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事大吉 文案 家破人亡的少女,无家可归的小孩,还有神秘的少年,在这乱世相遇。 王宫歌舞升平,黎民百姓受苦,九大国战乱纷争不断,天下不太平。三个小小少年,躲过了流匪和逃兵,却躲不过深宫权谋。 还好,他一直都在。 她只想将唯一的姐姐从仇人手里救出来,却不曾想她早已成为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无心权贵、政治,但身不由己,不得不做出选择。 人一旦有了生杀予夺之权,就会以为自己成了神。 *** 此为前传,第二卷由于框架更大,会改用第三人称视角叙述,因此重新开了个坑,欢迎移步专栏收藏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复仇虐渣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如水,星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还好,他一直都在。 立意:人生都是苦难,可总有人会是你的光。 第1章 “啊啊!!!” 我从梦中惊醒,惊恐地从干草垛上爬起来,满头大汗地张大了嘴用力喘着气,好像刚才被人掐住了喉咙,现在才得以呼吸一般。 师傅正站在旁边看着我,见我慢慢恢复情绪,才扔了颗桃子给我。 “又做噩梦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这个小木屋是师傅平日里静修的地方,过去他从未带我来过,以至于我总是好奇他在这里藏了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这次躲到这里来,却是因为家破人亡…… 一想到三日前的那个夜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 那一夜火光冲天,院里子都是家眷们哭天喊地的求饶声,黑衣人们杀人如麻,玲芝婶婶怀着七个月身孕,还来不及走出房门,就被人一剑刺穿了肚子。三岁的南儿哭着去找奶娘,却和奶娘一同被抹了脖子。爹爹和叔叔们全力抵抗,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又是王府精兵,听命行事,不留活口……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当日的惨状,倒在院子里的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往日对我百般疼爱,现在却被鲜血拂面,形状凄惨。 “……我梦到爹爹和娘亲了,他们的眼睛都变得绿幽幽的。我叫他们,很大声地叫他们,可是他们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听见了,却不肯和我说话。他们一直站在那里,我拼命跑,可是我跑了很久还是跑不到他们面前……”我回忆起梦里的画面,伤心极了。 琰煜王爷来提亲时,我爹爹就有所顾虑,不太想把姐姐嫁进皇家,又不好当面拒绝,只说姐姐“幼年有缘结识雪峰山道主,跟着上山习修十余年,才归家不久,虽说到了婚嫁年纪,但是为人父母十余年未曾尽到责任,总想趁现在弥补一番,定亲之事,还想再缓一缓”。 谁知琰煜一听这话,立即认定爹爹不肯嫁女,愤怒之下拂袖而去,当夜派人来掳走了姐姐,又对我们安家痛下杀手,除我们姐妹之外,四十三口人无一幸免。 如果不是师傅将我推入暗道中,恐怕我也早已魂归西天。 “……然后姐姐来了,我要姐姐把爹娘拉回来,姐姐的眼睛突然也变成绿色,她使劲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啊摇,我听见好多好多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我什么人也看不见,我只看到姐姐脸上的面皮掉下来……”我尽力止住眼泪,继续说:“我知道我在做梦,我想醒来,我咬我自己了,还是没有醒过来。” 师傅看着我,没有说话。 师傅常说,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可是一夜之间,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爹爹娘亲、叔叔婶婶全都遭此厄运,唯一的姐姐也被琰煜带走,不知是否无恙。 “师傅,你带我去救姐姐。”事发的时候,师傅在静修,我不知道师傅是如何赶回来的救我的,但是师傅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救姐姐。 在这个世界上,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爹娘离世,但姐姐还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将姐姐救回来! “我已经没有爹娘了,所有人都死了,我唯一的姐姐被琰煜关进王府,一定很伤心很痛苦。”我向师傅求道:“师傅,你带我去救姐姐。” 师傅见我十分坚决,说道:“琰煜远在红南国,且不说这乱世之中,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就算到了红南国又如何?你如何能进得了王府,将素儿带出来?” 我说:“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我总不能任由姐姐在那魔鬼手里关着!” “你想好如何去救没有?” “我……”我想了想,“我总有办法混进王府,还有雪峰道主送我的瞌睡虫,玲芝婶婶教过我药理和毒源……” 师傅摆摆手,似在笑我的天真,“水儿,你可知素儿与琰煜相识于雪峰山,已有六年之久?” “那又如何?” “琰煜对素儿一片痴心,决不会让她受委屈。” 我气极,“一片痴心就能将我安家四十几口人命视如蝼蚁草芥吗?!姐姐若知他‘如此痴心’,如何能与之相守?自他对我安家起了灭门之祸,姐姐就该恨他入骨,又如何能委身于他?!” 我不懂世间情为何物,只听说直叫人生死相许,但为何琰煜却要我安家四十三口人命为他的痴心而死?这便是他的爱么?我以为世间情爱当如爹爹娘亲那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似琰煜这般残忍到灭绝人性的魔鬼哪里有情和爱?! 第2章 师傅还要说什么,突然对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木屋外头。 我屏息细听,今日外头无风,却有树枝擦擦响声,还在犹疑,师傅已将短剑扔给我,“拿好你的武器,还记得怎么用吧?” 我点头,凝神盯着木门。师傅却将我往床底下推,“小丫头,藏好了。他们找不到你,或许很快就会离开。” 师傅刚将床帘放下,侧边的窗户突然就破了,飞进来两个手持长剑的守卫,紧接着,另一侧同样有两个守卫破窗而入。 是琰煜派来的卫兵! 我趴在床底下,透过床帘看见他们的衣服上还有血渍,这三日来的恶梦又浮现在眼前。琰煜一定是发现少了一具尸体,所以才派人继续搜寻,想要置我于死地!他们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当真要将我们安家赶尽杀绝吗?徒留姐姐一人孤独于世,怎会有人爱得如此痴狂绝决? 卫兵们没有发现我,我看到师傅微微压低了重心,摆出应战的架势,对方四人握着剑向他逼进,师傅不等他们靠近便闪身向左,动作快到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已经旋身躲过两招,运剑开始回击。 以往师傅也常常带着我过招,看到今日他的身法,我才明白原来平日和他交手时,他不过陪我练着玩玩而已,他的动作竟那么快,旋身而过时挥剑划过卫兵的脖子,那人便立刻鲜血四溅,旁边的卫兵冲过来,挥剑往师傅头上砍,师傅身子一低,向上猛刺,那名卫兵惨叫一声,被削掉了半张脸。 另外两人扑过来,见师傅挥剑,本能躲开,不料失去重心,踉跄着跌在已经倒下的同伴身上,另一人拿剑朝师傅猛刺,师傅疾闪向右,手中长剑划出一道白光,剑已刺中对方喉头,卫兵发出窒息般的呜咽声,双手掐着脖子,面如死灰。那个跌倒的卫兵正要起身,师傅飞出一脚踢在他的后背上,顺势一剑斩向他的脖子,头盔便似皮球般朝床边滚落。 我眼看着满是血肉的头盔和那双圆睁的眼睛逼过来,吓得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害怕得不敢动弹。 外头有人咒骂:“一群废物!” 师傅纵身一跃,飞出窗外,立即便有卫兵痛苦的惨叫声传进来。 我躲在床底下,只能透过床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那四个卫兵已经死透了,外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打斗声及惨叫声不停地响起来,只是已不似最开始那样激烈了。看来师傅消耗了他们不少体力。 不知道师傅怎么样了?师傅武功高强,但是以一对多,若是对方人数过多,师傅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和师傅一样厉害。可是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担惊受怕、家破人亡的小女孩,手里只有一把从未见过血的短剑。那些人带走了姐姐,杀了爹爹娘亲和所有亲眷,我不能再让他们伤害师傅,我决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杀害。 我紧紧握着师傅送我的短剑,手心全是汗,暗自祈祷师傅一定不要有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乱世之中,人命如蝇,我虽孱弱,仍想竭力保护那些护着我的人。师傅教导我一年多,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如今又冒着生命危险将我藏于安全之处,若是师傅因我而死,我又如何苟活?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而来,如果他们逮住我了,我一定难逃一死,可我若要救姐姐,迟早也得和他们对上。 我动了动身子,避开那颗血淋淋的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才从床底下爬起来,这时发现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我冲了出去,木屋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尸体,寂寂无声。 杀戮已经结束。 地上陈尸累累,血腥味浓重。我从尸体中穿行,害怕看到师傅,但又不得不一个一个察看确认。好在地上全是统一的卫兵服饰,只有一个似乎地位更高的领队着装不同,但那不是师傅。 我思索着师傅为何突然不见了,不过既然不在这里,至少说明性命无忧,于是放下心来,想着该去何去寻找师傅。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放开我!”我紧紧握着剑柄,怒斥着,一颗心已经悬到空中。 只见那人满脸是血,竟慢慢站起来,比我高了几乎一倍。他身上的好几处伤口正往外冒血,说话的时候嘴里的血也在往外喷,“我……我要抓……抓你……领赏……” 我心里虽然害怕,面上却作着凶狠的表情,学着师傅的战斗姿势,微微压低了重心,若是他敢再上前一步,我一定不会手软! 他摇摇欲坠,样子十分狰狞恐怖,却还是用力迈了一步,伸出手使劲抓着我的肩膀。 我害怕极了,感觉肩膀上的手像生出了许多尖刺似的,已经刺进了我的皮肤和骨头,我觉得很疼,猛地生出一鼓子蛮力,用力刺出剑。 那人发出一声惊呼,“你……” 我拔出剑,再一次用力,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抓我手里的剑,可惜却无力地放下了。 我手上全是血,将短剑拔出,正准备刺章三剑,那人骤然倒地,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终于确定他不可能再动,才后退了两步,全身松懈下来时,手上的短剑差点没拿稳。 他本来身受重伤,是我杀了他。 我很害怕,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冷静下来,我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乱世之中,死亡是残忍的,也是冷漠的。我必须学会自己面对。 师傅不知去了何处,姐姐被囚禁在红南国。去往红南国路途遥远,如今九国形势未定,硝烟四起,各处山林和小镇都有可能遇上流匪和逃兵,琰煜行事决绝,没有看到我的尸体,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道阻且长,但我必须向前走。 第3章 沿着怀古城的街道一路走过去,各种包子铺、烧饼铺传出来的食物香味都特别诱人。 我已经走了大半天,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此时肚子早已叫唤过好几次了,我在包子铺前驻足了许久,看着老板和老板娘忙前忙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勇气上前讨要一个包子吃。 我转过身,看到槐树下停了一只小麻雀,这只小麻雀很肥,正忙着啄食石缝间的小碎屑,然而我已经放轻的脚步,它却立即听见了,拍着翅膀已经飞起来。 我抽出短剑咻地一声射出,在半空中击中了它,那只小麻雀便毫无预兆地垂直落地。 与杀人相比,杀一只鸟实在简单得多。 我将短剑收好,捧着小麻雀走到包子铺前。我的肚子又开始嘟噜作响了,看着那一个个蒸气腾腾的肉包子,闻着它的香味,我的口水都快留下来,赶紧舔着嘴巴往下咽。 包子铺的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人,一脸热情地问我:“你要几个肉包?”随后他看到我手上的死麻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我看见他变了脸,方才鼓起的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但肚皮实在不争气,又叫唤起来,我只好红着脸,怯生生地问:“我能跟你换吗?”说完,便把小麻雀举高了些,想让他看见。 我从未做过乞讨之事,爹爹娘亲乐善好施,我从前也曾跟着一起施过粥,如今自己食不裹腹了,才知道原来乞讨看似简单,却实在为难。 刚出炉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又好看又好闻,馋得我直流口水,但是我身无分文,只能捕了只小麻雀跟老板换。 看老板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要这只死麻雀,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了笑容,但好在并未发火,只摇了摇头,示意我走开。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蒸笼里的肉包子们,那蒸笼盖子是打开的,露出里面做工极好地香喷喷的大包子,我看了看包子铺老板和他那圆滚滚的大肚子,心想如果我拿了肉包子就跑,他能不能追上我? 我刚转身走了两步,老板娘出来叫住我,看到我手里的死麻雀,对老板说:“这孩子挺好的,虽然饿着肚子,但并不乞讨,很有骨气。”说完,包了两个肉包子递给我,“吃吧!” 我欢喜地接过肉包子,并将小麻雀送到老板娘面前,老板娘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包子是送给你吃的。” 我连忙道谢。 老板娘看起来心情很好,问我:“孩子,你几岁了?” 抱在怀里的包子似乎比蒸笼里的更香,热气腾腾我也不觉得烫手,用力闻了一下,似乎像吃了一口一样有了力气,我答道,“十五岁了。” 老板娘有些惊讶,“你好瘦小,我以为你最多十二岁。” 我本想走开了再吃,但实在没忍住,张大了嘴咬了一口肉包,一边嚼一边说,“再等两个月就十六了。” 爹爹允许我爬树,允许我学剑,但是必须也要学习礼仪,若是叫爹爹看见我这个吃相,一定又要说我了。 我猛然噎住,才突然想到我已经没有爹爹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的十六岁生辰,以往每年生辰,娘亲都会给我做新衣裳、煮长寿面,而我也再没有娘亲了。 老板娘以为我吃得太急,忙叫老板进屋给我倒了杯水,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才将眼泪憋了回去。 老板娘极为和善,问我:“你家住何处?” 我忍着伤心摇了摇头。 一旁的老板叹道:“这个年头到处都是可怜人呐!” 老板娘说:“我看你这孩子不错,若是你无处可去,我这儿正好缺个小工,你可以每日都有肉包子吃,每月还给你一文钱的工钱,你可愿意?” 老板惊讶:“咱们何时缺小工了?何况这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做什么?” 小子?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是师傅给我的黑色粗布衣裳,头发也绑成了男子的发式,为了躲避琰煜的追捕,我一路没少在泥地里打滚,这会儿脏兮兮的,他们把我当成了男孩儿。 我没有辩解,心里还有一丝庆幸,去红南国路途甚远,不知会遇上些什么人,这副模样虽然丑了些,但一路上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老板娘听了老板的话,瞪他:“我说缺小工就缺小工,你有意见?这孩子我很喜欢,留下来白吃白喝咱也养得起!” 老板乖乖闭了嘴。 老板娘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问我:“你可愿意?如今世道不好,你若想求个平安,还是留在此地最好。我这小铺的活儿不多,你若有心,将来攒了钱自己开个包子铺讨媳妇也是可以的。” 我知道老板娘说的很对,可是我不能留下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必须去红南国救姐姐。 老板娘见我没有说话,又劝道:“人这一世,功名利禄也好,富贵荣华也罢,都是过眼云烟,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平安到老才是最大的福气。”她说着,似乎动了感情,叹了口气,又笑道:“我自己的孩子没了,你若是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娘亲。” 我看到老板背过身去,后背微颤。 这家店主都是善良的人,竟也遭遇丧子之痛,为何这世道如此残忍不公,为何善良总不被善待? 我还是摇了摇头。 姐姐还被琰煜囚禁在红南国,我不能就此停下脚步。如果说爹娘和安家四十三口人命的惨死令我痛不欲生,那么救回姐姐就是我唯一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老板娘见我摇头,虽有失望,却又包了两个肉包塞给我,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愿意了,还是来找我。” 第4章 我拿着包子走回到抓住小麻雀的槐树下,看着已经身体僵硬的小麻雀,准备给它筑个石头冢。这小麻雀只是弱小,并没有伤害我,却因为不幸遇到了我而丢了小命。 既然包子铺老板不要,我就应该要给它筑个坟,希望它下辈子能做一只快活的小鸟,不要遇到我,也不要遇到其它可能伤害它的人或兽,希望它就在山林里快快活活地过飞来飞去。 “你听说了吗?安家的宅子烧了个精光,什么都没有了!” 我正专心为小麻雀做石头冢,突然听见有人提到安家,顿时愣住了。 “啧啧,太可惜了,听说火势太大,安家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安家老爷是个好人呀,怎么能是这么个结果呢?” “是呀,安家那个大女儿不是才接回来一家团聚么?结果遇上这种事情,还不如不回来呢,好歹还能活着!” “哎,你见过他家大女儿吗?我那天正好瞧见了,果真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一点儿也不虚传……” 交谈声戛然而止,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不顾一切放声哭了出来。 路人全都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听见有人说:“这小叫花子挺有意思,死了一只麻雀,哭得这么伤心。” 另一个说:“你不知道吗?这小麻雀是叫花子养大的,跟亲人似的,亲人死人,能不伤心吗?” “是么?一个叫花子,养麻雀干什么?” “也许是太孤独了吧。好可怜,以后又只剩他一个人。” 我哭得更大声了。 我好想家,好想念爹爹,想念娘亲,想念姐姐,可是我再也没有家、没有爹爹娘亲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独自站在院子里,手握着短剑挥来挥去,师傅叫我动作一定要快,我转头看去,师傅不见了,我跑出去,看到爹爹、娘亲和姐姐站在街对面看着我。 “娘亲!”我惊喜极了,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怎么也动不了,我只好大声叫他们,“爹爹!娘亲!”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像是故意不理睬我,我越发大声喊道:“姐姐!我在这儿!你们看看我呀!” 他们仍旧不理我,我哭起来,边哭边说:“娘亲,你不要我了么,我以后会乖乖听话,我会认真学绣工,你们别丢下我呀……” 他们终于听见了,三个人一齐看向我,我看到他们的眼睛绿幽幽的,心头一颤,吓醒了。 我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全身是汗,原来刚才哭着哭着竟睡着了,只是不知道睡了多久,手里的热包子早就凉透了。 我一路逃过来已经用尽了力气,加上方才哭得太狠,现在更是饿极了,吃完两个凉透的包子才有了精神,将另外两个肉包子揣在怀里,准备重新上路。 我出了城,日头正盛。 我一路朝南走,走了两个时辰后,终于出了怀古城,到达两路口。两路口往东南方向走,便是泉水村,过了泉水村,需经过宁夏国和淮幽国,即可到达红南国。南边一条小路也可通往红南国,只是要穿过许多山岭,却比泉水村的路要近得多。 我思量着,宁夏国和淮幽国的路比较好走,但是我没有马匹,单靠双腿行走,恐怕会多耽误些时日,况且我身上没有银子,便是走在城里也得挨饿,不见得还能遇到像包子铺老板娘这样好的人。 而山岭之路虽不好走,却于我最是合适,一路上可以摘些果子果腹,应该可以支撑我到达红南国,不至于饿死在路上。 于是我匆匆将剩余的两个肉包吃下,一刻也不耽误地朝南边小路走去。 第5章 这山岭叫云溪山,风景还挺好,到处翠柏,满山红叶。我一路上摘了些果子边走边吃,走得有些渴,恰好遇到一条小河,河水清澈透明,每颗鹅卵石和每根翠绿水草都清晰可见。 河两岸长满浓密的杂草,我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捧了几舀水,觉得不过瘾,干脆直接将头埋进水里咕咚咕咚喝起来。 河水很清凉,我喝得正畅快,突然感到衣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拎了起来。我抹了抹脸上的水,看到眼前是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少年,那少年仍旧揪着我颈后的衣服,一脸冷漠地看着我。 我问:“怎么了?” 那少年将我放开,两手背在身后,一派老成地打量着我,问:“为何寻死?” 我才明白这少年误会了,以为我要寻死,于是将我从水中拎出来,看来也是个善心人。我解释道:“我口渴了,在喝水。” “……”少年眉头一皱,不再说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虽是误会,但对方打算救我,总归是好意。我蹲下来,双手捧了些水问他,“你喝吗?挺甜的。” 少年长得很好看,眉眼深遂,发式干净,虽然面无表情的样子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不过既然不是匪人,我便放下心来。 少年正要喝水,突然又站起身来,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我略感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上游漂下来一个黑色的东西,我兴奋地叫道:“是野猪!” 少年冷声道:“是死人。” 我定睛细看,果然是个人,只是个子小小的,漂下来的时候还在乱扑腾,看来并没有死。我想也没想,跳进河里将那人拖起来,但是那人全身已被泡湿,在水中沉重不少,我拖不动,差点撞到河中间的大石块,好在少年游过来,将我俩带回岸上。 “是个小女孩儿!”我说。 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尤其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嵌了颗葡萄,只是这会儿被水呛得一直在咳嗽。我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男孩儿。”少年说。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稳重老成的少年竟能把女孩儿看成男孩儿,想必是平日里太过严肃,没有女孩儿敢与他接近,所以只知道外出的都是男孩儿? 我刚想告诉他并非如此,小女孩儿终于缓过气来,感激道:“谢谢哥哥。” 我问她:“你怎会掉进河里?” 小姑娘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声道:“我肚子饿,看到河对岸有果子摘,想着这河水不深,便以为自己能过得了河。谁知刚下水就打滑了,还以为必死无疑,幸得遇见两位哥哥相救,感激不尽!” 我看这小姑娘年纪约摸十一二岁,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这会儿全身湿透,坐在岸边缩成一团,真是楚楚可怜。我从怀里掏出先前摘的绿果子递给她,又问:“你是附近的山民?” 小姑娘摇头道:“我家住淮幽国靳阳镇,近两年家中收成不好,后娘亲又生了小弟弟,身子十分虚弱,于是爹爹带我出来猎物,想给后娘亲补些荤食,谁知我们遇上了流匪,逃跑时我和爹爹跑散了,林中小路甚多,我迷了路,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在何处。”小姑娘看看我和少年,问:“两位哥哥可知?” 这山岭大得很,我只知道一直朝南走便能到红南国,可是我终究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想着自己从两路口过来,已经走了将近三个时辰,中间未曾歇息,这时天也将黑,应该已经到了宁夏国境内。 可我刚说出口,少年便纠正道:“还在北固国。” 我一惊,“什么?!” 少年淡然道:“定是你脚程太慢,照你这速度,到北固国边境还需两日。”又对小姑娘说道,“你恐怕是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才会离家越来越远的。若是想回家,得朝南边走,大约一个半月就能回去了。” 小姑娘一听,声音就带了些哭腔,说道:“我跟爹爹出来的时候还叫小十,就因为迷了路,现在得叫十一了!” “啊?”我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解释道:“我爹爹和后娘亲没给我起名字,我现在十一岁,就叫十一。” 用年纪做名字我倒是章一次听说,少年显然也感到意外,但并没有说什么。我却觉得这种方式挺别出心裁的,每年都能换一个新名字,完全不用担心是否人如其名。 就像我爹爹给我起的名字——如水,于我而言实在是空有虚名。爹爹希望女儿家能温柔如水,像娘亲那样,可是只有姐姐若素继承了娘亲一般的脾性和容貌,我向来像个野小子。 我说:“我叫十五,你呢?” 少年答道:“二十。”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回答的是年纪还是名字。 小十一问:“二十哥哥,你也要往南边走吗?” 二十轻轻点了点头。 小十一破涕为笑:“太好了!那我一定不会再迷路了!” 我问:“去红南国得多久呢?” 二十想了想,说:“三个月。” 三个月啊…… 我皱着眉头咬起了手指。琰煜带着姐姐乘马车走官道,约半个月就能到红南国,我若是拖的时间越久,到时候想救姐姐就越难。 我问:“有没有快一点的办法?” 二十似乎看出我的急切,问我:“你急着去红南国做什么?” “我……”我正要说出原因,突然想起爹爹教导过我要“谨言慎行”。二十虽不是恶人,但琰煜贵为红南国的王爷,国王的亲弟弟,若是我明目张胆说要去寻仇,说不定会生出许多麻烦,若是遇上见钱眼开的暴力之徒,还未等我见到琰煜和姐姐,可能小命就保不住。 我思忖道:“……我要去找亲戚。你可有法子让我尽快到红南国?” 二十深深盯了我一眼,才道:“需要换一双长腿。” “……” 第6章 他竟在嘲笑我腿短!我欲反击,可他那双腿确实比我长了不少,我打量着他,想要寻些别的短处出来,可盯着他看了又看,愣是没有找出什么可以抨击的弱点。他站在旁边,双手环胸,腰间佩剑,颇有翩然侠士之风,剑眉星目,轮廓朗朗,正派十足。 一阵春风吹来,我感觉有些凉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小十一连续打了两个喷嚏,还不住地吸着鼻子。 虽然即将入夏,但是我们三个人的衣裳和头发都湿透了,风一吹,便生寒意,二十却似无恙,想来是因为体格比我和十一都要强壮,所以更能御寒。 二十看到我们在发抖,说道:“天色已晚,我看此处还算安全,今夜可先在此稍作歇息,你同我去找些树枝来生火。” 我实在太累,身上又湿漉漉的,不舒服极了,根本不想干这份差事,但是他说得又很有道理,爹爹曾说夜晚的山岭会有猛兽,生了火堆猛兽才不敢靠近。于是我只好起身,跟着他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叮嘱小十一:“你别乱跑哦,我们很快就回来。” 小十一乖巧地点头。 我和二十没走多远,就已经拾到两捆能够生火的干树枝,估计烧这一夜应该足够了,便准备往回走,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呼:“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是从河边传来的,正是小十一的声音! 我和二十扔了干树枝就往回跑,只见小十一也急急朝我们跑来,身后竟追着一条大青狼! 这种猛兽我曾在爹爹书房的画藉上见过,这类大青狼最是凶残无比,且爪牙有毒,即便只是被它伤了皮肉,只要见了血,便基本没救了。 小十一满眼惊惧,看见我们也不敢慢下半分,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她身后那条青狼又长又壮,形态狞恶,来势十分猛急,眼看就要追上了。 这要是被追上,十一肯定活不成,就算能从狼口中逃脱,也会被狼爪给毒死。小十一已经是精疲力竭,微一恍惚,绊了一跤,身后的青狼也正向前扑。 我大叫不好,形势危急中抽出短剑朝大青狼额上飞去,可狼额又最坚硬,这一剑只将狼的前额顺着眼皮划破了一点,并没有刺进去。但那大青狼却因此吃了一惊,往旁边一闪,竟朝我扑过来。 大青狼明显是被激怒了,狼性大发,怒嚎一声,凶猛急扑。我见它狼眼通红,心知自己无法抵抗,便顺势爬上了旁边的大树,边爬边朝另外两人喊道:“上树!上树呀!” 那大青狼扑了个空,一声怒吼,仰头看着我,在树下踱来踱去,似要找我拼命。 我这时已经爬了半高,确信大青狼无论怎么跳跃都抓不到我,才放下心来,朝小十一看去,她也已经上树,爬到安全的位置,面色虽然苍白,但应该是吓坏了,并没有受伤。 我再寻找二十的身影,却发现他竟未曾上树,反而悄然靠近大青狼,纵身一跃,剑已挥下,狼头落地。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二十竟如此勇猛,剑法犀利,招式奇快,正要钦佩两句,忽然看到他身后的草丛里又接连蹿出六条大青狼,身形也是又长又壮,想必是听见了那条已死之狼生前的嚎叫,赶来聚餐的? “小心身后!”我喊道。 那六条新赶来的大青狼看见同伴惨死,顿时怒了,同时形成一个夹角朝二十逼近,二十手持长剑,目视青狼,缓缓后退。 我紧张得攥紧了拳头,见二十慢慢退向树干,便又紧紧盯着大青狼逼近的速度,不知身法那样好的二十爬树快不快,能否在大青狼扑过去之前安全上树?为了给二十争取更多的时间,我灵机一动,从树上摘了些果子朝青狼扔去。 青狼被我这样惊动,果然分了神。 只见二十抓住机会,旋身上树,却是借助树干的力量翻身跃到狼群身后,倾刻间便将最近的两条大青狼斩杀。紧接着利落地躲过从左边扑来的青狼,就势将长剑扫向它的后腿,青狼吃痛乱嗥,二十处变不惊,片刻之间又连杀四狼,所向无敌。 第7章 二十收了剑,站在群狼尸体间,朗声道:“还不准备下来?” 我这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抱着树干滑下去。 “二十哥哥,你好厉害呀!”小十一一脸崇拜地跑过来 我学着小十一一脸崇拜的样子:“二十哥哥,你好厉害呀!” 本来小十一说完以后,二十依旧宠辱不惊,一派淡然之色,却在听完我的夸赞之后,一脸狐疑地蹙起眉头,像是在思考我的动机。 我不知他怎得如此精明,竟能猜出我有所图。不过既然他都猜出来了,我也就不必再扭捏暗示,干脆将所图明言:“二十哥哥,你方才好威风呀!那些招式能教教我么?” 二十看了我一会儿,才道:“你练爬树即可。” 我一听他这么说,便明白他在婉拒,但我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当年爹爹同意我学剑也是因为我的死皮赖脸……哦不,是坚持不懈。于是便问道:“你也要往南走,可是要去红南国?” 二十不置可否。 我笑着说道:“既不否认,那便是了。既然我与二十哥哥如此有缘,在此荒山相遇,你也要去红南国,我也要去红南国,又得同行三个月,咱们结伴而行,互相指点,岂不有趣?” 二十反问道:“我何时曾说过要与你同行?” …… 他话一说出口,噎得我抓心挠肝,小十一天真地问:“二十哥哥,你不与我们同行吗?” 二十道:“也未可知。” 小十一隐约有些忧愁,苦着一张脸说道:“我与爹爹走散这半年里,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不是担心遇到流匪,就是害怕遇到野兽。方才这些狼冲过来的时候,还好有二十哥哥在!” 我道:“是啊,二十兄英勇无敌,你看看这些狼尸,哪一具不是利落干脆?” 小十一继续道:“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弟弟了呢!二十哥哥,你若是不赶急,同我们一道走吧,虽说你武功高强,不怕遇上流匪野兽,但路途也不甚遥远,我和十五哥哥定不会拖累你,对吧十五哥哥?” 小十一,好样儿的! 我在心里给小十一竖起了大姆指。只要能一路同行,三个月的时间里,有的是机会和办法让二十教我招式。 从打定主意救姐姐的那刻起,我就深知接近琰煜不是易事,但世上绝没有无法办到的事情,只是暂时还没有想到罢了,在到达红南国前我还有时间细细琢磨,总能想出一个完美将姐姐救出魔笼的计划,在那之前,能多学个一招半式就多一分救出姐姐的可能。 我正自顾思索着,忽然发现十一和二十都在看着我,刚才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细听,这时只好随口说道:“对,不错,我觉得很有道理。” 二十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夜里凉,你们刚才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小心着凉。”又对我说道:“你随我去将树枝捡回,我们找个地方生火,先将衣服烤干,今夜睡个好觉,明日再作打算。” 我点头,正要随他去,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不由自主地站定,问他:“你该不会是想用缓兵之计将我们稳住,然后明天大早趁我们都未睡醒,一人偷偷走掉吧?” 二十看了我一眼,面上毫无波动,只淡然道,“我若要走,你奈我何?” 我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竟也直白地说了出来。见二十面上并无不悦,心里庆幸还好没有惹到他,又见他一脸面无表情,不知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爹爹说要学会看人脸色,可是二十这个人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变化,更难以猜测出他心里到底是何打算。 “哎。”我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二十面上虽然冷冷的,但是不到一个时辰里,将我和十一都救了两遍,可见此人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而且如他所言,他若要走,我们根本无可奈何,若是没有我和十一的拖累,以他的身法,脚程定能快上一倍,我们今日只是与他萍水相逢,如何要求他为了我们改变日程? 且不说乱世之中强者适存,即使太平盛世,我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他的保护,武功高强是他的本领,但不是我们用来羁绊他的理由。 不管如何言说,都是我小人之心了,见他已走,我忙追上去,笑嘻嘻道:“你若要走,我就跑着去追!” 第8章 火堆生起来以后,天色已然全黑,我靠着火堆,看着火焰摇曳,觉得温暖极了,又不禁想起那夜家中大难,同样都是火焰,那夜令我痛苦,今日却给我温暖。 我往前挪了挪身子,感受到被火焰包围的温暖,慢慢驱散寒意,衣裳很湿,和着衣裳烤火十分不舒服,又潮又黏,但没有办法,只能忍受。 我只能这样将衣裳烘干,连同自己一起。正要被火烤得昏昏欲睡之时,忽然瞥见十一竟然开始脱衣裳! 我忙扑过去拦住她,“你干什么?” 十一道:“烤衣裳呀。”边说边解腰带。 我抓着她的手,心想这小姑娘怎得这样不懂人事?我虽自小贪玩,但男女有别还是知道的,何况在这荒山野外,怎可当着男子的面脱衣裳?!于是急急教道:“别……不用脱,穿着衣裳也能烤干。” 可十一却一脸不解地指了指,“二十哥哥就没穿衣服。” 我回头,果然看到二十已经光着膀子坐在火堆旁了,一边支了个树枝做的架子,将衣裳摊开。 我赶紧大叫一声,把眼睛移开。 这……这人居然当着小姑娘的面脱衣裳! “你……你怎么不穿衣裳!”我喊道,“快穿上!” 二十道:“衣裳湿了,这样干得快。” 我也知道这样衣裳干得快,可是…… “这儿有小姑娘呀!你怎么只顾着自己!”我喊道,仍是不敢看他。 “小姑娘?” 我指指十一。 十一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说道:“十五哥哥,我是男孩儿。” 男?孩儿? 见我不信,十一站起来要脱裤子,“不信你看!” “……”我差点一巴掌甩过去,竟敢在我面前耍流氓!不过理智战胜了我的尴尬,是我自己先入为主,见十一长得漂亮就把他当成了小姑娘,才闹出了这个笑话。 而且他们都以为我是男孩儿,所以才在我面前无所顾忌。 我隐约听见二十轻轻地笑了一声,于是抓着十一坐下,“男孩儿怎么了?男孩就可以不穿衣裳了?九国之中也没听说哪儿有这个风俗呀!” 十一愣了愣,可怜兮兮道:“可是衣裳湿了。” 我拉着他坐近了火堆,“你坐这儿,一会儿衣裳也烤干了,你也能祛祛湿气!” 十一欲言又止,结果没忍住,又说道:“可是这样穿着难受。” “忍着!”我说。 十一张了张嘴,终于忍住了。 搞定一个,我又转身面向二十,尽可能将视线放在他脖子以上的部分,刚要说话,他先开口道:“我不穿湿衣裳。” 我义正言辞道:“湿,只是一时的,但是你把衣裳穿上,是得体的。” “三个男人,哪里不得体了?”二十说。 十一瘦小的身子挺直了胸膛,神情似是十分赞同二十所言。 “我……”我一时词穷,又不能直言,只好自己缩到另一侧,用火光挡住视线。 过了一会儿,二十的衣裳烤干了,他站起来穿好衣裳,纵身跃上两米多高的树杈上,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休憩。 我也早已精疲力尽,待衣裳干得差不多了,又给火堆添了些树枝,确保它此夜不会熄,便也找了个棵树爬了上去,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梦里依旧是听不见我的声音的爹爹娘亲和姐姐,明知道是梦,明知道他们不会理会我,我还是在睡梦中追着喊了他们一夜,醒来时满脸泪水止不住地流。 夜色漆黑,风声阵阵,吹动着周围树冠发出平静悦耳的沙沙声,枝干嘎吱作响。没有骇人的火海,没有尖叫哭号,只有轻柔宁静的月光照在头顶。 我还在回味梦里的悲伤,突然被一颗果子砸中了头,差点没反应过来,还好我爬树的本领从小练到大,已是十分娴熟,两手抓着树干,两脚夹着树枝,让自己稳稳健健地卡在树杈上,然后擦干净眼泪,开始寻找那个暗算我的人。 月色还挂在枝头,此时不到四更天,只见十一和二十同时在另外两棵树杈上冲我挥手,十一张着嘴巴动来动去,不过七步远的距离,我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大声问道:“怎么了?” 我听自己的声音很正常,为何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呢? 只见十一的脸上突然现出惊恐之色,一只手抓着树干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摆动。 我仍没明白他是何意,于是一头雾水地看向二十。 二十面上倒和平时一样,不过我昨天已经见识过了,他这个人任何时候都没有太多表情,救人和杀狼看起来差不多。 我搞不懂他们为何半夜时分将我闹醒,不过自从安家被灭门后,我夜夜做恶梦,如今又为了尽早赶到红南国,身心俱疲,此时距天亮还早,我冲他们摇了摇头,便要继续睡,养足精神好赶路。 谁知我低头一看,树下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我,杀气腾腾的目光飕飕飞过来,我手脚一软,差点松手摔下去,还好关键时刻稳住了重心。 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何将我闹醒。 第9章 树下蹲坐着四五十只大青狼,个个又长又壮,全都瞪着树杈上的我们,绿幽幽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四下死寂。 那群狼不知何时找到我们的,并未立即发起攻击。火堆仍烧得旺盛,群狼避开了那堆火,像组织十分有序的兵卫一般静静地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守着、望着我们,似在等待着什么。 那些绿幽幽的眼睛看得我越发心里发毛,虽然此时它们毫无动作,但我知道,一旦我们下去,立即会被狼爪撕成碎片。 我看了看十一和二十,十一显得很紧张,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二十示意我冷静,指了指狼群后面,我寻望过去,立即心惊肉跳,只见群狼后面还有几具狼尸,原是寻仇来了! 这下糟了! 狼性最为残忍,此时它们既然带着狼尸找到我们,定然不会轻易作罢,我们躲在树上暂时安全,狼群无计可施,但看它们群狼虽然沉寂,目光却未有半分迟疑,显然是想将我们困住,待到我们自己熬不住了,一旦下树必定会遭遇群狼扑食。 这树上虽有果子可以让我们撑一撑,但“吃喝拉撒”只管了“吃”,剩下几项不知如何处理? 我看向二十,用眼神问他怎么办。 二十并未回答,泰然自若地靠着树杈假寐。此时形势危急,他还能姿态如此潇洒,可见武功高强确是行走江湖的底气呀!我望着还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又看了眼那几十对绿眼睛,也躺了下去。 既然这些恶狼想将我们困死在树上,我们总不能如了它们的愿,自然还是先休息好,养精蓄锐,才能继续和它们对峙呀!何况二十这么厉害的高手都未出手,我再急有什么用? 我看了眼仍在瑟瑟发抖的小十一,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小十一毕竟年幼,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这种时候,自然是万分惊恐。 正欲重新入眠,思绪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二十武功高强,先前那七条狼杀得简直易如反掌,如今树下约五十条大青狼带着仇恨前来,势必会比先前更为狠恶,我和十一肯定无法对抗,光靠二十去杀,只怕这几十条狼一旦群起而攻,二十也有心无力,最终我们要么在树上化为枯骨,要么葬于狼腹。 那二十这样从容不迫,岂不是过分轻敌了? 不行,我得提醒他。 我坐起来,看到二十那双长腿悠闲地晃荡着,显然并未有任何焦虑,我腹诽:他武功那么高,飞檐走壁纵身上树对他而言易如反掌,轻而易举便可在山林树梢间自由来去,根本无须和狼群。交锋,也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片山岭——只要丢下我和十一即可! 想到此处,我忽然明白二十为何如此悠哉了,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是二十真的如此绝情,我就拿果子砸他! 其实安家被灭门已令我万念俱灰,若不是姐姐还活着,说不定我也随着爹爹娘亲去了,可是一想到姐姐还在魔窟里受罪,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撒手不管。死很容易,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却会让活着的人痛苦万分。 至少姐姐若是知道我还活着,心里会好受一些。 所以我现在绝不能死! 我手里拿着一颗拳头大的果子,眼睛紧紧盯着二十。二十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炙热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我,只是冲着月亮出神。 月光柔柔地洒在他身上,他的眼里好像也住了满了星星,不是那个武功高强冷漠疏离的二十,而是安静温和的美少年。 我突然心软了。 即便二十不走,他又能救我们吗?群狼之多,又怀着怨恨,必然比往常更凶残,二十能凭着一已之力将它们全部斩杀吗?若是二十稍有不慎,必定会惨死于狼爪之下,最终我们还是逃不掉。 与其这样,还不如二十好好活着呢。 我用袖子擦了擦果子,咬了一口,甜甜的。 直到天色翻白,我再未睡着,睁着眼睛看着日光渐盛,群狼仍岿然不动。十一抱着树干站了一夜,此时应当是累了,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蹲坐在树下的群狼突然呼地一下全都站立起来,大青狼的长尾平翘,露出一股凶狠的豺狼之势,准备扑杀。 我这才明白它们方才的沉默并非无计可施,而是在为死去的同伴致哀,此时火堆已灭,便是它们开展报复的时刻。 二十也察觉到了,警惕地盯着狼群。 只见狼群中个头最大的那条青狼走到十一藏身的树干下,后腿蹬地,前爪撑着树干,将狼身立起一半。 “十一!快往上爬!”我赶紧冲十一喊道。十一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地往树干更高处爬去。 这狼群竟如此聪明!它们不会爬树,竟会像人一样借力上树!我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野兽了。爹爹那本画册上说狼族成精,我从前不信,今日总算亲眼见识,只可惜也许撑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这群狼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狼群中突然有只青狼冲了出来,跳上前狼的背,再用后腿蹬着前狼的肩,借着力道攀上十一刚刚藏身的树杈。还好十一又往上爬了两米,否则定会被这青狼毫不犹豫地撕裂。 大青狼扑了个空,但并未气馁,朝着树杈分枝的一端走去。 我正犹疑它下一步如何往上攀,它却只是站在分枝一端,并未再有行动。