,据说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母亲接触什么样的人,孩子出生之后,慢慢地,就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你说我的干闺女在肚子里每天看见我如花似玉的面孔,往后是不是也会长成我这样的俏人儿?” 彭欣僵硬着脸,有着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世上自恋成墨九这样的人,实在少数。 不过提到肚子里的孩子,她脸色还是柔和了一些。 “你怎知是个闺女?” 墨九冲她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地道:“圣女莫非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不仅会测风水,算八字也在行得紧。所以嘛,原因就很简单了……” 彭欣一怔,“什么原因?” 墨九撇了撇嘴,坦然自若:“我喜欢闺女。” 彭欣:“……” 墨九:“放心,以后我会生个小子,你不要为亲事发愁了……” 彭欣郁气上头,彻底被打败,“你还吃不吃?” 墨九打个哈哈,“自然是要吃。” 碗筷声是墨九喜欢的,和谐而清脆,有着延续人类的生命之美,她吃得自在,一直笑容满脸。而彭欣不吃,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一时竟无法理解墨九这个人……她都在为她烦恼了,墨九竟似没事人一般。 “湘菜多辣,你要少食。” 一道沉稳的声音突地从院门传了进来。墨九眨眨眼睛,盯着一双慢慢挪过来的黑色描金皂靴,轻轻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笑盈盈牵着唇,望向那个黑袍着身丰神俊朗的男子。 “六郎怎么来了?” 多日未见,她问得坦然。 就好像,他们其实每天都见面似的。 看她把脸笑成那样儿,萧乾面孔微微一沉。 这两月来,墨九身子是长好了,似乎还长高了。 白白嫩嫩的一张脸,像个糯米团子,让人想捏上一把。可她对上她甜美的笑容,萧乾却有些不自在,“我陪小王爷来看看彭姑娘的身子。” 墨九点点头,恍然大悟一般,“我还以为你来接我的呢,幸亏没有自作多情。不过……判官六不是有六不医的规矩?我若没有记错,其中之一,就是不看妇人病?” “这不是妇人病!”说话的人是宋骜。 他走在萧乾的后面,尴尬地立好半天了,好不容易找着一点存在感,被墨九似笑非笑的眸子一扫,他清了清嗓子,搓一搓还缠着纱布的额头,接着道:“……再说我与长渊什么关系?看一看怎么了?是吧,啊,长渊。” 感觉这货在没话找话,墨九弯唇,但笑不语。 萧乾似乎也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桌边,看着墨九面前一片狼藉的碗盘,叹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彭欣道:“小王爷差我来为姑娘请脉,开一剂安胎药……” “用不着。”彭欣回答得很生硬。 对着萧六郎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还能用这种僵尸表情的女人,墨九必须敬她是一条汉子。所以她挡在彭欣之前,淡笑着睨向萧乾问:“奇怪了,你啥时候会了?怎不把我的胎安一安?” “……”萧乾对她很头痛。 “萧六郎,你们该不会没有安好心吧?”墨九说话直接,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片刻,又看向神思不属的宋骜,似笑非笑地猜测道:“小王爷一夕风流,留下皇嗣,深恐不安,不喜被妇人羁了手脚,又怕皇嗣血脉流落民间。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想法?” 萧乾:“……” 彭欣:“……” 她的质疑,让几个人都望向宋骜。 想到那日艮墓里迷迷糊糊中发生的一场风流韵事,这位倜傥多情的小王爷脸上似乎也有点挂不着。当然,不是害羞,而是多少有一点歉意……他玩姑娘,一般都是你情我愿,银货两讫,从来没有这样稀里糊涂的状态下发生的,而且还发生的那样狼狈。 他微垂眸子,并不正视彭欣的眼。 “彭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意思是他想单独说服彭欣? 墨九觉得吃人嘴短,有义务为朋友两肋插刀,挺身而出,而且宋骜这个人油嘴滑舌的,彭欣虽然看着冷漠无情,其实性子极为单纯,根本就不是宋骜的对手,万一着了道儿呢? 于是她挑眉道:“说那么多做甚?一句话,小王爷娶是不娶吧?” 宋骜一怔。 话被墨九挑明了,他也不想藏着掖着,见萧乾一直不动声色,他就晓得这厮向来不讲情分,他只能孤军奋战了。 也是一叹,他厚着脸皮坐下来,“不瞒你说,此事……我向父皇回禀过了。有两个解决之法,就看彭姑娘的意愿了。” 彭欣默然无语,只是冷笑。 墨九却有兴趣,“快,说来听听。” 宋骜抿了抿唇,看着彭欣道:“那日小王已差人向彭姑娘提起过……你我既成事实,若你愿入安王府,我不会推托。但彭姑娘随性惯了,恐不愿拘束,那你我一无情分,二无婚媒,不如就学你们江湖之人,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墨九惊叹小王爷的口才,给他一个“你好会说话”的表情,然后代表彭欣冷笑一声,“绕什么绕啊?直接说结果不就行了?” 宋骜有些诧异墨九什么时候成了彭欣的代言人,抿唇思考片刻,见彭欣不为所动,又硬着头皮道出自己的想法,“为了彼此安生,若彭姑娘不愿入安王府做小王的姬妾,那只能委屈姑娘……落胎了!” ------题外话------ 上菜来了哈,么么哒我妞儿们,愉快看文,幸福生活! ☆、坑深127米 交代 “落胎?” 墨九听见了自己抽气似的反问。 寂静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出声。 剩下三个人,都静静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看彭欣越发苍白的面孔还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墨九就晓得以她倔强的牛脾气,宁肯死也不可能接受宋骜提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而且,对于一个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来说,让她亲自打掉自己的孩子,肯定比要命更为艰难。 “王爷——” 彭欣终于开口。 可简单两个字,却如有千斤。 她慢慢转头,盯着宋骜英俊的面孔,慢吞吞道:“在临云山庄的腊梅园里,我曾找过你。那一日的情形,不知王爷可曾记得?” 嚓! 墨九心跳骤然加快。 这个谜团盘在她心里好久了。一直都是她想问彭欣,又总是忘记问的事。尤其是从宋骜的样子来看,他之前分明就不认识彭欣,那么,彭欣为何又独独要找他私谈?如今两个人还发生了关系,莫非另有隐情? 她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彭欣很淡然,就像在述说一个旁人的故事,漠视了同样带着倾听神态的宋骜,淡声道:“当时我找王爷时曾说过,你与我的一个故人长得……”考虑片刻,她终是复述了那日的话,也用了那日用过的词,“很是神似。” 墨九再次惊住。 怪不得彭欣找他…… 可与宋骜长得像的人,会是谁啊? 莫非也是皇室的那个龙子龙孙? 彭欣又道:“可还有一件事,我未曾与小王爷明言。” 停顿片刻,她似乎很难启齿。 对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这样的事也确实也很难。 望向院墙的一角,她沉吟半晌儿道:“那个故人不仅仅只是故人,我与他相爱过,很相爱,很相爱。他离开我的寨子时曾答应过我,等他回临安把事情办好,一定会回来娶我,带我去临安看他的故地,见他的亲人…… 他走后,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一年,两年,三年,孩儿会走路了,会叫娘了,他也没有回来。我们的孩子也因病……故去了。” 说到“故去”两个字,她眼角有些闪烁。 看似镇定,仔细观之,分明有泪。 墨九没有做过母亲,却做过母亲的女儿。 这个世上最疼爱孩子的人,就是母亲,而失去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那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彭欣心底揪心般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了。 彭欣的泪水没有掉下来,她也没有去擦拭眼眶,只依旧盯着墙角,不温不火地道:“我来临安,原是想寻他,可找了数月,却杳无音讯……我不知他为何要背弃诺言,也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但今生恐已无缘得见了。而这个孩子……” 她突地抚住肚皮。 用一种祈求的目光望向宋骜。 “王爷就当可怜一个失去稚子的母亲,把他赏给我如何?” 墨九从来没有在彭欣眼里看见过这样的眼神儿。 卑微的、渺小的、愿意用全世界去交换的。 她是冷漠高傲的苗疆圣女,自身有着强大的巫蛊能力,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永远都是一种漠视的神态,似乎早已看透了人世冷暖。她会这样恳求宋骜,墨九很意外,不过,却可以猜测她一定要这个孩子的原因。 既然宋骜与她以前孩子的爹长得神似,那么,这个孩子与她死去的孩子样貌相似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对于彭欣来说,或许这便是上天的恩赐,一种生命的救赎,也是对她逝去爱情的祭奠。 彭欣是个死脑筋,墨九明白。 可宋骜不懂。 他久久无言,看着彭欣的脸,一直怔忡。 这个妇人与他第一次见面在腊梅园,原以为她说“王爷长得像我一个故人”是女子搭讪他的伎俩,草草应付了她,他也没有上心。 说来彭欣长得也算是好看的,而宋骜对美人儿向来不会拒绝,尤其是送上门来的美人儿。可大抵是彭欣太过高傲冷漠,他始终没有对她生出歪心思。 艮墓里,他看见了她。 可她始终默默不语,他几乎很少感觉她的存在。 然而就这样一个妇人,他居然与她有了一夕之欢,还珠胎暗结。虽然山洞里的过程与细节他都记不太清楚,但也并非没有半点意识,只是刻意不想去回想。偶尔掠过脑子,也如同梦境…… 他睡了她,是无可辩驳的。 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他愿意负责,纳她入府。 对一般妇人来说,能嫁入安王府做王爷的姬妾,那也应当是一件祖上蒙荫的荣宠之事了,可没想到,他第一次差人来说,她却断然拒绝。 原来是心底有人了,那情有可原。 但既然有人了,又怎能带上他的孩子? 皇嗣血脉,断不能流落民间。 这不单单是他的意思,也是至化帝和萧贵妃的意思。 当然,宋骜荒唐了几年,却一直没有子女,萧贵妃对彭欣的怀孕是欣喜的。若依她的意思,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要的,便是彭欣不肯,也得肯……其实那个“可以放她自由”的选择,是宋骜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江湖女儿多率性。 他以为彭欣会同意他的建议。 毕竟两不相欠,各自安好是最好的处理。 可她居然要这个孩子,还是以这样的理由。 “彭姑娘——”宋骜看着她,难得脸上没有那种风流情种的戏谑笑意,“你的遭遇小王也很唏嘘,但此事已是我能为你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你若一定要生下孩儿,就必须随我回安王府。” 彭欣不看他,只冷笑。 宋骜讨了个没趣儿,俊脸僵硬一下,曲指敲敲脑袋,“你不必担心别的。我王府里也没有王妃,一群姬妾,谁也不是女主。你若去了,除了我,没人敢欺负你。当然,我也不会欺负你……你是自由的,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你,一切等生下孩儿再说,你看可好?” 生下孩儿,她能带走吗? 彭欣再一次露出冷笑,突地问宋骜。 “王爷懂得爱吗?” 宋骜又是一怔。 半晌儿,他摇头,“反正这件事也不急,姑娘仔细思量思量,看我说的可是道理。现在,你先让长渊给你诊诊脉。” 说罢见彭欣不为所动,他叹一口气,“长渊过来之前,我母妃特地召见了他……嘱咐一定要为你好好安胎。所以这个孩子,并非不受人喜欢的,安王府也非人间地狱,你暂时也无地可去,暂时居住着也成。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什么时候离去。” “不管什么时候离去,都带不走孩子,是吗?” 彭欣反问一句,见宋骜抿唇不语,又轻声道:“王爷,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孩子我要,安王府我不去。若王爷定要强求,那便把我的命拿去好了。” 这般决绝的姑娘,让墨九叹息。 怎么就不懂得变通一下呢? 这么硬撑着,她怎会是南荣皇室的对手? 看来关键时候,还得她出马。 墨九冷不丁轻笑一声,按住彭欣冰冷的手背,把“宝儿”从她怀里夺了过来,放下地去,然后笑眯眯道:“和你说了,怀孕不可以抱宠物,你愣是不听。还有啊,嫁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嫁了一次,又一次,嫁了一次,又一次,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你何若这么纠结?” 这话说得…… 萧乾面孔一沉,脸色难看了。 而彭欣却是微微一愣。 她挣扎下手,再次被墨九重重按住。 彼此对视一眼,她终是慢慢松手,安静下来。 墨九拍拍她,又笑开了,“男未婚,女未嫁。多好的一件事情?左右你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个熟不相识的王八蛋,还不如嫁给小王爷呢。他混账是混账了一点,好歹皮相不错,又有钱有势,可以给你富足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肯考虑考虑?” 彭欣看着她的眼,嘴皮微动,没有吭声。 墨九也不管旁人怎么想,一脸和事佬的样子,又回头看宋骜道:“小王爷放心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负责说服彭姑娘,你啊,回去准备着抬她过府就是。当然,虽不是王妃,你也不要太寒酸,该给什么彩礼,一样也不能少。要不然,我这个娘家人,可饶不了你。” 她自动升级为彭欣“娘家人”,让几个人都错愕。 但墨九脸皮厚,不以为意地打个哈哈,“为了南荣皇室的子嗣大事,为了小王爷的儿子……我也就牺牲一下好了。”说到这里,她笑望萧乾,“萧六郎,我得在彭欣这儿住上一阵子,好好说服教育她,非把她那颗榆林脑袋扳正不可。” “不行!”萧乾想也没想就拒绝。 “为什么不行?”墨九回瞪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 墨九一怔,笑了,“可你是我的谁啊?” 每次问到这个问题,二人之间就会有小小的烽烟燃起。说到底,他们两个的关系确实尴尬,也并不是那么见得光,而萧乾管束她,更非名正言顺。 “我乐意你管呢,你是我男人,我不乐意你管呢,你就是我小叔子……再说,萧大郎还活着呢,六郎这般公然管束长嫂,是哪来的道理?” 墨九那张嘴,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眼看萧乾清俊的面孔越发铁青,她不仅不怕,还不怕死地朝他与宋骜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道:“今儿饭菜做得少,没你们的份,二位爷,请吧?” 宋骜胸膛有点起伏:“小寡妇你……” “我什么我?”墨九大眼珠子瞪他,“你是王爷了不起啊?有没有听说过虎毒不食子?一个亲生孩儿都想杀死的父亲,禽兽不如。说你是禽兽,那是抬举你……哼哼,就这么的吧。九爷累了。退下!” 这一番说教,让贵为皇子的宋骜想撞墙杀人。 可终究他被萧乾挡住了。 拽住宋骜,萧乾默默扫了墨九一眼,一句话都没有,便转身出了院子。她这一句比一句厉害,连珠炮似的,是个正常男人都抗不住,更何况是他与宋骜? 墨九借了三寸不烂之舌,把人撵走了还不解气。 看着二人的背影,她还特地笑着嘱咐。 “小王爷别忘了啊,咱等你的彩礼呐。” 宋骜出门的时候,气得踢到门槛,差一点摔倒。 出了门儿,他便恨恨问萧乾,“这小寡妇,当真是被你给惯坏了。你自家妇人就不知管束管束?今儿可以骂老子,明儿她不得上天啊?萧长渊,我说你怎么就生生受了,你的脾气哪里去了?我同情你、可怜你、鄙弃你……等着看吧,你真栽在她手里,这辈子的日子,就别想美了。” 萧乾回首望向庭院,好一阵没说话。 等跨上马,他突地侧目,对宋骜道:“她原不是这样的。” 宋骜像听了个笑话似的,打个冷笑的“哈哈”,然后盯着他道,“我说萧长渊,你该不会告诉我,其实墨九很善良、很温柔,还很善解人意吧?” 萧乾目光微暖,“是。” 宋骜差一点从马上栽下来。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一个小寡妇不可理喻也就罢了,你也跟着她敲我的闷锤。还有那个彭欣……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固执的妇人?没有过门就为男人生孩子。如今也是,什么都不管,愣就要生!你真该给他诊治诊治,脑子指定坏了——” 萧乾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 蓝姑姑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又缩回院子。 “姑娘,小王爷和萧使君走远了。” 墨九懒洋洋地揉额头,“走了好,免得看着闹心。” 蓝姑姑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怕她家姑娘受到伤害,既然墨九对萧乾是这样的态度,那也就没事了,她也不用白操心了。 蓝姑姑张罗着泡茶去了,墨九叉着腰愉快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饭后消食”,一个人消食不算,她想了想,又回头让孕妇彭欣一起消食。于是,她拉着彭欣,旺财跟着她,二人一狗就一直“消食”,可消食还没完毕,墨九又开始细数晚上要吃的菜了。 彭欣忍不住皱眉,“你还吃得下?” 墨九瞪眼睛,“我为什么吃不下?” 彭欣眉头微蹙,“你当真要我入安王府?” “噗”一声,墨九笑出来,“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他们要做什么事,是他们的事,咱们要做什么,是咱们的事,忽悠一下他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指不定你明儿又改变主意,想嫁给小王爷了呢?毕竟他长得好看,又与你的……故人神似。” 于是这天晚上墨九又吃了一顿湘菜。 当然还是彭欣亲自做的。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墨九突然有点同情小王爷了,像彭欣这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他要不着,却整天醉生梦死,真是一件人间悲剧。 夜幕慢慢拉开。 春季的夜间,似有青草的味儿。 两个月来墨九第一次没有睡在枢密使府萧乾的房间,从一开始的舒坦,慢慢就有些不自在了……先前在府上吧,她总是天一擦黑就犯困,而且每次睡下去都稀里糊涂,人事不省。这好不容易出来轻松了,居然没有半点困意。 “姑娘,吃药了!” 蓝姑姑对墨九的事儿向来尽职尽责,下午的时候,趁着墨九与彭欣在屋子里研究*蛊的事儿,她特地回了枢密府一趟,拿了墨九的药过来,这会子才刚刚在灶上煎好,赶紧端进来。 看墨九懒洋洋倚在榻上发呆,她念叨着就拿勺子盛了喂她,“姑娘的伤还没好透呢,不能受凉的,夜里风大,坐着也不在膝上搭个被子……把身子骨将息好,一切从长计议,乖乖的,来,张嘴……” 墨九努嘴偏头,看向床侧的高杌子。 “先放那里,等凉一下再喝。” “唉,好。”蓝姑姑小心翼翼放下药碗。 “姑姑。”墨九冷不丁打个喷嚏,扯了扯身上的被子道:“你去找彭姑娘那个管事的婆子,再帮我拿一床棉絮来,这个被子也太薄了……” “薄吗?这都入春了……”蓝姑姑狐疑地捏了捏被子。 “倒春寒你听过没?”墨九狠狠瞪她一眼。 住在人家的地方,她们就是客。主人的东西,不能不问自取。蓝姑姑生怕墨九受凉,赶紧出去找方婆子,然后回禀了彭欣要被子。这等小事,彭欣自然不会不允。 等蓝姑姑抱着被子回来的时候,看墨九已经把药喝光了,只剩一只碗在那里,不由欣慰的一叹,“姑娘也是,往常在府里吃个药,还得我哄来哄去,这出了府吧,却是乖巧了。” “废话!我一直很乖好不好?”墨九打个呵欠躺在床上。 蓝姑姑晓得她最近犯困,见她睡下了,也不再啰嗦,赶紧把要来的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放下帐子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三更时,一场春雨润透了临安。 沥沥的雨滴洒在房梁上,为安静的院子添了细碎的声音。 这时,一个影子翻入院子,越过在外间睡觉的蓝姑姑和玫儿,慢慢摸入墨九的房间,靠近了那一张千工床。房间里没有点灯,窗户幽幽的光线下,轻垂的帐幔只有一道隐隐的黑影。 想到帐子里的温香软玉,萧乾放慢了脚步。 站在床边,闻着空气里幽淡的清香,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抬起,撩开帐子……床上的被子是隆起的,可等他掀开那一层伪装,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人呢?他微微一怔。 “嗨!” 背后突地被人一拍,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让他绷紧的神经一缓,猛地拽住那只手把那人往身前一勒,便紧紧抱住,沉声道:“阿九,你吓死我了。” 墨九没有挣扎。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听他说过“吓”。 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她得多回味回味。 抱她一会儿,见她乖乖地伏在怀里,没有半点动静,也不多问一句,萧乾手臂缓缓松开,低头凝视着,抬高她的下巴,声音喑哑,“你没有乖乖吃药?” “呵呵!”墨九不阴不阳的笑着,双臂水蛇一样缠住他的脖子,身子偎靠过去,轻轻摩挲着他,徐徐道:“我若吃了药,又怎样能看见半夜入房与嫂嫂私会的登徒子?” 萧乾一怔,手臂微微有些发沉。 “阿九……” 接下去的解释,他说不出口,喉咙像鲠了团棉花,紧紧盯住墨九黑暗里的轮廓,似乎怕她生气……然而墨九却低低笑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把帐子往两边一拔,径直坐在床沿上,坦然自若地道:“你大半夜地翻墙入室,来一趟也不容易,不要这么严肃嘛,月黑风高正当时,我们两个好好摆摆话。” 睨着她,萧乾眸色深沉。 他知道这个小妇人鬼心眼子多,可这会儿却全不知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坐在床沿上,他左不是,右不是,怎么开口都不是。墨九却不以为意,按压着他的手,低声安抚:“乖乖的,等我去掌灯。” 灯台上的烛火亮了。 暖融融的一圈光晕,笼罩着两个人。 墨九坐回萧乾的身边,水灵灵的眼珠子无辜地望着他,唇角带笑,眸底也带笑,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乖孩子,不问不语,就那般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萧乾面色微敛,“阿九看我做甚?” 墨九咬着下唇发笑,“我为了见你一面,足足等了两个月,那可真真儿不容易。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自然要好好看看的……” 微笑时的墨九,好看得像一朵枝头带着露水的花儿,又俏又娇,又自然又大方,就好像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介意一般。 可萧乾不傻。 他很清楚,以她的聪明是知道了。 喟叹一声,他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而已,有什么想问的?”墨九突地挑高眉梢,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生怕我晓得?嗯?” 墨九的脑子向来异于常人,她这样冷静的处理方法,是绝对明智的。不哭不闹,不吼不骂,就能把男人治得死死的……萧乾看着她这乖巧的模样儿,哪里还有与她斗智斗勇的心思? 逃不掉的,总归得面对。 “阿九,事情并非你以为的那样。” 第一句话出口,他便带了幽幽的叹息。 这是要给她交代的节奏?墨九微微一哂,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胳膊,整个人都趴在了他的身上,一脸小女人的娇态,“不是我想的那样自然最好了。那你快点告诉我,到底是怎样?”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 墨九撇了撇嘴巴,也不太客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浪费光阴是一件可耻的行为,有美男在侧,她不趁机揩油,实在枉自称了一回“九爷”。所以她状似在耐心倾听,一只作怪的手却在萧乾的身上揉来捏去,从上到下,一点不漏。她分明只是为了好玩,可衣料的窸窣声在萧乾听来,却格外暧昧。 他无奈按紧她的手,“老实点!” 墨九不肯吃亏,“你老实说了,我也就老实了。” “好。”萧乾逮住墨九的手,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纳入掌心,轻轻揉捏着,慢慢说些了这些日子的事情。他素来少言寡语,并不擅长长篇赘述,但为了让墨九听懂,也算尽量细化。 他们一行人在艮墓里拿到了仕女玉雕,原本是一件大功劳,比如苏逸就凭借上交仕女玉雕,从三司使直接升任了南荣丞相,也成为了南荣史上最为年轻的宰相,他的风光,一时无两。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玉嘉在墓里的“勾当”,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传得满城风雨。 她本来就一心一意想要嫁给萧乾,这才把年龄磋跎到了十九岁。至化帝心疼女儿,也属意萧乾这个佳婿。在这样的时代,有了姻亲关系,许多事情就好解决了。于是,为了皇室声誉,至化帝召萧乾入宫,要把玉嘉公主赐婚给他。理由很简单,他们两个的暧昧关系如今众所周知了,他若不娶他女儿,旁人又如何敢娶? 这个暧昧对萧乾来说,有点牵强。 可皇帝金口玉牙,他说是,自然得是。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宋熹。 宋熹身上原本就有旧伤,这次从阴冢摔下来,差一点让他半身不遂。从艮墓抬出来时,他几乎掉了半条命,更紧要的是,他脸上和脖子上被女人的指甲抓挠出来的伤痕,太过显眼…… 人人都知道他是与墨九一道在山洞里被发现的,而宋骜与彭欣都发生了关系,这萧乾入内之胆,墨九与宋熹是个什么情形,难保不让人怀疑,于是风言风语也不少。 听到这里,墨九注意到了萧乾的表情变化。 她笑问:“那你是怎样想的,我与东寂?” ------题外话------ 老实交代吧,萧六郎,你乖了,或许还有一杯羹,要不然,被阿九打入地狱…… 精彩剧情不容错过,姑娘们,咱明儿见。 ☆、坑深128米 我看上的人,就是我的 冷寂的房间里,光影重重,衬得萧乾轮廓分明的面孔更为俊美,但仔细观之,表情明明灭灭,却令人难以琢磨。 他许久没有回答,墨九也不着急,只似笑非笑地睨视着他,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里,指尖来来回回摩挲他衣底软肉,像只是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阿九……” 萧乾轻唤一声。 可久久,再无下文。 墨九眉一蹙,微抬下巴,“说啊?有什么说什么。” 这一次萧乾仍旧没有回答,盯着她水灵灵的眸子,他喉结微微一滑,像是难以启齿。素来风光霁月、坦坦然荡的萧六郎,不论是战场上的大敌当前,还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他从来没有过这般紧张与不安…… 于是不需要他说,墨九也知晓了。 有宋骜与彭欣活生生的例子在前,若墨九只是局外人,想不怀疑她与东寂在石室里有暧昧恐怕也不可能,就算萧乾并不是疑心病重的男人,可能心底也认定了她与东寂清白不了。 墨九想到了那日他从艮墓抱她出来的情形。 他见到她与东寂时,他们正在整理衣服。 在那一盏风灯幽暗的火光中,他的脸色那样难看,凝重。 还有他那些她当时听来奇奇怪怪的话。 恐怕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怀疑上了吧? “阿九……”萧乾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眸色黯了又黯,终是喟叹一声,慢慢搂住她,手指一点点移动,握紧她的小腰儿,裹了裹,又重重将她纳入怀里,那力道大得似是恨不能与她融为一体。 “过去的事情,我们不必耿耿于怀。” 墨九唇角微微抽搐。 这么说来这个男人已经做好思想建设了?他以为她与东寂两个已经是不干不净的了,不过,他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之后,终于决定把“那事”当成过去。不与她计较,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但偏生心里又有一道坎迈不过去? 默默地揉了揉鼻子,墨九失笑道:“既然六郎觉得一切都没有关系,也都说服自己看开了。为什么这两个月你却要故意避开我,每天晚上都那么晚才回来?害得我想见你一面都难。” 萧乾目光微微一闪。 他似乎不敢正视墨九的眼睛,低下头,下巴蹭着她的额。 “阿九……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叫什么回答?墨九双眸微微一眯,唇角轻勾,脸上似是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仔细看时,脸色却很凝重,甚至带了一点无辜的痛苦,连声音都有着颤意。 “六郎,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你没入石室之前,我与东寂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萧乾手臂微微一紧。 好半晌儿,他高大的身躯僵硬着,一动也没有动,可握住她腰的掌心,都捏出了冷汗……在看到石室里那一幕的时候,他心里难受的滋味儿比之二十年来的累积都要多,可事情都已经那样了,他又能如何? 他不想问她,也不想知道墨九与宋熹到底发生到什么地步。对于他来说,有关此事的细节,多听一个字都不想。既然两个人已经决定了要共同面对未来,她又并非主动与宋熹亲热,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九,我不想听。” 墨九的唇角,慢慢上扬。 只一瞬,她又耷拉下眼皮,继续苦着脸拨弄他的领口,身子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声音柔弱地叹息道:“可是我……想说,很想说。虽然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可事情憋在心里久了,会难受,会生病。可这么羞耻,这么难堪的事,我却不能说与旁人……” 她幽幽的叹息,幽幽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似饱含痛苦。萧乾眉心紧皱着,掌心一直轻缓的顺着她头发,像在安抚她,更像在安抚他自己。 深浅不一的呼吸着,好一会儿,他沉下声音。 “阿九若想倾诉,便与我说吧。” 墨九双臂张开,更深地趴入他怀里,双肩微微战栗。 “六郎,你真好……呜……” 萧乾神色微凛,握紧她的双肩,像把她抬起来。 “阿九,莫哭…” 墨九拼死不抬头,一副不好意思见人的样子,别扭地挣扎着,只有一对肩膀抖动更加厉害,“六郎……六郎……” 她低低的低喃,能媚掉男人的魂儿。 也能让男人怜惜得心都碎掉。 空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萧乾清俊的面孔上露出一种似遗憾、似无奈、又似心酸的神色,他静静抱住墨九,胳膊紧了又紧,好一会儿方才将视线落在她的头顶,然后疼惜地勾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阿九……” 刚唤出声,他就愣住。 墨九脸上哪里有哭,分明是在笑? 演戏骗了萧乾,墨九憋笑憋得肩膀直颤抖,看萧乾发愣,原本阴霾的心情瞬间晴朗,“噗”一声便笑了出来。 “六郎,你也太老实了!” 说罢她往里坐了坐,将头凑到萧乾的肩窝,嘴唇对着他的耳朵细细呵气儿,“你听好了……其实我与东寂,什么也没有发生。至少没有你胡思乱想的那些破事儿。” 萧乾目光一怔。 看他的样子,似乎仍然不肯相信。 毕竟当时*蛊感应到那么强烈的*…… 墨九无奈敛容,不再与他玩笑,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正色道:“东寂是个正人君子,便是那般情况了,也克制着自己。所以你晓得我为什么先前要骂宋骜了吗?” 想到彭欣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眸子幽暗。 “一个男人自己管不住裤腰带,让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不仅半点不找自己的原因,也不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主,反倒要逼自己女人落胎,完全是强权行为。” “唉!” 萧乾重重一叹。 她不能理解墨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他看来,宋骜的选择是没有错的,而那所谓的“强权”,也不过是皇室的权威,从古到今,所有人都在遵循的一种即定法则。但他不愿在这个时候与墨九争辩,也不试图说服她——毕竟那是宋骜的事儿,他没有掺和的兴趣。 “阿九……”他轻抚墨九的后背,慢慢将她拉拢过来,面孔几乎转瞬便柔和了,看着她不屑的视线,他似乎有些歉疚,又似乎是怕她生气,声音低下来,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是我不好,误会了你。” 不管信不信,他都已不想追究。 “终于肯承认了,你误会我了?”墨九下巴高高抬起,像个骄傲的公主,半分不肯接受他的歉意,“那好,这件事就此结束。继续说吧!你先前没有说完的事。” 萧乾微微眯着眸,笑得有点勉强。 “你不是猜到了?” 墨九哼哼一声,挑衅地盯他。 “我可猜不到。我笨得很。” 萧乾静默片刻,“皇帝以你与宋熹既成事实为由,要纳你入东宫。” 墨九微微一愕,“什么?这狗皇帝!” 不得不说至化帝的小算盘打得好,说不定知道了这些事还偷偷高兴呢。她是墨家钜子,老皇帝肯定早就想把她“收编”成自己人了,毕竟八卦墓开启不到一半,武器图谱连影子都没有,只有自己人他才信得过。 然而墨九是萧家的媳妇儿,他找不到这样的理由。 于是有了艮墓这一出,他自然顺水推舟。 “皇帝甚至许你太子平妻之位……” 谢忱死了,谢青嬗没有了靠山,那个太子妃的位置自然岌岌可危。现在的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依至化帝的想法,恐怕没有女人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吧? 墨九冷笑:“可他难道忘了,我是萧大郎明媒正娶的妻子?” “……” 萧乾没有回答,依旧他也不喜欢她那个身份。 墨九挑了挑眉梢,唇角又是牵出一抹冷笑,“还有,他莫非忘了,我可是天寡之命……克死几个男人了,他就不怕我把他的儿子给克死了?”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皇帝为什么不避讳,墨九很奇怪。 可萧乾却似半分都不奇怪。 他凝目看着她,默一瞬,道:“皇帝不止一个儿子。” 像是听了什么恐惧的事情,墨九脸色都变了。 “……这怎么可能?” 这是她不敢想象的事情,为了一个武器图谱,为了争霸天下的宏图大业,真的会有人愿意牺牲掉自己的儿子吗?怪不得都说皇家无父子无亲情,这么一说,她下意识地同情东寂了。 “更何况……”萧乾喟叹补充,“天寡也只是一说,皇帝未必相信。” “有些道理。”墨九的笑容,有些阴恻恻的,“那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同意医治东寂,后来又愿意医治他了?” 萧乾神色微微别扭,“我不想治他,是介怀他艮墓对你之所为……”见墨九瞪他,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提起那事儿,“后来医治他,是应皇帝所求。” 听上去是那么一个理儿。 可墨九却觉得还是有一点牵强。 “皇帝一开始也让你治了,你不也没有同意?” 萧乾眉头微皱,似有什么不好开口,“……可他毕竟是皇帝。” 这话听上去依旧很有道理。 但萧乾犹豫的神色没有逃过墨九犀利的双眼。 她唇角一弯,“行,那你结果,到底有没有同意娶玉嘉?” 萧乾自然不同意娶玉嘉。 可玉嘉在艮墓里把她自己的清白毁了个一干二净,也心知她与萧六郎的姻缘,成败都在此一举了。若萧六郎不愿娶她,她往后如何做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时下女子常用的砝码,而玉嘉不是做戏,在得知萧乾拒绝之后,她真的闹了自杀。 当然,结果她没有死成。反倒是谢贵妃痛哭一场,又心疼儿子又心疼女儿,跪请至化帝,一定要为玉嘉主婚。若不然她母女二人只能死在金銮殿前了。 说到这里,看萧乾神色有异,墨九却笑了。 “所以,你同意了?” 萧乾目光暗沉,默认了。 “阿九放心,这事我自会处理……” “处理什么?”墨九撇了撇嘴,“做驸马不是好事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呢。我不介意的。只是奇怪这老皇帝也忒心狠,不怕我克死他的儿子,也不怕你克死他最宠爱的女儿?” 萧乾冷笑,“他或许只要一个女婿。” 墨九:“……” 也就是说,只要让萧乾做女婿,为了这一门姻亲关系,哪怕克死女儿也不管?思考片刻,墨九脸上淡淡的,似乎真的半点都不介意萧乾同意娶玉嘉的事儿,又低声问他:“那东寂的身子,恢复得怎样了?” 她言语间有着对宋熹的关心,萧乾似乎不太舒服,答得很生硬,“死不了。” “哦”一声,墨九脸上情绪不明,瞥他一眼,她又问:“他堂堂太子,什么旧伤那样严重?” 再次被她问及宋熹,萧乾抿了抿嘴巴,盯住她的眼。 “你怎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答应皇帝赐婚?” “噫,奇怪了!你为什么答应,与我何干?你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你答应的理由。再说,做驸马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又睡不上漂亮的公主,问也是白问,不如不问。”墨九笑嬉嬉说罢,脸上没有半点介意。 萧乾再一次皱眉。 他脸上的神色,似乎被抛弃的人是他。 墨九乐了乐,却也不多问。 其实她又怎会不知道,萧六郎答应公主自然是有他的安排的。不过,如今的他还没有办法与至化帝分庭抗礼,更没有走到必须与皇室决裂,殊死一搏的地步。从大局考虑,鱼死网破是不值当的。他一旦输了,就会满盘皆输。即便换她自己,在萧乾的处境,肯定也会好好掂量,甚至先委曲求全。 不过,萧六郎却非委曲求全的人。 墨九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一个皇帝可以逼六郎就范的隐情。但是很显然,不论她怎么问,他都不可能告诉她。 “可我仔细想想,事情没这么简单也?你睡了公主,我们的*蛊要造反怎么办?”墨九笑吟吟盯住他,突然话锋一转,“而且我不喜欢人家觊觎我的东西。我墨九看上的男人,就是我的。” 萧乾被她带着话题,有些怔忡。 从头到尾,他都不明白墨九到底介意还是不介意。 墨九轻轻掸着他的肩膀,慢吞吞的声音带着笑,可笑里,却有一种凉凉的意味儿,“我这个人对什么事都不认真,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由着人家去了。可唯独我的男人,旁人碰不得,一根指头也休想染指。” 顿了顿,她声音突地凝重,“谁打我男人的主意,就是找死!” 萧乾眸色一沉,伸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抚着她白皙撩人的面孔,似有不悦,“阿九不要乱来。我又没死,用不着你出头。” “呵呵……”墨九一只手勾紧他的脖子,“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萧乾目光幽幽,被她游走在胸膛上的另一只手乱了心绪。 眸色一沉,他声音喑哑,“阿九要做什么?” 深深盯住他,墨九朝他呵气,淡笑。 “小叔子,她的人间地狱到了!” 墨九自认不算好人,可她从不主动祸害别人,也愿意每天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人间处处是美好,可如果人家欺负到头上了,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得让欺负她的人看到,什么叫噩梦。 “……阿九!” 萧乾看着她笑吟吟的脸,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 这个妇人太有主意了。 谈笑之间的话,向来不知真假。 墨九也不与他解释,抱住他的腰身,慢慢把他推到躺在床头,冲他笑了笑,自己也躺上去靠在他身边,双手蛇一样紧紧勒住他,不许他起身,然后紧紧依偎着不再动弹。 “六郎放心好了,我认真起来是很认真的,一定不干坏事……”微微抬头,她目光楚楚,似蕴了一池水光,“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两个月都没有见着你了,我好想你……现在你什么也别问,让我安安静静地抱你一会可好?” 以柔克刚是古今不变的法则。 这样柔情似水的墨九,便是萧六郎心底有一万个疑问也问不出来。而且她软绵绵的身子那般乖巧的依偎着他,似会勾人魂魄,一抱再抱,便抱上了瘾,哪怕他觉得不妥,也实在舍不得起身。 他安抚地轻拍她,“既是想我,为何不肯回府?还说要在这儿住上几个月?” 墨九微微阖眼,像是有些犯困,有气无力地道:“那不是生气时候说的话嘛?谁让你那样对我?下回你再瞒我什么,可不会这样轻松过关了。” “宋骜说得没错。”萧乾突地一叹。 “哼!他说我什么了?”提到宋骜,墨九就没好气。 “你啊,被我惯坏了!” “呵”一声,墨九笑得有点儿阴阳怪气,“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如果这点小排头都吃不下去,那往后的日子,你就有得罪受了……” 这句话竟与宋骜不谋而合。 萧乾纵容地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嚣张,掌心慢慢顺着她的胳膊,安抚地轻拍着,静默片刻,似随意唠家常似的,冷不丁换了话题。 “我一开始回到萧家,只是想讨回他们欠我母亲的……可萧运长是我父亲,我能把他如何?而谢忱,贵为南荣丞相,手握生杀大权,萧家又日渐没落,那时的我……只能等待机会。” 萧乾平常很少与她交心,更很少谈及他自己的想法,这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墨九怔了怔,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那么多情绪。难道他是为了让她明白他暂时应诺娶玉嘉公主,也是与对付谢忱一样,是权宜之计,或者蓄势待发,以图后计?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静静听他说完,她掌心顺着他胸口落下,找着他的手紧紧握住。 “都过去了,你仇也报了,就少想不开心的。” “还没有过去。”萧乾淡淡道。 “姓谢的父子两个都没了。” “可谢家的人还有。” 墨九慢慢抬起头,看他深邃幽冷的眸子……她有些不理解,那谢忱当年到底对他们母子两个做了什么,让他恨得如此彻底,便是杀了他也不消恨? “六郎……”墨九揽住他的脖子,将脸挨上去,在他下巴上蹭了蹭,柔声道:“有时候做人得学会放下。我不是劝你放下仇恨,我是想我郎能放过自己……你忘不掉那些仇恨,就很难快活。人生是短暂的,一辈子的光阴也不过指尖流沙。过一天,就少一天,为什么不珍惜当下,好好过活?” 萧乾久久不语。 低头盯住墨九的眼,他吻在她的眼角。 “阿九,以往我只觉人生漫长,如今却觉短暂。” “嗯?”墨九映着火光的眸,如有星光在跳跃,“为什么?” 萧乾与她对视,“因为你,阿九。因为我有了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情深如许。两个人互视着,似乎都不想破坏这旖旎温存的气氛,良久都没有人开口,呼吸交错、身体交缠、馨香萦绕,似深陷在某种温暖的情绪中无力自拔。静悄悄的屋子,夜风幽然,没有人声,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像有节奏调动的旋律,格外惹人情思。 墨九凑上唇,吻他的脸。 “六郎……” 她不待他回答,唇滑下来,紧紧堵上他的唇,轻撬开他的齿。与他紧紧拥抱,切切纠缠,就像两根在水底游动的水草,缠绕着彼此再也不想分开…… 津沫交流,他被她带动着,慢慢沉迷,贴她越来越紧。墨九原本在睡觉,就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这般夹心饼似的一裹,她呼吸急促,身子慢慢就热了…… 她火一样的热情,令他情动不已,低唤一声“阿九”,便将胳膊垫在她的后脖里,身子深深地压了下去,捕捉她柔软的唇角……可墨九却似受不得痒,轻轻一笑,侧开头去。 “六郎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片刻打断,总是不舒服的。 萧乾面色微凝,哑声问:“何事?” 墨九严肃着脸,一本正经道:“若为了你的复仇,为了你的大业,必须要牺牲掉我,或者牺牲掉我们的感情……比如一定要你与玉嘉公主圆房,你会怎么做?” 萧乾一颗心被她撩得火烧火燎,宠爱的拎拎她的鼻头,又凑过去吻她,呼吸灼热,“阿九不要傻。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墨九低笑一声,搂紧他的脖子,却躲开了他的吻,“好吧,我相信你……我脚没有好透,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会儿。六郎也陪我休息一会可好?你若困了,也可以先在这里睡下。我也不会嫌弃你……” 这个宅子是彭欣的,萧乾自然不愿意在这里睡下,可被墨九搂着搂着,他闭上眼睛,呼吸慢慢均匀,竟是进入了梦乡。 “萧六郎,对不起。” 墨九见他没有动静了,慢慢抬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摩挲着,声音很轻,却满是柔情,“我必须让你知道,墨九不是普通小妇人,更不可能任人摆布……我只能是我,便是为了你,我也不能失去自己。” 梆—— 更敲四响,这一场春雨似乎下大了。 沥沥淅淅的声音敲在屋顶的瓦片上,如一首怡人的小夜曲。 墨九慢慢从床榻上坐起,翻过萧乾的身子,趿上鞋子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一个人影慢慢进来,他的身后跟着蹑手蹑脚的玫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入了屋,他看见墨九灯火下略带潮红的脸,慢慢垂下眸子。 “钜子,我来了……” “玫儿都告诉你了吧?”墨九瞥他一眼,问得漫不经心。 墨妄抿了抿唇,目光掠过在榻上睡得正沉的萧乾,“玫儿姑娘都交代了,可钜子有考虑好吗?这件事太过冒险,若萧使君醒来知晓,恐会怪罪……” “怪罪又如何?”墨九扣紧衣裳的领口,“我决定了。” 这样冷漠无情的墨九,并不是墨妄熟悉的,可固执己见的墨九,却是墨妄认识的。不管他支不支持墨九的决定,她如今是墨家钜子,身为左执事,他只得一切听令行事。 “那便依钜子之言行事吧。” 在墨九身边的人里,她其实最信得过玫儿。别看小丫头年纪小,却机灵、聪慧,而且嘴巴也严,很多时候比蓝姑姑更靠谱儿。所以这件事,她连蓝姑姑都瞒着,只单独吩咐玫儿去通知了墨妄。 ……可她说不担心,其实还是担心。 而且唯一担心的,也只是他而已。 墨九暗叹一声,回头瞥一眼熟睡的萧乾。 “做人,有时候就得冒险。干吧!” ------题外话------ 墨九到底要干一票什么大的?结果如何?且听明日分解。 么么哒各位,吼吼吼~3月又过去了!明天愚人节,妹子们整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反被整! ☆、坑深129米 爱在心头口难开 墨妄看她慵懒带笑的模样儿,似乎全然不知凶险,终于无奈叹息一声,放下心底最后一丝规劝的想法,瞥向依旧熟睡在榻上的萧乾。 ``し 这么折腾,他都没有醒,看来是“睡”得太深了。 他凝视墨九:“你给他下毒了?” “没有啊!”墨九挑眉,正经道:“只是药而已。” 这药是她在彭欣那里拿来的,没有怪味,也没有别的危害,还可以让人美美的睡上一觉,确实是苗家不可多得的安眠圣品。 当然,要对萧乾下药是一件难度较大的事,他的鼻子对药材的敏感度比旺财还要厉害,所以墨九不得不牺牲色相,先服下解药,再利用与他接吻的机会,趁他失神,撬开他的唇喂他吃下。 摇了摇头,墨妄由衷感慨,“堂堂判官六,以医术无双而闻名于世。此番阴沟里翻了船,等他醒来,会不会想要生剥了你?” “呵呵!” 墨九怪笑一声,回答得轻巧。 “以牙还牙而已!” 嘴上这么说,可她还真的不知道,萧乾醒来会不会活剥了她。 念此及,她唇一扬,笑道:“所以……我得先下手为强。” 墨妄神色一滞,“你还要做什么?” 墨九轻飘飘瞥他一眼,并不答他话,跛着脚走回床边儿,拉过被子把萧乾好好盖住,定定看他半晌儿,却没有挪步。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解释很多余,也许她的行为对他们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不是女人该做的。但这就是墨九,特立独行的墨九,不需要任何人觉得她好,也不需要任何人觉得她对,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无愧于心就行。 “钜子,若不然……”看她呆立,墨妄又想劝。 “不必说了——”墨九不给他机会,抿紧嘴角回头,将墨妄带过来的一套直接套在外面,冷凝着脸道:“我们速度一点,时间不等人。” —— 他们没有直接从庭院大门出去,而是从墨妄来时的后门绕出去的。萧乾身边经常会有暗卫跟随,而墨九先前非得拉他上床与他亲热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如果有暗卫跟着,他们不可能看他家主子办事儿,一看他们玩“羞羞”,自然会离得稍稍远一些,也就不会知道萧乾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就算她出屋被他们发现,她随便找个理由也能搪塞过去。 然而他们并未见人。 天空黑幕未退,小雨还在淅沥下着。 除了庭院里那盏灯笼,谁也不曾见到院中之事。 墨妄准备好的马车静静等在离宅子约摸百十来丈的官道上,有两名墨家弟子守在车边,见到墨九跛着脚过来,都毕恭毕敬上前唤“钜子”。墨九冲他们点点头,也不多言,径直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夜风撩动着车帘,墨妄骑马跟在身边。 雨不大,他戴着斗笠,衣裳微湿。 但他并没有在意,盯着帘起时墨九美艳的侧脸,眸色深沉。 马车隐在夜幕中,她却隐在马车里。透过春雨朦胧的薄雾,她脸上似蒙了一层玉质的光华。紧抿的唇、挺翘的鼻……有一种罕见的严肃感,熟悉、却又陌生。 从前那个拉着他唤师兄的姑娘,终是一无不复返了。 不知不觉中,他与她竟是离得那样的远。 “钜子,到了。” 马车麟麟驶过御街,在和宁门外一个黑暗的拐角停下。 他们处在阴影里,而和宁门的光线下,守卫的禁军却清晰可见。墨妄往远处望了一眼,站在车帘外对墨九道:“五更便有皇城的运水车进入大内,我都安排好了,等下我们藏身水桶之中,跟随去水房。每天运水车都会来回数趟,守卫查得不严,但我们还是得小心。” 墨九撩开车帘,盯住和宁门点点头。 “左执事辛苦了。” 墨妄微微一愣。 久久,他终是叹气,“不辛苦,应当的。” 不习惯客气,却又不得不客气,这样的疏远对墨九来说没有什么,她甚至不觉得疏远,只当成是正常的交往。可与往昔的亲密相比,墨妄却有些揪揪于心。 然而,他并非墨九的谁,甚至他还是墨九的属下,没有办法要求得到她更多的青睐。甚至他都没有勇气要求她换个称呼,还像从前那般唤他“师兄”……师兄也是“兄”,做不成其他,做她的“兄长”也是好的。 “不知右执事身子可大好了?” 闲着等待也是无聊,墨九便小声问及尚雅。 那一日在艮墓里,尚雅与乔占平上演了一出“生死绝恋”,也让墨九大受感动,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可出了艮墓她自己也在养伤,没有办法顾及尚雅的事儿,只晓得人还活着。如今得了机会,她也就顺便关心一下了。 墨妄沉吟着,回道:“右执事因祸得福了……” 原来如她所料,果然是阳冢的“阴阳杀”以极阳之毒解去了尚雅体内的媚蛊。不过她身子也受损严重,经年蛊毒与阴阳杀相冲,让她身体消耗严重,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如今墨家大事小事,几乎都由墨妄与几位长老在处理,尚雅已无力过问,左右两派一统的机会,似乎就要来临。 另外,因祸得福的还有尚雅与乔占平的缘分。 想来是经了一番生死,看淡了那些与彼此感情无关的俗事牵绊,在尚雅养病的期间,乔占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无怨无悔地端水洗脚,喂药擦身,似乎恨不得把过去浪费的时光都统统找补回来。 “这确实是因祸得福了!”墨九点点头,突地又严肃脸:“不过这货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儿,还能得此机缘,成就美满……老天也真是太过偏爱她了。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就没有这么顺利呢?” 她愤愤不平地问墨妄。 可墨妄又能问谁? 比起她来,他又何尝又能得美满? 他牵唇苦笑一下,“钜子福慧双修,一定会美满的。” 墨九抿着嘴,飞眼瞄他,“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想到那日方姬然嘴里吐出的“六郎”,墨九喉咙硬了硬,又笑道:“你与我姐姐如今都是单身,既是有缘人,何不考虑一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墨妄面色便有些沉。 可这时,一辆拉水的马车驶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拉车的汉子与墨妄是相熟的,他打了个手势,墨妄便朝他点点头,扶着墨九走向水车,令两名墨家弟子在原地等候。 兹事体大,人越多越容易出事,墨九很是小心,若不是脚不太方便,又不会武艺,她连墨妄都不想带……然后如今却是非他不可。 “钜子,左执事。”拉车的汉子低唤一声,“你们速度些,趁着换防,我们好入城……” 皇城里运水的木桶体积都非常大,墨九蹲身躲进去,不仅不拥挤,还很轻松。这个拉车的汉子也是墨家人,装水的木桶也是经了墨妄之手改良过的,与魔术箱类似,分为上下两层,他们往下面一躲,留出通风口,上面一层依旧装水,旁人就算打开水桶,也看不见。 “王老三,你磨蹭什么呢?” 那边儿有一个禁军在低吼。 王老三“嗳”一声,“方便了一下,马上就来。” 水车启动了,“嗞咕嗞咕”的叫唤着往城门驶去。 皇城的饮用水是一件大事,每日运水的车辆都有严格登记造型,沿途还有禁军押送。不过王老三干这个差事已有几年了,与这些押水的禁军都极为熟悉,已经混入了体制之中,偶尔一次两次浑水摸鱼,丝毫引不起旁人的怀疑。 墨九默默蹲在木桶里,听见城门“嚓嚓”的声音,心跳稍稍加速,却没有太过紧张。行动力决定成败,而不是想法。横竖都是那么回事儿,既然决定要做,就得做得踏踏实实,若永远瞻前顾后,那啥也干不成。 “等一下!” 车队刚过城门,就被人喊住。 墨九心脏微微一抽,屏紧了呼吸。 那个人慢慢走过来,脚步声清晰入耳,声音也非常熟悉。 “你们头儿怎么没跟车?” “辜将军。”王老三点头哈腰,声音还算平稳,“头儿的小姨子的大姑子家的小孙子满月,昨儿多吃了几盅,这会子还未起床……嘿嘿,我等不能总指望着头儿带队不是?” “嗯”一声,辜二似是认同。 可他不仅没有离开,反倒慢慢走近水车。 王老三面色微微一变,掌心微微攥紧,就连墨九也有些吃惊,她不晓得这个辜二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办正事的紧要关头…… 辜二越来越近,就停在水桶边上。 “这水桶怎么回事?” 他沉声问着,突地伸手抓向水桶。 “辜将军……”王老三声音微有惊意,“里头都是水,不要湿了你的手……” “不必谢。”辜二答非所问地打断他,慢慢将水桶有些歪斜的盖子端正放好,然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便转头骑马而去…… 盯住他的背影,王老三长长松了一口气。 可墨九这一回却真的吓住了。 辜二这个人太神秘。 他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还有他那一句莫名的“不必谢”,真的只是对王老三说的? 一直忐忑着入得大内,王老三刻意放慢马步,走在车队的最后。三更不到就起来运水,这些人都有些疲惫,打着呵欠犯困,把水倒入缸里,也没有人注意到旁的,陆续出去了。因而,墨九与墨妄从水桶里出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不过想想这胆颤心惊的过程,墨九跨出水桶时,还是拍了拍胸口,舒一口气。 “走吧。”她喊墨妄。 墨妄点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王老三在小声嘱咐一句“仔细点”,将两只隔层的水桶复原,又去追赶他的车队去了。偷偷从水房出来,墨九瞥着墨妄,对他的能力更为赞赏,“左执事经营这些年,确实干得不错。” 墨妄笑道:“我大墨家弟子遍天下,并非吹嘘……” 一个“嘘”字还没落下,墨妄便愣住了。 就在他们准备潜入后宫的矮围墙下,伫立着一个人影。 他微微板着脸,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也不知站了多久,细雨下的目光,有一种凉凉的肃然之态。看见墨九与墨妄两个,他眼睛轻轻一眯。 “九姑娘,今日是不是又走错了地方?” 一个“又”字,让墨九想到以前在辜二家院子常来常往的事,还有那一日为躲萧二郎误上辜二家船舱的事儿。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虽疑惑辜二,却也不太着急… 先前他没有拆穿他们,这个时候,自然不是为了来找茬的。 念及此,她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地睨着辜二走近,一双美艳的眸子里如有流光荡漾,唇角笑容更是好看了几分。 “好巧,又与辜将军见面了。” 辜二皱眉,“你们出去吧,我当没有见过。” 墨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辜将军的好意墨九心领了。但进来了,就没有出去的道理。不过,既然辜将军念及故人之情放我一码,我也不会让辜将军难做,若回头犯一个知情不报的大罪,我就内疚了。” 这般说着的时候,她已靠近辜二的身侧。淡淡的笑着,她昂头望着辜二,像一只美艳妖娆的小狐狸。 “所以,辜将军不能当着没有看见我。” 辜二微微眯眸,“钜子何意?” 墨九笑得风情万种:“你肯定是见过我……” 辜二微微一怔,被她温婉妖媚的笑容蛊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她一把扯住腰上的甲胄。趁他身躯僵硬之极,墨九莞尔一笑,手上的绢子拂向他的脸,一把将他鼻子和嘴巴捂住,回头喊墨妄。 “愣着干什么?打晕他!” 辜二猛地睁大眼睛,“唔~” “你千万别喊!”墨九笑吟吟道:“若引来了人,我就说你是我的同党,我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到时候,我到无所谓,反正皇帝也舍不得杀我,只不晓得辜将军……还能不能让生了疑惑的皇帝不起疑?” 像是认命般闭了闭眼睛,辜二扳开她的手,“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是他想问她的话,可还没有问出来,眼前突地天旋地转,脑子一晕,身子就软了下去。 墨妄皱着眉头,“你不是让我打晕他?” 墨九笑道:“我怕你打不过他,自然得使点手段。” 墨妄:“……” 对于打不打得过的问题,男人都很在意……实际上,墨妄并没有与辜二动手过,却早听说这个辜二功夫极高,深不可测。 越是如此,他也越是疑惑,“他为什么要帮你?” 墨九转头瞪他,“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帮我的?” 若不是帮,又何苦如此?墨妄见她懵懂,一副大智若愚的憨态,只得闭嘴……墨九这个人在大事上不糊涂,可感情上总是稀里糊涂的。说她傻吧,她绝非真傻。可若说她精,对男女情事,她却难得糊涂。 —— 玉嘉公主的寝宫偏安一隅,在后宫的东北侧。墨九与墨妄两个冒着细雨过去时,天儿黑压压一片,看不出景色如何,只单从这华贵的建筑群来看,玉嘉公主确实不负虚名——南荣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之前玉嘉闹过自杀,墨九靠近时还有些紧张,生怕守卫太多不好应付。可走近才发现,外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玉嘉的寝殿外室有两个值守的小宫女在打盹。 “天助我也。”墨九暗叹。 于是两个小宫女,根本就没有看见墨妄与墨九,就被她弄晕过去,趴在桌子上如同熟睡。 墨九与墨妄静了片刻,没有动弹。 夜,静悄悄的,只剩风声幽然。 见内室的玉嘉并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墨九朝墨妄偏了偏头,轻松地推开房门摸了进去。穿过层层的纱帐,绕过玉质的屏风,她终于走近床榻,打开帐子,看见了那个女人…… 玉嘉侧躺在床上,面孔往里,被子滑至腰上,一身薄透的丝衣掩不住玲珑的身段儿,高山腹地,凹凸有致,有着令人热血沸腾的火爆。可惜墨九不是男子。 她回头瞥墨妄一眼,笑得暧昧。 墨妄目光掠过玉嘉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拿眼神儿示意她速度一点。墨九掀了掀唇,与他做了个口型,收回心思再望玉嘉,却有些奇怪了。 这货睡觉是有多沉,两个人站床边了都不晓得? 原本按照她的设想,她得先与玉嘉摆摆话,让她晓得抢她墨九的男人会有什么结果……先吓她一个心肝发颤,再行动,那样心里的憋屈才能舒服,却没有想到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这个女人睡得死猪一样。 “快!”小声吐出一个字,墨妄有些不耐烦了。 墨九回头看她一眼,弯唇一笑。 她晓得墨妄是不好意思了。 原本他就是侠义人士,大半夜在女人闺阁床前,多看一眼玉嘉,他肯定都会觉得是猥琐。为免他为难,墨九耸耸肩,免去了第一道与玉嘉对峙的既定程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着微弱的烛火端详。 小瓶子上有着奇奇怪怪的花纹,像蜘蛛,又像蜈蚣,弯弯曲曲的看上去头皮发麻。里面装着的东西却是墨九与彭欣“友谊”的传承……一种叫着*的蛊。这个蛊与当初尚雅给宋妍下的蛊类似,不过尚雅的段位不如彭欣,这蛊的效力自是大上了许多。 为免玉嘉挣扎,墨九用了迷倒辜二那张帕子。 帕子依旧来自彭欣,上面有迷药,它原本就是为玉嘉准备的,辜二那只程咬金半道儿上杀出来,倒是提前享受了。墨九这么想着,欠身就紧紧捂住了玉嘉的口鼻。 她连挣扎都没有,就中了墨九的招儿。 “真是太顺利了,不可思议!” 放蛊得见血,墨九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割破了玉嘉的手臂。 看着蛊虫入体,墨九稍稍恶心了一下,又好心地自言自语道:“只要你醒悟过来,不再抢我六郎,我也不会要你的命……而且,外面的流言蜚语那么多,我怕依你娇弱的性子会撑不过来。如今你有机会忘却所有,就好生休息好了。” 她说得又温柔又婉转,就好像真是为了玉嘉好一般。 “当然,你不必感谢我。” 墨妄嘴唇微微抽搐一下,突地沉了声音。 “会不会被人猜出彭欣?” “彭欣说了,这个蛊,神不知鬼不觉……也死不了玉嘉,只是让她乖乖地安静一段时间,不要找麻烦而已。”墨九道:“再说,就算猜出来又如何?彭欣肚子里有宋骜的孩子,那可是皇帝的亲孙子。等她回了苗疆,他便是皇帝,又能耐她何?” 看来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玉嘉出事了,皇帝又怎么可能把她指婚给萧乾? 而且最重要的是,若玉嘉这次出了事,往后哪家闺女还敢许配给萧六郎?只要她稍稍煽风点火一传播,整个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萧乾这个四柱纯阳的命格,“克性”太大,与玉嘉的婚事才提上日程,玉嘉就出事了,若真过门,不得死于非命啊? “好了,这次便宜你了!”墨九拍拍玉嘉的脸蛋儿,笑眯眯地在她的小伤口上洒药粉止住血,等处理好,又将她的被子盖回去,与她进来时一般无二,似乎玉嘉依旧只是睡着了,没有半分异常。 “等你明儿醒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惦记我六郎了!如此也不会再受情伤,你又是个公主,整天好吃好喝的,日子要多美又多美……这个,你也不必感谢我。” 墨九拍了拍手,在玉嘉房间四顾一下,又突地回头。 盯着玉嘉熟睡般的容貌,她突然觉得诡异。 一个公主的寝宫,怎么就两个宫女? 而且玉嘉这睡觉也睡得太死了吧?这玉嘉是傻子么?盯着床上“熟睡”的女人,墨九突地有些无趣,总觉得这次报复根本就没有找到爽点……反倒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走吧!一会天该亮了。”墨妄催促着。 宫中不是久留之地,王老三还在等待载他们出宫…… 墨九心有疑惑,却不能连累旁人。 她点了点头,正要转身,门外突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人似乎也在奇怪值夜的宫女会睡过去,在外间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再起,那个人明显朝内室走了过来…… 墨九心里一紧,与墨妄互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帐子的背后。玉嘉公主的寝殿,纱帐极多,一重又一重,墨九与墨妄躲进去,外间半点都看不出来动静。 房门“吱呀”被推开,烛火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幽幽一闪。 来人脚步未停,一步步靠了过来。 屋内的气氛,瞬间低压。 墨九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 “玉嘉……” 那人一出口,墨九便怔住了。 入殿的人,竟然是至化帝?这可就奇怪了。古时的男女之防也包括父女,这天儿不亮的,父亲轻易进入女儿的房间,不会不太好吗? ……难道是至化帝从晕倒的宫女发现了反常? 墨九这般想着,攥紧手心,又望一眼墨妄。 若皇帝这个时候追查刺客,他们可能就没有机会跑了。 墨妄小心探过手来,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不论怎么样,便是拼着一死,他也是要护着墨九周全的。 墨九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回头对他报以一笑。 不过事情却与他们想的不一样,至化帝不仅没有呼喊“抓刺客”,反倒走近了玉嘉的床。 屋内烛火摇曳,有着幽幽的淡然。 他走得很轻松,就像十分熟悉与习惯这样的动作,站在床边看了片刻,突地在玉嘉的床沿坐了下来,盯着她的面孔,语气里的宠溺有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不自在。 “玉嘉,朕的宝贝女儿……” 墨九一听这起腻的声音,差点儿脚软。 这是什么情况?好难哪里不对? 她好奇心大盛,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头,让帐幔留出一条缝。 玉嘉床头果然是身着便服的至化帝,他侧身坐着,脸上没有平素的帝王威仪,反倒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幽光,像是满足,又像是怨恨,情愫太不正常…… “玉嘉……”他轻抚着玉嘉的脸,那摩挲的速度,流连的眼神,根本就不像在是看他的女儿,反倒是弃他而去的小情人,“你说,那萧六郎究竟有什么好?他除了年轻英俊,哪里及得上朕?他能给的,朕就不能给你吗?为什么你不能朕的劝阻,心心念念要嫁给他……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墨九差点儿晕倒,若非狠狠憋住气,她真怕自己失声叫出来…… 至化帝沉陷在他的思绪里,一双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妒意,闪闪烁烁,似怨、似恨,又似爱……手指慢慢地摸向玉嘉白皙的脖子,轻轻卡住。 “朕这般待你,你还是要离朕而去……朕有时候真恨不得杀了你,你死了……就不会再背叛朕,永远不会背叛了。” 听着他怪异沙哑的声音,墨九快被自己紧张死了。 妈妈咪啊,这至化帝是要上天啊! 她心脏几乎不受控制,怔怔乱跳着,有一种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激动。 皇室的伦常也太可怕了! 谢贵妃知道吗?东寂知道吗? 莫名的……墨九再次心疼东寂了。 这孩子到底成长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 她在这里为人家操心,而那个据称最宠爱玉嘉公主的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到寝殿里还有外人,他放纵着自己澎湃的情绪,慢慢伏身亲吻了玉嘉的脸。怜惜的吻一直从脸颊蔓延到锁骨,而他的手,却慢慢地挑开了玉嘉细软的寝衣…… 从他熟悉的动作看,似乎不是第一次。 被迫看活丨春丨宫的墨九,双颊有点儿烫热,可仔细一思考,几个疑点却突然就解开了。 怪不得外头值夜的丫头,守着公主还敢打盹。 怪不得玉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由着她欺负收拾。 怪不得玉嘉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找哪个驸马都不成。而且她明明喜欢萧乾,皇帝却三番五次地拒绝为她指婚……理由虽然千奇百怪,看来这才是最主要的一个。 还有,怪不得在艮墓里,明明应该还是处子的玉嘉公主,却比中了媚蛊的尚雅还更先受“阴阳杀”的毒性影响,上一个发作,要死要活……原来她早就承过帝王的雨露恩泽了。 这也太他娘的了。 墨九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只觉一阵阵的酸水冒出来,胃部特别不舒服,汗毛倒竖,鸡皮疙瘩布满了全身。她觉得自己再看下去,一生的性丨趣说不定都毁了,从此见到这种事就会犯恶心。 可她偏生不能阻止,只能咬着唇,静静等待。 更不好意思的是,她身侧还站着墨妄。 一男一女一起观看这种事儿,不暧昧也尴尬。 她攥紧的手心,有细细的汗意,而墨妄的脊背上也已湿透,只不过相比墨九丰富的面部表情,他伪装得很好,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个人这边僵硬着,那边被子窸窸窣窣,至化帝已脱去衣裳爬到了玉嘉的榻上,玉嘉也被他剥得裸丨体横陈,像只待宰的羔羊似的任由他轻薄。 至化帝似是很满意,舒服地一叹,一双手贪婪地在她身上游弋着,动作肆意而狂乱,声音也带着一种变丨态的粗嘎,“朕的玉嘉真好看,这样的你让父皇怎么舍得把你嫁给萧六郎……玉嘉,你什么时候也睁开眼,唤朕一声?” 这声音让墨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由闭上了眼睛。可眼看那如火如荼的激丨情戏码就要在眼前上演,至化帝却突然停了下来。 “玉嘉?” 他轻轻拍了拍玉嘉的脸。 以往她虽然迷迷糊糊不会睁眼,却会有回应的……尽管她嘴上唤着的名字始终是“萧六郎”,可绝对不会像如今这般,如同一个活死人。 身为帝王,至化帝历经沧桑,自然心细如发。仔细端详着玉嘉的脸,他先前被欲丨望冲晕的头脑顿时清醒,像察觉了什么不对,他冷不丁从榻上坐起,伸手就要去拿衣裳…… 糟糕! 墨九心里“咯噔”一响。 显然他发现了玉嘉的反常,那么只要等他出了这间寝殿,不会让人察觉他与玉嘉的“丑事”了,肯定马上就会派人搜查,到时候倒霉的就是她和墨妄了,为了掩盖这桩皇室丑闻,说不定他什么都不顾,也会宰了他们的。 事到如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她把心一横,瞥向墨妄,没有出声,目光却冷厉。 墨妄点点头,似乎心知她的意思。 “铿!”一声响。 墨九只觉面前人影一晃,墨妄的血玉箫中剑冰冷的寒芒已抵在了至化帝的脖子上,让至化帝不着寸缕的身躯瞬间僵硬,“来人……” “不想死就闭嘴!”墨妄没有望一眼衣襟尽褪的玉嘉,只盯着皇帝的脸,阴冷冷道:“墨某走南闯北,见过无数下流龌龊之事,却不知今日,眼前看见一直敬重的当今皇帝……” 至化帝看见是墨妄,咽一口唾沫,很快从惊惧中回神,虽然如今身处险境,他还算镇定,“左执事有话好好说。先放下武器,你有什么要求,朕都可以满足你……”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基本是废话。 只要让他逃出了手掌心,他是帝王,莫说杀了他们,便是要倾覆整个墨家都有可能,又如何还会满足他们的条件?墨九冷笑一声,也不藏不躲了,慢慢跛着脚走出帐幔,在至化帝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淡笑着道:“你晓不晓得,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至化帝抿了抿唇,目光微凉,“钜子入宫,到底意欲何为?” 墨九牵唇一笑,“你说呢?” 至化帝道:“可是为了玉嘉许给萧六郎之事。” “你也不笨嘛。”墨九冷笑道:“原本我是懒得理会的,可你们欺人太甚,抢男人抢到我头上了,那就怪不得我。不过也幸亏如此,要不然我又怎会看见这样精彩的一出好戏?” 至化帝目光眯了眯,抿唇不语。 这是一头老狐狸,不仅未觉羞耻,显然还在寻找脱身的机会。 墨九对这个皇帝的深浅摸不准,但对他的忍耐已到极点……她走近,慢慢勾起玉嘉那一条绣着鸳鸯的肚兜,绞在掌中,将自己的匕首拿出来,与肚兜一起塞入玉嘉的手中。 她做的太精细了。 其实这个时代没有办法查验指纹,犯不着这么做。但受影视剧影响,她下意识这么做了。可这个行为,却让至化帝与墨妄都不太了解,诧异地看着她。 墨九也不解释,只诡异地朝至化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好了,明年的今日,我会给你烧纸钱的。”说罢不等至化帝反应过来,她握住玉嘉的手猛地往前一捅,那刀子就刺入了他咽喉。 “你……”至化帝双目瞪圆,鲜血汩汩而下。 “小九?”墨妄也有些吃惊。 墨九没有杀过人,本就有些紧张,更何况对方还是皇帝?但她知道今日之事,有至化帝就没有她与墨妄,甚至于,从此就不会再有墨家。所以这个皇帝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这般想着,她的手又往前入了两寸,看着那殷红的鲜血,咬了咬唇,将无力挣扎地皇帝推在了玉嘉的身上,“安息吧,你也算得偿所愿了,死在你喜欢的女人肚皮上……” ------题外话------ 等久了哈,么么哒各位妹子。 在此,恭祝我们亲爱的小妍终于嫁得良人,从此拥抱幸福。 祝二位新人新婚快乐,美满一生,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坑深130米 要变天了! “砰”一声响,至化帝软软的手臂打在床头,晃得帐帘子摇晃不停,也把诧异得呆住的墨妄惊回神来。 “小九……”他看着墨九手上血淋淋的匕首,还有不停溢出的鲜血,有一种被毒蛇咬住了喉咙的感觉,半晌儿方从胸腔里憋出一句,“我们弑君了……?” “他该死!”墨九冷静地把着玉嘉的手,让她稳住匕首,这才慢慢用绢子擦拭自己溅血的手,动作做得慢条斯理,任谁也看不出来她心底起伏的波浪,便是声音似乎也比墨妄镇定几分。 “不是我们杀的。是玉嘉杀的。” “这……可是……”墨妄从来没有敢做不敢认的事。 “没有什么可是。”墨九淡淡道:“皇帝不顾伦常,猥亵玉嘉公主,公主抵死不从,失手杀了皇帝。这么简单的逻辑,不需要我们说,大家都看得明白。” “……”墨妄怔忡。 两个人都不说话,殿下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腥浓的血腥味儿伴着鹊枝香炉里静静焚烧的幽香在空间里袅绕,平添了一种惊悚的气氛。 墨妄看着擦手的墨九,再看看床上那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好半晌都没法儿说话。 杀了人的墨九,唇上还带着浅笑。 在她杀死至化帝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半点戾气,她的面孔始终淡然,漂亮得像一朵妖娆盛开的花儿,绽放在三月的春风里。淡雅、清心,似乎与皇帝的死亡半分关系都没有。 小九、墨九、墨家钜子…… 三个称呼不停在墨妄脑中盘旋。 曾经得知她是墨家钜子时,墨妄曾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长成如今这般——无畏、无惧、杀伐果断,结束墨九一盘散沙的状态。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领庞大的墨家走向繁荣兴旺,实践老祖宗留下的理念,便发扬光大。可当这一日终于来临,他曾经以为需要他来保护的小九可以手起刀落,杀死君王也不会眨眼的时候,他心里却有些苍凉。 ……不是觉得她残忍无情,而是害怕她失去自我,走向极端,同时,也有些紧张自己的羽翼已不够丰满,再也罩不出她的胆大妄为了。相比之下,他其实更愿意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在阳光下灿烂的微笑。 “小九……” 墨九瞥他一眼,“你不要害怕,弑君之事与你无关。” 自古君是君,民是民。 于墨妄来说杀死皇帝肯定是难以接受的,那挑衅的不仅是他们自古以为遵循的君主至上的观念,还相当于挑衅他自己内心的底线与价值观。 墨九理论墨妄,自己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在她眼里,皇帝也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神不是仙,没什么对付不得的。而且至化帝做下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杀他,也是为民除害。 墨九把现场稍稍布置一下,看着依旧还在发呆的墨妄,无奈一叹,尽量平稳着声音道:“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头子而已,杀了就杀了。死在他手上的人还少吗?我们赶紧走,一会天亮就走不掉了。” 王老三还在等着。 天边已有鲤鱼斑白。 若再不走,确实来不及了。 墨妄吁口气,收回血玉箫,出门时又回头一望。 “这天……是要变了!” —— 细雨沥沥的宫墙已被渗得湿透,墨九翻过来时,衣裳下摆都遭了殃。宫墙下,王老三已经等得头发都快白了,看着他们两个出来,感天动地一般的喜悦。 过程虽然不美好,出宫的路却一切顺利。唯一让墨九不舒服的是,入宫的时候挤的是一只干净的水桶,而出宫的时候却躲的是——潲水桶。 等回到马车边上,墨九差点儿把墨妄打一顿。 “就算是潲水桶,咱不能弄干净点吗?” 墨妄心情还未平复,看她瞪着眼睛鼓着腮帮的样子,真的好像半分没有受“弑君”之事影响,终是露出一丝笑容。 “若是干净了,还能叫潲水桶吗?” “难道世上就不能有干净的潲水桶吗?” “……不能。” 墨九翻个大白眼儿,把套在外面那身行头整个儿脱下,塞给墨妄就自个儿就钻入了马车,掩着鼻子,嘴巴一直吐气。墨妄摇了摇头,无奈地把衣裳装好,自个儿也跨上了马。 马车麟麟的声音,穿透的清晨的临安街道。 薄雾绵绵、细雨如丝,路上已有早已的行人来往。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辆普通的马车,都各自经营着自己的营生。墨妄斗篷压脸的,面色依旧有些暗沉。 “钜子可有想好,回去如何向萧使君交代?” “我为什么要向他交代?”墨九清悠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似睡非睡的样子,似有困顿。墨妄迟疑一瞬,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却猛地一把撩开帘子,用一种得意而狡黠的目光盯住他道:“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要让他揪我的不是,更不会给他逼我交代的机会。” 墨妄微微一愣。 她脸上是甜丝丝的笑,唇角弯弯,眼儿也弯弯,皎洁得像一轮挂在天上的弯月,分明就没有半分坏心思,可他突地脊背生寒,替萧乾着急起来——墨九要放大招,萧乾恐怕又要倒霉了。 他狐疑地问:“钜子要做什么?” 墨九轻靠在马车上,默了默,“逃命!” 细雨“嘀嗒”打在斗篷上,墨妄沉吟半晌儿才出声。 “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总算被人查出蛛丝马迹,我也会一力承担,不会让钜子为难——” “废话!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墨九白他一眼,慢悠悠道:“若有人知道,我们不是白干了么?不过……”叹口气,她无奈地扯着车帘子上的流苏,“有一个人肯定会知道的。” ……这个人就是萧六郎。 从他自己中招开始,再到皇帝死亡,玉嘉失魂……便是再傻的男人都能想到与她有关了,何况是萧乾?这一点墨妄也无可否认,可他想了片刻,还是不解,“便是萧使君知情,最多斥责钜子几句,这件事他断断不会说出去,定会为钜子保密的。” 墨九没有回答。 安静好一会儿,她突地道:“还有一个人恐怕也会猜到。” 墨妄不解地盯着她,“你是指……?” “宋熹。”墨九默默抱紧双臂,笑了笑,“当然,我要离开也不仅仅是因为杀了人。原本我就与彭欣商量好要离开临安的。走之前收拾一下玉嘉,一来给她个教训,二来也是震慑一下那些觊觎萧六郎的女人,不要动不动就想抢我的男人。没有抢的本事,都他娘的滚远点……” 墨妄见过霸道的女人。 可像墨九这样霸道的却是第一次见。 而且,她对于萧乾的占有欲半分都不掩饰,这更不是寻常女人做得出来的事儿……可这样的墨九也是光彩夺目的,似乎浑身上下都有一层光环。美艳、妖娆、飒飒临风……该柔的时候柔、该狠的时候绝不手软。 这样的她,寻常男子也驾驭不了。 墨妄心底暗叹一口气,“可萧使君……” “别跟我提他了!”墨九哼一眼,目光微微一眯,手指一下下有节奏的敲着车棂:“玉嘉逼婚是犯贱。可这厮也很过分,都答应娶别人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还把我私藏在宅子里,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不管他是诚心要娶,还是权宜之计。这事儿,都得给他一个教训。否则,今儿敢背着我答应皇帝赐婚,明儿他还不得飞上天啊?” 墨妄:“……” 男人要上天不是正常的么?可世上哪里有非要与男人比肩的女子?墨九出格的言行让墨妄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可大抵他也晓得她的意思了,知道规劝不了她,他若有似无的摇头。 “那敢问钜子,准备去哪里?” 墨九唇一勾,瞥着在风中微荡的马车帘子,说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彭欣那里,苗疆哩,我好奇得紧呢。”顿了顿,她又补充:“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陪彭欣生孩子去了。事出紧急,就不向大家辞行了,不过有好吃的好喝的,给我留下便是。” 除了一个“好”字,墨妄说不出其他。 墨九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听人劝的人。 她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更何况,墨妄觉得,既然墨九相信宋熹也一定会晓得是他们杀了皇帝,墨九离开临安去外面躲一躲也是好的。皇帝一死,临安必定风起云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他只愿她安好。 眼看天就亮了,他们时间紧迫,墨九坐在马车上等候,墨妄与一个墨家弟子回去叫上彭欣、蓝姑姑和玫儿,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收获,就偷偷出了门,与墨九汇合后,马不停辞地朝临安往南的官道驶去。 再晚一些,他们怕被人堵截。 不过墨九让墨妄捎了一张纸条给萧乾,大概内容是告诉他,为了彭欣的孩子不受他生父的“毒害”,她决定亲自送彭欣回苗缰去了,让他不要想念她。 还有便是,如果他确实太想念她了,有什么冲动,有什么心情,什么需求,都可以用日记的方式,每日一记,存起等她回来再慢慢看。最后就是吩咐他,在她离开这段时间,代为照顾她娘,若少了一根汗毛,就得拿他是问。 