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记》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文案: 宋小五这辈子出生在大燕朝南方的六月天。 家族依旧很大,爹依旧不受宠。 不一样的是,她这辈子的爹是个手段了得、两面三刀的人物,为人很是聪明狡猾,以一身钻研之术硬是从小江南杀出了一条血路来,从江南杀到了天子脚下。 这世连出生那天都懒得哭一声的宋小五随波逐流,很多年后的一天,打算去宫里赎人的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站在德王府里望着天,对自己这世不作为的小半生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想念江南家乡的王阿猫、王阿狗,想嫁给任何一个不会打皇帝,不会等着老婆带着儿子去赎的好男儿。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小五,周召康 ┃ 配角:宋氏一家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一个经由死到生,生到缓缓老矣的穿越女的故事。前世身为掌权人的宋小五因故而亡,投生到了大周一个小官家中,她前世因亲缘而死,这世又因亲缘而活,从而拉开了她新一世徐徐图之的另类强者生涯,与另类婚姻生活。 本文男主活宝德王行为清奇,具有男主界别具一格的泥石流风,喜欢此口的走过路过切莫错过。 第1章 清明节雨期过后,草木疯长,太阳一出来,去挖野菜的人就多了,宋家老仆拿着镰刀割了一背篓回来,气得当家主母宋张氏嘁了他一声:“家中不稀得这些个,谁叫你去扯的?” 老仆讷讷,躬背不语。 清明祭祖,宋张氏带着儿女随宋韧回了本家,没少受本家妯娌们和他们这一支的大嫂的气,现在还在气头上,看什么都不顺眼。 家里家徒四壁,前个儿攒的几两银子,又因县令昨日添了一房小妾拿去作礼成了空。宋张氏本来答应给家中小娘子添身新衣,布都看好了,就等着卖布铺子进来货取了来就可上手做了,现在不能买不说,还要在那布铺掌柜娘子面前显了短处去,宋张氏昨天头疼到今天,见老仆还扯了野菜回来,气得胸口生疼。 外人瞧了去,不得说他们家穷?叫本家和大嫂听了去,下次见了面,不定要怎么埋汰她,说她不会当家,嫌他们家穷,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恨不得把她生的儿女们踩在脚底下作贱,说三道四,一想起这些,宋张氏气得眼都红了,指着门跟老仆道:“扔出去,你扔出去,我们家不稀得这些个。” 宋张氏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跟着宋家不得意的儿子宋韧被分出家来过了好几年苦日子,以前他们小夫妻还住在县城的小房子里,后来她生了两胎四子,宋韧作主卖了房子拿银子在乡下买了田地,她便带着儿子们住到了现在的马儿沟。 她嫁给宋韧后过的日子与她在娘家当女儿时相去甚远,但这也没磨平她一身傲骨,因着家教使然,她不会俯小就低,但也不会因境况不如意用盛气凌人维持往日威风,现眼下就是心中不高兴到了极点,说人的话也不会几句,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两句话。 老仆知道夫人不会罚他,讷讷着不言语,也不动。 宋小五闻声小手背在腰后走了过来,站在门边听她娘口气不对,在心里摇了摇头,抬起小脚踏进了小堂门。 宋家屋子不大,一幢小院子就六间正房,一家七口加上一对老仆夫妻俩就把小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声音一大点,在哪个屋子都能听见声响。 见到她来,宋张氏朝她张开了手,“怎生醒了?” 小娘子一般早上起得甚早,到了偏近中午就要睡一个时辰再起来用午膳,宋张氏抱起人,看了看香,时辰早了半个时辰去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可是饿了?” 宋张氏嫁给宋韧六年里生的头两胎得的都是双胞胎儿子,六年后生到第三胎,才生出一个宋小五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闺女,儿女双全,成就了一个好字,宋张氏便格外偏疼这个小女儿一些,对其百依百顺得很。 宋小五在她怀里摇了摇头,跟她娘道了一句:“想吃野菜。” 说了一句她就不说了。 宋张氏一听她这话,就知道是女儿让老仆去挖的野菜。 宋小五从小就懒得很,连生出来的时候都不哭,把宋张氏吓得还以为自己生了个哑巴,直到宋韧狠心揍了小女儿一屁股,宋小五这才哭出声来,知道不是个哑的,全家人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里。 “野菜有甚好吃的?”宋张氏道了一句。 “想吃。”也就这时节的野菜能吃吃了,洗干净了拿点蒜放油里炝一下,把菜过下锅洒点盐巴就端出来,鲜嫩入味,这清炒时蔬凑合着吃吃吧。 想吃炝炒的就省省吧,这年头这朝代没辣椒。 宋小五要不是前辈子活到最后淡了口腹之欲,不一定受得了这什么都缺的异世。 “唉。”小女儿这般说,宋张氏也舍不得责怪她,摸摸她的小脑袋,叹了口气,朝老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去。 老仆憨憨一笑,背着背篓出去了。 前几天小娘子就想吃野菜了,就是下雨,不让他去,前两天放晴了等了两天,等到路上的泥巴晒干了才让他出门。 他这一趟出去,鞋也没怎么脏,等明天早上起来把鞋底敲一敲,泥块散了,鞋就又是好鞋了。 “给,花花。”家里现在是真穷,宋小五出生四年了,头两年还好,家里有爹盘算着娘精打细算着还能过,可现在三哥四哥也入了乡塾读书,家中四个儿郎读书,光束脩和笔墨纸砚就要花一大笔,当爹的又刚当上县丞,正是要砸银子熟悉衙门抬县令的轿子的时期,家中的田租要到十月秋收后才能收,现眼下家中有出无进,难怪她娘这好性子也被磨出脾气来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谁天天锱铢必较被人看不起还能有好性情。 宋小五伸出了小手,宋张氏一看,看到了一支小小的小金钗,不由大吃了一惊,喝了口气,“哪来的?” “奶奶给的。”宋小五见她不拿,往她头上戴。 钗子是宋祖母打给她的,钗子小得很,没一两重,这还是钗头那朵小花占了重去,要不细细的一根细钗子,也就几钱去了。 “奶奶给的,你就收着。”宋张氏这厢心中五味杂陈。 她那个婆母跟着大哥一家过,她对宋张氏从来只有一般,不见得多喜欢,两兄弟分家的时候,婆婆也没为小儿子说过话,两个人都是她一个肚子出来的,大哥那边分了近八成家产,小儿子就得了两分多一点,也不见她说什么,宋张氏的两胎双胞胎儿子出来,也就得了她打的银锁银镯,打的还不重,不值当几个钱,可小五一出来,得了她一套小金锁金镯不说,她时不时地还会给点东西。 虽说是背着大哥一家给的,可也是心意,宋张氏跟婆婆没有什么情份,但婆婆对小五的这份好,她咽了咽还是收下了。 宋张氏一家与对他们家有敌意的大哥一家不和,宋祖母乃是跟着大哥过的,自是站在他们家那边,对宋大嫂欺负弟妹一事熟视无睹,有时候还会偏帮着宋大嫂让宋张氏忍气吞声不敢声张,但宋张氏心想多个人喜欢小娘子是好事,也就从不在宋小五面前说她奶奶什么,只道让小五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奶奶。 “娘不要,奶奶对你好,你要记着。”宋张氏随着女儿的小手把钗子拔了下来,“你拿回去,放去你的小箱子里。” “给你,我跟奶奶说了,这支给娘,奶奶答应了。”宋小五确实是说了,而宋祖母在长愣之后点了头。 宋小五又把小金钗叉到了母亲的头上,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她醒得有点早,还有点困。 宋张氏本来还要说话,见小娘子在她怀里头一点一点的,她换了个姿势抱着女儿让她躺得舒服一点,轻拍着她的手臂让她入睡,等女儿闭上眼睡了过去,她看着小娘子娇美的面容,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娘子的聪明像了她爹,就是性子有点迷糊散漫,不过她从小就乖巧安静得很,从不吵闹作怪,很是讨人喜欢,宋张氏曾经在婆婆身边的英婆面前听了一耳朵,说小女儿跟婆婆小时候长得挺像的,这听来解释得通婆婆对小女儿的偏爱,但一想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婆婆小时候长得跟她的小娘子一个样,宋张氏身上就生寒,心下道此话若是假还好,若是不假,老天可得保佑她的小娘子以后当祖母了,可不能长成那副刻薄寡淡的模样来。 宋张氏对那个总是对她冷着一张脸的婆婆,素来畏惧恐慌得很。 ** 春末时长,草长莺飞,春光随着阳光一道变得分外灿烂芬芳。 傍晚宋韧归家,夕阳还没落山,待回到家中刚歇下喝口水,就得了他夫人说给他小五给她拿了支钗的话。 “给你,你就拿着罢,小家伙的一片心意。”宋韧搁下茶杯,道了一句,又问道:“小家伙呢?” “嚅,灶房呢。”宋张氏头偏向斜对面的灶房。 “怎地去那了?” “说是要给你弄个菜清清肠。”宋张氏说着也好笑。 宋韧已站了起来,宋家不大,出了小堂屋几步路就到灶房了,宋韧为官者不进灶房,站在门边背着手往里探,叫了宋小五一声,“懒懒?” 宋小五听到唤声,回头嫌弃地看了一眼打她出生就跟她结下了梁子的爹一眼,“等着。” 灶房开了扇窗,有光,宋韧见小女儿踩在板凳上手里还拿着个勺,不由笑问道:“请问小娘子,要等多久?” 黑心肠的爹又来逗她玩了,宋小五缺乏彩衣娱亲的孝心,把锅里的炒萝卜盛了出来就跳下了椅子,在她爹笑意吟吟的笑颜下,把灶房的门掩了,转身拿碗打鸡蛋去了。 她那几个小萝卜哥哥这个点也快回来了。 第2章 今个儿摘了野菜,这野菜味苦,就现在这长出点尖尖芽的时候能吃。 就是这般嫩了,要是一个处理不当,这菜就只见苦瞧不见鲜了,入不了人的嘴。但假若不是如此,这野菜早被当成主菜了,老百姓们哪容得了它野在外头一到春天浪着长。 如果不是她张的口让莫叔去挖的野菜,宋小五也不会下厨。 她五岁都没满,够个灶台还要爬个椅子,这一脚要是落空,又得去阎王殿给阎王爷老人家请安,且这见阎王爷还算好的,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她死过的人再死一回,不稀奇,但要是摔个断腿断手,疼在她身上,何苦来哉。 宋小五这世只想随随便便地活,不费力气,不用脑子,不挨疼。她上辈子活得太用力了,死到临头算算帐,真没比不带脑子活着的人好到哪去,反倒惹了一身是非,就是死都死得不清净,一生总结下来唯有“大悲剧”三字才称得上她的一生。 这辈子她要随波逐流地过,活到哪天算哪天。 不过老天就是见不得她好过,她不怼天怼地了,她这辈子的爹就成了那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生,宋小五已在心里真挚地为她这辈子打算“生命不止,奋斗不休”的亲爹点了一根香。 宋小五拿筷子打着鸡蛋,嘴里让烧火的莫叔起身,把加了水的麦子粉搅快一点。 这麦子粉是买的北方运过来的麦子,自己拿推磨磨的。现成的面粉是没有的,不要小看古代农耕社会的闭塞,北方的产物走到快临海的南方地界,不经九九八十一难,也得花九九八十一天。这要是光运这个卖钱,挣的那点铜钱还不够路上消耗的,这占量又占地方的东西能捎带着来到南方只能走官船,还得城里的粮铺才有得卖,能在州城买到这个还带到葫芦县来,宋小五已经觉得够荣幸了。 不过最给她面子的是她爹,不过她一句“想吃”,这位爷就给她买了一袋,把她那几个萝卜哥哥心疼得哟,当场直抽气。 没见过钱的小孩儿,就是经不住吓,一麻袋五两多银子的麦子能让他们心肝疼上好几天,做梦喊的都是我们家的银子。 这麦子是上次去州城本家祭祖带回来的,他们回来好几天了,一回来萝卜们就去上堂了,许是在学堂被先生虐惨了,先生给予的痛苦后来居上占据了他们的身心,这两天他们忘了这袋银子,没有再提起。 前天转晴,宋小五就让莫叔磨了,磨出来她让宋张氏闻麦香,宋张氏闻着时说怪香的,没问自家小娘子为何要让她爹买这个。 这个家中最宠宋小五的,不是小女儿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宋韧,反倒是宋张氏这个当娘的。 之前三月上旬在本家的那几天,本家有几个小孩连手把宋小五推到了河里,从不跟人脸红的宋张氏在本家张牙舞爪了一番,差些把本家的天掀翻。 不过宋张氏没在本家讨着什么便宜,只能忍了这口气。 本家势大,宋韧大哥宋洱还要靠着本家的关系提携,宋张氏在本家大闹要个说法,宋祖母赶到后把她拉了回去教训了她一顿,宋韧一家临走前,宋祖母背地里给了宋小五一支小金钗,未尝不是没有补偿这个她十分喜爱的孙女的意思在里头。 她以为宋小五不懂,但宋小五不是真正的小孩,都懂。 这厢宋小五在灶房里慢吞吞地说着话,教莫叔怎么摊鸡蛋饼,宋韧在外头脸上带笑听了两句,背着手笑嘻嘻地走回堂屋。 宋张氏做着针线活看着他归,等他落坐,白了他一眼,“你别老逗她,要不见你要躲了。” “没逗。”宋韧端起杯子喝了口温水,斜躺在椅子上,长纾了口气。 宋张氏跟他商量着家事,“我打算把钗子换了,这天气眼看就要热起来了,去年的春裳小五穿着小了,新衣裳要赶紧上手做才好。” “做吧,多做两身。”宋韧翘着腿喝着水,颇为悠闲。 如若他喝的不是水,坐的不是连桐油都未曾刷过一道的普通木椅,他这样子,倒有几分富家公子的气度。 闻言,宋张氏没吭气。 多做两身,她也想,但钱从哪里来? “不急,先做两身,”宋韧未看夫人,又喝了口水,“等过几天我拿银子回家,你看着再给她添两身。” 宋张氏看着他,本来想问他从哪能拿回银子,但这时她听到外头响了动静,闻着是大郎二郎他们四兄弟归家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往门走去,朝外扬声道:“跑慢点,莫要跌着了。” 宋韧笑看着夫人去迎孩儿们,没多时,就见几个小子一窝蜂地跑了进来,一个接一个地喊着“爹”,步子又急又响,声音震天,跺得小院子嗡嗡响。 “爹,爹,爹,我们回来了。” 看着朝他扑来的儿郎,宋韧笑得更深了 这厢在灶房烙饼的宋小五坐在板凳上,眼睛一时之间翻得只见白不见黑。 一个家有一个熊孩子就是灾难,但如果有四个呢?那叫灾难片。 她现在就生活在灾难片里。 **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宋家几个儿子一上桌,没半晌就把宋小五跟莫叔烙的三十张饼吃完了。 宋韧还好,吃了五张,宋张氏让着儿女,吃了一张就不拿了,她吃的第二张还是宋小五见哥哥们快把饼吃完了,从他们手下抢了一张放到她手中的。 这顿晚膳做的扎实,放足了油,饼里还放了葱,宋大郎他们晚上就没吃得这么饱足过,吃完宋家那性子外向的宋三哥捧着肚子头凑到妹妹面前,讨好地道:“妹妹,明个儿还给三哥做呗?” 宋二哥也想吃,护食的他嘴里还有着一口,舍不得咽地含着看着妹妹,那副馋样子,宋小五看了一眼,不想看第二眼。 宋小五没吭声。 小五不爱说话,家里人都知道,宋三哥不以为然,头凑妹妹跟前,额头就快挨着她的鼻子了,“妹妹,做呗,好吃,三哥喜欢。” 你喜欢?你还喜欢银子,怎么不见银子飞到你手里?凡事不是喜欢就能得到的,年轻人。 宋小五抬了抬眼皮,拿筷子抵住宋三哥的头,推着他往后退,“油。” 宋三哥嘟着油嘴,“妹妹,三哥明个儿得空给你做小泥人呢。” 宋小五不搭理他,张开嘴,让宋张氏喂了她一口菜。 这个家里,宋张氏最疼她,宋小五也跟她最亲,从这个家里她现在只允许宋张氏还抱抱她就可看出。 宋小五跟母亲最亲,得来的是宋张氏毫无保留的偏爱,她这头见三儿诓妹妹明个儿也烙饼吃,便说道:“小五还小……” “且懒。”宋韧在旁插了一句。 宋张氏本来想说小五还小,怎么能让小妹妹给你们做饭吃,得了相公的打断,啼笑皆非地看向了说话的宋韧。 对于这个老说她懒,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懒懒,甚喜逗着她玩儿的爹,宋小五一贯把他当高龄熊孩子看待,这厢她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无动于衷地吃着她那块还没咬完的饼。 “磨的麦子粉还有很多,娘明个儿给你们烙。”宋张氏怕相公又叫自家小娘子懒懒,一个小娘子叫懒懒,这小名儿可不好听,便连忙跟儿子们道。 “娘也会做?”宋小二郎赶紧咽了口中含了半天的饼。 “会的。”看了几眼就会了,这个不难,且还有莫叔帮忙。 “那娘多做几张,我们中午带去学堂去,可香了,没吃过这般好吃的。” “好,也不等明儿了,等会娘去灶房做些,给你们明儿带去。”宋张氏以前身边还有两个丫鬟,但丫鬟们长大不愿意呆在家里了,哭着求去,她拿了她们的那点赎身银子就放了她们走,省得强留反成仇,现眼下家中只有莫婶这个老婆子帮着她一道做家事,但莫婶昨天被她打发到隔县的姐姐家那去送东西了,不在家,这几天家事得她一个人忙。 “天黑了,娘,今儿就算了,”一家人快吃完了,就小妹在咬着最后的那一小块饼,她历来吃的慢,饼拿在手上也不占碗,宋大郎便起身收拾起了碗筷,“明儿再做也不迟。” 宋大郎已有十一岁了,家里是个什么样,他看在眼里心里有数,遂他念书向来刻苦,这次去本家祭祖回来,他更是异常努力。 “没事,烧着火有光,看的见。”宋张氏想给儿子们做些吃食带去学堂明儿吃,辛苦一点也无妨,不是什么事。 “明儿做吧,你今儿也忙一天了。”这厢宋韧开了口。 他这一说,宋张氏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后点了头,靠近宋韧轻声道:“今儿下午洗衣裳小五怕水冰了我的手,来来回回给我打了不下十次的灶水。” 黄昏又说要给爹做菜吃,其实是想让她歇一会。 昨日天气好,一家人都沐浴了一翻,里里外外换下来的衣裳有好几桶,洗起来是有点多,但有儿女心疼,相公体贴着,宋张氏就熬得住。 第3章 宋小五一早就起来,爬下她那张小床自个儿穿了衣裳。 她再世为人,壳子是小儿身,但灵魂却是以前那个老灵魂,作不来小儿态。就是当婴儿那段时日,她爹和兄长们抱抱她,她也别扭得很,过不了心里那个坎。遂一岁多出头她能走动了,她就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小枕关找个房间空地打地铺,死活都不睡在她爹娘的房里,她爹娘把她抱回去她也不吭气,他们一个不留神睡着了,她就又跑了。 来回几次,她爹娘被她气着了,但末了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把她的小摇床搬到了隔屋,又收拾了一通,把房间当了她的卧房,两个人又守了她几天,几个哥哥也是经常半夜起床来看看她,怕她睡着出事,但见她一个人睡的好好的,还嫌他们来来回回扰了她睡觉,连着几天见他们都是虎着一张脸不高兴,理都不理他们,宋氏夫妻俩这才无奈地放了手。 小娘子打娘胎出来就主意大,他们为人父母,只能顺着她。 宋小五这辈子刚满周岁没几天就成了有房间的人,她挺满意,对这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的父母也颇为满意,遂她就是这辈子不打算挖空脑袋过日子,也还是把这对夫妻放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对她好,她便也对他们好。 宋小五起来天还黑着,她先去了灶房,摸黑吹燃了灶火。 火一起,灶房亮膛了起来。 宋小五打了个哈欠,迷瞪了一会,听见温在灶火上的铁锅起了声响,慢吞吞地起了身去灶房旁边的小屋碗柜里摸了两个小碗,在碗柜旁边的坛子里摸了两个鸡蛋,拿了两根筷子出去。 把鸡蛋叩了,打花,拿开水一冲,趁热吃的话,勉强能吃吃,腥味不大。 两个鸡蛋就是两碗,碗是一般的饭碗,不大,不过宋小五手小拿不住,正打算出灶房门的时候,宋韧就过来了。 宋韧进来就想抱她,被宋小五躲过,还瞪了他一眼。 她老早就告诉过他男女有别,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宋韧被小娘子瞪得还挺高兴,哈哈笑了两声,端起了碗往他们夫妇的屋内走。 原先他买了这处房屋拿了一间屋子当书房,但当书房用的屋子给了小五,宋韧就把书桌搬到了他们夫妇俩的屋子,从此读书就在自己卧房内读了。 宋韧谋了县丞的位置,也没放下对书经的钻研,每日一早都要读近一个时辰的书。 他志不仅仅在一个葫芦县,他深信他宋韧总有一天会带着他的妻子儿女走出这个地方。 屋内宋张氏也快起了,正靠在床头,看到父女俩进来,她忙坐了起来,拿水清了清口,接过相公递过来的鸡蛋汤喝了半碗,这才放到了自家小娘子的手中。 她半碗,小娘子半碗,两个人喝一碗恰恰好。 宋张氏以前是不喝的,总想让着给小女儿一个人喝了,但她不喝小女儿也不喝,后来她半碗小娘子半碗,皆大欢喜,两人便共用一碗了。 宋小五端过碗检查了一下,见她娘确实是喝了半碗,没多让着她,便喝了一口汤含着,跟在了宋韧的屁股后,走去书桌。 女人就是不爱惜自己,不是想省给儿女用,就是想省给丈夫用,省来省去把自己省出一身病,省出一个黄脸婆来,谁都对得起就是对不起自己,何苦来哉。 宋小五把宋张氏放在心里,见不得她娘亏待自己,她没法改变她娘早已根深蒂固的想法,便身体力行,看住一点是一点。 宋张氏一脸笑,看着小娘子一扭一扭地跟着父亲后面,心里高兴得很。 宋韧早上以前从来没有这早上喝碗鸡蛋汤的习惯,但有一天小娘子给他端来了一碗鸡蛋汤,他欢喜得一天走路都是飘的,后来天天早上喝一碗,这早中午神清气爽,精神气明显要比以前好,慢慢地他也喝了下来。 宋家养了一堆鸡生蛋,就是为的给自家人吃,家中人多,生的鸡蛋赶不上吃的速度,还时不时要去村里买一些回来,而这个钱,宋张氏是从来不省的。 这厢宋韧看书,宋小五就拿了一本三字经在旁边看着,等汤喝完了,就拿起了笔,一笔一划有条不紊地练着字。 宋韧在看书的间隙抽空看了她一眼,见她写得心无旁骛,心忖后天得教小娘子新字了,若不然不教她,她一个人慢腾腾地写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吱声。 宋张氏出了卧房的门去做早膳,她想给儿郎们烙几张饼带去学堂,手脚便比平时快了一些。 莫叔这时也起了,他背了背篓,跟主母打了声招呼,去外头扯草喂鸡。 这时鸡啼声起了,宋大郎和宋二郎的屋里,宋二郎巴唧着嘴坐起了身,揉着眼睛问他大哥:“大哥,娘今早做甚好吃的?” “许是饼,”宋大郎衣裳快穿好了,他要去灶房冲他们兄弟几个的鸡蛋汤,“你快点穿好,去带三郎他们洗漱。” “诶。” 宋大郎出了门去,洗好脸刚把鸡蛋汤冲好,二郎他们就洗漱好了,他们鸡蛋汤一喝,宋张氏就赶他们出去,道:“大郎,你带着二郎让三郎四郎把夫子昨日教的默读一遍,不懂的去问你们爹,过一会早膳就好了。” “是了。”宋大郎应了一声,用手赶二郎他们,“出去出去,把你们的书袋拿来,我要考校你们。” 二郎看母亲要烙饼,咽着口水走在最后一个,回头看着木案上的鸡蛋和面团恋恋不舍,舍不得离去。 二儿这馋劲哟,生的都让他馋成这个样儿了,难怪小娘子老捂着眼睛不想看她这个二哥,宋张氏哭笑不得,伸手赶他,“快些去,等会就好了,做好了让你们带去学堂吃。” “诶。”宋二郎羞赧地挠挠头,终跨过了门槛。 宋家四兄弟,他比大哥长得还要高一个头,他不过十一岁,却是方圆几个村里长得最高的孩子,有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都比不上他的个头。 他长得高,吃的也多,家里已紧着他来吃了,但二郎饿得快,老觉得没吃饱,很是馋吃食。 等宋张氏做好早膳,莫叔带着一身清晨的水气背了一背篓的草回来了,宋张氏把早膳端上了饭桌,一家人吃着,她去灶房拿布包烙饼,还拿了一块比较新的布另外包了六张放在一边。 这是给学堂坐堂的夫子的,他跟相公也有些交情,前几天相公还去他那借了书,宋张氏便给他多包了两张。 这烙饼在他们葫芦县不常见,算是个稀罕物。 宋家一早烙了饼,宋张氏心灵手巧,加了葱的饼被她用油烙成了葱香味,这味道香得宋韧都咽口水,忍不住氷着香味多吃了一个窝窝头。 等膳罢,宋大郎挎着书袋拿着布包带弟弟们去上学,二郎看大哥拿着吃的眼睛瞄个不停,等出了门,忍不住道:“大哥,东西重不重?” “不重。” 等走了半里地,三郎四郎嬉戏追逐着往前头去了,二郎紧跟着大哥不放,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大郎道:“大哥,你拿两个包,重不重啊?” 宋大郎这次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好笑又好气地看着馋得没边儿了的二郎:“你想拿着啊?好,给你拿着。” “小包是给楚夫子的,大包的这包我们中午吃,不过等会要放到楚夫子那,不能带去学堂里,知道吗?”他们中午是在学堂吃的,这个家里早早是交了粮食过去的,只是他们娘心疼他们在学堂吃不饱,经常多做点窝窝头,或是煮几个鸡蛋让他们带着来吃。 他们家里没什么银钱,但母亲舍得让他们吃又让他们穿的干净,这在乡塾的同窗当中极为打眼,同窗们以为他们家当着官很有钱,一般的也不想多的,但有好几个心术不正的老想着占他们的便宜,二郎三郎还好,二郎极为护食,三郎聪明,可四郎那个大大咧咧心大的,借出去的纸算起来都不知道有几刀了,娘给他添的吃食他也分过多次给别人,有时自己都吃不到一口,他没得吃,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要,而大郎身为兄长岂能弃他不顾,只能把自己的那份分一半给他。 这已是多次了。 “知道。”这个二郎懂,他忙接过大哥的包就双手抱着怀里,“我等会从后门进,躲着人去楚夫子房里,不会让人看到,你只管放心就好。” “那就交给你了。”宋大郎放心二郎,他不放心的是四郎,他往前跑去,朝前喊道:“四郎,你别跑,我有话跟你说。” 四郎闻声在前方停了下来,双腿跳着嚷嚷着嗓子跟大哥道:“大哥,大哥……” 他快活得不行。宋家人当中最大方最不记仇的人就是他,看着老实等他过去的四郎,跑去打算去说他的宋大郎嘴角不由挑高。 他不想说四郎,但四郎不长记性,不说不行。 这厢宋家四儿郎去了学堂,宋韧也要去衙门坐堂了,临走前他又逗小娘子:“可要爹爹买糖回来?” 从不吃糖的宋小五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买一点罢。” 说完,她沉默了一下,又道:“身上可还有钱?” 宋县丞嘴边的笑顿时僵了。 他身上是没钱了。 他身上拿来走人情的银钱,去本家一趟全花完了。 不过,买糖的几个子还是有的,不过得少买一点,遂宋韧摸着小娘子的头颇为大气地道:“有,爹买回来给你吃,你且盼着我归就是。” 宋小五任由他牵着她的手往门边走,等把他送到门口,她把挂在腰间的粉红色小荷包解了下来,往他腰间挂,“称点米糕回来。” 萝卜条们正在长身体,一到半夜就饿,尤其日后铁定会长得牛高马大的二萝卜条,晚上要是少吃点得饿得嗷嗷叫,宋小五已好几次看到二郎哥半夜起床喝凉水,掏咸菜罐子捞咸菜吃。 第4章 宋韧摸着小粉荷包,又想抱小女儿,被小娘子一脸厌烦躲过,先于他一步背着小手回了屋。 “等爹归啊。”宋韧在她背后喊。 宋小五未回头,但抬高手朝他罢了下手。 赶紧走吧,大老爷们,腻歪得慌。 宋韧看着小女儿一扭一扭地像小鸭子一样踏进了屋,这小手一挥,步子踩得更像小鸭子了,这模样滑稽得不由让他笑得捂了眼。 小娘子太招人喜爱。 家中宋张氏收拾房屋,莫叔斩草喂鸡,宋小五拿了篮子去后院巡视那群在啄草的鸡群,闲得无聊数了数只数,这才去翻鸡窝捡鸡蛋。 她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宋张氏又疼她得很,让她做点小事都跟哄着她玩儿似的,怪没趣的,她又不想跟马儿沟里的那些真正的小孩儿玩到一块去,就只好自个儿找点事做,打发下时间。 宋小五捡好鸡蛋,莫叔端着草盆来了,宋小五站一边看他放好,问他,“你等会要作甚?” “没的事,没的事。”莫叔说罢,想了想,转头问她,“小娘子要作甚?” “你得空,就跟我去换鸡蛋。”这两天莫婶不在,家里的鸡蛋不多,吃到明天就没了,得去换。 “小娘子,老奴去就行。” “我出去耍耍。”宋小五换了个说法。 “诶,那我去跟夫人说一声。”得去问一句。 莫叔牵了小娘子的手,去找宋张氏。 小娘子不常出去,但甚是得马儿沟里那群小孩儿的喜欢,前两天还有几个孩子涌来家中给她送花,花折的是自家的桃花枝,这农家种棵树那是等着结果子的,他们这一折,回去了得被他们爹娘收拾,离得最近的那一家小子叫王阿蛋,他当夜挨揍的惨叫声宋家都听到了。 小娘子还小,时常一个人板着张小脸坐在家中看着天不说话,哥哥们都去上学了也没人带她玩,宋张氏忙着家事,没有太多时间带她,与其看小娘子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她还是想让小娘子出去跟人玩玩的好,哪怕闯点小祸,左右他们爹都会替她周圆了去,更不会怪她。 宋张氏这一听她说要去耍耍,就笑道:“那就去,困了就回来睡觉,娘在家里等你。” “打个转身的事。”换个鸡蛋要得了多时?一会儿就回了。 “是了,”宋张氏笑着颔首,给她拿了个陈旧的小袋子装了两把豆子,“给你的小伙计他们分点。” 哪是她的小伙计?都是一群小饿死鬼,见她手上有点小东西就跟上来骗吃骗喝,毛都没长一根就想行骗的小混球而已。 但农家一年到头就是壮丁都缺油水,更何况是小孩儿,家里能让他们吃个稀饱就不错了,哪有零嘴让他们吃,宋小五一个大人,不跟小鬼们一般见识,就那几颗炒豆子,想吃就给他们了。 “钱拿好,换完也不用着急回家,等小娘子一起回也一样。”宋张氏把铜板给了莫叔,道。 “晓得了。”莫叔点头。 宋家住在马儿沟的最外围,进村就要往里走,往里走的第一家就是王家,往村里就得经过他们家。 王阿蛋带着妹妹们在家边的田埂边扯猪草,他家是马儿沟村的大户,养了一条猪,天天都要扯草喂猪,他每天得把草扯好了才能找人去玩,要不他爹王阿牛会把他打得他哭爹喊娘。 他远远见宋家出来了人,背着篓子就往大路这边疯跑,跑到宋小五面前时已气喘吁吁,脸上冒汗。 见着人,他一脸笑,痴痴的,呆呆的,傻极了。 宋小五一个大人对小鬼不予置评,王阿蛋堵在她跟前不说话,她斜过身,跟着莫叔侧过他往前走。 “小五,你哪去?”王阿蛋见她走了,总算回过神,扯着大嗓子问。 “跟你娘说,”宋小五看见王家的门开了,王阿蛋他娘好像要出来了,她这离王家的门有点远,便对王阿蛋说:“把鸡蛋数好,等会儿我们来换。” “诶?诶……”王阿蛋看着穿着碎花裙的宋小五走了,又大声喊,“不用你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会给你送你家去。” 宋小五当没听到,迈着步子跟着莫叔走。 莫叔腿脚不好,走的慢,宋小五年纪小步子不大,走的也慢,一老一少一步一步摇晃地走到马儿沟的中间,往回一家一户地换鸡蛋。 马儿沟知道他们家时不时要来换几个鸡蛋,都给他们攒着,去了就给换了。就是有的养鸡的人家一家都出去做农活了,没人在家就换不到,回头要是归家来听邻居说了,想换的会送到宋家来。 但如果宋家不来走这一趟,没那个意思要,他们就不会过来送,马儿沟这边的人有点拙,还有点要面子,因着宋县丞帮过他们马儿沟,他们在他家面前就更要面子了,总想撑着几分脸,不想让宋县丞小看了他们马儿沟。 路上宋小五碰到了几个在外头耍的小孩儿,男娃娃们都皮,女娃娃都腼腆,流着哈喇子冲到宋小五面前的全是男娃娃,宋小五每人分了五粒豆子,走的时候跟男娃娃放狠话:“敢抢你们姐姐妹妹的,打断你们的手!给我等着!” “不抢了,不抢你下次还分给我不?”领头的娃娃前两天才被她收拾过,吃过她的苦头,但他太皮胆子太大了,受了一次好,之前那次吃的教训就不顶用了,这时候又朝宋小五嚷嚷了起来。 之前他仗着他是老大,非要宋小五多给他两粒不说,等宋小五一走,还去抢别人的,宋小五一得消息,放出了她家的三郎哥,三郎哥出马,一个人就把这小子打得趴地称臣。 “分。”宋小五对他很敷衍,临走前她看了看那几个女娃娃,见她们握着豆子不吃,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说话。 这几个女娃娃握着的这几颗豆子,就是没人抢,吃到她们嘴里也就一粒两粒,她们拿回去了,总会分给家里的小的。 农家出身的小姑娘,从小就被教着要顾着弟弟妹妹一些,男孩儿的话,得的大多是谦让,以至于他们长大了,想的顾的都是自己。 而她多嘴也没用,养活她们的又不是她,她教她们顾本吃到嘴里,但回去了挨父母耳刮子受疼的是她们。 不一会收到了王阿蛋家,王阿蛋在家门口跟着他阿娘在等着,莫叔跟他娘在算鸡蛋,他吸了吸鼻涕水,跟宋小五道:“我跟你去你家跟你耍呗。” 宋小五掉头就看向王阿娘。 不用她说什么,王阿娘一巴掌就扇在了儿子脑门,怒骂:“猪草打了半篓就想玩?玩玩玩成天就知道玩,还不快去扯,耽误了猪吃食我把你切了喂猪!” 王阿娘嗓门之大,不愧为王阿蛋的娘,她叫得宋小五耳朵嗡嗡作响,宋小五等莫叔算好钱给她,不等莫叔来牵她,她就先牵了莫叔的手,撒开腿丫子就往家中走。 王阿娘在她背后喊:“小五娘,得空了,跟你阿娘来我家串门啊。” 王阿娘声音很大,宋小五的步子因此便迈得更快更坚决了。 ** 宋小五回去还早,她撵走了莫叔自行放好鸡蛋,离她补觉的时辰也差不多了,她洗好手爬上了床。 宋张氏收拾好灶房来看她,见小娘子睡得很沉,她给小娘子捏了捏被角,摸了摸小娘子的小脸蛋,坐着看了小娘子一会儿歇了口气,出了门去做针线活。 等过几天学堂夫子休沐,大儿他们得一天的空闲,她就带着他们跟相公一块儿上县城去,顺便把小娘子的布扯回来。 宋张氏坐在小堂屋捏着针线,盘算着这几天家中的事,莫叔干完活,坐在院子井边的树下打盹,树上偶尔有虫掉下来,他闭着眼睛伸掌扇了扇,此厢,一时之间,宋家的小屋静得只听得见那树上停留,天上飞过的鸟儿清脆的叫唤声。 一连几天过去,莫婶也归家了,带回来了宋张氏探望的张二姐的回礼。 张家二姐打发了宋张氏一匹上等的灰布,宋大郎他们这天归家,听二姨给他们送了布做衣裳,宋三郎一听到就开口道:“先给妹妹做了,有剩的再给我们做就是。” “二姨给你们的,就给你们做了。”宋张氏喜逐颜开,但这布太灰了,做不来小娘子身穿的衣裳。 宋家几兄弟一回来,就从妹妹那拿了一块米糕啃着,等着莫婶做好饭,二郎得了两块吃得不亦乐乎,吃到最后把手头剩的那点往妹妹嘴里塞,此时正好都吃完,他转头对母亲道:“把我的给妹妹了,我穿爹的旧衣裳,能穿好几年,换不着做新的。” 二郎哥塞得粗鲁,坐在他旁边正神游太空的宋小五被他塞了一嘴塞了个措手不及,朝他怒目视去,在他手上狠狠捏了一把,宋二郎不喊疼,把她抱到腿上坐着拍她的背,哄她道:“吃慢些,莫呛着了。” 第5章 在宋家,四兄弟素来让着妹妹,吃喝穿戴都是妹妹挑过之后才轮到他们,小娘子是家中唯一的妹妹,几兄弟当这是理所当然,但宋小五清心寡欲,凡事只要过得去,她就由着宋张氏替她张罗了,且多的她得了也没用,最后还是会回到这几个哥哥身上。 别人家的小娘子还喜欢吃个甜嘴儿的,宋小五一点也不愿意沾,到她手里的末了都便宜了她这几个萝卜条哥哥。 宋二郎吃得多,但他几个兄弟的胃口也不遑多让,宋张氏不好厚此薄彼,给他们的吃食都差不多,所以他夜半起来喝凉水,宋小五没见到就罢了,见到了,就会化两个鸡蛋给他吃。 他们一回来,宋小五就把她的那份米糕塞到他手中了,倒不是她偏心宋二郎,而是宋二郎是几兄弟当中最需要多吃点的那个,宋二郎却当小妹妹是偏心他,最后一口了,不好自己都吃到了,就塞到了妹妹口中。 此时吃了米糕的他心中欢喜,人高马大快及父亲高的他伸着大掌小心地拍了妹妹的背两下,还道:“甜吗?” 米糕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粗粮制出来的一种糕点,不过是加了点糖而已,小孩儿们喜欢吃,但对宋小五这上辈子什么精细东西都吃过了的人来说,这东西刮嗓子得很…… 宋小五好不容易咽下,气得瞪宋二郎,“说了我不吃这些个。” 说着还不忘从他腿上跳下来,气极道:“成何体统!” 说了不许碰她,更别说抱了。 “我也抱个。”宋三郎在一旁还笑嘻嘻地伸手,宋小五烦了这群小鬼头,不想跟他们呆在一块,板着脸出了门,去灶房找莫婶去了。 宋张氏看着他们叹气,“又招她烦,她不喜欢你们抱,你们就别抱好了,看看,不高兴了。” “我给她赔礼道歉去。”宋三郎朝母亲扮了个鬼脸,冲出去喊:“妹妹,快来,三哥带你后面爬树掏鸟窝。” “我也去,我背她。”宋二郎也去了。 “别听他们的。”宋大郎头疼三郎老爱带着家中的小娘子调皮,便出去拦人。 宋四郎走在最后,跟宋张氏道:“把我的也给妹妹,我不穿新衣裳。” 说着就冲出去了,嘴里嚷嚷道:“妹妹,四哥给你多掏几个鸟窝烤鸟蛋吃。” 宋小五还没走到灶房就听到背后一阵阵的嘈杂声,听着她就想叹气。 熊孩子们啊,还一窝就是四个,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头? ** 几天一过,乡塾休沐一天,一早宋家几兄弟就起来了,三郎四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大郎带着二郎帮莫叔莫婶把一些刚才村里人送来的青菜用井水洗好,拿草绳打好结,这些等会要一一送去县城里家中认识的人家。 宋家住在马儿沟但并不种菜,家里忙不过来,也无意花钱买奴请长工,就收着租子养点鸡下点蛋,但饶是如此,家中的活计也让宋张氏每天从早忙完,得闲的时候不多。 宋韧老家不在葫芦县,而是在青州的主城青州城,当年他被分出来身上没什么银子,所幸他老师一个同窗来了葫芦县当县丞便带了他来打下手,虽没官职在身,但也是个文书,只等县丞三年期满走前替他举荐,这县丞位置就是他的了,但好景不长,他这位他要叫师叔的长官死在了任上,宋韧未经他举荐与县丞位置无缘,后来又等来一位县丞,宋韧蹉跎了又三年,把后来的县丞送走,迎来了新的县尊,他这才把县丞之位谋划到手。 宋韧是经过了大燕新制科举考核之人,乃秀才出身,但他刚得秀才之名,他父亲就病逝而去,有算命的术师言下之意道是他夺了其父的福气,他母亲兄长便在父亲死后把他分了出去,族亲也当他是会夺运之人,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母兄把他驱赶出了家中,此事皆因宋韧年少成名,夺了本家一位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堂兄的风头被上官欣赏所致,他父亲一死,他没了护着栽培他的父亲,从少年俊秀变成了丧家之犬,还遭母兄厌弃,如若当初他不是娇妻幼子在侧还要护着,宋韧未必能忍得了那口气。 这厢本家那位只比他大两个月的堂兄早已被其舅父带去了京中,听说已在京中谋了一个位置,而在葫芦县默默无名的宋韧早已没有了当初要找堂兄道个黑白分明的血气方刚,这时他想的是就着新县令的手,再往上爬一步。 宋韧心有成算,之前他师叔突然病逝,如若不是他手段了得,他这辈子也就与官途无缘。后来他孤注一掷搭上了新的县丞,把人伺候得当又推了人一把,其高升去了他县当了县尊,也让宋韧在葫芦县如愿所偿当上了县丞,但这些年宋韧也花了不少银子,苦了的是他的家人,他妻子本是殷实之家出来的小娘子,却在跟他出来后,早早学会了一个铜板掰作两半花。 因着宋韧打点所花的银子不少,这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在外人眼里,宋韧作为一县的县丞,家中没奴婢侍候,住的还不是县城,难免被人说道,但宋张氏沉得住气,在马儿沟里关起门来过日子,只为能好好养育儿女,待到年末把租子收了把银子留下来存着以备相公日后之用。 他们家凡事只能靠自己,宋张氏这些年过得越发精细,但对儿女她还是舍得的,私塾一月才休沐一天,她便每月趁这天带儿女们进趟县城来,去食馆给他们点几碗米粉吃,再置办点家里要用的回去。 宋韧送了他们到了相识的食馆就先一步走了,小食馆是县衙退下来的师爷女婿开的,掌柜的就是那个女婿,宋韧他们一家一到,就领了他们一家到后院自家住的地方给他们腾了一张桌子出来,等米粉端上来,上面的骨头肉都码到尖尖了,跟小山一样。 看到肉,宋家四兄弟眼儿都绿了,宋二郎这个没出息的,“咕噜咕噜”猛咽口水,听得来送碗的掌柜儿子憋着笑劝他:“小二郎,赶紧趁热吃。” 大家都是熟人,宋家人是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宋大郎还是怪不好意思,抽了弟弟的脑袋一下,朝人道:“苏大哥,麻烦你了。” “哪儿,你们赶紧吃……”苏大郎是跑堂的,忙得很,说完朝宋张氏叫了声“婶子”就出去了。 “吃吧。”一个月就等着这一天打牙祭,做梦都盼着,宋张氏哪有不懂儿子们的理,张口朝他们说了一句。 宋家五兄妹,就点了五碗米粉,一碗米粉五文钱,这银钱不算多,但宋张氏是不给自己点的,宋家几兄弟见妹妹正把她的那碗分给母亲,便拿起筷子,安心地狼吞虎咽了起来。 苏记米粉一份要五文钱,但碗大料足,那海碗有宋小五一张半脸大,宋小五吃一半都吃不下,就给自己挑了小半碗,把大碗推到了母亲身前。 她挑米粉的时候,还夹了几块骨头肉送进宋张氏的嘴里,宋张氏一直目光温柔地看着小娘子挑捡,这厢小娘子给自己挑了小半碗,看着确实也够她吃的了,但还是又往女儿碗中夹去:“太多了,娘吃不完,你再吃点。” “你先吃着,”宋小五拦了她的手,黑白分明清澈无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宋张氏,“我的够了,你替我吃了。” “诶。”宋张氏知道她胃口,知道她吃这点也够了,便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肉挑了一半到她碗里就没说了。 苏记米粉份量本来就大,因为来的是宋家人,他们又往里头多加了点量,端来的时候汤水都溢出碗了,而宋家中兄弟吃到最后连一口汤都喝完了,碗干净得就像被水洗过一样。 “吃饱了?”见小四郎喝完最后一口汤,满足地叹了口气把碗放到桌上,宋张氏笑问了一句。 “吃饱了。”宋四郎拍了拍胀起来的肚子,心满意足得很。 “二郎呢?”儿郎满足,宋张氏便满足,又看向了二郎。 “娘,饱了。”宋二郎是四兄弟当中碗里还有一口汤的,他吃到最后怕没了,最后那点他吃得很慢。 “妹妹哪去了?”这时宋大郎往外探头,刚才小五出去了,这时也不见回来。 他正起身要去找小娘子,就见小娘子手上端着个装着粮饼的小木箕挪着小步子进来了,宋大郎忙过去接,“怎么不叫大郎哥?” 苏记的杂粮饼是用猪油煎的,煎到金黄很是香脆,再配点骨头汤,吃下去能吃个实饱,就是她家这几个半大小子的肚子也能扛一天。 一个饼三文钱,宋小五买了五个,骨头汤是苏记白给的,多喝一碗是一碗,正好给这几个小子多补点钙。 下次再过来吃,就是下个月了。 “汤来了……”不等宋小五说话,苏大郎就端了大盘子吆喝着过来了。 “苏大哥,劳烦了。”宋大郎马上端起了张笑脸。 宋三郎则眼明手快地把妹妹拉到跟前护着,怕苏大郎手中滚烫的汤把妹妹淋着了。 第6章 “我给哥哥们拿的,我手里有他们放的钱。”宋小五坐下,跟母亲说了一句。 小娘子拿着钱就会托母亲给他们买点糖,宋家几兄弟只要得一两个铜钱就会放到小娘子手里,让她替他们攒着花。 但他们一年到头也就得几文钱,就压岁钱多一点,现在都四月了,几兄妹的那点小钱早早就花完了,不过回了一趟州城,宋小五从祖母那得了两块碎银子一共二两银,还从几个喜爱她的长辈族亲那里得了几个小红封,一个小红封也就二三个铜钱,但加起来也有二十来文。 以前宋小五是不要的,但这次去她拿了,并与人多道了一声多谢,给人鞠了躬。 她不是凭白要人银钱的人,要了,就记人的好。 宋小五拿的小红封不多,又是族中几个性子好的长辈和嫂子给她的,宋张氏就由着小娘子拿了,她也不拿小娘子的钱,由小娘子自个儿收着。 之前小娘子给了她爹一个银角子买米糕,把她爹都逗笑了,但宋张氏算算,小娘子手中的私房钱怕是快都要花完了,上次从州城回来途中,她给她几个哥哥买了糖糕,一次就花了三十文去。 “晓得了,等会娘付钱。”宋张氏岂会花小娘子的那几个小铜钱。 宋小五想了想,点了头。 她手里就那几个子,留着也好,回头再称几斤米糕就是。 苏记的杂粮饼足有二两重,大郎他们就是吃了一大碗米粉,这饼说来他们还吃的下,但他们舍不得一次吃完,大郎就去拿了几纸油纸过来,吃半块,包半块回去晚上吃。 马儿沟的人家一般一天吃两顿,县城里大多数人家也如此,只有富贵人家才会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宋韧是州城下来的秀才少爷,家里再紧巴他也没短过妻子用来持家的家用,宋家一天三顿饭就维持了下来。 以前家用的银子用来是够的,但随着儿郎们长大,读书吃穿的花费不少,用钱的地方多了,这日子就紧了,宋张氏不想在这时候朝丈夫多要钱,也不舍短儿女们的吃穿,便从自个儿身上省,她的嫁妆也被她一点一滴的拿出来贴补家用。 这个宋张氏对她的小娘子还有些愧疚,她偷偷当掉的一根三两重的金钗,原本是想的以后拿来给小娘子当嫁妆的。 这厢等一家人吃饱,就前行去县城当中宋家两家相交好的人家送菜,等快要到了地方,就由大郎背着背篓送过去,宋张氏就带着儿女们在隔着一点的地方等。 她是不跟着过去的。她要是过去了,人家就要打发点东西,几个鸡蛋半包糖都是钱,人家一家老少要养,这可不好。 宋家交好的这两户人家一户是宋韧在衙门交好的同僚,一户是已博得了秀才功名的书生家,但两家家境都不宽裕。是宋韧同僚的捕快家老少一家八口人,就靠他一份俸禄养活;书生家一家只有五口,但他没钱打点,至今都没谋得一份官职,现在在县城的一家私塾坐馆当教书夫子,他就是再往上去京城赶考,要是没有儒士替他写举荐信,那也是不能够的。两家都住县城,手里也没田地,住的家中狭窄也腾不出地来种菜,吃一把菜也是要去买的,宋家一家住在马儿沟自个儿也不种菜,但村里菜便宜,这个时节一文钱能买半篓,一家送过去一篓,也能吃个三四天。 他们先去了肖捕快家,大郎进去把菜倒好,不等肖家婆婆给他塞吃的就一溜烟地跑了出来,等找到母亲和弟弟妹妹,大郎气都喘不平。 宋张氏好笑,替他拿下背篓,让三郎替哥哥背着,给他顺了顺背。 “肖婆婆要给我拿糖吃,我没接,怕她塞给我我就跑出来了,肖婶子今个儿不在家,说是出门有事去了,婆婆叫你要是赶完街,就去她家坐坐。”宋大郎牵过妹妹的手,带头走在母亲身边跟母亲说道。 “好。”宋张氏牵着四郎,点了下头,“你叫人了?” “叫了。” “诶,”宋张氏应声,又跟三郎四郎他们道:“见到长辈要先打招呼,可听到了?” “晓得。”三郎背着背篓走在后面,他正弯腰点小娘子的包包头,听到抬头道了一句。 宋小五这走个路都不安生,摸着头回头瞪了宋三郎一眼,转头就朝宋大郎道了一句:“三郎戳我头。” 宋大郎朝三郎怒目瞪去,“你少招惹点妹妹。” 三郎嘻笑,不以为然,又去摸妹妹的发带。 四郎见着好玩,也去扯另一边的。 宋小五这没脾气的也被扯出了三分火气来,顿足摸着她的两个小啾啾发飙,“不能再扯了,我要生气了。” 他们就不能有个安生的时候? “别烦了。”背着一篓菜的二郎见她气得小脸都红了,心疼得很,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到三郎的背篓里,他把自个儿的背篓放下,拿过三郎的篓子把宋小五背到了背上,回头跟妹妹道:“你坐篓子里,二哥高,他们够不到你。” 在背篓里虎着脸,一脸不高兴的宋小五伸手摸了下他的耳朵。 这是她跟二郎哥道谢的一种方式,她一摸,宋二郎就笑了起来,又跟三郎四郎冷脸子:“招她烦了你们就高兴了?” 三郎四郎朝他扮鬼脸吐舌头,大郎背过菜篓朝他们威胁道:“回家就告诉爹,看他不罚你们。” 三郎和四郎怕父亲,听了都收敛了手脚,老老实实地跟在了母亲的旁边,不再嬉闹了。 只是安静不了一会,两兄弟又打闹了起来,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的,就是不好好走路,说他们也不听,宋小五高高坐在二郎哥背着的篓子里,见状别过了脸,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还好大郎哥和二郎哥大了,比以前多了几许稳重,要是一家四个一起这般闹腾,这辈子休想她再多活一天。 第7章 宋家人要去的第二家是李夫子家,李夫子家靠近闹市,离宋张氏要置办什物的市坊不远,这一背篓菜本来是二郎去送的,但因二郎背着小娘子,等快到地方了,大郎不等母亲说话,扔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背着菜篓送菜去了。 宋二郎背上,宋小五跟他道:“二郎,你放我下来。” 宋二郎惦了惦背篓,没放。 “二郎哥,我下来站会,腿疼。” 听到是她腿疼,宋二郎马上把她放了下来把她抱出了篓子,弯腰看她的腿,“瘀着腿了?” “没得事,站站就好了。”他一直背着也辛苦,宋小五不想让他累着。 怕他多说,宋小五主动牵了二郎哥的手,宋二郎眼里除了吃食就只有小娘子最重要,见不爱人碰的小娘子牵了他的手,嘿嘿笑了两声就不说话了。 宋张氏看着,摸了下小娘子的小脸,跟她道:“让二郎哥牵着你走,等会人就多了,别走散了。” 宋小五点头,与她道:“你只管看住那两只泼猴。” 就驻足这一会,宋三郎和宋四郎就在周围嬉戏打闹了起来,就是两只泼猴无异,宋张氏好笑又头疼,朝两个看都看不住的儿郎道:“莫要在外面吵闹,快些过来。” 三郎四郎不听,任自玩闹着。 宋小五看得摇头,见他们挡着路过的人的路了,就朝他们喊:“帮我找块石头罢,我要坐会儿。” “诶,等着。”小妹妹要石头,三郎听到,停了跟四郎的追逐去找石头。 四郎跑得比他更快,妹妹非好石头不坐,还要干净,临近的几块都不够好瞧,小四郎看了又往前跑了几步。 他们站的地方离渠沟近,小四郎不一会儿找到了块能坐的石头,跑过来搬到水里往渠沟里洗干净,搬上来时拿袖子擦了擦往宋小五跑:“妹妹,找来了。” 他过来放了石头低着头不抬腰,宋小五扯出了袖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那压根儿没冒出来的汗水,只擦了两下,得了妹妹关心的小四郎乐得眼睛只剩一条缝,跟妹妹道:“下次四郎哥还给你找,保准找的平坦又干净。” 宋小五“哦”了一声,小屁股坐在石头上,点了下头,道了声:“好坐。” 得了小娘子的喜欢,宋四郎笑得合不拢嘴。 宋三郎在旁边扁嘴,“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宋张氏看小儿郎围着小娘子看着她坐石头,在旁忍着笑由着儿女们玩闹。 这一通闹,宋大郎已回,他又是跑着回的,一跑近就朝母亲气喘吁吁道:“去的时候不巧碰上了婶子家吃早午饭,非要留我吃饭不可,我把菜放下就跑出来了。” “诶?碰得不巧,失礼了。”宋张氏顿了一下,道:“你叫了人罢?” “叫了。” “这就好。” 一家人说着话去了市坊,宋张氏先去了布铺把布扯了,布铺掌柜娘子今日不在,回娘家去了,在的是掌柜,掌柜的就要比掌柜娘子会做生意多了,见到宋张氏这个县丞夫人,就是有大舅子跟宋县丞争位不得这一宿怨,但他是个不得罪人的,见到宋张氏就笑脸相迎,临走前还给了宋张氏半尺布的搭头。 宋张氏得了搭头神色也是淡淡,带着儿女们出了布铺。 家中二郎他们不知道这吴记布铺跟家中的恩仇,但大郎是知道一些的,掌柜的虽然笑了,但笑得太假,甚会察言观色的大郎觉出了味来,等出了门,替母亲拿着布包的大郎忍不住跟母亲道:“为何要在他家买?” “妹妹穿的,他家才有。”要不然,她也不会去找不痛快。 小娘子就是她的心肝儿,宋张氏不能让她过像本家姑娘一样奴过婢簇拥穿金戴银的日子,但不能一年几身新衣裳都是粗布做的。 这也是宋张氏最后的一点念想了,她给不了小女儿像她小时候一样富足安逸的日子,但几身好衣裳是必须要有的,绝不能让人轻看了她的小娘子去。 “下次,去青州城买,我替妹妹买。”好一会儿,宋大郎憋出了这句话来。 他要出人头地,他不想母亲妹妹受委屈。 宋张氏听了心头酸楚,她摸了下大儿的头,“你有心了。” 大郎真的是长大了。 ** 宋张氏带着儿女们在市坊逛了小半个时辰,东西还没买全,先前去送菜的李夫子家的大儿子就找到了他们,说他娘让他来找他们,让他们买完东西去他们家吃了晌午饭再走,还说他娘已经在家把饭煮了,菜都切好了,就等着他们过去吃。 李家是李夫子娘子当家,她对宋家人自来热切,宋张氏跟她很合得来,但李家人没个帮扶的,自家日子本来就难过了,宋家人也就过大节拜访的时候过去叨扰人家一次,这时候万万是不能去的,宋张氏便跟来的李家大郎推托了几句,等什物买妥,就带了儿女们回了马儿沟。 李家大郎不得已归了家,手上还提了宋家伯娘给他和弟弟妹妹吃的半斤米糕,李娘子见了气极打了下他的头,“你怎么就不跟你宋家大哥学学?” 李大郎比宋大郎小半岁,他不过十岁的小儿,小孩气性还在,这厢委屈道:“你教我的我都说了,伯娘就是不来,我又有何法?” 李娘子气得捶胸:“你个愚木桩子,怎么教都教不听呀?你没把人家叫来就罢了,你还拿你伯娘的东西,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等李夫子回来,听李娘子说道了此事,李夫子安慰其妻道:“没事,宋兄与我情如兄弟,他与嫂子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在意这些。” 李娘子忍了忍,方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大郎不像宋家大侄子,要是有点像,我以后就不担心他了。” “大郎还小。” “可……” 李家这番辩驳着,这时马儿沟的黄昏,天色近暗,天边的晚霞虚虚在天的尽头那边虚挂着,宋家几口这厢坐在院中,忙和着手中的事,等着宋韧归家。 ** 大燕平昌元年初春,已是两年过去,快年近七岁的宋小五半夜听到父母房里母亲失声痛哭,等到父母房里平静了,半晌后她还是睡不着,不由爬起了床,走去了后院。 她坐在后院的树墩做成的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后院来了人,这夜月光不亮,夜间看不太见东西,不过这宋小五抬眼一眼看去,就看到了前来之人是家中大郎哥宋鸿湛。 宋大郎走过来挨着妹妹坐下,搂了下妹妹,道:“过一阵子,我们就要离家了。” 父亲终于升至了梧树县县尊之位,母亲苦尽甘来,他们家的日子往后也要好过了,家中有着要比以前好的前景,宋大郎之前狂喜不已,待到真要走了,他才发觉他对马儿沟、对他们这个家的不舍有多深。 宋小五挨着宋大郎,许是之前坐的太久了,她有些累,不由靠向了她这辈子的长兄臂膀,口中与他道:“你可舍不得?” “舍不得。”大郎抱住了妹妹,道。 他是舍不得,舍不得看重他的夫子,舍不得把他当亲孙子对待的马儿沟老人,舍不得那些个敬他为兄长,信服钦佩他的同窗…… “舍不得就好。”宋小五道了一句。 父亲以县丞之位在马儿沟得到了甚多优待,他们做为子女也是如此,对这个谁都会给他们家几分薄面的地方,宋小五就是多活了一辈子比谁都看得开,这厢眼看就要离去,也有些舍不得。 地方小,有小的好处,所争的小了,纷扰就小。那些想与她交好的小小人心也赤诚得不带污垢,宋小五与他们相遇在了心地最明朗直接的好年纪,这厢眼前要离去,没想过不舍的她确实生出了几分不舍。 天高水长,自此殊途,这一次离开,不知道是否再有再见面的时候。 “你也舍不得?”大郎问妹妹。 “嗯。”宋小五应了一声。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大郎哥。” “在着呢。” 久久,宋大郎没有等到小妹妹的言语,不由低头朝她望去,稀薄的月光当中,小妹妹靠着他的肩头睡得很沉。 宋大郎正犹豫着是否抱妹妹回去,却见后院的小门轻轻“吱呀”一声响了,随即父亲从门里走了出来,朝他们走来。 “她睡了?”小女儿两三岁就有夜游不睡之症,夜半总是一个人在家中到处走,有时还会出门走动,头两年宋韧还带她去看过名医,后来他夜间观察见小女儿躲避他们,等到确定他们安睡了她才出来坐坐,他观看良久,确定于她无甚大碍,就由着她了,也就半夜寒露太深怕她受寒就会假装巧遇上她,温言哄骗着带她回去安睡。 宋韧不把自己的小娘子这症状当病,大郎他们也如是,这厢听父亲轻声言道,他也压低声音小声回了一句:“睡了。” “刚才你娘哭了几句,怕是惊着她了。”宋韧怜爱地抱起小女儿,朝长子轻声道:“我送她回去,你去睡你的。” “好。” 宋大郎回了屋,与他一个屋的宋二郎醒了过来,听大郎说父亲把妹妹送回屋了,他一时半会的睡不着,等过了两柱香,他去妹妹的屋外听了一会,又摸进门看妹妹是睡着了,不由松了口气,回了屋倒下,一下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8章 宋韧上任梧树县县令,是去年他代县尊奔赴州城叙职所认识的太守大人举荐保职,于此,他也成了太守大人门下之人。 宋韧成了青州太守符先勇门下弟子,可谓是平步青云,葫芦县的县令直到他的调令下来,才醒悟去打听宋韧背后之人,等他打听出来,宋韧离走也没几天了。 一打听出宋韧的背后之人,葫芦县县令向宝梁心里对宋韧懊恨又嫉妒,但他们皆是官场中人,现在宋韧这一升与他平级,就是资历差着几年,但宋韧投靠了符家,以后的前程平坦,升得怕是要比靠山不如宋韧强的他快,向宝梁就是厌恶宋韧满腔城府极深,但还是设了酒局给宋韧送行。 宋韧提防得很,这夜婉拒了向县令送给他的小妾,让前来接他的两个好友送了他回去。 他见到人才放松倒下,来接他的李之叙和楚景两个人来回背他,一路把他背回了马儿沟。 宋张氏等回了满身酒味的相公,李之叙和楚景把人送回就要走,楚家离宋家不远,便李之叙去他那边住一夜。 宋家不方便留客,大郎和二郎不等母亲吩咐,两兄弟点了灯笼就说送楚夫子和李叔回去,宋韧醉得不轻,宋张氏有些慌张,被小娘子提醒,在两人出门前请了他们明天中午来家吃饭。 李之叙要带全家一家跟宋韧去梧树县走马上任,明天他回县城,路过宋家他是要过来打声招呼的,而楚景这边跟宋韧也有话要说,听了宋嫂子的话,两个人都应了下来。 “就不留你们了,大半夜的辛苦你们了,明天嫂子多做两个拿手菜犒劳你们。”宋张氏送了他们到门口道。 “哪儿的话。”李之叙和楚景对宋张氏这个贤惠人历来敬重,跟宋张氏作揖行了礼这才离去。 宋韧没回来之前,宋张氏就煮了醒酒汤,一碗醒酒汤下去,尚未清醒的宋韧吐得满地都是,等他醒过来睁开眼,床边只见自家的小娘子。 “你娘呢?” “灶房里烧水,等会给你沐浴用。”宋小五把稀粥端过来,“你没招狐狸精吧?” “说什么呢?”宋韧打了下她的头。 “一身臭味。”宋小五皱了下鼻子。 宋韧闻了闻身上,他的外袍脱了,身上仅着内衫,除了酒臭味,还有一股引人恶心的浓香,这是向宝梁推到他怀里的那个小妾留的。 “小孩儿,不懂。”宋韧把稀粥一口喝了,肚子里舒服了点,放下碗捏了下小娘子的鼻子,拍拍床让她接着坐,“我夫人可有不高兴?” “没看出来,顾不上吧,你回来一身的味,又死沉死沉的,她哪顾得了这么多,忙着侍候你去了。”宋小五坐着,跟宋韧有话说话。 “诶……”宋韧说着话往门边看去,这一看,门边起了细微的急步声,只见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宋张氏端了盆热水进来。 “醒了?”宋张氏把水放下,挤出热帕过来,“莫叔莫婶他们把水烧好了,你等会洗一下就赶紧睡,先擦把脸。” 她把帕子给了宋韧,宋韧瞥到了她额头上冒出来的热汗,接过帕子擦起了脸。 “小五,你爹醒了,你先去睡好不好?多睡一会,明早不要起太早了,等早膳做好了娘叫你?”宋张氏抱着女儿拍了拍她。 宋小五点点头就起了身。 这没她什么事儿了。 她一起身就起了,连回一头也未曾,宋韧擦好脸坐起身把帕子给了夫人,与夫人道:“也不问问她爹好受了点没有。” 走得也太快了,跟不想多看他一眼似的。 “午夜了。”都半夜了,往常这个时候,小娘子都睡了好久了。 “还是夫人好。”宋韧摸到了夫人的手,捏着不放。 宋张氏轻笑,摇摇头道:“我也想睡了,你快些去洗洗,明日一早我们家还一堆的事呢。” 宋韧抱了下她,道了一句:“辛苦你了。” 宋张氏未语,轻拍了拍他的胸。 这厢主房这边响了一会动静就安宁了下来,宋小五睡得模模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的房门起了动静,她懵懵懂懂的开口问了一句:“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宋二郎在门边压着嗓子回了一句,“大郎哥和二郎哥都回了。” “那去睡罢。”宋小五总算安心,翻了个身,脸对着床里头那边,撅着屁股彻底安睡了过去。 ** 宋小五昨夜耽误了点睡眠,这一早醒得晚了一点,一起来就发现家里多了村里的几个孩子,就是平时那个对着她最不服最凶恶的屠老大也来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蹲在水井边,帮莫叔洗菜。 “小五,屠壮和阿蛋他们几家给我们送菜来了,你洗好脸帮娘招呼他们一下。”宋张氏在灶房忙和,听到小娘子醒了,探出头跟她说了一句。 宋小五朝她点点头,走过去抱臂看着那几个小鬼头,“怎么洗上菜了?” 平时他们爹娘让他们多扯把菜,他们都鬼哭狼嚎,今个儿是太阳打西边出的,他们还跑别人家来干活来了? 屠老大朝她吐舌头扮鬼脸。 “等饭吃是罢?” 她这一说,几个等着看她的小子蹲不住了,不说话一个个就往门边溜,宋小五瞪他们:“溜什么溜,给我把菜洗了,我去洗把脸,蹲好了,等会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说罢,她扭身就走了,留下那几个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蹲下屁股,老实地洗起菜来。 他们平时也没那么听话,但自从知道宋小五要跟着他们爹娘走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家里偷偷哭过鼻子,连自信天老大他老二的屠老大都抹了一把狗泪,觉得宋小五要跟她爹娘走这事太不应该,都说好了他今年不随便打人,明年过年她还是会给他多发一把糖豆子的。 屠老大今天是鼓足勇气来跟宋小五算帐的,但到了宋家,莫叔洗菜的水都是他先老人一步把水打上来,勤快得他亲爹亲娘见了都怕认错人。 宋小五漱好口洗好脸回来,把人叫了起来,一个叫去厨房提开水,一个去拿碗,一个去搬桌子,两个去拿椅子,来的五个小子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水井边一下就没人了,莫叔洗着菜,露着掉了门牙的嘴对着小娘子咧嘴笑。 还是小娘子有办法,把这群一把菜能洗成两根菜的浑小子支走了。 虽说菜是他们几家送来的,但也不是这个洗法啊。 等桌椅开水碗齐全,宋小五的鸡蛋篮子和白糖罐也拿过来了,她打算给他们冲糖水鸡蛋喝。 往日这群小子压根就没这待遇,但谁叫他们来日无多,下次见面可能得是阎王殿里相逢了。 她那个爹是不可能再回到葫芦县的,她随这家飘流,也不可能有飘回葫芦县的一天。 “给我们吃啊?”宋小五放白糖打鸡蛋,还没冲,就有小子咽着口水小声地问了起来。 他只问了一句,就被王阿蛋狠狠地打了下头。 宋小五一路没说话,等把鸡蛋汤冲好才开口:“喝吧。” 她一说,还是最小的那个叫王阿宝的小子最先拿过碗,甜滋滋地喝了起来。 他比宋小五还要小半岁,是村里最听宋小五话的那一个,就希望他听话点宋小五能多喜欢他一点,给他点吃的。 他家里穷,没吃过什么好的,这闻着香味顾不上太多,不等人就先喝了一口,王阿蛋见了恼火,抽了下他的头嚷嚷道:“你傻啊王阿宝,你这一喝了就跟她没关系了你知道不?她一碗鸡蛋打发了我们,以后都不管我们了,你傻不傻,你说你傻不傻……” 王阿蛋连打了王阿宝这个堂弟好几下,王阿宝都被他打懵了,他发着懵往宋小五望去,眼睛里泛起了泪。 宋小五被他看得不敢看他,皱眉朝王阿蛋看去,“喝吧,再吼门边儿去。” “走就走,怕你不成?”王阿蛋冲着桌子喊了一句:“我还稀罕一碗蛋了?” 说着他冲了出去,冲出门没多远他蹲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就是难受得很,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这厢屋内,宋张氏听到声音,担心地走了出来,宋小五看了母亲一眼,收了回眼,朝闷闷坐着不说话的那几个道:“喝完了就回家去。” “你……”屠老大张口间鼻子红了,“你走了,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是有个时间,我们就不怪你了,等你过年回来了也一样,到时候我们还跟你一块玩,我带着他们听你的,成不?” 小孩儿的逻辑就是这样,说有理没道理,说怪也怪得很,就好像有个安慰,他们什么都能接受。 但宋小五是不可能回来的,她不想骗他们,与其让他们以后失望,她想当着他们的面让他们先失望。 她看着他们,道:“不,我不会回来了,离开后,不会再有回来的一天。” 她定定地看着他们,“你们想要再看到我,只能来我在的地方。” 去梧树县,去州城,她爹爬到哪步走到哪步去往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能找到她的地方…… 第9章 宋小五的口气没有起伏,屠老大他们听出了她话里的残忍来,个个都红了眼,其中一个叫王阿福的红着眼说:“你跑那个远,怎么找得到?” “喝。”宋小五把他面前的碗往前推了推。 春天树上的花朵飘了下来,落在了碗里,王阿宝流出了泪,掉进了碗里,觉得这碗糖蛋也没有那般好吃了。 不一会儿,屠老大的妹妹小花找到了宋家,说娘找他回家干活,屠老大埋着头走,王阿宝他们也要走,最后这几个宋小五跟在他们后面送了一程,到门口的时候,王阿宝怯怯回头,小声跟宋小五道:“那我来找你,你认我吗?” “嗯。”认,只要他还记得。 小孩儿忘性大,但假如他记得她,来找她,她岂能不认? 怕就怕,到时候就是还记得,但就是没有勇气找,没有勇气见。 “那我来找你。”王阿宝抹着泪去了。 宋小五目送了他们离去,只见他们走到要下坡到村里的那条路上,阿福跟另一个小子不好好走路,跳了下去,随即追逐打闹着去了。 王阿宝走的慢,他生性胆小,沿着路小心地一步一步走着,生怕摔下去,一个人走在了最后面。 她不知道这些人过几年还会不会记得她今天说的话,但如果忘了,也挺好。 ** 上午李之叙和楚景就来了,宋韧在树下摆了张桌子,烧了盆炭在炉上煮了一壶水,要给两位好友在春天的花树下泡茶喝。 李之叙和楚景很是喜欢。他们两个人出身不太好,李之叙家境还好一点,父亲之前还是县城里大铺子的帐房先生,一直住在县里,跟着父亲见了不少人,酒楼饭肆没少去过,还算有点见识,而楚景是农家出身,他们楚家举全族之力才供出了他来,他至今也没回馈族亲多少,而附庸风雅的事都要花钱,哪怕他买二两茶叶,那也是用来待客的,平常他自己是不舍喝的。 两人是宋韧的穷友,宋韧这个人见到长官恭敬谦卑,殷勤热切,但结交朋友却不怎么问出身,而李之叙和楚景能与他结交,也是几人脾性相符,他们都不是心胸狭窄的迂腐之辈,更不是无视淡薄功利之人。 宋韧等他们坐好,烧水的时候跟他们炫耀,“早春不是下了场雪?我家小娘子邀我雪树下煮茶,我们用的就是这个壶,这套杯,茶是我从青州城带下来的青城茶,还剩一点,正好今日我们好友几人把它泡了。” “这杯子,也是我家小娘子选的,去年带她去州城逛大街的时候她看上了这套,指名要这个,窑铺掌柜的直夸她眼光好,还给我们父女少了二两银子……”宋韧所杯子摆给他们看。 李之叙和楚景端起了杯子认真打量了起来,看了一会,李之叙就首先语气中肯地道:“此杯朴净素雅,尤其这杯里的这枝梅画得生趣灵动,大雅,大雅!” 楚景颔首,摸着手中如玉一般光滑的青杯道:“玉杯青梅配青茶,相得益彰,小五这是有七巧玲珑心,慧眼识珠。” 在旁边被她爹按了个小凳子坐着强行陪客的宋小五脸抽了抽,麻木地听着这两个叔叔绞尽脑汁附应她爹,没出口拆她爹的台。 杯子还算不错,尤其茶水进了杯里,里头的梅花闪动,生动得就跟真的一样,想来工匠制造它的时候没少用心。 大燕上了等级成套的杯子是八个一套,就这套摆出来是四个,店家忽悠他们说是这套只做了四个,四谐音死字,大燕是避四的,做什么都不会做四个出来,谁做了这么个大活计出来犯忌讳,也不怕白干?而且这套杯子做得极巧,不如它的都是叫价十五两银子以上,这套就卖五两,想来就是残杯,掉价卖呢,但杯子是不错,所以宋小五也没怎么侃人的价,叫来伙计问三两卖不卖,伙计当时说不卖,但他们父女看了高价杯买不起手牵手要走时,掌柜的出来了,夸了她一顿,还想五两银子卖给他们,她爹傻,人家几句好话就想买,宋小五猛跺了他的脚,才把宋县丞那颗想捡便宜的心踩熄,最终以三两银的价把这套残杯纳入了手中。 这也是人家卖不出去当处理价给他们了,她傻爹却当捡了个大便宜,隔三差五就要把杯子拿出来摸两下,说是赏玩。就宋小五看来,这是没钱没买过好东西憋的毛病,家里有个看着贵一点的玩意,恨不能时时摆着,拿香供着,来个人就要炫耀一番。 她这爹也挺可怜,刚三十出头的大好青年,家有一堆一顿能吃五碗饭的小子要养,外有上峰要打点讨好,这正在上升期,憋屈的时候多,痛快的时候少,这点想跟人炫耀的虚荣心,就成全他罢,遂宋韧唾沫横飞跟那两个好友讲述他们买杯子的过程,宋小五就当自己没听见,由着他添工加料渲染过程。 这去年的事了,到今天拿出杯子来才说,也不知道憋多久了,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宋韧把小女儿跟人侃价一波三折的过程说道了出来,尤其把人家掌柜夸他女儿聪慧的话多添了几句,把他家小娘子夸得跟小天仙似的,李之叙跟楚景听着还甚是真诚地颔首点头,一口一句“那是”“那可不是”不要钱地往外蹦,宋小五听了一半实在听不下去了,木着脸往灶房走,找她活得实实在在,从不弄虚作假的亲娘去了。 看到她进来,宋张氏问:“怎么不陪你爹坐着?” “吹大牛呢,懒得听。”宋小五搬了个板凳坐到门口,把韭菜篓子拉过来捡韭菜。 “不用捡了,够用了。”宋张氏揉着手中的面团道。 “多做几个韭菜饼,放到晚上吃。”中午一顿花了她娘大半天功夫了,晚上就简单点,热点中午剩的吃吃就好了。 “也好。”宋张氏想想也是。 她做着手上的事,看着小娘子,“可渴?” “不渴。” “渴了跟娘说啊。” “嗯。” 小娘子垂着脑袋认真捡着韭菜,宋张氏看看她就不累了,脸上起了点笑,莫叔蹲在灶前烧着柴火,跟主母道:“扔几根芋头烤着罢,小娘子好这口。” “好,你看着捡。”宋张氏应了。 说话间,被宋张氏叫去县里买肉的大郎他们回来了,他们一冲回来,宋家就热闹了,宋韧见他们一回来屋子都抖了三抖,再好的意境也没了,便跟李之叙他们叹道:“想要过得雅致,就得少生两个儿子。” 李之叙和楚景闻言,“噗”地一声,把刚入口的茶喷了出来,呛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宋兄果真敢言。 ** 等午饭一过,李之叙他们告辞而去。 他们走后,宋韧拉了要走的小娘子坐在堂屋,看她哥哥们练字。 “房子说好了?”宋小五靠着他肩头想打盹,但一时半会睡不着,便问了句。 “说好了,”以前宋韧不跟她说这些个事,但家中的事小娘子现在都知道一点,便也不瞒着她了,“等后天就过契,连带田一共卖了五百八十两,你李叔家举家跟我们过去,我们家要帮衬一点,爹打算借他们家五十两,剩的那些爹拿二百两,余的就交给你们娘俩,你们看着家用。” “那夫子什么时候过去?”三郎听着问了一句。 李叔跟了他们家过去,那他们夫子呢? “他就不跟我们过去了,他那边爹另有打算。”他身边只放得下一个,楚景的前程,宋韧还得替他再盘算一番才能成事。 “夫子对我们可好了。”宋四郎在旁补道了一句。 楚景对他的儿郎们确实用心,大郎他们的一笔好字就是他严加督促而成的,没少让他费心思,宋韧心里有数,听儿子们为他说话,便笑言道:“爹知道,你们尽管放心。” “爹,李叔以后就跟着我们家了吗?”宋大郎这厢问道。 这两年随着儿女们年纪渐长,宋韧有事就会跟他们多说几句,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不把他们当愚钝小儿看。 他自知他身在劣处,他的儿女们没有本家那等出身的孩子应有尽有的福气,往后他们要靠自己闯出一番家业来,那就得精通人心和俗务,这时候正是教他们的好时候,宋韧对他们不缺耐心,只要他的儿女们问的,皆会细心解答:“你们李叔那边没有几个亲戚,且都是农家出身,他坐馆只能养家糊口,没有赏识他的人他这路就到教书先生为止了,跟着为父他尚还有前程可问,且你们李叔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为父看中他的勤勉变通,他跟了我,我也多了个稳妥安心的相助之人……” “嗯,一条绳上的蚱蜢,谁也别嫌弃谁。”更是谁也别想摆脱谁,这个进一步那个就能进一步,要倒霉也是一块儿倒霉,利益捆绑是最好的合作方式,整个天下都是这般运作的,古往今来皆如此,就没变过样,宋小五打了个哈欠道。 宋小五这话一出,别说宋韧,就是宋大郎四兄弟闻言嘴角也抽了抽,想笑不敢笑,个个憋着劲低下了头。 第10章 不日一家人收拾妥当,在几个老乡亲的相送下离了马儿沟。 村长带着村中的几个老人把宋韧一家快送到县城的时候,宋韧叫他们回去,几个人执意要送,宋韧温言相劝了几句,把人劝走了。 宋韧这几年为马儿沟做了几件事,他带着村里的人修了渠,挖了几个鱼塘,又教会了他们怎么挑地放肥种北方来的麦子,马儿沟多了一季的麦子收获,日子要比以前好过了不少。 他们对宋韧感恩不已,对宋韧甚是不舍,但宋韧以f怕县尊大人看见马儿沟的人有想法,在他走后对马儿沟的事有所懈怠或是拿马儿沟作筏子,就婉拒了老乡亲们的情谊。 宋韧带着李家一家离城,向宝梁来送,宋韧假意感谢向县令的重情重义,一脸感激涕零地感谢县尊大人上任以来对他的照顾,临走前又低声跟向宝梁道上方已经知道了他为葫芦县老百姓所做的民绩,含蓄地透露出了向县令不日任期一到就会上升的意思。 向宝梁闻言惊呆,“果真?” 这厢他褪去了之前的假模假式,靠近宋韧跟宋韧称可兄道弟了起来:“宋兄这话是从……” 宋韧要走,但他不想为他尽力了数几年的葫芦县留下隐患。向宝梁不是糊涂之人,但此人擅长的是向上钻研之道,其心在政不在民,他得罪向宝梁而去,向宝梁要是存了有跟他争意气的心,那他这些年为葫芦县百姓定下的几条方便之道就会有始无终,最终可能会白忙几年得一场空,宋韧思来想去不能让他和他死去的师叔,也就是前任县尊大人好几年的心血坏在了向宝梁手中,就跟他现在认的老师,现在的青州太守符先勇写了一道密信,把葫芦县的情况说道了个清楚,而符先勇也同意了他的打算,先升向宝梁,然后让门下弟子前来葫芦县当县令,坐等收获葫芦县接下来几年会破土而出的民绩。 向宝梁这话一出,宋韧未有明言相告,伸了手指往上指了指,向宝梁一看,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当下肃容朝宋韧拱手,“多谢宋兄美言。” “向大人就等着好消息吧。” “多谢多谢,宋兄一路保重,等到了梧树县,一定要给为兄送个消息,若有为兄能帮忙的事,请张口就是。”向宝梁连连拱手不已,一脸感激。 宋三郎坐在车儿拉的板车上,跟妹妹咬耳朵,“现在是宋兄,为兄了,之前是宋……大人!” 宋三郎学着向宝梁以前喊他父亲时那股阴阳怪气的调,靠在母亲怀里的宋小五垂着眼道:“等你比爹还厉害点,让他喊你爷爷也是行的。” 宋三郎朝她扮鬼脸,宋张氏听到捏了捏小娘子的脸蛋,假意嗔怒道:“说什么呢。” 宋小五闭眼,意兴阑珊地躺母亲怀里假寐,这几天为了搬家的事她都忙坏了。搬个家,她娘什么都要,她是除了银子什么都不想带,但身为穷鬼家的小孩子哪有说不要就不要的权力,结果是家里只要能用的都装上马车了,连酸菜咸菜坛子都没放过,她娘连她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还要带上,说要以后留给她生的小娘子穿。 宋小五心累得很,她都还是小娘子,过一天算一天,结果她娘连她以后生的小娘子都惦记上了,这展望让她觉得沉重。 这厢宋韧跟向宝梁又打了几句机锋这才告辞,向宝梁这趟行程送得满意,宋韧心下也稍稍松懈了下来。 葫芦县打下的根基太浅,实在经不住父母官的糊涂,哪怕只是一任父母官的一时糊涂,于靠田地过活的黎民百姓来说就是一年几年的生计问题。 宋家李家两家一共是四张马车和两张牛车上路,马车拉的全是家什,两张牛车上拉的是两家的人。 马车上面装的家什重,马儿走得慢,牛车上坐的人稍微轻一些,牛儿就走得快一些,两相下来,前后两者速度差不多能走在一块儿。 因着有四张马车要赶,宋李两家都没有壮仆,宋家是大郎二郎赶车,李家是李之叙带着大儿子赶,两家的牛车上是宋韧和李家的二郎赶,李家的二郎要比宋三郎和宋四郎大两个月,但他比宋三郎两兄弟要瘦矮不少,力气也是,宋张氏就让三郎和四郎轮流过去替李家二哥一程,让孩子歇口气。 三郎四郎性子皮,可喜这种驱车之事了,吆喝一声不用催就去了。 这年代的路大多是人踩出来的泥道,只有经过朝廷修缮的官道才有石板路可言,不管是人走的路还是官道皆颠簸不平,只有好走一点与不好走一点可说,车走的慢一点的还好,要不然连五脏六腑都能颠出来,宋家几口每两三年就要来回州城一趟,对路上的颠簸倒也习惯,但李家人没走过这种一连几天的远路,前两天他们尚且撑得住,到第三天,李家五口除了出过远门的李之叙好一点,李娘子跟李家的三个儿女皆吐得一塌糊涂,奄奄一息。 两家因为拖的家什重,走的也不快,梧树县那边还等着县令上任,歇是没法让李家人歇了,但车让宋家三郎四郎接手赶,所以到后面几天宋三郎宋四郎全天赶马,到了晚上休息,他们还能跟着两个哥哥扛锄头挖野菜,见到长得好看的花,还会挖回来给妹妹献宝。 下面一路都如此,等到李家人缓过气来半个月就过去了,他们离梧树县只有五十里,大概一天左右的路程。 梧树县是青州靠近西边昌西州的一个边县,之前那个县令明面上因草菅人命被抄的,实则上不仅仅是草菅人命那么简单,他是因他治下不明死了几百条人命才被抄了全家,他之所以下场凄惨是因为这件事闹到了新帝面前,新帝大怒所致。 新坐上龙位的新帝一上位就重酷吏施严法,新任的青州太守符先勇是法家一派为首的符家子弟,也是因为梧树县一事所出,才被新帝指派到青州统管一州。 符先勇一来青州,与新帝上位一样动静不小,他先是动了州府与青州的两个大县上的人,而他派往梧树县坐镇梧树县的县令是他符家的青年才俊,但过年那段时间法家一派在朝廷告急,急需他们法家这位名震京城的青年才俊回去找回场子,遂符先勇在考虑再三后,终于下嘴把心眼不小的宋韧提拔到了他这方接管梧树,又等不及宋韧到任,京城那边新帝急需他们法家那位把儒家一派为首的老酸儒气死的才俊回去跟卷土重来的儒家大战三百回和,所以宋韧还没接到调令,先得到消息的梧树县前县令就回了京城。 符太守给宋韧的信里跟宋韧谈了条件,只要宋韧在上任一年之后确保当地的两族之乱不会死灰复燃,那么一年后,他的县丞就让他举荐的人担当,不然,宋韧不仅是不能安插他自己的人手,且得退居县丞之位。 这次宋韧赶马赴任,最为着急的不是宋韧而是李之叙。宋韧就是不被青州城的宋家接纳,但他是士人出身不假,有为他见缝插针盘算的老先生在为他暗中打算,而他李之叙认识的最有能耐和门道,且能助他一把的就只有宋韧了,宋韧一倒,等于他的希望尽灭,所以这一路李之叙就是身体不适,他也咬着牙在赶车,等到了梧树县一放松,他人就倒了,他这一倒病势汹汹,人差点没了,最后还是宋小五看人吃药不管用,看那跟她爹一样心比天高不想认命的李叔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就暗中支使了她家大郎哥去给了个不知道管不管用的法子,瞎猫碰老鼠碰了一翻,这才让李之叙捂了两身大汗撑了过来。 李之叙这一缓转过来,李家人绝路逢生,一家人大哭一场不说,宋大郎这边一连两天都鬼鬼祟祟围在宋小五身边,欲语还休。 这早宋小五刚醒过来爬下床,叉着手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到一半,就听宋家的大萝卜条异常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好妹妹,你醒了没有啊?” 好妹妹哈欠没打完,改而打了个冷颤,她冷着脸看着门,心里计算着把她这大哥毒哑了而她娘不哭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11章 宋家大郎宋鸿湛对妹妹这般谄媚,是想知道妹妹是怎么知道如何救李叔的,就是宋小五已经告诉过了他这事是瞎猫碰老鼠,纯靠碰,方子也不是谁人都适合,因人而异,他还是想再问问妹妹是怎么想的。 宋小五的法子也不稀奇,就是捂汗发热驱寒,这民间驱风寒的土方子就是捂被子灌生姜水,谁都知道,但宋小五出的主意稍微有点不同的是就是在一边烧柴火加热,灌的是温热的糖白水而不是生姜水。 宋大郎想问妹妹的就是这个,但宋小五已经作答过了,这起个早还被堵,她开了门,抱着手臂看向了她哥。 宋大郎被她看得局促不安,干笑了两声,低头讨好地叫了她一声,“妹妹。” 他还撒娇上了,宋小五揪住了他的耳朵,恨极了,“我跟你们说过,我答过一次的话,不要问我第二次,耳朵是聋的吗?” 宋大郎弯着腰低头让她揪,怕她揪得不顺手,头还往下低了低,“再和大哥说次呗,上次没听明白呢。” “不想说。” “妹妹。” “烦不烦?” 宋大郎一脸委屈地看着小妹妹,宋小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这不能毒哑又不能垛了,她只好跺脚,“进来。” “是了。”宋大郎一听,喜笑颜开踏进门,还朝后面呼唤,“快过来。” 躲在斜角的宋二郎立即像只牛犊子一般快跑了过来,带来了一阵风,袭到了宋小五的脸上。 宋小五闭了闭眼,忍住了欲把两个哥哥生吞活剥了的心。 “李叔是着凉了不假,但吃药后还是咳嗽呕吐不止,有肺热燥咳之嫌,生姜辛辣,只会加重他的咳嗽,他这种乃是热寒,与着凉风寒不一样,白糖水就行。”宋小五冷冰冰地看着她两个兄长,“你们再问我一句为何白糖水即可试试。” 两兄弟嘴巴立马闭得紧紧,眼睛瞪直,他们就是很想跟妹妹说他们上次已经全部记住了白糖水的妙用,这时也不敢张口说一个字。 宋小五无视他们,拿了梳子出门找莫婶去给她梳头。 宋大郎宋二郎看她走了,大郎跟二郎道:“下次你问。” 宋二郎苦着一张脸:“她不耐烦我问。” “那她耐烦我问了?”宋大郎提高了声音。 “你是大哥啊。”宋二郎憨厚地笑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宋长兄冷笑,“说好了一人一次,下次你来。” 宋二郎又苦下了脸,过了一会儿为难地道:“那,那……好罢。” 他实在不想讨妹妹讨厌,但妹妹懂很多,不问明白了也难受,真是让人两难。 这厢宋小五恨恨地走在了找莫婶的路上,她是真恨不得她爹娘把她当妖女一把火烧了,她两腿一蹬去找阎王爷喝茶,也好过天天面对一群“妹妹这个是什么”“妹妹这个为什么”的毛孩子。 既然喊妹妹,那当哥哥的脸在何处? 宋小五进了莫叔莫婶的房还一脸不高兴,莫叔莫婶有看管她之责,所住的房间离她的房间不过三丈远,她那边的动静他们已经听到了,莫婶见她搬了板凳坐到面前的时候还气鼓鼓的,便宽慰她道:“小娘子莫气了,等他们以后都明白了,就不问你了。” “烦。”宋小五哼哼了一声。 莫婶一梳梳到头,这才另起一梳,梳子的每一根梳叉都碰到了宋小五的头皮,不轻不重的力道让宋小五舒坦了起来,火气便淡了,等莫叔给她编辫子扎啾啾的时候,她的火气就没了。 老人的手指粗糙丑陋,但编辫子的手法轻柔又缓慢,每一下都细心郑重以待。自她出生这两个老人就围着她打转,莫婶学会了给她梳头,莫叔学会了给她编辫,他们从未因她的奇言怪举惊讶过,在他们眼里,她就是宋家的小娘子,是他们照顾的小姑娘…… 至于这世的父母,打她出生,说是把她捧在掌心疼爱珍视也不为过,所谓掌上明珠不过如此。 不管她是谁,他们都当她是他们的家人,一直以来都如此,宋小五因烦躁起了厌烦的心便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她以为了无生趣的再一世,也不是纯然一点意思也无。 这厢宋张氏知道大儿子跟二儿子一早就去讨了小娘子的嫌,不由说了他们一句:“一大早为何招她?等会儿你们爹要说你们了。” “是爹说的要不耻下问。”宋大郎勉强为自己辩白了一句。 “我说了吃过早膳再问,大哥不听。”宋二郎兄弟背后插刀。 “宋、鸿、烽。”宋大郎眯眼朝毫不犹豫拖后腿的双胞胎弟弟望去,一字一句道。 “她不高兴,等会儿要是不想吃饭怎办?”宋二郎兄弟倒戈倒得不亦乐乎。 “那你还跑得那般欢快?”宋大郎火了。 “兄长所令,不敢不从。” “那我叫你把你的吃的给我吃了,你怎么就没听过一次?”宋大郎吼出声,脖子都红了。 “你是大哥,岂,岂能与我争食?”护食的宋二郎脖子也红了。 “宋、鸿、烽!” 宋小五梳好头出来,就见这两兄弟吵上了,一听她就扭过背,背着手果断往原路走。 她要收回前言。 她还是想让人把她当妖孽一把火烧了好,清静! ** 自从宋小五就种麦子的事“点拨”了她那个爹几句成事后,宋小五这原本打算随便过过的日子很不好过了起来,宋大人没事就要问宋小五一句“小娘子怎么样”,宋小五懒得回答他,他也能自言自语半天,把宋小五烦得心浮气躁,眼睛老是翻白。 父女俩的梁子越结越深,宋小五现在一看到宋韧就觉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他哪儿都不顺眼,偏生宋韧再忙都要早上看她一眼再走,这天早上也不例外,宋韧起床后稍作收拾,拿起昨夜带回连夜看了一夜的文书,顾不上吃早膳还找到了小女儿,与她道:“小娘子,爹今日有事要出门一趟,怕要晚上才归,你莫要等爹,好好吃饭,爹先走了。” 说罢,不等宋小五说话,他就急步走远了。 前头捕头带着两捕快在等他。 宋韧运气不好,他一进梧树县先是李之叙病到有生命之忧,现下李之叙缓了过来,梧树县的一个村子里接连几天出了两条人命闹到了县衙来,看样子是因争执田地之事才失手打死的人,但前来报官那天两家的人马把县衙的门都挤实了,眼看前县令镇压了下来的姓族之乱有重现之势,这才刚上任的宋韧心惊胆跳,连夜看了那个村子的文书记载和村民户册,现在他要亲自前去之前衙门的一个老文书家,讨教这当中的牵系,理清这个中的干系,好清楚怎么下手定审。 宋韧这几夜都没睡好,就是匆匆一现,宋小五也看到了他青黑的眼圈。 宋韧跟小女儿打了声招呼,快走到院子,跟在院子里的儿郎们喊道了一句:“好好帮你们娘看家。” 说罢他快走到了后衙门口,一挥长袖朝站在大门口外面的捕快招呼:“走!” 他急走而去,从灶房跑出来的宋张氏跟在后头慌忙担忧地喊:“相公,粥菜都好了,你吃点暖暖肚再走罢?” 但她喊完人已经走远了,后院的大拱门门口,连宋韧的影子也找不见一个。 宋张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此时在院子里坐在一堆正在给妹妹扎稻草人的宋家几兄弟停了手中的事,宋大郎站起来朝母亲走去,扶着母亲往回走,故意逗她玩说道:“宋夫人何以愁眉苦脸?宋大人走了,你不是还有宋大公子么?” 宋张氏不禁莞尔。 “你要相信爹,”宋大郎见母亲担忧,又道:“他是个有成算的人,您看他这几日马不停蹄地忙,这说明他有应对之道,您说是不是?” “是。”宋张氏点了点头,这下神情好了很多,这时宋小五走到了院子里,看到小女儿,宋张氏不想让她担心就笑了起来,朝她道:“饿了罢?娘这就摆饭。” “别担心他,”宋小五点点头,走过去牵了她的手,跟她往灶房走,“他虎着呢,你看他什么时候怕过事?太守他都哄得了给他当保人,他还收拾不了几个老混混?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出点事也好,省的他到时候还要另找人立威,岂不是多事?” 宋张氏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摸着她的脑袋笑道:“哪有这样的说法,不过你们爹也说了,这事他已有主意让人闹不起来,娘就是有点瞎担心。” “应该的,你不担心,县尊大人就该哭了。”宋小五颔首点头,甚是赞同。 像她,她就不担心,就希望他在外头多练历练历,多拿外人练练手,要是能带着他的儿子们一并出去为祸乡邻,那是最好不过。 宋小五想是这般想,但晚上宋韧归家,拿回了一封他之前向他的先生给大郎二郎他们求学的回信。这次机会非常难得,老先生被请去京城有名的学院当坐馆夫子,老先生本来就可怜宋韧这个小弟子的不易,这次就偏心给小弟子要来了四个学额,想把四个小徒孙带去京城进学,但宋韧想着不能给他敬为父亲的老师添太多麻烦,这次只让大郎和二郎去,但宋小五看她三哥和四哥听后低头黯然不语,她再次给自己没事找事了:“既然师祖说能把四个哥哥都带去,我们就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了,就让哥哥们都去。” 三郎四郎一听,眼睛一下就亮了,二郎见母亲低头不语,不由开口道:“我就不去了,我长得最高力气最大,留在家里能帮家里的忙,就让大哥和三郎四郎去罢。” 他吃的最多,太费银子,就不去了。 第12章 宋家现在手头上有的就是之前卖田卖屋剩的那笔银钱,但那近六百两银先是借了五十两让李家迁家,李之叙一病,就又借给了他们家五十两,这笔钱宋张氏也知道是有去无回,至少这几年是拿不到的,不等李兄弟站稳脚跟,他们家哪拿得出银钱出来还?但宋张氏不是小气之人,相公要帮李兄弟的忙,好日后官场当中有个自己的人可以用,她又不是那等目光短浅的妇人,拿出去了就没想过要回来。这头去了一百两,宋张氏迁家那是左省右省,能不花钱的地方绝不花钱,她连酸菜坛子咸菜罐子都搬来了,就为的能省一点是一点,饶是相公给她的钱到了她手里她拢共就花了十多两,她手头上有的银子也就二百六十两多一点。 老先生那是对宋家堪称是有再造之恩,为了宋韧,为人高洁的一个老夫子大半生都在钻研学问之中从未求过人,却在弟子落魄后四处打听昔日同窗和相识之人中间有没有能帮得上弟子的忙的人,打听到了就不远路途辛苦,腆着老脸登门造访,就为的想给弟子求个以后来。宋韧能有现在,最初那是他的先生放下身段去求来的,现眼下他被京城书院挑中去当坐馆夫子都不忘他们家,宋张氏哪撂得开那个脸,不带银子就让孩子跟随师祖上京城进学?老人家一生清贫,身上哪有什么银钱,他们家的去了岂不是给人添负担? 这还是其一,等去了京城,要是四个孩子都去了,每一年都要银子生活,这就是他们去得起也呆不起。 一直以来,宋张氏都没有因家中拮拘多想过什么,安心跟着丈夫操持家务过日子,当着他的贤内助,但现在一想到这大好的机会却不能送孩子们去,心头酸得中被刀子割了一样,这眼泪是怎么忍都忍不住了,泪盈于睫。 宋小五坐在她旁边,偏头就看到了她的泪,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这去是肯定是要去的。 听说大燕京城那边名人儒士如云,燕都还有繁华市井,琼楼玉宇,但凡听过燕都繁华的都想去,家里没有什么来头,或是来头不大的读书人就更想去了。 在大燕这个讲究门第身份,连当个县令都要有人举荐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才能找到赏识他们的人。现在连葫芦县都流传着两三个寒门子弟在那被朝廷官员看中然后平步青云的话本,这更是让读书人向往不已。 就宋小五这种已经打滚过一辈子的人来说,她不信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就算掉也是掉在有利可图的天才身上,一般人是别想了。但聚众效应让燕都那个地方聚集了天下最有才华的人,最聪明的人,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机会,她爹在地方上苦熬十年做的功绩,都未必比一个初出茅庐的人得人一句话来得升得快。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种事,在后世还可以想一想,但在大燕这种地方是不用想了,能有机会去那,不管是有打算的没打算的,都会想去。 宋韧沉默不语,宋小五不用看他,光闻着味就知道他心里是想让四个儿子都去。 多好的机会,浪费了下次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但宋家确实供不起,哪怕只供两个都吃力。 她这个爹,从来就不是天真之人,她能想到的好处,他都能想到;她娘所担心的,他这个一家之主只会比她娘更担忧沉重。 那些去京城后来没有出人头地,也没有回乡的书生去哪了?不是穷死了,就是穷得回不来了。 富贵人家垂手可得的一个机会,但穷困人家得以性命相博,他们上升的渠道逼仄狭窄,轻易就有去无回。 所以,这不是能去就可以去的。 “爹再想想,啊?”这厢,宋韧摸了摸眼睛发亮的三郎四郎的头,笑道。 “好,不去也没事,我在家带妹妹帮娘做事,”三郎怕抢了二哥的机会,又补道:“二哥去了我再去。” “二哥去,我在家陪妹妹玩。”四郎听二郎不去了,就算很想去夫子和说书先生口中说过的都城看看玩一玩,但二哥不去他就不去了。 四郎说得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大方性子到这时候了还大方得很,宋韧失笑,重重地揉了下四郎的头。 他们家这四个在家中不免争吵打架,但他们也相互维护对方得很,真有事了,他们不会只想着自己不顾兄弟,在马儿沟和学堂里他们兄弟几个一闹事那都是四兄弟齐上阵,回家顶罪也是有商有量,从来没有谁背弃过谁。 这也是宋韧一直教他们的,就因为他是这般教他们里外一致的,他也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三郎他们,同有的机会,他给两个哥哥了,没有给他们。 一想事情最终可能得这样定,宋韧就心疼得慌。 就是三郎四郎不在意,他当父亲的,剥夺了他们的机会,心中岂能好过? 大郎二郎十三岁了,三郎四郎也不小了,都十岁了,他们已经跟着他和楚夫子学了四书五经,想要学的更好,跟着他们师祖那个专心学问的才是最好。再说,鸣鼎书院,全国三大书院之一,就是宋家本家想求都无门可求的地方,他的孩子能进去却因钱财不能前行,宋韧想想,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行,他得想办法。 “都去,”宋韧不甘心,心里发了狠,说话时喉咙都因此带了点沙哑,“爹会想办法,你们哪一个都去。” “真的?”四郎一听,脸刷地一下就亮了,转过脸就对宋小五激动地道:“妹妹,听说燕都有卖天下最大的风筝,你等四郎哥去了给你买个大燕子,你坐在上面飞着玩!” 宋小五一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眼睛瞪向宋四郎。 这熊孩子,这是想摔死她不成? 