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作者:朽月十五 【文案一】 祝家食店坐落在汴京城的一家小巷中。 食店只在晚上开门迎客,店面不大,掌厨的是个妙龄少女,手腕纤细,却能提一把大刀,颠的了铁锅;年纪小小,烹、烧、爆、熘、煮、炖、卤、蒸、腊、蜜、签、腌…,样样都会。 在祝家食店中,汇集了南来北往的食物。 鲫鱼假蛤蜊,鱼肉紧实弹牙嫩而滑。 梅花汤饼,精致风雅风味上佳。 煿金煮玉、山家三脆;玉灌肺、糟猪蹄爪;甘菊冷淘、蟹生;胜肉夹、炉焙鸡… 食客吃的满嘴流油,扶墙而出。 【文案二】 对于祝陈愿来说,开一家小食店,做自己喜欢吃的美食,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顺应时节,还能做鱼酱、酒腌虾、糖蒸茄、酿瓜、芥辣、糟姜方、蒸干菜… 家里储藏间的罐子从头摆到尾,檐上檐下总是晾晒着各种时节美味:香辣有味的风鱼、紫皮淡茄子干、淡笋干、红白相间的腊肠… 之二,是家人亲朋俱在,待她如珠似宝,邻里有善,和睦相处。 之三,是有三五好友,闲暇点茶插花、清明踏春、夜市闲逛、大相国寺里摆摊… 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年过十八,还未婚嫁,不过刚过了生辰,她爹就给她榜前约婿,找来了个相貌堂堂的小郎君。 小厨娘女主×大宋公务员男主 【本文指南】 1.本文中北宋和南宋不分家,所以有南北两宋的风俗习惯,不写任何有关战争的事情,设定就是太平盛世。 2.文中美食、玩乐都是从有关宋朝的各种书籍中参考得来的,尽量考据全面,可吐槽,但别人身攻击。 3.市井生活,无极品、无宅斗、无官场倾轧。 4.男主前期还在科考,之后做了大宋的公务员。 5.双c、无不良嗜好、就是两个人谈恋爱到后面成婚的冬日小暖文。 内容标签:美食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陈愿、裴恒昭┃配角:祝清和、陈欢、祝程勉┃其它:宋嘉盈、裴枝月 一句话简介: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立意:传递爱与美味 第1章 羊脂韭饼 汴京的冬日阴冷,饶是临近立春,也丝毫不见暖意。 祝陈愿带着风帽,毛茸茸的帽檐遮住眉目,双手藏在袖子中,灰蒙蒙的天色,她顶着寒风急匆匆地穿过回廊,来到厅堂中。 她是早产儿,生下来时脸憋得青紫,哭声弱得根本听不见,瘦弱多病,双亲带着她求医问药,身体才慢慢好起来。 可是她也得了个畏寒的毛病,寒冬腊月时节,祝陈愿裹得再多,冷意也会渗透进身子里。 厅堂里祝母陈欢一早升起地炉,屋子里暖意融融,祝陈愿解下风帽放在架子上。 陈欢背对着她摆弄着买来的饼,头也不回地说道:“岁岁,快点去盥手洗面,过来吃早食。对了,你的刷牙子我瞧着上面的毛都掉了一些,今早去傅官人刷牙铺给你新买了只,旧的那只就换下来。” 祝陈愿含糊应了声,拐进旁边的浴堂,木架上放着瓷盆,盆里热气腾腾,旁边的木橱上摆着只竹骨刷牙子,她打开木橱拿出牙粉,洒在棕亮的马尾上。 洗漱完擦着面脂坐到椅子上,只瞧见陈欢一人,祝陈愿接过她递来的筷子,面上露出点疑惑的表情,“阿娘,阿爹和勉哥儿去哪了?” “你阿爹一早就拉着勉哥儿赶去书铺,真是报晓的行者都没两人起得早,今日我得去文绣院了,才紧赶着喊你吃早食。” 她自小在娘亲的培养下,绣工了得,前两年回到汴京后,正逢宫廷外诸司的文绣院招善绣匠人,她便成了文绣院的工师。 陈欢夹了块不大的胡饼,还冒着热气,放到祝陈愿的碗里,嘴上关切。 “诺,胡饼你喜欢吃的,可得多吃点,长点肉,怎么好东西进了你的嘴里,肉是一点都没长起来呢?” 她的眼神停留在祝陈愿的脸上,她的岁岁从小就瘦,长大了脸也小,眼睛却大,桃花眼和柳叶眉,没有表情也像是在笑的仰月唇,凑在一起,别提多招人稀罕,光是瞧着便觉得温雅明亮。 祝陈愿吃着胡饼,忽略陈欢的眼神,王婆子饼店出来的糖薄脆,饼小芝麻多,一口下去只听得清脆的一声,薄饼便已在口舌中化开,甘香四溢。 她细细品味,白糖、酥油、清油加上椒盐,调料混合得极好,面胚揉制得没有过头,炉火烘烤的火候也把控的刚是时候,薄饼才香脆十足。 “岁岁,你饼拿在手上不吃,在想什么?” 陈欢的话让祝陈愿回神,她捏着薄饼,“阿娘,今日晚食我们吃羊脂韭饼吧…” 吃着薄饼,脑子里就想到了同源的羊脂韭饼,越想就越馋,这么想着嘴上也就顺道说出来。 “咱家可是你掌厨,你想吃就做,等会儿你自个儿去买菜蔬,今日文绣院的绣品要得急,我可得去了,碗你加点热水洗洗。” 陈欢话音刚落,一撩筷子,拿上她自己的风帽,遮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她身形高挑丰盈,脸色白皙隐有小痣。裹紧披帛,打开厅堂的门,往文绣院赶去。 留下祝陈愿一人慢悠悠地吃着早饭,食店得到立春才开门迎客,她倒是成了家里的闲人。 收拾完残局,地炉里的炭火也渐渐熄灭,寒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祝陈愿双手哈气,搓热手心,才戴上风帽,拢紧加厚的袄子,提溜上竹篮子,走出门外。 这样冷的天,即使是日头出来,祝陈愿还是冻得慌,不过院里菜畦里的韭菜可比她能挨冻,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挺拔。 她路过狗窝时,透过门缝,里面的雪蹄还在趴着没醒,祝陈愿也没有叫它起来吃狗食,悄悄地绕过影壁,打开门,顺着台阶走到巷子里。 她家住在东安巷的巷尾,后面没有人家,只有蜿蜒出去的青墙,祝陈愿走得很小心,起得早,地面结的薄霜还没化,要是快步,指不定得摔上一跤。 一晃神的功夫,就从巷子口走到大街上,迎面就是安兴桥,上面的浮铺挨得很近,祝陈愿乍一看,都分不清招牌是哪个摊子的。 桥上几只骡子驮着粮食,数来个穿着单薄衣衫的行贩挑着担子来回穿梭,更有牵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挤在人群里。 高昂又兼杂着声调动听的叫卖声,过往行客三两交谈的声音,桥下汴河里来往船只舟楫搅动着的水声,跟巷子里的清静截然相反。 “立春前买卖的人可真多。” 祝陈愿咕哝着,呼出浅浅的白气,桥上太过热闹,她不是个愿意凑到人堆里的,远远地瞅上几眼就作罢。 挎着篮子沿着街边走,还没走两步,就在巷子口卖洗面汤的铺子前,碰上了叶大娘,她上了点年纪,头发两鬓发白,全靠周边接点活,添点家用。 还没走到跟前,她带着笑意的话语就远远的递过来,“小娘子,从青州回来了?” “前两天才刚回来,身子疲乏着,躺了一天今日才出门瞧瞧,叶大娘你这是接了哪家的活计?” 祝陈愿也不好急着走,站在大街上跟她寒暄起来,瞟到叶大娘手上拿着的薄纸,顺口问了句。 “这呀,不是还有十来日就到元宵了,糊点纸灯笼赚点铜板,不过等小娘子你的食店开门了,我照样还是先忙你的。” 叶大娘说话嗓门不小,看着粗枝大叶,可做事却十分干净细致,往常祝陈愿都是请她帮忙处理蛤蜊、鲫鱼、春笋等物,还有帮着招待食客。 “食店等立春就开门迎客,还是和之前一样,你晌午就过来。” 两人又在街上攀谈了一会儿,祝陈愿才不急不缓地继续往前走,她脚程还算快的,不多时拐进一家她惯常去的肉铺里。 店家是个壮硕的中年男子,嘴上一道浓密的胡子,见祝陈愿走来,倒是很热情,相熟之人见面总会客气地问候几句。 他提着一把大刀,嗓门洪亮,“小娘子,好些时日不见你来买肉了,我都疑心你去李屠夫家买去了。” 黄屠夫惯常是个爱说笑的,祝陈愿知道他的性格,自然地接过话茬。 “回了趟青州祖父家,可别拿我说笑了,羊腿肉来半斤,羊脂给我来一块,四两就行,猪肉也要四两,我要半肥半瘦的。” 她走了一圈,才感觉暖和起来,从袖子里伸出手,指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挑了个她觉得肥瘦都合适的位置。 不管是煮羊汤还是炖羊肉,她都喜欢羊腿肉,腿肉较之其他部位的,肉厚又嫩,夹带点肥脂,适合冬日炖煮。 他家的猪肉都是请了专人阉割,没有腥臊味。 黄胖屠夫的手稳当有准头,一刀下去,他自个儿掂量一下,上秤,四两竟分毫不差。 他拎着羊脂和猪肉,包起来,在围布上擦擦自己油津津的手,抓起包好的羊肉,放到祝陈愿的竹篮中。 还搭上一根羊骨头,“骨头还剩着,不收银子,小娘子手艺好,拿回去煲汤喝。” 祝陈愿百般推辞,最后付了几十文。 “那立春可得来店里吃春饼,我也不收你银子。” “那我到时候得空着肚子来。” 你来我往一番,祝陈愿从肉铺顶着风回到院子里时,雪蹄正绕着院子里的花圃跑动。 它通体乌黑,只有四足雪白,体格高大,行动矫健,还没等祝陈愿唤它,雪蹄就四蹄生风似的跑来,扑在地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使劲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 “太公送你来,是请你来看家护院的,你倒好,真是只贪吃好睡的小犬。” 祝陈愿放下竹篮,摸摸雪蹄光亮顺滑的皮毛,语气嗔怪。 从青州跟着她坐船回来的雪蹄,是祖父从农人家里买的,她养了十来天,回程也就带上它一起回到汴京。 雪蹄垂着头,蹭蹭祝陈愿的手心,轻轻地呜咽一声,尾巴也安静地垂放在地上。 “好啦,快点来吃早食。” 祝陈愿喊着,雪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 厨房是单独分离出来的,在厅堂的后面,她推开门,从木几上的纱橱中取出饧糠,倒在门口的狗食盆中。 灶台在厨房最左边,低矮,刚及祝陈愿的腰部。 她拎着竹篮子放到案几上,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白瓷洗口盘。 拆开袋子,肉很新鲜,提起来还往下滴血,啪嗒啪嗒落在盘中,祝陈愿又抱了个深口陶盆,在靠墙边上的水桶里,用竹瓢舀两勺清水倒在陶盆中,让肉浸泡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得先和面。 祝陈愿筛完面粉,在盆里分几次加水,加入罐中的老面,反复净手后,开始揉制面团。 面团揉到她满意的状态,盖上木盖,醒发。 厨房虽然朝南,还是阴冷,冷的她手指头都变得麻木,只能停手,先用发烛生起地炉里的炭火。 午时的太阳从窗户中透进来,祝陈愿靠在椅背上,烤着炉火,雪蹄挨着她的脚尖,时不时舔自己的爪子。 时人照常是一日两餐,哪怕兜里有点铜板,还是早一顿,晚一顿,实在饿的话就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可祝陈愿以前体弱,不按三餐来吃,一天下来也没有什么精气神,这么多年,他们家早就习惯吃三餐。 今日午食只有祝陈愿一人,早上煮的白粥还有剩,烧热后加入豆粉,撒点糖,捧着碗豆粥,边吃边烤火。 “雪蹄,别吐舌头,快点过来吃。” 她给狗食盆中放了一块昨日还剩下的猪肝和半截大羊骨,嘴上招呼着雪蹄过来。 豆粥甜而不腻,热的下肚后,手脚暖和起来,祝陈愿捞出浸泡的羊腿肉,握刀,顺着肉质纹理,下手将羊肉切成大小一致的四方块。 一块块码在砂锅中,放入葱段、花椒、盐等基本的调味料,还挑挑拣拣拿出几粒甜杏仁,敲碎放入锅中。 南杏仁甜而北杏仁苦,她不喜欢北杏仁的味道,哪怕就闻着味都觉得难受,甜杏仁的味道会渗透进羊肉里,肉吃起来会香甜些。 羊肉不易软烂,加点杏仁,小火慢炖,撇去血沫浮腥,换沸水后,肉会慢慢变软适口。 炖上羊汤后,祝陈愿做羊脂韭饼前,得先剁馅,猪肉沥水后,切成小块,剁成臊子,肥厚相间,上锅翻炒,猪肉颜色稍白,就可出锅。 羊脂也剁碎,但不要过于细碎,她用刀背刮取放置到盘中。 祝陈愿拿胰子搓手,洗去手上的油脂,找出剪刀,去前院割点韭菜。 嫩生生的韭菜挑拣后,韭白和韭叶切段,混在羊脂和肉臊子中,加点砂仁、花椒末等,用筷子搅拌均匀。 她上手沾取肉馅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点头。 时辰还早着,韭饼得等到他们回来,现做趁热才好吃。 祝陈愿拿白布盖上砂锅上,掀开盖子,里面的羊汤冒泡,沸腾中夹杂着热气直朝她面门扑来,满室清香。 处理好的羊骨也趁热放入其中。 接下来烤火打发时间,隐约间她听见后院的门发出声响,刚站起身来,一旁的雪蹄就飞奔出去。 祝陈愿出去的时候,雪蹄就已经围着一个儒雅清瘦的男子转圈,他背上还背着个垂着头酣睡的孩童。 祝清和腾不出手摸雪蹄,只好温声安抚它,“雪蹄,等我先将勉哥儿放下。” “阿爹,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瞧够了热闹,祝陈愿拉着雪蹄的绳带,牵着它去关门,转身顺口问道。 父女两人并排同行,坐在地炉前,祝清和放下还没醒的祝程勉,才哆嗦地伸出僵硬的手烤火 ,边回着她的问话。 “昨儿个勉哥儿说要跟我去书铺,看怎么雕版,我起早便叫醒他,没过半天,就困得不行,嚷着要我回去。” 书铺是祝清和自己开的,取名祝宅书籍铺,收集善本,找寻江湖诗人供稿,自个儿排版,他做事用心,不过几年,书铺在汴京也算小有名气。 祝陈愿掀开木盖,盆中的面团已然醒发好,她取出,揉成长条,边做边侧头跟祝清和说话。 “阿爹,你可得管管勉哥儿的字,昨晚我盯着他写大字,我瞧着那字写得,跟一团化开了的饴糖一般,软绵绵黏糊糊的,直叫人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难为他先生还能看得过眼。” “上国子监小学一段时间了,怎么这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祝清和还没开口,旁边椅子上仰躺着的祝程勉,帽子早就掉在地上,露出一支小辫来。 嘴上嘟囔着,“饴糖,阿姐做饴糖了吗?我怎么没闻到呢…” 白胖的脸上,眼睛还紧闭着,口水挂在唇边上,使劲耸着鼻子,没闻见甜味,倒是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口水没兜住,湿了前面的领口。 冷地一激灵,祝程勉腾地睁开眼睛,砸吧着嘴巴,一低头,领口一大片的暗色,八岁多的小孩也是要脸面的。 脸上飞起一团薄红,赶紧跑到浴堂里拿巾子擦脸,后面是他不厚道的阿姐和阿爹的嘲笑声。 回来后,祝程勉板着脸,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仰头看案几上的已经成型的白饼。 “勉哥儿,你和雪蹄是亲哥俩吧,贪吃好睡,怎么别的没听见,你就只听见了饴糖呢。” 祝陈愿摊饼,打趣祝程勉光想着吃。 自是知道他的阿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出来的话促狭,祝程勉也不好装作没听见, “汉书有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我现在不过庶民,怎么就不能光想着吃了呢!” 他一本正经地反驳,前两天刚学的句子,正好今日就派上用场。 “阿爹,你瞧瞧,现在他都会用古语来堵我的嘴了,等会儿,吃饼的时候,你可得多吃点,我也好堵堵你的嘴。” 祝陈愿话中带笑,让祝清和升起烤炉,旁的人家不会为了单吃胡饼而买个烤炉,也就她有闲钱,什么都置办一套。 羊脂韭饼拍印花纹,洒水放到烤炉中,祝陈愿时不时注意着火候。 饼快好的时候,陈欢带着一身的寒气回来了,外头冷得她直跺脚。 “这天冷得出奇,冻得我拿针都得放在手炉上,院里饭菜都冷得快。今晚还有羊汤呀,我得喝两碗。” 陈欢拿起碗筷,摆在厨房中央的桌子上,祝陈愿挨个夹出熟透的饼放在盘子中。 两碟子羊肉韭饼,一锅羊汤,晚饭齐活,大家开动筷子。 祝陈愿给雪蹄煮的是没有放盐的羊肉和猪肉,放在桌子底下的盆中。 “这羊汤岁岁煮得可真好。” 陈欢一口热汤下肚,只觉得嘴里生香,羊汤透亮,没有一丝腥气,羊肉炖得软烂,腿肉细嫩,夹带着点甜杏仁的味道。 而祝程勉,当真被羊脂韭饼给堵住嘴,一口接一口下肚,根本没有多余的嘴巴来应和陈欢的话。 祝陈愿夹了块韭饼,细嚼慢咽,饼皮烤得干而不硬,咬破完整的饼,羊脂散发出的油香、肥厚刚好的臊子,韭菜清爽的口感中和油腻,在舌尖上绽开。 “羊汤和韭饼我做得还不够好,太婆才厉害着呢。” 她嘴里的太婆,就是远在青州的祖母,宫里头出来的尚食娘子,祝陈愿的厨艺是跟着她学的。 “说到你太婆和太公,我让他们搬到汴京来,怎么说也不肯。” 一提到这事,祝清和就不明白,两人早在他出生前就在汴京置办了一座宅院,并带一间铺子,没待几年,就回到青州老家,说是养老。 “我们多去看看就是,哎,再不吃冷了。” 陈欢打断话题,让大家赶紧吃饭。 晚饭后,从厨房转移到厅堂,炉火暖烘烘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点着蜡烛,一家人在灯火中话家常。 “勉哥儿,国子监小学元宵过了就得入学,有诵一大经和日书字二百的课业,你再不练练你的字,先生要是挞罚你,可别哭着来找我。” 祝清和又往炉子里添了根炭火,语气稍重,后面又转为调笑。 “晚间我陪着你一起练字和诵书。” 随着祝清河话音刚落,陈欢紧接道:“灌个汤婆子,再拿个手炉,可别冻着手。” “岁岁的食店这两日就得开门了,你书铺忙完后,早点去,立春日打春牛可别忘了,我怕是当天去不了,你得去抢一块。” 陈欢絮絮叨叨地念着。 作为慈母,她总挂念着这个挂念着那个,临睡前,还得喊一声。 “岁岁,你外翁给的吉贝重衾拿出来盖上,汤婆子也得放上,别给冻着。算了,还是我跟你去好了。” 晚间风吹得更大,吹着窗前的树木,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事事顺利呀! 菜的做法参考《山家清供》《中馈录》《宋宴》 本文只写女主吃喝玩乐谈恋爱,(尴尬的感情线只会迟来,但不会缺席),不写极品和打脸食客还有雌竞。 行文节奏缓慢又啰嗦,一个菜有的会从女主挑选食材开始写,但不会每次都这么写,会写如何做何如吃,以及吃的人感受。 还有“的地得”的问题,知道很多看文的小伙伴很在意这个,上一本没有注意,所以新文改正了,但不保证每一个都能用对,有的真的没注意,还请见谅。 这本书也考据了很多的书籍资料,但考据的不一定全面,有哪里出现错误欢迎指正。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呐,新年新气象,越过越好呀。 第2章 春饼 立春日,院墙外早早就有人走动的声音。 不过五更天,祝陈愿闭着眼睛摸索着穿上衣裳,贪恋着床上的余温,迟迟不肯下床。 直到更鼓停歇,她才开门迎风出去,天黑的星子都还看得见,祝清和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祝陈愿打着哈欠和祝程勉并排往前走。 后院的门吱呀作响,灯笼的光亮有限,三人半摸黑走在巷子中。 “阿爹,上一年你好像没有抢到春牛。” 巷里安静,徐徐的风声穿行而过,祝陈愿整张脸缩在帽子里,发出的声音也闷闷的。 “前年我也没有抢到,哪里抢得过他们,还把鞋子给丢那了。” 祝清和很是郁闷,想讨个好彩头可真难,年年都抢不到,还额外掉些东西。 说起这种话题来,祝程勉的眼睛都瞪得很大,立马不犯困了,缠着祝清和再讲讲丢了鞋子他是怎么回去的。 官府打春牛的地方在源安街的先农坛,离府衙很近,三人到得还算早,不过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在坛前,顶着寒风交谈着。 祝清和瞟到旁边有提瓶茶人,虽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茶汤,不过半夜能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就已经算是不错。 “那有卖茶的,我们去喝上一碗,也好过在这里干熬。” 他率先上前,跟提瓶茶人攀谈。 “老丈,你老卖的是什么茶?” 老丈头发雪白,薄衣在身,都不哆嗦,声如洪钟。 “是点汤,今日带来的有温木、桂花、香苏和橙汤。” 最后除了温木,其余一人一种味道。 卖茶老丈取下背上的竹筐,筐里安置了炭炉,茶瓶放在上面,从瓶身到内里都是滚烫的。 他取出茶盏,将花果细粉倒入盏中,提起茶瓶注入热水,只等粉末融化。 老丈将调好的橙汤递给祝陈愿,她赶紧接过,凉透的指尖碰上带着热意的茶盏,只觉得触手生温。 她是喜欢喝茶点汤的,自己也会,但大晚上站在街头喝点汤,还是头一次。 祝陈愿要的是橙汤,还没喝,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酸甜味道。 入口,橙香最为明显,白梅肉的口感并不突出,甘草的甜腻被两味中和,白盐倒是没有吃出来。 跟平时喝得倒不太一样,以前有人卖橙汤,总喜欢白盐多放点,六两的白盐能放成十两。点汤又酸又甜又咸,喝着不爽口,还觉得难以下咽。 她捧着茶汤,小口慢品,祝程勉早早就一碗下肚,转头喝起第二碗。 茶香四溢中,天色渐亮,周围行人也越发得多,吵嚷着。 在闹哄哄的环境下,官府主事的官员终于出来,后面跟着穿青色衣裳的小吏,数十个扛着一头巨大的用绳捆好的土牛,头朝东放在府衙旁边的先农坛。 涂成青色的牛头正对着先农坛,春牛一出来,旁的一直在叫嚷的民众也息了声,只等主事官到农坛祭拜。 祝陈愿离得近,主事官的一举一动都能看清,他领着衙役在农坛前叩头,嘴里高喊着:“愿农神,佑我汴京四季平安,五谷丰登,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说完,有百姓跟着一起大喊,“农神啊,佑我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祝程勉也跟着在那里起哄,嘴上胡乱说着几个吉利的词,根本和他们喊得融不到一块去,也不妨碍小孩子高兴得脸发红。 “阿姐,这样来年就能风调雨顺吗?” 祝程勉顶着红扑扑的脸蛋,转过头问祝陈愿,在他的心里,阿姐很是聪明。 “信则有,不信则无。勉哥儿,世上很多事,靠得是念想。你瞧,他们多高兴。” 祝陈愿明白,丰年靠得是天象和人,跟祭拜农神可没关系,不然各地也不会有旱灾、水灾出现。 但一年开端,有个祈愿总是好的。 祝程勉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他们说话间,主事官握着一根花绿缠枝的木杖,绕着土牛走一圈,春牛,牛头青绿,牛尾素白,两侧肚子一黑一红。 他走到牛尾巴那里,用木杖鞭打牛屁股,连打三下,出口的话也一声比一声急促。 “快去、快去,快去!” 此做法寓意催牛下去耕田,谓之打春牛。 一旁的祝清和在打完春牛后,掀了自己的帽子,塞到祝程勉怀里,用绳带绑紧自己的鞋袜衣衫,摩拳擦掌,只等着主事官一走,就上前去抢春牛。 他瘦弱的体格在其他孔武有力的民众面前,被衬得跟鹌鹑一样,好似一屁股就能把他给击倒。 “阿爹,要不我们现在回家,别抢算了。” 祝陈愿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被旁人左右夹击,还灰头土脸地出来。 “哪能说走就走,今日春牛我非得抢到不可。” 祝清和坚定地发声,话说完,人就跟着跑出去,硬生生挤进抢春牛的队伍中,顿时尘烟四起,混乱中,数人举着木棒敲打春牛,发出轰隆一声,碎片四散。 一窝蜂的人挤上去,薅尾巴、掰牛角、拽脑袋,还有蹲在地上捡漏的。 尘埃四起中,祝清和高举起紧握的碎片,头发凌乱,袍子上都是脚印和灰尘,脸上一道道黑印,还高兴地冲到姐弟俩的面前。 “今年总算被我抢着了”,他欣喜地说着,摊开掌心,给他们两个看他抢到得,是半截的牛角。 祝陈愿将目光移到了祝清和的身上,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三人走在回程路上,祝清和还念叨,“到时候,我就掰成两块,挂在你们两个房前,今年肯定不会再生病了。” 春牛本来就是死物,是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祈愿,想着抢到春牛身上的一块土,今年蚕桑农事会很顺利;土捏碎洒在屋子前后,还可以祛除毒虫;最重要的是,家里妻儿老小如果生病,认为用春牛土熬药,便可百病全消。 好似抢到了一块土,今年万般事情都会顺遂。 祝陈愿回头,抢到了春牛土的人欢喜,没有抢到得懊恼,但总归今年的打春牛活动,还是皆大欢喜。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 愿今年是个好年景,她想着。 … 晌午后,祝程勉跟着祝陈愿来到位于鹤行街的食店,祝家食店的牌匾悬挂在上头,他还是能认出这四个字。 别的食店酒楼早早就开门迎客,只有祝陈愿犯懒,总想着一拖再拖。 一到大冷天她就真的不愿意动弹。 春旗高挂在门檐上,陈欢一早做的,拿青缯编起来,旗上绣满了岁岁平安四个字。 “阿姐,春旗上有你的乳名,岁岁,后面是平安,岁岁平安。” 祝程勉仰着头,声调很高,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在她耳边不停念着,岁岁平安。 “小祖宗,你可别念了,念得我耳朵疼。” 她能不知道春旗上绣的是什么,是吉利话,也是一个母亲的心里话。 以为说完能让祝程勉闭上他的嘴巴,结果他又在那里念起小祖宗来。 “阿姐,你居然叫我小祖宗哎,小祖宗,小祖宗。” 祝陈愿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还好店内早早请人来除尘,不然今天还得费力。 “阿姐,你的食店今日要卖春饼吗?” 祝程勉抬起头,指着她挂在门口的食牌,上面有春饼两字,歪着脑袋,口齿清晰地问她,不再纠结小祖宗这个词。 他早早就知道,这个食店,是阿娘给阿姐置办的奁产,将来阿姐出嫁时要带走。所以他总是会说你的食店。 “是呀,立春得吃春饼,待会儿,我和叶大娘择菜的时候,你在桌子上写几张大字。” 祝陈愿不理会他耷拉下来的脸,自顾自拎着一兜子的东西进去,等到祝程勉进来后,半掩上门。 春饼需要的菜蔬,她跟相熟的人家说好了,晚点就送来。 食店进门走出屋檐,就是青砖石铺就的院子,只有石桌石凳,还附带一口井。 后面才是食客吃饭的厅堂,祝陈愿放下东西,挽起宽大袖子,露出里面穿着的窄袖,边弄边跟祝程勉说话。 “勉哥儿,你先自己坐这写大字,我得去里面看看和好的面,晚点叶大娘要是过来,你先请她坐坐。” 她低着头,系上灰扑扑的格纹围布,才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堂屋里,打开两侧房门,迎面是几张摆放整齐的黑漆木桌椅。 后面有张高出餐桌一截的账台,走过账台,掀开一旁的帘子,后头是楼梯,直上二楼的包间。 祝陈愿绕过楼梯,径直打开后面厨房的大门。 昨晚她和阿爹趁夜在这里先和好春饼要用得面,不然等午时再来,面发得不够好,做出来的春饼皮不够有韧劲。 木盆里的面团顺滑柔软,却不成块,会黏手但不会滴落面水。 祝陈愿瞧着就觉得今年的面团,比去年和的要好。 “阿姐,叶大娘和送菜的一起来了。” 厨房的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是祝程勉扒拉着门框,隔得远远地催祝陈愿出去。 等祝陈愿抱着洗好的竹木盘出去,送菜的伙计已经走了,只有叶大娘坐在那里。 洗干净手后,两人坐在小矮凳上择菜,贺家送来的菜很新鲜,祝陈愿挑拣着眼前的菜,芹芽、蒌蒿、萝卜、韭黄等,一样都没有少。 “叶大娘,刚才我还没发现,今日你带的春幡甚是鲜艳呢。” 祝陈愿偶然间抬头,瞥见叶大娘发髻上簪戴的赤红梅花,将手里地摘掉菜根的蒌蒿放到木盘里,顺势起了个话题。 时下人都爱花,早先春幡还指的春旗,现下倒是指代的簪花。 叶大娘手上动作不停,脸却笑得跟一朵花皱起来似的,“不过是院里的红梅要掉光了,还剩下几朵,摘下来插在头上应应景。 我一老媪戴着也就图一乐,不如小娘子你头上的好看,我瞧着新奇着呢,比面花行儿做得还标志呢。” 她嘴上的好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倒也不全是奉承,大半都是真心话。 祝陈愿当真是她见过顶好的小娘子,从来没见过哪个小娘子既能识文断字,会算账,还有一身好厨艺。长得也十分标志,笑起来就让人觉得舒服。 “是我阿娘做的,立春没有我喜欢的木樨,她给我绣了几朵。” 立春得戴春幡,陈欢早早给她备下了做好的簪花,祝陈愿今日梳了个双髻,发间是一朵朵小巧的木樨花,点缀在发髻上,看着盈盈动人。 “陈娘子的手可真巧,…” 叶大娘和祝陈愿两人时不时说会儿话,完全没注意旁边石桌上写着写着就犯困的祝程勉,毛笔的墨水都蹦到脸上,他还半眯着眼睛。 直到被祝陈愿叫醒,满地的菜已经收拾好。 “可快去擦擦你的脸,不过写了几个字,竟还睡着了。” 祝陈愿探头瞧着纸上几个凝结成墨的大字,万千的话都哽在喉咙口,轻叹了声,只叫他去擦脸。 到了厨房里,她从水桶中舀了一勺水,倒在盆里,忍着冰凉刺骨,细细地揉搓着手指。叶大娘帮着她生火,锅里放水,竹屉一个个笼上去,每屉都放了处理好的蔬菜。 洗干净脸的祝程勉守着一个炉子,上面摆着饼鏊,水在鏊面滋滋作响。 祝陈愿搬来木盆,坐在矮凳上,用手在盆里的面团上沾取一团,抖面,在饼鏊上按面,沾皮,一气呵成,完整的春饼皮用竹片挑着放到瓷盘里。 祝程勉一眼瞟去,盘里的春饼皮薄的连盘里的花纹都清晰可见,饼边光滑而不见缺口。 一张张的饼皮摞上去,完美重合,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阿姐,你好生厉害,怎么能做到每张都能一样呢?” 祝程勉惊叹地发问,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震惊。 “手熟罢了,一件事,做好了一次,和做好了一千次是不同的。” 祝陈愿说话的时候很注意,总是侧过头,怕自己的唾沫喷到春饼上。 饼皮烙得快,一盆烙完,春饼需要的配菜,也可出锅。但烙好的春饼皮还得重新取一遍,不然会粘连。 春日春盘细生菜,原本只是生的菜,切细丝拌好就成,她刚开食店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可众口难调,她今年就备下生菜和蒸熟的菜让人自选。 撒上点盐、白糖和醋,抓拌均匀。 等食客来的工夫,几人在厨房里先吃了几个春饼,除了祝陈愿自己,其余两人只会点头说好吃。 匆匆从书铺赶回来的祝清和,还没喘匀气,就说道:“常员外和黄屠夫来了,本是不用你的,黄屠还带了样东西来,我瞧着是个活物,说是当面送你。岁岁,你和我去一趟。” 祝陈愿纳罕着和祝清和往外头走去,一人手里端着两盘的春饼,生熟各两份。 黄屠夫和常员外坐在一张桌子上,哥俩好一般,在黄屠夫壮硕的身材映衬下,年过半百的常员外瘦弱,半白的长胡子,精神矍铄。 “今日我一早就盼着小娘子的春饼了,快快,让我尝尝,早间吃的楼外楼的春饼,馅拌得不到味,我吃了一个,就觉得败坏了兴致。” 常员外看到春饼盘,连连招手,嘴上话语急切。 他是专爱搜罗好吃的,自个儿有万贯家财,汴京城里的酒楼食店哪都去吃过。 楼外楼只有名头,一道菜纵使做出花来,味道差劲得不行,白矾楼算是顶好的,可一顿饭得耗个几十贯,家财都得吃没。 倒是这个偶然发现的,不起眼的食店,他是最满意的,掌厨的年纪小,手艺却跟个大师傅一般。 “那快尝尝,我记得你老爱吃熟口的,今日我也做了。” 祝陈愿边笑着,边把春饼盒放在桌上。 一旁的黄屠夫憨笑一声,站起身来,手上提溜着个布袋子,里面有东西还不停乱动。 “前两天小娘子说请我吃春饼,我也馋小娘子的手艺,刚好钓到一条大鱼,也就厚着脸皮带过来了,拿去煲汤喝,补补身子。” 黄屠夫说着,还将布袋子拉开,举起鱼嘴口绑的草绳,让两人看看这鲜活的大鱼。 “哪有搭上一根羊骨,还送条大鱼的,这可不成,要不我给点银子,不然我下次可不敢再开口。” 祝陈愿不想占人便宜,当即就要掏银子。 “哎哎,小娘子你要过意不去,多给我几个春饼,我家小儿和家妻都可喜欢你的手艺,我带回去给他们吃。” 黄屠夫摸着头,很是不好意思,鱼塞给祝清和,说什么都不接银子。 “那你先吃着,吃完我给你装。” 祝陈愿拎过祝清和手里的鱼,入手一沉,有水滴顺着布袋子滴落到地上,她赶紧回到厨房,留下祝清和招呼着两人。 看了一场戏的常员外才开始动筷,春饼盘有八格,中间放的是春饼皮,其余全是拌好的馅,韭黄鲜嫩,芹芽青翠… 想吃什么味的就自己放到春饼皮上卷起来。 他用筷子夹起张春饼皮,好的饼皮就得是这样,薄而透,有韧劲,跟上好的薄纱茧纸一般。 接着看盘里的细生菜,拿筷子拨弄着,菜丝长短、粗细一致,端是瞧着就舒心。 常员外夹起菜丝放到饼皮上,包好后,用筷子夹住,吃了一小口。 饼皮里加了荤油,他嚼动的时候想,有股分明的油香,闻不见,吃着却能感受到。 蒸熟的细生菜,吃着没有生的爽脆,可那股土腥味,却在熟透过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细生菜拌得极好,萝卜喜欢吸汁,盐要是放的多会咸,韭黄、兰芽不容易入味,放的料就不能过少,要是都放在一起,咸得极咸,淡得极淡,吃起来受罪,反而不美。 常员外吃得直点头,就冲这份心思,这盘春饼就足以比过楼外楼要价一贯的破饼。 “黄屠夫,这饼你吃着咋样?” 常员外吃完一个春饼后,转头问起黄屠夫来,单他一人说好吃可没意思,还是得听听旁人的意见。 黄屠夫咽下口里的春饼,粗人也有自个儿的高见,“春饼我也吃过不少,有的春饼胜在细生菜选得好,要黔州的红蓼,肃州的蔓菁,烨城的青蒿,吃起来连菜腥味都没有。” “可这春饼,就两字,好吃。我一个屠夫,一日就挣个几钱银子,哪有那么闲钱去吃用着上好菜蔬的春饼,小娘子的春饼就是便宜又对味,硬要我说点什么好得出来,或做首诗,我就是个粗人,哪会这些。” 黄屠夫也是个爱吃之人,不然也不能把自己吃得这么壮硕,但要是真让他说哪好,其实就是哪哪都好。 “最好的就是,家妻和小儿都可吃到这么好吃的春饼,不然我一人吃着多乏味。” 祝陈愿拎着春饼出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粲然一笑。 “可不就是这理”,她应和,将布袋里卷好的十来个春饼递给黄屠夫,又拿出个小巧的春牛,“送给你家小儿玩。” 立春日除了打春牛,亲友间图吉利,也会互赠用泥捏制的小春牛。 “怎得就他左一袋,右一个的,我就没有。” 常员外说起玩笑话来。 “都有都有的。” 最后,同等待遇的哥俩拎着春饼和小春牛笑意盎然地从食店离开。 她顺手打扫桌子却发现,却发现常员外桌子还放着几钱银子,数了数,赫然是那几个春饼的银钱。 祝陈愿真是哭笑不得,有的人真是丁点便宜都不愿意占。 他俩来得早,可另外的食客都赶着天黑才来,无外乎是周边的摊贩、邻友、赶路行人。 祝清和招呼着外面厅堂里坐着的男客,女客则坐二楼,叶大娘帮忙送菜。 忙活了一个半时辰,送走了最后的食客,祝清和关上食店的门,打烊。 作者有话说: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这句话来自《药师经》 食店不是从如何置办开始写起的,时间拉到了开食店的两年后,按照时节来写的。 元旦期间大家吃好喝好呀,玩得开心。 第3章 柳叶韭 食店里从吵闹到寂静,不过片刻。 竹屉中除去带给陈欢的春饼,还剩着一两盘。 祝陈愿记好今日的账,将工钱数出来给叶大娘,“大娘,要是不嫌弃,还剩下的两盘春饼,我替你卷好,带给你家孙儿吃。” 叶大娘接过钱当面点清,听到这话,连连摆手,嘴上急忙地说道:“小娘子,可不能这样。老身知道你心善,也不能每次都让我带点回去。” 她停顿了会儿,又压低声音,“会把人心给养大的,老身这双眼睛看透了太多的事情。” 叶大娘没有明说,只是拿干瘦的手握住祝陈愿的手掌,“剩下的两盘我买了,小娘子说得对,我得带点回去给孙儿。” 祝陈愿开这个食店也有两年的时间,不是没想过招个年轻伙计,可托牙侩找,总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毛病。 叶大娘跟她同住在东安巷,一个巷头,一个巷尾,经旁的人家介绍,干了几天,不谈年纪,大娘手脚干净又知礼数,听说还是宫女出身。 “大娘,你总事事跟我客气,罢了罢了,拿十文来便是,可别再说银钱的事。” 祝陈愿不再听她的,取了十文钱,将剩下的春饼都给了叶大娘。 送走了叶大娘和带春饼给陈欢的祝清和,食店里就只剩下祝陈愿姐弟。 蜡烛的光跳到墙壁上,祝陈愿走动的时候,影子时而在地上时而挂在墙上,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 将黄屠夫提来的活鱼,放到缸里,再擦擦灶台,祝陈愿回头,对上祝程勉茫然的眼神,扔下抹布,洗手的空当说道:“勉哥儿,将你的风帽戴好,我们可得回去了。” 一大一小站在食店的门口,寒风呼啸而过,站在鹤行街上,能听到后面甜水巷中传来的靡靡丝竹之音。 祝陈愿双手拢在袖中,偏头问祝程勉,“是先回去,还是去州桥,吃点东西再回去?” 鹤行街也有夜市,人多而杂,车马喧闹,是人挤人的地方,祝陈愿不想去闻“人味”。 祝程勉早就腹中空空,提着小灯笼,忙不迭地回道:“吃点东西再回去,阿姐我肚子好饿,晚食的春饼不顶饱。” “是你自个儿说的,春饼里头没肉,不好吃,吃了几个就不再吃了。” 祝陈愿往前走,斜睨了他一眼。 州桥离鹤行街不远,祝陈愿才刚从桥上走下来,就闻到酸甜咸辣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阿姐带你去吃陈三家的旋煎羊白肠,州桥附近的羊白肠数他家的最好。” 祝陈愿打头,领着祝程勉穿过人潮,来到桥边上的一个小摊上。 摊上人不多,小贩陈三方脸,皮肤黝黑,看见谁都是一副笑面孔。 “来一份旋煎羊白肠。” 祝陈愿低头看着摊前的大锅,冲着陈三说道。 “好嘞,阿花她娘,你去洗根羊白肠来。” 他家的羊白肠是之前就处理过的,上锅之前再用水洗一遍。 摊前有桌子,祝陈愿姐弟坐在桌上,只等着做好的羊白肠端上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这时的风吹得正猛烈,一开口就灌一嘴的风。 “小娘子,羊白肠来了,趁热吃。” 陈三捧着一个很大的瓷碗,热气四溢。十五文一份的羊白肠,足够姐弟两人吃饱。 祝程勉探头,瞧着桌上的旋煎羊白肠,乳白色的高汤中浸着数段淡黄色的羊肠,配上碧绿的葱花,让人很有食欲。 他咽了咽口水,还从来没有吃过羊白肠。 “阿姐,羊白肠不是煎的吗,怎么这碗还带汤呢?” 祝陈愿夹起一根完整的羊白肠,放到自己的碗里,很有耐心地回答,“旋煎羊白肠里的煎,不是说用油去煎它,而是放到滚烫的高汤里去烫它。” 羊白肠其实就是羊的大肠和小肠,汴京人惯爱这般称呼,说是文雅点。 下水在很多人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认为腌臜,但祝陈愿认为,世间万般物,只有会做和不会做的而已。 陈三家的羊白肠处理得很干净,又浸泡在水里,异味和脏污是一点也瞧不见。 她低头,咬了一口碗里的羊白肠,肠里的汁水爆出来,高汤的鲜味弥漫在嘴里,里面嫩滑的羊血,不腥,浓淡正好,还加了点羊油,却不显得油腻。 羊白肠不仅脆而且嫩,火候没有过头,烫过头的羊白肠,吃起来口感总觉得差点意思。 “勉哥儿,喝点汤。” 祝陈愿拿起瓷勺,给祝程勉舀了几勺汤。 小孩子爱吃肉,也不管是不是下水,吃得满嘴流油,嚼一口小肠,再喝一口汤,那叫一个舒坦。 祝程勉吃完后打了个饱嗝,还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 从陈三家的铺子前离开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两人慢悠悠走在路上消食,祝程勉走路也不老实,蹦蹦跳跳往前走,手里提着的灯笼一晃一晃的。 不远处有个身子佝偻的老人,肩挑着一筐小篮子,上面盖着白布,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 从祝程勉身边经过时,他耸着鼻子嗅飘散在空中的味道,猛地转过身子,把祝陈愿给吓了一跳,就听他兴奋地说着。 “阿姐,是卖饴糖的老丈。” 他今日出门没带上他的小荷包,里面有他攒下来的三十文钱。所以想吃饴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姐,祈求她能去买点。 “肚子还饱着呢,转眼又想吃糖了,诺,你赶紧拿着铜板买去吧,不然老丈就得走远了。” 祝陈愿数出十文钱,塞到祝程勉手里,催促着他快点去买。 瞧着他飞一般地跑去,叫住前面的老丈,祝陈愿略显无奈地摇头,要是读书有吃这么上心就好了。 老丈卖的饴糖不大,不过一文钱一块,祝程勉买了十块,包在油纸里,嘴里还含着一块,一侧脸颊鼓出一个大包来。 饴糖不是很甜,吃起来硬却很香甜。 他含糊不清地举着油纸包问祝陈愿,“阿姐你吃吗?” 祝陈愿摇头,想起自己之前说他的字跟化开了的饴糖一般,不免又开始旧事重提。 “勉哥儿,写大字真的很难吗?” “有一点点难,我总是写不好。” 祝程勉也想起自己那狗爬一样的大字,声音带着点羞赧。 “阿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要练字,阿爹他会陪着我练,我有时候会问他,我是女子,不能科举,为什么还要识字认字呢?” 拐进一条街,两人的影子在烛光下越来越长,祝陈愿慢慢地说下去。 “阿爹说,女儿家也得有志气,便是不能科举又如何,他不想让我一辈子目不识丁,只能围着后院灶台转悠。” 祝清和还是举人的时候,没进殿试,举人头衔三年一过,还得重考,又碰上祝陈愿出生体弱,带着求医问药还来不及,根本没有精力放在读书上。 后来,等她身子好起来,就把满腔心血投注在祝陈愿的身上,从少时便教她识字、丹青、算账、练字,给她讲各种大儒的史书经书,带着她出去外面开阔眼界。 即使她跟着太婆练习厨艺,回来手臂酸痛发麻,祝清和会给她按手臂,但每日的功课总是少不了的。 “阿姐想跟你说的是,男儿就更得有志气,前人读书你知道是怎么样的吗?是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祝陈愿说完后,对上他不解的眼神,恍然醒悟,自己又好为人师了,跟个才八岁的小孩讲什么大道理。 “就是明天你得多写两张大字。” 在祝程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两人到了家门口,打开后院的房门。 厅堂里还亮着灯,祝陈愿进去时,就听见陈欢的问话。 “你们两晚上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祝陈愿有点犯困了,打着哈欠回她,“去州桥那边的陈三家吃了碗旋煎羊白肠,回来的路上勉哥儿买了包饴糖。” “下次早点回来,快点去洗漱吧,我和你阿爹也可回去睡觉了。” 陈欢站起身来,要不是为了等他们,她早躺在床上歇息。 祝陈愿回到自己房间门口时,都要推门进去了,刚迈进门槛的脚又缩回去,借着旁边的灯笼仰头看檐下垂挂下来的东西。 眯着眼才看清是一个荷包,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祝清和今天早上抢来的春牛土。 祝陈愿立在廊前盯着随风飘动的荷包看了很久,想起她即使身体康健了,爹娘也会时不时去寺庙上香,对于这类的事情他们无比虔城,且深信不疑。 良久,祝陈愿才开门回房。 … 何时吃菜最好,古人则说,“春初早韭,秋末晚崧。” 祝家院子菜畦里的韭菜正赶上合适的时候,韭菜得春天吃才好,春韭鲜嫩,口感爽脆,没有多余的渣滓,夏韭则最差,吃起来容易塞牙,韭菜的香气也不剩多少。 去食店前,祝陈愿蹲在菜畦前,拿着专门的剪刀,剪韭菜,雪蹄也蹲在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时不时转过头来看一眼。 韭菜想要根部整齐,得剪,而不是拿着刀上来就横切一大片,卖相不好看不说,还浪费掉很多能吃的部分。 祝陈愿握住一把韭菜,握着剪刀将它剪下来,放到竹筐里,一把把根部齐整的韭菜填满了竹筐底部。 转眼间菜畦里的韭菜都被剪光,只留下光秃秃的土壤。 “雪蹄,今天你跟着我去食店吧,不要乱跑,不然我可牵不住你。” 祝陈愿轻声说,上手摸着雪蹄身上的绳子,拽出一截来,握在手上。 从青州回来后,雪蹄基本上都困在院子里,想溜达也只能围着院里的菜畦和花圃跑动。 知道要出去的雪蹄,吐着舌头围着祝陈愿高兴地转圈,尾巴摇个不停。 三竹筐的韭菜,祝陈愿一人拿不完,祝清和又带着祝程勉去书铺了,还是叶大娘帮着一起过来拿的。 牵着绳,祝陈愿一手提着一筐的韭菜,雪蹄还在前面跑,属实是不好走路。 “小娘子,去食店啊,你这样拿着可累人了,把韭菜放在我车上,我给你推过去。” 没走几步路,后面就有人大声地喊着,祝陈愿回头,是住在她家隔壁的梅花嫂子。 冻得红扑扑的双颊,拿麻布包着自己半张脸,她牵着一匹高大的骡子,后头的串车在地面上滑动着往前。 车上还摆着好几个木盆,盖着木质盖子。 “正巧鹤行街上的潘家铺子要豆腐,我给你们拿过去,省的还受累。” 梅花嫂子是个能干又爽朗的女人,丧夫后,她靠着做豆腐,也拉扯起两个年幼的孩子来,还都送去学堂念书。 还没等祝陈愿客气,三筐子韭菜就被她放到车上去。 “小娘子养了只小犬呐,可真漂亮,就是得看好了,总有些缺德又丧良心的人,就喜欢偷狗,吃狗肉,说是什么冬日进补,我呸!” 梅花嫂子语气很是不屑,她家早年间也养了只看门狗,有天门没关好,就被人抓走吃掉了。 食狗肉的风气,在汴京城还好,士大夫自诩风雅,是断不会吃这些东西的,可在旁的小城里,尤其是村户中,有人就好这一口。 “嫂子这话没说错,要不是雪蹄好久都没出门,我今日也不会领着它出来。” 祝陈愿附和着,呼出一团团的白气,叶大娘挨着车边,笑着说道:“这天看样子还得冷下去,指不定会下雪呢。” “老天爷要下,也拦不了它,我家两小子可喜欢雪了。” 梅花嫂子赶着骡子缓缓往前走,一行人边说边走,快到食店的门口,祝陈愿心念一动。 “嫂子,晚间你给我带块豆腐来,叫上你家两个小儿,来我店里吃一顿。” 梅花嫂子赶紧摇头,“这哪成,拿块豆腐倒是可以。” “别客气,晚间嫂子你要不来,我还得回头送到你家去。” 好说歹说,她才点头,自家的孩子什么德行她也不是不知道,每次隔壁祝家烧点啥好吃的,就眼巴巴地望着那堵墙。 … 祝家食店门前的食牌换成了柳叶韭、青精饭和羊脂韭饼。 叶大娘处理着韭菜,用手握住一把韭菜,立在水里,拿剪刀剪去底部粘泥的叶梢。 祝陈愿则去拿出她之前储存好的青精米。 青精得四五月才能成熟,等能够收割了,就只摘取它的叶片,用石臼捣出汁液来,再选上好的粳米浸泡在汁液中。 除了浸泡还得上锅蒸熟再进行晾晒,就能得到她手中碧绿的青精米。 青精米洗干净,注入热水,放到甑上小火慢煮。 做柳叶韭,除了需要春韭以外,还得要当季新鲜的柳叶嫩芽,汴京城的柳树长新芽慢,得等到三四月末才长,还只有几天的时间。 这嫩的要出汁的柳芽,是在早市上从蕲州过来的行贩手里买的。 祝陈愿拿出一把竹刀,清洗干净,切韭菜有讲究,不能用铁制刀具,等用竹刀,才能最大程度保留韭菜的香气。 韭菜切段,柳芽只用里面的嫩芯,等到锅里的热水冒起泡,迅速放入韭叶,鼻息眨眼间,捞出变软的韭叶,沥水后放入大盘中。 柳芽用时更短,过水后就得立马捞上来,在盘中加入切好的姜丝、酱、醋和很少的盐,祝陈愿还往里倒了一点点熟油。 … 食店刚开门不久,黄屠夫就领着他一家妻儿老小过来,祝陈愿还系着围布正在擦桌子,一转头就看见一行人走来。 黄屠夫的娘子牵着两个孩子,后头跟着的是两个老人。 “小娘子,昨日带回去的春饼大家吃了都说甚好,尤其对我娘的胃口,今日带着一家来照顾你的生意了,知道今日有柳叶韭吃,就更得来了。” 黄屠夫嘿嘿一笑,难得领全家一起出来吃顿饭,他显得很兴奋,脸上挂着傻笑,惹得他娘子暗戳戳地打了他一下,回头对祝陈愿露出一个浅笑。 “来了就是客,黄大哥和嫂子可真般配。今日有柳叶韭、青精饭和羊脂韭饼,你们看看,吃什么,我好去端上来。” 祝陈愿嘴甜,捧了两人一番,只听得黄屠夫说每样各上两盘,她也不再寒暄,进到厨房里忙活着。 祝清和今日书铺关门早,坐在里面正吃着饭,一瞧见她进来盛饭,就知晓外头有客人来了,赶紧吃完碗里最后几口,帮着祝陈愿一起端出去。 两盘青绿的柳叶韭,碧绿的青精饭,还有冒着热气圆乎乎的羊脂韭饼。 馋得黄屠夫家两个小孩,也不在凳上爬来爬去,老老实实地坐好,等着太公太婆先动筷子。 黄屠夫的娘上了岁数,牙口不好,就喜欢吃点软乎乎的东西,青精饭煮的软和,她给自己盛了一碗。 又用筷子夹了两块饼,放到兄妹两的碗里,“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自个儿用筷子挑了点青精饭,放到嘴里抿着,很淡的青精草叶的味道,单吃的话连点咸味都没有。 配上一筷子的柳叶韭,新鲜的柳芽是带着点苦味的,焯水后只有茶香,配上水嫩的韭菜,清爽而不腻人。 黄老娘吃了几筷子,止不住的点头。 “这柳叶韭拌得可真好,你们多吃点。” 原先她是不同意来食店吃饭的,一顿饭下去最少也得花个数十文,有这银子,还不如自己在家做。 可这家食店做的春饼属实是对她的胃口,她也就没反对,今日又吃了柳叶韭和青精饭,也算是满足了口腹之欲。 他们一家还在埋头苦吃的时候,梅花嫂子拎着块豆腐,领着她家的哥俩进门来了。 还没跨进来,就已经脸上挂笑,“祝官人,你在这呢,我给小娘子送块豆腐,吃顿饭,豆腐我可不要钱,你看看给我每样上一盘,该算多少算多少。” 祝清和早被嘱咐过,自是不会要她的银钱,街坊邻居的,哪次她过来帮忙收过银子,这次又怎么好意思收她的。 “卢娘子你带着哥俩坐下来吃,别老是提钱,我们还得给你豆腐银子呢,你起早贪黑不容易。” 你来我往一番,祝清和把柳叶韭等给他们端上来。 梅花嫂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对吃什么并不在意,有时候饿了就买点馒头对付一口。 见到连米都是碧绿的,她嘴里止不住念着,“乖乖,这是咋做的?” 夹了一大筷子的青精米,入口,她只觉得像是给她家猪割的草冒出来汁液的味道,不是说不好吃,就是她还是喜欢白米饭。 柳叶韭太风雅,对于她这种吃饱就行的妇人来说,真没多少想法。 对她胃口的,还数顶饱又有肉的羊脂韭饼,尤其是挤出里面的油脂,拌到青精饭里,油汪汪的,配上一大口油而不腻的羊脂韭饼,那才叫吃得舒坦。 韭饼她只吃了一个,剩下的全都留给两个孩子吃。 祝陈愿今日忙得脚底打滑,一波又一波的食客进门,连黄屠夫和梅花嫂子一家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等到青精饭见底,柳叶韭和羊脂韭饼都卖得精光时,几人才终于停下来缓口气。 近几天文绣院忙得很,陈欢都是很晚才回来,连饭都是祝清和送过去的,今日照旧。 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雪蹄,它也乖巧,只是趴在那里烤火,享受着祝程勉的抚摸。 锁上店门,祝陈愿牵着雪蹄,领着祝程勉,换一条路回去。 作者有话说: 评论我都看啦,留评的送红包呀,感谢大家 第4章 滴酥水晶鲙 小巷清静人少,祝陈愿提着小竹篮,里面放的是之前黄屠夫送来的赤梢鲤,她已经处理好了,带回家去,还有梅花嫂子拿来的豆腐。 明天可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 雪蹄的绳子握在祝程勉的手上,它一到外面四下无人的地方就特别兴奋,想要挣开绳子往前跑,被他死死拽住。 换的这条路,通往是文绣院,晨间吃早食,陈欢就说过一嘴,今日文绣院会发年前没发的奖赏,她是教头,理应会发得更多些。 怕东西太多,只有两人拿不过来,祝陈愿思前想后,还是先去文绣院前看看,要是他们已经到家,还能去鹿家店买点熟食带回去。 小巷寂静又悠长,只有一些宅院前挂着的灯笼发出不甚明亮的光芒,要是不说点话,只听两人的脚步声,还真有点瘆人。 “勉哥儿,你一个人的时候,可千万别走这种巷子过,得走人多的地方。” 祝陈愿叮嘱他,别看现在天下太平,可汴京城也有藏污纳垢的地方,她大晚上都不会从有沟渠的地方走。 究其原因还是京中为了疏散淤泥而挖的沟渠,深到可住人,一些亡命之徒会在抢了妇女小孩,得手后就潜入这地底深洞中,再想找人,可就跟鱼入海中无数可寻。 世人把这些地界叫做无忧洞。 想到这,祝陈愿有点心慌,拉着祝程勉走得很快,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周围,索性,等她走出巷子头,也没有碰到一个人影。 松了口气后,祝陈愿干咳了声,松开祝程勉的手,往不远处的文绣院走去。 文绣院门前围着一群人,连从祝陈愿旁边经过的都喜气洋洋的,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还高声和旁边的人交谈。 “今年发的东西多,够给我家小儿做一身的。” “可不是,这玩意现在可不好买。” 祝陈愿听得满头雾水,等她到前面时,还在人群中的陈欢看见了她,没叫她乳名,只是冲着她招手。 “冷不冷,瞧你脸都冻红了,勉哥儿咋还把雪蹄给牵出来了呢。” 等她上前,陈欢搓着僵硬的手,柔声问她,又伸手将祝陈愿没弄好的风帽领子拉出来。 “本来你不用来的,做饭也够累的,况且也没有多少东西,两袋子的木棉花,和几捆布料,我和你爹可以拿回去的。” 陈欢拿着一袋子的棉花,祝清和在旁边拿着剩下的东西,帮腔道:“夜里冷,你和勉哥儿走在路上也不安全,下次关门就直接回家去。” “阿姐哪是来帮忙的,她刚还跟我说,鹿家店的熟食好吃着呢,要是没等到阿爹阿娘,就去买几盘带回去。” 祝程勉倒退着往前走,模仿祝陈愿的语气说话,气的祝陈愿在后面直翻白眼。 “怎得就只说你阿姐馋,昨晚缠着你阿姐要买饴糖的人是谁?” 陈欢语气含笑问他,正在前头哈哈大笑的人闭起了嘴巴。 “想吃就去买点,鹿家店的熟食我也好久没吃过了,亏待了什么,也别亏待嘴巴。” 到鹿家店的门口,陈欢停下步伐,低声跟祝陈愿说着。 她进去,不过多时,就拎了一袋子的熟食出来。 几人紧赶慢赶回到自己家中,祝清和赶紧升起厅堂中的地炉和火盆,这屋里没有热气,竟比外头还要冷些。 “绣院里这几日赶工,总算是将官家要的常服给绣好了,明日休沐一天,可得松松筋骨。我瞧瞧岁岁买了什么熟食?” 陈欢打开油纸包,里面是还有热气的盘兔和鹅。 “鹿家店里卖的熟食,我觉得做得最好的就是盘兔和鹅肉,鸭肉太老得嚼半天,肚、肺处理得不算干净,包子鸡杂也不错,可惜今日早就卖完了。” 祝陈愿一说起吃来,那就是行家,头头是道,熟食最好直接上手撕扯着吃,筷子夹不住。 她去浴堂洗干净手后,一只盘兔,她扯下两条腿,分别递给陈欢和祝清和,剩下两只兔腿就是她和祝程勉分着吃。 兔腿红亮有光泽,煮之前腌制过,咸香味全都渗到肉里面。 祝陈愿最喜欢吃盘兔的表皮,煮熟了再上煎锅煎制表皮酥脆,她两指用劲将皮撕扯下来,小滴油脂落到火盆中,绽放出小小的火花。 表皮能挤出来的油脂并不多,祝陈愿咬上一口,香酥的口感和咸香的味道充盈在口中,越嚼越香,到后头连渣子都化在舌头上。 “岁岁选的盘兔顶好,这肉吃起来满口溢香,肉嫩而不柴。” 祝清和吃完兔腿后,发出由衷的感叹。 “哪是我选得好吃,是人家大师傅有手艺,专做这行的,才能做到这般地步,要是换我来做,还差点意思,火候不到家。” 祝陈愿站起身来,去洗洗油腻腻的手,边走边回着祝清和的话。 她晚食吃得很饱,现下吃完一根兔腿后,肚子再也塞不进去其他的东西。 洗手后离入睡还有点时间,她干脆从旁边移了个小炉子过来。 乘着往陶炉里倒水的工夫,她喊着,“阿爹,你帮我炉子里生个火。” “不是刚吃了盘兔,岁岁,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陈欢抬头后,不解地发问。 “前日黄大哥不是送了条赤梢鲤过来,今日顺手处理了,留着它的鳞片,做滴酥水晶鲙,放一晚上,明早起来就可以吃。” 等到炉子里升起火,陶炉放在上面煮,祝陈愿从一路提着的篮子中取了一包东西出来,是赤梢鲤的鳞片。 看到这鳞片,她就想起太婆教她做菜的时候说过,会庖厨的人和擅长庖厨的是不一样的。 会庖厨的,大多数都是能把菜蔬做得好吃,更有甚者,只用上好的时蔬来烹制菜肴,让其可口。 可擅长庖厨的人,即使是鱼鳞、猪皮以及下水,都会物尽其用,让其变成美味。 祝陈愿始终记着这样的话,物尽其用,而不是只取食物最好的部位,其他的弃之不用。 鳞片上的黏液洗净后,投进陶锅里小火慢煮,等汤浓稠后,就撇去鱼鳞,放置一晚。 陈欢应了声,转头又起了另一个话题。 “绣院里不是发了奖赏,从莱州运来的棉,每两得要百文呢,这里也有一斤多的量,还有发的布料,我瞧过了,颜色还算是鲜艳,可以给你和勉哥儿都做一件木棉裘,可比夹袄穿着暖和。” 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窗棂上,旁边炉子里不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盖子被热气掀得振动,外面数九寒天,几人就这样坐在火盆前烤火,时不时交谈几句。 雪蹄吃完骨头,趴在祝陈愿的脚上,昏昏欲睡,时不时晃晃尾巴。 … 五更天的祝家院墙外,有行者手执铁牌子,用铁棒敲击着,两者相击的响声在巷里回荡。 他声音洪亮,“今日大雪,出门小心路滑。” 沿小巷一路喊过去,还在沉睡中的坊巷人家,俱点起灯来。 祝陈愿也被外头吵嚷的声音惊醒,披着衣裳,打开支摘窗,竖起棒子,没点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又摸索着在桌子上找到发烛,点起蜡烛。有了点光亮,总算是能看清外头的情况。 天色昏暗,窗外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祝陈愿低头,有大片的雪花从窗外头飘到她的手上。 旁人看见雪,少不得也得附庸风雅,吟诗赞颂它一番。 而祝陈愿瞧着这在烛光下变成淡黄色的雪花,心里想的却是,好想吃雪花酥。 时辰还早,她关上窗,睡个回笼觉,可闭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雪花酥。在床上翻来覆去,干熬了一个时辰,眼瞅着外头也有亮光了,直接下床往厨房里奔去。 下雪天反倒不是很冷,她走在回廊上,外头的雪花飘进来,打湿了地面。 厅堂里仍有炭火的余温,雪蹄蜷缩在地上,听见开门的声音时,才睁开眼睛,爬起来抖抖皮毛上的灰尘。 “雪蹄,走啦!吃早食去。” 祝陈愿抱住炉子上的陶罐,声音清脆地招呼雪蹄跟着她往外走。 本以为通往厨房的地面应该积雪皑皑,没成想已经被扫出一条路来。 果然早起的两人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烧热水,系着围布的陈欢坐在灶台后烧火,听到门推开的声音,回头一看。 “岁岁,你这么早起来干嘛,冷得睡不着觉?” 陈欢说着,手撑在灶台边缘站起身来。 “五更天听到有头陀在喊今日有雪,起身看了会儿,睡不着也就起来了。” 祝陈愿放下陶罐,掀开上面的盖子,罐中是微黄而透明的鱼冻。 文人雅客喜欢滴酥水晶鲙,就着酒一起吃,但要祝陈愿看来,鱼冻配着白米粥才算是一绝。 拿刀横竖切开完整的鱼冻,取出长条的鱼冻,切成小块装在盘中,不用其余的调料,只往堆叠的鱼冻上倒上五辛醋。 接下来就是等瓦罐中的白米粥煮好。 等洗漱完后,祝清和叫起还在睡觉的祝程勉,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吃早食。 白米粥熬得颗颗分明,却又不硌牙,也不黏糊糊。 祝陈愿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刚出锅的粥太烫,让人下不了嘴,等没那么烫,再夹上一块鱼冻。 吃鱼冻她不喜欢咬一口,配一口粥,她就乐意看那颤巍巍的鱼冻融化在白粥里,等到鱼冻因热气变得圆润小巧后,她才夹住往嘴里一塞,再喝粥。 没有鱼腥味,只有鱼的鲜味,不浓烈,却是祝陈愿喜欢的口味。 但祝清和的吃法却跟她截然相反,他也很喜欢吃鱼冻,喜欢多沾点五辛醋,几口鱼冻下肚,嘴里醋和鱼的味道还没散去,再喝一大口粥。 “用鳞片做滴酥水晶鲙,只能算是物尽其用,其实最好吃的鱼冻,还得是煮完鱼剩下的汤,等到第二日成冻,味道正好,还能吃到里面的鱼肉。” 祝陈愿开始发表自己的高见,吃着碗里的,嘴上说得又是旁的吃食,脑子里想着的又是,今日午食她煮鱼时,汤得多放点。 吃完早食,院子里的雪越积越厚,已经能没过脚踝。 刚扫出来没多久的小道又积了层薄雪,鞋子踩在这上面,最容易滑倒。 “你们待在里面别出来,我和你爹去外面看看,今日的路还能不能走。” 陈欢说着就和祝清和拿着扫帚走远了,留下祝陈愿和祝程勉大眼瞪小眼。 “你和雪蹄玩着吧,我做点雪花酥。” 扔下这句话,祝陈愿往厨房里头走去,里面有个大柜子,放的是她买来的米面。 做雪花酥前,得先烧热锅炒面。 舀出几大勺的白面,不能直接放到锅中,得先用重罗过筛到完全没有任何的异物,再倒入烧热的锅中。 她取出一把没有沾水的木爬,翻炒锅中的白面,祝程勉帮着她看火,火势不能过大,不然还没翻炒几下,白面就会糊在锅底,那样炒出来,只有焦臭味。 熟透的白面呈微黄色,倒在盘里,再拿出木槌碾碎,等细碎到没有任何颗粒物,再拿重罗过筛一次,炒面才算完成。 “也不知道阿禾什么时候回来,她最喜欢吃雪花酥了。” 祝陈愿嘴里嘀咕着,手上动作没停,往锅里倒入酥油,捞起锅里的油渣。 炒面不能一股脑地倒入锅中,她用手抓起炒面,撒到热油上,等面粘稠得恰到好处,才放白糖末,放入枣圈、榛子和嘉庆子,用木爬搅拌均匀。 糊成一块的面团放到模具中,用擀面杖擀平,冒出来的白气带着面香和果香,要是能就着点汤或茶喝,那才刚好,不然干吃着会口干舌燥。 祝陈愿拿一把大刀,给面团切成小块,边角整齐划一,连大小都一样,码在盘子中的雪花酥看着就很诱人。 “阿姐,给我吃一块。” 祝程勉不住地咽口水,看到祝陈愿做好后,都没有说给他吃,他急得拽着她的衣角,声音急促。 “就一块,你慢点吃,别噎着。” 祝陈愿拿了一块给他后,就听见后院有敲门声,声音听起来特别的耳熟。 她小心地从清扫好雪的小道上走到后院,门外悄无声息。 直至打开门闩。 门外撑着伞的女子和祝陈愿四目相对。 她梳着松散的发髻,眉目清冷,像是今日的雪都落在她的眉间。 “我道今日怎么就下雪了,原是要迎你这娇客来。” 祝陈愿戏谑道,脸上还挂着促狭的微笑。 “我这娇客呀,昨儿个刚回来,还没歇息呢,今日冒着大雪过来,你可有想好怎么招待我?” 宋嘉盈在旁的地方,总是板着脸,一副不好亲近的模样。一到祝陈愿面前,她可不会再端着,怎么舒服怎么来,比祝陈愿还爱闹会玩。 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和祝陈愿并肩前行。 “一早做了雪花酥,本来是给自个儿解馋的,没成想,你闻着味就来了。” 祝陈愿说着,捂着嘴巴噗嗤一笑,惹得宋嘉盈伸手锤了她一下。 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明明一个生在青州,一个生在宿州,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偏偏就是有缘。 祝陈愿生下来弱得跟只猫崽子一样,她太公还是太医呢,却医不来小儿的病症,只能给她施针吊着命。 写信给了医小儿的老友,才得知宿州宋家有医小儿很厉害的女大夫,专治这种先天不足的病症。祝清和夫妇二人就辗转几地带祝陈愿过去求医问药。 这女大夫正是宋嘉盈的祖母,为了给她医病,陈欢租了间院子,每天带着祝陈愿上门问诊,当时宋嘉盈也才刚满月,两人投缘,时常凑在一起玩,关系也越发亲近。 哪怕后来她回到了青州,两人也没有断了联系,前两年又到了汴京城,没想到,宋嘉盈的父亲升做京官,两人又重聚到一起。 “要不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在宿州被我太婆管教着,这也忌口,那也忌口,嘴里都淡得没味,正就馋这雪花酥呢。” 宋嘉盈说得欢快,脚步也轻快,雪天地滑,差点就摔上一跤,还是赶紧扶着祝陈愿的身子,才止住自己往前滑的步伐。 这一点小插曲,她完全不在意,挽着祝陈愿的手臂往前走,嘴上还念道:“太婆还问我,岁岁身子康健否,可没再生过病吧,你让我带给她老人家的吃食,她吃着觉得好极了。” “转头就嫌弃我来,说人家岁岁跟太婆学得一手好厨艺,怎得我让你学点医术,你横竖就是学不进去,一头钻到那香罐子里去了!” 宋嘉盈不止学着她祖母的声音,还配合着动作,叉腰外带横眉怒目,把祝陈愿逗得忍俊不禁。 “哎呀,岁岁,你什么时候养的小犬呀,它看上去好威武。” 宋嘉盈瞧见雪蹄,夸张地喊道,一点也不怕雪蹄怕生,扑上去就摸着它油亮的毛发。 “我太公买来的,给它取名叫雪蹄,可乖了。” 祝陈愿低头说道,端起那盘雪花酥,怀里还抱着个罐子。 带着宋嘉盈到厅堂里去,旁边还有个房间,是待客的茶室。 祝程勉则叼着雪花酥,牵着雪蹄,顶着大雪到外头找祝清和两人去了,小娘子间的谈话他根本融不进去。 两人盘腿分坐在茶几旁,中间摆着盘雪花酥,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茶汤。 “贵客上门,理应用茶水招待,不过你都熟门熟路了,喝点汤也无妨,你看我有诚意吗?招待你用的还是荔枝点汤。” 祝陈愿拿小银勺搅拌着碗里的点汤,还颇为真诚地发问。 “你就算是拿白水招待我,我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你有诚意得很啊。” 小姐妹两个互相打趣,笑得前俯后仰。 拉完家常后,宋嘉盈拿过一块雪花酥,咬一小口,有细碎的沫子往下落,有韧劲,需要嚼动,没有入口即化,甜,但不腻味。 比起那种一口下去齁甜,仿佛糖不要钱的点心来说,宋嘉盈更喜欢这种。 雪花酥里嘉庆子的味道很浓郁,枣圈吃起来不是很甜但是很绵软,榛子硬,咬碎后有果仁香,生脆。 “你的手明明跟我一样好看,怎么你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我却只会吃。” 宋嘉盈状似真心实感的难过,不等祝陈愿说话,她又开始品尝起点汤来。 时人吃点心是要配茶的,有些人还一定要配好茶,诸如北苑龙凤茶、小龙团,可宋嘉盈只会想,点心要是做得好吃,哪怕配白水那都是上乘。 做得不好,就算拿好茶来配,那也是本末倒置,不是来尝点心的,而是品茶会。 她轻抿了一口荔枝点汤,料研磨得过于细致,全都混在茶汤中,完美的融合到一起,除了好喝,旁的她是一点也说不出来。 不过配雪花酥,算是相得益彰,雪花酥配白水虽也不错,但总归还是差点味道,喝完后残留的那点子香气全都冲淡了,可配一口荔枝点汤,两者堆叠在一起,反而会觉得香气馥郁。 “雪花酥很香甜,嘉庆子是在嘉庆李那边买的吧,还是他家的李子干好吃,在宿州吃的,不是太甜,就是不新鲜,荔枝点汤你料磨得好细,我什么都喝不出来。” 宋嘉盈放下茶碗,连串的句子从她嘴里冒出来,话密得祝陈愿都插不进去。 与普通人的味蕾不一样,祝陈愿自小舌头就很灵,能吃出一道菜里都放了什么料。 她也喝了口荔枝点汤,这细粉都是她自己研磨的,所以味道的把控都是有数的。 荔枝点汤里是没有荔枝的,是用乌梅干,外加干生姜、粉草和官桂末研制而成的,不过占了个荔枝的名头,却只能喝出乌梅和官桂的甘香来。 “晚间食店还得忙活,你现在别走,午食留在这里吃,我烧一顿好的,权当是为你接风洗尘。” 祝陈愿的话里半点客套都没有。 “那你得多烧点,我今日可是空着肚子来的。” 宋嘉盈大大方方应好,半点不带客气的。 茶室外头大雪飘飘,里面暖意如春,两人到后头就并排坐着,吃着点心,就着汤,闲话家常。 作者有话说: 文中所有出现的女性角色基本都是正面的,是配角,但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不想写尖酸刻薄、泼妇骂街等形象,自我感觉是没有意思的。 第5章 梅花汤饼 说好要招待宋嘉盈,自然是不能糊弄的炒几个小菜就完事,祝陈愿抿着茶汤,心里却盘算开来,今日午食得煮什么才算好。 只有鱼可不够,哪怕山野人家招待客人,也得整几个大菜。 家里备的大多都是干货、腌制品,新鲜时蔬并不多,正在祝陈愿盘算着要不要去外面买点,才想起昨天买的鹅肉还没吃,还有块豆腐,再加上还有腊肉和干瑶柱,菜品已经齐备。 “阿禾,要不你坐在这歇会儿,我到厨房去准备准备。” “我自是跟你一起去,还能帮你生火呢,你这是怕我嫌弃庖厨不成。” 宋嘉盈作势就要生气,还没摆出脸色来,光是看见祝陈愿的脸,就装不下去,只能掩面大笑。 姐妹俩还站在厅堂里时,宋嘉盈才想起,一拍脑门喊道:“我真是的,哪有在年节上门却不带点东西来,还过来蹭一顿饭的。” 她昨日备下的礼品,因着早间起得早,也忘记带了,宋嘉盈现在是真的懊恼,礼品里还有她给祝陈愿从宿州带来的烧鸡。 “你可别送了,前年你拿过来十只鸭,非得叫我养着,说是补补身子,结果根本关不住这一群,满地乱窜。最后全杀了,请街坊邻居喝了一碗老鸭汤。 去年你又送了百来斤的崧菜,吃都吃不完,到现在我看见崧菜都绕道走,你说你投其所好,也不是这么个投法呀。” 说起这个来,祝陈愿有一大堆的话,到了厨房里还没说完,互送节礼这事真的有太多能说的点。 宋嘉盈被她说得干咳好几声,都不敢回嘴,心里嘀咕着,这不是看到点好东西就想多送点,罢了罢了,十来只烧鸡都留着自己吃! 她鼓起嘴巴,熟门熟路地到灶台后坐下,拿起发烛就生火,裙摆垂到地上,染上一片的灰尘,她也全然不在意。 年前腌制好的腊肉挂在房梁上,要祝陈愿踮起脚才能拿下来。 腌好的腊肉光是瞧着并不算好看,红黑相交,还有附在腊肉上的尘烟。祝陈愿切下一截,够他们今日午食吃的。 冷水下锅先放到锅中煮,煮腊肉得先在沸水中煮一会儿,去除腊肉汤汁里的肥油。 盖上锅盖,祝陈愿得去取出之前藏在家中储物柜里的干瑶柱和玉兰片,厨房后头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的都是一些珍藏的食材。 “这是干瑶柱吧?” 宋嘉盈凑到案桌上,看祝陈愿放置在碗中的干瑶柱,不可思议地问道。 干瑶柱是江瑶晒干制成的产物,新鲜的江瑶在海物中最为珍稀,便是在宫廷馔品也不落下成,也无外乎宋嘉盈会如此失态。 “你别是忘了我外祖父是干什么的吧。” 祝陈愿的外祖父是明州海商,一代代传承下来,到了他这一代,海商陈家已经在明州站稳了脚跟,还牵头成立了海商商会。 海商虽是出海靠天象,很容易会遭到海难,但也赚的是盆满钵满,攒下来何止万贯家财,便是陈欢的妆奁产就有十万贯,还不包括其他的。 江瑶等明州盛产的海货,她外祖父恨不得都给她打包带回去,每次的说辞都是,多吃点好的补身子。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干瑶柱也别给我,我带回去也只是糟蹋好东西。” 宋嘉盈想起自家娘亲时好时坏的手艺,再馋都只能放弃这样的好物。 “那你午食多吃点。” 祝陈愿低头说道,将干瑶柱倒在盆中,注入没过盆中的清水,泡发一炷香的时间。 明州出产的江瑶,其实是因为个头大才有其名,小的叫沙瑶。江瑶的贝肉老而柴,腥气味也重,世人奉若珍宝的是里面的肉牙,味道真真是上乘。 配菜玉兰片也放在清水里泡开,玉兰片名字很雅,但却不是玉兰花制成的干片,是用冬笋切片烘干制成,因外形极似玉兰花而得以命名。 最重要的菜品处理完,旁的鱼和豆腐祝陈愿那是信手拈来。 赤梢鲤是河鱼,不能用沸水去烫,得直接浸入锅中冷水煮透,里面的鱼骨头才会变得酥软,即使吃到了也不会扎在喉咙里。 处理豆腐的时候,祝陈愿颇为可惜地说,“要是你昨儿个就跟我说你今日要来,我必定得去买只还没长成的小鸡来,用鸡汁来煨煮干瑶柱,吸满了汤汁的江瑶才可谓是席上珍品。” 现下江瑶的做法多样,大多是生丝江瑶、酒烧江瑶和做成江瑶清羹,每种吃起来都别有风味,可要祝陈愿说,她还是最喜欢这种。 今日来不及,只做这干贝汤,也不算埋没好东西。 “我可不挑,就算你随便拿把生的菜糊弄我,我都心满意足,更别说你做干瑶柱招待我。” 宋嘉盈这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知足,不会得陇望蜀。 “是是是,下次你来,我就拿把生菜招待你。” 又挨了她的一记轻飘飘的捶打,祝陈愿继续低着头处理着梅花嫂子家的豆腐,天冷,即使是放在厨房水盆里的豆腐,也被冻住边角,虽然跟新鲜的相比口感肯定有所损失,不过天冷,倒也不妨事。 嫩豆腐有嫩豆腐的吃法,老豆腐也亦然,祝陈愿从旁边的调料筐中翻找出十来个香榧子,有技巧地剥开外壳,刮掉里面香榧子果仁的黑皮。 拿石臼捣碎,研磨至颗粒物明显,不需要磨成粉末,她拿着刀,将豆腐横切竖切,宋嘉盈看着她几刀下去,放在盘中的豆腐就变成大小一致的方块。 刀功的奇妙真是她这辈子都参不透的事情。 祝陈愿将沸腾的腊肉取出放在一旁,洗锅,等锅烧制通红,放油,倒入葱段、姜末等料,取出后,豆腐就放在锅边上煎制两面金黄后夹出。 再放入黄豆酱和香榧子末,加入适量的清水,凭手感放入一点调料,等到锅中冒泡,将豆腐放置其中,大火收汁。 一股浓郁的香气随着热气飘到宋嘉盈的鼻尖,她深呼吸,只觉得自己馋得口水都快兜不住了,实在是丢人。 “我得去门口吹吹冷风,不然没等伯父伯母来,我就得将这盘豆腐都给吃光了。” 宋嘉盈丢下一句话,赶忙捂住鼻子跑到厨房外头去,哪怕外面飘着大雪,冷意四起,她都觉得好过在里面饱受煎熬。 盆中的干瑶柱泡发后,洁白地跟外头得雪花一般,约有四寸长,泡发几个就占了满满一大盆。 祝陈愿捞出江瑶柱,将它切成合适的大小,往盘里加水,加绍兴醋,醋得绍兴酿制的才算好,酸的有度,又很香醇。 上面蒸江瑶柱,煮玉兰片,得用浸泡它的清汤煮,而不是水。等到时间差不多,祝陈愿忍烫,将蒸透的江瑶柱撕碎成条状,放到锅中炖煮。 汤汁起泡沸腾,即可捞出,味道香的都飘到隔壁,飘到巷子里去。 忙活完一顿饭菜后,陈欢几人也扫完雪,踩点回来,正跟宋嘉盈寒暄着。 本来宴客得到厅堂里去,可外头的风雪太大,陈欢干脆关了厨房的门,大家坐在里面吃饭。 “开饭啦!” 腊肉炒韭菜,干贝汤、煮河鱼、煎豆腐外加一只烧鹅,摆在一张桌子上,听着菜名平平无奇,可却是色香味俱全。 大家围在桌前,陈欢一个劲地招呼着宋嘉盈,“阿禾多吃点,你到这来可别客气。” “哎哎好,伯母你也多吃点,还有伯父跟勉哥儿。” 宋嘉盈嘴上很客气,夹着筷子的手却已经蠢蠢欲动,眼睛盯着前面的菜肴,只等着长辈动手后,就立马夹一块金黄色的豆腐来解解馋意。 等到祝清和夫妇下筷后,宋嘉盈立马快准狠地夹了块豆腐,筷子中间的豆腐颤巍巍的,好似立马就要断成两截,可直到放到碗里,也没有断裂的痕迹。 她从豆腐边角下口,原本寡淡无味的豆腐,裹满流动的汤汁,味道在收汁时好似无孔不入般的渗透到豆腐里面,很是入味。 发黄而带点松脆的表皮,入口油脂与香榧子的混合,宋嘉盈只觉得光是配豆腐,她就能吃下三大碗饭。 “来,喝点汤。” 祝陈愿拿勺子盛了一碗干贝汤,放到宋嘉盈的面前。 盛在白瓷碗的干贝汤,上面漂浮着一层极淡的油脂,碗中不时晃动的江瑶柱置于玉兰片上,色泽都那么的浅淡,连丝分明显眼的颜色都没有,却能勾起人沉睡在胃里的馋虫。 宋嘉盈一手捏着勺子,一手捧在碗沿,低下头喝汤。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宴席上,喝汤的时候得特别注意,发出声响是极为失礼的事情,纵使宋嘉盈再大大咧咧,也不会在礼仪的事情上犯错。 鲜,极鲜,如果非得夸张的形容,那就是好像在吃刚从海里捞上的江瑶柱一般,只取它的肉牙,倒点醋和酒,撒点盐巴,那种不加任何上好的调料,只有最本真也最新鲜的味道。 哪怕是成丝的江瑶柱在触及到牙齿,都会有轻微弹牙的口感,玉兰片嚼动的时候,能听见清脆的声响,就跟在吃新鲜的笋片一般。 这是宋嘉盈最佩服的地方,明明都是干货,已经脱水到轻飘飘,仅在水中浸泡一会儿,做出来的跟新鲜得没有两样。 “怪不得哪怕是干瑶柱,都有那么多的人趋之若鹜,更何况明州一年才产出不到千只的江瑶,都早早被达官贵族给订下。” 陈欢呷一口汤,放下碗,不无感慨。 干贝汤虽然美味,但其实要她看来,跟新鲜的江瑶柱还是有差距在的,那种甘鲜脆美的口感是干贝所不能比拟的。 祝陈愿点头附和着,接着夹其他的菜品尝。 腊肉肥而不腻,鹅肉的口感没有刚买来的时候好吃,鱼肉肥美,但有点寡淡,要沾点汤汁,才算是相得益彰。 一顿饭吃得众人满嘴流油,就算是平日吃饭只吃七八分饱的祝清和,今日都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更别说祝程勉吃到肚子微凸。 “要是这饭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祝程勉瘫在厅堂的椅子上时,明明已经撑得难受,嘴上却还在说着吃的事情,转头看向祝陈愿的时候,带着很明显的希冀,却没人应他。 午间的风雪小了点,祝陈愿拿出备好的节礼,一袋子雪花酥、一袋子干瑶柱还有其他做好的腌菜,让宋嘉盈带回去。 “那你们两个注意看路,别急,小心路滑。” 宋嘉盈得回去了,祝陈愿送她出去,陈欢在她们两个出门后大声喊道。 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走在小巷中,路中央扫出一条道来,还印着来往行人凌乱的脚印。 “这次出门后,我娘就得拘着我留在家里,让我别一天出去疯玩,得好好练练我的女工,再来找你就得到上元节了。” 宋嘉盈的声音里面满是生无可恋,不过却没有办法,谁让这次全家人都站在她娘那边,她要是溜出门去,过会儿就会被发现。 “离上元节也没几天了,你实在闷得慌,到时候我有空就上门找你去,可别跟伯母顶嘴了。” 祝陈愿很了解她的性子,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留在家中练女工,她根本做不到。 因为今日大雪,巷口赶马车的人也多了起来,根本不用费心力去找。 看着宋嘉盈上了马车后,祝陈愿一手拢着自己的袄裙,一手撑着伞,在雪中漫步,往食店赶去。 雪天地滑路难走,得万分小心,明明平时不长的路,她也磨蹭了好半天才到,等她到时,叶大娘早早等在门口,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扬起笑容来。 “小娘子来了,慢点走,我想着雪天地不好走,等会儿出门太迟在路上耽误工夫,才早早出门,我来的有些早了。” 祝陈愿开锁后,叶大娘在她后面说着原因。 “是我光顾着脚下,却没注意,走岔道了。大娘,我们烧点水,灌两个汤婆子,暖暖手先。” 她露在外头的手都冻着通红,风拍在她的脸上,鼻子也泛着红意,只差没流鼻涕。 立春前后最难熬,年前好歹还有日头,可现下还有风雪,就算是待在屋子里,要是不升地炉和火盆,那冷意会直钻到骨头缝里去。 捧上热乎乎的汤婆子,围在火盆旁,祝陈愿才感觉僵硬麻木的手逐渐回暖。 今天的晚食要做梅花汤饼,叶大娘看暂时也帮不上忙,自己提着一把扫帚就去外头的院子扫雪去了,总不能让食客踩着厚厚的积雪进来。 做梅花汤饼得用到老母鸡,昨天她顺带买了几只,毛都退得十分干净。 祝陈愿拿了一把比她脸都还大的砍骨刀,紧握在手里,顺着脊背剁成两半,鸡爪、脖颈、翅膀…一个个部位都被扔进锅中,放入姜片去腥焯水。 汴京城的梅花落得很早,白梅更是少见,不过她惯常去采买菜蔬的贺家有门路,他那里还有几袋子新鲜的白梅。 白梅放到清水里浸泡,祝陈愿小心地洗去白梅上头落的尘渍,换到另一个盆中,往里面倒入一半的开水,加入檀香粉,留着它在盆中浸泡半个时辰。 祝陈愿冷得受不了,将手放在火盆里烤上一会儿,手要是僵硬的放不开,那和面时手感也会差上一些。 冷天和面,得在灶头上有火气的地方,那里温热,面会醒发得快一些。 和面也算是祝陈愿的看家本领之一,做什么吃食活什么面,要烤得和要煮的就不能和成一样的,不然吃起来便是旁人都没有察觉,祝陈愿都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她刚学厨时,因为手软没劲,想着面反正和成团就行,根本不关心和的到不到位,太婆也没有因此骂她,只是又自己上手和面,让她尝尝两者的区别。 她做得硬而实,入水煮后,只吃第一根时还好,虽然觉得梗在喉咙噎得慌,但尝了祖母做的面后,筋道又软滑。 她也不敢再偷懒,以至于现在她和的面已经跟太婆几十年的手艺不相上下,大家都说她的聪明劲三分在书上,七分在厨上。 一边端起浸泡白梅的木盆,倒在极细的布上过滤残渣,只留下里面的汁,往白面里分几次倒入这个汁,再上手把味道揉进面团里。 面团和到软硬适中后,盖上盖子醒发。 她背对着厨房,听得紧闭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还以为是叶大娘扫完雪回来了,也没转过身,只是嘴上喊着,“大娘,你回来得正好,给我看看灶膛里的火,加点柴火。” “叶大娘还在外头扫雪呢,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来食店看看。” 陈欢关上门,拂去身上落的雪,回着祝陈愿的话,又开口,“可别碰冷水,不然你来小日子时又得疼上好几天,还有没洗的菜吗,我给你洗。 要不再招个手脚伶俐的小丫头来,帮着洗菜生活,干点活计,不然没得我和你爹的帮衬,就你们两个得忙到什么时候去。” 陈欢的话不无道理,之前两年生意也算中规中矩,几人也能忙得过来,可今年才刚开门,食客就猛得多起来,这几天人手都不够用。 可祝陈愿也想找,可现在找个合心意的帮手,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个。 祝陈愿表示会赶紧找人过来,陈欢才不再说这件事。 等到面醒发好,祝陈愿揪出一团,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一层,为了避免粘连,她又取了一点白面拍在面饼上,折叠起来,用刻好的梅花印子按在面上,出来两朵小巧五瓣梅花。 “岁岁要不我烧一锅热水,倒在桶里,给外头过路的行客分一碗,不顶饱,暖暖身子也好。” 陈欢倒不是烂发善心,只收刚才她从外头走来时,食店汴河前还有顶着风雪在那里扛货的役夫,衣服单薄打着补丁,还有岸边卖货的老人,光是瞧着就觉得赚点银子养家糊口极为不易。 祝陈愿很是赞同,“我这还有几罐桂花细粉,全都倒进去,热水虽好,却寡淡无味,烧点桂花汤,让大家暖暖身子吧。” 她拿过桂花细粉,让陈欢自己折腾,她则开始印梅花,等祝清和两人过来,就可下水开始煮,先把自己人的肚子填饱。 … 风雪天,不止时辰过得快,连天都黑有些早,陈欢就守着满满两桶的桂花汤,坐在食店门口,她不怕丢脸,要是看见有人路过,还会招手,喊着请他们过来喝一碗。 她是好心,可有些人面子极薄,以为喝了汤,不入食店吃点东西的话,就会惹人诟病,正好到饭点,也就到食店去吃点东西。 无形之中,倒是给食店带来了一波客源。 以至于常员外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楼下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还全都是生面孔,只有靠门边上还有一个座位。 怕被人抢先了,他赶紧坐下,祝清和一看见他,立马上来招呼,“常员外,今日就只有梅花汤饼,给你老上一份?” “上一份上一份。” 这么多人,常员外也不好意思寒暄,直截了当,在等梅花汤饼上来时,这耳朵一直没闲着,听旁人怎么说。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老丈,他光瞟上一眼,就知道这人不简单,衣服都是不显眼的绸缎。 老丈吃了半碗的梅花汤饼,抿着嘴巴似乎在回味,扭头跟对面的年轻男子小声说道:“这小店做的梅花汤饼,竟能比拟王家楼做了几十年的,不过要我说,用的料不是上乘的,倒是可惜了这手艺。” 老丈对吃的极为挑剔,通常吃一口,便知其水平用料,能入他眼的也没有几家食店。 “要是这汤底能用宿州清镇那边饲养的老母鸡,那滋味才叫一绝,真真是可惜了。” 他轻微摇头,带上那年轻男子,留下那半碗梅花汤饼转身就走。 听得常员外纳罕不已,正咂舌呢,鼻尖就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梅花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 低头往下一看,青质的莲瓣碗里浮着一朵朵小巧的白梅,上头还有纹路,搭配的勺子都是雕成梅花样式的汤勺。 光从卖相来看,就极大地满足了常员外喜欢附庸风雅的心理。 他不自觉地端正起身子来,仿佛自己是在参加宴席,吃汤饼前,得先喝汤头,他倒是要尝尝,那老丈说得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汤头确实用老母鸡熬制的,没有一点肉末,这点常员外非常满意,梅花汤饼本来就是清雅的吃食,自是不能见到一点肉腥。 再尝汤饼,好的汤饼即使小也要见功底,他用舌头抵着一朵小巧的面花,用牙齿咬一口,檀香和梅花的香气,不明显却萦绕在唇齿之间,面花软而滑,都不用吞咽,就能顺着汤汁滑到肚里。 常员外满意地点头,什么可惜了,要他说,这汤饼好吃得把舌头给吞下去。 就在他快吃完时,有人从门外走走进来,脚步犹疑,最后坐在了常员外的对面。 常员外拿出丝帕擦着自己的嘴唇,猛地看见前面坐了个穿着几件夏衫,还打着补丁的汉子,尤其看他进来一直低着头,连喊祝清和过来都不敢,心里颇为唏嘘。 汉子是汴河上搬运东西的役夫,叫夏民,他就是个卖苦力的,要不是刚才他从这里经过,陈欢非得叫住他,让他喝一碗桂花汤再走,他是断不会进来食店里头,尤其听闻卖的是什么梅花汤饼,更不是他这种粗人可以吃的。 可他想起桂花汤香又甜的味道,以及家中长女要过十五岁的生辰,走到巷口了,又一路跑回来,忍着羞色进了这家食店。 忍痛付了二十枚铜板,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干枯开裂的手指抓着凳子边缘,都不敢直视常员外的眼睛。 直到梅花汤饼端上来,夏民瞧着跟画似的汤饼,以及浓得要晕开的梅花味道,他似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里,还没尝着味,这汤和面就已经下肚。 嘴里还留有梅花的香气,怕它逃走,赶紧捂住嘴巴。回神后,夏民收回一直瞟着汤饼的眼神,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要带给家中长女的,可不敢再吃了,但他自己没带碗,又不好意思高声叫唤,只能捏着衣角,紧蹙眉头,头都扭到一半了,又扭回来,死死咬着满是裂痕的嘴巴。 最后还是常员外帮他喊的,夏民连忙道谢,赶紧提着木碗跑了出去。 “小叶,快点出来!” 夏民兴奋地高喊着,他和女儿就住在汴河不远处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中,从里面出来一个黄瘦的小丫头,她看见夏民很高兴,“阿爹,你回来了。” “快点吃,在生辰日吃了这样的好东西,来年一定会…”,夏民没读过书,也说不出来好听话,最后就只说了吉利两个字。 夏民掀了盖子,里面的汤饼晃花了小叶的眼睛,她低垂着头,非要和夏民分食一碗,这样好吃的汤饼,她一生都刻骨铭心。 望着木碗上刻的祝字,她去学堂偷听的时候,认得这个字,又套了夏民的话,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土芝丹 雪夜万籁俱寂,东安巷尤甚,祝陈愿一家踏着风雪归来的脚步声落在雪上才发出丁点声响。 宅门吱呀作响,院子中的雪又积起厚厚一层,从上面跨过去,鞋袜俱湿。 一番折腾,祝陈愿只觉得腹中空空,梅花汤饼真的是中看好吃,却不顶饱,它小巧精致风味上佳,却没有面食那种极强烈的饱腹感。 大晚上吃点心又冷又干,想吃点热乎的,她光是看着这冷锅冷灶,就不想动手。 围在火盆前烤火,她忽地将目光移到墙角的小瓮中,那里有她在入秋后不久藏的芋头。 并不是所有的芋头都能放在小瓮中储存放到冬日添菜,得要个头小,跟婴儿拳头差不多大的芋头,不能有发烂的,挑拣出来后,等到秋日日头高照时晒干,装到瓮中便可捱到寒冬。 祝陈愿取出八九个芋头,瞧着干瘪的芋头不安分地滚在竹盘中。 “要是你不拿出来,我都忘了墙角还有一瓮子的土芝。” 陈欢捶打自己的胳膊,转头看见祝陈愿手里端着的芋头,才想起来,紧接着又说道:“土芝得煨着吃才好呢。” 芋又叫土芝,煮熟后因其有温补的功能,得了个雅名,叫土芝丹。 “阿爹,上次晒干的稻草放哪了?你找到给我抱点过来。” 祝陈愿说完后,才坐回到凳子上,垂头用木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火,语气温和地回着陈欢的话,“煨着确实好吃,不过得用刚挖来的大土芝,个头一定得要大,洗去表皮的泥。 拿湿的纸包裹完整,用酒和糟涂抹在外头,这两样得煮过才行,生得有腥气。也不能直接扔到火堆里,要用糠皮煨着煮,等到熟的时候,酒糟味又甜又香,土芝软糯生香,那才算是好吃呢。” 她说话时绵言细语,尤其是说起吃的时候,旁的三人听得入迷,祝程勉无意识咂吧着嘴巴,只想立马就尝尝这煨熟后的土芝丹。 祝陈愿接过稻草,将旁的木头挑到一边,挖出个带着炭火的坑来,将竹盘里的芋头挨个放到坑中,上面放着厚厚一层的稻草。 “煨土芝,就得在晚上吃,那样才有意境,要是如今日外头下着雪,那就更好不过,” 祝清和声音平缓,停顿了一下,复又开口道:“前朝有人写了部书,叫《甘泽谣》,里面有个僧人,因又懒又馋还爱捡剩饭吃,得名懒残僧,我当时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煨土芝的这段情节。 里面有句诗,叫做“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祝清和缓了缓,没有一气说完,“我就想着,得用什么好物煨土芝,才能做出这句诗来,没成想人家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窝在牛棚里用干掉的牛粪煨土芝,可见土芝随便拿点土来煨都好吃。” 这话直听得几人一阵发笑,祝陈愿脸上笑意还未消,“看来阿爹很想尝尝这样煨熟的芋头,不如我去弄点来,也让你尝尝看,不然得老是惦记着。” 她话音刚落,又惹得大家发笑,祝清和笑着摇头,用手指她,“我知你平日说话促狭,你现在还拿你爹说笑来了,我可不吃这个。” 在大家哄笑声中,只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几人立马止住笑容,祝陈愿倒是耳尖,立马道:“是梅花嫂子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她直接开门出去,骤然从暖意中出来,被寒风冷得一哆嗦,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快到门口就听见梅花嫂子的大嗓门,祝陈愿拉开门闩。 梅花嫂子还是惯常那样的装扮,提着个小木桶,还颇不好意思地说,“是小娘子啊,我今晚赶着给王家做豆腐,听见你家有笑闹声,就过来给你们送桶豆浆,可不用给银子,上次那顿晚食吃得我肚里过意不去,赶紧收下,桶明早还我就是,天冷,小娘子你快进去。” 不等祝陈愿开口,她把桶放在地上,转身就想走,才刚迈出一步,又回头,“小娘子,要不我给你提进去吧,还有豆浆可是现磨的,得煮沸才能吃,要是觉得有点发苦,就加点水煮,我豆用的是大黄豆磨得,坏籽都挑出来了,香着呢。” “我还能不知道嫂子你的手艺,我还算有点力气,自己提进去就行,也不跟嫂子你客气,屋里还在煨芋头,我进去给你拿几个。” 祝陈愿搓着手,很是热情地说道,只见梅花嫂子赶紧摇头,扔下句“我不爱吃芋头,灶上还煮着豆浆呢,我先回去了”,就跑回家去。 她失笑,关上门,提着桶豆浆回去,正好芋头吃起来会觉得口舌发干,配一碗豆浆也很是不错。 “是梅花嫂子送豆浆来了?这么晚还在忙活,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哎!” 后头的话,陈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手肘撞了下祝清和,“你明儿去还桶的时候,顺带着拿几张纸过去,她家两个小子刚学写大字,正是废纸的时候。” 祝清和应了声,去给炉子生火。 在烛光下,豆浆看起来发黄,祝陈愿提起桶将豆浆倒入陶罐中,又往里倒了一点水,开始炖煮。 “豆浆要是放凉后,上面结的那层豆皮,捞出来只放点糖,拌一拌就很好吃,尤其是咬到了糖多的地方。” 祝陈愿回想起那种糖在口中咯吱的声响,还有豆皮没有豆腥气,滑溜又甜滋滋的,那种没有用任何上好的食材,不过就是寻常人家都能尝得到的美味,才让祝陈愿念念不忘。 她搅拌着陶罐里的豆浆,嘴上也不肯歇着,非得勾起大家的馋虫不可。 “阿姐,你可别说了,快来看看这芋头,煨熟了没有?” 祝程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捂着干瘪的肚子,有气无力地唤道。 拿来的一大捆稻草都已经烧尽,地上都是稻草灰,而火盆里的黑色灰烬埋在芋头上,祝陈愿握住木棒,将芋头扒拉出来。 黑灰色的芋头还冒着热气,夹出来放到地上晾一会儿,芋头得趁热吃,发凉的芋头吃下去会破血,吃芋头最好也别加盐,精气得耗散。 “看样子是熟了,趁热吃。” 祝陈愿忍烫拿起芋头,晒干厚的芋头好剥皮,她剥开黑漆漆的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的芋芯,还冒着热气。 吃芋头不能咬一大口,不然会被噎住,跟水煮的芋头口感不一样,煨熟的吃起来很绵,咽下去还有芋泥会留在舌头上。 甜味很淡,适合口味清淡的人吃。 祝陈愿则跑去拿了个糖罐子过来,用芋头蘸点糖,她喜欢吃甜的东西。 罐子中炖煮的豆浆开始冒泡,热气顶着陶盖,叮当作响,祝陈愿去洗了自己发黑的手掌,给每人都盛了一碗。 豆浆太浓吃着就会发苦,太淡喝着就不香醇,得加适量的水炖煮,豆浆才会喝着又香又甜。 梅花嫂子做豆腐也有十来年的时间,她的豆腐出名在她用心,选的都是杭城出产的大黄豆,颗颗饱满,有虫蛀的都会弃之不用。 黄豆泡发一夜后,用石磨磨豆浆时,会反反复复地让骡子拉着石磨走,确保没有豆渣和没有磨开的黄豆。 所以祝陈愿喝到的豆浆,里面连渣滓都没有,这样的豆浆,不用加其他的东西,只加点糖,豆浆就会醇香可口。 捧着碗里的豆浆,祝陈愿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以前听太婆说过,有些地方的人喝豆浆,不往里面加糖,而是放葱花、香油酱油和醋,拌在一起,也很不错。” 虽然祝陈愿没吃过咸豆浆,也有些无法理解,不过她对别人的口味并不加以抨击,反倒很想自己试试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祝清和喝完豆浆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将碗放在桌上,自己先去洗漱。 夜已深沉,祝陈愿洗漱完后,披着头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等她点上蜡烛,火光照在一排的架上,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 大部分是祝清和书铺里出来的书,有的是她自己去别的摊子上的买的,也有旁人送的,陆陆续续就攒下来好几柜子的书。 祝陈愿拉开凳子,坐在靠窗的书桌旁,桌上有一本很厚,起毛边的书籍,这是一本菜谱,是她太婆从她学厨的时候就开始写,一直到她学有所成后,这本写了七八年的菜谱,才交到她手上。 她每天晚上都会翻开看看菜谱里所记录的菜,再回想自己每天做的菜哪里有不足的地方,记在专门的本子上。 如春饼,她记下的是,饼皮做得还不够有韧劲,发面时间有点过长,细生菜里拌的醋不够好,下次得换用梅子醋。 柳叶韭则是,柳叶里的柳芽不够嫩,韭菜收割的时间不对,下次不能在晌午剪,影响口感,得入夜或清晨剪下。 这样类似的记录,她每日从未断过,记录了好几本,记下后,也没有再犯过类似的错误。 她总是时刻告诉自己,不管是学厨还是做其他的事情,都是不能一蹴而就,没有捷径可以走的。 明日食店的菜还未定下,祝陈愿将菜谱翻到春时这章,里面记录的菜品都是春日有的菜蔬,或是在春日的节气节日中所做的菜。 细细地看起鯚鱼假蛤蜊的做法来,反反复复地在那里思索着每一步的过程,直到全部摸透后,才合上菜谱,准备入睡。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鯀鱼假蛤蜊(上) 要做鯚鱼假蛤蜊,就得赶在寅时,平常人家正熟睡的时候去鱼行采买鯀鱼,它又称鳜鱼,因身上的花纹而得名。 鱼行里的鱼来自汴河沿线的州城,渔民们会在日落时分便乘着船只来到曹家巷的鱼行内,在寅时出售,那时候的鱼是最新鲜的。 巷里很喧闹,不时有抱着鱼筐的人经过,打头就点了一排的灯笼,鱼腥气冲天,凡是从曹家巷边上路过,都得捂着鼻子快步往前。 祝陈愿被熏得眼睛发红,忍着难受和祝清和赶紧进到巷里去。 鱼行里贩卖的鱼类比鱼店的要多,卖鳜鱼的在最左边,桶里的鳜鱼体肥形厚,祝陈愿很满意,刚想问价,却发现摊子边上只有个在处理鱼肚肠的小娘子。 “小娘子,你家大人在哪?” 祝陈愿四处搜寻,也没有找到旁人,只能询问眼前的少女。 出来赚点家用的夏小叶停掉手上的活计上前,将沾满鱼腥味的手藏在背后,她知道眼前的小娘子是祝家食店里掌厨的。 昨天她跑到食店门前讨一碗桂花汤喝时,曾跟陈欢闲聊打听,又守在不远处偷看过。 夏小叶很想要在食店里做活,尤其是知道会管晚食后,阿爹又在食店门前做活,要是她能被眼前的小娘子看上,就有工钱,还可以让阿爹吃上带油水的东西,不至于省那几文钱,夜里饿得睡不着。 “我是今日过来帮着做活的,卖鱼人他解手去了,央着我帮他看会儿。鳜鱼他是从沿河打捞上来的,价没有从川省来的贵,一斤要四十文,如果小娘子要得多,价钱还可再说和。” 夏小叶虽然很想给祝陈愿留个好的照面,这样等她下午上门时,留她在店里的机会会大些。可她也知道,断没有将别人的东西来给自己做筏子的道理。 所以她只照实说,也不谄媚,只是身板笔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祝陈愿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夏小叶,眼神清正,刚才处理鱼肠的手法很是利索,举止谈吐都不错,她在心里暗自思索。 不等她说话,买鱼人就踩着雪跑过来,嘴上急忙道:“小娘子,买鱼吗?我家的便宜,才四十文。” 祝陈愿目测桶里的鳜鱼应该有三到五斤,这样买个五十条就够了。 “若是要个五十条,价钱又该怎么算呢?” “最多给你抹个两文钱,三十八文,我这鱼跟车鱼的价也是不能比的,他们从黄河边上开凿运来,我虽是在汴河下游,但也颇耗费心力。” 卖鱼人生怕跑了这么个大主顾,掏心窝子的跟祝陈愿解释。 祝陈愿也略微知道他们的行话,车鱼就是在外地运到汴河的鱼,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卖得好的时候,一条大鱼百文上下,卖鱼人的鱼属实是便宜。 她并没有讨价还价,只是点头选鱼,让卖鱼人将鱼在早食吃完前送到祝家食店,她声音拉高,将食店所在的巷子告知他。 鱼没送到她手上前,是不需要先付银子的,鱼行买卖也讲究银货两讫。 祝陈愿走前又瞧了眼安分在那里洗鱼身的小丫头,倒也没说什么,和祝清和走出巷道。 从鱼行出来天才蒙蒙亮,想吃早食得再往前走。 “阿爹,我们去前面何家铺子里吃点早食吧。” 祝陈愿躲在伞下,天冷她也不愿意伸手,就嘴上说着,让祝清和跟在她身后。 何家铺子专卖早食的,天才刚露出点亮光,他们铺子里早早就开门迎客,锅灶上垒着五六个竹笼屉,热气四溢。 “小娘子和官人起得可真早,要点什么,我好给你们端上来。” 说话的是个胖乎乎的大娘,肉堆在两颊上,笑得眼睛只眯成一条缝。 “来两个子母茧,阿爹,你吃什么?” “我也来两个子母茧。” 在祝清和的心里,吃这方面跟着祝陈愿吃,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子母茧端上来,祝清和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岁岁,你买了五十条鳜鱼,你一人怎么处理得完?” 他早就想说了,可他也知道自家孩子是什么性格,说得好听是有主见,不好听就是倔。 “阿爹,你可别操心了,我那是专门为了练练刀功的,不过几天没练,竟觉得手生得可以。” 祝陈愿安抚着他,人要是甘于懒惰,或沉溺于现在的成就而驻足不前,那么是在吃老本,自己的技艺永远没有进步的时候。 她想在厨艺上更进一步,那只能对自己要求严苛一点。 “子母茧来了,两位慢点吃。” 随着话音刚落,一盘四个的子母茧带着热气落在桌子上。 子母茧,是春卷的进化版,就是做一个小春卷后,外头再套个大春卷。 皮得用生面皮,馅是羊肉加点脂肪剁成的,抹一层薄薄的馅在生面上,裹成蚕蛹的形状,这还不算完。 得先放到油锅里炸,时间不能炸太久,不然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油,腻得发慌,炸一会儿就捞上来,火候得注意。 再给它裹上一层薄面皮,卷成一个大号的春卷,放到竹笼屉中蒸熟。 祝陈愿夹起一个子母茧,表皮发酵得好,她筷子落在上面,微微下陷,她低头咬了一小口,眉头舒展。 吃子母茧的最怕吃到实心、又带着焦味的面皮,何家铺子手艺老道,两层的面皮却不显得厚实,外皮松软,内皮酥脆,没有吃到一嘴油,羊肉的味道得咀嚼后才能吃得分明。 祝陈愿吃完两个之后,肚子饱胀感明显,要不是今日得耗费些体力,她不会在大早上吃得这么饱。 早食过后,父女两个往一头走,祝清和得回去叫起祝程勉,带着他去书铺温习功课,而祝陈愿今日的活多,得早点过去忙活起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祝陈愿等着鱼来之前,先将自己今天要用到的片鱼刀在磨刀石上进行打磨,到刀刃锋利泛着精光,她才收手。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敲门,她也来不及拿伞,顶着风雪出去,开门后是卖鱼人拉着串车,给她送鱼来了。 后面还跟着她早上见过的少女。 “卖鱼有点晚了,路上雪滑,车不好走,小娘子见谅啊,我给你搬进去,你自己数数。” 卖鱼人憨厚地笑着,三人将几大桶鱼卸下来,搬到厨房里头,祝陈愿挨个查看后,连桶带鱼一起付了十贯银子。 卖鱼人走后,夏小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得想想怎么开口才好。 但没等她先说话,祝陈愿就先出声,指着桶里的鱼问她,“会杀鱼吗?” 夏小叶使劲地点头,接过祝陈愿递来的刀,捞出一条体格较小的鳜鱼,任凭它在手中怎么挣扎,她的手都没有抖。 左手按着鱼身,另一只手拿刀,用力拿刀背将鱼给拍晕,接着顺着肚子划一刀,利索的取出里面的鱼肚肠还有鱼鳃。 她在鱼行干了也有几个月,知道鱼身上还有鱼腥线要去,找到鱼身上的位置,毫不犹豫地下刀,扯出两条又细又长的鱼腥线。 处理完后,转过头来看祝陈愿,又听她开口,声音很温柔,“昨天向我阿娘打听食店要不要伙计的是你吗?” 这是陈欢在路上随口提到的,说是今日有个年纪不大,嘴边上有颗小痣的少女,在鱼行还看得不太清楚,现在倒是看得分明。 “是,我爹昨日在食店买了碗梅花汤饼带回去,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只想着要是食店要个打杂的,便是食客吃剩的饭菜让我带回去都好。” 夏小叶并未隐瞒自己的心思,她想做什么,那就会拼尽全力去试试看。 祝陈愿很轻地笑了一声,昨日还为招人犯愁,今日就找到了个还算不错的,但她并没有直接让她以后都留在这干活,还是得看看心性。 “你这三天留在这里做活,要是做得好,就请你留下来继续做活,今日整天的工钱是九十文,按照官行的来,要是晌午过来,只有五十,晚食在这里吃,你瞧着可行?” 祝陈愿只是想找个可用的人手,要是以后能给她打下手那就更好不过。 夏小叶激动地咬着嘴唇,根本说不出来话,只使劲点头。虽然不知道祝陈愿看上她哪一点,那她一定会在这三天好好努力,争取留下,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这样好吃的东西,她做梦都会笑醒的。 祝陈愿找到个帮手后,请她去收拾鱼,外嘱咐了一声,“要是会收拾鱼鳞的话,一起收拾了,把鱼鳞放到这个盆里,还有用。” 她自己开始拿着切鱼刀在最先处理的鳜鱼身上练手,鳜鱼只用鱼肉,鱼头和鱼骨她留着做姜辣汤。 鯀鱼假蛤蜊这道菜,并不是用鳜鱼混着蛤蜊做菜,而是取鳜鱼肉做出蛤蜊的形状跟口感来。 蛤蜊肉贵,而鳜鱼则要便宜很多,这道菜仿蛤蜊的口感,以满足普通平民百姓的味蕾。 假菜在汴京城盛行,除了用鳜鱼仿蛤蜊,还有用猪肚假江瑶、假熊掌、假羊眼羹等。 她收回思绪,顺着鱼肉纹理下手,将肉切成跟蛤蜊大小的形状,极为考验刀功,鱼肉并不是切得越薄越好,肉厚得更不行,而是找到个适中的度,得跟真正的蛤蜊相似才行。 废了半条鱼后,祝陈愿才找到手感,握着切鱼刀,在鱼盖骨处剁下完整的鱼头,刀横着直贴着鱼身,从脊柱处快刀到鱼尾,刀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另一只手找到合适的位置,刀手一齐用力,鱼肉成片状落到案板上,露出极为完整的鱼骨架。 作者有话说: 宋朝“大人”有父亲的意思。 第8章 鲧鱼假蛤蜊(下) 祝陈愿将鱼骨放在木桶中,接着握刀只取鳜鱼中的精肉,刀刃倾斜至一定的弧度,手放置在鱼肉上,去除鳜鱼肉上的鱼皮。 薄批并不算难,难在于切下来鱼肉的厚度,祝陈愿刀握得很稳,垂着头,眼神专注,刀尖发力,只见刀锋围着鱼肉上转个圈,一小块“蛤蜊”就仰躺在其上。 切好的“蛤蜊”肉跟真的也没有太大的分别,边缘稍薄,而中间肉质肥厚,只等着下锅烫熟。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会下厨吗?” 祝陈愿抹着鱼皮,头也不抬地问着旁边的夏小叶。 “我叫夏小叶,只会烧点普通的菜式,最常煮的就是饘粥。” 饘粥就是煮粥时多放点米和水,煮出来看着黏稠米粒多,实则根本不顶饱。 夏小叶语气很平静,并不为自己家境贫苦而难受,他们虽说住在城里,却不像乡下人家那般有地,所有物什都要拿钱来买。 祝陈愿其实也很明白,贫苦人家日常吃饘粥,甚至到年节才会蒸干饭,蒸饭不仅费柴火,还费粮,肚子是填饱了,粮袋子也会空下去一大截。 她没有说些什么可怜见的话,只是又问了几个问题,将自己的姓名也跟她说了一遍。 “也快到晌午了,你留在这吃吧,鱼先别杀了,拿点胰子将手给洗干净,给我烧个火。” 祝陈愿停下手中的活计,自己往盆里倒了点热水,拿胰子洗自己的手,还放到鼻尖嗅了嗅,没有闻见鱼腥味才作罢。 又给夏小叶倒水,让她赶紧来洗洗手,祝陈愿不是喜欢烂发好心的人,只是看见夏小叶手上红肿干裂还发烂,脸上两颊皲红开裂,穿着打了数来个补丁的薄衫,生出点恻隐之心。 等她洗干净手,祝陈愿找出罐用猪油做的手脂,放到夏小叶的手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说道:“现在手冻成这样,以后年年都会开裂发痒,拿着它晚间睡觉涂上点,这是找相熟人家拿的,才几文钱,别给了。” 也不等她还过来,就打发着她去生火。 晌午煮鳜鱼粥,得选白米提前浸泡一炷香的时间。 祝陈愿刚来汴京时,还不知道这里的人爱喝药膳粥或素粥,店面少有只卖白米粥的,往粥里加绿豆、芝麻、干枣、山药等还不算太过突出。 有的直接往里加茱萸、黄芪,作为药粥,素粥则还会在米中加入梅花或者荼靡花。 祝陈愿倒是一一都去尝过,有的口感偏甜,有的则味道奇奇怪怪,难以入口,让她接受良好的还是肉粥,加猪肚、黄鸡、猪心等,吃起来还别有一番风味。 鳜鱼粥也是肉粥的一种,时人总说“食粥致神仙”,因鳜鱼粥益脾,在汴京大小粥店卖得很好。 祝陈愿将砂锅洗净,往里头加入米和鳜鱼肉,水得加足量,放点盐、姜末等调味。 等砂锅放到炉子上小火慢炖后,祝陈愿坐下来烤火,用手招呼着夏小叶过来,“别拘谨,过来暖暖手。” 她们两个就随便东扯西扯聊点家常,等到砂锅开始发出声响冒泡后,祝陈愿撤了火,只留烧红的木炭,再焖一会儿。 她拿着干净的巾子浸水后盖在锅盖上,将盖子掀开,鱼粥的香味随着热气溢出来,她都能听见后头夏小叶吞口水的声音。 祝陈愿给她盛了一大碗,夏小叶接过后,她满脸通红地问,“小娘子,我能捧着这碗粥去汴河码头跟我阿爹一起吃吗?他是个役夫,帮人扛货的。” “自是可以,要不让你阿爹进来吃。” “不不不,我们在外头吃完就回来的,多谢小娘子。” 夏小叶说完后,端着碗飞快地走出门去。 祝陈愿也没拦着她,给自己盛了小碗粥,有些人煮鳜鱼粥喜欢将鱼骨也放进去煮,等到煮熟后再挑出小刺来。 而她喜欢吃用鱼肉来炖煮,下锅前会把刺全都给挑干净,一口热粥下肚,不用顾忌着会在粥里吃到刺。 鳜鱼粥熬得好,不止在于水量放得合适,更在于鱼肉得做得没有腥气, 祝陈愿低头吹着勺子上的粥,等到不烫嘴才送入口中,鱼肉跟米一起煮时,全都化在米汤中,跟粥混合着,满嘴的鲜味,腥气是丁点都没有,只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吃下肚。 非要说哪里不好的话,就是她没有用胡椒,要是能往里加点胡椒末,口感会更丰富。只是现在胡椒也难得,她花了几贯银钱买的,根本不舍得用在这上头。 喝完粥后,叶大娘和夏小叶一起进来,祝陈愿给两人简单介绍了下。 叶大娘面上含笑,拉着夏小叶的手,“我和这个小娘子名字里都有个叶,难怪我一看见她就只觉得投缘。” 直把夏小叶说得不好意思。 寒暄过后,就得开始忙碌起来,夏小叶杀鱼,叶大娘帮着把生油涂在鱼身上,可以洗去鳜鱼上的黏液。 祝陈愿则忙着用斜刀法将鱼肉都片成蛤蜊一般的形状,鱼骨和鱼头都放一旁备用。 等到全部鱼都片完的时候,祝陈愿只觉得手都酸痛到使不上劲,捶打着手臂。 在做鲧鱼假蛤蜊之前,等先熬煮姜辣羹。 做姜辣羹只用到之前放着备用的鱼骨和鱼头,清洗干净,全都放到大锅中,放很多的姜末,再撒入一把盐,炖煮到汤汁泛白。 切好的鱼片都放到一个大木盆里,祝陈愿往里倒入盐、葱丝、姜末以及料酒,抓拌均匀,腌制一会儿。 接下来就得熬制汤底,只用放鱼骨架、小虾、姜片,不用像姜辣羹一样得炖一个时辰,只用一盏茶的时间,就可转小火。 祝陈愿忙得分身乏术,让夏小叶帮着把汤汁舀到桶中,反复用漏勺和细密的纱布过滤掉里面的残渣,不能留一点的小刺。 再放回到锅中煮,留着清汤后,只等着食客来,才下鱼肉。 …… 今日食店才刚开门,就有一个精神矍铄、眼睛炯炯有神的老头,后面跟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进店。 祝清和看着两人,一下子就想起昨天他们桌吃剩的半碗梅花汤饼来,他印象很深刻,因食店里少有人会剩饭。 他没有说不合时宜的话,只是上前问两人,“老丈和小官人今日来得甚早,店里晚食卖的是鯀鱼假蛤蜊、姜辣羹和白饭,你们看要点什么呢?” 那老头清清嗓子,声音很有劲,“各来两份。” 等祝清和跑去厨房后,年轻男子蒋四撇嘴,“师傅你昨日不是说可惜了,怎么今日又来这家食店。” 老头叫黄鹤,是从宫中退下来的御厨,平日就在御行街边上接待一些达官贵人,年纪也大了,最近几日更是懈怠,只关了店门,到外头来尝尝旁人的手艺。 祝陈愿的食店已经是他吃过的第四十五家,旁的正店食店毛病比出挑的地方要来得多,这家他昨日吃着觉得可惜了手艺,早起就还是想着,今日就早早过来再尝上一尝。 “你小子懂个屁,听见你说话就心烦,你要是好好练练你的手艺,我也不愁这店开不下去。” 黄鹤教训起弟子来,嘴上可没一句好话,直把蒋四说得面色青白,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再触他师傅的眉头。 正巧祝清和端着菜盘上来,才给他解围,让他松了一口气。 黄鹤吃饭时得先闻味,味道要是不满意,任凭卖相多好看,他也不会下手动筷子。 他耸耸鼻子,姜辣羹中的姜末味道很浓,甚至盖过了旁边鳜鱼的鲜味,黄鹤倒是很满意,现下汴京城卖姜辣羹的店铺很多,但是大多数放的鱼头和鱼骨多,反而不敢多放姜末。 可姜辣羹,最先要尝的就是姜和辣,还得用老姜,老姜辛辣,切成姜末后味道更是浓重,尝一口只觉得舌尖发麻,缓过来后味无穷。 黄鹤再看一旁的鲧鱼假蛤蜊,他夹起一片“蛤蜊”来,烫熟后的鱼片微微卷翘,卖相好看,除颜色外,外形真的跟蛤蜊相似。 他点头,假菜除了味道,外形也得做到位,咬下筷子夹的鱼片,细细咀嚼,鱼肉嫩而滑,虾味很浓重,最重要的跟蛤蜊味道很像,这才是鲧鱼假蛤蜊成功之处。 “蒋四,你说说,这道菜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 随着黄鹤的发问,蒋四在心底哀嚎,又来了!每到正店或食店吃饭,就得被问这种问题,要是答得不好,剩下的饭菜一律不许吃。 真是天可怜见,蒋四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的筷子,绞尽脑汁地回答,“好在刀功不错,每片假蛤蜊的大小都是差不多的,汤底过筛得很干净,连跟小刺也没有,鱼肉加上虾还有一点点胡椒末,做出来跟真蛤蜊的味道不相上下。” 之后他话锋一转,“不好在于鱼不是在上菜之前才现杀,应该杀了有几个时辰,吃着还不够鲜嫩,还有要是用的虾汤换成青虾抑或是旁的大虾熬煮,味道会更好。” 蒋四声音压低快速说完这番话,都没敢回头看祝清和的脸,要不是他师傅,他才不会在食店里说这好那不好。 黄鹤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再提问他,只是自个儿端起那碗姜辣羹,纯白的汤汁中卧着一个鱼头和半截鱼骨,细小的姜末沉浮于汤上,还有青绿的葱花,卖相看着很是不错。 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吃鱼,却不喜欢夹鱼肉多的地方,就喜欢在鱼头和鱼骨上找点鱼肉末,然后抿进口中。 拿筷子在鱼骨上挑挑拣拣,找出一块鱼肉,抿到口中,再低头喝一口姜辣羹,姜味和鱼鲜味融合在嘴里。 他恍惚间回想起自己早已故去的娘,以前家里贫苦,冬日没钱买好东西,她就会去讨别人不要的鱼头和鱼骨,拿过来熬汤,就喜欢拿一块老姜,切得很细,全放到汤里,吃上一碗,浑身都热起来,好像冬日也不难捱了。 可惜这样的羹汤,从他娘死后就再也没吃过。 等祝清和再来收碗时,碗和盘都很干净,只留着啃干净的鱼头和鱼骨。 作者有话说: 菜的做法来自《宋宴》哦! 今日祝家食店的美食鲧鱼假蛤蜊,大家吃着看着还满意吗?满意的话能不能给个五星好评呢!在线等! 第9章 浮元子 拨雪迎春,烧灯续昼。 上元节前夕,下了五六日的雪才止住,院墙外人来来去去,喧嚷地跟过年似的。 祝陈愿摸索着在房里点起蜡烛,穿上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是她阿娘昨日才做好的。 上衣暗红,绣着零星几朵梅花,搭一条米白色绣缠枝并蒂花的襦裙,里面俱加上了之前拿回来的木棉花。 穿戴好衣裳后,她给自己梳了个双鬟髻,扎上彩缯,戴上销金合。 每年到上元赏灯这一夜,不论高门仕女抑或平民女子,大多会穿白衣,月下宜人,还会佩戴珠翠、闹娥、雪柳、灯球、貂蝉绣等,一个赛一个出众,在众多灯光映衬下恍若神妃仙子。 祝陈愿平时并不太过注重衣着,每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免俗,自是要好好装扮一番。 当她到了厅堂中,就被陈欢夸赞了一番,“女儿家合该这么打扮,瞧着心里就欢喜。” 祝陈愿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笑时也很动人,暗红色的衣裳衬得她肤白,朱唇皓齿,顾盼生姿。 “今日也别下厨了,没得把岁岁给累坏了,早食得吃圆子,我选不好地方,岁岁你说,哪家做的圆子好吃,我们过去吃一碗。” 陈欢扭头问她,要是让她自个儿说汴京城哪家的绣线好,哪家的绣布好,她都如数家珍,可旁的她是一点也不清楚。 祝陈愿沉吟片刻,才开口,刚醒时声音略带点沙哑,“板桥路那边有家圆子店,专做圆子,还会做杭城那边的乳团圆子和澄沙团子,做得很地道。” “行,你洗把脸,等会儿我们就上她家吃去。” 上元赏灯三日,祝陈愿的食店关门歇业,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每年这个时候游玩赏灯享受美食总是比赚银子更重要的。 等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时,雪蹄也被祝程勉牵着一同去街上,它这几天都窝在院子里,也该出来放放风。 平时无人走动的巷子,今日没走几步就能碰见领着孩子出来玩的父母,大人手上拿着灯笼,小孩则手挑着小灯,有的还握着金橘,塞两个到嘴里,嘴鼓出来跟青蛙一般。 到了街上,则更热闹,街边和桥上摆得浮铺一眼也不到边,人像竹林里的笋一般,在雪化成水后就钻出地面来,三三两两紧挨着,还有马车、轿子,挤在其中,走几步就得歇下来停停。 比人还多的是灯笼,桥柱、街边的店铺、酒楼檐下都是灯笼,各色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声音喧闹中跟旁边的人说话,都得凑到耳朵边上说,祝陈愿他们换了好几条小路,才走到板桥路的圆子店。 店面厅堂里有很多食客,一旁的伙计赶紧上前,还没说话就先笑,“几位要吃点什么,本店只卖圆子,有澄沙团子、乳团圆子、山药圆子、金桔水团和浮元子。” “来两碗浮元子,澄沙团子和乳团圆子各一碗,还有坐的地方吗?” 祝陈愿望着店里也没有看见空位,顺口问了一句,被伙计引着去二楼,坐在窗边正好可以看见拴在檐柱下的雪蹄。 圆子上得很快,店里一早就备下了足量的圆子,只等着食客到店,水沸腾后就下锅。 祝陈愿嗜甜,又喜欢吃很糯的食物,早食吃圆子正好对她的胃口。 白瓷碗里清汤中浮起白胖又光滑的乳糖圆子,里面是用糖做的馅,糯米粉团揉好后,只揪出一小团,擀平后铺馅,面团放在手心,另一只手上手收口,将圆子揉成圆球。 澄沙团子里放的豆沙,而浮元子里的馅芯是用芝麻、白糖和猪油做的,明州那边才有的,如今也传到汴京来。 陈欢一瞧见这碗浮元子,搅拌着散散热气,雾气熏着她的脸,“我以前还在明州时,每到上元,我娘就会派人到临安湖大家的圆子铺买做好的浮元子,会煮上一大锅,我娘总怕我吃不饱,每次都给我舀上满满一碗,没想到今天还能在汴京吃到,我得尝尝味道是不是一样的。” 她又将另一碗推到祝清和的面前,“清和你也尝尝。” 陈欢用汤勺舀起一颗浮元子,白胖的快要溜出勺子外,她吹了吹气,第一口只咬一点,将软糯的外皮给咬破,等黑色的芝麻馅从破口中流出占满勺子,先吸汁,再吃干瘪到糯米皮都上下黏合在一起的浮元子。 她幼时就喜欢这样的吃法,总觉得黑芝麻里的糖放得多,跟糯米皮一起吃,就更甜,往往吃完两颗后,就会发觉嘴里发甜发腻。 但只吃内皮上沾满了剩余的芝麻粒时,只会觉得皮软而内甜,却不腻味。 这家圆子铺的浮元子做得真有明州那大师傅的味道,陈欢怔然地想到,连芝麻里的糖都放得一样多。 其实她就是想家了,明明浮元子做得各有风味,可偏偏她一口一口地嚼动着,越嚼思乡的味道越浓重,不在口舌中,在她的心里。 “这浮元子好吃吗?” 陈欢低声问着祝清和。 “好吃,我从来没有尝过明州的浮元子,早前听你说过一嘴,就一直在想会是什么味道的,今日尝过后,怪不得你会一直念念不忘,等到今年端午抑或是观潮日时,我们带着孩子回明州看看丈人和丈母娘。” 祝清和的声音总是这般温和却又有力。 “嗯。” … 早食完后,大家动身去御行街看表演奇能异术的,看灯得到晚上,白日里只能看外形精巧与否,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每到这个时候,御行街上的人总是最多的,人挤人,连想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都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袍子,孩子得坐在他爹的肩膀上才能看见前面的表演。 祝程勉也不例外,他个子不高,人又那么多,不坐在祝清和的肩膀上,祝清和还怕他一不小心被拍花子给抱走。 “坐在我肩上可以,但你可别尿在我身上。” 祝清和低头告诫还不足他身量一半的胖小子,气的祝程勉使劲跺脚,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袄子,现在脸上的颜色跟衣服一样红,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恼羞成怒,“阿爹,那已经是我五岁时候的事情了!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祝陈愿和陈欢在后头憋笑,也不忍心再出言伤害他那幼小的心灵。 他们站的地方还算靠前,祝陈愿只要稍稍踮脚就能看见里面空地上的表演,雪蹄被她牵着,挨在她的裙摆上,它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人,兴奋地直吐舌头。 前面是个穿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赵十一郎在表演“藏恹”,他立于空地中央,朝众人作揖后,运气后声音洪亮,让四方站着的人都能听见,“本人赵十一郎,也没什么本事,唯藏恹学得好,今日我只用几片鱼鳞,便可学古人用鲜鲤做脍!” 旁的人反应很大,有的人高声叫着,“嘿,哪来的江湖骗术,我倒要瞧瞧你变不变的出来。” 祝陈愿倒觉得他还真能变得出来,她以前也曾在青州看过有人从果子当中变出飞鸟来,取地上的泥能化作果肉,她只能佩服又惊叹,当下也不再想其他的,只凝神瞧着赵十一郎的动作。 面对众人的质疑声,赵十一郎并不恼,拿出一个空的瓦瓮,将瓮朝着众人转了一圈,“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不信可以摸摸看。” 让众人摸了一遍,他又拿出一个水桶,大家瞧过之后,全都不做声,只盯着他看,想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赵十一郎面向众人,将水倒在瓮中,握着的鳞片投到瓦瓮中,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青布,抖落几下,盖在瓮上。 他时不时揭开看一眼,也不说话,直等得众人不耐烦地嚷了一句,“说好的鲜鲤呢!” 可他话音刚落,站在中央的赵十一郎猛地拉开青布,数头鲜活的鲤鱼争先恐后地从瓦瓮中腾空而出,重重地落在地上,有的还在拼命游动,有的当场不再动弹。 全场哗然,叫喊声连成一片,有好事者还跑上前去摸地上的鲤鱼,声音震惊,“真是活的!” 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赵十一郎才含笑地说,“说好让大家尝尝鲜鲤做脍,鲤鱼也正好有了,刀我也带了,给大家露上一手。” 他左右手各握一把双刀,刀下垂挂着小铃铛,双手运肘生风,案板上的鲤鱼动也不动,旁边有官妓在唱赚,他应和着她的节奏来片鱼,铃铛叮当作响。 祝陈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作,双刀宛若跟手生在一起,只见刀动,不见手用力,片好的鱼肉直奔盘中,薄到仿若无物,轻到可以吹起。 “大家都可以上来尝尝!” 他话音刚落,祝陈愿将绳子交给陈欢,自己拨开人群就往前面凑,她眼疾手快地拿了双筷子,在众多伸来的筷子中夹住盘里的鱼生。 汴京人很喜欢吃鱼生,就是片好的生鱼片,只蘸点葱丝或者芥辣直接吃。 祝陈愿对鱼生观感一般,但她对赵十一郎斫鲙的手法很感兴趣,不好去问旁人的看家本领,只好端详着手里的鱼片。 好的鱼生就得是“縠薄丝缕,轻可吹起”,薄到筷子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却不见丝毫破损,更有手法高明的大师傅,片出来的鱼肉可以没有丝毫水分,直接放到白纸上,都不会有任何湿痕。 这已经是技艺十分高超,祝陈愿自认还做不到这一点。 她试着不蘸调料将鱼片放入口中,咀嚼鱼片,没有鱼的腥气,相反很鲜,明明没有用斫鲙最适合的鲫鱼,吃着却比鲫鱼的味道还要好上三分。 而且他手法高明地避开了鱼肉上的经膜和小刺,鱼肉很容易就能被牙齿咬破,在口舌中散开,味道极其鲜美。 后面祝陈愿就没有再去尝,只是感慨,自己于厨艺这道上还是太过年轻,该走得路还很漫长,不能懈怠。 作者有话说: 小葵花课堂开课啦! 第一句话来自宋代毛滂的《踏莎行》 赵十一郎表演的手法魔术来自宋代的《夷坚志》,是一本志怪小说,里面内容或真或假,全当看个乐子,不必较真。 浮元子确实是宋代有的汤圆,出自明州(今浙江宁波),参考自百度。 第10章 蝌蚪羹 御行街中表演的人众多,除赵十一郎外,还有吞铁剑、踏索上竿、旋烧泥丸子、倒吃冷淘、鼓笛、猴呈百戏,鱼跳刀门等。 晌午前的时间,大家一直流连在众多精彩的技艺中,有戏看不吃也能饱。 祝陈愿他们看戏的位置一直在变化,她只顾着专心盯着前面,也没注意边上的环境。直到有只手拽了拽她的裙摆,她低头垂眸,祝程勉双手合十,一脸讨好地望着她。 “阿姐,你看旁边小孩都在吃焦缒,我也想吃。” 祝程勉语气全是恳求又带着艳羡,说话时还要瞟着旁边卖焦缒的小贩,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焦缒又称油缒或糖缒,字难写也难念,大家都爱叫它糖堆。 她望向前方,只见前面靠墙边上站着个小贩,穿一身青布衣衫,腰间放置一副皮鼓,背上还有竹架,吸引小孩视线的还要属,竹架上头的青伞,用细线挂着几只红梅缕金小灯球儿。 小贩年轻,瞧见大家看来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拿左手拍着腰间的皮鼓,右手转伞柄,青伞下的小灯球随之转起圈来,别说小孩子,就连祝陈愿也都被吸引住。 卖糖堆的小贩惯常都是这番打扮,叫做“打旋罗”,年年上元节都能瞧见,但总觉得百看不厌。 “小娘子,要糖堆吗?才三文钱一个,我爹二三十年的手艺了,你要吃着不好,钱我是分文不收的。” 小贩嘴皮子溜,像他们走街串巷的,不能怕开口,不能抹不开面,得到一条巷子就高声叫喊,不然哪来的生意。 “来上四个。” 祝陈愿从袖中的荷包中数出十二文,送到小贩装钱的袋子中,小贩乐呵呵拿出四个还冒着热气金黄色的糖堆,拿油纸挨个包好,递给祝陈愿。 刚拿到糖堆的祝程勉也顾不得烫,直接咬上一大口,糯米丝从断口处往下垂,好似又细又长的蚕丝。 他鼓着嘴巴,努力咀嚼糖堆,又糯又实,里面甜滋滋的,就是费腮帮子,得咬很久才将嘴里的一大口完全咽下去。 祝陈愿看见他这副模样,好笑地摇头,手里的糖堆还很烫,她没急着吃,汴京的小吃点心她大多都了解。 像这糖堆,得米粉、面粉各掺一半,放入糖霜,再搓成小圆球,等到油锅热得冒泡,放下去炸制金黄捞出即可。 过程看似简单,但要做好可不容易,得炸得颜色好看,不能有丁点发黑,还要脆,里面得糯而甜,要是手艺不到家,既浪费食材还卖不出去东西。 祝陈愿瞧小贩包的时候就发现了,糖堆颜色黄而均匀,表皮油脂不多,油纸外头也没渗出油来,二三十年的功底约莫是真的。 等到手中的糖堆稍微凉点,她才握着糖堆,凑到嘴前咬上一小口,糯米做的食物大半都软而黏,油炸过的表皮会脆,吃起来会有响声。 糖霜选得好,吃起来并不发腻,里面的内芯柔韧而筋道,十分耐嚼。 “怪不得除了上元,旁的时候都没见人卖。” 祝陈愿嚼得费劲,咽下口中的糖堆,语气颇为无奈,糖堆做得是好吃,但真费牙,吃完一小个,肚子也饱了大半。 他们一家站得累了,大半天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愣是站了几个时辰,腿部酸痛发麻,一致决定回去歇会儿,晚上再来看花灯。 回到家后,祝陈愿也吃不下饭,换了衣裳窝在床上眯了会儿,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下来。 等祝陈愿穿戴好,才出门就听见厅堂里宋嘉盈的笑声,步履匆匆地往前走,怕她多等。 “岁岁今日穿得甚是好看,我今日要是跟她站在一块儿,都得被她给比下去。” 宋嘉盈的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一上来就夸地人晕头转向。 祝陈愿可不吃她这一套,反过来使劲夸她,“我要是好看,那你就是仙子下凡。” 今日的宋嘉盈着实打扮得光彩照人,一身绛红销金的襦裙,发髻间插着玉蝶、珍珠,只描眉涂唇,就更显得姿容姣好。 宋嘉盈直捂着嘴,等笑够了,才转头跟陈欢说道:“伯母,今天晚上我和岁岁一起去观灯,怕是得天亮才回,你们不用留门。”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每年也就只这几天可以稍稍放纵一会儿,尽管去玩个痛快。” 陈欢从不在这方面拘束祝陈愿,她还很高兴,女儿家就得趁着年轻,还在闺阁的时候去玩乐,等到嫁人后,就总有各种各样的束缚。 “阿娘,那我们走了,雪蹄你给喂点吃的啊。” 祝陈愿走时还嘱咐一句,转身和宋嘉盈一起出门。 “先赏灯还是先去吃饭?” 宋嘉盈询问道,挽着她的手,两人紧挨在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祝陈愿倒还不是很饿,不过要是先赏灯的话,那从灯会出来就得花上几个小时,所以她说:“先去吃饭。” “那行,今晚你跟我走,我发现了一家做蝌蚪羹的小店,保准你没去吃过,味道真的不错。” 宋嘉盈说完,就拉着她往前走,急急忙忙的样子生怕别人抢先了似的。 两人走得飞快,到后头就在街上跑了起来,手和手牵在一起,裙摆在风中散开,她们边跑还边笑,落下来的笑声仿佛碎玉落在地上,清脆作响,神采飞扬。 路过的行人也笑,笑两个小娘子年少活泼又有精气神,可真好。 等跑到没有多少人的小巷,两人贴在墙上,蹲下身喘着粗气,祝陈愿和宋嘉盈对视一眼,俱笑起来,明明之前也自持是个端庄的淑女,结果居然就在大街上不顾形象地跑起来。 可心里是真的畅快,宋嘉盈连日来的郁气在此刻消散,看向一旁的祝陈愿,又在心里感慨,她总会包容她时而古怪的想法。 “走吧,那家食店就在前面。” 宋嘉盈继续挽着她的手,巷子口出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鲁家羹店。 羹店位置偏僻,人倒不是很多,他家还有专门的厢房,宋嘉盈要了一间,又让伙计来两碗蝌蚪羹。 上元这天,除了要吃圆子,汴京人还要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蝌蚪羹。 只用上浸泡一夜的绿豆,得放到石磨上磨成绿豆糊,舀到甑中,只消用手一拍,绿豆糊就从那些小孔中溜出去,面糊落到热水中,从底部漂浮到水面,面糊形状圆头,后面连着一根细长的尾巴,跟蝌蚪像极了,才有人给取了这么个趣名。 伙计端上来两碗蝌蚪羹,瓷碗中搭着几片青菜,卤汁味极浓,浅绿的“蝌蚪”满满当当地挤在这个“小池塘”里。 “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宋嘉盈递给她一个勺子,语气带着一点急促和希冀。 祝陈愿只瞧着卖相,就觉得能控制好力度,让每一条“小蝌蚪”都能像从模子里印出来的,这就足见功底。 再闻卤汁,端上来的时候,从门口就飘过来,直往祝陈愿的鼻子里钻,很香,陈年老卤的味道,得熬了不少时候。 她舀起一勺,低头吹气,吃蝌蚪羹最好连吃汤带着“蝌蚪”一起进口,汤汁熬得好,这碗羹就成功一大半,接着得看绿豆糊的好坏,好得吃起来滑嫩又带着绿豆香气,不好得吃起来就发苦发酸,算不得什么美味。 “怎么样,我当时吃的时候就觉得里面浇的卤汁好吃,闻着味就想尝上一碗。” 宋嘉盈自己面前的蝌蚪羹不吃,就等着祝陈愿的评价。 祝陈愿放下汤勺,“来汴京两年,才吃了两次蝌蚪羹,次次都不一样,这家好吃在卤汁,卤料舍得放,炖煮出来特别香,而之前吃过的一家好在绿豆糊做得好,另一家则好在选料极好,各有千秋,要我说,还是你今日带我来吃的,我吃着最满意。” 听完祝陈愿说后,宋嘉盈喜上眉梢,“我就说,我吃着好的东西,你肯定也会喜欢。” 得了夸奖,她才开始吃自己碗里的东西来,两人吃完后,出去时天已经黑下来,可附近连着远处长串的灯笼,直把黑夜照得跟白天一般。 尤其是御行街的方向,亮光直射天际。 两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权当消食,等她们走到御行街上,人多而杂,长久驻足不前。 “年年人都那么多,人挤人的,偏偏我们两个还总愿意出来凑这个热闹。” 宋嘉盈见不能往前走,只好和祝陈愿挨着说起小话来。 “你还年年都说,挤得慌,下年我再也不来看灯了。” 学着宋嘉盈的语调,祝陈愿着实模仿地像,直让她无话可说。 祝陈愿可不愿意干等着,干脆就踮起脚,瞟向远处,那里有今日最大的灯——“棘盆灯”。 百余丈的位置都用棘刺缠绕起来,谓之“棘盆”,做成灯底,里面有两根长竿,竿上糊着各种百戏人物,祝陈愿仰头,那人物在夜风吹拂下飘摇,好似飞仙。 里头还设了高余几丈的戏台,旁边有数千盏灯笼围着,上头还有官府安排的绝艺者表演。 灯火辉煌,锣鼓喧天,众人的狂欢夜才刚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说: 焦缒后面那个字是错的,因为识别不出来,打上去是问号,才用了相似的字。 本来想把元宵灯会给写完的,写的不是很满意,删删减减了很多遍,最后还是没写完,这章回头可能会把一些句子给再改改,有时候更新时间不固定,还请大家见谅,感谢支持。 第11章 酥琼叶 汴京人爱看灯,更爱图个热闹,哪怕是寺庙里远离俗世专心诵经的僧陀,也有流连于灯会中,不能免俗。 祝陈愿也爱看灯,要她说看到精巧的灯笼就跟发现上好的食材一般,都让人心动。 福州灯莹洁,白玉雕成,玲珑剔透,苏灯用五色琉璃制成,大而炫目,羊皮灯精巧,万眼罗灯最摄人心魄,更别提旁的镜灯、坐车灯、字灯、走马灯… 好似天上星都落到地上,化作万千灯盏,月色花光,美不胜收。 祝陈愿的目光从灯山上移开,全汴京精巧夺目的灯笼全都扎缚在上头,看得人眼花缭乱。 “岁岁,你瞧!” 宋嘉盈凑近她耳边大声地说,声音穿过乐声人声直抵祝陈愿的耳朵,把她吓得肩膀连带着整个身子抖了抖。 她拍着胸脯顺气,没好气地望过去,宋嘉盈咧开嘴笑,拎着一对灯球在她眼前晃。 灯球很小巧,只有枣子那般大小,难为那些巧匠还能做成灯笼的外形,只用珍珠和琉璃贴在外头,精致又悦目。 “上元哪能不带灯球的,你瞧瞧,人家头上还带着花灯呢,知你便是没上心的,还好我一早就买了两个。” 宋嘉盈絮絮叨叨地念着,让祝陈愿蹲下来点,拿起灯球直插在她的发髻间,垂下来的球光映在脸庞上,楚楚动人,又是好一番夸赞。 两人走走停停,总能瞧见头上插戴花灯的人,有的戴火杨梅,是用铁枝穿起来团成圆球,里面的芯加油蜡点燃起来再戴头上,有的戴莲花灯碗,碗里点蜡。 “年年都有花灯火星子吹到头发上点燃的事情,偏偏这些人总爱戴这种,那真的是三千烦恼丝一晚就消失。” 祝陈愿要是打趣起来,真是能把人给逗乐,偏她自己还说得一本正经。 两人走到巷子口时,里头内设小影戏棚子,有影戏人专门在这里表演,但可不是给赏灯赏累的人瞧得,而是吸引落单的小孩子。 年年上元节总有孩子走失,官府左思右想后在每条小巷口都设了棚子,让人守着,别让孩子乱跑,卓见成效。 纸人在皮影上活灵活现,旁边围了一群个头高矮不一的孩子,两个小吏守在一边,只等他们的父母寻来。 除了小影戏棚子外,祝陈愿每路过灯棚,总能瞧见云梯、装满水的巨桶和数来个铺兵,他们专门来灭火的。 比起灯来,更让祝陈愿难忘的是,每年官府都会在棘盆灯上处置罪人,通常都是混在人多的地方,或小偷小摸,或占人便宜,或是拍花子,只要一被发现,立马就拉上前来,当着成百上千人,轻则打板子,重则徒刑,以此警示世人。 几次下来,风气确实好了不少。 夜色漫长,她和宋嘉盈从御行街走到宣德路再到宝华街,观灯、猜灯谜、窝在巷子脚两人盘地而坐看影戏、看菩萨雕像眼放金光五指出水、站在别人铺子前玩走马灯、欣赏路边的小娘子。 天快亮时,还一起去喝盐豉汤、蚕丝饭,直走到两股颤颤为止。 两人在巷子口分别时,宋嘉盈累虽累,但还是精神奕奕地,拉着祝陈愿的衣角,“你要是得空了,一定要来我家看我,我不能出去,要是你再不来,我得在家里憋闷得慌。” “知道了,你已经反反复复说了不下十遍,三日后就去瞧你,也好久没去见伯父伯母了。” 祝陈愿可没有宋嘉盈那么好的精神头,恹恹地点头,说话也有气无力。 临走时宋嘉盈还在后头喊道:“你可一定得拎些好吃的来看我呀!” 祝陈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能连连跟她保证。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这个巷子中告别,两人倒退着走,互相跟对方挥手,直至背影都远去到看不见。 祝陈愿总是真诚地希望,愿岁并谢,与友长兮。 …… 一个人走在巷子里,跟昨夜的热闹相比,现下就冷清得多,远处的谩骂声也就越清晰。 她竖起耳朵,听见有人高声叫骂,“怎得年年就来偷我家的花灯,是瞧着稀奇不成,去年被偷了十次,今年才刚挂上去,转眼就被偷了!嘿!你说气不气人!” 明明大娘骂人语气很重,声音高昂,在巷尾骂的,巷子头都能听见,可祝陈愿却止不住发笑。 大娘丢了花灯其实并不生气,也不值几个银子,但为何要骂,祝陈愿早先也不明白,还以为此地民风彪悍,后来才知道这也是汴京的习俗。 此乃偷灯,就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夫妻,在上元节那天去偷旁人家的灯笼,听别人的骂声,只要被偷的那户人家骂得越难听,就更容易怀上孩子,所以每每有人家被偷了花灯,总要装腔作势地骂上一番,什么难听骂什么。 这事官府也放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叫“放偷”,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花灯也不过几文钱,不必在这上头做文章。 祝陈愿走出那条巷子,大娘骂声间歇,又听得她和邻舍交谈,“要是我就这么骂上两句,小两口就能有孕,我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她笑,旁边人也笑,祝陈愿也忍不住面上浮起笑意,直到走出很远,笑意都没有消散,她想起《墨子》中的一句话,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 万幸能生于盛世。 回到家后,祝陈愿洗了手脚,胡乱脱下衣服,塞在一旁,蒙头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床上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直到第二天,天上还高挂着月亮,祝陈愿睡得太久,实在睡不下去,饿过头后,倒是毫无饥饿之感,她只好点起蜡烛,到自己的书房去瞧瞧。 踢掉鞋子,只穿着袜子,盘腿坐在椅子上,靠在椅背,拿起菜谱一页一页翻看,瞧到玉蝉羹后,又想到昨天斫鲙的赵十一郎,恨不得现在立马爬起来练练自己的刀功。 可一想到天色,她还是作罢,除了太婆写的菜谱外,她阿爹还给她费了很大心力,找来了前朝的菜谱。 她时不时会看几页,可一瞥见红羊枝杖蹄、汤浴绣丸肉、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又或是同心生结脯、生进二十四气馄饨,馋得口水泛滥,连名字都取得这般好听,味道指不定更好。 祝陈愿暗自在心里想,这两天有空时,总得做出一样来尝尝。仅仅这么一想,肚子顿时发出鸣叫,又生熬了一会儿,只能拖上鞋子,举着油灯来到厅堂里。 没有热气冷得她一抖,翻寻着桌上有没有她阿娘带回来的食物,摸到旁边有东西,灯凑上前,才看清是几块冷掉的蒸饼。 蒸饼得热的时候好吃,冷的话,不说咽下去,单咬都得费不少劲。 可祝陈愿却十分欣喜,可以做酥琼叶吃。 别听名字雅致,其实它还有旁的名字,叫炙蒸饼,就是拿隔夜的蒸饼放在火上烤,好似光听着就没有什么食欲,但祝陈愿觉得味道不错。 在对干硬发冷的蒸饼下手时,她得先生起火盆来,等到熊熊火光照亮窗棂,还得翻找出油和蜂蜜,全部齐全后,她一人端坐在椅上。 左手握住比她脸还大的蒸饼,右手则拿小刀,制作酥琼叶很简单,不过是切成薄片,涂油或蜂蜜烤着吃。 只不过再丰富点细节,比如说薄片最好切的比树叶厚点,还要削成琼叶的外形来,烤制时得把控火候。 祝陈愿手持小刀,托着蒸饼,直接横切过去,削好的薄片比叶子厚上一些,她捏着边角放到盘子里,直至盘子里塞满了薄片蒸饼。 琼叶大,圆身叶尖而尾杆长,祝陈愿回想琼叶的外形,薄片边缘簌簌落在碗中,完整的“琼叶”躺在她的手心。 她专心致志削制时,外头的门被推开,随之陈欢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岁岁,你醒了呀,早先我去叫你,看你还在睡,便没再喊,你这是在做什么吃的。” 陈欢后头紧跟着祝清和,两人也不想起这么早,可今日祝程勉要回国子监小学,可不得早起做些准备,没想到有只馋猫比他们俩醒得更早。 “早上起来看了会书,看饿了,发现桌上还有几块蒸饼,干脆烤个酥琼叶吃。阿娘,你们两个起这么早做什么。” 祝陈愿将洗净的两根铁棍放在火盆上,底下只有炭火,给一些“琼叶”两面都涂上薄薄一层的蜂蜜,另一些则涂抹芝麻油,放到铁棍上让炭火烤熟,时不时翻面。 转头则纳闷地问,她刚醒来不久,日子也记不清,还以为他们又是趁夜去看花灯。 “勉哥儿今日不是得回学堂去,我们想着早起收拾收拾东西,再吃顿早食,吃完后送他去。” 祝清和伸出冷冰冰的手,放在火盆上烤火,回她的话,眼睛却一直瞟向那正在炙烤的蒸饼片。 刷油的蒸饼片,能听见炭火烤后,滋滋作响的声音,那是油渗透其中,让蒸饼逐渐从软到脆。 而滴落的油脂则让炭火窜出一簇小小的火苗,与油脂相反的是涂蜂蜜的,它不做声,烤制的香味却一点点扩散出来,直朝众人的鼻尖袭来,只要稍微呼吸,全都是甜蜜蜜的味道。 烤好的酥琼叶不管是涂蜂蜜还是抹油的,都很脆,祝陈愿喜欢吃甜的,她挑了一片色泽发黄而没有焦黑的酥琼片,掰开一小块,有碎屑掉在身上。 她塞到嘴里,烤后凝固的蜂蜜一到口中,瞬间软化,熟透的蜂蜜很甘甜,连带蒸饼的面香,在唇齿间咀嚼,越嚼越香。 “蜂蜜的我尝着觉得有些甜,只涂油得很不错,蒸饼本来就有些甜味在里头,芝麻油的味道又很香,根本不需要再添点什么,就好吃的不得了。” 祝清和吃得很满意,一口才刚下肚,赶紧发表自己的想法,说完后,手中的酥琼叶又没了大半。 烤的东西干吃一片还好,要是填饱肚子,就得配上一壶好茶,慢慢享受。 祝陈愿冲泡了一壶茶,放在凳子上,一家人不紧不慢享受美食,时不时呷一口茶汤,围坐炉边烤火,在热气中说说上元节遇到的趣事。 直至天色发白。 作者有话说: 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来自屈原的《橘颂》 上元节偷灯的习俗很有趣,《本草纲目》中还记载过有一对夫妻不孕,在上元节去一员外家偷灯,将偷来的灯放在床底下,不到一个多月,就怀孕了。 第12章 欢喜团 国子监小学入学时间在辰时,祝程勉卯时差不多就被祝清和叫醒。 小孩睡得正香,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时,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两团薄红,眼睛半闭,赖在被上不肯起床,最后还是祝清和给他穿鞋子,半抱着他来到厅堂的。 “昨儿个让他早点睡,非要出去和梅花嫂子家里的小儿玩灯槊,玩到夜半才肯回来,连自己今日要进学都忘得一干二净。” 陈欢笑吟吟地打趣,拿梳子给祝程勉梳头,将头发从中间分开绾两个小髻,扎上缎带。 小孩入学堂读书,得梳这样的发髻,叫做总角。 “阿娘,能不能不去学堂?我不想去。” 祝程勉仰头望着陈欢,瘪嘴可怜巴巴地说道,只差没流出几滴泪来证明自己是真的不想去上学。 不想诵书也不想写大字,读书在祝程勉的心中枯燥无趣,连蹲墙角数蚂蚁都比看斗大的字要来得有趣,还有国子监的伙食也不好。 “你想得倒挺美,赶紧去洗漱,今日我们一起送你进学,等会儿去吃早食先。” 祝清和真是哭笑不得,打断了他最后的痴心妄想,祝陈愿才不会帮着他说话,只会在一旁偷笑。 上元放灯第三日,白日出来的人不多,他们不过多时就到了范家馒头铺,卖馒头的是一对夫妻,两人长得都很有福气,圆脸胖乎乎的,逢人就笑。 “祝官人领着一家来吃早食啊,要吃点什么馒头?” 范娘子将沾满油渍的手在围布上擦干净,面带笑意询问几人。 范家馒头铺在安兴桥这条路上已经开了十来年,做馒头的手艺炉火纯青,要祝陈愿来说,他家没有哪种馒头是不好吃的。 “范大娘,羊肉、酸馅、薄皮、灌浆各来两个,再来四碗白粥。” 祝陈愿挑了四种最合她口味的,当面付了银钱后,一家子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 馒头上得很快,早早便上蒸笼里蒸,只用从竹笼屉中取出便可,两盘热乎乎白胖胖的馒头挨在一起,诱得人只想伸手拿过一只掰开,露出里头的馅,流出汤汁来,再咬上一大口,将嘴巴塞得满满的。 “来,灌浆馒头给岁岁吃,多少年了,吃包子还是最喜欢吃这种。” 陈欢夹起灌浆馒头,里头全是汤汁,筷子一夹起就猛地往下坠,偏皮还不破,移到祝陈愿碗里时,皮连褶子一起晃动。 范家的灌浆馒头做得是一绝,皮薄肉馅嫩,汤汁多而甜鲜,要是祝陈愿想不好吃什么早食,就会来他家买上两个灌浆馒头,要是能再喝上一碗豆浆,一整个早上都会精神充沛。 吃灌浆馒头不能像吃其他馒头一般,塞到嘴里就咬上一大口,那样里头的汤汁流出来会烫伤舌头,吃得人头上冒汗嘴巴发麻,那就不是来吃早食的,而是受罪的。 要先拿筷子戳进皮里,只漏出个小洞来,洞口不能过大,不然得把馅都给倒出来。 她一手夹起馒头,一手握汤勺,祝陈愿将灌浆馒头里的汤汁倒进汤勺里,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一勺,次次来都是这般,分毫不差。 她不急着喝,稍微晾凉后,再慢慢品汤,汤汁里姜丁、蒜末的味道很淡,全都衬托出猪肉的肥美。 祝陈愿夹起完全瘪下去的灌浆馒头,一层薄薄的皮包裹里头的肉馅,她只取出肉馅,蘸上范大娘送来的香醋,她喜欢这般的吃法,多用肥肉剁成的馅,一口咬下去,会显得油腻,要是蘸醋吃反而能中和两者的味道,让人食欲大开。 最后再吃皮,灌浆馒头的馒头皮没有薄皮的菲薄,吃起来稍显厚实,但吸足汤汁后,皮就不再单薄无味。 除灌浆馒头外,羊肉的味美,薄皮的则皮薄馅大,酸馅的里头酸菜腌的地道,馒头带点酸却不酸得呛人。 一顿早食吃得几人浑身发热,直到出来冷风吹到身上,才都带上风帽,往朱雀街上的国子监赶去。 一路上祝程勉背着小巧的书箱,里头装的是他写的大字和笔墨纸砚。离学堂越近,他脑袋耷拉得越厉害,好似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受刑。 “勉哥儿,学堂里有人捉弄你?抑或是先生挞罚你了?” 祝陈愿凑到他耳朵边上,悄声问他,不然她也想不出为何不愿意去学堂,明明之前刚入学时都还好好的。 祝程勉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手背在后头,摇头晃脑的,才开口,“学堂里的大师傅手艺太差劲了,我不想吃他的菜,鱼里总有腥味,菜炒得焦黄,阿姐,要不你午食来给我送饭吧。” 他之前从未说过,只是散学后回来吃的饭会多。 几人还以为他受了委屈却不开口,没成想就是嫌人家烧菜不好吃,惹得祝清和弹了他的额头一下,“你想也别想,怎得别人都能吃得下,你就挑三拣四,要不我让你阿姐别做饭,省得平白惯得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祝清和从来不惯姐弟两的毛病,他爱子女,却不溺爱,更认同《春秋左传》里的教子方法,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 他不想教的孩子骄奢淫逸,纵容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只要稍微板起脸来,祝程勉就跟见着了猫的老鼠一般,乖乖闭上嘴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祝程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大师傅虽然手艺差劲,但为人和善,总喜欢给他多打些菜,他每每都得强忍着难受吃完,要是大师傅能跟阿姐学学手艺就好了。 再抬头看向前面时,那门口站着冲他笑得可不就是大师傅吗?祝程勉头一次体会到说人小话后被抓包的心虚,脸上红得发烫。 “大师傅好。”他嗫喏着,快速作揖,只想绕过他,径直往学堂里赶去。 “你的话我一路跟在后头都听见了,你说得对,我是得好好练练我的手艺,你总说你阿姐手艺难得,这是你阿姐?” 大师傅姓米,米师傅体格粗壮,手臂强壮有劲,面黑无须,按理说这样的人瞧着就让人心生胆怯,可他却长了副和善的面相,与身材十分违和。 “大师傅好,我是他阿姐,这孩子总喜欢乱说话,你老可别跟他一般计较,勉哥儿,还不赶紧跟大师傅赔不是。” 祝陈愿赶紧表态,与祝清和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在说别人不足时,正主就跟在后头呢。 拍祝程勉的面,让他道歉,祝程勉红着脸跟大师傅道歉。 米师傅反而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厨艺时好时差,总被人诟病,要不是前头的大师傅被选去官府做饭,也轮不到他赶鸭子上架。 “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勉哥儿总说他阿姐手艺好,也给我尝过你做的饭菜,正巧今日也碰见了小娘子,若是无事的话,能不能请教一番小娘子呢?” 米师傅姿态放得很低,他真是太想有好厨艺,做点好吃的馒头抑或是蒸饼给孩子们吃,可他在这方面一窍只开了半窍,旁人又不愿意多教他一点,生怕教坏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好不容易碰上个有一手好厨艺的人,米师傅只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他才不会选个什么日子的,正好碰上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 “自是可以。” 祝陈愿大方应下,她很乐意,对于厨艺她并不藏私,太婆教导她时也总说,即使把厨艺教给旁人也无妨,每个人做出来的东西,口感都是有差别的,没有独一无二的。 但是他要是学会了,那么世上就多了很多人,又能尝到口味不同的饭菜,这是好事。 米师傅很惊喜,眼睛睁得很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前,却又停下步伐,最后只是连连道谢,他顺嘴一问,还以为眼前的小娘子会拒绝,却没有想到人家答应了无理的请求。 祝陈愿跟父母告别后,跟在大师傅后头进到国子监小学的大门里,她跟祝程勉走的不是一条路,只能叮嘱几句就分开。 小学特别大,走几步就能看见亭子、花架,敞开的屋子,来回走动的小孩以及先生。 米师傅与她保持距离,压低声音到只有祝陈愿能听见,“属实是麻烦你了,要不是这里的工钱低廉,也不愁找不到手艺像样的师傅来烧饭给孩子吃。” 不像旁边的太学,肯给的银子多,那里厨子手艺好,做出来的馒头还冠以太学馒头的称号,可不像他,尽被大家笑话。 米师傅抹了一把脸,自嘲地笑笑,推开旁边厨房的大门,里头烧火、和面、洗菜的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盯着进来的大师傅和后头的小娘子,默不作声。 “咳咳,这是我请来今日指点我下厨的小娘子,别看她年纪小,会得东西可多了,我厚着脸皮邀她来指点的,你们可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米师傅话虽带笑意,可面向众人的脸庞却面色沉沉,隐有威胁之意,可在这里做活的哪个不知道他的脾性,倒也不怕他,只是也不会说些什么难听话。 “米师傅,今日要烧的是什么菜?” 祝陈愿面对大家好奇的目光,也不发怵,举止大方任人打量,露出得体的笑容来,嗓音清脆不尖利。 让人一瞧便信服三分。 “不是菜,就是做馒头。” 说到这,米师傅也颇为不好意思,不管是太学还是国子监,日常供应的就是馒头,各种馅的,笋丝、鱼肉、羊肉、蟹黄等,又或是炊饼,汤饼,正经的饭菜有,却很少,一是人手欠缺,二是米师傅不会烧,难得烧几次鱼和菜,都还不如馒头来得好吃。 祝陈愿暗自在心里想到,怪不得没看见什么菜,只瞧到了面袋子。 她到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米师傅先揉面让她看看,米师傅手劲大,揉面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让面变得光滑。 祝陈愿只瞧动作,就知道他揉得过头了,这样面即使发酵好了,也不会好吃,一口咬下去,面皮厚实到难以下咽。 “米师傅,揉面得用技巧,要不轻不重,不能下死劲去揉它”,祝陈愿一边说,一边给米师傅示范,她往里头加水,烫面,上手揉制,从力道说到手法,光滑的面团也就此成型。 不止大师傅听得一愣一愣的,旁边的全都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不敢落下一个步骤。 “面团要取得少,皮擀的得薄,馅调得要好,怕出错就先做少点的,等熟能生巧后,再做大量的。” 祝陈愿要是教起东西来,细致又不藏私,一遍遍矫正大家的动作,直到大家都学会最基本的技巧,剩下的就是多做。 闲着无事,祝陈愿索性帮着他们包馒头,她动作快,擀好的面皮加上一点馅,手指灵活而飞快,馒头上的十六个褶子分毫不差。 “小娘子的手可真巧,你家食店在哪条街上,我一定得去尝尝。” “我也是,小娘子,你要是能常到国子监走走就好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半点不藏私的呢!” 众人此起彼伏地夸赞直接淹没了祝陈愿。 … “勉哥儿,你说今日的馒头真的是你阿姐做的?” 旁边的小胖墩茅十八声音充满质疑,祝程勉高挺起胸脯,一副十分神气的样子,“那是自然,不是我吹,我阿姐的手艺自是无人能比的,我之前不也给你尝过,好吃吧!” 茅十八想起那些美味的糕点,使劲点头,瞬间想到要是那些馒头被旁人抢先吃完,那他不就吃不到好吃的馒头,这可不行。 他赶紧拉起祝程勉的手往前跑,边跑还边说,“勉哥儿,我们再不跑快点,馒头就要被别人给吃完了。” 等他们两个气喘吁吁跑到吃饭的地方,祝程勉左右环顾也没有看见他阿姐的身影,只好和茅十八一起领了四个馒头。 祝程勉刚坐下就听旁边的小孩说,“今日的馒头怕是换了人来包的,好吃得紧。” “要是每天都是这种味道的,天天吃我都愿意!” 祝程勉在心里暗自窃喜,这么好吃的馒头是我阿姐做的,我回去一定要告诉她。 茅十八是个顶会吃的小孩,他家境富裕,吃过不少的好东西,眼下却对着一个馒头流口水。 好的馒头皮,得要光滑而软弹,他戳了戳,发现真是这样,高兴地咧开嘴,露出一口好牙。 茅十八喜欢豪迈点的吃法,抓住馒头将它从中间撕开,里头的肉馅掉在碗里,他凑进去闻闻,不是米师傅做的那种发酸的馅,是鹌鹑肉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好香的味道,怕味道全都溜走,赶紧夹起细馅,往嘴里塞,鼓起嘴巴嚼,这次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细馅在口中化开,满满的鹌鹑味,鲜得他直眯起眼睛。 