为了彭欣的孩子活命,她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而且,这张字条也只不过是她留给他的一个“善解人意”——毕竟她与彭欣大半夜消失了,萧乾也需要向旁人交代。宋骜逼落胎在前,她们逃跑也是顺理成章,字条便是证物。 当然,墨九也相信,萧乾便有千般恨万般恼,等她回来的时候,恐怕气也消了。 一行数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临安。 墨妄将他们送至出界的石牌处,天色已是大亮。 “钜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墨九探头出帘子,朝他一笑,又回头望向官道,声音悠悠地道:“左执事,京师的事,就辛苦你了。还有墨家的事情,也都担负在你的身上,其实我这心里头,很是内疚……” 她说得很凝重,可墨妄没有从她脸上看见半分内疚的表情。他无奈地抽搐下嘴角,吩咐两名墨家弟子好生照顾钜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玉质的钥匙递给墨九。 “这是墨家信物,钜子到了任何一个有墨家弟子的地方,都可以令其行事。” “哦”一声,墨九接过,并无言语,在手上掂了掂,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墨妄盯着她,神色黯了黯,试探道:“若不然,我陪你去……” “不必!”墨九把玉匙收入怀里,拒绝完又冲他笑了笑,“此去南疆有彭欣陪我足够了,你不必担心我。再说,京里的大事小事还需要你,我姐姐的身子也还没有康复,她需要人照顾,也离不开你,甚至有些依赖你。你好生看顾着她便是了。若有闲时,代我看着萧六郎,有没有与旁的妇人眉来眼去。” “小九……”墨妄还是不放心。 墨九冲他摆了摆手,“依言行事。” 墨妄无奈叹口气,“是。” “走喽!”墨九愉快地一喊,马儿打个响鼻,马车便徐徐启动了。在满帘烟雨之中,墨妄默默跟随马车几步,终是勒住马缰绳,看着那远去的车屁股,然后悄然无声的叹息。 “保重。” 然而,他并没有看见,待马车离开视线,再一次停在道旁时,墨九看了一眼抱着猫半声不吭的彭欣一眼,懒洋洋地问:“你恐怕不想回苗缰吧,毕竟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他?” 彭欣面无表情地回视她。 天不亮被墨九从床上挖起来要逃命,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半个字。这会子被墨九问及,她却冷冷一笑,不耐烦地道:“不想离开临安的人,分明是你吧?” 墨九干笑着,坐过去一点,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道:“我晓得你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想那苗缰千里迢迢,又有毒蛇又有猛兽的,我没事儿跑去做什么?万一哪天得罪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彭欣眸色变厉。 “玩笑玩笑,我们是好朋友嘛。”墨九呵呵一笑,搓了搓太阳穴,“好吧,人生在世,就图一乐。有热闹看,我真舍不得走。” 彭欣给她一个“早料到”的眼神儿,不冷不热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化明为暗!那才是聪明人。”墨九说罢,喊驾车的墨家弟子换条道儿调了头,继续往临安城的方向而去。彭欣对她的想法没有异议,可对她不着调的性子还是有些质疑。 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她想了想,不得不问。 “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只知道那*蛊是用来对付玉嘉的,也晓得墨九入了宫收拾了玉嘉,却不知她杀了皇帝,宫里已经翻了天。墨九挑了挑眉,也没有与她明言,只打个呵欠,疲惫地靠在车上,“昨晚太累了,我困得很,先找个地方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睡一觉再做打算。” 彭欣:“你还睡得着?” 墨九似已进入了睡眠,声音含糊。 “……不,我睡不着。” —— 一场春雨袭过,倒春寒真的来了。 京师临安似乎比前两日更冷了几分。 天不亮,玉嘉公主的寝殿便传来几声直入云霄的惊叫。 声音正是玉嘉公主寝殿外室那两名被迷晕的丫头发出来的,她们莫名其妙地打盹睡过去,等醒来,天都亮了。原是有些害怕的,赶紧准备服侍公主洗漱,可入内室这才发现…… 陛下居然赤身裸丨体睡在公主的床上,满床都是鲜血,而公主坐在他身边,不动也不穿衣服,整个人就像掉了魂一般,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刀子,翻来覆去的看,不仅对眼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唤她也没有反应。甚至她已经不识得她们是谁了。 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宫女不敢迟疑,刚从惊诧中回过神,就忙不迭的惊叫、呐喊起来,试图把禁军侍卫和各宫的宫女主子们都惊动过来。 当然,这也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小命儿。 常在后宫生存的人,脑子都很聪明。 皇帝睡在公主床上,这种阴暗的不伦丑闻,如果知道的人只有她们两个,估计明天的太阳她们都见不到了。她们唯一能活命的希望就是扩大影响,把更多的人拉下水。 所谓“法不责众”,就算有人杀了她们掩盖真相,还能把旁的公主和娘娘也一并处死吗?总算真的她们倒霉不得不死,这件事情也会透出风去……家人或许会知道她们是如何枉死的,而非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一来,她们一惊一乍的呼喊声,越来越大,似乎恨不得拿响鼓来敲。这样一顿狂乱的惊慌乱叫,也是有作用的。看热闹的人极多,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太监、宫女、侍卫、公主、嬷嬷……从四面八方的宫殿赶过来,齐刷刷挤在了玉嘉公主的殿中,目睹了这一场人间悲剧。 “玉嘉杀了官家?”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玉嘉怎么会……杀了官家?” 这是脑子迟钝的蠢人的第一反应。 “……天老爷,这这这,可怎生是好?”分明就是皇帝爬上玉嘉的床,欲对她行不轨之事,而玉嘉抵死不从,然后失手杀了皇帝,把自己也吓成了傻子。 这是聪明人的第一反应。 只不过,聪明人都不会把这种心知肚明的事儿说出来,却在私底下七嘴八舌地议论,顺便等待谢贵妃的到来。 在这个偌大的后宫里,最大的女主人就是谢贵妃了,而且今儿这事最应该来处理的人也是她。 玉嘉是她的女儿,这些年恃宠而骄的事没少做,其他嫔妃们心里早有不平,虽然不表现出来,可个个都存了看好戏的心思。 现场一片混乱。 唤的,叫的,议论的,嗡嗡声一片,有机灵的赶紧让人去传太医,看皇帝还有没有救……不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掩盖至化帝与玉嘉裸着的身子。 死亡原因不明,事情真相也不明。 那么这种被血沾手的事儿,谁也不敢干。 谢贵妃姗姗来迟,步入殿内时已是双腿虚软,面色发青,却还在故作镇定。当然,不是她不想早点来,而是她被嬷嬷禀报这件事的时候,当场气血上涌,气得晕了过去,尔后被嬷嬷掐人中醒过来,赶紧急匆匆坐肩辇过来。 然而,到底是晚了。 一看殿中围了这么多人,她差点又晕过去。 恼恨的低吼一声,她大声怒骂。 “都守在这里做甚?滚出去,全都给本宫滚出去!” 宫里的妇人平素都淑静贤美,站有站姿,坐有坐相,说话也都细心软语,很少见到这么大发雷霆的人。很显然,谢贵妃已经被气得失去了理智。 皇帝没了,还有太子。 皇帝没了,太子登基已成必然。 那么谢贵妃贵为太子之母,今后就是皇太后。 所以她的话还是有极大震慑力的,一看她歪颤着手,声嘶力竭的吼,嗓子都气哑了,众宫人不敢抗命,喏喏道声“是”,便鱼贯而退。 只有至化帝身边的李福拭着眼泪进来,小声道:“贵妃娘娘,太医院沈院判过来了,要不要老奴……请他进来?” “不要!”谢贵妃盯着床榻上那个白光光的*,看着自己痴痴傻傻的女儿,包了半天的眼泪珠子终于从眼眶漱漱落下,“陛下已驾崩。吩咐下去,准备丧事……” 李福吓了一跳。 皇帝确实没有动静了,可按理还是该让太医来确认一下的。但话虽如此,他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懂得审时度势。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若皇帝活不成了,不就太子殿下登基了吗? 那么……谢贵妃说皇帝死了,自然就死了。 “是,奴才马上去办。” 李福低着头,正要躬身退下,谢贵妃突地喊住他。 “让人备车,我去一下东宫。这里,这里马上派禁军封锁,不许任何人进来……慢着,慢着……等一下,本宫想想……再想想……”这个时候,她心里也是乱的,不免有些语无伦次,“等本宫先把公主衣服穿好,让人把她带去本宫的寝殿……”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回头,就看见榻上的至化帝手指头动了动。心里“咯噔”一声,她顿时大惊,拦在李福跟前,对他道:“算了,先下去交代吧,本宫先为他们更衣。” 李福不敢抬头,道声“是”,喏喏下去了。 谢贵妃转身,浅眯着眸子,慢腾腾走到床前,看一眼缩在床角一动不动的玉嘉,捡起衣裳,细心为她穿好,安抚几声“女儿不要怕”,又慢吞吞坐在床沿,看着至化帝——这个以权势之尊强娶了她,害得她与心爱的诚王失之交臂的男人。 “陛下……”她轻唤。 至化帝的手指头,又动了动。 “你想活,是不是?”她又问,声音似有笑意。 至化帝被墨九刺中咽喉,当场晕厥过去,大量失血后,一直处于假死的休克状态。如今恢复了一点意识,可他喉咙受损,声带断裂,半声都吭不出来,只能不停动着手指头,用强烈的求生*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获得谢贵妃的救治。 “呵”一声,谢贵妃握住了他的手。 “你想活,可我却不能让你活。陛下……你毁了我的一生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还毁了我的女儿。这滔天之恨,若让你活,我怎样能平?……你明知谢家与萧家是死敌,你为制衡朝堂,始终在两家之间左右摇摆,害得哥哥家破人亡……若让你活,我又怎样向双亲,向哥哥交代?” 风声悠悠,至化帝的手指头,痉挛般抽搐一下。 谢贵妃盯着他,面孔变得有些狰狞,“还有,你若不死,我的儿子怎样登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对宋骜一直宠爱有加,早有立他为储的打算。若不是这两年他越发不争气,你又怎肯立东寂为太子?” 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再次冷笑。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老天终于开眼,你该有报应了——” 从小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谢贵妃,低声嘶吼着,慢吞吞捡起那把染血的匕首,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憋住一口气。 “陛下去了黄泉路,有仇有怨,都冲着我来……不要找我的女儿!” 再睁开眼,她用最大的力气向至化帝的脖子捅去……至化帝喉管处的伤口越来越大,流血喷浆似的往外溅出,他手臂挣扎般颤抖了几下,猛地睁开眼瞪住谢贵妃,慢慢的,再也没有了动静,那垂死时的样子,狼狈、狰狞,谢贵妃却没有怕,睁大的双眼里有着复仇般的神采。 “陛下可看清楚我了?是我杀的你,是我杀的!” 她恨恨地低喃着,内室的门口却突地传来一声低喝。 “母妃!”   ☆、坑深131米 变! 这血腥的一幕,简直令人魂飞魄散。 东寂站在门口,被两个侍卫扶着左右胳膊,怔在当场。 鲜血从谢贵妃的指尖滑落,渗入她柔软的衣袖,缓缓落在被面上,融成一团团狰狞的花方。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不仅刺穿了至化帝的脖子,也割裂了她纤柔白皙的手指。 那腥红的血,已分不清是至化帝的,还是她的。 看见儿子,谢贵妃也愣愣怔住。 床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发傻的玉嘉。 他们是一家四口,却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相聚一室,上演生死别离……这样惊悚的画面,太直击人心,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良久,无人说话。 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子吹进来,凉意渗入心肺,却没有办法驱散凝滞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也无法掩饰这一出人伦悲剧的惨淡落幕。 “下去!”宋熹挣脱侍卫。 “……殿下!”侍卫怕他摔倒,不敢放手。 “本宫让你们下去!”宋熹拔高声音,森冷的语调里全是命令色彩,还有着他平常很少有的冷肃。侍卫不敢不听,却仍是硬着头皮先将他扶坐在椅子上,留下两根拐杖,然后一声未吭地退下去,紧闭了殿门。 从头到尾,他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床榻。 关了殿门,空气无法流通,血腥味儿更浓。 可屋内里的,却似没有察觉,一动也不动。 久久的沉默后,宋熹先开了口,“母妃,这是何故?” 谢贵妃像是受到惊吓,慌不迭地丢掉匕首,想想她又摇头,把匕首捡起来,指着至化帝说:“你都看见了……我杀了你父皇,是我杀的……弑君之事,是我做的,与玉嘉没有关系,与谁都没有关系。” 这种欲盖弥彰的说辞,怎能骗得过宋熹? 他紧盯谢贵妃惶恐的面孔,皱了皱眉头,没有动弹,却觉得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滋拉拉”疼痛。看着那一出人伦悲剧,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等他再睁开眼时,眸子已平静了不少,似乎已从先前那一幕中整理好情绪。 “父皇是突发恶疾,因病驾崩!” 一句话不轻不重,却斩钉截铁。 从幽幽的风中传入耳,谢贵妃微微一怔。 她了解儿子的意思,可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众目睽睽,很多人都看见了。东寂……咱们瞒不了人的。”惨笑一声,谢贵妃慢慢从榻上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虚软无力,也有些语无伦次。 “弑君之事总得有人担负责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玉嘉她……不能,这件事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母亲,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所以,弑君的人,只能是我……东寂,母妃也没什么活头了。关冷宫,还是以死谢罪,只要是为你们兄妹好……母妃都可以的……” “不必说了!”宋熹厉目望她,眉间似有不耐,“我自有法子。母妃等下先把玉嘉带回宫去。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来。” 儿子长大懂事了,是一件欣慰的事。 谢贵妃看着宋熹,目光有哀、有悲、也有喜。在她的心里,儿子一直还是当年嗷嗷待哺的小儿,还是不及她肩膀高的稚子……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的男人。 她似乎有些意外,连道几声“好”,目光又不由自主望向宋熹的身子,“可我儿伤势未愈……母妃虽不懂国事,却也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不知凡凡……如今你舅舅不在了,谢氏一脉也不知能有几个人会帮衬着你。你以病躯,如何驾驭朝臣?” 宋熹没有说话。 他望向闪烁的灯火,好一会,幽幽道:“我有萧六郎。” 谢贵妃吃惊地愣住,“你疯了?他怎会帮你?若萧家执意要扶宋骜上位,这样好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我儿要早做打算才好。” “嘭”一声,宋熹拐杖杵地,慢慢站起来。 他似是胸中已有决断,转头望向谢贵妃:“自古君亡,太子继位是天道正理,无人敢反对的……萧六郎,他也不能。” “可是这……”谢贵妃张了张嘴巴,似乎还要再说,可宋熹却不给她机会,慢慢撑着拐杖,艰难地转过身子,头也没回地道:“母妃把玉嘉照顾好。剩下的事,不必操心了。” 在谢贵妃看来,至化帝突然死亡,儿子身为太子,继位虽然是理所应当,但萧乾在朝中势力庞大,还手握重兵,他若是趁着此时找个借口,拥宋骜继位,也能得到众人大臣的拥戴——毕竟墙头草太多,在谢忱死后,她已不敢奢望谢氏那些部从门生还能忠心于他们母子。 而且,若他们抓住皇帝的死大做文章,很有可能会因此毁了她的儿子……突然的,她有点后悔先前的轻率之举。 “东寂……” 似是感受到了外间风雨,谢贵妃打了个冷战,冷不丁唤住儿子,满身鲜血地走过去,裙摆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痕,看上去有点儿触目惊心,“母妃对不住你——” 宋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谢贵妃突地提起长长的裙摆,重重往地上一跪。 “都是母妃不好哇……” 听见身后响动,宋熹转身,却无力扶她。 “母妃这是作甚?” 谢贵妃已是梨花带雨、泪流满面,“母妃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给不了你和玉嘉……生为人母,保护不了女儿,还拖儿子的后退……我是个没用的娘……如今你父王不在,咱孤儿寡母的,你得多艰难……” “母妃起来吧。”宋熹声音很轻,略略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谢贵妃微垂的头顶,无奈一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与玉嘉待在宫里。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傻事,那才是给我添乱。” 谢贵妃微微一滞。 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有一双这样精明的眼睛了? 就在前一刻,她还曾想过“以死谢罪”,一力承担至化帝的死因。 纸包不住火,她知道这件事是盖不住的。她想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以免牵涉到他的地位。可从东寂的表情来看,他并不需要她这样的付出……谢贵妃扯了扯衣袖,突地有些手足无措,跪在地上看着儿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妃害怕吗?”宋熹突地问。 谢贵妃拭了拭泪水,点了点头。 一刀下去,弑君弑夫,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害怕。 宋熹艰难地垂下手要牵她,“有我在,母妃不用怕。” “东寂……”谢贵妃看着他孱弱的身子,不敢搭手。却慢慢自己撑地爬起来,哽咽着嗓子抹眼泪,“你长大了……可以保护母妃了。” “是!”宋熹不再多言,“按我说的做,回宫去。还有……”他又看一眼依旧蜷缩在床头,像失魂般狼狈的玉嘉,默了片刻,“好好照顾玉嘉,她吓到了。等一下我会安排太医过来为她看诊。” “好……”谢贵妃哽咽点头。 宫殿外面的侍卫与宫女并未散去。 他们不敢入殿,等待了许久,但情绪还在激昂状态。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人心惶惶,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都在等待后续。看见太子殿下出来,人群小声的议论停了,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宋熹。 大部分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渴望的是服从。 有人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才会安定。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 而这个时候的宋熹,无疑就是宫中人的定海神针。 他杵着拐杖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身体还不利索,可面孔镇定如常,一种独属于皇家太子爷的尊贵之气,一力压下空间里的浮躁,让众人安静下来,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宋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慢慢环视着众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一叹,轻轻阖了阖眼,沉重且悲痛地道:“近日玉嘉公主身子不适,陛下忧心不已……今晨陛下前来看望公主时,突发恶疾,在公主殿内龙驭宾天了!” 一番说辞,完全颠覆了众人的眼睛。 大家愣愣着,相顾无言。 这样明显的谎言,显然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也没有人敢反驳。 在众人的静默中,宋熹没有看他们,却是转头看向在玉嘉殿内值夜的两个宫女,“你们过来。” 被太子殿下点了名,两名宫女心里“飕飕”乏着凉,像两只惊恐的兔子,颤抖的双脚,每一步都挪动得极为艰难。 “奴婢……奴婢参见殿下!” 宋熹不再看她们,只淡淡道:“以谣传谣,辱及皇室。杀!” 一个“杀”字,冰冷、森寒,却足够夺去两条人命。 他的几名近卫跟他有些时日了,不需更多吩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手起刀落,两名宫女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便“咚”地倒在了青石板的地上,瞪大着不甘的双眼,手脚痉挛一般痛苦地抽搐几下,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只剩汩汩的鲜血,淌在地上,震慑着众人的神经。 这一招“杀鸡儆猴”的效果是惊人的。 众人的惊呼声都噎在喉头,空间冷寂一片。 两名宫女身上的鲜血,流成一条条斜斜歪歪的曲线。 那狰狞的鲜血,慢慢沾在侍卫的鞋子上,也吓得众人半声都不敢吭。 宋熹淡淡一笑,脸上再无严肃之色。他似乎全然不知这些人与死去的两名宫女一样,也都看见玉嘉公主殿内那龌龊的一幕,也都嚼过舌根子。他淡淡道:“为先帝治丧期间,事务繁杂,宫里就有劳各位了。还有,各宫娘娘公主们,心系先帝,也多悲伤,你们要好好服侍。” 众人回过神来,心知逃过一劫,汗水湿了脊背。 “谨遵殿下旨意……” 宋熹摆摆手,不轻不重地道:“散了吧!” 众人骇得神经都紧绷着,就等他这句话了。 于是谢过恩,“轰”一声散去了。 ——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坊间小民,想要过上平静体面的生活,都需要一个国家的政治稳定,才能安居乐业。所以皇帝的生死,不仅干系皇家,其实也干系天下。这一日宫内丧钟大起,至化帝驾崩之事,便如这一股子夹着寒流的春风一般,迅速吹过临安府,往大江南北四散而去。 伴着丧钟而起的,还有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轰隆隆”的雷声,敲在金瑞殿的琉璃瓦上。朝中大臣得悉噩耗,纷纷入朝进觐,集于金瑞殿侧殿。太子宋熹端坐首位,皇子皇孙们坐在侧位,一个个哀容满面,与臣工们一样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丧讯中,久久无人说话。 宋熹环视众人一周,突地皱眉。 “萧使君何故没来?” 一个侍卫上前,“禀殿下。萧使君不在枢密使府,昨夜去了彭姑娘的宅子,一夜未归,属下已派人前往寻找,相信不久便可入宫。” 轻“嗯”一声,宋熹淡淡瞅他一眼,紧抿的唇角露出一抹刚毅的棱角,考虑一瞬,他道:“那诸位爱卿,我们讨论一下为先帝治丧之事吧。” 众人小声应了。 治丧都有明例,朝廷也有银子,不算难办的事。 而皇帝一死,新君即位才是大事。 于是治丧之事还未讨论完,由宰相苏逸领头,好几个人出列“劝进”,劝说太子登基即位。宋熹微微扬起头,严肃的目光穿过众人的头顶,发现零星几个“劝进”的,都是谢氏旧臣,或南荣老臣,而更多的人,都默然无语。 一般来说,为了“从龙之功”,大臣们会争先恐后地“劝进”。而今天这个局面,宋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老油条,风声未至,他们不敢随便下话,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萧乾。 有人“劝进”,做太子的自然要先推拒一番。 宋熹浅浅抿唇,叹道:“本宫贤达不如先帝,能力不及众皇弟……此事,容后再议吧。” —— 雨雾在天空中拢成一层淡淡的烟云。 雷声震震,雨越下越大,一条远离临安府的官道上,被马蹄飞溅而起的雨水高高溅起,将道旁刚从土里冒出头的小草溅的一身泥泞。 一行数十人飞驰在官道上,却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主子!快看。”突地一名侍卫惊喜的指着前往。 萧乾勒住马匹,一身衣裳已是半湿。 立在路中,他面容森冷的等着前方的人过来。 “驭——”一个头戴斗篷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停在萧乾马前,扶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禀报道:“主子,咱们的人兵分三路,往南追了约一百来里路,不见大少夫人与彭姑娘的马车……您看,可还要继续南追?” 萧乾盯着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泥泞的官道,一条条车轮的痕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头紧蹙着,考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抬手。 “不必了。回京!” 从早上找到现在,没有见人,如今却要回去? 随行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他的用意,却无人相问。 都说萧乾行事令人难猜,可墨九做事分明更是神出鬼没。把萧乾迷昏在彭欣的宅子里,留下一封不伦不类的信,就那样大半夜的离去了,说是为保住彭欣的孩子,可众人又怎会不知,她一定是从枢密使府出来,得知了萧乾与玉嘉公主的婚事,这才闹的情绪? 众人观察着萧乾,都觉得自家主子难做。 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会被一个妇人制住了呢? 他们心底都唉声叹气,觉得这下日子难过了。每一次,但凡墨九有什么事,萧乾的脸色就难看,他们也都会跟着倒霉……于是,人人都紧张着,大气都不敢出。然而,刚到达临安城门,还未入城,便见东宫的大太监李顺在那里来回踱步,样子比他们还要紧张。 李顺常时是跟着宋熹的…… 大晌午的出现在城门,有什么事? 众人心里都有疑惑,慢慢打马上前,招呼着“李公公”。李顺扭头,看见萧乾等人过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腻歪着一张笑容,赶紧迎了上去。 “哎哟,使君大人,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李顺啥时候这么客气了?众人皆疑。 萧乾淡淡道:“公公有礼,不知找我有何要事?” 李顺一愣,“敢情萧使君这还不知情哩?” 萧乾不温不火地看着他,不做回应。李福看他表情做不得假,感慨一声“出大事儿了”就把宫里发生的事儿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然后叹息着摊手道:“萧使君请吧,太子殿下还在金瑞殿等着哩。” 得闻噩耗,众侍卫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 不过短短一夜,居然发生这么多的变化? 墨九带着彭欣走了,皇帝驾崩了,玉嘉公主吓傻了…… 这也太多巧合了吧? 淡淡扫视着李顺,萧乾骑在马上抿唇片刻,方道:“公公先行一步,告诉殿下,待我回府更衣,即刻入宫。” 从古至今,皇帝驾崩都意味着一次政权的交替。这个阶段涉及太多权利纷争,腥风血雨,幺蛾子也出现最多。然而,就目前南荣的局势来说,皇帝是突然驾崩的,之前立有太子,唯一有竞争力的皇子宋骜本身似乎并无“未雨绸缪”的打算,那么太子宋熹即位的可能性就极大…… 尤其他已然抢到了先机,丧钟一响,皇帝已薨,大臣纷纷入宫奔丧,也等于昭告天下,他的名正言顺。这种太过明显的名分,便是有人不服气,其中的可操性也已经变得很小。萧乾此时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扭不过局势。 这一点他明白,宋熹又何尝不明白? 玉嘉公主的寝殿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萧乾回枢密使府的时候,便从探子口中得到了一些风声。虽然他有些意外这样的结果……可并没有排除墨九的嫌疑。 从得知消息时,他便怀疑与墨九有关。 如今……他只是更怀疑了而已。 其实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是把墨九拎回来打一顿。可大局当前,无数人都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入宫。朝堂格局的重新洗牌,干系重大,许多人的功名利禄都系于他身,整个萧氏一族的命运也都在此一举。他不能因私忘公。 这一日是至化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萧乾入宫时,雷声更密,雨点也更大。 金瑞殿的偏殿里,众人正在讨论治丧之事,几个皇子,包括小王爷宋骜也都在座,个个眼有红丝,面色不安。这个时候,宋骜还不知道彭欣出逃的事,萧乾看他一眼,自然也来不及告诉他。 萧乾朝座中的宋熹拱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爱卿来了,快快请坐。”宋熹向来温和的面上,有一丝难掩的悲痛,表情肃穆,语气也很沉重,“今晨陛下龙驭宾天了,本宫召萧使君入宫,是为商议治丧一事。” 萧乾默默点头。 看他不言不语,众人却长吁短叹起来,无非是说至化帝生前是如何的治国有方,德厚流光,如今突遭恶疾,龙命不保,是乃南荣之憾云云……可他们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萧乾,想看他如何表态。 萧乾目光微暗,语气却很淡,“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已至此,为先帝治丧紧要,拥立新君更为紧要。” 他说到此处,慢条斯理地停住。 众人竖着耳朵,皆心脏高悬。 他说拥立新君,却没说要拥立太子。 难道又要有什么变故了?想那京畿大军,当时萧乾随口就能调动几十万,若他兵围京城,血洗皇都……就算太子殿下继位名正言顺,可拳头底下出皇权,他一力扭转局势也并非不可能。 “轰隆——” 又一道雷声炸在瓦上,似乎要把金瑞殿劈开。 好些人已是紧张的冒了冷汗。 只有宋熹静静看着萧乾,而萧乾的目光却落在宋骜的脸上。 有人跟着萧乾的视线看见宋骜,见他茫然的样子,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其实是少数。如果萧乾要力荐宋骜,那将迎来一场王朝的腥风血雨,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潜意识里,大家还是希望平稳过渡。 这一刻,众人度日如年。 可萧乾的目光一转,却落在宋熹的身上。 宋熹也在淡淡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多久,殿中便沉寂了多久。一道浮于空中的暗流,在他二人间汹涌而动,可他们两个人都很平静,只有众臣的手心攥紧,在紧张地等待一个结果的来临。 好半晌儿,萧乾慢慢出列,撩起袍角,往地上单膝一跪。 “皇太子乃先帝敕封,现先帝驾崩,太子殿下应顺应天命,克承大统,于灵前继位,率众臣为先帝治丧,以固国本!” 他声音未落,群臣皆纷纷群起,齐刷刷跪于地上。 “恭请太子殿下继皇帝位!” 宋熹慢慢抿唇,看向萧乾的头顶。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劝进”,已与先前不同。有了萧乾的带头,满殿臣工无不拥立于他。也便是说,他这个皇帝之位,与其说是先帝敕封的,不如说是因为萧乾并不反对。 缓缓牵唇,他挑出一抹叹息。 依常例,他还得推辞,等待第三次“劝进。” “先帝刚薨,尸骨未寒,本宫与众爱卿一样,悲结在心。南荣有众卿辅佐,虽无国君,亦出不了乱子。此事容后再议吧,众爱卿先起。” 众人谢恩,心里一颗大石落下。 治丧之事有专人负责,其实并不需要宋熹与萧乾亲自出面,一殿的人又客套唏嘘片刻,宋熹便遣散了众人,单独留下萧乾叙话。 太监宫人们也都下去了,宽敞的大殿,只剩下两个男人,很多话也就不需要再客套了。 宋熹脸上褪去悲痛,并无丧父的恸动,萧乾淡淡的面孔,依旧云淡风轻,也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曾经赏识他的皇帝而有半分痛苦。 “坐吧。”宋熹率先开口。 “谢殿下。”萧乾唇角微抿,并不客气。 宋熹抬眸望他一眼,从案几上端起茶盏,用茶壶拂了拂水面,轻轻一吹,盯着水面却没有喝,又再次放下,望向萧乾,“今日之事,本宫得多谢萧使君大义。” 萧乾淡淡道:“殿下客气,微臣只是恪守为臣之道。” 宋熹把茶盏推开:“说罢,有什么要求。” 萧乾轻描淡写一笑:“我若不想背上千古骂名,就别无选择,殿下不是都算到了?” 宋熹点点头,“是。萧使君只能拥立我。”说罢他慢条斯理地低下眸子,喝一口茶,并不看萧乾,幽幽道:“如今形势,萧使君都看在眼底。这个皇帝之位,我未必想坐,却不得不坐。我便不坐,萧使君也会让我坐。” 萧乾并不反驳。 对于宋熹这个人,他从未小看过。 上一次在艮墓的重伤,他一再推迟救助于宋熹,宋熹也从来没有明显地表示过不快,甚至他分明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却给了他十二万分的尊重,要的就是他带头一拜,这一点他又怎会不知? 但他却给他一个好处,允他的要求。 这样的人,松弛有度,驭人有术,其实是帝王之才。 萧乾微眯着眼,看着他,“条件一个,要求也有一个。” 宋熹轻“嗯”一声,“萧使君请讲。” 萧乾正视着他,“我要墨九。” “哦?”宋熹手上茶盏轻轻一荡,笑道:“她并非我的,也并非你的。萧使君难道不知……她是属于她自己的?你问我要她,此言……本宫着实不解。” “微臣的意思,殿下明白。”缓缓一笑,萧乾目光微厉,并不因为他是太子便有丝毫的妥协,每一句话说得都很浅淡,可仔细听之,却有一种暗藏的狂妄,“恕我直言,殿下对墨九的心思,可以收起来了。世间女子,莫不归殿下所有。可墨九,归我所有,便是殿下你,从此也不可再觊觎。” 宋熹平静地注视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对墨九有心思,骗得了别人,自然骗不了萧乾。而他在萧乾面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掩饰,男人之间的敌对很敏感,尤其是争抢女人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目光,一个表情,就可以互相明白。 久久,宋熹突地一笑。 “萧使君也恕本宫直言一句,墨九与你的身份,有人伦之别,恐怕会遭人诟病。反倒是本宫,或是她的良人……可保她平安与富贵。” “她要的并非富贵。”萧乾轻笑一声,一字字皆绵里藏针:“况且殿下可能不了解,墨九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殿下若贵为天子,如何给她?” 墨九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宋熹面前,她也没有说过。 可不论是萧乾,还是宋熹,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那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妇人,若让她与旁的妇人分享一个夫君,那比杀了她还要困难。宋熹与萧乾对视着,许久没有说话。有很多事情,不是一时之念可以决定的,如今千头万绪,他实在顾及不了那许多。 慢慢舒展一下身子,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 似是默认般,他换了话题,“另一个要求呢?” 萧乾黑眸深处,有一丝浅淡的波光。 “为天下苍生计,与北勐联盟,共克珒人。” 这件事宋熹早有计较,听他说来,并未多驳,只是一笑,“若有那一日,萧使君可愿亲自领兵上阵?” 萧乾视线微敛,“臣义不容辞。” 微微点头,宋熹靠在椅上一动不动,一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突地荡出一抹柔情,就像突然间想到了一件让他温暖的事,尤其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更是温柔。 “若在与珒人开战之前,九儿能拿到武器图谱,实乃南荣之幸,也是使君之幸。若不然,也枉她如此大胆入宫,做下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萧乾面色微微一变。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人与他一样了解墨九。 甚至他不需要直接证据,也知道事情与墨九脱不了干系。 可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父亲,他居然也可以淡而处之? 念及此,萧乾目光复杂地盯着宋熹:“殿下真有容人之量。” 宋熹笑了一下,“谁让她是九儿?” 萧乾静默一瞬,眉梢微微挑起,“可她永不会是殿下的九儿。” 这种锱铢必较的言语争锋,其实从来不属于萧乾这样的男子,宋熹盯着他清俊的面孔,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这几日治丧萧使君不必忙碌了,找到九儿是正事。” 萧乾唇角微抿,对宋熹探子的能力略有吃惊。不过刚刚发生的事儿,他居然都已经一清二楚,比起宋骜那只呆头鹅来,南荣确实更需要这样的君主—— 微眯一下眼睛,他慢慢起身,“微臣的家事,就不劳殿下惦记了。尤其是殿下惦记不起的人。” 宋熹唇角轻扬,“萧使君怎知本宫惦记不起?” 萧乾淡淡道:“第一、她是墨九。第二、她是我的女人。” 宋熹微微一愣。 这样在太子殿下面前张狂的人,普天之下只得萧乾一人。 一时间,宋熹有些答不上话。 萧乾眼里的势在必得,也让他有一刹那的恍然。 “你真有那么爱墨九?”他问,“萧使君不像这样的男人。” 萧乾回头,“什么是爱?” 宋熹默然,看着萧乾英俊清朗的面容,想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他心里突地有一种如潮水般涌起的情绪,很快泛滥成灾,一字一句说得很凉,“我让你,是因为她爱你。若有一天,你并非爱她,而是只为得到她,甚至伤害她。哪怕倾尽我所有,我也势必把她抢回来。” 萧乾嘴角紧抿,扫他一眼,眉间有一抹暖意。 尔后,他调过头,一句都无,大步出殿。 只留宋熹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 从此,他将拥有整个南荣的江山,可到底也是孤家寡人。 苦笑一声,他慢慢端起茶盏,注视着水面上倒映的面孔,慢悠悠一叹,朝殿外喊,“李顺,给本宫加衣……怎么今儿的风,突然凉了!”   ☆、坑深132米 风云变幻 一场春雨洗剂了临安城,也带去了一个时代。 春天的到来,复苏的除去万物,还有南荣王朝。至化帝的死亡,如同春风吹过,很快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改朝换代,新元的建立,新皇的登基,成了京城百姓最为关注的事情。 人总是关心与自己有关的。 新皇登基,均平赋税,均减力役,那才是头等大事。 再说,早春都忙耕种,哪个有闲心管那天家之事? 至于那个至化一朝最为尊贵的玉嘉公主,也慢慢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情的人只道这个姑娘命运不济,眼看就要嫁给天下女子无不心系的萧六郎为妻了,却突遭横祸,变成个痴傻之人。而知情的人目睹了宫殿前的鲜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多透出一个字,引来杀身之祸,便是连家人都不敢说。 于是至化帝的驾崩与玉嘉公主的痴傻,这一出人伦悲剧,就这样落幕了,除了与之有关的人,念念不忘,难以释怀,京中慢慢地再无人提起。 反倒是萧乾四柱纯阳的“大克”之命,再一次引人关注。 以公主之尊都压不住的男人,哪家姑娘不要命还敢嫁? 眼看与玉嘉公主的亲事泡了汤,原想再为六郎选妻的萧府上下,为此伤透了脑筋。四柱纯阳“大克”之命,这件事知晓的人原本不多,可也不晓得是哪个有人心恶意传播,把事情越描越黑,也把萧六郎说得无异于一个猛虎野兽,普通女子便是挨着他的身,也能死于非命,莫说娶他为妻了。 老夫人托人寻了几个媒婆,尽管萧使君美名在外,英俊潇洒,有才有德……可媒婆个个都叹息摇头。为此萧运长头发都快要愁白了。他想抱孙子不仅指望不上大郎,连大郎媳妇都不见了……好不容易有个六郎可盼,又摊上这么个事儿。 他操碎了心,可萧乾自个却像无事人一般。 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正事,他并没有放弃寻找墨九。可这个妇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着他对她的了解,还有那天在官道上看见的车轮印,他知晓她就在临安城,不曾走远。可临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明察暗访,甚至连旺财都出动了,仍旧没有寻到她的半点影子。 如此大半个月下来,他都有些佩服这小妇人了。 这世上能算计他的人,不多。 能从他手底下走溜的人,更少。 ……偏生这墨九就是一个,还算计得他哭笑不得。 眼看一天一天过去,虽大概知晓她无恙,他也难免心焦气烦,如今一来,他周围的人每一个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便是连正常的事情禀报,也都得在脑子里过几个来回,方敢与他对话。 “主上……”击西巧手温着酒,红艳艳的嘴微瘪着,“击西有点想念九爷了,不晓得主上想是不想?” 不得不说,击西是最不怕死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敢说这句话,闯北几个人听入耳,都觉得此子已不可再渡化,直接焚化算了。走南叹口气,默默去准备笞臀的条子,声东拿着酒壶,先在温酒的炉子上给他倒了一杯,想给他压压惊好送行。而闯北则是口念“阿弥陀佛”,希望他早死早超生。 然而,萧乾抬一下眉梢,扫过击西一脸的担忧,反倒温声道:“击西是个好奴才!” 得了夸奖,击西张大嘴,瞪大眼,有点不敢置信。 “……主上?击西不用挨打啦?” 萧乾扫过他的头顶,也不知是想到了墨九,还是想到了旁的杂事,眉头浅皱着,把声乐倒来为击西压惊的酒一饮而尽,慢吞吞道:“人之为人,必因有心。若是无心,与兽何异?” 击西摇摇头,“击西不懂。” “你能念着她……本座很欣慰。”萧乾目光掠过另外三个家伙,静静盯着他们,好一会儿才问:“依旧没有消息吗?” 闯北三人一看形势有变,立马紧绷了神经。 “……暂无。” “……确无。” “……实无。” “饭桶!”萧乾微微仰头,轻斥一声,把头倚在花梨木的雕花椅脊上,一张清俊的面容上,并无怒意,“本座堂堂丈夫,竟拿一个小妇人无奈,也与你们一般无二。” 这意思是说他自己也是饭捅了? 三个侍卫都闷着,不敢吭声,更不敢笑。 只有击西傻乎乎的笑了,“主上若是饭桶,也是一只好看的饭桶。” 闯北三个人赶紧闭眼,为他默哀,“……” 可神奇的是,击西再一次逃脱了笞臀的惩罚。萧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淡然摇头,并不多言。主子不吭声,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屋内再一次凝滞下来,薛昉想了片刻,觉得这样的气氛太骇人,不由接上话。 “属下以为,墨姐儿肯定还在临安城……” 废话!四大侍卫都瞪他。 萧乾也默然无语,眼皮儿都没有抬。 薛昉挠了挠头,“属下这想法是有依据的,” 一听依据,大家就有了兴趣,纷纷侧目望他,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找到点儿线索,把那个小祖宗给拎回来,解脱他们几个“受苦受难”的日子,便是旺财也从桌子底下抬了头,眼巴巴看着薛昉。 薛昉想了想道:“就是使君那个谣言,什么四柱纯阳大克之命,被人传得玄乎其玄,这件事属下特地差人查过了,此风是从临安府开始的……属下以为,除了墨姐儿,旁人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这样下着的招儿,确实可能是墨九干的。 可四大侍卫相视片刻,突地憋不住笑了。 赵声东问:“薛传统说……此事荒唐?” 薛昉不知他什么意思,重重点头,“这样下着的招儿,除了墨姐儿,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 “噗”一声,击西也笑了。 接着,闯北也“阿弥陀佛”了。 尔后是走南,他叹口气,重重拍了拍薛昉的肩膀,然后把笞臀的条子递给他,“……这件事是主上的主意。谣言也是主上让我等传播的。当然,做这件事的人是击西。” “啊”一声,薛昉盯着萧乾,不敢置信。 从古至今有哪个身居高位的人不爱惜名声的?萧使君这般自毁长城、自毁身份的做法,难道就为了不让萧府为他娶亲?他不明白他对墨九到底什么样的感情,也想不通他堂堂丈夫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扫过击西那一张得意的嘴脸时,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击西好几天没有挨揍了。 “使君……”薛昉哭丧着脸,“属下不知情。” 萧乾揉了揉胀痛的额头,斜眼瞄他。 “此事你不必管了,仔细盯着朝中动向。” “是。”薛昉长松一口气,“……那墨姐儿还找不找了?” 萧乾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似乎寻找墨九已成了枢密使府的家常琐事,并不需要太过在意。然而,他眸底不经意掠过的那一抹黯然,却让薛昉突地有些心疼他这个主子了。 “唉!属下这便去办。” 要在偌大的临安城里找一个有心藏匿的人,哪怕萧乾人多势众,一时半会也很难做到。 这样寻与被寻的日子,一晃眼,又是半月过去。 三月,草长莺飞,天气渐暖。 孩童们的纸鸢高飞而起,为天空添了无数明亮的色彩。 彼此,墨九正懒洋洋地倚在湖面飘荡的一艘画舫上,望着天空发呆。 她的边上,玫儿与蓝姑姑正在为彭欣肚子里的小孩儿做小鞋、小衣裳,而彭欣却坐着悠闲地捣鼓墨九看不懂的药材。 这些天来,他们租了这艘画舫为家,在湖上东游西荡,原本以为能听到一点儿皇城里的大动静。可没有想到,她闹出了那么一桩大案子,连泡儿都没有冒一个,就烟消云散了。 皇帝死了,公主痴傻了,东寂要登基了…… 这些事好像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甚至都没有人来找她麻烦。 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等待几日下来,墨九就没了兴头。 她关心着八卦墓与千字引,关心着墨家,也关心着萧六郎。原本她与他玩这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是对他答应娶玉嘉公主一事的小惩大戒。私心底也希望他能像以前两次一样,冷不丁出现在她的面前,来一个漂亮的“三擒”,没曾想,却大失所望。 “难道他根本没有找我?” 听见她一个人喃喃自语,彭欣从药材中抬头。 “想他了?那今日你下船去采购,一会就见着了。” 这些日子为免被萧乾找到,墨九连画舫都没有下去过,早就憋得心尖有些发痒了,原本还真想听从她的建议。可一听彭欣说“想他了”,又有点不服气。 分明就是萧六郎不尊重她,想娶别的女人了,她这才逃离他的视线……可为什么现在反倒像她理亏了似的,巴巴找回去? 重重一哼,她嗤道:“想他才有鬼了。” 彭欣不轻不重地道:“举头三尺有神灵,慎言!” “呵”一声,墨九笑着,突地有了精神头儿,侧眼睨她道:“彭姑娘最近话多了啊?怎么句句都在找我的不自在?信不信……我揍你?” 彭欣怀着身子,心情似是好了许多,苍白的脸孔也有了血色。她与墨九终日相处,两个人一冷一热的性子极是融洽,这一番下来,竟有了姐妹一样的亲近感,如此,不管墨九说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能淡然听之,不以为意。 “那也得你揍得过我。” 墨九无聊翻白眼,“怀孕了不起啊?” 彭欣轻声:“有本事你也怀一个?” 墨九呵呵冷笑,“好像多大个事儿似的。惹急眼了,我大人小孩儿一起揍!” 彭欣挺了挺还不曾凸起的小腹,凉凉扫她,“你来试试?” 墨九瘪瘪嘴,看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没兴趣了。 这日子太无聊,她回头瞥一眼默不作声的玫儿与蓝姑姑,突地眨个眼睛,又肘向彭欣的胳膊,“嗳我问你,你怀着人家的孩子,就不想那个人吗?” 这是基于一种女人的同理心。 若她自己怀了某个男人的孩子,是难免不想他的。 可彭欣面色一变,却垂下眸子,继续捣鼓药材,“不想。” 看她每次问及此事就闪烁其词,墨九八卦之心顿起,继续笑道:“那你和我说说呗,你以前那个海誓山盟的男人,到底与宋骜长得有多像啊?我告诉你,宋骜的几个兄弟,我可都见过,要不然你与我详细描述一下,指不定就是其中一个了?” 彭欣眉头微皱着,一句话都不吭,听她一直喋喋不休,突地没了耐性,放下手上的药材,入舱去喝墨九特地为她煲的“孕妇汤”了。 墨九回头看她喝得津津有味,抬头望天,伸长了四肢。 “天老爷,我这命好苦了,为人煲汤,却没人理我……” “姑娘!”玫儿突地小声唤了一声。 这丫头是个机灵的人,墨九听她声音怪异,便觉得不对,赶紧收敛住自己不太雅观的姿态,坐起身来顺着玫儿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小声问她:“怎么了?” 玫儿道:“我刚看见一个个鬼鬼祟祟的探头,我看过去时,他又缩回了脑袋。” 墨九迟疑一下,严肃地挪了挪头上的毡帽,也与她们一起盯视着那般黄白相间的画舫。 画舫并不怎么打眼,上面还挂着一面“国丧”的白幡,初时墨九以为是萧乾派来找她的人引起了玫儿的注意,可仔细观察片刻,她目光却越来越凉。 “彭欣!” 彭欣还在舱内,闻言不理会。 “彭大圣女!”她又唤了一声。 彭欣这才走出来,见她表情不对,凉了面容,“发生什么事了?” 墨九瞄着她,“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彭欣闭上眼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墨九又问蓝姑姑与玫儿两个人,可她俩与彭欣一模一样的茫然表情。 “除了画舫的香膏味儿,哪里还有什么味儿?” 墨九却是一声冷笑,拉低了毡帽,“那艘船上的人,不是中原人。” 几个女人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懂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彭欣问她。 “马奶酒,羊檀味儿……”墨九淡淡道:“这是来自吃货的直觉。” 那艘船越靠越近,那味儿也慢慢浓烈了,吸了吸鼻子,彭欣不由佩服起墨九对食物的敏感来。 “真有你的!”她低头,皱了皱眉道:“该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谁知道呢?”墨九双手抱着胳膊,随口笑了笑,“来自不善呐!” —— 至化帝已然下葬,京城军民皆素服举哀。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登基之事刻不容缓,权臣官吏一边为新帝挑选登基吉利,一边商讨改元年号,另一边还得防范有人之人借机举事…… 一派风平浪静的表相下,南荣朝堂如一趟浑水。 可就在这时,一封从北方来的信件却在这一趟浑水里再次投入了一个大石子,登时激起千层海浪—— 十天日,珒人发兵二十余万,由珒国名将完颜修带领,分两路南下,进取川陕,试图控制长江上游,对南荣形成包围之局。 早就说要开战,却一直未战,珒人自然有他们的顾虑。 此番来势汹汹,一是看准了南荣国内的政局动弹,先帝刚逝,新皇还未登基,这个节骨眼儿正是好战机。二是隆冬渐去,春回大地,草木复苏,以骑兵为主的珒人,可以有足够的草料养马。 一个历史的转折,就这样来临。 此战在众人的意料之内,也在意料之外。 适逢南荣国丧,珒人野心不死,自然会趁机南下,然而,西越等国,竟也想趁着这一股东风分一杯羹,在南荣以西的边境上蠢蠢欲动。 许久不经战事的南荣朝廷,兵备疲软,文臣惶惶,武将孱弱,可有敌来犯,却不得不应战。三月二十,在众臣第三次“劝进”之后,迫于与珒国战役的压力,宋熹在金瑞殿接受了众臣朝贺,并于次日卯时祭天祭祖,宣告四海,晓谕臣民,继皇帝大位,改元景昌。 同时,太子妃谢氏青嬗正位中宫,赐金册金宝,母仪天下,为南荣新后,谢贵妃母凭子贵,敕封皇太后,其余先帝嫔妃,皆各有安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众位有“从龙之功”的大臣,也都各有各的封赏,此不赘述。战事在即,一切繁杂的事务皆从简,登基第二日,宋熹升金瑞殿,举行大典,受群臣表贺,同时颁诏举兵抗珒,主帅为至化朝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枢密使萧乾。 金瑞殿里,众臣对此皆无异议。 完颜修乃珒国皇子,天下有名的重将,此番二十万大军南下,势在必得,不可小觑,南荣可堪与之一战的人,只有萧乾。而宋熹初登大宝,除了信任萧乾之外,也别无他途。 开战之前,萧乾请旨派人前往了解敌情,为免腹背受敌,也与宋熹按事先商议的那般,令人即速北上联络北勐,准备给珒人一个反围攻,直捣珒国腹心。 对于与北勐联盟,朝中老臣有人反对。 在他们看来,北勐与珒人并无不同。 一个是豺狼,一个是虎豹。联络豺狼赶走虎豹,走一个来一个而已,实不可取。尤其谢氏一干旧党对萧乾联勐抗珒心底存疑。当夜,几个心腹旧臣特地前往御书房面见宋熹,暗示他谨慎为之。 萧乾的势力已渗入南荣军政各处,此番开战在即,虽不得不重用于他,但若是对他掉以轻心,难免养虎为患,尾大不掉。 老臣的忧心自有道理,但宋熹的决断却很坚持。 他不仅信任萧乾,还授予他在军政大事上的临机独断之权。 这对于一个新近上位,羽翼未丰的皇帝来说,这简直就是作死的行为,好些谢氏旧臣都惶恐不已,生恐他小儿视短,着了萧乾的道儿。然而宋熹却力排众议,堵了他们的话头。 在他看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兵之前先疑将,才是大忌。 “就算豺狼之后有虎豹,也得先赶走豺狼。” 几个旧臣只能叹气,“陛下,不可不防呐。” 宋熹温声一笑,“一致攘外,不必内斗。珒人图谋我南荣久已,不除之早晚成患。而萧乾若有异心……早与晚,并无分别。” 这样轻率而为的新帝,与老臣们心底想的不一样。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眼,难免忧心忡忡,“珒人远,萧乾近,如今陛下尚可掣肘于他……却授予他如此大权,若有一天无法掣肘于他了,又当如何?” “无法掣肘。”宋熹轻声一笑,像自言自语般小声道:“至高无上的皇权,或许会令世上向往不已,但于萧乾而言……也许还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受其掣肘。” “陛下……” “下去吧!” 宋熹不耐的摆了摆人,几个老臣怜他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不再多言,叹气下去了,可心里头却被他此番举动没有半分信心…… 一个人拥有军政大事临机独断之权,那可堪比皇帝啊! 御书房内,宋熹沉默着望着灯火。 “若你要,拿人来换,又有何不可?” —— 对南荣人来说,这是极不平常的一年。局势如火如荼,战争的阴影也笼罩着这一片广袤富饶的大地。私底下人心惶惶,各家各户各有不安,有人收拾财产家当准备找更为安生的地方,有人静静等候战争的来临,也有喜欢议论时政的人,亢奋难眠。 午夜。 枢密府使灯火未灭。 萧乾身着轻袍,正在屋中垒起的沙盘前看山河地势,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影却慢慢靠近书房,脚步匆匆,打破了书房外走廊的沉寂。 “站住!什么人?” 值夜的薛昉低喝一声,那人影抬手朝他做了个手势,脚步不停继续往书房走去。薛昉凝目一下,默默守在门外,并未跟随。那人对此地似乎很熟悉,轻轻叩了叩书房的门,得到萧乾允许,“吱呀”一声,径直推开了门。 “主上!属下有事禀报。” 这是一个精瘦的小伙子,斗笠下的五官生得极是平常,五官不太出众,丢在人堆里半点不起眼,是天生做探子的材料。 萧乾抬眸扫他,“何事?” 那人低着头慢慢过去,呈上一封信函,“大汗吩咐皆在信中。” “嗯”一声,萧乾锐利的眸子微微一眯,接过信函来并不马上观看,而是随手丢在一边。然后看向来人放在墙角的斗笠,“辛苦了,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去与声东几个打声招呼,领赏去吧。” 那人应喏,转头后退了几步,又回头打量萧乾一眼,似是有些事儿不敢言语,“主上……” “说!”萧乾看着沙盘,并不抬头。 “是有一事,属下不知当报不当报……” 见他在自己面前也这般踌躇,萧乾似是想到什么,眉梢微微一皱,绕过沙盘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抖了抖黑色的袍角,双手负于身后,一双森严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说!” 那人慢吞吞抬起头来,眉目间的情绪有些小心,似是紧张,又似是害怕,看萧乾再一次皱眉表示不耐烦,方道:“属下过来时,碰上了阿合。他正领了纳木罕的命令,说去一艘画舫上抓纳木罕要找的女子……” 纳木罕要找的女子?萧乾面色微微一变。 在南荣,纳木罕要找什么女子是需要背着他的,而且也是让斥候不敢随便说出来的?萧乾想到了失踪的墨九,也想到了在天隐山时,纳木罕与墨九的旧怨。 他目光一沉,缓缓道:“她人在哪里?” 那人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阿合虽与属下关系不错,但他只提了一句,属下也不好多问……只是得知主上出在找一个女子,这才多了一嘴。” 这些日子他没有找到墨九,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担忧。一来他知道墨九爱玩爱闹,喜欢自由,不喜约束,而且生性警觉,可以照顾好自己。二来也是因为*蛊,他可以随时感受她的安危。 若是她出事,他不会不知情。 念及此,他松缓一口气,猛地转头。 “纳木罕居然如此大胆?!” 那人被他肃冷的眸子吓了一跳,惶恐道:“属下得闻,纳木罕此举……其实来此大汗的授意。” 纳木罕一直对天隐山上的事耿耿于怀,却一直没有动墨九,自然是迫于萧乾的压力。但如今南荣与珒国开战在即,又与北勐联盟,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大汗的授意。岂不是大汗怕他有异心,想用墨九来威胁他? ------题外话------ ps:错字容后改错,么么哒小妞儿们。 ☆、坑深133米 螳螂与黄雀 萧乾从枢密使府骑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临安街道上行人已无,檐下灯笼的光线幽暗昏黄,店铺关门闭户,可去往湖边的城门却是大开,偶有喧闹阵阵。 骑兵的马蹄,一阵阵。 步兵的脚步,一阵阵。 辎重的粮草车,一阵阵。 那“嗞咕嗞咕”的声音,如战前风云,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与珒之战迫在眉睫,整个临安城都已进入战备状态。便是这样的深夜,备战、调兵、筹粮也没有停下。有将校看见萧乾过来,赶紧行礼问安,萧乾却顾不上他们,只稍稍点头,便打马出城,嘱咐薛昉几个人速度跟上,径直往城西而去。 这临安城,有画舫的地方不多。 探子虽未细说,可大体位置可以把握。 临安是南荣国都,最近风声又紧,纳木罕的人要想抓住墨九,也不可能在白日动手。故而他们这个时候去,或许还能赶得及。 一行人马步匆匆,就是旺财也吐着舌头,奔跑得欢畅。 然而,刚出城门不远,前方便有几个人策马而来,生生拦在萧乾的马前,把路给拦出了一大半。 “长渊?!” 萧乾勒马望去,那可不是宋骜? 大半夜被这厮拦路,他微微皱了皱眉。可不待问出声,宋骜便打马过来,绕在他跟前瞎转,看样子有些着急,声音都带着喘意。 “你有看见那个娘们儿吗?” 娘们儿?萧使君此时如何还顾得哪个娘们儿? 看着堵在马前的宋骜,萧乾沉声道:“让开,边走边说。” 宋骜也不是不晓事的人,看他面色又阴又冷,就晓得出了大事。他也不像常时那般与萧乾吊儿郎当,而是跟在他的马侧,继续问道:“长渊大晚上的去哪里?” 夜风袅袅,却无人回他。 看一眼马去的方向与远处的灯火,宋骜恍然大悟。 “这是要去湖上画舫?长渊啥时候有这个兴致了?不过,国丧期间,画舫都没开门,你们可不是白去了吗?” 看萧乾不回答,宋骜耸耸肩膀,想想又笑道:“不过有小爷在,也不会枉你们白跑一趟的。我晓得一艘画舫上的姑娘不错,与那老鸨子也是熟的,保管给你的姑娘水灵、干净……” 一行人数不少,就他一人聒噪。 萧乾终是不耐了,低斥道:“你不是有事要问?” 宋骜“噢”一声敲了敲脑袋,似是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又咒骂起来,语气里极是不悦,“还不就是那个姓彭的娘们儿闹的?你说这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小爷不是让她考虑考虑吗?又没有强迫她入我府工。怎么这一考虑,人影子都没了?矫情!” 这些日子至化帝驾崩,天下举丧,身为儿子的宋骜自然一直宫中事孝,没有机会顾及彭欣的事儿。这冷不丁把丧事办完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人……关键是女人的肚皮里还有个孩子,这才匆匆出了城,去寻彭欣。 结果去了宅子发现人去楼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说到彭欣,他满肚子都是火。 萧乾却懒怠理他,眉头皱得紧紧。 宋骜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看众人皆阴气沉沉,忍不住瞥头看薛昉,“你家主子今儿发的什么疯?不仅要去画舫找姑娘,连人都突然哑巴了?” 薛昉偷瞥萧乾一眼,冲他挤挤眼。 “小王爷,我家大少夫人也不见了。” 听得这话,宋骜微微愣一下,转头就笑了,瞧那表情还有几分幸灾乐祸,“我就说嘛,何人能让长渊如此失态,原来还是小寡妇啊!噫……”他猛地调头,“小寡妇莫不是和姓彭那娘们儿一道失踪的吧?” 薛昉心里叹气。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也亏他这时才反应过来。 可宋骜见他默认,却突地有些着恼,“不对啊长渊,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都不差人来告之我一声儿?……女人跑了也就跑了,若是把儿子跑掉了,那我可就麻烦了。等着瞧,等小爷把这妇人找回来,非得好好治治不可!” 众人翻白眼儿。 这小王爷的思想总是与别个不同。 若说他与彭欣有什么感情未必尽然,可听他的语气,一口一个女人,一个儿子,好像说得与人家关系多亲密似的,似乎根本就忘了,彭欣那是压根儿就不乐意跟他。 “这个小寡妇啊!”想到彭欣怀着自家孩子“逃亡在外”,宋骜总觉得哪里不自在、不舒坦,对墨九的怨言那是一句接一句,“她自个儿要与你斗气也就斗吧,非得把小爷的儿子拐带走。果然蛇蝎心肠,不安好心……” 听他骂及墨九,众人皆默了。 果然,许久不吭声的萧乾黑眸猛地一沉。 “闭嘴!” 宋骜哈哈一笑,摇摇头,“也就你了,萧长渊。也就你敢这么跟小爷大呼小叫的。好好好,大人不讲小人过,我就饶了你……” 说到此处,望向前方不远处的画舫灯火,他话锋突地一转,“前方这一片全是画舫,你说她们会在哪里?” 萧乾不回他,眼波微微一动,瞥向薛昉等人。 “过去看看!” 国丧期间,禁止歌舞营生,但夜幕之下,水波涟涟,画舫灯火并未尽灭,一艘接一艘,连成一片,如一条昏黄暗暖的绸带,系在水面之上,翻波惹浪,画面很美。 湖上偶有几盏小灯,起伏着某种不规则的曲线,将光映在水面上,或有几道娇声传来,可以预想,便是朝廷不许开业,也不能阻止老百姓们的炕上人生,自有相好的趁了这夜色相会,把满腔的柔情淹没在这一波碧浪之间。 “主上!阿合他们在那边——” 走南牵着旺财过来,指向东侧靠岸的画舫。 隐隐听去,那里似有人声。 萧乾顺着走南所指望过去,目光微沉,已是寸寸生寒。 他不再迟疑,领着几个人打马往东而去。在那个地方,有一艘画舫静静停在岸边,几个着汉装的北勐人正躬着身子在水边上洗着什么。 看见萧乾过来,他们微微一愕,虽然都不识得他,可骇于他的威仪,目光里也满是防备。 “站住!做什么的?” 他们低低喝问,南荣话很流利。 “此舫乃是私产,闲人勿近。” 萧乾墨色的眸子冰冷一片,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他此刻的身份是南荣的枢密使,而非北勐的世子,所以走在南荣的土地上,对几个北勐人是极有威慑力的。 几个北勐人从水边上来,防备的拉开了腰刀。 “阁下何人?” 萧乾停下马步,神色满是冷厉。 “搜!” 听他上来就要搜船,几个北勐人吓了一跳。 “你们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萧乾目光淡淡扫过,一字一顿,“南荣枢密使萧乾。” 几个北勐人对视一眼,都略显紧张之色。北勐虽然已与南荣为盟,但他们今儿晚上来做的事儿却并非光明正大,冷不丁遇上南荣的枢密使,多少有点发悚。 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画舫里却钻出一个人来,扫他们一眼,厉色喝道:“还不把家伙都收好!萧使君面前班门弄斧,是不要命了?” 来人正是天隐山上的阿合,他是纳木罕身边的人,也是纳木穿越的心腹之人,自然识得萧乾,也晓得他的身份。喝完了属下,他上前拱手,唇上浮起一抹讨好的笑。 “萧使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 “过来!”萧乾打断他,脸上凉意森森。 阿合对这个世子殿下的为人并不了解,可在这个地方不管萧乾是南荣的枢密使还是北勐的世子,他让他过去,他就不得不过去。 别看阿合职务不高,却极受纳木罕重用,平常也是一个作威作福惯的人,可这时候被萧乾盯着,那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突然有一股子尿意。 这感觉……太瘆人! 硬着头皮靠近,他腻着一脸的笑,“萧使君何时吩咐?” “人呢?”萧乾声音淡淡。 “人?什么人?”阿合迷糊地回答着,声音还不落下,只觉得胳膊上钻心的疼痛,像是膀子被人生生卸掉了似的。他龇牙咧嘴,等“嘶”声回神儿时,发现胳膊被人捋住,正是薛昉。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中已是明白。 说到底,还是为了墨九那个妇人。 上次使君为了她不惜得罪纳木罕、甚至得罪大汗,这一回难保不会为了她,直接要了自己的小命。这世上,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宝贵的东西? 这么一想,阿合心里漏跳一拍,连天“哎哟”着,滴着冷汗讨好道:“萧使君……饶命!有话好好说,好好话。” 萧乾敛眸,沉声道:“人呢?交出来!” 阿合疼得嘴都合不拢,脸色变了几下,回头看向与几个下属,突地耷拉下面孔,小声道:“不瞒使君,我等……失手了。” 失手了?先前看月下的湖面上并无动静,萧乾以为晚来一步,墨九已然落入阿合等人手上,故而上来就动手,先发制人。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过,依墨九的为人,并非不可能。 唇角微微一弯,他声音柔和不少,“怎么回事?” 阿合瞥了瞥自己的胳膊,薛昉赶紧放手。 苦着脸揉了揉,阿合又瞪薛昉,“好重的手脚。” 薛昉还未答话,萧乾便不耐烦了,“快说!” 阿合摆手让几个随从下去,方才把萧乾请到边上,重重一拜,然后苦着脸道:“属下也是无奈,纳木罕受大汗指派,要把墨家小娘子请到北勐做客,世子断断要饶,饶……” 萧乾猛地沉目,“再多一个字,便丢你下去喂鱼。” 阿合是个机灵的主儿,看萧乾冷漠的样子,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晓得今儿这事不交代好,不仅走不了人,说不定还会被他秋后算账,想想也不免气苦。 “那小娘子人跑了不说,还害苦了我们……” 萧乾一惊,“此言何意?” 两三句话说不清楚,阿合哭丧了脸。 “萧使君,看看我的脸……” 阿合的脸上,有一片奇奇怪怪的红斑,在这样昏暗的灯火下,如果不仔细看,并不明显,可一经他提醒,众人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儿。 这是中毒了,还是生疮了? 难不成也是墨九干的? 见众人不肯相信的样子,阿合接着又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纳木罕虽然一直在寻找墨九,可真正找到她的人却是有些凑巧。昨儿有两个北勐的兄弟憋不住火儿,找到画舫来寻小娘,正在湖上浪荡的时候,不巧看见一艘画舫上晒太阳的姑娘有点像墨九,这才赶紧回去向纳木罕禀报。 于是纳木罕差了阿合带人过来蹲守。 为着入夜动手,阿合不敢打草惊蛇,也不敢靠画舫太近。可他盯了几个时辰,那艘画舫原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儿,等他们摸上去的时候,船头好端端的炉子却突地炸开了,飞溅出来的烟灰扑在他们身上,脸上,个个又痛又痒,当即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他们拿清水洗过,再入画舫探查时,哪里还有人在? 炉子炸开,有毒烟……这确实像墨九与彭欣会干的事。 阿合一脸,表情是说不出的懊丧,“定是我们的探子在画舫上时,被墨家小娘子发现,心生警觉,那炉子便是特地为我们备着的。” 顿一下,他凑出脸来,“萧使君您给看看,用什么药好?” 药?还药呢?这厮到也想得好。 薛昉看着阿合的样子,又好气又想笑。 有时候墨九那个人吧,总能让人这般无奈,便是整人也能整得这么轻松诙谐,连恨她都没有力气。再想想,他们家主子不也一样么?好端端被她诓上床,温香软玉的一抱,嘴巴还没亲暖乎就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人影子都不见了。 哪一个在她心里,又能讨着好? 想到墨九无事,薛昉的心顿时一松。 看萧乾沉吟,他问阿合:“墨姐儿的画舫在哪里?” 虽然他们不知道墨九又跑去了哪里,但看一下画舫也是有必要的。阿合看萧乾默不作声,心里余惧未消,赶紧揉搓着脸,指了指离这艘画舫不过三五丈外的另一艘普通画舫。 “白日的时候,她们就在上面的。” “也就是说,现在上面没人了?” “是,没人了,有人我几个还会在这儿拿清水洗脸么。”阿合瘪瘪嘴巴,“如今再要找到她,怕是更难了。那小娘子真是狡猾得很,比狐狸还要难捉……” “嗯?”薛昉瞪他一眼。 阿合自知失言,赶紧闭上嘴,然而领了萧乾与薛昉几个人,从岸边撑船过去,又从连接的船板上了墨九租用过的画舫。 这艘画舫不算大,可里面五脏俱全,什么东西都很齐备,尤其是灶上的用具,更是一件都不少。从船舱里的物品摆设来看,确实是不久之前有人居住过的,而船头上也正如阿合所说,被那炉子炸得乌漆焦黑,烟灰四散一片。 然而,船,伊人却无影子。 苍穹之下,水波一荡又一荡。 空旷的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久久,薛昉瞥一眼萧乾肃穆的脸色,劝道:“使君,墨姐儿应是无事的,夜深了,我们不如先回府再论?” 萧乾没有回答他,静静立在舱头不语。 他似是思索什么,片刻后,突地走进去,慢慢弯腰,捡起一物。 那是一只还没有完成的婴儿小布鞋,鞋帮纳得板正,做工也很精致,可做鞋使用的针还插在鞋上,看得出来,主人临行之前一定很是匆忙,都没有来得及收拾。 可既然做了,为什么不带走? 萧乾皱了皱眉头,看着鞋子久久不语。 宋骜偏头一瞅,却好奇地接过鞋子来。 “噫,这是给我儿子做的?” 一个见天儿在妇人堆里打滚的男人,一口一个“儿子”,说得欢畅,让人听上去有点儿别扭。众人皆埋头发笑,萧乾却不冷不热的扫他一眼,眸色凉得让人心惊胆战。 “瞪我做甚?”宋熹牵唇而笑,“莫非羡慕?” 萧乾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像旁人一样退出船舱,而是睨着不停拿狗鼻子在船板上一直嗅个不停的旺财,一动也不动。 众人见状,皆屏气凝神。 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静静的,除了旺财的“呼呼”声,再无人说话。 好一会儿,旺财突地“汪”了一下,抬头朝萧乾猛地摆尾。 萧乾面色微变,大步过去,蹲身轻抚旺财的脊背。旺财像是受到他的鼓励,昂着脑袋,嘴里“呜呜”有声,突地全身趴了下来,两只前爪不停地刨动着船板,样子有些着急。 “嗷……嗷……” “旺财?发生什么了?”薛昉轻问。 可旺财哪里答得出来?它只会刨,不停的刨。 看它的样子,萧乾突地冷了脸,起身道:“撬开船板!”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墨九跑掉了,船上也是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声,有谁会想到船板下头其实还藏有活人?等那一层薄薄的船板被人撬开,看见被束着双手绑在里面的几个人时,众人大吃一惊。 居然把人藏在下面? 然而,再仔细一看,众人血都凉了。 有三个人被反剪双手堵了嘴塞在船板下面,有彭欣、有玫儿、有蓝姑姑……唯独缺少了墨九。 “怎么回事?” “九爷人呢?” “……这是谁干的?” “与我们无关呐!” 事发突然,众人都紧张起来。 宋骜愣了一瞬,第一个冲上去“解救”了他的“儿子”,把彭欣从船板下面拎了出来,飞快地扯开她嘴里的布团,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伸手一抚。 “喂,你没什么事吧?” 怀着身子蜷缩在船板下那么久,彭欣有些无力,身子不得不软绵绵地靠在宋骜的肩膀上,但无奈相靠,并不代表她向他服了软。尤其对他的“毛手毛脚”,她似乎有点生气。 “放开!” 弱弱瞪他一眼,见宋骜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终是无力抵抗,却把期许的目光看向萧乾,“使君,快去救小九——” “她人呢?”萧乾目光阴沉。 彭欣瞥了阿合等人一眼,道:“我们发现这些人鬼鬼祟祟的跟踪画舫,小九特地做了一个药炉,就为等着他们前来……可我们一直小心防备着他们,却没有想到,天刚入黑,却有人从水底下摸上来,绑了我们,掳走了小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合等人在明,吸引了墨九的注意。 谁会想到,其实还有阴招? 萧乾目光锐利如箭,心口突地一堵。 为何发现危机,她宁愿自己对付,也不肯回来找他? 他就这么不值得她的信任吗? 这个墨九,等他找到,非得好好收拾一顿。 他目光巡视着画舫,这时,玫儿却接口道:“使君,姑娘却是留了话的……” 萧乾眉梢一紧,回眸看她,那眸底的冷意把玫儿吓得忙不迭低下头,结巴起来,“姑娘说,使君,使君反正也不乐意寻她,往后就不要寻她了。从此各奔天涯,各找各妈,吃香、喝辣……” 哪个人被掳走还说这样的话? 几个侍卫肩膀一阵抽动,想笑却不敢笑。 萧乾脸色顿时沉下,回头猛瞪一眼阿合,却见他缩了缩肩膀,摊手表示自己着实不知,“使君,我等确实未掳走墨家小娘子,莫说掳人,连人都没见上。” “这事儿奇怪。”宋熹突地冒出一句。 这小王爷是个诨不吝,惯常不着调,大家都没在意他。 可他却难得的严肃,又正色问萧乾:“长渊不觉得奇怪吗?” 萧乾眸底隐隐已有恼意,宋骜却摇了摇头,自顾自拧着眉,像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突地指着彭欣,“小爷就奇怪,他们掳走小寡妇,居然没有弄死你?” 彭欣:“……” 答不上话来,她却气得胸口不停起伏。 可小王爷虽然也盯着她上下起伏的胸口,语气却很正经,“既然是要掳去小寡妇,剩下这些人就没什么用了。他们何苦那么麻烦,把人绑了藏在舱下。依小爷说啊……” 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宋熹道:“直接宰了多省事?” 众人:“……” 都觉得这厮是没事儿找抽型,在这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萧乾目光沉了沉,却没有反驳他,远眺着夜下湖面的波光,沉沉道:“追!” 从彭欣等人描述来看,事情发生不过半个时辰,掳走墨九的人应当也走不远。萧乾吩咐薛昉回去带人,分兵追击。自己却领着旺财和几个侍卫,从湖面东侧唯一的道儿出去,放马疾追。 没多一会儿,几个人已追出城外老远。 事实证明,有一条好狗是很重要的。 旺财似是寻着了墨九的气息,打头跑在萧乾的前面,往一个方向不停的奔跑,旷野上,一行几人加上一条跑,速度如风。 然而,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道儿上越来越黑。 旺财走的路也越来越偏。 半个时辰后,旺财已不再走大道,而是奔向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且越走越偏。此时已是凌晨,夜露染湿了草丛,旺财身上已是半湿,可它吐着长舌头,似乎极有信心一般,奔跑得速度极快。 萧乾默不作声,手指紧紧攥着马缰。 几个侍卫紧紧跟随,心脏都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若墨九真的被人劫走,出了什么事儿,莫说会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影响,便是他们往后的日子,恐怕也都不会好过了。想想这一阵凄风苦雨般的地狱生活,几个侍卫再次加紧了脚程,嘴里却愤怒不已。 “也不晓得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掳了墨姐儿……” “除了纳木罕还有谁?” “阿合不是说,他们没有派旁的人?” “纳木罕老奸巨猾,定是防着主上,留了一手。” 几个侍卫的声音高扬在夜风中,各有各的猜测,萧乾却久久不答话。渐渐的,路越走越远,侍卫们也都没了声儿,只脊背上渗出来的冷汗,湿透了衣裳,紧张感几乎快从毛孔里渗出来。 怕,每一个人都怕墨九出事。 可追了老远,荒野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开始对旺财的嗅觉产生了怀疑。 到底它只是一只狗,真的能寻着人吗? “驾——”这时,萧乾突地,暴喝一声,马蹄子高高蹶起往前俯冲了出去,等几个侍卫回过神时,他的人已经出去了三丈开外。 几个人不敢迟疑,迅速跟上去。 小跑片刻,便听见了马蹄声。前方的旷野上,有一个人策马飞奔在前方,他的马背上似乎驮了一个什么东西。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楚,只隐隐觉得像是一个横搭在马背上的人。 “是九爷!” “兄弟们,速度!” “围住他——” 有了目标,追赶起来就容易了。 风驰电掣一般,几个人高声吆喝着,分成几路迅速往那个人围拢过去…… ------题外话------ 某锦天天喝中药,喝得想吐,还犯困…… 么么咂,各位小妞儿等更辛苦呐。某锦的熊抱一个,初吻一个,献上! ☆、坑深134米 那一风流的拥抱 春夜的风带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几匹马疾速冲击时卷起的风浪,带着一种阴森恐怖的煞气朝那个掳人的马上黑衣蒙面男子冲撞过去。 天上月如钩,地上影如魅。 那黑衣人察觉到危险,“驾”一声,马速更快。 可萧乾的速度,比他更快。 “嗖”一声,冷风破面。 银辉之下,他胯下黑马如同天神降临,高高掠过那黑衣人的身侧,几乎就在彼此错身的刹那,他身上的披风已如一柄利器,翻飞着罩在了那人的马头上。 射人先射马!萧乾深谙此道。 马儿的脑袋被披风蒙住,视力受限之下,惊慌失措地高高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慌乱地在原地跳动起来,哪里还肯向前奔? 马嘶声,撕心裂肺,跑了一个晚上的旺财,似乎也有些烦躁了,“呜”一声狗吠,扑过去就在那人的小腿上咬了一口,然后摔在地上滚一圈,作势又要扑。 “啊!”那人闷哼一声,抱着麻袋滚落地面。 “铛!”萧乾长剑随即落下,可却深深插在了泥地里。 那个家伙也是个矫健的主儿,一个后滚翻,背部迅速抵住一块岩石,把麻布袋拖至身前,警觉地盯着逼视的萧乾,喝道:“不许过来!” 萧乾拎着剑,森寒着眸子,一步步上前,“把人放下。” “想得天真!”那人冷笑一声,紧紧拢住麻袋,借以抵抗面前的攻击,另一只手却握紧弯刀,勒在麻袋里的人身上。 他很聪明,知道手上的东西才是他的护祐。 “萧使君好本事,这样也能追上来。” 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萧乾冷漠的眸微微一眯,“放下人,我留你一命。” “呵呵!”一声,那人干笑着,看着月下萧乾宛如孤狼似的深眸,笑声沙哑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诡异,“人在我手,萧使君自会投鼠忌器,我又何必自降一城?” 说罢他手臂微微一挽,寒光闪闪的弯刀便更深地陷入麻袋,那动作吓得众人心胆俱裂。 “让我上马离开,不让我就与她同归于尽!” 麻袋被粗绳一圈圈捆绑着,里面的人动弹不是,但似乎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不停挣扎、扭动,一种类似于呜咽的恐惧哭声传出来,很容易乱人分寸……尤其是这一众着急解救她的人。 几个侍卫都攥紧了手心,只等萧乾令下。 暗杀、夺人,杀人……他们都可以配合的很好。 然而对于解救自己的女人,萧乾显然不愿意他们动手,又或者是他怕万一伤到了墨九,在与那人对视片刻后,突地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让开路,让那厮上马离去。 “主上……”众侍卫急了。 “让!”萧乾一身黑袍仿若墨织,紧抿的嘴唇冷漠非常。 几个侍卫盯着那厮手上的弯刀,不情不愿地闪开了路。 那个人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微微一愣,又道:“退后,都退后!” 萧乾再次摆手,依言行事。 眼看他们一行都退到了五丈开外,那人哈哈大笑着,轻蔑地道一声“萧使君,谢了”,突地收刀揽紧麻袋丢在马背上,便要跨马扬蹄而去…… 可论及使诈,萧乾又怎会输给别人? 就在那厮为了拉缰绳而弯刀下移的瞬间,他手上长剑已如暗箭,“嗖”的疾射过去,正中那厮后背,而后一个纵跃,那厮便痛呼着摔倒在地上。 麻袋也顺势滚落下来,击西眼明手快,快速准确的……扑倒在地,垫在麻袋下头。 两声“哎哟”惨叫,一个是击西发出的,另一个便是掳人的黑衣蒙面人。 萧乾长剑挽花,刺入那人的胳膊,“何人指使你来的?” 那人晓得着了道儿,怒视着他,不言不语,目中也无妥协之意。 萧乾微微眯眼,剑尖慢慢挑开他脸上的蒙面巾……这是一个五官粗犷的男人,陌生的面孔,满脸的戾气。虽然他身着南荣人的打扮,也会一口流利的南荣话,可相貌却不太像南荣人。 众人微微一愕,“珒人!北蛮子?” 静默一瞬,互相瞪视着,谁也没有吭声。 这时,麻袋里的人儿又凶狠地挣扎起来。 众侍卫这才回神,看萧乾没有太大反应,走南大吼。 “击西愣着干甚?还快不把九爷解开?” 击西做了肉垫,疼痛还没有过去,闻言瘪着嘴巴瞪了走南一眼,拿刀割开了捆绑麻袋的粗绳……然而,麻袋口子褪下去,露出那颗被堵着嘴的脑袋却不是墨九的。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瞪着一双小白兔似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几个陌生男子,拼命摇着头。 “我操!”走南暴粗了。 “……不是九爷?”击西傻了,“九爷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长风幽幽过处,草木皆惊,唯独萧乾黑袍翻飞,人却没有动静。从一开始他没有着救去解开麻袋,众人还有点奇怪,如今见他看也不看那个被“解救”出来的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他应当在之前就晓得里面的人不是墨九了。 他怎么知晓的,旁人不知道。 却知道他黑眸满是肃杀之气。 “说!人在哪里?” 他的剑尖一点点刺穿那人的胳膊,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且不说到底有多痛,便是那骇然的冷意,也能令人心惊肉跳。然而那人却是一个死士,冷笑一声,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像狼一样尖利地盯住萧乾,“萧使君有种杀了我,那样你将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 “他娘的!”