宋家一时沉重的气氛因为宋韧的话一下就轻快了下来,四郎说完,松了口气的三郎摸四郎的头,“小四郎,爹送我们去是去念书的,不是去玩儿的。” “书要念,玩儿也要玩儿的嘛……”小四郎不在意,绕到他爹后抱着他爹的脖子,“爹你放心,我读书最快了,看一遍就记得,我会在师祖面前给你争脸的,你放心好了。” 宋韧笑了起来。 他相信儿子会给他争脸,就是因为太相信了,他砸锅卖铁都要送他们去。 这厢就是二郎也松了口气,但大郎没有,他看了看父亲,又看向了母亲,宋张氏见大儿担心地朝她看来,连忙咽了心中的苦意,眨了眨眼睛,朝大儿笑了起来。 宋大郎看着母亲的笑,心头又甜又苦,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天才能为父母分忧。 ** 宋小五回房后,把她放自个儿东西的小箱子打开,这里头有一把打得很精巧的金锁,这是宋祖母在她出生后见过她送给她的;里头还有一把老重的银锁,锁重得可以拿去当门锁了,这是她父母打给她的长命锁。 里头还有些这些年间宋祖母断断续续给她的一些首饰,老祖母对母亲很冷漠,但对她确实很偏心,有一根金玉钗看得出来非常名贵,想来也是老人家的首饰里最贵重的一份了。 宋小五心想等下次见到她,得跟老人家告个罪。 首饰盒里还有其它几样,但都是小东西,不值得几个钱,但有那几样值钱的,宋小五目测也能值个三四百两,快及得上她家卖田卖房的钱了。 她不愧是宋家最有钱的宋小五。 宋小五数了数,合上小箱子抱了起来,来照顾她睡觉的莫嫂看着她欲言又止,宋小五跟她道:“你先去睡,我去爹娘那一趟,等会回了我自个儿睡觉,你不用管我。” “诶。”莫嫂跟在她身后,又小声地喊了一句:“天黑,小心点儿,看着路走。” 她看宋小五抱着箱子去了,等看宋小五快走到老爷夫人房前,她转身回了房。 她得去看看他们能拿得出来几两,这些年她也攒了几个钱,但也无非就三四十两,帮不上什么大忙。 宋小五敲了父母的门,在里面哭的宋张氏忙擦了泪,提了嗓子喊:“谁?” “小五。”宋小五应了声。 “怎么不睡?”宋张氏忙起身擦着眼泪往门边走。 宋小五没出声,等到门开了,她抱了箱子里往里走,等走了几步,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只大箱子,她脚步顿了顿,随即又朝前走了过去。 宋小五过去把箱子给了坐着的父亲,扶着凳子坐下,问他:“算帐呢?” 宋韧把她的箱子摆到桌上,“嗯,你娘的嫁妆。” 说是以后不能传给小五了,哭到不能自已,没想转眼小五就来了,宋韧摸了摸小娘子生嫩的小脸蛋,“你来是作甚?” “送银子呗。”大晚上不睡觉,除了干点正事还能作甚? “你啊……”宋韧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捏了下她的小鼻子。 “好好说话。”老动手动脚作甚?宋小五嫌弃地把捏完了她脸又捏她鼻子的手拿开。 “有多少啊?”宋韧收回手,就去开箱子,等把箱子打开,看到里头的金锁玉钗,他沉默了一下,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跟小娘子笑道:“这是家底都搬出来了?” 宋张氏关了门过来,宋韧跟她接着笑道:“娘子,你快来看看,我们小娘子把她的小家底都搬来了。” “用不上你的,”宋张氏听了更想哭,忍着泪脸上跟小娘子笑道:“娘这边的够了,哪用得着你的。” 第13章 母亲那有多少值钱的,宋小五心里有数。 宋母疼爱宋小五,她的箱子早就给宋小五看过。 她娘也就是青州城里那边一个小士族的分支出来的女儿,当年嫁给她爹带来的嫁妆,说来大部份还是外祖母从她自个儿的嫁妆里分出来的,如若不是外祖母当年出身好,嫁妆不少,她娘都分不到什么。 而这些年母亲那的金银都花到贴补家用上了,剩的也就是一套大场合戴的头面,和两三根金银簪子,这些就算全部变卖,怕是都值不了一千两,这还是宋小五预估着那整套贵气的大件能值个八到九百两的结果。 听说那位外祖母祖上官至了户部侍郎,出嫁时家里还有些底气,她又是家中的大姑娘,出嫁之时带了不少嫁妆风光出嫁。 宋小五没有见过她那位外祖母,她出生的时候,她那外祖跟外祖母都去了,外祖那边现在是大舅和大舅母当家,大舅是个寡淡人,跟几个妹妹走得都不近,往年逢年过节都是他们家去了节礼,过几个月,那边的回礼才姗姗来迟,这是个知趣人都知道那边不太想走这亲戚,所以宋家也就跟张家维持一般的亲戚来往,还不如她们几姐妹几家之间走得勤快。 宋小五抬了抬头看了看箱子,看到之前她见过的两三个贵重盒子都在里面,就知道她母亲把家底拿出来了。 这就是说,这一次几个哥哥的求学,让宋家把最后的那点退路都拿出来了。 “把我的也算上。”宋小五收回头,道了一句。 母亲的那一点,加上她的这一点,应该能撑个一两年。 宋张氏在她身边坐下,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这刚忍下的泪又浮上了眼眶。 “怎地哭得跟个泪娃娃似的?”宋小五抬袖给她抹泪,“几个钱而已,这身外之物又甚好值得哭的?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千金散尽还复来,你且等着你儿郎们都出息了你坐在金山银里当富贵夫人的那天就是。” 说罢,宋小五若有所思,朝她爹看了看,喃语:“不过我看不用靠儿子,靠宋大人这希望也是有的。” 宋大人哭笑不得,拍了下她的额头,“没规矩。” 宋张氏搂住了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娘对不住你。” 宋小五甚是奇怪,扭头看她:“你有何对不起我之处?” 说罢,想了一下,道:“你今早逼我多吃了半个饼,让我嗓子堵住了好一会儿才畅快,这个确乃你不对。” 她给她擦泪,“下次别了就是,哪值当你掉金豆豆。” 宋张氏哭得更厉害了。 “不哭了。”宋小五哄她。 她知道母亲为何哭,倒不是被眼前的这点事难住了,而是心里委实难受。这哭一哭其实不错,情绪渲泄出来比闷在心头强,但宋张氏是宋小五的娘,她没法把她娘当是陌生人一样置身事外冷静看之,见母亲哭了,宋小五心头也慌也难受,就想她不哭才好。 “不哭了,不哭了,不还有我吗?你们少的,以后我都给你们挣回来。”宋韧走到了夫人身后,抱住了他的大小两个娘子,也劝宋张氏道。 宋张氏哭声渐渐止了,眼泪一止,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松开了搂着女儿的手,侧过身擦起了眼泪。 宋韧摸着她的头,叹了口气。 等宋韧坐下来,宋小五跟她爹道:“四个儿子都去了,你也不怕没人跟你玩啊?” 因夫人哭泣心头难受的宋韧又哭笑不得了起来,故意板脸道:“是陪你玩儿罢?” “我倒是没事。”反而会觉得清静罢? 宋小五上辈子死前那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过清清静静的日子,所以这辈子投生到了宋家遇上一堆天天吵吵嚷嚷的熊孩子,这耳根子就没清静过一天,这头几年把她逼得经常半夜起来到外头坐一会,走几步,听听风看看月,才觉得喘过气来。 但人是习惯性动物,她花了几年习惯了那几个精力充沛的萝卜条们的吵吵嚷嚷,听他们喊惯了妹妹,他们要走了,她会觉得寂寞吧? 会的,这厢,宋小五很清楚地意识到,会的。 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孑然一身,孤魂野鬼再重生活过来也是个游魂,不会因为转世为人就能像个人了,她身上带着强烈的上辈子的痕迹,觉得一切索然无味了无生趣,是这家人一口一声小娘子,一口一声妹妹,才把她叫得一日一日像了个人。 “银钱不是问题,这些钱能让他们在京城顶两年,有这两年缓冲,爹位置也坐稳了,再想想法子,办法有的是。”还是解决实际问题吧,宋小五捧着箱子过来就是来跟她父母商量事来的,“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上都城后谁照顾,是请人还是如何?” 宋张氏一听,顾不上眼泪没擦好就转过了身,看向了相公。 “这时哪去请人?”宋韧摇摇头,这时请人,花钱是其次,但信得过吗? “那就靠他们自己了,这几天娘带着莫婶好好教教他们,爹你也好好教教?我看他们自个儿去也好,等时机成熟了,家里好了,到时候让他们自己挑人就是……”现在他们这家境,就不打肿脸充胖子给他们买小厮照顾了。 再说,确实也来不及了。 而家里莫叔腿脚不好,也不可能跟他们去京城。 “你看,李家的……”宋张氏犹豫着朝丈夫看去。 “不成。”宋韧果断摇了头,李兄家的两个儿郎是不差,但仅仅只是不差而已,他们跟着去了不是照顾他们儿子,而是他们儿子照顾这两个人。 宋小五也哂然,与母亲道:“就让他们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吧,有大郎哥在,他会安排妥当,我想的是跟他们说开了,就说他们去家里没人跟过去照顾他们,就许他们一月十个铜钱的自个儿把自个儿看住了……” 主要是他们家的小子都钻钱眼里头了,给他们几个子,不说大郎哥,二郎三郎四郎这几个哥哥那准得蹦起来。 至于干活?他们在家时就做的不少了,穿衣洗漱都是自个儿来的,去了都城,打点自己是没问题的。 “你这是哄他们呢?”宋韧拍了下小娘子的小脑袋。 宋小五笑了一下,顿了顿,道:“燕都乃帝都,帝王之所,名士奇人之居,居大不易,在他们学无所成之前,钱财上就莫要让他们费神了,也莫要让几个钱短了他们的志气。” 家里但凡只要有一点办法,就莫要让钱短了他们的胸襟。要知道穷人之所以穷,之所以不容易跨越阶层,就是因为着一日三顿奔走已耗去了他们的时日精力,片刻不得歇气,哪有那个条件和漫长的时日去学有所精? “爹也是这般想的,”宋韧忍不住想抱小女儿,但怕她嫌弃,就忍住了,“好,既然我们家两个当家的娘子都在,那本官就跟你们算一算,这次宋家儿郎前去京城这事银子该怎么花。” 宋韧精神一振,撸起袖子开始算了起来。 宋小五这厢摸住了母亲的手,黑眼安静地看着这世给了她新的生命的母亲:“哥哥们和我都不会辜负你的。” 所以,不要哭,母亲,你的孩子爱着你。 ** 过了四五日,这天宋小五亲自动手给他们缝钱袋子,她这手一挥,剪刀一来,小半个时辰,四个暗袋就缝上了他们的旧裳里衬。 宋张氏带着莫婶在赶急赶忙给儿郎们做新夏裳带去都城穿,家里存的最好的布全拿了出来。 宋家最好玩的三郎四郎这几天也没去县城里四处玩耍了,而是早上跟着大哥拖两个板车一大早就出城去山里捡柴,到了傍晚近黑才满头大汗拖着两大板车的柴火归家。 他们头一天回来,宋张氏才知道他们捡柴去了,不许他们再去,但大郎他们没答应,第二天不等他们娘发现,就又去了。 捡了几天,县城后衙他们家住的地方的两个柴房都快堆满了柴,这就是烧上两三个月也不成问题。 这几天太阳大,捡了几天柴四个小子皮肤晒得黝黑,这天早上宋小五喊住了他们,说要给他们的衣裳做兜子才把人喊住在家。 宋四郎听说缝个暗袋,是为的以后给他们每个月发十文钱装钱用的,看妹妹飞快把袋子装好了,他实在嘴痒忍不住问了妹妹:“那钱不给你装着了啊?” “不给了,我不去,你自个儿装好自个儿的。”宋小五把缝好袋子的衣裳反过来,道。 “你去吧,多好玩啊,”穿着短打的宋四郎坐在妹妹身前的地上,挠着头道:“你不去多没意思呀?” 第14章 萝卜们即将要远去,他们可能兴许还不知道离别所代表的以后,那些想见不能见,但宋小五懂,她一反之前对兄长们的懒得搭理,这厢难得放缓口气耐心地与小四郎道:“我不去了,你们先去,等日后你归家,你要记得买只风筝回来予我。” 她其实不求他们飞黄腾达万人之上,只求他们有个好未来,一切皆能得偿所愿,少尝些人间的苦涩,人生之中多些快意的瞬间。 “你就不能一起去吗?”宋四郎还是不解,“我们都去了。” “不了。”宋小五朝他摇摇头。 宋四郎低下了脑袋,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道:“好吧。” 好像妹妹是不能去了,她连学堂都进不得,又怎么可能跟他们一起去京城念书? “你等我以后挣到了很多的银子,当了很大的官,就来接你去京城玩,”宋四郎念念不忘要带妹妹玩,还道:“我挣的钱都给你,就让你管着我。” 宋小五听了忍不住想笑,白了他一眼:“谁乐意谁管去。” 还想让她管他一辈子的钱?她有那般闲吗?这个小四郎,想的太美,以后娶了媳妇少不得要被媳妇儿收拾。 宋四郎见她笑了,跟着傻笑了起来,他靠近宋小五,喊了她好几声,“妹妹,妹妹,妹妹……” ** 为赶儿郎们去京城穿的衣裳,宋张氏每日灯下穿针引线,这些年间她早成了一个连油灯都要算着点的妇人,这厢却不在意浪费油钱,通宵达旦地为儿郎们做衣。 宋韧少不得劝她,但这哪是劝得听的,宋小五见母亲眼睛熬得腥红,那些想劝的话到了嘴边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不过几天而已,小儿郎们去的日子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今日不尽心,来日不知要有多愧疚,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密密麻麻缝的皆是她对儿郎们的担忧与爱意,宋小五也不忍心劝。 宋韧公事紧迫,梧树县的氏族之争有燃起之势,但他一回来都是笑脸,只有在儿女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才会眉头紧锁。 而青州城里,宋韧的老先生秦公前去燕都之日就在五月初,宋家接到信已是四月中旬之日,从梧树赶去青州城里少不得要个十来日的脚程,就是用马,也需六七日,这前去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能让老人家在城里等着他们,但宋韧这时委实抽不开身,只能由妻子带着儿郎们进青州城。 宋张氏也需走这一趟,她还要去青州城把头面首饰化成银子,梧树县是在宋韧治下,他们家不好在这里把东西当了。 宋张氏去了青州就是不跟本家打招呼,但宋祖母那里人到了是必须要报备的,宋韧对他那个兄长脾性知之甚详,不敢在这时候认为他那位大哥对他儿郎们的进学有同喜之心,他思量宋洱要是知情,怕是还会从中作梗,把自己的儿子换了兄弟的儿子的事也作得出,遂他思来想去,还得小五陪着母亲上青州一趟。 宋小五自出生就没把自己小儿看,这厢宋韧找她商量前去青州之事,听宋韧道一进青州她与她母亲就兵分两路,一路由她母亲带哥哥们去师祖秦公之家,坐实前去京城进学之事;一路由她前去祖母那拜见祖母,代他们家行给老人家请安之责之事,她一听罢摇头,道:“不妥,让哥哥们自行去师祖府上,我与母亲去给祖母请安。” 她对宋韧道:“你放心,大郎哥管得住他们。” 母亲要是先去了师祖那,大伯家和本家那就有话可说了。 宋韧一听,略一思索,道:“也好,我与你们师祖书信一封,他老人家会体谅我等的。” 说着他在口间轻叹了口气,自父亲死后,如若没有他视之为父的先生打点体谅,他宋韧就是有万般才能也绝无出人头地之日。 而相衬之下,亲娘的冷漠,亲兄的妒恨就让人齿冷了。 “可先生那就太……”可老先生那就太失恭敬了啊,宋张氏有些犹豫地看向了相公。 “他老人家会体谅的。”宋韧安慰了她一句。 “师祖倒是看得开,不会在意这些个,”那位老人家就是个护短的,他早年丧妻膝下无子,父亲早就被他当成半子,要不然他岂会如此劳心劳力?但人家老人家对她爹,对他们家的心意一点也没作假,不过,“不过等爹和哥哥们都出息了,莫只记得亲兄族人,把他老人家的恩忘了就好。” 别等成了上人上,占便宜的都是辜负了他的所谓有血缘的亲人,抬举他栽培他的人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呀……”宋张氏拦住了她的嘴,作势打了她一下,朝相公讨好地一笑,道:“小五就是有点喜欢乱说。” 宋韧不知被小女儿刺过多少次了,这次听了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跟小娘子无奈道:“去了州城要慎言,这次爹就不跟你们去了,你得护着你娘,护着你哥哥们。” 宋小五点点头,不与他争辩她会不会在外头乱说之事。 她在家都没有多说几句的心,在外头岂会。 “小五在外面从不乱说,她跟了我去也好,师祖也喜欢她,母亲那边,看到她也欢喜……”虽说不会因此多给她些脸,但只要小五在,婆母也不会过于恶形恶色,总要端着些,而这这足够了,她在青州也呆不了几天,一等送完儿郎就带着小五回了。 宋张氏之前已跟丈夫商量过了才找小娘子来说,但小娘子不张口则已,一张口就是大人话,就是丈夫从来都是偏疼小娘子,她也有点担心他会不喜小娘子的嘴,就要护着小娘子几分,言语之间也要为她讨两分好。 “是了。”见夫人护犊,在她眼里嘴里小娘子那是千般万般好,人见人爱,人见人疼,就没有不喜她的,宋韧无奈又好笑,看着母女俩的眼分外柔和。 他的这个娘子,嫁给他那时心地柔软善良,与人说句话都会害羞脸红,时日至今,她为了他与儿女们学会了精打细算,学会了有心思,学会了为他们毫不示弱,哪怕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也在所不惜,一个柔弱没有心机的小女子为他成了如今这等样子,宋韧对她的怜惜与喜爱早要比当年要深厚得多。 宋张氏不懂丈夫这些个心思,只见相公的神色里没有对小娘子的不喜,她抱着小娘子朝丈夫笑了起来。 她那欢喜的样子,不见疲累,不见阴霾,只见纯粹的喜悦。 这让宋韧更是失笑不已。 宋小五坐在他们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他们隔着她这般大个的一个人也当是没看到一般,眼里只有对方地看着相互傻笑,她不禁心累得慌,闭上了眼。 谁说结婚久了的两个人就跟左手摸右手一样没感觉? 站出来,她要打人了。 **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之所以难以言喻,不仅仅是言语不能完全表达,有时就是肉眼亲见也不能看个明白。 宋小五与这辈子的父亲的关系就有这个意思,她早就觉得宋爹对她是放手了地纵容,那种纵容不是放弃的纵容,而是带着信任和宠爱。 她爹是家里头第一个没把她当无知小儿看的人,自两年前凡事跟她有商有量,遂宋小五就是从来没有那个与他讲明她来历的意思,但在他跟前,她也从无隐瞒她本身的意思。 这天早上她比平时起早了点,宋韧刚好起了,拿了水钵和巾帕水盆去井边打水漱口洗脸,见小娘子拿了她的水钵过来,从井里打好了水的他把自个儿的水钵放下,拿过她的帮她装好水,问她:“怎地不多睡一会儿?” 宋小五喝了口水,仰头清了清喉咙,把水吐到一边,方道:“逮你。” “呃?”给小娘子的毛筛沾青盐的宋县令愣了一下。 “你的事,忙的过来吗?”宋小五接过了刷牙的毛筛。 不逮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溜了,起个大早才赶得上百忙的宋大人。 “忙的过来。”宋韧笑了。 宋小五刷着牙,顾不上说话,抬了只手拉下他半身,抬脚摁了摁他青黑的眼眶。 “唉……”宋韧干脆蹲了下来,手上沾着青盐与她道:“我们俩谁跟谁啊,爹也不跟你说假话,事情有点棘手,要不爹能放着你跟你娘去青州被人咬?对了,小五,你替爹防着你大伯和大伯娘点,爹怕他们做糊涂事,你祖母嘛……” 宋韧不好说自个儿的亲娘,沉吟了下来。 “她对我好,我受了,是我的事;她对你们不好,你们心里有数,是你们的事,”宋小五也蹲下,蹲在他旁边把毛筛扯了出来,喝了两口水咕噜咕噜漱了下口吐出水,接道:“一码归一码,祖母向来分得很清楚,你们跟着她有样学样就是,现在别怕她伤心,到底是你好了她才好,以后我们家好了,多给我几个钱,我供着她就是,不会比大伯那个能把宽路走成窄路的人供着她差。” 她父亲这位母亲在大伯家过的也不见得怎么好,那位祖母大人自身带着几分让人敬而远之的怨狠之气,小孩子都怕她,当年宋小五回青州过年,这位祖母在雪地里滑倒了,堂哥堂姐们见到了都因为害怕她犹豫着不敢去扶,孙子孙女们都不亲近她的祖母,在家里能有多好过? 宋小五不是小儿,自然不怕她,当年她敢扶她这个祖母起来,后来自是不怕跟她相处,但她不怕不讨厌是她的事,而未受过祖母温情喜爱因此害怕她的堂兄妹和哥哥们敬畏祖母也不见得没理由,要知道那位祖母要是不喜欢她,对她亲近,她也不见得会多看那位老人家几眼。 第15章 “人小鬼大。”宋韧拍了下她的脑袋,笑骂了道长辈长短的女儿一句。 不过他本身就荤素不忌,当年被他母兄扫地出门,与本来感情就不太好的兄长后来就更疏远了。在小女儿与憎恨他的兄长的之间,他毫无疑问是偏着他小女儿的。 “唉。”宋小五则轻叹了口气。 她刚出生的那段时日不愿吃奶,百无聊赖地等着再死一次,结果她娘天天以泪洗面,她看人哭得凄凄惨惨扰得觉也睡不好,便妥协了一次,结果,妥协这个东西,只要开个头,有一就有二,她就是懒得多想,本能也让她护着这一家子。 宋小五叹自己本性难移,再活一辈子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是自己稀罕的,总想护着,而宋韧听蹲着小屁股的小娘子叹气却觉得好笑得很,他拿手肘拐了拐小娘子,笑道:“觉得你大伯他们可烦人了,是罢?” 闻言,宋小五垂下眼。 他们是烦,但你跟你的儿子们更招我烦。那些人是外人,离着她十万八千里,就是哪天他们死在她面前她连眼皮也未必会掀一下,可不比这些杵在她跟前的人招她烦。 宋小五木着脸洗着毛筛,心想,最初没把自个儿饿死,真是亏大发了。 不过,嫌弃归嫌弃,宋小五刷完牙,跟着起了床的宋张氏去厨房给她娘烧火,给宋韧下了碗小混饨。 小混饨里放了点虾皮,格外地鲜,宋韧一连吃了两大碗,把最后一口汤都喝了,痛快地搁下了碗。 宋张氏在旁边眉开眼笑,送了他出后院的门。 这时天色稍微有点亮堂了,早间清凉的风微微吹着,吹乱了宋张氏颊边的发,宋韧给她别了别脸前那凌乱的黑发,跟她说:“这两日你就不要起太早了,睡足点养好精神替我送儿郎。” 宋张氏点头,“知道的。” 她目送了丈夫远去,回首转身回了院子,就见小娘子带着哥哥们在吃早膳,一如往常,总会关照着兄长们一二的小娘子眼睛一直在瞅着他们,看谁碗里空了点,就给谁碗里再打一勺。 儿郎们那是又饿又馋,狼吞虎咽吃得稀里哗里,小四郎手不稳把汤洒到了衣襟上,被她眯眼看了一眼,顿时,小四郎就端着碗拦住了脸,缩着脑袋不敢看她。 宋张氏不由笑了起来,笑罢,她又轻叹了口气。 儿郎们即将要远去求学,不知何时他们兄妹才会聚在一堂,再复此光景。 ** 早膳一完,宋小五带了四兄弟去了灶房,亲手教他们做些简单快速的吃食。 她教比她娘和莫婶教要快,她跟萝卜条们一块儿长大,她的话他们容易听进心里。 果然一个上午,就是手最笨的宋二郎也知道怎么下油炒菜了,就是还是有点掌握不住火候,炒出来的菜还是有点糊,但比之前炒出的黑糊糊那是不要强太多。 下午宋小五带他们整理带去青州和京城的干货,这其中一半是几兄弟自己吃的,还有一半是孝敬他们师祖爷的。 “师祖是进都教书的,人家请他去,就是希望他多育人子弟,他做的好,在书院呆的时日长,你们也能跟着他多念几年,”鸣鼎书院是大燕的最高学府,王公贵勋子弟扎堆的地方,他们这一去,露个脸在以后的权贵面前那里记个号固然可贵,但真要出人头地还是要以真材实学才能立足,多好好念一年的书就是他们多偷来的一年福气,“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为了你们能跟他去,怕是没少花心思,你们要照顾好他,不要反着来。” “知道了。”三郎是头一个应声的。 “嗯。”宋小五没有多说,她只抓大不抓小,成长这个过程是需要萝卜条们自己去亲自体会经历感受的。他们这几个穷小子闯进大书院,要面对这个王朝最富贵也最瑰丽的一面,到时候这几个最大的眼界也只在青州的小子震撼不震撼她不知道,但她能肯定的是,他们要面对的问题不少,过大的差异会不会让他们惊慌失措,就要看他们的心性究竟如何了。 而心性这个东西坚固不坚固,也得靠时间去磨。 这都是他们以后能走到哪步,能走得有多远的必备条件,宋小五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头汗打包着干货海物的兄弟,头一次认真分析了一个他们这几人的性格和以后可能会发生的走向。 大郎哥稳重有担当,但这是因他是宋家长兄。无形中他给予了自己很大的压力,他的这种稳重是因身份而起,不是本性,他本身是非常活泼火爆的性子,小时候宋家兄弟在外打的架都是他领着弟弟们打的,而他是四兄弟当中最想改变家境的那一个,因而他也是最急于求成的那个,从他为了他们这个小家收敛性子可以看出,他是四兄弟当中最容易会为家牺牲自己个人的那个人。 二郎哥看样子憨厚愚钝,但心志却是四兄弟当中最好的那个,粗中有细,且但凡只要他认定了的事谁也不可能改变他,就是他有所改变那也是通过他自己本身,他是四兄弟最不受外物撼动说服的那个,他其实很适合当几兄弟暗中的掌舵手,因为他太会蒙蔽人,不易被人看穿。 三郎哥非常聪明,一点就透,也是性格最像他们爹的那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只要他想讨好人,里里外外都能被他哄得服服贴贴。但事情都有正反两面的效果,太会哄人面面俱到,在有些人的眼里也就显得过于圆滑,这种左右逢源两头都讨好的性格很容易出大事。他们爹是已经出师了,应该说是学乖了,知道天下没有谁都能讨好不出事这种事情,但三郎没有,他太自信,在马儿沟葫芦县自家的地盘当中更是滋养了他这种自信,不去外面吃个大亏,他骨子里的狂气不会有改变。 四郎哥这个小哥哥就不得了了,读起书来那是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但骨子里极其大大咧咧,可说是聪明才智都在念书上了,为人做事那叫一个糊涂透顶,是那种早上他三哥把他的糖哄去吃了哭得伤心欲绝,没半个时辰却又亲亲热热叫着三哥跟人一块儿追逐打闹的娃。他生来不记仇不记恨,哪天被人卖了帮人数完钱回头还能被人卖第二次,可以说他是宋家唯一的一个需要费心看管起来的人。 但没有人能说得准谁的一生,最终造就人的是时机、境遇,现在宋家举全家之力给予了他们最好的环境,端看他们谁最把握得住这种机遇了。 宋小五看了他们一眼就低下了头,但宋家四兄弟被她这深沉的一眼看得不知为何心里有发毛之感,连最不能感觉别人情绪的宋四郎也抬头茫然地朝妹妹那边看了一眼,但他抬头没看到什么,便挠了挠背,自言自语道:“怎么背痒呀?” 他扭过屁股,背对着宋三郎:“三郎哥帮挠挠呗?” ** 这天半夜,莫叔点了灯去套马车,被叫醒的马儿嘶鸣,睡着的宋小五被叫醒摸黑刚穿好外裳,就听莫婶在门外轻声喊:“小娘子,你醒了?” 宋小五打了个哈欠往门边走去,把门打光,月光恰时洒进来,洒了一地银白的光华,她在月色当中看着背光的莫婶,道:“早。” “早……”莫婶笑着摸她的头,“去我屋里梳,还是在这梳?” 宋小五头朝外抬了抬头,转身去拿了梳子回身出了门去了莫婶屋里。 老人对小辈的喜爱往往透着一种时间的厚重感,她喜欢莫叔莫婶屋里的那股厚重的温暖气息,那让她感觉平静。 宋小五在莫婶屋里梳着头,灶房那边起了声响,莫婶梳头的动作就快了,她跟小娘子道:“夫人醒了,我们梳好头就过去啊。” “你去,我找爹。”她想去看宋爹哭鼻子。 今天萝卜条们就要走了,她不信宋大人心里没感触。 因着小娘子今日要出门跟夫人和哥哥们去青州城,莫婶给她织的辫子比往日的细了点,多分了几条,这般盘作两角可以定好几天,一连几天都无需梳头。 等梳好头,莫婶赶忙往灶房去了,宋小五回房放好梳子拿了水钵毛筛去了父母屋子,走到他们门口看到门打开着,里面亮着灯光,她没进去,在外面道:“可醒了?” “叫爹。”宋韧在里面道了一句。 “小爹。”宋小五赏脸喊了他一句。 “就不能好好叫?”宋韧在屋里摇头,“进来,爹这还有事。” 宋小五走了进去,看他在灯光下提着笔,放下水钵朝桌子走了这去,在他身边的春凳上坐下。 “你陪爹坐会,爹在给你师祖写信。” “还没写好?” “临时想起点没说的事。”宋韧一夜未睡,之前他千思虑万考虑,以为自己的考量已经够全面了,但一到要出发的日子,他发现他未考量齐全的事还有很多,信必须得重写才成。 宋小五没说话,看着他写,看到一半,看他搁笔揉头,把写满了一张的信张揉成了一团扔掉,又重起了一张再写,她抬头看向了她这可怜的爹。 这傻爹,这信要是如他这般写下去,就是写到明年这个时候也写不妥。 他那满腔父爱与担忧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明白的。 第16章 四个儿郎都放去进学,没有得力的健仆跟随,在京中那等龙蛇混杂的地方,鸣鼎书院又是大世族勋贵子弟云集之地,儿郎们只有他们的师祖可依靠,而他的先生秦公不过是一个坐馆夫子,就是把徒孙们当亲孙子护,他老人家也一拳难敌四掌,宋韧心中岂能无忧? 想的多了,写的就多了,末了他还是搁下笔,红着眼眶与小娘子道:“儿,你说为父是不是错了?” 他是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既然来了就不可错过,可儿子们要是在京但凡有一个出了事,这叫他如何是好? 宋小五看他自己把吓得,人还没去就哆哆嗦嗦了,她看着他腥红的眼睛,青黑的眼眶,道:“何错之有?” “他们毕竟还小。” “小什么?大郎哥过两年就可娶妻。” “小三郎小四郎还小。” “也就你觉得小。”还小三郎小四郎呢,都十岁的人了,可把他们娇气得。 “他们从来没离过家。”宋韧眼睛越发地红了。 宋小五是来看他掉金豆子的,但真看到,就有点无语了。 她难得好心肠,想了一下,道:“那你别慌,多花点心思,尽早去京城给他们当撑腰的,亲眼看着就好了。” “谈何容易。”宋韧苦笑。 “是吗?”宋小五应了一声。 以前是难,现在未必吧?他新攀上的大腿符太守可是出身大名门,不是说朝廷现在斗争激烈得很?这斗争一激烈,死的人就多,这死的人多了,就需要从下面找人上去补位,这时候只要是能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能看懂人眼色的,都是上峰急需的人才,她看她爹就不错,完全能胜任打手这一职。 而且,师祖现在进京了,还把宋家的四个儿子都带去了…… 她爹可能暂时没想到,但宋小五可是想到了,师祖被人赏识被请去了鸣鼎书院当坐馆夫子,这无形中是抬高了她父亲的身份,她爹这身份上去了点,再加上四个命根子一样的儿子,人家想左右拿捏他容易得很,他这种有家有室有儿子前程要考虑的人,就是为那些上位者贴心打造的心头好,只要他想办法凑上去,这机会还是很大的。 不过宋小五想到了,但没想说出来,这种事,她爹要是没存那个心思想不到,她多说无益,毕竟需要努力创造机会的人不是她。 而挖空了心思往上爬的宋韧岂会想不到?只是这段时日他太忙,一上任就是事赶事,脑子装满了事情,无一刻喘息的间隙,没有时间想得太多太远,现下女儿轻飘飘一句“是吗”让他脑中灵光一闪,无需她多说,一被打开思路,他想的就远了。 宋小五见她话后,宋爹思索的脸愈来愈肃穆,她没打扰他,无声起身拿了自己的水钵毛筛洗漱去了。 她走后不久,想事的宋韧回过了神,这才发觉小娘子不在,随即他提起笔,下笔如神洋洋洒洒地写将了起来。 ** 天还没亮,宋家一家人坐在一块儿用起了早膳,膳桌上有鱼有肉,八个大菜,四个汤素摆了一桌,是往日要过年的时候才有的丰盛。 这次莫叔莫婶都要跟他们去青州送人,只留宋韧一人在家。 膳罢宋韧送他们出城,天刚蒙蒙亮,他带着儿郎们走在马车后面跟他们说着话,宋小五则和母亲坐在莫叔莫婶赶的马车上。 不一会儿,往后看个不休的宋张氏红着眼转回了头,宋小五瞥到,朝她偏了下头。 抱着她的宋张氏吸了下鼻子,方道:“哥哥们哭了。” “爹也哭了?”宋小五懒得回头。 宋张氏眼泪掉了下来。 宋小五靠在母亲的怀里,犹豫了一下,没甚诚意地拍了拍她的手。 宋爹把儿子们看的极重,临走父子几人谈心一场不哭才怪,没抱头痛哭已是矜持。 “你爹心里难受。”宋张氏低头擦着眼泪轻声道。 “嗯。”宋小五感受着马车的颠簸,有些懒倦地应了一声,不为所动。 她知道她以后会有想念这几个萝卜条哥哥的时候,但人生的悲欢离合她已遭受过一遭,早看的淡了。 “他这几天晚上就没合过眼。”小娘子显得冷淡,但宋张氏毫不在意,依旧与她说道。 宋小五这次没回她。 “唉。”宋张氏叹气,头埋在小娘子的肩上哭了起来。 女人就是那般爱哭,尤其她这个娘那是极爱哭的,宋小五哭不出来,但她挪了挪身,缩了缩瘦小的肩膀,让她靠着哭的舒服一点。 哭吧,能哭就是还有力量,不是什么大事。 等到了城门,守城门的人没见过新来的县太爷,打了个哈欠看着这一家人出了城,等出城走了两里,宋韧没停脚,但天已大亮了,红着眼的宋大郎跟父亲道:“您回吧,衙门还有事等着您呢,别送了。” 宋韧哑着声道:“再送几步。” 又走了几步,大郎回首,声音带着泣音,“您回罢。” 一旁三郎四郎抬着袖子擦夺眶而出的眼泪,二郎抽着鼻子别过头,不敢看父亲。 察觉到后面动静的马车停了下来,宋张氏牵着小娘子走到后面,红着眼跟丈夫道:“韧郎,回吧,啊?” 宋韧也知不能再送下去了,他点头,朝夫人道:“娘子,就由你送了。” “晓得。” 宋韧蹲下身,与小娘子平视,“你替爹看着你哥哥们点。” 他眼睛腥红,脸色黑中带黄疲倦至极,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哑的,宋小五到这时才发现生活的重担已把这个男人压得透支了,她不禁抬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脸色显得尤为凝重地与他道:“他们无事,你也无碍才好。” 有他为他们打算,他们才有依靠,才有以后。 “是了,”听出了小女儿话中的担忧,宋韧笑了,他摸了摸她的头,道:“去罢,爹等着你们娘俩归。” 宋小五颔首。 等她与母亲上了马车,母亲在她的肩上泣不成声,马车边上萝卜条们也都擦着眼泪,听着他们的抽泣声,她不由闭上眼,忍住了鼻间的酸楚。 ** 这趟前去青州城,宋家人起早贪黑赶路,省去了两天打尖落脚的功夫,如此一番赶急,本是最早也要六天才能到达青州城,他们花了四个日子就到了。 进城之前,他们在城郊之前借过的农家休整了一晚,一大早宋张氏就亲自给儿郎们新了崭新的新衣,又把之前在家中与路上说过的话细细叮嘱了他们一番。 “娘,我们记住了,你别担心,”宋大郎看着母亲眉间的疲惫不忍心,温言与她道,“孩儿心里也有数,倒是你跟妹妹去大伯家给祖母请安要小心些。” 上次过年那几天,那家人可是指桑骂槐地骂了她好几天,支使她跟个奴仆一样地做事,且不说这个,他们还使计对妹妹使坏,宋大郎那几天当中天天都恨不得扑上去打那两个对他们家极尽尖酸刻薄的大伯夫妇一顿。 宋大郎早不把他们当亲人了,但他拦不住母亲不去,这时也是担心他们。 “娘心里有数,这个你们就别管了,”宋张氏顺了顺他身上的衣裳,看儿郎精神俊朗,就跟他们爹一样,脸上有了笑,“我们慢悠悠走着去,你们要赶快点。” “知道的。” 等进了城,宋家人兵分两路,一路往师祖秦公家里赶,宋张氏则带着小娘子和莫叔莫婶走着路往宋宅去。 路上他们停了一会,让莫婶拿了头面去了典当铺,过了小个时辰莫婶才找到了在闲逛着买东西的宋家母女,等走到了他们早就寻摸好的无人的大树处,躲在暗角中,莫婶把当了的银两交给了夫人,心疼地与夫人道:“那套大的,无论我怎么求,掌柜就只给六百两。” 比以为的要少一些,但头面是外祖母那代经母亲传到她手里的,是有些老式了…… 宋张氏摇摇头,“没事,是给的银票罢?” “是。” 宋张氏斜着身数了数,心里有了数,她把八张一百两的银票数出了五张,拿准备好的布巾包了,给莫叔道:“大人让你怎么跟秦公说,还记得吧?” “记得。”莫叔诺了一声。 “这些你也拿着,回头我拿给大郎。”宋张氏把小份额也包了起来给了莫叔,不打算带着银子进大伯家。 “是。” “你且拿好了,路上不要多看人,一路往家去,莫作任何停留。”莫婶提醒老头子。 莫叔点头不已,先行一步去了。 宋张氏少了装着银钱的包袱,身上一身轻,她牵着小娘子,带着之前买的几样糕点和几尺布往宋宅那边去。 这要去宋宅了,莫婶紧张不已,跟在小娘子身边躬着背叮嘱小娘子:“等会儿进了他家,要是老婶有个事不在你跟前,你就是去茅厕也要先忍一会儿,等婶儿来带你去你才能去,可晓得了?” 上次过年在宋家,那些坏家伙看小娘子进了茅厕,一个没良心的小崽子就冲了进去,若不是她家小娘子机敏看门栓没了就穿戴整齐地候着,小娘子名节就要不保了,这事哪怕过去好几个月了,莫婶一想起还是咬牙地恨。 第17章 莫婶的话让宋张氏也紧张了起来。 只有宋小五无动于衷,伸了另一手,牵着老婶脚步踏踏地往前走。 人都是按自己的喜好偏着心眼儿的,在这两个人眼里,她娇弱容易被人欺负,这没什么不好,她也喜欢这种被她们在意的感觉。 上次那事,是宋家的那几个小子算计她,但她吧,无意教人怎么做人,更不是什么善茬,当时她一看门栓没在心里就了然,便把扫茅厕的扫把踢到了粪坑前,随后站在了门后,所以那位被支使过来使坏的小堂弟冲进来后一脚绊到了扫把,一个趄趔就倒在了地上,脸正对着粪坑。 颇为遗憾的是,粪坑可能因为过年处理过,积的粪便不深,小堂弟也就脸上蹭了点边边儿的粪便,没吃上一嘴。 不过就是如此,那小子鬼哭狼嚎了一天,晚上还起了高烧,把那对夫妇气得看到她就青筋爆起面目狰狞,恨不得生吃了她。 而这事理不在他们那,宋家茅厕分男女,一个小儿子冲进女茅厕,细究起来固然因为他小怪罪不上,但他冲进了不应该进的茅厕摔了一跤,这话说出来就是个笑话,所以宋洱夫妇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且那些支使小堂弟来作弄她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庶子,这庶子大过年的就被迁怒的嫡母打了个半死,小妾作天作地在大老爷面前哭着给儿子申冤,宋家一时鸡飞狗跳,跟外面的鞭炮声交相互应,热热闹闹的,让宋小五好生感受一番过年的气息。 宋韧一家走时,那小鬼还在吃着药,宋大娘恨死了宋小五,宋小五和宋张氏出门的时候她抓了宋小五的手一把,低头咒骂宋小五:“死崽子,赔钱货,滚。” 宋张氏听到,当场气得跟宋大娘打了一架。 当时宋小五拦住了愈要上前的哥哥们,让他们挡着宋家的仆人,还示意出了门的宋爹不要再进大门来,并抽空提醒了她娘一句:“娘,簪子。” 遂宋张氏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狠扎了宋大娘几下,末了,在宋老太太赶到之前,宋小五一挥手,让萝卜条们护着母亲,然后一家人就上了马车,打了个短短的小胜仗就走了。 这次去,宋家人不定怎么等着她们呢,所以宋爹说让母亲一个人去请安,宋小五觉得这事还是算了。 论心狠手辣弄死人这种事,十个她娘也比不得她一个。 果然,宋家大伯娘宋肖氏一听是他们家来了,就等着收拾他们报仇的她就没让下人回她们的话,就让她们在门口等着。 宋小五站了半个时辰,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抬头跟宋张氏道:“娘,走。” “这……”宋张氏犹豫。 “我回头跟祖母告罪。”不比那对想生吃她的夫妇,老祖母却是极喜她,她愈表现得不良善,那位老人家就觉得她愈像她,宋大娘怎么作弄她娘,那位对她娘没好感的老人家可不会管,且会火上浇油,但她要是把事儿非揽到身上,那位对她偏心得没边儿的老人家就是再不喜她娘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而宋大娘想在其中作妖,想在这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对她有个什么,那位不好伺候的老人家可就不会饶人了。 “小五,成吗?”宋张氏一时没个主意,又问了一句。 “成。”宋小五作了她的主。 “那,那成罢。”要是平时宋张氏还想等一等,至少也要等到天黑,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等了多久她才走,但她现在心思都在儿子们那边,就想早点过去秦家给老先生请安,再则,她也不想被宋家的人问到他们母子几人上青州城来是干什么的。 遂宋小五脚一动,就把她娘和莫婶儿带走了。 她们走得极快,连个让宋家下人拦住她们的时间也没给,宋肖氏在家里一听到消息,本来哼哼冷笑着咒骂这一家子的人顿时气得砸得了手中的杯子,站起来手指着大门口破口大骂道:“biao子养的,有本事,他们一家子这辈子就别踏进我家的门!不要脸的东西!张月华,你等着,你看我弄不死你!” 在后面屋子里的宋老太太过了一会儿才从侍候了她半辈子的英婆那知道宋张氏母女来了的消息,她问英婆道:“知道是来作甚的?” “都没进门,顾不上问,我看是来买什么的罢?我们家没什么大事,本家那边也没听说有,至多,可能是秦老夫子那边?”英婆想着回道。 “嗯。”应该是那个老夫子那边的事了,八九不离十。哼,那小儿子,见老东西死了没有靠山又巴上了一个,不是亲爹当爹待,惯会见风使舵,对一个外人比对她这个亲娘还亲,打小就不是个玩意东西。 宋老太太想起那个从小就招她厌的小儿子就厌烦得很,不愿想他,这厢想起那个无论性情长相都像她的小孙女,这阴鸷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你等会打听下她们住哪,把小五带过来。” “那住家里吗?”英婆颇有点小心地问。 老太太顿了一下,随即老脸一沉:“住我屋里,谁还敢当着我的面针对她不成?” 英婆“诶”了一下,想了下又道:“怕是她不愿过来,她跟她娘……” 感情历来好得很,都不愿意分开的。 “废话恁多!带过来就是!”老太太恼了。 她一恼,英婆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地应承了下来。 ** 这厢宋小五与她娘,还有莫婶儿赶往了秦家,离了宋宅那边近闹市的时候看到载人的驴车,还花了三个铜板坐了车,赶往了秦家。 莫婶身子不好,连天的赶路和这一大早的奔波让她疲倦得很,遂上了驴车,宋小五拉着莫婶坐在了草蒲上,她则坐在了高一点的车檐上,抱住了莫婶的头,让老婶儿靠着她。 莫婶被她这一抱,眼花儿都出来了,老泪差点掉下来。 她刚才走路就有点虚了,本来想忍着的,没想成小娘子看出来了。 宋张氏这时才明白过来,担心地问莫婶:“婶,哪儿不舒服呀?” 宋家一家子大的小的叫他们莫叔莫婶,但莫叔莫婶实则要比宋韧还要大上十几岁,年纪已经不小了。 莫叔莫婶是早年逃灾逃到青州城的,本来他们有一对儿女,但进了青州城没多久就病没了,为偿药债两夫妻卖身为奴把自己卖进了宋家,那时宋韧已有十岁出头了,后来宋父急病而去,宋韧被分家,这两个身子不太好,使不上什么用的老奴就被分到了他手里占了两个人头。 两人身子不好,时不时还要吃点药,但他们帮宋韧一家带大了大郎他们,后来小娘子出生,他们更是把小娘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围着她团团转,遂小娘子喜欢他们,宋韧夫妻私底下也是说好了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这厢见主母关心,莫婶摇摇头,笑道:“没哪儿不舒服。” 说着就要挣扎着起来,被宋小五拍了下头,斥了声“别动”,宋张氏见着也连声说让她好好坐一会,她犹豫着还是坐下了。 宋张氏与小娘子半坐着,见小娘子抱着莫婶儿的头给她按起了额头,她脸色一柔,眼睛一弯,柔柔地微笑了起来。 她要是累极了,小娘子也是这般为她按头解乏的。 记得小娘子小小的时候带她来州城见人,本家的那些人见她面无表情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就背后说她跟蛇一样,一看就是个长大了就冷酷冷血的主,宋张氏当时听了气得心里发疼,因此她还跟那些长舌妇大闹过几场,不过现在她已经释然了。 自家小娘子的好,自家知道就好。 青州不小也不大,驴车走了两柱香,秦公家就到了。 宋韧的先生在青州城当了半生的坐馆夫子,半生教出了不少学生,但正式拜到他门下,被他开口收为弟子的只有宋韧一人。他生性淡泊,早年视金钱为粪土一心只沉迷于教书育人之事,只是俗世打滚,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不为己也会有为他人的一日,他早年丧妻,亲人早离,后来实在不忍心唯一的一个弟子被尘埃所掩,就低下了昂了半生的脑袋,与以往不曾想过要联络的师兄弟们联络了起来,腆着老脸为弟子求起了人。 倒也因此,他也出现在了一些人的眼前。在他的学堂跟他随念过书的学生有几个在燕都还当了点小官,有一个还小有点名气,这众口交传之下他们也从他人的口中知道了他们的老师如今的处境。 秦公半生清贫,人至老年家中也无积蓄。这倒不是他教书的修金少,他坐馆的学堂一直都对他尊重有加,除了给他学堂众坐馆夫子当中最高的修束,逢年过节皆会给这个老夫子送上大礼,米粮肉油都是一担一担抬上门去的,只是秦公历来不是个能积财的人,他有些钱就给了要出门游历需要金银的贫穷学子,有些吃的就给了饿着肚子上学堂的家困之人,他对但凡他认为有上进心需要扶持的学生从不吝啬,因此为自己和他坐馆的学堂博了个好名声,也因此,他在京的几个学生在多年后再次听到了他们老师的名字,跟老师书信过几次知道老师现今的打算后,这几个受过他恩如今有了些出息的学生一合计,上下走动奔波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时机,帮他们老师谋了鸣鼎书院的坐馆夫子一职。 第18章 秦公为人谦和,不是那等张扬之人,且他也存了心思,想不事声张前去燕都,遂除了他执教的学堂山长和同城的几个老友,没几人知道他即将要去燕都之事,宋家人上门,邻居左右还当是他弟子家又来人看他了。 宋韧往老师家走得勤,这些年宋家有个什么事,每次他拖家带口上来,主要也为的是跟老师住两天。就是不便上州,过个半月一月的,也会拖前往青州城的商贩给老师捎点干货咸菜来,他的孝心,周围邻居是知道的,所以这次宋家来人,他们看见了也当是平常。 秦公这几天在家等着他们来,但不知道确切时日,也就没个准备,宋家几兄弟一到,马儿还没栓好,老人家就打水拿巾帕地跑个不停,宋大郎拦了师祖,让小四郎和师祖去坐,他带着二郎三郎卸马车上的物什,又帮着去休整院子灶房。 秦公坐不住,去屋里把早前在街上称好的糖拿出来,放在盘子上捧出来叫他们吃,大郎他们不得不拿了一块称了老人家的心意,小四郎塞了一嘴,笑嘻嘻地拖着师祖回了屋,搬个板凳坐到师祖面前,咽了口中的糖跟师祖说:“师祖,您坐,我给您背书听,您看我背得好不好。” 说罢,他摇头晃脑地背起了经书,秦公喜得胡子一翘一翘,摸着胡子笑个不休。 弟子的这几个儿郎,打他们出生他就没少为他们费心思,他一把年纪还要远离故土前去燕都,为的也是这几个小儿郎,想在临死之前再为这几个小徒孙尽把力,让他们以后好过点。 等宋大郎带着二郎他们把东西搬好,先前被秦公叫去街上买肉买菜的仆人老鲁头回来了,不多时,宋家的莫叔也来了秦宅,宋大郎跟师祖说了他们一家和父亲在梧树县的情况,看天色不早了,就使唤起了二郎去灶房生火做饭,他撸起袖子说要给师祖做几道好菜,秦公说了好几声使不得,但等徒孙进了灶房,不怎么去灶房的老师祖背着手凑到门边不停地探头看,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宋张氏她们到的时候,大郎他们正好做好了午饭,看到母亲妹妹很是惊喜,听说是宋家不见她们,她们才来的,大郎脸就拉下来了。 二郎挠挠头不说话,三郎在旁边冷嗤不已,“不让进门就不让,还稀罕进他们家的门不成?” 小四郎则高兴不已,“不让进的好,不让进,娘和妹妹就来了。” 他这话一出,大郎他们几个都笑了。 宋小五拉着老师祖的手瞅着他们,没出声。 等一家人吃了饭说了会儿话,宋张氏打发了儿郎们去屋子里补觉,宋小五也有些发困,但没去睡,依在师祖秦公的身边打盹。 秦公让她靠在怀里,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臂膀哄她睡觉,嘴里问着徒弟媳妇:“这事你娘他们还不知情罢?” “还没来得及通气。”宋张氏恭敬回道。 “我这几天等你们来,家里已收拾好了,该交待也交待好了,不日就可随押镖进都的镖队启程,这走之前,你还是要带孩子去跟长辈告个辞。” “是。” “也不急,等我去问问镖队哪日启程,你提前半日带他们去就行。”为恐宋家人那边闹事,秦公决定的也慎重。 弟子其兄和其嫂,都是胡来之人。前些年非要把亲戚家的孩子塞进他教书的学堂来他家大闹过几次,连学堂那等清静之地他们也敢闹过去,态度嚣张言语粗鄙,秦公不堪受扰,自此不敢与他们家有什么来往。 “是,相公说了,让我上来了就都听您的安排。”宋张氏低头应道。 “之前你让老莫给我的银子……”秦公说到这,沉吟了一下,看着徒弟媳妇道:“家里都掏干净了罢?” 宋张氏困窘一笑,“没有的事。” 说到这,秦公回头,看着依偎着他的小女徒孙,眼神慈爱地望着她道:“小五是个好孩子,我走前也没什么好留给她的,我装了两箱子的书,你给她带回去。” “诶。”宋张氏诺了一声。 “要好生待她。” “晓得的。” 两人小声地说着话,都以为宋小五睡了,等到说完,宋张氏欲要伸手抱她,宋小五就睁开了眼,揉了揉眼,双脚利落地落地站了起来,去扶老先生:“您起,我扶您回房。” 秦公揉了她的头一下,笑道:“小机灵。” 宋小五打了个哈欠,扶着他回了屋,帮着他脱了外袍,等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 她要走时,发现老师祖还看着她不放,她拍了拍被子,道:“睡罢,睡醒了起来我给您泡茶喝,晚膳还给您整两个好吃的。” 秦公“诶”了一声,探出手来拉了她的小手一下,“小家伙,以后你爹就得靠你看着一二了。” 宋小五看他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床侧,握手捏拳拦了嘴边的一个哈欠,方道:“您别担心他,都老大一个人了,别惯他,老儿子惯坏了如何了得。” “唉……”秦公被她的话逗得笑叹了一声。弟子这些年到底如何艰难,是如何低声下气才爬到这步的,他比谁都清楚。这官途,岂是有家累却无家底的人好爬的?他这当先生的,能帮的也就是几句话,别说拿出金山银山支持他了,就是三五几百两也拿不出,且就是他把有的都给了,他也知道他那个骨子里有几分傲气的弟子不会要他这个老先生的银钱,他所能做的就是多活几年,尽力为他再铺点路出来,也好往后不必那般艰难。 “晓得了,他有我们娘俩看着呢。”她爹是个好命的,有个一腔赤诚真心对他的老人。不过这大概也是他没不择手段踩低捧高,一条黑道走到底的原因罢,有这么个先生在,宋爹就是想干尽丧尽天良事,也得先摸会儿良心,问问良心过不过得去再说。 “诶。”因她的话秦公笑眯了眼,拍了拍她的手,对弟子的不放心消减了几分,有贤妻娇女在侧,想来再难宋韧也会捱过去的。 ** 这日傍晚,英婆打听寻摸到了秦宅家中来,要请宋小五回宋宅。 宋小五自行上前与她作答:“婆,你且回去跟祖母说,我明日去看她。” “如何使得?”英婆劝她,“她在家中等你大半日了,就盼着你。” “待明日罢,明日我随我娘再行去跟她请安。” “可是,老夫人等你大半日了呀,她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怎能让她老人家等你呢?”英婆怕她倔,说话间脸带哀求之色。 “明日去,天快黑了,您早些回,您眼神不好就别走夜路了,就不留您了。”宋小五面无表情道,眼睛也冷冷的。 “小祖宗,您行行好,随老奴回罢。”英婆怕了她,连连给她作揖。 英婆跟老夫人一样,经常强人所难,为人耳根子软的,性子软的为免过不去会遂了她们的心意,但宋小五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还是漠然回道:“明日,回罢。” 说罢,她转身就走,还朝大郎哥抬了下头。 宋大郎会意,走上前去送客,英婆不得不走。 她回头一禀报,宋老夫人大怒,但也不得不奈何,柱了拐仗亲自去了大儿媳妇房里,阴着脸坐在他们那不动,让她吃饭她也不吃,请她走也不走,把大儿媳宋肖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外应酬的宋洱被叫回来,怕老母亲在他们屋里一坐就是坐一晚,更怕这事传出去,便不管媳妇还与老母亲置气,先答应了老母亲,说明日弟媳妇他们来了,一定给他们开门。 见他张了口,宋老夫人冷哼一声,大力敲打着拐仗走了,这厢她刚走到院子里,宋肖氏就朝宋洱哭吼了起来:“你就是让你娘这样欺负我的?这个家里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了,你说啊,你说啊,你们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说法,这家我不当了……” 她说罢还冲门口吼:“也不想想是谁在养活她,一家子老的小的都靠我张罗,我容易吗我?靠我伺候着还欺负我,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话她是故意吼给宋老夫人听的,宋老夫人冷哼一声,充耳不闻柱着拐仗走了,等回了屋里,她本还想整治宋肖氏一二,砸了送来的饭菜,但想着明天还得这婆娘开门让人进来,便忍下了这口恶气,挑拣了点饭菜入了嘴。 宋肖氏那边已大闹过一场,把宋洱闹得逃去小妾屋里躲难去了,听到下人道老婆子那边的饭菜吃了一半就端回来了,当下她就冷笑道:“饿不死这老东西,不吃?好得很,明天给我减半!” 第19章 第二日宋张氏带着小娘子来的路上,宋宅已闹得不可开交。 一早宋肖氏只叫人给宋老夫人送了稀粥咸菜去,稀粥一碗,咸菜半碟,宋老夫人刚一瞥见,不等丫鬟手中的盘子落桌就掀翻了盘子,砸了丫鬟一脸,丫鬟额头都砸出了血来,宋老夫人则摸着心口喊疼,英婆顿时就冲出去叫人请大夫,不过眨眼间把宋肖氏欺负老母亲的事声张得街坊邻居都耳闻了。 宋家隔三差五就要大闹一场,这好事的邻居马上就上了门,假意劝和实则来看热闹来了,宋洱这一早还跟小妾搂作一块睡得香甜,一被下人叫醒听说家里又闹起来了,顿时气急败坏起床,连衣裳都没穿好回了大屋。 宋肖氏一看他那衣裳不整的样子,心里那根刺从里向外突突地往外捅,刺得她满眼都是血花,又见宋洱骂她搅家精,她气得扑上了前去,跟宋洱打了起来。 两夫妇一早就打了一架,宋老夫人在她屋里听到,满意地端起了茶水悠悠地喝了起来,等着小孙女回来。 宋老夫人与宋老太爷生前夫妻感情不睦。 她嫁进宋家头三年未有生育,她那时在世的婆母作主给宋老太爷纳了一妾,尔后小妾进门三个月就有了身孕,在家里被众星拱月地抬着,那小妾就是个抬进来事生产的农家女,何尝受过这等宠爱,顿时轻飘飘了起来,那脚便踩到了宋老夫人这个原配的脸上来了,偏偏当时的宋母为她肚子里的长孙护着她,更是让她得寸进尺,宋老夫人当时气得狠了,使了点法子就让这小妾肚中的孩子没了,当时宋母气得把儿媳妇打了一顿,绑了起来,叫族中的族老开祠堂要定她的死罪,要让这个儿媳妇给她死去的孙子赔命,当时宋老夫人的娘家求上门来让她开恩也不顶用,后来还是在外地的宋老太爷赶了回来,救了妻子一命,但从此,夫妻两人感情也回不到新婚当初了。 后来宋家出事,宋老夫人出面连合娘家帮宋家度过了难关,同时她也怀孕了,其后生下来了宋家的长孙宋洱,而那时她已与婆母水火不容,儿子一生下来,连抱都不给宋母抱,宋老太爷怎么劝她也没用,这时宋老夫人在宋家已经有底气了,宋母奈何她不得,只能忍气吞声,宋老夫人方觉出几分痛快来,等到二子宋韧出生,这才允许宋婆母抱上一抱。 但她跟她婆母中间藏的是一根时间都抹不平的刺,是至亲也是至仇,所以她跟宋母就是呆在同一个家中,一年也碰不了几次面,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一年到头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宋老太爷自觉有些对不住她就忍让了,但宋母临死前发病叫大夫,宋老夫人当时就没叫人去请,等老人家死了一夜一天,被幼子找到禀告,他才知道老母没了,从此之后,夫妇两人彻底形同陌落,也因为如此,宋老夫人恨死了多嘴的二子宋韧,从此视他为无物,就是不得不看见他,憋不住时还会冷言冷语刺他几句。 宋家的这些陈年旧事,小辈们当中只有宋小五知道的多一点,但老祖母阴鸷乖戾易怒却是小辈们熟知的,遂个个都不亲近她,而带着怨恨活了半辈子的宋老夫人哪管得了儿孙怎么看她,她高兴了就给他们个笑脸逗他们玩会儿,不高兴了就让他们走,对他们从无亲近爱护之心。 这些年,也就宋小五会坐在她身侧一天半日的不动。宋老夫人老了,一年比一年老,她就是不想服输,也希望有个人陪,希望有个人跟她说上几句话,所以这几年她一年比一年更盼着小孙女来,盼着她带几分活气儿来。 等到她院里的下人喜气洋洋来报小五娘子已经来了,就快到院子了,宋老夫人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等了一等,末了还是按捺不住地柱着拐仗起了身,走去了门口。 宋小五远远地见她柱着拐仗巍然不动地站在门口,雪白的银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可她的脸孔依旧阴鸷,目光依旧阴沉。 这是一个连阳光都融化不了其身上刻骨的怨恨怨憎的年老女人。 宋小五多活了一辈子,也看不清是这岁月错待了这个老人,还是老人错待了岁月才让她走到了这一步,但她很明白她祖母是为何喜欢她,所以快走到跟前时,她松开了母亲的手,自行上前走了上去牵了她的手,抬头望着她道:“我来了。” “嗯。”来了就好。 宋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无视恭敬站在前面喊她母亲的二儿媳妇,带着她进了屋。 ** “这些日子吃的可好?”走着路,宋小五问她。 “嗯。” “那蚕豆子还嚼得动吗?” “嗯。”宋老夫人漫不经心地应着,带着她到椅子前,看她坐下了,才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宋小五看了看她的椅子,看着她道:“我跟你一块坐。” 宋老夫人皱了下眉,过了一会儿勉强地朝她招手,“那就过来罢。” 宋小五坐了过去,跟她坐了一个椅子,这厢宋张氏走了进来,又跟婆母请安:“儿媳妇给母亲请安,您最近好吗?” 宋老夫人对着小孙女勉强能有张好脸,对着儿媳妇,尤其是最不喜的二儿媳妇那就不可能再按捺性子了,只见她抬脸,冷冷地朝二儿媳妇看去,冷笑道:“托你的福,还没死。” 宋张氏垂着脑袋,不好接话。 宋老夫人还想刺她两句,但眼角瞥到小孙女抬头看她,她便强忍了下冲到嘴边的刻薄话,绷紧了嘴角。 “早上吃的什么?”宋小五见她们说完了,接着说她的日常问话的那几句。 “就那样。”宋老夫人淡淡道。 她这口气听着还是不好,但这已是她跟所有人的口气当中最好的了。 这厢英婆小心翼翼地看了老夫人一眼,低头跟小娘子讪笑道:“就是稀饭咸菜,稀饭有点稀了,没吃两口。” 宋小五摸了摸老祖母放在腿上的手,与其牵上,朝英婆看去,道:“怎么个稀法?” “就是一碗水里,看不见几粒米花……” “没胃口,倒了,不吃也罢。”英婆还要说,宋老夫人打断了她,她不屑说身边老人的那边心思,但她更不屑在小孙女面前示弱,她低头看着小孙女道:“把那个收拾了一顿饱的,下顿谅她也不敢。” “那就好。”宋小五还给她点了头。 老祖母活到这个份上,就是当个善人也当不成了,因已经种下,不可能她几个好脸色几个退让就会让她在这个家过的更好一点,还不如继续硬下去。 宋老夫人喜欢的就是宋小五这个样子,像她,这厢看到孙女点头,她脸色微缓,与孙女道:“她会老实几天,你这几天就住在我这,哪都别去了。” 宋小五想了想,道:“白日不成,傍晚我回来,你等我一块儿吃饭。” “为何白日不成?” “有事。” “何事?”宋老夫人口气又恶劣了起来,话间带着冰碴子,只见她调过头,恶相面向下方的二儿媳,“你们上州城来是作甚的?又住在那秦家?” 不等宋张氏说话,她冷笑了两声,道:“好好的家里不住要住到外人家去,这是当我死了吧!” 婆婆又来了。宋张氏就是当了十几年的儿媳妇了,还是怕极了这对她恶声恶气从无好言的婆母,这厢勉强提着声音回道:“回母亲的话,是老先生那边有点事,大郎他们住到那边方便点,遂就让他们……” “呵……”宋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正欲多说,却见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她低下了头。 “住到家来又是鸡飞狗跳,就让他们住秦家,我住你身边就是。”宋小五望着她道。 看着小孙女定定望着她的小脸,宋老夫人深吸了口气,忍下了满胸腔的恶气,道:“随你们罢。” “到底是来作甚的?”宋老夫人不想与她多说,调过头又朝宋张氏问。 宋张氏见躲不过,就拿出了与丈夫来之前商量过的话道:“是老先生那边对他们有点安排,是大郎他们进学的事,遂一进城来就让大郎他们住过去了,这也好方便让他们师祖对他们作安排。” “这是认定了秦家作父当祖宗了是吧?”宋老夫人讥讽一笑,“你们何时改姓秦啊?一定要提前通知我这老太太一句啊,到时我好上门给你们家贺喜去。” 说罢,她又死死盯住宋张氏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认鬼还是认人当祖宗,你们要走随便,但我家小五只能姓宋,只能是我宋家的人,你们想要带走她,没门!” 宋小五见老祖母没两句话又把话说死说绝了,不禁一哂。 老人家这嘴,这天下能受得了的没两个。 “祖母,你饿了吗?”宋小五这厢站了起来,道:“我有点饿了,大伯娘给不给我饭吃的?” “她敢不给!”宋老夫人一听,脸又一横,站起来牵了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大堂,我们堂面吃,给你整一桌子的菜,想吃什么跟祖母说。” “成。”宋小五点点头,让她牵着去了。 宋张氏苦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了她们身后。 这前去宋家大堂的路上,宋小五不巧遇到了那个小堂弟。 那小堂弟本来是跟宋家的一堆孩子玩在一块,见到老祖母来了,这家的兄弟姐妹一哄而散,只有那小堂弟见到了恶鬼一样的堂姐,当时吓得忘了动了,等她们走近,宋家一老一小最可怕的两个人近在他的跟前,腿软得提不动脚的小鬼裤裆一湿,哇哇大哭了起来。 第20章 他哭得刺耳,宋小五便看了他一眼。 宋祖母当没看见,拉着她往前走,宋小五松开她的手,从荷包里掏出颗糖,走近这鬼哭鬼叫的小孩儿,把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小鬼哭得更大声了。 但下一刻,许是尝到了甜味,他吧唧了两下嘴,吃起了糖,哭声也小了。 宋小五拍了下他的小脸,转身回了,牵上了老祖母的手,还朝母亲招了招手,牵上她的。 宋张氏见到不远处有老仆妇急匆匆地跑过来抱人,看小孩子有人照顾,方才放心地随了小娘子走。 这小孩儿哭了,老母亲可当视而不见,她要是看见了不管,她那嫂子指不定要怎么往外宣扬她了。再则,宋张氏也于心不忍,在她来说,不管大人们之间有多少龌龊,是不能计较到尚还不懂事不能明辨是非的小孩子身上去的。 她们这刚走两步,那跑来一把抱住小孩儿的仆妇以为宋小五给的是毒药,掐着小少爷的嘴硬是要把糖从他嘴里掏出来,这一下,小鬼哭得更大声了。 “快吐,快吐出来啊,小少爷,这要命的毒药你也吃得下嘴,你傻啊你,快吐出来,若不夫人打你我也救不了你了……”老仆一声比一声嚷得高,也不顾老夫人还没走远。 “哇!”糖出来了,小鬼哇哇大哭。 宋老夫人听到,讥嘲地挑起了嘴,低头朝小孙女道:“这糖是喂了狗了。” “没碍。”宋小五无所谓。 小鬼哭与不哭,长大了是成鬼还是成人,到底是他父母的锅,他们怎么教养他的,以后“回报”他们的就是他们这个这般教养出来的孩子,与她这外人何干。 宋老夫人就是稀罕她这个干脆模样,哼笑了一声,也不多说。 宋张氏爱怜地摸了摸小娘子的头,她的小娘子,面恶心善,从来不与人计较,只是他们这本家的兄弟姐妹受了大人的指使总是与他们兄妹作对,每次来了都不与他们好好一道玩,久而久之,小娘子都不愿意见他们。可饶是如此,小娘子对他们也没成见,可惜小孩子都不放在心上的事,偏偏大人却不懂得,非要把好好的兄弟姐妹,至亲亲人弄得跟仇人一样,像他们一样仇恨鄙夷对方,这日子一久,一代一代都如此,这家不散也得散,哪成得了气候。 这厢他们走去了大堂,英婆听罢老夫人点完菜,亲自去了厨房盯着人做饭。 宋肖氏那边还在跟宋洱吵着,仆妇恰时把幼子抱过来说道了之前的事,她便把气都撒到了幼子身上,把他翻到长椅上大力扇着他的屁股,还边哭边道:“教你不要靠近她,你还吃她给的糖,把你药死了你就知道厉害了?跟你爹一样,都不是让我省心的东西。” 她的幼子宋晗青被她打得哭得凄厉无比,她哭,他也哭,宋洱看了糟心得很,挥袖而去,出去躲清净去了。 “你干脆死在外头,别回来了!”宋肖氏见他往外走,在他背后歇斯底里地吼。 宋洱走的步伐便更快了。 宋肖氏见状,掩面痛哭了起来。 等到下人来报老夫人房里人盯着厨房做大菜,她顿时就收了眼泪,气急败坏地往外走,“我看谁敢在不是正点的时候动厨房里的东西!” 她走了,房里的仆人也急轰轰地跟着走了,照顾宋晗青的老仆妇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长椅上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少爷,尔后咬牙顿了下足,朝小少爷道了句:“少爷你乖,睡会儿啊,我等会儿就回来。” 说罢,就跟随在了他们夫人的身后,还是跟着夫人去看热闹要紧。 他们这一走,屋里的人走了个干净,屋子静极了,宋晗青听着屋外的虫鸣蝉叫声,脸趴在微凉的椅面上舔了舔嘴。 他在嘴里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尝到了一点隐藏在牙缝里的糖的甜味,哭着哭着,他便在一片静凉当中睡了。 ** 这厢宋小五坐老太太沉默地坐在一块儿,平常的几句话问完了,祖孙俩都不是没话拣话说的人,遂这场面在话毕后就安静了下来。 宋老夫人是一个人已度过了漫长的沉默日子,一个人从天亮坐到天黑,不发一语的日子数不胜数,不说话于她再正常不过,而宋小五无所谓她说话与否,她要是呆在老太太身边,她坐的时候就坐着,渴了的时候就自行去倒水喝,想看看书就看看书,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会看老太太的脸色行事,但也不会远离这老人家的视线,给予她能做到的陪伴。 宋老夫人要的也仅是如此。 祖孙俩看似孤静实则契合地坐在一块儿,宋张氏陪过几次都觉得格格不入,这次也一样,她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坐立不安,就走到了廊台往厨房那边方向的门,看着那边门里的人的进出。 不一会儿,她看到了大嫂气冲冲地冲进了厨房,顿时她就急促了起来,等看到她大嫂带着人又走出来,看样子要往大堂这边来了,顿时她就往大堂跑,冲进门里朝婆母福了下腰,道:“母亲,大嫂往这边来了。” 闭眼假寐的宋老夫人抬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不屑地别过脸,看向了孙女儿:“你随你娘出去玩会儿,饭菜好了就进来。” 宋小五也在打盹,这一早起的太早了,有些困,被老太太的话叫醒,她揉了揉眼,下了椅子走到她跟前,问她:“对付得过来吗?” “嗯。”有什么对付不过来的?那肖氏不过是个蠢物。 “我跟娘就在边上,有事叫我。”宋小五说罢,去牵了她娘的手。 宋张氏犹豫,但被她牵了出去。 宋老夫人嘴角噙着冷笑,看着她们从大堂的侧门出去后调回了眼,眼睛阴沉地看向了正门大门。 宋老夫人跟她这大儿媳宋肖氏这些年也就一致对外的时候还能合个手,往常那也是谁也不想看见谁。 宋肖氏也是小士族出身,娘家是有家底的人家,她嫁进来也是头两年肚子里没消息,那时宋韧正好娶了妻,宋张氏进门没三个月就怀了身孕,宋肖氏便着急了起来,宋老夫人对她这事本不言语,见大儿媳妇急了,偏心大儿子家的她出言安慰了大儿媳妇一句,让宋肖氏不要急,道她肚子里出来的才是宋家的长孙,但弟媳妇进门就了有身子这事让宋肖氏焦虑不已,往娘家走了一趟回来后,就抬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和娘家带来的一个丫鬟给丈夫作妾。 这事为她博来了一阵美誉,因宋老夫人有善妒的名声,宋家族人夸赞起宋肖氏来那是不吝美言,宋肖氏得了美名,着实欢喜过好一阵子,只是美名再好听,尝了新鲜的丈夫一宿一宿没睡在身边的日子是实实在在的,小妾受到的宠爱也是她没有尝过的,她们生出来的孩子也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她的长子就是挂在她的名下也不是她的亲儿子,再亲也不及她自个儿生的亲儿子亲,还占了她亲儿子嫡长子的名儿,所以这日子一日接一日,以为自己贤惠,跟婆婆不一样的宋肖氏渐渐地这面目也变得跟以前大度的样子不一样了,嫉妒心和所求不得让她日渐暴躁,心中的怒火一日胜过一日,慢慢就变成了现今的这派模样。 但她博了贤惠的名,也尝到了这名儿的好处,让她承认当初做错了她是万不肯的,她拿着这名声能当一辈子宋家的贤妻,宋家的夫人,死了也有贤名,她是死都不会认自己做错了,宋老夫人自那就觉得她蠢得很,后来大儿媳还拿给丈夫纳妾这事在她面前趾高气昂了一阵,她就看不上她这大儿媳妇了,从此也懒得给她这儿媳妇作脸,遂长年累月下来,婆媳俩已大斗小斗过无数回,当初宋老夫人想的要好好对大儿媳妇的想法也没了踪影,也不屑再回想那段把大儿媳妇当亲女儿待的日子。 要知道为了让大儿媳妇的儿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宋家嫡长子,她差点弄死小儿媳妇肚中的那两个小的。在那老不死的死后没几天,她就把带着两个不满周岁的小子的小儿子一家赶了出去,给了打发叫化子的几十亩薄田和几个没用的奴仆就分出去了,宋家只要是值钱的她一样也没给,就为这事,她还被族中的那个几个老不死跑到家中来骂过好几回,她帮大儿子大儿媳妇担住了这恶毒娘的名,换来的却是大儿媳妇在她面前的得意洋洋,宋老夫人当时差点撕烂这蠢妇的脸。 婆媳俩恶斗至今,如今一看,跟宋老夫人和她的婆母在的时候也没两样,谁死了都得不到对方一滴真心的眼泪。 第21章 宋肖氏冲进大堂后,里头就是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宋小五听着打了个哈欠,见母亲心神不宁,头频频往里看,她就拉着她往前多走了两步。 “小五……”里头大嫂的声音太大了,宋张氏怕老人家出事,担心地又往回看了一眼。 宋小五拉着她在廊下坐下,靠着她的肩闭上了眼,她实在是太困了。 “小五。”小娘子没出声,但拉着她的手不放,这就是让她不要管事的意思,宋张氏哭笑不得,叫了她一声。 “莫管。”宋小五见她穷追不舍,道了两字。 有甚好管的?就是老太太对她偏心,宋小五也就觉得就她一个受了老太太好的人欠着她点,她爹也还欠着点他娘生他的那点恩,但这个家里,最不欠老太太的就是她娘了。 当年老太太对她娘下狠手的事,她娘不可能跟她说,老太太肯定想瞒她一辈子,但跟老太太有仇的人私底下可是跟她捅穿了。 老太太在宋氏一族当中得罪的人可不少。 她娘顾忌情面担忧老太太,但大可不必,老太太从来不是那种以德报怨就能讨好得了的人。 “唉,她毕竟是你祖母。”宋张氏听里头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暂时没吵了,她顿了一下,摸着小娘子的头叹惜道。 “也就我祖母而已,出了事,要进去帮忙的是我,不是你。”宋小五不以为然地道。 宋张氏听了一怔,捏了她的脸,嗔怒道:“又胡说了。” “没胡说,”宋小五拉下母亲的手,伸手拦了嘴边的哈欠,懒懒道:“张娘子,傻子才记吃不记打,你则是连吃都没过她一口好的,要是一点仇也不记,这就让我很操心了。” 宋张氏傻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末了一把搂住了小娘子,拍着她的背,在女儿的背间轻叹了口气。 婆母对他们一家是过于苛刻了,小娘子心里的那本帐记得清清楚楚,好的她记着,坏的她也记着呢。 这时辰临近中午,日头也凶了,母亲坐正好,宋小五捏了捏鼻梁,打起了精神,跟母亲道:“你外面坐着,我进去一下。” 宋张氏没回话,宋小五站起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她:“能听话吗?” “去罢。”宋张氏差点笑出声来,但这是青州宋宅,她不敢笑,便忍着笑朝小娘子挥了挥手。 小娘子护她护得紧,就算是老太太过了线,小娘子也不会忍。 宋小五见她听话,抬脚去了大堂。 堂内,宋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巍然不动,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的肖氏反而在哭,一身的颓败。 之前宋小五没仔细听她们吵什么,这厢进去一闻见这气息,她两个人都看了一眼,正打算转身就走的时候,就看见宋祖母朝她招手,她就走了过去。 “我来看看你。”她过去后道。 “饿了?”宋老夫人看着她坐下。 “嗯。” “英婆,饭菜好了就端上来。” “是。”死抿着一张嘴的英婆松了松嘴,低了下头,退了下去。 堂里宋家站着的仆人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们这边一眼,被老夫人眼睛一扫,又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想撒泼滚出去撒,少到老娘面前碍老娘的眼,”大儿媳妇在哭,宋老夫人无动于衷,冷酷的眼闪着寒光望着她,“还不快走!” 肖氏一听,飞快抬起了脸,看了老太太一眼又别过脸,看着门外道:“有谁家是没到正点就开膳的?” “我要口吃的,还得你同意不成?”宋老夫人冷笑,看着非要往死打才知道怕的大儿媳:“我看你是这大夫人当腻了,非要换个位置坐坐才舒坦!” “您!”宋肖氏站了起来,还想冲老太太说道几句,但一想刚才老太太点拨她的话,想到丈夫在外头养在外头的人可能是她孀居的表妹,她这已是呆不住了,当下就想走,走时她看到板着小脸坐在老太太身边的宋小五,心气不平的她冷笑了一下,咬着牙扔下了一句:“蠢东西。” 蠢东西,给她几个铜钱两口吃的,她就以为她受老太太的宠了?真是不知死活,哪天老太太不高兴了,让她去死也只是她一句话的事。 宋肖氏气冲冲地走了,她那边的下人害怕老太太,在她走后,都踮着脚飞快地跟在了她的身后退了出去。 剩下宋老夫人死板着脸,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见她盯着她,也朝老太太回望了过去。 “她那张嘴,从来不把门,莫听她胡说。”宋老夫人从齿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来。 宋小五没所谓地点了下头。 若说她那大伯娘话里的恶意和耻笑她有没有听出来?当然听出来了。 就是连她伯娘的未尽之意,她也听得出。 但这有什么? 宋小五眼神无比清亮,宋老夫人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就调过了头,转过脸之后,她的脸显得更阴沉了。 看来,她私下还得再敲打那肖氏几句才行,她若是敢说错话,说了不该说的,那就莫怪她手下不留情了。 ** 饭菜很快抬了上来,宋小五吃了两碗饱足后才搁下筷,宋老夫人没胃口,一路就动了几筷子,等宋小五放下了筷子她这才搁筷。 宋小五让母亲先去秦家,她则要到这边午睡过后才去。 宋张氏没带莫婶过来,听小娘子这般一说就摇头道:“娘等你。” “去作甚?”宋老夫人不快了,“下午也别过去了,你就呆在家里。” “睡醒了就过去玩玩,你让英婆送我,晚上由她带我回来。”宋小五道了一句。 宋老夫人不高兴得很,而宋张氏也没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回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太太沉着脸,比平时还不高兴,长眼睛的人都看的出,宋小五也没理会,去了老祖母的地方,见老祖母没赶她,就带了母亲去了她在老祖母这边的房里。 宋张氏哄睡了她,就在她身边睡下来了。 宋老夫人那边则在卧室闭眼假寐,英婆坐在她身边给她捶腿,仔细听着侧屋没动静了,她小声地跟老夫人道:“跟她碎嘴的,怕不是一个两个,您说,她心里有没有数?” 宋老夫人睁开了眼,只见她定定地看着空中一点,过了一会儿,她“嗯”了一声。 英婆没听明白,看向她。 “她是个聪明孩子,像我。”宋老夫人又闭上了眼,道。 像她?那就是心里有数了。 英婆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以后会如何对你。” “随她。”宋老夫人闭着眼淡淡道。 随她怎么对她,她这一辈子,对人好,对人坏,哪怕对自己亲生儿子都不留情,也从未后悔过。 她做得出,也担得起。 ** 下午宋小五醒来,跟老太太说了几句话,就打算往秦家那边去,老太太不快,但她是拗不过她这个孙女儿的,她非要留着宋小五也不是不可,但这一留等孙女儿走了,这小家伙就不会再回头了。 这人要是这般好留,她早留在身边了,若不然哪怕小儿子夫妻俩在她面前一头撞死都没用。 老太太还是让英婆跟了她,宋小五也有此意,她晚上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就不让她娘送她过来了。 出了宋家的门,路上她们还遇上宋氏族人当中的一个大娘,这大娘一家是认宋韧这个人的,跟宋韧一家交好,大娘对宋小五往常也不错,宋小五跟人见了礼,听她娘跟大娘说了会儿话。 “事情忙完了就来我家做客啊,带上小五,我给她蒸几个甜米糕尝尝。”寒暄了几句问好,欲走的宋家大娘跟宋张氏道。 “是了,得空就来。”宋张氏笑着回道。 “那我走了。”宋大娘临走前摸了摸宋小五的头,路过英婆的时候,目不斜视,当没看到人一样。 她是宋氏族人当中最看不上宋老夫人的那一个。 当年这家的老婶子没了,若不是这老婆子的小儿子及时把父亲叫回来,请来天师唤魂没让人成了孤魂野鬼,那只顾着一己私念想让婆婆死不瞑目的老婆子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休弃了,小儿子救了她一命,可她是怎么对小儿子的? 要让她说,这好好的一家现在家不成家,就是败在了这老婆子这根子上,宋洱算是完了,说起来还好宋韧被赶了出去,若不然也要被她败坏了。 宋大娘当没看见英婆,英婆也当没看见她,但英婆心性没宋老夫人好,等人走后埋怨了小娘子一句:“她不是个好的,你跟她好甚么?” 宋小五牵着母亲的手,脖子往前伸,找载客的驴车。 英婆见她跟没听见似的,到底是不敢多埋怨,闭了嘴。 等到了秦家,宋家几个儿郎正在忙和,宋小五进去就见院子里多了两辆马车,见大郎哥朝他们跑了过来就问:“这是定了?” “定了,”宋大郎看了看母亲和妹妹身后的英婆,叫了声“英婆”,等眼睛回到母亲和妹妹身上,笑容又起了,“后天一早。” “师祖回了?” “还没,师祖留在那头还有事商量,让我们先回来整理整理,说东西要先拉过去让他们押在一块儿走,到时候人坐在前面就是。”宋大郎说得含含糊湖,不想让英婆听明白。 “就是我们的东西他们也帮着押?”宋小五问。 “是。” “那再好不过。”倒是省事。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宋大郎不想多说,问起了别的。 宋张氏见莫叔莫婶他们忙得满头大汗,二郎他们也是跑前跑后的,东西装的看起来也不是太严实的样子,顾不上跟大儿郎说多的,往马车那边走去了。 “在祖母那吃了饭,睡了个觉才回,你去搬,我进屋喝口水。”宋小五带着英婆进了堂屋。 她倒水喝时,跟着她的英婆往外探头,好奇地问:“小娘子,这秦家是要搬家啊?他们家不是没什么人了吗,这是搬去哪啊?” 第22章 宋小五端水入座,看着屋外,举杯喝水。 “小娘子?”英婆讪讪地笑,带着讨好。 宋小五见有母亲插手,物什让她带着萝卜条们拿绳索绑得紧紧,她翘了下嘴角,回头看向英婆,“你打听这么多作甚?” 英婆要说话,宋小五“嗯”了一声,举杯碰唇,喝水之前道了一句:“等着晚上罢。” 等着晚上她回去,自有交待,多嘴作甚? 她随口一句,但英婆不敢再多言。 老夫人说小娘子像极了她,英婆更是如此觉得,明明小娘子不过六七岁之人,英婆看着她就已有种看到老夫人的感觉,打骨子里对她忌惮得很。 英婆不言语,宋小五当她人不在,视若无睹,喝完一杯水出了门。 有些人,给三分颜色就能开出间染房来。 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没帮忙,但帮着清点了下东西,等母亲他们把东西都搬上去后,她把放在角落桌底的漏网之鱼指了出来,让他们搬上。 大郎他们被妹妹提醒,才发现昨日打包好的包袱还真是落了两个,这是忘性大的四郎塞的地方,因此小四郎见到妹妹怪羞得很,还朝妹妹吐舌头,被大郎哥敲了两个爆粟,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一脚。 “往后看着他点,”掌大局的宋小五自然不会跟毛头小子计较,在小四郎跑掉后,她跟大郎哥道:“非常时刻往死里揍一顿,屁股打肿了看他怎么跑。” 宋二郎在旁听着挠头不已,大郎哥则眯眼,在思考着妹妹这法子的可行性…… 末了,他道:“要得。” 三郎在旁边路过,走了两步,觉得屁股疼,嘶嘶地抽了两口气,摸着屁股走了。 ** 宋小五离开秦家时,秦公还未回。 她提早了点回去,走前她跟她母亲商量了明天上午带萝卜条们去宋家跟宋祖母辞别的时辰。 这事得正式一点,该做的还是得做足了,毕竟宋爹还在青州内当着县令,在他还没把宋家踩到脚底下让人求着的时候,宋家可以不仁,但他不能不义。 把黑的说成白的这个权力,历来只属于强势的一方。 宋小五回了宋宅,让祖母身边的一个丫鬟带了她去洗脸洗手,等她洁净回来,想来英婆跟老祖母说的也差不多了,宋小五见老太太坐在八仙桌的前头脸色阴鸷地看着她,她坐到了老太太的对面,回视着老太太。 宋小五从未没害怕过这个光凭脸色就能吓哭人的老人家。 现在亦然。 她平淡漠然回视,宋老夫人的嘴抿得更紧,嘴角的法令纹深深地陷塌了进去,让她的脸色显得愈发地阴沉…… 她不言,宋小五不语。 良久后,宋老夫人开了口:“你们家要把那几个小的过继给秦家?” “没有的事。” “那是为何?” “师祖要去燕都,哥哥们跟随。” “是吗?”宋老夫人声音提高,声音中带着刺人的锋利:“去燕都作甚?” “求学。” “哦?”宋老夫人冷酷地看着小孙女儿,“四个都去?” “四个都去。” “也不怕都死了?” “我们家养的孩子,死不了。” “是吗?”宋老夫人冰冷地笑了起来,“谁知道,宋家的种。” 宋小五没应她,径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诡异的眼神在她脸上打了几个转后,垂下了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开了口,这次开口她的声音平和许多了,“是怎么个事,跟我说说罢。” 这次,宋小五斟酌了一下,方道:“师祖谋得了京城一个书院教书夫子之职,他求了人,想带我家那四个哥哥一道去,人家应了,我爹舍不得丢了这个机会,就作了打算要把他们送去。” “现在才由你告诉我?他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了?” “前几天的事,收到信就赶上来了,昨天一到就想跟您说来着。” “呵。”老太太冷笑,转头对躬着背的英婆道:“叫人去秦家把张氏叫来,还有叫人去请老爷回来,就说我有事,让他马上回来,天大的事也给我放下回来,听到没有!” “是。”英婆抬眼跑了出去,她一抬眼睛就看着门,不敢看小娘子。 这厢,宋小五则似笑非笑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这个家,毁也老太太,成也老太太。 老太太要比她大儿子聪明太多了。 宋爹的聪明阴险狡诈,怕是随了她。 可惜,最像她的儿子,最遭她的厌。 小孙女笑瞥她的那一眼,看得宋老夫人极其不舒服,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但一想这件事绝不能好意了宋韧那几个儿子,秦公那人她是知道的,那个人有他的造化,听说燕都有几个大员还是他教过的弟子…… 宋老夫人恨不得宋家分崩离析,但有好事的时候,她岂会只便宜那个小儿子?就是抢的,她也要抢给她的大儿子。 宋韧从小就是那老婆子带的,老婆子死了就是他爹带在身边读书教管,宋老夫人早早没把他当儿子看了,这厢一想到她那个小儿子打的主意她就想冷笑,他想只把他的儿子送去燕都读书这事,真是想得太便宜了。 利益之下,小孙女就不是小孙女了,不过宋小五早领教过了,也就不奇怪。 她悠悠地看着老太太,等着这家人在他们家四儿郎离州城之际闹次大的。 不闹,他们就不是宋家人了。 那厢英婆着人匆匆去请人,等到天都黑了,宋大老爷没回来,宋大夫人也不在家,反倒是去秦宅那边请人的仆人回来回话说了,说二老爷夫人明早早早就来,今日天黑不好走夜路,就不回了。 宋老夫人一听笑了,凉凉地道:“就说老婆子我快死了,让他们早点回罢。” 她气极,说话的声音如寒风入骨。 下仆瑟抖而去。 不多时,在外面守着消息的英婆气喘吁吁回来,跟宋老夫人报:“老夫人,不好了,夫人跟老爷在娘家闹起来了……” 宋老夫人自然想到了中午她跟肖氏提起的事,眉头不禁深锁,跟英婆道:“去几个人,把他们拉回来。” “诶诶诶。”英婆又满头大汗地去了。 宋老夫人这厢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她看着屋子两旁点的灯笼,她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有人回,她回头,走回屋子,看着手撑在桌子上支着脑袋打盹的孙女。 宋小五睁开了眼,抬起了头。 刚刚点起不久的灯火下,她的小俏脸因黄红跳跃的的灯火显得分外俏丽…… 她的眼里倒映火光,就像跳跃着两簇小火苗,美极了。 宋老夫人摸着她的头,缓慢地在她身边坐下,等到坐定后,她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有何好担心的。”这厢天色不早了,宋小五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打了个哈欠,道。 这家人,相互残杀就够他们忙的了。 “累了就去睡罢。”宋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小脸,随着视线在她的脸上滑下,眼睛在她的小脖子上看了看,方道。 “那我去睡了。”宋小五站了起来。 守在门边的丫鬟带了她去,临走前她偷偷看了老夫人一眼,见老夫人无所表示,究竟是不敢提起小娘子还未用晚膳这事。 等随了小娘子回屋,丫鬟在门边看了看,见没人,她踌躇了两下,问小娘子:“饿了吗?” “莫忙,我这就睡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个个都管得胆小如鼠,能问出这句话来怕是想了一路,宋小五懒得为难这些主子一句话就能被打个半死的奴婢,就让她走。 “老夫人让我守着您。”丫鬟不走,但也不敢提起往厨房去拿吃的事。 晚膳老夫人都没用,小娘子哪能吃得?只能饿着了。 这厢宋小五躺到床上也没睡意,等着宋家热闹起来,但等了两个时辰她眼皮重了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她勾了勾嘴角,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宋小五早早就起了,天还黑着,宋宅死沉一片,没甚动静,宋小五坐在祖母院子廊下中间的台阶上,等着天亮。 天微微亮的时候,院子的门响了,就听有人敲响了门,守门的婆子从旁边的小屋出来开了门,只见一个老仆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宋小五坐在屋前台阶上,他吓了一大跳,脚步往后滑了两步,待到看清人,他挥了下袖子:“怎地是你?” 说罢,他从侧边跑上了门廊,对着里头轻声喊道:“英婆英婆,快跟老夫人说,大老爷回来了。” 门内传来急步声,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宋小五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眯眼看着微白的天际。 她的肚子好饿,饿得她能一口吃一块肉。 ** 宋洱昨晚跟大舅子喝了半夜的酒,这一早还是肖氏叫醒的他,他还有些不愿意回,但肖氏又哭了起来,唯恐在岳家又因这臭婆娘失了面子,宋洱还是回了。 他那岳家对他不薄,他又跟大舅子合的来,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而肖氏昨晚也被娘家母亲和嫂子劝住了,这在外头养着个表妹又如何?这表妹还是自家人,左右是一家人,比家里的狐狸精要强,那表妹想进宋家的门还得看她的脸色,小心侍候着她,她要是看得顺眼把她抬进门来,还多了个听话的帮手,不喜欢就扔在外头,谁还敢说什么? 宋肖氏一听,心里权衡了一下,便忍住了。 家里有个不安份的想把娘家的妹妹带进来,上次还故意让娘家的妹妹趁老爷在家的时候上门来送东西,如若不是她提了个神,没让他们见着,这事就让她得逞了。 男人是管不住下半身那根的,当正房的,守住了钱财才是正理,肖氏的母亲是这般过来的,肖氏从小被母亲这般教养,看的也多,就是心里怨恨丈夫,也不得不把这口气吞下,遂了他的意。 没着这个,总有下一个。有个能拿捏在手的,比抬个跟她进门对着干的小狐狸精强。 肖氏被家里人劝了半宿,刚睡下不久,下人又来道家里的仆人来请,她气得满眶眼泪:“还让不让人活了!” 儿子折磨她,老虔婆也不放过她!她真是命苦! 但老婆子昨晚派来的人她没见,今早又来,肖氏也知道轻重,生怕真有个什么事,就让人进来了。 等听到是宋韧的几个儿子要随他们的先生去燕都读书这事,昨晚哭了半夜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肖氏听了还迷糊,不懂这事怎么值得老太太火急火燎地催着他们回去,突然燕都两字在脑袋里划过,她顿时就清醒了起来,把宋洱推醒了过来。 宋洱只得一大早带着浑身酒气归了家,等进了母亲的房,也懒得跟老太太请安,一进去就坐下,示意下人给他捏肩,方打了个哈欠道:“又有什么事了?” 宋老夫人昨晚差人请了三次也没把人请回来,今早这人是回来了,一回来跟大老爷似的,连声娘都不叫,宋老夫人不想动气,便闭了眼睛强忍。 “有事您就说,我这喝多了有点醉,得回去睡会儿。”宋洱花天酒地的,就没这么早醒过。 这些年宋老夫人管着她房里的钱不给大儿子花,宋洱几次讨要不成,母子俩之间的情份也不比当年了。 宋洱也在冷着他这娘,他三年前因做买卖被人卷走了一大笔钱,当娘的就硬是狠得下心来不给他钱,宁肯钱放烂了也不给他这个给她养老送终的儿子花,让他最后卖了两个旺铺才还上大舅子借给他周转的银钱,当真是让他气狠了。 后来宋老夫人跟施舍似地给了他几次几百两,一千两的银钱,宋洱也是觉得他娘好笑得很,几百两的居然想把他哄回来?早干嘛去了? 遂他对他娘也不如以前亲近恭敬了,也任由媳妇爬到她头上去,由着她们两个人斗。 也该让老太太知道点厉害,若不然,她还当这个家还是她的。 第23章 大儿子那点心思,宋老夫人焉能看不明白? 就是看的太明白了,她的心越发地冷硬,觉得宋家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大儿子是她亲手带大,宋老夫人恨他,但也没法真撒手不管,尤其在两兄弟当中,不管大儿子领不领情,她都是偏着这大儿子的。 再如何,她也是要靠着她这个儿子进棺材的。 这厢她忍了气道:“你弟弟送子去燕都读书的事,你就没想法?” “这个……”宋洱说着坐正了些,揉了揉醉酒发疼的脑袋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家也送两个去?” 宋洱再糊涂也没蠢到底,他们家跟秦公那人之前闹得有点难看,不往来好几年了,秦家那边怎么可能带他们家的人? 他看向老太太:“是秦公那人的门路?您有法子?” “他们家要去四个,让他们让两个出来,到时候给他们点钱就是。”宋老夫人冷冷道:“就是这事就怕秦家那边不依,你弟弟家的拿这个出来做托词。” “宋洱上来了?” “没,来的是他家那个媳妇。” “哦,是弟媳妇上来了。”宋洱笑了笑,笑中带着几许猥亵。 这厢,站在门边的宋小五走了进来,她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宋洱一路走进来,宋洱被她黑得发亮的眼看得渗得慌,刚要开口斥责她,却见宋小五定定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宋洱心口猛地一跳。 “大伯,”宋小五站在人的面前,叫了他一声,道:“回来了?” “没规矩……”宋洱很想抬手掴她一巴掌,但没有说话无故打孩子,他怕宋韧知道了拿住咬着他不放,他那疯狗弟弟疯起来那是不咬下他一层皮绝不罢休,当下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大人在说话哪有你站的地方?一边儿去。” 宋小五看他一眼,不等丫鬟反应,她搬了放在角落的一个板凳,坐到了老太太的身边,不打算动了。 “娘?”这下,宋洱火了,怒目看向惯肆这小畜生的母亲。 没她撑着腰,这小畜生胆敢如此明日张胆不把他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 “行了,别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宋老夫人见大儿子连这点心性都没有,这下不耐烦了,“正事要紧。” “什么正事要紧?这小畜生不就是那家的人?”宋洱冲口而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个当大伯的。 他打小就耳闻母亲骂着弟弟长大,更是妒恨他爹只管宋韧不管他,一门心思只管教养宋韧,最后宋韧考取了功名入了官途当了官老爷耀武扬威,而他只能守着家里的田地铺子过活,真是岂有此理! 宋洱比他母亲更恨宋韧一家,尤其对这个阴阳怪气的小侄女讨厌得很,这下见宋韧夫妻不在,更是不想掩饰心中所想,把心中的厌恶全然说道了出来。 “她一个小孩子,管得了什么事?”