趁嘴中味道还没有散去,赶紧吃下整张皮,还没咽下去就问祝程勉,“你阿姐在哪里开的食店,我能去吃吗?” “食店开着可不就是让人去吃的,你等明儿,我就带你去我阿姐的食店吃一顿,不过你得自己付银钱,我阿姐下厨很辛苦的,不能吃白食!” 祝程勉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想来店里吃白食,那是不可能的!就连他都是要干活来抵饭钱的。 茅十八连连点头,双下巴和脸颊上的肉都在抖,他捏着自己的肚子上的肉,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说,委屈你了,明日就带你去吃顿好的。 安慰完自己的肚子,吃下还剩的包子,他转头又去拿了几个。 直看得祝程勉目瞪口呆,拍拍自己的胸脯,还好还好,没有说让他不付银钱就过来吃饭,不然一桌子的菜都不够他一人吃的。 … 而厨房里米师傅吃着自己包的馒头,只差老泪纵横,难得有一回,他做出来的馒头面是松软而可口的,不是那种发硬到他自己都吃不下去的味道。 “小娘子,不能让你白费力气教我怎么把馒头做得更好,一点小小的诚意,还请你收下。” 米师傅擦干净手上的油脂,递过来一包银子,想要塞到祝陈愿的手里,却被她给拒绝了,她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过来指教的。 只是想看看勉哥儿吃饭的地方怎么样,想让米师傅的手艺变得能吃得下去而已。 “米师傅,真的不用了,厨艺可不是我今天过来教上几遍,就能够会的,我呢也帮不了你很多,要是你真想学怎么做好馒头的话,去安兴桥那边的范家馒头铺,他家最近在收徒弟,你要是得空去问问。” 祝陈愿给他指了条明路,再次婉拒了那包银子,刚准备溜走,就又被米师傅给叫住,“小娘子的好意我可不敢忘,这样,你食店里肯定是要买菜蔬或是买鱼的,你以后要是想买鱼了,就去曹家巷边上的米家鱼店,是我家大哥开的,我跟他说一声,只要你去,就给算得便宜点。” 米师傅和旁人一样,喜欢称呼自己的儿子为大哥。 他停了会儿,压低声音,“便是你做菜想要白鱼青虾又或是新鲜的江瑶,他都有门路给你弄来。” 之前她还想拒绝的,不过听到后头的几样食材,祝陈愿倒是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子,怪不得能凭这手艺在国子监当上大师傅。 祝陈愿接受了这份好意,再三推辞后,才走出国子监大门,午食的馒头她没吃,包了一上午的馒头饿得肚里发慌。 国子监旁边有一家专卖点心的,里头的欢喜团、豆团和麻团做得都不错,祝陈愿干脆买了三份。 欢喜团颜色好看,鸡蛋大小般,橙亮的鲜橘皮搓的细碎点缀在上头,祝陈愿做糕点的手艺比起做菜来要稍差一些。 好比这欢喜团,得要买江米来,上热锅给炒成蓬松的米花才成,还得熬上半锅浓稠的糖浆来,全都浇在米花上,最好连着锅底剩下的,也都不能放过,搅匀,趁热手蘸水搓成圆球。 豆团就是取豆沙、糖、面粉全都搅和在一起,再用油炸来定型。麻团得先用糯米粉和面,往里头塞馅,得是甜的才行,团成圆球,滚一圈芝麻才能下锅炸。 别看祝陈愿对每种糕点的做法都一清二楚,可她手艺还是不如专做一样的,所以这些糕点她只喜欢买着吃,并不喜欢自己费力气去做。 在街上吃东西并不雅观,尤其还是要吃糕点,她找了家茶坊,让伙计上了壶冲泡好的茶,坐在那里吃点心。 欢喜团里头是发硬的糖浆,得咬得用力一些,祝陈愿咬下来一小口,并不嚼,只是含着,等表皮的糖浆在口腔中慢慢瓦解,舌尖能触到里头酥脆的米花,再嚼,甜的糖浆碰到味道清淡的米花,好似甜的减弱,清淡的发甜,不过分甜。 橘皮的清爽在后头才能吃出来,明明在外头,却好似包裹在欢喜团里头,后味十足。 再喝一小口茶,茶汤清苦,正好冲刷嘴里头的甜味,好让吃第二口时,不会跟残留的味道重叠而发腻。 作者有话说: 今日的美食除了馒头还是馒头,馒头就是现在的包子,而蒸饼才是馒头。 第13章 玉糁羹 昨天晌午吃完欢喜团,祝陈愿又尝了个豆团,就茶吃下肚后,直到晚食肚子都有饱腹感,只喝了碗粥囫囵对付一夜。 今日食店需要的食材,她只能起个大早到米师傅说的那家鱼店里瞧瞧。 做玉蝉羹,鲈鱼、石首鱼或是鲫鱼都不错,可鲈鱼和石首鱼现下不是最好吃的时节,而冬日的鲫鱼,夏天的鲤鱼,时节到了的时候,才是最美食的。 祝陈愿在挑选食材上,喜欢自己去挑选蔬菜,在她看来,擅长庖厨的人,除了技艺了得外,还得会选菜蔬水产。 得从里头挑好的,菜挑叶绿还带露珠的,叶尖发黄的不要,水产也要挑活泼的,死鱼不能买,里头的学问太多,说也说不完。 米氏鱼店在曹家巷外头的第一间,祝陈愿刚刚拐过巷子口时就闻到了刺鼻的鱼腥味,凡是卖水产的,都是这般。 门大开,里头只有个身量高大,体格健硕的男子,祝陈愿一瞧,就知晓是米师傅的儿子,实在是长得特别相似。 米师傅的儿子叫米景,嘴皮子溜,是能左右逢源的人物。 “你是祝娘子吧,我爹昨日也跟我说过,说他很唐突,应该下名刺去府宅邀请你过来的,哪有在街上就问能不能请教的,我阿娘昨日已经训过他一顿了,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米景很是热情,昨日他爹回去后说了几嘴,又描述了一番祝陈愿的样貌,又是生面孔,他一打眼就瞧了出来。 “米师傅是个爱厨之人,我哪会不高兴,我家食店就在鹤行街上,叫祝家食店,有空让米师傅来我那吃一顿。我今日是来挑些鲫鱼。” 祝陈愿是真的不在意,退一万步说,要是米师傅手艺真能练好,受益的还不是勉哥儿,他还得在国子监小学至少读个七八年的,谁能受得了只吃馒头蒸饼的。 她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上心点,要是米师傅来食店吃饭,可以顺嘴说上一句。 汴京不论大小鱼店,都是用浅抱桶装活鱼的,拿叶子多的柳条将鱼给分开,灌上清水,这样鱼不容易死。 米景也收起那些客套话,往前走几步,给祝陈愿带路,走到鲫鱼边上时说道:“小娘子别看鲫鱼不大,但肉多而肥美,是从旁的渔夫手上收来的,保准味道不错。” 祝陈愿不听店家的自夸,只是凝神瞧桶里的鲫鱼,大小不过比手掌长些,很鲜活,她主要看的是公母。 母鲫鱼肚子里会有很多鱼籽,对于好这口的人来说是人间至味,但祝陈愿不喜欢,况且做鱼羹或红烧,都应该选公鲫鱼,它的肉质相对来说会更嫩一些。 祝陈愿挑了大半的公鲫鱼,让米景给她送到食店去,米景自是一口答应,“小娘子你放心,等会儿让我店里的伙计给你送去,你要是来我铺子里买鱼,都给算便宜些。” 算账时,他少要银钱不说,还又搭上一条大鱼,直让祝陈愿颇为不好意思,本来她就是想着人家认不出她来,过来看看鱼好不好,没想到又占了便宜。 谢绝了米景的相送,她走在回去的路上,墙根边有老人家挑着几筐萝卜在卖,祝陈愿走过去,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走到那老人家跟前,挑了几个大萝卜。 拎萝卜回食店的路上,还有一点路程,祝陈愿停下来歇口气,就瞧见食店门口,夏小叶拿扫帚在扫前面的尘土,她爹则拿巾子擦门,擦完后还想擦上头的牌匾,却发现踮起脚也够不到,只能转头去擦柱子。 祝陈愿听见他朴实的话语,“小叶,人家小娘子让你在这里做活,你得勤快点,看到地上脏了就要扫,碗要抢着洗,不能偷学旁人手艺知道吗?” 夏小叶在尘烟中咳嗽一身,随即应道:“阿爹,我心里明白的。” 她才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小娘子肯要她留下干活,自然要多做些,不然除了小娘子好心,哪些食店会要她一个黄毛丫头做活,更遑论还包一顿有油水的晚食。 想到这,夏小叶扫得更卖力了,这三天她和她爹有空就会过来扫扫门前的路,擦擦门上的灰,倒不是为了表现,就是父女俩想感谢,又没有合适的方法。 祝陈愿长叹一口气,生在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都有看不上眼的,可生在贫苦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子,过得辛苦不说,两餐不济。 她站在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夏小叶倒是抬头的时候瞧见了她,握着扫帚的手通红,很是欢喜,“小娘子,你今日来得早,我和我爹没事情做,就想帮着把门前的地给扫扫。” 夏民跟自己女儿说话还很利索,可一对上祝陈愿,又开始嗫喏起来,声音没有刚才的大声,“小娘子,我家小叶,你还请多担待。” 他是个极为老实巴交的汉子,根本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只干干巴巴说了这么一句,就背过身去,卖力地擦起柱子,擦到亮得能照见人影。 “夏叔,小叶,可快别扫了,难为你们这般上心,午食在这里吃,别跟我客气。” 祝陈愿嘴上说到,直接过去拿走夏小叶手里的扫帚,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头,开裂而僵硬的皮肤剐蹭过祝陈愿的手,有些刺痛,她的手硬得跟握住冰块一般。 祝陈愿下意识一颤,推着她往前走,让她进门去,将手里的扫把往门前一放。 夏民不进去,他擦干净柱子后,又跑到码头上待着去,看看有没有要做活的人。 祝陈愿升起火盆,让夏小叶坐下,她自己伸出手放在火盆边上烤,像是姐妹闲聊般开口,“上元节有去赏灯吗?” 夏小叶摇头,等会儿又点头,“去看了会儿灯后,就回来了,没什么好看的。” 灯再好看,她也买不起,还不趁着要人的时候多去干点活,赚点家用来得实在。 “你十五了是吗?能少碰些冷水,就少碰,也别总挑鱼行那边的活计,女儿家的身体最怕寒,你。” 祝陈愿本想说,再这般下去,每个月来月事时不得痛得半死,又怕夏小叶脸皮薄,不愿跟人谈论这等私密的事情,吞下后头没开口的话。 她也知道,夏小叶的家里除了她爹,还有阿娘和一个三岁多患病的妹妹,她娘这段时间带着妹妹去外头求医,所以她才那么拼命地赚银子。 “你阿娘和妹妹回来了吗?” 一提到这个,夏小叶难得露出笑容,“回来了,妹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多补补,身体会更好的。” 祝陈愿“唔”了一声,转头让夏小叶烧火,她将萝卜洗干净,又洗了些碎米出来,招手让夏小叶到灶前看。 “你也知道,食店里做的菜费油费调料,还得要好的菜蔬,就算我教会你,你也不可能回去做。不过我想教你做的菜,只需要萝卜和碎米。” 祝陈愿的眼睛特别漂亮,尤其是她专注盯着一个人看时,真诚而动人。 “这不是拜师学艺,你不用觉得惶恐,只需要认真记下便是,这个菜叫做玉糁羹,名字不重要,做法很简单,等会儿我做一遍,你看着。 这个羹连调味的东西都不用放,我知道你省下的每一文都想用在你妹妹身上,可是光是省没有用的,该吃还得吃饱。学会了这个羹后,碎米你去城西周家米铺买,那里的碎米便宜,只需要五文钱一斤,还是从白米里过筛出来的。萝卜你可以起早去东城门脚下买,那里有城外的菜贩子挑过来卖的,一两文钱一斤罢了。” 祝陈愿昨日看到玉糁羹的做法,就想起夏小叶,知道她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后,就忍不住想教她点什么,这个不用油盐的就极为合适。 油盐酱醋茶等调味品,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每天用得多了,都是一项极大的开支。祝陈愿明白,所以根本不会教夏小叶做什么大菜。 夏小叶听完这番话,抠着自己手,眼睛里头亮晶晶的,她根本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出口就是哭腔,平白显得矫情。 只是使劲点头,表明自己真的听到了。 等锅中的水烧热之际,祝陈愿拿来石臼,将萝卜放进去,捣碎,边做边说,“没有石臼,可以拿木头或者刀背用力拍,大人吃不用很碎,留些小块也可以,给你妹妹吃的话,可以捣成糊状,萝卜吃腻的话,还可以换成芋头,做法都是一样的。” 水冒起泡来,再放入碎米粒,稍煮会儿,就往里头倒入捣碎的萝卜,不用再放任何东西,只用小火炖煮就行。 “羹一定要煮得烂熟,单吃会有点无味,不能一天全都吃这个,还是要吃些有油水的东西,不然会全身无力,但是比只吃饘粥要好很多。” 祝陈愿只能言尽于此,她能够做得不多,日子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过起来,况且现下她能想到不用怎么费银钱的就是玉糁羹。 “小娘子,我…” 夏小叶感激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你要记得,现在的苦是暂时的,把自己的日子给过下去,过好,可比什么都重要。” 祝陈愿说完,掀开锅盖,里头粥白糊糊而软烂,一点油腥颜色都没有,她盛了两碗,“你吃完后,再去拿给你阿爹。” 没有盐的调味,玉糁羹看起来很寡淡,但新鲜萝卜的清甜却已经全都渗进到粥里去,白米本身也有些甜味,两相融合,抿在舌尖,后有回甘。 烂熟到分不清萝卜和白米,一口进到嘴里,烫而黏稠,玉糁羹很滑,都不用咽。 “士大夫还说玉糁羹能跟天竺酥酡比呢,说人间绝无此味。” 祝陈愿一勺下肚后,感慨道。夏小叶不知道什么天竺酥酡,但她觉得眼前的羹特别好喝,非要比较的话,得胜过当初那碗梅花汤饼。 作者有话说: 这个玉糁羹是苏轼发明的,说人间绝无此味,但是我没有试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吃。 还可以用芋头做,味道也说不错,他专门写了首诗,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第14章 玉蝉羹 吃完玉糁羹后,米家鱼店的伙计将祝陈愿买的鲫鱼送过来,倒在之前买鳜鱼留下的木桶中。 “小叶,你过来处理鲫鱼。” 祝陈愿招手,夏小叶放下手中擦灶台的巾子,拿上一碗的生油,到她的边上来。 鲫鱼滑溜,鱼身黏液颇多,祝陈愿就教她在洗鱼身时,往里头滴入几滴生油,但得先将鱼给拍晕。 夏小叶每每滴油的时候,就拿根筷子,往碗中一蘸,迅速移到盆里,说两滴那就半点也不带多的。 处理好的鲫鱼到祝陈愿手里后,她切下鲫鱼腹部下的两片鱼腩,放到前头的盆里,留下等会儿再做个鱼肚羹。 做玉蝉羹的鱼片,也得跟纸那般菲薄,得薄而匀,不能鱼边肥厚而中间薄。 祝陈愿下手时,总会想起那天看赵十一郎斫鲙的手法,双刀她不行,没有一定的功底,左右手无法把控刀具,她在一条鲫鱼上反复练习,终究还是换回她常用的刀法来。 找回手感后,鲫鱼先去鱼皮,再剔骨,切断,祝陈愿按压鱼肉,刀横切,薄抹,抹下来的鱼片薄到可以看见木砧板上的木纹,十分清晰。 鱼片得放到铺好的黄纸上,将多余的水分吸干净,不然等会裹豆粉时,粉会沾太多。 叶大娘来得也早,推门进来瞧见两人已经在忙活了,嘴上连连说道:“下次小娘子要是忙得早,就跟我说声,我也好早些来,省得次次我都晚来,少干活计还多领工钱。” 她做事拎得清,心中自有一杆秤在那里,不当老好人,也不会平白去占别人的便宜,拿多少的银子,就做多少的事情。 祝陈愿直起腰身来,拍拍旁边的黄纸,“大娘,下次要早点来,我知会你一声,今日是我来的时候,小叶和她爹在门口扫地,我才叫她进来帮忙的。你老帮我把鱼片在黄纸上抹去水分。” “我一瞧小叶就是勤快人,有她在,我干活都松快不少呢。” 叶大娘心胸开阔,都是在食店里干活的,又不需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她只恨不得多替小叶说几句好话,让她能安稳留在食店里干活,好歹也能留点银子傍身。 夏小叶受不住别人的夸奖,只憨憨地笑,干起活来越发卖力。 等鱼片上的水分全都被黄纸吸干后,表皮上没有一丁点的水分,祝陈愿洗净手,去抱来一瓶豆粉。 豆粉是用绿豆磨制而成的粉末,她爱用豆粉来抹在鱼片上。 沾粉衣,祝陈愿是自己来的,怕她们两个沾粉过多,让鱼片薄厚不匀,鱼片干透后,粘的粉就不会太多,一层很薄的粉包裹起鱼片,薄到里头鱼肉的嫩红都瞧得见。 玉蝉羹的汤底得用砂锅熬制,祝陈愿腾不开手,唤道:“大娘,你帮我生个炉子,拿砂锅来,要最大的,用热水洗洗。” 叶大娘手脚麻利,厨房里头的东西放在哪她都清楚,不多时就炉子里就升起火烟。 鲫鱼的鱼骨全都放到砂锅里熬制,得要小半个时辰,熬好汤底后才能放鱼片。 趁着时辰还算早,祝陈愿开始做鱼肚羹,虽然都是羹,做法却大不相同。 一木盆的鱼腩得先洗净,沥干水分后,祝陈愿放入切好的葱花、黄酒、盐,还有一点点的胡椒末,上手抓拌均匀。 玉蝉羹熬汤是要用鱼骨,而鱼肚羹熬汤,最好放几条完整的鱼,熬出来的鱼汤才会香浓。 祝陈愿又往另一个砂锅里放了六条处理好的鲫鱼,放姜片,上锅炖煮。 她稍微空闲下来后,夏小叶打扫灶台,清理留下来的水渍、鱼刺等小物,叶大娘坐在灶台后帮忙看火,灶上煮着饭。 “算算日子,得快到雨水了吧?” 祝陈愿在烤火时,突然想起来,上元节过后没几天,就是雨水节气。 “小娘子说得不错,可不就快雨水了,年年这时候就指望着回暖,可次次都是一天冷过一天,汴京城的气候属实愁煞人。我老家在江南那地界的,那里年年到了雨水节气,家家户户都会扛着锄头,去地里春耕,那里呀,天气转暖的快。” 叶大娘前头说得还好好的,可越说声音越发低落下去,江南啊,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她从豆蔻年华来到汴京,现下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儿孙满堂。 江南的草萌芽,花一茬又一茬的开,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也没有她思念和牵挂的人。 “大娘,你帮我两个锅内的鱼汤都拿布过筛几遍,别留下刺。” 眼瞧着叶大娘怔怔出神,祝陈愿赶紧打断她的思绪,给她安排了个活计。 玉蝉羹的汤汁得要只需要过筛掉鱼骨架,确保汤汁里头没有残留在底部的小刺即可。 而鱼肚羹里头的鱼肉全都得捞出来,只留鱼汤。 几人正忙活着的时候,已经散学的祝程勉跟在祝清和后头进来,才刚放下书箱,就凑到祝陈愿身边小声地说,“阿姐,我有个同窗在外头,他要来食店吃饭,我可跟他说好了,来吃晚食可以,但不能不付银子。” 祝程勉仰着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还一心等祝陈愿夸奖他。 却不料,祝陈愿直接上手拍了下他的额头,“你这话说的是没错,要是你同窗天天过来吃饭,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可现下,他才刚到食店里头尺一次,你作为半个主人,是不是得大气点,请他吃一顿。” 祝程勉捂着额头不解,怎么说来说去,得成了他花钱请茅十八吃饭,想起自己藏得好好的三十几文钱,以及茅十八那一碗饭都填不饱的胃口。 他逐渐皱起眉头,中间挤出一个川字来,嘴唇抿得紧紧的,只差没当场哭出来。 “阿爹,你瞧他,我不过是逗逗他,他竟当真了,勉哥儿,我说你请他,又没让你花银子。” 祝陈愿笑得眉目弯弯,其余几人全都笑起来,直笑得祝程勉满脸通红,跑出门外后,还在心里恨恨想着,臭阿姐,下次不给你省银子了! 知道茅十八能吃后,祝陈愿干脆两种羹都做。 玉蝉羹得到鱼汤复热冒泡后,往里头加入胡椒末、酱油和其他调味料,再将鱼片放到汤里头,只要鱼片泛起白色,就可离火出锅。 而鱼肚羹,鱼腩得要在之前煮开的鱼汤里,汆汤到断生,先捞出来,不需要煮到完全熟透。 等到鱼汤调料都放入其中,再煮到沸腾,直接倒入瓷碗中,烫到底部的鱼腩熟而入味,祝陈愿还加上了玉兰片和几株小青菜。 饭菜是祝陈愿端着到茅十八面前去的,她轻轻放下盘子,捧出羹汤来,笑吟吟地冲茅十八说道:“你叫十八是吗?长得可真可爱,勉哥儿是同你玩笑的,你不要当真,你难得来一趟,可别提银钱的事情,尽管吃,要是不够吃,就跟勉哥儿说一声,让他去拿,别客气。” 茅十八只觉得祝程勉的阿姐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这般温柔地跟他说话,说得他不好意思,脸上泛起薄红,一个劲地道谢。 祝陈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回到厨房里头去,并不打扰他们两个吃饭。 茅十八为了这顿吃晚食,午食都没怎么吃,等玉蝉羹和鱼肚羹端上来后,他的眼神都不再乱瞟,而是很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羹汤。 玉蝉羹汤汁清透又黏稠,上头加了几把葱花,下面白而微卷的鱼片卧在碗底,泛着热气。 鱼肚羹的汤底微黄,鱼腩卷翘,玉兰片颜色好看,碧绿的青菜点缀在其间,亮色极为显眼,要茅十八文绉绉地说一句,就是冬日过后土黄的地上忽地钻出一抹嫩芽,鲜艳而夺目。 “勉哥儿,你阿姐不光长得好看,厨艺也好,怎么我就没有这么一个阿姐呢?” 茅十八极为怆然,他家阿姐别说温柔了,头都不给人拧下来就不错了,一言不合就骂人,要是惹烦了她,还会上手打人。 想到她,茅十八都忍不住打个冷颤,祝程勉警惕地盯着他,说出来的话也夹枪带棒,“这是我的阿姐,你可别想抢别人的姐姐,赶紧吃你的饭!” 茅十八悻悻地收回眼神,一到吃得上头,他就极为专注,眼神无比虔城,一点多余的视线都不愿分给旁的事物。 他拿起汤勺先舀起一勺玉蝉羹,先喝汤再吃肉,舌头刚触及到汤汁,浓稠的味道就包裹上来,胡椒的苦辣味,豆粉化在汤汁里头的香气,还有葱花的芬芳,口感十分顺滑。 茅十八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片,鱼片薄如蝉翼,好似白玉雕成,玉蝉羹因此得名。 好吃的东西得慢品,他将鱼片送到嘴里,细细咀嚼,因为有豆粉裹在外头,里面的鱼肉不会破碎,而且嚼动时,鱼肉滑嫩到得齿间用力,不然会直接溜出去。 一咬开,里头就有些微鱼肉的汁水迸出来,好吃到茅十八都开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一口鱼片明明几口下肚的,却让他回味无穷。 本想直接先吃完玉蝉羹再吃鱼肚羹的,可他一瞧见那碗里的小青菜,筷子转个弯,直奔鱼肚羹去。 这次他先尝碗中的配料,再喝汤,惦记着羹里的青菜很久了,他先吃的就是它,菜根里头满是汁水,浸满了鱼汤,菜叶很嫩,得配上一大口的米饭吃,才能算是美味。 玉兰片,冬笋晒干后的笋干,焯水到饱满起来,味道不咸不淡正好,十分脆。 茅十八吃鱼腩之前,还紧闭嘴巴,不让口中的香气逃出去,一口将鱼腩塞到嘴里,没有全熟的鱼腩很有韧劲,鱼鳞又刮治得特别干净,与鱼片相比,别有风味。 他嚼得有些累了,再美美喝上一口鱼汤,就一口米饭,两碗羹汤,祝程勉只吃了一小半,剩余全都进了茅十八的肚子,吃得他大冷天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吃完后,就已经盘算着下一顿,得带上他同样好吃的阿姐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水滑面 食店快要打烊时,米师傅和米景两人提着一袋东西上门来。 “米师傅你们要是来吃晚食的话,店里的羹汤已经卖没了,先坐下来歇歇吧。” 祝陈愿诧异之余,拉开椅凳让二人坐下。米师傅脸黑到红晕都看不出来,连连摆手,也没坐下来,站在那里开口,“小娘子,我不是来吃饭的。” 他说完后,一时语塞,旁边的米景无奈接下去道:“我爹这人不太会说话,还是我来说吧。” 米景看旁边除了祝清和外,也没有多余的人,才又说,“今日我和我爹是来请小娘子帮忙的,这个忙,听我说完后,小娘子再决定。” 他坐在椅上,又将米师傅也拉下来坐好,四人围着一张桌细谈,米景声音平稳,“小娘子,你也知晓我爹的厨艺,他做菜不算好吃,要是放在平时,也就算了。但从上个月开始,官家格外关心学堂的伙食,太学是排第一位的,其次就是国子监小学。” 他说到这就忍不住揉额头,谁能想到他之前给自家爹托关系,安排了这么个差事,还能摊上这种事情。 “此事一出,原本清闲的后厨,便成了首要关注的地方,祭酒多次催促厨案,而我爹也焦心,找了三四十人,不是嫌银子少,就是藏私,急得我爹上火冒泡,这才昨日见到小娘子你时,便不管不顾,说要请教。” 米景话都说到这上头,一点遮掩都没有,祝陈愿也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昨日她也有生疑的地方,只是没有明说,怪道那天厨房里头大家见了她,也并不惊疑。 她还当是,在厨娘辈出的汴京城里头,大家对于女子有好厨艺并不惊诧。 “所以昨日尝到了小娘子你的手艺,又知会了厨案,如果小娘子你愿意来后厨教他们一二的话,一道菜按一道菜的银钱算,值多少后头会再详细讨论一番。当然也并不需要小娘子每天都来,七天内来三次就可,午食后便能离开,不会耽误食店开门。来的日子也按厨房做活的人一样来领月钱,月钱大概一贯到两贯。” 米景说得很真诚,将全部条件都摆在祝陈愿面前,只让她自己选择。 “那菜是不论什么都行,只要他们能学会?” 祝陈愿倒不是太看重银钱,主要是她自个儿的私产也有上千贯,除了食店赚的银子以外,还有太婆、外祖几人给的。 她想的是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厨艺,练练刀功手法以及做菜的手感。 “是这个理,按难易程度来算银子,只要在官家派人来巡查时,菜色不再是馒头蒸饼,味道还算上佳即可。小娘子,你看?” 米景恨不得她立刻应下,为着这事,他也真的是夜里愁得睡不下,好不容易听他爹说碰到了好心厨艺又好的小娘子,他真是想立马促成这件事。 “那没什么不成的,等我回去再看看菜谱,看教什么合适。” 祝陈愿心里认为接下这桩活计,利大于弊,她有手艺,对方肯出银钱,那不就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米师傅和米景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欣喜。 接下来再谈论点细枝末节,临走前米师傅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带过来的东西,连忙将它放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为了答谢小娘子,这是我让米景到偏僻人家买的牛肉,小娘子你收下,背着点人再吃。” 怕祝陈愿还给他,米师傅拉上米景快步跑出去,他步子大到米景都跟不上他的步伐,跟在他后头踉跄地往前。 祝陈愿摇头失笑,打开袋子,里头是一块鲜红的牛肉,大概有个三四斤。 所有肉类里头,她做得最少的就是牛肉,概因官府管控得严,不准杀耕牛,偏僻地盘自是无人管,可在汴京城脚下,敢光明正大买卖牛肉的人可不多。 做得少,倒不是代表不会做,只是要把味道煮到上佳,那就颇难。 “你忙食店,又得去忙国子监小学的事情,想叫你别揽这样的差事,你又倔,阿爹也不是说什么,就是怕你太累了。” 祝清和叹口气,抬手拍拍祝陈愿的肩背,也不再多说什么,唤醒趴在他腿上睡着的祝程勉,父女三人收拾收拾回家去。 … 国子监入学儿童多,后厨大概五更天就得过来忙活,祝陈愿本想时间凑巧的话,便可送祝程勉去上学,现下时间根本凑不到一块去。 她走小道去的国子监,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到了那里,她到的时候,米师傅在门口搓着双手等她,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后,跳了几步迎上来。 “小娘子,真是难为你费心了,还得起个大早赶来,我去你说的范家馒头店那里买了早食,等会儿吃点馒头垫垫肚子先。” 米师傅两瓣嘴一开一合,一连串的话就从他嘴里蹦出来,跟倒豆子似的,祝陈愿差点都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教手艺的事情我也问了,那馒头店传人手艺并不假,但人家只传给少年郎,约莫是给他家小娘子找个如意郎君来着。” 说到这,米师傅老脸一红,祝陈愿听到后也忍不住咳嗽一声,连忙道歉,她很多次都听过两人说传手艺的事,也问过,没成想是这样的,平白害得人闹了个大笑话。 两人直到进到厨房后才停下说话声,祝陈愿匆匆吃了早食,又认识后厨的全部人,就开始今日的教学。 “不管是做馒头,还是做蒸饼,都需要揉面,揉面你们做得多,上手也快,所以今日要学的就跟面有关,浇水滑面。” 祝陈愿当着要学的几十号人说话,声音自然不能太低,整个厨房都回荡着她说话的尾音。 “做水滑面,得要用头面来做,旁的面不成,吃起来不会滑溜,还得用新打的井水来和面。” 祝陈愿说完后,往盆中的头面中倒入井水,加油和盐后,看向众人,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停,“水滑面在搅成面羹前,得往里头加油和盐,根据面的多少来加,实在觉得自己不会的,就各往里头倒一小勺,尝尝味道后再慢慢往里加。” 在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她手里头的面羹也搅拌完成,接着往里头分次加水,上手和成面团。 面团得拆成小块,每块上头都得撒上油和水,将油和盐和到里头。 “和好的面团,得用木盘捶打两百下,还要重复三四次,你们人手多,可以换着来,要注意的是,力度不能太大,得像我这样,下去拍打的声音不轻不重。” 水滑面难就难在打面上,所耗费的力气多,祝陈愿是不会在食店做这种面的,单靠她一人根本做不及。 打完面后,面团已经很柔软,但还不够,得用棒状的东西继续捶打百来下才行。 面团揉好后,祝陈愿给它搓成小块,跟指头差不多大小,放到温水里浸泡两个时辰。 “水滑面比起其他的面,并不难做,它也不需要用鸡鸭或者鱼肉等来熬制汤头,给每个碗里都加点荤油、酱油、盐和葱花就可以。” 祝陈愿负责教,米师傅则安排专人负责各个环节,揉面的揉面,敲面的敲面,要她点头后才算可以。 揉面得要有技巧,祝陈愿再次动手做一遍,挨个说哪里有问题,大家揉面多,只要在要注意的地方稍加强调,面基本上都能揉得很好。 敲面只需要听声音,哪里声音重,则说明哪里用的力气大,需要调整力度,这一项最累人。 到了厨房里头摆满一盆盆的面桶,太阳从窗棂格中照进来,后厨的人开始生火烧灶。 祝陈愿靠在椅背上歇会儿,累人到还好,就是费嘴皮子,喝了碗水后,米师傅就从门槛跨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祭酒和厨案两人来了,劳烦小娘子你动手做两份面,我等会儿领你去见见。” 她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起来,挽起袖子,正好小锅中的水沸腾到冒泡,祝陈愿拿勺子捞出面团,倒入水中,拇指大的面团全都浮在水面上,盖上锅盖。 取两个瓷碗,加一点盐、酱油和一勺荤油,等锅中的水再次沸腾,用勺子舀起面水,倒入碗中,等荤油化开,再捞出面团,放上一把碧绿的葱花即可。 米师傅一瞧水滑面成了,赶紧将面放在木盘上,放上勺子和筷子,端起来,嘴上催促,“小娘子,你跟在我的后头。” 祭酒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蔼可亲,厨案则身材偏胖,眼睛大而肚子凸,两人对祝陈愿年纪轻轻就有一手好厨艺而大加赞叹,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来尝手艺的,勉励了几句就直接动筷子。 祭酒喜欢吃面前先喝汤,他年纪大,牙口也不太好,吃点硬的肚子就难受。小口抿汤,汤汁入口后,不咸不淡,刚刚好,荤油的味道被面汤中和,两者结合起来,显得不油腻。 汤底中规中矩,祭酒放下勺子时想,要是能加点花椒再加点醋,味道重一些,更好吃,不过是给孩子吃的,这般就足够,是个心细的。 他满意地点头,准备用筷子夹个面团来,却发现面团滑溜的跟鱼一般,任凭他怎么用巧劲都夹不上来,反倒让他颇为好奇,这面是怎么做的? 祭酒老人家也没多问,只是换用了勺子,舀起一个面团,面团进嘴也滑,他相信自己要是不咬,面团也能直直滑到肚子里。 明明是很柔滑的面团,他以为咬起来会很有嚼劲,却没想到,软的出乎意料,好似在吃蒸的暄软的馒头一般,却又不会在舌尖上化开。 祭酒吃得极为满意,厨案吃得也满意,他是个顶豪迈的人,动作大开大合,吃起面来也是,一勺得舀上三四个面团,一起放到嘴里嚼,边吃还边说,“要是再放点芥辣吃,吃到嘴上发麻,脸上冒汗,那才美呢!” 两位都是口味重的,今日吃点清淡的,好吃是好吃,就总觉得少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芥辣 祭酒极为知礼,即使知道这碗水滑面吃下肚去,肚子里会发胀。还是当着祝陈愿的面,将碗里的面吃得一干二净,另一只手悄悄摸摸饱胀的肚子,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受。 “小娘子手艺了得,李厨案,这事你得上心,银钱莫要亏欠人家。” 祭酒颇为语重心长,李厨案爽朗大笑,“此事我会跟米师傅还有小娘子好好相商。” 祭酒有事先走,几人敞开门在里头谈论跟银钱相关的事情,时辰也不早了,快到要开饭的时间,李厨案也不留两人。 回到厨房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开始煮面,只等着众多学子过来即可上桌。 祝程勉本来对吃饭兴致不高,但自从知道他阿姐以后会来厨房帮忙后,一下课,他跑得比谁都快,可怜后头茅十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时脸颊上的肉还在抖动。 知道阿姐不会过来分饭后,祝陈勉也歇了心思,端着面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叫晋平安。 他跟祝程勉还有茅十八都是一个班上的,读书用功,却不怎么说话,总是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裳。 茅十八朝他点头,刚想动筷子,却闻见一股酱香味,不是来自面里头的,他耸着鼻尖望过去,是缩在墙边上的晋平安打开了一罐瓜虀。 很浓的香味直往两人鼻子里头钻,晋平安感受到有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免抬头去瞧,见到祝程勉两人眼睛放光地盯着他。 开盖的手一抖,差点将罐子都打翻在桌上,他心中打鼓,想起阿娘说过要在学堂跟同窗处好关系,鼓起勇气问他们,声音不过比蚊子大点,“这是我阿娘做的酱菜,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说道后头的时候,他忽地又不敢开口,怕身着富贵的茅十八两人会瞧不上他的东西。 他们家不算富裕,衣衫都是缝补着穿好几年的,可他阿娘知道他在院里吃得不好,就跑到很远的地方,挑了便宜又新鲜的菜,给他炒成酱菜,装在罐子里头,让他带来。 他也不舍得多吃,只是吃蒸饼时会夹上一筷子,塞到里头,就觉得寡淡无味的蒸饼也变得好吃起来。 “真的能尝吗?这酱菜看起来就很好吃,就面吃肯定更不错,晋平安,我真的可以夹一点来尝尝吗?” 祝程勉虽然眼馋,但只要是旁人的东西,没经过人家地允许他就不会上手。 “当、当然,茅十八…,你要是想尝也可夹一点。” 晋平安激动地说话都不完整,只是推着罐子往中间移。 瓜虀又可称酱菜,是选用酱瓜、生姜、茭白、虾米、淡笋干、葱白和鸡胸肉,切成长条的丝,用香油翻炒即可出锅。 茅十八光闻就知道里头的料有很多,能放的都放了,炒制的火候也没出错。 他跟晋平安道谢后,夹了一筷子,一点也不嫌弃的放到面中,朝晋平安笑道:“我就好这口,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酱菜一落入汤汁清透的面中,瞬间渲染成淡黄色,姜丝、虾米、笋干、鸡肉浮在汤上,茅十八夹起姜丝和鸡肉往口中放,姜用的不是老姜,又反复浆洗过,一点也不辣,软而韧,鸡肉丝吸足了酱瓜的汁和香油,味道很丰富,唇齿留香。 笋干爽脆、虾米颇咸,配汤面吃很不错,茅十八喝了一大口的汤汁,原本汤汁是清淡的,加了酱菜后就变得油墨重彩起来,咸香味、香油、荤油糅杂在一起,浓郁,却又不显得齁咸。 要是趁着嘴里的味道没散去,再咬上一口滑溜溜的面,只咬一半,再蘸一口汤,美得茅十八眉毛都往上翘,只看他吃饭就知道味道有多好。 祝程勉被他馋得口水泛滥,也夹了一筷子,还没吃,就先对愣在那的晋平安说:“我阿姐手艺可不错了,晚间我问问她,能不能做点酱菜,要是可以的话,以后你跟着我俩一块吃饭,我也带些来给你们尝尝。” 晋平安忍不住睁大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楞楞地点头,又开心起来,自己碗里的面也来不及吃,忙把罐子推到他俩的前面。 他即使笑,也很内敛,只是嘴巴上扬,挤出两个小酒窝来。回去后终于可以跟阿娘说,他终于不用一个人吃午食了,还能说,阿娘做的酱菜特别好吃。 … 祝陈愿混了碗水滑面后,就自个溜达着回去了,反正明后两日,他们也都只做这种面,等到以后会的菜色多起来后,再每天轮换着来。 朱雀街摆摊的小贩很多,卖果干,卖鱼的,还有从大老远跑来卖菜蔬的,祝陈愿本来想直接走过去的,但看到前面大娘摆出来的青绿芥菜,还是停在了她的摊前。 上午听厨案说到芥辣,她不嗜辣,倒不是祝陈愿讨厌辣味,只是之前身子不好时,只能吃口味清淡的,辛辣之物都不能碰。 好了以后,因为喝汤药口苦,她就喜欢上吃糖,可辣味只要一沾到嘴里,便烧得脸通红,口舌发麻,久而久之,她也不再尝试。 但宋嘉盈最好这口,放再多的芥辣汁,她都面不改色地吃下,想着明天得去她家拜访一趟,可以做罐芥辣汁给她。 “大娘,有芥菜子吗?最好是二年陈芥子。” 祝陈愿蹲下身来,翻看芥菜,刚从地里头挖出来没多久,还很新鲜,又抬头询问大娘。 卖芥菜的人,基本上都会卖芥子,可以让人买回去做芥辣。 大娘梳着齐整的发髻,脸上含笑,掀开自己带来的篮子上头的白布,露出里头拿油纸包好的芥菜子,口齿清晰,“有的,刚好是放了两年的,小娘子要多少?” “全都要了,还有这一半的芥菜。” 祝陈愿想着食客里头也总有说,为什么没有芥辣的,干脆一块做了,省的还要反复受罪。 买芥菜,是为了藏芥,在冬日时做好后,留着夏日的时候吃。 付了银钱后,旁边有专门载人的车马,她干脆雇了一辆,芥菜占了一半的地方,又赶去买肉,后头她缩在凳子上,只等到鹤行街下车。 她刚从车上下来,就发现叶大娘和夏小叶两个已经来了,站在门口有说有笑,瞧见她,走上来帮忙将东西给抬进去院子里去。 “小娘子这是要做芥辣?” 叶大娘看她提进来的芥菜子,顺嘴问了一句,祝陈愿将一篮子的芥菜子放到桌上,应了声,嘱咐夏小叶,“小叶,这些芥菜不要洗,拿巾子蘸水将泥擦擦干净,放在竹盘上晒,晒几天后就可以做藏芥。” 转头又跟叶大娘说道:“大娘,劳烦你帮我将芥菜子都淘洗干净,洗后你再进来帮我剁点馅,今日做馄饨。” 她如是安排妥当,两人都干各自的事情去后,祝陈愿提溜着一篮子的肉进去。 放到一旁的案板上,取出一袋白头面来,做馄饨除了得用白头面以外,还要用新汲水,就是刚打上来的井水调和。 打完井水后,祝陈愿挽起袖子,露出窄袖来,将一袋子白头面全都倒在大盆里头,加一两多的盐,倒入井水,上手和面。 和面是个力气活,祝陈愿和到浑身发热,面团跟和得跟索面差不多,一根根细长条的面盘旋在上头。 她喘了口气,接着倒水,继续和面,只和得面跟一块没蒸的饼一般,指头轻轻戳都会出现小洞即可。 盖上木盖,醒发一个时辰,到叶大娘进来时,祝陈愿手发酸,剁馅是剁不了的,她只能口头说几句。 “大娘,猪肉得先去皮,肉膘和油脂剁在一起,要剁成烂泥,剁精肉的时候换个砧板来剁,不要掺一点油。” 猪皮是不能用在肉馅里头的,肉膘和油脂都很肥腻,则适合在一起剁,精肉剁的时候不沾油,则是为了等会儿加油脂时,更好把控。 祝陈愿看了一会儿叶大娘剁馅后,面也没发好,趁着有时间就拿上白蜜和醋来到院子里。 她带上面罩和风帽,不然等会儿捣芥辣时,会熏得眼睛泪流不止。 将淘洗干净的芥菜子放到大石臼中,加入一点细辛,往里头倒入适量的白蜜和醋,她握着石杵开始研磨。 芥菜子爆开后,味道辣得熏眼,祝陈愿还被辣的直打喷嚏,只能一边转头打喷嚏一边研磨,眼泪直流。 “小娘子,还是让我来磨吧,我早先替人擂过芥辣汁,不怕辣的。” 夏小叶瞧着她的狼狈样,急忙拿干净的巾子蘸水后递给她,接手这磨人的活计。 祝陈愿拿下面罩后的脸,眼睛发红,泪痕明显,她接过巾子扑在脸上,闷闷地说道:“小叶,你拿点东西盖住脸再锤,这玩意太辣了!” 只这遭后,往后她再也不做芥辣汁,宁愿花银钱去买,都不愿意沾手。 夏小叶手脚麻利得很,她也确实不怕芥菜子的辣气,头往一旁去,下狠劲捶打,芥菜子混着白蜜和醋,碾成细末。 加水调和,倒入瓮中,用韧纸封口,再往里头倒入四五次的滚水,放到地上晾凉,等里头的黄水泡出来,冒出一股股气后,再加淡醋,最后拿细纱布过滤掉里头的渣滓。 等弄完芥辣后,祝陈愿眼睛和都鼻头通红,像是大哭了一场,语气颇为恨恨,“日后我再也不做芥辣汁了!这东西竟比花椒还要辣,亏得还有小叶在,不然今日费了我的眼睛,也是做不出来这芥辣汁的。” 那赌气的话,声音含羞带怒的,听得叶大娘和夏小叶捂着嘴,噗嗤一笑,而后笑出声来,惹得祝陈愿站在那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自个儿也憋不住了,转头去掀面盆子,不理会那两人。 第17章 黄雀鲊 面发得极好,祝陈愿开始调馅,先放入精肉馅,分次往里头加入剁成烂泥似的油脂肥膏,单精肉吃起来会发柴,只有肥膘吃起来会出油发腻,两者的量把控得好,肉馅才会润滑。 再往肉馅里面加一点砂仁末和花椒末,加香油、酱,还得要加切细碎的葱,葱要炒过后才能搁里头,不然馅的香气就会被生葱气给遮盖,反而不美,最后放盐搅拌。 “大娘,等会儿你帮我包馄饨,让小叶生火。” 祝陈愿洗手后拿出面团,边揉边说,叶大娘包馄饨的手艺很好,包的又细致又好看,是她不能比的。 她往面团里加点绿豆粉,揪出一小团,擀面杖转动几下,一张很薄的馄饨皮成形,她手上动作很快,不过多时,馄饨皮叠成一摞,大小基本一致,中间稍厚,而边缘薄。 叶大娘往馄饨皮边缘蘸水,上下手指齐齐使劲,放开手后,就出现一只褶子均匀好看的馄饨。 一排排白而小巧的馄饨占满了整张案板,祝清带着祝程勉和从外头进来,转身看到馄饨,倒是很欣喜,“看来我今日能多吃点。” 他喜欢吃面食,不拘是馄饨还是蒸饼之类的,带汤的喜爱程度要更多一些。 “阿爹,你坐在这等会儿,我现在下馄饨,我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祝陈愿擀完面皮后说道,锅中的水翻滚,她拿勺子搅拌热水后,再下入几人份的馄饨,馄饨入锅后,冒起的小泡才消停下去,转眼又泛起来。 她没盖锅盖,一直往里头洒水,里头的汤水保持滚沸,这样煮出来的馄饨里头的馅才会熟透并且有味。 直到馄饨熟透后,先倒汤在放料的碗中,再舀出馄饨。 碗中的汤汁多,油腥浮在表面,葱花点缀,馄饨像月牙沉浮在汤水中。 祝清和用勺子捞起一个来,散散热气,凑到嘴边咬上一口,连皮带肉进到嘴里。 皮软,馅瘦而不柴,只要稍抿会儿,成团的馅就会在嘴里散开,剩下的馄饨蘸点香醋吃,醋味渗进里头,带着些微的酸,却也十分开胃。 祝清和吃完后,拿勺子搅拌馄饨,开口道:“岁岁你的手艺果然尽得你太婆真传,她剁馅时就喜欢将葱炒熟再拌到里头,葱味特别淡。” 他跟祝程勉这般大的年纪,爱吃馄饨,却不喜欢吃里头的葱,他阿娘也有意思,怕他不吃葱,以后可能会不聪明。 左思右想后,就将生葱炒熟,再尝后没有那股气,和馅混在一起包给他吃,端的是拳拳慈母心。 祝清和默默叹气,一大碗馄饨转下肚后,锅中还剩着几只,都被他给包圆了。 祝程勉则才吃完一只,他就忍不住开口央求祝陈愿,“阿姐,你能不能给我做点酱菜,我想带到学堂里去。” 还没等祝陈愿出声,他又开口,“今日吃面时,旁边坐得是班上的同窗,他叫晋平安,午食总是一个人吃饭,也不爱说话。但他人特别好,我们坐在他旁边,不过看了一眼他的酱菜,他就让我们尝尝,这酱菜真的很好吃,我就说以后一起吃饭,我也给他带酱菜来。” 祝程勉装的可怜巴巴地看向祝陈愿,希望她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明晚再给你做,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快点吃你的馄饨。” 祝陈愿答应后,又催促他快点吃,冷掉的馄饨口感不好。 得了许诺的祝程勉,嘿嘿笑了一声,开始专心吃起馄饨来。 … 食店里迎来的头位食客,是黄鹤师徒两人,老爷子步子迈得大,蒋四跟在后头小跑进了院。 刚进门,黄鹤就嗅到很浓的芥辣味,光是闻都让人口舌生津,恨不得直接拿罐芥辣来,筷子蘸着就往嘴里塞。 他是川蜀人,吃辣自然不在话下,这么浓的辣味除了上次他吃过的姜辣羹外,其余地方倒是很少闻见,很地道。 快步往里头走,黄鹤刚坐下就喊,“来两碗馄饨,有芥辣的话,上一份。” 蒋四的口味随他师傅,都好吃辣的,两人也没有心思聊什么,只等祝清和将两碗馄饨端来,外带一份芥辣和一壶醋放到桌上。 黄鹤吃辣不加醋,他总觉得又酸又辣的东西吃起来坏了菜的味道,蜀人就好那辣得发麻到舌底的滋味,跟烈酒浇伤口似的,才够味。 要是想辣,却又辣得不爽快,那对黄鹤来说,就是甭做,免得败坏了菜蔬。 芥辣呛鼻,要是不好这口的,光闻见就肚里烧心一般难受,黄鹤往馄饨里头舀了一勺黄绿的芥辣,搅拌开来。 清淡的汤汁裹上辣味,黄鹤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开口,“小娘子这做芥辣的手艺,要是放到川蜀去,也是排得上号的。” 辣得一绝,舌尖只刚碰到汤汁,一股麻意就从舌尖传到舌根,麻后头是辣,等辣过去后,只留满嘴的辛香。 天冷就适合吃芥辣汁,一碗辣汤下肚,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让人都恨不得去外头跑个几圈,散散热气。 “赶明儿,你也给我去捣几罐芥辣汁来,我就菜吃。” 黄鹤咽下口中的馄饨,撂下一句话。蒋四吃得正舒服时,忽然听见这句话,上扬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欲哭无泪。 这捣芥菜子不就是活受罪,又辣又呛,蒋四心想自个儿这几天都抢着干活,也没有哪里得罪他老人家,怎么又要折磨他。 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嘴上应得极好,只是这后头半碗馄饨吃得味同嚼蜡。 送走黄鹤师徒,后面人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好吃辣的,都对这芥辣赞不绝口,而祝陈愿心如止水,反正以后是再也不擂芥辣汁。 晚间大家回去时,祝陈愿才发现,夏小叶自从捣完芥辣后,就特别沉默,吃馄饨时拿勺子手好像也在抖,她只要一看过去,立马又恢复了正常。 她心里有疑虑,上前拉过夏小叶的手,之前稍微好点的手又开始红肿,还有血丝,祝陈愿很懊恼,眉头紧锁,“我都忘了你手上有伤口,根本不能替我捣芥菜子的。” “没事,一点小伤口,哪里值得小娘子皱眉的,我回家拿东西擦擦就好。” 夏小叶说得满不在乎,即使手上是真的很麻,又痒又痛,她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受伤,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忍忍就过去了,不值得一提。 可祝陈愿还是难受,拿了药膏替她涂手,心有愧疚,声音也低落,“你好好涂药膏,这罐带回家去,今日属实是辛苦你了,明天歇一天再来,放心,工钱还是有的,养养再来,不然我可难受到今晚都睡不着觉。” 她动作轻柔地将药罐塞到夏小叶手里,又说道:“难受别老捂着,痛就吃颗糖。” 祝陈愿又抱来个糖罐子,里头有她买来的糖块,装到篮子里头,挂在夏小叶的胳膊上,叮嘱道:“明日你不要过来,养养手。” 夏小叶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眼泪才落下来,早先她擂芥辣时,也都这样忍痛过来。命贱的人,何来会有人在乎。 可今日的事,却告诉她,有人真的会在意。 她拿出块糖来,塞到嘴里,很甜,甜得手上的伤都不再疼痛。 … 祝陈愿提着明日要送给宋嘉盈的芥辣汁,却总会忍不住想,芥辣捣在伤口上会有多疼?大概跟往伤口上撒盐一样。 她不算是个很能忍痛的人,要换成是她自己,就算不当着人前掉泪,也一定会背着人哭,可夏小叶没有。 这么一想,祝陈愿心里越发沉甸甸地,总忍不住想要帮她一把,怀揣着这个念头,到家后才算有了点思绪。 陈欢的声音打断了她脑中的想法,“明日你不是去阿禾家里吗?带两罐蒙顶新茶去,她爹娘都爱喝,旁的你看看还要带什么。” “再带两罐芥辣汁,阿禾爱吃鱼生,我明早将米师傅大儿给的那条鲫鱼也给带过去。” 祝陈愿一早盘算好了,年节过去后,上门并不要带什么东西,只是她好久没去看过宋父宋母,才想着带点东西去看看。 东西都备齐全后,除了还养在水盆里的活鱼,祝陈愿回房歇下。 天刚亮,祝陈愿就往厨房里头的储物间走,里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罐子,透过窗棂照进来的光亮,她找出来一个扁坛。 她抽出边缘的篾片,拆开上头包着的箬叶,一股奇香从坛口钻出来,祝陈愿闻这味,就知道之前腌制的黄雀鲊可以吃了。 这是她拿买来的去毛黄雀腌的,腌黄雀可有讲究了,不能沾一丁点的水,得用酒将它们身子上的浮毛脏污洗干净。 往底部放红曲、盐、椒、麦黄、葱丝,味道要调好,再塞入黄雀,一层黄雀一层料,将扁坛给塞得紧而实。 日子到了之后,就将里头的卤汁倒掉,换成酒来泡这坛子的黄雀。 这熟成之后的黄雀鲊,论甘肥厚味,难以比也。 祝陈愿将扁坛重新包好,带上其他东西,雇了一辆马车,往宋嘉盈的府宅赶去。 作者有话说: 宋朝的馄饨是现在的饺子。 第18章 穰烧兔 宋嘉盈住的宅子很偏, 在城门边上,要是靠双腿走过去,只怕得走上一个多时辰。 雇的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宋府的门匾映入眼帘时, 祝陈愿就叫车夫停下,付了银钱后, 提着一筐东西下车。 跟祝家不一样的是, 宋嘉盈的父亲大小也是个京官, 虽然是个七品官, 但宅子该有的守门人、烧火婆子和使唤丫头一个也不少。 她上前去敲门,看门的是汪伯,瘦弱却有劲的小老头, 他一瞧见祝陈愿,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忙伸出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笑意从他的话中都要溢出来。 “小娘子好久没来了,我们娘子郎君可是时时念叨你呢, 不过也真是不巧, 郎君被派去城外,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娘子则带着郎妇去寺庙观礼,是一早约好的, 不去不成。娘子也懊恼着, 让我跟你说, 多留会儿, 她观完礼就立马赶回来。” 汪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祝陈愿含笑点头, “不妨事的,我要是想来时时都能过来,不必这么牵挂我,对了,汪伯,我带了一坛的黄雀鲊,等会儿你过来吃点。” “小娘子手艺好,我也好这口,不过最近肚子有些不适,大夫让我忌酒忌生忌辛辣,这美味我是享不了。” 汪伯看到有美味却不能品尝,也颇为难受,不过说了要忌口,也只能忍着。 宋府宅子不小,毕竟除了宋父宋母外,宋嘉盈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太学,另一个则在宿州,都娶妻了还未生子,地方自然得大点。 “岁岁!我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宋嘉盈坐在亭子里,正无聊地掰着手里的花草,面色清冷,可一瞧见祝陈愿,就立马眉目弯弯,还有一段距离也等不了,跑过来拉住祝陈愿的手臂。 拉着她往待客的茶室里头走,里面有使唤丫头烧了地炉,还摆了火盆,汪伯放下东西后就走了,留两个小娘子在这里。 “诺,给伯父伯母带的蒙顶新茶,给你家嫂子带的点汤,还有给你的,我起了大早片好的鱼脍,还有两罐子芥辣和一坛黄雀鲊。” 祝陈愿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在案几上,大大小小的罐子占满了整个案几。 “鱼脍大冷天也不能多吃,会闹肚子,我给腌过了,你家不是还有炭炉和铁盘,我们烤着吃,黄雀鲊耐放,我们吃一点,剩下的可以留给伯父伯母。” 祝陈愿想得很周到,宋嘉盈却是个外细内粗的人,本来想直接拿筷子就吃开吃,听到这样的安排,连连点头,自己跑去外头了找了个炭炉过来,让丫头去将铁盘洗净后拿回来。 现在倒是不急着吃,日头也才刚升起不久,姐妹俩挨在火盆旁边说说小话。 “我上次忘了跟你说,食店里招了个小丫头,叫夏小叶。” 祝陈愿拿铁钳拨弄着盆里的炭火,简短地讲述了她是怎么招到夏小叶的。 “昨天我不是想着给做点芥辣,给你带几罐,食店里头也放点,辣得我受不了,是小叶帮我捣的,她手本来就红肿开裂,捣完后估计又麻又辣,一声都不吭,吃饭时手都在抖,幸亏被我看见了。” “我让她今天歇一天,可阿禾,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帮她一把,睡觉前想到她那双手,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祝陈愿的语气有些犹豫,她很少会有优柔寡断的时候,想做什么事情就会去做。 “听着是个值得怜爱的小丫头,你想怎么帮呢?” 宋嘉盈托着下巴,认真地看她的眼睛。 “这就要说到我送勉哥儿去学堂的事…” 两个人围在火盆旁聊了很久,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从夏小叶的事情说到国子监,再说到宋嘉盈自己身上来。 “你等等,我这记性,要是现在不给你,我等会儿可能又忘了。” 宋嘉盈突然想起,拍拍自己的脑袋站起身来,从外面拿进来一袋东西。 她取出一只小瓷瓶出来,在祝陈愿眼前晃悠一下,再打开,木樨花的味道浓郁,“这是香发木樨油,你不是喜欢木樨,我闲来无事就做了一瓶,沐浴的时候倒一点在发上,揉搓后再洗,味道就会留在头发上,到时候你就是香美人了。” 宋嘉盈说完后,又拿出一罐打开,“你的面脂还是我上次送你的吧,我寻思得再做点,拿木樨油勾黄蜡做的面脂,香得不得了,却不会让人闻着腻味。还有手脂,上次摸你的手,都出茧子了,你又时常碰冷水,我找太婆拿的方子,每天睡觉前涂厚厚一层,什么冻疮发烂茧子,涂一段时间后就会全消失。” 她为人处世都不算是特别细致的人,但一到制香或捣鼓面脂之类的东西来,什么都能记住。 她对祝陈愿也上心,有点好东西就会想到她。 宋嘉盈还做了给祝清和几人的一些香品,之前节礼忘记给了,现在补上。 “我娘之前骂我,说我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节礼都能忘记,她又特地给你们备了一些,我放在外间了,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上,不然今日她上香回来,又得骂我。” 祝陈愿笑着点头,“行了,坐下来歇歇,我不会忘记的。” 两人谈天时间过得快,祝陈愿晌午后还得回去做菜,干脆现在就品尝她带来的东西。 铁盘在炭炉上滋啦作响,无数细密的小泡汇聚到中间来,慢慢消散于高温下。 祝陈愿连油盐都带了,宋家不怎么生火,大多都是上外头买吃食的多,要是想在他们家厨房找到齐全的调料,那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拿刷子蘸油,在上头涂上一层,等油热起来,将片好的鱼脍放到铁盘上,薄鱼片的颜色从粉红,慢慢变白,熟得极快。 祝陈愿夹起来放到宋嘉盈的碗中,指着那芥辣说道:“我鱼片腌得味道淡,你得蘸芥辣吃。” 正对宋嘉盈的口味,她光是闻到芥辣那辣味,就忍不住想动筷子,夹住那烤的微卷的鱼片,往芥辣盘中一蘸,一面裹满黄绿的芥辣汁,翻卷起来,塞到嘴里。 一口咬下去,芥辣汁的辛辣和鱼肉的咸香全都涌上来,吞没其余所有的感觉,辣得过瘾,辣得让人忍不住吸气,再尝一口。 宋嘉盈吃了一筷子后,脸虽没红,舌头却有点发麻,忍不住对她说道:“这芥辣够味,等我大嫂回来后,我得让她也尝尝。” 说完又夹起一片,蘸满芥辣后再吃。 祝陈愿单独给自己准备了一份蘸料,蒜汁加梅子醋的,只要鱼片上稍蘸点,进嘴后蒜汁和醋就粘在烤熟的鱼片上,咀嚼后充盈在嘴里,要她说蒜汁和梅子醋可谓是绝配,两者的味道都那么鲜明,蒜香浓烈,醋味悠长,拌在一起别有风味。 一份鱼脍并不算多,祝陈愿又从篮子中取出一小份的牛肉片来。 “是米师傅他们那时送来的,从偏僻人家那买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吃,浸在水里头,早上处理鱼脍时瞧见了,便切成片,当成牛肉脍吃。” 祝陈愿拿筷子夹起一份鲜红且纹理分明的牛肉片来,放到铁盘上,转头跟宋嘉盈解释。 哪怕官府为了禁止大家杀牛,颁布了很多的措施,但其实大多数都是私底下偷摸着吃,只要不被告发,也没人追查。 “我今日有口福,你都不知道我在家吃啥,我娘的性子你也知道,明明厨艺不好,可偏偏兴致起来时,就爱下厨,炒得好能入口那还算皆大欢喜,炒得不好,焦臭明显的让人无法下嘴,不吃还不行。” 宋嘉盈哭丧着脸,一提到这事,真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搞得她只能偷摸让人出去买点吃的解馋。 随着牛肉的香味散发出来,她也不再开口,专心盯着盘中的牛肉,看它从鲜红慢慢蜕变成浅棕色,边缘卷起,渐渐缩紧。 牛肉和鱼肉口感完全不同,牛肉汁水多,吃起来会弹牙,处理不好会有腥味,处理得好入味,滑溜而醇香。 两人吃得心满意足,牛肉和鱼肉的饱腹感不强,两人还有余力吃一只黄雀。 黄雀鲊选用的都是小巧而肥厚的麻雀,一只只比婴儿手掌大点。 因在汴京黄雀被视为祸害庄稼的坏鸟,所以人们才会将它捉来做成酱吃,祝陈愿不喜欢这样的吃法,集上有人卖,她就买点腌几罐黄雀鲊。 酒液的香味完全渗透到黄雀里头,撕下黄而油亮的表皮,都带出一股浓香,光是闻着味都要醉倒。 更别提吃一口黄雀肉,那表皮紧实的口感,酒香浓厚,红曲、麦黄相得益彰,即使吃完肉,都恨不得再拿起骨头嗦干净上头粘连的肉末。 “我今日才体会到酒足饭饱的含义,原来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是这般的感觉。” 宋嘉盈不仅这么说,还拿碗当酒杯,倒了一点酒,一口闷掉,豪迈地将碗砸在桌上。 祝陈愿被她逗得合不拢嘴,笑得趴在她的身上,一颤一颤的。 时至晌午,宋母几人还没回来,祝陈愿也等不下去了,拿上大袋小袋,宋嘉盈送她出去。 临上马车时,她拉着祝陈愿的手依依惜别,“有空的话,还是我来找你,你要是次次来找我,晌午后又得忙食店的事情,身子又得累坏了,哪像我,成天没事做,多跑几趟也没事。手脂记得用啊!” 祝陈愿点头,“别操心了,外头冷,进去吧。” 直到她上车,马车往前开动,透过帘子还能看见宋嘉盈站在原地的身影。 … 前两日翻食谱,祝陈愿格外馋面食,看到那肉油饼,眼睛都不错一下地盯着做法看了很久,决定今日就做肉油饼。 门前的食牌换上肉油饼后,微微敞开门,可以让叶大娘进来后,她自己进厨房忙活。 肉油饼单吃会觉得口干,而且腻味,最好配上一碗白粥,饱腹又解腻。 做肉油饼的面团跟旁的做法都不太一样,里头得放酒,除了这个之外,祝陈愿拿了一袋子的白面,又将从黄屠夫肉铺里买来的羊脂和猪脂都放在案板上。 拿刀给切成绿豆大小,不用剁碎,放到白面盆里,再加一小盏的酒和几两熟油,搁里头后,直接上手搅和,揉成面团发硬的状态,还不算完,得将羊骨里头的骨髓掏出来,全都放到面团上面,再上手揉制到醒发。 骨髓很油腻,油脂全都粘在手上,祝陈愿倒了一点热水在盆里,拿胰子反复洗,洗好后甩甩手,拿出盆里还在滴血的羊肉洗干净,切成很细的小丁,这样不用剁碎来吃,要的就是能够在饼里嚼动羊肉的口感。 葱在热油中熟透,橘皮不要碎屑残渣,盐只放少许,生姜切成细丝,椒末和茴香搅和,再加几两的面,全都放到羊肉丁里头, 等到叶大娘来的时候,祝陈愿已经将最要紧的几样东西都做好了,留她在那里一个劲地说道:“小娘子,你今日手脚又这般快,我要不去外头扫会儿地或者擦擦桌子,让我闲在这领工钱,我也不好意思。” “昨晚小叶手伤了,我让她不要来,只有我们两个忙活,得早点弄好才是,趁着面醒发的工夫,我做点拌菜,答应了勉哥儿自然不能食言,正好多炒一些,今日食店喝粥时也可给大伙端上一点。” 祝陈愿边往锅中倒水,边向叶大娘解释原委,并嘱咐她将外头的崧菜和芥菜都洗干净。 拌菜还有个名字叫做暴虀,祝陈愿觉得名字难听又难记,就喜欢称它为拌菜。 它不像酱菜那般做法复杂,崧菜只取嫩茎,投到沸腾的水里面,烫到半熟就可以捞上来,直接过水。 祝陈愿上手将嫩茎拧干,挤出里头的水分后,再切成碎段,加一点油翻炒出锅,倒上醋后搅拌后,过会儿就可食用。 复杂点的,则要用到胡萝卜,她用刀切成片,荠菜切丝放在一旁,往里头倒入醋腌制一会儿。 她准备好盐、姜、大小茴香、橘皮丝和醋,倒在一个碗中调好酱汁,再全都淋到胡萝卜丝和荠菜丝中。 给祝程勉的她用罐子单独装起来,等他来时装到书箱中,明日去学堂可以带过去。 她歇下来烤火时,问在灶台看火的叶大娘,“大娘,雨水时节江南会吃什么菜呀?” 其实汴京对雨水反而不太看重,只要不倒春寒,他们也就是囫囵着过完这一天,汴京天回暖得慢,雨水来了也不能马上春耕,久而久之,大家也对这个节气开始淡漠起来。 叶大娘回想起她还是孩童的时候,一到雨水,漫山遍野的荠菜就全都从地里下钻出来,在山野间,能采到一大筐子的荠菜。 “会做炒荠菜,只往里头放一点盐和蒜,就很美味,或是焯水后加盐和醋和姜末来拌着吃,那里的荠菜长得快,尤其到了三月三,荠菜嫩的可掐出汁来,只放盐末都好吃得紧。” 叶大娘脸上满是怀念,不过是地上随处可见的野菜,在她的心里也是旁的无法比拟的美食。 祝陈愿暗自点头,还想说点什么,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干脆收起话茬子,让叶大娘烧起烤炉,她将面团擀开,包一团的馅料进去,糅合后烤制。 … 食店里总有人来得早,刚开店门不久,茅十八和他的阿姐茅霜降坐在厅堂里等着东西端上来。 毛霜降长相英气,眉目有点浓,眼瞳很黑,不说话时让人发怵。 她环视店内一圈,又摸摸桌板,看到自己手里没有一点油腥脏污,才施施然坐下,吐出来的字也是轻飘飘的,“茅十八,要是这家店里的东西不好吃,你就等着吧。” 茅十八顿感自己的脖颈凉飕飕的,连忙挤出一个笑容来,“阿姐,这家很好吃的,跟鹤行街黄厨的手艺也是不相上下的。” 她抬眸,瞧着茅十八那谄媚的脸庞,懒得做声,反正是不是真的好吃,菜端上桌就能知道。 给他们端菜的是祝陈愿,她瞧见茅十八,客气地说了句话后,也没打扰他们两个吃饭。 直到她走出去,毛霜降的眼神才移回到油饼上来,她有个毛病,从小就喜欢看美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长得好看,就会盯着人家瞧上一眼。 单纯地欣赏,不带任何不良意味,也不会一直盯着别人看。 “食店里掌厨的是这个小娘子?” 茅霜降问茅十八,转换了一下坐姿,从慵懒的变成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不再是严肃到让人生畏。 茅十八的注意力全都在肉油饼上头,听见她的问话,才啊了一声,等会儿说了声,“是啊,祝娘子是程勉的阿姐,手艺可好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茅霜降准备尝尝这肉油饼,她好吃,市井美味也没少吃,单从色相上来看,眼前的肉油饼是合格的。 烤的均匀,金黄和橙黄交错,经过烤炉的炙烤,里面油脂逐渐渗透出来,只闻味道,羊肉味不膻,反而香气很浓。 茅霜降夹起肉油饼,低下头去咬了一口,饼皮包裹着肉馅,只要稍加咀嚼,面皮里头那种细小的油脂就伴随着轻微的响声,在口中蹦开。 荤食能给人带来极强烈的感触,尤其是尝到美味时,茅霜降板正的身姿也慢慢瓦解,开始靠在椅背上,垂头品味。 橘皮放在馅里是最妙的,不仅能够去腥,还可提味,解油腻,还有烤制时出的肉汁,滑到舌尖上,让人忍不住回味一番。 茅霜降对肉油饼很满意,又尝了口旁边的白粥,寡淡而无味,夹了筷子送上来的拌菜,崧菜吸足了料汁,一咬开,里头的汁水带点醋味,要是肉油饼和这拌菜放在一起,茅霜降自觉自己能吃上三个。 “你说得对,这家手艺确实不错。” 茅霜降吃完一个肉油饼后,有些赞许地说道,又夹了个饼来吃,心里忍不住想,她的朋友那么多,可全都是好吃的,每一个能动手的。 要是能拐…,呸!要是能和这个小娘子做闺中密友,那… 茅霜降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吃完后神色如常地出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从祝家食店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直到最后一人手撑着墙壁从街边出去后,食店才关上门。 祝陈愿日常算着账,虽然收银钱不是她来干的,但祝清和收到的每一份钱都会记在一张纸上,只要算算开支便可。 食店是赚的,刨除采买的东西和每天的工钱,一天大概赚个几贯,多的十来贯。 祝清和看她拨弄着算盘,脸上露出笑来,忍不住说:“到时候你自个的嫁妆银子可别比我和你娘攒得多。” 她今年也快十八了,按理说,及笄之后,陈欢就可以给她相看人家,提早找个如意郎君。 可他们没有,一是之前祝陈愿生病,即使病好,外表看着是康健的,底子却还不够坚实。她不适合过早有孕,不然孩子保不住不说,大人的身体都得拖累垮掉。 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哪里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样的苦难,直接放言出来,要等十八岁后才准备婚嫁之事,媒婆才歇了心思。 二是,近十几年来,刮起了厚嫁风,娶妇得备大量的银钱,嫁女亦是,他们两个虽有不菲的家底,却总想替祝陈愿多攒点,到时候,光凭她自个儿的妆奁产,就能让婆家不敢小看她。 拖着到现在,她年岁也到了,婚嫁上拖上一年,到二十岁再怀孕生子,是正合适的。 “阿爹,那你和阿娘可得加把劲。” 她半点不害臊,自己说完后都乐出了声。 回到家中,祝清和笑意浓重地和陈欢说起来这件事,陈欢也笑,“岁岁,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们家可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情。” 她也不是父母定下的亲事,当年祝清和到明州来求学,陈府就在州学的不远处,她出门时常能碰见祝清和站在一边看书,久而久之,心生情愫,两人家境都不差,陈父陈母也就随她的愿。 现在换成她女儿,她自然是希望祝陈愿能找个喜欢的,而不是避讳此事。 “喜欢我可说不来,不喜欢还能说上一通。” 倒不是祝陈愿害羞,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陈欢拍拍祝清和的手臂,笑道:“我们岁岁还没开窍呢。” 转头却烦忧起来,要是迟迟不开窍可咋办。她也说不出,你一辈子不嫁也行的话,私心来说,陈欢很想留女儿在身边,可她不行。 女子一旦超过二十岁没嫁,别说戳脊梁骨了,有的会被逼疯或者自尽,这都是陈欢真实亲历过的,所以她不敢这样放任。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眉目沉沉,回房后和祝清和说起来,“你私底下还是多留心,旁的我不知道,但岁岁喜欢有学识的人,你那书铺不常常都有太学的学子会来买书或借书,你多瞧瞧,得在今年科举前后将婚事给定下来,不然旁的风言风语迟早会传到岁岁耳朵里头去。” 爱碎嘴的人不少,都被陈欢不软不硬的拿话给堵回去,只说自己孩子得在科举后看看,直接榜前约婿或榜下捉婿,才让那些没安好心的闭嘴。 夫妻俩又说了不少小话,才熄灯睡下。 …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 雨水节气的到来,往往总是水獭先发现,所以有人总结了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雁北归,三候草木萌动。 祝陈愿觉得古书里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甚至连雨水这个名字取得都妙。 年前年后都没怎么下雨,一进入雨水季节,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打在屋檐上,扰的祝陈愿无法安眠,早早就从睡梦中醒来,裹着被子听雨声越来越大。 还好今日不用去国子监,也幸好在昨日前就做好了藏芥。 之前买的芥菜晾了几天后,没全干透,把叶子全都给去掉,撒盐腌制一晚后,将里头腌出来的汁液和沥出来的水一起煮,晾凉后全都到在芥菜罐子里头,等到夏日时可以吃。 她实在不想起床,又生捱了会儿,才掀开被子下床去。 雨水对于她这种不用春耕的人,来说没有太大的讲究。 回廊都被飘过来的雨丝打湿,祝陈愿只能挨着墙壁走,到了厅堂后撑伞去厨房。 无论是汴京的,还是哪里的,早上都喜欢喝 煎点汤茶药的茶,里头是用茶叶、绿豆还有麝香等物混合起来,煎得越久越入味。 可祝陈愿不喜欢,总觉得加了麝香后,整个汤茶的味道特别怪,喝不下,还不如大早上的来碗点汤。 她爱木樨花,家里也备了很多木樨汤,烧壶热水,拿出罐子,又找了一只顶漂亮的瓷碗来。 取出里头完整的花枝梅,斜挨着碗壁,缓缓向里头倒入热水。一盏木樨汤,配上潺潺的雨声,颇有意境。 木樨花的香味特别浓,尤其配上宋嘉盈送她的手脂和发油,从里到外都透着木樨花的香气,好似她是株木樨花托生的。 在白木樨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候,摘下来制成的,又加了白梅,里头还灌注了生蜜。点汤一入口,蜜的香甜,白梅的酸气,木樨花好似在口中绽放开来,香酸馥郁。 她就捧着茶汤,敞开门,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欣赏雨滴啪嗒落在地上四散开来。 … 下雨最扰人的对祝陈愿来说,并不是睡觉,而是赶去食店开门上工,这样昏沉的天气,她也犯 懒,可没有其他的掌厨人,她只能撑着伞,漫步在街上,走得快,雨水会打湿裙摆,还不如慢点走。 到黄屠户那里订了十来只兔子,兔子正是肥美的时候,她准备今日做穰烧兔吃。 到食店门口,夏小叶正在屋檐下躲雨,她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一抬头望见远处走来的祝陈愿,不由看楞了。 略微松散的发髻,垂下来的秀发,温柔的神情,抬眸看过来时明亮的眼睛,笑意动人。 大概美人说的就是像小娘子这般的人吧。 夏小叶又看看自己,她也是照过镜子的,黄毛丫头一个,干瘪发瘦,发质粗糙,这段时日在食店干活,晚食吃得好,脸颊倒是丰盈了一些。 “小叶,进去吧,下次不用来那么早,我要是晚点来,你得站在门口白挨冻。” 祝陈愿打开门,让她先撑伞进屋,自己在后头又叮嘱了她一句。 夏小叶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怎么会这么香,不受控制的开口,“小娘子,你身上好香啊。” “是木樨花的香气。” 她声音听起很温柔,祝陈愿收起伞来,将还在滴水的伞靠在门外。 “小叶,你坐外头瞧瞧,等会儿黄大哥会将今日要做的兔子给拿过来。” 祝陈愿说道,自己开始找做穰烧兔要用的材料,等她找齐全后,叶大娘和夏小叶也将一筐沉甸甸的兔子给送进来。 “小叶会剥兔子皮吗?那你剥皮,大娘你等她剥好皮后,将肚子里头的脏器放在一个盆里,四条腿和肚子上的肉都剁下来,等会儿有用。” 祝陈愿安排妥当后,她开始切还热乎乎的羊尾子,将它切成很细的丝状,全都放在旁边的木盆中。 拿过处理好的兔子心肺和四肢,全都切丝,心肺得去筋膜,四肢要刨除掉多余的骨头。备好煮熟的粳米饭、姜丝、面酱,加入其余切好的丝,一起放到炒过生葱的锅中,拌匀加热。 祝陈愿端出来一盆的物料,冒着热气,全都塞进兔子的腹中,她最不喜欢的一步就是拿针线缝合兔肚,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属实没法看。 “小娘子,还是我来吧,我针线活做惯了,还不错。” 听到叶大娘突然地出声,祝陈愿将针线放到她手上,脸没红,耳朵尖却悄悄红起来。 明明阿娘的绣艺那么出色,可她却半点也没学会,女工学得比宋嘉盈还不如,至少她绣得还能让人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但祝陈愿的却是四不像,明明丹青学得也好,偏偏在刺绣这上头少了一根筋,她阿娘也放弃要教会她。 等叶大娘将全部的兔肚都缝合上后,就可直接架到架上烤,兔子没那么容易熟,得在熟客来之前给烤制一两个时辰。 等的时间里,祝陈愿悄摸做了一份吃食,递到正在专心看火的叶大娘眼前,差点没将她吓得从凳子滚下来。 直到看到眼前碧绿的荠菜时,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小娘子问她,江南雨水时节会吃什么菜。 “大娘,这荠菜就是从江南来的,贺家有卖,我买了点,味道肯定不如三月后的好吃,不过也不错。尝一盘,解乡愁。” 祝陈愿将炒好还带热气的荠菜放到她的手上,语气很俏皮,明明叶大娘想笑的,可一低头,眼睛里一片雾气。 她没再开口说话,拿起筷子夹了几根荠菜,塞到嘴里,只放了一点盐和姜末的荠菜,鲜嫩,味道有些发苦。 跟叶大娘以前吃过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她娘很抠搜,炒荠菜不舍得放油,也不省得放盐,只有那自家地里种的蒜和姜,才省得多放一些在里头。 全凭荠菜本来就味美,又搁了姜和蒜,也不算难吃,在她年幼的记忆中,真的算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可现在吃着这油汪汪、咸滋滋的荠菜,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江南,想念江南的雨,想念江南的风,想念江南的故去的人和事。 “让小娘子见笑了,这荠菜炒得真真跟我娘一个样,我一想起她,就忍不住落泪,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属实不应该。” 叶大娘强撑起笑脸来,说完后默默吃完这盘荠菜。 女子的一生好似浮萍,游游荡荡的,运道好的,落地就生根。运道差的,飘到这头,飘到那头,等到生根后,也已经黄了叶子,纹路爬满了叶片。 … 穰烧兔的皮肉在炭火的烘烤下,逐渐析出油脂,从高处落到炭炉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表皮逐渐变得油亮,皮肉都开始软和起来,只等着一把刀将它切开,看看里面塞满的物料,是否那么好吃。 祝陈愿正想取出一只时,外头响起了一连串的喊声,她凝神细听,是黄屠夫和常员外的声音。 收回手走出去,黄屠夫憨笑一声,他今日又带着全家过来食店吃饭,“烧兔子我们全家都爱吃,这些日子又挣了几个银钱,干脆就来食店里吃上一顿,省得晚上回家还惦记。” 他说得可乐,黄屠夫是孝子,他要是找到点好吃的,不会一人独享,能买的就给家里人全都买一份,要是不能买,只有单独一份,他也会带回家,多的分着吃,少的就留给两个小儿。 今日也是这般,祝陈愿从他那里买了兔子后,他卖完肉就关店,也不管下雨天,就要带全家一起来吃。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衬得旁边的常员外就十分孤寂,不过他今日心情好,是一点都不在意,本想先跟祝陈愿说他的请求,现下还是先尝兔肉。 黄屠夫一家要的是一整只的兔子,常员外吃不了那么多,只要了一小份。 “爹,兔子看起来好好吃!” 黄屠夫的儿子看到那么肥硕的肚子,说话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看得旁边几个大人都在那里笑。 黄屠夫拿刀先切下边角给他吃,再一一分食。 兔肉里头满满的料,黄屠夫直接上手,不用筷子,啃一大口,兔肉和牙齿撕扯着,最后还是落到他的嘴中,嘴唇也变得油汪汪。 他大口咀嚼,牙齿先碰到兔肉,皮肉酥脆,肉质软嫩,一咬就散开。舌头最先尝到的却是里头物料的味道,粳米饭全都被浓浓的面酱给围住,吃起来软糯咸香,而里头的羊尾子、肚肺却很有嚼劲。 黄屠夫有点可惜今日没带酒来,吃穰烧兔,就得上手大口地吃,再来一盏烈酒,滋味才够绝,还带有江湖大侠的风范,大碗肉,大碗酒,还有大块头。 可食店里头不让卖酒,他也只能再咬住兔肉,吃上一大口。 而常员外则喜欢细致点的吃法,他请祝陈愿将穰烧兔切成长条,到上下都有兔肉,而中间夹料就可。 他直接夹住,咬上一小口,慢慢品味兔肉那层那种一口气下去,就出汁的感觉。烧兔,兔肉得肥厚,要是精瘦的兔子,吃起来口感欠佳,还会发柴。 肥厚的里头油脂多,连带这肉质香而嫩,里头裹得料也不能太多,像这般就刚好,粳米糯,面酱甜,肚肺爽口。 常员外点的不多,吃得也快,他又叫出祝陈愿,语气中有浓浓的欣喜,“小娘子,今日除了来吃晚食,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我家郎妇昨日刚生下一女孩,她是我头一个孙女,我给取名叫春芽,名字我也不晓得好不好。” 春芽,是香椿的一种别称。常员外想到小孩得取个贱名才能顺顺利利长大,又不愿意给自己的宝贝孙女取名小花小草,说出去都让人笑话,看到院中有棵香椿树,就干脆取了这名字。 “春芽,是个好名字。” 祝陈愿出声赞叹,吸引了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她不急不缓继续说,“《庄子》一书中有写到过,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秋。而又称长寿者为椿寿。取春芽之名,意在孩子日后会无病无灾,健康长寿。” 新出生的孩子,太容易早夭,所以在取名上就得避讳,不能什么好词都往上堆。 祝陈愿的这番解释直让在座的叫好,常员外没读过什么书,听得她的话,激动地面红耳赤,请祝陈愿再说一遍,好回去跟他家大儿说。 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今日的目的,“小娘子,我是想请你来做春芽的洗三礼宴席,虽则旁人一般都给孙子可子孙在我眼里都一样,男女不论,都得大办,这不是就想到小娘子你的手艺了,要是你同意,那天早晨我就到你的府上,去接你过来,银钱你不用操心,要是你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付给你。” 祝陈愿自然答应,能见证一个新生儿的洗三礼,对她来说也是件极为新鲜的事情。 送走这些人时,她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烛光上,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她的名字取自一首词,后头她爹在她周岁宴的时候改了几句,要不是她无意中看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背后满怀一个父亲最大的期望。 词是这样写的: 周岁宴,延寿一杯念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小女千岁,二愿小女常健,三愿如同原上草,岁岁复相见。 而那首词的题目叫做《长命女·周岁宴》 陈愿,一是她阿娘的姓,二是愿望,愿她长命,愿她岁岁年年皆平安康健。 作者有话说: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来自《礼记·月令》 《长命女·春日宴》原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关于名字,其实早在十月份写文案的时候就想好了,大多数配角的名字都不是随便乱取的,很认真的想过,后面会说到。 宋朝给小孩取贱名也极为有意思,从考古得来的敦煌卷子上来说,唐宋时期给小儿取名狗子、粪堆的,例如令狐粪堆、星粪堆(哈哈哈哈哈,看到这个还是很好笑。) 第19章 玲珑拨鱼 从那天在祝清和案桌里头看到这首词时, 很长一段时间,祝陈愿都会留心旁人名字的含义。 好比宋嘉盈,她的名字则取自“风禾尽起, 盈车嘉穗。” 她自己说, 她爹当时取这个名字,完全是想让她跟禾苗一样茁壮成长, 所以给她又取了阿禾的小名。 大抵世间父母都是这般。 祝陈愿收敛起全部心思, 回到厨房忙活起来, 送走全部客人后, 夏小叶和叶大娘先前回去。 晚间的大雨,在她和祝程勉出来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洼遍地。 两人也不急着回家, 而是一起晃悠着去鹤行街不远处的酱菜铺子买点腌菜回去。 张巧手酱菜铺里专卖酱菜,不管是腌的、卤的或是泡的,她家都有,一应俱全, 里头都是选当季新鲜的菜蔬制成的。 祝陈愿要是不想自己动手做时, 就会来她家的铺子买点,久而久之, 都混成了熟面孔。 张巧手专做这个有十好几年,手艺功夫自是不在话下。本来守着个铺子就能活得很滋润, 可她命不好。 一进店内, 就是浓浓菜香, 店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和罐子。张巧手正靠在椅背上, 盯着地上发呆。 她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子, 很瘦, 颧骨突出,嘴唇又薄,看起来刻薄又不好相处。 可祝陈愿跟她打过交道很多次,知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进门也不客套,问道:“张娘子,店里还有蒜冬瓜、腌萝卜和腌盐韭吗?” 这些都是张巧手店里卖的最好的几样酱菜,张娘子一瞧见她,扯出个热情的笑脸来,配着她那僵硬的脸颊,看上去颇为吓人,“小娘子来了,给你留着呢,你可有段时间没来我店里了。” “那每种各来一小坛,最近忙着食店的事情,连早食都是去外头买的,在家里生火少,要是张娘子晚间空闲下来,还可到食店来吃一顿。” 祝陈愿跟她客气寒暄,可张巧手凝视着她的脸,怔怔出神,到后头要收钱时,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会去的,这两天就去尝尝。” 一直到祝陈愿拿上东西出了店门,她才又恢复那种刻薄的表情,精神不振地靠在背后的柜子上。 长得可真像啊,真像她早逝的女儿。 祝陈愿姐弟出门后,撑着伞在提上篮子慢悠悠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祝陈愿起得早,五更天都还没到,她人就已经在厨房里头生炉子了,要不是今日得去国子监,她现在还睡得正香。 早食不想去吃外头买来的蒸饼馒头,且这么早,也没有几家早食铺子开门。 她今早就想喝口粥,配点酱菜。 自己拿个小砂锅,放到炉子上煮粥,等着粥煮熟的功夫,她将自己昨天买的那三坛酱菜挨个盛了一点出来。 腌菜的香气,每一种都不同,却一下子就勾起祝陈愿的馋虫,她甚至没来得及等粥熬好,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冬瓜。 蒜冬瓜是焯过水的,又去掉皮和瓤,只留下里头的冬瓜肉,腌到发黄,里头的肉浸满了腌菜汁后,一咬下去,冬瓜肉软的一抿就化开。 咸淡刚好,蒜味和醋味都特别浓重 ,让人食欲大开。 祝陈愿又尝了尝腌萝卜,腌了一个月的萝卜,浸在盐水中,微加甘草末调和,不再跟生的一般爽脆,反而有点蔫巴,吃起来稍软,有点咸,就粥喝刚刚好。 要她来做,只喜欢泡个几天,萝卜还是得爽脆一点好吃,尤其是听着在嘴里清脆的响声,咯吱咯吱咬开,里头的汁水丰盈,单吃都能吃上好几根。 要是稍加点花椒和醋还有糖在里头,这样腌出来的萝卜适合就面吃,尤其配清汤面最佳。 至于腌盐韭,挑选的是在下霜前长势很好的韭菜,腌的时候里面只放盐,单吃味道有些淡,祝陈愿往里头加了一点原卤和香油,再尝尝,滋味甚妙。 砂锅中的粥也熬好了,她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撤去还没有燃烧完的炭火,浇水熄灭。 就酱菜吃完一碗白粥后,才撑伞顶着大雨赶去国子监。 雨下得很大,寒意夹在风中吹打在油纸伞上面,祝陈愿握伞的手都冻得发青。 现下她到国子监已经不用米师傅出来接,自己轻车熟路地进到厨房里头。 大伙都看见她过来,都很热情地迎上来。 “小娘子赶过来冷坏了吧,赶紧暖暖手。” 有人看她搓手,递过来一只手炉,祝陈愿望过去,这个男子她有印象,是所有做面食中学得最快的,叫王寺。 接过手炉,低声道谢,等到手彻底回暖起来后,才开始教他们做玲珑拨鱼。 “做玲珑拨鱼,不需要揉面。就是将面加上水搅成面糊,但不能过稠,也不能过稀,得把握好这个度才行。过稠的一下锅,面就会发实,难以入口;过稀的就会散开,面不能结成块,不好看也不好吃。” 祝陈愿讲解得特别细致,刚开头就跟大家说好要注意的地方,米师傅就差在那里拿个本子给记下来,所有人里面,只有他听的时候,会频频点头。 “还有做玲珑拨鱼,里头用牛肉或者羊肉滋味才好,但因银钱不够,凑合用猪肉的,如果你们自己做,可以去买点羊肉切在里头。” 羊肉价格稍贵,而猪肉却价贱,如果今明两天都用羊肉,那之后伙食条件只能缩减。 说完所有该注意的点后,祝陈愿取来一斤白面,又将米师傅采买好的猪肉,割下来差不多半斤。 “不管用的是什么肉,都记得不能切太大,刀工好的可以看看,最好将肉切成跟豆子那样的大小。” 祝陈愿边说边下手切肉,她下手切成的肉丁跟豆子大小一致,且大小模样都差不多,直看得在旁的几人咂舌,心里收起所有的不服气。 大家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意见的,只是碍于米师傅,并不好说出来。不过祝陈愿展示过手艺后,大家还是有些信服的。 猪肉都切成丁后,先往面盆里倒水,等搅成面糊后,祝陈愿将自己搅得面糊向众人展示,拿筷子沾面糊,直到面糊能往下掉。 她连加多少水都说到了,毕竟拿了不菲的银钱,干活总得尽心尽力。 面糊搅拌好后,直接往里头加猪肉丁,等到放到煮沸的热水中,面糊一碰见水就四散开来,而里头的肉却在热气中,会慢慢紧缩,被面糊包裹着落到汤内,就像好多尾小鱼在水里游动一般玲珑可爱。 “煮熟以后呢,跟水滑面差不多,但可以另烧一个锅,将盐、酱、醋和荤油都搁到里头,用的汤最好是热水一半,煮玲珑拨鱼的汤汁一半。” 祝陈愿之前让他们做水滑面时,是挨个碗调料,这样调出来,味道算是可以的。 却忙坏了一批人,她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这个方法不成,今日就让他们将调料都放到一起,省时省力。 玲珑拨鱼属实简单又省力,还不落俗套。不过教了几遍,米师傅就能将面糊搅和的度把控得很好,乐得他眉头都往上抬,眼角的皱纹笑得舒展开来。 大伙忙着煮玲珑拨鱼时,祝陈愿就将米师傅叫到一旁,小声地问他,“米师傅,你们后厨现在还缺人吗?” 米师傅不解,他环顾着正在忙活的人,老实地说道:“缺是缺,最缺的就是像小娘子你这样手艺好的人。” “如果缺人的话,我这里有个丫头,在我食店里头干活,手脚麻利,我想让她过来多学学,以后也好给我打下手。至于工钱,你们这边为难的话,可以将我的月钱匀点给她。” 祝陈愿语气很诚恳,她也没有如何大肆渲染夏小叶家境有多悲惨,都是凭自己本事赚银钱的,没人愿意听这些故事。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主要在食店里头,祝陈愿又不可能收她为徒,就算要教给她点手艺,她在家一没食材,二没调料,做不了什么大菜。 要是能来国子监,一天工钱会多些,也算是个进账,而且浸淫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要自己肯花点心思,日子总能过起来。 她能帮的也只有这么多,又不是什么菩萨化身,要是人自己立不起来,她做得再多都是吃力不讨好。 米师傅思忖了会儿,招个打下手的他还是能做主的,但人即使过来也是有规矩的,“月钱小娘子不用操心,就是有几个条件,人得每天都到,五更天就得来,晌午回去,得看她干活手脚勤不勤快,可以的话,让她先在厨房忙活,再给学子分菜。” 其实他知道祝陈愿并没有说实话,在后厨里头能学点什么厨艺,还不如她自己在食店教,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但米师傅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两人商量好后,祝陈愿回去盯着每一个环节,悄悄记下每个不足的过程,准备回去写下来,之后统一交给米师傅,让他自己琢磨。 除了厨艺欠佳以外,米师傅管理后厨的能力是很强的,男女一个碎嘴说小话的都没有,各司其职,兢兢业业。 这点还是值得祝陈愿学习的,虽她没有要将食店做成酒楼这般,不过多学多看总归是好事。 … 和祝程勉两人坐在一起吃了几次饭后,晋平安对每天午食也开始期待起来,话也变得稍微多了几句。 “晋平安,等会儿午间给你尝尝酱菜,上次是我阿姐做的,这次是从鹤行街那个张…什么人家里买来的,也可好吃了。” 祝程勉放下碗筷,掏出他藏在袖子里的几小罐的酱菜,放到桌子中间。 而茅十八一听不是他姐自己做的,顿时失去了兴趣,将目光全都放到眼前的这碗玲珑拨鱼上头来。 名字很雅致,实则是面糊裹肉,淋上姜黄色的汤汁后,纯白的面糊卧在汤中,色相来说,稍差。 他拿起汤勺舀起一个面团,先嘬一口汤汁,跟上次水滑面的不一样,这次味道要更浓重一些,没有别的调料,只有酱醋盐,吃起来倒也不单调。 面糊烫得好,里头的猪肉没有腥气,茅十八还是有些可惜,要是里面能换成牛肉,一口咬下去,肉嫩得勾芡了绿豆粉似的,还有里头的汤汁会流到嘴里,那味道才算是吃了还要让人忍不住回味一番。 可这碗玲珑拨鱼,好吃是好吃,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茅十八有些兴致缺缺,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面。 还想跟另外两人说一说这玲珑拨鱼的问题,没想到,祝程勉埋头吃得正欢,而一向腼腆的晋平安,则夹了一筷子的酱菜,鼓起嘴巴咀嚼,随后喝了一大口汤,端是看着他吃饭,都颇有食欲。 茅十八也忍不住夹了一点蒜冬瓜,醋味进嘴,就觉得食欲大开,又能再吃几碗。 …… 在小春芽的洗三礼来临前,下了数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还出现了久违的日头。 常员外的府宅不远,就在城中心坊巷内,紧挨着州桥。 人逢喜事精神爽,常员外过来接待祝陈愿时精神抖擞,说出来的话都颇为洪亮,“小娘子,做宴席得到晚上,现在还早,不急那一会。你要不先跟我去瞧瞧小春芽。” 他一说到小春芽,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一路上都在跟祝陈愿说,“小春芽是个爱笑的,长大了指不定也是个美人,随她阿娘。” 听得祝陈愿在一旁默默发笑,又将自己准备的金锁交给常员外,“给小春芽的,空着手来我可不好意思。” 一阵推辞后,常员外还是收下了金锁,不过他心里思索过,得将今日给小娘子的银钱多加一点。 汴京对新生儿的洗三礼和抓周宴都极为看重,只要有新生儿出生,旁的近亲远亲都会过来观看洗三礼。 洗三也就是出生三天后,给婴儿洗一次澡。 人太多,祝陈愿只能挤在边缘看里面的浴盆,刚出生三天的小春芽说实在话,并不好看,胎发十分稀疏,眼皮还有些肿,但她不怕生,特别爱笑。 她太婆将温水倒在她身上时,还闭着眼睛,发出咯咯的笑声,露出无齿的笑容。 常员外的儿子过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洒在浴盆里,边洒边高声说道:“先放葱,春芽以后聪明又伶俐。” 他将一颗大葱放到浴盆里,又往里面扔了几枚铜钱,又道:“再放铜钱,春芽以后大富又大贵。” 旁的人家都是只放这两样,寓意孩子以后聪明又有钱,可最后他又掏出几株香椿树的树枝,放到里头,这是常员外极力要求的。 这一次,常员外的儿子声音不再高昂,而是低声道:“最后放香椿,春芽以后无病无灾到九九。” 小春芽什么都不懂,抓过香椿树枝就在那里笑。 一场洗三礼过后,祝陈愿被领到一间小厨房里头,有两个给她打下手的使唤丫头。 她只用负责宴席上最重要的三道菜,旁的常员外请别人在大厨房里头做了,诸如蒸饼馒头米饭之类的。 三道菜中的第一道是假白腰子。 要用到的白肠,两个丫头坐在那里洗干净,祝陈愿直接忙活要用到的馅,取鲜活的白鱼去掉里头的骨刺,取出鲜嫩的白鱼肉来。 拿石臼出来,将白鱼肉全都倒在里头,用石杵研磨到特别细碎即可,一盆的碎末加上过筛后的细豆粉,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搅和均匀。 只要等白肠洗好,将馅料全都塞到里头,两头用线绳系紧,煮熟后切片做羹,往里头淋上清姜汁,一盘假白腰子就算完成。 她们两个洗白肠的功夫,祝陈愿开始准备第二道菜,肉鲊。 名字听上去并不好听,但是这道菜在宴请宾客中还是极为常见的。 要用到的生烧猪腿和羊腿,祝陈愿自己在家里做的,常员外派人来接她的时候,一并带过来。 生烧特别费劲,祝陈愿闲着没事干都懒得动手,得先做高汤后,再反复换小火和旺火煨煮,至少得炖上两三个时辰。 她用刀将猪腿和羊腿都切成肉片,要稍微有点厚度,一片片码在盆中,再拿刀背捶打肉片,这项颇耗费心力,捶完后手臂发酸。 之后切成小块,投到热水中,焯水后放到布袋子中拧干水分。 再往里头加入醋、盐、椒油、草果、砂仁,拌匀即可。 最后一道菜,是常员外选的鲫鱼假蛤蜊,他之前没吃着,这次便想着让祝陈愿再做一次。 之前祝陈愿还要废半条鱼来找手感,可最近时时都在做鱼,或片鱼,她现下已经不需要再找手感,直接利索的去鱼骨,片肉,全程行云流水,直把旁边那两个小丫头看愣住。 … 晚宴一到,宾客全都落在厅堂里,茅霜降本来是不想来参加一小儿的洗三礼宴席,可她娘非得拉她过来,说常员外家是表亲,有事就得常走动。 她坐在凳上,扣着桌上的花纹,一点表情也没有,内心烦躁得想拿只枪棒来耍耍。 直到主菜一道道上桌,飘过来的菜香才让她烦躁的心情缓解了许多。 假白腰子她也吃过不少店面做的,很多连白肠怎么处理都不知道,更遑论做的好吃,可茅霜降瞧着她夹起来的这片腰子,不用凑近闻都能嗅到清姜汁的味道,倒没有一点腥臭味。 她试着塞到嘴里,白肠嚼起来软却又有股子脆劲在里头,白鱼末研磨得特别细致,本身就没有味道,加了清姜汁后,鱼肉和姜汁混合在一起,鲜极了! 茅霜降顿感心情美妙起来,连被强拉着来洗三礼的不豫都消失了大半。 直到她旁边坐下来一人,茅霜降很少能闻到这么纯粹的木樨花香,香得她都没有再夹下一道菜,而是侧身打量起旁边的女子。 祝陈愿感受到她的视线,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毕竟她的记性还没有那么差,知道这是茅十八的阿姐,之前在食店就碰过面。 “今日席上的假白腰子是你做的吗?” 茅霜降没想到能碰到祝陈愿,一时间颇有些欣喜,毕竟还从来没有哪个人从长相到手艺都这么对她胃口的。 “嗯,怎么了?哪里不合你的胃口吗?” 祝陈愿转过头,语气温和中又带有询问。 “没有,你的假白腰子做得很好,白鱼配上清姜汁,很鲜。” 茅霜降摇头,又继续与祝陈愿搭话,“你还做了什么菜?” “还有肉鲊和鲫鱼假蛤蜊,你可以尝尝,肉鲊味道还不错。” 祝陈愿对她追问并没有置之不理,反而指着正中间那两盘还在冒热气的菜给茅霜降看。 茅霜降顺势夹了一块肉鲊,是羊肉。羊肉要做好并不易,得做到没有一丁点的羊膻味还要将羊肉煮到入味软烂。 眼前的肉鲊很松软,外头挂上了晶亮的料汁,不用咬,拿筷子都能直接戳进去,调料用的砂仁和草果味道稍重,却去除了羊膻味,羊肉生烧时本就用高汤煮过,又用旺火收汁,肉质浓香而清甜。 “你岁数看起来跟我一般大,怎么手艺却能这么好?” 茅霜降从来都是这般,人要是看得顺眼了,说话便会温柔小意起来,看不顺眼的只会默不作声,要是真惹到她的头上,直接上手暴揍。 祝陈愿咽下嘴中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茅霜降为什么总是寻她说话,却还是很有耐心地回她,“只练了十年的厨艺,手艺还不算好。” “你还接宴客的活计?” 要是接的话,茅霜降都想请她去家里做一桌家宴。 “旁的是不接的,我一人忙不过来,今日是小春芽的洗三礼,我也想沾沾喜气,便接了这个活计。” 祝陈愿只这一次外,再也不想接旁人宴客的活计,虽然一次能赚个几十贯,却累得够呛,回去后手臂都抬不起来。 吃宴席期间,茅霜降的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一会儿忙着吃东西,一会儿还要凑上去和祝陈愿讲几句话。 心里却在想,现在至少算是熟识起来,看来之后得多去食店吃几顿饭菜。 宴客结束后,祝陈愿拿了银钱,起身要走后,茅霜降又突然出声叫住她。 作者有话说: 那个玲珑拨鱼是元代的做法,不过宋代也有类似的,就没有改。 第20章 肉咸豉 风声穿过庭院, 只听见她清亮的声音,“后日是茅十八的生辰宴,他必会邀请你家勉哥儿, 到时候你跟着一起来吧。”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 祝陈愿看到茅霜降跨步跑过来,跟她并肩走在一起 。 “毕竟你家勉哥儿年岁小。” 又听到她叨咕了一句, 面上倒是极为真诚, 祝陈愿莞尔, 没有立即答应, 反而是回答她,“待我回去问了勉哥儿后再说吧,要是他去的话, 我也会过去叨扰的。” “那你可一定要来”, 茅霜降极少会笑,这次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我觉得与你颇为投缘,才会这样。” 两人又聊了几句, 直到送祝陈愿回去的马车过来, 茅霜降才止住话头,还懊恼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明明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 祝陈愿回到家时,陈欢几人都还没睡, 一直在等她回来, 她刚跨入门槛内, 陈欢就站起身, 迎上来, 嘴里还嘀咕, “下次可别再接什么宴席了,你不回来,我和你爹两人是睡也睡不下。晚食没吃多少吧,我们回来时,旁边有卖煎肝脏的,给你买了一份,还热乎着呢,还买了一碗盐豉汤,快过来吃。” 祝陈愿摸摸干瘪的肚子,在宴席上她属实是没吃多少,又做了一下午的菜,现在饿过头,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煎肝脏,一般用的都是鸡鸭猪鹅的肝脏,羊肝有,却很少有人卖,做得不好就难吃得要命。 鸡肝好吃,鸭肝有种难以言说的粉糯,并不合祝陈愿的口味。 街上小贩做猪肝的多,陈欢买的就是用猪肝煎的,去掉筋膜切薄片,勾芡绿豆粉腌制上锅煎制后就可以出锅。 祝陈愿夹起一块,熟成后的猪肝在绿豆粉的包裹下,外表黏稠爽滑,腌制后的内里肉嫩且入味。 煎猪肝单吃虽好吃,几片下肚,嘴里会感觉稍咸,不过要是用来下饭,或是放到面上,那滋味又不相同。 祝陈愿只吃了几片就停下了筷子,转头喝起盐豉汤来,盐豉汤每年冬日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叫卖,是从杭城传过来的。汴京里头的做法与它并不相同。 里头放了捻头、杂肉和盐豉,熬煮成汤。颜色暗黄,并不算好看。捻头是小股油炸后的麻花段,杂肉是肥肉瘦肉各一点,喝到嘴里,汤汁咸而香,要是咬到里头的捻头,吃起来又脆又香。 “阿娘,下次别买煎肝脏配盐豉汤了,这两种单吃都有点咸,更别说配在一起吃了。” 祝陈愿只吃了一点,本想吃完的,但两者加起来咸得嘴里发苦,只能喝了一大杯水后,无奈表示。 剩下的只能明日午间下碗素面配着吃。 “那快别吃了,我也没想到。” 陈欢赶紧说道,自己站起来将那两份东西放到罩子底下去,又塞给她一份糕点,却被祝陈愿拒绝了,嘴里难受什么也吃不下。 一家人聚在火盆前,祝程勉在旁边写大字,近来他肯下功夫在这上头,字也写得似模似样起来,不再歪歪扭扭,墨汁乱滴。 “勉哥儿,茅十八的生辰宴可有请你一起去?” 祝陈愿拨弄炭火时想起来,顺嘴问了一句。 “是啊,我答应了他,他还请了晋平安,而且他的生辰宴要在晌午的时候办,说是这个时辰最好,我们几个都得向先生告假。对了,阿姐你怎么知道的?” 难得要去同窗家做客,祝程勉回来的路上已经跟祝清和说了不下十来遍,现在倒是沉稳下来,在那里写大字,而后忽地抬起头问她。 “宴席上碰到了他阿姐,让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没想好。” 又不是她的朋友过生辰,要是她过去,总觉得有些怪异,可茅霜降又一直鼓动她,连投缘的话都说了出来。 祝程勉一听这话,赶紧将笔放下来,趴到祝陈愿腿上,谄媚地说:“阿姐,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连他的生辰礼都选不好,求求你了。” 那恳求的小眼神,极度献媚的表情,看得大家发笑,最后祝陈愿磨不过他,答应跟他一同前去。 准备生辰礼前,祝陈愿得先去食店开工,她到门口时,正碰上风尘仆仆跑来的夏小叶,大冷天的,她头上都出了细密的汗水,到门口时还喘着粗气,呼吸声浓重。 “你从国子监跑过来的?” 祝陈愿看她头发凌乱,脸色通红,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震惊的发问。 夏小叶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声音沙哑地回她,“我瞧时辰要到了,就赶紧跑回来,小娘子你让我去国子监干活是好心,我不能借此就落下这里的活计晚来。” 她连饭都只是匆匆扒了几口,揣上两个蒸饼就抄小路跑回来,生怕超了时辰。 “下次不用那么赶得,真让人…” 后面的话祝陈愿也没有说下去,只是感慨自己真没看错人,要是保持着这份心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夏小叶舔舔开裂的嘴唇,没有在这上头多说什么,而是指着旁边的码头说道:“小娘子,我能先去把带来的两个蒸饼给我阿爹吗?送到他手里我就回来。” “去吧去吧,不用跑。” 没等她说完,夏小叶就速度飞快地往前跑去。 等她脸色通红地进来时,祝陈愿递给她一碗水,“坐下来先喝口水,以后你真的不用跑过来,我开门时间都很随性的。” “不成的”,她捧着碗水,却连连摇头,“我爹娘都说过,帮人家干活就得好好干,不能仗着主家的好就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我全靠小娘子你的帮忙,家中日子才好过起来。” 夏小叶又露出一个笑容来,是真的高兴,“小娘子你教我的玉糁羹,我时常做给妹妹吃,现下她的身子骨也强了些,再吃上个把月的药,就能好全乎了。” 这样到了今年年底,她家就可以攒一笔银钱下来,将破败的屋子翻修,就不至于因为前几日大雨,浇得地面湿淋淋的,好些东西都泡在水里。 祝陈愿听到这由衷得替她高兴,生病能好起来,在她眼里是莫大的好事。 “这可真是件好事。” 等叶大娘来后,几人才开始忙活。 “大娘,今日的素油饼你来做吧,单这个,我比不上你的手艺。” 祝陈愿拍拍白面袋子,说得是真心话,她尝过叶大娘的素油饼,做得真不赖,哪怕只有白面和酥油,烤得都格外酥软好吃。 叶大娘接过话茬,“我也就这门手艺了,早年间我儿子爱吃素油饼,我专门去学的,年年都做,做得也还算回事。” 素油饼比起肉油饼来,不要过于简单,直接用白面加酥油和起来,加点用萝卜炒制的素馅,按印模后烘烤。 叶大娘做素油饼,夏小叶熬粥,祝陈愿自己开始做肉咸豉。 将买来的猪肉全都切成小块,跟骰子差不多大,往里头加盐搅拌。 生姜切成很薄的片状,倒油炸,再用猪油来翻炒豆豉。其他东西备全后,炒猪肉到微微发白,往里头倒豆豉、姜片、橘皮,还有马芹和花椒,尽量焖煮到没有汤汁,后头再放到炭火上烘烤。 刚做出来的肉咸豉又咸又香,满屋子都是这个味道,祝陈愿全都给倒在盆里,等人来就上一小盘。 自己忍不住尝了一筷子,肉咸豉的名字不是白叫的,确实是有点咸,不过越嚼越香,花椒的麻、姜片的辣、橘皮的酸还有豆豉的咸香和马芹的软韧,全都混在一起,让人回味。 等素油饼和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祝陈愿起身去开门,就看到张巧手站在不远处,神情恍惚,看到祝陈愿后下意识得往后转身就想快步走开。 却被她喊住,“张娘子,过来吃点素油饼再走,难得碰上一次。” 张巧手坐在食店里头,揉捏着自己藏在袖子里的纸张,沉重得呼出一口气,一晚上没睡,她眼皮发肿,脸色难看得可怕,乍一看尖酸刻薄的模样越发突出。 祝陈愿给她端来一碗白粥,一盘肉咸豉和一个素油饼,声音轻柔,“张娘子,不收银子,你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再走。” 张巧手垂头喃喃道谢,根本不敢看祝陈愿的脸,等她走后,木呆呆地夹起块素油饼,咬开是萝卜馅的,还有旁边放的肉咸豉,味道很香。 可她却死死咬住嘴唇,这些都是她女儿最喜欢吃的,每隔几天就会央求着她做一次,她女儿最喜欢的就是将肉咸豉塞到素油饼里头,咬上一大口,然后再喝一口白粥。 就会美得眯起眼睛,转头笑眯眯地扑到她怀里,跟她说:“阿娘,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肉咸豉就应该跟素油饼一起吃,不油腻又有肉味,真的很好吃。” 可是,谁让她命不好呢。 女儿和官人相继因病去世,旁人都在背后里说她,克夫又克女,要是离她太近,指不定会出点事情,没有人帮她,全都拿那种异样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个瘟星。 不过才一个月,她就瘦脱相了,从原本脸颊丰盈有肉的女人到了现在的鬼样子,人也越发刻薄泼辣起来。 明明以前她不是这样的,虽然不算爱笑,在坊巷里头人缘还不错。 今日是她女儿的忌日,张巧手本来想在今日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可尝到熟悉肉咸豉和素油饼的味道,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饭碗里。 瘫坐在椅上,满脑子都是她女儿临终前的话,“阿娘,阿娘,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阿巧,阿娘活着好难。 张巧手吃完全部东西,迎风出去后,在街上狂奔,后面跪坐在女儿的坟前,在不远处埋下了一包毒药。 她不想死了,可能是肉咸豉和素油饼还有白粥太好吃了,让她的孩子念念不忘,让她也对世间有了丝挂念。 人世间的悲伤欢喜并不相通。 至少祝陈愿全然不知道,张娘子是有想过将那间铺子的地契给她的,也不知道最终她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照旧开店,送客迎来往去,关门前想到张娘子难看的脸色,和祝程勉逛到酱菜铺子前瞅了一眼,张娘子正跪坐在店里拿巾子擦地。 她放下心来,两人晃悠在夜市中,给茅十八选生辰礼物。 街边的摊子多得一眼望不到头,大多都是卖吃的,卖鱼肉干的小贩和卖抹脏的紧挨在一起,卖红丝旁的则是辣脚子摊子, 批切羊头的惯常爱挤在生煎羊肥肠的旁边,两者味道叠加,直接香得人走不动道来。 灯笼高高悬挂在顶上,人来人往,冬日卖的东西还不算多,时令菜蔬少。 要是夏日来这条街上,油烟气熏得连蚊子都没有,卖麻腐、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丸子、水晶皂儿一出来,热闹得从戌时起一直到五更天,人比着人才少点。 明明姐弟两是吃饱了出来逛的,一看到这些小吃又迈不动步子了,祝程勉拉拉祝陈愿的袖子,舔舔嘴巴,“阿姐,要不我们买一份尝尝吧,吃完再去选。” 他都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属实是招架不住这些小吃的诱惑。 两人最后还是拜倒在一旁烤猪肉皮的摊子上,也只有在春日还没回暖时,才能吃到现烤现卖的猪肉皮。 烤猪肉皮的是对夫妻,男的黑黝,女的黄瘦,烤制猪皮的手艺却是一绝。 猪肉皮得处理的干净,上头不能有一丝毛发,不然要是吃的时候瞧见了,十分败坏兴致。 油在铁盘上滋啦作响,弹射出一星半点的油末,猪肉皮刚挨到上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拿铁架子压在上头,逼出里头的油脂来,猪皮开始默不作声,顺势慢慢收紧。 等到一份猪肉皮烤得差不多,小贩撒上秘制的调料,翻面煎烤,给祝陈愿切成小块,放到瓷盘中。 两人坐在铺子后的椅凳上,祝程勉直接落筷,油亮的猪肉皮还在往下滴油,一进嘴,第一个感觉是烫,再是油液混着调料的味道,猪肉皮烤得很好。 他是个只会吃,却不会说的,让他品尝一样东西,也只会说好吃、很甜、很香。 祝陈愿喜欢吃猪肉皮烤得酥脆的外皮,却不喜欢一□□油的感觉,所以她特意请小贩将猪肉皮压得再紧实点。 再吃油脂会少很多,猪肉皮香脆的口感,里有渗入小贩家传的调料,爆香却不腻味,特别有嚼劲。 一份猪肉皮并不多,两人同吃一份,没多久就吃完了,吃完后嘴唇油腻发亮。 祝陈愿拿帕子擦了擦,继续逛街,按照往年给祝程勉选生辰礼的经验,她给茅十八挑了一套文房四宝。 “阿姐,要不你再给茅十八做盒糕点,他收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祝程勉的话也不无道理,祝陈愿干脆点头,到人家家里做客,带盒糕点过去还算合适。 东安巷静谧,两人说说笑笑回去,进门后,祝陈愿刚绕过影壁,雪蹄从后头扑过来,没有将爪子放在她的衣裳上,而是狂吐舌头围着两人转圈。 最近一段时间雪蹄都被旁边的梅花嫂子照料着,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不忍心看雪蹄就这样窝在院子里。 许是想起了当年她家被偷走的小犬,她格外喜欢雪蹄,等晚上陈欢回来后,就将它给牵回来,说什么都不要报酬。 祝陈愿蹲下来摸摸雪蹄的皮毛,牵着它回到厅堂里,还没进去就说道:“阿娘,要不我们聘只猫吧,可以和雪蹄作伴,这样就不用麻烦梅花嫂子了。到时候请她来家里吃顿饭,不然也说不过去。” “聘只猫来也可以,巷子里冬兰婶子她家养了一窝小猫,我和你爹现在去问问,要是肯聘,明早就带一条鱼或一包盐去。” 陈欢越想越觉得聘只猫来不错,竟是半点也等不了,拉上祝清和就往外头走去。 留下祝陈愿吞掉后半截话,“晚点再去也可以啊。” 等到陈欢兴致勃勃地回来说道:“冬兰婶子让你明早去,随你选,她家的小猫我都瞧过了,毛色是真不错,到时候你带着雪蹄去挑,看看它喜欢哪只小猫。” 也不知道雪蹄是不是听懂了这番话,喜得从地上爬起来晃尾巴。 闻道狸猫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早间天色将亮,祝陈愿拿着一尾用柳条穿起来的鱼,带上十分兴奋的雪蹄准备往冬兰婶子家里走去。 正碰见梅花婶子开门,两颊通红,看见祝陈愿倒是颇为高兴,“小娘子这是要带雪蹄去哪里?” “我这不是怕麻烦嫂子,又觉得雪蹄没伴,带它去冬兰婶子家里聘只猫回来。正好今日碰上婶子你,也不用我再上门去说,明日午间来我家吃饭,要是你家两个小子从学堂回来,也过来一起,这段时间太麻烦你了。” 祝陈愿边拽住雪蹄,边说道,不然雪蹄得直接往梅花嫂子身上扑。 梅花嫂子蹲下来摸摸雪蹄的头,“是呀,雪蹄得有个伴”,下一句却转口道:“别烧饭招待我了,午间还得多烧几样菜,太麻烦,真要感谢我,随便做碗羹汤就行,请我去吃饭我是不去的。” 两人又聊了句,梅花嫂子得送豆腐去了,先走一步,祝陈愿牵着雪蹄继续往前走,冬兰婶子的家离祝家不远,也就过三四间宅院就到了。 她进门的时候,冬兰婶子正在扫地,她是个极其温婉的女人,说话都是慢悠悠且温声,“小娘子来啦,快点过来坐,聘猫哪里值当用这么大的鱼,便是随便拿包粗盐来都可得。” 她边说边笑,抱出一窝刚两月不久的小猫,大多颜色都是橘黄色间白。 “婶子,这是应当的,来,雪蹄,你自个儿选一只小猫,好好选。” 祝陈愿将那尾鱼递给冬兰婶子,拍拍雪蹄,只见它真的拿爪子扒在石桌边缘,拿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看这窝小猫。 里头有只跟它对上眼,从好几只小猫身上爬过去,抓住筐子边,爬到雪蹄的头上。 雪蹄满脸无辜盯着祝陈愿,发出极其低微的“汪呜”声。 “看来也不用选了,小娘子,就带这只走吧,我看它与雪蹄投缘呢。” 冬兰婶子捂嘴笑,祝陈愿取下那只小猫,不过比她的手掌心大点,缩在她手心里,拿头蹭蹭,一点也不怕生。 “那就这只了,鱼婶子你收下,也没费多少银钱,这只小猫我可就带走了。” 祝陈愿小心抱着它,冬兰婶子又跟她说了怎么养猫,一人一狗一猫走出到巷子里头。 这只小猫身上橘色多,白色条纹少,祝陈愿给它取名“橘团”。 雪蹄颇喜欢橘团,从祝陈愿手里叼着它就回到自己窝里,还将自己的伙食拿出来给它吃。 祝陈愿连忙制止,拿出准备好的猫食放在一边,不多,刚好够橘团吃饱。 这边不需要操心以后,她开始着手做见风消,之前上元节看书还记得要做前朝的吃食,这么多天忙下来,直到现在才腾出手来,还是为了送给别人。 见风消是一种饼,她之前已经做好了饼皮,就是得先将糯米粉研磨得非常细致,将粉分到四个盘子里,每份都有不同的用处。 一份作为屑米,防止案板与面团粘连的粉,一份就得用冷水和成面团,做饼给蒸熟。 其余两份则往里头加粉、蜜、酒醅、白糖放到小锅中融化,还得拿出自己烙春饼皮的看家本领,来烙这面糊。 薄皮被她挂在外头通风,要风干一天以上,还好她早早地就做好了饼皮,不然今日时辰绝对是不够的。 猪油放到锅中,炒面加白糖给拌好,要吃的时候往饼上撒上切细碎的生麻布。 准备好点心以后,祝陈愿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长寿面 祝陈愿踱步过去, 还以为外头是梅花嫂子,一般很少有人会来敲后院的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后, 却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他正准备在敲门的手停在半空,随后放下手憨憨地道:“是祝娘子吗?我是被我家小娘子派过来接你去府上的, 她人就在车上。” 他说话的功夫, 后头停着的马车中掀开了帘子, 露出茅霜降的脸, 她冲祝陈愿招手,声音爽脆,“我怕你不熟路, 顺道来接你, 快点上来。” 祝陈愿恍然,却摇头,“等我先去将东西拿出来,还有我家里头养了猫犬, 得先安顿好, 你且等等。” 她没与茅霜降寒暄,径直往里头走, 等安排好雪蹄和橘团的伙食后,确保门关得紧, 才提上食盒, 拉住茅霜降的手踏上了马车。 车帘子一放下来, 里头就只有她们两人, 这让祝陈愿颇为不适应, 有些懊恼自己就不应该答应一起过去, 可又放心不下祝程勉独自一人去旁人的宅院。 毕竟不是跟自己家那种小院子一般,听勉哥儿说起过,茅十八家里是盐商,宅院自是特别阔气,仆婢成群。 这样的地方纠纷多,他又只是个八岁的小孩。 两人沉默着,祝陈愿轻微别过头去,想想得说些什么才好,就听茅霜降干咳了声,指着那食盒问她,“你还自己带了吃食?” “这个啊,是我做给十八的,勉哥儿说他爱吃,我寻思过去总不好空着手,便做了见风消。” 说起这个,祝陈愿又添了句,“仿的是前人的,也不知道手法对不对,做出来倒真能吹风就碎。” 一听这话,茅霜降本来还想矜持点,怕自个最近反常的举动吓着了人家,可美食在前哪里还忍得住,尤其这是她没尝过的。 “能先给我尝尝吗?茅十八最近越发胖起来,我娘让他少吃点甜口的东西,你拿过去他也吃不了多少,不如先让我尝尝。” 这时候她到忘了自己以前的德行,一不高兴就横眉瞪眼,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得旁人发抖。 可现下,却跟个摇尾乞食的小犬一般,馋得就差直接上手开盖。 祝陈愿有些愣神,转头却被她脸上的表情逗笑,直接将食盒递给她,反正给谁不是给。 见风消这饼如其名,风干到一种程度后,便是极其小心,一抖都可能将它给弄得四分五裂。 可她做的时候考虑到这样不好拿着吃,特意做得厚一点,风干时拿下来还带些韧劲。 不然一吃就是满手的碎渣,那就不叫见风消,而叫碎屑饼。 茅霜降极为小心的拿出一个金黄色的小圆球,跟面团在油里炸起了个大泡一般,里头包着馅,很酥,拿出来还有簌簌的饼屑往下掉。 她一只手拿起来放到嘴边,另一只手则放到下方,怕掉得裙摆和马车上都是饼屑,本该是极小声地破碎声,在寂静的环境里,声音也放大来。 咔嚓声中,见风消的一角进了茅霜降的嘴中,酥皮沾到舌尖上立马就软化开来,她想,这皮真的跟蝉翼一般薄,只有生麻布还得嚼咽下去。 里头的馅,吃起来又甜又糯,醇香,整个见风消酥松润滑,吃了一个都不觉得腻,只是也不能再吃,快到国子监了,要是被茅十八看见她在这里吃东西,指不定得用那种发现猫偷腥的眼神看她,还得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可她虽然擦干了自己手上和脸上的油渍,却没想到茅十八长了个狗鼻子,一上来就闻到了,“阿姐,你是不是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了?” 别的时候他屈于茅霜降的淫威之下,可一到吃得上头,他就跟有了熊心豹子胆似的。 还没等茅霜降皱眉,自来熟的祝程勉手脚并用爬上来,向她拱手作揖,看似十分正经,嘴上说,“久仰茅十八的阿姐大名,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在那里,你一个小毛孩久仰旁的女子什么大名,平白添了些不好的意思来。 “他在家也这样爱胡说八道,你可别介意。” 祝陈愿连忙替他解释,茅霜降摆手,她跟个小孩置什么气,只是在心里暗暗想,肯定是茅十八这小子又出去败坏她的名声,欠打! 给了他一记眼刀,吓得他摸了摸鼻子。 最后上来的晋平安,还没有说话,就先脸色爆红,嗫嚅地见礼完,就缩到祝程勉旁边去,拿余光偷偷瞟她们。 “诺,你刚不问我吃的什么,你自己拿去吧。” 茅霜降看他刚才馋得那样,将食盒踢过去一点。 最后这一盒的见风消还没到茅府时就被几人分刮得一干二净。 小孩的生辰宴是不需要大办的,因此茅父茅母没有请旁人来,只有家里亲近点的叫来吃个便饭,在旁边的厅堂里,小孩则自己在小间里,怕他们不自在。 “之前茅十八的生辰宴都是这样的,有小孩则小孩单独一间,没有的再是和他们一起吃。” 茅霜降拉开凳子,让大家都坐下来,难得细心解释了一番,没有平时那么地躁动,可能应着今日早早就尝到了美味,又见到了美人的缘由吧。 茅府通常都是这般,说他们重视儿女吗,重视,摆个生辰宴都得算算日子,但每年其实都是借生辰宴这个由头请那些近亲来商量盐价私事。 祝陈愿倒是松了口气,她从进入茅府就开始吊心,怕出些什么意外,还好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吃饭之前,大家都拿出给茅十八备的生辰礼,祝程勉送的是他们在夜店里买的文房四宝,比起那些名贵品,属实是有些廉价却也是他们精挑细选过的。 他有些抓耳挠腮,憋了半天,递给他时才吞吞吐吐地说,“茅十八,这是我和阿姐一起买的,送给你,祝你生辰顺遂。” 旁的好词明明来的时候想好了,到这里却全都忘记了。 茅十八什么好砚没用过,可眼前做工并不算上乘,反而有些粗糙的砚台纸笔去深得他心。因为这是他们精心挑选的,而不是跟他爹娘一般随手让人去买个物件就给他。 晋平安自己没有银钱,又不好跟阿娘讨要,他送得是自己抄的一本诗书,送给茅十八时,低得头都快靠在自己的胸口,“我…,我送得,是自己抄的一本书,茅十八,祝你新的一年,满腹经纶。” 为了抄这本诗书,他整整两个晚上没睡,怕费油灯,就找月光亮的地方抄,才在他生辰时赶工出来。 现在又觉得送不出手,颇为寒酸,刚想缩回拿诗书的手,诗书却被茅十八拿走,他摸摸书本的外衣,露出个笑容来,两颊上的肉堆在一起,“我很喜欢,我平时就喜欢看诗书。” 而茅霜降,别看她平时总喜欢欺负自己的弟弟,看他也不顺眼,但每一年不管在哪里,都会陪他来过生辰,还让他邀请自己相好的同窗来。 “茅十八,又长了一岁,希望你今年可不要再胖下去了。” 茅霜降将自己备的生辰礼给他,这话一出,大家都笑起来,让原本就脸红的茅十八,脸红得更猴屁股没两样。 “我想送的你们一早都吃光了,那我就说句,旦逢良辰,顺颂时宜。十八往后每一年,都平安康健。” 祝陈愿两手空空,只能讨巧地说句吉利话。 “你们肯定都饿了,我现在就去找人让他们上菜。” 茅十八自顾自地说着,边跑出去还摸摸自己发烫的脸,他哪里是去找人传菜,只是在里头待着,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每一年他最讨厌的就是生辰宴,爹娘根本顾不上他,一心就扑在那点子盐上头,每年都是草草了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而今年,有人真诚地给他送礼物,给他想祝词,茅十八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他应该开心。 在外头吹吹冷风,平复了心情后,他才去叫传菜的上来。 宴席的菜式大抵都是那些,哪怕宫廷饮宴也是这般。 第一道菜上的就是肉咸豉,只不过里头的猪肉换成了羊肉,祝陈愿昨日刚吃过,没有兴致动筷子。 下一道是爆肉,她脑中瞬间浮现出做法来,拿熟肉片成脍,用茭白和笋丝一起炒,得用酱油和酒烧之,还要加上花椒和葱。 祝陈愿尝了口,味道跟她自己做得并不相同,里头的肉炒得火候足,熟肉本来就有味道,料要是放得多,就格外得咸,这肉丝却咸淡刚刚好,用来下饭十分不错。 再送上来的则是双下驼峰角子,是一般富裕人家专门迎接贵客的才做的,有两种馅料,一种白皮肉馅,一种白皮素馅。 祝陈愿夹了一个,和面的时候往里头加入了羊油,角子吃起来格外得筋道,肉馅十分肥美,素馅又格外清爽。 茅府做饭的厨子手艺是真的不错。 菜是一道道上上来,莲花肉油饼摆盘好看,白肉胡饼虽然没有着色,味道吃起来上佳,还有裙仙炙、太平毕罗、假圆鱼等,祝陈愿都只是尝了几筷子。 直到柰花索粉上来,她的胃口才又上来,柰花就是茉莉花,索粉则是用绿豆粉做的粉条,用茉莉花做粉条汤,祝陈愿还没有试过。 这次正好有现成的,她盛了一小碗,还没入口茉莉花的味道就直往鼻尖里头钻,本来她觉得花一类的,最好是像做牡丹生菜那般,可索粉一入口,她就改变了想法。 爽滑的索粉里头全是浓浓茉莉花香,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怪异,反而生出一种它们本来就该合在一起做成菜,互相相辅相成,都不夺占另一边的味道。 吃完饭后,时辰还早,茅霜降悄悄拉着祝陈愿往外走去,出去后,她靠在门前的木栏杆上,直视远方,声音听起有些缥缈,“我今日请你来参加生辰宴,其实还有旁的请求。” 她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祝陈愿,“你能教我做长寿面吗?旁的小孩过生都会吃家里阿娘煮的长寿面,可茅十八一次都没吃过。” 上年过生时他回来很不高兴,说为什么别人家都吃长寿面,只有他,年年吃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当时她没好气地让他以后别吃,却也记下了长寿面这个事情。 祝陈愿看她绯红的脸,听她坚定的语气,知晓眼前这个看似性格恶劣的小娘子,实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当然可以。” 但她之后就格外后悔,茅霜降是典型的会吃不会做,水放得要么多,要么少,一抖还能全都倒下去,直接成面糊。 祝陈愿只能给她放好,让她慢慢揉,可她手劲跟米师傅一样大,下死手去揉面,提醒之下,还是改变不了。要不是她说想亲力亲为,祝陈愿都想直接上手拿过来,三两下替她揉好算了。 一碗面出锅不容易,茅霜降的衣摆脸颊上全都是面粉,她毫不在意反手擦拭了一把,有些不确定,“这面真的能吃?” 别到最后吃下去还要闹肚子,她对自己的厨艺心知肚明,光做个面都能闹出各种啼笑皆非的事情,别指望她能面给做好吃。 祝陈愿憋笑,安慰她道:“调料是我放的,面的味道肯定没问题。” 她半信半疑端着面回到小间里,里头三个小孩坐在那里头碰头看一本画册,茅霜降故作咳嗽,吸引来几人的目光时,她将这碗长寿面放到案几上。 面上很不自在,一句话匆匆说完。 “今日不是你生辰吗?过生都得吃长寿面的,你快过去吃。” 茅十八愣住,手里头的画册直直落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才将他给震醒。 咬着下嘴唇,很想哭,强忍着跪坐到案几旁,拿起筷子,里头的面不用说也能看得出是他阿姐的手艺。 面粗细都不一致,歪歪扭扭绕在一起,并不好看。 “长寿面得一根都吃下去,不能吐出来!” 听到她恶狠狠地声音,茅十八笑出声来,夹住面的一头,往嘴里塞,面的味道是没有问题的,但这面…… 很实,揉得跟死面一般,如果是摆出来卖的,茅十八只想说这手艺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可这是他阿姐做得,再难吃都得吃完。 但非要说得话,这碗长寿面胜过世上所有的美食,没有之一。 “阿姐,这面真好吃!” 茅十八一气吃完一根面条,还喝完了汤底,很真诚的说道,即使胃里撑得发胀,他也不说,怕下次就没有人再给他做长寿面吃。 “好吃,下次再给你做。” 作者有话说: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来自诗经。 很高兴写这章的时候,正逢我爷爷八十岁整寿,书里书外都过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希望你们看得开心。 第22章 酱汁素面 从茅府回到食店已经过了晌午, 她到的时候,叶大娘和夏小叶正靠在柱子上等她来,头碰头在那里攀谈。 “今日去参加一小友的生辰宴, 这才来迟了, 你们等很久了吧。” 祝陈愿从马车跳下来,还没落地, 话就先出了口。 “我们也才刚来。” 叶大娘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并不说自己和夏小叶两人在门口候了小半个时辰。 每天要做的菜, 她会在前两天晚上就想好, 今日要做的是酱汁素面。 跟咸口的面用到的东西并不相同,这面甜味更浓,之前她也很难想象, 怎么面还有甜口的。 可早先她太婆教她时, 就曾说过,旁人可以喜欢这种东西就多吃点,不喜欢就可以摒弃。 但要学好厨艺,切不能这般, 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口味一定得要宽,什么都要尝一尝, 哪怕是些不入流的食材做成的。 尝得愈多,见识愈广, 到那个时候, 滋味全在心头, 是好是坏自然见分晓。 太婆是个很睿智的老人, 以前她刚学厨时, 并不强求她握刀炒菜, 只是把她抱在膝头坐好,跟她讲那些跟厨艺相关的趣事。 大道理全都是融到故事里头讲给她听的,无外乎过去那么多年,她还能寸字不忘。 收起全部心神,祝陈愿一门心思都放到酱汁素面上,做面得用到乳饼。 乳饼又可称奶豆腐,市面上卖的有两种,一种是用牛奶做的,另一种则是拿山羊奶制成的。两种她都尝过很多次,要她说,乳饼得用山羊奶做得才好吃,手艺厉害的师傅,能做到一点腥气都没有,吃进去又嫩又滑。 豆腐块似的乳饼,单吃上佳,要是蘸点糖霜抑或是放点椒盐生吃,又或者拿油来煎它,吃起来都别有风味。 她将乳饼放到一旁,取出玉兰片来,本来做酱汁素面用鲜笋才好,可这时节冬笋殆尽,春笋还窝在地里头,只等着惊蛰的雷雨将它惊醒。到那时又能做煿金煮玉、山家三脆和山海兜。 作为一个喜欢吃笋的人,尤其是鲜嫩的春笋,祝陈愿比谁都盼望惊蛰的到来,这样又可以尝到来自江南的春笋。 可惜还早着呢,她悠悠叹气,只能将玉兰片放到盆里泡开,又拿出个大石臼来,让夏小叶把乳饼和玉兰片放到里头研磨碾碎。 研碎后的细末投到锅里甜水中,煎取到汁水冒出泡来,味道全都渗入其中,拿旧纱布过滤掉渣滓。 剩下的则还要往里头加入法酱、盐,再煎沸几次后等着澄清。 祝陈愿另起锅放油炒葱和姜丝,放一旁备用,今日她来不及自己做面,到巷口有户专做面条的人家买的。 等面煮熟后,还要抖散,放到温水里,捞起来即可淋上料汁,再往里头放点姜和酱。 这碗面,真的又甜又有点咸,偏偏还不难吃,滋味全在那料汁上头,拌在面里,更别提滑溜的面条带着酱汁进嘴后,甜得跳跃,咸得沉淀。 等她们几个填饱肚子后,祝陈愿先去将门打开。 张巧手听到开门的动静望过来,她今日给自己拾掇得很素净,发髻绾得一丝不苟,不再眉目往下耷拉,面上的笑意都冲淡了刻薄感,只是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进店后,祝陈愿要给她上面,却被她给拉住,干枯到青筋暴露的手指拽住祝陈愿的衣角。 张巧手刚出声时声音嘶哑,“小娘子,不急着上面,你坐下来,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颤抖地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卷起来发黄的书册,塞到祝陈愿的手上,目光沉沉,眼前好似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蒙蒙的。 “这本酱菜册子,送给你。我知你不会要,听我说完”,她咳嗽了一声,上身不自然地抖动,“酱菜铺子我不开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后就不会再做酱菜了,你也知晓,我是个无儿无女,无牵挂的人,这要是不给你,我都不知道给谁。” 总不能死前带到棺材里头,还不如留给这个跟她女儿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儿?” 祝陈愿乍一听她说的话,怎么像是在临终托孤,连连发问,声调一声高过一声。 张巧手顺顺气,近日来她时时都感觉难受,听到这话,回祝陈愿,“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沟里头,那里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树,要到镇上去买点东西,得翻好几个山头,来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岁小时,被双亲带出山沟,到了汴京城是那样欢喜,觉得自己不再土气,还暗暗想过,再也不要回到山沟里去。 可现下,却是眼巴巴要回去,连梦里头,都是那里延绵不绝的山头,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着乡音的人。 “为何,为何要回去,你说那里连去镇上都要走好久,可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祝陈愿的声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吗? 张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又轻又缥缈,“孩子,我离开那里有三十年了,前几十年没想过要回去。可近两年,我总会想起那里。” 她的女儿,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想起那个偏僻的小山沟,那里朴实的乡民。 就算她丧夫又丧女,在那里也没人会一句句戳心窝似的骂她,没人会像避瘟神似的避开她。 她要是回去,他们肯定会拿出家里头的腌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盘,放一两滴油,拌一拌,给她吃,还会说,娃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张巧手跪坐在女儿坟前时总算明白了,叶落归根的意思,她从来没有那么坚定过,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个小山沟里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面已经盘给别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张巧手的话里有急切的归乡之意,也有自嘲。 祝陈愿没再挽留,只是沉默地收过酱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后留下一句,“张姨,你等等我,我去给你下碗面,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厨房里头,开始煮面,心里头却很难过。 端着酱汁素面放到桌上,祝陈愿递给她一双筷子,喉咙口有东西堵着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有点含糊不清,“张姨,这碗面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张巧手缓慢抬手,面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咸的料汁瞬间涌上来,让她发苦的舌头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小娘子,我该走了,别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张巧手吃完面,连汤汁都喝光了,留下个空荡荡的瓷碗,撑在桌子上站起来,语气像是在跟老友道别时那样平和。 “张姨,你……,你也是。” 祝陈愿头一次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交情并没有好到那种份上,她拿着这酱菜册子,心里头并不安生,好似有只兔子在跳,难以平静。 张巧手笑笑,并未再回话,出门的时候,风很大,刮过她的衣袍,拂过她空荡荡的身板,慢慢消失在祝陈愿的眼中。 祝陈愿坐在凳上,匆匆翻了几页书册,里头记录的酱菜法子很详尽。 一时间,她生出点冲动来,急忙跑到账台后头,那里有张交子,揣上后交代厨房里头的两人一句,跑了出去。 她怕自己不去送这一程,日后想起来都会后悔。 张巧手走得慢,很快就被祝陈愿给追了上来,两人对视,她喘着粗气,“张姨,我送,我送你上船。哪有自己一人走的,总要有个相送的人。” 最终,张巧手没有拒绝,去拿了行李包袱,祝陈愿接过一只,偷偷往里塞了一张交子,到哪里都能兑换得开。 船临了要开的时候,张巧手本来觉得应该高兴,终于离开了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可是为什么鼻头发酸呢。 为什么呢? “小娘子,送到这儿就可以,我真的得走了,你快回去吧!” 张巧手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船舱,抱着行李黯然坐在地上。 而祝陈愿看着船只远去,直至在江面上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此次一别,终身难见。 祝陈愿的心情低落了好几天,又高兴自己送了她最后一程,没让她孤零零地从汴京溜走。 日子照旧过下去,汴京城里少了个张巧手,无人问津。但她留下来的铺子,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人走了,铺子却一直开着。 接手她铺子的是女真族的一对夫妻,男的大高个,蓄着大胡子,人很粗犷豪迈,女的眉目深邃,自有风情。 他们卖得是女真来的美食。 两人还给自己取了个汉名,男的称乐山,女的则叫乐水。 祝陈愿还以为是取自“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可他们却说女真族喜欢山水,离不开山山水水,为了感恩天地馈赠,就连他们的本名都跟山水相关。 祝陈愿第一次上门时,两人就过来热情接待她,因她是第一个敢上门来买的。 汴京城里头的异族人很多,但大多都居于番坊,出来走动开铺子的少见,大家好奇得多,上门的少。 乐水的官话说得很好,纯正的像是在汴京里头长大的,“小娘子,今日要买点什么呢?” “来点肉糕糜。” 祝陈愿说话间环视铺子,跟张巧手时在的沉闷并不相同,乐水喜欢用鲜亮的彩锻、春旗、彩缯来装饰铺子,人看到亮色总是会心情愉悦。 连糕点看起来都颇有食欲,肉糕糜是乐水拿手绝活,他们那里喜欢吃羊肉,连糕点都里头都放了羊肉。 用羊头煮烂去骨,留出羊汤来,等锅热时就往里面倒羊尾油和芝麻油,来炒烂熟的羊头肉。煮糯米时倒羊头汤煮成肉糜,倒在羊肉上面。 吃这个得用碗筷,乐水往里头舀了一勺羊肉,再倒上满满一勺的糕糜,递给祝陈愿,还贴心地说道:“这是我们女真喜欢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的口味杂,只要做得好吃,并不挑。” 祝陈愿接过肉糕糜,并不在意,坐在铺子里头的凳上。 肉糕糜上头的糯米有股绵甜的感觉,再尝又吸满了羊肉汤的鲜,羊肉骨酥而软烂,跟汴京城里头尝过的风味都不一样。 可能就像乐山自己说的,他们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做出来的东西都有股子豪迈在里头,并不秀气。 祝陈愿看到里头那两大块羊肉,一块就有婴儿拳头大,暗想确实是这样。 吃完回去的路上,她回头看被换上新牌匾的铺子,鲜艳的春旗在风中飘荡。 也许,这是这间铺子的延续与新生。 ……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 二月初一是中和节,按前人传下来的习俗,要在太阳诞辰这天祭日。 祭日神的活动,祝陈愿没去,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日”的传统,祭日活动是祝清和领着祝程勉去的。 她也惫懒,早先倒春寒,晚间吹了风,近几日昏昏沉沉的,吃了药才好些,今日食店也不想再做复杂的吃食。 只做太阳糕和太阳饼,放到外头卖,省得叶大娘两人洗盘子。 中和节要吃的太阳糕,得用到专门的模具,是带有金印圆光的图案。糯米粉和粳米粉各放一半搅和,将粉放到模具里头,振动模具,让粉在里头变得团实,上锅蒸制即可。 太阳饼则是揉成面团,摊成饼状,面皮上印图案,刷油进炉烘烤。 祝陈愿在门口支了个小摊,陈欢今日晌午后休沐,也过来帮忙,她主要还是担心自个儿女儿的身体。 手上忙活,嘴上也不肯停下来,恨不得直接拿手指戳祝陈愿的脑袋,“让你先歇两天,不要忙食店的事情,你非不听,我就看看你到时候要是再病倒了谁管你。” 祝陈愿这几天已经被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怕陈欢还要继续唠叨,连忙从旁边拿了个还热乎的太阳饼递给她,“阿娘,你先歇歇,吃个饼。” 陈欢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还能不知道她肚里的那些小心思,最终接过饼来。 金黄色的太阳饼,烤的时候撒了些芝麻粒,上头还有敲制的太阳图案,里面是没有馅的,只要咬下去,层层起酥的太阳饼,就会落点碎屑在身上。 明明没加馅料,可单单就是饼本身经过高温烘烤后那种脆脆的口感,就让人忍不住一尝再尝。 陈欢吃完饼后,说了句,“这饼好吃,得就茶吃,不然一个饼吃完,嘴里干巴巴的。” 她说完,接过祝陈愿送来的温水,喝完了一整碗,才感觉嘴里好受点。 卖饼的摊子在这条街上算是显眼的,路过的总要买上几个,根本不愁卖。 夏小叶低头拨弄烤炉里头的太阳饼,抬头就发现不远处有人在看她,定睛细看,是她娘抱着妹妹,就那样温柔地注视她干活,却没有上前打扰。 “小娘子,我阿娘来了,我能不能过去和她说几句话。” 要是没看见也就算了,可看见却全然当做不闻不问,夏小叶做不到。 祝陈愿问声抬头望过去,夏小叶她娘脸色发黄,两颊有冻伤的痕迹,身材瘦弱,怀里抱着的孩子,瘦虽瘦,头发也稀疏,脸色好看,衣服穿得也干净。 “那快请她和妹妹过来。” 夏小叶她娘本来想转身就走的,可主家请她过去,她怕自己这么走了,会让人家对夏小叶不满,犹豫着踱步过去。 “早先就听小叶说起过,说她有个生病的妹妹,我还颇为挂心,现在看她这面色,应该是大好了。第一次见,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她的,正好做了糕饼,带几个回去。” 夏小叶的妹妹夏小柳,拿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并不怕生,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祝陈愿瞧着心里欢喜,拿油饼包了好些糕点,吓得她娘赶紧说道:“小娘子,拿一个给小孩尝尝味就好了。” 朴实的女人在接受旁人的好意时,慌得手脚无措,拿手搓着自己身上的麻布衣衫,就是不愿意收。 夏小叶也连忙出声,“拿一个糕点就好了,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将将拿了八个后,祝陈愿才停下,油纸打包好强塞到夏母手里头,又拿了一个太阳糕放到夏小柳手上。 “糕点和饼都耐放,带回家慢慢吃,更何况这是我给妹妹的,是不是妹妹?” “娘,糕好甜,好吃,你吃。” 三岁多的孩子说话还不清楚,只能从嘴里蹦出几个词,却还会掰下来一块碎屑,递给她阿娘,又低头掰了一块,送给夏小叶,还剩下那块,她自己舔了一点,紧握在手心里。 “这个,拿过去,给阿爹吃。” 懂事的模样让在场几个大人都忍不住动容,陈欢最胜。 她想起小时候祝陈愿也是这样,不过凳子高的小人,拿到宋母给的糖,也要带回家分给他们两个吃。 夏母没再拒绝,紧拽着油纸袋的边角,心里头却格外难受。 “你会辨认野菜吗?” 陈欢看她低头不语,出声询问,夏母怔怔地点头,村里头出生的,哪有不会认野菜的。 “这样,你要是觉得拿了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明日二月二我们去乌山那挖野菜,你要无事就过来指点指点我们。我们全家就认识那一两种菜,年年连个菜篮子都装不满。” 她这话半真半假,菜篮子装不满,那是他们都拿的竹筐装的,而且有祝陈愿在,怎么可能会不认识野菜。 就是为了宽夏母的心,而不是让她觉得这是别人施舍给她的。 果然夏母听到就连连点头,“我明日没事做的。” 能够帮上忙,这袋子的糕点她也舔着脸收下了,等回去后,明日早上拿块太阳糕,用水泡开,给夏小叶姐妹俩吃,再把饼留着给做苦力的男人吃,至于她自己,吃点碎屑就行。 约好了在哪里见面,夏母才抱起夏小柳和众人告别,不再耽误人家卖饼。 等到糕饼全都卖光,今日才收摊回去,祝清和父子俩来得晚,走得却早,回去的路上只有母女俩人。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陈欢想起夏小柳,忽然有感而发,“你还没生下来,我就和你阿爹说,这个孩子乖巧,在肚子里头一点都不闹腾。可谁知道你生下来,大家伙才发现,原来这小家伙根本没力气闹。” 陈欢笑出了声,现在说起来自然不难受,可当时大家都很害怕她夭折,到祝陈愿周岁前,去过的寺庙不计其数,后头等她大点,能经受起颠簸,才带她四处求医。 最有意思的还是祝清和,他嘴上说不信神鬼之术,可背地里头,却偷偷给祝陈愿在寺庙里头求了块长生牌位。 “阿娘,你们养我很累吧。” 祝陈愿挽住她的胳膊,靠在陈欢的肩头,声音闷闷的。 “你这说得又是什么话,养自己女儿哪有累不累的。” 陈欢拍拍她的手,两人就紧贴着往前走,风声穿墙而过,掩盖了两人窃窃私语。 … 春日来临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汴京城里的人,而是城外见风就长的野菜。 所以,每年到了二月初二这一天,大家都会涌到城外去挖野菜,已经是个约定俗成的日子,又称挑菜节。 连学堂里头都会放假,让小儿都去欣赏山野之乐。 今日出城的昌乐门无比热闹,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相继出城,而祝陈愿一家就坐在其中一辆马车里,还有夏小叶母女三人并带雪蹄和橘团。 祝清和没来,他这两日书铺里头忙,抽不出空来,知道有人会来帮忙,也就顺势忙自己的事情去。 几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头,夏小柳毕竟年纪还小,看到趴在地上的雪蹄,还有在它头上作威作福的橘团。 忍不住蹲下来,和眼前这只大狗狗对视,两个眼瞳都是黑色的,雪蹄的又格外圆,夏小柳想伸手时,却被夏母眼疾手快抱了回去。 “摸摸没事的,雪蹄很乖,要是担心的话,诺,小柳,你摸摸橘团。” 祝陈愿从雪蹄身上拎起卷成小球的橘团放到夏小柳腿上,没想到她说,“橘团,橘团好吃!” 惹得大家忍不住大笑起来,橘团听这声音缩得更紧了,可夏小柳却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明明橘团长得跟她吃过的橘子很像,她茫然地舔舔嘴唇,似在回味橘子的味道。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马车抵达了乌山。 乌山是离汴京城最近的山头,也是年年野菜长得最快的地界。 雪蹄最先下来,从夏小柳身上叼过橘团就跑下去,祝陈愿赶紧提着篮子跟在它后头,可怜祝程勉突然失去倚靠,往下砸去,生生将他给砸醒了,摸着发疼的脑袋下了车。 乌山的柳树都比汴京城里头的先冒出嫩绿的枝芽,更别提那长得极快的野菜。 二月二虽是挖野菜的,实则最主要的是出来踏青,冬季能见的绿色少之又少,人又不爱活动,才借着挖野菜的由头,出来游玩,又称“遛百病。” 还有人说,“春季田间游,百病不露头”,“阳气吸在身,百病不缠身。” 以至于陈欢刚下来就喊道:“不急着挖野菜,我们先去山上逛逛。” 又低声对祝陈愿说,“今日你多走走,刚巧前两天生病,趁着这时候去去病气。” 陈欢是非常相信这个的,她坚信只要今日在这山野间多逛逛,那今年往后就不会再生病。 祝陈愿哭笑不得,又无法反驳,只能跟在大家伙后面往前走。 乌山的景色没有再远点的蒙山好看,这里除了山头就是树,连毫无情致的夏小叶都说了一句,“这哪里是来踏青的,是来这边从树里看景的。” 挨了她娘的一记捶打。 祝陈愿却帮腔道:“乌山的野菜虽长得快,可花却长得慢,等到清明时节再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花,连鸟雀蝴蝶都在这里驻足不前,那才叫好看呢。现下真不是看景的时候。” “其实到那时,哪里用得着来乌山,直接去放园子,汴京城里头的康华园林景致很不错,到了二月中旬,那时又是花朝节,他家开了园子,就上那里看去。” 陈欢捶捶自己发酸的腿,声音却很高昂,兴致勃勃跟大家说。 放园子又叫放春,每年的二月初、中旬抑或是三月初,百花刚开的最鲜妍时,有私家园林的就会开门,无论是谁都可进去赏春。 就算是皇宫也可去得。 夏母从来没去过,像她这种为了生计烦忧的人,哪里会闲情雅致去赏花,更何况还要给看门人一笔茶汤钱。 不过她自己也是有气节在的,从来不会在这上头觉得低人一等。 踏青不过就是一行人走到半山腰,看到有块平地就不走了,找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就坐下来,分享自己带来的吃食。 “来来,尝尝岁岁做的糕点,都是拿边角料做的,不值几个钱,你们别客气,赶紧吃。” 陈欢打开带来的食盒,里头放的大多数都是糕点,旁的也不易带。 诸如蜜麻酥、查条、麻团、水团,还有些果干,祝陈愿给夏小柳塞了一把花花糖,摸摸她稀少的头发,“吃点糖,甜甜嘴。” 可没忘了旁边眼巴巴的祝程勉。 小孩是拒绝不了糖果的,尤其是外形又花俏又好看的,祝程勉拿到就塞到嘴里,可夏小柳左看右看,最后撑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搂着那堆糖果。 率先递给她阿娘,再是夏小叶,在场的每个人她都递过去,连雪蹄和橘团都没忘记。 然后不过大腿高的夏小柳,才将手里握着的糖放到嘴里,甜甜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摇头晃脑的。 有些孩子生来就格外不同。 众人自是又一番感慨,夏母摸摸自己提的篮子边缘,犹豫再三还是拿出自己做的菜团子,音量不高,“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做了几只菜团,菜是自己家里种的几株崧菜,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看。” 她不想吃白食,又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只能去买了几斤白面,狠狠心又往里头搁了一些油和盐,才做出十来个菜团来。 “我正馋这口呢,我做的糕点太甜太腻了,就想吃点咸口的。” 祝陈愿赶忙接过那菜团,倒也没说假话,当着夏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菜团说实话,并不好吃。 崧菜有些老了,菜叶和菜根混在一起,菜根硬,面放得多,油盐又少,菜团寡淡无味,可祝陈愿却吃完了,还说道:“夏婶,菜团味道真不错。” 她无法跟贫苦人家出生的夏母说,让她下次做菜团只用菜叶,不用菜根,让她最好多放些油盐。 夏母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腰背也悄悄挺直,菜团她自己是一个都没舍得吃,但她想自己放了那么多白面和油盐,味道应该不错。 大家颇为痛苦地分吃完全部的菜团,才起身去挖那些从乡野中冒出头来的野菜。 一株株分散在地里,祝程勉认得荠菜,拿铁铲挖出来,举着那株不过他指头长的荠菜,兴奋地大喊,“阿姐阿娘你们看,我挖的荠菜。” 这么小的菜还在萌芽就被挖掉了,祝陈愿只能勉励他一句,“那你多挖几株,晚间回去我给你做荠菜馄饨吃。” 一听这话,祝程勉兴头一下子就上来了,怕雪蹄乱跑踩坏了他的菜,还专门先跟它说好,让它上别处跑去,自己挽起袖子,撅起屁股,使劲挖那野菜。 到最后,祝陈愿颇为头疼地发现,怎么全挖的都是丁点大的,这些荠菜都不够塞牙缝的。 偏偏祝程勉还要听表扬,高昂着脑袋,祝陈愿只能说一句,“你挖的菜回去我全都给你做成馅,包成馄饨。” 傻小子还以为自己挖得很好,到车上还在那里嘀咕,旁的人不愿意听,就趴在雪蹄耳边说。 他的兴奋从乌山一直延续到汴京城。 作者有话说: 太婆说口味得宽一点这段,化用了汪曾祺先生在《慢煮生活》里的一段话,“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第23章 同庭春色 送别了夏小叶母女三人, 祝陈愿他们才挎上菜篮子,说说笑笑进到巷子口,后头雪蹄溜达过来, 嘴里衔着一只篮子, 小只的橘团窝在里头睡觉。 “你们几个可算回来了”,祝清和松口气, 他从书铺回来就一直在巷口转悠, 眼巴巴瞧巷口的位置, 却迟迟不见动静, 连青砖墙上的砖都要数清楚了,眼见天色将晚,才听到后头有声响。 他赶紧迎上去, 接过陈欢手里的菜篮子, 又挨在她身旁,极为自然地说道:“我瞧瞧你们今日都挖了什么野菜?” 菜篮子大多都是荠菜,旁的野菜太小,祝陈愿下不去手。 “阿爹, 你看看, 这是我今日挖的野菜,全是我自己挖的!” 祝程勉举起他的菜篮子, 踮脚让祝清和瞅一眼,话里话外全是自得。 “那你可比阿爹厉害。” 祝清和配合地拿过菜篮子, 认真在里头挑拣, 然后摸摸他的脑袋。 留下陈欢和祝陈愿在那里摇头微笑, 总算是换了个人念叨。 一进厨房, 祝程勉抱过那只菜篮子, 直接从门槛上跳过去, 将荠菜全都倒在盆子里,嘟囔道:“我挖的菜我要自己洗。” 陈欢也拿了个盆,放在他身旁,闻言笑道:“好好,你自己洗,我看看你洗得有多干净。” 他握住一株荠菜,小手掰开叶子,一点点浸在水里拂去上面沾的尘土,洗得十分细致。 “那你洗完的放一边,我待会儿单独包起来给你吃。” 祝陈愿边揉面边开腔,话里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自己做的东西不管卖相不管味道,那都是最好吃的。 “阿姐,包馄饨我也要自己包,先生说过,不能坐享其成。” 祝程勉垂头洗菜时,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看来学堂没白去。” 祝清和听到这话,还是有点欣慰的。他并不强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或是考个进士回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明白事理,有学识。 至于其他的,全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好,那阿姐教你。” 祝陈愿则温柔地应下,等面醒发好,馅剁好,她给擀成面皮。 “来,看我是怎么包的,先往里头放一点馅,对,不要太多了,你再稍微蘸点水,将皮给收拢起来,不好看没有关系,只要不露馅就行。” 在她一句句地指导下,祝程勉握住馄饨皮两边,蘸水捏紧,捏得太用力,皮有些破了,最后做出来的是只歪歪扭扭,漏洞百出的馄饨。 不过他也不气馁,包了十来个类似的馄饨,倒是一个比一个破洞少,高兴地露出牙花。 陈欢探头过来,想笑又怕打击他,只能憋着笑说,“我去烧水,等会儿你的单下一锅,让你尝尝自己包的馄饨。” 等到热水沸腾,祝程勉自己挨个往里头放馄饨,拿铁勺轻轻搅拌,也不走了,趴在灶台上看馄饨被涌出来的汤水淹没。 只是越煮到后头,馄饨馅从破洞的地方漏出一星半点,浓白的汤汁里头飘散着凝结的馅料。 虽然跟祝程勉想得不一样,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心情,靠在灶台边上,伸出勺子笨拙地将馄饨给舀到碗里来,几人想帮他都不要。 等到他端起那碗破得四分五裂,汤上头全是小颗暗绿色的馅料时,他油然生出种满足感,这碗馄饨一定很好吃。 都顾不得烫,随意吹了几口气,急忙咬一口,面皮虽然破破烂烂的,咬到的地方还是很顺滑,里头的荠菜馅,祝程勉只能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刚摘来的小荠菜,小虽小,却很嫩,该经历风雨长大前,就被摘下来,做成一碗荠菜馄饨,那滋味怎能用一个鲜字来表达。 