走南暴脾气,顿时炸了,“主上,让我来拾掇这厮!看他招是不招!” “不必!”萧乾斜剜他一眼,剑尖一个旋转,那人便“啊”的大叫起来,“萧乾,是爷们儿的,就宰了我。……不要以为你爷爷怕你,来啊!看你的剑硬,还是爷爷的身子骨硬!” “有种!”萧乾轻笑一声,丝丝都是凉意,“可你不了解我。” 这句莫名的话一出口,那人除了一声声更为惨烈的哀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可萧乾面不改色,一把剑像穿花的针,绣着一件稀世的绣品,神色极为严肃,“战前掳人,有失大家风范。完颜修堂堂丈夫,顶天立地,当不至于做出这种令人不耻之事!告诉我,是谁的主意?” 听他谈及“完颜修”,那人身子一僵。 忍着疼痛,他颤着声音道:“萧使君猜到了?” “不。”萧乾冷冷道:“我猜不到,所以你得与我合作。” 那人疼得抽搐下嘴唇,额头冒着冷汗,“你休想……” 萧乾唇冷抿,猛一把卸掉他的下巴,也不晓得拿了什么东西,往他嘴里一拍,然后捂紧他的嘴巴合拢,不温不火地低头道:“你会愿意的。” 那人瞳孔一缩,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身子筛糠似的,止不住地一阵颤抖。眼看萧乾罢手不再理会他,甚至调头翻身上马,他愣了愣,突地痛哭流涕般爬了过去。 “萧使君,萧使君……饶,饶……” 说到此,他“嗝”一下,像是喉咙鲠住了,余下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舌头像旺财一样,不停地外伸,样子极是狼狈。 这个样子,一看便是中毒了。 几个侍卫纷纷摇头不止,击西却怜悯地瞥他一眼,感慨道:“早早交代多好,我家主子要让你说,有的是法子。何必自找苦吃?……若不然,我给你一剑好了?不对,一剑太好了,怎么也得百八十剑的,还不能让你死……想想击西真是不容易哩。” 那人瞪大双眼,舌头吐个不停。 萧乾淡淡剜了击西一眼,“带回去!” 几个侍卫应喏着,把那个在地上打着滚儿,不停吐长舌头滴唾沫的家伙绑上了马,可看一眼麻袋里的姑娘,却一时没了主意。 闯北小心翼翼道:“主上,这个小娘……” 萧乾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领着旺财策马而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晓得他家主子不喜欢接近女人,可也不能把一个小姑娘丢在荒郊野外吧?无奈,声东做主,“带回临安再说。坐击西的马。” 击西“啊”一声,如同中风般摇摆着身子,只一瞬间就骑马跑得没了影儿。 声东看着可怜的姑娘,“假和尚……” 他话未说话,闯北“阿弥陀佛”一声便悠哉离去。 等声东无奈把视线转向走南的时候,走南没有跑。他乐呵呵地拎着那个珒国汉子,将他丢在马背上,拍猪仔儿似的拍了拍,笑道:“大哥,若不然咱俩换一个?我搂小娘,你搂猪?” “滚!” 声东认命的扶了姑娘上马背,跟上了萧乾的步伐。 一行数人,从来路返回。可与出城追击时不同,他们的速度慢了,空气里的不安似乎也更为凝重了,就连旺财似乎也累着了,耷拉着一颗脑袋,往常得意高翘的尾巴,也蔫蔫地搭在屁股后头,像是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次其实怪不得旺财。 那个小姑娘身上套了一身墨九的衣裳。 很显然,这是一出有预谋的“声东击西”计。 他们要的就是吸引萧乾的注意力,以便把真正的墨九弄走。 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薛昉他们能够在其他路上追到人。 尽管这种希望很渺茫,大家心里还是存了一份期待。 可回到临安城,与薛昉一接头,众人心底如坠大石,登时更沉。 没有墨九!几乎把整个临安城找遍了,也没有寻到她的人。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样被人掳走! 人找人,找死人。在没有线索的前提下,这本就是一件难办的事儿,加上如今大战在即,临安府周围人员混杂,三教九流多不胜数,老百姓们投亲奔友也时有往来,流动人口太多,更是难以清查。 当天夜里萧乾便在枢密使府审讯了那个叫着达及的珒人。 这个家伙中了萧乾的毒,爹娘姓啥都忘了,自然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萧乾猜得没错,劫掠墨九这件事确非完颜修的主意。 但是,也与完颜修有些关系。 完颜修不仅是这次珒人南侵的主帅,是珒国名将,也是珒国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个皇子。若这次南侵再捞足军功,未来珒国的头号交椅自是非他莫属。如此一来,有多少大臣部将想要讨他的好? 可这位珒国三皇子旁的不好,就好墨家机关与武器。 一直以来,墨家千字引与武器图谱一事,不仅牵引着南荣、北勐、西越等国的眼球,珒国也没有落后,始终在关注,包括墨家大会与墨家钜子的纷争风云,甚至对新任墨家钜子墨九,他们都知之甚详……当然,也包括了她与萧乾之间“不干不净”的那些事儿。 于是一个叫阿息保的部将就起了心。 为讨三皇子喜欢,他得做点什么事儿呢? 一来珒国要与南荣打仗了,墨家钜子是萧乾的心头人,捉了她不仅可以先给萧乾一个下马威,说不定还能影响萧乾的行军部署,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他把墨家钜子抓来献给他们的三皇子,也正好讨个好彩头,以偿三皇子夙愿,为自己将来升官加爵做好谋划。 这出有预谋的掳人事件便是阿息保安排的。 不过阿息保也晓得,在临安掳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换了常时,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可不巧他们得悉情报,萧乾与北勐人都在找墨九。在夹缝中的第三方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于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巧计便应运而生。 根据达及交代,完颜修要对南荣江、淮地区用兵,从珒南下便先在临兆及金州一带治兵,企图趁此南荣国丧契机,集中力量控制南荣长江上游的兴元、利州一带,便对南荣造成围攻之势。而墨九此时,已被阿息保的人掳去了完颜修所在的临兆。 —— 墨九被珒人掳去,不仅对即将出征的萧乾是当头一棒,对于刚登基即位的宋熹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且不说两国尚未开战,人家就来无影去无踪地在京师掳去了墨家钜子,是不是对他这个新君的蔑视,仅凭他对墨九那点心思,在知晓此事后,也足够郁结在胸了。 福宁殿朱红色的大门上,金钉敲着烁烁的光芒。 四更天了,殿内灯火通明,整座宫殿都沉浸在一团冷气之中。 华丽的大殿里,桌案前的宋熹一袭明黄的锦缎便袍,双眸幽光微闪,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不停攥着一份卷宗,似是处于某种暴怒情绪的边缘,又在极力忍耐与压抑。 平静中涌动的暗流,最窒人心。 谢青嬗站在门外,手上的托盘飘着袅袅的青烟。 她不知站了多久了,一直沉默地看着宋熹,看他皱眉、看他生气、看他砸桌子,看他扯头发……这样的宋熹并没有太多皇帝的样子,却像为了一个女人而抓狂的痴情男子,任凭谁看了都会心疼。 只可惜,他不是为她。 谢青嬗做了皇后,其实一直耳聪目明。 今日发生的事,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于是,当她的夫婿在为另一个妇人伤神的时候,她亲自下厨煲了一锅祛火的甜羹。然后羹炖好,端到了他的寝殿门口,她却怎么都迈不过那道门坎。 贵为皇后,一身华服,她拥有了天下女人最尊贵的身份。 可每一次午夜梦回,她却觉得身处火坑,有烈焰在焚心烧肺。 “皇后娘娘……”李顺过来挑灯,发现了门外暗影里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请安。 四更天了,不睡的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当然还有他这个倒霉的太监。 “娘娘这是……给陛下煲的汤?”李顺说着,又清了清嗓子,调头回禀,“陛下,皇后娘娘端了汤来,您可要趁热吃一口?” 宋熹抬头,扫他一眼,似有不耐。 李顺撇了撇嘴巴,觉得他这个太监当得太过憋闷。 无奈一叹,他对谢青嬗施礼道:“娘娘,夜深了,您请回……” “端进来吧!”宋熹打断他,揉着额头看了谢青嬗一眼。 谢青嬗惊愕着,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如逢大赦的抿着嘴巴款款入内,将汤盛好放在他的桌案上,静默着,闻着他身上那种幽幽的暗香,想想又过去为他拿衣披肩。 “陛下这些日子劳累,断不可委屈了身子,明日再看折子吧……” 外面飘着雨,她的衣服有些湿,手指也冰冷。宋熹接触到她的指尖,微微皱眉,把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脱下来,又递还给她,“皇后披着这个,早些回去歇了吧。” 握紧他的衣裳,谢青嬗微微一愕,又是惊喜。 再出口时,她的声音更满带柔情与劝慰:“臣妾无碍,反倒是陛下……” 说到此看宋熹眸底再次浮上不悦,她赶紧止住,端起甜羹来换了个话题,“等陛下把这碗汤喝了,臣妾就回。陛下,看在臣妾深夜熬汤的份上,你就将就用一点吧?” 宋熹脸色微微暗沉。 可沉吟片刻,他却没有拒绝谢青嬗的好意。 汤入喉间,有些许温暖,连带他的声音,也添了几分暖意。 “青嬗,你懂什么是爱吗?” 谢青嬗怔忡地望他,一头雾头,“陛下……是说?” 宋熹叹口气,“你爱朕吗?” 谢青嬗唇角微弯,脸颊带着一抹娇羞,眼皮微微垂下,“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自然是爱慕着陛下的。并且,此生也只会爱慕陛下一人。” 宋熹眉心紧拧着,嘴皮动了动,似乎想要劝说她什么,又似乎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出口。指节在桌案上摩挲几下,他终是长长叹口气,慢慢站起身来,朝李顺吩咐。 “给朕更衣——” 谢青嬗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突地画风一转,有点不明所以。 她手指揪住宋熹的衣角,“这样晚了,陛下要去哪里?” 就她所知,宋熹自即位以来,还没有临幸过后宫嫔妃。若是今天晚上,在她亲自做羹汤前来福宁殿的晚上……宋熹却去了旁的嫔妃宫里,那她的颜面恐怕从此将毁于一旦,这个皇后娘娘的威风也都尽扫于地了。 宋熹不着痕迹的抽回衣袖,“有事出去一趟。” 看着他凝重的眉,不像去后宫的样子,谢青嬗松了口气,连忙帮着李顺一起为他更衣。可宋熹的样子似是急得很,胡乱披件衣裳,便赶紧让她离开,尔后瞥向李顺。 “枢密使府。” 谢青嬗刚松下来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去枢密使府找萧乾,却不是宣萧乾前来,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那个女人。 —— 当夜,宋熹驾临枢密使府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就连枢密使府上的人,也只知道陛下不动不响的来,然后与萧使君在书房里大约商谈了半个时辰,就径直离去了。 至于谈话的内容,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 次日,似是为了配合府上众人的心境,临安府上空依旧阴雨绵绵。可萧乾出门去京畿行营时,脸上并无大家以为的生气、发火或者阴气沉沉,甚至察觉不到半分异样。 能走到今日,萧乾确有他沉着的气度。 接下来的两日,他除了派人深入完颜修驻军的临兆和金州一带打探,剩下的时间便是备战。 一场大仗要打,并无想像那般简单,单单调兵遣将运送粮草,便得用些时候。 前往临兆寻人的是赵声东。 在萧乾的四大隐卫中,赵声东为人最是稳妥,上次找彭欣,这次找墨九,萧乾都是交由他去安排的。剩下来的几个侍卫,整天度日如年,在这昏天黑地的日子,极是羡慕赵声东的好运道,可以远离主子的煞气范围。 是的,萧乾身上有煞气。 旁人感觉不出来他的情绪,他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哪怕过去两天了,他们现在还记得墨九被劫去的当晚,萧乾那一双阴森森的眸子,带着杀气腾腾的光芒,仿若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怒。最后他虽然冷静下来,但这股子杀气却一直萦绕在身,若非与完颜修决一死战,并且将墨九从他的手中夺回,恐怕将难以消弭。 大战在即,临安日日下雨。 第三日,辎重粮草先行,往兴元而去。 至此,离大军开拔还剩一天时间了,天空中似布满了阴霾,在绵绵细雨中看不透这年景。 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为国之战。 可对有些人来说,却似乎是为一个女人而战。 对于墨九的安危,老百姓不知情,也不可能在意。他们只对浓浓的战火有着天然的嗅觉。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无不为这一场战事进行着各种猜测。平静的都城终于煮成了一锅沸水。鲜血、生命、死亡,这些字眼都极大限度地亢奋着都城人的神经。 是夜,淫雨霏霏。 天空与大地连成了一片黑幕,雨蒙中,潮湿的气息令人窒息,却未淡去半分硝烟味儿。枢密院里,萧乾正在做着为与完颜修短兵交接第一仗的最后部署。一个人有多大权利,就有多大责任。大军就要开拔,很多细节都不可错漏。布兵、守备、甚至临安府的城防,都得他来定夺,他忙得不可开交。 “大帅!”一个披甲士兵推门而入,“小王爷来了。”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萧乾眉一蹙,“不见。” 他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宋骜的长声吆吆,“萧长渊,你胆儿愈发大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宋骜顺手推开门,看向座中一群身着戎装的武将校尉,愣了愣,又笑吟吟指着自己身上,“看看,小爷今儿穿上这一身儿,像不像个将军?” “殿下这是做甚?”萧乾神色一紧,似是料到他的想法,“战争不是儿戏。” “当然不是儿戏。”宋骜说罢便从袖子拿出一方手令来,“啪”地拍在萧乾的桌案上,高高昂起头颅,一身坚硬的甲胄衬得他肤白俊美的相貌更添几分英气,一副少年将军的样子,说话也铿锵有力了,“小王已向陛下请旨,前往监军。” 萧乾眉头紧皱,深深睨着他。 “你是没地方玩耍了?” 宋骜面色一敛,“身为南荣皇子,堂堂男儿,珒人侵我故土,辱我百姓,我若此时不挺身而去,为国而战,往后还怎么好意思出去花天酒地?人家不指着我鼻子骂吗?……萧长渊,你不要小看我。我虽不曾领兵上阵,可与你战上三百回合也是可以的,不信出来——” 他拔剑指着门外,一副要与萧乾单挑的样子。 可他就着那个姿势许久,屋里竟没有人出声。 不是不理会他,是大家都有些怔愣。 这间屋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身材高大的将帅武夫,个个都浑身戾气,他们中间大多也都是身怀家国者,平常对宋骜这种混世魔王表面上尊敬,心里其实也有不屑。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皇子,投了个好胎,让他可以好吃好喝,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高人一等罢了……就算宋骜进门时说要随军出征的时候,大家也不过以为他以为战争好玩。 然而,他拔剑那一瞬的恢弘力道,却让众人敛了容色。 时下之人,家、国、忠、孝的重要,可一并而论。 国之将亡、匹夫有责这种说头,也是深入人心的。宋骜的样子不像玩笑,他戎装在身的样子也很英武,尤其是他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多少激昂的言词,却罕见的激励了人心。 以王爷之尊出战,对将士是种勉励。 萧乾还未说话,以迟重为首的几名大将都转了眼。 “萧使君,末将以为……可行。” 宋骜闻言,扬了扬眉,一副得意的样子。萧乾却低低一笑,那声音意味不明,似是允了,又似是根本瞧不上这厮。然后,他慢慢走近,一只手指抚过宋骜出鞘的剑柄,反手一转押在他的脖子上,平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苍冷。 “殿下,刀子入肉,是会死人的。” 宋骜一怔,弯唇浅笑,“刀子不杀人,因何为刀?” 萧乾定定看他,“你可以选择不见刀,在京都过你的好日子。” 晓得长渊是顾及他的安危,宋骜嘴上不说,心里也懂得是为了两个人这些年的友情。 “本王心意已决。”他眨了眨眼,无辜地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去打虎,长渊,你不能不带我玩啊?再说,那手令可是陛下亲自批示的……萧大帅是要抗旨不遵吗?” 萧乾不语,指上的剑身却突地往前一倾,往宋骜的脖子抵去。 一般情况下,人对危险都是有预判意识的,看到刀来不需要考虑就会躲开。可宋骜为示勇猛,居然不避不闪,只拿一双眼盯住萧乾不放,“老子也是不怕死的。” 萧乾掌握着分寸,刀子自然不会真的捅进去。 看这小子真是横了心,他慢慢收回了手,“下去准备吧。” 这日晚间,宋熹在军中设宴为卫*饯行,出征的校将兵士都有酒吃有肉吃,气氛很是热闹。萧乾没有参加宴会,而是与宋骜在湖畔的一个小酒馆里对酌。 没有了旁人在场,萧乾与宋骜说话,更简单多了。 “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想上战场了?” 宋骜眯眼一笑,“男人嘛,不上战场哪像男人。” 萧乾不置可否,“真正的理由?” “操,老子说的理由都是真的。”宋骜瞪大双眼,看萧乾不肯相信的样子,终是摸着鼻子叹息一声,“好,我就承认了吧。听说完颜修那厮长相英俊,作战勇猛……老子不服气,非得把他斩于马下不可。这样行了吧?” 想去打仗,是因为人家比他长得俊?信了才有鬼! 萧乾抿着唇,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疯子。” “疯就疯罢!”宋骜懒洋洋为他倒满酒,笑道:“反正小爷这辈子该玩的也都玩够了,儿子也有了……就算死在战场上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晓得那个该死的小娘们儿,真生下我的儿子,会不会让他认祖归宗啊?娘的,她该不会带去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让我儿子做光着身子捡鸟屎玩吧?” 低声说着一串,他未见萧乾吭声,突地奇怪。 “长渊,发什么愣呐?” 萧乾不答,慢吞吞起身,“我先行一步。” “噫!”宋骜拿着酒壶,目光奇怪地跟着他的身子移动,然后就看见了背后抱着一只猫静静立在身后的彭欣。他想到先前那句该死的话,尴尬一下,放下酒壶,瞪一眼萧乾远去的背影,揉着鼻子道:“咳咳!你来了?吃饭没有?来来来,坐坐坐,我让人给你弄点儿吃的。” 彭欣微垂着头,看他俊气的面孔,神色冷漠,“吃过了。” 这样的相对很尴尬。 在艮墓一夕风流之后,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仅有的几次也是为了孩子之事而起的争执。如今想想,明儿就要离去了,宋骜横下心,反倒少了些羁绊,笑吟吟起身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吃过了可以再吃一点,坐下!” 这个男人斯文风流,其实也霸道。 彭欣瞥一眼椅子,慢吞吞坐下,看着他不吭声。 宋骜喊了小二过来,随便要了几样小菜,见她只顾着发闷,只能自己找话题,“你也甭怨我了,你喜欢这个孩子就留着吧,我也懒得逼你了。不过,若我有机会回来让他唤声爹,那你就得过老子的门儿。若我回不来了,你愿意怎么带他怎么带,愿意带着他嫁人就嫁人,改名叫阿猫阿狗也没有关系,反正甭管叫什么名儿,都是老子的儿子。等他长大了,你得空让他给他老子烧点纸钱,唤声亲爹,老子九泉之下,也谢谢你了。” 这厮喝了点小酒,微醺半醉。 平常话多,此时也就更多。 一句一句说来,听似数落,却有离愁。 彭欣看着他,神色黯然,久久之后,终是牵了牵唇,“好。” 就一个字儿?宋骜微微一愕,猛地拍脑门儿。 “这他娘的也太吃亏了!老子说这么多句,你就一个好?” 彭欣抿唇,“那我说不好?” “得了得了。”宋骜摆了摆手,也不与她争这些言语上的机锋,只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金手镯来,推到彭欣面前的桌子上,小声道:“这个原本是我准备明日走后,再托人给你送过来的,算是给我儿子的见面礼。既然你今儿来了,东西交代给你,有些事我也一并交代了。” 彭欣不接小金手镯,也不动,只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宋骜不太自在的咳了咳,又低头饮酒,等消去尴尬方才抬头。 “我安排好了人过去照顾你,一个姓宋的嬷嬷,是我的奶娘,本家的,比我亲娘还亲。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告诉她。还有,我母妃也会托人照顾着你,你若不喜欢,可以不理会她。但有什么事不可自己抗着,你记住……” 说到这里,他盯住彭欣的眼。 “你是我的女人,安王府就是你的家。有老子在,没人敢欺负你。” 彭欣眼圈微微一红,仍然不说话。 宋骜揉着微胀的额头,幽幽一叹,“别这么揪着我!我这个人混账惯了,没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可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还是可以的。我走后,你只需要安心养胎,一切我都安排好了……” “宋骜。”彭欣突然打断他。 “嗯?”听她语气不对,宋骜一呆。 彭欣慢吞吞起身,抱着猫走近他的身边,低头看他片刻,默默蹲身下来,一只手臂弯到他的后背,将他轻轻一抱,像是安慰像是鼓励,却一句话都没有,随即便要起身。宋骜怔怔看着她,不待她站稳,扯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拉入怀里,头一低,埋入她的脖子里,嗅着那丝淡淡的女人馨香,身子不由微微绷紧,手臂也越收越紧。 “你做什么?放手!”彭欣被他搂得呼吸不畅,不由挣扎推拒。 宋骜低笑,“是你不知羞往爷们儿怀里钻,如今又害什么臊?” “……”彭欣说不过他,耳朵赤红一片。 低头瞅她一眼,宋骜唇角上扬,也不多言,只将她温软的身子又搂了搂,叹息道:“要是没这只该死的猫就好了……”他记得这个妇人的身段儿是极好的,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临出征了,他很想再仔细感受一下,可偏生有一只猫横在身前,不能实打实的与她贴近,感受那一身的柔脂软肉,不由遗憾。 他一副风流纨绔的样子,带着似笑非笑,惹了彭欣的眼。 她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沉声冷喝。 “宋骜你放手!”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宋骜笑着松开她,顺势拍拍她的背,“乖乖为我养着孩子。” 彭欣湿着眼睛,咬着下唇看他。 许久,她没有动弹,似乎心底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有吐。 宋骜素来洒脱惯了,并不喜欢太过伤情的离别,被她眸子盯得有些别扭,不由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摆摆手,“晓得你舍不得你家爷们儿,可不走也得走了。去吧,去吧,早些回去歇着,以后没我在,大晚上不许出门!” 又是命令的语气,这个男人确实是霸道的。 其实也是一贯霸道的…… 彭欣默了片刻,垂目,从喉间挤出一个字,“好。” 说罢,她抱着猫默默转了身。 宋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底突地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在她之前,他有过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大多连名字都记不得了,他也从来没有过分别时鼻子发酸的感觉。可这一刻,也许是他明儿就要离开临安,也许是这个女人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也许是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能说会道,简单得像一张白纸,让他突然有一丝丝对这种感觉的流连。 “若我能活着回来,也许……可以试试。” 试试一生就爱一个女人,与一个女人睡觉,与一个女人生孩子,与一个女人地老天荒,直到垂垂老矣,当他总结一生时,在说与儿子的遗言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件两件值得骄傲的事。 若不然,风流一世,又剩什么?   ☆、坑深135米 第一次见面 临兆府。 珒国驻军营地的上空,灰蒙蒙的天色,像羞答答的大姑娘躲在青纱的帐子里,隔了一层看不穿的颜色,在好奇地俯瞰这一片大地。驻军营外的斜坡地上,野草、树叶在微风中摇晃着,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这场混沌的战争阴影之中。 帐篷都是现搭的,一顶连着一顶,一片连着一片,号称二十万大军,单单是这营地所占之地,一眼也难以望穿。珒军南下有几日了,除了练兵、备战,便是等待号角吹响。而今日,统帅完颜修已正式下达命令,明日从金州直取兴元府,趁南荣兵马未至,先发制人。 开拔之前,士气为重。 这个时候,校场上一个个长声吆吆,呐喊着,嘶孔着,野心勃勃,似是恨不得立马扬蹄踏入南荣的土地。 时已至黄昏,伙食营的炊烟渐起。 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一只灰白色的鸽子轻飘飘落在一个帐篷顶端的杆子上,嘴里“啾啾”喙着几颗散落的草籽,看见一队士兵执锐过来,又吓得“扑腾”翅膀飞上高空。 “嘶……” 帐篷上的鸽子声,帐篷外的脚步声,把墨九惊醒。 她昏昏乎乎睁开眼睛,华丽丽的愣住了。所处的陌生的环境与极具异域风情的摆设让她好半晌儿都没有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再一次穿越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异国空间? 眼珠子四处转动着,她发现自己除了头部胀痛,身子还有些发烫,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记忆慢慢嵌入大脑,她想起了临安画舫被劫之事。 想她墨九整人一生,没想到阴沟里面翻了船,只注意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北勐人,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她掳走了…… 下了船之后的事,她就想不出来了。 如今思量,这个期间,她肯定被人下了药。 “娘的!” 暗咒一声,她想要活动一下爬起来,可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像是被人拆除重装过,零件有损,根本就不好使。嘴里“呼哧呼哧”着,她像鸭子上岸似的扑腾几下,索性放弃了,瞪大眼睛看着帐篷顶,热得旺财似的吐舌头…… “喂……来个人。” 她试着喊了一声,嗓音却缺水似的沙哑。 声音太小了,似乎没有人听见。 “呼!” 又吐一口气,就在她感觉自己一定会被渴死、被热死在这里的时候,帐篷的布帘子“扑”一声打开了。门口是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她好奇地盯着墨九,与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唇角一扬,似是欣喜地放下帘子出去了。 “%&……%**” 少女高声喊出一串“鸟语”,墨九听不懂,无异于天文。 不过凭着音调的感觉,她似乎是在唤什么人来看她。 墨九是一个可以随遇而安的人,只要能够活得下去,心情都能够调整得比较平静。当然,如今有人可以来管她一下,送点吃的喝的,自然就更好了。 然而,她失望了,这些异族人真是没有人性,那个少女出去没多一会,有一个老者模样的家伙就进来了。他探了探她的脉息,捋着大胡子思考片刻,大抵是确定她死不了,就点点头喊那个小姑娘过来。 他的嘴里,照常是墨九听不懂的话。 这样的感觉很是憋屈,墨九死猪似的躺在毡子上,看他“叽叽咕咕”的向小姑娘交代什么,然而一眼都不看她就出去了,墨九突地气得想砸人……当然,前提是她得有砸人的力气。 “喂!”她小鸦儿似的张嘴,“我要喝水。渴!”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她,目光中像有星光闪烁。 “水?”她低低的,学着墨九的话。 墨九微微点头,润了润干涩的唇片,张开嘴,示意她自己是要喝水。 愣头愣脑地看她半晌,小姑娘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她却急切地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嘴,然后再摇摇头,嘴里照常是一串“叽哩咕嘀”的“外文”,像是在向她解释什么,可墨九瞧得快疯了。与她勾通不了也就罢了,小姑娘不仅不给吃,不给喝,反倒特地为她加了一床棉被,重重搭在她的身上。 “我那个去!” 墨九热得直翻白眼儿,哑着嗓子问:“你们这……这是活闷人肉?” 她用全大的力气反抗了,可小姑娘却不允许她推开被子。 甚至于,她半个身子趴下来,一直摁在她的身上,不让她受半点风。 墨九真想写一个大写的“服”字! 本来她的身子就又渴又饮,又热又闷,上面再有一个妹子拿厚被子把她捂住,这种闷蒸的感觉,让她汗流浃背,如同被人放在蒸笼里的包子,终于热得脑子晕晕乎乎,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醒过来,身上被子没了,热退了,凉爽了……可天儿也黑了。 帐篷里头,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光影里,有几条流苏在影影绰绰的晃动。 可帐篷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帐篷外面热闹得很,一种喧闹的嘈杂,像在举行某种宴会似的。吼声、叫声、笑声、歌声、马头琴的琴声,此起彼伏……最要命的是酒香味儿与烤羊肉的香味儿不知趣的飘进来,让饥肠辘辘的墨九,馋得恨不得把舌头咽入肚子。 怎么能这样对付俘虏? 把她抓来了,饭都不给吃的,太够了! 墨九动了动手指头,原本以为自己休息了这么久,怎么也能恢复一点儿力气,可等她再一次尝试着爬起来时才晓得,希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也不晓是那些渣渣喂她吃的是什么药,她整个人就像吃了武侠小说里的“十香软骨散”一样,除了神智清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挪动身子。 这样囚人,倒也新鲜! 墨九大口呼吸着,不停转着眼珠,很相念萧六郎。 如果有他在,绝对不会让人这么欺负了她去。 可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分明就已经不在南荣的地界上了,便是萧六郎有心,恐怕短时间内也过不了边境来救她吧? 所以,她还得靠自己自救。 慢慢组织着思绪,她大概明白了。 这里如果不是北勐应当就是珒国,从外面嘈杂的声音与帐篷来分辨,是珒国的可能性很大,那些人似乎是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在鼓舞士气与狂欢…… 可两军对垒,与她这个无业游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她长得美? 这样的冤案真是说理都没有地方。 她无奈地躺在布毡子上,正思维翻飞地寻思着地狱逃脱的法子,外面突地传来几道听不懂的“鸟语”,像是有几个吃醉酒的男人往这边来了,他们说话时,大着舌头,言语之间,间或夹杂着几道或高亢或粗鲁的笑声,肆意而狂乱。 这些醉鬼千万不要是冲着她来的…… 墨九手指微微一攥,那帘子冷不丁就被撩开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三个醉醺醺的家伙也不知是走错了帐篷还是专程寻她麻烦来的,进入帘内时看见蜷缩在毡子上的墨九,稍稍一怔,其中一个便瞪大双眼,目光里露出一阵猥琐的狂喜。 “……亚海珍!亚海珍(女奴的意思)!” 这个乱叫的士兵喝得特别醉,一边大喊着,一边哈哈大笑。说罢,也不管身处何处,放下腰刀,松了松腰带便往墨九扑了上来,动作简单、直接、粗暴,不给墨九留半分考虑的余地,吓得她脖子一缩,受到的惊恐比在古墓中面临死亡还要多上数倍。 “站好!不要乱来!”她低喝。 可在一个语言不通,不讲情理的地方,她连基本的逃避都做不了,和一只任人宰割的鱼儿没有半分区别,这种感觉太*,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惊叫,希望引来旁人的注意。 ……她知道,人家掳她来肯定不是做军丨妓的。 她是墨九,是墨家钜子,一定有更大的作用。不管这三个兵士是有意还是无心,至少不会是决策者派来收拾她的。她只要能发出声音,引来旁人,就有逃脱的希望。 “救命!”她大喊。 “……来人啦!”她又喊! “哈哈哈!”那个兵士看着她艳俏的模样儿,一脸的亢奋,似乎她越是叫唤他越是兴奋,盯着她的小脸儿,唾沫星子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他那模样儿,看得墨九一阵恶心。 “不想死的就……” 她话音未落,一柄长刀就挡在了施暴的兵士面前。 那兵士微微一惊,回头看向执刀的人,用珒语大吼。 “勃特,你急什么?等老子完事你再来。先等着!” 孛特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胀红着脸,不怎么敢看墨九,他摇了摇头,长刀依旧拦在他身前,“伊里,这个女人不知是谁的人,一会让三皇子知晓,肯定饶不了我们。” 那个叫伊里的兵士摇了摇半醉的头,哼哼道:“放你娘的屁!这一看就是南荣的女人,南荣的女人都该是你们兄弟的胯下之物……你胆子小就去外面守着,别坏了兄弟的好事!” “至少先当应回禀……” “回禀你娘的卵,索脱,快把这厮拉出去——” 持着长刀的孛特还想争辩什么,就被另外一个微胖的高个子兵士拉走了。 这个叫索脱的兵士,是三个人中最为清醒的一个。他看一眼墨九,目光中闪着某种跳跃复杂的光芒。他不停地劝解着孛特,意思是马上就要与南荣打仗了,兄弟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到珒国都不晓得,今日有酒今日醉,今日有娘们儿当然要今日睡。左右都是一个生死不明,为什么不早早享乐? 在战争面前,人人都可以变成禽兽。 孛特最终还是被索脱拉着退下去了,剩下的伊里借着酒劲儿,哈哈大笑着,胆子也更大了。他“呸”一口唾沫,把嘴里残留的酒味儿缓了缓,淫丨邪地看着布毡子上的墨九,脚步踉跄着越逼越近。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 细白白白的面孔,半点瑕疵都没有,每一个地方都精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女,也不知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享用了这样的女人。色从胆边生,这个时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恐怕也阻止不了他行凶。 “你不要乱来啊,我警告你!” 墨九动弹不得,双眼冷冷地注视着越逼越近的男人,试图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用她强大的气场与诡异莫测的眼神儿吓退他……然而那毕竟只是传说。 伊里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一串鸟语,嘿嘿笑着终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墨九恨不得咬舌自尽,可咬舌也是要力气的。她没有力气咬舌,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恶心的男人一只宽大粗厚的手压上来,猛一把扼住了她的肩膀。 “靠!”墨九啐一口,“敢碰老子的人,都已经死了。你到底听不听得懂?” 心里怦怦跳着,她还算冷静。 可伊里显然不懂她说什么,情绪也比她更不冷静。 “哈哈!”他大笑着,猛一把拖住她的肩膀往下一拉,就要扒她衣服。 领口遭到男人粗暴的对待,墨九心尖尖上都蹿凉了。 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遭一日会面临被强暴的命运。 “王八蛋!老子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她低骂着,当然不能像书上写的那样,遇到强暴不能反抗就干脆享受……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能放弃,双手双腿拼力折腾着,她大声叫喊,像一只柔弱无力的鹌鹑,在老鹰凶猛地爪子下挣扎…… “哗”一声,她肩膀上的衣服被扯开了。 一片雪白的肌肤,明晃晃的暴露在昏暗的灯火下,姿色惊艳了伊里的眼。 “美!好美!” 他笑着就要朝她扑下去,帘子却在这里再次开了。 进入帐篷的人,带出了一股子冷厉的疾风,而率先过来的是一只腿,重锤似的踢在伊里的背脊上,带着一声暴怒,“好大的狗胆,滚!” “哪个混账踢老子?”伊里气极攻心,骂骂咧咧的回头,看见阿息保铁青的脸,脚一软,酒就醒了大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军,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个是你的女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阿息保气得嘴唇发抖,“滚出去!” “是,是,小的马上滚!” 伊思操起地上的弯刀,飞也似的逃了,临走还意犹不甘地回头瞥了墨九一眼。 施暴的人没有了,可对于墨九来说危机并没有解除,不过只是赶跑了一只豺狼,又迎来了一只虎豹而已。只不过,面前这个男人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样子比先前那个家伙看着严肃了许多,相貌长得也稍稍周正一点,至少不会让她有自杀以全贞节的想法。 而且,看他身份应是不低,很有可能懂得汉话。 说不定他还知道她的身份。 只要可以交流,就好办,就怕秀才遇到兵…… 墨九缓一口气,盯着他道:“是你抓我来的?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你可以直接说,我这个人是很好商量的……何必施这些小人行径呢?堂堂一群大男人,为难一个小女子,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丢了珒国人的脸。” 阿息保没想到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身中软骨之毒后,又受到这样暴力的惊吓,还能迅速地调整过来,并且立马分清敌我形势,试图与他讨价还价以保全自己。 “墨家钜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汉话,果然很流行。 听他说出口一声“钜子”,墨九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既然晓得她的身份,想来掳她来不仅仅只为满足肉丨欲的需求了,只要他们有更深的目的,她就可以与他们周旋。 这样一想,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不能动弹,然后镇定道:“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何不坦诚一点?你先把我身上的毒解去,我们坐下来,慢慢商谈?” 阿息保哼一声,想了想,“那得看三皇子的了。” 墨九差点噎了一口气,三皇子,是传说中的完颜修?那个珒国名将? 微微眯眼,她道:“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他?” 要讨价还价,当然要与最大的人物谈。 可阿息保并不回答她这个严肃的问题,他轻轻一笑,冲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朝帐子外面唤了一声,之后那个叫布里苏的小姑娘就飞奔着跑了进来,一脸紧张地冲阿息保点头哈腰。 阿息保用珒国话低低吩咐了几句,又深深望了墨九一眼,调头出去了。 墨九觉得他临走之前那一瞥,像极了市场上的屠夫瞅着待价的猪仔儿…… 暂时逃过一劫,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来不及想,也没有办法多思考。在布里苏的安排下,很快就有两个士兵抬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进来。等他们俩出去,又进来了一个小姑娘,与布里苏一起,将墨九剥鸡蛋似的剥得一干二净,然后放入木桶里洗浴。 “……” 墨九大抵明白了。 先沐浴净身,再喷上香熏,这是要把她献给某个大人物侍寝? 而在这个营中,一个将军要讨好的人会是谁? “完颜修?” 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心底瞬间有一万头那什么马在狂奔。难道她墨九的本事就只值得让一个男人睡上一觉吗?这也太小看她了吧。最关键的是,也不晓得那个完颜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矮、粗、肥、丑……那她要不要当场自杀以明志? 干净的衣袍一件件系在身上,她打个喷嚏,稍稍有了点安全感,可身子依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身处陌生的地方,与一群语言不通的人在一起,她非常的抓狂。 从一个帐篷换入另一个帐篷,她是被两个侍女“抬”过去的。在路上,她稍稍观看了一下地形,发现营地是在一个平坦的缓坡上,远近的火把连成一片,夜幕的苍穹里,似有硝烟在弥漫。还有酒香、肉香……让她饥饿的肚皮,再一次喊受不住。 要侍寝好歹得有顿饱饭吧?她叹息! 这一回的帐篷比先前大了许多,布置也更为华贵,除了一张休息用的床,还有一个巨大的桌案,后面有地图,沙盘,还有一个马头似的装饰,带着某种男性化极重的气息,让人心生寒意。 两个小侍女把她放在床上,互望一眼就退下去了。 墨九再次一个人面对着油灯,回想从醒过来到现在的经历。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喊叫了。 她需要做的是接下来,如何与完颜修周旋。 夜幕渐沉,四时声音渐息…… 今儿是珒兵战前动员,明日就要上战场了,完颜修也与几位将军豪饮了几杯酒,这会儿夜风一吹,他骑马巡视一回安防再回到帐篷,觉得脑子有些闷痛。 而帐篷里的墨九,已经等得睡着了。 中了那莫名其妙的毒,她有一些怪异的嗜睡。 于是,完颜修进入大帐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蜷缩在床角的小女人一张干净白皙的小脸儿。她侧睡着,双眼紧阖,呼吸绵长,似乎睡得很香甜,完全没有身在敌营的感觉。 可这是谁? 他揉了揉额头,一步一步走近,试图看得更清。 墨九却在脚步声中,激灵灵醒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有瞬间的迷茫。 “完颜修?” 她微微眯眼,专注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媚态,像是从潋滟的眸底伸出了一双钩子,要把男人的魂儿给勾进去。 完颜修注视着她,“你是谁?” 嘎?墨九一怔。敢情这厮都不知道她是谁?那么把她捉来的人岂非是自作主张?可不管是怎么回事,率先亮出自己的底牌,才有保全自己的价值,也才有逃跑的希望。她身子动弹不得,只能朝他眨眼睛。 “嗨,我是墨九。” ☆、坑深136米 酒微醺,人半醉 墨九?完颜修自然知道墨九。 一个生得美貌妖娆,常常干些惹得鸡飞狗跳的破事儿,不仅有本事开八卦墓,还与小叔子乱搞的女人,加上墨家钜子的身份,自然会艳名远播——尤其是对于本身就关注这些事情的人,更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大名。 可完颜修想过若干个面孔的墨九,却没有想到墨九其实这样。 刚沐浴之后,侍女在她身上擦了一层淡淡的香脂,这会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粉嫩嫩的水色。一头长长的黑发如云锦缎子似的铺陈在毡子上,白白嫩嫩的肌肤,饱满白皙的额头,又大又水灵的眼,潋滟生波,微翘带笑的唇,似透着一种天然的灵性与美丽……而那美,不曾有半分流于表面,似是深刻在她的骨髓里,随着她一颦一笑散发出来,如同一只从万花中争艳而出的花妖之王。男子见之,莫不怦然心动。 真正的妖精,妖在骨髓,而非容貌。 ……墨九无疑是妖精中的王者。 完颜修眉梢不经意一扬,迟疑片刻,脚上鹿皮的皂靴便往前挪动了几步。 “你不怕我?” 墨九抿了抿唇,一双眼睛灵动得似要溢出水儿来。 “你很可怕?” 完颜修怔忡。 她的样子看上去,分明有几分紧张,也有一丝害怕,可仔细观之,神色间却又只剩下从容与淡然。那一抹柔弱中的坚强,最是勾动人心。当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小女人时,天性使然,总会生出一种奇怪的保护欲……尤其是墨九这样的漂亮小女人,当她存心示人以好的时候,杀伤力是极大的。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完颜修忘了说话。 在童话故事里,王子第一次见到心仪的灰姑娘,就会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挪不开眸子,从此情牵一生,任是风吹雨打也无法改变,直到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这虽然并不是一个童话故事,可完颜修第一次见到墨九——那个躺在一张软毡子上,软软小小的墨九时,就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这个女人,必须是他的。 强势的男人都有强势男人的共通之处,在他们的眼里,女人这种生物天生都该臣服于男人,归属于男人。哪怕墨九是墨家钜子也不例外。如果他要她,不管她的身份是什么,更不管她与萧乾之间有什么牵扯,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的脚不知不觉又往前走两步。 “喂,你做什么?”墨九诧异这厮变幻莫测的表情,心里不禁腹诽,帅是长得帅,高也有那么高,富也肯定是富……明明就是高富帅,为什么就没一点高富帅的风度,不能好好的与她对话? “好好说话行不?”她厉色。 完颜修微微眯眸,站定望她。 墨九清了清嗓子,一副谈判的姿态,语气轻松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就可以轻松愉快一点了。从你先前的反应来看,抓我过来并非你的主意。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就两个方面进友好的洽谈。” 见他抿唇不吭声,也不反驳,墨九只当他默认,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稍稍思索继续。 “第一,完颜修不仅是珒国第一名将,还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果你不想落下一个战前掳人要挟萧乾,你的战神之名其实是靠旁门左道而并真材实料,那么你其实可以高姿态地送我回南荣,再惩处相关人士。这样,王爷的美名,恐将流传后世,受万代景仰。” “第二,你若觉得这样送回去不划算,好歹我还有点利用价值,与你一直觊觎的墨家武器图谱也沾得上边儿,想要软禁我为你所用……也并无不可。只要价格足够高,没有东西买不到。你对我好点儿,我也好说好商量,或许真的可以帮你……” 完颜修幽深的黑眸里,满是光华异彩。 “你有什么条件?” 直接问条件?墨九心道:看来这厮明知道是他的部众绑她来的,也不可能大方地送她回萧乾的身份了。王八蛋!她在心底暗骂一句,又挑眉笑道:“这么说来,王爷愿意选择第二个,与我合作?” “呵!”完颜修目光微微一闪,“一个都不选。” 墨九唇角一弯,“愿闻其详!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完颜修盯她片刻,不轻不重地哼一声,语气里似有一种轻嘲,“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该说这样的话,提这样的条件。你当知道,本王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他想要的东西?墨九以为他指武器图谱,不由冷笑。 “刚好,我墨九也从不受人胁迫。你想要,没我点头,你也要不着。” 完颜修指的自然是她的人……见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掀了掀唇。 “本王从不惯女人。” 墨九一怔,微微昂头,“正巧,我也不惯男人。” 这样与男人针锋相对的女人,完颜修从来没有见过。他微愣片刻,似是被她逗乐了,慢慢地蹲身在她面前,正对着她的脸,微微偏头,研究似的盯着她,专注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审视她半晌儿,方道:“明日出征,你是本王最好的鼓舞。” 被他这么火辣辣的目光一瞧,墨九浑身像被火烧似的,汗毛竖了竖,这才隐隐有些感觉……这个男人对她的兴趣,不仅仅只来自于墨家武器图谱,还有她的人。 想通这点儿,她倒也没怕,直接对上他的双眼。 “你想要什么?” “你。”他回答得简洁,透着一种势在必得。 “我?”墨九笑了,“你要得起吗?” 都成这样儿了,还这样张狂?完颜修上下打量她一眼,抿了抿嘴唇。 进入大帐这么久,他自然早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除了眼神与表情,她从头到尾就没有动弹过半分,分明就是被人下了药的样子。 轻轻一笑,他突地直起身,伸手解向自己软甲的领口,似笑非笑道:“今夜酒微醺,人半醉,正是个好光景。他们既然有这孝心,为本王准备好了美人儿,本王自然也不能拂了好意。” “嗯?”墨九警惕地盯着他光影里阴晴不定的面孔,“你不是吧?” 这完颜修狭长的眸子一斜,瞥向墨九,“如此,你可以试试本王要得起,还是要不起了。” 墨九傻懵了。 敢情这珒国人全都是禽兽啊? 从部众到将军,再到堂堂王爷,一个个都是见色起意的家伙,三句话没有说完就要解衣裳想霸王硬上弓……可惜她先前还觉得完颜修长得英俊帅气,又位高权重,想来没有那么急色,这才想与他好好唠唠,争取自己的利益。 哪知道原来他也是一头种猪,见到漂亮女人就想上! 她做出一个恶心呕吐的表情,挤着一张便秘脸嫌弃的看着他。 完颜修脱下外面的软甲搭在衣架上,回头看见她诡异的表情,微微一愣。 “在想什么?迫不及待?” 墨九眨巴眨巴眼,一脸娇憨的困惑。 “王爷能有点男人风度不?” “……?”他一脸问号。 “就算要睡,就不能先让我吃饱再睡?” “……” 完颜修盯住她许久未动,墨九怀疑他是不是中风了。 不过,这句话到底还是将了他一军,墨九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里,享受了一次由美人儿服务的全套异族大餐。在南荣的时候,墨九曾经以为珒人都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却没有想到他们对饮食也有研究,而且饮食也相当有特点。 托了完颜修的福,这一餐的菜式不论烹饪技巧与味道,确实都是上上之选,让墨九差一点把舌头一并咽下肚子。不仅各式羊肉、鹿肉、牛肉慰劳了她饥肠辘辘的肚子,饭后还有一盅有点像酸奶一样的甜品,吃得她直打饱嗝,舒爽得不行。 一个饿久的人,半只馒头都可称之为美食。 更何况这确实是一桌美食珍馐? 墨九抱着死也要吃的信念,指使着漂亮的小姑娘布里苏,慢腾腾地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下嘴巴,长长舒一口气,主子似的指着那个酸奶样的东西,“这个明儿我还要吃。姑娘你多准备点儿,天眼看就热了,吃这些最舒爽了,千万不要浪费好时节,辜负好光阴……” 布里苏完全不明所以,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直坐在桌案后处理公务的完颜修却抬起头来,审视地深深看定她。 能吃的女人他见自然过,被俘虏了还能吃得这么多这么舒服的女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这顿刚吃饭,她居然能厚着脸皮指使人给她准备下一顿? 看来曾听过的墨九传闻,果然不假……脑子有点问题。 “吃饱了?” 他合上公文,斜睨着她粉嫩的脸儿。 “嗝,差不多饱了。” 墨九打一个饱嗝,很想顺顺自己撑得太厉害的胃,却抬不起手来。 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急得她只能翻白眼儿。 “嗳,美人儿,来揉揉我的胸……嗝!胸口……” 完颜修嘴角抽搐一下,慢腾腾起身,摆手让布里苏收拾东西下去了,又一次站在了墨九的面前。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眸底兴趣满满的样子与墨九以前看见稀奇的古董差不多。 这一次,不待他说话,墨九抢着表明了态度。 “王爷,我吃得太饱,你如果现在就压上来,恐怕会把我压吐……这样污了你的地方,你也不能好好尽兴,而且我这身子中了毒也乏得很,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恐怕不能给你美妙的体验。要不然,你先养我两日?等把身子养好点儿了,再一次吃个够?” 完颜修有点儿意外。 又有一点……啼笑皆非。 “你真就不怕?” 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墨九想想却嗤之以鼻。 “如果我说我怕,你就会放过我吗?” 他唇一牵,闲闲地看着她,幽深的眸里带了几分探究。 “不会。” 墨九叹口气,懒洋洋地闭上眼睛,“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行了!我吃饱了有点儿犯困,如果你不介意,要做什么就自个儿做吧……我先睡了,如果有配合不周的地方,王爷一定要海涵。”她含糊地砸了砸嘴,像是真的快要睡过去了,又像是还在回味先前吃过的美食,“不过你记得轻着点儿,不要把老子弄醒了。弄醒了怕吐得更厉害!” “……” 若说完颜修先前只是对她感兴趣,如今已经升级成为了浓浓的好奇…… 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女人? 眼看贞节不保,先要吃要喝,等吃饱就睡觉,根本就不怕他侵犯她。 他低下头,目光慑住墨九娇俏的小脸儿,见她呼吸平稳,连眼睫毛的眨动都规律有序,真的没有半分紧张,差一点被气笑了,“你不应当稍稍挣扎一下?” “手指头都动不了,你告诉我怎么挣扎?”墨九眼睛都没有睁开,有气无力的哼哼。 “就这样放弃抵抗,不像钜子的为人?”他又问。 “那是你不了解我——”墨九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容、坦然,末了,还打了一个哈欠,鼻翼里轻哼一声,接着道:“你贵为王爷,长得不赖,身材不错,还愿意真诚热情地为我服务……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睡呗。” 这…… 到底谁占谁的便宜,谁比较吃亏? 完颜修再一次哑口无言。 他静静看着已经阖上眼睛的女人,良久,深深叹一口气,颇为无奈地直起身子。 “睡吧。”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就这样把墨九睡了,就算先头有过类似的想法,也在她半激半讽的言语里败下阵来。可夜已经深了,他不睡她,她却占了他的床,他去睡哪里?总不能跑到别的帐篷对部将说……她被一个女人赶出去了吧? 完颜修看一眼“噼啪”跳动的灯芯,眼中迅速堆积出一种浓浓的无奈。一种可握尽天下之事唯独拿一个女人没办法的无奈。 坐回到案前,他看着行军布阵图,看着南荣那一片富饶的土地,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天下他的城,他的万里疆土他的帝国,还有他要得到的女人……而拥有这些的前提是,他必须战胜另外一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萧乾。 拳头一点点握拢,他坐了半晌突地起身出了帐篷。 帐外的侍卫冷不丁看见他,吓了一跳。 “王爷!” 完颜修脸色不太好,“去!把阿息保给本王叫来。” 把墨九送到了完颜修的大帐,阿息保的心里一直忐忑着,不晓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得到底对还是不对。所以虽然夜深人静了,他也一样没有入睡,正在自己的帐子里负着手来回踱步,耳朵竖得老高。 听见完颜修召见,他理理衣裳就紧张地跟着侍卫过来了。 完颜修没有再入大帐,就在帐外等着他。 阿息保看王爷重甲尽退,只着轻袍,悬着的心脏微微一松。 上前执礼,他挤眉弄眼道:“王爷……可还满意?”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一声,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风筝,在胸中挨了一腿之后,整个儿地斜飞出去,重重撞击在一个引火的火盆柱架上。火盆应声而倒,通红的火星子飞溅出来,直往他的身上落下,差点他惊声叫着,拍着屁股弹起来,咳嗽不停。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完颜修看着他的狼狈,冷冷道:“解药拿来!” 见他没有更多的责备,也没有再说其他的惩罚,阿息保疼痛的胸口似乎立马就好转了——虽然挨了一脚,至少他看出来王爷对那个女人也很满意,要不然他也不会睡过了还把她留下来了。 “嘿嘿嘿!”他厚着脸皮上前,小声耳语道:“不敢相瞒王爷,属下给她下的药叫‘酥筋丸’,她的身子会发软,使不上力,却没有旁的伤害,这药并无解救,两日之后自会消除。但是在这两日内,却是个*的玩意儿,香脂蜜汗,肌滑水软……王爷难道没有感觉到有何不同之处?” 完颜修脸色微微一沉。 “滚!” 见他又要发怒,阿息保捂着屁股弹开。 难道……那药不对么?为什么王爷完全没有一副享受了绝色的感觉?他心里有万千个疑问。可王爷不责怪,还受用了他献上的女人,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典了,他哪里还敢留下来做人肉靶子? —— 墨九原本以为用那种“似讥带讽还微嘲”的手段把完颜修将住,他不好意思再睡她,她就可以睡一个舒舒服服的好觉了,却没有想到,渡过的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 吃得太撑没有办法运动,胃里灼烧发胀,想吐也就罢了,睡下没过多久,先前那久违的灼烧感又上了身。 热!热!热!热得她出了一声的汗水,湿透了脊背,连毡子上都润了。浑身上下都在发热,每一个毛孔都争先恐后的张开着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气,那种烈焰焚烧的灼热,几乎烧昏了她的神智…… 脑子里,只剩一张面孔是清晰的。 “萧六郎……六郎……” 迷迷糊糊间,她唤着萧乾的名字,像置身于火炉之上,很快就会被焚化。濒临死亡般的窒息,干涩的喉咙,微微抽搐的身子,她一直不太清醒,却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探在她的脑门儿上。 过了一会,就有凉凉的巾子搭了上来。 “呼……”短暂清醒的一瞬,她唯一想到的就是,能在这个时候照顾她的人,一定是那个叫布里苏的少女。 幸好,布里苏没有再给她搭一床厚被子。 她想睁开眼睛对布里苏说一声“谢谢”,可眼皮翻动着,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梦境里。那个梦绵长而混沌,不停地换个场景,换着人物,像走马灯似的变幻不停,却有一个人始终在她的思绪里。 “六郎……六郎……” 他可以感觉到她吗? 他知道她现在很难受吗? 他知道她快要被烧死了吗? 火烧一般的梦境里,墨九这样问着自己。 可慢慢的,梦境变了颜色,再不见火烧云一样的天空,再不见万里黄沙的沙漠,她看见自己走向了一片绿洲,花繁叶茂,绿树成荫,绿洲的中间是一潭清澈的湖水,清澈见底,被周围环绕的绿意衬托着,仿佛水也是绿的,而天是蓝的…… 这样清凉的颜色,让她灼热的肌肤得到了缓解。尤其那个站在湖边的男人,谪仙一般的面容,清俊冷傲,上扬的唇勾出一抹迷人的弧度,乍一看惊为天人…… “六郎,是你吗?六郎!” 墨九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颤抖着声音喊他。 “阿九……”他眸底的柔情,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罩在她身上,让她被火撩遍的身体,瞬间凉却下来。然后她看清了他的眼睛,即便是在梦里,他眼睛里的鼓励与心疼,都清晰得仿若就在面前。 “不要怕。等着我,我会来救你。” 墨九喉咙一堵,微微哽咽。 她的六郎……世间最霸道、最高贵、最不愿服输的六郎…… 有了*蛊的感应,在她这样痛苦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比她好过半分吧? “六郎……” 梦里的墨九,张了张嘴巴,赤着双脚踏在湖畔潮湿的沙地上,慢慢地向他走近。 “六郎快带我回去……我不想在这里了……六郎……” “阿九,再等一下,稍稍等一下我就来!”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可飘飘忽忽间,梦近了,声音却远了。 “六郎!”她想追上去,脚步却重若千斤。 而她与他之间,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她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待她费力地走到他先前站立之处时,四野荒凉,空无一人,他为她营造的那一个美妙的梦中绿洲与湖泊也都消失不见了,连同他,一起不见了。她再一次被人架在了火炉上,像一块等着煮熟让人食用的鲜肉,挣扎不了半分。 她心里一窒,惊叫出声,“六郎!” 一声颤抖的喊叫,让她昏沉的神智悠悠醒转。 可她分明不想醒来的……一直做梦多好。梦里有萧六郎,有那一片绿洲,哪怕只是望梅止渴,也比醒过来面对现实要强得多。人在沉入梦中的时候,也是最为脆弱的时候,半睡半醒的墨九,想到梦中萧六郎那一个疼惜与鼓励的眼神儿,眼眶突地一热。 墨九是很少哭的。 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次她也没有流泪,可潮湿的眼角,还有湿润的睫毛却骗不了人。 “唉!”一个幽幽的叹息响过耳侧,很快,那一张伺候了她整晚的湿巾子又落在她的眼角上,轻轻为她拭了拭,又折叠好搭在她的额头,那人的声音像是怜惜,又像是宽慰。 “再过一个时辰,药效就过去了。” 这是谁? 听出那是男人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布里苏,墨九激灵一下睁开眼。 “是你?” 看着她困惑的表情,完颜修慢条斯理地起身,“这个大帐除了本王,还会有谁?” 这么说,半夜里为她退热的人也是他? 墨九看着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又环视一下大帐,大抵猜测得到,是她占了他的床,他没地方睡觉,加上她发烧,他一直在照顾她,所以他其实一夜未睡。 可她想不通,他何至如此? 就算他想睡她,也不至于要亲自动手做这些事吧? 有妖必有异啊! 高热未退,她一双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带了一点潮湿的泪意,就那样审视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可她的表情,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楚楚可怜的逼视……让他忽感不自在。 “再闭上眼睡一会,我去校场了。” “不对啊!”墨九微微眯眼,“你不打算吃我?” “我又不是老虎……” “呵呵!”墨九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阖上了眼睛。 看来古今皆同,都是看脸的世界,长得漂亮的好处是可以极大限度地勾起男人的同情心。从完颜修的表现来看,他暂时可能不会动她……那么,她可以寻思一下,怎么找机会谋出路了。 这么寻思着,大约是心情平静了下来,也有可能是“酥筋丸”的药效在最后一个时辰作用越来越少,她终于沉沉睡了过去,再也没有一个梦来滋扰。 等她再一次醒转过来,发现人已经在路上了。 颠簸的马车上,走在崎岖的路上,颠得她一颤一颤的。 马车上,不仅有她,这有完颜修。 墨九瞥一眼闭目养神的男人,试着动了动手指,惊喜地发现终于可以自由运动了,不由狂喜。在失去运动机能的一天一夜,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她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这般想着,她迅速地撩开了车帘。 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刚下过雨,路面上全是泥泞,远近的景色都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像一张烟雨写意画,大军过处,旌旗如云,连绵了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日前,完颜修的先头部队三万余人,已经开赴金州,夺下南荣龛谷、定远二县,并在金州驻扎,为完颜修的到来,做好防御工事。以便顺利会师后,往南荣京西南路、利州路做重点攻击,从而与从萧乾所率部队拉开对峙之势。 这些墨九自然不知情。 她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奇怪地瞥一眼完颜修。 “你又要把我带去哪里?” “上阵杀敌——”完颜修玩笑般说罢,又突地低头看她,放柔了声音,“看你睡得香甜,便没有吵你。这会儿已经行军半日了。再往前三十来里,就到达金州地界了。据我线报,南荣的兵马大元帅萧乾,已接近均州……” 说在这里,他略带促狭的目光扫过墨九在听见萧乾名字时明显不同的脸色,眉梢微微一扬,“是不是感觉离他近了?” 是……听见萧乾的名字,墨九是惊喜的。 可却不知道近了到底有多远,也不明白金州与均州之间的路程。 更不知道完颜修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还故意把她拉到金州去。 难道就为了动摇萧乾的军心,或者临阵的时候,拿她当人质? 这厮不至于吧?珒人原本就是有准备的南下,据说军备与兵员素质远超南荣……如此,完颜修根本就不必要拿一个女人当质,给自己的威名减分。 那么,他就是有恃无恐,断定她逃不出去,不怕泄露军机了。 墨九轻松地打个呵欠,拍拍嘴巴,不动声色地笑。 “近了又怎样?我又没本事,帮他杀了你。” 顿了顿,她笑着朝他眨眼,“当然,你千万不要给我机会。有机会我一定会这么干。” “哈哈”一声,完颜修似是被她逗乐了,瞥一眼她干得脱皮的嘴唇,递上一个牛皮水袋,“带你过去,本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见她急不可耐地往肚子里灌水,他自然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我准备在金州办一件喜事,不能没有你。” 男人温厚的手掌停留在脊背上,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裳传来,让墨九颇不自在。 她放下牛皮袋,递还给他,然后不着痕迹地挪开身子,嘲笑。 “喜事?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即将开始,对王爷来说,确实大喜。” 完颜修不置可否地哼一声,并不搭她的话,犹自说道:“请柬已发往均州,想来用不了多久,萧乾就已经收到。” 他办喜事还请萧乾? 墨九一默,当即想到的便是这厮要利用她,给萧乾摆一出鸿门宴,战前先擒王。 卑鄙!怪不得屡战屡胜……手法这么不要脸,又怎么不胜? 嘲弄地“呵”一声,墨九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那恭喜王爷了。” “不必恭喜。”完颜修侧过头来,眸底饱含笑意,“因为这也是你的喜事。” 她的喜事?墨九慢慢地挪了挪酸痛的脑袋,望着车帘长声悠悠的道:“我身在敌营,身不由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喜事可言?” 完颜修抱着双臂,斜斜地躺在软靠上,像念着某种正式文书般,一本正经道:“珒国三皇子完颜修将迎娶墨家钜子,一日后于金州设宴,款待部众及金州臣民,便欢迎远道而来的南荣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与南荣的一妻多妾制度不同,珒人的婚姻是可以一夫多妻的,也就是说,只要男人有足够的能力养得活女人,那可以娶许多女人为妻。无论娶多少个女人也都是他的妻…… 墨九屏紧呼吸,许久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 心里话儿:这个男人莫不是疯了?娶她!经她同意了吗? 完颜修斜眸,伸了伸大长腿,一副为我独尊的架势,“在想什么?太惊喜了?” 墨九滞了滞,不带表情的看他,“是有点惊喜!我不是赚大了吗?从一个萧大郎不待见的天寡之女,变成了珒国王妃?”顿了顿,她突而古怪一笑,“只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过墨氏寡女的天寡之说?或者说,王爷其实听说了,却觉得自己寿命够长,阎王爷舍不得收了你?” “王妃不必为本王担心。” 完颜修双眼微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自来熟地换了个暧昧的称呼,手指缓缓摩挲着木质的车棂,给了墨九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若死了,自有你陪葬,倒也乐得轻松。何乐而不为?” ☆、坑深137米 三皇子逼婚 三月二十六,南荣兵马大元帅、枢密使萧乾领大战开始了对珒国的战争。 此次北上,除去京畿之地的十几万兵马,还有从鄂州、蕲州、池州等地调动的地方兵马约十万人,随行地除去领了监军一职的安王宋骜,还有南荣有名的两位重将,一个迟重,一个古璃阳。三个人分三路沿江而上,于均州会师。 战争伊始,人心惶惶。 那点火还没有点燃,空气里却弥漫着硝烟味儿。 而均州,无疑已成为了两国交战前沿的第一城。 均州知州等一干官员都在战时被宋熹授予了相应的武职,听说珒国三皇子完颜修已到金州,这些地方官的心早就悬到了喉子眼儿,对萧乾更是翘首以盼,早早令人洒扫道路,杀鸡宰羊相迎,均州百姓也不甘落后,听说萧乾亲自领兵过来,天儿不见亮就出城等待。 可萧乾与往常一样,不论在何处作战,大军皆驻扎城外,概不扰民。等一切都安顿好,驻营完毕,已是晌午过后,他这才领了一支精锐队伍入城。 雨还没有停。 但只要天上没有下刀子,该做的事儿,便一刻也不能落下。 这一支队伍是萧乾的近卫军,也是南荣最为精锐的禁军队伍。他们走在雨幕下,一个个军容肃穆,即使湿了盔甲、武器、战马……可行军之时,却步伐整齐,让民众看得信心大振,纷纷赞叹。 如此,萧乾不仅是南荣皇室的期望。 他其实也成了均州百姓,乃至整个南荣百姓的期待。 他们都盼着他把珒人赶出南荣的土地,为了心底这份期许,甚至不惜口口相传的对他进行包装与美化……甚至连传言中“与大嫂苟且”的事儿,也被民众默默的美化了——都是别人谣传。 均州知州脚腿儿都站酸了,终于见到了萧乾本尊打马而来。可一见萧乾都没有带伞,也没有乘马车,吓得心肝儿一缩,赶紧让人把头顶的雨伞撤去,冒雨迎在路上,擦着额头,率先叩见。 “下官参见枢密使大人!” 在他的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从城门出来约站了三五里。这些人都想在第一时间看一看这个以医术、谋略、容色闻名于天下的萧家六郎。于是道路两旁挤得那叫一个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不时传来推搡的喧闹声。 萧乾高倨马上,一身黑盔黑甲在雨中泛着幽幽的寒光,雨滴从他的盔檐滴落,滑过他冷漠的面容,似凝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冰川。可他不去拭雨水,只任由它湿了眉头与面颊,执着缰绳慢慢从夹道相迎的百姓中间走过。 也许是看迎接的声势浩大,他眉一蹙,不由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均州知州的小尾巴顿时夹紧了! 人群中的喧闹声,也停下了。 数万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都眼巴巴望他。 “使君!” “大帅!” “使君!” “大帅!” “使君!” 不同的称呼,相同的敬畏,在均州知州的带领下,铺天盖地一般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传过来,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他们的推崇与爱戴,带着他们对战争胜利的期盼,冲入云层三千里,落在大地久不绝…… 这样的画面,竟莫名有一种战前的悲壮之感。 “我这心肝儿尖尖咋这么痛哩?!”宋骜走在他的身侧,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难道我这个监军是吃白饭的,难道老子王爷的头衔是假冒的?怎的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喊老子一声?” 萧乾头也不转,压根儿不搭理他。 宋骜讨了个没趣,瞥一眼萧六郎绝美的侧颜,“难道真是比我长得俊?不行,老子也很英俊,凭什么坐这冷板凳,长渊看见没有,刚才有几个小娘,他娘的眼睛都落你身上了,完全无视老子的存在,这滋味儿太不舒坦了!” “小王爷若不愿,可以回临安。”萧乾对他执意上战场,一直不太情愿。 嘿嘿一笑,宋骜哪里肯干? “算了,陪衬就陪衬吧!反正长渊也不是外人,咱俩谁跟谁啊?”顿片刻,他看萧乾仍是不说话,就晓得这厮对他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想了想,他扶了扶湿透的头盔,嫌弃地甩了甩手,状似无奈的一叹,“不过长渊啦,完颜修那孙子捉了小寡妇去,居然还敢带着上金州来挑衅,也真是不要脸了。依我说,咱都不必在均州停留,直接领兵杀过去,杀那孙子一个措手不及,把小寡妇抢回来……” “宋骜我警告你,不许乱来!”萧乾冷不丁斜目,瞪他一眼,又扫向两侧的民众,低声道:“上了战场,你一切都得听我的,若不然,我明日就绑你回去。” “好好好,没良心的!”宋骜哼了哼:“小爷这不是心疼你吗?看看你这两日为个娘们儿,人都瘦一圈了。反正此地离金州不远,阵势都摆开了,不都说战场上要先下手为强嘛?何必给那个狗鳖玩意儿讲什么礼数?” “……”萧乾已懒得理他。 “哦,难道你是怕完颜修那孙子拿小寡妇来要挟你?”宋骜犹自猜测,“应当不至于啊!” 萧乾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从两侧的百姓又移到了宋骜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 宋骜一怔,忽然间像是悟到了什么,“……不过,这珒国人本就混蛋,没一个好玩意儿。谁晓得完颜修是不是也一样混蛋?嗯,长渊的顾及是对的。” “我是想说。”萧乾唇微抿,“你可以闭嘴吗?” “……哦。” 不管是战时还是平时,设宴款待上极官员似乎是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的传统。这天晚上,均州知州早早就备好了酒席,等着萧乾一行人前来。 推杯换盏间,吃的自然是山珍海味,席上也没有多少战争的阴影,一个个热情又小心地劝着酒,可萧乾却应付几口,就留下宋骜与迟重等几个部将,自己回了房间。 不过,在离席之前,他总算发现了宋骜的用处。 吃吃喝喝这些事儿,交给他去应付,实在太放心。 人人都看得出来萧使君情绪不大好,但他是老大,就算这些人有疑惑,也不敢多问。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胜负未知的卫国战争。 可对于萧乾来说,抛开战争因素,还有一个墨九… 人人都输得起,他却输不起! 以他对完颜修的了解,不至于主动来南荣掳走墨九,可他却没有放墨九离开,这一点在萧乾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墨九那个妇人属实勾人,完颜修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见到她会有些想法,太正常不过。 入夜,书房里静寂一片。 他静心看着文书谍报,坐在椅子上,让薛昉上了茶。 每一个不眠之夜,他都是这样打发时间。 可今儿一盏茶才喝一半,就有金州来使入了均州。 来使被带到了萧乾的面前。 而一张金灿灿的请柬,却摆在了萧乾的桌案上。 来使说:珒国三皇子完颜修与墨家钜子墨九一见钟情,互许终身,准备结为夫妇。可碍于大战将起,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于是决定先举行大婚之礼。萧使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再行备战。如若萧使君方便,也请上金州喝一杯三皇子的喜酒。 “这哪里是请?分明就是拿墨姐儿来要挟使君!”薛昉看萧乾一直对着桌案上的请柬发神,恨得牙根儿痒痒,“这个完颜修,堂堂皇子之尊,竟然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儿,乘人之危,胁迫逼婚,可恶!” 萧乾头也不抬,一直静默不语。 “这个宴请,主上哪里能去?”击西皱着眉头,接口道:“若是去了,不就是那个什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吗?击西以为,这完颜修分明没安好心,对不对?” “这还用你说?”闯北瞪他。 “哼!”击西回瞪,“九爷不见了,击西不与你计较!” “主上!”眼看他两个又要干上,走南却冷不丁有了主意,“若不然属下等马上前往金州……” “做什么?”击西瞪眼追问。 “杀!”走南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严肃道:“虽说金州的珒兵肯定戒备森严,可咱们兄弟几个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会把九爷完完整整的弄回来……”顿了顿,他又有些支吾,“就算弄不回来,也把她一刀给宰了!绝不让主上丢这个人。” 自己的女人被人夺走成婚,这对于男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便是普通民众尚且不可忍受,拼死也要反抗的,又何况是萧乾?在几大侍卫看来,这件事完颜修分明就是想在战前给萧乾一个羞辱,一个两难的羞辱。 不论他去不去赴宴,左右都难做。 去了,那肯定是一个鸿门宴,他是南荣主帅,能拿一个国家的荣辱兴衰来赌? 可如果不去,那他这辈子都别想抬头顶胸做男人了。 一时间,几个侍卫热血激奋,看着请柬都有些按捺不住愤怒,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讨论起如何夜闯金州珒国大营。那仇恨的程度,就像家里祖坟被人扒了,吵得一声盖过一声,咬牙切齿的样子,似是恨不得把完颜修生生剁碎喂狗。 可火光阴影里,萧乾静静坐着,却一直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击西、走南、闯北三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为了到底谁先捅入完颜修胸膛这致命一刀的问题差点儿大打出手的时候,书房的门儿被人叩响了。 进来的人穿了一身夜行衣,戴了一顶圆毡帽,高大的身材,行走间隐隐还有汗意,可见其走得有多么的着急。 “主上!”他抱拳致礼。 这一出声,击西立马惊喜地叫起来。 “声东哥,是你回来了?噫,怎么变了个样子?” 说罢他又探头朝赵声东的身后瞅,“九爷呢?你没有把九爷扛回来?” 赵声东急着向萧乾汇报情况,都懒怠理会他。眼看击西恨不得扑到他身上询问,闯北一把捞住他丢在椅子上,顺便帮忙把嘴巴给击西捂住了,房间里这才安静下来,只听见赵声东一人的声音。 “主上,幸不辱命。” 他抬首看着萧乾冷肃的面孔,小声道:“属下已在金州布置好了,怕主上担心,这才连夜过来……”大体汇报了一下金州的情况,他凝了凝神色,突地道:“这次在金州,属下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嗯?”萧乾打量着他的神色。 赵声东道:“属下发现了陆机老人……他如今就在完颜修的大营之中,据属下了解,完颜修对他的医术很信任,一直让他随营就诊,似乎对他很是重用。” 陆机老人并不是漠北草原上的人,而是南荣人。可南荣人对他知晓不多,他却成了漠北南原上的一个传奇人物。医术出神入化,治了许多难症怪症,不仅北勐与珒人,一些草原部落也相当敬重他,却很少有人知道,陆机老人其实是萧乾的授业恩师。 可这个陆机老人除了醉心医术,对旁人旁物,向来漠不关心,遑论国家大事,兵戈之患了。 他为什么会去了珒人的营地,成了完颜修的部众? 萧乾揉着额头想了片刻,看一眼声东,问:“她还好吗?” 声东晓得他问的是墨九,微微低头,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阿息保为了讨好完颜修,居然给她喂食了‘酥筋丸’。属下托人与陆机老人接上了头,得愁老人为她诊脉时已有所发现,可老人不好与阿息保正面冲撞,只让婢女为她发汗排毒,可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看萧乾脸色越来越沉,赵声东有点说不下去。 萧乾眸光一扫,“说。” 于是赵声东无奈,只能把墨九吃了中了“酥筋丸”的毒后,差一点被三个醉后的兵卒强暴,最后又被人带入完颜修大帐睡了一夜的事说了一遍。 彼时,薛昉、击西、走南、闯北几个侍卫已是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前往宰人了,只萧乾目光怔怔盯着油灯的火舌,面色平静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转过头。 “薛昉去把我的七瓣灵芝拿来。” 七瓣灵芝是极为贵重的东西,萧乾一直将它视为至宝,薛昉不太明白他这个时候用它来做什么。可撩着他沉沉的面色,也没敢多问,只应喏出去,很快便端来一个丝绒锦盒,放在萧乾的面前。 萧乾看了锦盒一眼,把它拿过来轻轻抚了抚,推向赵声东。 “拿去送给陆机老人,就说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这个可是主上的心爱之物啊?”关于这一株七瓣灵芝,赵声东身为近卫自然知道它的好,更知道萧乾得到七瓣灵芝的不容易,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把这样珍贵的东西,送给陆机老人。 他是主上的师父,帮助主上不是应当的吗? 萧乾看着锦盒上雕刻的一只狼头,淡淡道:“这是陆机老人喜欢的。” 声东争辩:“……可是主上也喜欢啊?” 萧乾抚着额头,“七瓣灵芝虽好……”又怎及墨九? 后面那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顿了顿,摆手,“拿下去吧。” “哦!”赵声东心里有些发堵。 有些事情他未必完全知情,可他却是一个脑子相当灵光的人。从萧乾的反应一看,他多少就猜到了一点。什么帮墨九“发汗排骨”的法子,完全有可能只是陆机老人自己的说词,骗得了他,却骗不了萧乾。比如陆机老人既然医术高超,完全可以出手先解去墨九的“酥筋丸”,让她不置于身陷险境……可他为什么没有做? 对萧乾他或许有师徒情谊,可对墨九……他未必会搭手。 可依陆机老人“事不关己便不管”的为人禀性,不相助墨九,也未必会加害。 那他这一次的袖手旁观,分明就是……变相的加害了。一个女子的名节与一生荣辱多重要?而且还是他徒弟喜欢的女人,陆机老人为什么要冷漠视之? 赵声东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萧乾要把七瓣灵芝送给他。 这是一种交换,用七瓣灵芝来暂时保住墨九的平安。 “等等!”看声东要出门,萧乾又喊住他。 等赵声东闻声回头,他又向声东招了招手。声东奇怪地走过去,萧乾却避开了另外几名侍卫,只单独与他小声交代了几句。赵声东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看一眼萧乾严肃的面孔,轻轻点头,抱紧了锦盒。 “属下这就去办。” “嗯,去吧。”萧乾声音不轻不重,似乎情绪不多。可几个侍卫却觉得今儿他们家主子鬼气森森,比平常的样子更加吓人。他们可以理解,便是自己听了墨九这样的经历都胆颤心惊,更何况是他?他们个个准备了言语想要安慰,可萧乾却似乎不以为意。 “下去准备吧。”他淡淡道,“明日一早,前往金州赴宴!” “啊!”几个侍卫都张开了嘴吧。 “主上,不可啊!