宋老夫人见他这把年纪了都抓不住重点,鸡毛蒜皮的事能计较上天,大舅子哄他几句能把他哄得底裤都掏了还乐呵呵,但重要的事一件也拿不准,她就是想忍,这下也忍不住对大儿子的看不起了,“我跟你商量的是怎么跟宋韧家的说这事,你听懂了没有?” “您这是跟我商量吗?啊?”母亲语气里的看不起让宋洱火大了起来,他冷笑咬着牙看着他亲娘,声音越说越高道:“您这是跟我商量吗!” 他一巴掌拍向桌子,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这时桌上面杯子上的杯盖因力道滑了下来,砸到了地上,碎了。 “我这不是跟你在商量吗?”宋老夫人闭眼吸气,努力控制着那心中的火气。 “呵,呵呵。”宋洱冷笑了起来。 宋小五坐在一边,低头看着裙子,在这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声音当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行了行了,”僵持的气氛当中,宋洱这次先开了口,“让这小的出去我们再谈,放着她在这里听算怎么回事?这小鬼鬼得很,你也不怕她听了乱说?” 宋老夫人听着这句还算人话,偏头看向了宋小五,摸了下她的脑袋,“出去罢。” 宋小五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宋洱看了两眼,掉头跟老太太道:“您看,这是个正常的小孩子吗?宋韧生的这个,您就不觉得是恶鬼投胎?” 宋洱毫无掩饰,还没走出门的宋小五听了个清清楚楚,闻言她不禁翘了下嘴,微微笑了一下。 她这个大伯,按他们这朝的人的说法是,老太太上辈子欠了他的,他这辈子来讨债来了。 要不然,按他这脑子活到现在还能口无遮拦没被打死,这才是见鬼了。 ** 宋小五出了老太太的门,便往宋宅大门去,去迎她前来的母亲和兄长们。 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小红跟着她,路过厨房时,小红迟疑了一下,进去跟厨房的厨娘说了两句讨好的话,把她早饭的粥换成了半张菜饼,一路小跑着追上了宋小五。 小红七八岁的时候被她奶奶卖到宋家,她到宋家的时候挨了不少欺负,有年过年她被玩闹的大少爷拿石头砸破了头,差点死掉,后来是小娘子的娘路过叫了大夫帮她看病买药,她才活过来,又被老太太叫到了她院里做事,她这才在宋家活了下来。 小红心里很尊敬那个跟菩萨一样的二夫人,只要小娘子在老夫人跟前,她就照顾得很细致,只是她一个当奴婢的就是急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做点能做到的。 这厢她追上小娘子,把饼放到她手里,道:“小娘子吃点,垫垫肚。” 老夫人对小娘子气极了,就会不给饭吃,小娘子有时会讨要,有时不会,像今早她就没张口,小红生怕她饿着了。 “你吃了没?”宋小五牵了她的手。 小红被她牵着,抿嘴笑了一下,道:“吃了的,你吃。” 宋小五这小身板是一顿不吃饿得慌,两顿不吃就眼冒金星了,她没犹豫就狠狠咬了口饼,嚼了两下就咽下,等半张饼吃了一大半了,她拉了拉小红的手,让她弯下腰,扯了半块塞到了小红嘴里,拍了下小姑娘的脸蛋,道:“莫急,等会给你吃的。” “诶?”小红没听懂,含着口水咽了那块饼。 不待她多说,宋小五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牵了这小姑娘的手往门边走。 这厢宋家大门已开,宋小五带了人就出了门,看门的看她走了出去,嘀咕道:“也不嫌丢人。” 她爹都当县令了,还是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想出门就出门,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瞧不出,还不如他这看门的下等人家里养的小娘子呢。 难怪老爷夫人看不上他们家。 宋宅靠近闹市,不远处就有宋家的铺子,一早附后近就有三三两两挑担卖菜卖种物什的人,多走几步往接近闹市了,就有卖吃的了。 这时辰尚早,宋小五让她娘辰时末到宋家,现在也就辰时头,还有大半个时辰可耗,遂宋小五带着小红打了个牙祭,买了两张葱花饼,还花了一文钱买了两碗带肉的骨头汤。 小红没带铜钱,看她花钱又肉疼,连喊了几声使不得,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肉汤后就朝小娘子害羞地笑,因这份笑,她那黄瘦暗淡的脸也有了几分光彩。 宋小五也不看她,把一碗汤一张饼都吃了就去付银钱,卖饼的妇人见过她,收好铜板问她:“你娘呢?” “等会儿来。” “那你莫乱走,近来城里有偷小孩子的贼。” “晓得了,你家也要当心。”宋小五点点头。 妇人听了好笑,不过她以前跟宋小五说过话,知道她不怕生,听了她这话也不奇怪,见宋家的丫鬟吃完了起身,就跟她道:“把她牵紧了。” 小红点头不已,欲要带小娘子回,但宋小五算了算时辰,没往回走,沿路看起了叫卖的摊子来,就着买了两块肉,还花了兜里所有的钱,跟人讨价还价买了两对鸡鸭。 等她的钱都花完了,她背了手,带着手里一手一对鸡鸭的小红往回走。 等到了去往宋家必经的路口她停了下来,没等多久,就见她娘带着家里的那几个萝卜条来了。 “妹妹,妹妹……”四郎远远看到她就高声叫着一阵风地冲了过来,一冲到眼前他就乱叫:“我跟三郎打赌说你肯定会在门口接我们,看看,看看,我赢了!” 说着他朝母亲他们那边得意地笑。 说话间三郎也跑了过来,小心眼的他朝小红手里的东西看了看,不高兴地问:“你给买的?” 宋小五踮起脚,敲了他的头一下。 宋三郎牵着她的手,鼻子眼睛眉头都挤一块儿了,“你买作甚?娘都买好了。” 宋张氏已走了过来,朝讷讷着给她请安的小红笑了一下,眉头也带着不解看向了小女儿。 “给三公公和七公公家送去。”宋小五道。 他们回宋家,就要经过宋家的几家亲戚,这两家一家跟他们家关系还算不错,另一家吧不好不坏,但宋爹现在起势了,那家的人会跟着形势走。 等会吵起来了,这两家来了人,多少会帮着说两句话。 “这……”宋张氏在想小娘子的用意。 “凭啥送给他们?”守财奴宋三郎急得在一边嚷嚷了起来。 “等会吵架,他们会帮忙。”宋小五拉了拉他的手。 “哦?哦。”宋三郎这才明白。 “会吗?”大郎看向妹妹。 “试试。”至少三公公家会帮着他们家,这家的大娘厌恶死了他们家大伯娘,且两家结仇结的挺深,有个苗头就会亲自上阵跟他们那位大伯娘撕扯。 “娘去,你们在外面等着。”宋张氏带着莫婶接过了小红手里的东西,打量了几眼就知道怎么分了,率先走在了前头。 第24章 等到了第一家的七公公家,宋小五兄妹几人在外头等着,由着宋张氏先去送了东西。 这家的当家大娘问到宋张氏进城的原因,宋张氏如实答了。 儿郎们明早就要走,这事儿也该跟族人打声招呼。 听到是宋家儿郎要去燕都求学,这七公公家的当家大儿媳妇惊讶得很,连忙留住了宋张氏,禀告了公公。 宋小五他们也被他们家的人叫了进去。 听到宋张氏还要往里头的宋宅走,跟自家的人说事,这出面的七公公夸赞了宋家的几个儿郎几句,着家人包了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由着这家的大儿媳妇交给了宋张氏。 宋张氏也是没想着能在这家受此礼遇,七公公家对他们家向来不咸不淡,关系说不上坏但也说不上好,连称不敢当没接,但还是被强塞了下来。 “拿着吧,”宋韧算是混出头来了,这家的七公公心里有数。本来族中子弟读书这种事,族人是能帮就要帮的,就是家里没钱也要借几个钱表表心意,就如当初宋韧被分出来如若不是本家那边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施援手,他也会说几句公道话,而现在形势变了,且宋韧家也上门来了,这份钱他们家是一定要给的,因着以往他们家还有点对不住宋韧,这封银子里七公公还掏了自个儿的三十两私银补到里头和家里的一并给了份大礼,“求学是大事,何况是去燕都那样的地方,我们当长辈的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给点银钱是应该的。” 宋张氏始料未及,就是宋家的儿郎也没想到,几兄弟面面相觑,还偷偷看自家小妹妹。 宋小五坐在一角,使力儿嚼着这家的伯娘给的粗粮做的一种饼,饶是她小心了,这点心咽下去的时候也还是吃力。 宋张氏推拒再三,见推拒不过去,就收了银子。 出门后,宋大郎犹豫着问母亲:“这收了好吗?” 宋韧没得过家族的好,宋大郎自生下来也没受过亲戚的青睐,这突然被人塞了银子,没觉得受宠若惊,反觉得人情债不好背。 “收着罢,回头爹娘会借名目还回去的。”这人家有一片心意,也不好辜负。 “小五,你是不是早料到了?爹教你的?”宋大郎掉头问被莫婶牵着的妹妹。 “没,”宋小五手拿着那块粗粮饼在嚼着,正好嘴里的吃完了又啃了一口,“试试罢了,是好是歹试试不就知道了。” 干等着人来帮,哪有这等好事。 “那他们家也可能上门都不给开门。”三郎不服。 宋小五瞥了他屁股一眼。 三郎朝她舌头,往前冲去。 “三郎等我。”他一跑,四郎嬉笑着追上去了。 宋大郎见了摇头不已,去看妹妹,见她被莫婶专心吃着手上的粗粮饼,他迟疑了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往前追着弟弟们去了。 这厢宋小五把啃了半天也没吃完的粗粮饼塞到了莫婶手里,拍了拍爪子,跟她娘道:“三公公家我们一道进去。” 这件事不管这大伯家怎么闹,名额他们是一个也别想抢了去。 她这几个哥哥还是送去燕都的好,跟着师祖那样的人,他们眼界也就不会只有宋家这般大。 若不然按她家这几个萝卜条的气性,心中藏着太多愤恨,路就容易走歪了,就跟大伯家的那几个小的一样,生长在这样的家境当中,就是白的也会被染黑。 三公公家就是昨天遇上的宋家大娘家,一开门就是他们来了,一家子人笑脸相迎,宋家五兄妹齐齐给这家的三公公请安,得了老人家给他们抓的一把瓜子。 等到宋张氏道明了来意,这家的大娘跟丈夫一对眼,又看了老公公一眼,问宋小五她娘道:“鸿湛娘,你这一早来是?” 宋张氏赶忙笑道:“这事赶得太急,我们家得了他们师公的信就连夜往青州城赶,昨儿才到,去了他们师公家才知道明儿就要走,这不,趁着还没走,就带他们来跟他们祖母道个别。” 这家的宋大娘一听,一拍大腿,道:“好了,我知道了。” 说着就站了起来,她身边的宋大爷想拦她都没拦住,“还没知会是罢?你们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跟你们一道去。” 婆娘又要跟那家闹了,宋大爷正要说她,就见这婆娘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大爷被她气得胡子翘起,摸着胡子愁得眉毛都皱起了。 宋小五看他神情不愉,等他收回眼,眼睛看到她的时候,冲人笑了一下。 宋大爷被她笑得菀尔,招手让她过来,等她一走近,轻摸了下她的头,塞了她一手落花生,与她道:“她们要是闹得凶,打起来了,你躲远点。” 宋大爷很是知道自家婆娘的凶悍,他们家也为宋韧出过约莫一两次头,但闹来闹去也没为宋韧讨着什么好,那家的婶子是铁了心要埋没他,实在是没办法劝回来。 这家的大伯是个宽厚人,也是宋氏一族当中自一开始就没跟着本家一道敌视宋韧家的亲戚,宋韧一家只要上州城来,宋韧都会带着妻子儿女前来跟他们家问个好,这厢他嘴里叮嘱过小女娃娃,又安慰堂弟媳妇道:“没事儿,就让你大嫂子跟着你去,有她在一边儿你们也好说话。” 那家子的荒唐,这住在眼前的宋氏族人个个都有数,宋大爷不想媳妇跟着他们得叫婶子的宋老夫人闹,但拦不住他也不管了,这么大的事,这家的当家的又没上来,他们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总得帮一把。 “这进燕都读书是大好事大喜事,去了好,去了好,”三公公露出没牙的嘴,乐呵呵道:“去沾点喜气,讨把瓜子回来吃。” 宋张氏听了哭笑不得,讨把瓜子吃?不见爪子就是好的。 莫说宋张氏觉得好笑,就是宋大郎他们也是忍俊不禁,先是小三郎没憋住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乐,几兄弟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家的大爷也被逗得笑了起来,无奈地看向老顽童一般的老父亲。 遂宋张氏往三公公家一去,出来的时候把老太太的劲敌带上了。 “还是三公公家对我们家好。”路上,三郎在母亲和这家的大娘背后跟妹妹嘀嘀咕咕。 宋二郎背着他们家上门拜访的东西跟在他们身边,憨笑了一声,道:“夫子说过,圣上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宋三郎看了他二哥一眼,牵着妹妹的手若有所思,宋四郎则跟在妹妹另一边扯着妹妹的头发耳朵作怪,被小妹妹边瞪了好几眼。 不一会儿,一家子就到了宋家门口,这一次没让他们等,他们一到门口就被请了进去,但宋大娘被宋家的仆人拦了一下,但这仆人被宋大娘翻了个白眼,愣是被她闯了进去。 这三公公家的大娘着实不好惹,一进门就走得比宋张氏一家都快,一看到宋家的大堂大打开,她就快步往里走,人还没到声音就起了:“哎哟,老婶子,你们家里出大喜事了,我来给你道喜来了。” 宋小五一闻这大噪门,暗暗点了下头,等把人送走,一定得叫她娘给这个大娘封个大红包。 宋肖氏在堂屋里听到她的声音,当下就站起来,朝老太太咬着牙道:“这尖牙利嘴的来了,您看!” 宋老夫人讥俏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轰出去?” 跟她逞狠算什么? “没请她,她来作甚?”宋洱开了口,朝肖氏道:“请出去罢。” 宋肖氏哼了一声,急步走向了门,让下人拦住了欲要往里走的宋大娘宋刘氏,嘴角漾开嘲笑冲人道:“难怪我一早听见乌鸦叫,原来是大嫂子来了。” 整个青州城宋家还在五服内的亲戚就有近二十支,这亲戚多了,有穷的就有富的,宋洱其祖是被宋家嫡支分出来的儿子,在世的时候颇有些头脑攒了不少家底,到宋洱父亲这个家中独子手里,宋家又进了一步,置办了不少田产铺子,遂宋洱这一家在族里算是家里颇有些家底的分支,就算这些年被宋洱败坏了不少,这家底在宋氏一族当中也还排得上前五。 这宋三公公家差着他们家一大截,家里就几个帮忙的长工,两三个洗洒做饭的奴婢而已,根本比不上他们这一支,且在肖氏心中,这三叔公一家因两家共的几个铺子跟他们家掰扯过输了心里恨着他们家呢,这刘氏把他们家视为眼中钉,帮着宋韧那也是借名目跟他们家过不去报仇的,现下这不要脸的刘氏来了,肖氏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张氏那个惯会装样的请来的。 这厢她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看着宋刘氏,眼睛鼓起面露凶光,宋刘氏岂会怕她?这头只见她头仰向后大笑了几声,随即收回了头止了笑,以同样的气势回瞪肖氏:“我上门来跟老婶子问个好道个喜,怎么弟妹要拦着不成?” “我们家担不起您这样的亲戚……”肖氏还要说话,就见宋韧家的带着儿女来到了跟前。 “见过大伯娘。”宋大郎他们不愿,但见到人,还是低头弯腰拱手朝肖氏见了礼。 被宋家几个大儿郎齐声一喊,宋肖氏这话如鲠在喉,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刹那脸就憋红了。 “大嫂,”宋张氏知晓今日有场硬仗要打,这脸绷得也紧,见着她这大嫂勉强笑了笑,道:“娘在里面罢?我带鸿湛他们来跟她请安来了,大嫂子是我请来的,劳烦您允我们进去。” 肖氏一听,眼睛瞬间绽红,朝着这张氏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一家子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25章 “他弟媳妇,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老刘氏一听就笑了,拍着胸脯一副听了天大的笑话的模样,“宋韧一家吃过你们家什么?哎哟哟哟,快说出来给我听个稀奇,哈哈哈哈哈哈……” 这宋三叔公家的大伯娘笑得前仰后翻,宋大郎眼看他家三弟憋不住也要跟着笑,往前飞快一闪,挡在了弟弟们面前。 宋小五听着,那张不苟言笑的小脸上也闪过一道笑。 以前她对这种女人之间的斗嘴有过误解,以为里头没什么涵养,后来长大经的事多了见解才变,尤其她来这世道听过的几场,那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这打嘴仗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不小,要吵好一场好架,气势、嘴舌的灵敏和反应力缺一不可。 这要是赢了,整个一家都感觉良好,一家老小都要多吃两碗饭。 这宋肖氏不是宋刘氏的对手,刘氏这话一出她气得眼前发黑,眼见她就要上前去挠刘氏的脸,身边的仆人连忙拦住了她。 宋老夫人坐在堂屋里那是冷笑不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洱这厢也是不快得很,他一直都对他这个不聪明的媳妇很不满意,打心里觉得他这媳妇及不上他那弟弟那个媳妇张氏的一半。 如若不是他对岳家满意,她跟他的好兄弟大舅子又是亲兄妹,按他的心意,这老给他丢人的蠢婆娘他非得休了打发回家去不可! 宋小五见这肖氏这仗刚干上就眼前发懵,趁着她那闪神的间隙就拉着小四郎往里钻,这宋家小四郎跟他娘有点像,记吃不记打,一从边角进了堂屋,看到祖母他就往祖母那边跑:“祖母,兴祖给您来请安了。” 话毕,他就冲到了老太太面前,兴冲冲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您老人家好。” 说罢,他抬起脸来,朝祖母露了一脸笑容,等看到漠然一身的祖母,这儿郎才想起祖母的冷漠来,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 顷刻,宋四郎颓然地低下了头,他都忘了,祖母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的哥哥们,也就他们家的小娘子能得她几个欢颜。 在宋老太太眼里,宋家这四儿郎天真干净到可怕,她平时最厌恶他兴高采烈叫她祖母,厌恶到见到他的欢笑心里就打寒颤那个地步,这厢亦然,她无视让她心里发抖的宋四郎宋兴祖,眼睛直视着前方,提高了声音冷洌道:“既然来了,就进来罢,儿媳妇,别挡在门口了。” 肖氏还想发狠话,但这时英婆已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叫着她大夫人扶了她到边上,她只能瞪着眼看着这几个人进了。 “娘,媳妇带鸿湛他们来给您请安了。”宋张氏一往前就跟老太太福身,她这一福到底,就差膝盖落地行磕拜大礼了。 “孙儿鸿湛带弟弟给老祖母请安。”宋大郎一咬牙就跪了下去,不等老太太发话就自行磕了个头,不想母亲为他们几个委屈到底。 “这是怎么了?”宋老夫人真觉得她恨这二儿子这一家不是没道理,瞧一瞧这家子,个个都是能逼死她的主! “哎哟,老婶子,大喜事啊……”宋刘氏在一旁插了口,喜笑颜开把这一家子儿郎要去燕都进学的事笑道了出来,“您听我说,是他们师公家那边……” 待她说完,宋老夫人冷眼看着二儿媳妇:“你们家四个都去?” 宋张氏没听她说起身,这下蹲不住了,干脆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回娘的话,是的。” “你的意思?” “哎哟,老婶儿啊……” “这没你插嘴的地!”宋老夫人猛地一抬头,盯向了那不请自来的宋刘氏。 刘氏皱眉不快,但这到底不是她家,她只得忍下。 宋老夫人不屑跟这悍妇多言,随即低下头直逼她这二儿媳妇,“张月华,这是不是……” “我爹的意思。”这厢,堂屋里起了个不大不小,清亮又平淡的声音。 堂里的所有人都朝这发声的人看去。 朝宋小五看来的视线里,有两道是恨她恨得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宋小五则看向了最阴沉的那双眼眸:“祖母,这是我爹的意思,他一家之主,我们家作主的都是他。” 老太太欺负她娘,欺负得太过了。 “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吗?”宋老夫人拍向了桌子,想把她赶出来,“滚出去!” 宋小五闻言点了点头,朝母亲那方跪着的家人道:“还等什么?一道滚。” 这厢,宋大郎还不解,背着背篓的宋二郎则已站了起来,扶着母亲道:“娘,走了,请完安了。” “你们敢!”宋老夫人想也不想,拿起桌子上的杯子砸向了宋小五,“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平时我是怎么对你的!” 宋小五躲过,杯子碎了一地。 她看了那破杯子一眼,又漠然看向了老太太。 肖氏见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女儿跟老太太撕破了脸,不知为何觉得痛快不已,一厢没忍住乐开了怀的心思,“噗”地一声,笑出了声来。 她这一笑,屋子顿时就静了,静极了,静到掉针可闻。 良久后,宋老夫人看向她这大儿媳妇,只见她轻启了那分外刻薄严厉的干唇,轻轻声地问肖氏道:“你是不是傻?” 傻到极点了。 傻到她想扶,都扶不起来了。 宋老夫人这一声问后,也不待那肖氏回答,她当即就站了起来,拿起拐仗打向了那肖氏,怒斥道:“我打死你这个蠢货……” 那宋三叔公家的宋大娘刘氏差点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但见宋韧那家几口往外走,她也知道这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就跟着这一家子往外跑,由着这家人自个儿闹去了。 ** 宋张氏带着儿女回了秦家,直到晚上,那家人也没找过来,想来一家忙不休,顾不上他们家这头了。 等到天色入黑,她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她发现她还是提着心吊着胆,睡不了觉,又摸黑怕惊动跟她同床的小女儿小心翼翼起了床,去儿郎们住的房边看了看。 月光银白落了一地,但掩实的窗子看不到里头,宋张氏也不知道儿郎们睡的如何,但怕惊了他们的觉,她在在外面走了两道,还是回了屋。 等到回屋躺上床,小娘子的小手碰到了她的头,宋张氏鼻孔一酸,轻喃道:“小崽崽,你还没睡啊?” “嗯。”宋小五抱着她,给她揉脑袋,“你睡不着吗?” “睡不着,”夜黑着,宋张氏哭了,“娘一想你哥哥他们往后只能靠自己,这心里没一处不疼。” 那是她含辛菇苦,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养育长大的儿郎啊,从此不在眼前,这叫她怎么舍得放心? “不还有我吗?”宋小五一伸手就抹了她一手的泪,低头在她这世的母亲头上碰了碰,淡淡地跟她道:“还有你相公,你信着他呗,他会带你,带着我去哥哥们身边的。” 宋张氏呜咽着哭了出来,她拿着小女儿的手拦了眼,把最辛楚的泪都哭了出来:“娘都知道,但娘心疼啊。” 儿女丈夫,她个个都心疼。 “我也心疼你,”宋小五这世的魂,是这个只要她活下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甘之如饴的母亲哭回来的,她抱着她母亲的头,跟她道:“哥哥们也是。” “你莫哭了,”宋小五拿里衬的袖子擦了母亲脸上的泪,轻拍着母亲的肩与她道:“我怪心疼的。” 宋张氏哭得越发地大声,但心中的悲凄这时莫名地减缓了许多,一会儿后她起身抱住了小女儿,抚着她的长发忍着泪意道:“娘都知道,为着他们好,只能放他们走,你师祖跟你爹都是为他们撑着。” “莫哭,我陪着你。”宋小五抬手给她擦了一脸的泪。 宋张氏悲从中来,眼泪直流。 待到清晨,她起身为一家子做早饭,宋小五见她天不亮就去了灶房,转身不待衣裳整齐,披了外袍长发就踢了兄长们的屋,不待他们洗漱领着披头散发的萝卜条们进灶房帮母亲做了这一顿早膳。 这一早的早膳,谁也没说话。 膳毕不久,镖局的人进来请人,宋小五跟着母亲送了师祖兄长到了镖局。 起程的时候,镖局敲了锣鼓,嘈杂的声音当中,宋小五看到母亲朝师公拂泪道别,待到师祖看到她,宋小五未有多想,当下,这一世连父母祖母都未跪过的宋小五跪下,朝这位老人家双手拜下,跟他磕了三个头。 秦公一生得人磕头无数,看着小女徒孙这举莫名惊诧,等她拜过后才知慌然前去,抱了她起身,心下不知为何惶然觉着受不住她这几拜。 不等他们多言,镖局扬旗起程,上马车后,宋家大郎宋鸿湛这几年饶是以家中长子自居,也忍不住内心离别苦意,从马车翻身朝母亲跪下:“娘!” 娘,对不住了。 小四郎后知后觉,在马车上被他二郎哥抱着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走了,我要娘,我不去那燕都,我要跟我娘在一块,我要我娘,娘,娘……” 他要跑下去,二郎忍着眼泪抱着他的身,三郎拉着他的腿,垂头低泣不已。 马车远了,大儿边哭边给她拜别,宋张氏不敢上前拉他,哭得肝肠寸断,泪眼看着他上了马车…… 宋张氏回去后,病倒了。 宋小五带着莫叔莫婶给母亲看好病,三日后母亲缓过来一点要回家,她带着莫婶去了宋家,放着莫婶站在了门边,她只身进了宋家。 宋老夫人让英婆带了她进去。 老太太也病了,见到宋小五,老太太笑了一声,还有些和缓地跟她说了一句:“来了。” 宋小五“嗯”了一声,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老太太闭眼翘了下嘴。 祖孙俩静坐了良久,宋小五欲走,老太太方才睁眼,眼睛看似是看着她,实则不知道是盯着哪点,双眼茫然道:“小五儿啊……” “何事?”宋小五看着她迷茫不知所踪的眼睛道。 “你恨不恨我?”老太太往她的方向看。 宋小五靠近了她的床,摸向了老太太的眼,让她那双疲惫又茫然的双眼闭上,“不恨,我还没长大,你也别老。” 别认输,既然吃了这么大苦头,遭了这么大报应,认输算什么? 说罢,宋小五起身走了。 她走后,宋老夫人闭着双眼,笑了几声,笑出了泪。 送宋小五出门的英婆在门口没忍住,她狠抽了下小娘子的肩,不等小娘子说话就跪下大哭道:“老夫人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狠得下心不要她啊,您留下吧,您留下吧小娘子,求求您了,这个家只有您能让她高兴了。” 第26章 宋小五笑笑,提脚而去。 英婆在她背后喊,“小娘子,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宋小五心中无所波动,她头也不回出了门,带着莫婶走了。 路过宋家三公公和七公公家的时候,她在门边跟门房打了声招呼,让人知会了他们家即日就要回梧树县的事。 这两家这几日来看望过她娘,走的时候需跟他们打声招呼,也好让人家放心,而她娘身子不太好,宋小五就打算由她这边告知一声,就不让她娘过来辞别了。 之后宋小五回了秦家。 经过几日休养,宋张氏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宋小五心疼她,这几日天天下厨,换着花样给她母亲进补,宋张氏心中宽慰,身子好得很快。 不过这一好点,她就想回去了,她担心丈夫一人在家没个人照顾,这几日宋家也有不少亲戚找过来问他们家那几个萝卜条上燕都的事,还有众多过来套话的人,扰得人不安宁,宋小五不想让她娘一人应对,就想着早些回去也好。 来过问事情的族人,不是个个都存着好心,有些人还是嫡支那边派来套话打听的,非常难缠,这种事,还是交给宋爹去应对罢,那是他的战场。 宋小五回去后,母女俩带着莫叔莫婶把秦宅归整好,锁了门。 他们在青州城里买了些梧树县买不到的东西,驾了自家马车上路。 路过郊区,他们给经常借住打尖的人家捎了一包糖几尺布,这家人捉了几只活鸡,装了一萝筐的干菜果子放到了马车上。 知道他们要赶路不用饭,这家人抓紧给他们烙了几个葱油饼路上吃,热热闹闹地把他们当自家的亲戚一般送走了。 这回程走的要比来时慢,不过走了一半,因着去梧树县的路跟之前回马儿沟的路不一样了,路上不熟,他们在路上就没作什么停留埋头往家赶。 这又走了一天多,他们遇上了梧树县的衙役来接他们,原来是宋韧叫他们来接他的妻女的。他也是想到了没有儿郎们陪伴,这半截路妻女不熟,心中担心,猜了个差不多的时日就叫了人过来半路上侯着接她们,哪想妻女回来的比他想的还要早些,衙役走了半截路就遇上了他们。 剩下也就一天的路程了,有了壮丁赶车,这一天的路程就快多了,这天到了傍晚他们就进了梧树县城。 他们到家时,宋韧得了信已在接近后门的偏门等着他们,看到妻女,宋爹嘿嘿笑了好几声,上前扶了夫人殷勤笑道:“辛苦娘子了。” 宋张氏上下看了他几眼,拍了拍他身上的衣裳,“衣裳脏了。” “这不你不在家,没人为我操心么。” 宋张氏抿嘴笑了起来,舒展开来的眉目让她秀美无比。 宋小五见这夫妻俩打一见面眼里只有彼此,也懒得多看,自行进门去倒水喝,宋韧跟夫人说罢话才想起自家小娘子,回身在视线当中没找到人,一拍额头懊恼道:“惨了!” 把家里的小当家给忘了。 莫叔莫婶在一边卸马车上的东西,见状呵呵笑,莫婶还挥手朝老爷示意:“赶紧进去,这趟小娘子可为着家里操心了。” “是得去道个谢……”宋韧欲要拉夫人进去,宋张氏挡住了他。 “你跟她去说说话,我把带回来的东西归置一下。” “好呢。” “她要是累了不想说,别烦她。”宋张氏叮嘱。 宋韧叹气:“她有不嫌弃我的时候吗?” 看他还笑闹,宋张氏白了他一眼,带笑看着他大步往屋里去了,等看不到身影方才收回眼,跟莫叔莫婶一道收拾家什。 这厢宋韧进了门,就见小娘子坐在堂屋当中提着笔在写东西,看到他来,道了句:“腻歪完了?” 宋韧好笑,过去坐下捏她的小脸蛋:“盼着你们归好几日了,等的我好苦。” “我看你这小日子过的不错。”宋小五看了他还算不错的脸色一眼。 “你爹我把事情压下去了,从此你们两个美娘子就可以跟着老爷我过太平日子了。”宋韧笑嘻嘻地把他这些日子办的事轻描淡写了过去。 那弄事的两家族老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当地有人,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但宋韧什么时候怕过这种阵仗?他在葫芦县当了多年的师爷县丞,这种乡佬他没见过一百,半百还是有的,怎么拿捏他们,他有的是手段。 “那就好。”宋小五也不多问,把手上她这几天记的简单礼单给了他,“家里的礼薄呢?记上罢。” “呃?”宋韧接过看,看了两眼,道:“这送了不少啊?” “三公公家给的最多,一百两;七公公那家,五十两;还有前面五笔,是大郎哥他们走前送来的,这七笔一共计二百一十八两,这些钱收的及时,娘把银钱放到了师祖那里,爷孙几人手头也能宽裕点,余下的那些是人走后才送过来的,我作主给收了,都带回来了,放在娘那。” 宋韧看着礼单沉吟了一下,道:“这是他们的心意,都是亲戚,还是要走动一二的,你等等,爹去拿礼薄。” 能跟他们走动,宋韧还是想走动的,怕就怕被嫡支那脉一手遮天,宋氏一族不认他宋韧这个人。 要知跟家族不好,那就是名德有损,上头一查下来,他的官途走的也不会太顺,到时候还是要走门路去贿赂那些族老走通他们的路子博名声,与其走到那步,现在能跟这些族人走动就于他有利多了。 宋韧是宁肯跟宋氏族人一家一家的走动,也不想去舔那些族老的屁股,那些人跟嫡家一个鼻孔出气,对付他们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各家各户都有记家中人情往来的册子,宋家的也有一本,不过宋家这些年走动的人家不多,记录在册的也就不到十页,这次宋韧把这次他们家在州城收的礼全部誊抄下来,这送多送少的人家记下来也有两页去了。 父女俩一个唱,一个写,没一会就把礼单记好了,写罢,宋小五还拿过册薄对了一遍,见没什么落的,就把礼薄推了过去:“好了。” “闺女儿,这趟州城上的好啊,”宋韧看着最后还带回来的礼单,笑言道:“我们家又有余银了。” 宋小五哼笑了一声,“还礼的时候别握着心肝儿喊疼就行。” 宋韧失笑摇头,可不,这一家一家都是要还回去的。 “你哥哥他们走前如何?”宋韧顿了一下,收了笑看向女儿问。 “不知道。”宋小五摇了头,“既然放手让他们走,就由着他们去。” “是了。”宋韧怔忡了一下,叹道了一句。 “不放心,就到他们跟前去,等到了眼皮子底下,想操多大心就操多大心,把心操碎了都由得你。” “我哪儿又得罪你了?”宋韧哭笑不得,捏住她的小脸。 宋小五冷漠地拉开他的手,起身出了门。 事情已经交待好了,她现在只想去把身上洗干净,再睡个大觉,补补她这几天的亏损。 ** 宋家四兄弟走后的宋家很是清静了段时日,六月宋小五生辰那天,没有了萝卜们为讨她欢喜找的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礼物,宋小五还松了口气。 要知道她收了多年的木头人了,再收几年,她那箱子木头人都可以拿来煮一锅熟饭了。 这一年过去的很快,年底那阵,梧树县下了半个月的雪,天寒地冻的没人愿意出门,宋韧出门出的却是勤快,每日一早缩着脑袋和手就出门,晚上往往要到天全黑了才会哆哆嗦嗦归家来,手脚脸全都冻烂了,张氏心疼得太厉害,忍不住暗地里让小娘子去劝劝她爹不要太拼了。 这全国各州每到冬天就要冻死不少人,今年尤其冷,雪下得比往年要大要长,雪积得厚了,茅草屋一被压倒全家都逃不过,宋小五估摸着穷人家的老少病弱得死不少,见宋爹亲自带着衙役壮丁发动各家各户出门扫雪,清除风险,又发动着各家各户相互支援相助过冬,活下来的人家就要多了,这等来年再清算,不说远的,近的几县一相比,他的政绩就要突显出来了,这在上峰那是个打眼的机会。 事情都是要下苦功夫才能做出来的,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事她爹得拼一下才成,遂宋小五跟母亲摇了头,跟她道:“让他做。” 他不领这个头,一窝在家里,衙门做事的就更如是了,毕竟死谁都不会死到房屋严实,家里还有余钱买柴火取暖的他们身上,怎可能不畏严寒难受做事? 第27章 父女俩都一个意思,宋张氏只能强忍着心疼不舍由着他。 她跟丈夫感情好,天寒地冻的没人愿意出门,这天她就熬一锅浓浓的姜汤装在瓦罐中,拿袄衣包裹着去送,把莫婶急得在后面喊她活祖宗也拦不住她,莫婶还叫小娘子拦,宋小五半躺在椅子里全家唯一一张毛皮上烤着火,听了也就朝门边撩了撩眼皮,提醒了莫婶一句:“老婶,门关紧点。” 风都进来了。 莫婶连忙掩实了门,走过去给小娘子身上盖的被子掩紧了点,手点着她的额头恨恨道:“你啊你,娘都不管了。” 宋小五朝她眨了下眼。 莫婶摸摸她的头,又探进毛袄里摸了摸她的脚,见是热的就放心了,往火盆里添了根柴,叫小娘子有事叫她,她就出门往灶房那边去了。 她打算多做点米皮放着,等老爷夫人一回来了,拿熬好的骨头汤一煮,放几分片姜,一碗下肚,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就能热起来,人也能好受点。 这厢宋张氏刚找到人就被宋韧骂着往回赶。这天冷得只要是人出来身上就不舒服,没有没被冻出毛病的,宋韧在外头再怎么受冻也捱得住,但就是不许她们出来,这一见到夫人出来来给他送姜汤,不等她说第二句话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把张氏骂得眼眶含泪,不敢多呆,把东西放下就急急走了。 这地上都覆着冰,宋韧怕她出事,急叫了身边的一个块头大的捕快跟着她,等人回来道她已到家了,宋韧又骂了一句:“尽找事。” 这几天宋韧领着人在城边的石山砌石屋,他这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天的大雪倒了不少屋子,人是发现得及时救下来了,但没地方住,他想来想去,就只能整改一下石头山里的洞,把洞口露天见风的地方拿石头挡着,做几个木门进出,一堆人在里头烧一堆火,靠着火和活人气,这住久了不行,湿气太重,但熬一阵子度过眼前的难关还是行的。 但说的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挡门拖柴火,叫他们把各家的粮食合在一起一道吃,这都需要个领头的,宋韧是县令,又在他们面前露过脸,百姓信服他,这些事由他出面他们就听他的,他只得到处跑。 他这头忙得焦头烂额,见到妻子来了吓了一大跳,把人骂走了都顾不上愧疚,回身就去从救回来的人当中点壮丁,去那些还没去的村子里救人。 一通忙到下午,他方才想起妻子送过来的那个拿袄衣打的包袱,把姜汤从袄衣里扒了出来,把汤分给了李之叙和被他请来帮忙的一个老师爷。 这晌他身边的人都被打发出去办事了,就两个出主意的师爷在,李之叙看没外人,就跟他道:“你之前对嫂子太凶了,她出来给你送汤也是担心你。” “不凶两句,回头就又来了。”宋韧把汤一口喝下,搓了搓手在嘴边哈了口气,跟他们又笑言了一句:“这是在外面,家里你嫂子当着家,这下指不定在家里等着我回去收拾我呢。” 李之叙跟老师爷老张头忙了大半天,又冻得瑟瑟发抖,这厢累得话都不想说,宋韧说了句笑言,两人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一下,这脸总算不那般木木呆呆了。 宋韧站起跳了跳脚,活动了一下,吸了吸鼻边冻出来的鼻涕,手放在衣兜里舍不得动,朝他俩一扬首:“喝完了?走。” 这一通忙,又是忙到晚上,宋韧一脚一个坑地踩着雪归了家,在门边跟住在旁边的捕头和李之叙道完别,回头见开门的是莫叔,他探头往里看:“夫人睡了没?” “没睡,等着您呢。” “哎呀呀,这大冷天的快把我冻死了。”宋韧一听,心里放下心来,呲牙咧嘴地往家里走。 可惜他放心的太早了,一进家里烧着火的堂屋,眼睛还没睁开,就听屋里头有个清亮透着冷淡的嗓子道:“宋大人回来了。” 宋大人这在外头看了一天的雪,这眼还瞎瞪着呢,一听这声音,眼睛还没看清人心里就猛地噔了一下,张着眼朝声音那处看去一脸的笑:“是的,敢问小五娘子,本官夫人在何处?” 说罢,他也能就着火光看清人了,张望了屋子一眼没看到人,他有些失望地往门边看去,叫了一声:“夫人,我回来了。” 宋小五缩了缩脚,把她占据温暖与火源的宝座腾了一点出来,朝他扬了下小下巴。 宋大人赶紧过去坐下,搓手向盆烤火,问向宝座上的小当家:“小宋娘子,你娘呢?” “听到外头响了脚步声就出去了,现下应在灶房。” “给我弄吃的?”宋韧搓着发热了的手,喜滋滋地道,“夫人真好。” “你们吃了没?”宋韧问她。 “我跟老叔老婶吃了。” “那等会我跟你娘一道吃点,你早点睡。” 睡了一天的宋小五打了个哈欠,这大燕的冬天瞅不见什么光亮的日子,从天亮到天黑就阴着,尤其这阵子下着雪,更是阴沉阴沉的,让她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想睡觉。 她这不分白天黑夜地睡,偏生还能睡着,也是怪了。 她也不搭理她爹,打着哈欠就又闭上了眼。 “你娘今儿回家没冻着罢?” “今儿你们在家忙不忙?” “小五?”宋韧连说了几句,见没人应转过了头,见小娘子红扑扑的小脸蛋枕在黄黑的兔毛里,就跟年画里的小玉女一样,他不禁笑了,探手过去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就是瘦了点,再吃肥点,过年就可以当小猪崽宰了。” 幼稚,宋小五听了连哼都懒的哼一声,把他的手打开,别了别脸接着睡她的觉。 宋韧见她困得慌,不再逗她,眼巴巴地看向了门,没一会他就听到了声响,正要起身往外去,就听外边夫人扬起声音说了句:“别出来了,风大。” 等她一进来,屋子就热闹了,宋韧一见她就伸手,可怜兮兮地道:“夫人你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得上点药了?” 宋张氏听着忙放下手中的碗,急步过来:“我看看。” 莫婶这边端了碗汤过来让小娘子喝,宋小五听到她的声音张开眼,就看到她那不要脸的爹把脸都送到她娘眼前了,“夫人,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裂开缝了?” “是呢,都出血口子了。”宋张氏心疼得慌,朝莫婶就道:“老婶去打盆热水来,我给老爷擦擦脸。” 宋小五接过碗,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喝了一口尝了尝味,慢吞吞地道:“宋夫人,你这大儿子还挺娇气的。” 大儿子宋大人回头瞪她:“就你不心疼你爹。” “你跟小娘子计较什么,她不心疼你谁心疼你?”张氏被他气得捶了他一下,拉过他的脸,小心地碰向了他被冻出血口子的脸,“别乱动,我仔细看看……” 此时,垂着眼喝汤的宋小五嘴翘了一下。 她还真不好跟宋夫人说,她一点也不心疼。 ** 这一个冬天过去,梧树县治下九千余人,死了一百八十五人,近二百个人去了。去他县打听的人回来报,隔县原安县一个县走了二百多人,宋韧琢磨了两天,如实跟上头报了梧树县的死亡人数。 他这个数目已是梧树县历年来差不多的死亡人数,往日没有大雪一个冬天过去也差不多是这个数,要是不算这比往年分外恶劣的天气的话,他这是无功无过。 李之叙听了打听消息的信人回来的消息,略有不解,这为了救人,宋大人连县库里的粮食都拖出去救济了,全县被他叫动了近一千人的壮丁帮忙挖雪救人,日日忙不休才有了这个结果,这别的县他听说可没什么动静,这怎么就相差无几?他私下朝老师爷讨教,才知道不管死了多少人,哪怕是一千两千人,就是整个村都死绝了,各县县尊往上也只会报跟历年来差不多的死伤。 这事只要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上面是不会往下死查。且上头为了跟朝廷交待,朝廷为了跟百姓有个说法,这死的人就不能多。 遂三月开春,万物生长,宋韧也没得到上头的嘉许,盼着这事能当上县丞的李之叙跟宋韧喝酒,喝醉了的时候跟老友道:“这做官怎么这么难啊?” 这冬日救灾,李之叙也是忙得没日没夜的,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好几岁,见好友垂头丧气,宋韧想了想,跟他说起了这其中的门道来:“看似是这样,但你当那些大人心里没数?尤其是我们那位太守大人?他当年可是坐过这个位置的。” “你的意思是……” “这就要看我们要讨谁的巧了。”有些人,送银钱就能走通门路;有些人,就要看你听不听话;而有些人,那是听话跟是能干缺不一可。 符家是法家大家,这法家但凡有点名声的都是雷厉风行之人,做事锋利干脆才入得了他们的眼。 “你再等等,时机未到而已,”宋韧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道:“大人们心里有数。” 上面不会彻查,但心里岂会没数?这些官场中的老狐狸个个心里都有一本帐,不过帐本怎么算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需要了。 宋韧不求别的,只求上峰知道他这么个人,在需要他这个人的时候,想起有他这么一个人就好,他这也是在上峰心里埋种子。 这年宋韧也没闲着,去年下半年他下令鼓励百姓开荒,之前他托人从北方带回来了一些麦种,以先赊欠收成后再还的方式把麦种换给了百姓,结果冬天太冷小麦都冻死了,这一年他再接再厉又鼓励百姓种麦子,百姓们去年忙了一年白忙和了,还欠了县衙的种子,今年绝大部份的人家不愿意再种,宋韧只得挨乡挨村地去劝告,百姓们没见过还会跑到村里来的县令,又因之前宋韧实在是救过他们,他是个好官,百姓们也不忍让他失望,遂又从县衙画押领了种子,又种了一季。 等这年的冬小麦种下去,宋韧也松了口气,回家来跟妻女说起这事儿来,还乐呵呵地跟她们的炫耀:“我县的百姓都听我的,是好百姓。” 宋小五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这阵子急得起了满嘴火炮,嘴疼得连饭都吃不下的宋爹一眼,他这求爷爷告奶奶的才让人把麦子种下去,也不知道他这朝人夸耀的底气是打哪儿来的。 宋韧这是又苦熬了一年,都熬了这么多年了,宋张氏知道这个家里最急着往上走的是她这个相公,遂她听了忙附和,道:“等明年收成了,他们更会感激你。” 宋小五不由笑出了声。 宋韧看平时不笑的小娘子笑了,顿时唉声叹气:“怎么了?” 宋张氏也怪紧张地看着宋小五。 宋小五摸了下她爹因丧气垂下的狗头,安慰他道:“这麦子不种个三五年,没握对门道是收成不了什么的,再说了,就是百姓感激你,他们也感激不到你上官面前去为你说好话,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宋韧不由问了。 “这麦子种下了,你不闲了?”宋小五觉得她爹头脏太油了,摸了两下手缩回来不动声色在她爹的官袍上擦了擦,道:“把今年新收来的税粮挑上最好最饱满的摆在台面上,带几个跟你要好的乡佬,一道敲锣打鼓上州城给太守送粮去。” “这个,”宋韧若有所思,摸着下巴道:“脸皮是不是太厚了点?” “你有更好的法子?”宋小五挑眉。 宋韧精神一振,道:“我之前已给符大人去过信了,已言道过他的治下之英明,你说他要是被我诚心所染,请我上去为其叙公,我再把这税粮一道送上去岂不是更好?” “已拍过马屁了?” “已拍。” 够主动的,不错,宋小五点了下头。 宋韧嘿嘿笑了一声。 这心肠黑得很的父女自如地对答着,却把宋张氏惊得忙去拦了小女儿的嘴,眼睛责怪地看向丈夫:“莫要教坏小五。” 第28章 平昌五年春。 梧树县上下皆已听说他们的县尊大人要前去京城户部任职,要给宋大人上万民伞,宋韧一听到有这事,赶紧去找了为首的几个领头人,欲把这事按制了下来。 他被户部调往燕都,为户部二十四司司下员外郎,官职虽说升至了从五品,要比他当的芝麻七品县令强,但燕都那等侯贵云集、龙谭虎穴之地,他这司下员外郎算什么?这带万民伞进都,风头盖过同时回京赴职的符太守大人,他就是不怕他的新上峰有什么想法,他还怕老上峰对他有意见,一句话把他打回原形。 宋韧这是一得信,没作停留就背着一身急冒出来的冷汗去找罪魁祸首去了。 这老百姓上万民伞说着是他这官当的不错,但其中铁定是有那领头的在作祟,要不然这忙着生计的老百姓哪想得到这一招,宋韧自认他这县令还没当到让百姓人人称颂的地步。 这是他拍上峰马屁,他下面自然有人想拍他的马屁,只是这马屁眼看就要拍到马腿上让他狠摔一跤,宋韧马不停蹄就去平祸端去了。 宋家忙着搬家奔赴州城,随回京的符大守一行人一道进燕都,一家子已忙得不可开交,宋张氏回头进屋没一会儿出来就见丈夫不见了,忙完在院中树下喝茶的小娘子道:“乖儿,你爹呢?” “有事走了。” “何事啊?”宋张氏不解,相公昨日就已跟新上任的县令交付完官印了,衙门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啊? 何事啊?救自己老命去了。 刚才李之叙一头汗跑来说话,说话的时候宋小五正自得其乐一个人喝茶来着,她爹就把人带到她的桌子前,说话也不知道避嫌,她只得耳朵受累听了。 这一说罢,她爹就跟被毒蛇咬了屁股的兔子一样,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可不就是去救自己的命去了吗? 宋爹这几年跟县里冒尖的那几个乡佬富绅关系不错,没少带他们去州城到太守府露脸,想来他们也想在她爹高升后还跟她爹继续混,这不,可着劲给他拍马屁呢——想出了这么大招,也不怕把宋大人捧得太高摔死喽。 万民伞,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就宋爹做的那点功绩,拿此做垫脚石走走符家的门路升升官还可以,要是背个万民伞进都,也不怕走到半路腰就折了,一命呜呼。 宋小五心里了然,但不想跟母亲说太多。 但想了想,她又跟母亲道:“娘过来。” “诶。”宋张氏本来还想去灶房把干腊肉收了,听小小娘子一叫,收住了腿往小娘子的方向走。 宋小五打一出生就装不了小孩,她叫了她母亲为娘,但也真没把自己当她娘的小孩看,她对她母亲是存了维护以及爱护之心的,也之所以,她把她娘看的很紧。 但,此时不同往刻,宋爹要进燕都,她娘呆的地方从此也不叫梧树县,青州城了。 桌上的水恰时开了,宋小五给她娘泡了道茶,送到她手中,“喝口,歇歇。” “要得。”宋张氏依她。 她对女儿惯来百依百顺。 宋小五瞥了她一眼,给自己也泡了一道,喝了一口,见她娘已喝完在等着她说话,这等着的间隙还往后头灶房瞧,挂心着她要忙的事尼,她不由摇了摇头,道:“我跟你说说爹的事。” 宋张氏一听,头立马掉了过来,“什么事?” 她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宋小五慢慢地把李叔过来的事跟她娘说了,说罢也不等她问,就把她爹为何不能收这伞的理由都道了出来,其后道:“不论他这称不称得上有德政,就算符实,太守大人都没得这伞,他背一个上去?他还是符大人治下的官员,符大人都不敢背一把进去,他背一把?” 宋小五笑笑,“腰得折了。” 宋小五对她娘素来很温柔,就没说宋爹可能半道都走不到,老命就得没了。 这进都之路山高水远的,太好办事了,符家这是要带帮手进都,可不想带一个祸害。 “啊?”宋张氏顿时站了起来,魂不守舍地望着门,“那你爹他,他这是……” “给自己消灾去了。” “唉,唉……”张氏拍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自己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你爹聪明着呢,他又从不是好虚名的人,绝不会担这没必要的虚名。” 宋小五见她还不算太乱,轻“嗯”了一声,又给她倒了杯茶,“坐着歇会。” 宋张氏望着门坐了下来,等茶到手才回过神,低头寻思着这事喝了起来。 宋小五接着教她:“等上了州城,也不用择日,你去三公公家给他们问个好,跟大娘多聊几句。” 张氏望着小娘子点了两下头,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 这事丈夫已跟她说过了,三叔公家的大嫂子跟太守夫人有过几面之缘,那大嫂子是见过太守夫人本人还说过话的,知道的要比她这个只知道皮毛的多,且宋张氏也信她那大嫂子看人的眼光。 宋小五见她娘点头,笑了一下。 她娘聪明,一点就通,就是这些年在乡县和对着宋家的那帮子亲戚的日子局限了她的手脚,她又不是个很要强的性子,做事做人难免显得过份小意了些,但这没什么,去见几天世面就调整过来了,怎么说她也是士族出身,底子不薄。 宋爹这是娶了个宝。 “娘知道的呢,你别操心。”见小娘子笑了,宋张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心也被小娘子笑得安稳了下来,“好了,娘去做事了。” “嗯。”宋小五轻应了一声,看着她去了。 不过没等宋张氏远走,宋小五又道了一句:“没用的就别带了,装不下。” 宋张氏闻言,咳嗽了一声,当没听到就走了。 她是连酸菜坛子都想搬几个进燕都,宋小五一看她不回应就知道她舍不得,不由摇了下头,打算等宋大人回来了让宋大人去劝。 ** 入夜,宋韧被李之叙和新县尊身边的小仆抬了回来,宋大人在外面喝多了,一身的酒味,宋小五就没靠近她,见母亲和莫婶在侍候着他,她自行回屋去睡了。 躺下不久,莫婶来叫她,说她爹叫她过去。 宋小五披着长发外袍过去了。 宋小五喜欢素色的衣袍,但宋张氏太舍得给她花钱买上等的好布,这两年她这年纪一长,随着脸孔身型的长开,那与常人明显不同的气质比之小时要明显了几分,这华袍一上她身,就跟太子穿上了龙袍一样,遂一个普通的小官之家,养出了一个通身贵气的女儿来,宋韧有时见了都心惊不已,好几次让夫人替女儿收着点,不要什么好东西都往她身上穿戴,宋张氏听是听进去了,但也只是给小娘子多做了几身平常点的备着穿。 宋小五这世就没打算约束自己,有好的穿,她就不可能穿差的,于是只要不往外走,她在家都是按着自个儿的心意来。 毕竟,这年头差一点的布料,磨皮肤得很。 这厢她一进门,正在喝酒酒汤的宋韧额角青筋一跳,赶紧拍了拍身边的长凳,让她坐过来,又一口气把醒酒汤喝了,把碗递给了夫人,讨好地一笑,道:“好娘子,我喝完了。” 张氏拿他没办法,接过莫婶挤的帕巾给他擦嘴。 宋韧不等她擦完就跟小娘子道:“小五,你牛叔下午回来了,刚刚爹还跟他喝了几杯。” 吴牛是梧树县的捕头,前阵子受宋韧所托,去青州城给宋韧跑腿办事去了。 “一路可顺畅?”宋小五随口接了他一句。 “顺畅。”这厢,帕子离了脸,宋韧捂住了他娘子的手,眼看着小女儿道:“我儿,你祖母想留下你……” “是吗?” 见小娘子答得漫不经心,宋韧认真望着她,神情分外严肃道:“这次你要跟爹娘去燕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她说留你,不是简单说说,你应该明白。” 这一次那个老太太,会为留人不择手段。 “我知道了,”宋小五见母亲因这话忧虑地皱起了眉头,本不想多说的她顿了顿,看在母亲的份上,还是多解释了两句:“她留不住我,她就是能留得住你,也留不住我。” 她从来都不是老太太能摆弄操纵得了的人,她能跟老太太相处这么多年,那是老太太一直按着她的规矩走。 “你知道你祖母,她会不择手段。”宋韧提醒女儿。 “是吗?”宋小五淡淡应了一句。 不择手段,包括寻死觅活吗?希望不会。 若不然,老太太将会见到一颗比她更冰寒冷硬的心。 第29章 “那爹就放心了,”宋韧想摸小娘子的头,被她敛眉一看,讪讪然地收回了手,在小娘子眉头松开的时候,飞快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收了回来,见她冷森看向他,宋爹理直气壮地道:“你也摸过爹的。” 有来有回,怎么了? 宋小五冷笑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招她!”宋张氏气得很,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眼睛都快红了。 “都是你宠的。”看娘子不帮他,偏帮着小闺女,宋大人满脸不高兴,但这时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正了正脸色,跟女儿接道:“你祖母见过你牛叔,托他给我带了句话,说让我想清楚了,是想安生升官,还是想什么都捞不着,叫我想安生升官的话,把你留下。” 宋小五点了点头,这倒是老太太会说的话。 宋张氏这下眼睛是真的红了,“她到底想如何?你也是她亲生的啊!” 宋韧闻言,勉强牵了牵嘴角。 他不想去想老太太想如何,但他知道的是,他母亲说得出,也做得出。 从当初父亲一死,她就把父亲生前准备的替他走路子的礼单全部摁下,把他分出了家彻底绝了他的路那天开始,宋韧就跟自己承认了他母亲对他的憎恨,也不再去宵想她可能会对他存有一丝母子之情。 对他娘对他的恨,宋韧认了,也想得开,他没有母亲,但他还有一个视他为子的先生,他还有他娘子和他的儿女,他有他的家。他母亲把他分出家门,说来还成全了他,之前他跟娘子新婚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会把他的娘子儿女当成是他的依靠,老太太把他赶出来了,他有了一个他从来不曾想到过会拥有的家,一个只属于他宋韧一个人的家。 “别哭,没事。”宋韧见她委屈地哭了起来,搂过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道:“你看你当娘的,小娘子都没哭,你哭什么?” 宋小五起身正要走,留他们夫妻俩拥抱哭泣说话,听宋爹又拿她做比较,她也没作停留。 “快别哭了,小五要走了。”这下宋韧急了。 宋张氏忙起身,胡乱地擦着眼睛道:“小五,你爹还有话要说。” 要是宋爹叫,宋小五也就走了,但…… 她回过头,朝总拿母亲“要挟”她的宋爹无奈地摇了下头。 这要不是他是她亲爹、是她娘的心头宝的话,她会让宋大人体会一次足够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威胁她的感觉,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得逞。 “夜深了。”所以,有话就赶紧说吧。 宋小五在他身边又坐了下来。 “爹喝多了,你也不问两声。”宋韧不满。 “宋大人。”宋小五看向他。 再噜嗦,就是他是她亲爹也要不管用了。 “你看你,还是你娘好!” “你别烦她了,”宋张氏见他又跟女儿较真上了,急得跺脚,“你赶紧说完让她去睡觉可行?” 闺女要是睡不好,就要不高兴了。 宋韧委屈,撇了下嘴,张氏见丈夫这时候了也不分轻重,哭笑不得,又打了他一下。 宋韧握住她的手,这下笑了出来,拉着她坐下,跟小娘子抱怨了一句:“这个家就没我的位置,个个都听你的。” 宋小五本来还有点不耐烦,这下嘴唇微扬。 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尤为好看,张氏看到,不知为何想叹气,她也叹了口气,坐到了女儿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跟女儿道:“崽崽啊,不管如何,你要是留下了,娘也要留下,娘舍不得你。” 她的小娘子,是她朝老天爷求回来的。 宋小五拍了拍她的手,朝宋爹看去,“你有对策了?” “嗯。”这厢,宋韧应了一声,他的脸色暗沉,眼神复杂。 “想好了,那就办罢。”宋小五看了眼他鬓边的灰发。 即使只是攀上符家,她爹也是穷尽心力手段了。 他三十有七了,再不赶紧往上爬一爬、看一看,攒够资历,时间就要不够用了,再往上升地位也有限。 他在地方上蹉跎得太久了。 “小五……”宋韧再开口,口气有点艰涩,“你祖母对你很好。” 这是他无法否认的。 “再好,也只是对我一人好。”宋小五直视他,道。 这个事,她说过很多次了,老太太对她好,是老太太与她之间的事,与家里人无关。 “唉,”宋韧不禁摸了下她的头,道:“这件事,我请了一位大人为我去当她的说客,那位大人是……” 他笑了笑,声音放低了许多:“是我州的提刑官应大人。” 手下血腥无数,就是同是为官者,与他地位相当的都不敢请他去做客,他要是上了哪家的门,那家无不战战兢兢。 老太太还想活的话,还想她大儿子一家跟着她活的话,唯有老实这一条路。 “应大人?”宋小五想了想,想起了此人,“师祖在京那个当官的学生的岳父?” “正是。” “为何?”凭何帮他们家的忙? 小闺女一针见血,宋韧苦笑了起来,这厢宋张氏也听出不对劲了,也看向了丈夫。 “你大哥来信跟我说的,说应大人前年进京叙职见过他一面,有意把家中女儿嫁给他……”在娘子越瞪越大的眼睛当中,宋韧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你大哥说这事他也有意,不过这事怎么订下,等我们家上京后再议。”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张氏听了脑袋发懵,目瞪口呆。 “看上大郎了?”宋小五则脸色丝毫未变,“这又是为何?” 凭何挑上大郎? “你大哥没说,这个得等我们上京后才会跟我们说罢,唉……” “欠打。” 宋韧叹完气还要说话,却被女儿的话打断了下来。 “他要是把自己卖了入赘应家,得把他打下一层皮。”宋小五冷静说罢,看着宋爹另道:“这人情欠下了就欠下了,以后找机会还了就是。” 她冷静自若,镇定无比,宋张氏却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什么?入,入,入……入赘?” 她的儿啊。 眼看母亲失控哭泣,宋小五这才反应过来她话说过了,她转头替母亲擦了她眼边的泪,与她道:“是我乱琢磨的,我是想那官大的能看上大郎,唯有他入赘这条还能让人看得上眼……” 宋韧在旁皱眉不满地看着女儿,这什么话? “不过这可能性不大,”可能是对方一时眼瞎心盲真看上了她家那个大萝卜条,想替女儿择个他看中的良婿呢?这个也说不定,“更可能的是大郎哥不凡,被那位大人看上了,那位大人家想来不缺儿子,怎么可能找个入赘的?我胡说的,没过脑子,你莫哭,把你吓住了,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女儿轻轻慢慢地说着,小手又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张氏顿时被她哄得破啼为笑,一下就信服了她,“你快把娘吓死了。” “以后不了。”宋小五应下。 “哎呀,吓死我了。”张氏胸口还乱跳,又拍了下胸口顺了口气才缓过来,她就是再顺着女儿,对她舍不得责骂,这下也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女儿脸蛋上的肉,“以后可不说你乱说了,都是你爹教坏了你,都怪他。” 教坏女儿的宋韧在一旁,欲哭无泪,哑口无言。 娘子,为夫,冤呐。 ** 此话后,宋小五说有点饿,让她娘去给她煮碗米汤过来喝喝,宋张氏摇摇头去了,让他们父女说话。 宋韧找了棋出来跟她下着,看她动了一子跟他道:“这事欠点人情也没什么,这欠了,以后还就是,有些人想欠都未必能欠着。” 小娘子太大气,宋韧也不是头回领教了,说来他就是这般想的,才动用了这个关系,欠下了这个人情。 不过,他确实是担大儿,便道:“你大郎哥不会真如你之前说的那般罢?” “到时候看吧。”宋爹思索了一会动了一下子,看他下完,宋小五“啪”地下就又放下了一子。 宋韧被这一声“啪”,拍得心惊肉跳,一细看见女儿攻势太猛,眼睛不由地往后一看,想以退为进先守住他这边的棋。 宋小五摇头,“老想着退,有什么用?” 她看着父亲,道:“不知道攻,退到最后,还是被吃的命……” 她替从侧旁替他走了一步,攻下了她一个弱子,跟他道:“没有旗鼓相当的实力之前,吃下一个小兵小卒也不错,至少……” 她看着她那边的地盘,又直直看进了她父亲的眼:“你离顶点又进了一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被人利用又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反过来利用就是。 宋韧听着,真心觉得他冤呐…… 他看看门,又看向闺女,跟小娘子板着脸道:“真该叫你娘来听听,是谁教坏了谁!” 他抬手把女儿动的那着棋退回,“啪”地一声,从另一条路吃掉了女儿的另一着小兵。 宋小五不禁菀尔。 孺子可教也。 宋爹不缺乏杀伐决断的能力,他只是没有底气,拖家带口的背后又没有靠山,于是,他的勇气就不够他用了…… 但是,他不是全然没有靠山。 他所缺乏的勇气,他的家会给他。 “我们会站在你的身后,你倒下了,大郎会上,大郎倒下,二郎会上……”宋小五垂下眼,看着杀手腾腾的棋盘,嘴角微微翘起,“我就不信,在此士气下,有人能把你们都杀绝了。” 宋韧听着连连点头。 点了几下,他看着躺回椅背懒懒散散看着棋局深思的小娘子,愣是把“那你呢”这句话给强咽了下去。 算了,她才不会跟着他们杀,还是让她搬张桌子坐在树下煮茶喝吧。 ** 不日,宋家人起程前往青州城。 六日后的清早,他们进了青州城,住进了秦宅。 稍作休息后,宋张氏把家中交给了新请来的师爷,带着女儿去往了宋宅。 她先去了宋三叔公家,而宋小五则往里头走了走,带着莫婶去了大伯家所在的宋宅。 看到是她来,门房这次就显得殷勤多了,还朝宋小五揖了个一拱到底的礼,道:“小娘子请进门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门房飞快去了老太太那边,都忘了叫人也去夫人那边通报一声。 遂等到宋小五被英婆请到屋里的时候,宋肖氏才知那个小冷血鬼来了,当下就朝通报的下人怒喝道:“谁叫你们不通报我一声就放她进来的?” 她的幼子宋晗青坐在一边,听到这一声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娘一眼,随即又漠然地掉过了头。 等到他娘怒气冲冲地冲出了屋,他皱了下眉,看了身边的小厮一眼,他本想叫小厮跑去祖母那边说一声他娘来了,但一想这小厮是舅舅家那边过来的人,给他娘告他的嘴告得比谁都快,他一下子就断了跟他说的心思,便意兴阑珊地回了他的屋子。 也不知堂姐会在家里住几个晚上,不知他要是晚上过去给老祖母请安会不会看到她。 这厢宋晗青想着晚上一定要鼓足勇气去祖母那边一趟,跟堂姐说两句话,那厢肖氏就已冲到了婆母的院子,人刚进门就朝仆人大声斥道:“叫那个不知礼的出来跟我请安!什么人呐,还什么员外郎家里的女儿,到大伯家来也不知道跟主人打声招呼,一点礼数都不懂!” 而此时门内,一脸冷酷的宋老太太漠然着前方,她面无表情,唯有眼角的颤动透露出了她煎熬的内心。 额头冒着血的英婆跪在宋小五的面前,老泪流了满面。 宋小五坐在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这厢她也不是悉然无感,她微笑看着打她一进门就跟她告状,说她爹要逼死老太太的英婆,此时听到门外大伯娘的声音,她只抬眼看了大打开的门一眼,又垂下眼,倍感有趣地看向了英婆。 她是笑的,但英婆却被她看得如芒在背一般,仅顷刻间恶寒就遍布了她全身,让她的心都随之跟着颤抖了起来。 第30章 “起来擦擦脸。”末了,宋小五道了一句。 她很多年都没见过这等的恶人先告状了。 想想,她离以前是有很多年了。 “小,小……” “适可而止。”英婆还要说话,宋小五摇了下头。 说话间,肖氏已闯了进来,只见她刚进门,宋老夫人坐的地方蓦地出现了一道手影,这时老太太手边桌上的一个碗出现在了空中,直直飞向了肖氏那边的方向,砸向了肖氏的头。 肖氏与她身边的下人懵了了一下,随即肖氏他们慌忙躲避,慌张当中,肖氏的头砸向了旁边奴仆的脑袋,而朝她飞过来的碗还是撞向了她的额角,“啪嚓”一声,掉在了地上。 肖氏傻了。 “夫……” “谁敢嚷嚷,我弄死谁。”宋老夫人这时开了口,当下,肖氏身边的老仆被她一瞥瞥没了声。 “滚,”宋老夫人这厢看向了她的大儿媳妇,“现在不滚,我让你永远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您!” 肖氏还要说话,却见老太太扶着拐仗欲要站起,当下吓得捂住额角,等退出了这门,她松手看到了满手的血,这才鬼哭狼嚎地哭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老太太杀人了……” 她的声音嚷得屋内清晰可闻,站起来的宋老夫人置若罔闻,她转身面对向了坐在太师椅上的小孙女。 “我记得……”老太太说。 宋小五侧了下头,洗耳恭听。 “当年你随你父母上来过年,不到两岁,一岁出头一点吧,小小的,就这么高,”老太太伸出一手比划,“头发就这么点长,你见到我喊我祖母,那几天我鼻子喉咙有点不舒服,呼吸不畅,你见我打嗝,就替我顺了顺……”老太太说到这顿了一下,抬头阻了眼中的泪,方才低头看着小孙女接道:“当时老婆子我啊,看着你,就想你长得多像我啊,当时把你就抱到了腿上,你呢,就把头靠在了我这里……” 老太太指着她的胸口,语气哽咽,“你这一靠,祖母多想你靠我一辈子啊。” 你当时只是太寂寞了,没有人靠近你,而我恰好出现了。 但宋小五没有把这句残忍的话说出来,她温和地看着老太太没有言语。 她当时靠近老太太,是因为在别人眼里老太太的阴鸷和不好靠近与她来说只是平常,她没放在眼里。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可现在呢?以前我多少能盼着你一年能来看我一次,你这随他们一走,我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你了,这是生生在剐我这个老婆子的心啊……”宋老夫人拍着胸口,泪珠子在她的老脸上掉了下来,“小五儿,我的儿啊,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一下你这个老祖母啊?” 宋小五还是面色平静,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老太太面前,抬起了头。 老太太的阴影笼罩了她,挡住了光。 “你不需要谁可怜你,”她捂住了老太太扶着拐仗的手,朝老太太道:“我很尊重你,老太太。” 她摸了摸老太太已不复年轻光滑的手,跟她道:“你撑着一身傲骨活到如今,没被这光景磨死磨平你的傲气,多了不起。” “小五……”老太太听不进她的这些话,她低头拉着小孙女的手,老泪这下是拦也拦不住了,直往下流,“你就跟祖母过吧,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哪怕你是要这宋家……” “老太太。”宋小五打断了她。 “你没成全过的人,莫要指着他反过来成全你。”她道。 “可我成全过你啊,”老太太挖心掏肺地捶着胸,“哪一样我不是依你来的?你说不在这青州城过,你不是依了你,让你跟着他们回了那乡下?这宋家,你何时不是来去自如的?” 这话,就过了。 “不,你心里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小五不为所动,明确道出,“是你能让我在你眼前来去自如,我才出现在了你面前。” 再说破一点,是老太太给出了能得到陪伴的条件,她觉得不碍事,方才有了她跟老太太的“祖孙情深”。 这不是成全,而是老太太难得的在她身上有所付出,所以她有了得到。 “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宋小五到底是念着她从老太太那里得的几分好的,不等老太太多说,她把她跟老太太会断绝一切关系的可能扼杀在了摇篮里,“你就应该放我随他们去,在这宋家,我最多变成跟你一样的人,陪着你一起葬在宋宅里,永无宁日,你觉得呢?” 宋老夫人刹那呆若木鸡。 “你看看她,”宋小五撇撇头,让老太太去看英婆,“陪了你一辈子,笑过几回?开怀过几回?被人当宝贝宝贝过几回?” 就如你,你可曾被人放在掌心呵护过?一生回想起来就能微笑起来的事有几桩?一想起就心口一暖的人有几个? 英婆本来木木讷讷、惶惶恐恐地站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刺痛得她睁不开,心口辣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话让她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她都死心了,她这样的下人贱婢,不如人的东西,怎么可能活得像个人一样?小娘子的话太抬举她了。 “可这些,我都有,我母亲当初为了我活下来,眼都要哭瞎了,求天求地盼着我活下来,她说这次我要是被我留下来了,她也要留下来,她怕没有她照顾,我活不好……”宋小五说到这,嘴角翘起,跟老太太道:“你小儿子一家,把我当宝。” 她拍拍老太太的手,垂眼道:“就让我过这样的日子吧。” 过你没过上过的,深深期盼过的日子吧,这才是喜欢一个人原本的样子。 宋老夫人听着,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英婆想过来扶,脚下却是一软,倒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朝老夫人爬了起来:“老夫人。” 宋小五看了爬过来的英婆一眼。 她不曾好奇过这个老奴对她这个祖母的忠诚,但有一年上来过年,她听到英婆醉酒跟她在宋宅的老相好哭道,说当初她离了老太太去嫁人,没想没两年丈夫得病死了,婆家族人要把她发卖进窑子换钱,是老太太一收到信,带了人闯进了她那个村子把被打得快死了的她救了出来。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也曾都有过想好好为人的热血。 但最后,都被时间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对你多好,”宋小五坐到了地上,看向了老太太,跟老太太接道:“别稀罕得不到的,要稀罕已经在手得到的方才是正途,你说呢?” “啊……”眼见不能挽留,老太太趴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她大哭道:“你的心怎么就能这么狠啊?” 宋小五拍了拍她的头。 “小娘子,小娘子,求求你了……”英婆给宋小五又磕起了头。 宋小五当没看到,扶着老太太起来,老太太不愿意起,她扶了两下也扶不起,便放了下来,坐在她们身边,看着她们哭。 等她们都哭过了,哀求过了,也平静了,铁石心肠的宋小五每人看了两眼,最后眼睛落在心如死灰的老太太身上。 “我也没法子了,”宋老夫人合上疲惫的双眼,木然道:“你不愿意留,就不留吧,我就当从来没认过你。” 还说狠话呢,宋小五摇了摇头,这人呐,很多时候不仅是败在了日子上,还败在了那张铁嘴上,好像不把最后一点善意都抹平了、最后一点余地都败尽就会不甘心似的。 “你的几个孙儿,尤其那几个年纪还没大的,”宋小五扶着地站了起来,道:“还有的教,别让肖氏带,你给他们寻几个好老师带着,可能宋家这一支还能光耀门楣,小孩子嘛,总有几个知道知恩图报的。” “我恨不得他们死……”宋老夫人古怪地笑了起来。 “你要真想,你不会到现在还帮着大伯撑着这个家了,”宋小五打断了口是心非的老妇人,“要不然,这宋家早成肖家的了不是?” 就她那个被肖家上上下下哄得五迷三道的大伯,没老太太坐镇,宋家早被他被人哄没了。 “我那是……”不想便宜肖家。 “你就当不想让肖家得逞就是。” 宋小五今儿说的话比过去几年跟老太太说的话加起来还多,这个离别还真是不好离,好在她是个有债必还的,要不然她也耐不住性子。 她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以往老太太这种人她从不多言,只会让人自行去找死,嫌费劲脏手,收拾都懒得收拾。 这厢她也有些累了,坐到了椅子吁了口气。 老太太这下不用人扶也站了起来,还帮着腿软起不了身的老仆扶了起来。 英婆因此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叫了她一声:“老夫人。” 都怪她,她太没用了,吓不住小娘子,也哄劝不住小娘子。 宋老夫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不怪她这个老丫头震不住小五儿,小五儿岂是一般人能震得住的,就是她……她也没办法啊。 宋老夫人坐了过去,没精打采地朝英婆道:“去把票匣子拿过来。” 英婆这下飞快跑去了。 她是喜爱小娘子的,留不住小娘子,老夫人要是能给小娘子点银子傍身,她也是很想的。 燕都那般大的地方,听都听着吓死人了,没银子怎么成? “给我倒杯茶。”英婆跑走了,老太太看着桌角,道了一句。 “这茶水凉了。”宋小五拿过杯子,提了壶倒了一点道。 老太太转过头来,抬了下首,让她接着倒。 “往后就喝热的,凉的就别喝了,对身体不好。”宋小五道。 老太太扯了扯嘴。 人铁了心走了,说这些没用的又有什么用? “多活几年,等我大点,我爹那边出息了,你宋家这边也能放下了,我叫人来接你去燕都,”宋小五给她只倒了几口,就把杯子放到了她面前,“既然都活到这岁数了,就多挺几年,去大的地方看一看,也不枉辛苦来活这一趟了,你看如何?” 老太太顿时就愣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宋小五。 宋小五笑了起来,黑眼灿若星辰,“到时候我给你置处宅子,就是不跟你一处住,十天半月的也能来看你一次,不会比一年只见一两次的差。” 老太太皱眉,但忍不住就着她的话深思了起来。 “所以啊,你还是盼着我爹升官发财吧,要不然这宅子我给你置不起。” 闻言,老太太不屑地哼笑了一声,“就他。” 就他那点银子,她还不放在眼里。 但老太太的心思还是因她的话活络了起来,她看向了宋小五,眼睛眯起,“你……” 宋小五看着她。 “你愿意,”老太太咽了咽口水,到底是把她的话说了出来,“给我养老?” 宋小五本想应声,但想了想,才道:“带个成样的孙子过来,让他给你送终。” 养老是没问题,送终她就做不到了。 老太太因她的停顿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这下她坐正皱着眉,仔细地想起了这家中能有些许可能替她送终的人来。 宋小五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她办得差不多了,老太太有了盼头,往后这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英婆不多时就气喘如牛地拿着票匣子过来了,老太太给宋小五点了一千八百八十两的银票,宋小五收下了,并道:“这趟走的值。” 老太太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说话间,宋张氏来宋宅了,宋老夫人当下一闻,想也不想就道:“不见!” 那两个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小五当没听见她那恶劣的口气似的,把银票揣好,跟老太太道了一句:“那我走了。” 英婆在旁边要哭了,“你不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宋小五提脚就走。 看这小没良心的走的飞快,宋老夫人朝她吼了一句:“你过来。” 宋小五回头,看着她扬了下眉。 “让我看看你……”宋老夫人忍泪含悲招她过来,等她走近了,她强忍着心头的悲楚,给小娘子理了理腰带,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就没想着放你走,所以就没给你做衣裳鞋袜了,不过你英婆平常闲着的时候给你做了几件,这次你就都带走,往后给你做的四季裳就得一年才能给你送一次了,你去了要是缺钱,就给我捎信,我找人给你带过来,听到了没有?” 宋小五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这一次,换她愣了下来。 也因此,她的脸孔也柔软了下来,她温柔地看着老太太,轻声道:“晓得了,有事我跟你说,我盼着你。” “诶,诶……”老太太还是想留她,但她着实留不住了,留不下了,她抱住了她最心爱的小孙儿,难忍眼中泪意:“我的小五儿啊,我的……” 我的小五儿啊,怎么就留不住呢。 她这辈子,怎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想要的从她手上溜走呢?她这都是什么命啊。 第31章 宋小五带着钱和娘回家了。 她们到家时,还不近晌午,去拜访上官的宋韧还没回来,宋小五把钱先给了母亲。 宋张氏拿着钱也不知作何想才是好,看着小娘子轻声问:“这好吗?” “拿着。”宋小五点了头。 这钱她拿了老太太的,拿了东西就得办事,是想让老太太有底气放下心;给她娘,也是让她娘多点底气,这些年他们家好了许多,但他们家有一个大儿子四个小儿子的前程和以后要打点,银子再多点也不为过。 “那娘收着了。”张氏在路上已经听说了老太太依了的事,心已放下,这厢眉松之间都是松快的。 等宋韧回来知晓了这事,他想的就不一样了。 他回来后,宋小五正在补觉,宋韧等了一阵,才等到她起身,在她用饭的时候跟她说起了这事来。 宋小五睡的这一阵,母亲张氏就已买了骨头熬出了一锅浓汤,米皮备着,肉臊已炒好,她一起来米皮切丝成粉,拿滚汤一烫,加勺肉臊放把葱,就是一碗色香味俱齐的米粉。 在宋小五的挑嘴下,宋家这几年的伙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你跟爹再详细说说,老太太是怎么说的?”宋韧问她。 宋小五不爱用饭间说话,但要说也不是不可,端看这口她要不要开,这厢她吃了两筷米粉,喝了两勺汤,本来不打算说话,又看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笑看着她,面对着这个能把她的心杀个片甲不留的大杀器,宋小五摇了摇头,暂且搁下了筷跟这两夫妻道:“老太太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老太太说了几句。” 她把以后要接老太太去燕都的事说了。 之前宋小五没跟母亲说,这时宋张氏听了有些讶异。 但宋小五倒不担心她娘会不高兴。 她娘这人,对外显得精明强悍,那也是被日子磨的,她不变得泼辣凶狠点,人人就当她好欺负,她一家子要护,必须披上盔甲,为母则刚就是如此。但芯子里她娘还是那个柔软的人,她见到幼小会关照,见到穷苦会同情,而当人不跟她过不去的时候,她也不会跟人过不去,人的好的方面的那些禀性,她都有。 其实她母亲这样不会跟自己和别人过不去的性子,就是一般普通人的性子,就是能把日子越过越好的那类人。 这厢倒是宋韧多想了,他转头跟妻子解释道:“小五这举也是不得已为之,有了她这一句话,老太太为了以后能来燕都,在州城和族里也要护着你我一二,我们要少许多的后顾之忧了。” 有了小五这一举,老太太定不会让他名声毁于一旦,阻碍他的官途。就是本家和族里有些人跟他不对付,有老太太盯着,这些人也不敢轻易胡乱说话。 这下老太太就是不喜欢他,也不得不护着他。 女儿高明。 宋张氏之前也已想到这块了,听丈夫一说,忙点头,“我知道的,为着小五,母亲也定不会让那些人在背后捅我们家的刀子。” 毕竟,她以后真的要来燕都的话,那实则是跟着他们家过了。 “不是不得已,”宋小五没接宋爹的话,跟宋爹表明她的立场,“你要好好当你的官,老太太那头的钱是以后要双倍奉还给老太太养的,多的不需要,双倍是要的,也不需要多给,给了她也未必会要,是我养她的老她才来,不是奔着你们来的。” 老太太有她自己的尊严和韧性,要不然她也活不到这个岁数,在有那么个坑娘的大儿子的情况下,手里还握着家中半数钱财。 那些钱财,可是宋家的后路,宋家宋洱这一支以后能不能起来,还是得看老太太,靠宋洱夫妇那是不可能的。 而宋洱这一支能起来,比起没落对宋爹来说情况有利多了。要不到时候宋爹起势了,兄长被人哄得家破人亡,他要不施以援手,得被人戳断脊梁骨,被宋氏本家那些跟他已结仇了的族人不断嗖嗖放冷刀子,且宋洱是那么好扶得起来的人吗?可能得他家一家全死绝了,宋爹才摆脱得了这个包袱。 所以与其让人成了一汪沼泽拖累死自己,不如送人一片蓝天让人忙去。 宋爹跟他母亲隔阂太深,暂时看不明白这点,估计也不愿意就此深思下去。 但早晚他会明白的。 “是是是,奔着你来的,”见小娘子毫不懂客气为何物,宋韧忍不住敲了下她的头,“就你厉害。” “原则性的问题,我们要说清楚。”小娘子面无表情。 老太太还真不稀罕这个小儿子,小儿子就别美了。 宋韧瞪她。 “你上赶着侍候她干嘛?有那闲工夫,多陪会我娘,我不介意你们再生个小儿子,家里再添双筷子。”宋小五重新拿起了筷。 这厢,原本在旁边认真做针线活的莫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声。 宋韧目瞪口呆,扬头转头跟红了脸的夫人道:“娘子,我想打她。” 被女儿的话说得有些羞臊的张娘子忍着笑拦了他的手,劝他道:“好了。” 说话间,她自己都笑了。 但小女儿对她的心,她是知道的。小娘子从不会跟她爹说些多余的话,可只要她爹在家,她时不时就要躲出去,或是带着莫婶把家里的活做了,让他们夫妻俩能不费心地好好呆在一块处一会儿。 而她跟相公呆在一块儿的时间久了,相公就有时辰跟她多说一些事了,他在外面做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总归是知道一二,现下有个什么事,他也会跟她商量着来,对此,张氏这心里是满足的。 “哎呀,我说,我们这小娘子……”这厢宋韧还是对小女儿不满,跟夫人絮叨起女儿的毛病来。 宋小五眉眼不动,但听他唠唠叨叨心里已有点烦了,伸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宋大人,注意点影响。” 宋大人这下没忍住,想也不想就伸手狠狠敲了她脑壳一爆粟,“反了你了!” 这小娘子,就是天仙下凡也是他女儿,他还不敢收拾了她不成? ** 第二日,宋张氏想带女儿去见符太守夫人,宋小五见她犹豫着问她要不要去,没作想法就点了头。 “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去了,娘去就行。”宋张氏不愿意为难小娘子。 女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李家跟着她家住在隔壁不远处住了很多年,她对李家弟妹那个婶子也是淡淡,也就李家弟妹来了她见着了会称唤一声,礼数是尽到了,但绝没有多的。 她一年到尾就没去过李家几次,李家小娘子倒是经常来家中找她玩,但性情温驯的小娘子到了她面前就更是跟只鹌鹑一样,一句话都不敢说,也就给她端茶送水的时候冲得快一点。 但这弄得跟人是个小丫鬟似的,张氏都不敢让李家的小娘子在家久呆,就跟他们宋家在使唤人家小娘子一样,李家小娘子对她这个小五姐姐毕恭毕敬无比。他们家走时,这小娘子送姐姐的时候还哭得伤心欲绝,结果她家小娘子就只是跟人道了一句“哭甚?”,把人小娘子给弄得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些些没昏厥过去。 小娘子还是个冷性子,也就对着家人会上心,这么些年张氏早看明白了。 “去,早晚要见。”宋小五没有躲着人的想法,她是该见的就见,不该见就懒得见。 “是了。”宋张氏也知道是如此,此去燕都千里,他们家跟着符太守一行人前去之路不知要几十个日夜,小五哪可能不跟人碰面。 “别开这个,”张氏说话间给宋小五挑起了衣裳,宋小五见她娘把放着家中最顶好的衣裳的箱笼打开,开口道:“把新做的那几身花布衣裳拿出来就好。” “咦?”张氏思索着找了起来。 也是,不能穿的太好了。 莫婶先一步找到,找开了箱子,宋小五试了两身,末了挑了身暗沉一点的,饶是这样,这衣裳也没盖过她脸上的光鲜,她便把耳珠上昨日离开宋宅时老太太亲手给她戴着的两粒珍珠摘了下来,又让莫婶给她拿红绳扎了两条辫子,这下镜子里的倒影又土又隆重,小女孩的脸还能看出几分清秀来,她就收了手。 她是觉得可以了,但张氏跟莫婶却吓住了,俩人面面相觑,莫婶先出口温声劝了她一句:“小娘子,之前的好瞧,这身有点老气了。” “听我的。”宋小五这几日说的话多到可以去讲经了,这时候她懒散得很,不愿意多说。 她说听她的,张氏跟莫婶这两个对她唯命是从的就是觉得不好,也不说了,依了她去。 她们去了符府,太守夫人不多时就见了她们,符家就要回都,太守夫人忙着吩咐上下打点也忙得很,见着这家人说了几句话,就客气送他们走了。 宋家母女走后,太守夫人到了晚上才有空看宋家送来的礼,见着厚重还得她的心,有两样小东西还是她的心头好,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打听的,等太守回来后她跟丈夫笑言了一句:“宋员外郎家那位夫人倒是知道礼数得很。” “那一位啊,我想想,”符先琥想了一下之前师爷跟他说的跟夫人道:“他家不薄,宋家原本就是先朝大河一带的旺族,士大夫出身,后来兵乱举族迁至青州,自我朝以来这几十年间没出过摆得上台面的人才没落了下来,他娶的夫人也是来路正的人家的闺女,其祖上有祖宗乃我朝立朝以来的第一位户部侍郎,这可是在本纪当中找得出名字的人物,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就是现在不行了,根子还是好的。” “他那位夫人娘家?” “正是。” 太守夫人若有所思,心想以后不能太轻看了人家,随后又笑道:“是了,难怪应家能看上他们家的儿子,就是他们家的小女儿也能看出几分清秀来,一家子都是俊秀之人。” “夫人这是想给靖儿相儿媳妇了?”符太守闻言笑道。 太守夫人被他逗笑了,“怎么可能?他们家虽说得出来历,但……” 但现在这家世还是太差了。 “嗯。”太守也就是跟夫人笑言一句。 “我看张氏挺合眼缘的,往后她要是求上门来,我倒是可让她在我们家的那几个属官家里挑一挑,总能让她挑着好的。” “夫人有心了。”太守拍了拍他这个会替他笼络人心的贤内助的手,欣慰地笑了。 过了几日,宋家人即日就要随已经准备妥当的符太守一行人起程。 起程之前,宋小五去了宋宅一趟,给老太太写了几张养身的方子方法,在她那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宋韧来接了她,跟宋老夫人拜别。 宋老夫人则咬牙切齿地跟小儿子道:“你们夫妻俩要是敢对小五不好,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宋韧就要走了,母亲都不愿意说两句话软话,他这也是无奈至极,回去的路上宋小五见他绷着脸,略尽了点当女儿的心意安慰了他一句:“别多想了,她要是突然对你和风细雨,你更胆颤心惊。” 宋韧心中那点不可控制的黯然顿时就淡了点,他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好,你说的都对。” 宋小五摇摇头,主动牵了他的手。 小娘子这些年都不让他牵手了,硬牵都牵不着,这下被她一牵,宋韧着实高兴了起来,已想不起母亲的冷言冷语。 他一下子就高兴了,宋小五又摇了下头。 这宋大人,给点阳光就灿烂,还是很好养活的。 家里这个长期劳力最近太操劳了,精疲力尽的,还是要定时洒点阳光的好,要不然他倒下了,家里就没有遮风挡雨养家糊口的了,到时候累的就是她了。 这厢宋家一家跟着符家一行人行在前去燕都的路上,那厢燕都,宋家的四个儿郎也是为父母妹妹的到来手忙脚乱,尤其是宋四郎,一知道父母就快要到了,看着兄长们的行动,这下才想起了大事了,便哭丧着脸抱着他的脏衣裳臭袜子求二郎哥帮他洗,二郎哥没空,他就找上了师祖,还求师祖帮他找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的衣裳鞋袜,母亲给他准备的十多套衣裳鞋袜,他找了好几天包括脏的都只能凑齐六七身,这要是妹妹来了知道了,得冷眼把他瞪死,小四郎害怕得很。 他不是没打过衣裳跟他大多相同的三郎的主意,但三郎太聪明了,这几天把他装东西的箱子搬到大郎哥二郎哥的屋子里去了,小四郎不敢惹他大哥,不敢去大哥二哥住的屋子偷。 师祖好笑地吩咐了仆人帮他的忙,看这几兄弟为了父母即将到来的事上跳下窜不已。 就是这几年经常端正着一张脸的宋大郎,因着父母妹妹的到来,时不时地也会绷不住嘴角,会笑出几声来。 大郎一笑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跟他一笑起来就显得很甜的弟弟四郎一样,这两个兄弟都有来自他们外祖母传到他们脸上的酒窝。大郎来到燕都后被师祖的一个学生,也就是他得叫师伯的人夸道了他一句酒窝像小娘子一样可爱,自持是家中长子,往后要陪父亲一同担负一家生计的大郎打那以后就不再像在青州那样笑了,他日夜绷着一张脸不让自己笑,他的同窗跟他同堂四年,都不知道他有笑起来耀眼夺目,让人如沐春风的一面。 此厢宋家四兄弟因家人的到来心潮澎湃,宫中因符先琥的回来,年轻的燕帝跟符家俊秀,也就是当朝最年轻的吏部侍郎符简在御书房谈起了他来,他与符简道:“你那位族兄,那是个抗得起事的,朕要不是想着让他回来帮你一把,都不想让他离开青州。” 符简正要开口,就见门外响起了急步声,随即就闻内侍在道:“启禀圣上,德王求见。” 求见? 符简正想发笑的间隙,就有一道清脆嘹亮的少年之声在内侍的声音后面响起,“大侄子,我来看你来了。” 随着他的话,门“嚓”地一声,就被这位喊帝王大侄子的少年果断干脆地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德王:谢谢你作者,可算把我放出来了,再晚点,我都不知道“男主”两字要怎么写给我德王妃看。 作者:不客气。 第32章 身着湖蓝色的少年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今天他依旧没有穿王袍。 他眼神发亮,看向燕帝,当下步履加快朝燕帝直奔而来。 “大侄子!” 大侄子燕帝嘴角抽搐,坐在他下首的符简低着头,拼命憋着笑。 “哎哎哎……”燕帝哭笑不得,把抱住他的小叔叔扯开,“好好坐着。” 小德王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看着他,“你跟符大人说什么好玩的?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燕帝头疼,抚额轻揉,笑得无奈。 但他眼中的疼爱包容是骗不了人的,“行了,朕跟符大人说正事呢,你去找你大孙子玩会儿去,等会朕过来找你们,可行?” 小德王比燕帝要小八岁去了,燕帝已有二十三有余,而小德王不过十五少年,当初小德王刚从新进宫刚立不久的皇后肚中出来不久,太帝就殁了,很快这位太皇太后就追随太祖帝而去,把小德王交付到了先帝手中,先帝那时最大的儿子都有十五岁了,当皇兄的他便先把德王交给了皇后养,但养在皇后膝下的德王日夜哭闹不休,几次险些夭折,把皇后都折腾病了,后宫闻德王的哭声就惊悚,先帝无奈,便把小德王抱到了他的寝宫正德宫,亲自抚养小德王。 德王的封号,就是出自他的赐名。 德王德王,他从小就是在帝王之居正德宫长大的,这朝廷天下不管谁提起他,都得掂量掂量他的份量。 先帝没亲自抚养过自己的儿子,但弟弟却是他亲手抚养长大,可惜先帝也是个多病之身,在位不到十年就去了。 小德王乃先帝在正德宫养大,他与先帝感情深厚,二三岁的时候就会迈着小腿给先帝端药侍疾了,先帝离去,最伤心的莫过于他,把先帝一送走他就大病了一场,险些命丧,把岁上位的燕帝吓得寝食难安,他可是受了先帝临终所托的,好在宫中还有太后,在太后的安抚下,德王总算病好了起来,但自此之后,他就搬离了宫中,不愿意住在皇宫了。 但他离了皇宫,还是能在皇宫出入自由,他身上有先帝赐的能在皇宫行走自如的金牌,这牌子,全天下也就三块,另外两块,一块在天下兵马大元帅手中,仅限有紧急军情的时候能随时进入宫中;还有一块,在内阁辅首手中,仅限有国家大难的情况之下方才允许不经禀报就进入宫中。 而在德王的手里的那一块,因太后与燕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德王在皇宫的随进随出。 而对德王来说,先帝是兄长也是父亲,他悔恨只能看着先帝离他而去,遂一腔保护之情就换到了大侄子燕帝身上,这几年燕帝受朝中老臣刁难,小德王没少帮忙。