祝程勉暂时宣布,这碗荠菜馄饨超过了笋蕨馄 饨在他心中的地位。 “这荠菜馄饨可真不错,一点苦味都没有。” 陈欢满意点头,自己摘的东西就是好吃。 而祝陈愿对荠菜感觉一般,她开口就是,“要是有春笋,又正逢蕨菜到能摘的时候,做碗笋蕨馄饨。笋清甜而蕨菜嫩,调放在一起,滋味才是真的好。” “我却说,丁香馄饨才算是一绝,青州就有家专卖馄饨的,他们家的丁香馄饨,吃过一次到现在都忘不了,里头放了鸡舌香,吃完后满嘴生香。” 祝清和兴致上来了,也忍不住开口谈论。 陈欢却道:“要我说,最好的还得数百味馄饨,一碗馄饨里头有十来种馅料,鸭肉、鸡肉、椿根等等,吃个馄饨跟关扑似的,每吃一个味道都不同。只可惜我也是早些年在明州吃过一次,那家店早就不开门了。” “那前朝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才厉害呢,花型各异,里头的馄饨馅都是按二十四节气的时蔬包的。可惜我有方子,没那个时间来做,也凑不齐菜蔬,不然真想尝尝这碗馄饨吃完是什么感觉。” 祝陈愿低头吃完一个荠菜馄饨,接着说。 大人在论馄饨,祝程勉却吃得起劲,他才不管呢,要他说,今日的荠菜馄饨就是顶好吃的。 要是旁边趴着的雪蹄和橘团能说话,它们指不定也得高低说几句。 晚间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这间小院里头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停歇。 … 虽说春日渐暖,可五更天的凌晨,寒意犹存,祝陈愿提着灯笼,走在去往国子监的小路上。 转过巷口,就是小甜水巷,这里人多,车马也停得多,因是勾栏瓦舍,夜半三更也不停歇,卖唱的杂耍的,一直到天明。 她以前刚来汴京时,除了混迹在汴京城的大小食店酒楼里头,还喜欢去瓦舍勾栏看吹弹、泥丸、教水族飞禽、烟火、流星等。 不过后头忙食店去了,忙活完累得够呛,哪里还有心思。 只是每每路过这,她除了会想到瓦舍里头卖旧衣货药走线流星的,还会想起南静言来。 她是名女伎,名声听起来并不好听,可祝陈愿交朋友却不管那些,合眼缘就是。 只是她忙得很,又随官出到外头奏乐表演去了,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回到汴京来。 其实在汴京开食店的这两年,祝陈愿也认识了很多人,大多都如木柴聚火,只等烧完便散了,可如果还有机会再重逢的话。 那… 祝陈愿收起杂念,抬头看天上还在闪烁的星星,不再多想,匆匆穿过嘈杂的巷子。 国子监内灯火通明,大家已经在米师傅的安排下处理兔肉,只等祝陈愿过来。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小话,夏小叶却孤身一人,埋头干得认真,她生性好强,做事认真,哪管旁人跟不跟她说话。 看到祝陈愿来,就只是笑,并不凑上去,还是干手里的活,只是时不时会看上几眼。 今日国子监换换口味,不然老是做面,再好吃都会吃腻味,正好兔子肥美又便宜,做罯(ǎn)兔正合适。 祝陈愿并不多说什么,进来就单刀直入,系好围布后,直接拎起一只剥了皮毛的兔子,又握起一把刀,直接从肚皮划下去,掏出里面的肝脏。 “除了兔子皮毛要去掉以外,里面的器脏肠胃都不能要,放到一边先。” 她将肝脏都扔到旁边的桶里去,继续说道:“往肚腹里头塞姜时,得要用成块的好姜,烂一点的也不能要,洗干净后直接塞,还要放橘皮、茴香,葱一只肚腹只要六到七根,而萝卜也是,放五块或七块都可以,并不要求那么多。” 她说的时候,又补充了橘皮和茴香的量,只要这些东西说的足够清楚,还算有经验的师傅领悟上手就会很快,并不需要每天都过来教。 之前大家伙都是半吊子水平,只能矮子堆拔高个,现在不行了,大家都憋着气在那里学,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让别人笑话。 “还有放朴硝,要放在兔子的口中,只用放一块,这东西不能多放,王寺,你这个方面一定要记好。” 被祝陈愿突然叫到的王寺连忙点头,他是里头读过书,会写字的,厨案专门安排他来记录菜谱,毕竟都是花了银钱买的,这本得一年年传着用呢。 “兔子里头塞满后,不用缝合,直接拿杖子夹住,放到锅里前,得要放水、熟油、盐和醋,可以多放点,各放个三四勺。” 祝陈愿嘴上说得慢,手上动作却不慢,调料全都投到锅中后,拿杖子夹住兔腹,兔身不能挨到锅沿,悬空吊在锅内,拿盖子焖住。 最要紧的就是拿纸糊将缝都给糊上,不留一点空隙,免得气都跑出来,里头的兔子也熟不了。 国子监最不缺的就是锅,都是大锅,一锅可以装下两到三只兔子,只需要安排人看火,等兔子熟透后,还得加热一炷香的时间,才能拿出来切成丁。 “当然你们自己做的话,可以往里头加点羊脂,二两的样子就可以,这样味道吃起来会更好。” 祝陈愿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又挨个帮烧饭师傅调整用量,她教的都是从食谱中反反复复找到的,极易上手的菜式,难的地方她都给改掉了,不影响味道。 等到兔子入锅,离熟透还有点时间,米师傅将祝陈愿叫出去。 “小娘子,近日可有空闲,是这样的”,又说到这件事,米师傅都颇不好意思,“上次不是在街上就请你来帮忙,后头又找你接下这个差事。我家内人现在还骂我唐突,让我请小娘子你一家吃顿饭。” “米师傅,哪那么多的客套,真的不用,我又没放在心上,不过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不值得你们反复赔礼。” 祝陈愿都没有想到是这样,她连声拒绝,本来就是真的不介意。 米师傅挠挠头,“权当吃个便饭”,他又压低声音说,“我托人找了鹤行街的黄厨,他是从宫里面退下来的御厨,手艺就是在皇宫里头,那都是数一数二的。老人家一般都不接我们这种的散客,那天他不知怎么就答应了。请他做饭不容易,小娘子,你去尝尝味也好呀。” 本来祝陈愿还想拒绝的,一听到黄厨的名头,她沉默了,这个名厨她刚来汴京时就听过,两年过去了,连他做得饭都没吃过,光听手艺有多神了。 米师傅抛出这个名头来,真心让她无法拒绝,祝陈愿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答应赴约。不过提及付一半的银钱,米师傅是坚决不要的,他又不是没那几百贯。要是他收下来,反而会被他家夫人和米景骂得狗血淋头。 很快到了要开饭的时间,祝陈愿决定和夏小叶一起去分饭,前几次大家都不能很快上手,所以她得盯着每一个环节,现在都慢慢熟练起来,她也可以去堂食的地方看看。 “来这里干活累吗?” 祝陈愿询问一声,毕竟是她帮忙说和的,总得关心关心。 夏小叶连连摇头,很实诚地说,“比我在外头杀鱼好多了,米师傅又颇为照顾我,哪里值得说累。”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就说出来,能有个赚钱的营生,她比谁都珍惜。 “多攒点银钱,日后好傍身。” 祝陈愿说了一句后,就没有再说话,而是来到堂食的地方,等到学子下学,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跑在前头最早来打饭的是祝程勉。 “你跑那么快干嘛?” 正在祝程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又在为自己跑得最快而高兴时,就听到了让他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看祝陈愿,尴尬一笑,摸摸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跑跑,阿姐,怎么今日你也来分饭了?” 祝陈愿才不听他的鬼话,舀了一勺兔丁放到碗里,又塞给他一个蒸饼,叮嘱道:“我没事就来瞧瞧你,果然被我抓个现行。下次别跑着来,拿过去慢慢吃。” 祝程勉应下,他在这里帮不了忙,说了一声后就端起碗到他们常坐的地方坐下来。 随后茅十八和晋平安也来了,茅十八第一句话就是,“程勉你阿姐居然在那里分饭哎!” 一副十分震惊的样子,声量也拔高了,惹来前后的目光,还有人好奇,“谁的阿姐来这里分饭了?” 把他们打发走了,茅十八也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和祝程勉挤眉弄眼的,却逗笑了一旁的晋平安。 和两个活宝待在一起,他现在也开朗多了,至少不再缩在角落,低头不语。 “茅十八,吃你的饭去!” 祝程勉忍无可忍,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让他安静点。 茅十八无奈耸肩,只能拿起蒸饼握在手里,看碗里油亮发红的兔丁,先前拌嘴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现在才闻到,来自兔肉的香味。 没吃之前还以为是炒兔,一入口才发现,居然是罯兔,拿料汁熏蒸而熟的兔肉,肉质特别紧实弹牙,川椒和茴香的味道重,导致兔肉吃起来,有股微麻的口感。 虽说茅十八在吃上面,是个荤素不忌的,不然也不能吃这么胖。但他也有个毛病,就是吃菜一定得配米饭或馒头,单吃是吃不下去的。 所以他掰开蒸饼,将兔丁夹在蒸饼里面,红亮的汤汁浸透了暄软雪白的蒸饼,再咬一口,味道糅合得刚好,他全部兔丁下肚后,最后剩的一点蒸饼,放到碗里擦拭一圈,等全部的油脂都跑到蒸饼上头,再放到嘴里。 要他自己说的话就是,这样才是对美味最大的尊重。 …… 祝陈愿是和夏小叶一起回去的,两人慢慢踱步回去,她忽地开口,“今天食店里头也吃兔子,我们去买点酒。” “酒?” 夏小叶是真的震惊,忙看她,以为她说错话了,大白天的喝什么酒,要是到时候喝醉了,那不就是耽误生意。 “对呀,吃炙肉就得配酒而食,放心我要买的不是烈酒,只喝一两口并不会醉的。” 祝陈愿不再多言,而是拉着夏小叶进了一家酒馆,买了两瓶同庭春色。 这酒是用熟透的橙子酿制而成的,里头还有完整的橙瓣,得煮着喝,喝时往里头放一瓣橙子,味道清爽又解腻,配炙兔吃刚好。 夏小叶没有生活情致,自然无法理解为何吃兔肉就要配酒,喝点白水解渴不好吗。 祝陈愿没有多言,回到食店等处理好的兔肉送来,让夏小叶升起个大火盆,烧到炭火微微发热,不要有火星子即可。 她将兔肉切成小块,让叶大娘用油纸包好,放到火盆里用灰盖住,煨热到里头的兔血都干透为止。 再拿调料和油醋汁涂抹兔肉,拿铁签子穿起来,放到烤架上烘烤。 等待的时间就先煮酒,酒经过加热后香气从锅盖中溢出来,浮在整间屋子里,浓浓橙子香让人着迷。 叶大娘年轻的时候也会小酌几杯,她轻嗅酒味,露出个笑容来,“同庭春色十几年了都还是这个味道,小娘子是在古家酒馆买的吗?他家的百花春色也很好喝,酒味极其醇美。” “就是上他家买的酒,百花春色不适合配肉吃,它得单喝配个清雅点的小菜。同庭春色拿来就炙肉吃刚好。今日天色尚早,小叶来食店也快一个月了,干脆趁这个日子,我们三个一起去楼上喝点。” 祝陈愿端起酒碗,她烤的肉刚好够三人吃,剩下的等有人来了再烤,厨房火都给扑灭,就不用人一直坐在这里盯着。 “那敢情好,我也很久没喝过酒了。” 叶大娘第一个表示同意,夏小叶没喝过酒,有些犹豫,却被两人拉着上了楼。 二楼很宽敞,分了好几个隔间,祝陈愿专门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能看到街景。 她分别给叶大娘和夏小叶的酒杯里倒了一半的同庭春色,又对有负担的夏小叶说道:“喝一两口不妨事的,这要是能喝醉,我也不会在青天白日请你们喝。” 夏小叶点头,三人碰杯,酒液在杯中晃动,摇晃着映衬三人带笑的脸庞。 祝陈愿抿了一口同庭春色,里头淡黄的酒液漂浮着完整的橙瓣,入口橙子味浓得像是枝头新鲜的刚摘下来一般,得过很久才能品到那藏在里头的酒味。 连夏小叶喝的时候都说,“这不像酒,倒像橙子里头的汁。 剩下两人都笑起来,呼出去的气都是橙子味道的。 桌上还有一盘堆叠得很满的炙兔,油脂不多,暗红色的脂肪散发着来自烘烤后的香味。 祝陈愿直接拿握住铁签子,上嘴撕咬顶端的炙肉,层层分裂的肉丝,终于在进嘴后分开,炭火烘烤的炙肉香气扑鼻,焦而酥,鲜而咸。 再呷一口小酒,那感觉真是极好,就是一个词,爽快!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她喜欢吃兔肉配酒,就是从《诗经》上头学的,本来是想体会前人那种豪迈的感觉,却迷醉于炙兔和酒碰撞的口感,是旁的或甜或辣或酸的,都无法带来的滋味。 “怨不得那些男的一进到酒馆里头就出不来,换我,我也得醉倒在酒馆里。” 叶大娘打趣道,几人又一同笑起来。 “想喝酒就随时去买上一壶,回家慢慢品,我阿娘就说过,亏什么也别亏待嘴巴,不然睡下,想着白天没喝过的酒,夜里都睡不安稳。” 祝陈愿此话一出,大家又是一阵笑,清脆地跟琴弦调音似的。 几人也说不上来为何要笑,就是觉得赏着外头的街景,有微风从脸颊拂过,在青天白日喝着小酒,共吃一盘炙肉,就是无比畅快的事情。 自然要笑,还要笑得鲜活热烈。 几人吃完炙肉和酒下来不久,祝清和进门就闻着味了,他不喜欢同庭春色的那种果味,反而喜欢烈酒烧刀的口感。 儒雅的外表下藏得是一颗不安分的心。 他可惜地说道:“炙兔哪能配同庭春色,怎么说也要买点羊羔酒来。” 越吃越觉得嘴里少了点什么,“要不给我留着,等我去买瓶羊羔酒来,带回家喝去。” 祝清和说完就跑了出去,再晚酒家就得关门了,看得祝程勉目瞪口呆,又夹了一块的炙肉,明明很好吃啊,害!有时候真不懂大人的想法。 …… 乐山和乐水是闻着味来的,乐山刚坐下就说,声音粗犷,“刚来就闻到了,是炙肉的味道,小娘子,给我们来上一盘,有酒吗?” “食店里头是不能卖酒的。” 祝陈愿端上来的时候回她,乐水鼻子很灵,她笑着指祝陈愿的衣裳,“小娘子,你们刚是不是喝了酒,衣衫上都是酒味。” “是啊,去外头买了点,你们要去也可以去买点来尝尝,只不过不能在食店里头喝酒,我们是偷偷摸摸躲在上头喝的,味道散得快。” 祝陈愿大方承认,又跟他们解释。 女真族豪迈自在惯了,哪怕官话学得好,也无法改掉骨子里头的东西,彻底融入到汴京城里头。 “无事,京城的酒都有些绵软,不适合我们这种常年在草原上奔波的汉子。我们都喝烧酒,那酒烈得,不喝酒的人刚闻到就难受,喝下去就感觉舌头跟生生裂开了一般,从喉头一直烧到肚里,可那才是真汉子喝的酒。” 乐山外表就显现出性格来,他狂野而奔放,说话间自带一股豪气,又听他说道:“我们女真族,就喜欢在下雪的日子里烤几头羊,配几壶刚滚好的烧酒,一口羊肉一口酒。” 他回味着那种裂心撕肺的感觉,话紧接着又出来,“我们那里的女人小孩都能喝上几口,可惜,出来得太久,这烧酒已经好久都没再喝过。京城里的又不合口味,不够烈的喝着像是白水。” 乐水也垂眸,谁不想念那怀乐草原上的晚风,鹰击长空的啼叫,雪满原野时围在火堆旁烤火,听族人用鼓弹唱鹧鸪。 喝一杯最烈的酒驱寒,吃一口烤得干透的羊肉饱腹,又或是饮上一大碗的糕糜,持马纵情在辽阔的草原上。 只是他们现在回不去,也不可能再回去,常年征战毁了他们的族部,族人四散,哪里还有可以回去的家。 有的人葬身马蹄,有的死于铁剑,有的人火海逃生,有的人居于京城而彻夜难眠。 乐山乐水,也是想念怀乐的山,想念怀乐的水,才得以取名。 乐水悠悠叹气,转头强打起笑脸来。 “小娘子,炙兔拿油纸包起来,我们带走吃,回去配碗我们女真族的鹌鹑撒孙,那玩意又呛又辣,我再给他买碗黄酒去,跟喝烈酒来也不差什么。” 乐水的声音仿佛潺潺的水声,轻柔又和缓,跟乐山那粗野的嗓音着实听着违和。 “行,我给你包点。到异族他乡来省会并不容易,烧酒京城少有卖的,青州有家铺子是有烧酒卖的,不过不是女真族的人在卖。” 祝陈愿乐意与他们攀谈,异族的风土人情听得格外有意思,宽慰了他们几句。 出来提了一包炙肉,“送给你们吃,不要银钱,好好吃上一顿,解解苦闷。” “这不成的,得付银子。”乐山急得连忙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却被祝陈愿拦住了,她说话并不高声,平静的语气让人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我懂背井离乡的苦闷,也明白四处漂泊的无奈。但,吃点好吃的东西,喝一碗酒,能解千愁,更何况这还是不要钱的,加在一起,能解世间万般惆怅。” 祝陈愿故意说起俏皮话,将这包沉甸甸的炙兔放在乐水手上,又轻轻推了她一下,“快点回去趁热吃,吃完明早起来就开心了。” 乐山和乐水被她这一番话给逗笑,又致谢,才提着那袋子炙兔出去。 等晚间还剩下一点炙兔时,祝陈愿几人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却进来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的男子,看不清面目,身上还背一把剑。 进来后,铮地一声将配剑掷到桌上,剑声还在争鸣,就听得他那冷冽的语气,“来一壶酒。” 作者有话说: 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悲或喜,有些从名字上就决定了命运。 第24章 鲈莼羹 祝陈愿眼底有戒备, 却不慌乱,平声静气告诉他,“食店里头不卖酒。” 那黑衣男子江渔, 面色看似冷硬, 转口道:“店里有什么吃的上一份。” “还有一盘炙兔和剩的一点饭。” 他闻言后又道:“上一份。” 等的时间里,江渔摩挲旁边的剑, 脑中却浮现出无忧洞里头的厮杀来, 血迹遍布地下沟渠, 尸体如破布衣衫乱堆。 他呼吸转而急促, 不知道自己为何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握剑的手发紧,青筋暴露, 指尖发白。 哪怕他的剑没有染血, 可他依旧无法从那些罪恶里头脱离出来,无法置身于水火外。 江渔乱麻般的思绪被炙兔的香气给打断,他掏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沉默地拿起筷子, 炙兔的颜色, 在烛光下发红,虽跟血色并不相似, 可他现在却毫无食欲。 无法下嘴,筷子搁到一边, 他又叫喊道:“店家, 帮我将饭和炙兔都包起来, 我带走。” 提剑拎着油纸袋, 江渔出门后径直走向码头墙边上, 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蹲在那里。 他将炙兔和饭都放在小乞丐的前面, 一言不发,没入人群中。 旁边的大娘要买点糖带回家给孙儿,摊子上的小贩和别人说,今日赚了些许银子,可以给内人打个镯子。 卖菜的老丈炫耀自己儿子孝顺,候在街头墙角的杂货工匠,只等人来雇佣他们,好攒点银钱给小儿买些玩闹的东西,给小女买些头花。 而江渔茫然四顾,都要回家,都有牵挂,可是他的家在哪里呢? 父丧母亡,唯一的姐姐远嫁他乡,他十五岁到江湖闯荡,可到了二十几,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漫无目的游走在人群中,江渔看到了之前食店离卖炙兔的小娘子,旁边还有刚到腰身高的小孩,他鬼使神差跟上去,却发现两人停留在一家卖猪杂的地方。 猪杂,江渔知道这些都是没人买,不过几文银钱就能买上一大锅的东西。 他想起,以前阿姐当家时,就很喜欢去肉铺买些猪杂,没有白面洗不干净大肠,她只要猪肝、猪腰和猪心,没钱多放油盐,就去捡些不要的姜根,混在里头煮。 味道特别淡,猪肝发柴,猪腰硬到得使劲咬,可对于他们家来说是难得的油水。 眼见两人吃完走开,江渔上前也要了碗猪杂,汤是米白色,里头的猪肝呈片状,猪心和猪腰滚刀块,大肠切小段混在其间,小贩还给撒了一些葱花。 猪肝有多嫩呢,江渔说不出来,一点都不发柴,猪心炖得软烂,大肠洗得又很干净,明明那么好吃,比阿姐做得不知道好多少。 可他为什么就是很想吃一碗淡到几乎无味,肉硬到都咬不下去的猪杂呢。 江渔默然吃完,生出个念头来,他不要再过东游西荡、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他得从淤泥中挣脱出来。 …… 之前米师傅说要请他们去吃饭,第二天的晚间,祝陈愿一家人刚到御行街黄厨食店的门口,米师傅领着他内人米夫人和米景过来。 米夫人是个性格十分爽朗的女人,生得并不算好看,身材丰腴,只是面色隐隐有些发黄。 看见祝陈愿就直接上前寒暄。 “小娘子,我是米景他娘,之前我家老米多有得罪,我已经骂过他了,还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米夫人赔起礼来可谓是十分真诚,但说实在话,她今日要米师傅请祝陈愿吃饭,还真不是单单在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也就米师傅信以为真,真的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自家夫人还耿耿于怀。 几人站在门前是一阵寒暄,后头是跑堂的过来叫他们先进去等等。 但凡稍大点的食店,就有院子,祝陈愿一见院子就瞧到了假山流水,三两绿竹,还在心里暗想,黄厨还挺雅致。 进门之后两边有回廊,食店里头并不大,厅堂是空荡荡的,摆满了名家的画作,跑堂的将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里头。 进门先是屏风遮挡,再是一张长桌子,椅凳靠在桌子边沿,她环视一圈,吊窗花竹、灯烛晃耀。 食店和食店还是不能相比的。 几人也稍微相熟起来,趁着菜还没上桌,米夫人清清嗓子,她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并不需要回避大家。 “小娘子,实不相瞒,今日除了为上次给我们家老米赔礼外,其实还有事情相求。” 祝陈愿悄悄坐直身子,准备听听她要说什么,本来米师傅相邀时她就有思虑过,就算是要赔礼道歉,选白矾楼都比选在黄厨的食店要来的好。 可偏偏是这么大的阵仗,那所求之事只怕不小。 “米婶,你先说,我听听看,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祝陈愿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她来之前既然已经想过了,那就不会轻易推辞。 毕竟今日这顿饭,也算是她承了米家的情。 米夫人快人快语,“跟我娘家妹妹有关,她非我胞妹,前头她娘走了,茶不思饭不想,见天的念叨她阿娘做的鲈莼羹,人都要魔怔了。 她是我从小就看着长大的,自是心疼她,怎么忍心人就这么瘫下去。我给寻遍了京师里头大小食店,但凡能买到的,都拿去给她尝过了,不过吃了两口就全都吐出来。 人消瘦得没有人形了,又听米景念叨过你去他那里买过鱼,怕是会做。我这才病急乱投医,还请你多担待。” 说起这件事情,米夫人才面露愁色,拿帕子拭泪。她是真真没有法子了,黄厨她又请不去,说实在的,京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她都试过了,没一个成的。 再这样下去,人就真的要不行了。米夫人这些日子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要是真不成了,人走之前,都得让她当个饱死鬼。 祝陈愿没有立即答应,不过却松了口气,做碗鲈莼羹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忙是能帮的,只不过… “米婶,鲈莼羹我是会做的,不过你先听我说。厨艺这上头,每个人做出来的口感都是天差地别的,她的调料用量、做菜手法又或是烧菜时喜欢放点旁的配方,那都是有讲究的,我虽能做,却不能保证做的一定就是令妹想要吃的。” 祝陈愿事先说清楚这件事,不然她做得再好吃,那都是不合人家胃口的,其实吃的就是一个念想。 “你且试试,小娘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你说要是真真让她在床上饿死,那是去了地里头都要受欺负的。” 米夫人说话含悲带泣,听得桌席上的几人都不是滋味,陈欢还偷偷拽了拽祝陈愿的衣摆。 她是真的能感受到米夫人的那种痛苦,要是换成她自己的话,走投无路,真是什么法子都要试试。 祝陈愿点头答应,又让她说说鲈莼羹的味道,要是能说出具体做法来,就更好。 米夫人也一五一十说了,不过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娘亲嫁进府里头之前,是个卖鱼羹的,做鱼的手艺堪比宋五嫂,因是隔房,又不在一起。我并没有尝过她的手艺,只知道用的是花鲈,会往里头加盐豉,只用陶锅来烧,每两天就会烧一次。旁的我是一概不知。” 祝陈愿听完后,默默记下,又问她,“明日早间我给她去做一碗试试?” “好,明日我让人来接小娘子你,不成也无事的,这些日子我早早就做好打算了,左右她爹也是不管家的,我要是再不管她,才十五她该怎么办呢。” 听完米夫人的一番话,大家纷纷出言宽慰她,等到情绪平复后,跑堂的才开始上菜。 祝陈愿从跑堂过来就盯着他看,直到他把第一道菜放到桌上,还喊道:“头菜通花软牛肠并带御黄王母饭。” 她愣神,这不是前唐烧尾宴的菜式吗?祝陈愿本以为今日吃的是宫廷菜宴,诸如羊舌签、沙鱼脍又或是猪肚假江瑶、莲花肉饼等。 这些她自己都会做,就想尝尝旁人的手艺,这菜一上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等长辈先动手后,她才夹了一筷子通花软牛肠,里头塞满了膏髓,用的还是羊骨髓,又加了一些调料。 吃下去软滑的骨髓从牛肠里流出来,滑腻腻的口感,却一点都不显得油腻。牛肠祝陈愿吃得少,味道比起羊肠来更厚实,也更加的有嚼劲。 再配上一口御黄王母饭,是拿黄米蒸制而成的,上面浇了一点印脂,拌在一起,风味上佳。 席间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动筷子和咀嚼的声音,米夫人由于心思还在妹妹上头,她吃时都心不在焉的。 “第二道:凤凰胎。” 凤凰胎这名字起来很怪,其实就是拿鸡做的菜,前唐喜欢把鸡称为凤者,凤凰胎就是取鸡肚子里头还没有成熟的鸡蛋,还得要鱼白,两者拌在一起形成的菜。 鸡蛋熟透后嫩得不行,鱼白并非鱼肉,而是黄鱼的胰脏,一口下去,味道虽不腥,却有点怪,不合祝陈愿的胃口,吃完这口后就没再吃这道菜。 再是乳酿鱼,拿乳汁进行酿制的鱼,奶味十足,渗到鱼肉里头,是很新奇的吃法,祝陈愿夹了好几次,忍不住想回家后自己也再做一遍。 还有丁香淋子脍,腌制好的鱼脍淋上丁香油,爱吃丁香制品的祝清和,吃得多些。 跑堂紧接着又上了份葱醋鸡,全鸡加葱和醋腌制的全鸡,跟炖煮烤烧的不同,闻起来醋味浓重,吃起来时肉质爽口滑嫩。 更别提还有兔羹、羊皮花丝、甜雪,后头又上了几盘糕点:金陵炙、水晶龙凤糕等。 祝陈愿拿了个玉露团,是用玉露霜制成的,雪白松软,上面有印花,她凑近到唇边咬下一小口,龙脑、薄荷清凌凌的味道直接冲到嘴里,带来些许凉意。 面皮又软又拉丝,炼蜜正宗,玉露团的甜味并不冲,上头的面霜甜津津的。 这个很合祝程勉的胃口,他已经连吃两个了,一句话都不说,埋头苦吃。 最后一份菜品是汤浴绣丸,白瓷汤碗中卧着数来个如绣球般大的丸子,里头是用碎肉和鸡蛋做的,用高汤煨制而成。 祝陈愿舀了一口汤,嫩鸭熬炖出来的,极其鲜亮,里头连调料都没有多放,喝起来似乎就是鸭的本味。 绣丸汁水丰沛,鸡蛋和碎肉煮熟后,浓香清甜,吃得祝陈愿极其满足,真不愧是从宫里头退下来的名厨,她的手艺是比不上的。 祝陈愿算是吃得慢的,大家都已经坐在那里吃不动,消食呢,她刚放下筷子,跑堂的又过来,面朝祝陈愿说,“小娘子,我们黄厨请你过去一趟,就在隔壁间。” 陈欢和祝清和对视,两人都想陪着过去,跑堂看出他们的戒备心,又开口道:“若是两位不放心可以在门口侯着,黄厨说与小娘子相熟,无需担忧。” 当然,最后还是几人陪祝陈愿去的,她本人还正懵着呢,什么时候与黄厨相熟的? 直到她一个人进到里边,看到那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还有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老人家就是黄厨呐,我刚还在想,却怎么都没有想到。” 祝陈愿喃喃说道,虽然颇为震惊,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 黄鹤爽朗大笑,“我还怕小娘子你认不出我来呢,我前前后后也去你的食店吃过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汤饼,第二次是鲧鱼假蛤蜊和姜辣羹,再后头就是馄饨。我像你这般大时,可没有那么好的手艺。 我又听得外头那米师傅,邀请的是开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着是你了。今日的烧尾宴吃着可还满意?” 祝陈愿很乐意与人讨论厨艺相关的东西,她很认真地回复黄鹤,“自是极为满意的,这要是换我来做,只怕不能尽善尽美,我刚吃时还在想,手艺远不如黄厨你。前唐的烧尾宴我只做过见风消,今日却一下能吃到这么多的菜式,不仅饱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气。” 这一番话,听得蒋四连连咂舌,这才算是会说话,不过几句,就将自个儿师傅捧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说的明明也很真诚,却总是被骂。 黄鹤笑够了才说,“时人以诗会友,我以厨会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瞒你说,我宫廷饮馔虽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远远不如你,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过一次后,就难以忘记。” 他是个极其洒脱,不受世俗约束的人,并不是想收祝陈愿为徒,人家自有师门,而是异想天开,要同她做个忘年交。 毕竟在厨艺之道上头,黄鹤也很难见到如此纯粹的人,有些东西不用从人的面相看,去吃几顿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陈愿只觉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厨会友? “黄厨你怕是高看我了,不过,以厨会友确实不错,既然如此,还有几日就到花朝节了,那时卖花的人多,我请你老人家和徒弟来吃顿花馔如何。” 祝陈愿明白他说的意思,既然当以厨艺论友,论道,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 这话说得两人一愣,黄鹤转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极,那今日烧尾宴的银钱我也不能收,蒋四,你给他们退回去”,话锋一转,“小友,老夫就等着吃你的花馔了。” 两人又在里头攀谈了一会儿,天色属实不早了,黄鹤目送祝陈愿出去,他抚着胡须,转头却对蒋四道:“到时你早点过去,帮帮人家,也学着点,你说说你也二十了,怎么手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恨铁不成钢地扔下一句话,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怜蒋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又挨一顿骂。 祝陈愿出去后,米夫人连连迎上来,握住她的手,“刚我问过你阿娘,知晓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让车夫过来接你,如果你要什么鱼的话,只管到米景店里头去拿,莼菜我这里都备下了。” 她话里殷殷切切,权当祝陈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现下她妹妹的身体是等不到杭城的师傅过来,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陈愿身上。 祝陈愿宽慰她,“我只放手试试看。” 等两家人分道扬镳,陈欢还感慨,“也莫怪米夫人这般急切,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汤药吊着命,哎,岁岁,明日你只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别太在意。人这命数,一早就定下的。” 她虽然牵挂那陌生女子,却更关心自己女儿,生怕她有负担,到时候回来又难受。 祝陈愿点头,消化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回家后匆匆洗漱一番,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立马翻到鲈莼羹这一页,太婆写的做法是杭城那里头的,她早些年去过就学了一两手。 鱼羹做得最好的得数杭城那边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里的,米夫人又说她伯娘的手艺可堪比宋五嫂,估计也是杭城人士。 她盘起腿,借着烛光,看起做法来,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烂熟于心,通常她在做菜前,会再反复看几遍食谱。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得用长二寸的鲈鱼,要用花鲈,大口黑鲈口感非上佳,莼菜不切。” 看到很晚才上床,连梦里都是她在厨房做鲈莼羹。 睡得不安稳,听得外头行者的铁牌子和远处鼓声,她是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在想花馔的事情。 话她已经放了出去,做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就是得请朋友一起来吃一顿,宋嘉盈一定得来,南静言要是回来,得请她来,还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几人不自在,想着到时候要不要分坐两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来。 糊弄着吃了顿早食,和陈欢两人交代一声,就坐上了米家派来的马车。 米夫人坐在里头,同样一晚没睡好的她,面色却极差,看到祝陈愿还是强打起笑脸来,关切询问她,“小娘子,早食可吃过了,可不能空着肚子去,要不我让车夫去给你买点,路上吃,千万别饿着。” “米婶,我吃了的,别过于忧心。”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背,人一忧虑就老态横生。 原先她还能撑住,车夫马车驾得慢,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醒来已经停在了董府门前。 董府挂满了白幡,冷清得没有人气,守门的也是恹恹的,看到他们也只是简单问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连点声音都没有,“她们一家是自立门户的,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个做鱼羹买卖的女子进来,娶进门后就分了家。又只生了温慧一人,我爹虽让温慧时时过府,却不同意她爹娘过来。现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顶事,她自个儿受不了,这个家是彻底散了。” 米夫人悠悠说道,连使唤丫头都得她自个儿带过来,也就还留了个忠心的照顾董温慧。 进了旁边的厨房后,祝陈愿就开始专心收拾起鲈鱼来,虽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只能尽力试试看。 鲈鱼去掉鱼肚腹和鱼鳞,治净洗去黏液后,片肉得从鱼腹下头两侧鱼身开始,像片鱼脍那边横批下来薄如蝉翼的鱼片,里头的骨刺全都得一点点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莼菜来,说实话,这样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满意,莼菜最佳的食用时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现下的口感肯定不会太尽如人意。 冲洗两到三遍后,直接投到热水里头,默默数到十就可以捞起来。 祝陈愿又往砂锅里头倒入两大碗热水,沸腾后往里头放入姜丝,火势不能那么着,再往里头放入鱼片,拿勺子搅开。 鱼片往里头蜷缩变白后,再放莼菜,立即撤火,加一勺盐豉、油和酱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着这碗鲈莼羹,连声吩咐,“阿香,你快点过去端给小娘子尝尝。” 她又拉上祝陈愿走到董温慧的房间,一开门,祝陈愿皱起眉头,一股子腐朽潮湿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个弧度,要是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人。 阿香从小就跟在董温慧身旁,关心都是真心实意地,她将鲈莼羹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拍拍被褥,一声声唤,“小娘子,起来吃鲈莼羹了。” 董温慧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没有多少求生意志,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晓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连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话,那她得起来跟堂姐说说话才是。 她在阿香的搀扶下从被子里钻出来,董温慧瘦到两颊凹陷,露出来的手腕就是皮包骨,肉都没有。 呼吸声或急或缓,眼睛无神,大而眼窝深陷,连脸上都是骨头多,看着吓人。 她想转个头都很艰难,米夫人连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温慧,你吃点东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鲈莼羹,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吗?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过来。” 董温慧难得没有拒绝,她要是真的快死了,为何不如堂姐的愿呢。 她艰难开口咬住勺子,其实现在她根本尝不了东西,吃进嘴里就会吐出来。 鲈莼羹滑到了嘴里,很淡,她舌头已经快尝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却难得的不想吐,无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温慧居然有了点想要再吃一口的冲动,想在死前尝尝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样,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层凝液一般顺滑,鱼肉是不是很鲜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边时,她也顺从吞下去,莼菜是什么味道?鱼片是什么味道? 董温慧一点都尝不出来,她没有力气,紧闭双眼,只有时而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 为什么尝不出来,为什么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呢。 她很努力想尝出味道来,吃了半碗后,已经是她的极限,米夫人没有再喂下去,可脸上的惊喜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董温慧渐渐地发现,她好像尝到了盐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鱼羹时最常用的,尽管特别淡,可她就是尝到了。 她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从她干枯的脸上滑下来。 是阿娘,是阿娘不想让她死去,不然怎么就光尝到了盐豉的味道。 不然为什么那么久了,她都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艰难地开口,嘴巴发出的声音有限,米夫人扑到她嘴边,听到董温慧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蹦,“阿、姐,我、要、活、着。” 我不想死了,我还没有替阿娘尝过那么多好吃的,我不能死。 米夫人热泪盈眶,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的被褥,紧紧抱着董温慧失声痛哭。 祝陈愿从董府出来后,没有让米夫人相送,也没有坐马车回去,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 从昨晚她隐隐约约就想到了一点,为何董母总是做鲈莼羹,让吃不下东西的董温慧念念不忘。 因为鲈莼羹有下气止呕的功效,而谁适合吃这个呢? 心绪郁结导致呕逆的人适合。 祝陈愿缓缓呼出一口气,不是她做的鲈莼羹好吃到让董温慧有了求生意志,而是董母知道女儿有心结,每每都给她做鲈莼羹。 莼菜又并非一年四季都有,鲈鱼也并非四季都肥美,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鲈莼羹最关键的还要数盐豉,一个常年喝盐豉汤的人,怎么都会尝出点味道来。 她希望董温慧能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话说: 其实今天看了热搜还挺有感触的,活得开心点,比什么都重要。 第25章 地黄馎饦 与董府的萧条不同, 外头的云骑桥人头攒动,这里是整条街上最兴旺的地方,大抵是外头来的商客都在这边的脚店住宿, 白日又拿着货物出来买卖。 桥上没有浮铺, 全是面相或精明或朴实的商客蹲在那里,前面摆了几个布袋子, 里头大多是果干, 有如林檎旋、沙苑榅桲、河阳查子、人面子、巴榄子等。 祝陈愿各买了一些, 吸引她目光的还要数旁边小贩在做的夹脊肉烧饼, 烧饼在烤肉铺里头散发出面饼炙烤后的香味来。 她要了一个,包在油纸里头烫得无从下口,边走边等着烧饼晾凉, 夹脊肉烧饼最好吃的就是里头夹肉的地方, 用猪的脊肉敲打,腌制后再裹粉煎制,包在烤好的烧饼里头。 烤得酥脆的烧饼里头吸满脊肉的汁水,让原本口感发干的饼变得鲜活起来, 一口下去肉特别幼嫩, 饼皮软又有麦香。 祝陈愿喜欢这样的市井美味,既好吃又朴实, 不需要用多上好的食材,仅仅只是普通人烹饪出来的美食, 往往让她动容。 尤其今早看到董温慧那形销骨立的模样, 浑身透露出行将木就, 她就觉得从肚子里头一直难受到心里, 得吃点东西缓缓。 吃着夹脊肉烧饼, 走在阳光底下, 她想,如果有一天,董温慧彻底好起来,想带她去尝尝早市里头的糖饼、沙团,或是胡饼店里头的宽焦、侧厚、新样、满麻,也可去夜市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肠血粉羹。 抑或是去羹店、包子酒店、南食店、川饭店混一顿肚饱。 世上那么多的人间美味,总要尝一尝,等尝遍南来北往的风味,总有值得眷恋的。 祝陈愿盼望能有那一天。 她穿街过巷,回到食店门前,春旗飘荡,门口尘土飘扬,祝陈愿看过去,夏小叶握着一把扫帚,在扫门口的灰尘。 “小娘子,你过来了,今日国子监放得早,我闲来无事,就帮着扫扫外头。” 夏小叶笑得傻气,不过近来吃得好,脸也长了些肉,倒是多了几分秀气。 “来来,歇会儿,进来我有事跟你说。” 祝陈愿接过她手边的扫帚,放到门口边角,开门进去,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说实话,当初把你招进来,其实就是想给自己找个打下手的,并非全是你现在做的活计。” 她望向夏小叶的眼睛,停顿了一下后,才又开口说道:“而是会厨艺,至少能够一些基本菜式的处理手段,譬如鱼片怎么片,肉怎么煮,火候怎么看,调料怎么放。我呢,也从来没有正式教过你什么,可现在却想问问你,是否愿意跟我学几手?” 夏小叶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心跳有些加快,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衫,听她后头要说的话。 “我的年岁还不足以收徒,手艺也还有所欠缺,所以我们两个并非师徒关系,你也不用担心,教你的都是比较简单的处理方法,跟传家学手艺无关。你今日好好想想,再跟我说。” 祝陈愿的话音刚落,夏小叶涨红了脸说道:“我想学的,小娘子,我真的很想学,到时候我学得不好,你就像平时那些酒楼里教学徒一样打我骂我都行。” 她太渴望有一个机会,可以摆脱贫苦,可以从那昏暗无光,雨天还漏水的房子搬出去,可以让阿爹不再做那耗寿命的活计。 现在,那个机会摆在她的眼前,厨娘在汴京有多抢手她很明白,就连在那打下手的都有富贵人家抢着要,只要能吃苦,就能赚到银钱。 “小叶,你要明白,会下厨跟有一手好厨艺是不一样的,前者容易,后者辛苦,你要真正给我打下手,我会很严苛的,你再好好想想。” “我愿意的,小娘子,我真的可以。” 夏小叶连忙抢白,她话里全是认真。 祝陈愿在这一个月里头,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夏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韧劲,又懂得知恩,不会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人。 在厨艺上头,她无法帮夏小叶太多,如果她干得足够好的话,祝陈愿已经给她想了一条出路。 早先张巧手离开前,祝陈愿曾拿着那本酱菜册子问她,“张姨,你想不想让这个酱菜册子上头的酱菜传下去?让汴京城里头的人,还是可以尝到跟你张巧手差不多手艺的酱菜。” 张巧手沉默了很久才回她,“如果有人可以帮我将这些方子传下去的话,这样它也算是有个好命,不用扔在那里生尘。小娘子,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不要再叫张巧手酱菜铺了,如果可以,我希望铺子名字可以有阿巧两个字。” 那是她女儿的名字,如果有人愿意传承,那相当于她女儿亡故后也得到了延续,即使她这个当娘的走了,也会有人记住她。 而祝陈愿的人选,就是夏小叶,现在还不到能够教她的时候,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祝陈愿说了要教,那就不会说选个好日子,现在就开始,主要也是因为离花朝节没几日了,到时候做花馔,光她一人的话,得做到什么时候。 今日要做的是碧涧羹,贺家已经将要用的菜都送过来了,整整齐齐摆在那里。 “首要的是你得会看菜蔬,好比这芹菜,你要知道它分几种,芹分两种,有狄芹和赤芹。狄芹根白色,而赤芹根青紫,只需看根就可明了。分得清两种芹菜以后,记清楚,狄芹做菜,只取根,而赤芹则取叶和茎。” 祝陈愿说得很清楚,不然到时候连做菜时要用到什么都不知道,那还不如她自个儿。 贺家送来的芹菜是狄芹,狄芹较赤芹味道更鲜美。 夏小叶一五一十记下,索性她记性还不错,祝陈愿所说的都能记住。 “那你把狄芹上头的茎叶都去掉,放到一边,只要根。” 她吩咐夏小叶,好整以暇看着夏小叶的动作,得要麻利且做得到位才成。 “这个菜,它对刀功要求并不是特别高,你只需要能够将狄芹切成长短一致就可以,并不难,你自己试试看。” “切好以后,再放到热水中焯水,就可以取出。” “就像做碧涧羹这样,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帮我做好前面几步,到后头要放料的时候,我会自己来。” 祝陈愿一连串说完后,帮忙烧火的叶大娘才开口询问,“这是以后让小叶的打下手?” “是的大娘,我以后有宴客什么的,得要小叶的帮忙,干脆现在就教教她,省得到时候还手忙脚乱的。” 她边拿出自己放在柜子里的芝麻,回着叶大娘的话,转过身又对夏小叶说道:“如果哪里我不教你了,你自己且多看看,还有在国子监时,别看好像大家厨艺都不怎么样,但每个人都有拿手的本事。 王寺的刀工不错,贺师傅揉面的手艺厉害,米师傅拌料不错,陆师傅批切无人能及,洗菜候婆子,她腌菜做得可不错。只要多看看旁人的手艺,看他们是怎么做的,自己再想想,不算你偷师。” 祝陈愿也算是在跟她说掏心窝子的话,莫说厨艺,便是世间万般事,哪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我会好好看的。” 夏小叶默默将话都记在心中,看来就算只是打个下手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她明白,自己得努力。 说完一些话后,她开始教夏小叶如何用苦酒研芝麻,自己则在装料的盆中放醋、盐和茴香,以及研好的芝麻。 做成羹汤后,将料倒进去即可,祝陈愿又说了一些厨房该注意的,就听见外头好似有推门进来的声音,离得太远,隐隐约约听得不真切。 她让夏小叶自己再想想,解下围布走出厨房里头,刚走到厅堂里,远远地走来一个女子,细长脸,弯眉薄唇,妆容素净却眉目如画,体态轻盈。 祝陈愿只看了一眼就瞧出来进门的是谁,不就是之前她念叨过的南静言。 “你何时从项城回来的?” 南静言一路装模作样累得不行,到熟人面前就暴露了本性,还没有过来就是一阵欢畅的笑声,进门就直接上手揽住祝陈愿的肩膀,“我昨日回来的,一路可累死我了,有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先让我垫垫肚子再说。” 她性子直率却又懂得圆滑处世之道,按祝陈愿的说法,好一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有,你去二楼坐下,我给你端上来。” 祝陈愿推着她上楼,自己则去端了两碗碧涧羹上楼,跟叶大娘她们交代一声。 到了隔间,南静言仪态全无,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手肘杵在上面,端的是“豪迈洒脱”。 “项城一路可还顺利?” 祝陈愿将碧涧羹推到她面前,关切地问道。 “还算可以,不过行程队伍里头有个男的,就差把眼睛直接挂在老娘我身上,时不时冒出几句污言秽语,大半夜的还过来敲我的房门,我不开门就在那里说下流话,真以为我是出来卖的。我装得好,不能直接上脚踹他的命根子,我就设计让他在主事官面前犯了个大错,被直接扔在项城当个打扫小吏,够解气的。” 南静言说起这个,眉头紧皱,面上的笑意都收敛起来,这一路走来其实并不太平,有些人惯常爱动手动脚的,她虽然后头都一一报复回去,却还是一肚子的气,只能挑件跟祝陈愿说。 “你就没想过,不要做女伎了?你虽然有时不说,我都能知道有些人丑恶的嘴脸和下流的手段。” 祝陈愿一听这话,脸上虽然没有皱眉,可心里却很不适,她认识南静言时,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女伎中有名的,姿容虽上佳,技艺却难以服众。 她那时还会时常去看南静言在瓦子里头的表演,一来二去混熟了后,还被她听到一些男的下作的话语,可南静言却全然都不在乎。 她一心想要摆脱自己那对吸血的养父母,没日没夜地卖唱卖艺来赚钱。 “当然想过,岁岁,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很快,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说到这时,她的眼里都泛着光,谋划了那么多年的事情,总算要成真了,她得沉住气。 “到时候不当女伎了,我就一个人跑去塞北,去那里策马扬鞭,我觉得我生性就适合待在那里。” 南静言说话和做事总是那么干脆利索,生得女儿身,却有男儿心,一心向往塞北的戈壁驼铃,大漠平野。 “祝你得偿所愿。” “借你吉言。” 她不再说话,毕竟今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说话都有些无力,看到眼前这碗青翠的碧涧羹时,拿勺子舀了一勺,慢慢悠悠吹气。 芝麻加了苦酒后,整碗羹汤有股淡淡的苦味,茴香的味道很浓厚,醋和盐都放得少,狄芹的口感无渣,嚼下去就出汁,十分可口,既清而馨。 她一口气吃完了一整碗的碧涧羹,吃到肚子微微凸起,半瘫在椅子上,一点也不在乎形象。 “说起来我那对养父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从慈幼院领养了我,让我去当女伎,还养了旁人,干些下作勾当,为他们敛财。” 南静言说起这件事情来,平静却又波涛暗流,虽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却只能谋而后动。 有些人的恶心之处在于,没有一丝人性,她只要想起那双哀怨到要滴血的眼睛,难得维持不了那张假面。 祝陈愿什么都没有说,握住她的手,当年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时,也是用这样平静的语气。 她说,“以为静言,是让自己少说话,多思多虑,却没有想到,原来是取自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他们亲口说,给我安上了南这个姓氏,又取了静言这个词,就是想折断我的羽翼,永远也飞不起来,只能一辈子折服于他们之下,呵,南静言,难奋飞。” 所以无论她表现得有多爽朗,有多爱笑,祝陈愿都很心疼她。 “如果我成功了,你能给我烧碗河祇粥,能让我带瓶酒来这里大哭一场吗?” 南静言有些颤抖,黎明前的黑暗最难熬,她现在只盼望着能喝上以前在慈幼院就常喝的粥,只希望能有杯酒,让她大醉一场,前尘旧梦皆忘。 “一定。” 她紧紧握住南静言的手。 两人靠在一起又说了好多话,南静言走前说,“如果可以的话,花馔我会来吃的,你等我。” 南静言走得洒脱,祝陈愿却很憋闷,她心里不舒服时候就喜欢吃点东西,拿出早上在云骑桥买的果干,塞了一片河阳查子在嘴里,查子就是山楂,又酸又甜的口感让她憋屈的心情好了一半。 随即整理好心情去厨房里头做准备,晚间时候,之前那个拿剑的青年这次来得很早,祝陈愿也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样。 浓眉大眼,面色冷凝,一道新添的伤疤从眉骨滑到发髻里头,平生了几分邪性。 “今日只有碧涧羹和白米饭。” 祝陈愿告诉他,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时暗自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话。 江渔将剑放到自己手边能拿到的地方,有点吃力道:“来上一碗。” 他这么多年在江湖漂泊,也并非无仇家,江湖恩怨江湖解决,他打服了那帮人,尽管受了重伤,也不用再担心这些人日后报复。 祝陈愿将碧涧羹和米饭给他端上来,江渔握勺子的手都在颤抖,好不容易夹到了一根狄芹塞到嘴里,芹菜口感很清爽。 他却目光悠远,想到以前自己双亲还在时,阿娘晚间就拌个芹菜,给阿爹当下酒菜,还年幼的他就说,以后长大了要开个小酒馆,让阿爹进去喝个痛快。 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来,沉默地一口一口吃完碧涧羹和米饭,想要开个酒馆的念头却似顽强的小草,在心里扎根发芽。 —— 昨日因为董温慧和南静言的事情,祝陈愿又是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眼睛发乌,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气神,还要坐上马车去董府。 不过今日米夫人可算是容光焕发,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以后,不再发愁,“小娘子,我是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温慧这孩子也怕是要步她娘的后尘。” 感谢的话,米夫人其实说过很多次了,又说到酬劳的事情上,“小娘子,这段时日还要劳烦你给她做碗鲈莼羹,昨日吃了你做得后,剩下的我让阿香再回锅,她也一口一口吃完了,我心里属实是不知道多高兴。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这么感谢你,要不你就收下那些银钱?” “米婶,不过是个顺手的事情,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权当我是在为自己积德行善。” 银钱她是不会要的,祝陈愿更想的是让一个没有求生意志的人,可以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 米夫人也不再说起这件事,而是又转了别的话题来。 到了董府后,她按之前的法子又给做了一份,祝陈愿照旧去看了董温慧,虽然还是老样子,无法坐起来,还是靠在那床背上头,却已经能积极吞咽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她再一次来到董府时,董温慧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一番,看到她虚弱地扬起一个笑脸来。 “小娘子,你坐。” 她靠在床上,濒临死亡后,她渐渐看开了,不再执着于阿娘的死,又或是一直郁结于心的她爹一直在外头沾花惹草,还闹出很多笑话的事情。 董温慧本就敏感,尤其是她爹还为妓子做出一些不要脸面的事情,传得风言风语都是,让人难以接受。 她娘死后,这股气就更顺不住,悲伤之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只想一了百了。 “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小死过一回后,我才明白,最关心挂念我的是堂姐,可我却为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寻死觅活,着实有愧。日后小娘子你也别上门来看我了,等我从这个府宅搬出去再请你上门。” 董温慧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她看向祝陈愿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她往后要为自己而活,不再整天替别人担忧那些腌臜的事情。 “你能这么想才是最好的,等日后你身体好起来,我带你去吃市井美食,等你尝遍了南来北往的美食,你就会知道,鲈莼羹并不是最好吃的。你现下既然已经要大好起来,我最后再给你去做碗地黄馎饦。”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转身进了厨房,得益于自己祖父是太医,她对于药膳也略为所知。 地黄馎饦是治心痛的,适合有心病的人吃。 馎饦好做,地黄却得细细分辨,得先将地黄扔到水里去,浮在水面的上叫做天黄,而浮在中间的叫人黄,只有沉到底下的,才叫做地黄。 地黄得要大的,小巧的则不用,祝陈愿将它洗净后,放到石臼里头捣成汁,过掉里头的残渣,和面做起馎饦。 煮地黄馎饦的汤汁得用清汁,不能往里头加入一点盐,祝陈愿忙活了一阵,做好后就给董温慧端到房间里头。 董温慧强撑着睡意等她来,嘴唇发白,“小娘子,真是辛苦你了,明日你可别来了,我现在已经能够吃一点外头买的羹汤,别为我费心。” 她是个温柔又极其知礼的女子,每每祝陈愿忙里忙外时,她都格外难受,恨不得自己立马好起来,也好过这样麻烦别人。 “你可别说话了,来,尝尝这碗馎饦,加了地黄,可能有些苦,你忍忍。” 阿香替她托着碗,董温慧自己拿勺子舀了一勺,还没进嘴,就闻到地黄那股微微发苦的味道,她已经习惯于这种苦味。 面不改色地吃进去,苦味蔓延开来,从舌尖到舌根都苦得发麻,馎饦又小,她连嚼都没嚼就直接咽下去。 后头才有些回甘,她又一口下肚后,明明苦药都比地黄要苦得多,可为什么这次的苦让她这么难以忍受,可能是这苦,苦到了心里头。 难受得想哭,她想起阿娘,明明受尽万般不公的待遇,被别人冠以屈辱的称号,连死后丧事都没有大办。 她爹还跑去妓馆寻欢作乐,留下她一个人守灵堂,她生生哭得厥过去,他都没有过来看一眼。 董温慧的眼泪大颗落到碗里,紧紧拽住自己胸前的衣衫,胸口剧烈起伏,面色潮红起来,呼出一口又一口酸涩的气。 阿娘,我好难受,好难受。 她大哭一场后,眼睛鼻头发红,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一直压在她身上的东西真正消失了,董温慧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获得新生。 她不会再执着于父爱,不会再执着于旁人看待她的目光,不会再执着于那些侮辱谩骂的言语。 董温慧看向窗外,她还没看过今年春日的鲜花,没有喝过春日的新酒,没有尝过春日的宴席。 她得好好活在这个世间。 作者有话说: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太宰治《晚年》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跟原本含义并不一样,不用深究。 你们每一个订阅,每一条留言,都是支持我写下去的动力,让我偷偷发个红包感谢你们吧(收到红包的要开心哦) 第26章 牡丹生菜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日风光尚好,汴京城外的桃花缓缓绽开花苞,城内柳树冒出新芽, 鱼群游荡, 燕子归巢。 街头巷尾能听到清脆叫卖鲜花的曲调,来往路人皆簪花, 年老者则簪小花, 年少者或红花配发, 又或清雅可人。 连祝陈愿也不能免俗, 每每到了仲春时节,为了应景,簪戴零星玉绣球, 点缀在发间。 忙活完董温慧的事情后, 今日就是请客来尝花馔的日子。 被叫卖声扰了清眠,她早起就来到街上买花,街边一排马头竹篮铺开,早摘的花还犹带露水。 真是, 卖花担上, 买得一枝春欲放。 汴京的花永远开得比各地的晚,时兴的花都是从洛城、蜀中、环城各地来的, 要价也贵得多。 卖花的小贩带着自制的花帽,配上他那张黢黑的脸, 颇具喜感。 祝陈愿买了些牡丹、文官花、香梅, 后头又去旁的地方买了菊苗、紫英苗叶等。 候在她家门口的夏小叶就见拐角处来有一筐长短不一的花枝走过来, 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听见后头祝陈愿的声音。 才赶忙憋着笑去将那筐花给接过来。 “帮我搬进来, 早食吃了吗?没吃我给你做点, 晚点等叶大娘来了,再一起收拾。” 祝陈愿和夏小叶一人提着一边,她转过头来询问。 夏小叶点点头,“吃了来的,我还是先收拾点吧,早先娘子你教过的,我还是记着的。” 她为了记下祝陈愿教过的东西,每每晚间回去以后,都要上手再练几遍,没有实物也不妨碍她练得起劲。 诸如刀功一类的,她白天在国子监专抢着这个活做,晚上买个萝卜回家自己练去,现下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算是能勉强将东西切到长短一致。 今日的花馔菜品不多,有梅花汤饼、百合面、锦带羹、菊苗煎、牡丹生菜、蜜渍梅花、紫英菊。 外搭黄精果饼茹和雕菰饭。 点汤和酒:荼靡酒、暗香汤、木樨汤和桂花汤。 祝陈愿先做黄精果饼茹,到时候让他们先垫垫肚子,做这个饼麻烦,得先经过九蒸九晒,今日刚能晒好。 夏小叶接手将它捣成饴糖状,捣好后祝陈愿将它和黑豆、黄米一起炒,刚出锅特别烫,等到热气褪去点后,她才上手揉团,搓成小圆团,用模具按压,挨个放到一边的木盘上,等大家来之前,再上锅回蒸一下。 “小叶,你去将我院子里晒干的百合根拿进来,放到水里洗干净上面的泥土,拿石臼捣碎后过筛。” 祝陈愿围着灶台忙活,嘴上不停歇。 雪蹄和橘团早早也醒了,吃过早食以后,就趴在厨房灶台边上,两小只都将爪子揣进自己的皮毛中,靠在一起看灶火。 坐在一边烧火的叶大娘看着可乐,伸手摸了摸它俩。 祝陈愿倒是也想摸摸它们,奈何手上忙得不行,边和面边想下一道要准备的是什么。 百合面只需要将捣碎过滤的百合汁液倒进面盆里,加入适量的面揉好,再揉成面条即可。 晌午三人都只随便对付了几口,接着忙活起其他的菜式来。 菊苗煎这道菜得先焯水,捞出来后拿山药粉、甘草水调和成糊状,拿菊苗沾面糊放到油锅里面炸,牡丹生菜的做菜相同。 紫英菊只用新鲜苗叶入锅翻炒。 等到天色稍暗,大部分的菜都准备得差不多,只能人来就可以下锅。 宋嘉盈是最早来的,她今日装扮得漂亮,穿了一条绣花裙,头上戴了一顶小花冠,面色清冷时好似神妃仙子。 可一动起来,就恍如脱兔,提着东西跑到祝陈愿面前,挽住她的手臂,而后闻了一下她身后的味道,笃定地说:“也不枉我费尽心思做的,手脂和面油好用吧,你现在头发香得不行,下次我也给自己做一点。岁岁,你身上真的好香啊。” 祝陈愿有时候觉得宋嘉盈的举止跟个登徒浪子似的,还拿自己的手摩挲她的手背,无奈地拍了宋嘉盈一下,“你送的东西很好用,你别摸我的手。” “不摸就是了,来看看,我今日给你的是什么。” 宋嘉盈嘟囔着收回手,转头又高兴起来,坐在茶室的凳上,将自己提的小木盒里头的瓷瓶一一放到案几上。 “这是我用朱栾制成的香,这种柑果的花香真的很好闻。你不是说还有几个小娘子要来,我也一同准备了。当然,我还给你单独备了一瓶木樨香,往里头拌了一些冬青的汁液,真真好闻。” 她一说到制香,脸上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她在制香这上头耗费的心血大,制出来的香味道都不错。 朱栾香,花香绝胜,只要稍稍抹一点在身上,到明天都还能闻见沁人的花香。 而木樨香,香气馥郁,却又与之前的手脂发油香气稍有点区别,这种花香更让人沉醉。 “阿禾,你送的礼才算是送到我心坎上去了。对了,今日南静言也会来,你们两个可别再吵了。” 如果说祝陈愿和宋嘉盈是闺中密友,趣味相投,那么宋嘉盈和南静言则就是欢喜冤家,两个每次见面,没有一次没拌嘴的,偏偏感情还不错。 宋嘉盈一听到这名字就撇嘴,低头摆动自己带来的香,“那是我跟她吵吗,明明是她单方面骂我,仗着自己生得好看,打马球什么的都在行,就笑话我。” 两人一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南静言人还没到,声音却先传入两个人的耳朵,“宋嘉盈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她今日面色容光焕发,又给自己画了个梅花妆,漂亮得不可方物。 举止却豪迈,手里捧着一盆兰花,轻巧地跨过门槛,坐到宋嘉盈旁边,又重复了一遍问话。 “我说你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就瞧不起人!” 南静言非但不生气,反而还笑得更加肆意,“你说对了,老娘就是好看。” “哼,粗俗!” 宋嘉盈白了她一眼,默默从口中吐出一句。 “甭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你们两个就可唱一台大戏了。” 祝陈愿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不过她也松了口气,还怕南静言的筹谋没有成功,现下看来她心情还算是不错。 这话惹来宋嘉盈的一声冷哼,倒是没再开口呛声,双手交叉在胸前。 不过她这人气性不大,转头又眼巴巴地对祝陈愿说,“晚间可烧了什么好吃的,为了吃你这顿花馔,我从今日午食起可都没吃饭。” 南静言没有说话,却哈哈大笑起来,充满了嘲笑意味。 “啊啊啊,南静言,我要封了你这张嘴!” 两人打闹在一起,祝陈愿被迫加入了这场“战役”。 闹够后三人皆有些气喘,祝陈愿扶了扶自己歪掉的发髻,连连摆手,“我不跟你们两个闹了,我好像听见外头有声音,你们先歇着,等会儿我迎了客再来。” 她提着裙摆匆匆走出去,不再管后头两人的波涛汹涌,要是再跟她们玩闹下去,今日这头发算是白梳了。 外头是茅霜降来了,她还是头一次上门做客,心里有些激动,行为举止都带着点拘束,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不是个爱打扮的人,往常是怎么的装束,今日也是这般,十分素净,连簪花都没有。 “第一次上门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几个香球和几盒香药。” 茅霜降声音淡然,将手里头的一个木箱递给祝陈愿,一副你不收我也不会带回去的模样。 “哪里还值得你带什么东西过来,宴席还要等会儿,我领你去茶室坐坐先,那里有两个姐妹先来了,不用过于拘束。” 祝陈愿无奈接过,跟她说一声,以免不自在。 茅霜降点头,祝陈愿一早相邀时,就已经说过了,到时还有几个小娘子会来,她自己也欣然同意,现在也不可能摆脸子。 跟在祝陈愿的后头进了茶室,一入眼就是南静言那张脸,她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 祝陈愿作为东道主,自然得帮着几人介绍,几人其实都不是什么腼腆的性子,哪怕刚认识都能聊得开。 “我认识你,早先你还没那么厉害时,我就去看过你的技艺,唱腔真的厉害。” 茅霜降对南静言说道,她并没有瞧不起又或是旁的意思在里头,她本人只在乎长得好不好看,不在乎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南静言挑眉,坦然应下她的夸奖。 “她何止唱腔厉害,以后你找她打马球,又或是踢蹴鞠,她能把你给踢趴下,那力气大的。” 说到这个,宋嘉盈坐起身来,起了精神,语气高昂,揭起短来是毫不手软。 “不就把你给踢趴下几下,至于这么记仇?” “哼!” 茅霜降听两人拌嘴,却不觉得吵闹,还觉得可有意思。 祝陈愿是听不下去了,去端了几盘果干来招待几人,好堵堵她俩的嘴巴。 后头则去门口迎黄鹤和蒋四来。 “小娘子,也没有什么可送的,带了点我自己做的椒梅、雕花梅球和砌香樱桃。本来说让蒋四早早来帮你,结果今日午食有事,脱不开身。” 黄鹤将果品硬塞到她手上,自己解释道。 “老爷子你真是太多礼了,我领你去饭间坐会儿,等会儿先吃几个黄精果饼茹垫垫肚子先,到时候让我爹作陪,你可别见怪。” 祝陈愿领着两人到专门宴客的饭间坐下,给两边都上了两盘饼茹。 黄鹤满意抚须,到了他这样年岁的人,自然信奉养生之道。而黄精有延缓衰老、补气养阴等作用,可算是正对黄鹤的胃口,还没吃就先笑。 黄精是味苦的,又有点腥涩气在里头,生吃抑或是当中药材都是很难吃的。可九蒸九晒后,往里头掺了碾碎的黑豆和黄米,又放了糖霜,粘糯中有丝发苦,再吃就是回甘。 两人一连吃了两个,才等到祝清和夫妇连带着祝程勉回来,又是一阵寒暄,眼见人都来得差不多,叶大娘帮着上菜。 只上这一桌的,宋嘉盈她们几个说要等到祝陈愿忙活完了再一起吃,不然让辛苦做菜的吃残羹冷炙算什么回事。 黄鹤对于今日这花馔可是十分期待,虽则自己也能做,可不如吃别人来得有意思。 头菜是菊苗煎和雕菰饭,菊苗煎这道菜讨巧,这虽不是用菊花做的,但菊花菜这种野菜吃起来亦有菊的香气。 黄鹤夹了一筷子,光闻味道就知道煎得极好,包裹面糊煎制过后,菊苗还是透出青绿色。 咬下去,入口略带清凉之意,菊的甘香在山药和甘草的衬托下浓重,口味略甜,素油煎制的时间刚好,酥而不腻。 雕菰饭看起来黑黢黢的,黄鹤却很喜欢,在他心里雕孤、莼菜和鲈鱼,那都是清雅派的美味,配大荤的则类同于焚琴煮鹤,可配花馔上佳。 雕菰饭入口很滑,口味清爽,先尝了菊苗煎有点油腥,吃一口就解腻。 黄鹤打从心底里欣赏祝陈愿,是个有天赋却又做事精细的小娘子。 第二道牡丹生菜。 这是早前有个中宫皇后爱吃的,牡丹花裹面糊,酥脆间亦有牡丹香气。 后头的锦带羹好闻,入口芬香,紫英菊可清心明目,加了点枸杞叶后,滋味是真不错。 还有百合面、梅花汤饼,黄鹤并不爱吃百合,倒是对之前尝过的梅花汤饼起了兴致。 那次他真实觉得有些可惜,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剩下的半碗也吃不下。 他想尝尝和之前的有没有变化,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次的汤头料底用得好,母鸡熬出来的清汤不油腻且极鲜,白檀的香气彻底附在面花上,不需要咬,便可直接下肚,从肚里到嘴里都是梅花的薄淡香气。 最后的点心是蜜渍梅花,拿少许白梅肉用雪水浸泡,又放入蜜来腌制,梅的酸香气和蜜香融合在一起,直香得黄鹤找酒,这蜜渍梅花就得配酒才有风味。 … 等那边桌上菜一道道上齐后,祝陈愿解下围布,直接过去吃饭。 夏小叶和叶大娘则极力推辞,两人就喜欢在厨房里头吃饭,不愿意去她们那桌吃饭,祝陈愿拉不过去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岁岁你可算来了,你要是再不来,这桌花馔就要冷掉了。” 宋嘉盈原本还蔫蔫的,拿头枕在胳膊上,听旁边两人说得起劲,看到祝陈愿推门进来后,瞬间就有了精神。 “我说让你们先吃,你们却非要等我来,赶紧动筷子吧,冷了的话,这菜就不好吃了。” 祝陈愿一入桌催促几人,她在厨房或多或少都尝了点味道,现在还不算太饿,此话一出,三人立马动了筷子,都馋好久了,只能靠说话转移自己注意力。 等几人都尝得差不多后,祝陈愿又开了瓶荼靡酒,“这是我自己酿的,还没尝过呢,你们要喝点吗?” “我喝” 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祝陈愿挨个倒了一点,酒杯在烛光下碰在一起,滴洒出轻微酒液。 祝陈愿抿了一口,荼靡酒是先拿木香细末投到酒液中,等到熟成后再往里头加入荼靡花瓣,一启坛,香气瞬间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头。 更别说入口,清甜而又带着芳香,喝得几人身没醉,心却醉了。 茅霜降握着酒杯,心里头很自在,明明几人也才认识不久,可就是觉得相处得特别舒服,也不用再压抑自己。 “今日的花馔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从没有那么合心意的,从前菜到配酒小菜和酒,吃得舒坦。” 南静言也是这般的感觉,从进了这个小院开始,她就说不上的高兴,什么积压在内心里头的不愉快,全到抛到了脑后。 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 也就是只有宋嘉盈是真的没心没肺,她本来就是快乐的事多,烦心的事少,是真的有话就直说的人。 她一口闷完酒,抱着祝陈愿,极其肉麻地说道:“岁岁,要不你就跟我回家吧,我把我的床分一半给你,你给我一个人烧点吃的就行。” 惹来两人看猴似的眼神,南静言还故意摸摸自己的手臂,拿腔拿调地说:“今日好冷,冷得我都快起小疙瘩了。” “你可别,你自己那睡相自己不知道?跟你睡一夜,明早起来不知道睡的是床,还是地板。” 祝陈愿也忍不住说了一嘴,她的睡相是真的差。 四人顿时都笑起来,宋嘉盈边笑还边白了一眼她,放下自己的手臂。 几人谈天谈地,宋嘉盈又起哄,光坐在这里没意思,去夜市逛逛,正好陈欢说碗筷给他们收拾,让几个人自己去玩。 四个姐妹就从鹤行街走到州桥又跑到汴河边上放莲花灯,还乘画舫从安兴桥一直坐到云骑桥。 买了几株花,大家互簪在头上,还去阁楼上看月亮,玩得畅快极了。 后头茅霜降和宋嘉盈两人先回去了,她们要是在外头留得太晚,都得被双亲骂。 “下次再一起约出来玩呀!” …… 最后只剩下南静言和祝陈愿两人,原本还笑得很开心的南静言,慢慢收敛起笑容。 今日开心是真的开心,不容作伪,可一旦她独自面对祝陈愿,就忍不住袒露心声。 她们坐在桥上,南静言看水中的倒影,低声说道:“岁岁,很快,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她迎风而笑,眼底却没有笑容,“我以为自己是真的痛快,应该要跟刚才一般放声大笑,可是为什么现在,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可能是这桩事情牵扯到的阴司太多,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人不忍细听不忍细看。 “那我们两个再去喝杯酒,酒解千愁,我知道有个能喝酒,还能听故事的好去处,走不走?” 祝陈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这般平静地邀请她。 “当然得去,我怕过什么!不过我们两个大晚上去外头喝酒?” 南静言自是没什么,她混迹在瓦子勾栏多年,号称千杯不醉,可她怕祝陈愿喝醉了,到时候回去不好交代。 “当然是你喝酒,我听故事,我要是在外头喝醉了,我阿娘能将这件事一直说到明年去。” 别的什么事都好说,可她要是敢在外头喝醉,那就是找打。 没有异议后,两个人手拉手跑在街上,风吹动着她们的裙摆,拂过头上鲜嫩的花朵,跑到祝陈愿的食店才停下。 两人顺气后走到食店旁边的酒馆,那家小酒馆叫做渔樵酒家。 灯笼的照耀下,南静言看清了旁边的诗句。 沧江白日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还挺有意思的。 没有进去,就听到里头隐约有低沉的声音传来。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批切羊肉 两人进去时, 江渔正用他那没有什么声调起伏的声音在说: “十五岁一人准备去江湖时,我就带了几贯铜钱和一把镰刀,那时想过, 我肯定会在江湖上闯出点名气来。” 他那时跟同村江湖诗人读过点诗书, 向往前唐诗人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自游”的画面, 没有剑, 就带了家里砍柴的镰刀。 看到两人进来, 江渔顿了顿, 本来以为酒馆不会有人来,毕竟这么多天来的人寥寥无几。 那天尝了碧涧羹后,萌生出想开间酒馆的心思, 就拿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盘下了这间馆子, 买了些酒,悄无声息地开门。 之前蹲墙角的那个小乞丐总会进到店里来,混熟后,江渔难得起了心思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却发现今日居然有人进来, 有个还是熟面孔。 不过看到两人专注的神情,他只能接下去说道:“可我也不知道江湖到底在哪里, 就跑到镇上的商队准备跟商客走南闯北,结果人家嫌我岁数太小, 把我赶了出去, 我不服气, 在他们门前合衣睡了三天。 老商客心软, 说我跟他孙儿一般大, 那就到商队里头先跟着车队去山城看看, 还没到山城就遇到了匪徒,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镰刀根本没有用。” 江渔说的时候声音平静,钝得砍不伤人的镰刀怎么会有用呢,那天雨夜厮杀,暴雨冲刷掉所有血痕,他也因为勇猛,被正式收入商队。 只有自己知道,每每闭上眼都是漫天的血和断臂残肢。 “后头还是成功到了山城,我因为有功,也就跟在商队后头一趟趟出门。才明白,江湖不是那么容易混的,早先羡慕江湖豪气,现在…” 这些遭污的事情他该怎么说出口呢,是说遇到黑店杀人越货,还是说路遇山贼,商队折了大半人在里头,又或说南疆的蛊虫折磨到人无完形。 又或者说是商队里头,他敬重的老商客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他们追杀他到无忧洞底下,想把他抛尸于沟渠,奈何他命大。 江渔看着底下那个在黑夜里头也目光灼灼的小娘子,突然闭上了嘴巴。 他听见南静言问他,“那你去过塞北吗?是不是真的沙尘漫天,边民豪爽,饮最烈的酒,骑最好的马?” “塞北”,江渔抚摸自己身上的剑,声音悠远,“那不是个好地方,风尘大到睁不开眼,取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戈壁荒凉,连树都少见。更别提烈酒良马,那只有军营才有。” 可那里边民是真好,哪怕辽军时不时进犯扰民,可他们生有一身的傲骨,不论男女都会拿弓箭出来赶走他们,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守住这点边土。 更好的是他们从不在意女子的贞洁,在那里改嫁,又或是三嫁,都不是个事,基本没有哪些人会在这方面多嘴。 可江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不出口,瞟到南静言突然低垂下来的头,他鬼使神差从柜台取出一瓶酒放到她们前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酒是果酒,不醉人。 “拿回去喝吧,别留在这里,大晚上的不安全。” 江渔起身赶客,要是白日他还能再给她们讲讲别的故事,可现在深夜,虽不是孤男寡女,传出去并不好听。 走江湖的虽是在男女关系上荤素不忌,可江渔他却很讨厌那些并非真情的玩乐,有时候比女子都来得保守。 送走两人后,一直没出声的小乞丐趴在酒桌上睡着了,江渔给他找了衣裳披上。 起身去关外头的门,回头看到那两句诗。 其实他本名并不叫江渔,而是一个又土有难叫出口的名字,后头他给自己取名江渔,那时他手上已经沾染了人血,想着不如做名樵夫,将砍柴的工具,用在树上,而不是人上。 让日暮归来时下的大雨,可以冲刷他满身沾染的血迹。 江渔寂寥地坐在昏暗的酒馆里头,拿出一罐酒出来,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 果然人贪欲不足,现在他居然生出点渴望来,想要有一个家。 —— 祝陈愿和南静言被赶出来后,对视一眼,两人失笑。 她晃晃瓶子里的酒,声音含笑对南静言说道:“失策,我以为走江湖的应该比我们两个更不拘小节才对,反倒还送客,也不枉他刚开酒馆时我去给他捧场。” 本来按祝陈愿的性子,是不会大晚上到一家酒馆里头去喝酒的,还不是江渔天天来店里吃饭,得知在旁边开了家酒馆后,就去买了几次酒,两人也算是有些相熟。 “他挺厉害的。” 南静言回头看那渔樵酒家,只说了一句。 就听了这么一小段的故事,她忽地对江湖生出了点向往,好似火苗,而去塞北的念头也并没有因此而熄灭。 “拿着酒,我们去夜市找个地方喝点。有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我想跟你说说。” 南静言伸手挽住祝陈愿的肩膀,如是说道。 “走吧,我带你去尝你方婆家的批切羊头,她家做得可好吃了,用来下酒是真不错。” 祝陈愿也没有问什么事,而是直接应下,带着南静言往前走。 方婆家的铺子在鹤行街靠近巷口的地方,摊子边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祝陈愿要了一份批切羊头。 这都是一早做好的,她们才刚坐下,方婆就端着一个盘子放到桌子上,羊肉晶莹透亮,上面有明晃晃的皮冻,肥瘦都有,还有方婆特意调的佐料,醋和芥辣是分开的。 “什么事都等吃完再说。” 祝陈愿将筷子递给她,又问方婆要了一个小碗,自己倒了一点酒,剩下的全给南静言。 主要是祝陈愿怕听到些让她不适的故事,那到时候这盘批切羊肉吃不下去,她会更难受。 批切羊肉是拿羊头肉煨煮成的,放上一夜或者一天后,再拿出来卖,上头就会有肉冻,用刀切成薄片。 祝陈愿用筷子夹上一片,她喜欢先尝上面的肉冻,跟鱼冻的味道并不相似,羊肉冻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没有羊膻味。 等将边角的皮冻吸进嘴里,她再蘸一点醋,方婆家的醋是自己酿制的麦黄醋,尝起来醋味不浓,麦香却极为浓重。 在她心里,批切羊肉和麦黄醋配在一起是绝佳的,醋汁裹在羊肉上,入嘴先是微酸,紧接着就是羊肉原汁原味,带着些许韧劲,肥瘦相间的羊肉滋味最好。 她拿起碗,闷了一口酒,很甜的果酒,配羊肉稍许发腻,祝陈愿突然怀念起同庭春色来,她虽然喜欢吃甜的,那不是齁甜的那种。 赶紧又吃了片羊肉压压嘴里的甜味不再就酒吃。 反观南静言,直接拿酒瓶往嘴里倒,有些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也全然不在意,停下来吃一片羊肉,再喝口酒。 吃完了后,她没醉,只是两颊薄红,放下酒瓶,缓慢开口,声音轻到只有两人可以听见:“我收集了很多的证据,那对夫妻从我们几个身上捞了钱后,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也不加掩饰,敢贩卖起私盐来,数量众多。我已经全交到府衙里头去了,大概这两天就能将他们抓进监牢,判个流放。” 南静言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她今天虽然高兴,可是压抑在心底的事情也是真的让她难受。 她颤抖着嘴唇,在桌上握住祝陈愿的手,“我以为,我这么做,大家都能摆脱魔爪,尤其是白和光,她就不用再去接客了。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傻得可以。” 祝陈愿沉默,她与白和光也是相熟的,妓馆里的头牌,有段时间经常会过来食店吃饭,每次都带着一身伤。 “其他人也没有说话,都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南静言她并不是傻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那对恶魔进去就可以改变的,只要是想起白和光看她时,那双哀怨欲要滴出两行血泪的眼睛,她还是难受得可以。 刚才的轻松欢笑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暂时放松,其实头顶悬着利刃,时不时就会砍下来。 她突然羡慕起江湖剑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壮志的生活来。 “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你那时多么意气风发,即使当了女伎,可你还是很骄傲地对我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说,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陈愿始终能记得,当时她说这句话时高昂着头,眼里有光,可后来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风沙雪雨都摧毁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从麻之中,你也要从满身都是刺的地方钻出来,它们伤害不了你。” 祝陈愿反握她的手,说出来的温柔却又有力量,“为什么要因此难过,你明明就已经做到了。那么难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压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这些证据有多难,但她知道南静言有多拼命,又有多坚韧,即使知道自己不过是敛财工具后,也没有哭,只是想将他们扳倒。 南静言抬起头来,这句话是她刚认识祝陈愿不久后说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么多事情,读了点诗书,就觉得自己就该是那顽强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类拔萃。 可是,在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假面,却早已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我也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静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在那里说了许久,祝陈愿到家门口后,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静言,在她耳边说道: “你且记得,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 那天过后,又隔了两天,祝陈愿听叶大娘说起汴京骇人听闻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范大黑心夫妻俩,专门从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领了孩子出来,都是那种才五六岁的,养了几年,长得好看就送到妓馆里去,身材挺拔一点,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让男童去给贵人当玩物。” 叶大娘说起来,愤愤不平,在她眼里这对夫妻简直就是恶魔,毁了那么多无辜的孩童。 她说着又畅快起来,“还敢拿官盐当私盐贩售,数量众多,又加上这一笔事,够他们判个绞刑的,死后也没有人收尸。” 祝陈愿却心神不宁,她忙问道:“那可有说出名姓来?诸如当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谁?” 叶大娘虽好奇她问的话,却还是摇摇头,这些没有人提起来。 她暗自松了口气,但一下午还是思绪不安,连菜都多次做错,想等着南静言过来。 可祝陈愿却先等来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个美人,面目含春,香腮盈腻,袅腰□□,而双眼却总是满含哀愁,哪怕笑起来,也带着凄然。 “我现在不吃饭,你可有空闲时间,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轻柔,言谈举止更像是大家闺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里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陈愿点头,领着她往二楼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没有过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缓慢,脸上露出点笑意来,并不真切。 “也许你好奇,我到底为什么找你,毕竟我们关系虽然还不错,却并没有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白和光望着窗外,又开口说道:“我不过是知晓南静言晚间会来,看到她采买的东西,就明白她会请你烧河祇粥。” 她惨然一笑,“你能让我也吃一碗吗?” 祝陈愿扶额,她又看见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来的淤青,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转头关切地问她。 “那对夫妻进了监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我这样烂到尘泥里头的,还能有什么打算。” 一听这话,祝陈愿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这样的情绪里头。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静言名字的由来,那你也该知道我的。和光,听起来多好听啊。” 白和光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压在心底无人可说的话,到了这里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他们从这里给我取的姓名,想让我混同于尘垢里去,不要有一点光。” 他们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尘埃一般,任人欺凌。 祝陈愿皱眉,她都没想到这对夫妻就这么喜欢从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静言,后有白和光,两个都是他们手头上颇为出众的。 所以他们就让两人一个当女伎,一个当妓·女,人为更改了两个人的命运。 白和光怎么能不有怨气,她就像是被扔到污泥里头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从里头出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的颜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污泥该怎么洗净?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来清洗,可心里灌满的泥浆,拿什么倒出来呢? 用刀子挖出来吗? 意识回笼过来,白和光收起那些不应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窗外。 外头的柳树长满了新芽,燕子在上头安家,春日的阳光照在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么时候能重见天光呢。 作者有话说: 首先说抱歉,昨天说要把后面的内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为视角问题,还是放弃了,直接移到后头来。 不然视角乱七八糟的,还有人物,我写的时候真的特别纠结,可能涉及一些让我不适的东西。 文中没有说教的意思,也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适,在这里先说声对不起。 但当时做人物时就考虑过了,这两人就是对照组,包括名字和职业,性格,两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救赎。 还有一两章要写到她们,后面可能有些许黑暗,之后就要开始换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出自《荀子·劝学》)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非原意,就是表面的意思。 第28章 河祇粥 一整个下午, 白和光都坐在小隔间里,直到晚间打烊,南静言过来。 她这两天没睡好, 面色憔悴, 看到白和光也并没有多惊讶。 反而是将手里提着的鱼干交给祝陈愿,说话时平静无波, “之前说过的, 岁岁你给我们两个做一碗河祇粥吧。” 祝陈愿左看看靠窗一言不发的白和光, 右看看面无表情的南静言, 两个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出来,又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姐妹,现在却变成这样, 她心下叹息。 接过那袋子鱼干,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下楼去,没想到白和光也跟了下来。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可寂静中, 能听到她说:“被范大他们两个从杭城慈幼院领到汴京时,我那时六岁, 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可现在,要我在想杭城慈幼院的事, 我只能想起河祇粥来。” 白和光轻笑, “杭城人喜欢吃鱼鲞, 卖这个的铺子有一两百家, 鱼鲞也卖得便宜。而当时慈幼院孩童多, 但官府派发的银钱却少, 管事大娘是个心善的人,时常去买渔家晒好的鱼鲞,熬成粥给我们吃,说里头咸吃了好长个子。” 可是从杭城到汴京来,范大他们从来不给吃饱饭,她饿到蜷缩在墙角时,总会想起那碗重咸的粥。 “我进了荷香楼后,想吃什么鱼鲞都能吃到,即使是淡口的白鲞。我尝过很多种吃法,像老鸭鲞,只要去掉鱼皮后就可以直接吃,撕成小条后味道不是那么咸。又或是普通的,放到火盆上给烤得有些焦黄,再撕下来就甜酒吃。要不就是泡在水里头,等到它软和后,拿油煎着吃。” 她一气说了好些吃法,可只有自己明白,全都食之无味,在饿了那么些年以后,白和光已经很难吃的进去东西。 她不过是借这些东西来打断自己无端的思念,想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比起幼时来,已经很好了,可是到了这里,白和光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就是过得很不好。 祝陈愿听完她说的话,突然心生酸涩,不知道为谁,她无法想象那么暗无天日的日子,白和光到底是怎么挨下来的。 “你,”她开口,却感觉喉咙有些堵塞,顺气后说:“范大他们进去了,妓馆要是能赎身的话,我要不帮你赎出来,你回到杭城去,如果杭城不想去,那去明州,我外公家在那里还算有点威望,你可以在那里安家。” 祝陈愿一晚上想的都是这个事,深陷泥潭里头,也应该努力爬出来,而不是彻底等着烂下去。 她又怕人家多想,“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能早一点脱身,你…” 白和光慢慢收敛上挑的嘴角,低头看手背,那上面满是或青或紫,露出个极其复杂的表情,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了,我有要去的地方。” 她并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但也变相地告诉了祝陈愿,自己会从妓馆里头出来。 毕竟,她可比任何人都想摆脱这种折磨,不想过出来逛逛后头都有看守的日子。 不然也不会费劲心思攀上大官。 祝陈愿松了口气,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开始处理南静言带来的鱼干。 鱼鲞是腌制晾晒好的鱼干,杭城那都是用海盐腌的,里头足够咸,并不需要多放盐。 做河祗粥只需往里头加入剪好的鱼段,去掉鱼鳍和鱼尾,拿水泡软,放到砂锅里头加水加米一起煮。 在等待粥熬成时,南静言也下来了,三人沉默围在炉子边,听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看细小的火星子蹦出来落到地上化为灰烬。 没人开口说话,安静的屋子能听见砂锅里头的粥咕嘟咕嘟在冒泡,热气顶着盖子。 祝陈愿算算时辰,拿蘸水的巾子扑在锅盖上,掀开盖子,咸湿的热气从锅中涌出来,她没有再放其他的东西,想来杭城慈幼院以前做的时候,也不会再放盐。 挨个给两人舀了一碗,她们没有去桌上吃,而是捧着碗坐在位置上。 白和光怔然地望着手里的这碗粥,这股味道太像她幼时吃过的,都是咸中带着点鱼腥味。 她拿勺子搅动河祇粥,短小的鱼段时不时从粥中冒出头来,热气熏蒸她的眼睛,白和光感觉眼睛湿润到几欲流泪。 她默默垂下头,将勺子送到嘴边,喝下这口粥,鱼鲞本就咸,连带着寡淡无味的白粥都发咸,要是再咬到鱼鲞,拿牙齿撕扯鱼肉,咀嚼完后腊鱼的咸香全都在口中。 本来应该是咸到人发苦的粥,可白和光却一口口面不改色地下肚,这是她记忆中难得的美味,今天又能尝到,这次的鱼鲞腥臭气没有那么浓重,米也不是杭城常用的米。 可她却感觉,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好似稍稍平静下来,吃完后嘴里又干又咸,可她却没有任何的表情,自己去拿水洗干净这只碗,放回到碗柜上。 南静言也停下了筷子,手紧紧握住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说,你自有安排,你要去哪里?” 她刚走下来就听到这句话,在楼梯口停住脚步坐了很久,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想回杭城,白和光能去哪里? 白和光已经歇了吵架的心思,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是随意落在烛光映照在墙壁的影子上,喃喃自语:“天地之大,总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能去哪里呢?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跟我去一样的地方…” 白和光突然出声,“我不是讨厌你,南静言,你要知道,讨厌和嫉妒是不一样的。索性我在今晚就明说了,我真的很嫉妒你。” 她坦诚的话,让南静言愣住,眼睛稍稍睁大,嘴巴也无意识张开,连接下去的话都没能再说下去。 嫉妒?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明明我们都是在慈幼院里头出来的,可为什么你能吃饱饭,我却只能饿肚子。为什么你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地赚银子,我却只能出卖身体。我知道,这不怪你,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只要看见你开心的样子,我就觉得有刀子在割我的肉,好像有人穿过我的身体紧紧捏住我的心那样难受。” 白和光没有歇斯底里,她即使再难过都不会发疯似地大喊大叫,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惊雷在这间屋子里炸开。 她怎么会不难过,两人之前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头,范大他们每天像施舍乞丐那样只给她一小碗的粥,却让南静言吃带油水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年,以为会有出头之日的时候,他们又将她迷昏,连夜送到荷香楼接客,她只要一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到现在还是浑身战栗,恶心到胃里难受想吐,恨不得冲到冰冷的水里死命揉搓自己的身体。 可是白和光忍住了,她拿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让自己出口的话不要带上一点哭腔,“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呢?当你在台上风光表演时,当你受到他们追捧时,你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见不得光。” 她胸口剧烈喘息,声音却平静,“你没有体会过,有人拿鞭子抽打身子时,皮开肉绽的感觉。拿针扎在手上腿上,捂住嘴巴痛到根本发不出声音,又或者拿滚烫的烛油直接滴在身体上,抑或是拽着头发猛地拍在墙上。” 白和光没有哭,反倒是突然笑起来,转向两人,目光沉沉,“总有些人喜欢在女人身上施行自己的暴行,而我白和光,恰好就是倒霉的那个人。为什么每天都那么愁那么哀怨呢,因为有的人就喜欢我这副样子啊,好像这样他们能满足一般。那些恩客的娘子,自己家的管不住,跑到我面前,扇我耳光,指着我鼻子骂我。你们明白吗?我是人啊,我不是畜生。” 到底是之前做了什么孽,才会过这样的日子,白和光到了现在,才瘫坐在椅子上,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受尽折磨的那个人是我啊! 祝陈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来,滴落到地上,一摸,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的人看似柔弱,却能坚韧到这个地步。 南静言愣神,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掠夺,好似无法喘上来气,眼前都有重影,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其实她才是最自以为是的那个人吧,总是那么幼稚地劝白和光熬一熬,只要自己赚够了钱,扳倒了范大他们,就能把白和光和其他人赎出来。 可是,那些挨过的打,愈合后又裂开的伤疤,经历过的难堪,在身体上消除了,可怎么在心里除掉呢。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白和光总是用那种格外哀怨的眼神看她,其实是在羡慕能堂堂正正站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的生活。 外头呼啸而过的风拍打房门,白和光的哭腔不甚明显,她缓了缓说:“为了报复这些人,我攀上了高枝,反正都已经烂到泥堆里头了,还管什么清白。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断绝子孙,有的,呵,死在了地下沟渠中。” 畅快吗?更多的是悲哀,她攀上高枝后,还拿到了范大贩私盐的证据,不然就凭南静言靠雇一些乞丐混子去打听跟踪吗? 谁更希望那两个人死去,还不是深陷泥沼的她,每一个因为伤痕痛到不能入睡的晚上,她的恨意和杀意就多一分。 白和光到现在真的明白,自己本就应该和尘埃合为一谈,因为自己本来就不清白。 那都不重要了,她快解脱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抱住还在那里默默垂泪的祝陈愿,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本来不想让你听见这些遭污事的,可是我一到这里,好像就跟回了家一样,即使我没有家。 你知道吗?那天我来你店里,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妓馆妈妈还算是个好心人,肯让我带着人出来走走,我一眼就看到这个食店。 当时我多狼狈,进去的时候嘴角都是肿着的,我以为你也会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你却领我到楼上坐下,还给我上药,又给我熬了一碗粥,不收我银子,让我难过的时候就过来这里吃饭。我白和光何德何能啊。” 那些对于祝陈愿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当时一心想要寻死的白和光,却是给了她求生的希望。 “那碗粥真的很好喝,好喝到我现在都还记得是什么味道的,很甜,我从来没有喝到这么甜的粥。谢谢你。” 祝陈愿说不出来话,只能紧紧回抱她。 稍后,白和光松开了手,站到南静言的面前,轻轻扬起一个笑脸,“我真的该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不用再挂念我,我已经从妓馆赎身,至于以后去哪里,山高水长,哪里不能走呢。南静言,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多愁善感,要是时常见到你,我就会想起每一个嫉妒你的时候。” 那该怎么释怀呢?她们两个本来就做不成姐妹,也做不成朋友,只适合做过路的人。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离开。” 南静言身体颤抖,她的语气带着恳求。 “今晚就走,你别来送我。南静言,我太自私了,只想逃到一个地方疗伤,不想再来汴京这个伤心的地方了。那群孩子,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幸福。” 她神情很认真,“南静言,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用挂念我。你别来送我,让岁岁送我最后一程吧。” 太想逃离这个让自己沾满污泥的地方,以至于一天都等不了。 临出门前,白和光还是犹豫了,冲上前抱住南静言,低声说道:“南静言,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两人走到很远的码头边上,那里有白和光一早买下来的船只。 “我最后还是自私了,不想让自己一个人离开汴京。” 白和光望着前面的船只悠悠说道,侧身拉住祝陈愿的手,“我本想回杭城去吃一碗河祇粥再走的,可是尝了你做的后,我放下了执念。可能我怀念的,就是当初在慈幼院里的时光,大娘从来不会打骂我们,能吃饱穿暖,还有几个小姐妹玩耍。 岁岁啊,之前没来找你,现在来找你,就是让你送我走,你说世上怎么会我这样的人呢?” 风吹乱了祝陈愿的头发,也吹痛了她哭红的双眼,出口的话轻飘飘,“那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我能知道吗?” “是塞北。” 她头回笑得这般肆意,“南静言一直想去的塞北,她总说大漠狂沙,烈酒良马,自己向往那样的边城。其实她更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有一个小家,有人可以等她回家。而塞北,就应该是我这种没有牵挂,只想浪迹天涯的人才要去的地方。” 这样,南静言知道她去了塞北后,就会歇了念头,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这是她白和光,最后能为她做的一件事了。 “你何必呢。” 祝陈愿哽咽,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握住她的手。 “你要是平安到了塞北,你给我寄个信来,我好让人给你捎吃的,你要不回杭城吧,塞北太苦了。” 生得花面孔的白和光,怎么都跟塞北的粗犷不符。 “岁岁,不说这个了,那边已经在催了。你也不要挂念我,留在杭城或者汴京,都会让我痛苦。我也很向往碧蓝无云的天空。” 而不是缩在狭小的屋子里任人宰割。 白和光最后和祝陈愿告别时,拥抱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从她嘴里传出来,“我会给你寄东西的,岁岁,你一定要过得幸福,我走了,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 等她得到足够多爱和关怀时,也许才能再次踏进汴京这个充满伤心记忆的地方。 而那天,也许在一两年,也许是永远。 白和光站在船头,从江面吹来的风拨动着她的衣裙,她使劲冲祝陈愿招手。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有缘再相逢。 ——— 等到白和光走后,南静言才从后面的巷子里出来,和祝陈愿一起眺望那远去的归舟。 “她说,她会去塞北,希望你能过上想要的日子,有良人相伴,有家有孩童。” 祝陈愿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她今日格外难过,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送走故人,第一次她明白永无相见的时候,可这一次,她盼望重逢。 “塞北?她,她大概还是记得的。以前我们关系还没有这般差时,我说以后不当女伎了,也去不成塞北,那就想有个家。” 南静言的嗓子都哭哑了,她一遍遍在内心拷问自己,如果当初遭遇这种情况的是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勇气吗? 她是个刚烈的人,大概会杀了别人,再杀了自己。就是这样,她才格外心疼白和光,又格外痛恨自己。 回程的路,两个人走得很慢,月光拖拽着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 后来的某一天,祝陈愿收到了来自塞北的信件,和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信上写道: 岁岁,时隔半年,不知你现在是否安康,日子是否过得顺遂。 我已经在塞北安家了,塞北果真是沙尘漫天,不过几个月,我的脸就已经被刮的出了好多条裂口。 这里沐浴也不方便,提水得走很远的路,我时常跌跤。 不过我却很开心,岁岁,我人生难得有这么畅快的日子。 大家都不认得我,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的经历,但他们却很友好,总是时常会将自己家做的馒头蒸饼给我吃,还教我他们那边腌鱼的手法,这里风大又猛烈,用风腊法腌制的鱼鲞,味道也不错。 我包了很多给你,你尝尝我的手艺。 还有,南静言,你帮我转交信和画像给她,也有你的,希望日后寄回信时,也能跟我说说她的事情。 岁岁,塞北真的很好,尽管它不如汴京繁华,不如杭城秀美,可只要我每天累了,躺在土地上,看天上的群鹰,就会高兴起来。 我也想跟你说,从烂泥里出来满是污泥的人,居然也有人不关心我身上的淤泥,心上的伤疤,他告诉我,边城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乎,而他更不在乎,哪怕我们无法有孩子。 他只关心我那段日子是否疼痛,只关心我夜里是否能够安眠。 所以,我们两个没有家人的,在塞北成亲了,山川风沙给我们见礼。 我们以后不会有孩子,可我们养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是个漂亮的丫头。 当时我总为名字耿耿于怀,可是他说,和光很好听,塞北的名字都太粗犷。他将我们孩子的名字改成了和月,我释怀了。 也不会再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句话而折磨自己许多年,白沙混到淤泥里头,也有人会一颗颗捡拾起来,仔细擦干净。 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来了塞北。 岁岁,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得以窥见天光。 期待与你重逢。 当祝陈愿展开那幅画像,上面是一家三口,在塞北风沙下摧残得有些憔悴,却依旧漂亮的白和光,旁边是一个又高又潇洒的黑皮男子,还有个不白的大眼睛俊俏丫头,都冲着她笑。 祝陈愿握着画像笑,泪水却从脸上流了下来。 和光,当时没有在送别时说的话,回信时还是想跟你说。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日子总会过得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出自宋代诗人陈与义的《观雨》。意在风雨过后会迎来明天。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司马曙 这个故事本来准备的是长线,但是太压抑,就一章内写完。 南静言和白和光的人设就出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但不管是蓬草又或是白沙,都能过好自己的人生。 期待大家留评! 第29章 笋蕨馄饨 白和光走后, 祝陈愿病了一场,也许是心有愧疚,又或是晚间的风太寒凉, 她这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天。 晚间睡得不好, 她一闭眼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白和光平静却又好似撕心裂肺的话语,和那些非人的遭遇。 只要这般想想, 祝陈愿的心里头就不好受, 总有股郁气在里头。 而南静言也忙于从女伎中脱身, 安排剩下的孩童, 两人也没有再见过面。 慢慢的,她的身子逐渐好起来,日子也照样波澜不惊, 只是终归不是很高兴。 直到惊蛰的第一声雷雨后, 江南的春笋出现在汴京的街头,祝陈愿才算有了点兴致,赶个大早去买了些春笋和蕨菜。 今日她准备做笋蕨馄饨。 “大娘,你帮我将笋壳给剥了, 小叶, 等会儿笋只要上面的笋尖,剩下的全放在一旁, 到时候再吃。” 许是要吃到自己喜欢的美味,她连日来苍白的脸上都透出些许红晕来。 让一直担心挂念的夏小叶两人都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清脆应声。 祝陈愿自己则先拿白面放到盆里, 加点盐, 少量多次地往里头加点水, 揉成光滑的面团醒发。 蕨菜洗净后, 切成豆粒大小, 放到锅中焯一会儿水,再捞出来过凉水。 夏小叶近来刀功学得不错,拿笋尖切成的薄片,祝陈愿挑了几片,发现大小厚度都差不多,满意点头。 也无需她再上手,直接全都放到热水中煮一会儿,捞出后晾凉,还得切的跟蕨菜差不多大小。 起锅倒油,油热后放蕨菜丁和笋丁,加料酒、酱油、盐等炒到均匀出锅。 只需等馄饨皮擀好,包成一个个月牙形的馄饨。汤底用剩下的春笋熬制,再将馄饨下锅煮即可。 今日大半的事情都是夏小叶干的,且干得都不错,手法越发老练,不似以前的生疏。 她恍然发现,在忙于其他人的事情中,夏小叶好像有了些许变化,不只是刀功,她凝神细看,身量高了不少,头发也不再是那样枯黄,有了些光泽,脸上丰盈起来,整个人从黄毛丫头变成了小家碧玉。 “小叶,最近家里是不是吃得不错,我瞧你都长肉了。” 祝陈愿语气调笑,拍打着酸疼的胳膊,转头看向一旁正在忙活的夏小叶。 “家里头吃得不算多好”,夏小叶拿刷子擦洗锅中的油渍,声音稍稍变大,“长肉是因为在国子监和食店吃得多,我阿娘时常念叨,我可算是找了个好东家,才能一天吃三顿,都是带油水且顶饱的东西。” 话里话外全是感激,她怎么能够不感激呢,只不过怕时时说,会让人觉得厌烦,就将小娘子所有的好都藏到心里,只等着来日自己要是有能力就报答她。 祝陈愿轻笑,“哪里是我好了,不过是你自己能干,才能将日子给过下去。在家时也要吃得好些,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又跟她聊了几句,她听到外头好像有声响,并不真切,解开围布站起身来。 到厅堂时外头的声音已经明了,是阿香的叫喊声,祝陈愿快步上前,将门打开,果然外头是董温慧和阿香。 “死里逃生”的董温慧已经不再是早先那副干枯到只剩骨头架子的模样,虽然还是瘦弱,却不再吓人,面相温婉,气质柔和。 她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地,为自己突然上门的打扰而不安,语气有些局促,“祝小娘子,听我堂姐上门时说过你近来身子不太好,我就想着带点东西过来看看你。又不知你家住哪里,只能提到食店里来了,有打扰到你吗?” 董温慧面上有些发红,她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的,怕跟不熟的人交谈,惹人家的厌烦。可一想到眼前的小娘子是个顶好的人,悄悄呼出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手。 “快点进来,东西就不必了,劳烦你挂念,我身子不过是之前吹了点风,吃几贴药就能康健起来。反倒是你,我因最近自己身子不好,又忙些其他的事情,所以都没上门去看望你,你身子可好起来了?” 祝陈愿引着主仆二人到楼上的隔间坐下,面上带着关切,询问董温慧的身子状况。 她还是忘不了当时看到董温慧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像精血全被抽干的骷髅那般可怖,脸上骨头突出,眼窝深陷,那天她都觉得人好似没气了一样,以至于回来后还时常会想到。 董温慧坐得端庄,上身直立,眼神也不乱瞟,听到她的问话,才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身子好多了,之前下床走路还有些费劲,现在却不妨事了,再喝几贴药,就能好全。” 说到这里,她面上极为真诚,话里全是赤忱的感谢之意,“要是当时没有堂姐给我请小娘子你过来,可能没几天我就真的要撑不住,哪里还有现在的日子。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的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她时常还是会想起那时的场景,昏昏沉沉中的自己一心只想求死,好似活在世上对她来说太痛苦。 可现下再回头看,其实哪里值得自己那般寻死觅活,当时觉得无法迈过的坎,也不再是深壑鸿沟。 午夜梦回时,也总会想起阿娘来,梦里都是她在说,让自己好好活着。 董温慧垂头看自己的依旧干瘦的手掌,笑笑,又转头直视祝陈愿的眼睛,说道:“我总是很软弱,可能那时阿娘突然的死去,更让我难以一个人活在世上,才会想着大不了就这样走了。可是只有当我病了,缠绵于病榻时,才明白谁是真正关心我。 总是为那些一点也不在乎我的人难过伤心,实在不应该,可惜这个道理,我到了阿娘死后才明白。” 她为自己叹息,前半生活得太过恭顺,以至于生出点反抗的心思来,就像是刚从土里生出的嫩芽,被人为摘下,还要放到手心里碾压,生怕有一点不能有的心思。 不就正应了她的名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以前还总觉得女子就该如同自己这般,可现下…… 董温慧露出一丝苦笑,话中却全是坚定,“所以现在我已经从董府搬出来,也跟我爹断绝关系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 从身子刚好起来没多久,她就让阿香去找堂姐,在她家旁边买了个小院子,等到一切都布置好后。董温慧就去找她爹辞行,果不其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从她骂到了她娘,什么难听说什么。 她愤怒到胸腔起伏,腹火中烧,面上是少有的坚定,告诉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自己一定要从这里搬出去,哪怕断绝父女关系,如果不同意,她就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全都抖落出去,反正大不了你死我活。 董父是个极为懦弱又好面子的人,当下就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把旁边的杯子摔在董温慧的身旁,喘着粗气让她从府上滚出去。 前十几年来一直温顺的董温慧,好似一下生出一身的反骨,即使面对以前惧怕的父亲,也能不皱眉头。 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先让人厌恶且懦弱的自己,死在了病榻上,现在的自己重获新生。 “从府上搬出去了,那可真是件大好事。今日只有笋蕨馄饨,我给你们两个下一碗,权当聊表我的心意,别嫌寒酸。吃完这碗馄饨,往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 祝陈愿听了后有些高兴,她也知道董府的一些阴司,别看董父没有纳妾,可外室却养了不少,有的还生了孩子,根本不在乎董温慧的死活。 能从那里头迈出来,就是件极大的好事。 她说完后,也不等两人拒绝,跑到楼下去煮馄饨,稍后拿盘子端了两碗馄饨过来。 将一碗放到董温慧面前,说道:“这碗我特意煮的软和一点,毕竟你身子才刚好,来,你和阿香都尝尝我的手艺。” 董温慧连声道谢,午间她没吃多少东西,现在看到这碗面皮雪白,汤汁淡黄,上头还放着青葱的馄饨,一下有了食欲。 她吃饭斯文秀气,舀起一只馄饨来,轻轻吹气,咬下雪白暄软的面皮,皮擀得好,轻薄又有韧劲,可能是因为加了点盐的缘故,或是吸满了笋汁,面皮尝起来淡却入味。 里头的馅料,有春笋的脆,亦有蕨菜的鲜美,两者都是春日山间的野味,虽然没有土腥气,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鲜活的气息在嘴里涌动。 一碗下肚后,董温慧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忍不住再想跟祝陈愿说说话,阿香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堂姐也得顾全家中的子孙,她没有人能说话。 “小娘子煮的笋蕨馄饨真不错,我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她转口却说道:“那些日子我缠绵病榻时,除了想吃遍没有吃过的美食外,还想要看看汴京春日的风光。” 要是那时她死在那张冰冷的床榻上,就再也看不到山间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墙角缝里新长出嫩芽的小草。 可是她没有,值得庆幸活在世间的每一天。 祝陈愿想起那天从董府出来,自己说等她好起来,要带她去尝尝鱼羹以外的美味,让她留恋于食物的美好。 “以前就有想过,如果你有好起来的那天,希望能带着你去尝尝旁的美味。现在你已经大好了,只想问问你,晚间有空吗,我想领你去尝点新鲜的。” 董温慧的眼里满是亮光,她的脸上渐渐爬满笑意,连连点头。 如果说,春日的风景让她对人间心生眷恋,那春日的佳肴则是对她灵魂的抚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忙到我居然词穷到失去表达欲,三千字我从六点半码到现在,还写得不顺手,不好意思。 如果我有灵感会对一些句子进行更改(今晚的我简直比2g还卡,疯狂道歉。) 第30章 缠花云梦肉 春日的晚间, 凉意稍减,熬过寒冬出来买卖的人越发多,从鹤行街到御行街的路上, 叫卖声如春潮一般向祝陈愿几人涌来。 无论是竹外桃花, 又或是草木蔓发,每年的春日总是让人欢喜。 “我还从来没有在晚上出来逛过。” 董温慧喃喃道, 眼前灯烛晃眼, 车马过境, 人声喧哗, 卖花的小贩采春戴头上,玉雪可爱的儿童舔食饴糖,发丝雪白的老丈候在街边等人买菜蔬。 街边的酒旗扬起, 河桥下春船游荡。 她的眼睛好似要从身体脱离出来, 想一览晚间的繁华。 这些富有烟火气的场面,都是她居于后宅时难以看见的,直到现在,她才切实明白, 自己真的从暗无天日的屋子中脱离出来了。 “那你可以从今日开始, 和阿香多出来走走。夜市不论寒暑都是照常开的,且卖的东西不少。冬日有旋煎羊白肠、炸冻鱼头、辣脚子、腰肾鸡碎等, 春日吃的大多都是时令菜蔬,我最喜欢的是夏日来这里。” 祝陈愿一气说下去, 稍稍停顿后, 接下去说道:“那时整条街油烟气重, 走在路上也没有蚊子叮咬。而夏日的沙糖冰雪冷元子、细粉素签、鸡皮麻饮、梅子姜都是我爱吃的, 一到天气热起来, 这些从街头摆到街尾, 让人走不到道。” 她每说到吃的上头,声音就会和缓而又轻柔,直说到董温慧两人的心里去,恨不得立马等到夏日来临时去尝尝。 几人在路上边说边走,现在还有点饱意,不急着吃饭,她们干脆再逛逛,东游西荡到了御行街。 没成想,刚到御行街,就迎面碰上了蒋四,他有些郁闷低落的神色,在看到祝陈愿时,瞬间添上了喜色,想上前过来和祝陈愿说话,瞟到旁边的董温慧,又止住脚步,怕唐突到别人。 蒋四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声音略微迟疑又喜悦,“祝娘子,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你现在有空吗?” 祝陈愿和蒋四交情浅,当下有点纳罕,却还是如实说道:“等会儿跟我旁边的小娘子去吃点东西。” 他不留痕迹地看了旁边一眼,转头轻声地说,“是这样的,今日是我师娘的忌日,年年到了这时候,我师傅总会做一桌宴席来悼念”,说到这,他叹息后,声音越发轻了起来,小到只有边上的人听见,“却没人陪着吃一顿,本来我想着去找师傅的老友来的,可他今日去了别的地方。哪里想,今日这般有缘,居然在这碰上了小娘子。” 蒋四人心思细腻,想得又多,说完后紧接着说:“能不能请你和旁边的两位娘子,一起赏脸到食店吃个便饭?” 怕祝陈愿不太清楚为什么,他解释道:“师傅每每到了今天,心里头就难过,饭也吃不下,我这不是想着,要是有人作陪,总能吃点东西”,又怏怏地表示,“他不爱看我这张脸,说是瞧见就来气,更别提吃饭了。” “我们过去吃一顿?黄厨的手艺是真不错。 ” 祝陈愿心里是想过去的,主要是她心里头不落忍,老年无伴也是让人伤心的事情。 但还是要先征求董温慧的意见。 她点点头,光是听到这样的话,董温慧就能想起自己失去阿娘那段难熬的日子,更何况别人失去的是发妻挚爱呢。 蒋四高兴起来,也不发愁了,连忙走几步上前给几人带路,嘴里还又叮嘱,“小娘子,你们去后可千万别说是我请你们的,也别说忌日的事情,我师傅为人要强又好面子,即使心里头难过,也不会说什么。可要是被旁人知道了,他指不定会拿把扫帚将我给赶出去。” 他说得可乐,董温慧悄悄露出一个笑脸。 “我不会说的。” 今日的食店跟上次祝陈愿来的时候不太一样,烛光昏暗,悲伤和落寞灌满整间屋子。 黄鹤坐在间小屋子里头,以前精神矍铄的他,脊背微弯,目光落在前面的墙上,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 哪有人少年时丧母,中年时丧妻,老来时又丧子呢,到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徒弟伺候终老。 他以前不信命,现在却不得不认命。 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连门边出现几道狭长的影子,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怔然望过去,神色恍惚。 蒋四过去又点了几盏灯,小间一下就亮了起来,黄鹤也看清了门口站的人,他撑着桌子边站起来,扯出一个笑脸来。 “你怎么来了?” 他走上前来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毕竟那次花馔后,大家都有事要忙,也没有时间再见面。 今日这个特殊日子里,有相识的小友上门来,黄鹤心里头有些许高兴,稍稍冲淡郁闷的心思。 “这不是听蒋大哥说,黄老你做了一桌春日宴,我就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过来吃一顿,正好我旁边的小娘子大病初愈,想着做东让她吃顿好的去去病气,一听这话,可不就得眼巴巴过来。” 祝陈愿故意逗趣,话里话外全是笑意,不过几句话就逗得黄鹤笑了起来,将腰背挺直,中气十足道:“什么厚脸皮,来我店里吃顿饭,可不能这么说。你来的时间好,饭菜我还没上桌,正好大家一起吃一顿。” 黄鹤嘴里说,脸上笑,后头拉着蒋四,“你们几个在这里坐会儿,我们两个去端些菜来。” 趁这个时候,祝陈愿跟董温慧两人说,“你们不用太过拘束,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夹菜,就悄悄拉拉我的袖子,我帮你们夹。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这般。” 董温慧连连摇头,脸上有些发红,“不必这么说,我心里欢喜着呢,难得出来吃一顿,哪里值得这么说。” 这还是她头一次跟一个小娘子一起出来吃饭,这样的新奇感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黄鹤精神头一好,连菜都是自己端上来的,一道道上桌,照旧是前唐的菜式:羊皮花丝、甜雪、贵妃红、暖寒花酿鲈蒸、筯头春、缠花云梦肉和蕃体间缕宝相肝。 “来来来,我们先吃,今日不过我们几个人,也就不讲究那么多,那边的两位小娘子不要介意啊。” 黄鹤热情招待着几人,他率先动了一筷子,没有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反正这几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祝陈愿应声,侧头低声让董温慧和阿香自己夹菜。 暖寒花酿鲈蒸,其实是蒸煮到极其软烂的糟驴肉,适合冬日进补,放到春日来吃又可暖寒。 驴肉,祝陈愿吃得少,她并不好这口,今日夹了一筷子尝了后,软和到进嘴就烂的驴肉,一点腥臊气都没有,应该是花雕酒放得多,有股酒气在里头。 油脂极少,跟猪肉那样的肥腻并不相同,驴肉尝起来丰腴绵软,肉质细腻,是极适合下饭的,就算只吃驴肉,祝陈愿都能吃上好几块。 咽下去后,转身就对黄鹤说,“黄老,你这糟驴肉做得好,里头应该是放了兴州那边的花酿,吃起来别有滋味,跟坊间卖的硬邦邦的驴肉格外不同。” 她倒不是吹捧黄鹤,而是尝完后有感而发,反正要是她自己做,只会做成四不像,根本不会有这般好吃。 黄鹤正拨弄碗里的菜,兴致缺缺,听到祝陈愿说的话,他放下筷子,起了兴趣,指着那碗驴肉说:“里头放的就是兴州的花酿,味道可比别处卖的都要更香醇,驴肉得要煨得久一点,先大火后小火慢慢炖煮。你要是还想吃,过来跟我打个招呼,我做给你吃。” 他又指那盘缠花云梦肉,略带笑意,“你尝尝这个,我用猪肘肉做的,早早腌制过的,拿布给卷起来,绳子捆好后,放到酱汤里头去煮,味道不错。” 肘肉在酱头煮得时间久,外头表皮颜色发黄油亮,里头的肘肉又是粉白相间,入味很彻底,吸足了酱汁的鲜香,皮肥而不腻,肘肉咬一口弹牙,不需要蘸醋也格外的好吃。 跟汴京时兴的糟猪蹄做法不相同,缠花云梦肉适合宴会,而糟猪蹄则需要吃法豪迈点,直接上手抓着吃,尝起来味道更好。 祝陈愿吃得连连点头,“黄老你这手艺真绝了,早先听闻建康有七妙”,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她拿巾子擦擦嘴巴往下说:“齑可照面,混沌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 这些都是她为之前进的目标,现在为了哄老爷子高兴,说了出来,后头又接了一句话,“我看现在还可加上一个,做肉十里飘香,这手艺非黄厨莫属。我是自愧不如的,过两天我有空就上门来讨教,到时候你可别把我给赶出去。” 黄鹤被她捧得,今日才真正高兴起来,连忙说道:“那你可别忘了,我等你上门来,你要不来,我就到食店里头去找你。” 大家哄堂大笑,之前屋子里的寂寥与落寞还有悲伤,全都被笑语声冲散。 作者有话说: 卡文到现在:-D 本来是想后续接南静言的事情,但我发现女伎和江湖剑客的感情怎么也得发酵酝酿一段时间。 还有男主没出来,但是我cp已经凑了好几对O_o,她们的感情线都不会细写,虽然大多数人都会成亲,有自己的家。 但是其实幸福有很多种模式,并不拘束于成家这一种。 第31章 骨炙 草草杯盘共笑语, 昏昏灯火话平生。 夜晚的烛光,窗前吹过的风,偶尔闪过的竹影, 黄鹤凝望着这一切, 忍不住起了倾诉之意。 这些话憋在他的心里头一年又一年,从柔软的圆石逐渐生出棱角来, 每每想到, 坚硬的角就会扎进肉里, 不出血, 却生疼。 黄鹤放下筷子,目光透过墙壁,仿佛是在眺望远方, 粗哑的声音回荡在静默的屋子里头。 “我早先时候, 那时还很傲气,根本不相信命数这一说,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我五岁丧父,十岁丧母, 十岁那年, 没等过了丧期,舅舅托人送我到了汴京, 那里有人在招御膳房打扫的,瞧我生得伶俐就选我过去。 像我这般大的年纪, 又没有好家世, 在膳房里头是时常受欺负的, 脏活累活都干不说, 晚间能得到几个馒头, 也全都被人抢走。可那时我总想着, 等我混成膳房掌厨的,总要他们好看。”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悲沉,反而还带出一股轻快之意。当时耿耿于怀的事情,在时间过去很久后,都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来。 “我不过是个打扫的,也不会有人教我厨艺,幸得我在这上头还有点天赋,时常偷摸看掌厨的烧菜,时日一久,也会个一两点的。后面得找人打下手时,我干得好,选上后,那日子我过了十年,才能上锅炒菜,再有十年,才掌厨。 后头我就遇到了家妻,她是个打扫宫女,生得秀质,我等她二十五出宫才成亲,婚后两年生得一子,结果因为难产,就这么早早地走掉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些话说起来都轻飘飘的,不加以任何煽情的修饰,却更能直击人的内心,听得在场几人都格外揪心。 黄鹤的语气却越发平和起来,“后头自己一人养大了儿子,也到了该退下来的年纪,结果没一年,他就死于心疾。” 他的难受,似挖心掏肺,口不能言语,动作无法表达,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 从少时挺拔到老态龙钟,鬓角染霜,发丝雪白。 要不是后头养了是孤儿的蒋四,他估计也早早就跟着一起离开了。 “也不怕你们笑话,人老了,越发信命数这一说,时常会想,哪有人定胜天,纵使得到了,后头也会给你收回去。” 不怪他这么想,这一桩桩的事情落到谁的头上,都得感叹一句命运多舛。 “黄老”,董温慧突然出声,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她捏紧自己的手指,心跳渐渐加快,却还是说了下去。 “我以前也总觉得,人是争不过命数的,好比我的命就应该是生在后院,长于闺阁,到了年纪就嫁人,操持家中事务,生孩育子。世上女子大多都是这么过的,我也应当是,不能反抗,顺从接受。” 董温慧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她的目光始终落足于桌上的杯盘冷炙。 “可是,当我打破束缚,迈出后宅,白日走在京城的街上,突然明白,就算命里坎坷,命运不公,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你老去城门边上看过,就能明白,世上大多都是苦命人。” 当时她即使身体渐渐好起来,却终归还是郁郁,始终觉得自己的命苦,羡慕旁人高堂慈爱,亲朋俱在。 可当她在堂姐的劝说下,到汴京到处走走,在城门边上,她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捡到一个吃剩的馒头而高兴,挑菜的小贩因今日的菜新鲜,能多卖点银钱而欢笑。 头发雪白,脊背佝偻的老丈靠扫街维持生计,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却未见愁苦。 撑船的船夫、打铁的铁匠、深更半夜游走在街巷的行者、做苦力的役夫、每天浆洗到手开裂发肿的洗衣娘子、忙于在各地打转的赶趁人…… 谁人活在世上不辛苦,他们可能也曾怨恨命运不公,却依旧像劲草一般扎根在世上,汲取些微阳光雨露,顽强地活着。 只此一遭,董温慧的心病就好了大半,明白不能怨天尤人,什么命不命的,日子都是靠自己自立过出来的。 她一一讲述在城门边上看到的市井百态,转口又说了自己的故事,并说道:“我近日在读东坡先生的诗句,里头有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读来觉得甚好。” 人的命靠自己,坎坷由天定,可她却越发明白,乱丛荆棘也能走出一条道来。 一番话说得黄鹤愣神,在场几人都各有心思,蒋四内心震荡,而祝陈愿却颇感欣慰,毕竟早需要别人开解才活下来的人,现在走出来后,也能开解别人来。 “小娘子说得对,我黄鹤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到老了居然湖涂至此。” 黄鹤细细回味那些话,他是个懂得听讲的人,话入耳里,也进到心里,那些带棱角的刺球慢慢挪出来一些。 众人又说些别的话宽慰他一番,祝陈愿说得最特别,她没讲什么道理,只说道:“话全都给他们说完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如后日春社时,你们晚间来我家吃一顿,也好凑凑热闹。那时坊间里会敲社鼓、食社饭、饮社酒和观社戏,佳节还是大家一起过来得好。” 在座的都是些孤家寡人,她总不忍心,还有南静言和江渔,两个人也得一起叫上。 众人都应好,明明是后日才去,他们却从此刻就在心里期待起来。 ———— 春社的前夕,祝陈愿要先去国子监一趟,今日他们上完就得休沐,先生和学生得聚餐一顿,因春社日不能上学,会越学越笨。 现下国子监里头照旧是等着祝陈愿来教新菜,学完新菜以后,掌厨的今日会把之前做过的全都再做一遍。 今日要教的新菜是骨炙,配社酒极佳。 “骨炙最好选公猪的脊背骨,肉多味道好,没有的也可以选羊肋骨,但是要带皮且是嫩羊的,烤出来才好吃,羊脊骨不成,骨薄肉少,最差的是兔子和獐子脊骨,不适合整只烤,只适合切薄片出来,放到炭火上面烤熟。” 祝陈愿拎着公猪的脊背骨,将旁的也给说明白,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 这段日子在她不藏私的教导下,大家的厨艺都突飞猛进,每次烧菜的香气直传到隔壁太学,惹得那边的大厨想一探究竟,而太学的学子则每到这时候,就无心读书,吃碗里的馒头,心里却想的是国子监在吃什么。 大家都在心里偷着乐,米师傅尤甚,腰板都挺得特别直。 “脊骨得切断,五寸就可,无需太长,腌的时候往里头放脑砂末,其余的不用放。腌一炷香的时间即可,给脊骨放到沸汤里头,煮上一会儿,去掉血沫星子,捞出来晾凉。” 祝陈愿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教法中,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觉得今日过来大家格外热情。 汤料她是昨晚备下的,做法写在纸上,给了王寺让他记上,稍后将汤料一层层刷在脊骨上头。 “烤脊骨时得快速翻动,这样不容易熟,要是现在熟透了,后头几次再烤味道就不好,每一次都得重新蘸汤料烤。” 她边说边自己上手,每蘸一次汤料烘烤,脊骨的香味就多一分,全都从窗户里头飘到后面的太学,等到十来个架子上全都烤上脊骨时,熏得里头正在读书的学子坐都坐不住。 太学的上舍就离国子监的厨房不远,这香味一传到他们的鼻子里头,哪里还读得进去什么诗书。 “国子监哪里请来的师傅,这段时间就天天闻味了,太学里头还是馒头包子蒸饼老花样,嘴里一点味都没有。” 有学子扔了手上的书,愤愤道。 “我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是在鹤行街上开食店的,好像叫祝家食店。” 旁人都围在那人身旁,想让他多说点。 只有一人坐在窗边,纹丝未动。 ———— 一连上了快两个月的学,不止是学子累,先生也累得不行,难得明日休沐,大家高兴的心情都难以言表。 今日不是分餐吃饭,而是合餐,每班都由先生带过去,在饭间找到牌号。 祝程勉一进去就闻着味就开始馋,尤其看到来得早的手里拿着大块的骨头在那里啃时,口水都快兜不住。 一听先生说可坐下吃饭时,他也只能拿碗筷,一眼眼瞟饭桌,饭桌上吃的太多,水滑面、玲珑拨鱼、排炊羊、罯兔、肉油饼、素油饼… 等到先生动了一筷子,他赶紧夹了一个大骨头,偷偷瞄一眼大家,才直接上手吃,心里美滋滋的,骨炙就该这般上手抓着才好吃。 烤到两面焦黄,皮酥脆的骨头,进嘴咀嚼后,肉汁四溢,油脂丰沛,稍稍蘸点醋,解腻又下饭。 而茅十八吃起来更豪迈,握住脊骨两头,衔住一边,手使劲,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汤料清甜和肉质肥嫩的口感瞬间裹住舌头。 要是吃到精肉里头夹杂的肥肉,肥腴的汁水混合精肉的咸香,那味道好到他能一口气连着吃上四五根都不带歇的,不过骨炙有定数,一人吃上一根尝尝味就没了。 祝程勉和茅十八两人很可惜,都望着沾满油脂的手,觉得旁的东西都食之无味。 唉声叹气尝起别的东西来,不过也只有他俩这般,其他人吃得就格外高兴,连先生都忍不住多尝了些。 一桌子的饭菜,最后连汤底都被人拿蒸饼蘸着吃光了,大家空着肚子进来,最后却是扶着墙出去的。 ———— 春社当天,一家子不用上工上学的,都起了个大早,连还在睡的雪蹄和橘团都被叫醒了。今日不宜晚起,尤其是孩子,要是起晚了,那社公社婆会悄悄在这些孩子脸上出恭,以后长大了脸色黄蜡,难看得很。 春社的讲究还有不能吃腌菜,女子要是吃了,出嫁拜公婆,只要弯腰都得放屁,实在是不文雅。 更要紧的是不能做女工和上学,这天还做女工,那手指就得被扎好几个血窟窿,要是还上学,孩子以后必定越学越笨。 祝陈愿倒不是太相信,却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陈欢则吃了早饭,拿上一根大葱,嘴里说道:“来,勉哥儿,你去将旁边的竹竿拿过来,我给你绑在竹竿上,你自己去捅到窗外去。” 他乖乖应声,拿了根细长的竹竿过来,陈欢用线将葱给绑到竹竿上,一家人跟在祝程勉后面到他的屋子里去。 窗户稍微开了条缝,祝程勉双手握竿,鼓着气用竹竿将窗户捅开,还上前走了好几步,让葱顺利探出窗外,这叫开聪明。 结束后,祝清和则从身后摸出一串用彩色丝线系着的蒜头,上前挂在祝程勉的脖子,语气含笑地说,“此谓能计算,勉哥儿之后的算学定能学得很好。” “以前勉哥儿小时,还不会走路,在春社这天,我们两个就专门找有土沟的地方,让他爬过去,说是乞聪明,现在看来半真半假。” 陈欢看着自己读书是半点不上心的儿子,聪明劲全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上。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到堂屋里头,只有陈欢心里头略微有点惆怅,时常望着门口,其实春社这天,也是回娘家探亲的日子,可是明州太远,一天赶不回来,她也只能歇下这个心思。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去开门,即使知道外头来的不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却还是略带惊喜地开门,看到外头来的是梅花嫂子和冬兰婶子时,脸上笑意不减,却暗暗垂眉。 “快点进来坐坐,就算是送社糕和社酒,怎么也得我们先送才是,你们倒先上门来了,等会儿走时我给你拿点,省得送了。” 春社送社糕和社酒是习俗,梅花嫂子提着一包的社糕,语气爽朗,“你倒是会偷懒,我和冬兰是一早盼着你们家的小娘子做的社糕,才早早先送上门来,免得旁人抢先一步。” “可不是,去年我可就抢到了一小块,馋得我今年早点过来,得多拿几块才是。” 冬兰婶子除了送社糕,今日还是过来看橘团的,祝陈愿从她家聘的猫,她虽没有来看过,却还是时常想念。 橘团待她也亲热,不等她弯腰,自个儿就跑到冬兰婶子的膝盖上,仰头蹭她的手指头,喜得她连声道:“这小家伙还记得我呢,你们家养得可真好,都长了不少肉,抱起来怪沉的。” 橘团从手掌大,到现在已经有半臂长,吃下去的猫食都长到肚子上去了,整只猫沉甸甸的。 “你们可真会逗趣,来,今日我家岁岁做的社糕,一人一袋,多了可不够分的,社酒也一人一瓶,这是街上买的。” 陈欢拿起两袋子包好的社糕放到两人面前,两人欢喜接过后,没想到梅花嫂子的话头又对准祝陈愿,抱着糕点搓手,“其实我们两个今日这么早来,还有个事。之前街坊春秋两社不都在一起吃社饭吗,惯常都是赵大姐烧得,结果昨天手给摔了,社饭的东西一早都买好了,你说不办了也不是个事。” 她看着祝陈愿,眨巴眼睛,接下去说道:“这不就是想着,小娘子你能不能去烧一顿,我们几个烧一大家子的饭是不成问题的,可烧不了那么多人的,味道不行。不白烧,有街坊凑的几贯银子,小娘子,你看怎么样?” 要不是真没辙了,菜蔬采买完了就等下锅,她也不会到今日才找祝陈愿。 祝陈愿沉思会儿,点头答应,不过银钱这事,她却拒绝了,“嫂子,银钱我就不要了,我本来今日也是请了一些好友过来吃饭的,那现在就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大家来回推拒一番后,约好让她晌午吃完饭后,就到坊巷前头的祠堂里头来。 紧接着一波又一波的邻舍上门,社糕和社酒只剩了几份后,倒是没人了,可把祝陈愿几人累得够呛,敲门声又响起的时候,她还以为哪个邻居落下了东西,脚步虚浮地去开门,结果门外是南静言。 她瘦了许多,春衣都空荡荡的,精神头也不是很好,脸虽白,眼底却显得乌黑。 从白和光走后,她消沉了一段日子,连从女伎这个身份脱离出来也没有很高兴,后头又忙着给十来个孩子赎身,安排后面的生活,两人也有十多天没见过面,这次还是托人带的口信。 “你瘦了许多” “你最近清减了不少” 两人站在门边上,冒出来的话都格外相似,互相笑笑。 “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最近也没来看你。前头范大夫妻两被流放了,我去看过,两人现在不过是笼中困兽,没多少日子好活的。” 南静言现在的心情很平静,只是遗憾,这消息无法告知白和光。 “那些孩子”,她叹气,在遭污的地方待着,身上没有几块好肉的,气得牙痒痒,却又没有别的办法报复那些人渣。 南静言沉默了一会儿,“都被我送回杭城或是成州去了,他们说要回家,不想留在这里。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你哪里是孤家寡人,你要不嫌弃,上门给我阿爹阿娘当干女儿,他们指不定乐意。” 祝陈愿说些俏皮话宽慰她的心,转头又问她,“从那地方脱身出来,总归是好事,可有想过以后去干什么呢?来我食店里头当个跑堂的?” “也不是不可,只是塞北,是去不成了,杭城,我也不想再回去。” 南静言挽着祝陈愿的手臂,她现在只要想到这个地方,心里头就开始难过。 时常会想,白和光是否平安抵达那里,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现在才是,身有归处,心却依旧漂浮。明明不当女伎是好事,可她却觉得日子难熬起来。 晚间睡不着,望着床顶盼天明,天亮后又呆坐在那里,只等夜深。脑子里头空荡荡的,明明想了很多事,却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想。 “岁岁,我好像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 南静言话语中全是迷茫,脊背有些耷拉下去,以前还有个地方想去,可现在却真不知道天下之大,她能去哪里。 “那就先不想,我知道,和光走后,你很难过,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哪有守着一堆旧事过日子的。” 祝陈愿是看着她慢慢变得不开心,慢慢从爽朗到被迫高兴,她又怎么会不难过呢。 “你先进来吃块糕点,今日是个祈祷丰年的好日子,不宜想些不高兴的事情。” 她拉过南静言到茶室坐下,拆开一包社糕,又提了一瓶社酒,嘴上说道:“当初,你说事情办成后,问我能不能给你做碗河祇粥,还有能不能带瓶酒来食店大哭一场。可你最后只喝了一碗粥,没有哭。静言,明日你再带瓶酒来食店。今日就喝些社酒解解愁。” 南静言怔愣地看了她一眼,才点点头。 社糕是拿大米和糯米混着做的,祝陈愿还往里头放了些芝麻、茴香、桂花、橘皮,放到石磨上头磨成细粉,筛到模具中,上锅蒸熟。 尝起来有些干,一咬粉就往下掉,入嘴瞬间湿润,在舌尖上带来甜味,芝麻的香、桂花的甜、茴香的辛、橘皮的酸、大米的糯,全都混合在社糕里头。 社酒也是甜的,混在一起,直让人想落泪。 可是她却没有哭,得把委屈全都留到明日,总有一个人肯听她诉说,这些日子来昏沉的时光。 两人坐在屋子里饮社酒,听着巷子外头的热闹,看着窗外尚好的春光,心里头平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忙年夜饭,后头和姐妹去玩烟花逛街去了,请假了不好意思哈,还有我在评论区写的小剧场你们看了嘛(我现在想想好好笑) 祝大家新年快乐,虎年吉祥,万事胜意,财源广进呐,还有留评的发红包呀!新的一年收到红包大吉大利哦!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王安石。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 第32章 漫泼饭 两个人在一起, 总有很多的话说,等到了晌午吃过饭以后,黄鹤带着蒋四上门了, 老人家今日气色很好, 脸色红润。 见面第一句就是,“我赶早来帮你做社饭了, 还有我带的社糕和社酒, 你们一家子尝尝。” 祝陈愿也没有跟他客套, 笑着接过蒋四递上来的社糕, “你老可来得正好,不过今日这社饭可不在我家做,得上那祠堂里头去。之前做饭的大娘手给摔了, 旁边街坊央我去做顿饭。” “那可好, 我给你打下手去。” 黄鹤过了那阵难受劲,自个儿心里好受多了,也爱说笑起来,不过就是钻了牛角尖, 现在回过劲来, 反倒觉得自己越老活得越过去。 