很快,我就知道画册上说狼不会爬树是骗小孩儿的了。 狼天生不会爬树,但是狼过着群居生活,最是团结合作。一条狼上不了树,但一条踩着一条,上树就会如登梯般轻而易举。 树下又冲出一条青狼,像之前那样攀上了章二层树杈,两条青狼同时站在同一根树杈上,虽不如树下那般空间自如,但章二层与章三层树杈间的距离小了许多,这个距离足够青狼踩着同伴攀上去了。 我有点儿后悔替十一选了这么一棵老树了,树干极粗,树枝结实,承载两条青狼也无半分晃荡。当时只觉得这种老树一定很好睡,却不曾想会害了十一。 等在分枝一端的青狼果真很快攀上了章三层树杈,树下又有青狼冲出。 十一已经爬上章六层,一边爬一边哭:“十五哥哥,二十哥哥,救救我……” 群狼见此法有效,同时派出两条青狼立在我和二十的树下。我一看那青狼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只得往上头爬。 昨夜未曾想到会有这般遭遇,我们三人都选了枝干较粗的老树休憩,倒是让这群大青狼占了便宜。 我爬上章五层,忽然听见下面传来狼嚎,抽空看了一眼,原来十一身后的那条青狼就要追上他了,那青狼正欲奋身一跃,挥出前爪,就被忽然飞过来的长剑刺中了眼睛,迅速坠落,摔在地上。 群狼狂嚎,叫人心惊胆颤,树下的狼群集中起来攻击二十。那棵老树下围聚了至少三十条大青狼,却并未一哄而上,它们在头狼的带领下,配合默契地从四个方向上树,次序分明又动作迅速。 二十没了武器,冷眼看着树下源源不断往上攀的狼群,我大叫道:“二十!”随即抽出短剑飞过去,短剑稳稳当当地刺进树干中心。 群狼有条不紊地往上攀着,那老树却似乎有些受不住,树叶开始哗哗作响,下面那二三十条大青狼似有所觉,用力更甚,似要将老树压垮才能称心如意。 二十拔出短剑,等到狼群淹没半棵老树,方才向更高处攀去,大树渐渐吃不住力,摇摇欲坠,二十见诱饵成功,便右脚一蹬,纵身飞至前方树杈之上。山林间树叶茂密,于二十更是如虎添翼,又是几个飞身,惊险万分之中将十一从狼爪下带离。 忽然一声巨响,狼树轰然倒下,那几十条狼迅速向旁闪开,有闪躲不及的青狼被生生压在沉重的树干下哀嚎。 我听见脚下异动,心知是青狼跟上来了,便继续向上爬。可我选的这棵树矮了些,很快爬到树顶,那狼契而不舍紧跟着上来,大树高处的树杈间距越来越小,此狼已不需要同伴助力便可攀上。我见它越来越近,随手抓了些果子就朝它扔去。可惜果子不如石头好用,砸在青狼身上软绵绵的,那青狼不为所动,前爪轻易攀上下一根树杈。 狼身强壮,那树杈显得细小许多,我盼着那树杈承不住力将大青狼摔下去,却并未能如我所愿,那青狼稳稳当当地又攀上一级,距我仅剩一条狼身那么高。我冷汗涔涔,见那青狼冷静非凡,心知这下完了。 那青狼在树杈上移了两步,前腿下压,似在试力,待发现此处足以承受它的体重后,将犀利的目光转到我身上,狼眼收紧。 我心下慌得不行,面上仍故作镇静,尽量不让它察觉。狼在捕食前会观察猎物,若我现出恐惧之色,它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若是我泰然处之,或许它会有所顾忌。 但是我想错了,群狼此行本就是为同伴报仇,方才又有青狼死于剑下,更是激发了它们的斗志。 它压低了前身,便要朝我扑来。 第10章 我闭着眼睛,忽然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凌空飞起,随即感到眼前一阵急风呼过,睁开眼,已被二十抱到三米之外的树杈上。 那条青狼扑了个空,前腿用力向前划动,想攀上对面那棵树,却早已失了先机,随着重力落下,砸在另一条大青狼身上。 群狼没料到我们毫发未伤躲过了一这波攻击,反观狼群有死有伤,便不再轻举妄动,几只大青狼在树下安置伤狼和死狼,其余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紧紧盯着我们三人。 它们暂时不再发起攻击,我也心知肚明接下来肯定凶多吉少。狼群向来以智慧和团结著称,并且耐性极好,方才吃了大亏,此时定然怀恨在心,随时可能爆发突袭。 二十带着我和十一在树林间穿行,但是高处的树杈并不似那样坚固,每次以树杈起跳都能听见“咔擦”的声音,我担心万一树杈断落,我们三人都会落入狼群中,于是让二十带着十一先走。二十也知道这树顶的枝杈脆弱,只好先抱着小十一朝南边的树杈跃过去,又不敢离我太远,怕狼群趁机上树,于是没多远又放下小十一,回来再将我带过去。如此往返两次后,我已知此法费力又徒劳。 狼群不紧不慢地跟在树下,即便仅剩我一人时,它们也并未发起进攻,只是同我一样等着二十来将我接走。 这狼群果真比人还精明!它们发现上树抓不住我们,便冷眼看着我们做垂死挣扎,到最后精疲力尽,再发起猛烈攻势袭击我们。 于是等二十再回来时,我拉了拉他的袖口,他回头看着我,我道:“你带着十一走!” 他低声问:“怎的?” “这狼群紧跟不舍,是要看着我们山穷水尽,你带着十一还能有生机,若是同我一同耗下去,只怕我们三人都逃不过群狼围捕。” 二十瞥了一眼狼群,道:“你跟我走,我有办法。” 我只道他是在安慰我,先前还腹诽人家无情无义,这时心里更觉得对他不住。二十见我默不作声,问我:“你不想去红南国了?” 我当然想去!我恨不得长了双翅膀立即飞到红南国去,飞进琰煜的王府里将姐姐救出来,可是眼下这个形势,别说去红南国救姐姐了,想留个全尸都是妄想! 我深吸一口气,对二十说道:“我去不了了,请你帮我完成遗愿吧。”说着,我将脖间的玉坠解下,这八卦坠原本我和姐姐一人一个,是娘亲为我们求来的,说是能避邪挡灾。现下虽说没挡住灾祸,但毕竟也是我和姐姐唯一的联系了。 “我那亲人住在琰煜王府,请你务必将这八卦坠亲手交予她,她定会重金谢你。”如果我无法出现在姐姐面前,她看到这玉坠,想必也能宽慰些。 我将玉坠放在二十手里,只觉得遗憾多于恐惧,心中颇有视死如归的气慨,准备接受自己的结局。 没想到我信誓旦旦的营救之旅,竟就这样惨淡收尾,最终还是如师傅所言,我没能救出姐姐。人世间的苦楚,今后姐姐只能独自承受了。 二十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小叫花子身上竟有如此上等的玉坠,他犹疑着将玉坠收好,也不顾我还没有说完遗言,架着我的胳膊就飞,经过十一时也没有停下来,又越过了十几棵树,才在一根高树杈上停下,指着西南方向叫我看。 我看了看,不确定道,“流匪?” 西南方向的山丘上停着一支约百人的队伍,各个身着暗红色马甲,露着黑黢黢的胳膊,正是流匪的装扮。流匪不归属九国任何一国,没有人数规定,少则十几人,多则近千人,队伍中多是九国之中逃跑的强盗或杀人犯,无处可躲又没本事逃脱守卫追捕的,流匪群便成了他们的最终庇护。若是两支流匪相遇,必有一方会被吞灭。 二十说:“是救兵。” “啊?”我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二十交友广泛,跟流匪也颇有交情? 二十道:“你们小心点,若是狼群攻击,往上爬便是,我很快回来。”二十说完,人已跃出,没有我和十一的累赘,他的速度快了四倍,眨眼间便在山林间失了踪迹。 狼群见状,蠢蠢欲动,其中一条身形较小的幼狼正要追出,被头狼拦下,幼狼的气焰立时平息了许多,默默退下。头狼明显生疑,警惕地盯着二十消失的方向。 二十的身影被树林挡住,我只看到山丘上原本正歇息的队伍忽然涌动,队形虽乱,但迅速前来。 我大喜,回头冲着不明所以的十一笑了笑,这下都有救了! 只见二十飞快地从山林间冲了出来,手上不知怎的多了一根二寸粗的链子鞭,朝着头狼甩过去,头狼侧身一躲,咬牙切齿地扑向二十,二十闪身而过,手中的链子鞭就势一鞭向头狼的后腿扫去,头狼顿时哀嚎。 群狼立即被激怒,纷纷朝二十扑来,二十躲过前两条狼的扑食,旋身往回跑,群狼猛追。 我心下一紧,生怕狼群追上二十。二十似胸有成竹,竟还回头看了一眼狼群的进度,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一刻他放慢了速度,刻意让大青狼有机会扑倒他。 大青狼果然没让他失望,抓住机会猛扑过去。 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紧张到腿软,那一瞬间只看到两条大青狼同时扑过去,二十惊险万分地抽身出来,后面的狼群从两侧抄出,直逼二十。 终于,那些流匪赶了过来。我本以为接下来是一场激烈的人狼对决,二十有了帮手,必定很快就能解决这些青狼。 谁知流匪刚冲过来,一见前方来势汹汹的狼群,顿时一哄而散,四下逃开。二十跑进流匪群,为首的那个不仅不去对付大青狼,反而将长剑刺向二十。 “小心!”我不禁喊出声来。 二十速度极快,那一剑刺了空,为首的流匪还欲再刺,却又不得不对付扑过来的狼群。其他欲逃的流匪占了先机的,已经爬上旁边的树,慢了一步的要么被青狼撕咬,要么与青狼撕杀。 一时间,山林吵闹起来。异常血腥恐怖。 我站在树杈上,看着眼前的画面,几乎没了知觉,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像暴雨前的雷声阵阵,不知这场人狼大战要持续多久。 我的双腿没了力气,眼睛也疼得厉害,只好扶着树干蹲坐下来,将头埋在腿上,想将那颗要跳出来的心压回去,可是我的耳朵却关不上,我用力捂着它,那声音仍然无孔不入,刺进我身上每一寸血肉。 我好像又被带进了暗道,暗道的门紧紧闭合,外头悲惨又绝望的哭喊却不绝于耳,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问自己:你也杀过人的,忘了吗? 强者生存,从来如此,不论是人还是狼。乱世之中,容不得我再像从前一般天真怯懦,我也不再是被保护着的无忧无虑的安家小女儿。 我是十五。 树下的战斗接近尾声,地上躺着许多尸体,有流匪的,也有青狼的,但流匪的尸体更多,死状惨异。 二十手握链子鞭,动作利落又潇洒,像是在用自己的武器般行云流水。狼群元气大伤,余下的十几条青狼也都受了伤,见二十这般强悍,都不敢贸然进攻。 二十面上并无惧色,眼光凌厉,扬起链子鞭。 头狼猛嚎一声,带着群狼撤走了。 那一百多号流匪中还能动弹的十几号人见狼群撤走,也呜哀呜哀地跑了,没有人理会二十,也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眼他们的同伴。 我做好了心理建设,下了树,看到二十黑色的衣服上有些深色印记,之前并没有,应该是杀狼时溅在身上的狼血。 我问他:“你受伤了吗?” 二十摇头,看了一眼地上一片死尸,又看了看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说:“那些大青狼虽然跑了,但是我们杀了它们这么多同伴,它们一定会趁机报复我们,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赶紧下山!” 二十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我回头,看到十一也从树上下来了,但是却远远地站在树下,不敢动一步。我叫他:“十一,快过来!我们要下山了!” 十一犹豫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脚动了动,像是想走又不敢走,于是冲二十笑道:“果然还是小孩子,看到这么多尸体吓坏了,我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说完,我走到十一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小十一,别怕。” 小十一眼神怯怯地看着我,小声问:“二十……” “二十哥哥很厉害吧?你放心,有二十哥哥在,你很快就能回家和你爹爹娘娘亲团聚了,你想不想你家小弟弟?”我说:“想早点见到他们,咱们就得加紧赶路哦!” 小十一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手心虽然都是汗,但还是跟着我穿过尸群,跟在二十身后。 青狼的尸体大都还算完整,流匪们的尸体几乎全都被开膛破肚,有些流匪被大青狼拖了好远,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场面血腥慎人。 第11章 趁着二十回去取剑,十一终于松了一口气,四下无人,他却还是小声道:“刚刚……二十哥哥……”他左顾右盼,欲言又止,终还是没忍住,问我:“二十哥哥是不是把那些人骗来……” 我忙打断他:“那些是二十哥哥找来的帮手,二十哥哥救了我们!” 十一一脸疑惑:“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打二十哥哥呢?” 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那些狼,他们看到那些狼,吓坏了,就敌友不分了。”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也不信,那帮流匪各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若不是遇到狼群措手不及,怎会死伤如此惨重? “小十一,二十哥哥救了我们。”我继续道:“咱们还要往南走很久,一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但是只要有二十哥哥在,我们就不用担心。小十一,你记住,是二十哥哥救了我们!” 小十一似懂非懂,我重复道:“小十一,二十哥哥救了我们,如果他和我们同行,我们就能去我们想去的地方,见我们想见的人了。” “二十哥哥是好人吗?”十一问。 我想了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呢?尤其在这九国形势未定的时代,人活着已是不易,无论好坏,都是为了能在这里活下去的。 我说道:“救我们的就是好人。” 十一似懂非懂地望着我,我笑了笑,让他别多想,劝他:“只要跟着二十,最多一个多月,你就能回家见爹爹了。” 十一突然有些悲伤:“已经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我说道:“这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亲爹娘?要说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恐怕只有自己的亲爹娘了吧!你爹爹带你出来,却没将你带回去,心里一定也很着急难受,待你回家见了他,要说些好听话给你爹爹听,宽慰他,知道么?” 十一点头。 我继续说道:“你可知为何?你在外这半年多吃尽了苦头,你爹爹这半年来心里肯定也很苦。身上的苦头吃几顿饱饭、穿暖了衣裳便能化解,心上的苦头却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很多很多的爱才会慢慢褪去。” 我嘴角拉扯着笑着,心里却只觉得苦不堪言,小十一在外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终还是有机会回到亲人身边,而我呢,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再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了,唯有姐姐,姐姐是我唯一的牵念。 二十很快便取了剑回来,十一虽不像刚才那般眼中惊惧,却仍是有些顾忌,状似不经意地从二十身边走到我的旁边,与我说了几句不相干的笑话,便夸张地笑起来衬托气氛。 我看了一眼二十,他似乎并未觉察到十一的小心思。 我说:“二十哥哥,你的剑法那样好,没想到连长鞭也会呀!” 二十道:“略懂。” 我说:“我看长鞭也不错,比剑小巧,也方便带着,平日不用时系在腰间即可,又好看又实用。” 二十继续往前走着,并没有瞧我。 我继续发扬从前缠着爹爹时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说道:“当然,你的剑法那样好,出剑时动作又潇洒又威风,人家一看你这架势,就知道你是高手了,气势上首先赢了一半,再随随便便刺几剑,谁人还敢不投降,对吧?” 我笑盈盈地,二十依旧没有理我。 十一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也没有理会。 我百折不挠,将“你不理我,我就烦死你”贯彻始终,继续道:“像你这样的高手,平日里每天都什么时辰练剑呀?一次练几个时辰?一天练几次?冬日下雪时也会光着膀子在雪地上练来练去吗?若是想偷懒的话,师傅罚你罚得厉害吗?你偷懒技术好么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呀?” 果然,二十终于有了反应,他将视线转向我,我看到他蹙着眉头,便给了他一个自以为最大最好看的笑容。 二十指了指地上,道:“马粪。” “嗯?”我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呀,再回头一看,身后一串湿黏的马粪脚印,一直跟到我的脚下,我扳着腿看了看靴子底下,又臭又脏。 “……” 待我处理完靴子底下的马粪,我们已经快到山脚下了,又继续朝南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庄,十一已经累得开始张着嘴喘气了,我也有些腿脚发软,只是看到二十依旧气定神闲潇潇洒洒的样子,我便不由自主地假装轻松。 可不能叫他小看了我! 这个村庄往西便是官道,我思量着琰煜等人是什么时辰经过这边的。大概在屠完安家后的章二天就从这里经过了吧? 一想到琰煜从村庄经过,我就开始对这个村庄有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得他在那里,他在村庄等着我,他派来的人没有抓住我,所以,他在村庄等着我自投罗网,然后亲手将我杀死。 “怎么了?” 二十停下来问我。我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都忘记继续走路,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庄,说道:“我觉得……那里怪怪的。” “要下雨了。”二十看过去,那村庄上方渐渐聚拢了乌云,像是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那场面越发让我觉得心里发怵。 我说:“那里……该不会闹鬼吧?” 我知道这样说很没有出息,很可能让二十瞧不起我,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 “没有鬼。”二十说。 “我爹爹也说世上没有鬼。”十一说:“爹爹说人比鬼可怕。” 二十示意,“不走吗?” 我觉得自己的腿在抖,不是因为赶了几天路,而是因为——恐惧。 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恐惧?我也知道莫名其妙,可就是无法控制,无法将这股莫名的恐惧感压制下去。 我想到那天,师傅失踪那天,我杀了一个人。那个人身受重伤,口吐鲜血,即便我不杀他,他也会死,可是他终究是死在我手里。 今天这感觉,似乎…… “十五哥哥,我娘亲病死之前同我说过,人死了之后,若是想见世上的亲人,才会变成鬼,所以我倒希望娘亲说的是真的,这样我就能见到她了。”十一安慰我道:“会变成鬼的,都是爱我们的人吧?” 我感激地看向他,可是他还是不明白,我并不是怕鬼,我只是——恐惧。 那一夜的情景仿佛又重现了。 我只是——恐惧。 还有——极度的恨。 我恨琰煜害死了那么多家人,也恨我自己,竟然还在恐惧。若我如此懦弱,如何能救姐姐? 那村庄上的乌云越来越多,似要将村庄吞没似的,很快一道白光在乌云中划出,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 我努力将全部的情绪吞下,说道:“我们快走吧,找户人家躲躲雨,顺便借口水喝。” 二十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此时的异常很容易让他生疑,于是便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拉着小十一向村庄跑去。 不管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不能后退。只要能救出姐姐,即便是修罗地狱,我也要闯! 村口的大石块上刻着“月芽村”三个大字,我从前在爹爹的九国地图上从未见过这个名字,想来这样小的村庄,最多也就几十户人家,不过几百口人而已,距官道这样近,若是被流匪或逃兵盯上,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村子怎么这样小?”我问。 二十道:“如今世道不好,这样的小村反倒多了,大都是血亲族人为了躲避战事而寻的安居之所,若是此处纷乱,再结伴另寻他处,只为保存血脉,也好互相照应。” “可是那边就是官道,若是有逃兵打此处经过……” “此处虽是官道,距宁夏国也近,但好在两国暂时还算交好,即便有流匪逃兵,规模也不会大。而且像这类小村庄,男子大都年轻力壮,齐心护家,他们来了也闹不出什么动静,占不到便宜。” 我一听,觉得有理。村里都是至亲至爱之人,若是有人胆敢来犯,血性男儿岂会胆怯? 整个村庄从远处看时被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此时我们三人走进来,只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 二十最先察觉,警惕顿足,我和十一也停下来,不安地看向四周。 这小村子太安静了,我们走过几户人家,全都家门紧闭,外头一个人也没有。此时阴云密布,暴雨前夕,难道全都躲在家里避雨了?还是用这种方式不欢迎我们三个过路客? 小十一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安慰他:“别怕。”我扯着二十的袖带,说道:“人都不见了。” 二十微微点头,他的眉头微皱,道了声:“奇怪。” 我说:“定是因为世道太乱,村里人知道我们来了,怕惹麻烦,所以都躲着不出来,想用这种办法赶我们走。”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十一小声说:“十五哥哥,我们快走吧。”说完,又怯怯地望向二十,“二十哥哥,我不口渴了。” 不止十一,我先前的那种莫名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我向四周看去,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仿佛藏满了一双双眼睛,正盯着我们三个人的一举一动,我甚至觉得,他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若是我们疏忽大意,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啊呀!” 十一突然大叫一声,吓得我抓紧了短剑,问:“怎么了?” 十一显然被吓坏了,发白的嘴唇还在颤抖,无助地摸着脖子道:“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看到他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便知刚才是他太紧张,反而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安慰道:“没事的。” 二十的剑已出鞘,目光骤紧,道:“跟紧我。” 我们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天色更暗了些,密布的乌云下刮来一阵血腥的凉风。 第12章 十一捂住了口鼻。 “你们……” 我也被这股浓烈又刺鼻的味道熏得作呕,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男人,又瘦又高,手上拿着干树枝,干巴巴地站在我们前面。 “你们出来吧……”那个男人的声音又沙又哑,说话的时候咧着嘴,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坏牙。 我看到那根干树枝的一端还沾着血迹,又看了一眼二十,他自是镇定。 “就是三个毛头小子而已,”那男人接着说道:“其中两个小得像鸡崽子。” 那墙后面又走出来四个黑黢黢的男人,手上都捧着石头,全都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像随时要把石头扔过来似的。 “他们是死人吗?”小十一轻声问,“死人才会在身上涂黑泥。” 我摇头。死人不会动的,这些人还活着,却在身上涂满了死人用的黑泥,还有刚刚那阵风,风停了,味道却不散,这小村庄一定发生了什么。 难道遇到流匪打劫了? 为首的那个男人扯着嘴角,干瘪的两颊立刻皱巴巴地拉起一道弧度,叫道:“阿尤!” 阿尤上前两步。那男人命令道:“抓紧时间!把我们刚才找到的东西都整理清楚!” 阿尤双手抱拳,恭敬道:“是!将军!” 将军? 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皱皱巴巴的人是将军?书上写的将军个个威猛无敌,而这个…… “你!”那人突然气急败坏地用树枝指着我,骂道:“瞎了眼的小鸡崽子!竟敢对本将军如此无礼!我看你那双眼睛不要也罢!干脆让我挖了出来喂马!” 说着,便要朝我扑过来。 我不知这个突然抽了什么疯,赶紧退了一步。 “将军饶命!”我急中生智,忙道:“小人饿得头昏眼花,见到将军大人威风凛凛,越看越有名将之风,令人崇拜,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实在不是故意失礼,将军大人胸怀宽广,请勿怪罪!” 那将军见我态度诚恳,满意地点头道:“念你初犯,本将军今日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决不轻饶,你可记好了!” 我应道:“多谢将军!”然后拉着十一和二十准备“告退”。 以前爹爹带我施粥时也曾遇过这类异想天开之人,爹爹说他们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所以才用这种办法找些甜头,是可怜之人,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一个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却带着那样的面具生活着,到最后,既不能成为面具上的那个人,也无法面对面具下的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失去的人,我又何必与他计较呢? “慢着,”那人说道:“你们三人资质太差,不过,若是你们求我,我可以考虑让你们加入我的麾下。” “……” “要当我的兵,你们……”他的将军架子端得极好,指着我和十一道:“你们俩还得多练练,免得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己人踩死了,至于你嘛,”又打量着二十道:“你小子看着还不错,好好干,没准儿我会封个队长让你当。” 这人果然疯言疯语,二十这么好的身手,区区一个队长算什么? 何况谁要跟着他了?! “将军!”阿尤跑过来,“将军,都准备好了,咱们可以继续出发!” “好,不错,这次动作挺快,我没白教你。” 阿尤呵呵傻乐。 那人见我们三个不为所动,便说道:“小子们!我堂堂红南国神威大将军的军队,可不是什么人都收哟!” 我一听,“红南国?你是红南国的大将军?” 神威大将军点头。 “可是红南国不是正与西国开战吗?为何将军您在我们北固国?”我问:“难道红南国的野心大到要同时吞并九国吗?听说红南国的琮璟王子骁勇善战,战无不胜,而所经之处的百姓却只能连夜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不是王族血脉都一样的残暴狠毒,视人命为蝼蚁草芥?!” “十五哥哥……” 我越说越急,听到小十一叫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神威大将军顿时无言,一旁的阿尤叫道:“大胆!我们堂堂神威大将军是你能质疑的吗?!” 二十立得笔直,微微笑了一下,朗声道:“我只知红南国镇国大将军白羽,好似未曾听闻神威大将军的名号。” “那个……”神威大将军面露窘态,道:“我的名号只是暂时封存着罢了,等我将司麒神官带到国王面前,自然就是神威大将军了。红南国下了诏书,谁抓到司麒神官,谁就能得到一个愿望!我提前适应这个身份,反正最多三个月,神威大将军的名号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真的抓到他了?”二十问。 “废话!我们大将军一言九鼎!”阿尤道。 “他在何处?”二十又问。 神威大将军扬着眉毛道:“想加入我们了?只要加入我的麾下,待我们到了红南国,进了王宫,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多了去了!” 我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便问二十,“那个什么官真的这么厉害?可以换将军当?”要是真能如此,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也要将那人弄到手,然后跟国王提愿望,把姐姐换出王府。 二十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笑我天真。 “……” 既然如此,我便想着尽早离开这里,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令人作呕,这小村庄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扯着二十的袖带,只想和他们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能遭遇厄运的村庄,离开这个疯魔的将军。谁知二十竟说:“我加入。” 我愣愣地看着他,很是不情愿,我相信他明白了我的想法。他清清亮亮的眼睛看着我,重复道:“我加入。” 什……什么意思?即便都是要前往红南国,以二十的功夫,完全没有必要跟这几个人同行,他想要干什么? 我对二十的了解太少了,不知他此举究竟有何打算,只是直觉告诉我这个少年应该不坏。去红南国路途遥远,我只有雪峰道主送的瞌睡虫,还有师傅赠的短剑,除此之外再无傍身之法,我必须跟着二十,才有可能安全到达红南国。 “我也加入。”我说。 十一自然也跟着我们。 神威大将军很是满意,阿尤斜眼瞅了我们一会儿,嘴上也不再说什么,在前边带路。 小十一悄声问我:“十五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看了看身姿挺拔的二十,小声答道:“人多力量大,咱们结伴同行,就不怕遇到流匪逃兵,也不怕遇到狼群。” “可是他们是不是……”小十一偷偷瞄了一眼二十,犹疑着问道:“他们也是好人吗?” “我觉得……” “喂!悄摸摸干嘛呢!”阿尤突然冲我们喊道,“偷懒是不是?快过来干活!” 阿尤的脚下,几十只死掉了的家禽,一堆裂开了的大冬瓜,还有一些用破布包着的有些发黄的菜叶子。 神威大将军道:“咱们来晚了,好东西都被别人拿走了,先将就着填肚子吧,等咱们到了红南国,什么山珍海味要多少有多少,本将军许诺你们,每人至少奖赏一百两黄金,补偿你们这一路的辛劳,怎么样?” “多谢大将军!”阿尤一脸谄媚。 这个军团真有意思,本以为为首的“将军”够疯的,没想到手下是个傻子,竟对这种口头承诺深信不疑,也难怪“将军”如此入戏了。 阿尤和另外两人将家禽和冬瓜南瓜都抱在手里,只留下一堆发黄的菜叶子给我们。阿尤边走边回头说:“咱们的规矩,谁拿的什么就吃什么,不拿的就连菜叶子也没得吃。” 不吃就不吃!我在心里骂道,我宁愿去树上摘果子吃,也不愿吃这种喂猪的烂叶子,谁管你们什么规矩,要不是因为二十…… 正好瞥到二十弯腰要将装着菜叶的破布兜起来,我连忙拉着小十一过去,将破布兜一把揽过来,说道:“二十哥哥,这种活儿让我和小十一来吧,这种事情最适合我们来做了!” 呵,谄媚谁不会? 二十未做推辞,由着我和十一扛着破布兜,我趁机继续献殷勤:“二十哥哥,他们只给咱们吃菜叶子,我去给你抓兔子烤了吃好不好?咱们自己抓的兔子也不给他们吃,馋死他们!” 二十看了我一眼,说道:“经过狼群那一战,我只知道你爬树挺快,却不曾想,你能跑得比兔子还快?既然腿法如此之好,又何必寻求我的庇护?遇到危险撒丫子跑便是。” 这个二十,逮着机会就揶揄我! “嘿嘿,”我笑道:“跑不过兔子,不过我的短剑刺得挺有准头。” “是么。” “是呀。”我应道。 二十双手背在身后,眉宇间清清冷冷地:“跟着我未必会很安全,你们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我们为何要走?二十哥哥,你竟以为我们与你同行是贪图你的庇护吗?”我佯装痛心道:“二十哥哥,你竟将我们想得这般不堪,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虽然尚未同甘,可是共患过难呀!我们的生死情谊如此深厚,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岂能轻易分开?你可还记得,命运让我们在云溪山的小溪旁相遇,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红南国,而今日你找了新的同伴,就要抛下我们了吗?你好狠的心呀!” 二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继续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放心,我和小十一不介意多几个同伴,要是能逮着兔子,我一定把最鲜嫩的那部分让给你吃,好不好呀?” 我已经想好了下一句马屁怎么拍,正等着二十答言,忽然感到肩上一轻,破布兜里的黄菜叶全都散落在地上,原来是小十一扛着的那一头松了手。 只见小十一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白,颤声道:“这……是什……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感到心口一悸,扑面而来的震憾仿佛将我拉进了修罗地狱,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3章 等我醒来的时候,月亮正当空。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枕着一块破布,左边躺着十一,右边躺着二十。 我连忙坐起身来,十一也跟着起来,问我:“十五哥哥,你怎么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泪。我说:“……做恶梦了。” 自那日之后,我每天都在重复着一样的梦,不停地乞求和哭泣,醒来时总觉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若长此耗下去,不知是否有精力撑到红南国?雪峰道主送的瞌睡虫倒是可以让我安然入睡,可是一睡至少七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而且路途多舛,并不太平,每天都有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死掉…… “十五哥哥,你刚才叫得好大声哟!”小十一道:“是不是因为看见……那个……所以……” 经小十一一提醒,我立刻感到胸中一阵反胃。 小十一说的“那个”,便是月芽村几百口人堆成的尸山,横七竖八,死状凄惨,血流成河,更有蛆虫蠕动。即便这些日子我见过不少尸体,还是对这一幕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窒息。 是琰煜!一定是他! 琰煜就是从修罗地狱走出来的魔鬼!他灭了安家,又屠了月芽村,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必定不留活口! 而我……我是他的一个失误,他一定、一定会想尽办法抓住我,他会杀了我! 如果被他抓住,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十五!十五!” “十五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呀……” “快醒醒!十一,去弄点水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的头上像是长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像眼睛,又像虫子,我从未见过这样丑陋的人,他正朝我走来,一步一步靠近我…… “琰煜!”我喊道:“我不怕你!你派那么多人抓我,可是我不怕你!”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的手也在抖,我颤抖着抽出短剑,朝那个怪东西喊道:“你要杀了我吗?!你来呀!!我先杀了你!我先杀了你!!” “噗!” 夜里的河水格外冷冽,我头上一凉,清醒过来。 没有琰煜,没有人抓住我。 我看到自己手上握着短剑,看到我眼前的小十一和二十,才意识到刚才魔怔了。 二十蹙着眉头,静静地盯着我,小十一扑通一声跪坐在我旁边,哭道:“十五哥哥,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我收好短剑,扯着袖子替他擦眼泪,“我刚才……”我想解释,可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再也不是能随时跟爹娘撒娇的安如水了,我只是这乱世之中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我十五岁,我的名字叫十五。 “以前大牛总拿石头子扔我,我爹说我做梦都叫他的名字。”小十一问我:“你刚才叫的人是谁呀?是不是欺负你的坏人?!” 有太多太多的愁绪压在心里,可那些都是我的宿命。小十一很快就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二十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在云溪山相遇,只是结伴而行,并非不会分离。到了红南国以后,一切还是得我自己独自面对,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将自己的痛苦说出来,白白让他们为我烦忧呢? 我摇头道:“没有,我长大了,我不怕!” “我也不怕,”小十一说:“大牛哥给家里换回两担米就去打战了,他再也不能拿石头子丢我了!” 我看了一眼二十,他微微颔首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突然想到八卦坠还在他那儿,于是壮着胆子问道:“二十哥哥,我的坠子呢?” 二十仍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动着唇道:“在我这里。” 我当然知道在他那里,见他一副清冷得不知人情世故的样子,我便继续说道:“本以为会死在狼爪之下,没想到我还真是命大呀,就不劳烦你替我跑那一趟啦。” “好。” “……” 他该不会见财眼开,想昧了我的坠子吧?! 我心下顿时紧张起来,便不自觉坐直了些,说道:“那坠子……” “我替你保管。” 我急了,“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自己来……” 二十道:“你怕我不还给你?” “没、没有啊!” 二十从袖兜里拿出一块羊脂白玉递给我,说道:“这玉虽不是世间罕有,却也算得上极品,不比你那坠子差。” 那羊脂白玉莹透纯净、如同凝脂,别说不比我那坠子差,即便一百个坠子也换不来一块这样上等的好玉。我不明所以,问他:“这是何意?” “你那八卦坠是用来寻亲之物,意义非凡,若是不慎遇劫,放在我身上,总稳妥些。我先替你收着,到了红南国,再换回我的玉佩。” 二十面色平常,不像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之相,何况他这玉佩份量不轻,若是折价来看,我还占了大便宜。可是他为何如此? 我犹疑道:“我那坠子……不值钱的。”见他无动于衷,我便将玉佩塞回他的手里,“这个给你,我的给我!” 二十最后瞥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将玉佩收回袖兜。我本以为他会将坠子还给我,没想到他竟看也不再看我,重新躺下了。 我见他这般,便沉不住气地朝他扑过去,作势要抢回我的八卦坠,那可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怎能由着他昧了去! “你还给我!我的坠子!”我扑向二十,二十反应灵敏地翻身躲了过去,我也侧身一滚,顺势抓住了他的腰带,借着腰带的力直接朝着二十撞过去。二十痛不痛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头撞到了他的胸口,像撞在石墙上似的。 “你、你这个骗子!还我坠子!”我忍着头疼和晕眩,抬腿跨坐在二十身上,一边扒他的袖兜一边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才会把坠子给你的!” 二十不慌不忙地将我推开,温声道:“我先帮你保管。” “我才不要你保管!”我叫着,重又朝他扑过去:“我信错你了!你这个骗子!你就是想霸了我的坠子去换银子是不是?别以为我打不过去,我不怕你!我……啊!!!” 我正一心扑在二十身上抢坠子,期间不知翻了几个滚,突然身下一空,惊慌之下便拽着二十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们睡觉的石头后面是个小断崖,当时只顾着去抢回自己的八卦坠,没想到和二十扭打着便滚到了断崖下面,好在这断崖不高,又下过雨,身下全是湿泞泞的泥,除了衣裳更脏以外,并没有受伤。 小十一趴在石块上,焦急地问:“十五哥哥,二十哥哥,你们还好吗?” “我……”我撑着自己坐起来,满手的泥只能往裤腿上擦,“……没事。” 垫在下面的二十半天没有声响,我回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心下不禁猜想,武功高强的二十该不会被我给压坏了吧? 我赶忙把手擦干净,准备去探一探他的鼻息,没想到因为太黑,探出去的手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吓得我赶紧缩回了手。可又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只得继续尴尬地抖着手重新探。才一靠近,就听见他开口说话了,再次将我吓了一个激灵。 好在这里黑布隆冬,看不见我窘迫的样子。 “啊?你说什么?”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些,忽然感觉气氛有些怪异,二十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 却听见一阵窸窣,二十好像站了起来,声音从高处传来:“你是女孩?” “我不是!”我脱口而出,尽量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一些,于是也站起身来,双手插腰,心下却慌得要命。 为了体现出男子气概,我再次朝他扑过去,没有丝毫退缩。一定是因为刚才不够勇猛,所以二十才会认为我是女儿身。 可惜无论我心底生出多少勇气,使出多少力量,都不是二十的对手,二十的右手钳住我的脖子,猛地一下将我抵向断崖壁,我后背生疼,更要命的是二十的手正慢慢收紧,我呼吸困难,无助地想要掰开他的手,只是徒劳。 二十低声问道:“你与琰煜究竟是何关系?为何在梦里还叫着他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 二十却是不肯放过我,依旧钳着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都说临死前可以看到自己的亲人,为何我的眼前没有爹娘,只有二十黑漆漆的影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没想到这个才将我从群狼口中救下的二十,此时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还是没有看见爹娘,我也着实无颜面对爹娘,若九泉之下与他们团聚,我该羞愧自己多苟活了几日,还是羞愧不曾来得及救姐姐呢? 定是过了许久,二十才将我放开。我弯着腰,搀着自己的腿猛地咳了一顿,才终于感到顺畅了些,回了他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 二十气定神闲道:“我确实没见过像你这般邋遢的姑娘。” 我不愿再跟他置气,只想将我的坠子要回来,于是软声求道:“二十哥哥,我知道你是好意替我保管,那坠子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遗物,对我着实重要,若是不在我身上,我怕是连觉也睡不好。” 既然硬抢不来,也无法晓之以理,那就只好动之以情了,我继续道:“我家前些日子遭了大劫,逃难之中与家人走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不值钱的坠子留着做个念想,二十哥哥,你可怜可怜我,把坠子还给我吧!” 二十道:“你若实话实说,我自然给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 “哦?”二十顿了片刻,问道:“那这坠子与琰煜可有关系?” 第14章 我摇头,也不管他能否看见,说道:“半分关系也无。” “那你为何要我带着坠子去琰煜王府?” “我……”我拼命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当时只觉得自己会死在群狼之口,才将坠子给了二十,想着若有机会,让他把坠子送到姐姐手上,我死也宽慰。可我命大,愣是被二十救了出来,这下被他问起来,才想到当时莽撞。 我狡辩道,“什么王府?我说的是‘烟雨旺福’,定是那时被狼群吓坏了,才说错了地方。” 二十又不言语了。 我心虚,继续道:“哎呀,差一点儿就要害你白跑一趟。这下好了,这跑腿的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正满脑子想着如何自圆其说,小十一的声音就从上边传下来:“十五哥哥,抓着绳子!快上来!”说罢,扔了一根粗麻绳下来。 我趁机转移话题,拉着麻绳递给二十,讨好道:“二十哥哥,你先。” 二十并未理会,只听“倏”地一声,他便已站在十一旁边,冷冷地朝下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功夫好了不起啊?!就不能顺便带我一块儿飞上去嘛! 等我拉着绳子爬上断壁,二十已经重新躺下睡了。我向十一使眼色,小十一只摇头,我猜想他也不敢惹二十,于是只好懊恼地收起麻绳,心下遗憾刚才没有把二十的羊脂白玉收下,起码能换银子。 …… 我们三人在露天的石块上睡了一整晚,他们却在一里外的林子里扎了帐篷,帐篷旁边的火堆被阿尤浇了一壶水,滋滋地冒着烟,地上倒着六个酒缸,还有吃剩的鸡骨头。 龙威从帐篷里出来,带着一声酒气,看到我们三人过去,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骂骂咧咧道:“敢不好好干活,当心我宰了你们!” 我们便默不作声地跟着阿尤去收帐篷。 除了我们三人,龙威的手下还有十八人,六匹马车,其中五匹用来装物资,另一匹是一个移动的铁牢房,里面关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戴着黑色的面具,穿着一身白色长袍,手脚均被铁链束着。 这应该就是司麒神官,龙威的将军梦。 我不明白这样一个沉默的老人家怎么如此重要,龙威不许我和十一靠近他,只令我们护着马车上的物资。 …… “注意点!”龙飞不住地喊道:“小心着点儿!保护物资!” 前边的阿尤听了令,立即跟着大喊着:“你们离山壁太近了!看着点儿!要是把物资弄坏了,看我不打烂你们的牙!” 一辆辆马车在岩石路面上颠簸向前,他们紧张地走在狭窄崎岖的道路上,并且与峡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峡谷底部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打在岩石上翻涌着白色的泡沫,光听声音就够吓人的,往下一看更是魂都去了一半。 山壁间长着斑斑点点的苔藓和奇怪的花草,龙飞不时盯着前面的“将军梦”,不时嘴碎地骂上两句。 