谁欺负他大侄子,他就到谁家去跳脚骂人,骂不过了,就倒在人家家里的地上翻滚,哭闹着说他家欺负人。 这举天下谁有他地位高?谁敢欺负他?他是正德宫养出来的王,是太帝和追随太帝而去的太皇太后的幼子,是养在先帝膝下的亲弟弟,打小就住在正德宫的皇子自燕朝立国以来也就这一位了,这再老的臣子也怕他,不得不磕着头送这位活祖宗走,再怎么说也得退一两步,应一应这位小王的心意,要不然这位小王压根儿就送不走。 之前他也不过十岁出头,燕帝也管不住他,只能随他这个小叔叔去了,但现在小德王大了,燕帝也是存了心想管束这位小叔叔,毕竟他乃皇家之子,身份又重,还是要顾及些颜面的,可不能再做些在臣子家的地上滚打之事了。 遂他最近说事,都有些躲着这位小叔叔了,生怕他一听说谁不听皇上的话了,就跑去人家骂人家,骂不过就踹,踹不过就闹。 可这厢小德王兴冲冲进来,就是来保护大侄子的,见大侄子支使他去跟大孙子玩,他不高兴地撇了下嘴,“你当我还小呢?” 不小吗?昨日还扛着大孙子去御花园的树上掏鸟窝,把太后和皇后娘娘吓得差点昏过去了,符简快要憋不住笑,简直不敢抬头。 燕帝也好笑,他这是又头疼又好笑的,带着笑怒瞪了小德王一眼,“不小吗?昨儿还带着岱儿爬树,一点当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你不忙吗?我帮你带带他,当年我小的时候,皇兄就带我去爬过树。”就是当年皇兄身子不好,只能找个身手好的侍卫带他上去。 德王回得理所当然,燕帝更是哭笑不得。 那是他父皇愿意的吗?这位皇宫里的小祖宗,一天不上梁揭瓦就哭闹不休,有时听话点不闹了,就睁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你,他父皇亲手把他带大,哪受得了这个?就是病在床上起不来,也要爬起来带他出去走一走,溜一溜他。 就是这般,他父皇也多活了几年,就是这身子实在撑不下了,活着也是受罪,方才离世。 燕帝本不是太子,是后来太子没了,他被立为了太子,被先帝带到了身边佐政才跟他这个小叔叔熟悉起来,但那时小德王不过五六岁,成天在宫中斗鸡斗狗横着走,他却要帮着他父皇打理政务不说,还要忙着跟太傅念书,跟朝中诸臣勾心斗角,何曾有过一日悠闲? 就是他当皇子那段日子,也不曾像他这个小叔叔这般无忧无虑过,他刚进正德宫那段时日,还曾羡慕过他这个小叔叔一段时日。 德王的话,让燕帝想起了从前,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拍了拍小叔叔的腿,跟他道:“朕之前听凤慈宫的人来报,说今日母后身子有些些不适,朕本来打算跟符爱卿说完事就去看她,既然你来了,小叔叔何不替朕先去看看母后的身子?要是不妥,你也叫人提早知会朕一声,朕立马就来。” “嫂子怎么了?”当下,德王就皱眉站了起来,“我都跟她说过好多遍了,少跟后宫的那些妖精置气,一个个的都不懂事,管她们死活呢?” 说罢,不等燕帝都说,他就冲出去了,还扔下一句话:“大侄子,有谁欺负你,你来凤慈宫叫我,本王替你收拾了他!” 他咬牙切齿说话完毕,人就跑远了。 头疼的燕帝嘘了口气,手放下来了,背也松了,整个人都松快了。 符简把笑稳稳憋住,抬头看向了燕帝。 他是把笑憋住了,但水亮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绪,燕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往后也少打他的主意,他是朕的亲叔叔。” 小叔叔替他出头,也没少受他这些亲信的唆使。 符简轻咳了一声,正了正脸色,道:“臣知道了。” 他们也没是没分寸的人,德王毕竟是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胡来。再来,这几年招数也用多了,都有了防范,这满京城只要是跟皇上作对过的大臣家都视德王如温疫,人还没来,全家只要是作得了主的主子就跑没了,德王这一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跑去的人家都没人,他自个儿都挺失落的,好几次找御林军那边帮他堵人的大门干架。德王身份太高,发个脾气整个皇宫都要震一震,符简也怕越闹越大,弄到群臣激愤的地步,也不敢再用德王了。 “你知道就好,他也到要说亲的年纪了,再闹下去,这都没哪家的好闺女敢嫁给他了,你听听外边的人是怎么说他的?”这外面的人都说他这小叔叔是个混不吝,吃人的主,谁敢不合他的心意他就能把人都宰了,更邪乎的传言都有,燕帝还真是怕这传言越传越猛,把他这小叔叔架在火上烤,出去了人憎人厌。 趁他年纪还算小,赶紧收住,再过两年再寻思着替他博几个清名美名,也好让他的名声好点。 “先帝把他托付到朕手里,是要朕照看他一辈子的,往后朕就是没了,朕得儿子也得把他祖宗贡着,他就是我们老周家的活祖宗,爱卿啊,”燕帝语重心长地看着符简,敲打着他这个为了成事就敢无所不用其极的心腹,“你不要当朕这小叔叔傻,他是为了朕,朕这个先帝的儿子,才甘愿被你们所用。他心里门儿清呢,他可是打小在正德宫长大的,从小跟着朕父皇看这天下桩桩大事,朝中众相,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他能看不破?” 符简正容,当下抬手低头朝燕帝揖礼:“谢圣上提拔,臣遵旨谢恩。” 燕帝仔细看了他两眼,几眼后,他别过头,温和地跟符简说起了他事。 ** 这厢德王跑到了凤慈宫,凤慈宫的宫人见到他慌不忙地请安,德王一路大步踏进去,人还没至,声音就已至:“嫂子,我来了。” 太后正在喝药,听到小德王的声音,顿时别开了宫女的手,腰挺直了,声音抬高了些,“康康,嫂子在这儿呢。” 德王周召康闻声朝她这边走来,踏过了宫人拔开帘子的拱门,朝坐在靠东边花园那边的太后娘娘抱怨道:“您怎地又病了?又不听话了罢?” 太后抿嘴一笑,亲手抚了抚身边榻椅,“快过来嫂子身边坐。” 德王闻着药味皱了下鼻,走过去就端起了宫女手中端着药碗闻了闻,扭头朝太后道:“这里头放了柏子仁,您昨儿晚上又没睡好?” 德王从小跟着先帝长大,先帝又长年生病,德王没少亲自为他皇兄熬药,以至于这时日一久,他光闻着药味都能猜出其中下的药来的。 “被梦惊着了。”太后拍着椅子,笑道。 德王拿着药过去坐下,尝了一口。 太后打他的手,“药别乱喝。” “就舔了舔,”德王不以为然,尝过药后跟太后道:“苦着呢,这是常太医开的方子?” “是他。”太后点头。 “他的方子还算管用,吃罢。”德王伸手,朝宫女拿了勺子,亲自给太后喂起了药来。 太后娘娘不禁笑了起来,经常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 “哪个混蛋吓着你了?”德王喂着药看着太后,问。 “没哪个,”怕小德王胡来,太后摇头道:“就是这几日想起了以前的事来,有些睡不着觉。” “哦。”德王给她喂着药,没说话了。 以前的事,以前先帝还在着呢。太后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她说错话,让他想起先帝来了。 先帝在时,那是真疼他,要星星从来不给月亮,哪怕他把正德宫的屋顶掀翻了,先帝也能当作没看见。 太后是先帝后来立的皇后,先后走得太早,她儿子当了太子后,她就被先帝扶为了皇后,这才常伴先帝左右侍候。现在先帝走了,太后跟着儿子过,才发现这当太后不比当皇后轻松几许,今儿这娘家的侄女来哭冤,明儿那外家的外甥女来哭不得宠,皇后来给她请安也是带着一脸的委屈,一天到晚就没几桩的顺心事,看着她们一张张带怨的脸,听着她们一口口含怨的语气,太后是怎么高兴都高兴不起来。 “嫂子说错话了?”太后低头看他,小心地问了他一句。 “哪有。”德王摇头,朝她笑了一下,又精神抖擞了起来,道:“嫂子,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去看看我以前跟皇兄栽的那几颗花树开了没了,我看这几天正好是花期,我们去瞅瞅。” “好呢。”太后见他笑了,人也高兴了,回头就吩咐宫人去准备。 等德王把药喂完,正跟太后兴致勃勃说着当年他磨先帝带他去种树的欢喜事来,就听宫人进来报,说大皇子来了。 大皇子是太后侄女,也就是现在的万贵妃所出。 皇后所出的是三皇子。 德王经常带着玩儿的大孙子就是三皇子,他只认皇后所出的那一个。 三皇子是皇后流了三个孩子后才生下来的,德王便格外疼爱了些,且也就三皇子讨他的喜欢,他也只愿意带着他玩儿,这厢见不怎么见的大皇子孙侄来了,他当下就板起了脸,对太后道:“是她给您作妖气着您了吧?” 说着他就扭过头,对着宫人气唬唬道:“不见,哪来的送哪去。” 太后苦笑,拉住了他的手,劝他道:“就带带罢。” 德王疑惑地看着她。 “昨儿我答应她了,”太后没精打彩地道:“说让你这个小叔公也带她生的儿子玩一回。” 这时,太后身边的老尚宫上前代主子与德王小声道:“禀小王爷,昨儿贵妃娘娘在太后娘娘这头哭了半天,太后娘娘不应,她就不走,太后娘娘只得……” 德王一听,哂笑了一声,“这娘娘。” 这万贵妃,可比她亲姑姑性子强多了。 “带就带吧,”不就是羡慕他能带着大孙子到大侄子面前去玩?既然想占这个巧,那就让她占,德王当下就吩咐他的内侍道:“杨标,去我侄媳妇儿那边把我大孙子抱来。” “是,王爷。” 杨标去了,德王跟太后道:“您管她呢?我怎么教您的?” “就一次,她也说了就一回。”太后勉强地笑了笑,她也不是什么软性子,但她那侄女是着实厉害,她那侄女也不是天天来哭,是万般讨好再过来哭一回,把情份都用上,她这当姑姑的能如何? “你们啊……”后宫的事,德王不能多管,摇摇头就不说了。 不过他老嫂子的心还是在她娘家的人那边的,皇后要是再不想点办法,就这样放任这贵妃软刀子磨她磨下去,他就是想保他大孙子也保不住了。 他年纪渐长,再过一两年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宫中,替他大孙子和大孙子背后的皇后撑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端午节好,今天过节,会加更一章,谢谢大家的订阅,很感谢你们的支持。 ** 下面是个为端午节特地写的有关文后剧情的小段子: 皇宫里,德王眼看震不住皇帝了,在被侍卫拖走前,朝随从杨标怒喊:快去请王妃! 王妃得信,半天才醒过来:死了没? 杨标:…… 在宫里等王妃的德王盘腿啃着鸡腿,得意地朝燕帝道:你等着,我王妃这就来了! ** 第33章 这厢宋家跟随符太守一行人行至半路,宋家备到京里去用的东西少了一半了。 宋韧这一路跟上峰身边的人不亦乐乎地称兄道弟,一口一声好兄台,再在袖下递一把吃的,或是两个下酒的菜,跟人打得火热,如火如荼。 宋张氏是个只要丈夫需要,她就是割肉也舍得的,所以银子放着给丈夫用,家里备去京中的东西也给他使,宋小五一路只管埋头睡,等到了半路,她爹来她睡的马车管要她睡的小床下放的物什,她这才知道,家里另一辆马车上备的东西,已经去了大半了。 银子倒是没花多少。 宋小五听母亲一说家里少的东西,没回过神来的她眯着眼靠在车壁上,马马虎虎地心算着这少的物件,宋韧看小娘子不说话,就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头。 家里带去京城的东西,大半都是小娘子写的清单,也是她提前叫家里人去准备的,虽说东西买回来都是经他们大人的手,弄也是大人弄好的,但实际上在做主的是她呢。 宋韧舍不得花银子,先前打关系的时候就想着给东西得了,反正这吃的家里拉了压得紧紧的两马车,给一点也不碍事。但给多了就招眼了,这下符大人都知道他带了不少精致好吃易存放的吃食上京,他就是不想再给,也是不成了。 这是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可悔之晚矣,符大人要晒好的虾米碾压成粉末做的调味,还要用豆鼓浸着的鱼干,和香木薰好的带着香树味的腊肉,说是符夫人很喜欢吃这三样,这路上她本来不好的胃口都好起来了,有这三样佐饭,一顿能多喝一碗粥。可这几样,肉已经全没了,前面马车上放着自家吃的那几个坛子不是被他送完了大半,剩下的就是被人讨要了去,连坛子都让押道的官兵讨去煮汤水涮了两道才送回来,坛子里连点味都不剩了。 宋韧无奈,只能打小娘子住的这辆马车的主意。 宋家起程时,大半的银子放在坐在前面马车上的宋韧身上,大半的好物件就放在了宋小五跟她娘坐的这辆马车上,前面留的吃的都是供宋家人路上吃的,后马这辆车的就没打算动,是一直要押到京城的。 宋小五这还在想着,宋韧已撑不住了,推了下小女儿的膝盖,讪讪道:“以后爹行事,定会问过你。” “无碍。”宋小五打了个哈欠。 她行事喜欢留一手,不会什么余地都跟人说明白,尤其是挚亲她就更会留着点,省得他们往死里作死的时候,没个后手的她想救都救不回。 哪能什么事都跟他们说。 “一样给你一小坛子,肉给你两坨大的。”宋小五起了身。 宋张氏去抱她,宋小五今年也十二岁了,已经不让她母亲抱了,就是跟父母牵个手,那也是她主动才有的事,这下她没穿鞋袜,马车不大,坐他们三个人已经没有太多转身的余地了,她就让母亲抱到了腿上。 不过,她一坐到母亲身上,还是跟母亲道了一句:“不要凡事都听他的,要拦着他一点,大多都是你花了不少心思时日才弄好的,别把自己的心血当不值钱的东西不珍惜。” 张氏抱着小娘子,小声地道:“娘先前也是心疼钱。” 她跟相公一样,想着这跟人套关系,能省一点是一点,能不用银子就不动银子,结果……结果就是发现这送出去的东西要比他们以为的好多了,值钱多了。 连符大人都开口跟他们要来了。 “你去帮爹拿。”见宋爹把榻面掀开了露出了箱子,让开了点地方,宋小五钻到一角放着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打了个哈欠,“拿上面一层的,下面那层的别碰。” 说到这,宋小五撇头看宋爹,眼睛冷冷:“就当没下面那层,那些是拿给师祖,还有给你们以后通路子使的。” 宋韧探头想看,被娘子狠狠推开了头,张氏怒瞪了他一眼,“叫你听,你就好好听着,不该你晓得的你一个大老爷知道作甚?别乱看!” 性子再好的夫人也是有脾气的。 “银子是好东西,”见宋爹被母亲埋汰到了身边来,宋小五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打完哈欠方才接道:“能用银子的时候就用银子,有些东西,隔着山隔着水,到了燕都未必做得出来。” 这北方的水硬,南方的水甜,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手,但这水不同了,未必能做出同一个味来。 “你都没跟爹说。” “我叫莫叔莫婶帮我放的,就是娘也不是都知道。”宋小五又闭上了眼,“此去燕都世家盘锯之地,你一个外来的要打进去,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莫要心急,慢慢来,没法子就想法子,我们陪着你。” 宋韧这才听出她的话里没怪罪之意,他伸手揽住了女儿,叫了她一声:“懒懒。” 一路都在睡的懒懒哼笑了一声,由着他叫。 拿坛子的张氏手都轻了,她轻轻地把坛子放在地上,道:“小五,我看边上两坛酸蒜……” “两坛都拿出来。”宋小五抬眼,跟宋爹道:“我叫莫婶做的,里头放了点糖,是酸甜味的,开胃生津,太守夫人可能会喜欢吃,你送去的时候就说这是我们家里带去京城给老人家开胃的,仅两坛,听说她喜欢,我娘就作主给她都送去了。” “仅就这两坛?”宋韧看她。 “嗯。”不假。 “这……”宋韧心里到底是他先生重要些,他小声跟小女儿道:“还是留给你师祖罢,他老人家年纪大了。” “到时候再说,到了我再想想办法,给师祖留的好东西不少,下面的大多是他的,少一样是不好,回头就补上。”这几年间,替他们宋家抚养四个儿郎的老人家可说是为了他们家呕心沥血了。 宋小五是个很尊老的人,她前世因一招棋错被人赶下台,最后是那几个疼她似孙的老人联手动用所有关系把她抬上去的。只可惜等她从一片血腥当中杀出了一条路来站到顶点的时候,这些老人已经一个个都不在了,留给她的只有他们冰冷的墓碑。 子欲养而亲不待,既然这辈子她又活了下来,前世的遗憾,她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回。 “是了。”今夜他们歇在野外,这外头起的风钻进来了,宋韧拿过披风包住了她,看着娘子把坛子数出来,又拿了两条肉。 这肉不是家里挂在灶房里任由灶火薰的腊肉,而是宋小五让莫叔莫婶用梧树县的一种独有的香木伐出木屑薰出来的香肉,一拿出来,光闻着就有一股清香沁脾提神的木香味。 箱子占了半个马车大的地方,但马车也不大,这拿出几样,箱子也空了一角了,宋韧看着这才感觉出肉疼来,嘶嘶地抽了口气,咬着牙,后知后觉地抬手狠抽了下自己的脑袋,“我傻啊我。” 宋小五哼笑了一声。 宋张氏也是好笑又心疼,问他:“是今晚送,还是明儿天亮了再送啊?” “我现在就去,”宋韧呲牙,“趁天黑没几人看见。” “诶。”张氏拿了块包袱布把三个小坛子和肉打包了起来。 这小坛子都不是普通坛子,而是用一种叫黑岩的坚硬石头凿出来的,是他们梧树那边有名的石匠做的,他一年带着七八个徒弟才凿出二十个来,这是石匠一家特地送给他们家小娘子感谢她的。 宋张氏摸了摸冰冷的石坛子,跟丈夫道:“小五说这种坛子本身就是比一般石头冷,这里头的东西冷藏着放着,放久了要比一般东西好吃。” “是吗?”宋韧看向了倒在他肩头睡的小女儿。 “谭石匠现在带着他们村打这种坛子卖,他手艺不错,手速也比一般石匠快,要是那位大人问起,你给人抬抬价,”宋小五坐了起来,让宋爹出去,“梧树县的树,山,都不错,卖个好给他,我看他是个赏罚分明的。” 这一路来,那位符大人还算礼待下属,他家那位符夫人可是使了下人给她送了好几次的糖果点心了,送过来的东西宋小五尝了尝,尝着味道还算好,可见那位符夫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家属臣的身份敷衍他们这些小人物了事。 宋韧拿手指重重地点了下她的头,抱着包袱去了。 宋爹一去,宋张氏给女儿盖好被子,小小声地问她,“儿啊,你都想好了的?” “哪能,”宋小五从被子里探出手握住母亲的手,闭眼道:“这世上没有人算的全面的事情。”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见机行事。 她能算好的,就只一样,那就是她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她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里,无论是选择生还是死,她都是唯一主宰她自己命运的那个人。 第34章 隔天宋张氏被符夫人召去了,张氏从符夫人那得了几样赏赐,符夫人还给了张氏一根很精致新颖的金钗,看得出来这金钗是刚打出来不久。 这赏赐很重了,送张氏出来的仆妇跟其说起来都艳羡不已。 符夫人对这个进退得宜的属臣之妇还是很喜欢的。 张氏前些年还是有些操劳了,但这四五年间,因着儿郎们不在跟前,无需照顾他们,家里的活也轻省了不少,且她丈夫坐任梧树县,钱财方面还需留着以后作用处,但吃穿是不成问题的。她皮肤细质,衣裳也穿戴适当,过往的担负让她比一般柔弱卑顺的妇人多了几分坚韧,气质比之寻常妇人等来要明朗落落大方许多,还能从她不俗的穿戴当中看得出一两分贵气来,不像是小家小户出身的人,遂即便是符夫人身边的仆妇,看到她这等仪态气质,也不免高看她两分,回头又听说到她的来历,对她更是多了一两分恭敬。 这一路来,张氏从一开始就没被人轻看了去。 之前在家中准备去燕都之事,小娘子过眼,给她挑了好几匹又贵又不出彩的布匹做衣裳,把张氏心疼得好几天饭都吃少了,这一路上小娘子又不许她穿旧裳,叫莫婶把她的旧衣裳压到了装衣物被褥那辆马车的最底下,摆到眼前穿的都是新衣裳,张氏就是心疼新衣裳,也不得不穿上它们。 穿了几天,她方明白她的小娘子的用意。 富贵家的奴仆下人,做的就是察言观色的事,面对着看起来高贵的,他们的腰就能往下多躬一点;显得穷酸的,他们就是笑都是皮笑肉不笑,轻蔑之情,无需言表。 张氏得体,符夫人不免在符大人面前多称道了两句,符先琥一想这家中夫人贤淑,儿郎出息,这宋韧又是个有心思的,还是值得一用,遂宋韧往他眼前钻,跟他的师爷幕僚求教打听燕都消息、官场趣闻,他也默认了其举。 而行走的马车内,宋小五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管窗外事。 只是张氏见她睡的太多了,有些担忧她,宋小五安抚了几句,但安抚几次后这安抚就不管用了,她睡的好好的,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娘坐在角落抹眼泪,宋小五这下是不想清醒都得清醒了,遂这天醒过来,她打算下车走走。 之前她一直没露面,宋韧夫妇对外的说辞是她害羞不喜下车见人,同行的人心里想这听话的小女孩儿未免太乖,但也没觉得奇怪。 要知道符夫人那边也是如此,莫说家中小娘子这等娇贵的人,就是身份高点的丫鬟,只要没得主子的吩咐下车办事,都会矜持着不抛头露脸。 但宋小五这一下车走,急的又是张氏,怕小娘子被人看了去。宋小五没走几步,就被前面会在父亲车上的母亲闻讯抱回了车上,这才知道她娘好的没学会几样,坏的倒是学到手了,一听她娘说符家的丫鬟都不让人看,身份贵重着呢,这燕都娇贵的小娘子更是如此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显尊贵的话,宋小五哈欠打到一半,愣是停了半会,才接着打完。 她是不想出去,主要是懒得跟人打交道,懒得动脑子,更懒得叫人,但她母亲这想法就不妥了,遂她打完哈欠,又打了一个,张口慢吞吞道:“那些个丫鬟不下车,是自抬身价,符夫人不出面,那才是叫端着身份不能随便出头,接下来你仔细看看,看那些个丫鬟是不是真那么不愿意见人。” “啊?”张氏不解。 “看仔细点。”连个丫鬟都能糊弄住眼睛,这就不好了。 宋小五原本还想着由着她娘去呢,认为她这见的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无需人教。但想来她外祖母去的早,她娘在娘家学的怕是不多,嫁给她爹后就更惨了,娇娘子没当两天就跟着丈夫一道忙着一家生计了,一家人心思就从来没在那等事上过,哪能一眼就看穿那等遮遮掩掩的阴私之事。 宋张氏不是没心计之人,她确实只是见的少了,又被符家的富贵和地位震住了,只想着人家的高贵之处,别的却是没多想。等仔细默默看了两天,她就看到了符夫人身边的一个上等丫鬟在没人的地方跟护送的官兵小头目打情骂俏,还被人偷偷地拉了小手;一天晚上她跟着丈夫还在落脚的驿站后面的小树林里听人打了一阵的野战,羞得她一个晚上脸上都是热的。 宋韧陪着夫人观察了两三天,也是收获颇多,这天晚上他们歇在驿站,一家三口夜谈的时候,他说起这事就咋舌不已。 宋小五听他左一口“想不到”,右一口“没想到”,也没搭他的茬,跟她娘道:“富贵人家的儿女经事早,丫鬟们也是,你看着你相公些,他要是有那个意思,趁早多打几把剪刀备着。” 宋韧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什……什么?” 张氏这规规矩矩了半生,一心扑在家事儿女身上,她身边的又都是极其守规矩的人家,何曾听过这等阵仗,这下小娘子跟没事人一样,她老脸却唰地一下红了,抱着小娘子拦着她的嘴,难为情地道:“我儿不要说了。” 宋小五见她还听的明白,便放心了,“嗯”了一声,靠在她怀里道:“你多看看,多想想,要知道你有四个儿子呢,以后家里好点,奴仆多了,你要心里有数。” 她这话一出,张氏沉默了下来,想起了之前她身边的丫鬟的事。 那时候,她的那两个陪嫁丫鬟不是无意留下来,就是她们两个都要给姑爷作妾,还要许她们生个孩子养着傍身,她们才肯留下来一家同甘共苦。 那时她从没想过随她一道长大情同姐妹的丫鬟们有这个想法,她们提出此事的当晚她哭了一夜,第二日相公就从她手里拿了她们的卖身契,把她们送走了。 这事都过去很多年了。 丈夫没当梧树县的县尊之前,她大姐曾来信问她嫁给丈夫心中亏不亏,苦不苦,宋张氏看着信当下就摇了头。 不亏,不苦,她丈夫虽穷但志不穷,品德不穷,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家里有好的他都是留给了她,未曾有亏待过她的一日。 这些年她所付出的,只是她心甘情愿,不是她傻。 但家大了,麻烦事也就多了,也不知道那个时候…… 张氏看向了丈夫。 宋韧苦笑连连朝她摆手摇头,“夫人放心,为夫怕剪刀,一向怕得很,没有不怕过的一日。” 张氏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小五嘴角也往上翘了翘。 宋韧捏她的鼻子,笑骂道:“人小鬼大。” 他已经敢肯定他家小娘子绝不是什么天仙下凡了。 “防着点,你以前就防得不错,”宋爹装醉装傻那是一把好手,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过不知道到了燕都,你那套还管不管用。” “放心,爹心里有数。”这段时日他不就是打听着,熟悉着么?宋韧不打没准备的仗,他这天天左右缝源的,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掏出去大半了,可不是只单单为了奉承人家的。 “当然。”宋小五肯定地点了下头,给了她爹一个“你办事我放心”,持高度赞赏的眼神。 这阳光得定时洒点,让他疯起来更带劲。 身为曾经的上位者,宋小五很知道怎么给人鼓劲。 果然,宋韧一得小娘子那个眼神,心中那个舒爽劲啊,真是让他全身寒毛都舒展开来了,特别舒服,特别带劲,这下他不断地抚弄着他那不长的胡子,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那是,那是,为父做事还是有成算的。”宋韧故作谦虚,但说话的嘴是怎么合都没合拢,裂着嘴笑开了。 张氏看着他肩膀耸个不停,脚还抖个不停,那模样得意得欲要成仙了一般,不禁笑弯了眼,抱头埋在了小娘子的肩头笑望着他。 宋韧朝夫人挤了挤眼,更是把夫人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宋小五看着,眼睛里带着些笑意,这让她的双眼更是亮如星灿。 她喜欢她这世的这家人。 这是一个没有太多埋怨的家,所以这个家里长出几个高兴的人来,不是意外之事。 ** 符家一行人四月上旬起程,行至燕都,已是五月初旬了,花了近二十五个日子才赶到燕都。 符先琥身份高贵,一路走的是官道,又有官兵替符家开路押阵,路上没出什么事情,这速度算来已是很快了。 快要进城的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了郊外的一家打尖的客栈,一入住没多久,符家那边就来了下人来请他们,宋韧过去了一会儿就跑过来跟妻女道:“我们到的比之前符大人算的到达之日要快五六个日子,莫师爷问我们家这边是怎么个安排,是明日跟着他们家进城去他们家先作歇脚,还是去投奔在都城的亲戚,我给回拒了,我们明日一进城就直奔刘家井,之前我已去信去银子让先生给我们置办宅子,想来先生已经办妥了。” 他们一家应该有落脚之处。 “好,先去找先生,该先给他老人家去磕头道谢才成。”宋张氏也是这个意思。 说着,两夫妇齐齐看向了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小娘子。 他们看过来之时,小娘子抬头,道:“使得,莫急。” 在一旁守着她的莫婶却被急笑了,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呀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着急……” 也不知道这辈子小娘子会不会有火急火燎担心谁的日子。 “你跟她说这些个,她也不听,莫说了,好了好夫人,我随你去跟符夫人道个别,明早一早都要准备回家,就不去扰人家了。”宋韧扶了夫人就往外走,嘴中笑说道。 “诶。”张氏随了丈夫去。 客栈的小屋子里,宋小五看着书,朝莫婶道:“老婶,把窗户开了。” “好,这就去。”莫婶去开窗,开完窗她转身抽了抽鼻子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怪味,便问小娘子道:“小五,可是有死老鼠味?” 宋小五没应,翻过了一页书。 这书是宋爹拿出去不少好东西,花了不少银子才从符大人身边的一个老长随手里换回来的世家书,说是这燕都论得上世家的八族十二大家都在这上头有写。 这世家书里的各家来历都历数到上古时期去了,她已看过的两个世家无不例外都在称道自己祖先曾经处绝过多少奴隶,死后陪葬人等有几何,那极至夸耀的语气、字句,让人隔着书都能闻到一股陈旧的死腐味,可比这屋里的那股打扫后的死老鼠味强多了。 第35章 宋张氏这一去,又抱回了两块布,一块十尺,能做两身衣裳去了,这是符夫人抬爱,赏给宋小五的。 这布煞是好看,粉粉嫩嫩得就像池塘里初初绽放的粉白色莲花,穿在小娘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好瞧,宋张氏这一双手为女儿做过许多衣裳,看到这布眼睛当下就亮了,连矜持推拒一番都没有,赶紧谢赏一路欢天喜地回来了,她给小娘子比划了两下果然好瞧,她迟疑了一下,就与小娘子打了个商量,把剩的那坛子姜辣酱萝卜条送去了。 这辣萝卜条是小娘子下饭吃的,她爱吃这个,一顿要吃一条,张氏看她喜爱吃,小娘子偏好吃的吃食又不多,往日他们夫妇俩是能不碰就不碰,都留给女儿吃,偶尔吃的一条也是女儿夹给他们的,但现在手边也没剩什么拿得出手的了,就小娘子带在路上吃的两坛子酱萝卜条还剩一坛子干净的,就给符夫人送去了。 她这急匆匆地回了,没过一会儿又送了一坛子说是酱香的萝卜条来,符夫人这些日子吃了宋家的不少东西,宋家门户小,但看得出来是个极讲究的人家,无论主子老仆身上都干干净净的,送来的东西闻着就有一股清香味,光看着就干净,她也放心用,这酱萝卜条送进来,她没见员外郎夫人,但东西她还是见了,打开闻了闻,就是一股让人想流口水的香味来,说是酱香,当真不为过,香得让人垂诞。 “那员外郎夫人说是家里边就剩这个没动过的了,实在拿不出手,但也只得厚着脸皮给您送来了,还请您见谅个。”捧着坛子进来的老婆子得了员外郎夫人塞的一两银子,那员外郎夫人话还跟她说得客气,说这阵子承蒙她关照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婆子便也客客气气地替她把话一五一十一转达了。 “我说她怎么走得这般急呢,原来是去给夫人您拿东西来孝敬您来了。”符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握着嘴笑道。 跟着符先琥回家的属臣有三家,要说符夫人和符夫人身边的人最看得入眼的,当数这知趣得体识眼色的宋家了。 “是个知情知趣的。”符夫人悄不作声地把嘴里泛滥起了的口水咽下,朝奴仆点点头,道:“收到那几个冷坛子边上罢,把线头绑好,明日到家了,我拿去老夫人那边让她尝尝这南边的味,看她中意不中意,中意的话,回头我也好多孝敬她老人家一点。” “这宋大人一家,也是走运了。”她边上听候吩咐跑腿的媳妇子不由笑道。 符夫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现在说这些还早了些,不过宋员外郎一家往后要是不出什么大的差池,不走岔道,想在燕都再往上升一升还是可行的,老爷那边现在也是挺满意他的。 这日一早,宋韧起了个大早去跟上峰告别,回来的时候还得了另两个一同随上峰大人同行的同僚的熟视无睹。 宋韧一笑,施施然回了。 这两个大人是地方大世族的家子,举族供出来的人,势单力薄的他暂时还得罪不起,不好与人计较他们的冷脸,他们想当他是阿谀奉承之人就当他是罢。 如他们家小娘子说的,就好像他们和他们的家族背后没给符大人上贡过似的,大家不过是走了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都是没走到头的人,不过是不如他讨巧就跟他当面摆脸子,就这气度和觉悟,往后也是给人背锅垫底的命。 宋大人得了家中小娘子亲自传授的精神胜利法,一点也没不高兴地背着手快步回了自家的住处,准备进都,见儿郎喽! ** 鸣鼎书院座落在燕都叫刘家井的地方,宋韧来之前觉得燕都寸土寸金,遂把家里绝大部份的银钱化为了银票,通过跟他先生有关系的镖局,把银票送到了燕都让先生给他们家置办宅子。 宋小五想的跟她爹不太一样,按她猜测,这世的人还没有后世的观念,读书之地大都是清静之地,远离喧闹的市井,就是这书院不在山上山边而是在城中,也不过是普通居处,所以这近处的宅子再贵也贵不到哪去,但她没拦宋爹给师祖多送银子,主要也是怕她一个料不准,让老人家难办。 这厢他们一家五口带着家里新来的师爷一进城就直奔刘家井,到了地方,宋韧就带着他先生原来的学生,他得叫一声师兄的师爷去跟当地居住的人家打听消息去了。 宋家不是没想过要从青州买仆人上京,就是宋老太太也想过把身边的小红送到宋小五身边使唤,但被宋小五拒了。宋家这光景,现在外面看着风光,说起来还是节拘得很,宋韧在梧树为官虽说从当地的富绅手中拿了不少银子,但为了给梧树修路修渠和鼓励百姓开荒种田,花出去的也不少,到手的不多,把银子往燕都一送,腰兜就又空了,现在宋家最大的一笔银子,还是宋家小娘子从她祖母手里得的,所以宋员外郎要是不奋发图强的话,宋家在燕都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但此时宋韧满腔激情,精神抖擞,他感觉他离功成名已经不远。 宋小五最近对宋爹有点好,看宋爹自我感觉良好得就算立马上战场也不怕,就知道她的麻弊起作用了。 宋张氏也因丈夫的精神百倍喜气洋洋,宋韧出去打听回来道午时就是正午书院的敲钟放学之时,他这就去书院给先生通报他们到来之事,她是恨不得也跟着去给老先生磕两个头,可惜她还要带着家人守着马车行李,不便前去,只得叮嘱他道:“见到先生了,一定得替我们家给他行个大礼,还有要是见儿郎……” 光说到儿郎两字,思念儿郎们多年的宋张氏眼睛已红,“好好替我看看他们,让他们放学了归家来。” 说着她忍不住抽噎不已。 宋小五这些年有些宠着她娘,在她来说,一个家有着一两个撑着门楣的就行,犯不着个个都跟牛鬼神蛇似地不好惹,尤其在他们宋家,她是希望他们个个都宠着她的这个娘,她娘在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这是在外面,周遭还有好奇看着他们这些外来人的当地人,她便拉了母亲的手,道:“莫哭,等一会他们就归了。” “是了。”张氏也知轻重,忙擦了眼泪。 宋韧看她慌不忙地忙擦眼泪,心中也是心疼。他也想儿子,心中也酸涩,只是他是一家之主,都快四旬之人了,哪能把心中情绪都说道出来,妻子就是他的心,他感情的另一个窗口,这厢他怜惜地看着她,不着痕迹地轻握了下她的手,道:“莫哭,我这就去把他们带回来,你且等着就是。” “诶!”丈夫的温言让张氏脆脆地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脸红了些许。 宋韧尤为喜欢她这等模样,但这不是他们夫妇能诉衷肠的地方,他朝娘子一笑,又朝小娘子看去,见她朝他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就带着师爷转身去往了书院。 这厢宋韧他们到书院的大门时恰逢及时,书院正逢正午下课歇休之时,经人一通报,不多时就有人来请他们进门了,走到半途,就见一六七旬老者在对面半躬着腰,看着地上急步蹒跚而来。 他并没有看到他们,宋韧却一眼看出了那是他的先生,他快步而去,没想,比他更快的是他身边的师兄。 宋韧的师兄姓肖名宝途,字长肃,他在家中排行第五,以往同窗中人都叫他肖五,这厢肖五快步往前,显出了他腿脚不便的仪态来,快至秦公面前时,他跪了下来,朝先生磕头,眼泪直流泣不成声道:“先生。” 肖五家贫,年幼得秦公赏识,受秦公资助进学,他是大燕立科举以来,青州第三批择才成秀的寒门子弟,他那时被择为秀才后就是为官之途险阻无数,但比之寻常百姓那也会是一生衣食无忧,只是肖五十年寒窗苦读方有了个结果,没有多久,他被同村的大舅子花言巧语骗往了他乡,几经磨难才回到了家乡,这一回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过往年少成名举州皆知的贫民天才成了一急就脚跛手颤的废人,见到栽培他的恩师,哭得更是痛不欲生。 秦公被人泣声磕拜在地,没认出人来,他老人家还愣了,等抬头看到宋韧,见到自己的半子,他忙伸出了手,“子原。” 宋韧字子原,他的字是二十结冠那年,先生赐予他的。 “先生,先生……”宋韧这厢已快步跪至了先生面前,握住老人家的手,与慌了的老人家道:“他是宝途师兄。” 肖五的名和字,都是秦公取的。 他三岁没有人教就会认字,是他那个青州近郊的三县九村到现在都有名的天才,当时秦公闻名而去,见此子真有辨字识音、过目不忘之能,就给了他父母钱财让他们带着他进了他当时坐堂的书堂念书。 秦公很看重他这个学生,肖五也没有辜负他先生的期望,他在结冠那年,成了开科以来青州在全国榜上排名前百的秀才…… 只是成名之后没多久,秦公就再也没听到过他的名字了,他听说弟子已带着家属跟着岳家的人到他乡做官了,后来许多久没有消息,他也当是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就不再去想他这天才弟子之事了。 “怎么就……”秦公一听,看着那满头华发,跪地呜咽的老弟子,老人腿一软,倒在了弟子面前,抱着他的头呜咽,“怎么就成如此这般了?” 宝途还不到五旬,怎么就有与他这老态龙钟的老糊涂一般的面容? “先生,”几经险难才回到家乡,才回到先生面前的老弟子羞愧悔恨难当,在先生的抱头下更是心如刀割,“我错了先生,我有愧于您的教诲,您原谅我罢!” 秦公听着,老泪已流满了面容:“宝途,你怎么了?你在外头可是受苦了?别哭了,你说给先生听啊……” 宋韧在一旁看着动容不已,心中也难受得很,他别过头,险些掉出泪来。 先生这一生,育人无数,可为弟子操的心、担的罪不计其数,真是让他这等让老人家到老都放心不下的人无颜面对他老人家。 ** 宋家四兄弟随他们师祖住在学院供给师祖他们这些坐堂先生居住的内院之地,这没什么不好的,尤其大郎知道住在外头要花不少银子后,更是带着弟弟们帮没有奴仆侍候的先生们打扫屋子,往日进了内院,更是不许调皮的三郎四郎高声打闹喧哗,只要他逮着一次,他就能带着二郎吊打他们一次,不带一点商量的余地。 三郎四郎这几年都学乖了,从不在后院打闹,扰了与他们住在一处的老先生们的清静。 书院只给没有太多家累的先生提供居处,他们四个已然是他们师祖的家累了,宋大郎身为四兄弟的兄长,这近五年他来显得很小心翼翼,生怕被赶出书院去,家中又得花费一笔银子为他们的居住之处费心。 现在,父母上来了,只要他们到了,师祖就带他们搬家住到新宅子去,遂一听到师祖身边的老人老鲁头这位老叔公来说他们的父母已经到了,父亲已经到了书院来看他们,宋大郎一听就撒开了腿往三郎四郎的课堂跑去。 二郎本跟在他身边,见大郎哥跑了,他也想跟着去,这头也有些慌忙,忙跟老鲁头道:“老叔公,你且回去,我们四兄弟随后就来,烦请跟师祖和父亲通报一声。” 见老叔公点了头,二郎扶着他出了他们这处课堂的大门,等老人家从另一处快步去了,这才放心跟着大郎哥的方向跑去。 不远处,他们没走远的同窗中人看到他们两兄弟跑远了,有个跟这两兄弟不和已久的人跟身边的同窗嘲笑这两兄弟道:“这两人,不知道从他们那老下人那听到什么好消息了,许是知道哪位先生家要请客办席,要叫上他那两个丢人现眼的兄弟去人家家中蹭食打牙祭呢。” 那跟他一道的富贵子弟听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蝇蚋而已,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也不瞧瞧,鸣鼎书院可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地方官家中的人可进的地方? 他们身边跟着的人因这两句取笑哄堂大笑了起来,跟随他们摇头而去,这厢二郎猛跑已经跟上大郎,已跑到了二郎三郎所念书的丰盛堂。 三郎四郎背着书包正在跟同窗好友说话,四郎先见到大哥二哥,欢快地跳起脚摇手道:“大哥二哥,这边,我们在这边。” 大郎二郎忙跑了过去,大郎一至就抱着小弟弟的头,喘着气跟他说:“莫忙了,快去师祖处,爹来了。” “爹来了?”四郎当下就往上猛地跳了起来,刚跳到大哥身上,他“嗖”地一下又飞快爬了下来,手忙脚乱朝三郎扑去:“三哥三哥,我们说好了的。” 三哥可是答应了他的,衣裳借他两外袍一褂子,让他凑齐四身整齐的春夏秋冬的衣裳,万不能让娘知道她千里迢迢托人带过来的衣裳被他糟蹋得没两身整齐的了。 第36章 “行行行……”三郎板着脸推他,“别刨了,我的衣裳都要被你弄乱了。” 还好他聪明,料不准爹娘哪天到,这几天就天天穿着最好最干净的衣裳,哪像小四郎,这里脏一块那里补一块的,像个乞索儿,妹妹见了铁定不认他! “三哥。”四郎哀求道。 求人的时候他就叫好听的三哥了,要不他只叫同胎兄弟三郎。 “赶紧的,走了。”大郎拉住了闹个不休的四郎。 “小虎,那我走了,”四郎被拉住走了两步,朝先前跟他们说话的同窗好友急挥手,“你且多等两日,等我家人住下,就请你来我家做客吃饭。” 他和三郎的那位好友文质彬彬地朝他们拱手道:“那我这两日就备齐小礼,来日再登门拜访伯父伯母。” “多谢郑二公子,”四郎被拉走,三郎朝好友递了个眼神也跟着走了,二郎一如往常走在最后给兄弟们扫尾,朝三郎四郎的好友拱手笑道:“回见。” “是。”郑二公子郑小虎朝他回了一礼。 四兄弟快步去了,郑二公子身边的好友席道子朝郑小虎疑惑问道:“他们家的人来了?” “嗯。”郑小虎点头应了一声,未有多说就抬步往外院书童们呆的地方走去,喊人一道回家。 席家跟郑家是世交,郑小虎与宋兴盛和宋兴祖两兄弟交好,席道子本来碍于郑小虎的面子,就跟宋家两兄弟也成了朋友,但心里到底是看不起两兄弟的。两月之前,他因强自要求宋兴盛两兄弟请他们去酒楼喝酒跟两兄弟闹翻,口出恶言伤了宋兴祖的心,现在宋兴祖他们两兄弟看见他跟没看到一样,他有心想跟宋家两兄弟和好,但总找不到契机。 那次事情闹得很难看,郑小虎都不知道他的好兄弟是这般看待他们的好友的,他道宋家家贫就罢了,还道四郎这种像貌似女子的儿郎,活该被人捉去卖了作贱,也好换两个钱吃酒别这般穷酸,更不要在他们书院念书丢他们的人了,席道子的话太伤人心,遂宋家两兄弟不打算原谅他,他是站在宋家两兄弟这边的。 无奈席道子缠着他不放,他看在父辈的面子上无法跟他断交,不得不让他跟随,但席道子的话他却是一字都不想答。 四郎活泼率性,有赤子之怀,跟人从不起芥蒂,跟他当朋友都要随他一道开怀不少,郑小虎还想着把胞妹说予于他,宋家家人来燕都的事这两兄弟之前谁都没说,就说给了他一个人听,就是现在人到了,郑小虎也不想与席道子多说,省得这脸皮厚的到时候跟着他非要往宋家去,给宋家添堵。 席道子那般说兴祖,那天闻信过来的宋家大哥宋鸿湛看他的眼神,郑小虎至今想起来都心悸。 兴祖现在已经没有之前那般记恨道子了,可能过些时日,从不记仇的四郎兴许还会跟道子和好,可郑小虎看得明白,宋家大公子也好,兴盛也罢,这两个人是绝对不会忘了道子侮辱他们亲弟弟的仇的。 只有道子现在还看不明白,以为他多赔礼道歉几回,宋家兄弟就会原谅了他。 这厢席道子见好友不答他,心中不快得很,忍不住嘀咕道:“说什么从不记仇,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我该赔的礼该道的歉都做了,还想我如何?就这还敢说是他是个率性直爽的性子,他好意思么?” “你!”郑小虎被他的话气到,回头想说他,但一想怎么说这个人都不会听,便板着脸挥袖快步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这伤人的还说这被他伤害的人不够大方?这圣人书都让他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 这厢四兄弟大郎领头,二郎压阵,一家四兄弟直往内院住的地方奔去,大郎走在最前,等到了门口的时候,去推虚掩的门的手有些发抖,四郎跟在他身边,平时没心没肺的儿郎也不敢去推门,反倒探头往门缝当中看。 “啊啊啊啊,是爹,是爹,穿件蓝袍子,就在院子里头……”四郎这一看,激动了,拉着他大郎哥的手摇了两下,“大哥快推门进去。” 大郎深吸了口气,推了门。 门内,站在院内跟老家仆说话的宋韧掉过了头。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炽烈,宋韧看着门口那几个高低不一的儿郎,突然之间觉得眼睛刺疼不由眯了眼。 “少爷,看,就跟您说了,小少爷们都回来了……”老鲁头立马高兴地道。 宋韧点了下头,朝儿郎们走去。 “爹,爹……”四郎第一个扑了上去,他是四兄弟当中长得最矮也最瘦的,他扑到了父亲的怀里,手挂上了父亲的脖子,眼泪猛掉,“爹,我爹!” 四郎呜呜地哭了起来。 被小儿子一喊,宋韧眼睛直发热,抱着他拍了下他的屁股,忍泪道:“小鬼头快下去,你太重了,爹脖子挂不住你。” 他小儿子快把他掐死了。 四郎听不进去,呜呜直哭。 宋韧也只是嘴里嫌弃,却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这厢大儿子他们走到了他的跟前,宋韧从最高的二儿看到他身边的大哥,又看向了三儿子…… 他的儿郎们都大了,大郎二郎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宋韧忍住眼眶里的泪,笑看着他们不断点头道:“好,好,好……” 他放下四郎,抱住了默默掉眼泪的大郎,“好儿子,辛苦你了。” “爹。”宋大郎被父亲抱住,忍不住在他肩头痛哭了起来。 “哎,爹来了,别哭了啊……”宋韧已从先生那知道了这几年大儿的不易,为了带着几个弟弟能在书院求学下去,不让这书院里的人欺负弟弟们,他可是受了不少委屈,他光听着他们师祖说的那几句就已心疼不已,“爹往后都在你们跟前看着你们,别哭了,爹知道你们的不易。” 宋韧被大儿子哭得心都碎了。 “爹,爹……”被放下来的四郎往他爹怀里拼命钻。 宋韧松开大儿,朝二郎三郎招手,把四个儿子都揽到手里,他深吸了口气,强把眼泪忍回了眼眶,跟他们道:“好了,跟爹进去跟师祖说话,下午的课爹向你们的山长先生替你们告假了,等一会儿我们拿点东西就往新宅子去,你娘你妹妹他们现在就在外头等你们。” “是,爹。”大郎含泪低声应了一声,撇过头,偷偷把眼泪擦了。 宋韧松开,拍了拍比他要高一个头多去了的二郎的肩,然后牵了一直一声不吭的三郎的手。 这个孩子,听说跟人打了不少架,连腿都被人打折过,看他连哭都是强忍着泪,脸上的凶狠劲让人一目了然。 看着他们,宋韧都有点后悔放他们年纪小小就来燕都了。 “妹妹给你们带了她亲手做的糖,一路她一口都没吃,也没让爹尝一口,回头分给你们了,你给爹分点。”他跟三郎道。 三郎抽了抽鼻子,带着几许狠气的脸上方才了有点笑,他点头“嗯”了一声,这才有了点他以前在家乡时候的笑样子。 他是四兄弟当中长得最像宋韧的,也是性情最像宋韧的,宋韧看着他心中揪疼得很,拉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 三郎感觉到了父亲的关切,这两年越发逞凶斗狠让人不敢惹他们兄弟的三郎朝父亲笑了起来…… 他很久都没感觉到这般轻松了。 “妹妹还带了什么?”三郎摸着身上没穿过几次的新衣裳,跟父亲道:“这件衣裳就是她挑的布让娘给我们做的,好看得很。” 这时他们已走到了门口,宋韧低头看了三儿一眼,笑道:“是你娘估摸着替你们做的,果然做的好,我儿穿着就是精神。” 三郎脚步不由轻快了起来,快步迈进了门,朝里头含笑望着他们的老师祖喜道:“师祖,我们爹娘和妹妹都来了……” 往后,师祖就不用老担心他们在学堂里受欺负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 正午一过,宋小五在马车里的方寸之地上盘着腿还在看那本世家书,书她早看完了,现在她在看第二遍,琢磨里头透露出来的意思。 正当她在想其中一段话的内涵时,却听外面起了跑步声,不多时,半打开的门帘被莫婶拉开了,莫婶站在门帘前激动得腮帮子发颤,伸手向她,“小五小五,快下来,你哥哥他们来了,快来。” 她要抱她。 宋小五掩好书,摸了激动的老婶儿的手一下,方把书塞到了包袱之下,起身道:“好。” 莫婶儿要扶她,宋小五虚搭着她的手跳了下去。 刚跳下来,就见不远处有大叫声传来:“妹妹,妹妹,妹妹,妹妹!” 那声音之大,之急切,就是叫魂也没有他那个叫法。 小四郎。 宋小五都不用作多想,就知道这小萝卜条是谁,她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这一转头后看到人,宋小五的视线就定了,原本淡然当中透着冷漠木然的脸因惊讶变得有了神情。 宋二郎是第一个快步走向妹妹的,走了两步后,他因为按捺不住甚至跑了起来。 宋小五站着没动,她看着高大如牛的二郎哥像一匹壮牛跑到了她跟前,等他停下,她的眼望进了他的眼里,等他弯腰低头叫她妹妹后,她摸向了他泛红带泪的眼,问他:“你可是把你兄弟的饭都偷吃了?” 宋鸿烽不禁笑了起来,他红着眼看着如小仙女一般的妹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道:“没有,给他们留着了一些。” “那就好,”宋小五手往下滑,握住了他的手,叫了他一声,“二郎哥。” 小家伙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37章 那一头,宋张氏抱着大儿们已哭作了一团。 宋小五随了二郎走过去,四郎看到她,冲过来就要抱她,但冲到跟前,他被妹妹冷静的双眼钉在了地上,伸开的手不敢朝她抱过去。 宋小五上下扫了他一眼。 宋兴祖脸“哗”地一下就拉下来了,他揪着划了道口子的衣袖,可怜地看着妹妹,又回头往娘望去,喊他娘:“娘……” 娘,救命。 “瘦,还矮。”宋小五摇摇头,往大郎和三郎走去。 她一过去,宋大郎和三郎就蹲下了身。 走到他们跟前,宋小五两个人都看了看,末了,她朝大郎颔首叫了一声,“老大。” 不知为何,宋大郎被她这一叫叫得满心欢喜,长纾了一口气。 这厢,宋小五摸向了眼巴巴看着她的三郎的脸,她碰了碰他额头上的疤痕,问道:“怎么弄的?” 刚在母亲怀里哭过的三郎拿袖子一擦脸,朝妹妹笑道:“不小心摔了个大跟头,摔的。” 宋小五点点头,没有多问,道:“以后小心些。” “是了。”三郎看着大了的妹妹,觉得她是这么的陌生又熟悉,他挠挠头,小声问她,“你可累了?可要三郎哥背你?” 这是还记得以前最爱抢着背她的事呢,宋小五摇摇头,抬头跟一旁红着眼的父母道:“师祖呢?” “跟你们师伯往新宅子那边去了,你哥哥他们来接你们,好了,快些去罢,莫要让他们等了。”宋韧这才开口。 张氏拉着她,擦着眼泪看着儿子们,“快上马车,娘这就去给你们做饭。” “挤一挤,上我那辆。”宋小五发了话,四兄弟看向父母,得了他们的点头,就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跟在了背着手的妹妹后面,上了妹妹的马车。 他们上去之前,宋小五让他们在下面等着,等她把小床下面的糖坛子搬上来了,方才让他们上来。 他们一进去,马车就挤满了,在最后面的二郎看了看外面,跟妹妹道:“我来赶车罢,让莫叔赶另一辆。” 师伯不在,装衣物闲碎等物的马车就没人赶了,宋小五看了二郎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二郎哥的大局观比以前更强了。 马车上,宋小五把她用麦芽糖和香花生做的花生酥分给了他们,这糖隔绝了空气一路没有动过,保存得不错,花生酥又甜又脆又香,一路几兄弟都没说话,就顾着吃去了,就是赶车的二郎也是抓了一把放在腹前,边赶车边啃,这车里的里里外外顿时就全弥漫着花生酥的香甜气味。 “妹妹,”四郎吃到最后一块,见妹妹不发了,他看了坛子一眼,见是空的,舔着拿糖的手指不舍地问:“没有了吗?” “以后给你们做。”她就做了一点,带过来哄熊孩子的。 不过她刚刚这一看,萝卜条们看来已经不熊了。 宋小五趁着他们吃糖这一阵,已经把这几个萝卜条打量过一道了,她猜不出他们这些年过得究竟如何,但想来也不会有多好。 大萝卜条拿糖之前要看过弟弟们,二郎在外,他先是拿了一把给二郎送去,等三郎四郎动嘴了他才开始吃,整个人显得异常克制,异常警惕,就像一条防着外界的领头狼。 二萝卜条就不必多说了,他沉稳稳重得就像一个肩上已经担负起了责任的男人。 三萝卜条是变化最多的那一个,飞扬自信嚣张的宋家三少爷就像一条随时等着发狠攻击的凶犬,他说他头上的疤是摔跤摔的,宋小五半个字都不信,那要是摔的,他拿糖的手上的数道疤痕难道还是他自己划的不成? 至于那第四根萝卜条,看起来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比之以前还是有变,以前他吃到好东西只顾着自己吃,很少想别的,现在已经知道把大的让给哥哥们吃了。 他们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关照对方,这四兄弟,看来非常团结。 而能让一些人,一段关系变得有异于常情的团结的情况,一般而言,那就是他们有共同的外部压力要抵抗。 看来这几年他们经历得不少,在马车停下之前,宋小五下了结论。 下车时小四郎拿过空坛子,讨好地朝妹妹一笑,道:“我帮你拿。” 他接过坛子,挑着里头的碎末,把最大的那几块挑出来给了哥哥们,他则拿着最后一点小碎末吭哧吭哧地嚼了起来,走路的脚踢踢踏踏,整个人全身洋溢着止不住的高兴。 这时,宋张氏站在新家的门口,温柔地看着从一辆车上下来的儿女们,她朝他们张开手,“快过来,到家了。” 一家人总算又能在一起了。 ** 宋家的新宅子很大,足有五间三进两院。 这是秦公的一个学生作主替他先生拿下的屋子,他也是有想着以后他们这位师弟要给秦公在燕都养老奉终,在问过这位师弟拿过来的银子后作了考量,见钱还是充分的,就替宋韧这位师弟拿下了这处大宅。 秦公本想给弟子省些银钱,但在学生的劝说和一通考虑之后,还是作主替弟子置了这处大宅子。 鸿湛鸿烽已有十七岁了,家中有处大宅也好议亲;弟子初初进都,有处像样的宅子也好叫人能高看一眼,少受些白眼也是好的。 这燕都富的太富,穷的太穷,这燕都当官的十有八九还是世族大家之后,都是论得出来历的人,弟子一个没家族支撑、还要养一大家子的小门小户在他们当中已经难以出头了,要是还多遭白眼,秦公一想心里很不好受。 遂没让学生多作劝说,秦公就把手上弟子送来的所有银钱替弟子置下了这处宅子。 遂他跟弟子和弟子媳妇儿说起这银钱的用途了,这个厚道了一生的老人对他们也有些歉意:“我想着家里人多,往后鸿湛他们成亲也方便些,就把你们送来的银两全用来置这处宅子了,先生也没有给你们剩下什么,还请……” “您说的哪儿的话,”张氏跪下,红着眼跟老人家说:“您可莫说了,再说妾身就要羞死了,您对我们宋家一家的再造之恩,妾身至死都会记着您的恩典。” 说罢,她给老人家磕了个头。 这弟子媳妇是个良心人,小两口都是孝敬他的人,秦公看着,心里欣慰,抚着白须连连点头,心道能为着这一家小的在死去之前还能做点事,他这一辈子也是值了。 这厢,宋小五指挥着哥哥们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搬出来,等搬得差不多了,她让大郎捧了拿棉袄包裹着摆在下层最中间的坛子,跟他道:“老大,跟我来。” 二郎他们也跟上,但没走两步,就被妹妹回头敛眉扫了一眼。 “没叫你们,去莫叔那边帮忙卸车。” “哦哦哦。”冲在最前面的四郎往后退了一步。 宋小五带着宋鸿湛进了堂内。 “师祖。”她进去喊了一声。 秦公这下站了起来,抚须朝曼步进来的小徒孙女看去。 “您安好。”宋小五上前,朝他福了一礼。 “安好,安好。”秦公见小徒孙女福了一记就起了身,没像她母亲一样行大礼,心中松了口气,又看向她,见她朝他伸过了手,老人家笑了起来,牵了她的手到他身边坐下,问她道:“一路可辛苦?” “尚好。”还好。 秦公微笑抚须看着这个小大人,他对小徒孙女那天生自带而来的风范有过揣测,遂对小徒孙女他自来摆不出长辈的架式,一直都是遵从心意与她相处,这次多年后他感觉更是如此,对她就如同对待与他同等身位的人。 说来,这还是他仗着他是她亲父的先生的身份托大了。 “我给您带了些东西来,这里有一坛药酒,是我娘拿人参虎骨泡出来的,听闻您近来身子骨有些不适,睡觉不安稳,这一坛子酒您拿着每晚喝一小盅试一试,要是有用,回头家里再给您常备着。”宋小五让大郎哥把坛子摆到了老人家手边。 隔着裹得厚厚黄纸的坛口,秦公闻不出味来,但心里已经感觉出这是好东西,便朝弟子媳妇看去,道:“有心了。” “没有的事,应该的。”起来的张氏朝他福了一礼。 “您住哪个屋?”宋小五朝老人家接道:“家里给您带了些东西,正在卸着,正好给您搬进去。” “这……”秦公顿了一下。 “您还没定好家中住处?” 秦公看向了弟子。 宋韧朝先生笑了起来,过去扶着他老人家站了起来,道:“我陪您去定。” 秦公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摸着弟子的手连道了好几声好,等到弟子一家替他选了最大景致最好的那个院子,他忙摇头道:“使不得,这个还是先给鸿湛两兄弟留着罢。” “让爹娘跟您住同一个院子,”宋小五在旁道:“住在您跟前,我跟爹娘一道住,娘,分我间房?” 她看向母亲。 张氏抱着她的头,“好。” “那就这般定下,我们老少住在一个院子,那两进就随他们两对兄弟分去,师兄的话就随小的那对一道住,也好帮着我们管教着他们一点。”宋韧作为一家之主,开口把这事定了。 分好屋子就是一通忙和,宅子里家具虽有,被褥这些也都备着,但家中锅碗瓢盆都还没有,柴火也没备,都急需添置,没一会儿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就留下宋小五带着她师祖找了棵树,搬了张桌子,她又慢吞吞地去打了桶井水,自力更生把她那炉小火炉烧起,煮起了茶。 秦公看她左拿一样,右拿一样,把茶桌子置上了,笑得眼都眯了,等她忙完坐下安心等着水开,有时间说话了,他便道:“都带着啊?” “带着,”宋小五摆着那套用了许多年的茶碗,准备拿清水先过一道,道:“本来还打算路上闲的时候能煮着喝一口,但一路没找着什么机会。” “毕竟不是家里。”秦公回道。 “是,人多眼杂,再来,那位大人忙着赶路,一路直奔而来也没作过多停留。” “是你爹那位上峰大人符大人罢?”秦公看着铜壶,抚须沉吟了一下方道:“我朝你们的师伯们打听过,这位符大人可不简单啊,这次回来可是要得重用了。” “难怪。” “你们一路可是走得顺当?”秦公又问。 “顺当。”宋小五点头,跟秦公说道起了宋爹一路所做的事,她说的都只是表面的那点皮毛,但秦公是个会深思的人,就着她的话一路想了下去。 他听到最后长舒了口气,跟她道:“你爹也苦啊。” 这赶着路都未有放松过的一日。 “苦什么?”宋小五不以为然,“他还有的是路往上升,那些比他聪明却没他这运气的,坟前的草已长三尺。” 秦公怔然,想起了他天纵奇才的学生肖五,不禁闭眼长叹了口气。 ** 这天傍晚等宋张氏带着莫婶买回米菜,宋小五进了厨房,站在厨房一边,指挥着她娘跟莫婶做了好几道大菜。 等饭菜摆上桌,宋家几兄弟前几筷子还吃得比较斯文,但吃了几筷后个个都狼吞虎咽了起来,一锅宋小五跟着她爹娘过的时候一家五口能吃两天的饭,被这几兄弟一扫而光,吃到后面他们连剩的那点咸汤都不放过,一口气喝了下去都不带停的,喝完还巴唧嘴巴,一脸意犹未尽。 宋韧在几年之后,再次感觉到了养活儿郎的艰难,看着光盘子跟娘子苦着脸道:“夫人,我明日就去户部点卯。” 看来不把俸禄抬回家来是不成了。 宋张氏笑着点头,和莫婶把碗筷收拾到井边,趁莫婶去厨房抬热水,她迅速抹干了眼边流下的泪。 也不知道他们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这厢宋张氏带着莫婶收拾着膳后之事,宋小五在宋爹身边听着家里的这几个人一道夜谈,听了一会儿她就困了,靠在了献出肩膀让她靠的二郎的肩上睡了过去。 她睡着后,宋鸿烽看着靠着她肩膀睡着的妹妹,喜滋滋地笑了起来,看父亲跟师祖和师伯还有大哥他们说着话,四郎轻步过来轻轻地碰了碰妹妹的手,小声嘀咕道:“活的。” 是妹妹。 说罢,他又松了口气,“睡着了。” 还好睡着了,不会看到他打包过来的行李。 二郎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弹了下他的脑袋,道:“别跟妹妹和娘乱说话,那些事一件也不能说,可听到了?” “我晓得,”四郎朝二哥点头,“我不傻。” 哪能跟妹妹说他们在书院里头的事,妹妹和娘可心疼他们了,她们要是知道了他们在学堂受的欺负,不知道得有多难受,可不能让她们哭。 ** 这一早宋小五醒来后,已能听到家中外面响的动静,她坐起打了个哈欠缓了会神,下地穿了鞋子出了门。 她去了萝卜条们住的院子,现在四兄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她到的时候,正看到母亲给他们在老大的房子里换新衣裳。 宋小五一进去,坐在一边看书的宋鸿烽赶紧站了起来,“小五,怎么醒了?” “二郎哥。” 宋小五走过去在坐在床上的大郎身边坐下,看着她娘给四郎穿新衣裳。 “闹醒你了?”宋鸿湛看着披着一头黑发的妹妹,目光柔和。 “没有。”宋小五摇头,她低头思忖了一下,方抬头跟他道:“老大,你们在学院可有好友同窗?” “有。”宋鸿湛不动声色地看了二郎一眼,见二郎朝他摇头,他收回眼跟妹妹笑道,“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有不少好友,怎么了?” “这几年受了他们不少关照罢?” 宋鸿湛微笑颔首。 是受了不少“关照”。 “叫上真关照过你们的,中午到家里来用顿便饭,我听师祖说,他们有不少都是住在近处。” “嗯?”宋鸿湛看向妹妹,还没会意过来。 “我们来了,”宋小五看向他,“你们身后的事,自有我们替你们打点,叫上他们来就是。” 宋鸿湛怔住,他顿了一下,探手摸了摸妹妹的长发,等忍过鼻间的酸楚,他道:“不急着今天,等……” “就今天罢,”宋小五打断他,淡道:“到时候了。” 人都来了,哪还有晚一天的事。 恩要尽早还,仇要尽早报,这两桩事都宜早不宜迟,没有晚一天的事,若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爹今日就会去户部报到,把丁口薄落下也就这两日的事,听说都城七月有圣帝亲自主持的大考?你们也准备准备。”家中这几个儿郎早就能试考燕朝的科考了,只是因他们的丁口还是在青州原籍,受户薄所在地方的约束,他们只能回原籍考,这两年宋爹也是咬着牙一直在做往燕都奔的努力,就没让他们回来,现在人已经到了,以前滞留的事情可一并办了。 “可,”三郎宋兴盛看了母亲一眼,又看向妹妹,“我们能进得去?就是能进第一道选试的也都是名门之后,他们手上都有名士大儒的举荐。” “信爹会办妥,这些事你们无须你们操心,要不爹拼命来燕都有何用?大郎哥和二郎哥最好是多备着点,”宋小五看着家里老大,“尤其是你,爹还等着忙完跟你说应家的事,在此之前好好想想,怎么把话给爹娘说圆了。” 宋鸿湛闻言苦笑不已,看母亲担忧地朝他看来,他重重摸了把小妹妹的头,搓着脸道:“是了,我晓得了。” “老大,先跟你提个醒,爹之前跟我说了,你要是把自己卖给应家了,他要把你的皮给扒了,”宋小五面不改色地她说的话栽赃陷害到了宋爹身上,道:“你最好是没做蠢事,要不就等着被收拾。” 宋鸿湛缩了缩肩膀,无奈苦笑道:“岂有这事?我是宋家长子,岂会做有失家中颜面的事?应大人对我是有赏识之意,就是……” “好了,娘,你去厨房帮着做早膳罢。”见老大一脸难为情,宋小五当机立断,朝尖起耳朵默不作声听他们说话的母亲说道。 “啊?”张氏不想走,恳求地看着小娘子。 “去了,再迟就晚了。” 张氏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已亮,儿郎们这就要去上学了,这时候不好多说,便朝儿女们看了一眼就出了门。 她走后,宋小五也起了身,打算去师祖那跟老人家请个安,走到门口时,她回过身,朝这面色各异看着她的几根萝卜条们道:“最好别让我知道那些欺负你们的小崽子是谁。” 但凡知道一个,她摁死一个。 第38章 宋小五去了秦公的屋子,秦公正在和肖五和宋韧说话,宋小五问了好就回了她的屋子。 她在屋里正在拿着那本世家书在看的时候,宋韧走了进来。 “看书呢?”宋韧笑道了一句。 莫叔莫婶都在忙着,宋小五也没梳头,就清漱了齿牙,闻声她抬头,叫了宋爹一声,“小爹。” 宋韧哈哈大笑,硬是在她的皱眉下在她身边强坐了下来,摸了小娘子的头发,跟小娘子感叹道:“你长得像你娘,连头发也是。” 宋小五随意地颔了下首。 是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是。 “小五……”宋韧又叫了她一声。 “说。” “爹等会要去户部了。” 宋小五只好又抬头,无言地看着他。 去就去了,这来说一声,是要怎样? 想了想,她伸手拍了下他,“好好干。” 宋韧失笑,摸着她的长发,沉吟了下道:“懒懒儿啊,你最近很高兴啊。” 宋小五一看他要长谈,就把书合上,转脸看向他。 “话说得比以前在家的时候多多了。” “是吗?”宋小五听到这话,皱了下眉。 “嗯。”宋韧肯定。 “怕是。”宋小五看着桌子上那本被她琢磨了不下十遍的世家书,想起昨晚她想的事,她点了点头,没否认,她道:“就跟鲨鱼闻着了血味似的。” 她这是贼心不死。 不过也不奇怪,老而不死是为贼,她还存活,本就是异类。 “小五,”宋韧看着她,本想问她从何而来,但话到嘴边,跟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又咽了下去,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话,接道:“我听你娘说,你中午要宴请哥哥们的同窗?” 宋小五点了下头。 “儿,爹有句话想跟你说……”宋韧见她很直接地点了头,顿了顿,道:“我儿,这里是京城,爹……” 他抿嘴深吸了口气,弯下身子,看着女儿道:“要是有个什么,爹可能护不住这个家,你可知道?” 尤其保不住她。 “嗯。”宋小五应了一声,这下是完全明白宋爹来的用意了,她道:“我是打算先看看大郎他们身边的人,我不出面,由着娘和莫婶看。” 宋韧抚了下她的头,欲言又止,“小五啊……” 宋小五看他一早就忧心忡忡的,抬头望他,“说。” “你娘就只盼着你好好活着,反倒是爹有时候……”有时候想听听她的看法。 “是了,”宋小五见宋爹真打算要跟她抒情下去,就有点想打发他走了,她朝他笑笑道:“既然头几年都没走,现在就不打算走了。” 他们没烧死她,她也没弄死她自己,现在要是因为不谨慎死在外人的手里,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不打算走了?”宋韧鼻翼微张。 宋小五菀尔,“不打算了。” 她看了看被她打开的后窗,掉头看向宋爹,跟她爹道:“是,这里的气息让我觉得有点熟悉、迷人,于我,就如与老友重逢。” 她跟宋爹很干脆道:“我知道怎么在这种地方存活,我曾在这种气息里活了一辈子。” 宋韧就是心里有准备,也惊呆了。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我这里就是要做点什么,”宋小五低头又打开书,抬眼看着他道:“也只是为几个小的做点什么,在他们打架的时候递两根好使点的棍子而已,若不然,你还指着我亲自披甲上阵不成?” 看把他们吓得。 她的眼里有微微的笑意,温暖又迷人,跟她初生时那双如枯尽了的干草一样心如死灰的眼睛截然不同。 当时抱她到手里,宋韧都吓住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初生的婴儿能有那样一双憔悴疲惫得像过尽千帆了无生机的眼,如若不是他娘子非要她活过来,当时心怀恐惧的他怕是会助那个没有丝毫存活意味自行找死的婴儿一臂之力。 而现在她活过来了,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笑,会生气,会为她的兄长们打抱不平。 宋韧鼻孔发酸,抱住了她的头。 “适可而止。”被他搂住的宋小五感觉她的脾气快要上来了。 宋韧忙起身,“那爹就不扰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他忙不迭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朝小娘子捶了捶胸。 宋小五看着他,等他走了,她不禁笑了起来。 她带笑垂下眼,看向了书。 宋爹太看得起她了,她是帮不上什么忙。她又没手持开天劈地的武器威胁逼迫人,哪来的后盾跟人对阵? 不过,他们这种人,与人温情脉脉可能力不从心还得装一装,但搞人下台,那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看着书,宋小五的笑意冷淡了下来。 她想起了上世她年少临危受命,被立为家族继承人,代表家族跟各大党系争夺权力与资源的那天,族长伯公跟她说的那句话。 他说,明珠,拔出你的刀。 明珠拔出了她的刀。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最后功成,紧接着不得好死。 那就是她上一世的命运。 这一次,开头不同,结果呢? “也无妨。”宋小五翻过一页书,轻笑了一声。 就是还是不得好死,也无所谓,他们这种人,不得好死才与他们最称配。 ** 这天上午,宋张氏带着家里两个老仆忙得团团转,趁他们出门买菜去了,宋小五给他们配好调料,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寻摸好了几个煮茶的地方。 燕都偏北,离最北的沙漠不远,气侯干燥,空气算不上怡人,但平原地带的天气在没有起沙尘暴的日子一望无际,看不见什么高山的天空一望无际,空空荡荡一片。 宋张氏回来的时候,半天没找到女儿,最后在后院找到坐在屋顶的小娘子,她吓得一闭眼睛,拍着胸脯直喘气:“我的老天爷啊,你才见你三郎哥他们多久,就被他们带坏了。” 张氏是相公在的时候怪相公,现在儿郎们在了,就怪儿郎们了。 莫婶已急得爬放在屋檐角落的梯子去了,“小五,小五,你别急,老婶就来接你。” 宋小五看她就要爬上来,站了起来往梯子的方向走。 屋顶的路不熟,她的腿颤悠了两下,吓得张氏在下面拦眼睛:“我的儿……” “老婶,下去,我这就下来。”老婶才是会摔着的那个,宋小五俯到屋角,看着下方哆嗦着腿的老人道。 “哦,哦,好……”怕高的莫婶晃着腿小心地下去了。 刚才一急,她都忘了她怕高的事了。 梯子不够长,宋小五腿够到屋檐的梁上,方才踩着长竹梯下去,握着竹梯的莫婶吓得心口砰砰跳,眼睛盯着小娘子的腿都忘了说话。 宋小五有条不紊地踩着梯子下来了。 “怎么我们不在家你就做坏事了?谁教坏你的?”等她下来,莫婶才顾得上生气,拉着她的手收着力道小心地抽了她的肩膀一下,算是教训过了她。 “渴了。”宋小五往前走。 “哎呀呀呀你,说不听了……”莫婶追着她。 张氏看她路过身边,忙跟上握着她的手,“你要听老婶的话,听到了没有?那么高的地方,是你去的吗?” 宋小五应了一声,“我就看看。” 巡视一下自家的领土。 “以后别去了。” “嗯。” “喝温水还是喝凉水啊?” “温。” “好,娘去倒,娘尝过了,我们家水井里的水还算甜。” “嗯。”这个她尝过了。 宋家老少三个娘子到了厨房,宋张氏带着家仆回来就找小娘子,还不知道小娘子帮她们把作料都弄好了,宋张氏看着厨房里摆着的十几个作料的碗,她低头亲了亲小娘子的头发,“娘以后不骂你了。” “行。”宋小五点头。 这不算骂,但有时候她娘是太唠叨了点,一句话翻来覆去能说上百遍,就算她想惯肆着她娘些,这个时候也不免会怀疑起自己的真心来。 宋小五喝过水,就看着她娘他们忙了起来,莫叔腿不好,跟着主母在外头跑了小半天这时候也累了,就蹲坐在宋小五身边的板凳上喝着止痛的药酒。 宋小五见他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小心,问他:“酒还有吗?” “有有有。”莫叔赶紧道。 “还有多少?” “半坛子多呢。” “回头我看看。” “是了。” 说着,宋小五去房间里拿了泡脚药包,让莫婶打了盆热水把药包放了进去,正低头看着木桶的时候,莫婶摸了下她的头,“哪能让你提。” 她提着去了老伴的面前,还抽了老伴的头一记,“你也好意思让小娘子为你忙!” 老仆嘿嘿笑,折起裤脚把脚放了进去,看水没过膝盖,等小娘子坐了回来,他跟小娘子说:“外头人多咧,果然是都城,老叔都被骇住了眼。等我再寻摸寻摸几次,就能跟你老婶两个人去买菜了,小娘子,你说我们在后院刨两块地,自家种点菜如何?” 老买菜可花钱了。 “可。”宋小五坐在老人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 张氏和莫婶都是厨房里的老手,同时做着几个大菜也不慌,儿郎们说请的同窗也不多,就三四个人而已,遂要做的菜也不多,宋小五见她们把菜做的差不多了,她娘就频频朝她看来,谢绝了老叔的帮忙,端着老婶儿给她装好的饭菜回了后院的屋子。 她走后,宋张氏忐忑地跟莫婶道:“婶,你说她是不是不高兴啊?” “她哪会,她也不愿意见那生人的,你看她平时都懒得跟他们说话呢。”莫婶忙保证。 她是极不愿意外头的人见他们家小娘子的,最好是一个都别瞧见。 张氏一听也放心了,她也不愿意小娘子见外人,她的小娘子她守着就行了。 这厢宋小五吃完饭,正是正午过后,不多时就听自家宅子的前院隐约起了声响,想来是人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足有大半个时辰后,她看到莫婶兴高采烈地快快迈着步子进了院子。 宋小五正在洗她那套用旧了的茶杯,看着脚步颠颠的老婶儿,她挑了下眉,不等她开口,就见老婶笑得合不拢嘴地与她道:“小五,大郎他们的同窗学生个个都一表人材,就跟那书里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一样,可俊可俊啦,可俊可俊啦……” 小五一听,就知道她想知道的事是从老婶儿嘴里问不出什么了。 老婶儿现在眼里只光看得见可俊可俊的文曲星了。 第39章 “哦,是吗?怎么个俊法?”宋小五道。 “就是那眼睛呀,那鼻子呀……”老婶也不知道怎么个形容才好,说着握嘴笑个不休,眼睛发光,“哎哟,就是长得太俊太好看了。” “看着可开心了?” “可开心了。”老婶儿在宋小五的示意下在她对面坐下。 “那就好,”开心就好,“喝口水。” 宋小五给她倒了杯温水。 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宋小五随着在宋家呆的年月一久,本性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只要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她都要不动声色地看护着。 也不知道上辈子被她看着的那几个年轻人怎么样了,不过宋小五也不担心他们,她调教出来的人,放出去个个都是如猛兽归山,没她也吃不了亏。 “诶。”莫婶儿喝了水,跟小娘子报,“都吃光了,都说夫人做的饭菜好吃,都可喜欢了,还跟夫人道谢,一个个可有教养可有礼貌了,不愧是大郎他们的同窗,跟大郎他们衬得很,一看就是能一个碗里吃饭的人。” 莫婶儿说得欢天喜地,说话间连脸上起的皱纹都洋溢着欢喜,知道自家的小少爷有那么体面的好友同窗,她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也做的好吃。”宋小五点点头。 “诶,我哪儿,我就给夫人打了打下手……”莫婶也不管自己的那点功劳,跟小娘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们呐,有一个姓杨,杨,呃,叫杨小添,是大郎的好朋友,可俊可俊了,他呀……” 老人家兴奋得很,说的话有点繁琐,宋小五也不打断她,耐着性子泡着茶听她说话,从她的话里提炼出她想要听的信息来。 末了,莫婶一说完,她知道今日来的人有五个,分别叫杨小添,常晓铮,越连,甘常、郑小虎,当然毫无例外的是,这五个公子长得都可俊可俊了,拿着这词莫婶至少每个人夸了六七遍,宋小五想不认为他们不俊都难。 杨、常、越、甘、郑,五姓,这几个姓有三个是在世家书上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家的人,这个回头得问大萝卜条他们。 莫婶说罢,起身道:“夫人就是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说招待得还行,客人还满意,你尽管放心就是,我不多说了,我去帮夫人的忙,碗筷这些还没收拾呢。” “好,去吧,走慢点,别急。” “是了。”莫婶儿带着一脸的笑喜滋滋地走了,脚步比平时要轻快多了。 宋小五看着她走后不见影子才收回眼。 这辈子比起宋家为她操的心担的惊来,她为宋家人做的就少多了。 如果能让他们过的更开心点,她不介意多做点什么。 但必须慎重再慎重,出手必须不留痕迹,一点失误也不能有,这个家现在的这个家底,抗不住压力,经不住犯一丁点的错。 她的话,就更不能出现在人的眼前了。 宋小五看着洗杯盆里自己倒影的轮廓,把泡开的残叶倒了进去,让茶叶胡乱了她水中的脸。 ** 宋家这顿午饭吃的匆忙,宋大郎他们下午还要赶去书院上课,宋家兄弟的这几个朋友因着是在上午课间被宋家兄弟相请的,还以为是来他家吃顿便饭,是宋家娘亲想认识一下他们这几个人,没想,宋家招待得非常丰盛,还做了许多他们都没尝过的新口味,尤其是那几道肉菜,无论是香咸还是鲜甜都是入口即化,其中那道红烧肉这几个人也都吃过,但绝没有宋家娘亲做的好吃。 几个人简直是把桌子上的菜一扫而光,走回书院的路上都不敢走快了,生怕把肚子里的饭菜颠出来。 他们吃饱了,他们带着的书童也吃了个满嘴油光。 路上书童们不断接口夸着宋母的手艺和好客,还说宋夫人长得真是好看,四郎听着先前还端着,尖着耳朵听了半路,见人不说了,他就停了步子,等着他们到了,就忙跟人道:“再说几句,我还想听听。” 前面的赵小虎他们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这厢,一顿吃了宋家不下五碗馄饨的杨小添毫不害臊地跟宋大郎道:“你们那边的饺子太小了,你们那样的,我一口能吃五个。” 宋大郎哭笑不得,“那叫馄钝,皮薄肉多,跟你们的饺子不一样,不是连味都不一样么?你可莫认错了。” “香!”杨小添还砸巴了下嘴巴。 杨公子是燕都有名的世家杨家中的儿郎,从小吃着山珍海味长大,他说一样东西好吃,那就是真好吃了。 他回头看着宋大郎就道:“那正式的帖子,明日再下给我们?” 宋大郎莞尔,摇头不已。 “今日去的匆忙,连礼都未备,可算不上正式登门,你可不能就这样算了……”杨小添见他摇头忙道。今日小请就已经这等丰盛了,这要是宋家提前准备,他们带礼上门,还不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且等我父亲忙过,我们家再给你们几个下帖子,我父说这事得郑重,家里都添置好了再请你们,今日实乃是我母亲想感谢你们几个在书院对我们兄弟几个的帮扶,早上才吩咐了我们请你们过来用顿便饭,也没准备什么,她还怕你们不来呢。”即便是对着好友二三,宋大郎也把客气话都说在了话头上。 不管再好的朋友,话说得好听就是好听,让人舒坦,杨小添与宋鸿湛交好,就是看出宋鸿湛这为人绝非池中之物,这两年才跟宋鸿湛走得近,与宋鸿湛成了好友,还帮了他一些忙。 “那好,伯父有他的考虑,不过也不用太郑重了,我看你们家现在已经布置得不错了……” “家中还是空,桌椅这些还得添置。” “这倒是。” 这厢宋大郎跟好友聊着,他们身后一点另一头,越连跟宋家二郎宋鸿烽走在一块。 越连乃武将之后,他是被越家硬塞到书院来进学的。他乃战将越家之后,长得随了他祖父那根底,人高马大得很。这书院里,也就宋家二郎能与他一般高,但他们不在同一个学堂念书,越连是跟着一个当过军师的老先生学兵法的,他上课的课堂离大郎他们就学的课堂隔着一条河,不在同一个地方,后来机缘巧合两人碰面,发现性情合得来,就成了好友。 越连在宋家,把宋家锅底最后的那点饭和汤水都包圆了,一点都不拘束,把宋张氏看得喜逐颜开,觉得他们肯定跟自家儿郎是莫逆之交,看看,他们连吃饭的胃口都是一样的。 “你娘手艺着实不错,跟我娘不一样,我娘上次说要给我爷做个饭表表孝心,蒸出来的馒头差点把我爷的牙给嗑了……”越连吃了顿饱,毫不留情地把他亲娘的底捅给了好友。 越连也就是外表看着粗武,但打仗的岂真是那等粗心之人?他心细如发,从不跟宋鸿烽说家中的事,宋鸿烽还是头一次听他提及家中之人,他还诧异了一下,顿了一下才接话道:“我家就两个老仆,我娘就带着我家老婶一直给我们家几个人做饭,做多了,就练出来了。” “着实不错,那帖子何时下?”越连看向他,跟他定日子,“我后天要回一趟家住几天,我爷身子不好,我得回去看看,大约四五天就回,可能把日子先给我一说?我提前知晓,也好备份薄礼,感谢一下伯母今日的款待。” 这是说他想来,不想错过了? “我会跟我爹商量一下,尽量把日子挪到你回来之后,你要是回来了,着下仆跟我说一声。”宋鸿烽点头道。 “好兄弟!”越连就是喜欢宋鸿烽这爽快性子,他大拍了宋鸿烽的肩膀一下,道,“让伯娘多给我准备几只今日桌上的那种烧鸡,我当天要带我的两个长随过来,他们身手好得很,跟我爹守过边疆,手上是见过血的,跟你见过的那些官兵很不一样,到时候让他们跟你练两手。” 宋鸿烽一听,点头就道:“管够。” “啧,不错。”烧鸡的味还在牙齿当中,越连搭着他的肩就是一笑,昂首阔步,打了个满是肉味的饱嗝。 另一头,家中是普通百姓的甘常随同常晓铮,郑小虎,宋三郎三个人一道走着,他性子有些胆小,在书院常被人欺负捉弄,他是跟宋四郎宋兴祖玩得好,跟三郎也熟悉,但他有些怕三郎,更怕郑小虎这些名门公子,饭间他一直连话都不敢怎么说,大部份的菜都是四郎夹到他碗里给他的,这厢他见四郎在后头跟书童们说话,就停下步子等了一会,等着四郎上前来。 “小常。”四郎听够了想听的,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过来了。 “诶。”甘常应了一声,他性子害羞,就是想夸道给他添了两碗饭的宋母,话也说不出口,走了好几步挠了半天头才跟四郎道了一句:“你娘真好。” 宋四郎当下又笑开了,跟甘常乐滋滋地道:“是的,我娘最好了。” 他就喜欢有人夸他娘,他娘最好。 他是丝毫不懂得害羞的,跟三郎走在一块的郑小虎在前头听着,跟三郎失笑道:“你要是有四郎一半开朗,我连你叫你三个月的兴盛兄。” 三郎冷笑,瞥了他一眼。 常晓铮跟原来的三郎是一样的性子,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三郎进了书院就与他交好,只是后来三郎变得凶狠好斗,俩人不一样了,结交的朋友也不同了,他跟三郎也有好久没有好好聊过了,他以为三郎人变了,又结交了郑小虎这等名门之后,看不起他这种母亲乃烟花之地出身被人老是嘲笑的人,也不再主动找三郎说话,遂三郎找过来说他母亲要请他的好友回家吃饭,他还吃惊不已,愣了好一会儿才应声点头。 尤其这一来,他才发现宋家几兄弟请的真的都是知己好友,不过数几人,他没想到三郎还把他当知己,这跟他以为的不一样,这一路走着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怎么,兴盛兄这是自愧不如啊?”郑小虎跟四郎交好,那是他喜欢四郎,他妹妹一颗芳心也系在四郎身上,他身为大舅子要提前看着四郎一点,实则他跟三郎交情更好,也会跟三郎说些玩笑话。 “这不是我没应,你都叫了吗?”三郎翻了个白眼,跟身边一直不出声的常晓铮道:“我俩好久没说话了,你最近如何?” “尚好……” “那几个孙子这几个月还找你麻烦没有?” 常晓铮一想,还真没了,顿时,他眼睛微张,看向三郎:“是你……” 三郎点头,“没找就好。” 再敢找他兄弟麻烦,就莫怪他把他们的丑事宣扬出去被书院赶出门去不可。 常晓铮一听,心中情绪更是翻滚不已。 罢,是他错了,是他把兴盛想岔了。 傍晚等宋家几兄弟回来,几兄弟跟宋韧说起今日的事来兴奋不已,宋小五在一边旁听没有插嘴,要睡不睡地半躺在椅子里打盹,秦公听着却是欣慰不已,弟子来了,有个家撑着就是不一样。 这交情,哪能是嘴上光说说就能说出来的,还不是得吃,还不是得喝,秦公不清高,他知道按他的那一套来,徒孙们最后也只能落一个和他一样的结果,就是学有所成,末了也唯有教人念书这一途,可这不是这几个孩子想要的。 ** 五月底这一天,鸣鼎书院沐休,宋家一家天不亮就起了,今日他家请家,宋张氏半夜就睡不着了,若不是宋韧按着,他娘子能半夜就爬起来带着儿郎们杀鸡。 宋家这次准备了十只鸡,这天气热了,鸡隔夜就不新鲜了,要现杀才好吃,遂得早起把鸡先给理了。 一家人一早就忙得如火如荼,宋小五睡饱醒来,家里熬的八宝粥正好好了,她睡醒坐在大堂的廊下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看着一家人跑前跑去,时不时点一下头,看得也在帮忙的宋韧好笑又好气,跟他娘子道:“就她清闲。” 只动嘴不动手。 “她还小,你别老说她。” “是是是,是我不该说她。”宋韧也不跟她多说,反正这个家里,谁都不能说小女儿,要不首先她娘第一个不答应。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就是因着他夫人的这腔情,他们的小娘子才成了他们的小娘子,要不然,人未必能留下。 这厢宋家一家除了最老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全都为着厨房里的事忙着,那厢他们下了帖子的好友在早膳过后,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叫小厮提着礼盒,往宋家这边来了。 杨小添为显郑重,还骑了马。 而此时书院的后山,大燕镇国老将军的孙子越连,快足六尺高牛高马大的少年跪在地上苦着脸跟半躺在软榻上翘着腿啃鸡腿的少年道:“主公,您快回去吧,我爷要是知道您在我这儿我知情不报,回去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小连子,我跟你说啊,”小德王满嘴油光嚼着肉,拿鸡腿指着他封地守城将军的亲儿子道:“你祖父发现了只是扒你的皮,我要是知道了你捅我的底,你知道你会如何?” “把脑袋摘了掏空做人皮灯……”越连哭丧着脸道。 “哎呀,别哭了,丑。”小德王啧了一声,腿儿一翘又摇晃了起来,“你这张丑脸一哭,本王胃口都没有了。” 说着,他狠狠咬了一口鸡腿,翘着腿得意地哼起了战歌,听得越连皮都麻了。 “主公,”越连挪了挪膝盖,可怜巴巴地问:“那你啥时候回啊?这宫里的人找你都找疯了,圣上都发火了。” “让他找去。”说起他那个大侄子德王就一脸没好气,“说我没脸没皮,他就脸皮有皮了?说我丢我们老周家的人,呵呵,呵呵,他行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连我这亲叔叔都不认了,不嫌我给老周家丢人吗?我不回去了,不给他们老周家丢人了,这下他总该满意了吧?” 跟大侄子吵架离府出走的小德王一脸气愤不已,把大鸡腿当大侄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目露凶光朝越连道:“你要敢出卖本王,本王就把你的脑袋一口咬下去,嚼巴嚼巴就咽下,看你怕不怕!” 怕,怕得很!谁叫他们越家现在守的城是这位小王的封地,越连脸苦得就差掉黄连水了,“可是主公,我今儿还有事,要出门呢,我先前答应了人家的,我可能出门啊?” “去哪啊?”小德王斜眼看他。 “是我一同窗,家里人上都城来了,人家家里宴请我们这几个同窗好友吃饭来着。” “请吃酒啊?” “也不知道上不上酒,他们爹就是一个刚进都城上任的员外郎,小门小户的,就是上酒也上不了……” “我问你的是上酒吗?”德王眼睛一瞪。 “诶,是吃酒。”越连愁得快把头发都揪光了。 “新员外郎啊?哪部的?” “说是户部。” “户部啊?”德王把鸡腿扔到了盘子里,“行啊,户部的不错,本王去瞅瞅这秦尚书大人来的是什么新得力干将。” “小主公!”越连不揪头发了,改磕头。 “去去去,”德王下榻穿鞋,鞋没穿好就踢越连的头,“我还没死呢,磕什么头,也不怕把本王磕死了。” 这下,越连不敢磕头了,他抬头,虎目含泪:“主公,这外边都在找您呢,您要是出去了被人找到了,可不能算……” 可不能算是他的错啊。 “看你这孬样,你敢说你是越家的人吗?”德王翻白眼,一屁股坐到地上给自己穿鞋,拔弄了两下发现这鞋他怎么穿都穿不进,便把脚伸到了越连面前,“诶诶诶?” 快点侍候本王穿鞋。 这脑袋一热跑出来,没把杨标带在身边就是不方便,德王心想下次得先作准备,至少得把侍候的那几个人叫到跟前再生气跑开也来得及。 越连摸了把脸,从小被下人侍候长大的越小将军伸出手,侍候起了小主公穿鞋,还不敢发脾气,小心小意地道:“主公,要不您住几日就回去得了?我看圣上也急得很。” “废话恁多?他急了我就得回吗?我是他能随便骂的人吗?”德王扁嘴,“我皇兄都没骂过我,他一个当侄子的小辈凭什么骂我?” “我就知道,皇兄一走,我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德王嘟嘟囔囔,越说越生气,说话的口气也越发地凶狠,“他要是不给我好好认这个错儿,我就不回去,看我皇兄上不上来找他说理儿!骂我!哼!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一定得他皇兄把人骂个狗血淋头,教训个够了他才回,要不多没面子。 他可是放话了的,让他那臭大侄子等着他皇兄从地底下爬起来找他算帐! 他说着话,脚连动了几下,在给他穿鞋的越连不免被他踹了几脚,但连躲都不敢躲。 连皇帝都能说的主公,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躲。 作者有话要说:爱找人撑腰的小王叔出来了。 第40章 德王穿好鞋要系他那披开的袍子,腰带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越连给他找了回来,德王接过,打开了越连要来帮忙的手,想了想,道:“给我拿身我能穿的。” 越连忙招呼在缩在一边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小厮:“上次大公子他们来放着的几身衣裳,挑身不打眼的常服过来。” 德王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眼神。 越连道:“就是大哥他们穿过。” “不要紧,”德王从不拘这些小节,他扔了腰带,伸了个懒腰,道:“下次得把杨标带上才成。” 越连苦笑,这爷。 等衣裳拿过来,德王也不知道穿,由着小厮帮着他穿了,穿好拉着衣袖提脚就往外走:“住哪儿啊?” 越连跟上,跑上在小主公身边说了几句话。 说白了,这次去宋家,他就是去吃酒的。 宋家的那几个兄弟,他就看得上鸿烽一人而已,至于宋家另外的那三个兄弟于他看来,都太平庸了。他们这要是爹出身好点,能耐大点,可能以后还能在各部各地任个要职有点用,但就现在来看,他们以后也就是跑腿打杂的,就是他们聪明,也不过是个聪明点的被重用的跑腿。 宋家结交的那几个人,不是平民出身,就是家族中养着没打算要的废物,父兄要是争气,一生衣食无忧,如若不然,也不过是个在家族边缘苟且挣扎的命,那几个当中,也就郑小虎还在郑家有点底气,但他那底气是偏疼他的祖母给的,他是他们那一房的二子,上头还有嫡兄,他在家也是爹不喜娘不疼舅舅不爱的,越连跟他表兄交好,可是再知道此子在郑家的处境不过。 说白了,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越连要不是想拉宋鸿烽入他的门下,宋家他也未必会去。 遂小主公要跟着去,他只得把情况与小主公说道明白。 德王听后,朝他摇头,拿手指点了他两下:“你啊你。” 跟他那群喜欢排资论辈计较出身的兄弟一个德性,没有大将之风。 越连年幼进宫侍候过小德王,当过陪小德王一块儿玩耍的伴读,说是与小德王一同长大也不为过,他自是知道小德王话下的未尽之意,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两句:“可如今太平盛世,不是那等英雄不问出处之时。” “是你大哥他们跟你说的罢?” “我也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越连老实地道。 德王敲了下他的头,“放屁,一天到晚就把心思放在刨人祖坟身上,能干什么正事?” 敲完头他又踹越连屁股,“快带本王去看那什么员外郎。” 说罢,他清了清喉咙,斜眼看越连:“就说本王是你远房亲戚就是。” 他以前跟先皇置气离宫出走的时候当过越连的“远方亲戚”,越连对这个熟,拱手应道:“是。” 德王白了他的手一眼,背手快步去了。 越连慌忙跟上。 但愿圣上能早日料出德王跑他这来了,这个活祖宗身边没带人,他生怕他身边这几个人护不住这活祖宗,出了事,他可实在担待不起。 越连尚还不知这对叔侄这是在做给朝廷那些说德王没规矩没脸没皮的大臣看的,燕帝不等到把火烧到大臣身上那天,小德王是不可能回的。 这厢小德王跟越连骑着马下了山,他骑马很凶,策马而下就用了几鞭而已,跟随他的越连,和跟着他的两个军营退下的随从皆被他吓得全身绷紧,等下了山走到了道途上,看远处德王的马儿放慢了,这才稍松了口气。 越连快鞭跟上,德王等他上来,瞅他:“哪边走啊?我说你怎么跟蔡先生学的兵法?一点眼力介儿都没有。” 越连被他埋汰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咬牙挥鞭就策马上前:“小的给您领路。” 他骑术精湛,这一全力施展,刹那就绝尘而去了。 德王立在原地目瞪口呆,“这小牛犊子。” 这都进村子了,就这马儿跑的速度,他也不怕撞死他家家门。 德王慢悠悠地跟上,走了一会儿,看到了在等他的越连,马儿走到跟前,小德王左看看右看看,稀奇了:“哎哟,一条牛都没撞死。” 越连闭眼别头朝小主公拱手,“您行行好,快些随小的走罢。” 