祝陈愿应声好,让陈欢在家迎迎还没有来的董温慧, 自己却带着其余几人去祠堂。 祠堂在巷子头不远处,那院子里头大, 年年社饭又或是祭日祭月都是在这里弄的, 里头进去就是空旷的院子, 有两张很长用来吃饭的桌子, 厨房在厅堂后面。 街坊没事的都来帮忙打下手, 梅花嫂子先迎上来, “我们怕你一个人累着,过来帮帮忙,你看哪里要帮的,可尽管说。”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片应好声,祝陈愿客气了几句,就让这些大娘洗菜去了。 社日得吃鏊饼和漫泼饭,都不难做。 黄鹤挽起袖子来,拿着鏊子,中气十足地说:“漫泼饭我也有好几年没做过了,手艺生疏,可这鏊饼,时不时就做,交给我好了,保管把这饼皮烙得跟蝉翼一般薄。” “那让蒋大哥给你老打下手,就在这院子里头烙,我得上厨房里头先把饭给煮好。” 她交代一句,拉上南静言就往厨房里头去。 漫泼饭就是将饭煮好,倒扣在盆里,再往上面加鸡蛋饼、青蒿、芫荽、猪羊肉和韭菜等物。 而鏊饼就是沾点面糊在鏊子上摊成饼皮,里头卷生菜、韭菜和猪肉。 祝陈愿一边拿甑子过来,一边对在灶台烧火的南静言说,“我本来在自家烧,准备往上头放些腰子、肚、肺、鸭饼、瓜姜的,不过今日看来只能吃顿素的。” “我倒觉得荤素都行,不过在这边还挺热闹的。” 南静言拨动着灶里的炭火,耳朵却在听外头大娘大爷的说笑声,她其实是喜欢热闹的。等到祝陈愿菜都准备得差不多,锅里煮的饭还没有熟,两人走到外头去看看热闹。 那群大娘大爷全都围在黄鹤身边,看他烙饼皮,祝陈愿也从缝隙中看过去,老爷子的手稳当,捞起一团面糊,放到鏊子上,左右上下滚动,底下的炉子火正烫,雪白的饼皮一下子就干透成形。 他拎起一张给围在前头的众人看,饼皮韧劲十足,一点烙焦的痕迹都没有,薄的可隐约看到对面大娘衣上的花纹。 众人纷纷叫好,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在鏊饼身上,连外头董温慧几人过来都没人知晓,稍后他们也凑到里头看烙饼去了。 一直到晚间天色稍暗,人陆陆续续进来,大家才慌神,搬凳子、拿碗筷,去里间将那个大甑子给抱出来,还有一溜的配菜。 热闹的跟过年一般,人挤人紧挨着坐下,男女分坐两桌,大娘帮着大家盛饭,给祝陈愿盛饭时,将饭压得很实,紧接着又舀上一勺,露出一个小尖来。 “小娘子今日辛苦了,多吃点。” 祝陈愿只能苦笑着接过这碗,到饭桌上,拿筷子拨给旁边坐的陈欢和南静言,这一碗饭就尽够三个人吃的。 再夹点配料放到饭上,绿油油的韭菜、焦黄酥脆的鸡蛋饼、切成薄片的猪羊肉,还有一勺乳白的羊汤浇在上头。 祝陈愿吃漫泼饭不喜欢一口饭,一口菜,她更喜欢拿筷子弄碎鸡蛋饼,不需要太多,韭菜搅在里头,上面盖上一块猪肉片,全都放到勺子里头,一口全都吃到嘴里去。 入口就能尝到羊汤味,再是韭菜那股强烈的香气,猪肉是煮到特别软烂的时候才捞出来切片的,非常软糯,尤其里头还包着点饭时,裹挟着鸡蛋饼的酥,味道全充盈在嘴里。 她饭才吃完一口,陈欢就递过来半截的鏊饼,塞到她手里,凑到耳边说:“先吃饼,凉了不好吃,等会儿又肚子难受。” 桌上人太多,男女声夹杂一起,吵闹得跟放爆竹一般,要是不凑近说,根本听不到。 祝陈愿点点头,鏊饼松软的表皮裹住翠绿的生菜还有炒得滑溜的猪肉条,再往里头倒一点卤汁,鏊饼的味道就不再寡淡。 饼皮薄有薄的妙处,进嘴软和,一下就尝到生菜的鲜嫩和猪肉条的爽滑,厚点的则是先尝面皮的味道,大多胡饼就是这般,各有各的妙处在里头。 南静言吃完一个鏊饼时,拿手帕擦擦自己满是油渍的手,还在回味就忍不住说了一嘴,“鏊饼这般好吃,可要是往里头加一点点的芥辣汁,再加点醋,味道尝起来更不错。” 美味不仅吃得她食欲大开,堵塞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旁的董温慧也插了一嘴,“我尝过我阿姐做的鏊饼,那饼里面放了一些熬好的蒜泥汁,还有韭菜和芫荽,滋味才特别呢。” 大家各有各的说法,酒足饭饱以后,黄鹤不跟她们一起走,不过在大爷这一桌吃了顿饭,居然还交了几个可心的老友,一起相约着要去看社鼓。 可怜蒋四只能眼巴巴看着师傅走开,小娘子那一边他又不好意思去,便远远跟在她们后面,去街上看社日的演出。 街上穿着红褂子的汉子每边十个,腰上全系着个腰粗的大鼓,后头站着举铜锣的。 时辰一到,社鼓一响,街上除了鼓声和锣声,别的声音是一点也听不见,叮叮哐哐地敲,前面平缓,中间有力,后头却鼓点密集,越发紧促,跟雷鸣似的,结束后好一阵耳朵里头都听不到声音。 紧接着满街点起社火,天色都被火红的灯光映亮,行人拖家带口的,老丈拄着拐杖,大娘背着小娃,半大小孩则嘴里叫喊着,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在街上跑,也有跟祝陈愿几人一般慢慢走的。 全都是赶着去前面的寺庙里头看社戏的,年年社戏都不相同,大多都是讲神鬼祭祀的事情,那些子技艺高超的,打戏精彩、唱腔婉转又高昂、皮影戏能直把人瞧迷瞪过去。 等到看完社戏,大家才陆续从回家去,巷子口前,董温慧先回去,她现在越发爱上热闹,总觉得待在人堆里,自己身上都沾染了些人气。 摸摸自己凌乱的头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今日玩得尽兴,我也该回去了,有时间就到我那个小院子里头来坐坐,我给你煮茶喝。” “有时间一定会去的,你和阿香两人路上小心。” 等董温慧走远后,南静言也说了一句,“岁岁,我先走了,后日晚间再来找你。” 两人走后,最后就剩下一家四口走在布满社火的路上,快要燃尽的灯火明明灭灭。 快到家门前时,陈欢眼尖地发现门前蹲着两个人,灯火太暗,她看不出是谁,可是心里却隐约有些预感,赶紧跑上前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等跑到家门口时,门口蹲着的那两个人也站起来身来,近处时终于能在灯烛下看到他们的脸。 个子高点的脸方浓眉大眼,瞧着就有些严肃,叫陈望,个子稍矮点的,则生得斯文,五官端正分明,脸上总是带笑,叫陈祈。 “小妹” “大哥,二哥!” 陈欢脸上的欣喜是遮都遮不住,语气中的喜悦在喊出声时都快破了音。 “不用跑过来,慢慢走。” 陈祈操心地喊到。 “舅舅!你们怎么来了” 祝陈愿走过来时也很欢喜,祝程勉更是直接扑到陈望和陈祈腿边,大喊舅舅。 毕竟两个舅舅对他都可好了,有什么买什么,还时常带他出海游玩。 两人接连应声。 陈望高兴地举起祝陈勉,声音慷锵有力,“我看我们家勉哥儿又胖了一圈。”䧇璍 而陈祈则笑,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说不出那么损的话,跟祝清和倒是聊得来。 不过他先看自己的妹妹,也有好长一顿时间没见,陈祈拍拍陈欢的手臂,“近来绣院里头忙吗?可别累坏了眼睛。” “不忙不忙,都是那些活,没差。” 陈欢忙回着他的话,脸上的笑意从眉梢到眼角,是真的高兴,能在想家的时候,就有家里人不辞辛苦过来看她。 陈祈转头又看向祝陈愿,他凝神细看,稍稍拧眉道:“怎么岁岁你是越发瘦了呢?是不是又生病了?” 陈欢接上话,一说到这个,她满肚子的气,“可不是,前半个月生了场病,拖到前两天才好起来,我是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祝清和也忍不住说,“这身子就时好时坏。” 他早先心里还念叨,是不是门前挂的春牛土没用,怎么挂上去不久,才过了不到几个月就生了两场病了。 紧接着陈望和陈祈两人将矛头对准祝陈愿,全都是在说要怎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进去后,他们两个才停下碎碎念,可怜祝陈愿不明白,明明大舅舅在明州是不苟言笑,而二舅舅也是话不多的,怎么一来这话就多得说不完。 陈望拎来一只箱子放到厅堂的地上,环视屋子里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这屋子太小了,要不我掏钱给你们买个大点的院子,实在是憋屈,而且连个使唤丫头、烧饭婆子都没有,怎得就让岁岁烧饭?” 他是真不懂两人,跑到汴京来窝在这小院子里头都算了,连个使唤的人都不请,什么都要自己干,他们两个干了也就算了。 可陈望就是打心里心疼祝陈愿,这要是他的女儿可不就得好好养着,最起码得要十指不沾阳春水,天天下厨那就是在剜他的心。 “大哥,怎么你年年来,话都是那么几句呢,你当岁岁这身子骨是怎么好起来的,娇养着是不顶用的,见风就倒,还是得每天都动动。” 陈欢瞟了一眼她哥,真是人傻钱多,一天总离不开钱。搞得他们夫妻俩苛待孩子一样,要不是当初宋大夫说,孩子养得越精细越要早夭,得糙点,天天都干些活计,身子骨才能好起来。 不然他们两个哪里省心让她学厨,又不请使唤丫头,就让她都自己自食其力。 “好了好了,是我又说错话了,等岁岁出嫁我送她所大宅子,这总不妨事吧。嘿,瞧我这记性,今日不是社日吗,是你回娘家的日子,爹知道你回不来,就让我们两个过来看你,他老人家理直气壮着呢,说我们两个来汴京也是一样的。” 陈望在外头时,就跟喝了哑药一样,半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回到家后话密地让人想把他给赶出家门。 他打开箱子,一边往外头掏东西,一边嘴里还念个不停,“回娘家时,娘家得回送你葫芦和枣,这时候哪有新鲜的葫芦,反正我和陈祈两个人是跑遍了明州各地都没有买到,索性让人给雕了几个小巧的玉葫芦过来,红枣给你和岁岁补身子。” 在箱子里头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串玉葫芦,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塞到陈欢手上。 春社出嫁女只要离得不远,都会回娘家住上两天,回程时,娘家会回送葫芦和枣,一则葫芦代表福禄,又表吉祥,而枣则有早生贵子和补身子的意思。 陈欢心里头沉甸甸地,跟有块石头压在上头一般,拿眼睛看着她哥,烛光暗,谁也看不到她眼里的水光。 “下次可别费这心了,我和清和商量过了,等端午我们两就带着岁岁和勉哥儿回去,看看爹娘。” 她极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保持平静,不要流露出一丝哭腔。 “费啥心呐,我们也是过来看看你们在汴京过得咋样,顺便给你们带些海物过来,不过全都在船上,得明早我让人搬过来,全都是爹娘让我带过来给你们一家补身子的。” 陈望语气轻快,反正不说他和陈祈两个人前几日五更天就出来,连晌午都是啃的饼,到今日晚间天黑下来才到,又在门口等了一两个时辰。 他们就想看看自己的妹妹在汴京过得好不好,毕竟在两人的心里,陈欢嫁给祝清和真的算是下嫁。 哪怕年年都来个三四次,但总归心里头都是放不下那份心的,更别提一年只见个一两次的爹娘,那才是时时挂念。 作者有话说: 男主明天肯定会出来的(?^?╬),哈哈哈哈哈抱歉,写得太慢了 第33章 山海兜 天色已晚, 看社戏的人三三两两笑闹着从院墙外经过,那般嘈杂的声音都掩盖不住陈望的腹鸣。 他和陈祈晚间急匆匆地赶过来,结果扑个空, 到现在也没有吃上一点热乎饭, 更别提晌午垫巴肚子那干硬的饼,早就肚里空空。 陈望捂住干瘪的肚子, 脸上也不见羞赧, 只是憨笑。 陈欢本都要落泪的, 乍听这声音, 笑意从喉咙口涌出来,嘴里直道:“都怪我,一见你们两个来, 只管问家里头的事情。大哥你们吃点社糕垫肚子先, 我和岁岁去给你们烧点吃的。” 她赶紧站起来,从桌子那边提了一袋社糕,边走边解绳结,将敞开的糕点递给他们, 又使唤祝清和, “你拿个炉子生点火,往铫子里头倒水, 泡壶茶给大哥二哥喝。” 紧接着步履匆匆,拉过祝陈愿就往厨房里头赶去, 陈祈紧忙站起来, 在后头喊道:“随便烧碗面, 对付两口就行。” 他是个爱操心的性子, 又想跟着一道去厨房, 被祝清和拽住, “二哥,从明州赶来一路累得不行,且坐下来歇歇。” 而那头,陈欢坐在灶台后帮着看火,一边剥下手里笋衣,垂头低声说道:“你两个舅舅跟你一样,就爱吃春笋,难为你还记得。” 明州一到惊蛰过后,满街的春笋从仲春卖到仲夏初,她尝鲜还成,要是连着吃上几个月,真是看到笋就吐。 可陈望和陈祈两人就可以天天吃,每天吃的笋都是不重样的。 祝陈愿拿水冲洗切开的笋,甩甩水渍,语气带笑,“他们年年都那样吃,哪里记不住。” 她准备做个煿金煮玉,取上头的笋尖切成两半,调个面糊,里头放入捣碎的杏仁末,再加点花椒末和盐,倒点冷水搅和均匀。 等锅热起来,就往里倒油,油不能太少,不然炸出来不好吃。笋块投到面糊里,全身都挂满薄浆即可,放到锅里热油中,这时候就得撤出些炭火来,只留一两根就行。 等到笋上面的薄浆成形,再反复翻面,直到两面焦黄就可捞出,这叫煿金。 煮玉的手法则大不相同,祝陈愿将剩余的笋茎,切成薄片,放到浸泡了一会儿的大米中,让乳白的米汁没过笋片,端到炉子上头煮。 要熟时往里头加点盐,滴入几滴油,端出来就能直接吃,不需要再放任何别的东西。 祝陈愿用湿透的巾子包住砂锅,而陈欢一只手端一盘煿金,另一只手拿碗筷。 等她们俩进去时,陈祈正考校祝程勉的功课,听得他《诗经》里头的诗都能背下来,还颇为欣慰地说:“不错不错。” 他自己虽当了海商,不过诗书都是在看的,毕竟他立志要当个儒商,肚子里头没点学识可不行。 “好了,快点过来吃,岁岁给你们两个做的煿金煮玉。” 陈欢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又点了两只蜡烛来,嘴上招呼两人。 陈望饿得都要眼冒金星了,也顾不上客气,他连筷子握反了都没察觉到,用力夹住一块炸好的笋块,往嘴里放,还疑惑今日的筷子为什么这么难用。 笋块煎炸到表皮香脆,面糊里杏仁的味道香浓,趁热吃时,一咬下去,笋的汁水就会喷出来,满嘴笋香气。陈望尤为喜欢笋块在齿间咀嚼那种清脆的声音,咯吱响得好似在踩在林间的枯叶上头。 陈祈则不紧不慢地舀几勺煮玉盛到碗里,烛光下煮到开花的米粒和薄如纸片的笋都是昏黄的,隐隐有光映在里头,冒出来热气也有了光影,缓缓晃动。 他搅散那团光雾,轻轻吹口气,将勺子凑近到嘴边,米汤的味道很清淡,米粒软糯,最妙的是里头的笋片,一点涩意都没有,虽然薄却还是有韧劲在里头,不加浓油酱赤的修饰,笋本身的鲜味就足以让人着迷。 两人一个吃饭粗犷,一个吃饭秀气,可速度都不慢,不多时就吃得一干二净,陈望还打了个饱嗝。 陈祈瞟了他一眼,掏出块帕子擦嘴,嘴里满是赞扬,“岁岁的厨艺可真好,这煿金煮玉让我天天吃都不腻味。” “味道确实不错,笋这东西怎么做都好吃,好比那间笋蒸鹅、笋辣面、笋肉馒头、三脆羹,就算是做成笋鲊,又或是油浸笋,那滋味都好的不得了。” 陈望不愧是吃过那么多笋的人,每种吃法都能如数家珍,别的什么吃的他可能说不上来,可这条浸在笋里面的舌头,总能一一说出笋得怎么做才好吃。 “那明日晌午我给舅舅你们两个做顿山海兜。” 难得碰到这样两个爱笋如命的人,祝陈愿也只能投其所好。 “正好我带的海物里头有青虾,里头放上新鲜的虾,山海兜才是实实在在好吃到人舌头要咽下去。” 明明肚子已经吃饱了,可陈望一说起这个来感觉肚子好像又空了一块。 “对了,大哥你们近来忙吗,要是不忙在这里多住几天再走。” 陈欢给客房铺完被褥回来,想起这件事来,赶紧问问。 “你也知道,每年仲春开始都是出海的好时期,海上天象变化不会那么快,也是忙的时候。正好过来看看你,明日晌午就得赶回去,晚几天又要出海,一来一回也得有好几个月。你别皱眉,赚银钱哪有不累的,掏别人口袋的银子最难。” 陈欢听了陈望的一番话,眉头忍不住皱起来,却也明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叹口气,“你们忙,本来不用过来的。” 不过见上一面就得匆匆赶回去。 几人又在厅堂里聊了许久,夜色黑到月亮都快被云层掩盖,才各自回到房间睡觉。 等到早间门外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以及雪蹄的嘶吼声还有橘团软绵绵的叫声。 祝陈愿正在睡梦中被惊醒,盯着床头的香球出神,才穿衣出去。 院子里头陈望兄弟两已经运了一个大木桶,还有一个箱子的东西过来,正在那里喘粗气,雪蹄就围在他们俩的身旁,用那黢黑的眼睛盯着两人,还时不时凑上去嗅嗅,低低地发出叫声,而橘团则在一旁磨爪子,准备扑到箱子上头仔细闻闻。 “雪蹄,橘团,过来!” 她喊了一声,两小只愣在原地,稍后向祝陈愿跑过来。 “这两只猫犬还挺有意思的,岁岁,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陈祈一边招手,一边打开个木桶,没凑进去闻时鱼腥味就很浓重。 她探头,满满当当的海鱼,大半都是石首鱼,还是活的,上面还有青虾。橘团闻着味跑过来,拿前爪扒拉着木桶,看不见桶里的鱼,就时不时伸出舌头舔桶壁。 惹得祝陈愿发笑,将它抱开,承诺今日午间会煮一条大鱼给它,两只小家伙才跑到狗窝里头趴着,不再过来捣乱。 箱子里头的则都是干货,用油纸包的,乌贼干、淡菜、虾干、干瑶柱等,全都是个头大的。 “前段日子明州天气好,全都给晒干了,不然不好放,你外祖母就全挑个大的给你留着。” 反正老人家很舍得,她说自己女儿就爱吃这些,再多都要让他们带过来。 陈祈又开口说道:“青虾就留着自己吃,石首鱼你可以送给要好相熟的。” “舅舅,你们下次来可别带什么东西了,次次都这样,之前的鱼干都还没吃完呢,想吃我再去信给你们。” 祝陈愿也没有什么好推辞的,和他们一起把东西搬到了厨房里头。 陈欢两人已经忙活起早饭来,见了这些东西又是好一阵说。 吃过早食,陈欢夫妇两领着陈望和陈祈在外头逛逛,也再多说说话。 祝陈愿则忙活起山海兜来,兜子就是薄皮里头裹料的吃食。 得先做绿豆粉皮,拿一小袋绿豆粉倒进面盆里,加凉水,搅成面浆,用勺子舀面浆倒进圆铁盘中,倒出多余的液体,再放到沸腾的锅里,看着粉皮从白到透明,夹出来就可。 她往做好的粉皮上加水,并且盖上湿布,免得粉皮干燥开裂。 接着要做馅料,烫蕨菜,切笋丁,石首鱼去磷和青虾肉一起切成小丁,鱼虾丁放到蒸笼中蒸一小会儿,再倒出汁,往里头搁蕨菜和笋丁,加盐、胡椒末、酱油和麻油,搅拌均匀。 她将透明的粉皮拿过来,放到专门的小盏中,往中间放一勺馅料,开始将旁边的边角都捏住向内折,涂上一些面浆防止散皮,倒出来就是圆鼓鼓的山海兜,做好后上锅蒸熟。 香味随着锅中沸腾的热气传到门外去,祝程勉坐在旁边觉得自己都要流下来,外头谈话的几人话也不说了,等吃兜子再说。 一个个透明的兜子,里面绿的蕨菜、淡黄的笋丁、粉红的虾肉和洁白的鱼肉都清晰可见,配上一碟梅子醋,那味道不说都让人陶醉。 好吃的兜子根本不用再配上米饭又或是面,陈祈喜欢吃兜子,里头要是加笋,那他能吃到撑着出门去。 更何况他觉得山海兜这名字雅致,山间的蕨菜和春笋,海底的青虾和石首鱼,明明中间有天堑鸿沟,却能在兜子里不期而遇。 蕨菜鲜嫩、笋丁爽脆、青虾弹牙、鱼肉细腻,全都在爽口的绿豆粉皮包裹之下,各自的风味在舌尖一一都能品尝到。 要是再蘸点醋吃,微酸的口感能激得人食欲大开,又或者是往上头淋点芝麻酱,味道更加丰富,亦或是拌松黄汁吃,甘苦中夹杂松香气,配山海兜也很不错 两人吃得尽兴,还连喝了几杯酒,放下酒杯又坐着聊了一小会儿,就到该要分别的时候。 全家都送他们去码头,春日暖风和煦,陈欢将带来的包裹塞到陈望手里,语气有些沉重,“这是我给你们做的春衣,娘喜欢素净的颜色,又喜欢荷花,我给她做了一件浅石青的襦裙,外带件长褙子,也不知道她最近胖了还是瘦了,都是按以前身量做的,还有我给她纳的几双鞋子。”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后头才又说下去,“给爹做的是青色长袍,特意做瘦了些,让他老人家忌口,别再胡吃海喝了。你们两个则做了一身黑的,大嫂给做了朱红上襦配浅褚白花裙,二嫂的是桔黄色绣莲花的。早早就备下了,本来是等着端午拿回去的,现在正好你们来了,就先带回去。” 陈欢垂头,看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行,我都给带回家,你做的东西大家哪有说差的,你去年给娘做的那身袄子,她今年还在穿呢。你们端午可一定要过来,我明日回去说一嘴,他们指不定从现在就数着日子盼你们过来。” 陈祈拍拍陈欢的背,宽慰她。 “大舅二舅,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吃食,你们也一并带过去。有你们两个喜欢吃的笋鲊、油浸笋和会稽箭笋,外祖父喜欢的黄雀鲊、水腌鱼、盘酱瓜茄,还有外祖母爱吃的红盐豆、蒜梅,几个阿姐妹妹爱吃的糕点,都给装到一起了。” 祝陈愿则给的都是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外祖家几人就好这些。祝程勉给的是他写的信,现在他字写的越发好起来,连夜给外祖父和外祖母写了厚厚的一封信,而祝清和背了一筐的书放到船上去。 几人围在船头依依不舍,可船很快就要开走,不然天黑前到不了下一个城镇。 “小妹,我们得走了,端午可一定要回来。” “知道了,大哥二哥,你们之后出海要小心些,得听舟师的。爹娘那里就给你们去说了。” 几人隔着船,相互依别,船渐渐驶离港口,陈望两人站在船头挥手,而陈欢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祝清和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端午很快就到了,你还不如想想,得给大家备什么礼。” 惹得陈欢看了他一眼,拉上祝陈愿往食店走去,搞得祝清和茫然四顾,最后和祝程勉大眼瞪小眼。 哪怕是刚送走了亲人,食店还是要照常做菜,毕竟今日的菜都送过来了。 现在的大虾肥美鲜嫩,祝陈愿早早就想做红丝钚饦。 而陈欢则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帮着夏小叶一起剥虾壳,好几次都差点给将带壳的肉给扔出去。 “阿娘,要不你先和阿爹出去逛逛,看看布坊里头有什么时兴的料子,也好给自己做件春衣,虾还是让小叶来剥吧。” 祝陈愿眼看手里的虾都要被糟蹋了,赶紧拿过来,还是别在这里添乱了。 “也行,正好我也坐不住,去看看布也好,正好给你和勉哥儿做几件春衣。”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将手洗干净,现在感觉脑子里头晕乎乎的,啥事也做不了,还不如出去走走。 “你们晚间也不用来了,这里忙得过来,去外面走走,吃顿好的。” 祝陈愿赶紧追出去又喊到,得了他们的回应才走回来。 等到陈欢两人出去后,叶大娘才开口问,“陈娘子这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这不是昨天我两个舅舅来了,刚送他们回去,我阿娘这是舍不得,又想家呢。” 祝陈愿忙着将虾肉都捣成虾汁,低头回了叶大娘一句,这下食店里头倒是没有人再说话。 捣好的虾汁全都倒进面盆里面,搅和面团,放到灶台上盖上盖子醒发。 将鸡白肉研磨到碎烂为止,放到砂锅里头,再倒入碎虾一起煎汁,这些夏小叶都已经熟能生巧,一个人的动作抵得上两个人,有了她,祝陈愿才是真真省了不少心思。 等着面熟下锅即可,剩下的时间祝陈愿看着祝程勉写大字,顺便看看他都会背了什么诗。 等到食店里头来人后,她才回到灶台忙活。 ———— 徐培风和裴恒昭两人踏入食店时,食客大多都已经吃完离开。 清冷寂静的院子里只听得到徐培风的碎碎念,“含章,这家食店指定好吃,不然国子监里头哪能香成那样。” 徐培风是个极其跳脱的人,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可一张嘴就让人感觉吵闹。 “徐图南,你安静点。” 裴恒昭的声音并不洪亮,反而朗朗纯净,好似高山流水碰撞,却让徐培风闭上嘴巴。 他生得一张好面孔,面白,目光清凌,眉目疏朗。身长八尺,风姿特秀,有词气。 端的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裴恒昭本不想来的,他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可奈何徐培风日日念叨,烦扰得他只能合上书过来一趟。 店内很干净,点了熏香,是木樨香,盈于鼻尖,却不浓烈,他喜欢这样的香气,能让人平心静气。 连徐培风的叫嚷声都觉得能再忍忍。 “店家,给我们上两份红丝钚饦。” 面端上来的快,红通通的面卧在瓷白的汤碗里头,闻着有股很浓的虾味,却不腥。 裴恒昭用舀起一勺的虾面,等到不凉后才进嘴,他的动作都是极其轻的,不带有任何声音。 虾面很顺滑,里头全是浓浓的虾味,再加上淋的汤汁,鸡肉的味道和虾汁融合的很好。 他默默又舀起一勺,与他相反的是徐培风,吃饭总是很豪爽,一碗的面三两口就能下去半碗。 在他们吃饭时,又进来两个醉醺醺的人,穿着太学的袍子,歪七扭八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 裴恒昭暗暗皱眉,就听徐培风小声地说,“那不就是咱课舍旁边的古大古二兄弟俩,出了名的爱喝花酒。” 学识是不错,可时常留恋烟花之地,沾染满身脂粉气,嘴里还时常不干不净,让人生厌。 果然两个酒都没醒的,在那里吐出一口酒气,色眯眯地说道:“还是花酒坊好,比起、那其他的酒坊,嘿嘿…” 他嘴里发出声淫·笑,叫人几欲作呕, 旁边的古二靠在墙背上,露出发黄的牙齿,眯着眼睛,“那还得是荷香楼里的小娘子们才…” 两人趴在桌子上相视一笑,嘴里又说了几句更露骨的来,还越发大声。 裴恒昭听得这污言秽语,正想上前让他们闭上嘴巴,结果就见帘子后头出现一个小娘子,姿容甚好,神情亦佳。 他看了一眼,便垂头,搅和碗里的汤面。 她出口声音平静,面对这般下流的话,好似也没有动怒,“勉哥儿,你出来,我听听你诗书背的怎么样。” 从里头钻出个胖乎乎的小孩,没出声,就这么望着她。 “你不是学了《诗经》,那就将里头的相鼠背给我听听,声音大点无妨。” 她语气稍稍拔高,并未看向在座的几人,只是斜倚着账台。 小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运气大声背了起来,吓得靠墙的两个酒鬼都惊醒过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听他大声背完,那古大古二彻底醒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全是冒出的红气,毕竟两人都是读书人,怎么能听不懂。 竟然说他们无礼,为何还不快去死!这简直比直接说还让他们两个觉得丢脸。 脸色越发通红,胸膛起伏,几欲要砸桌子。 但两人也只能嘴上花花,真正让他们动手是决计不敢的,握紧手里的拳头,手上脖子上青筋暴露,恨恨地从嘴里喷出一口气,呸了一声,唾沫星子从嘴里飞到桌上。 古大磨着牙从嘴里吐出一句,“什么破食店!” 转头又看到经常在太学里出风头的两个人,这地是更待不下去了,指不定明天就得丢大脸,赶忙踢开椅子,两人搀扶着从厅堂里头出去。 本来就脚步虚浮,心里头又心虚,那古大竟连门槛都迈不过去,紧拽着古二一起从上头摔下去,直直摔到台阶下,发出杀猪一般的哀嚎。 两人好半天爬不起来,哼哼唧唧爬起来后,嘴里互相埋怨,各自扶着腰背,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谁知,那古二过门槛时又踩到一块石头,尖叫着扑向古大,竟又是在门前摔了一大跤,这次估计摔得惨,远远的见他们两个捂着自己的脸,流了好多血,拖着摔的不成样子的身体从院子门前移开。 裴恒昭看了一场闹剧,他心里没什么想法,君子不在背后议论他人的是非。 可又听到那小娘子嘴里轻声说了一句,“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 她说的轻,可裴恒昭的耳朵尖,还是听见了,这下,他手握成拳头,抵在自己的嘴边,不让自己的笑意露出来。 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还是《说苑》里的句子。 有意思。 裴恒昭低垂着头发笑,却听有轻盈的脚步声走过来,携带了一身木樨花的香气。 “两位郎君,今日不好意思,扰了二位的雅兴,两碗面不必付银钱,就当是赔罪。” 他还没抬头,徐培风就快人快语接过去,语气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没有,我反而觉得有意思着呢,小娘子你不必挂怀。” 两人左右推脱了一番,最后他们两个是没付钱出去的。 到了街上,徐培风就大笑起来,“你瞧古大古二那样子,指不定摔得很惨,跑到人家小娘子开的食店里头说些难听话,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不成,我明日一定得好好看看,宣扬一番。等过几日还要再来吃顿饭,好将他们事后的惨状都告诉小娘子。” 在徐培风的心里,能不要面钱的小娘子,就是天大的好人,这样喜闻乐见的事情怎么可以不跟她分享呢。 裴恒昭没有说话,只是又瞧了一眼祝家门店的招牌,绣满岁岁平安的春旗飘荡在他的眼里。 作者有话说: 看得尴尬请跟我说一声,我好改改,其实后面还有个剧情点,来不及写了,放到后头。 第34章 女真挞不剌鸭子 鹤行街不管几时, 都是热闹的,尤其是时时都有叫喊声,卖果子的, 卖花的, 又或是卖点吃食,竞相争着比嗓门高。 徐培风一听谁家喊得响, 就要去瞧瞧, 哪怕是得扎进人堆里头, 都要去凑这份热闹, 手里不拎点东西出来,对他来说这趟出来就是白走一趟。 裴恒昭站在原地等他,目光落在酒楼垂挂的灯笼上, 而耳里全是这条街喧闹的声音, 恍惚中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走得很慢,步履却轻快。 是那个开食店的小娘子。 他低垂着眉睫,稍稍侧过身去, 不想偷听人家姐弟两的对话, 可那低缓柔和的话语却像是被风裹挟,一句不落地飘到他的耳朵里。 听到那小娘子语重心长的声音。 “勉哥儿, 以后可别觉得谁都是好心,世上好人多, 坏人也多, 最难知道的是人心。” “阿姐, 这个我知道, 我们先生讲过, 说, 说《庄子》里头有写过的一句话,我想不起来了。” “是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裴恒昭心里默念,这是《庄子·列御寇》里头的诗句,他忍不住在心里接下面的句子。 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悍。 又听得前面的小孩子在那里疑惑地发问。 “对,就是这个,我一时忘记了。对了,阿姐,你今天晚上这么做,就不怕到时候那两个人来报复吗?” 许久没听见她的回答,裴恒昭忽然闻到一股木樨香向他涌来,很香很清透,他却悄悄屏住呼吸,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 等到那小娘子与他擦肩而过,他才将无所安放的目光落到斑驳的青砖上。 耳畔又传来脆生生的笑,像是骆驼过沙漠时风吹过驼铃那般,让人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你懂什么叫报复?他们最多就是砸店,如果砸坏了东西报官就好,要是用的是什么龌龊的手段”,她沉思后又说,“那就得看严不严重,严重的话,就先报官,再把他们脸画出来,以及相关的事迹写在小报上,专门贴在有读书人的地方。这叫掘其根本,木乃不神。” 挖掉了树木的根,那它就会失去生机。而读书人最要脸面,在同窗面前撕下他们的脸皮,那…… 裴恒昭凝眸出神,有点心惊,直到徐培风过来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含章,你今晚怎么老是失神?平时都没有见过你这般模样,怎么了,有心事?” “并未,只是觉得《庄子》里头有些话恰合时宜。” 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喃喃的话消散在风中,“人心果真难测,女子的尤是。” ———— 祝陈愿今晚难得被气到了,食店里头不乏有些三教九流的人出没,个别嘴里也不太干净,却没有说得像那两个人这般露骨。 从布帘子后头瞟到还是穿着太学衣裳的读书人时,鄙夷的同时,这股气从肚里开始冒,蹿到心里后,她反倒越发平静。 跟别人不一样的是,她纵使再生气,都不会在脸上表现一丝怒气,祝陈愿不喜欢将充满怒意的脸冲着旁边无关的人。 所以她每每生气时都会克制,可心里的怒意却像火苗遇到风那样越蹿越高,即使两人摔得很惨,她心里的怒意还是难消。 难得在街上说出一些略带恶意的话语,被微风拂面后,才恍然自己刚才说了内心深处的话。 不过心底的郁气倒是随着话的出口而消散了一些,也有心情和祝程勉去吃点东西。 两个人晃悠到了乐山乐水开的铺子前,祝陈愿才想起,好像最近有段日子没有见着他们两个,有时路过门口,大门都是紧闭的。 今日难得开着,祝陈愿拉过祝陈勉的手进去,里头是乐山系一条黑色的围布在左右忙活,而乐水则用手摸肚子,窝在一把座椅里头。 几日不见脸上也丰腴了些,看起来更是温柔不少,瞧见祝陈愿两人进来,乐水想起来招呼几人,乐山却小跑上前按住她,转过头憨笑一声。 “小娘子,你们两个坐到这里来。” 他殷勤拿了两个凳子放到边上,还擦擦灰。 “乐水嫂子近日是哪里不舒服?瞧你们也好些日子没开门。” 祝陈愿看乐山紧张小心的动作,还以为是乐水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关切地问到。 没想到乐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这是怀上了,刚满三个月。” 她脸色越发温柔,用手摸摸自己还没有显怀的肚子,语气里都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祝陈愿虽没有成婚,却还是知道育子并不容易,同样又格外替她高兴,“这是大好事呀,我这是想岔了,嫂子可别介怀。今日也是来得不巧,要是早点知道,我得提点东西上门的。” 乐水拍拍她的手,遇到个这么热忱的小娘子,她心里自是喜欢的,也愿意跟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不用,怀子有好多东西都不能吃呢,你来看我,就足够我开怀的。你刚才不是问我们之前去哪了吗?我们是回到女真族部去了。” 她歇口气,接着往下说,“你的食店旁边不是开了个酒馆,我们两个也去过,里头有女真族卖的烧酒,是女真族传家的手艺,那郎君说在塞外的不远处,有女真族新建起来的族部。 我们两个一商量,入夜就往那里赶,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怀上了,也幸得孩子健壮。二十来天赶到那里,残存的族人建起了一个新的部落。” 其实本来是应该值得开心的事情,可乐水那时找遍了族部,竟没有一个她熟悉的面孔,所有的父母亲人朋友,全都没有在里头。 早在来之前,就有想过的,可当看到这些或毁了容貌,或断了臂膀,又或是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的,族人尚且这般,自己的亲人又了无音讯,她怎么能不难过。 当天就感觉下腹坠坠得不舒服,还以为是心里头难受,吃不下饭的缘故,可是出血后,边上有懂医术的,说这是要小产。 急得两人连夜到边城的医馆里头,在那里待了两天,决定辞别众人回去。 其他人都选择留在那里,说要守着他们族部最后一块土地。 “以后,我们两个就不走了,准备安心待在京城里,好好把孩子养大,什么也不想了。” 乐水无意识摸摸肚子,本来他们还想四处为家的,想走遍大江南北,见见还活在世上的女真族人。 可当知道自己的肚子里头有了一个还在萌芽的小生命后,两人就像是在空中盘旋的风筝,忽然被拉住了绳子,有了归处。 世上那么大,就守在这间铺子里头,也许有缘的人,总能够跨越千山万水相逢。 “还是得先好好养胎,别的都先放放。” “你说得对,不说那些话了,你们两个快来尝尝今日新做的挞不剌鸭子,女真族吃鸭子要么烤,要么就是如这个一般,煮熟后切片配汤吃。” 乐水收起那些纷杂的思绪,招手让乐山将东西拿过来,转头又说道:“这挞不剌鸭子,用的是去毛鸭,整只放到榆皮酱肉汁里头煮,又放了很多的葱白和小椒,吃着可能有些辣。辣就喝点汤。” 两人盛情难却,只能道谢后坐在旁边,桌上是一盘切片的鸭肉,鸭肉边缘发红,而里面的肉却红白相间,有的还带了些骨头,旁边配的是鸭汤,上头漂浮着一层油脂,翠绿的葱花就浮在上头。 祝陈愿夹起一片,还没凑近就闻到一股轻微的辣意,跟芥辣或是花椒都不相同,女真族的小椒辛辣,却没有那种呛人的味道。 试着咬一小口,本以为会很辣的,结果却是酱汁的味道更浓厚,咸口中带着一点甜,再嚼一口,还有些辣,皮肉很紧实。 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后头想明白了,这种紧实的肉就适合直接上手抓着吃,得大口地咬,体会皮肉在唇齿间撕扯的感觉,这样吃法太过秀气,反倒失去了女真族的粗犷。 不过她还是没有这样做,吃完一片鸭肉后,又端起旁边的那碗汤尝了口,酱黑的汤汁却一点都不咸,味道是刚好的,鸭汤的鲜味没有被榆皮酱肉汁给掩盖,倒是一进嘴就喝了出来。 姐弟两在这里混了一顿饭,银钱乐水没要,让她有空就过来多坐坐。 出门是乐山送他们两个出去的,他一个强壮的汉子,现在却扭捏起来,拿手摸自己的后脑勺,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娘子,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你会不会做洞庭,呃,” “洞庭饐?” 乐山使劲点头,“就是这个,其实前头孩子差点没保住,乐水心里时常不舒服,又害喜,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听人说吃点这种糕点开胃,多尝尝就能吃得下饭。就是不知道真假,但我这不是想试试,如果小娘子你会的话,能不能帮我做一份。” 哪怕有一点可能,都要试试看,总不能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 祝陈愿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发现眼前的乐山瘦了一大圈,五官更深邃突出,而怀孕的乐水虽然脸上有肉,可身上也是干瘦的。 “自是可以,等明日午间前后就能做好,到时候送到店里来。乐山大哥,你进去陪陪嫂子,我们就先走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走在这街上时,她突然高兴起来,就是单纯为一个新生命的萌芽而开心。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男主,肯定不是特别苏,又或是高冷,就是想写个优秀却又普通的人,有自己的闪光点,却也会感到震惊,会在某些事上而局促,会惊慌,会害怕,因为人并非生来就完美。 文里的感情也是循序渐进的,总不能一上来看到脸,就疯狂心动,我希望两个喜欢上对方时,都是在先喜欢上彼此有趣的灵魂,优秀的品质,相互 觉得有趣且被吸引。 就是前头两人发展好了,才能走到榜前约婿这个桥段哇。接下来就会写些男主的高光时刻啥的,如果写不好,请轻点骂⊙0⊙ 对手戏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希望男主逐渐有血肉一些吧。 以下说点跟文没有关系的,大家都看冬奥会开幕式了,前头的二十四节气倒计时真的很好看,感觉永远都会为了中华文化的底蕴而感动。 今日也是立春,祝大家一切友情,无病欢乐。 第35章 洞庭香 回到家里后, 祝陈愿进到自己的书房里头,在书架上翻找,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明明记得有一本跟育子相关的书, 怎么就不见了。” 她来回上下巡视, 才在夹缝中找到了这本还是崭新的书籍,翻了几页, 里面写了怀子时的饮食禁忌。 “食兔肉令子缺唇, 食雀肉令子盲, 食鸭子令子倒生, 食鳖肉令子项短,食螃蟹令人横生,食驴肉令子过月。” 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兔子是三瓣嘴, 麻雀一到晚上眼睛看不清楚,汴京的烤鸭都是倒着置于炉中,乌龟脖子短,螃蟹喜欢横着走路, 而驴子怀子时期比人的要长。 书里还写了旁的饮食禁忌, 不可食羊肝、螺肉、犬肉、鸡子、鸡肉、糯米、冰浆… 看得祝陈愿不自觉感慨,虽然早早就知道怀子的艰难, 可是现在光是看到不能吃这些东西,她就觉得更为艰辛。 她匆匆翻完了整本书, 准备明日带过去给乐水夫妻俩, 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 记着乐山的嘱托, 她隔日一早就出门去采买, 洞庭饐名字难叫, 祝陈愿喜欢称这种糕点为洞庭香。 橘熟洞庭香。 皆因洞庭湖多种柑橘, 一到成熟的日子,香气飘满洞庭,文人雅客就将柑橘的香气吟作洞庭香。 但做洞庭香并不用柑橘,而是取其橘叶。 祝陈愿买了一袋带叶的柑橘、鼠尾草,又去边上的药馆买了一罐伏神汤,并带的还有一百二十个鸭蛋,准备午间一起送过去。 到院子里头,她先给橘团蒸了一条鱼,雪蹄则是熟肉,等它们两个吃上饭后,才开始动手做洞庭香。 要先挑拣橘叶,坏的和发黄都不要,清洗干净后,用剪刀剪去叶柄,其余的叶子则剪成碎片,落到砧板上后,拿刀给剁成叶末,放进石臼中捣烂成糊状。 倒进纱布中,挤出汁水来,将择好的鼠尾草嫩头洗干净,放到热水中焯一遍,过凉水后,攥干水分,剁成泥。 做好这两件事情,祝陈愿开始过筛糯米粉,等锅中的叶汁、鼠尾草汁和水煮到沸腾冒泡后,倒进粉中,快速搅拌,再搁点蜂蜜,揉成光滑的面团。 拿刀分成几十个小剂子,搓圆后放到橘叶上,包起来上锅蒸熟。 热气不断往上涌,橘叶香慢慢渗透出来,浮在整间屋子里,祝陈愿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洞庭香蒸好了。 她掀开竹屉,白气直往她脸上涌来,昏白中一个个深绿柔软的糕点团卧在其中,让人忍不住想尝尝。 祝陈愿自己忍着烫拿了一个出来,蒸好的洞庭香不是馒头的那种暄软,反而是黏腻软滑的。单单是握在手上,洞庭香那股略带凉意的青草味和橘叶芳香直往鼻子里头钻。 外头味道稍淡,撕下那张裹在糕点外的橘叶,大半的味道都覆在上头,香味也随之减弱。洞庭香里头味道更浓,入嘴滑溜弹牙的面团在齿间被咬碎,橘叶香气弥漫得满嘴都是,鼠尾草的些微清凉口感,蜂蜜的甜,让人忍不住再尝一口。 她一连尝了三个才收住手,糯米容易饱腹,不能多吃。后头夹了大半放到食盒里头去,留下一些晚间大家都尝尝。 提上准备好的东西,往乐水的铺子赶去。 食盒还好,重得是那一百二十个鸭蛋,紧紧挨在筐子里头,索性她臂力还成,一路慢走,边走边歇口气,就到了铺子前头。 乐山正拿巾子擦门窗,听见有声响,回头看见她手上提了一堆东西,赶忙将巾子扔到一边,上前几步,提过祝陈愿手里的东西。 一入手发现沉得不行,他震惊不已,“小娘子,你这是提了什么东西过来?” 祝陈愿甩甩手臂,并没有告诉他,“还是进去一起说吧。” 里头的乐水盖着一条花色斑斓的毯子,眼底有些青黑,肚子里的孩子是个闹腾的,害得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她看见祝陈愿来,还没有说话就先笑,“快点过来坐。” “嫂子,这不是昨晚知道你怀上了,今日给你带了一本医书,里头写的是怀子有哪些不能吃的东西,你们两个可以看看。” 祝陈愿拿过那一堆的东西,从鸭蛋上头把医书拿过来放到乐水腿上,指着一筐的鸭蛋继续说:“汴京这边送催生礼是要送一百二十个鸭蛋的,这是吉利数,我问过了,说这数表示孩子以后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不过嫂子,鸭蛋吃了虽好,也不能多吃,每天吃上一两个就好。” 催生礼这个可早送晚送的,毕竟临产时还得送别的。 “你这…”,乐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她眼眶有些泛红,其实第一次怀孕,又差点小产,身边连个可以帮忙的长辈都没有,她心里难受又慌张。 纵使乐山围着她转,忙前忙后,她也总感觉不舒服,今日得了这份善意,乐水是真的想哭。 “嫂子,你可千万不能哭,我听人说,怀子时要是掉泪,那孩子生出来也爱哭。” 祝陈愿知道怀孕的艰辛,她娘怀上勉哥儿时,她已经八岁了,什么都记得格外清楚,身上的浮肿、腿时常抽筋、吃不下饭,那时她娘可是有好些人帮衬的,日子都很难捱。 更别说乐水只有丈夫一人,她拉住乐水的手,“嫂子,其实就你们两个,又不懂得怀孕的事情,可以请个有经验的大娘过来。我在这上头也不懂,倒是帮不了你们什么,不过嫂子要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可以去临水路那里的任家产科看,听得几个大娘说都是不错的。” 她猛地想起来,还有罐汤药,又拿出来放到桌上,“我不是听乐山大哥说嫂子你差点小产,又问了产科的大夫,她说曾伤三月胎者,就喝伏神汤。不过人和人的身子都不同,是药三分毒,也不能乱喝。嫂子你可以先去瞧瞧,瞧好了能喝,也就不用花两个时辰在煎药上头。” 这些心思,让乐水本来止住的泪,忽然又流了下来,她哽咽地说道:“你怎么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其实她有很多的话想说,比如明明感情没有那么深厚,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比如,费那么多心思,到底图什么呢。 却在触及祝陈愿那双无比干净的眼睛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与嫂子你投缘,自是费了点心思。瞧我,又扯远了,这不是昨晚乐山大哥让我给你做点洞庭香,说你近来害喜,胃口不好,吃点这个也许能吃下点东西。” 她打开食盒,拿出一盘堆叠好还冒着热气的洞庭香,推到乐水的旁边。 乐水拿帕子擦擦脸上的泪,不好意思笑起来,明明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哪怕是从马背上摔下来都没有哭过,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时常落泪。 “乐山也真是的,怎好麻烦你,做这个得费不少心思吧。不付银钱我们两个怎么好意思。你不用急着拒绝,你的一番心意,我们两个总不能就扔点银钱来抵,这算怎么回事。等明日,我让乐山做我们女真族的蒸羊眉罕,给你送上门去。不然这糕点、鸭蛋、汤药和医书,我是不会收的。” 两人好说歹说,祝陈愿还是同意了,乐水才先捏了一个糕点递给乐山,自己才又拿一个尝味道。 她近来吃点东西,进嘴不久就会全吐出来,有些荤腥更是闻都不能闻,可这洞庭香闻上去就不让反胃。 试着咬了一口,她觉得橘叶的香气是酸的,入嘴后更酸,还有些微凉的草汁,哪怕在热气下头都能感受到,吃起来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很舒服,一整个吃完都没有想吐。 喜得乐山是直道谢,连她走时都还在那里一个劲地说,祝陈愿到食店后,感觉耳朵边上还是乐山的大嗓门。 夏小叶次次都是脚程飞快地赶回来,脸上的汗水都没擦干。 看见祝陈愿就迎上来,她这次接了米师傅交代给她的活,上前说道:“小娘子,今日米师傅让我先跟你说一声,说是明日太学有上舍试,那边想让你给那些考核为优的做顿饭菜。” 她又悄悄贴近祝陈愿的耳边说,“米师傅说,是因今年的上舍试和公试放到了一起,有朝廷派来的多名礼部官员,所以这上面还是得做番文章的。但他让我转交给你,说是绝不强求,如果愿意去,今晚就先想想做点什么才好,如果不想,你跟我说一声,明日就先不用去,过两天再来。” 得亏夏小叶记性不错,这么一长串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出错,说完后就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当然得去,这样还能看看太学考的是什么,虽说太学人人皆可进去旁听,我倒是一次都没去过,怕人家不同意女子去,这次难得有机会,明日你跟我一块去吧。” 祝陈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又拉住夏小叶的衣角,拿满是亮光的眼睛看着她,直到她点头,才松开手。 “对了,小叶,今日我买了不少柑橘,你带点回家,给你家小柳吃,上次不是听她说橘团好吃吗,指不定是把橘团听成橘子了,带点回去给妹妹解解馋。还有一些给叶大娘,我记得她爱吃柑橘。” 祝陈愿从食盒中挑出两袋装好的柑橘,放到旁边的架子,转头对夏小叶说到,不等她拒绝,塞了一个到她手上。 “都过去快一个多月了,小娘子你居然还记得。” 夏小叶紧紧握着柑橘,内心复杂。 “你家小柳可爱,当时不是闹了这点笑话,我记得清楚着呢,你赶紧吃,吃完好干活。” 她没在这上头多说,今日除了要做的晚食外,祝陈愿还另外备了一道聚八仙,今晚南静言要过来,刚好可下酒。 拿一只熟鸡切成丝,鹿角菜洗干净放到一边先,把处理好的羊肚撕成缕缕细丝,糟姜、煮熟的春笋切丝,草肚胘切成细条,羊舌切片,虾米放到滚汤里煮熟捞出,所有料都放到大盘里头,都是熟透的,到时候只用往上头倒醋或放点芥辣汁,就能吃了。 这道菜不光是下酒,还有醒酒的功效,不怕晚间喝醉。 她等南静言过来,从晌午等到食店里人都走得差不多,才等来空着手进来的南静言。 才两天不见,她的脸色看起来还行,不过却像是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的,关门时还要从门缝中往外头看一眼。 祝陈愿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她上前一把捂住,声音轻的根本听不见,“你先别说话,等我们到了楼上再说。” 好奇心被勾起来,祝陈愿去端了蒸在锅里的聚八仙,和南静言一起上了楼。 又听她说道:“等我先尝尝这道菜。” 这两日根本没吃好,一闻到这醋味,忽然就有了食欲,祝陈愿还贴心地给她拿了一碟芥辣汁。 南静言夹起一筷子还是烫的聚八仙就往嘴里吃,料太多,她第一口连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尝出来,囫囵吞枣就咽了下去。 后头就夹得秀气了一点,这下慢慢品尝,嚼到了笋丝,很有脆劲,配上生醋味道也不显得奇怪。虾米很新鲜,带着一点点的咸味,鸡丝最容易吸汁,醋味全在里头。 鹿角菜吃起来爽脆咸甜,咬起来比笋的声音都要大,糟姜一点都不辣,也没有呛人的味道,配上羊肚一起嚼,真的是韧劲中又满是姜香气。 羊舌她特意蘸了一面的芥辣汁,进嘴辣得她都快哭了,嚼完后大口呼着气,喝了一口水,辣意稍稍减退。 这下子她暂时也不想动筷子了,有点大舌头地凑进去跟祝陈愿说:“这两日我都待在宅子里头,根本不敢出来。” “咋了,你得罪人了?” 祝陈愿正吃着呢,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她。 “呃,算是吧。” 一想到当时那个场面,南静言难得想找个地缝将自己给埋进去。 脸上冒起热气,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跟祝陈愿说起那件自己都羞以启齿的事情,“那天,不是看完社戏回去,我左右也是睡不着,然后就晃到了,那个江渔的酒馆里头。” 她说到这,猛地将头埋到自己的手肘里头,实在是不太说得下去。 “你好歹先让我听完呐,你,你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吧!!” 祝陈愿想到话本上头写的什么酒醉后发生的事情,突然声音变得震惊,眼神也开始不对劲起来,然后她突然想起,南静言不是千杯不醉吗? 难不成是江渔? “如果是呢,该怎么办?” 南静言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惊得祝陈愿的口水都要喷出来,连忙绕到她旁边,跟她挤在一张凳子上。 “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呀,你不是不会醉的吗?” 她都想直接上手摇晃南静言了,为什么不一口气把话说完。 “就是,嗯,他店里不是有卖烧酒,那天我就、、醉了,然后脑子不清醒…,就…扒下了……人家的衣服,还” 说到后头,南静言的声音越来越轻,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句话心虚地都说不完整。 “还给人家怎么了?!” “还……亲了,他一口” 就因为这事,南静言这几天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杂七杂八的,她都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会醉到干出这种事来。 可她深夜闭上眼睛时,却发现自己除了震惊,居然没有别的感受,连一丝的反感都没有,好像,还生出了一点窃喜。 南静言懊恼地用头磕着桌子,她难不成真的出现了什么毛病。 “那江渔呢,他就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已至此,祝陈愿惊讶到感觉脑子里头塞了一团棉花,晕乎乎的时候还不忘继续发问。 她能说江渔比她眼睛瞪得还大吗,脸红了一大片,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就那样死死咬着嘴唇,拿眼角不停地偷瞄她, 当时酒馆里头静得没有人一个人喘气。 只有一脸懵的南静言和从脸红到脖子的江渔,两个人在烛光里对望。 那时,南静言的脑子里头只有一句话,喝酒误事啊!!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我在写什么狗血的剧情,快要笑死了。 还有之后南静言成婚了,我们女主可能还在暧昧期,文中不会具体描写配角的恋爱过程,只会飞速过去,专注主角。 食兔肉令子缺唇,食雀肉令子盲,食鸭子令子倒生,食鳖肉令子项短,食螃蟹令人横生,食驴肉令子过月。——宋朝《卫生家宝产科备要》 里头催生礼等参考至《过一场风雅的宋朝生活》 第36章 琉璃肺 南静言支支吾吾地回答, 她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当时就定在那里了,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记得江渔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找了个地方坐下, 用袖口捂住自己的脸,在那里喝酒, 表情完全看不清。 “不过现在想想, 好像听到他说, 自己行走江湖那么多年, 居然会栽在我的手上。” 祝陈愿听了这一番话,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行走江湖的人, 尤其还是剑客, 能在一个醉醺醺的人扑过来时毫无反应?尤其还是个女子。 而且,回想起那时她们两个半夜去喝酒时,江渔根本不卖酒给两个人,怎么这次南静言单独去, 就卖给她酒了呢?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晕乎乎的脑子, 又开始清明起来。 她托着自己的下巴,手指不停摩挲, 转头又问了南静言一句,“你就前两日去了一次他的酒馆?” “倒也不是, 你也知道, 我那段时间总是日日都睡不好, 又不想天天来打扰你, 隔三差五就会到酒馆里头去喝一杯。” 南静言索性破罐子破摔, 将话一股脑全说出来, “因为我不管何时过去,他都会讲在江湖上的趣事,跟说书一样,有时候没事做的话,一天都会待在那里。” “所以,你们两个是两情相悦?” 祝陈愿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想法还是出于她冥冥之中的感觉。 惹得南静言闻言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怎么可能? 哪个人两情相悦被亲后是这个反应的,打住,南静言赶紧抛开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什么两情相悦,你可别说这种促狭话了。我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要不我提点东西上门给人赔礼道歉去。” 南静言垮着脸,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目露无措地询问祝陈愿。 逃避了两天,总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祝陈愿回想起以前南静言提起那些男的,只有厌恶,哪里像现在这般,居然还会面露娇羞。 她自己虽然还未成婚,可在市井中,男女之间的感情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 学到的头一条,就是别瞎掺和瞎出主意。 而且关键是她想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帮啊,这事她没经验呐。 “要不,去问问江渔到底是怎么想的?” 祝陈愿的话音刚落,隔壁就有了动静,她悄悄打开窗户,对面阁楼的窗户被打开,抱着剑的江渔出现在窗前。 这耳朵可真够灵的。 惊得南静言赶紧缩到旁边的墙上去。 “我能就和她两个人隔着这里把话说清楚吗?” 听完江渔的请求,祝陈愿了然,她终究还是碍事了,眼神询问南静言,得到她的点头,端着那盘还没有吃完的聚八仙下楼。 边走边在想,以后听人说事,还是得先吃完饭再说,她看着冷掉的菜,又舍不得扔掉。 坐在楼下也无事可做,干脆重新烧锅将菜给热了一遍,等她慢条斯理地吃完,南静言才迈着时而沉重时而轻快的脚步下来。 “说完了?” 祝陈愿收拾东西,转过头问她,南静言走过来靠在她肩上,目光朝向外头,有些呆滞地说,“他说真要赔礼道歉的话,就帮他在酒馆白干一个月。” 喃喃自语,“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祝陈愿在楼下时,仔仔细细想过江渔这个人,虽然时常都是没有表情的多,但人还挺热忱的,有时经常会来他这里买双份的饭菜,一份给来店里的小乞丐吃。 从没见过他拔出过那把剑,又或是靠着力气欺压旁人。 而南静言从前被束缚惯了,一朝挣脱捆绑,就向往自由,哪怕想有个家,也是期望有人能跟她一起四处游荡。 她想想,其实江渔还是适合南静言的。 “以后别大晚上的喝酒了,白干一个月就一个月呗,这样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免得又干出点什么事来。” 祝陈愿也是替她操心,前几天那么难过,眼见着要好了,又搞出点这档子事情来。 “嗯。” 南静言应声,抓抓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不想再纠结自己干的事情,索性也到了这份上,于事无补。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玉雕的木樨花头簪。 是早早请工匠做的,之前又拿去大相国寺开光,拿回来后,总是忘记给祝陈愿。 “我这几天也是真想通了,总觉得次次找你,都说些不好的事情。让你也跟着不好受,以后不会了。诺,这个我给你戴上。” 南静言虽然对祝陈愿除了充满感激以外,还有愧疚,总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开心时,就会找她诉说,可谁愿意总是听这些遭污事呢。 她将头簪插在了祝陈愿的发间,伸手揽住祝陈愿的肩膀,默默靠在一起,两个人什么话也不需要说。 隔日还未天明,祝陈愿先到的国子监,米师傅带着她和夏小叶一起去太学。 路上米师傅宽慰她,“小娘子不必担忧,太学的几个师傅人虽各有各的毛病,但并不喜欢为难人,到时我也帮着你打下手。” 祝陈愿倒并不担忧,不过是来太学做顿饭而已,她更在乎的是今日太学考试,能不能去观看。 “听闻今日太学举办上舍试,是在室内考经义这些?” 米师傅点头后,又摇头,他在国子监混久了,自是有点人脉,何况这事也瞒不住,他悄声说道:“本来上舍试都是九月办的,只有今年提前了。皆因官家看太学私试程文不满,将祭酒和司业降官一级,又让礼部的过来举办上舍试和公试,且今年又多了一项,叫什么论策,就记得老庞说得抽签,在一炷香内,回答问题且应对,真是想想都吓人。” 他摸摸自己的手臂,因官家这一雷霆手段,所以不止太学,连国子监近来日子都不太好过。 祝陈愿了解后,不自觉点头,读书果真没那么容易。 与国子监的布局不相同,太学的更加大,七绕八绕才走到靠东边墙的神厨里头,厨房是国子监的两个那么大。 几人一进去,正在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全都停了下来,乌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还是有些让人心惊的。 为首的掌厨师傅,是一个胖墩墩的,脸上肉多,笑起来跟弥勒佛一样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嘴上客气地说道:“这就是祝娘子吧,国子监最近烧的菜,我都有去尝过,味道比起蒸饼馒头来,可好了不少呢。馋得我们这里的学子都跟厨案说,让我们也跟国子监一般。可人多,是真做不到,可今日不是有礼部官员要来,这才想请小娘子你过来烧一桌筵席,二十几人吃就行。” “米师傅已经都说过了,你老不必客气。” 祝陈愿和庞师傅寒暄了几句后,忽略掉投到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夏小叶走到给她专门准备的灶台边上,处理配菜。 准备做的大部分菜肴都是之前做过的,夏小叶基本上能够处理,她又添了几道新菜,分别是琉璃肺、假沙鳝和逡巡鲊。 琉璃肺得用黑公羊的肺来做,洗干净血水,放研磨好的熟杏仁末、去皮生姜磨得姜汁,还有酥油、白蜜、薄荷嫩叶全部磨在一起的汁,祝陈愿再往里头放入半斤真酪、一大盏好酒以及熟油,全都倒进肺里头,用绳子扎紧口,放到米汤里头煮熟。 她干起活来时,就不会再管旁人的视线,心思全都在做菜上。 等琉璃肺炖上了后,祝陈愿接着做假沙鳝,拿新鲜的羊脊肉过来,批成大片,将白面和绿豆粉混合好的面粉倒在肉片上,涂抹均匀,用擀面杖敲打,直至有厚度的肉变薄变大,用刀背挑起放到甑上蒸煮。 煮熟好的肉片微微卷翘且发白,祝陈愿将她拿出来放凉后,拿过备好的小刀,眼疾手快地在肉上斜切,切好的花纹就得如同生鳝的一般。 再拿木耳和芫荽堆放在肉片上头,只需用醋淋上一些即可。 等这两道菜做好,日头都已经升起来,外头沸沸扬扬的,可现在祝陈愿却无暇关注,得做第三道菜,逡巡鲊。 做这道菜得用到猪肉,将精肉批成薄片,往里面搁马芹、杏仁、姜丝、圆椒、橘叶、米粉、红曲、盐等等,调料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拌匀后包在干净的笋衣里头,放到甑上蒸到半熟后,出锅浇醋,在锅中炒熟即可出锅。 祝陈愿将手给洗干净,转头就对上了庞师傅晶亮的眼神,他刚才就一直在看她做菜,根本走不动道,一闻到味,恨不得端起盘子就往里头塞几口。 幸亏他还有点理智,而是问祝陈愿,“小娘子,这几盘菜我可以夹一筷子尝尝吗?” 今日要是没尝到这几盘菜的味道,他回去都睡不好觉。 祝陈愿失笑,她还以为什么事情呢,菜本来就烧得多,拿干净的筷子夹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得有人尝尝味。 “庞师傅,你要是真想尝,就拿双筷子来,拨点到碗里吃。” 她刚说完,庞师傅就拿了一双筷子过来,挨个夹了一点到碗里来,迫不及待那劲,看得米师傅是直摇头。 庞师傅先尝的逡巡鲊,刚才炒的时候,那味道一出来,香得人五迷八道的,他完全不嫌烫,一口咬下去,各种调料经过蒸煮,又被爆炒,一进嘴全都奔到舌尖上,急得庞师傅赶紧咀嚼,细细品尝。 马芹鲜嫩无渣,姜丝和橘叶的那股味全都融到肉里头去了,米粉让猪肉变得滑嫩起来,轻轻一咬,肉就断在齿间,笋皮的香气淡,却全都在肉上,这一口,美得庞师傅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 回味完后,根本不敢开口说话,怕嘴里的香味全跑出去,他闭紧嘴巴,忙夹下一道菜——假沙鳝。 上头的纹理精致而复杂,配上些葱绿的芫荽和棕黑的木耳,让人眼前一亮,庞师傅直接夹一个,用嘴巴包住,肉片又嫩又薄,芫荽的略带些刺激的香气,木耳的爽脆,他是尝完了还想再尝下一个。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再吃了,干脆地夹起一片切好的琉璃肺,脏器庞师傅吃得少,因为他总感觉洗得不干净,烧出来也不好吃。 可这是他看着祝陈愿煮的,一看到放了那么多的东西进去,哪里还管脏不脏,直接夹起来,琉璃肺软却有韧劲,里头的味道十分丰富,有姜汁的辛辣,酒香气、薄荷叶的凉意、白蜜的香甜,以及一些藏在肉里头的,全部混起来居然不让人觉得难吃,反而让这琉璃肺别有一番风味。 庞师傅吃了这一小碗的菜,是真心佩服起祝陈愿来,年纪轻轻手艺就这么好,不像他,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只能在包子蒸饼馒头上玩出花样来。 等他想开口说话,又听外头一阵的喧哗,看到祝陈愿的眼神也一直往外头瞟去,这里大半的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拘着个小娘子在厨房里头也没意思。 索性开口说道:“小娘子,现在离吃饭还有些时辰,这些菜全都上锅温着,你要是想去外面看看,可以走这里楼梯上去,去二楼观试。” 他光说不成,还给祝陈愿带路,搞得她只能抛下夏小叶和米师傅,一个人走到楼上去。 从楼梯出来就是回廊,祝陈愿左右看了看,这里只有她在上头,而眺望前方,能很清楚地看到前面空地有块高台,旁边围了一圈人。 高台上坐着四位考官,她猜应该都是礼部派来的官员,既然都上来了,她干脆倚靠在栏杆上,看这场论策。 旁边有人拿着铜锣上来,举起来猛地敲了一下,底下说话的瞬间肃静,只有鸟叫声还能听到。 “下一场,论策,第一个抽到的先行上来,裴恒昭。” 拿铜锣的人,喊了三遍才下去。 祝陈愿听到这名字,脑子里就冒出一句,日出月恒,昭昭之宇。 她将目光投到即将上来的人身上,离得不远,还是能够看清那人的脸。 穿着一身白细布做的斓衫,圆领大袖,下身横襕,腰间系着襞积,整个人身姿如松,走起步来爽朗清举。 等他站到台前,向各考官行礼后,再转回来,抬起头时,祝陈愿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清他的脸,眉目成书,萧萧肃肃。 光是看脸,她好似懂得了什么叫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忍不住再看一眼。 祝陈愿的视线还没有收回去,就发现对面的人也在看她,隔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在朗朗天地间,两人互相寻到了对方的目光。 不过很快,他就开始望向更远的地方,而祝陈愿的心里总有种怪异感,好像这个郎君认识她。 不过随着考官开始念题,她也没有心思在这上头,反而专心地听。 “论策有题如下:若一地,本山清水秀,近水靠湖,却因遭蝗灾而发生饥荒,百姓流离失所,涌现很多的流民,城内治安不稳,身为太守该如何应对?” 考官将题目读了两遍,点燃香炉里的香,没人说话,静等着台上的裴恒昭发声。 他面上丝毫不见慌张,不过稍稍思索后,就立马出声,声音清透却有力,“此地既有水,则可组织船赛,不光要举办,还要盛大。” 此话一出,不止看台上几位考官皱眉思索,台下也是哗然一片。 管辖境内有流民,不先安抚流民,反而兴师动众举办船赛,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在这样嘈杂的声音下,裴恒昭淡然开口,“太守理应带头,游往各地观船赛,且将举办船赛的消息传遍整地。并且船赛的时间得长,至春到夏之际才可,船若不够,那就让满城工匠皆来造船。除此之外,还得借灾年工价便宜,鼓动寺庙又或是大富人家大兴土木。一则,举办船赛得用人,二、造船得要人,三、大兴土木用的人则更多。若是流民皆有事可做,有钱可拿,再施赈灾粮,等到安稳下来,即可安排地里栽种,又何愁他们烧杀抢掠、民心不稳。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尤为饥者最为棘手,所以政之所兴,在顺民心。” 等到他说完,炉中的香刚好燃尽,而底下的人鸦雀无声,几位考官低声交谈。 这样的观点与他们的思想是有相违背的。 作者有话说: 南静言和江渔的感情发展就不再详细描写了,只有一句话,就是能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又能全身而退的,真的不是什么善茬,虽洁身自好,却不代表这些事情看得少。 后头的官家觉得太学生近来私试不行,是真实发生的,来源于宋徽宗,后头应该会写。 那个论策题目和回答,我自己是编不出来的,完全是参照范仲淹当年在浙江当太守时,发生饥荒后,真实做过的事情改的,不然我真的写不出来这些东西,参考百度。 分享个跟男主名字有关的,本来我给他取的字叫做纯熙,天呐,当时还觉得寓意很好,毕竟他的名字取自“日升月恒,昭昭之宇”,代表光明。 而纯熙也是光明的代表,整句话是“时纯熙矣,是用大介”,意为天下大放光明时,伟大辅佐便降临。结果一搜,这个词大多都是用在女的身上,只能连夜改名。 又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哪里写得不好,评论跟我说一声吧o_O,前排发红包呀,感谢大家。 日升月恒,昭昭之宇。——《淮南子》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郭茂倩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墨子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管子 第37章 蒸羊眉罕 礼部几位考官窃窃私语, 稍后靠边的一位体格瘦弱,言辞却犀利的莫考官发问,说:“你可知, 君子以为易, 其难也将至矣。若是按你所说,举全城之力办船赛, 让流民有银钱安家糊口。但船赛非一日之功, 等大兴土木, 有活可做之时, 前期又该如何安抚流民?” 他眼神直视裴恒昭,嘴里的话没有停下“毕竟,时年岁善, 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 则民吝且恶。且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你确定,流民真的能安稳等到那时?” 几位考官细想后,暗自赞许, 论策论策, 并非是照搬书里头那一套,他们更想听到的是实实在在可用的, 这回答着实新颖,也确切有不足存在。 裴恒昭面对考官的问题, 并没有慌神, 面上越发沉稳, 他说道:“在办船赛前, 自然得先平稳粮价。” “如何平稳?灾年粮价只会居高不下。” 考官皆抬起头来, 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恒昭。 “若是当地粮价一石为一百文, 则可提粮价为一石一百八十文,且不能随意再降。静候几天,只要当地粮价上涨的消息传出,自有不缺粮的外地米商会连夜赶来。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等市面上的米多起来,粮价自会回落。此乃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粮价回落后,只要双管齐下,又何愁流民不安稳。” 裴恒昭当时既已想好对策,自是要周全,可时辰不够,他只说了最要紧的一步。 “那按你所讲,司农寺又或是常平司无需再开仓赈灾?提点刑狱点也不用抓捕盗贼,稳定治安?安抚司也派不上用场?只需派人提高粮价即可。” 莫考官其实心里是极为满意的,可旁的几位考官资历高,又爱端着,他只能不停地发问。 台下看着的学子都为裴恒昭捏了一把汗,按照常理来说,有灾荒就会用到上述几个司,可他却一个都没有说到。 “非也,毕竟赈灾一般分几种,赈给、赈贷、劝分法,赈给则是朝廷将粮直接给灾民,而赈贷,则是先给再让百姓还回来,劝分法,让一些大家富户开放粮仓,这些实行起来各有各的好处和弊端,若是能有更加简便的方法使粮价平稳,有何不可呢?” 裴恒昭稍稍停顿一会儿,理清自己的思绪接着往下说:“据我所知,年年各地都有大小不同的灾荒,如年前胡城、费城接连发生雪灾,而相隔很远的闵州干旱,固城大水,若是全靠转运司将粮食运过去,又或是直接赈粮,大多皆会折在半路,因此四地民风彪悍。自是要有旁的应对,且如此一番后,提点刑狱司照旧可□□,安抚司亦可出来安抚众人,只是无需再赈灾而已。” 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一直出声的莫考官不再询问,反而是赞许地点点头,论策前面有没说到的地方,后续问话且都能一一回答上,已是不错,且他也没什么好问的。 论策本来应是写出来,现在除却要写,还要考校学子的临场应变能力。皆因之前官家一览太学的私试程文后,直接写下“近览太学生私试程文,词烦理寡,体格卑弱,言虽多而意不达。” 他除了降官后,私底下又召见了他们几个,让几人务必严苛考校,若是弛愎不公,考察不实,那等着他们的除了严厉谴责以外,还有旁的惩罚。 等负责撰写的考官停笔后,几人互相商量后,都在各自的册子上写了个优,最后有位年长的考官说道:“观你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望你步入仕途以后,为官造福一方。” 这已是极高的赞赏,他平日轻易不夸奖人,今日听闻这一番话,却觉得后生可畏,他自己已是思为朽木。 裴恒昭道谢后行礼,面色平静,内心也并无波动,毕竟,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官,反而是忧心自己能不能当得一个好官。 他垂眸,其实刚上台后看见对面的楼阁之上,有个脸熟的小娘子站在那里,有一瞬间他确实晃神了。 等到下来后,对面也是人去楼空,好似刚才是他出现的幻觉。 裴恒昭无意在此事上头多想,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边徐培风就挨过去,低头小声说话:“明日晚间,祝家食店去不去,正好上舍试都考完了,我攒了一堆古大古二的坏话要告诉小娘子呢!” 他额头一跳,发现怎么自从去过那家食店后,近几日祝这个姓,就一直围绕在他耳边呢。 “不去。” “为什么不去,难道你现在也这么迂腐,觉得一个小娘子不能抛头露脸出来开食店?所以才不去的!” 徐培风听了太学有个别人的言论,真是气到了,又听到裴恒昭也这么说,自是又想到了这茬,语气稍稍加重。 “你胡搅蛮缠的功力见长。” 裴恒昭连话都不想多说,瞟了他一眼,没想到徐培风见硬得不行,干脆就来软的,一直在他耳边念叨。 “你要是能安静到论策结束,我就去。” 他真的是不堪其扰,听徐培风说话,不如让他站在台上再答一场来的要好。果然,他此话一出,徐培风立马安静坐好。 ——— 祝陈愿看完裴恒昭的那一场论策后,久久都无法回神,觉得自己宛如在看江湖中的高手过招,一人剑剑出得快且凌厉,另一人接招毫不费力,整个过程下来行云流水。 她估计自己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忘记今日所见,早先时候,还真以为读书人擅长纸上功夫,如今却发现自己浅薄,嘴上也足以见功底。 只要一思忖,能够站在那里高谈阔论,且言之有物,就越发觉得裴恒昭厉害。 她收起无端且杂乱的思绪,在太学厨房里头忙活完后,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两人想走,庞师傅还想极力挽留,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 祝陈愿婉言相拒,“我们就不留在这里了,等之后有空会再来的。” 好说歹说,庞师傅才一脸可惜地放两人走,人走出去了,还跟在后头叫到,“下次来国子监的时候,也过来太学这般看看啊。” 她随口应声,和夏小叶匆匆赶回食店,那里不止有叶大娘等在门口,还有乐山推着辆小车站在门口,上面还放了一个很大的盆子,因为是用油纸完全盖住,祝陈愿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乐山大哥,你这是拿了什么东西过来?不会就是你们昨天说的什么羊吧。” 她昨天同意的时候,以为不过是一小盘的羊肉,可这一盆比她一条胳膊都要来得长。 乐山一个劲地傻笑,他说道:“是我们女真的蒸羊眉罕,用一整只小羊煨煮的,大是大了点,不过味道是真不错。昨日这么小娘子你的一番心意,我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羊你们就收下吧。 更何况你昨日这一番话,乐水昨晚睡觉都好了不少,不再频频起夜,胃口虽然还是不成,可你说的伏神汤我们看过大夫后,说是能吃,多吃几天后,害喜就不会那么严重。我心里头是真高兴。” 他们女真族最是豪爽,虽然一只羊价格算起来也得好几贯,可乐山在这上头是一点都不心疼。 祝陈愿不愿意占人家这个便宜,只能一再拒绝,“乐山大哥,这些实在是太多了,你看,要不我就拿上一点,其余的你都拉回到铺子里头,我们尝个味就好了。” “那可不成,你要是不收,我就放在这里,自己走了,左右我是不会再拿回去的,乐水还在店里等着我回去呢。” 他放下板车,作势就要往后头走。 两人又拉扯起来,祝陈愿说那就晚间过来一起吃,都被他回绝,板车也就放在那里,自己一路狂奔回去。 祝陈愿先看看天,再看看板车上的羊,得嘞,今日食店也不用开门算了,干脆喊上叶大娘和夏小叶,还有南静言和宋嘉盈,几人一起晚间过来吃顿饭,热闹热闹。 她当机立断,先跟叶大娘交代一番,让她帮忙去书铺跟祝清和说一声,找人寄个口信去宋府。 南静言就在隔壁,她让夏小叶去说一声,要是江渔肯来也一并过来。她自己则去挂牌,全部弄完后才和夏小叶扶着板车回去。 到家后,祝陈愿打开那盆蒸羊眉罕,羊的头骨和蹄脚是没有在里头的,盆里只有被切成八段的羊肉,底下是焦黄的汤汁和青绿的葱花。 羊肉是刚煮熟不久的,一股一股往上冒着热气,钻到祝陈愿的鼻子里头,她嗅到了胡椒、红豆、花椒和陈皮的味道。 一块羊肉比她的脸都还要大,祝陈愿拿刀割了一小块,入口第一感觉,羊肉质地极为细嫩,好似在舌尖一抿就会化掉一般,里头带出红豆的沙甜,杏仁的些微苦涩,良姜的辛辣爽口。 肉吃下去,只让人觉得余香满口。 作者有话说: 君子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国语》 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墨子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晁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 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史记》 “近览太学生私试程文,词烦理寡,体格卑弱,言虽多而意不达。”——宋徽宗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 第38章 法鱼 等人来的时候, 祝陈愿和夏小叶两人先把这盆羊肉端到案桌上,她放好后,就听到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转过头, 雪蹄正吐着舌头,口水一滴滴落到地上。 “雪蹄它这是馋了。” 夏小叶蹲下来摸摸它的头, 打趣说道。 “小叶, 你帮我从柜子底下那个盆里, 拿根猪骨头出来, 再拿一小块精肉,放到锅里,端到炉子上煮给雪蹄吃, 还有给橘团蒸条鱼。” 祝陈愿指指旁边的那个柜子, 里面除了猫食狗食,柜子底下还有她给雪蹄屯的精肉、肝脏、猪骨或是羊骨,吃完就会再买上一些。 所以雪蹄现在皮毛越发光滑,且体格健壮, 有玩伴后又越发爱玩, 一天到晚带着橘团从这头钻到那头,时常搞得自己身上沾点土带点叶子。 她交代完后, 水桶里还养着之前舅舅送来的石首鱼和青虾,她准备再做个炙鱼。 其实做炙鱼, 鲂鱼的肉质最适合烤着吃, 鲫鱼和鲤鱼的味道都没有它的好, 不过现在手头上只有石首鱼, 祝陈愿也只能将就一下。 石首鱼抓几条出来, 单独放到大盆里, 她下手利索,拍晕鱼,拿刀直入鱼腹,一刀划下,去肚肠,刮鱼鳞。 祝陈愿在鱼上划刀,放盐和胡椒,腌一两个时辰。 等时辰到后,倒掉盆中的血水,在锅中倒入香油,将鱼煎熟后,晾凉裹上羊油脂,将鱼放到铁片上慢慢烤。 有夏小叶帮忙看火翻面,祝陈愿则开始拿出青虾,一半做腌虾,另一半则做酒虾,剩下的一点炙烤。 做腌虾的时候,虾不需要洗,直接捞出来去掉虾头和须尾,放盐腌制后,拿煮好的酒和糯米饭放到虾里面,搅拌均匀,用油纸包住罐子密封上几天就可以吃。 而酒虾,则不用去头,洗净后放盐,倒出虾汁,沥干虾上的水分,一只只放进瓮中,一层虾扔二十几粒花椒籽,每层都放。好酒里头搁几勺盐,浇在虾上。 祝陈愿又去和了一点泥土,先用油纸封住,再往上面和一层泥,五日后就能敲开泥巴,拿出来尝味。 她挨个将罐子抱到里头的储物间,一排的罐子或是扁坛、瓦瓮靠在墙边上,大多都是腌制或是浸泡的吃食,而柜子上的多数是干货。 本来想直接走的,今日这些东西已经够大家吃的,可蹲下来放瓦瓮时,无意间瞟到旁边罐子上写的法鱼。 算算日子,年前腌下的法鱼,现在正是可以吃的时候,虽说法鱼留存的时间越久,放个几年后,味道会更好,可她现在却突然想尝尝。 干脆抱了一小罐出来,刚放到桌子上时,听见厨房后头传来敲门声,不用猜都知道是宋嘉盈来了,也只有她喜欢从后门进。 果不其然,门外只有宋嘉盈一人,没有盛装打扮,只是素衣着身,原本还低着头看脚下的布鞋,一瞧见祝陈愿就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的脸。 祝陈愿以为自己脸上是有东西,被她盯得下意识摸摸脸,却听见她狐疑道:“岁岁,你瞧着瘦了不少啊,前些日子是又病了不成。” “你眼睛亮,不过是晚间吹了点风,病了几日。” 宋嘉盈闻言就懊恼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来瞧瞧你。不过那段日子,估计我也出不来,我娘真是魔怔了,一心把我拘在家里,说是要从现在开始立规矩。” 她过来挽祝陈愿的手臂,很是无奈地说:“想要给我相看人家呢,从十五那年起就这般,拖到今年要科举,她是再也坐不住,想给我捞个进士相公来,实在不成,太学里头的都行。” 宋嘉盈和祝陈愿同年,如她们一般大的,有些都早早成亲育子,十三四岁娘亲就有打算,一到及笄,开始相看,走完各种礼数,十六婚嫁。 不过如她们一般岁数还未成婚的,也有不少,大抵都是没有妆奁,男子又无银钱,家里头便拖着不让婚嫁。 只不过她俩一个是因为身体,而宋嘉盈也是她祖母说不让过早成婚有孕,才一直拖到现在。 “女子只要年岁渐大,家里头都急得不行。别看我爹娘现在不急,私底下我也听他们念叨过好几次,去年回青州和明州,与我一般大的,都已有了孩子。” 祝陈愿心里头其实不是很愿意谈起这种事情,要她来说,成亲之事一得看缘分,二得看是否顺眼,总不能稀里糊涂嫁过去,让她盲婚哑嫁,她是不愿意的。 大抵读过点诗书,肚子里头有点学识,她就不想当朝菌又或是蟪蛄,只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后半生困在后宅之中相夫教子,那样的日子,祝陈愿是受不住的。 “看来人只要年岁越大,烦忧的事情也越多。”宋嘉盈难得感慨,她也是这段日子被她娘拘得生出了点烦闷的心思来,“本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现在看来,还是等我吃了饭再说也不迟。” 厨房里面有外人在,她也不好在大家面前说这种话,让人听了总是要闹笑话的。 里头只有夏小叶在,叶大娘去擦饭桌了,瞧见有别人进来,一时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小叶吗,我来的之前听岁岁说起过你,说你可勤快了,这鱼是你烤的吗?可真香。” 宋嘉盈是个自来熟,她直接抛下祝陈愿,凑到夏小叶旁边跟她说话。 祝陈愿知道她怕到时候就她们两说话,冷落了夏小叶,她笑笑,并不插话,反而是将那一盘蒸羊眉罕夹出来,按块放到竹蒸屉里蒸热。 几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等来了南静言,她这两日在酒馆被江渔使唤得团团转,难得有喘个气的机会,忙跑过来,脸上通红的。 祝陈愿给她倒了杯水,她一闷而尽,放回到桌子上,将自己带来的酒提起来,有些气短,说话声音也不大,“这是江渔给的,他说自己不方便来。” “南静言,你最近嗓子不成了,怎么今日说话这么小声,江渔又是谁?” 宋嘉盈一见南静言进来,就好似有人踩了她的尾巴一般,总是忍不住跳脚。 两人一如既往地要斗嘴,不过稍后宋嘉盈还是别扭地说了一句,“听说你不干女伎了,恭喜,这行不好混,还是干点别的行当好。” 这消息还是她嫂子说的,常去瓦舍勾栏等地的,自是会认识南静言。 她虽与南静言总时时拌嘴,可又不厌恶人家,听闻南静言从那里脱身后,当时是实实在在为她高兴了小半天,不过现在见着人了,嘴巴又不受控制起来。 “多谢。” 南静言一本正经道谢,摸摸她的头发,两人又打闹起来。 等天色稍暗,家家升起炊烟,饭菜飘香,孩童散学,院墙外时不时有呼喊的声音,陈欢几人到家后,饭菜都已经摆在饭间,只等他们几个入席。 祝清和瞧只有他一个男子,拽出祝程勉,两人到厨房里头吃的。 桌上是蒸羊罕眉、炙鱼、炙虾和法鱼。 等陈欢和叶大娘先行动筷后,其余几个年岁小的才开始夹菜。 祝陈愿先夹的法鱼,罐子一打开时,那股子夹杂川椒、姜末的味道直呛得人要流泪,敞开罐口等气散开,再去闻,就只能闻到咸味。 法鱼是用鲫鱼腌的,物料全在它的肚子里头,她怕辣,又怕刺多,用筷子拨开鱼腹,刮了一点肉抿到嘴里。 稍辣,川椒味重且又辛又麻,姜末也味辛,两者重味夹杂在一起,倒是掩盖了莳萝、神曲和红曲的味道,有些刺激,不过很下饭。 可祝陈愿吃不了这么辣的,悄悄挨近旁边的宋嘉盈,指指自己碗里的法鱼,问她:“这鱼我腌得太辣了,我吃不了,你要尝尝吗?” 宋嘉盈是不怕辣的,她又不嫌弃,直接夹过来,尝了一口,花椒对她来说还没有芥辣汁来得辣,不过是舌尖有些发麻而已。 祝陈愿看她吃得高兴,自己则去夹炙鱼,今日炙鱼烤得极好,外面焦黄酥脆,一点焦黑都没有,全赖夏小叶寸步不离地盯着,只要炭火稍微大点,就立马撤出来些。 她喜欢先吃鱼皮,外皮很脆,油脂又少,咸味全都在上头,鱼肉则嫩,汁水足,略带嚼劲,又是现杀现烤的鱼,煮的时辰越长,也越入味。 埋头扒一口饭,再吃一口鱼肉,祝陈愿只吃炙鱼都能吃光一碗饭,不过这么想着,看到那烤得发红且蜷缩起来的青虾,她的筷子顺势就落到那大虾上头。 她剥掉外壳,一口塞进嘴里,青虾本就新鲜,只需去掉腹中黑线,稍稍腌制一番即可,炙烤时都不需要再放多的调料。 肉质足够鲜美,腥气是丝毫都吃不到的,虾的汁水比炙鱼还要来得多,有些淡,要是蘸点醋,虾肉的味道又充盈起来。 忙活一下午的晚食,在场的又全是女眷,互相都是相熟的,也就无需再端着,都放开了吃,到最后炙鱼和炙虾只剩落在桌上的壳,法鱼被几人分食殆尽,也就只有羊肉着实太多,剩了好些。 陈欢吃得虽有些饱,懒得动弹,不过看到这满桌的碗筷,还是起身收拾,嘴上则说道:“今晚这碗筷我们夫妻俩收拾,你们几个忙了一天的,快回去歇歇。” 叶大娘回去也没什么好做的,索性帮着一起收拾,最后被赶出来的,还是祝陈愿三人。 南静言这两天属实是累得身子骨疼,吃饱了又犯困,她现在根本没工夫想些什么,上床就能睡着。 今晚也没兴致逛,出门就跟两人告别回家补觉去了。 留下宋嘉盈和祝陈愿两人走在小巷里。 “今日我也不能多逛,得早点回去,我娘在我出门前就说回来有事要说,找人来接我。” 宋嘉盈踢着路上的石子,心里头也着实不是很高兴,她大抵都能猜到是什么事,定是要问了旁人,知道哪家郎君还不错,或是看画像,又或是听家事,忒没劲。 “心里就这般不高兴?少有你愁眉苦脸的时候,你只要想想伯母哪有不心疼你的时候,要是你真不喜欢,她难不成还能绑着你去。别皱眉了,瞧着都不像阿禾你了。” 祝陈愿拍拍她的肩膀,此事真的无能为力,况且她们两个是同病相怜,没有逃得掉的。 宋嘉盈看到巷口停着的马车,撇嘴,“看到这马车了,又得回去了。不过后日,大相国寺开放万姓交易,那天我阿娘一定会放我出门玩一天的,我来你家接你去那边?” “行,最近反正惫懒,也正想出去逛逛,那你早点过来。” 两人约好,祝陈愿目送她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前。 只静等天明。 —— 隔日一早,上舍试全部考完后,礼部考官又忙公试,而裴恒昭则被先生叫到书房里头去。 他的先生是个年岁稍大,两鬓染霜且和蔼的老人,姓孙,字号安平,安平先生未语先笑,伸手示意他坐在前面的凳子上,也不说话,而是先给裴恒昭倒了一杯茶。 在茶汤缥缈的雾气中,安平先生摊开一本考核本,上头一页印着裴恒昭名字的,每一项考核中都写满了优。 在太学读书并非是件易事,日日有小考,月月有私试,早晚都得习射,不论外舍、内舍,又或是当中的佼佼者,上舍生都没有来得容易的。 而裴恒昭在上舍生里头也是尤为出色,尤是他昨天的论策,以及后头又补的策论,礼部考官都来找他说过。 安平先生合上册子,双手交叉,目光平视裴恒昭,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该知道,在内舍满两年,且今年上舍试获得八分,年度考校为优的即可从太学毕业,取旨释褐授官。虽你入内舍未满两年,可你表现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后面的话,安平先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裴恒昭明白自己的意思。 “先生,我无需此次机会。上舍生里自有比我优秀且刻苦,更适合提早毕业入朝为官者。而我,想要的是参加科举。” 裴恒昭早早就想过以后的路怎么走,他从来不想靠太学一步登天,他的意图从来都是在科举,直接去殿试,想要争先,想要去地方上。 而非留京,陷于党派斗争,于结党营私上头。 “我早知你会这么想”,安平先生了然,今日不过是听了几位考官的撺掇,想要再来问问。 他垂头看着自己在茶盏中的倒影,声音悠长,“你那年从杭城州学考到太学时,是我见的你,当时看你一手行文,就知你是个好苗子。那日我问你,以后入朝为官,该如何?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 裴恒昭当然记得,他又坚定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那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做大官,做人上人,他的落足点,在城镇,在乡野民间,而非朝堂。 “那你现在又是如何想的?” 安平先生很想听听,时隔两年多,他的回答又是否会改变。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裴恒昭的念头从未改变,他反而更加坚定且有力量。 安平先生看着眼前眉宇中都犹带意气的少年,英姿勃发,他终究还是老了。 “你可知,不管哪条路都犹为艰难,殿试可比省试和解试都要来得难。且官并非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地方上的。” “我知道,可我心意已决。” 裴恒昭也算生得富贵,家中父亲为杭城父母官,他自小耳濡目染,也立志要做个好官。 “是我着相了,毕竟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你且回去吧。” 安平望着少年的背影步入外头的光照中,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想起年轻时裴恒昭他爹也是这般,从益州到平城到杭城,虽未高升,却做得都是实事。 望他也能这般,于漫长且无终点的路上一直保持本心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男主以后可能会当状元(不知道大家看腻了没有,如果觉得有哪里不好的,留言说一下。),但不会当大官,他应该会留在地方。 其实文中到现在,到后头也总要走到婚嫁上头,女子在那个时候到十八还不成亲,极少。 但现在我们还是要跟随自己的意愿,结不结婚都是自由的。 希望能看见大家的评论呀,会开心很久的, ≧▽≦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三国志》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法华经》 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列子》 第39章 鲤鱼兜子 等裴恒昭从书房里出来, 不远的回廊上徐培风靠在墙上等他,一见他出来,立马直起身子, 捋直皱褶的衣裳, 走上前来问:“说完了?先生找你是说上舍试的事情?” 裴恒昭点头,他没有出声, 并不想在四处漏风的地方讨论私事, 不然说出口的话会像自己长了脚似的, 跑遍太学的每个角落, 传到每个人的耳里,话也就变味了。 他示意徐培风不要开口说话,两人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出了太学的门口, 在街巷纷扰杂音中,才开口说道: “近来我想多看看地方农桑相关的书,可有哪个书铺有卖的?” 裴恒昭在之前便已看过了太学所有跟农桑事务有关的书,大多都太广泛, 而地方的又少。这次反正有半日休沐, 刚好出去看看。 毕竟若是事情都按他想的那般,去其他州城后, 当地方父母官基本都是要兼顾律学和农桑事务的 。 “农桑?难不成学院里头还要另开个学派?” 徐培风不解,他的思绪就好似一团线球, 找不到线头后, 随便扯一根出来糊弄。 见裴恒昭不理会他, 又自己凑上去, 嬉皮笑脸地说道:“说笑而已, 不过我知有家书铺卖的书全, 之前去的时候路过了一次,逛了逛,记得就有农桑相关的书。” 他记性还可以,率先走在前面,带着裴恒昭七拐八拐,穿街过巷来到一家书铺门前。 春日阳光从旁边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书铺的牌匾上,裴恒昭抬头,看到祝家书铺这四个字。 心里头忽地升起了些异样的感觉。 祝? 这个姓在汴京并不多见,早先他见得少,最近除了时时能听到外,连随意去家书铺都能看见。 抬头又瞧了一眼,边上挂着的春旗,飘扬晃荡,岁岁平安这四个字映入眼帘。 裴恒昭觉得自己好似踏进了蛛网里头,有种细密的蛛丝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意图包裹他的念头。 徐培风刚跑去边上的铺子买了一点柑橘,回来见裴恒昭还站在原地愣神,上前用手推了推他,催促道:“不是说要买书吗,愣在这里看什么东西呢。” 他左右看看,也没有瞧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顿时失去了兴趣,剥了个柑橘尝尝。 裴恒昭将那些纷繁的念头收起,迈步进入书铺,铺子并没有很大,里头摆了很多的柜子,上面的书摆得满满当当的。 而里头只有个中年男子,也就是祝清和,抱着猫坐在凳子上,旁边还有条乌黑发亮的小犬卧在地上。 一见裴恒昭进来,那只橘白相间的猫突然从祝清和的怀里挣脱出来,飞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袍,喵呜喵呜叫个不停,还想爬到他的身上去。 祝清和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知道橘团为何这般。 裴恒昭心里是极为喜欢猫犬的,他杭城家中就养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以前很黏他,不过来太学后,移到了他妹妹房里后,小家伙就对他不亲热了。 对于橘团险些抓坏他的袍子,裴恒昭也没有生气,反而是蹲下来,大手顺着橘团的脊背抚摸,准备抱起来还给跑过来的祝清和,一入手发现这猫还挺沉的,压手。 祝清和刚才的注意力还都在橘团身上,可一见他的相貌和举止,心下倒是琢磨开来,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 “两位郎君是要买什么书?” 他故意这般说道。 “店家,我们两个人还年轻,又并未婚配,哪里称得上郎君,小郎君还差不多。” 徐培风嘴里的橘子都还没吃完,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他明明年纪还小,哪里称得上郎君,用来称呼他爹才对。 此话正中祝清和的下怀,只见他心里暗自窃喜,面上却连连致歉,“也是我糊涂了,以为如此相貌的小郎君必然是早早就已娶妻了呢,怪我多嘴。” 徐培风还想接着说,却被裴恒昭拦下,抢先说道:“听说你家的书铺里头书全,想要买点跟农桑事务有关的看看。” 末了又无奈,要是他不拦着,徐培风指不定今日把家底都得交代在这里。 一点都看不出旁人的心思。 农桑的书,祝清和印得不多,皆因佃户农夫少有看书行地里之事的,不过还有一些,都是跟地方相关的。 他找出几本来递给二人,嘴上却套着近乎,“两位小郎君可是太学里头的学子?瞧你们两个穿着太学的袍子,随意猜的。” 裴恒昭翻翻那几本书,都是没看过的,全都要了,便回答他说:“是太学的,店家这些书要多少银钱。” 他不欲跟外人多说些什么,可心里那种被网住的感觉却越发明显起来。 “这些书不是大家写的,况且我与两位小郎君也投缘,给个一贯银钱就好。” 他也确实并未多要,转头又说道:“两位小郎君,是这样的,我最近苦练丹青,想多画画人,不知等会儿可否让我画在纸上,等你们下次过来时,还可赠与你们。” 裴恒昭还未答应,徐培风就从他身后钻出来,使劲点头,很痛快地说:“不过是画像而已,店家你要画就画。要不我站在这里,你先给我画上一张。” 但他等到的是,裴恒昭跟店家说了一句后,拉住他的衣摆将他强行给拽了出去。 等裴恒昭两人拿上东西走后,祝清和赶紧跑到账台后面拿出一张纸来,蘸墨挥毫,寥寥几笔纸上便出现了一张脸,面如冠玉,正是裴恒昭。 这样的纸他还有很多,画得都是来书铺里样貌和学识都不错的年轻男子。大抵都是这般说辞,要是有家室的,这张画像他就会放到另一边,等人再来时便还给他。 之前陈欢夜里跟他说过一嘴,让他看看书铺里头有没有好男儿,他就放到了心上,每每来个男子,总会看上一番。 若是还未婚配,他就会将这画像先留着,回去带给陈欢,两人先瞧瞧再说。 为了祝陈愿的婚事,他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得要相貌端正,行得正坐得端,得有满腹学识,不能有隐疾。 可天底下哪有这般圆满的人,大多都有些瑕疵。 不过今日进来的裴恒昭他一眼就觉得不错,心里思索着,将那张纸折好放到自己身上,准备晚间的时候问问陈欢。 且不论那边祝清和多么心潮澎湃,而这边祝陈愿却是一大早就推着乐山的板车到处送鱼,黄鹤家送几条,国子监送几条,黄屠夫那里也送了一些,剩下的还给了乐山乐水。 忙活了一早上,回到食店后,她开始做昨日没有做的鲤鱼兜子。 鲤鱼让夏小叶处理后捣烂,她则拿了猪膘和羊脂各一斤,洗净后放到盆里,再往里头放韭菜叶、粳米饭、陈皮、用香油炒熟的葱、面酱、姜末和肉汤,鱼肉放进去搅拌均匀。 面则用豆粉加水和成面团,这个夏小叶近来在国子监没少下功夫,揉出来的面越发筋道起来。 等面发好,擀成面皮后,祝陈愿往面皮上抹热油,倒上馅料捏好上锅蒸熟即可。 等热气慢慢弥漫出来,鲤鱼兜子快好时,食店外那半掩着的门被推进来,传来一声喊叫,“小娘子,现在可以进来吃晚食了吗?” 祝陈愿瞧着外面的天色,日头都还高高挂在那里,居然有人赶这么早就来吃饭了,她解下围布,出去看看是谁。 声音听起来耳熟,她正寻思,走到厅堂就看见了立在门槛外头的裴恒昭,昨日刚见过这张脸,必是不能轻易忘记。 “你们且进来坐坐,今日的鲤鱼兜子还差些火候。” 她说话语气平稳,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心口突然不受控制开始跳得快了一些。 祝陈愿面对面说话时,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可她一抬头就撞进了裴恒昭刚好望过来的眼神,仿佛跌进了一潭清澈的湖水中,凭空溅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两人下意识低头看地,避开对方的目光。 之前隔得远还未曾感觉到什么,乍一离得近些,她就感觉耳朵尖慢慢红起来,匆匆扔下一句话,躲回到厨房里头去了。 徐培风还正纳闷呢,挠挠自己的脸,“我还正想跟小娘子说说古大古二的事情,她怎么就走了。” 旁边没人应声,裴恒昭一直在晃神,眼睛一直都望着地上斑驳的青砖,或是眺望远处的山川,就是没有再看向前方。 他好像,不敢直视人家。 这样的对视,宛如蛛丝织出一个漂亮的网,花纹繁复,样式精巧,无意吸引猎物,却还是有人不小心沾了上去,缠在手上,直至日后蔓延至心上。 鲤鱼兜子是叶大娘端上来的,薄而嫩的皮包裹着青绿交白的馅料,还有一小碟蘸醋。 裴恒昭心思恍惚,他背对着帘子,夹起一个鲤鱼兜子,匆匆咬了一口,直到味道进嘴才回过神来,跟他在杭城惯常吃的并不相同。 面皮软有韧劲却又筋道,鲤鱼的软烂陷于粳米的粘糯中,面酱的味道最为浓重,却又被陈皮、姜末中和,油脂在里头让馅料不发柴,却又不显得油腻。 他盯着碗里的鲤鱼兜子,默默又尝了一口,听见徐培风吃完一只后小声说道:“小娘子这般的手艺,将来嫁给哪户人家都是别人的福气。” 裴恒昭往自己碗里去的筷子,又转了个道,直接在盘子里头夹了个鲤鱼兜子放到徐培风的碗里。 徐培风不解发问,“夹给我干啥,我自己有手会夹。” “专心吃自己碗里的,别嚼舌根。” 他言外之意就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作者有话说: 我其实还挺害怕写感情戏的,大概第一本写的太过于尴尬,现在就束手束脚的,我们还是走细水长流的吧,我真怕尬到你们。 到时候要是你们跟我说,你写的好油啊,男主啥啥啥的,我可能会当场哭出来(开个玩笑) 今天的尴尬吗●﹏● 照例还是发红包感谢大家,爱你们@ω@ 第40章 荷叶饼 徐培风夹起碗里的鲤鱼兜子,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有冒犯,也不再开口说话。 本想还跟祝陈愿说说,古大古二那两人因回去时摔得严重, 卧床躺了好些天, 还错过了公试,这次的成绩又是最差的, 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遣送回他们的州城。 但直到吃完后, 徐培风也没有再出声。 裴恒昭轻轻搁下筷子, 桌子上的烛光晃眼, 他偏头望向账台,蓦地又想起那天过来的事情。 他并不了解女子,哪怕是家中女眷, 除了母亲和妹妹, 其余的也都是避嫌的多。 打过照面的,大多都是温婉且柔静,连说话都是反复斟酌过的,生怕丢了女儿家的脸面。 可好似—— 裴恒昭立马止住自己的思绪, 揉揉额头, 他最近几天越发奇怪起来,心思总是收不住, 看来在殿试前,不能再随意出来。 他等徐培风吃完后, 便毫不犹豫起身出门, 等离开食店, 才悠悠说道:“我得静心准备殿试, 你之后若是要来, 便自己过来吧。” 徐培风跑到他前面, 转身震惊地问他:“为何要准备殿试,依你现在的成绩,等今年九月便可直接授官,留在京城也能更快升官。” 他是真的不解,明明前面有一条更宽阔的路,为何偏偏就要从没有多少人肯走的小路上过。 “你跟家里都商量过了?” 徐培风又赶紧追问。 他们两个的爹,裴恒昭的爹是知府,他爹是通判,所以两人一起在杭城的府衙长大。又进了州学,哪怕后头裴恒昭考到了太学,他昼夜不停地学,也咬牙考上了,以为以后也能在一起共事,结果现在却发现连两人走的路都不一样。 心里头难得有些失落。 “我爹娘都说随我心意,图南,我不想留在京城。你要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裴恒昭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他在太学里头有些名头,遭受到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更何况有的人浑身上下的心眼多得跟筛子一般。 他并不喜欢这般勾心斗角,反而厌恶。 大抵应和了他爹给他取的字,含章,取自韬光逐薮,含章未曜这句话,却好似让他的性情也如此一般。 “你无须跟我一样,我知道你今年成绩很不错,能得一个授官的名额。” 裴恒昭是真切替他考虑过的,不然他如果昨日同意的话,徐培风大概就会在几人之外,又得多读上一年。 只是他都把心里话藏在肚子里头,一丝一毫都未表露。 街上总是热闹的,连风穿堂过巷,都有回响,而祝家食店里头,却安静无声。 当祝陈愿在厨房里头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莫名屏住的呼吸,才轻轻呼出来,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突然停住手。 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动作,摸摸自己烫红的耳尖,她哪时这样过,纵然之前佩服于裴恒昭的文采,也不至于就这般反应。 祝陈愿坐在椅凳上,捧了杯茶,视线落到夏小叶脸上,夏小叶不解地看着她,两人离得更近,相互对视,她连对方脸上的小痣都能看清,却没有一丝羞赧。 她摆摆手,移开目光,低头啜了一口茶水,开始想是不是自己今早太累的缘故,心才会跳得那般快。 等到食店里头渐渐来人后,她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抛到脑后,稍稍有空闲时,祝清和带着祝程勉回到食店。 今日祝清和有些喜形于色,一直到食店里头锁门回到家,不等刚回来的陈欢坐下,就将她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剩下祝陈愿和祝陈勉在厅堂里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等两人回房坐到桌子旁后,祝清和才从衣袖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画像,抖了几下,摊开铺平在桌上,还特意将烛灯拿过来,好让陈欢看得更清楚一些。 语气有些邀功的含义在里头,“你瞧这个小郎君怎么样?今日他一进来书店,我就瞧他气度不凡,又是太学里头的学子,也并未婚配。” 陈欢接过画像细细打量,哪怕是画在纸上,也能看出仪表堂堂,跟她家岁岁倒是相配。 她心里有些满意,并未对画像评头论足,反而是又看了一眼,便说道:“确实不错。” 不过转口又说道:“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近来越发担忧起来,就怕费尽心力找到的,哪怕人不错,可家里头却不如意。” 陈欢蹙眉,一阵叹气,“今日听我旁边的嫂子说,她家旁边的小娘子嫁给了个读书人,结果她婆婆是个厉害的,总是磋磨她,不是骂,就是打。我听了心里头就一直难受,要不,我们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 陈欢为这事也是真的忧心到晚上睡不着,就怕最后她家岁岁所嫁非人,连梦里头都是哭喊声。 “青州又或是明州的,我们不是一早就看过了吗?没有几个合心意的。你莫要太过忧心,你看世人都爱榜下捉婿或是榜前捉婿,也有不少良缘的。” 祝清和他们两个早早就想过这两种选婿的方法,可都思来想去,就怕到时候选的人有家室或是别的隐患,还是放弃了。 “不过不是还可以榜前约婿,到时候就算不成,也能再换,又不损坏女儿家的名声。况且,我今日观这位小郎君的言谈举止,是真有世家风范,说话并不轻易透露口风。我觉得可以一试。” 陈欢被他说得有些心动,拿起那张画像又看了起来,倒是越看越欢喜,不过她没想的那般好,反而问祝清和,“你连人都不认识,就知道在太学里头,你怎么试?” 说得倒是轻巧。 祝清和坦然一笑,“那又如何,我打算最近时常去太学里头看看,若是有缘分能遇见那是最好的,要是遇不上,不还有画像?” 反正他心里头就是有种感觉,最后打探出来的结果肯定会如他的意愿。 夫妻两商谈这件大事久久都未入睡,而祝陈愿房间里头的灯,也一直没有熄灭,她不知为何缘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 索性披了件外衣到书房里头坐下,她趴在桌上翻看菜谱,却觉得菜谱也有些索然无味,最后看了半夜的话本,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直到天明之际,哪怕还没睡醒,也半闭着眼睛去洗漱,吃完早食,马蹄踏在青砖路上的声音就在后巷响起。 祝陈愿恰好刚做完手里的事情,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裳,才开门上了马车。 今日宋嘉盈有些没精打采的,瞧见她进来,才强打起精神来,挤出个笑脸,不到一会儿,又耷拉下肩膀。 “这两日怎么了?在家里待着不高兴?” 祝陈愿坐到她身旁,今日出来游玩都不高兴,看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也不是,就是忽然觉得乏力”宋嘉盈将头靠在祝陈愿身上,抬头看车顶默默说道。 “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要那么急,刚从孩童长到双十年华,就得成亲,成亲后又得要早早怀上,要是半年内没有,得去看大夫,吃偏方,去寺庙求子。还得相夫教子,就守在后宅。岁岁,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宋嘉盈最近是越发看得明白,她娘除了急她的婚事外,还急她大嫂的肚子,不过才嫁进来半年,好似这后面的日子就不能生一般,话里话外除了念叨,还跑去寺庙求所谓的偏方。 偏偏除了她,其余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在家里憋着气,又不能开口,睡也睡不着,干脆就坐在床上,等天一亮就从家里头逃出来。 不然宋嘉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呼吸。 祝陈愿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地问她,“那你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呢?” “我不知道,我好像就是讨厌那样急匆匆的。” 宋嘉盈将头埋进祝陈愿的肩膀里头,她悠悠叹气,明白自己好像只能跟随大家的步伐,哪怕步子迈得过大,撕扯到流血疼痛,都得跟上。 她不等祝陈愿出声,抬起头来,拨弄自己的头发,强行压下自己那种不适感,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 “今日是我邀你出来游玩的,不说这种丧气话了,你看,外头好生热闹。” 窗户外头的相国寺,从相国桥这般就闹哄哄的,叫卖声高昂,人说话的声音低沉,马匹骡子的嘶鸣声,还有寺内时不时传来的钟声。 明明是佛家清净之地,可每个月五次的万姓交易,总能给寺庙添上红尘烟火气。 宋嘉盈的心情稍稍好起来,从马车上跳下去,站在边上,拉着祝陈愿让她走下来。 “你早食可吃过了?我今日起得早,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她赌气的时候是不饿,现在泄了气倒是感觉饿得不行,摸摸自己的肚子,眼巴巴看向祝陈愿。 祝陈愿看她这番模样,提着的心倒是松了一些,“我吃得少,那我们先去那边吃一点再去逛逛。” 相国寺周边有很多的铺子,卖吃食的多,她知道有家早食铺子不错,领着宋嘉盈走到不远处的李家从食铺。 今日人多,店家忙得脚不沾地,有跑堂上来请她们去里头坐下,又问了她们要什么吃的,宋嘉盈要了荷叶饼,祝陈愿则要的麸蕈馅的馒头。 两样从食上来的很快,荷叶饼他家做的大,模样跟荷叶没差,都是拿模具印上去的,只是颜色发白。 馒头都是大而白,里头塞的馅多,包的圆而饱满。 宋嘉盈饿得发慌,荷叶饼一端上来,她急匆匆吹了一口,就低头顺着边缘咬了一大口,荷叶饼里面只加了盐,擀得薄,蒸熟后很软,味道刚好,她总觉得要是里头有馅的话,会更好吃。 而祝陈愿却是慢慢地来,她早上本来就吃得有些饱,盯着麸蕈馅的馒头看了一会儿,里头的馅是用面筋和菌菇做成的,她拿起桌子上的油纸,将馒头包起来。 她觉得用筷子夹着吃,不如直接上手好,凑到嘴边咬一口,因这家皮擀得特别薄,哪怕只咬一小口,都能连皮带馅进到嘴里。 蕈很嫩滑,汁水丰富,偶尔咬到里头的面筋,吸满了鲜味,反而是最好吃的。 祝陈愿尝完一个馒头,正拿出帕子来想擦擦自己的嘴巴,抬头就看见有两人被跑堂的领过来,准备到她们旁边坐下。 可她的目光刚对上这两人,男的直接转头移开视线,而女的却猛地红了脸,想要上前说点什么,却又闭上嘴巴。 祝陈愿拿在手上的帕子都差点握不住,脑子里好像突然转不过弯来。 这两个人居然凑到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猜猜是谁~ 今天看到一件事情,干脆在这里解释一下,之前说过评论区里发红包,都是发了的,只是因为没有写内容,所以前面没有显示哦,并非没发。 第41章 香椽子 祝陈愿难得有些磕巴, “你们…,你们两个今日也来相国寺逛逛?” 她企图从自己的记忆里捕捉一些蛛丝马迹,却好像怎么都没有发现两个人有可能的苗头。 下意识望着窗外斜开进来的一枝春色, 难不成春日就适合风花雪月。 董温慧听到这话后, 脸越发红了起来,不敢直视几人的眼睛, 绞着手指头, 嗫嚅地说:“嗯。” 她想说点别的, 可完全开不了口, 该怎么解释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跟男子出来游玩。 两人又并未定亲,也并无婚约之实,于礼数于世俗, 都不应该这般做, 以前的董温慧是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可现在的她,不想做瓶中被修剪好,让人观赏却毫无用处的花,而是更加想成为盛开在山间无人观赏却自在的野花。 所以, 蒋四说相国寺春日的花好看, 就是没有人同游时,董温慧犹豫后还是答应了, 她遵从自己的内心。 却没有想到,刚出来就碰到了熟人。 “要不还是先吃早食吧, 你跟我们两个坐一块, 还是?” 祝陈愿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 赶忙出声, 毕竟两个人就这样傻站在那里也不好看。 董温慧下意识瞟了蒋四一眼, 眼睛眨得很快, 小声地说道:“我,我还是坐在这里吧。” 随后坐在了祝陈愿的旁边,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裙子上,有些局促,连跑堂的问她吃点什么,董温慧只是摇头。 蒋四自个儿心里头也不好意思,又不能坐到她们中间,只能移步到她们身后坐下,明白今天可能又逛不成了,心里头一阵失落。 “我,”董温慧捏紧了自己的衣裳,明明可以不用在意的,可她还是想解释一番。 祝陈愿却拍拍她的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反倒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大了。 “我刚才是一时没转过神来,你可别放在心上。早食还是得吃的,要不然我让跑堂的再上一份。” 反正只字不提他们两个的事情,哪有人多眼杂的时候,谈论这种事情的。 董温慧没有胃口,她沉默地摇摇头,明明已经胆大地迈出了一步,可是看见相熟之人又会怯懦。 听着耳边喧闹的声音,一时迷茫起来。 “真不想吃的话,不如我们出去外面逛逛。” 祝陈愿冲宋嘉盈使了个眼色,还在两人进来的时候没有转过弯来的她,使劲点头。 几人出去时,蒋四嘴里的馒头都还没有咽下,他赶紧抓起一个馒头,远远跟在几人后面出去。 三人到了桥栏杆处,宋嘉盈自觉走远点,她与董温慧又并不相熟,不好听这些话。 祝陈愿看着一直在望着这边驻足不前的蒋四,拍了拍董温慧的手,轻声说道:“我让你出来,是想跟你说,我瞧他心里指不定急坏了,你们是一早约好的,别因为看见我就不去了。” 她稍微顿了会儿,“不过是白日一同游玩,哪里值得你这般慌张,要是你某天看见我和一男子出来,那也不无可能。” 她心里是真的没有任何想法,男未婚女未嫁,又没有干什么太过出阁的事情,不过青天白日一块同游,又有何妨。 礼数强压在这上头,反叫人生厌。 董温慧心里其实是又羞又急的,听见她这番话,本来还想要不直接回去算了,可观祝陈愿脸上没有任何的看不起,说出的话也是稀松平常,又有些促狭。 “那,明日午间,你若是有空,来我的院子里头,我们再说说话。” 她默默低头,垂头凝视脚尖。 “你快去吧,再不然蒋四就该过来了。” 祝陈愿上前推了她一把,董温慧又抬头往边上看,左右望望后,还是鼓起勇气,急匆匆地走到了前头,时不时回头,在边上的蒋四顺势跟了上去,还不忘冲祝陈愿行礼。 宋嘉盈见两人前后混入熙攘的人群中,反而有些豁然开朗。 “原来,有人可以这样活着。” 她郁结的心情,好像在看见两人红扑扑的脸时,突然好了些。 “这是我原先的一位食客,遭遇颇有些坎坷,我也不好拿她的事情跟你说,今日这事就当没看见过吧。” 祝陈愿并不想拿别人的事情,当做姐妹两个之间的谈资,她一笑就揭过这个话题,宋嘉盈自是默契地不再谈起。 两人手挽手从桥上走到相国寺的大门前,往日庄严且无人喧闹的门口,摆满了各种外地或是汴京城边运来的猫犬飞禽,窝在笼子里头,只等人来聘又或是买着把玩。 那些个改猫犬,又或是卖猫狗牲食的,驯鹰□□虫蚁的,全都聚在这里。 祝陈愿决定回头要走时再来逛逛,她们两个进了寺庙的大门,彩幕露屋义铺一个个挨在一起,摊子上摆满了铺合、弓箭、玩具又或是一些吃食之类的。 “我瞧着都不太喜欢,不如我们去近佛殿,我现在想尝尝王道人蜜煎 。” 宋嘉盈拉着祝陈愿的手不再上前,指指旁边的那道大门,祝陈愿都不好意思说她早食才刚吃完没多久,还是跟着她一起去了近佛殿。 一到近佛殿的庭院里,吵闹的叫卖声少了很多,这里的铺子大多都是僧人守着的,或卖道冠、笔墨纸砚,又或是佛经,他们很少大声喧闹,只是端坐在铺子前,闲时或看佛经,或念经,但也难以避免沾染上烟火气。 近佛殿的王道人蜜煎是整个汴京都出名的,来买的人也多,王道人又是个性情极好的,有些胖,却总是笑眯眯地,也格外爱说话。 两人一走进这铺子,酸甜的气味便扑面而来,直让人口舌生津,哪怕等在旁边的人多,她们也还是等了下去。 “最近时兴的果子可不多,现下只有嘉庆子和香椽子,两位小娘子要点什么?” 王道人忙得脸色通红,却一丝不耐烦都没有。 两人各要了一份,嘉庆子是用李子做的,跟嘉庆坊卖的味道并不相同,饱满发红又裹着蜜的嘉庆子,一入嘴,舔食上头的蜜,再咀嚼,果肉酸甜可口,蜜又不甜得发腻,是所有蜜煎中当零嘴吃,最得祝陈愿喜欢的。 而香椽子,是用香椽制成的,去皮只取里头的瓤肉,味道留存时间久又有股淡淡的柑橘味。比起制成蜜煎,祝陈愿更喜欢将它拿来熏屋子,数日香气都不会消散。 她尝了一口淡黄的香椽子,软却很有韧劲,需要用点劲,在舌尖晃荡后,甜味盖过前头的嘉兴子,因香椽本来自身的味道就不是很甜,需要用到很多的糖,入嘴颇甜,等蜜化开,再咬里头的瓤肉,就着满嘴的蜜,甜味正好。 两人一人拿着油纸袋边走边尝一个,路过旁边的回廊,那里都是各地寺庙里头来的师姑,卖绣作、珠翠、绦线、生色销金花样等物,色相斑斓,又引得宋嘉盈走不动道。 她今日是来当散财童子的,照她的话说,心情不佳自是该买点东西让自己高兴。 给自己买了一袋子的饰品不算完,她还打量起祝陈愿今日的发髻来,祝陈愿今日梳的是绀绾双蟠髻,斜插了一只木樨花的簪子。 那是南静言之前送的,她颇为喜欢,便时不时簪戴着。 宋嘉盈拔下那只簪子,放到祝陈愿的袖子里头,挑了一款花鸟翠冠给她戴上,整个人都灵动起来。 付了银钱后,不等祝陈愿拒绝,提起那袋东西,拉起她就往后头走,那是殿后,有座资圣门,卖的全是书籍、古玩。 祝陈愿看了一眼,发觉今日太学学子格外的多,三三两两扎堆在铺子前面,有个摊子前围的人最多,是修古书的。 “我记得伯父也会修书,我爹有本前唐的残本坏了,伯父花了一个月给修得跟以前没两样。” 宋嘉盈看到这盛况,感慨一句。 祝陈愿点头,她爹爱书如命,不忍书有破损、虫蛀或是其他别的毛病,找工匠修费时费力费银钱,自己去学了一门手艺,修了十来年,大多有损坏的书,都能修复如初。 她自然也是跟着学了一点,懂一些最基本的修复方法。 两人聊了几句,这里书摊男子扎堆,两个人也不能硬挤进去,反而是往另一条路走,通往大殿。 “等会儿我去那个文相殿找住持说些事情,我阿娘交代的,不如你去边上的藏书阁看看先,到时候我好了叫你。” 宋嘉盈也是无奈,她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去找住持抽个姻缘签,再问问结果如何,要是不去,以后连家门都没得出,她又不愿意在祝陈愿面前说这种糟心事,只能搪塞一下。 “那你去吧,我知道藏书阁在哪里。” 祝陈愿目送宋嘉盈走进大殿后,自己往旁边的殿门走去,穿过那道门,后头就是藏书阁,来礼佛的都可以上去看书。 只不过看着里头只有个头陀守着,旁的人一个都没有的大门,她心里头觉得颇为奇怪。 头陀见进来个小娘子,本想拦着她的,因今日楼上有太学的学子过来帮忙整理藏书兼修书,怕等会儿冲撞着,一时有些犹豫。 可又想起刚才有一帮学子从上面下来,想要去书摊上逛逛,大抵楼上是没有人的,他没听着动静,索性便不再拦着。 藏书阁的书都在二楼,需要穿过一条木质楼梯,祝陈愿提起裙摆轻轻走上去,脚步落地无声。 楼梯墙上都是佛子画像,她一路瞧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楼藏书的地方。 日光从上面的窗棂中照到木梯上,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浮动,而倒映在木板上的剪影,从桌边抬起头来,又与她对上了视线。 两人的眼神在光照中碰撞,各自心里头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这次比昨日的距离还要近,祝陈愿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脸红,毕竟昨日夏小叶那样盯着她,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可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又在往外冒着热气,而窗边的裴恒昭外表看似淡定,默默移回视线垂眸,手心里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好似春日的光照比起夏日来更加热烈。 祝陈愿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透过空隙,看到那扇门已经被头陀给关上,她想立马跑出去。 可回过头后,目光无意中又落到铺满光的桌子上,那些摆得歪七扭八的书,破败不堪的残页,糊得不甚用心的册子,在光下支离破碎到让人不想修补。 却迫使她鬼使神差往前走去,祝陈愿虽没有她爹那般爱书,但也绝对不忍心书就被这般糟蹋。 巡视着桌面上齐全的工具,她低头轻声询问,“虽然有些冒昧,不过这书我能修修看吗?” 她提起那本虫蛀的古书,修复的人手法潦草,修好以后,这本佛经放到日头上暴晒后,不过多日就会宛如焦脆,一捏就碎。 裴恒昭闻到那股木樨花的香气后,有一瞬间他无法呼吸,听到这样的恳求,他没有抬头,只是低沉地说道:“可以。” 本来他应该下楼,立马离开这里的,自持君子的人又怎能孤男寡女一同共处一室,可他想要迈步的脚步,在她过来后,在她陡然出声后,又卸了力气,后退了几步。 又沉默地打开窗户,好让外头的风吹醒他最近发昏的脑子。 裴恒昭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屋檐,可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移到桌子中央那双手上。 素手芊芊,莹白的光泽,托着残败发黄的佛经,轻轻揭开一页,纸张轻微的声响,却惊得裴恒昭收回目光来,攥紧自己的手指。 祝陈愿一旦专心起来,就什么都不会想,她将虫蛀的书翻开,里头的洞小而多,她将有字的那页翻转到隔板上,在桌上找了张同色的纸张,发现书浆在裴恒昭那里。 极为自然地说道:“你能帮我把那瓶书浆递过来吗?” 话出口后,她后知后觉发现,对面的人不是夏小叶也不是叶大娘,而是个现在还不熟的男子。 她想自己走过去,却发现裴恒昭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将那瓶罐装好的书浆递过来,祝陈愿顺势接过,无意中她的指甲刮过裴恒昭的指腹。 她全部心思都在刚才的话上来,并没有注意到,而裴恒昭却定在那里,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手指摩挲着指腹,热气从后背直逼脸颊,他今日很不对劲。 “多谢。” “举手之劳。” 两人结束对话,裴恒昭努力平稳心绪,将目光投向墙上,却发现墙上也映出她的影子来,发髻上的翠鸟,随着轻微的晃动,好似在啄食旁边的花朵。 而视线不可避免又回到桌子中央,女子极为专注的眼神,轻柔的动作,正确的补书手法,好像书在得到新生。 他心中涌动出一股无力感,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鼻子和眼睛,它们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一般,去寻找光。 明明身处满是佛经的书阁中,连破败不堪的书册字眼中都透出静心两字,可他的心却始终高悬,无法平静。 完全不知道另一个人心思里的波涛涌动,祝陈愿刷上书浆修补完书册,心里拥有了极大的满足感,小心翼翼地将它搬到日光能晒到的地方。 想着再修补一册,突然听到楼下掩着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随即就是宋嘉盈的喊声,“岁岁,岁岁,你在上面吗?” “我来了。” 祝陈愿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居然今日也鬼迷心窍起来,跟男子独处一室,她本来已经褪去的红晕,又涌了上来,拂面匆匆道谢后,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而裴恒昭却已经退到了后面的墙壁上,紧靠在冰冷的墙面,神情默然,低头垂视脚边延伸出去的光,漂浮的尘埃。 他本来应该守君子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可近来却全都犯了,本以为自己克制守礼,二十年从未有过心乱,可现在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跟贪图美色的人并未有多少差别。 裴恒昭一时怀疑起自己来,他内心遭受极大的拷问,之前滚烫冒汗的手,现在也变得冰凉,凉意从手里冒到心里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的字画上的字,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盯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后面的剧情改了,感谢小天使的纠正,确实不是很合理,如果之后有哪些错误欢迎指正呢,大部分都是会改的,毕竟有时候剧情是拍着脑袋想出来的,给大家造成困扰感到抱歉。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孟浩然 第42章 糖霜玉峰儿 等祝陈愿匆匆跑下楼后, 宋嘉盈看着她泛红的脸蛋,颇为纳闷地问她:“你这是在楼上晒日头晒的?怎么脸这般红。” 她摆手,本来想如实说的, 却发现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并不算光彩, 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压下去没有说。 心里却在想, 真是好生奇怪, 明明想要说如何将书给补好, 可最后她只补了书, 其他的为什么没说呢。 祝陈愿心里有些乱,拿着宋嘉盈买的东西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被拍了一下, 还吓了一跳。 “岁岁, 你在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到,我说反正都到相国寺了,干脆去烧朱院吃一顿好了。” 宋嘉盈莫名地看着失神的她,嘴里却接着说道。 “刚才在想事情, 没听到, 那就去吧。” 祝陈愿从恍惚中回过神,她随口应道, 拽着衣裳带子沉默往前走,时不时绞到手上。 还是觉得自己今日鬼迷心窍。 不过很快, 她就收起胡思乱想, 毕竟事后再去后悔, 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两人闲逛着走到了烧朱院, 其实它还有个花名, 叫烧猪院, 僧人惠宁擅长庖厨,尤以烧猪肉最佳,有人就给取了这个名字。 虽说寺院有戒律,可实则大多规矩并不严苛,喝酒吃肉是常有的事情。 烧朱院里头人头扎堆,便是宽敞的地界都不够人坐的,有人倚靠在桌子旁,有的人干脆就干站在那里,只等别人起身,就占个位置好坐下。 祝陈愿两人一进去,就被门口的小僧引到旁边的小间里头,这里是给女眷备的。 “女施主你们两位且稍等会儿,我去给你们端一盘糖霜玉峰儿和两杯紫苏膏来。” 小僧年岁尚小,圆头圆脑的,嘴巴却甜,手脚也麻利,匆匆跑出去后,再来时手里就端着一木盘的东西过来。 放到桌上,冲她们笑笑,就跑远了。 在这里吃东西,付的银钱,就叫做香火钱,权当是用来维护寺院佛像或是僧人吃喝等。 祝陈愿瞧着这一盘的糖霜玉峰儿,名头好听,其实不过是蜜煎莲子,莲子的雅称又叫玉蜂儿。 糖霜呢,则是熬糖时结的霜块,化开后裹到莲子上头,外壳就有了一层淡黄的硬壳。 她夹起一颗来,糖霜粘在瓷盘里,拉出细长的丝来,用筷子绕丝裹上一圈塞到嘴里。 糖霜入嘴就带来甜腻腻的口感,只要咬破糖衣,里头的莲子清甜又芳香,去过芯的,不用担心吃着会发苦。 “糖霜玉峰儿我还是不爱吃,觉得不如直接等夏日来时,泛舟湖上,采点新鲜莲子直接吃好,那才爽口。” 宋嘉盈吃了一个后,便收手不再吃了,她觉得吃着过甜。 “比起莲子来,还是莲房鱼包最得我心意。” 祝陈愿咽下嘴里的莲子,明明春日才刚过半,一时又想着夏日赶紧到来。 她搅着杯盏里的紫苏膏汤,缓缓升腾的热气,让鼻尖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浓浓的紫苏味,夹杂着熟蜜的香甜。 呷一口,里头陈皮的微酸,甘草的甜劲,肉桂和良姜搅和在一起,微辣又口感丰富,配上紫苏和熟蜜,让人回味无穷。 不过祝陈愿吃紫苏膏时,不喜欢泡水喝,切下一小块直接吃,味道更浓厚,尤其是饭后吃得过饱,含上一块紫苏膏便可消食。 两人坐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头,屏风映出一道日光,穿过细密的孔眼照到桌边瓶里插着的花上,吃着点心,就着茶,说说姐妹之间的小话。 等到日光偏移,小僧才端着一盘的猪肉和两碗饭上来,累得脸上都是汗水,放到桌上时还不忘说:“因今日人多,才慢了些。” 祝陈愿让他慢点,将自己那袋买的零嘴给他,小僧先是推辞,再接过后,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惠宁师傅的猪头肉烧得尤为好吃,他喜欢整个炖煮后,有人来就直接切上一小块来,并不切片。 照他的话说,只有自己夹起来才好吃,要是切片吃起来就没有意思。 祝陈愿端详盆里的猪肉,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一根毛,上头的皮肉火红,还有浇的汁从皮上滑下来滴落到盘子里。 她其实不是很爱吃肥腻的肉,可惠宁师傅煮的,上头的肥肉入口一抿就化,完全没有任何油腻的汁水在口中。 下面的精肉煮得不是特别软烂,也不发柴,松软的精肉,配上酥烂的肉皮,味道比起清淡的菜肴来,更让人想大快朵颐。 要是将那卤汁拌到饭里头,咸而不腻,祝陈愿可以不用菜就能吃下两三碗。 两人的味道虽然都不算特别大,不过午间这顿饭,倒是全都塞到肚子里头去了,连汤汁都没剩下。 宋嘉盈捂着有些撑得慌的肚子,说道:“下次再来吃的话,我得空着肚子来。” 最后两人是慢悠悠走出去,等走到大门口时,肚子也没那么撑了,晌午祝陈愿还得回食店,马车先送她回去的。 路上时,宋嘉盈一想到回去,脸上就有些怅然,她出来玩时是真的高兴,可回到家后得被逼着练女工,学管家,学算账,她从上车就在心底开始烦躁起来。 “要是跟小时候一样多好啊。” 她叹气,心里却明白,怎么都回不去了。 祝陈愿本以为痛快玩了一上午,她就会高兴起来,哪曾想,还没回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下来。 “阿禾,你还记得你在宿州,而我回到青州后,我们是怎么联系的?” 宋嘉盈抬头看她,想起那几年来,喃喃出声道:“靠写信,我每天都写一封信,隔一个月就寄给你。” 那时本来就是要好的姐妹,祝陈愿治好病就要回去时,她真的难以接受,在那里大哭了好几天,还是两人靠写信,才没让她继续消沉下去。 “那你如果真的觉得难捱,就写信给我吧,别叫旁人送,我让我阿爹过来拿,我也会写信给你,有哪里不开心就写下来,别这样不高兴了。” 祝陈愿摸摸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地说道。 宋嘉盈抬头看着她的脸,其实只有自己明白,现在的自己真的处于一种无法挣脱的环境中,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娘亲,一心想要往上升的父亲,现在每天开口闭口都是孩子的嫂子和根本不管事的大哥。 以前还好,可现在大家将矛头都对准她,让宋嘉盈觉得自己一回到府宅中,宛如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她现在在家中越发清冷沉默,听到祝陈愿的一番话,宋嘉盈点点头,“那你一定要早点让伯父来拿,我这之后可能都出不来,想早点看见你的回信。” “会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见到祝陈愿的食店了,宋嘉盈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回去。 到了门口后,祝陈愿看到夏小叶旁边的米师傅,心里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找自己,是国子监又有什么问题了吗? “米师傅,是有事吗?进来食店里头说。” 她过去开门,请米师傅进去坐到石桌边上,夏小叶掩好门以后,直接进去到厨房里头。 米师傅搓搓手,他又上门求人办事,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小娘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问问明日晚间有空吗?我也是实在冒昧,就是我有个老友,在外征战十几年,今年才回来。你也知道,在战场上哪有全须全尾回来的,手脚都有些不能用了,眼睛也瞎了一只。” 说到这里,他吸了吸鼻子,还是用很轻松又平静的语气说:“我昨天去看过他,塞外边城的水土真不养人,以前比我白的,现在都黑得跟个炭一样了。精神头也不太好,听他说想吃酱菜,要是有藏介就更好了。原本张娘子还在时,还可以到她那里买一些。如今她走了,我寻摸着满街的酱菜都不合口味起来,只能过来问问小娘子你了。” 祝陈愿听完他的话,又想起张巧手来了,以及留在她这里的酱菜册子。 寻思着夏小叶手艺再精进一些时,就问问她要不要学。 她的心思念转间,直接点头答应了这件事,“并无大碍,等我明日午后将食店要做的菜做完可以过去了。” 米师傅高兴起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后说明天午后他领着过去。 送走了米师傅后,祝陈愿做菜的兴致也不高,挑了以前做过的一样,让夏小叶上手,自己只在旁边看,时不时指导。 刀功厨艺的好坏,有没有练过一眼明了,她沉默地看着,心里却越发觉得要早点问问夏小叶。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晚食的食客都走光后,祝陈愿回到家就找出那本酱菜册子,之前她翻得不细致,只是匆匆看了一些,现在却发现,有张纸藏在两页的夹层中。 她拿过灯烛,在桌上摊平,一面纸上写满了活下去三个字。 字迹很潦草,有的地方写得又格外重,好似要穿透纸背,有的写得又很轻飘飘,可光是活下去这几个字就足够让人心里发沉。 祝陈愿猜想应该是张娘子写的,在那段难以度过的时光里,就靠着日以继夜写下这几个字,让自己能够有信念活下来。 可是当她翻转纸张后,却发现自己想错了,这是一封迟来的,没有人看到的信件。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最后一章那个簪子的桥段改了,可以去看看。感谢大家支持。 第43章 松黄饼 愿见信者安好: 我知晓当我写下这封信时, 早已就不在人世了。 从得知患病后,日子一下子就难过起来,麻风病太折磨人, 身上起红斑, 皮都没一块好的,自己一个人住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当时难得庆幸, 爹娘没有被染上, 可是后头, 爹也发病了, 家里只剩下阿娘。 阿娘除了每天给我们送饭送药,还要忙着做酱菜,我隔着门缝看她, 好像瘦了很多, 却还是告诉我,病会好起来的。 我时常怨恨世事不公,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好过看着身上的皮肉全都溃烂, 整个人散发出难言的味道来,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见让人作呕的脸。 可我不能, 我不想阿娘以后无人赡养。 整个人躲在只露出一点光的屋子里头,我在无数张纸上写下, 活下去。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活在这个世间。 但麻风病医不好, 哪怕汤药灌到肚子里头, 身上的肉却还是一点一点烂下去, 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可是我到这个时候, 却越发清醒起来,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全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头,让阿娘放到了酱菜铺里进去的门边上。 信里写的是我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头,无数个想要活下去的缘由。现在我用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活的话,可以请他看看,也许当那人看完后,或许就不想死了。 原谅我,以前没病时就喜欢做这种烂好心的事情,要死时,也还是这般想着。 不是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真的能救人的话,我好想老天知道,将这些功德都积在我阿娘身上吧。 这辈子她过得太苦了。 阿巧 后面的字迹越发凌乱起来,很多字缩在一起,一团团泪渍,需要细细辨认,当祝陈愿看到信最后的落款人时,明白这是张娘子的女儿写的。 她知道阿巧,知道张娘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听闻她给女儿专门请了先生教导,那时阿巧也很活泼爱笑,又爱做善事,大家都说张娘子有福气着呢,可是谁知道世事无常。 祝陈愿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当她看到纸张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会握笔的人写下的。 努力辨认后,发现是一个地方,叫做小青山,完整的是小青山前头走进去第三棵树旁。 那是汴京埋葬人的地方,是阿巧的埋尸地。 她恍然想起来,那天送走张娘子后,她说:“怎么今年清明这么迟才来,我等不到那时再走了。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看阿巧就好了。” 可是当祝陈愿追问地方在哪里,她却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这般隐晦。 她凝望着窗前的明月,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悸动。 清明,今年来得好迟,可又快要来了。 祝陈愿摸黑出去洗了把脸,眼睫处很湿,她回来后,才把那张纸放到了柜子里,连同那本翻完了的酱菜册子。 默然地盯着蜡烛上头的灯火,看烛光晃动。 良久,叹息着,突然有了无数想要倾诉的欲望,她从旁边的纸笺中抽出一张信纸,磨墨,在纸上写下想跟宋嘉盈说的事情。 见信顺遂: 阿禾,近来你越来越不高兴,都不怎么爱笑了,就算是出来玩,也心事重重。 我心里也很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你。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譬如婚事,譬如生死。 我不愿总与你谈那些人生至理,想必你也不会想要听,那就说说日子里头的趣事吧。 还记得前年你和我一起栽在我房间前面的那颗柳树吗?它今年已经长出了新的枝芽。那时一起买的花,落了又开,现在叶子也又绿了起来,只是得等到秋日才能再看见花开。 我总时常忘记它们,可是它们长得却很好。 还有,你很喜欢的雪蹄和橘团,近来越发爱玩闹,橘团还从墙头爬上去,溜到旁边梅花嫂子的院子里,偷了一根她晾在那里的鱼干,急得雪蹄在下面大喊,却惊动了梅花嫂子,抓了个现行。 可怜我还得赔礼道谢,不过梅花嫂子人很好,她还专门给橘团蒸了一条鱼。 不过偷来的那根鱼干,最后还是没吃着,太咸了吃着要掉毛的,我给它晒了一些,它总要爬到屋檐上去偷一根下来,不单自己吃,还不忘了给雪蹄。 我聘它时,还以为是只性情好的小猫,哪曾想是这般顽劣的性子,时常去打别的小猫,凶横得不行,惹得那些猫都不敢从墙根底下过。 你下次再见它时,可能又得胖一圈。 你好像也没有怎么见过勉哥儿了,他现在长高了一些,早先跟你说过他写的字,最近写的也越发好起来,照旧是爱玩,有了几个好友以后,连食店里头都待不住,玩闹到快打烊才回来。 还有……, 祝陈愿在信里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小事,写到最后她说,阿禾,人生总是很难圆满,日子好像也并非每天都无波澜,如果你真的觉得很难过,很难高兴起来,那就写下来,画出来,就像你小时候常做得那样。 盼望你欢愉。 写完后,她思忖了一会儿,拿出画笔来,在纸上将院子里的柳树,花朵,打闹的橘团和雪蹄,以及别的提到过的东西都画下来。 画了很久,才终于画完,信和画另装一个信封,祝陈愿写完后,心里头才没有那么沉闷。 夜里睡下时,她也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好几个梦,隔日一早醒来时,人还蔫蔫的。 吃完早食后,精神气才算好点,她踱步到储物间去看之前做好的藏介,本来是留着放到夏日吃的。 不过她打开坛子闻到那股辣味,看到坛中的芥菜都瘪下去了,就知道藏介好了,提早吃也没有问题。 再看看前几日腌的酒虾和腌虾,都已经熟了,可以直接拿点来尝尝。 祝陈愿先夹的酒虾,里头虽然放了花椒,却不是很辣,在酒液的浸透中,微微发麻而已,她剥开虾壳,虾肉被腌得微粉偏黄,咬一口,特别弹牙,酒味浓重,不适合多吃。 腌虾里面放的是糯米饭,又倒了酒,味道并不算臭,反而闻起来有些甜津津的,颜色倒是变化不大,虾肉很滑腻,吃起来很新鲜,那股微甜的口感吸附在虾肉上,回味无穷。 她尝了几个后,掏出一些装到另外的小罐里头,放到篮子里,准备提到董温慧的宅子里头去。 宅子离祝家倒不是特别远,走几条街巷过去,就在国子监旁边不远的地方。 门前种了一棵柳树,牌匾挂着董家,她想着应该是这里,上前敲门,门里有人应了一声,过来开门。 出来的是阿香,她看见祝陈愿很高兴,忙请她进来,转头就跑过去找董温慧出来。 院子不大,花架上摆满了花盆,芍药、金纱、千叶桃、香兰等,点缀着小院,还有竹竿上随风飘荡的衣裳,停留在墙头上的麻雀,暖黄的日头下,祝陈愿不由感叹,真好。 董温慧出来得很快,她正在里头忙着蒸糕点,匆匆洗了手就出来了,看见祝陈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却露出个笑脸来。 “先坐下来,我让阿香去泡茶了。” 她提过祝陈愿手上的篮子放到石桌上,笑意盈盈地说道。 “上门总不能空着手来,我便拿了自己做的腌虾和酒虾,你和阿香两人吃,酒虾会醉人,还是要少吃一点。” 祝陈愿拍拍罐子,交代董温慧。 她们说话的间隙,阿香端着茶盏和冒热气的糕点过来,然后又跑回厨房里头。 “快尝尝,这是我近来学会做的松黄饼,味道还不错。” 董温慧将那盘松黄饼推到祝陈愿的面前,一脸期待着让她尝尝看。 松黄饼是用松黄做的,用松树上抽出新芽的花骨朵,二三月时,则取上头的粉末,谓之松黄。 拿来酿酒再合适不过,可若是用松黄加熟蜜,再拌到面粉里,做成饼状上锅蒸熟味道也不错。 祝陈愿拿了一块,咬下一小口,粉末簌簌往下掉,松黄本就不苦,还是味甘,添上熟蜜后味道就更甜。 董温慧虽然饼味道做得不错,可面饼放太多了,吃得发干,她咽下后,赶紧喝了口茶水。 “味道不错,看来最近是在学厨打发时间。” 祝陈愿的一句话,明明谁也没提到,却让董温慧又悄悄红了脸。 她用手扇风,反正昨天也切实想了很久,还是想跟祝陈愿说:“最近,确实是在学厨。我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厨房,更别提拿过菜刀了,即使到这里,大多都是阿香下厨。可” 说到这里,她明显地沉默了一下,垂头看茶盏,“那天你带我去吃黄老的春日宴后,我发现自己除了想吃不一样的风味以外,更想自己做点吃的。可又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就想着跟阿香学,跟阿姐学。我先学会了买菜,赶个大早去,有好多次,都能在那里碰到蒋四。” 这个名字她念得又轻又快,匆匆带过去,“他每次都很热心告诉我哪家的菜最好,一来二去我们就有些熟了。我原以为,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跟我爹那般,在家总是横眉竖眼,摔摔打打,又或是喝花酒,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可是,他好像并不这样。 也并不温柔体贴,却从来不会大声嚷嚷,说话间也会考虑到我的感受,从来没有看他皱眉发怒过。岁岁,我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朝我发怒,虽然我面上不慌张,可我会手抖,会心慌,会整夜睡不着觉。 所以后来,他说去相国寺的时候,我同意了。” 董温慧没有沉浸在两人的相知相识里,反而是平复着呼吸,她太厌恶她爹了,以至于在脑中想到他发怒的模样,都忍不住手抖。 以前她就想过未来相公,最好是从不大声说话且不会发怒,不会动手打人的,蒋四满足了这一点,董温慧觉得自己很难有理由不动心。 “那他就没有说,以后要怎么样?” 在祝陈愿的心里蒋四应该是有担当的,可若只字不提,那人品着实有待商榷。 “他”,董温慧说到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是会羞赧,“他说,我们先定亲。这件事,我还没有跟阿姐说过。” 毕竟私底下与男的私相授受,估计堂姐都不太能相信这是她干出来的事情。 董温慧低头,声音很轻,“要是真定亲了,就请你过来吃饭。” “那可是件大喜事,黄老指不定高兴地合不拢嘴呢,哪里还要你请吃饭。” 祝陈愿笑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宽慰,她哪里能想到当初一心求死的董温慧,不仅绝境逢生,还即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觉得春日可真好,哪怕是背阴的花,都得到了日光雨露,从枯萎到慢慢盛开。 “如果那一天到的时候,我必然亲手给你送一份嫁妆,以后,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要好好过日子。” 祝陈愿上前拥抱了董温慧,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番话。 她忽然泣不成声,“会的,一定会的。” 最后,祝陈愿还是吃了顿午食再走的,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走着走着就笑起来。 能够见证一个人向死而生,她如何不高兴呢。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她做完食店里的菜,直到米夫人来接她的时候。 交代完一切后,她坐上了马车,只有米夫人在车上,祝陈愿看见她时莫名地有些心虚。 “小娘子近来可好,我最近忙着操持家里头的事情,也没有过来看过你,实在是不应该。” 米夫人客套了好些,才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们家老米应该也跟小娘子你说过了,他这个人早年间可是个招猫逗狗的顽主,家里头遭了事后,就投身到边关去。哪里想过,现在成了这番模样。到时候小娘子你见了他,别被吓到,也别盯着他看。” 祝陈愿点头,她明白如果眼睛瞎了,身上又有了残疾的话,总会很在意别人的目光,更何况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如今成了这番模样,更让人难以接受。 她们先到祝家拿酱菜,再赶往曲府。 米师傅在门口迎接两人,一脸愁容,语气又愤愤,故意说得大声一点,“我们回去好了,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意愿。他就乐意躺在那床上,饿死他算了。” 也是被府里的曲融折腾地有了怨气,以前脾气就不好,现在脾气越发古怪起来,乐意的时候说话,难受就拿独眼看着别人,横竖怎么样就是不开口。 米师傅自觉也不是没有脾性的人,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的火气在里头呢,谁管他死活,作势就要往外走。 被米夫人白了一眼,她自己上前轻轻推开那扇门,院子里头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残花败柳,毫无生机一般。 连丝暖意好像都没有。 里头的椅子上坐着个人,瞧他们进来,就抬起那只没有瞎掉的眼睛看他们,眼里有锐气,可祝陈愿却看他,好像被挖了根的树木一般,失了生气。 整个人干瘪发瘦,好似纸人一般,连喘息声都没有,一道伤疤从左眼上方斜着贯穿到鼻尖,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 米师傅消了那阵气后,看见他这模样,又忍不住心痛,“我记得你以前就爱吃酱菜,尤其爱吃藏介,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你口味变没变。” 他越说声音越低,打开祝陈愿带过来的三罐酱菜,一罐藏介,专门蒸过的,另两罐是糟萝卜和糟姜方,是她按之前按张娘子写在开头的方子腌的。 米师傅每样都给装了一点倒在盘子里,又拿出一碗饭,走上前去说道:“你要是想吃,我就给你端过来。曲融,别跟自己较劲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心胸能不能开阔点。” 又忍不住说了这一句,他看见曲融那半死不活的劲就来气,也明白谁摊上这种事,指不定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只能憋着气,差点没把自己给气出好歹来。 米夫人也上前劝了几句,一直呆坐在那里的曲融,望向不远处的酱菜,才扶着椅子缓缓起身,他右脚是跛的,走路并不稳,又不让人扶他,就这样走着坐到桌子前。 他盯着桌子上的藏介,沉默地用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夹起一根芥菜,直接往嘴里塞。 藏介是芥菜晒干加盐加水后封到罐子里头的,干吃是很辣的,果不其然,祝陈愿看着他整张黝黑的脸都有些发红,下一秒就咳嗽起来,眼角也渗出一滴泪来。 曲融哪怕辣成这样,还是嚼完了嘴里的芥菜,他低头,没有再吃一口。 而是用干裂嘶哑的语气说道:“别看我吃饭。” 