过了一会儿,前边的人站在那儿不知所措,阿尤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龙飞问:“出了什么事?” “将军,我们非得走这条路吗?” 前方连接悬崖两侧的吊桥看起来并不稳固。它由一些粗大的松木搭成,在半空中晃荡着。 龙飞指着附近最高的三座嶙峋山峰,颇有气势地说道:“这条路最近,再过不了多久,我们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要来了!” “这座桥撑得住吗?”我心里有些隐隐地担忧,问二十:“这座桥看起来有上百年了,咱们这么多人……” 二十看了看我,小声说道:“别跟那么紧,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再走。” “好。” 几个牵马车的走在最前面,然后是龙飞和阿尤等人,阿尤到了对面见我们还没有上桥,立即露出一脸狞笑,骂道:“没用的东西!快点的!” 二十率先上了桥,我也只好心惊胆战地跟上去,没想到刚上桥,山壁突然颤抖起来,参差不齐的石壁边缘在山谷间变得模糊,起初落下的是些小碎石,沙沙地掉在颤抖不已的吊桥上,紧接着我们身后的路上出现一条黑色的裂隙,伴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那块路面随之塌陷,露出一个巨大的坑。 “快跑!” 我听见二十喊了一声:“是山崩!” 龙飞等人听见山崩早已大惊失色,队形散乱却迅速地狂奔而去。 我们卯足了劲往前跑,岩石滚落的速度却更快,地面不停地震颤,我们没有在桥中间掉下去,却很有可能被岩石砸死在这山谷间。 身后的整段路面都坍塌了,掀起漫天尘雾,加之碎石如雨,我基本是闭着眼睛摸黑在跑,凭着感觉紧跟着二十和十一。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吊桥果真要塌了。 “十五!” 二十突然回过头来喊了我一声,我看到他的神情十分紧张,紧接着脚下的桥面也发出碎裂的声音,随后我觉得自己像落叶一般跟着吊桥坠落。 “十五!” 我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见二十猛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抓得很紧,抓得我很疼,疼得我倒抽凉气,散碎的三魂七魄才终于慢慢归位,我看到他一手抓着桥索,一手抓着我,脸上是一惯的沉静,呼吸却有些喘,“抓紧了!” “我……抓不住了。”我说,我是真的抓不住了,悬空的脚下像有千万只手在将我往下拉扯,我想我要是有二十那么好的身手,说不定就能攀上去了。 我下意识地要往下望,二十厉声喝道:“别看!别往下看!” “我……”我嗫嚅着,“我……我不害怕。” 二十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我知道你不害怕,你很勇敢。十五,你别回头往下看,你看着我,我会救你的。” 我像受了蛊惑,就真的不去想那片白色深渊,我看到二十白净的脸上染了黑灰色的粉末,问他:“你疼不疼?” 二十却没回答:“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会救你上去。”他喊道:“十一!快把绳子扔下来!” 我的手指渐渐麻木了,我张了张嘴,唤他:“二十。” “闭嘴!”二十皱眉道:“省点力气,上去再说。” 我浑身发软,不再挣扎。 小十一扔了绳索下来,直到我把另一只手钻进套结里,才真真实实感觉到溜走的生命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 第15章 兵荒马乱跑出山谷时已是皓月当空。我们跟着龙威一行人找了块平地休整,待他们扎好了帐篷,阿尤骂骂咧咧地把我和十一赶开:“要不是你们,哪能遇着这种晦气事?今儿怎么就没把你摔死呢?!滚滚滚!!” 他顾忌二十的身手和龙威的器重,于是专门拿我和十一撒气。 我也懒得跟他置气,拉着十一去林子里摘果子——他们搜刮来的食物果然一点儿也不分给我们。 我将摘来的果子洗净,选了几个看起来果肉丰。满的送给二十,二十靠着石堆不知在想什么,见我过来以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手给我。” “啊?”我愣愣地看着他。 “给你抹点药膏。” 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遇山崩时被碎石弄伤的手臂,我摇了摇头,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二十坚持道:“我看看。” 于是我只好把果子放下,撸起袖子给他检查。其实这一路匆忙,我只觉得疼得厉害,却未曾查看过手上的伤,这会儿才发现整条手臂被砸了个淤青,二十抹药膏的动作极轻,还是令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几天注意一些,”二十叮嘱道:“有事叫十一帮你。” 平日里我跟着师傅练功,没事上蹿下跳惯了,偶尔身上弄出淤青,爹爹也会这样替我抹药膏,爹爹替我抹药膏的时候,娘亲就会在一旁唠叨:“小姑娘家还是该沉静些。” 那时爹爹就会冲我笑笑,然后劝娘亲:“算了,小水的性子就是这样,她若是喜欢就由着她去吧,等以后嫁了夫家,自然会沉静些的。” 娘亲似对爹爹这番劝说早有预料,反问道:“你这样护着她、纵容她,她以后的夫家可会如此?别说如此待她,什么样的夫家敢要她?” “那就任她在我身边多留几年,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疼!” 我到现在还记得爹爹说完这些话,娘亲又叹气又好笑的样子,那时候一家人太幸福了,像梦一样。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保命都是问题,哪里还能娇贵至此?若不是二十坚持,我这条胳膊只怕还得多疼些时日。 “这是……”我好似闻到一股子松香味,“这可是上好的金疮药!” 二十把小瓷瓶放到我手里,“这药膏留给你,记得早晚抹一次。” 这上等的金疮药……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感慨完,突然意识到什么,“留给我?你要走吗?” 二十轻轻点头。 “你真的要走?!”我一急,声量不自觉大了些,还好龙威阿尤那些人离得远,听不见。 十一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 “我有些事需要处理。” “那我们跟你一起走!”我赶紧说道:“我的手没事,不会拖你后腿的!” 十一听了我的话,也点头如捣蒜。 可二十却无动于衷,“很危险,不能带你们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就此丢下我们,鼻尖一酸,低头看着地面,闷声说道:“二十哥哥,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十五,我此行……” “如果有危险,那你怎么办?!”我灵光一闪,抬起头对上他清亮的眸子,“我和十一会乖乖听你的话,绝不会有事,而且……而且万一你受伤……我当然不希望你受伤,你功夫这么好,一定不会受伤的!不过,万一……我会一些医术,可以帮你!” 二十看了我片刻,才伸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嘴边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温声说道:“十五,别担心,我会回来找你们的,我会带你们去红南国。” “……”我握紧了手上的瓷瓶,“当真。” “当真。”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三五日,若是发生意外……” “没有意外!没有意外!”我忙打岔:“你好好的回来,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二十没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鼻尖越发酸涩,不想被他看出有异,只好一个劲地啃果子。 我最讨厌分离了!最讨厌了! 第16章 那一夜很漫长,二十见我们都睡下了才离开的,可是我根本没有睡着,等他走后,我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听着夜风而过,再看向一旁酣睡的小十一,俊秀的眉心不知道怎么又蹙成了团,不知道他的梦里有什么。 无论他的梦里有什么,他的爹爹、娘亲和弟弟都在等着他回家。 想到此处,我攥紧了拳头。 姐姐也在等我。 …… 阿尤从大石块的另一头跑过来,叫道:“还睡呢!快起来干活!” 小十一揉着眼睛坐起来,“二十哥哥走了?” 我点头。 于是小十一悄悄凑到我耳边说:“那我们跑吧!” 跑? 尽管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小十一也小声说道:“我们自己走,不与他们同行。他们这些人见死不救,不是好人。” 我知道经过狼群流匪那一段后,十一有些怕二十,如果不是我坚持要跟着二十,十一也不会和他一道往南。而龙威和他的“军队”,着实有些可笑又诡异,如今二十不在这里,我们便也无所谓与他们同行。 “不行。”我说道:“不能走。” “为什么?”小十一失望极了。 我安慰他:“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我一定将你送回家。” 十一说道:“我们自己也可以啊!” 我说:“我要等二十回来,只能跟着他们。” 十一不明所以。 “你可知二十武功那么好,为何要听龙威将军胡说八道?”我想了想,说道:“这几个人究竟是何来路,我并不知道,不过,他们抓到的那个人一定不简单。二十愿意加入他们,可能跟那个人有关。” “他们说只要把那个人送到红南国,就能当将军,难道二十哥哥也想当将军?” “不是。” “那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说:“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分享的秘密。” 小十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又问道:“你想知道二十哥哥的秘密吗?” 我摇头,“我只想保护自己的秘密。” 那边又传来阿尤的骂声,我赶紧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头看到小十一也一骨碌爬起来,跟着我一路小跑。 …… 阿尤悄悄警告过我和十一,护送的物资都是宝贵的食物,而食物是他们找到的,除非下一次我和十一也能找到新的食物,否则就只能吃他们吃剩下的骨头渣。我和十一都不愿吃他们吐出来的东西,便趁着他们开饭的时间去打野兔,可惜走了好远,却连兔子影子也没见到,只能多摘些果子充饥。 队伍里有一个姓孟的大叔,也是干干瘦瘦的,有一天突然塞给我和十一两只鸡腿,还提醒我们走远了再吃。那时我们一路上经过的都是荒废的农田,摘的果子也已经吃完,阿尤眼睁睁看着我们饿了两天。 关在铁笼子里的老人家却是每一顿都不落,龙威要孟叔将一整只鸡烤熟,亲自给他送过去,等老人家吃完了以后,剩下的才能分给其他人吃。我每次看到龙威站在铁笼子前卑微的样子,都觉得笼子里的那个才是将军。 我们一路走得很慢,主要是马车拖慢了我们的速度,车轮显然老化,遇到稍不平坦的路况便嘎吱作响,时不时又卡进某个坑里,这时我们便只能徒手将轮子拉出来。 有一天晚上,孟叔告诉我,自月芽村那次补给后,我们一路走的都是山林,马车上的物资越来越少,要是再找不到有食物的村庄,怕是撑不了半个月,更别说再给我和十一偷偷送食物。 我有些难过,既是想到月芽村的惨状,又是想到二十还没有回来找我们,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他说短则三五日,可是到现在一点音讯也没有,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不对不对。”我猛摇头,二十功夫那么好,谁也伤不了他! 可是时间过去得越久,我越是没有把握,他当时会不会只是随口胡诌了一个借口,其实根本就想甩开我们?我知道自己这样腹诽有些不妥,毕竟二十救过我几次,还给了我一瓶上等的金疮药,可是……我的八卦坠还在他手上! 当时被分离的伤感冲昏了头脑,压根忘了这事。 二十真的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好多次我观察铁笼子,却只看见那人大多数时候都在打坐,仿佛修仙的世外高人一般。我向孟叔打听这人的来历,可惜他也不清楚,龙威不许任何人问起,连送饭这种事情都亲力亲为。 我们继续向南行,存粮越来越少,我们只好自立更生,龙威每天派两组人出去探路,看看能不能找到野兔或小鹿,可惜每次早出晚归,都是空手而回。 越往南走,山林越深,有一天,我在路边发现有个小土堆,正要扒开来看是不是兔子窝,阿尤突然凑到我耳边说,“这是小孩坟。” 我吓得缩回了手,阿尤却满不在意地用脚将土堆踢开,露出一只小小的手掌白骨。 阿尤阴骘地看着我和十一:“要是再找不到东西吃,我就把你们俩煮了!” 十一当晚就做了恶梦,醒来以后便要拉着我一起逃跑,这时二十已经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有许多天都饿着肚子,他一次也没有想要跑。 从那天以后,我们每天都能发现一些小土堆。 我估摸着我们已经到了淮幽国境内,便决定带着十一逃跑,我曾答应过他,一定会将他安全送回家。至于二十…… 也许是我错信了他,也许他一开始就没打算与我们一起去红南国,也许他加入龙威,只是为了找借口将我和十一甩开,以他的脚程,一定早就到红南国了。而那个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司麒神官,从头到底都只是龙威一厢情愿的将军梦。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刚好下午轮到我和十一出去探路,我们沿着荒僻小径向西走,阿尤在身后抱怨,“饿死老子了!你们俩给我放机灵点!要是再找不着吃的,我就把你们吃了!先胳膊后大腿,烤一个煮一个……” 我知道他是故意在吓唬我们,身旁的小十一哆嗦了一下,僵硬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我指着前方大叫道:“有兔子!” 阿尤一愣,“什么?”随即踹了我一脚,“愣着干什么?!快追啊!”说着便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还一边喊着:“今晚烤不了兔子,就烤你的两条胳膊!” 十一将我扶起来,便要奋力去追兔子。我拉着十一朝右边的小路跑了几步,又冲阿尤喊道:“阿尤哥,兔子窝在这边!” 阿尤咒骂着朝我们跑来。 “兔子呢?!” 兔子跑得比猫还快,我们追了一阵,它像是凭空消失了。 十一很怕保不住我的胳膊,说道:“它、它就在这里,我们再找找?” 阿尤叉着腰喘着气道:“你们俩小子是不是骗我呢?老子追了这么久,连个兔子毛都没看见,尽听见你俩大呼小叫了!” “没骗你!”小十一道:“那兔子褐色的毛,又肥又大,长了一对长耳朵……” “我当然知道兔子长什么样!” 小十一看向我,不知如何是好。 阿尤像是被肥美的兔子肉勾起了食欲,舔了舔嘴巴,叫道:“快给我找!” 我示意十一不要多话,跟着找兔子窝便是。 可我和十一都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兔子窝,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东西,是这山谷里随处可见的一种白色的花。 第17章 我自小就跟着爹爹认识各种药材,却最爱跟玲芝婶婶学习各种药理和毒源,对这种白色曼陀罗更是熟悉,七岁时便会用它来制作蒙汗药,掺在糕点里给门童吃,然后大摇大摆地跑出去玩。 趁着阿尤正专心找兔子窝,我悄悄摘了一朵藏进袖兜里。 阿尤没找到兔子窝,火冒三丈要扑过来揍我,我已经得了白色曼陀罗,也懒得再和他演戏,拉着小十一躲到树上。 没想到阿尤也是爬树的好手,撸起袖子就往树上爬,还一边叫嚣着要我们好看。 我和十一只好拼命继续爬,又不能像二十那样在树林间飞来飞去,眼看就要爬到顶,回头看去,阿尤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恶狠狠地紧追不舍,恍惚中我有一种两个月前被群狼围捕时的错觉。 “阿……阿尤哥!”无奈之下,我只好跟他商量,“阿尤哥,那兔子跑得太快了,改天,不!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抓住它,端了它的老窝好不好?” 阿尤吐了一口唾沫,道:“老子信你才有鬼!” “真、真的!”我大声道:“我抓兔子可厉害了!” 阿尤又吐了口唾沫,面目狰狞,誓要将我的胳膊卸下来,爬了两下突然停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一,一脸邪恶地笑了笑。我心里发怵,想他应该不会大发善心地放过我们,却见他正慢慢地、悄悄地往下滑。 这…… 我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也不敢轻举妄动,看向十一,只见他身后的树枝上竟然盘踞着一条拇指粗的竹叶青! 三角头,细颈,有剧毒。 “十一,别动!”我轻声道。 十一看着我的表情,不敢回头。 我抽出短剑,凝神屏息,看准时机便迅速出手,短剑刺中竹叶青的七寸,它被牢牢盯在树枝上。 站在树下的阿尤好戏没看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砍下蛇头,我朝他喊道:“阿尤哥,没抓到兔子,今晚吃蛇肉喝蛇汤好吗?这竹叶青小是小了点,总比没有的好。” 见阿尤木讷地点头,我便作势将蛇身朝他扔去,他信以为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和十一抿嘴偷笑,下了树,阿尤猛地从我手里抢了蛇身,恶狠狠地对我们警告道:“这蛇是我捕的,知道吗?!” 带着竹叶青回去的阿尤简直像是打了胜战的英雄。每天只能嚼着干树皮的众人终于能尝尝荤,都兴奋得像是过年。虽然蛇肉是吃不到的,但是用蛇汤泡过的干树皮一定很美味。 孟叔熬了一大锅汤,红光满面地闻着热气,然后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感叹。我和十一走过去和孟叔搭话,十一一脸天真地问孟叔,“这毒蛇汤有毒吗?” “没有,没有!”孟叔答道:“蛇头有毒,蛇肉没毒!” “噢!”十一拉长了尾音,看了我一眼,又朝汤锅凑过去,道:“这么小一条小青蛇,咱们这么多人,够不够呀,我看看,肉沫都找不着。” 孟叔的大汤勺搅着汤,十一越凑越近,突然大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喊道:“啊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孟叔吓了一跳,放下汤勺去看十一,我趁机将研磨好的曼陀罗放进锅汤,用汤勺使劲搅拌。 十一还在叫唤,死死捂着脸,孟叔好不容易掰开了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说道:“放心,眼睛没瞎。”然后从我手里拿过了汤勺,训道:“就顾着吃的,也不关心关心你弟弟!” 我笑了笑,拉着十一跑开了。 依照规矩,龙威会把章一碗蛇肉汤送给司麒神官。章一碗便是整锅汤的精华,锅里剩下的便是少得可怜的碎肉沫星子。 “啪!” 司麒将碗摔在地上,肉汤四溅,十几个黑黢黢的男人蹲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散落的蛇肉,默默地舔着嘴巴咽口水。 我和十一面面相觑,心虚地偷瞄着司麒的反应,竖着耳朵听见龙威沙哑的声音:“再等等,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到了!” 面具下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我看你们到不了红南国。” “什么?”龙威又追问了两声,司麒不再说话,气得龙威一脚把碎碗踢飞。 两个月来,我都以为这个关在铁笼子里的司麒神官是个老人,一头银发,一言不发,却不曾想到他的声音竟然如此年轻,而且听他与龙威谈话的语气,根本就不在意正被龙威囚禁着。 我兀自思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去,司麒正盯着我,面具下一双眼睛绿幽幽的。 我打了个寒颤,拉着十一走远了些。 “小姑娘,”我听见他说:“跑得远远的。” 十一气汹汹地回头:“我不是小姑娘!” 曼陀罗花不到半个时辰便起了效果,这些人饿了很久,将蛇汤喝了个精光,有两个贪食的,偷偷爬到囚车旁去捡蛇肉吃,这会儿连帐篷都没来及得搭,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和十一轻手轻脚地去解马车的缰绳,原来的六辆马车如今少了一半,病的病死、累的累死,剩下的三匹也赶了很久的路,俱是疲惫不堪。我们选了一匹较为健康的马,准备上路,身后如有针刺,但我没有回头,趁着天还未黑,和十一策马而去。 可惜我们太过乐观,这匹被选中的马在跑了三个时辰以后终于体力不支,前蹄陡然跪地,将我和十一甩了出去,我和十一差点掉进河里,危急之下抱住了河岸边的树干才没有继续往下滚,十一抓住了我的脚,我看到他的鞋子已经浸到河里去了。 马儿挣扎着伸了蹄子,再动弹不得。 我估计龙威那帮人还没有醒,方才这一路虽然跑得不算快,但一时半会儿他们也追不上来,于是和十一捡了些石块和树杈,给马儿筑了个坟,算是最后对它的报答。 过河过到一半,暴雨突然倾盆而降。 先是刮风,飓风像妖怪发出的呼喊声,伴着卷过树叶的沙沙声蜂拥而至,将从河畔树上卷下的树叶和断枝甩到我们脸上。 “啊哟!”十一吃痛,叫唤了一声。 我们的身量差不多,并且都较瘦弱,在飓风的照拂下站得有些不稳,紧紧拽着对方增加彼此的份量才没有被风吹跑。 等抵达对岸,我们已全身湿透。 没有蓑衣,只好裹紧身子继续前行。天色昏暗,偶尔有闪电的亮光转瞬即逝,伴随而来的阵阵雷声像是敲打在我们身上一样骇人。 “这太危险了。”风声雨声雷声都太大,小十五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十五哥哥,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雨!否则雷劈下来!我们就惨了!”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是眼前形势不容乐观,我们陷在森林里,只能拼命赶路,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过了一会儿,雨势终于有了明显减弱,狂风依旧吹得树枝沙沙作响,但雷声渐息,不再持续在耳畔轰炸。 我们忍着湿透的衣服和刺骨的寒意,弓起身子,默默前行。 雨一直下,我们在茂盛的林间找到一条小路,并沿路来到一片林间空地。 “……” 眼前的景象令我和十一呆若木鸡。 翻倒和损毁的马车,死掉的马,四处散落的包裹,衣衫褴褛的尸体——不久前他们还是活人,如今却一动不动,任凭风吹雨淋,形状诡异,场面凄凉。 我和十一面面相觑,而后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很明显,这些人死了有几天了。 “别看……别看他们……”十一伸手挡在我眼前,将那些尸体从我的视线中剥离,“我们往前走……” 我的手有些发颤,两个多月了,杀戮仍然会唤醒我内心的恐惧,那一夜的梦靥至今仍像一把尖刀,时不时在我插在我的心头。 我定了定神,跟着十一往前走。 我知道,我不能被梦靥左右,我不能这样软弱下去。 雨水拍打在树叶上,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土地上,节奏哀婉又诡异,一如地狱的恶鬼在呼号。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捡走了散在地上的干粮,钻进了旁边的树丛。 …… 只要听到马蹄声或人声,我们就会躲进树丛,尽可能避开流匪和逃兵。 没有人庇护,我们必须保护自己,时刻警惕。 我们一路向南,经过被烈焰吞没的村庄,经过化作焦土的瓦砾,穿过细雨和浓烟,看到一张张狼狈不堪的脸,那些被战火逼得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些惶恐不安的眼神,那些浑浑噩噩的姿态,那些被厄运打上烙印的人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更为残忍的是,杀人放火的是人,挑起战争的是人,承受苦难的也是人。 自相残杀的世人,四面楚歌的世人,苦不堪言的世人。 人为刀俎,另一些人为鱼肉。 第18章 一路上身心俱疲,十一却毫无怨言。 入夜,我们找了棵老树稍作休息,虽然仍然肚子空空,但是疲惫不堪的我们靠着树杆便立即睡着了。 章二日睁眼时,天已大亮,却不见十一,我担心他是不是夜里翻身掉下了树,正要下树去寻,就听见高处传来十一的声音:“十五哥哥,快上来看呀!” 我抬头望去,十一爬得更高,手抱着树杆,脚踩着树杈,招呼我上去。 我爬上最高的枝干,看到不远处炊烟袅袅,竟是个繁华的小镇! 十一喜极而泣:“这是……我们到……到桑城了!”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令我们力量倍增,疲惫和饥饿一扫而光,我们脚下生风,向着桑城跑去。 等我们跑进了桑城,看着热闹的大街和叫卖的商贩,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没有钱! 本以为进了城能吃顿好的,祭祭这些日子备受亏待的五脏庙,哪知现实如此残酷,我们还没有走近人家店门口,就被人嫌恶地赶远。 我瞧瞧我和十一身上的衣裳,又破又邋遢,还散发着一股臭味。在山谷里时,大家都又臭又脏,便没觉得有何异常,如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都干净整齐,我和十一就显得污浊不堪,甚至有人认为我们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小鬼,要将我俩捉了烧死! 幸好我们虽然瘦小,脚下功夫都还不错,跑过几条街,找了个小洞钻进去,顺利躲过一劫。 等人群散了以后,我和十一先是探着半个脑袋确定安全无虞,才敢悄摸摸站起来,靠着墙根往院子里走。 这个院子定是许久都无人打理过,墙垣破旧,蛛网密布,我和十一一推开房门,便有一股刺鼻的异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我们俩好像过街老鼠一般被赶到了这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十一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也毫无主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小十一,你再忍忍,等晚上我出去给你找吃的!”话是这么说,可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道能不能挨到晚上。 小十一道:“没关系,我不饿!” 见他这么懂事,我越发感到心疼。小十一信任我,我却连顿饭都让他吃不上,在山谷里时,阿尤那样欺负我们,小十一都没有抱怨过,现下我们又只能躲在这破屋子里,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人人喊打…… “老鼠!” 我蓦然想到,这城里的东西样样需要钱买,可老鼠却是人见人嫌,只要我短剑在手,再灵敏的老鼠都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我从没吃过老鼠,不过鸡鸭鹅兔能吃,猪牛羊驴也能吃,那么我猜老鼠肉也是能吃得的,还能为城里百姓除些祸害。况且我和十一再饿下去,恐怕真的要饿死了。 我挑起眉头问十一:“想开荤吗?” 我琢磨着白日里老鼠都躲着不敢出来,到了夜里必然能有所收获,此时不如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到了晚上再大干一场。 十一欣然同意。 不料院里忽然一声闷响,我和十一怕被刚才那些人发现,惧都警惕地躲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瞧。 院落里空落落的,没有人进来。 “十五哥哥,你看那儿!”十一指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槐树,树下有个黑布包裹。 “那是什么?” 十一摇头道:“不知道。我们爬进来的时候有吗?你看见了吗?” “好像……没有吧?”我不确定道。那会儿从洞里爬进来,光顾着逃命了,哪里注意这些? “难道我们被人发现了?” “嘘,别出声!” 我对十一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诱我们出去。可是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再有动静。 十一说:“我去看看。” 我不放心地拉住他,说道:“别看了,小心为上。” 这时又有一阵窸窣声,一条黄色的小土狗从洞里钻进来,嗅着一路走到槐树下,鼻子蹭着那个黑布包裹。 “是烧鹅!” 等小土狗将黑布咬开,我们才发现里头竟是一只大烧鹅,焦黄的烧鹅皮油津津的,小土狗一口叼起来,朝洞口去。 我和十一默契十足地冲出去,拦住了小土狗的路。 “我们的!” 小土狗见路被堵住,张口就吠,它一吠,烧鹅就叼不住了。十一眼疾手快,抓起烧鹅抱在手里,我便抽出短剑,将十一挡在身后。 小土狗很是不甘心地又吠了两声,我怕它把人引来,于是挥着短剑张牙舞爪地把它吓跑了。 所谓弱肉强食,不过如此。 我和十一终于大饱口福,把烧鹅连肉带骨头一并吞入腹中,饱饱地打了嗝,十一心满意足道:“太幸福了!” 饱食之后,睡意上涌,正欲小憩,外头忽然噪杂不断。 第19章 我和十一填饱了肚子,心情好极了,胆子也大了些,趴在洞口朝外望,原来是个穿着古怪的杂耍艺人在叫卖,吸引着路过的人们看他耍猴子。 十一新奇得不得了,我也来了兴致,我俩趴着的地方视角极好,将卖艺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艺人逗得猴子上蹿下跳,不时还翻几个跟斗,朝着过路人作揖,将人家的帽子带在自己头上,引得喝彩不断。 我和十一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跟着一起鼓掌,这种吃饱喝足去看戏的逍遥日子,几乎快要从我的记忆里抹除了。 表演极其精彩,表演人就站在洞口,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更是感到乐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旁边的槐树,仅剩的几片叶子全落在我身上,而且都落在颈处,痒痒的,我拿开一片,又落下一片,不厌其烦。 “哈哈哈哈,这小猴子真聪明!你看他的嘴,长得真丑!”十一笑道:“你看他的脸,红得跟屁股一样!” 我也笑道:“这种被训养的小猴子最通人性,你骂它,若是被它听见了,小心它挠花你的脸!” 十一将信将疑,问道:“它还听得懂人话?” 我拍拍他的头,调笑道:“你放心,它若是敢挠花你这俊俏的小脸蛋,我章一个不答应!” 十一这才放心,继续欣赏猴戏。这些日子他跟着我受了不少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原本饱满的两颊像被削去了些,有了棱角,倒比两个月前显得更俊朗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褪去了稚气,添了气概。 不知不觉,十一竟变了这么多。 那么我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琰煜害得我家破人亡,一夜之间,安家四十三口人命化为灰烬,师傅为了救我,下落不明,我唯一的姐姐被他抓走,如今也不知是否安好? “十五哥哥,你为什么叹气?你不喜欢这猴子戏吗?” 外头的猴子戏正赢得满堂彩,我却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十一不明所以。 我佯装苦恼道:“方才那只烧鹅肉真是美味,不知烧猴肉是不是也那么美味,我听说……” 我话还没有说完,十一就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愿再听我说话,只看着耍猴人又拿了根香蕉出来。 我笑了笑,后脖子又痒起来,我伸手去摸,气得将树叶摔在地上,恼道:“怎么回事?!这树上的叶子全往我颈上落!”我抬头看去,更是气恼道:“这树都秃完了,怎么还有落叶?我又不是泥巴!”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们俩在此处打算趴到何时?” 我和十一未有任何交流,也未有任何迟疑,默契十足地立即行动起来,头也不回地朝洞外爬。 “噫!” ——衣领被揪住了。 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拎小鸡似地拎了起来。 “你们要去哪儿?” 这下糟了,本以为这破旧的院子没有人住,没想到主人家回来了,该不会把我和十一当贼了吧?我们俩穿得又破又旧、又脏又黑,趴在地上鬼鬼祟祟…… 我解释道:“对、对不起,我们、我们迷路了,不小心到了你们家,大哥你放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碰过!” 十一也急忙开口说道:“我们不是贼!” 那人依旧揪着我和十一的衣领,却突然不说话了,我试着回头,那人突然喝道:“不许动!” 我便又默默地回正。 没办法,我们现在小命在人家手上,稍有不慎,就怕被拉出去当小鬼烧死。 “我们真的不是贼人,你看我们浩然磊落,哪像是贼人的样子?大、大叔,我们就是、就是迷路了,不小心进了这院里,我们正、正准备出去呢!” “大叔?” “呃——”难道他对这个称呼不满意?我立即改口道:“我是说,大爷,我们都是磊落之人,绝不会做偷盗之事!” 我也不知道身后究竟站着什么样的人,不过叫大叔不满意,叫大爷总行了吧? 那人低咳一声,道:“既不是贼人,那我的烧鹅去了何去?” 我和十一面面相觑,烧鹅都进到肚子里了,要是他让我们赔,可怎么办呀?这下麻烦了,逃也逃不掉,说也说不清。 “是不是被你们吃了!我那烧鹅……” “没有!”我急忙辩道:“不是我们吃的!” “哦?那是?” 我灵机一动,“是被小黄狗吃掉了!” 十一附和道:“对、对!” “小黄狗闻到了烧鹅香,从洞口钻进来,把烧鹅叼走了!”我说。 无论如何,还是保命要紧,我和十一又没有银子赔,吃下去的又不能吐出来,干脆都给推得一干二净。 我继续道:“我们两个本想帮你护着烧鹅的,可那狗实在太凶,吠声震耳,若是被它咬着胳膊,恐怕连命都要丢了!” “噢?你们两个小子还怕狗?” “那狗……”我道:“那狗得有三尺!我们总不至于为了一只烧鹅,跟狗拼命吧?” “三尺高的小黄狗?”那人笑道:“那可是大老虎?” “嗯……反正特大!”我怕他不信,又强调:“特别特别大!” 那人道:“我方才倒是见过一条小黄狗,不过半尺而已。” 我说:“那可能是它的小崽子。” 那人又笑了。 我不知他在笑什么,不过他总算放开了我和十一,我示意十一赶紧跑,那人说道:“还要我捆着你们不成?” “大爷我们真的不……”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摆好了笑脸回头,却见一个面貌柔美的少年背着双手,脸上笑意盈盈。 “你——”我一时语塞,指着少年问:“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白杨,只年长你两岁,不必过于客套,称我为兄长即可。” 我立即明白了,登时觉得有些难堪,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问他:“我不认识你,你为何戏弄我们?而且,你怎知年长我两岁?” 白杨笑道:“你这小不点儿,方才你自己从大哥叫到大爷,这会儿倒怨起我来了?” 我见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裳,质地极好,还镶着金线,与这破旧院子实在不衬,想来是某家纨绔子弟,闲着无聊,逮着我和十一找乐子来了。 若是从前,我必要与他争个高低对错。如今境地不同,还是少生是非为好。 我好言说道:“既是误会,那便无须再多言。今日是我们走错了地方,打扰了。”说罢,便要拉着十一走。 “欸——”白杨叫住我们,“你们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不告诉你!” “我等了你们十几日,你们这就要走?嗳,我那两大缸接风洗尘的热水算是白准备了!” “什么?!”我又打量了他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安家在淮幽国也没有亲人,于是问十一,“你认识他?” 十一答曰:“不认识。” 白杨摇头叹道:“你们的脚程太慢,白白浪费了我十几日,若不是一诺千金,我早就回红南国了!我爹飞书三封,回去以后,定要挨顿臭骂不可。” “你等我们?”我很是怀疑,他又想怎么戏弄我们? “吃了我的烧鹅,学会翻脸不认人了?”白杨挑眉道:“我亲眼看见你们吃的,还看见你们吓唬小黄狗,从小狗嘴里抢食物,够厉害呀!” 见他笑得得意,我真是悔死了!我们刚才那一翻推卸责任,恰是正中他的下怀,此时被他拿来取笑,半点反驳之力也无。 哎,早知道就该承认,烧鹅是我们吃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做牛做马把烧鹅钱还给他便是!爹爹说过,为人要诚信,我却为了一只烧鹅自取其辱。 “嗳,我、我逗你玩儿呢,你怎么哭了呢?!” 我抹了眼泪,吸着鼻子说道:“你住哪儿,我吃了你的烧鹅,定会还三只给你!” 白杨上下将我仔细看了看,问我:“你拿什么还?你有钱吗?” “我没有。”我说:“不过,你的烧鹅我一定会三倍还给你,你放心,我不会逃跑的,我……” “好了好了!”白杨打断我的话,摆手说道:“方才只是逗乐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坚持道,“不行,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要那么多烧鹅做什么?本少爷如此风流倜傥,你想害我吃成一个大胖子吗?”白杨拧眉思忖了一会儿,看向我和十一,提议道:“不过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不如先跟我回家,待我想想,要你拿什么还,如何?” “……” 白杨身材颀长,面貌柔美,一身墨蓝衣裳衬得人玉树临风,虽不似丑恶狠辣之徒,不过…… “不行!”我抽出短剑,将十一护在身后,朝他喊道:“我不是娈童!他也不是!” 白杨愣了愣,眨了眨眼,随后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耳朵,问我:“你说什么?” “我……”我紧张地挥着短剑,生怕他扑过来。 “我耳朵坏掉了吗?”白杨突然笑了,但笑得比方才难看得多,好在他不但没有扑过来,反倒是退了两步,捂着胸口喃喃道:“什么?娈童?” 该不会被我猜中了吧? 白杨指着我道:“你知道得真多!” 我点头。 白杨又指着自己:“我?” 我继续点头。 白杨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大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才压着嗓子道:“要不是你们的二十哥哥受了伤,我才不来呢!” 第20章 “你还不打算把剑收起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们跟着白杨进了一座豪华府邸,前厅后院,花团锦簇,下人们忙前忙后地布置,见了白杨,行了礼,又看着我和十一,以及我手中紧握的短剑,一脸愕然。 我摇摇头:“我只相信我自己。” 白杨将手背在身后,却是满面春风般笑着,说道:“不知你有这般自信,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 我笑了笑,心下又多了一份警惕,却还是跟着他继续走。 白杨将我们带至东厢房一间屋外,正欲推门,我下意识地打量四周,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光天白日,屋内还点着灯,四处弥漫着一股药香,似是芙蓉叶的味道,难道他真的受伤了? 我只当白杨耍诈将我们骗来,当真看见坐在床榻上的二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那日离开时说好了会回来找我们,却音讯全无,算是彻底将我和十一丢下了,却在今日差人将我和十一带回来,这又是为何?我们本就毫无瓜葛,他既已远走,又何必折返回来多此一举? 难不成良心发现,专为了还我坠子? 我可不信。 二十见了我和十一,淡淡道了声:“来了。” 声音有些发虚。 可我见他衣裳穿得整齐,发束梳得一丝不苟,面上也看不出有恙,看来受伤一事纯属白杨胡诌。 白杨笑吟吟道:“我可是把人给你带来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俩小子精明着呢,还以为我是……罢了罢了!我既答应你,便不与他们计较。” “多谢。”二十道。 这人真是凉薄,连道谢也这样生硬。 白杨摆手道:“别、别客气。” 一想到他食言而肥,还骗了我的坠子,我便没好气道:“找我们干什么?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坠子都被你骗走了,一穷二白、身无分文,就剩小命一条!” 白杨不明所意,问:“你这是为何?难不成一只烧鹅没填饱肚子?” “看来这一路上没少吃苦头,心里攒了许多怨气。”二十依旧语气淡然,对白杨道:“你先带十一去洗漱沐浴,我有些话要和她说。” 白杨会意,我拦住他,护着十一道:“你别碰十一!” “哟呵,瞧你个子小小的,怎么脾气这样大?”白杨皱眉道:“二十兄,你从哪儿找的麻烦?” 我哼了一声,说道:“是我有眼无珠,错信了人!还以为遇着侠义之士,能仰仗着保全小命,好去寻亲,却连自己娘亲的遗物也都失了去!今日我们两个麻烦在外头走得好好的,并未想过要攀附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就此别过,日后若是不巧遇见,只当陌路!”一口气说完,我便带着十一往外走。 “哎!哎!”白杨急急地挡住去路,道:“不但坏脾气,还是个急脾气!听你这意思,对二十兄误会不小,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再做论断。” “不必了,既不是同路人,何须费心说尽好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白杨道:“你还是个犟脾气!” 我说:“我先前不知情,吃了你的烧鹅,但你这位朋友两个月前得了我的坠子,那坠子虽不至于价值连城,抵了烧鹅绰绰有余。” 何止绰绰有余,一辈子的烧鹅都管够。 我叹了叹,娘亲留给我的坠子,只怕早被他当了。 “不管是银子还是烧鹅,你找他要。”我头也没回,指了指二十,又道:“这下我们两清了。” 白杨瞪大了眼睛,“你说他拿了你的坠子?怎么可能!他可是……” 十一弱弱地说道:“是真的。” “你知不知道他……”身后二十突然猛咳了起来,白杨紧张地看了一眼,喊道:“凤儿!” 一个长相清秀的婢女匆匆而来。 “凤儿,快把你家公子请来!” 凤儿领意,急忙往外跑去。 二十咳了两声便停下来,示意白杨,“无碍。” 我见他咳嗽时护着腰腹,微躬着身子,之后便似无事发生,只额上密了些汗,嘴唇血色淡了些。 我再次注意到芙蓉叶的味道,想起白杨说他受伤之事,却又觉得以他的武功,常人难以伤到,而非常之人又十分罕见,二者若是皆备,则相当于灵芝开花,千年等一回。 而且,他这副神态,哪有一点儿虚弱的样子?白杨的表演有些浮夸了。 我讽道:“骗了我的坠子,还想骗我一次?可惜我就是个穷光蛋,身无长物,你别再白费心机了!” “十五哥哥,”十一在我耳边道:“二十哥哥好像真的受伤了,你看他的衣裳。” 经十一提醒,我才注意到二十刚才护着的位置渗着血迹,我撇着嘴讽道:“上哪儿找来的血衣,未免太假!十一,我们走!” 说罢,便欲携着十一离开这里,只当从未遇见过二十。 十一不停地回望,我道:“十一放心,我会送你回家,我们不需要他。” 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急冲进来的身影撞到门框上,那人身后跟着凤儿,只顾往里走,根本没发现撞了我和十一,只听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公子可还好?哎呀,你怎么起来了?不是叮嘱过,需要卧床、卧床呀!” 然后是二十的声音:“方才咳了两下,并无大碍。” “咳、咳了?快让我看看,哎呀,渗血了,看来伤口裂开了!” 我并不是关心二十,只是有些好奇。便和十一往里走去,只见那个穿着绿袍子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正帮二十脱衣裳。 缠在二十腹部的纱布已被血染透,一圈圈拆下来,现出的伤口又大又深,已是血肉模糊。 那人啧啧道:“这样好的皮囊,可惜了,可惜了。”一边感叹一边帮二十换纱布。 白杨似喉头不适,清了清嗓子,道:“蓝翎兄,辛苦了!” 蓝翎埋头处理伤口,“医者仁心,何况这位二十兄弟身体极好,伤口虽然深,恢复却也快,再配上我独门秘制的丹药,七日后便能自如行动。不过依我看,二十兄弟或许无需七日,只是这伤疤恐怕无法完全抹去,可惜了,这样的好皮囊……” “蓝翎兄!”白杨似乎对“皮囊”这俩字有什么芥蒂,又清了清嗓子,道:“蓝翎兄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难得找我帮忙,我乐意至极。而且我从未见过像二十兄弟这样好看的身体……” “蓝翎兄!”白杨提高了音量,扯着嘴角用力往上扬。 蓝翎暂停手上的活儿,看了看他,不解的问:“你眼睛怎么了?等等,我替他包扎好了就帮你看!” 白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二十自始至终未有波澜,直到蓝翎处理完毕,才将衣裳穿上,轻声道了谢。 凤儿将换下来的纱布全部收拾干净,便退下来。蓝翎这才看见我和十一,蹙眉道:“咦?哪里来的小叫花子?等一下,我叫碧儿领你们去东厨,让你们带些糕点回去。” 白杨拉住要叫人的蓝翎,说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蓝翎不可置信:“啧,你交友真广!”随后唤来碧儿,“叫东厨多烧些热水,准备两个浴桶,另外,再做几个菜,呃,要酒吗?不要?那把水果也备上。” “我们、我们这就走了!”我忙道,“二十,呃……那个,祝你早日康复!” 方才还以为二十耍诈骗人,加之这两个月攒着愤懑,意气之下才说出那许多伤人的话语,这下尴尬得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哪能想到居然真有人能伤了二十! 二十站起来,“这就走了?” “我们……后会有期!” “坠子不要了?” 嗯? 我停下步子,回头望他,坠子……还在? 二十摊开手心,正是我那块八卦坠! 只见他好整以暇地摩挲着坠子,悠悠开口道:“哦,这坠子已经换成烧鹅了。” “……” 蓝翎看了看二十手中的八卦坠,评道:“这坠子倒是别致,不过比起你那羊脂白玉,还是逊色了些。” 二十道:“可惜有人既不识货,还说这是娘亲的遗物,唉,这遗物看来只值一只烧鹅。” “哈哈哈哈,”蓝翎笑道:“是哪个笨蛋!” “呃,那个笨蛋……”那个笨蛋以为坠子被他当了啦!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努力找话头:“二十哥哥,烧鹅我另外想办法,你能不能……” “看来这个坠子也没那么重要,真的是你娘亲的遗物?还是你无意捡的?” “我……”我欲哭无泪,真是被自己气死了! 白杨打岔道:“你还真的拿了他的坠子?堂堂……男子汉,要这坠子做什么?” 二十说:“她托我保管。” 白杨便忿忿不平:“你这小子恶人先告状呀!好心替你保管,怎冤枉人?” 我也委屈:“可我让你还,你却带坠子消失了!” 白杨咬咬唇,尴尬地望着二十:“这……” 二十将坠子放在我手上:“今日我便将坠子还与你。” “啊哈!这下好了,冰释前嫌,皆大欢喜!”白杨说罢鼓起掌来,“我都说你误会了,像他这样一表人才、一身正气、一鸣惊人……呃,总之,你的东西你自己好好保管!” 蓝翎看看坠子,再看看我,半晌才道:“世道不好,否则怎得沦落至此?” “你们先出去。”