金州龙潭虎穴,去不得。” “是啊,击西难得说对了话,咱直接开大军碾压过去——” “大军碾什么?老子现在就去宰了他!” 眼看几个侍卫又要为了刺杀完颜修争执起来,萧乾手一扬,阻止了他们,又慢慢落下,撑在案桌上,慢慢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嘴里只有一句淡然得几乎听不出波动的话。 “薛昉,记得给珒国三皇子备上一份大礼!” 他身姿淡然,脊背挺拔,袍角在风中轻轻飘荡,慢慢消失在书房。 “太夸张了——”击西张大了嘴巴。 “主上莫非疯了?” “可能不想要九爷了……” “可怜的九爷,毕竟被完修那头猪给睡了,主上是要放弃了吗!击西的心都碎了……” “睡你个头!” 击西被闯北一个响栗,而后又被走南暴打了一顿。几个侍卫方才慢慢跟上了萧乾的步伐。可尾随其后,他们却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看着他负手在园子里走来走去。 这所宅子是均州知州安排的,自然是均州最好的宅子。园子很大,种了许多树木,这个时节正是百花争艳开满园的好季节,走在小径间,各种鲜花的香味儿盈满了鼻端……可分明就是这样一个春意盈然的季节,可众侍卫却如履薄冰,如同走在寒冬腊月。 谁也不知道萧乾在想什么……只知道换了以往的战事,他这个时候要么是坐在沙盘前推演战术,要么召了麾下将校排兵演练……像如今这样在园子里踱步,看似平淡的外表下,一颗心恐怕也是烦乱不堪吧? “嚓!”一声,一枝紫玉兰应声被折断。 几个侍卫看见萧乾“辣手摧花”,不由一惊。 远处的萧乾似乎未闻他们的惊叹,他站在紫玉兰下,抬首看住那根残枝。 “阿九,我用性命起誓,你今日所受之辱,我定让完颜修倾国来赔!” —— 三月二十七,雨过天晴,万里碧空如洗。 明儿便是珒国三皇子的大婚之日了,整个金州城的珒国人都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金州是珒国的辖地,但辖下民众却大多都不是珒人,而是南荣人,因为这一块富饶的土地,是珒人从南荣的手上夺去的,而这些,都是珒人与南荣的宿怨。 三皇子完颜修虽然出征在外,却极为重视这次大婚,特地请了金州有名的高僧前来做了一场法事便为他主持婚宴,不仅如此,三皇子还放下姿态,差了珒兵给金州城的民众们发放喜糖。 如果按珒人的大婚习俗与礼数来说,这场无父母参与的婚礼算是一切从简。可从大婚的隆重程度以及参与人数来说,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盛世婚礼。几十万珒兵同时庆贺,金州全城出动,那声势可谓浩大。 倚兰园,这是完颜修的暂居之地。 当然也是这一次大婚的主场,洞房所在之所。 一入夜,园子里外便张灯结彩,热闹喧哗,酒香扑鼻。 为了明日的大婚,整个园子都在喜庆的忙碌。 其实珒人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家王爷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娶妻。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为了羞辱萧乾,便给南荣一个下马威,可他却慎重地上奏给了珒国皇帝——他的父亲,表明了自己成婚的态度。 从这点看,又不像只是羞辱。 做臣下的人都想不明白,只好屁颠屁颠的帮衬着大婚事宜。 毕竟这是三皇子第一次娶妻。 旁的皇子在他这个年纪,孩儿都不小了,他却一个妇人都没有。 早前,人人都以为三皇子为了死去的那个女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妻了,哪里料到天上掉下个墨九,他居然一眼就相中了,相处不过一天就决定要娶她为妻。大家伙儿瞅着,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而且这种事,便是珒国皇帝也不会反对,说不定,他老人家还会欣慰一下,这个儿子终于又开窍了。 于是,变相做成了一桩大媒的阿息保,这两日走路都是飘的。 他的同僚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羡慕,觉得这厮太有头脑,居然这样子讨了三皇子的好。阿息保自己也觉得时来运转,押对了宝,整日里笑容不断,脸上乐得像要开花,对于三皇子的婚事,也主动承了下来,一手操办。从早到晚,他跑上跑下,好不欢乐。 这会入夜了,旁人都在喝酒,他却没有喝。 四处看着大婚的布置,他一脸的红光。 “弟兄们今儿晚上仔细着点儿啊,都不许偷懒。” 萧乾会不会来赴宴且不说,今儿晚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抢亲。 所以整个倚兰园上下,看上去是在办喜气,其实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都泼不进来。 “大将军——” 阿息保正看着布防,一个微微鞠腰的老头子便咳嗽着过来了。 “陆机老人?”阿息保一愣,晓得这个老头儿是个有本事的人,不敢丝毫怠慢,赶紧迎了上去,抱拳笑吟吟地问:“老人不在前头吃酒,却是来这里做甚?” 陆机老人瞄一眼他背后的园子,指了指道:“王妃住在里头?” 阿息保微微一怔,“是呐!”可是与他这个老头儿有什么关系? 后面那句话他没有问出口,却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陆机老人,然后又道:“三皇子有吩咐,今儿晚上很是紧要,务必要看牢了……老人想必晓得,咱们这位王妃可不得了,给她一点机会,说不定明儿大婚就没有新娘子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陆机老人笑呵呵道:“大将军说得有理,可老夫有一件要事,务必要见一见王妃,以便求证。” “找王妃求证?”阿息保奇怪地剜他,“老人有何事,可否告之?” “这个嘛!”陆机老人捋着长胡子,想了想瞄着他道:“不敢相瞒大将军,那日老夫为王妃诊脉,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病症,当时老夫不知王妃身份,左思右想,未想出是何病,也就做罢了。可昨儿才晓得,这王妃原来是墨家钜子,也就是盱眙有名的天寡妇人。那就不得了,老儿登时就想起来了。” 听他一惊一乍的形容,阿息保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何病症?” “大将军未必不曾听过?盱眙的墨家寡妇,哪个男人沾了都没得命活?”陆机老人凑近一点,压着嗓子道:“这件事我还没有禀与王爷知晓,依老夫看来,她自身带有一种毒性,自个儿倒也无碍,不损性命,只会慢慢毁及容颜,而沾她们身子的男人,却会受此病症影响,必死无疑!” “啊!”阿息保倒吸一口凉气,“竟有此事?” ------题外话------ 么么哒,妹子们看文愉快! ☆、坑深138米 一辈子就忙着结婚了 对墨九的事儿阿息保知道得还真不太详细,乍一听陆机老人道来这种玄事,面色一变,心都吓得悬了起来。 若此事是真,因此损及了三皇子的性命,他有几颗脑袋来吃饭? 嗅到他的情绪,陆机老人趁热打铁。 “大将军这是飞来横祸也!原本一片好心想要孝敬王爷,没有想到却办了坏事。事到如今,大婚帖子已发,大将军已是骑虎难下了。何不先让老夫进去确诊一下?” 阿息保从疑到惊,再听他此言,顿时一喜。 “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抬头看一眼他紧张的神色,陆机老人似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叹息一声道:“大将军不必惊慌,此事也并非不可挽回——” “老人有何妙计?”阿息保迫不及待追问。 “一切得等老夫确诊再说!” 人在害怕的时,对救命稻草的置疑会少很多。 阿息保知道陆机老人医术超群,又对墨九的病症抱有其实是误诊的幻想,听得陆机老人这样说,只迟疑一瞬,就点头让开了路,亲自陪了陆机老人入内,一路上小意候着,很有几分讨好之心。 “陆老里面请,王妃就住这个屋子。” 陆机老人点点头,看他的脚跟着往里迈,当即黑了脸,“大将军留步!” 阿息保一怔,不解望他。 陆机老人又道:“老夫是大夫,年岁也大了,自然与王妃没有男女之防,便是王爷在,也不会阻止老夫为王妃探诊。而大将军正当壮年……入得王妃内室,怕是多有不便。” 阿息保错愕一瞬,当即反应过来,汗颜不已。 “是是是,老人提醒得是。” 如今的墨九不同掳来那日,完颜修要娶她,那便是把她当成妻子对待的。阿息保若这样闯进去,确实不大方便,而且这个园子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便是放了陆机老人进去诊病,也跑不了墨九。 阿息保思索一阵,便停在门外。 “老人快着些,我这心里也着急……” 陆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点点头,不再多话,打了帘子便往里走。墨九正在院子里玩着泥弹弓,布里苏在边上为她捡“泥弹”,忙得不可开交。 看见陆机老人进来,墨九“啪”一声把弹弓丢在桌子上,抱紧双臂懒洋洋看他,一脸的不高兴。 “我不需要大夫。” 她认得出陆机老人,就是那天给她诊脉,什么药都不给她,还让布里苏拼命给她盖厚棉被整她的老家伙。 明儿就是大婚,她可不想见什么与药物打交道的人,一不小心又中个“酥筋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陆机老人有些奇怪。 那日墨九颓废不振,满脸通红,昏昏沉沉,他除了知道这小丫头长得俊俏,也瞧不出旁的道道儿来。如今再见,她精神焕发,那桀骜不驯的样子,与南荣女子有太多的不一样。 怪不得六郎倾心,倒有些本事。 他冷哼一声,负手往前走。 “你!老头,站住!”墨九又喊。 要知道,这两日,她连旁人送来的东西都让布里苏先尝,没有问题了自己再吃,又怎么肯让陆机老人接近? 她明显抗拒的姿势,并没有吓退陆机老人。 他捋胡子,深深瞥她一眼,哼道:“王妃是不需要大夫,可却一定需要老夫这样的大夫。” 那天醒过来,墨九就听他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鸟语,她与他说话他也不回应,她还以为他根本就不会说汉话呢,原来这厮不仅会说汉话,说得还相当流利标准。 “你这老头儿,很会伪装嘛。” 她低低笑着,顺势坐在藤椅上,眼睛半开半合地打个呵欠,像是没有什么精神,也不理睬陆机老人还站着,只道:“你若有什么要说的,就说。若是想趁机搞点什么幺蛾子,拜托换个人,我懒怠陪你。” “你这女娃娃,好不晓事。”陆机老人被她的态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老夫站半晌儿了,你连椅子都不让一张,让老夫如何与你说话?” “说话用嘴,又不用屁股。”墨九眼都睁不开了,“随便你吧,爱说不爱,又不是我来找你,我还得看你的脸色怎的?” 陆机老人走到哪里都受人敬重,尤其时下的后生晚辈对长者都多有爱戴,哪里见过墨九这样张狂的小姑娘? 当然,他并不晓得墨九正为那天的事儿记恨着他,只越发对自己徒弟识人的眼光表示怀疑——像静姝那样温婉淑静的女子不要,偏生喜欢这样的野丫头,萧六郎不是脑子坏了,又是什么? 他自言自语般,重重一哼。 “也不晓得,他怎就看上了你。” “呵呵!”墨九以为这个“他”指的是完颜修,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一下嘴唇,慢条斯理地道:“还真不瞒你老人家,看上我的男人,那可就多了。不过他看上我,也得看看,我看不看得上他。自个儿凑上来的,我又不稀罕,你老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还不稀罕他?” 陆机老人气血上涌,想想自己那个驴子似的蠢徒弟,为了她连七辫灵芝都孝顺他了,不免又摇头。 “果然色迷心窍,色迷心窍也……” 墨九不置可否地抬起头来,弯了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懒笑,脸上没有半点身陷囹圄的紧张,“你老人家舍不得走,该不会也是被我的美色迷了心窍吧?” “你……”陆机老人老脸涨红。 “我,我怎么?”墨九就想把他赶走,似笑非笑的勾魂眼微微上挑着,看似在笑,可仔细观之,分明就没有半点笑意,“不要为老不尊,想讨便宜还不肯承认!再不走,我就喊人呐!”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狠狠甩了甩袖子,陆机老人发现与这个完全不懂礼数的小女娃娃说话根本就讨不到便宜,如果太过较真儿,只会活活把自己气死。 于是他也懒得多说什么,摆手让布里苏先下去,自顾自坐在墨九的对面,鼓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闷气,见墨九阖着眼睛,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由又仔细打量起她来。 且不说这女娃娃人品如何,单这份淡定,就非常人可得。暗自点点头,他试探道:“明日就要与三皇子成婚了,你倒是不紧张,不害怕?” “当然。” “为何有此底气。” “多简单呐。”墨九翻了翻眼皮儿:“完颜修又英俊又富贵,还有权势有情调,会讨女子喜欢……这样的男子,哪个女儿家嫁了不高兴?你老若是个女的,也得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吧?” 陆机老人再一次感觉到了心脏在剧烈收缩。 若是可以,他真想替萧乾捏死她算了。 “哪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墨九觉得这个老头儿骂她骂得太奇怪,她乐意嫁给他们的三皇子,不是好事儿吗?或者说不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好事吗?为什么他还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张嘴就骂她? 捧一杯茶在手心,墨九并不往嘴里喝,只慢慢摩挲着茶杯壁光滑的细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陆机老人,似笑非笑的眸子,满含讥讽,似有水波在荡漾。 “莫非老头儿你的家里有个帅气的儿子,想找我回去做儿媳?” 陆机老人气得心都快碎了,“老夫有儿子,也不能推他入火炕。” “别嘛,好像我是洪水猛兽似的。”墨九打个哈欠,脑袋轻轻靠在椅子上,打着呵欠道:“行了,洪水猛兽困了,你有事说事,千万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非逼我出绝招赶你。” 陆机老人进来,到底不是为了与她斗嘴的。 想了想,他也没说萧乾的托付,只道:“你可知你祖上的传下的失颜之症,到底是什么原因?” 一听这话,墨九登时来了兴奋。 她直溜溜坐起,瞪大眼,“你都知道什么?” 陆机老人哼哼着,这一下傲娇了,“世上之事,就没有老夫不知道的。你小娃娃那点破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还能瞒得住老夫?” “哦?”墨九眼儿斜斜,觉得这老头儿有点意思了。从他入园之后的表现来看,似乎不像是完颜修派来的探子。 “你是谁?”她问。 “你猜?”他答。 “……”墨九瘪着嘴看他。 彼不言,我不语,有时候比的就是一个气场。 她安安静静的等着下文,不再接着说话。 陆机老人终是按捺不住了,“我是陆机,萧乾的师父……” “啊”一声,墨九当即就傻了。 萧乾有个传道授业的师父,温静姝还曾是他的侍女,这个事儿墨九自然是晓得的,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想到先前的对话,她严肃了脸,对陆机老人道。 “其实刚才那个墨九……不是我。” “……”陆机老人无言以对。 不过她认错态度虽然不太好,认错的方式却有点意思。于是他挤着一双眼又瞅她片刻,终于选择了暂时原谅他,说起了正事,“时间不多了,老夫马上就得离开。这次进来瞧你,是受了萧小子的托付,看看你死了没有……顺便告诉你一声,明日大婚之事,你不必怕,一会儿老夫便会向完颜修禀明你的病症,想来他也不会动你。” 她紧张? 她的样子看上去紧张吗? 分明他都比她更紧张好不? 墨九翻了个白眼,想想那个病,又一头雾水。 “我的病,到底是什么病?” 陆机老人考虑一瞬,把在外面对阿息保说的话,又向墨九复述了一遍,稍稍比之前说得详细了一点。他用了较多的“专业术语”,墨九听完,琢磨好一会儿,才大抵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说她的身上有一种遗传性的毒,携带者本身除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迅速苍老,损及容貌之外,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此毒却会对与她发生男女关系的男子产生强烈的影响——导致男人的死亡。 而且,携带此毒的女子,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这样代代相传,墨家寡妇就有了“天寡”之说,也就是她家祖上的女人,为什么嫁过的男人都死光光了的原因 ……这么说来,萧大郎的病,会不会就是碰了方姬然,与她发生了关系,然后才一病不起的? 可萧大郎却没有死亡。 据说他在命悬一线时,是萧六郎救活的。 那么再推及一下,萧六郎可以暂地保住萧大郎的性命,而陆机老人还是萧六郎的师父,医术应当在他之上……这样是不是代表,这个老头儿会有办法治得了她与她娘的病? 墨九砸摸着这个味儿,登时一喜,对陆机老人的姿态也端正了,笑容也甜甜如蜜,“师父,我怎么越瞧越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亲爷爷呢?” “别,老夫可担不起!”陆机老人牙都酸了,哼哼道:“你亲爷爷早就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还有,你别叫我师父,叫我陆机老人就行。” “何必这样生疏呢?萧六郎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嘛。”墨九笑道:“主要我这个人向来尊老爱幼,看着长得慈爱可亲的老人家,就会想到我过世的爷爷……” 说着说着,她像是悲从中来,抬起袖口就要去抹眼泪,“只可惜,他老人家早早就离我而去了,我多想再找一个像他那样的爷爷啊!” 陆机老人歪着脸看她,嘴唇紧抿,一副“看你还耍什么花样”的样子,让墨九无趣了,觉得这个老头儿不好哄,不如趁机问点正事。 “陆老先生,这个毒,有办法解吗?” “当然……”陆机老人阴阴笑了,“没有。我徒弟都解不了的毒,我怎么解得了?” 徒弟都治不了的? 这话说得也太扯了。墨九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老怎么好意思说出来?怎么好意思当人家的师父?” 陆机老人抬起眼皮,有点不高兴,“妇人就是妇人,见识太短,你没听说过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萧六郎他未必还敢反了?” “吹这些牛都没有用。”墨九嗤之,“你又治不了?” 不过陆机老人虽然治不了,却带来了第一手的信息。关于“天寡之命”、“失颜之症”以及墨家为什么都是寡妇的解释,也是最为合理,最为科学,最能让墨九接触的一个解释了。 可到底是什么毒?或者是什么病? 在后世她没有听过类似的奇闻,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到底是上天给了墨家女人倾国倾城的容颜,非得再给她们一点人世的挫折用以平衡天道,还是这个“毒”其实另有猫腻? 她在思考,陆机老人看她眉头皱着,却有些不耐烦了,“时辰不早了,我自会去回禀完颜修……” 原本他想说她暂时是安全的,可想想墨九先前的话,不由又黑着脸,“所以你的洞房花烛,恐怕要失望了。” “唉,是有点失望。” 墨九叹息着,想到的却是萧六郎。 她身上若真的携带着这样一种“病毒”,那么一天不治好,她岂不是就不能和萧六郎做“啪啪啪”那羞人之事了? 今年她十六,还可以等待。 再隔十年,她二十六。 再隔二十年,她三十六。 若等到人老珠黄,容颜早衰,还没治好…… 这样的人生,岂非寂寞如雪? 不仅辜负了六郎与她的情分,还有*蛊不得反天了啊?一个“失颜病毒”不准她与萧六郎“啪啪啪”,一个“*蛊”又非得逼她与萧六郎“啪啪啪”,那他们到底是“啪”还是“不啪”? 天! 她揉额,可以只“啪”一半吗? —— 天气渐渐暖和,夜间有风,凉爽。 墨九这晚住在园子里,心里其实也有忐忑。好在,大抵受了汉俗的影响,完颜修也晓得大婚之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他一直没有出现。 这省了墨九不少事儿,可她仍然心绪难平。 大婚于她,不是第一次了。且不说原身本就许过两次人家,便是在楚州,她与萧六郎也曾牵过红绸,拜过喜堂。所以,她对这个事儿并不太在意,在意的是完颜修这个人要做的事。 一无了解二不相熟,他为什么非要娶她?在她看来,当然是为了萧六郎。 明日的大婚分明就是他给萧六郎设的一个陷阱。 她与布里苏语言不通,没有办法从她那里获得更多的外间信息,陆机老人也没有告诉她什么有用的话。所以,萧六郎明日究竟来不来,她一直不知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与萧六郎一个多月未见,她其实也有点想念他。一面既盼着他能来,一面又希望他不要来冒险。 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墨九在“来、不来”之间,反复为难着自己,久久难以入眠,只把一双大眼珠子瞪着帐顶,失眠的焦灼感,让她肝火都旺了。 “完颜修,该死的!” 她拥被坐在床头,迎来了这一日的大婚。 天不亮,就有几个人操一口“叽哩咕噜”的鸟语,喜逐颜开地为她梳洗打扮。也不知珒人的婚姻习俗历来如此,还是因为身为金州的原因,完颜修的婚礼仪式基本与南荣类同,那红艳艳的凤冠霞帔一出场,就让墨九想到了在楚州与萧六郎拜的那个堂。 一夜未眠,她头有点昏乎,盯着铺陈在床的大红喜服,什么话也没有说,拿过婢女剪红绳的剪刀,“嚓嚓”几下就撕。 这暴脾气! 撕着太过瘾了。 等侍女回过神来,那件喜服已成了红布条。 “王妃!”几个婢女吓得都呆住了。 墨九冷笑着坐在床头,“我同意嫁了吗?都滚出去!” “不同意嫁吗?”门外有人轻轻笑开。 墨九抬眸望去,只见完颜修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服,高鼻峻唇,斜眉入鬓,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并不顾及彼此还未拜天地,他也不适合进入女子的闺房, “谁惹王妃生气了?拉下去,杀!” 一个字一个字优雅地说着杀人的事儿,完颜修在婢女们惶恐的求饶声里,笑着入内,拾起被墨九剪烂的喜服。 “可惜了这料子……” 顿了顿,他似乎不察墨九脸上的不忍,又笑,“幸好,本王早就知道王妃眼光独到又挑剔,怕你不喜欢这件喜服,差人多准备了几件。王妃不急,时间还有,你可以一件一件的挑。” 眼看有侍卫进来,要拉那些婢女下去,墨九强忍心里想答应的冲动,淡淡剜他的一眼,“你喜欢穿,自己穿,隔天换一身都没有人管你……可我说了要嫁给你吗?逼婚逼到这个份上,完颜修,你也真是丢人丢到你家祖坟上了。” 她损人嘴毒。 可完颜修并不介意,只轻轻击掌。 几个婢女哭哭啼啼着被侍卫拉下去了。 很快,又有另外几个婢女托着几件喜服入内。 原来他并没有说谎,原来真的准备有几件。 墨九奇怪这厮的脑路回,盯着那几件一模一样的喜服,扬了扬眉头,“这就是你说的款式不同,可以任由我挑选?” “喜服嘛,大都差不多。”完颜修并不辩解,只笑着看她,“王妃选一件换上吧?这回可千万不要发脾气撕碎了。若再撕碎,本王也舍不得这些婢女顶罪,只能亲自服侍王妃了……” 这是威胁。 *裸的威胁。 拿婢女的性命,和她的贞节来威胁她。 墨九恨恨瞪他,冷笑一声,“你敢!” 完颜修半阖眼睛,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低头专注地看着她,“伺候自己的女人,是我之荣幸,有何不敢?” 看墨九板着脸不吭声,他探手挑起她一缕垂下的头丝,在修长的指间勾绕一下,凑近鼻间一嗅,低低道:“你若不肯乖乖听话,我不仅会亲自帮你换衣服,我还会亲自抱你去喜堂,全程伺候你,路都不必你走一步——” 墨九嫌弃地皱眉瞅他。 好端端一个王爷,真干得出来这样掉格的事儿? “不要怀疑我的认真。”他似看穿了她。 墨九心底叹了一声。 看来这个男人说什么都不肯放过他了。 她瘪了瘪嘴,试图做最后的游说,“你不想要武器图谱了?” “想。”他很诚实。 “那为什么还逼我?” “得到了你,不就得到了武器图谱?” “呵呵。”墨九冷笑,“你以为我会帮你?” “你不帮吗?”完颜修眨眨好看的眼,笑得一脸促狭,还有一点点夹了邪佞的高深莫测,那一只不老实的手,又不自觉地爬上了墨九的腰,“等今日洞房花烛一过,你成了我的人,自然就会帮我了。这世上哪怕再凶悍的小母兽,最终也得臣服于……” “放你娘的屁!”墨九恼了,“你才小母兽,你全家小母兽。” 说罢,她猛一下戳向完颜修的胸膛,审了审,觉得指下的胸肌还不错,点点头又挑高眉梢道,“你以为九爷就这么好糊弄?你不要以为长了一张好脸,我就会乖乖听话,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底的那点小算盘……不就是想收拾萧六郎吗?放了那几个小姑娘吧。” 慢慢敛住神色,她唇一牵,补充道:“不就是对付萧六郎吗?我帮你便是。” “……”完颜修被她搞得有点儿糊涂。 先前看她小脸涨红,恼羞成怒的样子,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可心里却有点儿不踏实,如今见她话锋一转,为了救几个婢女的性命,竟然自告奋勇与他一同对付萧乾。 这个不按常理做事的女人,再一次让他奇怪。 他哪知道,墨九是明知挣扎不过,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出的最好选择?在他思量的时候,墨九已经自顾自挑了一套喜袍。 一边往身上套,她一边无所谓的笑说:“结婚而已,多新鲜啦?老娘嫁人又不是第一次了,嫁你嫁他都是嫁,多嫁一次又何妨?大不了,我这辈子就忙活结婚这事儿好了。” “为什么帮我?”他走近。 “我哪有帮你?”墨九呵呵冷笑,“我只是单纯地痛恨萧六郎罢了。” 微弱的光线下,她面色淡然,言辞却很跳脱。完颜修根本不敢相信,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凑近她的脸,犀利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恨他?” 墨九轻轻一笑,眼波如水般拂过他的脸。 “爱之深,恨之切,懂不懂?” 说罢,她白了她一眼,张开双臂,示意布里苏为她系上繁复的外袍,不以为然地叹息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很复杂,很深奥,像王爷这种兽类动物恐怕很难参透。” “……” “走吧?” “……” “走不走?” “……” 看完颜修一直盯着自己发愣,墨九对着铜镜照了照漂亮的小脸儿,又抿了抿唇上的胭脂,回头望住他,目光如狐般狡黠,反被动为主动地冷笑。 “这大婚还办不办了?你在发什么傻?” “……办!” “去!”墨九斜剜他一眼,“连这点儿转变都接受不了,稍稍逗你几句,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男人?” “……” 两个人再出门的时候,画风就变了。墨九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一副“逼良为娼”的样子,完颜修则走在她的后面,默默审视着她的背影,有点失神。 墨九这个妇人太合他的脾气,也太合他的口味了……以至于他对这场婚礼有了更多的期待,甚至于不希望萧乾前来金州,更不想发生任何既定的变故。他想让婚礼正常的、顺利的举行下去,就像两个人原本就是倾心相付才筹备这盛世大婚一般。 喜堂上,热闹、喧哗。 赴宴的人,大多都是珒人,血统的不同,让他们的长相与南荣人有一些差别,显得粗犷得多。相比之下,墨九觉得像完颜修那样俊美的珒国男子,实在是少见。 她没有盖头,说话方便,当即就喊,“完颜修!” 他“嗯”一声,迟疑问,“何事?” 墨九微微昂头:“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母亲?” 在这样的场合,她冷不丁问这样的问题,再一次让完颜修莫名其名,外加无言以对。 “为什么问这个?” 墨九扫视众人一圈,笑道:“我瞅了瞅这些珒人,一个个都长得奇形怪状,没有一个好看的。可你却很漂亮,所以我猜想,你一定并非纯种,肯定是杂种了!” 完颜修:“……” 满堂的宾客里,能听懂她的话的人,至少占了半数以上。 墨九一句“杂种”,差点没把那些人憋疯。 想笑又不敢笑,想骂不敢骂,气氛特别怪异。 完颜修凝视她久久,终是缓过心底那口郁气。 “王妃真会玩笑……” 看三皇子笑了,堂上众人也跟着打哈哈,恢复了先前的喜乐之色,一个个嘻嘻哈哈地闹起来。主持婚仪的高僧身着僧袍,看完颜修冲他递了一个眼色,赶紧双手合十,喊一声佛号。 “吉时道!” 这里没有父母高堂,完颜修自己就是最大的人物,故而很多礼数都省了,高僧站在喜堂上,正想让二人拜天地,门口就有一个侍卫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满头是汗,像是跑得太快,像又是吓得不轻。 “报……报……急报……” “急什么?”阿息保低吼,“没看是什么日子吗?好好说话!” “王,王爷,南荣,萧,萧乾来了……”那侍卫像是受了惊吓,跪趴在堂上,双手奉上一个请柬。 堂上鸦雀无声。 两军交战虽不斩来使,可却没人说过不斩主帅。正常人、聪明人、但凡有一点警惕心的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公然到敌营去参加婚宴。 完颜修虽然发了请柬给萧乾,可在场的人里面,却无人相信他真的敢来金州。 然而,萧乾真的来了。 而且,轻车简从,只领了四名侍卫。 阿息保看着请柬上的名字,向完颜修投上一瞥。 完颜修唇一牵,掠过墨九的脸,见她神色安然,一双眼睛半阖着,朦朦胧胧似蕴了一汪水雾,越发看不清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她可以让萧乾为了她甘愿涉险赴金州,也可以坦然地与他走上喜堂,不以为然的面对一切突发状况。 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珒国三皇子,并没有意识到随着他对墨九认识的加深,随着他对墨九所言所行的好奇与兴趣加深,他对这个女人的注意力以及关注度也越来越多…… 他慢条斯理地道:“请。” —— 萧乾的人还没有到达倚兰园,而是金州城外。 请柬也是直接从金州城门传到倚兰园里来的。所以,这个侍从一来一回的过程中,墨九就有些等不及了。 当然她不是等不及与完颜修拜堂,而是等不及吃东西。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先吃点儿好了?”他对完颜修说着,然后不待他回答,就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下,就近寻了一张酒席坐下,挽起广袖,抓起一只羊腿,就扯了一块肉放入嘴里,大块朵颐。 “味道不错!”她夸赞着,拍了拍手,完全不管脸上精致的妆容,又瞄上了桌案上的“酸奶”,舔了舔嘴巴,“这个好吃!各位,我就不客气了啊。” “唉,好好好!” “要是再有一个羊肉锅子就更好了……” 想到羊肉锅子,莫名的她就想到了东寂。那个会做美食的男人。这个时候他也应当知道她被完颜修这个王八蛋掳到了金州吧? 东寂肯定也会担心她。他可千万不要想不通,跑到前线来……到时候若是她跑出去,岂不是就有机会吃上他做的羊肉锅子了?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完全不看那些惊得快要傻掉的人。 旁人笑她太疯癫,她笑别人看不穿……如今的墨九,就是这样的情怀。在意别人的想法,只会亏待自己的胃。 萧六郎来了,她说什么也得想法子与他一块逃跑。他来了,也一定会想办法带走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不是激动,不是忐忑,更不是无脑的等待。 她要做的是吃饱肚皮,储备能量,有备无患。 于是萧乾步入一片大红色的喜堂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整个堂上就墨九一个人在吃,而且她还吃得“滋滋”有声,津津有味,好像那是无上的美味儿珍馐,听得人嘴里都能生出唾沫。 他顿住脚步,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的身上。 妖娆的脸孔,精致的妆容,一身大红的喜服,吃得满嘴是油……形容确实不怎么雅观,可却是他熟悉的墨九,那个离开了他一个多月,让他差点儿把头发愁白的墨九。 清冷的面孔微微一敛,他不管旁人,只唤一声。 “墨九!” 墨九擦了擦手,懒洋洋地回视他。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堂上氤氲的光线,恍惚似梦。 二个人互视着,眼睛里似乎再无旁人。 萧乾黑眸浮浮沉沉,辨不清情绪,语气里却满是宠爱,“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墨九轻轻一叹,“就等你来了。” “好。” 淡淡一个字,很熟悉的回答,很萧六郎似的简洁,却是在隔了一个月后再次见面时,他给她的最重的承诺,一种无视旁人,立于乱军之中的承诺。   ☆、坑深139米 两座城,换一个人 墨九与他目光胶着一处,静静凝视着,好像彼此之间的空间里有某种凝合的物质。 无形、无声……却可以把两个人紧紧粘合在一起,即便隔着无数人的距离,也近在咫尺。 然而,这是在金州。 金州是完颜修的大本营。 倚兰园这个地方,里里外外也全都是完颜修的人。可萧乾只带了薛昉、击西、走南、闯北四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侍卫,看上去也并不是多能打的人,他自己如何走出这龙潭虎穴都没准,居然还敢与完颜修即将拜堂的王妃眉来眼去? 大多数珒人都以为萧乾吃了熊心豹子胆——疯了。 或者说,他色迷心窍了。 毕竟墨九确实是人间绝色,他们王爷不也纡尊降贵的娶了她,还不顾战事先娶妻吗?在他们看来,这一场婚宴除了是给萧乾的鸿门宴之外,王爷并非没有对她动心——他看墨九之时,那温柔的眼神怎么能骗得了人? 气氛一片凝滞中,完颜修慢慢走到墨九身后。 在墨九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就站在她不远的地方。 看着她与萧乾痴痴的互视着,视线都舍不得挪开,完颜修眉梢扬了扬,看不出来生气,只冷笑着打量二人,一只手就轻轻搭上了墨九的肩膀。 “王妃……” 低低唤着,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捏,一种属于男性的温热感便夹杂着某种不悦的情绪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衣裳传递给了墨九。 “既然吃饱了,就不要误了吉时!” 说罢,他扼住墨九的胳膊,稍稍一用力,让她不得不站起来,又微微一带,便将她拉入怀里,亲热地勾紧她的腰,意态闲闲地笑着,对萧乾扬声道:“萧使君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座,待大婚礼成,本王再陪使君痛饮一场……” “不必!”萧乾拒绝得很彻底,回答得也很干脆,“我不是来喝酒的,是来要人的。” “要人?”完颜修揽紧墨九的腰,不让她挣扎,目光却含着一抹邪佞的笑,挑衅地微微昂首道:“本王这金州,穷乡僻壤,不毛之地,哪里有萧使君要的人?” 见他装傻,萧乾也不动声色。 完颜修再一次揽紧挣扎的墨九,胳膊的力度很大,那一种男性不服输的占有欲,在他的脸上展露无疑。可萧乾静静看着,脸上却无半点恼怒。 这一点,连墨九都服了他。 一般男人很难在这样的场合沉得住气。 可萧乾他就可以完全无视旁人,只淡淡地看着她,领着四个侍卫一步一步从人群中穿过。 一群珒人原本就拿他当敌人看待的,按理不应当让他为所欲为。可一来内心惧于他的威仪,二来并没有得到完颜修的命令,也不敢在王爷的大婚喜宴上轻举妄动。所以,萧乾一走近,他们就退开,生生给他从中让出一条路来,由着他直接走到了喜堂的中央。 这到底谁是主子?墨九哑然。 气场……一个人的气场太重要了。在珒人环绕之处,萧六郎强大的气场加上美艳的长相,简直就是力压全场的利器。 几个人对峙着,萧乾云淡风轻。 “王爷,把人给我吧。” 完颜修唇角微微一弯,“实不知使君要谁?” 萧乾抿抿唇,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劈向完颜修同样不逊色的俊色,不冷不热地道:“你的身边,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有意思。”完颜修哈哈一笑,低头仔细端详一下墨九的俏脸儿,似笑非笑道:“墨家钜子不是曾经许配给萧乾大郎的吗?何时变成萧使君的女人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爷也知道?” 知道她是萧家的媳妇儿,还敢强娶? 完颜修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只笑笑。 “那又如何?本王不介意。我要她,她就要我的。”说罢他束紧墨九的小腰,见她的挣扎不像先前那么激烈,又稍稍放松一点,在她发间一嗅,用一种沉醉的神色,笑得风流倜傥,“再说,本王与王妃两情相悦,萧使君又何不成全?” “成不成全,我说了不算!”萧乾淡淡说着,目光移向墨九的脸,或许是久不相见,他向来清冷的视线却,竟有那么一丝贪婪,“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做不愿意的事。” 众人都愣住了。 这个萧乾简直太疯狂了! 在倚兰园里,在完颜修的面前,在有着无数珒国人的喜宴上,他居然敢这么猖狂,敢说这样的话? 他到底倚仗的是什么? 半晌,完颜修冷笑一声,眼底露出一丝轻蔑,“萧使君应当懂的,有些女人,只有强者才能拥有。你自身都是我x板上的肉,这话未免太满?” 墨九也默默瞅着萧乾。 他虽然来了,可她还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样带她走……如果他带不走她,会不会自己也走不了? 她心下忐忑着,前头至尾,都没有吱声儿,一直在关注形势,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转机。 但萧乾的样子太淡然了。 他并不说话,依然故我的朝完颜修与墨九走近,就像压根儿就不曾看见两侧蠢蠢欲动的珒兵,还有他们手上寒光闪闪的刀戟。 他的目光也一直望着墨九,望得她有一丝奇怪的恍惚,好像这满堂的披红挂彩,大红喜色,都是为了他们二人而准备。而这个正走向她的男人,其实是她今日的新郎,他过来,便是要与她成婚的。 “这个萧乾可真是张狂!” “太狂妄了!该给他一点教训!” “对!不然真以为我大珒国好欺负!” 人群中间,有人在对萧乾指指点点,义愤填膺。也有人趁机奚落他,戏谑他,嘲笑他:“萧使君,既然都来参加王爷的婚宴了,何不先坐下来喝杯水酒,做个朋友?那个孱弱的南荣,萧使君也不必回去了。回头跟了咱们王爷,断断少不得你的好处!” 这样的话对萧乾来说无异于侮辱。 可萧乾一言不发,黑眸沉沉,只盯着墨九,继续走近。 “六郎!”听着人群里起哄的声音,萧乾受得了,墨九却有些受不了。她与很多人一样,可以忍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却见不得自己的家人或者爱人受一点点委屈。 锉心刻骨一般,她狠狠瞪向众人。 “都闭嘴!找死是不?” 吼完了,她又瞥向完颜修。 “放手!” 完颜修不答,手上力度加重。 “嘶!混蛋——”墨九的胳膊被他捏得有一点疼痛,可她顾不得那许多,恨恨甩了甩,低声道:“这世上哪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儿,你就不怕我嚷嚷几句,丢你的脸面吗?” 完颜修身如青松,挺拔而立,眸底蕴了一团火,却一动也不动。不回答墨九的话,他也不与她争执,一双厉目只盯住萧乾不放。 “看来萧使君早有准备,才会这般有恃无恐。说来听听,还有什么后招?” 萧乾站定在他面前。 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墨九几乎可以闻到萧乾身上那独有的薄荷味儿,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心弦也仿若受到了震动一般强烈的弹奏着,更加受不了与完颜修这样靠近了。 她反手往完颜修抓去,想让他放手,他却置之不理。于是她越抓越狠,越抓越深,指甲都剜入了他的肉里,他不仅不放,反倒越握越紧—— “阿九稍待!”萧乾似是不想她折腾这个,也不想她受罪,淡淡出声阻止了她的小动作。 其实他何尝不知,若不是有他在面前,依墨九的性格,并不会太过计较这个,更不会挣扎得这样的凶悍。 她在意的是他的脸面。 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她却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 可这些事情,屈辱也好,丢人也好,原本就该由男人去战斗,与女人无关。该男人做的事儿,他不会回避,更无须女人去承受。 “王爷!”他看着完颜修,声音很淡,可一字一字出口,却似含有无尽的威仪,“龛谷、定远。两座城,换一个人。” 龛谷、定远?这不都是金州的地盘吗? 完颜修一怔,便是在场中人也都愣住了。 金州各个城镇一直由珒兵占领,城防坚固,轻易攻之不破。而且此时此刻,南荣的大军还驻扎在均州,珒人至今也没有接到南荣军队开拔的消息,萧乾以一人之力如何拿得下龛谷、定远两座城来换墨九? 一惊之后,喜堂上再次哄笑起来。 “素闻萧使君人中龙凤,没曾想,也会有信口开河的时候……哈哈哈!笑死老夫了——” “什么作战如神,都是这样吹嘘出来的罢?” “龛谷、定远乃我金州辖地,萧使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多珒人都在嘲笑与议论。 只有完颜修与墨九比较冷静。 完颜修当然不信萧乾会是一个胡乱诳语的人。 而墨九是对萧乾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他既然说得出口,那么龛谷、定远两座城就是他的了。 在众人的嘲笑里,萧乾面色淡然,目光深幽,那一种运筹帷幄的大丈夫气概,不论立于何处,身处何种陷境,都能让女子有绝对的安全感。 看着这样的他,墨九的内心几乎是澎湃的。 要知道,龛谷、定远是金州门户,也是珒人对阵南荣的门户。若萧乾拿下这两座城,南荣未战之前先胜一半,不仅可以打珒人一个措手不及,还可以力锉完颜修的锐气,从龛谷、定远直至金州全域,甚至顺势而上,直插临兆……都可以有预期的胜利。 可萧乾说,两座城,换她一个人。 墨九曾经听说过倾国倾城的故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价值两座城池。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拿了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半晌后,完颜修若有所思,“萧使君所意?” 萧乾打量着他,轻轻一笑,“换是不换?”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终于让完颜修彻底相信了他一定有所倚仗,而不是故意讹诈他。神色一紧,他抓紧墨九的掌心,眸中已有愠怒之气。 “萧使君何不直接道明?” 不待萧乾回答,这时,先前那个侍卫又带着一脑门儿的汗水奔了进来。这一回,他比汇报萧乾单枪匹马入金州,面色更为紧张,说话也更加的结巴。 “报……报……不好……报……” “好好说话!”阿息保快要愁死了。 可那哥们儿真是不经吓,被众人冷眼一扫,通红的脸顿时缺血,苍白一片,连字儿都说不顺溜…… 好一会儿他才告诉众人事情的原委。 原来龛谷、定远两地的珒国驻兵包括一些当地民众,都莫名其妙地染上了瘟疫……此疫症来势汹汹,事先并无任何征兆,城里的郎中也都去瞧了,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原由,也无人能治。 驻将怀疑,是有人有水源里下毒。 喜堂上的气氛,顿时变了。 萧乾的“两座城,换一个人”也终于有了现实的意义,大家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敢这样直入金州,站在完颜修的面前—— 完颜修俊朗的面孔一点点变色。 龛谷、定远两座城的兵士近十万,不仅丧失了战斗力,还有性命之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驻扎在均州的南荣军队可以直入龛谷、定远,再趁着他方寸大乱之机,直取金州。 到时候,丢掉的又何止两座城? 冷笑一声,他道:“萧使君好手段!” 这样的语带嘲弄,意指萧乾手段卑鄙,竟然用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法子,可萧乾却不接这茬儿,只闲闲道:“比不上王爷!” 完颜修拿墨九逼婚,引他入金州。 他索性毒下两城,用以交换墨九。 说来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谁也说不着谁。 一个战时抢女人,一个战时下毒……这两个男人之前还真的都没有干过这种没品格的事儿,而这一次,完颜修做了初一,萧乾做了十五。相对来说,萧乾的手段确实要狠一点,可对于外界的影响来说,完颜修的名声会更难听一点。 毕竟萧乾只是为了自保…… 大惊之余,墨九很想竖起指头赞一句——六郎,干得漂亮! 可她抽不回手,完颜修狠狠揪紧了她,“萧使君就不怕走不出金州?你两座城,换一个人……我便是应了你放她,你又拿什么来换你自己?” 萧乾淡淡而视,语气薄、轻、透,带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很容易让人骇于他的言词之中,“当然,王爷也可以扣我下来。只要你敢拿龛谷、定远两城十万人的性命来赌!” “扣押?”完颜修笑了,“我会直接杀了你。” 缓缓环视一圈,他目光微闪,与萧乾打起了机锋,“萧使君可能还不知晓,陆机老人如今在我帐中。旁人解不了的瘟疫,他未必不能——” 唇扬一扬,萧乾笑了。 这个笑容在墨九看来,有那么一点欠揍。 “普天之下,我判官六说解不了,谁也解不了。” 想到陆机老人与萧乾的师徒关系,墨九几乎下意识就去人群里寻找陆机老人的身影……她很想知道这个老头儿听见自家徒弟这样狂妄,而且完全无视于他,心里的阴影面积到底有多大。 可那老头儿却连人影子都没有,也不晓得出来与萧乾唱一个双簧,哄一哄完颜修。 她正思考,完颜修便冷哼道,“陆老人呢?” 那个结巴侍卫额头上的冷汗,滴得更密了。 “……王,王爷,陆机老人晕,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众人吩吩抽气。 这个陆机老人长得虽然又干又瘦,可身子骨却健康得很,平常伤风凉寒都没有,怎么可能说晕就晕过去了? 于是那个结巴侍卫又花了许久的工夫,才说清楚。原来龛谷与定远出事之后,那边的驻守将军赶到金州,也不敢先来打扰办喜事的完颜修,而是直接找了陆机老人。 陆机老人先前一听瘟疫还有点儿小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摩拳擦掌要去查探一番。可等他听完驻将对瘟疫的描述之后,突地大呼三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就倒地不起,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天都要亡他了,当然是他治不了! 整个喜堂里的人,都呆住了。 “判官六”虽然名满天下,但毕竟是后生晚辈,陆机老人成名在前,又有几十年的行医经理,他们没有想到,萧乾竟然比陆机老人还要胜上三分。 “十万人啦!” “龛谷、定远一开……金州岂不完了?” 珒国部将在小声的议论,意思却很明显。 身为主帅的完颜修,不必要为了一个女人丧失两座城池的主动权,也不可以置十万大军的性命于不顾。 一个女人与十万人…… 这样的比例,在他们看来,连鱼与熊掌都称不上。他们的王爷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应当做出决策。 完颜修紧抿着唇,握紧墨九的手,轻轻摩挲,掌心那一层长期握弓执剑留下的薄茧,掠过墨九白嫩的肌肤……有那么一刹,墨九竟然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不舍。 他舍不得放弃她…… 可迟疑着,在两座城与一个人之间,他终是选择了放开手,朝萧乾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来日战场,你我公平对决!” 萧乾瞄一眼他的手,眸底阴云密布。 “战场见!” 说罢他朝墨九伸出手。 这一回,换完颜修看着他的手。 “萧使君说话算话?” 萧乾剜他一眼,“龛谷、定远都是你的。解药,等我完全到达均州,自会奉上!” 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的话,彼此都会遵守。 于是,完颜修紧蹙眉头,再找不到挽留的借口…… 墨九瞥他一眼,几乎下意识就把手放入了萧乾的掌心,像是为了洗掉先前完颜修那短暂的摩挲带来的温热感,她在萧乾的手上擦了擦。 “六郎,走吧。” “嗯。”萧乾抓紧她的手,走也不回。 多年之后,墨九还记得那一日的凶险,记得萧乾一袭风华地走入喜堂,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出的那一个“好”字。从此,不论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遇到什么凄风冷雨,只要他应诺了,她就会相信。相信他一定会有带她转危为安的本事。 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男人的信任。 也是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依靠的前提。 他拖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墨九脸儿红红,一直凝视着他,并不看前方的路。 这一刻,她觉得画面很美。 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服饰,裙裾长长迤逦在地,萧乾一身黑色战甲,头盔红缨,两个人,一黑一红,从喜堂中间的人群中穿过,一言不发,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每过一处,人群纷纷让路、后退。只余他与她,四个侍卫漫不经心地前行,似在进行一个庄重而神圣的仪式。 出得倚兰园,墨九悬在心头的气落下,又有些张,“萧六郎,虎口夺食的英雄壮举,也就你了,确实干得漂亮……不过依你的为人,不是从来不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吗?” “唉!” 萧乾重重一叹,“所以阿九,这笔账得算你头上。” “我?”墨九无辜地瞥他,“为什么是我?” “你若不逃,又何来此事?” “哦,逃?”墨九想想还真是,不由捏了捏他的手,鼓着腮帮子道:“好吧,我错了……你待如何?” 萧乾不答,胳膊一弯将她于马上,尔后自己翻身坐于她的身后,双手束紧她窄细的小腰,“驾”一声,待那黑马扬尘而去,他方才低头,凑近她的耳边。 “回均州,再收拾你!” ------题外话------ 么么哒~大家别嫌弃字少哈,今天又跑半天医院。等我好起来,一定多更多更的……(其实我很想说现在也不少,会挨打吗?咱们友谊的小船,会说翻就翻吗?哈哈) ☆、坑深140米 收拾 一路疾驰,萧乾一行人从金州到达均州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路上炊烟袅袅,可入了城,却格外安静。 大抵受战争的影响,均州城早早就宵禁了,长街短巷里,除了巡逻的南荣禁军守卫,一个行人都碰不见。 墨九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回均州的马匹颠簸中,一直昏昏欲睡,仙儿似的靠着萧乾,半声都没有吭。 萧乾嘴上说着到金州要“收拾”她,可不还没有到均州吗?所以在路上,墨九享受地一直帝王似的至尊待遇。萧乾将她裹在一件宽大的披风里,当宝似的紧搂在身前,生怕把她搁着碰着。墨九也是一个会享福的人,软着身子就闭上眼睛睡觉,管他马儿往东还是往西?若不是马匹时不时颠簸一下,让她睡不宁安,早不知梦几回周公了。 萧乾还住在均州知州安排的宅子里。 这个宅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纯熙。取之《诗经》“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萧乾驾临均州,住进了自己的地方,均州知州自然不敢怠慢,在宅子里安排了不少伺候的人。小厮、丫头,数量极是庞大。 据墨九的火眼金睛观察,几个小丫头长得都非常水灵,俏丽,绝非一般杂活丫头的姿色,一看那个知州就没有安好心,分明在存心给萧乾艳遇的机会…… 时下的男人确实幸福。 怪不得后世的男同胞人人都想穿越回去做王爷,这想左拥右抱就左拥右抱,想夜夜做新郎,夜夜都是新郎,小日子不要太美妙! 下意识的,她瞥一眼萧乾。 他似乎没有发现宅子里有几颗花骨朵,把墨九从马背上拎下来,看她似睡非睡的打个呵欠,他都没舍得让她下地,直接拦腰一抱就往宅子里走。 一众仆役大惊失色。 这个冷面冷心的萧大帅,居然有这样温情的一面?莫不见见鬼了。众人的目光尾随着他二人入宅,好一会儿才回神,紧跟着上去伺候。 萧乾进入正厅的时候,声东已经从龛合回来,在等待他了。所以,萧乾依旧来不及“收拾”墨九。 他把她抱回自己房里,让两个小丫头为她准备沐浴更衣,洗去路途的劳累,便去了书房与声东说正事儿。 一方面答应了完颜修,龛谷、定远的疫症解药我,他得让人送过去,一方面也是向声东了解一些情况。 赵声东带人在龛谷和定远活动时,除了做下毒那件“偷鸡摸狗”的事儿,当然也没有少趁机打探消息,两城的驻军情况也都摸得一清二楚。 等声东领了新差事离去,又是一个时辰后。 “纯熙”宅子的后园,墨九早已换上一身干净轻软的寝袍倒在了萧乾的榻上与周公约会。 这些日子,她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实实在在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总算到了萧乾的地盘上,她悬了许久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躺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闻着属于他的味道,她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 人安稳,觉也香。 口涎从嘴角滑到了枕头上,她也完全不知。 萧乾一身战甲未退,入屋看着立在两侧的丫头,又看一眼未垂帐子的榻上,那个毫无形象的小妇人,唇角微微一抽,摆了摆手,让两个丫头下去。 两个丫头偷偷瞄他,心有小鹿乱撞。 这样的萧乾是迷人的。 举手投足间,优雅风华,威严尊贵,偏生他的目光投向床上的墨九时,却不若平常的冷漠,会不由自主流露暖暖的温柔,像在看他捧在掌心的某件珍宝,让人越发迷恋这样的男人。 有女人被他宠着,是多么幸运? 两个小丫头心脏怦怦乱跳着,却没有一个敢像均州知州安排地那样“主动勾搭”萧使君,福了福身,一声未吭就乖乖退下去了。 萧乾撩起帐子,用帐钩挂好,默默坐在榻边看她。小小的、细白的脸,琼鼻樱唇,睡相有点憨态,唇角还微微翘起……看着很是乖巧,让人有疼爱的*。 他喟叹! 这个小妇人到是睡得着。 哪怕天塌了,她依旧可以睡得很香。 只不知这一个多月,没有他在身边的一个多月,她是怎样过来的?在金州时,完颜修又有没有欺负她? 想到完颜修,他没由来的就想到了声东说的那个夜晚,墨九被送入他的大帐,与他单独呆过的一夜…… 他眉头微蹙,眸底弥漫着浓浓的郁气。 没有男人是不介意的。 哪怕是萧乾,也并非不介意,他的云淡风轻,只不过是装出来的不介意。因为他不想给墨九添更多的心里负担。 他以为更难过的应当是她。 可这个小妇人……哪里是有负担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萧乾很想唤醒她,仔细问一问她与完颜修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可骄傲如他,问不出口,也不想打扰她的睡眠…… 于是,问?不问?两个矛盾的念头交织在脑子。浮上来,压下去,浮上来,压下去,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嗤人的执念,时不时剜一下他的心。 “唉!” 轻浅一叹,他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慢慢起身,准备离开。 说要收拾她,结果挨收拾的人到底是谁? 他苦笑着正要转身,袖口就被人拉住了…… 心口一窒,他慢幽幽转过头,就对上一双似醒非醒的眼睛。那双眼睛半阖半开着,像蒙了一层润润的水雾,朦朦胧胧,困惑、不解、看不太清。 末了,她还打个呵欠。 “六郎怎生又跑我的梦里来了?” 萧乾:“……” 一个“又”字,激起春丨心无数。 他想到的是旖旎往事,美景如梦。她却像只看见了青草的兔子,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发傻,似乎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萧乾无奈地抽了抽袖子,可没有想到这货样子懵懵懂懂,力气却不小,硬是抽不开。 他只得坐在榻沿,抚了抚她的脸,温声软言道:“做什么梦了?” “哦。你不是梦?”墨九摇了摇头,像是醒过来了,一本正经地望着他道:“我梦见一只呆头鹅,一个人坐在我的床边上唉声叹气,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脸色像吃了苍蝇那么难看,我正想问他,呆头鹅,呆头鹅,你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呀!我去,我的梦就被你打断了。” “……”萧乾看怪物似的看她。 “不管了!”墨九无赖地拽着他,顺势过去,盘腿在他的身侧,歪头直视着他的俊脸,“喂,萧六郎,你打断了我的梦,你得赔!” 梦怎么赔? 看她微微撅着的小嘴,粉嘟嘟的极是可爱,萧乾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他忍了又忍,终是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住她往下摁。 “别贫嘴,乖乖睡一觉。这些天你累了。” “赔不赔?”墨九不讲理,又直起身。 “怎么赔?”萧乾头大。 “梦里那个人没有告诉我的话,你告诉我就可以了。”墨九俏目微眯,懒洋洋地说罢,双手抱在颈子斜斜靠在床头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快点赔!告诉我,我梦里的呆头鹅为什么不高兴啊?” 萧乾心里暗叹。 原来她看见了他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情绪,可这个小傻子并不直接问他,而是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给他留脸面。 萧乾不知道该感慨这个妇人心思太过敏感,还是该感谢她的善解人意。 轻轻抬手,他抚着她脸上残留的一道睡痕,大拇指怜爱地揉捏着,沉吟半晌儿,那一个纠缠他内心的问题还是没有出口。 他只道:“眼看大战就要开始了,我身为南荣主帅,操心的事情难免多,先前我便是在想战事。还有……” 顿了顿,他直盯住墨九的眼睛,手指放柔。 “我在想,是送你回临安,还是……” “别!”墨九打断她,告饶道:“萧大帅,萧使君,你若不想再无头苍蝇似的找我一次,就千万不要送我回去。”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皱眉,“凶险也不可预期……” “我不怕,与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墨九眨了眨眼睛,乖乖地拉他过来,也靠坐在床头,自己却像只小鸟儿似的,侧过身子倒在他的身上,拿他当人肉靠垫。末了,她还舒服地感慨一声。 “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战争怕什么嘛?我又不是去前线,再说了,我又不是吃闲饭的人。有我在,可以帮上你的忙。” “阿九……”萧乾看着她,说不出话。 “嗯?不信任我的本事?”墨九挑了挑眉梢,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情绪,“六郎可不要忘了,我是墨家钜子,且不论墨家强大的情报网……就说机关与武器,这天下谁与争锋?” “我不想借助你。”他突兀地说道。 “为什么?”墨九奇怪地拔高了嗓子,“我会吃人咋的?” 萧乾沉默一瞬,“我你之间的情分,并不掺杂其他。” 这话说得很含糊,墨九考虑一瞬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想让人家说他丢弃了原本“清心寡欲”的信念,挖他大哥的墙角,与大嫂好上,目的就是为了利用墨九,利用她懂得机关与武器制造,从而为自己谋利。 “哦了!”墨九漫不经心地摇头一叹,“那有什么?人的本事就是该利用的嘛?何况我俩之间在乎这个?别人不懂我,你也不懂吗?做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兴趣所在,你总不能让我整天干瞪眼睛吃白饭,或者到门口大槐树下数蚂蚱吧?” 萧乾被她的形容逗乐了。 沉默许久,他再三思考,终是“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嗯?”墨九打量着他的表情,唇角缓缓一扬,幽幽叹息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困惑,身子倾过去,拿手抚上他的胸膛,往最硬的一块戳了戳,笑道:“可我这个人会算命,你先前愁眉苦脸的事儿,根本就不是这件事,对不对?” 萧乾一怔。 算命又不是读心,他不相信墨九能猜到。 “没有事。” “还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墨九手指有些痒痒,很想揪他,然后手指不听大脑使唤,果然就揪了一把,“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萧六郎,如果我猜到了,你怎么说?” “猜到什么?”他奇怪地问。 “还在装傻?”墨九哼了哼,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睨视着他道:“说吧,是不是有人说了我与完颜修的事儿,你心里吃味儿了?” 萧乾暗吸一口气,面色镇定如常……他怎会可能承认自己吃醋了,还是吃完颜修的醋?实际上,这也并非全然是吃醋,只是不舒服,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让她遭受这样的罪。 他拉过枕头,示意她睡下。 “乖乖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了。” 墨九哪肯依他?白眼儿一翻,她横着他。 “再说一次,是我胡思乱想吗?” “嗯。” “萧六郎!”她怒,“找揍是不是?” “……” “我不怕告诉你,就你这点儿道行,我墨九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 小母老虎发威,样子有点凶。 不过,墨九嘴上说得高调,其实这个事儿还真不是她随便闭着眼睛就能猜出来的,而是在萧乾与声东说话的时候,薛昉偷偷溜进来,告诉她的。 薛昉这小子如今学聪明了。 为了自己少受一点主子的冷气折腾,这些小手段该使出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会含糊。告诉墨九,他家主子为了完颜修这件事憋着火儿,是为了早点消灾,免得他家主子一直憋着气,他哥几个就一直受着活罪。 当然,薛昉对墨九有信心,晓得她至少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治得住他们家主子。只要她晓得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几个就解脱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萧乾。 “阿九不要问我了。”萧乾不想提起这糟心事,含糊地说着,念头一转,终于想起来,他原本是想要收拾她的,怎么说着说着,反倒全成了他的不是? 一种无奈感深深拘着他的心,感慨一声,他摇摇头,觉得与墨九的相处模式得变一变了,也是时候振振夫纲了。 “阿九就没有什么要与我交代的?” 这个男人腹黑,晓得适时转换话题。 墨九暗自发笑,也由着他,装傻充愣道:“交代什么?” 他皱眉,“为什么当初要离开枢密使府?” 这是算旧账来了?墨九看着他阴恻恻的眸,却半分都不怕他,“不是我家六郎要做驸马爷了吗?我继续赖在府里不太方便。万一冒犯到你与公主的感情,或者惹到你们家的花花草草的,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其实我……”萧乾想到那时的境况,好多想要解释的话卡在喉咙口,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 事过境迁,再解释反倒让她瞧不起。 于是他没有告诉她,当初应允娶玉嘉公主只是权宜之计。便是她不出手,他也会出手,绝计不会让玉嘉踏入枢密使府。 叹口气,他自顾自换了话题。 “你也是,太大胆了!为什么不支会我一声?” 墨九晓得他指的是至化帝与玉嘉公主之事,挑了挑眉,笑吟吟道:“怎么的,你心疼公主了?对哦,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入宫的时候,还看到一桩宫闱秘闻呢。” 把玉嘉与至化帝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她睁大眼珠子想看萧乾惊讶的反应,可他根本就没有半点情绪。这让墨九自己讶然了。 “六郎就不好奇吗?” “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好吧。”墨九翻白眼,“那什么与你有关?” 萧乾就着火光看她白皙的小脸儿,一寸寸巡视着,目光暗沉,“在画舫上,你就知道有伏敌,为什么不派人通知我?或者回府来避祸?你有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不应当是我吗?” “我为什么要通知你?”墨九看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才不肯上他的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依旧笑吟吟地抓住他的“把柄”不放,酸溜溜地道:“那个时候六郎忙着呢。公主出了事,做驸马的不得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啊?你哪里有时间关心你家嫂子?” “墨、九!”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嫂子”都出来了,萧乾就晓得这妇人铁了心不肯认账了,更不说乖乖收着他收拾。 他不再追问旁的,黑着一张脸,不高兴地瞪他,“你这妇人越来越刁蛮,看来今日不教教你夫纲二字怎么写,来日你就得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何必来日,现在就可以啊?”墨九含笑反问,突然觉得他先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等等,夫纲?什么夫纲!夫你个头啊,谁承认你的身份了,小叔子?” 一束昏黄的光线照在萧乾的脸上。 冷不丁拉下脸来,他的样子有点儿可怕。 墨九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会像往常一样,认命地听任她唤这个令彼此尴尬的称呼。可他紧盯她,眸底一抹淡碎金的光芒闪过,突兀地顺了顺她的头发,冷不丁就张臂抱紧了她。 “阿九……” 他紧紧搂她入怀,像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用力地抱着,低下头,拿下巴胡乱在她发窝里磨蹭着,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小声说。 “以后不许这么唤我!” “也不许再随便离开!” “不管去哪里,都得先告之我!” “不要让我再为你担心!” 一句又一句命令似的霸道嘱咐,用他磁性阳刚又略带清冷的声音道来,含含糊糊地炸在墨九的耳边,扩散入心,暖融融的,瞬间便化了她的心扉。 “六郎……” 她唤一声,也服气了。 能从金州顺利回来不好。 有些事情,确实不必计较对错。 “先前那件事……” 她想解释与完颜修的事。 可不待她说完,他的唇便低下来,堵住了她的。 萧乾是一个含蓄稳重的男人,很少主动热情地与她亲热。墨九被他急促的气息一撩,微微怔了怔,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想笑,又想不出来。也来不及说话,就被他发现了她的偷窥。 深睨她一眼,他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微凉的嘴唇继续在她的唇上辗转…… “唔!”墨九是喜欢与他亲热的,他的唇很小心,很轻柔,灼灼的气息却暴露了他蠢蠢欲动的内心,那温软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迅速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种战栗一般的感觉,让她头脑几乎晕眩。 她是一个热情的姑娘,并不喜欢掩饰自己的感情。她拿下他蒙在脸上的手,双手就蛇一样缠上去,揽紧他的脖子。 “六郎……” 声若呢喃,细若虫鸣。清脆、勾人。 萧乾身子微微一僵,摁住她的后脑勺,就势将她压在榻上,热情地撬开了她的唇。同样的一个吻,缠绵里便有了一些粗暴,像是迫不及待,他褪去隐忍,咬疼了她的唇。 “嘶……”墨九没有挣扎,更紧地拥住她,就着喘息的机会,猛地勒紧他的脖子,将脑袋埋入他的脖窝,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含笑轻嗔,“傻子,我与完颜修没有什么的……你也不想想,我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萧乾身子停在上方,顿了顿,视线凝在她的脸上。 似乎为了先前的对她的误会有些告歉,又似是新一轮的烈火燃烧了他的神智,他没有回答,掌心宠溺地轻抚她头上青丝,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另一只手慢慢伸向她的领口。 墨九一窒。 身子哆嗦一下,他已解开了她一个盘扣。 “六郎!”墨九微惊! 几乎下意识地,她摁住了他的手。 “不要。” 一来她只有十六岁,身子骨还可以再长长,二来陆机老人的话也确实吓住她了。虽然她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可自己都是穿越人士,而且墨家寡妇之事也处处透着玄幻,对于陆机老人最为“科学合理”的解释,她想不信都难…… 不能因为一时的欢愉害了萧六郎。 深呼一口气,她再次盯住他的眼睛,摇头,再摇头。 她的拒绝,很直接。萧乾黑眸幽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阿九……不愿意?” 墨九不晓得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的病症,可在这样的时候,她不想说出“天寡”之事来败坏彼此的兴致。 “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她冲他飞了个媚眼,在他失神般的专注目光下,猛一把翻身将他压下。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拉好衣服与他玩笑,而是紧紧抿唇直视着她,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妖惑的味道,慢腾腾将他的身子压在榻上,自己跪趴在他的面前,慢慢吻上他的唇,任由一头青丝散落在他的肩膀上。 “六郎,我伺候你一次,算是赔罪,也算是对你失去两城的补偿……”她反被动为主动,雪白的脸蛋儿上带着一抹小小的娇羞,灵动的眸子里也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暗示。 然后她轻轻拉开他的衣袍。 “阿九……”萧乾呼吸一窒,几乎僵住。 “乖,不要动。”墨九低头,含上他的喉结。 她听到他喉结滚动,心跳加速,不由低低一笑。 “我会好好对你的……” 小妇人甜软的嗓子像雨后的甘露,闻之心醉。萧乾手指微微一抬,像是想推开她。可在半空顿了顿,慢慢地,他又圈上她的腰。 “……这才乖。”她贝齿轻咬。 “唔”一声,他脖子一仰,喊出一道消魂的“阿九”,便慢慢阖上双眼,由着她为所欲为…… 夜暖,春深。 情重,义浓。 墨九豁出小命儿不要,确实是为了报答萧乾对她的一番情义,也是为了“两城之重”给她带来的心理负担。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伺候”了某人一次,从此,她总会无端端背上一堆稀奇古怪的债务,然后某人会厚着脸皮来找她“补偿”,而且他脸皮越来越厚,花样越来越多,一副食髓知味的样子,不知餍足,让她悔之晚矣。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墨九次日醒来,太阳都晒到窗口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又龇了龇牙,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就像被“鬼压床”一样,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打着呵欠起床,她并没有见到萧乾,只两个丫头低着脑袋站在门口,看到她出门儿,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姑娘起了?” 两个小丫头都是均州知州安排的,她们并不认识墨九,只晓得这姑娘一身艳妆,大红衣袍,是被萧大帅从外面抱回来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也不怪人家乱想,墨九本来长得就又美又妖,加上大婚的妆容,人家自然以为她是哪个青楼的花魁,得了萧大帅的“临幸”,那目光里又羡又妒。 “大帅说姑娘起来,先去前厅用膳。” “哦。”用膳是墨九喜欢的,“从哪走?” “奴婢这便带姑娘过去。” “哦哦。”墨九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没注意看两个小丫头的眼神儿,大步走在前面,袖袍飘飘。可她还没有走到前厅,就听见了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是据说“晕过去”了的陆机老人,另一个是本应在临安的温静姝。 这,又唱的哪一出? ☆、坑深141米 巧舌如簧 陆机老人和温静姝会在萧乾的宅子里,说来意外,可仔细一想,其实也不算太意外。 想来陆机那老头儿也不是诚心想给完颜修做什么“随军医生”,南荣与珒国的战事一开,他就晓得他的宝贝徒弟要披甲上阵,事先去了完颜修的大营,估计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可以助徒弟一臂之力。 当然,如今仗还没有打他就找来了,估计原因有二。第一,相比在完颜修那里受煎熬,他自然愿意在萧乾这里来吃香喝辣。第二,那一个让他大呼三声“天要亡我”的瘟疫,萧乾可解,他却不可解。 这种医之圣手,对于世俗的功名利禄或许没有那么大的追求,可是对于医道上的拦路虎,尤其是自己解不了的麻烦,一定会心生好奇,不破难题誓不休。 如此一来,这老头儿怕是赖上萧乾了。 墨九进入膳食厅的时候,陆机老人正端坐在主位的一张紫檀木雕花大椅上,萧乾并不在室内,只有温静姝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一双素手轻抚茶盏,笑意盈盈地与他大道茶道。 什么茶韵、茶色、茶香、茶味的……墨九听得头都大了。不得不说,人无完人,她对机关巧术一道堪称大悟,可是对于茶道……与那些琴棋书画一样,皆是一窍不通。 不通也就罢了,关键这货还有一个缺点。 她见不得不喜欢的人谈得兴高采烈。 懒洋洋走进去,她端过温静姝沏好的一小杯茶汤,看着那清丽诱人的颜色,微微抿唇一笑,如牛饮水一般倒入喉咙。尔后在陆机老人和温静姝一副见鬼的目光瞪视下,哈哈一笑。 “好极好极,果然是好茶。” 她也懂得?陆机老人目光微亮,“好在何处?” 墨九道:“好处太多。” 陆机老人道:“何不一一道来。” 墨九道:“你看这大热天的,此茶解渴最佳……可称圣品。一入喉咙,水一样流下肚皮,干焦焦的喉咙管,也一下子就滋润了……好好好,太好了!” 陆机老人:“……” 他像看怪物一样的瞧着墨九,又心疼地瞥一眼被她喝光的茶杯,就差捶胸顿足了。 温静姝则是抿着唇微微低头,带一点笑意,对陆机道:“术业有专攻,嫂嫂不懂茶道,把如此精灵一般美妙的茶汤,当成解渴的普通茶水,属实是暴殄了天物。” “呵呵!”墨九干笑一声,“静姝此言差矣!” 她瞅着陆机老人与温静姝,似笑非笑地坐下来啃萧乾让人为她准备的温暖牌爱心早膳,懒洋洋地道:“天生万物,只是各有不同而已。人且从无高低贵贱之分,何况茶?在我看来,能供人解渴的茶,能维系人基本生存的水都是世上精灵。又来普通与天物之分?” 顿了顿,她又抬起眼皮撩温静姝一眼。 “就比如你与我。我比你年轻、貌美、逗人喜欢……难道说,我就是人中精灵,而静姝你就不是人了?换了旁人这样以貌取人,你会不会心酸难过?” 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年轻貌美……也就是墨九了。 可偏生她说的是事实,她确实比温静姝年轻貌美。 被她荒诞的对比一噎,温静姝脸色微微一变,手心微攥着,脸上维持着僵硬的微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而陆机老人对她的歪理邪说不以为然,却对那句“人且从无高低贵贱之分”有点感兴趣。 这话完全有别于时下之人的观念,算得是一种新奇的理论。若换旁人,肯定会觉得此女简直观念有驳伦常,该浸猪笼、烧死。可他却饶有兴趣的盯着墨九。 “人生来皆有高低,有贵贱。为何你却说并无?” 墨九觉得与古人讲“人人平等”的观念有点牵强,加上水晶包子还有很几个,等会儿放凉了估计会影响口味。 于是,她不想花时间给陆机老人做科普教育了。 “高低贵贱只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而已,不是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有些人生来就凌驾于旁人之上,有些人生来就低人一等,表面看来,确实如此……可这高低与贵贱,其实都刻在皮上,而非在骨子里,旁人这么认为也就罢了,若自己也认命,那就真的低了,贱了…噫,难道我说错了?” 陆机老人琢磨一阵,点点头。 这个老头儿,原本就是个异类。从他东一锄头西一棒槌的四处瞎蹦哒,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不喜欢受封建教条主义束缚的人,所以一般人接受不了的新观念,对他来说,反倒很容易引起共鸣。 他哈哈一笑,似心情很好,对墨九似乎也添了好态度。 “小小女娃,确有独到之处。也不枉六郎两城换你……” 墨九随口忽悠几句而已,没想到老头子能赞她,微微诧异一下,她咬着包子回头,瞪他一眼,防备地道:“少夸我啊。这些水晶包子都是我的。” 陆机老人一愕。 刚想夸她聪慧,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看她护食的眼神儿,他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女娃娃,等会儿吃完了,我老人家有事与你说。” “哦。”墨九瞥温静姝一眼,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于是想也不想就拒绝:“那也得看我有没有空闲了。” 陆机老人:“……” 墨九懒洋洋咬一口包子,咀嚼着,腮帮子鼓了起来,“等会儿我的事情还多呢。六郎的事儿可都是头等大事,你一个糟老头子,有静姝伺候着你,逛逛园子,喝喝茶,提提笼子,溜溜鸟就得了呗。大战当前,就不要占用大家太多宝贵的时间了嘛。” 陆机老人心头气血再次翻滚。 那种熟悉的,上一次在金州被墨九气着的晕眩感又上了头。重重咳嗽一下,他道:“你这个小娃娃好没礼数,我老人家是这样的废物吗?你怎就不想想讨好我捏,或许我能为你找到失颜之症的治疗法子?” “我谢谢你了!”墨九头也不抬,咬着包子喝着粥,把那把精致的小勺子在碗里反复翻搅一番,懒洋洋地道:“青,出于蓝,而胜出蓝。冰,水为之,而寒于冰。有萧六郎在,我估计是用不上你老人家了。” 她毫不客气的嫌弃,让陆机老人很受伤。 原本因为喝了温静姝的茶,与她论及茶道而生出的好心情,不过片刻工夫,就被墨九给破坏完了。他好心好意尊重她的意思,想先与她先说道说道静姝的事再去找萧六郎,没有想到她却不领情,完全无法交谈。 他哼一声,脸色难看地拂袖而起。 “我老人家不与晚辈理论,找我徒弟去。” 说罢他转头看向温静姝,“我们走!” 温静姝人如其名,是一个温婉淑静的女子,嘴里轻道一声“嗳”,回头瞄一眼墨九,却笑道:“师父先走,我与嫂嫂久未见面,说几句就过来。” 陆机老人与墨九不对付,回头瞪她一眼,哼一声,“快点,一会儿六郎等着你泡茶呢。他可是最喜欢你泡的雨前龙井。” “咳咳咳!” 墨九一口稀粥差点儿喷出来。 幼稚! 这老头儿也太幼稚了。 居然想用这样的法子来打击她? 如果用温静姝就能对她造成伤害,那她还要不要活了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巴,她对着陆机老人的背影,拔高嗓子大喊一声,“喂,老头子,外头风大,小心闪了舌头啊!还有你那个宝贝徒弟,要是有人要的话,赶紧差人领走,不必谢我!” 陆机老人当宝似的徒弟,在她那里却像个废旧货物,好像她分分钟想要把萧六郎送人似的。陆机老人气得肝儿一颤,脊背僵硬半晌儿,大抵晓得论嘴上工夫,他不是这小女娃的对手,索性装聋作哑,径直离去了。 膳厅里只剩墨九与温静姝二人。 墨九安静地吃着早饭,并不理会款款过来的温静姝。 静默片刻,还是温静姝率先开口。 “又见面了,嫂嫂。” “是啊,幸会幸会!” “每次见到嫂嫂,似乎都有不太好的事儿发生?” 这是说她惹祸么?墨九笑道:“静姝说得是,也是怪得很,我每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也都能遇见你……”说罢她抬起头,凝视温静姝的脸,笑吟吟道:“你说你到底是阴魂不散,还是我这些不太好的事儿,都与你有关?” 这是两个女人自天隐山那一次长谈之后,第一次单独谈天。可彼此间的交流气氛,很明显比那一次更加不友好。 温静姝对墨九的态度是早就习惯的,她并不生气,那脾气也养得格外的温和,明明被墨九冷言冷语地挤兑了,却不委屈,更不与她争执,只笑笑就过去,换了话题。 “嫂嫂害得我好惨。” “我是好人,从不害人。”墨九很老实。 “嫂嫂上次说……”温静姝目光带了一抹复杂的笑意,视线慢慢从她白皙的面孔挪到她平平的小腹,“你说你怀上了六郎的孩子,害得静姝伤心了好久呢。” 噫,这女人胆儿大了? 居然敢直接说出对萧六郎的心思了? “疑似怀孕懂不懂?”墨九剜她一眼,“再说我与六郎怀不怀孩子,你伤的是什么心?你是萧六郎的二嫂,莫要忘了身份。” “嫂嫂说的是自己吧?”温静姝苍白的唇有些凉。 “我啊!?”墨九不以为意,盯着碗里的粥,“我与你不同。静姝未必不晓得,萧乾在金州亲口对着无数珒兵将领和完颜修说,我是他的女人……这个身份,是他亲口确认的,想来与静姝你,却有几分不同的。” 温静姝一怔,眸底有阴霾拂过。 只一瞬她又恢复过来,轻轻挽出个笑容。 “嫂嫂恐怕也不晓得,师父做主,我与二郎和离了。” 墨九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为了这句话,而是她话里的潜台词。 她与萧二郎和离了,说明什么?说话她已经有了正大光明觊觎萧六郎的权利了?还有,陆机那个老糊涂是准备要为他的宝贝徒弟和宝贝侍女拉红线? 心里冷哼一声,墨九挑眉,不温不火地撩温静姝一眼。 “那又如何?” 温静姝笑笑起身,“不如何。我只是想说,静姝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而嫂嫂,还是萧家长媳呢。你如此不顾身份,不顾妇德,与小叔子眉来眼去……” “静姝大错特错!”墨九当即打断她,严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我与萧六郎那不叫眉来眼去,那叫奸夫淫妇……” 温静姝被她怔住,她却莞尔一笑。 “毕竟昨天晚上我就睡在萧六郎的床上……” “……” 墨九在言词上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也很少有吃亏的时候,加上她根本就不在意温静姝特别在乎的那些教条与封建思想,故而,她打击起温静姝来,简直就是一个巴掌拍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最后,温静姝与陆机老人一样,是吃了她一肚子气走的。反倒是墨九,吃光了营养早膳,哼着小曲,负着双手,在两个一直拿怪异目光审视她的丫头带领下,在书房外面逮到了薛昉。 据他交代,萧六郎去了城外的驻军大营。 而薛昉是回宅子里来拿一份卷宗的,马上就得过去。 墨九二话不说,嚷嚷着就要跟他去。 薛昉起先是不肯应的,军营重地,都是老爷们儿,像墨姐儿这样水灵的姑娘去了,岂不是扰乱军心。可他落入了墨九的手里,又哪里挣扎得起来? 于是几番抗拒不过,他为墨九准备了一匹枣红马,二人一路到了均州城外的驻军大营。 让墨九不爽的是,陆机老人和温静姝居然也在。 不是女眷不能来吗?她恶狠狠瞪了薛昉一眼。 薛昉生怕惹火烧身,缩了缩脖子就下去了,连禀报都忘了。 墨九也不介意,一个人站在门口。 大帐里就三个人。一个萧乾、一个陆机,一个温静姝,可气氛却有一点古怪,也不晓得陆机老人说了些什么,萧乾脸色不太好看,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紧紧抿唇不吱声,而温静姝这一回表现得却像一个小媳妇儿了,颔首垂目,默默伺候茶水。 