米师傅本来还围在他旁边的,一听这话立马双手叉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当大家稀罕看你吃饭一样,夫人,小娘子我们出去!” 他故意踩着格外重的脚步,拉上米夫人出去,祝陈愿回头看了一眼,大抵这个世上所有用来形容落寞孤寂的词,都能用在这个人身上。 等大家都出去后,曲融才接着尝芥菜,他在边塞二十年,早就换了口味,舌头也不认家乡的味道了。 他哂笑,明明以前最想的就是藏介,可现在呢,吃下去除了辣到呛人,居然什么别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喘着粗气靠在椅背,遥望头顶蔚蓝无云的天,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大片血红色,浓重而又无法消散。 曲融试图用力去挥开那些血雾,散开的雾气后头是坑里成百上千将士的尸骨。 他想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可脸憋得通红,也发不出一个字来。 尸骨上又起了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得发亮,烧了好久好久,最后只剩下灰烬。 血,都是血,弥漫在曲融眼前的只有红色。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曲融从椅上跌落到地上,眼前的雾气散开,可那一张张脸庞,他却永远无法忘怀。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看文要开心,如果哪里看得不高兴了,就点叉吧,感谢大家的陪伴。 第44章 糟姜 曲融在地上躺了很久, 他根本感受不到身体上的钝痛,现在的他早已行将木就。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自己阿娘的脸, 从二十年前他们家起了大火, 全部人都折在那里后,他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亲人。 他们好狠心, 连梦里, 都不肯让他再见一面。 可眨眼间, 又变成了他在战场上厮杀时的场景, 走马观花,最后定在了年前那场战事上。 和金国的数千骑兵对抗,他的左手和左眼都丢在了敌人的尖刀上, 漫天血花中, 模糊的右眼只能看见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一个,又一个,全都死在了金兵的长刀下。 尸骨无存。 而自己带出去的兵, 最后只剩了十来个人, 以为会死在边疆,被沙土掩盖, 最后却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回到了京城。 他闭上眼, 感受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有湿润的水滴从眼角滑落。 好半晌, 一声呜咽才从他的喉咙口发出来。 在战场上跌了一跤, 永远都爬不起来了。 直到天色渐黑, 曲融才用右手撑地,踉跄地站起来,本来想直接走的,看到摆在桌上的酱菜,又跛着脚回到凳子上。 糟萝卜和糟姜,以前他还在汴京的时候,那时张巧手的酱菜铺子开了才一年,因味道不错,他天天都买。 后来在边疆再也吃不着了。 哪曾想,回到京城后,又是物是人非。 曲融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糟萝卜,放到嘴里,萝卜很爽脆,一点也不辣,而糟姜,连姜辣味都没有,嚼起来沙沙响。 他神情恍惚,好像这就是阔别二十多年,曾经想念过的味道。 哪怕饭已经冷到发硬,曲融就坐在这里,一点一点地吃完了。 望着头上的月亮,他沉默地想,索性再多活些日子,至少,也要等到这些酱菜吃完再走。 不然,到下头也会惦念。 同一片月色下,各人有各人的忧愁与欢喜。 祝陈愿从曲家出来后,之前心里那点喜悦荡然无存,只觉得格外难受。 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士,如今归来却是这般模样,除了让人唏嘘以外,更叫人悲起心头。 她没有上米夫人的马车,而是自己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突然兴起想要看看曾经让董温慧看尽人间百态的城门口。 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到入城的关口,夜色刚黑,可城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都是想要赶去夜市买卖的。 她在那里瞧了许久,一行行人从面前经过,挑菜的老丈、补鞋小贩、叫喊着锔碗、补锅的匠人、抱着生病孩子的大娘、成群结队的役夫… 突然感觉,本来有些难受的心情,在慢慢好转起来,她站在街头想,自己应该帮忙的,哪怕是烂好心,哪怕这个人只是今日刚见过面。 祝陈愿不忍心,看着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守卫一方安宁的将士,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沼里,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几个人肯拉他一把。 她沉重叹气,今日看到的场景,比之前看到董温慧时还让她觉得揪心,没有言语的痛苦,没有表情的颓败,都让人倍感难过。 思绪被菜饼子的香气给打断了,她闻味望过去,旁边站着的是提着篮子卖菜饼子的大娘,她今日走到现在属实是饿了,买了四个菜饼子,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带回去。 刚出炉不久的菜饼子除了香,就是烫,隔着油纸都觉得有些烫手,祝陈愿嘶嘶呼气,赶紧咬一口,菜饼子就是要趁热才好吃。 大娘做饼子应该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面团发得很好,面皮薄却很松软,里头的菜是崧菜,汁水很多,和一点荤油混在一起,既不显得寡淡又不会太过腻味。 咸淡适口,崧菜特意去除了菜梆,只留菜心的嫩,和面皮一起吃,两者都不逊色,菜饼子虽然不是山珍海味,可却同样好吃。 祝陈愿边走边吃,慢悠悠地尝完了一个菜饼子,剩下的她拿布袋子给装起来,提在手上,准备慢慢走回去。 毕竟天色不早了,再则对于怎么帮忙,她也有了初步的打算,可人算不如天算。 回程的路上,得拐过一个小巷子,走这条路的人不多,却灯火通明,前头是一家员外的府邸,门口都有看门的守着,她倒是不怕。 可走着走着,她感觉有人跟在她后面,不是正常过路人的声音,只要她放慢脚步,后面的脚步就会变得缓慢,甚至驻足不前。 侧头看旁边,有一个影子打在墙上,祝陈愿心里倒不是特别慌张,前头就有人,过了这条小巷直走就是大街。 而且听脚步声,跟着她的人应该是个小孩。 前面有个拐弯口,过了那就是员外府,她思来想去,准备加快脚步,可不料后面的人突然跑动,影子扑闪过来。 祝陈愿正准备跑远点大声喊,想要拿脚踹人时,她手上的菜饼子被一把抢下,紧接着那小孩抱着东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她纵然知道后面的是个小孩,还是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地看着紧贴在墙上的孩子,瘦弱的一团,根本看不出年龄。 衣衫破烂不堪,还只有单薄的一件,露出的头发全都糊在一起,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异味。 是一个小乞丐,她才恍然想起,城门口有个破庙,里面住满了乞丐,但他们基本都不会从这条街过,皆因这个员外府的看门人看见乞丐就会拿棍子赶走。 祝陈愿一时无言,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骨头突出的小乞丐,她想起自家那个胖弟弟来,心里也没有什么怨气。 “你若是要吃就拿着吃吧,可别抢别人东西了,看你这样也没少挨打。” 祝陈愿瞧他一抢东西就先护住自己的头,东西也死死藏在怀里的模样,就知道,没少被别人打。 那小乞丐听了她的话,反而抖得更厉害了,紧闭着眼,只等着那指甲掐进肉里,再转一圈的刺痛到来。 不过他想,只要能把这饼子带回去,给妹妹吃,就算再一次被打得血流不止也没关系。 一想到这,他将那饼子贴在自己肚皮上,双手紧紧抱住骨瘦嶙峋的身子。 “真不打你,你转过头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我就再给你买点饼子。” 祝陈愿看这小孩抖得更厉害,借着烛光都能看到开缝的衣服里头满是透出来的淤青,生了恻隐之心。 小乞丐害怕又是骗他的,等转过身子来,迎面的就是拳打脚踢,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都不肯说。 等后头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小乞丐才转过身子,抬起头看她。 小得可怜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没有干涸的血渍,没有愈合的伤疤,露出的脖子上也都是掐痕,混在满身的泥垢中。 眼睛根本不敢直视她,转过身子时,饼被他藏到了身后。 祝陈愿看到他这张脸时,鼻酸一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想说话,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该说什么呢? 她忍不住呼气,将头转过去,“你知道自己几岁了吗?” 慈幼院虽接受孤儿乞丐,可也不要年龄太大的。 小乞丐低头,他知道自己几岁,从爹娘死后,他就会自己记日子了,生怕忘记他和妹妹的年岁、生辰,不然世上就没人会记得他们两个了。 “十二。” 他的声音很轻,又很干哑,想早点回到桥洞去,妹妹肯定在那里等急了,要不是今日是她的生辰,两人又很久没有吃东西,他也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 “那你要去慈幼院吗?” 至少比在大街上要饭,抢东西还被人打要好。 小乞丐使劲摇头,他不要去那个地方,又不愿意再说话了。 祝陈愿也发愁,总不可能真就烂好心带他回家,又或是让他帮忙做别的事情,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她就说道:“我给你去买点饼子馒头和膏药吧,别去抢别人的东西了。” 只见那小乞丐立马跪在地上,使劲磕头。 吓得祝陈愿连忙扶起他,他却下意识地往后躲,她也没辙,只能转过身回头,让小乞丐跟上来。 城门口别的店铺不多,可管饱的馒头店、包子店却开了一家又一家,她赶忙进去各种馅都买了一些,提了一大兜出来。 生怕那小乞丐跑走了,可祝陈愿看见,他就远远地蹲在偏僻的角落里头,根本不敢挨着别人的衣角。 祝陈愿心都开始泛酸了,十二岁的年纪,个头却还不如勉哥儿高,矮得跟个七岁的孩子一般。 想到那张脸,她又很难过,跑去旁边的药铺买了一点治跌打损伤的药,带来的银钱全都花光了。 气喘吁吁跑回到那里,她将东西放在小乞丐的前面,喘着气说道:“你不愿意去慈幼院,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帮你。买了点馒头和包子,还有点药膏,你先带回去。要是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就来鹤行街的祝家食铺找我。” 她又细细跟他说了位置,生怕他不识字,又不肯去问别人。 小乞丐难得抬头盯着祝陈愿的脸看,他想记住这个好心的小娘子,流荡在外头四年,很少有人这么关心他。 他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就跪下去磕头,祝陈愿拽他也不肯起来,一直磕到额头发红,听到钟声知道时辰要晚了,才咬着嘴巴。 磕完最后一个响头,抱起地上的东西,快速跑进人群里头,生怕别人抢他的食物,又怕妹妹等急了。 祝陈愿在原地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并不为今日的烂好心而后悔。 可难得做了善事,却也不高兴,越长越大后,她就明白,众生皆苦,她不是活佛,渡不了人。 可悲又无奈。 路上很吵闹,头顶星辰闪耀,而世上有几个人的命运却开始改写,日后紧紧相连。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还有几章。 第45章 山家三脆 隔天, 祝陈愿去到了乐水的铺子里,她没空手来,带了罐自己熬的补汤, 拿东西的同时, 顺便来看看乐水。 铺子里除了乐山外,还多个慈眉善目的丁大娘, 坐在边上跟乐水说话, 那是他们请来帮衬的。 “你来便来, 还带什么东西?” 乐水一见她进来, 就急急忙忙要起身,被丁大娘按住,自己则去接过祝陈愿手里的补汤来, 放到一边, 还给她拿了个凳子坐。 “是自己家煨的汤,顺手就拿过来了,今日不光是来看嫂子你的,我还有件事要说呢。” 祝陈愿瞧着乐水满面红光, 精神气也好了不少, 倒是跟初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她放下心来, 转口说道。 一听她们两个要说话,丁大娘就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嘴里说:“既然小娘子要说事, 不如我将这汤端到后厨去再热会儿, 等下也好将罐子还给小娘子。” 得了应允后, 丁大娘便抱着那一罐的补汤去了厨房, 并不打扰二人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我昨日刚知道,张娘子离开汴京时,还在铺子里头放了一盒信件,让我将它取出来交给旁人。她说就在这门边上。” 祝陈愿看向后头,指指那凸出的门沿。 “原来是这事,那你不用找了,我们那时装门时,就瞧见了这个木盒,看到里头装的信件,根本没有拆开看,放到柜子里头收起来了。乐山,你去把最下面那个柜子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乐水转头叫乐山去拿他们收好的信件,拿过来的盒子有半臂宽,一打开里头是堆叠的很满的信件,没有开封过,信封上的落款都是阿巧。 她拿过这个并不沉的盒子,可一想到里头的内容,以及写信的人,内心倒是颇感沉重。 拿到信件后,祝陈愿从铺子里头出来,上了一辆马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挑拣了一封信拆开,不过看了几段话,她就将信塞回去了。 本来心里还有犹豫和疑虑,为何这些信件张娘子一封都没看过,自己女儿写下的近百封信,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回去时都没有带走。 可匆匆一瞟后,她却明白了,大抵是怕看到自己这么想要活下去的女儿,最后却还是死在冬季,没能熬来她盼望的春日。 她叹气,又想起昨晚碰到的小乞丐,盯着马车的帘布发呆。 脑中闪过很多的念头,最后却都消散了。 等马车在曲府门前停下,祝陈愿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毕竟两人并不算相熟,昨日才初见面,她感觉自己的行为还是有失考虑。 她明明不是这么做事欠考虑的人,可昨日见面后,就莫名生出一股要是不早点将信件交给他,再晚点可能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念头。 所以她还是来了。 在门口踱步了好久,没等她敲门,倒是先等来了住在边上的米夫人,看见祝陈愿抱着东西站在门口,她赶忙端着食盒过来。 “小娘子,你过来是有事情吗?” “我,也算是”祝陈愿有些词穷,不知道该如何说,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昨日见曲叔好像有些不好,劲头瞧着,” “瞧着跟温慧之前不想活时一般。” 米夫人坦然地接过话,并不在意谈论到这件事上,只是语气沉重。 她明白曲融为什么不想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又无妻女,更别提身体残缺。 “到时东西放下便走吧,他这古怪的脾气,虽不至于冲着我们发,我就怕他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米夫人也并没有多问,只是推开门让她进来,曲融照旧是那般模样,看见两人进来只是微微颔首。 “老曲,今日的饭菜都放在这里了,还有小娘子给你带了一盒东西,你记得看。” 说完,不等祝陈愿开口,便拉着她出去了,两人也不好在这里多待,曲融也不想有旁人在。 他缓慢转头过去,漆黑的盒子在日头下泛着光,闭起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并不想多去理会。 可一闭眼就是那盒子的模样,再次睁眼看摆在桌上的盒子,他还是跛脚走过去,打开盒子。 出乎意料的全是信件,曲融心底疑惑,犹豫着还是拆开了一封。 见信安: 以前总听人说,活在世上真难,万般事皆不如意,不如一了百了,尘缘皆断,忧愁全消。 我当时也信以为真,觉得若是过不下去了,就一头扎进水里头,好似一点痛苦都没有。 可等我患了麻风病,身上皮都烂了的时候,我却越发想要活着。 若是能熬过寒冬,那我就能去放园子,等逛完汴京的园子后,就想自己买些种子种点花,等到秋日又能看见花开。 若是要我看见花开时就死去,我还是不甘心,又也不愿意,我没尝过夏日的麻饮,没有玩过流杯曲沼,没有见过今年的新雪。 可是,我还是没有熬过寒冬。 但这些我想做却还未做的事情,总有人会去做。 曲融慢慢皱起眉头,他没有一点表情,只是抖着手,又赶紧拆开了下一封。 想要种满院子的花,希望它能从春开到冬。 想要在新雪时,尝一杯刚酿好的美酒。 想要看日升月落… 所有的信件都被拆开,有些凌乱地一张又一张堆叠在一起,写满了她想做的事情,潦草的字迹中满是对生的渴望。 明明只是墨色,却刺痛了曲融的眼睛。 他将头抵在桌子上,心里有了些触动,好像活着并没有那么不好。 可是,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乐趣呢。 可那天过后,曲融照旧缩在屋子里,却听米师傅说,近来他开始种花了。 而之前碰到的小乞丐,祝陈愿也没有再见过。 日子就在晴天、雨天又或是阴天中,交换着过去一天又一天,毫无波澜又平静美好。 祝陈愿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趁春笋还有几日可吃,今日她准备做山家三脆和撒拌和菜。 山家三脆得要用春笋、菌菇和枸杞头,春笋只取笋尖,切薄片,菌菇得小,枸杞头要新鲜,这两样洗净,去除根部后。 等锅中的水滚到冒泡,往里头倒几滴油,全部的料都放到水里焯到断生,笋得多煮一会儿,去除涩气,捞起来放到盆里。 祝陈愿往里面加麻油、盐、酱油,一点点的胡椒,抓拌均匀即可。 撒拌和菜则取崧菜、豆芽、水芹全部焯水攥干后,将备好的麻油倒入烧到发红的锅里,一入锅,滋滋作响,麻油的香气经过热意四散开来。 再放一点花椒,沸腾的油淹没了花椒,带来些许辛辣气,盛出放到碗里,放少许白糖、酱油和醋,拌匀后淋到菜里。 味道好久才从缝隙中四散开来,等她全部弄好后没多久,在外头打扫的叶大娘就过来喊道:“外头有个小娘子来了,是个熟面孔,不过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祝陈愿闻言解开围布,出去后就看到坐在边上的茅霜降。 近来确实有段日子没有见了,眉宇越发英气,面色倒是极好。 “最近难得一见,吃过午食了吗?要不再吃点,今日做了山家三脆和撒拌和菜。” 本来茅霜降想拒绝的,结果话还没出口,先点了头,最后想说的话都吞到了肚子里头。 看着眼前的两盘菜,她就客气了几句,夹起一筷子山家三脆,笋很脆,虽然没有煮到熟透,却没有苦意和酸涩气,这个时候的菌蘑刚从地里头冒出来没多久,正是嫩的时候,吃着绵软又入味。 枸杞头是越嚼越香,很淡的清香在口中,让茅霜降不免再夹点,这枸杞头就要趁现在吃,若是过季了,一股苦味,谁吃谁难受。 她尝完了后,转头吃起撒拌和菜来,崧菜一年四季都有,她最喜欢就是春季时的,没有经过霜冻的最好。 还没尝,麻油与花椒的味道就直往她鼻子里头钻,等进了嘴,这股味覆在容易入味的崧菜和豆芽上,就更加浓重,一点点的麻意在舌尖上。 吃了好些筷子,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来是有正事的,赶紧掏出帕子擦擦嘴,说道:“我一进了你的食店,就光顾着吃去了。其实我今日来,是想邀你明日去放园子的。” 汴京春日一到,等到稍有花开时,就有人放园子去,到各家有名的园林里赏玩一番。 也有的喜欢晚点去,等山间的花次第盛开时,才慢悠悠出城去放园子。 茅霜降接着说:“我家在岐山那一片有个庄子,那里花开得晚,不过等到山里的花全都开起来,是真的漂亮。所以年年这时候,大家都会约去那里放园子,今年不是与你相熟,你请了我吃花馔,我就想请你去看花。” “大家都去?我与他们并不相熟,去了反倒不好。” 祝陈愿一听她这话,连连推拒。 “不过是一两个姐妹而已,并无外男”,茅霜降忽地想起,“倒是有太学的学子会在那天到岐山去画山水鸟兽,并不妨事。” 一听到太学的学子这几个字,祝陈愿的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裴恒昭的脸来。 她下意识摇头,茅霜降以为她不肯去,心里头有些失落,脸上却不显露出分毫,只是不甘心又说道:“只有两个小娘子一起去,都是好性子,并不会嚼舌根。还能放纸鸢,又或是插花,要是你想庖厨,那里还有很多的东西可做呢。你若是不去,索性我今日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好说歹说,才说得祝陈愿点头。 “那明日我来接你,就是放园子得等到隔日才能回来,路上有些远,赶路不方便。” “你,你可真是的,最要紧的反倒说后头,且等我问问爹娘再说。” “答应了可不能反悔的,明日早间我接你过去啊。” 茅霜降匆匆扔下一句话,转头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 好想写狗血的剧情 第46章 生糖糕 祝陈愿无奈地看着茅霜降远去的背影, 心里头失笑。晚间回到家时,她摆弄酸疼的手臂,转过头对陈欢说:“阿娘, 霜降请我明日去放园子。” “你要是想去就去, 出去逛逛也好。” 陈欢正低着头找东西,头也不抬地回她。 “到岐山去放园子, 得后日才能回来。” 陈欢听到这话手一顿, 突然抬起头来, 又问了好些问题才点头同意, “那你去吧,自己小心着点,等明日她来, 我问问是在岐山哪里的庄子。” 终归心里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那边路远又偏僻。 “对了岁岁,你那些信件我都交给汪叔了,听他说,最近阿禾她娘拉着她礼佛去了, 要好几天才回来, 叫你不要挂念。” 祝清和这几日都忙着在太学外头摆书摊,又或是混到里头去听课, 裴恒昭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但后面自己倒是给听入迷了。 一时都快忘了这件事, 突然想起来就跟她交代一声。 祝陈愿这么多天写了好些信, 又做了一些宋嘉盈爱吃的糕点, 托祝清和带过去。 没成想宋嘉盈根本不在家, 心里倒也不是很奇怪, 毕竟宋母信佛, 隔三差五就会去寺庙里头走一趟,以往也有这样的时候。 但她眉头却没有松展开,洗漱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揉揉眉头,总觉得最近自己心里头不太爽快。 明明她认识的人,生活都在慢慢好起来,董温慧和蒋四已经快要定亲了,南静言在酒馆里头干得不错,虽然和江渔的感情还并未太过明朗,不过在她心里,这一天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乐山乐水有了自己的孩子,曲融好似也在慢慢变好。 祝陈愿趴在桌子上,盯着前面的小柜子发呆,觉得自从白和光的事情后,她好像没那么喜欢袖手旁观了。 以前虽然也可怜旁人,偶尔会做些小事情外,其余的,她奉行听天由命,毕竟那是旁人的生活,她帮不了。 可那次事情后,又看着董温慧好起来,她就察觉自己好像在看到悲惨的人或事时,总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她不太明白自己了,怎么越发心软起来。 祝陈愿突然又想起那个小乞丐来,沉沉叹气,明明是萍水相逢,可她总是能想到他单薄脊背上红肿发乌的痕迹,满是伤痕的脸。 可她路过那边好几次,也试着寻找,再无所获,祝陈愿想,要是下次再遇到他,得留下他,在店里当个跑堂的都行。 就这样她胡思乱想了好久,在床上翻来覆去,夜深了才睡过去。 等到第二日一早,马蹄声就在巷子外头响起,等祝陈愿拿上东西出去,陈欢该问的都问了,脸上带着笑容,“岁岁,你快上马车吧,我都问过霜降了,这两日玩得高兴一点。” 祝陈愿辞别陈欢上了马车,才发现车里除了茅霜降还有另外两个小娘子,一个生得柔弱,说话轻声细语,叫桃夭,另一个则娇俏可人,落落大方,叫褚小满。 褚小满一见祝陈愿进来,先是大笑,牙齿都露出了出来,两眼放光,她只不过匆匆瞟了几眼,就上前挤开茅霜降,坐到祝陈愿的边上。 很亲热地说:“你叫岁岁?我听霜降说,你有一手好厨艺,我也爱庖厨,一直都找不到人跟我一起下厨,今日可算是有伴了。” 不等祝陈愿说话,茅霜降就开始拆台,“你那算是爱庖厨,可哪来的厨艺,不过是三脚猫的工夫,能把饭都给蒸到半生不熟的,也是少见。” “你不说话,没人觉得你是哑巴,你别听茅霜降说的,我虽然下厨是不怎么样,但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突然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好,明明是请人来放园子的,怎么又让人家下厨,褚小满瞪了茅霜降一眼,改口说道:“我并非说今日,难得见面出来玩,不是要你来下厨的。” “不妨事的,要是大家到时候不嫌弃,我也可以做顿饭给你们尝尝。” 祝陈愿并不在意她的言论,大方笑笑。 几人互道了姓名,桃夭和褚小满时常听茅霜降说起她来,说是厨艺很好,脾性和长相都不错,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能聊得起来。 从汴京到岐山的庄子路途有些远,至少要两个时辰才能到那里,桃夭今日特意备了点早食,装在食盒里头,一样样拿出来。 她是个细心的人,买了茅霜降爱吃的油饼,褚小满喜欢的笋肉馅馒头,唯独不知道祝陈愿喜欢吃什么,她便甜咸都买了几样。 “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了乳糕、生糖糕、馒头和胡饼,看看吃什么,毕竟路程有些远,若是不吃点,等会儿到那里会饿的。” 桃夭轻声地说,将食盒放到祝陈愿边上,让她自己拿。 “我是吃了早食来的,难为你这般惦记,我爱吃甜的,吃块生糖糕就行。” 祝陈愿盛情难却,朝她道谢,取了张旁边的油纸,包了一块生糖糕。 生糖糕是米白色的,单吃味道寡淡,需得蘸一些糖吃,桃夭拿了一罐蜜来,祝陈愿只蘸了一些,看晶莹而透亮的蜂蜜裹到糖糕上,她才咬下边角。 蜜的味道完全盖住了糖糕的香气,她稍抿一口,软绵绵的糕点在蜜的香甜中化开,甜津津又有几分糖糕的本味,倒也不算太甜。 一路上就在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中,马车停到了岐山的庄子外头,已经有两三个婆子等候在 门口。 都是茅家本家来的婆子,常年守在庄子里头,外带还有她们官人和子女。 见面又是一阵寒暄,领头的毛婆子生得严肃,她行完礼后,面色稍带些柔和,说道:“几位小娘子路上坐得累了吧,我领你们去喝杯茶歇歇脚,等会儿再去逛园子。” 庄子路边上都种着花草,假山林立,放眼望去,多是亭台楼阁。 等进了庄子里头,隔着一道墙的另一个庄子里头有喊声,似是有男子的声音,听着并不真切,却吸引了几人的目光。 毛婆子也看过去,给她们解释,“旁边是太学学子住的,他们昨日来的,跟我们并非同路去看园子。” 她们生性谨慎,就几个小娘子过来,自是要早早问清楚,断不会让她们见外男的,生怕害了几人的名声,又没处说理去。 读书人并非个个都是眼明清正,有几个路过使唤丫头边上,眼睛都止不住要乱瞟,更别说看了这么几个貌美的姑娘,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毛婆子心下思忖,领着几人到院子里头的茶亭,就有丫头端了几盘的茶水进来。 “我现在是真喝不下了,这岐山哪里都好,就是这路不成,颠得我浑身都疼。我想去歇会儿。” 褚小满是真坐不住,她靠在茅霜降身上,嘀嘀咕咕说道。 “那小娘子们先去歇歇,备了房间的。” 毛婆子见状立马说道,带着几人到了各自的房里,祝陈愿的在二楼靠边的这一间,她昨晚本来就没睡好,又颠簸了这么久,一沾床就睡过去了。 不过也睡得并不安稳,总能听见男子说话的声音,大抵是在谈论什么事情,她以为自己睡糊涂了,便蒙到被里,声音才小了点。 就在这时轻时重的声音里,她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外头天色正亮,她怕自己睡过头了,睡眼朦胧地从房里出去,到外头的回廊上吹吹风。 冷风吹得脑袋渐渐清醒起来,可她还是有些犯困,半闭着眼睛看下面的花草醒神,寂静中,她听见有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抬头看过去,是个男子。 她垂头,整个人忽然惊醒,揉揉眼睛再望过去,居然是裴恒昭。 匆匆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脑子里满是居然这样都能碰上。 要是毛婆子知晓本来旁边无人居住的观星楼,又住了几个男子进去,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安排几个小娘子歇在那里的。 不过祝陈愿这些时日早就看开了,左右那天是自己昏了头,总不能老是耿耿于怀。 她没看那边一眼,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两个人隔得有些远,连眼神对视都没有,更别提旁的,可裴恒昭站在观星台上,眺望远方青绿的山峦,心里忽然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很微妙的感觉,他看飞鸟从山峰前过去,草木晃动,为何无风也起波澜。 自那天过后,他极为厌恶自己的行径,心性不稳,从相国寺的藏书阁带了很多的经书回去,日日抄写,时时默念,心越发沉静。 至少再未有过波动。 今日心未动,可瞟到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裴恒昭却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又不高兴起来。 他低着头,听到女子喧闹的声音,下意识望过去,几人里面一眼就能看到安静浅笑的祝陈愿。 垂眸深思,他大概还是佛经抄得不够多,道悟得还不够深。 只是心里头冒出来的另一种想法,却埋下了种子,迅速长出一点小芽。 作者有话说: 昨天去打了九价,回来的时候胳膊疼,头也疼,所以请假了,今天上班也更不了多少,明天多写点,把该写的都写完。 第47章 大耐糕 祝陈愿回到房间, 坐在矮凳上时,突然有些发蒙,抵着自己的脑袋在想, 为什么要突然回来。 心里隐隐约约明白, 好像自己是想避嫌。 不过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很快, 外头就有敲门声响起, 紧随其后就是茅霜降沙哑的声音, “岁岁, 你醒了就下来吃饭。” 祝陈愿应声,一起下楼吃了顿简便的饭菜,午后日头正好, 微风徐徐, 正是赏景的时候,几人便跟在毛婆子的后面去园子里。 这时正值草木生长的好时节,湖边垂柳,烟草铺堤, 花枝招展, 祝陈愿的手拂过开得艳丽的牡丹,低头轻嗅, 心里想的却是,之前的牡丹生菜要是用这种牡丹来做, 味道一定更好。 没成想, 有人跟她想一块去了, 褚小满蹲在荼靡花的边上, 左瞧瞧, 右看看, 最后跟边上的几人说道:“你们瞧这荼蘼开得多好,要是做成荼靡粥,味道肯定不错。” 祝陈愿瞟了一眼,回她道:“荼靡用来酿酒不错,要是做成花粥,得先放到甘草水里焯过才成,不然喝起来有股苦味。不过精心照料用来观赏的,还是开在园子里好。想吃可以去我家食店里头,到时候我买点做给你们尝尝。” 两人这一唱一和地,倒把旁边几个真正来逛园子的人给逗笑了,前头的毛婆子难得说不出话来,这些花都是她精心养的,一年开得比一年好,要是让她摘了做花粥,那真是闭着眼睛都干不出来。 连应声说让小娘子摘点都说不出来。 茅霜降看毛婆子骤然瘪下去的脸,开口打圆场,“这里的花都是毛婶费了心思照料的,小满你想吃也吃不着,不过山上有个地方,里面的花都是之前种下去没管过的,倒也开得不错,可以到那里摘点。” 褚小满起了兴致,原本只是有一两分想吃的,听这话后,倒是恨不得立马就过去摘点花来。 “那赶紧过去瞧瞧,左右园子里的花回来还可以看。” 褚小满上前推着茅霜降,让她带路,毛婆子也知道这位小娘子的性子,连忙出声,“山上路程有些远,得多叫几个婆子和丫头过来,顺带拿点吃食,小娘子几个在这边等等,我去叫人。” 等人到齐后,一伙人才从庄子的后门,沿小路去山里,路并不好走,有些崎岖,纵然是之前搬石头做的小道,走起路来也要万分小心。 毛婆子自是走在前头,她左右看看,心里嘀咕,太学的一帮学子应该去的是另一个山头,跟她们也碰不到一块去。 她思来想去,没看到有人影,便专心带路。 这里草木茂盛,祝陈愿走路时格外小心,还好不是在夏日,不然要是看到草丛里有条蛇,她估计会连滚带爬地跑走。 索性到了山间的花丛里,也没有看见她害怕的东西,褚小满看到漫山的荼靡,连忙拉上旁边的桃夭去采。 “毛婶,你带人去帮小满两个摘点,我和岁岁在边上看看。” 茅霜降吩咐道,领着祝陈愿在山间转悠,看岩缝里长出来的花,翩翩起舞的蝴蝶,旺盛的小草。 两人坐在石头边上歇脚时,茅霜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递给祝陈愿,转过头有些别扭地说:“看你晌午好像有些没胃口,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她不太会表达关心,说出口的话都显得生硬。 祝陈愿接过,低声道谢,打开油纸发现里头是一块大耐糕。 大耐糕做得比寻常糕点要大上一些,她将糕点掰成两半,拿油纸包好递给茅霜降,“我们一起吃吧。” 在茅霜降愣神中,祝陈愿手里的大耐糕已经没了一角,用生的大李子去皮去核做的,又在白梅和甘草水里煮过,李子就沾了一股甜味。 她慢慢咀嚼,里头的松子肉、榄仁、核桃肉、瓜仁全都混在一起,嚼起来很脆,让外头包裹的李子和白面都生出一股香气来,又不让人腻得慌。 大耐糕还加了蜜,上锅蒸熟后,外头暄软的糕屑融化塞嘴里,甜却黏。大凡糕点一类的,不就着茶吃,半块下肚就容易嘴里发干。 茅霜降觉得嘴巴很干,便指指远处,茶水都在前面的石头上,“不如我们去喝点茶水再看看其他的。” 祝陈愿无可无不可,走到前头喝了一点茶水,不过一会儿,茅霜降就被毛婆子叫走了,应该是有事情要说。她干脆自己在边上走走,没让人跟在她后头。 几个婆子看她就在旁边走走,便也没有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顺着沿边的花走,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看地方好像有些偏僻起来,其他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她准备往回走,无意间听见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爬,窸窸窣窣,听起来跟蛇一样。 祝陈愿顿时就想回去,可那东西在前面的草丛中,眼见就要冒出头来,她心一横,干脆从前面绕过去,这里泥土有些松软,脚下容易打滑。 她再小心翼翼,都摔了一跤,正好下面是个斜坡,直接滚了下去。 祝陈愿想大声喊,却喊不出来,只能抱住自己的头,眼睁睁看着自己滚到了一个地洞,摔得屁股生疼。 还好泥土软,就是叶片划伤了手,出了一点血,祝陈愿仰躺在这个洞里,不仅屁股疼,脑袋也疼,抬头看上面的一方天地,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偏不倚刚好摔到了这个洞中。 她感觉自己眼前有些发黑,头嗡嗡地疼,便想先躺会儿,左右现在也没有力气爬上去。 耳边好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费劲地抬头,上面的洞口出现了一张俊秀的脸。 是裴恒昭。 祝陈愿猛地闭起眼睛,手指头攥紧自己的下摆的衣裳,怎么两人就有缘成这样,摔到这里都能被他给看见,好丢脸。 上面的裴恒昭还以为她摔晕过去了,一时心里着急,边上又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作画,突然看到山上有人摔了下来,连忙扔下纸笔跑过来,却没有想到是祝陈愿。 他也来不及多想,撩起袍子跳到洞中,等他下去站稳后,正和祝陈愿的视线对上。 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祝陈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跳下来,而裴恒昭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闭眼。 祝陈愿抬起自己满是伤痕的手遮住脸,闷声闷气地说:“山间多雨,草木又深,我不过一时脚滑才摔倒了,其实并无大碍的。” 至于自己好巧不巧就摔到洞中,是半点都不肯提,她难得有这么丢脸的时候,还全都被别人看到了,脸上泛红。 知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只想着让裴恒昭赶紧走。 “你的手受伤了。” 裴恒昭的注意力全在她的手上,血顺着手背滴落到衣裳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犹豫不前,下意识走出一步,却又驻足。 捏紧那块手帕,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过界了,再往前走—— 祝陈愿放下自己的手,垂头看着手上的血,越发感觉洞中容不下两人,咬着嘴巴说道:“不如你先上去,洞口并不深,我等会儿自个儿爬上去。” “你要不先包扎一下手,若是,你不介意”,裴恒昭垂眸,帕子完全收拢到手心里头,骨节突出,“我可以帮你包。” 两人僵持着,祝陈愿手上的血缓慢地流下来,若是不包扎,怕是止不住,她犹豫且不安,最后还是伸出手,低声说道:“那便麻烦你了,多谢。” 裴恒昭走了两步蹲下,眼神只放在她的手上,两人挨得有些近,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凝神卷起手帕从她的手掌处绕过去,包住了流血的地方,小心翼翼打了个结,看着血浸透帕子,却不再往下流,才松口气。 随后立马站起来,像是无法呼吸的那样,匆匆说道:“我先上去,找根木棍拉你上来,可行?” 祝陈愿瞧着不算很高的洞口,觉得自己还是能爬上去的,口中说道:“我应该可以爬上去。” 等裴恒昭上去后,她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下摆都沾满了泥土,手上刺痛,想自己爬上去,却发现好像连洞口都够不着。 最后还是拉住木棍爬上去的,坐在洞口的祝陈愿想,自己今日这脸算是丢尽了。 “多谢,今日要是没有你,我估计自己也得费好些工夫才能出来。” 她顿住,“若是小郎君不嫌弃的话,到食店里头吃顿饭,算是感谢今日之恩,也好将帕子洗干净后还给你。” 祝陈愿指指手上沾血的帕子,可惜自己今日忘记带了。 不必了,这三个字就在嘴边,裴恒昭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他其实哪里不明白,就是不一样的。 若是今日换成别的女子,他明白自己不会那么做。 裴恒昭看自己沾了泥的脚尖,避而不谈此事,“我送你回庄子吧,那里有大夫。” “若是可以,送我那条山路边上就成,我怕大家都在山里头找我。” 她本来想说不用的,最后还是害怕又碰到类似蛇的东西,还是答应了,但心里还是着急。 两人相互无言地走在山路上,无心观赏风景,等祝陈愿到山路边上,裴恒昭转身就走,却没走远,等到山上有好几个人跑下来时,他才闪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猪肚假江瑶 茅霜降回去时找不到祝陈愿, 心里着急,还是毛婆子稳住了她,让大家在周边找, 喊名字, 结果一无所获。 她面色沉沉,紧紧皱着眉头, 心里打着鼓, 到处找遍了都没有人后, 茅霜降努力压抑着对自己的怒气, 想回府让毛叔带人过来找。 结果在半路就看见了浑身狼狈的祝陈愿,全身沾满了泥土,衣裳上有多处血迹, 在几人眼里看来就是遭了大罪。 但祝陈愿倒是先自责道:“我本想就在周边看看的, 结果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爬不上去,只能绕到这里来等,还让你们担心受怕的。也没有什么事情, 就是手割破了一点。” “也怪我, 之前经常下雨,路滑我都没有提醒小娘子”, 毛婆子皱着眉头说。 茅霜降声音低落,“还不如说我呢, 早知如此, 我就真该带你们去放纸鸢的。” 她心里自责得厉害, 头一次低眉顺眼, 自个儿心里就是不大舒服。 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是自己的问题, 祝陈愿失笑, “等会儿换件衣服,手上涂点药就成,不如我们回去再说,顶着这身泥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最后茅霜降扶着她回去,又请了个大夫看,毛婆子则去给她烧热水洗个澡,备身衣服,等全部弄好后,手上的帕子她给浸在冷水里搓洗干净,晒在房间的窗台上。 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感谢裴恒昭,只是一想起自己那副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好丢脸。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茅霜降就过来了,拿了一罐药膏过来。 “这个药膏涂上去之后不会留疤的,也怪我瞎出主意,本来在这园子逛逛就成的。” 茅霜降将墨色的药膏涂在她的手上,声音很是低沉。 “又说这种话,还不如说说晚间吃什么来得好。” 一提起这个,茅霜降又有了精神,凑近说道:“吃拨霞供,毛婶煮这个的手艺可好了,荼靡粥也给煮上了,小满拉着桃夭在那里看呢,还备了一些小菜。” 拨霞供冬日吃最好,尤其是下雪时,点起火盆,一家人围在锅子前共吃一盏。 不过现在虽是春日,可山间一到晚上就寒凉,吃个锅子也好暖暖身子。 “你先躺着歇会儿,到时候好了我上来叫你。” 茅霜降帮她涂完药膏就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祝陈愿仰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身子骨疼得睡不着,眼见外头天色黑了下来,索性下楼。 山里晚间风大,只穿单薄的春衫冷得人发抖,厅堂里点了好些灯烛,又生起了火盆,茅霜降几人围在边上。 褚小满看到她下来,连忙招手,“岁岁,过来这边坐。” 等她坐下,桃夭凑过来看她的手,轻声问道:“手好些了吗?” “只是划破了皮,隔几天就能好。今日扰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后日我做东,来食店里头吃一顿便饭,我给你们做间笋蒸鹅如何?” 祝陈愿伸出僵硬发冷的手放在火盆旁烤,转过头问大家,不然她这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你这手都还没好呢,就想着做饭了,还是先歇几天吧。” “不妨事的。” 好说歹说,其余几人才同意,后头聊着聊着,就从吃食上说到了家里杂事上。 桃夭是书香门第,管教得不算严苛,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旁的都是儿子,自是从小受到较多的喜爱,养得她纯真可爱。 而褚小满是官宦人家,父亲是个小官,家里娘亲明理,又无妾室,养出了褚小满落落大方,毫不忌讳的性子。 褚小满说起自己家,拿木棒拨弄炭火,有些漫不经心,“家里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就是忙着张罗我哥的婚事,急得赤头白脸地也没用。” 许是想起祝陈愿还不知道她哥的事,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解释道:“我哥他信道信佛,年年都有段日子会住在寺院里头礼佛,到今日都还在寺院呢。到现在及冠了,还是守着那青灯古佛,我真以为他是效仿前人,做什么梅妻鹤子。” 祝陈愿听到这话凝眉,想起宋嘉盈说她娘带着她上寺院礼佛去了,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怀疑自己是魔怔了,收敛起心神,看着自己手背的药膏,准备回话时,却被毛婆子的声音打断了。 “锅子好了,小娘子几个可以来吃了。” 几个人站起来,洗干净手后到小饭桌前坐下,桌上的小风炉燃着炭火,上头的锅子冒热气,咕噜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边上放了几盘肉,是腌制过的兔肉和羊肉,还摆了几盘炒的野菜,小砂锅里头是煮好的荼靡粥。 这桌只坐了她们四个人,毛婆子和其余人都是在外面吃的。 “我们都是平辈,不讲究谁先动筷,谁后动筷那一套,你们想吃什么自己夹。” 茅霜降说完后,侧过身问祝陈愿,“要我帮你涮点肉吗?” “不用,我会自己动手的。”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手没有废掉,她站起身,夹了块肉片不松手放到沸腾的锅子里,默数十来个数,肉片卷翘且变色后,她才伸回筷子。 毛婆子片的肉薄,只需烫会儿就能吃了,她并没有蘸酱料,肉已经腌过入味了,再蘸反而会有些咸。 兔肉不同于猪肉,它更有嚼劲,哪怕是薄片,肉香浓郁,且没有膻味,而羊肉在高汤里头滚了一圈,肉质十分细嫩,鲜弹的口感,比之兔肉又多了分肥厚。 要是吃完后,觉得有些油腻,还能吃点野菜清口,现在的荠菜也是长得正好的时候,吃起来一点苦意都没有,鲜嫩可口。 祝陈愿吃了几筷子肉,旁边桃夭给她盛了一碗荼靡粥,馥郁的香气直冲鼻头。 哪怕是从甘草水中焯过,荼靡与粳米一起煮,味道都是略带点苦涩在里头的,不过等苦意过去后嘴里就会回甘。 几人尝得尽兴,硬是将桌上的菜吃得精光才停手,胀得肚子都受不了,去院子溜达了好久才消食。 今日大家都累得不行,洗漱完后便早早歇下了,祝陈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从小就这样,认床,歇息还成,可真到晚间要睡,就得好久才能睡过去。 她干脆坐起来,批了件外衣,点了盏灯笼走到外面去吹风,下意识往边上的观星台看去,居然有人站在那里。 观星台与回廊是齐高的,相隔并不算远,她已经对屡次碰见裴恒昭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任由晚风吹拂自己的头发,抬头眺望远处的星空。 她余光瞟到旁边人开门进去,又走出来,站在那里良久,才抬高手臂用力扔了一包东西过来,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脚边。 祝陈愿疑惑地捡起,里面应该是粉末,她拆开,有一张纸条落在她的手掌心,将纸凑近到灯笼下,苍劲有力的字迹,纸上写了两句话。 药粉,撒上好得快。 今日只是听见了声音。 她反复揣摩最后一句话,突然感觉脸上有热气冒出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还是看见了她是怎么摔下来的。 祝陈愿晃晃手里的药粉,向他表示感谢,随后遥望天上的繁星。 手里握着药粉,心里头却有股怪异感,晚间的风都吹不散她脸上的热气。 也许,春日真的太容易滋养那些刚埋到地里的种子,些微阳光雨露,就能冒出嫩芽,只待他日长成繁花。 后来,祝陈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晨起时,那包药粉连带洗干净的帕子,被她藏在袖子里,一同带回了汴京城。 跟几位姐妹告别后,她走回了自己家中,时间还早的,晌午都还没到,祝陈愿将自己洗干净的那件脏衣服晾到竹竿上。 雪蹄和橘团最近都被祝清和带到书铺去了,也没有在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沾床就睡了过去,后面还是被陈欢给叫醒的。 天还没黑,陈欢进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伤,皱起眉头念叨了她好一会儿,帮她上了药粉,才止住这个话头。 “米师傅昨日来过一趟,他说明日时,曲融想过来食店感谢你。米师傅自个儿在那里嘀咕,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你,不过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好有个准备。” 陈欢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祝陈愿的脑子还有点懵,曲融?感谢她? 揉揉额角,表示自己知道了,手被帕子包起来也不能动弹,她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回房了,看到那包被拆开的药粉,她给用线包了回去,至于帕子,祝陈愿想想,还是先随身带着,要是碰面了就还给他。 等到第二天的晌午,祝陈愿又被关心了一把,她拍拍夏小叶说道:“今日就烧之前做过的菜式,简单点的,你做我帮你看着。” 夏小叶进步速度很快,至少如果只是做酱菜是毫无问题的。 祝陈愿想自己真不能再拖着这件事了,趁叶大娘还没有来,让她先别动手,叫到楼上的隔间,在夏小叶不解的眼神中。 她十指交叉紧握,语气轻柔,“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从你到食店不久后就在想,不用紧张,其实我觉得是件好事。” 夏小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依旧紧绷,脊背挺得很直,咬着嘴唇。 祝陈愿并没有直接就说酱菜的事情,反而说到了别的东西上,“不管在食店又或是在国子监,能够赚到的银钱都是那么点,并且活计都很难长久。只是刚好能够养家糊口而已。我记得你说过,想要让休憩家里的房子,你还没有攒够银钱。但现在有一个机会。” 她停顿后继续说道:“你想不想学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 夏小叶疑惑,难不成她现在努力学的都不算吗? “是做酱菜的手艺,我是受人之托,酱菜方子也不是我的,我只是给她找个传承的,你学会了也不用感谢我,因为她还有旁的要求。你先听听。” 祝陈愿将以后如果她要开铺子,名字里头要带有阿巧两个字,除此之外,每年的寒食到清明又或是冬至,得去上坟的要求说了一遍。 后一条是祝陈愿私自加的,她想承了这么大一份情,做这样的事情合乎情理。 夏小叶并没有立即答应,她反而显得很犹豫,私心来说,有一门手艺就足以改变生活,可这么大的恩情,真的只是改个名字,又或是去上坟就能报答得了吗? 她很惶恐,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却应不下来,而且,夏小叶知道自己,更想留在食店里头。 “小娘子,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我既没付银钱又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总归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我还是不能接受。能不能让我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到底能给出什么东西来换。” 夏小叶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穷志不能穷,今日可以占这个便宜,来日她就敢占更大的便宜,人心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被养大的。 这不在祝陈愿的意料之外,她了然道:“那你回去问问,什么时候商量好了,我们再来聊聊这件事。” 反正本来就没打算让夏小叶一口答应下来,还是得一步步来。 食店里头的饭交给夏小叶来做,祝陈愿帮她把关,自己则开始做猪肚假江瑶,准备等米师傅两人过来时,给他们两个吃。 猪肚假江瑶,是一道假菜,实则是用猪肚仿江瑶柱。 做这道菜得用猪肚里面的猪肚头,是最厚的地方,也是祝陈愿最喜欢吃的,这种猪肚头哪怕只是白灼都好吃。 将猪肚拿盐和面粉洗干净里面的粘液,在猪肚里头选出最好的部分,撕开上头的薄膜,她利落地下刀切成小块状,跟江瑶柱的大小差不多。 加调料进行腌制,开始起锅熬鸡汤,用去毛的老母鸡小火慢熬一个时辰。 等的时间里,她先是帮夏小叶看看做的晚饭怎么样,忙活来忙活去,后头烧了半锅水将猪肚粒焯至断生,捞起放到碗里。 鸡汤慢慢熬成米黄色,她淋了一点到猪肚上,自己先尝尝味道如何。 汴京人吃猪肚不爱吃熟透的,就爱那一股爽脆的口感,祝陈愿以前没这么尝过猪肚,来汴京后才爱上了这一口。 断生的猪肚尝起来很有韧劲,需要费点功夫嚼咽,放了胡椒和姜末,没有难闻的腥味,里面有咸味,而且尝起来鸡汤的味道是越发浓的,有点类似于江瑶柱的口感。 但祝陈愿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猪肚比江瑶柱好吃,还是差得有些远,不过对于爱这口的人来说,属实是别有风味。 祝陈愿将猪肚焖在鸡汤上,等着曲融两人过来,不过直到店里人都走光了,眼见外头开始下起小雨,两人都没来,她心里纳闷,不会是明天才来吧? 不过就在她寻思的时候,门外进来两个人,她还没看清是谁,米师傅的大嗓门就先传过来,“小娘子,这么晚才来,属实是不好意思。你说这人,以前还挺大气的,现在越来越拧巴,说店里人太多,非要等人走完了才来。” 他连声道歉,而躲在他背影下的曲融却一声不吭,只有自己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晚才肯出来,瞟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手,下意识摸摸自己左眼上的罩子,最后漠然垂手。 “没事没事,知晓你们今日要来,我还特意做了一道猪肚假江瑶,你们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给端上来。” 祝陈愿说着人就往后头走去,米师傅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是陪着曲融过来道谢的,没想到又白混一顿饭。 等两人吃饱喝足,才开始说正事,米师傅推推曲融的身子,让他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开口。 曲融好久没说过太长的句子,现在有些无法开口,他没有看别人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瞧桌上的碗碟。 良久,他粗砾且沙哑的声音才在食店里响起,“我,我今日是来感谢小娘子的。” 后头一时没了下文,让米师傅瞪大了眼睛,好生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嘴里喊着,“这就没了?” 费了半天劲过来,就这样扭扭捏捏说这么一句话,米师傅都觉得自己不敢看费心招待两人的小娘子。 “小娘子之举,我铭记在心,只是现在不知如何报答。” 一听这话,米师傅更加来气了,都想指着他脑袋问他是不是驴,踢一脚才走一步的那种犟驴。 不过米师傅再气,还是帮着打了圆场,“小娘子,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感谢你什么,不过他这人从小就别扭,让他说点好话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但他重情重义,现在是还没有缓过来,等他想通了,慢慢变好了,他不感谢你,我都得给你置办谢礼。你别跟他这个犟种一般见识。” 祝陈愿笑着摆手,她做好事又不是为了报答,而且这信又不是她写的,“无需感谢我,这些信件都是一个叫阿巧的小娘子写的。” 她简单讲述了阿巧是谁以及她的事情,最后说道:“若是真想感谢,清明给她烧点纸钱就成。” 曲融听了这话愣神,他才知道那些信的来历,听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他的心里也跟遭了水灾一般。 失神中,他听见雨幕之下,来自门口的动静,有人在使劲拍打门,力道很小却很急促。 “门口,有人在敲门,好像是个小孩。” 他的耳朵在军营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根本不可能听错,笃定地向两人说道。 祝陈愿听见小孩两个字,脑中顿时就浮现出小乞丐的脸来,她急匆匆地在门口找了把伞,边走边撑开。 她知道如果门口真的是小乞丐的话,那他一定碰到了难事,心里陡然沉甸甸的,踏着水洼就直奔门口,连裙摆全都被溅湿了也没搭理。 大雨越下越大,时不时还响起几声惊雷。 她打开半掩的门,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檐下的灯笼摇晃,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她看见门口小乞丐糊满了雨水和血水的脸,浑身湿漉漉的,破烂的衣衫紧贴着身子,越发瘦弱。 膝盖上的衣裳料子都没了,一片血红。 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难受地发出□□。 小乞丐一见祝陈愿就想跪下,可背上的妹妹却让他不能弯曲膝盖,他只能双眼含泪,哀求她, “小娘子,我妹妹病了,一直在说胡话,你能不能救救她。只要,只要你救活她,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像是动物失去至亲时的嘶鸣。 祝陈愿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一般,她无法想象两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又遭了多大的罪。 “你别哭,来,把妹妹给我,我们先去里面看看,我会让大夫医好她的,你别慌。” 祝陈愿感觉自己都要语无伦次了,她从小乞丐背上抱过那个小孩,一入手发现膈得慌,没有肉只有骨头。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撑着伞,让小乞丐先进来,将昏迷不醒的孩子抱进屋子里头,至少给她换件衣服。 湿哒哒的小乞丐一进屋,还在屋里的大人全都围了过来。 祝清和看着那遮不住身形的衣裳,立马说道:“勉哥儿,你之前还有几件忘记带走的衣裳,赶紧拿过来,带弟弟去换上。” 这身形矮小的,祝清和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弟弟,小乞丐一直看着自己的妹妹,不肯移步。 “你先去换衣服,我也要先给你妹妹换个衣服。叶大娘,你去把里头的热水倒进桶里,给这孩子先洗个澡。” 祝陈愿安排下去,她能感受到手里的孩子身体打颤,脸却烧得通红烫手。 等给孩子洗完澡,换上衣服后,烛光下能看到她那张小脸,瘦弱到皮包着骨头,没有睁开的眼睛都显得格外大,脸上却没有伤痕。 叶大娘看着她,嘴里直呼,“真是造孽。” 祝陈愿越发难过起来,听见孩子极为难受的低吟,赶紧用勉哥儿的衣服给她包起来。 得立马去医馆,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傻掉。 可没等她抱着孩子走出去,祝程勉慌张的声音传来,“阿姐,里头那个弟弟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间笋蒸鹅 食店里头又慌乱起来, 第一时间往上面赶去的反倒是曲融,他站起来就跑到楼上的隔间,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孩子, 他下意识就想抱起来, 却发现只有一只手的自己根本抱不起来,一点劲都使不上, 空荡荡的袖管垂在那里。 曲融颓然地埋着头, 瘫坐在地上, 等着米师傅将孩子抱下去后, 他过了一会才垂头丧气走到楼下去。 外头雨势越发大起来,一声声打在屋檐上,打在店里每个人的心上, 这么大的雨, 近的药馆都得走上一炷香的时辰,更别提根本看不清路。 最后还是祝清和撑伞去外头找了一辆马车去的药馆,熟药惠民局里头也甚是忙碌,雨天摔跤的人不在少数。 坐诊的老大夫忙得脚不点地, 刚给一个额头摔伤的包扎好, 转头看见他们进来,连忙问道:“谁又摔伤了?赶紧带过来给我看看, 雨水浑浊,这可拖不得。” 祝陈愿和米师傅赶紧将孩子抱到桌子上, 老大夫先给小女孩把的脉, 眉头轻微皱起来, 嘴里念道:“是伤寒里症, 病了好些天, 手心出汗, 又胡言乱语,先开一贴小柴胡汤服下再说。” 到了他这样的岁数,已经看遍了世间太多事,本不想开口,可还是又添了一句,“孩子时常三餐不继,瘦弱不堪,还是要好生养着,否则多半会夭折。” 吩咐人熬小柴胡汤后,他将目光移到小乞丐身上,眉头皱得很紧,像打了好些结的绳,解都解不开。 “小鲁,快点拿止血药粉,巾子热水和白布来。” 老大夫急忙问道:“身上哪里还有伤的,衣服给撩起来,这泥沙都混到皮肉里进去,现在不挑出来,之后就得受大罪。” 祝清和赶紧将他的裤脚给撩上去,到了膝盖,渗出来的血将皮肉与布料粘在一起,他极小心地掀开,都带出一点肉来。 两个膝盖血肉模糊,而床上躺着的小乞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紧紧咬住嘴唇。 老大夫叹气,他将烫过的巾子放到额头摔伤的地方,擦拭掉那些泥沙,小乞丐疼得直抽气,眼睛紧闭,有一两滴泪水划过脸庞。 等到伤口处理完后,老大夫将药粉撒到伤口上,拿布包扎起来,忙活完后,才开始诊脉,他面色越发凝重。 良久才开口说道:“脏腑有伤且不轻,骨头不好说,怕是有些移位,淤血得散开,不然高热不退。” 他给开了药,转头对等在那里的几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头,伤势真的不轻,脸上腿上的伤尚且能熬,里头的伤指定痛得夜夜都睡不着觉,也亏他能忍住。得在医馆住上几天,要是不救治的话,没两天人就不行了。” 祝陈愿立马回他,“住几天都成,麻烦你老救救他,银钱我现在就能付了。” “那你跟我过来。” 等到祝陈愿走后,其余人商量起这两个孩子日后的安排来,总不能再放任两人继续流落街头。 孩子真的太让人心疼了。 “送慈幼院去?” 叶大娘纵使有心想收留他们两个,家里头儿子也不会同意的。 祝清和也有些犯难,他们家再养两个孩子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养孩子又不是聘小猫那样简单,除了吃饱穿暖,别的问题都得考虑到,况且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 大家沉默的间隙,米师傅偷偷将曲融给叫出去。 他从在路上时就在考虑,这两个孩子给谁养都不太合适,但是如果曲融能养的话,在他看来其实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曲融回来后的转变他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时候会在夜里惊醒,生怕有噩耗传来,又或是推门进去就看见尸体。 米师傅望着外面的大雨,出声道:“曲融,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挺没意思的。” 曲融侧过头看他,垂下眼皮,其实不是没意思,而是没有任何的盼头。 哪怕苟且存活于世,也一眼能看到尽头。 “我明白,我呢,也不想劝你什么,但我把你叫出来,是想说里面那两个孩子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 曲融声音轻的可以淹没在大雨中。 “这两个孩子你想养吗?我私心里是很希望你养的,且不说孩子是怎么想的,我只是觉得,曲融你活得太孤单了,有两个伴总是好的。” 孩子也能不用再颠沛流离,到时候大家都能帮着搭把手,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不过这只是米师傅自己的想法,毕竟还是得看孩子们是怎么想的。 曲融有一瞬间的晃神,随即就嗤笑道:“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你觉得我照顾得了谁呢?” 他自嘲,“我不给别人添麻烦就算好的,况且,孩子愿意跟我这样身上有残缺的人?瞎眼单手的,自个儿能活下去就算不错了。” 曲融回来后少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他把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话,在这场大雨中发泄了出来,没有歇斯底里,却平静到让人悲哀。 他从失去手臂和眼睛后,就格外害怕别人的目光,大抵从高处跌落下来没有死的人,都得日复一日地在世上煎熬。 “你好端端的,又说这种丧气话,曲融!你,”米师傅气得胀红了脸,胸膛起伏,手指着里面喊道:“那要是孩子愿意跟你一起生活呢?你敢不敢养他们!” 曲融默不作声,米师傅气急败坏地说:“你连死都不怕,你在战场上杀人都不怕,你现在回来居然畏畏缩缩,连背都挺不直。 曲融,你以前还是游骑将军,率领将士诛杀敌人,可是现在你颓废到连市井小民都不如了!自怨自艾,你去城门口,去桥边下,去乞丐窝里看看! 看看那些身体有残缺的人,他们断手断脚,又或是失去眼睛,看看他们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你不想去,就转头看看这个医馆里的人,有的人患重病没钱医治,有的人双眼失明,你不要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是不堪的。” 米师傅痛心疾首,恨不得晃干净曲融脑子里头的水,“你要明白,你受的伤,失去的臂膀和眼睛都是为了黎民百姓,你觉得大家为什么要这么关心你啊,是因为不想看到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每天像个行尸走肉一般,郁郁寡欢。 你自己在这里想清楚吧,曲融,你要明白一件事,那些失去的东西,都不是我们大家在意的,你什么时候能够过得了自己内心的那道坎呢?” 他双眼发红,心中悲切又难受,试图用这样难听的字眼去骂醒曲融,可米师傅知道,自己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他明白,身体上失去的东西,被砸出洞的胸口,怎么都补不回来了。 转头进去,留下曲融一个人看着倾盆大雨发呆。 从那边回来的祝陈愿无意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将自己的身形掩在柱子后面,内心沉沉,如果孩子真的愿意跟曲融的话,其实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只是还得从长计议。 她回去后,两个孩子还没有醒来,但明日大家都有事情,便说道:“大娘和小叶,你们两个快点回家去吧,明日还有得忙,还有米师傅,你也赶紧回去吧,明日国子监我就不去了,隔几天再过去,等两个孩子安稳下来再说。阿爹和勉哥儿,你们也先回家,要不然阿娘在家里等急了,今晚我看着他们两个好了。” 大家还想留下帮忙,最后都被她给赶走了,只留下曲融没有走。 他走过来缩在角落里,对面就是两人孩子躺的床,目光时不时看向他们,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祝陈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去摸摸小女孩的额头,几贴汤药下去见效很快,很快就醒了,只是睁开眼睛看见自己不是在桥洞下时,出现在面前的人也不是哥哥,惊恐地往墙后面缩去。 脸上写满了恐惧,一直在不停地眨眼,打量着周围的人。 祝陈愿赶紧上前安抚她,“妹妹别害怕,你在找哥哥吗?你看他躺在那边,只是太累睡着了。” 小孩转头看见哥哥额头包着一圈的白布,眼睛紧闭躺在那里时,从床上爬过去,扑到男孩身旁,不说话,眼泪却一滴滴流下来,看得人怜爱不已。 “别哭别哭”,祝陈愿抱起她,拍拍她的脊背,轻声问道:“妹妹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她转头看哥哥,擦掉自己的眼泪,瘪着嘴好半天才小声说:“我叫安安。” 安安大概知道这应该就是哥哥嘴里说的好心姐姐,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面色忧愁。 祝陈愿又问了几个问题,知道她现在没那么难受了,就说道:“肚子饿了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再回来等哥哥好吗?” 安安摇摇头,从祝陈愿身上下来,将头趴在哥哥旁边,哪里都不愿意去,趴了好久,转过头后正对上曲融的目光。 曲融以为孩子会害怕得发抖,却没有想到安安居然朝他径直走过来,伸出小手摸摸他左眼带的罩子。 然后蹲在他旁边,看着自己的哥哥,声音很小声,“伯伯,你跟我认识的乞丐伯伯好像啊,他的眼睛也是这样戴了个罩子,说自己是江湖中的大侠,很厉害的,伯伯,你也很厉害的对吗?” 七岁的孩子,平时基本都是缩在桥洞下面,之前只有那个乞丐伯伯愿意跟她说话,可是后来他就不见了,现在安安居然在这里碰见了戴着一样罩子的人,忍不住想过来跟他说话。 曲融应不出声来,看着这个十分瘦弱的孩子,安安自说自话,“大侠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伯伯你肯定很厉害。” “你不害怕我吗?我跟你不一样。” 安安抬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坐到地上,摇摇头,“不害怕呀,很多乞丐伯伯都是这样的。” 她以前在乞丐窝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有的乞丐没有腿,全靠双手往前爬,有的脸上满是疤痕,一瞪眼就让人害怕。 但是他们心肠很好,有时候两人讨不来吃的,他们还会将捡来的馒头分一点给两人垫肚子。 曲融耳边又回想起米师傅的话,伸出僵硬的手,摸摸安安干枯的头发,心里却动摇了。 祝陈愿看两人相处得不错,也没有去管,只是时不时看看躺着的孩子,后面困得受不了,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外头的雨停了,祝清和也才刚来,看见她醒了,将手上买的胡饼递给她。 “回去睡觉,我帮你看着这孩子,你晚点不还得招待别人,晌午的饭我会去买,你不用过来了,赶紧回去。” 祝陈愿被他给推出医馆,无奈拿着手上还热着的胡饼咬了一口,胡饼里头夹了羊肉馅,酥脆的表皮中还填塞了一些咸豆豉,在烘烤中,羊肉渗出汁水与咸豆豉混合在一起,无需放过多的调料,肉就足够咸香,在酥脆的表皮底下,胡饼里头滑而嫩。 吃得祝陈愿稍微打起精神来,趴在那里睡了一夜,腰酸背痛的,边走边吃,等到了家稍微洗漱过后就又睡下了,睡了两个时辰后,起来去采买菜蔬。 打着哈欠回到食店门口,出乎意料地是夏小叶今日也早早就过来了,眼底下满是青黑,整个人都有些憔悴。 “昨晚一夜没睡?” 夏小叶点头,昨日那么大的雨,哪怕屋子修补了很多,可水还是无孔不入,东西淹了一大半,她睁着眼睛看水一点浇湿前面的柜子,想了一晚上祝陈愿说过的话。 “小娘子,昨晚我想了很久,现在我真的拿不出钱来买方子,可又不想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 她很犹豫,可看着修修补补后还是摇摇欲坠的屋子,和照样瘦弱的妹妹,硬着头皮道:“能不能我学了后,再拿钱买方子,可以立字据的,要是到时候我不还,小娘子就上官府去告。” 家里是还有点银子,不过之后要是买菜蔬酿制酱菜,又或是开店是完全不够的,夏小叶说出这句话后,内心还是很挣扎,总觉得自己是小人行径。 “如果你用钱买会好受的话,可以,两百贯买断,不过你赚的钱不要给我,以阿巧的名义捐给慈幼院,再给张娘子立一块长生牌。上次的要求也同样要完成,如果可以,明日我就能教你。还需要想一想吗?” 祝陈愿心里明白夏小叶的性子,如果什么都不要,她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份好的,不如要价高一点,好让她以后都心无愧疚。 果不其然,夏小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还一定要祝陈愿立个字据,将上面说的几点要求全都写清楚,即使她认识的字很少,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还是按了红手印上去。 两人各持一份,祝陈愿收起字据,语重心长道:“如果可以,还是得认字,也不怕别人骗你,算账也得学一些。”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夏小叶一一点头,不过事情得一样样来。 祝陈愿初步解决了这件事情,心里还挂心着药馆的安安兄妹俩,不过之前就说好请人来吃饭的,只能拿过一只肥厚的大鹅。 用刀将它剔骨取肉,骨头架子放到边上去,上面的皮也剥掉,顺着纹理把肉切成小块放到盆中,往里头放入橘皮、姜末、盐、豆豉等腌制。 间笋蒸鹅用的笋不是鲜笋,而是晒干的笋干,祝陈愿将昨天就给泡在水里的笋干取出来,换水洗一遍,切成竖条。 等处理好后,锅里烧半锅热水,将笋干铺在盆子里,每块笋干上都放上一到两块切好的鹅肉,之前腌鹅肉的料汁浇淋在上头。 拿油纸包裹住,不留一点缝隙,上锅蒸一个半时辰。 等到鹅肉蒸熟,大家都来时,才可以淋上烧热的麻油,间笋蒸鹅才算真的完成。 祝陈愿眼见鹅肉的香气渗出来,快要蒸过头了,只能时不时去外面等着几人过来,来回好几趟,门外才有了声响,从半掩的门缝中探出褚小满的脑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古灵精怪。 “快点进来,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再晚些,鹅肉蒸得太过就不好吃了。” 祝陈愿赶紧招待三人进来,大家手上都提了一些东西,褚小满拿了一点好茶叶,桃夭带的是糕点,而茅霜降则拎了一坛子酒来。 “好香啊,今日我算是有口福了。” 褚小满的声音里都是兴奋,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是真的开心。 “今日我做得多,到时候你多吃点,我领你们去楼上的隔间,等会儿我们在那里吃饭。” 祝陈愿将几人带到隔间上,过会儿端着一盆淋了麻油的间笋蒸鹅上来,以及四碗米饭。 本来还想聊天的,一闻到味道,大家都不说话了,褚小满最快下手,她先夹的是鹅肉。 她吃鹅肉不多,相比较鸡肉和鸭肉的嫩滑口感,鹅肉吃起来会更硬更容易发柴,不过褚小满凝视着眼前的鹅肉,经过沸腾的麻油一浇,不仅鹅香味四溢,麻油那股浓重的味道更引得人胃口大开。 腌过的鹅肉在熏蒸时慢慢开始软烂,入口有麻油味很重,可再嚼就是鹅独特的味道,腥膻味都被掩盖了,很有韧劲。 不过间笋蒸鹅最好吃的不是鹅肉,而是底下吸满了汤汁的笋块,里头的汁水既有料汁的咸香,又有鹅油渗入的绵密,笋肉本身就偏厚,咬下去又软又不失脆劲。 要是配一口米饭,或是将料汁拌到饭里,那才够味。 一盆的间笋蒸鹅其实说多也不多,四个人正好吃完,褚小满还打了个饱嗝,她也没有不好意思。 反而瘫坐在椅子上感慨,“要是能让我天天吃到这样的吃食就好了,怎么我苦练厨艺,丝毫没有长进呢。” 这下连桃夭都忍不住笑她,“你快歇歇吧,你下厨的手艺还不如你哥呢。” 褚小满她哥在寺院里学了一手庖厨手艺,只是不爱做。 说到她哥,褚小满猛地坐起来,凑近几人神秘兮兮地说:“说到我哥,我昨日才知道我娘干了什么。” 她想着左右都是姐妹,大家都不会说出去,索性不吐不快,“我哥就是个木头桩子,不对,应该是木鱼才对,别人拿棒子敲一下才有回声的那种。指望他看上哪家姑娘是不成的,我娘就跟看好的人家商量,能不能一起陪着去礼佛,让两人在寺院见面,那家的娘子也同意。真真是佩服,不过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要是成了,以后这就是我嫂子。” 祝陈愿心里一跳,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她们都礼佛回来了?” “没呢,只有我阿娘昨日匆匆回了趟,得要好几日才能回来吧,至少真得在那里礼佛几日,不然也跟上赶子似的,对人家小娘子名声不好。这样两人就算不成,到时候都有由头可说。不过瞧我阿娘那样,指不定给我挑的时候,也会出这种损招。” 剩下三个都没有婚嫁的,左右看了看,祝陈愿脸不红心不跳,桃夭有些害羞,茅霜降哪怕年岁到了,还没有开窍呢。 “你们要是哪个能当我嫂子该有多好。” 褚小满这话一说出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惹得几人都淡淡看了她一眼。 “行了,你真是言多必失,岁岁,我们得走了,改日再聚一顿,今日晚间还有事。” 茅霜降起身说道,另外两人都是跟着她家的马车来的,也要一并送回去。 祝陈愿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将几人送到门外,心里沉甸甸的,一直在想宋嘉盈的事,连收钱都心不在焉的。 等关上房门,她才带着祝程勉到医馆里头去,小乞丐已经醒了,只是照旧是头昏脑胀的,恹恹地靠在墙上。 看见祝陈愿进来,很是高兴的样子,又有些闪躲,想要给她磕头感谢,被她给拦住了。 “这几日好好养伤吧,别感谢我,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乞丐愣神,很久没有人问过他名字叫什么了,以至于开口的时候都有些干涩,“我叫阿芒,我爹还在时取的,说是贱名好养活。” 阿芒的爹娘都是村里不识字的手艺人,全死在了肺痨上,留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一路从乡下讨饭进了汴京城。 要饭的日子并不好过,乞丐也有地盘,他们时常被欺负,有时候要的饭都会被抢走,被打是经常的事情。 不过这次妹妹被人推进水里发起高热后,阿芒就不愿意在流浪下去了,他害怕自己唯一相伴的妹妹死去,又害怕自己活不成,妹妹也得遭罪。 只是他茫然地看着前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鸡丝签 祝陈愿拍拍阿芒瘦弱的脊背, 看清他脸上愁苦的表情,大概也能知道他心里是为未来担忧的。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还在这里的曲融,特意用几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阿芒, “你好了以后, 要不来食店里帮忙,我给你和安安找个屋子住。” 阿芒很犹豫, 他很想答应, 又明知自己哪里能去食店帮忙, 还是眼前的小娘子好心, 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手,最终摇了摇头。 “我知道小娘子好心,要不然今日我也不能躺在这里, 可我不能去食店里干活, 还是等好了以后,去码头又或是别的地方找个苦力活,能养活自己和妹妹。小娘子的恩情,我肯定会报答的。” 他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已经麻烦了小娘子这么多次, 恩情真的都还不过来了。 “那你从医馆出去后,带妹妹住到哪里呢?” 阿芒不知道, 那个桥洞已经不能住人了,他支支吾吾应不出声。 祝陈愿又转问安安, “安安, 以前你哥哥都带你住在哪里的?” 安安闻言, 咽下祝清和给她买的糖, 含糊不清地说道:“住在桥洞下面, 那里每天都有风, 可冷了,还有人过来要打我,推我到水里。” 她使劲摇头,浑身全是抗拒,“我不要住在那里了。” 稚嫩的话语让在场的人都很沉默,曲融尤甚,他盯着眼前这两个身材矮小,瘦弱到眼睛突出的孩子,内心颇为煎熬。 放任两人沦落街头,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米师傅那一句,“有两个伴陪在身边总是好的”,一直回绕在他的耳边。 良久,曲融想开口,嘴巴开开合合,最后憋出了一句,“你们没地方去,不如住到我家里来。” 大家的视线都移了过来,想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话已经说出口了,曲融反倒不磕巴了,他很认真地看着兄妹俩,“也不白住,帮我家里清扫,或是帮着每天出去买菜买饭,还要烧水劈柴和洗衣。” 他思虑过后,故意说了很多的要求,以前曲融也不会过多在意别人的感受,直到他自己跌落谷底后,体会到难处后,就越发能感同身受。 阿芒很明显的犹豫,安安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很开心地咧开嘴,抱住阿芒的手臂,轻轻摇晃,脸上写的都是心动。 “哥哥,我们去伯伯家住好不好,我能干很多活的,伯伯说的事情我都会做的,哥哥,我不想住桥洞了。”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因为没有人有权力替他们做决定。 安安缠着阿芒,就差在地上打滚了,她虽然平时都很懂事,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出医馆后要回桥洞去住,就会想起那天被人推到水里面窒息的感觉,死活不愿意再回去。 阿芒被她弄得没办法,摸摸她的脸,忍痛下床对曲融行了个大礼,说道:“那伯伯,等我从医馆里出去后再去住可以吗?除了你说的那些,我还会擦鞋、捡柴、捞鱼,做饭我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等你好了,再带你去家里瞧瞧,我腿脚不便,到时候都得你照顾,你这几日就待在这里养好自己的身子骨。” “嗯!” 两人简单地说定此事,站在一旁的祝陈愿很感慨,不知道命运是如何安排的,有的先苦后甜,有的先甜后苦。 可乌云压顶的天空里总算是出现了一道曙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阿芒彻底好起来,出医馆后,他和安安被曲融带到自己家里来。 也许是因为家里有新人要来,曲融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将门重新刷了漆,请人修葺了所有坏掉的桌椅、门窗门槛。 沿边进门前的小道边上,原先全是凋零的树木和光秃秃的土壤,他也给安了花架,移栽了盛开的花草树木,给沉闷的院子里添了几丝鲜活的气息。 安安一进门,立马瞪大眼睛,她都不敢走过去,摩挲着自己开裂的手,有些扭捏地说道:“伯伯,你家好漂亮,花花好好看。” 但她的目光一直都盯着院子里崭新的秋千上,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曲融拿右手牵着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她走到那个秋千旁,“你玩吧。” 安安不可置信地看他,问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坐上去,轻轻摇晃,她感觉自己好高兴,以前讨饭时路过别人家,看到有小孩在那里玩,她就很羡慕,现在自己也可以坐到上面了。 她闭起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只是扬起嘴角。 不过晃了几下,她就要让阿芒过来玩一圈,两人连玩都不敢晃得太高,开心都不敢说出口。 匆匆玩了一次后,他们就不再玩了,阿芒甚至还撸起袖子,抬头问曲融,“伯伯,现在要做什么,我要不砍点柴。” 曲融摇头,“你歇会儿,等会儿晌午吃完饭后再说。” “我们也可以吃饭?” 安安很惶恐,她不敢相信自己也能上桌吃饭,但是曲融却告诉她,真的可以,没有听错。 两个孩子紧紧牵着对方的手,好像面对这个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时,都没有办法冷静。 阿芒只能一再地道谢。 而院子里头的祝陈愿正在忙活午食,受曲融的嘱托,也是让两个孩子第一次到家里来,能感受到被认真对待。 米夫人给她打下手,祝陈愿已经炒了好几个小菜,到一旁看看炭火上烘烤的鹅炙,这是将切成片的鹅肉串起来烤熟,鹅肉上涂抹的香料在炭火的熏烤下,味道一点点散发出来,里头析出的鹅油滴在下头,发出轻微的声响。 祝陈愿给它翻个面,开始做最后一道菜,鸡丝签。 汴京人爱吃签,不管是羊头签、鹅鸭签、羊舌签又或是蟹签、抹肉笋签等,从山到海,从荤到素都可以做成签。 而签其实就是用一张皮裹住里面的馅料,煮或蒸透了,再进行油炸。 鸡丝签也是这般,鸡肉煮熟撕成丝,放料拌好,处理好充当外皮的网油,将鸡丝和熟笋丝放到网油上卷好用蛋液封口,蒸熟蘸面糊炸到金黄即可。 “米婶,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祝陈愿夹起一个刚出锅的放到盘子里,给米夫人尝尝,看她眼睛一直盯着鸡丝签。 米夫人不好意思接过,她也是馋了,跟小孩贪嘴一般,不过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鸡丝签炸完后颜色属实好看,金黄色且没有焦黑,只用筷子夹起一头,能听见响声,听到声音就能知道这表皮有多酥脆。 外皮裹了面糊,在油里炸制后稍稍有些油腻,里头的猪网油有股很浓的荤油香气,配上鸡丝和笋丝渗出来的汁水,又冲淡了腻味,油腻和清爽搭配得刚好。 米夫人连连点头,好吃的她根本没空说话,祝陈愿看得好笑,自己则去将烤好的鹅炙取下来,装在盘子里,忍不住尝了一片。 烤好的鹅肉表皮通红且微微卷曲,香料的味道彻底渗入到皮肉里,撕开烤制焦透的表皮,嚼上几口,香脆十足,底下的鹅肉烤得肉嫩又汁水丰盈,吃完唇齿留香。 等到人都差不多来齐后,祝陈愿和米夫人才将饭菜都给端上去。 平时冷清的屋子里头,现在零零散散站着不少人,米师傅和曲融站在一起,叶大娘和夏小叶坐在边上,祝清和则跟阿芒两个说话,出乎她意外的是,董温慧和蒋四今日也来了。 两人分开坐在桌头和桌尾,她和董温慧也有一些日子没见过,乍一看,好像脸上长了不少肉,气色越发不错,一瞧就知道最近日子过得很好。 董温慧看见祝陈愿,立马站起来,帮她端盘子。 “最近都难得见你一面,今日倒是碰巧。” 祝陈愿话里有调侃,毕竟她知道董温慧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你可别拿我说笑了。” 董温慧一脸的羞涩,毕竟跟她的人生大事有关,她在大家面前羞于启齿,一直到进了厨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 才羞赧地说:“那天你回去后,转天我就跟堂姐说了,蒋四回去也跟黄老讲了,没过几天就开始走礼。黄老说定亲虽不用置办筵席,但为了诚意,他准备在清明过后这一两天,置办一桌。” 说完这段话,她脸色越发红起来,声音又开始变得很轻,结结巴巴,“你是我和、蒋四之间的…媒人,说是让你坐上头,要我们两个好好感谢你一番。” 祝陈愿没有笑话她,只是握着她的手,很真诚地说:“恭喜,那天我会去的,毕竟我还等着喝那杯媒人酒呢。” 怎么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呢,今日这两件事情加起来,好像打翻了芥辣汁,熏得人眼睛疼,总忍不住想要流泪。 不过两人并没有寒暄多少,外头催促着两人过来吃饭。 阿芒和安安是今日的主客,大家怕两人拘束,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夹到两人碗里,饭菜堆叠地跟小山一般高。 这也是他们两人生平到现在吃过最饱的一顿饭,两个小孩摸摸自己鼓出来的肚子,头一次知道吃撑了是这种感觉,新奇又想哭。 酒足饭饱后,大家都拿出自己备下的东西,今日不单单是吃一顿饭,也是庆祝两个小孩以后不用颠沛流离。 祝陈愿先拿出自己准备的东西,是从春到冬的衣裳,有买的,也有之前勉哥儿留下的,一大袋她全都收拾好带过来。 “阿芒和安安,看看我给你们带的是什么,衣裳有些是我家勉哥儿穿过的,但还是新的,别介意,以后啊,扔掉那些旧衣服,穿上新衣服,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阿芒茫然无措地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眼睛前一片雾蒙蒙的。 祝清和送的是纸墨笔砚,他只说了一句,“十二岁读书并不算晚,到时候你来书铺,我教你认字,安安要是想的话,也一起来。” 米师傅夫妻俩送的是一对银镯子和女孩家要用的头花,叶大娘则是自己赶工做的鞋袜。 夏小叶送了一袋子糖,各种各样的,她将糖递给安安,温柔地说:“吃了糖,以后就没有苦日子了。” 而董温慧则买了一堆的玩具,那是她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东西,自己没有玩过,却想买给他们,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希望孩子以后能够开心。 最后是曲融,他什么都没有送,这段日子以来,他想了很久,最想送给两个孩子的就是以后安稳的生活。 只是还需要等等,回甘总是要等苦意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姜豉 收到这么多东西的阿芒兄妹俩, 除了连声推辞道谢,手足无措之外,眼睛都有些发红。 要哭却强忍着的模样最让人心疼。 在街头流浪了四五年, 他们头一次有个真正能遮风挡雨的住所, 可以获得“短暂”的安眠,又收到了这么多的好意。 好像以前受过那么多的苦, 挨过的打, 忍过的饥饿, 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阿芒记下了每一张带着笑意和善意的脸庞, 虽然现在的他还不起这份天大的恩情,可总有一天能够报答大家。 安安则时不时摸摸自己手上的镯子,头上鲜亮的头花, 生怕等会儿闭上眼睛这些东西都没了。 大家都看着兄妹两个笑, 围在他们边上说了好多话,等到碗筷都收拾完后,大家也一一告辞,毕竟晌午后还有事情要忙, 等到祝陈愿也准备回去时, 曲融叫住了她。 眼见清明没有几日就要到了,他心里挂念着一件事, 有些犹豫地问她:“小娘子,你知道阿巧的坟冢在哪吗?我承了她天大的恩情, 想清明时去祭拜一番。” 曲融心知, 是那些他每个日夜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信件, 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才使得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选择留在这个让他曾经觉得无比痛苦的人间。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 头一次心里头那么平静,无波无澜,曲融想,他该放下心中的执念。 祝陈愿最近日子都过糊涂了,恍然发现今年的清明来得有些早。 “知道的,不过近来清明都不是祭拜的好时候,时有细雨,寒食那天天象应该不错,正是祭拜的好日子。反正都不能烧纸钱,不如寒食那天我带着你过去,正好去扫墓。” “那纸钱便由我来出。” 她没有在这上头多说什么,商定好此事以后,她辞别几人回去了。算算日子,寒食就在后天,不能生火的日子里,食店也不开张,家里头还要多备些吃食。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总是最让人难熬的,一连三天都得吃冷物,天气也阴冷,吃到肚子里头极为不好受。 回到食店后,祝陈愿跟夏小叶交代一声,“之前说过的,眼见也要清明了,我们准备寒食去给阿巧扫墓,到时候你跟着一块来吧。” 夏小叶点头,这事便是祝陈愿不说,她都要问的。 因寒食,食店今日早早就打烊了,祝陈愿采买完东西后,在晚上开始做寒食节要吃的东西。 必不可少的就是姜豉,与盐豉和豆豉不同,姜豉不是拿姜做成的吃食,而是肉冻。 祝陈愿拿起一只猪蹄来,用刀给它剁成小块,投入滚水中,焯过后捞起,再起锅放料炖煮。 等到猪蹄已经能够用筷子穿透表皮,则舀出多余的汤汁,剩余的小火熬到慢慢沸腾起泡收汁。 做姜豉的猪蹄得去骨,汤汁里不能有骨头沫子和残渣,去完骨后的皮肉切成小块,不需要太过细碎,放回到处理好的肉汤中。 祝陈愿将炭火熄灭,盛出肉汤,盖上木盖,只等着它变冷凝固成肉冻。 晚上寒凉,放置一晚便能由肉汤一点点结成块,晶莹剔透。 等祝陈愿一觉睡醒后再去看,盆里的肉汤变成了米黄的肉冻,软软弹弹的。 姜豉直接吃,味道也不错,但祝陈愿更喜欢蘸料尝,她将锅烧得通红,倒入油,随后下入剁碎的豆豉爆香,快速盛出,往里头加姜末、热水、适量的醋、酱油和韭黄,搅拌均匀即可。 她把姜豉切成片,整齐放在盘子里,自己先夹了一块蘸料尝尝味先,与之前做过的水晶脍不同,姜豉表皮爽滑,蘸了料汁后,豆豉的咸,醋的酸,姜的辣,韭黄的软嫩,全都附在表皮上,咸香四溢,等到肉冻在嘴里化开,又添了另一层味道,在舌尖绽开。 最妙的是里头的肉末,要是精肉的话,软烂不柴,若是肉皮,只用轻轻一抿,就会在嘴里化开,绵软的皮肉一点也不逊色于浓油酱赤烹煮出来的,不油不腻,软滑顺口。 祝陈愿尝了好几块才收手,开始熬煮麦粥,这也是寒食节那几天得吃的,就是用泡软的麦仁放到锅里煮,倒入磨好的杏仁糊,等麦粥熬到黏稠时,再放入麦芽糖。 等到糖香味四溢时,陈欢几人才过来吃早食,麦粥是祝程勉最喜欢吃的,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嘴里说道:“阿姐,下次煮麦粥我可以给你挑麦仁,你多熬点粥就成。” 糖粥最好吃在于放的麦芽糖,甜滋滋的,尤其是杏仁糊煮时,与麦仁混在一起那股不甚明显的甜味,又软又糯,热气腾腾的,吃到肚子里头舒服极了。 凉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好吃,不过冷冰冰的尝着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吃多了总得闹肚子。 祝陈愿抬头看他,最近国子监学业繁重,祝程勉每天都得熬到很晚,她忙起来时也没有仔细瞧过他,现下却发现,他瘦了一大截,原本白胖圆润的脸,也有了尖下巴的模样,眼睛大了点,也许是有些拔高了,倒显得脸颊上的肉都没有那么多。 说话做事也有些沉稳起来,稚气都褪去了一点,明明今年的生辰都还没过,可瞧着就跟长大了一岁一般。 不过照旧爱玩,哄得几个伙伴就能从汴京东跑到汴京西,上房揭瓦。 现在看起来倒是十足的乖巧。 祝陈愿心里发软,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你要是愿意吃,过了寒食我再给你做。” 他塞得嘴里鼓鼓的,连连点头。 陈欢也笑着接话,“忙了好些时候,最近绣院里从寒食休沐到清明后,不如我们出城游玩去,正好避开清明踏青的人潮。” 虽说清明得上坟祭拜,但其实每年的清明节,都是人们出城踏青游玩的日子,没有什么伤感一说,玩得都欢快着呢。 “等寒食第二日再去游玩吧,寒食那天我得去扫墓。” 祝陈愿简单地说了一下阿巧的事情。 祝陈勉连忙咽下自己嘴里的粥,连声说道:“我可以叫上十八和平安一起吗?我们说好了去外头放纸鸢的。” 陈欢点头,搅动着碗里的粥,“当然可以,不过要让他们先跟家里说好。” 得了准话的祝程勉晃荡自己的腿,决定今日到国子监就去问问,他想出去放纸鸢已经很久了,现在快要得偿所愿,高兴地不得了。 祝清和不说话,她们决定好以后,自己跟着就行。说好那日全家一起出游后,几人吃完早食,就各自出门去了,留下祝陈愿一人忙活着未来三天的饭食,一天都围在灶台边上转悠,才做了几盆吃食出来。 寒食那天,果真艳阳高照,街边卖糖粥、稠饧、酪乳饼等的都扎堆在一起叫卖,凑在一起竟也香气逼人。 祝陈愿拿了一堆上坟祭拜的糕饼、肉类等出门时,夏小叶已经等在门口了,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准备到时候除草。 曲融单手也拎了一篮子的纸钱出来,阿芒和安安则一大早就起来,在院子里打扫和劈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安安看到曲融出去,噔噔蹬跑过来,扬起脑袋说道:“伯伯,你要快点回来,我和哥哥等你吃饭。” 将手上的糖塞给他,就又跑远去卖力地扫地了。 剩下曲融看着手里的糖发呆,随后轻轻笑了起来。 几人会合后,便走小路出城去,这天出城去上坟的人也多,小青山就在城门口不远处。 绕过茂密的树丛荆棘,祝陈愿心里想着第三棵树,果真拐过最高大的那棵树,就有一个小坟包在下面,墓碑上被细密的野草覆盖,看不清雕刻的字。 祝陈愿抬头看树,这里是个好地方,夏日晒不着,小雨的话也淋不到,还有清越的鸟鸣声可以听。 夏小叶拿上镰刀走到墓碑前,蹲下来很细致地将上头的野草连根拔出,等到墓碑一点点显露出字迹时,碑上刻着的阿巧两字显现在几人眼前。 没有碑文,没有落款,只有属于她自己的名,显眼至极。 曲融凝视着这方小小的墓碑,拿过备好的扫帚,清扫上面的尘土,每一寸他都扫得很认真,哪怕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力。 他将带来的纸钱,挂满坟边的树梢,看着风吹动树梢,纸钱沙沙作响。 本来,他也会是埋在土里的一员,不过一念之差而已。 寒食禁火,清明也不让烧纸,曲融很遗憾不能将自己写好的信件烧给阿巧。 但他将自己那么长的时间所遭受到的苦难、折磨、痛苦与悲伤,全都写下来,这一封又一封包含了他不堪回首的信件,曲融准备埋在这里。 他费劲地挖了一个坑,把几十封信叠好放到里头,盯了一会儿,看土一点点覆盖在上头,直到信完全被土埋没。 那些属于曲融之前不能提起的禁忌,在土层之下,被彻底埋葬。 他眺望前面郁郁葱葱的树林,仰望碧海无云的天空,倾听耳边的鸟鸣,感觉无形之中压在他背上的东西,一点点消散。 春日的天可真好啊。 曲融想,他越过了困住他的寒冬,看到了迟来的春光。 作者有话说: 曲融、阿芒和安安这三个人物,差不多就结束了,很后面还有个剧情点,写完就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铺垫走得有些长,可能看得心里难受,给大家发红包吧@ω@ 第52章 子推燕 等扫墓完后, 寒食第二天,照旧是艳阳高照,祝陈勉今日早早就起来了, 拿着他昨日做好的纸鸢, 在院子里跑,纸鸢缓缓飞上天, 雪蹄和橘团也跟在他的后边跑, 边跑还边抬头看。 陈欢收拾东西, 偶尔被笑闹声吸引才往后看一眼, 祝清和则去外头找马车,等人来齐后,便可出城去踏青。 祝陈愿则在等南静言过来, 虽然最近时时见面, 可她昨日过来说有事相商,便干脆约在今日,游玩后再说事。 不久门相继被敲响,祝程勉立马收拢起手上的绳线, 一蹦一跳跑去开门。 门外除了南静言外, 还有茅十八和晋平安,三个人恰好凑到一起了。 “静言姐, 我阿姐在里头等你好久了,你快进去吧, 快快, 十八和平安你们两个带纸鸢了吗?给我看看。” 祝程勉两三句话匆匆打发了南静言, 一门心思要看别人的纸鸢。 走到院子里的祝陈愿失笑, 看向走进来的南静言, 也许是日子顺心, 现在的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越发光彩照人。 “早食吃了吗?” 祝陈愿随口寒暄一句,南静言点头,两人凑在一起说话,不一会儿马车就来了,几人一起坐两辆马车。 本来陈欢要坐的是祝陈愿两人这里,不过她想着两个姐妹这一路上总要说小话,还是挤在了前头的那辆马车上。 雪蹄和橘团留在了后面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头只剩下两人对坐在一起,等车轮缓缓向前,南静言就没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和江渔准备要成亲了。” 她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祝陈愿一个人能听见。 祝陈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没有想到今日她要说的是这个事情。 她磕磕巴巴地说:“不是,怎么就要成亲了?他都没有走礼,你们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眼睛都瞪大了许多,盯着南静言的脸看,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说笑的。 而南静言却没有之前的羞臊,反而拉住祝陈愿的手,很认真地告诉她,“是真的,岁岁,你可能以为我头脑发昏,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居然都没有好好考虑,可是我是认真的。 和江渔相处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改变了我对江湖侠客的看法,他正直、善良,又有见识,我觉得既然认为他是可以值得托付终身的,那为什么还要等那么久再成亲呢。” 她顿了顿又说道:“至于走礼,我们两个无父无母又无别的亲人,哪里需要走礼,又跟谁走呢。”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反问她,“真的决定好了?” “想了很久,岁岁,你知道吗,白和光走了以后,我又送走了那些孩子,夜里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在汴京十来年,居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看向车壁,轻轻笑了一声,“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有孤家寡人这个词,也是从那日开始,我心里总会冒出一个念头,想要有一个家,想要有人在身旁,而不是夜里噩梦惊醒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到天亮。以至于,我好像蛾子见了火,总想一头扑过去。” 南静言又转过头看向她,“其实日子还没定呢,大概就在这个月,虽然不定亲,但江渔会下聘礼,到时候就送到杭城慈幼院,我想在那里出嫁。” 其实何止是白和光想念慈幼院呢,南静言这十多年,能想起美好的事情大多都跟慈幼院相关,从离开那里后,一切都是噩梦。 那天她没有反驳白和光的话,她也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而已,人前风光,人后遭毒打,唱得不好被鞭子抽,身段练不好,被毒打,关在黑屋里一天没饭吃。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南静言永远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毕竟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除了将伤口掰开给众人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祝陈愿知道她心意已决,不在这上头多说什么,而是说道:“那我去杭城观礼,你的大好日子,我总得去看看,毕竟也是你的娘家人,到时候要是江渔对你不好,我还能叫上我爹和勉哥儿,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明明话应该是高兴地说的,可祝陈愿却莫名地很难受,总觉得眼泪不受控制要落下来。 大家都获得幸福了,可真好。 “那你一定要来。” 南静言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其实及笄以后所有能想到快乐的事情都跟祝陈愿有关,所以心里也很期望她能来观礼。 两人一路聊到了城门外,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日头照得人暖洋洋的,野草都爬满了山坡,到处可见拖家带口的游人。 远处是农田,碧绿的秧苗随风飘荡,阡陌田埂上,也有小孩跑动的身影。 天上飞着各种各样的纸鸢,花花绿绿,而不远处有一条河,泉水叮咚作响。 几人一下车,祝清和拿着他的钓具,指前面的河说:“你们自己逛逛,我和你阿娘钓鱼去了。” 说完拉上陈欢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程勉晃晃自己手里的纸鸢,咧开嘴巴,“阿姐,我和十八还有平安放纸鸢去。” 雪蹄和橘团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 转眼就剩她们两个人,携手走在乡间小道上,卖寒食的小贩路上也随意可见。 “不如买点,边走边吃。” 祝陈愿看到小贩提着的子推燕和枣糕就忍不住想买点尝尝,这两种她今年都没有做。 最后她还是买了,子推燕外形犹如飞燕,后头拖着长长的尾巴,是用面做成的,蒸熟后一般拿柳条穿起来,挂在门楣上。 外皮暄软,内里有些厚实,咬一口,淡淡的甜味在唇齿间。 枣糕则是蒸熟的馒头,大枣从里头钻出来,红红的瞧着很喜庆。 比起子推燕稍显寡淡的味道,枣糕则要甜得多,掺了不少的糯米粉,吃着很软糯,剪碎的红枣拌在里头蒸熟,枣香就与面香混合在一起,哪怕糕点是凉的,香甜的枣依旧好吃。 两人边走边吃,南静言目视前方的草木,开口说道:“岁岁,我现在倒是觉得,这是我人生中过得最高兴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期待日子过得慢一点。” 她守在酒馆里时,时常会恍惚,生怕那样平静又美好的日子是她臆想出来的,可回过神来时,又忍不住期望,不要那么快。 人在高兴时,总是能被感受到。 两人盘腿坐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纸鸢飞过去,南静言靠在她身上,小声地说:“我原来还想四处看看的,可是现在,我们两个打算,就守着那个小酒馆,有人来就卖酒,没有人来江渔就说故事。” “我好像快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夫教子。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细水长流才更让人向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得很少,因为工作一天忙到晚没有歇气的时候●﹏● 第53章 同心生结脯 赏景玩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日西沉,车轮在小道上缓缓向前,很快进入汴京城, 南静言在快到小酒馆时说道:“我明日就去杭城了, 到时候成亲的日子提前请人知会你一声。 ” 她现在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开心, 还是近乡情怯, 无法跟旁人说自己内心的感受, 一再交代此事, 抖着手下车了。 祝陈愿透过风吹起的帘布,看见酒馆门口江渔正站在那里,等着南静言过去, 两人站得不算近, 歪着头说话,一起步入院子里。 明明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幕,在落日的余晖下,竟也显得触动人心。 她收回目光, 嘴角却悄悄扬起来。 艳阳到了清明, 就消失不见,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 可也奇怪,转天又放晴。 雨后的早晨总是最让人神清气爽的, 祝陈愿又搬出自己要晾晒的笋干, 放在屋檐上。 等她从梯子上爬下来, 夏小叶就来了, 今天清明国子监也不上课, 说好要教酱菜方子的, 不能含糊。 “来,先坐下我们一起洗点萝卜,今日要教你做的是酱萝卜,不管是腌或是泡,萝卜都得选又大又好的,有坏的烂的不能要。” 祝陈愿拎起一个带泥的萝卜,放到水里揉搓干净上头的泥,低着头细细跟夏小叶说。 夏小叶全部记下来,抢着洗萝卜,嘴里直说道:“小娘子,这些萝卜让我来洗,哪有学手艺的让师傅干活的。” 她没有钱,暂时也无法报答祝陈愿,只能每次来这里手脚勤快一点,学完帮忙打扫灰尘,又或是擦门擦桌。 祝陈愿失笑,等她洗完后,拿起干净的萝卜用盐搓开,去掉里头的水分,再直接放到缸里,“做酱萝卜不用切开,放到里面铺平就好,你看用量,要是十来斤盐什么就少放,超过三十斤,盐就得放一斤半。” 她细细讲解,连羌荑、淡豉的用量都说了,一行萝卜一行料,全都捶碎放到里头,倒入刚打来的井水,十日换一次水,一个月才能熟。 祝陈愿让夏小叶自己放料,等她学得差不多后,去里头拿了一罐她之前做好的酱萝卜,掀开盖子,一股很浓的酱香飘出来,浸泡在料水里的萝卜染上了暗黄的色彩。 她夹了一个出来,之前的大萝卜脱水后变得有些干瘪,拿刀切成小块,又跑到里头端了温在锅里还热的粥出来,给夏小叶盛了一碗。 “尝尝看味道怎么样,酱萝卜大多都是这个味道,如果你做出来的不对,就得想想看什么东西放多了又或是哪里出错了。” 夏小叶连连道谢,接过后却发现祝陈愿没拿自己的碗,她颇为疑惑地问道:“小娘子你不吃吗?” “我早食吃过还饱着呢,午食又得赶到别处吃饭去,现在也不早了,干脆不吃算了,你多吃点。” 今日是黄鹤做东,请人算了时辰在晌午吃饭,让她这个“媒人”去吃宴席的日子,祝陈愿自然得空着肚子去。 夏小叶不再多言,反倒是加快了速度,酱萝卜腌了那么久,虽然软趴趴的,却还是有爽脆感,咬起来吱吱作响。 单吃稍咸,里头淡豉的味道已经完全渗透到萝卜里,用来就粥吃或米饭,都是特别下饭的。 她边吃边在那里想,回家就做上几缸,要是可以,先让阿娘摆摊来卖,这样家里多个进项,至于开店,总得一步步慢慢来。 夏小叶只要一想到这个,顿时觉得干劲十足,心里头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吃完后,她帮忙洗了碗筷,将厨房和院子里头的地打扫干净再走的。 等她走后,祝陈愿揣上东西,不紧不慢地往御行街走去,才到店门口,穿了一身崭新的暗红色衣裳的黄鹤站在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老头的皱纹都少了许多,红光满面的。 他快步走上前来,爽朗大笑一声,“小娘子,今日这宴席,你可是上客,我让人候在这里,又不放心,自个儿迎你来了。我真没有想到两个孩子之间还有这样的缘分,温慧是个顶好的孩子。” 又压低了声音,“就是眼神不咋好,居然一眼就瞧中了蒋四。” 其实语气里还是自家人打趣得多,到没有贬低的意思。 祝陈愿笑了一声,“这话也就是你老自个儿说说,要是旁人说一句蒋大哥不好的话,你老怕是得上去骂别人。” 她这话一出来,黄鹤的笑声更大了,“是极是极,不说这个了,今日还是为了感谢小娘子你,要不是你,我哪来这么好的徒媳,人老了,还有个小丫头整天嘘寒问暖的。臭小子就是不中用。” 两人边走边说,米师傅和米夫人都已经坐在里间了,董温慧和蒋四分开坐的,都低着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看到两人进来,全都抬起头来,米夫人拉过祝陈愿坐在她边上,今日她也高兴,哪怕道谢的话说过很多次,都掩盖不了高兴。 “小娘子,我家温慧能有今日,全都是托了你的福,之前哪想过有今日,哪里想过我还能看着她出嫁。” 米夫人的高兴不容作伪,她握着祝陈愿的手都在发抖。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我可是来喝媒婆酒的,米婶和米叔在这等了这么久,我都坐下了,黄老,你是不是该上菜了,今日为了吃你这菜,我空着肚子来的。”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黄鹤立马说道:“蒋四,你去叫他们将菜给端上来,饿着你们两个的媒婆到时候自个看着办吧。” 蒋四腾地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去瞧瞧,哪能饿着人家。” 嘴里还嘀咕着,“要是媒婆能保佑早日成亲就好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臊得董温慧脸红,大家相互看看,又是一阵笑声,祝陈愿笑得肚痛,感觉董温慧这温婉的性子配个嘴上闹腾的,也是不错。 蒋四前脚刚回来,后脚菜就端了上来,照旧是前唐烧尾宴的菜式。 第一道是面点,水晶龙凤糕。 是用糯米和枣做的,晶莹剔透中又夹杂着几抹红色,枣完全爆开,点缀着上头的龙凤图案,好看又喜庆。 “虽则今日不是两个孩子成婚,可是定亲也是大喜事,我就做了这水晶龙凤糕,意在龙凤呈祥,乃是吉庆,以后成婚了也必定生活美满。” 黄鹤这一番话引得米师傅一声叫好,而董温慧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夹了一个。 糕点很软糯,枣与米同蒸,爆开的枣花香甜,本来无味的糕点尝起来都是枣的香气,甜津津又软弹。 等几人都尝了一块时,第二道菜端了上来,是红羊枝杖。 整只小羊羔被烤得皮肉通红紧实,散发出羊肉的香味来。 羊还没长成时,皮肉很嫩,膻味也小得多,抹上调料烘烤时,味道无孔不入钻到羊肉里头,表皮最好吃,酥脆又带点焦香,要是嫌油腻,还可蘸点梅子醋,解腻中又开胃。 里头的肉嫩得带着一点点的汁水,烤羊表皮入味容易,里面的羊肉要想味道全进去,就有些难度。可是一尝羊肉,咸淡正好。 大家吃得正起劲时,黄鹤放下了筷子,指着正中的红羊枝杖说:“人老了就爱信这个,前唐吃了这羊,说是能灭祸消灾,意头好听烤了这羊,尝着怎么样?” “你老整顿这“媒婆宴”是真用心了,我是吃得满意极了,要我烤得外头和里头一个味,还有的学呢,烤羊我吃得虽不多,可这个是里头数一数二的。” 祝陈愿拿帕子擦擦油腻的嘴巴,几句话下去哄得黄鹤眉开眼笑,直招呼她多吃一些。 后续菜也一盘盘端上来,菜品多,量却少,不过几人也吃得肚子微凸,靠在椅子上缓缓时,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同心生结脯。 这是拿生肉打成同心结的模样,再风干成的肉脯。 这道菜一端上来,黄鹤站起来,拿筷子夹起两根分别放到董温慧和蒋四的碗里,让他们先把碗里吃完的再说。 同心生结脯肉并不厚,反而有点薄,肉稍硬,咬下一口,在嘴里慢慢湿润时,里面的咸香味涌了过来,带着微甜的口感,回味无穷。 盯着两人吃完后,黄鹤才露出笑意,“这道菜名字叫同心生结脯,同心同心,就是望你们二人日后能够一体同心,琴瑟调和。” 他坐下来,语气深沉,“温慧啊,蒋四他这个臭小子,他小时候就不怎么聪明,长大了也还是个榆木脑袋,要是日后他哪里做得不对,你就来跟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米夫人也接话道:“我看蒋四就挺好的,人生得活泼,说话也有分寸,哪里不聪明了。倒是我们温慧,她自小被拘束惯了,养得性子过于温顺娇气了些,有话都不直说,爱生闷气。女儿家都有些毛病,蒋四你在这上头还是多担待一些。” 双方都是明贬暗夸,倒是也能聊得起劲,聊了好些时候,祝陈愿才知道,两人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 这还是米夫人自己说的,“我们温慧她之前生了场大病,年纪又不大,太早成婚也不好,这一年调养好身子才行,嫁娶之事不能操之过急。” 黄鹤对此也表示赞同。 这天聊得日头都快偏西了,要是再不走就得留下来吃晚食了,祝陈愿提出了要走,几人挽留了一番,索性也随她去了。 出来是董温慧送她的,脸红扑扑的,祝陈愿将手里备好的礼物塞到她手里,笑道:“我这个媒人也就只能送你们两个到这里了,以后要是不能携手到白头,我怕是气得要找上门来。” “我会的。” 董温慧这三个字说得很用力,会努力过好日子,会幸福的。 祝陈愿和她在门口聊了几句,两人互相告别。 她想,漫长的日子里多了一个人陪,总是令人高兴的。 日头一点点偏西,光照映在屋檐上,偶尔打在人身上,在墙上画下一道逐渐拉长的影子。 有时照在小摊贩的铺子上,花朵上,好似都温柔了几分。 祝陈愿注视着这一切,慢慢悠悠走回到家里,吱呀一声推开门,有东西从门缝中掉落到地上,她弯腰捡拾起来。 是一封信件。 她翻到正面,落款人是阿禾。 作者有话说: 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早一步春芽不发,晚一步错过谷花。 第54章 金银炙焦牡丹饼 祝陈愿捏着很薄的一封信回了房间, 抽出里头的信件,纸上写了一句话,酉时老地方见。 老地方? 她脑子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之前两人惯去的茶坊, 看看字迹确实是宋嘉盈写的, 一时也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祝陈愿给雪蹄和橘团喂了食物后, 才穿街过巷, 走到清味茶坊前, 没看见宋嘉盈的影子, 大致能猜到她在里头的包间里。 心里头疑惑更深,跟跑堂的说了以后,走到拐角处的包间里, 窗户正好能看见外头的日落, 里头宋嘉盈撑着自己的手侧头观赏,听见声音后才转过头来。 几天不见,她瘦了很多,脸上有很浓重的疲惫, 拍拍身旁的椅子, 示意祝陈愿坐下来。 “这是怎么了?” 祝陈愿拉开椅子坐下,轻声问她。 宋嘉盈没说话, 而是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出神地看着外面。 日落的光一点点散去, 良久, 她才把头抬起来, 没有什么情绪说道:“在寺院里头呆了好些天, 就觉得自己连话都不想说了。” 宋嘉盈揉揉自己的脸, 其实也没有不高兴, 只是这段时间总觉得浑身无力。 “你写的信我昨日回来都看见了,就是没能回信,不过我看见后就想见你一面,信还是我让门口跑腿的送过来的。去你家还要让你下厨做饭,索性约在这里,等喝了茶后,带你去别的地方吃饭。” 其实昨日回来时,宋嘉盈心里头还是不愉快的,可看到桌上的信件,那些纸上写满的轻松欢快的事情,和意趣满满的画作时,又哭又笑发泄了一场,突然就很想见祝陈愿。 “寺院里面待得不高兴?” 祝陈愿心里还想着褚小满说的事,一时犹豫该说不该说。 “也没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宋嘉盈也懒得替她娘遮掩,索性不吐不快,“你也明白我娘这个人,坏心没有,却没主见。听了一日的话,转头便拉我去寺院,说得好听是礼佛,实则不过是相看。” 对于这事她刚开始是有怒气的,觉得她娘一点都不靠谱,怎么能上赶子去呢,直到她瞧到了褚长隐的脸,陡然明白了前人写的诗句。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一时倒没有了怒气,可是两人都长着一副无欲无求的脸,宋嘉盈好似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哪里有什么想法。 她到也没有藏着掖着,全都抖落出来跟祝陈愿说,“我爹跟褚父同在礼部当官,他回来就跟我娘说了什么,我娘转头去了褚家,隔日就拉我去寺院相看。路上她一直在说我们长得相配,结果我一到那里见到了礼佛的褚长隐。若是我也梳起那样的头发,不做表情,可不就是差不多,什么相配。” 祝陈愿一早就猜到了是这样,就是这话她说出来格外好笑,一时倒也忍不住笑意,“那你们这样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他娘满意得很,说我灵气逼人,瞧着便欢喜。他家儿子是木头脑袋,叫我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还说初见面都有拘束,知道抹不开面,等她家办宴席或是别的,请我过去,多相处相处。我没说话,我娘张口就应了,反正她们两个是满意的,恨不得立刻就做亲家。我哪里知道成不成,岁岁,你快别笑了。” 宋嘉盈说了一堆的话,转头看见祝陈愿脸上的笑,瞪大眼睛叉腰看她,跟之前一个人待着的落寞完全不同。 祝陈愿在她的注视之下,收起脸上的笑,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事情,又开口说道:“她妹妹很不错,活泼大方,是个好相处的,你若是真不喜欢,我要不找霜降打听一番为人如何?” “算了吧,从旁人口里听到的,还不如自己看到的,至少我眼神没什么问题。” 宋嘉盈趴在桌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若是心里不喜欢,就算旁人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况且褚长隐一瞧就没有什么喝花酒的嗜好,看着很是清心寡欲。 祝陈愿也不提起这话茬,反而是转口说道:“静言要成亲了。” “成亲?跟谁?” 她声音瞬间激动起来,把送茶上来的茶博士给吓得一抖,放下茶和糕点就赶紧走出去。 祝陈愿闻这茶味,知道是小煎香茶,给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香袅袅。 “跟一位江湖剑客”,她说了一些大概的事情,又说了一句,“过个十来天在杭城成婚。” 说完呷了一口茶,小煎香茶是用嫩茶叶加去壳绿豆和山药研磨成的,又放了樟脑和麝香,香味很浓重。 入口微苦,得细细品味,才能尝到里头暗藏的麝香和茶味。 宋嘉盈听了怔然,好似从自己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后,身边认识的大多都已定亲或成婚了,一时恍然,不过看看旁边稳坐如山的祝陈愿,心里又安定下来。 只是她别扭地说道:“那在杭城我过不去,你到时候要是去的话,帮我带句话送点东西过去好了,怎么就这么快呢。” 她和南静言的关系真称不上很好,如果在汴京办的,无论如何都得参礼,可要是去杭城,那真是去不了。 两人又感慨了一些,在茶坊里坐到天黑,宋嘉盈才起身,拉上祝陈愿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喝茶不饱腹,我带吃兜子去。” 落日褪去,天上的光落到人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昏暗的路。 晚风轻拂,宋嘉盈带着她路过酒楼浮铺,最后走到了巷子里的金家兜子铺。 即使到了这个时辰,晚间吃饭的人还是很多,宋嘉盈跟跑堂的说要个杂馅的,鸡鸭猪鹅肉馅都有的兜子过来。 “尝尝这里的兜子,我哥之前在这里买过,味道还不错。” 宋嘉盈不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现下就已经高兴起来了,她不喜欢对别人甩脸子。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杂馅上得很快,一大盘的兜子紧紧挨在盘子里,升腾的雾气在烛光中晃动。 祝陈愿随便夹了一个,兜子皮很薄又有韧劲,咬破皮里头是鸭肉馅的,绞成肉泥的鸭肉,放了笋丁、菌菇,上锅蒸熟后,鸭肉的鲜美裹上笋的脆嫩、菌菇的滑,三者的火候都把握得很足,各有的鲜。 鹅肉则加了酸菜,来中和鹅油出来的肥腻,祝陈愿暗自点头,酸菜腌得很好,有酸味却不过分酸,也不是齁咸的,酸香中带着鲜,混在鹅肉里,倒是相得益彰。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鸡肉馅的,馅里有猪膘和羊脂用来让肉变得顺滑,吃起来不塞牙不柴,蕈的味道跟鸡肉搭起来是一绝,香而不腻。 兜子吃上三四个,祝陈愿就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宋嘉盈还在慢慢吃剩下的。 “你不知道,寺院里头的饭菜虽然好吃,可全是素的,吃上个十天,人真的是四大皆空,啥也不想了。” 宋嘉盈一想起那些全素的菜式,嘴里就感觉发苦,毕竟那寺院又不是跟大相国寺一般可以吃荤的,素得人夜里都睡不着。 她边念叨,边把最后一个兜子塞进嘴里,慢慢吃完后,才摸摸饱胀的肚子和祝陈愿出去。 风拂过宋嘉盈的发丝,她的声音悠远,“说实话,之前确实很不开心,总觉得家里一直都在拖着我往前走。我那段时间也总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一直在逼我。可是我们母女两个住在寺院里时,我娘她跟我说,自己之前确实是操之过急了,如果真的不想,那就再晚一年。大概也是怕我出家当尼姑去。” 她转过头看向祝陈愿,“所以我没有那么难过了,准备顺其自然。” 祝陈愿拍拍她的肩膀,有时候无声也是一种力量。 两人从东头逛到西头,最后宋嘉盈回去时喊道:“岁岁,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好高兴。” 不管以后是否各自成家,不管是否分隔天涯,此时两个人此时都是面朝对方大笑,后退着慢慢在巷子口分别。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天上的浮云变化,地上的繁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在十几天后,祝陈愿坐上了前往杭城的客船,同行的还有祝清和。 陈欢本来也想一同前去的,可奈何绣院里活计忙,抽不开身。 汴京和杭城相隔较远,他们没坐船速过慢的汴河船,而是走海商的路子,坐跟车船改造类似的船只去的杭城,又是顺风,不过几天就到了。 船只速度快且稳,但待久了人还是颠簸得够呛,到杭城脚店的当日,两人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杭城的热闹一点都不输给汴京,睡得正熟的祝陈愿不是被日头给照醒的,而是听到了外头此起彼伏叫卖的声响,吴侬软语,连卖花声都悠扬婉转。 索性起来推开窗户,外头就是白墙黑瓦,屋檐下悬挂着数来只大灯笼,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水清澈,沿河两岸摆满了各色的铺子,卖花的占了一半。 更多的是林立于房屋之上的高塔,钟声浑厚而悠远。 祝陈愿靠在窗户旁看行人,杭城人穿戴大多素净,说话带笑,温声软语,让人瞧着心里欢喜。 她看楼下卖花正起劲时,外头的祝清和来敲门了,只能关起窗户跟他一起下楼吃早食。 沿街路过的,除了卖花女,最多的就是挑担抬盘架卖鱼的,杭城近海,鱼是不缺的,石首、鲥鱼、河虾、鳗鱼等,所以这边的鲞铺开得也多,三五不时就能看见一家。 诸如郎君鲞、望春、春皮、老鸦鱼鲞、带鲞等,整条街上只要鼻子一嗅,大多都是海腥气。 祝陈愿看见鲞铺前的河祇粥三个字,下意识移开眼睛,只是匆匆从前面走过。 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如果南静言和白和光都长于杭城,也是开得肆意张扬又或是温柔娴静的花朵。 “杭城看着真不错,岁岁,到时候吃了早食,先送你到慈幼院去,我就去那边书铺看看。” 祝清和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祝陈愿应了一声,两人进到一间卖早食的铺子里。 与汴京卖的不同,杭城的蒸作面食有四色馒头、开炉饼、十色小从食、圆欢喜、杂色煎花馒头等,都是祝陈愿没怎么吃过的,她倒是想都尝一遍,可眼大肚小,最后还是点了一份金银炙焦牡丹饼。 杭城的牡丹饼名头颇盛,尤其在牡丹花期这时候,连汴京都有的卖。 烤得酥黄的金银炙焦牡丹饼放在瓷盘里端了上来,有股淡淡的牡丹香气,拿刚磨好不久的小麦粉,加上开得正盛的牡丹,又放入一些正时新的果子做成的。 祝陈愿拿起一个,饼皮簌簌掉落下来,外头是酥皮,烤得焦脆,一口下去,皮入口就化,里面的馅料牡丹香气很浓,不涩口,一点点橘子肉,尝着很爽口,甜味刚好,满嘴留香。 连祝清和都忍不住大加赞赏,“回程时,问问这饼能留几天,也好带点回去给你娘和勉哥儿尝尝。” “最多七日,用了花的容易坏,还是看看其他的糕点来得好。” 祝清和也不气馁,反而说道:“这倒也是,不如给你娘到布庄看看,多买些杭城时新的布料和绣线回去,她指定高兴。给勉哥儿买些小玩意和书,他也能满足。” 他可不单单是来观礼的,受了那么多天的罪,总得多买些东西回去。 祝陈愿非常赞同,不过现在得先去杭城中的德秀慈幼院,两人也没瞎走,而是找铺子老板问了哪有闲人可以带路。 闲人的活计就是专门负责打探游湖饮宴所在,大多都是替富家子弟干活,可也有那一部分人会给刚来此地的人带路,给几个铜板就成。 “闲人啊,你看那桥边上坐着的就是,他专门带外地客商办事,要价便宜,你找他去,杭城周围都能给你带到。” 早食铺子的店家给他们指了桥墩上的男子,男子胡子拉碴,听到两人的问话,也不多说,直接抄小路将他们带到了德秀慈幼院门口。 祝清和跟祝陈愿交代了几声,雇了此人一天,让他带着去杭城的各大书铺。 等两人走后,祝陈愿打量着这个慈幼院,门匾一看就是刚换的,崭新透亮,沿边垂下红色绸缎。 门是大开着的,她找不到守门人,只能跨过门槛从影壁绕过去,里面在井边浆洗自己衣服的孩子齐刷刷地看过来。 他们大多都是五六岁,衣着虽不胜华丽,却浆洗得很干净,稚嫩的脸蛋,懵懂的眼神,有些露出大大的笑容。 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大娘,拿梳子帮女童梳发髻,有些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慈爱。 慈幼院不大也有些破旧,却显得很温馨,竹竿上晒满了各色的衣裳,旁边的石桌上是晾上晒的果脯,屋檐下挂满了红色绸花,花圃里没有精心培育的鲜花,只有同样开得灿烂的野花。 她忽然明白了,南静言和白和光为什么都如此怀念幼时的慈幼院,因为短暂的温暖,在黑暗中像光一样可贵。 大娘梳好发髻后站起来,她身材瘦小,走上前来,声音很温柔,“小娘子,你是来找静言的吧?我带你过去。” 她是这里的管事大娘,没有婚嫁又无孩子,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从妙龄少女成了中年妇人,心都在孩子身上。 而她记性又好,南静言、白和光这两个孩子,在慈幼院里那么出众,人又乖巧,她自然记得格外清楚。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上面栽了那么大个跟头。 管事大娘日夜悔恨,白头发都比以前多了不少,她领祝陈愿过去的时候,像是唠家常一样说道:“静言心地好,这几年每年都会来杭城送钱,来看我,能操办她的婚事,我心里头也是高兴地不得了。” 她在这件事上是真的高兴,不是作伪的,为此请了四司六局的人来置办婚事,要给南静言一个体面的婚礼,而不是无媒苟合。 管事大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到了南静言的房门前才住口,不好意思说道:“人岁数一到,话就多了起来,这是静言住的房间,小娘子你们两个说说话,我就不进去了。” 说完她就走了,祝陈愿敲门,等到里头有声响时才进去,屋子很敞亮,到处都点缀上了红布,南静言窝在床上绣东西,抬头看见祝陈愿过来,连忙招手。 “这连路赶来很是辛苦吧,早食可吃了没有,要是没吃,我去给你拿一点。” 祝陈愿摆手,“吃过了来的,不用忙活,你现在顾好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行。” 南静言事到如今才有些羞涩的感觉,低头浅笑。 “这屋子还挺好的,是专门腾出来的吗?” 她环视这房间,顺嘴问了一句。 “是大娘空置的,又收拾了出来,想当年这是我跟和光的” 房间,后面的两个字,南静言没有说出来,只是咬住嘴唇,她最近高兴又难过,难过在白和光不会来看她的大好日子,而南静言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平安到了塞北。 从姐妹到陌路,这是南静言一辈子的隐痛。 她笑,只是眼角都没有笑意,“我以前总觉得和光不是真的怀念慈幼院,不过是一个寄托罢了,可是我来到这里,听见管事大娘说,每年有好几个日子,门口都会有一个布袋,里头全是银钱。她当时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可是那些日子我一听,不就是我们离开慈幼院、和光生辰和我的生辰吗?” 南静言听到管事大娘说完后,神情恍惚,一直憋到现在,才有了可以为之倾诉的人,她没有哭,只是哀伤,“原来,我才是最傻的人。其实,和光在去塞北之前,先到的杭城,没有想到吧,她还是割舍不下,在房间里睡了一晚,喝了管事大娘烧的粥再走的。现在才明白,她说的是气话。” 说完了以后,南静言又低头绣针线,泪眼模糊,“岁岁,我想,我真的可以放下了。没有我,和光才能过得更好,哪有人想一直活在屈辱中,想被人一直铭记着那段不堪的往事。我不会再去想了,对我对她都是折辱。” 祝陈愿明白,只要到了杭城,到了慈幼院,难过就会扑面而来。 她拍拍南静言哭得颤抖的身子,明白这一次,是真的放下了,不是遗忘,而是藏在心里却不再宣之于口。 在这个充满了光照的屋子里,往事和哀伤像游走的灰尘从缝隙里钻出去,游游荡荡消散在这个世间。 那天之后,南静言就没有再哭过,脸上能看到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而祝陈愿偶尔待在慈幼院里,更多的是和祝清和逛杭城的大街小巷,吃了很多的美食,也买了很多的东西。 两人还没逛过瘾,就到了南静言和江渔的大好日子。 慈幼院里到处都是四司六局的人,忙中有序,茶酒司管宾客,客过茶汤、上食、请坐之类的。 为了不让南静言的婚事无人过来,管事大娘不仅请了旁边的邻友,还有惯常买卖的人家,凑齐了好几桌,也不算是太过冷清。 另有厨司的烧宴席、台盘司的出食、管碗碟等,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半局的掌桌椅,将两人的婚事置办得很体面,张红挂彩。 外头忙碌,房间里面,管事大娘请人给南静言上妆,祝陈愿帮忙穿衣。 穿着红绿相交婚服的南静言,挽起高耸的发髻,妆浓而不落俗套,衬得眉眼越发出彩动人。 管事大娘摸摸自己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哽咽的声音都藏在自己肚子里,听到外头越来越急促的乐声,她才拍着南静言的手说道:“好孩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高兴地走,我扶你出去。” 南静言抬头,轻微地上下摇晃,不让自己的眼泪出来,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祝陈愿扶着她往外走。 外头四司六局的人已经拿酒款待行郎,花红、银碟、利市钱都发过后,就可以出门子了。 江渔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绿衣裳,花幞头,一改往日的冷漠,脸上带笑,看见南静言出来,笑得更加高兴。 不管世俗,从马上翻下来,将南静言扶进轿子里头,看得外头的行人俱都大笑起来,并无恶意。 羞得南静言赶紧放下帘布,催促江渔赶紧回到马上去。 等到利市钱红、撒谷豆完成后,轿子缓缓升起,往江渔在杭城买的一处小院子走去,商队还算挣钱,且他又无别的嗜好,倒是攒了一笔小钱。 等轿子停在房子外头,祝陈愿扶着她下来,从青毡花席上跳过马鞍,在草和秤上跳过去,直到坐到床边上。 南静言紧张地拽住祝陈愿的手,她现在说不出一句话来,可礼官来了。 祝陈愿不能待在这里,她说道:“静言,要行礼了,我得走了,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等回到汴京我再给你夫妻两个做东。” 南静言闻言怔然,缓缓松开她的手,细小的声音从盖子底下传出来,“会好好的。” 从房里退出来,江渔正进去,她一直站在外头,里头传来礼官高昂的声音,直到一句“礼成。” 她才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以后那条崎岖又遍布荆棘的小路上,总算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南静言婚后会留在杭城几个月,再返回汴京,而祝陈愿则得赶当日的船赶回去,她在杭城耽误的时间太久了。 海船已经停在岸边,两人往上边运东西,昏暗中祝陈愿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猫着身子钻到了船舱里。 下意识眨眨眼睛,再看却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是近来认床没有睡好导致的,也就没多想。 等东西全部都搬到了船舱中,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船只快速驶出杭城的港口。 祝陈愿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寂静中除了海浪的声音,她好像还听到了猫叫声,似有似无。 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 祝陈愿怀揣着不安,拿起一根木棒,将蜡烛握在手上,打开临近船板的窗户。 低头向下看去,正对上船板上女童的眼神,两人都差点吓得大叫,祝陈愿看看边上没有任何人,拍拍自己的胸脯,惊魂未定地说道:“就你一个人?船板上冷,你先进来。” 女童抱紧怀中的包裹,左右张望,脸上神情凝重,稍后提着一把木剑从舱门里绕进来。 祝陈愿才看清女童的脸,她的脸很圆,下巴跟包子边缘的弧度完美契合,眉间挤出几道“包子褶”,活像包子成精似的,生出一双圆溜溜,骨碌碌乱转的眼睛。 头上梳起一个小包,垂下系带,一点都不怕生的模样。 还没等她问话,从女童抱着的包裹中有东西不停扭动,不多时,钻出一只小猫来,也拿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她,从嘴里发出“咪呜”的叫声。 祝陈愿扶额,“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女童脱口而出,声音脆生生的,“裴——”,姓氏一出口,她立马收住,一副好险的模样,眼睛转动,而后挺起胸膛,抬高声音说道:“我是关中女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杭城一枝花。” 祝陈愿疑惑的表情都写满了整张脸,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昨日没更新,最近工作心力交瘁,想着还是把这几个情节合起来写好,拖到了今天,抱歉呀@ω@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宋代何梦桂 关于杭城吃食和四司六局、婚礼细节等来自《梦梁录》 第55章 香螺煠肚 “别闹,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这艘船是我包下来的, 不可能会有孩子出现。” 祝陈愿半弯腰跟她说话, 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黑影,“你是刚才从码头跳上来的?” 她目光在这孩子脸上和身上巡视, 应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裴枝月虽然才九岁, 也明白自己跳上别人包的船是错误的, 当下立即认错,瘪起嘴巴说道:“姐姐,我错了, 当时我看码头上有这么一艘高大的船, 就选了这艘跳上来。” 祝陈愿感觉自己脑袋里满是匪夷所思,叹口气问她,“你是杭城的跳到去汴京的船上做什么,你才多大, 更何况是你丢了, 家里头得急死,我让船夫掉头, 送你回去。” 裴枝月一听要被送回去,立马坐到地上, 鼓起嘴巴, 抱紧怀里的小猫咪樱桃, 差点没哭出来。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家里头逼她学女工, 每天都得练大字, 还没收掉她的剑,作为要闯荡江湖的女侠,没了剑还算是大侠吗? 气得她写了一封错字满天的书信,挂在门上,自己揣了糕点,带上樱桃,从院子里的狗洞钻了出去。 天黑下时,看见那艘特别高的船,听到他们说是要回汴京去,她就萌生出要去汴京找大哥的心思,至少得拿点盘缠再去行走江湖。 两手空空的不好在江湖里混啊。 她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在旁边摸黑看了好一会儿,瞧祝陈愿就是个好人,才鼓起勇气跳到这艘船上的。 哪里想到才刚走没多久就被抓包了,裴枝月一时悲从中来,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祝陈愿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别哭了,你去汴京干什么呢?” 祝陈愿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地板上,歪着脑袋问裴枝月,忍不住摸摸她圆润的脸颊。 手感真好。 “我…我去,找大哥。”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枝月抽噎着说道,一时想起没有哪个大侠会掉眼泪,赶忙用袖子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一副刚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的表情。 “找大哥?你大哥是谁?找他可以让家里头写信呀,你才这么点大,要是碰到了黑船,他们会把你给绑起来带走的,家里头都找不到你,到时候多吓人。” 祝陈愿也不是恐吓她,而是船行里面就有这样的黑船,银钱要得多就算了,有时候还会下狠手,跟拍花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枝月瞪大眼睛看着她,垂头丧气,气过头后才发现自己真做错了,可现在回去,会被她娘抓着罚跪祠堂的,还得挨打。 她娘真气着了,下手可不会留情,屁股开花都是小事。裴枝月想自己不能现在回去,不然回去就是她娘和爹一起混打,为了不挨打,她转动小脑瓜,没回答祝陈愿的问题,而是问她:“姐姐,下一个到的地方是哪里呀?” “申城,到时候在那里停靠一会儿。” 裴枝月想起自己在申城当官的舅舅,仰起头高兴地说道:“姐姐,我去申城找舅舅,让他派人跟我阿娘说,我去汴京找大哥了!” 怎么就铁了心要去汴京,她揉揉额头,又问了一遍,“你大哥在汴京哪里?” 没想到打开了裴枝月的话匣子,她激动地说:“我大哥在太学里面读书,可厉害了…”,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才说道:“他叫裴恒昭,姐姐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祝陈愿听见这个名字,咳嗽起来,这到底是什么缘分,怎么随便上船的孩子居然是裴恒昭的妹妹。 想起还藏在自己房间里那条未归还的手帕,以及隔了那么久都没有去感谢人家,这下换成祝陈愿支支吾吾起来。 “或许,认识吧”,含糊地说完这一句,她赶紧转了话题,“为什么要去汴京,你可以在申城下船,直接让你舅舅派人送你回杭城啊。” 裴枝月连连摇头,死活不肯松口,“姐姐,好心姐姐,求求你了,你就带我去汴京吧。我现在真不能回去。” 察觉到祝陈愿的想法,她连忙改口道:“要是我舅舅也同意,姐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汴京?银钱我会付的。” 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她讨好地笑笑,“让我舅舅或是大哥付给你,他们都可有钱了。” 祝陈愿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等明天到了申城再行事,只是这一夜,裴家人指定急得不行。 她倒是有心想让船夫调头回去,可瞧裴枝月哀求的模样,一时真没办法,何况几个时辰过去,再过会儿天亮,很快就要到申城的码头。 祝陈愿也懒得想了,拍拍被子说道:“一夜没睡吧,你要不躺在床上睡会儿?” 她看裴枝月不住地往下点头,倒是心软了,裴枝月努力瞪大眼睛,摇头嘟囔着说自己不困,最后还是脱下外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嘴里砸吧着,好香的味道。 天光大亮,船只抵达申城的沿河港口,船上几名船工下船吃饭,祝清和走过来敲祝陈愿的门。 一晚没睡好的祝陈愿打开门,哈欠连天,惹得他说了一句,“你这认床的毛病可真不行,到哪都睡不好。” 也不是没有让人看过,她太公都医不好,说是孩子还小就东奔西走,不安稳,从小睡不好,后来慢慢调理到在一个地方能睡着,换地方又得适应。 祝陈愿睡眼惺忪,看到人来人往的岸边,倒是有些清醒了,有气无力地说:“阿爹你等我一下,我去把人给叫起来。” 在祝清和疑惑的神情中,她走到里面叫醒睡得正香的裴枝月,小孩有一点很好,没有起床气,叫醒后半睁开眼睛看她,清醒过来立马从床上起来穿衣。 把还窝在地上的樱桃抱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姐姐,你好漂亮。” 昨天太黑没看清,现在看祝陈愿,只觉得这个姐姐便是不笑都好生漂亮,唇边挂着笑意,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祝陈愿摸摸她又白又圆的小脸,低下头对她说:“嘴真甜,申城到了,你去洗漱一番,我领你吃顿早食再去找你舅舅,行不行。” 裴枝月连连点头,洗漱完后,站在船头的祝清和看到突然出来的玉雪可爱的女童,下意识用目光询问祝陈愿。 祝陈愿简单地说了下情况,祝清和只觉得孩子看着这么可爱,怎么胆子那么大,还敢一个人跑出来。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两人带上她去吃早食,申城跟杭城相近,鱼和海物不缺,祝陈愿点了一份鱼肉馒头,其余两人则点的笋肉和羊肉。 鱼肉用的是江鱼,刺少肉多,正新鲜的时候去骨去皮,剁成肉馅的,皮薄馅多,咬开皮肉,汤汁裹着鱼肉的鲜美直接滑到嘴里。 她一连吃了三个才收手,问还在吃的裴枝月,“你舅舅在哪里,认识路吗?” 裴枝月咽下最后一口,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脸自满地说道:“我舅舅在府衙里头,去过好多次,姐姐我给你们带路。” 她抱着樱桃走在最前面,七拐八拐到了申城府衙门前,只见她老气横秋地上前跟门前小吏说道:“哥哥,麻烦你去里头叫一下林同知出来一下,就说他外甥女来了。” 别看她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可也是有专门的嬷嬷教的,口齿伶俐,自然不在话下。 小吏隐约觉得面熟,帮忙去里面把林同知给叫出来。 林同知林浔出来得很快,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一路快步走出来,看见门口的裴枝月先是笑,而后紧皱眉头。 沉声问道:“穆穆,你怎么会来这里,跟谁一起来的?” 裴枝月下意识瑟缩脖子,抱住林浔的大腿,眼含泪花撒娇,将事情全抖落出来。 “你,你可真是胡闹!” 气得林浔都想要打她了,哪家的孩子能这么胆大包天,最后还是没动手,他不奉行棍棒那一套,而是骂了她一顿。 “送你来的人呢?” 林浔教训够了,才抬头左右环顾,想要感谢人家一番。 祝陈愿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柱边上,而刚才去跟船夫交代的祝清和也回来了。 祝清和看到林浔,上前几步惊讶地问:“你是宗政?” “仲文?” 林浔面上的震惊不比祝清和的少,下意识声音都提高了很多。 两个人是当年一起在明州求学的同窗,关系很不错,后来祝清和没考上,他又四处为官,也有十来年不曾见过。 没曾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碰到了。 “快先进来说话,喝杯茶汤。” 林浔脸上带笑连忙带着他们进到府衙旁边的厅堂里,目光转过祝陈愿,问了一嘴,“这是你家小女?” 她顺势行礼。 祝清和点头,“是小女,家里亲戚在杭城成亲,一起过来送嫁的。” “那可曾婚嫁?” 祝清和摇头。 “一晃多少年没见了,孩子都长那么大了,还没婚嫁呀,孩子长得好,确实得好好挑拣一番。”他像是寒暄,不动声色地说:“仲文,你还不知道吧,这是裴晔的女儿,他还有个儿子,在汴京太学里头呢,你说这真是巧了。” 林浔给他倒茶,感慨这缘分,他们三个在州学里是关系最好的,后来裴晔成了他的妹夫,两人越走越近,可祝清和却落榜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当年你的学识也是出众的,怎么就不考了。” 每每想起这个来,林浔总是叹息。 “你也知道,我这性子不适合仕途,到时候什么事情没考虑到,那就不是连累妻儿这般简单。我在汴京开了间书铺,日子安稳,儿女孝顺,哪来那么多的想法。” 祝清和很豁达,他从来不去想已经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还不如珍惜眼下平静的生活。 他话锋一转,“你说这是裴晔的女儿?他家大儿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呢,最近总去太学那边,也认识了不少学子。” 其实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想,就是真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大名裴恒昭,小字含章,怎么你认识?” 祝清和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怎么不认识?他天天往太学里跑,看得不就是裴恒昭。 他呵呵一笑,“真认识,他在太学里出众着呢,时常能听见别人谈论他。看来我们这三个人还真是有缘分呐。” 知道裴恒昭的父亲是裴晔后,他原本还有些摇摆动荡的心却突然安稳下来,裴晔为人谦和且识礼,林颜温柔大方,不是那种会磋磨儿媳的人,家里头简单,没有宅院之争。 越想越觉得合适,看看边上和祝陈愿一起吃糕点的裴枝月,小姑子也活泼可爱,姑嫂关系指定也没问题,心里头十分满意。 不过他也就是这般想想,这件事情急不得。 “含章确实样样都出众,只是有一点不好”,林浔压低了声音,“心思都扑在读书上,还没定亲呢。家里头急也没法子,他一生下来,他太公就说以后婚事由他自己做主。不过还真不用急,毕竟有时候姻缘自己就送上门了。” 聪明人之间有时候不需要话说得那么开,林浔现在才真心感慨,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林浔转而笑着揭过这个话题,“那么多年没见了,你可别急着走,午食在这里吃,我们两个好久不见,得多说几句。何况,你看我家这个穆穆,自个儿偷跑出来,都要去汴京,还要麻烦你们送她去含章那里。” 本来林浔是真的想送她回杭城的,可也知道他妹此时肯定在气头上,又急又怒的,孩子指定得挨一顿打,又要禁足,还不如送她去汴京避避风头,省得两头都生气。 就是得先派人送信回杭城,不然到时候担忧成病,他都要挨骂,还要把遇见祝清和的事情给写上去,他家女儿出落得大方得体,且未婚嫁,这事也得写上。 至于他们怎么看,就跟林浔没关系了,要不是他家儿子一早定亲了,今日他还真能厚脸皮提一提。 林浔一边拉过祝清和,另一边无奈地看了一眼一蹦三尺高的裴枝月,心想真是欠她的。 