莫要再戏弄他了。 这小子,就是认输认得快,被仁厚的先帝带大的德王打小就不欺负弱小,闻言一乐,抽了他一鞭笑骂道,“就这心性。走。” ** 这厢宋家,宋小五跟着老婶,看着她把吃食一样挑一点,看到喜欢的,她就朝问话的老婶点点头,老婶就给她多拿一点点。 看差不多了,宋小五伸手端过了盘子。 难得做这么多好吃的,莫婶怪不舍的,“要不多拿点,今儿做的多,又不是平时那几样。” “够。”够了,再好吃吃不下,剩下也浪费。 宋小五端着盘子去了,路过正挥汗砍柴的二萝卜条,她从多拿的那碟蜜枣糕上捏了一块,塞进了二郎的口中。 宋鸿烽嘴被堵住,无法说话,含着糕朝妹妹笑得眼都弯了。 “早些去换身衣裳,准备待客。”看着这条高壮的萝卜条,宋小五朝他点点头,去了,一路见着家人就分着那碟糕点,到了后院,碟子就空了。 她不嗜甜。 这时辰还不到宋小五往常用午膳的时候,她便又在树下的茶桌上煮起了水,准备泡茶。 今日家里请客,不仅是萝卜条们的同窗好友要来,还有师祖的学生和在书院的几个同堂夫子也要来,宋小五昨晚就让儿郎们搬了张桌子放到了最偏院的一棵老树下,打算在这边度过她悠闲的一天。 她是个不怕冷清的,一个人也能坐一天,这么些年来,宋家人从担心到习惯,也就任由她去了。 家里的小娘子自有她的方圆,她想怎么样最好是依了她,要不然到最后还是得按她的来,中间就得白忙和一场。 这次家人团聚过了半个月余了,不用说宋家几兄弟就发现家里还是对妹妹百依百顺,他们便也跟着来。 宋小五对此可说是欣慰不已。 熊孩子们终于长大了,不会成天在她身边妹妹妹妹叫个不休了,不会冲回来就大喊大叫非要带她去玩儿,不去非闹到她去不可。 果然这孩子,养几年养大了就好多了。 宋小五泡好茶喝了几口,便拿剪刀修剪起这后院的树枝来,修完手够得着的,她看了看天色,正日当正午,就掀开了遮在炭炉边上的饭菜吃了起来。 这小偏院靠近后门,后面没有人家就是一座小矮山,离前面有些距离,也听不到前面什么动静,不过想来人都来了,吃的应该也挺好,今日他们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来不出意外,应会宾主尽欢。 宋小五用完饭,把碗筷收好搁到一旁走了百步,打算坐一会儿接着修她的树。 她的寝食饮居以前有专人打理,她有空的时候也会陪栽培她的几个老人住一阵,这生活的习性随了常年养生的他们,这些习惯陪伴了她很久,早跟她的人浑为一体了,一旦生活能受自控,她就按着她前世那一套习惯来了。 宋小五有时也觉得她这老一套跟她现在的小身子显得违和,但管它呢? 坐了一会儿,宋小五就爬上了树,接着修起树上陈老的叶枝。 “你干啥呢?” 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站在高处的宋小五手中的剪刀一顿。 “你干啥呢?喂,叫你呢。” 下面昂头向上看着的少年,脸蛋儿红得跟那天上的太阳一样,这让宋小五觉得刺眼,不禁眯了下眼睛。 “你谁啊?”站在下面,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一根鸡腿的少年打了个酒嗝,晃晃脑袋跟上面的人打起了商量:“你下来呗,背我上去,我走不动了。” 说着,他呵呵笑了起来:“我喝多了,这家的酒还不错。” 宋小五停了修枝的手,眯眼看着他。 “快些啦。”少年像是不胜酒力,一屁股坐到地上盘起了腿,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鸡腿傻笑了起来。 “呃,好想吐……”撑饱了喝多了的少年想吐,又觉得这有失仪态,强忍了下来。 这时,宋小五已从树上爬了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 哪来的人? 那些可俊可俊的少年郎当中的一个? 宋小五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不停打着酒嗝的小少年,发现莫婶的眼光还算不错。 可不就是可俊可俊。 就是,是个小酒鬼。 这时,小酒鬼抬起了头,朝她一笑,就像个咧开了嘴的小太阳,“你来了。” 来背他了? 小酒鬼摇摇晃晃欲起身,就是他腿是软的,起不来,试了两下都没站起,小酒鬼顿时抬起了头,委屈地朝人道:“我站不起来了。” 宋小五冷静地看着他,判断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你扶扶我。”正在她在分析眼前这个人是那五个人当中的哪个的时候,小酒鬼看着她,被酒水染红的嘴唇鲜艳得就像清晨绽放的玫瑰花。 宋小五忍不住皱了下眉。 “给你,你扶扶我。”小酒鬼把鸡腿强塞给她。 他嘟囔着,宋小五在迟疑了一下之后,接过了他的鸡腿。 这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她这世以来做的最失策最不英明的一个决定,此时的她强忍着嫌弃把鸡腿拿了,把它扔到了放着残叶的那堆树枝上。 “诶,怎么扔了?还没嚼巴完呢。”小酒鬼瞪大了眼。 宋小五把油手放到了他胳膊上,施力把他扶了起来。 人起来后,看到他屁股上沾的那堆叶子,从来只把自己当大人的宋小五伸手替小鬼拍了拍屁股。 被拍屁股的小酒鬼扭头,一看,笑了,跟眼前编着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的小娘子道:“又坐脏了。” 他打了个深深的酒嗝,问小辫子,“小辫子,你谁啊?你是这家的丫鬟吗?” 他抬头看树,但眼前一阵阵地晃,让他不由闭上了眼:“头昏,你,你去叫个人来背我上去呗,你不行,你还没我高呢。” 宋小五扶了他过去坐下,帮他拿手中握着的酒壶的时候,小酒鬼还朝她乐,“好酒……” 好酒?可不就是好酒,花了三两银子一坛买回来的,比买十斤肉还贵。 “你要啊,好,给你。”小酒鬼是个大方人,见小辫子要就松手了。 宋小五给他倒了杯温水。 “啊……” 就是小酒鬼明显是个被人侍候惯了的,也不拿杯子,张开嘴就“啊”。 宋小五的手顿了顿,末了,还是把杯子放到了“啊”着嘴的小酒鬼口边。 小酒鬼也是渴了,一杯水没一会儿全喝了下去,喝完还巴唧了下嘴,“甜。” 他朝小辫子傻笑了起来:“酒好喝,水也甜,你们家不错的嘛。” 这员外郎家不错,哪天他去户部玩,一定得跟老秦帮人家说两句好话。 “可有带人来?”宋小五终于开了口,问他:“下人呢?” “下人?”小酒鬼摇摇头,想了想,“没带呢,搁府里了。” 说罢,他抽了抽鼻子,道:“下次一定带。” 一定要带了再跑。 爷没个侍候的,鞋子都穿不好。 “路在那头,”宋小五扬首朝后院的正门点了点,“自个儿走着回罢。” “呃?”小酒鬼不解了,“你不叫人背我了?” 他看向树,“我还没上去呢。” “改日再上,”宋小五哄着熊孩子,“你先回。” “不回,不能回,”小酒鬼一听,忙摇头不已,睁大发昏的眼睛看着小辫子,跟小娘子道:“可不能回,还没到时候呢。” “那你坐会。”这后院偏,也不知道家里人什么时候找过来,宋小五也不想往前头去,看来只能等前面的人找过来了。 宋小五把凳子让给了他坐着,站在他的对面,添了两根炭,扇起了火。 “你煮茶呢?”小酒鬼的眼睛先是随着她的身影动,尔后随着她手动。 宋小五给他又倒了杯水,把铜壶里的水腾出,见他不拿,跟他道:“自己拿。” “哦,”小酒鬼看了看眼前的杯子,不解地抬头,“你不侍候我啊?” “自己拿。”宋小五不跟熊孩子计较。 小酒鬼扁起了嘴,“怎么这样?” 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宋小五,“你别这样呗,别学他们老说我,对我不好,这样不好。” 这孩子,应该不姓甘,那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这么娇气。 有点像叫郑小虎的,被祖母偏爱的孩子,娇宠点也不奇怪,就是那郑小虎从大郎他们嘴里听着温文尔雅,是个进退得宜的小公子,还有点小心计,不像是眼前这个娇得已经没边儿了的少年郎。 这小鬼,宋小五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 这孩子本性不坏,喝醉了跟他以为的下人说话都软腔软调,不是个跋扈的主,看起来被教养的也不错,是个好人家的孩子,不过跟她知道的那五个少年郎对不上号,应该是他们带来的家中受宠的兄弟或者亲戚之类的人。 宋小五判断完毕,也不好扔下前来做客的客人转身就走,尤其这孩子还喝多了,她摇摇头,从他站着的对面坐到了他身边。 “还渴吗?”她问。 “渴,还想喝,还想尿尿。”小酒鬼诚实地道。 宋小五面色不改,“喝完到一边自个儿撒去,喏,旁边那棵树后就行。” “喔。”小酒鬼低头喝水,喝完颤悠起身,提着裤头埋着头就走,如若不是宋小五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这撞上凳角的小鬼人还没走出去,脸就先着地了。 “嘘,嘘……”小酒鬼一泡尿下去,顿时舒坦了,嚎起了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越家带来的?宋小五听着,猜测着。 “小辫子小辫子……” 她正想着,那边就疾声叫起她来了。 宋小五扭头,就听那小鬼惨叫道:“小辫子,我尿撒腿上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小辫子一脸冷漠。 第41章 小辫子一脸冷漠。 “尿裤子上了,你快来看看啊。”小鬼还在嚎。 宋小五敛了眉头。 不过她到底还是小看了那小酒鬼,只见她稍稍一迟疑,就见那小酒鬼不等她反应就提溜着裤子往她跑过来了。 “你看看,看看,湿了……”小酒鬼冲到了她面前。 宋小五从他的裤裆往上,看向了他的脸。 饶是她是大风大浪当中淌过来的,这时她的嘴角也情不自禁抽搐了两下。 “小辫子……”小酒鬼扁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跟她讨主意。 怎么办啊? 他低头看了看湿裤子,看了看露在外面晒阳光见风的叽叽,又抬头看着小辫子。 宋小五直视着他的脸,末了,她深吸了口气,道:“把裤腰带系上。” “喔。”小酒鬼扯腰带,没两下,他又抬头,“找不着带子,它长脚了。” 宋小五冷笑。 “小辫子。” “闭嘴。” “可……” 这次,小酒鬼闭嘴了,因为小辫子给他系裤子了。 “小辫子,不舒服。”小酒鬼没停片刻,又叫上了,“头昏昏的。” 这五六月的天热燥得慌,他这喝多了又穿着湿裤子,这身体底子要是不好,也容易生病,宋小五满腔不耐烦,但不可能扔下一个小孩子不管,只得道:“带你去换裤子。” 走个十来丈就能到萝卜条们的院子,到那找条干净裤子让他换。 遂宋小五带小酒鬼往前走,她先行走了两步,没等到人跟上,回头就见小酒鬼睁着茫然无辜的眼睛看着她,一脸懵像,宋小五想了想把这小鬼毁尸灭迹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发现这可能性极低,就回头去牵了他的手,带着这喝多了的小糊涂往前走。 “小辫子。”路上,小酒鬼诺诺叫她。 宋小五懒得说话。 “小辫子。”小酒鬼频频看她。 这个人跟皇兄好像有点像。 皇兄牵他的时候也不应声。 “小辫子。”他又叫了她一声。 宋小五回头,寻思着把他的嘴堵上的办法,然后就见这小鬼朝她张开了另一手,“抱!” 这下,宋小五再也忍不住了:“小鬼,闭嘴,老实走路。” 小鬼委屈地闭上了嘴。 这个比皇兄凶多了。 小鬼总算安静下来不说话了,宋小五牵了乖乖巧巧的他进了三郎的房,让他坐下,正转过身要去叫人拿裤子的时候,就听小鬼在背后小声地说:“你去哪儿啊?” “拿裤子。” “哦,”小酒鬼点头,“那你快点回来,我等你。” 宋小五摇摇头去了,好在半路碰到了来找人的一群人,当中冲在最前面的是二郎,她冲二萝卜条扬了下首,朝他指了一下他们院子的方向。 随后,她也没多看那些在他后面的人,趁他们还没看到她之前,转身往岔路走了。 她本来打算回偏院,但怕撞上那些人,还是回自己屋子。 回了屋,宋小五洗手时候想起了那小酒鬼,不禁又摇了下头,也不知道谁家养的活宝贝,四体不勤,这娇性子要是还不改一改就晚了。 就是还算乖巧,不是太讨人厌,宋小五也有点理解他家长辈宠着他的心情。 ** 宋小五在刚躺到床上准备睡个午觉的时候被人叫醒,只见家中大萝卜条在门外小声急喊:“妹妹,妹妹。” 脱了外衣的宋小五披上外裳,打开了门。 “妹妹,”宋鸿湛一脸着急,“那位越兄带来的小客嘴里叫着一个叫小辫子的人,非要见她不可。” “家里没这个人,”宋小五抬头看着大萝卜条,“知道了吗?” 大郎愣了一下。 “他喝多了,眼花看错了。”宋小五指出。 “那大郎哥知道了,你关紧门,不是家里的人喊,不要应声。”宋大郎马上反应过来,也不作停留,摸了下妹妹的头马上就去了。 被他偷摸了一把的宋小五面无表情,心想回头真得好好说说这些爱对她动手动脚的小萝卜条们。 以前她不许他们摸她,现在更不可能允许他们随便碰。 那厢小酒鬼听说没有小辫子这个人,顿时就怒了,冲着说话的宋大郎喊:“不可能没有这个人!她还帮我系了裤腰带,你看,你看……” 小酒鬼掀开外袍露出湿了的裤子。 刚才他不许人近身,也不走人,外袍拦着也看不出什么来,越连这才知道小活祖宗裤子湿了,这下急了,忙扑了过去,连样都来不及作了,朝宋二郎吼道:“还不快拿干净的裤子来,他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是你们担待的起的吗?” 他这一吼,宋家四兄弟除了宋兴祖,全都不可抑制地皱了下眉,看向突然变了脸的越连。 越连一看他们变了脸,知道自己这是急了,他深吸了口气,勉强捺着性子道:“他是我爹上峰家的小儿子,出了事我担待不起,还请诸兄见谅,马上帮我找条干净的裤子来,还有,请马上为我请个大……” “说什么呢?”小德王听他说了一堆,头更昏了,抬起头看他,“别唠叨了,把小辫子找来,告诉她我等着她呢,我没乱走,叫她快点回来,好了,我难受,要睡了。” 说罢,刚才还跟人急了一顿的他是撑不住了,头一扭往后倒去。 他坐的凳子没个撑背的,这下越连和他的随从吓得忙接手扶住了他,这次越连也顾不上什么找裤子了,当机立断让随从背了他,“走,回去。” 说罢,也没心思跟宋家人打招呼,皱着眉头扶着随从背上的小主公快步出门上马离了宋宅。 他这一走,走得非常匆匆,在他走后,在前面的宋韧被长子叫出,才从儿郎嘴里得到消息。 宋韧这堂上还有先生的朋友、弟子要招呼,他们正聊得高兴,岂能让他们知道有人气冲冲地走了败了雅兴?遂知道就算越家来头不少,他也朝长子道:“不要声张,你让二郎跟上去看一看,要是有个什么,也好及时给人请个大夫。” “就是裤子湿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大郎回了父亲一句。 “不管有没有事,让二郎跟上道个歉,也是我们家的诚意。”宋韧这是没想到吃得好好的酒席近尾声了,却来了这一出,不管如何,他们是主人家,客人在家里出了事,总得给人有个交待的意思,“不要多说了,快去。” “是。”大郎跑去了。 二郎那边一收到消息,已经有了此意的他已经牵了马,一听就纵身上马,追人去了。 他走后,跟随宋家几兄弟一道的同窗当中,杨小添不屑跟大郎道了一句:“是他没看住人,却怪上了你们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理?” “也是我们家招待不周。”宋大郎嘴里说着这话,但脸色淡淡。 三郎听着,冷冷地牵了下嘴角。 常晓铮靠近他,在他耳边耳语:“我看他跟那些眼高于顶的是一路人,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跟他结交上的。” “嗯。”三郎不多说,反手搭上他的肩,朝杨小添他们笑道:“好了,我们接着喝酒,这桌上的菜还没吃完呢,刚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杨小添扬头一笑,撸起袖子,“来,接着斗酒,我还怕你们兄弟几个不成。” 不多时,二郎回来了,大郎放着同窗们喝酒吃菜,出了门跟二郎在角落说话。 “我被拦回来了,说没什么大事,他们没生气,叫我们接着吃酒,说这次是他急了,失礼之处,回头再给我们来致歉。”二郎跟兄长回道。 “真是这个意思?”大郎看着同胞兄弟。 二郎沉默了一下,随后他抬眼看着长兄,“是我的错,我知道越家家世不凡,越连是越家极力栽培的家中子弟,若不然,他能住在后山那个地方?我是打算走他的关系,走武官那条路。” “你也不怕他吃了你!”宋鸿湛怕里头的人听见,咬着牙压低着声音跟弟弟道:“他们那种人,是你能利用得起吗?” “我没想利用他,”宋鸿烽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我要是行,他也看得上,就投到越家帐下,能去守晏城。” 晏城是德王的封地,德王是圣上的皇叔,他的封地不仅不要向朝廷纳贡,朝廷还要每年给晏城发放赏赐,晏城富得流油,牛羊遍草原,且还是边防重地,只要对面的游牧民族一来进犯就有仗打,哪怕是小仗,也是升官之道。 宋鸿烽不怕流血,就怕没有往上升的渠道。 “家里供你读书是让你去当武官的吗?你跟爹说过吗?你跟妹妹说过吗?你这是要让家里这些年供你念书的心血都白费?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爹在里头陪那些师伯师叔师兄喝酒,就是为的给我们求举荐信吗?”宋鸿湛咬牙问他。 “我知道,”见大哥急了,二郎也无奈,不过他到底要比大郎要稳得住一些,遂此时他还算冷静,“但家里有你们念书就够了,你们从文,我从武,我先进军营,走的又是越家小将军的路子,到时候总有办法给你们行个方便。” “用得着你为这个家做这个牺牲吗?这个家是你是老大吗?”大郎听着,眼睛都充血了。 “我不是老大,可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老让你一个人担着吧?”二郎说到这,看老大眼睛都红了,他叹了口气,“唉,不说这些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宋鸿湛别过头,等心里好受了点,他方道:“你别乱来,这个家有爹和我,不需要你们操太多的心,我们家最好是呆在一块,妹妹来了,这个家总得有我们守着她才行。” 宋鸿烽闻言苦笑了起来,跟老大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才想走武官这条道,那边用拳头说话,我拳头硬,要是有人看不惯妹妹,也得想想这个家有个不好惹的军爷在。” 他说的很小声,但每个字宋鸿湛都听到了,此时,他的心绪也平复了些,他深吸了口气,扭头看着二郎道:“这事要从长计议,等晚上客散了,你跟我去见父亲。” 二郎点点头,朝兄长笑了一声。 见他还笑得出,宋鸿湛摇摇头,跟他往里走,道:“没给你脸色看吧?” “没,我看他还是给我留了点情面的。” “呵。”宋鸿湛扯了扯嘴角。 “不过,就是不知道他那个上峰家的小儿子是哪个上峰家?” 宋鸿湛脚步顿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大门,朝二郎低声道:“这个晚上问问爹。” 估计来头不小。 二郎颔首。 ** 宋小五到午觉醒来后才知道越连急急带人离开的事,这事还是她娘告诉她的。 宋张氏怕自己家没招呼好客人,所以有些忐忑,跟小娘子说完,就有些不安地看着小娘子。 “没事,就是尿湿了而已,小孩子的这点小事,哪家大人还拿这种事怪到主人家来?”这脸还要不要了。 小娘子淡定无比,宋张氏看着她就安心,一听这话她也放心了,想了想又道:“是你碰到的他?” 宋小五看她又紧张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小酒鬼喝多了,糊涂着呢,我脸长什么样都未必知道,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那娇气鬼一看就不是会上心的人。 宋小五想得挺好,但她不知道她遇上的那个小酒鬼是个对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的人,哪怕是他喝多了的时候,他的脑子也替他记下了所有的事情。 遂等他睡醒没多久,找上门来的杨标就见他们躺在床上刚醒过来的小德王突然瞪大了眼,然后掀开被子就扒裤头,看着里头就惨叫了起来:“本王的清白!” 本王的清白,没了! “小王爷……” 这时,杨标刚靠近,就看他们家小王爷眼睛含泪看向他:“杨标,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杨标心口猛地一跳。 “杨标,爷尿裤子了,”小德王在床上打滚干嚎了起来,“爷在小辫子面前尿了裤子,爷在一个小娘子面前尿了裤子,爷不活了,不活了!” 他不活了,皇兄,你还是带我走罢,偷偷把我带走藏起来吧,他没脸见人了,更没脸去见他们老周家的列祖列宗。 第42章 杨标给他穿鞋时,德王跟他嘟囔,“本王要去跟她说清楚,本王只是吃醉酒了。” 他五岁后连床都不尿了。 “他们家都说没这个人了。”脸上常年没有表情的杨公公跪在地上替他穿着鞋道。 还算识趣。 德王抽了抽鼻子。 “您回吗?”杨标又问。 “不回。”德王摇头。 “圣上也想您呢,怕您在外头过不好,您怎么连奴婢都不等等?” “当时三公都在房里,来不及了。”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三条老驴都在,他要是跟大侄子置气还要等着侍候的都到齐了才跑,那就儿戏了。 “万国舅往府里跑了两趟,奴婢没出面,让二管家的挡了,”杨标苍白着脸漠然道:“先帝才过去几年啊。” 先帝才走几年,这国舅府尾巴就翘到天上来了,那头敢亲口在圣上面前说他们小王爷的不是,这头就敢跑到他们王府来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当先帝的人都死了吗。 鞋穿好了,德王站起,让杨标给他穿衣裳,他看捧着衣裳的是惯常侍候他小太监,就问了一句:“外头都是府里的人?” “奴婢把铁卫骑都带来了,就怕您要在外头多呆些时日。” 德王扁嘴,“你说他们怎么老爱逼我大侄子啊?连他宫里头有几个女人都管,他都老大一个人了。” “他们想牵住圣上,不就得往他身边安人。”杨标侍候他着衣。 “老国舅也是个蠢的。”以为有个太后贵妃就安枕无忧了,还帮着人送妃子进宫,蠢到极点了,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不蠢,收了梁太尉家两个绝世美人和不少金银宝贝。”要不放人进宫去跟女儿抢皇帝,他能答应? “哟,这么大手笔。”德王咋舌,斜眼看杨标,“大侄子知道了吧?” “知道了。” “那就好。”侄媳妇肚里怀着个,德王还真怕把她肚子里的又气没了,他跟大侄子放话骂他要是敢纳新妃把他大孙子气没了,他就要替先帝往死里打他一顿,事先也没跟人提个醒,好在他们叔侄俩也不需要说那些个没用的,大侄子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但德王还是有点怕他大侄子不跟他一个意思。 大侄子要是喜欢新美人,他也没辄。 “奴婢来之前,圣上召见奴婢了,跟奴婢说他不是真心那个意思,他道您就是在他面前混帐一辈子,您也是他的小王叔。” “什么话?”德王瞪大了眼:“本王何时混帐过?” 说罢,他自己都笑了,“怎么可能会混帐一辈子?” 杨标嘴角微扬。 但下一刻,德王小俊脸上的嘴又委屈地扁了起来,只见他唉声叹气地道:“小辫子肯定以为本王是个小混帐。” 还让他闭嘴。 肯定是不喜欢他,嫌他烦。 “这事就揭过罢。”杨标提醒他。 “可总不能让她以为本王这么大岁数了还尿裤子吧,”德王说着,呲牙看着他的的裤裆,怪不好意思地道:“本王还露大叽叽了。” 杨标看了他下身一眼,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按您所说,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娘子,不碍事。” 德王瞅着他,神情更怪了:“他们家说是只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 “许是丫鬟呢?” “也是。”德王想想他看到的小娘子,辫子又长又黑,可好看可美了,可就是穿的不太好,穿的还是打了补丁的旧衣裳,遂他马上就跟杨标道:“那本王找他们家把这个丫鬟要了?” “小王爷,”杨标有些责怪地看着他,“您只是一时看顺了眼就把她要进府里,到时候她要是在府里活不下来怎么办?您又不可能天天看着一个小丫鬟。” “怎么可能?”德王朝他连连罢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会打死他们的,不可能有人欺负她。” 她可凶了,看起来连本王都敢打的样子。 见小王爷还是小孩心性,杨标摇摇头,不与他争辩,道:“这事人家家里揭过去了,您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就揭过罢。” 德王想想也是,但他就是有些舍不得,遂坐下后也不管杨标给他递过来的碗,而是看着杨标又道:“那不要她,本王去找她把事情说清楚行吗?” 见他穷追不舍,杨标叹了口气,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他:“怎么回事呀?您跟奴婢说说,奴婢都糊涂了。” 德王立马精神一振,脸蛋发光地跟杨总管说道了起来:“她给本王倒水喝,她牵本王去找裤子,她还给本王系了……” 说到这,德王止了,他低下头,提起外袍看了看裤裆,转头问杨标:“杨标,你说,本王是不是得找她负责啊?” 她可是把本王的大叽叽看光了。 “什么胡话!”杨标见他越说越没个样,白脸一板,“那是能跟您相提并论的人家吗?” “你不懂。”德王跟他说不清他心中的感觉,见杨总管生气了,他朝杨总管罢手,“算了算了,不说了。” “那好好用点粥,您都一天没进食了。”杨标看小主公老实地端过了碗吃粥,他看了看外边黑沉的夜,转头看着小主公,声音也轻了,“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呢?” 不是不想用越家了吗? “我是想再看看,毕竟是皇兄替我选的守城人。”德王一咕噜,两三口把粥吃完了,把碗放桌上推了推,“还饿,想吃干饭。” “等会您还要睡觉。” “稀粥不顶饱。” “那给您半碗干饭,两碗粥?” “要得。” 杨标把之前支出去了的人叫进来,吩咐了两声,等人走后关了门,他朝德王接起了先前的话来:“那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越连还是不行,一家子的根都坏了。”德王说到这,也觉得奇怪了,“老将军家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啊。” 要不他皇兄能替他选越家吗? “世道变了,越家只跟那些奉承他们的走的近,近墨者黑,先帝之前也不是跟您说过,越家大不如以前了?唉,蔡军师也没把人掰正过来吗?” “这小子,阳奉阴违得很,蔡先生估计是心里有数,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德王背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断地晃,沉思了两下,他道:“就这样吧,再呆两天本王就走,跟蔡先生聊完,就去军屯镇住几天。” 不过走之前,他还得去那宋家一趟,把事情给小辫子解释清楚了。 ** 这夜宋韧听儿郎们把事情跟他一说,他就叫了小娘子过来,说了越连提及的上峰之子后,问她道:“懒懒,你说那人该是什么人?爹也见过他,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爹先前还当他是越家的人呢。” “上峰家的小儿子?”宋小五说了一句,说罢,见四个小萝卜条都看着她,她微扬了下头,看向他们:“怎么?” 萝卜条们迅速把头转了回去。 没有烁烁地目光盯着她了,宋小五看向了宋爹,“越家上峰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兵部的尚书侍郎这几家都要比他们高,往上还有好几个……”宋韧不敢猜了,问女儿道:“这事应该不算大罢?” 他家小娘子没欺负人家吧?人家不会真找到他们家来吧? 不等小娘子说话,宋大人又自言自语:“这就是欺负了,要找上门来,他们家也不好意思罢?都十几岁的少年郎了,跟我小三郎小四郎一样的年纪呢。” 他家孩儿就干不出撒尿尿裤子上,还被一介小娘子欺负的事来。 小三郎小四郎无言地看着他们爹,他们其实不小了。 宋小五见宋爹自个儿说上了,打断了宋大人的沉思,跟他道:“别想多了,自己把自己吓唬住了,他们那边要是有什么说法,等知道了再说……” “嗯,”宋韧点头,“爹也是这个意思,就是想知道是什么人家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宋小五看向二郎,“那越连有计较的意思?” “说起来没有,”二郎跟妹妹坦诚道,“但他里头怎么想,二郎哥就不知道了。越兄看着豪爽,但心细如发,心思不好猜,不过有一点二郎哥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有自有他的计较。” 也就是说,看着豪爽,心里计较的可多了。 “他是什么人都不说,还是仅仅不跟你说?”宋小五接着问。 宋鸿烽笑了起来,挠着看着妹妹道:“不跟我说。” 怕没说道清楚,他补道:“不跟我,我们这等人说。” 宋小五点点头。 她这段时日也摸清了萝卜条们身边的人,萝卜条的这几个朋友,说起来其实还是物以类聚,都是性情相投才结交成友的,其中有几个出自世家,也是在家中不得宠或者位置极其尴尬的,说白了,他们要是被家族重视,可能也就没那时间闲情来跟萝卜条这样的人当朋友了。 “那就是除了他,你们带回家的那几个少年俊杰,皆是往后可与你们相扶相助走一段路的人。”宋小五点头后道。 “小虎不错,晓铮更是不错。”三郎很肯定地道。 “小棠对我很好,他娘给他做两个肉饼,他两个都带来给我吃。”四郎赶紧为他没说到的好朋友说话。 “就知道吃。”三郎闭眼揉头,拿同胎兄弟头疼不已。 四郎还要说话,但被大郎的话打断了,“小添是杨家的人,但他家族里的人从小把他当是多余的,他亲爹亲娘也不管他,看着风光,实则要比我们兄弟几个都要艰难,他一辈子要是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可能还行,衣食不愁,但要往前更进一步就不容易了,他们家里的人不会帮他。” 不会帮不说,还会恶声恶色打击他,嘲笑他,而这些打击嘲笑,最多的还来自他的亲身父母。 看他们为他取的名字就知道了。 宋大郎和兄弟从小受父母重视珍爱长大,家贫但受父母护爱,他是想不出那种被父母无视不说,有上进心还被嘲笑异想天开的锥心之痛了,因为只要稍稍一想想,他就难受得不行了。 这厢,二郎则别过脸,没脸说。 宋小五看着,眼睛里起了点笑。 她看向宋爹,道:“小事而已,不要上心。那少年郎我见过,跟越连确实不是一家人,教养很好,不是那心胸狭窄的,如若是上峰之子更好,他不计较,那越连要是计较,那就是打人的脸了。” 宋韧看着小娘子,犹豫了下,还是提胆问了:“你没欺负人家吧?” 宋小五冷眼看他。 宋爹捂了一只眼,“爹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她不耐烦了起来,还是很可怕的,他这个当爹的都要被她瞪呢。 “没,”宋小五没好气地开了口,“二郎要是不来,我还能给他找条裤子……” 然后提根棍子站在一边,让他自个儿把裤子系好了。就是裤腰带长脚跑了,她也能抽得他把裤腰带的脚给找回来。 “找裤子?”宋爹这下脸孔精彩极了,脸皱眼挤得相当难看。 四根萝卜条又齐齐看向了妹妹。 宋小五一个个慢慢地看了过去,直把他们的头看到都低下了,方才收回眼睛,看向那不断清着嗓子的宋爹,“好了,这么点小事,就不要老说道了,有那闲情,多想想赴考的事。” 她这话一出,宋韧就正经了起来,他长吐了口气,“看明后几天了,你们师祖请的那个吴学士大人答应我了,但他只能出一封举荐大郎二郎的,至于三郎和四郎……” 三郎看着他爹,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宋韧微笑,“就由爹的上峰符大人家出人举荐。” “符大人答应了?”三郎闭着呼吸问。 “答应了。” 三郎不由跳了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握拳在空中狠狠地挥舞了下,朝他爹道:“爹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宋韧笑了起来,失笑摇头,“你们尽力而为就好,爹在,你们有很多机会。” 没有他也会为他们博出机会来的。 这厢儿郎们都朝他走了过来,他起身抱住了他们,“我们宋家别的没有,就是有耐心,爹有这个耐心,你们也要有,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宋小五在外围看着,嘴角也起了笑,见宋爹此时朝她招手让她也过去,她当没看见地漫不经心掉过了头。 宋韧的脸顿时僵了一下。 ** 萝卜条们去了书院上课上了两天,宋小五听二郎说越连那边没动静,也没见到人,想来那娇气鬼没出事,要不麻烦已找上门来了。 就当她以为这事就过了,不会再有什么后续的时候,她觉得她还是太倚老卖老,思维固化了。 她在自家后院的墙头,见到了一个攀到了墙头来的熊孩子。 熊孩子见到她,激动得直挥手,“小辫子小辫子……” 端着茶具的小辫子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再次想着把人毁尸灭迹,彻底斩断麻烦根源的可能性。 而墙头上的少年郎激动得脸蛋都红了,“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快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43章 少年德王绕着宋宅走了半圈,爬了好几处墙才找到此处,刚爬到墙头就看到了人,可把他喜坏了。 等叫了人,完完全全把眼前的人看清楚了,红脸蛋的少年郎脸刷地一下,红得更透了。 这一次,他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连头发丝丝都因染了此时的夕阳变得红了起来。 他诺诺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连眼都不敢眨。 宋小五这两日都在偏院修剪老树的那些硬叶腐枝,原本散发着老迈腐臭味的偏院在她手里焕然一新,老树上挂着的都是今年新长出的新叶,堆放着恶臭味的树叶丛被扫到一边,用火烧了一遍,化为了种菜的肥料。 宋小五今日沐浴更衣才端茶具过来,就是为的好好喝杯茶,端看一下她这两日的成果。 这种一个人才能品味出味道的悠闲日子,最忌讳出现煞风景的人。 她看着那羞红了脸,眼睛却亮亮盯着她不放的娇气鬼,心里有一百种把这小鬼收拾得鬼哭狼嚎的办法,但她没有动。 墙外,有人。 小辫子今日没扎编子,她长发披背,身上穿着一袭翠绿的纱衣,隐约还看见上面有几根竹子,巴掌大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简直可爱极了。 小德王羞得脚趾头都在靴子内卷起了。 他害羞地看着小可爱,生平第一次害羞到想藏起来不见人,但他这就要走了,军屯镇那边有人在等他,遂他只得鼓足勇气,胀红着脸蛋害羞地道:“小辫子,你今天没扎辫子了啊。” 宋小五冷冷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德王羞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问完都不敢看小娘子,转过头朝墙外面低低轻声地急道:“杨标杨标,小辫子来了。” 杨总管抬起白脸,“那您跟她说好,我们就走罢。” 德王红着脸,“我今日不想走了。” “您今日得走,还有人等着您去做主呢。”杨标淡淡道。 小德王顿时苦了脸,他别过头,垂头丧气极了,可怜巴巴地看向墙内的人,“小辫子。” 宋小五听到了墙外的声音,闭下了眼。 她听不出什么来,但她感觉着,这外头不止只有一两个人。 随即她睁开眼,让自己的眼睛看着墙头上的小鬼。 她依旧没出声。 “您该走了。”就在德王眼巴巴地看着小辫子的时候,墙外的声音更大了。 “嘶……”德王顿时扭头往下,耸起鼻子朝催促的杨标做了一个凶狠的表情。 小王爷这两年很少做这种他小时候不高兴了才会做出来的吓唬人的表情,这次他突然扮出了凶脸,这让杨标愣住了。 “小辫子,”再扭过头的小德王抽了抽鼻子,“我要走了。” 小辫子毫无反应,漠然地看着他。 小德王顿时觉得有点伤心,这伤心让他一下子就跃下了墙头,朝小辫子跑去。 宋小五的瞳孔刹那放大。 她还没得及退,突然朝她猛地奔来的小鬼已经跑到了她眼前,宋小五全身绷紧得把力道全放在了手上,就等着把放着茶具的盘子砸到来人的头上时,就见这小鬼突然又转过了身,往墙头奔去。 他飞快跃过墙头,消失在了墙后,宋小五这呼吸刚跳到顶点往下沉的时候,这小鬼又突然手攀到了墙头,露着一个脑袋朝她喊:“你等我回来啊。” 说罢,他下去了。 不一会儿,宋小五听到了一阵训练有素,放得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马蹄声。 等马蹄声远了,许久,呼吸才恢复平静的宋小五才垂下眼,看着茶具上那个在夕阳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刺得人眼睛发疼的荷包。 那上面,跳跃着一条金色的龙。 龙。 宋小五这刚平复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她的手乱了一下,茶具在木盘当中因闪动磕碰出了轻脆的声响…… “小鬼。”良久,宋小五吐出一口气,苦笑了起来。 真是离上辈子太远了,一个小鬼,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让她的心狂跳了数几回。这惊吓,一次就快及得上她上一世心跳失速的总和。 上峰之子?哪个上峰? 宋小五摇摇头,端着茶具走到了散发着草木清香味的树下,放好炭吹燃了火折子点好火,拿瓢从水桶里打了瓢水灌进了铜壶,架在了火炉上。 她拿扇子把火扇燃后,把扇子遮在了荷包上,这时候后院起了脚步声,莫婶给她提了桶水来,见到小娘子,她乐呵呵地道:“今晚猪脚炖黄豆,黄豆煮得烂烂的,你要多吃两碗啊。” “不是说了,让大郎他们回来了给我提?”宋小五看着她道。 “这炖黄豆不碍功夫,灶上烧着火也不用看着,我不是闲着么,就提桶水过来,省的你想用没得用……” “那你坐会儿。” “诶。”莫婶坐着,但眼睛直往那一块被挖出来的土看,“小五,这块地种什么啊?也不知道他们这里这个时节有什么好种的,你说他们北地这个时节适不适宜种豆子啊?姜得种点,葱也得种点,哎哟,这地烧的是叶灰,最肥了,我看种什么都合适……” 莫婶滔滔不绝,一块刚开垦出来的小地,她就想把她所有知道的瓜菜都种到上头,“南瓜冬瓜也可以种啊,叫你老叔明儿就搭几个架子就可以种起来了……” 宋小五耐心听着,等她说完,才慢慢道:“都行,你们明儿去买菜跟这里卖菜的菜农打听下,这个时节种什么菜才好。” “可不就是,”莫婶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这路头有户人家那家中的老婶子我认识,她家后面也种着块地呢,今早买菜我还帮她杀价了呢,我先去问问她……” 不等宋小五说话,老婶儿就迈着腿急匆匆地去了,跑到门口还回头朝宋小五喊:“你早点往前头来啊,就吃饭了。” 宋小五顿了一下,嗯了一声,没喊住她。 她原本还想让老婶见到回家来的宋爹了,让他来偏院一趟。 不过,算了。 还是让小爹先安生吃顿饭罢,都在外面忙一天了,先让他喘口气,别一口气上不来…… 那就不美了。 遂,宋小五在一家人晚饭后,在莫叔莫婶和母亲他们收拾碗筷时,她跟宋爹道:“小爹,我们去后面走走,你提个灯。” “我来提就好。”在一旁本来要扶师祖回屋,跟师祖接着夜读的二郎开了口。 “你们念你们的书,我跟爹散散步。” “你们去,我陪妹妹走一会儿。”宋爹也拒绝了儿子的跟随。 他当是小娘子要跟他说说话,就没打算让儿子们跟着,宋家几个兄弟临考在际,也不敢松懈,就跟着师祖回屋温习功课去了。 所以等走到家中后面一点,当小娘子把一个东西放到他手里,提过他手中的灯提高让他打开看的时候,从看到荷包的第一眼,宋爹的眼睛就不好了。 “打开看看。”偏偏,小娘子口气很平静。 宋韧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绣着龙的丝绸荷包,等打开看到里头那块在灯笼下闪着金光的金牌,宋韧腿都软了。 “坐。”宋小五很有先见之明,是走到了大院后的长廊下才停步的,旁边就是廊椅。 宋韧双手握着烫手的山竽一屁股就坐下,深吸了好几口气后,还是手捧着金牌哆嗦着嘴问小娘子:“儿啊,你哪抢回来的?” 宋小五顿时无语,木着脸看向了她爹。 宋韧被女儿看得头皮发麻,“这,这……” “是前几天那喝多了的小子今天下午找到后门来了,他扔给我的,你瞧得出来历吗?皇家的东西?”宋小五对这个朝代所有的兴趣,还是从进都时拿到那本世家书那天开始的,不过就是之前她知道的不多,她也知道这东西不一般,烫手得很。 “除,除了……”宋爹口吃了,他又急又气又是担心恐惧地看了女儿一样,“除了是那上面的人能用的,有谁敢用这种讳物?他为何给你,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所以朝你打听,你听我说,”宋小五把她所知道的今天来的少年的情况跟她爹说了一遍,“听跟他说话的那声音,很细,不像是正常人的发声,跟随他来的人都是高手,能从我们家后面那矮山最高的树上跳下来不发出一点动静,马大概有二十到二十六匹左右,我听不清楚,没算清,估摸着是这个数吧……” 她看着宋爹,“谁家有这么多绝顶高手护着,且是越家的上峰家?” 拿着金牌的宋爹手抖了一下,金牌往下掉。 “啊……”反应过来的宋爹慌忙去捞,但金牌在半空中被一只小手捞住了。 “哪家的小妖怪?”宋小五捞起牌子,把灯笼放到地上,扯过宋爹手中的荷包,把金牌装了进去,“看把你吓得。” 宋韧闻言苦笑不已,连连狠捶了胸口好几下才看着自家的小妖怪道:“这是那一位坐在宝座上的人都要喊一声小王叔的人,你说是什么人?” 那不是小妖怪,那是大妖怪。 跺一跺脚,就能把他们宋家跺没了的妖怪。 “嗯?” 看小娘子还轻嗯表示不解,宋韧长叹了一声,就跟她说道了起来,“你听爹跟你说。” 好一会儿后,宋小五知道了那个小娇气鬼是三朝元老级的老宝贝,这下她已经能确定这小鬼的身份了,她跟宋爹道:“是他无疑了,也就是皇帝带出来的孩子能娇气得裤腰带都不知道系。” 宋爹默言,良久,他低声问小娘子,“他到底为何把这个给你?” 明察秋毫的小娘子淡淡地道:“还能为何?色令智昏呗。” 宋韧呆住。 宋小五看着他:“小爹,你说我要是把他……” 宋爹瞪大眼。 宋小五耸了下肩,“算了,我们家现在吃不消他。” 宋韧发誓他完全听明白了他小女儿的心思,他顾不上小女儿嫌弃,猛地握上了她的嘴,左右看了看,没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才低声求她道:“小祖宗,算爹求你了,你可千万别打这样的主意。” 宋小五拉开他的手,遗憾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这晚之后,宋小五依旧吃的好,睡的饱。喝喝茶,修修树,种种地,弄点酱菜薰点肉,还添了一个酿酒,过着跟之前一样没什么大不同的日子,宋韧却成天提心吊胆,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宋小五看不过去,跟宋爹秉烛夜谈了一次,才算是勉强安抚住了宋爹的心。 自这次被小女儿一吓喘过气来,宋韧就是面对符大人这位精悍老练的上峰,哪怕说最言不由衷的话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但这天他的顶头上峰秦老尚书秦大人突然找他过去的时候,宋韧还是被吓了一大跳,近乎惶恐地一路躬着腰跟着来通传的走了过去。 “你认识德王?” 宋韧过去后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看着尚书大人屋里的大人来来去去了好几拨,等没人了,他才被叫了进去。 一进去见完礼,握着笔还没搁的老尚书抬了老眼,看着他就直接问了这一句。 宋韧心口猛地一跳,但面上丝毫未显,他茫然地看着老尚书,满脸不解,过了片刻思索完才道:“德王?请问大人,是,是下官听过的那一位王爷吗?” “你不认识他?” 宋韧忙摇头不已。 小娘子说了,这事她跟他说是让他有个底,省的到时候有人找到他头上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应对出错。至于小德王那边,她自会处理安抚,让他不必担扰。 不必担忧?宋韧怎么可能不担忧?但现在他没有办法,只能强自按下担忧按小娘子说的来。 小娘子说的很明白,德王那样的人,不是他们家能沾得了的。按德王现在这满朝结的仇来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看上了他们家的小娘子,满城皆是想摁死他们家的人。而他们家要是存了想攀附小德王的心,等小德王这头热一散,他们全家都会死的很惨。 这小德王,是个还没定性的少年,因着身份尊贵全天下无所匹敌,他更是为所欲为只求自己痛快,是万万不能任着他来的。 “真不认识?” “回尚书大人,下官真不认识,下官初初进都,就一个来月的光景,如何能去认识德王那等大贵人?”宋韧说着声音小了,小心翼翼地问向了老尚书:“还是说,下官在哪儿见过这位小王爷,而下官不知情?您要是知道的话,可否能提醒下官一二?” 秦道昭闻言又抬眼看了他一眼,“行了,没事了。” “这……”宋韧不知所措。 “既然来了,好好做事。”秦道昭随口道了一句。 “下官得大人青眼有加,定会为大人分忧,为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宋韧连忙连连作揖表忠心。 他走后,秦道昭的师爷哭笑不得跟秦道昭道:“他哪是德王会认识的人?我看怕是符家那边使的鬼,德王向来看符家顺眼,符简又是圣上的心腹,他是符先琥带回来的,我看这是符先琥在给我们提事呢,想让这宋韧再往上升一升,替他们符家把个要职办事。” “这才应了他们家多久?一个小地方官调到燕都就进了户部,才一个来月就又想升,也不想想这福气这人受不受得住?”秦道昭闻言冷哼了一声,放下笔,揉着手腕道:“不过德王的面子不能不给,回头德王要是问起,你就说老夫很赏识他就是。” 至于是不是真赏识,德王还能跑到他户部来查不成? 这事面子上过得去,有个说法就行。 这厢宋韧应付过上峰,下午挥汗回家的时候,此时在宫中跟大侄子喝“庆功酒”的小德王跟大侄子碰过杯,他端着小酒杯一口也没喝,有些扭捏地看向了他大侄子。 燕帝见贪杯的小王叔居然拿着酒杯不喝,奇怪了,他朝小德王挑了下眉,“怎么了?小王叔,你这是有话要跟朕说?” 小德王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跟大侄子小声地道:“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些我不娶王妃的话,你能不能当没听到过?” 说罢,他还扭开了头,不看燕帝。 第44章 他的耳朵绯红一片。 燕帝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他扭头看向了站在一边低着头的杨标。 杨标这时抬头朝燕帝摇了下头。 他已劝过,没用。且小王爷认定的事,就是先帝在世也是劝不听,只能等他自行觉得无味了,他自己放手了这事情才算完。 他们这些人要是劝得过火,反把他的性子激起,越发要跟他们对着干,到时候徒增是非,那就不妥了。 燕帝跟着先帝在正德宫住过几年,再明白他这小王叔性情不过,遂他跟杨标对了一眼,就跟小德王道:“怎么跟朕说这话来了?这是看上哪家的闺秀了?” 小德王一听,扭过头来,脸蛋儿红扑扑的,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还谦虚了一下,“不算什么大家闺秀。” 燕帝这心思片刻间就已百转千回,心里已经想着要把小王叔看中的那家刨地三尺,连家中的蚂蚁有几只都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脸上还是带着点调侃的笑与小王叔道:“小王叔这是,少慕知艾了?” 小王叔挠着红脸蛋,怪害臊的:“她好可爱。” 燕帝没想他会这么答,一瞬间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让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有点堵的燕帝心里更堵了。 “那这是哪家的闺秀有这等可爱?”燕帝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了。 “她啊,就是个小闺秀,小小的,脸也小小的,长这么高,到我肩膀高这样子,头发有这么长,”小德王忙站起,给大侄子比划,“头发飘起来的时候太漂亮了……” 他手抖着,嘴里“攸攸”地比划着那天小辫子长长的黑发轻轻飘起来的漂亮样子。 燕帝没看明白。 但他能差不多明白他这小王叔的意思。 这已是被迷晕头了。 燕帝原本还想着小王叔的婚事只能由他做主,这下被人抢到了前头去,就是这事还是得他点头才算,他心中也生起了一股怒火。 “是哪位大人的女儿?”他脸上的笑没了,“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这……”德王又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脸蛋绯红,但眼睛清亮,“我不跟你说了,反正就是我出去玩儿,就碰上她了,她家的人新进京呢,父亲是户部的一个小员外郎……” “就是在御书房里,你跟秦老尚书说的那个做事不错的新员外郎?”燕帝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是也不是,”德王见大侄子挺激动的,他看了大侄子一眼,摇头道:“我是吃过他家的酒才给他说好话的,那时候我还没看清小辫子呢。” “小辫子?”年轻的燕帝觉得他好像一天之内就得了头疼的毛病了,他揉着头,有点不想跟他这小王叔说下去了,“这又是什么叫法?” “她梳着两条辫子啊,所以我叫他小辫子。”小德王理直气壮。 “不是黑头发,还飘吗?” “第一次是辫子,第二次是飘的啊。”德王责怪地看着大侄子,“你怎么连我说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燕帝苦笑,他可能比他小王叔更需要把他父皇给从地底下叫起来。 “那是说,不是那家的?” “是那家的啊。”德王火了,拍着桌子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跟你说啊?我一赶回来就想着跟你说这事,你就是这样听的?” 燕帝不想跟他计较,朝杨标招手,“杨公公。” 杨标木着脸上前,“启禀圣上,之前小王爷离宫,去了那鸣鼎书院越家之子越连处,随此子去了他同窗家中做客喝酒,这家人招呼周到,小王爷心道要为这家人说两句好话,此后,他碰上这家的女儿,此女当天扎了两条小辫子,遂小王爷称呼她为小辫子,三天后,王爷去军屯镇之前又去见了她一面,此女头发是飘的,故而第二次是飘,小王爷说的是也不是,意思是他的好话是为了感谢人家主人请他吃酒才说的,不是为了此女,他公私分明,还请圣上明鉴。” “就是这个意思,杨标说得好!”小德王重重一颔首。 “你吃了人家的酒,就替人家说好话,这也叫公私分明?”燕帝板脸看着他。 “吃人嘴短嘛。”小德王见他口气不好,他口气也不好了,他怪罪地看着燕帝:“我才回来你就又摆脸子给我看,我要娶王妃你也不给我出主意,也不说替我去跟人家家里提亲,你就是这样对你的长辈的?” 燕帝头疼,揉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提眼看着小王叔道:“这朕都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个人家,你总得让朕心里有个底罢?” “那是。”德王看他脸色不好,想了想道:“算了,你先别忙这事,把你自己的事忙完再说,我去跟小辫子解释一下,就说你忙,等你忙完了就替我去她家里提亲,你的事要紧,我就先不烦你了。” 燕帝更是苦笑不已,这小王叔! “好了,喝酒。”小德王提杯就要喝酒,打算把这事先揭过去,让侄子先忙完再说,不过等杯子一碰嘴,他就想起他之前喝醉了干的事,便苦着脸放下杯子,跟大侄子诉起了苦来:“唉,先不说提亲这事了,小辫子怕是对我有成见呢,我头一次见她就喝醉了酒做了糊涂事……” 正提杯喝酒的燕帝一口气把酒喷出来,对着杨标就吼:“他又干什么混帐事了?” 杨标站在跟前还没退,燕帝龙颜大怒,他只得受着,抱着拂尘弯着腰木着白脸道:“也不是什么混帐事,就是撒尿的时候没奴婢近身侍候,不知道系裤腰带,被人瞧光了。” 燕帝闻言闭眼,抚额喊先帝:“父皇啊……” 父皇啊,这小王叔我带不住了。 ** 末了,小德王还是高高兴兴地离宫回了王府,大侄子已跟他说过,等他忙完朝廷手头的事,等侄媳妇身体一好点,就会好好替他盘算这事。 德王有这话就行了,他皇兄走前就吩咐过他大侄子,让他大侄子替他选妃的时候好好过过眼。德王虽然觉得娶王妃他自己一个人就行,但怎么说大侄子也是受皇兄临终嘱咐过,不让大侄子出这个头也太不给大侄子面子了,再说,他皇兄的意思他也不想忤逆,大侄子替他提亲,就当是皇兄为他提亲主持大局一样,这事理应如此。 回了王府,夜间淋浴时,从来不在意头发是怎么洗的德王这次不再只顾着玩水了,而是叫杨标把他的头发多搓两遍,他跟杨标道:“要搓得跟小辫子一样的香香的,亮亮的。” 香香的,亮亮的?那是什么头发?那叫头发吗? 好在杨标是德王打小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侍候他的,很听得懂他家小王爷的意思,他家小王爷的意思是人家的头发漂亮得在发光,散发着香气,反正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杨标顺着他,“那奴婢多给您洗两遍?” “使得,”德王高兴起来了,手打着大池子中的水,跟杨标笑着道:“我头发也香香的,明日就去见她。” 她香香的,他也香香的,般配得很。 “我也要穿她那个衣裳,翠绿翠绿的那个。” “那个是小娘子穿的,她们穿好看,您是英武勇猛的小王爷,要穿男汉子一样的衣袍才显威武,小娘子才喜欢,您还是穿锦袍吧?上次圣上让尚衣库给您置的衣袍还有大半您都没穿过呢,这次我们就挑一件最显您威武的穿着,若不……”杨标像突然想起般道:“若不您穿王袍去?” “不不不不不,”小德王连忙摇头,“怕给她吓着了。” “也不好从正门进……”小德王说着唉声叹气来了,“事情没定之前,不能让人知道我要跟他们家提亲,要不得有人找他们家麻烦了,那些老东西,好多都恨着我,恨不得找着我个错处整治我呢。” 尤其这次大侄子借着他借题发挥,抬起先帝来又把那群想分权的老臣子们收拾了一顿,这些人不定怎么怀恨在心呢。 宋家一个刚进京的人家,就是借附在符家之下,德王也不觉得他们家能逃得过那些老世家老大臣的手。 再来,德王也不想跟符家走得太近了,宋家要是被符家绑死到了门下,他往后也不好行事,符家有他大侄子宠着就行了。 “得把宋韧调开,把他从符家分出去,”德王抬头,靠着池壁冥思苦想了起来,“此为一,二来,得想想把他放到哪处才好,这个人我只见过他一次,连句话也没说上,不过看得出来,是个会说话的,你们说他家没什么背景,就是个地方上的小姓族,不过他能攀着符家从地方上升上来,看来也不是个没成算的,不过究竟为人如何,得找个时机好好跟他当面聊聊才成……” 德王就着事情说道了下去,杨标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他怎么觉得他们小王爷对这事认真到了极点?就好像他真的明天就要娶那宋家的小娘子一样? 不成。 杨标心道,明日要是进宫,他得找圣上好好说说这事不可。 他们家小王爷,当朝天子的小王叔,先帝亲手教养带大的亲弟弟,怎么可能娶从一个小地方上来,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 ** 此厢宋家,为着不让儿郎们分心准备赴考的事,宋韧把小娘子得了当朝小王叔德王的金牌的事瞒得死死的,就是自家娘子他也瞒得紧紧的,生怕她跟着一块儿日夜难安。 宋大人身为一家之主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不说,但小娘子却天天过得跟没事人儿一样,在家睡觉吃饭做事,哪样她都不落,一点心慌也瞅不见,遂他这日下午一回家一听说小娘子正在后院撒种子种菜,宋大人就想叹气。 他去后院看了看,见小娘子带着莫叔真的在种菜呢,一个人挖坑,一个人撒种子,见到他来,小娘子还朝他挥了下手,“就完,炭炉里还有火。” 宋韧摇摇头,去茶桌边煮茶去了。 喝了两杯茶,这夜风一袭,他心里的毛躁也消褪了许多,等小娘子过来叫上他去前院吃晚饭,宋大人已经有了点破罐子破摔,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急什么?反正这小罪魁祸首都不着急呢。 宋小五是真不着急,就她来说,发生了的事情既然来了,急破了胆也没用,来了就解决就是。 遂她这头安枕无忧地等着那小鬼来收拾他,趁此间隙,她还想了好几个可能的恐吓他老实的办法,当然为防万一,她也做了几个安抚的后备方案。 她没有特意等人来,不过等这天她在大郎他们住的院子旁边带着莫叔正挖地的时候,她听到人声,往后一瞅,瞅到了门边的娇气包,她也没奇怪,朝人挥了下手,让他躲到门后,也不管他有没有看懂,她回过头就冷静地支莫叔走:“老叔,太阳太大了,我想歇会儿,你先去前头找莫婶出去买担簸箕,你知道好坏,挑好的买,劝着老婶一点。” 老婶买东西贪便宜,好的坏的差两文钱,她是知道便宜的差着些,考虑半天还是会把便宜的买回来。 “我挖完就去,这会儿我还不怕晒。” “你先去,等我歇好了,我俩一块儿挖。” “诶。”小娘子看着,也知道要把哪边的地锄出来,遂老莫叔也不说了,放下锄头擦了把汗,就往前头去了。 宋小五等他走出了门,进了前院,她方往后走。 这厢,那小鬼红着脸站在偏门的门口,清澈的眼汪汪地看着她走了过去。 “你今日没穿翠衣裳啊?”小鬼脸红红地问。 今日垦地的宋小五穿了件旧衣裳,头发束起了一个马尾摇晃在后面,她板着有点嘟嘟的小脸,看在小德王的眼里,可爱得他想咬一口。 “嗯。”小鬼挡着门,宋小五勉强应了一声,推开他,“往后走走。” 前头她娘随时都来,免得把她吓坏了,宋小五打算找一块安静偏远点的地方。 “你,你这般也好瞧,好瞧得紧……”小德王被她一推,让开了半身,见她在身边穿过,心口狂跳,说话结巴了起来。 宋小五懒得搭理他,推开人迈过门槛,正要接着走的时候,她停了脚步,看向了前面那个手拿拂尘,头戴高帽,脸孔死白的中年男人。 她抬着头,冷静地看着此人。 而站着她面前的杨标,冷漠地回视着她。 这一刻,谁都没有移开眼睛。 “我叫周召康,你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对视,片刻后被红着脸,伸着手想拉小娘子的手的德王打破了。 他的手不停地去够宋小五,还挤着一只眼睛做贼似地偷偷瞄着宋小五,眼看他的手碰到了小娘子的手,嘴也笑裂开了,就听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声响。 “啪!” 宋小五反手干脆利落地狠抽了那想牵她的手一记。 小德王的嘴,顿时就委屈地鼓起来了,他伤心地看着打他的小辫子。 小辫子也回过了头,看着他,问他:“谁教你乱碰别人的手的?” “我,我,我……”德王涨红着脸,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闻着眼前小娘子身上的香气和甜蜜气息,心跳如雷,慌乱当中他闭上了眼,大喊声:“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娶你了!” 他喊得太大声了,惊起了树上的鸟。 鸟儿纵翅飞去,被这小鬼近在耳边的大喊声吓得心口又是剧烈一跳的宋小五眯着眼,抬着头看着小鬼红着的脸…… 第45章 在她打算扼断熊孩子的脖子之前,宋小五果断掉头,朝那明显是长辈的白脸中年人双眼含怒望去:“您不管着点?” 这家里的大人是怎么教的? 杨标被她这一看,看得肩膀微提,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宋姓小娘子。 “小,小……”德王睁开了眼,不知所措。 “行了。”被他逼得快原形毕露了的宋小五瞪向他。 小德王马上闭上了嘴。 “带你家大人去偏院等着我,我稍后就来,别让人看见了。”宋小五许久都没真格地动过气了,这下她动了气,脸也冷肃口气也冷肃,一身杀气就差些显露在外。 但对此敏感得很的小德王当下想也不想,飞快点了头。 宋小五提脚,又往回走。 果然不出她所料,还没往回走到半路,就见她娘慌张朝后面跑来,看到她,宋张氏拍着胸口连连喘着气:“家里可是进歹贼了?好大的声音,你可是遇上了?” “没有,听着像是隔壁传来的。” “隔壁……”宋张氏茫然地抬头往隔壁看去。 隔壁是有户人家,但人家家里好像白天没人在家,这家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小儿女,他们家中是在市坊里开铺子的,一早一家人就去开铺门,要到晚上很晚家中闭了铺子才回。 “可能是有人回来了。”宋小五面不改色。 “啊,听着声音好大,不是出事了吧?”宋张氏一下子就担心起隔壁人家来了。 “这晌没动静了,应该没事,等会要是再听到声响,你等莫叔回来就让他去敲门看看。”宋小五牵了她的手,往回走。 “是了,”宋张氏抬头看着隔壁人家的屋头,“不是出事了就好。” 要是再有动静,莫叔回来就得让他去看看才成,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出了什么事能帮一把是一把。 宋小五带着宋张氏回了院子就松了手,“娘,我去后面坐会,你莫要管我,只管忙你的,晌午我自会过来吃饭,你只管给师祖哥哥他们备午饭就是。” “诶,那你要看着点时辰啊,娘中午做好吃的,你早些过来趁热尝两个。”儿郎们赴考在际,宋张氏一天到晚就想着要给他们多做点好吃的进补,这不她厨房里还炖着鸡汤,等会还打算垛些肉末,摊些鸡蛋皮,包鸡蛋饺子蒸给他们吃。 “什么好吃的?”宋小五问了句。 “包鸡蛋饺子,火上还炖着鸡汤呢。” “那擀点面条,下鸡汤面给他们当正食吃,换个口胃。”宋小五给她找事,让她没空往后面走。 “诶,好,娘也给你擀,你爱吃细的,娘拉细点。” “嗯,莫叔他们回来了,让他们帮着你点,别一个人忙累了。” “知道了。”宋张氏眼睛弯弯,摸了摸小娘子的头,“你且去玩就是,有事叫娘,娘就在前头。” “嗯,我去端杯子。” “后面水可够?” “够,早上大郎二郎哥给我提了两桶才去上学。” “好,那你去,娘去忙了。” 宋小五朝她娘点点头,去她屋子里拿了荷包,想了想,她还是拿了茶具。 不到半柱香,她走到了那小偏院。 小偏院就是个长着些树的小角落,不过被宋小五收拾了一通,收拾出了片地方来,树下摆着张桌子,上面架了个烧炭的铁炉,倒是显古朴雅致。 她一脚刚进门,就见小鬼跑到了门前,带着洁白玉冠的头上还挂着片树叶…… 宋小五看了看树。 小德王刚才站在树上盯梢,一看到人来了,他嗖地一下就跳下了树在门口等着了,这下殷勤地伸出了手,“我拿,我拿。” 他抢着拿,宋小五一下就松开了手,杯子茶具“噔”地一下就到了小德王的手上,这比小德王本来以为的要沉上一些,他的手不禁跟着重物往下沉了沉。 好重。 等小德王再抬头,端着茶具跟在小辫子身后,他的眼睛更亮了。 小辫子好厉害!这么重的东西她都拿得起! 宋小五走到了桌前,看着站在树下的白脸人,她木着脸朝人点了点头。 杨标不动声色。 宋小五站在了人的面前,寻思了片刻应对人的方法。 仅片刻后,她看着以敌对防卫姿态对待她的白脸人,就决定不装了。 她跟他,应该不是什么对手,而且他们会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这位大人,请坐。”她朝他道了一句。 “不敢。”杨标微欠了一下身。 宋小五尽了待客之道,不坐她也不能强逼着人坐,所以她自行坐了下来,一坐下来就见那熊得没谱了的熊孩子望着她,脸蛋儿还是一脸的红,“我坐的。” 他不坐,我坐,请请我罢。 宋小五可没打算请他,而是把烧水的铜壶从木盘中拿出,问那个站着的,“您喝茶吗?” 她就等人拒绝,却见此人扫了茶具一眼,朝她颔了首:“劳烦。” 这下却不客气了。 宋小五一笑,拿起水瓢往铜壶中注水。 “小辫子,我能坐了吗?”小德王见她打好水,也不跟他说话,他着急得厉害,觉得心痒脚痒,身上没一处自在的地方,只想在她身边快快坐下,挨着她偷偷闻一闻她身上的清香。 宋小五没理他,打好水后她拿出火折子,正打开火折子帽子的时候,就见那白脸人此时上前,恭敬地伸出了一手。 他也不言语。 宋小五看了他和他放在半空中的手一眼,一顿,把火折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这人吹燃了火,木炭染红后,他拿起了扇子轻扇了起来。 他力道适中,炭火一下子就烧旺了。 宋小五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看着挨着她站得紧紧的小鬼。 他们之间不到半只手的距离,假若他能贴上来,宋小五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他会马上贴过来。 小鬼这样的人,宋小五曾经在类似他身份的人身上见到过几许影子。 他这种出生的小孩,最天真也最凶残,并且因着他的那几许天真,他比跟他一样的同类人更残忍。 他们这种人,天生有管杀不管埋的权力,做错了事也会有人替他们收拾后尾,替他们找借口,但事情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们知道是非好歹,而小鬼这种的,无论做错还是做对,于他都是天经地义,就像他想牵她的手就牵、说想娶她就敢嚎一样,错与对与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有他愿意不愿意之分。 “东西贵重吗?”她看着眼巴巴望着她的人,拿出了他之前扔给她的荷包。 小德王看到她手中的荷包,眼睛更是发亮,点头不休,“贵重的。” “谁给的?” “我皇兄。”小德王分外乖巧。 “是哥哥?” “是的。” “他知道你把他给你的贵重东西给别人了吗?” 小德王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他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水快开了。”旁边,那一声不吭的杨标在这时张了嘴。 宋小五当没听见,她看着那突然不再兴高采烈得摇尾巴了的小鬼,“他知道吗?” “不知道。”小德王被问到他不喜欢的地方,不由扁起了嘴。 “你没告诉他?” 小德王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看往了他处。 他皇兄不在了,他要怎么说? 他跟谁说去? “这位宋家小娘子,你的水开了!”杨标冷冷地开了口。 宋小五回头,也冷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她又回过头,逼问小鬼:“他知道你把他给你的东西随便扔给了别人吗?” “你别说了,你不是别人,我也没扔,我是给了你。”小德王被她的话问得心头难受,他委屈地看着光说着话就把他的心口刺得生疼的小辫子,“我就给了你,别的人我都没给过。” “我你就能给了,回头我要是扔了呢?” “你没扔,我现在看着的。” “我,要,是,扔,了,呢?”宋小五接着问他,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问他。 “你……”小德王怒了,他想生气,换往常他早就怒了,可这厢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着急地朝杨标看去,“杨标,杨标。” 快帮帮他呀。 杨标这时却不出声了。 “我最亲的人,要是知道我把他给我的贵重信物随便就给了一个陌生人,不管他在哪,他都会伤心,难过,流泪……”宋小五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把话截进他的心里,“他会想,我关爱了这个人一辈子,却还不如一个他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人。” “唔……”小德王委屈地扁起了嘴,哭了起来,他拿袖子擦着眼泪捂着眼,“你莫说了,小辫子你莫说了。” “他会……” “莫说了莫说了,我不敢了,下次我不敢了……” 宋小五还要说,她打算一次性断了这小鬼对她的暇念,以后见到她就怂,却没想她还要说的时候,这小鬼蹲地号啕大哭了起来,“皇兄,我不敢了,你别伤心难过,康康不了,你别哭,唔唔你别哭。” 宋小五的话,一下子就被他的哭叫打断了。 “您别说了,我不知道您是谁,您知道什么,但请您别说了。”此时杨标站在她身后,手臂架在宋小五的脖颈处,手中的拂尘则架在了宋小五的脖子前。 “你走开,”但这时,蹲在地上的小德王突然拉着宋小五的裙子起了身,拉开了杨标挡在宋小五脖边的手,“杨标你别。” 他脸上满是泪,鼻涕都出来了。 宋小五看着他的泪脸,不由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刚逃过了一劫,而这小鬼救了她,虽说这也是他招来的祸,但…… “以后别乱给人了,”宋小五把荷包的带子轻巧地绕过他腹前的腰带,给他别上栓好,抬头看他,“也莫要见到小娘子就说要娶她,娶错了怎么办?” “我只娶你,”小德王低头看着她,拿袖子擦了擦眼,抽着鼻子道:“我不娶别人,别的人我都不娶。” 他以前就不想娶王妃,他都跟大侄子说过了的,等大侄子皇位坐稳了,他就去封地,然后等大孙子他们长大了,就挑一个给他送到封地来继承他的晏城,他以前都没想过娶妻。 “我还小呢。”他一口一个娶,娶字不离口了,宋小五无奈,临时换了一招。 “那我等你,”德王想娶她,之前想娶,现在更想娶了,“我等你大了再娶。” “你先娶别人再说。”宋小五糊弄他。 “不了,我等你。”德王摸摸隔着荷包摸了摸金牌,看着她放在她的裙子上的小玉手,想碰又不敢碰,不知为何,他此时伤心得只想回府躲到被子里睡一觉,“我要回去了,你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我等你大了再来娶你。” 说着,他不等宋小五反应,就朝墙头奔去。 宋小五下意识扭头看着他,没想这小鬼一窜窜到墙头,却在突然之间他又在墙头上滑了下来。 随后只见他闭着眼睛朝她冲了过来,然后手朝她身边的桌上一扫,闭着眼睛就精准无比地拿走了她身前的那个杯子和搁在她手边的扇子,随即他闭着眼转过了身,边跑边往怀中塞东西,一下子就又窜出去了。 他这来去飞快,就像一阵风。 身手倒是出奇得不错。 他是窜出去了,杨标还没动。 遂过了一小会儿,就几个眨眼间,宋小五就听墙那边传来了一个小声的、可怜巴巴的声音:“杨标,你也爬出来罢,我在外头等你,一起回去啊?东,东西我就不还了,你问问小辫子要拿什么换,你跟她换啊。” 杨标木着一张死白死白的脸,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宋小五也木着她那张冷漠的脸,面无表情。 半晌后,杨标转了身,对着宋小五张了张口,张了好几下,话也没从他嘴里说出来。 “给银子就好。”宋小五木然地开了口。 杨标掏荷包。 他把一张银票放到了桌前,在他的银票一放到桌上的时候,宋小五摁住了银票,靠近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道:“管好他,他哥哥既然不在了,你身为他的看护人那就好好看住他,他少年心性,你难道还是个孩子吗?” 杨标眼睛顿时发出冷厉的光,直逼向宋小五的脸。 宋小五熟视无睹,“别让他再来了,找点事把他的神分散过去。” “您就不怕,”杨标冷冷地挑起了嘴角,朝她身后的屋子扬了扬下巴,用比她更小的声音张开了嘴:“您跟您的一家,会死于非命吗?” “杨标,好了没有?”宋小五还没开始跟这位白脸人放狠话,这厢墙边,小德王怯怯的声音又传来了,“不行吗?我就拿了一个杯子一把扇子,要不,要不……” 说着,只见墙边起了一点声音,仅眨眼功夫一件东西飞过墙头,正正中中地立在了杨标伸出的手中。 此时,一顶洁白的玉冠出现在了宋小五平视的视线里。 “这个我府里有很多,不贵重,赔你的杯子和扇子。”墙边,又起了小混帐的声音。 宋小五觉得她有点忍无可忍了,她木着一张死人脸看着死人脸,“你们家里就没个能收拾他的?” 杨标扯了扯嘴角,他一身杀人于无形的气势片刻就被他的小主公毁了个干干净净,他放下玉冠,一扬拂尘,微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走了。 他走得很快。 就是爬墙的时候身体有点抖,爬了两次才爬过去。 宋小五觉得,他可能也被气糊涂了。 第46章 这主仆来的事,宋小五没有告诉宋爹。 这一次她出格了,赌的面有点大,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宋爹这个朝代出生的人和他所在的位置能理解的,且凭她本人来说,她也觉得自己稍微有点托大了,在事情她没办妥之前,她说了会吓坏他的。 但她没觉得她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就是,她这种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怎么死的也是她说的算,她就是趋于极劣势的处境,主动权也得握在她在手中,是生是死她自己说了算,她是她自己的信念、神和主宰,她绝不可能任由那熊孩子宰割她的命运,至于家人,她也给最坏的准备做了最好的留手。 而在宋爹眼里,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还是有点挂心那块金牌,每天晚上鬼鬼祟祟地要找小娘子说一声,让她把金牌藏好了,切不要藏好了就不上心了,要时不时去看看,千万莫丢了。 宋小五每次都点了头,她小爹也就不知道,她早把金牌还回去了。 来燕都之后,宋小五过的这种两面三刀的日子稍微跟前辈子有点相似了,她不得不承认,如她的族伯所说,她就是天生适合过这种日子的人,于别人来说负荷不了的压力与决择,对她来说,不过是思忖须臾就能下决定的事,谎言与真实,对她来说,也只是睁眼就能拿捏住的事。 那孩子,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她有些相似。 等过了两天,白脸人独自一人来找她,宋小五也没奇怪。 这日他是夕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过来的。 这个时候,是宋小五每日要坐在偏院,对着夕阳喝茶看光线落下的时辰。 杨标在她煮上第一道水片刻后,从墙头那头一跃就跳到了墙的这面。 他这一跃,腿稍稍往上伸了伸,身子就直了。 这次他发挥得不错。 宋小五给对面添了个旧茶杯,“请。” 杨标把手中拿着的盒子放到桌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有礼了。”宋小五很坦然地收了礼。 她太坦然,杨标多看了她一眼。 “小王爷回去如何了?”宋小五伸手请他入坐。 杨标默然。 他刚坐下,两人就又沉默了下来。 宋小五打破沉默,了然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又跟你闹了?” 杨标抬眼看了她一眼。 他是觉得她好生奇怪,奇怪到了他要叫道士来收拾她的地步,但偏偏小主公一点也不觉得,跟他放狠话说她要是掉一根头发,他就把所有的人都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凶狠至极,杨标跟随他十五年,很确定他说话的狠劲是真的。 还有更奇怪的是,他只是一介奴婢,什么时候他能成小主公的家人了? 可她当他是,之前她说的话当他是,现在的口气也是。 “小王爷于奴婢,没有闹之一说,”杨标慢条斯理地道:“小王爷是个仁主,只是偶尔有点小孩儿习性罢了,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宋小五没忍住,手支着脸蛋,笑了。 此时水开了,她倒水洗给杨标的那个杯子,倒满任由它烫着,开始烫壶泡茶,同时嘴间道:“算是个孩子吧,但也是个不得了的孩子。” 别的孩子熊起来,也就是尖叫几声胡搅蛮缠几下,这一个是闹大了无论是哪家都要鸡犬不宁的。 杨标这次没听出来,反而额首道:“他是我们先帝亲手一手带大的亲弟弟。” “你是谁?”杨标在话后,反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宋小五往小茶壶里注好茶,抬头看他:“他怕我了吧?” 杨标盯着她,眼睛如蛇一样阴冷,他缓缓摇了头,“没有。” 就是没有,他才不得已来找她。 “就是,这几天夜夜都做恶梦,今日还说要来找你。”杨标又漠然道。 宋小五拿他面前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方才把他杯中的水洒到树根处,掉头回来时,她平静道:“那是他的心魔,拔不掉他就长不大。” “你懂什么?”杨标看不顺眼她,更是觉得她的话刺耳,他冷冷道:“他是先帝带大的孩子,他思念先帝。” “人都没了,活着的人得往前看,你们纵着他,不是对他好,是害他。” “你懂什么?” “一个像孩子一样无赖,喜怒无常的主公,谁会真心跟随他?”宋小五说到这,哦了一声,“哦,除了你。” 她没有笑意地挑了挑嘴角,“可有几个人,能像你。” 杨公公手中的拂尘一下就又扬到了她的脖子前,宋小五无动于衷地瞥了那白须一眼,又调回视线看着那张死人脸,“他是十五岁,不是五岁。” 杨标鼻孔大张。 “您能来找我,也是这么想的吧?”宋小五定定地看着他。 杨标被她洞悉了然的眼睛盯得心中发寒,恨不得立马处决了她,可小主公那正在热头上,他要是真把这不知道哪来的妖孽弄死了,这可能有伤主仆情份。 杨标从来不拿他们的主仆情份作赌。 他收回了手。 “宋小娘子,”杨标开了口,看着她伸手给他倒茶,他垂着眼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多与不多,”宋小五冷冷讥嘲地嗤笑了一声,“生死还不是在你们手里。” 她再狂妄,现在也是站在任人鱼肉,被人称斤量两的那个位置。 “你知道就好。”杨标毫不客气。 宋小五冷哼了一声,给他倒好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懒得再跟这死人脸客气,先抬起了杯子喝了一口。 杨标这种人,长得不好,脾气又古怪,换在她所处的时代,也是人人躲避不及的老鬼。 “喝茶,”喝了两口,见死人脸不动,她先开了口,“怎么称呼?” 这时哪怕换宋韧在,遇到像杨标这样的人,这口也不知道要怎么开,但宋小五若无其事,杨标在她话后冷看了她一眼,抬起了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方道:“鄙人姓杨,你叫我杨公公就好。” 茶水倒是异常甘甜。 宋小五“嗯”了一声,“这几日就由着他点,找点他喜欢的事安抚他一下,再睡几觉就好了。” “呵。”杨标冷嘲地轻笑了一声,“由着他?你这是又算计好了的吧?” 宋小五皱眉,过了一会儿她道:“他想来找我?” 杨标冷冷地看着她装模作样。 宋小五懒得看他那神情,皱眉想了一下道:“这个不能由着他,再过几天罢,等他好点,时间再拉长点再说,你要控制好他。” 这个时间由她来安慰他,只会加重她在他心里的份量。 杨标闻言,也皱了眉,不悦道:“小主公岂是我们这等奴婢控制的人?莫要妄言。” “别说了,我看哪天他要是有个什么,你就是那个在他前面为他挡刀的,”宋小五摇摇头,“是忠还是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但我看那小鬼心里知道得很,对你也不像一般人。” “奴婢陪随他长大,”杨标挺直了背,下巴高傲地昂起,“总归要比旁人多几许情份。” 看他还骄傲上了,宋小五摇了下头。 什么人都有存在的价值,杨标这种人就更是了。 “公公来找我,是何事?”宋小五见天色不早,儿郎们要归家了,小爹也要回来了,不想杨公公占用她跟家人碰面说话的时间,便直接道:“还是说,杨公公觉得我能劝住小王爷一二,我能于他,于你有些用处?” 杨标被她的直接说得眼睛猛抽了一记,片刻后,他方道:“你能保证你没有存那二心?” “您是怎么觉得我没保证的?”宋小五往前院抬了抬头,“一家大小都在你手上,还不是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至于德王妃,”宋小五回头,懒懒地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谁愿意当就谁愿意当去罢,我这辈子只想守着这一家人过。” “是吗?” 见他不信,宋小五含糊地笑了一声,没打算多说,而是道:“那您就走着瞧吧,哪天我要是有超出了您不想接受的范围,杀了我就是。” 当德王妃?哪家倒霉孩子愿意当就哪家孩子当去罢。 “那这话是您说的,您最好记住了。”杨公公又改了口气。 “嗯。”宋小五喝完了一杯,眼睛一瞥,看杨公公的空了,又给他续了一杯,与他道:“看来我是赌对了,这世上最见不得他不好的人,现在怕是只有你了吧?” 杨标拿起茶杯没看她,等喝过手中的茶,他搁下杯道:“那我们现在好好谈一谈。” 不可否认,他是心动了。 他是不愿意他跟着先帝一手带大的孩子,把满朝的剑都抢来刺到身上…… 他的小主公现在还小,不知道疼,等以后大了,老了,这些过往所做的糊涂事,都是一根根刺进他心口的利箭,他得到的尊荣太大了,又无心皇位,就是现在的圣上对他不会起心思,但往后总有人跟他清算的。 就是他再三尊重的老嫂子,当今的太后,他对这太后再好,也不如太后娘家家里随便一个人对太后说的一句软话来得有份量。杨标等不到他的小主公老的时候,也不可能跟小主公对圣上的一腔爱护之情作对,他只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力让他的小主公一生安虞无忧。 第47章 杨标走后,宋小五把杨标带来的那盒子,也就是一套茶杯放到了宋爹手中,还教坏她爹:“事情已经了了,这东西就是那位家里的诚意,你跟娘他们说就说是你买回来的。” 等到她手里用了,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她要走,宋韧勾住她的衣角,气急败坏,“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小五回头,看宋爹没气到昏厥,觉得他这接受能力还是不错,遂回过身去,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了几句:“他们家不会计较这个事了。” “那……”宋爹五味杂陈。 “那东西我还回去了。” 宋爹刹那心就被刀子割了一刀一般,顿了一下才勉强道:“那人家答应了?” “答应了。”宋小五见他难受,上前抱了他一下,“爹,歧路不好走,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方能立足这苍穹大地。” 无论前世后世,实干家才是最后站在这苍天下的大地上立足能传承百年的人,她当然有一百种办法让她这辈子的父亲在短短十几或者几十年内站到顶点,但她就是能把人送上去,但他和他的后世子孙撑不住,摔下来的样子也会分外凄惨无比。 宋韧明白,他拍了拍小娘子的背,自嘲道:“爹是想多了。” 也没有想多,普罗大众无不是这般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看似荣华的背后全是躲不过的刀子,他们也会选择世人看着最好看的那一条。 “你没想多,你走到今天的哪一步不是你自己走的?是谁大雪天忙得雪里连家都找不着?娘跟我,眼睛里都看清楚了你走的每一步路。”宋小五觉得抱得差不多了,毫不犹豫地推开宋爹,拉下了他还想抱她的手,“好了,我言尽如此。” 她肉麻话说得够多了。 没听够的宋爹呆住:“儿,爹还伤心着。” 她这样就不管他了,好吗? “忙去罢,你行的。”宋小五又给她爹撒不用花钱的心灵鸡汤,给他鼓劲,“你家儿郎们都还等着你带他们奔前程呢。” 一想儿郎,宋韧就想立刻就马不停蹄去忙事了,走前他指着自家小妖怪道:“莫要让爹知道你干了坏事,你还敢说别人是小妖怪,我看你才是……” 你才是小妖怪,宋韧故作凶狠不满瞪她。 宋小五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宋韧被她看得讪讪,摸着鼻子走了。 他走后,宋小五吐了口气。 她这真是一文钱的军供都没有,部下一个能打能杀的人都没有,就扯了块大旗,把自个儿亲爹忽悠了不算,连这朝代最不好惹的那个熊孩子都招上了。 但这是她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情况了。 宋家想要壮大,必须需要几年自由发展的空间,是骡子是马,得牵出去溜溜,方知未来。 而在此之前,她不能因为她的原因,给这家人增添没必要的负担。 这一世她因他们而活了下来,他们给了她一个家,给予了她最好的关爱与包容,她能给予他们最好的,就是她的耐心和陪伴。 ** 这一天半夜,得了杨公公今日能去看小辫子的话的小德王就掀开了杨公公身上的被子。 杨公公睡在自己的院子里,身边都是自己的人,守门的还是以后要给他抬棺材板的义子,见到给他掀被子的小主公,他却一声不能吭,还不能叫人把他拖出去宰了,这个在深宫横行了近十年的大内总管好半天都不想说话。 但这不是他家小主公一天两天不给他面子,他家小主公在他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了趴在他身上让他驮着他走路了。 杨标无法,只得起身穿衣,跟把衣裳穿得乱七八糟的小主公道:“衣裳是哪个下人侍候您穿的?” 小德王把手上拿的烛火放桌上,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我随便那一穿。”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问杨标:“穿的不好?” 杨标当下毫无迟疑道:“很好,奴婢上前给您理一理就更好了。” 德王张手,让他上前侍候,还得意地道:“我连裤腰带都知道怎么系了。” “您太厉害了。”杨公公木着脸赞道。 小德王觉得他夸得没什么诚意,但杨标从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他也不计较,跟杨标接着得意道:“你昨天不在,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撒的尿,没让他们上前侍候,裤子一点也未湿,也没弄脚上,你听说了罢?” 这可把他给厉害坏了,杨标牵了牵嘴角,帮他穿好衣裳,带他去他宫殿,“奴婢再给您梳个头就好了,现在也太早了,她也没醒,我们晚些再过去才好,您说是不是?” “我去读两个时辰书,”小德王挠挠头,看着他:“就不能早点过去么?” “说好了,是巳时见,您要是早了过去,她怕是……” “怕是不高兴。”小德王懂,心有戚戚然地点头,“会说我不懂事。” 那不是说,那是骂! 但杨标知道,跟先帝爷一样教训小王爷的那个宋家小娘子,在小王爷心里已是他认定的最亲的人,在小王爷没分辨清对她的感情和断绝对她的迷恋之前,是不能跟他对着来的。 “您就到了时辰去罢。” “只能如此了,”小德王叹气,还跟杨标挤眉弄眼道:“这个你没跟大侄子说罢?” 杨标摇了摇头,“这个奴婢没说。” 这个他是不可能跟圣上说的,且,杨标看着他,“您也别说得太多了。” 德王没说话,等杨标带着人把他的玉冠带上了,下人也退下去了,空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方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我们这里太冷清了。” 杨标没出声。 小德王扭头,苦着脸跟他说:“你说小辫子会不会喜欢住进来?” 杨标抬了抬头,跟他告罪,“奴婢衣裳不整,这就回房换衣,小王爷您稍怠一会,奴婢马上就来。” 他走了,小德王扒着镜子看,直到看到觉得自己玉树临风普天下再没有比他更俊的少年郎,方才满意直身,跟杨标走后进殿来侍候的小太监道:“本王可威武?” “回小王爷,威武,威武得很。”小太监忍着哈欠,尽力诚挚地回禀他家小王爷道。 德王顿时满意得在殿中转了两个打转,被杨公公派来的人相请这才记起去书房看书的事。 此时,才值寅时,离巳时还有三个时辰之久,德王府的老鼠还在厨房打洞,而宋宅的宋小五正在沉睡之际。 等上朝的燕帝听到德王府传来的消息,说小王叔要去私会那宋家的小娘子,他不由摇了摇头,道:“成何体统。” 不过他也放下心了,这等没有体统的小户人家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会成为他们大燕朝最尊贵的王叔之妃。 ** 这厢一大早宋家在儿郎们上课,宋韧去官衙点卯之前一道用早膳,这日的早膳是由宋小五早起带着几个萝卜条们操搭出来的。 每逢五日后的一日,她会让母亲与莫婶一道歇息一个早上不必早起,还在梧树县的时候她就已这般安排了,来了燕都,她就更是把这个日子坚持了下来。 以前一家连带老仆也不过五人,也就男主人胃口大点要多做饭食,现在家中多了四个萝卜条的吃食,要是天天晚晚都为着他们在灶台上打转忙个有休,宋张氏和莫婶不心疼自己,宋小五还心疼她们,遂就是她们不想歇息,她还是把这个规矩立了下来。 宋韧举手同意,他不同意不行,曾家中还在马儿沟的时候,娘子带着莫叔莫婶去姐姐家走亲戚不在家,他就被小娘子赶去侍候过一家老少的口粮来,只侍候过四五天,他就已经知道照顾一家大小肚子之事的辛苦了,再不敢做着端着碗无视自家娘子的辛劳来的事了。 这顿早饭由宋小五带着萝卜条们操持,但还是宋小五动的手,准备功夫也是昨晚宋张氏带着莫婶做足了,他们做的也就是烧烧火,端端盘之类的事,但就是再小,宋小五也没赶他们走。 也许他们往后一辈子都可以不下厨,但该他们知道的,一样都不能落。 大郎他们这几年在书院做饭的时候甚少,也就饿得不行了,或是书院的煮饭阿公阿婆不在书院当值,他们才会在家中做点吃的出来,以前没离开梧桐悬的时候家中教的做吃食的法子,他们是不怎么会了。 等妹妹叫他们帮她一道准备家中饭食时,他们还以为铁定要被妹妹训,没想妹妹没说他们不算,还没逼他们学。 这样过了几天,他们心中也松懈了下来,就是帮着烧火,也能借着时机多念几页书。 宋小五看他们为多念两句书都走火入魔了,也不劝他们,顶多也就在他们入神误事的时候提醒一两句。 宋鸿湛他们也是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但妹妹非要在这个时间拉着他们打杂,他们也没有不应的。 他们对她连疑惑都没有几句,宋小五就觉得就这就足够了——她最想要的,就是这种盲从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条件的信任。 这天等送走家里念书的,当官的,她和母亲莫婶莫叔他们一块把家中的地浇了,就拿着宋爹“买”回来的新茶具去了后院。 后院,小德王正等着她。 宋小五到时,小偏院里只有他一人,小鬼朝她红着脸笑着,宋小五这次作了提防,心理有所准备,却还是没料到这熊孩子在羞涩朝她笑过后,一句话没说,连声招呼都没打,突然朝她提起了衣袍。 第48章 “看!”小鬼脸红红,笑容灿烂。 宋小五从他丝绸衬裤罩着的那坨隆起的一团,漠然地看到了他的脸上。 小德王得意地看完的裤腰带,抬头要跟小辫子说今个儿他的裤腰带是自己打的结系上的,却对上了小辫子面无表情的脸。 就一眼,小德王突然感觉有点不对了,他飞快低头,看向了他裤子当中鼓起了一大片的大叽叽…… “啊!”小德王捂着裤裆大叫了起来。 树上的鸟又飞了。 小辫子面无表情地想,这档子交易她现在反悔不做了还来得及不? “啊啊啊啊。”小德王羞羞地小声叫着,捂着裤裆转过了背。 宋小五被他这一扭头,扭得冷笑了一声。 小流氓这是要贼喊捉贼? “别喊了,把人喊过来了,以后就莫要再过来了。”宋小五皱着眉走了过去。 “啊……”小德王本来还要叫,被她这一声说得,声音喊了一半,止了。 宋小五把盘子放到了桌上,这本来平静的心情这时又烦躁了起来,她皱眉思忖着她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耐性,却见身前的人这时又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小辫子。” 他喊着,眼睛看着盘子里放着的油炸小鱼干,口水咽个不停。 “坐。”宋小五掐了下眉心,意兴阑珊得很。 她的不耐烦小德王已经完全感觉到了,可他不想走,遂脸蛋红红的他鼓足勇气道:“我能吃这个小鱼子吗?” “叫小鱼干。” “哦,小鱼干。” 宋小五脸色稍微好了点,朝他说了一句:“坐。” 小德王坐了下来,眼睛巴巴地看着宋小五。 宋小五也看着他。 半晌,她伸出了手,狠狠地抽了他的额头一记,训道:“谁教你的对着小娘子撩袍子的?” “我……”德王脸刷地一下红得不能再红了,他哭丧着脸,“我自己。”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锦袍。 