真是贤惠啊! 墨九有点不明白,这些妇人为什么就不能在男人面对有点自我呢?非得表现得一副讨好的样子,不晓得男性本来就属“贱”的吗? 摇了摇头,她先在心底为温静姝的感情点了一根蜡,而尔才慢腾腾走进去,似乎并没有看见陆机和温静姝也在,嫌弃地四周左右,打了个喷嚏。 “萧六郎,你这里该喷些杀虫药了!没看见有两只苍蝇在飞吗?” 这样挑衅味儿十足的话,让陆机老人被她气得还没有平复的神经,再一次狂跳如雷,那一颗受伤的小心脏也在不停的呐喊——此女到底何方妖孽投生,为何老天不收了她啊! 萧乾看到墨九进来,面色稍稍添了一丝暖色。 无视于她话里的不敬,他轻声问:“阿九来了?” 墨九冲他莞尔一笑,走到他的面前,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六郎是不是又有什么为难的事?” 萧乾叹息,“并无。” 墨九眨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你可千万甭跟我客气。你晓得的,做这种修枝剪叶的事儿,我最拿手。保证来一个掐死一个,来两个掐死一双。” “又胡闹!”萧乾嗔怪的一瞥,并不太顾及陆机老人与温静姝在旁,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坐在自己的右侧位上,目光里的询问有着浓浓宠溺,“阿九可有吃饱?” 墨九喜欢她关心自己的肚腹。 “嗯”一声,她点头,“好饱。就是那个水晶包子,要是多几个就更好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打苍蝇,你再让人给我做水晶包子,我要一连吃三天,天天吃,直到吃腻为止!” 萧乾:“……” 这个妇人好吃的性子不是一日两日,她不仅可以把一切的事情转化为吃,还把他的恩师比喻成“苍蝇”,也属实大胆了些。 “阿九莫要胡说!”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望着陆机老人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恩师,陆机老人。” 墨九“哦”一声,仿若刚刚发现那老头儿一般,瞪大双眼道:“幸会幸会,原来是六郎的师父啊!怪不得这么英俊……师父你好,我是墨九啊!” 陆机老人再一次气得心脏抽痛。 这小女娃分明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却能够装得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脸上那严肃的样子,若不是因为她嘴里那只“苍蝇”就是自己,他也一定会被她骗了去。 “哼”一声,他不看墨九,只对萧乾道:“如今你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为师也管不住你了。但是,静姝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了你,她吃那般多的苦,你若不管她,为师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萧乾面色微微沉下。 他不喜欢墨九听见这些糟心的事儿。 可墨九自己却不以为然,“不对啊,师父老当益壮,身强体壮,依我观看,便是静姝死了,你都死不了!” “噗”一声,陆机老人嘴里的茶水喷了。 “你……你……”他指着墨九,气得一句话说几次都说不明白,反倒是温静姝,安抚地顺着他的后背,微微责怪的眼波掠过萧六郎,又用一种无奈的表情对墨九道:“嫂嫂,师父年纪大了,经不住你的玩笑,你怎么说静姝都没所谓,对老人家还是得客气一点,管管你的嘴。” 这货惯会含沙射影,这意思是说她暗地里欺负了她呗? 墨九服气了。 古时候的深宅妇人,总有那么一种柔情似水的淡淡忧伤,从来不肯真实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永远把自己放在一个由着男人来安排命运的可怜境地……旁人如此,温静姝也如此。 其实目前为止,她并不恨温静姝。 因为她还没有做过什么让她十足讨厌的事。 相反的,墨九有一点可怜她。 可怜她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还能生出的那么一点点攻击力,一点对她与萧六郎的感情造不成任何威胁的攻击力。 她深深看了温静姝一眼,笑了。 “六郎,这么点小事儿,你就允了吧。师父说得对,静姝也不容易,吃了那么多的苦……” 萧六郎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这个妇人,昨天晚上还在他的怀里,与他百般缠绵,温柔小意,今儿就变了一张脸,想把他推给旁人了?难道她会看不出来,陆机老人其实是想他把温静姝收房? 黑眸微微一深,他盯住墨九。 “阿九又欠收拾了?” 一个“又”字,让墨九不免想到昨天晚上的“收拾”。她无辜地眨眨眼,手从案几上伸过去,越过一个青花的茶盏,慢慢搭上萧乾的胳膊,语气娇嗔。 “六郎也真是,收了静姝而已,那有什么?不就是多一个使唤丫头嘛。反正我身边也缺个可意的人伺候,静姝伺候你师父也是有经验的,更懂得你的生活习性,左右都找人伺候,何不找一个熟悉的?” ------题外话------ 小伙伴儿,今儿的结束了哈,明儿咱继续—— 么么哒,爱你们! ☆、坑深142米 治情敌 墨九一言九鼎,当真就替萧六郎把温静姝给收成了丫头,留在了均州。 一个与丈夫和离的妇人,萧六郎当初都没有恋上,墨九不相信现在他会对她有什么想法。温静姝那一*有趣的情感波涛,大多来自于她自己的幻想,想来想去,终成心魔……这种有心魔的女人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全些。若给她机会出去蹦哒,反而不妙。 入得萧乾的宅子,温静姝并没有主动找事儿,大多数时候,她除了料理一些日常杂事,便是一个人独自坐着发呆,那一副怨妇般忧伤凄楚的样子,像被人抛弃的可怜女子。 然而,往往有些情感,都是来自于她自己的自编自演,在头脑里演绎的次数多了,就说服了她自己,硬生生把那个男人与自己的情感挂上了钩……实际上,男人一点不知情,也不感兴趣。 温静姝发呆的时间长了,话却愈发的少。这样的改变,旁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落入陆机老人的眼底,他便心痛了。在他心底,这个乖巧柔弱的女子,几乎与他女儿一般,他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私底下,他也骂温静姝,何苦由着墨九作践,答应她做什么侍女? 可温静姝只是笑笑,“只要留在六郎身边,做什么都可以。” 一般情况下,男人很难对柔弱无依的美丽女子产生抗拒心里。可萧乾毕竟有了墨九,换以前,他或许会因为陆机老人的关系,对温静姝另眼相看,照顾一二,但现在他很难当着墨九的面儿去管另外一个女人的死活。 墨九为人性妒,尤其温静姝对他有感情,他哪怕稍稍表现一点点关心,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说萧六郎情商低,其实有时候他很聪明。自打温静姝住进宅子,他一律交给墨九,不管她做什么,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墨九“勉为其难”添了一个侍女非侍女,姐妹非姐妹的丫头。 换了旁人遇到温静姝这样的对手,恐怕很难落得好下场。但墨九这个人吧,没事儿都能惹出一点事来让人不舒服,更何况她动了心思收拾温静姝?因此,温静姝确实如愿以偿地呆在了萧乾的身边,可她的噩梦也开始了。 且不说墨九时不时有状况发生,一会儿打翻茶盅,一会儿打湿绣鞋,一会儿踩着狗屎,总得需要让温静姝来善后,就说只要有萧乾在身边,墨九那“毫不知耻”的、无时无刻的秀恩爱,就能让温静姝度日如年,头脑发胀,几欲崩溃。 墨九确实是一个狠的。 一般女人对于觊觎自家男人的情敌,是能弄多远弄多远,眼不见心不烦。可她偏不。她直接把人弄到身边,分分钟虐成渣,用实际行动告诉温静姝,要么自己滚蛋,要么给她什么,就得受着。 墨九与萧乾是恩爱的,恩爱得恨不能上天。 温静姝却是痛苦的,痛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人人都觉得她在找虐,为什么不肯离去? 她也想过离开,可却不甘心。她爱了萧六郎那么多年,与他的情分比墨九更早了很多年,她怎会甘心输给墨九?她知道,如果她就此离去,又没了萧家媳妇儿的身份,从此可能连接触萧六郎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怎么甘心见他一面都成奢望?! 人有时候就是犯贱,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她沉默寡言,忍气吞声,咬牙苦熬虽然辛苦,但她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副苦尽甘来的童话,倒也过得下去。 不过,陆机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愤愤然在大营里找到萧乾,让他收拾收拾墨九,可萧乾却无言以对。 当天下午,萧乾回到宅子,想到陆机老人的话,仔细斟酌许久,方才对墨九开口:“阿九,宅子里也不差侍女,让静姝自去吧。” 墨九正在啃果子,闻言转过头来,瞪大眼珠瞅着他。 “哟喂,六郎这是心疼美人儿啦?” 萧乾眉头一皱,“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墨九哼声打断他,把啃了一半的果子丢在盘子里,一副没了食欲的样子,嫌弃地看着萧乾道:“你们一个个的不要拿这种眼神儿看我好吗?好像就我一个是蛇蝎女。我请问你,是我强求她留下来的吗?是我生拉死拽让她来伺候我的吗?不是她自个儿觊觎我的男人,想方设法要留下来的?呵呵,到现在,连你也来怪我了?” “阿九!”萧乾怕她生气,叹息一声,过去半搂住她,哄道:“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不想让师父难过……” “成啊!这个简单。”墨九严肃地看着他,“不想让他难做,那你就依着他好了。直接把温静姝娶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 “……”萧乾抿唇看着她,“你不讲道理。” “恭喜你,说对了。” 墨九翻个白眼儿,拍拍手,一眼也不看他,大步往外走。被她“逃”怕了,萧乾一看她要走的架势,当即紧拽住她的手腕。 “你上哪儿?” 眉梢一扬,墨九回过头来,盯着他的眼,“小便,你去不去?” “……”萧乾默默放了手。 墨九哼一声,掉头离去,心里恨得牙根儿痒痒。 若说以退为进的招数,没有人玩得比温静姝更顺溜了。 她一直对萧六郎有执念,那么人家不待见她,她能如何?也只有这一招还能有点儿效果了。至少,可以膈应一下她墨九。 举凡是个正常女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会顺着萧乾的意思,让她离开算了。但墨九偏生不走寻常路,这一只碍眼的情敌,她就要放在身边,每天虐她千百遍……除非她自己受不了离开,若不想,想她开口,门儿都没有。 当然,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犯轴跑路,甚至她都不会与萧乾生气。 一来她不屑如此,二来与男人耍小性子,不仅会把一手好牌打烂,还容易把男人对她的耐性磨掉。她就是要让萧乾对她好,心甘情愿对她好,气死温静姝,让她知难而退。 小解完,墨九走出屏风,伺候的小丫头赶紧过来为她整理衣裙,另一个小姑娘则懂事儿的去处理马桶。 “慢!”墨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心涟这细皮嫩肉的手,做这些粗活岂不是委屈了?” 两个丫头一个叫心涟,一个叫心漪。原本都是均州知州选出来伺候萧乾的,姿色自是上乘。这两日她们被墨九当成普通使唤丫头使着,一开始是不敢吭声,慢慢的,却是对这个整天笑吟吟的新主子有点儿惧怕。 她们都看见了她收拾温静姝,早早就对萧乾收了心,主动与墨九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做事也更加小意主动,没事儿也会仗势欺人地洗刷一下温静姝——毕竟自己吃不到的肉,也不想旁人分一杯羹。 心涟道:“姑娘,马桶我是处理习惯的,没那么娇气。” “胡说!”墨九眉梢一挑,“叫静姝来吧,她才习惯。” 心涟一怔,立马抿嘴发笑,“哦,心涟这便去唤。” 温静姝正坐在院子里哀怨地望天,听得墨九唤她洗马桶,眼皮儿垂了垂,手心攥紧,二话不说便款款往里去。路上,好几个丫头都瞅着她,或沉默不语,或幸灾乐祸,眼神儿都往她身上瞄,小声窃窃。 陆机老人绕过庭院就见到这一幕,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静姝!跟老夫走——” 回眸看见陆机老人,温静姝双眼一湿,泪珠子差点儿掉下来,可她硬生生憋回去,那一副欲哭不哭,明明泪水在眼珠子里打转,还伪装坚强的样子,把一副柔弱之态刻画到了极致。 “师父,我无事……能伺候六郎与墨九,是静姝的荣幸。” 她越这样委曲求全,陆机老人越生气。 他哼哼着,大声吼道:“我就不信了,没有萧六郎,你会死——” “是,静姝会死。”温静姝怯弱地瞄他一眼,又楚楚可怜地垂下眼皮,“今生若不能见到六郎,不能呆在他的身边,便是吃山珍海味,得富贵荣华,静姝也无半点欢快。生不如死,也宁肯死……” 一番话情切切、意深浓,不巧萧乾过来找墨九,便适时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温静姝是个聪明的女人,这样的柔情攻势,又是在背地里对旁人说起,实非一般男人可以抵挡,但凡是一个雄性生物都对这种处处示弱处处委屈的女人没有免疫力。 然而,萧乾不同。 他原本就是一个性子凉薄的男人,而且先前才吃了墨九的排头,这会儿实不敢招惹上她这档子事儿。一听见温静姝的话,他头皮发麻,眉头皱了皱,调头就走。 ……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会得罪墨九。 于是这货直接选择了躲。 陆机老人却瞧见了他,“站住!”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乾如今的成就确实在陆机老人之上,但是他对陆机老人一直视同于给他第二次生命的父亲般看待。 喟叹一声,他终是不忍拂他,转过头来,“师父也在?” “还叫我做甚?”陆机老人一脸郁气,“看见我调头就走,是嫌师父在这里碍眼了吧?哼,反正你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不,忘了师。为师这就走。” 说罢他瞪一眼温静姝,“走!” “师父……”温静姝轻唤着,满目凄惶。 “走不走?丢人现眼!”陆机老人气得脸都黑了。 温静姝咬咬下唇,“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叩了一个头。 “师父,静姝对不住你。但静姝不走……” 陆机老人气得胡子都快竖起来了,可他也着实心疼这个吃尽苦头的姑娘。左右看了看,他终是无奈一叹,哼哼着指着萧乾道:“你堂堂丈夫,处处受制于一个妇人,是要丢尽为师的脸吗?分明她欺辱静姝,你却袖手旁观……” “陆老先生,此言差矣!”墨九舒服完了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不由笑了起来。 她笑眯眯地走到温静姝与陆机老人的跟前,歪着头打量他们一下,又越过跪地的温静姝,走过去揽住萧乾的胳膊,小身板儿挺得笔直,回头对陆机老人鄙视一笑。 “我从来就只听过塞钱塞粮的,没有听过硬塞女人的。陆老先生若是宝刀未老,又觉得静姝可堪人妻,何不自家娶回去,用金屋贮之?自家又不要,却偏生要塞给自己的徒弟?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师父?” 陆机老人差一点晕厥在地。 这货骂人损人也就罢了,竟然把他与温静姝扯到一块儿? 要知道,他都把温静姝当成女儿来看待的,这无疑是一种对他的亵渎。 若说之前他只是生气,那这一回是直接气得身子发颤。 “好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娃娃,犯此口孽,你就不怕损及寿命?” 说到此,他又瞪住萧乾,“长渊看着办,你的女人如此辱你恩师……” “辱?”墨九再一次抢过话头,义正辞严地道:“何谓辱?你硬塞女人给萧六郎不是辱,别人硬塞女人给你就是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陆老将心比心,好生琢磨一下,你如今的气从何来?不就是因为受了侮辱?为何你辱得六郎,我就辱不得你?为何你气得六郎,我就气不得你?” 这口舌也太伶俐了,众人皆默,几个丫头更是把头垂得低低。 陆机老人面色发白,手指发颤,人人都以为将会有一番狂风暴雨,可他一脸恼意,却没有再当众对墨九发飙,而是气得拂袖离去。不仅丫头们奇怪,便是萧乾也有些奇怪。 他这个师父的性子他了解,倔强得无乎从不听人劝……除非他自己想通了,若不然他认着死理,就会一直犟下去。可他居然没有反驳墨九,是不是代表不会再为难他了? 四周寂静一瞬,几个小丫头东看一下,西看一下,最后,目光都落在了墨九的脸上,想看她如何处理善后…… “都看我做甚?我脸上长花儿了?”墨九不悦地挑了挑眉,板起脸又转头对跪地的温静姝道:“静姝还不去洗马桶?是想把整个宅子的马桶一起洗完吗?” 温静姝含泪抬头。 这个墨九,竟辱她至此? 她几乎窒息……尤其萧乾没有为她说半句话。 脸色变了又变,她终是小心翼翼福身自去。 几个小丫头看这番情形,也识趣地退了下去。 萧乾握了握墨九藏在袖子里的手,低低唤他,“阿九还在生气?” 墨九抬眸,一头雾水地瞥着他,“我生什么气?犯得着吗?”想了想,她又为萧乾考虑一下,努嘴指了指陆机老人离去的方向,“六郎还是去哄哄你的宝贝师父吧,我怕他一时想不通自杀。” 萧乾无奈一笑,宠溺地捏了捏墨九的面颊。 “师父只是一时气恼,很快就过去了。” 对陆机老人会不会很快气过,墨九其实没有信心,也不太担心。 既然萧乾都觉得无所谓,她当然不会去做那个讨人嫌。 两个人慢慢从庭院出来,萧乾见她不吭声,好像有委屈也不想说的样子,对她更是珍爱了几分,走路握住她的手,有台阶提醒她注意脚下,穿过回廊告诉她仔细撞头……那一副暖男的画风,让墨九极是受用。 有句话说,女人大多时候是没有爱情的,哪个男人对她好,她就跟哪个男人跑了……这句话其实基本没错。萧乾对她越好,她越把他放在心上,两个人的感情也就良性循环了。 在墨九看来,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走到最后,但所有爱情其实都需要智慧来经营。墨九做这些,并非恃宠而骄,恣意妄为,相反,她也很珍视与萧乾这份情感,也想要与他长长久久走下去,希望他一直能对她这般好。 但她对“爱情”一词没有信心。 看过太多恩爱情侣劳燕分飞,看过大多男人对女人今日宠爱备至明日就束之高阁,不理不睬,她想让他们的爱情保持新鲜,就得吃得住这个男人,让他时时受她吸引……那么,美艳的容貌会老去,细水长流的情感,却需要一些手段来耕耘。 这日夜里,萧乾找了个由头,希望能得到墨九的一些“补偿”。结果呆了一刻钟,墨九却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甚至都没有故意与他“秀恩爱”来膈应温静姝。她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的,没半点精神头儿。 这么一看,萧乾心疼了,“是哪里不舒服?我给把把脉……” “不必,我没事。”墨九把手挪开。 “分明就是脸色不好。”他皱眉。 “我脸色不好,是被人气的。” “哪个人?” “你!” “……” “萧六郎?” “嗯?” “今天晚上我睡你屋,你睡客房好不好?” “你睡我屋可以,我也睡我屋……也可以。” “不可以!”墨九瞪他,“我气还没有消,你出去吧。” “……我走了,阿九可不要哭?” “自恋了吧,哪个稀罕你?!” “……” 于是,上赶着的女人不爱要,萧使君却被墨九撵出了屋子。 薛昉几个人看他一脸喜色地进去,却一脸郁气的出来,都有些不明白墨姐儿又把他们家主子怎么了。可看萧乾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的样子,几个侍卫的脸都变成了苦瓜。 面面相觑一眼,其他几个都不敢询问,只有击西胆大,笑吟吟地跟上去,小意地问,“主上,这是要去哪儿?” 萧乾回头看一眼几个面容扭曲的侍卫,轻轻掸一下衣袖,优雅地迈开大步,“书房。” “九爷呢?”击西又问。 “有人惹她生气了,我得赶去收拾。” 几位侍卫当即就困惑了,“哪个……敢惹着九爷?” 萧乾斜剜他们一眼,似答了,又似没有回答。 “薛昉,把迟重与古璃阳喊到书房……” 这两日在筹备攻打金州的战役了。不出意外,三日后大军便要开拔,萧乾的事务确实是多,但今天都这个点儿了,他没有道理喊人去书房夜谈啊?……难道那个得罪了九爷的人就是他自己,今儿晚上自罚书房,不敢入房睡觉? ☆、坑深143米 战起 不管这个世界如果变化,只要人还活着,命运的巨轮就会继续转动。 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四月初三,南荣大军从均州出发,沿汉水而上,兵临金州城下。 此前,金州辖内的龛谷与定远两县曾遭受百年不遇的“瘟疫”,十万珒兵受此症候影响。虽然得了萧乾的解药方子,但士气受挫,加上人体恢复尚需时日,哪怕萧乾厚道的给了珒兵三日喘气的时间,也无法避免他们的败势。 兵败如山倒。 萧乾将龛谷与定远收入囊中,几乎没费力气。 拿下两城,他稍做修整,一日后,便直抵金州城。 完颜修在城里,此番对上,算是二人的首次交战。 众所周知,守城难,攻城更难。尤其南荣兵体力较珒兵弱,兵员素质整体要差一些,向来进攻力度都很疲软。这一次与完颜修对阵金州,南荣军中多数将校不看好。对到底是强攻金州城,还是围点打援,很快形成两派,争论不休。 而这时,从临安来的圣旨却传到了大营。 以两池换一人的事儿,萧乾是私自做主的。 当这件事传入朝廷时,那些老臣没少在宋熹面前戳萧乾的脊梁骨。用两座城换一个女人,说他分明就没有把南荣江山放在眼里,拿社稷当成儿戏。 人人都以为皇帝肯定得就此象征性的斥责萧乾几句。没有料到,宋熹却以为,萧乾这叫战之以君子,靠势力打败完颜修,才能尽显南荣禁军的神威……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就此事特地嘉奖了萧乾,并再一次肯定了战前给他的特殊手令——对军政大事有独断之权。 独断,也就是他说了算。 南荣朝上上下下都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对。 最力挺萧乾的人,竟然是宋熹? 这两个人向来争锋相对的局势,什么时候改变的? 当然,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样做,私心里有猜测也不敢询问。但萧乾接到嘉许的圣旨,当即便对喋喋不休的争论做出了最后的决断——次日整军,对金州城进行第二次攻击…… 第一次是佯攻探势,第二次是主攻,也便是打定主意与完颜修硬碰硬了。 珒兵这些年的烧香强夺,给南荣人留下了阴影。 硬碰硬,若是胜了,可助南荣士气,若是败了……恐会一蹶不振。 对下面人的议论,萧乾话不多言,也不解释。次日一早,设了香案,他朝临安城方式遥拜一下,便开始领将士祭天喝血酒,做最后一次的战前动员。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得场面热血沸腾。 大军拔营,气势磅礴,先前的低落已不复见。 墨九瞧着这画面,不免有些佩服萧乾这家伙。她咂咂嘴,见香案未撤,慢慢落在人群之后,偷偷摸了两个祭祀的果子入怀,这才骑马跟上了萧乾的步伐。从均州大营随他出征时,她便换上了一身男兵的甲胄,走在众将士的身侧,也不怎么打眼。 打仗的事儿,她并不在行,除了做点兵器改良以及搞几颗“万人敌”,她其实跟着萧乾也一直没什么事儿可做。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客气的,第一天就毫不知耻地告诉萧乾,她就是他的定海神针,有她在,战争至少胜一半,剩下一半就凭他的本事了。 每一次她大言不惭,萧乾都笑而不答。 于是很快,南荣军中都晓得萧使君多了一位“小祖宗”。 也是这位“小祖宗”,可以把他们大帅吃得死死的。 不过,墨九也不是白吃饭来的。 这一次进攻金州,她出了大力。 几十颗“万人敌”,花了她不少的工夫。 万人敌这种东西用来守城最好,攻城虽然效果差了点,但配合大军的进攻也确实有独倒之处。南荣将士并没有使用过这样的火器,一开始操作都有些生疏。为此,萧乾专门拔了一个小队的给墨九,用以训练。墨九称之为“神机小分队”,还兴致勃勃地表示,她今后要把这批人训练出来,用以研究新式火器与机关。 金州城。 冲锋的号角一响,烽火连天。 “杀!” 一声振臂高呼直入云霄,金州城外便是一片金铁的交错声。 “杀!杀啊!” 珒兵擅长马上作战,南荣这批禁军是萧乾的精锐,却也不错,加上弓兵营有墨九特地改良过的弓弩,虽然外观看上去差不多,可射程与准心强了珒兵的武器一筹,战争一开,局势就有点儿往南荣一边倒。 不管是热兵器时代,还是冷兵器时代,武器装备的作用都不可小觑。有了墨九的助力,加上萧乾精湛的兵法与充分准备的攻城策略,还有珒兵连失龛谷与定远两城之后产生的微妙心理,几个因素一综合,尽管完颜修号称“用兵如神”,在势均力敌的对手面前,也难以挽回败局。 “杀!兄弟们杀啊!” “为了国之荣誉而战!” “为了南荣百姓而战!” “为了我祖宗的地而战!” “杀……啊!” 作战时的咆哮与呐喊,是为鼓舞士气。口号与信仰则是为鼓舞人心。每个人天生都是会怕死的,要想让人拼着老命不要也往前冲,就得赋予这场战争以信仰,给兵士们以战斗的勇气。 壮我山河,收复河山,是一个可以让无数铁骨男儿闻之挥汗流血的战斗理由,也是南荣大多数士兵的战士信念。要想打胜仗,信念极为重要。一个主帅,如果可以极大限度的调动们兵士们的战斗精神,那胜利的希望便大了许多。 萧乾正是一个有这样号召力的人。 他一身黑甲在阳光下闪着烁烁的寒光,一袭银红的披风在风中轻扬。 往人群里一站,他就是南荣士兵的信仰与神话。 他们看见他的人、他的马、他的脸、他的剑,信心便充盈于心。吼声更大,杀声更响,嘶吼的力道也仿佛要冲破云层,直入金州城。一炷香的工夫,南荣兵已靠近了城墙下,但金州城门紧闭,进攻的“萧”字纛旗上,也不知何时染上的鲜血。猩红的鲜血,带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引领着南荣兵士在前进。 “上,上万人敌——” “砰!” “这狗日的玩意儿,好用!” “啥狗日的,你想挨大帅收拾了?” 一队专管“万人敌”的兵士骂骂咧咧,大声说笑着,看一颗万人敌在珒兵中间炸开,鲜血飞溅,脸上都是兴奋的光芒,“杀杀,杀光这些败类!” 南荣兵杀红了人,珒兵的呐喊声也撕心裂肺,一场战事,往往开始的局势就能决定胜负。一个个珒兵睁着嗜血的目光,在慢慢后退。 “嘭!”城门被炸了,铿铿作响。 “嘭!”粗大的圆木不停撞击着城门。 双方一直死磕着,爆炸声一道接一道传入城内,烧红了珒兵的眼,雨点般密集的箭支,从城墙上方飞射下来,南荣的兵卒沿着绳梯不停往城墙上攀爬,投石机一刻不停的在咆哮……尸身、血水,阳光下的这一片天地,似乎也在受惊的颤抖。 完颜修站在城楼上,看着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南荣兵士,一双赤红的眼半阖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人都说,得千字引者,得天下。 得墨九者,得千字引。 也就是说……得墨九者,得天下! 这千字引虽然还未找到,可单凭墨九一个人的本事已不可小视。这一战,完颜修见识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猛烈的炸药,见识到了射得最远的弓弩……而这其实不过短短几日而已。若给墨九足够的时间,她还会造些什么鬼东西出来? 天空一片湛蓝之色,阳光掠过头顶。 鲜血在面前,呐喊声也一刻不停地破空传来。此时,珒兵还在死守,南荣兵也在勇往直前的进攻。城楼下面,一具具裹着鲜血的尸体,被踩得七零八碎的旌旗,丢掉的刀乾弓弩,还有一辆辆破损的战车,都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报——” 一个脸上被溅了鲜血的将军冲过来,抹一把脸对完颜修道:“王爷!我们快要守不住了!你赶紧带兄弟们撤!” “混账!”完颜修身边的阿息保低喝一声,“胜负未分,王爷如何能撤?” “可是大将军……” “可是什么?一群饭桶。若非你们无能,萧乾大军如何能长驱直入,不过两日便打到金州城?尔等草包也就罢了,竟撺掇王爷败撤而逃……” 在完颜修的征战史上,不战而逃的事儿,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固守金州,若无龛谷与定远的事情,其实他也不会败得这么快。但阿息保不愿承认,完颜修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金州迟早要落入萧乾的手上。再继续耗下去,珒兵的伤亡更大,到时候,损兵折将,后面的战事会更加艰难。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一个理性的人。 微微抬手阻止了阿息保的训示,完颜修紧紧抿唇,看着城楼下万人敌爆炸之后的滚滚浓烟,声音平静而严肃,“传令下去,后撤江对岸,炸掉浮桥!” 金州城就在汉水边上,骤时,他们与南荣隔江对峙,便有大把的时间整肃军队,重新鼓舞士气,等待后方增援。而且隔了一道大江天险,就算南荣有威力极大的火器、有强力弓弩也是枉然。不管南荣兵要乘船过江,还是搭建浮桥,他都可以掌握主动权,攻其不备。 “是!” 阿息保应喏着,吩咐完几个将校,回头见完颜修怔怔立在风口上眺望,不由也跟着上前望了一眼。 人群之中,立在萧乾身边的墨九,小小的个子,独自骑了一匹枣红马。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大概是太过熟悉她的表情,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她轻蔑的笑,还有那一种懒洋洋的不屑…… 想到那一日的大婚,完颜修眸色更深。 久久,他不挪眸,也没有动作。 阿息保观之,小声道:“王爷,我们该走了!” 城楼下的喊杀声,把完颜修的声音衬得很低,阿息保与他隔得那么近,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隐隐听到一句“早知今日,便不该……” 他不敢问完颜修到底在后悔什么,却猜到与墨九有关,不由也叹道:“早有传闻说墨家钜子懂机关、善巧术,是个厉害的主儿。却不想竟如此了得,短短几日,竟让南荣兵如虎添翼——唉,若那日大婚成了,她便是我珒国王妃了,那得多好。” 这人也真是异想天开。 墨九是一个会束缚于婚仪的人吗? 轻“呵”一声,完颜修瞥他一眼,不再流连城楼下的那一点“美景”,匆匆下得台阶,翻身上马,一声“驾”,带着冷意的声音里,便有了那么一丝笃定,或者说固执。 “她早晚是我的。” 金州城主力一撤走,“固若金汤”便成了一场笑话。 完颜修离开不过半炷香左右,南荣兵就撞开了城门。喊打喊杀着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涌入城内。城中百姓是不可能帮助珒人的,他们早早就闭户不出,金州城内的街道上,除了留下死守的珒兵之外,一片空旷,如同一座死城。 南荣兵速度很快,踩过珒兵留下的尸体,扑向了完颜修撤离的方向。 可完颜修又岂是简单人物?一路有珒兵埋伏,小股围追堵截,等他们赶到汉水边上时,除了滔滔的江水,哪里还有完颜修的人? “奶奶的,竟让那厮跑了!” 金州城里的厮杀声,一直未停,南荣大军清理完珒兵留下的军事设置,在长街短巷里,贴出告示安民。一直折腾到入夜之时,金州城方才恢复了平静。 如此,一场鲜血染就的战事结束了。 金州大捷,萧乾赢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捷报一路往临安而去,金州城里的百姓也有人出来鸣鞭炮庆贺,热情地招呼着远到而来的南荣兵,看上去亲如一家。 上上下下一阵欢声笑语,可萧乾的眉头都没有舒展。 胜了,没有错! 但此胜并非明胜。他很清楚与先前下毒有关。 而且,就算他们暂时占领了金州,完颜修弃城离去时,损伤却不大,主力还保持着战斗力,隔了一条江,如今再要进攻,下一场战役,将会更为艰难! 江水呜咽,天地混沌。 风拂不开浓重的血腥味儿,凄厉的惨叫声犹然在耳。 站在可以眺望汉江之水的山坡上,萧乾一袭披风猎猎而飞,“阿九……” “嗯?”墨九就站在他的身侧,歪头凝视一下他凝重的脸,“怎么回事儿,打了胜仗六郎还不高兴了?” 看着流动的江水,萧乾眸子微眯:“胜之不武啊!” “管他武不武?胜者王,败者寇,别迂腐了啊,萧六郎,小心我鄙视你!”墨九笑吟吟说着,就去拉萧乾的胳膊,乖巧的哄他道:“走啦,连续两日作战,你都没好生睡觉,趁着这会子完颜修喝西北风去了,你也当回去补眠。待养足精神,再图来日。” “好。”萧乾对她,向来温言细语。话虽不多,却很少不从,只要墨九不过分,他基本不会反对她的任何建议与意见。 这样的纵容,一开始军中很多人是不服气的。但随着“万人敌”与“改良弓弩”的出现,大营里上上下下,莫不服了墨九。好的武器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与性命,所以,墨九存在的意义,对他们而言,也不仅仅只是主帅的女人。 金州的街道上,不见那日的繁华,处处透着萧条与冷寂。 虽然南荣兵一直在安抚民众,可城内尸体还没有清理完,大战又刚刚过去,大多数的民众还是宁愿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也不愿意随便出来走动。所以,这一入夜,除了灯火下巡逻的南荣兵,几乎不见人。 萧乾的临时居所是薛昉安排的,墨九刚随他过去,还未入府,薛昉就迎出了大门。 小心看了墨九一眼,他低声道:“使君,陆机老人在里面等你。” 这几日出门打战,萧乾并没有带上师父,更不可能带上温静姝。 故而,他们是从均州赶过来的。 好不容易清静两日,又来了。这让萧乾有点恼火。 但对陆机老人,他没法子避而不见。 余风扫一下墨九漠然的脸,他对薛昉道:“告诉他老人家,我马上过去。” 薛昉偷偷瞄一下墨九,忐忑地领命下去了。 “阿九也累了一日,先去沐浴休息。”萧乾扶住墨九的肩膀,睨着她灯火下的俏丽小脸儿,轻声诱哄,“等我去见过师父,就来陪你。” 他不想墨九过去,是不想她与陆机老人起冲突,可墨九从来都不是一个肯听话的人,所以在说这句话之前,他以为得费些工夫与她解释。然而大出他的意料,墨九打个呵欠,眼皮儿都懒得抬,便直接应了。 “好,六郎早些回来,我给你备水。” 萧乾眸有狐疑,“阿九……今日这么乖?” “我一直是乖的。”墨九莞尔一笑,给他一个媚媚的眼波,径直离去。 不是她不介意温静姝与陆机老人的存在,而是她懂得适可而止。 这几日她收拾了温静姝,又何尝不是在打陆机老人的脸?本来她其实不算多讨厌那个老头儿,更何况他是萧乾的师父,说来与自古的“婆媳关系”也差不多,她可以给他一个下马威,不让他随便欺负自己,但有的时候,该给萧六郎留脸子,她必须得留。 这个男人是纵容她,但他不仅不是真正的妻奴、软脚虾,还是一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纵是他宠她,怜她,也是会有底线的。若她有了三分颜色,就天天开染房,难保不会消磨光他对她的宠爱…… 女人啦,该乖的时候,一定得乖。 墨九沐浴完,漫不经心地躺在床上看书,心思寻思着这事儿,觉得自己真是英明神武。这样把事情交给萧乾去处理多好?眼不见、心不烦。若不然,面对着陆机老人和温静姝,她又哪里有这般惬意的心景? 她等着,没想到会等那样久。 一个人看书到吃晚膳,萧乾才姗姗来迟。 站在房门口,他目光幽深,颀长的身影也似被灯火照得添了一丝阴霾。 看着墨九,他微微低目,许久没有说话。 墨九也回望他的眸,心里“咯噔”一跳。 未必……这样就听信了陆机老儿的谗言? 墨九放下书本,缓缓从床头直起脊背,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这地儿缺门神啊?还是在站着耍帅?”说罢见他不答,她挑眉笑笑,又冲他挤眼睛,“六郎已经够帅了,不必刻意再摆姿势。哈哈,来得好,就等你了。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那俊美的“门神”凝视着他,没有挪动目光。 墨九站在他身前五尺外,保持着安全距离,奇怪地打量他。 “做什么?不认识我了?毛病!” 墨九与她四目相对,愈发觉得稀罕。他轮廓分明的五官掩在灯火的阴影里,俊美、野性、似乎每一处都嵌上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并非生气,也没有怒火,可莫名的,就是让她觉得身上凉涔涔的,生出了鸡皮疙瘩。 “阿九,过来——” 他突然唤她,声音不太冷,却带着一种霸道。 墨九“额”一声,觉得这货怎么一转眼就从奴隶到将军了? 她微眯着眸子,上上下下打量他,“萧六郎,认识一个人,不要从别人的嘴里。了解一个人,也最好用你自己的眼睛……尤其是我墨九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暗示足够了,她相信他听得懂。 可萧乾听完她的“指点”,没有半点反应。见她不动,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她,突地一把拎住了她的肩膀,在墨九紧张地惊讶声里,他另一只手却慢慢勾起了她的下巴。 她无奈抬头与他面对,他却看着她不说话。 “发神经?”她咕哝。 萧乾目光专注,低头凝视她,大拇指慢慢抚过她的唇瓣,像在摩挲,又像在安抚……仔细体会,似乎还有几分大力,像是在生气。 “阿九,你可有事要告诉我?” ☆、坑深144米 奖励! 有什么事要交代?墨九第一反应是懵。 “我想想啊。”她微微眯着眸子,用一种思索的眼神儿瞄他,一本正经道:“要交代的事没有。不过你若是问我瞒了你什么事,那就太多了。不知六郎想听哪一件?” “……” 萧乾虎口加力,把墨九下巴往上再抬一点,让她直面着他,眸色微微一黯,低头,视线专注地瞧着她紧绷的小脸儿,“不急,时间还长,我们一件一件说起。” “噫,吃火药了?”墨九瞅着他肃冷的眸子,猛一把拍开他的手,媚眼一飞,“想知道还不简单。坐下来,慢慢说!” 她把萧乾拉到一张靠背椅上坐好,自己也用脚一点点挪了一张小杌子坐在他的对面。托着腮、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地回忆,嘴里喃喃道:“比如我曾经幻想过你和东寂相好的样子,*又生香……这个算不算?” 萧乾的脸色一变,目光更为幽暗,似在咬牙。 “墨、九!” “我在。”墨九乖乖举手,严肃正经的模样儿已经绷不住了,那笑容从弯弯的眉儿与眼神流露出来,让萧乾有些哭笑不得。 他掌心轻轻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像责怪,更像宠爱,“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怎会想出那男男断袖之事?” “因为我腐……”墨九咯咯笑。 “腐?” “你不懂啦!”墨九咳了咳,憋不住笑,“超时代的玩意儿,非中道中人,不可悟也——” “好笑吗?”萧乾眉梢一挑。 “……还好还好,不好笑,但好看。” 轻哼一声,萧乾再次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见她终于收敛了笑容,变得矜持了几分,不由挑了挑眉,审视她的脸,正色问:“听说你怀孕了?” “我?怀孕?”墨九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盯他片刻,又老实地摸了摸肚皮,颇感意外地道:“萧六郎,这个消息有点惊人啊?我孩子来了,为什么不通知我,却通知了别人?快告诉我,谁嚼我舌根,怪我闺誉了?” “还装傻?”萧乾黑着脸。 “……”墨九抿唇看着他,“温静姝说的嘛?” 她两辈子都没有睡过男人,也没有怀过孕,而撒谎怀孕的事儿就一次,在天隐山为了气温静姝信口胡诌的。不过,温静姝在这个时候让萧乾知道,是打什么鬼主意?就算她胡说八道怀了萧六郎的孩子,难道就能让萧六郎不喜欢她了吗? 叹口气,她严肃道:“不要紧张!就算我怀上了,孩子一定是你的。” 废话不是?有孩子当然必须是他的。 萧乾轻哼,“为什么要胡说?” 墨九老实地回答:“为了气她!谁让她有你送的蝶尾钗,我没有?她还动不动就拿那钗子来含沙射影的酸我。九爷我是这么容易被人治住的吗?不气死她,我就枉姓了一回九。” 萧乾嘴唇抽搐,“你姓墨。” “哦。”墨九揉鼻子,乖乖的应声,“不管姓什么,都一样。” 她一直装糊涂,装老实,就像把这挫事儿给闹过去。毕竟私底下说怀了男人的孩子,并不是那么有脸子的事儿。可不论她怎么说,萧乾依旧板着一张冷脸,目光复杂地盯着她,总觉得满腹心事似的,这让墨九心里毛毛的,一个人的独角戏有点儿唱不下去。 她唇角一撇,“然后呢?我撒谎说怀孕又如何?” 他揉揉她的脸,低声斥责,“墨九,你可知错?” 错?多大个错?墨九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在意这件小事,垂目想了片刻,她斜着眼睛瞄他。 “难道是我气着了温静姝,六郎心里不高兴了?”冷笑一声,她慢条斯理地酸他,“如果是这样,那我给她道歉,你要不要?” 她会道歉? 这句话连墨九自己都不肯相信。 一只胳膊伸过来,突兀地拘住她的腰。墨九微微一愕,正猜测这厮到底要如何,他突地加重力量,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他大力地抱过去,整个人落在了一个带着薄荷馨香的温暖怀抱。 “……要抱抱早说嘛?矫情!” 她笑吟吟的调侃着,话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一下。 “萧六郎!”她咬牙,“你再打我试试?老子和你绝交!” 萧乾哼哼着,将她往怀里一搂,手臂绕过她的细腰,将她彻底挪过来抱坐腿上,视若珍宝一般搂得紧紧,掌心则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在她后背上慢慢游弋,带着一种挑逗的,意味深长的撩。 “阿九可知,子嗣之事,儿戏不得?” 有这么严重吗?古人当真迂腐得紧。 墨九听着他胸腔里怦怦的心跳,乖乖地搂紧他的腰,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往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偎了偎,可怜巴巴地微叹。 “好嘛,就算是一件天大的事,你都揍过我了。扯平!” “岂可扯平?”他声音凉、薄,像还在生气。 “那你得怎的?”墨九不悦地扫他,“一个大男人,至于么?我又没说你怀上了我的孩子,计较这么多干嘛?” “阿九……”萧乾哭笑不得,扳过她的身子,低头睨着她,头越来越低,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末了,嘴唇轻贴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温柔得像过了一次温水,“你喜欢孩子吗?” 墨九吓了一跳。 这个啥意思?跳跃太快。 难道这厮想要儿子了? 细思萧乾的年纪,在这个时代确实不算小。像他这么大的男子,早就成家立室,孩子遍地跑了……墨九突然同情起他来,抛出一个温柔的媚眼,双手一勒,挂在他脖子上。 “喜欢,不过……” 想到自己尚不适合生育的年纪,想到陆机老人说的早衰及天寡的缘由,她狐疑地瞥他:“我现在生不了。你该不会是想和别人去生孩子吧?” “傻子!”萧乾闭上双眼,下巴在她额头上磨蹭一下,声音满满都是宠爱,却不再提孩子的事儿,而是直抒胸臆,“你胡乱编造谎言,给我造成了伤害,应当给一些补偿。” 墨九心里“咯噔”一声。 “你想让我生个孩子补偿你?” “……你可愿意?” “生不了咋办?” “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 原来如此!这厮搞得神神秘秘,严肃慎重,说得模棱两可,结果就是为了一个“补偿”的福利。果然男人心底都住着一个孩子,只不过一般人心底的孩子满世界跑,而萧乾心底住着的孩子只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她温软的唇微微一抬,贴着他的眼睛吻了一下。 “你又想啦?” 萧乾小腹一热,掌心扼住她的后背往自己一摁,嘴唇就着她细釉似的肌肤,慢慢从额头吻向她的眼、鼻子、耳珠,温柔的动作与宠溺的目光,几乎能溺死人。 “阿九……” “嗯?咋啦?” 他把她小巧的耳珠含嘴里,声音低而哑。 “为我生一个孩子可好?” 这样亲密的话题在肌肤相亲的时候说出来,又是在这样旖旎的气氛下,几乎是带着杀伤力的。若非天寡之事,墨九以为自己怕是顾不得年纪,也会沉浸在萧六郎营造的温柔里,由着他驯服成一只软绵绵的小羔羊。 她叹一口气,身子软软的靠着他。 “……再等几年吧。等我长大。” 萧乾身子僵硬一瞬,闭上眼睛,将她温软的耳珠细细裹搅,像是在怜爱一个什么乖巧的小生物。细致、耐心,略带磁性的声音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温柔地传入她的耳中。 “我怕等不及。” 有什么等不及的?他带了一点幽叹的声音,听着莫名有点儿伤感。墨九心脏怦怦跳着,并不知道他究竟何意,只能猜测道他是因为要渡河与完颜修开战,怕是心底不踏实……毕竟人对于未知的战役,应当都有对生死的顾虑。 她扼住他的肩膀,逼他与自己对视,然后对他莞尔。 “来得及的,有我在。没什么事不可以……来,肩膀借你靠靠!” 萧乾一怔。 盯住她,他许久没有吭声。 两个人互视着,时间宛若静止。 在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靠着谁,不管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靠自己的双手去拼杀,去搏斗。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小女人,拍着她单薄的肩膀对他说,她可以让他依靠。 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 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寻找知己与同类。 萧乾或许不需要墨九的肩膀,却必定会感动于她借出的肩膀。 “阿九……”凝滞片刻,这个铮铮铁骨的男儿,突地紧紧拥住她,手臂越收越紧,呼吸越来越急,却许久都没有说话。就在墨九被他束在怀里快要不会喘气时,方听见他低哑的声音。 “唯有知音者,相思歌白头。有阿九今日一席话……” 他再次顿住,墨九没有耐心,追问:“如何?” 他目光微眯,似带了一抹勾魂夺魄的光芒,“我萧乾的孩子,只会由你墨九所出。” “噗”一声,墨九差点儿笑场。 这算什么?为他生孩儿,便是他的感激嘛? 她翻个白眼儿,“可不可以换一句,稍稍带点感觉的话?” 萧乾唇一勾,“我萧乾这一生,必不负墨九之恩。” 墨九身子微微一凝。 他并没有说,不负她之意,她之情,或者是其他。他用了一个“恩”字,用以表达对她的心意。她知道,对于萧六郎这个男人来说,这已经是他能给一个女人的最高情分。 她揉了揉眼睛,似笑非笑一瞥他一眼,想把太过严肃的氛围转为轻松,“古人云,滴水恩,涌泉报……我即对你有恩,六郎当如何相报?” “不止涌泉!”他深邃的眸子微闪,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低哑的声音颇有一种玩味的暖昧,“我所有甘泉,都是你的……” 墨九大概用了上千个脑细胞方才体会出他的话中含义。 耳朵尖儿一热,她嗔他一眼,“流氓!” 轻轻一笑,他发出一道叹息,将她身子轻拥于身前,眸底光华乍现,说的是玩笑话,语气却极为认真,“我只会对阿九流氓!” “好吧,我深感荣幸。”墨九憋住笑,也很严肃。 “你必须荣幸。” “……”墨九哼哼,“九爷肯让你耍流氓,你也当感觉到荣幸才对。” “是。”他低头凝视她久久,不知不觉,那眸底便添了一抹深沉,像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情绪波动,或说是一种不再孤独的欣慰,“人世有你,阿九,是我之幸,大幸,三生之幸。” 一连三个递进的“幸”,一句比一句重,让墨九甜入心尖。 女人其实很好哄,只要他的男人爱着她,宠着她,愿意给她一种独一无二的,区别于其他女人的纵容与怜爱,就可以掳获她的心。墨九亦然。 不过,她坐在萧乾怀里,感觉到他温热的身躯上铁一样的钢硬,却不得不板着脸,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尽管你的话让九爷很受用,可九爷目前却不能为你生孩子。” 他看着她,抿唇不语。 墨九见他没有太过激动,或者太过疑惑,猜测以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大概早就晓得了陆机老人说的事儿……就算不晓得,陆机老人应当也告诉他了。 无法再瞒,她抬起头,拿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 “你都知道的,还想那事,是不想要命了吗?” 她细腻的肌肤紧贴脸上,萧乾心里无端便温暖起来。 手臂一缩,他将她搂得更紧,“阿九……” 墨九觉得这货可能晓得了这个病,情绪有点受影响,也没有挣扎,只乖乖偎在他的怀里,拿温热的身体给他安慰,也给自己安慰,“我不怕的。我比我娘和方姬然都幸运,因为我找了一个男人,是天下第一神医。有六郎在,我就不信这破病治不好。” 抬头,她睨着他的眼,“你说哩?” 萧乾手一紧,“嗯。” 墨九笑吟吟道:“一年治不好,我们治两年,十年治不好,我们治二十年……” 萧乾目光深邃,嘴动了许久,才哑哑道出一个字。 “好。” 一个“好”字,向来都是这个男人最温柔的顺从。 很多时候,墨九觉得,这样的萧六郎,褪去冷漠的面具之后,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温柔,是会让人上瘾,让人沉沦的……她甚至在想:如果她那个怪病治不好,她有一天真的早衰,都来不及与他肌肤相亲,那是何等的悲哀? 念及此,墨九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可在这样温存的时刻,泪水只会破坏气氛,让他更添负担。 她也搂紧他,拼命眨了眨眼,把笑容泛在唇角。 “六郎……” “嗯。”他更深地搂紧她,“阿九。” “你不会没有信心吧?” “有。” “那就好。我也有。” “嗯。” 相拥的两个人,心在一处,情绪便可互通有无。这一瞬,一切的烦心恼事都不存在,天地苍穹间似乎也唯有他二人而已。 夜虫叽叽,夜雨沥沥。 这是一个温馨的夜晚。 墨九都不觉得肚子饿了,脑子转动着,突地抬头,低低笑话他:“这些破事儿你且先放一放,想想如何渡江收拾完颜修吧。” 萧乾眉头一蹙,轻声道:“过江之事先放一放,我有礼物给你。” 礼物?萧六郎很少送她礼物。墨九抬起头,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毫不客气地摊开了手,“快不快来拿瞧瞧?” 他拍在她掌心,哭笑不得,“哪有这么猴急要东西的?” 墨九不高兴了,“礼物都还没有准备好,你就先说了?哪来的惊喜!” 他叹息一声,再次把她搂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的深拥,才能让彼此的心得到安放。他下巴磨蹭她的额头片刻,不看她的眼睛,低低道:“那个蝶尾钗,并非我送给温静姝的。” 这算是他的解释吗?墨九轻嗔,“那她还当宝?” 萧乾紧着双臂,像怕她跑掉,迟疑一瞬,又道:“是我帮她买的。” 墨九:“……”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她乖乖抿嘴,只拿眼剜他,并不问。但萧乾又怎会察觉不出她的情绪。 他低头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头,“那日入城为师父备药材,她看中一个蝶尾钗,但是身上没有银钱,我便替她掏了银钱而已。” 墨九默然。 依当时两人的关系,上个街,遇到女人喜欢的东西没有钱买,萧六郎身为男子,绅士风度地替她付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可温静姝却把蝶尾钗视若至宝这么多年,也够难为她了。 心里释然了,她嘴上却不饶人。 “那肯定是你有什么举动,让人家误会了呗?” 萧乾伸手揉了揉眉心,思考一瞬,道:“那时穷,买完那钗子,我便没有钱了。” 这一下,墨九懂了。 怪不得温静姝感动,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 重重一哼,她斜眼睨着他,“原来你们两个也是有故事的啊!萧六郎,你晓不晓得男人送女人头饰代表什么?” 萧乾学乖了,不还嘴,只摇头。 这样的他,让墨九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能无奈,“好了,过去的事不提。那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又是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让你买了之后,就倾家荡产,一文银子都无的?” 如今的他,又怎么可能落魄到如此境地?墨九分明就是心里不爽,故意为难他。萧乾无奈,伸手抚上她的头,拍了拍,笑道:“我亲自做一个钗子,如何?” 让萧乾做钗?墨九不太敢信。 他最是大男人,一般情况下,是放不下脸面的。 她撇嘴,“真的?” 他垂眸低笑,“真的。” 墨九哼哼,“得让我戴得出门的,不能太丑!” 他笑笑,并不马上回答,抚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下移,顿了顿,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轻轻摩挲一下,突地低头凑近她的耳,“那阿九要怎么给我奖励?” 补偿没有要到,就要奖励? 他温厚的手触在她身上,墨九脸颊便有些发热。 “禽兽!” 萧乾哈哈一笑,抬手抱起她,往那一张软软的榻走去。墨九一惊,揪紧他肩膀上的衣服,突地把头侧过去,然后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回头再敢掏钱给哪个姑娘买钗买粉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她恶狠狠的神色里,似乎真有那么几分不悦,萧乾叹息一声,将她放在榻上,不免心生怜惜,“不敢了。当时并未多想,何况后来……她把钱还给我了。” “噗”一声,墨九忍不住发笑,“那你要了没?” 萧乾正色道:“我和银钱又没仇,怎会不要?” 想到为了一根木钗子闹的委屈,墨九再看他难得的贫劲儿,心里豁然开朗,扯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下一拉,“这还差不多。” 萧乾就势倒在她的身上,磨蹭般拱了拱,头便埋入了她的颈窝,“阿九……” “嗯。”墨九把他搂得更紧,“看你这么乖,便奖励你好了。” 萧乾低头看着她含笑的大眼珠子,像是心生喜悦,又像是有一点感动。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让他神色愈发温和,像紧拥珍宝一般,温柔地轻轻拂开她的发,唇印在她的额角,“……乖。” “这话不要说得太早,我可不乖——” 墨九狡黠一笑,狐狸般翻过他的身子,慢慢趴在榻上,轻轻解开他的外袍,在他带着询问的目光里,将袍子往嘴里一咬,“哗”一声,就把一件名贵的衣袍撕碎…… 然后,她带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着布条抬起他的手,束在榻头的木条上,慢慢低头,吻上他的唇,声音清透而清脆,带了一丝浅浅的妩媚。 “不许挣扎,阿九好好伺候你……” 一丝暖融融的灯火,映在她细白的脸上,仿若添了一些柔和的色泽,她微微撅起时不盈一握的腰儿,杨柳摆动一般,令人情动不已。 铮铮男儿一生寡欲,竟敌不过她的一丝绕指柔。 萧乾声音微哑,“妖精!” —— 金州城。 不管这一片土地上经历过什么生死浩劫,次日的太阳照常会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四月初四,时节已至小满。 俗话说“小满大满江河满”,汉水地区的降雨,在这个时候,普遍较多。昨夜又是一场大雨,汉江的水位上涨,给人一种怒吼咆哮之状。可两岸的旷野,却一片葱葱郁郁的绿意,让这一片饱受战争蹂躏的土地,仍然呈现着一种欣欣向荣之态。 硝烟未尽,汉水两岸,依旧对峙。 这会儿天放晴了,萧乾便骑马沿着泥泞小道到达了汉江边,远睨北岸……滔滔的江心,在强降雨之后,江水带着一种混浊的污渍。不见血腥,不见厮杀,却无端让人对渡江心生凉意。 这样的鬼天气,若强行渡江,遇北岸的珒兵阻挠,一个不慎就得全军覆没于江中,那样的场面想都不敢想。 迟重站在萧乾的身侧,看了半晌,见萧乾始终不吭声儿,不由啐了一口,“狗日的完颜修也太诡滑了,不敢真刀真枪在金州与我们干一仗,竟做乌龟退守北岸!” 萧乾身姿不动,只有衣衫飘飘。 “换你,你如何做?” 迟重撇撇嘴,哼哼一声,“换我,换我……也跑!” “……” 萧乾不答话,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江水。 很显然,他在思考御敌之法。迟重不再多言,只陪着他静站。看了一会儿,他调转马头,又沿着江岸巡视。可二人走了不多远,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提着衣袍便往水里去。 迟重喊了一声,“谁在哪里?” 那个人影子从江沿抬起头,双手趴在岸堤上,看见萧乾与迟重过来,哭丧着脸,就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 “主上,你可算来了。” 那娇媚的声音,除了击西还会有谁? 萧乾面色一沉,“你在这里做什么?” “主上救命!”击西挥舞着双手,“九爷让我试水……” 试水?萧乾瞄他一眼,视线一挪,终于看见离击西站立的江岸不远的江水里,有一个人在拼命的划水。 “阿九……?” ☆、坑深145米 温柔了岁月 这时节,江水已不冷,可墨九没事去江里做什么? 萧乾怔了怔,打马走到岸边。 马尾飞扬,江风将他身上的披风高高卷起,衬得他一双带了淡金暗芒的眸子异常明亮、深邃。如同嵌在夜空上的星子,为苍穹下的汉江添了一抹别致的风流景致。 “阿九还不上来?” 他对着江里拼命划水的小女人低吼。 “六郎?我,我……累着了,上不来。”墨九远远观他凝重的面色,就晓得这厮心底恐怕不太舒坦了。此时她不先发制人,难道待他来要“补偿”吗?笑话! 她双臂来回划着水,佯装“虚弱”地道:“原本我叫击西来就是为了关键时候援救我的,结果这厮墨墨迹迹也就罢了,你们把他喊住,是想淹死我吗?” 这货分明恶人先告状! 击西无辜地瘪着嘴巴,望着萧乾。 “主上,击西是冤……” 萧乾扫他一眼,击西立马换了话,“击西错了。” 迟重看击西忸忸怩怩的样子,摸着脑门一头冷汗,不吭声。击西还想为自己小小的辩护一下,只听“扑嗵”一声,萧乾已脱下甲胄,跳入江水,那动作快得击西与迟重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回神儿。 直到飞溅而来的水浪拍打在击西的脸上,他方才一脸愕然,俊脸儿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主上?好端端的,你也要闹自杀?不晓得击西怕水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江风呼啸。 萧乾入水如一尾游鱼,矫健的身躯急蹿往前,往墨九的方向划去,很快便捞住她湿漉漉的身子,往怀里一拘。 “不要命了?” 看他怒气爆棚,墨九抿了抿嘴巴,便勾住他的脖子,乖乖的装懵。 “要命,也要你。” “……”萧乾瞪她,“少来糊弄我。” “没有,我喜欢你。”墨九装傻,眨着水灵灵的眼。 “再说一次!”他冷哼一声,黑沉着脸。 “我说我喜欢你,萧六郎!”墨九拔高声音,嘟嘴瞪他。 “好。”他点头。 “……”墨九翻个白眼儿,“那你不要生气了?” “不好。”萧乾脸一别,锁住她的腰,就往回划—— “好无耻!” 墨九是个懒人。 有萧乾拖着她上岸,她索性不动了,双手紧着他的脖子,瞥一眼他反射了粼粼波光的眸子,见他没了什么恼意,弯唇一笑,任由他带着她在这水流混浊的江中游动,骨珠子转动着,意态闲闲地看天上白云悠远,看击西美人“o”着一张嘴,拼命在岸边高喊什么,心里甜丝丝的,只觉岁月温柔,时光隽永。 萧六郎着急她的安危,于她,是一件人生幸事。 虽然拖着墨九划水,但萧乾力体自然是好,游回岸边便没有花太多时间。一上岸,他拿过那件干爽的披风丢给她,便开始了兴师问罪。 “做什么去了?” “游水啊。”墨九搔着发上的水珠,回答得理所当然。 “老实点回答!”萧乾哪里肯信她的胡扯?他揉了揉她湿透的头发,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拉过披风把她身子裹紧,“你这小胆儿,果然是养大了。还不快说?” 墨九莞尔,“我哪有不老实?就是天热,想游水嘛。” 萧乾轻哼,深瞥她一眼,老鹰拎小鸡儿似的将她搁在马背上。 “回去收拾你——” 又收拾?墨九哭笑不得。 敢情这厮最近是“收拾”上瘾了? 她似笑非笑地斜眼睨他,见他跟着翻身上马,隔了一层湿透的衣衫,把她揽在身前,双臂紧紧的,似乎也没有太生气的样子。她咳了咳,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回头望他,“好吧,我确实是有正经事儿才下水的……” 萧乾目光一凝,“说!” 墨九舔了舔红润的嘴巴,“我想吃鱼了,打算下去逮几条。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另外的养着,明儿再清蒸,再红烧。” 萧乾:“……” 金州乃临江之城,两岸渔民众多,鱼并不是稀罕物,依萧乾的身份吃鱼更不是一件难事儿。可这几日受金州战争的影响,蔬菜、水果以及新鲜肉类都属地奢侈品。而且两岸禁渔,金州的渔贩子早已闻风丧胆地关门闭户,哪里敢出来卖鱼? 可墨九的答案,萧乾信,也不信。 信是因为墨九是个彻彻底底的吃货,为了吃一口美食,她确实会干出很多不可思议的蠢事…… 不信是因为大敌当前,她并非拎不清的妇人。 左右一想,他终是喟叹一声,心疼地道:“想吃什么告诉我便是,我的女人,难道连一条鱼都吃不起吗?” “不是一条鱼,是好多好多鱼……” “……”萧乾头痛她的较真儿,继续说教,“不管多少鱼,何苦自己去抓?也不想想,对岸就是完颜修的人,一旦遇上珒兵探子,老子哪里去找两座城来换你?” “噗”一声,墨九忍俊不禁。 萧乾很少说粗鲁的话,私底下也很少。可一声“老子”竟让她有一种天上神仙下凡接了地气的感觉……同时,也为自己对他的影响感到沾沾自喜。果然近墨者黑啊! 她回头瞟一眼他冷峻的侧脸,唇角微勾,带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可我想吃大鱼!还想亲自抓大鱼。” “……多大的?” “很大的。” “太大我怕阿九吃不下。” “……流氓!”墨九低骂。 “怎的?”萧乾一头雾水。 “你自己知道,淫佞!” “……”萧乾紧抿嘴唇。 墨九憋不住,暗自低笑一声,看他果然一脸严肃,并无半分调侃的样子,也收拾起自己猥琐的小心思,正色道:“我其实想吃北岸完颜修那条大鱼……” 萧乾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货不解释还好,有了刚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解释,这话就有了歧义。初时她还不觉得他郁积在胸,只盘算着自己那点儿小计谋,直到被萧乾铁青着脸抱下马,被冷风一吹,方才觉得湿透的身上,有一丝丝莫名的凉意。 打个喷嚏,她揉着鼻子,“六郎怎么了?” 萧乾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很快,衣袍带风,却不答话。 “神经!”墨九低笑一声,继续想事儿。 萧乾低头扫她一眼,深邃的眼微微阖着,不理会墨九的调侃,更不理会营房两侧投来的关注目光,径直把墨九抱入房间,也不管她身上湿不湿,直接把她丢在榻上。 “做什么?”墨九揉背,“粗人!怜香惜玉懂不懂?” 萧乾斜睨她一眼,转身从箱笼里找出一套她的衣衫,丝毫不避生的放在床头上,然后又转了身,“我让人给你打水洗洗。换好衣服,再说。” “……” 这特么是个秋后算账的意思? 男人的脾气还当真说来就来! 墨九揉了揉额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估摸着这货一会儿又要找事儿要“补偿”,却没有意识到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不过,反正人已经被他抓回来了,先把身上的狼藉处理好再收拾他。 等她墨墨迹迹地擦干净身子,换好衣服,绞干头发,终于收拾妥当,外头的阳光已经收住,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过几片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 这夏季的天,变得可真快。 墨九无奈地摇摇头,“这天儿,多像萧六郎的黑脸——” “嗯?”萧乾推门就听见这句话,眉梢一挑,“阿九在说什么?” 墨九扭过头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笑吟吟轻摇到他的面前,手腕轻轻勾住他的胳膊,热情地道:“我说这天儿就像六郎你的脸,晴艳时,高华无双。阴云时,深邃魅人……” “嘴上抹蜜了?”他冷眼。 “不!”墨九否认,“抹的是糖。” “抹油都没用!”萧乾严肃脸:“老实交代吧。” “哦哦。”墨九低眉顺目,乖巧地轻声道:“说什么?关于吃鱼的事儿……” “关于你游水的事。” “哦哦。”墨九捋了捋耳际落下的碎发,晓得她不会相信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就实道:“其实我是想亲自探测一下,汉水的水有多深,江面有多宽。” “为了吃鱼?”萧乾唇一挽,似有了笑意。 “是。”墨九也笑,“为了吃对岸那条大鱼。” 萧乾轻哼,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想到什么法子了?” 墨九唇角抹过一丝难忍的笑意,续而严肃地叹一口气,“毕竟我是举世无双的天才,法子么,自然有的是。” 目光一转,她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抬头望向窗外一片阴沉的天空,眼眸里有一种勾人心魂的自信光芒。 “萧六郎,九爷要让你见识一下现代化的战争。” 现代化战争?萧乾一脸黑沉,“现代化为何物?” “就晓得你不懂。”墨九老神在在地笑,胸有成竹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道:“打仗嘛,不仅可以地面推进,真刀真枪的厮杀,其实还有很多高科技的法子呐……比如:空中轰炸。” 空中轰炸,对萧乾来说,又是一个新鲜词儿。 不过她整句话合在一起,萧乾却很容易弄懂大抵意思。 南荣兵要过江御敌,必乘船过去。而大队人马与攻城器具要运载去对岸,只能从渡口登陆(因为船只吃水深,只有渡口才能靠岸。且渡口地势开阔,有利于士兵上岸后迅速拉开战线)。可金州城到对岸,可供大队人马登陆的渡口就只有一个。完颜修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派兵在渡口设防,采取防御措施。甚至于,他早就准备好了口袋,就等着南荣兵去钻。 所以,渡江的危险,就在于登陆上岸之后的推进。 若有“空中轰炸”配合地面推进,效果自然惊人。 于是墨九一句话,登时引起了萧乾的兴趣。 “阿九的意思是?如何炸?” 墨九冲他嫣然一笑,慢腾腾绕到他的后背,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为她拿捏着,声音放软,像个乖巧的小妇人,“六郎可还记得我在招信做过的木鸢吗?!” “嗯。”他当然记得,还曾被她洒了一身的酒。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滑翔机……” “嗯。” 他似懂非懂,墨九只当他懂了。 “那六郎记得千人敌吗?” “嗯。”他目光一亮,似有所悟。 墨九笑了,“若滑翔机配备千人敌,如何?” 犹豫武器装备的缺失,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从天上攻击地下。墨九从现代借鉴而来的“轰炸机”方式,不仅对萧乾来说是震撼的,对整个天下的战争模式来说,都有推进作用与划时代的意义。 萧乾倏地侧身,把墨九拉到身前,“阿九仔细说说。” 墨九微微一笑,接下来向他细说了自己关于滑翔机载人与携带千人敌御敌,配合南荣大军地面推进的设想。萧乾兴致很高,但对她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一两个新鲜词儿,难得的保持了镇定,便耐心听她解释,仔细理解。 两个人讨论约摸一个时辰,他看墨九的目光越来越深。 感受到他眸底的打量,墨九耳朵有点烧。 来自现代的事儿,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她不敢说。 哪怕是萧乾面前,她也不敢说,怕被人当怪物…… “六郎这样看我做甚?” 萧乾精致的面孔若蒙了一层薄雾,看不透,却引人紧张。 “阿九会的东西,都是哪里学的?” “……你不是知道吗?我娘啊!” “你娘未必懂吧?” “墨子都懂,我娘为什么不懂?”墨九撇撇嘴,一脸鄙视地道:“我大墨家的学识,普通凡夫俗子哪能望其项背?哼!” 萧乾又深深看她一眼,也不晓得相信了没有,却没有再问。只一只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脸,一点点摩挲着,慢慢拉过她坐在椅子上,自己蹲身,将她困于椅子与自己之间,静静凝视。 萧乾向来在她面前都是大男人似的存在。 这般将她放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上,专注而长久地盯着她,让墨九多少有点不适应,心里忐忑不安,有点儿找不着北。 “六郎怎么了?怪怪的!” 萧乾轻笑,荡出一抹令人心慌的暖昧,“我先前错怪你了。阿九,需要补偿吗?” 墨九面颊唰地一红,低头看他:“我看起来很饥渴?” “还好。”萧乾唇角上扬,凑上去衔住她的唇,啄一口,哑声道:“要是不要?” 每次都是她“补偿”他,若他补偿会怎样? 墨九的心脏莫名的狂乱起来,慌乱地不敢直视他的眼。 一种说不上来的亢奋,或说紧张让她声音有些颤。 “……六郎准备怎么补偿我?” “把我补偿给你,随你折腾。” 嗷!这厮也太不要脸了吧? 墨九很想大声喊,这个人绝对不是萧六郎。 可不待她反抗,他已将她从椅子上抱下来,轻吻一下她润泽的唇瓣儿,带着一抹让墨九心慌意乱的微笑将她抱了起来,一边往榻上去,一边意有所指地笑,“我很想知道,阿九还有什么法子没使出来……” “无赖!”墨九嗔他,想了想道:“六郎,若不然我给你纳几房侍妾吧?你看你这魔鬼的性致,我真是抗不住啊!” 萧乾脸一沉,“阿九想得真周到。” 墨九嘿嘿一笑,“还好还好,你喜欢胖的还是瘦的?高的还是矮的?白的还是黑的?大的还是小的?” 萧乾剜她一眼,脸色极为难看,“就你这样的,找十个来。” “十个?”墨九大惊失色,“你也太狠了吧?小王爷都没一次十个……哎哟喂!”她话未说完,已被他重重压在了榻上,只能委屈地揉揉鼻子,冲他翻个大白眼,“大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对付小狐狸,就得直接收拾。” “呜……”墨九捂脸。 萧乾拉开她的手,“怎么了?” 墨九一脸委屈,气得直踹她,“欺负人!” “哦。”萧乾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又压住她乱踢的腿,揉了揉她的脸颊,“那我错了,继续补偿你。” 墨九“啊”一声,气咻咻地哼哼,“无赖!” 这一番“补偿”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直到侍女在外间唤他们吃饭,墨九才鼓着腮帮子吐气儿,口干舌燥地道:“终于吃饭了,可饿死我了!” “还饿?”萧乾一本正经地看她,“来我瞧瞧……” “小子放肆!”墨九拍开他的手,瞪住他道:“九爷饿了!要吃饭……” 这顿饭萧乾吃得心情极好,墨九却气鼓鼓的像受了什么气。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时不时的“眉来眼去”,暗自厮杀不停。旁人都以为他俩在*,也不敢多看,只有墨九……心里苦啊! 下午的时候,萧乾便从禁军中挑选了一支精锐,带着与墨九几个人一起往兴隆山——去砍木头,做滑翔机、做千人敌。 按理说这种事儿轮不到墨九,可她是一个闲不住的性子,贪玩好耍习惯了,夏天上山凉爽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做滑翔机与千人敌也算是军事机密,若在金州城这种到处有完颜修耳目的地方,太不安全,保密性太差了。 那么,离金州较近的兴隆山最适合不过。 一行人上山时,雨早已落下,细细密密的洒在林间。 除了墨九与萧乾两个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上山做什么,只领命带着工具跟着他两个人往上走。山上树木繁茂,枝条横行,小雨沥沥,小路又湿又滑,极是难行。萧乾不时抬剑为墨九清路,一路上呵护备至,墨九笑眯眯被他护在腋下,看着眼前这青山绿树,想着滑翔机携千人敌飞过江对岸,南荣大军再趁机争渡口的局面,不免喜上眉梢。 “萧六郎,等打下北岸,我要吃麻辣野兔……” 萧乾正忙着劈树枝,乍一听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妇人走到山上要吃山上跑的,下到水里要吃水里游的,几乎没有一刻不想到吃。可偏生她这个小爱好,却每次都能触及他心底的柔软,让他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美食都端到她面前。 喟叹一声,他眸色柔软,朝她笑,“好。” 想着麻辣兔的味道,墨九暗自咽了咽唾沫,显然并未满足,琢磨一阵儿,又道:“若滑翔机的效果好使,你还得给我额外的奖励……毕竟我出脑又出力,最是辛苦,活儿不能白干的。” “阿九要什么奖励?”萧乾问。 “一只山鸡炖蘑菇。” “就这点要求?” “在禁军中给我安排个将军做做?” “……” “那校尉?” “……” “副尉,总行了吧?” 听她把官职越说越小,萧乾唇角扬扬,大手揽了揽她的肩膀,声音清软,只有她能听见,“阿九无须做禁军将军,只需要乖乖做我的将军就行。” 墨九一怔。 没想到萧六郎这厮讲起甜言蜜语来,一点儿也不逊色啊?墨九哈哈一笑,不客气地道一声“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梢一挑,又凝视着萧乾道:“六郎,等打到北岸,活捉完颜修好不好?” “嗯?”萧乾不明所以。 墨九笑得有些阴恻,“捉住他,再把他赏给我!” 萧六郎差一点呛住,脸色登时便难看了。 “你要他做甚?” 墨九嘿嘿一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山上海拔高,气温比山下冷了许多。山风吹到脸上,有丝丝的凉意,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时,原本沥沥的小雨越下越大,还没有走到既定的地点,只听见“轰隆”一声,便响起雷来。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 眯眼望一下天,墨九不免有些紧张。 打雷的天气,在树木茂盛的山上行走很危险,万一被雷电炸到,那就不妙了。她紧紧抓住萧乾的手,一脸的正色,“六郎,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躲雨,不能继续在林子里走。” 萧乾一脸冷肃地点点头,回头喊薛昉。 在队伍上山之前,薛昉在山下专门带了一个附近的樵夫指路。 这樵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打小就跟着家里爷爷在兴隆山上砍柴为生,对附近的山势极为熟悉。听得大帅要找地方躲雨,他立马指向前方,说绕过前方的山坳子,就有山洞。他们附近的樵夫与猎户上山,遇到什么事儿,或者累了、困了,都会在那里歇歇脚,或者睡上一觉,第二天才回家。 上山做滑翔机,原本就非一日之功。 这一行人带老樵夫上来,也为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 听说有山洞,自然是好去处。 可众人没有想到,原本以为的山洞并非一个,而是一排。 那些山洞的洞门都开在石壁上,一个连着一个,一个串着一个,山洞大小不一,有一些里间相连,有一些是独自存在,有一点像土匪占山凿成的石窑…… ------题外话------ 么么哒小妞儿们,更新哒…… ☆、坑深146米 我萧乾宠不起一个女人? 数量庞大的石洞群,由于风化,并不显得十分华丽,却有一种令人震惊的低调奢华。 墨九几乎是惊叹地随着老樵夫的指引进入洞中的。 一间连一间,一间挨一间。 这样的建筑群,非钢筋水泥可比—— 转悠一会,她突觉个人渺小,又觉人类的伟大。 石洞已经有些年代了,而且,绝非寻常山洞。 这一点,墨九只观片刻,就清楚了。 但看着这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她没有吭声儿。 一群人在洞内休息片刻,外间的雨便停了。 这次上山是为做滑翔机与千人敌,另外便是寻找一处可以供滑翔机起飞的空旷地带,为了事情的保密性,上山的禁军将士在领命之后,便不被允许私自下山,更不可轻易离队。他们被分成了三五人一组,互相监督。 空寂的山林,顿时热闹起来。 趁着禁军兵士采伐木料的时候,墨九与萧乾,还有阴魂不散跟随上山的小王爷宋骜以及几个亲随,继续在一众石洞里面转悠。 人人都惊叹于这鬼斧神工的建凿,东看看,西逛逛,不时发出一道赞叹声。 可墨九却反常的沉默。 她的关注点儿,似乎也与旁人不同。 粗糙的石洞,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打眼的地方,老樵夫说,自打他记事起,这些山洞就一直存在,也一直空着,关于山洞的传说与神话故事不少,可它究竟是何时有的,何人造的,却无人知晓。 一路走走停停,他们进入最里面的一间石洞。 这个石洞很大,是整个山洞群里最大的一间。与旁的石洞一样,也是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山洞中间的部分,有一个很深的凹槽。 这个凹槽很深,有一条长长的石凿阶梯相连。老樵夫说下面也是空着的,并无旁物。但众人已经走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个地方,而且此处显得最为神秘,又怎肯错过? 众人下到凹槽,走过一条木板搭成的小径,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小山洞。地方不大,可凿工却极是精细,相比与外间,就像百姓之家与皇宫大院,简直天壤之别。 “噫,这石壁上是什么玩意儿?” 宋骜最是好奇这些东西,他比几个随从都走得快,一个人负手立在石壁跟前,寻思片刻,又回头望向墨九。 “小寡妇,你可真墨迹,快点来看!” 墨九瞪他一眼,慢腾腾走过去。 兴隆山地界在萧乾攻打下金州之前,一直由珒人管辖,可石壁上面的壁画手法,却非珒人所能。除去壁画,还有一些奇怪的文字,或者说符号。但由于年代久远,壁画的线条被风化不少,隐隐只能见到猪、羊、牛等动物的大概形状。不过奇怪的是,在一群动物壁画中间,却有一个人物形状的壁画。那人形壁画原本应是彩绘的,可岁月斑驳了颜色,便显得有些七零八落,东一块,西一块,不太看得清原本的样子…… 墨九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许久都没吭声儿。 见她的凝重状,宋骜有些忍不住。 “小寡妇,上面到底画的是什么?” 在他心底,墨九在这方面是高人,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有不懂的地方,问她准没错儿。 可墨九回头就瞪他,“忍你第二次了哈!再喊一声小寡妇试试?看我能不能告诉你?” 宋骜砸砸嘴,笑得风流倜傥:“敢问大少夫人……” 他话音未落,萧乾冷眼“嗖”地剜过来。 宋骜一怔,无辜地耸肩,“枢密使夫人?” “噗!”墨九被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逗乐了,哼哼一声,不再搭理他。转头与萧乾互望一眼,眸底满带情愫地笑。 “六郎可晓得画的什么?” 萧乾目光微眯,深邃难辩,“阿九以为呢?” 墨九也学着宋骜的样子,耸耸肩膀,“我若知道还问你?” 萧乾回道:“我要知道早告诉你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再搭理求知欲极强的小王爷,就着下来的台阶又往上走。宋骜一看没有戏,嘀咕道:“小爷还以为又发现一个八卦墓,结果你俩逗我玩呢?” 石阶一共有六十六级,斜斜的延伸到上方。 刚走到台阶的一半,墨九突地停下。 她望向萧乾,“六郎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嗯?”萧乾站住,朝宋骜与几个随从使了个眼神儿,“你们先上去。” 他的话向来没有商量的余地,哪怕宋骜是王爷,很多时候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听他的指挥…… 长长的石阶上,响过几个人杂乱的脚步,配着火把幽暗昏黄的火线,由于黑暗空间里没有人讲话,便添了一种莫名的阴森与诡奇。 终于,石阶上只剩墨九与萧乾了。 两个人对视,萧乾问:“为什么把他们支走?” 墨九狡黠一笑,眸底满是得意的光芒,“你说呢?” 萧乾唇一勾,“那中间的壁画,是一副仕女画……” 一种与爱人间生出来的默契感,让墨九满是愉悦。她轻笑一声,挽住萧乾的胳膊,又拽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准备再探一次,“我瞧着也像,但八卦墓的事儿,朝廷一直虎视眈眈。有宋骜在,还有他的随从,我不好随便乱说。” “嗯。”萧乾表示赞同。 这一间石洞地形狭窄,若非那一副半残的“仕女壁画”,若非墨九与萧乾二人都极为熟悉仕女画的样子,恐怕根本就不会与“八卦墓”联系起来。 可二人再次回到小山洞,将石壁仔仔细细琢磨了好半晌儿,依旧没有发现可以证明是八卦墓的有用信息……单从这个小山洞,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来。 墨九也有些糊涂了!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八卦墓? 或者它只是与八卦墓有关? 揉一下额头,她低低喃喃,“难道只是巧合?” 毕竟,仕女图在古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这个图案又有些残缺,确实不好辨别。她又在小山洞内来回走了几趟,并没有发现有机关之类的设置,整个山洞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唉!”她叹口气,“不晓得这些山洞最初的用途,但就算不是八卦墓,拿它们来囤积滑翔机与千人敌的原料,却是再好不过的。” 外面的树林,雨雾茫茫,宛若仙境。 幽静的山间,禁军兵士忙碌着,“咚咚”砍伐声似有回响。 墨九钻出山洞,伸一个懒腰。 “终于看见光了——” 她站在山洞前,又抬头望向高高的石壁。 这是一处陡峭的山壁,从上而下有无数的蔓藤,覆盖在山洞外面的石壁上,一片蔓藤绿油油的,有一点儿像爬山虎,可它却不是爬山虎,而是一种墨九没有见过的植物。 她有点儿好奇,拿刀折了一根试了试,蔓藤的韧性极佳,她怀疑那些工夫好的人,完全可以凭借这些蔓藤爬上山顶去。 “阿九有什么发现?”萧乾看着她手上的蔓藤。 “没有。”墨九悻悻然丢掉蔓藤,叉着腰身活动一下腰部,那转动的怪异的动作,让萧乾眉头一皱,她尴尬的“额”一声,赶紧放手,深呼吸一口雨后的新鲜空气,指向树林的小径。 “六郎,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萧乾本不愿去掺和兵士们的活儿,但墨九有兴趣在林中转悠,他自当奉陪。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雨后的林中。 萧乾紧拽着墨九的手,小心为她拨开树丫,往兵士们活动的树林深处而去。这次渡江之战,滑翔机不可能只做一个,所需数量庞大,那么需要的原料也多。而且,墨九对原料的材质,也有极高的要求。故而,林中的将士们都在忙碌不停…… 看到萧乾与墨九过来,将士们纷纷招呼。 萧乾面无表情,偶尔点头,墨九则笑吟吟的回视,冲每一个招呼她的人微笑。 在禁军中,她与萧乾的关系已是一件人尽皆知的“秘密”,却无人敢随便提及他们二人敏感的身份。尤其墨九为人随和,比萧乾好相处,好多将士都喜欢她……当然,漂亮的姑娘,没有男人不喜欢。所以,她极有人缘。 慢慢走过将士们的“工作区域”,两个人边走边聊,越走越远。墨九只当散步,也不管方向,胡乱地走着,时不时指着山间的野草问萧乾,那是什么植物,是不是什么药材。萧乾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墨九想知道,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般说说笑笑一会儿,墨九发现走到了一个陡坡边上。 雨后,林中雾大,山风也冷寂。 墨九打了个喷嚏,正准备拉他回返,眸子一侧,心脏猛地一窒,“萧六郎——快看!” 萧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面色立即一沉。 只见林间雾色里,有一个身着南荣禁军服饰的兵士,狡兔似的,正趁人不备往林深处蹿去,速度极快,看那个方向,似乎想伺机下山…… 兴隆山的事儿,是绝密。此人这时下山有何目的?自然是去通风报信。几乎未加思考,萧乾已抬步追了过去,并低声吩咐墨九。 “阿九别动,在这等我。” “哦。”墨九的心也几乎蹦出了喉咙。 在战事上她懂得不多,却晓得攻其不备的好处……若此间的事情完颜修全部都知道了,滑翔机与千人敌的用处就会大打折扣,甚至落空。 没有人会乖乖等着挨炸,完颜修肯定早做打算。 那么他们做了这么多,全是无用功。 一身冷汗地看着萧乾的背影,墨九也怕功亏一篑,眼睛瞬也不瞬,只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生怕那厮跑掉。 好在,萧乾的工夫非常人可比。他豹子似的穿梭林间,很快追上那人,手上长剑如利箭一般出手,“嗖”一声,直入那人的脊背…… “啊!”惨叫声里,那人软软倒下。 墨九松一口气,紧绷的面孔缓和下来,高扬起手,她正准备向萧乾喝采,背后突地一股推力—— “啊!”一声,这次换她惊叫。 她根本不知背后的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但巨大的推力之下,她的身体无法平衡,“咚”一声摔下坡去,整个人便如同滚石,一刻不停地往陡坡下面滚—— “阿九!”