还好祝清和生怕这里会出点波折,让船夫等到晌午后再走,吃顿午饭也无妨。 祝陈愿看两个人说起其他的话题,心里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刚才就是莫名的紧张。 好像从知道裴恒昭这个名字开始,和他相关的人或事,就频繁出现在她身边。 与宋嘉盈的坦然不同,祝陈愿在内心不确定的时候,总是很嘴硬,一点苗头都不愿意透露。 她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发沉,不对劲的事情太多,就是刻意回避不去想而已。 等坐到饭桌上,她才回过神来,桌上摆了好几盘菜,粗略一看,大多是河鲜或海物。 等到两位长辈寒暄完动筷子后,祝陈愿才夹起自己面前的香螺煠肚,是用香螺加猪肚放在滚汤里氽熟,拿料拌一拌就能直接吃。 香螺和猪肚,哪怕只是简单的氽熟,都得讲究火候,煮的时间不能长,否则两个肉韧得咬都咬不动,也不能过短,没熟有股腥臭味。 香螺肉很嫩,里头没有泥沙,裹上些微醋汁,麻油和盐,咸味掩盖不了螺肉的鲜美,猪肚软硬适中,口感厚实,两者尝起来都各有风味。 桌上还有一道杭城菜,虾元子,其实就是虾丸。祝陈愿很喜欢吃虾,她夹起一个,咬一小口,虾丸里头必不可少的就是油脂,让丸子变得顺滑,里面有完整的半截虾肉,她每次尝都期待吃到虾肉那种鲜嫩的味道。 吃完饭后,他们两个又说了好多话,眼看日头越来越高,钟声都响了一遍又一遍,是真的到该走的时候了,林浔今日其实也有积压的事务要处理,实在是难得碰上面,才抽了一上午出来。 “宗政,下次我再来申城,都熟门熟路了,指定来找你。穆穆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知会含章,到时候还得请他们来家里吃饭。你看我这个做伯伯的,到现在才知道这层关系,实在不应该。” 祝清和站起身来说话,确实得先请到家里来吃顿饭,怎么着也得让陈欢看看人如何。 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林浔面上不舍,将自己写好给裴恒昭的信塞到他手里,拍拍祝清和的肩膀,“仲文,你留个地方,他日我和裴晔两人,要是去汴京的话,也好找你聚一聚。今日时辰太短了,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等日后了。我家穆穆她是个皮的,还要劳烦你多照看她一些,我这里没有婆子能镇住她的,你且等我传书给裴晔,让他之后派点人去汴京。这封信你给含章,免得还要你多费口舌。” 两人说是要走了,走一段路停下来说话,等走到船边上,都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船就得开了,林浔才低头跟裴枝月说:“你到时候要是在船上不听话,等我写信给你爹和你大哥,看看他们会不会惩罚你,再有昨日的事,我也不会护着你了,让你娘罚你禁足一年,听见了没有?” 裴枝月抱紧樱桃,瘪嘴应道:“知道了,舅舅。” “仲文啊,别人我是万般不放心的,可我知道你为人,穆穆就麻烦你了,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路上小心。”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们要走了,到时候你们来汴京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 两人依依惜别,直到船慢慢驶出申城的港口,岸边的林浔再也看不见,祝清和才收回目光。 坐到船舱里时,他摸摸裴枝月的头发,说道:“穆穆,在船上不能乱跑,你这几天跟岁岁姐一起好吗?” 裴枝月乖顺点头,她在家人面前是个山大王,可到了外人那里,就是只小绵羊。 更何况林浔说得那个禁足一年真把她给吓到了。 晚间时,祝陈愿本来就睡不着,旁边多了个人就更不睡着,裴枝月也没睡,翻来覆去,最后悄声说:“姐姐,你睡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 裴枝月眨眨自己的大眼睛,坐起身来,“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你说。” 祝陈愿不知道要跟小孩聊什么。 “姐姐,为什么你长这么漂亮还没有定亲啊,我哥也没有,可是表哥都定亲了。” 裴枝月说出了她今日的困惑,没等祝陈愿说话,她就趴下来,用气声说道:“姐姐,你和我大哥都没有定亲,你能不能做我嫂子啊!” 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漂亮姐姐,觉得那么多人里,这个姐姐最适合做她嫂子。 祝陈愿一听这话,脸色瞬间爆红,连忙捂住裴枝月的嘴巴,“这种话不能乱说。” “可是,在杭城的时候就有姐姐问我呀,只是我大哥谁都不理。” 裴枝月的声音从指缝里发出来,她用疑惑的眼神望向祝陈愿。她不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事情,嬷嬷还没有教过呢。 接下来,把她家大哥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大多都是读书上的,吹捧他如何如何厉害。 祝陈愿仰躺在床上用手捂住脸,裴恒昭这三个字一直在脑中打转,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回程的那么多天里,她已经知道了裴恒昭七岁就能吟诗作赋,射箭马球样样精通,自幼习武,且洁身自好,不沾女色,最喜欢的就是看书和作画。 听到后头,她觉得裴枝月知道得真的太多了,属实是童言无忌。 等船在夜半时分终于停在汴京的港口时,她庆幸自己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不用再听见裴枝月如何吹嘘她哥。 等第二天醒来时,厅堂里陈欢给裴枝月梳头发,祝清和则理好衣装,看见她就说道:“我先去书铺,到申时他们放课后,再去太学里看看,能不能请含章过来一趟。到时候,岁岁,你烧点菜,总得留他在这里吃顿饭。” 祝陈愿头脑发懵,默默点头。 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菜。 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做逡巡烧肉和假鼋鱼羹和乳饼。 陈欢放下梳子,好好打量了自己女儿一眼,那么多天不见,她心里是实在放心不下。 看她脸上有些疲惫,就知道这路上指定累得不成样子,说道:“岁岁,你再去睡会儿,做饭这事不急。” 等到祝陈愿点头,她才摸摸裴枝月的小脸蛋,出门去了。 裴枝月精神头可足了,一点也不犯困,拿着那柄小木剑有模有样地耍了起来。 而樱桃则混进了雪蹄和橘团中间,倒是一点也不怕生。 祝陈愿看她这么有活力,半点也不想家,索性带着她出去买菜,等回来后,裴枝月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活像多了根小尾巴一般。 进了厨房,裴枝月东张西望,好奇这好奇那,祝陈愿时不时应声,她拿出买好的猪腿。 做逡巡烧肉她用的是猪的整腿,拿调料腌两个时辰,浸泡入味后,再起锅,等锅发红时,往里头倒入香油抹匀,放入猪腿。将铁锅从炉子上拿出,放到柴棒上头,拿盆盖住,四周用油纸包的密不透风,小火慢慢烘烤一个时辰。 假鼋鱼羹并不是用鱼做的,而是拿雌鸡腿,煮到发软而不烂,去掉外头的鸡皮,撕成丝状,煮半个黑羊头,煮熟后切成丝,拿乳饼和山药一起蒸熟,捣碎后揉成丸子,栀子水泡一会儿,丸子得过放入烧沸的水里煮熟,捞出放在有木耳粉丝皮的盘底,用鸡丝和羊丝做成鳖肉的形状,淋上汤汁放一点姜丝青菜头。 两道菜都是慢功夫的,等到煮好差不多也得到吃晚食的时间。 不过她可以先尝尝味道,逡巡烧肉边上她特意放了一小块肉,切成两半分一点给裴枝月,自己尝了一口,不放水的烘烤法,肉烤成了金黄色,尤其是挨着锅的一面,焦而不黑,有股浓重焖烤的香气。 裴枝月吃得满嘴流油,眯着眼睛,“姐姐,你怎么这么会做饭,好好吃。” 祝陈愿接受了她的夸奖,接下来尝了一点假鼋鱼羹,鸡丝淋上汁液后,入口滋味鲜美,鸡丝和喜欢羊丝口感不柴,她还是吃丸子,乳饼和山药放在一起,软糯香甜,一口下去,能拉出长长的丝来。 深得裴枝月的喜欢,她更想祝陈愿做她的嫂子了,大眼睛转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妙计。 她们吃得正欢时,另一边,祝清和等到太学放课,他才走到裴恒昭的课舍边上,之前不是白来太学里混的,他都混熟了。 等到裴恒昭出来,他连忙招手喊道:“含章,含章!” 裴恒昭和徐培风一起顺着声音望过去,他面上沉稳,虽然心里不知道祝清和为什么叫他,却还是走上去,先见礼再发问,“不知祝公有何事?” “不用那么拘礼,这是你林浔舅舅写给你的信,看完你就知道了。” 祝清和知道自己费口舌,眼前的少年郎多半也会存疑,干脆将林浔写的信给他。 裴恒昭一头雾水地接过信件,林浔很简单地写了几句,他看完蹙起眉头,脸色沉沉,穆穆真是太过于胆大包天。 要是碰到的人不是她,后面的裴恒昭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他得去祝家看看,还得写封信让人捎回杭城。 “图南,穆穆来了,你帮我跟先生告假,我跟祝…,祝伯走一趟。” 裴恒昭跟徐培风说清楚,跟祝清和转身出去。 “你今日晚间在我家吃饭,要早知道你爹是裴晔,我碰上你时,就得邀你去我家坐坐。” 祝清和看了一眼旁边身材高大,俊秀如玉的裴恒昭,嘴上客气说道。 裴恒昭则接话,“若是早知道祝伯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祝兄,我必定一早到了汴京就前来看望。” 他倒真不是假意逢迎,他爹在家里确实是时常念叨,若是一早知道,必然等登门拜访。 这话说得祝清和眉开眼笑,跟他聊了一路。 等看到祝家的门匾,裴恒昭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哪怕是当着数百人面前高谈阔论,都不如此时要迈进这个门槛,让他着慌。 祝清和帮他推开门,笑着说道:“家里院子有些小,含章你别介意。” 他摇摇头,跨过这道门槛,绕过影壁,目光落在院子里,两边的花圃种满了盛开的花朵,后面的菜地里,青苗旺盛,旁边有一张石桌,摆了一把绣着花的椅凳。 正当他想转回视线时,从厅堂里跑出一只橘猫,后头黑狗在追,紧接着是女童的笑声,明明最应该注意到的是自己妹妹的声音,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后面来人的身上。 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祝陈愿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匆匆跑出来,脸上浮起两朵薄红,笑得很开心,好像那一刻,荒芜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枝俏丽的木樨花。 “大哥!” 裴恒昭低低应了一声,快速收回视线,裴枝月飞奔过来抱住他,高兴地埋在他怀里。 “裴枝月,站好了说话。” 裴枝月一听到裴恒昭叫她全名,就知道要算账了,立马退出来,什么兄妹情,全都烟消云散。 她嘿嘿一笑,“大哥,你先在门口坐一会儿,我去帮姐姐。” 说完,一溜烟跑走了,她娘生气还只是打,但是她大哥要是真生气了,手段百出,反正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裴恒昭没有在别人家教训她的意思,也不好进去,只能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一个月的心如止水,忽然就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溅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散去。 他虽一心读书,又非迂腐,自是知晓心中所思所想。 只是前程未稳。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乳饼 裴恒昭并没有在外面站很久, 不过一会儿,祝清和就领着他到饭间里。 他进去的时候,祝陈愿正在布菜, 陈欢帮忙一起, 她看到裴恒昭进来,扬起笑脸来, “是含章吧, 快过来坐下,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就随便做了些,到时候不合心意可千万别介意。” 她匆匆看了一眼,心里很满意, 身材高大, 相貌俊秀且不俗,眼神清正,确实不错。 “伯母客气,此番是我叨扰在先, 且家妹之前胆子太大, 要是没有祝伯”,裴恒昭停顿, 声音清朗,“和小娘子的照料, 恐怕她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这份恩情是还不清的。等我和我爹商量后, 再登门道谢才是。今日出来得急, 初次上门没带东西过来, 还请伯父伯母不要见怪。” 他朝祝清和行了个礼, 衣袖飘飘,干脆利落,等转向祝陈愿这边时,明显地滞后,而后向前弯腰作揖,声音清而亮,“多谢。” 少年郎朗目疏眉,行完礼时照旧身姿挺拔,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祝陈愿一愣,在他起身时,行万福礼,在胸口下方双手相交,微微弯曲膝盖,低头轻声说道:“万福,不必言谢。” 裙摆垂于地面,动作挥动间,扑面而来一阵淡香。 裴恒昭负手不动声色后退,目光沉沉。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含章你坐到这边来,今日都是自己人吃饭,也就不分桌了,你可别拘礼。” 祝清和笑容满面看着他们两个,眉眼上扬,赶紧将裴恒昭引到自己旁边坐下。 他微微颔首,目不旁视,只是放置于桌下的手却悄悄攥紧。 祝陈愿行完礼后,落座到裴枝月旁边,双手揉搓着衣裙,突然想起来,那天自己掉到洞里被他救上来时,好像忘记行礼了。 不知等会儿还手帕的时候,补回去成不成,还有之前说过感谢一事,也得给自己找补说辞。 她默默在心里唾弃自己,这般想着,目光从木桌上的花纹慢慢移到裴恒昭的身上,状似不经意地瞟一眼。 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桌子不算很大,两人之间只有一臂半之隔,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祝陈愿手里攥着裙摆,脸上露出一个浅笑,然后恍若只是抬头时恰好看到,将视线移到了他后面的窗户上,转了一圈才垂目,之后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只是她不知道这番行为叫做欲盖弥彰。 裴恒昭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她埋头在碗上,陈欢递给她一个乳饼,祝陈愿咬了一小口,乳饼奶味很浓,腥味却没有,很是软弹,糯却不粘,可她有些食之无味。 饭桌上的菜很诱人,可真正将心思放在吃饭上的只有裴枝月和祝陈勉。 等到两人吃饱喝足,基本可以下饭桌了。 外头天色已晚,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已经消失殆尽。 漆黑的屋子里燃起灯烛,烛光晃动,裴恒昭想辞行,将裴枝月带回到裴府去,裴家在他过来太学时就买了一间宅院,让一些老仆守在那里,只是他并没有在宅子里住过几天。 “伯父伯母,今日多谢款待,只是天色已晚,穆穆又打扰你们一家多时,我今日想先带她回去,改日再过来登门拜访,郑重道谢。” 他说话不急不缓,态度诚恳,而后转头看向裴枝月,说道:“穆穆,今日先跟我回去,明日或改天再来,还有,跟伯父一家道谢。” 裴枝月本来不想回去的,可是触及到他的目光,明白今日要是不回去说清楚这件事情,只怕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她叹气,上前几步给他们一家行了个抱拳礼,嘴里甜甜地说:“多谢伯伯和伯母,还有姐姐弟弟,这几天的照顾。你们的大恩大德,”说到这里忘了后面怎么说,裴枝月想不起来,随口说下去,“我一定会记得的,我们江湖中人最讲义气…” 还没说完,被裴恒昭拍了一下,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好好说话。” “就是我肯定不会忘的,今日就只能先跟大哥回去,改日,不,明日我就回来了。” 她委屈改口,这一番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看裴恒昭去意已决,祝清和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不再挽留两人。 祝陈愿陪她去拿带来的包裹,路过自己床边时,从柜子底下拿出个小木盒,里头是那条手帕。 犹豫一番,还是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如果等会儿有时机,就还给他。 裴枝月步伐拖沓,走一步叹一口气,还不忘把她带来的樱桃抱起来,走得再慢还是来到了外头的巷子里。 本来裴恒昭都已经说完告辞的话,里头有小猫的叫喊声响起,裴枝月怀里抱着的樱桃也回应它,而后从她怀里挣脱,轻盈地跳到地上,跑回祝府里面去。 “哎,樱桃,你去哪里!” 她大声喊着,追在后头进去,祝程勉爱瞧热闹,一起帮忙去追,祝清和跟陈欢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能帮着去把猫给带回来。 最后,巷子外头只剩下了祝陈愿和裴恒昭两个人。 街巷清幽,无人经过,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吹得烛影晃动。 祝陈愿心里打鼓,低头从袖子里拿出木盒,往前递给他,侧过头不看他,而是说起自己打好的腹稿,“小郎君,这是上次在岐山时你给我包扎的帕子,洗干净了,还给你,还有那几包药粉,我都用了,多谢。只是说好的要感谢你,可最近在赶往杭城上,没来得及,实在是失礼。若是有时间,这顿饭在食店补上。” 快速地说完该说的话,祝陈愿才松了一口气,等她说完后,感觉到手上一轻。 裴恒昭接过木盒,声音温柔似水,“不用介怀此事,更何况,小娘子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理应我谢你才是。” 他垂头看木盒上的花纹,感受手指间淡淡的余温,恍惚中有种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春日鲜妍的花丛中,越看越接近,则越陷越深。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自是我谢我的,你谢你的。” 祝陈愿怕有人过来看到他们在这里说事不好,一时嘴快,脱口而出,感觉这话不对劲。 “倒是我”想岔了”,裴恒昭愣神,从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如果小娘子要谢的话,三日后见。” 他握紧木盒,游离的眼神落到青砖墙上,旁边的烛光混着月光,将影子打在墙上。 裴恒昭看到自己的影子高大到掩盖了祝陈愿的影子,只露出她的半张侧脸,和裙摆,他莫名其妙耳朵发红。 “那便说定了,我去里面看看他们抓到了没。” 祝陈愿匆匆扔下一句话,跑进了门槛,直到后来他们走时,也没有再露过面。 小猫樱桃最后还是留在了祝家。 裴恒昭感受冷风拂过发热的耳垂,带着裴枝月慢慢走在街上。 “大哥,我问你一件事情。” 裴枝月踮起脚来悄悄地说。 “你问。”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摩挲着木盒,在想事情。 “大哥,你什么时候定亲啊,我想要有个嫂子。” 裴枝月憋了半天,终于问出自己想问的,惹得裴恒昭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自己心里头有些心虚。 便说道:“缘分到了就有了。” 她听到后,嘟囔着说:“怎么你们老说缘分”,不过转念一想,她转动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没开口。 走出很远后,突然出声,摇摇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大哥,你这样是不成的!” 裴枝月干脆不走了,站在裴恒昭面前,叉腰告诉他,“你这样子,等会儿我岁岁姐做了别人的嫂子,别人的那个,夫人怎么办!你别以为我小,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明白,好姑娘不早点下手,都是别人家的!” 这话还是她听阿娘跟嬷嬷说的,没想到今日就能用上,她努力回想她们后头说的话,“到时候,她们都定亲了,你就是个…,孤,孤寡,孤寡老人!” 她忘记那个词叫做什么,随便编了个,还说得理直气壮的。 年仅九岁的她根本不懂情爱,在她看来,喜欢就是不管怎么样都要拿到手里。她喜欢祝陈愿,想要她做嫂子,便不遗余力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裴枝月的话还没有歇,她不服气地说:“要不是我不能娶,还轮得到你嘛。” 裴恒昭感觉这些话像冷箭一般朝他四射过来,心口中了一箭又一箭。 他声音艰涩,“你在说什么,什么是做别人的夫人?” 那么多话里,裴恒昭一直在想这句,他好像光是听到,就难以接受,更别说在脑中细想。 “当然,岁岁姐会做那么好吃的饭菜,人长得那么漂亮,身上还那么香”,裴枝月说得很夸张,手里比划,“舅舅见到她时,还问伯伯她有没有婚嫁呢,指定是想替表哥问的。” “你表哥定亲了。” 裴恒昭觉得自己是被她给气糊涂了,居然相信一个小毛孩说的话。 “我又不止一个表哥,还有那么多都没成亲呢,表哥不行,还有堂哥啊。对啊!我堂哥也可以,做嫂子又不一定要亲哥的。” 眼见裴枝月越说越离谱,没有一个字他想听的,裴恒昭难得失去了好教养,直接跨步上前,捂住她的嘴巴,拎起她前走。 小没良心的,枉他对她那么好,一天天尽胳膊肘往外拐。 好话不会说,每一句都跟割他的肉一般。 作者有话说: 开个玩笑: 后来,裴恒昭看见林家和裴家还未定亲的男子,眼神都不对劲,旁敲侧击说了不少话,在这些人顺利成婚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感谢大家的留评,发个红包吧,爱你们@ω@ 第57章 荔枝腰子 裴枝月说的话根本不能细想, 以至于裴恒昭回去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努力不去想心中的杂念,后来终于睡下, 却陷入梦境中。 梦里细雨绵绵, 他没撑伞在街上走,寂静无人的街上, 迎面走过来两个人, 裴恒昭没在意, 直到熟悉的声音从伞下传来, 他回过头去,祝陈愿和一名没有面孔的男子同撑一把伞,从他身边经过, 有说有笑。 裴恒昭站在原地, 久久没动。 画面一转,突然变成了漫天的红色,耳边是敲锣打鼓声,他站在祝家的小巷中, 听过路的人说:“今日可是祝家小娘子的大喜之日。” 他目光茫然, 心头悸动,随着一阵喧哗且嘈杂的声音后, 穿着婚服的男子从远处走来,照旧看不清脸, 可裴恒昭知道, 那个人不是他。 一路跟在那人后面, 看着蒙面的新娘从院子里迈步出来。 裴恒昭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只是木然地看着。 然后梦醒了。 裴恒昭穿着白色中衣, 从床上下来, 深深吐气,胸膛上下起伏。 四月的天,他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梦太过于真实,以至于醒来后都能记得那种肢体麻木的感觉。 还好只是个噩梦,他想开窗的手顿住,裴枝月的话又在脑中响起,如果止步不前,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裴恒昭凝眉,思索着去浴房洗漱,等他重新换了身衣服后,拿出纸笔摊开放到桌上。 想给家里写信,却迟迟没有动笔,他明白自己内心所想,如果不论前程,他想要上门求亲,让家里派人过来商量,君子立身得正,若是心悦,但又不做任何的表态,他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后悔。 裴恒昭的性子不会在别的事情上优柔寡断,可在这件事上,却反复思虑,格外慎重。 握笔想往下写时,停在那里,黑色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 裴恒昭看着墨汁,想起了太公说的话。 他十八岁生辰那天,太公把他叫到书房里去,提笔写了个情字挂起来。 太公让他坐下,用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说:“含章,今日过完十八的生辰,也算是长大了,如你一般十八的,很多都早早娶妻定亲,可我知道你没有那份心思。 但今日叫你来,就是想聊聊姻缘这件事,你也知晓,你出生那年,我就说过,以后婚姻大事由你自己做主,旁人不能插手。毕竟,娘子才是要陪你过一生的人,别人选的终归不如自己挑的合心意。” “可你也要明白,我们家里不许纳妾,也不许无故休妻,哪怕无子。” 太公在这上头吃过太多的苦头,他爹糟践正妻,任由小妾作威作福,差点没落得灭门之祸。待他成家后,便立了这条规矩,他不怕后继无人,只怕家宅不宁。 “你若是真想求娶一女子,要先问自己,是否只是贪图她的色相,因为看色相而生色心起□□,都是男子中常见的事情。含章,我不希望你也如此。若是她的色相打动你,让你心生爱慕,他日年老色衰,是否会色衰爱弛。” “若你并非爱她色相,那你就得问自己,心悦她什么?这种喜爱,是否能够长久,若是你说不出来喜欢她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不如问问内心,是否看见她时心生欢喜,不见她时心里惆怅,只要想到她,就觉得愉悦欢欣。你莫觉得害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太公早些年看过太多在女色上摔跟头的,或纳妾,或寻花问柳,或抛弃发妻,无一例外没有好下场。 他并不忌讳跟孙辈谈论到情爱这件事,若是避而不谈,那到时候在人生大事上草率,跌跟头的还是他们。 “我想要你明白,并且确切的知道,自己爱什么,若是他日你想要求亲,你便写下来,到时候你过几天再看,是不是依旧喜欢。这件事上,你得慎之又慎。” 裴恒昭放空脑袋思考,确实每次见到祝陈愿,他心里都会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藏在最深处。 那到底为什么会动心? 真的是因为她的皮相吗?他摇头,她并非见过女子当中最漂亮的,可漂亮的女子有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入眼能记住的。 那到底心悦她什么呢? 是喜欢她温柔性子底下的鲜活,还是喜欢她矜持却又大胆,或是对待何事都认真的模样,抑或心地纯良至善。 裴恒昭发现自己想不明白,情之一字太难参透,比佛经还要难懂。 最后枯坐半天,纸上的墨团越来越多,可一个字也没有动。 他一个人想不明白,不如去听听旁人的高见。 褚长隐应该回来了。 ———— 时隔那么久没开食店,祝陈愿感觉自己手都生得不行,一大早起来就去采买菜蔬,至于叶大娘和夏小叶两人,昨日就已经说好了。 等菜全部买好,也到了晌午的时候,还没等她开始动刀,夏小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那么久没见面,倒是又拔高了一些,只是不知道在忙什么活计,倒是瘦了不少。 “最近又出去找别的活计做了,怎么瘦了那么多?” 祝陈愿关切地问了一句。 夏小叶最近确实干了些别的活,全是为了赚够开铺子的银钱,她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想清楚了,把酱菜铺子开起来,让爹娘去卖,她还是在食店里干活,舍不得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又笑起来,“忙着腌酱萝卜呢,小娘子你之前教的,我自己回家做了好些,半个月前打开尝了尝,味道虽比不上小娘子的,但也不错。” 夏小叶笑起来很憨,她特别想要把自己家好的变化说给祝陈愿听,摸摸自己的脑袋说道:“腌的缸子多,我们一家是吃不完的,商量了一下,我爹娘就到城门口摆摊卖酱萝卜去了,本来以为没有多少人会要,但是那天一缸都卖完了,三天时间全部腌好的都卖光了。小赚了一笔银钱,我爹就决定以后不去做役夫了,就摆摊卖酱菜和山货,闲暇时就到乡下去收菜。” 她是真的高兴,对祝陈愿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很想在家里做一顿饭菜答谢她,可想想自己家的情况,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 “那只有酱萝卜可不够,我这几日多教你几个简单方便的,这样也好多卖些银钱。” 祝陈愿也是惭愧,自己走了那么长时间,倒是都耽误了。 两个人又说了些其他的,祝陈愿才开始操刀,做今日的菜品荔枝腰子。 每次长久没怎么做过菜时,她就喜欢做些考验刀功的菜肴,荔枝腰子就是一道刀功菜。 荔枝并非是拿鲜荔枝跟腰子炒成菜,而是一种刀法。 祝陈愿拿来一个新鲜洗净的腰子来,对半切开,外头那层白膜全都给去掉,其余的处理干净,平铺在案板上,用刀横竖各切数刀,要深却不能切断,且切出的荔枝花刀大小要一致,做出荔枝表壳纹理来。 烧开水来,将切好的腰子放到下面去烫,颜色由深变成浅色,即可捞出来,另起锅烧热,油至冒烟,下腰子快速翻炒,调料放入后收汁。 一盘花纹向外翻卷的荔枝腰子出炉,裹上浓稠的酱汁,看着分外动人。 她忍不住拿了一口碗,夹了一块放到碗里,夹起时腰子在往下滴落酱汁,腰子处理不好腥臊味格外重,这个翻炒好的腰子没有任何腥味。 最重要的是很嫩,好比刚出锅时的豆腐,嫩得出水,又不软烂,有韧劲,味道爽脆,鲜嫩适口。 只可惜米饭还没有蒸好,不然酱汁拌饭也是美味。 祝陈愿吃得差不多了,拿帕子擦擦嘴巴,外头就有一道女声响起,“岁岁,岁岁,你在里面吗?” 她一听就知道是褚小满的声音,解下围布出门。 外头正是褚小满和茅霜降两人,褚小满上前笑盈盈地说:“你一去那么久,我和霜降跑了几趟都不见人,倒是赶巧,你这时候回来了,还好今日没白走一趟。” “坐下来说,敢情是找我有事情?” 祝陈愿让她们坐在靠边的桌子那里,好整以暇想听听她准备说些什么事情。 茅霜降先出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满家里明日晚间准备办个宴席,大家难得凑在一起,晌午后便想踢蹴鞠,打马球,我们几个都来了,又怎么能少得了你。” “对呀,你要是不会踢蹴鞠或是打马球,还可以在那里看看,左右都是姐妹之间玩闹,不用特意分个胜负出来的。你若是要上场打,衣服不用准备,我家都有的。” 褚小满拿她的大眼睛盯着祝陈愿,捏住她衣角不放。 茅霜降是知晓些东西的,她看祝陈愿犹豫,便直接抛出一句话,“到时候宋嘉盈也会去的,她跟我们可都不算相熟。” 祝陈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一口答应了下来,蹴鞠和马球她都是会的,虽然不精通,倒也不会出丑。 “不过有一点要说的是,女子踢蹴鞠,男子打马球,且都可以在观礼台上观赏。这事你不会介意吧?” 这还是褚小满的娘想出来的,为了她儿子的婚事也算是费尽心思,特意想了个名头,又不想落人口舌,便又请了诸多未婚男子和女子过来。 祝陈愿已经习惯于她们两个的说话风格,反正总有重要的话要补充。 “我都点头了,自是不好反悔,到时候来接我就成。” 这事说定了,祝陈愿请两人吃了顿荔枝腰子再走的。 心里琢磨着明日吃什么,食店刚开门,是不可能再关门的,索性做饼,她把饼给做完,让她们两个蒸好便行。 这样坐在桌子上想事情,祝清和从外面大迈步走进来,手上还拿了一封信过来。 他刚到厅堂里就扔下一句话,“岁岁,你表哥明日来汴京,但他有要事在身,后日过来。” 表哥? 祝陈愿表哥有好几个,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疑惑道:“哪个表哥过来?” “也是我糊涂了,是你陈怀表哥。” 一听这个名字,她的脸垮了下来,谁来不好,偏偏是这个混不吝过来。 陈怀是四个表哥里头最乖张的,以前是人干的事他都不干,现在倒是会装了,背地里手段一堆,对她没坏心,可嘴巴不老实。 祝陈愿难得头疼。 作者有话说: 最开始的这一段爱情观,见仁见智,大家都可以有不同意见的。 这种关于感情的,我真的尽力了,如果觉得哪里别扭,我明天再改。 看看明日几人相见,能不能唱一场大戏。 第58章 五香糕 不管陈怀何时来, 当明日的晨光照到青砖小路上,祝家厨房里已经升起阵阵炊烟。 祝陈愿在里面忙活做糕点,若是要上门, 自是不能空着手去。她便准备做几盒五香糕, 养生健脾。 备了五香糕要用到的粉:糯米、白木、芡实、人参、茯苓还有砂仁。 将粉全都拌在一起过筛,糖霜加水融化成浆液, 放凉后倒进粉末中, 慢慢将粉末变成面浆, 粉浆倒入刻好的梅花模具中, 上锅蒸熟。 蒸熟的糕点装入食盒里,祝陈愿拿到食店里头,开始发面做今日的晚食, 等到一个个饼全都摆在竹蒸屉里后, 夏小叶和叶大娘两个也来了。 她交代一声,“大娘和小叶,这饼你们看时辰蒸熟就行,二楼的几个隔间也麻烦你们再去打扫一番, 靠窗的清扫干净些, 明日有客要来。” “小娘子,你尽管去吧, 这些活计我们都是熟的。” 祝陈愿想到明日要宴请裴恒昭,已经连着看了两晚的菜谱, 才选了几样菜出来。 她一想到这件事, 就心里别扭, 好像装满古里古怪情绪的罐子被掀开一般。 偶尔想起, 总会有些莫名的念头, 但不得不承认, 在裴恒昭身上,她以前喜欢的书中君子,有了模样。 在祝陈愿沉思时,外头有人拍门喊叫,她提上食盒出去,拍门的是马夫,褚小满探头观望,看见她出来,挥挥自己的衣袖。 到她上车,褚小满坐过来,她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声音清灵,“我怕你等久了,便让车夫早点过来接你。今日虽是有不少的小娘子和郎君过来,大家都是相熟的聚在一起,无须跟她们套近乎的,到时候去了宅子,看见她们不用拘束 ” 不等祝陈愿接话,又将目光放到她的食盒上,探过头问道:“岁岁,你带的是什么好吃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能不能让她尝一尝。 祝陈愿掩笑,“你这话快得都让人没法应你,是五香糕,初次去你家府宅,总不能空着手去。你若是想吃就尝一块,不过不喝茶的话,嘴里容易干。” 褚小满浑不在意,直接上手拿了一小块,放到眼前端详,梅花形状的糕点,是枯黄夹带着土色的,甜香味不浓重,反倒是有股药粉味。 她用另一只手接住,咬了一小口,五香糕里面用的粉基本都是药材,人参苦味重微甜,茯苓有清香,但味道绵淡不突出,白木微苦,芡实味甘,只有砂仁味道浓郁,尤其蒸熟过后,其他的味道都得细细品尝才能感受到。 糕点软糯,甜味让药味没有那么浓重,入口先苦后头回甘。 褚小满几口吃完,拿帕子擦手,又是好一阵夸赞,“我吃过的五香糕里头,属你做得最好,砂仁放得刚好,甜味适中。我是空有这心思,却做不出来。” “你要吃,便全都拿去,可别吹捧我,我听了可是要自满的。” 祝陈愿嫣然一笑,将那食盒推到她旁边去,惹得褚小满也笑了起来。 她今日出门是专门来接祝陈愿的,旁的人要么熟路,要么她娘指派了别人去接。 不用在接人上花费时间,马车很快就到了褚宅,坐落在宽敞道路的边上,对面是一堵长长的青砖墙,隔绝了不少喧闹,也算是清幽寂静。 褚小满自己提着食盒,带祝陈愿进门,褚府不算很大,院落布局上与别的府宅大差不差,她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穿过垂花门,便听褚小满指着前面不远处说道:“等会儿踢蹴鞠的地方就在那里,已经有小娘子先到了,岁岁你若是要踢,等会儿换上衣裳,我们一起去踢一场。不踢的话,就坐在亭子里休息观赏,权当来凑个热闹。” 祝陈愿应了一声,她有段日子没踢过,也有些生疏,不过没有直接拒绝。 等过了垂花门,从回廊上过去,就是茶亭,一群穿红戴绿的小娘子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看见两人过来,微微颔首,以示友好。 也有直接上来搭话的,说了几句寒暄话,又回到姐妹堆里说起小话来。 在那么多的小娘子里,祝陈愿倒是一眼看见了枯坐在一旁赏景的宋嘉盈,指着她跟褚小满说:“那是我闺中密友,从小的交情,你要跟我过去说会儿话吗?” 褚小满眼睛瞪圆了看她,有些震惊,转念一想,好像也并无可能,抚掌道:“怪不得我见她也欢喜,原是这缘算来算去,都是缠在一起的。那你怕是知晓了?” 她挑眉,也没有说明,等到祝陈愿点头,褚小满心里盘算着,也没有再说什么。 祝陈愿绕过人群,在宋嘉盈旁直接坐下来,本来宋嘉盈觉得好生无趣,脸色越发清冷不可接近,看到边上有人坐下来也懒得理会。 不过这香她熟啊,赶紧转过头去,一见是祝陈愿,脸上从冰雪消融到满面春风,“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也不看看我跟谁的妹妹相熟啊,她邀我今日过来看戏的。” 祝陈愿拍拍旁边的褚小满,话语里满是促狭。宋嘉盈拿手指头戳了她一下,又对褚小满展颜道:“得亏你今日邀她过来,不然我可就得呆愣愣坐在这里了。” 褚小满摆手,对以后可能是她嫂子的人,她笑得很热情,“也是巧了,要是一早就知道彼此间都是相熟的,那我肯定要邀大家一起出来玩乐,也省得今日见了面才知道。” 她要是想讨好一个人的话,好听话是一句又一句冒出来,直听得两人笑得花枝乱颤。 好不容易等她们收住笑意,茅霜降和桃夭也过来了,褚小满顺势说:“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去换衣裳,勤姐那边正好是五个人,刚好凑十个人一队,你们谁不玩?” 大家都摇头,茅霜降是踢蹴鞠的好手,宋嘉盈也爱此类,倒是看着柔弱无害的桃夭也没有拒绝。 一起换衣裳时,茅霜降指指桃夭笑道:“她蹴鞠也踢得好着呢,尤其是解数,诸如燕归巢、风摆荷都做得很好。” 桃夭脸上升起薄红,羞臊地让她别再说了。 宋嘉盈拍手,将目光转向祝陈愿,说:“那你们也不知,岁岁的解数也很不错,她做双肩背月和拐子流星时,我都看愣了。” 大概是腰肢软,手上有劲,脸又生得好看,这些动作便美得让人过目不忘。 “那感情好,等会儿正好可以玩白打,不用踢,只要做解数,她们一准赢不了我们。” 褚小满虽然没看过二人的解数,却不妨碍她对两人莫名地自信,只觉得今日对面输定了。 大家相互看看,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 祝陈愿换下衣裳,穿上褚家备的浅绿直领对襟褙子,下摆很窄,一直到膝盖,里头是交领,搭一根缕金罗带,衬得腰肢纤细。 头发还得全都盘成高髻,几人各自帮对方盘好,再一瞧,各有各的美,茅霜降越发英气,好似要上阵杀敌,桃夭美得温婉又不失大气,褚小满则活泼灵动,宛若好动的小猫,宋嘉盈眉间似雪,高不可攀。 而祝陈愿减弱了身上的温柔感,又添了几分飒爽。 几人一道出去,引了不少目光,时辰不早,午后的日头不是很猛烈,正适合玩乐。 等到人数一并凑齐,十个人走到台下,那里是块长满草的空地,三面有观赏台,男子落座于左面,女子全都聚于右面,此时也有不少人已经落座。 她们一组玩的是白打,且是十人全场,权当暖场,是真的不在意胜负,纯粹玩乐。而褚家还请了齐圆社的男女球队过来踢蹴鞠,那就是上真格的。 祝陈愿穿绿的为一组,对面勤姐穿红的一组,各自站好,红组为先,小娘子们也不是白练的,打头的拿脚踢蹴鞠,那蹴鞠好似生在了脚上,左右翻转,引得众人叫好。 传至给下一人,等蹴鞠传到桃夭背上时,她弯腰将球从背转到腿间,又勾至脚边,做了燕归巢后,紧接着来了个风摆荷,看得边上的人鸦雀无声。 她做完后传球给祝陈愿,顺势接过球后,祝陈愿先做八字类的足下花招,蹴鞠在丝鞋罗袜中片刻不曾停歇,看她在场上身姿轻巧,宛如飞燕。 紧接着使出十字拐、缠脚面凤,稳住身形后,立马伸直脚尖,使出拐子流星,后将蹴鞠踢到背上,做双肩背月。 全做完后,她轻轻喘气,襟沾香汗,面色潮红却格外有风采,让看台上的人叫好不已。 欢呼声惊醒出神的裴恒昭,他看得发愣,心里怦怦直跳,明明没有动,明明也没有风。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好像第一次真真切切知道,原来心动,是这样的感觉,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身上,无法分心。 旁边坐着的褚长隐,他容貌清冷疏淡,看什么都是冷寂的,此时瞧着裴恒昭发愣的模样。 声音淡然,“你昨日问我情爱一事,还没有想明白?” “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裴恒昭喃喃自语。 “呵”,褚长隐好似看到了什么,从嘴里溢出一声轻笑,“要我说,不够喜爱才会思之又慎,权衡利弊,若是你足够想要得到一个人,那根本没有工夫在这上面想东想西,便会费尽心思。” 他垂下眼睫,语气上扬,“含章,若是珍宝,它可不会等到你想明白。不如,你看看前面。” 裴恒昭将目光放到空地上,赢了的祝陈愿在回去时,旁边有一个男子叫住了她。 两人隔着一些距离,好似相熟,在交谈着什么,他看见祝陈愿笑了。 他脚步往外移,刚才的欢喜蒙了一层尘埃。 褚长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火上浇油,他凑近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这人是谁吗?他叫陈怀,明州海商世家的小郎君,为人虽乖张,却肯为看中的人一掷千金。” 他听着裴恒昭略显急促的呼吸,勾唇一笑又说了下去,“更要紧的是,他如果盯上了哪个女子,基本没有不能得手的,毕竟人长得不错,嘴甜手松,为人又豪气,肯舍得下面子。含章,你觉得珍宝是喜欢这样的,还是喜欢什么都放在心里的呢。” 裴恒昭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话语冷硬,“你不要将人想得那般肤浅,别无端揣测旁人的心思。” 若是他的手没握成拳头,褚长隐就信了,不过看着拱火不成,他无法看戏,靠在椅背上,只说了一句,“反正心里着急的又不是我”,他啧了一声,身体越发放松,“反正是谁都可以,又不会少了我这顿酒,你说是吧。” 褚长隐哪怕在寺院里浸淫那么多年,说出来的话依旧不中听,别人不想听什么,就专说什么。 他还理直气壮,说是佛祖让他来点化凡人。 裴恒昭努力压抑着脾气,面无表情地回他,“那还真说不定,你放心,我若是成亲了,别说喝酒,连席位都没有你的份。” 在他眼含霜刃的眼神下,褚长隐闭上嘴巴,不识好人心。 作者有话说: 好想看他和假想情敌打起来。 文中蹴鞠参照百度和《事林广记》 第59章 梅子醋 被裴恒昭默默注视的两人, 其实倒也没有他想得那般其乐融融。 “表妹!” 祝陈愿听到背后的叫声,脑里有一瞬间想要立即快步往前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他。 可是迫于无奈, 还是缓慢转身挤出一个笑脸来, 装出很惊讶的表情。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怀样貌中上, 眼睛狭长, 薄唇, 眼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更衬得他不像个好人。 “别装了,你从小到大哪次看见我有那么高兴过。” 祝陈愿收敛起脸上的表情,两人岁数差的不多, 陈怀打小就是猫嫌狗厌的性子, 嘴巴毒,还爱捉弄人,没一点当哥哥的样子。 不是捉虫子,就是出海时拿海蛇吓人, 她哪里对他能有好脸色, 不过近几年,陈怀进了商队历练, 倒是沉稳了不少,可根深蒂固的印象难以更改。 陈怀感受到看台上的目光, 倒也没有多留她, 毕竟他不怕所谓的名声, 也要顾着祝陈愿的, 大庭广众之下亲戚间说个话还真不至于怎样。 他特意抬高了声音, 让边上的人能听见, “表妹,我爹托我有事,找你说一声。” 不知道陈怀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没说话。 只听见他匆匆说了一句,“碰巧在这里遇见,明日上门拜访。” 转身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走了。 祝陈愿一头雾水,这不是已经寄信说过了,怎么还要再说一遍,陈怀今日好生奇怪。 她想不明白,踱步走到不远处的宋嘉盈几人那边回了观礼台,心里想不明白,索性抛开,陈怀这人的心思难猜。 她们的白打结束后,紧接着就是男子打马球,再是齐圆社的蹴鞠。 一到打马球时,边上原本说得正热闹的女子们纷纷安静下来。 场上约有三四十名男子,全都裹上角子拳曲花幞头,一半穿青锦袄子,一半红锦,皆穿黑靴,旁边是高头大马。 褚小满看到这马,就心痛,“马匹租赁一次得要一贯多呢,这四十几匹马可就要五六十贯,要我说打驴球也是一样的。” 旁人齐刷刷看向她,茅霜降瞟了一眼,“你觉得骑在驴上能好看吗?” 褚小满看着骑在高头大马的男子,也没有办法昧良心说好看。 果然这些男子上马后显得人也精神了不少。 大家都插了一嘴,只有祝陈愿呆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好奇怪,明明场上有那么多的男子,身形高矮大差不差,可她就是一眼在那么多人里看见了裴恒昭。 好像鹤立鸡群一般,很是显眼。 坐在旁边的宋嘉盈想跟她说话,结果发现她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下面,拿手拍了拍,调侃道:“你在看什么?莫不是在看哪个小郎君。” 宋嘉盈原本只是说笑,却见她默不吭声,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赶紧将头凑过来,语气压低且震惊,“不是吧,下面真的有你心悦的小郎君?!” “我不知道。” 祝陈愿现下倒是没有羞赧,她看别人的事情很透彻,可一到自己身上总觉得很违和,下意识否决。 宋嘉盈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她将头挨在祝陈愿身边,十分小声地说道:“快,你先指给我看看,到底是哪个小郎君,别的事情晚间回去再说。” 她心里跟有蚂蚁在抓一般,虽然很想现在就知道,但这里人多眼杂,女儿家的心事怎么可能在四面漏风的地方说。 祝陈愿低头干咳了一声,有些犹豫,突然开始脸色发红,没吭声。 “哼,如今你有心事对我都不说了,你瞧我,可是什么事都跟你说的。果然你认识了那么多美人,对我这个旧人就生分起来了。” 宋嘉盈环抱双臂,假作怨念,拿眼睛斜着看祝陈愿,又哼了一声,“你的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定是又在心里藏了很久,现在才露出马脚来被我看见。你不说,那就别说。” 见她还不说话,自己败下阵来,拉着她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你就告诉我吧,你不说我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祝陈愿最怕她这样胡搅蛮缠,心里动摇,别扭地说道:“是左边那个朋头。” 打马球的两队都会选出朋头,先进行一场小打,左队的朋头是裴恒昭,而右队的是陈怀。 宋嘉盈来回搜寻,才看见手执彩画手杖的裴恒昭,她眼神还不错,此时犀利地打量着,光看相貌,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她就算再挑刺也无法否认,样貌确实不错,至少与祝陈愿很相配,不过她倒要看看,这人除了相貌,到底是怎么入她姐妹眼的。 宋嘉盈憋了一口气,跟她悄声说道:“我现在看看,这人还有哪里好的。你等我看出点名堂来再跟你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了去,样貌好有什么用,有些还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呢,白给人都不要。 要是被她看出点不好的东西来,宋嘉盈指定得骂醒祝陈愿,在她心里,岁岁配个王公贵族都使得,不能被区区皮相给蒙蔽了眼睛。 她努力瞪大双眼看场上的比赛。 场上,两队的朋头相隔不远,裴恒昭知道旁边的是陈怀,面无表情地拿帕子擦拭自己的球杖。 倒是陈怀挑眉一笑,添了几分邪气,“你就是裴恒昭?” 明明是疑问,他却格外笃定。 裴恒昭侧头看了他一眼,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冷漠回他,“正是。” 两人互相看对方都莫名的不顺眼,陈怀上前一步,将球杖抵在手底下,扯出一个笑容来,嘴里一字一顿地说道:“听说你为人正派,文采斐然,最是君子不过。怎么,也会被女色所惑?眼睛就差没掉出来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伪、君、子?” 陈怀的语气很轻快,却又包含嘲讽和轻蔑,意图激怒眼前的少年郎。 若是真如他所愿,三言两语就被激怒,那,呵。 毕竟他可不是平白无故来的汴京,他姨母陈欢的一封书信让家里挂心,给岁岁挑选夫婿的事情自是重中之重。 信里写了看中一人,各方面都不错,就是不知背后为人如何,放心不下,不知家里有什么好方法,能够试探一二。 家里人最近都忙,且手段花招都没有陈怀来的多,自是指派了他这个小霸王过来一看究竟。 若是好,那就再商议日后,只看缘分如何,若是不好,自然不能入火坑,得另寻他路。 连着打探和跟了不少天,倒是真让他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裴恒昭恍若没听到这些中伤的语言,反而勾唇浅笑,语气平静,“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君子了,且,陈郎君难道就坐怀不乱,遇见美人也必是目不旁视,那想必圣人这个名号合该用来称呼你才是。” 他转过身,将球杖握在手上,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怀,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何必与我费口舌之争,便是赢了又如何,更何况,你也说不过我。倒不如打一场,也好让我这个伪、君、子心服口服才是,我要是输了,你想说什么都随你。” 裴恒昭自小除了读书以外,马球射箭练武样样都不落下,很少有人能在这上面胜过他的。 他自然不怕,语气坦然自若,在外人看来,两人好似都是在心平气和话家常一般,从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剑拔弩张。 陈怀抬眼看他,扯扯嘴角,笑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不然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裴恒昭收起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聒噪。 左队的朋头先打球,若是将球过门入孟则为胜,右对的则向前阻止。 他手执彩画球杖,等小童放好了球,裴恒昭稍微调整姿态,没有丝毫犹豫,球杖将球打到远离地面,两朋开始争夺球,只等将球送到再次朋头杖边。 陈怀自是不甘示弱,快马扬鞭,从数人中间直接超过去,找准角度用球杖将球踢到彩门的远处,那里又是红队的腹地。 得意洋洋地看着裴恒昭,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只能耍嘴上功夫。 裴恒昭挑眉,他握紧缰绳,驰骤如神,从围着自己的红队快速撤出,改由从弯道骑着马到前面,风将他青色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马上的身形却岿然不动。 很快陈怀也追了上来,与他并肩同行,速度不落下乘,嘴上却不饶人,“你怕不是只有这点子能耐。” 裴恒昭懒得应他,没有继续上前,而是猛地调头,双脚夹住马腹,单手牵绳,俯身往旁移去,眼神快准狠,脸上神情坚毅,球杖将球从别人的杖下勾出来,驰骤击拂,风驱电逝。 他一直左右闪避,哪怕陈怀过来抢,他依旧稳操胜券,临近了门前,一棒直接入孟,球飞旋在门上,良久才落地。 一时,都是叫好声。 裴恒昭转头看一旁的陈怀,做了揖手礼,嘴上不急不缓地说道:“陈郎君,承让承让,看来,还是我这个伪君子技高一筹呢。” 陈怀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点能耐在身上的,不是那种穷酸气满身的人。 他才不会夸裴恒昭,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如今你是赢家,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昂头,牵着马准备离开,才刚拉缰绳,腿夹住马腹,底下的马就跟受了惊一般,开始往前狂奔。 陈怀心里一惊,大喊让他们让开,手上紧紧拽住缰绳,血迹渗出,狂马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停下的意思。 眼见就要往边上的看台冲去,陈怀做好了跳马的打算。 就在众人惊慌逃窜之时,裴恒昭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拎缰绳快速跑了过来。 等靠近狂怒的马后,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准确抛在马的头上,遮住双目的马看不见后,渐渐停下步伐,驻足不前。 裴恒昭不喜欢幸灾乐祸,而是指着马上流血的地方说道:“马在行进过程中受伤,你夹住它受伤的地方,才会让它狂奔不止。以后遇到此事,只需用衣服蒙住它的眼睛,就不会再走了,不必生拉硬拽,除了受皮肉之苦,也不能让它停下半分。”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接着说道:“你手受伤了,骑着我的马去那边疗伤,我牵着它去上药。” 陈怀松开缰绳,双手血淋淋的,一脸狼狈相,这事倒真让他心服口服,要是没裴恒昭出手,今日他也讨不了好。 “多谢,救命之恩不敢忘,你且等着,我必会送你一份大礼。” 人救了他,他自然得在姨母面前卖力一些,多说好话,至于能不能定亲,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陈怀行礼道谢,翻身上马离去。 心里感慨,此人倒是真君子,坦荡,又光风霁月。 裴恒昭没将衣服拿下来,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衫牵着马从女子看台那里经过,装作不经意的瞟过,却见祝陈愿看着陈怀远去的方向,一脸担忧。 他攥紧缰绳,心里好似打翻了醋瓶子,酸涩非常。 其实褚长隐说得对,珍宝才不会等他一步一步想好了再往前走,旁边虎视眈眈的人都是骑着烈马来的。 他心里思虑着,眼神坚定非常,得快人一步才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美食,明日多写点补上,抱歉@_@ 每年我一到上班就很容易生病,时常这里难受那里难受,所以写得很慢,更新也总不稳定,等周末多写一些,大家见谅呀。 马球资料来源于《别具一格的蹴鞠与马球》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杜甫 第60章 酿羊肚 等祝陈愿收回视线的时候, 裴恒昭已经走远了,虽然她时常看陈怀不顺眼,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总不能过于冷漠。 看着陈怀包扎好伤口后, 还是那样快马疾驰,她放下了心。 也因着这件事情, 后面的宴席, 祝陈愿都没怎么吃, 最后拉上宋嘉盈, 和褚小满告别。 宋嘉盈一直端着在笑的脸出门后就垮了下来,揉揉自己的脸说道:“褚家伯母真的是让人盛情难却,我可招架不住她的攻势。” 祝陈愿没说话, 悄悄拉了一把她的衣袖, 小声说:“别在这里说,我们先上马车。” 两人上了马车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她说了一句, “晚间我没吃饱, 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再吃一顿。” 祝陈愿也没有怎么动筷子,当下应道:“最近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去夜市了, 不如我请你去吃酿羊肚,我知晓有一家做的很是不错。” “那当然得去。” 两人让车夫拐弯去州桥, 一下车, 油烟味都被各种杂香味掩盖, 每一间铺子前都是人头攒动, 现下这个天正是舒服的时候, 不冷不热, 大家都愿意出来觅食。 祝陈愿说的酿羊肚摊子在一棵大树底下,树上挂着春旗,特别好找。 卖羊肚的是一对老夫妇,头发半花白,手脚还算利索,外带着儿子一家来帮忙,炉子不少,有些早早就烤好了,所以上东西很快。 她们两个找了地方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冒着热气的酿羊肚就已经端了上来。 酿羊肚是用一整个洗净的羊肚,加羊丝、羊脂和豆豉、姜、花椒末等,放到羊肚里,用丝线将口缝紧,放到炉子里埋灰烤制一个时辰。 洗净的羊肚是焦黄色的,羊肚跟充气的蹴鞠一般,表皮是皱的,上头已经被切开,丝线已经去除掉,羊肚就慢慢卸了气,露出里头的暗黄的馅料,香味从开口处借着春风飘到两人鼻尖底下。 祝陈愿拿勺子舀里头的酿馅,吹了吹气,放到嘴中,在烘烤的时候,羊肚里头的油脂,馅料里头的汁水都渗了出来,所以酿馅尝起来不是干巴的,而是汁水丰盈,香气浓重。 等她们尝完了酿馅,小贩过来将羊肚切成细丝,羊肚表皮有股焦脆感,但里头是又香又软。 等嘴巴尝着味了,肚子也有饱腹感后,宋嘉盈才暂缓进食的速度,有心想聊些什么,可一瞧离她们最远也只有一壁之隔的食客,还是歇了心思。 等吃完后踱步到沿河岸边,才憋不住在自己心里藏的话。 “你给我老实交代,一五一十说清楚,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才不信你们没点猫腻。” 宋嘉盈语气拔高,双手叉腰,像是衙门的官差在审问犯罪的。 祝陈愿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旁边恰好有从桥上垂下来的数盏灯笼,远处是来回游荡的画舫,倒也不显得这个地方幽森。 她感受江面上吹来的风,声音缥缈,“哪里有猫腻,不过是见了几面,有些缘分而已。”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她就将自己在太学知道裴恒昭之后,一连串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得宋嘉盈啧啧称奇,转头又是瞪眼,“好哇,那日我们一起去的相国寺,我问你怎么脸红了,你还说没事,就我个傻的,真以为你是日头晒红的。还有,我在寺庙每天忍受着孤寂,吃的也是清汤寡水,你倒好,日子可真逍遥。” 她说话语气都是阴阳怪气的,皱着鼻头表示不满极了。 “我这不是觉得丢脸,就不好讲出来,你看,我现在不是个全盘交代了,一点遗漏都没有。” 宋嘉盈听到她的解释,勉强表示自己接受了,又不是不知道祝陈愿的性子,打小没有确定的事情,都会憋在心里。 她收起脸上的表情,这次倒是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他到底哪里值得你动心了?” 祝陈愿摇头,她将头靠在膝盖上,看着前面划过的春船,很是迷茫,“你说动心?好像也没有到那上面。只是有些特别。” 这个特别之处,在于她从来没有看见男子而脸红过,也好比在那么多人当中,她无法第一眼看见陈怀一样,却能一眼注意到裴恒昭。 当然,要她说再有其他的想法,那肯定还不到这一步。 宋嘉盈听完她说的话,有些无奈,“我还以为能听到点别的呢。” 盘腿坐好,手撑在腿上,接着说道:“看来问你是问不出什么事了”,她转头看向祝陈愿,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你眼神挺好使的,至少这个小郎君没让我觉得空长了一副聪明相。看他最后策马上前用衣服罩住狂马,这人属实还可以。不然我真的要劝你,不能光看长相就心生爱慕之情,这个世上多的是这种读书负心郎,娶妻纳妾又攀高枝,到时候你被蒙骗的话,我得呕血。” 祝陈愿靠在她身上,语气淡然,“别说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便是真到情意互通又如何。你可听过,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自幼读诗书,书中有很多至理名言让她印象深刻,除了风花雪月以外的决绝,更让人难以忘怀。 “更何况,纵然迈进了火坑,又不是非得要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给当柴烧,那不是可劲作践自己。看走眼了,那就和离,反正我有银钱,又有娘家,管的别人怎么说呢。” 祝陈愿看着瘦弱且温柔,旁人初次见她,便以为她的性子温柔似水,是一点坎都迈不过去的女子。 其实她从小受到病痛的折磨,那些挨过的针,吃过的药,所有痛到昏厥且难以入眠的夜晚,都让她变得坚韧,更何况后来学厨,学诗经礼义,会丹青算账,也让她眼界没有那么狭窄。 世上并非只有后院。 至少在她心里,自己并不是攀附着男子生存的,也并不是成婚后,他有二心,还要帮着纳妾,养妾生子,她脑子有病才会容忍,除非她也可以养男子,那估计两人才能继续相处。 不过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她也没有说出来过,这世道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她无法要求别人,便只能让自己闭嘴。 “这真是像你的性子,岁岁,你说得对,世上男子千千万,这个不行就再换,左右又无定亲,只是动心,那就管他呢。” 能跟祝陈愿玩到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娇花,且宋嘉盈更不服气,“你看那些画舫上左拥右抱的男人,一个个自己不守夫德,却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或是恪守贞节,可真是仗着自己文人有嘴能说会道,有笔能写,就干尽荒唐事,呵,美得他们。” 祝陈愿被她这一番话是彻底逗笑了,世上能有一个姐妹如此懂她,也算是此生之幸。 两人在江边说得畅快淋漓,以至于直到夜深回家后,祝陈愿困得都睁不开眼睛,倒头就睡。 这一番话说明后,祝陈愿也更加的坦然。 隔日晌午,她就在厨房里面忙活,宴请总得摸清人的口味,想着裴恒昭是杭城的,就做了几个杭城菜,其中一个算是她自己拿手的。 叫鲜虾肉团饼。 她用的是青虾,倒不是杭城来的,剥去虾皮,剁成肉末,拿一块猪的肥膘来,煮熟后剁成泥,姜切成小丁,橘皮剪成小片,全都放到碗里。 再拿胡椒、盐、豆粉,上手直接搅和均匀。 等这个弄完,她先烧别的菜,时辰差不多后,再将锅给烧热,撤出柴火来,倒入一点油,上手沾取虾料,按成圆饼后下锅煎。 她在煎的时候,有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在后头喊了一声“表妹”,差点没将手里的筷子给扔出去。 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陈怀,祝陈愿差点想翻个白眼给他看,不过一想昨日他也受了大罪,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表哥,你昨日手没大碍吧。” 陈怀就是特意来的食店,他举起手里缠着白布的手掌,语气莫名,“你觉得我这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吗?表妹,你哥我为了你可真是受了大罪,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看他莫名其妙过来,又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很不想搭理他,甚至想赶他出去,但转念一想,这样待会儿裴恒昭过来,她不可能上去作陪,眼下不就有个好人选。 一时间,祝陈愿笑意盈盈,看得陈怀心里发毛,她说道:“表哥,你说得极是,我今日还做了你喜欢吃的鲜虾肉团饼,我盛几个,你去外头吃。” 陈怀斜着眼看她,倒也没吭声,直接坐到外间,他只包了手掌心,前面的伤口不算什么,勉强可以用筷子。 鲜虾肉团饼确实是他爱吃的,明州盛产青虾,他从小就好吃这一口,低着头费劲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尝,猪肥膘放到虾肉里面,不仅没有让虾肉变得荤浊,而是更加细嫩,放了豆粉后,虾饼在煎制时也没有散开。 所以表皮煎制到金黄,色泽好看,且咬下去外酥里嫩,口感香脆。 等他尝完了一个,就听见不远处的祝陈愿语气恳求,“表哥,你看我这么诚心,你是不是得帮我个忙。” “要不我吐出来还给你?” 祝陈愿无语凝噎。 陈怀开始夹第二个饼,低头说道:“什么事。” “等会儿,我有个客人要来,就是昨日与你一起打马球的朋头,你看,你能不能作陪。” 本以为陈怀会问,却没有想到,他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只是点头表示明了。 祝陈愿心里生疑,总觉得陈怀知道点什么东西的模样,只是不等她细想,门外就有敲门声。 没等她上前,陈怀一撂筷子,直接上前去开门。 门外的裴恒昭看见开门的是陈怀,扬起的笑容突地收起来,瞬间一点表情也没有。 声音无波无澜地问候他,“陈郎君,昨日的伤已经好得这么利索了吗?” 还有精力在这里蹦跶。 陈怀请他进来,脸上笑容洋溢,“自是托了你的福,不然哪有我的今日。” 裴恒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等进了里头,看见站在一旁等他们的祝陈愿时,倒是没再摆脸色,温和地说道:“今日还是劳烦小娘子了。” “不劳烦,小郎君,这是我的表哥,他从明州过来看我的,你们年纪应该相仿吧,让他作陪可行?” 祝陈愿隐约感受到两人的微妙气氛,心里暗想,不会是陈怀又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自是无妨,只是没想到陈郎君竟是小娘子的表哥。” 裴恒昭谦和地表示,听到是表哥后,他心里本来就紧绷的弦,拉得更紧了。 表兄妹成婚的不再少数,何况昨日陈怀一上来就敌意满满,这不是虎视眈眈,又是什么。 一时心里更加防备起他来。 祝陈愿请他们到二楼坐下,自己去端菜。 两个人上楼坐下的时候不久,叶大娘和夏小叶将菜端上来,裴恒昭只是口头道谢,稳坐如山。 最后一盘鲜虾饼是祝陈愿拿上来的,裴恒昭立马站起来,伸手接过,“真的麻烦小娘子费心了。” 祝陈愿笑笑,“你们爱吃就行,我先下去了。” 他等人走了,再坐下,并不急着动筷子,嘴上说道:“昨日打马球的时候,不知道陈郎君是小娘子的表哥,要是知道的话,我必会手下留情的。” 陈怀木然的听着他暗暗的讽刺,心想这跟他猜想的反应不一样啊,难道不应该是讨好吗?怎么还阴阳怪气上了,嘿,这小子。 “我、可、是、她、的、表、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企图能看见裴恒昭别的反应。 可听在裴恒昭耳朵里,还以为陈怀是在挑衅他,冷笑道:“表哥又如何。” 又不是最后一定会成,也值得他如此炫耀。 陈怀愣神,拿手指按按额头,好像眼前的少年郎误会了,他今日又不是来对骂的。 嘴里直说道:“我想你是误会了,表哥就是表哥,我已经定亲了好吗!你哪里看出来,我是来跟你抢人的?!” 这话倒让裴恒昭难得出现了错愕的表情,一时好像难以理解自己听到的。 难道真是自己搞错了? 他狐疑地看着陈怀,又听见陈怀说道:“本来我今日还想替你在我姨母那里美言几句的,看来你怕是并不需要。还有瞧你这般爱拈酸吃醋,等我回去,必定将我家里几个未成婚的弟弟带过来,总有一个能得到岁岁青眼。” 陈怀双手抱胸,一副你再横,我迟早得把你的窝给端了的姿态。 裴恒昭干咳一声,谁让陈怀上来就是这种语气,又听了褚长隐的一些话,看到后不就自然而然地误会了。 不过他能屈能伸,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来,拿起旁边茶壶给陈怀斟了一杯茶,双手送上,“陈郎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陈怀姿态做足了,昂着下巴,“你放那儿吧。” 臭小子,还敢跟我斗。 不过想起他的救命之恩,陈怀觉得自己还是得指点这小子,“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怎么知道你的吗?” 作者有话说: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第61章 糟猪蹄爪 裴恒昭看着他, 只说了一句,“洗耳恭听。” 陈怀夹了一口菜,没有开口, 倒不是端架子, 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他接到信后,花了好多天从明州赶过来, 先去的文绣院, 陈欢在绣院外的茶坊跟他见面。 那时她第一句话说的是, “阿怀, 让你从明州赶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只是姑母这件事, 还真得托付给你。 你表妹今年虽然生辰未过, 却也将至十八。我和你姨父日夜操心,今年终于有了眉目,他为人看着不错,父母和妹妹也可以。” 陈怀问道:“既然不错, 姑母又为何忧愁。” “世上有些人大多面甜心苦, 又或是表里不一,我当娘的, 又怎么可能只凭几次照面,就将女儿匆匆许配出去。你怕是不知道, 太学临近的一条街, 就是妓馆, 学子经常会去那里, 我想要你帮我打听打听。” 陈怀又问她, “姑母, 你就这么看重此人,虽然人家还未婚嫁,可要是已经有了喜欢之人,可如何是好,更何况你们并未说开,这样到时又该如何?” “好儿郎自是要早早下手,我多打探一番,到时候若是人好,让你姑父找人说去,若是打探出来不尽人意,那就再换,若是一个又一个都不成事。 索性不嫁,我带着你表妹去外头呆几年,回来就说和离了可成,反正到时候真到这一步了,女儿我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非得一定要在矮子个里找出人来嫁。不用多言,你就帮姑母打探一番。” 陈欢性子不软,她生在海商世族里,又不是没有见过尔虞我诈,软弱可欺且无城府的人,在这个世道也无法混下去。 不然也不可能回到汴京两年时间,就在文绣院当上了教头,她的心思可比祝清和要来得深,要想得更多。 陈怀回过神,看向裴恒昭,费力地做了个揖手礼,十分坦荡地说:“在这里先跟你陪个不是,我跟了你几天,也打听了不少你的事情。这件事情不管我是何想法,都不算光明磊落。” 主要是陈怀怕以后他得知了此事,两人又已经成亲,到时候还因为这个闹生分,那不是害人。 他以为裴恒昭会动怒,可是却没有,只是很平静地问他,“然后呢?” 这个还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每天都在太学,又没有干任何不好的事情,连勾栏瓦舍都未曾去过,并不怕人打听。 身正不怕影子斜。 更何况,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陈怀觉得眼前人的心思很难猜,并不按照寻常路来,他摊手,“如果要谈你在太学里白天读书,晚上还要伏案,每天都在里头没出门,那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若是谈到,你曾有一日出门,站在食店外头良久的事情,那可就值得大说特说了。” “行了,此事我已经知晓,也不会计较,你不用再往下说了,就此打住。” 裴恒昭打断了他的话,这事要是再说下去,两个人之间就真的没什么好聊的。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陈怀倒是有心接着说下去,还是换了个话题,喝了一杯茶后,隐晦地说道:“你也莫怪,我听得一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裴恒昭默默点头,从知道陈怀定亲开始,他心里就明白了此间关系,世上父母大多这般,无可指摘。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这件事我会帮你美言的,但你可尽快说明才是”,陈怀压低声音,“毕竟我姨母手里还有不少人选,一个不成就再换。 况且我是觉得,双方既然彼此都有意,又有些知根知底,何必在此事上拖延,你说对吧?给你支个招,我表弟后日的生辰,正值谷雨,你看是否赏个脸,我也好帮你们先口头促成此事,至于如何商议,那就是你和我姑母姑父的事情了。 当然,最要紧的就是我表妹的态度,我们家从来不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你看如何?” 陈怀也就是面对救命恩人才有这么好心,旁人他哪里会这般尽心尽力,才不会管别人死活。 “如此草率?怎么也得我娘从杭城赶过来,亲自商议此事才对。” 裴恒昭哪怕再想快一步,也不能这样直接自己上门谈,这一点都不郑重,他做不出来。 更何况这信才刚寄出去,想要等人过来,也没有那么快。 “懂什么叫口头商定吗?实话跟你直说,我姑母打算的就是榜前约婿,并不是正经定亲,你要是定亲自己一个人上门,看她会不会把你给赶出去。若是你觉得可行,就那天过来。” 陈怀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随后开始吃菜,辛辛苦苦准备的菜都要冷掉了。 留下裴恒昭心不在焉地夹着菜,榜前约婿,好像并无不可。 只是得好好想想,那日该怎么说。 楼下的祝陈愿忙活着食店里的事情,不知道两人在楼上聊什么,就看见两人下来后,还不等裴恒昭说话告辞,陈怀直接将他推到门外,一关门了事。 转过身回来一笑,“表妹,这不是裴郎君急着走,我做好事给他送出去。” 心里想的却是,解气了。 祝陈愿白了他一眼,默默回到食店里,最后打烊的时候,只有她和陈怀一起回去。 祝程勉最近都是跟着祝清和在书铺里念书写大字,并不来食店里。 “表妹,你看我这么大老远过来,是不是得给我也烧一桌好菜,在外面替别人忙碌,风餐露宿,偏偏正主还不知道,哎,表妹,祝陈愿!你给我走慢一点,不烧就算了,你走那么快干嘛,不知道你表哥身上有伤吗??” 陈怀眼见祝陈愿越走越快,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道,小丫头脾气还挺大的。 “行了,别喊了,明天中午给你做顿家宴,正好我阿娘她休沐。” 祝陈愿属实不耐烦听他讲一堆话。 “这还差不多,小没良心的。” 陈怀念叨了一句,等之后他们两个要是成婚,送他一份大礼不为过吧,在海上翻船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倒是一上岸,还受伤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陈怀挨不住了,对祝陈愿喊了一声,“你跟姑母姑父还有表弟说一声,我今日疲乏,先回屋歇着去了。” “要不我给你煮点东西,吃了再睡,表哥,你身上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现在啥山珍海味我都吃不下,我就等着吃明日这顿家宴。没什么事,就是累了,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去。” 陈怀摆手,走到客房歇下。 等到隔日天明,他才去找陈欢,夫妇俩带着他到隔壁书房说话。 陈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包好的手,心疼道:“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说什么都不该让你去的。” “姑母,不过是小伤,你忘了我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还躺了好几天呢,这才哪跟哪,过两日就好了,回明州后一点也看不出来。好了,不说这个,之前你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 陈怀赶紧转移话题,生怕等会儿陈欢自责。 “你快说说,我瞧着含章是个不错的孩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陈欢语气有些着急和不确信。 “先不说旁的,只说我这一双手,要不是他在一旁上前来,只怕我那日受的伤不轻。” 他大概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还是让陈欢听得揪心,后面接着说道:“是个坦荡的君子,至少表里如一,爱憎分明。至于你担忧的问题,姑母,你还不如担忧他日后与书为伴好,每天不是忙着读四书五经,就是早晚习射,未曾去过那些地方。” 也如实说了,自己向裴恒昭坦白的事情。 陈欢也并不心虚,此事如果她不做,到时候万一找了个人面兽心的,后悔也没有用。只是之后还是得当面说清楚。 “你说得对,这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就好,我和你姑父也算是可以稍稍放下心来,也别怪我们两个如此谨慎,这女儿家的大事,还是得要细细考量思虑过的。” 陈欢微微叹气,这世道就是如此,男子休妻再娶都是常事,女儿家就得守洁,也不知道那些文人掀起的什么风气,真真叫人作呕。 “姑母,这确实得好好看,我请了他明日过来,我瞧他也是少年慕艾,既然两方有意,大家都是敞亮人,不如说开,若是能成就商量,不能成就就再细想。你们也别觉得快,毕竟好儿郎也总是抢手的,我昨日打马球时,他一出来,有些小娘子都差点扔绣帕,错过可比不成还要让人难受。” 陈怀不愧是经商的,心思活泛,短短几句话,让他们夫妻两个都动摇了心思,确实不能拖。 今年的省闱晚,科举也延期到八月末,若是按照榜前约婿,到时候放榜,考中了则皆大欢喜,没考中也随儿女心意,正好赶上岁岁九月的生辰,到时候定亲走个半年,便可成婚。 “你去厨房看看岁岁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和你姨父在这里商量一番。” 陈怀听着这话,识趣地出门,才刚迈出厅堂,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里面的祝陈愿正在切配料,陈怀探头过去问她,“好香啊,岁岁你准备烧什么?” “表哥你不是远道而来,我当然得烧点你爱吃的东西,可别说我没良心,在做你爱吃的糟猪蹄爪还有肉鲊和蛤蜊米脯羹,配点小菜,反正你天天就吃这三样也不会觉得难受。” 祝陈愿调侃道,要是陈望和陈祁兄弟两都爱吃笋,那么陈怀则是吃这几样东西,可以每日换一家食店,也不点别的,就点这几样。 杭城和明州人有多爱吃糟货,从酒楼到小摊上都有卖,过路边上摆满了糟货,万物皆可糟,诸如糟羊蹄、糟脆筋、糟蟹、糟萝卜和糟黄芽等。不过虽然不用浓油酱赤,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还算你有良心。” 随着陈怀的声音,她将锅中焯好水的猪蹄捞出来,稍微放凉等到能入手后,用手有方法的拍打,握住骨头,用巧劲将骨头全部都给取出来,保证猪蹄的完整。 放到盆里,倒入酒糟,放上两个时辰,恰好到晌午吃饭。 陈怀那么个人站在这里碍事,祝陈愿干脆让他看火,自己收拾已经泡了有段时间的蛤蜊,放到沸水里去烫,去壳取肉。 等快到晌午了,再放到砂锅中,倒姜末和水,上头的浮沫不能要,全都拿勺子撇掉,再加米糁,煮一炷香时间即可。 蛤蜊米脯羹刚好,陈怀去叫陈欢两人过来吃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盘的猪蹄、肉鲊和一锅羹,两盘绿油油的小菜。 浸在酒糟里的猪蹄味道诱人,恰好迎合了饭桌上两位明州人的脾胃,祝陈愿看他们一口口吃得很香,自己也上手拿了一只。 吃猪蹄还是得上手,筷子夹不住,猪蹄外层的肉很软烂,轻轻一撕,连皮带肉进嘴,酒糟的香气浓郁,皮肉香浓的酒味,却又不醉人,也不显得油腻,吃起来很是爽口。 又没有骨头,吃起来很是畅快,可酒糟猪蹄爪毕竟是冷物,祝陈愿尝了一只后就没再动手,还是舀了一碗蛤蜊米脯羹。 羹汤用的是碎米,所以煮出来并不粘稠,浅黄的蛤蜊漂浮在白米上,加了一小把葱花看起来不错。 蛤蜊本来膻腥味重,稍稍加酒和姜末腌制后,就没有了腥味,米里没有加其他的调料,蛤蜊的原味在米中更加浓厚,米汤淡却滑,要是尝到一颗饱满的蛤蜊肉,肥厚鲜甜的口感让人忍不住再尝几口。 这几道菜让陈怀和陈欢吃得连连点头,最后剩下的菜都进了他们的肚子里,两人趴在那里不能动弹,碗筷还是祝清和洗的。 祝陈愿则去食店,在那里教夏小叶做酱菜,一下午在忙碌中过去了,等打烊后,是陈欢来接她的。 “阿娘,你怎么过来了?” “当然是来接你,我们娘俩每天也就早晚见一面,我都很久没有跟你好好说过话了。” 陈欢借着烛光看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惆怅万千,旁人的心思她不知道,可是自己的却很明白,从生下来跟瘦弱的猫崽子一般,到现在已经要谈婚论嫁,时间过得太快了。 “阿娘,你今日有心事。” 祝陈愿转过头看她,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发现了,有段时间心不在焉的。 陈欢摸摸她的头发,只字不提别的事情,指着停在码头上的画舫说道:“我包了艘画舫,我们去上面游一夜,你阿爹和勉哥儿都已经在上面了。” 祝陈愿心里疑惑,不过看她不想多说什么,也就没有多问,只是并肩一起往画舫前走去。 父子俩坐在船头,祝程勉看见她们过来,使劲摆手喊道:“阿姐和娘快点过来,阿爹说等会儿让我放河灯。” 他的脸上全是兴奋,手舞足蹈的。 “这孩子,明日是他的生辰,我说等过了子时,就让他放河灯,把该许的愿都写在纸上,结果现在就缠着放河灯。” 祝清和弹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他们一家每年到过生辰时的前夜,就会包一艘船,到子时,也是新一天的开始,要放一盏祈福的河灯,也是陈欢在明州时自家的习俗。 “现在可不兴放,你若是真想玩,让你爹去岸上给你买几只,放着玩好了。” 陈欢的话刚落,祝程勉撑手从船头跳起来,缠着他去买,走远了都能听见声音,“阿爹,你给我买几只兔子灯来,我喜欢那个。” 等父子两回来后,船才慢慢驶出河岸,两人在船头玩放河灯,而陈欢却拉着祝陈愿的手来到船舱里。 分坐在桌子一旁,陈欢手抵在桌上,语气沉沉,“岁岁,阿娘想聊聊你的婚事。”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眼神,“这件事情我们好像之前就说过了,但这次,又得重新谈一遍。你先听阿娘说完,我们并不是一定要你成婚,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和你爹都想看到你出嫁的那一天,想你以后有个良人陪在身边。 岁岁,我们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养大了你。” 陈欢今日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祝清和亦然,只是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情由娘亲来说会更好。 她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现在都想哭的,到那天真的出嫁不是得哭成泪人。 “岁岁,你能如实告诉阿娘,有没有心上人或是喜欢的?” 祝陈愿沉默,她没有想到今日陈欢会谈到这件事,心上人还不到那个程度,只是喜欢,大概是欢喜的。 只是好像真的太快了。 “阿娘,大概是有一个看见会欢喜的人。” “是谁??” 陈欢震惊地脱口而出,觉得自己声音过大,赶紧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她。 原本只是走个过场问问的,因为她知晓女儿并没有相熟的男子,也不可能会私相授受。 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祝陈愿被她盯得都不好意思起来,声音很轻,“是裴恒昭。” “谁?” 祝陈愿无奈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陈欢脸上由震惊改成恍然,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一时接受不过来这样皆大欢喜的事情,她激动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喝了一杯茶后,顺气才说道:“可真是月老牵的红绳。” “我和你爹打算给你榜前约婿,这个人就是含章。本来还想了诸多说辞,现在倒好,也用不上了。” 陈欢还在那里感慨缘分这件事,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让祝陈愿去拜拜,姻缘路能走得更加顺畅一点。 祝陈愿愣神,她结结巴巴地说:“阿娘,这是不是快了点?” “不快了,到时候如果他同意,等到你生辰定亲,再走礼,刚好还有一年的时间。你要是不同意,那明日我就跟含章说清楚。若是同意,你们两个人明日私底下聊聊。” 陈欢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一般,只要稍微算算,时间是正好的,抓紧备嫁妆,绣嫁衣都来得及。 当娘的还是懂自己女儿,从小到大她只要喜欢上某件东西或是人,从来没有改变这一说,也不知道这个长情的毛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由阿娘你们做主。” 祝陈愿扪心自问,好像和他共度一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坐在画舫上,透过窗户看对面的酒楼灯墙,思绪万千,昨日还聊着此事,今日就已经初展眉目,不过一晃眼的事情,着实太快。 可是让她拒绝,好像也并无理由,只是,总有点惆怅,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粉煎骨头 夜色如水, 画舫在汴河上缓缓飘荡,陈欢坐到祝陈愿的一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轻声说道:“其实阿娘跟你这般大的年纪, 已经嫁给了你爹,当时他是我爹看好的, 也是榜前约婿, 虽说跟定亲不一样, 却有由头可以见面。 我娘就特别喜欢他, 又心疼他一人在外求学,时常年节或是家里人生辰都会叫你爹来,相处得多了, 也就知道为人好坏。所以那个时候, 即使你爹没考上,我也愿意嫁给他。” 陈欢拍拍她的肩膀,“阿娘也打算效仿你外祖母那样,含章一人在汴京求学也不容易, 又无家里长辈, 是不是得多请他来家里吃饭。你们两人多相处,有时候就能看见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但也不能逾矩, 不能做伦理之外的事情。” 祝陈愿羞赧地看了她一眼,这说得是什么话。 “行了, 行了, 阿娘我不说了,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我们出去看看, 也快到子时了。” 陈欢不再说这类的话, 而是将她拉起来, 两个人一起出去。 一到船板上,祝清和就看过来,直到看到陈欢点头才松口气,笑着说道:“你们娘俩快过来,勉哥儿正在写他过生的愿望呢。” “都写了什么?” 祝陈愿走到船头坐下,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阿爹说了,写了什么都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 祝陈勉摇摇头,一点口风都不露。随后将纸折起来,塞到莲花灯里,等到子时的鼓声一响,他在几人的目光下,趴在船头,将小船放到河面上,看它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孩才露出一个笑容来,拉着祝清和的衣裳说道:“阿爹,你看那盏灯飘走了,你刚才说了,只要放完灯了,就带我们去吃东西,现在赶紧去吧,我都饿了。” “这孩子”祝清和无奈摇头,“你得问你阿姐,看看这里什么好吃,我们尝了回家去。” 祝陈愿回过神来,发现都到了云骑桥这里,她想了想,不是很确信地说:“我记得这里有家粉煎骨头,味道很不错,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卖?” “上去看看。” 四人从船上下来,云骑桥哪怕到了子时,也有不少人在逛,并不冷清。 桥上早晚卖的东西都并不相同,早间烧饼、馒头、豆腐羹还有煎豆腐,一到晚间,卖血脏、鱼兜杂合粉、鸡签、炒兔的,从桥头摆到桥尾,那些卖果干的,只能离远些,都不敢敞开袋子,生怕油烟气熏得果干都不好卖。 而卖粉煎骨头的这家铺子,在桥中的位置,边上摆了几张小桌,到了这个时辰,人落座得不多,一家人围坐在小桌上,只等着旁边的大娘上菜。 老大娘干这行的手脚利索,从豆粉糊中捞出裹满粉衣的排骨,等到炉子上的油锅烧热,再挨个夹到油里,排骨上的面糊一碰到热油就往外冒,滋滋作响,热气盘旋在上空。 香气渐渐在油温和煎制中一点一点冒出来,排骨外头的面糊变得黄脆,一块块整齐地叠在瓷盘中,经由大娘的手放到小桌上来。 吃排骨,带骨头的东西,都适合直接上手啃食,祝陈愿拿了一块,粉煎骨头用的面糊是绿豆粉加了黄豆酱、花椒、葱末和酒,在油炸之下,有点咸香气。 在唇齿间撕咬,面糊带着骨头表皮进到嘴里,面衣焦脆还有股椒麻感,里头的表皮软而酥,而骨头的肉在表皮包裹下,味道嫩滑,口感多汁。 陈欢吃到一半的时候说道:“要不给阿怀也带一份?” 陈怀说自己身子不爽利,一早就睡下了,他们游船要到三更天,他熬不住,就没有一起过来。 “人家都睡下了,再把他叫起来也不好,更何况这得趁热吃才好,我们带回去就冷了。” 听完祝清和的话,陈欢也打消了心思,干脆埋头吃了起来。 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等到擦干嘴巴和手里的油,付了银钱才起身往回走。 难得一家人出来逛,今日祝程勉也不上学堂,索性就再逛会儿,一直到三更天的鼓声敲响,几人才回去。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在春末,谷雨的当天早上淅淅沥沥落了几点小雨,正好迎合了雨生百谷的含义。 哪怕三更天才睡下,天光大亮时,祝陈愿听见雨声睡不着,看窗外雨打屋檐上,她盘腿而坐,心里好似在打鼓,一下又一下捶打着。 她平生头一次不期待晚上,倒在被子上盯着床顶的花纹看,手指头绞在一起。 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最后还是顶着凌乱的头发起来了。 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陈欢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套衣裳,放在祝陈愿的床上,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帮忙梳起头发来。 嘴里说道:“你今日穿这身,我拿你们之前从杭城带过来的料子做的。今日是勉哥儿的好日子,也是你的,可不兴蹙眉。你要是对含章或是之后要商量的事有什么不满,你跟阿娘说?” 祝陈愿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头微微蹙起,她其实也没有不高兴,但也说不出来哪里高兴,疑惑地问陈欢。 “阿娘,你当日知道外祖父给你找了个夫婿的时候,哪怕这个人你只见过几面,还都不了解他的喜好,他的家境和性子,也是很欢喜的吗?” 她一直很别扭,欢喜一个人是一回事,可是她不喜欢盲婚哑嫁,总想着至少得再了解这个人一点,到足够了解,足够喜欢时,那嫁给他才是心甘情愿的。 陈欢帮她把头发梳顺,开始全部往后梳,手上动作不停,慢慢地说:“不高兴啊,我当时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呢,说他们都不问问我是不是喜欢,我心里好长一段时间都很不高兴,还跑去偷看。后来也是相处着,时常能见到面,也就不排斥了。 岁岁,你也说了看见他心里是欢喜的,那只是不了解喜好,不知道私底下到底为人如何,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担忧。” 祝陈愿似懂非懂地点头,陈欢放下梳子,摸摸她的头,靠在她脸旁说道:“今日我们也不在家里做饭,免得到时候人家过来一身油烟味。我让你爹酒楼订了一桌宴席,只有晌午的了,那里有专门谈话的厢房,不用紧张,能成就成,不能成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儿郎也不缺他一个是吧?你换衣服吧,我去外头等你。” 等陈欢出去,祝陈愿换好衣服,衣裙皆是浅石青色的,下群青白相间,上衣绣着白花,头上系有浅石绿的发带,看起来清丽动人,极清爽的装扮,正适合春日。 等到他们出门,外头雨已经停了。 因是换到了晌午吃饭,裴恒昭是祝清和去叫的,其余的人走过去的,等进了酒楼的彩楼欢门,说了厢名,跑堂引着他们到了厢房里。 当几人进去时,里面正在交谈的两人立马就不说话了,祝陈愿抬头瞟了一眼,今日的裴恒昭束发,身穿鸦青的衣袍,竹叶花纹,身姿端正,更衬得君子如玉。 陈欢一进来就端着笑,她转过头跟陈怀说道:“阿怀,你看今日是你表弟的生辰,不如你带着他去楼下转一圈,买点东西玩玩,等到午时再回来。” 陈怀了然,牵起祝陈勉的手说道:“来,反正饭菜还没有上桌,我带你去逛逛。” 等到两人出去,陈欢才关起门来,拉上呆站在那里的祝陈愿到两人对面坐下。 “含章,我们是走来的,脚程慢了一些,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陈欢暗自打量着,知道他并无任何不良的癖好后,属实是越看越满意。 裴恒昭连忙表示,“我和祝伯也是刚来这里,更何况再多等一会儿都是值得的。” “那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也无需再说些其他的,阿怀想必也跟你透露过了,这件事,是伯母的不是,在这里先跟你陪个不是,不用紧张。” 陈欢笑着说完上面的话,话锋一转,“既然你今日肯来,心中也必定是有意的,前面的话也就无需再多赘述,不知含章你,对榜前约婿有何想法?你也知晓,伯母家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自是爱得如珠似宝,只想再多留她些时日,又瞧中了你一表人才,不肯错过,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我并无想法,一切全听伯母的。” 祝清和接话道:“哎,也并不能只听我们两个的,今日只是想先跟你商谈个大概,你还要回去问问家里人,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含章你先听伯父说完。 我也知晓你学识上佳,准备走殿试的路子,可你也要明白,榜前约婿的意思。你看大部分的人家,若是看好的女婿考不中,也就取消这门亲事,可我们家,不管到时候你考上或是考不上,都听由岁岁的,若是她想嫁,那就顺利成婚,若是后悔了,我们也得赔你,银钱或是旁的,随你开口。你看,是否再考虑一番?” “伯父伯母,这件事情我一早思虑过,我,我对祝小娘子”裴恒昭哪怕在心里多次复述过,到这里看见人时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是真心想要求娶的,且我婚姻大事自己能做主,之前该说的,都已经寄信回去说明清楚。我也明白伯父伯母的一片良苦用心,若是到时高中,小娘子又不肯嫁我,我也不会蛮缠。 亦不会出去大肆宣扬此事,若是我们两个不成,小娘子照旧可以另选他人。” 他的话说得很温柔又真诚,让低着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祝陈愿,叫她恍惚的心神突然稳住了。 “含章,你也别怪伯父,是我对不住,本来我与你爹那么好的交情,合该什么都不说就定下的。可是伯父也是过来人,心知少年心性,他日若是情变意浅,到时候再取消定亲,两家面上不好看不说,彼此这点情分也是一点都不剩。 你要不到时再写封信与你爹娘,我写也行,我们两家也好好把这些东西给说明白,不然我怕他们生气,说我倒摆上谱了,还嫌弃他这么好的儿子来。” 祝清和拉着他的手,颇为语重心长,将心里面的话全部都和盘托出。 本来这样的少年郎,又有裴晔的关系在那里,合该亲上加亲才是,可少年看见色相就心生爱慕的比比皆是,他日等到情分消磨,又闹死闹活要取消定亲,难堪的还是女儿家。 所以祝清和宁愿暂时不理这情分,也要将话给说清楚,这样哪怕日后不成,谁的名声也不会受损。 裴恒昭心里明白,他点点头,“伯父,此事我会好好写信跟父母说清楚,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在意这些,此事,只需要我自己同意便可。我并不在意,且留有时间也好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合适,跟小娘子一起。” “有你的这番话,我也放下心来…” 祝清和跟陈欢两个人又说了不少话,祝陈愿坐在一旁跟个人偶娃娃一样,偶尔伸出手碰碰桌子,又或是抠着手指,反正是一个字都不说。 直到陈欢说道:“哪怕我们是榜前约婿,也该相看才是的,你看,要不你们两个到里面的小间里说说话,也听听我家岁岁怎么说是不是?” 祝陈愿还没有点头答应呢,陈欢直接拉起她,带她到小间里坐下,等她回过神,小间里面只剩他们两个人。 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裴恒昭又离她只有一臂之隔,连呼吸声都能听见,祝陈愿耳朵尖发红,眼神落在桌子的花纹上。 裴恒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前面还可以对答自如,可是,一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就好似有东西堵住了嘴巴,不能开口。 眼见着小小的房间里升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热气,裴恒昭还是先开口,他的手抵在桌子上,喉结耸动,“不知今日之事,小娘子,你是如何看的。” 他想,大概是不讨厌的吧,不然也不会答应,只是好像也不欢喜,没有看见她笑。 期待别人开口的时间是漫长的,他的手紧握在一起,心突然跳得很快。 “不知小郎君想听什么想法?” 祝陈愿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神,她想不就是跟男子单独待在一间屋子里,之前又不是没待过,不用太过于紧张,只要这么一想,她心里反倒没有那么羞臊。 看到裴恒昭下意识地后仰,她反而有点想笑,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我想听你说说,这个婚约,你是同意的吗?” “如果不同意,我今日肯定不会坐到这里来。我也想问问郎君你,是为什么答应了?想你的才貌,家世又不普通,何必委屈自己同意一桩暂时还无法落定的婚约。” 祝陈愿想她自己容貌又不是最出挑的,又是最为下色的厨娘,总不能见了几面就死心塌地,这样的话她并不相信。 裴恒昭曾经拿这个问题问过自己,他犹豫着开口,背着日光的脸上神情专注,“如果小娘子真的要听的话,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的食店里,那次有人醉酒的事情,不知道小娘子还记得?” 祝陈愿咬着嘴唇点头,听他说下去。 “除了那首相鼠,我还听见你自己念叨的那句,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我当时就觉得颇有意思,后来又听见了,你说人心的言论,以及如何报复,我那时就记住了你。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耳朵太灵。” 祝陈愿回想起自己那日的言论,居然有人全都听在耳朵里,热气上涌,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如果日后有机会的话,再一一说给你听。” 裴恒昭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他想有以后的话,他会把自己如何一步步踩到这个网,最后陷进网里的事情说给她听。 但愿能有这一天。 祝陈愿有些不死心,还是把想要说的话给憋了下去,哼,不说就不说。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感觉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她摇摇头。 “我知道,每个相看的男女双方,如果,男方看中了的话,是要插金钗的。你看?” 裴恒昭哪怕再羞涩,还是将自己备下的金钗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瘫在手上给祝陈愿看。 是一只很精致小巧的钗子,全身都是纯黄的,只是让她惊讶的是,钗子上头雕刻的是木樨花。 “我,我看你好像颇喜欢这种花,便特意选了这种,若是小娘子你同意的话”,他紧握着钗子,不敢直视,“我便给你插上。” 宋朝在定亲之前,媒人说合后,有个两亲相见的,男方若是瞧中了,便给她插上金钗,若是瞧不中,则送彩锻,谓之压惊。 “不如,你给我自己插?” 看到裴恒昭骤然失落的脸色,她不知为何还是心软了,将脑袋凑过去,念道:“你快些簪上吧,可别插得太难看。” 目光看向别处,有黑影落下,遮住她的双目,祝陈愿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到头上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抵着,而鼻子却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有些清冷的感觉。片刻,黑影移开。 她才松了口气,心里砰砰直跳,随口说了一句,“我好像听见外头上菜了,不如我出去看看。” 说完匆匆走了出去,留下裴恒昭错愕地看着她出去,而后手肘抵着桌子,从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 出去祝陈愿发现果然上菜了,陈欢一眼瞟到她头上的钗子,笑得合不拢嘴,小声地问她,“聊得怎么样?” “还行吧,阿娘你别问了,还不如去看看勉哥儿和表哥到哪里了,我肚子饿了。” 祝陈愿赶紧打断她娘的话,只想赶紧吃完就走,这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还不等陈欢起身,他们两个就回来了,裴恒昭也从里间出来,饭桌上除了祝陈勉,反正其他人都各有心思。 还不容易熬到了一顿饭结束,祝陈愿只想赶紧走,祝清和又拉住他说话,“含章,你看,你一人在太学也不容易,又无亲人长辈在身边,我们两个做伯父伯母的,自然得多照顾你,以后让你过来吃饭,可千万不要推辞。” 裴恒昭点头,他明白话里的意思。 终于等到两个人说完话,也可以告辞了,祝陈愿反正是拉着祝陈勉急匆匆地走了。 祝清和失笑,又说了几句,也跟陈欢一起回去。 剩下还没有走的陈怀走过来,撞撞他的肩膀,“可真是便宜你了,下午没事吧,你跟我来,我传授你一招,不来日后可别后悔。” 裴恒昭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是跟了上去,进了一个茶坊里头,陈怀找了一个角落的厢房坐下。 等他进来就说道:“看你也是不是那种会勾三搭四,会耍花头的人,又救了我的份上,我偷偷地送你件东西,再教授你一两招,学着点,别以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就能受到女子喜欢。” 陈怀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在裴恒昭的面前。 他真的是煞费苦心,这个愣头青怕是都不知道如何讨女子的欢心,不解风情苦得不还是他表妹。 陈怀脸上写满了操心。 裴恒昭从桌上拿起这本书,封面是硕大的三个字《调光经》,他没有看过这些东西,纳闷地翻开几页看了看,看到一行字的时候赶紧合上。 “你,你给我这种东西做什么?” 他将书扔回到桌子上,脸上全是羞恼。 “做什么,自然得教你,如何讨女子欢心啊,你要是直愣地跟个木头似的,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你看你高中之后,我表妹会不会如约嫁给你。你要不学,我可就走了,反正最后伤心的人又不是我。” 陈怀装作愤愤的样子,拿起那本《调光经》,作势转身就出门去。 “愿闻其祥。” 他都走到门口了,听见后头服软的声音,装腔作势又走了回去,坐下来,将书拍在裴恒昭的面前。 “你可好好听,这些东西我可只教一遍,旁人我才不会教他呢。” 陈怀清清嗓子,开始他的独到见解,“你看这书第一页,冷笑徉言,装痴倚醉。 什么意思,就是让你要么冷酷,要么“装疯卖傻”,当然,这些都不是真的,首先要让她注意到你,这一步你做到了,我就不说了。 你看下面,是什么话啊,屈身下气,俯就承迎。 你这个上舍生应该很懂吧,别端着,别那么正人君子,姿态咱们就得放得低一点,男子嘛,能屈能伸,脸面这件事情,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丢掉就丢掉了,就得不要脸,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烈女怕郎缠。” 他一口气说了一堆,看到裴恒昭皱着眉头,当即又说道:“怎么你还不相信,那肯定是我说的还不够具体,我且问问你,知道我表妹喜欢什么吗?” “下厨和木樨花?” 这是他唯二知道的,其余裴恒昭还真的一无所知。 “你看看,让你说点东西都说不出来”,陈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记得,她喜欢下厨不假,但更喜欢上好的食材,或是稀罕的工具,诸如些厨具之类的,也喜欢吃好吃的。喜欢木樨花不假,不过她更喜欢将花做成吃食,只要是花她都不讨厌。衣裳头饰等都喜爱,她最讨厌蛇,别人在她面前都不能提这个字。 其他的你自己去观察,好了,我问你,知道这些之后,如果以后你们两个吵架了?你该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不会吵起来。” 裴恒昭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我是问你,如果,如果!” “那就道歉?买点好吃的。” 听完裴恒昭说的,陈怀扶额,有气无力地说:“你要牢记这八个字,屈身下气,俯就承迎。先上去就抱住,不过你们还没成亲,可别占我表妹便宜,让我知道的话,有你好看的。你可以在她最气的时候,不让她走,记住了,你放一个生气的女子走了,之后你隔几天再去找她,就不是低声下气那么简单了。” 这些都是他的心酸血泪史啊。 “然后,哎!投其所好,她喜欢吃的,就带她去买,喜欢食材,就送给她,不带重样的。听明白了吧!给我记上,别到时候人看见你都来气。” 这些话属实颠覆了裴恒昭一直以来的认知,他始终觉得,未成婚前就得守礼,不能私相授受。 不过他一边震惊,还是默默地将这些话都记在了脑子里。 “好,我再说个一两点,其他的你回去慢慢琢磨。后面是先称他容貌无只,次答应殷勤第一。懂什么意思吧?女子都是喜欢听夸奖的,你见到她要夸她今日穿的好看,长得好看,还有要懂得献殷勤,端茶倒水,脏活累活自己先干,这个度你自己悟去吧。” 陈怀有些忘了,拿过书瞟了一眼说道:“至于这个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咳咳咳”,他扫了一眼裴恒昭,尤其着重扫视了某个地方,“我看你应该都不缺吧,这捱光五个点可紧要着呢,你要是真有问题,还是别耽误了。” 气得裴恒昭恼羞成怒,“你是不是有病!你有问题我都没有!” 最后反正《调光经》没讲完,陈怀被轰了出来。 他还感慨,少年郎,火气就是旺。 作者有话说: 总感觉我写的跟你们想看的不是一回事●﹏● 宋朝有这个相亲的习俗,来自《东京梦华录》娶妇这一章。 《调光经》是宋朝的撩妹指南,文中所有的话都是出自这本话本里头,调光就是调情的意思,至于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你们自己网上搜去吧。@_@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王雩 第63章 假膳面 等陈怀走后, 厢房里突然变得很寂静,只有裴恒昭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窗外的日光照在《调光经》上,他时不时转过头看几眼, 因着那句话, 总觉得这本书过于不正经,在到处都有人走的地方看这书, 颇为怪异。 他靠在桌上, 目色沉沉, 其实陈怀讲的话不无道理, 虽则有些观念他并不认同,比起温吞,猛烈的进攻更让人难忘。 眼见时辰一点点过去, 裴恒昭才收回自己的思绪。 今对于他来说是值得高兴的。 怀揣着书出去的时候, 裴恒昭总是无意识地会笑起来,看见路过的桥,长得翠绿的树,追逐打闹的孩童, 又或是飘扬在上空的纸鸢, 就会牵动起嘴角。 好像,就是很欢喜。 而另一边, 祝陈愿走回到家里,立马关上自己的房门, 坐在书桌前时, 将自己头上的金钗拔下来, 握到手里边。 安静的书房里, 她好似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身体剧烈跳动的声音, 明明还没有尘埃落定, 只是一个口头许诺,她却莫名的慌张。 好像不是怕,也不是难受,就是毫无理由。 摸摸这根钗子,上头的木樨花雕刻的不落俗套,祝陈愿坐在那里良久,才将钗子放到单独的柜子里。 想起裴恒昭的话,她手指甲在桌上乱动,人生难得几次丢脸的事情,都能被他给碰见。 她只要想起这件事来,就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还是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不会再东想西想了,下午得回到食店里做菜。 昨日本就没睡好,下午又在那里忙活,回来累的果真什么都没有想,躺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等到五更天,天色从微微发亮,祝陈愿睁开迷茫的眼睛,下去穿衣服,今日是去国子监的日子。 最近去的次数少,很多师傅都找到自己擅长的地方,厨艺本来就是会一样,就能改出很多的花样来,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无需在像之前那般费力去教。 七天去个一次就可以,再过些时日,祝陈愿只觉得自己都不用再去,毕竟这些菜式够用了。 熟门熟路进去,米师傅正安排大家洗菜,看见祝陈愿进来,连忙上前寒暄,“小娘子你几天都不来一次,就算不来教菜,也可以过来看看他们新做出来的菜啊,还能在这里吃一顿午食再走。” 下面就有人接话道:“米师傅说的极是,小娘子也好再多教几道菜。” “这样我也好多尝点不同的菜,最近老是吃这些,总感觉嘴巴里味道都淡了不少,原来是就等着小娘子过来。” 米师傅白了说话的几人一眼,嘴里说道:“去去去,有你们几个什么事,少油嘴滑舌的,你们先将菜给我洗干净点。” 转过头跟祝陈愿说:“小娘子,趁着现在还大家都还没有洗好菜,不如我们移步到外面,我有些事要说。” 祝陈愿点头,他们两个走到回廊的后面,米师傅才开口,不过看他笑容满面的,应该不是件坏事。 “小娘子,其实今日我想说的是件大喜事。我听了后,心里是真高兴。曲融这老家伙,要收养阿芒跟安安了!我当时听到他这么说,都愣住了,回过神都差点没哭出来。” 米师傅真心替自己的老友高兴,他明白曲融能做出这么个决定并不容易,自己本来就身有残疾,怕养了这两个孩子,最后还是得拖累他们。 可是孩子实在乖巧,又经常恐慌曲融是否有一日会将他们两个给赶出去,才让曲融动了心思。 祝陈愿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好消息,最近她确实一直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是偶尔去看过他们。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还没有说话,嘴角的笑意就露了出来,“那可真是一件大好事,以后曲叔也有人能赡养,阿芒和安安也有个家,真好。” “可不是吗,我盼天盼地总算是盼到了这个时候,以前老是担忧哪天就听见噩耗,现在总算是能放下心来。对了,我想跟小娘子你说的是,你看有没有空闲? 虽然他们在官府也过了明路,只是总归不能这么仓促了事,曲融是想今明两日办个宴,也好告知他底下的亲人,往后也算是有子有女,不再独身一人。” 米师傅也算是为了他们操碎了心,只是这宴一办,往后他们就真的是一家人,风霜雨露,同甘共苦。 “明日吧,晌午或晚间都行,也得等我去挑点东西当贺礼才是。” “那我回去就跟他说,这件事还是得小娘子你多费心。” 祝陈愿自是一口应下,两人在外面谈论完事情后,里面该干的活计,都已经干得差不多,可以直接教今日的新菜式——假膳面。 “做假膳面,得用绿豆粉染,别的面都不成,染到跟鳝鱼的颜色相近便可,做成的粉皮要薄,过厚的蒸起来不美。里头的肉,要用洗好的面筋做,两者上锅蒸熟就行。” 别听她此时说的这般简单,面皮要薄,颜色染的要好,面筋做出来不能硬,也不能发实,光是做这要紧的一步,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将让他们掌握手感。 紧接着不久后,就是调汤汁,她取了生姜、莳萝、马芹、胡椒、葱和酱调和在一起,还得加上研成粉末的生乳饼,拿水煎过后混到里面。 最要紧的就是上头的浮沫得拿勺子去掉,不然等煮熟了,这汤汁的味道也就走了样。 后头的汤方,她请边上的王寺给记上,东西各放多少,只要有了个定量,这东西并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不过,祝陈愿总感觉王寺记完之后,总会下意识地瞟向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除了一堆婆子,也只有近来越发水灵的夏小叶。 祝陈愿看在眼里,默默放在心里,总觉得自己能发现不一样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她只有做为旁观者才算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才懂个中滋味。 她紧闭双唇,太学离国子监也不过是一墙之隔,总是很容易想起他来。 不过随着假膳面一桶桶出锅,外头的钟声响起,学子一个个到饭间里,她也无暇想旁的事情。 祝程勉三个一前一后走进去,看到今日上了不同的菜式,赶紧一人端了一碗假膳面。 茅十八最近胃口不太好,原先下巴上还有两层肉,现在掉的都差不多了,倒是显得五官也不再拥挤。 他叹口气,“别人苦夏才掉肉,我倒好,伤春。” 感慨着,拿筷子将面搅拌均匀,让汤汁完全没过面,他才夹住一根面,还没进嘴就能感受到筷子夹住面时的软弹,一股清香的味道从汤汁里窜起,飘进他的鼻子里,倒是有了些食欲。 绿豆粉皮做的面皮,很滑又有股绿豆的香气,里面的面筋,吸足了汤汁的味道,一口下去,汁水四溅。 稍稍回味一下,就能尝到一点椒麻气,姜腥气 ,还有酱香和生乳饼的味道,他最喜欢吃的是汤汁里头的马芹,口感最好,鲜嫩无渣,又带股脆劲,他吃得完全不想说话,一口气吃完,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后,才又去盛了一碗。 “程勉,今日这面定是你阿姐教的。” 茅十八打个饱嗝后,低头在吃面时说道。 “那还用说,除了我阿姐有这么好的手艺,其他人都还差那么一点。不过今日我可不是要跟你说我阿姐的厨艺的,而是别的事情。” 祝陈勉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语气也压得很低,茅十八一看就知道他是故弄玄虚,都不太想要接话。 也就是只有老实的晋平安特别捧场,他现在已经完全摆脱原先那个软弱的自己,变得开朗起来。只见他凑过来,学着祝程勉的声音问:“是什么事情?” “你们知道我们课舍里要进了一个新的学子吗?” 茅十八点头,这事一早先生就说过了,还是特意安排到他们这个课舍的。 祝程勉想起自己阿爹交代的事情,一脸诚恳地说:“他是我认识的朋友,以前过的真不如意,如果他进来学堂后,能不能让他跟我们一起吃饭?” “我当是什么事呢,正好那还空着一个角可以坐人,到时候让新朋友坐那里。” 茅十八毫不在意地说道,不过是一起吃个饭,又不是干什么其他的事情。 “阿芒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只是遭受了很多的苦难,性子跟之前的平安差不多,有些怯懦不爱说话,识的字不多,大字也写不好,到时候平安你多跟他说说话,你们性子相仿,一定聊得来。十八你教他写大字,我带着他认字,你们要是愿意的话,这两天我就带着你们先去认识他。” 祝程勉如实说道,他知道阿芒能够来国子监上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自然想着多帮帮他。不然到时候学业若是跟不上,也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你放心,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我会好好跟阿芒说话的。” 两人都表示赞同。 都想认识这个叫阿芒的小伙伴。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酿鱼 明日在围墙外众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渐渐到来。 日头很好, 院子里的竹竿上,晒了一排又一排的衣裳,影子随风摇晃, 橘团和雪蹄靠在一起晒太阳, 前几天樱桃被裴枝月带走后,两小只有几天都懒洋洋的, 连吃东西都提不起劲, 现在才慢慢好起来。 说到裴枝月, 那天领走猫后就没有再见过她, 被她哥给禁足在宅子里不能出来。 祝陈愿晾晒完最后一件衣裳,又给它们喂了食物和水后,剩余的放到一边, 便提着一堆东西往曲家的方向走。 路有些远, 等她走到门口后,门前荒废的小路上栽种了一朵朵野花,从中冒出几丛翠绿的野草,门又重新刷了黑漆, 透着光亮, 檐下挂了两只花灯,兔儿灯和虎头灯, 颇有意趣。 祝陈愿将这些变化默默看在眼里,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门后就有一个清脆又欢快的声音响起, “来啦!” 在一声吱呀后, 门向两边打开, 门槛后头是穿着一身樱草色襦裙的安安, 几个月来长了不少肉, 发黄的脸白皙了不少,干枯的头发也渐渐有了些光泽,最要紧的是,吃好喝好以后,她长高了点,眼神也不再总是怯怯的。 “姐姐!” 安安的声音很惊喜,上前过来拉祝陈愿的手,也不说话,就这样满含欢喜的看着她。 祝陈愿摸摸她的头发,边走边说:“姐姐最近忙,也没有时间来看你,可是现在一瞧,你长个子了,以后怕是比我还高呢。” 安安最近掉了两颗牙,说话漏风,她不说话,捂住自己的嘴巴笑得眉眼弯弯。 院子里之前几个月种下去的花开满了花圃,花团锦簇中,随处可见孩子玩乐的东西,桌上的拨浪鼓、小弓箭,秋千架下的蹴鞠、檐下的鸟笼、散落的纸鸢… 明明有些凌乱,却让人倍感温暖。 有种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而那些沉重腐朽的,早已被埋葬。 她进去的时候,阿芒正在那里练字,身材板正,一笔一画都写得特别认真,少年拾掇的干净整洁,脸上的淤青红肿都消散后,也能看出样貌端正,就是常年忍饥挨饿,短时期内是很难拔高。 他看见祝陈愿过来时后,比安安还要高兴,放下笔就跑过去拿椅子过来。 “小娘子,你坐这里。” 兄妹两高兴的时候,都会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拿亮晶晶的眼睛看人,明明什么热情的话也没有说,就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大抵是真诚。 “阿芒,听说你近日要去国子监了,字都认得一些了吗?”祝陈愿将东西放下来,探头一看,夸赞起来,“你的字写的端正,才学两个月,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已经是顶好了。” 阿芒羞涩地笑,看着自己勉强能认出字形来的大字,摆手道:“小娘子可不要夸奖我,写的都算不得端正。字已经认识一些了,只是还不多,还得多学。” “这还称不上好?你只要想着,能认识所有字就已经很厉害了,到时要是还能学会写诗,字也写得好,那不就是更上一层楼。” 祝陈愿宽慰他,明白阿芒从颠沛流离到有稳定的日子,再能够进学堂,是他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可不就是抓住点机会,就要比旁人更努力。 这时,曲融从房门里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色红润,眉宇间一扫愁苦。 “小娘子来了,今日又得劳烦你了”,曲融走了几步,寒暄话说完后,以寻常人家的孩子爹那种语气说:“我也这般说他,年纪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要变成个书呆子。得吃饱玩好,跟安安那样才好,可他倒是真爱书,每天只顾捧着书看。” 几个月前还不爱说话的曲融,现在变成了个唠叨的老父亲,满脸上都是操心。 “看书还不好,我家勉哥儿是一到家就扔了书箱,痛快玩上一圈后,再摸黑回来练大字。改日让他们几个小孩一起玩,只要曲叔你日后不后悔,孩子怎么成天不见人影就好。” 祝陈愿语气调笑,她也觉得阿芒过于老成,哪怕他玩闹起来都是小心翼翼,会很注意眼色,自己哪怕很想玩,都会让给别人。 曲融也正是担忧这点,本来孩子以前日子就过得苦,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到了这里,反而走上了昼夜读书的路,过得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可不会后悔,孩子连个伴都没有,整天就陪我个糟老头子,拘在院子里有什么意思,我巴不得都出去玩,等吃饭了再回来,出去前说一声就好。” 他对孩子要求很低,过得高兴就行。 “有你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晚间就让几个孩子过来。不能再多说了,我要进去做菜了,不然到晌午可没得吃。” 菜式是昨日祝陈愿拟定好的,菜蔬是米师傅一早采买的,全都堆在厨房里,米婶正在里面洗菜。 她抖抖菜叶子上的水,从窗户可以看见在荡秋千的安安,语气感慨,“人有时候真的要靠别人拉一把,别听什么良言难劝该死鬼的 。 以前看着曲融半死不活的模样,哪里能想到他有今天,每天都很高兴,一只手还能教阿芒练射箭,投壶,阿芒和安安呢,受了那么多的苦,一个读书进学堂,明事理,一个无忧无虑,只顾玩乐就行。小娘子,我是真的高兴,毕竟我家温慧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米夫人洗起另一把菜来,说道:“哪有人是向着死的,大多都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得尽力拉人一把。” 祝陈愿感同身受,过得苦的人,才越不想留在世间,不过万幸,那些心存死志的人,都还好好活在这个世间。 她时不时低头和米婶聊着,手下动作不停,开始处理酿鱼,鱼是从米景店里拿来的,个头不算小。 将鳞片刮掉,拿刀从腹部划一刀,露个小口就行,取出不要的肚肠来,浸在水里洗干净后,用盐和料酒腌制一炷香的时辰。 在等鱼腌制好的时候,先弄馅,鲜羊肉切成小丁,放姜末,等锅热了倒油,投入葱段爆炒出味,切成小丁混到羊肉里。 再往里面加黄豆酱、盐和米饭,炒熟后盛出,全都塞到几条鱼的鱼腹里,无需缝合。炉子燃起来后,鱼身刷好酱汁,慢慢烘烤到两面焦黄即可。 酿鱼在烤的时候最容易出香,哪怕在炒别的菜,鼻尖里都是鱼肉上酱汁烤后的味道。 馋的祝陈愿忍不住从边角夹了一小块,尝尝好不好吃,她夹的那块是靠后的鱼皮,表皮金黄酥脆,有股微微的醋味,到嘴里后,酱香味就浓重了起来,鱼皮紧实,嚼起来风味上佳。 被包裹在里头的鱼肉,汁水十足,肉质绵密,鱼肚子里的馅口感丰富,羊肉细嫩,米饭沾满了羊的鲜味,姜末和葱段的香味,咸香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味道层层交叠。 熏得她受不了,搬出去给外头几人看,后头来的人也不聊天了,全都围在炉子前,生怕烤焦,又怕烤得少,几筷子就夹没了,各自打着小算盘。 等到祝陈愿看人都来齐了,祝程勉、茅十八还有晋平安是晌午告了假出来的,米师傅把几个小孩子带过来。 她便将菜都端上去,人全部都齐了后,不等曲融说客套话,一双双筷子急急地落在酿鱼身上,不过片刻,盘子里空无一物。 米师傅是连剩下的鱼骨都拿去嗦干净了,等他吃完后,再看桌上,其他的菜也没了大半。 在心里嘀咕着,这些人是多久没有吃饱饭了,自己下手的时候比谁都凶,旁人抢不过他的筷子。 好好的吃饭,搞得像混战,不过大家却很高兴,抢着吃的,嘴里的菜都要香上不少。 等到盘子里的汤汁都被大家拿去拌饭后,桌上是再也找不出一点吃的时候,众人才故作矜持,拿帕子擦擦嘴,又是一副光鲜的模样。 帮忙一起撤了饭桌上的碗筷,众人坐回到桌边来,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空碗,曲融站起来,面朝大家的目光说道:“要是没有大家伙的帮忙,我曲融也不会有今日,估计早在几个月前就成了一具白骨。正是仰仗大家,我不仅还活着,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寂静无声中,他单手拎了一坛酒,用力挨个给大家倒上一点,嘴里的话不停,“大家也知道今日我办这个家宴是为什么,以后阿芒和安安就是我曲融的孩子了,不管他们两个以前怎么样,只要不嫌弃我这个当爹的身有残疾。我就把阿芒养到能自食其力,安安呢,给她备一份嫁妆,以后再找个好人家。这辈子想想也算是有盼头了,今日让大家做个见证,看看我曲融能不能说话算话。” 曲融挨个倒完酒,端了一杯浇在面朝东方的地上,酒液在地上四溅开来,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喊道:“爹娘,大哥小妹,其余的各位亲人,以后也不用再挂心我了,我有后了,等百年后,再来与你们相聚。” 他坦然一笑,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又倒了一碗酒举起来,仿佛回到了军营中那般豪迈,“这碗酒,敬大家,这段日子仰仗各位的照顾了,以后有我曲融能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反正这条命也是你们救回来的。” 仰头一口干了半碗,酒液淅淅沥沥从碗中流到下巴处,湿了大半的衣裳。 米师傅也一口干掉,他只说了一句,“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以后好好活着,这样等我老了,还有人陪我下棋,品茶,我的日子才不算太过孤单。” 曲融愣神,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友,郑重地点头。 大家都干了这碗酒,嘴里的祝词都是花样百出,几个孩子就别具一格。 祝程勉:“以后我带着阿芒哥你去玩,我知道有个地方可好玩了,那里扑蝶最有趣,保管你乐不思蜀。” 茅十八:“十二了,个子有点矮,看来要多吃点东西,你都只有半个我那么瘦。以后我的东西分你一半。” 晋平安:“我与你性格相仿,以后应该聊得来。” 说得阿芒脸红,看着前面的玩伴,又兴奋又激动地点头,只有安安,舔了舔筷子上的酒,缩在米夫人怀里,有些醉意。 等到大家都送完东西后,最后才是曲融坐在椅子上,阿芒牵着安安,结结实实跪在地上,改口道:“爹!” 给曲融磕了三个响头后,他眼睛中仿佛有东西流出来,赶紧侧过头用衣袖去擦,哆嗦地从衣服里掏出两个红封。 一人给了一个,上前去拉安安的手,说道:“好孩子,快点起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家这个词对于从小四处漂泊的孩子来说,不仅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是雨夜有人送伞,是晚间可以吃到热乎的饭菜,是被打了有人庇护,是不用在为吃的而去偷去抢,是以后的人生从漆黑走向了光明。 是只要在嘴里念到这个词,都会让人生出无限的力量和慰藉。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这些之前出现的人物,他们的最终结局会分开写,但是统合成放在一个番外里,大家都会分别,每个人也都会走上不一样的路,是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感谢大家地支持,爱你们@ω@ 第65章 黄金鸡 见证曲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以后, 大家都由衷高兴,等晌午后,众人陆陆续续离开, 米师傅留下来和曲融商量, 关于阿芒何时入学的事情。 下午国子监还得回去上课,祝清和有事情, 祝陈愿送他们三个回去。 她看着一说要回去就蔫蔫的三个孩子, 走起路来也无精打采的, 没有心软, 直接雇了辆马车,很快就到了国子监门口。 祝程勉到这会儿还在挣扎,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姐, 要不你进去给我们先生告个假,明日再来?” “别耍小心思,赶紧进去。” 他摊手,准备垂头丧气地进去, 眼尖看见太学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祝程勉纳闷地问:“那不是阿禾姐吗?怎么在太学门口。” 祝陈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还真是宋嘉盈, 心里疑惑,转头却对祝程勉说道:“你别在这里消磨时间, 我看你进去再走。” 等到几个孩子都迈入了国子监的大门, 她才往前走, 在不远的地方喊了一声, “阿禾!” 宋嘉盈循声转过来, 看见是她后, 连忙走过来,不虞的脸色也好转起来,“岁岁,你怎么在这儿?” “送勉哥儿回来上课,你在这门口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宋嘉盈脸色难看下去,又碍于人来人往的不好讲,只好摇摇头,“找个茶馆跟你说。” “别了,还不如跟我回食店去好了。” 宋嘉盈想想自己干站在这里也不是回事,干脆和她走回了食店。 一到食店二楼,她才坐下,话跟倒豆子一样蹦了出来,“我哥不是在太学里念书,家里做了点东西,让我给他带过去,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我娘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听我哥说褚长隐也跟他一个课舍的,可不就动了心思,让我也给他送一份。” 宋嘉盈说到后头,胸脯起伏,想起褚长隐波澜不惊却又暗自戏谑的神情,还是生气,“结果人家还以为我是,是对他有意,我哥那个二愣子,不会说话也就罢了,还说明日就是浴佛节,邀我跟他们一同去,说有其他女眷一起,非得拉上我。 没等我拒绝就走了,气得我站在门口,横竖都不是。我今日要是没遇着你,都得去找你。” 祝陈愿看出来她脸上全是恼羞成怒,没有真的生气,当下问她:“找我陪你一起去?” 看到她点头,祝陈愿摇头,“浴佛节每每都有放生会,我可不想去,总说要戒杀气,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这不是犯冲。” 四月初八的浴佛节,相国寺桥边上就会举办放生会,那里会有小贩卖各种动物,诸如刚捕的乌龟、雀鸟,又或是其他的鱼、泥鳅等,大家信这个的,就会去买一些放生,说是行善积德。 祝陈愿每次去都觉得不自在,让她一个厨娘去放生,跟屠夫不宰猪牛羊是一样的,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不过就是有个名头,说是行善积德。 “岁岁,好岁岁,你就跟我一块去嘛”,宋嘉盈坐到她旁边,摇晃着她的手,“我们又不去放生会,看他们买刚捕的东西又放掉,哪里有意思,不过是给小贩送钱罢了。 不是还有浴佛仪式,便是你什么都不想看,还可以去素食苑里吃素食啊,诸如什么素鸡、素鸭又或者素菜,还能去吃玉灌肺,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被她缠得没办法,祝陈愿只能点头。 宋嘉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转头又问她,“你跟上次那个朋头如何了?”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话,祝陈愿咳了几声,想想该如何说。 “你们不会是暗度陈仓,私相授受了吧?” 宋嘉盈瞧她脸色不对,不敢相信地问道,只差没有摇着她的身子,把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祝陈愿心一横,还是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没成想,宋嘉盈摸着下巴说道:“看来,这个人动作还真是快,才见过几面啊!我怎么心里就这么不甘心呢!要不是我不是男儿身,还有他什么事情。” 要好的姐妹有了快要定亲的人,她心里既是高兴,又是发酸。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不满的话,最后才勉强地说道:“反正又不是正经定亲,榜前约婿而已,你多看看,哪里不好就换了他。那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能去找我哥问问。” “裴恒昭。” 宋嘉盈一听这名字耳熟,稍微想了一会儿,可不就是她哥提过的,一拍双手,“那你明天就更得去了,你不知道,那个什么裴恒昭,他也是跟我哥一个课舍的,褚长隐和他是兄弟,明日他指定去。你得抓住任何光明正大的机会,好好看看这个男的。” 祝陈愿默不作声,脑袋一直在放空,她好想拿东西封了宋嘉盈的嘴巴,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话好说。 最后等她说满意了,祝陈愿松了一口气,指着楼下说:“我要去做黄金鸡,你是坐在这里等我做好,还是跟我一起去?” 明日戒荤,今日就做个荤菜。 宋嘉盈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自然是要一起去的,到了楼下后,见到叶大娘和夏小叶又是一阵寒暄。 几个人聊得开心,祝陈愿也懒得插话,反而是将退好毛的鸡放到沸水里头,撒一把花椒和扔打好结的葱段。 黄金鸡的做法十分简单,煮半炷香的时间,再撤火让鸡在水里浸泡一炷香,捞起来斩段就能吃,配一碗米酒,或是之前煮鸡的汤。 祝陈愿捞了一只出来,剩下的夏小叶帮忙看着,走到外间的堂屋坐下。 一只小巧肥嫩的黄金鸡卧在盘里,鸡身金黄泛着光亮,每块肉上都有一层油脂,色泽十分好看。 看得宋嘉盈是丝毫不客气,夹了块肉就放到嘴里,黄金鸡在煮之前是用麻油和盐煮过的,所以一入口,有股淡淡的麻,皮和肉是分开的,用牙齿咬住皮,稍微咀嚼,鸡皮爽口又软弹。 至于肉,就是一个字嫩,虽然鸡不大,肉质却很肥厚,一口下去满嘴的肉,鲜香可口,最妙的是里面的骨头,一点肉都不沾,轻松去除。 她吐出完整的骨头,呷了旁边的米酒,入口微酸,等过了会儿,变成了香甜醇厚,滋味无穷,配上这鸡,着实下酒。 等到这鸡大半都进了她的嘴里,宋嘉盈才打了个饱嗝收手,吃得太撑等会儿也难受,看外头天色不早了,要是再晚点回去,指定得被她娘念叨。 “不行了,我得先回去了,不然我娘肯定会说我送个东西,怎么人就不见影了,明日我到你家来接你啊。” 祝陈愿端着盘子,看她脚步飞快地出去,也不知道这性子怎么就这么风风火火。 她无奈摇摇头,将碗筷拿到里面去,系上围布去擦外头的桌子,正好干完时,门外又传来吱呀一声。 还以为是宋嘉盈又折返回来,抬头一看,只见门缝里露出张圆滚滚的小脸,头上扎着一个小揪,眼睛灵动。 不正是裴枝月。 她推门进来,声音喊得又欢快又响亮,“姐姐!” “你是稀客啊,禁足结束了?” 祝陈愿摸摸她的小脸,低下头问她,抛开其他的东西不谈,裴枝月是真的招人喜欢。 “哼,我哥说话不算话,他,他是个小肚鸡肠,对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戳中了他的心思,就,恼,恼怒起来,让我禁足,还罚我写大字,要不是今日他有事求我,还不放我出来呢!姐姐,我跟你说,这样的男子最是小心眼,他坏透了!” 裴枝月气鼓鼓地说了一大堆裴恒昭的坏话,禁足也就算了,还把樱桃也给抱走给别人养了,这也不说,让她读书写大字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再也不想喜欢这样坏的哥哥,也不会帮他在漂亮姐姐面前说好话的,哼! 祝陈愿失笑,“你哥真有这么坏?” 她不过是逗小孩玩的,裴枝月却认真地列举起来,“他坏的地方可多了,要我每天练剑,还不让我说话,要我写认错书,还骂我,姐姐,这种男的太坏了,你可别上他的当。” 裴枝月叉腰,又重申了一遍,“他真的很坏!” “好啦,那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一提起这个,裴枝月就泄了气,她能从宅子里出来,还是裴恒昭让她过来当跑腿的,禁足还没结束呢,一想到这个,心里就不高兴。 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拍在桌子上。 “我大哥让我送过来的,说是让姐姐你看完了,给他回个信。指不定又是什么花言巧语,姐姐你到时候就拒绝他。” 裴枝月人小鬼大,懂得不少,却很有分寸感。 祝陈愿心里纳闷,从桌上拿过信封,在她心里,裴恒昭也算是个不解风情又克制守礼的人,至少绝对不会做出什么鸿雁传书的事情来。 可这还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半信半疑地拆开信件,露出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青梅煮酒正上时,樱桃味美香药水,不知能否得遇于金塘园,只观一面? 祝陈愿不争气地红了脸,反复看着这张纸,心里暗想,虽是裴恒昭的字,却不像他的风格。 本不想去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闪过很多的念头,还是点头答应了,回到里面找了只笔和一张纸,犹豫着,在裴枝月地注视下回了一句。 巳时可观一面。 她低头塞回到信封里,没看裴枝月的脸,声音不大,“你将这个带回去给你大哥。” 说完揣了那张纸,急匆匆地站起来,丢下一句,“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给你端一盘鸡来,吃了再走。” 裴枝月气冲冲地收了信,哎,没想到还是被大哥那种坏蛋得手了。 不过等她尝了黄金鸡后,觉得自家大哥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能再忍忍。 她吃完了从凳子上下来,向祝陈愿辞别,“姐姐,外头有马车等我,我今日先走了,之后再来看你。” 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到外头的马车上,裴枝月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丢在靠着窗户的男子身上。 “你自己看吧。” 裴恒昭直起身来,动作缓慢地拆开信件,看到上头的那行娟秀小字,心倒是稳了下来。 小心收回那封信,垂目对裴枝月说道:“明日跟我一起去,别乱说话。”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可是裴枝月就是感受到了无形的威胁,她瘪着嘴点头,心里却很不服气。 臭大哥,最好别让我知道你的把柄,不然等娘过来,我就要跟她告状。 想着自己还有十来天就要过来的娘亲,一时也不知道是担忧自己,还是担心大哥。 圆润的小脸上露出了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关心(*′▽`) 第66章 青梅煮酒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 白日便会变得漫长起来,春衫一再减薄,热气会从光和风中来。 天亮得格外早, 比天起得早的是陈怀, 他之前养伤,现在好得七七八八了, 没事可做, 就打上了今日一同去相国寺的主意。 不过他是和陈欢几人去的, 等他们走后, 祝陈愿才起来吃了点早食,只穿了件薄衣,稍涂抹脂粉, 就坐上了马车。车上宋嘉盈精神奕奕, 一点也看不出昨日的萎靡。 “早食吃了没?没吃我们先去吃一点,左右也不着急。” 祝陈愿摇头,她是吃过的,起得早人就惫懒, 懒得说话, 更何况哪怕她完全不接话,宋嘉盈自己都能把这台戏给唱下去。 “到时候我们反正也不跟那帮男子一起走, 打个照面就行。” 说起这个,祝陈愿莫名心虚, 也不知道她昨日是哪里鬼迷心窍了, 竟答应赴会, 她垂着头, 装作没睡醒的模样, 实则在想, 到时候要是被撞见了,该如何圆场。 不然宋嘉盈能拿这件事念叨她好几年。 在她的惴惴不安中,马车停在了距离相国桥还有一条街的地方,那里人多,马车进不去。 一下车,远处是拥挤且喧闹的人群,密密麻麻紧挨着,想要衣衫完好从那里走过去,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 祝陈愿看到那么多的人,脚下打着退堂鼓,想要立马坐车回去。宋嘉盈拉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去,嘴里还说道:“赶紧走,这人哪有上元灯会的时候多,今日是来瞧热闹的,你可不许回去。” 她无奈往前走去,桥上挤满了前来放生的人,时不时还能听见小贩的高喊声,之后就是鸟雀乱窜,又或是乌龟鱼类入水的声音。 桥下也都是来往的船只,一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 桥上是不能走的,她们从小道上绕了一大圈,才走到门口,就没再往里,反正几人约的也是在正门。 年年到了浴佛节这天,除了浴佛斋会以外,还得请来寺庙的施主喝他们煎好的香药水。 在门口分香药水的是个小僧,个子不高,面上总是笑盈盈地,他用勺子在桶里晃荡几下,说道:“两位女施主,可要喝香药水?能驱魔去疫。” 两人都要了一碗,香药水是用来浴佛的,拿香料浸泡而成的水,加入蔗糖煮好后,等浴佛之后,送给大家,又称为浴佛水。 相国寺的香火钱收得多,不跟其他寺庙一般用糖水,反而用沉香、松香、檀香等香来浴佛,所以香药水有股浓浓的香气,味道很甜。 一入口是香气直冲着喉咙,甜腻而浓稠的水便淌在舌尖上。 祝陈愿喝不惯,她不喜欢交杂在一起的香味,也不喜欢这种甜到发腻的,以示尊重,一口气喝光了。 也只有宋嘉盈还会喝一口,闻着香气猜到底用的是什么香。 等两人喝得差不多时,宋嘉盈抬起头就看见远处走来的人,撞了撞祝陈愿,从牙缝挤出来一句话,“褚长隐来了,穿的还真是人模人样的。” 褚长隐今日穿得很素净,面容清冷好似高不可攀,尤其是在这佛门境地,不苟言笑到显得格外庄重。 他身旁的是褚小满,衣着和姿容俏丽,瞧着就让人倍感顺眼。 “你们两个可真要好,瞧得我都要嫉妒了,等会儿我要是掺和进你们两个中间,不会把我给挤出去吧。” 褚小满一开口就是玩笑话,不过她倒是真羡慕两人的关系。 “你尽管来,我们哪个能把你给赶出去。” 小姐妹几人聚在一起交谈,留下个褚长隐站在一边,横竖都插不进去话,他瞧说得最起劲的宋嘉盈,还能感受到偶尔瞥过去来那种不屑的视线。 默默摇头,不过就是一句调笑,也能让她记恨。 许是老天不忍心看他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不过片刻,裴恒昭和徐培风就过来了,前面走得豪气地是裴枝月。 “姐姐!哇,好多个漂亮姐姐!” 裴枝月噔噔跑上前,混到三个人中间,小嘴巴特别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喝了香药水,偏偏这话哄得几人都眉开眼笑。 “哪来的小丫头,话说得这么好听。” 祝陈愿摸摸她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 “当然是…”你家的。 后面两个字裴枝月没有说出来,反而是冲着祝陈愿眨眨眼睛。 她没懂,又笑了一声,摸摸裴枝月的头发,视线一直都在原地打转,就是没往旁边看一眼。 倒是裴恒昭默默地打量了一眼又一眼。 等到后面宋嘉盈的哥嫂一块过来后,几人才算是进了这相国寺的大门。 进门的人都是往佛殿赶去的,那里会有浴佛仪式,不过人多到根本挤不进去,只有褚长隐信佛,今日是佛的诞辰,自然得去观礼,还带上了褚小满。 而宋嘉盈的哥嫂常年没怀上孩子,今日也是借这个喜事,准备去拜佛,还让宋嘉盈一起去。 她左右想想,还是不愿意抛下祝陈愿,想要拒绝的时候,却听见祝陈愿说:“不如你跟着去看看,我真的不用人陪。” 宋嘉盈狐疑地打量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猫腻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是松口跟自己哥嫂往大殿走去。 等到几人一走,这里的外人只剩下了徐培风。 他个傻愣子,还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走光了,站在那里,左右看看。 裴枝月上前说道:“图南哥,我大哥今日还有事,不如你带着我去寺庙看看?” 在她的攻势下,最后这里只剩下祝陈愿和裴恒昭两个人。 明明周围吵闹得像是水一直在沸腾一般,而两人站着的地方却好似很寂静。 祝陈愿没有说话,袖子底下的手轻轻握紧,走在最前面,金塘园的路她是认得的。 而裴恒昭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青灰色的衣摆晃动,面色淡然,仿若成竹在胸。 实则他的手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从上次陈怀给他那本《调光经》后,回去时,他还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翻看起来。 看完后,心里怪异却又深感触动,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大胆了一把,按照上面的内容,仿了一封信写下来相邀。 不过今日看着祝陈愿的脸色,根本没有正脸瞧他,裴恒昭难得心中惴惴。 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一直到了金塘园的侧门那里,祝陈愿站定,看着门说了一句,“好了,金塘园到了,你说得只观一面,也已经见过,那我现在回去了。” 说完,她按捺出微微勾起的嘴角,转身竟真的往后,从裴恒昭旁边擦肩过去。 这跟裴恒昭想得根本不一样,眼见祝陈愿飞快地往前走,他一时没多想,大步迈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掌中的手腕纤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温度,祝陈愿涨红了脸看他,使劲挣了几下,气鼓鼓地瞪了好几眼。 “还不赶紧放手!” 裴恒昭脸上一下子就泛起了潮红,眼神都不敢与她直视,赶紧放开手,那轻盈的袖摆慢慢从他的手中脱落,带起阵阵涟漪。 他的手中好像握了一块铁一般,通红发烫,只觉得烫得人身体不能动弹,嘴不能言。裴恒昭的拳头握得很紧,可他一放手,祝陈愿转头又瞪了他一眼,脚步带风地往前走去。 一瞧就是生气的模样,明明说是要讨好的,结果他初次干这种事情,极为生疏,没讨得佳人欢心,反倒是又做了错事。 裴恒昭心里慌张,脚上却急急忙忙追上去,索性他个高,腿也长,迈了几步就追上了祝陈愿,慌乱之中,他想起陈怀之前说过的话,当即立马拦在她的前面,连忙作揖赔礼道歉,“今日是我孟浪了,我,我真不是有意无礼的,只是,只是…” 这后头的话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总不能说是自己看见她连门都不肯进去,一时情急才拽着她的手。 又怕给她留下一个登徒子的印象,本来文采斐然,口若悬河的裴恒昭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很笨拙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盯着地上。 祝陈愿倒也真没有那么生气,瞧他那副模样,跟雪蹄犯了错时一般,也是这样沉默不语,却会拿眼神偷偷看她脸上的表情。 一把裴恒昭当成雪蹄,她就觉得莫名好笑,那股子气也顿时没了,清清嗓子问他:“今日约我到这里有什么事?如果说只观一面的话,现在不是已经见过了。” “我,我今日是想请你来尝青梅煮酒的。” 裴恒昭还是很懊恼,怎么看的时候觉得上手容易,一到自己这里时就状况百出。 从来没有讨好过一个人的他,顿时觉得这种事情比让他一口气写十篇策论还要难。 “在哪?” 裴恒昭猛地抬起来头看她,指着前面的侧门说道:“在里面的茶亭里,我带着你过去。” 他率先走在前面,步伐很慢,走一步一回头,看得祝陈愿觉得他真的和雪蹄好像,出门到了不认识的地方,也会这样走一步就回头看她一下,生怕她走了。 看着看着,她就好似看见裴恒昭头上冒出了两只雪白又毛茸茸的耳朵,一直在左右摇晃,忍不住笑出了声。 惹来他疑惑的目光,她赶紧收住笑。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大概是裴恒昭做的安排,等到掩上门,走到边上的茶亭,那里的石桌上摆了一个食盒。 祝陈愿看得心里好笑,本来以为他信上那两句话是说说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邀她来这里吃东西的。 倒是,挺别具一格。 裴恒昭吸取了教训,赶紧上前几步打开了食盒,从里面取出来一壶酒,并一套杯子,放在桌上。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杯子的时候,泛着淡淡的青光,加上他极为专注的侧脸,眉峰柔和,嘴角带笑时,倒让祝陈愿忍不住心跳了一下。 又听见他清朗的声音说道:“我听闻每年这时候,青梅煮酒刚上来,时人便会呼朋唤友共饮美酒,还会吟上一句诗,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我想,大概是很好的事情,便,便想邀你一同过来。” 裴恒昭是不喝酒的,不过听得徐培风说过好几次,年年刚上的青梅煮酒就遭众人疯抢,小娘子也很爱喝,才动了心思。 没想到祝陈愿根本就不按常理来。 确实相较一般的女子,她属实让人摸不透,只见她指着那酒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也不想想,哪有人在早上过来喝酒的?” 一句话说得裴恒昭和她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蜜煎樱桃 两个人相顾无言, 祝陈愿鼻尖满是黄酒的香气,心中觉得好笑。 