二十道:“我有话要和她说。” 十一便跟着白杨和蓝翎出去了,等白杨带上房门,二十才在桌前坐下,并示意我也坐下。 我重新得了坠子,心安了不少,将坠子贴身收好,便也坐下,等着看他究竟要同我说什么。可是二十先是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后又眉头轻蹙,不知在思忖何事,我便越发好奇。 “你要说什么呀?”我问道,感到他有些凝重,便调笑道:“该不会被我身上的臭味熏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二十看着我,终于说话了:“安家之祸事……” 他刚开了个话头,我心中一颤,宛如刀割,蓦地眼泪便下来了。 第21章 我猝不及防,没想到他会提起安家。 “安家之祸事,我略知一二。琰煜行事极端,那日灭门,不留活口,怎知竟让你逃了,想来他不会善罢甘休。”二十将手帕巾递给我,继续说道:“你此次前去红南国,若想找他报仇,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为何?!”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怒道:“你既已知他作了什么孽,又凭什么叫我不去报仇!” 二十收回手,淡淡看了我一眼,道:“你姐姐在琰煜王府尚且安好,你若是想救她,要学着性子再沉稳些,想想法子,也不是不可能。可你若是一心想找琰煜报仇,只怕你连他的身也近不了,不如在此自我了断,免得连累了你姐姐!” 说罢,他用手巾替我拭去眼泪,又倒了茶水给我,叹道:“我方才说话重了些,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去红南国究竟为了什么?救姐姐,还是杀琰煜?” 我心中怆然,想到爹娘,想到姐姐,想到玲芝婶婶和小鱼儿,还想到下落不明的师傅,不禁潸然泪下。 二十抿了一口茶水,道:“要哭,今日便哭个够吧。” 我更是不管不顾,嚎啕大哭起来。 想来已经两月有余,爹娘已逝,姐姐受困,师傅生死不明,九大国无我容身之地,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安如水还活着,我像是茫茫世界中一粒尘埃,直到有一天倒在某个无人小径上,化作路边枯骨,没有坟堆,没有石头冢,随着岁月与泥土融合。 我越哭越伤心,二十却坐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喝茶,等我终于将心中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抽抽噎噎地从他手里抢过手巾,自己将脸抹干净。 “冷静了?” 我吸了吸鼻子,点头,又哭得口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才问道:“为何你会知道……我家的事?” 二十道:“安家在北固国也算大户,稍微打听便知。” “那……”我犹疑了一下。 “百姓只知道安家夜里失了火,火势太大,竟无一人逃出,于是怪厨子干活不细致,才害安家遭了这个劫。” 我叹了口气,想到王叔圆圆的下巴和笑呵呵的样子,他总是笑容可掬,变着法儿给我们做好吃的,结果不但遭了连累,死后还要被人强加恶名。 “不是的……”我鼻子又酸了,强忍着眼泪,道:“王叔很好、很好的。” 我见识过琰煜的狠辣,也知道他容不下我这条漏网之鱼,若是被他发现我还活着,一定会杀了我!可是,一想到爹娘和姐姐,想到安家四十三口人命,想到那一夜大火中的哀嚎,我又如何能苟且偷生? 我要救姐姐,我也要报仇,即便不能亲手杀了琰煜,我也一定要他生不如死,我们安家几十条人命的血债,他一定要还! 二十轻轻抚着我的肩,我才渐渐从颤抖中平静下来。我望着二十,他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干净的脸上鲜少有表情,透着一股正气和威严,又令人难以捉摸。 “你若是下定决心要去红南国将你姐姐救出,那么接下来便要想清楚,如何保全自己,如何进王府,如何救人,每一步都要作好打算,明日之后再有眼泪,也不可与人看见,明白吗?” 我点点头。 二十道:“我再提醒你一句,琰煜身边除了贴身侍卫,更有数不清的暗卫保护,你不要不自量力,拿自己的命去试险!” “呵,”我笑了一下,凉凉道,“我只当自己两个月前就随着爹爹娘亲去了,我这条命是何种结局,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救回姐姐。” 救了姐姐以后,就算要和琰煜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 “看样子,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望着二十,说道:“生死有命,由不得我。” “好一个由不得你!”二十道:“以琰煜之缜密,那日灭门若没有人相助,你定然逃不出去。看来救你的人也没有想到,你如此大义凛然、慷慨赴死!早知你将生死看得这样轻贱,那人又何必冒险救你呢?” “我……” “我不是要教训你,只是请你想一想,若你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又何来勇气与琰煜抗衡,只怕是顺了琰煜的心意,好独占你的姐姐!你以为不顾生死便是勇敢么?安家只剩你们两人,你若死了,你姐姐才真真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无所依倚!” 姐姐……姐姐是我活着的念想,我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啊!她如今被困在琰煜王府,身不由已,我又岂能懦弱无为? 我明白二十的好意,定下心神,问他:“你方才说过,姐姐尚且安好?如何算做‘安好’?” 二十道:“每日锦衣玉食,贴身的有四个婢女,八个侍卫,吃穿用度都是王府最好的,前些日子还请了王宫里的御大夫,开了不少参药进补。与你的流离失所、饥肠辘辘相比,可谓‘安好’?” 我嫌恶道:“哼,这些东西,姐姐才瞧不上!琰煜以为用这种方式便能让姐姐爱他么?像他这样残暴之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根本不配得到姐姐的爱!姐姐现在失了自由,但并未失去心智,整日与仇人作伴,心中定是十分痛苦!” 二十道:“想从琰煜身边把人带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必须好好活着,不可这般软弱,也不可这般冲动,遇事还要再冷静沉着些。” 我知道二十说得对。 师傅也曾说过,琰煜王府不是轻易能进的,即便混入了王府,我又如何找到姐姐,如何避开所有耳目将她带出王府,以及出了王府如何躲避琰煜派来的追兵? 这两个月我也曾细细作过些打算,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甚妥当,短剑、瞌睡虫以及我的三脚猫功夫,完全不足以对付整个王府的卫兵;也曾想过混进王府后厨下毒,可如何将毒药带进王府是一个问题,在王府如何制毒是一个问题,以及如何让琰煜吃下有毒的饭菜也是一个问题,琰煜毕竟是个王爷,想来饭菜上桌之后定有专人验毒,这一招也行不通。 待我沉着冷静下来,竟发现自己毫无用处。 我问二十:“若是你,你怎么办?”问出口后,又忍不住自问自答道:“哎,以你的功夫,哪需要像我这般为难,只要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潜入王府将人带出来便是!” “若是我,贸然潜入王府,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二十顿了顿,说道:“你若是信我,我许诺送你去红南国,或许还能助你混进王府,可再往后,全都得靠你自己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深思熟虑再行动,带着姐姐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你愿意帮我?!”我有些惊喜。 “越往红南国,越不太平,我能帮的,也仅仅是这一路上护你周全,到了红南国以后,全看你的造化。” 护我这一路,我已是十分感激。红南国与西国交战,临近的淮幽国也被牵连,多多少少卷入战事,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流匪和逃兵,还有像龙威那样的‘自由军’,稍微运气不好,可能就小命不保。 “那就多谢二十哥哥!”我双手抱拳,道了谢,又问:“为何你会知道姐姐在王府的情形?” 我本以为能将二十问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的脸上依旧毫无变化,泰然自若道:“前些日子我也到了红国南,听闻坊间有传,琰煜王爷带了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回府,极受宠爱,据说是未来的王妃。” “呸!想得美!” 二十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你们两个姐妹,似乎不太相像。” 姐……妹…… 他知道了!我不知所措地捻着手心,他连安家如何出事都知道,自然能查到安家两个女儿,也自然能想到我是谁。 “怎、怎么不像!你、你方才是不是在偷笑?!” “没有。”二十道。 我不该被他轻易带跑,果然如他所说不够沉着,于是学着他正色道:“你见过姐姐?” “只是听闻美若天仙,倒不曾见过真容。”二十说完打量着我,“你心中有疑问,但说无妨,能说的,我必据实回答,若是与你无关的,你也不必追问。” “是有一些非问不可的问题。”我想了想,既然选择依靠他,必须要先相信他。 我说道:“那么,就从头开始。” 见二十态度很配合,我便放心大胆地问道:“云溪山那次,你、我和十一是偶遇吗?” 二十答:“是。” 我问:“加入龙威一行人,可是为了司麒?” 二十答:“是。” 我问:“他是什么人?你与他有何瓜葛?” 二十沉默不语。 “好吧,与我无关。”我换了个问题,问道:“你功夫这么好,为什么会受伤?” 二十沉默不语。 “是谁伤了你?” 二十沉默不语。 我深吸一口气,将散落的头发丝拢至耳后,明知道以他的性子,这些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但我还是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下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当时拿了我的坠子不肯还我,还问我与琰煜是何关系,如今我想问你,你与琰煜是何关系?” 第22章 方才那些问题不过是随口一说,与我并无作用,我最想知道的是二十方才对我说了那么多,究竟有何用意? 他了解琰煜的王府,知道姐姐的处境,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在此处等我,说要护送我去红南国,说要助我进王府,究竟为何? 二十看着我,好像那夜月光下温和的少年。 我坚持道:“这个问题你不能不答,我必须要知道琰煜与你是何关系,否则我无法相信你。” 二十道:“琰煜是红南国的王爷,我却是无名之辈,当些闲差,与他攀不上什么关系。” 我问:“你为谁做事?” 二十道:“这你不必知道,我能帮你的只是这一小段路程,到了红南国,一切还是得靠你自己。” 虽然他的样子很诚恳,但这不并能打消我的顾虑。 “既然你也知道琰煜为人狠毒,为何还这样帮我?你不怕被他知道后,对你下手吗?”我想了想,问道:“还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二十反问我:“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他有太多秘密。 尽管我的直觉相信他,我相信他是一个正派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害我,毕竟我的命也是他救下的。可是他有太多秘密,我不知道他背负了些什么,不过以他如今沉稳的性子来看,想来过去是不轻松的。 二十的反问令我一时无言,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坠子不如他的羊脂白玉值钱,我将来要对付的敌人是红南国地位显赫的王爷,他冒着与王爷作对的风险为我提供保护和帮助,却毫无利益可图,这实在不划算,也是让我无法安心相信他的原因。 琰煜王爷是国王的亲弟弟,而我一无所有,这世界上会选择我而与王室对抗的是什么人呢? “你是……”我突然想到了,“你是琮璟王子吗?” 琮璟是红南国的三皇子,据说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是红南国百姓心中敬仰的英雄,是红南国国王最骄傲的儿子,但有传言说他与琰煜曾在国王面前大吵过,关系恶劣,至今未曾修复。 但这种宫庭秘闻,谣传的可能性极大。 可要是真的呢?若二十的真实身份是红南国的三皇子,而三皇子与琰煜的矛盾便是他帮助我的理由,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与琮璟王子顺理成章结成盟友,那我对付琰煜的胜算便大了很多。 二十却摇头道:“三皇子现在在豹子岭,与西国交战。”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九大国之间战火纷纷,红南国与西国近年来更是战事频发,两国皇子亲自带兵打战,由此可见双方野心不小,都试图吞灭对方,再一统九国。 “那么你是三皇子的人了?” 二十道:“这与你无关。你成功后,只管带着你姐姐远走高飞。” 这便是默认了,既然是三皇子的人,那就是我的朋友。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呀?” 二十抿着茶水,又沉默不语。 “这也不能说!”我学着二十抿了口茶,道:“我和姐姐,一个叫若素,一个叫如水,爹娘的喻意都是‘坦然、自如’的意思,我唯一一点儿名副其实的地方,大概就是游泳的时候像条鱼!” 说着,我划着双臂,好似真的在水里游。 游了一会儿有些乏了,恰好凤儿过来领我沐浴,我站起身,笑眯眯地冲二十抱拳,道:“二十兄,以后多多指教了哦!”既然还有一段路要同行,还是不要太生分地好! 我才走了两步,似乎听见二十说了什么,回头问他:“你说什么?” 二十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两个字:星珩。 星珩。 原来他叫星珩! ……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沐过浴,等我将身上的污泥全都洗干净之后,又请凤儿替我重新备了一缸热水,这下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之中,感受着热水按摩着皮肤,感受着热气贴合毛孔,真是太爽了!若是配上花瓣和香蜜,那便更是好极了! 上一次像这样放松,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命运真奇妙,从前爹爹和娘亲总说我像个男孩,如今却真的快变成男孩,当十五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从今以后,像这样的时刻只怕更难得,那么今日就泡个够吧! 我摸着手心二十写字的地方,星珩,这个名字——应该是王宫里的名字…… 以他的功夫,极有可能是在王宫当差的,可能官衔还不低。 看来二十不愿透露的秘密也与琰煜有关,想来事情并不简单,也不乐观,不过既然我们共同的敌人都是琰煜,那便自然要结成盟友了,而且这一路上,还要多亏二十照拂了。 我和十一跟着龙威一行人在深山里饿了两个月,好歹还活着一条命,若不是因为二十,我们也许会单独上路,龙威阿尤确实欺负我们,但若不是有这支“军队”庇护,几次遇到流匪,恐怕我和十一也活不下来。 思忖及此,难道二十早有打算要走,放心不下我们的安全,所以才将我们放在龙威身边? “他有那么好么?”我喃喃着:“想什么呢,他都说了,他是为了司麒!” “哎,看来有的人不懂得感恩呢!”二十道。 “二十?”我揉了揉眼睛,嗯,确实是二十那张清俊的脸,我哼哼了一声,道:“某些人还不懂得道歉呢!那日掐住我的脖子,我可疼了三天!” 二十道:“谁叫你对我隐瞒。” 我喃喃道:“你也对我隐瞒呀!真不公平。” 二十忽然笑了,他竟然笑了,我只当他的不苟言笑定是因为笑得难看,却不曾想他不止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一口白牙,眉目朗朗,如沐春风。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呵呵笑道,“真好看呀!就像……就像闪闪发光的石头一样!就是那种最坚硬的、最透明、最贵重的石头,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美极了!可是呢,世界上美丽的东西都是容易消逝的,这种石头却可以保存好久、好久……” 没有喝酒,怎么感觉自己像醉了似的?眼前的二十晃了晃,变成了两个二十,再晃了晃,又变成了四个二十。 “嘿嘿,你就是块大石头呀~” “唔,是块漂亮的石头!” “呃——不对,你看起来像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但是你是一块善良的石头,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说话,就是承认啰!” “你叫星……星星也是石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嘿嘿嘿……”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困意袭来。 “二十,你怎么又不笑了?你不笑也好看……”我的头不受控制,靠着桶壁,整个人便如一滩软泥似地向下滑…… 这是水里吗?我变成鱼了吗? 变成鱼就好了,姐姐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只要转个身,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想转身便忘记一切,如果不行,就多转几个身,只要一切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我宁愿什么都不记得。 爹爹、娘亲、姐姐、大乔舅舅、玲芝婶婶,还有南儿和小鱼儿,你们都回来了?这是梦吗?如果是梦,我不想醒来…… “啊!!!” 我一睁眼,便看到蓝翎那张凑得极近、放大数倍的脸,这段时日形成的条件反射,顺手便朝他挥过去。等他捂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时,我才反应过来,抱歉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让你打回来?” 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蓝翎放下手,我便看到他右脸颊上的红手印。 噫——看来这些日子力量渐长。 蓝翎捂着右脸,恨恨道:“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女? 我低头一看,衣裳穿得好好的……喫!我不是在泡澡吗? “啪!” “你、这又是为何?”蓝翎捂着左脸,瞪大了双眼,眼中惊疑不定。 我将被子往身上揽,又羞又恼道:“谁叫你……你……”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蓝翎问:“我怎么了?” “你无赖!” 蓝翎被骂,还是不知反省,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问道:“你说这衣裳?衣裳是凤儿替你穿的!” “真、真的?” “当然!我堂堂正派男儿,岂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又岂会轻易逾越男女之别?” 他那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不是扯谎。 我问:“那你怎知我是女、女……”我是女孩的事情只有二十知道,可是二十答应过我,绝不会告诉别人,连十一也不会告诉,他是怎么知道的? 蓝翎这时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当然是我医术高超,一探脉象便知。” 想来是我近日体质虚弱,又在热水中泡了太久,一时气血不足,才会晕倒,若不是凤儿及时救我,恐怕我已溺毙。 “你这气血亏得太厉害,得好好调理,不过不用担心,有我在,定能让你强壮如牛!”蓝翎洋洋自得。 我便故意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与我肌肤相亲?” 蓝翎愣了一下,道:“医者仁心,哪分男女之别,均是为了治病救人!” 还真是话都让他说尽了,方才还正派男儿、男女有别,现下便是医者仁心、治病救人了,不过他既没有逾矩,我也无意再逗他。 正要下床,蓝翎将我拦住,蹙眉道:“如今的病人怎得都这般不听话了?你方才晕过去,还是先好生躺着,待碧儿端了汤药,你服下后我再替你探探脉。” 我道:“我没那么娇弱!” 医者当然是全心为病人好,以往爹爹便是如此,可我从来也没有乖乖躺过! 正欲推开蓝翎,门“哗啦”被推开了,十一满头是汗地跑进来。 十一听凤儿说我晕了过去,急急跑来看我,见我仍生龙活虎,才放下心来。我见十一梳洗过后果然俊俏不少,似乎还长高了些,一身青绿衣裳,头发束得整齐,颇有翩翩小公子的架式。 听见我夸,十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白杨也走进屋来,见了我便打趣道:“哟!泡个澡都能泡晕了,怎生得这般柔弱?” 我朝他龇牙咧嘴。 第23章 架不住蓝翎的威胁,我楞是在床上躺了三日。 我暗中警告蓝翎:“你若是敢与他人说一个字,我便对你不客气!” 蓝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然后悄声凑近我,说道:“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凤儿来给我送药时,我拉着她的手亲热地坐在床边,诚挚道:“凤儿,谢谢你!” 凤儿大概是被我炽热又真诚的感激打动了,激动地推开了我,力道有些大,站起身来退了两步道:“公子,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凤儿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怪不得蓝翎对她器重,都无须我私下提醒,她便知道我的心意。 我道:“凤儿,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哦!” 三日后,天色才翻亮,我便急不可耐地跑出了房门,虽然每日好吃好喝都有人伺候着,可整整三日,快把我给闷坏了! 十一刚洗漱完毕,我便拉着他往外走,正巧遇到练完晨功的白杨和二十。 我问二十:“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练晨功?” 二十淡淡道:“他练,我不练,但伤已无碍,多谢挂念。” 这个二十,怎得突然又这样生分了? 我豪爽道:“不必客气,都是兄弟,兄弟嘛!” 白杨长眉一挑,发出一声奇怪的“嗯?” 我道:“今日我要带着十一出去走走,你们要不要一起?” 白杨问:“蓝翎允了吗?” 我忙道:“当然!”腿长在我身上,想去哪我说了算! “我何时允的?” “呃——”我都不用回头,便知身后这人是谁。我尴尬地笑了笑,冲十一打了个眼色,默念三二一,“跑!” 十一几乎与我同时迈开的步子,只可惜,我们俩都没能跑起来。 白杨拎住了我和十一的衣领,随即又将我们当成小鸡拎了起来,放在蓝翎面前,道:“你俩心虚什么?” 我还是没有回头,谄笑道:“白杨兄,今日还是一样威武雄壮,小弟真羡慕呐!” 白杨容貌柔美,看来却对这样刚烈的夸赞很是受用,方才故作严肃的的脸上缓和了许多,更显得阴柔美。 “他们若是想出去,便让他们去吧。”二十终于开口救我,道:“明日送十一回去,我们也该回红南国了。” 十一眼中满是惊喜:“明日?” 我点点头。 十一看着我,又看看二十,看看白杨和蓝翎,口中嗫嚅道:“好快啊……” 我心中也很不舍,这些日子一路带着十一逃到此地,他好像真的变成了我弟弟。可是再有不舍,他也要回到他的家、他的爹娘身边,而我也要继续向前走。 二十道:“白杨,你一同去。” “好嘞!”白杨应道,旋身站在我和十一中间,将我俩搂在怀里,朗声笑道:“走吧!白杨哥哥带你们逛逛这繁华的大桑城!” “哎哎!你这是干什么?!”蓝翎越至我们面前,指着白杨道:“快把你的手拿开,成何体统!” 白杨问:“有什么不成体统?” 蓝翎指了指我,“她可是……”蓝翎的视线遇到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噎了一下,道:“她可是个病人!” “我没事了!蓝翎兄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高超医术,简直是华佗在世,在下佩服!佩服!”一顿夸完之后,我继续道:“蓝翎哥哥与我们一块去逛逛?”说罢,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拉着他的衣袖就走。 一刻千金,我可不想浪费。 “二十哥……”我走到二十面前,想邀他一起。 二十道:“我不去。” 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有些疏离,是以前不曾有的。 尽管淮幽国被战火牵连,桑城这个繁华之都好似还未受到影响,我们四人边看边逛,边吃边玩,十一高兴极了,一会儿又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远远地跑过去,白杨紧跟其后。 我的新鲜劲儿一会儿就过了,这些东西与怀古城并无差异,可过去我总是偷溜上街并且乐此不疲地躲着爹爹派来寻我的人,今日却觉得未免无聊了些,若不是怕坏了十一的兴致,我都有些想念关在房门这三日了。 蓝翎领着我从小摊贩前过,一个劲儿地问我:“这个怎么样?喜欢吗?我买给你!”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这个呢?我给你买!” “你喜欢红的还是绿的?要不两个都买了?” 我不得不停下来,将蓝翎递银子的手拉回来,迎着小贩炽热如火的目光,赔笑道:“不好意思老板,这些都不要了。” 蓝翎被我拽得一个趔趄,问道:“十二个灯笼,一个都不要?” “不要不要!”待走得远些了,我才停下来教育他:“不要乱花钱,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不是啊,”蓝翎认直地想了想,说道:“平日百姓来看病的钱只够药费,有时甚至连药品也白送,不过我研制了些养生药丸,专门卖给各国富贵人家的老爷和官爷,定价越高的销量越好,贴补家用绰绰有余。” “我……”我本想告诉他节俭持家的美德,可没想到他连生财之道都告诉我了,不过看在他一脸纯真,并且认真做善事的份上,我便笑着夸道:“你真是机智!” “呵,一般一般。”蓝翎竟也谦虚起来。忽又两眼放光,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抬手一指,道:“那个你一定喜欢!我给你买!” 我顺势看过去,竟是一家胭脂水粉铺! 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的女儿身吗?! 顿时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方才的夸奖只当未曾发生过! 好在未等我开口,蓝翎已经反应过来,拍着脑门歉然道:“忘了,忘了。”然后又指着另一处问:“你看那个怎么样?” 我猜大概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和官爷都贪生怕死,所以蓝翎的养生药丸生意火爆,所以这个钱太好赚,所以他不太了解钱的价值,否则干嘛老要给我花钱? 我看也没看,说道:“我不要,我不喜欢,我无欲无求,我要立地成佛。” 蓝翎思索了一会儿,状似恍然大悟,道:“立地……成佛……噢!我知道要给你买什么了!” 看他这样子,该不会要给我买个佛像吧? 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蓝翎问我:“你怎么了?” 我道:“头疼。” 蓝翎便立即探起我的脉象来,我忙道:“没事没事!” “你可知小病不医成大患?” 我怎么会不知?爹爹过去可没少说。 见他一脸认真,我便只好乖乖伸手过去,待他探完脉象,满意道:“不错,看来我那药方甚好。”他突然激动地打了个响指,道:“哎!可以将这方子制成药丸,卖给富家小姐和富家太太!” 我不禁被他的样子逗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你是我见过医术最好的商人,也是我见过最会赚钱的大夫!” 蓝翎也笑了,道:“我也是医术最好的大夫。” 第24章 十一远远地朝我们招手,跑近了些,更是藏不住地开心,悦声道:“十五哥哥你看,这是白杨哥哥刚刚送给我的小猴子,我要把它带回去,送给我的弟弟!” 白杨跟在后头,道:“见你这样喜欢,原来你要送给弟弟,我再去买一个便是。” “不用了,弟弟还小,一个便足够。”十一说道,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白杨也勾着笑意道:“哟,你还帮我省银子呢!” 我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腾云驾雾、穿着虎皮的泥猴,十一捧在手里,像捧着宝贝似的。 十一道:“白杨哥哥说了,它踩着这朵云……” “筋斗云。”白杨补充道。 “嗯,筋斗云,一个筋斗就能翻十万八千里,厉害吧!而且还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猴子,要是遇到妖魔鬼怪,一棒子……” “金箍棒。” “嗯,用金箍棒就能将妖怪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它就能变成神仙!” 我有些诧异,人尽皆知的民间故事,十一竟然没有听过,还一直缠着白杨给他讲细节。白杨很是耐心,加上丰富的表情和夸张的动作,把一个出神入化的故事讲得更加出神入化。十一越听越惊奇。 蓝翎道:“哦!原来你喜欢泥猴,我给你买!” 我拉住立即行动的蓝翎,颇有些无奈:“你莫不是要借着给我买东西的名目洗钱吧?” “洗钱?银子洗了还能用,银票不就没了么?” 我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白杨和十一正热烈讨论着人间奇猴的故事,我问蓝翎:“二十也属于被你讹的富贵人家的一员吗?” 蓝翎蹙眉正色道:“怎能叫讹?我的养生药丸确实有效,何况,我为何要讹住我府上的人?” 我瞧他不是说谎的神色,而且以他的医术,也无须做些掺假的动作。 不过即使他不说,那些家财万贯的老爷们俱都惜命极了,也必定会抱着神医神药的心态按时服用,信念的作用或许超过养生药丸,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会感觉到药丸的作用,蓝翎更是可以趁机赚一波口碑,客户越来越多,形成良性循环。 我便也能想到为何如今乱世纷争,百姓流离失所,江湖骗子却遍地开花,并且多是向普通百姓兜售大力丸、长生膏、回春丹,因为越是乱世,百姓的求生欲越强,便越是轻信,殊不知其实支撑这些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信念。 …… 将至黄昏,我们正要回去,恰巧蓝翎家的小厮过来送信,我们四人便乘着马车往回赶,一入门厅,便见二十背着双手,正等着我们回来。 白杨问道:“何事?” 二十递了封书信与他,白杨匆匆打开看了一眼,苦笑道:“这下惨了。”然后转身对蓝翎道:“请蓝翎兄帮我备一匹快马,家父催得紧,只怕回去晚了要挨一顿胖揍。”说罢,又对我们几人抱拳道:“我先走一步,在红南国等你们,到时再给诸位赔罪。” 十一问:“现在就走?” 白杨道:“对,小十一,哥哥先走一步,你明日回家与爹娘团聚,待我空了,再去看你,给你讲小猴子的故事,可好?” 十一忙点头:“我家在靳县……” “我记得呢,我自小过目不忘,过耳自然记得牢靠,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去看你!” 蓝翎的小厮牵了马来,白杨动作潇洒地跃上马背,奔弛而去。 我看见十一的眼眶红红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十一看向我,默了一会儿,独自回房了。 翌日清晨,我们便从蓝翎家出发,二十载着十一骑得飞快,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能与他并行。 “十一!抓紧!别掉下去!”我顶着呼啸而过的山风朝十一喊道。 十一咬紧牙,用力点了点头。 二十挥着马鞭的手未曾犹豫,却开始落后于我,我才意识到他放慢了速度,于是也稍做调整,冲二十笑道:“十八般武艺,你有什么不会的?” 二十未曾看我。 我心中的疑问越发深了,自那日深谈过后,二十就变得越发冷淡了。他以前也冷,但那是他自然的性子,而如今,却像是刻意为之。 我就不明白了,不是他说会帮助我的吗?难道他反悔了? 我又看向二十,他目视前方,仍未看我。 这个人,真叫人看不懂。 从清晨到午后,我们未作休息,一路疾驰,终于到达靳县轩塘村,刚到村口,十一指着一个胖呼呼的小男孩喊道:“大路!” 那男孩正抱着只小羊羔,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我们下了马,十一追过去拍他的肩膀:“大路!” 那胖男孩愁着一张脸,问:“你们是谁啊?” “十一,哦不!我是小十啊!”十一指着自己的脸提醒道。 大路仔细盯了十一一会儿,忽然脸色骤变,哭丧着一张脸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鬼!鬼来了!小十真的变成鬼了!” 十一忙追上去,可大路一见他追过来,更是拼了命地边跑边喊。 二十纵身一跃,挡住大路的去路。大路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更是费力哭号道:“娘亲!娘亲!小十变成鬼魂来抓我了!你快救救我啊!” 我也忙追上去,安抚道:“你别叫了,我们不是鬼。” “大路,你不认识我了吗?”十一道:“去年我们还一起下河呢!” “我记得啊!可是你提这个干嘛呀?是不是你在那边没人陪你,所以来抓我过去啊?”大路哭道:“我现在还不想死,你能不能不要抓我去地府啊?” “可以。” 大路瞬间止住哭声,抬手擦擦鼻涕,问道:“真的?” 十一点头道:“我还活着,我也不去地府。” 大路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十一道:“我娘说鬼是摸不着的,你摸摸看,我身上热乎着呢!” 大路有些犹豫,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十一的脸,这下才放了心,站起来道:“可是你爹咋说你被流匪给杀啦!” “我和爹遇到流匪,结果逃命的时候跑散了,我这么久没回家,他一定以为我死了。”十一道:“爹爹没有打到猎,一定被后娘亲骂惨了!” 大路哼哧一声,说道:“我看你爹和你后娘亲整日挺快活的!” 十一和大路边说边往村里走,我和二十牵着马跟在后头。我问二十:“我们快马加鞭,从此处去红南国,大约需要多久?” 二十想了想,“八月十五之前应该能到。” “八月十五?”我猛地顿足,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那日……”二十道:“那日是你的生辰。” 我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二十默而不语。 我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他若是不想说的话,必定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不过就算他不说,也不难猜到,他既能知道我是安家小女儿,自然也能查到他想查到的东西,何况只是一个生辰? 我笑道:“是要准备给我送生辰礼物了吗?” 二十淡淡道:“没有。” 我:“……” 第25章 “爹!”十一突然激动地向田间跑去,大声喊道:“爹!爹爹!” 田间的男人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正逗着小娃娃玩得正开心,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爹!我回来了!”十一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那男人的动作有些迟缓,好似做梦一般,嗫嚅道:“小……小十,你、怎么……” 十一道:“我迷路了,不知怎么竟走到北固国去了!不过还好遇到他们……”十一指指我们道:“十五哥哥和二十哥哥救了我,还把我送回来了!” 十一爹看了我们一眼,又看向十一,拍着十一的肩头,叹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十一宽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爹,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我看到十一爹眼里的愁绪,心中不免也有些感触,想到我爹爹和娘亲,便觉得眼眶又酸又胀,低着头踢脚下的小石头子。 远远地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丰腴女人,插着腰喊道:“老张,快把儿子抱回来!再不回来就甭想吃饭!哎哟,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跟谁聊得这么开心?你不吃饭儿子还要吃!” 十一爹忙应了一声:“唉,来了、来了!” 原来十一姓张。 十一道:“爹,我来抱弟弟。”说罢,从张叔手里把小娃娃接到怀里,“弟弟长大了好多呀!” 张叔叹道:“是啊,都过去大半年了。”张叔皱着眉头,一脸愁苦。 “爹,我也长大了,你看我长高了是不是?我能帮你干更多活儿,她就不会再骂你了。” 张叔又叹了口气,望着十一,道:“是啊,你长大啦……” 十一道:“我们快回家吧,一会儿她又该急了!”十一突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道:“爹,你等我一下!” 我看到十一满脸笑意朝我们跑来,眼里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幸福感。 “十五哥哥,二十哥哥,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了,伸手去拭,却听二十淡淡道:“不用谢。” “小十一,你爹爹这些日子一定很担心你,你以后要好好照顾爹娘,知道吗?”我叮嘱道:“还有,不要忘记我,等我去红南国找到姐姐,再回来看你。” 十一使劲点头。 “要死啦!还不回来!”张婶又挺着肚子走出来了,朝着张叔大喊道:“你不吃饭,我儿子还要吃!快给我滚回来!” 张叔望了我们一眼,匆匆朝家里赶去。 我忙催促十一:“你也快回去吧,省得让你爹爹为难,看你后娘亲性子脾气有些急躁,你平日机灵些,尽量顺着她,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才好。” “嗯嗯!”十一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又看到他爹快进屋了,于是赶紧赶忙跑过去,和张叔前后脚进了屋。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道了一句:“回家真好。” 二十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路在一旁哼了一声,道:“也不见得比在外头好。” “怎么说?”我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禁问道:“外头哪有家里好?” “小十以前可没少挨打挨骂,他爹也不帮他,张婶就对他更坏,有一次我们在河里玩,就听见张婶说要他赶紧死,省得浪费家里粮食!”大路看了我们一眼,又道:“张叔张婶说小十被流匪杀了,我压根儿不相信,我觉得一定是被他们给杀死的!可是没想到小十又回来了,张婶心里一定恨透了他。” 我道:“虽是后娘亲,倒不至于要害死十一吧?她自己也有儿子呀,而且肚子里还怀着身孕,怎会做这种孽?” 我娘亲说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终究都是爱孩子的,十一虽然不是她所生,至少仍是唤她一声娘亲,哪有为娘亲的能狠得下这份心?而且,张叔总不会纵容她害自己的儿子。 我又问道:“张叔呢?张叔是十一的亲爹,一定不会亏待十一的,而且十一也是长子,怎会害他?” 大路摇头道:“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他回来未必是好事,他从前穿的衣裳都是破布,张婶让他自己缝的,可是今日这身衣裳却又新又好,我都有些认不出来是他了!可见他跟着你们在外头,总比在家里好过些,你们为啥要把他送回来?不如让他一直跟着你们,也比在家里受罪强!” 我苦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跟着我们才受罪呢,担惊受怕,还要饿肚子。” 大路似乎不信,撇嘴道:“至少还能活着。” “不、不会吧?”我不安道:“虎毒不食子。” 张婶虽然挺着大肚子,但气势犹在,方才看到张叔的样子就能看出来,张叔被张婶收拾得服服帖帖,像只听话乖巧的小白兔。我不禁担心起十一来,真怕如大路所说那般恐怖,那岂不是反而害了十一? 二十道:“不放心的话,我们去看看。” 第26章 我们将马儿拴好,便往十一家中走去。 二十突然将我拉住,偕着我纵身跃上屋顶。我差点儿尖叫,待反应过来二十的用意,立马收住了声。 二十轻轻揭开一块瓦片,我看见十一正抱着小娃娃,他从袖兜里掏出那只腾云驾雾的猴子逗道:“小俊你看,这是哥哥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喜欢吗?” 小俊开心极了,奶声奶气道:“要!要!” 张婶坐在椅子上紧盯着十一,张叔站在一旁佝偻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刚想坐下,被张婶一瞪,又不敢再动。张婶抚着肚子,张叔忙给她倒了杯水。 张婶却是不接,张叔等了一会儿,只好将茶水放在桌上。张婶又看了他一眼,张叔诺诺地点头,慢慢向十一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张婶动作极快,朝张叔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张叔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十一抬起头,一脸天真地望着张叔,问:“爹爹?” 张叔道:“小十,你带小俊去外面玩会儿。” “噢。”十一应诺,乖巧地抱着小俊走了出去,小俊被那只奇特的猴子吸引了注意力,玩得正开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张叔刚把门关上,一只绣花鞋就迎头砸过来。张叔没有接住,绣花鞋“啪”地打在脸上,然后又掉在地上。 张叔弯下腰将绣花鞋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放在鼻尖闻了闻,嬉皮笑脸道:“真香!” 张婶气得又将茶杯扔了过去,这一次倒是被张叔接住,张叔走近了,抱着张婶一顿猛亲,张婶使劲打过去,张叔仍是一副无赖样子,抱着张婶又亲又啃。 “……”我和二十趴在屋顶上,此时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看向别处。 张婶骂道:“死鬼!要死啦!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张叔道:“我哪里知道他命这么大,我带他走了那么远,没想到他还能回得来!” 张婶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自己不肯动手,要让他自生自灭,我不管,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我记得我记得!”张叔赶紧说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 “你不会心软了吧?你这个骗子!”张婶见张叔有些迟疑,又朝张叔打过去。 张叔边躲边道:“你先消消气,别伤着孩子!别伤着孩子!” 张婶叱道:“孩子!你还记得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当初就是你答应我,你说你不要他了,我才会同意生这个孩子,可是你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都听你的!”张叔被凳子绊住,摔在地上,边爬边道:“都听你的!” 张婶虽然怀着八九个月的身孕,动作却是极快,揪着张叔的头发,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上,接着便是张叔哀号惨叫。 过了一会儿,张婶打累了,才抻着身子站起来,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张叔已是鼻青脸肿,头发凌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张婶喝了水,歇息好了,继续道:“你说吧,怎么办!” 张叔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看……” “啪!”张婶猛地将茶杯往地上摔了个稀碎,骂道:“你个混账王八蛋!那个是你儿子,老娘肚子里这个算什么?!我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忘不了那个死女人!” “我、我没有啊!” 张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命好苦啊!怎么找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没有良心!你不是人!好!既然你不要我肚子这一个,那我就打死他,我打死他!我不生了!” 张叔吓得连忙抓住张婶捶向肚子的手,急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生了,你这是做什么?别吓着孩子了!” “这个孩子没有爹疼,我生他做什么!”张婶道:“我就当你死了!你带着你那个狗儿子离我们远点儿!” “阿芬!”张叔抚慰道:“好好好,都依你,只要你不伤害我们的孩子,我都依你!你别生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张婶道:“我不是想逼你,可是我们小俊长大了,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小杰也快出来了,你又没什么本事,我们一家四口刚好凑合,要是再添一张嘴,你是想饿死小俊还是小杰,还是你自己不吃不喝养着他?” 张叔默默点头。 张婶继续道:“你那个法子不保险,他还是照样跑回来了!他在家多待一天,我们就多浪费一天粮食。还是依我的意思,把床底下的药给他吃了,待会儿就叫他进来吃!” 张叔问:“放在饭菜里?” 张婶一巴掌拍在张叔脸头,骂道:“蠢啊你!饭菜不要银子啊?倒茶水里让他喝不就得了!晚上把他带到后山,和那个死女人埋在一起,他不是老念着那个死女人么?” 这…… 我一时失神,重心不稳地滑了下去,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二十眼疾手快将我拉住,我紧紧咬着牙没有喊出声来,可是屋顶的瓦片被我踢松了两块,正顺着弧度往下移。 我偏了偏头,示意二十。 二十长腿一扫,把瓦片固定住,随后将我拉上去。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朝屋子里看去,只见张叔从床底下爬起来,手上多了个小药瓶。张婶倒好了水,张叔打开瓶盖,在张婶的注视下,往茶水里倒了些白色粉末,刚要收回手,被张婶抢了过去,将小药瓶整个倾倒,药粉全部溶于水中,像什么也没发生。 