萧乾抽回长剑,猛地回头,几乎未及考虑便往墨九落下的地方奔去,嘴里大声喊:“都在做什么?抓人!” 薛昉与迟重在那边儿组织伐木。走南、闯北与击西三个其实就在他们的身后不远,但山下戒严了,整片山上都是他们自己人,当萧乾与墨九独处的时候,三个人都很自觉的吊得稍稍远了一点,却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 走南与闯北追向了推墨九的人影儿,击西则哭喊着扑向斜坡,“九爷……啊!主上!来人啦!” 在击西的高呼声里,萧乾就势滚下坡去,身子不停借力翻滚,很快便追上了墨九。 彼此,墨九的手刚好抓住一株山茶,稳住了下滑之势。没有想到,她的手刚刚抓稳,萧乾一个滚动来到身边,便将她往怀里一捞。 “阿九,我来了——” 墨九:“……你大爷的!” 两个人的重量不比一个人,山茶树受力不住,瞬间在萧乾的冲击力中扯断。于是,墨九苦逼的声音散在山风里,身子却落入了萧乾的怀里,随了他,继续往坡下滚。 冲击时的惯性很大,加上雨后的坡地本就湿滑,萧乾几次想要抓住点东西稳住身体都没有做到,为免墨九受伤,他只能放弃,双手稳稳护住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御伤害。 “阿九小心……别探头。” “我本来……很小心的!唉,这都是命!” 墨九咬牙切齿,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闭上眼睛,一直等滚到坡底,再也滚不动了,二个人的身子都停了下来,她发现自己还活着,方才松了一口气。 “命不错,还活着!” 不过她可怜的脚,却第三次受到擦刮,受伤了…… 而且,还是那一只脚。 “你这是犯了什么煞星啊?”墨九揉着那只脚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无辜地望着萧六郎,“下次救人的时候,能不能看清楚点儿?” 萧乾:“……” 墨九摇头,抬头看山坡,“你滚下来也就罢了,把我也给捎了下来。” 先前那一瞬可谓千钧一发,萧乾根本来不及想旁的,只想如何保护墨九,哪会料到有意外?这样护着她滚下来,他身上这会儿也在火辣辣的疼痛,擦刮伤比她厉害得我,但听见墨九的“嘶”声,他没吭声自己的伤处,只扶她坐起,蹲身去检查她的脚。 “阿九受伤了?” 墨九身上半湿,被冷风一呛,又打个喷嚏,一种感冒的既视感,让她揉了揉鼻子,抬头望着不知多高的斜坡顶,挪了挪疼痛的脚,无奈道。 “不是受伤了,是很受伤——” 萧乾脱下她的袜子检查,捏了捏她的脚踝,松口气,“只是轻伤,没什么事——” “痛的人又不是你?”墨九撇嘴瞪他。 “嗯,我给你上药。”萧乾没有反驳,从怀里掏出常备的金创药,为墨九擦破的皮肉处擦上药粉,又撕下自己的袍角,将伤口紧紧扎好,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乖,忍忍,三两天就好了。”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墨九心里温暖,弯唇一笑。 “看你这么乖,我便饶你一次。” “阿九可以不饶我……”他说得严肃。 “哦?” “……我愿意补偿阿九的。” 听他说补偿,墨九头皮都麻了,打个哆嗦便推开他的手,“不要!我大人大量,还是饶了你吧……” 萧乾看她一副防备的样子,哭笑不得,“我再禽兽,也不会在这里。” “对呐!”墨九哼哼,“你会记上账,秋后算。” “知道就好!”萧乾环视一眼四周,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紧紧裹在墨九的身上,然后扶住她跛脚而立,自己蹲在她的身前,“上来!” 看着他宽厚的背,墨九原本觉得自己有点倒霉的心思,又淡了。她笑着爬上他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我郎——” 这货的嘴很甜,尤其想甜的时候。 萧乾将她背起,轻叹而笑。 “抱紧我脖子,仔细摔了!” 从斜坡滑下来的时候,他的背上擦破了一层皮,手臂上也受了些擦刮伤,若不然依他的臂力,直接抱起她就好,根本就不用背了。可墨九并没有察觉,趴在他的背上,脑子在追溯遥远的回忆。 “好久没有人背过我了……有人背的感觉,真舒服啊。” 萧乾只是笑笑,“阿九喜欢就好。”于他而言,那点儿疼痛并不算什么,墨九细皮嫩肉的,若是受了伤,那才叫了不得。 林中潮湿,幽冷,墨九身上穿得不多,萧乾怕他冻着,背走一段,又紧了紧胳膊,“阿九忍耐一会,我们找地方上去。” 滑下来的地方是上不去了,萧乾四周寻找着,原本以为从旁边就能爬上之前的山洞。哪里晓得,这坡底竟然像一个木盆的底部,四周都是可下不好上的陡坡,他背着墨九转悠半晌儿,依旧没有找到上去的路…… “这破地方!”墨九低骂一声,又侧头望向萧乾,“六郎累了没有?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一段,或者我们休息一下。” “不妨事。”他声音清淡,不以为意。 墨九挽挽嘴唇,猫儿一样软软地趴在他的背上,视线盯着他俊美的侧颜,心脏被一种狂涌上心尖的感动激荡着,低唤一声,“六郎……”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你是阿九。” “我若不叫阿九呢?” “不叫阿九,也是你。” “好吧。”墨九甜甜的,“往后六郎还会这样背别人吗?” 萧乾想也没想,“会。” 墨九一怔,掌心“啪”的击在他肩膀上。 “背谁?” 萧乾回眸,托着他的手往上抬了抬,平静道:“我们的孩子……” 墨九错愕一瞬,又笑了起来。 “谁说要给你生孩子了?” “你那天答应的。” “我可没答应……”墨九拖曳着长悠的嗓子,看着雨后的树丛,又莞尔道:“除非,你往后一直对我这样好,宠我、怜我、保护我。不会像有的男人那般,一旦得到,便束之高阁,不再珍惜。” “当然。” “一辈子宠?宠一辈子?” “莫非我萧乾会宠不起一个女人?” 墨九束紧了他的脖子,笑容灿烂,用了一句极为文艺的词儿。 “萧六郎,我觉得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遇见你……” 她的话一语双关。 只可惜,萧乾似乎只听懂一半。 他沉默一瞬,道:“我会珍惜。” 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可以上去的路,萧乾准备返回原来的地方,等待禁军下来救援。 林中的草木都被雨水打湿了,鞋子踩在上面,有点儿打滑。他怕摔着墨九,走得很慢,很仔细。墨九安静地趴在他背上,回味着二人的温情,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薄薄的雾气中,四周光线很弱。 忽地,她看见前方陡坡的密林丛,眸子一亮。 “六郎,去那里看看?” 萧乾背她走过去,也是微微一愣。 那个地方,乍一看与旁处并无不同。一样的杂草众生,被低矮的植物与枝丫密布,可仔细观之,此处的草丛,分明比别的地方要稀松一些。 墨九吊住他的脖子,他拿长剑挑开杂草…… 里面,露出一个窄小黝黑的洞口来。 墨九一怔,“这个山洞,会不会与上面的相连?” 萧乾默了默,把她放在原地,“我进去看看。” 长剑探在前面,他慢慢弯腰入洞。不多一会儿,他又出来了,不是空着手出来的,还抱了一堆干稻草。 “山洞很深,但此时不宜探查。” 这处的山洞群本来就透着玄乎,这个时候没有禁军救援,只有他二人在,墨九的脚受了伤,他自己身上也有擦伤,如果贸然进入山洞,那不是明智的举动。 墨九了然地点点头,由他背着又回到原地,就着他铺好的干稻草上坐下,望天,“也不晓得击西他们什么时候下来。” “不怕,很快。”萧乾安慰她。 墨九嗯一声,等他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却清楚,这样的陡坡,下来容易,上去得费些周折……其实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击西他们下来,再组织人手探索山洞。 然而此时,只能等。 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慢,常会使人崩溃。但有萧乾在身边儿,墨九的心里倒没有什么恐慌。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相爱相守的两个人不仅不会害怕艰难的处境,反会在这样的处境里,找到更多的契合与感动。 互相依偎着,墨九叹息:“也不晓得是哪个王八蛋推我!” 萧乾目光暗了暗,没有回头。 墨九又道:“那个想跑下山的人,不晓得被你弄死没有?还有那个推我的人,六郎说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推我下来,有什么用,就算我摔死了,也改变不了战局嘛。” 萧乾看向她,似有深思,“阿九太小看自己了。” 墨九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 随着他“两城换一人”的壮举以及金州战场的大捷,萧乾的威名较以往其实没有提高,反倒是墨家钜子墨九,以两城的价值,以及助萧乾夺下金州的本事,早已被人广为传颂。 这样的一个人,难保不会有人想除去她。 “唉!”墨九搔了搔头,“果然太有才了,容易招人嫉恨!不过……”她冷不丁盯住萧六郎,面上带了一抹狐疑之色,“难保不是情杀啊?” 情杀?萧乾怔了一瞬,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在身前,声音低沉,“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血债血还——” “去去去,乌鸦嘴!”墨九抬头盯住他,翻了个白眼儿,“我又没死,什么血债血还?” 萧乾唇角一扬,瞥向她的脚,“你流血了!” “好嘛!”墨九看着被他包扎好的脚,稍稍活动一下,想到先前那一堆,又轻吸一口凉气,冷哼而笑:“有人要九爷死,九爷就偏不死。等老子活着回去,气死那些龟孙子。” 看她边说边笑,萧乾略略一怔,暗叹一口气,将她揽过来靠在身前,看着暗沉的天色,束了束她身上的外袍,又小声道:“枯等无聊。阿九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会带你上去。” 看他脸色不太好,墨九抚了抚他的脸。 “萧六郎,你冷吗?” 萧乾其实是身子有点疼痛,受了风不太舒服。 听她问及,他笑了笑:“怎会?我壮着哩。” 墨九不太相信,拉过他一只胳膊,就去探他的肌肤,“我摸摸看就知道了……” 本是极平常的举动,萧乾却迅速抽回手,搂过她压在怀里,“别动!我真是不冷,你靠着我休息一会。” 墨九奇怪他的反应,偷瞄一眼他的脸色,身子缩入他的怀里,觉得暖洋洋的,不由又抓紧他的胳膊蹭了蹭。 这一蹭不打紧,听他微微吸气,墨九猛地反应过来。 从那么高的地方滚落,她被他护在怀里都受了伤,他身上会没有伤吗?这个男人呐!墨九又惊又恼,恼他,也恼自己,不由瞪大一双眼睛,从他身上滑下来,扯开他的领口,偏头去看。 “你受伤了吧?犟驴子!” 萧乾微微偏开头,“皮外伤,我无事。” 墨九:“大爷,你能不能晓点事儿?”墨九不由分说,扒开他的外袍,就着他的金创药,便往他身上的伤口洒药粉儿。 做这个事儿,她到底不如萧乾专业。这一阵“疗伤”,她愣是把他浑身上下弄得凌乱不堪,衣衫也全部散落,那一副狼狈的样子,如同被女恶霸抢去山寨受尽凌辱…… 于是,薛昉他们下来,看见的就是这样诡异一幕。 ☆、坑深147米 夜探险境 天色昏暗,雨雾茫茫。 林中怪异的安静下来,只听得微风撩树的声音。 薛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这小子机灵,重重咳嗽一声,抬头望向陡坡,揉了揉眼睛,大声问道:“我这眼睛……怎么突地看不清东西了?你等可是?” 这些侍卫也都是人儿精。看见萧使君衣衫半褪被的狼狈一幕,他们都觉得心慌,生怕被主子秋后算账。于是,从击西、走南、闯北到其余的禁军,一个个都开了窍,不去看半裸的萧乾和瞠目结舌的墨九,跟着薛昉在原地打个圈儿的转,不停揉着眼睛瞎嚷嚷。 “正是,正是,我这眼睛,也看不见了。” “……好像是,是雾大太了?” “天啦!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眼睛是怎么啦?啊,我的眼睛,你快点回来……快点回来……击西需要你啊!” 人群之间,击西叫唤的声音尤其诡异。 墨九看着这群人,嘴角抽搐一瞬,盯着萧乾包公一样的黑脸,不怀好意地龇了龇牙,赶紧手忙脚乱地为他穿衣,还热情地安抚了一句。 “六郎不怕,没事了……再说,九爷会对你负责的嘛。” 萧乾刚缓过来的面孔,再一次蒙上了阴霾。 捏一把墨九的鼻头,他低斥,“……回头再治你。” 墨九不答,只嗤嗤的笑。萧乾哼一声,拨开她并不利索的手,自己把衣裳穿回去,待整理妥当,方才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你们怎么下来的?” 这些侍卫,一个个衣裳整洁,当然不会像他们一样,是从坡顶滚下来的。那么,肯定就是有上去的法子了。 “噫!”薛昉大声应道:“我好像听见萧使君的声音?你们听见没有?” 萧乾:“……” 墨九:“……” 众侍卫七嘴八舌,“正是使君。噫,我的眼睛好使了!” “快看!”击西夸张地原地跳起,一脸感动地叹息,“天啦!主上在那里,真的是主上也。哈哈哈,击西的眼睛又回来了……” 萧乾:“……” 墨九:“……” 这群家伙没有半点表演的天赋,一个个夸张又生涩,可还是给萧乾与墨九留了面子,要不然,那一幕也确实太尴尬,他们自己恐怕也得好几日睡不着觉。 当然,众侍卫并不知他二人在做什么,只是私心有些感慨。 他们家主子怎会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被九爷扒光了衣衫,还任由九爷在他身上恣意“凌辱”,明明受了委屈,他不仅不斥责她,样子倒很享受……这还是他们认识的萧使君吗? 不过这些话憋在心里,无人敢问。 只时不时有人拿眼风偷偷在萧乾脸上扫。 “主上,您没事吧?”走南的声音里,也有质疑。 萧乾只当没有听见他话里的含义,淡淡道:“没事,你们怎么下来的?” 看击西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不停往萧乾与墨九身上瞅,那一脸“是非精”的样子,闯北生怕他闯祸又要被笞臀,一把抓住他,接过话来,“回禀主上,先前看九爷扯过那些蔓藤,很是坚韧,我们采了一些蔓藤,编成粗绳,从坡上滑下来的。” 萧乾点点头,看一眼这一众侍卫,并没有提及他与墨九在坡底发现的山洞,而是返身背起墨九,便与众人一道再次利用垂落的蔓藤爬上了坡底。 看见萧乾背着墨九冒出坡顶,旺财便飞扑了过去,跟着他二人绕前绕后,嘴里“嗷嗷”不止,看样子很是高兴。 墨九见到旺财兄,也笑眯眯拿脚触了触它的狗头,旺财吓了一跳,脚爪子一滑,差点儿滚下坡去,吓得“嗷嗷”叫过不停。 见它又吐舌头又摇尾,墨九突地便想起把她推下去的人。 扭过头,她问薛昉:“薛小郎,抓到推我的人了吗?” “抓到了。”薛昉应了,瞥一眼萧乾的脸,言词闪烁,“可那个人嘴里含有毒囊,不待属下等拷问,便咬破毒囊,自尽身亡了。” 毒囊?墨九撇了撇嘴。 这什么鬼时代,难道遍地都是用毒高手? 到底是谁一心想要她的命? 人在暗,她在明,墨九想想这事,心里有点敲鼓。 可不论是谁干的,死无对证,那就不好办。 “唉,脚痛!”她叹口气,束紧萧乾的脖子,不再追问。 一路过去,林间满是伐木的禁军,木料已经堆积了不少在洞外,看见他们回来,禁军们纷纷致礼招呼,眸底却是又惊又疑。 他们何曾见过萧乾背过女人? 而且,从坡底背到山洞里,他一步都没舍得墨九自己走。 这样的画面,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乾眸子微沉,托着墨九的手臂也有些僵硬。墨九则不同,她轻松地趴在萧乾的背上,像一个检阅士兵的将军,满意地冲禁军士兵点头,微笑着看一张张古怪的脸庞…… “使君,这里走,房间已经备好了。” 这山上哪有房间?墨九撇嘴瞪他。 薛昉笑着上前引路,将萧乾引到山洞群里最为“豪华”的一个山洞里。这个山洞有一个高高的石台,上面已经铺好了干草,还有从山下带来的被褥等日用杂物,看上去确实像一个住房…… 禁军们可以就地而歇,萧乾却不可能。这些方面,薛昉伺候萧乾多年,自然懂得办妥当。不管走到哪里,出征还是办事,他从来就没有让萧乾为此操过心。 这次,也一样。 萧乾向他投去赞许的一瞥,把墨九放在高台的被褥上坐好,又低头瞥她的脚,“还痛吗?” 墨九摇了摇头,随即一想,又点点头,“痛。” 萧乾目光一凝,稍有紧张,“还痛?哪里痛?” 墨九伸长脖子凑向他的脸,却摸着心口,“这里痛……” 萧乾显然不解,“怎会?” 墨九眨眨眼,莞尔一笑,“我郎背我那样久,我怎会不心疼?” 萧乾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脑袋,“贫嘴!” 话虽如此,墨九的话却让他心里彻底舒坦了,就连先前背着她被一干禁军围观时的别扭,也都烟消云散。 这个世上的感情,从来都不可能单方面付出就可以推进的,墨九适时的讨好,便是对男人最大的褒赞。 墨九最为关心的晚膳是在山上吃的。 禁军们都自带着干粮,就着泉水啃馍馍充饥。萧乾也没有搞特殊,几个饼子和着一袋小咸菜,比普通将士吃得只稍稍好一点。 他啃一口,倒不觉得难以下咽,可墨九却一边吃一边伤心叹气。 “我好久没有吃肉了……想念得泪流满面。” 萧乾看了看她苦巴巴的脸,心疼地摸摸她的头。 “乖,下山就有得吃了。” 墨九默默啃一口馍馍,瘪着嘴巴,做宽面条泪水状,“还要等下山啊?泪流满面啊泪流满面……六郎,我感觉活不下去了哩?” 萧乾深邃的眸子,落在她眨动的眼睛上,轻声拭她的眼睛,安抚道:“阿九不哭。想吃肉,还不简单?一会儿我上山去给你打野味儿去……” 墨九惊喜的盯着他,马上收敛“痛苦”的表情,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真的?” 萧乾严肃地点头,“自然是真的。”说罢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宠溺的表情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阿九要吃肉,怎能不办?!” “乖。”墨九认真看他,“……回头有奖。” 萧乾唇角微微上扬,没有答话,只拿了灌满清水的牛皮袋子喂她喝水,淡声道:“阿九若吃不下,可以先想一想。野兔、山鸡……要怎样做才好吃了?” 墨九就着他的手喝水,考虑半晌儿,重重叹口气:“这山上什么作料都没有,还能怎么吃?烧着吃呗!” “阿九说的是。” “但这样也不能尽兴……”墨九飞一眼萧乾,突地咂了咂嘴,笑吟吟道:“所以,六郎多打几只,我们明儿再采一点野菌带下山,这样,我就可以给你做焖烧野兔,野菌炖山鸡了……” 萧乾眉梢带笑,“好。” 墨九终于满意了,继续一边啃馍馍一边想着焖烧野兔伤心,还继续提要求,“一会儿你去打猎,我要跟着去。” “你脚不好。”萧乾马上拒绝。 “已经好了啊!”墨九把半只馍馍含在嘴里,立马站起来在萧乾面前走了几圈,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以为他不肯相信,又原地蹦哒几下,“看见没有,萧六郎,我完全没事……” 萧乾揉额,声音悠悠,“既然没事……何苦一直让我背?” 墨九扑过去,趴在他的肩头,“因为我喜欢啊!” 萧乾:“……” …… 这天晚上,山洞门口火把通明。 一众禁军都在按墨九的要求整理木材,可萧乾却要带着她上山去打野味儿。大晚上的,林间小径不好走,就为了满足一个妇人的口腹之欲,萧使君竟然丢下一众人,不顾自家安危上山,这样的举动,再一次刷新了众人的观点,令人不敢置信。 可见识过他对墨九的宠爱,又不得不信。 一个个只心里叹息:此君已落入妇人之手,完矣! 不过,对于“野猎”这样的好事儿,宋骜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欢,“都说色令智昏,我以为那只适用于庸人,没有想到连长渊也不可避免。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把我也带去,我保证回京不会到处传扬你的事迹……哈哈哈。” 这厮脸皮厚,被他黏上甩都甩不掉。 萧乾虽很不情愿带上他,可最终还是允了…… 于是,萧乾、墨九、宋骜,薛昉还有几个侍卫一路随行。为了保障安全,薛昉又额外挑选了几个亲信的近卫,尔后便脱离大部队驻扎的山洞,上山打猎去了。 当然,打猎嘛,离不开猎犬,旺财兄很光荣的胜任了这个角色,欢天喜地的跑在前方,一会儿“汪”一声,一会儿“嗷”一声,撒着欢,逗着乐,也显得热闹。 众人脱离了组织开小灶,都有些兴奋,一路笑语不断。尤其是宋骜,表现得很积极,完全没有王爷的架子,一直打着头阵,直到再一次走到墨九滚下去的斜坡口,宋骜才惊觉不对。 “噫,怎么来这里了?” 没有外人在场,墨九也不再矫情了。 她回头看一眼萧乾,压着嗓子对宋骜撩眉:“下去探险。小王爷若是怕了,可以先回去,不过得保密……因为说不定就有宝藏哩。” “探险!宝藏?怎么能少了我。”宋骜眼睛都亮了,这事儿比打猎更让他有兴趣,不由哈哈一笑,“我就说嘛,长渊再昏聩,又怎会为了你一个小寡妇不顾正事儿,大晚黑地去打什么猎?果然有猫腻……” “胡说!”萧乾沉声,“我是来打猎的。” “噗”一声,墨九被这个笑话感动了。 她拽着萧乾的胳膊,轻轻掐了掐,见薛昉几个人正把蔓藤搓成的绳索往下甩,又拿着火把往坡下照了照,突地皱眉道:“六郎,我怎么感觉我的脚,还是有一点痛哩?” 萧乾:“……” 墨九笑眯眯回头,“六郎背我!” —— 一个个沿着绳索滑了下去。 狗吠声也从坡顶一直持续到了坡底。 旺财兄是连滚带爬的下坡的,看它如此,墨九有些头痛。 这厮一会儿上去该怎么办……?可见萧乾没有阻止,她也就没有多说,直到看见薛昉一直苦着脸看摇头摆尾的旺财,她才大抵晓得了——一会儿旺财兄也有人背了。 夜色朦胧,林中的雾气很大,有火把也不好辨别地形。好在萧乾天生方向感强,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他就领着几个人找到了下午发现的那个山洞。 这样的天色下,那个洞口,透着更多的幽凉与冷意。 萧乾白日里进去过,对众人大概吩咐了一下,便牵着墨九往里。薛昉与旺财自觉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开路。 黑暗的岩洞里,火把光线忽闪忽闪。 一行人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 安静的气氛,尤其令人生恐。 这个岩洞与上面的山洞不一样,不像是人工开凿的,完全是天然石洞的感觉。岩洞里面也比较干燥,也非常的深,走了好久,还没有尽头…… 墨九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 可此地确实一处天然岩洞,她越走越失望。 “难道又猜错了?与上面的山洞根本没有关系?” 萧乾紧了紧她的手,“不急,走到尽头再说。” “嗯。”墨九点头称是,瞥一眼垂着大尾巴的旺财,目光微微一凝……这个岩洞好像越朝里头越潮湿了,旺财的尾巴都打湿了,一定是它东蹿西蹿时擦湿的。 “六郎!”她低唤。 “嗯?”萧乾低头看她,目光深深的。 “看看地面和岩壁。” 萧乾拿火把仔细照了照岩洞的石壁,又看了看脚下,发现确实全是潮湿的,与刚入洞时的干爽地面已完全不同。他问:“阿九想到了什么?” “若非地下水,便是临近有水源。” 墨九话音刚落,便听见前方探路的薛昉传来一道惊呼。 “使君,九爷,这里有字儿。” 众人百无聊赖的走了这么久,早就想遇到个什么稀罕事儿了,要不然又怎能叫着探险?听得薛昉的话,几个人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跟上去,看着石壁上的字儿,随即又安静下来。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这里便是尺头。可前方的岩壁上却有一道类似于石门样的方形,上面还写了几个篆刻字。 “误入者,至此留步!擅闯者,死!” 几个字很简单,却足以令人生惧,汗毛倒坚,又紧张又兴奋。 墨九严肃地瞥向萧乾,眸底有征询的意思。 萧乾回视她一眼,上前仔细端详一下那些字儿。 “阿九,怕不怕?” 都走到这里了,对于一个具有探险精神的人来说,怕……就奇怪了。墨九不答,向薛昉要了一把匕首,“唰唰”几下在墙上留下几个字。 “九爷到此,妖魔鬼怪速速闪路!” 众人:“……” 她用行动向萧乾表明了态度,又把匕首递还薛昉,笑着拍拍手,“好了,可以走了……” 众人再次看她:“……” 路都没有,走?怎么走? 墨九迟疑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全都不懂机关,自然也看不出来,这个石洞虽然关着门,但说了“擅入者死”,机关也是明摆着的——就在那个死字的边上,有一个凸起的圆形石头,其实它是一个转盘,控制着门锁。 她上前用力扳动凸石,让它徐徐转动。然后吩咐走南用力推门,果然,紧闭的石门,便在“哐哐”声里打开了。 门一开,一股子潮腐之气扑面而来。 想到那句“擅入者死”,众人一身鸡皮疙瘩。 墨九唇一弯,看一个个脸色不霁,笑道:“若真要人死,根本就不必写那些字,谁杀人还事先提醒的?……建凿者写那行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挡住一部分胆小的人,不让他们入内而已。实际上,越是这样装神弄鬼,里头好处越是大大的……” “九爷怎么知晓?”击西眼底闪着小星星,对她极是崇拜。 墨九笑着龇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武侠小说里都这么写……” 众人:“……” 不管里头是什么,不管擅入者是不是必死无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众人再无迟疑的可能。 一个跟上一个,一行人进入了石洞。 里头比外面狭窄了许多,道路窄得只能供二人并行,过道上,时不时有一股子令人惊悚的冷风,夹着难闻的怪味儿,一直往脸上刮。而且,石洞的顶部,还在不停的滴水。 依旧是薛昉与旺财走在最前方。 狗的嗅觉与灵敏度都非常人能比。 若有危险,旺财的感知力,往往也能强于人。 可越往里走,墨九发现,旺财的尾巴也越夹越紧。 很显然,这家伙聪慧,晓得“探险”,也紧张得很。 然而,于众人初时的担心不同,一路上,除了甬道似的窄路,便无其他障碍。甚至中途都没有一条岔路,除了滴水越来越厉害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众人瞥了一肚子的紧张,等走到石洞的尽头,发现有一扇与外间一模一样的石门,连凸石似的门锁都是一样一样的。 “九爷,打不打开?” 谁也不知门后是什么,却都信任墨九。 “不打开。”墨九严肃脸,在众人的迟疑中,她扫了一眼,哼哼道:“不打开难道我们又走回去吗?” 这货有时候说话特别不中听,却句句击中要害。 走了这么久,都到尽头了,哪有不打开的道理? 照常是墨九扭动石门的锁,力气极大的走南一把推开石门。 外面依旧是一个岩洞,有一点像他们入内时的样子,只不过这个岩洞没有先前那个深,左右看看,不过十来丈的距离…… 外面又是哪里? 薛昉让萧乾等在里面,自己打着火把领了旺财钻出了岩洞。 外面是一个小树林,走了一段路,他看着眼前情形,整个人都惊住了。 “使君……”他再次匆匆返回岩洞,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喜,“我们居然穿过了汉水,这边是汉水北岸!” 萧乾目光微沉,牵着墨九走出岩洞。 外间夜幕沉沉,大地的景象,不太分辨得清。 可爬上山坡远眺,不远处分明可见月下的汉江…… 有了这样的便捷通道,再加上滑翔机载千人敌,这一战,南荣兵岂非必胜不可?墨九惊呆地看着夜幕下的苍穹与汉江水,惊喜不已。 “六郎,活捉完颜修!交给我……生炖!” ------题外话------ 么么哒,看文的小妞儿们,晚上好。 ☆、坑深148米 失控的战争 一行人回到兴隆山的山洞之后,谁也没有提及那一个可以直穿汉水地下的甬道,几名近卫更是被萧乾严令封口。 不过,萧乾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射了一只野兔拎着,墨九也没有辜负他的极致“宠爱”,当着一干像看“祸水”一样看她的禁军将士的面儿,做了一个没盐没味的烤兔肉。 大抵是饿狠了,居然也觉得美味儿。 禁军将士心里,都道她如此恣意而为,是在挥霍萧乾的宠爱。 却无人知道她不过是寻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 有了这一次“深夜狩猎为红颜”的事迹,军中将士看墨九的目光又复杂了许多。可墨九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从来与她无关,她做的事儿,怎么算都是赢家。 为了萧乾的战事胜利,她背负了这些坏名声,在萧乾看来,都是她受了委屈。可她受了委屈不说,还一心为他好。这样的女子,萧乾只会对她越来越好。 墨九很满意这样的状态。 只要萧六郎知道欠她的人情就行了。 于是她继续在禁军中“恃宠而骄”,整天吆五喝六,搞得无人敢惹,却又无人敢不敬重——毕竟在短短三天时间内,若非她的“技术指导”与亲力亲为,想要造出数百个可以飞翔的滑翔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故而大家都认为,她虽骄妄,却有骄妄的本事。 萧乾虽然宠她得有些过分,可她也确实有受宠的资本。 —— 三日后,风向往北。 南荣与珒胶着数日的渡河之战,终于打响。 晨起,一艘艘挂着风帆的浆轮船停在了汉水边上,南荣将士们正在有序地搬运战争辎重上船,做战前准备,江岸上,风雨未至,却有一种浓重的战争阴霾笼罩。 墨九这几天在山上累着了,回到金州城的宅子先是把自己好好洗刷了一遍,从头到脚,足足洗了半个时辰。等舒服透了,她换上干爽的衣服,湿着头发坐在院门口,懒洋洋地让心涟和心漪两个小丫头为她绞头发。 “姑娘的头发真好,又浓又黑……” “是啊,奴婢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头发。” “……奴婢是从没有见过长得像姑娘这样好看的人。” 两个小丫头的嘴巴都甜,抹了蜜似的,墨九也是俗人,听见人家夸奖,心里也会忍不住高兴。 她哂笑一下,半阖着眼睛,突地想起一件事来。 “温静姝人哩?” 心涟放下帕子,拿木梳轻轻刮一下她的头发,小声道:“这会不知在哪里呢。不过说来也奇怪,奴婢先前见他来金州,还以为是继续伺候姑娘的呢?可没见她来院子,倒是整日跟着陆机老人。看样子,她是不会再甘心伺候姑娘了。” 墨九微抬眼皮儿,“也好。” 温静姝是那日与陆机老人一同从均州赶到金州的,墨九那会儿忙着滑翔机之事,并没有单独见过她,她自然也没有来找墨九。不过看这个情形,她这个“侍女”估计是受不住气,跳槽去了陆机老人那里。 少一个“情敌”在身边,墨九自然是乐意的。毕竟她并非真的差人伺候,温静姝如果懂得知难而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儿,免得她花心思收拾她,也免得萧乾在陆机老人那里为难。 墨九其实并不太相信温静姝能断了对萧六郎的念想。 一个人的心魔与执念,又哪那么容易放下? 她心不在焉地想:或许温静姝是准备换一种方式了? 毕竟在她的身边,温静姝不仅接近不了萧六郎,还时不时受她的气。反而是在陆机老人的身边,她有着相当大的主动权……毕竟陆机老人有些真本事,还是萧乾的恩师,最为关键的是,他还宠爱温静姝。 说到底,陆机老人才是她追萧乾最有力的武器。 温静姝那么聪明的人,吃了这么多亏,又怎会看不透这一点? 墨九撩唇一笑,让心涟把头发盘好,像个少年儿郎似的,簪上一支简单的发簪,换上一身便利的男装,便利索地出了门子去找萧乾。 “九爷!等等我——” 击西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 “不许跟!”墨九回头瞪他。 “主上吩咐了,击西要跟着九爷的。若是击西跟丢了,主上又要笞臀了……” 看击西苦着脸的样子,墨九摇头。 “怕了你了。” 出了兴隆山的事情之后,萧乾担心墨九的安危,便派了击西过来保护他。偏生击西那家伙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似乎也挺喜欢这差事,整日跟在她身边,摇头晃脑的,极是得意。 墨九是女眷,一般禁军萧乾都不许他们靠近她的身侧,但对击西,他似乎没有这个顾虑。 所以,英姿飒爽的“九爷”负手走在前头,花枝招展的击西跟在她的后头,那副诡异的画面,总给人一种雌雄易位的错觉。 一路上,击西都在嘴碎,念叨这个念叨那个,这让墨九很是怀疑这货到底有什么真本事让萧乾差了来保护她。但兴隆山那件事儿闹得,她私心里也有点后怕,所以有这么个货跟着,她其实并不曾真的反对。 整个上午,南荣兵都在做战备。 墨九领着击西去了渡口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 江边的风,愈发的大了起来,天色似乎也有些昏暗。 南荣的大军正从驻扎地陆续往汉水渡口开拔。 一排一排,铿锵而行,兵戈声刺耳,也热血。 渡口的码头上,很多将士席地而坐,吃着战前的最后一餐。 墨九负着手,在人群中没有寻着萧乾,却发现了温静姝。 几日不见,她整个人像是又瘦了一圈儿,但脸上温婉的笑容依旧,还是那么一个体贴的人儿。墨九看见她时,她正在热情地帮着将士们端食倒水,不是侍女,却干着比侍女还要低等的活儿,一张满带笑容的脸,为她在禁军里赢得了赞誉。 与骄纵狂妄的墨九相比,她完全是反面例子,女人中的女人。 这些将士当兵在外,平常也难以接触女子,有温静姝这么一个温柔的姑娘伺候在侧,哪个老爷们儿会不喜欢? 墨九立在渡口,看着这一幕,突地有些佩服温静姝。 一个能屈能伸的女人,是可怕的。 一个始终坚持心念的人,更是可怕的。 对萧六郎,温静姝果然从来不曾死心…… 这一刻,墨九甚至想:如果她前几天在兴隆山上摔死了,萧六郎在短时间内或许会难以忘记她……但若*蛊得解,假以时日,在陆机老人的撮合下,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他会不会也能接受这么一个温柔可人的温静姝? 天底下,恐怕很少有男人会拒绝得彻底吧? 墨九冷笑一声,不上船去了,只站在码头外围吃冷风,一直等到萧乾从船上下来看见她,她还在看江水发神。 “阿九?” 萧乾见到她,脚步有些匆忙。 一走近,他便捂住了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啊?”墨九笑吟吟的,眸有凉意。 萧乾一怔,揽住她的腰,往人少的地方走,声音微沉,“这里事杂,人也多,我怕你不安全。” 墨九带着懒洋洋的笑,回头瞥一眼击西,“不是有这个家伙跟着我吗?再说,这里还有你在,我能有什么不安全的?”眨巴眨巴眼,她余光扫一下正与将士笑着说话的温静姝,弯唇浅笑道:“莫非六郎怕我看见静姝?或说,你允得她来,却不允我来?” “阿九说笑了。”萧乾头皮有些麻,“我并未让她来,是师父派她过来,给将士们送点防暑的汤药……她可能就在那里帮点忙了。” “我可没说笑。六郎也不必为她解释。”墨九撇了撇嘴,喟叹道:“那天陆机老人找你,除了说我的坏话之外,是不是把温静姝又要回去了?唉,你说我好端端的少了一个侍女,也没人来给我商量一下?当初我就该与她签个卖身契,要不然,哪能说走就走?” 萧乾眉头微皱,不吭声。 墨九晓得他是碍于陆机老人,有些事情确实抹不开面子,就像夹在婆媳之间那个儿子一样,特别难做人,也不难为他,只冷冷一哼,瞥一眼江上的船舫。 “好了,都过去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我小气起来不是人…… 这句潜台词儿她没有说。 要收拾谁,她也不必在萧六郎面前说。 她意有所指地努了努嘴,换了话题,“你都准备好了?” 萧乾回头看一眼忙碌的大军,“嗯”一声,还担心她介怀温静姝的事儿,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小声道:“阿九不要生气,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不必细说了。”墨九翻个白眼儿,“不就是你那个师父想给你硬塞一个女人嘛,小事一桩。只不过,他哪把真把九爷惹急了眼,看我不塞还十个八个女人给他,也不晓得他老人家,吃不吃得消?” 萧乾哭笑不得:“……” 想到陆机老人那干瘦的身子被七八个姑娘围着扒衣的样子,墨九把自个儿逗乐了。可不巧,她刚“噗”一声笑完,就见陆机老人悠哉悠哉地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墨九掩嘴,笑得更欢了。 陆机老人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什么,黑沉着脸哼一声,怒其不争地瞥一眼自己的爱徒,叹口气,从他二人身边走过。 “孺子不可教也——” 墨九朝他吐吐舌头,轻哼,“为老不尊也——” 陆机老人一回头,就看见她的鬼脸,一张老脸又气了个青黑。 墨九怕他当场发作,让萧六郎不好收场,再次撇嘴瞪他一眼,拉着萧六郎的衣衫就走,只剩陆机一个人站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睛…… 而远处的温静姝,端着一个汤碗静静而立,看墨九笑嬉嬉的拽远了萧乾,然后审视着萧乾看墨九时,俊美的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宠溺…… “铛”一声,她手上的碗落在地上。 一名禁军惊声,“温姑娘……” 温静姝回过神来,嘴里笑着说“没事”,可蹲身捡瓷碗的碎片时,那锐利的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指,她也没有察觉,反而越握越紧,就像捏在手上的不是一个碎瓷片,而是一个仇人的命脉。只要她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捏死她一样。 —— 未时许,汉水边上,号角吹响。 南岸的船只,驶离码头。 一艘接一艘,连成了一线,以与天接壤。 北岸的渡口上江风吹拂,把守的珒兵早已架好弓箭,摆好阵法,眼看南荣的船只一字排开的驶过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准备迎头痛击。 渡口处占地极宽,最适合珒兵擅长的骑兵冲击。而且此地珒兵的主力,绵延了数里之远,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萧乾带人来钻。 对于这场战事,完颜修是极有把握的。 珒国骑兵的勇猛这几年的战事已有印证,非软弱无能的南荣兵可以抵抗。金州之战让萧乾占了便宜,完颜修很清楚与那一场“瘟疫”有关。说到底,那是南荣胜之不武。 但这次不同,他们占尽地理优势,兵士的身体也已康复,金州之辱,都等着这复仇的一战,个个斗志昂扬,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可大捷。 渡口的硝烟味儿,随着南荣船只的靠近,越来越浓。原本晴朗的天际,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光线昏暗了下来,江上的风,愈发地大了,是朝着珒兵的方向吹来的,风帆“扑扑”作响,旌旗也在哀嚎,吹得一些珒兵有些睁不开眼。 “今儿这妖风好大……” 有人在嘀咕,很快,又有人呵止。 “闭嘴!看好弓弩!” “哦。” 渡口上很快安静下来,除了风声与珒兵将士低低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南荣的船只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靠岸登陆,一道古怪的号角声,突然从珒兵的背后传来。 “呜——呜——” 珒国将士有些糊涂,一个个面面相觑,都在发问。 “怎么回事儿?” 那号角声旁人听不出,他们却晓得,那是受袭求救的声音。 为了与萧乾这生死一战,完颜修将珒兵主力都布置在渡口,准备包萧乾的饺子。但大营驻地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粮草与物资,这是战争的重中之重。 “呜——” 那求救的号角,再一次吹响。 渡口上安静一瞬,完颜修突地低喝。 “阿息保,带人去看看!” “是!三王爷!”阿息保刚刚转头,渡口的珒兵突地又大喊起来,“快看,天啦!那是什么?” 他们指向的是天空,一个个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天空中,一排密密麻麻的“老鹰”从远处飞过来,飞翔的位置很高,飞渡汉水,径直往码头的位置而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天色,他们看不清那在天上飞的东西是什么,只觉得那一片片黑沉沉的压过来,有一种令人心窒的诡异。 “呜——” 这时,南荣的浆轮船上也响起了凄厉的号角。 “王爷,南荣兵准备登岸了。” 有珒兵大声呼喝,但那天上的“老鹰”与大营方向传来的救援号角分去了很多珒兵的心,说不清楚为什么,大家心底都有些惶惶然。这种感觉,就好像分明是要包围南荣兵的是他们,可他们却有一种被南荣兵给反包围了的错觉。 “不好了,王爷!” 阿息保的侍卫急匆匆打马过来,马嘶声里,他高声惊声,“南荣兵袭击了我们的粮草物资,如今正朝渡口方向围过来,要反攻我们。阿息保将军说,似乎袭击粮草那面,也是南荣兵主力。” 完颜修心里一激,几乎不敢相信。 也是南荣兵主力?主力还有两个吗? 而且,那么多的人,是怎样从他们大后方钻出来的? ------题外话------ 后面一段写出个bug,上传之前才发现,被我删了。明儿修了再发……么么哒小妞儿们! ☆、坑深149米 好好饲养他 旌旗猎猎,号角声声。 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江面上,也飘到了渡口。这一日的汉水北岸,整片天地都像被蒙上了一层阴霾,看不穿,看不透。 南荣的船只近了,一落锚,在弓兵密集的箭雨掩护下,手执盾牌的南荣兵士便排成一字,率先下船,与码头的珒兵战于一处。 头顶上,成排的滑翔机也适时从高空飞过……也在这个时候,珒兵总算看清,那成片飞翔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老鹰”,而是可以载人的巨型“风筝”。 然而他们看清了,也晚了。那风筝上有序地落下一颗颗“千人敌”,炸向珒兵排好的阵型里。 珒兵大声惊呼着想要射杀天空中的南荣兵。可那滑翔机的起飞高度就像计算好的一般,以珒兵的弓箭射程,刚好短那么一点距离,根本就射不中,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头顶盘旋飞过,不停落下足以要他们性命的千人敌。 轰隆的爆炸声中,浓烟四起。 “王爷,我们又中南荣人的诡计了!”阿息保大喊着,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骑马从硝烟弥漫的人群里挤过来,对完颜修大声道:“南荣兵的大部队从背后杀过来了——” 完颜修目光一沉,“多少人?” 阿息保摇头,“属下一时难以估算。人很多,似乎不比正面战场少。” 完颜修厉目里满是冷意。 开局不利,他已然明白,萧乾这次对他们的攻击,算是包了他们的饺子了。而且,还有空中覆盖与轰炸,背后的突然袭击,让珒兵原本做好的防御工事形同虚设,原本他为萧乾做好的口袋,也被萧乾活生生从口袋的外围剪开了一道口子。 “杀!” “冲啊!” “铛铛!” 兵戈四声,杀声如雷。 完颜修抬头望向天上的滑翔机,听威力巨大的“千人敌”在阵中爆炸,一种由心而生的凉意从肌肤慢慢渗入骨头缝儿,紧紧扼住了他的神经。 不须证实,他也知晓,这些都出自墨九那个女人之手。 换言之,那个女人掌握了摧毁一切的力量。 这样成片的轰炸,加上南荣兵的前后夹击,便是珒国骑兵再勇猛善战,也不得不无奈被局限于这个渡口,发挥不出他们原有的战斗力。 而且,千人敌的爆炸虽然威力有限,无限的却是它对珒兵将士的心理产生的深远影响。 战斗的胜力取决于士气。 兵败如山倒的由来,也在于此。 往往开局的受制,将决定整个战局的胜负。 “啊!啊……” 惨叫声入耳,完颜修紧攥拳头,听马儿嘶叫,兵戈铿铿,看天上的鸟儿惊慌逃命,突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沮丧感。 想他征战数年,无往不利…… 为何至此,竟连败于一个妇人之手? 渡口上方浓烟滚滚,千人敌炸出来的碎石泥土扑面而来,与漫天的硝烟夹在一起,损毁的战车,倒地的旌旗,珒兵狼狈地应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有些应接不暇。 完颜修拔出腰刀,浓烟里的身影,冷漠而孤寂。 “众将士听令!” 他目光冷冷扫向狼藉一片的珒兵阵列,黑眸里闪过一种冷肃的微光,一张隐在钢盔下的英俊面孔,被寒意渗得再无半分平常的清和。 “中军将士,正面迎击南军,确定主力位置。左右两路将士,按原计划深入两翼,沿江岸防御,防止南军迂回包抄,后路将士撕开口子,杀向我军大营,与其余各军相照应……” 历经数次生死大战,完颜修并非战场新将,自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有他临阵的冷静,被南荣杀得有些慌乱的珒兵慢慢镇定下来。 骑兵方阵涌出防御工事,泄潮的海浪似的涌向了南荣队伍,厮杀声不再若先前那般,主要来自南荣兵,以勇猛著称的珒兵,终于使出了他们惯用的骑兵冲击。 这一战,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千人敌、投石机、呛人的黑色烟雾,飞溅的土石与鲜血、炸飞的人体,倒地的旗子与独轮车……杂乱无章的战场,让整个天地混沌一片,那惨烈画面,震撼人心。 太阳越升越高,白雾散去。 远处的江边上,静静停着一艘浆轮船。 萧乾与宋骜站在甲板上,注视着渡口的战局。珒兵骑兵几次冲入南荣兵阵,铁牛似的横冲直撞,可每次都被南荣的千人敌轰得四分五裂,不得不节节败退。 强悍的武器,果然是胜利的关键。 宋骜目光里跳跃着兴奋的火焰,有些按捺不住,“长渊,小爷手心痒痒,我先下去找完颜修杀上几百个回合再说!” “站住!”萧乾冷眼瞥他,按剑过去,厉声道:“你好好站在这里督军,不准下船。” 宋骜一愣,当即就恼了,“为什么?” 萧乾道:“你是王爷。” 宋骜低低“操”一声,再一次抓狂似的爆了粗,“我好好一个大督军,不能上战场?难道你就让我站在这里远远的观战?” “督军不观战,还亲自杀人?” 萧乾说罢越过他的身子,便往下走。 “喂,长渊呐。”宋骜按着腰刀就跟上去,嬉皮笑脸地道:“咱讲点道理成不?金州之战你对我‘委以重任’,让我守着一群傻大兵搬运锅灶粮食,我也就忍了。这一战这么精彩,百年难得一遇,你居然也让我躲在船上喝西北风,也太不厚道了吧?” “这才是厚道。”萧乾看他跟过来,牛皮糖似的黏着他,皱了皱眉头,对身侧的薛昉低低吩咐道:“拦住小王爷,不许他下船。” 看宋骜急得火烧火燎的样子,薛昉有点儿想笑。 “小王爷,请吧?” 宋骜看薛昉横在面前,低低咒骂一声,对着萧乾的背影就大吼大叫,“萧长渊,小爷和你没完。” 萧乾头也不回,对薛昉道:“战后回金州,记得为小王爷安排两个侍妾,消消火。” 薛昉憋着笑,低垂着头,又道一声“是”,只把宋骜气得恨不得拔刀砍他,“好你个萧长渊,看回头小爷怎么拾掇你,两个侍妾是吧,小爷我……” “小王爷!”薛昉打断他的话,适时为主子排忧解难,笑吟吟道:“小王爷放心,两个不够,三个也没有问题的。” “我操!好你个姓薛的,长胆儿了?”宋骜揪住他的衣领,见薛昉似笑非笑的样子,瞪他一眼,又哼哼着上了甲板,指着要跟过来的薛昉道:“站好!不许过来,小爷要一个人静静!” 私心底,宋骜又怎会不晓得萧乾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可看人家杀得热火朝天,他也想建功立业,手撕贼人好不好? 一肚子气恼的他,回到甲板上看远处硝烟弥漫,脑子里预备了成千上万个恶毒的法子要对付萧乾……其中最毒的一招,就是把侍妾藏到他的床上,让墨九发现。 “这个好。” 他正自发笑,背后突地传来一道低喊。 “小王爷……小王爷……” 熟悉的声音,吓得宋骜心肝儿都颤了。 难道小寡妇果然是神仙下凡历劫?他刚想收拾萧乾,她就出现了?宋骜急急回头一看,船舱门口有一颗小脑袋伸出来,片刻,又缩了回去。 “嘿!”果然是她。 他三两步回到船舱,就看见了穿着一身南荣禁军兵服的墨九。宋骜“做贼心虚”,微微眯了眯眼,“小寡妇,你怎会藏在这里?” 墨九撇了撇嘴巴,叹口气。 “我与你一样的命运,同病相怜呐。” “他也不要你跟来?”宋骜心里舒坦了。 “嗯。”墨九可怜巴巴的点头,“他要把我留在金州” “可你还不是跟来了?”宋骜又问。 “嗯。”墨九又点头,“我是留得住的人么?” “唉,长渊就是这样的德性。”宋骜虽然自己在萧乾那里吃了瘪,可他觉得自己这命就是贱得很,总是情不自禁地替他去解释,尤其不想墨九误会了他。 “他也是为了你好,小寡妇你就偷着乐吧。就我认识的萧长渊来讲,就一冷血,他肯这样费心护在羽翼下的人可不多。除了我,我只晓得一个你。” “额?”墨九眯了眯眼,戏谑地笑,“小王爷,咱能要点脸么?” 宋骜一怔,怒了,“啥意思?” 墨九抿唇,嘿嘿一乐,“你敢说他不让你参战,不是因为顾及你王爷的身份,怕你出事儿,而是因为感情好,护着你?” 宋骜哼哼,“当然。他就是担心我。” “好吧,你与他是真爱。”墨九点点头,又莞尔一笑,“可你的真爱在外面杀敌,你就甘心躲在这破船上等着结果吗?外面可热闹得紧。” 宋骜眉梢一挑,来了兴致,“不甘心又如何?” 墨九笑得有些得意,“想不想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宋骜眼一亮,“噫,小寡妇有什么法子,还不说来小爷听听?” 对他一声声的“小寡妇”,墨九打心眼里不爽,可这货就是怎么威胁都改不了,她也就只能认命了。拖着宋骜坐在椅子上,她重重拍拍他的肩膀,严肃脸。 “我今儿心情好,准备帮你干成一桩大事。保管此一战后,让小王爷你声名鹊起,天下皆知……还能载入史册,彪炳春秋。” 有这样的好事儿,宋骜当然不会错过。浪荡了这么久,他又怎会真的安心做一个永远不学无术的皇子,让人瞧不上? 对墨九的话,他其实也有几分不信。毕竟这个小寡妇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既然有令他“声名鹊起”的好事儿,她拉上他去,大概只有一个原因——她需要他帮忙。 可即便心里晓得,宋骜也无法拒绝。 她能利用他,也是侧面佐证了他的价值。 细思一瞬,宋骜点头:“一言为定。” 墨九笑了,“一言为定。” 要成功骗过薛昉,对宋骜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对于墨九来说,能在金州甩掉击西上了这艘船,要对付薛昉,那也是小菜一碟。 她突然出现在薛昉的面前,先把他吓了一跳,又笑眯眯把他请入了船舱,再然后,她就把薛昉关在了船舱里,自己与宋骜偷偷溜下了浆轮船。 当然在这之前,她没有忘记让宋骜换下那一身象征王爷身份的蟒袍,穿上普通南荣兵卒的衣服。 这时候的渡口处,已经被南荣兵控制了。 两个人一路走过去,几乎没有受到攻击。只不过,不时有南荣兵狐疑地看过来,目光里满是审视。但墨九一个笑靥如花的“嘘”,就让那些人赶紧的转回了头,不再理会他们…… 大多南荣兵卒都认识她和宋骜。他们穿成这样,她又拉拽着小王爷,谁知道是不是接受了什么秘密任务?谁敢出声? 就这般顺利绕到渡口左侧,墨九偷偷上了一个斜坡,翻过那坡道往前面走了一段路,便绕到了珒兵的左侧位置。 “哎呀娘!”宋骜趴在坡上,看着半空中乱飞的箭矢,重重揽住墨九的肩膀,呼一口长气,“还是小寡妇有法子,这样就顺利逃出来了……” 说到此处,他顿住,“噫,不对呀,我们逃出来干嘛?小爷是要上阵杀敌的,不是出来躲猫猫的。你说让小爷建功立业,这里人都没有,怎么建功立业?” 墨九不理会他的瞎咧咧,大半个身子趴在坡上,把脑子缩在一篷杂草后面,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战场,过了好一会儿,方别过头,认真问:“若你是完颜修,在打不过之后,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宋骜冷哼,“这孙子已经跑过一次了,再跑一次,也不奇怪。” 墨九拍他头,“聪明!” “别拍我,我又不是旺财。”宋骜别扭地偏开脑袋,想想凑过去,趴在墨九的身边,小声道:“可那孙子跑不跑,关咱什么事儿?” 墨九不正答回答,只勾唇一笑。 “等着瞧好了。” 珒兵素来骁勇善战,南荣兵虽占据了极大的开局优势,但是在这样主力对决的战场上,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完颜修,也非易事。 在千人敌的攻势结局之后,两军终于陷入了胶着状态。南荣虽然依赖甬道的“暗渡”从背后两面夹击得到了胜利的优势,但一个时辰后,南荣兵的战斗意识都出现了懈怠,珒兵的状况还没有太大改变,战斗力也没有减弱。 这些珒人,他们确实有着强大的反击力。 “唉!”迟重挥力砍掉一颗珒兵头颅,转头对萧乾道:“珒狗果然了得,咱南荣的兵卒若有他们的战斗力,又何至于此?” 萧乾不语。 因为迟重说的都是实话。 南荣兵有那样多的优势,居然还没有在一个时辰内拿下对方主力,足以证明珒人的武勇。 不过这种取决了先天体力的战斗力,有时候确实也怪不得南荣人,这也是萧乾这些年,致力于打造南荣兵进攻和防守阵法的原因。 一人不足,只能十人来补。 而今日这一仗…… 萧乾冷眼扫视着战场,“胜败只在早晚。完颜修输定了。” “是的。”迟重也看得清战局形势,想想又不免叹息,道:“这完颜修,确实是一个古今罕见的将帅之才,若这一次再惨败于此,便是连败两局,战神的威名受损不说,也不晓得珒国皇帝会不会再信任于他。可惜了!可惜了!” 是英雄,重英雄。 在迟重看来,完颜修是个好对手。 而珒兵此战失利,也确实输得很倒霉。 若无墨九,完颜修与萧乾决一死战,恐胜负难说。 萧乾冷眼浅阖着,并没有与迟重再搭话。 他注意着战局,突地低声喝问,“怎不见完颜修?” 迟重一呆,骑在马上眺望一下珒兵人群。 “这厮莫不是又跑了吧?这…不像他的为人啊?” 若是像金州那样的战局情况,他从大局考虑撤退是可能的。但是像这样的大决战,珒兵虽露败相,但南荣的三个优势——千人敌、滑翔机以及甬道突袭已经过去,目前来说,是南荣在借着萧乾的阵法来对付珒国的骑兵冲击。虽然珒兵在前一波袭击中可战人数锐减,但依旧可以一战。 那么,完颜修不太可能抛下将士临阵脱逃。 萧乾目光微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闯北,去看看墨九!” 骑在马匹上看敌军,无法看得太深,南荣兵也无法深入敌阵,所以完颜修究竟在哪里,混乱的战场上,谁也不太知情。 可墨九趴在制高点,却把战局看得很清楚。 “真是小看这厮了!” 她低喃着,心里有无数的海浪在上涌。 在此之前,她以为千人敌一炸,前后包抄,珒兵败相一露,用不了多久珒人就会败退。她之所以默默潜伏在这里,就是怕完颜修再次退守,会逮不住那厮。 可坚持了这么久,她对那个混账又有了新的衡量。 完颜修的威名,确实要出来的,有些真本事。 “看来只能使用杀手锏了!” 在宋骜狐疑的目光注视中,墨九偷偷在坡地的一棵树下刨出来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两套珒兵甲胄,还有几颗千人敌。 催促宋骜再次换了衣裳,她又把两颗“千人敌”塞入宋骜的手上,小声道:“听说小王爷会说珒国话,接下来的事儿,就得拜托你了。” 宋骜有些奇怪,不时看着身上的衣服。 “这衣服……你早就准备好了?” “那是,九爷做事,何事出过岔子,我说要完颜修,就必须要了他。”见宋骜依旧不解,墨九严肃脸,解释道:“我昨日从甬道过来,在这里准备好了东西,就等着你来,擒贼先擒王了。” 宋骜“唔”一声,对这个妇人又惊又怕。 “幸好你想对付的人不是我。” “我对你……没兴趣!骚包一个。” “那你对完颜修有兴趣?” 墨九眯眯眼,“好像有点。” “你不怕长渊吃味儿?” “奇怪!他吃什么味儿?”墨九观察着两军状态,又远远看一眼珒兵的观察哨,朝宋骜努了努嘴巴,两个人就从斜坡下方绕了过去,速度极快地穿过珒兵阵营。 “你两个做什么的?鬼鬼祟祟。”有珒兵低喝。 宋骜果然说得一口流行的珒国话,“我俩刚才尿急,外头撒了泡尿。” 那珒兵上下打量他,“哪个营的?” 宋骜虽是一个闲散王爷,却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墨九来时已经与他交代过了,他回答起来,也算应对自如,“兄弟,我们是派往南岸的斥侯,有紧要军务禀报王爷。” 那珒兵对他们陌生的面孔,有些生疑。 “有什么事就在这说,我自当禀报阿息保将军。” 宋骜与墨九互望一眼,笑道:“烦请告诉王爷,在北岸滩头二里外,有一个地下甬道,可直通南岸。这次突袭的南荣兵,便是从甬道过来的。这会子甬道被南荣兵关闭,无人看守,我们或可有所作为……” 那珒兵大惊,“竟有这等事?你们在这等着。” 有了这样的消息,那人自然不敢怠慢,迅速前往禀报。 这个时候,两军对垒的阵前,震耳欲聋的刀枪声与呐喊声还在持续,完颜修执马缰绳骑在马上,站在事先准备的工事后面,看一片片箭雨往外飞,双眉蹙得紧紧。 浓郁的血腥味儿,蔓延在空气里。 无数的尸身,胡乱地堆在滚落在乱石与泥土上。 战争的残酷,早已烧红了他的眼。 一开始的战局失利,并没有打乱他的阵脚,他此时正凭着多年的战争经验与珒国骑兵的勇猛,想要最大限度的扳回场局。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要让南荣兵付出代价,咬掉萧乾一块肉来…… “王爷,萧乾这厮极为熟悉我军的骑兵打法。今日南荣兵的阵法,分明就是专门针对咱们演练而成的。依末将看,便是没有那大鸟与火器,今日一战,胜负也实难预料。” 完颜修不想长他人志气,可皱了皱眉,也点头:“可惜了,他生错了地方。南荣只靠一个萧乾,又能撑多久?不管此战输赢,我军早晚南下临安……” “王爷!”这时,阿息保再次奔过来,“王爷,找到南荣兵背后偷袭的原因了。” 他将侍卫的禀报一一告诉了完颜修。 微怔之后,完颜修目光微亮,陷入了沉默。 珒兵败迹已露,他若能借此机会,领兵从地下甬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入金州,突袭南荣大营,占领金州城,与北岸的人遥相呼应,不仅是杀出重围,这还叫着以牙还牙。而且,这样一来,战局的胜负又另当别论。 仔细思量之后,他冷冷扫一下战场,转头对阿息保道:“你在这里拖着萧乾的进攻,我亲自去看看。” 完颜修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王爷。 尤其是战场上的事,一切亲眼为实,斥侯的话他不敢全信,没有见过甬道之前,到底能不能反渡南岸成功,他不敢肯定,得凭着自己的眼睛去判断。 一路骑马过去,地上到处都是破损的独轮车,投石机,还有将士的尸体与鲜血。完颜修领着一群人打马踏过,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更没有停留。 见他过来,一个珒兵迎上去,“王爷。” 完颜修冷着脸,“报信的斥侯人呢?” 那珒兵回头一看,呆了呆,“刚才还在这里的。” 完颜修四处望了望,抿唇冷哼,正要训斥,突见一抹阴影从半空中飞过来,划出一道黑幽幽的弧线。不等他反应,“嘭”一声,那东西就炸了开来。 可不就是墨九的“千人敌”? 千人敌一炸,浓烟顿时滚滚而起。 不偏不巧,那颗“千人敌”刚好炸在完颜修的面前,他坐骑受惊,高高撅起前蹄,嘶唤着往后退去。 而这个时候,另一颗“千人敌”再次炸响在坐骑的屁股后方,把完颜修身侧的两名侍卫当场炸飞,那马儿也吃不住疼痛,把完颜修从马背上重重甩在地上。 “什么人?” 完颜修微眯冷眼,低声厉喝。 “我,你祖姑奶奶。” 一道清甜的声音,透过浓烟传来,熟悉得他心尖怪异的一颤。 “墨九?”他揉了揉眼睛,只见墨九静静站在他前方不远处,脸上带着笑,像一朵盛开在露水中的花儿,我见犹怜,便是他早已抽出了腰刀,也砍不下去。 “王爷,久违了!” 墨九再次轻笑,手上掂着一颗千人敌,轻盈的动作,好像那根本就不是杀人的火器,而是一只可以吹奏出优美旋律的笙笛,一举一动,美得绚烂而艳丽。 “你好大的胆子!”完颜修紧蹙眉头,隐忍着对她的不舍,刀身迅速自手上弹出,想要赶在她的“千人敌”出手之前,率先制住她。 奈何墨九站在那里,原就只为干扰他的视线,不待他的腰刀制住墨九,一柄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想死的,就老实点儿。” 这人说着一口流利的珒国话,让完颜修微微一怔。他跟着那人的剑身,慢慢挪步了两步,原想伺候而动,逃出掌握,奈何那人半点耐性都没有,他稍有异动,那长剑锋利的剑身,便入肉半分。 “不要考验小爷的耐性!” 那人又是轻声一笑,这熟悉的笑声让完颜修眉梢一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见了宋骜似笑非笑的脸,“是你?” 宋骜愣住,“你认识小爷?” 想他常年在临安风流快活,而完颜修身处北方大地,两个人向来没有交集。就算彼此听过对方的名字,也不可能见面就识得,还有这样的惊疑。 宋骜正自奇怪,便听见墨九冷哼一声。 “别听他瞎掰,他在转移你的注意力。” “哦”一声,宋骜恍然大悟,剑身又朝完颜修的脖子压了压,“果然还是小寡妇狡猾……哦不,小寡妇聪明。你这个狗屁的珒国王爷狡猾的很。想哄老子,没门!” 完颜修并不在意他损人的话,一双锐利的视线,死死盯着宋骜的脸,那眸底流转的情绪,就好像真的曾经认识过他一样,俊脸上带挂着一种古怪的笑意。 “安王当真不识得我了?” 宋骜穿着珒兵的甲胄,若完颜修不曾识得他,断断喊不出“安王”两个字来。这一回,不仅宋骜,连墨九都有些惊诧了。 他们都相信,完颜修以前一定认识宋骜。 可他们之前,能有什么渊源? 最关键的是,宋骜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他难得严肃了脸,“你怎么认出我的?” 完颜修错愕一下,“你忘记了?” 忘记了?墨九看他古怪的表情,也有一探究竟的八卦之心。但此时有无数的珒兵围了上来,根本不是叙旧的时候,尤其这样的“叙旧”,完全有可能是完颜修的诡计,他在拖时间逃跑。 念及此,墨九脸色一沉,“完颜修,少废话了,落到我的手上,你就认栽吧。甭说你认识小王爷,就算你认识南荣皇帝,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 完颜修回头看她,目光有笑,声音却充满了无奈。 “栽在钜子手里,小王深以为幸。” “哦?”墨九质疑地挑了挑眉,“真幸?那好嘞,你赶紧吆喝一下,让你的人停手,也好少死几个。要不然,再杀下去,两败俱伤,死伤无数,你们还是一个败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得她半真半假,半怜半损的话,完颜修面不改色,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淡淡一笑,“身为军人,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我不怕死,我手下的将士更不怕死。” 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抓住了他,对战局也没有影响?墨九呵呵一笑,“那真是对不住王爷了,我墨九从来不做无用之功。” 说罢她不再与完颜修辩驳,斗嘴上功夫,而且直接让宋骜押着他,从围过来的珒兵人群里穿过,再一次走上了先前他们埋伏过的小山坡。 远远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墨九摸出一个哨子来,“咀”的吹了起来。 哨声很尖利刺耳。 几道“咀咀”的哨声后,他们成功的引起了混乱战场上的人注意。人群齐刷刷望过来,微微袅袅的山坡上,站着男装的墨九。 她洪亮的声音刺破了硝烟,传入阵中,“珒兵都看好了!你们的王爷已经被我掳获,你们放下武器,立即投降,这样或可保一命!否则,今日的北岸渡口,就是你们的坟墓。何苦来哉?” 珒兵怒瞪着双眼,看向她。 她的手上,确实是他们的王爷完颜修。 ……一个他们视为神邸的战将。 她怎么会不知不觉的掳了他去的? 众人哗然,惊叫声四起。 也就在这一刹那,好几个珒兵因为这一瞬的迟疑与紧张,死于了南荣兵的刀下。 人在濒临死亡时的嚎叫声,最是令人惊悚。 墨九鸡皮疙瘩掉一地,对着萧乾大吼。 “大帅,投降就不杀啊!” 萧乾立在马上,看山坡上英姿飒爽的女子,一动不动地静立好久,方才抿紧嘴巴,抬高手臂,阴沉着一张冷脸,厉声喝道:“停!” 南荣兵一收手,主帅被擒的珒兵也自然停战了。 一场血腥的战事,似乎霎时便烟消云散。 “吁!”墨九觉得自己功德无量,可干了这么一件大事儿,她的后背上也些许汗湿。 默默看一眼围上来的珒兵与南荣兵,她下巴微微一抬,扫向那些人,高声喊道:“珒国人输了就输了,有点气度啊,不要给我玩阴的。还有,你们的王爷,如今是我的俘虏,你们不要妄想救回他,否则,我就要他的小命。” 珒兵果然停下脚步。 墨九瞥一眼完颜修,又轻声笑道:“不过你们放心,他既然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会好好饲养他的。” 她出位的话,洪亮震天,引全场惊呼。 今儿的完颜修,一身镫亮的战甲,身系精工巧绣的披风,腰身紧束,玉带战靴,鼻梁挺秀,有几分高傲,有几分狂妄,更有几分俊美。 莫非墨九看上他了? 要晓得,他俩差一点拜堂呢? 尼玛这到底是打仗还是抢亲? 众人心里腹诽,小声议论,完颜修却像被雷电劈中了,怪怪地看她片刻,唇角露出一抹邪佞的笑。 “你要怎生饲养我?” 墨九眯眼,怪怪地冷笑,“带你上天,包你舒服。” 完颜修一怔,唇角抿了抿,带出一抹浪荡的笑,“小王恭候小娘子垂怜。” 墨九唇角一扬,负手调头就走。 “小王爷,带上他,跟我来。” “……”宋骜啐一口,“到底哪个是王爷?” 远处的战场上,萧乾黑眸微阖,满是危险的光芒。 ------题外话------ 千言万语一句话,追我的书,你别怕。 姒锦一定会好好写的,么么哒……感谢追文的妹子,辛苦哒 ☆、坑深150米 吃味儿的萧六郎 击西瘪瘪嘴,扫他一眼,乖 闯北道一声“阿陀弥佛”,哼哼道:“你若不争气,佛都渡不了你,我又如何管得了?” 击西可怜的眨眼,“你也不管我了?” “在主上跟前说话,仔细着点儿。 乐-文-能不提九爷与完颜修,你就不要提。若不然屁股开花,可没有人再管你!” 为免击西又犯错,闯北见萧乾尚无责怪的意思,赶紧趁着泡茶的工夫把击西拉开,把北岸那事儿说了一下,又仔细交代。 主子这会子明显与墨九别扭着,他看不出来? 击西这货愣是不开窍啊。 闯北扶额。 说到这里,他憋不住心里的疑惑,找死地又问:“对哦,怎么不见九爷哩?难道九爷出什么事儿了?” “哦。”击西拭了拭并没有泪水的眼角,察觉了今儿的气氛有些不对,不敢再瞎咧咧,却在转身时,又问一句,“泡哪个茶呢?是九爷昨日亲自给主上做的佛手甘露茶,还是那一罐铁观音?” “击西,主子累了,还不给泡茶?” 闯北总觉得“墨九看上完颜修”这个事儿,比九爷逃掉还要严重。可瞥着萧乾的冷脸,他不想代击西挨打,只轻咳一声提醒。 击西想想,吓住了,“难道是九爷又逃了?” 闯北:“……” 他看萧乾黑沉着脸,又瞥见闯北怪异的面色,不由一愕,“闯北眼睛不舒服?挤来挤去做什么?哦,难道仗打输了?” 可击西哪晓得厉害? 看击西刚刚蠢过又在犯蠢,闯北站在萧乾的背后,一直冲他挤眼。萧乾分明就在生墨九的气,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屁股痒痒,诚心想被笞臀么? “您得给击西做主啊,九爷欺负人!说好与击西玩一个好玩的游戏,结果击西输了,她把就击西捆在这里,就走了,就真的走了……” “主上——”嘴巴一得解放,他便呜咽着喊叫起来。等闯北为他松了绑,他“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失声哀号。 他与薛昉的命运一样,被墨九锁在了金州的宅子里。只不过,他比薛昉更加倒霉一点——嘴被墨九用布条堵住,手脚也都被她用粗麻绳捆在了大梁上,见到萧乾推门进来,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嘴里“呜呜”有声。 偏生击西是一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人。 走南、闯北亦步亦趋,走路都小心翼翼,被墨九锁在船舱里误了事儿的薛昉,更是头都不敢抬,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火烧身。 从北岸的烽火战场到隔江的金州城,他神色微寒、怪异、冷峻,却不见太多恼意,只沉沉的眸色里,依蕴满了狂风骤雨,让几个熟悉的侍卫,心下惶惶。 打了胜仗,南荣兵个个都兴奋得很。可他们还在兴致勃勃的善后,萧乾便乘船返回了金州。 看他扼住完颜修不慌不忙地从敌军中走出来的样子,谁敢说他宋骜不是热血须眉?谁敢说小王爷只晓得吃喝嫖赌? 不管怎么样,活捉了完颜修,减少了南荣兵的伤亡,赢得了正面战场上的绝对胜利,不仅她墨九是大功一件,连带着那个混账王爷宋骜,也成了军中津津乐道的人物。 墨九哪晓得会生出那么多事儿?捉住完颜修,她兴奋得很,与宋骜那个“督军”商量着办去了,看萧乾没有给她好脸色,她也没有凑过去与他说话。 硝烟未散,江面旷野,处处烟雾袅袅。 汉水滔滔,说不尽的风流故事…… 民间野史上,更是为墨九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意指她被掳之后,与完颜修在金州有过一夕风流,且委身嫁之,却又在逃回萧乾身边后,以美色惑之,导致完颜修兵败金州,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墨九生擒完颜修”一事,很快便演变成了无数个不同的版本,甚至为这一场没有温度的战役,增添了香艳的笔墨。 只说此番金州北岸大捷,萧乾的战术谋略、墨九的机械巧术、宋骜的神武悍勇,很快便以疾风般的速度传扬开去。 此是后话,暂时不提。 于是,不再信任完颜修的珒国,面对屡战屡胜的萧乾以及勇猛善战的北勐雄狮,不得不渐渐地走向了夕阳西落…… 但世上的事,总有共通性。任何一个组织的瓦解,往往都不是来自外部因素,而是被内部吞食。珒国皇室长期的政斗,让完颜修在金州的失利,亢奋了一些皇子的热血,在他们的操作下,珒国皇帝竟然也相信了传闻——“若修不愿,为何而败?”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珒国内有强主强将,外有悍勇兵卒,武力震慑天下,少了一个完颜修,也不至于从此一蹶不振。 完颜修之于珒国,相当于萧乾之于南荣。完颜修的阵前被掳,让珒国皇帝不得不重新拟定战术方针,重新委派战将…… 在后来的史书上,有学者称,这次战争的失利,是珒国在随后对南荣、北勐发动的数次战事失败的前因,也是导致珒人覆国的导火索。 可除了那些亲历战场的人之外,很难从几行冰冷的文字,以及后来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感受到那一日的硝烟、战火、鲜血、死亡,以及那些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意外。 南荣与珒、萧乾对阵完颜修,这一场举世瞩目的战役以戏剧化的方式结束了。 ☆、坑深151米 痛并爱着 辜二如今已是殿前司的都指挥使,能直管于他,并被他恭敬称为“公子”的人,这个世上除了东寂,再无旁人。 し 可东寂远在临安,怎会忽然到了金州? 墨九询问的目光瞥向辜二,他却泥鳅似的滑开。 “九姑娘,请吧?” “呵。你这狡猾真是千年不变。”墨九笑着负手,慢悠悠地迈开步子,边走边调侃,“辜将军什么时候说话,也能多一点儿表情?以前我瞧你就够像僵尸人了,如今官儿越做越大,都大到皇帝跟前了,怎么脸上也不见多几分笑颜?” 辜二的脸,有刹那僵硬。 当然,这样的改变不明显。 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是那样的一副面孔。 墨九并不试图改变他人的行事风格,只随意与辜二絮叨几句,便跟着他的脚步从回廊往中庭而去。一面走,她一面观察。从辜二的表情来看,东寂到金州,似乎并没有惊动旁人,只不知萧六郎这会儿晓得没有?她需不需要派人通知他一下? 可那厮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呢? 唉!她心里感慨,谈情说爱真是麻烦。 一阵微风拂来,她打个喷嚏,她揉一下鼻子,正猜测是不是萧六郎在惦念她,便见心涟和心漪两个丫头从宋骜的屋子里出来,一袭薄纱的裙裾拖在地上,行色匆匆,一头绾好的发有些凌乱,脸色略显苍白,似乎不太好看。 墨九心道:这都搞完事了?宋骜那厮也太快了吧? 这快枪手!回头她非得嘲笑他几句不可。 “姑娘!”心涟抬头见到墨九,福身施礼。 “嗯。”墨九含笑的目光带着审视,从她二人身上溜来溜去,正待转弯抹角的问几句宋小王爷的闺房秘事,便见宋骜那厮也慢腾腾地从屋里出来了。 站在廊下,他笑了一声,对心涟勾了勾手指头。 “你,过来!” 心涟脸色一白,看着廊下鲜衣怒马的俊美皇子,再不若先前想到宋骜时的花痴模样儿,甚至脚步都有点迟疑,一步一步挪到走到宋骜面前,手心攥紧,声音都有点儿颤。 “小王爷有何吩咐?” 宋骜扶了扶额,云淡风轻地笑道:“去告诉姓薛的,让他找他家主子给我弄点儿药来。” 心涟一怔,“什么药?” 宋骜讪笑,“你说呢?他送老子两个美人儿,不给弄点药来,不是让你们看老子的笑话?” 心涟意味到他话里的意思,小脸微微一红,动了动嘴皮,像是想说什么,可终究不敢多言,是低低道一声“是”,便默默退了下去。 心漪看见她离开,也像被厉鬼撵了似的,匆匆向宋骜和墨九福了福身告辞,便脚步仓惶地下去找薛昉了。 这情形有点奇怪了。 墨九怔了怔,挑眉道:“小王爷这是还不够尽兴?怎么把两个美人儿吓成这副德性?” 宋骜冷哼一声,脸色难看地瞪着她,“我告诉你啊小寡妇,等萧长渊回来,小爷一定要好好和他算账!好端端地弄俩娘们儿来什么意思?真当小爷是酒囊饭袋,在战场上还要玩女人是不是?” “……”墨九心道:难道不是? 宋骜犹自不悦,“敢坏小爷名声!回头看我不弄几个娘们儿,扒光了捂他被窝里,看他干是不干!” “……”墨九对男人的报复心表示汗颜。 说来宋骜平常没少玩女人,心涟与心漪两姐妹长得确实不错,属于女人中的极品,可今儿他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两个漂亮小娘含羞带怯的入屋,他就像尾巴被人给扯住了似的,不仅膈应得慌,甚至有一点恼羞成怒,一时没压住火气,当即发了火,把两个小娘吓得落荒而逃。 “小王爷这是真的转性了?”墨九狐疑一下,哂笑,“还是嫌心涟和心漪两个丫头不够水灵?你放心,回头我与薛昉说一声,这金州城里,肯定有比她们对小王爷胃口的姑娘。” “放屁!”宋骜脸一沉,“小爷对小娘没兴趣!” 墨九惊讶,“那是……开始喜欢小倌了?” 宋骜磨牙:“……小寡妇!信不信小爷扒你皮?” “额!”墨九眯了眯眼,“小王爷忽恼!主要你这突然从禽兽变成了衣冠禽兽,属实让我有点儿不解……” 宋骜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目光掠过她的面孔,扬了扬唇角,眉宇间有一种怪异的嘚瑟,就连语气也轻快起来。 “小爷已经想好了,在我儿子出生之前,小爷绝不再碰任何女人,就算是为儿子积点德,做个好爹!” “噗”一声,墨九忍俊不禁。 这样有节操的男人,还是风流情种宋骜吗? 她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一双狡黠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确定他没有开玩笑,方才慢慢朝他做了一揖,“这真真儿是极好的!我替彭欣谢谢你了。但愿小王爷的话是由心而发,而非一时情绪。” “拭目以待好了。”宋熹挑眉。 “嗯嗯,这样最好了。”墨九点头不止,“小王爷,我还有点儿事,先行一步。” 说罢她便转身,宋骜瞥一眼辜二,目光微微一沉,“上哪儿去?我正准备找你一同去牢里找完颜修哩。今儿在荷亭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时候识得我的,他就被长渊给押走了,奶奶的……” 看辜二已有几分不耐烦,墨九随口打个哈哈。 “不急不急,回头再说。” 若不是东寂在等,墨九真的很想留下来多奚落宋骜几句。不过,宋骜那句话,不管能坚持几天,至少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都为彭欣感到高兴,甚至也希望宋骜在有了儿子以后,真能收心,只对彭欣母子好……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她是一个愿意相信美好与奇迹的人,浪子回头金不换,谁说宋骜就不能回头? —— 庭院里的风,带着莲荷的气息。幽香,淡雅,吹皱了墨九的心扉。临安一别,她许久未见东寂了,平常也很少想起他。可私心底,不管她愿意承认还是不承认,东寂于她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至于这种特殊情绪到底是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清。 庭院里很清净,屋子里也莫名安静。 正堂里,宋熹负手而立,背着对她,墨色的长发绾在头上,束一个精美的墨玉冠,背影显得丰神俊朗,干净俊逸。他望着墙上的一幅画,似陷入了沉思,身姿久久不动。 辜二瞥墨九一眼,拱手道:“公子,九姑娘来了。” 宋熹脊背微僵,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身。 迟疑一瞬,他慢慢回头,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脸上带出一个久违的、温暖的笑痕,如同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入墨九的心底,瞬间便生出了暖意。 她含笑福身,“陛下……” “叫我名字!”宋熹打断她,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笑意不减,“我此次微服到金州,并无旁人知晓,阿九在我面前,更不需要客套。” 墨九唇角扯了扯,只道出一个“哦”字。 宋熹站立片刻,从屋内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炯炯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像跳跃的火焰,滚烫、灼热,似久别重逢的友人想要深情拥抱,却又不得不拼命克制。 “九儿,你瘦了!” 是吗?墨九双手抚了抚面颊,笑道:“这随军打仗的日子,确实不如在临安好吃好喝的养着自在,瘦是在所难免的呐。” 感受到东寂一双审视的眸子,墨九清了清嗓子,四周张望一张,转移了话题,“这金州天天打仗不得安生,东寂不在皇宫里享福,却是跑到这里做甚?” 宋熹微微一笑,“微服私访啊!” 微服私访?墨九只晓得清代的乾隆皇帝最爱干这样的事儿,没有想到东寂这么有先进意识,居然也晓得微服私访? 她抿唇笑道:“不错不错,像一个有作为的好皇帝。” 宋熹并不多言,只瞥头看了辜二一眼。 “我自然不是白来的,顺便也为九儿准备了些吃的。” “哈哈哈。”墨九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说到底,她与东寂因食结缘,因食成友,到最后也脱不开一个“食”字的友谊了。 她欣喜道:“果然还是东寂了解我。” 两个人相对而坐,隔了一张楠木桌案,相视而笑。辜指使挥便在旁边充当着小厮的角色,把之前从临安快马送过来的碧海白鱼、竹乡鲜笋、还有一盘桂花肉,一壶梨觞一一摆在中间。 放好碗筷,辜二默默退下。 想了想,他撩墨九一眼,又补充。 “这桂花肉与碧海白鱼,是公子亲自下厨做的,为免天气太热失了味儿,特地从冰窖取冰冷藏,快马送到金州,方才我去唤九姑娘时,才让人加热的……” 墨九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早就听说唐皇为了杨贵妃一笑而千里快马送荔枝,没有想到她墨九也会有这样的奇遇。 而且还是皇帝亲手做的。 她望向东寂,真诚一笑,“谢谢。” 东寂回眸,面色温暖,“即是食友,小事一桩。” 他说是小事,但墨九却不把这当成小事。 如果东寂还是当初的东宫太子,做一顿饭倒也花费不了他太多时间。可如今的他贵为南荣皇帝,又是在与珒国开战之机,身居权位的他,每天都会有处理不完的政务,批阅不完的奏折,各路人马的闲言碎语,王公大臣的攻讦是非……他的忙碌,即使她没有做过皇帝,也能想像。 所以这桂花肉与碧海白鱼,来之不易。 她轻轻叹一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为了让我吃上正宗的临安桂花肉,东寂费了这么多苦心,我是决计不能辜负了的。所以,今儿这些菜都归我,我保证全部扫入肚腹,不留半点在人间。” 东寂笑着,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放在她的面前,“不急,慢慢吃。这三五日我还不会回京,你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谢谢!谢谢!”墨九嘴里咀嚼着,含含糊糊道:“这个我可就真的消受不起了,皇帝千里迢迢来给我做厨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恐怕真成红颜祸水,得被人当妖怪烧死了。” 而且,就算旁人不宰了她……萧六郎恐怕也会宰了她。 想到萧六郎那一双冷飕飕的眸子,墨九觉得耳朵有一点发热。她揉了揉鼻子,继续吃。 食物是特地为她准备的,东寂并不怎么动筷子,只是手握一杯梨觞,浅抿、慢饮,目光偶尔飘向支摘窗外,看那一片片被风吹得在空中飞舞的残红,渐渐远去,目光有一些迷茫。 夏季的花儿,盛开正旺。 这个庭院郁郁葱葱,幽静清雅,他能这样与墨九对坐而饮,光景美好得竟有那么几分不真实。兴许是心底念想得太久,如今得偿所愿,他微微笑着,心底竟涌出一种感动的热流。 喜欢一个人,求不了天长地久,能求得这样安静与她对坐而食的片刻,也是上天的眷顾了。 庭外花香沁入心脾,屋内他静坐而思。一颗爱慕她的心,早已如那菩提之台,被他天天拂拭,已无半分世俗的尘埃……而她,在他的菩提台上越沉越香,慢慢就变成了他岁月里最美的一杯梨觞。 “公子……”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墨九端着酒杯回头,见是心涟端了一个托盘过来。 “薛侍统交代,给公子送上雨前龙井……” 薛侍统?墨九愕了愕,反应过来。 对哦,宋熹来到金州,住进了萧乾的宅子,不可能不派人知会萧乾。薛昉已经知晓他来,萧乾自然也会知道……可萧六郎为什么还不回来接驾? 难道说他还在生气?墨九撇嘴。 心涟款款入内,看见宋熹心脏怦怦直跳。 她与心漪一开始属意的人是萧乾,可萧乾却是一根木头,根本就不解风情,不识她姐妹二人的好。后来他们退而求其次,觉得宋骜小王爷也不错,虽俊美不若萧乾,却生得风流倜傥,且观他眉目,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子,这才向他自荐枕席。 ……哪里料到,会被宋骜赶了出来? 她们不甘心做侍婢,一辈子伺候人。可已经被知州送给了萧乾,若不能抓住救命稻草爬上岸,那么可能真就是做奴婢的命了。想她们从小被培养,就为伺候男人而生,怎么可能甘心? 薛昉让她来送茶,她先前不乐意。 这一入屋子,顿时便亮了眼。 宋骜也算长得好看俊气,可到底年纪轻,显得浮躁了一些。俊气有余,沉稳不足。这个被所有人恭顺地称为“公子”的男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凌驾于人的尊贵,一看便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而且他面色和善,嘴角上扬时,那微微勾起的迷人笑容,简直让她挪不开眼。 若能跟了这样的男子,此生不愁富贵荣华了吧? 心涟把茶放在桌案上时,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 “公子请用茶……” 宋熹“嗯”一声,并不多言。 见她磨蹭着还不退下,辜二皱眉道:“退下吧。” 心涟应喏,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停留在宋熹的脸上,后退的脚步,也根本就不听使唤…… 她异样的神色,自然引起了墨九与宋熹的注意。 宋熹眉目一沉,似有不悦。见状,深谙“伴君如伴虎”的墨九赶紧咳嗽一声,低低道:“可惜了,梨觞酒只得一壶。更可惜,喝一壶,就少一壶。这世上的憾事,莫过于此也。” 心涟伺候过她,墨九不想她因此牵怒。 毕竟像东寂这样的男人,确实太过吸引女子的目光了,这本身并非心涟的错。怪不怪他太勾人。 于是,她又补充,“东寂可有想过,再造梨觞?” 宋熹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了过去。 他不再理会一个小丫头的爱慕观望,只浅浅对墨九一笑,“这想法我与九儿一样,早已有过多次。只可惜,萧氏家酿传承至今,或许是失了原来的酿酒方子,不管怎么改良,都不再是梨觞的味道。” “可惜,可惜!” 墨九感叹着,并不真心在意这个。 “这一次来金州,东寂还有公务吧?” 她随口问着,并没有想过东寂能把真实的行程目的告诉她,只不过,为了彼此的话题能够轻松的继续下去而已。 可东寂却点了点头,目光浅浅一眯,正色道:“此次来,一为看看你,二么,听说兴隆山上有发现……” 墨九心里一怔。 兴隆山上的事儿,东寂知道多少? 她笑了笑,并没有接着问下去。 “这个事儿啊,回头再细说。” 两个人身份的差异与距离,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透,那样只会让彼此都尴尬。于是由墨九起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其他。 而从门口默默退下去的心涟,心尖子都揪紧了——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而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也很可怕。想她二人想跟萧乾,结果从天而降一个墨九,连半杯羹都没有分给她们。宋骜与墨九也走得很近,几乎称兄道弟一样亲昵,就连这个俊美的“公子”,看墨九的目光里,也满满的爱慕。 人之心,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个女人得到这样多优秀男子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出得庭院时,见到心漪,说起此间的事时,心涟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满满的酸味儿,“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家这命,怎么就这般不同?” 心漪叹口气,“姐姐小声些,被人听去。” “小声又如何?听去又如何?”心涟嘟了嘟嘴巴,瞥着心漪道:“妹妹难道就甘心一辈子与人为奴,听她吆喝使唤?等年纪大了,容色不在,随便配给一个小厮,生儿孕女,从此与荣华富贵错身而过?” “不甘心,又能如何?” 心涟咽一口唾沫,“只要有心,总会有法子。” 墨九并不知道自己一番好心,却换来了旁人的嫉恨。她吃着东寂亲手为她准备的酒菜,好奇地问起了许多临安府的旧人旧事。 原本她宋熹以皇帝之尊应当不知情才对,没有想到,但凡她问及的人和事,他都能一一回答出来。包括大墨家的近况、墨妄、方姬然,她怡然居的娘、玫儿、蓝姑姑,甚至蓝姑姑的儿子沈加载今年春闱的考试成绩和彭欣肚子里的孩子,都详细知晓。 “哈哈!”墨九听得开心不已,拿筷子敲着碗,“东寂,你这个皇帝做得真成百晓生了,国家大事,江湖趣闻,民间野史,一样都没有错过啊?” 东寂淡淡点头,“嗯。” 停顿一瞬,他突地撩起眸子。 “完颜修,可有怎么你?” 墨九怔了怔,嘿嘿一笑,“你想问的是什么?” 