青梅煮酒,并不是拿青梅放到黄酒里煮, 而是喝酒时, 就着青梅吃。不过看裴恒昭全然不懂这个的吃法,她无奈之下, 只好起身看看食盒里有什么。 一碟青杏, 一碗盐, 另加一盘蜜煎樱桃, 和香药水。 只要是谈到吃食上,祝陈愿总是有很多的话可以说,那点残存在心里的羞赧被抛得一干二净。 她端起那盘青杏, 没有抬头, 反而是问他,“你知道青梅煮酒该怎么吃吗?” 裴恒昭愣住,难道不是放到酒里煮着喝?他之前买的时候,因为买的人太多, 都没来得及问。 “将青梅放到锅中, 倒上酒煮着吃?” 祝陈愿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快憋不住笑了, 只能默默垂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身子一颤一颤的, 当然并不是取笑。 等到她停住笑, 才拿起那碗盐问道:“那盐也是放到酒里煮着喝?” 裴恒昭不作声, 只拿那双温和又沉寂的眼眸看她, 站在那里好似青松。 听她略带笑意又夹杂着活泼的尾音,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苦笋先调酱,青梅小蘸盐。佳时幸无事,酒尽更须添。这时候的青梅味道发酸,可若是将它们稍稍捶碎,到有裂纹,再蘸点盐,就着酒喝,则又能解酒,青梅倒也没有那么酸了,这才是青梅煮酒。” 祝陈愿说起吃食的时候,诗句都是信手拈来的,每每读诗词时,只要看见那些写吃的时,她总要反复看,并且记下来。 “今日既然你邀我来尝青梅煮酒,我总得赏脸不是,不过黄酒得温过才成,看你还备了温酒注子,可有带热水过来?” 裴恒昭默默从桌子底下提了一个瓶子出来,里面是今早刚装好的热水,还烫着呢,他举起来小心地倒进温酒器里,用眼神询问她。 她估摸着差不多够了,忙喊道:“别再倒了,这般够多了,你将酒瓶放到里面,等会儿酒便热了。” 左右还得自食其力,她在食盒里找到了酒家送的木杵和木碗,将青梅捣碎,放回到盘子里。 “你要不坐下来?” 祝陈愿仰头看着跟个桩子似立在那里的裴恒昭,之前还真没发现,他好像有时比她都更容易羞怯,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 等到裴恒昭坐下来后,两人的距离只有一臂之隔,祝陈愿的注意力全都在吃的上面,倒也没有那些慌乱的情绪,只是把那盘青梅和盐推到中间,分别倒了一小盏温好的黄酒。 虽然她真的没有在大早上的时候喝过酒,不过瞧着盏中汤色澄亮又无残渣的酒液,还是先动了手。 拿起一小个青梅,蘸一点盐,放到嘴边咬一小口,尚未成熟的青梅爽脆,但是尤为酸涩,又有些发苦,汁水浸湿盐粒,带来稍微减弱的酸而咸的味道,她有一瞬间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舌头上的酸涩气过去后,嘴里才有股梅子淡淡的清香,此时再喝一口温好的黄酒,从冬日酿制窖藏的酒,在春末夏初时开坛,除了味香浓外,酒液醇厚,甘美却不刺人,配着青梅蘸盐,倒是相合。 “味道如何?” 祝陈愿微微歪头,问对面的裴恒昭,他吃东西的姿态很是端正,而且除了青梅进嘴的脆响以外,就没听见过其他的响声。 见她询问,裴恒昭放下酒杯,脸上浮起轻微的笑意,“味道甚好,只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青梅煮酒是这般喝的,倒是闹了笑话。”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若是让我说出点治国的大道理,又或是写一篇策论,我也写不出来。只是刚好在厨艺上下了功夫,比你早知道了那么些年,不过,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吗?这不算闹笑话。” 祝陈愿并不喜欢用自己的长处去取笑别人的短处,她认真的时候,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光,不知道谁的心,在胸腔里默默悸动。 “其实,青梅煮酒并不算青梅最好的吃法。我曾看过一句诗,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罂沉井渍青梅。等青梅熟透后,在井水浸到冰凉,一口下去才好吃呢。不过我还是喜欢将它做成蒜梅,封上半年启坛的时候,梅子和蒜都没了味道,反而尝起来别有风味。” 说到吃食的时候,祝陈愿的话就多了起来,一时收不住嘴,“正好我之前做了几罐蒜梅,不如我请你尝尝。” 说完才发现,怎么这话就脱口而出了,她默默给自己找补,“后日正好我表哥要回明州了,到时候要办个家宴……,我,我娘肯定也会邀你,你看?” “我会去的,也很想尝尝,蒜梅是什么味道。” 裴恒昭的手指搭在桌上,他心跳得略微有些快,不敢直视祝陈愿的眼睛。 有些人哪怕在市井中长大,见惯了市井百态,却没有小家子气,反而是从里头汲取向上的力量,鲜活而又灵动,好像,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如此牵动他的心神。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亭子里的气氛便从夏意热切转而至冬日凛冽,让人不禁“冻”红了双脸。 祝陈愿不知道说什么,眼睛转到桌上的蜜煎樱桃,松了口气,“不如尝一尝这个蜜煎樱桃?” 心里想的是,还是吃东西吧,至少堵住了嘴,也不至于多说多错。 蜜煎后的樱桃晶莹有光泽,颜色暗沉,上面都是粘稠的糖浆,失去了新鲜时的艳红,却更甜更爽口。 她默默用筷子夹了一个,沾满糖衣的樱桃只需微微咬下,就能触及到甜意,一点酸味也没有,等咬到果肉,里面软嫩的肉清甜,又让这甜意多了点爽口。 樱桃才刚熟没多久,正是尝鲜的时候,而且看这蜜煎樱桃,也是拿新鲜采摘下来制成的,要价更贵。 祝陈愿看人,不会从光鲜亮丽的衣着上看,也不会从色相皮肉上看,最打动她的,还是细枝末节。 至少,裴恒昭是花了心思的,她的舌头灵敏,大多数吃过的东西只需要尝一口便知道是哪家的。 青梅煮酒是汴京城里七十二家酒馆里卖的最好的那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满为患,得要三更天等在那里才成。 且蜜煎樱桃,就算是她,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候买,因为这笔银钱花得让人心痛。 更重要的是,他不邀功,也不诉苦,好像就是做了一桌很普通的饭菜一般,只是想请你尝尝。 这让祝陈愿觉得很舒服。 她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心,问他,“所以,为什么要今日邀我呢?” 裴恒昭则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心里想,便这般做了。” 只是听陈怀说到这些时,很想要见她一面,便做了,哪怕跟他以往坚守的都有相违背,但是后悔,即使搜肠刮肚也不会出现这两个字。 反而,他很欢喜,哪怕只是听她说话。 这下换祝陈愿愣住了,一下子也不知道回他什么,只好干笑着另起了个话题。 等到他带来的东西都尝了一遍后,巳时的钟声才响起,祝陈愿才连忙起身,准备收拾杯盏放到食盒里去。 裴恒昭没动,只是转头去茶亭后面的厢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他将食盒放到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备了两份,这份你带回去给伯父伯母还有弟弟也尝尝鲜,要是不好交代,不如说是我送到食店里的。” 说完那些客套的话,他有些不好意思,眼神直视桌上的食盒,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弱,“听闻酥油鲍螺是现下时新的糕点,颇受小娘子喜爱,我不知你喜不喜欢,也买了一份,放在最底下。” 祝陈愿一时无言,只是深觉他花起银钱来,比她要厉害得多。 这要接过来,可就不是烫手了。 她当下立马拒绝了,“你还是拿回去吧,哪有连吃带拿的,以后还是别费那些银钱了,不值当。” 裴恒昭的算数学得好,又懂钱生钱之道,所以他手上并不缺钱,却也很少花钱。 “值当不值当,不是由花钱的那人说的,若是我”裴恒昭红了耳尖,后面的话被吞进了肚子里。 原本他想说的是,若是我仅凭十几贯银钱就能讨得佳人欢心,那怎么不值当呢。 银钱花的多少,端看是为谁花的。 且有钱却只送廉价的东西,那对于他而言是一种轻贱。 左右,裴恒昭若是真心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大抵是没有人能说得过他的。 最后,祝陈愿是一个人出去的,裴恒昭等她走后,才提着两个食盒从小路上走回到停靠的马车边上。 她从里面出来后,走在四下无人的小道上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她一直都明白,两人这算是私会,为世俗礼教所不容,可那又算什么呢,只要她不用来约束自己,这些东西便毫无用处。 祝陈愿怀揣着这样的念头,脸上升起来的薄红很快褪去,神色如常走到了佛殿的门口。 里头正用浴佛水擦拭佛像,人满为患,她哪怕踮起脚来都找不到宋嘉盈在哪。 索性在约好的那棵大树底下等他们几个人,没想到宋嘉盈还没见着,倒是先看到了落单的陈怀。 祝陈愿扭头想装作没看见,陈怀背着手走过来,一开口就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内容,“怎么,跟那小子见完面了?” 这话的声音轻到在这嘈杂声中只有她能听见。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想了会儿,眼神由震惊变为鄙夷。 “你在想什么呢,我有病啊!你不会以为我跟在你们后面吧,祝陈愿我说你一天天的,就不会把我往好点的地方想啊。” 等他数落完了,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不过是到了太学怂恿了他几句,本来以为他有贼心没有贼胆,不过这小子上道,真的告假大半夜就去买了。” 祝陈愿觉得这才说得通,又看了这人来人往的,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又不图什么,不过是离开汴京前,为你们两个添一把柴火而已,你可别瞪我,我这么尽心尽力是为了谁,你也不看看,要是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连半点风花雪月都不懂,有你哭的日子。 我实话跟你说,男的我见惯了,要不是混迹女色多了,大抵情场老手,那东西是信手拈来的。可你瞧他这种愣头青,你就得教他,心里想要他怎么做,就说出来,别憋着。” 陈怀也是心里苦,他也是没想到,教完了一个还得教另一个,这点子家底是全都掏了出来,生怕这一个是愣头青,一个又是喜欢憋气的,两个人到最后还没成。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难得有这么真心的时候,有时候你也别太矜持了,他邀你出来,你也可以隔个半个月邀他出来,你来我往的,不就是日久生情。” 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没有想到会在陈怀嘴里听见这样一番话,祝陈愿越听觉得有道理,不过开口时还是说道:“表哥,你这般有见地,想必是明州的各大花楼逛了个遍,才能有此心得。” 陈怀立马正色,“你可别侮辱我,那些地方我从来都不去的,你到时候不要跑到别人面前乱说。” 他虽然有那些名声,但这不是为了逢场作戏,实则他啥事也没有干过,只是浸淫多年,会嘴上花花罢了。 “你放心,看在你真的极为尽心尽力的份上,我会帮你美言几句的。” 祝陈愿挑眉,陈怀很上道:“那我得再有诚意一点,给你说点秘密。” 秘密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也只有陈怀了。 “你可知道裴恒昭的生辰就在五日后,他娘到时候也会来,我可是听到这消息后,立马就想起了你,至于你自己是避嫌呢,还是提前有个准备,自个看着办吧。” 陈怀说完后,又挂上笑容,“你端午回明州,记得替我多跟别人辩解几句,不然她又以为我换个地方喝花酒了。我这终身大事,你怎么也要上点心吧。” 祝陈愿还在想这个事情,听到他说的话,一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知道了,等立夏后再过个几天,我会去明州的,也一定会帮你好好美言几句的。就是不知道秋霜姐,怎么就看上了你。” “祝陈愿!” 他气得喊得大声了一些,立马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大多看到不是相熟的人都只是瞟了几眼,倒是刚从里面出来的宋嘉盈几人循声过来了。 陈怀只能按下怒气不表,他还真不能得罪这丫头,谁让她和秋霜的关系好,还得靠她多说一些好话。 “等了很久吗?也别在这里站着了,正好可以去素食苑里吃玉灌肺,我都饿了。” 宋嘉盈身心俱疲,哪怕是一夜没睡,都不一定有挤在人堆里那么累,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跌跤,要不是后头褚长隐拉了她一把。 想到这,她拉着祝陈愿走得飞快,半道上正碰到裴恒昭几个人。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午时到了素食苑。 作者有话说: 春季流感高发期,大家做好防护哦。 专栏里开了两本新文,都是免费文,会写很多单独的小故事,以后也不会入v,一本《百事哀》和一本《万事喜》,感兴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只是这两本缘更,每次更新都是写完一个故事后。开这两本,也算是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 还有前面没有写到的,一些名字来源,不在文中解释了。 裴枝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小名:穆穆,取自古语,意为美好,柔和,端庄,反正搭不上边。 褚长隐:长夜安隐,多所饶意。 徐培风:取自培风图南。 苦笋先调酱,青梅小蘸盐。佳时幸无事,酒尽更须添。——陆游 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罂沉井渍青梅。——陆游 第68章 玉灌肺 素食苑里的玉灌肺, 年年都得抢着来,等在那里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明明还没有转热, 热气却扑面而来。 陈怀扫视了一番,转过头笑容和蔼地对裴恒昭说道:“不如, 还是让我们几个去买好了, 几位小娘子找个地方先坐下来休息会儿。” 说完, 便示意裴恒昭跟上来, 两人等的时间里,陈怀低声问他,“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 裴恒昭没有理他, 总不能说那本书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还做了摘要,属实是用上了昼夜苦读的劲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回去私底下看了不少遍吧,别给我装, 上次你把我给赶出来, 嘿,这仇我可记着呢。不过, 我后日就得回明州了,咱呢, 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你看你这么对我, 我还跑了各大书铺给你搜罗了一些“好书”, 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恭敬一点。” 陈怀的语气让人听了都忍不住想揍他一顿, 一股子欠劲在里头。 “真是万分感谢陈郎君, 我要是得偿所愿,自然不会忘记你的良苦用心。至于这些好书,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裴恒昭语气淡然,丝毫不为之动心。 “我就喜欢你这种态度,别客气,那些书我一会儿就给你,要是你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知道书名的话,你可以不接。” 他这人软硬不吃,时不时犯病,这种事他是真做得出来,陈怀眉毛上挑,凑过去说道:“毕竟做男子的总得“博学”,不然日后可怎么得了。” 裴恒昭不接话,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都有点想上前封住他的嘴,好让陈怀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胡言乱语。 稍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陈兄的大礼我收下了,到时候看看什么才叫博学。” 陈怀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再说话。 他们两人一人各端了好几盘的吃食过来,祝陈愿几人坐的位置在靠近墙角的地方。 裴恒昭将玉灌肺和其他的素菜放到桌上,神色如常地回到后面的位置上。 桌上有了吃的,大家倒是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来,玉灌肺表面光滑,而切开的地方粗糙不平,颜色暗黄。 仿灌肺的素食,里面加了不少研磨过的松子、核桃、油饼等,还是用豆粉制成的。 祝陈愿夹了一小块放到碗里,上头有五辣醋的汁水会滴落,还没吃都能闻到五辣醋里花椒和干姜的辛麻气。 咬了一小口,入口最先感受到是麻,再是酸意中裹着黄豆酱的咸香,味道过去后,咀嚼起来时,会时不时听到有响声在牙齿上蹦开。 那是还没有完全碾碎的核桃和松子,芝麻极香,莳萝味浓郁有股芳香,油饼是酥脆的,那么多的料藏在豆粉里,吃起来口感极其丰富。 今日只能吃素,素食苑里头的大师傅手艺很好,尝着这些仿荤的素菜,真的跟荤食差得不多。 吃饱喝足、玩闹过后,大伙就该回去了,褚长隐两人先走一步,宋嘉盈不跟哥嫂一块回去,陈怀挤在裴恒昭的马车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摸了一包袱的书过来。 裴恒昭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转而将裴枝月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 之后,在场几人就见她吭哧吭哧爬上马车,从里头推了一个食盒出来。 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里说着违心的话,“姐姐,之前一次多有打扰,也没有上门道谢,这个是我送你和伯伯几个的吃食,还请你收下。不过太重了,还是让我哥拿过去吧,毕竟他今日吃得多,也没事情做,想必很乐意。” 最后一句她说得咬牙切齿的,没事就禁足,有事就让她顶上去,哼! 看来她还是坐到两个姐姐的马车上好了。 裴恒昭仿佛没听见她的埋怨,大手一捞,便将沉重的食盒提在自己的手上,在几人的注视下,放到她们赶过来的马车里。 “后日,再登门道谢。” 碍于有人,他只能简单地说一句。 等马车慢悠悠地从小道上赶出去,在一旁看戏的徐培风走过来撞的肩膀,脸上满是审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正经了不到一会儿,下一刻话又变成了, “哎,没想到有一天,只顾着埋头苦读的人,居然也会去摘别人院里的花了!裴含章,你真的是让我没有想到啊。不过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陈怀靠在马车上,立马接话道:“你说得对,表面清心寡欲的人,背地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两人的性子简直是一拍即合,总爱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裴恒昭靠在车壁上,耳边全是两人聒噪的声音,但他却全然不理会。 而且徐培风那么激动的样子,弄得跟他要讨别人欢喜一般。 “含章,来来,我们哥两个给你支个招,听完陈兄说的,我觉得你还是太矜持了。” 徐培风平日里就上蹿下跳,没个正经的时候,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说话时都透着一股兴奋劲。 “你附耳过来。” 听完徐培风说的,裴恒昭第一次用打量的眼神盯着他,真不知道这些年在汴京里都学了什么,学问没长进,花头一大堆。 不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常年握笔留下浅浅的印记,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她愿意的话。 这个主意连陈怀都忍不住咂舌,果然这种事还得靠集思广益,光靠自己想,手段都太过乏味可陈。 两人在车上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且说的东西是合乎礼数又不踏出界限之外的,裴恒昭默默一个个记下来。 这里车上说的热闹,前头率先走的也不遑多让。 宋嘉盈鼻子灵,对香气又极为敏感,她坐在祝陈愿旁边,就闻到了一股极淡又清薄的香味,反正不是木樨香。 应该是龙脑,还是熟龙脑的香气,明目而镇心,今日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看着旁边一副不谙世事的裴枝月,她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挤出个微笑,对祝陈愿说:“你看不如我们等下交谈一番关于香料的事情如何,我近日又发现了一种很有趣的香料,想要跟你说说。” 祝陈愿听到她那不正常的语气,心知此事要是不交代清楚,宋嘉盈能一直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况且她也有问题要问。 “行。” 裴枝月就托着腮看她们两个打哑谜,小孩年纪还算小,早上起得早,车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两人也不再言语,等马车进了东安巷不久,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等裴恒昭将食盒提进去,才转身回车前准备抱走裴枝月,大家识趣地回避了,车前只有祝陈愿一个人。 “后日,我娘应该也会来上门道谢,到时,她如果说些打趣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裴恒昭也是才想到,按时间的话,他娘坐的船会在这两天内抵达汴京,怕大家毫无准备,便先提前交代。 “嗯,这件事我会跟爹娘说的,你先带着穆穆回去吧。” 两人的话语简短,不好在这时常有邻舍经过的巷子里长谈。 他默默点头,从车厢里将裴枝月扛在肩上,走回到巷子里的马车里。 祝陈愿呆滞地看着他的动作,真是行云流水,就是透着不解风情。 陈怀也出去游荡了,转眼间,宅院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一人提着食盒一边,祝陈愿带路,说道:“走吧,去我房间说。” 到了她的房间里,宋嘉盈坐在椅凳上,将手放在桌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质问”她,“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偷偷摸摸待在一起了?” 祝陈愿被她这么直白的发问,弄得有些愣神,不过转念一想,直接大方承认了,反正她都已经猜中了。 潦草地说了个大概,宋嘉盈一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的表情。 她点点头,酝酿了一番,发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你想什么呢。” 祝陈愿瞟了她一眼,径直坐下来,也学着她那样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宋嘉盈先败下阵来,趴在桌子上,“我还以为能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害得我坐在马车上左思右想,生怕你们超乎伦理之外,毕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雷、勾、地火。” “宋嘉盈,我看你是胡思乱想,你是不是又看什么话本子去了!” 祝陈愿被她打趣的,直接伸手去捂住她的嘴巴,两个人在房间打闹了一会儿。 等到两人气息平复下来,祝陈愿才托着下巴问道:“我表哥说五日后就是他的生辰了,而且,他娘也会过来,你说我该不该备一份礼?” 一说到这个,宋嘉盈就有精神起来了,她连忙挺直腰板,嘴上忙不迭说:“当然得备一份,你看啊,别说你们两个现在是榜前约婿,虽然不是正经的定亲,可那又怎样,现在不趁着这个时候好好看清楚,未来婆婆是不是好相处的,这个男子是不是值得托付,还要等到日后嫁到他们府宅时再看清吗? 只要又没越界,那就按正常的礼节走,左右不会失了礼数。” 祝陈愿点点头,只是这个礼她不知道送什么,总不能送一道菜? “那给他送什么呢?笔墨纸砚?” 宋嘉盈连连摇头,开始了她的出谋划策,“送那些,多俗气啊,按我想的来,送香。 你想啊,香日常挂在哪里?房里、衣裳和身上,如果你送香,他只要闻到了这个香气,是不是就会想起你来。” 她说完,都忍不住夸自己,要不是祝陈愿女工一塌糊涂,她是有想过这种俗气却又最能直接表达心意的手法。 “你知道他日常用得是什么香吗?是熟龙脑,你就照着这个买,不不不,你要自己做。” 这话说出来,宋嘉盈赞叹自己,脑子灵光。祝陈愿则一脸的疑惑,倒也不用做到这种份上吧。 “你不懂,我看了那么多的话本,自然知道,如何抓住一个男子的心。咳咳咳,反正你接着听就好了。男的别看人高马大的,心思粗犷,其实收到点东西,尤其是自己做的,就会很高兴。 你看我哥,收到我嫂子拿碎布给他缝的一双鞋垫,高兴地跟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个绝对能死死抓住他的心。 女子也不能太过矜持,要温柔小意一点,且做这个香不难的,到时候我教你。况且,我看话本上说,女子在情爱这件事上,得含蓄一些。 怎么含蓄,总不能直接说喜欢,而是你得暗含在送的这件礼上。龙脑香不得经受风吹日晒,要片片如雪花似的才是最好的,所以它们惯常都是装在瓷器里,要放上黑豆、糯米和”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无声说出来的,只是用眼神看向祝陈愿,心想这还不含蓄,文人墨客脑子里最能想,借物生情是他们的拿手本领。 她就不相信,裴恒昭不会多想。 祝陈愿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诡异起来,揉揉自己的脸,忍不住发问,“你到底看了什么话本,怎么一套又一套的。平时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你要是想看的话,我那里有一堆呢,什么山阳先生的,碧玉姑娘啥的,反正一大堆,只要你不先败下阵来就行。你也不想想,你我那时又没定亲,去哪里找人跟她说我卓越的想法,我现在越发觉得自己屈才了。” 祝陈愿不置可否,脑子在想她这个方法是否可行,突然觉得,要是有男子这般对她,肯定是忘不了的。 “你等明日,我去买一小根,你出银钱,不然到时候不成了我送他的,那不成,想想都膈应。你放点血,这十几贯自个儿出了吧。我买完后,再过来教你。” 宋嘉盈这个人,最讨厌两女争一夫,尤其讨厌亲姐妹或是闺中密友为了一个男的反目成仇,每每看见,她都无语凝噎。 这世上的男子是死绝了不成,还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这都能争抢起来,属实让人费解。 两人又交谈了一些心得,主要还是她单方面一个人在那里说个不停,祝陈愿听得有些累了,默默从食盒最下层拿出那碟酥油泡螺放在桌上。 乳白色的牛乳像是螺纹一般凝结在上头,日光只照在这方桌上,上头摆放的飞金熠熠闪光。 “不枉费我如此尽心,这人上道。” 宋嘉盈十分喜欢吃甜食,尤其是酥油泡螺,她也不说话了,主要说得口干舌燥。 小心地捏了一个,放到嘴边咬一小口,绵密而细腻的口感,进嘴的酥油泡螺香甜,入口即化,在舌尖上留下一股浓重的乳香味。 尝了两个后,她就收手了,看天色有些晚,也不用再继续说下去,得回家去。 祝陈愿出门送她,自己也要去食店看看,最近夏小叶无论是在厨艺上和做酱菜上都大有长进,只需做简单的几道菜,味道能仿的有八成像,她也能稍微放下心来,将食店的钥匙又打了一份给夏小叶。 宋嘉盈临上马车前,又叮嘱了一句,“瓷瓶到时候明日晚间我跟你一起去挑,你就等着我明日早晨过来就好。” “行,你赶紧上车吧。” 她生怕自己应和,到时候又得站在这里长篇大论。 等马车走远后,祝陈愿才走到食店里,看着里面井井有条忙活的两人,她想,等端午去明州的时候,食店也无须关门,只用拟定几个菜色就行,到时候工钱添点上去。 只是这件事,还得在这几天好好筹划一番。 想完后还是系上围布一起忙活起来。 等到食店打烊,她才动动自己僵硬的胳膊,和祝清和一起慢慢走回家。 到家后,陈欢指着那个食盒问她,“这是你今日出去买的?你这手也忒松散了,直接大把的银钱往里扔呐,我瞧着还有刚出来不久的鲜樱桃,买点尝尝也就罢了,你买那么一堆,是要吃个饱?” 陈欢数落人的时候,父子两个是不敢吱声的,不然到时候这股火指定得换风向。 祝陈愿等她熄声,拿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指定被说,果然在这里等着。 “那不是我买的,是裴恒昭送的。” 陈欢的语气上扬,“你说谁送的?” 她只能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就见识到了她娘从面有不虞到喜上眉梢,真真是比那换脸的还要厉害。 “这孩子,送这么老多东西干什么,你也不推辞一番,哎,他送东西过来做什么?” 祝陈愿面对陈欢的质疑,将想好的说辞给说了出来,“这不是他说想要上门道谢,之前又没时间过来,就先送了食盒,等过两日再来,我这不想着,正好碰上表哥回去,不如一起吃顿饭,他答应了,还有他娘也会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说。来来,清和,我们快商量一下,到时候含章他娘过来怎么办。” 等到他们两个人讨论起来,祝陈愿全身而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少干为好。 转眼隔日,日上三竿的时候,宋嘉盈就抱着一个瓷盆进来了,她将手上的东西全都放到院子里的桌子上。 连忙招呼祝陈愿,“岁岁,你快点过来,我教你怎么做。” 在香料这上头,她放了诸多的心思,至少已经小有成就,教别人做还是绰绰有余的。 拿出龙脑香,宋嘉盈看着那么一小截的香料,还是有些肉疼,“银钱还是我晚点报给你听算了,我们还是先来说这香,你看这杉木里面,这里面的香成片的,是最好的,叫做梅花脑,此外还有速脑、金脚脑、米脑等,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得把里面的龙脑香给取出来,做熟龙脑只需要脑本,也就是剩下的杉木。锯这个还是我来,你把那个碎屑给收着,这个和碎脑混合起来后叫苍脑。” 说完该说的后,她直接上手拿锯子小心地将龙脑给分开,这到时候又能制香。 全部过程都弄完后,祝陈愿按照她说的来制香,将脑本和苍脑全都捣碎,这个捣习惯了,研磨得十分细致。 放到洗净无水的瓷盆里,不用木盖,只用斗笠,缝隙全都得拿油纸铺上,一点风都不能露。 拿个火盆烧灰,放到上面烤,等鼻尖能闻到那股香气后,里面的碎末都凝结成块了,那才算是熟龙脑。 “别在那里守着了,只需要时不时扔点木屑下去就成,没那么快好的,这剩下的香我待在这里一并教你做了,不过,我昨日回去时,院子里的指甲花开了,它跟凤仙可有些不同,倒是跟你最喜欢的木樨有些相似,染起指甲来可好了。” 祝陈愿知道她的心思,蹲在那里看香,摇摇头说道:“我这手还得做菜呢,不染。” “我都给你想好了,等染好也要五日,再过上几天,你不就去明州了,来回那么久,不用做饭,还不兴你到自家姐妹面前好看一些。哎呀,岁岁,你过来,我给你染个颜色淡的,不是大红的,是粉的。” 祝陈愿不肯去,被她强拉着到凳子上坐下,只能去洗干净后无奈摊开手。 她的手细长,每天都涂宋嘉盈之前给的手脂,所以手光滑而莹白,指甲也时时修剪,弧度圆润。 宋嘉盈低头认真地用指甲花的叶子放到石臼中捣碎,拿一点明矾到里头,再次研磨到没有任何碎屑即可。 她低头用刷子沾取,涂在祝陈愿的指甲上,一丝不苟,嘴里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明天见面能好看才这般做的,女为悦己者容,虽然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但,首先得要自己喜欢,可不单单是为了讨好别人。你看看你,自从学厨后,素面朝天,染个指甲都不愿意,小心你以后,我到五六十了,风韵犹存,而你人老珠黄。” 她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将刷子放到一边去,好像很难想象祝陈愿变老以后的样子,趴在祝陈愿肩上笑得一颤一颤的。 “你少贫嘴,还不快把布帛给我绑上。” 祝陈愿也忍不住笑了,她笑得没有那么肆意,只是眉目上扬。 她想,以后两个老太太还比美,这不是贻笑大方的事情吗,可是,好像又让人期待着。 等她笑够了,才拿准备好的片帛绑在涂好的指甲上,她缠完最后一片说道:“你今日先留着过夜,颜色会淡一些,等明日我再来给你染。染个两三次就成,颜色浅淡还好看。我的手艺,你尽管放心。等你从明州回来,就会退甲了,到时候凤仙花开了,又能染一次。” 反正在爱美这件事上,她是给算得明明白白的。 两人在院子里的笑声清脆,好似拨弄琴弦的声音,惹得在那里追逐打闹的雪蹄和橘团都闻声望过来。 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般高兴。 可能欢笑声,无关好天象,无关花草树木,只是得一知己,心里欢喜。 作者有话说: 追更应该挺累的,看看能不能在这个月写完,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ω@ 感谢支持呀。 本文美食、亲情、友情和爱情都是主旋律,所以会着重描写这些部分。 第69章 鸡皮麻饮 两人后面玩闹着去了食店, 祝陈愿手上包着布帛,切菜是做不了的,但炒菜还成, 反正也不怎么耽误事。 叶大娘还在那里生火的时候, 笑着说了一句,“年纪小就是好, 我记得我还在江南的时候, 虽然家里头穷, 可长在山野边的凤仙花很多, 我三妹是个爱美的,就会去摘点,也不用明矾, 直接拿石头砸碎, 抹在上面也能有几天鲜亮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苍老的脸上有怀念,也有惆怅,眼睛好似蒙着一层东西。 “那大娘, 你三妹嫁到了哪里呢?” 祝陈愿翻炒菜式的时候问叶大娘, 闲话话家常。 “她呀,以前有人给我送信的时候, 我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将士,自己在军营里当厨娘, 四处辗转, 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哎, 不说这个了, 反正我们这辈子呀, 也应该不会再相见了。” 叶大娘说到后头这句话时, 语气并不沉重,反而是很平静,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江南是回不去的,故人见不着,那就见不着吧。 祝陈愿一见话不对,赶紧改口道:“那不如大娘你来尝尝,今日这道菜味道怎么样?” 厨房里因着好吃的,又出现了欢笑。 今日是宋嘉盈第一次在食店里待到打烊,她不用上菜,只需要坐在账台边,看人陆陆续续进来。 大多来这里吃饭,多是旁边商铺的店家,男女都有,说话客气,手里拿着自己带过来的瓷碗,用这碗装着回去,并不在食店里久留。 正经忙人,哪里会在这里吃饭耽误功夫,也有那过路的人第一次来,直接喊上菜,吃得头都快埋在碗里了,吃完后又叫了一份,出去时腿都走不动道,只光顾扶肚子去了。 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对着她来说,还颇有趣味的,就是看几人忙活的脚打转,又觉得开家食店不容易,忙起来的时候,哪有闲工夫说嘴。 祝陈愿送走了那么多食客,累得坐在椅子上喘气,有汗从发丝渗透出来,天气转热以后,这忙活完,就热得不行,非得灌上一碗冰水才能消渴。 “这天热得确实快,你要不拿巾子擦擦脸,我给你拧干,饿了没?看你晚间吃得不多,不如我们等会儿去吃鸡皮麻饮,也好给你解解热气。” 宋嘉盈一边拿手给她扇风,一边说道。 “行,我手包着不好弄。” 祝陈愿走来走去,也有些饿了,点点头答应,等全部事情都弄完后,两个人才跟在大家后面出来。 从屋子里出来,汴河上的风一吹,凉意顺着脸直钻到脖子底下去,倒也不冷,反而很舒服。 两人手挽着手走在街上,酒楼上的旗子飘扬,各色的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摆,打下来的烛光在过路人的衣袍上。 一到夏日的热意冒头,街头巷尾的浮铺便多了起来,卖啥的都有,巷尾的惯常是一瞎眼老汉支着招牌,在那里喊道:“卖卦了!时来运转嘞,看桃花,买庄田嘞。” 只要他一开口,立马就有人闻声而动,跑到那边求神问卜。 在地上摆一块烂布上头放着点时兴物件的,守在那里的小贩大多眼神精明,能说会道, 这些都是干扑卖的,说得不好听,就是赌。 也有的人直接顶着盘架,沿街叫卖,不过热闹还得从盘旋上升的烟气中说起。 吃食摊子总是人最多的,卖焦酸馅的边上,一排的铺子摆开,煎白肠、灌肺、余甘子、 糟羊蹄等,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吃的是看不见的,只有那股味道萦绕在鼻尖。 卖鸡皮麻饮的是对姐弟,从边上村里来的,一个叫黄大妹,一个是黄小弟,身材瘦削,年纪却不小了,干吃食买卖的,手脚都麻利着。 黄大妹做麻饮,黄小弟则烤鸡皮,麻饮是用芝麻炒香,加水研磨制浆水,用细绢布过筛,放到锅子里煮后加白糖即可。 鸡皮取干净毛,串上签子后刷料后放到火上烤,等皮上的油脂滴滴落下后,皮肉慢慢缩紧,这鸡皮烤得就差不多了,和麻饮一起端上来。 麻饮得散热,祝陈愿先拿了鸡皮,烤得火候正好的鸡皮有焦香,表皮却金黄,凑近了用齿间咬住鸡皮,伴随着酥脆感的那种声响,鸡皮的麻和鲜,油脂滋润下的嫩,全在舌尖弹开。 等嘴里的味道散开些,她才端起那碗温的麻饮,喝了一小口,麻饮里的芝麻味道极浓,经热锅翻炒后的香,不是很甜,却正好解腻。 两人吃得慢,所以边上围得人越来越多,影子都快遮住光了,最后几口匆匆塞进嘴里,从人群里挤出。 出来后互相看着对方凌乱的发髻,宋嘉盈率先笑起来,上前帮她拨动平整,“我们还是早点去买瓷瓶吧,不然我回去的话又得晚了。” “走吧,你先等我把你的发髻弄好。” 等到逛完几个铺子以后,祝陈愿手里才抱了一盒缠枝梅的瓷瓶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先送宋嘉盈上马车,她才走回去的。 没成想,到家后,堂屋还点着灯,祝陈愿心里疑惑,从门槛上迈步进去,里头的说话声才方歇。 “我们正说呢,你怎么还不回来,下次别在外头逛到那么晚,对了,明日含章他娘过来,我也请了几人帮忙休整下院子,准备给你那间屋子前种点竹子,花好看是好看,可年年到了夏日就不遮阴,等明日运来看看能不能成活。” 陈欢自打她进门,这话跟点爆竹一样,哔哩啪啦地在耳边响起,祝陈愿本来听完就想走的,又被拉着坐下,听了一嘴才回去。 第二日一早,陈欢和祝清和是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屋檐下的蜘蛛网、门边上的尘土以及狗窝猫窝等等地方,都收拾了一遍。 而祝陈愿则忙着去采买菜蔬,做菜,她昨日指甲上的布帛拆了下来,指甲上的颜色很浅,是淡淡的粉。 正和她心意,沾水也不会那么快晕开,她洗瓠(hù)瓜时,指甲的颜色也没有掉。 今日她备了很多道菜,其余的要炖煮几个时辰的都先做了,等临近午后,她才开始做素蒸鸭,将瓠瓜对半切开,握刀来回在瓜肉上划下去,出现整齐的花纹后,放到锅上蒸一炷香的时间即可。 蒸好的素蒸鸭得皮青绿,而瓤却是晶莹剃透的才好,等她做完后,将饭菜都焖在竹屉里,才去梳妆打扮,换一套衣裳。 全都忙活后,天色还尚早,外头却传来了敲门声。 陈欢立马起身,脸上瞬间扬起笑容,跟祝清和一起去开门迎客,两人为了今日,都穿了一件簇新的春装,看起来精神奕奕。 门缓缓向两边打开,除了裴恒昭和裴枝月以外,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面色白皙,相貌温婉的女子,笑容可亲,并没有高不可攀的架子。 反而先走上前来,握住陈欢的手,有些激动地说道:“陈娘子,我是含章他娘,你叫我林颜就成。我家穆穆,也是多亏了你们家人,不然要是真的碰上黑船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可别怪我这么久才过来道谢,这路途遥远,我当日知道时,就恨不得立马赶过来汴京,还是用了不少天,今日一到地上,是换了件衣裳就来道谢了。” 林颜说话十分得体客气,她是一事归一事的人,别的事可以先放放,但道谢是要说在前头的,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那天发现了人不见以后,她头脑发昏,派了很多人去找,也没有找着时,真是万念俱灰,还好随后就有了好消息。 “那里值得你如此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来也是缘分,不然我家清和还不认识有这么个干侄女呢。 索性孩子无事,这坏事也成了喜事,你呀,就别挂在心上了。 赶紧进来坐,今日知晓你们一家要来,还有我家侄子得回去,可是置办了一桌,菜都准备好了,不如先去吃饭,你看离天黑还有好些时辰呢,到时我们两个再说说话。” 陈欢自然不会怯场,将话给接了下去,面色含笑地带着他们进来。 林颜应了声好,眸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瞧院子,看到里头走出来的小娘子,姿容上佳,看起来温柔动人,体态轻盈,是个不错的美人坯子。 她嘴边的笑越发明显了起来,问道:“那便是你家小娘子?生得可标志,我与她投缘,瞧着心里便喜欢,要是我家有一个这么乖巧的女儿,我定也是如珠似宝地疼着,来,伯母好好瞧瞧。” 这话虽不知道真不真心,可陈欢两人听得舒服,一时站在院里又客套了会儿,才先进去吃饭。 桌上荤素各五道,素蒸鸭是最后端上来的,林颜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她自个儿是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所以倒是真心佩服。 “陈娘子,我瞧岁岁这手艺是真好,还没吃呢光闻着味就饿了。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又长得好,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要是真心想吹捧起一个人来,那绝对让人招架不住,祝陈愿只能无措地坐在那里假笑。 关键时候还是陈欢解围,“小孩子家的,不用夸她,我家这个脸皮薄,你再夸她,都得找个缝埋进去了。要我说,还是你家含章好,学识出众,为人也不错,我也看了是真真喜欢。瞧我,这话又扯远了,来来,你夹点这菜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林颜笑着点头,又客气了一句,才用勺子挖了一块放在她面前的素蒸鸭,好不好吃不知道,这心意倒是真备足了,瓠瓜这时节正贵着呢,倒是个不小气的。 蘸着酱,晶莹剔透的瓜肉变得昏黄,在酱汁要滴落前放进嘴里,稍稍一抿,满嘴鲜甜的汁水,瓠瓜十分软糯。 吃完后,林颜这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了不少,心里盘算着,并没有轻易显露。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紫苏饮 林颜吃完后, 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巴,笑时眉目舒展,转而开口说道:“陈娘子, 如果不介意, 让几个孩子出去逛逛,我们说些体己话。” 几目相对之下, 是几人沉默起身出去的声音, 而陈欢也将林颜带到了旁边的书房里。 “今日过来, 除了替我家穆穆的事情道谢以外, 也是准备来聊聊这桩榜前约婿。” 林颜笑,手搭在自己的腿上,神情莫名, “其实, 刚接到信时,我很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因为我明白我家含章的性情,看似随和其实他心里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疏离, 不亲近的, 太有自己的主见,他什么都要合自己的心意, 从衣着到人。我以前也以为他是年少不经事,没开窍, 结果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看得出来, 他是真的喜欢你家小女。” 她说话时声音平缓, 面色含笑, 看向两人, “我也不是来反对的,孩子自己喜欢就好,棒打鸳鸯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况且我们一家又有裴晔的关系在,亲上加亲,是喜事一桩。当然,这个还得等日后,我也明白你们的顾虑,女儿家的婚姻大事着实是要慎重。” 林颜心里叹气,她早些年就接受了孩子太过有主见,从来不会盲目依从,曾经她也挑选了几位杭城的贵女,结果都被裴恒昭拒绝了,说是学业为重,无心思虑旁事。 可现在倒好,离殿试只有两三个月,他就不以前程为重了,反而在送来的信里说道:若是放弃,必会后悔无疑。 她林颜这半辈子过去,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自己儿子以后会是个情种呢,她以前都有想过,最后自己孩子出家去当和尚,了此残生,真没有想到回事这样。 不过她对祝陈愿心里是满意的,至于当厨娘抛头露面啥的,林颜是一点都不在意,如果裴恒昭说要娶个乞丐,估计她还会犹豫一番。 也摆不出那种恶婆婆的姿态来,左右以后两人要是真成亲了,又不会跟她住在一起,平白触她儿子眉头做什么。 倒是还要帮着这个小冤家,把剩下的事情都给谈妥了,和未来亲家打好关系,以免人家最后反悔。 一想到这里,林颜脸上的笑意就越发真切,“我说那么多话呀,就是想给含章贴些金子,好让你们多瞧他几眼,以后也能顺利定亲不是,只是这榜前约婿,我们再聊聊。” 她将扯远的话题,又拉了回来,陈欢自是乐意陪聊的。 等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聊天时,外头的有些无所事事。 陈怀出来后就伸手搭住裴恒昭的肩膀,哀怨地说道:“明明今日是我的离别宴,结果倒好,又被你个小子抢了风头。” 裴恒昭无话可说,反而下意识地去看祝陈愿,她正低着头和裴枝月说话。 “你就是我以后的姐夫吗?” 这句话一出,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视线全都投在一脸认真的祝程勉身上。 祝程勉只是人小而已,他又不傻,从大人的谈话多少都能知道情况了,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可是他心里不高兴。 这就意味着,阿姐以后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他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今日越想越难过,瘪着嘴就差没哭出来了,略带敌意地看着裴恒昭。 陈怀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地说:“含章,问你是不是呢?得罪了我们勉哥儿,你以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裴恒昭低头看着才到他腰间的祝陈勉,伸出手来摸摸孩童的头发,很认真地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我会是。”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和祝陈愿对视,裴恒昭没有躲闪,话语沉稳又坚定。 祝陈愿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没想到祝程勉听了这话后,眼泪再也包不住,从脸上滑下来,带着哭腔说道:“那还是出点意外吧,不然我以后在家里就见不到阿姐了。” 这话听得几人好笑,裴枝月仰着头看他哭,然后鼓起脸安慰,“哥哥你别哭了,我这个江湖大侠可厉害了,不如我去打我大哥一顿,好让你消消气 。” 她转而用老气横秋的口吻,“不过不能出意外,那我大哥以后就是个孤寡老人了,那样子太太太惨了。到时候,我还得管他呢,不然他要是没吃没喝的,一个人上街去当个叫花子可怎么办?” “裴枝月。” 裴恒昭真是听得又气又好笑,不就罚她禁足,至于这么记仇诋毁他。 裴枝月缩缩脖子,祝程勉被她逗得不哭了,觉得要是当叫花子太惨了,跟阿芒当时那样,可是让他同意,他又说不出口。 只能默不作声,自己上前走到祝陈愿房间的窗子前,坐在那堆还没有人来栽的竹子上,看起来落寞极了。 祝陈愿很想上前说话,陈怀却拉住了她,并说道:“你别去,看看裴恒昭怎么做。” 裴恒昭明白如果今日他不将这件事处理好,只是轻飘飘地过去,日后会留下一些隔阂。 他走上前去,顺势坐在祝程勉边上,也不聊那件事,反而指着那堆竹子问道:“勉哥儿,这堆竹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给我阿姐窗子前遮阴的”,祝程勉别扭地回了一句,不过这人脾气挺好的,想了想又说,“年年到了夏日,就晒得屋子里热,可是之前栽了,今年就不成了。” 裴恒昭轻笑,惹来祝程勉疑惑的神情,他垂眸看脚边的竹子,浅笑道:“竹虽有多种,但唯苦竹和淡竹适宜汴京生长,种竹要选地,高平的最好,土为黄白,且松软的上佳。种竹也多有讲究,挖来的竹鞭方位得朝西南方的竹子才容易成活,去除枝叶,还得种于东北角,自当满园。” 大抵有学识的人说起来话来,总是不疾不徐,好似明月清风。 “那你会种吗?”祝程勉问道,他对于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会种竹子表示怀疑。 裴恒昭起身,说好以后若是为官要去地方城镇的,不识农桑杂事,那不是说来可笑。 他站得笔直,眉目舒朗,笑容清浅,说道:“天色尚早,又闲暇无事,不如我教你们移栽竹子。” 陈怀将手环抱在胸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心里冷哼,醉翁之意不在酒,乃是另有所图。不过成人之美这种事情,陈怀可是最喜欢做的,当下立马表态。 “种竹子好,我近来多疲乏,是得好好松松筋骨。来,表妹,这竹子是给你种的,到时候你站边上,要、好、好、听。” 怎么好端端地就扯到了种竹子的事上,祝陈愿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就见裴恒昭闻言低头浅笑,让她更纳闷了,难不成两个人在打趣自己? 不懂两人的眉眼官司,祝陈愿也没有开口,跟着几人走到自己房前的空地上,那土坑坑洼洼的,早两天才将这里之前的老龄竹给拔掉,眼下光秃秃的一片,称不上好看,还遮不了光。 刚初夏的日光并不算刺眼,却还是带着热意,裴恒昭手握一根青绿的竹子,那是他从里面众多竹子里挑选出来的少年竹。 挖坑容易,只需要深二尺就行,将竹子选好方位栽下后,上头的土要五尺厚,再敷稻糠或是麦糠都可,无需浇水,竹子就能成活。 只是这挖完坑后,得有人扶着竹子才能埋土。 陈怀一挑眉毛,干咳一声,转头对两个小孩说道:“我可不太会种竹子,需要你们两个帮我扶着竹子,这里日头太晒了,我们到那边的阴凉地去种。”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东西吸引,刚才还不开心的祝程勉,眼下也无暇关心其他的,乐颠颠地跟着陈怀和裴枝月到相隔甚远的角落里去了。 这块窗前的空地只剩下他们两人,祝陈愿总算是看明白了陈怀的心思,觉得他怕不是月老托生的,怎么净爱干些牵红绳的事情。 不过眼下,她帮着裴恒昭扶着竹子,他埋土,两人靠得很近,近到那股熟龙脑的香气一直在鼻尖萦绕。 许是将尽的余晖太热,祝陈愿握着竹子的手掌生出了细密的汗水,目不斜视,只能听见盖土的声音。 “你今日的指甲很不一样。” 祝陈愿侧头,用那双桃花眼看着他,眼睫浓长,微微露出一点疑惑。 “好生秀雅。” 裴恒昭的声音很轻,像是趴在耳边说话一般,他低头看着那双手,手指丰润白皙,指甲洁净,粉而不淡的颜色衬得更加莹润。 他想起陈怀给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赞美女子的话语,情不自禁就用了上去。 不过因为是心里话,他虽然有些羞赧,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祝陈愿先是震惊再是红晕爬上脸庞,她垂头很生硬地说道:“这竹子好像是苦竹。” “是苦竹。每年仲夏时节,苦竹笋才会出来,蒸、煮、炰、酢,都很不错。淡竹笋则在二月时长出,我知晓淡竹笋腌泡的方法,《食经》上有说,要先将笋藏在盐里一夜才行,一斗的米煮成稀粥,再分五升,盐一升,粥冷后放笋,再放到淡粥里,过五天后拿出来就能尝了。” 这话要不是她亲耳听见从裴恒昭嘴里说出来的,祝陈愿真的会以为自己在借着他的嘴巴说心里话。 “你连这样古老的食法都知晓,我也只仿过前唐的。” 裴恒昭将最后一点土埋好,在竹叶的光影下,他抬起头,眸子里有光在闪动,微薄的双唇开合,“我翻遍了汴京里售卖的食谱,才明白做好一道菜并不容易。” 实则,他真的很想在吃食上面,也能跟祝陈愿侃侃而谈,而不是呆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裴恒昭买了很多的食谱,等同于经书一般,逐字逐句记下。 “那你都记住了?” “嗯,索性我记性还算不错。” 祝陈愿这次倒不是干笑了,而是忍不住扬起嘴角,“我的记性不太行,有时候老是忘事。” “如果要聊到这上面”,裴恒昭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委屈,眼睛盯着她,“你确实记性不好。” “嗯??” “你之前在相国寺说要请我吃蒜梅,可是我看了又看,哪怕桌子被我看穿,也是没有的。” 他更难过的是,心心念念了好久,又熬夜背食谱,以此好夸奖一番,结果人家好似就是话赶话,不是真心相邀的。只是裴恒昭惯常会掩饰,桌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面色照常,可是心里就像吃了酸果一般发苦发涩。 他现在失落的模样,跟一只温顺的大狗受到了打击一般,眉目耷拉下来,让人心生怜爱。 祝陈愿手指蜷缩起来,她忙来忙去,真的给忘了,要不是他说起,只怕得过了好几天才能想起来。 她心虚,头都不敢抬起来,干咳了一声,话都到了嘴边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稍后才替自己描补,“我真不是有意的,这两日你们要来,忙着休憩家里,这才忘记的。不如忘了现在去拿出来,等会儿大家一起吃,稍后再给你带几罐回去如何?” 裴恒昭也不是怪她,只是骤然的失落感让他脱口而出,他顺着杆子就下,“我并非生气,你一日忙活那么久,本来就是我们打扰,又没有帮上你的忙,只是怄气,气自己而已。” 这也是心里话,自从知道做菜的工序之后,他也无法再心安理得享受。 虽说君子远庖厨,只是戒杀生,而非不能下厨。更何况时士大夫中有时常流连于后厨的,他又非王公贵族,自是也可学着下厨。 只是,这话并不能说出来。 祝陈愿总觉得再说下去,她就得羞臊到钻土,赶紧止住,“此事原就是我的错,何必又揽自己身上。你要不先坐着休息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在裴恒昭的注视之下,提着裙摆快步走了出去,一口气走到后厨放罐子的地方,才歇了下来。 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自己热气四溢的脸,她捂着脸,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半天没敢出去,最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罐子抱到外头的桌子上,想起了什么,又去院子里摘了点紫苏叶。 放到烧热的铁盘里,撤出炭火来,将新鲜的叶片洗净后摊在上面,等烤到表皮的紫色退到暗黄发蔫即可。 她拿着烤好的叶子,又泡了一壶热水,自己拿了只茶盏,取了几片的紫苏投到茶盏里,注入热水,看着紫苏叶在水里舒展翻腾,才倒掉汤水,再倒入后闷上一会儿。 祝陈愿也给他们都冲泡了一盏,先尝了口自己的紫苏饮,她喜欢往里面加糖,所以入口是有些甜的。 等到甜味过去,才是紫苏本身难以诉说的极淡香气和古朴又浓厚的味道,在舌尖久久无法散去。 紫苏饮得趁热喝,所以她端出去后,便在那里叫几人过来喝,至于那点子羞意,藏在暮色里。 此时日落的余晖正一点点从天边散去,而夜幕的降临,四下人家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火,炊烟四起,呼朋唤友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 祝陈愿给檐下挂上灯笼,桌子上也点了只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几人才洗净手围坐在桌子边上。 作者有话说: 竹子的方法来自《齐民要术》,紫苏饮参考《宋宴》 第71章 蒜梅 在繁星出没的夜空底下吃东西, 裴枝月还是第一次,她显得很高兴,脚在桌子底下乱晃, 凑过去问祝程勉:“你还不高兴吗?” 祝程勉是个有些好面子的小孩, 他哪怕心里快活极了,也不肯在别人问他的时候展露半分, 只是摇摇头。 从下午种竹子开始, 尤其后面裴恒昭将窗户边上的竹子全都种好了后, 他好像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排斥了这个未来姐夫了。 裴恒昭察觉到他偷偷打量的视线, 将自己夹起的蒜梅放到他的碗里,让他先吃第一颗。 这下祝程勉心里头舒服了,又听见裴恒昭说:“勉哥儿, 以后你若是各门功课上有什么难处, 随时可以来太学问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祝程勉显然已经投诚,他觉得有个在太学的姐夫,还算是不错, 不过他没说, 就回了个点头。 不能上赶子。 裴恒昭眼见关系缓和,目的达成, 便不再言语,反而是专心尝起碗里的蒜梅。 这是他求来的, 品尝的自然极为缓慢, 昨夜看过食谱, 知道蒜梅是用青梅子和大蒜放盐炒, 再用盐水泡, 等五十日后, 再倒出卤水来煮到沸腾,晾凉浸泡,七个月后可食用。 所以他咬了一口到嘴里时,还带着些微莫名的虔诚,青梅肉已经完全瘪下去,只需一咬,肉便全部进了嘴巴,余留空核,从脆爽变为韧而软,那些酸到掉牙的味道全都没了,只有咸香味。 而蒜的蒜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哪怕细细品尝,那股辛辣味也尝不着,吃着很爽口。 “饮苏更喜蒜梅香。我第一次尝,觉得颇为新奇,青梅无味,蒜无蒜味,吃起来口舌生香。” 裴恒昭说得诚恳,陈怀拆台的时候就有多嫌弃,“那你可真得多尝点东西,实在不成,你说便是说青梅卤春兰秋菊,我今日都不能反驳你。你要不跟太学告假,跟我回明州几日,我一定给你安排得服服帖帖,告诉你什么才叫做新奇。” 陈怀啧了一声,这真是为了说好话,昧着良心啊。 “多、谢,还是不劳烦陈兄你了。” 裴恒昭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帮忙的是他,拆台的还是他,属实让人无话可说。 祝陈愿看裴恒昭吃瘪偷笑,几人打闹的时候,里头谈话的三人才一起出来,陈欢都和林颜挽上手了,一副引以为知己的模样。 眼下时辰也有些晚了,裴枝月都开始昏昏欲睡了,还想寒暄的几人便长话短说。 “阿欢,我买的宅院就在长明巷的巷子口,你要是有空就带着岁岁过来,我在这里呆到十月,若是我有空,那时过来蹭顿饭吃,你们可别嫌弃我们母子三人。” 林颜左手拉祝陈愿,右手拉陈欢,话都是带着笑说的。 “当然不会,你尽管来好了。” 她们两个又说上了之后,祝陈愿趁乱将放在桌子底下的一篮蒜梅举起来,递给裴恒昭。 而裴恒昭接过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憋了一天的事情说出口,“三日后,是我的生辰,那一天你能来吗?” 他的眼神带着很明显的希冀,烛光映在眼眸里,让人很难开口拒绝。 “会去的。” 祝陈愿小声说道,毕竟她连生辰礼都备下了。 裴恒昭眼下才露出今日最真切的笑容,“那日一早我来接你。” “嗯。” 裴府的马车就停在巷口,几人依依惜别,直到母子三人上车后,众人才离去。 而马车上林颜靠在车壁上,略显平静地说道:“含章,你娶谁,娘都没有意见,况且岁岁样貌佳,脾性好,自己又有好手艺,我是没脸挑剔的。但是,你若是误了前程,我是第一个不应的,你说不要从太学里授官,要自己去考殿试,我都应了。反正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自个儿生辰过后,就要收收心了,等殿试和定亲之后,阿娘管也懒得管。” 裴恒昭声音无波无澜,“阿娘你放心,前程和婚事对我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我两个都要。” 他对自己有底气,哪个都不会单独撇开舍去。 林颜真是折服于裴恒昭的坚定,揉揉额头,索性也不再管他的事,儿大又不由娘,还不如想着怎么教训裴枝月来的好。 不然这么多天的怒火,没办法这么轻易消气。 睡梦中的裴枝月下意识瑟缩起来。 而送走裴恒昭一家,陈怀也得走了。 他悄无声息地来,走也挑个月黑风高夜走,一家四口送他到码头。 陈欢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本来姨母也想再多留你几天,可你归心似箭,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左右我们再过上一段日子,也得去明州了,到时候在那里团聚。” “姨母,你说的是,到时候还是跟之前一样,跟海商行的罗大说,自会一路无忧送你们到明州的。我不过是早几日回去跟太公和太婆说一声,也好迎你们一家过来,两个老人家从我爹回去后就日日挂念。” 陈怀安慰道,他也想回去了,汴京再好,没有他想念的人,也呆不长久。 一一说过话后,陈怀趁着陈欢几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对祝陈愿说,难得低三下四,“你到明州后,月湖船菜,出海游玩我都包了,你到时候替我美言几句,不然你表哥我的婚事就真得要玩完了。” 这也是他待了没几天,就要趁夜赶回去的原因,不然那祖宗脾气上来,他都招架不住,悔婚她也根本无所畏惧。 祝陈愿不知道听他念了多少次,也明白谁让陈怀才是最不能放手的那个,叹了口气,“表哥,你放心,我到明州后隔日就去。你真不至于怕成这样,自己喜欢武将家的小姐,就得承受人家的脾性,要是我,也懒得惯你。” “嘿!祝陈愿你真的是说不出一句好话,反正你要是回到明州不给我去的话,我就”陈怀气急败坏,“我就跪下来求你,看你敢不去。” 祝陈愿嫌弃地将他赶到船上,不久后船驶出海岸,而陈怀还站在那里使劲挥手。她心里有些惆怅。 不单单是为了离别,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 只说情之一字,单叫人难以捉摸,也让人患得患失起来。 只是这此间之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 才感春来,忽而立夏。 立夏有三候,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到了立夏,雨水增多,万物始长,而天日渐长。 因着今日除了是立夏之外,也是裴恒昭的生辰日,祝陈愿天光将亮时就醒了,坐在镜子前梳妆,描眉画目。 她换了件樱草色的窄衫,黄白底长裙,首饰粲然,衣着颜色鲜亮,且明妍动人。 祝陈愿反复检查那件要送出的生辰礼,手无意识地抠着瓷瓶边缘,心不在焉。 直到天光大亮,门外有人敲门,雪蹄的吼声让她回过神来,抱着那盒方木,走出去,到大门前,祝陈愿呼出一口气,才调整姿势,打开大门。 今日的裴恒昭束发,带着玉冠,穿着月白长袍,站在那里,好似今年春日最后的风致都长在了他身上。 他的眼睛无疑是漂亮的,浓密的眼睫下,瞳仁里春波荡漾,唇畔有着清浅的笑意。 果然,祝陈愿觉得自己会被吸引,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脸,果然是人都绕不开色相。 裴恒昭离她有几步远,指着后面的马车说道:“介意与我同乘一辆马车吗?” 她摇头,不过等上了马车后,帘布一撂,祝陈愿就后悔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之前在空阔的地方还没有感觉,可一到这样有些狭窄的马车中,裴恒昭的身形就有着天然的压迫感,他的头顶都快碰到车壁了,更遑论看似精瘦的身材,实际宽阔到能把她整个人都给罩住。 她觉得偶尔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声都让她不自在极了,更别提在行进过程中,偶尔会碰到的衣摆,莫名相触的脚尖。 祝陈愿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无形的束缚感,她只能蜷起手指,捏着自己的衣摆,默不作声。 心里却跟有鼓在敲一般,东打一下,西敲一下,连裴恒昭的开口都让她有些惊慌。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恒昭下意识地往前微微弯身,高大的身材在狭小的车厢中显露无疑,祝陈愿将背紧紧贴在车壁,她无法言说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好奇怪。 “我,我没事,就是马车里有些闷。” 她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根本不敢直视裴恒昭的眼睛。 听见有拨动窗户的声音,随后是缓缓而来的风声,这让祝陈愿舒服了一些。 裴恒昭看着她贴在墙上,小小的一团,才发现她整个人又瘦又娇小,跟一只闯入了别人领地的兔子一般。 这样的联想让他情不自禁发笑。 “吃过早食了吗?我知道边上有家早食店卖的笋肉包子、细馅、荷叶饼都不错,你若是还没吃,我让车夫去给你买点。” 他刻意说些吃食来,想缓解祝陈愿莫名的紧张。 祝陈愿摇摇头,她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但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生辰日耷拉个脸也着实不好看,就挤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来。 “是因为我坐在这里吗?” 裴恒昭哪里能不明白她的不安都跟自己有关,可是他不知道,明明之前在相国寺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不是,只是你坐在马车里,我觉得你太高了。” 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干脆选择有话直说。 裴恒昭看了一眼自己无处安放的腿,和直立起来,玉冠都快顶到车顶了,属实有点高。他默默弯下身子,收起双腿。 整个人都快蜷缩起来了,然后他问:“这样还高吗?我们回去的时候,换个大点的马车。” 祝陈愿被他的模样都给逗笑了,她的紧张感慢慢褪去,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让他起来,而裴恒昭则是松了口气。 果然不应该听徐培风的,换什么小点的马车。 “对了,你这么早过生辰吗?” 裴恒昭摇头,他也学着祝陈愿的样子贴近车壁,试图让自己矮一点。 “我承认今日我有私心,而我的私心,需要你同意,不知你是否愿意?”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章节内容已添加,先去看前面的 昨天感谢大家关心,能早点睡的还是早点睡,不要熬夜,心脏受不了。 第72章 七宝棋子 祝陈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盒上的木雕, 目光垂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私心? 她一点点抬起头,直视裴恒昭的眼神,说道:“那你先说, 我再决定到底要不要答应。” 裴恒昭侧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府巷, 风吹起他鬓角的些许头发,背着光影下, 他的神情专注, 声音不疾不徐。 “时人爱请人画自己的画像, 挂于房中。” “那你想我给你画一幅?” 祝陈愿抢白问了一句,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裴恒昭在她说完话后,明显地顿住,手指微微屈起, 其实他本意并不是这般, 只不过她没有听出来。 他默默掩下自己的心思,反而在马车停在一座宅院前时,做出被猜中的模样,语气直落中又带着几分欢喜。 “如果可以的话, 画成之后我想把这幅画裱在书房里, 日日鉴赏。” 祝陈愿对自己的画技还是有些信心的,要说画得很相像, 她是做不到的,不过七八成, 还是能画出来。 她当即欣然同意, 不过是画幅像而已。 等两人下来进到裴宅时, 祝陈愿的视线从门上, 落到了院子里。 宅院并不算大, 却颇有意趣, 石子小道,两旁是开得绚烂的花草,从垂花门过后,就是一方小池塘,养了几尾鱼,边上栽种芭蕉,后头大抵是茶室,青绿的墙,大敞着门,只露出茶案来,还有通往后院的房间的小道。 祝陈愿蹲下来看鱼,水中她的倒影时明时暗,嘴里问道:“伯母在家吗?我应该先去拜访她的。” “她不在家,大概要晌午后再回来,去置办东西了,穆穆也跟着一起去了。” 祝陈愿心里疑惑,不过没说什么,她也没看见背后裴恒昭不自然的表情,反而站起来,拍拍自己的手问道:“不如我现在给你画,只需要给我备齐东西便成,还有你看看自己是不是要整理衣冠。” 一到空阔的地方,她就觉得没有那种极为强烈左右不安的感觉,说话也自然起来。 “那你在这里小坐一会儿,等我将东西拿过来。” 他们两个都默契地去掉称谓,处于前路未明的关系下,叫小娘子又或是郎君则显得太过疏离,可若是称呼小名和字,两人还迈不出这一步。 祝陈愿整个人放松下来,卧在椅子里,她长舒一口气,将木盒放在石桌上,还没有想好说辞怎么送出去。 而且她总觉得宋嘉盈的说辞并不靠谱,皱皱眉头,索性什么都抛开,仰头去探天,云层交叠变幻,时有飞鸟忽旋而过。 一时看得入迷,直到有人轻轻拍打椅子,她才回过神来,眼下姿势并不雅观,祝陈愿连忙站起来,牵自己的裙摆,试图摆弄平整。 裴恒昭轻笑,“不如我就坐在这里?我对地方要求并不高。” “那你稍微移过来一些,正好对着后面的花丛。” 等到祝陈愿真正上手开始画时,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站在案几前,案几上摆了一张宣纸,并需要用到的笔墨纸砚。 她提起笔来,凝视着半倚靠在凳子里的裴恒昭,一时竟难以动笔,手中的笔逐渐握紧。 画像最难的是,要抓住神韵,还得神情准确,当祝陈愿的目光从头发,一寸寸巡视到满眼含笑的双眸,高挺的鼻子,最后落在唇色透着薄红的嘴上。 她内心唾弃自己,跟个登徒浪子一般,只能艰难地移开视线,在纸上落下第一笔,笔墨晕开,偶尔抬头看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心里还感慨,男色误人,果然不是空口无凭。 不过后面沉浸到丹青中后,她也慢慢摒弃了羞赧,极为自然地欣赏,纸上的画像从一开始的轮廓,逐渐有了神韵。 连裴恒昭眼下的小痣、微微凸起的唇峰都画了出来,等她搁笔后,将画像提起来给裴恒昭看时。 他却站起来,呼吸急促,极为不自然地说道:“我觉得此间太晒,出了些汗,容我会去换件衣裳再来。” 祝陈愿心里纳闷,这里又没有日头,哪里来得晒,不过没有想明白。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裴恒昭换了件袍子过来,身上略带着点湿意,下意识地避开祝陈愿的视线。 “诺,你看这画如何?” 祝陈愿握住画纸一角,将画给他看。 “甚好,你的丹青甚好,此画我便留着当生辰礼了。” 实则,裴恒昭现下根本什么都看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绮念。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上面了,祝陈愿也不再扭捏,而是指着后面的木盒说道:“从表哥那里知道了你的生辰日,便备了一份薄礼,你等晚点再看。” 她不知为何,又添了一句,“是我亲手做的。” “给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疑问,可是眼睛里却生出了细碎的欢喜,走上前几步握住木盒,拿在手中晃了晃,偏头就这么看着她。 “是给你的,晚间大概也无法跟你说生辰吉乐,不如我也一并说了。” 祝陈愿说起祝福的话时,唇角微微上翘,语气庄重,“便在此祝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人甚是奇怪,听到那些带着美好祝愿的话,总是容易鼻酸,话都哽在喉咙里,让人无法开口。 好像一切都太温柔了,无论是今日晴好的天象,又或是徐徐而来的风,以及站在面前笑盈盈的小娘子。 都让裴恒昭生出了一个念头,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 好想快点成亲。 真的好想。 —— 等到裴恒昭平复情绪道谢时,林颜也带着裴枝月回来了。 此时就真的没有他的事情了,两人全都围着祝陈愿,要拉着她说话,反而嫌他站在这里碍事。 裴恒昭只能默默收拾东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到桌上,先打开那幅画像。 画像里的人很生动,眉眼温柔,一笔一画都极为柔和。 “原来,我在你眼里长这样。” 他喃喃自语,也格外庆幸,今日不是按照他的想法来,不然,就不会只是出一身汗,换衣服就完事了。 裴恒昭不愿想起自己狼狈的模样,反而将画像收好,准备找一位巧匠装裱后再挂。 本来想立马就拆开木盒的,不过他觉得不够庄重,去净手后,又焚起香来,等到香气随着烟雾升腾时,他才缓缓打开这个木盒。 取出里头的瓷瓶,是熟悉的龙脑香气,他倒出一点在自己手上,相思子盈满手掌。 裴恒昭的心上落了点红,他攥紧那把相思子,目光又投到那熟龙脑上。 等他的眉目充斥着欢喜时,内心也越来越急迫。 怎么时日就那么长呢。 可在聊天欢笑的几人中,时日便有些短了,不过是说说话,就到了可以吃晚食的时候。 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一盘又一盘的菜,林颜招呼着陈欢几人落座,嘴里说道:“今日你们放开吃,不过是我们杭城的口味,你们尝尝,要是有哪里吃不惯的,尽管说。岁岁,你可一定要尝尝,看看这些婆子做得好不好。” 祝陈愿连忙说道:“我瞧这菜卖相就不错,味道也差不到哪里去。” 等长辈先动了筷子,她才夹了面前的七宝棋子,棋子表皮金黄,形状扁平,里头塞得的馅却是不少。 七宝谓之:栗子黄、胡桃仁、熟菠菜、杏麻泥入五味牵打拌、姜米、面觔、松仁。 东西不少,馅料的调配也极为重要,若是放的不合适,则味道不美。 她小心地咬了一口,外面烘烤的酥皮一点点落下来,入嘴的则化在舌尖上,带出面皮烤制后的熟香气。 里头的馅料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熟菠菜放的极少,栗子黄和杏麻泥混合在一起,在黏腻中口感香甜,偶尔咀嚼时,能尝到松仁的脆香、胡桃仁的松碎以及姜米的酥软。 甜味中夹杂着咸味,却没有让人觉得难吃,反而尝完后,七宝棋子的香气更加浓重,她忍不住又拿了一小块。 今日生辰宴上的吃食,果真都是杭城风味的,从大片羊、假炙鸭、梅鱼、盐酒腰子到丰糖糕、水团、姜糖辣馅、韵果等,吃得几人嘴巴流油。 因今日的生辰并不是需要大办的时候,陈欢和祝清和只是勉励了几句,大家都送了裴恒昭一些东西。 他们一家四口便准备告辞了,明日得坐去明州的船只。 几个大人说话的间隙,祝陈愿还是将此事告知了裴恒昭,她的脚尖在地上摩挲,“明日以后,我就去明州了,得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回来。” 裴恒昭很早就从陈怀嘴里知道了此事,也没有表现多惊讶,只是心里头失落,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在明州玩得尽兴,我今日很欢喜,生辰礼也是我收到最好的,好像怎么说都无法表现我的高兴。” 心里的万分欢喜,嘴上却只能浅显地表达出一点来。 “你喜欢便好,那等夏日荷花满园,到可以吃莲房鱼包时再见面吧。” 祝陈愿给了一个时间,好似日子有了盼头。 “好,那我等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望早归。” 作者有话说: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先秦/佚名 第73章 真君粥 那日告别后, 祝陈愿安排好所有的事宜,一家人坐上了去明州的船。 在汴河沿线上,衣衫一减再减, 热意从河面的风中吹来。 从出来时至暮春卖最后一季繁花, 他们到明州下船后,已经开始卖夏日第一茬采摘的菱藕。 明州的热闹一点也不输给杭城, 大抵市舶司就在这港口边上, 来往的商船众多, 而蕃坊也距离此处不远, 从近海过来的蕃人不在少数。 偶尔有肤色发白,嘴唇樱红的蕃人混在人群里,明州的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也只有祝陈勉在明州待的时间不长, 才会觉得新奇。 陈欢站在船头,深深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街边开了十几年的明月酒楼还是没有变模样,它边上的铺子每年来都换了一家。 熟悉的乡音, 熟悉的味道, 还有熟悉的人。 她看见码头上出现的人时,眼睛里雾蒙蒙一片。 一对老夫妻相互倚靠, 男的大腹便便,脸上有着青黑的胡须, 眼神泛着精光, 上了年岁, 脊背却照旧挺得很直。 女的则还能看清年轻时的风致, 哪怕皱纹横生, 可周身的气派却没有丢, 庄重中又透露出慈爱。 陈欢哽咽,她不顾人来人往,朝他们飞奔过去。 那是她的爹娘啊。 “阿喜,你慢些来,怎么当了娘的人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陈母连忙走上几步去迎她,嘴里叫她慢些,可自己却也走得飞快。 “阿娘,阿娘。” “哎。” 陈欢忍不住想哭,也只有阿娘和阿爹会叫她的乳名,回到了明州,她感觉自己才是真正的回家了。 “你呀,年年回来都这样,哭什么,我们老两口的身子骨可好着呢。” 陈父他可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明明最想女儿的是他,一天能问个好几遍,船到哪里了,可一见到人,就好似夹枪带棒。 “好了,你别说话,我们阿喜呀,这是想家了。” 陈母握住陈欢的手,眼睛却是不住地看,老太太惯常是慈爱的,说出口的话温柔,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让在场的人都心里发酸。 每年就见这么两次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疼呢,怎么能不想呢,只是她要是哭了,站在后头的一大家子人,少不得又得宽慰,便强忍着憋住。 只是一直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后面站着的两个儿媳,也俱是心思活泛又知礼数的人物。 陈大嫂端庄,一颦一笑都带着和雅,却养出了陈怀这样的顽主来,而陈二嫂人开朗大气,最爱打趣,养的几个哥姐是各有各的本事,就是惜字如金。 “要我说呀,娘一看阿欢回来了,把我们几个倒是全都抛在脑后了,我愣是没得着一个正眼,真真叫人伤心呐。” 陈二嫂假做拿帕子拭泪,一番唱念做打,叫刚才还伤感的几人全都笑了出来。 “你这张嘴呀!” 陈母忍不住拿手指隔空点了她一下,倒是真切笑出了声。 “大嫂、二嫂。” 陈欢不好意思地给两人行礼,她还未出嫁时,她们三人就相处得很好,并未有红过脸的时候。 “你呀,也不说多回来几次,年年就这一两次,倒叫我们好等。” 陈大嫂走上前,拍拍陈欢的脊背,这明是数落,实则也是想让她多回来看看。 “就是,赶明儿我也上那汴京城去,瞧瞧让我家阿欢舍不得回来的地界是怎么样的,多待些时日,回去时也好让爹娘都出来迎我一番。” 陈二嫂此话一出,又是惹得大家一阵的笑,论这打趣的,就没人胜得过她。 “外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二舅母你也别等赶明儿了,我们回去后你就跟着一块去汴京,最好住上一段日子,好让大伙儿都瞧瞧,这偌大的一个家里没了你呀,怕是不成的,可不就得巴巴地盼你回来。” 祝陈愿一一见过礼后,一脸带笑地接住了陈二嫂的话。 陈二嫂笑得爽朗,一拍自己的大腿,上前拉住祝陈愿,对着一大家子的人说道:“我就说,岁岁合该是我女儿才是,你们听听这话说的,简直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生的那几个呀,就是锯嘴葫芦。” 她一脸嫌弃地扫过站在后面不出声的几个人。 几个无端被骂的锯嘴葫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奈地装作他们娘不是在骂自己。 这下,大家都快笑得岔过气去了,惹来了不少人的注视,才一个个进了边上的明月酒楼里,陈大嫂掌家的,一早就定了个大厢房。 一大家子刚好能坐得下,陈母拉着祝陈愿和祝陈勉坐在她的边上,眼神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姐弟二人。 嘴上絮絮叨叨: “岁岁你的身子可得调理好,外祖母瞧着你好似又瘦了不少,这可不成,我们一家子身体康健的,你的几个哥姐都皮得跟猴似的,唯独你身子不好,我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了。你跟你娘倒好,也不说月月来封信。” 祝陈愿趴在老太太的胳膊上,她笑道:“有你老人家的挂念,我的身子又怎么会不康健。 不写信呀,真是我犯懒了,外祖母你瞧,给你和外祖父写信,舅舅舅母和几个哥哥姐姐我都得写上一封,要不然你们都有,唯独他们没有,那不就厚此薄彼了,我可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话说出口,听得大家又是一阵笑,陈母擦掉笑得渗出来的眼泪,无奈地拍拍她,“我倒是信了你二舅母说的话。” 一时大家笑得更加大声了,那笑意就跟生在了脸上一般,陈怀笑得肚痛,靠在那桌子上喊道:“祖母你别听她的,岁岁那张嘴惯会哄人。” 惹来他娘的一掌,陈大嫂看不惯他这副模样,说道:“你给我坐直了!” 陈怀灰溜溜地坐好,果然啊,远香近臭,明明他刚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陈母自持是一碗水端平的人,她又问祝陈勉,瞧着虎头虎脑的外孙子,心里自是一阵欢喜,“勉哥儿,在国子监的课业还跟得上吗?我家勉哥儿真是长大了,比去年来时高了不少,人抽条了,也瘦了不少,要多吃饭。” “外祖母,你也要多吃饭,这样身体才能康健,不过外祖父,我觉得你老人家要少吃点,忌口。” 祝陈勉的话还是委婉了一些,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陈父的凸出地肚子上,面上有些纠结。 “阿爹,你听听,这可不是光我一个人说的。” 陈欢坐在两个嫂子的中间,一脸语重心长,陈父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胡子底下却满是笑意。 等到陈母又问候过祝清和,才放开祝陈愿的手,说道:“岁岁,你去找几个哥姐说说话,我和你娘还有舅母再聊聊。” 之后就是众人分散开来,陈母几个围坐在一起,陈祁拉着祝清和坐到陈父旁边,陈望给叫了一壶茶,边喝边聊。 最热闹的还是属底下这一堆,已有妻室的大表哥和二表哥,携妻带子,尚未婚嫁的陈怀和四表哥,还有已经出嫁的陈思和陈幸。 陈思是二房的,圆脸,眼睛也生得圆,又很爱笑,话不是很多,为人却最是细心入微。 陈幸是大房的,长相称不算漂亮,脸上有几颗小痣,人有些胖,不过胜在肤色雪白,又识得诗书,只安静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同芝兰,自带芳香。 祝陈愿带着祝陈勉给众人一一见礼。 “快些坐下,从三哥回来后,我们两个便等着你来呢。” 陈思起身拉祝陈愿的手坐在她和陈幸的边上,她们三个虽然是表姐妹,却跟亲姐妹也并无分别。 尤其底下的这个妹妹身子不好,又生得玉雪可爱,哪里会不疼她。 “劳两位姐姐挂念了,我心里也想早日过来,自从那你们出阁后,我们姐妹几个,还是头一次聚在一起。” 祝陈愿今日一直在笑,见到了亲朋好友,她心里开怀着。 不等陈思和陈幸接话,一脸哀怨的四表哥就嚷嚷道:“岁岁,你四哥平日对你也不错吧,怎么就光想着见她们两个,倒是把你的这些哥哥全都抛在了脑后,果然是男女有别啊。” 他明明生得正派的长相,浓眉大眼,以前也是个沉默寡言的,自从跟了陈怀一起去海商行做事后,就应正了那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表哥和二表哥是纯粹的有妻有子万事足,抱着孩子坐在边上,看着他们几个人斗嘴,颇有趣味,偶尔还给添一把火。 “老四,这你都攀比上了,我说你这做人啊,肚量还是太小。不如跟哥哥我学学,明日的月湖船菜我可是都给岁岁定好了,你看嘴上说得没用,还要靠做的,让你抠门的,出些银钱也不肯。” 陈怀一脸得意,只有祝陈愿明白他的小算盘,当即接话,“可不单单是给我一人定的,四表哥和几位哥姐嫂子都一块过来,难得有三表哥这么大气的时候,自然是不能放过,到时候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三表哥出钱,毕竟他可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里最大方的人,你说是吧,三表哥?” “这个好,让陈怀出点血。” “哈哈哈哈,还得是岁岁能治的住他,明日我肯定去,最近百宝阁上了新品,正心疼银子没敢买,这下倒是省钱了。” 陈幸说道,哪怕是自个儿的亲哥,坑起来也不会心慈手软。 “祝陈愿,你这小白眼狼,嘿,胳膊肘往哪里拐啊!还有陈幸,你是谁的妹妹!” 气得陈怀作势要上前教训祝陈愿,大家笑闹着帮忙拦住,还有四表哥直接挂在陈怀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压趴下。 “老四你给起开,猪都没有你重。”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热热闹闹地跟过年似的。 两位嫂子都是面皮薄的,只是看着几人打闹,便觉得好生有趣。 等到打闹方歇,祝陈愿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外头有跑堂的过来知会,要上菜了。 陈欢是坐在陈母旁边的,祝陈愿跟两个姐姐一起坐,祝陈勉最喜欢四表哥,两个人黏在一起。 陈父看着这热闹的一家子说道:“今日是阿喜一家回来的日子,接风宴便在这里吃了,等他们回去时,在家里好好置办一桌。我今天心里高兴,叫壶酒来,我和女婿也喝一杯。” 大家笑而不语,这就是戒了几日酒,忍不住了,陈母也没拦着他,反倒是叮嘱大家不要拘束。 桌上摆了好些菜,鲜虾粉、羊头元鱼、三软羹、生丝江瑶、紫苏虾、海腊、三鲜棋子等。 祝陈愿最怕热,苦夏加上坐船,胃口倒是不是很好,她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便夹点前面的菜小口地吃着。 边上就放了一碗黄澄澄的真君粥,陈思收回自己的手,挨在她边说道:“知晓你年年到了夏日,对油腻的吃食便有些食之乏味,真君粥正好开胃的,你多吃一些,午后回去歇着。” 陈思的心思细腻,明明也大不了几岁,却做足了姐姐的派头,很会照顾人。 “好,二姐你别顾着我,自己吃,我会夹的。” 祝陈愿喜欢明州,最主要的缘由就是,她的家人真的都很好。 她搅拌着碗里的杏子,真君粥实则是将杏肉放到粳米里煮熟,撒点糖就可。 明月酒楼用的是甜杏子,有些熟透了,煮起来也就特别容易软烂,酸味也更容易进到粥里,若是不多加点糖,会难以入口。 熬粥的大师傅有一手,粒粒白米分明不黏稠,杏肉和糖的把控很好,入嘴后有丝发酸,咬到杏肉后,那股软糯的口感,酸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让人有了些食欲。 吃饱喝足后,人就有些惫懒,尤其是坐了那么多日的船过来,祝陈愿有些犯困,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陈大嫂正好看见,当即说道:“爹娘,坐船最是疲乏,我瞧岁岁都要睡了,不如我们先回家去,让他们休息会儿,还有那么多天,慢慢聊。” “对对对,先回家去。” 大家索性也不说话了,一起出来,坐上停靠在码头的马车上,祝陈愿困得将头挨在陈思的肩膀上。 陈幸笑着说道:“岁岁小时候犯困也爱躺在你身上,一转眼,她都快定亲了,时间过得真快,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妹妹。” “是啊。” 陈思轻轻抚摸祝陈愿的头发,哪管以后变成什么模样,她始终都是妹妹。 两个人小声地说话,马车从喧闹的大街慢慢驶到陈府的宅院门前。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甘菊冷淘 陈宅在偏远的地界, 宅院很大,拾级而上,进门便是宽阔的院子, 并两座耳房, 院墙过后,则是客房厅堂照壁, 入内才是假山湖泊, 垂花门过后, 那是几位哥姐住的东西厢房, 正中才是几位长辈的。 外面来看中规中矩,不显山不露水,称不上豪富之家, 只是观各间屋子里头的东西用料可窥一斑。 祝陈愿在陈府有自己的院落房间, 已经有人打扫过了,她进门便脱下外衣,直直躺倒在床上,片刻便合眼睡过去了。 一直到晚间吃饭才悠悠转醒, 她半梦半醒地靠在床上, 门外有婆子过来拍门,祝陈愿从床上起来, 穿好衣裳出去。 回廊下挂着各色灯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跟在婆子后面到了厅堂里头, 里头坐满了人, 等着她来了后, 才开始上菜。 吃饱喝足撤桌了之后, 才是一家子真正闲谈的时候。 灯烛闪耀, 没人出声,陈母坐在上头,脊背直立,沉思后开口:“其实今日让大家都过来,不单单是为了阿喜一家回来。 你们也知晓,我们家里哥姐的婚事都是要经过精挑细选的,也是有商有量来着。家里头几个大的,都成了家,思思和幸儿也出嫁了,剩下的就是阿怀和阿茗,还有岁岁,左右阿怀的婚事也是板上钉钉,让我挂心的还是他们两个,但阿茗是个男子,也不用多愁。” 老太太顿了顿,用眼睛扫视几人的神情,继续说道:“不过岁岁,阿喜也给挑了个好儿郎,我这心里虽然高兴,却也不得不摊开来说,在我心里,外孙女和亲孙女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出一大笔的银钱,比照两个姐儿的来。虽是走私账,可怕你们日后掰扯,便趁着这个大家都在的日子说清楚。” 她这个老太太,这些年什么风雨没见过,若是今日不把此事说清楚,少不得大家都有意见,如此急匆匆的,也是怕日后忙着出嫁事宜,明州就不来了。 什么都放到明面上说,背地里表里如一,一碗水端平,大家才不会窝里斗。 陈大嫂自然无异议,她开口说道:“不光你老人家出钱,我这个做大舅母的,自然也得出钱,还得出力。” 在众人纷纷看过来时,她不紧不慢接着说:“阿欢家里勉哥儿太小,到时候若是出了些事后,只有妹夫一人,恐怕难以撑腰。这就自是要我们这些当舅舅舅母,还有几个从小到大的哥哥上门去。” 陈大嫂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儿子她疼爱,可对唯一的女儿才是真的好,爱屋及乌,还是拐弯抹角地说自己的担忧。 自然得闻弦知雅意,也好叫老太太放下心来。 “哪有嫂子一人出头的,这不是到最后好听话都落在她身上了,我可不依,要出力我们两家都出,让我家不成器的阿茗去,省得媳妇不找,满地乱晃。不过呀,阿欢,我们这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一家子心里都是盼着这门亲事能和满的。” 陈二嫂说话风趣,却有度,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自然知道最担忧的是什么事。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话,陈欢也一一感谢,最后还是陈父拍板,“哥姐几个都先回去,我和你们爹娘再商量商量。” 大家一行人起身回去,有家室的在门口说了几嘴后就回去了,剩下的还有陈怀和四表哥陈茗,两个真是傻一块去了。 问她们三个大半夜要不要去海上逛一圈,吹吹夜风。 陈幸无话可说,拉着姐妹两个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祝程勉高兴地跟两人去了,她们三人并肩走在回房间里的小道上。 “不如岁岁,我们两个今晚跟你一块睡好了,想想小时候,你那时每次来明州,都睡不着,要思思抱着你睡才行,现在你个头比我们两个要高了。” 陈幸这人内心柔软,一件小事都能引得她落泪,怀念起以前来时,又透着几分感伤在里头。 祝陈愿挽住她们两个的手说道:“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今晚我们姐妹三个就睡在一起,跟以前一样。” 说定了后,等祝陈愿洗了澡换身衣服后,她们两个便抱着自己睡的薄被来了。 这张床很大,姐妹三人躺在一起都绰绰有余,陈思和陈幸躺在两侧,祝陈愿躺在中间。 陈思侧过身,用手臂支起身子来,问道:“岁岁,只听得他们说你榜前约婿的那个郎君还不错,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 她又给自己找补,“想必也是喜欢的吧,姨母定不会让你盲婚哑嫁的。” 说起裴恒昭,祝陈愿将手臂放在脑后,突然浮现起他的脸来,他说盼望自己早日归来。 “挺喜欢的。他是个君子,却不愚昧。” 陈幸听闻此话坐起身,目光灼灼,“君子啊,快些跟姐姐我说说。” “说什么?” “自然是说说,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总不能他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就答应了,你姐我才不信呢。” 陈幸脸上好奇的神情越发明显,她和陈思的婚事都是祖母和母亲一起选的,虽然不是盲婚哑嫁,婚前感情也并没有那么深刻。 “对呀,我们两个身上可没有什么好讲的,我家那个木头桩子一个,只会低头做事,连讲句好听话都跟要了他命一般。阿姐跟你说,别找锯嘴葫芦,不然连架都吵不起来。” 陈思是深有感触,她家官人虽然对她极好,可这嘴属实是让人生气,她自己也不算是个话多的,两人生活在一起,也算是磨合对方的脾性了。 “哎,思思说得对,她家那个是嘴笨,我家的是油嘴滑舌,听着就不正经,让人腻味,我之前还想跟他探讨诗书礼义,结果发现这人天分全在经商,书是过了脑子就忘。岁岁,你可得多看看,不然到成亲后才发现,也退不回去。” 听陈幸说的“声泪俱下”,祝陈愿疑惑,她知道大表姐夫憨厚,二表姐夫能说会道,两个人都还不错啊。 不过想不明白,她抠着手指想裴恒昭的不好来,至少阿姐她们说得嘴笨、油嘴滑舌、不够真诚都没有。 而且,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一点点的想他,在离开汴京的十几天后。 祝陈愿忍不住帮他说好话,“他真的还不错,至少还挺用心的。” 陈思和陈幸看着她一脸少女怀春的表情,她们两个谁不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一左一右躺在她身边,一定要祝陈愿讲讲。 等听她大致说完后,陈幸瘫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感慨道:“果然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最让人动心,成婚了就是柴米油盐,哪有心思风花雪月,日后你成婚,我定要来看看妹夫长什么模样。” 三人在床上打闹完以后,头紧挨在一起,她们两个一人伸出一只胳膊抱住祝陈愿,像是小时候夏日常打雷时候的那样,她们三个就会在床上抱在一起,等着雷声过去。 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直到烛光越来越昏暗,陈思才悠悠说道:“岁岁,阿姐想和你说,以后成亲了要是那人突然变了副嘴脸,不用忍着,你不是去他们家受气的,他们要是给你气受,你就回来,大家都会给你撑腰的。” 这是陈家给女儿的底气,她们不用在婆家谨小慎微,哪怕日后男的变心,照样可以和离回来,陈家那么多的房间,有一间是永远属于她们的。 “对呀,要过得高兴,过得快乐,如果那个人让你时常感到难过,时常落泪,那就只能说他不适合你。我们岁岁,要过得很好才行。” 陈幸摸摸祝陈愿的脸,姐妹之间,哪有想别人过得惨的,她们两个只想要大家都过得很好。 祝陈愿笑着将头埋在她怀里,轻声说道:“会的。” 天上的星辰闪耀,月亮逐渐偏移,房间里的声响也渐渐停息,最后只剩下院落里的蝉鸣。 转天又是艳阳高照,祝陈愿醒得早,等陈思陈幸起来后,便一起吃了个早食,去给外祖母请安,那里面已经有几个表哥了。 陈欢和祝清和,两个人被陈母陈父拉着说话,几个小的听着无聊,陈怀用眼神示意门口的方向,“不如我们现在去月湖?” 言外之意就是待在这里好无趣,几人一拍即合,也不用等他们开口,陈母早就看到了几个人的眉眼官司,当即笑着说道:“一群皮猴,让你们老实坐在这里比什么都难受,赶紧去吧,晌午也不用回来吃饭了,自己把自己喂饱就行。” 陈怀一点也不害臊,“祖母,可能晚食也不来吃了,难得岁岁和勉哥儿过来,自然得带着多玩会儿。” “你呀,反正这冤大头你是当定了,赶紧去吧。” 陈母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齐齐点头,里头当中就数陈茗笑得最大声,让忍无可忍的陈怀在行礼告退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将这个人给拖了出去。 姐妹三个人也赶紧告辞,一个个蹦蹦跳跳出门了。 惹得陈母感慨道:“年轻可真好。” “娘,你也不用羡慕他们几个,我们等会儿也一同出游去,我和嫂子说好了,大家一起去明州塔楼,一是那里近湖,赏荷花去,二是呀,给岁岁求个姻缘签去,也给你们二老祈福,我们几个都去拜拜。至于几个小的,我们这些人跟他们可不是一路的,谁稀罕跟他们一块去呀。” 陈二嫂这张嘴,刚开始还说得好好的,越到后头话语又变得打趣起来,陈祁是边笑边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 大人商量好了,几个小的是一块出来,上了马车就往月湖赶去,也不是现在就去吃月湖船菜,得等到日落边才成。 陈怀是带着他们从月湖边上的码头行船出海,他坐在船舱内,一脸得意洋洋等着夸的表情说道:“我带你们出海,是去边上的城镇吃甘菊冷淘的。 ” 陈幸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略带看傻子的目光盯着他,“哥,你真不是闲得慌吗?哪里没有冷淘,还跑大老远去吃。” 大家都拿无话可说的眼神盯着他看,想明白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你们才闲得慌呢,我还特意让他们慢一点绕一圈过去,你当是什么,自从你们两个成亲了后,那是忙着家里那个这个的,哪还有时间出来玩,现在不趁着岁岁在时大家好好玩一圈,等之后她走了,人哪里还聚得起来。” 陈怀想着怕孩子吹风没来的大哥二哥,心里终归是有些惆怅,长大真的能带走很多的东西。 “反正今日是三表哥出银钱,我是不管他去哪的,只要把我安排的服帖,去哪里都行。” 祝陈愿看陈思和陈幸脸上表情隐隐有不对,赶紧出来打岔,稍后又指着外头说:“我们都出去看看,勉哥儿都跟四表哥站外头好久了。” 几人便都起身去外面,明州的海域很辽阔,来往船只众多,海商的船舰尤为多,只载几百人的叫钻风,网鱼的是三板船,偶尔还有几只大滩船,是用来运盐的,或是木炭。 今日晴好,偶尔有海鸟从船上飞过,祝陈愿站在船头,眺望远方,那里多绿山,海水碧蓝,且有高塔耸立。 见惯了汴京的风貌,再次见到海时,总会觉得内心震撼且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平静。 她看着海不断的后退,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看着看着,祝陈愿偶尔会冒出个念头来,要是裴恒昭也在旁边就好了。 果然,有些东西只会越陷越深。 她无声叹气,怀揣着这种心情,下船到沿边城镇上,这个小镇靠近明州,人不少,出了码头就是卖鱼虾水产的,都是近海捕捞售卖,还有从各州过来的船商,在这里歇脚,有的便将货物拿出来卖。 而陈怀说的吃甘菊冷淘的铺子就在不远处,店面不大,但是走廊和厅堂里人很多,他们几人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陈茗和陈怀坐外头,祝程勉则坐在祝陈愿边上,看着这店,大家对陈怀口中很好吃的甘菊冷淘都有些怀疑。 “三哥,我现在有些怀疑,你说的好吃是不是真的。” 陈茗他并没有富家公子的那种娇生惯养,其实本人很糙也很好养活,只是对吃的要求还是有些严苛。 “不好吃的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游一圈再回去。” “说话就说话,别老是夹枪带棒的,不然到时候看看谁把谁扔进去。” 两兄弟幼稚拌嘴的时候,几碗甘菊冷淘便端了上来,祝陈愿看着碗里青绿的宽面,上面放着黄白交杂的鸡丝,淋上拌好的汤汁,让人食欲大开。 年年到了夏日,冷淘便上了各大摊子铺子的食牌,汴京爱吃翠绿冷淘,槐叶冷淘,明州这边甘菊和银丝会多些。 这家用甘菊捣成汁和进面里,再加浇头的方法,祝陈愿夹起一根面条,进嘴后第一感觉是凉,面是过了冷水的,而且甘菊叶本来也是清凉的。 再是滑腻,很筋道,费了功夫揉的面,尝起来很爽口,一吸溜,面就裹着醋酸味、香浓的芝麻味,姜汁的辛辣还有菊叶的芳香,直直滑到嘴里,格外弹牙。 鸡丝也是吸足了汤汁,再配上脆爽的青瓜,这碗冷淘面下肚,倒是让人暑气全消。 “我就说好吃,老四,你吃进嘴里的给我吐出来。” 陈怀自己一碗下肚,就要去捉弄陈茗,他赶紧护住自己的碗,还不忘扒拉两口,看得祝程勉在一旁乐得牙齿都露了出来。 吃完了后,冤大头带着几人在街上逛,他指着那些首饰店铺说道:“这里也有好首饰,不比明州差,你们逛一逛,要是喜欢就都买了,反正我出银钱。” “那我和勉哥儿呢,不能厚此薄彼的,怎么几个姐妹都有,唯独落下了我两兄弟,三哥你真是好狠的心。” 陈茗恶心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还带着祝程勉也在后面喊:“对,表哥不能厚此薄彼。” 其余三个人看热闹呀,反正这钱不花白不花,陈怀有钱着呢。 最后大家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小镇,坐到船上,只有陈怀看着自己略显空荡的钱袋子,是心疼得直抽抽。 果然还是花别人的银子最爽快。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的生活怎么样,我们这里周边的城市都有了疫情,所以我们市开始了严防死守,什么活动都得禁止。 第75章 乌贼浑子 等到了月湖, 已经将近黄昏,日落洒在湖里的画舫上,灶舱的烟火气徐徐升起, 外头的羊灯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陈怀跳下船, 指着第三艘画舫说道:“走吧,就是那艘, 舟子等着我们来才会做菜。” 几人到了船头, 就有等候多时的舟子迎了上来, 让他们进到船舱里, 先端热水盆子过来净手,再上香茶,里面的桌椅都置办得十分雅致, 桌上摆着斜开的花, 焚香点烛。 陈茗不客气地坐下,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发问,“三哥,你叫的酒是双鱼还是十洲春?” “喝哪门子的酒, 什么也没有叫, 你等会儿吃你的菜就成了,还喝酒。” 陈怀懒得惯他, 反而是对着这三个妹妹说:“难得来一趟,我让他们给煮了香薷饮, 解暑热, 放凉了再喝。” 祝陈愿点头道谢, 其实陈怀这个人, 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从来不会有不合时宜的举动。 外头的画舫上是笙歌舞女, 美酒佳肴,只有他们是真的来吃饭的。 香薷饮很快就端了上来,一点热气都没有,杯子里的茶饮颜色暗沉,沫子全都被过筛干净了。 她低头喝了一口,香薷饮是用香薷并白扁豆和厚朴煎成的,里面放了黄酒,祝陈愿还加了一些蜂蜜。 入口便是极其清凉的感觉,稍有点麻,让人提神醒脑,加蜂蜜后并不苦,反而在浓郁的香气中有股淡淡的甘甜。 些微的暑意都从服下香薷饮后消散。 等她喝了一半,行动有素的舟子便将烧好的菜全都端了上来。 月湖船菜胜在新鲜,鱼虾都是现捉现菜,煮饭调羹的锅都从来不混用。 先上的是黄鱼羹,又叫石首鱼,汤汁色泽金黄,香气诱人。 陈怀今日任劳任怨,挨个拿勺子给几人盛了一碗。 “三哥,你最近这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陈幸实在是受宠若惊,嘴里说出来却不是什么好话。 陈怀懒得搭理她,难得他想有点做哥哥的样子,还被打趣。 祝陈愿失笑,搅搅汤汁散散热气,黄鱼与明州盛产的雪菜极为相配,汤汁鲜亮浓稠,鱼片微微卷翘,点缀着几根雪菜。 不光色香,味也是俱全的,黄鱼小,肉却十分细嫩,小刺都没有,爽滑又鲜美,雪菜不用腌制,恰好是天然的本味,却一点也不显得寡淡。 她最喜欢的还是月湖船菜里头的乌贼浑子,这算是明州所有用水产做的菜里头最妙的一道。 这里的人喜欢将乌贼晒干后,再上锅蒸熟,切成小片,无须加以调料,本身的味道就足够下饭和好吃。 她先吃的乌贼卵,一个并不大,颜色淡黄,与姜片一同蒸熟的,并没有腥味,又滑又嫩,虽没有放盐,可晾晒后的海盐进到表皮里,外皮也就沾染上不少,有些咸,尤其当咬开皮,里面的汁水混合着腹膏到舌尖上时,咸香味能让人吃下两碗饭。 更别提有嚼劲的乌贼肉和风味十足的乌贼蛋,让祝陈愿吃得忍不住想要多带点乌贼浑子回去。 后面还上了酒烧江瑶、水龙圆子、姜米虾等,吃到大家实在是吃不下,舟子才不上菜,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菜撤下去,打扫干净。 祝陈愿今日吃得有些饱,靠在窗户边吹凉,外头的莺歌燕舞的声音是越来越响,还有靡靡的丝竹之音,红灯笼高挂。 她抵着脑袋打量对面的船只,那里上面的画好像是祁家的标志。 没等祝陈愿再看,那艘船的窗户被打开,露出一张明艳大方,面容淡薄的脸。 半敛着眼眸,缓缓看过来,直到她看见了祝陈愿,微微歪头,似在打量。 而后探出窗外挥手,十分兴奋地喊道:“岁岁!” “秋霜姐!”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喊对方的名字,脸上都有惊喜。 船舱里面陈思几个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陈怀,别看他现在稳坐如山,其实根本坐不安稳。 祁秋霜匆匆跟船舱里的几人说了一句,便提着裙摆跑到了她们包下来的船舱。 直接忽略陈怀,反倒是跟陈茗、陈思、陈幸都一一打了招呼,还不忘记祝程勉。 最后拉着祝陈愿的手,十分亲热地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明州,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怎么,干姐就不算是姐姐了?” 祁秋霜状做恼怒,她是武将家的女儿,爱恨喜怒都表现得很直白,喜欢时便很热烈,待人真诚。 “哪里的事情,我昨日才刚回来,正想明日就上门拜访呢,哪想在这里就碰见了。” 祝陈愿也十分开心,她跟祁秋霜是打小的交情,差不多也认识了十来年,虽不如跟宋嘉盈一般时常都在一起,可感情也不浅。 “要我说呀,秋霜你的眼里只有岁岁,哪有我们姐妹两个呀。” 陈幸假装拈酸吃醋,实则为她和陈怀的婚事挂心,两人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再拖着还有什么意思。 “幸姐你可别冤枉我,那不是好久没见岁岁了,自然得先跟她说话。” 几人说话的间隙,陈茗撞撞陈怀的胳膊,眼神询问,用气声说道:“你又怎么惹到那个姑奶奶了?” 陈怀他缄默其口,该怎么说,反正都是讨打。 打祁秋霜一上来,几人的心思就活泛开,陈思想了又想,她干咳了一声,指指外头的天色,“阿茗,你看这天也不早了,我和幸儿也得先回自己家里去了,你带着勉哥儿送我们一道,阿怀也一起过来。” “对呀,秋霜你看我们出来也好久了,是该回去了,你先跟岁岁聊着,我们姐俩先走了,岁岁,等端午那天我们再过来。” 陈幸交代了一声,将船舱里的几个人通通都给带走了,腾地方给她们两个。 “怎么我一来,她们就要走,这几个人真是的。” 祁秋霜对他们的行径表示不满意。 “秋霜姐,这不是正好我们姐妹两个说说话。” 祝陈愿哪怕眼神再不好使,都知道这两个人当中出了不小的问题,怪不得陈怀一直在那里要她说好话。 “少来,你最关心的不还是我跟陈怀的事情。” 祁秋霜又不傻,几人的眉眼官司都这么明显了,她还能不知道。 她靠在窗户边上,从旁边拿了袋鱼食过来,抓了一把扔在水面上,不多时就有鱼游过来,一口吞掉了那些鱼食,尾巴摆得很强烈,探出头来还要她继续喂。 “你看,哪怕是鱼呢,得了好处也会摆尾,可是他陈怀呢,还不如一条鱼听话。” 祁秋霜的声音特别冷淡,目光盯着那些鱼,心里想的却是,陈怀还不如一条狗呢,至少对它好也不会老想着招三惹四。 “咳咳,我表哥这是又做了什么事情,阿姐你这般生气,这件事还不小吧。” 祝陈愿小心翼翼地问道,主要是陈怀这家伙口风是一点也不露,说好话也得分什么事情啊。 “不就那档子破事,整天出去拈花惹草,真叫人厌烦,之前还跑去汴京喝花酒去了,外头都说我什么呢,说我管不住男的。呵。” 祁秋霜又不是吃素的,她不耐烦听大家唧唧歪歪说这些话,拿鞭子往边上一挥,众人就纷纷闭了嘴,可是她心里不舒服。 “我当你气得是什么事情呢,那是表哥替我娘办事去了,真没有招花惹草。” “你们两个一伙的,我不信。” 祝陈愿只能揽住她的肩膀,十分认真地说道:“是真的,那时我娘给我找了个定亲的人选,央我表哥去试探一番的,为此他还受了不轻的伤,我说的可不是假话。” “哦,看来他还真是福大命大,虚成这样都没事。” 祁秋霜不是很关心陈怀如何,反正刚才看他那样子也没有怎么样,凭什么她要为他的所作所为受人嘲讽。 等她消了气再决定这婚事要不要继续。 反倒她更关心祝陈愿的婚事,“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好哇岁岁,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啊。赶紧跟我说说。” 这已经不知道是祝陈愿如何跟别人诉说她和裴恒昭的事情了,从一开始的腼腆,到现在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了。 不过祁秋霜这人的关注点永远跟别人不一样,她托着下巴,沉吟道:“这么说,他以后若是当了官,就要去地方,你也要跟着一起去,那你有想过吗?你的食店该这么办?转给别人还是不跟着上任,继续留在汴京开食店。如果你们没有意外的话,这些你要早早打算起来了。” 她的话总是犀利又一针见血,没有被什么儿女情长蒙蔽,考虑当下和以后才是最主要的。 “转手给别人我是不愿意的,只是还没想好以后让谁接手。” 祝陈愿下意识想起夏小叶的脸,只是随后又摇摇头,她开不起食店的。 “其实有件事,如果你不过来,我也是要写信给你,趁刚好遇见,我便一块说了。你去年来的时候,我就问你人手够不够,你说还行,只是下厨的只有自己。我就帮你留心着,真被我碰见这么一个人。” 祁秋霜也是凑巧遇到了这么一个好人选,手艺好,也不会生二心,正好还能给她找个好去处,一举两得的事情。 祝陈愿凝神,没想到居然聊到了这上头,她一时犹豫,“是个怎么样的人?” “等明日我来接你,去军营看看,她在那里做活,是个姓叶的厨娘,做菜手艺不错。至于她的事,明日路上我再跟你说。” 本来祁秋霜打算的是,祝陈愿不来的话,她就托人将这个厨娘送到汴京去,反正也正好迎合厨娘寻亲的意愿。 姓叶? 祝陈愿心里思索,倒也没有多问。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的事情,紧接着陈怀就敲门进来了,祁秋霜没理他。 “不如,你们两个把话说清楚,我先出去。” 祝陈愿说完就溜了出去,独留两个人在船舱里面。 陈怀上前解释道:“秋霜,我真的没有做那些事情。” “可是你以前做过,”祁秋霜很冷漠地看着他,就算他只是逢场作戏,都彻底惹怒了她,干脆在这里不吐不快。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似暴风雨要来的海平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名声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跟你说,我祁秋霜从来就不看重那些东西,名声不不能约束我,我不至于也不可能为了你寻死觅活的。 还有,如果要解除婚约,你才是弃夫,我不是,记住到了那个时候,是我不要你的! 况且我又不傻,你说点好话我就会回头。如果你是这样想的,不如我给你些银钱去看看脑子,我可不是为情爱活着的,能成就成,不能成我们两个一拍两散。” 祁秋霜越说心里越冒火,上前一把拎住陈怀的衣衫,将他半提起来,压低声音说道:“陈怀,三从四德这个东西我没有,但是我劝你、得、有,再有下一次,你跪在地上求我都没用。 如果你乖一点,这门婚事就能继续下去,但是如果你还给我去那些地方,你看看,下次哪个地方被打合适。当然,看在你是岁岁的表哥份上,我会手下留情的。” 她神色淡漠,说出口的话好像逗弄小猫小狗,松了手掸了掸自己的衣衫,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出门去了。 她祁秋霜人如其名,当为秋霜,无为槛羊。只有她抛弃男子的份,没有别人来折辱她的时候。 不过,看来还是得传授给岁岁一些驭夫的技巧,省得到时候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这么快就说完了?” 祝陈愿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祁秋霜上前几步,揽住她的肩膀往前走,无所谓地说道:“你表哥在里头忏悔呢,别理他,让他待在里头好好想清楚了。你要不今晚跟我回家好了,我们一起睡,正好说说话。我让我哥去跟你外祖母说一声。” “也行。” 至少她这个做表妹的,还是得再给他们两个添把火,至于烧不烧得着,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收尾了,月湖船菜来源于百度。 当为秋霜,无为槛羊。——《后汉书》意为:要做横扫一切的秋霜,而不是栅栏中待宰的羔羊。 此话与大家共勉:你不一定非要长成玫瑰,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雏菊,做茉莉,做无名小花,做千千万万。 相信大家都无法拒绝在睡前来上一篇免费的虐心小故事吧(不是),开玩笑的,在另一本百事哀里更新了一篇小故事,be的,大家感兴趣可以看看。 给大家发红包呀,不管有没有疫情都要过得开心一点。 第76章 雪泡缩脾饮 夜深沉的时候, 祝陈愿和祁秋霜还没入睡,反而姐妹两人穿着单薄的衣衫,穿行在祁家的小院里头, 轻手轻脚避开众人, 到了小厨房里头。 祁秋霜点起蜡烛来,拉拉祝陈愿的衣角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喝?” “做雪泡缩脾饮很快的, 我找找东西在哪里。” 两人本来是准备彻夜长谈的, 结果错估了这天, 在湖面上还挺凉快的, 回来出了一身的汗,洗完澡后感觉还是闷热。 祝陈愿就说做暑药,反正也睡不着, 打发时间。 要用的东西基本都是厨房常备的, 她摸索着找到了草果、砂仁、乌梅肉、白扁豆、甘草等。 草果要蘸一圈面糊后,放到炭火上煨,等到表皮发黑,冒烟为止, 剥壳备用。 白扁豆要先剥皮, 煮上半柱香的时间,再用乌梅肉、干葛、砂仁等调制成汤剂, 加水煮开,煎到冒泡, 过筛掉渣滓, 放糖霜。 最后她拿着那碗热腾腾的雪泡缩脾饮放到祁家的冰窖里, 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入手冰凉后, 两个人才悄悄地回到了祁秋霜院子里。 她们坐在院子里, 头顶一轮明月,远处是蛙声蝉鸣,雪泡缩脾饮在烛光上冒着细密的小泡。 “来,阿姐给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祝陈愿盛了一杯递给祁秋霜。 她接过,低头尝了一口,冰凉的口感一接触到舌尖,就泛起十分浓郁的酸,是乌梅肉在煎煮时渗出来的味道,又有炙甘草的甜,两者相调和,酸而不苦。 再加上饮子极为清凉,暑热在一口一口的雪泡缩脾饮中渐渐消散。 两人吹着晚间凉爽的风,时不时啜饮一口,显得极为悠闲自在。 祝陈愿右手抵住下巴,目朝前方飘摇的树木,含糊不清地问祁秋霜,“阿姐,你喜欢我表哥吗?” 这是她疑惑不解的一个问题,两人定亲也有好几年了,本来商定好婚期的那年,祁秋霜的祖母去世了,等今年的孝期过去。 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趁这个时候解除婚约,可是她没有。 “年少有过吧,可后来我就觉得情爱没意思了,世上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情,比如练武、打拳又或是看兵书。” 祁秋霜趴在桌子上,她以前确实有过春心萌动,可陈怀接二连三出入一些风流场所,哪怕后来知道是逢场作戏,并不是真的,她也觉得男子不过如此。 “你放心,我不会取消婚约的。至少,有什么比光明正大教训陈怀更让人解气的事情呢。” 她直起身仰头喝了一大口饮子,她冷哼,世上大多人赞颂浪子回头,金盆洗手,而她却要浪在她面前再也翻不起来。 祝陈愿替她表哥哀悼,好话是不敢再说了。 “岁岁,阿姐想跟你说,千万别被情爱蒙蔽了眼睛,诚知世上几人能白头,男的大多都是薄情负心汉,别信他们情浓时说的鬼话。你可以爱他,但千万不要完全相信他,要给自己留后手,别因为情爱要生要死。” 祁秋霜苦笑,她爹不就是这样的人,跟她娘恩爱时,说了无数的好话,这也不妨碍他后头又纳小妾,养外室,冷落正妻,导致她娘后来郁郁而终。 但她就是不甘心,所以哪怕后来陈怀一次又一次地踩在她难以忍受的点上,祁秋霜憋着一口气,也没有想要退亲。 她很想知道,阿娘当初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想用行动告知地底的阿娘,哪怕到了这份上,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因为一个男的而要死要活。 君若无心我便休。 “阿姐,若是我三表哥真的龌龊不堪,不用你说,我也会求外祖母让她将婚事取消,我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祝陈愿伸出手,在烛光映照下,目色灼灼,祁秋霜笑着递过手,与她紧紧相握。 月光皎洁,两人靠在一起看着月亮说了许久的话,不知疲惫。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们两个人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坐在去军营的马车上,祝陈愿还是昏昏欲睡的。 临近了军营,恰逢他们空闲的时间,有歌喉好的人便在箫声中高歌,激得她猛地清醒过来,透过窗户外头看,头戴笠子,身穿半袖短衫,护腰、看带、裹肚齐全的众多将士围坐在地上,看人表演,边上还有大娘小孩。 等到一曲完后,还有将士捧了一盆的糖果来,散发给旁边的小孩。 祁秋霜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怪不怪,她靠在车壁上,解释道:“这叫卖梅子,或者扫街也成,军营太苦了,少不得待出病来,所以每每闲下来时,就松快松快,给点心纯粹就是让大家都跟着一块高兴。” 她话锋一转,指着外头的一个大娘说道:“瞧见了没,她就是叶三姐,走,咱们下车去见见她。” 祝陈愿顺势望过去,叶三姐在这么多大娘中,容貌中上,哪怕有些苍老也掩盖不住那股秀丽,只是看着身材瘦弱非常,衣袍空荡荡的,面容呆滞,僵硬地立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般。 她跟在祁秋霜后头下了车,就见刚才还坐在那里的将士们纷纷起身问好,祁秋霜与他们大多数都是相熟的,随意地应声后。 她对大伙说道:“我今日是来找叶三姐的,有些事情想跟她说,你们坐下来接着看。” 叶三姐有些不知所措,走路姿势怪异地跟在两人后面进了边上一所营帐里,那是祁秋霜她爹的。 “三姐你坐,不用紧张,我今日是想来问问你,听闻你之前说,要去汴京寻亲?” 叶三姐忍痛扶着椅臂坐下后,她点点头,不敢直视两位小娘子的眼睛,有些嗫嚅地说道:“是的,只是最近家里官人出了事,只怕要晚些才能了。” 祁秋霜听后,露出了些许莫名的神色,“我知晓三姐你于厨艺上很是不错,恰好我身边有个小娘子要招帮厨,也是汴京来的,这不是正是缘分,就想来问问三姐你。” 她又多补了一句,“也无需多挂心你家官人的事情,你若是要去,我自然会在这之前帮你处理好。只不过,得签一份女使的契约才成,如若生了不好的心思,我就将你送回来。你看如何?” 明明是颇为平静的话语,在祁秋霜的嘴中说出来却让人发寒。 叶三姐抬起头来,心跳得很快,她明白如果这个机会自己不抓住的话,以后也难逃升天。 她立刻说道:“如果小娘子愿意的话,我叶三姐自然会尽心尽力。” 这地方,叶三姐是再也不想待了,吃肉还尚且吐骨头,吃人的却连皮都不扒。 商定好后,祁秋霜最后说道:“放心,我一向说到做到,你只需要记得你今日所言即可,我会帮你的。” 祝陈愿看着两个人打哑谜,也不吭声,冷眼看着叶三姐的行径和说话,有股怪异感,怕是根本不像表面那样的柔弱无害。 等上了马车,她便问起,“此人瞧着可信?” “当然,你要知道,带着她从泥潭里出来后,这人的心就归你了。” 祁秋霜笑,她喜欢行军布局,也自然喜欢把控人心,当然能顺手做件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人不仅厨艺高,还聪明,她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干活,你呢,也想找个人接手,不是一拍即合的事情。只是她呀,命苦,所嫁非人。” 祁秋霜点到为止,这命苦在一个女子的前半生体现得淋漓尽致,偶尔都会让她恍惚。 祝陈愿心里自有考量,也就不再多问,至少日久见人心。 “走吧,送你回陈府去,免得老太太她,到时候埋怨我。” “外祖母巴不得你过来呢。” 车上又恢复了欢声笑语,等到了陈府后,老太太果然见着祁秋霜便高兴地请她坐下,聊了好久才放她走。 这也让祝陈愿没挨说,后头她确实老实地在府上待了一天,为明日的端午做准备。 等到了第二日一早,陈府一大早就忙活了起来,陈怀先到祝陈愿的院子里来的。 这几天他有些沉寂,让人一看就知道兴致不高,那天之后,陈怀倒是真的有些惶恐了。 祝陈愿坐在石桌上等着陈思和陈幸过来,看着杵在一边的陈怀,心下叹息,语重心长地说道:“表哥,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在让她被别人耻笑的情况下的。你以为自己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实则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你穿白衣淌污水,不脏也得脏。 现在衣服脱了还能洗干净,也有人肯再穿上身。但如果死不悔改,就一起跟着在污水里发烂吧,是个人走过都得踩两脚。好自为之。” 也是隐晦地告诉陈怀,没有人会等你发烂后的浪子回头,及时止损才是正道。 祝陈愿说完后,便不再开口,道理说多了没意思,还显得自己好为人师。 她收回视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趟回来明州,倒是让她在情爱上明白了不少。 至少,她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有点想回汴京了。 作者有话说: 明日写完端午就回汴京了。 今天看到新闻特别难过,难受了好久,祝愿大家都能够平安地度过每一天,珍惜现在平常的每一天。 君若无心我便休。——百度,不知道谁写的,应该是化用张若虚的你若无心我便休。 第77章 神仙粽 院子里两人相顾无言, 陈幸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三哥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外面祖母叫你呢。” 陈怀回过神, 点点头, 一脸沉思的表情走了出去。 “别管他,来来, 二姐, 你坐下我给你画。” 祝陈愿将还欲上前说些什么的陈幸, 按在椅凳上, 拿出调好的雄黄水,用毛笔蘸取,仔细地在陈幸的额头上画了一只小老虎。 寥寥几笔, 神韵尽显。 陈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小心地用手点了一下那只卧趴的老虎,嫣然一笑,“思思要是看见了,定会后悔, 她说怕你手生, 让四哥画好了。” 祝陈愿低头浅笑,对着镜子给自己也画了一只。 端午这日, 除了额头用雄黄画虎以外,还得将艾草插在头上。 姐妹俩分别给对方的发髻间插上刚摘不久的艾草, 紧接着陈幸拿出一条百索, 是她自己闲来无事用彩色丝线编织的, 缠在祝陈愿的胳膊上。 缠好后, 就见她一拍额头。 “我都差点忘了, 还有道理袋呢, 我阿娘可是给大家都编了,诺,幸姐,这个是你的。” 祝陈愿说完后,从旁边的筐子里找出一个红白相间的荷包来,里面装的东西是稻子和李子,还有一张纸,此为道理袋,也寓意着年年都能碰见知礼数的人,而非胡搅蛮缠的人。 这几样全都带上了后,才能出门去。 外头更热闹,在大门边上,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是香案,上头摆着粽子、桃枝、杏、李子、五色水团、黄酒、菖蒲等节物,还有特意买的名贵块香,概因端午要祭天,以此来祛病消灾,驱邪化煞。 陈父今日气色很好,额头中间不知道谁写的王字,面色红润,他上前将块香点燃,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愿天神庇佑我陈家上下,此年无病无灾、康强逢吉、时运亨通。” 其余所有人都要接连跪拜,等最后的小辈也都拜完了,陈父招手叫来祝陈愿,将一只小老虎塞给她,那是用艾叶,加上竹子和铁丝制成的,很小巧,大的就放在门外辟邪。 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们家里的哥姐就岁岁的身子最弱,我做主将这个艾虎给她,其余哥姐几个给小艾虎,大家都得百神庇佑,此后百病不侵,无邪祟作怪,岁岁平安。” 在所有的哥姐里,他确实是最疼祝陈愿的,只是嘴上关心人的话很少说,大多都是默默做事。 祝陈愿握紧那只祖父自己做的艾虎,精细到外面都打磨平整了,她低声道谢,生怕自己会哽咽。 这是她从出生到现在,基本上年年都会有的,不局限于艾虎,只要是名头讨巧的,外祖父都会亲手做了送给她。 每一年送的东西不一样,但每年都会有岁岁平安这个词。 她真的很难不动容。 其余地从陈怀到最小的陈熙、陈鹭等,都得了一个小巧的艾虎,都是陈欢绣的,外头绣的是五毒虫:蝎子、蜘蛛、蜈蚣、蚰蜒、小蛇,里面放艾叶,都意为吉祥。 “好了,今日祭天也过了,来,大家都过来抓一把百草头尝尝,等晌午一起吃粽子去。” 陈母笑盈盈地端上一盘百草头,让最小的几个孩子先抓,大家或多或少都抓了一点,讨个彩头。 百草头是用杏子、菖蒲、 紫苏、梅子、生姜李子切成一缕缕细丝,洗净后拿盐腌制后晒干。 这个味道一般人吃不太习惯,祝陈愿觉得有些咸,不如拿蜜腌制的酿梅好吃,不过胜在有韧劲,在嘴里多嚼上些许功夫,那些梅子、李子等原本味道才会出来。 “百草头也吃过了,是不是该包粽子了,我都跟岁岁说好了,今年让她教我们大家包粽子,谁包的谁吃啊,别跟去年一样,到时候还这不吃那不吃的。” 陈二嫂也是促狭,她就不爱惯着大家,去年是她采买粽子,结果总有人挑嘴,今年她灵机一动,想了个损招。 众人听得一愣,陈母指着她对大家说,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你们瞧瞧这个促狭鬼,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话也在理,都去后厨试试,没准总有包得像样的。” 那些个头脑活的,手笨的几个,下意识就想溜走,陈二嫂一个个拽回来,一大帮子人被她赶鸭子上架一个不落地逮到了厨房里。 陈宅的后厨十分大,哪怕站了二三十个人也不嫌拥挤,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祝陈愿憋住笑,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 “粽子的做法有角粽、九子粽、筒粽以及秤锤粽,端看你们是要学哪种了,不过我看还是学角粽好了,不然其余的做法,料都嚯嚯完了,粽子也没包起来。” 等她说完,陈茗在下面嘀咕,“这说话真真跟我娘一般模样。” 转头挨了陈二嫂的一掌。 粽子的馅也分为很多种,如蔗糖、核桃、香料、红枣以及松子。 大家各自从浸泡的菰叶中选了一张,跟祝陈愿学着如何包粽子,先折,再往折好的兜里放黏米和料,前面的都简单,越到后头,最小的陈熙和陈鹭,手都握不住粽子了,绳线在手上打结。 两人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还死命握住手上的粽子,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大表哥和二表哥顺势放下也不成样子的粽子。 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大表哥心安理得地说道:“我手笨,平白糟践了东西,你们谁多包一个啊,我就吃那个,要甜粽的。” 陈怀瞥了他一眼,手上还跟那个粽子较劲,不屑地表示,“大哥你想得挺美的,到时候我煮张菰叶给你吃。” 结果话都没说完,手上用的劲太大,菰叶被撕开,米粒哗啦啦地落在砧板上,他呆滞地看着那一堆雪白的米。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三哥动武还成,让他包粽子,这不是武将拿绣花针,大材小用,啧啧。” 不止陈茗幸灾乐祸,其余的人多多少少都笑了,只是笑得没有那么大声而已,气得陈怀上前去抢陈茗做好的粽子,两个人在后厨追逐打闹。 大表哥和二表哥还抱着孩子给他们喝彩助威,一时厨房全是笑闹声,乱糟糟的,笑声传出去很远。 最后还是陈茗哭丧着脸求饶,这男的真能下狠手,果然跟祁秋霜是绝配。 等各自包好了粽子都已经有些晚了,祝陈愿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粽子,忍俊不禁。 家里头的女眷大多都手巧,包个粽子来说自是不在话下,可爷们几个,就各有各的问题。 陈怀的头大肚子小,祝清和的干瘪,陈望的太满了,祝程勉的中规中矩…… 偏偏几人还以此为荣,脸上的饭粒没擦干净,一个个指着那堆粽子说自己包的最好。 反正煮熟了以后,各吃各的,谁也瞧不上谁的。 煮粽子不是用白水直接上锅煮,而是得用艾草灰加水浇到粽子上煮熟,这样粽子里面颜色金黄,此乃角黍包金。 “我的粽子我自己放。” “我的也是,呵,瞧瞧你包的,也不怕最后煮的时候裂开了。” 几个大男人较上劲了,自己包的粽子自己放,还都围在锅边看它煮熟。 对此,陈大嫂、陈二嫂和陈欢数来个女眷,双手抱胸看着围在灶前探头的几人。 陈二嫂:“这是想把粽子里看出一朵花来?” 陈欢摇头说道:“傻里傻气。” 最后她们都捂着嘴笑起来,可不就是傻。等粽子熟了,大家便不再待厨房里头,而是移步到外面的饭堂里。 陈父之前都没有出声,一到这里,他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可别忘了,这粽子不单单是拿来吃的,得玩解粽赌酒,谁剥开的粽叶最短谁喝酒,谁的最长,我之前刚得到的玉佩就给他。” 大家能不知道,不过就是老爷子馋那菖蒲酒了。 但为了彩头,倒是都挑了自己煮好的粽子,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线,将菰叶慢慢从粽子上剥离。 陈父直接耍赖,为了喝那一口酒,菰叶才刚起了个头就断了,他干咳了一声,在陈母犀利的眼神底下,没有底气地说道:“我输了,自罚三杯。” 说完一口闷,惹来陈母的笑骂声,“你这老头子。” 大家憋着笑,继续剥,祝陈愿对彩头没有兴趣,反倒是想吃粽子了,她上手直接从头撕开菰叶,半路就腰斩了,痛失彩头。 不过她得到了一只里头馅料是松子的神仙粽,黏米被染成金黄色,还没入口就有艾草的香气,神仙粽在煮后,米粒软糯粘牙,是甜口的。 咬到里头的松子,脆爽中又透着一点咸味,甜咸并济,却意外地好吃,比之甜粽多了分味道,比香药粽来得更纯粹,味道不糅杂,比栗棕要来得更爽口一些。 等她吃了小半个粽子后,陈怀拎着一根长长的菰叶站到椅子上,昂首挺胸,“是不是我的最长?” 大家看着自己都快吃完的粽子,又看了看边上四分五裂的菰叶,而后将目光缓缓移到了他放粽子的盘子上。 陈怀也低头瞟过去,那盘子上哪还有粽子。 “啊啊啊,陈茗,你把我的粽子给吐出来!” 他扑过去,陈茗早就远远跑开了,还嘚瑟地举着那块半个粽子,在众人的面前上演了什么叫做得意忘形,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被追上来的陈怀按着打,连连惨叫。 陈熙是个可爱的小团子,脸肉嘟嘟的,他半捂着眼睛,靠在他爹怀里,叹口气说道:“怪不得三叔四叔还没成亲呢,应该没人要装疯卖傻的吧。” 真的好傻哦,他想。 一时倒真情实感为两人以后担忧起来。 每个人听得一愣,而后笑得尤为大声,祝陈愿捂着肚子,实在是笑得肚痛,这两个人也确实能称得上活宝了。 等到笑意平息,他们两个灰头土脸过来,又让人忍不住发笑,最后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身来,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吃完了粽子,大家便得各自忙晚间会客的事情去了,端午也是请亲朋好友来吃饭的日子。 还是祝陈愿一家明日回去的送别宴。 等大家都走后,陈母和陈父将祝陈愿一家给留了下来,明明前几天刚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转眼就得分别了。 陈母倒是有心再留他们几日,可也知道,真的得回去了,都要忙事情。 她这个老太太很能看得开,索性她和老头子身体都算康健,这辈子还能见好多面,不至于为这次的分别哭。 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总忍不住多说几句话,她拉住陈欢的手,说道:“明日回去了,在绣院里也不要太操劳,免得伤眼睛。要是觉得累就别做了,岁岁的婚事还得你自己多上点心,毕竟不在明州,不然阿娘也得帮着你事事张罗。” “阿娘,我心里有数的,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大嫂是个贤内助,你老不用再操心一大家子的事情了,还能跟我爹多出去走走,要不是你们两个不愿意去汴京,不然还能明日跟我一块回去。” 陈欢无奈,她爹娘在明州待惯了,是不愿意再挪窝。 陈父抿着小酒,他听了这话连连摇头,“我可不去,就愿意待在明州,你们要是有良心,多写几封信,多回来看看就成。” 一家四口自然是齐声应道,陈母转头看着祝陈愿说道:“岁岁你也别累着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记得时常给我们写封信,勉哥儿也是一样的,还有清和。” 老太太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的话,她把满腔的不舍都化作了念叨,只有此刻,她希望时间再慢一些。 作者有话说: 失策了,只能明日写到回去了。 祝大家岁岁平安,百病不生。 第78章 虾脯 哪怕有无尽的话要说, 也得止住,天色将晚,陈府的亲眷好友陆陆续续进门来, 陈父陈母自是得迎接一番。 廊檐下的灯笼一盏又一盏被点亮, 众人在外间交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里面传来。 祝陈愿受不了众人的吹捧, 找了个借口出来吹风, 她半倚靠在柱子上, 心中也有淡淡的不舍。 她正想着事情, 后面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去,是祁秋霜。 祁秋霜从栏杆上翻过来, 坐在廊椅, 仰起头问道:“怎么,明日要回去了,现在就惆怅起来了?” “可不是吗,年年就来那么几日, 又得急匆匆回去。” 祝陈愿在她身边坐下来, 颇为无奈地说,汴京跟明州相隔甚远, 路上所耗时间过多,经不起那么久的折腾。 “别想了, 左右都得回去, 不如想想怎么安置叶三姐, 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她过来, 至于说的寻亲, 你到时候听她说完后, 再看看能不能帮着找到,找不到也是她的命。” 祁秋霜拍拍她的肩膀,绕过这件事,转而说起了旁的来,祝陈愿点点头,不等姐妹俩再多说些什么,里间就开席了。 两人并肩走进去,女眷已经坐满了两桌,陈欢招呼着让两人坐下来,祁秋霜的旁边正是陈大嫂。 两个未来婆媳,相处得还算融洽,毕竟也过不了几个月,祁秋霜就要嫁入陈府了。 几人交谈的时候,有女使将菜端上来,第一盘便是明州虾脯,宫廷菜之一,陈母特意请了一个专做此菜的厨子。 做虾脯很讲究,得用特殊手法将大虾处理好,绿豆粉上浆,做成虾脯最关键的是,掌握力道敲成虾脯,厚薄要均匀,还要熬高汤。 所以明州虾脯盛放在淡黄清亮的汤汁里,微微向两边散开,宛如振翅的蝴蝶一般。 祝陈愿调整筷子姿势,快准狠地夹了一片,虾脯很薄,比之纸也差不了多少,她塞到嘴里,细细咀嚼,最先能感受到的是鲜,纯粹中是混合着鸡汤和虾两者相碰撞的鲜味。 虾肉很嫩滑,银芽卷爽脆多汁,再喝一口煨了许久的汤汁,那真是山珍海味也不遑多让。 只瞧祝陈愿吃了一筷子,再探头,盘子里便空的可照人了。 她只能等着下一道菜,再上来的是群鲜脍、石首桐皮、笋焙鹌子、虾蒸假奶、蛤蜊淡菜、糟脆筋等,更有四时果子:福李、花红、银瓜、蜜橘,并一些干果:春兰、秋菊、韵果、麝香豆沙团子等。 吃得宾主尽欢,哪怕时至夜半,也只有小儿先被带着出去,其余的长辈先就祝陈愿的事情,说到了海商货物上,几位小辈不能再待着了,大家便一起结伴出去。 明日一早就得走了,祝陈愿没有闲心去逛,早早歇下了,也没关注后面陈怀和祁秋霜两个人一起出去。 等到第二日天色将亮,一行人站在码头上,回汴京的船只时辰就定在这时候。 早几天过来接风的,一个不落,还多了祁秋霜和叶三姐。 前面是吹来的海风,吹到众人的脸上,都不如接风时那般开怀。 陈母和陈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两个只是一遍遍叮嘱,“路上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还有记得来信,下一次过来早点在信上说。” 陈大嫂和陈二嫂则拉着陈欢,俱是表达不舍,希望她今年要是再过来,多待上几日。 陈思和陈幸这一帮哥姐就围着祝陈愿,他们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如果要是在汴京受委屈了,就说一声,别憋着,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会给你出头的。” 促狭一点的,便是“你且等着我们几个给你备好添妆,到时候风风光光出嫁,之后裴恒昭要是对你不好,我们几个连夜坐船过去打到他认错为止。” 把祝陈愿难得的伤感说没有了,反倒是哭笑不得。 祁秋霜也走上前来说道:“我才不跟他们一般粗俗,世上法子那么多,何必拘于打闹。不过我希望岁岁,平安就好。” 她上前揽住祝陈愿,添了一句,“路上小心些,如果我有空,会去汴京看你的。叶三姐我让她先上船了,所有的我都处理好了,岁岁,来日再见。” “嗯,阿姐你也保重身体,你和表哥成亲前我再来见你,那时候就是嫂子了。” 祝陈愿靠在她身上说着,那边祝清和父子两则和陈父几人说话。 最后,他们一家四口跟全部一一告别后,才一步一回头上了船。 底下大家挥着手,追在船前面异口同声说道:“一路平安,一路顺风啊!” “爹娘,舅舅舅母你们回去吧!” 两边人都喊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大家都有些怔然。 陈欢觉得心里难受,被祝清和扶到船舱里休息会儿。 世上所有短暂相处后的离别,都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祝陈愿将手撑在船头的栏杆上,看着海面刚初升起的日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转头正准备回船舱里时,瞥见缩在一旁的叶三姐,比起之前见的时候更憔悴了一些,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海风吹着冷,还是其他的原因。 祝陈愿心里犹疑,还是走上前去,蹲在叶三姐面前,“叶娘子,你要不先跟我到船舱里休息会儿,喝杯热水先。” 叶三姐低头嗫嚅地道谢,并不多说一个字,看出她的防备心很重以后,祝陈愿只是将她领到了船舱里面,去前头灶舱里讨了碗热水给她喝,便带上门出去了。 那碗热水静悄悄地放在那里,而船舱里的叶三姐猛地滑倒在地上,爬着过去趴在窗户前面,死死盯着船只驶离这片之前她怎么逃都出不去的海域。 良久到眼里渗出泪水,眼眶通红。 胸膛剧烈起伏,她埋头在自己破旧的衣衫里,脊背瘦弱,很久后才听见一声呜咽,像是年迈的野兽那种嘶鸣,却又不敢让人听见。 终于逃出来了,时隔二十三年后,她才得以自由。 因为不能有孕,多年无子,她被沈家人肆意□□,拳打脚踢,他们还要脸面,每次都是往她的身上招呼,尤其是肚子,要么拿脚踹又或是直接上手,睡在漆黑又满是虫子的柴房里,也就是靠着在军营里做活,才能苟活到今日。 叶三姐半靠在舱壁上,她掀起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肚皮上全是浓重的青紫,痛得她蜷缩起来,也不能缓解半分。 不过,她好半天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失神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喃喃自语,沈家人得到报应了。 而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叶三姐整个人躺在船舱的地上时,呆愣地望着头顶,她想,自己要活着见到阿姐。 不过,没想到她半夜就发起高热来。 正被前来叫她去吃饭的祝陈愿发现,怎么敲门都无人应声,怕出什么事情,就推门进去。 结果发现叶三姐满脸通红地躺在地上,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把祝陈愿吓了一跳,赶紧出去找随船的大夫来。 也惊动了陈欢几个人,一家四口围在面前看大夫诊治。 随船的大夫是陈家里供奉的,姓谷,他把脉完,眉头深深皱起,示意他们到外面去说。 谷大夫叹气,“常年亏空,淤血郁结,能活到现在算是她命大,先给她换件衣服吧,拿盆水擦拭一番。我熬点药,到下一站港口去买点药草,船上的救不了她。” “谷大夫到时候让清和跟着你一块去,银钱不是问题。” 陈欢立即表示,后面她去船舱里翻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准备给叶三姐换上。 到了里间,她才撩起上衣的时候,看见那一大团黑紫般的痕迹,下意识和祝陈愿对上了视线,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惶然。 不过看着叶三姐烧到通红的脸,和被汗浸湿的衣裳,陈欢还是忍着难受,将她的衣服给掀开。 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除了大团颜色深的淤血以外,还有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疤痕,遍布全身。 陈欢给她换完衣裳后,咬着牙齿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畜生!” 骂的是那些不把女子当人看的,如此行径比之畜生又有何不同。 祝陈愿也心惊,怪不得一向冷静的祁秋霜会出手,大抵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下如此狠手,比直接要人的命还让人难受,祝陈愿默默地拿蘸水的巾子给叶三姐擦拭脸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现在的心情,比知晓白和光的经历时,还要来得复杂。 她们两个给叶三姐喝了谷大夫煎的药,高热到天黑还是没退,晚间是陈欢守在那里的,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总想着做点什么才好受。 到了隔天,叶三姐的高热缓了一些,照旧没醒,晌午又烧了起来,谷大夫给灌了一剂猛药,才慢慢退下去,人还是没醒。 一直靠汤药吊着,行进的第三日才有了些意识,到第五日才能进食,第七日的时候,叶三姐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人呆愣愣的,除了磕头道谢外,就没再开口说过话,总是时常望着海面。 不过大家都理解,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很难一下缓过来。 直到回了汴京,叶三姐被暂时安置在祝家,毕竟伤现在很难好全,等她身子好一些时,再做打算,至于是为人,陈欢看人挺准,知道这就是个苦命女子。 女子最懂做女子的苦。 几人到了汴京后已经临近晚间,安顿好后,大伙都入睡了,只有叶三姐睡不着,她每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在沈家的场景,让人无比痛苦。 等到隔日时,祝陈愿起来后,陈欢几人也都醒了,祝清和一早送祝程勉去国子监,落了那么多的课业总得早点补上。 至于陈欢,她反正还有几日假,便打算陪着叶三姐先,不过她看着祝陈愿要外出时的架势,问了一嘴,“岁岁,你这么早去食店?” 祝陈愿僵硬地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去接雪蹄和橘团回来,这么久不见它们肯定想我了。” 得到陈欢了然的笑声,“你去吧,提点我们从明州带回来的东西去,麻烦人家照料了那么久。” 真是想雪蹄和橘团,还是某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回明州前,雪蹄和橘团本来是想交给旁边的梅花嫂子照料的,最后却被林颜揽过去,放到了裴府上。 可不就钓着她家丫头眼巴巴过去了。 陈欢无奈摇头,女大不中留啊,东西都该准备起来了,这孩子女工不行,还得她这个做娘的帮着绣嫁衣。 祝陈愿装作一副我就是想它们了的表情,快速点点头,挑拣了一篮子的东西就迈着碎步赶紧出门去。 走到门口长舒一口气,不过等坐到马车上她心又提了起来,越近裴府跳得越快。 到了门口,她有些胆怯,觉得这样好像不矜持,不过她默念,自己是来接雪蹄和橘团的,某人可能还在太学里。 鼓起勇气敲门,第一遍没人,她又敲了一遍,才听见林颜的声音,“等会儿,我走过来了。” 门被缓缓打开,林颜疑惑的表情,在看见祝陈愿的时候,瞬间被惊喜取代,是真的高兴。 她连忙上前拉着祝陈愿的手,语气上扬,“岁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赶紧进来,看门的老爷子他今日有事去了,我在里面才听见。” 祝陈愿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连忙说道:“我昨日回来的,这不是想着许久未见雪蹄和橘团了,就早点上门过来带着它们回去,这一个月也真是麻烦伯母了,正好从明州带了些东西,还请伯母收下。” “来就来,可别带什么东西了,雪蹄和橘团我很是精心照料,就怕到时候回来跟你不好交代,看你这么挂心,我带你先去瞧瞧。” 林颜拎过她手里的篮子,放到桌子上,牵着祝陈愿的手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就听见雪蹄和橘团欢快的叫声。 还夹杂着裴枝月的笑声。 一人两猫一狗在那里玩扔球的把戏,本来玩得好好的橘团和雪蹄,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祝陈愿,立马扑过来。 雪蹄真的被照料得很好,起码壮了不少,这么亲热的一扑,差点没把祝陈愿给撞倒,还使劲摇着尾巴,冲她吐舌头。 橘团就一直围着她转圈,祝陈愿蹲下来左右手各摸摸它们的皮毛,虽然两小只都不会说话,可她知道它们想自己了。 “姐姐!你回来啦!” 裴枝月也赶紧跑过来,抱着樱桃叫得十分欣喜。 “对呀,昨日刚回来的。” 祝陈愿抱着紧紧挨在她身上的裴枝月,一脸笑意地回答她。 林颜在旁边默默看着,心里十分满意,等几人叙旧够了,她才及时出声,“岁岁,我们家含章这两日太学休沐在家,他正在书房里,你要去看看吗?不然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全天底下哪个阿娘还会跟她一般,如此操心自己儿子的进展,林颜觉得自己真是煞费苦心。 祝陈愿摸着雪蹄皮毛的手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他在书房里,我去应该会打扰到吧。” “打扰什么,他还巴不得,咳咳咳,我的意思是说,含章这段日子伏案读书也累得不成,你去正好,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穆穆,你先带着雪蹄和橘团玩,我领你岁岁姐去书房。” 林颜生怕她不去,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到了最边上的书房,用眼神示意这间就是,自己转身就走了,半点不带留恋的。 留下祝陈愿盯着这紧闭的大门好半天,才试探着举起手来敲门,她声音不重。 