宋小五这辈子从来没有这头疼过,“上次叫你不要乱跟小娘子说话,当中就包括不要休对小娘子作无礼之举,你没听到?” 德王扭头,不说话了,他没有,只是今日穿的裤子不对劲,可他只是要给她看裤腰带的,上次是她明明嫌他系不好裤腰带。 嗬…… 还生气上了。 宋小五见着,冷笑了一声。 正当她又要扮母老虎吓唬这熊孩子的时候,就听这熊孩子别着脑袋,看着他处道:“我就是想给你看看我今早系的裤腰带。” 说着,小德王不知为何又伤心上了,想掉泪,“你不喜欢我都改,你怎么又说我,皇兄在的时候,我做错了改了,他就是说我也还是会夸我两句的。” 小辫子却一声都不夸。 我不是你皇兄,宋小五心里想着,到底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孩子本来就长得不对,无父无母却被视若父亲的老哥哥带大,这要是当儿子一样带大了就罢了,偏偏这位兄长是个多病之身,没把人带大就去了,这个孩子长在深宫里就只认他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不得靠他自己了?他又如何不去想念他有依靠,被人爱护的时候?和爱护他的那个人? “这么大的人,怎么又哭?” “没哭。”小德王鼓大眼,不承认。 见还生硬地扭着头说话就是不回头,宋小五也是看出他这脾气不小来了,她没打算惯着,但也没打算跟他对着干,遂她道了一句:“不跟我生气了,你回过头来,吃两条小鱼干罢。” 德王低头,翘嘴皱了下鼻子。 “我给你炸的。” “哦。” “我家早膳今日是我做的,我想着你今日要来,就专门给你炸了点。” “哦!”德王应了一声,这一次,他迅速地扭过了头来,看向了小辫子,怕她把话收回去,飞快地表忠心:“我这几日都很听杨标的话,他说你这几天忙,让我多等等几天,我就在府里一直等一直等,都没去宫里看我大侄子。” 也就没进宫进老嫂子,听说那贵妃害得四妃当中的文妃肚中的孩子没了,证据确凿,老嫂子正在为她跟大侄子说情呢,宫里昨日已经吵成一锅粥了,老嫂子叫他进宫,如若不是今日要来见小辫子,他就去了。 他知道杨标跟他说小辫子今日见他就是让他不要进宫掺和,他明明知道,但为了见小辫子还是乖乖地过来上当了。 “吃罢,”这厢宋小五却毫不懂少年心思,无所谓地冷然道:“下次不用跟我说这么多。” 德王拿过盘子抱到眼前,吃了一根小鱼干跟她摇头,“不,我想跟你说。” 说罢,怕她不懂,也怕她误会,又道:“我不跟别人说,他们不是你。” 宋小五沉默着看小德王吃了几条鱼干就别过了头,拿起了她带过来的刺绣,一针一线慢慢地动起了针。 德王吃到一半,眼睛不断地瞥着她,见她不理他,他咬了咬嘴,就是小鱼干香得很,他也吃得心不在焉了起来。 等小鱼干吃完了,他不再喊小辫子,而是小心地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剪刀,轻声爬到了离她的桌子有点远的树上。 大树沙沙地响了起来,小德王把最顶上的老树叶用剪刀剪了下来,怕砸到她的头上,更怕风吹乱了她裙上的纱布,他把树叶往用力往门边那边扔。 小德王其实不太怕小辫子不理他,只要她不赶他就好。 以前他皇兄要处理政事,事多的时候从早到晚都要在御书房勤政殿里勤政,他就一个人在一边玩,等到皇兄把事情忙完了,自然就会牵手带回去。 大一点他就帮皇兄做事,磨墨捶肩都学着做,只要皇兄不赶他,他就不走,其实皇兄赶他,他也不走的。 皇兄身子不好,他要不看着点,皇兄就得没了。 只是他守得再紧,一个眨眼功夫没看住,皇兄就病得起不来了,那时候他还没跟皇兄学全皇兄的本事呢,皇兄却要走了。 他没了父皇母后,皇兄也没了。 这个他得守住了,德王很认真地跟自己道,一定不能让她没了。 这厢宋小五以为熊孩子没有耐性会吵闹不休,没想她正在想着怎么磨他的性子的时候,却见他爬树上去了。 剪下来的硬叶,跟她这几天修剪的叶子老硬程度差不多,那些都是长在树的最高处,太危险了她怕出事没有爬上去剪的。 等熊孩子爬下来,她放下了绣框,煮起了茶。 “我听杨公公说你喜欢喝酒?”她没给他茶,而是给他倒了一杯白水。 “呃……”小德王想挠头。 宋小五朝他摇了下首,拿起了水瓢,见这孩子蹲了过来,她给他倒起了水,“酒是个好东西,不过你等过两年再喝也不迟。” “为何?” “伤身,等你长高点再说。” 小德王洗好手,站了起来,看着手上的水发了一下呆,又扭头朝周围看去。 “带帕子了没有?” “不知道。” “先拿这个。” 德王马上跑到了拿出帕子的宋小五跟前。 宋小五漠然看着他,小德王马上缩了下肩膀,拿过她手中的帕子,有些笨手笨脚地擦起了手来。 “好,好了。”半晌他才道。 宋小五看了看天色,“嗯,把帕子还给我,你归家罢。” “啊?” “午时了,你该归家了。” “啊?”小德王的眼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极不情愿地捏着帕子把它送到了她跟前。 “回吧,还有,要来就让杨公公知会我,不要偷偷过来躲在墙头吓人。” 小德王捏着帕子不放的手立马就松开了,身影一下子就坐正了,他努力抬头正视着前方,眼珠子连一下都不敢往小辫子身上溜一下。 “好了,我该走了,记着,不要爬墙,更不要往我家里院子去,记住杨公公跟你说的。”宋小五这一次连茶具都没拿,把她娘给她做的手帕塞进了袖子里,背手出了偏院,回前面准备巡视家里的动静去。 她走后,德王没走,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拿起了她喝的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等到他朝门看了好几遍后,他朝树上盯哨的铁卫做了暗势,让他们先下去,等他们都下树了,小德王低下头,轻轻地在她之前喝过茶的口子碰了一下。 “香的呢。”他说。 说着,他把她倒的那杯水倒进了她的杯子,一口一口小口地喝完,方才遗憾地把杯子放回了原位,摆到了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位置,这才跃身像只轻巧的燕子一样跳出了墙。 他到了宋宅后面的小矮山,手下人都在等他,看他过来,铁卫骑的武卫将军上前快脚走了几步,近他身前低下头低声道:“主公,公公来话,这次是圣上来人传话,说有事要跟您说。” “那就去吧。”德王回头看了看新宅,接过铁卫卒拿来的马鞭,他跟领头将军道:“见着你那班兄弟了,给我问问他们,符家最近在做什么。” “是。” 第49章 德王去的时候,燕帝正在勤政殿内批折子,德王一进去左瞄瞄右瞄瞄,见殿内只有大侄子和侍候他的人在,就一屁股坐到榻上,杨标给他脱鞋的时候就嚷嚷开了,“大侄子,我肚子饿了。” “没用午膳?”燕帝抬头,看向杨标和随从。 “没用,我有事在外头,听到你叫我我就过来了,没回府用饭。”德王倒在了榻上,舒了一口长气,“这马可把爷跑散架了,舒坦!” “去拿点吃的。”燕帝吩咐。 榻上的德王已翘起二郎腿,哼哼开了。 燕帝这是没见着他有点想,见着了吧,头就疼了,他摇摇头,批完手中的折子,问他小王叔道:“这几天忙什么呢?” “在府里乖乖念书呢。”杨标端过装着冰葡萄的台盘,德王拿起两颗塞进嘴里嚼着道:“可把我累的!” “那今儿去哪了?”燕帝又问。 德王盘腿坐起,挠挠脸,笑了起来。 燕帝瞥了他一眼。 小德王有点害羞地道:“看人去了。” “看谁啊?” “哎呀,你别问了。”小德王怪害羞的。 燕帝摇头,另道:“前两天西疆那边的贡品到了,朕叫你进来是让你看看有什么要的,喜欢的就把朕那份份例也拿去。” 平常小德王是不要的,这厢他抓了颗冰镇的葡萄又塞进了嘴里,跟大侄子吊着眼问:“葡萄也是?有很多?” “总归有一些。”燕帝淡道,他批完了手中的折子,便放下了手中的笔,从龙椅处走了出来,往小王叔处走。 “够你吃几天的?” “三五几天罢。”燕帝看向了内侍。 今日近身侍候的大内总管立马躬身道:“回圣上,小王叔,圣上有每日半斤,总计十日的份例。” 德王立马摇头了,“这群西疆的人怎么办事的。” 送恁个少! “算了,你留着吃罢,”德王又抓了两颗,把最大的那颗往大侄子送,“你就那点吃的,别老给我,也别老紧着后宫那边,你吃的好身体好才成。” 当皇帝的身体不好,简直就是德王的心病。 “你慢着点,朕给你剥皮。”燕帝在他身边坐下。 “不用,没那么娇气。”小德王连皮带小核嚼了个稀碎,咽了下去道:“我这几天就想修身养性看看书呢,就没来宫里了,我听说你这宫里热闹得很,又是女人吵架,要不是你叫我,我都不想来。” 燕帝默然,剥着葡萄没说话。 这宫里,只有几个人让他这小王叔挂心,一个是他,一个是太后,皇后和三皇子加起来算一个,往常他们这几个只要是有事叫他,他就会进来,只是这是头几年,去年开始,皇后叫他就没有那么好用了,现在轮到了太后。 这一天天的,燕帝心里有数,也是百味交杂。 先帝在的时候,跟他跟他母后和他的太子妃都说过,你小王叔就你们这几个亲人了,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不要往他身上放,让他好过几年,等他大了,能担起自己的生死了,也就由你们了。 可先帝毕竟是去了,死人的话哪有那么管用,皇后需要小王叔帮她出头,太后需要小王叔帮她平衡皇后和后宫,他罢…… 思至此,燕帝苦笑,连带的对小王叔私会人的薄怒也淡了,他开口跟小德王道:“她们的事你别管,别理会她们。” “万贵妃也是没名堂了,那事是她干的吗?” “也是碰巧了……” “呵。”德王摇头冷笑,“又来。” 总是碰巧。 “外家的人都哭到母后这头来了……”燕帝有些无奈。 “她们的眼泪就有那么管用啊?”德王斜眼看他,“那皇后当时都快哭瞎了,怎么不见你心疼啊?” 燕帝被他的话堵住了。 他与万贵妃青梅竹马长大,可迫于先帝之令娶了现在的皇后为太子妃,对青梅竹马的表妹是很愧疚,也就纵容了她点。 德王是知道他的那些个破事的,也知道他大侄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万贵妃老当皇后抢了她的皇后之位,他这偏着心的大侄子未尝也不是这么想的。 “我皇兄不能说对你不好,想着给你娶一个以后不会对你的政务指手划脚还有所助力的太子妃和外家,还准你立了喜欢的表妹当侧妃,能替你谋虑的都谋虑了,成全你的都成全你了,可你是怎么治的后宫的?”小德王面无表情,“要是真不喜欢皇后,你干脆废了她得了,少让这后宫搓磨她,她易皇后和她易家可不欠我们老周家的。” 燕帝的脸冷了下来。 “退一万步说,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万贵妃,知道她那个妒性子,你何必让其它的妃子也怀上龙子?”小德王可不管他,毫不客气地道:“这宫里都死多少老周家的孩子了!还不够啊!” 他恨恨地砸了手中刚捞到的葡萄,“要多少才够!这宫里乱七八糟得我都不想来了!” 说着,他就冲了出去。 孙总管被他惊得忙叫侍卫拦他:“快快,把小王叔拦住了!” “我看谁敢!”德王怒气冲天。 杨标低头弯腰,木着一张森冷的冷脸跟在了他身后。 孙总管没拦住他,片刻后一头冷汗地跑了回来,跟燕帝禀道:“圣上,没拦住,小王叔还是走了。” 燕帝苦笑。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道:“罢了,以后这些事也少去烦他。” 他看了孙总管一眼,“等会你去跟太后禀了,就说这后宫太乱,这家不像家了,小王叔也不想来了,就当他是大了,家在德王府算了。” 孙总管听得心惊,连连躬着身不敢言语。 燕帝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先帝死后不久,小王叔搬出了后宫,其实说来也是给他挪位,小王叔从小住在正德宫,他不搬出去,他住哪儿?这后宫都是帝王妃子,他小王叔身份再尊贵,可这后宫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搬出去。 搬出去了,他也老往皇宫跑,老惦记着那些旧情,他在先帝面前拍着胸口道往后他定会替他看住了老周家的孩子,老周家的亲人,为了帮他这个大侄子,他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先帝从小带大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那等泼皮无赖之辈?他十岁之前,也就在先帝面前撒撒娇耍耍赖罢了,就是在他这个比他大的大侄子面前,他也是端着一副小长辈的样子。 到底应了先帝临终嘱托的是那个拍胸脯说会帮先帝看着这大燕朝看着这老周家的小王叔,他们这些答应先帝让小王叔好好长大的人,一个都没有应诺,反把他绞进了这前朝后宫的风暴当中,日夜不得安宁。 “唉。”燕帝对德王这个小王叔不是没有感情的,他想着叹了口气,无心再勤政了,他坐在御桌前,呆呆地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这厢德王冲出了宫中,骑上宫门边上的马儿怒跑了一阵,发现地方快到平民市井居住之处了,他拉住马儿,闷头又朝皇宫内城管辖的地方跑去。 这内城再大也就那么一点,他跑一圈,住在燕都内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小德王今个儿不知道又跟谁发脾气了,这得信快一点的,都拘着家里的人和奴仆出门,省得冲撞了这位谁都得罪不起的爷,撞了晦气。 本来人烟不少的内城不久就没几个人了,德王在跑了一圈后停了马,等杨标带着人跟上后,他扭头漠然地看着杨标:“我不想回府,行吗?” 王府也不是他的家,他皇兄在里头一天都没有住过。 “行。” “我去燕山跑跑。”德王拉马调头,想去皇家猎场跑跑。 “太远了。”杨标止了他,“若不,您再去新宅子看看?” “不去了,”德王摇头,“太烦她不高兴。” “您去罢,我看也未必。”杨标劝了他一句。 德王又扭头看他,杨标朝他点了点头,这时,一脸漠然的小德王脸上顿时活泛了起来,他眼睛亮了,嘴角还有了点笑,还瞧得见两许羞涩,他道:“她要是嫌我烦也不碍事,我不出声就是。” “是了。”杨标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地道。 ** 宋小五这午膳过后小歇了一会,趁母亲和莫叔莫婶他们在午睡,她又开始在家里兜圈子了。 这个家比以往的那两个小家大太多了,她不把边边角角摸清楚了,在这个谁都能爬上墙头进家来的年头,这心里着实不踏实。 她走着心里还规划着要给墙头安些能当针使的树刺,走到一半,她看到一个消失不久就又出现了她在眼前的人后,她心想这树刺哪够啊,安个毒针毒网还差不多。 她瞪向了他。 那小流氓也红着脸看着她。 宋小五看了他几眼,见小鬼没脸没皮地红着脸蛋儿看她,她这也是大白天真见鬼了,便转头看向了他身后的人。 杨标朝她躬了一身,道:“我这还有点事,要先行一步,再则,我家小王爷还没用膳,还请宋家小娘子给点吃的。” 宋小五挑了下眉。 杨标又道:“您的事,今上知道了些许,宋家在他那边也是过了眼的,但您家几位兄长参考的事,小娘子还请放心,我定会寻思几个法子,让他们如常安然进考场,定不会让人埋没了他们的才华。” 宋小五笑了起来,笑得小德王一激灵,脚往后退了半步。 杨公公却是没看见,他头盯着地上说话呢,也就没看到宋家小娘子那一脸渗人的笑,“还请宋家小娘子照顾我家小王爷一会,奴婢申时末来接他。” “不久的,”小德王怯怯出声,看着小娘子小声为她鼓劲,为自己鼓劲,“现在快未时了,到申时末也不过一个时辰。” 不用她带好久。 宋小五懒得跟他说话,但能跟她对峙的杨白脸却在这句话后一个跃身,翻出了墙头。 这主仆都属猴的? 宋小五决定,回头得在墙外头多种些荆棘丛,弄死一个算一个。 “怎么没吃饭?”宋小五提了脚,带着他往前头走,“机灵点,我家里人现在在午睡,但少不得有起来的时候,听到动静了,给我找个地方躲严实点,听到了没有?” 先是一愣,然后脚步欢快跟着她的小德王立马点头,大声道:“听到了!” 宋小五扭头,看了他一眼。 小德王这次声音小了,只见他小小声压着声音,有些委屈地道:“听到了。” “要是让他们看到了,以后就别来了。”宋小五毫不心慌坦然自若地威胁一个孩子。 “哦。”小德王抽了抽鼻子。 这时,宋小五不仅听到了抽鼻子的时候,还听到了一阵从人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小德王马上按住了肚子,瞧她看去,却见她眉眼不动,径直往前走着。 但是她的脚步快了。 几步后感觉出来了的小德王立马又高兴了起来,连空肚子都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小辫子真的跟皇兄一样一样的。 ** 宋小五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火灶上温着锅绿豆粥,这是等会儿宋张氏起来再装到坛子里放到井里冰起来,等下午儿郎们和她相公回来吃的,宋小五进去后就先打出了一碗,放了点黄糖搅了搅给了小鬼,“先垫两口,有点热,拿勺子搅动两下再吃。” 她把小鬼当生活无能的白痴看,就吩咐得细致了点,小德王接过本来就要咽,听着就拿起碗里的勺子搅动了两下,喝了一口后,小声地兴高采烈道:“甜!沙沙的!” “板凳上坐着。”宋小五懒得看他,头也不回吩咐了句,就挽起袖子拿起了胡瓜切成了丝,他们宋家吃饭向来都是光盘,不是什么太大的菜就不会剩下什么,要加个餐一般要现做,但家里一般都炖着点骨头汤或是鸡架汤,宋小五对家里人的营养还是很重视的。 这现成的汤和面都有,烧锅水把面条煮熟了,拍一瓣蒜跺出蒜油,再热半勺热油,碗中放入胡瓜,油一泼,一碗面就出来了。 怕小鬼胃口好,宋小五下了不少面条,拿的是海碗装的。 宋家有几个胃口大的小子,家里一入都就买了不少海碗。 汤是温的,面条就是刚出来放进去也不会太烫,宋小五摸了摸碗边,见温度差不多就知道不会烫着人,就让人过来端:“过来拿。” 小德王早在一边站着等候命令了,一听就飞快伸出手,不等去坐下,拿着筷子就吃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着还不老实,眼睛亮亮地盯着宋小五。 宋小五瞥了一眼,又开始打发他了,“坐板凳上去,别到边上碍事。” 她拿出了两个鸡蛋来,打碎打算在开水锅上蒸一会做个鸡蛋羹。 虽说这熊孩子是被他家大人威胁着塞到她手中的,但既然接受了,就是应付了事宋小五也没打算亏待这孩子。 事情情愿不情愿是一说,但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得差不多,宋小五慢慢地活了过来,上辈子的为人做事也跟着活了过来,做什么就是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全力以赴,但已经成了习惯的惯性也不会让她特意把事情往坏里做。 “哦哦。”小德王又坐回了板凳,端着一个比他头还大的大海碗有点笨手笨脚吃起了面来,一下子嘴巴上就满是油了。 第50章 小德王吃完面条,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面条了,等到吃到鸡蛋羹,又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鸡蛋羹了。 他吃的胸前都有点脏了,宋小五还没说他,小鬼就不好意思地一脸羞怯地看着她,那怯生生的样子,让宋小五想说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等他吃罢,宋小五给他切了一个脆瓜,这是北地当地的一种瓜果,类似香瓜,因着在水井里冰过,凉凉的脆脆的,宋小五切好把盘子给了他,说了句:“等会儿端到后头吃。” 小德王双手捧着盘子,眼睛看着她,一下都舍不得眨。 宋小五把碗洗了,想着等会儿跟母亲她们说消失的吃食的措辞,收拾好厨房后就带了小德王往后走。 路上她跟小鬼道:“旁边两个宅子里头都是你们的人?” 刚才他们可是从旁边宅子上的墙头跳过来的。 他们家左右两家邻居家最近家中的动静都不见了,静悄悄得很,莫婶儿也说这几天都看不到邻居家中的人了,固而宋小五心中就有了数。 德王偷偷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方才“嗯”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身边小声地跟她道:“他们看见了不好,我在京城里名声有点不太好,你听说过没有?” 宋小五没回他,但点了下首。 小德王脸一下子就苦了下来,他很想为自己解释,但又不知道从哪解释才好,因着民间传的那些个事,他确实都做过。 大侄子继位头几年,那几个老臣子争权争得太厉害了,送上来的折子都不用大侄子批,他们就自己作主了,大侄子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也是推揉来推揉去,末了事情还是他们说的算,大侄子的话一点份量也没有,他看得恼火,不用符简多说,他就已经跑去跟人算帐了,把人家中闹得鸡犬不宁往后退一步才算了。 权力都是一步步你退一步我进一步争取过来的。皇兄死前的那两年是睁眼的时辰少,闭眼的时辰多,睁开眼了不是为着操心他以后的事,就是为着大侄子以后当政的事思虑,当时大侄子也侍疾在侧,政务的大头都被三公六部握在手头,等到他就位了,把权力要回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说那不是在朝臣子要权还是在臣子手中夺权,德王跟他皇兄保证过他会看着大侄子,怎么可能看着他大侄子被多方刁难,他就是撒泼耍赖也得逼着人退一步。 皇兄死前那段时日,醒来的大部份时日都是在为他操心,怕他以后过不好,哪怕是气不顺说不上几句话,也要教会他保身立足之法,皇兄在他身上花的心血太多了,他死后,德王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皇兄的天下和朝廷被大臣们瓜分把持,也无法看着他皇兄的孩子被人欺负,就是知道会被人骂混帐,他也无所谓,反正一个局面的形成总是要有所牺牲舍弃的,比起他皇兄对他的好,他才不怕被人说几句。 德王以前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他也不后悔,就是想到小辫子可能因为这个不喜欢他,他就沮丧了起来。 他不是真的那般混帐无赖。 “我,我……”德王想跟她保证他以后绝不再跟人胡闹了,可这保证他张不了口,他清楚知道这说出来就是跟小辫子在撒谎。 大侄子有点儿女情长,万贵妃把后宫搅得不安宁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后宫就四个皇子,大皇子是万贵妃生的,二皇子是皇后当时抬的一个小才人生的,三皇子也就是他的大孙子才是皇后所出,四皇子是他的亲母和外族求到他面前他出手保的,这四个皇子,可以说除了万贵妃所生的大皇子之外,其它的三个多多少少都是因他出面庇佑才活了下来,饶是这样,这万贵妃是皇帝保太后护,把老周家的孩子害得没几个,还宵想着他把大皇子当大孙子待,大侄子这也是太有持无恐了。 他早晚有去不了后宫的一日,等万贵妃把大侄子的孩子都害没了,大侄子还能立她为后,让皇后,太后和太子都是万家的人不成?他是想把这天下改姓万不成? 德王现在也不知道他家大侄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真放着不管,就是他大侄子肯把这天下改姓万,他也不可能放任。 也不知道他以后会跟他家大侄子走到哪步,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跟他和皇兄一同在正德宫生活过的亲人了,想着以后,小德王不免沮丧至极,话只说了两个字,头已低得不能再低。 宋小五听出了这熊孩子话里的沮丧,但不想理会他。 她这大中午的给人做了一顿饭,这耐性已所剩无几了,她还打算留着剩下的那点撑过接下来的半个时辰。 正午的太阳太旺烈,天气热得很,等他们到了小偏院的树下才凉快了一点,这一通走让宋小五鼻子上出了点汗,刚坐下眼前就出现了块帕子,她当没看见,从袖子里扯出了自己的擦了擦。 给她送帕子的小德王脸色暗了暗,他本来想挨着她坐下,这厢也不敢坐了,他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那盘子脆瓜,心中难受得很。 宋小五冷眼看着,也不出声,等她拿了一瓣瓜果吃完看他还偷偷瞄她,她不由摇了摇头,把盘子往他眼前推了推。 这一推,身上笼罩着阴影的小鬼一下子就像钻出了乌云的太阳,跟这时挂在天上的那太阳一样热烈得让宋小五眼睛刺疼。 这厢小德王朝小辫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欢喜地拿起了一瓣脆瓜,甜滋滋地咬了一口,另一手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你也吃。” 宋小五一字都不想与他多说,她靠着树倚着背,慢慢地咬着瓜果,感觉着这盛热当中偶尔吹来的一阵凉风。 这天,这热夏,这风,都是她上辈子无暇去关心感受的,这辈子无所求的她反而都有了,她从中得到了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宁,可以说她这多来的一生就是跟老天爷偷来的。 而小鬼太年轻,太热烈,太孤注一掷,他连个陌生人都能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攀扶,谁知道他以后会如何?宋小五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某个人彻底伤透心的,但她很不想那个人是她。 做的孽都是要还的。 “来洗手。”一盘子脆瓜没有了,宋小五看他满手狼藉,伸手拿过旁边木桶里的水瓢。 小德王蹲过来伸出手,等手洗干净了,他抬头认真地看着宋小五道:“小辫子,你真好。” “不好不成,我家还捏你们手里呢。”他抬起来的脸太认真,认真到好看到出奇,也乖顺到了极点,宋小五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这是你换来的,不用觉得我好。” “我知道,”小德王点头,见她的手要走,他的头就跟着她的手走,想让她多摸他一下,哪怕多一会会儿也行,“我会好好当小王爷的。” 宋小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傻孩子,哪是什么不懂,他是什么都懂,又残酷又天真,真是极权下的皇家产物。 她又摸了他一下,这次摸着她还没收回手,就见小德王痴痴地看着她的笑脸,嘴里喃喃:“你真好看。” 宋小五收了笑,也收回了手,一脸淡漠地看着他,直到看到他低下头。 小鬼身上的黑影又出现了。 宋小五没有心软,但她知道老是让他过来是不行的,这小鬼不知道为何现在对她依恋得很,她就是把他骂得伤心欲绝,回头他还是会偷偷地来偷看她,她得跟那位杨公公好好聊一聊,不能让他上午下午这样来得过于频繁了。 最好是现在就把他支走一段。 这日下午小德王欢喜得按时走了,回了王府,他还跟铁卫骑的属下兴致勃勃地练了一阵,晚上呼呼大睡了一觉,早上起来精神抖擞,让杨标叫来他封地过来的属臣好好问了一阵话,直忙到下午,才找杨标吞吞吐吐地问他今日能不能去新宅子。 杨标木着脸答了不成,且说他要是连着两日都去,那家的小娘子下次怕是见到他就要让他走了,小德王掩饰不住失望,到了晚上杨标叫他用膳他也不用,在床上拿被子裹着自己不出来,杨标劝了几句见劝不听也不劝了,把小德王半夜饿得爬起来坐他床头上跟他控诉:“你明明知道她是真心对我好。” 杨标倚在床头,回头他小主公的话:“可那是换来的。” 德王气得拍起了床铺:“那就换多点!” 杨标闭眼,“可是小主公,过头了,那位就容不下她了。” 德王瞬间呆若木鸡。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可是我是他小叔叔啊。” 他们在正德宫一块儿过过日子。 “就是因着如此,”半夜被小主公闹醒的杨公公疲倦地道:“他不会让一个对您影响深切的人随意留在您的身边,您不能让那一位对那位小娘子关切太多,您知道那位小娘子,她要是被那位知道了,不说她能让您对她百依百顺这事,就是她自己的性情也会让她只有死字一途。” “可我说过要娶她。” “小主公,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杨标掀开被子,让小主公躺进来。 小德王爬了过去。 杨标脸色缓了缓,给小主公盖好被子,听了外边一阵的动静后跟他接道:“小主公啊……” 德王抬头摸了摸杨标发白的眉毛,他突然之间被他的老奴婢这一声小主公叫得鼻子发酸,他揉了揉鼻子,道了一声:“在呢。” “奴婢老了,”杨标叹了口气,拍了拍小主公身上的被子,道:“不知道还能陪您几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跟您去晏城的那一天。” “杨标,你别胡说,皇兄叫你陪我到我老的。” 杨标笑了笑,他怎么可能能活到那一天?他这样去了势早年又受过大苦的人能活到五十出头就不错了。 “奴婢去不成无妨,”杨标接着声如蚊吟:“可您不能去不成啊。” “杨标!” 杨标闭着眼又拍了拍他,“小主公,您就是要娶王妃,那也只能娶那位定的人,您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数?” 晏城啊,大燕朝最富有最要紧的边塞城邦,那是他们家小主公的,是先帝赐给他最宝贝的小弟弟的,可当今那位会像他父皇那样放心他的小王叔吗? 也许他会放心,但小主公的王妃和娘家只能是他的人,他得握住他小王叔的命脉,把他小王叔的下一代也拿捏在手里了,才会放心放他去晏城。 杨标的话让德王沉默了下来,他睁着眼看着床顶,过了半晌,他看着床顶悠悠地叹了口气,问杨标道:“杨标,皇兄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要是在多好啊,他会道康康你想娶谁就娶谁,皇兄给你作主。 杨标伸手轻抚上他的眼,叹道:“小主公,夜深了,睡罢。” ** 这厢宋小五连着几天都没见到熊孩子,中途杨标过来了一趟,她好好跟他聊了聊,紧接着三四天都没有这群人的身影,宋小五觉得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子才是她想过的。 宋韧是好一阵儿都没见到有什么动静,越家那边那位叫越连的也没有跟二郎再有什么来往,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这些情况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宋大人初初进都,对什么都提防得很,可谓是草木皆兵,就怕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害到了全家与儿郎们的前程。 他之前还因小女儿对那位小王爷无意之事有些惆怅,等回过神来他更多的是庆幸,那样的人家,绝不是他家能攀附的,也不是他家小娘子能进去的地方。 他家小娘子还是适合在他们宋家被他们宋家一家大小老少团团护住的好,出去了她未必会活得像如今这般自在。 宋小五觉得宋爹还挺有觉悟,就是胆子小了点,容易被吓到,不过这确实是宋家底气不足所造成,像她这样可称是猖狂地对待那熊孩子和他那家长的态度,那才叫狂妄无度。 一个家要是都像她这样,那就完蛋了。 六月底燕都的天气热得让人静坐都挥汗如雨,宋韧给儿郎们从书院告假,宋家四个儿郎从此就在家中准备赴考之事了,这把宋张氏紧张得团团转,每日一大早就起来操心起他们的伙食,连走路都轻手轻脚跟做贼似的,生怕扰了他们读书。 宋家四郎他们也是紧张至极,尤其是宋大郎紧张得就差悬梁刺股了,半夜非得他爹去掐了他房间的灯火他才睡觉。 宋小五这时也从她爹那边听说了,他们家大萝卜条等着考上了秀才去跟那应家的小娘子提亲把人娶过来,要不然,他得跟应家的人走,虽说不是入赘,但得按应家的安排去应家那边成亲,也得在应家那边安宅子,住在应大人和应夫人身边。 这说来不是入赘,往后孩子也不改姓,但这也跟入赘差不多了,宋小五从宋爹嘴里听这事的时候,见宋爹气得白眼乱飞,也觉得大萝卜条为着攀上应家还真是敢不计代价。 不过他也聪明就是,这时候把真相说出来,宋爹跟她就是想抽他一顿,也只能等他考完再说。 宋家四个萝卜条当中,要说最不紧张的就是四郎兴祖了,宋小五估摸着这小萝卜条可能是四兄弟当中能考得最好的,因着他心无旁骛,是最能把书院的夫子教的那一套融会贯彻之人。 鸣鼎书院坐堂的夫子不是有名的学儒,就是燕朝开科以来考取过功名的学士,他们教的东西只要领会了,应考还是能成的,这一阵他们家的老先生那可是为了他们请了不少同仁帮他们补课,宋家送出去的小礼加起来可算是不少了,宋小五为此还把赔杯子的那一百两银票塞给了宋爹贴补家用,要不莫婶出去买肉,又得跟人杀半天价只为多得一根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一个地方我写错了,皇后生的皇子是三皇子,不是二皇子。 第51章 说到这次七月大考,鸣鼎书院也不愧为四大书院之一,虽说比不上排在头两名的那两个书院,但鸣鼎书院此去参考之人,一个书院去了十之四五,去了有近一半去了。 但也有一半多没去成,这一半多当中,有学问不过关没得家中支持的,更多的是家中无力支持,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出身,父母供他们读书已是吃力,已再无银钱为他们打点一二。 在以举荐为主的燕朝,就是平民百姓当中有天赋奇才中人,想要在一干世家子弟当中出人头地,那是难之又难,十之八九最后还是会泯灭于众人当中。 宋家四兄弟有父亲为他们筹谋,四个都得了能赴考的资格,但他们四兄弟的那几个好友,除了郑小虎能前去一战,杨小添,常晓铮,甘常都没有得到家中支持,院中学儒赏识。 杨小添与常晓铮假装不在意,还约着一起去酒楼买醉,大把洒银子请书院同样没去成的同窗一道喝酒,甘常却被母亲生生推来宋家,给宋家几兄弟送老母鸡和肉,背上青菜更是背了一大篓,都是甘父甘母一大早去自家地里掐着最嫩的挑来的。 甘母是苦于自家没有门道,儿子是个成器的,结交了宋家这样的人家,就想着一定得在这时候给人家家里送点东西,也好让儿子得宋家看重两份,但甘常自认是读书人,羞于做这等讨好人,尤其是讨好自己好友家的事情来,他被母亲一大早逼来,在宋家徘徊了一个多时辰都不敢进门,末了还是出门去买菜的莫婶把人瞧见了,把他领了进来。 甘常被领了进来,羞愧难当,头埋在了胸前,都不敢看宋母宋夫人。 宋张氏见孩子不好意思得连句话都不敢说,连忙亲手去接了他手上的鸡和肉,又帮他卸背上的篓子,笑着跟他道:“可是送给我们家的?四郎跟我说过,说你爹娘可是伺弄田间的好手,上次你母亲送给我家的青菜就好吃得很,嫩得生甜,我还想着等你来了得给你做点好吃的带回去,也好感谢你家一片心意,一直没看到你来,我都等急了。” 宋张氏一通温温婉婉带着善意的话让甘常好过了些,他等篓子下来,抬起通红的脸看了宋夫人一眼。 “呃,四郎……” 宋小五正一头拍蒜剥皮,闻言,抬头道:“他们兄弟跟着师祖在书房里念书,你进去跟着念一会儿,等会吃午饭就叫你们,莫叔,你带他过去。” “喝了糖水再过去罢?”宋张氏看女儿。 “让他先过去,等会儿一道送。” “诶,我给他们煮红枣桂圆水喝。” “煮点绿豆粥多放点糖。”宋小五不动声色带过。 这大热的天,这正值年轻气壮血液沸腾的少年,给他们煮那么补的糖水,她娘也不怕把自个儿的儿郎们补出鼻血来。 “诶,是了。”宋张氏对小娘子的话从来皆是百依百顺,更是习惯成自然。 “莫叔,去吧。”看那甘姓少年不好意思得要夺门而去了,宋小五又道了一句。 “小少爷,来,我带你过去。”莫叔叫了客人一声。 小客人忙不迭跟着他去了,走了几步,宋张氏几人还听到小客人跟莫叔道:“老人家,你叫我小常就好,我家是城边的种菜人家,不是什么小少爷。” 宋张氏听了回身,跟自家小娘子叹道:“是个实诚的,听四郎说跟他一样,是个过目不忘怪会念书的,就是家里拿不出什么来,可惜了。” 是可惜了。 世家盘锯多年,这老子吃完祖宗的,小子再接着吃老子的,他们躺着就有得吃,一辈一辈下来,肯花时间去成才,为这个国家尽力的人能有几个? 光消耗不生产,还越发压榨平民百姓那点所出,也不用那些试图用努力去改变自身命运改变家境有上进心的新鲜血液,这燕朝要是还不改改,不用外敌来打,也不用等自个儿把自个儿蛀空,来几场天灾,饥饿就能把最温驯的奴隶磨成敢拿刀枪的恶人来,这天灾紧接着人祸,这假面太平的燕朝也就完了。 宋小五来的这十几年,大燕很难得的风调雨顺,就是有点小天灾也是小打小闹,没有持续几个月上年的大灾,但愿这种风调雨训能维持下去,要不然这燕朝就有得热闹看了,不过到时候她宋家的太平日子也得跟着完。 而这根本就是她能掌控的事情,宋小五一点也不操心,就是万一到了那个时候,她也有办法让宋家人活下去就是。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宋爹好好当官,宋家几个萝卜条好好出人头地,改变现状总离不开权力和能力,这两样宋家四个小儿子现在都欠缺,就宋爹算是身经百战了。 宋爹在地方上其实作为很大,可惜他几年才改变了一点点,在上峰眼里,算不上什么杰出政绩,他要是只窝在地方上的话,他一辈子到死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富庶县的县尊,花十几二十多年能改变的也只是一方几万人的命运。 宋爹在地方上被磨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一心想奔着燕都来,他这一来是为儿子,另一个他从不说宋小五也知道,她这小爹骨子里就不安于现状,他想做的事,不是一个葫芦县梧树县能满足得了的。 男人嘛,很容易有热血和野心,但像她爹这样甘于蛰伏,容易等待十几二十来年还初衷不灭的,那就很难得了。 他近二十年都想着我命由我不由天,世道没磨平他的意志,想来老天到最后也会任由他狂了,成功都是属于坚持者的,就是迈向成功的曲线走得弯了点,曲折了点,但这些年坚持下来的意志将成为他最大的能力和助力。 宋小五对宋爹还是很看好的,就是另外四个萝卜条让她操心了点,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各自有自己的问题,毛病还不小,还是需要有人在旁帮他们掌控点方向。 大郎哥就不必说了,他现在是只要谁给他一根他想的骨头,他就立马能扑上去啃,之前她还挺放心二郎哥,只是这几个萝卜条可能在燕都受的排挤和白眼多了点,稳重的二郎哥现在对出人头地的渴望不比大郎哥浅,只是他善于掩饰,从不表露在外,也就让人看不出。 三郎更是一肚子愤慨,对这世道不平得很,宋小五敢说要是现在有人欺负宋家,这小子能立马提刀就去砍人,处在青春躁动期的少年郎现在那是一点就炸,也就在她这个妹妹和他们娘面前装得和善点。 四郎这小子是四个儿郎中变得最少的,但变得少也不得了,傻呼呼的,太容易成全别人伤害自己,说来,他是家里最需要看住,最需要护着点的。他这性子有坏的一方面,但也有最好的一方面,但总的说来,宋小五希望他能就这样过一辈子,要不然最终能让他改变性子的就是血的教训,而这说明,宋家肯定出大难了,也许还可能是因他而起,因只伤在四郎一个人的身上的话,他是改变不了自己的本质的。 这四根萝卜条问题都有,说几句话就改变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事,唯有顺途和家中的安宁还有时间才会磨平他们身上的急躁、戾气,宋小五在他们面前当孩子不耐烦,但她看着他们长大,稳住他们的那点耐心还是有的。 宋家有人要赴考,就是师祖秦公也是难免担忧,老人家为着徒孙们赴考的事一直四处打听着消息,也托了学生帮他打听上面传下来的猜题这些消息,为着这几个徒孙,他可谓也是呕心沥血了。 对此宋家最无动于衷,最没受影响的人就是宋小五了,她还跟以前一样不急不躁。这天天太热,一家四个儿郎胃口都不怎么样,这把宋张氏和莫婶急得团团转,莫叔更是扛起了扁担去买冰了,只有宋小五还在厨房坐板凳上翻弄着她昨晚浸着她的豆子,莫婶急得眼都发昏了,见这小祖宗还伺候豆子呢,急得小力地掐了她的脸蛋一下:“我的小娘子啊,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啊?” 小娘子正打算做豆腐脑呢,闻言道:“饿他们两顿就好了。” “哎呀,都这时候了,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你哥哥们呢?”莫婶把她的手拉开,还没心疼完哥哥们,就心疼她道:“莫要再翻了,手都浸皱皮了。” 宋小五朝她笑了一下,把莫婶迷得头不昏,眼不花了,拉着她起来道:“你说那个豆腐脑怎么个做法来着?再跟老婶说一遍。” 豆腐脑不是很难做,就是稍微有点麻烦,对于一天到晚都有事情要做的人家来说,做个一碗几口还不能饱肚子的东西,这个耗时的过程就太不划算了,还不如做几板豆腐来得好,以前宋小五见家里人忙,她自己不可能花这个工夫,便一直没做过,现在想起来做,是觉得吃点这个也能调剂下口味,刺激下食欲也好。 等宋张氏和莫婶刚把豆腐脑做好,莫叔也买冰回来了,豆腐脑一冰镇好,张氏一口都没吃就捧去了给儿郎们,把宋小五看得直摇头。 她母亲这个人,这小半生还真是为丈夫和儿女们忙得团团转,下意识里就把自己排到了最后面,这种人一旦被辜负了,就是一辈子被辜负了,所以,她得看着她这个傻娘一点。 宋家这阵子家中儿郎都住在家里,老师祖也是,遂宋小五就让杨公公那边千万别让他家小主公来凑这个热闹了,杨公公得了信,正好他也想着要把小主公支开一段时间,就让小主公带着铁卫骑去了燕山打猎去了。 小德王带着他的铁卫骑打猎,明面上说来是打猎,实则是先帝在的时候给他定的规矩,他规定小德王在他死后的每一年里,必须要带他的铁卫骑借着打猎出去行兵三次,每次不得少于半个月时间,以此让铁卫骑与他更亲近,而他也能对最贴身护卫他的人有个更进一步的了解。 铁卫骑每一个人都是先帝死前挑给小德王的,他们最大的不过比小德王大五岁,最小的还要比小德王小两岁,皆是孤儿出身,先帝挑他们就是让他们护卫小德王到壮年,等他们到了年纪身手不行了,德王那时已长大,想来也有能力能为他自己挑选更得力的铁卫。 先帝对幼弟心之切切,情之拳拳,就是作了万般安排到了闭眼的那天都放心不下他带大的孩子,小德王知道老哥哥对他的不放心,所以先帝在世时让他做的每一件事,不管先帝不在几年了,他都是规规矩矩按着先帝的吩咐照办。 杨标无法跟他开口说让他跟今上离心的话,但怎么支开小主公一段时间,他还是有的是办法的。 遂小德王一进山就是半个月,等他出来,他听说万贵妃被贬为了平妃,万老国舅爷成天在朝廷上跟他大侄子哭丧呢,他这一恼火,连王府都没回去,衣裳也没换,穿着一身沾满凶兽血腥味的猎服冲进了国舅府,砸东西! “你们万家教出来的好女儿,把我老周家的孩子弄得没几个了,才贬为平妃你就成天没完没了在我大侄子的朝廷上给他哭丧,他儿子被你们万家弄死了他都没哭,你嚎什么嚎?啊?你嚎什么嚎!” 小德王一边砸,一边骂,把老国舅都骂懵了,一句“你血口喷人”半天才说出来。 这厢万国舅府的下人把老国舅爷夫人请来了,小德王见到她更是觉得晦气,指着她的鼻子就骂:“天天到皇宫跟我老嫂子哭哭哭,你把我老周家的宫殿当成你家后花园了我还没跟你算帐,你还有脸哭,成天仗着哭欺负我老嫂子心软,闹得她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你倒是好好的在家享福,穿金戴银的,看看你身边围着的这堆人,比侍候我老嫂子的人还多!你这么能哭,怎么没把你自个儿哭死啊!” 小德王一通大骂,他身边围着一堆身上带血的铁卫,把国舅府的上下吓得屏气噤声,这刚赶过来的老国舅夫人气还喘平就被他指着鼻子一通骂,已六旬的老妇人被他骂得一口气没上来,一闭眼,昏厥了过去。 “这死了最好是别赖到本王身上,”万家人的惊得齐齐扑了过去,被铁卫包围成了半圈的小德王冷笑,“要不然,本王拉你们一家子陪葬,我倒要看看是你们万家尊贵,还是我大燕的王叔尊贵!” 这话说得万家齐齐嚎哭了起来,老国舅爷心一狠,朝他欲要跪倒…… 小德王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一鞭子抽到了他眼前,指着气得发抖的老国舅道:“我是看在你是我老嫂子的亲哥哥面上才给你几分脸,往后你少给脸不要脸,我老周家就是对不起谁也没对不起你们这弄死我们老周家好几个孩子的万家,再给我闹,我开皇庙请祖宗,也要绝了你们万家的根!” “进宫!”德王吼完,提脚出门,快马去了宫中。 他走后,老国舅爷也倒在了地上,万家顿时乱了一团乱麻,把万家几个迟迟赶来的老爷气得要进宫告小德王的状。 这厢小德王通行无阻地进了宫中,踹开了燕帝御书房的门。 御书房还有臣子在,见到满身血腥的小德王吓了一大跳,御书房里的孙公公连忙把他们请走,燕帝则看着小王叔头疼不已,揉了两下头才道:“这是去猎场回了?” “出来就去万家了。”小德王满身火气还没消,走到桌前坐下道,“我渴了。” 燕帝看了看,见近身内侍在门口说话正为小王叔解释呢,他摇摇头,亲自倒了杯水上前给他,“慢点喝。” 小德王扁扁嘴,一口气把水喝完了。 燕帝在他身旁坐下。 水喝完,德王把杯子扔到桌上,冷眼看他这大侄子,“倒是舍得动手了。” 燕帝苦笑不已,其后他叹了口气,跟他道:“朕叫孙公公侍候你去正德宫换身衣裳。” 小王叔在正德宫住的那间小殿还留着,尚衣库做的每季衣裳往德王府送去几箱,也要往小殿当中送上一箱,给小王叔在正德宫里留个地方,这是先帝的吩咐,燕帝一直以来还是记着的。 “不用了,我等会就回王府换。”小德王自搬出正德宫,就不在宫里留宿了,以前正德宫住的地方他这两年也不去了,就是大侄子请他也不去了。 该避的讳他会避,只要大侄子放心他就行。 “去罢,”燕帝叹了口气,心想没他们看着,小王叔还是自己长大了,“朕心里有点难受,你陪朕喝几杯。” “为个女人难受,恁没骨气。”德王恨铁不成钢地地横了他一眼。 “小王叔不是也有心爱的人了?应该懂朕的感受吧?”燕帝说着,又叹了口气。 他说出这句,德王才犹豫了一下,尔后他摇摇头,口气也好很多了,“不去了。” 燕帝看他,小德王红了红眼,“去了也难受,不想去。” 看他只是思及先帝就红了眼,燕帝怔住,半晌后道:“好,就穿着这身罢,朕叫孙文彰传酒。” 等酒上来,燕帝喝了一杯又一杯,小德王先是看着,等大侄子这都喝得不计数了,他拦了酒,把酒壶提到了自个儿手上,跟燕帝道:“没出息。” “朕听说,你当初刚搬进德王府住不习惯,连着十天半月的都睡不着,后来是吃醉酒才睡了个好觉……”燕帝有点醉了,他说着笑容都虚了,“朕当时听说了,想叫你回来,但只是想想,朕没舍得,正德宫是朕的,小王叔,朕才是皇帝。” “知道你是,谁说你不是了?”小德王打了下他的头,“这几年你没什么长进,疑心病倒是不轻。” “是啊,不轻。”燕帝说着,倒在了椅子里,抚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道:“小王叔,你说怎么要把情份都磨没了,人才死心呢?娥儿说朕对不起她,可朕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说着,他的泪钻出了他的手背。 第52章 大侄子哭了,德王抓耳挠腮了好几下,才嘟囔了一句:“当初你也没逼着她嫁啊。”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是她自个儿要进宫来的,进来了怨天怨地,连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都敢弄,不择手段抢着生下大皇子,如果不是大侄子纵着,万家撑着,她能如此嚣张? 德王说到这,还挺不高兴的,但这毕竟是他大侄子,再蠢再嫌弃也是他侄儿,他扭过了头不出声。 燕帝哭了一会儿挪开了眼,小德王看着他那副惨样,同情地道了一句:“我们老周家的男人就不应该喝酒,一喝特别的丑。” 燕帝这还没哭痛快,这泪就流不出了。 他摇摇头找手帕,没找到就朝小王叔伸手。 小王叔摇头拒绝他,“我可没。” “唉,朕早晚有天要被你气死。”燕帝抬头把泪倒了回去。 德王耸了下肩,起身道:“那我回了。” 他不想坐在这看大侄子哭,人生无能为力的时候太多了,只要早上从被窝里出来了,小德王就只想看人笑,不想看人哭。 他走到门口,燕帝叫住了他,“不去母后那边了?” 德王叹了口气,“下次罢。” 说着他又回来,把抱着的酒壶放到了桌子上,踌躇了片刻,他看着桌子道:“我不记得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总归是记得的,我跟皇兄说过要照顾你,你兴许觉得我年龄小,说出的话不值得当真,但我跟皇兄承诺过的话,每样都会做到,再过十年,二十年……” 他抬头看着他大侄儿,“我也一样,我会像皇兄当年照顾我那样照顾你的,我没了阿父,他当了我的阿父,你没了他……” 德王含糊地道了一句“总归我也是成的”就出了门,出去了。 燕帝看着他离去的门,轻笑着摇了摇头。 德王回了王府,这刚沐浴出来,就听太后传他,叫他务必进去一趟,他想了想,还是进了宫。 太后脸容憔悴,见到他就握着他的手道:“康康,你真是快把嫂子急死了,你怎么就什么话都敢说呢?你不知道万家来人,说明日要参你呢。” “参我的还少了?”德王不屑地道了一句,见老嫂子着急万分,他看了好几眼,一直看到她的神情顿了下去。 “嫂子,前朝的事够大侄子烦心了,这开科是他顶着满朝的反对才在今年加科上的,满朝文武不是世家的人,就是国子监出来的,这里头各门各家都能找到自家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拧成一股绳跟他对着干,他说起来是皇帝,还不如说是个被前朝操控的傀儡,他在这前朝举步维艰,您当母亲的,就让他在后宫省省心罢。” 太后未料他会这么说,更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呆顿了下来。 “您要是帮着万家,那就帮罢,我也不拦着您。”德王苦笑,跟她推心置腹道:“我十五了,这年一过就是十六,明年我再想进宫,就是有金牌能随时进来,可我要是不通报那不叫进了,那叫闯,我能跟大侄子耍这五年无赖是仗着以前皇兄留给我的情份,可这情份早有用完的一天,在各家那里也如是,皇兄的余威我仗不了多久了,大侄子这几年要是立不起来,您忍心吗?那是您的亲生骨肉,哥哥再亲侄女再亲能亲得过他吗?您要是觉得比他重要,那您就不管他罢……”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太后不依。 德王摇头,“嫂子,这宫里最心疼他的人就是您了,您好好想想罢。” 说罢,他起身恭敬行礼告辞而去,太后本来喊他来是让他将功赎罪帮侄女说话的,现在他这扬长而去,她心里有些惶然,又有些薄怒,但思来想去,又想起这阵子儿子都不怎么往她这来,来了也只是请个安就借口走的事,她突然惊醒了过来。 那天他叫孙文彰传话来,说这家已不像家了,这话,不仅仅是德王要跟她说的罢? 万太后一想到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吓得身边侍候的人纷纷过来:“太后……” 这厢德王出宫之前又去了燕帝那一趟,燕帝正在勤政殿,德王看他满脸苍白,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叹道:“我都快要被你们折磨老了。” 燕帝听着好笑,笑瞥了他一眼。 “算了,别老盯着折子,一道用个膳。” 燕帝便叫了人下去准备。 等叔侄坐到桌前,德王跟他大侄儿道:“开科是后天罢?” 后天是七月十八,他是算好日子回来的。 “是,怎么?”燕帝说着抽了口气,指着他道:“那天你得给朕呆在王府,哪都不能去。” “这你管不着,我不去闹事就是。”他还要往新宅子去给小辫子送他打的猎。 “一出来就要去见你那小心上人?” 德王点头,点完头,他拦了眼,“完了,今日发的威怕是又得传进她的耳中了。” 燕帝哭笑不得,沉吟了一下,道:“听说那个员外郎是符先琥带回来的,于农术治民很有一番作为。” “呃?”德王摇头:“这我倒不知道。” 不过小辫子做的吃的可好吃了。 想着,德王咽了一口口水,燕帝听到还以为他饿了,催了宫人一句:“怎么还没端上来?” 说罢,与德王接道:“回头朕见见他。” 德王看了他一眼。 “不过,朕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之前朕也有意为你挑选亲事的意思了,但这户人家门户是低了点,你别不高兴,你就按你的身份想一想,是不是低了点?她嫁进德王府,她以后是晏城的女主人,就她的出身,她怎么镇得住这底下的魑魅魍魉?” 德王听着,咧开嘴笑开了,实在不好意思跟他大侄子说,魑魅魍魉见到他的小辫子都得躲。 小辫子天下无敌。 “傻笑什么?”燕帝看他一个人不说话就傻笑了起来,不由也带着笑说了他一句。 “你不懂,你以后就知道了,至于我的婚事,过几年再说罢。”小德王心里有他的打算,但现在还不到跟大侄子说的时候,而且现在这些事都不是事,开科立朝才是大侄子的当头之急,“你只管办你自己的事就是,符家那边算是在朝廷已经立好足了,但他家也是大家,门下数百上千人,他们上来了是不肯轻易下去的,光他一家为你办事是不成的,你这边等考完择好人,要用哪个要是安不进来,你跟我说,我这边替你想想办法。” “不用了,”燕帝听着,不由叹了口气,神情柔和地看着他:“小叔叔,你大了,也到了要考虑成亲的时候了,朕总归要为你的名声想一想,朕希望你以后能娶个温柔贤淑的世家女,替你生儿育女,能常伴你左右,替你分忧。” “还早,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就不要替我着急了。”小德王不跟他计较这个,撇过话头另道:“这个宋韧是地方升上来的,如果确实有几分本事,你不妨见上一见,符家有一点还是强的,他们家出的人,做事的手段还是很有几分精锐之气,这些年也不枉你费心抬他们上来,他们家认的人,怕是本事不小。” 说到这,他看着大侄子道:“我之前还想把宋韧从符家手下分出来,你要是见过人有意的话,不如就由着你管着他,如何?” 燕帝费解地看向他,不明他何出所言。 “别看了……”小德王朝他皱了下眉头,正要笑言,却听宫人在门口道:“启禀圣上,启禀德王爷,皇后娘娘来人请德王爷过去一趟,道三皇子久日不见小叔公颇有些思念,想请德王爷过去看一看三皇子。” “把人带过来罢?”德王摇头,朝燕帝看去。 燕帝开了口:“跟皇后娘娘说小王叔在朕这边现在不便过去,叫她把三皇子送过来,来朕这边叙话。” 宫人应声退下,德王见燕帝不高兴地皱起了眉,他劝了句:“你既然不满皇后老跟你哀哀凄凄没个笑脸,那我大孙子没招你惹你还是你亲儿子,你就忍心你不愿意受的罪让他成天受?” “对他好点。”德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了他两句:“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现在事情也无法回过去了,稚子无辜,你别让你正宫娘娘生的孩子每天过得跟惊弓之鸟似的,连个寻常小孩都不如。” 如果大侄子不是皇帝,他真想好好打他一顿,看能不能把这糊涂人打清醒点。 “朕知道了。”燕帝摸了把脸,也知道以后不能再对后宫之事听之任之了。 不久,三皇子被人抱了过来,一见到德王,一张小脸没有表情的三皇子脸上顿时扬起了一个惊喜的小笑容。 “小爷爷。”三皇子小小声地叫了起来,但他害怕他父皇,见燕帝在,他深吸了口气,方才迈着小步子前往跟燕帝见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金安。” “哎呀我的大孙子诶,快让小爷爷抱一个……”小德王可不管那么多,张开手就让他大孙子往他怀里奔。 三皇子看了他的手一眼,嘴巴情不自禁地咬起看向了燕帝,燕帝心里不知为何不是滋味得很,就别过了头,这一别头,三皇子松了口气,生怕他父皇又转过头来,顿时像只小燕子一样扑向了他小爷爷的怀里,“小爷爷……” 小爷爷,恭儿好想你。 德王一挣到大孙子,就把他扛到肩上,跟他道:“我们等会跟你父皇用完膳,小爷爷就带你去树上掏鸟窝。” 三皇子紧紧地抓着他小爷爷的头发,高兴得张开小嘴笑了,露出了洁白的小贝齿。 他木着的小脸因这抹笑变得璀璨夺目了起来,燕帝回头看到他皇儿的这抹笑,心里更不好受了起来。 小王叔没进宫的这一个来月,他这皇儿见到他,就从来没有笑过一次,见到他每次无不战战兢兢,就跟见到了鬼似的,他以为这是他这个儿子随了皇后那个成天哀哀怨怨的人,却未曾想过…… 也许,他只是不值得被信任罢了。 ** 德王在傍晚才离了皇宫,去的时候他还不太高兴,出来的时候他是哼着小曲出来的。 他老周家还是有几个可爱孩子的,如他,如他大孙子。 一回到府里,德王就挑拣后日去新宅子见小辫子的礼物,杨标见他把去年打的毛熊皮都抱出来要给那宋家小娘子送去,他看了看光把毛皮抱出来就满身大汗的小主公,森冷的脸更是僵硬了:“您要送这个?” “都我打的!”小德王抱着毛皮瞪着杨标不放,生怕杨标不许他把他打的战利品带过去,“你们打的我一件也没拿,我没撒谎,你看你看。” 第53章 杨标无语地看了看天。 德王也紧跟着看了看。 同时他的脸流下了两串汗,怕掉到毛衣了,他朝杨标嚎了起来:“杨标我出汗了。” 杨公公佝偻着腰过去了,劝了他一句:“这天儿太热了,等冷了再送。” 小德王讷讷:“可打的肉都臭了,熟皮子做出来要好多天,我不能拿去年打的过去么?” “您送点别的。” “可我进山去打猎了啊。” 杨公公甚懂他这位小祖宗的心思,这是想给那一位个交待。 这亲还没成,八字没一撇,他就想给交待了,杨公公在心里叹了口气,跟他道:“奴婢到时候跟她解释几句,天太热了,您给她打的那些野物没留住,都臭了,等天气凉点就给她打能吃的带回来。” 小德王高兴得眼都笑眯了,他频频点头,“是这样的,没错儿,不是我不想带,是肉没留住,臭了,天太热了。” 杨标赶紧把他的皮毛接过来递给旁边的侍卫,小德王还是抱着不撒手,高兴地朝杨公公地道:“这个也送,我去年打的。” 杨标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方道:“等进冬再送,她可能更欢喜些。” “可我现在就想知会她,我会打猎,我好厉害。”小德王死都不肯撒手,跟杨标讲理:“我都等不到那个时候去了,我想了一路,这皮子我刚才在库里挑了好久,你看,整个一张皮都是我打的我剥的,做得多好瞧啊,你看你看。” 杨标抱着他的皮子,手下用力,冷脸如冰霜:“那您也暂且放下罢,您看您都一身汗了,这是后天的事,您先洗洗用膳罢?” “我在宫里用过了……”见杨公公强硬地把他的皮子抢去了,小德王鬼哭狼嚎,“你别动我的皮子!” 他满头大汗,还鬼吼鬼叫,把杨标看得眉毛直跳,他把皮子一塞给侍卫,就提溜起他祖宗后背的衣裳,“奴婢带您去洗洗。” “我的皮子!”小德王誓死不从。 “搬到寝宫去。”直觉自己活不到五十岁的杨公公扭头朝侍卫。 “是。”铁卫骑的侍卫低着头,忍着笑应了一声。 杨公公提着这才愿意走的小德王去了。 路上小德王跟杨公公还嚎,嚎得分外欢喜:“杨标,你说小辫子见到了,会不会夸我好厉害?我才十五岁呢,好能干。” 杨标一句话都不想说,提着小祖宗进了浴池。 ** 七月十八日,晴空万里。 这日一大早宋家的人就起了,宋张氏一大早就摆出了桌子,起了香炉,上了供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家列祖列宗上香,求他们保佑宋家的儿郎们能一举中的。 等宋家几儿郎出来,宋家的人跟他们说话的声音都要比平时轻两个调,小心翼翼地跟对待瓷器似的。 宋小五在旁看着没吭声。 就让他们美一美吧,他们人生能像现在一样被人当皇帝的日子也就这几天。 这一天,宋家一家子都要送他们去考场,这燕都的考场设在近郊的一家皇苑内,离城里有点远,每日巳时开考,申时结束,计四个时辰,当中午时用饭一顿,外面不许带进去,吃食由皇家提供,考毕也不许出来,要等总计三天后的大考完毕后方才能从皇苑当中出来归家。 宋家已经去踩过点了,宋韧不放心,连着去踩了三天,皇苑附近现在已经禁严了,里头站着御林军,外头站着官兵,这层层把守严得可谓是连只鸟都飞不过去,但已经有一些人家在远一点的地方打了棚子蹲守,还有人起了茶棚,还没开考,这附近就热闹起来了。 宋小五让宋张氏带着莫叔莫婶一道去送儿子们去考试,宋张氏着实是很想去,但小女儿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便拒了,但宋小五坚持,她在劝说过后还是答应了。 毕竟,如小娘子所说,她一个人在家时候多,这天在家陪了一天,总有一天会因为有事在身不得不陪的时候,而儿郎们一生可能就考这么一次,她去送送才是应该。 宋张氏一想也是这个理,而莫叔莫婶本来想留一个,但也被宋小五说着让他们跟着去跑腿了,让他们多在外面替她打听点消息。 按宋爹所说,这考场附近都打起了棚子,想来去守的人只多不少,这都是考生家人,来路只比他们宋家高不比他们宋家低,他们先去感受下气氛也好。 宋宅这些日子墙上彻了宋韧从窑库那里拖过来的碎片,宋家人也不知道小娘子为何要做此举,但心里确实觉得自己家里安全多了,这留小娘子一个人在家呆半天也使得,便也没用宋小五多费嘴舌,就打算都去送宋家的这几个贵子。 至于小五,他们是谁都没想着带她出门,尤其是莫叔莫婶,比宋韧夫妇更怕小娘子出去了就会被人抓走。 他们这俩老夫妻,比宋韧夫妇更宝贝他们的小娘子。 “好好考,”等一家人用过饭,小萝卜条们要走了,宋小五送了他们到门口,见萝卜条们看她,她犹豫了一下,每个人都拉了下手,抬头与他们道:“全力以赴,但考不好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我们家不是别人家,别人家兴许因为你们失败了会唉声叹气打你们一顿饱的,我们家不会,我们家只会……” “高高兴兴打我们一顿饱的!”小四郎眼睛一亮,接话道。 站他旁边的三郎忍无可忍,敲了他头一记,“你傻不傻啊?” “三郎,莫打,我今日还要考试。”四郎摸着被打的脑袋苦着脸。 四郎到现在还是这般跳脱不成性,宋大郎无奈摇头,二郎却是笑了,宋小五瞥了那没心没肺的小四郎一眼,接道:“回头再想办法让你们再考一次,你们有的是机会,不要怕,也不要怕家里没银子供不上,回头把爹送出去多挣点就是。” 宋韧在一边哭笑不得揉着额头,跟他的先生道:“难不成我才是我家中那个长工?” 秦公抚须笑个不停。 宋张氏在旁也是忍着笑,不想拆自家小娘子的台。 一家人脸带着笑轻松地出了门,二郎和莫叔莫婶走在最后面,还回头看自个儿的小妹妹,宋小五上前走了一步,拉了他的手一下,仰头与他道:“二郎哥,你是块盾,别人击不破你,别让自己把自己击破了。” 二郎蹲下身,摸了下她的小脸,他沉默了片刻,道:“二郎哥知道了。” 宋小五拍拍他的头,“前去,莫要多想,无论成功与否,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心重不是坏事,但过了就是负担,大郎已然无法改变,他心里过不了他是宋家长子担负着振兴一家门楣的重压的那个槛,但二郎性情与大郎不同,只是境况逼得二郎跟大郎走了同样的一条路,但他还是有得改。 宋家需要变得更好,以此减轻这些萝卜条们对自己的压力,让他们更能清晰自己的定位…… 宋小五对他们有的是耐心,她对他们的爱意足以支撑他们去失败和犯错,等待他们的成长。 “诶,知道了。”二郎摸了摸小娘子今天扎的啾啾,应了一声起了身。 不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四郎羡慕地道:“我也想被妹妹拍头。” 所以他说完,就冲了过去,蹲到了妹妹面前。 宋小五差点翻白眼。 真是误会大了,她还以为熊孩子都长大了,结果还是想得太美。 她只好拍了拍他的头,见前面两个哥哥一个正着神色严肃端正,一个一脸嘲笑看着兄弟们,她朝他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过来,一个人摸了下头,道:“好好干,干翻他们。” 大郎三郎听了一怔,紧接着笑了起来,朝她点头不已。 不知为何,他们被妹妹这一说,说得血都热起来了。 等着看小娘子关门的莫叔莫婶听到这话也是傻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等儿郎们走了,他们又等着小娘子把门关紧了,推了好几下,这才一步三回头担心地跟着主家往前去了。 ** 送走了缠人的一家人,空荡荡的家里只她一个人,宋小五把她的家在目视能看到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然后深吸了口气。 自由宁静的气息,莫过于此。 人有时候还是很需要一个人,只有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这个时候,连寻常的空气都会变得分外甜美。 宋小五静站了一会就忙碌了起来,她把厨房里琐碎事收拾了一遍,又拖着扫把慢腾腾地把家中打扫了一遍,她不是喜欢做这些家务事的人,但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慢慢做点事情享受着只有一个人在的自在。 所以等她这美得没边儿的时候,看到打着地上出现的双脚,她不由闭上了眼。 自由,没了。 她深吸了口气,才抬头。 小德王见她抬头了,清了清喉咙,压着雀跃欢喜跟她假正经地道:“小辫子,我来看你了。” 他怕小辫子当他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忙道:“我知道你家里人都出去了,还等了好一阵我才跳过来的。” “闭嘴。”宋小五的教养让她没法像个易怒之人把扫把扔这小鬼一脸,但她现在确实挺想把这小鬼揍得趴地喊娘。 “啊?”正想给她献宝的小德王愣了。 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杨标因此朝后挥了挥手,叫后面抬着箱子的侍卫赶紧滚。 “现在开始,给我闭嘴,”宋小五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森冷的假笑,“我说你能说话的时候再说,要不然,我把你的舌头拔了!” 德王“啊”字出口到一半,握住了自己的嘴,他扭头无措地朝杨标看去。 杨标,怎么办啊? 杨公公一碰到他的视线就低下了头,弯着腰恭敬地往后退。 他家这位小主公,确实该被人狠狠收拾下了。 杨公公这低着头,但速度飞快地走了,德王不敢置信他的老奴就这样扔下他不管跑了,他掉过头,眼带控诉就朝小辫子看去。 小辫子你看看,杨标没规矩! 小辫子冷冷地看着他,小德王被她看得背后发凉,怂得低下了头,心里到底是记住了她的话,连“哦”都不敢“哦”一声,但他不敢出声,也不敢看她,可还是极小心走到了她边上,悄咪咪地弯腰把她掉在地上的大扫把扶了起来,扭过头把扫把往她推。 给你,我不烦你了。 宋小五看着他扭着头支着手的样子,冷冷地翘了下嘴,接过了扫把。 这小子,不识趣的时候不识趣到了极点,可你要是想轰他走,他就是那最烦人也扒不掉的牛皮糖,踹都踹不走。 这踩线的功夫,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当真是好厉害! 宋小五稳了稳,又扫了一阵地,才把这小鬼激出来的心浮气躁扫没了。 地扫完,她又去浇地。 水是早先家里就已经打好了的,每块地边都有两个装满了水的木桶,宋小五浇完一桶,那站在一边一声都不敢吭,只敢拿黑溜溜的眼睛偷瞄她的小鬼在瞄了空桶子几眼后,呲溜一下,就跑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提了一桶水过来,等宋小五往他身上瞧,他就一脸激动地看着她,胸脯都往前挺了好几度。 宋小五扭过头,眼睛完全不受控制地自行翻了个白眼。 这熊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 等宋小五把地浇完了,空桶子就被小鬼都打满了水。 小鬼哪是个会打水的,这水打的鞋子湿了,背上的薄衫也被浸出了一背的汗,他来回奔得太急,头上满头的汗,他这大汗淋漓得让宋小五胸口堵了口气,又烦躁了起来。 说实话,她宁肯这熊孩子更熊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模样。 一个人急切于讨好另一个人,这说明了他对这个人的渴求,同时,也坦明了背后的空虚到底又多大。 宋小五想起了前世自己因空虚抓住一个人的那段时间,这一世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在另一个人面前,也是这么狼狈不受控又可笑至极吧? “过来。”宋小五看着打完水站在不远处,一脸雀跃看着她傻笑的熊孩子,终于开了口。 德王一听到,当下想也没想就跑到了她的面前。 此时,头上的汗流进了他的眼里,他怕少看了她一眼,迅速抬袖擦了一把脸,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小辫子,我来了。 宋小五被他的眼睛直视得有些撑不住,她别了别头,道:“你鞋湿了,衣裳也沾汗了,去你的宅子换身干净的。” 小德王直摇头,不去不去,他还要留着帮她的忙。 “换回来了去厨房找我,我做点吃的。” “啊?”德王出声,又马上拦住了嘴,不等小辫子说话,他生怕她后悔,连忙朝新宅子跑去,跑远了一些他才敢开口,扭头朝小辫子道:“我等一会会就回来,你等我。” 说着他窜进了自家的新宅子,见到了在廊下喝茶的杨标,他激动得直跺脚:“杨标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小辫子的厨房,她要给我做吃的。” 杨公公年纪大了,他看着激动得找不着北的小主公,有点想不起这孩子他是到底怎么跟着先帝把他带大的。 “杨标!杨标!快点啊……”见他不动,德王等不及了,他冲进了门,“衣裳呢?我的衣裳呢?鞋呢?鞋长哪儿去了?我要没湿的那种。” 杨公公正好起身走到了门口,听到这话,他抬头望了望天的那边,心想先帝千万别在那头看着才好,要不然,他得可怜起他这个还活着的老奴婢了。 第54章 宋小五刚进厨房不久,刚把菜单寻思好,就见焕然一新的小鬼窜了进来,站她面前昂首挺胸。 宋小五看了他几眼,见他姿势不变,在他笑容快垮掉之前,勉强地道了一句:“甚好。” 简单的两个字,就见眼看惨绿了下去的少年立马朝气蓬勃,瞬间精神焕发了起来。 宋小五都不知道他这精气神打哪儿来的。 “替我剥个蒜,板凳上坐着去。”宋小五给了他一头蒜道。 “哦。”德王小心接过,如临大敌地看着那头蒜。 “慢慢剥,过去坐着罢。”宋小五见他紧张了起来,嘴边不禁扬起了点笑。 见她笑了,德王连连点头不已,坐过去看着手中的那头蒜,严阵以待观察起了它。 这是小辫子交给他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好了。 宋小五已经放倒了案板,备起了食材,在动手之前,她想了想,打开了家中藏零食的瓮坛,拿了一小碟花生酥,又加了小碟酸酸甜甜的干果,提了壶白水放到一旁的桌上,叫小鬼道:“来桌上坐。” 德王一直要偷偷瞄她,她话一落他就过来了。 “小辫子。”他喊她。 小辫子对他真好,他没有感觉错,她跟皇兄是一样的。 “坐,慢慢剥,我做点饭。”也许是天气太明朗了,也许可能是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宋小五对他的无名烦躁和火气皆平息了下来。 她说罢,转身去做饭了。 从梧树县带来的腊肉还剩一点,她切了一截,打算炒个蒜苗吃。 家里炖的鸡汤还有,小馄饨还剩着一些,是她母亲留给她中午吃的,宋小五打算等会煮了让小鬼尝尝味。 她时不时要吃,少吃一顿也没事。 米饭也煮一点,看他上次吃的一点也没剩,胃口只比大郎他们大。 家里还煎了点豆腐,煎得很嫩,拿点鲜肉跺碎了放点豆瓣酱做个千页豆腐。 蔬菜就炒个小白菜,汤就做个简单的鸡蛋青菜汤了,可惜这天热豆腐经不住放,家里昨天做的一板都拿油煎了,要不鲜肉豆腐汤营养又鲜美,倒是好吃。 三菜一汤,够他们两个人吃的了。 宋小五把饭做上,就叫嘴里含着糖,跟蒜头大眼瞪小眼的小鬼过来,“过来,帮我烧火。” 德王过来了,看着小辫子诺诺地道:“小辫子,我叫康康。” 上次还叫周召康呢,这次就叫康康了。 小辫子望着康康,没如他愿:“坐下,看我烧火,等会儿我要切菜,火就你烧了,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宋小五知道他根本没碰过这些事,教的便很细致,烧柴的大小,搭火的技巧她都说了,而小鬼果然不是一般的小鬼,宋小五用她的方式只教了一遍,她只动手简单说了几句,不需要多言语他就已经完全明了了她的意图,轮到他动手的时候,除了弯腰低头的时候显得笨手笨脚了一点,但火烧的一点也不差,几次之后他掌握了角度他就烧得有模有样了,之间一点多余的烟也没起。 这是宋家萝卜条们也做不到的,宋家的萝卜条们已经是众人当中较为聪明的了,他们江南家乡那边马儿沟梧桐县里的那些小孩根本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们,但宋小五教他们她所具备的知识,往往要通过转化成他们理解的方式教上二到三遍,他们才能掌握住要领。 这个孩子,怕是要比她认为的更要聪明一点,甚至比她认为的要更有灵性。 可惜了。 很多天才因为具有超高的理解力,也就往往要比平常人显得更敏感一些,对伤害痛苦的感知力也就要比普通人更强,这也就是所谓的慧极必伤。 这些人,往往英年早逝的多,能挣扎着活到头的少。 她在旁看他做了两次,就站了起来去做她的事了,她掉过头就去菜板那了,也就没看到小德王周召康看着她背影的神情,专注得一眼也没眨。 有了个烧火的,宋小五就少事多了,等杨标过来的时候,灶上的饭快好了,另一个灶里的菜烧得也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个汤下锅。 鸡蛋青菜汤很简单,水烧开了就好了,宋小五把汤盛起来,杨公公就接了过来,他帮着宋小五把桌子摆好了,正躬身要退的时候,他听那宋家小娘子道了一句:“公公不忙的话,就一道用一点罢。” “回您的话,我就过来看看我家小主公,这就回去。” “他不忙。”小德王摇了头,见小辫子朝他点了点头,他忙朝他的老奴婢招手,“你快过来,尝尝小辫子做的饭,我馋得口水都咽一肚子了。” 杨标犹豫了一下,见小主公殷切地看着他,他到底还是过来了,站在他的身后道:“奴婢侍候您。” “哦。” 小德王刚应完,就听小辫子道:“自己动手,公公您先坐下罢。” 说着,宋小五把碗递给了熊孩子,“劳烦帮我们添下饭。” “啊?” 宋小五看着他。 德王立马站了起来,拿起了放在米饭当中的勺,稍微有点笨拙地打起了饭来。 杨标非常不快,恼怒地看向了宋小五,低声喊了她一句:“宋家小娘子……” 您过头了。 “我做的饭,他只是添个饭,不成?”宋小五看着他,“还是说,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才是您想要的?” “他是我燕朝最尊贵的……” “杨标,”这时候小德王已添好饭了,他怯怯地看着一脸冷漠看着杨标的小辫子,放下碗的手不由扯了下杨标的袖子,“不说了。” 小辫子快要凶起来了,别惹她了,要不她就要把他们赶出去,饭就没得吃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杨标。 杨标本来还要接着说话,但刚开口,袖子就快要被他的小主公扯断了,杨公公现在已经不知道生气是个什么东西了,但小主公这一扯,火得他不顾尊卑,瞪了他家不成器的小主公一眼。 小德王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当扯袖子的人不是他。 “坐!”宋小五冷着脸,尽最后一次主人之谊。 小德王立马扯着杨标坐下,这一次他可算是机灵了,不用小辫子说话,他就把他打好饭的碗一个个搬到他们面前,“吃饭吃饭,哈哈哈哈哈,吃饭了。”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此时坐在她对面的死人脸这时被他家主人强塞了一双筷子,不得不动起了手。 他就是想把这宋家小娘子宰了,也得等小主公吃过这顿饭,背着他做才成。 这顿饭前半刻吃得异常僵硬,但随着小德王夹菜不停的手,气氛松了。 杨标本来还要给他布菜,但见小主公没有他和奴仆布菜,夹菜的手也条不紊,他不由看了坐在他对面的宋家小娘子一眼。 诚然,他觉得这小娘子让他家小主公干那等奴仆之事是在侮辱他家小主公,但亲眼看着,这也不是他认为的那种感觉。 她没有在使唤他。 “杨标,这个腊肉好吃,里头有股木香味,比我们府里的要好吃多了,你吃点,”杨标没给他布菜,但夹菜自如的小德王却给他夹菜了,“这几样你都尝尝,可好吃了。” 这次的碗小,是他经常用的那种小碗,小德王拿着吃起来就比上次拿着那个大海碗自在多了。 “小辫子,你也吃。”小德王把最大的那块肉夹到靠近她的盘那边,两面讨好。 这可不能吵起来。 “你自己吃,”宋小五怕他以为她在给脸色,缓和了下神情与他道:“就当今天是你在我家做客,饭菜都是招待你的。” “小辫子……” 不等他兴奋起来,宋小五打断了他的话,道:“但之前我们说好的话,你也要记得,我家门户小,不是个个都像我一样能视你们如平常,可懂?” 意思就是有了这顿就好了,下顿就别想了,最好是别出现在她父母家人的面前,要不然她就要跟他们翻脸,小德王非常懂她话里的意思,听着心里跟被针扎了一样,他吃饭的手停了,垂下眼看着碗小声地道:“那我要等到哪一天,你才能天天跟我吃饭?” 她要什么时候才做他的家人,跟他睡一个被窝,对他好? “吃饭吧。”宋小五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伸手把她前面的那块肉,夹到了他的碗里。 她固然对他心软了,也想对他好一点,但仅止于此了,这已经是她能给他的极限了。 熊孩子还小,还不懂,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负担得起另一个人的人生,她不会是他的救赎,也成不了他的救赎,他最终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等他大了,他就知道了,不会有人给他永无止境的爱填补他的空虚孤寂,而这,时日一长麻木了忽视了就好了,这是生而为人的每一个人都会必经的过程。 ** 末了小德王在她身边安静地呆了一天,呆到傍晚才离去。 他走后不久,宋家人也回来了。 一连几天,宋家人只要出去,小德王就过来,他们回来他就走,但这几天他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宋小五从他身上看出了被拒绝的伤心欲绝,但这次她没有再心软了,而是如常做着她的事,他想呆就呆,想跟她同吃一顿饭她就多添两个菜,平静地尽着她的待客之道。 等三天考完,宋张氏也不再出门了,小德王也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半个多月,朝廷放榜的结果都出来了,他也没再出现在宋小五的面前。 宋小五松了一大口气。 而宋家此时喜气洋洋,宋家四个儿郎都中了榜,而宋四郎宋兴祖名列一甲前二十名当中的十六名,也就是说燕都科考的七百余人当中,他排在了第十六位,而宋家大郎、二郎、三郎进了二甲,名次以大郎、三郎居前面百名,二郎稍差一点,落在了百名外一点。 而七百余人,圣上只取了三甲计三百七十人为秀才,这是全国圣儒举荐的有识之士经过考取圣上择取后的人数,每一个只要是经过圣上亲手择取的人都可谓是万中取一。宋家四个儿子都被择为了秀才,且有一个被点为了一甲秀才,这一甲秀才在全国贴榜告示过后就可进金銮殿从圣上手中领取官职,是一经择取就能马上当官的,这把秦公和宋韧乐得一连几天走路都是飘的,而宋家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这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门送礼来了。 小四郎也是喜得在家中直跑圈,已经跟他娘和妹妹算起了领了俸禄要给娘买几根银钗,给妹妹买多少糖和精贵布匹的事来了。 紧接着,宋家四个儿郎进殿面圣的圣旨也传来了,从传旨之日到进殿面圣的时间中间隔着六个日子,宋张氏诚惶诚恐地接完圣旨后就又紧张得团团转,家中儿郎面圣的衣裳都没有一身,她先前还以为只有四郎要去,手头上在做着的只有四郎的,没想这一次皇帝陛下是只要三甲都要见,她的大郎他们也要去,这把宋张氏急得没半天嘴角就起了泡,还是小娘子给她出了主意,让她拿着银子带着儿郎们往都城里最好的裁缝铺去,她这才慌里慌张地叫人跟她出门。 宋小五见她出完主意她娘就要去了,赶紧把她爹叫住,让他陪着去。 宋韧这领完圣旨跟前来贺喜的人没说几句,把人留给了先生和他的师兄们,带着妻儿就又往裁缝铺去了,回来后全家人一脸喜气洋洋,裁缝铺的人得知他们家是那个一家出了四个秀才的宋员外郎家,死活不收他们的钱不说,大东家大掌柜的还亲自出面,给他们家送了最好的衣料做锦袍,且三个日子就能把衣裳做好送过来让他们过目,要是有不喜欢的地方还能及时改。 宋韧虽然没收人家的好意,还是留下了大半的钱给人家收个本钱回去,但那种被人恭敬围着寒暄抬举的感觉还是让他舒畅不已,遂一路回来他又是脚踩着云朵回来的,跟做梦一样…… 家里人都喜疯了,上上下下就没个能合得拢嘴的,家中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少,宋家连着好几天厨房里的火就没有熄过,宋张氏为着招呼前来客人的嘴,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拒绝小娘子跟她所说的闭门谢客,她觉得这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宋小五眼见时间也没几天了,这天她娘还累倒了晕了过去,这把她给气疯了,做主带着几个萝卜条婉言谢客。 等晚上被同僚约去喝了酒的宋爹一从外面吃醉了酒回来,她带着已经被她教训过的几个萝卜条,指挥着二郎哥去打了盆水,让小四郎给她拿了个凳子过来扶着,又让大郎和三郎扶着他们爹,她则站到凳子上面接过二郎哥手中那盆放了半盆冰的水,从她爹头上淋了下去。 “啊……”醉得有点糊涂了的宋韧顿时大叫了起来,把院子里的睡在树上的鸟惊得张开了翅膀,怆惶地飞了出去。 也把趁夜窝在高树上,抱着酒瓶子偷偷看小辫子的德王吓得打了个哆嗦。 第55章 这一盆水下去,宋韧一个激灵大叫出声,所谓冰冰凉透心凉也不过如此,这八月的天已经凉了,夜里更是凉风袭袭,宋韧张开眼就要骂人,却对上了一双冰冷又熟悉的眼。 这是他家小妖怪呢。 宋韧这话到嘴边就咽下了,就是起初他没把这个小妖怪当成是他的小女儿,但日积月累下来,他把她当最亲的女儿,也把她当是能与他说心里话的朋友。 “作,作甚啊?”宋韧结巴着出了声,见大郎和三郎还扶着他,他脱开了他们的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这干什么呢?帮着妹妹教训他?这是要反啊! “清醒了?”宋小五没把她这小爹当圣人,知道理解他憋屈多年突然扬眉吐气了的痛快,这巨大的惊喜之下,有个几日被冲昏了头脑也是人之常情,能憋得住的都是像她这种经历过一次的,宋爹人生当中头一次陡逢大喜,想上天也正常,但,“你看看,这是你喜得找不着北的时候吗?” 宋小五站在凳子上与他齐视,她母亲的累倒让她恨得狠狠抽了下这小爹的头,小脸更冷森了,“你娘子累病了你还在外头吃酒?改明儿你儿子们在殿上得罪了谁拖出去宰了,我是不是得去酒楼找你去收他们的头啊!” 宋韧被她抽得缩了缩头。 树上的小德王看得也缩了缩头。 “树大招风,这道理你能不明白?你家杵着的这四根大树,根根身上长结带虫的,没一根健全扛雷的,你身为一家之主还美得找不着北?”宋小五冷酷地看着她爹,嘴里凶残的话一句接一句:“我看你也别美了,明儿去挖个坑,等着一家人躺进去罢!” 别说宋爹听着哑口无言,就是那几根身上长结带虫不扛雷的萝卜条们也是哑口无言。 他们之前已经被骂过一顿了,没想妹妹骂爹的时候,又把他们捎带上了。 “我,我……”宋韧狼狈地一抹脸,总算找回了神,“你们娘病了?我先去看看。” “去你个鬼。”宋小五又抽了他脑袋一记,凶狠地望着他,“想去告状啊你?” 宋爹快要哭了,“不是啊,小娘子,小闺女,爹是要去……” 说着,他看了看身上湿透了的衣裳,他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甩了甩不清醒的头,这一次他总算清醒了点,“爹换身衣裳去,你们屋里头去等会爹,爹去看过了就过来,等会你要打要骂要杀,爹随便你,成不?” “哼。”这还差不多,宋小五冷哼了一记,这才扶着低头哈腰的小四郎的头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一家人在前堂的堂坪前散了,树上小德王屏着气等他们家提走了廊下的灯进了屋,他嘶嘶地抽着气,悄咪咪地下了树,等回到新宅子里,他低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哦哦”惊叫了两声,跳着脚去把酒瓶子扔到了水井里毁尸灭迹。 当夜他回了德王府,闹醒了睡着的杨标,跟他的老奴婢真情实意地道:“杨标,我觉得小辫子对我有点好。” 对他不算差了。 被叫醒的杨标有点懵,冷眼看着他。 “真的,”怕他不信,小德王用力点了下头,“真的很好了,我不怪她对我凶了,我过几天就去找她带我。” 杨标是没看到小辫子打她亲爹的样子,看到了,就不会怪小辫子对他不好了。 小辫子凶狠看着她爹像是要把他吃了,还狠狠抽他的样子,他在树上光看着都觉得害怕。 小辫子可厉害了! “又怎么了?”杨标掀被子让这没事就到处乱跑的小主公进被窝来,“这几天圣上正跟那帮人吵着呢,他们找了人盯着你,你别乱跑,那家就别去了,奴婢不是告诉您了,要是被发现了,您这是替他们家惹祸上身呢。” “我找了小雪,大雪扮我。” 小雪大雪是德王二十四个铁卫骑当中最小的两个人,德王的二十四铁卫骑皆是先帝赐名,铁卫们皆按二十四节气排名,这也是先帝为了让小德王多知道东西取的,为的就是让小德王能从他的铁卫们的名字上知道这个天下的节气气侯,季节的转换,雨雪的时间。 小雪大雪与他身形相似,往常也扮过,杨标还算放心,但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奴婢近日忙着替圣上查秀才的底,顾不上您这头,您要小心些,切莫大意了。” “知道了。”比起以前对杨标,德王现在听话多了。 “您睡罢,奴婢在呢。” 见老奴婢还是不信,德王跟他强调:“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小辫子对我有多好的。” 杨标闭眼含糊地笑了一声。 好不好,都是小主公自己说的算。 他喜爱那一位,那一位就是拿刀子往他心里割,他也会觉得她好;就像宫里的那几位把他当刀子使,他也觉得那是他的血亲亲人,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他的小主公啊,长着一颗柔软的心,就是被人割了心他也会站起来拍拍胸脯说我不疼,可说着眼睛里已经有泪了。 他其实怕疼得很。 好在那一位是个铁石心肠的,杨标现在放任了他家小主公去她那,也是希望他从她那撞个头破血流,以后会学乖一点,也跟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心硬如铁,不会被人伤害了就躲在被子里哭的大人。 他老了,快要死了,眼看就要随先帝爷去了,护不住他的小主公了,他的小主公该长大了。 ** 这厢宋宅,趁等宋爹来的这段时间,宋小五又跟萝卜条们说了会话。 她以前还想着随便他们长,长得不对了再给他们施点肥浇点水或者换个位置,但现在他们这突然被拔高,一次四个都中了,一飞冲天,她不得不替他们提防了起来。 大燕是举贤荐才制,还没有后世完整的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宋小五所在的后世所记载的那个燕朝,是一个立朝时间没超过百年的王朝,它是统一诸侯小国后建立的集权君主制的第二个王朝,之所以有燕朝的建立,是建立全国统一政权的王朝的那位君主的自取灭亡,才被当时的贵侯燕侯取代成了君主,建立了燕朝。 燕朝不过百年就没了,历史上记载的原因是燕家王朝周家子孙凋零,后来由权臣世家接手了这个国家,当中没有战乱和夺权的记载,只有一小段寥寥几语关于各地异情的天灾记录说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但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周家皇家子孙没了和平演变成了后世。而燕朝留下的史证史料相当的少,应该是后面的皇帝把真正的取代原因抹平了,所以一个快近百年的王朝留下的史料不过区区几语。 燕朝后面的那个王朝,姓符。 这也是宋小五觉得宋爹跟着符家走也是条路子的真正原因。 符姓建国之后,科学制度就要完善得多了。 宋小五以前判断这些史实时,认为是腐朽制度的燕朝走到了矛盾不可调和的那一步分崩离析,被精进为民请命的法家大家符家灭了取而代之。 周家的底和燕朝这个朝代的痕迹被符家抹掉这不奇怪,这是历朝历代更迭时都会干的事,只会说有利于自己这边的话,记在史书上的历史与真正的现实总会有些偏差,哪怕隔得近的历史与现实都有天差地别之分,何况是年代久的。 所以,史实里没有现在的燕帝加科取才这一笔就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但这个“才”落到了她家身上,一落还是四个,对这个朝代一直漠不关心等着它被取代的宋小五不得不多思了起来。 燕朝到现在,加起来还不到七十年,但后世记载的历代皇帝所在位的时间和年历很模糊,要是按她所知道的年头,现在这位燕帝死后到他儿子手里,这个朝代就没了,这位皇帝在位的时间为十二年。 现在才平昌五年。 平昌五年,这位皇帝就已加科,自己亲自见人才了,还三甲全员都见,这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绝不是一个即将没落的王朝的皇帝会做的事情,看起来跟她所判断的也差不多,符家取代这个周家之前,这个王朝也是经历了不少血风腥雨的博奕。 这几天宋小五一直都在拿着那本世家书回忆她所知道的这个王朝的事情,但她知道的太少了,天天闷在屋子想事的结果就是她没盯着,这家就乱了。 宋小五跟萝卜们条分析他们家现在的情况和处境,很直接地与他们道:“你们这一去,要弄明白,你们是为谁做事,你们的对手是谁,背后给你们放冷箭的人是谁,你们都得心里有个底,尤其是四郎……” 之前被妹妹骂得好惨的兴祖苦着脸看着妹妹。 他跟小常他们说等他当官了,他就给他们写举荐信的话被妹妹听到了,妹妹就把他骂得好惨,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何骂他,他这是在帮朋友啊。 做朋友要是没有义气,自己有本事了还不提拔朋友一下,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这厢兴祖苦兮兮地看着妹妹,嚅嚅道:“在呢,妹妹你说。” “我跟你说,你要是……”宋小五拿着棍子敲了桌子一下,正要说四郎,她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话突地就顿住了。 她记起了前辈子可能有关于德王的一件事。 燕朝的记载里有一句话提及了一位贤德王,燕帝在位时的王叔,平昌八年殁于其封地,年方二九。 他死于十八岁。 第56章 一股巨大的悲哀突然涌上了宋小五的心头。 德王,贤德王,一字之差,可这个朝代,有几个是平昌五年是十五岁,还是燕帝的王叔的人? 那个人应是他无疑了。 果然,英年早逝。 才十八岁啊,那个熊孩子。 想着,宋小五摇了摇头。 这一刻,宋家四个儿郎看着妹妹突然变得无比悲怆的脸,心中顿时不知为何难受得很,尤其心里还觉得妹妹骂得不对宋四郎眼睛更是红了,他讷讷地开口道:“妹妹,我不了,我以后……” 这厢,看过夫人的宋韧走到了门口,只见灯光下,他的女儿看向了他们的儿子,脸孔近乎无情漠然地道:“哥哥们啊,那是龙谭虎穴,一步错了就是尸骨无存,娘就是哭瞎眼都找不回你们来,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们,一旦你们被人利用或是走错了路,这个家没有人救得了你们,有的只是我们这些妇孺老少的陪葬……” “妹妹。”四郎伤心地哭了起来。 宋韧闭眼抬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他这几天是太飘了,被人吹棒得都忘了他是谁了。 他进了门,走到小女儿面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自抱了她,告诉她道:“闺女,懒懒儿,爹知道了,爹这就清醒,你就莫怪爹了,可好?” 宋小五被他一头抱得憋住了气,连吸气都难,便一脚踩下去,踩得她小爹又大叫了一声放开了她,她厉眼朝他瞪去:“那还不快想一想,你儿子们去殿上会遇到的问题?” 宋爹这满腔自省之情被她一瞪瞪没了,他还没开始反悔呢,小女儿就赶他上战场了,不过,时间确实来不及了,就几天就要上殿了,他重重地搓了把脸,拉开八仙桌前的凳子坐下,“好了,都坐好了,爹跟你们谈一谈。” 宋爹跟儿郎们在说他所知道的朝廷局势之时,宋小五听了几句,听到中间,她走了出去…… 走到母亲的门口时,她抬头朝隔壁的宅子看去。 十八岁啊,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长大,是不是还是个疼了就要糖止眼泪和疼痛的孩子…… 可惜了。 ** 第二日一早,宋小五一早起来在厨房听到大门口宋爹开门跟人说话的声音,依稀是在用她娘身体不好的原因在谢客。 听了两句,她就没仔细听了。 莫叔莫婶也是累得不轻,两个老人家腿脚疼得走路都是拖着腿的,就是没让人知道而已,宋小五今早一早起来就先去了他们房里,不准让他们下床,她过来煮了粥,拌了点凉菜,切了点咸菜当早膳,尔后要烧几桶开水泡汤药,让家里那三个累病了的人泡身汗出来,让他们身体好受点。 宋小五也没去叫那几个萝卜条,撸起袖子自己就干了。 