张婶道:“这下才能万无一失。” 眼下的这一幕实在令我不寒而栗,当我还是安如水的时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怕娘亲罚我做女红,可即便受罚,爹爹和娘亲还是宠着我、惯着我。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爹爹和娘亲都应该是这般爱护自己的孩子的,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如此绝情寡义,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能下毒手。 多么善良可爱的小十一,一直心心念念想回的家,一直念叨着的爹,竟然丝毫不顾血脉亲情,一心想让他死! 原来十一当初遇到流匪是假,被张叔抛弃才是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却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恶毒的男女呢?张婶为人妻为人母,怎狠得下心这样伤害相公的孩子?张叔亦是为人夫为人父,又怎能对自己和亡妻的孩子下死手?小俊和小杰是他的孩子,十一同样也是啊! 小俊……和小杰…… 时光如川浪淘沙,青史留名多俊杰。 这两个才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们。 十一得了小猴子,自己舍不得玩,当作宝贝送给弟弟做礼物,却不知道弟弟们比他的日子好过多了,他们将承载着爹娘的期许出生、长大,他们也许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没名没姓的哥哥,他们也许未来非凡,也许功成名就,但不知道拥有这样的爹娘,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原来十一没有名字,是因为张叔一开始就不想要他! 我对二十道:“我们下去,我们把十一带走吧!若是继续让他留在这里,只怕活不了多久。” 二十点点头,指了指屋檐下,道:“你看。” 只见十一失神地从屋檐下走出来,不知他方才在门口站在多久,只怕是从头到尾听了个全部,这时垂着双手,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十……”我刚出声,便被二十捂住了嘴巴。 二十道:“他现在深受打击,若是被他发现我们在偷听,心里只怕更不好受。” 是啊,爹娘合谋下毒害死自己,这任谁也无法想通,十一肯定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我点点头,二十才放开我。 “吱呀”一声,张叔打开了门,看到坐在地上玩猴子的小俊,连忙抱在手里,问十一:“怎么不抱着你弟弟?” 十一缓缓转过身来,讷讷地望着张叔,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嘴道:“我……去打水……” 张叔招呼他进屋:“不用,屋里有,进来喝杯水,再带小俊去玩!” 十一站着没有动。 张叔道:“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十一道:“我不渴。” “不渴也喝杯水,好不容易回趟家,连水也没喝一口,像话么?”张叔道:“前些日子我逮了一窝兔子,待会儿爹再给你做红烧兔头!快,快进来坐会儿!” 十一抬了腿,终究还是跟着张叔进屋了。 我心急如焚,生怕十一不知情,误喝了毒药,问二十:“怎么办?” 二十镇静道:“先看看。” 十一进了屋,张叔顺手关上了门,十一站在门前止步不前。 张婶语气不善:“站那儿当门神呀!” 张叔立即推搡着十一坐下,道:“你走了这些日子,我和你阿芬娘担心死了,你回来怎么也不叫一声阿芬娘?” 于是十一听话地叫道:“阿芬娘。” 张婶不应声。 张叔提醒道:“敬茶呀!” 茶水早已准备好,十一看着面前的茶杯,默然不语。 张叔和张婶紧盯着他。 我的心也悬着,希望他不要端起来,那一杯,正是掺了毒药的茶水。 “我……”十一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茶水端了起来,道:“阿芬娘,我回来了。” “嗯。”张婶率先喝了自己的茶水,然后看向十一,道:“喝吧。” “呜哇——”不知为何,小俊突然哭了起来,把手上的小猴子往地上摔去,猴子的金箍棒摔成了两半。 十一赶紧捡起来,放在手上擦了擦,试图将金箍棒重新粘起来。 张婶道:“一个破玩意儿,弄得跟个宝贝似的!” 十一没有答话,小心翼翼地将小猴子收进袖兜,站起身来,说道:“爹,我今天回来,是要告诉你们,我准备去红南国了。” “去红南国?”张叔愣道:“小十,你去红南国做什么?” 张婶道:“去了就别回来!” 十一又从袖兜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爹,这银子给你们去做几件厚衣裳,马上天寒了。” 张婶“倏”地一下把银子攥在手里,冷哼道:“这才几个钱?” 十一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又回头,对张叔道:“对了爹爹,我已经十一岁了。” 第27章 我和二十牵着马在村口站了一会儿,才见十一低着头,极慢极慢地走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十一才从我们身旁经过,却仍是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我和二十。 我道:“二十你看,这儿的风景真好啊!” 二十答:“是。” 虽然很简短,二十但好歹也答话了。 我又道:“这石头缝里开花了吗?” 二十答:“没有。” 我道:“那为什么有人看得这样入迷呢?” 十一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和二十,眼中突然充满惊喜,道:“十五哥哥!二十哥哥!”然后又困惑地望着我们,道:“你们怎么……我还以为……” 我笑道:“我们见此处风景不错,便停下来歇了会儿,想着这路上没有小十一,这一路多寂寞啊!” 小十一眼中仍有困惑,我继续道:“我虽从未去过红南国,却听说过红南国的中秋节最是热闹和特别,若是赶巧了,还能和仙女姐姐一块儿喝酒呢!仙女姐姐养的小白兔据说还会说人话,据说还可以……” “走吧。”二十淡淡道,人已跃上马背。 …… 天色已近黄昏,我们准备去镇上找间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骑了不到一刻钟,二十突然冲我喊了一声:“小心!”然后拉扯着他的缰绳,马儿立即跃起。 我还未反应过来,身下的马儿不知绊了什么东西,整个马身几乎要翻起来,将我狠狠地甩了出去。 我不知在地上滚了多久,只觉得脑袋又晕,身上又疼,撞到一棵树干上才算停下。 二十和十一下了马,跑过来将我搀起来,我动了动,还好只是皮肉受苦,没有伤到筋骨,再一看,马儿倒在地上痛苦地嘶鸣,前蹄已经扭曲了形状。 我心想这下惨了,这马儿不能再跑,我们又要耽搁些时间了。 再一看,二十面上严肃,戒备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冲着林子某处喊道:“出来!” 树影摇动,跑出来七八个全身涂满黑泥的男人。 我定盯一看,为首的那个居然是阿尤!再看他旁边的那几个,正是龙威的手下! 我和十一偷偷逃了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阿尤道:“我们将军说得没错,你们果然会来这里!” 我心一惊,他是特意来抓我们的? 龙威曾问过我们的住处,我一直以为他与常人有异,便未过多设防,没想到他竟是为了防着我们逃跑,还要将我们抓回去! 若是往常,我自然不怕,可今日二十身上伤口未愈,勉强突围,只怕会害得他伤口撕裂更甚。 阿尤看了看二十,道:“哟,这不是龙威将军的小队长么!” 二十冷眼看着他,“何事?” 阿尤似乎是被二十的眼神慑住了,转而对我说道:“你们仨前后脚逃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竟然连我们龙威将军的马也敢偷!” 我上前一步,道:“你若是为了寻马而来,这匹马你带走便是!” 阿尤嗤笑道:“你莫不是可笑!” 我道:“那你说,你要什么?” “我说……”阿尤看了看我们,接着咧起了嘴角,笑道:“我看你们仨这身衣服不错,脱下来给我!” 阿尤瘦巴巴的,笑起来时嘴角却咧得极大,像是要把人吃下似的,怪异极了,我和小十一没少被他吓过,今日又落到他手里,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瞅了瞅二十,他的身板挺直,面上是一贯的冷静。 我将十一挡在身后,示意他不要怕,然后学着二十的从容和沉着,对阿尤道:“就是论事,我是骑走了那匹马,赔你一匹就是,若是不够,赔你两匹如何?可你要我们衣服做什么?莫不是你对男色还有兴趣?” 阿尤没想到我到现在还敢还嘴,气急败坏道:“你个臭小子,总有一天我要撕烂你的嘴!” 我也不怕,只道:“这马儿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们可没功夫陪你在这儿耗下去!” 阿尤咬牙道:“想走,没那么容易。”说罢,从身后拿出一把弓箭来,将箭头对准我,道:“你若是再敢挑衅我,我就要叫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看他这副怒目切齿的模样,似要将我大卸八块。我吃不准他的射箭技术如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轻易冒险。 二十道:“你们在此处埋伏着,煞费苦心地将我们拦下来,若是带回去三具尸体,只怕也不好交差。” 阿尤哼了一声,道:“龙威将军只说要将人带回去,可没管是死是活!” 二十道:“既是要带人回去,自然是有话要问,死人如何开口?” 阿尤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道:“你们活不了多久!” 二十道:“带路。” 我们跟着阿尤等人穿过林子,来到一处大院。 大门的牌匾上写着“庄府”,应该是一户富贵人家,不知怎的,主人家一个也没见着,十几个涂着黑泥的人,都是龙威的手下。 二十让我和十一在院子里等着,自己独自一人进了里院见龙威。我以为十一会害怕,他却冲我笑了笑。 我问:“你笑什么?” 十一道:“没想到我们又回来了。” 我又问:“好不容易自由了,结果又被抓回来,你还觉得好笑?” 十一笑了笑,道:“反正你和二十哥哥那么厉害,我们一定可以再逃出去!” 我忽然发现十一好像有了些变化,不似之前那般胆小,容易惊惧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几次生死逃亡,心境也长大了吧。 我叹了叹,道:“小十一,你跟着我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你后悔吗?” 十一蹙眉思忖了一会儿,道:“我娘亲说过,一个人若是要成就一番事业,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们这些日子不正是又苦心志,又劳筋骨,还饿着肚子嘛!看来我娘亲说得没错,我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点儿苦头算什么!” 十一说完还冲我得意地挑了挑眉,我被他的话逗乐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没错!小十一将来说不定也能做将军!真正的将军!” 我面上笑得开怀,心里却隐隐有些苦涩,小十一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还能依旧乐观善良,想来他的娘亲必定也是一个极其温柔善良的人,可惜天道不公,这样好的人却染了寒病,早早归西。 十一道:“等我们到了红南国,见了白杨哥哥,他说会带我去见最厉害的将军!” “好,好!”我笑道:“我们很快就能到红南国。” 我们坐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就见阿尤气冲冲地从里院出来,径直走向我和十一。来者不善,我见势不对,赶紧叫十一站起来,抽出了短剑,若是他敢对我们动手,我一定先发制人! 阿尤站在我们面前三四尺的距离,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子来,鼻孔还哼哧哼哧地出着气,他抬手指着我,食指都快戳到我眼睛里。 我心下有些慌张,看他这个发狂的样子,生怕他突然扑过来,我不是对手。可我很快镇定下来,想到二十平日从容不迫,便学着他冷静道:“你有何事?” 原来这就叫以静制动,我从前在爹爹的书上看过,过去我有些浮躁,压根儿没懂这是什么意思,今日一试,果然有效。 只见阿尤哼哧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放下,扯着嗓子道:“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我拉着十一往旁边走去,离他远了些。 二十这时也从里院出走来,面上并无波澜。反正他无论发生何事,面上总是叫人看不出来的,只是不知他在里头和龙威说了些什么,竟叫阿尤气成这样? 孟叔将我们带进别院,边走边说:“真没想到你们俩小屁孩儿居然敢逃跑!” 我干干地笑了笑,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曼陀罗的事。 孟叔又道:“看到你们被抓回来,我还真有些担心,可将军竟然放过你们!”孟叔问二十:“小伙子,你和将军怎么说的?” 二十没有答话。 我知道二十既然没说,必然是不会说的,于是岔开话题,道:“孟叔,才短短几日,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孟叔道:“是啊,你们走后章二日,龙威将军出去寻你们,就带回了这些人。” “他们是……逃兵吗?”我问。 孟叔摇摇头,道:“我整日守着锅炉,不太清楚他们的来历,不过是他们带我们找到了这个院子,你们瞧,这么大的院子,鸡鸭鱼肉、五谷食粮都有,我们总算不用再饿肚子了。” “那主人家呢?”我问。 孟叔又摇了摇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傻问题,什么主人家、客人家的,这乱世之中,强者才是主人。龙威神智奇异,一心想当将军,又得了新的人力,气焰自然高涨了些,手下又饿了许久,发现这么一户大粮仓,肯定要拼了命的抢到手。若只是抢,他们还算善良,恐怕这户人家…… 孟叔推开一间房门,道:“今夜你们睡这里。” 第28章 屋子里很宽敞,又整洁,比起那些睡在山林里的日子,简直好太多了。我走进屋去,打开窗户,正准备做个深呼吸,猛然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吓得我立马关上窗户。 “怎么?” 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二十走过来将窗户打开,我又看见了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他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二十,眼睛微眯着。 他在笑! 他虽然戴着面具,但是我知道,他在笑! 从他的眼睛里散发出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笑意,看得人生毛骨悚然。我回头,看到二十凛若冰霜。 孟叔走过来,道:“这后面是谷仓……” 我连忙把窗户关上,道:“谢谢孟叔!” 孟叔道:“我就睡在隔壁。” 我微笑着点点头,把孟叔送出了房门。 夜里不知是几更天,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心脏怦怦狂跳,好似怎么也抚不平。 “又做恶梦了?”另一张床上,二十已经坐起来,房间里黑漆漆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眼睛很亮。 我定下心来,道:“嗯。”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再做恶梦了,想是被司麒那双眼睛吓着了。 过一了会儿,二十轻声问道:“还害怕吗?” 我道:“害怕。”挪到床边穿上靴子,一边说道:“但是,我会习惯的。” 二十没有再说话,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外头月光皎洁,高高地挂在天空上,静谧如画。我裹紧了衣裳,绕到屋子后头。 司麒在铁笼子里打坐,一动也不动,我远远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向他走去,谁知刚走近了些,就听司麒道:“有事?” 我心知不能露怯,便沉着问道:“为何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司麒这时缓缓睁开眼,目光直直地将我盯住。 我心头颤了颤,察觉到他绿幽幽的眸子里似有种魔力,像要将人心剥开。我又沉了沉气,道:“我梦里的人眼睛都像你这般绿幽幽的,我娘亲、我爹爹、我姐姐,他们原本并不是绿眼睛,却在我的梦里都变成这样,你可知为何?” 我听见司麒轻声笑了一下,眼底的绿意越来越浓。 我问:“你为何不说话?” 司麒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难道不想出去?” 司麒又笑了,这回有些轻蔑道:“你敢放了我?” “有何不敢?”我道:“你我无冤无仇,若能合作,岂不是双赢?” “哼,有点儿意思。” “你同意了?” 司麒道:“你这几日颇有长进呀,小、丫、头!”司麒说着,眼神紧紧盯着我,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圈了起来,他继续道:“你以为,你可以和我谈条件?”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石子,他慢慢地搓着、捻着,拇指和中指已经弯起来,将小石子卡住,对准了我。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会。” “哦?” 我道:“你若是存心杀我,那日就不会放过我们。” 司麒笑道:“哪日?” 我道:“你知道那碗蛇肉汤里有曼陀罗,但是你没有告诉龙威!” 司麒耸耸肩,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你不想要自由吗?” 司麒再一次将小石子对准了我,道:“小丫头,你今日未必有那日的运气。”说罢,小石子已经从他指尖飞出,直直地朝我额上来。 我未来得及闪躲,身子已经腾空,旋了几圈,才听见身后“嘣”地一声响,回头一看,墙上多了一个小坑,裂缝还在蔓延。 他方才竟真想置我于死地! 却听见司麒大声笑道:“你听了那么久,总算肯出来了!” 二十拉着我:“走。” 我又在屋子里躺了一个时辰,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见外头似有人声噪杂,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外头有人用力拍门,叫道:“快!出事了!快拿武器!” 我赶紧应道:“好!来了!” 那人又去拍另一扇门。 十一也被拍门声吵醒,见状赶紧将外衣穿好,二十已经走到门前,开了一条缝朝外看。我也凑了过去,只见外头火光耀眼,龙威那些涂着黑泥的手下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弓箭,纷纷朝院里奔去。 我对十一道:“跟紧了,我们找机会逃出去!” 十一点点头,手上紧紧握着棍子。 我们走出门外,跟着他们朝院里去,院子里火光更亮,几十个黑泥人手举着火把,龙威站在中间,双手插着腰,挺着胸,颇有威风。 “里面的叛党听好了!”外头有人朗声道:“淮幽王已经下令,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便可免除你们的死罪!” 放眼望去,院外的夜空也是一片火光。 龙威道:“我们不是叛党,我们经过此处,逗留几日便走!” “既然你们不是叛党,就把门打开!”外头的人喊道:“我们只需要确定你们的身份,立刻就走!” 龙威想了很久,最后啐道:“不行!” “哼,你们既然违抗军令,便是叛党!我数到三,再不开门,别怪我不客气!” 龙威退了两步,吩咐手下摆好阵型。 “一!” 阿尤将箭头点燃,向半空中瞄准。 “二!” 阿尤松开手,离弦之箭便在空中画出一个弯曲的弧度,然后落下。 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是撞击大门的声音,火箭头更是如雨点般从四面八方飞进来,一时间,整个庄府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给!我!杀!”阿尤撕心裂肺地喊道,其他人便被他这一声激起了无限斗志,一边躲着火箭头,一边射出更多火箭头。 外头的人来势汹汹,丝毫不退怯,**而入,龙威便带头拔剑,喊道:“把他们通通杀光!” 刀剑碰撞声、咒骂呼嚎声、撞门声,还有一根根火把直接飞进来,重重地砸在地上,火苗立即蔓延开来,火势更旺。 我举目望去,大门已被撞开,外头的人黑压压地挤进来,与龙威他们拼得激烈,回头一看,别院里也着了火。 我们躲在院子侧后方的一棵槐树下,十一的木棍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二十长剑在握,左右一挥,便将扑过来的人刺死。 我将那人的剑捡起来,塞进十一手里,道:“看清楚了吗?若是有人杀过来,就学着二十哥哥那样,不要害怕!” 十一点点头,拿剑的姿势也像模像样。 又有人扑杀过来,十一还未出手,那人便已倒地。 二十虽然有伤在身,动作却还是很快,但我有些担心,这些人人多势众,冲进来见人就杀,我们只怕撑不了多久。 身后又听见“噗通”一声,别院里也有人闯进来了! “后面!”十一大喊。 我立刻旋身,那人愣了一下,估计偷袭不成,便挥着剑朝我刺来,没跑两步,已被我的短剑刺中了颈子,鲜血喷发,倒地而亡。 我立即将短剑拔出,又将那人的长剑捡起来,刺向另一个朝我扑来的人。 这些人仿似无穷无尽,每杀一个,又有另一个扑过来。我看到龙威手上的长剑换成了两柄钉头锤,有人向他求饶,却被他打烂了脸。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人是怎么冲过那片厮杀阵地的,亦或是翻过墙来的,他的头发少得可怜,嘴里还少了几颗牙齿,胡须斑白。 我见他步子不稳,正犹豫着,那人却突然发了力,朝我猛冲过来,“嘶——”被二十抹了脖子。 我感激地对二十笑了笑,同时也为自己方才的迟疑后悔,这个时候了,我不该懦弱,更不该心软,要想生存,就不能对敌人存怜悯之心。 阿尤和另一个人跌打在一起,趁那人来不及转身,操起一块石头把那人的头砸了个稀烂,然后得意地怪叫了几声,笑声突然止住,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到自己肚子上红色的剑尖。剑还来不及抽回去,孟叔已经冲过去,阿尤身后那人同样被刺中。 阿尤嘴里流着血,侧身倒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眨也不眨。 四面八方都是死亡,都是火光,像极了那一晚。 孟叔突然出现,用力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吼道:“快走!” “怎么出去?”我问。 “走暗道!”他大叫,“谷仓下面!” 话音刚落,他又立刻投入战斗。 我抓住十一的手,“我们走!”我喊道:“二十!走!” 二十点点头,我们朝谷仓跑去时,前方的夜色是一片火红,谷仓也着火了! 四周浓烟密布,远处的墙壁到屋顶都成了一片火海,一旁的马棚里,驴子和马儿正疯狂地嘶叫,它们扭着头想要跑出来,缰绳却系得极紧。 它们好可怜。 乱世之中,生命皆是草芥。 可即便如草芥,它们也在拼命挣扎着,想要挣得一份生的希望。 “小丫头!” 这时我看见司麒已经被浓烟包裹,他一边咳一边叫道:“快!放开我!” 谷仓近在咫尺,然而火势蔓延得极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吞噬着一切。 “小丫头!”司麒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他唤道:“你说你会放了我,我们合作……” 二十不理他,对我道:“你和十一先走,我殿后,快!” 我突然想起来放在柴堆旁的斧头,对二十道:“我去找斧头,你带他走!” 二十瞥了一眼司麒,道:“没时间了!” “带十一走!”说完我便奔着柴房跑去。 第29章 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到处浓烟滚滚,我跑到柴堆旁,刚拔出斧头,便被一只血手抓住。我旋身用力一挥,劈中那人的身体——我没看到对方的脸,只看到他身上汩汩流出的暗红血液。 浓烟不停地涌动,驴鸣、马嘶和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咬紧牙关,将身子压低,一路狂奔。 马棚已经被烧了一大半,我将缰绳砍断,马儿、驴儿立刻朝外头奔去。我继续向前跑,很快便看到司麒。 火势越来越旺,司麒死命扯着铁链,他看见我,急忙唤道:“快!快!” 我挥着斧头朝铁锁砍去,但铁锁丝毫没有受损。 “我来!” 我听见二十的声音,他抢过我手里的斧头,大力一挥,铁锁掉落,司麒将铁门推开,二十又朝铁链砍去,铁链断开。 二十扔下斧头,拉着我奔入谷仓。 谷仓此时就像个巨大的熔炉,二十抱着我滚入一个通道,落地之后又接着往前爬。 爬了许久才见到亮光,十一正趴在洞口往里看,见到我们爬出来才算放了心,赶忙把我们拉出来。 我的嘴里都是泥土的味道,地底下阴凉幽暗,地上则尽是杀戮。 我看着满心欢喜的十一,看着回来救我的二十,还有一身白衣沾满污泥的司麒,看着依旧黑暗静谧的夜空,心中百感交集。 司麒突然笑起来,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却可以听见他声音里的轻视:“竟被你们所救。” 我打起精神来,问他:“既然现在自由了,便该回答我的问题,我爹爹和娘亲的事情,你可知道?” 司麒冷哼道:“无名小辈。” 我问道:“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司麒又冷笑了一声。 他虽然带着面具,可是他的眼睛那样绿,若是我见过,我一定会记得。不过,我若是没见过他,梦里的爹娘为何又变得和他一样? 我心下不太确定,对他道:“你将面具摘下来。” 司麒将那双绿幽幽的眸子深深将我盯住,我不再惧怕,也并不闪躲,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只听他冷声道:“见过我的人,都得死。” 他那可怖的眸子里升起一股杀意,我顿了顿,直起身子道:“用自由换你一张面具,我认为你并不亏。” 司麒随手从地上拿起一颗小石子,道:“你很喜欢和我谈条件。” 我大惊,记得他上半夜将墙壁弹出来的大坑,立时警惕地退了退,二十将我挡住,拔出长剑,直指司麒。 司麒看了看我们,嗤笑道:“你比我想象中更强。唉,可惜了。” 我有些困惑,不知他是何意,难道他与二十也曾有过交情?只是不知这交情是好是坏,照目前这般看来,坏的成分居多。 我正要开口,二十却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随即吐出一口黑血,立着剑柄,才没有倒下去。 我和十一立刻扶着他,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密汗,嘴唇发黑,似是中毒! “你!”我指着司麒道:“你暗算他!” 司麒摊着双手,道:“都一个时辰了,你竟才发现,啧啧,你怎么还没有学聪明?” 一个时辰前,便是司麒朝我飞石头子的时候,二十为了救我,竟着了他的道! 二十的意识已不清楚,我不愿再与司麒多费口舌,伸手道:“解药!” 司麒道:“我既要杀他,为何要给你解药?给你解药救了他,日后我还是要杀他,多此一举!” “他方才救了你!”我大喊道:“若不是他,你早就被烧死了!” 司麒指着我和十一,悠悠开口道:“所以作为报答,我放过你们。” 我朝他扑过去,司麒十分轻巧便躲开了,旋身一掌,我便不自主地一头撞在石岩上,顿时眼冒金星。 “啊啊啊!”十一见我受伤,放下二十便端着剑朝司麒冲过去。 “十一!”我叫住他。 十一还未碰到司麒,就被一掌甩了出去,“嘭”地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担心十一,强撑着身体爬过去,探到他还有呼吸,才松了一口气。却见司麒正朝二十走去,我立刻生出一股力气站起来,冲向二十,抽出短剑挡在他前面。 司麒似在笑,又似在叹,他的绿眼睛微眯着,道:“你们可真是情投意合,嘶——可我最见不得人家相亲相爱。” “你别过来!”我喊道。 司麒停住脚步,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上前凑了凑,我趁机向他挥剑,他轻松避开,随后又笑起来。 我真后悔救了他!若不是我妇人之仁,怎会落得这般境地?若不是我愚蠢天真,又怎会救了这个小人,而害得十一受伤,害得二十中毒?二十屡次救我助我,我却终要害死他吗? “你把解药给我!”我冲他大声道:“要放你出来的人是我!你要杀我便杀!把解药给我,我把命给你!” 司麒手上把玩的石子突然停下,他看着我,我继续道:“做错事的人是我,与他们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伸出手,道:“把解药给我!” 司麒道:“你当真想救他?” 我点头:“是!” 司麒道:“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我道:“是!” 司麒又问:“为何?” 我想了想,道:“我的命是他救的,我要还给他。” 司麒突然抬头看了看,似在寻找什么,我凝神,并未发觉有何异常。司麒笑道:“你既如此执着,我便将解药与你,可好?”司麒说着,将一颗黑棕色药丸放在我手心。 “快喂他吃下,以免误了时辰,毒气攻心可就难办了!”司麒道。 我捏住二十的下颚,正准备将药丸放进他口中,突然思绪万千,动作一滞,便听司麒道:“喂他吃下去,不出两个时辰,他便无碍。” 我看着他,问道:“你为何又愿意给我解药了?” 司麒眼睛一眯,道:“你不信我?” 我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方才那样坚决,非要杀他不可,这会儿怎得如此痛快将解药给我?”我将那药丸在鼻尖闻了闻,问道:“不是毒药?” 司麒道:“当然不是!” “好!”说着,我便将那药丸一口吞下,一边悄悄观察司麒的反应,他带着面具,但那双绿眸子未能藏住,虽只有一瞬,还有被我瞧见了。 我道:“不是毒药,也不是解药。” 司麒轻笑道:“被你发现了。” 我道:“这是活血的药,若是我喂他吃下去,不出两个时辰,他便没命了。”我恨恨地望着司麒,大叫道:“我不该救你!不该信你!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信任!我再也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司麒并不恼,只是站起身来,眼冷道:“你该感谢我教会你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仁爱、信义并不能让你活下去,口中说着君子之言的,也未必就是君子,能让你活下去的只有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要学会用手段,你要学会利用,但是千万别动感情,明白么?” “你不是人!” “你若想达到目的,就该有舍弃!”司麒道:“尤其是感情!” 我没有再答话,司麒转身便要走,我突然大笑起来,司麒顿足,回头看我,我越笑越起劲,竟笑出了两颗眼泪,用手拭去,又捂着肚子接着笑起来。 司麒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问:“你笑什么?” 我好不容易收了笑,喘了喘气,道:“笑你呀!” 他大概以为我受了刺激,突然发了疯,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道:“我终于明白爹爹和娘亲教我‘以德报怨’是何意思了!因为……”我半歪着头,眯了眯眼,道:“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你从不知道怎么对人家好,也从未真心信任过谁,是因为可怜的你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真心!”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爹爹,娘亲,姐姐,师傅,十一,二十,每个人都对我好,所以我才有勇气走到现在!我不怕你,因为我怜悯你,怜悯你没有人爱,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你是死是活!他们抓你,囚禁你,只是为了从国王那里得到好处!” 司麒走过来,我连连后退,一边冷笑道:“以德报怨!是因为可怜你!可怜你空有一身武艺,将人命玩弄于股掌,却无法控制别人为你伤心!为你难过!为你呃——” 司麒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我大脑一窒,便晕了过去。 …… 听见十一的叫声,我才慢慢转醒,起身望去,司麒已不知去向,二十仍躺在地上,嘴角还在渗血。 十一关切道:“十五哥哥,你流血了。” 我随口应道:“没事。”因为不知二十中的是何种毒药,我只好先将瞌睡虫唤出来,在十一惊奇的目光中,将瞌睡虫种进二十的身体里。 瞌睡虫并没有解毒的功效,但能将毒性压制住,很快,二十的脸色就能恢复平常,在我找到解药之前,只能让他睡下去。 远处稀稀拉拉有人声传过来,我和十一便将二十搬至岩石后躲起来,有人拿着火把从小路上经过,似在找什么东西,有人道:“应该就在这附近!”另有人道:“仔细找找!” 我和十一凝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第30章 我们还是没能躲过去,那些人把我们抓到山上一处寨子里,天亮以后,山主背着手走进大院,左右瞧了瞧我们,问道:“你们为何闯到我凤鸣山来?” 我答道:“我们兄弟三人本是要去红南国寻亲的,哪知路上遇到坏人追赶,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我磕头道:“山主大人,我们三人并不是有意叨扰,请您勿怪!” 山主捏着胡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十一,最后指着二十,问道:“他怎么了?” 我道:“我的兄长与坏人打斗时,不慎中了暗毒,现在……” “死了?” “没有!没有!”我忙道:“他只是昏迷。” 一旁的小厮把从我们这里收缴的兵器献上,那山主拿起我的短剑看了两眼,又放回去,将二十的长剑拔出,眼睛微眯,立刻现出欣喜的表情,道:“好剑!”然后问我:“你会用剑?” 我师傅的长剑倒是耍得极好,可惜我跟着师傅学了一阵子,因为身量受限,长剑于我而言有些负累,便改学了短剑。 我望着山主,不知他问这话是何用意,便小心翼翼道:“……会。” 山主将剑插入剑鞘,道:“既然你兄弟受了伤,想必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不如你们暂且住下,待伤好了再做打算。至于报答嘛,我儿子正巧缺个陪练,你每日早晚陪他练上一个时辰,如何?” 我自然点头答应,二十中毒未解,我和十一若是此时带着他到处跑,还不定遇上什么人。这位山主看着精明,听他说话倒不似恶人,暂且先住下,替二十解毒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陪练嘛,师傅教的招术我仍记得清楚,若实在扛不住,再想其他办法。 山主的儿子与我一般大,名叫张亦恒,个头比我高出许多,身形也比我宽了一倍,他用剑指着我,问:“你就是我爹新找来的陪练?” 我手中握着二十的长剑,望着张亦恒那福袋一般的下巴,点头道:“是。” 张亦恒走过来,挑衅道:“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若是不够格,我就让爹爹把你赶出去!” 我心知他是想要激我,便沉了沉气,想着自己虽然没有二十那样的本领,但跟在二十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许多,正好听见树上有鸟叫,眯着眼睛仔细辨了辨,然后抬手将长剑飞了出去。 鸟叫声止,只见几只小鸟扑棱着翅膀从树叶间飞出,长剑刺进树干,一只棕色的小麻雀一动不动地被挂在那儿。 张亦恒张大了嘴,“哇”了半天,一边鼓掌一边叹道:“这、这也太快了!” 我见已经将他唬住,便忍着笑意,故作严肃地说道:“我既是陪练,也算你半个师傅,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按我的方法练!”说罢,又补充道:“在你爹给你找到新师傅之前!” 张亦恒对我已有些崇拜,点头道:“好!好!” 我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三下两下就被我给震住了,想来是山主保护得太好,据说他上一次下山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唉,这世道混乱,有处可躲总是幸福的。 等晨功结束,我回到房里却没见到十一,只有二十躺在床上,我把从管家那里要来的芙蓉叶捣碎,又把纱布等物准备好,才掀开被子,将二十的衣裳脱下。 还好他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否则我岂敢去脱他衣裳? 我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道: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仁心…… 二十身上的纱布已被血染透,我将纱布换下,仔细将芙蓉叶敷上,又替他重新包扎,穿好衣裳后,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十一还没有回来,估计是见这寨子新鲜,到处去看看了。这寨子里的人还算友好,我并不担心,便背了竹篓,准备去后山采些草药回来。 张亦恒见我要出门,追过来问我:“小师傅,你去哪儿?” 我如实答道。 张亦恒一听,便要跟着我一块儿去,我怕他若是跟着我摔了、碰了,他爹必定会责怪,何况我一个人行动更方便,于是让他留在寨子里。 张亦恒道:“整个凤鸣山都是我爹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只好摆出威严来,对他道:“上午的招式都练会了吗?我来考考你,你若是……” 张亦恒立刻踏着小碎步跑了。 我采药回来,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好在这些日子已经饿习惯了,并未有什么不适,去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回来,发现十一仍不在房里。 我这下隐隐有些担心了,若是参观寨子,也不会这么久,十一去哪儿了呢?他从未让我担心过,怎么无故出去这么久? 正琢磨着要去哪里找十一,就听见外头传来女孩子的盈盈笑声,我推门望去,只见两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正走过来。我纳闷道,客房这边只有我们三人居住,小厮女婢都很少过来,这俩小姑娘怎么跑来了? 待她们走近了,我听见一个小姑娘对另一个道:“今日粉嫩,明日换成鹅黄如何?” 那一个低着头,似乎未作答。 小姑娘又掰着手指说道:“嗯,然后湖蓝,宝绿,朱红……” 说着说着,便在我跟前停下。 小姑娘看一派天真,看着我,问道:“你住在这儿吗?” 我刚要答话,只见一直低头的小姑娘慢慢抬起头来,眼皮上还抹着粉色胭脂,一双葡萄大眼睛有些羞涩地看着我。 “十一!”我大吃一惊,“你怎么……” 十一穿着女孩儿的衣裳,画着女孩儿的妆容,配着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看都是个精致的小姑娘! 十一见我盯着他,脸上的绯红已经连到了耳朵根,害羞得又低下了头,那神情,越发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了。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并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心中感叹着,小十一穿女装怎么比我还要好看?啧啧,我见犹怜呐! 小姑娘倒是很自然地牵着小十一走进屋里,看到躺在床上的二十,问道:“这是谁呀?” 十一道:“柔柔,这是二十哥哥。” 柔柔?原来是张亦恒的妹妹——张亦柔。 张亦柔问:“太阳都快下山了,为何他还不起来?” 十一道:“二十哥哥受伤了。” “怎么受伤了呀?”张亦柔朝二十走去,顿在床边立了一会儿,然后又凑近了些,看了看,惊喜道:“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 我忙把手放到嘴边,示意他安静。倒是不怕她吵醒二十,反正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叫醒他。我只是觉得,以二十那样冷淡的性格,一定不会喜欢有人在他耳边咋咋呼呼,尽管他现在也听不见。 张亦柔听话地把嘴捂住,见我点头后,又小声问道:“小哥哥什么时候醒来呀?” 我摇了摇头,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他中了毒,若不能把毒物全部清除,只怕是醒不过来。” 难保司麒不会同时给二十下几种不同的毒,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唤出瞌睡虫的。 张亦柔伤心道:“那怎么办?小哥哥他……” 我见她又要凑到二十身边,忙制止道:“小心!” 张亦柔愣了一会儿,十一也一脸困惑地望着我,我笑道:“他中的可不是一般的毒,你们小心,不要被传染了。” “传染?”张亦柔蹙眉问道:“这个毒会传染?” 我点点头,又怕她大惊小怪地告诉山主,用“毒性会传染”为借口将我们赶出去。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便故作深沉道:“也不能说是传染,只是他中的毒有些特别,他只能静养,特别特别静,一点儿声音都会影响恢复,所以……”我越说,声音越小,张亦柔慢慢移了过来,我凑到她耳边,说道:“所以,屋子里必须非常安静才行。” 张亦柔似懂非懂,小声问道:“那我不说话行吗?” “不行。”我摇头道,“你的呼吸会吵到他。” 十一低着头,抿嘴偷笑,以为没有人发现,却被我看了个正着。我冲他眨眨眼,他立刻会意,拉着张亦柔走到门外。 我也走了出去,将门关好。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找张亦恒练功,顺便将这个花痴小妹送走。 十一道:“待二十哥哥醒了,我再带你来看他。” 张亦柔问:“那他明天会醒吗?” 十一看了我一眼,道:“不知道。” 张亦柔道:“那我明天就要来看他!” 我提醒一句:“记得不要靠太近,若是影响他静养,怕会耽误恢复呢。” 张亦柔虽不甘愿,还是答应了。 有十一看着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我便先行一步,脚步轻快地朝练武场去。 有我这般贴心的好朋友,二十一定会很欣慰吧。 我哼着小曲儿走进练武场,看见张亦恒正蹲在树下,不知看着什么,竟看出了神,连我来了也不知道,我咳了一声,他没有反应,我又咳了两声,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便好奇地凑到他身后,他吓了一跳,跳起来的时候正好撞到我的鼻子,我捂着鼻子瞪着他,他惊魂未定,道:“小、小师傅,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我揉着鼻子顺了顺气,才问道:“你在看什么?” 张亦恒慌张道:“没、没什么。” 第31章 张亦恒把手藏在身后,我走近一步,他便退后一步,显得很是紧张,一定有猫腻。 我看向他方才蹲着的地方,树干下的泥土被挖出了一个坑,难道他在树底下藏什么宝贝了? 我再将眼神扫向张亦恒,他不住闪躲,我便扬声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张亦恒摇摇头。 我重复道:“拿出来。” 张亦恒撅着嘴,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佯装生气,道:“再不拿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张亦恒似被我的威严震慑,战战兢兢道:“小、小师傅,你能不能……别告诉我爹?” 我眉毛一挑,清了清嗓子,道:“看你的表现。” “小师傅,”张亦恒畏畏缩缩地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只见他手上全是泥巴,掌心里还握着一团泥,他将那团泥递到我面前,道:“我在捏泥人。” 这还真是非常纯正的泥人,张亦恒不止手上都是泥,袖口也沾满了泥,那一团奇形怪状的泥人现在还软趴趴地,看不出究竟是啥。 张亦恒:“这是小师傅你呀!” “我?”我还真没有看出来,这小泥团哪一点像我?我嘴角抽搐,朝张亦恒僵硬地笑了笑,问道:“在你眼里,我长这样?” 张亦恒忙道:“不,不不,我还没捏完呢!这大概只是半个小师傅!” 我叹道:“你还能把它变成什么样?” “你看!”张亦恒准备从袖兜里拿出个什么,但碍于手上的泥巴,迟疑了一下,对我道:“小师傅,你帮我拿一下。” “什么?”我并不是很想去拿。 “柔柔!”张亦恒道:“在我袖兜里。” 见他那样恳切,我便勉为其难地将手伸进他的袖兜,拿了个小玩意儿出来——又是一个小泥团,不过这个小泥团已经定型,倒是有些别致,我却没看出来这和他那个漂亮的妹妹哪有相似之处。 张亦恒提醒道:“小师傅,拿反了。” “噢!”我将小泥团上下颠倒,再细细一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泥巴做的小人儿不似常人一般的身材,头占了身体的一半大小,显得特别小巧可爱,尤其是五官捏得精细,想必是捏好之后又用刻刀重新塑了线条,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嘴唇,可不是就张亦柔的样子? 我有些意外,眼中满是欣赏地望着他,“你还会捏泥人呀!” 张亦恒笑了笑,随后又小声对我道:“小师傅,你要帮我保密呀!我爹最恨我做这个了!” 我点头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保密!” 张亦恒似乎将我当成了知己,非要拉着我去看他做的其他小泥人。想必平日里山主不许他玩泥巴,他便只能偷偷地捏,捏好了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心里的乐趣都无处可诉,还要藏着揶着,这种经历我怎会不懂? 不过那时我总是偷看家里的男丁练晨功,看完以后便自己偷偷在房里学着招式,学得还不标准,有一次一脚踢到柱子上,骨头差点裂开,才被爹爹发现了,好在爹爹深明大义,最后还给我请了个师傅回来。 不知山主若是发现张亦恒的这番天赋,会不会像爹爹那样开明? 张亦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他不仅会做泥人,竟然还会做机关。他将我带到他的书房,搬出一个四尺长的桃木匣子,将匣子打开,我凑上去看,里面空空如也。 “你逗我呢!”我瞪了他一眼。 张亦恒笑道,“别急。”随后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一边拧着匣子上的锁扣,只听见“啪嗒”的声音,张亦恒道:“小师傅,你再打开看看。” 我见他笑得那般得意,心中不免更加好奇起来,让他这般费尽心思藏在匣子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将那匣子打开,匣子里竟是他用木头刻的整个寨子!栅栏、水路和围墙,还有庭院、长廊和树桩,简直一模一样!