外间对于她与完颜修的传闻极是不堪,宋熹不愿意相信以她的聪慧会吃亏在完颜修的手上,可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子……他有些心疼她受的那些苦,可他的身份,却没有关心太多的资格。 喟叹一声,他道:“我南荣子民,怎能任人侮辱?” 墨九笑得差点儿被呛住,摆了摆手道:“放心吧,他怎没有怎么着我,你应该问一问,我准备怎么着他才对。” 宋熹眉一挑,“你准备怎么着他?” 墨九“呃”一声,想到自己那些不入流的法子,嫣然一笑,把话岔开了,“这种小事儿,就不劳陛下操心了。”看着面前快光掉的盘子,她摸了摸胃,打个饱嗝道:“酒足饭饱,我得去休息一下。多谢盛情款待喽?” 看她说得随性,宋熹松了口气。 只要她真的没事儿,那就好。 他漫不经心地笑,“我来金州,原也盼着你的款待呢。” 墨九抬眸看她,面颊被他火热的目光盯得有一点窘迫,不由避开眸子,打个呵欠道:“今儿累着了,天又晚了。等明儿吧,我亲自下厨,为东寂接风洗尘。” 宋熹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墨九打个响指,撑着桌案站起身,笑眯眯地道:“你放心好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厨艺虽不如你,但填饱你的肚子,绝对没有问题。” “那我静待。”东寂唇角一弯,见她起身原本想要扶一把,可那一只痒痒的手,终究还是抚在了青花瓷的茶盏上。 “告辞!” “回见!”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看着墨九与辜二点头示意,尔后转身离去,那只手一直把玩着手上的茶盏,半点声息都无。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却想了很多。想起他听说她出事时彻夜难眠在大殿上走来走去的样子,想起他下厨做桂花肉时就为听她说声“好吃”的心心念念,想起他心急火燎,快马到金州的急切……可想了许多,也终归只是想。他连怎么开口让她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都说不出口。 她走得很快,似乎并无留恋。 可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却越发控制不住。 心脏胡乱的跳着着,他目光忽闪忽闪,深邃难辨。想他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可面对她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总会有一种难言的卑微,做了这么多,也只会她一笑而已。 “九儿……” 就在她跨出门槛的一瞬,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墨九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意,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回头时,目光里就带了一丝关切的审视,“怎么了?你身子不舒服?” 东寂浅笑,摇头,“没有。” 墨九松口气,莞尔,“怎么的?还有事?” 宋熹张了张口,心里的念想说不出来,只望着她出神。 “嗯?咋了?”墨九觉得他古怪得很,可她等了许久,他还是沉默着,一直看着她不说话。 墨九考虑一瞬,以为他是为了兴隆山上的事儿,那个与八卦墓有关的东西不好开口,不由一叹,“大家是朋友,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说吧,既然吃了你的,我就嘴短。一般的要求,我都能答应的。” 她无奈的低叹声,撞击了宋熹的心脏。 抿了抿嘴唇,他微微一笑,声音宛若蚊鸣。 “好。我也吃了你的,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我都会帮你。” 停顿片刻,他目光深幽一眯,一字一顿补充:“不论何事,不问缘由。” ☆、坑深152米 心气难平 宋熹突然微服出现在金州的战争前线,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是萧乾也没有预料到。 可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却以校场练兵为由,没有第一时间返回宅子去觐见皇帝。 身为他贴身侍卫的薛昉大抵能猜出他为什么别扭,却无法理解他这样的逸群于世的男子会为一个妇人别扭成这样。 心里叹着气,薛昉独自回宅子安置好了宋熹,再回校场的时候,原以为萧乾会询问一下皇帝入住的情况,可萧乾执锐披甲,该做什么做什么,似乎半分都不关心。 薛昉纳闷了。 这主子的脾性也太难猜了。 他到底是不在意哩,还是太在意? 思量一瞬,他大步上前,抱拳提醒:“使君,属下回来了。” 萧乾头也没回,嗯一声,“我看见了。” 薛昉无语抿唇片刻,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压低嗓子。 “陛下已安顿好了。” “嗯。”萧乾按住腰刀,目光巡视般落在校场上的禁军方阵上,再不言语。 “陛下带了些吃的,与墨姐儿同食了晚膳……”薛昉又下了重手。 “嗯。” 又听他若有似无的回应,薛昉有一种说不下去的感觉。 不是在闹别扭么?这样以毒攻毒都激不起他的反应? 薛昉迟疑片刻,看萧乾并未阻止,他猜度着主子的意思,又继续零碎地念叨:“吃过晚膳之后,二人聊了几句,墨姐儿便告辞离开了,并未多做逗留。在院子里,墨姐儿遇到小王爷纠缠,要拉她去找完颜修,可墨姐儿并不像寻常那样与小王爷打趣,她像是心绪不太宁安,几句话摆脱了小王爷,便拂袖而去……” 萧乾目光微微一眯。 一晃而过的情绪,没有逃过薛昉的眼。 果然说墨九心情不好,他就有动静儿。 心里一喜,他赶紧道:“使君可要回去瞅瞅?陛下也还等着您哩。” 萧乾攥紧手指,似是思量了一瞬,可他并不回答薛昉,只忽然调头对着校场上几名练兵的将校道:“都随我入中军大帐来。” “是,大帅!” 几名将校早就发现萧乾今儿的情绪不对劲儿,可他做事一丝不苟,似乎又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心里各自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不敢言语。如今听见大帅召见“内谈”,不由高悬起心脏,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萧乾端坐主位,把一份军报丢在桌上。 “传阅一下。” 几名将校依次翻阅了军报,面面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抱拳道:“大帅,完颜修已被我军掳获,珒人少了他,短时间内应当翻不出什么风浪。依末将观之,两场大战下来,我军伤耗过大,呈疲软之态,此时应当结寨筑防、提升兵力、休养生息,不应继续与珒兵死战……” “嗯?”萧乾抬头,淡淡扫视众人,“你几个都这样看?” 几名将校默认不语,迟重却皱眉,上前抱拳道:“大帅,末将以为,珒人失完颜修,正是军心涣散之心。我军应当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北进为佳。” 萧乾赞许地看了迟重一眼,又冷冷剜向其余几个软懦惯了明显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打就不打,只要珒人暂时不来犯,他们就可以回去吃香喝辣的家伙。直到他们脊背生寒,他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大帐中间的沙盘,修长的手指指向汉水以北,大大地画了一个圈。 “即日起,加紧在金州及淮水一线修筑防御工事……” 说到此,见几名将校明显松一口气,他声音突地一凉,“传令下去,后日一早,全军开拔,争取两日内拿下临兆,七日内将邓州、唐州、蔡州、颖州、泗州等淮北一线的珒国占区拿下……再一路挺进北地。” 几名想早早结束战事的将校,暗吸一口凉气。 看萧乾的样子,这一战是准备打到珒国老巢去的? 来均州之前,他们无不想着等赶跑了珒人就回去抱老婆生孩子,根本没有继续往北的动力……这些年他们居于临安府的富足生活,早已安稳了进取心,什么国仇家恨也都抛于了脑后。如今一听萧乾之言,一个个希望破灭,不免都有些打蔫儿。 一名将校鼓起勇气,抱拳道:“大帅,此事可需请示朝廷?” 萧乾冷冷扫他一眼,“你在质疑本座的决断?” 那人立即低下头,“末将不敢!” 萧乾抬头,冷声道:“大军到达临兆,稍事休整即速开始攻城。诸位谨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机会就摆在你们面前,切不可懈怠,务必抓紧时间,拿下临兆。” “末将领命!” “下去准备!” “喏。” —— 在萧韩吩咐众将校的时候,薛昉一直默默无语,等大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他二人时,他拿过炉子上的水壶,往萧乾凉却的茶盏里续上热水,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使君,此事会不会操之过急?” 那几名将校虽然有些贪生怕死,可有一点却是没有说错。两场大战下来,南荣兵确实也有些精力不济,疲乏偷懒,也确实需要时间休整,再整肃军备。就算要一鼓作气,也不急于那三两日。更何况,如今宋熹人就在宅子里,他完全可以先回去与他相商再决定的。 他以为萧乾还在别扭。 可萧乾面色淡然,清冷如水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揉着额头,好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沙盘。 “大雁安知鸿皓之志?” 薛昉心里一窒,“哦”一声,不敢再多话。 萧乾一个人深思片刻,目光紧盯沙盘,突地转头,淡淡道:“走吧,回去。” 薛昉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抿了抿唇,“是。” 他拿过萧乾搭在椅上的披风,替他披上肩膀,却发现萧乾的目光越过沙盘上的崇山峻岭,视线胶着在北方大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久久都没有收回来。 —— 这么一阵墨迹,等萧乾与薛昉骑马入城的时候,天已擦黑。 城墙上的守卫见到二人,迅速开门放行,可萧乾却没有加快马步,而是慢条斯理迈着悠闲的步子,像在检阅军队似的,慢慢打马穿过门洞,回到城西的宅子。 有宋熹驾临,整个宅子的气氛便有些不同。 一派宁静的氛围下,处处暗哨,戒备森严。 在这些细节上,薛昉从来没出过纰漏,安防做得极好。 书房里灯火通明,宋熹果然还没有入睡,在安静而耐心的等着萧乾。 萧乾入内,长长的披风带出来的凉风,将油灯的火舌扇的闪烁不止。 “微臣参见陛下。” 宋熹身姿放松地坐于案后,在察看着近期的军报。听见声音,他抬头,看见背光站在门口的萧乾,微微一笑,就像根本没有察觉他脸上的冷漠之态,轻声道:“萧爱卿辛苦了,快请坐!” 萧乾手肘轻轻一拂披风,端正地在他案前的座椅上坐下,挺直的脊背、锐利的眼神,肃寒的面孔,仿佛他身处的不是有南荣皇帝在的书房,而是那个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的战场。而他此时也不是南荣的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只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 “陛下此番到金州,可有要事?” 他凉薄的声音里,只阐明了一件事——宋熹不该来。 宋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味儿,轻轻一笑,唇角弯起。 “将士们在外风餐露宿,为国捐躯,我实在难以在临安坐享其成,过来看看。” 萧乾微阖的锐眼微微一挑,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他的面色,淡淡道:“陛下康健安稳,便是百姓之福。此番前来,若让有心人觑见,对南荣、对整个征北大军,都非幸事,陛下事先,应当思虑周全一些。” 他的话并没有错。 在战时,皇帝私自出宫,若遇险境,让南荣朝廷如何自处? 宋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听见了他第一次使用的“征北大军”一词。 沉吟片刻,他问:“决定了?” 萧乾直视他的眼,目光如炬,“陛下不想?” 宋熹抿了抿唇,笑容里有一丝恍惚,“三千里河山犹在悲切,天下热血男儿,当如萧爱卿豪情。朕只叹不能御驾亲征,与使君共酬壮志,收拾旧山河。” 他回答得如此爽利,萧乾略微意外。 凝视着宋熹,他挑了挑眉,“谢陛下。” “萧乾。”宋熹直呼他名字,短暂地停顿一瞬,突然道:“勇士安天下,当无软肋。她跟在你身边,可助你一臂之力,原是好事,可她也成你的掣肘。又何必让她受无端牵连与祸患?” 萧乾目光浅眯,与他视线碰撞一起。 两个人默默而视,静静交锋。 这一夜,书房里的灯火,三更才灭。 萧乾与宋熹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旁人知晓。外间守候的侍卫只知道待萧乾出来的时候,天边的远月已照亮了大地,将皎洁的月华华丽的倾泻在这所宁和的深宅上方,淡淡、再淡淡,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更响三下,墨九还未睡熟。 吃了一餐东寂快马从临安送来的美味桂花肉,墨九这时候的情绪并不是很好。她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可若是真的迟钝到看不出来东寂对她的情意,那她就是矫情了。 然而,她对处理情感之事,却是无奈的,尤其对于东寂。 她很清楚自己情牵萧六郎,再无旁人。但东寂悄悄地来,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默默的守护,轻而易举就在她的生命留下了一笔。无关情爱,无关暧昧。她知道,即便过去很多年,年轮模糊掉他们的容颜,东寂从容的、轻暖的笑,也会一直留存在她与萧六郎岁月静好的流年里。 辗转着,她难得地多愁善感着。 想着,烦着,她翻个身,微微叹息一声,便听见了推门的声音。 这间屋子是萧乾的,墨九习惯了没事儿就睡在他的床上,反正他对她“规矩”得很,走了五十步,怎么也不肯走出一百,对他,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尤其是今日,她明知他那般离去肯定在生气,她偏生要黏上来收拾他。那感觉就像撒赖的小女孩儿一样,吃不着,非得吃。而这种情绪,也似乎只会出现在萧六郎的面前。 所以,除了萧乾之外,推门的不会有别人。 蜷了蜷身子,她撩开帐子,看向门口的高大剪影。 “六郎回来了?” 女子昵喃一般的声音,低缓、轻柔,似夹杂了一抹怨怼。 “嗯。”萧乾一改白日的别扭与生硬,坐到床沿上睨她片刻,探手抚了抚她的脸儿,声音浅而凉,“没有睡着,还是我把你吵醒了?” 噫,这厮不生气了? 或者说,他自个儿生一阵闷气,想通了? 墨九捋了捋披散在肩的长发,打个呵欠,往床里头挤了挤,瞥他道:“没事儿,你没吵着我,是我自己睡得不踏实。”末了,她问:“六郎营中事情都安排好了?” “嗯。”萧乾的掌心没有离开她的脸,似乎有些不舍般轻轻的揉抚片刻,又皱了皱眉头,看向她和衣而躺的样子,“怎么不洗漱就睡下?” 墨九嘴一撇,“没心情。” 洗漱还要看心情?这叫“洁癖患者”萧六郎情何以堪? 萧乾眉心紧蹙着,对她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为何没心情?” 墨九唇一弯,突然茅塞顿开。 这货该不会是在吃醋吧?他以为她是为了东寂没心情? 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她用脑袋担保自己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哼哼一声,她懒洋洋地叹息:“谁让有个人生我气来着?而且,我却不晓得人家为什么生气。你说我无端端受人脸色,心情能好嘛?”看他脸色沉郁,默不作声,墨九又高高抬起脚,“喏,你看,脸没洗,脚了没洗,什么都没洗,我就这样躺在了你的床上。洁癖郎,还敢生气吗?” 她说的是怨怼的话,可披散的长发凌乱着,脸上一道枕压的睡痕也显得有点滑稽,再配上一张红嘟嘟的嘴巴,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便添了几分娇气,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萧乾无奈一笑,拍拍她高翘的腿,起身道:“我去差人备水……” “不要!”墨九一个鹞子翻身,迅速扯着他的衣袖便坐起来,“你还没有说清楚,为什么生气哩,我不洗,偏要臭着你!” “哪有这样讨价还价的?”萧乾扼住她的肩膀,试图抽回袖子。 可墨九多拧的人呐?死死拽住他,她下巴高抬,一副似笑非笑的揶揄模样儿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的捉弄。 “除非你亲自给我洗,我才要考虑原不原谅你。” ------题外话------ 这两天换了个中药方子,吃得我反胃,特别难受,字数有点少。大家原谅么么哒! ☆、坑深153米 喜而洗之 萧使君有严重的洁癖,见天儿把自己捯饬得整洁利索,可从来没有亲自动手捯饬过旁人。 墨九原本也只是玩笑着将他一军,以为这个大男子主义泛滥的男人,绝计干不出帮妇人洗浴的事儿,没有料到,他略一迟疑就出去唤人备水了。 噫!墨九一愣,难不成他真要帮她洗?不能吧。 她怀疑地趿上鞋子跟上去,左左右右的打量他。 “萧六郎,你转性了?” 萧乾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很快,两个侍卫便抬了木桶去隔间的净房,热气腾腾的水温蕴得墨九睁不开眼。 “喂,萧六郎……”她润了润嘴巴,看他玩真的,自己却缺勇气了,“嘿嘿,这不像你会干的事儿。” 萧乾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袍,挽高袖子,清凉的眸底带着一抹笑。 “小娘子,请入净房?” 这货很少说这般轻佻的话,墨九噎了一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要纡尊降贵亲自为她服务。斜睨着他,她一步一步拖着脚走过去,倚在净房的门框上,隔了一层薄薄的热雾看萧乾高远出尘的俊脸,无法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与她“斗智斗勇”,看哪个先抗不住认输。 “嗯?”萧乾低笑,“怕了?” 墨九唇一弯,走到他身边。 “那就劳驾六郎了。” “无妨,为小娘子洗浴,是本座之幸。”萧乾低幽磁性的声音,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喑哑,钩出韵味儿十足的尾音,仿佛可以撩人心弦的羽毛,轻飘飘一下,就让墨九心跳加快,脑子也有点儿晕…… 她清清嗓子,克制着心里的澎湃,笑道:“最难消受美男恩,既然六郎自愿,那姑娘就受了。” 净房光洁的四壁,是一种类似于镜子的材质,精工巧制,增加了光线的明亮度,也倒映出了萧乾丰朗俊逸的面孔,那颜值高得墨九在伸手解自个儿衣衫时,突然有点手抖,试了好几次都解不开盘扣。 “我来。”萧乾温柔的声音擦着她的耳际而过。 墨九一窒,正想拒绝,他已伸手过来为她宽衣。 “……喂!”她低唤。 “嗯?”他头低下,呼吸落在她的面颊,轻缓、温热,撩拔一般低低浅浅,“乖,别动!” 两个人之前有过比这更为亲密的举动,可萧乾这般为她宽衣解带却是第一次。而且这样的氛围让墨九有些束手束脚,一让在二人问题上都高调主动的她,突然找不北,放不开了。尤其眼睁睁看着外衫从肩膀滑落地面,只剩一件小衣时,她终于忍不住。 “好了好了,我自己来。”墨九摁住他的手,与他深邃的眸子互望一眼,突地又有点好笑。 至于么?两个人何必斗这个气? 冲他翻个大白眼,她捡起外袍披上,合拢领口,径直往木桶走去,“本宫要沐浴,六郎可以退下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哩,越是在心上人面前,越会不好意思。真让她当着萧六郎的面儿沐浴,或者让他来给她洗澡,不如直接杀了她好了。而且,尽管墨九也觉得自个儿长得不错,可在风华艳绝的萧乾面前,她对自己的身材,还是有点儿怪异的不自信。 “阿九!”背后,萧乾突地唤她一声。 “啥事儿?”墨九想着事儿,随口应着,正待回头,腰上突地一紧,一只有力的胳膊束紧她的腰身,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转了过去。 这孟浪的举动丝毫也不像云淡风轻的萧六郎。墨九一怔,想要嗤笑他一声,他却已将她腰往怀里紧紧一裹,低头噙上她微张的馨香檀口,几近急切地辗转于她的唇。 “……唔?”墨九惊讶地瞪着他,说不出话。 萧乾轻轻吻她,见她一直大睁着眼睛,唇角微挑,喟叹着轻松的一笑,闭上眼睛,掌心同时慢慢覆上她的眼,“阿九专心一点。” 眼前忽地一黑,墨九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他的气息。 清香的、淡雅的,温柔的、缠蜷的……他的吻正如他这个人,该柔和的时候柔和得暖人心扉,该霸道的时候也绝不会允许她有丝毫的挣扎与退却。他大手扼着她的后脑勺,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像一个掌握天下的王者,迫得她不得不为配合他的身高,将双脚高高踮起。 恋人之心,如许情重。 墨九从来不排斥与他亲热,但一来衣衫落地,穿得太过清凉,二来萧乾今儿的情绪似乎不对劲儿,让她久久无法进入状态。 “萧六郎!”察觉到他莫名的急切,她拳头在他心窝上捶一下,迫使他放开了她,“痛!” 他一窒,松开她的唇。 墨九大口喘息着,红着脸儿昂头看他,“你今儿吃错药了?” 他低头深深凝视她片刻,默默地抱紧,力度大得似是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却半声都不吭。 净房在旖旎中安静下来。 木桶里的热水,袅袅荡出热气,让整个空间如同笼罩了一层仙气,经由镜面反射,相拥的两个人,一个俊、一个美,画面唯美得像置身于天宫之中,浪漫的矛盾里,又有着难得的和谐。 他道:“阿九,我只是想对你好。” 世上最美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每个女人的骨子里都渴望着温情,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像宠孩子般宠着她,懂得她的心思,尊重她的决定,理解她的悲伤与快乐,分享她的每一个小情绪,有着灵犀般的默契。 萧六郎纯粹而浓烈的情愫,墨九感受到了。 于是,她不由又犯了女人常有的通病。 “六郎会一直对我这样好的吧?至少,在*蛊没解之前,不会轻易变心吧?” 萧乾失笑,轻抚她的头发,“我们之间,与*蛊何干?阿九放心,不是一直,是一辈子。”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他们两个之间分明就与*蛊有关好不好?那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一直摆在中间,墨九可不会像他那么“大气”的直接抛弃掉*蛊。哼哼一声,她在他怀里挣扎一下,轻嗔他,“还一辈子哩?!有些人真是健忘,今儿白日的时候,是哪个家伙与我置气,黑着一张脸,对我不理不睬的?” “嗯?是哪个欠收拾的得罪了我阿九?”萧乾搂紧她,严肃脸,“阿九快告诉我,我这便去收拾她。” 这样一个俊得毁天灭地的美男装傻充愣的样子,着实帅得惨绝人寰。墨九心大性宽,原本对萧乾就没有什么怨气,被他这么一逗,心里便有些乐不可支。不过,有一句话他却是说对了,有些人就是欠收拾,她这次,一定得给他点教训。 “还装傻?哼!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墨九使劲儿戳他胸膛,“除了你,还有哪个敢欺负我?” “我?”萧乾一脸懵,“我有这么诨吗?竟敢得罪阿九,我胆子也大大了吧?” “当然有。”墨九冷眼剜他,“不准再装蒜!” “哦。”他老实地应了,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正色道:“阿九,是我不好,不会有下次了。” “呵呵。”墨九干笑,“若有下次,如何是好?” 萧乾皱眉,慎重地考虑一瞬,再一次吻她手背,“若有下次,阿九就狠狠罚我。欺负一次,你就罚一次。”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萧六郎竟然这么好说话,不仅会道歉,还这么会哄女人? 墨九微微眯眼,打量着他的脸,“小狗才骗人?” “骗人是旺财。” “好嘛。”墨九觉得旺财挺可爱的,也就不想再与他计较了。轻轻偎入他的怀里,她双手束紧他的腰,小女人似的拿脸儿蹭了蹭他的胸口,小声道:“夜深了,六郎先去睡,我等一下来陪你。” “不行。”他断然拒绝。 “怎的,又反了你?”她抬头。 “我得亲自为阿九洗干净,再坦诚地接受阿九的‘惩罚’,这样才安心……” 墨九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他先前说的“惩罚”是个什么鬼。 一咬牙,她恼而嗔之,“……流氓,出去!” 他浅笑不答,只是头一偏,低下,堵住她微翘的唇。 “唔!”墨九无奈地发现,这货越来越会耍流氓了,而且还耍得这样帅。 见她没有再挣扎,萧乾微阖的眸子睨一眼她细白无瑕的脸蛋儿,一边轻轻慢慢的吻她,一边解开她的小衣,薄凉而喑哑的声音,从她的唇,一点一点转移到她精致的锁骨,“阿九,*蛊……似乎又长大了。” 墨九心尖儿一缩,像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似的,登时不太淡定了,浑身上下像有蚂蚁在爬,也不知是自己情动难抑,还是*蛊在挑战她的理智,靠着他的身子越来越软,双脚几乎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 “六郎,失颜之症……” 她在提醒她,用自己仅存的理性。 “嗯。”他缓一口气,“我只是说为你搓背而已。” “……”墨九瞪着他清俊的面孔,嗔怪,“你在戏弄我?” “我胆子没那么大。” “扑哧”一声,墨九忍俊不禁,“越来越贫!” “阿九。”萧乾忽地肃然了面孔,视线微低,“可记得醉红颜?” “当然。”想到中了“醉红颜”的毒那一段惨不忍睹的日子,墨九一脑门儿黑线,“提起它做甚,你莫非又想整我?” 萧乾摇头,慢慢把她身上仅剩的衣料扯去,错开视线,将她抱入木桶,淡淡道:“醉红颜并非我有意整你。在识得你之前,我研究方姬然的病情有几年了,治疗的法子目前还没有想到。故而,我想要预防,醉红颜虽有毒性,会令你暂时失颜,可它却是我唯一想到的预防之药……” “啊!?” 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惊喜。 墨九几乎忘了自己光着身子坐在木桶里,而他就在面前,一脸抑止不住的欢愉,“真的?六郎不是安慰我的?” “嗯。”萧乾考虑一瞬,低头在她唇上啃了一口,“可到底有无效果,目前不敢肯定。” 升起的希望,瞬间变成了忐忑。 墨九无奈地挑了挑眉,晓得他尽力了,心里一软,柔声道:“不如我们试试?” 萧乾目光微暖,“如何试?” “这个简单呐……”墨九笑着看他,“我们做过之后,不就知道了?” 她原是玩笑的话,萧乾听完却很认真。正经着面孔,他抚住她微湿的长发,从上到下柔情地摩挲片刻,轻轻挑开,低头在她光洁的耳际一吻,哑声道:“我也很想。” 这样缠绵的话,让墨九敏感的小心肝儿止不住猛跳。情绪一上头,她双臂蛇一般缠上他的脖子,目光胶着在他俊美的容色中不能自拔,“逗你玩呢,傻阿郎!我便不顾及你,还得顾及自己哩。怎么着你也是我要凑合着用一辈子的人,两三下把你霍霍出问题了,那我不得把肠子悔青?” “……”萧乾呼吸渐促,“阿九可知逗我的下场?” “下场?还上场呢。”墨九哼哼,“你待如何?” 萧乾炽烈的目光从她的脸,一点一点转移到波光潋滟的水面上,看一波一波的涟漪间,女子掩不住的姣好,一种熟悉的火缓缓从下腹升起,迅速蹿至四肢百骸,烧得他目光赤红,几乎不受控制的扼紧了她的身子。 “你想做什么?”墨九满是风情地瞟他一眼,逗他上瘾。 “你说我想做什么?”萧乾双手松了松,搭上她的肩膀,像握不住她滑幼的肌肤,冷不丁往下一滑,一捏,墨九惊呼一声,双颊通红的看着他,“你……” 一个字没落下,便听他轻笑,“我想为你擦背。” ……这是被他反逗了? 墨九深呼吸一口气,尽量无视他艳绝魅惑的眼,淡定地转过身去趴在桶边上,舒服地半阖着眼,把线条匀称的后背留给他,“来吧,英雄!” 萧乾轻笑一声,掬了水拂上她的背。 她肌肤原就很美,凝脂一般惹眼,那水珠顺着她的脊背往下,一滴一滴,晶莹、透亮,衬得她肌肤越发细白,晃得他视线一凝,情不自禁低头,吻上那一滴下滑的水珠,慢慢吮、慢慢游弋……墨九受不得这般怜惜,身子微微一颤,在这突如其来的温存里,几乎不会思考,思绪一片空白,低低哼出的声音,尽是娇嗔。 “萧六郎……你个禽兽。” 萧乾抬起头,继续往她后背掬水,就着软软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温柔擦拭,潋滟的眼波中,荡漾着说不出的情动,呼吸也寸寸温暖。 “阿九可懂得什么是禽兽?” 他在背后,墨九看不见,这样近距离的温柔,让她心弦乱弹,声音又软又哑。 “当然懂得,不就是你这样儿的?” 萧乾轻笑,“我若禽兽,可就没你了。” 没她了,这话什么意思?墨九回眸一瞪,“请你摸着良心解释一下。” 萧乾对她时不时飙出那些与众不同的言语早已习惯,眸光暖暖罩着她的脸,似荡着一圈柔情的光晕,“在你之前,想让我禽兽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我若真行那禽兽之事,身边又如何还有阿九?” “好像有些道理。”墨九唇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戏谑地飞他一眼,道:“不过六郎这是在自夸,天下女人都想睡你吧?” 萧乾严肃地点点头,“嗯,哭着喊着想睡……” 墨九“噗”一声,“不要脸。” 萧乾笑着拿湿漉漉的帕子抚了抚她的脸,“难道阿九不想睡?” 墨九一脸都是水,恼嗔地拍开他的手,“讨厌,哪个想睡你了?” 他皱眉道:“不想睡我,你想睡哪个?” 墨九哼哼,斜剜他一眼,“你没见多少优秀的男子,排着队的等着九爷去临幸?” 普天之下也就墨九这个妇人敢大言不惭地说这句话了,而且……这还是令他烦躁的实事。想到大牢里的完颜修,别院里的宋熹,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眼神儿使劲往她身上瞄的男子,萧乾莫名心堵,为她擦身子时,手上的帕子重了重,动作再不如先前温柔。 墨九见他膈应了,心里不由大乐,“怎么,六郎这是酸了?别这样嘛,看你排队时间较早,九爷肯定会优先考虑你的……” “小东西!”萧乾似乎磨了磨牙,突地低头,恨恨在她嘴上嘬了一口。 “嘶!”墨九不依,“亲痛我了,要赔!” 萧乾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脑门儿,目光怪异地瞄着水波里的身子,“老实点,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我洗一个晚上。” “唉你这个人太没幽默感了!玩笑而已,洗一个晚上,不把我皮洗脱一层么?” 萧乾但笑不语。 墨九见不得他镇定如常的样子,突地直起上身,脸对脸的看着她,用一种媚媚的声音娇娇问:“萧六郎,其实我有些好奇……你说你看了一辈子清心寡欲的书,到底懂不懂得如何男欢女爱?” 这样暖昧的话,让萧乾心口一窒,差点儿把持不住。 “墨、九。”他一字一顿地唤她,“我是男人!” 墨九扑哧一笑,手指抚上他的身子,“这个我验证过了呀,货真价实的男人!” “你再逗我?” “逗你如何?”墨九对他魅惑地眨了眨眼,轻轻呵气,“你吃了我?” 萧乾伸手逮住她,就往木桶外面提。墨九大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水里沉。可她的力气怎么奈何得了他?只听她“啊”的惊呼一声,身子突地离开木桶,湿漉漉的露在他的面前。悬空的惊恐,让她情不自禁揪紧萧乾的胳膊。这时,他却揽住她的腰,将她狠狠拽入怀里。 “我便吃你试试。” —— 灯火忽闪忽闪,带着夜的魅惑,也清晰的映衬了两个人狂乱的心跳。 这么一“吃”便是小半个时辰,墨九身子有些疲乏,精神头儿却异常亢奋,蜷缩在萧乾微湿的怀里,她面色娇若桃花,却窘迫地一眼也不敢看他……在她挑衅他那句话之前,她真的以为像萧六郎这样清寡淡然的男子,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的。 至少,他不会比她懂得多。 可她太低估古人的情商开发程度了……尤其是萧六郎这样爱读书爱学习的古人。 当她被他“吃”得渣都不剩,只能像一只软脚虾似的蜷缩着,再无半点斗嘴的力气时,终于不得不承认。 “太过轻敌,果然容易全军覆没。古人诚不欺我也……” 萧乾低低浅笑,一只精壮的手臂枕在她的脑后,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蛋儿,哑声道:“阿九可是美了?” 美?!当然美了。墨九想着先前狂浪一般涌来的激情,还有那变得不像自己能把控的欲念,心里莫名一窒。兴许是*蛊的作用,兴许是恩爱后遗症,一种怪异地患得患失感,让向来心大性野的她,突然儿女情长地柔弱起来。 “萧六郎!”她侧过身子,手圈着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凑过去,观察着他的脸色,“除我之外,你从此再不能钟情旁妇……更不能对别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事。否则,我怀疑我会不会气得亲手宰了你……” 唇角往上一场,萧乾脸上掠过一抹柔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拂开她垂落的发丝,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一个墨九,足矣。” 墨九满意了,靠着他温暖的身子,舒舒服服地一叹。 “六郎,你觉得我这个人……好不好?” 女人一旦确定心意,在心爱的人面前,总会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墨九也如是。 萧乾紧紧搂住她,“很好。” 墨九眼睛笑得几乎弯成了月牙儿,她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萧乾,觉得她的六郎真是好看得不行。每一个地方都好看。五官轮廓,身高身材,几乎全方位无死角,便是连肌肤的韧度与嘴唇的柔软性,都那么的有诱惑力。 忍不住心里感恩一般的情绪,她又问:“我哪里好?请举例说明。” 萧乾向来不是会说好听话的男人,闻言微微一怔,笑着搂了搂她。 “你脾气很好,几乎从不生气。就算生气,也很好哄。” 好嘛!墨九得意地翘了翘唇角,“还有哩?请继续举例。” 萧乾想了想,“你待人很好,不管对方身份高低,富贵贫贱,在你的眼里,全都一视同仁。阿九,你是特别的。” 嘿嘿一声,墨九被夸得有点飘飘然了,“还有吗?” 萧乾专注地盯着她小小的脸,手在她腰间慢慢摩挲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低声一笑,“你品性很好,收拾人从来都不会在明面上,一般都暗地里下毒手,会给人保留一点尊严。” 尼玛这是夸还是贬? 墨九嗤一声,抬头瞪他,“果然夸奖不过三句,你就现了原形……”咳了一下,她又莞尔,“不过这也算是优点呐。还有吗?继续说,越多越好!”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你的一切都是好的。”低低喟叹一声,萧乾的唇堵住她的唇,辗转吮拥片刻,他目光微沉,慢慢抬起头,流连般落在她的脸上,用一种欲语还休的表情盯住她,慢腾腾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墨九狐疑地接过来。 瞥他一眼,她正要打开,他却摁住她的手,“回头再看。” 这个人好生奇怪。回头指的是什么时候? 一种不安的情绪袭上心间,墨九不太踏实了,“六郎这是做甚?神神秘秘的可不像你。” 萧乾大拇指摩挲着她的唇角,眼里有一丝不舍。 “明日大军开拔临兆,阿九,我得走了……” 墨九心里一紧,眸子微眯,“然后哩?” “……”他深深注视她,紧紧抿唇。 “说话!” “……” “说话!”墨九沉了声。 萧乾眸色一闪,视线飘开,语气里似乎夹裹了千言万语的无奈。 “宋熹说,兴隆山上应当就是八卦墓之一,你留下来助他。” ☆、坑深154米 一个怀抱就能解决 这完全不像萧六郎能说出来的话。 墨九仰头看他片刻,突地“扑哧”一声,像往常那般笑得满脸阳光。 “六郎开什么玩笑?兴隆山上有八卦墓?我都没有确定的事儿,宋熹连山都没有上去过,他凭什么确定?你居然还相信了,不要太逗哦!” 在他的面前,墨九已经再不设防,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她这个时候想的,便是宋熹在想法子诓骗萧六郎。可他听完她的话,眸子沉沉间,竟有一丝复杂的愧疚,一闪而过。 墨九敏感的捕捉他的情绪,瞬间抽紧了心脏。 “你不是玩笑的?” “不是。”萧乾突然垂目,“是真的。” 墨九慢慢放开束在他腰间的手,目光里的笑意慢慢敛住,抿了抿嘴唇,倔强而冷漠地看着他,“你先前说,我不爱生气是不是?” 萧乾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涩意,“阿九……你懂的……” “我问你,是不是?”墨九拔高了声音。 “是。” “有点儿意思!”墨九脸色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布满了阴霾。可睨他片刻,她仿佛在乍然间便想通了,又似乎在怒极反笑,一改先前的恼怒,似笑非笑的冷讽道:“那你是不知道,不爱生气的人,一旦生起气来,神仙都拦不住。” “阿九……”萧乾又唤她一声,喟叹道:“八卦墓不是你的兴趣?” “对啊,八卦墓是我的兴趣,你还真的了解我。”墨九咬了咬牙,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他,声音里有淡淡的调侃,“可编一个兴隆山上有八卦墓的谎话来留住我,那就不是我的兴趣了。萧六郎,你真当我是傻子呢?还是太看轻我的智慧了?有什么想法,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转弯抹角的累不累?” “唉!” 萧乾突然重重一叹。 “阿九,此番北去,不仅危机重重,也凶险万分。你也知道,这场战争对我意味着什么?它不仅是南荣的战事,也是我的一场命运之战。你知道的,我不能出半分差错,也错不起……” “所以,我成了你的拖累?”墨九挑眉。 “不。”萧乾否认,“你从来不是我的拖累,相反,你能给我很大的帮助,但是我不愿意自己喜欢的女人跟着我吃苦,陪着我赴一场前途未知的腥风血雨。” 呵呵一笑,墨九目光微湿,“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不喜欢吃苦,不喜欢与你一起赴一场前途未知的腥风血雨?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若我就愿意与你一起吃苦,愿意与你一起风雨兼程走向未知呢?” “你是妇人,身娇体贵,当让人捧在手心里,当宝一般呵护着,免风吹,免雨打,不应当受此辛劳……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萧六郎!”墨九高高仰着下巴,“这些你问过我了吗?” “阿九,不要固执!”他素来淡然的声音,难得的起伏,“若我成王,哪怕倾尽天下,也自当来接你。若我为寇,也愿你有更好更自在的未来……” “好玩,真好玩!”墨九笑了起来,“*蛊呢?你打算怎么办?” 萧乾嘴唇动了动,没有言语。 墨九盯着他的眼,又笑,“我的失颜之症呢?你也不管了?” “我不会不管你。”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情,专注的视线灼灼睨她,“阿九,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治好你。我萧乾这一生,可不管任何人,也不会不管你。你等着我回来!” 墨九冷笑,“不,我等不起。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排队等我宠幸,既然你弃了权,就别怪我选择别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空守无望的等待,尤其是对一个从来不拿她当回事儿的男人,更不值得等。” 萧乾目光危险的一眯,看着她不说话。 “萧六郎,你与他串通好的吧?”墨九冰冷地声音,淡淡嘲弄,“找一个八卦墓的拙劣借口,让我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兴高采烈地去探墓玩耍。其实兴隆山上哪有什么八卦墓?若有,凭我的眼睛,又怎会看不出来。萧六郎,其实你真实的想法,是希望我与宋熹一起回临安,对不对?” 她问得声色俱厉,萧乾却默默无言。 有时候,与这样的闷驴子说话,墨九觉得特别伤脑筋。 “萧六郎,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伟大对不对?觉得这全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阿九,并非如此……”他叹息一声,似乎想向她解释什么,探手紧握她的肩膀。 “别碰我!”墨九挥开他的胳膊,一双艳美的眸子浅阖着,样子越发桀骜不驯,“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最不喜欢被人安排命运。我决定了做什么事,就有付出代价的承受力。我就算死在战场又如何?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就会心甘情愿。” “阿九……” 一双有力的手臂搂紧了她的腰。 他温暖的体温,熟悉诱人的清香,清清浅浅传入她的呼吸里。 毕竟是心爱的男人……墨九心里一软,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里的不满都咽了下去,低低道:“只要你说肯让我随你一起,陪着你北征。我保证,从此不会再为你添麻烦,也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境。” “阿九当知道,战场不适合女子。”萧乾的语气满是无奈,“而且我让你留在金州,还有别的……” 不待他说完,墨九猛地抬头,堵住他的嘴巴。 她似乎不想听他那些喋喋不休的规劝话语,热情地撬开他的唇,灵巧的舌挑动着他的神经,动作急切得似乎想要证明什么,吻着他,吮着他,身子偎着他,若有似无地磨蹭着他,含糊道:“什么也不准再说,你先前才轻薄过我的,你就得对我负责,可不能始乱终弃……萧六郎,做男人不能这样的!” “阿九!”萧乾扼住她的肩膀,将她推离寸许,低头睨着她的唇,“你听我说!” 墨九心里一紧,绷着面色,弯唇冷笑道:“不必再说,我都懂了。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不改决定,是不是?” 看她小脸上傲然凌人的光芒,萧乾的呼吸一紧。 迟疑一瞬,他阖眼,“不改。” “好样儿的,萧六郎,算你狠。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可以这样冷血无情的将人拒之千里,算我墨九长见识了!”墨九点点头,目光里飙着凉飕飕的寒意,“既然你不愿同进退,共生死,既然你铁了心要为我好,那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期望。” 见他沉默不语,墨九恨恨地咬了咬牙,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手撑在床沿上顿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又回头,带着一抹轻笑揶揄道:“怪不得萧使君先前肯纡尊降贵,为我做那等下贱的事,原来是心中有愧!” “不是……”他声音微哑,“与此无关。” “不是无关,是太有关了。一个甜枣,一个巴掌,你的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那颗甜枣只是巴掌的等价交换。”墨九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自有她强辩的理由,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心肺里都是火儿,说出来的话,自然不太中听。 “萧六郎,我真觉得依你的本事,你不去专业伺候女人,真是可惜了……啧啧!”墨九坏坏的舔了舔下唇,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凑近,在他俊逸非凡的脸上捏了一把,轻轻呵气道:“这么美的颜,这么棒的活儿,那么细致的伺候,莫说你让我留下来,便是你什么更过分的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阿九!” 比起这样皮笑肉不笑的墨九,萧乾更愿意看她生气。 “你当知晓,我对你情分,从不掺杂其他……” “是啊,确实没有掺杂其他。你不过是怕我生气,想先安抚好我罢了。恭喜你,你如愿了,我很舒服——”墨九轻飘飘瞄他一眼,一件件套好衣服,趿上鞋子立于床头,又道:“实在不好意思,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好多麻烦,让你提心吊胆,还痛失两城。萧使君的想法我都懂的,毕竟男儿志在四方,若情感被一个妇人束缚,不仅贻笑大方,让天下人耻笑,也实在灭了你男子威风……” 看萧乾目光寸寸变凉,墨九心头的火仍是未灭。 “所以,你且放心,这种闺房里的乐事儿,我是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毕竟我还盼着下次嘛。六郎下次有兴趣了,或是受不了*蛊的折腾了,记得约我……” “墨九!”萧乾眉心紧皱着,对她这样的态度有些头大,可在这个妇人的面前,他纵有千般恼意,更般情绪,都没有办法发泄……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会给他机会发泄情绪的主儿。 三两句贬损的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萧乾缓缓坐起,一声风华都化成无奈的叹息。 “天快亮了,你去哪里?” 墨九回眸一笑,眼波在灯火下,似有浅浅的流波辗转,无半分恼意,却字字刺骨,“我去反思。看看我墨九这个人到底是有多讨厌,刚刚与人‘奸情’完,就被人当瘟神一样的驱逐身边了……” 萧乾俊脸一沉,抿紧薄唇,凉凉地看他。 他似为在因为她的话生气? 那冷飕飕的气场,让墨九有点儿不适应。 有多久萧六郎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了? 其实她这么作一下,以为萧乾会像先前在净房时一样过来束了她的腰,生气地把她带上床,然后压上来,低低呵斥她,“你这妇人,实在拿你无法,你爱去就去吧”,可她等了好半晌儿,他也没有动静儿。横竖下不来台,她心里怨怼更浓,内心怒意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燃遍了全身。 哼,了不起啊? 他不让她去,她自己就不能去嘛? 这个世上谁能挡住她的脚步不曾? 这般想通,她调头,脚步迈得更大,也坚定不少。 “阿九!”她不带希望了,他却唤了她。 几乎刹那,墨九就没有出息的选择了原谅他。 如果他向她道个歉,她就原谅他好了。毕竟萧乾这个男人是个古人,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他受的教育与她不同,他的价值观也与她不同,好多事情她不能用对现代男人的理论去看待他……关键的是她很清楚,他实实在在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她想了很多,可结果只等到他一句话。 “把我给你的东西,带上。” 墨九心里那个恨呀。 这个男人也太可狠了,他都不能挽留她一下?或者哄她几句? 心火再一次被他撩起,她回头,冷冰冰抬起下巴,“不好意思,姑娘不稀罕!” 萧乾坐于床沿,静静地看她,眸光浮动间,情绪复杂难辨。 “别闹了,好吗?” 墨九回视着他,眼睛瞪了好一会儿,“我不想与你闹。最后只有一个要求,回头我去大牢里看看完颜修,希望你能同意。” 萧乾沉吟久久,方道:“好。” “……谢谢!” 一声疏远的“谢谢”说罢,墨九在油灯忽闪忽闪的光线里,与他对视着,慢慢挪动脚步,又走回到床榻边上,安静地看着他,突地一闭眼,慢慢低头,吻上他的唇。 温暖的接触,让他身子刹那僵硬,“阿九……” 可墨九并没有与他温存,只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便抬头错开身子,将那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背身而行。 “六郎保重!” 萧乾的手臂触上她轻软的衣料。 有那么一瞬,他想抓住她。 可终究,他伸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深呼吸一口,看着她的背影。 “阿九,对不起。” 墨九回头,冲他一笑,“一个怀抱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说对不起?” 眸底闪过一丝不舍,萧乾默然无语。 屋子里,再一次寂静下来,油灯里的火舌舔着灯火,映出的孤寂影子,只有他一人。过了良久,他低哑的嗓音再一次喃喃出口。 “失了天下,我总有夺回的一天。若失了你,我将一无所有。阿九,我赌不起。” ------题外话------ 今天少更点,早点更。希望我在5月能改变作息,让身体好起来,也不让妹子们陪我熬夜。 另:五一节是我儿子生日,一年就一次,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可能会多陪陪小子出去逛逛,这两天都会更得少,希望妹子们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原谅我。 爱你们不变,么么哒。 接下来的故事会更加精彩,大家拭目以待,相信我哒! ☆、坑深155米 一场辜负,一场执着 这个时节的天儿,一会晴一会雨,比孩儿的脸还变得快。 天亮的时候,太阳金灿灿的挂在天际,如火山爆发的熔浆,把天地间笼罩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公鸡叫、兵戈起,金州城在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再一次迎来了新一轮战事的开始,民众涌动的热情被火辣辣的太阳一灼,情绪沸腾着再难平息。 又要开战了! 南荣这次要主动北上了! 珒国王爷完颜修被掳,萧乾明日北征,珒国要完蛋了! 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斥在金州这座不大的城池里,也传入了城外的南荣大营。大军即将开拔,营里忙碌,却不显杂乱。每个将士各司其职,准备着行程,并没有人发现今儿他们一向仙风高华的大帅有什么不同。 可眼儿精的人,到底不一样。 从薛昉、宋骜、迟重到四大侍卫,个个都了解他的性子。从他策马入大营开始,几个人见着他,能躲就躲,躲不过的都不敢轻易出声。他们都闻见了风动草动,今儿凌晨墨九一个人独自从他房里气咻咻出来,独自回了她的香闺就寝——从入金州,这还是第一次。 两个人吵架了?闹别扭了?谈崩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他几个来说,都是“人间地狱”,就怕被墨九抛弃了萧乾大发雷霆,找他们的事儿。可他照常做事,看军报、睇沙盘、督促将校们做事,再三核实行军路线,他平静得有些诡异。 另一头,墨九睡到日晒三岗才起身,梳妆打扮得比往常精细了几分,裙裾钗环,薄施粉黛,那叫一个光鲜亮丽。精神头儿十足的出门儿,她谁也不爱搭理,就邀了与宋熹一人去吃喝玩乐。 金州城虽经了大战,可到底是边陲重镇,精美的吃食、独有的风味自然也不缺。加上有宋熹相伴,两个人志同道合的食友在一起,她的样子,那叫一个轻松自在,嘚瑟愉快、神采飞扬…… 两个弃车步行,一上午的时间几乎逛遍了金州。 这个金州,与墨九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镇都不同。它原是南荣的土地,被珒人占领多年,所以在南荣原有风土人情的基础上,又融入了一些珒国的特色,不谈国家荣辱,这样的金州美食,是别具一格的,也是让墨九心满意足的。 今儿恰趁金州大热,一片暑气覆盖之下的金州,城墙巍峨高耸,城楼下的民众都在观望南荣大兵的盛事,济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南荣大军次日开拔,震动了整个金州城,热气熏人的风中,似乎都卷入了一层浓浓的硝烟味儿。 墨九与宋熹混迹在人群里,只当几个远远缀在背后的侍卫不存在。她微笑着吃糖、吃饼、吃茶、吃酒、吃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小吃,宋熹耐心相伴,偶尔与她讨论几句美食的看法,把她逗得乐不可支。 这般玩耍着,等她的胃都抗议了,终于结束了吃货之旅。 “没有想到啊,你没带我吃遍临安城,却把金州城吃遍了……” 想到当初在楚州萧府里许下的承诺,宋熹脸上浮起暖暖的微笑。 “只要九儿愿意,临安又有何不可?” “哈哈!”墨九笑道:“等回临安,继续。” “你说了算!”宋熹的样子,也很轻松。 脱下帝王的战袍,像寻常百姓那般生活,食遍人间烟火,他似乎也很享受。墨九观察他片刻,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皱了皱眉头,有点不耐烦在人群里挤夹烧饼了。 “东寂!”她指着高高的城楼问宋熹,“我们可以去上面看吗?” 城楼的朵墙上面,都有南荣禁军在把守。加之又是战时,是严格禁止百姓上去的。但这样的事儿难不到宋熹,他闻言微微一笑,回头朝贴身太监李福使了一个眼色,李福那货鞠了鞠身子,三两步挤上前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腻歪着一脸的笑。 “公子,姑娘,请!” 台阶被烈火烤得,鞋子踩上去,都有些烫脚。 墨九在民众诧异与惊艳的目光里,与宋熹一前一后沿着台阶上了城楼,一起站在金州大门的朵墙处,看城外蚂蚁一般涌动的禁军将士,看旌旗战车,看战马金戈,目光猛地一眯。 艳阳如炽,她在这里吹暖风,萧乾这会儿又在做什么?她其实是想与他并肩策马,一同驰骋在这苍茫大地上的。不论成败,她都不怕,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此刻,他继续走在他选择的道路上,而她只能站在他背后的温室里……看他马蹄铿铿,踏破汉水,北征而去。 眼眶忽的一热,她揉了揉眼。 “怎么了?”宋熹低头睨她,扶住她的肩膀,“心里难受了?” 墨九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侧着身子轻轻一笑,“城头风还挺大,刚上来就迷了眼。” “我看看?” “不用,揉揉就好。” 她说得很轻松,就像真的没有难过一样。宋熹俊逸的面上闪过刹那的不舍,心里默默一叹,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柔和的声音也散在那风中,落入她的耳际。 “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哭就哭,我不会笑话你。” 淡淡瞥他一眼,墨九“噗哧”乐了,傲然地昂起下巴,“我为什么要哭?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哄着我,骗着我,为了我的安全也算煞费苦心了,我不是应当开心才对吗?” 这姑娘很干脆,不喜欢打肚腹官司,尤其对宋熹,她几乎从不隐瞒心迹。 可听她这样直言不讳,宋熹却微微一怔。 迎着烈日灼人的光线,他微眯着眼静静看她片刻,轻声问:“为什么你生他的气,却不生我的气?” 墨九迟疑一瞬,“因为你不是他。他是我的男人,而你是我的朋友。” 很多时候,最最伤人的不是谎言,而是实话。 墨九对宋熹说的话,其实是天下女人的共有心声。但凡女子,心都是柔软的,可以对人微笑、给人宽容。但因为深爱,反而对自己的男人要求会更高,哪怕会惹得他们生气,不理解,可因为他是自己的男人,就必须“享受”这与旁人不一样的待遇。至于朋友,只要彼此相处融洽,可以开心玩耍,就能继续友谊,她也断然不会计较那么多。 可就是这样的真实,如一把重锤,击在宋熹的心脏上。 一颗心窒痛片刻,他突然有一点喘不过气儿来。 对视良久,宋熹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澄清一片的真诚,忽地浅笑。 “谢谢你能把我当朋友,也谢谢你的原谅。” “不必客气,其实像你这样的朋友,普天下,我也就一个。”墨九肯定了他在自己心里的蓝颜地位和与众不同,突地又长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胳膊,指了指城楼的台阶,“我还有点事儿得去办,先行一步了,回头一起吃晚膳。” “哦。”独一无二的地位让宋熹的心情爽朗不少,那淡淡的情绪也都散了去,立在风口上,他柔目微阖,衣袍飘荡,没有帝王的严肃,温润的样子像极一个翩翩佳公子,“晚上我们吃什么?” “我说过要亲自下厨请你的,不会食言呐。你等我。” “嗯,我等你。”宋熹轻笑,“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墨九似乎没有因为与萧乾的不愉快受什么影响,冲宋熹挥了挥手,径直离去。 回到宅子,她换下汗湿的衣裳,穿了套轻便的裙装,拎上一缸金州酒,让灶上准备了几个可口的小菜装在食盒里,准备去金州大牢里探访一下故人——完颜修。 “姑娘……” 刚出灶房,她就碰见了心涟与心漪。 这姐妹两个生得天姿国色,无奈遇到的男人都拒绝了她们,脸上不免添了一些郁气,墨九扫她们一眼,心里微微一叹,唇角扬起,笑道:“怎么的,今儿不值扫,在这儿瞎逛什么?” 她并不揭短,只轻松打趣。 心涟瞥着她艳光四射的小脸儿,咬了咬下唇,样子有点儿难堪。 “我们专程过来找姑娘的……” “哦。有事儿?”墨九眸子微眯。 “姑娘……”心漪抢在心涟前面接过话。见墨九似笑非笑的面色,并无半分责怪与看不起,似乎松了一口气,“啪嗒”一下便落下泪来,冲她福身道:“是薛传统让我姐妹二人回来继续伺候姑娘。” “哦,不过我其实……”墨九润了润嘴唇,笑吟吟道:“并不是很需要人伺候,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的。你们两个若是不甘愿留在我身边儿,我可以和薛昉说说,让他放你们离开。要嫁人,要如何,全由你们自愿。” 有一句话萧乾是对的,在墨九的眼睛里,人与人是平等的,从无高低贵贱之分,尤其这样两个花骨朵似的女子,若成天留在她的身边,为她端茶倒水,做下人的粗活,她也会有暴殄天物的感觉——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给成全旁人的时候,她向来不吝啬。 心漪一怔,感动的颤了颤嘴唇,却哭着跪下来。 “姑娘,奴婢愿跟着你,再无二心。之前是奴婢眼皮子浅,总想着攀龙附凤,想那浮在天际的荣华富贵。可昨日小王爷一句话,却把奴婢点醒了……” “哦?”墨九挑了挑眉,宋骜还能说出什么精句来不曾? “小王爷说,男人喜欢征服,只会爱上自己追来的女人,从不会将上赶着爬床的女人放在心上,除非他们别无选择。即便是男人一时性起,睡了她们,了不得也只当一时玩物。人贵自重,妇人更应如此,才能得男子怜爱。” 说到这里,心漪慢慢抬起头,每一句话都情真意切,“之前奴婢一直不明,为何萧使君独宠姑娘,那一个个优秀的男子,也都心悦姑娘,甘愿臣服在姑娘的裙下……如今奴婢想明白了。” 还有理论研究? 墨九但笑不语,只想听她如何说。 心漪似是下定了决心,咬了咬唇继续道:“是奴婢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把身体当成货物与赌注,男子才不把奴婢当成人。而姑娘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在活,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从不依附男子而生,这才获得了萧使君这般男子的怜爱与爱重。” 墨九淡淡瞥她,好半天儿没有言语。 不得不说,宋骜试遍花丛,也没白干,他到底说了一句明白话。 男人有时候,确实就有这么个贱性……越是黏他,越不把女人当回事儿。 她缓一口气,半阖眼道:“可你们留我身边,我给不了你们任何。” 心漪摇了摇头,“奴婢不要什么。奴婢能跟在姑娘身边,就可以学得很多东西了。学姑娘的豁达开朗,学姑娘的为人处事,若有一天,奴婢也有姑娘一样的自信睿智,相信会有好郎君一心一意待我……” 墨九弯唇一笑,冲她点点头,目光淡淡挪向心涟。 心涟是姐姐,这姑娘的自尊心比心漪更强一些,昨日被宋骜从屋子里撵出来的事儿,宅子里的人从上到下都知晓了,虽然刚过一夜而已,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被人在私底下说得极是不堪,她可有像心漪一样想通? 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心涟窘迫的脸色有点儿挂不住,却也堪堪跪了下来。 “奴婢与妹妹一般,愿为姑娘马前卒!只愿学得姑娘万分之一便足矣。” 墨九静静看着她们,许久没有吭声儿。 看她沉吟思考,两个丫头久久都不敢动弹。 天气太热了,暑气蒸得她们浑身汗湿,额头上很快滑下了汗水。 “求姑娘恩准!” “求姑娘恩准!” 一人一个脆生生的响头,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软化。 淡淡扫向她们额际的汗水,墨九慢吞吞把食盒递上去。 “走吧,陪我去金州大牢。” 墨九向来欣赏敢于向命运抗争的勇敢女人。 这两个小丫头打小被人贩子卖为“瘦马”,受的教育都是如何讨好男人,如何伺候男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她们的心思会长歪,其实不奇怪。所以,她们如今的醒悟与思考,在她看来,也是难能可贵的。 时下的妇人,大多不思考。她们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命运为何会如此,一生束缚于那后宅,如瓮中的鳖,除了倚仗男人一日三餐的供养,再无其他挣扎……所以,她也珍惜这样的醒悟。 金州大牢在城北。 大抵是萧乾已经差人打过招呼了,墨九领两个丫头过去,牢头恭顺地接待了她们,还亲自前头带路。一无询问,二无阻止,点头哈腰的样子,像伺候自家的亲祖宗。 对此墨九很满意。 金州大牢的环境,比墨九想象的更差。 外面阳光灿烂,温暖舒适,可牢室里却阴气沉沉,不知多少年没有接受过阳光的沐浴了。她领着两个丫头走过长长的甬道,浑身冷飕飕的,却非凉爽的舒坦,而是汗毛倒竖的不适。而且,时不时还能看见一只两只受了惊吓四处飞蹿的老鼠,更是肝儿颤。 同一片蓝天下,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怪不得“牢狱之灾”,是人最不愿意经历的噩梦。 尤其那完颜修,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从来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何时这样被人强硬地控制过自由与命运?这对于他来说,算得上是此生不遇的奇耻大辱了吧? 这么一想,墨九心里又痛快了几分。看来萧六郎对他的处罚是对的,怎么也应当让他尝一尝失去自由,身陷牢狱的滋味儿,才能解去她当日在金州如受之辱与心头之恨。 她哼哼一声,恢复了一贯从容笑容。 可是,当她走入关押完颜修的牢室时,却惊愕住了。 这一间,该不会是金州大牢的vip牢房吧? 不仅有床有椅,有茶有书,还额外给他配备了两个美女? 完颜修斜倚在床头上,枕着厚厚的枕头,一副慵懒的轻闲样子。两名美女一个跪在他的身边为他捶腿,一个恭顺地拿了一把木梳,轻梳着他的长发,在为他编发辫。 尼玛这哪里是坐牢啊?人间极乐好不? 墨九牙根儿突然有点儿痒,原本想看他笑话的心思全都喂了旺财,一双瞬间转冷,在掠过完颜修意态闲闲的神色时,突然有一点想问候萧六郎家的祖宗了。 牢头见她一会晴一会阴,小心翼翼地把牢门打开,又小退两步,躬身摊手道:“姑娘,您请!” 墨九冷冷“嗯”一声,扭头对他道:“麻烦你了,我待一会儿就走。去吧!” “是是是。”牢头恭敬地低垂着头,不敢看她漂亮的小脸儿,手心里都捏出了汗,“薛传统差人来打过招呼了,这个人的一切事由任姑娘处置,不管姑娘待多久,我等都不会干涉。” 这样?墨九斜斜睨着他,阴郁的心思一散,又乐呵起来。 摆摆手,她道:“行,你们退下吧。” 牢头应喏着,领着两个狱卒退下去了。 墨九收回了问候萧六郎祖宗的想法,慢条斯理地步入牢室,轻松地环抱双臂,看着眼睛都不抬的完颜修,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好家伙,王爷的心可真大!没有听见九爷来了?” “来了又如何?”完颜修喃喃着,像是快睡着了。 “没有听见他们说,你的命握在九爷的手里?” 完颜修挑了挑嘴角,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睛,回敬给她一个轻松的笑,拍拍袖子闲闲道:“本王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得此机会,放下军务,自在享乐,这会子心宽得很,哪里管什么命不命的?这呐,就是好命!” 墨九拳头打在棉花上,心里的晴空登时飘了雨,“你不怕死?” 完颜修似是沉醉在两个美人儿的柔情中,打个呵欠懒洋洋道:“死在战场是死,死在温柔乡里也是死。若可以选择,宁愿死在战场,还是死在温柔乡?”抬了抬眉,他见墨九冷笑,也跟着笑道:“萧使君能给这般厚待,本王知足了!回头若有机会,也定会给他同等的待遇。” “你想得美!”墨九在心涟拉开的椅子上坐下,不轻不重地嘲弄道:“看来这大牢把王爷关傻了。你以为你还会有机会出得去?” 完颜修浅浅眯眸,“我还活着不是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好像有点儿道理。”墨九摸鼻浅笑,突然觉得对这个家伙的仇恨,其实不如之前想的那样深……甚至那些恶毒整他的法子,如果真用在这样的美男子身上,她还有点儿不落忍,怕遭天谴。 “唉!我真是一个心底纯善的女子……”她道:“先吃着,我想想怎么收拾你吧。” 完颜修弧线完美的唇角挑了挑,几不可察地掠过一抹笑,瞥向心漪放在桌上的食盒,“钜子能来看我,还备上美食,那是修之福,必须承你情意。” 说到此处,他风流地拍拍捶腿女子的小脸儿,邪邪地柔声道:“乖,去帮着把酒菜端上桌,本王要与钜子痛饮几杯。” 他浪荡风骚的动作,让那小娘有些羞涩。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她风情万种地瞥了完颜修一眼,揉了揉被他捏痛的脸,娇声嗔怪,“王爷,你弄痛人家了。” 完颜修笑得邪佞,“你不就喜欢本王弄痛你?” 小娘低眉咬唇,更加羞恼不堪,“王爷……” 她的羞窘,逗得完颜修哈哈大笑,“乖,先去摆食,爷晚些再疼你。” 墨九翻个大白眼儿,有些无语了!原本她是来羞辱完颜修这厮的,结果人家享尽了人间艳福不说,还当着她的面儿与美人儿*,大秀风骚,也简直太不要脸了。 轻咳一声,她道:“王爷可需要我暂时离开,稍后再来?” “不必不必!”完颜修笑着,长腿慢慢落下榻,早有美人儿替他套上鞋,而他懒洋洋地由人伺候着,等整理好了衣冠,把两名美人儿打发了出去,方才坐于墨九的对面,瞥一眼那几盘小菜与心涟斟好的酒杯。 “能有机会与钜子痛饮,修此生足矣!”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又得了墨九一个白眼。 “我可不是来与你叙旧的,陪你喝点酒,是为让你一会少点痛。”舔了舔唇,她补充,“毕竟我很仁慈。” 完颜修不在意的哈哈一笑,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昂头一饮而尽。 墨九觉得这货的心真大,不由凝眉,“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完颜修轻睨着她,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突然严肃了脸。 “能死在钜子手上,是修之福,此生无怨。” 他专注凝视的目光中,有那么几分不加掩饰的淡淡情愫,这让墨九心里狠狠一跳,不免有点儿费解。这男人还真是一种奇葩的生物,一声又一声的赞着她,从来不吝对她的好感与情意,可他似乎忘了,先还与两个美人儿在床上翻滚…… 难道他是想说,我的心是你的,可我的身体是天下女人的吗? 扑哧一笑,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牵唇而笑。 “修王爷真是一颗多情种子,走到哪里就哪里开花。想来你这套路也不知骗了多少无知少女了,只可惜……” “可惜对钜子无用。”完颜修哈哈一笑,摸了摸高挺的鼻梁,笑道:“正是此理。故而,我们只喝酒,不谈风月……” “我们之间并无风月可谈。” “那钜子想谈什么?”他再次敛住表情,认真看她。 墨九与他对视,目光交锋片刻,眉头微微一皱,“有一件事情,想问王爷。” “说!”完颜修懒懒喝酒。 “当日我被人掳去你军大营,下了酥筋的药物,独自一人放在大帐,先遇上几名醉酒的珒兵骚扰,差一点被他们轻薄了去。当时,我以为只是碰巧,可回头想了又想,若我是阿息保要献给王爷的女人,身子又不能动弹,他为何不派专人看守着我?为何那几个醉酒的士兵,敢随便进入阿息保安排的营帐?为何他们来的时候,布里苏那个丫头又刚好不在?” 完颜修目光一凝,“钜子是说……有人故意的?” “我只是做此猜想。”墨九道:“我知晓下毒之事原与王爷无关,虽然对王爷有些愤然,可如今擒了王爷回来,还影响了南荣与珒国的战局,你也从此身陷牢狱,报复其实足够了。所以我是想知晓,酥筋丸如此神药,阿息保这样的莽夫不该懂得才对?” “是他找陆机老人要的。”完颜修很肯定地告诉她。 “是他去要的,还是陆机主动给他的?或者是陆机游说他用此法的?” 这件事完颜修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所得到的消息,也都出自于阿息保的事后禀报。如今被墨九再三追问,他似乎也不敢确定。考虑一瞬,他突地笑道:“陆机如今人就在南荣营中,你何不直接问他?或者让萧乾去问他?” 若他会说,墨九又何须这么麻烦? ------题外话------ 如题,人生总在不停的辜负与被辜负,也在不停的执着与被执着。在爱情的路上,因为未来未知,往往也分不清对错,借五一这个特殊的日子,姒锦诚心祝愿看文的姐妹们,都收获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收获一份穿在脚上合适的情感。从五月一日开始,烦恼都过去,身体都康健,万事都如意! ☆、坑深156米 阴差阳错 瞥着完颜修的笑脸,墨九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儿。 她是来探完颜修口风的,她又怎么可能反被他探了去,把与萧乾和陆机老人的种种告诉他?完颜修自在地喝着酒,看她半晌无言,唇角扬出一抹笑意:“或许只是钜子多想了?” 墨九目光微阴,“或许是。” 她心底当然不认为是自己多想,这件事的猫腻如附骨之疽,一旦产生怀疑入了心,就很难消退,除非她能弄清楚事情的始末。毕竟那一夜的经历太过惊恐,若果然有人诚心整她,她又怎能坐视,怎能不防? 她是怀疑陆机老人的。 可潜意识却告诉她,那个老头儿怪是怪了点,讨厌是讨厌了一点,对她也确实不怎么友好,但若说他这个年龄还会干出这样缺德的事儿,似乎又有点牵强。更何况,他教出了一个萧乾这样的徒弟,想来品行不会坏到哪里去。萧乾更不是识人不清的人,陆机老人若有这般心机,恐怕萧乾也不会待他如此尊敬了。 若非是陆机,又会是谁? 如此反复思考一遍,她面色慢慢凝重。 “难道与她有关?” 完颜修不晓得她指的是谁,默默喝了三杯酒,看她还在发怔,几不可察地皱一下眉头,摇头失笑道:“钜子来大牢探我,到底是请我喝酒的?还是探听消息的?或者是如你所说,是为折磨我而来?” 墨九看着这个狡猾得狐狸一般的家伙,冷冷挑眉道:“你是皮子痒了,等不及挨我收拾了?” 完颜修面色一敛,认真点头:“是,有点等不及了。” 墨九哼一声:“矫情什么?不急!来日方长,我还得在金州留一段日子,你先好吃好喝养着身子,享着好福,等再长得康健一些,我自然会下手。” 完颜修猛地凑过头来,目光含笑地睨着她,唇角微勾,神色略显风流,压低的嗓音里,有一种揶揄的无赖:“钜子不曾试过,怎知我身子不康健?若不然,让你检查一下?” 被这厮调戏了?墨九唔一声,却也不恼,只冷眼横过去,“小皮鞭蘸盐水的滋味儿,修王爷可有尝过?” 完颜修似是认真地琢磨了一下,睫毛轻轻一垂,脸上竟浮出几分类似腼腆的笑意来,“若钜子喜欢这般情趣,修配合一下也无不可。只怕到时候……钜子会承受不住?” 墨九刚端起酒杯,闻罢“噗”一声,喷出一口酒。 “完颜修啊完颜修,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上染房了?我告诉你啊,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你的小命儿就捏在九爷我的手里。九爷喜欢让你吃顿好的,喝点儿小酒,你就偷着乐吧,还敢趁机调戏我,是嫌命太长?” “呵呵!不敢不敢,我想讨好你还来不及哩。”完颜修直起身子,风流倜傥地斜倚在椅背上,懒洋洋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在墨九的面前晃了晃,轻放在桌面上,“钜子看看,可还喜欢?” “什么鬼?”墨九狐疑地看去。 那是一个用黑曜石精工雕成的鸟……不,严格来说,它并非是普通的鸟,而且一只看上去像老鹰,但姿态比老鹰更威猛,眼神儿也比老鹰更锐利的动物。 墨九斜斜瞥他,“长得不怎么漂亮,不太喜欢。” 完颜修一如既往带着半嘲半讽的笑,“它叫海东青……” 墨九心里一颤,再次瞟他一眼,却不作声。 这海东青是何物,若换了旁人兴许不知情,但墨九好歹吃过专业饭,晓得它的来历。海东青曾是某些民族的信仰图腾,传说它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神的使者”的含义,十万只神鹰才出得一只“海东青”,是一种神圣的象征。 那么,完颜修佩带的海东青图腾,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可墨九不识他的意图,只装着不懂。 事实证明,女人有时候装傻比扮聪明更招男人待见。 完颜修看她抿着粉嘟嘟的唇,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极是逗人喜欢,不禁心情大靓。两个人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他对墨九这个女人的性子,却有了那么几分了解。 但凡墨九想做的事儿,天王老子来了都挡不住,也劝不住,所以他敢肯定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追究到底。若换了旁人,他自然不会理会她要如何,可对墨九,大抵便是一桩孽缘了,在墨九面前,他无论如何横不起来,也见不得她陷入为难的样子。他想: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肯去为她摘下来,只求红颜一笑,更何况力所能及的事? 叹一口气,他拿过海东青石,在掌中摩挲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以前修不解周幽王点烽火为褒姒一笑,唐皇送荔枝只为佳人解馋是为何故,甚至也不解萧乾拿两城换一个女人犯的哪门子病……” 说到这里,他停住,拿眼瞄墨九,只摇头发笑。 墨九听得莫名其妙,“周幽王、唐皇、萧乾与这只海东青何干?莫非他们都是同一个祖宗?” 完颜修嘴角抽了抽,将摸得温热的海东青石递到她的面前,“拿着这个。若有一日你为此事找到阿息保,你问他,他必会告诉你真相。若你不幸落入珒兵手上,凭它也可换得一命。” “哦?”墨九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却不去伸手去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可不敢平白收人东西。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坑深157米 求不得 墨九抄近路独自一人骑马到南荣兵大营的时候,萧乾刚离开不久。 营门口的守卫看她急匆匆赶来,满头都是水汗,不免有些纳闷:这二位爷在搞什么呐?一个刚走,一个又来? 对于墨九,平常空穴来风的传闻听多了,营里众将士都好奇得很,她马儿刚停下,就引来三三两两的围观。迟重正在大校场上,愣怔一瞬,心里喊一声“我的姑奶奶”,赶紧迎上去。 “都愣在这里做甚?该干啥干啥去!” 兵士们被他大眼珠子一瞪,全作鸟兽散。 迟重这才笑呵呵抱拳:“九爷是来找大帅的?” 墨九勒着马儿在门口走着小碎步,目光朝里张望,“是的,迟重大哥,萧六郎在吗?” 迟重取下头上的铁盔,摇了摇头,奇怪地道:“大帅刚刚出去了,九爷找他有急事?” 完颜修在金州大牢发生的事儿,目前没法子定性,墨九自然不便与旁人说太多。她思考一阵,没有正面回答,又问:“迟重大哥可知六郎去了哪里?” 迟重再一次摇头,大抵也晓得墨九不方便告诉自己,不再追问,只嘿嘿一笑:“若不然九爷先去大帐喝会茶,稍事休息等待?大帅没有特别交代过,就不会走得太远。一会儿也就该回来了。” 那边完颜修中毒十万火急,墨九确实是着急的。可在这个没有手机和其余通讯的时代,要在一个城市里找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她除了老实等待,确实没有旁的法子了。 营门“哐哐”打开了,迟重为她牵了马,引领她往里走。墨九微垂着头,紧紧抿唇,一路被巡守的兵士们围观“盯梢”,也打不起精神来应付。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完颜修福大命大,可以逃过一劫了。 她等在大帐,迟重亲自泡了茶水来,守了她一会儿,看她闷不作声,他不好一直陪侍在旁,只让她有事吩咐便自行出去了。墨九一个人待在萧乾的大帐里,坐立不安。 为了排遣心里的情绪,她四处察看起来。 这里四处都是萧乾活动过的痕迹。 桌案上的书翻了一半,静静地躲在那里。 砚台上搭了一只狼毫,上头还蘸着未干的墨汁。 一幅简易地图悬挂在桌案后方的帐子上,上面用朱砂标注了一些红点,像是行军方向与战术位置。墨九默默走近,负手细看一会儿地图,手指头慢慢抬头,在地图上比划着路线,一会皱眉,一会儿点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到萧乾风尘仆仆的回来,她伫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那一副凝重严肃的样子,到有几分像沉思时的萧乾。 “在想什么?” 萧乾的脚步停在帐门,背后跟着迟重。 墨九回头,盈盈双目一瞥,迟重赶紧垂下头,不敢朝她直视,萧乾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俊朗的脸上并无特别情绪,只那一刹飘来的目光里,仿佛有一丝轻柔的暖意滑过她的脸蛋儿。 “你回来了?”想到要拜托他的事儿,墨九骤然一喜,也顾不得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大步过去拽了他的胳膊就拉,“走,赶紧跟我去一趟金州大牢救人,路上再与你细说!” “救完颜修?”萧乾平静地握紧她的手,待她吃惊看来,他垂了眸子,直视她的眼睛,“来不及了。” “嗯?”墨九心里一窒,腿脚如同灌了千斤重的石块儿,再也迈不动,面上也流露出一抹不忍,“……完颜修他,死了?” 人在没有准备的时候,情感表现最为真实。这一瞬,墨九脸上的不忍心与难过,没有逃过萧乾的眼睛。他安静地看着她,眸子浅浅一眯,一袭银红的披风在身后艳阳的照耀下莫名有一些肃冷之态,“他失踪了。” 失踪了?墨九倒抽一口凉气,“金州大牢豆腐做的,好端端一个人,会失踪了?” 她一脸懵懂的样子极为坦荡,萧乾略略皱眉,把在金州大牢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墨九听着,脸色忽明忽暗,没有显得太过惊慌和不安,只淡淡抿唇,似笑非笑问他:“你信我吗?” “信。”萧乾只有一个字,简洁,也有力。 “为什么?” “因为你是墨九。” “谢谢!” 瞥一眼他俊美的脸孔上不带做假的平静,墨九心知这厮真的没有怀疑过她,心里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忌讳迟重在旁,她没有多说,只将在牢里与完颜修的交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脑子,却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冷笑一声,她道:“这件事儿不晓得哪个干的,必须赞一句干得漂亮。萧六郎,那个牢头眼里像我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丫头么……心漪是跟我一块乘马车过来的,心涟留在金州大牢照应。半道上,我嫌马车走大道太慢,独自骑马跑了。这会子,心漪应当还在马车上——” 萧乾点点头,并没有多说,带了几个人与墨九一道,很快便寻到了被她半道留在路边的马车。马车里,心漪还在打盹儿,冷不丁听见几匹马儿“嘚嘚”而来,撩帘子一看这么几个人,吓得赶紧下车请安。 “奴婢见过大帅、姑娘……” 墨九冷冷盯着她,直奔主题,“你与心涟串通好的?”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心漪一跳。她惊恐地咬着下唇,目光从墨九凉飕飕的面孔扫向萧乾冷鸷的眼神儿,再瞥向几个侍卫个个愤恨的目光,脚下颤了颤,“扑嗵”一声,跪在满是尘土的路面上。 “奴婢不知姑娘所问何事。若是我姐姐不小心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多多宽恕,我姐姐她性子急——” “还在装!”墨九沉喝一声,打断她,“快说,你们准备把完颜修带去哪里?又是何人指使你们这样做的?幕后的人是谁?” “完颜修?”心漪脸上全是不明所以的狐疑,“他不是还在牢里吗?” 一问三不知,墨九已不想听她再说什么了。不管心漪与心涟是不是一伙儿的,事到如今,错信了人的她,已不敢再相信这个看上去无公害的姑娘了。而且,就管不是一伙,两姐妹整日在一块,多多少少也能问出一些情况来。 她垂了垂眸子,“萧六郎,人在这里,你看着办好了。” 一听这话,心漪脸都白了,颤歪歪喊一声,“姑娘……” 萧乾不轻不重地嗯一声,瞥头望向薛昉,“押入大牢候审!” “不,不要啊!”心漪跪在地上,“嗵嗵”叩着响头,再顾不得平常极为注意的姿容仪态,额头低在泥地上,紧张得身子都在颤抖,“奴婢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望大帅明察,奴婢之前一直和姑娘在一起,姑娘骑马走后,奴婢就坐在马车里等姑娘,没有见过什么人,也没见过姐姐。大帅,饶命!大帅,饶了奴婢吧!” 牢狱是个什么样子,在这之前心漪不知情,可今儿陪着墨九去了一趟金州大牢,那里的阴暗、潮湿、满地跑的老鼠,仿佛还沾着人血的铁链,各种各样的刑具,让她不敢想象自己被关进去会是什么惨状…… 她求饶不停,薛昉皱眉,脚停在她的面前,并不去碰她。 “自己起来!” 心漪眼看求萧乾没有用,哀怨的眼神儿又瞥向墨九。可墨九头一偏,分明就不为所动。她吸了吸鼻子,泪珠子便滚落下来,“哇”一声哭完,她突然匍匐着身子往墨九的身边爬去,一把抱紧她的小腿,哀求不已。 “姑娘救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啊,奴婢真的不知道姐姐犯了何事……姑娘,救救我,救救奴婢!” 墨九望天闭了闭眼睛,没有动弹,也没有推他,只对薛昉凉凉道:“有劳薛小郎了。”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想再对心漪多说什么,更不想被她纠缠,薛昉哪里敢任由一个女子在她面前哭哭泣泣?三两步过来,他抓紧心漪的胳膊就拎了起来,顺手推给跟随的一名侍卫。 “带去金州大牢,让陈胖子好好招呼!” 陈胖子便是那个领墨九见完颜修的牢头,这个人看着忠厚老诚,却是金州大牢有名的“招待一把手”,在他的手上染过不少鲜血,也结过不少案子,当然,其中免不了怨假错案。 一个女人的生死不在这些男人的关心范围之内,除了墨九给了心漪一个深深的凝视,心里有刹那的迟疑之外,几个男人早已翻身上马,继续往金州城而去。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萧乾默默走在墨九的身侧,盯着她冷冰冰的小脸儿,久久,方问:“还在生气?” “没有!与你气不着。”墨九回过头来,斜斜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你说心漪的样子,像不像在说谎?” 萧乾晓得这个小妇人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横行无忌像个恶霸一般,其实有着天生的怜悯心肠。他叹口气,朝她摊手,“把手给我。” 墨九一怔,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他的手长年握剑,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却没有因此而影响美观,每一个细节都很好看。指节修长、肤质干净,显得有力而阳刚,似乎仅凭一只手就能给女人安全感。 可墨九并没有伸手。 她依旧紧握住缰绳,脊背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是对他余怒未消,“有什么就说嘛,离得又不远,我听得见。” 萧乾打量着她别扭的脸儿,收回手,卷了卷,复又握在马缰上,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同伙,审一下就知道了。” “嗯。”墨九点头,“就怕屈打成招。” “……” “我这个人的感觉很准的。心漪这个人,并没有心涟的浮躁与虚荣,性子有些软弱,不像干得出这等轰轰烈烈大事的人。我心底里其实是愿意相信她的。只是……我怕了,不敢再随便相信人。有时候一颗真心托付出去,若被辜负,就会输得血本无归。” “……” 萧乾轻瞄她一眼,“你在说谁?” “说事实。” “唔!”萧乾淡淡回应一声,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一双深眸里便带出一抹藏不住的笑痕来,“阿九何时学会了思考这些人性之道?” “我一直会思考。” “是吗?”