说来,她对家里的几个萝卜条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小失望的,他们中科是大喜事,但这件事就让他们被人围得看不见家人,可见心性有多不坚定,尤其是小四郎,母亲为他累得连眼都不敢闭,他却在操心他的同窗好友。 诚然他们还小,被突然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狂喜罩得一时迷了眼,这怪不了他们,但可能是她在他们身上用了情,就是没有过多的期望,还是有所失望。 她希望他们更坚定清明一些。 不过也不要紧,经此一事,他们想来也会长点教训。 宋小五把粥熬上就煮起了水,从杂屋搬装药的坛子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应客回身回来了的宋爹。 “爹帮你搬。”天刚亮不久,宋韧看着明显比他还要早起多时的小娘子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坛子。 宋小五给了他,又回身搬了另一个。 父女俩走了三趟,才把她要的药材坛子都搬到了厨房,药材齐了后,不用宋小五说,宋爹就把碾药材的碾船搬到了板凳前,坐在了凳子上。 宋小五递给了他要碾碎的药材。 “儿,”宋韧碾着麻黄,看了她一眼,道:“对不住了。” 宋小五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一家人就不说这些了,小爹,这才开始……” 她语气平和,跟他慢慢道:“你要知道,圣上亲自见他主持的恩科取的秀才,那这些人就是天子门生……” 她低头把碾好的药材从碾船里细细地一勺一勺盛出来,接道:“这些天子门生是世家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安排,是投靠谁被谁所用还不一定,您呢?哥哥们呢?是投靠谁还是被谁所用,您心里有底了吗?符家你打算如何处之?你想过没有,你想跟着谁干?想过符家会对我们家怎么个处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家这几个儿子的路跟你的是不是一样?” “从一开始就想清楚了,”这些问题只是所有问题当中的一小点问题而已,而随之而来的变数会滋生无法问题,她小爹要是不把心先定了,结果难料。她把最后的碎末从船里扫了出来,黑眼定定地看着他,“比以后再后悔来得强,你说,是吗?” 话罢,二郎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拉过另一条小板凳坐到了父亲和妹妹的中间,把碾船拉了过来,他大郎哥也进来了,他才道:“我想跟着爹走一条道,父子连手,比孤军奋战强,我想我们家小,还不紧紧连在一起的话,早晚会被打散,路闯了跟没闯一样,这些年爹你和娘吃的苦也白吃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大郎蹲了过来,闷声道:“应家那边,那个小娘子对我有意,她是个好人家的千金,应大人也是宠爱她才应了我之赌,我是想娶她,但要是……” 他咬牙,揉了揉眼睛方道:“要是不成,我,我……” 大郎说不下去了,他想娶那个小娘子得很。 宋小五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用比打小爹还重的力道打了大萝卜条一下,抽得大郎一时之间眼冒金星。 “你这是打算失言了?”宋小五已经知道大郎还被那个小娘子救过,那小娘子说是个胆小如鼠的小姑娘,为了救被人打得半死的大郎,变声学了好几个人的叫声才把人吓走,叫来人抬走大郎后她自己就吓得昏过去了。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眼睛有问题,自此看上了他们家这被人揍得无力反手的大萝卜条,死活都要嫁给他。 她是应家的老来女,应家不得不给他们家这怂孩子一个机会。 现在这机会拼到了,她不过发了顿脾气,还没说到他这事上,他就先怂了? “你不想娶人家也好,省得糟蹋了人家。”转念一想,宋小五觉得人家姑娘兴许可能还能嫁个更好的,他们家这心重的大萝卜条兴许配不上那姑娘,放过人家也好。 “我想娶,妹妹,我想娶,爹,我想娶……”宋大郎被这一打,打得眼睛充血,看过妹妹又看着他爹道:“我定会跟应家好好说,以后好好待她的,岳父那边我也会跟他说清楚,我也应了我的诺,他定会看在娇娇的份上不会为难我。” 应家跟符家本来同出法家一门,先帝在位时他们在朝廷上的地位相当,关系还算好,但新帝上位扶持符家为法家之首后,两家关系就稍微差了点,但也还算相交甚笃,但自从今年宋家上都城后,符家频频在朝廷好几个世家作对,驳了好几家世家的上奏之请,还对他们言加讽刺,当中就有请求圣意宽恕万贵妃之罪的应家一家在里面,符家对同属法家一门的应家那是极尽刻薄之词,道应家已没有了法家风骨,成了曲意逢迎的宵小之辈,当应逐出朝廷,应家因此暴跳如雷,这阵子对符家反击不断。 两家最近闹得凶得举朝皆知,两家家中的人更是相斗好几场,还有嫡系子弟因此逐斗受了伤。 青州的应氏提刑官,就是来自燕都法家之一的应家。 而宋爹就是符家门下之人。 三郎四郎拿的是符家出的举荐。 他们家就是铁板钉钉的符家门人。 大郎这几天是惊喜烦躁兼有,素来稳重顾全家里的人都顾不上母亲和家里人的情况了,这厢说开了,他也自暴自弃地把最终的话说了出来:“实在不成,我就去跟娇娇磕头谢罪。” 说着,他握拳恨恨地捶向了地,额上的青筋因心中的痛苦暴跳了起来。 “听到了没有?”宋小五则抬头看向了压根儿还没把这事问清楚的小爹,“你还得想想你大儿子这婚事怎么弄……” 这也是她昨晚从大郎嘴里逼问出他跟应家那位小娘子的事情后最头疼的地方,这亲事,看来是要成的。不管这两个人之间有没有情,人家救了他们家的人是事实,大郎要是辜负了人家,这债就不好算了,但要是成的话,他们家跟符家就有得玩了。 宋韧都懵了,一巴掌拍到大儿子头上,气糊涂了的他连声大骂道:“老子昨晚跟你们谈心你怎么不跟我说啊?一大早就跟我说这事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怎么一个个都不给我省点心!” 从天上回到地上的第一天,宋韧就觉得这日子已没法过了! 宋小五拉着二郎远了点,跟二郎冷言道:“还有你,以后要是敢背着我们做什么,你看我们那爹怎么收拾你!” 之前打算跟着越连的二郎垂着大脑袋,小心地扯了扯妹妹的小手,干巴巴地道:“知道了。” 第57章 宋韧这下是知道之前小女儿为何一口一个符家了。 一听大儿子说完,他就知道这门亲他们宋家是非提不可了,就是应家不想嫁女,他们家也得去提。 要不然,到时候大儿子能被应家弄死。 孩子们以前毕竟是在读死书,想得再多也想不到深的地方,宋韧却是想想背后都发寒,他一个一家之主,儿郎们就是他的死穴,毁一个就是挖他一个心。 “过来,过来说话。”见女儿还敢和她要好的二哥说话,宋韧忍不住又打了大儿子一记,朝儿女们喊道。 宋家早起的几人在厨房里一道商量起了事。 宋韧瞪了被他打得眼冒金星抱着头的大儿郎一眼,在开口之前又是作势想来一记猛抽,但又怕打残了只好收回手,骂了句:“还以为你大了不给我找事了,结果呢?结果在这等你老子我呢!” 宋大郎抱着头,连头都不敢抬了。 “这亲我们家得提,我们家一面圣,参见过圣上后,就得给应家送信提起此事,”宋韧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宋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家。” “爹……”大郎抬头。 “你给我闭嘴。”宋韧还是伸了手抽了他一记,不打他心里这口气就顺不过来,随即他看向小女儿,“懒懒,你跟爹说,你觉得应家会答应吗?” “至少七成,会答应。”宋小五摇摇头,“应家小娘子也好,那位应大人的考虑也好,他们家会把女儿嫁过来的。” 大郎飞快扭头看向她。 宋小五也看着他们家这大萝卜条:“捏死你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应家不怕你对不起他们家的女儿。” 大郎哥又飞快垂下了头。 宋小五接着与宋爹道:“现在符家是天子的人,我们家算起来大小都是天子门生天子党……” 宋韧被她直白的说得胆颤心惊,头频频往外看。 宋小五当没看到,接着道:“现在看起来是符家打算弄死应家想一家独大,应家看起来是跟符家不对付实则是不想被符家吞并,居于人下,这才走到了与符家对立的一边负隅顽抗,但看起来大局已定,圣意已决,不是吗?” 这次加的恩科,就是皇帝带着符家弄出来的。 “应家会把女儿嫁过来,这算是一个……”宋韧斟酌着用词道:“喘息?和解?” “他们家的女儿是下嫁,”宋小五面无表情地道:“左右都不会过不好就是,就是你要想好了,怎么应对符家,符家可能不想我们家娶个他们想摁死的,抢他们家饭碗的人家的女儿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宋小五看向宋家的两个萝卜条,“我想知道你们在书院里打过架的人有哪些,被人窝囊打倒的次数有几次,好好给我想想,如数报出,想出来了就来知会我一声,希望你们能及时回想起来,不要让我开第二次口问,可行?” 没人吱声。 宋小五好脾气地一人看了一眼。 宋韧这次不敢打半边脸都被他抽肿了的大儿子的头了,改而怒抽了二儿子一下:“还不快保证?” 二郎捂眼举手,“听到了。” 宋小五转向宋爹,意味深长地道:“之前我还以为终于把他们养大了。” 宋爹此时再明白不过她的心情了,也点了点头凄然地道:“爹也是。” 他也是这样想的,以为儿子们长大了出息了,他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了。 结果,压在他身上的这几座山更重了。 悔不当初啊。 这日子想要过得雅致点,消停点,就得少生两个儿子! ** 宋张氏病倒,被从来不给她脸色看的小娘子冷冷地看了几眼,她就老实了。 宋小五会对宋家的男人们说狠话,但从来不舍得跟她的母亲说一点重话,见眼神把母亲吓住了乖乖养病,她就没多说了。 当天晚上宋张氏还发了高烧,大夫过来是说操劳思虑过度又加上换季着凉了,这就病得严重了,好在之前已经发过一身汗,这次高烧只要喝过药再捂过一身汗来,熬过一晚等早上烧退了就会没事,但要是喝药也没用,一连烧几天,那就危险了。 宋张氏这几年在梧树县养补得很好,底子还算好,所以大夫说只要不是劳损过度底子太薄,终会安然无事。 但大夫好话说了,宋韧跟宋家的儿郎们只听得进那坏的,他们被吓得魂不守舍,宋家四个儿子这次不用妹妹教训,都愧疚地跪在了母亲的屋前。 宋小五把大夫留了下来,这大夫是燕都城里有名的大夫,她爹一出去请大夫,这人就出现在门口了,说是慕名而来,得知宋家有病人就赶紧上门来拜访来了,正好替宋夫人看个病。 宋韧信了,尤其信了对方的名声,他正好要找个好大夫给他夫人看病,就是心里觉得这也太凑巧了些,这时候慌不择路的他还是深信了对方的措辞。 宋小五一个字也不信,她怀疑是隔壁新邻居把人“请”到门口跟她爹相见的。 那小鬼这段时间没在她眼前出现过,但她隐约感觉他来偷偷看过她几次,他怕是爬墙头爬上瘾了…… 但这时候一家的病人已经刚被打回原形的大小熊孩子让宋小五无暇想他的事,这天晚上她着实不放心,守了她母亲一夜,等母亲烧退,看着几个守在边上替她打下手不退的萝卜条,她抱着就是睡着也难掩憔悴疲态的母亲的头,看着他们道:“不要等到她有事了才后悔心疼,平常的日子你们又做什么去了?她出事了,你们跪一跪心里就好受了,可她受的罪吃的苦会因为你们跪一跪就会少一点吗?” 她说得很平静,却把宋家四个儿郎说得泣不成声,此刻,他们身上也如被倒了一盆加冰的水一样,从头凉到脚,从他们中秀才的那天开始至今,他们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宋小五也是借机敲打他们。 对她的母亲而言,她母亲对五个儿女都一视同仁,都用着她母亲的私心包容着他们,爱护着他们,宋小五深信,哪怕他们被这世间唾弃仇恨,这个女人也不会放弃他们,但于她而言,她是因她这个母亲留在了这个世间,留在了宋家,成为了宋家的一份子,是她母亲把她和这个家牵了起来。 如果一个人再活一世,还是不能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好,这多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宋小五知道她劝不听她母亲,也无法改变一个已经定性了的成年人的想法,但她还是希望能用她的方式,让她的母亲好过一点。 “好了,不哭了,她没事了,以后注意点就好。”宋小五看把他们吓得不轻,安慰了一句。 等说罢,她去看一边坐在椅子上坐着的宋爹,才发现她那没用的小爹已经泪流满面,把宋小五看得连摇了好几下头。 现在知道心疼了?早干嘛去了? 宋张氏高烧退后浑身无力,莫叔莫婶他们也被宋小五强按着休息不许操劳,这日裁缝铺的衣裳送来了,宋小五把宋家几个男人赶到了厨房,她跟着师祖秦公跟裁缝铺掌柜的带来的绣娘一件一件地去看这要去面圣的华裳。 大燕面圣的忌讳还是有的,衣裳的颜色,上面绣的图案都有讲究,秦公懂这些,他头几天因为喝多了头疼不已,被小徒孙女安排在了偏院躲清静,有大人物进门来拜访而弟子不在的时候,他才出面应一下客,反而躲过了家里接连不断的嘈杂和酒席,身体也没有倒,这当真是不幸当中的万幸,现在他老人家身体安健,有他坐镇宋家,当真是能解宋家不少的燃眉之急。 宋小五打算这段日子把师祖供起来当定海神针用。 这厢身着灰衣,趴在宋家屋顶的灰瓦上的德王见他老丈人和大舅子他们被赶到厨房去躲人去了,他小心地躲到了屋后檐,生怕被小辫子发现,也被赶到厨房去。 又过了两天,宋张氏的病还没好透,宋家的四个儿子就要进殿面圣了,这一早宋张氏又不怕死地半夜起了床,硬着头皮顶着小娘子不赞同的眼操持着儿郎们去面圣的事。 他们一早就要到宫门前去守候,等着圣上散朝后接见他们,这去晚了就大逆不道,所以早早宋家四儿郎就被他们爹领着往皇城内城去了。 宋韧已经踩过点了,还打点了一个领路的公公,就为着他能在路上给不懂事的儿郎们提个醒,提点提点一二。 而这厢皇宫里,皇帝早起了,他跟前来见驾迎驾的符先琥和符简这俩堂叔侄道:“你们门下那个宋员外郎,就是……” 他转向符先琥,“就是符爱卿带回来的那个任过出香木和玉璀石的那个县的县令,听说他于农术也很有一手啊?” 符简讶异:“圣上是从哪听说的?臣怎么从来没听过?” 他看向他堂叔,“琥叔,可是你手下之人?” “不值一提,”符先琥笑道:“就是个左右逢源之人,不过倒是会讨好百姓,不像别的当官之人总顾忌着点官家脸面,他是个爱往百姓家中跑的,说是礼贤下士,在当地颇有点名声。” 符简一时之间也听不出他这堂叔是夸还是贬,寻思了一下转头朝燕帝道:“圣上,我任过梧树县一段时日的县令,那个县有好几家在海上跑船的人家,百姓过的也富裕,这个县的人因此很有底气,不太看得上当官的,我们宋大人要是想跟他们打好交道,礼贤下士倒是个好办法,是个聪明人。” 燕帝听着笑了笑,道:“那朕改日见见你这嘴里的聪明人。” 符先琥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又菀尔,这宋韧,运气当真是不俗。 这厢宋宅宋小五送走家里的人,把师祖和母亲送回去休息后,又让莫叔莫婶再接着去睡一会儿,宋小五则去了厨房。 她在厨房里熬着清粥的时候,听到了上面的瓦片响动声,她抬头看了看,等响到第二次,她出了门,退到能看到屋顶的地方,朝上面招手,“你下来。” 躲在后檐的人没动,打死他都不想动。 “阿……切……”这时,躲在后面的黑影嘴里没拦住的喷嚏声出卖了他,因此,他把身影缩得更小了,缓慢地往后爬着,只想让小辫子当没听见他。 “下来,给你拿粥喝。”下面,小辫子说话了。 黑影顿了一下,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又慢慢地爬到了屋子的脊背处,探出头,小声地问她:“今早喝什么粥啊?” 昨天早上熬的桂花粥好香的呢。 第58章 宋小五离屋有点远,没听清,等小鬼翻身跳到她面前,听他又说了一次“今早喝什么”才把他的话听明白。 说着,他又打了个喷嚏。 “何时来的?”宋小五带着他往厨房走。 “寅,寅末来的,阿,阿切!”小鬼又打了个喷嚏,还不忘解释:“我早起来练功。” “昨晚歇在隔壁?” “歇,歇了。”小德王心里在打鼓。 “这几天都是?” 德王不敢答她了,进了厨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随便看哪都不敢看她。 宋小五早有推断了,也懒得跟他计较,问了他一句:“可是着凉了?” 她看了他紧着黑色短打襟衣的身体一眼,道了一句:“现在早上有露了,风凉,多穿点。” 小德王咧开嘴朝她笑,点头如捣蒜。 他好高兴。 这几天都是宋小五做早膳,德王是知道的,小辫子一靠近灶火他就蹲下去看灶膛里的火,见灶里的柴烧得差不多了,连忙添了一根。 宋小五在搅粥,见他靠近火了也能驱散点寒气,就没管他了,搅动了几下,锅底一时半会也沾不上,就去拿了块姜切片,起了另一锅烧油。 宋爹他们是吃的面条出去的,怕面条消得快,还烙了些肉饼搭着吃,这样吃着就是几个大老爷们也能顶半天饱,肉是昨天买的放在井里冰镇,肉还算鲜,烙完饼炒完肉臊子现在还剩一点,宋小五打算拿姜丝煮个鲜肉面给他吃吃。 她来回走动不停,等下了油她去洗葱去了,等油热下汤,姜丝得在里头煮一会进了味汤才有点辣味,不煮一煮不行。 小德王见她忙得很,起身去拿锅铲,他有点不会用,一铲就铲进了油里,烧热了的油滋滋地响,吓得他回头就喊小辫子,“小辫子,油响了。” 宋小五一脸冷漠,无动于衷地继续洗着葱,洗罢过来把人推到一边,下骨头汤。 “小辫子,”等小辫子切葱的时候,小德王跟在她身边,讷讷地道:“你好辛苦。” 宋小五看了他一眼。 小德王蠕了蠕嘴唇,过了一会儿,他忍着胆怯鼓起勇气道:“我府里有几个特别会干活的丫鬟,人听话还懂事,我把她们送给你吧……” 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小辫子直直向他看来,吓得小德王立马就低下了头,还缩了缩肩膀。 “多谢,”宋小五见他识趣,耐着性子勉强回了他一句:“会帮忙的下人,我们家自己会挣。” “哦。” “不是不要你的,而是你给了,这家里的人就废了,以后张手就要,你还能把所有的都给他们不成。” “我就给你,给你帮忙。” “一样的。” “我就给一次。” “是吗?”宋小五看着他,嘴角翘起。 她冷冷笑着的样子,就好像他要是再跟她说下去,她就把要他打得杨标都不认识他一样,小德王这一刻又懂了小辫子脸色下的话,立马把话吞了下去,连应声都不敢,连连朝她摇头不休,告诉她他再也不回嘴了。 小鬼又飞快缩了回去。 宋小五当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好本事。 “以后要送什么,先问过我,听到了没有?”宋小五想起了那箱子突然出现在她屋子里的皮毛,她看到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爹娘说,只好把它塞在了她放冬放的箱子边上放着。 但也放不了多久了,等天冷点,她娘要翻箱子把她的冬衣拿出来晒的时候,总会看到。 “听到了。” “等晚上我家人睡了,把你搁我屋里的头箱子拿回去。” “啊?” “没听到?” 小德王苦着脸。 “火没了。”这时,宋小五又道。 小德王哭丧着脸蹲下身,塞了根柴抬起头气愤地道:“那是我亲手打的皮子,我信里写给你看了的!” 是,一箱子两张上等的皮毛上面还放着一封对他的武功骑射极至夸耀的信。 字倒是写得不错,字字端正,笔尾有劲锋利,看笔迹还以为是哪个杀伐决断,刚毅果决的男人写出来的,与她眼前的这个糯米团人一点也不相符。 宋小五懒得说服他,她决定使用对付熊孩子最好用的办法:“你要不是不抬回头,我把你手打折了,往后再也用不着去打猎,给人送你亲手打的皮子了!” 她着重咬着“打折”两字,把小德王吓得手哆嗦,头也低下去了,看着灶里的火恼火地道:“你比我皇兄凶多了!” “我不是你皇兄。”宋小五冷冷地笑了,看汤开了,把面扔了进去,悠悠地道:“所以你要想在我面前蹭,最好是按我的规矩来,要不然,哼……” 小德王扭头看着她相反的地方,拿着根柴火棍狠狠地打了地上一下,骂着地道:“凶,凶,凶,就知道对我凶,就不能对我好点儿?我那么大能耐,哪儿不讨人喜欢了?你看哪家的小女婿能比我厉害了?” 宋小五正搅着着锅里的米粥,一听,差点被她自个儿嘴里的口水呛着了,她转头看向那胆大包天还敢想着娶她的小鬼,冷森森地道:“想当这家的小女婿?你就不怕被人连腿都打折?” 小德王这胸口都被怒火烧着,火撑怂人胆,他扭过屁股背对着她,还冷冷地用力地“哼”了一声。 “哼……”有什么不敢的?他说了要娶就是要娶,吓唬他也没用,他就是怕也要娶。 皇兄说了,喜欢又害怕的东西逃避是没有用的,晚点到手反而会更想,还不如闭着眼睛冲上去抢回来抱到手里再说。 这厢,宋小五没忍住,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心里头对这史记上早死的小鬼的那点怜惜已然无踪。 这小鬼,既然那么大能耐,还是让他家大人管去罢。 ** 这厢宋韧在皇城内城的城门外,踮着脚往内看。 儿子们已经进去了,他这种来送的家人是不能往里进的。 眼看天色不早,他也该往户部的衙门去办差了,走前他朝守门的官兵拱了拱手,笑道:“给这位兄弟添麻烦了。” 这官兵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宋韧身上穿着官服,跟前来送自家公子进皇城的下人们挤在一块等人,身边连个随从下人都没有,说起来有点落了下乘,一看就是家中很是寒酸,说不定就是那开科以来从那些乡落角落里升上来的穷腿子,说是大人,其实连侯贵家中的下等仆人也不如,遂这一会儿几个守门的官兵都不太看得起这个穿着五品员外郎服的大人,尤其是宋韧站着的边上,被宋韧搭了几句话的那一位。 这还是每逢大朝还能去金銮殿外站着面圣的官员,看起来连他都不如,他可是有大小两个近身跟着听候吩咐的随从,手下还管着几个人的守城小将,年轻的通过打点上来的官兵冷眼看着不理会宋韧,但心里略有点略胜人一筹的小得意。 宋韧看得出来,但他平时不在乎这些个,他上燕都来也有好几个月了,这燕都不是他当官的小县,这里闹市里撞上个人,都不知道是哪家富贵人家出来采办的下人,他们底气足得很,说话都是嚷嚷,动不动就说我家老爷是谁是谁,我家大人如何如何,比梧桐县最持老卖老的大姓族老还要盛气凌人一分,这几个月他也见多了,从不跟这些人置气。 不过不置气是他知道置气不值当,心里还是有几分火气的,所以儿郎们都高中了,衙门里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同僚对他都热忱了起来,笑脸不断,他这才觉得分外扬眉吐气,头脑一时热血冲头,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对也还是放任了自己去吐那份恶气,享受起了被人厚待高看的感觉来。 现在经冰水一泼,宋韧现在不动气是真不动气了,他的心境比起之前要更上一个台阶了。 宋韧笑着拱手就去了,他到底是个大人,还是送秀才来的,那官兵冷待他,心里有点打鼓,但见这官员笑眯眯的一点脾气也没有,看起来也是个怕得罪人的,说是员外郎也可能是手上的权不大,要是那清水衙门的,连钱都不一定捞得着,那官兵一想便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就朝那挤个不休的各家下人挥手吆喝道:“去去去,别挡着大门!” 这厢宋韧去了户部办差的官衙,他是经管徽、皖两州税收田地户籍等事的员外郎,自打他接手两州就一直在看历年来的文书,两个多月过去,他查的也差不多了,心里也知道他这差事很不好办,有些话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跟已升至左仆射之位的符大人说。 符大人已高居丞相副手之位,公务繁忙,怕是没有功夫听他道对这两州的实际情况与文书不符的个中弯道来。 再说,他要是跟符大人说了,而不是经过他们尚书秦大人,这要是被人知道,他在户部怕是也呆不下去了罢? 而秦大人把握户部近十年,他能不知道这两州之间的猫腻?他要是捅穿了,怕是一点好都讨不着。 当官难,当个想把事情理得条条清清的官更难,宋韧一路上走着快进衙门时,他吐了口气,振作了下精神,笑着进了衙门,跟里头遇着的同僚拱起了手,打起了招呼来。 这厢宋韧还不知道他这个符家门人在投靠的符先琥符大人那惹起厌烦来了。 符先琥本来还挺喜欢宋韧这个知趣的门人的,但自从儿媳妇的弟弟越连那知道他跟德王搭上了关系,还让德王为他说话后,他就对宋韧有所厌恶了。 符家是圣上的心腹,但德王一直对符家是不太亲近,甚至是有点冷眼待之,只有符家于他有用了的时候才跟符家接近一二,符家讨好他也不见得他跟符家亲近,他是圣上的亲叔叔,是唯一还留在都城住在自己王府的王爷,他这防着符家呢,就算不明显符家人心里也有数,符家一想到德王这态度就是在他们跟圣上之间拦着一堵墙,心里就跟藏了根刺似的。 宋韧攀龙附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进都没几天就谄媚地攀上了越家搭上德王,符先琥就觉得他这下属的品性有待考察,他这要是太会见风使舵了,符家就白栽培他了,遂符先琥也不想让他这带回来的下属升得太快,最好是打外名目再打压打压,把他身上的那点浮气压下去了再用才是他符家想用之人。 但没成想圣上这边都知道他的大名了,符先琥拦不住圣上要见人,但散朝后,他心思得把宋韧叫过来敲打敲打,让他知道他到底是靠谁升的官,上的燕都。 符先琥这是从越家出身的儿媳妇那知道的宋韧攀上德王的事,这实则也是越连在知道宋韧是符家门人后故意找他家姐说的,说来宋家与他无怨也无仇,但那天事后等小主公走了,他回家禀了祖父小主公来的形情,道了小主公对他说的话,他祖父当下就扇了两巴掌,痛骂了他一顿,让他面壁思过,他心中存了火气,等到一连两个月也不见小主公传他,他上门拜见也见不到人,他这心头火气就旺了,觉得这全是那天小主公在宋家遭的罪才让他遭了小主公的厌弃,这厢他又从他人处听到小主公还为那宋家的土员外郎在秦老尚书面前说了话,他这心气不平,就厌上了宋家,找上了在符家当儿媳妇的姐姐,把宋韧谄媚德王的事说道了出来。 就他来看,肯定是宋韧猜出了他家小主公的身份,上门找上了小主公,这当中明明是他越连带的人去的,宋鸿烽却一字也未跟他提,没经过他就找上了小主公,这家人当真是恶心至极。 越连把他认为的事实跟他姐姐一说,符先琥的儿子就把话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这燕都的各大家各大族都有结亲,人情关系论起来就是对家也能论得上有亲戚关系,这当中一句话能抬举人造就人,一句话也能把一个人的印象和名声在另一个人那里毁个一干二净,遂宋韧在符先琥这里的好印象那是打止了。 宋家在越连那是越过了他攀上了德王,在符先琥这里,是宋韧越过了他攀上了德王,为官之人最恨也最忌讳手下之人越过自己攀上上头,宋韧一个当了十几年官的人这点官场规矩都不懂,符先琥之前对他有多满意,现在对他就有多恼怒,直道自己看走了眼。 所以下午宋韧刚从衙门出来被叫到了符大人那,听着符大人对他明似褒奖,实则敲打他心思太多,做事不踏实不说,还专走歪门邪道,行事实在有碍官途的话来,他这面上唯唯诺诺,但背上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等话毕,他转身走了,符先琥身边的师爷抚着胡须,看着汗把背上的官服都湿透了的宋韧离去,等人走了,这位先前对宋韧也颇有几分好感的师爷为宋韧说了句好话:“下官看宋大人也是知道怕的,您看他吓得背都湿了,想来心中对您敬畏颇深啊。” “怕归怕,但要是给他把能上天的梯子,我看他也会越过我爬上去的。”符先琥摇头,对师爷的话不敢苟同。 师爷见大人心中有了论断,笑了笑,低头拱手称了是,就不再说话了。 不过他心里对他们家大人的话到底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这要是有把天梯能爬到最上头,给他他也爬啊,谁不爬呢? 第59章 宋韧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路上一直在琢磨上峰的话,不过就是心中惊惧,怕妻儿担心,他进门之前也敛了神情,挂了一脸笑进家。 这时他的儿郎们还未归家,宋小五之前让莫叔出去打听了,今晚那位陛下设宫宴招待秀才俊杰,大郎他们归家怕是要到夜晚去了。 燕都有宵禁,夜间亥时就进入宵禁之时,宋韧一听小娘子说了,道:“那夜间要去接他们吗?” “应该就在宫里了。”宋小五摇头,嘴角微微翘了翘。 “儿……”宋韧一看他女儿这么说,心里就打鼓,叫她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 “宫宴啊,美酒佳人,”宋小五轻描淡写,朝宋大人笑了笑,“宋大人说不定能捞个祖父当当。” “他们敢!”宋韧一听,大拍了下腿,吼道。 “到时候看罢。”宋小五淡道,她不好说家里的萝卜们会不会有美人春风一度,但这一晚他们的所作为所为,会被上头那一位看着就是。 酒场最能谈事,也最能考验品性人心,所谓醉后吐真言,不过是醉后见人心,上位者都有点喜欢拿这个试探他们所用之人的底细,再综合他们的条件决定怎么用他们。 “这,这,这……”宋韧急了,拍着腿就喊:“这个我没教他们!” “这个不用教,他们自己懂也好。” “好个屁!”宋韧操心得站起来在堂内走圈圈,拍着手忧心道:“这要是看见美人就直眼,是个好色的,那就……” “好色的怎么了?”她娘在厨房带着莫婶他们做饭,宋小五正对着门看着厨房瞧着,嘴里道:“好色的就不能用了?小爹,你这是对好色的有什么误解?” 她瞥了他小爹一眼,“这好点色,又不是跟皇帝抢女人,皇帝还因为他好色就不用他了?这好点色……” 她又调回头看向了厨房,“算什么?只要他是个能人,好色不是什么大事,最重要的不是好色,而是酒后能不能端得住。” 说罢,她停了话,宋韧还等着听她接下去说,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了,他又坐了回去,琢磨了半晌之后叹道:“是啊,喜欢美色怎么了,只要不被美色所惑就成。” 说罢,他转了脸色板起了脸:“但这几个兔崽子敢跟我来这一套,我打肿他们的屁股!” 宋小五嘴角微扬。 熊孩子们大了,他们以后要独自面对各自遇到的问题,这时候就是显出他们家教和品性的时候了,她这一点倒是对他们还有点信心,怕就怕少年郎不识情滋味,热血冲天把持不住也难免,不过有之前她给他们泼的那一盆冷水,他们想来也不敢不带脑子了。 小心点好,上位者都喜欢用小心人,小心又胆小怕事的就更好了,惜命的才值得重用。 宋小五没再说话,宋韧静坐了片刻,犹豫再三,还是把他见符大人的事跟女儿说道了出来。 这事他本想找他先生去说说,但先生毕竟是年纪大了,在椅子里坐久了都打盹,精力已不比以前了,宋韧实在不忍心还拿他的事去惊扰老人家,那样的话他也太不肖不孝了。 遂妻女把老人家供起来,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家里的大问题不跟他说,只拿小问题让老人家知道,他是赞成且感激的。 他太忙,身上的事太多,连枕边人他都有所忽略,何况是有心不给他添麻烦的先生,要不是有妻女帮他照料关怀着老先生,他在老了还要背井离乡为他谋划的先生面前都要羞死了。 宋小五听完她小爹的话颇有几分讶异,“你最近走什么邪门歪道了?你跟符大人的死对头搭上线了?” 要不一个当长官的,能这般没气度? “我哪有走什么邪门歪道?我这段时日被人捧得都找不着北了不是……”宋韧说到这,顿了下来,皱起了眉,“这当中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是结交了什么人,让符大人不快了? 不至于啊,他这段时日见的不是同僚,就是书院的那些学儒和他师兄那边的人,大家不过是一块吃吃酒,说说场面话,他也没跟谁交从甚密啊。 “暂时就不用多想了,”宋小五收回眼神,跟她爹道:“这次应该是把他得罪惨了,犯了他的大讳,要不然他不会这时候找你去说这话。” 她家那几个萝卜条正站在金銮殿上,符家拉好他们家还来不及,还来灭他们家威风?肯定是把人得罪惨了。 “是吧?爹也是这样想的。”宋韧苦笑连连。 “无碍。”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腿。 见小娘子跟没事人儿一样,宋韧更是苦笑了起来,他握住了小娘子要走的小手,捏了捏,道:“爹不怕自己出事,就怕苦了你们娘俩。” “苦谁都苦不着我跟我娘还有家里的这几个老人家。”宋小五哼笑了一声,把手从宋大人手中抽了出来拍了拍,“以后别随随便便握我的手,我大了。” 宋韧这满腹心事,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你不要太担忧了,该小心的就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仔细点没错,至于别的,”宋小五看着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母亲,她站了起来,道:“像生死大事这等事,我会替咱家撑住的。” 说罢,她朝母亲迎了过去,留下若有所思的宋爹抬头往隔壁的宅子看去。 左右隔壁的宅子都换了主人这事,他早就知道了。 第二日宋韧早上没等到归家的儿郎,就赶去了衙门点卯,这刚进差房就听秦大人找他有事,宋韧跟着人去了,路上直想他是撞了什么大神,这一个个大人物连着两天都找他有事,他这是真得罪什么不得了的人了吗? 宋韧这提心吊胆的过去了,秦尚书这次比上次脸色和善多了,他不喜欢宋韧,但听圣上说这宋韧治县有功,而且于农术很有一手,秦家是农桑大家出身,秦尚书的祖父就是带着百姓开田辟土有功,被他们大燕的立国之帝提拔成了大司农,掌管天下农桑,秦尚书家学渊源,他也是个跟随了祖上喜好的人,就是在秦家自己的院落里,他自己都种着好几块地,他很喜欢这土地之事,这土地农术就是他的心头爱,遂传了宋韧过来,他就先问起了宋韧对农术的事来了。 说起这个,宋韧就有得说了。 他先前只专攻于南方田地水土之事,后来把北方的麦子引进南方那是下了好一番苦工,还不惜身份亲自提礼上门拜访从北方来的百姓,请教这种地之事,多年各方讨教下来,他对南北方的产食和种地还有气候差异那是知之甚详。 他这一说那就是滔滔不绝,秦尚书也不是个不懂的,这一说就说到了日当正午吃午饭的时候,秦尚书也没让他走,把他留下来用膳,边吃午饭边聊,等聊到深处又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眼见秦家来人请秦尚书归家,这老尚书才跟宋韧说了圣上这几天间会见他之事,并提点宋韧道:“圣上个惜才之人,你到时见了也不要害怕,就跟今日你跟我说话一般即可,还有……” 老尚书沉吟了一下,复杂地看了宋韧一眼,道:“不管你到底认不认识德王,但这次看来是德王在圣上面前为你说了好话,这事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跟圣上怎么个说辞,圣上那人可是个……” 他两指叉开,点了点眼睛。 那可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现在他开始动手要把三公六部的权收回去,宋韧可能就是他看上要用的人,秦尚书虽说是跟着丞相走的,但要是不得已,圣上那边非要把他秦家弄下去的话,他也得再想想了。 宋韧此人,看来先交下好也不为过,要是他背后要是站了德王,符家那边就不好说了,小德王那个人跟符家那可是只有点面子情,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犯浑连符家的门都砸,到时候他这边跟宋韧走近也不是没有好处可得…… 老尚书心里想着,面上对宋韧依旧维持着先前一样的神情道:“谨言慎行就好。” 宋韧听了一脸肃容起身,整了整官袍,恭敬地朝尚书大人行了礼:“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这次归家,宋韧脚步就轻快很快多了,等走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实在没忍住,拿袖子遮住了半张脸,躲在袖子背后狠狠地笑了好几声,这才舒坦了点,正了正神色往家里急步归去。 在家里他就不能这般大笑了,要不小娘子冷眼朝他看来,那眼里可是无尽的嘲讽。 这下午他归了家,大郎他们就回了,他们正补觉起来不久,见到爹回来了,忙跟他禀告了昨晚去宫中之事。 秦公坐在上首,也等着徒孙们再跟他说一次面圣之事,他还有好多细节没听清楚,打算这次跟弟子一道听清楚了,再为徒孙们答疑解惑。 宋小五已听过萝卜条们跟她说过一遍了,就没打算再听了,趁天色还早夕阳尚存,她打算回房去拿上茶具去喝杯茶。 母亲跟老叔老婶喘过气来了,萝卜条们进宫表现得尚可,至于小爹那边的问题于她来说不是问题,官场险恶,步步惊心,没有这个问题也会有那个问题存在,怕是不管用的,逃避更没用,问题来了,解决就是。 这日下午小鬼没出现在她的眼前,喝完茶宋小五打算回前院的时候,杨标出现了。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宋小五的身边,朝宋小五弯了弯腰,道:“见过小娘子。” 这态度,可远远胜过之前啊,宋小五挑了下眉,“杨公公?” 这是怎么了? “多谢小娘子这段时间替我照顾了我家小主公一二。” 如此?宋小五瞄了眼旁边宅子,没出声。 她没照顾什么,不过如果他偷偷摸摸守着她不肯走算照顾的话,那算罢,她作为被偷觑之人,算起来是有点功劳。 “作为回礼,您家的几个孩子我已替您叫人看着一二了,”杨标眼皮虚虚抬着看着宋小五,“您父亲那,我已叫了人把他在地方所成之绩送到了圣上面前,不出意外,这几天间等圣上空点就会差人召见他。” 宋小五敛了眉。 杨标也不管她是不是不快,接道:“但有一事您心里要有个准备,之前梧树县所产的香木与玉璀石,是符先琥先于一步送到圣上跟前的,他这一越,符家那边你们家最好是心里有数,这一次面圣过后,您父亲要有所决择才好。” 宋小五冷冷看着他。 这次杨标垂了眼,道:“大礼我已送上,还请小娘子记得您的承诺。” 闻言,宋小五轻“呵”了一声。 杨标却是压根儿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在她冷笑声后淡然接道:“您这样的人,与我家小主公那是有天壤之别,云泥之隔,与我这快要进土的人倒有几分相似,您说,是吗?” 一身的阴谋与死人味,还是个女流,更显阴险毒辣心思深沉,不管她有多聪明多会掌控人心,那也是配不上他家小主公的。 宋小五笑了起来,点了头。 尔后,她翘着嘴,朝杨标道了一字:“滚。” 既然知道,那就别到她面前来撒这个野。 杨标当没听到这个字一样,面不改色,朝她施了一礼,很快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他走后,宋小五摇了摇头。 这老奴婢太把他家小主公看得太紧了,他不相信那个熊孩子有着比他更精准敏锐的直觉。 不过当大人的,都有这毛病,总以为自家孩子容易被人蒙蔽,她以前也有点这个毛病,后来发现让人去受挫更令人成长,她就任由她栽培的那几个年轻人去摸爬滚打,与人对阵厮杀了,结果也不负她所望,她培养出了几个锐意进取,杀气腾腾的干将来。 当一个人大到一定程度了,信任比管束更令他成长。 不过,宋小五确实与杨标不一样,她对那小鬼相信得很,那样一个能精准踩着她的底线的人,岂是心中没成算的人? 但杨标之意也正中她心怀,她看得出来,这人说是个奴婢,但对那小鬼太重要了,重要到他要是不赞同,小鬼也未必真会一意孤行娶她的程度。 有杨标拦着,她就不用太费脑子去想这事了。 ** 过了两天,宋韧紧接着收到了面圣的时间,是在三天之后,九月初二这天。去之前,宋韧找小娘子谈心,请教她面圣之事,宋小五被他扰得烦不胜烦,瞪了他一眼,“我又没见过他,我怎么知道他是狗还是猫,要怎么对付?” 宋韧是来讨教的,末了被小娘子的话吓得握住了她的嘴,完了苦笑而去,心道以后有关圣上的事是真不能来讨教他家小娘子了,要不他就是再多几条命也不够他家小娘子吓的。 宋小五发现这段时日宋家事多,她出面的次数太多,有点惯着宋家的这几个大小熊孩子了,遂一早一家人用早膳,趁师祖还在睡觉不在,她当着她娘的面就跟家里的这几根大萝卜小萝卜道:“我跟你们多说几句话,就是为的你们能长进些,顶起家里的这块天,以后万事莫要来烦我,我才跟你们废话的,要是什么事都要来问我,你们也不用问了,劳烦拿刀抹下我脖子让我趁早歇了好。” 家里人被她吓得,喝在嘴里的粥都不敢咽,宋张氏被她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回过神就伸手捶丈夫,“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们成天烦她作甚啊?她还不够累的啊?你看这段日子把她累得瘦得有多惨……” 脸上因婴儿肥有点肉嘟嘟,因气色太好脸还有点红彤彤的宋小五闻言一默,低下头安静地喝起了粥。 算了,这飙没法发了。 第60章 宋张氏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她在青州跟族里妯娌斗起来的时候,那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母老虎,这厢小娘子说要抹脖子,这下她又惊又惧,对丈夫一通打骂之后连儿子们都没放过,骂到最后她双手捶打着胸哭喊道:“你们要是把她折磨没了,我也不活了。” 闻言,宋家男人们默然,宋小五也默。 她都忘了,把她娘惹毛了,张牙舞爪起来,也是挺厉害的。 这下别说宋家几个男人不敢惹她,她也不敢,吃完早膳默默地退了下去,把地方留给了宋家的大小萝卜条们消受。 宋爹哀怨地瞥了小娘子离开的身影,嘴里狼狈地道,“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以后不会再烦她了,你只管放心。” “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你哪次听进去过?”宋张氏不依不饶,说过丈夫,又对着儿郎们哭道了起来,“尤其是你们,在青州的时候,妹妹节衣缩食,就为的把银钱省下来给你们念书,给你们以后成家用,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你们太没良心了,老天爷啊,我生的究竟是什么儿子啊……” 说着又是拍胸不止,一脸快要气得昏过去了的样子。 宋张氏这一手是从宋家族里最会哭喊骂人的一个婶娘手里学到的,她以前还没在自家家里人面前施展过,这是头一次,宋家人目瞪口呆之后更是心有余悸,就是受母亲宠爱的小四郎也是缩着脑袋,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惹他娘,还有妹妹。 之后宋韧规规矩矩去衙门了,临走之前还有礼地朝娘子施了一礼,道了一别,受到了他娘子的两个白眼,宋家的儿郎们则是老老实实地帮着母亲打扫院子,清理厨房,劈柴打水更是不在话下,勤快老实得不像是刚刚见过当朝天子的秀才爷。 宋张氏这才满意了一点。 等去了小娘子屋里,她抱着心肝儿道:“娘帮你收拾过他们了,你不要管他们,他们以后要是再烦你,我下次绝不放过他们。” 这次还是手下留情了?宋小五推开她娘,清了清喉咙,点了点头。 为表谢意,她握了握母亲的手,朝她笑了一下。 宋张氏看着女儿那张嫣然一笑就跟天放了奇彩一样的脸,一下就又把女儿抱到了怀里,抱着她的头道:“儿啊,你别长大了好不好?” 宋小五一时没听明白。 “你要是大了,嫁出去了,叫娘在这个家怎么活啊?” 宋小五哭笑不得,用力把自己的头从她娘怀里拔了出来,抬头跟她道:“我不嫁。” “啊?”张氏愣了。 “我不嫁,”宋小五抄起了桌上的帐本,牵着她的手出门往堂屋走,道:“我因你留在这个家里,我陪你一辈子。” 宋张氏被她一说,眼泪又冲出了眼眶,走了好几步后她擦着泪道:“娘知道你的心意,娘知道……” 说着又是眼泪滚滚而下,过了好一会儿,快走到堂屋了,她才忍着泪道:“可娘也希望你有自己的丈夫,疼你宠爱你,有自己的骨肉,能把他们亲手抱到怀里,就跟娘当初亲手抱着你舍不得撒手,一刻都不愿意分离一样。” 宋小五摇摇头,没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的心意。 但她留在宋家就足够了,她上辈子已经过够足够惊心动魄、波云诡谲的日子,这辈子,她只想过一点相对平静点的生活,给生她爱她护她的母亲养老送终,当是了偿她这一世与她的缘份。 宋小五牵着哭泣的母亲进了堂屋,不远处的厨房门外,正在做着事的四郎苦着脸跟身边的三郎道:“娘都哭了。” 三郎冷脸看着他:“知道厉害了吧?这还是只是把妹妹烦死了,你以后在外头出了事,给家里惹了祸,让人知道了妹妹,那就不是娘哭的事了,到时候家破了散了,那就都是你的错!” 四郎被吓得直挠头,说话都急了,“我不是说了我会改吗?三郎你怎么老吓我?” 三郎毫不退却,打了下他的头冷哼了一声:“吃了亏都不长记性的东西,你叫我怎么信你?” 说着他就抬着择好了的青菜往水井那边走。 四郎抬着他那簸箕跟了过去,“我真的长记性了,你没看那天秀林宴上我谁都没多看吗?一步都没有离你们,也没有跟那些人说话吗?” “你那是不认识他们,认识了你会不说?”最了解四郎的莫过于与他一胎落地,同出同进同一张床睡着长大的三郎,“你会不粘上去?” 四郎又挠起了头,过了一会等到了井边,他先于三郎一步拉了水桶打水,扭头跟三郎道:“三郎哥,你看着我一点,我有时候是挺傻的,有些事我就闹不明白,没你们那么聪明。” 三郎也知道他就是个只会念书的,人情世故教一百遍,他也只会按着他自己的心意来,看不明白别人,他也早死心了,闻言点头道:“那还能怎么办?怎不能教你害了这个家吧?” 好在四郎还知道怕。 妹妹说过些年等四郎长大了成亲了当父亲了那根筋会长起来,可能会好点,但现在就只能这样了,让他边吃教训边长大,但家里人必须盯着点,不能让他犯那种把全家都搭上去的大错。 他身为四郎的同胎兄弟,责无旁贷,只能由他来管这个弟弟了。 ** 这厢堂屋内,宋小五跟她娘在说事。 大郎的亲事,得开始提了。 他们秀林宴回来,那上面的意思是等着这段时日里都呆在家里听旨,圣上对他们有所安排。 这段日子不知道是多久,但大郎那边得去跟应家交手了。 但谈到亲事的话,宋家现在的底气就不足了,他们家现在所有的钱财加一块都只够大郎娶个差不多门当户对的女儿,娶应家那家世家大族的,那可是远远不够了。 大郎娶人家,可谓是应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句话,且这天鹅肉还让他吃到嘴里了,得娶回来。 宋家家底哪够? 就是替他们打点官途都不够。 现在还不知道这四个会不会都被授命,但至少小四郎为官是跑不脱的,要是只有他一人,兴全家之力还能把他撑起来,要是四个一起来,宋小五觉得宋爹可能得愁得拔光身上的头发胡须。 这就是穷人为官的难处了,没有家族家底支撑,往往很难升上去的主要原因,这四处打点要钱,跟同僚交际讨好上官要钱,跟同等地位之人攀比要钱,命不好的底下还有一堆看他升官发财了等着要好处的亲戚,四处都是要他的钱要他的命,这官怎么升? 这要升的话,命好的娶个来头大的娘子靠岳父提携,把自己卖给岳父家;要么利用职权拼命地贪,贪到出事或者高升的那一天。 当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方方面面层层次次都是问题。 宋家现在的问题,那也是大着呢。 他们家大郎要是不把自己卖给岳父家的话,那他们家得拿出诚意来,至少聘礼这一块,不能让大郎在应家失了底气。 聘礼是大头,成亲做酒这些就不算了,还有一个大头就是紧接着可能被授官后需要用到的银钱。 这要是被派到地方上去了,家里少不得要拿出个几百两,现在家里头拢共就一千出头一点的银子。 宋小五这次就提了这两点,宋张氏听完,整个人都呆了。 她呆呆地看着外面正满身大汗,打着赤膊跟二郎劈柴的大儿子,看了好一会儿她回过头,抹了把眼睛,道:“娘现在写信回青州去借,来得及吗?你师祖那边不是有相熟的走镖的镖局?托他们带个信,我现在就去写。” “你要找大姨二姨借?” 宋张氏点头,站起来就要去拿搁在堂屋案板上的笔墨纸砚。 “来不及。”而且大姨二姨也就是小门小户,就是借也顶多只借出个一两百两银来。 “啊?”张氏回头看女儿,眼睛红得满是血丝。 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回来坐。” 张氏坐了回去。 宋小五跟她娘道:“借是要借的……” “小五,你说把宅子卖了够不?”在想着办法的宋张氏打断了她,眼睛看向了家中各处。 宋小五着实被她娘这句话狠狠憋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不能,这处宅子是要拿给大郎他们娶亲的。” 这也是条件之一,要不媳妇娶回来了,让她住哪?跟他们挤在一幢四五间屋的小房子里?这能不能装得下她带来的陪嫁嫁妆和下人都不一定。 “这该怎么办啊?”宋张氏着实慌了。 “要借的话,找银庄借是条路。”宋爹去贪是来不及了,而且没法贪,这都是要面圣的人了,这时候手脚还是干净点好,拿谁的银子都是以后要帮人办事的,这情况不明朗之前,拿的钱都是烫手钱。 “银庄?” “当铺。” “我们家有什么可以当的啊?除了……”宋张氏又看他们家的宅子了。 宋小五点了头,接着她的话接下去道:“宅子可以拿出去押着借点,不过得找个口风紧的,这得打听打听,也得看爹的意思,不过这是下下之策,到时候再说。” 除非万不得已,押宅子这一条宋小五是不想成行的,要不传出去了是挺丢人的,押宅子娶媳妇,够外面的人笑话宋家十年的了。 “还有得劳烦师祖出面,帮着从师伯他们处再借点……”这个是宋小五目前觉得最可行的,师伯们已经帮过他们家很多忙,算是绑在一起了,再欠点人情以后加起来还也一样,左右都是要还的。 宋小五知道她娘没办法,宋爹那边这段时日也是心力交瘁,再为钱财操心,她怕他喘不过气来,她闲在家里,没事能帮上一点是一点了。 “师祖那边等会我就会去跟他说,现在我跟你通个气,爹那等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宋小五一句接一句道。 宋张氏只有点头不已。 “师伯他们那边应该会不吝啬钱财,但具体数目,得师祖去问过,家里现在的情况也不能瞒他们,你说呢?”宋小五问她。 大方面,尤其是名声脸面这些的事,她不拿这个家的主,还是得她父母定。 “是了,是了。”这时候张氏只知道点头了。 “说清楚了也好,师伯们在京多年也是经营了些年头,钱财方面就是自家不宽裕,借钱也比我们家来得有门路,”那几个师伯宋小五见过礼,都还算不错,再说这能惦记着师恩要还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宋家欠他们人情欠的也应该,“我的意思是,能走他们的门路就走他们的,你说呢?” “是了,是了,都听你的。”张氏现在唯小女儿马首是瞻。 这是宋小五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现在宋家需要钱救急,去信去宋家家族那边借钱是来不及了。再说宋家那边暂时最好是能不搭上就别搭上,对于那边的家族,宋小五只对她祖母有责任,对几家与他们家来往还算好的人家有好感,还有大郎他们来燕都走前送过钱的那些人家的礼他们家也还记着,这些都是以后宋家要是发达了会还的,至于以主家为首的那些跟宋家为难的人家,还是不碰为好,远着点更是能省事,要不一窝蜂涌上来,是恩是仇都一视同仁,这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家就眼前的这点小问题,过个几年就好了,你就别担心了。”缓过这几年,把眼前的困难打倒,宋家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宋小五太冷静平静,宋张氏看着如磐石一样稳定坚固的小娘子,这慌乱的心渐渐也平静了下来,她牵了女儿的手,“娘跟你一道去找师祖说。” “好。”宋小五点头。 她喜欢她母亲这个样。 或者说,她喜欢直面问题,而不是逃避把问题抛给别人去解决的人。 天塌下来是有高个子顶着,可高个子要是没顶住被砸死了,矮个儿的又能逃到哪去呢? 只有弱者,才会等着别人拯救。 ** 秦公那边很快就答应了母女的相请,说着就要穿戴出门去找他的那几个学生,不过这事还等得弟子回来拿最终的主意,他也按捺了下来,就等宋韧回来。 宋韧归家,羞愧于老先生对他的操心,道明日中午他就回家,与先生一道去这几个师兄家拜访。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宋韧第二日跟着他先生出去走了一趟,下午回来,怀里捂了一万两的银票,他把银票交到娘子手里,跟母女俩道:“这是几个师兄家把家底都拿出来了,还管各家亲戚家借了些凑出了这个数给我,娘子,这是帐薄,你拿着,哪家欠多少我都写道清楚了。” 他说着这时歇了好一会儿了还是满头大汗,秦公坐在首位也是一身汗,宋小五端着茶站他身边喂了几次才喂了半碗水,老人家这次是真累着了。 “说了还给我们家凑个五千两出来,就在那备着,回头要是要就去拿就是。”宋韧说完,朝他的先生作揖一揖到底,“师恩恩重如山啊!” 秦公笑着摇头,“你啊你,没有的事,不要挂在心上,你只管你以后还了你这几个师兄的情就是,先生于你,不分你我。” 他这次带弟子出去讨到了足够多的银钱,算是心满意足,也算是放下一颗心了。 宋小五见事情这么顺利,也算是松了口气。 于宋家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不过这事没出一天,在宋爹这日面圣的当日,小鬼就找上门来了,在后院找到她就把一叠银票往她手里塞,宋小五皱眉看他没有接,把他急得把银票往地上狠狠一扔:“用别人的都不用我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61章 宋小五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拿屁股对着她的小鬼。 末了,她接着浇她的地。 但刚拿上水瓢,她就听到了一片脚步声,想来是莫叔过来帮忙了。 她放下水瓢,过去蹲在地上捡银票,把叠在一块的银票刚拾起来,鬼使神差她抬了下头,然后看到小鬼哭了。 他掉着泪,满脸委屈地问她:“我要怎样你才喜欢我?” 一阵风吹来,银票被吹飞了,散在了院子的四方八面。 宋小五眼睛随着追了几张,收回了眼,听着近了的脚步声,这一生以来,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点茫然。 “咦?”后院的门口,欲要跨过门的莫叔听到后边有动静,他回过身去看了看,又听到了喵喵叫着的好几声,还有汪汪声,莫叔一听清楚,急了,连忙往前面走去,“这哪钻进来的野猫野狗?” 他抄起了放在这个院子里的锄头,跟里头屋子的秦公和昨天才归家来的肖五道:“秦公,肖五爷,家里来野物了,你们屋里头说话,莫要出来,待我赶出去。” 说着就往声音处去了。 这厢大郎他们所在的大后院里,宋小五听着莫叔远去的步伐,上前了几步,抽出帕子给小鬼擦了眼泪。 一有人疼,小德王哭得更委屈了,之前还只是默默掉泪,这次他是哭出了声来,“为什么啊?我连烧柴都学会了。” 他做了好多,她怎么还不喜欢他啊? “别哭了,风大,先把银票捡回来。” “不捡!” 这还熊上了!宋小五这人吃软不吃硬,顿时就冷了脸,把手中握着的银票也撒到了地上,拿帕的手抽了回来。 “随你。”他要无法无天,她还真能管得着他不成。 “宋,小,五!”熊孩子哭天喊地地喊了出来。 宋小五这次是真被他惹火了,转身快步上前掐上了他的脖子,冷冷地看着他。 小德王哭着闭上了眼,“呜……” 他快要伤心死了,心里太难受了,皇兄快带他走罢。 宋小五是真不了解这熊孩子怎么这次就没分寸了,她是真想一把就掐死他,她从来都不是会心慈手软的女人,她毒起来连曾经最亲近的人都说你好毒…… 但她被那个人这样说的那一刻,她只愣了一下,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只是觉得奇怪,奇怪这句话怎么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她还以为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带天真。 而现在,她被这熊孩子的一声呜咽哭得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猛地抽疼了一下。 就这么猛地一下,疼得就好像她对他有了感情一样。 宋小五愣了下来,不知不觉当中,她的手劲小了…… “你掐死我吧,你掐死我吧……”小混帐却是不怕死,还拉着她的手往他脖子上掐,“你掐啊你。” 说着,他的眼泪鼻涕掉到了她的手上,秋风一吹,凉得宋小五的手一哆嗦。 “什么人?”德王的声音还是惊着了前面大院里住着的秦公,还有和他正在商量事情的肖五,肖五打开了门,怒喊了一句。 宋小五看向了两院之间连着的门,过了一会儿,不知前面出了什么动静,前面院子里的脚步声往前面去了。 “你掐啊……”小鬼还嚎。 就是声音哽咽,嚎得毫无气势,反而凄惨可怜。 这是被他看上了,就是欠他的了?宋小五冷漠地看向了他后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把小鬼眼泪鼻涕齐飞的脏脸搁在了她的肩上,冷道:“你都十五了,不能老靠耍赖的法子朝人要东西。” “我没有,”小德王伤心欲绝,“你这是污蔑,污蔑!” 说着,他的手却是紧紧抱着小辫子,越抱越紧,丝毫不想放手。 抱了就是他的了,她没法反悔了! 她都抱他了!是她先抱的他!抱了她就要负责任! “银票不能要你的,”宋小五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这一刻,她觉得疲惫无比,她垂下眼,拍了拍他的背,道:“我要了也拿不出去,现在不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 “哪什么时候才是他们知道的时候?”小德王立马打蛇上棍,步步紧逼。 我死的时候。 宋小五这么想着,但嘴里道:“等他们能靠自己立足之后,等我及笄……” 等你有了与你般配,与你同样鲜活生动的心上人。 杨标说得没错,她身上有死人味,就是身体没有,灵魂早已老得不堪入目,她当当小鬼一时的老师,一时的陪伴还行,时日久了就不行了。 她多活了一世,强硬又独断,冷酷又凶残,就是她这辈子无一想成,只想懒懒散散度日,但那些性格里的东西早刻在她的灵魂里了,活成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谁改变的。 当年那个人,她的未婚夫,她的政敌被她反手揭发出了丑闻闹得下台,当那个随她一同长大,被她深深爱过的男人哭着责骂她狠毒的时候,她除了觉得他那样的人也有那种男人式的天真太可笑了之外,别的毫无所动——那个人,曾经被她视为她的救赎,可后来她看着他,无动于衷得像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一天。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她这一辈子就是再爱上一个人,那一个人也只是一种存在,他撼动不了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什么,已走过一遭、从爱情的迷障当中走出来了的的她心如磐石,情爱于她,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小孩儿不应该葬在她这块没有波澜起伏的坟墓里,他应该与他同样年轻的人去活,去爱,去背叛,去经历挫折和收取收获,而不是早早随她步入死水一般的坟墓里。 她配不上他。 “那他们什么时候才叫已经立足?”这厢小德王却步步紧逼,毫不放松:“是升了高位,还是都成了家?还是说……” “好了,”看他激动得胸膛直跳,宋小五拍了他的背,扶了他的肩,拿帕子给他擦了脸,道:“不是再早也还有两年多吗?我两年后才及笄,先让他们走着瞧。” 这之前,杨标得好生为他的这个小主公寻门好亲事,最好是找一个能让他怦然心动想成亲的小娘子。 至于他的命运,她会想办法帮他改的。 宋小五再看向小鬼,脸色缓和了许多,她的眼里有淡淡的温柔,这种温柔让小德王激动得呼吸都粗了。 “小辫子。”他傻傻地喊着她,要握她的手。 宋小五收回手,朝地上的银票抬了抬下巴,“乖了,去把银票捡好,莫要让人看到了。” “哦,哦……”小德王不愿意离开她,眼睛看着银票,脚却未动,身体紧紧地靠着她那边。 “去吧,我把水浇好,等会去后面树下喝茶。” 德王一听,脚步立马动了。 宋小五走到了土垄边,拿水瓢的时候她回过身,看了小跑着认真追逐着随风起舞的银票的小鬼,她不禁苦笑了一声。 多生动鲜活的人啊,可惜了,不是她的。 而这时的德王喜滋滋地追着风抓银票,连洞房里喜烛要怎么摆他都想好了,地上要摆一排,桌子上也要摆一排,小辫子又甜又美,一定要叫尚衣库的人做王妃蚕服的时候里头的衫衣一定要多绣上几颗红彤彤的小桃子,孩子的话还是要生,回头时机一到他就会跟大侄子把封地的事说清楚,孩子要生的话,生个十个八个就行了,他不要多的…… 德王想着想着就傻了,抓住了一张银票后他呆在原地因为十个八个的孩子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一窝的孩子,睡觉排成一排,都是他的! ** 这厢皇宫内,宋韧跟英俊和善又年轻的燕帝口沫横飞,把他当年在梧桐县跟老百姓斗智斗勇,逼着他们种麦子的事跟燕帝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燕帝听得津津有味。 等说到水利灌溉,宋韧跟燕帝叹了口气,道:“老百姓吧就跟人认个熟,先前我家家都跑,就是不想出人工去挖渠,我县里哪有什么人手挖?他们的田还不是得靠他们?后来做了两年,熟了点,他们也信服我一点了,这才慢慢地把事情做起来了,我走前各乡各村的渠道才挖好,我临走前去看过一遍,挖的挺好的,这一年两年的看不出什么来,等以后日子长了就见好了,这一年一年的,一代一代把地养肥了,雨水也不愁,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你那时候真一家一家跑?”燕帝笑着问。 “真一家一家跑,”宋韧点头,他这时跟燕帝说了甚久的话了,跟燕帝说话也没先前那般拘着,而且他也看出来了,燕帝是真想听他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是从他嘴里听个农趣罢,“不跑不信你,先前跑着门还没进,人就跪地上了,老老少少跪一地,哭着说家里没钱……” 宋韧说到这,轻咳了一声,知道自己说过了,马上憨笑道:“就怕我去跟他们打抽丰呢。” “打抽丰?” “就是去索取他们家多的钱财米粮。” “哦……”燕帝点头,听懂了,随着,他又说起了梧桐县的香木和能保存食物的玉璀石来。 宋韧很堂而皇之地把功劳推到了符大人身上去,跟燕帝道:“这都是我们青州当时的太守符大人英明,眼光独特,这才发现了这样的东西的可贵之处,说来惭愧,下官跟当地的老百姓一样,只当这两样东西是平常,从来没想过它还有什么用处来。” 燕帝笑了笑,拿食指点了点这滑头的宋大人。 这话说得可是太给符先琥面子了,他可是听说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呈给符先琥的。 不过,不讨功,还知道敬畏上峰,奸滑是奸滑了一点,但还算知道分寸。 不等燕帝多说,宋韧就说起了隔壁县的一些特产来,还有青州靠海那一边的一些趣闻趣事来,还有海里的海产这些,当地百姓赶集的习俗,海物的要价,还有海盐的晒法,他都懂,也知道怎么把它们连起来说得有意思,遂宋韧这一招口那是滔滔不绝,燕帝除了听的份,都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方了。 宋韧这是做了准备来的,昨晚他先生和他那一位先前被另一位师兄借去帮忙,此次连夜赶回来的肖五师兄彻夜帮他斟酌了他今日的这套说辞,他那位要叫师兄的师爷曾经在海边住过,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宋韧被他强塞了一夜海物海情,他一夜未睡,现在能把他师兄的话全部记下来还能变着法一字不漏地说给皇帝听,那全靠他想在燕帝面前露一手得重用,替他的儿郎们撑台面的底气撑着。 大郎今日就去燕都的应家拜访人家了,他得在皇宫里一定要替他的儿女,他的娘子争口气。 说完海情,和海边种的那些随着海运带回来的一些新作物它们的长样,吃法,味道,说到情深处,宋大人还吧唧嘴巴,说罢这些他还不罢休,又说起了他所知道的一些山间野物的吃法,还有他知道的几个县的一些当地菜的味道,从而又说起了这些菜的种法,适合的时节气候和适合种它们的地,他这是一茬接一茬说得忘乎所然,燕帝听着也不打断他,等宋大人面前的杯子空了,还示意他身边的总管给这个户部的员外郎添茶。 燕帝之前从他父皇听说才在民间,民间藏龙卧虎,不缺经纬之才,缺的就是发现他们的人,能重用他们的人。 燕帝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他们被世家举荐到了他的眼前,但谈过之后,燕帝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 那些人,跟满嘴妄言的世家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眼前这一个,倒有些意思,做事太接地气,说话也太接地气,指不定他还真能有些用? 燕帝仔细听着宋韧的话,面色如常,但心里已经寻思开了。 在旁侍候听候吩咐的一个小太监见圣上见一个小官见了近三个时辰也不叫人走,他心里就有了数,决定这两天得巧就给杨公公送个消息。 他要办的事,成了。 直到太阳近西,上午进宫的宋韧才被小太监恭敬地请了出去,燕帝听了一下午的话,装了一脑袋的事,更衣出来洗手的时候,又听外面的人道:“启禀圣上,王爷来了。” 燕帝朝身边的孙总管道:“这好久没来了,今儿怎么来了?你快去让人准备几个小王叔爱吃的菜,快快端过来,莫迟了。” 喜滋滋的德王一进来就听到大侄子要给他准备他爱吃的菜,他立马笑嘻嘻地道:“我最近爱吃的你都知道?” 燕帝看他眉毛色舞,满身喜气是盖都盖不住,他看着都笑了,道:“小王叔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说来让朕也高兴高兴。” “不说这事。”小德王忍着喜悦,他说着想偷偷笑几声都忍下了,只管与大侄子道:“我来是跟你说别的事了。” “嗯?什么事啊?”燕帝让他坐。 第62章 “这不快要秋狝了吗?”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到头,这一年四季四时的狩猎大侄子都得去,但今年加了恩科,大侄子这正琢磨着怎么用他们呢,这秋狝半个月,加上一来一去的时间,一个月就没了,再回来黄花菜就凉了,还不如他把咬人的东西带走一批,让他在皇宫里好好办事,“今年你就别去了,我代你去,哪些人跟我去,你心里盘算盘算。” 燕帝闻言一愣,随即莞尔。 是了,这天底下能代他去狩猎也就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叔了。 “怎样?”心花怒放的小德王现在就想为大侄子多做几件事,这不仅仅只是为大侄子好了,他也是为自己打算。 等大侄子的朝廷稳定稳固了,他就要带他的小辫子,他的王妃娘娘去封地生孩子喽。 这都城不能呆,大舅子太多了,岳母娘看起来也有点缠人。 燕帝看他说着话翘着二郎腿一翘一翘的,笑着摇了下头,沉吟了下道:“朝臣怕是不答应。” “不答应啊?”德王笑了,“放心好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本王有得是办法让他们答应,你只管把人挑出来就是,挑两个咬得厉害的,喽罗也挑一点,最好是凑几个面和心不和的,不用怕,你小王叔我有得是办法制伏他们。” 人多了不成,尤其是三公那三个老东西跟他们的儿子,那是滑得跟泥鳅一样,还有得是胆子跟他斗智斗勇,德王虽说不怕他们,但他一个在朝没势力的小王叔,比不上这些人连起手来对付他,不过要是单打独斗,他还是治得了他们的。 但这些人怎么可能跟他单着干,这些人背过身去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扎一刀,什么恶言恶语都敢说,但连手对付起他们老周家来,那可好得那个叫亲密,恨不能夜夜同睡一张床。 把他们打散不容易,这些年来大侄子把符家抬上来也就咬出了一个角来,不过有个角就好,大侄子可以放自己的人进去了。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朕来想办法,你最近都没上朝,这几日就别上了,”燕帝开始想主意,“到时候就说朕龙体欠安,你呢在家正好歇久了想动弹动弹,就由你代朕前去?” 燕帝看着他。 “就这么着。”德王昂首点头,少年意气风发,神清气朗。 燕帝嘴角又扬了起来,先前有些疲怠的神情柔和了下来,他道:“你知道刚才从朕书房里出去的人是谁吗?” “知道,”德王当下就接了话,“宋韧,我家小辫子之父。” 燕帝被他那句“我家小辫子”说得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小王叔,“小王叔,你在没有此意之前,莫要口上这般轻薄一个小娘子。” 我怎么没有此意了?我是太有此意了,你是不知道! 但德王知道他大侄子跟杨标一样呢,都不喜欢小辫子,说起来还是小辫子英明,说现在时间还早,不要提这些,想想也确实不是能提这事的时候,他得花点时日让这两个人改变一下他们的想法才成。 德王心里想着,面上耸了下肩,“随便你。” 燕帝摇头,“朕看宋韧当真还有点真本事,不是那等纯靠媚上才爬上来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看着办。” “不为他说好话了?” 小德王摇头,目光清朗地看着大侄子,“之前已经说过了,算是偿了他的招待之情。你的政事你说了算,皇兄在的时候就是因着身子不好不得不让大臣把持政务,你继位以来想好好治理咱们老周家的天下都不成,就是吃了这个苦头,我知道你心里亲近我,但我不会让你明知故犯,我是会因为喜欢谁在你面前多几句嘴,但用不用是你的事,不用我也不会不高兴,你可明白?” 他不能参政,参了不说大侄子这边会怎么想,老嫂子怕是更要多想了。之前皇兄对他太好,就是皇兄亲自把太子带在身边教养,她在皇兄临终之前还是怕皇兄鬼迷心窍把皇位传给他,叫人拖着他不许到皇兄跟前去,如若不是杨标在,他险些连皇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德王从来没有想过当皇帝,但他知道皇位于大侄子,于老嫂子,于老嫂子背后的万家,和万家背后站着的家族有多重要。 他没有想法不说,还得严防死守着那根线,要不等着他的就是尸骨无存,之前德王没碰那根线是因为他没有想法,他想的只是帮大侄子帮忙,现在他更没有想法了,他还要娶王妃,还要跟王妃生孩子,他要跟她厮守终生,就更不能死了。 他有皇兄给他的晏城就够了。 见小王叔把话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燕帝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小王叔可能还不知道,他在心里已经跟他分亲疏远近了,以前他从不跟他说这些话,看来,随着小王叔的长大,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变了。 燕帝在心里叹息,他看着小王叔笑了笑,“明白,知道了,朕心里有数了。” 小德王看他笑得很不好看,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小长辈安慰他的大侄儿道:“别难过,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小叔叔,会好好照顾你的。” 燕帝不由连着笑出了声,鼻子稍有些酸楚。 这厢,饭菜上来了。 燕帝拿起筷子,想起之前宋韧跟他说所的那些吃食,肚子不由有些饿得很,吃着还跟小王叔说起了宋韧所说的那些各地的吃食,听得小德王看着桌子上那几样瞬间寡然无味的菜肴,顿时怒气冲天拍桌子,“食不言寝不语,太傅教你的都忘了?别叨叨那些你吃不着的了,老实吃饭!” 燕帝这下止了嘴。 德王摸着肚子,这下他高兴不起来了,愁眉苦脸地吃起了饭。 小辫子说了,家里这几日人多眼睛多,让他别去了,也不要扒墙头趴屋顶,要不然她知道了会不高兴,就是他去了杵在她前碍她的眼也不会跟他说一个字。 她好凶的,小德王不敢不听,一想起这事就难过,他本来还想着晚上头发搓搓,身上搓搓,香一点明日早点过去让她抱一抱呢。 燕帝见小王叔一下高兴,一下又不高兴的,不禁摇了下头。 这小王叔,还是没长大。 不过燕帝看着,心里到底还是高兴了起来。 小王叔还能在他跟前毫不掩饰他的喜怒哀乐,说来还是把他当最亲的亲人。 ** 这厢宋韧归家,又是踩在云朵上回去的。 家里秦公肖五还有两个替宋韧出谋划策过的秦公学生在候着他,带着三个兄弟去应家走了一趟的大郎也回来了,四兄弟也在等着父亲,宋韧一回来,他们就围了上去,宋韧眼下两团黑,黑眼圈深得跟被人打了两拳似的,但他舒畅大笑的样子,就跟突然升官进爵平步青云了一样,光让人听着就觉得痛快不已。 宋张氏正带着家里人和小娘子在厨房里做晚上的晚膳,听着前堂大堂里丈夫的畅笑声,她也不由地发笑,一张清秀洁白的脸舒展开来,让人看了有说不出的熨帖。 宋小五也听出了她爹声音里的痛快来,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也起了点笑。 宋大人这些年分外艰难,他撑起这个家不容易。他要是不想做点事,不当一个好爹,不当一个好丈夫,他当然可以过得很轻松,甚至可以左拥右抱,美酒佳肴不断,但他选择了当一个好爹好丈夫,当一个心有大志向的男人,这种有担当的男人,就是他一辈子都没混出头,只是个小官小县令,宋小五也当他是大丈夫。 大丈夫在熬了那么多年后,看起来终于是得偿所愿了一点,这份痛快是值得高兴。 宋小五也替他高兴。 遂,她跟母亲道:“我们上次酿的那缸米酒应该能喝了,娘你打点出来温一壶。” “诶。”宋张氏往常最不喜欢丈夫喝酒,这时候也是毫不犹豫,脚步轻快地提起壶往酒缸子那边去了。 “家里最近好得哟,”莫婶在边上合不拢嘴,“你老叔儿睡着做梦都发笑。” “老婆子,那是你罢?”烧柴的莫叔在一边哭笑不得,是她做梦发傻笑把他吓醒的吧? 说到这,莫叔又张口跟小娘子道:“今天那隔壁家的人丢了猫爬墙进来我们家,都不先敲门叫我们家一声,我看没名堂,那家的人牛高马大的,不是什么好人,小娘子你平时注意点,在家里看着生人了要喊,那后面也别老去了,去了也要叫你老婶儿陪着。” 莫婶一听,连忙点头,“就是就是,小五啊,你去哪叫老婶儿跟着啊,这不跟着老婶心里慌得紧,不踏实,那家的人太没规矩了,随随便便就进别人的家,要不是赔礼道歉了,我都要去告官,这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哪容有私闯民宅这等事发生?” 莫婶跟着宋家这一家子久了,说话也有学问得很,莫叔在一旁点头不已,觉得他家老婆子说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宋小五一脸平静地点了头,当是应了。 至于老婶说的天子之下,朗朗乾坤什么的,管得了谁,都管不了那熊孩子。那熊孩子,那天子见了他都得叫他一声叔,谁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就是她,也得先哄骗着他稳着他来,跟他横是横不过他了。 这晚宋家开了新酒,上的不多,加上宋家几个做菜的老手尽全力施展的手艺,宋家一家人跟来的两个客人吃得满嘴是油,酒足饭饱,畅快不已。 饭后,秦公的那两个学生见师弟神采虽足,但脸色不佳,知道他是累极了,就与他告辞而去,临走之前还多谢了弟妹款待。 他们礼数周全,彬彬有礼,看得宋四郎私下跟哥哥们羡慕地道:“我以后也要当李师伯和张师伯他们一样的人。” 三郎想了一下,道:“这个可行,你努力。” 师伯们学问好,人品更是顶呱呱的好,听爹说都是吃够了苦头才爬上来的,吃够了苦还有这品性那可不是一般人,其心志心性就够他们学半辈子的了。 宋韧在送走客人后,本来还想跟儿郎们问一问他们前去应家之事,没成想送走了客人,刚坐下跟肖五兄说了两句话,他头就不由自主地往下点,看得宋张氏心疼不已,忙扶了他回去休息。 他走后,宋小五照顾秦公泡脚,准备等会送他去睡。 往常都是她娘照顾师祖,她娘忙不过来,她就帮着照顾一二。 秦公跟她住了几个月,有些奇怪小娘子对他的敬重,但时日一久他就释怀了。 他早把弟子视为儿子,弟子一家就是替他养老送终的家人,小辈们敬他为祖是他的福气,他当不推诿,方才是真视他们为一家人,如此弟子心中方才好过。 秦公也不是凭白无故认宋韧为唯一的亲传弟子的,当年他儿子早夭,妻子早逝,妻子死的那一年他们秦家也没什么人了,当时宋韧不过十二岁,就因为他这个妻儿早逝的可怜先生族人不多,在的也只是孤儿寡母老弱几个,没有什么人是能帮得上忙的,小弟子就带着身边的小厮跑前跑后帮他把妻子的丧事办了下来,妻子一入土,他又大病了下来,也是他这个弟子请大夫抓药,煎药喂药的才把他的一条命救了过来。 遂当年宋韧的亲父死后,宋韧前途尽损,秦公才那般痛彻心扉,不忍他这么好的弟子被埋没,从此就是踏破铁鞋也想要为弟子谋出一条路来。 现在弟子已经走出来了,身边还围绕着他曾教过的学生,膝下还有徒孙儿孝敬,秦公没想自己当了半辈子鳏夫,被算命先生说是孤星命注定孤寡一生的人老了却不孤绝,当真是老怀甚慰。 “当年你张师伯,”趁着泡脚,秦公跟小女徒孙和坐在跟前的三郎四郎这两个徒孙讲起了古,“瘦瘦小小的,家里父亲早丧,就靠他娘一个人带着他,孤儿寡母的着实受了不少欺负,但那时候师祖也没怎么帮过他,就是吃午饭的时候让你们老鲁头婶把他带过来,中午跟我吃一顿,没想就吃了几碗饭,他就记着师祖了,这远在千里之外都记着我,说起来他后来给我写信我都有些记不住他了。” “为何记不住啊?”四郎不解。 三郎白了他一眼。 但他也有些不明白,看向了师祖:“张师伯长得可潇洒了。”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能记不住? 宋小五靠着椅臂坐着看书,闻言张了嘴:“不是说了,小时候瘦瘦小小。” “哦,变样了。”四郎点头,明白了。 宋小五看书的头摇了摇,“不仅如此,当时师祖叫去吃饭的不止一个两个,师祖不一定个个都记着,你们忘了爹跟你们说过,师祖在学堂教书的时候,每天要叫家人做几个人的饭端去学堂,他在学堂当了三十多年的夫子就让家人多做了二十多年的午饭,不记得了?” 不说别的,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个个都记住?她放下书,看着那两根萝卜条:“就你们这推断能力,还去做官?” 这是他们宋家送去官场给人添菜的吧? 这下四郎当下就苦了脸,就是自诩比四郎聪明不少,不在一个层次的三郎都有些讪讪,他没有想到这点。 秦公见小女徒孙又说小徒孙们了,往常他还要帮着徒孙们说两句,求个情,但现在他抚须含笑看着,就不为他们说情了。 他们即将展翅高飞,以后也没家里人在他们身边帮着他们,指点他们了,万事要靠自己,还是多懂点好。 第63章 宋家原本就是宋韧和秦师祖带着四个小萝卜条言传身教,宋小五之前也不插手,她烦这些萝卜条都来不及,有那闲功夫,她宁肯在她娘身边多呆一会儿,或是菜地里多挖两锄头。 但现在弄不好,这四个萝卜条就要去做官了,大郎二郎还好一点,三郎四郎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遂她也开始提点几句。 不过她也不太担心就是,萝卜条们毕竟是宋家人,教他们的够多了,再则放他们进都城靠自己读几年书,这人心险不险恶他们想来有数。 不天真,又有点真材实料,宋爹那当地方官的本事是实打实出来的,教到儿子们手上,在几根萝卜条们这个年纪里的人当中就不容小觑了,他们现在的眼界心胸放出去了就是比世家子也差不了几分。 他们身上的有利条件也挺多,光是宋爹教他们的接人待物这一点,他们只要照着做就会受益无穷。 宋家的环境也让他们对人保持一定的善意和诚意,这不会让他们太工于心计,将来身边围拢的人必有一些是真心会帮他们的。 人心难测,但人心更不可欺,恶意只会带来更大的恶意。在这点上,宋小五觉得比起他们刚进都来的那段时间,不过几个月,大郎他们身上的戾气差不多散了大半,他们在外被扎伤了的心被家中人呵护好了,想来有家这个坚强的后盾在,以后他们更能经受得起挫折。 等他们出去了,他们会发现,他们会比以前更勇往直前。 但这话,宋小五是绝不会跟他们说的。 年轻人,都有容易骄傲这毛病。 宋小五的话后,三郎接着道:“妹妹,你说我们真有官当,会当什么官啊?” 宋小五闻言,看了三郎一眼,随即沉默了下来。 对此她有所猜测,但不知道猜得对不对,遂她朝三郎回道:“这个我不知道,回头你问问爹罢。” “好。” 三郎说罢,四郎看着秦公道,“师祖,那我们是不是会被派到地方上去啊?好多人都这么说。” “怎么,不想去啊?”秦公和蔼地问。 这厢去拿东西的肖五也进来了,笑着接道:“四郎是个顾家的。” 宋四郎宋兴祖有点不好意思:“想呆在娘,还有妹妹身边。” 大郎二郎他们也送父亲回屋后过来了,二郎先大郎一步坐到了妹妹身边,头凑过去看妹妹的书。 宋小五挨近他那边,把书放他眼前一点,与他一同看。 三郎看到,酸溜溜地道:“本来我坐那的。” 妹妹不许。 妹妹这厢瞥了他一眼,“满身臭汗。” 三郎朝她吐了吐舌头,“我在外走了半天,回来一通忙,没顾上洗澡,你怎地不心疼我?我是你三郎哥。” 宋小五一脸冷漠收回眼。 肖五择了个凳子坐着笑了起来,跟家里的小娘子笑道:“妹妹辛苦了。” 宋小五摇头,朝大郎哥道:“把热在火上的那一锅药材水提来,叫莫叔把火熄了,该歇息了。” “这就去。”大郎起了身。 二郎跟着起,“我去帮莫叔熄火。” 宋小五点点头。 他们走了,她跟肖五道:“五伯,给你煮了点去痛散淤的药水,药有点烈,等会泡起来会痛,你忍着点。” 肖五被师弟请为师爷之前,师弟与他详谈过,他知道宋家的这家小娘子有些许特别,这是不能与外人道的,他也跟师弟做了保证。 他进了宋家,还以为宋家多少会因这个小娘子隔着他点,但结果与他想的也有些不同,家里的两个老人还防着点,宋家弟妹对他也有点忐忑不安心,但这位小娘子对他倒是落落大方,虽不与他多言语,但也没有提防他之意,倒是肖五为正己身,保持着与这位小娘子的距离,没有旁人的时候远远见着这位小娘子都会有礼地避开。 他进都没几天,就被一位同窗请去修补一本他以前读过的古书,一去就是近三个月,如若不是师弟这边出了大事,他得十月才能回。 他从先生那知道了这小娘子于调理很有一手,一听小娘子还准备了他的份,忙拱手朝小娃娃施了小礼,“让小娘子费心了。” “没有的事。”宋小五颔首,虚承了这谢。 三郎在旁反应过来了,看了看师伯的脚,起身跟师伯谢了一礼,“多谢肖师伯为我父日夜兼程归来,让您受累了。” 四郎也跟着起身道谢。 肖五受宠若惊,忙朝小秀才爷摇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三郎四郎不必多礼。” “应该的。” “师伯受累了。”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你们三个都坐下罢。”他这个学生没有意外的话,也是会跟着弟子走下去了,两个都是他的宝,秦公眼见他曾经最为得意的学生往后也有了归宿,心中岂是欣慰两字可言的,说罢,他看着还有些拘谨的学生又笑道:“既然你选了跟着你师弟,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先生还等着走时你还能送我一程,就不要在家中拘束了。” 肖五被他先生说得有点眼疼,他扭过头,笑道:“学生惭愧。” 临到老了,一把岁数了,还让先生操心。 三郎四郎在旁看着对视了一眼,安静地坐了下去。 宋小五则起身给他们添了点泡淡了的参水。 晚上喝太浓的参水不利安眠,不过家里这些身子有亏损的喝点淡的对他们身体有好处。 家里的这些人,她也管不了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无心插手也不能插手,但让他们多活几年,她还是能办到的。 这说话间大郎把散发着强烈味道的药水抬来了,红得发黑的一桶热水看得四郎惊讶出声,凑过去就跟妹妹问药材。 他对这些个倒感兴趣得很,跟他小时候一样,对什么事都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三郎也想听,也抬头看向了妹妹。 宋小五便把每一味的药材和功效都说了出来,这些药材在这个朝代很普通,于后世就是稀世珍宝了,不过再便宜药材也是贵东西,买的多也费银子,所以宋小五在说完后跟他们道:“这些药材刨制的法子也不难,往后碰到出产这些东西的地方,可以教当地百姓刨制好顶级的一并收上送入大药房,也是个不错的进项,百姓也可多得点。” 零卖或者湿卖,就要不上什么钱了。 大郎听着,把他放在案板上的录薄拿了下来走过来:“妹妹再说一遍,头两句我没听清楚。” “大郎哥你记完给我抄一下。”三郎见师祖的洗脚水凉了,拿了擦脚的布巾跑过去嘴里喊着。 “好,你慢着点,手轻点,别毛毛躁躁的。”大郎训他。 宋家夜晚点着灯的前堂热热闹闹,到了睡觉时才各自散去,宋小五最后去了莫叔莫婶房前站了一下,喊了他们一声,才归了自己的房间。 岁月过去,有的人老了,有的人大了,她在宋家呆了十三载了,想想,这每一天的日子过的都是她想过的。 此生,不亏。 ** 第二日宋韧起来,问过大郎他们去应家的事,知道了应家客气接待了他们,末了还由这家的二老爷出面在中午接待了他们一顿。 大郎带着兄弟去,其实也不是去提婚事的,婚事这是媒人的事,他去那边,借的是拜访应家人,道谢应家的相救之恩这个名目去的。 应家人懂,因就大郎相中的那位应家小娘子一家都在青州,应家主家那边给的话是让大郎过段时间再去应家做客,想来是要等青州那边的那位应五老爷说过话,应家才会给大郎一个准信。 宋韧听后,跟他先生道:“大郎他们兄弟这趟去是受了礼遇的,如此看来,应家是打算想要我们这门穷亲戚了?” 秦公颔首,“一门四才,穷一时,穷不了一世。” “看来符大人那边,我也要早做打算了。”宋韧沉思,回头见儿郎们紧张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为父心里有打算,你们不要担心,这段时日,不管圣旨何时才降,你们不可荒废功课,可知?” “书院那边我们可还要去?”大郎问道,他们这段时日都不去了,师祖也因为精力大不如以前,也把他们带出来了,父亲已经替他请辞了。 “这……”宋韧看向了他先生。 “曾教过你们的夫子,还有山长那,你们需提礼上门拜访恭敬致谢,至于学堂……”秦公摇头,“都是要受封的人,也呆不了几日,就不去了,此次前去拜访,好好跟你们的同窗道个别罢。” “是。”大郎他们应了声。 宋家人这说过话,各自散去做事,宋韧去了户部衙门,受到了同僚的好一番热脸相迎,这次宋韧就淡定多了,窃喜之情所剩无几,他现在就盼着圣上那边会不会对他有所安排,还有秦道昭这位老尚书,会不会就此事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那位德王,宋韧是想感谢都没法儿感谢,小娘子那边没跟他明言,但就此也说明她不想跟他谈这事。 隔壁那两处新宅子啊,还有昨天进他家门的隔壁家人,听说牛高马大,脸冷冰冰的不好说话的样子…… 宋韧走到他办差的案几前,想着这些事,怔愣了一会儿又摇下了头。 算了,这事就让小娘子看着办罢,与他比起对这个家的用心来,她不逞多让。 宋小五这头也知道家里有宋爹这个明白人,但她与宋爹多年的磨和下来,彼此都知对方性情为人,遂她不说,他不问,她也心安理得。 一连好几天宋家都热闹得很,家里也专程备了小宴,下了帖子给帮过宋家的那几位秦公的学生,请他们带家人过来做客。 这几家的家里人没在宋家露过面,但秦公这些年受了这些学生背后的家人不少照顾,他的衣裳鞋袜都是这些学生的夫人,还有女儿帮做的,宋张氏一想他们宋家的师祖受了人不少照顾,也有心想好好感谢人家一翻,遂对钱财有点计较的宋夫人一咬牙,去郊村买了一条猪回来,请了屠夫回家杀,要做大宴感谢人家,还打算拿多的做点美味让人带回去当是小礼。 家里人做的吃的,还是送得出手的。 宋小五由着她娘去做,宋韧却哭笑不得,他娘子为了省几个钱也是煞费苦心,猪都买回来自己杀了。 宋张氏一并还买了些鸡和鸭,还有鸡蛋鸭蛋回来,是省了不少钱,尤其是老莫婶,这钱省得她喜笑颜开,老脸打褶,跟家里的少年郎中了秀才爷一样的高兴! 这牲畜一买回来,家里一时就鸡飞鸭飞家猪叫,宋韧这个有点喜欢风雅的人对此本来还想说道几句,一看娘子跟莫婶儿喜得跟从地上白捡了一百两银子似的,这话就不敢说了,摸摸鼻子忍了下来。 算了,这个家本来就是女人们的,她们喜欢就好。 这厢宋家人准备做宴,朝廷秋狝的事情定下了,圣上龙体欠安,不便大动,这次就由皇叔德王带大臣前去猎场行猎。 时间紧迫,禁卫军已前去猎场布置,眼看不出五日就要带人前去西山猎场,德王忙过布军之后,就急上了。 这一去一回一个来月,他不知道要怎么把小辫子带过去才好。 杨标听说他要把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带到身边去打猎,那张冰霜一样的白脸顿时冷得更胜冰霜几分了。 “杨标,你别老看着我,你帮我想想办法。”德王见杨标老盯着他看,主意却不出一个,更急了。 “您想多了,”杨标冷冷道:“她不会跟您去的。” “我知道不会,这不,让你跟我一起想办法。”德王气得朝他飞眼刀子,“你成天帮大侄子查这查那,到我头上了你就不帮了?你别太偏心了我告诉你!” 杨标一脸漠然。 “杨标!” 杨标漠然。 德王无法了,一屁股坐到椅子里,自言自语:“我要是悄悄把她掳走,会不会被她打死?” 不用杨标回答,他很快就点了头,“会的!” 会打死的!不是打死就是掐死。 “那怎么办?”德王抬头,可怜兮兮地喊杨标,“杨标……” 他撒起了娇,杨标无法,小主公就是他这辈子仅剩的唯一软肋,他疼爱这个孩子,视他胜过于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主公,不成,她细皮嫩肉的,受不了那行军的风,且您要去打猎,这四处都是野兽,咱们就是人多,也有看不住的时候,再说此去之人非友是敌,您就不怕到时候有个什么万一……” 德王委屈地扁起了嘴,“可我要是想她怎么办?” 不怎么办,隔得久了您可能还想不起她来,这次准备带两个美貌又乖巧的小侍女过去给小主公开荤的杨标淡道:“您离开一段时间更好,您不是说她已经喜欢上您了?想来您离开一段时间,她只会想念您,到时候您再出现,她只会对您更好,您说是不是?” 德王一听,眼神儿顿时就亮了,点头不已,“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这道理太不错了,妥妥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主公刹那又高兴了起来,那心花怒放坐都坐不得的模样岂止是情窦初开,他是完全被人迷了心智,喜怒全系在了她一人身上,而这,实在太危险了。 杨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想那一位说的没错,事情刻不容缓,该让小主公把心思放到与他同样年纪,同样鲜活如花一样的人身上了。 这厢小德王跟杨标商讨过后,这天趁着空去了新宅子,但宋家忙忙碌碌,他趴在屋子上守了半天,也没逮到跟小辫子说话的机会。 他看着小辫子跟他的哥哥们说话聊天,有时候还给他们吃的喝的,朝他们招手,还朝他们笑,他嫉妒得心口生疼,鼻子发酸,委屈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德王趴在屋顶刚念完,又见她给那个蹲在她面前的二舅子擦脸上的汗,他嫉妒都疯了,急道:“你给他擦什么?你给我擦啊!” 他说着,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就翻到了宋家前院的大堂坪上。 在堂坪忙碌的宋家人目瞪口呆,齐齐朝这从天而降的人看来。 这时,德王一个眼神就对上了小辫子那双冷漠的眼,刹那,他畏缩地缩起了肩膀,头埋在了胸前。 第64章 “你,你谁啊?”先喊起来的是莫叔,只见原本在侧边垒柴火的他二话不说拿着一条扁担就朝小德王冲了过去。 “我,我……”小德王跑,急中生智,“我是来道谢的!” 喊了一句,有底气了,他更是喊得大声:“我上次来过你们家,麻烦你们家人了,我这次是来道谢来的!” 二郎先看出了人,有点讶异。 这少年郎上次穿的是锦袍,这次穿的是黑衣短打,看样子是武功服,衣面看得出来不是一般的布料,二郎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人腿上的靴子,靴子边上的泥很重,脚边边沿依稀能看得见绑了暗刀,他背上还背着把被布缠起来的剑,跟他身上的短打一连起来看,倒真像是越连这种军将世家的上峰家的儿子,比越连这个世家公子家身上还多了几许军伍气。 “是?”大郎也看出来了,看向二郎,“那位卓宝?” 就是之前越连带过来的那位小名叫卓宝的上峰儿子,二郎点头,他们说着话时,为表自己的长进,四郎也慌手慌脚地抄起了手中的桶子朝跑着躲避的人跑去,“你莫走,你这个贼人,吃我一桶!” “四郎!”大郎过去了。 在厨房里忙着的宋张氏跑了出来,看着莫叔拿着扁担追着个生人,她慌了,跺着脚喊:“小五,小五,我的儿,你快躲起来,往屋里去。” 在堂坪一盆子生肉的面前站着的宋小五面无表情,她低头看了看被宰杀掉了的猪,不知道她要是亲手把这小混蛋宰了,剥出来的肉是不是也是这个色。 那厢追逐止了,二郎拉住了莫叔,大郎去问了话,“您怎么来了?” 这厢同在厨房的莫婶摸着砍骨头和切菜的两把大菜刀跑出来了,她“嗖”地一下灵敏地跳越过了几个盆盆桶桶跑到了小娘子的身边,紧张地看着那生人,嘴里跟小娘子说道:“莫怕莫怕,老婶在呢,啊。” 