我一眼便看到坐在长藤椅上的山主,里面的小厮也同我在寨子里见到的一个样子,烧火的,捏腿的,按手的,巡逻人,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哇!”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你也太厉害了!” 张亦恒自豪道:“那当然了!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他将匣子关上,又拧了拧锁扣,听见机关到位的声音,对我道:“小师傅,你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我紧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这张家寨子已经将我惊艳到词穷,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目瞪口呆的了,张亦恒看着憨憨的样子,竟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本事!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彻底颠覆,俨然已经变成一代大师,刮目相看啊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心中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想象力匮乏。 还好张亦恒也不强求,我再次将那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几十个石头刻的小人儿,全都穿着盔甲手握兵器,兵器却是不同的,有**,有盾牌,有大刀,有锐斧,有弓有弩,有剑有戟,我叫得出名字的兵器几乎全都齐了。 我又凑近了看,小人儿的模样也是不同,虽然都带着头盔,却神态各异,有的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有的眼如铜铃,怒气冲天;有的面带微笑,胸有成足…… “哇!”我再次赞叹道:“哇!” 书到用时方恨少。娘亲教我读书,我总是不认真,这会儿才觉得吃亏,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只能脱口而出一个“哇”! 张亦恒见我这副无以言表却又将心中所赞全都溢于言表的样子,自是高兴坏了,问我:“小师傅,你觉得如何?” 我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把我当下能想到的夸赞全都说了个遍,张亦恒喜不自胜,道:“太好了!小师傅,你是章一个说它好的人!” 我惊诧:“怎么可能!” 张亦恒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也是章一个见到它的人!” 原来如此,这才说得通嘛,它是这样精致巧妙,我不信见过它的人会不叹服。 我道:“你该请你爹爹来看一看,他若是知道你这般手巧,定会为你骄傲!” 张亦恒摇头,面上露出无奈,道:“小师傅,你可一定要为我保密,若是让我爹瞧见了,我被责罚也就算了,这个……定是保不住的!” “为何?”我问道。张亦恒有这般高于常人的天赋,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定能流芳百世。 张亦恒方才那般喜悦早已消散,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道:“我爹不让我碰这个,他请师傅教我读书,练剑,要我将来替他接管寨子,他说……”说着,张亦恒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委屈道:“他说,这是下人做的事情,说我是少爷,不该自贱身份,这样做没有……没有出息!” 张亦恒哭了一阵子,才慢慢收了眼泪,红着眼对我道:“小师傅,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本以为流离失所的人才会身不由已,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身不由已。 我没有安慰他,只任由着他将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哭出来,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能够自由地、无所顾忌地哭,是一件多么难得和幸运的事情,张亦恒被山主保护在这凤鸣山上,不知外面世界的残酷,所以会为不能捏泥人而哭,会为没有人欣赏他的才能哭,会为害怕被发现而哭。 等他再长大一些,等山主渐渐让他参与世事,他就会知道他现在的平静生活多么难能可贵,他那时若是回想起今日,或许会笑自己年少无知,竟为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伤心难过。 我问他:“你喜欢练功吗?” 张亦恒摇摇头,脸颊上的肉左右晃了晃,问我:“小师傅,我可以不练吗?” 我想起他初见我时的气势,与后来相处时完全不同,想来那时是为了将我吓跑,故意那般为之。 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见他也笑了,于是笑得更灿烂了,柔声对他道:“当然不行。” 只见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过了一会儿,才惨兮兮地跟我商量道:“那,能不能早上练,晚上不练?” 我微微笑道:“不行。” 张亦恒眼睛一转,试探地问:“那能不能早上不练,晚上练?” 不知怎的,这副讨价还价地模样倒与我往日有些相似,我又道:“不行。”我虽然同情张亦恒,但若是被山主发现张亦恒练功懈怠,定会嫌我做得不好,我可不能因为他被赶出去,二十的毒还没解呢! 我说道:“你好好练功,我保证你的秘密不被发现。” 张亦恒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收好匣子,跟我重回练武场。 怎么说我也算是过来人,张亦恒就像是过去的安如水,在爹娘的保护下悠然自得,不谙世事。而现在的十五,小心翼翼是现实所迫,是无可奈何,我希望他能活得更逍遥自在。 在张家寨子里,除了每日陪张亦恒练功和去后山采药,我连房门也不出,一连十几日,研制各种草药,只为了调配出解药来。 张亦柔开始那几日,每天雷打不动过来欣赏沉睡的二十,可每回来时,我都在屋子里熬制药材,她受不了那个味道,又见二十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便也不来了。只是每日都要给小十一变换一套衣裳,变换一种胭脂,十一本来脾气也好,又觉得寄人篱下,不好驳了张亦柔的面子,也就随她去了。 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二十腹部的伤口都已经愈合,我的解药还没有调配出来,心下越来越烦躁,张亦恒知道我最近受挫,怕我情绪失控,想躲着我,但我每日尽职尽责地与他练功,他无处可躲。寨子里的每个人都很有眼力见,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 除了山主。 第32章 山主派了小厮将我叫过去,问我这些日子张亦恒练得如何了。 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山主早晚要验收成果,于是教了张亦恒几个招式,选了其中他练得还算顺手的三个,再勤加练习,并套好了对招,在山主面前表演了一番。 山主看后,很是满意,捋了捋胡子,笑道:“恒儿近日有进步!哈哈哈!小师傅年纪轻轻,倒颇有方法!” 我谦虚地应道:“是大少爷天资聪颖。” 山主道:“后日便是中秋节,我看恒儿练得不错,不如家宴上给大家表演一下?” 张亦恒忙推辞道:“爹!我这学艺不精的,何必要让我在大家面前献丑呢?何况你不是每年都请了戏班子来么,我就不、不了吧?” 山主和颜悦色道:“戏班子是戏班子,我自己的儿子能一样么!给大家露一手,也让他们看看,我张某人的儿子如今越发成才,不逊他人!” “爹!我看还是算了吧,那日佳节,何必……” 张亦恒还欲说下去,我见山主面上渐有不耐,便接过话头,对山主道:“山主放心,大少爷后日定能惊艳全场!” 山主这才缓了缓神色,点头道:“一切就拜托小师傅了。” 张亦恒悄悄给我使眼色,显然十分不情愿,我了解他心中缺乏信心,便冲他眨了眨眼,让他安心,反正一切有我,我定不会让他出丑,害得自己不好交差,更不能辱没了我自己的师傅。 张亦恒与我一样,功夫底子并不甚好,我教他的那些招式都是师傅教过我的,初练只是架式,耍出来好看,但随着基本功的不断巩固积累,这些初级架式练得再纯熟些,武艺自然会精进许多。何况张亦恒体格是我的两倍,不出三个月,出去对付几个流匪不成问题。 这些日子我除了炼制解药,便是陪着他练剑。解药没有炼出来,剑术倒是长进了些。要是往日有了这般进步,我自然高兴坏了,可现在心里发愁得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中秋佳节,山主请了戏班子来,还请了些亲朋好友共同赏月,寨子里几百号人,猜灯谜、耍花灯,街市上有的,这里一应俱全,热闹得很。 张亦恒与我配合十分默契,表演结束后引得台下一番叫好,我下台敬了山主一杯酒,便被十一拉着去看彩灯,只好留下张亦恒跟着山主学习应酬。 十一很是觉得新奇,我也不想扰了他的兴致,陪着他在庭院里逛了一会儿,便遇到了张亦柔。 “十一!”张亦柔提着裙摆跑过来,今日她穿着一身正红色衣裳,十分喜庆,面上的胭脂也衬得人肤如凝脂,美艳动人。 “十一,我们去猜灯谜!爹爹说猜得最多的人可以得一百两银子呢!我们快走!” 十一看看我,似乎并不想留我一个人,有些为难地问我:“我们一起去?” 我摇摇头,对他笑道:“我今晚可不想费脑子,你们去吧!” 十一还想说什么,张亦柔抱着他的胳膊高高兴兴地往庭院后头去了。 我随便逛了逛,看到小槐树上挂了许多图案不同的面具,挑了一个小兔子带上,算是应景。 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但这分热闹似乎与我并无关系。 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每一年的月亮似乎都这样大,这样圆,这样亮,像是从未变过。我也曾以为每一年,我们一家人都会整整齐齐地逛灯会、赏月,每一年都是一样的过法,却每一年都期待着这样的一天。 这一天赏月的人有许多,大家满脸喜悦地望着天上那个孤零零的月亮,不知道月亮上的神仙姐姐看着这人间的繁华兴盛,心中是觉得热烈,还是枯寂? 这样喧嚣的节日里,我竟生出一股比往日更甚的忧愁来。 这样喧嚣的节日,姐姐是否也会在王府里赏月呢?她是否也如我这般愁绪万千? 家已破,人已亡,无人可聚,无家可归,心中愁肠何处诉? 姐姐若是想到我,想到今日是我的生辰,而我却已不在人世,又会如何伤心难过? 姐姐,你等我,你一定要好好地等着我,我们姐妹很快就会相见,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 我叹了叹气,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二十还在等着我的解药。 我四处看了看,估摸着今晚山主应该不会再找我,十一与张亦柔在一块儿,这会儿也不会寻我,再者,他在外头寻不到我,自会回屋。 于是,我便找了条人少的小路,低调地退出了这场节日盛会。 客房距庭院还是有些距离的,今日过节,为了凸显庭院里的张灯结彩,寨子其他地方的彩灯比平日里还少三分之一,勉强能看路。好在去往客房的小路铺着鹅卵石,我一路踩着鹅卵石,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也快走到屋子门口。 “小白兔乖乖~” 我猛地身子一僵,心里扑腾得厉害,慢慢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小白兔乖乖~” 那声音又响起来。 我仔细辨了辨,似是有人捏着嗓子在捉弄我,我本以为是十一,后来一想,十一不会这么做,可除了十一,还有谁会到客房来?难道是张亦恒?不对,张亦恒今晚跟着山主应酬,没有一个时辰脱不了身的。 那还有谁? 我正为解药之事心烦,此人既然撞上了,那就正好给我解解气。 我大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非君子所为!出来!” 默了一会儿,只听那个声音又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大灰狼,我来吃小白兔~”说罢,还学着野狼嚎了两嗓子,只是因为捏着嗓子,狼嚎不像狼嚎,倒像猫叫。 我细心听了听,辨了个大致方向,可惜没有二十那样的好耳力,不过也不妨碍,我抽出短剑,朝着一根大柱子飞去! “噗!” 短剑十分顺利地刺入柱中,只见那柱子后头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我原先只是猜测,这根柱子最粗,适合藏人,便用短剑一唬,果然将人吓了出来。 “我!是我!”那人似乎怕我再飞暗器过去,先伸了一只手出来打招呼,“我是蓝翎呀!” “蓝翎?”我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蓝翎从柱子后头走出,费了些劲把我的短剑拔出,然后走过来,看样子仍有余悸,对我道:“你竟想用剑刺我?” 我撇撇嘴,道:“谁叫你先吓唬我!” 蓝翎将短剑还给我,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想给你一个惊喜呀,你这小白兔准备戴到何时?” 我这才想起来摘下面具,问他:“你怎会在这里的?” 蓝翎道:“四年前我与张山主相识,颇聊得来,此后每年他都邀我来过中秋,前几年我不在家,今年章一次赴约,没想到正巧遇见你。” 我也笑道:“是啊,好巧。” 早知道蓝翎认识的富贵老爷很多,没想到他与山主竟也相识,还很要好,不禁问道:“山主该不会……也吃你的养生药丸吧?” 蓝翎也不避讳,道:“那是自然,不仅是山主,大少爷张亦恒,大小姐张亦柔,所食药丸均由我根据他们的体质特别调制。” 我就知道蓝翎是一个对做生意十分上瘾的大夫!好在他医术高明,他的养生药丸总比江湖术士那些不知名目的东西要好,虽说赚了些银子,但确实对人有益,也算好事一桩。再用从富贵老爷身上赚来的银子贴补普通百姓的药品开销,也确实是一举两得的聪明办法。 我望着他,笑道:“知道你棒!毕竟一代神医……哎呀!”我突然灵光一闪,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大叫道:“我真笨!” 蓝翎被我弄得一脸茫然,问我:“怎么了?” 我来不及解释,心下又喜又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屋子里去。蓝翎被我的反应彻底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不行……男女有别……现在太早……” 我只顾着心头的事,将他拉进屋子,也没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点上灯芯,指着床上的二十道:“你看!” 蓝翎方才还拘谨着往后退,这会儿看见屋里子还躺了一个人,先是一呆,随后挠着头,仔细看过去,惊呼:“二十兄!” 我点点头,道:“他中毒了。” 蓝翎眉头一皱,探向二十的脉象。 我在一旁屏着气,凝神站着,生怕打扰了他。 真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我一心只想调制解药救二十,这么多天来,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仍是没有进展,自己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却从未想到过蓝翎!我若是早些写信,请山主帮忙派人把信给蓝翎送过去,估计二十的毒早就解了! 哎,我是自讨苦吃,白白折腾自己这么些日子,又是采药又是制药,想不出来药方时,都愁得快把自己的头发都揪掉了。 还好今日碰到蓝翎,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蓝翎有如此强烈的期待,如此庆幸一个男人的出现,幸好老天待我不薄。 二十有救了! 第33章 蓝翎要了我的短剑,又要十一拿来一个小碗,用短剑在二十的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用小碗接满一碗才算罢休。 因为宿主身体上的刺激,瞌睡虫被逼了出来,我忙把它收回。 我端着小碗一边往外走一边心疼地想:二十真可怜,中毒以后不仅没得饭吃,每天还要放三碗血,等他好了,我要到厨房给他多拿点好吃的补一补。 中秋节那天山主给我包了个红包,正好用来贿赂厨子。 蓝翎在房里呆了三日。 我一日三餐送进去,又一日三餐原封不动地拿出来,蓝翎眼皮也没抬一下,聚精会神地给二十扎银针。 我劝道:“你要不先吃点东西,别把自己给……” 蓝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忙闭了嘴。我当然希望二十早点醒来,可是也担心蓝翎这样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替二十解毒,反倒累坏了自己,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可是蓝翎显然并不想被我打扰,我便只好退出门外,和十一坐在门口守着,想着万一他想吃了,我们便能随时准备着。 三日后,他终于从房里走了出来。 日头刚刚升起来,蓝翎用手挡了挡眼睛,面上却是异常兴奋,得意地笑道:“这世上就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我立即跳起来,问道:“二十醒了?” 蓝翎道:“最多十二个时辰,他便能醒过来。” 我和十一激动极了,“太、太好了!”一边感谢蓝翎的救命之恩,一边感慨还好二十福大命大,否则我要恨死自己了! 十一道:“蓝翎哥哥,我去厨房给你拿些点心!” 蓝翎三日未合过眼,眼下有些乌青,叫住十一,道:“我还是先睡一觉再说。”说罢,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若是二十兄醒了,记得立刻来叫我!” 我点头如捣蒜。 蓝翎补充道:“无论什么时辰。” 我双手抱拳,谢道:“好,多谢蓝翎兄!”又嘱咐小十一,“十一,我去看看二十,你替我送送蓝翎哥哥。” 十一听话得立刻跑到蓝翎身边,蓝翎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却一颗心都飞进了屋子里,见他没有再说话,便挥了挥手,跑进房里。 想想这三日,我们都在忐忑与紧张中度过,蓝翎没有吃东西,我和十一亦吃不下,守在门外听着房里的动静,又不敢出声扰了蓝翎的思路。我自然相信他的医术,若是连他也没有办法,那才真叫人绝望。 好在一切都在变好,蓝翎给了我一颗定心丸,他说二十会醒来,二十就肯定能醒来。 十一很快回来,这些日子他也养成了习惯,无论何时,进屋子总是轻手轻脚、轻声细语。 我把十一招呼过来,小声道:“十一,你也几日没合眼,先去睡会儿,二十醒来还要你忙呢!” 十一点点头,又问我:“你呢?” 我道:“我先看着二十,若是他醒来才好照应。” 十一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他已经把我当成他的兄长,看着我发红的眼睛,有些心疼道:“那我看着吧,你先歇会儿!” 我坐在二十床边,道:“我若是累了,就在这趴会儿,你去床上睡,若是二十醒了,还要你去叫蓝翎哥哥过来呢!” 十一只好应道,“好吧,若是你累了,就叫我起来,我们轮换。” 见我点头,十一才往床上躺去,只一小会儿,便听见十一均匀的呼吸声,想来这几天他也累坏了。 二十依旧面色苍白,样子依旧是平和淡漠的,我这些日子常常被方子弄得焦躁了,便会看着他这张脸发呆,想着这个名字叫星珩的少年人,究竟看过什么,听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有时想不出来,便将自己的曾经套用在他的身上,好似那真是他的过去一般,然后自己笑自己傻,二十这样沉稳的性格,怎么可能像我一样和爹爹撒娇,求着娘亲带我去看戏? 不过想象一下,那画面着实有趣。 有时我也会趁着十一不在,假装二十已经醒来,用他一贯稳重的口吻对自己说:“要制出这解毒方子并不容易,你莫要过分苛责自己,劳逸结合,你以这般聪明才智,定能为我解毒,将我唤醒。”于是我便重新振作,继续研制方子。 我望着二十,发现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散落,便拿了木梳,靠近床头,替他将那一头细致的黑发重新梳整了一番,想着待他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英俊潇洒,帅气整洁,心情定会好些。 这些日子没少替他梳头,他乖乖躺着,我的动作很麻利,发式也越梳越顺手,很快便梳整好了,然后又将他的衣裳脱下来,检查了他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满意地替他换了身衣裳,随后又仔细看了看他,嗯,完美! 日落黄昏,我坐在床边昏昏欲睡,眼睛像被胶粘上了似的,头点了一下又一下,我拍打着自己的脸,呢呢喃喃着:“不可以……不能睡……二十还没醒……不可……” “噗通!” 我的嘴里一边念着不能睡,一边不知怎么竟睡了过去,头一沉,一头摔到地上,睡意瞬间消散。 十一立马从床上惊醒,光着脚跑过来将我扶起来,“你摔着哪里了没有?” 我忸怩地摇摇头,扶着膝盖坐回床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二十,愣了愣,随即推着十一道:“快!快去叫蓝翎!” 十一也先是一愣,接着惊喜地奔出门去。 二十面上似有笑意,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怕自己太过喜悦而吓着他,便小声问道:“二十,你醒过来了吗?” 二十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我忙伸手去将他扶起来,手刚触到他的肩膀和后背,只觉得他的动作一顿。许是因为躺了这么久,身体还未完全苏醒,我便悄悄费了些劲,将他上身抬起,又将枕头竖立,让他靠在床头板上。 “谢谢。”二十垂着眼道。 我见他嘴唇有些干,才恍然方才忘记给他嘴唇打湿了,他这会儿醒来,肯定渴得厉害。我又忙倒了杯水过来,正犹豫着是喂他喝还是让他自己喝,若是让他自己喝,又怕他才苏醒,精气还未恢复,端不住这茶杯。 立时打定主意,还是喂他喝好了!免得他发现自己竟有端不住茶杯的一天,心里得多沮丧呀! 我坐到床边,正要喂过去,二十已将手伸过来要接,我说:“我喂你。” 二十怔了怔神,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瞧得有些莫名,见他已将手收回,便从善如流地又坐得离他近了些,杯沿贴着他的唇,细心地喂他喝了水,又问,“还要吗?” 二十摇了摇头,“让你费心了。”这会儿说话声已恢复如常,不似方才那样嘶哑了。 我笑道:“别客气,每次都是你救我,我照顾你也是义不容辞!” 二十听后一愣,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渐暗,便问道:“我睡了多久?” 我想了想,道:“今日是八月十九。” 二十忽地眉头一皱,问我:“我们现在在哪?” 我便将我们到张家寨子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我们如何在这里住下,如何遇到蓝翎…… 说到蓝翎,便见十一领着蓝翎进来了。 蓝翎探了一把二十的脉象,好一会儿,才舒了舒眉,又问二十道:“二十兄可有不适?” 二十道:“方才清醒时觉得头晕乏力,甚至难以呼吸,现在顺畅了,并无不适。” 蓝翎思索片刻,道:“恭喜二十兄,余毒全清,身体已无碍,不过二十兄身体虽然强健,大病初愈仍不可小觑,还是要静养些日子,待我为你好好调理一番,免得误了以后。” 二十道:“蓝翎兄,多谢了……” 蓝翎摆摆手道:“要说谢,还是应该谢谢十五妹……”他忽然呛了一声,喉咙似有不适,清了清嗓子,道:“……十五每日不辞劳苦,为你熬制解药。若不是十五种下的瞌睡虫,压制了你身体里的毒性,即便我有通天的医术也无可奈何啊!” 忽然被夸,我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见二十似要开口谢我,我忙笑道:“别、别客气,我就是……礼尚往来嘛,每次都是你救我,怎么说我也得报答你嘛,你别跟我太客气,不用谢我,呵,不用谢的!” 二十待我说完,才悠悠开口道:“你似乎忘了,我为何中的毒?” “呃——”我还想客气一番,一番说词突然卡在喉头,不上不下,噎得我很是闷气。 关键时刻,蓝翎还不知趣地问道:“哦?二十兄为何中的毒?” 我顿时猛烈咳起来,只听蓝翎关切地问我:“十五,怎咳得这样厉害?可是着凉了?” 待我面红耳赤地咳完了以后,才发现二十的嘴角带着丝若有若的笑,正凝神看着我。我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发怀疑是我看错了,他几乎很少有笑容,或许方才那清清浅浅的笑意只是我的错觉,亦或是他病后糊涂,竟学会笑了? 我仔细盯了一会儿,瞧着二十面上清冷,并无微笑,肯定是自己方才咳得头昏眼花,看走了眼,还好稳住了,否则又要给二十一个揶揄我的机会。 我撇撇嘴,道:“我没事!” 二十打量着我,然后右手伸进袖兜里。我刚刚才给他新换的衣裳,袖兜里空空如也,我问他,“你在找什么?” 二十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我,问道:“我的衣裳换了?” 我答道:“是啊,知道你爱干净,我每天给你换药的时候,都帮你把衣裳换了,袖兜里的东西我都放在柜子里了,你要什么,我给你拿?”说罢,我便走到柜子前,拿起一个锦袋问道:“你要这个吗?” 一回头,却见蓝翎和二十俱都盯着我,蓝翎蹙着眉头,一脸难以置信,二十深深地盯着我,眼中意味难辨。 第34章 “……怎么了?” 他们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道一般,面色复杂的看着我。二十也就罢了,性子一向清冷安静,蓝翎的沉默,倒是令我好糊涂,我看向十一,十一也是一头雾水。 默了一会儿,蓝翎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二十,略显焦躁。 我看着蓝翎一会儿来,一会儿回,转得我头都晕了,问他:“你怎么了?” 蓝翎看着我,一面摇头一面惆怅道:“不像话,真不像话。” 我不知道我拿着锦袋怎么就不像话了,何况我将二十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东西收得整整齐齐,既没乱碰,也没乱看,怎么就不像话了? 我正欲与蓝翎说理,忽然瞥见二十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以及微微泛红的脸颊,忙叫住蓝翎,急切道:“你快给他把把脉,脸上烧得这样厉害,是不是毒素没有排干净,遭反噬了?” 蓝翎看了一眼二十,又看着我,袖子一甩,背过身去。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后背,不知怎的,蓝翎这忽然生出的小姑娘气儿是怎么回事? 只见二十的脸越来越红,我担心他的身体,蓝翎又不肯搭理,我便只好自己过去,抓着二十的手,探起脉来。 蓝翎回头,面上更是惊诧,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 我眼皮也没抬,道:“别小瞧我,我可是跟我爹爹学过诊脉的。” 我细细探去,二十的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不似被反噬的脉象呀!我再一看二十,面上红晕已经退下,神态自若。 我问二十:“你可有不适?” 二十还未说话,蓝翎抢先道:“你、你怎可逾矩?怎可、怎可……” 我睁圆了眼睛望着他,想看他忸怩了这么久,究竟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只见蓝翎似把心一横,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可替男人换衣裳!” 我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 当下便觉得自己面颊发热,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我是替二十换了衣裳,可也是因为要替他敷药,只是换了衣裳而已,其他的、其他的是十一……”再一看十一,十一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心下又是一叹,继续道:“十一换的。” 我不知这个解释他们是否满意,不过两人的面色明显比刚才自然多了,除了十一仍没有回过神来。 蓝翎顿了顿,道:“那衣裳……你也不必亲自换。” 我道:“医者仁心、医者仁心。”说完,还怕二十感到尴尬,又特意对二十道:“我爹爹说了,行医之人要有慈悲之心,不论男女美丑,都要一视同仁。我替你换药的时候,并无性别之分,你千万莫要在意。” 二十微微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这番说词,蓝翎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此时他便也无话可驳。 我走到十一身边,笑道:“小十一!” 十一还有些愣愣地看着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恳切道:“小十一,你可一定要帮我保密呀!” “啊?”小十一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原来你是十五姐……” “哥哥!”我道:“还是叫我十五哥哥,好吗?” 十一听话地点点头。 我看着他这般乖巧,心中有些愧疚,对他道:“对不起,小十一,我原先瞒着你,自有我的理由,若不是不得已,我绝不愿意骗你。” 十一看着我,灿然笑道:“什么骗不骗的,我只知道你在云溪山将我从河里救出来,你摘了果子会把大颗的分给我,我们被欺负的时候,你也会护着我,这几个月走来,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早就……” 十一眼眶红红的,我亦是十分感动,我早已把十一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正是因为感情深厚,所以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他,也怕告诉他以后反而害了他。 我原本还担心他会怪我,没想到他竟一丝怨怪也无,我拉着他的手,微笑道:“小十一,其他的事情,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可好?” 十一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十五哥哥,二十哥哥,我离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不抛弃我,我就愿意一直跟着你们。” 我郑重道:“有你这样好的弟弟,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更别说抛弃你了!你既愿意跟着我们,待我寻回姐姐,我们姐弟三人便能团聚,以后再不分开!” 十一点点头,眼中也盛满了欣喜。 张亦柔蹦蹦跳跳地进了屋,见我们一屋子人,又看到坐起来的二十,脸上顿时漾出烂漫的神情,扑到二十身边,喜道:“二十哥哥!你终于醒了!你好点了么?” 二十面无表情地望向我,我道:“这位是山主的女儿,张亦柔。” 二十随即微微点头,算是回答了。 张亦柔跺着脚,嗔道:“二十哥哥,人家这些日子每日都来看二十哥哥,心中急切,每天晚上睡前都求菩萨保佑二十哥哥早点儿醒来,早晨哥哥去练晨功了,人家便又求着菩萨救二十哥哥,人家想着多求几次,菩萨准能听见人家的诚心,二十哥哥你看,菩萨应了!” 这一口一个“人家”,一口一个“二十哥哥”,听得我脑仁直疼,她之前不是这样说话的呀。 二十并未感动,只冲着蓝翎道:“我只知道救我的人是蓝翎兄。” 张亦柔柳眉微蹙,娇声道:“二十哥哥,菩萨应了人家的心事,不如等二十哥好些了,人家陪二十哥哥一同去菩萨庙里上香,向菩萨还愿,也不枉菩萨的一番好意,可好?若是不去,菩萨会生气哦!” 二十无所谓道:“无碍,我心中无佛,也从不信佛。” 张亦柔脸上笑容一僵,显然是从未遇过此种对待,不过很快便眉头舒展,拉着二十的手,道:“二十哥哥,不要紧,若不想去,人家替二十哥哥去还愿便是,这菩萨本就是人家替二十哥哥求的,想来菩萨也不会怪到二十哥哥身上……” 二十十分淡然地把手抽回,闭目道:“我累了。” 我这才发现,二十平日虽然也少言寡语,待我算客气了。忙对张亦柔道:“柔柔,二十哥哥方醒,最是容易疲惫,我们让他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益于恢复。”说着,便拉着张亦柔的手往外走。 谁知张亦柔竟猛地将我的手甩开,羞涩道:“十五哥哥莫要这般,男女授受不亲,人家自己走便是。”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见张亦柔朝二十甜甜地笑了笑,也不管二十眼睛都未睁开,说道:“二十哥哥,你自己休息,人家明日再来看你!” 我和蓝翎、十一、张亦柔一同出了屋子,给二十留了一片清静。我将房门关好,又看了看,日头已经落山,便笑道:“差不多了,我该去练武场了,十一,你送柔柔回去。” 张亦柔拉着我的手,道:“十五哥哥,我明日再来!”说罢,冲我眨眨眼,也不管我懵的一脸,便转身拉着十一走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无奈地叹了叹,正准备去练武场,却见蓝翎直直盯着我,也不知他盯了多久,似有些出神,我道:“走吧?” 蓝翎便同我一道往外走着,不多久,我们快走到了练武场,蓝翎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便说道:“蓝翎兄,我到了。” 蓝翎点了点头,却没有动。我也不好意思就此扔下他走,毕竟他才费心费力救了二十,我若是撇下他,好似有点不太厚道,便等着他,看他要说什么。 可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愣愣地站着,既不说,也不动。我想着练功的时辰还有些早,不如陪他聊一会,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也好还他的人情。 便邀着蓝翎在一旁的亭子里坐下,亭子前蓄了一方池塘,塘里的荷花长得极好,荷叶铺满了整个池塘,叶上还有绿蛙呱叫,在花与叶之间跳跃。 蓝翎怔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十五,这几日我来不及问你,你最近过得如何?” 我道:“挺好的,寨子里的人对我们都不错,山主对我也算满意,我和十一这些日子过得悠哉,又有吃有喝,倒胖了不少。” 蓝翎打量着我,道:“是比以前好看些了。”又问我:“那以后,你作何打算?” 我说:“自然是去红南国,寻我姐姐。” 蓝翎问:“与二十兄一道?” 我点头:“那是当然,二十剑法高超,跟着他,至少小命能保得住。” 蓝翎看了我半晌,低声嗫嚅着:“那你……” 他的声音小太,又伴随着蛙叫,我没有听清,便问:“你说什么?”蓝翎有意闪避我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与二十兄是否倾心彼此?” 我心神震荡,随即拍手笑道:“怎、怎么可能!”心中却不知是何物作响,“噗通、噗通”个没完,我笑得越发大声了,乐乐呵呵地看着蓝翎,摆手笑着说道:“不、不可能的。” 蓝翎眼中带着困惑,探究道:“可你们为何要同睡一屋?” “我们如今寄人篱下,何况我毕竟是男子装扮,我们对外又称是兄弟三人,难道还好意思向山主张口要一人一间客房?那样既不懂礼数讨人嫌,又容易引起犹疑。” 蓝翎嘴唇紧闭,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你这些日子为了他,费了许多心思,却不是因为男女之情吗?” 我解释道:“说起来二十中毒一事还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他也不会遭人暗算,这是其一,其二,二十救过我的命,我欠他的太多了。” 他微眯着双眼看着我,斜撑着头,问:“当真?” 我郑重道:“当真。” 蓝翎微一颔首,眉梢眼角便全是笑意,朗声笑问道:“那你可愿意倾心于我?” 第35章 我愣了愣神,没想到他倏地将话头转到自己身上,正不知如何开口,恰巧看着张亦恒过来,忙叫住他,道:“今日怎么这么晚?”然后对蓝翎挤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脸,和张亦恒进了练武场。 张亦恒练了一会子,便坐到我身旁来,苦着一张脸看着我。 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小师傅,你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我道:“胡说,我哪有这么丑!” “……” 张亦恒随手在空中挥了挥剑,问我,“小师傅,你看如何?” 我双手撑着下巴,点了点头。张亦恒这些日子进步不少,据说他从前那位老师傅总是之乎者也的念叨,他本身心思就不在这上面,更是提不起兴趣来练剑。而我迫于生存压力,为了在寨子里留下来,自然得想办法让他甘心练剑,而且我们年纪相仿,也比较能玩儿到一起,知道说些哄他高兴的话,他练剑的时间长了,有了进步,倒是越练越有兴趣。 可见,要教好一个徒弟,技术是一方面,方法也很重要。 张亦恒看着我,问道:“小师傅,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道:“有吗?”随后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张亦恒用力点点头,道:“小师傅,你可有心上人了?” 我的身子猛地一颤,转头看向他,怎么今日大家都跟约好了似的,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便正了正声,道:“没有。” 张亦恒不以为然道:“我在书上看过,但凡书里的公子小姐遇着心上人了,就会魂不守舍,害上相思病,这种病呀,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能治好!小师傅,你方才的样子,就是魂不守舍。” 我坚决道:“我不是。” 张亦恒笑望着我,“哈哈哈,一模一样,书上害了相思病的公子小姐也都不承认,可惜嘴硬不了多久,总会看清自己的心意,到那时候,若是心上人被别人抢了先……” “你整日都在读些什么书?”我见他说个没完没了,便立即截住他的话头,佯装怒意,道:“山主对你寄予厚望,若是知道你整日看的都是这些情啊爱啊的,少不了你一顿胖揍!” 张亦恒却并不惧怕,笑呵呵道:“小师傅,你不会告诉我爹的。” 这段时间与张亦恒练功,我摸透了他的脾性,知道怎么哄他激励他最有效果,他也同样吃准了我,知道我不是告密的性子,肯定不会跟山主打小报告,便有恃无恐。 我从他这个阶段经历过,当初与师傅学剑时,也爱跟师傅闹一闹,调节情绪,张亦恒若是没犯大错,确实没有必要事事报告山主,少年人都想要秘密和自由,我怎会不懂。 我今日没有心情继续摆着小师傅的架子,心里头乱糟糟的,张亦恒既然开了这个话头,我便跟着聊下去,也算顺理成章,并不突兀。 我想了想,问他:“你可有心上人了?” 张亦恒看着我,立刻两眼放光,笑问我:“小师傅,这么说,你确实有心上人了?” 我在问他,他反而打趣我,我哼了一声,道:“没有,没有,说了没有就没有!” 我是报恩!报恩而已! 张亦恒抿嘴笑了笑,道:“好吧,我也没有。” 我蹙眉思忖了一会儿,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张亦恒毫无犹豫道:“当然是像我柔妹那样的!” 我想了想,肤如凝脂,楚楚动人,知书达理,嗓音甜美,又会撒娇,的确是挑不出缺点。 我又问:“那……若你再年长几岁,武功再厉害一点呢?” 张亦恒道:“自然还是像我柔妹那样的啊!” 他回答得也太快太直接了,我觉得他还没有仔细想清楚,便道:“你再想想,若是再过几年,也许你会喜欢不一样的女孩子呢!” 张亦恒笑道:“别说再过几年了,就算再过几十年,我还是喜欢我柔妹!”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张亦恒理所当然:“因为柔妹漂亮呀!” 我问:“那你若是遇见更漂亮的姑娘呢?你还会喜欢柔柔吗?” 张亦恒望着树梢,又望着月亮,想了想,笑说道:“喜欢柔柔,也喜欢漂亮姑娘!”说罢,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可是我都五年没有下过山了,怎么可能会遇见更漂亮的姑娘?而且,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柔妹更漂亮了。” 我心想,他若是有机会见到我姐姐,恐怕连路也走动。便说着:“人外有人。” 他看着我,脸色忽变,扬声道:“你的心上人该不会是柔妹吧?” 这一声差点没把我吓得从凳子上掉下去!还好我动作快,先站稳了脚后跟,才没有跌去下,瞪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只见张亦恒的嘴越张越大,口中一边发出“噢”的声音,一边用手指着我,然后挠着自己的头,状似恍然大悟,看着我的眼神中,半是警告,半是同情,肃容沉声道:“你可别打柔妹的主意,她将来是要嫁进王宫的!” 我道:“知道了。” 张亦恒见我如此淡然,反而有些不淡然了,侧身问我:“你这就放弃了?” 我看着他,没有答言。 谁知张亦恒越发起劲,道:“小师傅,你也太过分了!”我呆呆地望着张亦恒,只见他义愤填膺道:“你对柔妹的感情太肤浅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 “……”我拧着眉头望着他,不知他这突然又是怎么回事,上一句刚刚警告我不要再打主意,下一句又责备我轻易放弃,好话歹话都叫他说了,兄弟,你叫我如何是好? 我只好默然不语,张亦恒看着困惑的我,好似我是个不求上进的败家子,教育道:“小师傅,这个时候你应该奋起直追,用诚意打动柔妹,然后私定终生,被我爹发现后,用生命向我爹证明你对柔妹的真心,但那时,待他明白已经晚了……”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怒道:“我平日对你不薄呀!你为何要咒我!” 张亦恒顿了顿,道:“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你那些书,赶紧扔掉!”我将长剑扔给他,道:“过来!” …… 待我从练武场回去,看到二十正静静站在院子里,似在思忖着什么,我怕打扰到他,便渐渐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 二十身形颀长,腰身挺直,站在月光下,仿佛全身上下镀了一层白光,微微发亮。我不知怎的,思绪竟有些恍惚,想到初遇那天,我们被狼群围困,他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也是这样静静地出神,月光柔柔的洒在他身上,他的眼里都是星星,安静而温和。 “星珩。” 二十突然看向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出声叫了他的名字,于是笑笑着走近了他,问道:“外头凉,你怎么出来了?” 他淡淡道:“在等你。” “啊?”我只觉得心头似被什么震了一下,耳根子立马烫得不像话,还好夜里头不亮堂,他应该没有发现。我低着头偷笑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问他:“等我做什么?” 二十从袖兜里拿出锦袋,道:“这个给你。” 我认得这个锦袋,当时替二十收拾衣裳的时候还在想,二十身上怎会带着一个这样的锦袋,水粉色的锦袋上还绣着一朵山茶花,实在不适合二十带在身上,反而像是姑娘家的物什。原来,这竟是要送给我的吗? 淡然一些,淡然一些。 我深深地一呼一吸,回想起张亦柔说话的模样和神情,然后微微一笑,掐着声线又轻又缓地问二十:“这是什么呀?” 二十看着我,半晌,才道:“原本想着我们到红南国的日子差不多是你的生辰,没想到待我醒来,你的生辰早已过了。这份礼有些迟……” 我笑了笑,嗔道:“不迟,不迟,谢谢二十哥哥!” 二十拿锦袋的手顿了顿,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手已经伸了过去,二十将锦袋放到我手中,我又学着张亦柔娇滴滴地道了谢,只见二十脸上的淡然都不见了,眼中现出了少有的波澜! 果然如张亦恒所说,这样的姑娘比较招人喜欢,连一向稳重的二十都吃这一套。 我柔声问道:“二十哥哥,这里面是什么呀?” 二十道:“你一看便知。” 我娇羞地笑了笑,道:“可是人家想要二十哥哥告诉人家嘛!”二十看着我,未说话,我便拉着他的袖口央求着:“二十哥哥告诉人家嘛,好不好嘛!” 二十叹了一口气,右手覆上我的手,我心中有些紧张,低头害羞道:“二十哥哥,你说呀!” 谁知二十竟将我的手从他的袖口扒下来,后退了一步,道:“你还是原来那样好。” 我疑惑道:“你不喜欢吗?” 二十摇了摇头。 我困惑了,问道:“可是张亦恒说男孩儿都喜欢姑娘撒娇呀!难道他在骗我?” 二十深深地看了看我,道:“你不是那样的姑娘。” 我不服气,“我怎么不是了?” 第36章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啊!”我硬声道:“有什么难的!我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的?撒娇而已,我……” 二十脸上突然漾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说道:“你不必学别人,你自己就很好。” 我看着他脸上那个浅浅的笑,忽然就忘了要说话,他这些日子好似清瘦了些,模样却越发好看,眉眼中若有似无的笑着,像把那些疏离都融化了。 “……真的吗?”我愣愣地望着他,脑海中不停回荡着他方才说过的话,你自己就很好…… 我心中大喜,理智不断提醒自己要矜持一些。看来二十并不是张亦恒所说的那种喜欢会撒娇的姑娘的男孩儿,但娘亲一直以来都教导我要矜持,要温柔,想着爹爹那么疼爱娘亲,一定是因为娘亲就是一个矜持又温柔的妻子。 我思忖着我虽然没有娘亲的娴静文雅,也没有姐姐的倾世容颜,但骨子里多少与她们是相似的,哪怕十分只占一分,这一分却也能抵世间七八分。 这样想着,我心中的紧张和忐忑又消散了些,我笑了笑,问二十:“你真的觉得我很好吗?” 二十认真看了看我,道:“真的。” 我歪着头望着他。 二十却侧过身去,轻声道:“你看看这个礼物,你可还喜欢?” 我本来还等着他夸一夸我,比如说一说我哪里好呀,有多好呀,还有哪些好呀,他却默默岔开了话头,可能是害羞了。 我打开锦袋,拿出一块羊脂玉,玉上刻了什么花纹,夜有些黑,我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这玉的手感有些熟悉。 二十看出了我的疑惑,道:“这块羊脂白玉,我令人刻了两条锦鲤,想着锦鲤寓意好运,希望它能佑你逢凶化吉。” 我忽然想起二十说他不信佛,原来是信锦鲤呀。只是这锦鲤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形状来,正愁着,二十抓着我的手把玉拿起来,对着月光,道:“你看。” 羊脂玉一对上月光,便立刻透出晶莹的玉身,两条锦鲤像突然活过来了,好似在玉石上游来游去。 “真……真好看。”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锦鲤,眼睛虽看着,一副心思却全都在手上,根本没有细看锦鲤与玉石那天衣无缝的纹路。 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温的,我定了定神,想着自己的手那么凉,他的身子才刚恢复,会不会凉着他? 我便匆匆缩回了手,把锦鲤握在手心,笑道:“此去红南国,前途未卜,有了这一对锦鲤护着,我一定能将姐姐平安救出来!” 他看着我,良久没有说话,反正他也很少说话,每次说话也说不了几个字,不过他既看着我,我便也看着他,而且他长得好看,计较下来还是我占便宜。 