里面却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她突然有些胆怯,想回头,手却不听使唤地上前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进门是茶室,书房得从月照门走过去,她提起裙摆,轻轻地走到门前,半伸出脑袋,探头出去。 入目全是书,没有空余的格子,墙上挂着一幅大字,上面写着静心二字,书房里是极好闻的熟龙脑香气。 她再转过去,裴恒昭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上身挺拔,半低着头在写些什么。 时隔一个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好像又隐隐约约有了些改变。至少现在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更容易害羞了,她莫名地没有出声,想悄悄地溜出去。 “嗯?怎么来了不出声?” 裴恒昭以为是裴枝月来了,她到书房里来就喜欢这般,得他先说话后才会开口。 不过好像又不太对,裴枝月不会那么安静。 他抬起头来,看到是祝陈愿后,有明显的愣神,没有想到她回来了。 不过看到她转身想出去,裴恒昭手比脑子快,将笔放在一边,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 稍后就放开了,他垂下眉睫,颇为郁闷地道:“怎么见了我就要回去?” 这个小没良心的,至少若是他隔一个月才回来,决计不会就看一眼立马往回跑。 祝陈愿收回抬出去的脚步,她干笑,“我是看你好似在忙,不好打扰。” 裴恒昭不说话,默默听着她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那你不如来看看,我忙的是什么。” 他摊手,让她跟着自己走上来瞧瞧。 祝陈愿脚步迟疑地往前走,这写的东西是她能看的? 书案上摆着一卷纸,卷起来的部分写了很多字,而摊开的,是裴恒昭刚写完的一首诗,不过是誊写的古人诗句。 她小心地探头过去看,题名是孟冬寒气至,匆匆看完后,脸瞬间就红了,只红两腮,她眼神无处安放,还以为裴恒昭在准备殿试,没想到他居然在书房里写,写这些东西。 “你”,祝陈愿一时语塞,“这不是…” “你想说深闺诗词?” 裴恒昭很坦然,他发出一声轻笑,“可是我觉得尤为能写出我内心的想法。”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他们两个倒是全然颠倒了过来。 祝陈愿一时语塞,才时隔一个月不见,怎么裴恒昭行事大胆了起来,她根本招架不住。 “你坐这里。” 她被按着坐在刚才裴恒昭坐过的位置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拿那双桃花眼盯着他。 裴恒昭只是喃喃自语:“怪不得承云河上的莲花都开了。” 原来是等的人回来了。 他咽下后半句话,而是问起,“你还记得你走之前说什么吗?” “嗯…,吃莲房鱼包?” 他松口气,生怕又只有他一个记得,裴恒昭放下心里的万般心思,而是抵着书案,直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个月,我也就学会了这道菜,可还没有人尝过。” “嗯?” 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做菜?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这上面,祝陈愿就起了兴致,裴恒昭做菜哎,她反正是真想不出来那画面,顺势就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出自《孟冬寒气至》——汉代 最后一句话意思是我一心怀抱着衷爱之意,只怕你不知道这一切。 此为闺阁女子表现思君之情,这里拿来化用,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第79章 莲房鱼包 在她答应后,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那卷纸上誊写的诗词,祝陈愿坐在这个位置上,时不时就能瞥见, 她心里的思绪跟一团乱麻一般, 久久找不到线头。 凝视了一会儿,才指着那字, 颇为犹豫地问道:“总觉得你好似不是会写这种东西的人。” 裴恒昭坐在边上, 身姿如玉, 剑眉微微上扬, 隐没在光影下的脸上神情莫名。 他摩挲着手里的毛笔,缓缓开口说道:“写多了,便从心底认可, 无需在乎脸面, 并非孟浪,只不过是肺腑之言。”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失神,有时候看着策论, 脑中却浮现出祝陈愿的脸来, 还有明明该写某个字,落笔时只有岁岁二字。 望月时月亮是她, 看莲花时莲花也是她,万物皆有她的影子。 徐培风笑他彻底栽了, 裴恒昭没有反驳, 他从来不反驳事实。 他反而想明白了, 如果自己不因势而动, 指望祝陈愿来迎合他, 那估计两人连定亲的可能都没有。 至于今日, 他只是情难自抑罢了。 好一个肺腑之言。 明明书房里时有风过,墙角也摆了满满一盆的冰块,可她却恍如置身于昭昭青天里,热烈的暑意扑面而来。 祝陈愿有一瞬指尖发麻,大概十指连心,所以心也随之停跳。 但所有羞赧和矜持,都不是将这份直白的感情视而不见的理由。 它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裴恒昭,而后从笔架上拿了一枝毛笔出来,蘸墨,在那首《孟冬寒气至》下面回写到: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就是她的回复,郑重中又带着诙谐,恰好跟裴恒昭写的相呼应。 祝陈愿侧头,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卷写好的纸从正中间移到裴恒昭的面前。 外面的竹子在风声中猎猎作响,而书房里除了夏日升腾的热意之外,只有两人时有时无的呼吸声。 裴恒昭垂头,纸上的字秀气,他逐字逐句看下来,忽而将手抵住额头发笑,眉目舒朗。 他说自己这段日子很是想念,只怕没有人懂,她便回已知晓,亦如是。 此生幸得知己,幸有回应。 “你笑什么?” 祝陈愿轻轻蹙眉,疑惑不解。 “只是觉得此情此景甚好,此字值得装裱起来,供我时常吟味。” 裴恒昭抬起眼帘,哪怕背着光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他极为缓慢地卷起那纸来,边问道:“是在书房等我买莲房来,还是我们一道去承云河上采?” 说到我们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又轻又温柔。 祝陈愿一听见要做吃的,抛下之前的念头,倒是思忖起来,外面卖的莲房不多时就会变黑,做莲房鱼包最好用新鲜采摘的莲蓬。 于是她很认真地回答:“当然得去承云河上采,现摘现吃的才好吃。” 不过这道菜也极为考验手艺,至于裴恒昭做出来能不能入口,她想,到时候再难吃也都要硬着头皮尝一些,还得说点好话。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些东西来,可能有些久,如果觉得无趣,可以看看书房里的书。” 裴恒昭站起身来,手里握着卷好的纸,他的眉眼俱是笑,又说道:“等我一刻便好。” “嗯。” 等他走后,祝陈愿才起身好奇地看着这满柜子的书,她匆匆瞟过,大抵是经史礼义,农桑律法等书,基本少有闲书。 随意抽了几本出来,翻了几面,都有小字注解,小心放回去后,她不禁感慨当读书人并不容易。 全部看了一遍后,大概唯一的闲书就是占满一个横格的食谱,祝陈愿挑了一本,上面没有写字,可夹在里面的纸上全是摘要。 每一本里面都有。 她摩挲着手里的书,放回去后,一直处于出神和沉思中。 直到裴恒昭步履匆匆回来,才回过神,和他一起出去。 正坐在厅堂里的林颜一看见两人出来,连忙站起来,她整整衣裳,走上前来,“怎么现在就要回去?岁岁你好歹也留在这里吃个饭再走,你这样,再坐一会儿,我去里头叫婆子烧菜。” 她又瞪了一眼裴恒昭,嗔怪道:“你也真是的,留人也留不住。” 裴恒昭就知道他娘的反应,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并不在家里吃饭,我…” “那你们去哪里吃,这大热天的。” 他话才刚说到一半,就被林颜打断了,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去承云河那边,阿娘你们跟着一块去吧。” 林颜当即摇摇头,她指着裴枝月,“我不去,你带上穆穆一起去。” 省得落人话柄。 正坐在一旁没精神的裴枝月,听到这话连忙站起来,眼巴巴地盯着裴恒昭,嘴里保证,“大哥你带着我一块过去,我肯定会识趣的。” 整天被拘在家里,她都快长毛了。 “去去去,顺便把雪蹄和橘团都带上,正好让穆穆看着。” 林颜叹气,怎么两个孩子性情就这般大相径庭。 等几人辞行后,出了门,裴枝月走路也不安稳了,一蹦一跳的,还领着雪蹄飞快地往前跑。 出门的感觉真好。 全然不理会自己已经错过了马车,连后面她哥的喊声都抛在脑后。 最后是灰溜溜地被裴恒昭拎回马车上的,祝陈愿看他跟拎小鸡崽一般,一直在旁边笑。 承云河离裴宅不算太远,一刻钟便到了。 临近晌午的日头还是有些大,打在身上,晒得人有些发烫。 光照刺眼,她下来后便用手遮在眼睛前,不过须臾,有阴影落在跟前。 裴恒昭递过来一把撑开的油纸伞,轻微侧身,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撑着伞,免得晒伤,还有承云河上的蚊虫多,带个驱虫的香囊防叮咬。” 他将自己此前就备下的香囊轻轻放在祝陈愿的手掌心里。 在外面,尤其人多眼杂的地方,两人都不会多言。 裴枝月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摊开,理直气壮地问,“大哥,我的呢?” 裴恒昭难得气弱,当时备下的时候,也没有想会有这个煞风景的妹妹过来,他咳了一声,“我忘带了,现在去买点。” “果然,我就知道!” 裴枝月鼓起嘴巴,双手叉腰,气到跺脚,什么妹妹都敌不过心上人。 她躲到祝陈愿的伞下,一脸痛心疾首,“姐姐,实在不得不说,我大哥做人真鸡贼。他记性那么好,怎么就连自己亲妹妹都能忘记呢。” 末了还摇摇头,唉声叹气,真是的。 祝陈愿被她逗得肚子疼,忍不住笑出了声,摸摸她的头发。 哪怕后来上了船,裴枝月还是颇为不满,带着雪蹄和橘团挤在祝陈愿旁边。 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转眼就趴在船上看莲花了,承云河上的莲花一望无际,碧叶连天,暑意到了这里都消散了几分。 河里不止有无边的莲花,还有满河的鳜鱼,裴枝月被憋得久了,看什么都有趣,半个身子探出去趴在水面上,用手去搅散水里的倒影。 雪蹄还算沉稳,橘团闻着鱼腥味,也学着裴枝月的模样去捞鱼,差点没有把自己给翻到河里去。 “哈哈哈,橘团真傻。” 裴枝月一边嘲笑它,一边手疾眼快地抓着它的脖子,一把将橘团提起来。 结果乐极生悲,前面的船夫正拐弯过河,使得裴枝月没站稳,整个人就要往旁边倒去,祝陈愿吓得连忙上前拽住她的手。 却被她带得要往河里蹿,裴恒昭当即也来不及多想,用手揽住祝陈愿的腰,大力地把两人往船上带回来。 一阵慌乱后,裴枝月自己趴在船面上,而祝陈愿被裴恒昭紧紧抱住,她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身上,头直接撞进了宽阔的胸膛里。 他手臂在背部环绕,夏日衣衫薄,衣袖间隔下,热意从背部逐渐扩散开。 她能闻见他身上清幽的香气,以及剧烈的心跳声,以及抬头时,上下耸动的喉结。 明明只是须臾,却好像漫长到时间都静止。 在这藕花深处,碧叶河边,檀郎谢女的相拥,让人会心一笑。 “我” “我” 两个人连忙松开自己的手,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祝陈愿赶紧坐下来,她现在的脸色比莲花都要红,根本不敢抬头,拿油纸伞遮住自己的脸。 裴恒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脑子一片空白,头一次明白软玉生香这个词的意思。 两人在这之后采莲花时都很别扭,时不时偷看对方一眼,但就是不开口说话,连裴枝月都瞧出了不对劲,她决定等会儿带着雪蹄和橘团在外面玩,不能掺和到两人中间去。 等摘了一篮子莲花,回程后裴恒昭将银钱付给守池的人,边上就有庖厨的地方。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做菜的时候。 裴恒昭面上淡定,心里却很是忐忑,眼神总是时不时向祝陈愿望去,生怕她生气,不过好似除了羞赧以外,她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被他看得次数多了,祝陈愿也从羞赧变成恼怒,她的眼神明亮有水光,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别看我,这莲房再不处理好,晚点就发黑了。” 裴恒昭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摒弃满脑子的杂念,在她的监工之下,开始处理莲房。 他是真的苦练了一段时间,忙里抽空出来练的,看起来倒真像模像样。 握住莲蓬,用很小的勺子将里面的瓤都去除干净,顺势换了根签子,将米粒大小的莲子挨个挑出来,这套工序他做的行云流水。 再将莲蓬里外都涂上一层蜜。 祝陈愿没有挑出毛病来,她帮忙把荷叶剪好烫好,就看着裴恒昭拿出一条深色的围布来,系在腰间上。 翩翩如玉的少年郎腰间有围布,手里还拎着一条鲜活的大鳜鱼,莫名的反差和违和感,都让祝陈愿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有这么好笑吗?” 他颇为郁闷,又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围布,眉目耷拉着跟大狗狗垂下了耳朵一般。 “咳咳,没有没有,你赶紧做吧,我看你这架势起得不错。” 祝陈愿憋住笑,适时安抚道。 裴恒昭略带狐疑收回了视线,拿刀利落地将鱼给拍晕,刮鱼鳞,去鱼肠,片鱼做的是得心应手。 鱼肉切小块也不在话下,直到开始放料,他的手明显开始抖,放盐的时候抖着手放了一小勺,想想不够又放了一勺,倒黄酒根本不敢直接倒。 祝陈愿在边上袖手旁观,她的笑声就没有停下来过,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因着这个,之前的羞臊都烟消云散。 到最后填塞鱼料的时候,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用塞的太满,过满馅会挤出莲房外,只需要到圆口处就好。” 裴恒昭默默地遵从,将填好馅的莲房放上荷叶,盘里加一些水,上锅蒸熟,蒸个一炷香即可。 蒸熟的莲房鱼包颜色未变,蒸熟的莲香在热气中蹿腾出来,光看色和香已经齐备。裴恒昭拿烫好的碗筷过来,极小心地夹了一个出来放到碗里, 满脸希冀地递给祝陈愿,“尝尝味道如何?” 祝陈愿接过,莲房鱼包外面的莲房并不能吃,主要还是味道不好,吃着发苦发涩,她只夹里面的蒸熟的鱼肉。 怎么形容这个味道呢,她细细咀嚼,鳜鱼味道有些淡,莲房上涂的蜜过多,甜味甚重,吃起来反而没有原本这道菜原本的清雅感。 但她不是这么说的,反而大肆赞扬,“我初学厨艺时还没有你做的好,鳜鱼处理的尤为干净,一点腥气也没有,小刺就更不用说了,鱼肉特别嫩……” 反正避开短处,她能说的长处都说了。 因为她说的过于真情实感,倒让裴恒昭深信不疑,直到自己尝了一口,说的好听是本味纯鲜,难听点是寡淡无味。 他默默又给祝陈愿起了个称呼,嘴甜的小骗子。 作者有话说: 本章会有字句修改,不影响观看,接下来走剧情,感情戏不多。 你们看到了即将要完结的信号嘛,大概下个星期内完结。 因为昨天食言了,真的抱歉,本章发红包,感谢大家@ω@ 饮马长城窟行 汉·佚名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第80章 生淹水木瓜 祝陈愿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倒了点醋,蘸着鱼肉吃,吃到一半的时候想起来, 便顺嘴问了一句, “听闻今年的殿试在八月初?” “是,省闱延期, 殿试也随之推后, 本定于五月的, 延后三月。” 裴恒昭解下围布, 收拾起灶台上的杂物,嘴里不忘回她的话。 “那就是说,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是啊, 怎么了?” 裴恒昭回头去看她, 祝陈愿摇摇头,她手里搅着那莲房鱼包。 好半天才想起要说的话,她走到灶台边上,指着那锅里的莲房鱼包说道:“此前做这道菜的林先生曾在宴席上写过一首诗: 锦瓣金蓑织几重, 问鱼何事得相容。 涌身既入莲房去, 好度华池独化龙。 说的是鱼跃龙门,可暗喻的确是金榜题名, 你今日既吃了这莲房鱼包,我便说点吉利话, 就祝你蟾宫折桂, 高中状元。” 裴恒昭微微向前侧身, 眼睛直视她, 露出一抹笑意来, “你喜欢状元郎?” 他对高中榜首并无多少执念, 论文采策略经史礼义,都有人胜他太多,何必为些虚名挂怀。 只要尽力而为便好。 “喜欢呀,不说其他的,至少文采和风度应该都无出其右者,你看世人便知,不然怎么会有榜下捉婿呢。” 祝陈愿靠在灶台边上,又多说了几句,不过怕他心里有负担,找补道:“不过我此话只是祝愿而已,你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听闻殿试颇难,到时候尽力便成。” “你合该称得上不栉进士或扫眉才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瞳仁里都泛着光,却并非打趣,倒是真心这么认为。 又思索,状元也并非不可以一搏。 “你可别抬举我,当不得这样的称呼。你若是真心想夸我,还不如去外面买块豆腐,让我做个雪霞羹。” 她被夸得两腮飞红,放下盘子,别扭地转了话口。 “行,那你等等。” 等裴恒昭出去后,祝陈愿拿手扇扇自己的脸上的热气,果然还是天太热了。 她拿帕子擦掉自己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洗了脸,才凉快一些。之后开始调酱料,往莲房鱼包里面倒上一些,好入味。 买的鳜鱼还有剩,正好给雪蹄和橘团蒸上几条。 采莲房的时候,额外摘了几株莲花,另付的银钱,她挑拣莲花瓣后洗干净,放到煮开的水里焯上一会儿,捞出后细致地摆盘。 等下一锅水煮开后,裴恒昭买的豆腐也到了,切小块下锅煮,姜丝、油和调料都各放上一些,煮上一刻,就将其捞出,放到盘子上即可。 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桌上只摆了两盘菜,只能算是附庸风雅,顶不得饱。 不过窗外就是无边的莲叶莲花,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雪蹄和橘团趴在地上吃着蒸好的食物。 祝陈愿盯着桌上的雪霞羹,粉红间白的花瓣层层在盘子里盛开,中间堆叠的是雪白无暇的豆腐,倒像是日落后天边的云霞,泛起点点白光。 她夹了块豆腐,有股淡淡的莲花香气,不涩不刺鼻,入口一尝,豆腐特别的嫩,稍稍一抿便在舌尖上散开,带出一股花香,又不觉得寡淡。 裴枝月头一回吃这样清淡的食物,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也吃了不少。 最后这乱糟糟的厨房是裴恒昭收拾的。 他们三人一人牵着狗,一人抱着猫,离开承云河的时候已经晚霞漫天,霞光倒映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裴枝月没怎么吃饱,拿了银钱带上两小只去边上买东西去了,只剩下两人站在河边。 风从河面上来,带来阵阵花香,也撩动了裴恒昭的衣摆,他看着莲花,有些惆怅,“明日回太学后,便不能再外出了,得准备殿试了。下一次见面得等到殿试后,张榜时。” 所以啊,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再晚一天,都见不到了。 “那便遥祝你文思泉涌,云霞满纸。” 祝陈愿浅笑回他。 两人在这莲花池边上对视,最后的余晖恰好照在他们身上。 裴恒昭也笑,他想的却是,离定亲的日子又近了许多。 只是还没走,便已经开始想念。 —— 天上的云一直在走,地上的人也不会永远在某处停留。 祝陈愿与两人分别的时候,如是想到。 她有些怅然,拉着雪蹄和橘团往家里走去,才进了院子,便听见了宋嘉盈的笑声。 突然就有些莫名的心虚,曾几何时,她出远门回来后都是隔天就去宋府的,祝陈愿知道等会儿见面的时候,等待她的一定是宋嘉盈的念叨。 步履缓慢地进了屋子,果不其然宋嘉盈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要不是今儿个我见了伯父的书铺开门了,都还不知晓你已经回来了。” 陈欢在一旁笑而不语。 祝陈愿咽咽口水,上前去挽住她的手,颇为讨好地说道:“我这不是准备明日去找你的吗,谁知道你今儿个就来了,走吧,为了赔礼道歉,我请你去外头吃一顿。” 其实主要她没吃饱,本来准备在家里找点东西对付几口算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宋嘉盈。 “你呀你,真是一天在家里都待不住。刚回来就要走,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留着门。阿禾,你们两个出去玩吧,伯母也不留你了。” 陈欢叹气,不过也随她们两个去了,毕竟以后姐妹俩都成亲了,操持家中事务,怕是再没有这般相聚的时候。 一出门,宋嘉盈就没那么好说话,她阴阳怪气地说:“以前好的时候,阿禾长阿禾短的,现在呀,有了情郎,姐妹还算什么,全都抛在脑后了,枉我今日坐在那里等了你一个时辰,哼,一顿吃的就把我给打发了?” 祝陈愿就知道她要算账,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哪里有打发你老的意思,到时候你说吃什么便吃什么,也算是我赔罪了。” “还算你识相。好了,不跟你玩闹了,今日我过来找你,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路上人多,找个卖生淹水木瓜的地方说话,这天热的人心烦气躁。” 宋嘉盈毫不客气地表示。 一到夏日,安兴桥上最多的就是卖渴水、熟水还有各种果子的铺子,又有河风袭来,暑热倒是散了不少。 两人找了个靠桥边的铺子坐下来,等生淹水木瓜要小一会儿,宋嘉盈便支着手臂,说话时有些期期艾艾,“等会儿,听见我要说的事情,可别给我大叫出来。” 祝陈愿纳闷地看她,点点头,“你说吧,我听听是什么让我震惊的事情。” “行,那你附耳过来,”宋嘉盈停顿了一会儿,“这件事情,就是我跟褚长隐定、亲、了,哎,你看边上做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我听错了,真的?我才离开一个月吧。” 祝陈愿真心觉得匪夷所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真的,半个月前的事情。要说这个还得扯到算卦上。” 一提到这种不靠谱的东西,宋嘉盈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也不太好细说,只是含糊地说道:“就是相国寺的源悟方丈算的,他说我们两个要是不在这个月定亲,之后只怕两人都得蹉跎。” 她越说声音越轻,这种在她看来胡说八道的言论,两家娘亲都信了,本来就看上眼了,现在正好有现成的缘由,可不就是快点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让她不解的是,褚长隐居然没有拒绝。 祝陈愿捏捏眉心,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只知道宋母十分信佛信道,又是方丈开口说的,可不就是完全当真了。 “那你怎么也同意了?” 想着想着,祝陈愿狐疑地问道。 “左右都得定亲,还不如找个顺眼点的,跟自己长得相似还不够顺眼吗,况且小满也很好相处。” 宋嘉盈已经完全放弃抵抗,接触过褚长隐这个人后,也少了几分排斥。 好歹也不算是盲婚哑嫁,想想还是能接受的。 正当祝陈愿准备回话,生淹水木瓜被端了上来,两人目光对视一番,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 这是用新鲜的木瓜,处理好后切小块,第一遍用盐水泡上一会儿,再放到糖水里,最后盛放在碗里,瓷碗边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入手冰凉。 她拿签子叉了一块,还未熟的木瓜口感不好,有些涩口,这家用的是熟木瓜,颜色较深,咬下一小块来,木瓜本来不算很甜,又浸了盐水和糖水,味道不奇怪,甜味更加突出。 不仅不难吃,还有木瓜的爽脆口感,以及淌过冰水的凉意,是消暑良品。 一人吃一小块,吹着汴河上的风,两人倒是极为舒坦,宋嘉盈嘴里嚼着木瓜,她含糊不清地问道:“去明州玩得怎么样,还有今日你们两个去做什么了?” “明州玩得挺好的,吃了月湖船菜,也去海上逛了一圈,没什么好说的。” 祝陈愿说到这里还成,到后面那个问题,她就磕磕绊绊起来,因为脑子瞬间浮现上来的是今日他们两个在船上相拥的场景。 她低下头,塞了块木瓜到嘴里,模糊地说:“没去做什么,就是带着雪蹄和橘团到承云河上赏莲。” “你觉得我信不信。” 宋嘉盈反问,不过某人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说。 打闹到了汴河边上,两人也累了,躺在草坪上,今夜的星空格外耀眼。 宋嘉盈凝望着天上的群星,忽然坐起身来,她拉住祝陈愿的衣角,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九月的生辰,算下来是双女宫。” 不知道她怎么说到了十二星宫上,不过祝陈愿点点头,只听见她又说道:“那这么说,裴恒昭是蟹宫,啧啧,巨蟹和双女宫还算般配,还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巨蟹配青州。” 这是时人广为流传的《十二宫分野所属图》,十二宫对应十二州,也有迷信的文人,通常以此来看自己日后会调任到哪个州县,还真有一些人能压中。 宋嘉盈很信这个,十二星宫她倒背如流,她觉得要是之后裴恒昭真调任青州,也算是另一种皆大欢喜。 祝陈愿将手放到脑后,看着天上的繁星,她声音很轻,“别的不说,要是真的能回到青州就好了,到时候我跟太婆在那里开一家食店,慧姨给我们打下手,让太公收银钱,白日还不耽误他支个小摊给边上的邻里看病。 你还记得我太婆的院子里有一大块菜地吗?只是就他们和慧姨,也种不了多少东西,我要是回去的话,那地就不至于时常荒废着。 二老又上了年纪,除了慧姨,旁的婆子女使都不愿意再找。我总会挂心,有时也害怕日后相隔太远,见面都困难。 阿禾,我好想回青州啊。” 待在汴京不好吗,是很好,但青州是故土,故土难离。 她有一段时间,总会梦见自己还在青州的小院子里,自己躺在太婆的怀里,给她梳头发,跟她讲食谱,太公就坐在边上整理他的药材,慧姨晾被子,大家都很高兴。 如果,真的能回去的话,那该有多好。 明明从青州回来才不过四五个月,她现在就开始想太婆太公了。 宋嘉盈躺在她边上,也有些惆怅,“对啊,我也想回宿州了,要是还跟小时候那样就好了,现在船也多了,不过几日就能从宿州往返青州,还是时常能够见面。” 她也有自己的愁思,“我总害怕,我们两个成亲后就天各一方,再也聚不起来。” 她们两个从出生不久就认识了,已经十八年,好到亲如姐妹,如果日后注定分别,只要想想都会觉得难过。 祝陈愿跟她头和头靠在一起,拍拍她的手,坚定地说:“那我就去找你。” 宋嘉盈回握她的手,紧紧握住,“那以后不管你到了哪里,我每年都会去看你的。现在说这话太早了,平白显得矫情,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便成。” “我都听见了,阿禾。” “嗯。” “我就是想叫叫你。” 祝陈愿笑,她的愿望始终是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作者有话说: 希望能给大家一个圆满的结局,宋嘉盈两个走的是先婚后爱路线,所以不会描写恋爱过程。 宋朝那时候就已经流行十二星座了,我这里有改编,不要被我误导,原版是宝瓶配青州,双女宫是七月。 来自《风雅颂》: 十二星宫:一月鱼宫、二月羊宫、三月牛宫、四月夫妻宫、五月蟹宫、六月狮子宫、七月双女宫、八月平宫、九月蝎宫、十月弓宫、十一月摩羯宫、十二月宝瓶宫。 《十二宫分野所属图》 宝瓶配青州、摩羯配扬州、射手配幽州、天蝎配豫州、天秤配兖州、处女配荆州、狮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双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双鱼配并州。 大家自己自己找找,在古代配的是哪个州。 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林供《山家清供》 不栉进士、扫眉才子:有才华的女子 第81章 托掌面 两人聊到很晚, 以至于回去的时候,祝陈愿推门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扰了边上已经入睡的雪蹄和橘团。 路过隔壁屋子时, 叶三姐的房里还透着微黄的亮光, 祝陈愿心下叹息,洗漱完擦着头发回到房间里时, 她坐在那里, 想着明日一早得先去叶大娘家里走一趟。 其实会答应带上叶三姐,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她与叶大娘有几分相似,哪怕瘦成这副模样,骨相在那里, 总没有变太多。 只是啊, 祝陈愿擦头发的手停住,旁人看见叶三姐的惨状都忍不住难受,又遑论叶大娘是她的骨肉至亲。 这也是祝陈愿在船上时一直犹豫的原因,如此想着, 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还是顶着一头乱发起来,去敲叶三姐的房门。 屋内叶三姐根本睡不着, 听见敲门浑身一抖,心跳十分剧烈, 她安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在沈家了, 裹紧衣裳步履蹒跚地打开门。 “叶娘子, 这么晚了还过来打扰你, 是有事要说, 我们进去相谈, 不用行礼。” 祝陈愿赶紧扶住她蹲下的身子,转头关上门。 屋子里烛光昏暗,两人就坐在床沿边上,叶三姐心中惴惴,绞着底下的衣衫。 “实不相瞒,我见到你第一面起,就知道你要寻亲的人是谁,一直拖着不说,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娘子你现在的身子如此,难免两人见面以后,心潮起伏过大。 可我瞧你忧思过重,左右也想不明白,不如来问问你自己,看是明日我去请她来见面,还是择日再说。” 祝陈愿心里叹气,要不是知道她成夜成夜睡不着,又有顾虑,也不会现在就开口。 叶三姐的嘴唇上下抖动,想要伸出手抓住祝陈愿的衣角,又缩回来,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真的?” 她的声音沙哑,可里面的激动却无法磨灭。 “真的,你大姐是不是十五岁从江南入宫,叫叶梅,眉心中间有颗红痣。” “对,都对…” 叶三姐声音哽咽,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瘦弱的脊背上下起伏。 明明努力撑着就是为了见到大姐,可现在她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心生胆怯。 “我,我大姐过得好吗?” 过得好,她怕自己被认为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过得不好,她又怕拖累大姐,心里煎熬。 “日子还算凑合,她二十五后出了宫,找了个手艺人嫁了,有个儿子,只是十年后她官人就没了,一个人靠揽点活计,养活儿子又帮着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孙儿。你若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尽然,可说着日子过得好,得她自己才知道。” 祝陈愿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皮,看着烛光打在青砖地上的光影,轻声说道:“不过,她很想江南,也很想你,她以前闲聊的时候说,三妹最爱美,家后面有很多凤仙花,你每年都会采来涂指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早见见她吧,你们是姐妹,她又怎么会嫌弃你呢。” 叶三姐闻言泪痕已经湿了整张脸,她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等她缓过来才说:“明日,明日可以吗?” “行,等明日一早我去叫她,叶娘子,你先歇下吧。” 祝陈愿安抚似地拍拍她的脊背,最后悄声出门去。 而叶三姐只是呆愣地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夏日开始,天光便长了起来,天也亮得格外早。 祝陈愿心里有事,这晚也没有睡好,精神萎靡地起来了,拿巾子蘸冷水擦洗完脸后,吃完早食就沿着东安巷往前走。 叶大娘的家在巷头,走个半刻钟,也就到了她家门口。 门半掩着,她不好直接推门进去,在外面唤了几声,“叶大娘,叶大娘你在家吗?” “哎!是小娘子吗,推门进来就行。” 叶大娘正在里面浆洗衣裳,腾不出手来,将手在盆里擦洗了两下,连忙站起身来。 “小娘子,真是你回来了,我和小叶都念叨过你好些回了,没你可真不成,这些日子收的银钱,我一笔笔都给记下了,只是这账,还得你自个儿算,我能写几个字,却不会算账。” 祝陈愿当即笑道:“你老当我是为这事来的,这账我晌午回去再说,还能信不过你们两个不成。来,大娘,我们还是坐下来说。” 她牵着叶大娘的手到石桌边上坐下,看到叶大娘有些花白的头发,半佝偻的背,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娘,我今日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她叹了口气,“你老也知晓,我这段日子去了明州。在那里,我见到了你上次说的三妹。” “三妹?她看上去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不好,对对对,我记得她嫁给的是沈家里头的一个将士,在军营里做活应该还成。小娘子,你可有见到我三妹的孩子?我之前还给她寄了好些信,也没有回一封来。” 叶大娘连声问了好些话,殷切地等着祝陈愿回话,她想着三妹有孩子了,估计都也二十了,不知道是姑娘还是哥儿。 “我,我…” 祝陈愿真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情说下去,世上并非事事圆满,大多事与愿违。 可能是看到了她脸上表情不对,叶大娘毕竟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察言观色总没忘记,一点点收起笑。 沉重地问道:“我这老太婆,这辈子什么事情没见过,小娘子你尽管说,也好过让我一直糊涂下去。” “人在我家里头呢,还是让她自个儿跟你老说吧。” 叶大娘心里发沉,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也来不及换身衣服,急匆匆锁了门便跟祝陈愿出去了。 临进门前,叶大娘才理理头发,挺直脊背,告诉自己不能哭。 可等她跨进门槛,看到站在那里的女子时,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哪怕叶三姐现在面黄肌瘦,两颊凹陷,站在那里,就跟个空荡荡的木头桩子一般,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的三妹啊。 叶三姐想走上前来,又止住脚步,眼眶通红,往后退了一步。 叶大娘疾步走过去,抱住她瘦骨嶙峋的身子,也不开口说话,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 好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是受了多少苦啊。” “大姐。” 叶三姐到现在才敢哭出声来,两个人哭做一团,哪怕是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姐妹,感情都还在那里。 哪管她什么模样,做大姐的又怎么会嫌弃呢,这是叶大娘在世上仅存的家人了。 眼看两人都要哭的背过气了,陈欢赶紧上来安抚,让两人坐在这里好好叙叙旧。 叶大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让你们看笑话了,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哭。” “笑话什么,你们姐妹俩说说话,我和岁岁就先进去了。” 陈欢可没有听别人家事的癖好,说完就想拉着祝陈愿进去。 被叶三姐拦了下来,“没什么不能听的,陈娘子,要不是你们好心,我也不能活着到汴京,若是不嫌污了你们的耳朵,便坐下来听听吧。” 她想了一个晚上,左右日子都过成了这样,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脸面不如活着重要。 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命苦两个字代替。 叶三姐当年在姐妹几个里面,嫁的还算是不错的,官人是将士,沈家那时还不算富贵和有权势,两家倒是相差不多。她在厨艺上还有几分天赋,娶个厨娘对沈家来说,那算是一件好事。 也给她谋了一份军营的做活差事,当时日子真的蜜里调油,官人体贴,婆母慈爱,她真的以为自己掉进福窝里,军营给的银钱一分不花上交给他们,回来后还忙里忙外。 直到她爹娘相继去世,又三年无子,叶三姐才彻底明白什么面苦心甜,什么是人间炼狱,活着开不了口,死了也无法安宁。 沈家官大起来后,越发会做表面功夫,在外面都对她特别好,嘘寒问暖。所以哪怕她之前跟所有人说,还拉开衣服将伤口暴露给大家看,他们都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 根本逃不出去,每个人都是沈家的眼线,他们会牢牢盯住她的一举一动,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却过了二十多年。 要不是祁秋霜握住了沈家的把柄,一直打压他们,又逼着沈家和离,她恐怕会死在柴房里。 “这杀千刀的沈家啊!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怪不得我一封封信件送过去,你一封都没有回。” 叶大娘哭喊着,用手小心摸她的脸,又看看衣服底下至今还没有好的淤血,心痛如绞。 陈欢拿出帕子拭泪,这做女子的最怕就是碰上这样的人家,哪怕能和离,命也丢了半条。 所以也莫怪她在祝陈愿的婚事上这般谨慎。 叶三姐扯扯嘴角,面色如常说道:“沈家也遭报应了,他们克扣军营伙食银钱,又私吞米粮油盐,数十年数额巨大,我走后,他们一家便都入狱了。” 欣喜吗,当时狂笑过,可现在想起来,多可悲啊。 几人沉默,越是平淡的话语,越让人悲愤。 叶大娘一直在咒骂沈家,又心疼自己的妹妹,可她骂来骂去也只有那几句话,倒是哭得双眼通红。 叶三姐安抚她后,随即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祝陈愿和陈欢磕了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响,她们拉着也不肯起来。 神色坚韧地朝着她们说道:“我这条贱命,先是托了祁小娘子的福,后面又是仰仗两位娘子给救回来的,它不值钱。但我曾答应过祁娘子,若是谁救我出来,便给她当女使。可小娘子只要我打下手,当厨娘。那我叶三姐就在此立誓,若是日后生出了别的心思,背主弃义,便叫我不得好死,送我回明州。” 说完后,她又是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泛起红色。 好说歹说,叶三姐才起来,以后这条命就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好了,别再发这样的毒誓了,脱离苦海后,好好活着就成。你不妨想想,是先在这里再住一段日子,还是如何?” 也并非陈欢要赶客,只是这件事还是早早地说开为好。 “跟我回家去,我家里还有屋子可以住,住多久都成,你别怕,没人会说嘴的。” 叶大娘掌家有方,儿子媳妇都明事理,不会挑理,更何况这是她的亲妹妹,之前不知道就罢了,知道怎么可能放着她不管。 还得帮她养身子呢,遭了这么多年的罪。 姐妹两个轮番道谢,又是行礼的,让祝陈愿都招架不住,收拾东西后,送她们出门。 等人走了以后,她松口气,拉扯来拉扯去,热的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晌午她和陈欢都不想吃热的,索性煮了一锅水饭,一人吃了一碗半。 “阿娘,你下午就在家里歇着吧,我现在得去食店看看。 ” 祝陈愿交代一声后,撑着油纸伞出门去了,总得去看看这些日子的进账。 等到了食店门口,她凝神细看,门板擦得锃亮,好像还重涂了一层漆,又退后几步,确定上面的春旗绝对有拿下来换洗过。 连门匾都擦得很干净,至于这是谁干的,她心里大概有个猜想。 夏小叶来得比她早,门是半掩着的,祝陈愿推门进去,院子里多了几株青竹,郁郁葱葱,越往里就越能发现,大致都有些变化。 她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走到厨房里,里面只有夏小叶一个人在忙活。 怕惊着她,刻意将脚步声加重,果不其然,夏小叶回过头来,从茫然的神色一下就变成了惊喜。 正在和面,也不好沾着满手的面过来,她只能十分兴奋地说:“小娘子你回来啦!可真是太好了,这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一切都好,倒是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辛苦你们两个人了。” 夏小叶连忙摇摇头,一脸憨笑,“哪有什么辛苦的,倒是小娘子你不在,我们怕干不好,每天做的东西都不算特别多,一个账还得反复算。对了,账本放在账台那里了,我粗笨,请别家账房看的,刨除买菜的银钱,还剩下一百多贯,也不知道是多还是少。” 她们手艺没有祝陈愿那么好,又只能做些面食之类的,便有些束手束脚。 祝陈愿心里有杆秤,安慰道:“尽够了,这一个月多亏了你们,对了,我瞧外面桌椅门窗什么的都重新上了漆,可是你做的?” 说到这里,夏小叶有些不好意思,她点点头,在盆里和面的手没停,侧过头来说:“是我请人来上漆的。小娘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知道,你之前教我那么多酱菜方子,有赚头,我爹娘他们胆子也大,跑到很偏的地方收了不少的菜过来,租了间房子腌制,赚了不少银钱。 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我打烊后也回去一起帮忙,卖的酱菜多,也有银钱修缮屋子了,之前刚修好,以后再也不会漏雨了。” 这是夏小叶想了十几年的事情,终于成真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谁在背后拉拔她的,这是一辈子的恩情。 “这是一件大好事啊,我真为你高兴。” 祝陈愿没想到,这个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好事。 “也全是因为小娘子你,我们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暂时还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把屋子全都又修整了。还有,你之前说给阿巧姑娘立的牌位,我和我娘也去求了一份,坟地我爹请工匠重新弄过了,还时常去拔杂草和供奉。” 这些事情,夏小叶一家不敢忘记,她说着就忍不住想哭,只是憋住了,又小心询问:“小娘子,我爹娘一直都特别想感谢你,你看若是你明日晌午有时间,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 也好让他们一家聊表谢意。 “好啊,我光是听见这些事情就为你们一家欢喜,自然得去看看你们的新家,看看你妹妹小柳是不是长高了。” 祝陈愿欣然答应,怎么办,她好像也有点想哭,呼出一口气,转了话题,“哎,小叶你今日准备做什么?” “是托掌面,我跟国子监的师傅学的,还算不错,小娘子你等会儿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可以啊,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你做来我瞧瞧。” 她说完后,夏小叶的面也已经揉好了,放在一旁醒发一个时辰。 等醒发好了以后,只见她取了一根擀面杖出来,洗干净后,先揪一点面团出来,撒的粉得用米粉。 横卧擀面杖,在面剂子上有技巧地擀,不过几下,便出来一张圆饼,还特别薄。面团一点点被擀成薄饼,饼皮也越堆越多。 祝陈愿观她姿势,暗自点头,又拿起那饼皮,大小薄厚都相差不多,倒是真下了功夫在里头。 期间叶大娘也进来了,她哭得脸色通红,倒还不忘给叶三姐道谢,“小娘子,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反正我都记在心里了。还有,我家三妹本来说今日就过来的,只是她伤还没好,我便劝住了,想让她晚几日过来。” “等伤养好了再说,要是她待在那里无趣,也可让叶娘子到食店来待着,不用做活。” “哎好好。” 她们两个说话的间隙,夏小叶之前烧的水也沸腾起来,她将几人份的拖掌面下到锅里去,等水变白冒泡后捞起。 放到做好的肉汁里泡上一会儿,再夹到碗里,放鸡丝、青瓜丝、捣碎的乳饼、蘑菇以及鸡蛋丝,淋上酱汁。 “来,小娘子和大娘都尝尝我做的托掌面。” 她将做好的面端给二人,祝陈愿连忙双手接过,先肯定她的手艺,再拿一双筷子把面上的汁和料拌匀。 托掌面的面皮很薄,吸溜进去,沾满了冷肉汁的那股咸香,顺滑的口感,在嘴里咀嚼的时候,酱汁的鲜甜又冒了出来。 不腻味,尤其配上爽口的青瓜丝、有韧劲的鸡丝、乳饼的香甜、蘑菇的爽滑还有鸡蛋丝的嫩,全部都裹在一张面皮里时,味道很是丰富。 她不住地点头,嘴里的咽下后立即说道:“假以时日,你这做面的手艺得胜过我去。再练练,都可以摆个摊子专卖这托掌面了。” 夏小叶得了她的夸奖,激动地满脸通红,嘴里语无伦次地说道:“当,当不得这样夸奖,我再去给你们做点。” “这丫头还害羞了。” 祝陈愿笑她,叶大娘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最后三个人的笑声在厨房里响起来,连午后恼人的热意都消散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托掌面的做法来自《事林广记》,大概是元朝的做法,这里有点改编。 第82章 槐叶冷淘 玩闹之后, 便是开门迎客的时候,一到夏日,祝陈愿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后厨。 她用凉水洗了洗发烫的脸, 走过去将门打开, 大热天的,没有人这么早出门, 外面晒得慌。 等到天色晚些, 食店才陆陆续续有人进来, 大伙一看她回来了, 边上卖饼的娘子脸上堆满笑意,当即上前说道:“小娘子回来啦,我这几日正念叨着你呢。” “贺婶念叨我做什么?” 祝陈愿让他们一行商贩全都进来说话, 脸上有不解。 里面有人笑了几声, 转而告诉她,“这不是明日夏至,贺娘子是盼着你回来做百家饭。” “怎么就是我一个人想,”贺娘子反驳道:“我们这不是想着, 小娘子你手艺好, 让其他人来做,难免糟践了东西。 我们大家可是早早就去挨家挨户讨要米去了, 正正好好一百户。都堆在我店里呢,我们想的就是大家一起出些银钱, 让小娘子你做一顿百家饭, 大家伙散散暑气” 夏至是有吃百家饭的习俗, 时人都信吃了百家饭就不会在热天中暑。 祝陈愿还以为什么呢,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人也大气, 摆摆手道:“不用银钱,出些人就成,正好给大家做顿槐叶冷淘,到时候让街坊四邻都来尝尝。” 不过她又调笑众人,“我记得去年,贺婶你们几个不是去柏大夫家讨要的吗,怎么今年就不去了。” 说来也好笑,大热天的去讨要百家饭,光走路都得出暑气,有人就想了一个妙招,就是跑到柏大夫那里去要米饭,正好是“百家饭”,其他人也纷纷效仿起来。 贺娘子回她,“这不是他老人家今年身子不爽利,我们也不好去打扰他。既然小娘子你说了,明日一早我们先把米给磨好,就是辛苦你揉面了。” “不妨事,今日吃的是托掌面,你们看看要多少,我好让叶大娘去给你们拿。” 祝陈愿收住话口,听他们挨个说完自己要多少,收好银钱后,便让叶大娘将面给端上来。 一波波的人来了又走,天色也越来越晚,托掌面今日卖的好,早早就没了 大家也能早点回家休息,叶大娘挂念着还在家里的叶三姐,打扫完后就第一个回去。 夏小叶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又折返回来再叮嘱一遍“小娘子,明日你可别忘记过来,我家就在码头边上。” 又重复了一遍她住的地方。 “我知道了,不会忘记的,明日等我办完事就过来。” 祝陈愿被她这一副谨慎的模样给逗笑了,连连保证自己不会忘记去的,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 看着她在黑夜中渐渐远去的身影,祝陈愿不由感慨,真好呀,好像一切都有在变好。 回家的路上,也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以至于今夜做了个难得的好梦。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脸上都还带着笑意。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年年到了夏至,就一日更比一日热,没有哪一天是凉快的。 祝陈愿一早起来就到食店里去,贺娘子看见她来了,请几人将磨好的面抬到店里。 忙活了一早上将面给发好,才理理袖子撑着伞出门去,夏小叶的家就在汴河不远处的巷子里,门前有颗柳树的地方就是。 祝陈愿从巷子口进去,一眼就找到了夏家,门应该是新换的,在陈旧的土墙中颇为突兀。 她上前去敲了敲门,门里很快有人应声,“来了!” 开门的是夏小叶的娘,第一次见她在春分后,那时她人瘦,脸颊两边是大块冻伤的痕迹,现在肤色虽然还黄,却长了不少肉,看着气色还不错。 夏母一见是她,连忙上前,十分热情地说道:“小娘子,赶紧先到里面坐会儿先,我去给你倒杯茶,家里地方小,你可别嫌弃。” “夏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瞧着家里挺好的,你和夏叔都是勤快人,这院子收拾的多干净。” 祝陈愿倒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感,夏家院子是不大,铺的石砖也大小不一,可种了一些菜,又栽了野花,地也扫的干净,看起来就让人舒心。 以前就听夏小叶说过屋子时常漏雨,她下意识往屋檐上看去,换了新瓦,往后应当再也不会淋雨。 还没进屋,夏小柳迈着小短腿从屋子里跑出来,快四岁的小孩长高了一些,脸也有肉了,两颊胖嘟嘟的,白净了不少,拾掇得很干净,一看就招人喜欢。 她站在那里歪着头看了祝陈愿一会儿,才试探地走上来,将手里握的糖果摊开,往前递给祝陈愿,仰起头说道:“姐姐,给你吃。糖很好吃的。” 祝陈愿蹲下来摸摸她的发髻,将糖衣拆开,递到她的嘴边,温柔地说:“姐姐不吃,小柳自己吃。你姐姐在里面烧菜吗?你带我去好不好。” 尝着糖的甜味了,夏小柳含糊不清地应道:“在,烧好吃的,我带姐姐过去。” 夏家的门槛并不高,屋里铺的是半新的木地板,家里摆的东西也是重新刷漆的,崭新中又透露出陈旧来,四面都是土砖墙。 她没来得及细看,便跟着夏小柳从堂屋穿到后厨,里面夏小叶正在忙活最后一道菜,屋子里烟熏火燎的,她热得满头大汗。 看见祝陈愿进来,连忙让她出去,“小娘子,你在外头等等,这里厨房热得慌,我这个菜炒好就出来了。” 夏母端了一盏茶,也应和道,最后祝陈愿坐在外间捧着茶,等饭菜端上来。 她打量了一下这个堂屋,一点蜘蛛网也没有,墙角有土瓶,里面插着野花,桌子上也摆了一个小巧的瓷瓶,花在里面盛开。 虽然没有任何金贵的东西,可让人觉得他们一家有在好好过日子。 当她一口口抿着茶时,夏母和夏小叶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油汪汪的炖鸡,应当是自家养的,还有专门去买来的盘兔,一大盆的鱼以及几盆炒好的小菜。 他们一家难得吃的这般丰盛,夏小柳扒在桌子边上,眼睛止不住往肉菜上瞧,砸吧着嘴巴。 看得大家忍俊不禁,还是夏母给她夹了一块骨头坐在边上吃。 夏小叶给她布菜,又特意盛了一大碗饭递给祝陈愿,嘴上还说:“小娘子,你难得来我家一次,多吃一些,尝尝我娘煮的鱼,她煮鱼的手艺可好了。” “好好好,我尝尝看,夏婶你和小叶几个也赶紧坐下来,还有夏叔呢,人没来齐我可不能动筷子。” 夏母听了她说的话,倒是坐了下来,只顾着给祝陈愿夹菜,指指厨房说道:“她爹在后厨吃,不用管他,小娘子你多吃一些。” 盛情难却之下,祝陈愿夹起鱼肉,夏母只用了姜丝和盐烧的,看起来十分清淡。 恰巧这鱼就不能浓油酱赤,免得败坏了鲜味,嘴里满是鱼肉的鲜嫩感,油星都很少见,却不显得寡淡,而且没有多少鱼刺。 她兀自点头,这鱼煮的真不落下成,嘴里的才刚咽下去,夏母又指着那盘蒸干菜让她尝尝,都是农家土味。 蒸干菜是用好菜腌制的,里面放了盐、花椒、橘皮等物,算是腌菜中用料比较多的,一般都是她们晒好招待客人的。 菜很软,在锅里蒸熟后,又加了香料,味道浓重,香气扑鼻,单单只尝这个都能吃得下一碗饭。 吃到最后,祝陈愿真的是一点都吃不下去了,连连拒绝夏母再夹过来的菜,靠在桌子上缓了许久。 等她们撤桌了,才感觉好受一些,拿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招架不住她们这般的热情。 收拾完残局后,祝陈愿就想辞行,她话还没有说出口,夏母便对夏小叶使了个眼色,只见夏小叶屈起双膝跪在地上。 惊得她连忙跳到边上去,赶紧扶起夏小叶,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夏小叶是个实诚人,硬是磕了好几个头才起来,她发自肺腑地说:“我们一家受了小娘子你的恩惠,才有今天的日子,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回报你,只能给小娘子行个大礼。” “我们一家都是粗人,也说不来什么好听话,不过小娘子恩德我们都不敢忘记,要是连恩都能忘,我们哪里还算是人,以后要是有用到我们一家的,小娘子你尽管说。” 夏母话里话外都是感谢她的好心,感激的话是说了一遍又一遍,直把祝陈愿都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夏婶,小叶,你们想要说的我都明白,不用老是记在心上。今日说完以后,就不用再提了,不然下次再让我过来吃饭,我可不会再来了。你们要是真心想感谢我,还不如去食店帮我一起做百家饭,不然今日都忙不过来。” 在祝陈愿心里,真的不过就是顺手为之的小事,她也不想挟恩图报,干脆就将此事翻篇,以后都无需再提。 夏小叶和夏母对视了一眼,感谢的话都憋回肚子里了,只要她们自个儿心里记得就成。 临出门前,夏母还拎了一篮子的菜出来,她憨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去乡下收菜,那里的菜水灵又便宜,买了许多,这篮子小娘子你拿回去吃,要是吃着好了,跟小叶说,我一准给你送来。” 她这个人朴实,挑的都是好菜。 “夏婶,真不用,这次我就收下了,以后再拿给我,就得算银钱了,不然我可不好意思吃白食。” 祝陈愿无奈地表示,她明白今日这菜要是不收,他们这一家心里都过意不去,只能伸手把菜给接过来。 被夏母给避开了,直说让她拿着过去就成,免得糟污了衣裳。 几人说笑着到门口时,叶大娘和叶三姐两人站在那里,许是晚上睡得好,叶三姐比之前多了几分血色。 “外头热,先进来再说。” 祝陈愿没在门口叙旧,将门打开,让大家进到屋里头说。 到了厨房里,她去掀开盖在面团上的木盖,一边转过头关切地问道:“三姐你身子好些了吗?别站着,坐到边上歇歇脚再说。” 叶三姐摇摇头,她不能让自己被当做个吃白食的,连忙说:“身子不碍事的,养了这么多日也好了,听我大姐说,小娘子你今日要做槐叶冷淘,这个我在军营里也做了许多年,要不我来做做看?” 她提起军营来时,身子还是忍不住瑟缩,但话语里充满了希冀,大概太想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所以眼睛里也都是渴求,叶大娘也没有拦着。 人活着得有盼头。 祝陈愿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毕竟总要看看她的手艺。 掺了槐叶汁的面团是翠绿的,叶三姐在军营里干了这么多年,手劲还是有的,将手搓干净后,揪一团面下来,再揉几下,她直接用手穿过面团,无需用刀切薄,反复拉扯面团,直至在手上变成一根根细丝。 大小粗细都得当,叶大娘帮忙烧火,等锅里的水急促地向上冒泡,叶三姐才抖落着面条,全都放到锅里去。 煮好的面捞出来,过刚打上的井水,一遇冷面就四散开来,在盆里沉沉浮浮。 祝陈愿看得仔细,心下赞叹,手法老道,做事有条不紊,最要紧的是干净, 叶三姐开始调酱汁,夹出一小碗面来,大概几口的量,淋上汁拌好后递给祝陈愿。 “小娘子你尝尝。” 她接过,青绿的面条卧在碗里,熟油让面变得油亮,槐叶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明州人嗜鲜,爱其本味,叶三姐做的槐叶冷淘也是这般,不放过多的调料,加点盐巴、醋、麻油和蒜泥拌一拌。 筋道又弹牙的面一入口,先是蒜香咸味,再是那槐叶清香,只可惜还不够冰凉,再放上片刻,等面尝着跟冰雪似的,槐叶冷淘便成了,吃上一碗暑气顿消。 祝陈愿很满意叶三姐的手艺,她放了碗,笑盈盈地道:“三姐的手艺很是不错,合该让大家尝尝。只是暑热,都想吃些凉快的,再打桶井水来,让面多浸会儿。” “哎!” 得了赞赏,叶三姐脸上隐约露出点笑意来。 等日头渐渐朝西时,门外才有了动静,裴枝月脚刚迈到门槛里,声音就收不住,喊了一声,“岁岁姐,你在里面吗?” 被随后的林颜拍了一下,让她好好说话,裴枝月只能摸摸发疼的脑袋,敢怒不敢言。 陈欢请她们两个过来的,在一旁打圆场,“孩子小,打她做什么,好动点也不算什么。” “也就你夸她这个性子了,跟个皮猴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的是个小郎君。” 林颜摇摇头,语气十分无奈。 祝陈愿听见响声,从屋子里出来,见礼后笑着接话道:“林婶你可别说穆穆了,再说下去,她嘴巴都能挂油瓶了。外头暑气重,到屋子里先喝碗凉水。” 站在一旁的裴枝月默默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 林颜露出一个笑来,收住自己要说的话,她今日来也不单单是为了吃百家饭的。 和陈欢对视一眼,让裴枝月自个儿去后厨,三人就上了二楼。 坐定后,林颜笑道:“岁岁,你坐下来。现在都已经夏至了,殿试也没剩多少时日。” 她转换了语气,笑意浓重,“我刚和你娘在路上说,若是含章金榜题名,这定亲安排在何时好,她说得问你,是不是愿意结这门亲事。岁岁你也不要害臊,要是还有哪里不满意的,便直说。” 祝陈愿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件事,一时两颊飞红,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陈欢。 “我也算是看出来了,女大不中留,”陈欢摇摇头,接着说:“到时候含章考上,你就在九月初一那日请人过来,只是你也知道,我家里亲戚多,到时她祖父祖母,舅舅表哥都过来,可别说我没事先说好。” 定亲是大事,当然得知会大家一声,不然他们夫妻俩事后会被双方老人给骂的狗血淋头。 林颜闻弦知雅意,她立即接话道:“我哪会怪你,正好认认亲戚,我就按杭城的礼节来可成,前两日请人来作定贴,那日就带着定礼上门。” “怎么都成。” 祝陈愿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下去,全然无视她,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只能侧头去看窗外,树枝在风的吹动下摇曳,偶有蝉鸣,她看着看着,唇角上扬。 “岁岁,你在笑什么?” 陈欢转过头正好看她一脸少女怀春的表情,打趣道。 她摸摸自己的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道:“看到贺婶她们进来了,想到等会儿可以吃百家饭,就觉得高兴,阿娘你们先坐着,我去楼下看看。” 等祝陈愿起身走出去,后面就是她们不加掩饰的笑声。 她拍拍自己泛红的脸,自言自语,怎么一点都不争气。 作者有话说: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冠子》 第83章 赤焦肉饼 从夏至过去之后, 日子就过得很快,祝陈愿已经辞去了国子监的活计,专心扑在食店上, 又有叶三姐的帮衬, 银钱赚的倒是更多了。 偶尔空闲的时候,就会想起裴恒昭来, 算算时间, 明日就是殿试。 祝陈愿一晚上没睡好, 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明日是她要面见圣上。 最后,她还是爬起来,默默许了个愿望, 希望他明日殿试顺利。 第二日一早, 街上有好些人在议论今年的殿试,想要猜一猜谁是今年的状元郎,有精明的人,现在就准备去皇榜下蹲着, 等到之后张榜, 好看中时机,榜下捉婿。 祝陈愿默默听着众人的议论, 听了几句后,便回到食店里, 叶大娘几个说的也是这件事, 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 又开始起伏。 忍不住想, 殿试已经开始了吗? 而被她挂念的裴恒昭, 此时正在崇政殿内, 按榜上的名次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在下笔前先看纸上的策问。 策问如下:朕自继位以来,担皇室之己任,恐有负嘱托,夙夜祗翼,然教化未有其果,士大夫间不堪其风俗,为官者也不尽然,不谨不勤,冤假错案频频有之…… 欲有其治化为本者,悉数列之,朕必为亲览。 裴恒昭悉数看完,而后摊平纸张,蘸墨写下: 臣闻其主之烦忧,斯以为惟天下至圣者,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由此人人皆能为尧舜也。 可夫观人心有正亦邪,性本不同也,只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理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 臣阅其陈年旧案,上溯二十三载至今,罪死之人有数万余人,附法又问其情者,幸生者少之又少。 …… 诗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是故其理也。 夫以为子日夜思之,唯有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臣昧之也柬上,愚对也。 此篇策问,裴恒昭字字句句斟酌,写完已过三个时辰,观全篇字迹有力,且风骨上佳,无一错字。 写完后他出了不少汗,又格外细致地再对上一遍,才停笔。 等专人将卷纸糊名、誊录、封弥后,一日便过去了,可唱名的话还要等上三五日。 裴恒昭在此期间回了太学,便不能再出去,这几日他将写完的策论又默一遍,给安平先生看,与诸位好友一同再看一遍礼法道义。 直到第五日,殿试唱名及第。 裴恒昭不算太过于紧张,穿着跟平日一般的襕衫,天亮时分辞别众人,跟着太学里参考的数十位学子进宫。 进宫后照旧目不斜视,跟随专人进了殿内,数百人站在那里,却鸦雀无声,微微低头,不敢观官家的容颜。 殿上有宰臣站在御案后,案上是这次前三甲的卷子,用牙篦一份份点读完毕。 宰执立马上前来,立于西向,将卷子拆开,看到名字后,运气声音洪亮道:“一甲,裴恒昭,太学。” 边上立着的乌泱泱一片的士大夫,立马踮脚来看,只有六七位专门的卫士嘴里其呼,“裴恒昭——” 余音绕梁,殿内回旋着他的名字,他们又呼了两遍,才止住,此为传胪。 等到一甲的几位进士名字皆喊遍,裴恒昭携几人不卑不亢从众人中走出,立于大殿的中央。 他身材颀长,又生得丰采高雅,在一众学子里头,宛如鹤立鸡群,倒是让大家都多看了几眼。 待他们走上来,卫士便走过来,询问他,“进士籍贯和父名,烦请告知。” “籍贯杭城,家父裴晔。” 裴恒昭说完后,上头的官家闻言,不怒自威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对边上的宰臣说道:“没成想,裴晔的儿子倒是比他自个儿有能耐。” 宰臣也笑,“看来裴晔后继有人。” 两人说笑时,底下众人齐声道谢退下,留裴恒昭独班谢恩。 边上有人喊道:“…,状元裴恒昭,赐进士及第。任于司农寺少卿,为期一年,年后再择期通判。” 裴恒昭面色如常,心中却颇为不解,还是低头叩谢。 “起来吧,让我瞧瞧。” 官家的声音威严,他越瞧越觉得这个状元选得好,至少堪为大用。 让人将他的卷子拿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才道:“观你的卷子,言之有度,当为片石韩陵。瞧你人能称为荀令留香,这倒是有些斗南一人的风范。” 官家一番话,让底下人都忍不住附和,而后他自己又转了话锋,语气沉沉,“听闻你看了不少农桑之书,也知农桑事务,去了司农寺之后务必多听多看多思,年后考校,通判必然为上郡。” 官家凝视着他,宛如看自己手头正得用的一把利刃,眼里是欣赏。 太学出来的上舍生,所有的卷子都是他一一看过的,更遑论那场上舍试,关于水患重建的言论过于新颖,他连夜传唤安平入宫密谋。 便是今日裴恒昭不得状元,前三甲里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至少这么多人里,实施起新政来,还是他看上去最为得心应手。 “为官之道,多问安平,也多问问裴晔。下去吧。” “恭谢陛下。” 裴恒昭再次行礼,而后躬身一拜,从殿门出去。 别人要是中了状元,一定喜及眉目,可观他却思绪沉沉,并无多少喜气,他疑惑自己的调任,与任何一任状元都不相同,对于大家的一叠声恭喜,他露出淡笑,一一回礼。 倒是让人觉得他堪为状元,宠辱不惊。 拿了敕黄后,殿上就喊道:“赐进士袍、笏。” 侯在殿门口的太监便捧着一盘盘叠好的衣裳走过来,大家在廊上争抢,裴恒昭拿到衣服后,解了外衫,将绿袍穿上,这时他心里才委实生出了点真实感。 摸着手里的笏,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来。 而后穿紫衣绿衣的进士都簇拥着他回到殿内,入内进膳,赤焦肉饼二枚,天花饼二枚,羊肉饭一盂。 谢恩后便一同出殿门,直往宫门口走,裴恒昭是知晓进士游街的盛况,到时候怕自己会被人一拥而上,特意往后面溜去,怎么都不当打头的那个。 果不其然,宫门外人山人海,光是喧嚣声都快震破天际,老老少少都围在宫门口,水泄不通,热闹不言而喻。 纵然在殿上,面见官家裴恒昭都不会有任何恐慌,照旧如常。见到这场面,真让他有些退缩,想立马调头回到宫里,手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一时想着,跳到宫墙上溜走可不可行,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面露苦色,被迫挤到人堆里,耳边全是欢呼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 直至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铜板落地的叮当声,马上的人大喊:“哎!发银子啦,大家让让,快看看地上的是什么?” 边上的人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一枚枚铜板落在那里,想去捡,又怕被马蹄踩中,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裴恒昭闻声抬头,那高头大马上的咧着嘴大笑的,不是徐培风还有谁。 他看见裴恒昭后,立马拉住马,将手伸到面前来,嘴里催促道:“快点上来,不然我们就要被围堵了。” 裴恒昭立马握住他的手,一撩衣摆,上了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策马从人群中狂奔出去。 等大家回过神来才发现,状元郎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榜下捉婿是不成了。 那些家里有女儿的顿时捶胸顿足,左右是追不上了,将目光放到其余的进士身上,跟看猎物似的目光,让一众进士瑟瑟发抖。 也盼着有人骑高头大马来解救自己。 而这边的两人,一路狂奔出到了城门口,裴恒昭看着这方向,颇为不解地问道:“出城去做什么?” 眼见后面也没人追上来,徐培风才放慢速度,单手拎绳,另外一只手擦汗,脸色潮红,调侃道:“自然是给你这个新进的状元郎办一个琼林宴了。” 这个宴并不是在知晓他成为状元才安排的,而是在他殿试之后,他们几人找祝陈愿商量好,不管是几甲,哪怕黜落,都得办一场宴席,应对每一个名次,大家都有相应的说辞。 要是榜首,那就随便贺喜;要是前三甲,便说左右官职都相差无几,榜眼探花叫起来一样好听;要是没什么好的名次,就说他能为官就胜过世上很多人;要是黜落,那只能让祝陈愿安慰他,跟他说虽败犹荣。 谁知晓他成了状元,一得到消息,大家都特别高兴,跟中状元的是自己一般,可后头一想到游街,几人都分外头疼。 总不能看着他被哪个大户人家给抢走,到时候万一那些人出损招,可不就白白害了一桩美满的姻缘。 还是褚长隐出了个妙招,让他骑马过来,马车不易调头,要是一计不成,还准备在楼上洒钱。 徐培风今日比这个状元郎都要高兴,眉毛上扬嘴上又忍不住花花起来,“状元郎,以后得势了可别忘记照顾小弟我,我就承蒙你庇佑了。还有,今日的银钱给我算一下,我可是花了小十贯呢。” “少贫,你们准备的地方在哪里?” 裴恒昭眼见出了城门,这地方越走越偏,心下疑惑。 徐培风却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坐好了,带你去见你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书中策论参考改编至宋朝状元中举文章之陈亮,有改动,自己写不出来。 卡文了,今日没有美食,明日补上,本章发红包感谢大家。 清明假期内完结。 殿试一系列流程参考《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有些改编为之,基本一样,不用特意考究。 惟天下至圣者,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中庸》 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理也——《庄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孔子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司马迁 唯有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屈原 第84章 冰雪小元子 没等裴恒昭再出声, 徐培风一夹马腹,小道上顿时掀起阵阵尘土,片刻后, 停在了一座庄子外头。 “下来吧, 这是长隐自家的庄子,汴京难免人多眼杂, 还是城外的地方僻静。” 徐培风翻身下马, 上前推开大门, 边牵着马匹边解释道, 两人一起踱步进去。 庄子是建在湖边上的,又靠山,暑气倒是没有汴京的那么重, 时有凉风拂面。 院子回廊曲折蜿蜒, 走过好几扇大门后,才到了内院,一进到这门里时,徐培风就止步不前, 拍了拍裴恒昭的肩膀, 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个儿进去吧,我总不好当那发亮的蜡烛, 何况大家都还在路上,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我得去看看。” 大步走出去时, 还冲着他眨眨眼睛。 裴恒昭了然, 他默默抱拳致谢, 理理自己凌乱的衣袖和发髻, 往里面走去。 上次一面后, 又是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想念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他呼了一口气,迈步进去,内院两旁种了不少竹子,中间是青石小道,沿着路往前走,尽头是一间茶室。 许是听见了响声,里面静坐的祝陈愿闻声看过来,光恰好照在她的脸颊,双瞳剪水,般般入画。 她与裴恒昭互相看向对方,须臾她便收回了视线,只是暗自感叹。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祝陈愿低头的间隙,裴恒昭已经走到了茶室的门口。 “先坐下来歇会儿,是喝冰雪冷元子,还是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她半直起身来,指着边上的两桶冒着冷气的饮子问道,全然没有提关于殿试的事情。 裴恒昭坐到一旁,也不客气地说:“来碗冰雪冷元子。” “好嘞。” 两人好像也没有了之前的疏离,说起话来也更加的直接,可话里话外透露着亲密。 她打开盖子,冰块化掉的冷气从桶里冒出来,米黄色的小元子浮在冰水上面,祝陈愿舀了一勺到瓷碗里,双手捧好递给裴恒昭。 大眼睛扑闪,嘴里还说道:“客官请慢用。” 裴恒昭接过,笑意爬上眉目,他搅拌着碗里的小元子,调笑回她,“是得慢用,好好品尝才是。” 小元子并非用糯米做的,而是用炒熟的黄豆,去掉外壳,磨成细腻的粉末,加糖或蜂蜜还有水和成面团,搓成一颗颗大小基本相似的小元子。 元子虽小,却十分软糯,浓浓的黄豆香气,蜜的味道渗透在元子里,却不显得腻味,尤其在冰水里浸泡后,爽口又消暑。 竹林间有风吹过,沙沙作响,两人默默吃着各自碗里的饮子,并不说话。 不久后,祝陈愿先放下碗,没见人之前万般忐忑,见到人之后她反而越发平静起来。 用帕子擦擦嘴巴,一脸好奇地问他,“唱名及第时是怎么样的?” 反正听外面的人说的多么庄严又盛大,她没亲眼见过,便脱口问了出来。 裴恒昭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哭笑不得,还是将碗放下,将所有场景都描述给她听,事无巨细。 她点点头,支着下巴又问道:“那他们说你中状元的时候,你高兴吗?” 不过她觉得自己白问了,哪有金榜题名时候不高兴的。 “那时没什么感觉,现在我倒是真的高兴了。” “为什么?” 裴恒昭淡笑不语。因为他所期望的,都在一步步成真。 “还打哑谜,”祝陈愿摇头,不过她转而笑道:“不过还是要恭喜你,状元郎。” “我之前问你喜不喜欢状元郎,你说喜欢。那——”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被祝陈愿截住,她转了话口,“哦,对了我想起来,安平先生就在那一间书房等你,他有话要跟你说,你还是快些去吧,我得帮忙去打下手了。” 裴恒昭看她收了碗,步履飞快地走出去,一时忍俊不禁,看她刚才的架势,还真以为换了个胆子,原来还是没变。 他一路上都在笑,到了那边的书房里,才收住笑,抬起手来敲门,等里头有声音传出后,才推门进去。 安平先生正坐在最上面的椅凳上,摆着一壶茶水,他手里捧着卷宗。 裴恒昭进去后,立马行礼,安平先生上前扶他起来,一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先生心里是真替你高兴,也不枉你寒窗苦读十四载,状元啊,光耀门楣的好事。况且现在还年轻,以后必然前途无量。” 说了鼓励的话,最后两人坐到位置上,安平先生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放在那里,他将手放在案几上,看向裴恒昭,正色说:“含章,状元只是你为官的一个门槛,并非跨过之后,便可无忧。你得牢记,立身得正,切莫贪欲作祟。 官家派你去司农寺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今日除了恭喜劝勉外,就是得说一说这件事。” 在太学能当先生的,基本上都是官家的心腹,安平先生自然不是例外。现在官家不能说出口的话,得由他说出来告诉裴恒昭。 “常平新法知道吗?” 裴恒昭点头,又忍不住蹙起眉头,他是不看好变法的那批人之一。 安平先生拿起杯盏来,缓缓吹气,热气熏腾而上,他的声音也轻了许多,“新政变法总是困难的,之前的常平制,虽有好处,弊端却太多。你应当比我知晓的更为清楚,这制苦的全是黎明百姓。 新法也未见得有多好,但如果在某地推行得当,此法便有益百姓,有益民生,有益社稷。” 话没有说的很直白,裴恒昭却知晓这背后的意图,新法总得要有人先去试行,怪不得会择一年后再通判某地。 他用手指轻触袍子,没有说话。 “看来我也不用再说,含章你只要记得,在司农寺务必多学一些,尤其那地方的农桑政策风土人情,能记得便全记在心里。我只能在这里说一句,用心即可,不必担忧后果如何。还有,多了解汴河沿线的州城,通判地是其中之一。” 明州、青州、杭城、胡州、兴州……,都是安平新法推行的地方。 更多的,安平先生便不能再说了,他默默喝了一口茶,心下叹息,以后到了地方上,以后见面就难了。 又忍不住再嘱咐一番,“含章,万事得圆滑,不是让你知黑守白,而是要你别看见浑浊的地方,便想着如何将它变清,不然自己都得染上一身污水。官场的水可比茶壶里装的深太多,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守住本心。要是你真的无能为力,先生也会尽力保住你。” 裴恒昭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早已花白的老人,一时不禁有些感伤,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给他行了个大礼,语气坚定,“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定当时刻铭记在心。” “好了,赶紧起来,我话也说完了,不如去外面看看,大家今日为了给你备这个宴席,可是忙活了好些天,你看,这不连我请了过来,还说是谢师宴。” 安平先生眨眨眼睛,里面一片湿润,他装作轻快地说完这段话,将裴恒昭拉起来,一起出门。 果然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容易伤春悲秋。 师生二人都收敛起自己脸上的表情,从书房往庄子里的厅堂赶去。 那里闹哄哄的,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两个一进来,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而后大家便围了过来,簇拥着裴恒昭。 林颜是几人里面最高兴的,她笑的眼中带泪,只是摸摸他簇新的绿袍,一直在说好。 “我当初一见含章,便知道他以后有出息,可没想到能当状元郎,我是想都不敢想。裴晔要是知道后,得躲在屋子里笑。” 祝清和不由得感慨自己挑选女婿的眼光好,果然看中了后就得快些下手。 陈欢也高兴,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倒不是因为裴恒昭中了状元,她只是欢喜于给女儿选了个值得托付的人。 一时间屋子里满是恭喜,以及大家的笑声,直把裴恒昭给淹没,持续了好久,直到日落,大家才放过他。 主要还是因为要上菜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林颜看着这一堆的年轻孩子,知晓大家到时候都有话要说,又碍于长辈拘束,就先开口说:“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几个长辈坐在这里一桌,也好聊一聊。今日也不用拘着,你们爱坐哪里坐哪里。” 此话一出,褚长隐和徐培风互相对视一眼,在裴恒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前,立马一人一只手架着他出去了,双脚腾空。 “哎,你们两个把我给放下来!” 没人理他,反而后面还有两个起哄的,裴枝月笑得最大声,还喊道:“图南哥,你把我大哥抱起来啊!架着他难受。” 祝程勉混熟了以后,也是个混不吝的,连忙应声,“对啊,应该把状元郎给抛起来!” 屋子里坐的长辈看着他们打闹的模样,俱都笑成一团,林颜拿帕子擦擦自己渗出来的眼泪,嘴里直呼,“我让他们不要拘着,倒是说错话了,哪里知道这些孩子个个都跟皮猴一般。” 大家又是一声笑,宋嘉盈和褚小满今日也过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笑得趴在祝陈愿身上,都被这几个活宝给逗笑了。 一路笑到外面的亭子里,徐培风两人才把裴恒昭放下来,一人挨了他一掌。 “不识好人心,我们两个这是为了你着想啊,当了状元,怎么能亲自走路呢。” 徐培风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理直气壮地说起。 褚长隐则挑眉,“对啊,他说的句句在理。要不是怕你好意思,我都可以给你在庄子里整个轿子来。” 碰上这两个损友,裴恒昭认栽,懒得理会这两个人清奇的言论。 她们三个女子不好笑得太大声,两个小的却是肆无忌惮,恨不得给火里添把干柴,一直在添油加醋。 裴枝月看着几个人斗嘴,托着下巴感慨道:“果然没错,看读书人吵架还不如看街头的大娘吵架,比小孩子打闹还无趣。” 至少大娘们豁的出去,她一时竟怀念起来,自己天天趴在后院的墙上,看对面的几个大娘撒泼打滚的情形。 不免对几人的打闹带了点嫌弃的意味,应该打起来啊。 亭子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都移到她的身上来,转头哄堂大笑。 只有裴恒昭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在杭城都学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里面一句改编自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岑参 第85章 蟹生 盛夏时的天, 一到日头渐落,凉意就会从风里缓缓吹过来,坐在亭子里也不会太热。 几人说趣打闹的间隙, 有女使将菜一道道给端上来, 还有好几盘处理过的生肉,外搭几个火盆和铁架。 褚小满晌午睡了一觉, 没有去后厨, 一时好奇, 半弯下腰凑进去看生肉, 疑惑道:“岁岁,这是要我们自己烤吗?” “是啊,筵席烧肉得自己烤着才好吃呢, ”祝陈愿回她的话, 拿起火烛,在火盆前蹲下来,只待炭火冒红的时候,才接着往下说。 “老是等旁人弄好了端上来多无趣, 都是那个味道, 自己烤的话,想吃嫩些的, 或是焦黄的都成。” 她话音刚落,裴枝月立马应和, 圆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兴奋, “我喜欢自己烤着吃, 让我试试。” 那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好似立马就要跨步过来。 祝程勉也不甘示弱, 他现在个子拔高了, 说话也更有底气,立马站起来喊道:“我自己烤的自己吃。” 别人烤的哪有自己好,他默默想到。 “我也自己烤。” “亲自动手确实颇有趣味。” 宋嘉盈的声音和裴恒昭几乎是一起出来的,生怕比别人慢一步,一个是姐妹,一个是名分暂定的未婚夫,自然要率先表态。 其余没出声的几人默默点头,只有徐培风摇晃着脑袋,脸上露出点难以言喻的神情,“啧啧,你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我不想动手都不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小娘子,我这个人从来没有下过厨,你可得多帮帮我。” 换来的是两个兄弟面无表情地凝视,和几人的笑声,还有祝陈愿一连串的点头。 炭火还没热起来,大家便先坐下来吃菜,这张石桌又长又宽,男女间也不会挨着,这样同席而坐的场景,倒是颇为新奇。 高兴的日子里,没人特意多嘴说些男女大防的话,并非时时刻刻都得遵照礼数生活。 坐下来都没人先动手,祝陈愿抽了双筷子过来,指着正中间的那盘蟹生,语气轻快,“你们尝尝我做的蟹生如何?正好这两日有早蟹卖,我特意选了腹膏多的江蟹,尝尝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半撩起袖子,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宋嘉盈的碗里,还有边上坐着的褚小满和裴枝月,都没有忘记。 而后停了筷子,让其余的人自己夹着吃,裴恒昭默默收回了递出去的碗,有些失落。 “诺,状元郎,给你挑个大的,赶紧尝尝吧。” 徐培风瞧着他的模样打趣道,还真特意挑拣了个大的,放到他碗里。 旁边褚长隐有样学样,将碗推过来,一副大爷语气,“那就有劳你了。” “真是欠你的,来,这个最小的给你吃,吃了好补身子。” “多谢。” 褚长隐从牙缝挤出来这两个字。 大家看着两人斗法,嘴里叼着螃蟹都掩盖不住出口的笑声。 祝陈愿默默低头,只有肩膀时不时耸动,而后才直接上手握住蟹腿,做蟹生的螃蟹一定得是活的,死掉的有股味道,吃起来不美。 她将螃蟹都拆件了,蟹壳虽然还在,却无需咬碎,只用对着蟹腿吮吸,里面晶莹剔透的蟹肉便会跑到嘴里来。 蟹肉特别软,很是爽滑,又没有腥气,盛放蟹生的酱汁里光是料便有数十种,麻油的香,水姜的辛,茴香气味浓烈,加上醋酸,蟹肉尝起来酸中带甜。 要是尝到满满的腹膏,凝结后的膏黄,吸足了酱汁的咸香味,尝起来口感软糯又绵密,口舌生鲜。 一时亭子里只剩下吃蟹的声响,没人再说话,直到炭火的烟气冒上来,随之而来的是灼热感。 宋嘉盈坐得近,往边上靠,拿出帕子擦擦嘴巴,挨着祝陈愿笑道:“季夏时候还烤火的,也怕是只有我们了,都不嫌热得慌。” “这才叫有趣。” 褚小满一本正经地说,转头自己绷不住,笑了出来。 反正最后就是这一群人,各自挑了自己要吃的肉片或是菜蔬,找了个地方烤起来。 “你往边上让让,也不嫌挤。” “我要吃羊肉片,你们谁还要?” “这猪肉的看着才好吃呢。” 大家围在边上,七嘴八舌地说着,乱哄哄的,可亭子里溢满了快活。 暮色四合,晚间的风比午后要来的大,烤肉时倒没有想象的热。 裴枝月握着签子,将肉片放到铁架,撅着屁股凑进去,看得极为认真,另一只手还拿着好几根肉脯,时不时往嘴里塞。 一等到肉片发出滋啦的声音,往里卷起来,她就赶紧拿过来,放到嘴边使劲吹气,迫不及待地将肉片塞到嘴里,两颊鼓起来,使劲咀嚼。 自己烤的肉就是好吃,她眯起眼睛,坐在椅凳上的双脚晃荡。 馋得祝陈勉没烤到满意的时候,还是拿起来吃掉了。 大家各烤各的,在炭火的熏烤之下,肉的香气浓烈,徐培风真没有说谎,他这个第一次烤的人,手生,肉都烤焦了不少。 不过人鬼点子多,巡视了一遍,最后盯上了褚长隐手里的烤肉,秉着兄弟不坑白不坑的心态,趁着他转头说话的时候,一把夺了过来,忍着烫三两下塞到嘴里,赶紧跑开。 “徐培风!你还有文人的骨气吗?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褚长隐面色清冷,可说出口的话都压抑着怒火,他辛辛苦苦烤好的肉!被这个无耻小人摘了桃子。 “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 徐培风烫着了,只能大着舌头回道,在看见他撩起袖子准备过来的时候,赶紧跑开。 在大家全都看热闹叫好的时候,祝陈愿的眼前多了一串烤好的肉片,她抬头,是裴恒昭。 他拿着肉片递过来,装作一点也不在意地说:“尝尝我烤的。” 可眼神却没有移开半分。 祝陈愿接过来,点点头,这肉片应该不是刚烤好的,并不烫,她咬一口,火候出乎意料的好,很嫩,又带着一点焦香气。 “不错,比我烤得好。” 裴恒昭得了夸赞,面不改色,他哦了一声,说道:“那边还有肉片,我再去烤一些。” 一旁默默看着的两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酸臭味,宋嘉盈靠在褚小满的怀里,摇着头满是痛心疾首地说:“这两人,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叫什么,啧啧。” 不过她倒是放下心来,至少人还算得上体贴。 褚小满嘴里塞着肉,咽下去回了一句,“嫂子,你以后别这样对我就成。” “谁是你嫂子,可别乱喊。” 宋嘉盈猛地坐起身来,一脸正色地捂住她的嘴,都还没过门,喊什么嫂子。 这亭子里热闹得不成,也只有裴枝月和祝程勉是真心吃东西的,两个人还交换自己烤的肉,吃得美滋滋的。 到最后落日余晖将近时,徐培风从边上摸出一瓶腊脚春酒来,和几个酒盏,挨个给倒上一些,等大家都拿了杯盏,小孩没有。 他才正色道:“今日是含章的好日子,我作为兄弟,由衷替他高兴,高兴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年到头都没有可以歇息的时候。我这人文采一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敬兄弟你酒一杯,希望你仕途顺利,鹏程万里,培风图南。” 说完一饮而尽,裴恒昭心下颇有感触,跟着饮了一杯。 紧接着是褚长隐,他们只是同窗两三年的情谊,却好得也跟亲兄弟一般,他虽然嘴毒,不过祝福都是真心的,“我就祝你这个状元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以后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会的。” 两人默契一笑,皆一饮而尽。 徐培风紧接着就说:“来来来,我们大家都举起杯子来,两个小孩以茶代酒,我们敬状元郎一杯。” 众人举着杯子,往中间凑,杯盏相撞,酒液微微晃出,黄昏的余晖下,笑声充盈在这个小小的亭子里,直至溢出,缓缓飘向远方。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那夜大家闹到很晚,全都醉醺醺得不成样子,倒在亭子里,酒气熏天。 让几个长辈哭笑不得,安排好几人后,各自领了自家的回去。 倒是没有苛责,他们都是从年少过来的,以前玩得可比这个要疯得多。 只是感慨,这群孩子感情真好。 这夜之后,大家得忙自己的事情,好比裴恒昭一直往返在同乡会之间,还有备各种的东西,准备日后上门。 祝陈愿便天天都守在食店里,跟着叶三姐比试厨艺,偶尔晚间跟宋嘉盈一起出门去吃点东西。 日子倒也过得顺遂,眼见夏日一天天过去,离她生辰也越发近了。 这日一早,祝清和跟陈欢还没有出门,祝陈勉休沐,而祝陈愿正给雪蹄和橘团喂食。 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却没人出声,她纳闷地走过去,将门给打开。 外头站着一对老夫妇,老妇人头发青丝中掺着不少白发,体态丰腴,面容圆润和蔼,而老丈则清瘦,手抚着雪白的胡子,脸上总是挂满笑,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 祝陈愿看见两人,怔然到举起来的手都忘了放下来,回过神来,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太公,太婆!” “哎!” 两人齐齐应声,祝陈愿揉了揉眼睛,确定是真的,脸上立刻挂满笑意,赶紧跑过去抱住太婆,将脸埋在她身上,高兴地喊道“太婆,我好想你啊!” 太婆伸出手抱住她,拍拍祝陈愿的肩膀,笑得一脸慈爱,“太婆也想你了,这不是和你太公一起过来看你在汴京过得好不好。” “好,哪里都好,”祝陈愿眼眶有些泛红,转头又有些“埋怨”,“太婆你们过来怎么都不提前来封信,我也好去码头接你们啊,万一你们过来,屋子没人,不是还要在这里等很久。” 太婆笑声爽朗,“没人就让你太公爬墙进去。” 两人抱作一团说话的时候,里头的夫妻两人听到声音,赶紧出来。 祝清和看着许久不曾见过的双亲,很是激动,“爹娘,你们来怎么不说一声,这一路上累了吧,吃饭了没有,要不我去外面给你们买一些。吃完好先歇歇。” “是啊爹娘,青州到汴京有些时日,你们二老年纪大了,可得受不少罪。我去给你们铺床,歇歇脚先。” 陈欢也很高兴老两口能过来,婆母和公公都是菩萨心肠的人,对她跟自己亲女儿一般,又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争吵,她真心把二老当做亲生父母对待。 太公连忙摆手,“我们两个都是吃过了,不用忙活那么多,先进去再说。清和你帮着把我们带来的东西给拎进去。” “对对,先进屋说话。” 拿东西的拿东西,进屋泡茶的泡茶,院子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86章 柰香盒蟹 夏末的日头还是有些晒人的, 等把东西全都搬进屋子里,几人脸上都出了一些薄汗。 陈欢去给二老倒杯水,祝陈勉匆匆吃完饭, 看见太公太婆过来, 他眼睛都瞪大了许多,赶紧跑到他们两个中间, 左右各挨着。 拿脸蹭蹭太公的衣袖, 语气中难耐兴奋, “太公太婆, 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才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来,让我看看我家勉哥儿, ”太婆面色舒展, 用手摸摸祝陈勉的脸,叹了一口气,“读书费了不少苦功夫吧,瞧瞧这小脸瘦的, 都快跟你阿姐一般大了。要我说, 还是圆些好看。你等太婆给你们一家做好吃的,保准把这脸养的跟以前一样圆润。” 说完, 又打量着祝清和夫妻俩,瞧着比年前又瘦了许多, 心里有些难受。 “那太好了, 我可喜欢太婆你做的菜了, ”祝陈勉头往上仰, 眼睛眯成一条缝, 看着像一只偷腥的小猫。 两人说话的功夫, 陈欢端了几杯茶过来,嘴里说道:“爹娘,这回来汴京可得多待几个月,我也好带你们四处去逛逛。” 太公接过茶,抚着胡子说:“我们这次来,是准备待到岁岁成亲再走,待的时间长了,你们可别嫌我们。” 也是来看看她未来的夫婿长得怎么样,性子好不好。 “哪里会嫌弃,我巴不得爹娘你们搬过来住,青州路远,有什么事都不能立马赶到,你们多住些时日,我也好尽尽孝心。对了,慧姨怎么没跟着一块过来?” 祝清和听闻这话,立刻喜上眉梢,他是个孝顺的,一边给太公捏着背一边问道,慧姨是两老出宫后不久碰见的一个苦命女子,被哥嫂磋磨,买了下来做女使,现在早就当成一家人了。 说起这件事,太婆叹口气,“巧慧是个倔脾气,她不肯来,说要守着院子。好了,你们看看我给你们一家带了什么来。” 小老太太说到这,连忙让祝清和将一个深灰的布袋子拿过来,半弯腰,一样样东西往外拿,还念叨着:“这个风鱼,清和喜欢吃的,今年青州的青鱼好,我腌了不少,够吃一段日子的。吃完了,我就再腌上一些,不愁吃的。 还有阿欢你看,你年前过来的时候说,我做的鱼酱好吃,我来前一天做的,到汴京刚好能吃,你等会儿尝尝。蛏鲊我记得你也爱吃,我一并做了带来的。” 几包裹在油纸里的风鱼干,几罐鱼酱和蛏鲊,重的手都发沉,也不知道老两口花了多长时间备的。 这还没完,她又掏出几个封好的罐子,才直起身子,“我还做了岁岁爱吃的红盐豆和笋鲊,勉哥儿喜欢的各色糕点,还有青州今年的糯米也特别好,怕你们在汴京吃不着,我也带了不少来。” “你怎么只顾说自己的,我也带了不少的药材来,到时候给你们一家都把把脉,熬些补身子的汤药。” 太公听她说完,也不甘示弱,立马补充。 他们一家四口看着这估摸着有二三十斤的米袋子,和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心里发酸,眼眶发红。 陈欢吸吸鼻子,走过去捧住那罐鱼酱,状做十分高兴的模样,“我这些日子正馋娘你做的鱼酱呢,就着这我能吃下两三碗饭,”说完后,上前捶捶老太太的肩膀,接着说:“以后爹娘你们过来就过来,别带那么多东西来了,汴京什么都有。瞧你们这么累,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做儿媳的尚且如此,当儿子的心里更难受,祝清和只觉得愧对爹娘。祝陈愿姐弟心里也不好受,都说让他们下次别忙活了。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有事的话先去忙,左右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也不差这点子见面的时候。” 太婆笑盈盈地说,对于他们说的话只字不应,只要她还能做得动,那就不可能闲下来。 只是他们两个年纪也大了,坐了这么多天船,腰酸背痛,也没有多少精神头,就想躺下来休息会儿。 好说歹说,陈欢去把之前晾洗好的床具铺上,祝清和则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搬进去,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等两人走后,老两口也实在坐不住,太婆拍打着自己酸疼的背,站起来说:“岁岁啊,我们两个先去歇会儿,晌午就别叫我们起来了。” “那我扶着你老,要不要我先去给太婆你们做点吃的垫垫肚子先?” 祝陈愿赶紧上来搀扶着她,嘴里关切地问道,被他们拒绝了,真的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二老这觉睡到天正黑才起来,精神还好,只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 太婆握着祝陈愿的手,挨在一起,祖孙十分亲热地说笑,她想起什么来说道:“岁岁,你明日起早些,我们两个去逛早市。” 她以前是当尚食娘子的,做了那么多年的饭,别的地方都不爱逛,就喜欢逛早市卖菜蔬的地方。 “太婆,你还是歇几日再去,早市就在那里,早一日晚一日又无妨。” 祝陈愿摇摇头,挂心她的身子,毫不犹豫拒绝了,其他人也附和道。 “我这个人一天不做饭就难受,这次十来日没动过手,我是一天都歇不住。况且明日不是立秋吗,螃蟹正是肥美的时候,我给你们做个柰香盒蟹。” 太婆是个闲不下来的,从早些年在宫里当尚食娘子,到现在偶尔给一些酒楼帮厨,或是在自家捣鼓一些吃食,每日都有事做,日子过得还算快活。 可在船上只能坐着看水,一落地就憋不住了。 几人拗不过她,只能嘱咐祝陈愿到时候多看着点。 等到第二日五更天的鼓声刚过,祝家的门就被推开,走出来一胖一瘦两道身影。 祝陈愿扶着太婆的手,走在只有烛光的小道上,四下寂静无人,她突然想起来,以前刚学厨的时候,太婆也是这么早带着她去逛青州的早市,手把手教她如何挑选菜蔬。 风声正起,她的声音很清晰,“太婆,你还记得以前带我去早市吗?” “太婆我又没糊涂,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你才到我腰间,又生得瘦弱,我老是怕你夭折,呸呸呸,”太婆赶紧改口,“那时你太公说要身子弱的多动动,我才隔三差五叫你去早市。你看你,现在长得比我都高了。” 日子过得太快了,当年那个她每天牵着,走哪都带上的孩子,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太婆了。 太婆望着远方,那里灯火通红,她想,孩子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长得再高,也是太婆你的孙女。” 祝陈愿抱住她的胳膊,庆幸时隔多年兜兜转转,还有太婆可以叫。 “你呀。” 祖孙两沿着小路往前走,汴京的早市有很多,祝陈愿最喜欢去的是城西街那里,离祝家不远,买卖的人还多。 没到城西街时,四下人不多,三三两两拿着东西回家补觉去,等一进了街口,老丈赶着驴子运糕靡进来,有的驴子则驮着粮食袋子,卖粮人会喊道:“自家种的早米、冬舂!” 那肩扛着半扇肉的汉子,混在人堆里,把肉送到肉铺上,路的两边是紧紧挨着的铺子,铺子前全挂着一盏小灯笼,在还未明的长夜中,默默发亮。 早市很乱,嘈杂声一片,水腥气和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可作为厨娘,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摆满一排铺子的菜蔬,沾着土,带着露,色黄青绿中又混着红,长的圆的老的嫩的,太婆只要看见菜就浑身舒坦,拉着祝陈愿游走在早市之中。 手里提着的篮子,装着沙姜、农家自己种的鸡蛋、香榧子、板栗等,要不是菜买的吃不完,她还想都买上一些。 “好了,太婆,螃蟹在那边上,我们去看看。” 祝陈愿提着篮子,在她耳边喊到,太婆才想起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的,悻悻地放下手里拿的菜。 “这个不买了,下次再来,走吧。” 立秋时节蟹正肥,挑蟹的人不少,太婆挤进去,围在桶边,看到是胡蟹和河蟹,摇摇头。 这些螃蟹酿起来味道不错,可做柰香盒蟹,肉太少了,食之无味,得要青蟹做着才好吃。 等她挑好了,天光渐亮,祖孙两人才一人挎着只篮子,一人提着一桶螃蟹,准备回去。 路过码头的时候,有船只靠岸,祝陈愿侧头过跟太婆说话时,瞟了一眼,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看见什么了?”太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嘴里问道。 她不是很确定地说:“我好像看见舅舅了,还有表哥他们。” “哎呦,是你二舅舅,这身板我不会认错的。真是碰巧了,我们上去看看。” 太婆眼睛还没花,认人也没问题,赶紧拉着祝陈愿上前去。 走近了才看清,码头上下来的正是陈祁、陈怀和陈茗,还有祁秋霜。 他们看见两个人出现在码头,惊讶不比对方少。 陈怀年年去青州办事都会去看看太婆,就算不是亲的,他也是十分尊敬的。 连忙走上前提过太婆手里的螃蟹,嘴里喊得很亲热,“阿婆,要是知道你来汴京的话,我肯定先从明州出来去接你们二老过来的。来了有些日子了?” “哪里值当你专程跑一次青州,我们两个也是昨日刚来,哪成想正好在这里碰上了。瞧我螃蟹都买好了,来,她二舅舅,怀哥儿几个,赶紧跟我回去,晌午我做顿柰香盒蟹给你们尝尝。” 太婆被他逗得合不拢嘴,招呼着几人一起回去。 陈祁走过去扶着她的手,笑得温文尔雅,“哎,老太太你慢点走,我也馋你老的手艺了,等会儿我帮忙打下手。” “不用不用。” 陈茗站在一旁傻乐,忽然感觉手里一沉,原来陈怀把祝陈愿手上的菜篮子塞给了他,他认命地提起来,反正到了哪里都是干活的命。 还得了陈怀一句,“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得嘞,吃力不讨好。 几个人围在老太太旁边,祝陈愿则走到祁秋霜那里,欣喜到眼神都亮晶晶的,“秋霜姐,你怎么也跟着我舅舅他们一块过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那我走好了。” 祁秋霜作势就要回船上。 “阿姐,你别逗我了,我是盼着你来呢,正好这几日跟着我一块睡。” 祝陈愿笑眯眯地伸手拉住她,两人揽在一起。祁秋霜打量着汴京的周边,呼了一口气,“好了不逗你,是来祝贺你生辰的,顺便看看你定亲夫婿,还有叶三姐,我把她送到你这里,总得过来瞧瞧才行。” 其实更主要的是她爹回来了,她看着心里厌烦,干脆避开。 “那我这几日得带着阿姐你去边上逛逛,汴京有意思的地方不少。” 姐妹俩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说话,后面还跟了一辆马车,拉着陈祁他们此次来的东西。 一行人回去的时候,太公正遛着雪蹄玩,橘团围在他旁边,祝清和则蹲在一边,把他带来的药材拿回来晒一会儿。 “二哥,你们来了啊,赶紧进来,我去叫阿欢出来,再给你们倒杯茶。” 祝清和没想到两波人撞一起了,看见亲人过来总是很高兴的。 陈欢出来得很快,几个人端午刚见过面,也不用多客套。 “老太太,我跟阿欢说会儿话,只能让怀哥儿几个帮着你打下手了。” 陈祁松开太婆的手,转头示意陈怀。 不等太婆出口拒绝,几个小的就把她簇拥到后厨里了,一到了厨房,太婆也不客气,让陈茗烧火,陈怀洗螃蟹,祝陈愿磨沙姜,祁秋霜打鸡蛋。 得了事情做的几人,各司其职,倒是都干得很认真。 太婆一直在笑,等锅里水烧开,螃蟹投下去煮片刻,等到青蟹的壳有青黑变成黄色,便可捞出来。 再挖出里头的腹膏捣碎,将蟹壳处理干净备用,磨好的沙姜放一些到蟹肉里搅拌均匀。 搅打好的蟹肉舀出来倒到蟹壳里,鸡蛋液沿着蟹壳边缘浇一圈,浇两次便可,再上锅蒸即可。 太婆估摸着时辰,让陈茗退火,上手掀开盖子,蟹香气扑了个满怀,几人的视线也移到这上面来。 “都过来,一人先尝一个,干活都辛苦了,我们偷偷地吃,不让外面的知道。” 她做的蟹盒有不少,只是老太太疼孙辈的,不管什么时候,做好了菜都先偷偷给小辈尝尝味。 “谢谢阿婆/太婆。” 祝陈愿几人都显得很欢喜地接过,他们也并非没有尝过,但老太太的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几人都倍感珍惜。 拿到手的柰香盒蟹有些烫手,凝固的蛋液微黄,里面还透着橙色的蟹黄,一点夹杂在其间白嫩的蟹肉。 凑近后,则香气更浓重,祝陈愿用勺子舀上一些,蒸熟的鸡蛋很嫩,又颇为柔滑,不用咬就能直接落到肚子里。 里面的蟹黄鲜美,混着沙姜的那股微辛而凉的口感,柰香则由此凸显,衬得蟹黄毫无腥气,又增添了一点微辣。 吃得她直点头,“太婆,这盒蟹还得是你做的才好吃,我做的还欠功夫。” “阿婆,要是我是你亲孙子就好了。” 陈茗为了一些吃的,说话都不过脑子,又挨了陈怀一掌。 太婆面上的皱眉都舒展开了,直让几个人多吃一点,她又炒了几个菜,就可以开饭了。 一上桌,这柰香盒蟹人手一只,大家吃得抬不起头来,直夸老太太的手艺好,喜得她还想回去再做一份。 等饭都吃完,也撤桌了,几个长辈就要开始说些正事。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酥骨鱼 等屋子里小辈全都出去后, 陈祁才正色道: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岁岁后日定亲的事情,你们端午回来时, 大哥去杭城帮着打探过了, 裴家的家风正,不纳妾不作威作福, 待人也很和气。这是门好亲事, 既然男方家里颇有些富贵底蕴, 我们也不能落他们太多。 我带了不少东西来, 定贴还没拟好吧,添些东西进去,我给岁岁备了汴京的数百亩地, 大哥的是宅子, 到时候我拿地契过来照着写就成。 还有你嫂子几个,拿的金银珠翠,爹娘出的是银钱,哥姐几个是首饰、宝器和帐幔, 还有一些零碎物件。日后添妆再说, 一时半会儿也备不齐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缓了口气, 继续说道:“我们也并非跟裴家比,左右日后都是两个孩子自己过日子。只是这嫁妆丰厚了, 岁岁在婆家说话也有底气, 更不用受旁人的气。” 他们对陈欢也是这样的, 所以她不用因为生计发愁, 也无需担忧日后所嫁非人, 娘家就是她的底气。 现在陈家把这份爱转嫁到她女儿身上, 陈欢又怎么能不感激,她双手紧握,语气诚恳,“二哥,客套话我也不说了,岁岁这门亲事还真是有劳你们费心。对了,含章这孩子,前几日殿试高中状元了,这是我们没想到的。” 此话一出,陈欢只觉得对面三人的眼神都变亮了许多,毕竟是状元,几年里出一个的,近些年重文的风气越发明显,也无外乎他们听了会觉得震惊。 太婆啧啧称奇,“真没有想到这孩子能有这般造化。” 她也不会觉得别人成了状元郎后,自家孙女就配不上了,只是感慨陈欢两人眼光不错,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的。 太公附和着她的话,他对读书人是欣赏的,不过也仅此而已。 倒是陈祁有些震惊,他努力稳住自己的表情,让声音变得平静些,“这真让人没想到,那岂不是岁岁以后也得跟着外派?” 话赶话说到这,屋子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这个问题陈欢已经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她叹口气,“嫁女不就是这样,我总得把她从家里送出去。先等一年后调令下来再说吧,只希望不是什么偏僻城镇,不然我以后去看她一次都难。” 只有在这个问题上,她才会有些后悔。祝清和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当然也不会好受。 从祝陈愿生下来起,他就和陈欢两个人日夜照料,从来没有离手过,连睡觉的时候,都是睡到一半猛地起来,去探孩子鼻子,生怕她在梦中惊厥过去。 孩子两岁前,他时常抱着,两岁后才会走路,腿骨不好,走几步就摔倒,也是祝清和一步步教她的。到后来读书、丹青、算账,他在祝陈愿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父爱,难受不比陈欢这个做母亲的少。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 “都这样,别说这些话了,越说越让人难受。我们老两口也给岁岁备了点东西,干脆在这里说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 青州有间宅子又大又宽敞,离我们俩住的地方不远,又靠近府衙,我们寻思着宅子不错,要价也不算太贵,就把这间给买了下来,以后是租给别人,又或是怎么样都成。还有一些地和我们这些年攒的一点银钱,别嫌少。” 太婆这些年攒的银钱不少,花出去也不心疼,反倒是怕祝陈愿嫁妆不够多,尤其知道定亲的是个状元郎后,这忧愁就更明显。 “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陈欢连忙说道。 在屋子里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外头陈怀几人跟着祝陈愿一起去了食店,今日立秋,街上人人都带楸叶,花样还都不一般。 食店里面叶三姐已经来了,正在忙着和面,和旁边的叶大娘说话,语气听起来十分轻快,连背都挺直了不少。 她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祝陈愿过来了,正想转过头行礼,却看见了祁秋霜。 在那段晦暗的人生里,叶三姐永远也忘不掉是她把自己拉出来,赶紧擦干净手上前行礼,声音激动,“小娘子你来汴京啦!我…我…” 她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说话也不太会说,本来想感谢的,结果又说不出好听的话来,支支吾吾地憋到自己满脸通红。 祁秋霜扶她起来,打量着她这个人,比起一开始送叶三姐过来汴京的时候,明显气色好了不少,脸上也长了肉,衣服不是那副骨头架子似的挂在身上,更要紧的是,看着高兴了许多。 “我是有要事来的,顺道过来看看三姐你,现在看你这模样,我也放下心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成。” 叶三姐连连点头,“我会的,还是多谢小娘子,你的恩情我一点也不敢忘记,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祁秋霜很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做份菜吧,我喜欢吃,这就算你报答我了,以后在这里好好干,我们之间就两清了。其他的不用再说了。岁岁,你不介意我用你的菜做人情吧。” “什么呀,三姐你尽管用好了。” 她这个人最烦挟恩图报的,她救人看心情,而不是看能从被救的人得到什么意思,那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叶三姐不敢拒绝,她擅长做鱼,正好今日有做鱼羹买来的小鲫鱼,可以做个酥骨鱼。 小鲫鱼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用些黄纸把鱼身上的水给吸干,找了棒子挂在外头晾半个时辰即可。 在这空闲的时间里,叶三姐洗干净并烫好箬叶,把要用的油、黄豆酱、橘皮等料全都调成酱汁后,外头的鱼拿进来,放到烧热的油锅里炸,炸鱼时火一定得小,油一定得热,不然容易炸焦。 炸好的鱼包上箬叶码在砂锅里,倒上酱汁和清水,焖上一个半时辰便可。 等鱼羹做的差不多,酥骨鱼也能出锅了,叶三姐挨个夹出来,整齐地放在盘子上,给在外间做的几人送去。 祁秋霜伸手接过道谢,并说道:“有劳三姐费心了,我尝完这鱼后,你就不再欠我什么了。别挂在心上,反正以后你也不回明州了,在汴京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谢,多谢小娘子。” 叶三姐低着头,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么多年难熬的日子里都过来,之后只会越过越好。 “好了,三姐你先去忙吧,你们尝尝三姐的手艺。” 祁秋霜给祝陈愿夹了一筷子,自己夹了一条直接咬掉半个鱼头,酥骨鱼妙就妙在鱼刺酥软,不用吐刺就能直接咬碎下肚。 鱼头她不爱吃,吐了出来,咬了鱼肚子,上头刺不少,嚼的时候皮脆肉嫩骨软烂,一点硬刺都没有,酱汁完全煮到鱼身里,橘皮的酸,黄豆酱的鲜香可口,豆豉的咸中带甜,数十种调料的混合,让这酥骨鱼味道十分丰富,回味无穷。 祁秋霜吃得满意,陈怀两兄弟也不遑多让,嘴巴和肚子都满足了。 现在食店有了叶三姐后,祝陈愿就开始慢慢脱手,至少之后如果她去了别处,这里还是能开下去。 蓑衣晚间她领着几人四处转悠,从南走到北,最后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她和陈茗。 至于另外两个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不到很晚是不会回来的,至少祝陈愿睡着的时候,祁秋霜也没有回来,第二日早上才看到她躺在床上。 这日祝陈愿除了带几个人东游西荡,就是四处吃饭,玩了个痛快,以至于回来的时候大家倒头就睡。 等隔日早上,她是被陈欢的敲门声给吵醒的,睡眼惺忪打开门,门口塞过来几件衣裳,还有陈欢扔下的话,“赶紧把衣服换上,等会儿你林婶几个就要来了,到时候看见你还睡着,像什么样子。” 虽然换定礼的时候根本不用见面,但万一人家要是过来看她,没起床总归不好。 一听到这话,祝陈愿倒是清醒了,她揉揉眼睛,昨日玩得太高兴都忘记了,捧着衣服坐在铜镜前面,还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自己真的要定亲了? 看着镜子里嘴角微微上扬的自己,好像是极其欢喜的,默默换上衣裳。 “生辰快乐,还有恭喜你定亲。” 祁秋霜把自己备的生辰礼从边上掏出来,是一块佛牌,她从床上起来,走过去抱住祝陈愿,将佛牌带在她身上,低声地祝福,“希望岁岁以后无病无灾,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琴瑟和鸣。” “谢谢阿姐。” “好了,我帮你梳个发髻,正好配你这件衣裳。” 祁秋霜帮着她梳了一个妆发,两人在房间里打闹了一会儿才出去。 厅堂里太公太婆坐在上位,陈祁和陈欢分并两排,再是陈怀和陈茗,俱等着那扇门被敲响。 一群人今日都换了簇新的衣裳,看起来都格外光鲜,主要还是不能让祝陈愿未来婆家看不起。 “岁岁你先坐下来,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到时候大方一些就成,不用说什么,你要是有哪里不满意的,悄悄跟你阿娘说。人若是来了,你就先去后头避一避。” 太婆语重心长地嘱咐,女儿家姿态还是得高一些,上赶子不成。 等外头门被敲响,祝陈愿还来不及说什么,被赶了回去。 祝清和跟陈欢整整衣裳,出去开门,外头站的就是今日容光焕发的林颜,还有一旁笑意浓重的裴恒昭,以及一个穿珠戴翠的媒婆,并小厮挑着几个箱盒。 “快些进来。” 陈欢满脸堆笑,赶紧请他们几个进来坐,林颜一口应下,让媒婆走在前面。 而裴恒昭一进去,感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他还是一一都行过礼后,才落座。 等陈欢介绍过自家人后,林颜挨个喊过,环视一圈正色道:“之前两个孩子都已经相看过了,今日我们便不用再插钗了,先换定贴再换定礼? 老太太你们几个也晓得,我家大儿这岁数有些大了,我是日夜替他操心,一时有了合心意的小娘子,就忍不住快了些,并非是我失礼数,莫怪莫怪。” “我知道的,左右都通了气,就按你说的来。” 太婆年纪大,又是长辈,由她发话最合适。 二者便交换了定贴,上面写着官职、年纪、宅舍、金银、田土,双方看了后都有点咋舌,不过两边还是很满意的。 之后便全凭媒人口舌,说是算的二人八字相合,在今日定亲是个好日子。 等到了快晌午,才换定礼,裴家备的丰厚,光是绿盝便有十盒,里面装着珠翠、金器、首饰等,头盒为礼书。 祝家回的七宝巾环、彩色缎匹、鞋袜女工、四条金鱼,箸一双,葱两株,这叫回鱼箸。 媒婆没做过这么好说话的亲事,当即也喜气洋洋地说道:“怪不得我今早就听见喜鹊在叫,原是应在这上面,小娘子和小郎君,是天生一对地就一双。这以后定亲了也必然如漆似胶的。” 好话大家都爱听,这媒婆得了不少赏赐,最后笑着走了。 林颜两个留下来说话,没了媒婆在场,她说话都随意了些,“老太太,阿欢,我呢,晚间在丰乐楼定了间厢房,一是庆祝我们两家结好,这以后就是亲家了,二是今日是岁岁的生辰,正逢大喜的时候,得办一场。到时候你们可都得赏脸过来,我让含章再好好认认亲戚。” “成,亲家,你怎么说都行。” 陈欢拉着她的手笑面如花,终于将婚事定了下来,心里这块石头都落地了。 边上太婆和陈祁围着裴恒昭,一个问读书累吗?一个问喜欢吃什么? 直把裴恒昭说的不好意思,眼睛一直往大门看去,可惜他看花了眼,祝陈愿都没有出来。 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生辰礼只能晚些再送出去了。 他们走后,陈祁赞叹道:“这孩子风度学识都不错,岁岁算是找了个好人家。” 太婆也接话:“确实,我瞧着心里就喜欢,这颗心能放下来了。” 他们坐在这里拿着定贴定礼细看,又把祝陈愿给叫了出来,让她自己看看,打趣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欢喜,嘴上却不落半分。 晌午后,几个长辈都跟她说了生辰祝福,又送了不少东西,陈怀和陈茗昨日就送了东西,出去玩的银钱也全都是他们两个付的,今日就空着手说了几句好听话。 陈欢说到一半,想想是她在这个家里过的最后一个生辰礼,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抱着她。 晚间很快便到了,祝陈愿一想着要见到裴恒昭,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可能是这次真的名正言顺了。 林颜定的包厢在南北天井的交界处,蜡烛和灯笼照得四周烛光晃耀。 “来来来,大家快些坐下,让我先祝岁岁生辰快乐,以后万事平安。我让他们上菜,今晚我们几个亲戚好好聊聊,让小孩都坐那桌去。” 林颜见他们进来立马上来迎接,挨个喊称呼,看到祝陈愿,连忙牵着她的手说吉利话,很是亲热。 裴恒昭也一一喊过去,而后他看着祝陈愿,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只是人多眼杂,不好说话。 陈怀今日都憋着一天的话,上前就揽着裴恒昭,按着他坐在主位,眼睛骨碌碌转着,“含章,首先恭喜你中状元,你是不是得先喝一杯,来,我给你倒上。”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裴恒昭又不好得罪这未来的表哥,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来,这第二杯敬你今日和我表妹定亲,这是件大喜事,你总得喝一杯,不然还以为你心里不痛快。” 陈怀一脸坏笑,给他又倒上了满满的一杯,裴恒昭斜睨了他一眼,还是喝完了。 祝陈愿想说些什么的,被祁秋霜按住,“你忘了自家姑爷定亲和成亲时被灌酒的样子了,你要是开口,陈怀他们两都得笑你。” 这也是陈家的传统,有个酒袋子陈父,底下的小辈也有样学样,酒量练的不错,所以每到嫁娶之事上,这外来的姑爷都得被灌酒。 她只能默默看着,一字不发,要是实在做得过分再说。 陈茗也不甘示弱,上前捧了一杯酒敬裴恒昭,“来,含章,这杯我敬你。” 一人一杯,菜没吃多少,酒却灌了不少在肚子里,裴恒昭看着除了脸红了些,一点醉意都没有。 两人放弃了敬酒,知道这小子喝不醉后,也就没了意思,转为吃菜。 只有裴恒昭自己知道,他应该有些醉了,眼前天旋地转,只是在强撑着。 外头忽然有了爆竹的响声,在夜晚听起来很是响亮,有人群的叫喊声,一大帮子已经吃完饭的人都出去看热闹。 祝陈愿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看见裴恒昭站起身脚步不稳地走过来,在一片混沌中拉住她的手。 不等她说什么,裴恒昭好似突然变得正常一般往边上走去,那里有个漆黑的角落,没人会留意这里。 一走到这,他浑身的力气慢慢卸了下来,整个人撞倒在祝陈愿身上,护着她的头,把她挤在角落里,来不及惊呼。 目光所至全是黑的,祝陈愿只能感受到裴恒昭趴在她身上,时不时呼出的酒气喷在脖子间,带来一片凉意。 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快醉了,热气一直在往脸上蹿,试图推开他,却发现跟一堵墙一样压在她身上。 “我好想亲你,可以吗?” 裴恒昭已经醉的迷迷糊糊,他酒量还成,也抵不住空腹喝的,还当是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梦里也不忘询问她的想法。 “不——” 没等她拒绝,他的头便凑过来了,带来一股酒香,大手在祝陈愿的脸上摸索,摸到了唇角,他的手上有些茧子,粗砺感明显,她难受地别开脸,却被他的手按住,无法动弹。 而后在彼此剧烈的心跳中,两唇相触。 周遭是众人的欢呼声,还有人从边上走过,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人发现这角落里隐秘的□□。 轻轻地一触即离,裴恒昭离开,在她耳边喘着气,颇为懊恼地说:“我好像破戒了。” 祝陈愿从来没有这么羞恼过,推着他的胸膛,发现推不动,恨恨地道:“你又不是和尚,你破什么戒!” “对,我,我不是和尚,我做不了和尚。” 他将头缩在祝陈愿的脖子里喃喃自语,要是他当了和尚,该怎么在佛前请求佛祖宽恕他起色心的事情,不过这件事又怎么能怪他呢。 裴恒昭还以为在梦里,他紧紧抱住她,小声地说:“我真的好喜欢你,岁岁,你知道吗” 祝陈愿觉得今晚喝醉的人是自己才对,不然她怎么会失了心智一样问他,“我长得并不是最好看的,也并不是女子间才华最出众的,你为什么喜欢我?” 为什么? 他歪着头,不明白为什么梦中的她会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语气轻柔地告诉她,“因为那些女子的好,有喜欢她们的小郎君发现,而我,在这么多人里只发现了你的好。” 祝陈愿忍不住笑,又呸了一声,摸摸发烫的嘴角,恼羞成怒,啐了他一口,“花言巧语,油嘴滑舌!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裴恒昭,你给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生烧猪 裴恒昭被骂了, 脑子发懵,心里很委屈,嘴上也带出来几分, “君子言必先信, 行必中正。我怎么会说谎话。” 而且,他不明白, 怎么今日岁岁这么凶。 脑子不听使唤地去摸她的脸, 疑惑道:“今日是我们定亲的日子, 你不高兴吗?” 没人应他, 就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我心里很欢喜,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比我中状元时要欢愉得多。等这一日好久了。” 无边的黑暗里, 只有两人时而清浅时而凌乱的呼气声,忽而有声音好似腾空而起,烟火在空中绽放,围在天井上的人们欢呼。 也照亮了这方小天地, 朦胧的光雾中, 祝陈愿看清了裴恒昭发红的脸,和灼亮的眼神, 以及对方伸过来的手。 指尖轻触她的眼睛,点了点, 从胸膛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岁岁, 生辰吉乐。愿你朱颜长似, 头上花枝, 岁岁年年。祝千龄, 借指松椿比寿。我只想要,岁岁平安,岁岁,相见。” 明明不是贴在祝陈愿耳边说话的,可她的耳朵却像置身在夏日的午后,那般炽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这个天上星都化作烟火落下来的晚上,她心动了。 祝陈愿反握住他的指尖,学着他刚才的模样,一点点往前去探裴恒昭的唇,凑进去,轻轻落下。 “好啦,我也很喜欢你。” 她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唇齿之间。 外头的烟火渐息,陈欢在那里喊:“岁岁,岁岁,你在哪里?我们要走了。” 没人应声,接着是林颜的声音,“好了,估计是两个孩子跑到楼下玩去了,这么大的人也丢不了,让他们玩去吧。亲家几个,时辰还早,我请你们去瓦舍看看,都一块去啊。” 然后有三三两两的应和声,再是大家从天井上下去,这里便人去楼空。 祝陈愿呼了一口气,脸色通红,自己当真是鬼迷心窍了,状似平静地说:“你压到我腿了,我腿麻了,赶紧起来。” 裴恒昭下意识舔舔嘴巴,赶紧扶着木墙起来,伸手把她给牵起来。结果祝陈愿站起来后,赶紧往外走去,她的脑子里想的全是,羞死人了。 他酒意有些散了,立马追上去,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等下了楼,走到另一条偏僻小道上,祝陈愿的步伐才渐渐停下来,这里往前走是汴河沿线,少有人会在大晚上来这里。 她越想越不对劲,索性今日更出阁的事情都做了,也不在乎这一次。祝陈愿转过身,差点跟后面的裴恒昭撞上,她后退了几步,往前伸出手,理直气壮地问:“我的生辰礼呢?” 总不好白白给他占了便宜,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他占了便宜。她在心里有些气不壮地想。 生辰礼?裴恒昭摸摸衣袖,左右都摸了个遍,面色凝重,好像真的丢了。 他慢慢抬起头来,十分小声地说:“没了。” 祝陈愿眼睛转了转,她不仅没生气还想笑,只是装作很气恼的样子,问他,“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虚心求教。 “你看见这堤了没,我脚麻了,走不动路,但我又特别想在生辰的时候看这汴河。” 祝陈愿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裴恒昭走了几步上前,半蹲下来说:“上来吧。” “算你识趣。” 她死鸭子嘴硬,临了真的要过去,又有些退缩,站在那里骑虎难下。 最后还是一咬牙,趴在他背上,反正今日干的事情比这个要难为情的多,还在乎什么脸面。 裴恒昭将她稳稳地背起来,意料之中的轻,他垂头,眉宇间满是笑意。 汴河上吹来的风很凉,路上没有灯笼,只有洒在地面的月光。 祝陈愿本来想立刻下来的,可裴恒昭的背宽阔,背的又很稳当,她便慢慢将头靠过去,在一片寂静中,凑到他耳朵边,质疑道:“你晚上是不是没有醉?” 他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干咳了一声,“我之前真的醉了,只是,你——” 后面的话轻到只有祝陈愿听得见。 “裴恒昭!” “嗯?” “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话。” 她的声音气呼呼的,等裴恒昭真的不说话,她又气不过,“裴恒昭,你把我从这里背到尽头,我就不跟你算账。” “好。” 后来,裴恒昭真的一步步背着她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两人就着月亮,赏尽了汴河的波光。 那日之后,两人的关系从不确定到名正言顺,越过了模糊的界限,倒是更亲密起来,只是难以对外人道而已。 陈祁几个人又待了好几日了,才准备回去,送别的时候,陈怀站在祁秋霜的旁边。 对祝陈愿说:“等你冬至来明州。” 祁秋霜瞟了他一眼,也笑道:“到时候你就要改口了” 他们两个要成亲了。 “好,我肯定会早几日过去。” 她微笑点头,此次的离别,下一次再相见,他们已经不会再为短暂的分离而伤感。 送走了陈怀几人后,日子变得像天上的浮云,一眨眼便游走了过去。 这些离去的日子里,裴恒昭已经走马上任,成了司农寺的少卿,每日勤勤恳恳地跟在司农寺卿后头学农桑,学新法。 他现在胆子也越发大了,时常会在食店打烊后来看祝陈愿,两人就一起去逛夜市、乘船、投射、骑马…… 祝陈愿有时会想,阿娘说相处的时间长了,便会看透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看出来了,所以也更加盼望成亲的那一日。 可比成亲吉日来得早的,是裴家的聘礼。 刚到十月,天便一下冷了下来,祝陈愿从单薄的夏裳换成了秋衣,还犯了秋困,每日早晨都不想起来。 除了她,家里的几人都闲不住,太公跟着祝清和去他书铺门前支个摊子,给过路人看病,不收银钱。 太婆最喜欢的就是每日去早市,还得叫上边上的几个婶子一起,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着今日腌什么,明日晒什么。 陈欢忙着置办嫁妆,绣嫁衣,文绣院的活计也没有落下,祝陈勉最为憋屈,不管寒风酷暑都得去学堂。 这个家里,也只有祝陈愿最闲,不过今日也睡不成懒觉,裴家过来送聘礼了。 吹吹打打过来,媒人在前,裴恒昭、林颜还有一个裴枝月跟在后面,有几个小厮扛着聘礼过来。 媒人一张嘴,就是先道喜,“娘子,我出门就查过了,今日是黄道吉日,宜下聘,宜纳彩,宜出门,是大喜。” 陈欢笑得合不拢嘴,赶紧请几人进来,厅堂里太公太婆也站起身来迎他们,祝陈愿混在两人后面,抬头看裴恒昭,相视一笑。 裴家送的聘礼是依照杭城官宦人家的来,有金镯、金帔坠、金钏、销金大袖、锻红长裙、四时冠花,各色彩锻匹帛,以及团圆饼羊酒等。 祝家自然是要回礼的,回的是金玉文房玩具、双匹绿紫罗、珠翠须略女工、礼盒等。 互送了聘礼后,便开始商量成亲的日子。 陈欢自是希望越晚越好,林颜的想法与她背道而驰,便坐到她身边,拉着陈欢的手情真意切地道:“阿欢,还有老太太,我知道你们想多留岁岁些时日,我也有女儿,当然知晓你们的心思。 可我也得给我家含章考虑不是,他今年都二十好几了,再拖上一年,岁数就更大了,且他之后得外派,总要早先成亲才是。 且婚后我是回杭城去了,不跟小两口住在一块,这汴京也只有亲家你们可以帮扶了,便是不住在一起,也是时时回来看顾,早些时日真不算什么。” 见陈欢和老太太互看一眼,知晓两人有些动心,接着说:“开春的都是好日子,越往后,日子便越难找,更要紧的是,孩子在汴京成亲,正能赶上裴晔回京述职的时候,这不是皆大欢喜。” “真是说不过你一张嘴,都是为人父母的,你盼着儿子娶妇,我想女儿晚嫁,都是一片慈爱之心,可不就凑个好字。成婚又哪里能少了父亲,便依你说的吧。” 陈欢叹气,左右她瞧着自己女儿也跟着当年的她一般,这颗心早早就在别人身上了,再拦着有何用呢。 嫁女嫁女,不就是这般。 将婚期定在开春时节,到时候再调整日子即可。 把媒人给送走,太婆让林颜几个一定要留在这里吃饭。 “今日正好是暖炉会,我买了许多肉,正好大家一起吃,凑个热闹。” 林颜做主爽快答应了,吃完晌午饭后,就可以开始处理肉片。 厨房里裴枝月最喜欢跟在太婆后面,她嘴又甜,一直夸太婆手艺好,直把老人家逗得哈哈大笑。 祝陈愿自己干活不算,还把裴恒昭也拉了过来,总不能闲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扔了几块批好的精肉给他,并说道:“你用刀背给砸几次,再切成块状。” “好。” 他总是不会拒绝她,认真地捶打起来。 等肉片汆好,水分挤干,用盐和醋腌制一会儿,再加入其他备好的调料,天色便慢慢黑了下来。 一群人围在炉子前,里面的火苗噼里啪啦作响,暖黄的光照在每个人身上,铁盘发出滋滋的声音,烛光闪耀。 太婆招呼着大家赶紧自己动手。 祝陈愿把处理好的肉片放在铁盘上,肉一接触到炙热的油脂,便滋啦作响,蜷缩着往里收,卷翘起来。 等烤到两面焦黄,有油滴落下来,这肉就算烤好了。 她吹了一口气,刚烤好的肉片还带有一股焦黄,肉很嫩,油脂充沛,且咸香可口,味道刚好,再咸一分重口,再淡一分则不美。 吃完后,祝陈愿的碗里又多了几块肉片,她往边上看,裴恒昭的筷子才刚收走,既然有人肯效劳,自然也不会客气。 在这寒风凛冽的时候,一家人围坐炉边烤火,吃烤肉,还配上一盏温好的酒,有说有笑。 夜深时,窗外下起了几点小雪,送裴恒昭他们出去的时候,雪下得大了起来。 林颜还在跟陈欢几人依依惜别,而院墙外的两人,看着灯笼下微黄的雪花,有的飘到裴恒昭深邃的眉目上,须臾化成水。 他们两人在雪中走了一段路,发髻也是点点白色,他忽而伸出手,牵住祝陈愿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 “岁岁,你等我来娶你。” “好。” 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就是两个人成亲了。应该没有那么仓促吧? 婚后番外会有的,大概就一个,还有就是全部人日后走向的一个很长的番外,汇总以来,应该是以他们的视角来诠释自己以后的人生,有喜有悲,有相聚有分离。 言必先信,行必中正。——礼记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宋·葛仲胜 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李清照 第89章 两熟鱼 瑞雪兆丰年, 这已经是十月以后下的第三场雪。 汴京落雪,正是祝陈愿从明州参礼回来时,她去看陈怀和祁秋霜成亲了, 两个年少就相识的人, 终于在一起了。他们的婚事没有在陈家办,而是在军营, 在海上。 头一次看别人成亲, 会有格外不一样的感想, 大概是因为她的婚期也将近了吧, 等过完年,等开春。 祝陈愿年前很忙,腊月得备各种过节的吃食, 而裴恒昭也忙得焦头烂额, 一时两人有段日子没有碰面。 到了大年夜,祝家宅院里香气扑鼻,直往外冒,年夜前祭祖, 又忙着打扫家里头, 里外都清扫干净,才赶在日落之前吃饭。 桌上正中间摆了五辛盘, 还有百事吉,它不过是在一个盘子里放了柏枝、柿子和橘子, 只不过汴京天冷, 柿子和橘子都不好买。 便买了小贩绣的绸子, 上面绣着这三样, 再打成结。 年夜饭前得先一家人拆开这个结, 大家便人挨着人, 凑在烛光前拆开。 临了到快拆完时,陈欢按在那解出来的绸子上,垂头说道:“今年挂绸子,让岁岁来挂,年后就要成亲了,有个百事吉的兆头也是好的。”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低落,祝陈勉瞅瞅阿娘,又看看阿姐,显得也不是很高兴。 “对对,让岁岁挂,阿欢你帮忙扶着些。” 太婆拍拍她的手,上前拿过这绸子交到祝陈愿手上。 百事吉得挂在房梁上才算数,祝清和搬了个梯子,祝陈愿不怕高,下面全部都扶着,眼睛一溜盯在她身上,等爬到中间,她举起手把这个绸子从房梁上抛过去,稳稳挂在上头。 “哎,快些下来,这以后好彩头算是有了,我们岁岁明年一定会顺风又顺水的,家里人也百事大吉。” 太婆嘴里说着吉利话,又赶紧扶着祝陈愿的手腕让她走下最后几步。 挂完了百事吉之后,大家才算是正式开始吃年夜饭,除了必须要吃的馎饦,还有几叠干果子,酿肉、山煮羊、假煎肉等,还有太婆做得最拿手的两道菜:两熟鱼和炉焙鸡。 炉焙鸡是先将整鸡烫熟后,再剁成大块,先翻炒一遍,再放料到砂锅里煮到收汁。 鸡块色泽诱人,祝陈愿正准备夹的时候,祝陈勉站起来身来,先伸出筷子,稳稳夹了一只个鸡腿,放到她碗里。 老气横秋地说:“阿姐,今晚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夹。” “哎呦,那可多谢我家勉哥儿了。” 祝陈愿摸摸他的头发,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鸡肉,煮到酥软的肉,都无需用多大力气咬,便骨肉分离。 吸足了料汁的鸡皮十分有韧劲,而鸡肉细腻幼嫩,肥而不腻,一点都不柴,口感咸香,十分下饭。 她吃完了鸡腿后,祝陈勉又很有眼力见地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肉,专门挑刺少的鱼肚子夹。 两熟鱼做法极其复杂,是裹了山药、乳饼炸制而成的鱼,其中数十道工序就不一一赘述。 鱼身上裹的粉衣还能拉出细长的丝,煎到表皮微微泛黄起皮,咬下去能听见粉衣簌簌落到的响声。 奶香气很足,口感微酸,鱼肉在粉衣里被焖出丰沛的汁水,又有蘑菇熬出来的汤头,鲜嫩的鱼肉多几分浓甜的味道。 这一顿饭吃得一家人很满足,太公还摸出了他自己带来的老酒,给每人倒了一杯,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才着实是最美的。 从初一到十五的日子,祝陈愿一直在家里陪着长辈,又得被教授婚前礼仪的事情。 过了年,开春后,祝家的信件从汴京先发,而后发向明州、杭城、宿州多地。 春日天晴好,宜婚嫁。 裴家送过催妆礼的第三个晚上,就表示祝陈愿明日得出嫁了,送别了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各个哥姐好友,最后一晚,是陈欢跟她一起睡的。 娘俩从她八岁学厨后,再也没有睡到过一起。 祝陈愿躺在陈欢的怀里,直到这个日子临近了,才越发感伤。 “岁岁,阿娘也没什么好能教你的,等嫁到了裴家,好好过日子,别跟含章吵闹。你婆母是个好的,便是日后她不跟着你住在一起,你过年过节都得送些东西去。” 说着说着,陈欢有点哽咽,“只要你在汴京,想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来都成。要是含章对你不好,别忍着,回来跟阿娘说,阿娘会帮你出头的。” “阿娘。” 祝陈愿眼眶泛红,陈欢摸摸自己的女儿的脸,养了这么大,现在要亲自把她送出去了。 “睡吧,阿娘今晚抱着你睡,就跟小时候一样。” 跟小时候那样就好了。 五更天的时候,母女两个便醒了过来,等洗漱完后,陈欢抱出自己绣的嫁衣,放在床上。 “岁岁,我帮你穿嫁衣,也让阿娘好好看看,跟我年轻时候一样不一样。” 这件嫁衣陈欢绣了半年,青绿的嫁衣,边缘满绣,针脚细密。 她帮着祝陈愿一件又一件穿上,等穿戴完,看着自己女儿身着嫁衣,眉目艳艳,跟她当年那么像。 一时有些悲从中来,大喜之日不好哭,她又挤出个笑,直说道:“我们岁岁,比阿娘当年还漂亮,我瞧着天也快亮了,你的几个姐姐,朋友定也想来给你道喜,我去外面瞧瞧,顺便叫喜婆来给你化个妆面。” 出了门,眼泪才落了下来。 祝陈愿也没有出嫁的喜悦,想着以后再回来,这就是娘家了,眉头轻轻蹙起。 直到外间有脚步声响起,她换了副神情,转过头看向外面,来的人是宋嘉盈。 “阿禾。” “哎。” 宋嘉盈心里发酸,她到边上拿了把梳子,帮祝陈愿梳头发,一下又一下,梳得很轻柔。 声音晦涩,“真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才多久啊,你就成亲了。” 她的婚事定在了今年初夏,但宋嘉盈难过的是,以后两个人恐怕不能像之前一样了,想出来就出来玩耍。 “难不成我成亲了,你就不来找我了?又不是困在后宅了,没调任之前,你想来裴府就来,调任后,那我们还能书信联系,可别垮着脸了,我这只是出嫁,又不是出家。” 祝陈愿故意说这话,果然逗得她展颜,“成了,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难得伤感一次。日后我就一日三次往裴府跑,你可嫌我又来了才好。” “你尽管来,看我嫌不嫌弃你。” 惹得宋嘉盈轻轻捶了一记她的肩膀,真是难得的泪意都给憋了回去。 新嫁娘要盘的头,她不会梳,只能坐在一边跟祝陈愿说话,一会儿问饿不饿,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祝陈愿都没有心情吃,她听见外头有敲门声,张口道:“门没锁,进来吧。” 进来的人脚步声很轻,正想说话的宋嘉盈歇了声,她略微不自然地点头,客气地说了一声,“你回来啦?” “对呀,岁岁大好日子我怎么能不过来,紧赶慢赶,总算在今日赶上了。” 容光焕发的南静言恢复了原本的爽朗劲,快人快语地说道。 祝陈愿没有想到她会来,之前送她出嫁后,他们夫妻俩就一直待在杭城,一别也有快一年没见了。 面上神情十分惊喜,“静言,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我怎么能不来,要是错过了,我得怄死自己。就算彻夜不眠都得赶过来,要当面跟你说一声,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南静言一直都忘不了,除了管事大娘以外,只有祝陈愿是坚定站在她这一边的娘家人,她自然得过来。 “我们之间也不用讲那些客套话了,你的祝福我都听见了,赶过来也累了吧,坐下来歇歇。” 祝陈愿穿着嫁衣不好动,只能抬手让她坐到床边,南静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宋嘉盈边上,两个人相处安静不到一会儿,就又开始斗嘴。 三个女人真的是一台戏,整的屋子里都热闹了许多。 这样喧杂的声音,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的董温慧下意识定在那里,不太好意思进去,怕自己过去打断了几人说话。 “温慧你来了,快些进来坐。” 还是转过头的祝陈愿看见站在门口犹豫的她,连忙招呼她进来。 董温慧红了脸颊,小碎步过来给几人行了个礼,她笑得腼腆,“我是来看看岁岁的,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你安心坐下来便好,哪里需要你帮什么忙,本来你不用这么早来的,晚间筵席去吃个饭就好了,自己也忙着。” 董温慧听了她的话,连连摇头,“怎么可以不来呢,我都怕自己来晚了,你帮我良多,在你大喜之日我只来吃个饭算什么回事。” 不过她也确实忙,忙着自己的婚事,毕竟也没有几日了。 “我倒是说不过你了,看来今年是个好年景,大家的婚事都赶一块去了。” 祝陈愿打趣这两个婚期相近的,不过想想这话也没说错。 “可不是,明明是我们先定的亲,倒被你赶了好兆头。” 宋嘉盈立马接话道,说的几人又是好一阵笑声,这未婚的说起嫁娶之事,竟一点也不害臊。 外头推门的人,还没进来,声音倒是先进来了,“姐姐几个再说些什么话呢?我远远地就听见声音了。” 褚小满满脸好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毛霜降和桃夭,三个人要好,自然得一块来。 “我们正说呢,这今日成亲吉利,以后呀,岁岁跟她的状元郎恩爱到白头。” 这话也只有宋嘉盈能说得出来,其余几人笑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怎么你们早早就说了祝语,那我只能也先说了,就祝岁岁和她的状元郎甜甜蜜蜜,琴瑟和鸣。” 茅霜降本来还想等她出门的时候再说的,话赶话便说完了。 桃夭顺势接下,她是个有才华的,“那我就说,祝你们可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此一人,白首相依。” “桃夭啊桃夭,你应该让我先说的,你话说在前头,我要说的不好,岂不是平白闹了笑话。我这个诗书礼义一般,来句大家都知道的,可别笑话我,就祝你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褚小满一口气将话给说完,差点没喘上来气。 “你们的祝福我都听见了,可快别说了,你们总不想看见我等下哭吧。赶紧坐下来,那边有蔬果,都尝尝。” 祝陈愿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眨眨眼睛,将泪意逼回去,假作笑意盈盈地让几人坐下来。 这么多女子待在一起,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吵得受不了。 连喜婆进来帮忙梳妆的时候,瞧见这么多个小娘子,有些惊讶,感慨此家小娘子福缘深厚,毕竟真心与假意还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陈欢、陈母和太婆还有舅母几个长辈过来,都不好站在一群小娘子里头,只是时不时过来看看。 最后进来的是祁秋霜、陈幸和陈思,三人一直在前院忙前忙后,帮着记大家过来添妆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些小娘子手笔都挺大方的,供奉在寺庙许久的送子观音、一整套上好的珠翠、珊瑚、古董物件等,看得人咂舌,是不一点都不心疼。 “我们岁岁今日可真好看,”陈思的夸奖毫不吝啬,嘴上这么说的,心里也这般想的。 陈幸走了两步过去帮喜婆拿东西,也是赞叹,“我倒觉得便宜了表妹夫,之前我定亲我没来,等会儿我可要好好瞧瞧,长得如何,配不上的我可不依。” 这话祝陈愿可不敢接,不然等会儿要被大家给打趣的,张了张口还是咽下了。 祁秋霜直接多了,她给祝陈愿戴耳环时,悄声道:“阿姐还是那句话,日后要是姓裴的待你不好,或是三心二意,你便来跟阿姐说,保管在和离之前把他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行,不过你现在得改口了,嫂子。” “一时忘了。” 当嫂子还真不如做阿姐,祁秋霜摸摸她的头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这个最小的妹妹都出嫁了。 等祝陈愿的妆面画好,凤冠霞帔戴上,此时外头便有人喊道:“外头新郎官已经到了,新娘子装扮完了,便快些出来。” 一时找团扇的找团扇,整理衣冠的手忙脚乱,在催促的第二遍时,大家才簇拥着祝陈愿出去。 她手里拿着团扇,眼神从窗外的竹子一眼眼看过去,檐下的灯笼,褪色的春牛土,回廊上的壁画,时常走的青砖路,院子里的花圃菜地…… 她生出一点迷茫的情绪,真要从这个家里离开了。 在出门前,得先辞别长辈。 从回廊到厅堂的这一段路,她只觉得走了很久,才看见门前垂下来满目的红色。 祝陈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时,里面坐着的长辈或是探头过来,或是起身。 陈欢和祝清和今日坐在高堂之上,边下再坐着的是太婆、太公、外祖母、外祖父,还有两个舅舅、舅母。 她走到正中央的位置时,团扇后面的脸已经有了些许泪痕,慢慢跪下,朝着父母两人磕头,哽咽道:“今日女儿出阁后,望阿娘与阿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常伴双亲身旁,你们切莫忧思太重。” “阿娘知晓,阿娘知晓的。” 陈欢已经与大家哭过一轮了,现在说话都是沙哑的。 祝清和也眼眶通红,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是一下又一下点头,“你去了裴家后,好好过日子。只要想回家,就回来。” “嗯。” 她再一次磕头,眼泪直直落到地上,再依次给太婆几人磕头,几位老人也都流了些眼泪,直夸好孩子。 最后目送祝陈愿在陈思和陈幸的搀扶下出门,等走到院子中时,陈欢从上面跑了出来,她紧紧握住祝陈愿的手,哭喊着说道:“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多回来,这里是你家,多回来看看阿娘。” “阿娘。” 祝陈愿泣不成声,母子两个抱作一团,最后还是外头的乐声一催再催,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门外裴恒昭也穿着一身绿裳,花幞头,神色飞扬,只是不能进门,被陈怀几个拦着,非要他做催妆诗,做了一首还不成,得做上三首。 等他说完了,陈怀双手抱胸,他指着站在自己旁边的兄弟,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们岁岁她虽然没有亲生的哥哥,但表哥也算亲哥,你日后要是生了二心,对她不好,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话里话外全是威胁之意,等他撂完狠话,祝陈勉虽然矮小,但说话架势也不小,叉着腰挺起胸膛喊:“对,还有我这个做弟弟的,你日后要是对我阿姐不好,我也会上门来报仇的!” 欺负谁都可以,反正就是不能欺负他的阿姐,一想到之后散学回来在家里见不到阿姐了,他不由悲从中来,瘪着嘴哭了起来。 “别哭,我以后必定对你阿姐千依百顺,不敢有二心,若是违背了誓言,你们只管打上门来。” 裴恒昭自始至终都是极为笃定的,他不会也不可能做出那些事来。 “那我就等着瞧,你最好这一辈子都能做好。”陈怀的话刚落,祝陈愿就在搀扶之下出来了。 乐声响起,她被扶到轿子里,等利是酒钱发过了以后,轿子才被抬起来,她从掀起的帘布中,看见了自己阿娘和阿爹扶着门框眼巴巴望着轿子的身影。 她默默垂泪,这一生最难还的是父母的恩情。 轿子绕过了大半个汴京城,一路吹吹打打,才赶在吉时前到了裴府,她盖着红盖头,跨过了马鞍、跳过草和秤,才步入到新房里。 这时亲戚便不能在场了,得出门去,到裴恒昭进门,边上还有礼官。 “请新人出门拜见高堂。” 祝陈愿握着红绿彩绾双同心结一端,裴恒昭则拿着槐木简,同心结是系在上头的,一路往厅堂走去。 林颜和裴晔坐在高堂之上,两人今日是儿子娶妻,俱都带着一脸的笑意。 等拜过后,他们齐声说:“好孩子,起来吧。” 因等会儿还要行礼,他们也不多留,只等一个夫妇俱在的女性长辈,把盖头挑开,露出祝陈愿今日美得艳丽的脸。 拜长辈、拜家神和家庙,才回到房间。 礼官喊:“夫妻对拜。” 一直到现在,她才生出了点真实感,拿眼偷瞄裴恒昭,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欢喜来。 她想与眼前这个人共度一生。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与裴恒昭相对,他先跪下,她也毫不犹豫跪在地上,一起磕头。 坐回床上后,礼官撒银钱、杂果,有女使执着双杯过来。 礼官又喊:“行交卺礼。” 两人将手缓缓交叉,各自饮尽杯中的酒,酒盏被收走,一正一反放在床下。再是把两人头发缠在一起,这为合髻。 裴恒昭深深凝视着她的脸,从她头上取下花髻,祝陈愿则解开他的绿抛纽,一起扔到床下。 礼官喊:“礼成!” 她想,以后便真的是荣辱与共了。 做完了之后,床帐被一层层掩盖下来,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床帐里的两人大眼瞪小眼,裴恒昭眉语目笑,他揽过祝陈愿到自己的怀里,手抱着她的头,只听他低哑的声音道:“今日怕是我人生中最畅快的日子。我盼了好久,才终于娶到了你。” 她不做声,只是拿头蹭蹭他的胸膛,表示同样的欢喜。 而后扬起头问他,“那你娶到我了,这辈子会一直喜欢我吗?” “此生不负。” 裴恒昭想起那个夜晚,他只是寻常地走进了一家食店,却将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他抱着祝陈愿,在她耳边说道:“如果你想听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那我慢慢说给你听。” 在此后漫长的日子里,将自己的爱意诉诸于你。 然后我们相爱的两个人,要春日饮酒,夏日观星,秋日登高,冬日赏雪,年复一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