萧乾淡笑,“以前倒没发现你也有人性。” “……萧六郎!”墨九怒目,“你在说我不是人?” “是你说的。” “哼!”墨九发现他在没话找话,扭过头去不吭声儿。 萧乾低笑一声,并不与她的小性子较劲儿。而远远吊在后面的几个侍卫,听见这样的对白,都不免替自家主子汗颜,深感她在妻奴之道上越走越远了…… 其实萧乾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尤其对待女人更没有耐心。大抵他自己风华绝代,美冠南荣的原因,不论多么漂亮的美人儿,他从来连正眼都没有一个,遑论这般纵容与宠溺了。 果然一物降一物,这墨九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两位主子没劲儿斗嘴了,一行人便陷入了沉寂。 这时的天际,残阳似血,一片金灿灿的余辉照耀在大地上,为每个人都投下了一个影子。长长短短的落在干燥的地面上,与远山近树融为一体,竟有一种诗般的意境。 繁华、落日、矛盾……一切终将化为云烟。墨九的视线穿过一片灿烂的夕阳金辉,看向远处的城郭与旌旗,有刹那的迷茫。她踏着时空而来,穿越一世,便是要将这一寸寸光阴都浪费在与萧六郎斗气的烦躁之中么? 要不然她先服个软算了? 她别过头去,深深凝视着他,摆出一个妖娆的笑容,正寻思等萧乾回头,就抛给他一个媚眼,吓他一跳。然而,不待萧乾回头看到她的妩媚与妥协,薛昉那货就领了两名禁军匆匆过来,面色潮红,满头大汗的从马上跳下来,对萧乾抱拳施礼:“萧使君!” 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萧乾目光浅眯,“找到人了?” 薛昉看一眼墨九,轻轻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小声道:“目前还没有发现完颜修的踪迹,不过,我们的人在城东一处农田里,发现了心涟的尸体……还有那一辆丢弃的马车。” “死了?” “是!死了。” 死了,也就再无对证了! 很显然,心涟是得了人的好处与承诺,方才干出帮忙转移完颜修的事儿来,只不过,她以为事后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不料却被人在半路上灭口,抛尸农田,从此一副香魂都化了土,命都没了,哪里来的富贵? 自作孽不可活,心涟有这样的结局,墨九私心里不同情,除了感慨乱世人命贱之外,对那个安排计划的人倒有些佩服了——这样的心狠手辣,心思缜密,是一个好对手。 “阿九……” 听见萧乾沉沉的声音,墨九思绪被打断,回眸看见他突然凉却的双眼,心里微微一惊,“怎么了?” 萧乾沉默一瞬,“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得先回大营。” 明儿出征,今日他一定很忙乱,这个时候确实没有时间与她你侬我侬。墨九瞟一眼前方的城门,低低嗯了一声,觉得鼻子有点莫名的酸,却没哭,而是笑了出来。 “好,你忙你的。” “嗯。”萧乾没再看她湿漉漉的眼睛,冷着脸吩咐薛昉:“送姑娘回去,另外派人仔细搜查完颜修的下落。” 墨九其实并非死缠烂打的人,可她都放下身段主动向他示好了,临别时分了,他还这样漠视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深呼吸一口气,她委屈地问他,“萧六郎,你就没有旁的话对我说?” 这姑娘平常很坚强,很少这模副样儿,那强忍眼泪的样子,让萧乾皱了皱眉,将马挨近她的身侧,强行拉过她的手来,在掌中紧紧一握,“等我回来。” 天气太热,城门处的风都是热的,墨九对着光看他的脸,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而泣,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压着嗓子低低问:“最后一次问你,可不可以让我跟你去?” “不可以。” “哦。”墨九慢吞吞收回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滑过掌心的小手有一些冰凉,萧乾心里一动,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酸……他知道这是*蛊传递的情绪,不免也跟着有了离愁,在墨九缓缓拉开的笑容里,又重复了一遍,“阿九明白了什么?” 墨九认真盯住他的眼睛,忽而一笑。 “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会那么爱你了。” —— 太阳很快落入了地平线,这一天的金州城格外纷乱。搜查完颜修的禁军,几乎把整座金州城都翻了过来,简直就是一场倾城之乱。 兴许是老天也感应世人的情绪,入夜时分,一改白日的曝热,下起了一场绵绵的细雨,为即将出征的南荣将士降了热,也把墨九居住的这所宅子点缀得像一幅夜色下的水墨画。 几个时辰过去,禁军依旧没有找出完颜修,这一出有预谋的瞒天过海计,设计得天衣无缝,原本就令人防不胜防,但事情被传扬出去,对墨九的议论就多起来……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萧乾,都会选择无条件的相信她。 之前她与完颜修的事儿,便有些香艳的传言,如今她去了大牢与完颜修痛饮“叙旧”之后,人就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而且传说还是她“亲自”接走的……怪不得旁人,换了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的清白。 当然她也懒得辩解。 相信她的人,不需要她解释。 不相信她的人,解释了也没什么卵用。 这天晚膳她是与东寂一起吃的,也信守自己的承诺亲自下了厨,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好菜,除了喝了的酒比平常多了不少,席间她一直眉开眼笑,看不出半点儿异样。宋熹知晓今日之事,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 所谓朋友,便是关键时候的陪伴。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吃到夜幕深浓,喝得颠三倒四。 于是墨九的名声又被浓墨重彩的画上了一笔——*。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没有半分愧疚,依旧故我的行事,让太多人对她有看法。可墨九就这么一个禀性,心里有再多的情绪也不会轻易地表露出来自己受了伤。 “你怎么越喝酒越开心?”酒过三巡时,宋熹笑问。 “开心不好吗?”墨九也跟着笑,揉着肚皮又灌一杯酒。 “真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在意了,人家就不说了吗?” “……” “呵呵!”墨九打了个酒嗝,“既然阻止不了别人的嘴巴,我又何苦在意,自找不舒服?” 看她眉眼弯弯,宋熹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幽幽一叹,“肯承认自己难过了,是勇敢,不会丢人的。” “不!”墨九把酒杯又夺回来,懒洋洋斟满,“只拿笑脸待人,这是一种基本的人际礼貌。” 宋熹顿了一瞬,“我懂。” “你懂?”墨九哈哈一笑,“我都不懂,你懂什么?” “你很懦弱。所以,也会逃避。” “……嗯,我很懦弱。” “可你也很坚强。从来不会流泪。” “……嗯,我很坚强。” “你也太执著。明明那么在意他,却要假装不在意。” 墨九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沉思一会儿,慢慢摩挲着白瓷光滑的表面,红着一张微醺的脸蛋儿,一本正经地道:“古往今来最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是什么?不就是感情吗?你看多少伟人骚客、豪杰名士都参悟不透,又何况我一个小小女子?我性子古怪,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子,此一生,能遇萧乾的包容,是我的幸运……至于未来,不管我与他能不能走到最后……” 喉咙哽咽了一下,她一字一顿道:“我都会感谢他,曾经将世上女子都汲汲祈求的宠爱,亲手捧到我的面前。” 宋熹微微一怔,盯着她久久不语。 最后一句话,他其实不该说的,说了反倒触了她的心和她的情。原本好端端的酒局,一瞬间似乎就因为这句话而破坏了气氛。明明她就在他的面前笑靥如花,他却偏要让她伤感……明明他可以拥有她短暂的情感,也是唯一的情感,却被他搞砸了。 一提萧乾,她就离他好远。 他很想伸出手将她搂入怀里,可他却知道,既然他拥住了她,手心里也是一片空寂,什么都握不牢。好像他就迟了一步,却把一切都错过了。 墨九看他一直出神儿,重重敲了敲桌子,“喂,喝酒啊!在想什么?” 宋熹抬眸一笑,“我在想,总归人心向善,别人说你什么,也是希望看见最好的你……” “是吗?我不这般认为。”墨九拿着酒杯晃悠着,轻松地笑道:“人心呐,妙就妙在不仅骗人,连自己都骗。虚伪道德的面具戴久了,便长在了肉里,与脸皮融为了一体,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自己喽。” 看宋熹抿唇不语,墨九目光悠悠,哂笑道:“东寂你信吗?不管每天有多少人恭维你,把你捧得比他家祖宗还高。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希望你过得好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当然,我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我好与坏,善与恶,有几个人是打心眼里关心哩?那些说教的、嘲笑的,讽刺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他们当真就带着拯救世界的崇高道德观了吗?不!他们不过是看看热闹和稀奇,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九儿。”宋熹唤她名字,“不曾想……你也偏激。” “这并非偏激,而是豁达。为什么人要为了顾及旁人的想法而改变自己呢?哈哈哈,我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给人带来娱乐,我瞬间感觉自己伟大了起来!哈哈哈!”大笑着,她使劲儿捶了几下桌子,把酒杯又端了起来,“来,碰一个!” “你今天很多道理……” “是!”墨九虚指一下桌面上的汤盅,“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炖一锅鸡汤哩……?心里没了鸡汤,就得胃里来补嘛。” 也不管东寂听不听得懂她说的“鸡汤”是什么意思,她自顾自地喝完酒,又带出一串的笑声。尔后,她再满一杯,一灌入喉,喝完水似的咂了咂嘴巴,手撑桌面,慢悠悠起身。 “今儿到此为止,明日再与你一决高下。我得回去了。” 她揉着自己不太舒服的肠胃,慢吞吞往屋外走,宋熹盯着她的背影,突地喊住她,“明日大军开拔后,随我回临安吧。你的身边,有太多不安定因素,谁也料不准何时出什么状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墨九一直都知道的道理,自从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墨家钜子之后,她便已经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如今遇到的事儿,不过只是漫漫人生中的九牛一毛罢了。她相信,只要千字引不面世,她的麻烦与纷扰就不会间断。 可临安,就是安生的所在吗? 她回眸一笑,“你不是说兴隆山有八卦墓?还没有寻墓的,怎么就走?” 宋熹皱眉,考虑一瞬道:“我派人查探过了,兴隆山上只是普通的石洞,最不简单的便是那一个连通汉水的地下甬道了。其余,并没有出奇之处。” “哈哈!”墨九笑道:“你小子总算说实话了。你看,编这么一个理由把我留下,我也不能相信,你们也编得累,何苦?有什么想法,都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我呐,其实是一个多么容易被说服的人。” 说到此处,她摇晃着身子,撑了一下额头,小声喃喃着出去了。 “可为什么萧六郎就不肯明白呢?” 这天晚上,她依旧没有去萧乾的屋里睡,尽量她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在营中,不会回宅子。因为他的行李都已经让薛昉收拾好拿走了。大军天儿不亮就要开拔,今天晚上先锋营也要提前出发,营里的事务会格外的忙,想来他也来不及回来再与她道别了…… 唉! 悠悠叹一口气,她转个身仍是睡不着。一颗心就像被涌动的潮水逼迫着,不停翻腾……当然,也有可能是胃,她喝酒喝多了难受。 乱七八糟的想着,她打个呵欠终究坐了起来,慢吞吞从枕头下掏出那个紫檀木的长盒来,放在膝盖上,静静观望了许久,摩挲好几次,方才慢慢打开。 拿到它时,她其实已经猜出来是什么东西了。 没有了好奇感,又与他置着气,她塞在枕头下就没有理会。 可这会儿,她却很想看看…… 一股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用喜红色的丝绒铺陈着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根木头钗子,雕工精美,像模像样,一点儿也不比专业的匠人做得差。 看得出来,萧六郎是花了心思的。 她目光一迷,心里的不痛快又缓解了不少。 “算你有点良心!不过,这雕的是什么鬼?” 木钗上面的饰物不是蝴蝶,而是一只蜜蜂…… 而且不是普通的蜜蜂,像极了当初*蛊宿体的两只金蜂…… 心里一阵澎湃,墨九拿起木钗,对着灯火仔细端详片刻,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在纷乱的心跳声中,目光慢慢落在盒子底部,木钗之前放在那里,压有一方洁白的纸笺。 展开纸笺反复细读,她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慌忙下床找鞋。 “六郎,等我——” ------题外话------ 更新了哈,妹子们有月票的还是丢几张在二锦的碗里哈,么么哒……爱你们。 ☆、坑深158米 勿相送 天还没有亮,金州城一夜的小雨刚刚消停,但河岸上的草丛、树木上都被雨水灌了个透心,那一条通往码头的大道上,也泥泞一片。 兵卒、马匹、战车往路上一踩,“叽咕叽咕”,便冒出泥浆来,溅得道边的小草全裹了一层黄泥。 南荣大军陆续登船,先锋营昨夜已率先渡过汉江,这会子,一艘艘浆轮船停在码头上,与江水连成一片,极为壮观。有好事儿的百姓早早便起来了,远远的躲着观看这场盛事。汉水滔滔,微风阵阵,排成两例的南荣禁军秩序井然地通往渡口,声势浩大,却无半点喧哗之声。 萧乾远征北上的步伐,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前路生死未知,每个人的心底都沉重。 萧乾骑在青骢马上,重甲在身,头上加盔,高站在汉江边一块巨石上面,看着汉水中行驶的船只,岸上沉默行军的兵卒,一人一马在潮湿的凉风中一动不动,只有他身上的披风在袂袂翻滚。 ——“你信我吗?” ——“信。” ——“萧六郎,你就没有旁的话对我说?” ——“等我回来!” ——“最后一次问你,可不可以让我跟你去?” ——“不可以。” ——“我明白了。” ——“阿九明白了什么?” ——“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会那么爱你了。” 悠悠的风声中,昨日在金州城门与墨九匆匆而别的对话,一句一句魔咒似的传入他的耳朵。当时事出紧急,他来不及向她交代什么,也来不及向她道别,便急匆匆赶回了大营,对一些行军布置进行了调整。 因为完颜修失踪了。 一个完颜修对珒兵的分量,萧乾恐怕比珒国皇帝的认识还要深刻得多。有完颜修统领和没有完颜修的珒兵,在他的眼里更有着本质的区别。 俗话说,兵雄雄一个,将雄雄一窝。完颜修的存在便是珒兵勇猛士气的保证。所以押在大牢的完颜修突然失踪,也打断了他的进攻步骤,让他不得不将先前拟定的一些计划,包括步兵和骑兵的调配等等,都做一些更改,对应对突发状况。 战事的主帅,一个决定都错不得…… 但临阵换计,这都需要时间来安排。故而好多想好要与墨九交代的话,总归也只剩下了那一句“等我回来”。在大营里一直忙碌到现在,将士们登船了,他原本可以掐着时间策马回宅子一趟,可这时,阿九应当还在睡觉……而且错过了那个时间点,好多话似乎又都说不出来了。 他淡然的面色掠过刹那的苦涩,锐利的目光顺着河面上袅袅的烟波,望向不见边际的江心,慢慢地,阖上眼睛,迎风而立,只觉胸口上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是缺少了什么?还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大帅!”薛昉和赵声东骑马过来,走到他的身侧,薛昉望一眼他的脸色,将手上的一个信封递上去,“击西托人传过来的,说要使君亲启——” 击西?他不是陪着墨九吗?萧乾思忖着,慢吞吞拆开信封,洁白的信笺上娟秀的字迹,有着独特的笔风,似乎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笔触是旁人模仿不来的…… 阿九?是的,是阿九。 萧乾瞳孔闪过一抹光亮,迅速将信笺连同信封一起揣入怀里,勒一下马缰调转马头,不待薛昉和赵声东二人反应,“驾”一声,便策马沿着汉水江岸飞奔而去。 薛昉和赵声东面面相觑,“主上这是什么了?” “不知。” 南荣大军马上就要离开金州了,整军肃穆而待,时辰也早就定下,谁也不能无故拖延,影响大军进程。可这样的时候,萧乾却径直离去,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这与他平素的行事风格完全相悖,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 然而,他控制不住。 当他看见墨九的字迹,说她在江左岸的那个渔棚里等他“约会”的时候,他热血上涌,心潮澎湃,好像青葱少年接到心爱女子的情信,连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心里那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下去了,心情也瞬间恢复正常。 原来他一直念念的,正是没有与她正式道别。 马儿奔驰在青草地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周围是天亮前寂静的暗影,潮湿的天地里,马蹄声很弱。这样的清晨,去赴一个约会,一种久违的激情从他心底升起。 他微眯眸子,望向长长的江岸,矮小的茅草渔棚慢慢出现在了视野里,滔滔汉水击打在岸边,茅草房的四周生长着水草与芦苇,迎着微风,婀娜地摇曳着,衬得站在芦苇丛中的女子,越发娇艳欲滴。 “阿九!” 数丈开外,他放缓了马步。 他怕,怕马蹄溅起的泥水弄脏她洁白的裙裾。 一步一步挪动着,也不知是晨初的薄雾透过了他厚重的甲胄,还是他的汗水湿透了他的里衣……想到她昨日的气恼,他竟然有些不敢走近。 墨九站在渔棚外的芦苇丛中,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看见他慢慢朝自己走来,提了提过长的裙摆,一步步小心地踩着湿漉漉的青草迎了上去,“以为你没有时间来了呢?” 她在笑,一直在笑,她的美丽,让整片天地都失了颜色,也让心悦她的男子再也把持不住。一股热血冲入脑门儿,萧乾翻身下马,丢掉马缰绳,速度极快地朝她奔过去。 “阿九!” “嗯。”她柔顺地顿步,等他过来。 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时,微微一顿,低下头,深邃的眸子审视她一瞬,猛地将她重重纳入怀里,嗓音微哑,“怎么不直接去军中找我,还让人传什么信?” “这不是学你?”墨九浅笑。 “你看见了?” “是啊,看见了的。”墨九伏在他的怀里,抚着他钢铁一般坚强的战甲,开玩笑一般轻松地笑,“再说我也不想扰乱了你的军心。让将士们看见他们的大帅临出征了,还抱着女人儿女情长,岂非都没有心思打仗了?” 她清婉的声音,轻快、自在,无半分不满与怨怼,只一瞬,就把萧乾包裹在身的重重盔甲击穿,让他一直坚强的心肠变得柔软。 双臂紧了又紧,他深拥她,喟叹一口气,“阿九,对不起!” “哦?”墨九抿唇而笑,“哪里又对不起我了?” “没能给你一个安生的环境,也未尽保护之责。身为男人,是我的失职。” “不。我喜欢的是你,便是如今你的样子。”墨九环抱住他的腰,闭上眼睛靠着他,静静地想了想,突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绸布紧裹着的东西来,塞入他的怀里,“我也有东西送给你呢。” 萧乾低头一看,“是什么?” 墨九摇了摇头,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略带羞涩地道:“等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才可以打开看。千万不要让人瞅见了,可晓得了?” “晓得了。”他学着她的音调,低笑一声,搂紧她。 这一刻的苍穹,浓雾茫茫,这一刻的江边,惊涛拍岸,可芦苇丛中的两个人,却显得安宁而美好。微光透过朦胧的雨雾,薄薄的洒落在二人身上,萧乾冰冷的甲胄便把怀里的姑娘衬得更为娇小,也格外的美。 她出门走得急切,身上穿着入睡时的一身纯白色衣裙,长发未绾发髻,瀑布一般披散在身后,长及细腰。简单、清新,没有华丽的妖娆与艳丽,却有一种露水般的唯美清和,宛若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女,让他热血沸腾,克制不住心里的感动。 “阿九,我得感谢老天,让你属于我。” “噗!”萧乾难得说这样动情的甜言蜜语,墨九听了轻笑一声,手指头在他的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戳着,带了一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这个时候来谢不嫌晚么?笨死了!晓得感谢老天,却不晓得在离开之前多与我说几句话。” “……” “你这个男人呐,说闷吧,偶尔还骚包。说骚包吧,大多时候都闷——”揶揄着他,墨九想想又撇嘴而笑,“依我看,你这心肠歹毒着呢,是不是故意不与我道别,就想让我对你日思夜盼,不能成眠,不仅没工夫去找男人,说不准还会变成一块望夫石,变成一个大丑女,再也不招男人待见了,对吧?” “就算变丑又如何?”也不知是因了她这句玩笑的话,还是对她“失颜之症”的安慰,萧乾眉头狠狠皱了一下,束在她后背上的掌心狠狠一勒,紧得几乎把她细窄的腰儿折断,“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是墨九,就是我的人,我不会嫌你。” 一股暖流滑过心尖,墨九微微一笑,昂脖子看他,大眼珠子里满满都是感动,可出口的话,却跟着微勾的唇,带出一丝戏谑,“你可不就是嫌弃我了?若不然,怎舍得把我一人留下……” “阿九,对不起……”他第二次致歉,喉咙微微一凝,带着临别前的离愁之绪,一个滚烫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向来锐利的眼神儿,变得温情脉脉,抚她头发的动作,缓慢、缠绵,在和煦的微光中,脸上满满的宠溺与无奈。 “此番北上,无异刀尖行走,无时无刻都有危险。我可以不要命,却不能让你也跟着我受罪。这是一个男人应当为自己女人考虑的周全。” 墨九吸了一下鼻子。 今儿本就下了雨,潮湿的很,这厮为何还来催泪? 她将脸儿在他怀里蹭了蹭,双手缓缓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啃一口他坚毅的下巴,“六郎,为你死,我也甘愿的。” “傻瓜!”萧乾心潮一激,捂紧她的嘴巴,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紧张与急切,“大清早的,不许说如此不吉的话。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归来。这乱世,人不如狗,做人不易,妇人更不易。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便是告别的交代了吧? 墨九生来不喜离别,最断肠,也偏是离愁。 她再一次吸了吸鼻子,把涌动的泪意强忍下去,冲萧乾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还俏皮的撅了撅嘴巴,“你且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吃得、睡得、跑得、跳得,还有,必不负你所望……” 必不负你所望——几个字她说得格外慎重。 萧乾浓密的眉头深深一蹙,那一只抚在她身上的手,像被什么黏住了一般,眼看天色渐渐亮开,却怎么也抽不开身离去。江边出征的螺角吹响了,高亢、凌厉,带着一种壮志凌云的豪迈,也预示着离开的时辰到了。 他紧紧搂住她,头垂在她肩膀。 “小傻子!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墨九继续眨着眼睛,不想泪水滚落,声音松快。 “我傻,你就不傻吗?六郎,我们都傻。” 爱上一个人,智商便会急速下降,傻的人何止是她,其实也有他。她心里不忍离别,唇儿却微翘,眼儿也弯弯,给他的笑容越发的甜美,一双紧盯着他的勾魂儿眸,诉不尽的情暖爱生烟,仿佛想把一生一世的美丽,都在这一刻绽放于他的面前,让他永远记住她此时的笑容,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 “阿九……” 他轻轻唤她,如同立誓般沉声道。 “不破珒国,萧乾无脸回来见你。” “我相信你可以。”墨九莞尔一笑,带着少女般纯粹的爱慕与欣赏,看着自己即将离别的情郎,脸颊上荡漾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与晨曦的薄雾融在一起,令情意更长,“我的六郎,是世间最棒的男儿。只盼苍天不负,让我郎将乾坤逆转!” “阿九……”萧乾抱着她,紧紧闭眼。 人生得一知己,重若千金。墨九不仅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己。她知他,懂他,愿意助他,却从不拘束于他……这一刻他的眼窝也是热的。 “萧乾此生得一墨九,是老天之恩,必将不负!” “六郎!” “嗯?” “有人来了……”墨九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萧乾自然也听见了。无需多考虑,他也知晓是前来寻他的人。螺号已吹,就要启程了,若知晓主帅不见,一会儿军中便得炸开锅。 他得走了。 尽管有不舍,也得走了。 他捋了捋披风,回眸望了一眼江岸,牵住墨九的小手,往那一个雨雾里的渔棚走去,“你在里面呆一会儿。等我离开,你再回去。” “嗯。”墨九轻声应着,朝他一笑。她晓得这时与他在此私会,传出去影响不好,去渔棚暂时等待是最好的法子。 一入渔棚,窄小的空间里,满是干燥的稻草味儿,她蹙了蹙鼻子,四处张望一下,轻轻笑道:“这真是一个偷情的好所在呢,若不是时间紧迫,我俩还可以温存一会儿。” 萧乾唇角一勾,怜爱的捏捏她的鼻子,在她嫌弃的哼声里。慢慢的,他放开她的手,低哑着嗓子,“阿九,我走了。” “哦!”墨九咬着下唇,待他转身,又突地唤住他,一双大眼珠子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点了点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外面呼啸而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还可以听见一群人大声呼唤“大帅”的声音。时间的脚步就像套在人心底的枷锁,每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萧乾却没有迟疑,将她重重扯入怀里,紧紧一抱,火热的唇便压在她微颤的唇上,辗转吸吮,似要把未来长长的思念都化在这一个吻里。 轻颤的是唇,也是心。 墨九轻轻唤着气,双手紧勒着他身上坚硬的甲胄,与他浑然忘我的亲吻着,脑子里浮动的却是旌旗十里、鲜血万丈、厮杀呐喊、马嘶震天的战场。倒下的战车、成堆的尸体……还有骑在马上,身染鲜血高举长剑的萧六郎。 “六郎,我舍不得你。” 强烈的离愁终于堆积到极点,她眼窝里滚烫…… 有一些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两行清泪缓缓落下,顺着鼻沟滑入两个人相连的唇间,被他火热的唇片轻轻吻去,又传递给她。泪水的苦涩,正如这一场战争,以及即将因为战争而分开的人。 一吻毕,墨九喘着气,哑着嗓子对他道:“希望有一天,这世界再无战争,时政稳定,百姓安宁,而我们可以一同老去,赏一个轮回的春夏秋冬,赴一场永不会结束的爱恋。” “我答应你!”萧乾重重捏她的手,“阿九,我答应你。必有一天,世无战事,时政稳定,百姓安宁。而我,与你一同老去。” “阿郎……”墨九扑入他怀,嗓子已有哭腔。 “乖!”萧乾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慢慢将她推开,大步走出渔棚,没有回头,却重复了那一句话,“勿相送。等我回来!” 勿相送,却成伤。 墨九怔怔看着他甲胄下的袍角消失在渔棚,门口空荡荡的,已空无一人。一股冷风灌进来,将她唇上与他热吻过的余温吹冷,也将远去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远处的士兵在欢呼“大帅”,她的世界,却突然空茫。 一波一波晕眩般的情绪主宰了她的思绪,她挪不开脚步,更没有勇气冲出去送他,冷风里,只剩一句小声喃喃。 “六郎……我等你回来。” ------题外话------ 今天这章写得情绪饱满……却不知道是不是我一个人的情绪。 下一章会有大幅时间跳跃,节奏也将会稍稍加快。谢谢妹子们等待,姒锦爱你们。也希望我们可以一同慢慢老去,赏一个轮回的春夏秋冬,赴一场永不会结束的爱恋。 ☆、坑深159米 岌岌可危 墨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等渔棚外再无动静,南荣大军悉数过江离去,她才慢慢出来。 望着浩浩江水,她暗暗立誓,这个天下可以倾,萧乾却不能有事。 她是一个女人,不能上战场,那得做好本分之事。 在江边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她回到宅子,一头钻入萧乾的房间,栽倒在床上,抱住他用过的被子便蒙头大睡。 有人说,睡觉喜欢夹被子或者抱东西的女人,一般看上去大大咧咧,内心却极度缺乏安全感。墨九在拥住被子闻到熟悉的气息那一瞬,终于认同了这个观点。 想到这是一个没有萧乾的金州,她内心确实有点空。 她昨夜没有睡好,这一觉蒙头睡下去,お稥冂第 梦都没有,便睡过了晌午。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熟悉的床帐,有那么一瞬,她恍惚以为萧六郎还在,还会温柔地问她“醒了?” 可没有。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无奈地闭上眼睛在床榻上又翻滚了一圈,当她发现再无睡意的时候,终于感觉到肚子饿了。 什么都可以不做,东西不能不吃。 墨九穿好衣衫出门的时候,击西一个人倚在门口望天。 见她出来,这货苦着脸喊了一声,“九爷!” “怎么不和我躲猫猫了?”这些日子,击西一般都躲在暗处,墨九一直装着不知情。今日为了送那封信,她不得不把他呼唤了出来。 于是这么一呼唤,这厮也懒得藏了。 击西苦巴巴拿眼偷瞄她,作势拭了拭眼睛,“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击西了,他们都不带击西玩,击西的命好苦。为什么,为什么主上偏偏留下我?为什么不是走南、不是闯北、不是声东……” 墨九睡醒了,精神头好得很,瞥一眼击西俊美的容颜,她挑了挑眉头,“要不要我告诉你原因?” 击西猛点头。 墨九眉一扬,“交换消息是要银子的。” 击西摇了摇头,看她黑了脸,默默塞给她一个银袋。 墨九掂了掂银子便塞入怀里,拍拍嘴巴打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道:“多简单啊,因为只有你不像个男人呗。你家主上把你留在我的跟前,觉得安全。” 萧乾到底有没有这份心思,她并不知情。这话全是她瞎掰出来逗弄击西的。可听完这句话,击西却腾地红了脸,撕心裂肺的呐喊一声,“不!苍天呐!为什么都要欺负我。击西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好不好?” “……噗!”墨九大笑。 “不不不不,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好不好?” “悔改无效!”墨九拍拍他的肩膀,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往庭院里走去,“击西姑娘,跟上!九爷肚子饿了,要去吃东西喽。” “呜!”击西乖乖跟在她身后,样子比她还忸怩腼腆。 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的画风,始终有点儿奇怪,路上引来诸多围观,可墨九恍然未觉。同样一段路,因为没有了萧六郎,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虽然脚步一如既往的轻盈,脸上也依旧带笑,可无人能觑见她内心的沉重。 晌午饭早就准备好了。 膳堂里面,坐着一个宋熹。 他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桌边,面前一壶清茶,手里拿着书卷,一袭简单的白衣,长发束绦,窗外的微光映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为他的面容点缀了一层薄薄的暖意,看上去像极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哪有半分帝王的凌厉? 墨九在门口一顿,咳了咳,见他微笑抬头,方才大踏步入内,四顾一下,笑着问:“东寂吃了吗?” “吃过了。”宋熹回答很散漫。 “那再吃一点?”墨九随口问道,便寻了桌子坐下来。 她以为东寂吃过了肯定不会再吃,哪里晓得她话音刚落,那货竟莞尔一笑,应声道:“好哇!”接着,他优雅地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手上依旧捧着他的书卷与清茶。 墨九翻了个白眼,“不是吃过了?” 宋熹微笑,眼角带着淡淡的戏谑,“不是让我再吃一点?” 墨九扑哧一声,笑道:“你还真不客气。” 宋熹再笑,“我自己做的,为何要客气?” 微微一愣,墨九直视他的眼,没有吭声。 他从临安为她带食物过来已是够仗义了,到了金州还亲自下厨做饭呢?虽然这所宅子里晓得他身份的人不多,可从他出入的排场,还有萧乾与薛昉等人对他的恭敬程度来看,哪个不晓得这位从临安来的“公子”,不是皇室子弟,也是达官贵人? 看墨九来了,灶上的李婆子赶紧过来摆饭,嘴里不停念叨,今儿“公子”一大早就起来做饭,差人去叫姑娘的时候,才晓得姑娘不在宅子里。尔后姑娘回来了,又径直回房歇息去了,“公子”的心意便白费了。 可到了晌午,“公子”又不辞辛劳再一次下厨。 “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下厨的郎君哩,莫说公子这么俊俏的人儿,便是我家那个粗糙汉子,让他下厨做点儿什么,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好。” 大抵李婆子夫妇也是和谐的,说到自家汉子的时候,她嘴上骂咧着,眼睛里却有着异样的光彩,但说到“公子下厨”的事迹时,对宋熹的肯定与褒赞也是千真万确的。 当然这一点,墨九也从来不否认。 便是萧六郎待她如斯之好,若说下厨,恐也做不到。 她目光带笑,感激地瞥一眼东寂,正想为了肚皮对他说上一万字的吃货感言,他却别开了眼,笑着望一眼李婆子。 “婆婆别夸我了,我喜欢下厨,便以此为乐而已。” “呵呵呵。”李婆子把烫盅放在桌上,摸了摸耳朵,笑道:“老婆子一把岁数了,哪里会看错人?公子啊,真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长得俊、没架子、对下人好……唉!也不晓得哪家的丫头有福气做公子的妻室了。” 这婆子念叨着离开了,墨九与宋熹对视一眼,都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两个人的心底,都不期然想到了那个远在临安府的“有福气女子”——当今皇后谢青嬗。 宋熹对谢青嬗是有愧疚的。 至于墨九,也有那么一丝丝同情。 李婆子说东寂是良人,可托付终身。可于谢青嬗而言,她又何尝不是所托非人?所以,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每一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感受与看法也就不同罢了。但强行捆绑的婚姻,勉强不了的感情,也怪不得东寂,只可怜那无辜的姑娘了…… “尝尝这个!” 似是为了打破尴尬,东寂率先开口。 可墨九先听见的不是声音,而是先闻到一阵酱料的香味儿。她抬头看去,只见东寂手里用油纸拿着一个包子……严格来说,不是一个普通的包子,是一个类似于肉夹馍的包子,包子里面夹了肉馅,抹上一种加了葱花的酱料,闻着就勾人食欲。 “谢了啊!”她笑吟吟接过来,听见肚子“咕噜”一声,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巴,不客气地咬了上去。味道比她想象的更美,可能是饿了的原因,她三两下嚼了嚼咽入肚子,含糊地笑道:“我能说这是我吃过最好的包子的吗?东寂自己做的?” “嗯。”东寂轻声应了,又包一个自己包子给自己,优雅地咬了一口,笑道:“为了这个馅儿,我精选了牛肉,将其剁碎,再放到女儿红里腌制一刻钟,热油入锅,放入切碎的豆豉和姜末等作料翻炒。晓得九儿喜好酸辣,喷上一点醋,再配上我特地从临安带来的酱料,等肉馅食用时,再洒点葱花,便好吃了……” 莫说吃入嘴,就听他说,墨九就觉得人间美味儿了。 又啃一口松软的包子面儿,她吸了点馅儿在嘴里,嘴和胃都舒服了,方才吐口气,笑问:“话说这个包子叫什么名儿?” 东寂想了想,微笑道:“你就叫它肉夹包子没错。” 嘿嘿一声,墨九点头,“肉夹包子,狗不理包子……” “嗷”一声,一朵大尾巴擦过她的腿,“哧溜”一下,桌子底下就多出了一个东西。墨九低头一看,发现旺财这货不知何时钻了进来,正望着她吐舌头。 她目光一亮,“财哥,你怎么回来了?” 旺财这货见天儿跟着萧乾,秤不离砣的,对她始终要比对萧乾少上几分“主子情”,为此墨九还吃过醋哩。没有想到萧乾离开了,它却留了下来。 一个人等待归期的孤单里,有旺财在身边,日子肯定会好过一些了。她心里美美地想着,而旺财无法回答她的话,却一直吐着舌头望着她的手。 她看一眼手上的包子,歉意地问东寂。 “可以给它吃一个吗?” 这个包子宋熹原也没有做几个,听他“精心”制成的过程就晓得费了不少工夫,拿来喂狗对墨九来说没有什么,旺财与她兄弟一般,可对于宋熹这个做食物的人来说,未必会有同理心。她得先征询他的意见,免得他心里不舒坦,怪她糟蹋东西。 旺财大抵晓得她的意思,不满地“嗷”一声,两只前蹄趴下去,紧紧抱着她的小腿,撒娇一般将嘴筒子在她腿上擦刮,蹭了两下,索性又抬起脑袋来,把长长的嘴筒子搁在她的腿上,可怜巴巴地望向她,就差张开嘴讨要了。 “馋狗!机灵得你!” 墨九嗔怪地睑它一眼,东寂却笑了,“这狗精明,与他主子萧六郎简直一个模样儿。九儿快给它一只吧,不然一会儿该掀桌子了。” 狗与萧六郎一个模样儿? 墨九隐隐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可瞥宋熹一眼,见他说得自在轻松,除了玩笑之外,并无别的情绪,也不好多想,只笑着抿了抿唇,重新拿了一只包子塞入旺财的狗嘴里,又怜爱地顺了顺它的背。 “便宜你了,乖点啊!” 旺财叼着包子,身子趴在她的脚边,不吭气了。 果然狗还是狗,一个肉包子就喂乖了。墨九失望地摇了摇头,心里暗骂一句“没节操的”,又抬眼看桌上丰盛的饭菜,笑眯眯对东寂道:“肉菜素菜一件不少,点心汤煲样样齐全。东寂啊东寂,你可真是一把灶上好手,要天天有这样的美食,那日子简直赛过神仙啊!” 东寂接过李福递来的白巾子擦了擦手,又执筷为墨九夹了一块酥香鸭,轻轻笑道:“等回了临安,虽然无法每天下厨,但隔三差五为你做上一桌,也是办得到的。” 墨九一愣,抬起头来,把注意力从碗里转移到了他的脸上,“东寂要回临安了?” “嗯。”东寂应着,笑了一下:“我出来有几日了,不能再耽搁……呵,纵然不能像萧六郎一样驰马边疆报效家国,我也不能书生意气,误国误民呐。” 国家大事相比儿女情长,哪个轻哪个重?这个时候的男人,总得分清楚。一件件要事都迫在眉睫,尤其今日萧乾北上,对于南荣朝来说,大后方的稳定尤为重要。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事情,粮草辎重,军兵物资的补充,都需要他这个皇帝来定夺。 一日两日朝中可无君,但三日四日五日哩?他登基本就不久,若长期不上朝,惹朝中非议不说,就怕政局不稳,引出二心来。那个时候,内忧外患,恐将再无清闲日子过了。 这些道理他不说,墨九也懂得。 点了点头,她慢悠悠一叹,“你确实该回去了。”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宋熹微微蹙眉,“你不跟我回去?” 墨九再次点头,凝重脸色,“我要留在金州,哪里也不去。” 对于她的固执宋熹早有领教,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放下筷子,轻声规劝道:“金州离临安府甚远,又刚归南荣所有,龙蛇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你逗留在此,难保安全。” “最危险的地方,不是最安全嘛?”墨九笑了笑,又瞥一眼倚在门口无聊玩手指的击西,微笑道:“萧六郎有留人保护我的,你且放心去吧,不管遇上什么事,我自有法子应对。” “不行!” 这一回宋熹倒是难得的强势,可遇上了墨九,再强势的男人也终归无奈。墨九没有直接反驳他,而是随手为他盛了一碗汤,轻放在他的面前,言词不乏轻柔。 “东寂莫非忘了我的身份?” 东寂的手指,轻抚在汤碗上,轻轻一声,“嗯?” “我是墨家钜子呐!”墨九吃一口东西,又微微挑眉:“我把祖师父的担子接了下来,还没有为墨家做过什么事儿呢?你知道的,我墨家弟子千千万,却没有在这金州城发展。如今金州归南荣了,又是战略重地,众家都虎视眈眈的地方,各个朝廷都想染指,我墨家自然也不能瞪眼看着。我准备建一个金州分舵,好好在此地发展一批墨家弟子,亲自调教,终有一日,我要弘扬祖师父遗愿,让墨家弟子遍布天下,墨家思想渊远流传——” 宋熹默默听着她。 等她的高谈阔论说完,他轻忽一笑。 “这些,只是托词。” 墨九一噎,大眼珠子望着他。 不待她说话,他微微启唇,“你是为他在此守候?” “东寂……”察觉到东寂微哑的声线,墨九轻轻润了润嘴唇,吃了人家的总觉得嘴短,连严肃出口的几个字,也显得有点儿不太利索,“对,对不住了!” “无妨!”东寂轻声一笑,“青山未老,绿水还流。今日别过,总有一日你我还会相见。到时候再把酒言欢,共庆萧使君得胜归来。无妨,真的无妨。” 一连三个“无妨”,听得墨九有点儿心塞。 可问题出在感情上,她的答案永远都只能有一个。一早就对不住东寂了,却也只能一直对不住下去。尽管她为此非常难过,可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以随便地玩过家家,换新郎,取舍已定,该狠心时,就得狠心。 饭毕,宋熹先离桌。 朝中之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他等不起。 可驻足看一眼墨九,他终于慢慢落下手,抚了抚她的头。 “想吃好的了,随时回临安。” “嗯。”墨九笑吟吟抬头:“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 “回来前派人支会一声,我来接你。” “你那么忙……” 墨九刚想拒绝,他却重重补充:“风雨无阻!” 这句话似乎成了他们分别的常态了。墨九与他对视,发现他如炬一般晶亮的眸子里,竟有着浓浓的逼视光芒,就好像她不去吃他家的饭,他便生无可恋了一样。这让原本不喜欢送别的墨九,不得不在今日,经历第二场送别。 为了赶时间,宋熹没有乘车,依旧一匹黑马,一袭白衣,飘飘然离去,不若帝王。墨九也骑了一匹马,领着击西跟在他的身侧。 一路朝城外走,二人却再无膳堂里的欢天喜地。 不管是送情郎,还是送故友,总归有些离愁。 私心底,墨九对这个擅长庖厨的男人评价很高,得此一友,也属实是她的幸事。如此,她感恩戴德地把他送至金州城外。 想他落寞自去,她着实有些不忍心,可脸上却不得不表现得愉快,还不时哼上一首曲子,一副女汉子的悠闲与自在。 “路上仔细些啊,小心山匪路霸!” “嗯。”东寂勒住马,看一眼延伸往远方的官道,又回头望着远去的金州城,微微一笑,“九儿已经离城很远了,不要再送。回去吧!” “哦。也好。”墨九冲他抱拳,严肃道:“一路平安,别后珍重。” “珍重!” 墨九看着东寂调转马头时,那一双微暖的眸子里浮上一层不舍,突地有些不忍心再看。她笑笑抬头望向蔚蓝的天际,看着雨后初绽的阳光,觉得今儿肯定不是一个好日子。若不然,为何送走了一个,又要再送另一个。 想到离别,一时间,她不免黯然。 宋熹却在这时回过头来,环视一眼官道旁的民舍菜畦,野花碧树,淡淡一笑:“河畔青柳,塞上人家,弄梅采茶,粗衣淡饭,似比那玉楼金阙更为得意几分?” “……” 墨九撇了撇嘴巴,未置可否。 帝王艳羡百姓的简单,百姓又何尝不艳羡帝王的荣华? 看东寂凝目久久不语,她挥了挥手臂。 “你再不启程,太阳快下山了。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生又不是不再见了,别娘们儿似的了……” “呵!”被她逗笑了,宋熹目光微凝,扬起唇角,“这回我真的走了,九儿珍重!”说罢不待墨九再道别,他猛地挥鞭,一声重重“驾”字出口,那一匹宝马良驹便驮着他撒丫子冲上官道,扬起尘沙数丈。 一群侍卫跟随其后,不多一会,就消失在官道上。 墨九收回视线,看向马下摇尾巴的旺财。 “财哥,我们也回了,干我们自己的大事。” —— 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四月初八(关于年号解惑:新帝登基改元在次年,这是为什么一直使用至化的原因),萧乾领南荣兵二十万余从金州渡汉水,在京兆府路与珒国发生遭遇战,珒国名将迪古不敌来势汹汹的南荣兵,珒兵骇于萧乾威名,一败而败,退至临兆府。 出师大捷,南荣兵士气大胜。 萧乾乘胜追击,率兵于三日后破临兆,随后沿江而下,收复淮河以北邓州、唐州、蔡州、颖州在内的大片土地。迫使珒国朝廷于南荣至化三十一年五月初遣使南下,将其所占徐州、许州、泗州等地归还南荣,便修书一封,谴使南下临安,欲与南荣和议停战。 在这个纷繁的战乱期间,迫于萧乾大军的步步紧逼,珒兵三易主帅,从四皇子完颜筹到二皇子完颜丰,再到俗有“镇国神柱”之称的皇叔完颜志业,经历三个月血腥鏖战,皆不敌萧乾。 帅旗几易,对珒兵而言,本就是内伤。 更何况,据线报,珒国在内乱。 完颜修于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四月底返回珒国,不仅没有得到了其父的再度“恩宠”,反倒在第一时间就被押入大牢,进行甄别。其中珒国几位皇子夺位的风起云涌暂不多说,总终这个倒霉催的完颜修,一直到珒国向南荣请求和议,依旧还在大牢之中过他的苦日子,没能再度执掌帅印。 一个风云人物的倒下,不仅是完颜修的悲哀,也是珒国人的悲哀。就此,外间众说纷纭。 有探子称,珒国皇帝其实在完颜修被墨九掳后不久,就身染重疾了。其后虽多方医治,一直没有痊愈,如今珒国内部斗争如火如荼,甚至多次以珒国皇帝名义下达的旨意和做出的决策,都非珒国皇帝本意——包括对完颜修无限制的囚禁。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在攘外与安内的选择面前,完颜修的哥哥和弟弟们,哪怕眼睁睁看着萧乾领着南荣兵一步步蚕食土地,也不敢再把兵权交还完颜修的手里,内政的不协调,加上北勐骑兵与南荣兵的合力打击,珒国江山已岌岌可危。 珒国内乱,这便是大好时机。 不管南荣还是北勐,都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烽火燎燎,兵戈铮铮。 多少鲜血遍洒大地,多少白骨堆积成山。日月轮换之间,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一直持续到了南荣至化三十一年八月。 对于珒国多次请求议和的国书,南荣景昌帝宋熹的态度就两个字——不议。 带着这样的羞辱,八月初一,珒国皇帝因病薨于汴京皇城,其大儿子完颜叙登临帝位。而那个一直是珒兵顶梁柱的三皇子完颜修,终究无法再掌帅印,被新帝一旨诏书永久幽禁于汴京天骄台。 初登帝位的完颜叙,上位的第一件事不是组织大军对抗萧乾,而是大力地剪除完颜修及完颜筹、完颜丰等人党羽,挖数个深坑,以“谋逆、叛国”等多项大罪坑杀了数万人。 八月初三,一些负隅顽抗的完颜修余党,联络了完颜修在军中的旧部,当夜在汴京城发动兵变,血洗汴京城,从天骄台救出幽禁的完颜修,便杀出重围,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至此,持续数月的珒国内乱结束。 ☆、坑深160米 墨九的桃花源 八月上旬,天气已转入秋季。《 可黄叶未落,天气仍未凉去,穿着厚重甲胄的南荣兵走在骄阳下的行军路上,依旧汗流浃背,吃尽了暑气。 珒国的内事,下层的士兵所知不多。但大抵都晓得完颜修是完蛋了,如今的珒兵就是怂包蛋,从开战至今,他们一场都没有输过,节节胜利,也节节推进,用不了多久,打下珒国皇城汴京,覆灭珒国政权,于他们来说都是大功,往后的吃穿用度哪里还用发愁? 相较于珒兵的颓废,南荣兵个个都是乐观的。 帅旗所在之地,萧乾骑在马上,看士气高昂的禁军,眉头皱了皱,突地转头对迟重低喝。 “传令下去,休整片刻!” “得令。”迟重双颊都是汗水,闻言抱拳应了。 很快,行进的大军停了下来,休整、喝水,侃大山。嘴里无不是把珒国人打回老家,自个再回家娶媳妇生儿子那点乐事儿,一个个踌躇满志,也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过分乐观与盲目自大…… “大帅,喝水!”薛昉端着一个牛角袋递到萧乾面前,看他慢腾腾接过来,冷峻的脸上情绪似乎不太好,便轻松笑着缓和气氛:“看咱们军队这气势,想来不出两个月,便可以攻入汴京城了。” 萧乾默默回头看他一眼,“你也这样想的?” “是呀!”薛昉笑吟吟道:“打了四个月了,咱这队伍打仗完全就是收割一般,那些珒国的王八犊子遇到咱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就这样的战斗力,拿什么给我们打啊。” 紧盯薛昉一眼,萧乾心里的隐忧更甚。 俗话说,“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四个月的战争前,珒国是骄兵,南荣是哀兵,如今四个月的仗打下来,两国将士的心态几乎颠了个儿。从前看见威猛的珒兵就有点发悚的南荣兵,不再惧怕珒兵不说,还个个都自大得紧,好像珒兵都是豆腐块子做的。 可珒兵真是嫩豆腐吗?当然不是。 一旦南荣军中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那就危险了…… 萧乾看了一眼身侧的几个将校,再优雅的喝了一口水,“北勐可有消息传来?” “正式行文未到,不过探子有消息。”专管他情报的赵声东从后方上前,小声道:“北勐乘着珒人与南荣为敌,加上珒国内乱,人心浮躁之际,已率领北勐骑兵于古北口而入,径直攻入珒国中都,同时与我左翼大军相策应,相信很快便能南下汴京,与我军会合……” 听得这样的好消息,几个将校纷纷抱拳。 “大帅!破汴京,覆珒国,我等定会旗开得胜!” 互相恭维的大笑声里,几个将校竟然争执起来,都想争当下一场战役的先锋。 薛昉见状,皱了皱眉头,瞥向萧乾。 罕见的,萧乾没有吭声,而是默默调转马头,望向远远的山峦…… 独自一人沉默了许久,他突地唤了一声,“薛昉!” 薛昉骑马小跑过去,却听见他的声音化在幽幽的风声里。 “不知兴隆山上的树木,今年绿了没有?!” 薛昉听懂了他思念墨九的弦外之音,却又纳闷的摸了摸头。 “使君,据说兴隆山,四季常绿。” “……”萧乾慢悠悠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呐。” 萧乾的忧虑果然成真。令南荣将士没有想到的事情,从泗水以西和陈留地界逼入珒国占领的汴京,短短的一段距离推进,他们竟然历时四个月才完成,从至化三十一年八月一直打到景昌元年正月初一。四个月里,他们经历了出兵北上以来珒兵最顽强最血腥的抵抗。 好在损失虽然不小,汴京却也在望。 南荣景昌元年正月初一,萧乾大军抵达汴京城外三十里,与即将会师的北勐骑兵近在咫尺,对珒国都城汴京形成了合围之势。 南荣、北勐、珒国,三军对峙,这一场历时八个月的战事终于进入了白炽化的阶段。 短短八个月的时间,汴京已物是人非。曾经威慑千里的草原之狼从内部瓦解之后,虽然回光返照了四个月,但颓废之势却再不能逆转,大厦将倾的覆灭之态,已呈现在世人面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完颜叙刚登帝位,怎肯将江山拱手相让?他能在夺嫡中胜出,也是一个狠角色,一场破釜沉舟的大决战摆在面前,他不肯束手就擒,组织了珒国最精锐骑兵,号称三十万之众,加上伪军,与南荣和北勐拉开对峙,准备做殊死一战。 风雨将至,阴云密布。 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让初冬的天气更为阴霾。 古时的战争,一场大决战的输赢结果,与平常的战役大为不同。用形象一点的比喻,相当于赌博中的“梭哈”,赌的是国运。一旦战败,很有可能国运衰退,万劫不覆,先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自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完颜叙是孤注一掷,对南荣来说,在这个时候,却面临着一个与之前的珒国同样可怕的问题。先前南荣与北勐,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国一边分别吞食着珒国的占地,他们共同的敌人便是珒人,自然合作得愉快。可如今眼看胜利在望,一个虽然还没有摆上台面,却已经在无数人心里酝酿扎根的问题已梗在喉间。 最大的胜利果实,当由谁来摘取? 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利益面前,哪里还能称兄道弟? —— 当萧乾和他的南荣虎师到达涧水河驻营,准备与珒国最后大决战的时候,正月的兴隆山一片喜气洋洋,掩在一片碧海绿波之中。外间冬风乍起,山间天气幽冷无常,一道道连绵起伏的山峦,树木漫山遍野。壮阔、凌厉。位于兴隆山上的千连洞,如一片广袤绿毯间的明珠,山洞之前,早已不是成片的树林,而是拔地而地的屋舍。有马儿穿梭林间,悠然行走,时而有汉子宽厚的山歌,为这一片土地添了更多的烟火气儿。 如今的兴隆山,早已不像当初。 墨九答应萧乾留在金州,也告诉东寂要一直留在金州,可她却不想与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金州城那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太多人的眼线,确实不利于她的存活。而且,虽然她对外说兴隆山上没有八卦墓,可上次在兴隆山上的发现,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心里的疑惑,始终并没有落下去。 当然,萧乾虽然离开了,但除了留下击西之外,也给她留了相当多的人手保护。 只不过萧乾晓得她讨厌被众人围拥,故而这些人,只受击西调令时才会出现。 但墨九又何曾是个省油的灯? 在她的字典里,靠人,永远不如靠己。 就在东寂离开的第十天,临安来了一群人。 这是收到她的消息领人过来的墨妄一行。这一行人阵容相当强大,除了墨妄自己,还有尚雅、乔占平,蓝姑姑、玫儿等等一干墨家弟子。墨九手上有“钜子令”,金州、均州附近的墨家弟子也都前来投奔,加上左右执事前来金城,墨家钜子在金州城的事儿,很快就不再是一个秘密了。 墨九是故意的。 她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想要成为一个秘密,本来就难。 既然如此,何不大大方方的告诉世人:老子就在金州,来啊来啊来抓我啊? 话说这么一群人久不见面,墨九又是被“抓”走的人,再次见面,自然免不得唏嘘感慨一番,说说各自的近况,尤其是蓝姑姑,那叫一个声泪俱下,哭得墨九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被蓝姑姑粗大的嗓门儿震的。 有了人,又有资金支持,墨九的“金州分舵”便这般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 可墨九这厮向来是个古怪的人儿,人家选分舵的地址为图便利,肯定会优先选择城镇,她却选择了以兴隆山的千连洞为基地。不喜欢吃苦的尚雅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的,两个人当场掐得差点儿打起来。 结果自然是尚雅反对无效。 墨九只一个理由就打败了她——想当年墨家祖上选总院不都选了神农山吗?这说明山上好,咱得遵循老祖宗的格调来办事儿吧? 于是,千连洞附近的建设就拉开了序幕。 为此墨九见天儿忙得脚不沾地。忙着按自己的想法规划金州分舵的建筑、装修房屋,忙着做自己美美的钜子规划,忙着找乔占平唠嗑,试图从他的嘴里撬出什么不一样的新鲜的词儿,忙着与墨妄喝酒,以不辜负萧六郎的交代……可她的一切都很好,却似乎都与萧六郎无关。至少,她的嘴里从来不会提到萧六郎的名字,甚至她都不常打听关于南荣北征的战事进展。 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一个凉薄的女人……她这分明是把萧六郎忘了啊? 前方在流血牺牲,墨九自己的事儿也没闲着。八个月的时间,兴隆山上的建筑一座座拔地而起,占地面积也越来越大,不仅如此,这个墨家的金州分舵的建筑极有特点,新奇、明亮,一个个都是大窗户,而且,在绿树成荫的分舵周围,墨九还在环山的三面建筑了高高的城墙,墙下挖了深沟蓄水,说是为了种植业,可分明可以起到防御的作用。 被高城墙围起来的金州分舵,共有三道出入的门,日夜派有人把守,在正对兴隆山的方向,还有一座特大号的古堡式西化的城门,门外有长长的防御线,若非有墨家弟子指引,想要好脚好手一点儿都不受伤的进入分舵内部,那简直难如登天。 墨家金州分舵,成了一个神秘的所在。 可尽管如此,八个月来,投靠墨九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开始墨九搬过来修房造屋的时候,附近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户,附近的山民,只是喜欢过来走一走,或讨一口水喝,或顿步看一下稀奇,到后来,看到墨家的欣欣向荣,好些人干脆花上一袋白面把家里小子送过来拜入墨家门下,只为讨个好的营生做。 可慢慢的,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了。 平素里,墨九所在的金州分舵时常备有各种糖水、瓜果,附近过路的人来,墨家弟子都会热情的款待。而且每隔三天,墨家左执事墨妄会亲自在分舵大校场讲解墨家思想,闻名而来的墨家弟子越来越多,千连洞前的房屋面积也越来越大,这让墨九不得不“对外扩张”,同时也感慨,幸而时下修房造屋不需要审批,要不然只是手续都麻烦死了。 兴隆山上的变化,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老乡们都震撼了。 先是男人上来探一探,领了些稀奇的糖果回村,说说那里的变化与见识,慢慢的,也有小媳妇儿老婆子没事儿往兴隆山来凑热闹。可不管男女老幼,墨九都让弟子分发给自家用制糖机做出来的糖果,便容他们又吃又带。 渐渐的,孩子们一听说去兴隆山就欢天喜地,尤其一些半大的孩子,更是心心念念想做墨家弟子,仿佛成为墨家弟子比中了秀才举人还要值得骄傲。便是大人们,也慢慢对兴隆山恋恋不舍,回去往四里街坊的一宣扬,好像兴隆山的泉水都要甜得多。 于是乎,这兴隆山仿佛成了一座独立于世的小世界,墨九俨然成了这个小世界里的王。她把兴隆山当成了她理想中的桃花源来建设,“墨家九爷”的大名也慢慢在金州一带,变得童叟皆知。即便后来很多人知道,“九爷”只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儿,也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她的观点——从畏惧到崇敬,再加由心的喜欢,墨九花费了整整八个月。 八个月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山下的耕地,慢慢变成了茶棚、酒楼与商铺,两边搬来修房居住的人越来越多。 山上的荒地有人开垦了,荒坡上被种满了各类的果树,这一片大约三十多万亩的兴隆山,终于在南荣景昌元年到来的前一天,收到朝廷正式下的公文,改称为“兴隆山镇”,独立于金州之外,并且免除该镇的田税与徭役。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喜讯,但凡勤快肯吃苦的人,在这里就没有活不下去的。再加上墨家对搬到镇上的人给予的各种“高科技”支持——如机动铁犁代替传统牛耕,如半工业化的各类设备,让每一个人都蠢蠢欲动,恨不得都变成兴隆镇的人。 一来二去,这里就成了一个率先发展的半工业重镇。 提起墨九,无人不竖大拇指,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一日是正月初三,新年头还没有过去,兴隆山镇,一片张灯结彩。 晌午过,一匹快马到达了兴隆山脚下的“林氏茶舍”,来人正是薛昉。他原想吃一口水继续赶路,随便问一下上山的道儿,可茶舍姓林的掌柜的一听说他是来给墨九送信的,茶钱也没有收,让人伺候好了吃喝,便把自家店里的差事交给小二,要亲自领他上山。 难道他们认识他?薛昉觉得这人热情过度。 可更热情的还在后面,一路上,林掌柜都在给他偶然兴隆山——这个他看着完全陌生的兴隆山。 早已不是当初的荒林野地了,像极了一个精心修建的山间城池。 薛昉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恍惚感。 见林掌柜地骑着毛驴,他不得不放慢了马步,小声问道:“大爷,这里真的是兴隆山吗?” “不是兴隆山是啥?”看着两侧的桃林吐出一个个嫩嫩的绿芽,林掌柜地笑得合不拢此,“小哥是外乡人吧?来兴隆山也不是送什么信,而是也想投奔九爷,做墨家弟子?” 这老头儿似乎有点自以为是?薛昉不便辩驳,含糊地“唔”了一声,再看一眼郁郁葱葱的山间那一条条平整的道路,怪异地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答非所问,“大爷,这确实是金州的兴隆山?” 林掌柜觉得这小伙子好生奇怪,也不知想到了哪一出,他敛住神色,停下小毛驴。 “小哥,你打哪儿来的?” 这老头儿反倒盘问起他来了?薛昉哭笑不得,老实道:“打汴京来。” 听说汴京,林掌柜脸色更难看了,“上山做什么?” 薛昉无奈一叹,“找九爷,给九爷送封信!” 林掌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冷笑道:“你莫不是珒国那边儿的人,想上山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 薛昉:“大爷,我是地地道道的南荣人。” “南荣人也不行!南荣人也干不得伤天害理的事儿。”林掌柜一脸严肃,撸着胡子看他半晌,大抵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还算老实,又哼了哼,“小哥,做人得讲点良心,老夫领你去拜见九爷,你可千万不要怀了什么糟贱的心思。若不然,你上得了山,下不来山,就千万怪不得我了?” 薛昉本人虽然也崇敬墨九,但觉得这个林掌柜对九爷的态度似乎有一些“神化”了。 想了想,他慢悠悠打着马儿,围着林掌柜的小毛驴转了一圈,认真地问:“大爷受过九爷的恩惠?” 轻“嗤”一声,林掌柜用一种不太待见的眼神儿睨着他,“小哥这话问得奇怪,这十里八乡居住的人,哪一个没有受过九爷的恩惠?没有九爷,哪里有大家今儿的好日子过?” 看薛昉沉默不语,他又道:“八个月前,我这糟老头儿还是山上的樵夫,一家老小八口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九爷来了,兴隆山变成了兴隆镇,有了布纺机、有了机耕犁,有了榨糖机,朝廷还给免了赋役……大家的日子可不都好过了?小哥,你一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笑话小老儿在提劲子,莫说附近的州县,恐怕就连都城临安,也没有咱兴隆山的人过得好咧。” 临安的富庶天下闻名,一座兴隆山再好,又怎么比得过临安? 薛昉心里不认同,可就在这时,旁边的桃林里却钻出一颗黑黝黝的脑袋来。 “林掌柜的!”那是一个短小精干的黑脸汉子,他笑着与林掌柜说了几句,听说他要去山上的墨家分舵,二话不说又钻回桃树林子,不肖片刻工夫,驶着架子车,拉了一车新鲜鸡蛋过来,要与他们同道上山。 “新鲜着呢,正好给山上送去。” 薛昉瞧了一眼,这一架子车的鸡蛋,若换钱能换不少了,这是白送给墨九的? 他不太敢相信地问:“大哥怎不留着自家吃,或拿到镇上去换钱?” 那汉子嘿嘿笑了,给他一个“你丫没见识”的同情眼光,得意地说:“如今日子好过了,鸡蛋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换钱又能换多少,换钱又比得上九爷的情义?不瞒你说,我听说九爷最近正在找工人新修一个什么‘消凉亭’,就寻思把这些鸡蛋拿上去,慰劳一下工人们,让他们卖力给九爷干活哩。” 不缺?一车鸡蛋也不缺了?再不缺也不该舍得送墨九嘛? 薛昉纳闷墨九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 回头望一下那片桃林,他道:“你家不缺鸡蛋,还能不缺鸡吗?留着鸡蛋孵崽儿也好啊?” 那汉子又笑了,指着架子车上的鸡蛋道:“大兄弟是第一次来兴隆山吧?这一车鸡蛋,是我家鸡舍一日的产量罢了,送了九爷,也穷不着我。” 说到这里,他大抵是觉得衣甲有点破损的薛昉可能是寒酸苦户出身,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从架子车上拿一个布兜儿,抄起鸡蛋就往里塞,然后把布兜递到薛昉面前,认真道:“大兄弟,咱也是穷苦出身,现儿托了九爷的福,过上了好日子,也得学着九爷的样儿,能帮衬着就帮衬。这些鸡蛋你拿着吃,回头啊,把家小都接到兴隆山来,若没地落地,大哥的鸡场还缺着人哩,来了肯定饿不着你。” 薛昉看着手上的鸡蛋,无语凝噎:“……” 八个月的战争,把他一个白白净净的帅小伙儿子变成了小黑脸,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有那么落魄吗?一个开鸡场的汉子都同情起他来了。 可怜的萧使君,还以为墨九在兴隆山上吃苦耐寒,饮雪披霜呢,他哪里知道,人家墨九过得简直就是神仙日子好嘛? 想到这里,薛昉突地咧了咧嘴,笑着把一布兜鸡蛋慎重地放在马上,回头对黑脸汉子鞠了一躬。 “多谢大哥了,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黑脸汉子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古怪,皱眉问:“小兄弟不信我的话?” “信,我信得很呐!”挠了挠脑门儿,薛昉大声笑道:“我回头把这兜鸡蛋带回去给我家主子尝尝,再把兴隆山上的事告诉他,他指不定得有多高兴哩。” “唉!”黑脸汉子想了想,可能觉得他们一家老小都寒酸,连家里主子都寒酸,又怜悯道:“要送人的话,等你下山的时候,再到那个桃林来找我。桃林往里,走一里便到,反正你有马也方便,索性多捎带些鸡蛋与鸡仔儿回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咱的兴隆山,都知道咱兴隆山上的墨九爷……” 薛昉怔了怔,咧开嘴巴大笑,“嗳,好嘞,大哥,我一定会的!” 反正他们军中的将士多,马上要大战了,他不愁鸡蛋没有人吃。 与林掌柜和黑脸汉子上山的路上,薛昉一直东瞄西瞄,看着兴隆山八个月来的变化,看一些正在修建还没有完工的古怪建筑,看满带笑容穿棱林中来来去去的乡民与墨家弟子,他们脸上真实轻松的笑,与这座山融合在一起,正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与那个烽火万里的战场简直格格不入,仿若两个世界。 可怜的萧使君,他念念不忘墨九,可九爷活在与他不同的世界里,舒服得都快头上冒油了吧? 想到涧水河边饮马擦剑的萧乾,再想想八个月来只字都不给萧乾捎去的墨九,他突然没有信心了——如今的九爷,收到使君的信,还能好好对待吗?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把萧使君给忘了? 薛昉心里正在发愁,就被林掌柜地拽了手。 “小伙子,看到那个大堡门没有?金州分舵快到了!” 薛昉定眸一看,远远地便可看见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城门,上头有烫金的几个字。 “墨家金州分舵!” ------题外话------ 谢谢姐妹们守候,祝大家身体健康,一切如愿。 另外,祝锦宫鸭鸭生日快乐! ☆、坑深161米 正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冷风把树叶上的积雪吹落,有一些雪花被卷到窗户上,便发出一种簌簌的细碎声响。《 墨九瞥一眼半开半合的窗户,往红彤彤的炉火边靠了靠,打个呵欠,又慢腾腾拿起了书。 这本书是墨妄给她带来的——《墨子·备城门》,她每天要看无数遍。 今儿吃过早膳她便窝在屋子里了,懒怠出门儿了。天气太冷,她为人性懒,乐意做蜗牛。可春节的喜庆还没有过去,院子里好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正在愉快地打雪仗,不时传来几道脆生生的欢笑,让乌压压的天际似乎也添了一抹光彩。 青葱岁月岁月,最是烂漫。 说来墨九年岁也小,比这几个小家伙大不了两岁,可这么八个月的煎熬下来,她却有一种心累得老去了的错觉。 看她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玫儿把去年在临安做好的青梅羹盛来一碗,在炉子上温热了,端到她的面前,“姑娘,你最喜欢的青梅羹,吃一点提提神儿再看书呗,免得伤了眼睛。” 墨九懒洋洋地接过来,刚吃了一口,原本趴在地上的旺财便吐着长舌头站了起来,与往日一样,看墨九没反应,它便将它长长的嘴筒子搁在她的腿上,眼巴巴地望她,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似的。 旺财这个小动作屡次不爽,不仅每次都能讨到吃的,还能把墨九逗乐。 “财哥你这个猥琐劲儿,真有几分狗类风骨啊!”墨九让玫儿找来旺财的碗,把青梅羹放了一些,看旺财吃得舔嘴舔嘴地,吃完还回过头来,一双狗眼转也不转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摇头,“越来越馋嘴了,惯的你!到底跟谁学的?” 玫儿却掩嘴而笑,“什么人养什么狗,可不就是给姑娘学的?” “我?”墨九慢悠悠喝一口青梅羹,“我有那么馋嘴吗?” 玫儿撇撇嘴,不敢说她就没有见过比墨九更馋嘴的姑娘,只能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道:“爱吃、能吃是好事儿。姑娘正长身子呢,该死的,嗯,姑娘胖了,旺财也肥了好多……” 说着她便去搂旺财的腰身,使足了劲儿,愣是没有抱起来。 “旺财我都抱不动你嘞!” 旺财“嗷”一声,不满地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 墨九哈哈大笑,“财哥,你再这么混下去,神犬得变成肥犬了。” 两个人的笑声把蓝姑姑勾了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竹编的筐子,里面装的都是给小孩儿做的衣服、小鞋、还有小袄子。瞥了两个姑娘一眼,她找一个靠炉子的地方坐下来,一手拿针钱,一手拿了布料,比划比划,笑眯眯地道。 “回头过了冬,姑娘也该把娘子接过来了。如今这兴隆山也不像咱们刚来的时候,要什么没有什么,这好日子过着,可不能忘了娘。依我看,这地方,最适合娘子养病来……” 先前墨九就想过把织娘接来的,可墨妄来的那会儿,兴隆山还一穷二白,金州城又不安生,她连自己的生存都不敢百分百的保障,哪里敢连累了便宜娘?可眼下不同了。兴隆山的安保比金州城都要好,居住环境与空气质量都好,确实适合织娘过来。 墨九点点头,“咔嚓”咬到一个青梅仁,龇了龇牙把它吐掉,看旺财恶狠狠地扑过来叼去玩耍了,抚了抚它的背毛,笑对蓝姑姑道:“这么久不见,我也怪想她的。不必等到过完冬了,就这两日吧,我让亲自击西跑一趟临安府,接我娘,也随便把彭欣接过来养养身子……” 蓝姑姑“嗯”一声,拎了拎手上的小衣裳。 “姑娘看,这个做得怎么样?” “好看好看。”墨九唔一声,“姑姑的手工不是一般人比较比的。你要继续奋斗,这样我的干儿子来了,就不愁没有衣服穿了……” 这些衣裳全是蓝姑姑受墨九吩咐为彭欣的儿子做的。 就在一个月前,临安府传来了消息——彭欣生了,生了一个胖大小子。 墨九得到消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儿子是她的,连婴儿房都布置出来了,就等彭欣满了月子,要把人接到兴隆山上来陪她。 蓝姑姑笑着直起身,捶了捶酸涩的腰身,又叹气道:“那小王爷竟是个有福气的,半点儿力气没出,就平白得个大胖儿子!只可怜了彭大姑娘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晓得在临安遭了多少唾沫星子……若回头小王爷能给他娘儿俩一点好处也就罢了,若他还是那没有心肝儿的混账样子,那彭大姑娘就得遭老罪了!” 默默听着蓝姑姑叨叨,墨九在椅子上换了一个方向。 她手上的书,也跟着翻了一页。 大抵是天气太冷,她最近常常觉得身子倦怠,恨不能像动物一样冬眠去。可越是这样的日子,她越是不能懈怠。北方的战事,她看上去从来不闻不问,可无人知晓,一直有击西的特殊渠道为她传来消息,所以萧乾那边的情况,她其实都很清楚。 只不过,她却阻止了击西传递她的消息给萧乾。 为此击西抗议了好久,也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墨九总有她的理由,一句不想他分心堵住他的嘴,击西拿她也没有办法——相处这么久,击西渐渐了解她的为人,甚至也像当初不敢忤逆萧乾一样,根本不敢再忤逆墨九的话。 于是,击西无奈成了她的眼线。 玫儿又添了一回炭火,墨妄就过来了。 他手上拎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无奈地笑着说,都是弟子上山时,山底下的乡民们托他们捎来给九爷享用的。包袱里面大多都是吃食,山下好多人都是外乡来投靠的,各地又都有自己的特色吃法,墨九是一个吃货的事儿人尽皆知,于是那些人为了感恩她,总喜欢换着花样儿给墨九做来,就希望能得她一个高兴。 墨九摸了摸一个烫盅,发现盅里的汤还是温热的,不由摇头笑了起来。, “也不晓得我墨九何德何能,居然也吃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喽。” “钜子自谦了!”墨妄道:“这片天地,又哪里是吃出来的?” 八个月时间,旁人不清楚,墨妄又怎么不清楚她到底花费了多少努力? 墨九并不多言,朝他轻轻一笑,把手上的书放到桌案上,把盅汤一起递给玫儿,“放着我一会儿做下午茶吃。”说罢她又瞄了蓝姑姑一眼,“你两个先下去吧,我与师兄说说话儿。” 看墨妄站在边上唠嗑好久都没有走,她就晓得他有事儿说。但玫儿年岁小不经事,蓝姑姑的嘴巴大,墨九又不太信得过,所以好些事情,能避着她们两个的时候,她都避开着。 果然,蓝姑姑与玫儿一离开,墨妄便抱拳道:“钜子,前线有新消息。” 前线这个词儿是墨九率先说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语言感染力极强。经常从嘴里飙出一些新鲜词儿。但用不了几日,从玫儿、蓝姑姑、沈心悦、墨妄到麾下兄弟,很快都能学会。于是,新鲜词儿慢慢也就不新鲜了,几乎很快就发展成了兴隆山的语言特色,镇上乡民们使用起来也毫无压力。 墨九“唔”一声,回头看他,“萧六郎又打胜仗了?” 一个“又”字,道尽了这些等待的日子有多长。 这八个月来,她眼看着萧乾从一个地方打到另一个地方,终于逼近了珒国人的都城汴京,除了欣慰之外,一直没有流露过什么。可今儿等她听完墨妄把萧乾目前的处境,珒国与北勐间复杂的关系说完,她却皱了皱眉头。 “事情不妙啊!” “不妙?”墨妄不解。 从发兵之初一直打胜仗,虽然最近四个月不太顺利,可最终的胜利是可以预见的了。南荣与北勐的联兵,很快就要把珒人撵回北方老家去,甚至全线歼灭,这样的不朽功绩,将会永载史册,事情又能有什么不妙的哩? “钜子是指?”墨妄问。 墨九凝眉片刻,突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积雪覆盖的山林间,鸟儿穿梭觅食,几个小弟子把谷糠洒在扫开了雪的青石上,鸟儿可能饿极了,见四周没人,便飞下来觅食,小弟子当然不会白给谷糠,他像少年闰土那般拿了竹篾编好的笼子便要抓它们。一只鸟儿逃脱了,惊恐地叫唤一声,狠狠在少年的脸上喙了一口,等少年痛得放下竹篾,一群鸟儿从笼中挣扎出来,“哄”地一声飞上高空,久久盘旋欢庆胜利。 墨九莹白的侧颜微微一凝。 沉默良久,她徐徐道:“都说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今儿却见鸟儿逼急了也会喙人。” 停顿一瞬,她回过头,认真看着墨妄:“一来如今珒人已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与这些鸟儿一样,肯定会垂死挣扎,与萧乾来一个鱼死网破的。二来凡事不破不立,珒国之前一直在破,如今反倒归整顺了,万众一心,当是立的时候了,便是萧乾拿下汴京,珒人一旦北去,凭着他们多年的经验与大草原的复杂局势,萧六郎想彻底覆灭他们,并不容易。三来北勐,它们……真的甘心吗?” 她没有提北勐与萧乾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当北勐与南荣翻脸的时候,萧六郎当如何去做,或者说他原就有自己的计划。但这些道理,墨妄却也懂得。经墨九一说,他思虑一瞬,给了她一个激赞的眼神儿。 “还是钜子思虑周到,我没有深想,只看到了好的方面。” 被他表扬了,墨九并没有往日的得意,脸儿紧绷着,神色似比之前更为凝重。 她再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幽幽道:“一会吃过晌午,左执事陪我去洞中瞅瞅,那些家伙都做成什么样儿了。” “那些家伙”是什么,墨九没有说,可墨妄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其实,早在墨九偷偷摸摸在千连洞里做“那些家伙”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她的目的,只不过她从来不说,一次都不主动提起萧乾,似乎对他的战事也不关心,他也不好多问。但他却晓得,一旦“那些家伙”面世,一定会影响南荣、珒国与北勐之间的战争大局,甚至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好。”墨妄点头应了是,却见墨九走回桌案边上,从先前在看的那本书里翻出一张纸条来,默默看了好半天,慢腾腾把纸条递给了墨妄。 “看完烧掉吧!” 墨妄狐疑地接过,只见那字儿遒劲有力,笔墨间的风韵非寻常人可书,上面写着:“你若安稳,我便宽心。以退为进,化明为暗,方为大善。我上阵杀敌,你后方结网,是为夫妻。” 纸条上没有署名,可墨妄知晓是萧乾所写。 同时,他也再一次确定了八个月来墨九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提萧六郎,可处处都为了萧六郎。她吃喝玩乐,从无一点忧思,可她却没有哪一天哪一刻不曾想念他。她常居兴隆山,哪里都不去,为的便是她“安稳”,他“宽心”。至于她做的“那些家伙”,就更为为了萧六郎了! 得她如此心许,萧乾上辈子一定拯救了全人类。 墨妄慢慢瞥她一眼,见她只微笑,不吭声,默默将纸条放到了炉子上。 “呲”一声,一道火苗从炉子上蹿起,纸条慢慢化为灰烬。 墨妄不知是心疼她,还是感慨这事儿,忽而幽幽一叹,“小傻子!” 轻笑一声,墨九看着被热气冲起来的纸灰,脑子里徘徊着纸条上的字儿,浅笑道:“是为夫妻,何为夫妻?萧六郎,网已结好,你何时归来?” 既然是为他结网,那么萧乾在前方冲锋的时候,她在后方可半点都不敢闲着。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底气——在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默默无闻的等待,一旦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便可以给他交上一份最精彩的答卷。 看她脸颊上泛起的思念,墨妄抚了抚腰上的血玉箫,轻声道:“钜子别想太多,今儿我吩咐灶上给你做了些新鲜的吃食,你去瞧瞧看,可合胃口?” “多谢师兄!”墨九朝他吐了吐舌头。 八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其实都装在墨九的心里,墨妄虽然带了方姬然一同上兴隆山,对方姬然也一样的嘘寒问暖,可他花在她的事情上的时间,确实多得多,而且每一样都很用心。 以往的芥蒂,早就散了。 她发现墨妄此人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 而且墨九很清楚,没有墨妄,单她一个人的本事,短时间统领不下大墨家。 正是因为墨妄对她的毕恭毕敬,甚至对她唯命是从,从不问究竟,这才让那些有异心的长老熄了心思。再加上尚雅,经了艮墓里的事儿,她得回乔占平,解去了媚惑,似是想明白了很多事,到底只是一个妇人,对权力之争也淡定,她对墨九的归顺,带动了墨家右系,如今一来,几乎墨家上下无人再反对墨九。 于是八个月时间,曾经风起云涌的墨家左右派之争,烟消云散了。 墨家在墨九的带领下,终于出现了罕见的一统之局。 可这八个月里,墨妄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支持着她。 想到这里,墨九回头看了一眼墨妄,又补充了一句,“天气愈发冷了,你上山时也没带多少衣服,回头我让蓝姑姑给你量量身子,做两套冬衣。” “钜子客气了!” “客气的是你好不?”墨九瞪他,“分舵的事,大多都是你在跑,辛苦你了。” “其实我也没有出什么力,只是唯你马首是瞻来的……墨家能有今天,全是九儿你的能力与努力!” “好了,吃饭吧,我们别互相夸奖了,哈哈。” “好。” 出了小楼,外面两旁的房舍中间,是格局很宽的校场。 墨家弟子各司其职,有些在学墨匠、有些在做墨工、有些在读书,有些在习武,他们都穿着统一制式的衣服,制服上有金州绣娘们绣上的一个“墨”字。颜色大气、简洁,看上去与时下的衣服略有一些不同,但又不会显得突兀,尤其当无数人穿上统一制式的衣服体现出来的气势,这大墨家分明已不像往常的江湖游侠,反倒比朝廷兵卒都要有纪律。 这些自然是墨九的功劳。 衣服也是她的想法,并且已督促墨妄,拟向全国的墨家弟子进行推广…… 墨九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经商头脑,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自从她执掌墨家之后,墨家从原有的经营模式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仅扩大了墨家的经营种类,对墨家的情报系统进行了有序的整理,比以前更迅速了,还搞起了一个“墨家物流”。 如今,这个“墨家物流”已覆盖全国,对南荣经济的促进,有着长足的发展。她准备等战争结束,把墨家的物流业发展到珒国、北勐、西越等国。 物流这个事儿,是她偶然想到的——因为缺钱。 现下的驿站转送大多都由官方垄断,速度极慢,而且信件与货运的东西由于路途遥远容易丢失。墨家在各地都有分舱与小堂口,几乎覆盖整个南荣,有这样大的资源不利用,那就是傻子。 所以,有此依托,物流业很快就搞了起来。 以前的墨家弟子大多为了信仰,除了少数参与经营墨家产业的人,大多弟子都各自做着自己的差事与营生,不会从墨家支取银钱度日,但如今墨九做了钜子,做了改革,相当于她聘用了他们,再利用墨家在民间的威信,形成了墨家统一的产业链。物流、镖局、从墨妄开始试运行到如今初局规模,她很是满意。有时候甚至觉得,以后应当撺掇东寂开银行,把时下人喜欢挖窖埋银的储蓄方式变一变,让资金真正的流通起来…… 想法很多,做起来却难,而且需要太多的时间来等待人们的观念转变。 她目前不能等的便是洞里的“那些家伙”。 自从萧乾离去,她搬上兴隆山开始,就在暗中研制火器,为了不引人注意,对外界一直以“暴发户”的形象存在着,看起来像是大兴土木,在兴隆山修房造屋,简直就是一个安于享乐的女人,可无人知道,墨家让墨妄带过来的,不仅仅有乔占平等资深长老,还有墨家所有最优质的墨匠。 墨匠,是墨家具有制造技术的一批人,也算是墨家的精锐。 墨九把他们称为“工程师”,给他们足够的尊重,极高的报酬,然后与他们没日没夜的关在千连洞里,以设计“金州分舵”的建筑为由,默默研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床弩等应用于大面积作战的极端装备。 这时,“轰”地一声! 两个人还没有走到饭堂,千连洞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轰轰轰”响过不停,大量的黑烟从白茫茫的雪松上冒了出来。 墨九一怔,与墨妄互望一眼,便要往那边儿去,正在这时,林掌柜正好领着薛昉过来,那巨大的声响,旁人不熟悉,薛昉却清楚得很,一定是火器在爆炸…… ------题外话------ —— 昨日写兴隆山时,脑子没转过来,正月的兴隆山,应是大雪压青松的时候……回头我会更正,谢谢大家。 ☆、坑深162米 想念他了 巨大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金州分舵,弟子们往千连洞蜂拥而去,从校场通往千连洞的青石路上很快便拥挤不通,直到人群里有人高呼“九爷来了”,一群墨家弟子方才回过神来,纷纷从中间让开一条路,翘首看着大步过来的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