我们就这样不知所谓地互相看着,真是奇怪,怎么越看越觉着他不一样了,明明还是那样的发式,那样的眸子,那样的鼻梁和嘴唇。 我正要问他是不是悄悄学会了易容术,他先开口了,薄唇轻启,问我:“等你救了你姐姐,可有想好去处?” 他的问题成功地让我忘记了易容术的问题,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两三个月来,光是想着如何混进琰煜王府救姐姐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还没有想出一个具体救姐姐的办法呢,就提前设想以后的生活,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还没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十又是半晌没有说话,他真是一个极其沉得住气的人。跟着二十的这些日子,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要沉住气,说话要沉住气,做事要沉住气,生气更要沉住气,越是沉不住气越是要沉住气,相较过去我确实进步许多,可是跟二十比起来,我常常容易沉不住气。 见他这样沉得住气,我便只好沉不住气地问道:“怎么了?” 二十摇了摇头,转身向屋子走去,我一急,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二十回过头来。 我顿了一会儿,心下有些慌乱,明知不该这样,明知道他不愿意说,可是看着他面上云淡风轻,想着他心里不知隐忍着多少沉重,就觉得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小声道:“你还是有许多不能同我说的话吗?” 我低着头,猛把眼泪逼了回去,我记得二十同我说过,再有眼泪,也不可与人看见,我记得牢牢的,不想在他面前首先失了信。 二十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动作不急不缓,声音不似清冷,温润道:“怎么突然愁起来了?是对这份礼物不喜欢么?方才看你拿在手里,还以为合你心意,原来是在敷衍我?” 我急急解释道:“不是的,我……”我一抬头,却见二十抿着嘴微笑着,他很少笑,以前都没有发现,他笑起来竟还有两颗小梨涡,与他平日的样子不同,好似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我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逗我,对上他的漆黑眼眸,我说道:“我方才看见那只白色信鸽了。”我看了看他,水静无波,便继续问道:“你会不会突然离开我……们?”我匆匆忙忙将最后一个字补上,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红着脸看向别处,怕他看穿,又怕他看不穿,心中纠结得不得了。 待我整好思绪重新看着他,只见他挑了挑眉,问我:“在你心里,我竟是那般言而无信之人吗?” 我忙摇头,道:“当然不是!” 二十继续道:“我既承诺要送你去红南国,便一定将你安全送到。那白鸽替我送信,你和十一在红南国无依无靠,难道要流落街头么?我已替你们找好住处,到时候自有人照应你们。”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身后一声兴高采烈的“小师傅”,把我的话全都打回肚子里。 我一转身,张亦恒已经站定,正停在我方才站着的位置,我将羊脂玉收入锦袋,又把锦袋放入袖兜,刚要开口问他这么晚来做什么,就看见他手中的小泥猴,惊喜道:“你修好了?” 自从见过张亦恒那只神奇的桃木匣子,发现他有一双令人惊奇的手之后,我便知道十一钟爱的小泥猴有救了,前些日子拜托给张亦恒,他亦是满心欢喜地接了过去,为自己的秘密事业开辟了更宽阔的道路。 谁知我一问,他就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一头雾水,张亦恒急切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小子才帮我一个忙,就敢不将我这个小师傅放在眼里了!这还得了! 我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磨着牙道:“你、无、视、我?” “没、没有。”张亦恒仍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双眼坚定地目视前方,决不肯偏离一盯点儿,他把小泥猴拿出来,道:“小师傅,已、已经好了。” 我接过来一看,那小泥猴磕破的几处都重新补过,金箍棒已粘得牢靠,根本看不出碎过的痕迹。 “谢……”话一出口,张亦恒拔腿就跑。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大晚上是撞见鬼了吗? 张亦恒撞没撞鬼我不知道,只是当天夜里,当我看见那双绿幽幽的眸子,我就知道我又做恶梦了。 再次陷入这个梦境,我已经驾轻就熟,我既已知道这样的梦境无法对我造成实质性伤害,便不再感到害怕。可能是恶梦做得多了,尤其是同一个恶梦,同样的场景,每一个画面都在我眼前重复许多遍,我开始思考,这难道是爹爹娘亲在天之灵给我留下了什么启示?可是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个梦境究竟代表着什么,除了这一双双绿幽幽的眸子。 我猛地一下从梦中抽离,睁大了眼睛,正对上一双绿幽幽地眸子,下意识地大喊,立即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我惊恐地望着那双绿眸子和那张大黑脸,那是一张黑色的面具。 司麒! 司麒冷声道:“原来你躲在这里。” 我想开口,嘴巴却被堵住,说不出话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突然明白那一双双绿幽幽的眸子是何意义。 司麒,一定是他!那日安家灭门,他一定也在!我就是看见了这双眼睛,才会一直做那样的恶梦! 他是琰煜的人! 我竟然现在才发现,我竟然救了仇人,还放了仇人! 我恨恨地看着司麒,突然将头一仰,张大了嘴一口狠狠咬住他的手,司麒吃痛地将我甩开,另一只手立刻掐住我的脖子。 我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天已微微翻亮,屋子里很静,似有某种迷香的味道残留,我怔了怔,猛地坐起身来,动静太大,将屋子另一头的十一和二十也吵醒了,我不管不顾,从柜子里抽出一面铜镜,放在脖颈处照了照,赫然现出两处红印! 不是梦,他果然来过了。 我颓然地放下铜镜,听见二十问话,我摸了摸脖子,不经意地将衣领拉起来些,冲二十笑道:“没什么,做恶梦了。” 第37章 练晨功时,张亦恒心猿意马,剑也使得乱七八糟,我凌空一砍,张亦恒的长剑立即脱手,掉在地上。 我道:“兵器离手,你就离死不远了,明白么?” 张亦恒弯身捡起长剑,笑嘻嘻道:“明白了。”说罢,又站好架式。 我看了他一眼,师傅说过练剑要专心、静心,像他这般心不在焉地练剑,花多少功夫也是白费力气。 我将长剑收回剑鞘,说道:“歇会儿再练。”接着又警告道:“若还是使得一塌糊涂,就等着挨揍吧。” 二十已经醒来,再恢复几日我们便要出发去红南国,拢共剩不了几次的练功,我自然希望张亦恒能认真对待,端正态度,也为他日后的习惯打下基础。 我走向一旁的石凳坐下,张亦恒跟着我在一旁坐下,我倒了杯茶水喝下,他也倒了杯茶水喝下,我往身后靠了靠,他也往身后靠了靠,我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便听见一声叹息,我转头看他,他偏过头去。 我道:“我今日是头上长犄角了,还是身后长尾巴了?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张亦恒状似惊讶,接着茫然道:“没有啊。” 从进练武场开始,他就一直悄无声息地打量我,以为我没有发现,方才坐下后,视线是一直看着前方,余光却一直在我身上。 我哼道:“看来有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我……” 我刚站起身来,正欲取剑,张亦恒忙笑眯眯地拉着我坐下,道:“小师傅,昨晚你……” 说到昨天,我立时打断他,“昨晚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张亦恒抿嘴笑了笑,问:“我做得好吗?” “嗯?”我皱眉想了想,他那小泥猴修得确实不错,小十一高兴坏了,说他这一修,跟新的一样。而且对于张亦恒手艺上的功夫,我从来都不吝赞美,便点头道:“确实很好。” 张亦恒了然地扬着眉毛,得意道:“果然如此,还好我机灵。” 我问:“什么如此?” 张亦恒道:“我的柔妹那般美丽可爱,小师傅你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在意,简直不合常理,让人不得不遐想一番。” “遐想?” “昨晚我回屋以后,越发觉得奇怪,本想趁着送泥猴过去时跟你探讨一下,没想到却撞见你……嘿嘿,恰恰证实了我的猜想。不过小师傅你放心,我们淮幽国民风开放,我爹虽然古朴,但只要我不是……嗯,毕竟家大业大,需要子嗣继承嘛。” 我拧着眉,被他这左一句遐想右一句猜想转得头晕,不知小泥猴和张亦柔又有什么关系,便道:“别绕来绕去的,有话直说!” 张亦恒郑重道:“小师傅,我先声明,我可是很支持你的!” 我点头道:“说!” 张亦恒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叫我附耳过去,我见他这般故作神秘,便配合地凑了过去,只听他小声道:“你与那位受伤的公子,并不是兄弟,对吧?” 我一惊,猛地望向他,只见他脸上仍带着良善的笑意,看起来并没有其他企图,我又吃不准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想做些什么,便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都看见了,你与那位公子是……”张亦恒说着说着便停住了话头,只是伸出两只手,将手的食指立起来,指尖暧昧地碰在一起,眼睛更是似笑非似地盯着我瞧。 我明白过来,倏地脸一红,急道:“没有!不是!” 张亦恒有些沾沾自喜,道:“我昨晚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那位公子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他抚着你的发丝,你拉着他的袖口,好一个柔情似水,欲说还休呢。” 我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胡说八道!” “这怎么胡说八道了?我可看得清楚呢!”张亦恒凑过来,脸上展着笑意,道:“难道非得你把人家袖口扯断了才算?” “……” 我气得一把拍过去,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被他气得无话可说。 张亦恒笑得更是得意,稍稍向后躲开,又道:“书上说男女定情都是这样的,虽然你们……但想来定情的过程都差不多,先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心中千言万语嘴上却是不说,全靠眼神表达,然后就是送定情信物了,哎,小师傅,我看你昨晚好似收了什么放在袖兜,应该就是定情信物吧?” 我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嗯,看来是了,送完定情食物,接下来就该……”他又将两根食指碰在一起,挑了挑眉,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 张亦恒见我没有说话,更是笑问道:“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不知那位十一小兄弟有没有打扰你们?” 我抚着额长叹一声,堂堂大公子,张家寨子上千人未来的依靠,整日只看些情爱故事,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这可还行? 我望着张亦恒如长舌妇般闪着光的、充满好奇和求知的眼睛,缓声说道:“不知你平日看的什么书,看来山主只顾着催你多读书,对内容却从未检查过,不过也不打紧,我既然做了你的小师傅,就应该主动找与山主沟通你的情况,而且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寨子,你这好不容易有了进步,若是疏于练习又退回去可不行,我也得跟老山主叮嘱叮嘱,正好一并说了。哦对了,你那桃木匣子……你放心,我既答应替你保密,定然信守诺言,不过若是哪天山主心血来潮,发现了那只神奇的匣子,可就不能怨我了哦。” 我微微一笑,看着张亦恒慢慢垮下来的脸,站起身来,说道:“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继续吧。” 张亦恒都快哭了:“小师傅……” …… 第38章 张亦柔果然如她所说,又来了。 我刚从练武场下了晨功,还没进屋子,就听见张亦柔笑意盈盈的声音:“二十哥哥,你好些了吗?人家今日带了些书来给你解闷。” 我踏进屋子,看见二十正坐在桌前喝茶,张亦柔一身水绿色长裙,捧了一摞书站在二十跟前,一本一本地跟二十介绍道:“人家平日最喜欢看书了,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读的书越多呀,越觉得书中的世界宽广,你看这本,讲的是东陆这几千年的历史,这一本,是九大国的不同风土人情,这一本,是鬼怪日志,这一本,是神仙传奇……” 张亦柔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十一站在一旁听得仔细,蓝翎见我进来,笑道:“你回来了!” 另外三人同时抬头看向我,我尴尬地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二十看了我一眼,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本书翻起来,我走近了看,原来是《九国游志》,从前在爹爹的书架上看过,好像是楼国一位热爱用双脚丈量大地的旅行家写的,那位旅行家立志要踏遍九大国各个角落,每一个小小村落都不放过,就这样用了将近一辈子,完成了这本《九国游志》。 记得爹爹说起来的时候还颇为感动,我当初翻了几页,书中都是大段的地貌介绍,还有许多我看不懂的地图,翻不下去便放回了书架,另找了一本看得懂的书。 没想到张亦柔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年纪比我还小,竟然会喜欢看这类书,果然不可以貌取人,我原先还以为这种书没什么销量,除了旅行家和军事家用它当地图,没有人会看呢。 十一在旁边听了半天,选了一本《东陆历史》,默默地坐回床上看书。他看得十分认真,应该是娘亲在世时曾教过他认字,可惜娘亲去世后,他的命运也跟着急转直下。 “我也挑一本。” 我想着今日没什么事,不用再熬制药材,正好此时读书氛围甚好,便要坐下来挑书,蓝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我道:“你也挑一本?” 蓝翎含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一怔,看了一眼二十,心中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忙跟着他走到外头,寻了一处没人的亭子才坐下。 我见他一路没有说话,担心是二十身体里还有余毒,急切道:“二十怎么样了?” 蓝翎道:“二十兄身体很好,恢复自然很快。” “当真?”我肃容道:“你可不许骗我。”既然二十没事,我便放心了,我端详着蓝翎,不知他要借一步说什么话。 蓝翎看了看我,笑出声来,道:“我怎会骗你?”又望着我,问:“昨日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继而提醒道:“你可愿意倾心于我?” 昨日?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这叫我如何回答? 我磨蹭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昨日,昨日我以为你在说笑呢。” 蓝翎怔了怔,显然没料到这一句,但面上神色如常,柔声问道:“那我今日再问一遍,十五姑娘,你可愿意倾心于我?”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想了想,然后看向蓝翎,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道:“蓝翎兄,你是一个好人,你真的很好很好,可是我……我不能倾心于你。” 蓝翎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只是声音有些无奈,道:“没关系,我猜到了,只是还想问问你。” 我听张亦恒说,一般公子求爱被女子拒绝,要么伤心难过、要死要活,要么灰心丧气、一蹶不振。我也问过他,若是女子求爱被拒呢?张亦恒义正言辞指正我:“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会拒绝女子的求爱。” 可见张亦恒那些书里的公子都太脆弱,又太风流,与事实严重不符。比如蓝翎,既没有要死要活,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很有风度地安慰我不要在意,简直是公子们的典范。 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道:“蓝翎兄,谢谢你的照顾。” 蓝翎爽朗道:“你千万别这样,我做的那些都是自己愿意做的,可不是为了让你感动,或是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我认你这个朋友,因为你的善良和义气,我希望你快乐,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只要不是违背你自己的心意,我都乐于接受。” 我点点头,他真是一个好人。 “不过……”他挠了挠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其实是喜欢二十兄的,对吧?” ……喜欢二十吗?蓝翎昨天问过我,张亦恒也问过我,我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我就是嘴硬。 今日蓝翎这般爽快坦诚,我也不愿再欺瞒他,点头承认道,“是。”见他面上有些黯然,我又道:“可是我不会告诉他的,我们到了红南国便会分道扬镳。” 蓝翎诧异道:“为何?”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何?因为无可奈何。 此番去红南国,我唯一目的就是将姐姐救出来,若是杀不了琰煜,此生便只能逃亡。而二十在王宫里当差,他会舍下一切跟我逃亡吗?即便他能舍下,我又怎么能自私得让他抛弃一切,和我们过着被人追杀的日子? 不仅是他,还有十一,我也要为他寻一个安全的好去处。 第39章 三日后,我们启程。 十三日后,我们终于到了桦城——红南国的都城。 望着巍峨的城楼,浑厚的城墙,随着马蹄一步步踏入城门,眼前热闹的街市和有序的巡卫,与传说中繁华伟岸的红南国完全重合。 这就是红南国,这里是桦城,最多半日,我们便能到达王宫门口。也就是说,最多半日,我就能站在琰煜王府前。 日落西沉,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终于来了!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心情究竟如何形容,这四个字——终于来了,不知以后我会面临何种境地,不知它会带给我何种结局,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能回头。 天色已黑,我们寻了一家客栈住下,这下进了城,终于大气了一回,我们三人各住一间客房,不必再挤在一间屋内。二十给了我一个信封,让我明日和十一带着这封信去“花月楼”,到时自有人安排。我觉得“花月楼”这个名字像是风月场所,可转念一想,二十这般端庄正气的男子,怎么会让我们去风月场所呢,便没有再问,谢过他的细心周到。 连日风尘仆仆,我又不像他们男子那样是条河就能洗澡,忍了这么多天,终于舒舒服服地梳洗干净,换下刚买的新衣裳,看着铜镜那个许久未曾见过的安如水,怔了怔神,恍如前世一般,不自觉地叹了叹,好久不见。 下了楼,二十和十一已经坐定,小二正好上菜,我心头略有些紧张,有些想上楼换衣裳的冲动,可是二十已经看见我了,我便是想跑也来不及,便敛了羞涩,从容坐下。 当然,从容只是面上和二十学的,心里头还是有些打鼓,二十看了我女装扮像,不知觉得如何? “十五……”十一看着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继续笑道:“现在是十五姐姐了!” 我低着头,微微笑了笑,又偷偷看向二十。 我这一身打扮,本就是为了二十,想着明日便要分手,以后若想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或许此生再也见不到面,那么留在他记忆中的我就永远只是个脏兮兮的男孩儿。 想到此处,就觉得一阵怅然,我想让他看一看我做女孩儿的样子,即便以后天各一方,我也希望他想起我时,是干干净净的样子。 可是他会想起我吗? 我自我安慰着:姑且当他会吧! 二十看了看我,半晌,终于问道:“你与你姐姐长得像吗?”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姐姐,有些意外,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比较调皮,家里人都说我的性子像男孩儿,一点也不似姐姐温婉。我姐姐六岁就跟着雪峰山道主上山习修,每年只有中秋才能见上一面,前些年没什么,山上的姐姐们只觉得我好玩,但是这两年,倒是偶尔听到有人说我们姐妹性子大相径庭,面貌却越发相像,我想着,一个娘胎生的,多少总有些挂相吧?” 二十抿了一口茶水,不再言语。 我问:“怎么了吗?” 二十淡淡地摇了摇头,道:“只是从未见过你着女装,随便问问而已。吃饭吧。” “哦。” 我望着眼前这一桌子菜色,顿时胃口大开,夹起一块猪脚肉,正要往嘴里塞,就听见有人说什么“凯旋而归”,什么“不负重望”,我拧了拧眉,侧目望去。 只见隔壁桌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聊得正欢,其中一个灌了一碗酒下肚,气势更甚,扬言道:“我早就说过,琮璟王子不出半年,必定能把西国那班杂碎收拾得一干二净!你们瞧瞧,这才几个月,那班人见识了三皇子的威风,吓得屁滚尿流,想必再也不敢来犯,边境的百姓可以放心了。” 另一个有些疑惑道:“听说西国的那位王子向来勇猛,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跑了,会不会耍什么阴谋呀?” 那人又灌下一碗酒,顺势把碗往桌上一砸,冷笑道:“料他也不敢!他若再来,我们就直接杀进他的王宫!”那气势,说得好似马上要上场杀敌一般。 我听了听,这些人口气不小,但看那一副副肥头大耳的模样,想来就算上了战场,可能还未跑进阵地,战斗便结束了。口中滔滔不绝,对战事大谈特谈很容易,要真的能临危不乱上阵杀敌才算本事。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堪称战神的三皇子庇佑,所以才能这番理直气壮地高谈阔论吧。 罢了罢了,再听下去也没有意思,还不如这清蒸鲈鱼、水晶虾饺、骨汤莲藕和卤猪脚呢。 我们从北固国一路而来,走过山林小溪,见过饿殍遍野,还是桦城的百姓最为圆润,果然天子脚下不愁,柴米油盐尽有。 十一小声问道:“琮璟王子真的那么厉害吗?” 我只是听说过,却也不知真假,不过他既然声名远播,胜战连连,想必不俗。便点了点头,道:“据说还未吃过败战。” 正吃着说着,店里一阵骚动,食客们吃了一半,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纷纷朝外走去,店老板也急忙跟了出去,脸上神情颇为紧张。 我和十一正吃得津津有味,见这些人一个跟着一个走出去,也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二十拉着店小二问道:“外面发生何事了?” 店小二道:“听说三皇子班师回朝,刚进了城门,正要回宫,百姓们都出来一睹三皇子风采,外头可热闹了,公子也出去瞧瞧?” 二十摇了摇头,店小二看了一眼,便快步走了出去,一转眼,诺大的旺福轩就剩下我们三人。 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恐怕店主心紧得不得了,万一遇着有人趁机溜单,只能吃着哑巴亏,这会儿跟着出去盯人去了! 二十善解人意道:“外头阵仗挺大,你们若是想去瞧瞧就去,不过人很多,小心些,别被人撞到便是。” 我对这个琮璟王子没什么兴趣,本来也是为着姐姐来的,而且想着明天就要和二十分开了,今日能和他多待会儿就多待会儿吧。 “我不想去。”我说着,看到十一频频向外张望,估计他也想亲眼见见那位“传说”的真容,我想这城里巡卫严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对十一道:“小十一,我懒得出去,你替我去看看,看那位琮璟王子究竟有多神通,有没有三头六臂,会不会七十二变。” 十一脸上大喜,立即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于是,诺大的旺福轩就剩下我和二十。 其实早就习惯二十不说话时静悄悄的时候,可是今日总归是有些不同,我埋着头夹着碗壁上的肉屑,心里却想着再过一晚就要分别,不免又感到黯然,手上加重了力道,肉屑却怎么也夹不住。 就在我与肉屑奋战之时,一只水晶虾饺堂而皇之地滑进了碗里,我抬头,正对上二十那双清亮的眸子,看不透他心里装着什么事,一眼眸子倒是时常清亮。 “还有很多菜。”二十又夹了块鱼肉放进我碗里,“你要是喜欢吃肉,猪脚也有。”说罢,又端着整碗猪脚移到我面前,“多吃点。” 我愣愣地望着他,既然他这样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吃了两只虾饺,发现他正盯着我,我一边咽一边想:难道方才吃相很难看? 吞咽的动作一滞,不由得细嚼起来。 二十突然道:“你明日……” 我身子猛地坐直,却低着头不敢看他。 只听二十道:“你明日还是把纱巾戴上,莫要叫人看到你的脸。” 我正凝神听着,听到这云淡风轻地声调和话语,呛了呛,嘴里的食物差点喷出来,定了定,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 我知道姐姐美若天仙,相较之下我简直不像安家的女儿,可自小也从未听见有人说我长得不周正,连看也看不得呀!二十今日这话是故意气我不成? 二十见我呛着了,神色不改地递来一杯茶水,我接过,一口喝下,兀自生气,可转念一想到此番临别,以后……哎,算了,谁叫我胸怀大度、海量百川呢。 我闷声叹道:“知道了。” 二十顿了顿,问我:“真知道了?” 我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我为何要你把脸遮起来?” “……” 我幽怨地盯着碗里的碎肉,心中十分不愿意,撇嘴说道:“因为我生得丑陋,怕吓着别人。” 却听一声轻笑,我抬起头,见二十面上带着笑意,温柔似水。我一怔,脱口而出:“你竟然笑了?” 二十今日这笑容不像以往若有若无,叫人不可琢磨,我看得真真切切,连眼里也含着笑意。他悠悠开口道:“我何时说你生得丑陋了?” “啊?”我愣神道:“那为何要我遮着脸?” “若是让琰煜发现你,你猜他会怎么做?”二十道:“若是琰煜府中有人看见你,发现你与他们未来的王妃几分相似,你觉得琰煜会把你接回府中姐妹团圆,还是派人就地把你解决?” 第40章 不得不说,二十思虑比我周全许多,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我没想到的,他同样想到了。 我仔仔细细地听着二十的叮嘱,比如不要对人说起自己的身世,不要叫人看见自己的样子,不要冲动鲁莽地跑去报仇,不要轻信传言,也不可不信,要学会自己明辨是非。他今日好啰嗦,可是我好喜欢听他说话。 我笑了笑,心想是不是因为分别在即,他也有些舍不得呢?以往都是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时不时应上两句,今日倒反过来了,他说着,我听着。 “你笑什么?”二十问道:“从方才笑到现在,笑了有一刻钟了。” 我不由得直了直身子,道:“我觉得今晚月色很美。”说罢,抬头望了望天——呃,房梁。 二十长眉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道:“嗯,是很美。” “……” 我站起身,从掌柜的柜台上拿了两壶酒,又拿了两个小小的白瓷酒杯,回到二十身边,晃了晃手里的酒,对二十笑道:“今晚适合喝酒。” 一杯酒下肚,胆色也大了些,见二十也优雅地喝下,颇有意调侃道:“二十兄好酒量,我爹爹说酒会乱人心志,还以为像你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会滴酒不沾呢。” 二十闻言,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的确乱人心志,你以后也要少喝一些。”他说是这么说,我端起酒杯来敬他,他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这么光喝酒可没意思,不如……”我盯着二十坏笑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二十今日真是随和得令我惊讶,问我:“什么游戏?” 我想了想,扑哧一下笑了,道:“不如来个应景的游戏。”说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道:“十五,二十。” 二十会意,点头同意了。 我又道:“输了有惩罚哦!” “喝酒。” “不不不,输了要罚酒,还要回答一个问题,并且必须说真话。” “……” 我想到二十有些秘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也不想逼他说,便道:“若是回答不出,就自罚三杯,如何?” 二十点头道:“好。” 我摩拳擦掌,望着无论做什么都泰然自若、云淡风轻的二十,两只手已经跃跃欲试。 “十五!” “二十!” 我俩同时出声,只见他一手握拳,另一只手伸直,再看看我自己两只伸直的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出师不利呀! 二十笑而不语,我愿赌服输,自觉喝了一杯,想着以不变应万变,下一局还是猜“二十”,他肯定会变换出拳的。 喝了酒,我又做好猜拳的姿势,二十却悠然自得地看着我,道:“还有一个问题。” 我这才想起这个本来给他挖的坑,没想到自己先跳了进去,只好扯着嘴角笑道:“问吧。” 二十想了想,道:“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一言难尽,躲过一个问题并没有让我有开心的感觉,只是不死心的问道:“你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问题来。” 二十摇头道:“没有。” “……” 他竟对我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吗? 不过想想,他之前已经找人查过安家的事情,对我的身世一切都了如指掌,于他而言,我就是个没有秘密的人。 我咽了咽口水,给自己满上了酒,二十却拦住了我,道:“你不必自罚三杯,我并不想灌你喝醉,那个问题留到以后再问。” 我怔道:“以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二十不答,反而笑道:“若是你轻易醉了,这个游戏还怎么继续下去?” “……” 刚在心里升起的一长串好听话顿时被噎得不上不下。我撸起袖子,“再来。” “十五!” “二十!” “……” 竟然与上一把一模一样!我不甘心地喝了酒,抹了抹嘴,道:“再来。” 二十看了看我,轻笑道:“你歇一歇。”说着,又替我将酒斟满。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你为何要给我斟酒,下一把我可不会再输了。” “嗯,”二十不以为意,说道:“两个问题了。” “……” 我悄悄打了个酒嗝,看着从容的二十,想着他总不置于三把都出一样的招术吧?他总是一派淡然,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划拳最忌讳慌张,若是不他本就沉稳,我都要觉得他是个老拳手了。 不过不管是新手还是老手,连续三盘出一样的拳,几乎不合常理。可是跟二十这样的深藏不露的选手玩猜拳,就得不按常理才有赢的可能,我就不信他会连续三把一模一样! “十五!” “二十!” “……” 我简直不知该庆幸自己与二十心有灵犀呢,还是骂自己笨蛋呢。 我幽怨地看着二十慢慢伸出三根手指,嘴角还噙着笑,问我:“还玩吗?” “来!”我晕乎乎地站起来,抓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又猛地抬起头,双手捧着他的脸,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我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半晌,才醒悟过来,笑道:“怪不得你能赢我,你能猜到我要出什么,是因为你眼睛里有我,哈哈哈,可是你看到了吗,我眼睛里也有你呀,为什么我猜不出来你在想什么呢。” “……” 二十面不改色地任我捧着他的脸,我本来有些站不稳,忽然腰上好似又有了一股力量,我呵呵笑起来:“你、你作弊,你偷看,我不管,我也要作弊,我要赢你一次。”说着,我往前一倾,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要以最近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看他下一把究竟会出什么。 “你醉了。” “我……”我努力睁大了眼睛,立起身子喊道:“我没有!咦,怎么有两个二十?难道你是猴子变的?嘿嘿嘿,你不是石头变的嘛……” 我的头不知怎么越来越重,身子猛地向下坠去,好似跌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倦意袭来,我揉了揉眼睛,却不想睁开,只是往温暖处又靠了靠,喃喃着:“我也想……想要赢一次……” “好,下次让你赢。” 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好似将我带入梦中,我迷迷糊糊地继续呢喃:“我想要问你,怎么样你才会开心呢……” “……我好想让你开心,好想让你笑一笑,为什么你总是不笑呢……” “……我最喜欢笑了,从前人家看到我笑,都会跟着我一起笑,可是你为什么不笑呢,你笑了,说不定就开心了……” “……你开心了,说不定就会喜欢我了……” “……算了,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不喜欢我的话,分开了你就不会难过了……” “……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忘记我啊……” …… 脚下一空,我只觉得身子轻轻的,好像蒲公英一般在空中轻盈地飘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块柔软的土地上着陆,这土壤实在肥沃又温暖,我想在此处生根发芽再好不过,便朝着黑沉沉的暗处挤过去。口中似有温热的液体,我品味了一下,想不明白给蒲公英浇水为何要添蜂蜜,遂又很快明白我应该是个新品种。 可是作为新品种,现在只想任性地在黑暗中沉睡,争取早日发芽,忽听耳边似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说:“再喝一点,明日醒来不至于头痛。” 原来发芽的时候会痛。我章一次发芽,完全没有经验,不过给我浇水的这个人声音真好听,看样子对我很好,既然对我好,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咕噜咕噜地灌完了。 那人浇完水就要走,我顺势用枝条将他紧紧盘住,那人好似轻轻推了推,我将枝条圈紧,不愿让他离开,待我明日发芽后,章一眼便能看见这个浇水的人。 想着想着,我便渐渐沉入黑暗中。 …… 第41章 “咚咚!咚咚!” “姐姐!姐姐!” “咚咚!” “姐姐!” 我是一在阵敲门声中伴随着十一的喊声中慢慢醒来的。我望着床幔怔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旺福轩客栈,昨夜和二十喝了酒,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我坐起来,正准备找衣裳穿,才发现昨夜是合衣睡的。 下床开了门,十一手上端了杯热茶,见了我就往我手里塞,嘴上还说着:“二十哥哥嘱咐了,醒了让你先喝点热的去去酒气。” 我一边接过来,一边问:“二十让你来的?” 十一点点头,道:“二十哥哥昨晚就走了。” 我愣道:“昨晚?什么时候?” 十一挠头想了想,说道:“大约亥时。” 我怅惘道:“哦,知道了。”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我难过地想,对二十而言,我这个过客已经成为过去,以后他还会遇见很多人,会与一个才情相当的姑娘成亲,会有几个孩子,女孩像娘亲,男孩像他。 我将茶杯放在桌上,吸了吸鼻子,坐下后又庆幸地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我原本就最怕分离,不知自己会如何伤感,只怕若真的正经告别,还惹得他为难。我最最不愿意让他为难了。我只要知道他平安健康的好好活着就行了,如果能快乐地活着,那便更好。 只是他为何走得那样急?看来我猜得没错,他在王宫里当差,昨日王太子回宫,他一定是得了令,才匆匆离开的。 …… 花月楼。 我抚了抚隐隐发疼的脑仁,还是上前敲了门。 过了半晌,才听见有人来开门,开门的小哥见了我们俩,愣愣的问道:“两位是……” 我忙拿了信递上去,笑道:“我们找南宫姑娘,这封信烦请小哥转交。” 那小哥接了信,点了点头,又把门关上了。我和十一等了一会儿,那人才匆匆开门,笑呵呵道:“南宫姑娘请两位进屋!” 我想着“花月楼”听着像是风月之地,可能只是名字取得容易让人误会,其实还是一个很风雅的地方,进了大门我才发现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花前月下的同时也需要附庸风雅,才会让风流显得不那么风流,庸俗不那么庸俗。 这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年头,城外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城内的达官显贵还要摆出一副现世安稳的景象来,若不是一路亲眼所见,我几乎也要相信这“太平盛世”了。 小哥带着我们穿过花月楼精美的大厅,上了二楼,走到尽头一间别致的“雅居”,手指弯曲轻轻叩了叩门,说道:“姑娘,人带到了。” “进来。” 小哥轻轻推开门,对我和十一道:“请进。” 待我们走进去,他又把门关上了。 我扫视了一番,屋内摆设对得起“雅居”这个名号,陈设布局典雅又不失大气,还有怡人的香熏,更称出一种书香韵味。 珠帘掀动,走出一位身着红裙的婀娜女子,那身段柔若无骨,眉目顾盼生辉,红唇娇艳欲滴,眼波流转间看得人浑身一阵酥麻,饶我是个姑娘,也有一瞬间觉得失了魂魄。 “你们就是白公子的朋友?”南宫伊舞邀我们坐下,柔声问道:“白公子说你们要来学艺,为何只学短短三个月?” 信件是以白杨的名义送出的,我想着可能是白杨的官阶比二十高,所以才让白杨出面,当时也没好意思问。至于这三个月,二十认为时间久了我们会有危险,最多三个月,若是还不能救出姐姐,我们也必须离开这里。 我笑了笑,说:“听闻南宫姑娘的舞艺是桦城章一,哪怕是九大国中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我求了好久,白杨兄才答应替我引荐,但是他怕我天资愚钝,时间长了让姑娘受累,所以只许我学三个月。” 南宫伊舞盈盈笑道:“白公子说笑了,我看姑娘很有灵气,哪里愚钝了?若是姑娘想学,三个月后我再去同白公子说上几句。” “多谢南宫姑娘。” 这时叩门声又响了,方才的小哥带着一脸笑意推门而入,上茶。 南宫伊舞突然问道:“小苏,是月娘回来了吗?” 叫小苏的小哥掩不住的笑道:“回来了,是好消息!” “太好了!”南宫伊舞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更是明艳,像是一朵方才绽放的花朵,最是令人心动。 南宫伊舞进了里间,又从里间出来,递了几张银票塞到小苏手里,道:“上次说的那些东西,你快去帮我置办了。” 小苏刚拿了银票出门去,就听另一个声音进来:“舞儿!舞儿,你知道了是不是?我可全靠你了!” 只见那人一身五彩斑斓,进门时像是刚刚开屏的孔雀,脸上有些风霜的痕迹,却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秀丽的美人。 “月娘,我已经让小苏去置办了。”南宫伊舞起身相迎,我和十一也跟着站到一旁,南宫伊舞扶着她坐下,道:“月娘,你一路辛苦奔忙,快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月娘坐下喝了茶,润完嗓子,依旧是一副公鸭嗓说道:“就剩下半个月,你可要抓紧一些,若是能让王爷眼前一亮,以后不光你的好日子享不尽,我这花月楼也能跟着沾光呢。” 南宫伊舞仿佛想到了什么,喜不自盛,乖巧道:“是,舞儿知道。” “知道便好,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我费心栽培你,让你在桦城声名鹊起,你……”月娘正感叹着,突然看到我和十一,蹙眉问道:“你们是谁?” 我和十一面面相觑,正要答话,南宫伊舞道:“这两位是白公子的朋友,白公子上次说要学艺的就是他们。” 月娘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道:“既是白公子的朋友,你好生照顾着,这次你能去王府,也是白公子暗中帮忙,才能这么顺利。” 南宫伊舞应声道:“是,舞儿知道。” 月娘看着南宫伊舞,脸上带着满意地笑容,道:“舞儿,你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孩子,我为了你推了多少贵客的银子,你可别让我失望。”她站起身,转身欲走,又回头说道:“这半个月你就不要见客了,需要什么就让小苏去办。事有轻重缓急,这两位朋友先且住下,学艺之事,等过了王爷的生辰再教也不迟。白公子那边我去说,他此番大力帮忙,应该也能理解。” 南宫伊舞歉意地看了看我们,我本来也不是冲着学艺来的,于是对她笑了笑,表示不碍事。 月娘看了看我,说道:“姑娘既是白公子的朋友,便是我花月楼的贵客,为何还要戴着面纱?” 我不自觉地捂了捂脸,答道:“我……我长得很丑。” 月娘挑着柳娥眉,颇不相信地说道:“哦?我自诩见过的姑娘不少,而且容貌美丑各异,姑娘虽然遮着半张脸,可露出的这双眼睛却是少有的灵动,再者姑娘肤白,所谓一白遮百丑,姑娘不愿在我花月楼展露真颜不妨直说,不必诋毁自个儿。” 我听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想着以后少不了要碰面,还是尽量顺着她,免得自找麻烦。 我作势去摘面纱,一边说道:“月娘有所不知,我自小有疾,落下病根……”说着,面纱已去。 “……”月娘看着我,缓声道:“……你若是想戴便戴着吧,不碍事。” 南宫伊舞安慰道:“姑娘其实底子不错。” 幸好我早有准备,出门前用黑碳在脸上画了个铜钱大小的黑斑,月娘匆匆一眼,我已重新将面纱戴好,道了谢。 月娘临走时嘱咐道:“我花月楼晚上要做生意,鱼龙混杂,二位若是没事就在房里待着,最好不要出门,若是被客人冲撞,或是冲撞了客人,我在白公子那边都不好交待,是不是?” 我心想,这月娘明明是看了我脸上的黑斑,嫌我面目丑陋,怕我出去吓着她的客人才对。其实那些出来寻花问柳找乐子的男人我也不想碰上,月娘这么一说,正合我意,便道:“月娘说得是,我记下了。” 第42章 月娘走后,“雅居”才好似松了一口气。我问南宫伊舞:“姑娘笑得这般好看,是有什么好事?” 南宫伊舞眨眨眼,说道:“半个月后王爷的寿辰,邀我去王府献舞。” 我前头就听见她们口中的王爷,心中隐隐有些猜想,现在才捏了捏手心,开口问道:“哦?是哪位王爷有如此眼福?” 南宫伊舞道:“当然是四王爷琰煜。”南宫伊舞一双媚眼此时清如许,少有的纯真神情,说道:“若是能被王爷看中,才是我的福气。” 我心头一震,果然是琰煜!我忽然明白二十将我送至此地的缘由,他真的每一步都替我想到了,包括白杨所做的一切,想必都是为了给我铺路。路是搭好了,我若是要进王府,还是得搭着南宫伊舞这条船才行。 我深吸一口气,而后笑道:“南宫姑娘如此美丽动人,莫说王爷了,就是我见了也心动不已,恨不得能抱回家里好好收藏着,叫别人看一眼都吃醋。” “姑娘调侃我了。”南宫伊舞羞赧地瞪了我一眼,却是柔情无限。 月娘的眼光确实很好,也把南宫伊舞调、教得很好,一颦一笑又纯情又妩媚,若是遇上个没有定力的男人,恐怕早就醉死在她的温柔乡了。 我看向十一,只见他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抠指甲。 “只是姑娘赶来学艺,我却要冷落姑娘了。”南宫伊舞歉然道:“方才月娘所言,姑娘也听见了,我……我不能违背。” 我笑着摆摆手,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就是每日看着姑娘练舞,也能大饱眼福呀!不过这姑娘来姑娘去的叫着,总觉得有些生分,我方才见了姑娘过于激动,忘记自报姓名了,我叫安十五,这是我弟弟十一。” 南宫伊舞道:“原来是十五姑娘,那你也改口,叫我一声姐姐吧。” 我欣喜道:“白公子肯定想不到,我竟捡了个美若天仙的姐姐!”随后又似不经意地问道:“姐姐想要嫁给四王爷做王妃吗?可是我听人说,琰煜王府上也住了位美若天仙的姐姐呢。” 南宫伊舞淡然道:“只是听说,谁曾见过?” 我困惑:“怎么说?难道传言是假的?” 南宫伊舞道:“我也不知真假,不过前些日子确实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琰煜王爷带了个女人回府,可是传来传去,也从未有人见过,即便是王府里的下人也缄口不言,想来就算真有个女人进了王府,三个月了还未有名分,王爷肯定早就把人打发走了。” “什么?!” 南宫伊舞看了我一眼,眼波流转间又多了些媚意,说道:“男人么,新鲜劲就那么一阵子,尤其是王宫里长大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除了美貌以外,还得想着法子勾住男人的心,才能在他怀里坐得久。” 我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想着姐姐如今是何境地?琰煜不惜灭门将她带回王府,又将她无名无分地藏在府中,究竟算什么? 我看着美艳如花的南宫伊舞,百感交集地叹了叹,心里既想跟着她进王府救姐姐,又怕她进了王府若是被琰煜看上反而不幸。我见识过琰煜的狠辣,知道这个人冷血无情到什么地步。 南宫伊舞道:“妹妹莫要叹气,我自幼贫苦,不得已流落风尘,我不愿再过从前那种苦日子,只能抓着机会往上爬。可妹妹不同,能与白公子称朋道友,家世必然不差,再过一两年,你爹娘给你寻个好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未知可呢。” 原来南宫伊舞竟以为我叹气是为了男人,我承了她的好意,谢道:“借姐姐吉言。” 回想起过去种种,眼前掠过琰煜那如妖魔鬼魅般的模样,不禁拉着南宫伊舞的手,担忧道:“听说琰煜面目可憎,姐姐你这如花似玉的好模子……” 南宫伊舞怔怔地看了看我,忽然不可自制地笑起来,道:“妹妹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想来常年长在深闺中,未曾见过王爷?” 我讷讷地点点头,我确实未曾见过琰煜,只是想着相由心生,琰煜那般狠毒的心肠,容貌想必同样令人憎恶。 南宫伊舞道:“你若是见过王爷,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说罢,她站起身来,在窗前站了许久。 我看着她袅娜的身姿和怔怔出神的脸,一时不敢说话,看了看十一,十一也看了看我,突然眨了眨眼。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又指了指南宫伊舞。 我的视线在十一和南宫伊舞之间来回游移,还是没有看懂他的意思,正要问,就听见南宫伊舞说话了。 “我十岁进的花月楼,已经七年了,见过许多达官显贵,也听闻过琰煜王爷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却只在去年上元节见过他一次。”南宫伊舞回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说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个绝世美男子,一袭白衫,温文儒雅,莫说他有王爷的身份,即便是普通布衣,也足以令伊舞倾心了。” 我脑子“嗡”地噪杂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南宫伊舞眉眼间尽是柔情,继续道:“那日是三王爷邀他来的,我陪在三王爷身边说话,他来了,屏退了所有人,与三王爷密谈了半个时辰便走了,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那时候,我已经是花月楼的头牌,众星捧月,即便有钱也未必能买我一笑,我心中却只惦记着他。我知道,他与一般男人是不同的。” 我看得出来她眼里的爱慕、不舍和不甘心,只是难以将她口中所述的之人与琰煜重合,我无法相信那个要了安家四十三条人命的杀人魔是这种干净、明朗的翩翩公子。 我不相信。 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爱慕蒙蔽了她的双眼。 第43章 当天晚上,天将黑,我听见楼下人声渐盛。 南宫伊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晚上留了十一替她磨墨,我乐得清闲,在屋子里找了本书,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心里有些乱。 深呼吸。 这样下去不行,怎么二十一走,就又开始心浮气躁了?我放下书,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冥想。 过了一会儿,再睁眼,觉得心绪稳定了许多,可是肠胃突然开始翻江倒海。我眉头一皱,捂着肚子出去找茅房。月娘虽说让我们不要出门,可人有三急,总不能在屋子里解决了吧?我戴好面纱,捂着肚子就出去了,迎面见到抱着姑娘的客人,低着头走过去,倒也没人注意。 一切还算顺利,待我从茅房回来,只觉得一身轻快,正要寻原路回去,那条细廊上突然走出两个人影,笑着笑着便坐下了。我一看,原来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怀中抱着个衣着清凉的瘦小姑娘,两人相拥坐下,姑娘似弱无骨般贴在胖子身上傻笑,那胖子手上拿着一壶酒,猥琐地笑着,“来,再陪大爷喝。” 那姑娘已有些醉意,迷离地摇了摇头,胖子哈哈大笑,仍将酒壶对着姑娘喂了一口,姑娘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酒全洒在胸前,原本清凉的衣裳便若有似无地贴在她的身上。 胖子眼睛都直了,嘻嘻笑笑道:“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我来帮你擦。”话还没说完,手已经伸上去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就要上前去将可怜的姑娘从猥琐的胖子手中救下,忽听姑娘一声娇羞地笑,才愣在原地,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上个茅厕把脑子都上掉了? 我不愿再走原路,怕自己经过的时候会被那胖子一身油腻味道恶心到吐,还是决定绕道而行。 许是走得太急,竟没看到转角处突然有人出来,我低着头,一头撞到那人身上,只听那人骂骂咧咧道:“不长眼的东……” 那人突然没声了,我赶紧赔罪。那人却转了个态度,声调上扬道:“姑娘小心一些。” 我眉心一动,这是怎么回事?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一脸胡渣的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心中一紧,暗道不好,这臭男人的眼神和方才那油腻胖子盯着姑娘时一样猥琐,想是把我当成花月楼的陪酒姑娘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我一边说道:“谢谢客官。”一边头也不抬地转身就走。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稍一使力便将我带了过去,扣着我的肩膀道:“走得可真快,今晚可有客人?若有客人也不打紧,辞了那客人过来陪我。” 我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难受,忍着恶心陪笑道:“这位客官莫要生气,我今日才到花月楼来,许多规矩都不懂,怕不小心冲撞了您,您先去厢房休息,我这就去找月娘,一定给您找最好的姑娘过来陪侍。” 我本以为这一番推辞他能作罢,谁知此人不仅不放手,还两眼放光,问道:“今日才来,难道是个雏?”说完哈哈大笑,与身后的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了然地离开。 我有些慌乱,又不知道方才哪句话没有说对,这人竟然抓得更紧了,我肩膀吃疼,却只能忍着,回想究竟是哪里没有说好。 一般来讲,到花月楼来寻欢作乐的男人不都是来找乐子的吗?这里的姑娘就是因为有家里没有的妩媚和贴心,才会引得这些人在此流连忘返,不是吗?我一个什么规矩都不懂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这些风情万种的女子?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我定了定神,说道:“客官今日是来找乐子的,我怕扰了您的兴致,还是找别的姑娘来陪侍吧。” 身后的侍从大喝道:“你一个风尘女子,好大的胆子!叫你陪侍是看得起你,你今日再多废话,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我只得应道:“我不是……” “这小姑娘性子倔强,正好让我调。教调。教,老子刚从豹子岭杀了那些西国的杂碎,本想到这来找老相好泄泄火,没想到碰上你个小雏鸡,哈哈哈,今晚老子让你一夜成人。” 原来是跟着琮璟王子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他们这次打了胜战,定然得了国王不少赏赐,连走路都带风,脸上全是得意。 方才离开的侍从此时已经返回,手上多了一壶酒和酒杯,只听他道:“老爷,准备好了。”侍从倒了杯酒过来。 我望着那杯酒,一闻便知里面加了催。情草,半晌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什么老爷的老爷咧嘴笑道:“你别怕,老子虽说是个粗人,对女人也知道怜惜,喝了这杯酒,今晚老子让你做神仙!” 我道:“我不想做神仙。” 那人道:“侍候老子高兴了,赏你一座宅子!” 我看了看他,皮肤黝黑,胡子拉碴,一脸凶相,手上的力道很重,应该是个练武之人。我叹了叹气,从侍从手中接过那杯酒。 那个老爷见我接了酒,兴致勃勃地望着我,我冲他莞尔一笑,佯装撩动面纱,实则暗自用力,把酒杯往他脸上砸去,感到他手上的力道松懈,我旋身脱壳,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去。 只听身后老爷气急败坏地大喊道:“给我抓住她!!” 我也不想冲撞了月娘的客人,可惜今日运气不好,一出门就撞上了霉神。大厅里都是人,我怕闹出太大动静不好收拾,便朝着后院跑去,想着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他们找不到我,或许能息事宁人,就此作罢。 可这些人就是不肯作罢,我藏一处,他们找一处,我往何处藏,他们便往何处寻,像是长了狗鼻子一般灵敏,一点弯路也不走。 我只好绕了个弯,转而朝大厅跑去,看来不闹出动静是脱不了身了。 可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留了个人在门口埋伏我。 第44章 果真是出门要看黄历才行。 我光顾着留心身后像狗一样追着我不放的两个人,一心想着往大厅里冲,说不定月娘会看在白杨的面子上帮帮我。 那个埋伏我的侍从等我跑到门口,猛地一下直直冲过来撞向我,我被猛地一撞,还来不及反应,人就砸到了楼梯上,一头磕了个眼冒金星。正下楼的客人被我这一摔,也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脑子立即清醒过来,想也没想就往楼上爬,楼上的客人大概没想到我这般身残志坚,立即侧身给我让了位置,可我头疼得厉害,踉踉呛呛跑了没几级,就感到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要倒下去。 这下完了,这要是滚下楼梯,多一身伤不说,还是要落那些人手里,方才这般拼命还是没跑掉,真不甘心。 腰间被什么搂住,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稳稳地站在楼梯中间,回头一看,是位手执玉扇、面貌柔美的少年公子。 “姑娘,你受伤了。”这位少年公子看了看我的额头,似乎没有认出我。 楼下的两个侍从已经冲上来,看到白杨身姿俊秀,气宇不凡,一时拿不准主意,小心问道:“请问是哪家公子?” 白杨见我还算清醒,站立得住,便轻轻放开我,问道:“你们追这位姑娘做什么?” 侍从答道:“这丫头不知好歹,居然敢砸我们老爷。” 白杨看了我一眼,笑道:“没想到姑娘如此轻盈瘦弱,性子倒是刚强,他们可强迫你了?” 我点头。 侍从气道:“你这臭丫头!” 那老爷从门后走进来,本来气得凶神恶煞的脸在看到白杨后转而和善起来,道:“原来是白公子。” 白杨同样十分官方地笑道:“原来是颜大队长,听说这次打胜战,颜大队长立了不少军功。” 颜大队长客气谦虚了一番,指了指我,道:“这小丫头,白公子也看上了?” 白杨看了看我,摇着玉扇,不置可否。 颜大队长见他不表态,也就不再假装客气,恨恨地瞪着我,上手就要将我拽过去,我侧身一躲,他只抓住了面纱,一把扯了下来。 “啊!”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挡住脸。可是已经晚了,白杨摇扇的手一滞,颜大队长和他的两个侍从也都看见了我的脸。 只见颜大队长将面纱往地上一扔,啐道:“本以为是个美若天仙的小丫头,性子烈些也别有意味,原来竟生得这样丑!坏了老子今日的兴致,把她给我绑……” “这小丑八怪,”白杨扇子一收,笑道:“这小丑八怪是我家妹子。” “……” 我瞪了白杨一眼,他视若无睹,继续道:“我家妹子生得丑,不常出门,也不懂什么规矩,今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撞见了颜大队长。不知我家妹子哪里冲撞了颜大队长,我也好代她赔罪。” 颜大队长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白杨表明了要护着我,真要追究起来,他们占不到便宜,即便我后来用酒杯砸他,也是因为他们强迫在先。 颜大队长嫌恶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是碍于白杨的身份,还是觉得我这张脸不值得他们兴师动众,讪讪道:“没有,误会一场,误会一场。”便带着侍从走了。侍从还在小声问道:“白羽将军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白杨“哗”地一下又摇开扇子,挑了挑眉,冲我笑道:“姑娘若不嫌弃,去厢房里坐一坐,我替姑娘看看伤口。” 我努嘴道:“公子方才还一口一个妹子,这会儿又姑娘姑娘地生分了,果真是嫌我丑?” 白杨摇着玉扇,潇洒道:“圣贤曰,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的好坏本质,怎可单由外貌评定?而且姑娘落落大方,只是脸上长了个痦子,而这痦子又比寻常痦子大了些而已。” “哦?”我往上走了几级,看了他一眼,笑问:“那白公子带妹子来花月楼见见世面,也是受之父母?” “……” 我眼角似乎看到一个玉树临风的影子忽然颤抖了一下。 额上肿了个小包,磕破了点皮,没有流血,只是当时磕的那一下有些晕,这会儿抹了点药膏,基本不碍事了。 小苏收拾了药箱出去,白杨撑着头盯了我好半晌,我抢了他的扇子挡住脸,没好气道:“看什么。” 白杨也不恼,笑呵呵地拨开扇子,道:“原来十五小兄弟还会害羞。” 我脸一红,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随便找了个话头子岔开:“你怎么来了?” 白杨道:“我听说你们来了,百忙之中冒着被我爹揍的风险来看你们呀,小十一呢?” “在房里磨墨。” “哦。” “那个……二十告诉你的?” “不是,你们一到,月娘就派人给我送信了。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再晚,黄花菜都凉了!” 我默默低着头,想问问二十,又怕自己问了以后徒增挂念,不如不问。白杨却自顾自道:“他说,等他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来看你们。”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愣愣地问道:“他还会来看我们?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你得罪他了?”白杨故意夸张道:“那你完了,他现在伤好了,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你揪出来。” 我没搭理他这一茬,只是尽力压抑住心中的雀跃,问道:“他在王宫当差,也能随时出来吗?” “当差……”白杨看了看我,眼中有些意外,说道:“他当差,又不是被关起来了。” 也是,我就是心里太矛盾,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一想到他可能来看我,不知怎么,心里隐隐升出一股期待,明知道这种期待要不得,也无法说出“让他不要来”这种话。 想着在红南国时日不会太久,每见一面就少一面,就希望他快快来。就算他不知道我的心意,依旧把我当作共患过难的朋友也行,只要能多看他一眼,我将来的逃亡也不至于太悲苦。 我问道:“那你也在宫里当差吗?我方才听见他们说你是白羽将军的儿子?” 白杨点头:“我时常跟我爹去宫里复命,所以常常见到星珩,见得多了,慢慢就熟络了,他性子冷,我性子热,倒也合得来。” 有人敲门,白杨的侍从应声而入,道:“颜海御去找他那位相好的尹姑娘了,月娘知道公子出面,并未再说什么。” 白杨笑闹的神情立时收起来,蹙眉道:“她什么也没说?” 侍从点头。 白杨正色道:“高重,你再去细细打探一番,若是需要银子,以我的名义去取。” 高重得了令,退步离去。 我见他这副肃目的神情,心中隐约感到事态不简单,问道:“怎么了?” “你再同我说说,你是怎么遇上颜海御的?” 我便把一路情形同他说了,就是出门没看黄历,不巧撞了衰神,骗我喝催。情草,还有甩不掉的狗尾巴。 白杨听后,道:“照你这么说,完全是巧合?” 我拧眉想了想,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若不是巧合,难道他在那等着我去撞,他怎么知道我会从那里经过?万一我忍着恶心从那油腻胖子身边过去了呢?还是那胖子也是故意在那等着我的? 我晃了晃头,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理由特意堵我,也不可能是琰煜的人,我带着面纱,顶着一张丑脸,没有人会相信我与王府里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是姐妹。 难道不是冲我来的? 我望向白杨,想着他方才的态度分明是对月娘疑心,难道月娘故意用我来试探白杨?可之前听她和南宫伊舞说话,白杨还帮了她们一把,怎么还倒打一耙了? 我琢磨不透,只好问白杨:“你与颜海御有何过节吗?” 白杨道:“见过几次而已,应该没有。” 我困惑道:“那就奇怪了。”我便把心头的疑问同他说道:“一般来说,你们来这里找姑娘……” “哎,”白杨截住我的话头,否认道:“别把我同他们混为一谈,我今日是来看你的。” “唔,那昨日、前日、大前日都是来找姑娘的?” “……” 白杨顿了半晌,才用玉扇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不满,道:“我可是良家公子。” 我敷衍道:“好吧。” “……” 我继续道:“至少颜海御是来这里找姑娘图乐子的,我都已经同他说了,我是今日才来的,不懂规矩,还说要给他最好的姑娘,他却楞是抓着我不肯放。” 白杨眨了眨眼睛,抿嘴自个笑着。 我越发困惑了,“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最好的姑娘不要,非拽着我不撒手,我没办法,才砸了他。” 白杨:“你跟他说,你今日才来的花月楼?” 我:“是啊,我……” 白杨:“他是不是听完以后,眼睛都直了。” 我:“是啊,他……” 白杨终于笑出声来,玉骨扇轻轻打在桌面上,一下一下伴着他的笑声。白杨见我一脸迷糊的看着他,才忍了笑意,道:“十五,你可知道,这花月楼各种风情的姑娘都有,就是没有你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第45章 那日后,我除了看南宫伊舞练舞,便是在房里待着,午后就尽量不吃东西,实在渴得不行了,才抿一口水润润嘴巴,然后吐掉。尽量避免出门,更避免遇着月娘。 可是我避着她,她却来找我了。 再过一天便是南宫伊舞进王府的日子,花月楼像往常一样门庭若市,我躲在房里回忆着南宫伊舞的舞姿,摸索着舞伴的步子和走位。 月娘进来时,我正哼着曲子练得正投入,她看了我一会儿,才出声道:“你学得不错。” 我见了她,忙站定身子,笑道:“南宫姑娘舞技果真天下章一,我依葫芦画瓢,恐怕也学不了她三**姿。” 月娘径自坐下,叹了叹,道:“我平日不常来烦扰姑娘的,可是今日实在心烦意乱,小娥她……唉,真是贱骨头,平日里活蹦乱跳,偏偏重要日子给我闹了这一出!明日就是王爷寿辰,我心里急得不行,她这肚子泻了四五日也不见好转,我真怕她明天坏了舞儿的大事啊!” 我静静地听着,微微一笑,并不插话。 月娘又叹了口气,道:“本来我和舞儿商量把小娥的位置去了,要么干脆独舞一支,可这舞是她新排的,走位复杂,若是临时更改,总是别别扭扭的,若是让她独舞,没有衬托又未免显得单调,唉……” 我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只是顺着她的话安慰道:“月娘不必烦忧,南宫姑娘如此聪慧美丽,定能想到法子调整,明日一舞,王爷一定会惊艳的。” 月娘道:“只是惊艳可不行。” 我想了想,正要说话,月娘却突然偏头看向我,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似有些犹豫。我心思一定,便不再开口。 果然,月娘似下了决心,说道:“我知道姑娘是白公子的人,我本不该提此请求来麻烦姑娘的,可是实在是毫无办法了,舞儿说要找人替了小娥的位置,想来想去,只有姑娘你最合适。” “我?” 月娘点头道:“是了,这些日子你跟着舞儿,学的恰恰是她准备贺寿的曲子,我方才看了,你学的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小娥的走位你可记得?” 我当然记得,从章一天学舞,我就在记小娥的走位了。我微微笑道:“南宫姑娘舞技卓绝,我看了不下百遍,伴舞的走位也差不多都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月娘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眉眼一抬,春风化雨地笑道:“那明日就由你替小娥了。” “可是我……”我面上做了为难地神色看着月娘,只见月娘方才还笑容满面的脸色渐渐凝固,我心中颇觉得痛快,面上不露,迟疑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 月娘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时还握着我的手,送了我一枚镶玉的簪子,那簪子我曾在南宫伊舞的手饰盒里见过。 我真心不喜欢月娘,不是因为她的风尘,南宫伊舞也是风尘女子,我却觉得她内心仍是个简单又纯真的姑娘,而月娘浑身上下只有世故和利益,连送人人情还要抢了别人的。 可怜纯真的姑娘遇见世故的老鸨,只有被利用的份。她若是真的被琰煜看中,接入王府中,还不知道要被月娘榨干成什么样子。 唉,天下可怜人何其多! 我知道被琰煜喜欢并不是一件好事,暗示南宫伊舞不要犯傻,可是她现在被爱慕蒙蔽了双眼,整日想的不是嫁给王爷,而是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再加上月娘在一旁不停向她描绘琰煜王爷如何好,琰煜王府如何好,她怎么还会听我的劝?即便她听懂了我的暗示,估计也不会往心里去。 我能说的说了,能做的做了,再多管闲事,只会惹人嫌了。我只希望她明日跳完舞贺了寿就走,哪怕是回了花月楼,攒够了银子从良也好,千万别去招惹那可怕的王爷。 但我想,她费了这么多心思,势必是要去招惹王爷的。 我不由得收了思绪,一步错步步错,南宫伊舞走错的结果,大概是被琰煜始乱终弃,可若是我走错了呢?给小娥下泻药只是进王府的章一步,接下来每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我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说要看我的二十。不仅二十,连白杨也没有再在花月楼露过面,不知他们在忙什么。 琰煜王府戒备森严,除了南宫伊舞的几个伴舞和月娘外,花月楼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府,所有进出之人都要仔细搜身,进出的物品都也要仔细盘查。 我冷眼见着这架式,他如此缜密小心,一定是坏事做得太多了,觉着全天下的人都像他一样坏,怕被仇家寻了机会报复,所以才如此严密防范。 我跟着南宫伊舞进了琰煜王府,之前反复在心中诵念的冷静之词此时起了作用,进府时,心绪并未有半丝波澜,与那些经常出入大富人家贺寿的舞女无异。 甚至比她们还要平静。 我看得出南宫伊舞有些紧张,她见过那么多权贵,跳过那么多次,仍会为了在琰煜面前跳舞而紧张,可见是将今晚看得多重了。 琰煜王府大摆寿宴,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侍卫们严阵以待,生怕出岔子,所有的舞姬上场前都必须待在后台,想上茅厕也不行,备了夜壶,帘子一拉,就地解决。 我靠着南宫伊舞坐下,一脸地沉重,叹道:“没人性啊没人性,咱们是来贺寿的还是来当犯人的?” 南宫伊舞正对着铜镜仔细上妆,见我颓丧着脑袋,不禁笑道:“方才就让你少喝点水,你偏不听,这下自己难受了吧。你若是想小解,我去帮你拉着帘子?” 我气愤道:“我忍得住!” 南宫伊舞一听,不由得顿了顿,我怕她担心晚上的演出,忙笑着解释道:“放心吧,这要是强忍着,难受的是我自己,别人吃不了一点亏,我犯不着拿自己过不去。” 南宫伊舞嫣然一笑,握着我的手,说道:“好妹妹,我这后半生的幸福全指着今天晚上了。” “我知道。”我感到她的手微有些汗,反手将她握在自己手心里,紧了紧手心,道:“你放心,你今晚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琰煜王爷一定会喜欢你。” 我心情复杂地拿起台面上的木梳,站起身来绕到她的身后,对着铜镜里的南宫伊舞笑道:“你今天真美,我来帮你梳头,好不好?” 她的头发很黑,又柔又密,散在身后如瀑布一般直倾下来,有一种荡气回肠的美感。 以前娘亲也每日都会给我梳头,娘亲梳头时总是很轻,不像姑姑替我梳的那几次,每次都把我弄疼了。一天之中,我也只有那个时候才会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娘亲认真专注的影子,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会长大,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像娘亲这样对孩子好…… 唉,总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了一块顽石,可是一点点小事又会勾起回忆,像一根根银针轻而易举便刺了进去,刺痛我,提醒我,还不够,还不够冷静,还不够冷酷。 我们待在后台被侍卫看守着,不能出去,便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何情形,不知道时辰几何,我只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可是月娘说过,得演出完了才能吃,于是我又百无聊赖地找了个藤椅躺下,漫不经心地听着小姐妹唠八卦。 无非是琰煜王府多气派云云,我不爱听,干脆闭目养神。 过了好久,我好似睡着了,终于听见月娘匆匆叫唤:“姑娘们,打起精神来,该上场啦!” 我一下爬起来,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张朱红色的纱巾,我愣了愣,这是南宫伊舞待会上场要用的道具。 正想着,南宫伊舞言笑晏晏地走来:“这么吵的地方都能睡着,也不当心着凉了。” 我赶忙站起来,替她把纱巾系好,喜眉笑眼道:“有个这么贴心的好姐姐在,我才不担心呢!” 月娘在后面催促道:“快点儿,准备好了吗?” 一行人便由侍卫领着,匆匆向舞台走去。休息的后台就在舞台不远处,从进王府到现在,我除了沿路看到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便是围着紫薇花的墙院。由于人身不得自由,什么也打探不到。 南宫伊舞突然拉着我的胳膊,视线直盯着幕布的那条缝隙,轻声在我耳朵说道:“你看,中间那位身着紫袍的便是琰煜。” 我一怔,望着南宫伊舞纯净天真的眼神,还来不及寻着她的视线落于何处,乐师已经拨动了琴弦。南宫伊舞眼中的纯粹立刻变得风情万种,扭动着柔软纤细的小蛮腰旋声就到了舞台中央,台下一片叫好声,我匆匆看了一眼那紫色衣袍的位置,也跟着花月楼的舞姬们上了台。 南宫伊舞一身火红裙装,一颦一笑都是勾魂摄魄的美,她旋转着,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红蝶,带着裙裾飞扬。她是全场的焦点,所有人都被她吸引,她终于得偿所愿,琰煜看见了她,琰煜就坐在那里欣赏着她动人的舞姿! 我方才一直以为,我可能要错过今晚的机会,心中纵然很不甘,可是侍卫们看得那样严密,我一点单独行动的可能也没有,直到南宫伊舞告诉我,琰煜坐在那里,我忽然知道要怎么做了。 第46章 我知道这一日琰煜王府的侍卫检查必然十分严密,所以根本就没有准备任何毒物,只是想寻着机会想要出去探一探路。我也知道琰煜身边的贴身侍卫很多,暗卫更多,我压根没有接近他的可能,但是没关系,我只需要找到他就行了。 直到南宫伊舞怀着少女心事向我介绍她的心上人,我曾说过琰煜面目可憎,她要证明给我看,她的心上人是一个耀眼无比的男人,是值得她倾心的男人。 我发现接近他的办法了。 听我娘亲说我那时尚在襁褓中,不知中了什么魔怔,整整三日都不肯入睡,于是只好带着我去求雪峰道长,才有了这瞌睡虫,我若不用它,平日里也相安无事。瞌睡虫是种在我的血肉里,那些侍卫再怎么仔细搜查,也不可能把我的血肉扒开来查。 瞌睡虫没法下毒,虽然不能立刻杀了琰煜,但这虫子由我所种,也只能由我唤出,即便是医神医圣来了也无可奈何。 我随着琴声旋转,背过去的瞬间将瞌睡虫唤出来,手背上立刻现出一只蚂蚁大小的白色飞虫,趁着走位悄悄将手一甩,那飞虫得了我的意志,穿过舞姬,朝着琰煜飞去。 我一边走位,一边追踪着瞌睡虫,没有人发现它,瞌睡虫落在琰煜的头顶上,顺着发丝没入。 我紧张极了,一颗心都快吐出来,直到瞌睡虫种进去,我才安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这口舒心的气还没结束,瞌睡虫突然从发丝中冒了出来,颜色也渐渐黯淡,竟然失败了! 怎么可能?! 容不得我再多想,瞌睡虫的颜色越来越淡,几近透明,那是它越来越虚弱的表现,我必须立刻给它找个宿主才行。我将目光转向琰煜身旁,那是一个神采英拔的男子,衣着华丽,能坐在琰煜旁边,想来身份非富即贵。 瞌睡虫明白了我的意愿,逃命似地飞了过去,迅速隐没。 我的一颗心这才渐渐放下,那人不知什么来头,不过他此时精神饱满,今晚开始却要一睡不醒,我这一步走得虽然迂回,总好过一点机会也没有。 南宫伊舞揭了面纱,轻盈地踏着舞步而去,我看着她那如水蛇般妖娆的身姿,在琰煜面前袅袅停下,轻歌曼舞间顺势贴近琰煜。 后排的达官眼睛都直了,他们或许曾经也去过花月楼,却从未见过如此娇媚的南宫伊舞。不同的妆容可以改变女人的外貌,却藏不住她的爱慕,纵然是见惯风月的南宫伊舞,在花月楼如何地千娇百媚,如何地婀娜多姿,也比不上她此时的一个颔首低眉,一个浅笑嫣然。 在花月楼是为生活所迫,在这里,她是为她爱慕的男子起舞。 琰煜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作。 我想不通一个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打着“痴心”的名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怎还能如此安详地坐在那里,摆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叹了叹,他的身边没有女眷,不知将姐姐藏在何处? 猛听琴声戛然而止,我回过神来,熟记于心的舞步也跟着其他舞姬停下,我听见耳边一阵惊呼,一时茫然地转头,见那舞姬捂着胸口,一脸惊惧。 三队侍卫从暗处跑出来,一队拦住了舞台上不知所措的舞姬,另外两队安抚慌乱的宾客。我听见侍卫队长发布指令:“若有胆敢靠近王爷之徒,一律视为刺客,格杀勿论!” 我顿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心惊胆战地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妩媚动人的南宫伊舞,此时已歪歪地倒在地上,脸上的笑意僵住,双目圆睁,眼里定格着她死前最后的神志——是难以置信,是心有不甘,是死不瞑目。 有侍卫跪在那里,跪向的是琰煜。琰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将外面披着的长袍解开,扔在地上,道:“烧了。” 他竟然看也没看她一眼,像丢垃圾一样将南宫伊舞刚才碰过的袍子丢在地上,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而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南宫伊舞的胸口还插着一根银色的箭,见血处变成了黑色,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剧毒,竟能让人立刻死亡。 她距我不过几丈远,我踉跄了几步,想走近她,我伸出手,想拉她一把,想带她回花月楼,却觉得她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我听见有侍卫赶人的声音,我知道他们要把我们赶回后台盘问,我听见他们说,如果乱跑,格杀勿论,不听指挥,格杀勿论,问话不答,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格杀勿论,格杀勿论,人命如此轻贱,说格杀就格杀,而论的资格都没有。 我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感到有人从我面前经过,又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有人扶住了我,拉着我跟着人群走。 “十五,十五!”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人已经回到了后台,方才拉住我的是明玉,我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她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道:“没事,没事的,十五,别怕。” 我的眼睛又酸又胀,我只好不停地眨眼睛,要把眼泪逼回去,我不会再哭了,我答应过他的。 可是我的肩头渐渐湿了,薄纱制的衣裳紧贴着我的皮肤,温温热热地,明玉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鼻音浓重地安抚我:“没事了,别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此时才觉得渐渐清醒过来,现在不是懦弱畏惧的时候,姐姐还不知被藏在何处,琰煜这般心狠之人,姐姐在他身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 只是一想到南宫伊舞,还有她最后凄惨的眼神,就隐隐觉得是我害死了她,这种念头一生出来,我便浑身一颤,黯然想着,也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给小娥下药,我应该把药下到南宫伊舞的饭菜里,我明知道琰煜毫无人性,却因为要搭着她这条船,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 盘查的人没有在我们身上搜出任何武器之类的东西,便将我们放了,我听见随行的舞姬庆幸道:“琰煜王爷也太有气派了,留我们问几句话,还每人赠两锭银子!” 我看了一眼她们的衣裳,不知她们是哪里的姑娘,也不知在她们心里,人命该值多少银子。 别家的姑娘似乎都未受影响,花月楼的姑娘们个个吓得不轻,愁云满面地回了花月楼。 月娘进了大厅便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留在花月楼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从二楼跑下来,十一看了一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脸担忧的望向我,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只能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十一的眼眶倏地一下红了。 听着月娘那含混不清的口齿,却不是在哭南宫伊舞,而是哭她的花月楼,她担心琰煜会因此事封了花月楼,搞不好所有人一起陪葬。 顿时人心惶惶。 我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心寒。她培养多年的头牌姑娘,到头来只是她利益的垫脚石,相处多年,最后一点情分也无。 原来人心并不都是肉长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马车停下。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月娘身子顿时矮了下去,跪倒在地,等着最后的判决。 来人是琰煜王府的人,却不是来找麻烦的。那个人顶着一张和气的脸,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人捧着一只箱子。 月娘战战兢兢地问:“李管家,您这是……” 李管家和蔼可掬地笑了笑,说道:“今日王府寿宴,谁知竟有刺客混入,不慎伤了南宫姑娘,王爷特地叫我过来给花月楼陪罪,聊表心意。”说着,那俩小厮上前一步,同时打开箱子,满满两大箱,一箱黄金,一箱白银。 月娘破涕为笑,站起身来,一边叫人把箱子收下,一边理着发丝笑道:“李管家,真是辛苦你了,今日的事本来就该怪舞儿,她不懂事……” 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起身就往外走,真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十一跟着我,也走出了花月楼。 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听见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就见白杨从马车上跳下来,赶车的小厮立即扯住缰绳。 白杨看了看我和十一,“这花月楼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你们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我摇头,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当即跟着白杨上了马车。 他说要带我们去将军府住几日,我也只是点头,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 白杨叹气道:“哎,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些暗卫今日怎么草木皆兵,连他的寿辰也不顾了。” 我心中冷笑,若不是琰煜授意,暗卫敢草木皆兵吗?他授意暗卫杀人,又佯装刺客入侵,这一套戏还真是完整。 “我真不知道让你去王府是帮你还是害你,不行,我得和星珩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你这样太危险了!” 我见他有些苦恼,便宽慰道:“你放心吧,我命大得很,几次死里逃生,后福不浅。” 白杨道:“其实我觉得……你有没有想过……”他难得这般为难,欲言又止,终还是开口说道:“我今日见到你姐姐了。” 第47章 “我远远地看见她和琰煜王爷坐在亭子里,不知王爷同她说了什么,两人面上都是笑着的,我看你姐姐的样子,好像并非被囚禁的样子。”白杨看了看我,斟酌道:“那女子与你有八分相像,我不会看错。” 我一听到姐姐,便急着确认:“她还好吗?” 白杨道:“她与王爷坐在亭子里,两人说着笑着,婢女在一旁服侍,看上去的画面……” “怎么样?” 白杨顿了顿,说道:“……看上去,他们两个很恩爱。”说完,他直盯着我,眼里似有担心。 我心中一沉,想到姐姐被关在王府里失了自由,还要每天面对着仇人委曲求全,心中又是一痛。 白杨见我半晌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十五……” 我抬头,说道:“白杨兄,放心吧,我没事的。谢谢你告诉我姐姐的消息,知道她还安全,我就放心了。” 只要姐姐还安全地活着,我就总能找到办法将她救出来,以后我们姐妹颠沛流离也好,浪迹天涯也好,只有活下去,才不枉如今这番忍辱求全。 马车渐渐停下,将军府到了。 小厮掀开帘子那一刻,猝不及防一个清俊的身影闯入我的眼中,二十身穿一袭蓝衫,**一匹红棕骏马,气派非凡。 二十见是我们,翻身下马,我想也没想,不等小厮来扶,人已经跳下马车,冲着二十跑了过去,“二十!” 半个月未见到二十,在花月楼那些日子,总想着他什么时候来,一直没有等到他,没想到这时在将军府碰上了。 二十依旧是容色淡淡地样子,道:“你们来了。” “是啊。”我心中有些悲凉,说道:“那个花月楼,我是待不下去了。对了,你不是说要来看我们的么,怎么到今日才有空,王宫最近当差很忙么?” 二十听了,看向白杨,白杨眼睛一转,抬头看天。十一也跟着抬头看了看,问:“天上有什么吗?” 白杨道:“咱们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这么晚了,还是不要打扰到我爹,免得他那暴脾气上来,今晚我就别想好过。还是先上偏厅坐着,叫人沏壶茶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我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要突然转移话题,只是见了二十,心情甚好,便也不以为意了。 小厮把马车牵走,我们跟着白杨进了偏厅。茶水很快上来,白杨遣走了小厮,亲自替我们沏茶。 我打趣道:“白杨兄今日怎么了,这么客气?” 白杨笑说道:“星珩是贵客,你们俩是稀客,而且当初在蓝翎兄府上就说好了,我要尽地主之宜的。” 一个“贵客”两个“稀客”,倒是让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二十放下茶杯,看着我道:“我今日来,是有话同你说。” 白杨了然地搂着十一,一边说着“带你逛逛我家的小院子”,一边知趣的走了出去。 我许久没见到二十,也想同他说说话,却见他一脸肃容,不知要同我说什么。我想了想,问道:“你今日也在王府贺寿吗?” 二十摇了摇头,“没有。” 噢,那他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应该是白杨当即就差了人去送信,他才能这么快从王宫里出来吧? 我说道:“我以前就知道他没有人性,我不怕。” 二十定定地看着我,思忖片刻,道:“我此前考虑不周,本就不该让你亲自去蹚这个浑水,这次你没事,不代表下次……” 我仿若猜到他要说什么,忙截住话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考虑,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十分感激,可是我必须要救姐姐出来,你知道的。” 二十点头道:“我知道。可我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你想救你姐姐离开,哪怕拼了命也再所不惜,可你想过没有,你用命救她,她愿意背负你的性命来换取自由吗?” 我浑身一震。 二十继续道:“事情远比我们知道的要复杂得多,当初我得知琰煜抢了你姐姐,安家满门祸事,可怜你孤苦伶仃仍一心救你姐姐的决心,才决定帮你这一把,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们所做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 “什么意思?”我头皮发麻,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将我打入地狱,但我知道我躲不掉,只能定了定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二十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似乎是怕我承受不住而倒下。 我说:“二十,这个世界很乱,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但我可以相信你,对吗?” 我看见二十眼中闪过的怜惜,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与其从别人嘴里听一些不真不假的话,我宁可从二十这里得到真相。我说:“你知道什么,你都告诉我,只要跟姐姐有关的,你都不要再瞒我了,好吗?” 二十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道:“琰煜固然残酷,将你姐姐带回王府也确实是对她一往情深,可是无论如何地情深,如何地宠爱,这天下也没有一个女子能淡然看开灭门的惨事。当初我还在想,琰煜将她悄无声息地带回府中,竟未曾听说府里闹出过什么动静。你说她性格温婉,总不至于如此平和冷静,若是这也能冷静,那便就是冷血了。” 我辩解道:“不是的,姐姐性格温婉,却绝对不是懦弱之人,更不是冷血之人,她心地善良,孝敬爹爹和娘亲,对每一个人都极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一定是琰煜把她绑起来了,或者是用了什么手段威逼利诱,姐姐现在才委曲求全地留在他身边!” “我今日终于知道为何了。”二十叹道:“今日是琰煜二十五岁生辰,他将你姐姐带进宫,求……国王陛下赐婚。” 我惊道:“什么?姐姐绝不会嫁给他的!” “安若素温婉可人,貌美如花,琰煜什么都不求,只求国王选个吉日赐婚,自然能如愿,考虑到安若素要为父母亲人守孝一年,婚期就定在明年……” 我脑子一“嗡”,不禁喊道:“姐姐绝不能嫁给他!姐姐若是嫁了他,此生是要被他困死在这里了!二十,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把姐姐救出来好不好?如果要嫁给琰煜,姐姐一定活不了,她一定会寻短见的!” “安如水!”二十突然叫到我的名字,我怔了怔,他轻轻抱住我,说道:“你姐姐是愿意的。” “不可能,她怎么会愿意嫁给那个杀人魔……” “没有人强迫她。国王陛下问她,是否愿意嫁给琰煜,她是笑着答愿意的,那种眼神……骗不了人,是真心的愿意。” 我只觉得腿一软,二十撑住了我才没有倒下去。即便这些话是二十亲口说的,我也难以相信,姐姐她……怎么可能愿意? 二十扶着我坐下,我仿佛听见了一个十分飘渺的声音,不安地问道:“你说什么?” 二十道:“安若素是愿意的,因为琰煜给她种了情盅。” “情盅?”我忽然想到那无论如何都种不下去的瞌睡虫,原来是琰煜体内先种了情盅,这情盅若是不退,别的什么也种不了。 没想到琰煜是用这种方法控制了姐姐,那情盅分为两只,种下情盅的两个人从此便生死同命,除非将那情盅取出,否则同伤同死。 “姐……姐姐……” 二十抚了抚我的头,轻声道:“你想哭便哭吧。” 我强忍着眼泪,“我不哭,我答应过你,再不在人前哭。” 二十叹道:“在我面前,你可以哭,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护着你。” 好似他话音刚落,我便呜咽起来,从前怜惜姐姐身不由已,现在竟连心志也被人控制,琰煜此人怎能如此恶毒,灭门还不够,还要让姐姐做个傀儡吗? “不对,”我突然想到,“那情盅虽然可以让人心生爱慕,却不能消除记忆,即便姐姐受了情盅控制,情之所至,也不该忘记琰煜是杀人凶手!” 二十顿了顿,说道:“我怀疑你姐姐根本就不知道凶手是谁,或者,琰煜可能早就把‘凶手’解决了。” “你是说,琰煜找了人顶罪,骗了姐姐?”见二十点头,我猛地站起来,“我要告诉姐姐真相,她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恨死琰煜的!情盅说不定……说不定到时候自然就解了!” “你别冲动。”二十拉住我,“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鲁莽地去找琰煜的,你忘了南宫伊舞是怎么死的了吗?你觉得你能接近琰煜吗?琰煜将人藏得那样深,你找到得你姐姐吗?即便找到了,她现在被情盅迷惑,情根深种,又怎么会相信你对琰煜的诋毁和诬陷?” “我是她的妹妹,她怎么会不相信我?而且琰煜所行之事不是诋毁,不是诬陷,是事实啊!” “可她不知道真相,在她看来便是诋毁!是诬陷!你明白吗?!” “我不管,绝对不能让姐姐嫁给这个杀人如麻的仇人!” 我欲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他稍一用力便将我锁在怀里,柔声道:“你冷静一点。” 我哭道:“二十,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二十冷静道:“我来之前也想了很多,不管是报仇也好,远走高飞也好,总归希望你好好活着,有时候,我们不必执着于某一个结果,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无非是怕你姐姐过得不好,如今你看到了,安若素吃穿不愁,锦衣玉食,深得王爷宠爱,并且马上要做王妃,她陷在自己的爱情里幸福地活着,你不去以身试险,不去打破她的美梦,于她于你,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眼前一黑,感到二十声音渐远,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这本缓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