宋小五抬起眼,面无表情。 过了许些,她方才勉强道:“没事,认识的人。” 她看了看老婶儿手中绝对能杀死个把人不在话下的刀,眼神缱卷地看了两眼这才别过眼,朝老婶儿道:“上次来家里做过客的,说是来道谢,大郎哥会问清的,你且去忙。” “啊,啊……”莫婶茫然,但看大郎他们跟人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是认识,而且主母正在跟他说着话呢,厨房里还煎着猪油,要不她先进去?“那我回去?” “去罢。”宋小五说罢,顿了一下,又道:“老婶,给我挑一根烧火柴,细一点的,带刺的。” “啊?”莫婶回头不解,但点头道:“回头老婶给你找。” “现在找来给我,我有用。” “好勒,等着啊。”小娘子急要,莫婶就不耽误,小跑着挥舞着手中两把大菜刀忙回厨房了。 这时,躲在四处高树上的几个人也放下了他们弓起的背,手中拉开的小弓,长舒了一口气。 宋张氏那边跟着大郎问着那少年郎的话,小德王答他们答得很有道理:“我之前出门玩儿去了,都没来得及跟你们道谢,这次一回来,我就想来跟你们说话谢谢上次给我吃的鸡腿,尤其是宋夫人特意把鸡腿找给我吃了,好像我娘,我一回来想起这事来就来了。不走正门是我敲了两下门,没人回,我听着里头有动静,心道我有武功就上来看一看,没成想你们家真有人在呀……” 他一脸天真无邪,明亮干净的黑眼闪闪,白玉一样的小俊脸看起来真是好看死了。 长得这么好的孩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宋张氏一听就信了他的邪,口气都放软了,“家里人忙,没听见你的敲门声,你别见怪啊。” “不见怪不见怪,”小德王摇头不止,心口砰砰乱跳,跳得他脸蛋儿都红了,“您别嫌我不知礼数就好,这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了。” 说着,他就拱手朝丈母娘一个揖礼,还羞涩地朝她笑了笑。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给丈母娘施礼呢。 宋张氏见小孩儿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她失笑扶了这不起身的孩子一下,“哪来那么多的礼,不碍事啊,不要放在心上,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吃了饭没有?” “没有!”小德王飞快地答了话,一点掩饰也没作。 宋家的四个儿郎,除了小四郎信了他们的话,三个儿子都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但看样子这古怪暂时也弄不清楚,遂大郎朝二郎三郎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盯着点。 “妹妹,没事你就回屋歇着去罢,这边不用你了。”大郎首先就跑到了妹妹身边,跟妹妹轻声道,要把妹妹支开。 宋小五手里正拿着老婶给她找来的刺根端详,闻言懒懒地嗯了一声。 “赶紧回屋去。”见她不上心,大郎推了她的肩往后走。 “不用,我认识这人,上次见过一面。”宋小五抬头,淡淡道,还朝那小孩儿招手,“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德王被她这手招得直咽口水不止,他害怕地看着丈母娘,“娘,呃,不是,夫人,我饿了。” 他还是去吃饭啃鸡腿吧,他就不过去了。 “啊?”张氏被的话弄得一愣一愣的,这孩子看着可俊了,怎么脑袋瓜子好像有点不好使?怎么就叫她娘了呢? “妹妹。”大郎不解地看着小妹妹。 “我有话要跟他说,不碍事,你们忙你们的。”宋小五对棍子不是很满意,刺有点平,不够尖锐。 但算了,勉强使使。 她手拿着棍子背过手,朝大郎哥点了下头,示意他忙,就朝后面走去了,走到一半回头,朝那小鬼微扬了下巴。 还不快过来? 小德王苦着脸,依依不舍跟丈母娘道:“夫人,我等会过来啊。” “你去哪啊?”宋张氏着实糊涂得不行了。 “我去后边……”小德王憋着脸,眉头皱着鼻子皱着,一脸苦不堪言。 宋张氏顿时恍然大悟:“茅厕啊?我们家茅厕在后边,我让二郎带你去啊……” “卓宝兄,我带你去。”二郎微笑,有礼地请他。 小德王觉得带着他也好,兴许看在家里人的面子,小辫子她……可能会手下留情一点? 遂小德王忐忑地跟着二舅哥去了。 他们走后,张氏不解地问大儿郎:“我怎么觉得这个小俊郎有点怪怪的,莫不是跟家里人吵架跑出来了吧?” 大郎听着前句还觉得他娘可聪明了,听到后面那句他叹了口气,跟他娘道:“您别担心了,我们会招待着,您只管忙去,有事我们叫您 。” “有事叫我啊。”这是大郎他们的友人,宋张氏也不管多的,“我给他烧只鸡去,你一定要留他的饭啊,人家可是专程来道谢的,不能怠慢了。” “是,您去罢。”她走后,大郎瞪了不老实的三郎四郎一眼,跟同样不解且担忧的莫叔道:“莫叔,没事,我也过去看看。” “我也去。” “我也去。” 三郎四郎平时没什么像,这时候说起话来却是异口同声了。 大郎也知道拦不住,没再多说,率先往后院走。 ** 后院,宋小五见到小混帐身边还跟着二郎,她冷漠地扯了下嘴角。 小德王一看,说话结巴了起来,“你们家的茅茅厕在哪啊?” 他握着裤裆。 上次来他就是尿了裤子,二郎对此印象很深刻,正要给他指道的时候,却见妹妹冷冷地道:“还不快过来。” 二郎正要走,却见身边的人缩着肩膀,猫一样地轻步往前小心翼翼地去了。 “我……”德王害怕得要死,但他不是等死的人,他要为自己争辩,“我就是急了,我急了你知道吗?” 宋小五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让小混帐站到靠墙壁那一块,“站好了。” 小德王不愿意,被她拿着冷眼一扫,乖乖地去站好了。 宋小五这时回头,朝二郎道:“转过背去。” 这时大郎他们也来了,见到妹妹,他们脚步顿了。 “都转过背去,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转过头来,听到了没有?”宋小五提高了嗓子,她平时从不高声说话,这嗓子一提,脆生生地刹是好听,但也刹是威力十足,那冷噪子中带着的杀气吓得宋家四兄弟不敢吭声,个个飞快转过了背去。 “把手伸出来。”宋小五又道。 背着她的宋家四个儿郎面面相觑了一眼,伸出了手…… 但宋小五面对着她要他伸手的人却死都不肯伸,他朝小辫子频频摇头,急摇了好几下低声跟她求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行行好,你行行好啊。” 宋小五见他讨饶讨得还蛮有经验的,就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对付管他的人的,但管他的兴许会心疼他,但她这边他这次就别想躲过去了。 “别让我再说一次,”宋小五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要不就不是手这么简单了。” 她朝他的屁股看去。 小德王一反射手就捂住了屁股,这一次不用权衡决择,在他的手与屁股之间,他选择了手,他把手迅速伸出了一只来。 “两只。”宋小五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小聪明倒是有的是,让他动脑子想想行事后果的时候,怎么就不用用他这聪明的小脑袋了? 小德王扁着嘴,委屈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这下,他的两只手都出来了。 宋小五提起了棍子,只见阳光之下,她的棍子挥舞了起来。 “啪”一声…… “啪”两声…… “啪”三声…… 一声接一下,打得背着他们的宋家四兄弟心惊胆颤,面面相觑,脚跟发软。 而宋小五面前的小德王鼓着脸扁着嘴,他想哭却不敢哭,连看小辫子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偶尔掀下眼皮,看一下他被打的手。 两只手都打了十下,看她又要来,他呜咽着出了声:“不打了不打了。” “好好说话。” “不打了。” “啪”一声,宋小五又抽了一记。 “都出血了。” “长记性了没有?” “长了。” “下次还敢不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不敢了。” “做事用脑子不?” “不用,不不是,用!” 宋小五见他手板被树刺扎得起了血,血迹已多,也无意再教训下去。 这够他疼一段时日长记性的了。 “小辫子……”见她不打了,德王睁开了眼,他看了手一眼,又看向了她:“我疼。” 宋小五听着,垂下了眼,过了片刻,她叹了口气,与他道:“跟我来吧。” “哦。” 带着他路过四兄弟的时候,她朝他们看了一眼,间带恐吓了他们一句:“你们以后乱来,我亲手给爹找棍子。” 说着,把棍子塞到了最胆小的四郎手中。 四郎不敢拿,棍子一下就掉到了地上,“啪”地一声响得四郎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连忙捡了起来。 等他拾起棍子再抬头,妹妹走了。 大郎跟二郎三郎对视了一眼,飞快跟了上去。 这人跟妹妹什么关系? 路过自己的屋子,宋小五拿了药包,小德王本来还想跟着进的,被突然关上的门挡住了,但他还是抽了好几下鼻子闻了闻,觉得就是隔着门,小辫子的屋子还是很香。 宋小五带了他去前堂,给他上药。 大郎二郎他们跟了一路,这时候三郎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了,把四郎戳了出去送死,四郎被没良心的同胎哥哥推到了妹妹面前,张了好几下嘴,都没问出话来。 小德王嘴里含着一块小辫子塞到他嘴里的花生糖,看四舅哥站着他们面前不说话,他把糖咽了下去,朝四舅哥一笑,“四哥,什么事啊?” “你什么人啊?”四郎看妹妹只管给他的手上药,也不看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又后知后觉补了一句:“我不是你四哥。” “我……”小德王本来想说我叫周召康啊,但话到嘴边他猛地一顿,接着含糊地道:“不是说了,我叫卓宝。” 他小名就叫卓宝。 他母后姓卓,他生下来没多久就没有了母后,他三四岁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小名。 卓宝卓宝,他母后的宝,名字挺好听的,德王出去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化名。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四郎看了妹妹一眼,见她没反应,清了清喉咙,“你怎么跟我们家妹妹认识啊?” “上次认识的,她给我……”找裤子?小德王不想说这个事,又含糊了过去,“反正上次就认识了。” 宋小五这时把他一只手都包了起来,见他跟人说着话也不喊疼了,她皱眉摁了摁他的手心。 “啊!”可怜的小德王被摁得惨叫了一声。 宋小五见他是有知觉的,放心下来了,拉过了他的另一只手。 四郎看她又握了他的手,急了,朝妹妹摇头道:“你别碰他,你是小娘子。” “对。”小德王一听,点了下头,跟着附和。 对的,他的小娘子,小辫子小娘子。 “妹妹!”四郎觉得这人可古怪了,他急喊了对人好得不得了的妹妹一声,“礼数,礼数。” 这话小德王就不爱听了,他板起了脸,朝四舅哥说了一句:“什么话呢,我是她的……呃……” 我是她的人这句话,小德王被她抬头看了一眼就说不下去了。 “不处理一下手就废了,”宋小五见快差不多了,朝他们道:“忙去罢,他是我认识的,别管他,就让他呆着。” “可他是生人啊。”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三郎喊了一句。 “回头跟你们说。” 宋小五放下了他的手,正要接着说话,就见小鬼小声地道:“还要糖。” “自己拿。” “要之前那样的。” 宋小五回头,看着他满是渴望的眼…… 第65章 宋小五掉回了头。 小德王失望地扁了扁嘴,用包成一块的手去拿桌上的糖,拿着吃到嘴里,他又美滋滋地吃了起来,美得眼都弯了,很是心满意足。 “去忙吧。”宋小五没管他,跟萝卜条们温和地道。 “好。”大郎看了看妹妹,见她很坚定地朝他点了下头,最终他还是带着二郎他们出去了。 宋小五等他把一小碟花生糖都吃完了,就起身去了前坪接着处理肉的事。 肉得由她来分类挂起来,有些用来做腊肉,有些拿着炒菜,还要留着一些做红烧肉,每样她都分出来,让家里人照着做。 德王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忙,心里隐隐有些小得意,看吧,他还是聪明的,现在小辫子家里人知道他了,他以后找她就方便多了。 宋小五这天留了他随家里人吃饭,她表现得很平静,一如往常,小德王离开时也没看出什么来,还拿了他指明要的几样小吃食。 小辫子打了他,就对他可好了! 就跟皇兄打了他,之后就让御膳房给他做好吃的一样,而且比平时好说话多了。 遂小德王离开的时候甚是满足,离开宋宅后还有些得意洋洋,跟身边的铁卫夸耀道:“王妃就是疼我,家里好吃的都让我带着了。” 等离开一段后,德王这才回想起来他去找小辫子的正事来,他忘了告诉小辫子他要去西山猎场一个月的事了。 可为隐藏行踪,他们是绕路过来的,这时候再走回去就得半个多时辰去了,府里头还有事在等着他,铁卫见他停了,近身过来问他:“主公,怎么了?” “忘了跟你们王妃说,爷要去西山一个月了。”德王皱起了眉。 “您看,头那边还有事情等着您,要不由属下代您前去禀告一番?”二十四铁卫当中的大暑道。 “今天就不去了,”小德王也知道大暑要跟着回去替他跑腿,不能耽误,他沉吟了下道:“明天你们去换人轮值的时候,找个时机替我告诉她一声,还有,恭敬点,跟见着我一样,听到了?” “属下听到了,会嘱告他们的。”铁卫对他的再次叮嘱无话可说。 只要那位小娘子在的地方,他们都当他们眼瞎得不能再瞎了,要不然,她早被他们刺成刺猬了。 德王留了二十四卫当中武艺高超,人也最擅于隐藏的芒种,夏至,白露,秋分四人留守,其间每次去两人去新宅子那边,另外两人在另一边替他跟着大局,这四人在二十四卫当中是最拔尖的几人了,他还算放心,便道:“让芒种他们说话轻点,别吓着她了,另外一个,除非大事,切勿在她家人面前出现。” “是,属下遵令。” “走。”德王挥鞭。 马蹄声远去。 这厢宋宅,宋大郎他们本来在人走后想问妹妹话,但妹妹不多时就回了屋,去叫她她也就懒懒应一声,声音当中有听不出的疲惫,大郎跟二郎同去叫了一次,听妹妹说她想休息会,今日不管有没有事都不要叫她了,他们回头就拦了家里人,叫他们莫要去扰妹妹。 宋韧回来听说那卓宝来了,心里突地“咯噔”了一下,又听说小女儿的异常反应,他这是坐都坐不住,想了又想,躲着自家娘子去找他们小娘子去了。 这次,宋小五给宋爹开了门。 宋韧看着黑发披肩,眼神异常沉默的小娘子,小娘子让他进门他都不敢进,犹豫了一下才抬脚踏了进去。 “爹,坐。” 被她叫惯了小爹的宋韧立马站得直直的,摇头道:“爹没事,爹就过来看看你,看你好好的我就没事了,我就走了啊。” “坐吧。”宋小五摇摇头,先朝桌子那边走了过去,“陪我聊两句。” 她躺了好一会儿了。 她之前还想,那个让他疼得一夜之间长大的人绝不能是她才好,但没成想,还没半年这句话就不顶用了。 她就是那个人。 不过,是不她又能是谁?初恋这种东西,就是让人失望幡然醒悟重塑自己的。 “小五。”宋爹害怕。 “过来坐。” 宋爹硬着头皮过去了。 宋小五给他倒水,倒出来见是冷的,她摇摇头,把茶杯放到了一边,“算了,天冷别喝冷的,你找娘讨热的喝。” “没事没事,爹火力壮,喝冷的就行。”宋韧去拿杯子。 “别了,你有也有点年纪了,爱惜着自己点,这家里还得靠着你。”宋小五说到这,笑了一下,道:“以前叫你小爹,是因着刚出生的时候,你比我大不了两岁,这爹怎么样都叫不出口。” 宋爹笑,随即又吃味起来了,“你叫你娘就一口一个娘。” 叫得可欢快了。 “没谁能跟她比。”宋小五平静地道。 宋爹这下酸得胸口疼,瞪她道:“我是你爹!” 说着,他也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头道:“这是你头一次跟爹说你的从前。” 宋小五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道:“以前没什么好说的。” 她看着宋爹:“我上辈子有个爹。” “爹知道。”宋爹说着,又有点酸溜溜起来,心中怪不是滋味的。 “我是病死的。”宋小五又道。 “啊?”宋爹愣了。 “我爹趁我睡着的时候,给我打了一针能令我的身体在半年内萎缩至死的毒素,此药无解。” “啊!”宋爹瞪大了眼。 “嗯,”宋小五淡淡道:“他也是大家族出身的人,也不受宠,但我还算聪明,从小就比较受家族里的老人喜欢,我们那家的族长是我的堂伯,他在我堂兄被人谋杀死后让我当了家族继承人,十多年后,我爬到了最高点,成了当时最年轻的掌权人,就在我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给了我一针,原因是他在外头养的儿子成年了,他觉得我碍了他儿子的路,需要我给他让道。” 宋爹不想再听下去,可是,他还是道了一句:“后来呢?” “我怎么可能让我的位置,让我的家族落到他手里?”宋小五昂首,朝她小爹微笑道:“我亲手毁了他,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应该还在天天咒我去死,没有我支撑他的一切,想必连条狗都要活得比他强。” 虽然她早就死了,为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她在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在长辈们曾经呆过的疗养院里,把她过去短短的一生回忆过后,最后漠然又无动于衷地给了自己一针,闭上了眼。 她最后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而不是病魔。 “儿啊……”宋韧喉咙干哑,他咽了好几口口水才道:“爹知道了,爹以后不问你这些事了。” “你没问过,”宋小五笑了,笑靥如花,“你不敢问。” 宋韧苦笑,心里苦涩至极,无法想象上一世的那一个父亲怎么会舍得对他的女儿干这种事,他就是把他的小娘子从小当妖怪,但就是只养了几个月,她学走路的时候他都怕她磕着碰着了…… 他不是不敢问,而是怕她为难。 “儿啊,过去的就过去了,这辈子你是你娘跟我的小女儿,休管他人!”宋爹要去摸她,被小娘子眼睛一瞥,手又缩了回去。 他不禁敲了下她的头,“爹都敢训!” 宋小五没躲,但这一刻,她收起了笑,与宋爹道:“不管如何,我毁了他。” 也杀了自己。 她向来是个敢动手的人,做的要比说的狠多了,这也是她能成功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而今……”她看了宋爹。 宋爹嘴巴干得无口水可咽。 “德王啊,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恨死我,”宋小五站起来走到宋爹身后,“如果因此让你受累了,我跟你道歉。” “啊?”宋韧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我得让他离我们家远远的,”宋小五拍了拍宋爹,把他吓得肩膀直抖,她按住了他的肩,稳住了他的身体,“不过不要太怕了,我会跟人谈好条件的。” “爹信你,”宋韧开口,苦笑道:“一直都信你,就是……” 他回头,朝女儿苦着脸道:“爹年纪大了,你能不能别这样吓我?我们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吗?” “能。”就是她有点伤心,想跟人说说话,说说过去也好,说说以后也好,就是别让她别狠不下这心。 那个叫康康的小醉汉,从今开始,不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宋小五走出了门,去了后院,敲了隔壁宅子的门,叫人去把杨标叫过来。 杨标是半夜来的,他直接进了她的门。 宋小五打他进门就醒了,起身靠在了床头。 “您找我有事?”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杨标带着点尖细的嗓子听着诡异可怕至极。 宋小五动了动被拂尘勾住的脖子,让喉咙稍微舒服了点,“嗯”了一声。 “您好大的胆子。”杨标又出了声。 宋小五不置可否,既然这人半夜闯进了她的屋子,她也就无需尽待客之道了,长话短说就好:“你不能让他再过来了。” “他也不会再过来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打他,这天下唯一敢打他的那个已经死了,宋家小娘子,你别以为洒家小主公中意你洒家就不敢动你!” “不,我的意思是,他绝对不能再过来了,他再来,不仅会害死我们家,还会害死他自己,你不是想让他长大吗?我有一个办法,让他不仅断了对我的念头,还能让他断了最后那点天真。” 不会再有人成为他的软肋。 片刻后,她脖子上的拂尘松了下来。 “说。” “找个人打扮成我,塞进他的床上,事后告诉他,这是我出的主意,告诉他,不要再来见我,再见,那就是我亲手执刀刺进他的心了,告诉他,我厌烦了他,厌烦他的不懂事,厌烦他的无赖,更厌烦他的装模作样,厌烦他明明心如明镜却把我当傻子耍,告诉他,他只是长不大没断奶的懦夫,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把我当成是他的长辈待,我就想吐,我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虚伪无能的白……”宋小五漠然地直视着无尽黑暗当中的那一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 “够了!”最终,打破她的话的是杨标阴狠带着杀气的喝止声。 “这个世上,怎么就能有你这么毒的女人!”杨公公扔下这句话,拉开了门,无视站在一边的黑影,大步离开了这个毒女人的地盘。 他走后,黑影走进了屋子,他抱住了床头靠着的女儿,拍着她的背轻轻地道:“儿,懒懒儿啊,不哭啊,爹在着呢,爹不用你保护,爹保护你,往后都由爹来保护你,你别哭……” “我没哭。”宋小五叹了口气,回手拍了他的背。 没什么好哭的。 只是碎了一颗心而已。 ** 数日后,皇家西山猎场。 这夜德王的帐内响起了砰然大叫声,附近离德王王帐最近的一个帐蓬内当下就点亮了灯,帐内的官员掀开帘子往外轻喊值夜的随从:“怎么回事?” 随从跟来报信的人说了两句,猫着身快步过来,跪到帐边禀道:“主公,是德王帐里出事了。” “什么事?”这被闹醒的官员立马清醒了起来。 “说是……”随从附身过来,在主公耳边轻言道:“里头进去了一个刺客,但我们埋伏在边上的说是个女的。” “女的?”这官员深思了起来。 他们这次夜狩,不许带女眷,不过,也有那不甘寂寞的会找两个解闷的侍女假装成男的跟随就是,毕竟跟着德王往这深山奔,至少也要七天才能回去,这天天都要找乐子的熬个一天两天还能撑得住,日子久了怎么可能忍得住,所以这次好几拔人都带了几个假扮男装的侍女,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德王那边也带了? “是,听着像是女人的尖叫声。” “还有别的没?” “没有了,小的再去打听打听?” “去。” “是。”这随从去了。 这厢德王帐内,德王周召康盘腿坐在跪着的杨标面前,白日英俊飒爽英姿勃勃的少年一脸茫然,他连摇了好几下头,跟面前的杨标道,“不,你撒谎。” 小辫子不会这么对他的。 杨标垂着头,没说话。 “不!你撒谎!”德王朝他吼了起来,“你撒谎!杨标!” 杨标低低地说了一句:“如有一字虚假,老奴甘愿天打雷劈……” “不!” “小主公,您就承认了罢!”杨标一俯身,头朝地上磕了下去,“您就承认了罢!先皇已经走了,她不是先皇,她不是那个疼您宠你会保护您的先皇,您就忘了她罢!” “不!”德王不敢置信,泪流满面的他摇着头,“不,她是,她跟皇兄一样的爱我,一样的爱我,杨标,你不懂。” 她是爱他的,小辫子是爱他的,杨标不懂。 他怎么就不懂呢。 第66章 “主公!”杨标的头破了。 小德王摇头,“不。” 他哭着道:“她是我的。” 杨标漠然,他抬起头,轻声地道:“可她只是个小女孩,不是先皇,她只是只随便谁都可以踢一脚的猫猫狗狗啊,奴婢知道她没事,奴婢是您的人,二十四卫知道没事,他们也是您的人,可到时候要是深苑里的老太太知道了呢……” 他看着小主公,眼泪从他漠然无情的脸上往下流,“您靠她,她靠谁去?” 德王呆了,傻了。 “小主公,您该好好想想了。”杨标悲痛,俯下身又大拜了一礼。 他的小主公该长大了,他再放任自己依恋先皇,依恋以后的那一些过去了的虚幻的话,那他杨标死了,少了他这条真正会咬人的狗,又有谁会真的怕他呢? 小主公该把自己从过去摘出来了,他不能再为了寻些各自打算的皇宫中人把自己放在明处让人恨了。 而他当年跟随小主公离宫,带走了他以往当大内总管的大批人马,虽说那是先帝旨意让他带出来了,圣上现在还需要用他,没有他意,可哪天指不定那一位就要他死啊。 圣上安插了人在他的身边,就等着他死接手他的人,这是他要带回去的,小主公不是不知道啊,他怎么就能默认,怎么就能为了老周家连自己都不管不顾呢? 他在圣上那受的伤,想靠那一个人拯救,可那不是她能拯救得了的事情,能拯救他的,唯有他自己! “我该好好想想了,我该好好想想了……”杨标的话说德王喃喃自语不已,他的眼泪越流越小,直到停止。 末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一梦十几年,不是我的从来就不是我的。” 他本来就是一个无爹无娘,只有一个老哥哥带大的孤儿,老哥哥死了,爹也好娘也好哥哥也好,就都没了。 没了的就是没有了。 “唉,”德王想着叹了口气,他靠近杨标,把头靠在跪着的杨标的肩上,跟他道:“我只有你了,当初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没想这么多年过去,还得让你为我忙。” 杨标刹那涕泪交加,他仰起头仰制着泪,无语凝噎。 当年先帝起初的那位皇后不喜欢小主公,小主公差点被她喂养死,她还在宫里散发着是小主公闹腾把她逼病的消息,如若不是先帝慈悲亲自把他抱到身边带养,小主公就没了。 也许是他小时候受的灾难太多了,哪怕一点点的感情他都求之若渴,把心血投掷在他身上的先帝没了,他的天就塌了……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走出来,杨标要是能再活一百年,他也不想让他的小主公走出来,可到了圣上把权力全部握到手里的那天,就是他杨标要死的那天,他还得自己去死,因着圣上绝不想因为一个老奴婢让他跟他的小王叔之间起了闲隙。 这些事情,聪明的小主公就是现在不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猜出前因后果来的,如果在此之前他撑不起他自己,撑不起德王府,撑不起晏城,杨标就已经能看到他救回来的,跟着先帝一手带大的孩子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那一位虽残忍,只也只有她有那份勇气把底捅穿,如若此次都不能让小主公真正地开始为自己打算,那他没有办法了。 现在小主公靠在他的肩上,更是让杨标痛不欲生,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了,要是在他走后出了事,他的眼怎么敢闭上。 “康康啊,”杨标闭眼,轻声地喊着小孩的名字,“老奴对不住你,可你没有办法了,你得当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老奴不能再放任您出去横冲直撞了。” 他得在他死之前,让圣上和那些人忌惮着这位先帝赐名的德王,不敢动他,不敢要他死,不敢要他的晏城。 “我知道了,”周召康握着老奴婢冰冷的手,叹息道:“我懂了。” 他都懂了。 ** 平昌五年秋,当朝皇帝周彻建立秀林院,凡入秀林院的秀才为学士,秀林院学士有替皇帝起草制诰、赦敕、国书等,以及内宫朝廷所用的所有文书,还侍皇帝左右之职,乃天子近臣。 此旨一颁,举天下大哗。 莫说那些因此次飞黄腾达的寒门子弟,就是世家中人也是怦然心动不已,有些小一点的世家已经就此看到了压过头顶世家的希望。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诚不欺我也。 燕帝此旨,奇怪地平衡了各方势力,对此有最大意见的是那些一门独大的大世家,但大世家也只有一家,他们靠门下许许多多的门阀世家支撑,这些人看到了越过他们成为天子近臣的希望,就没打算跟他们连手抵抗皇帝此条圣令了。 这是比各世家子弟盘锯的国子监还要更大中小世家怦然心动想占据一方的地方,前者只是准备当官,后者是已经权力在手。 宋家四才,有三个入了秀林院,惟独宋大郎宋鸿锋,被指令为了老家青州的一个靠海的小县的县令。 自打知道秀林院的秀才学士是天子近臣后,宋家人举家欣喜若狂,哪怕大儿郎就要离开身边前去青州当县令,宋张氏这次也没有太多不舍,毕竟青州是老家,那边还有亲人熟人,就是那个前去的叫文乡的地方离青州有点远,但离她嫁去的大姐家却是相当的近,离了不到两日的路程。 圣旨一颁,二郎他们就被书院的山长请去书院跟学堂的学儒们论学去了,秦公也被请了去,宋小五在家里,根根她这段时间查出来和问出来的都城礼数,把大郎要娶亲的清单列了出来,交给了她母亲让她去置办,且叮嘱了她一定要用好的,切莫省钱。 大郎这边,因着宋爹每日要去朝廷点卯,还因他最近得重用,身上公务重,就抽不开什么时间来教大郎。 肖五也跟在他身边帮着他,家里有学问管用的人都出去了,宋小五被赶鸭子上架,亲手接了大郎的事来。 她当年教宋爹怎么因地制宜,怎么想办法去种麦子挖水渠,就地取材让百姓们渐渐改善基础设施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提点,而当时有一个县让宋爹亲手管理,他一去实践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反馈,哪怕错了也能及时知道信息,但大郎这个,她又没去过文乡,所知道的是从肖五伯嘴里知道的那些,还有书里写的那一些,所以宋小五这边也是得自己看,自己判断,才能给出大郎一个比较相对正确的办法。 当官的,尤其是当要办点实事的地方官,纸上谈兵那是不成的,死用同一套观念去做这个官更不成。 每个地方的地情地貌不一样,地方不一样,人更不一样,人不一样造成的当地格局也不一样,还是得亲眼所见再因地制宜才恰当。 宋小五不知道具体的文乡是个什么样子,她就把她能确定的优势告诉大郎要怎么运用,例如海物的薰制,运用,以及结合他县的优势更发扬自己的长处这些东西用很了然的方式都告诉他。 只要地方上有特产,这挣钱的办法有的是,具体怎么运用得当,就要看领导人是个什么样子的,最好是雷厉风行的,今天说出明天做到,就是做不到也要天天去盯着进程,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出成绩,要不然一荒废,全部成白废。 教会即成的,那些需要判断的她也按照她判断的方式教给大郎,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最错事,因为条件有限承担不起再错一次的后果,但在有一定的努力内,委婉地尝试几次失败几次,只要说法上过得去,还是能有再进一步的纠错矫正的余地的,这就很需要在夹缝当中求生存的那一套了。 宋小五教大郎的,就是这套哄人的做法。 无论前世后世,这种说废话打哈哈装糊涂的本事都是为官者必备功能,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宋小五是个教人喜欢把本事教到人手里的,对以前的手下她也一样,她都是在大方位给予指导,也不断定自己的说法的正错,她会跟他们坦然她所知道的只是她个人的判断,更具体的是他们得亲自去厮杀,亲自去把握分寸才能知道个中深浅。 她信奉实践出真知这一套,最后这些东西会化为能力归属于他们自己,这是别人拿不去也带不走的,他们的能力才是跟随他们一生的最大助力,这才是能真正属于他们从而得益一生的东西,而她这个一时给予他们金钱权力的领头人,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他们曾经过往的一时参与人。 她的思维方式其实于古代来说,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想法,往前再翻个八百千年的,那时候就有大家提出这等治权方式了,这也是帝王权术当中的一种,只是到了独尊儒术的大周,这种放权的权术因为不被好掌控,且太容易出事分权已不被诸人熟知,甚至是被唾弃且犯法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就是,就是在她所处的后世,很多人的观念比古人还要狭隘保守。 “善良的对立面往往不是邪恶,而是无知,”等说到治人,宋小五跟振笔急驰记录的大萝卜条道:“不要跟你治下的百姓解释太多,他们几世几代形成的想法,不是你一个人突然一天几言几句就能说动改变的,你要做的就是带他们去做,在最快的时间内让他们看到钱,让他们吃饱肚子穿好衣,他们就能听你的了。” “还有……” “妹妹,”大郎提起写干了的笔沾墨,跟妹妹道:“能不能稍稍慢一点,我还没记完。” “多用脑子记,”宋小五瞥了他一眼,“你这辈子唯一能带着走一辈的,就是你这个脑子。” 第67章 宋韧脱手把大儿子交给女儿管不说,一到下午他就踩着快步回来,腆着老脸跟着旁听。 小娘子自打入都就不太愿意跟他说这些个了,她说她能说的都跟他说了,是好是歹他自己摸索去。 宋小五也跟他明言了,道理再正确,不去实践真正了解切身体会都只是在过嘴皮子瘾,跟意淫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一样没用。 宋韧只好自己摸索。 他也很快尝到了自己摸索的好处。 要不圣上问起他农术来,他也不可能样样如数家珍,等他跟户部教民稼穑的司农谈过,才知道这教民稼穑的大人嘴里说的话,错误百出,比他这只是考就过北地农耕的小员外郎还不如。 他要是没这本事,还当真听不出人家话里的正错,深浅来。 哪怕秦老尚书身为户部之首,所知的也只是北地和书上所说的农耕之术,对南地的所知见解,连一个只种了几年田的当地年轻者都不如。 但若说朝廷没人吗?也不见得,户部有几十个员外郎,宋韧知道的有几个还是世家出身,对农桑之事见解不俗,他们以前还亲自因此游学了十来年才回都城,以为一身本事就此能施展开来,但进了户部才发现,光当好一个员外郎,就已占用了他们所有的精力,至于要花费很多功夫才能成行的农桑之事,无论在上峰眼里还是在自家亲人那边,都是不切实际,弄不来钱财的东西,还得罪上头。 久而久之,他们也无事做事了,成天浑浑噩噩度日,别人是怎么活的,他们也就怎么活,大家都一样了,吃酒狎妓,家里人反倒没什么话说了,觉得这是正常。 宋韧听他们诉了苦,才知这世家这泥泞,把所有人带得都成了一个模样,也难怪小娘子看到世家书的那一天就说这是一本带着死味的书。 可不就是如此,这些人还活着,可个个都活成了一个样,不一样的最后也变成了一个样,个个都毫无志气斗志可言,可不就是跟死了一样。 这厢宋小五见宋爹凑过来也懒得说穿他的心思,且大萝卜条就要走了,她这次为他费点心思也是应该的,当是给他的临别礼物。 宋韧见小娘子教起她哥哥来比教起他来耐心多了,大儿郎不知道的多问一句,她还会多说两遍,他要是没听明白的多问一句,小娘子那嘲讽的眼一看起来,就让宋大人绷紧了皮…… 对宋小五来说,宋爹这把岁数了,还是不知道“上心”两字为何物的话,那就没有教的必要了。 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教的,资质有限还不努力,那就认命吧,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人就好。 十月中旬,天彻底冷了,应家那边应五老爷的夫人带着女儿回燕都了,应家也递了信过来,还特地派了大管家的送帖子过来,请宋夫人也上门略吃薄酒一顿。 这把宋张氏紧张得把自己最好的衣裳都翻了出来,宋小五跟着母亲一道忙,帮母亲翻出那块用兔子毛做的兜帽的披风时,她突然想起了那箱子出现在她屋里的皮毛。 她后来还是让他拿走了。 多狠的心。 宋小五帮母亲系好披风,拍了拍披风上的浮毛,与她微笑道:“甚美。” 宋张氏在梧树县的时候是做了几身好衣裳的,来燕都更是又多做了好几身撑场面,她挑了最端庄的一身,宋小五还拿了老太太给她的两只合适的金簪给她母亲佩戴。 她给母亲梳妆,宋张氏坐在凳子上看着女儿小小白白的手,突然之间感慨万千,与她道:“也不知道你祖母最近如何了?之前你给她送去的东西她收着了没有?” “收着了,这根簪子就是她回给我的,听说身子还算康健,我给她的养生法子在使着,”宋小五抬了抬那根老太太随信新附上来的新簪子,与她慢慢说着,“如此的话再等几年也等得了。” 过几年,他们宋家就真正出来了,宋爹跟大郎哥都有来钱的来路,二郎他们俸禄不算低,天子还打算养着他对抗世家呢,不会亏待他们,且得赏钱的机会也多,到时候一赏下来,一次就足够宋家翻个身了,尤其宋爹现在是得了人的青眼了,他的主意一被实施,天子一尝到甜头,于公于私她爹的赏赐都少不了。 而这等关键的时候,宋家人绝对只能是天子门生,不能沾上别的关系。 她也想早些把老太太接过来,这能做到的事,她也想早点做到,且老祖母现在带在身边养的堂弟宋晗青也给她写了头一封信,老太太说到做到,她又怎么可能去做那背信之人? 仇要早报,恩要早还,不能等到人没了再去嘘唏。 “诶,你别担心,你爹跟娘说过了,顶多到后年家里就会缓过气了,可能还用不了到后年……”宋张氏不敢说满话,但她想安慰女儿,想了一下她拉着女儿的手把人拉到跟前跟她说着悄悄话:“你爹说,这次他手里的事要是做好了,要是得了赏赐,你师伯他们的银钱至少能还一半。” 这事宋小五心里知道,见她母亲悄咪咪地跟她献宝,她不禁莞尔。 说来,没什么好不舍的,断绝了那小孩儿的暇念,不说是对他自己好,对宋家的好处更是足够。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割舍就能凭白无故的得到? 没有人什么都能兼得。 ** 宋家忙于上应家做客,燕帝在宫中好几日都没见到狩猎归来的小王叔,便问密探小王叔的动静,听说小王叔最近深居简不太出门,也就在府里练练武功而已,不过,说是从山了捉了一窝豹猫回来,正养得不亦乐乎,连喂食都是他亲自喂。 燕帝这日稍微空了一点,就传旨叫人进来跟他说说话,没想德王府回了话,小王叔说他没空就不进宫了,燕帝也没多想,不过过了两日等杨标进宫跟他说事,他问起小王叔来,才听杨标跟他道:“小王叔最近身子不便,染了风寒,怕您挂心,这才不进宫来。” 燕帝一听,忙叫人快去抬小王叔来。 小王叔没坐轿子过来,而是跟以往一样骑了马到宫门,走路过来的。 只是这一次他没以前那般张扬,马骑得很慢,路也走得很慢,燕帝这日上午就听说他已经过来了,中午才见到小王叔进正德宫。 燕帝见到德王,真是大吃了一惊,他看着形销骨立,脸颊上连点肉都见不着的小王叔,他惊得猛地瞪了身边的孙总管一眼。 德王病成这个样子,居然没有人敢跟他报! 这宫里还有没有能做事的人了? 根本不知道此事的孙总管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杨总管瞒得他太好惨,果然有他德王府就是有他们的密探也跟没密探一样,他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他们什么都摸不着,但他不敢跟燕帝解释这些话,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燕帝瞪完人,朝懒懒散散坐下的小王叔皱眉道:“朕听说你生病了,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也不跟朕说一声?这御医怎么也不叫一个到跟前去侍候?” “小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事,早好了,是我让人瞒着你不说的,你最近太忙。我就是胃口不好,不太想吃东西,瘦了点肉,你别跟杨标一样大惊小怪的……”德王没骨头一样躺在椅中,打了个哈欠。 “怎么就只是瘦了点肉?”燕帝苦笑,看着他道:“你就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那是娘们照的。” 燕帝无语,过了一会儿道:“是不是之前累着了?” “有点。”德王坐正,咳嗽了一声,道:“那帮牲畜,没一个好对付的。” “朕听说……”燕帝犹豫了一下,有些担心地问他:“你屋里进过人了?是不是最近太……” 燕帝说得很含蓄,德王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一明白就朝大侄子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你才没用,我厉害得很!” 德王嘴里说着,心里轻笑了一声。 “你还小,不要沉迷于那床笫之事。” 德王懒得说话,又白了他一眼。 见他懒懒散散,燕帝觉得他兴致太不高了,这跟之前的那个朝气蓬勃精力十足的小王叔实在是大相径庭太不相同了,他有些担心,不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朕看看。” 德王没躲,任由他摸,只是脸上懒洋洋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知道他早晚会好的,等熬过这段相思苦,他会成为一个好王叔,好德王的。 第68章 “不要成天闷在屋里,”燕帝摸着觉出了几分凉来,不由间有些心疼怜惜起他这个小王叔来,“出去找人玩会,结伴出游几天也行,这……” 燕帝说到这,没说了。 他这才想起,小王叔这些年在京城里泼皮耍赖,近乎蛮横无礼,各家躲避他都来不及,怎会有世家公子会与他结交?与他结交的都是那等想借助他身份攀高索要好处之人,非良友之选,他之前还因此劝过小王叔不要顾着贪玩,就是想让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没有可趋之机。 这几年下来,小王叔也就有几个酒肉朋友,挚友却没有一个论得上的。 燕帝沉默了下来,但德王闭着眼似是在神游,跟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见他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只是想跟他说说话的燕帝一顿,道:“在宫里和朕一道用午膳罢,朕好久都没跟你好好吃顿饭了,你大孙子也有好长一段时日没见过你了,上次还跟朕说他想你得紧。” 听到大孙子,德王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朝大侄子摇了摇头,“这次就不陪他玩儿了,等我好点,你送他到德王府来陪我几天,我带他跟我养的猫儿玩。” “那哪是猫儿?”燕帝一听,哭笑不得,小王叔还浑着呢,“那是豹子,金钱豹,花豹,会吃人的凶猛野兽!” “这个你别管,”德王不耐烦了,瞪他,“那是我捡的猫儿,乖得很。” 花豹机警凶猛,形似如虎,也就他小王叔能把它们当成猫养了。 燕帝听说这是他在西山猎场捡到的,那母豹生产不久被一只老虎追击身亡,留下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豹子,一共有六只,全部被他抱回来了。 “你平时喂它们什么?”燕帝见说不听,换了个方式问。 “喂奶。” “奶?” “捉了几只羊回来,”德王被他扰得烦不胜烦,起身道:“我要回去看我的猫儿去了。” “诶……”燕帝见他站起就往外走,连忙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不用膳了?” 德王抬手往后扬了扬,让他别跟着,出门带着府里的小太监走了。 他走后,燕帝回头看了眼孙如意,见他怯怯朝他躬身求饶,不由摇了下头,跟孙总管道:“去挑些上等的进补药材,让太医院带人去德王府代朕看望皇叔。” “是。” 燕帝没理会他,蹙眉寻思了一会儿,不由叹了口气:“怎么瘦成这个样了?” 这厢德王还没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了太后宫里来请他的人,这太后身边的庞公公为了追他跑出了一脸的汗来,到他跟前还上气不接下气,“德王爷,太后有请,说好长时间都没见到您了,想……” 他话还没完,皇后宫里的人就跑来了,见到庞公公,这姓吴的公公抬脸露了个不知意味的笑,状似恭敬地退到一边,让太后宫里的人先说。 德王最近不太关心宫里的事,不过也听杨标在耳边说了几句,听说这宫里还是斗得很凶,听说皇后现在有个笑脸了,大侄子常歇在她宫中,万妃自请入冷宫,太后病了…… 一桩一桩都是事,可他也病了,他连自己都没治好,自己想要的人都要不起,着实也打不起精神去宽慰她们。 “我要回府吃药,叫老嫂子再等段时日,等我好了我就来看她。”周召康摇摇头去了,到了宫门上了马,带着身边两个随行的小太监慢腾腾地驾着马回了德王府。 太后那边听到他不来,又听说他枯瘦如柴,说是之前在西山那边就闻过女人香了,她是知道男人的,听了就摇头叹道:“还是个孩子,不知分寸。” 她也下令让人送些补品过去。 皇后闻信,倒是愣了下来,看了吴公公几眼,等殿中的人都退下后,她跟吴公公道:“吴公公,你这几日可否能找个时机,代本宫劝小王叔几句?” 吴公公苦笑摇头,“娘娘,您最近受宠,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您呢,奴婢此去不被发现还好,要是被发现了……” 到时候就不知道有人要怎么说她了。 皇后闻言,心道也是,小王叔自来对她母子俩甚好,如若不是他护着,她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她的三皇子,现在这肚中这一个,也是由他劝着了圣上两分,她才被看护了起来,还得了圣上的亲自宠爱,而小王叔这两年大了,怕人说她的闲话,也就不来她宫里了,皇后因他的维护一直以来感激他得很。但她心里到底是自己重要些,她也知道小王叔也是有点烦了她不争气,再则如果她不是皇后,是在先皇面前过了眼的媳妇,小王叔也未必会对她好。 皇后心知肚明,听吴公公劝了两句,惋惜地叹了口气,也就不多说了。 毕竟,靠小王叔也靠不了一辈子的,她本来还想靠小王叔把皇儿立为太子,如今看来,不如自己再争气点为好。 遂到了晚上,三皇子被奶娘带回来,听母后跟他说悄悄话,听到他母后说他小爷爷到底是靠不住的,历来乖顺的三皇子气得小脸涨红,他捏着拳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像小爷爷说的那样不要忤逆自己的母亲,“您不要诋毁恭儿的小爷爷。” 说着,泪珠子在他眼睛里打转,他道:“恭儿不需要靠他,恭儿长大了会让小爷爷靠。” 他会加倍偿还小爷爷对他的好。 皇后一听,失笑于皇儿的赤子之心,她抱住她的皇儿,摸着他的头怜惜道:“傻孩子,你要是当不上太子,又拿什么让他靠呢?” 周臻恭在她怀里咬着小牙,因母亲的话肩膀发抖,皇后以为他是怕,便拍了拍他的背,与他慢悠悠道:“别怕,你还有娘呢,等你的小弟弟生下来了,这个宫里你就有伴了……” ** 这日宋张氏起程去应家,宋小五让宋家四兄弟都陪着她去,这家子虽无奴仆侍候,但一收拾打扮出来,个个都俊朗不凡,宋张氏被四个穿戴一新,头发被白玉高束的儿郎一围绕,笑得眼儿弯弯,还拿手握嘴,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才发现,她这几个儿子与名门贵公子相比都弱不了半分。 莫婶儿天天见着自家的少爷,是知道他们再俊秀不过的,但少爷们这金装一出来,老婶儿眼睛都直了,搓着手直看着他们,“哎哟哟”一句话说了十来遍,跟她的主母一样,也是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小五见几个俊朗的小郎君把家里的两个女人迷倒了,迷得连出门都想不起来,她揉揉头,朝大萝卜条道:“领着你娘去见人罢。” “小五,”老婶这时总算回过神来了,穿了一身好衣裳的她跟她的小娘子道:“老婶儿就不去了罢?” “去罢,娶回来是要跟我们家里的人处的,你是家里的老人,你看着喜欢也重要。”最重要的是,宋小五想让老婶儿跟着母亲出去看看,她天天围着这个家忙和着,去应家那等人家长长眼界也好。 莫婶儿确实有点想去,她也没想多,就想去看看,她跟小娘子道:“那我跟着夫人去了。” 说着她跟小娘子小声道:“我要去看看他们家的下人啊,丫鬟啊是怎么挑的,回头我们家不是要买么,我替夫人也留个心,照着样儿买。” 宋家是高攀,莫婶儿有点怕人家嫌弃他们家,嫌弃他们大少爷,所以最近她都愁上了,就怕人家嫁过来压他们家一头,压小娘子一头。 宋小五劝了两句,见劝不听,就由着她们去了。 反正成亲是大喜事,她们再大的担忧也忧不过她们看着大郎成亲的喜悦。 “新郎官,赶紧的。”见大郎还任由母亲拉着他打量呢,二郎他们凑趣在旁说好话讨好母亲,宋小五见他们都不想走了,摇摇头又劝了一句。 宋小五这一句新郎官把大郎臊得回过了神,他看了妹妹一眼,见妹妹摇头,他笑着朝她拱了下手,朝母亲他们道:“走了!” 宋小五看着光鲜的一家人走到了门口回头看她,她本来面无表情,见一家老小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呢,她朝他们摇了一头,随即朝他们露了一笑。 这一笑,如万花绽放。 宋家人这又不走了。 宋小五又板起了脸,这才把他们吓得回过神,笑着朝她拱手的拱手,挥手的挥手,与她作别。 等人去了,宋小五坐回堂屋内,给宋祖母写回信。 宋家的事,由她给祖母那边透个底,有她帮着压着宋家族人那边,族里的小人想翻风浪,也越不过老太太的手去。 还有也要给宋家交好的那些人家送上消息过去,只要应家的事一定,信就请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宋爹以后升官考核追查到家族名声当中那一块的时候,这些人就要派上用场了,这就跟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个道理,要是不先准备着,到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就不要怪别人心里不舒服不捧场了。 亲事一定得留个让人收信后赶来京城喝喜酒的时间,路途虽远,但有打算的宋家族人是不吝行程辛苦的,而怎么招待好他们,让他们宾至如归,这就是宋爹的事了。 想着这些,宋小五给祖母的信写到了尾端,她在最后道如若家途平顺,后年她就能接她过来了。 她给了她那位老祖母一个很明确的时间,那年她要及笄,以及取名。 等取好名字,她这一生不出意外,大概就要在这世间中活到她能活的最后那天。 第69章 宋家人此行一去,等宋韧从衙门归家他们也未回。 宋韧等了一会看夕阳快落山了,有些着急了,肖五见了便说要去打听,宋小五留住了他,给三爷们煮了壶茶,配着之前拿火烤出来的肉干打牙祭慢慢消磨时光。 宋韧得寸进尺,跟女儿讨酒喝,被宋小五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又讪讪然地收回了头去。 这家里,老师祖有药酒喝,老莫叔也有,就是肖五这位五伯也有宋小五从老莫叔那讨来分去的一小坛子去风湿的药酒,全家就宋韧没口喝的,想喝还得瞒着娘子,从小娘子这里讨几口。 可惜小娘子可不是个会依他的。 一家老少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人回,宋韧是真急了,起身就要去找人,却见门口起了声响,他急步跑去开了门,就见自家娘子脸带些许疲惫,但眉目忍不住欣喜之情,见到他开门,立马笑着喊了他一声,“相公。” “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等及了?” “天都快黑了。” “留我们吃晚膳呢,我推辞了好生一番才……”宋张氏说着,后面抬着两个箱笼的大郎他们也跟上来了。 宋韧一见,吃了一惊,“这?” 宋张氏忙解释,“不是应家的礼,是我之前跟店家定的聘礼,这不路过,就让孩儿们抬回来了,好了,我们家里说。” 宋韧让开了道,见四个儿郎叫着他爹进了家门,看夫人和莫婶忙着去找小女儿说话了,他走到大郎身边要接过他的扁担,被大郎拒了,他停了两步,要帮四郎抬,四郎也拒了。 “轻得很,爹。”四郎说着,还调皮地朝父亲挤了半边眼。 宋韧好笑,敲了下他的头,“调皮鬼。” 四郎嘿嘿笑。 莫叔走在最后,这时才进家门来,看到自家老爷,忙关了大门上前来禀道:“老爷,今天一切都顺利,就是应家那边留客回来得晚了点,路上又耽搁了一会,这才归家来。” “没得事,”宋韧见儿郎们去放箱子,便问老家人,“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定了!就等媒人上门了。”莫叔斩钉截铁。 他家的这几个少爷,有什么娘子是娶不着的。 “好,你且去歇着。”宋韧加快步子去了堂屋,里头小娘子已经不见了,他扫了一眼便走到先生面前道:“先生定了,过几天可是能请李师兄过来一叙?” “好,你亲自上门去请,显得我们恭敬客气点。”秦公那位李姓学生是他在京的这三个学生中的为首之人,此次作媒由他前去再好不好,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符家那边接下来的反应,“符大人那边你可是说了?” 宋韧摇头,“还末,秦大人那边说这后日圣上找我还有点事,弟子是想……” 他靠近先生耳边,轻道:“弟子今日才从人嘴里打听到,秦大人把我在梧树县的事查了个底朝天,送到圣上案前去了,这与之前符大人往上送的折子里的有些事不符,弟子之前攀上符大人,就是把梧树县修的县道和民道之功归于了他,这事我对外跟人的说辞皆是我奉符大人之命行事,但秦大人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事的深浅,把这事告知了圣上,遂弟子现在被秦大人当刀子使了,但圣上又要见我,弟子现在怕是三面都不是人,险得很呐。” 符家已经不是他目前最大的问题,圣意难测才是。 闻言,秦公双目鼓张。 “但也可能不全是坏事,”宋韧跟先生小声道:“我看圣上是想重用我们宋家,您看大郎他就被派去了文乡,他是想看看我们宋家之能呢,您想,他有了这个意思,这时候应该也不会动我们宋家罢?秦大人那边看来对我也颇有些礼遇,此举就是想把我从符大人那里……” 宋韧朝他先生做了个一刀切的手势。 秦公闻言惊心,握着弟子的手臂道:“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为上。” “弟子谨记。” 肖五在旁插话也小声道:“依我这几日跟随师弟身边所见,师弟所猜测之事也是八九不离十。” 不过,最后还得面圣才能知前途险恶。 这事宋韧就在先生面前通了个气,小娘子那边他也没说,自从那夜开始,他就有意不让小娘子为他太过于担忧了。 他是父亲,不管她前世是什么人,这辈子她是他的女儿,在她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之后,该由他护着她两分了。 夫人那边,宋韧把她安抚住了,想过了面圣之后再去请李师兄到家里来做客商量媒人之事。这天他又被秦大人带进了宫,年轻英俊的燕帝这次没有了前次的温和,他神色淡淡,帝威甚重,压得宋韧说话唯唯诺诺,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侃侃而谈,畅所欲言了,这次燕帝一开口问他的是梧树县的那条连通乡间和官道的县道,宋韧早把这事归功于符大人,哪敢说真话,但帝王之前哪有他说假话的余地,遂这真话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说,斟酌下来左右都不靠的话显得异常干巴,任谁一看都知道其中有鬼。 燕帝就更是了,他在宋韧话后他沉默地看了宋韧片刻,见把人看到额头冷汗直冒,他也知道宋韧之后怕是难忘此行了,但他找宋韧来也不是置宋韧于死地的,遂在宋韧吓得诚惶诚恐,魂不附体时,他开了尊口,道:“说说,这道你是怎么修的,说各乡各村的路连起来算,都能有个三四百里了。” “回圣上,也没有,不到两百里,三百多里那个,是连着以前的老路一起算的……”宋韧战战兢兢。 “那也说说罢。” “是。” 等宋韧说道完他以利诱哄着百姓以修道的分式,来偿还他们欠衙门的种子的事毕,一直没出声的燕帝嗯了一声,他看着宋韧突然道:“朕小王叔最近没去你家了罢?” 宋韧冷汗淋漓,当下顾不上是圣驾当前,挥袖子抹了满是汗水的脸一把,汗水刺得眼睛发疼他也不敢揉,双手向前揖着躬着半身道:“启禀圣上,好一段时日了,好似是有一两个月都没来了,圣上明鉴,下官绝不是那等攀龙附凤之辈。” “那不是你们家能攀得上的。”燕帝淡淡道。 他倒是想攀,可惜小王叔热忱也不过三个月,他更不是那等让人随意攀附的人,他们老周家的小王叔那可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皇家中人,他逗着宋家玩了几个月没了新鲜就此冷落倒也正常。而宋韧此人心机深得很,又是以那等方式升迁至户部的,燕帝不信他有干不出来的事,不过是小王叔不奉陪他罢了,但此人着实是一门干将,家里那几个孩子也不是泛泛之辈,燕帝看过他们的策论,每一个都言之有物,大局他们有,但他们更着手于解决最细微的问题,所出之言所论之策像极了他们的这个父亲,不用他们,有点可惜了。 他开恩科,就是想为他的大燕找出这样的人才——他们奸诈一点,爱攀附善讨好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他们有所求有所贪,反倒好拿捏。 燕帝所出此言也算是警告,这厢宋韧听到这话已趴伏在地,“圣上明鉴,下官要是存了那等心思,就叫老天爷天打雷劈,劈死我这个奸诈小人。” 闻言,燕帝笑了起来。 这位宋大人,倒是极有自知之明。 但到此他算满意了,宋家被他所用了,“起来罢,说说你跟符家的事。朕听说你跟应家攀上关系了,怎么地,不满意符大人了?听秦大人的意思,你是觉得符大人夺了你的功劳,有了二心?” 宋韧真想跪着不起,心里叫苦不迭。 这群老狐狸,一个个拿他开刀斗法,这是要把他玩死吗? 但宋韧不敢不起,他依言起来后,把他家儿郎跟应家姑娘的缘分说了,说着时,他的汗水滴进了眼里刺激出了满眶的泪,掉在了地上,“回禀皇上,小儿女们有他们的缘法,他们彼此相中了眼,那应家千金见过我儿最不堪的样貌都甘愿舍身下嫁,下官就是舍了这身官袍,也得为我儿郎娶回贤妇啊,圣上英明,圣上明鉴。” 宋大人此时一脸的汗水与泪水,模样狼狈不堪入目,但此景却把燕帝心里对他的那几分不喜抹去了,他朝宋韧道:“朕怎会怪你,听你这么一说,这小儿小娘子都是有情之人,朕听着都有些感动,这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如卿所说,这是他们的缘法,理应成全,这样罢……” 燕帝沉吟了一下,道:“朕赐你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宫锻八匹,玉器六对……” 燕帝信口罗列了十几样赏赐,旁边侍候的大内总管记下,就听燕帝又道:“赐此给卿操办儿女婚事罢,这也算是朕对你宋氏一门的一点心意。” 就此,宋家一门是铁板钉钉的天子门生了,宋韧闻言四体投地,行了大拜之礼:“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帝脸上此时才有了点笑,颔首道:“爱卿不必多礼,平身罢。” ** 宋韧此行一去,带回了诸多赏赐。 这赏赐跟飞来横财似地砸在了宋家身上,这次换宋张氏走路都在飘了,这天晚上她睡觉睡到一半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点好灯打开搁在床头的箱子,拿出了两个大金元宝,披上外裳就去了不远处小娘子的屋子。 浅眠的宋小五被她叫醒,一打开门,就见她娘一手拿着一个金元宝,站在暗淡的月色中与她道:“儿,我给你送金元宝来了,老大的一个,你拿着玩去。” 白天她被来宋宅传旨送赏赐的皇宫中人吓得魂都散了,一整天都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忘给女儿拿了。 宋韧提灯追着拿着金子就跑了出来的娘子,他本来还以为他娘子出事了,这厢见他娘子把元宝往他们板着小脸面无表情的小女儿怀里塞,他举着灯抚着眼,忍不住憋笑了起来。 可怜他的小女儿,这时候就是想说她娘几句,都不知道怎么张那张口罢? 第70章 这就是她的娘。 金元宝十两一个,宋小五拿着那两个元宝,朝她母亲点了下头,“拿着了,睡去罢。” “诶。” 宋张氏回头,见到笑意吟吟的丈夫,这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讷讷地道:“我,我……” 她是突然想起来,一着急就出来了。 “好了,娘子,随为夫回屋罢。”宋韧招她前来,抚上她的背,带着她转身之时,朝小娘子那边笑看了一眼。 对他,宋小五就没那么客气了,冷眼一厉,朝宋爹瞪了一眼。 睡身边都不管着点,当什么枕边人? 这次宋爹可没觉出怕来,忍着笑带着他夫人回屋了。 小娘子板着嘟嘟脸,试图无动于衷的小脸看着还真是可爱得紧,也好笑得很。 第二日宋张氏醒来回想昨夜半夜之事,还有点讪讪然,但小娘子平静如常,她也安下了心,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不过,等中午她要拿宫锻给小女儿做新衣裳的时候,宋小五忍不住嘴角抽搐,当机立断止了她娘蠢蠢欲动的手。 “这些个布一匹不能少,都要送到应家去当聘礼。”她道。 宋张氏不禁皱眉,看了小娘子一眼。 等着跟主母扯布做衣裳的莫婶儿朝小娘子摇头,“八匹呢。” 八匹拿一半去就行了,拢共才八匹,给一半已是重视新嫁娘得很了。 “这是天子赏赐我家给大郎哥办婚礼的,除了钱财,都要往应家送,”宋小五知道家里这两个女人磨人得很,她不强硬点,她们能把你整个人整个心都磨穿,最后不得不依她们,“天子赐了我们家什么,应家那边也有数,不给他们未必说什么,给了他们心里就痛快得多了,都给去,让新娘子高高兴兴嫁过来。” 这是新娘子的脸面,不应折损,且她已经是下嫁了,婆家抠抠索索的,会让她在娘家遭笑话。 而且应家不是缺这点东西的人家,你敬他三尺,他也许不会还你三丈,仅为着脸面四尺还是会还的。 更别论,那是个老来女,在家受宠得很,他们家也不可能昧了这聘礼,这是给他们闺女的东西,只要他们是真心喜爱他们这个女儿,他们只会高兴。 “可……”莫婶还不依。 “听我的。”宋小五打断了她。 “那留一匹也不成啊?”莫婶不舍地摸着手中滑到不可思议的蚕锻,老不舍了。 这要是留一匹给他们小娘子做衣裳多好啊,她想着跟小娘子又说道了起来:“这锻子舒适,你摸摸,给你留一匹做里衬,穿着多舒服啊!” “不成。”宋小五面无表情,果断打断了她。 这都是容易埋祸根的事,这要是短了送到应家去,不说应家的反应,应母心里肯定不舒服,新娘子就是不在意心里也会存疙瘩,现在短了一点看着没什么,大郎以后的日子,尤其在岳家那边就不好说了。 “我说了,让人家高高兴兴地嫁过来,跟我们家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这就几匹布一点东西,该她的都给她,我们家不是那等小气之人,是罢?”宋小五换了个方式说服她们。 “这倒是。”莫婶应了,家里虽过得紧巴了一点,但他们日子过得一直不坏,老莫婶最讨厌别人说他们家小气了。 宋张氏就要比莫婶想得深了,她以前在娘家父母在的时候,她也是个小千金,也懂这聘礼于新娘子的重要性,所以小女儿这一说,她没多作留恋便点了头,道:“理应如此,天子陛下赐给他们小夫妻成婚用的东西,除了那箱子操办婚事的金子,我都会添进聘礼当中去……” “是了。”宋小五颔首,这样聘礼的话就是大礼了,也是给那位提刑官应五老爷提了面子,想来大郎在他们那也会被高看两分。 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尤其人的心理更是玄之又玄,你不会知道别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有点是绝错不了的,伸手不打笑面人,你抬着人家一点,敬着人家一点,只要没存着恶意,正常人都不会不给你脸子。 这脸色好了,人情在了,以后办事就会方便得多,这些影响都是无形的,就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般,你要是个小气的又不会给人脸面,谁会跟你接触?谁会帮你? 不过家里的这两个女人过惯了一文钱掰作两文花的日子,让她们把东西几乎全送去,也不能怪她们心里舍不得,所以宋小五跟她们道:“这是娶媳妇用的,那就用到这上面去,家里老爷出息了,往后只会给你们挣更多的。” 她这一说,宋张氏首先就笑了起来,她笑得甜甜蜜蜜的,实在不像是个已跟宋大人过了快二十年的妇人。 莫婶可是最爱听这话了,听着就点头不已,满脸骄傲:“那是,你爹爹,我们家老爷小时候就已经是青州城出了名的才子,算命的都说他……” 莫婶儿一说到这,就滔滔不绝了起来,莫叔半途走进来找她们有事,一闻老婆子的说法,也在旁边点头附和不已。 宋小五由着他们去了。 这日下午宋韧就请了李师兄李旭和另外两个师兄进了家来,商量起了这与应家说媒之事。 说来,宋韧这三个师兄帮宋韧起前也只是顾着他们先生那点面子情,但宋韧会做人,一来燕都就对他们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礼数尽全,他们这交情就走深了,而他一旦得势也没忘了他们这些个人,只要是能给他们做面子的他都不会忘了他们,这人能饮水思源,这几个师兄也就不介意与宋家绑在一块,荣辱与共。 这厢听到宋家能给出的聘礼,李旭就赞赏地看了宋韧一眼,抚着胡须道:“师弟果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这份礼改明天他去应家变着法儿一说,往后鸿湛在应家的地位就不会差于应家的哪位姑爷了。 “诶,这哪有我什么事,拙内定的。”宋韧笑着回道。 “那是,”另一边坐着的张师兄笑道:“弟媳妇是个贤良淑德又会持家的大方人,上次她给我们送的那篓子干香肉可把我夫人喜得把肉藏得紧紧的,我要吃一口都得朝她讨要。” 宋韧忙朝他摆手,“张师兄,你这般夸也没用,家里是一条都没得了,等这段时日做了好的,过年那段时间给你们都送多点,现在是真没得了,不信你去我们家厨房看!” “哈哈哈哈。”李旭他们没憋住,大笑起了起来,指着张师兄笑话他为了口吃的见缝插针,连说正事都不放过。 遭到他们嘲笑的张师兄眨了眨眼,看向了首座的师长。 秦公抚须连连摇头,“看我也没用,我也没得。” 在座者皆哄堂大笑,连张师兄也是好笑得很,朝师长拱手,“学生惭愧。” 几个师兄弟说笑着把前去应家的说媒的事商定了下来。 李旭是礼部的郎中,由他前去应家说媒是再好不过了,李旭能说会道,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他这次去应家说媒,那是把应家和应家的小娘子抬了又抬,又含蓄地打着机锋把宋家这次娶长媳的准备话里藏话地说道了出来。 他打机锋,应家接待他的应家老爷也是人精,岂能听不出来?等话传到应五夫人耳里,应五夫人赏了传话的人一锭银子,等人走后,只有自家房里的人在了,她顿时就笑了起来,朝身边的婆子道:“快去叫芙儿过来。” 说罢,她朝这次一道来了的大媳妇舒心道:“不算委屈我儿了。” 宋家那说法,就是要送天子亲赐的聘礼,赐下的除了那银财之外都如数送过来,这些寻常人家没有的贵重物件一送过来往后就都是她闺女的了,带去婆家婆家也不能跟她索要回去,应夫人不得不承认宋家这一手笔,让她以前因为女儿相中宋家的不愉都消失了。 她儿还是很有眼光的,与那等短见之人不一样。 而天子亲赐聘礼这脸面就是他们应家的长房长媳都没有的,且不说脸面,那宫制的首饰可是赐了好几套,往外带出去,不知道有多风光,这长媳一听,心里有点嫉妒起那好命的小姑子,那可真是个从生下来什么都不做就应有尽有的,这嫁个人都能嫁得最有脸面,不过她也只是有点嫉妒,也知道小姑子嫁得好,于他们这房是有利的,遂她也是点头道:“娘,那您看,我们这边是不是得再打算打算,再添点东西往上加一层?” 大媳妇是个极会拿得住分寸的,应五夫人轻拍了拍她的腿,满意地朝她点头,“先不急,这事等我跟老夫人和你们爹商量过再说。” “是。” ** 应家一应婚事,宋大郎就提雁上门问名,这次又是四兄弟去的,这次回来后,三郎四郎嚷嚷着再也不去了,二郎在妹妹面前也是对去应家之事一言难尽的样子。 宋小五找来莫婶一打听,原来这次去应家,二郎他们被应家的几个姨娘围住了,问他们可有婚配,这姨娘围住不说,应家老爷他们也问起了这事来,所以这次二郎他们随长兄上门提亲,他们自己也是被问得苦不堪言。 “可有看上的?”问过原因,宋小五问萝卜条们。 算起来就是三郎四郎也有十六了。 她这一问,不说三郎四郎,连二郎也是把头摇得跟摇拨浪鼓似的,三个头一起摇摆,让人看了头晕。 “现在给你们娶不起,等明后年再说。”宋小五也就随口那么一问。 “十年后吧?”对娶亲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三郎道。 四郎倒是红着脸,与三郎异口同声一道道了一句:“使得。” 引得宋小五挑眉看了他一眼。 哟,小萝卜条已经有心上人了? 二郎见妹妹挑眉,好笑得很,跟她道:“就是郑家那个。” “那你呢?”宋小五问他。 “我心思不在这,跟三郎差不多,你跟娘先别管我俩。”二郎跟妹妹老实道。 “那回头先给你娶,郑家那边怎么个说法你知道吗?”她娘已经忙晕头了,宋小五暂时不打算把四郎的事说给她听,免得她身上事太多。 “二哥,三哥他们不娶,我还是……”四郎还扭捏。 “尽管,尽管娶……”三郎打断他,一挥手豪气地道:“娶个十个八个的你三哥我都不怪你。” 四郎瞪他,“你才娶十个八个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这么大个人了都要娶媳妇了还跟我回嘴,还有没有点名堂了?”三郎敲他的头。 “妹妹,三郎又打我的头,你看!”四郎抱着头气愤地朝妹妹看去。 宋小五一脸冷漠,面无表情。 就这样,还想娶媳妇? 娶个媳妇回来看他们小孩子吵架吗? 第71章 问名过后就是纳吉,纳征,随即就是请期,这三道当中只有请期于宋家是头等大事,他们必须要把日子算好,一个要赶在明年开春大郎前去文乡赴任之前,另一个要留一定的时日让青州想来的亲戚赶到燕都来。 现在眼看已是十月,时间已经不长了,好在应家那边也有意早些送女儿过来成亲,尤其听说宋家人有意让儿媳妇跟着长子前去赴任,这应五夫人更是想把此事在过年前后定了,到时候女儿女婿还能跟她和老爷一道回青州,路上也有个伴。 遂宋家这请期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大年初八,算是皆大欢喜。 不过宋家这边把日子定到大年初八,这中间留够了时间,到时候前来燕都的宋家亲戚怕是不少,这个得提前做好准备。 忙得团团转的宋张氏一听丈夫女儿说可能得有不少青州那边的亲戚赶过来,可能年也在这边过了,这家里的事多不胜数,他们家几个人是忙不过来的,遂对奴仆之事不太上心的她这厢也急了,带着莫婶请了李师嫂和张师嫂她们作赔,去挑奴仆去了。 去之前她过问小娘子的意思,宋小五与她只道了一句:“挑你喜欢的,得你眼缘的,我信你。” 她娘不是没有眼光,相反宋夫人眼光好得很,她当了半辈子宋大人背后的女人,替他操持着这个家,支持着他的每一个决定,有时候在宋爹沮丧的时候她比他更坚定,一样她向来知道这个家最需要什么——这是一个连小怪物女儿都能搞定的女人,有什么是她不能搞定的? 小娘子一句“我信你”,宋张氏就带着银子激昂地去找李师嫂她们作陪买人去了,下午回来,带回了九个下人,有五个是年纪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妇人,另外有两个是五个妇人的丈夫,还有两个是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少年郎,两个都是家里不得宠被父母卖给牙行的。 这里头有两对夫妻,一对之前是做屠夫的,因着与人吵架一个失力打伤了人,被抄了家产赔罪,又在牢里关了两年,出来后屠夫受到了村子里的人的排挤就带了妻子出来,到了燕都发现也过不下去,没有人用他,他也不想靠妻子养活,就带着妻子来卖身为奴了。另一对夫妻是贱民,跟另几个妇人的身份一样,但那三个都是寡妇,这一对夫妻听说以前家里还是读书人,宋张氏本来不想要,读书人她家有得是,下人识不识字对他们家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但这对夫妻当中的妻子是所有奴仆当中穿得最干净的,听说一手绣活也不错,在看过这妇人绣过的花样后,她就花了大价钱买下来了。 等人买回来,带着他们做了两天事,看他们都勤快,宋张氏这才觉得银子没白花。 宋大郎他们也会跟往常一样帮着做点家事,让新来的下仆很不习惯,遂宋小五安排他们没事就去帮着劈柴,以后家里的柴就归他们管了。 大萝卜条他们的自理能力已经很不错了,但宋小五还是想着让他们稍稍干点体力活,活络下筋骨,出点汗水,能让脑袋更清醒些。 她没事也要绕着后院走个十几二十圈。 家里的下人多了,宋小五呆在小偏院里的时间就长了,她不太愿意出现在外人眼前,哪怕那些外人是自家的下人,她有这个想法,宋张氏他们也有这个想法,下人才在家呆几天,她还没看出他们究竟是什么品性来,她信不过他们。 下人的仆房暂时安排在了两个院子当中的杂房当中,但因着这些个下人的进来,本来显得大的宋家就有点挤了。 宋韧想到过年要过来的族人,头有点疼。但他这时顾不上这么多了,圣上那边让他把他在梧树县做的事写道清楚上表,这厢秦尚书又在拉拢他,他三儿子秦三老爷还想送妾给他,成天来衙门喊他宋兄,堵他的人请他去喝花酒,符家那边碍着圣上不敢明着找他的事,但族下在户部做事的子弟可没少给宋韧找麻烦,想法万般戏弄他,宋韧这一脑子门事,如若不是回来家中还能歇口气,他都要死在户部了。 家里下人多了,干活的虽然多了,但宋张氏想到要来的亲戚不知如何安排,就打起了好久没有人住的隔壁的主意,想着没人住,就去跟这两家的主人家租恁一二月,让吃喜酒的亲戚来了也有落脚的地方,就一墙之隔,还近得很。 但她一连几天着了家人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人应,这日晚上小娘子在他们夫妻房里陪他们夫妻说话时,她就说起了这事:“我们左右隔壁的两家人真是奇怪,好好的大房子买着都不住人,也没个看门的,我想找他们说点事都不知道找谁去。” 站在书桌前看着宋爹的文书的宋小五闻言眼睛一眨,在一个字上定了定眼,方才接着看下去。 宋韧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娘子一眼,与妻子道:“可能是大户人家置的空宅子,回头要卖人的,不一定住人。” “那是哪家人你可知道?”宋张氏连忙问,“我们不买,这宅子一直没有人来住,想来是还没卖出去,过年那会买宅子的也少,这多得两个月的恁银也是好事啊。” “不知。”宋韧摇头,但怕夫人从他这边没问到,又去问别人,忙道:“为夫替你打听打听,你且莫着急,就是租不到这近处的,远几步的不也是有人家有空屋?到时候差家里人多问问去,总会找到地方的,你说呢?” 宋张氏一听也是,这附近也是有些人家把房子恁给在鸣鼎书院就读的学子的,也有几家是在这里买了房子没住他们家也认识的,她便点头称是,这厢门外人下人来叫,说厨房里的米糕蒸好了,宋张氏就起身去了。 等她一走,宋韧看向了女儿。 恰时,宋小五也抬起了眼。 宋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方道:“好久没住人了啊。” 宋小五“嗯”了一声。 “那,”宋韧干笑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不会再来了?” 宋小五没有回答他,她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提起笔在另一张上改写宋爹文书的措辞。 宋韧走了过来,看着她所写,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宋小五检查到中间的时候,道了一句:“不会。” “是吗?”宋韧看着小娘子提笔遒劲有力的手,道,“爹听说他好久没出王府了,外面有传言说他病得快要死了。” 宋小五没说话,直到最后一个字落笔,她方道:“也好。” 她搁笔起身。 宋韧没敢问她“也好”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提了灯点燃了火,她回头跟他点头说要走的时候,他叫了她一声,“懒懒儿。” 宋小五被他叫得不禁一笑,莞尔过后,她提灯开门,冒着冬日的寒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也好,太疼了,等熬过了这一段,他就不会再愿意想起她这个人来,久了,等他遇到更好的人,更大的天空,过往会不药而愈的。 ** 传言中快要病没了的德王最近连练武也懒得动弹,他身边猫着的那几只猫崽子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没那般可怜可爱了,这夜看它们猛往他脚边蹭,爪子一用力把地毯都刨出一块皮来了,德王瞅着那干了坏事把头埋在毛毯里的猫崽子,训着它道:“才两个月大就凶成这德性了,告诉你,还有你们这一只一只的,不许再长了,听到了没有?” 他都没有拿去献宝,这长成这凶残样儿了,怎么让人家抱? 德王这还痴心妄想着拿它们去讨人的欢心。 训完猫,德王一躺下,这些猫崽子就一只一只跳到了他的床上,挨着他脚挨着他腰挨着他手,把床都挤满了,德王抬手扭开了机关,拿了搁在房架子上面暗箱当中的晏城奏报,打了个哈欠看了起来。 杨标进来时,手上端了一碗肉粥,肉粥香得在床上嬉戏打滚的小豹子们小豹眼一瞪,只只迅速敏捷地跳下床朝杨公公奔来。 “去去去,没你们的份。”杨标现在看着这几只豹崽子,比曾经看着他小主公还小的时候那阵还头疼。 “主公,我听说您晚膳没怎么用,端了碗粥来。”刚回来不久得了消息就拿粥过来的杨标道。 “搁着罢。” “您现在用罢。”搁着等会就是这些小豹崽子吃了。 “不用了,没什么胃口。” “您用点罢。”杨标端到了床边。 德王扭过了头,把手对着床内看。 “小主公。”杨标说着,小豹子们又跳上了床,对着他的碗豹视眈眈。 杨标顿了顿,弯着的腰抬了起来,把碗也抬离了这些小豹崽子们的眼,而后只见他淡道:“奴婢今日去了新宅子那边……” 德王看着奏报,没动静。 “听说那边的长子要成亲了,说的是应家的姑娘。” 早知道了的德王一点也不稀奇。 “我在宅子里等人的时候,听到隔壁人家说我们呢。” 德王竖起了耳朵。 说啥了? 杨标接着道:“说……” 德王尖着耳朵听着,等了一会儿他也没听到杨标接着说,他不由有些懊恼,奏报也看不进去,瞪着床内的帷帐暗暗生气。 过了一会儿,他听杨标又道:“您吃点罢,粥都凉了。” 德王气恼至极,回身就把奏报砸向了他:“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还不快给我拿来。” 杨标恭敬上前,把碗放到他面前,德王捏着了刹间扑过来夺食的猫崽子那颈脖子,把它随手一扔扔到了地上,端过粥一碗一口气喝下,眼睛恨恨地瞪向杨标,“还不赶紧说,说我什么了?” 第72章 杨标面不改色道:“说我们家人怎么不在,找不到主人家。” 德王看着他,眼波深沉:“她说的?” 怎么可能?杨标淡道:“不是,是他们家奴仆说的,这不他们家儿子要成亲,青州那边要来亲戚没地方住,想借我们没人住的宅子用几天。” 德王又躺回了床上,意兴阑珊地摸着手边的猫崽子,看着床顶道:“那就给他们罢,把房契一并送过去。” “怕是不会要。” “哼,”德王闻声,杨标的话不知道戳中他哪根筋骨了,只听他冷冷地重哼了一声,恨恨地道:“她就是狠心。” 他手边的豹子“喵”了一声。 德王立马打了它一下,“谁许你说她了?” 小花豹咧着尖利的牙,又“喵”了一声,听起来还挺可怜的。 德王摸了摸它的下巴,安抚了一下皱了皱鼻子,翘起腿来摇晃了两下,道:“给她爹。” “怕是不成。”不会要。 “谁想要就给谁。”德王火了。 “王爷。”杨标改了个称呼喊他。 德王按捺住火气,他心里憋得慌,但也知道宋家不可能要,他垂下眼躺平,把小豹子抱到怀中,道:“那就找个人过去把房子借给他们。” “这样也好,那边奴婢早把它们经手他人了,让他过去办这事就好,话说昨日奴婢过去在那边见人,”这次杨标没再留着话,“见那一位在那小院子里迎风煮茶呢。” 德王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扭头看向杨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她是不是傻?” 这大冬天的冻死人了,她在外面煮茶?是不是没有他,脑子就坏了? “那是一种心境罢,”杨标想了想,道:“奴婢也曾雪中煮过茶。” “那是你们都傻。”德王听着翻身坐了起来,他手中抱着豹子,脚边还扑来一堆挤着卧平的,只见他兴致勃勃看着杨标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瘦了没有?” 杨标犹豫了一下,才朝小主公摇了摇头。 德王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但又不死心:“你是不是没看清楚啊?” 杨标不语。 德王顿时唉声叹气了起来,“没良心的。” 杨标当作没听到。 “拿笔过来罢。”德王又道,把脚边的猫崽子们拨到了身边,只怀中揣着一只。 杨标端来了一张矮小的长桌凳放在了床上,德王把机关内的奏报都拿了出来,把回好了的那几张放到一边,另一半没回好的就放到另一边,等杨标把沾了墨的笔给了他,他用左手接过,在上面回起了话来,嘴里不忘跟杨标道:“我不是听你说了她才批的,白日我就批了一大半了,有些乏了才停下。” “是了。”杨标百依百顺,看着小主公在奏报上批准立春和雨水冬日带兵防击对面的游牧民族,令他们春后收金入库后把羊群和牛群交给立好畜户的畜民用,他在旁道:“在您的治理下,这百户畜户想来明年就能过一个好年了。” “自然,他们日子好了,愿意养牲畜的民户才多,这些就养着玩儿罢,等我城人丁多点,再弄些马养养,那个能跑能跳,当得上两个壮劳力,带兵打仗也少不了它们。”德王批完一张等杨公公拿过,接着批下一张,接道:“养得多了,成了气候才成势,这至少得近十年去了,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去封地了,我去了就好了。” 他去了,养多少算多少,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干点小事都要避人耳目了。 “白露,秋分那边怎么样了?”他又问。 “还差点火候,”白露,秋分也要去晏城替主公把持晏城,杨标亲自动手调教代替他们的替身,这有两个来月了,但有些事杨公公不太放心,觉得还差着点,便跟主公道:“现下不急,等春后再让他们过去也成。” “好,成了我过去看一眼。” 杨标看着他批完第二本,冰冷似霜的脸柔和了不下。 “就只有这一本了。”杨公公把批好的这本拿下,打开最后那本没批的放下。 德王提着笔斜瞥了他一眼,不写了,道:“既然她没瘦,那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杨标无奈,躬身回道:“可爱。” 德王没听出可爱来,不满地看着他。 “她长高了点……” 德王听着笑了,他贪婪地听着,眼睛发亮地看着杨标。 “头发也好像长了点。” “她头发好多,好长的,”德王心有戚戚然,“肯定更可爱了。” “您接着把这本……” “再说两句。”再说两句他就批了。 “主公。” “是你开的头!”德王理直气壮,他就没想着偷懒,这几本他本来是留着明早头脑清醒的时候看的,是杨标自己先破的戒,哪能怪他! 他说了不去看她就从来没去看过她,想得不行都没去过,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好。 他也是有骨气的人好不好! “她看起来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杨标沉默了一下道:“奴婢在那边呆了半天,听隔壁的人说起话来时,听她那母亲说她不喜欢下人侍候,所以家里没给她买近身侍候的奴婢,她母亲说她从小就不喜欢生人,就喜爱一个人呆着……” 德王放下笔,把怀中的猫崽子提出来放到了肩上,他抽了抽鼻子,道:“以前还有我陪着她呢。” 不,小主公,她是恨不得您别去扰她清静的,杨标心里想着,脸上神色不变,“但奴婢看她还是蛮能自得其乐的,她在后院砌了一个小屋子,底下烧着火,上面烤着一些肉,那小屋子成天香喷喷的,她呆在那也暖和得很,冷不着,小屋子上面还画了水墨山水图,画镜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茶香一飘,到时候天冷再下点雪,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她活得更自得其乐的妙人了。” 您想她,她可一点也不想您,哪怕只是一个人,也过得可比以前好多了,有意思多了。 德王因杨公公前抑后扬的话憋得脸都红了,他愤怒地看着使坏的杨标:“我也过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妙,我养的猫崽子还是小豹子,个个长得机灵可爱,你看……” 他把爬到头发上咬玉冠的小豹子拉了下来,递到杨标面前让他使劲看,“你看清楚了!” 说完又把另一只扒拉到了跟前来,朝它吆喝:“大猛,抬头给你杨爷看看!” 六中花豹当中的老大抬起了它的小脑袋,豹眼瞪大,咧开嘴露出了尖利的牙…… 凶猛倒是已见凶猛,可爱可能还有点,就是呆了点。 杨标移开眼,朝主公淡道:“您连饭都不太愿意吃。” “我那是没胃口!” “可她一顿能吃两碗呢。” 德王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把爬上桌凳的猫崽子提起扔到一边,喘了两口气,道:“气死我了。” 他一个后仰往后躺去:“我也要吃两碗,我也要胖嘟嘟。” 杨标嘴角抽了抽,“老奴都说完了,您把这本批完,我收好凳子就替您去拿饭去。” 德王捂眼。 “主公。” “她怎么那么气人啊?”德王突然吼叫了一句。 是气人,那是个没谁都能过得很好的,杨标坐到床边,拿笔沾墨,朝他递去,道:“她不管过的什么日子,有没有人在身边都能过得很好,这种对自己的珍爱,就是对心悦她的人的珍重,您要是心里有她,就学学她罢,哪日要是再能遇到她,知道你在没有她照顾的日子里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会很开心的。” “是,是吗?”德王扭头看他,小声地问他:“她会吗?” 杨标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道:“会的。” 德王撑着床面坐了起来,他抱着怀中的猫崽子想起了她开心的样子。 她开心地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会有多美。 是以想着她的笑容的德王发起了痴来,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不用杨标多说就拿过了笔,眼睛一扫内容,从头开始批示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德王带着豹子们去了处在乡郊处的猎场。 听闻德王出门了,但去的是山林,皇宫里的燕帝闻信摇头,跟前来说话的杨标道:“他现在身子这般孱弱,怎能放他去那凶险之地?你也不知道拦拦,到时候出了事,谁来负责?” 他自己负责,他已经大了。 不过杨标是不可能这般回燕帝的,遂低着头的他恭敬回道:“奴婢拦不住,还请圣上恕罪。” ** 宋小五这日在后院刚把炭火点燃,莫叔莫婶就把腌好的肉提到了后面来,十月底的风吹得有些猛,宋小五就是穿得把下巴埋得都找不着,莫婶也觉得她冷,来了还是劝她回屋去烤火,莫要在外头冻着了。 宋小五打前世就不太喜欢总呆在一间屋子里,她喜欢外头清洌的风,胜过于房间里那薰人的温暖。 也许等这身体老了,她会喜欢,但现在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北风比南风要冷多了,莫婶劝不听,就想着把围墙再往上砌高点挡点风,家中正好也在砌下仆住的小院子,可以先叫人过来把墙砌了。 宋小五一听,看了看半丈多高的墙,觉得砌高点也成,便答应了。 等过两日墙砌好了她再过来,也不知道为何,她看着一丈多高的高墙,觉得隔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寂静。 虽然它们早已没住人了。 墙高她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再爬过来了,宋小五这日坐在茶桌前,突然想起了这年盛夏,阳光下的那张刺得她眼疼的脸。 如今人不在了,她也无甚感慨,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有几许寂寥罢了。 第73章 十一月的燕都下起了雪,宋小五也没怎么歇息,日日呆在那小偏院,前些个宋韧在沐休日推开了所有的邀约,带着四个儿郎,亲手把偏院连接的后院的墙砸开,从后院量出了一丈地砌了一堵墙出来,按了一个门,把小偏院扩成了一个小院子,专门做给家里小娘子呆。 等墙砌好,宋韧跟小娘子道:“等来年爹多弄些种子,你喜种哪样就种哪样,爹给你刨地。” 宋大人不可能有那个空刨地,他要有那个闲功夫,宋家也就完了。但他的心意宋小五收到,她难得地朝宋大人露了个笑,美得宋大人冲到夫人面前去邀功,喜滋滋地跟自家娘子道:“我们儿今儿个跟我笑了。” 宋张氏白了他一眼,但又止不住笑,握着他的袖子跟他道:“你要对她好一点,不要惹她烦。” 这心偏得,连他都比不上,宋大人摇头不已,“她那些小性子,都是你惯的。” 张氏忍笑不已。 这厢宋家四个儿郎每天受邀不断,但十一月入冬后,他们就不往外去了,宋小五看他们收了心,便让父母亲把家里的一些事交到了他们手中。 随着亲戚的到来,在户部被人支使得团团转的宋爹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招待前来的族人,这时候就是家里儿子们显身手的时候了。 宋大郎宋鸿湛最近跟应家的族人来往的多,还有与应家有亲的人还会上门拜见他,他这姑爷还没当成,时间却被占去了不少,这有了成亲在即要接待前来的亲戚的借口,他是一步都不愿意出门了。 他最近在翻父亲当县尊时手写的文书,还有之前妹妹和肖五伯教的一些事情要消化,这些事本已忙不过来,出去吃一趟酒回来昏昏沉沉,这一天就过去了,宋鸿湛过了半个月这样的日子,生怕文乡还没去,他就已被消磨了意志。到这时他方才明白当年每次装醉回家的父亲有多不容易,神志得有多清明,才能在那等纸醉金迷的地方脱身而归。 随着宋家聘请的镖局快马加鞭往燕都送的信,宋家也知道青州宋家将在十二月中旬会来近三十个族人,这次由镖局的总把子带着儿子女婿压阵,同时带过来的还有宋家要的一些东西。 宋家的族人那边带了六个不到七岁的小儿过来,宋韧这天归家看过信后,与儿郎和小娘子道:“这往后怕是要留到都城里读书的。” 宋小五看着信里那几个小儿的名字,看到都是与宋家交好的,她道:“那来年得替他们打点些。” “是了。”宋韧看着儿子们,道:“这些为父就给你们了,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族人是要提携的,但中间有个度,你们要拿准,知道了吗?” 二郎三郎点头,四郎看了看哥哥们,挠挠头也跟着点了下。 十一月月底,应家那边还给宋家送了点小礼过来,其中有两车说是应家庄子里种出来的青菜,这在冬日很是难得,拉过来让亲家尝尝鲜。 这应家往宋家送了吃的不说,还给宋小五送了份厚礼,送了一张里衬满满是细腻狐狸毛的披风。也不知道应家那位叫应芙的小娘子从哪里打听出宋小五喜欢素色,披风外面是一层染得极好的水青色的蚕锻,那披风披在宋小五的身上,把人衬得通身贵气,把给她试衣的宋张氏看得心口猛跳,当即是想把这华贵的披风解下来,又想让女儿穿出去让人看一眼,末了她还是小心地把披风收了起来,跟女儿道:“娘给你收着,等你出嫁的时候再穿。” 现在还穿不得。 披风现在穿的话长度刚刚好,过两年就短了,不过宋小五没跟她娘说,随她去了,她现在穿的就不错,家里最好的都紧着她来,这些衣物够舒适够穿着就行,她也不是太在乎这些个。 但应家给她送了过冬的衣物,宋小五就打算把她在后院用炭烤出来的香肉给应家送几条过去。 挑肉的时候,宋家几兄弟都在,三郎见大哥都是挑最大最好的那几条,忍不住笑话自家大哥道:“这还没成亲,心就已经跑到应家去了吧?” 大郎比以往更要沉稳,心中没有戾气,少了焦躁的他多了几许年轻男人没有的冷静,听弟弟嘲笑他,他微微一笑,回道:“你嫂子人还没嫁过来,心不也跑我们家来了?” 这次应家的“小礼”,应芙从老到小都送到了,就是莫叔莫婶这两个家中的老人她也没忘,他跟她所说的话她都记在了心里,宋鸿湛对她便更多了几许亲近,虽说还没成亲,在他心里那位小娘子已经是他的娘子了。 “哇!”三郎惊叹,扭头看坐在高凳上看着他们的妹妹,“大郎哥现在可能说会道了,果然当了县尊的大人就是不一般!” “你也不差,”宋小五见叫他们哥几个过来取一下梁上挂着的肉都能听一场嘴仗,觉得给他们早些娶妻,把他们交给他们媳妇管也不错,“听说在外面哄了好几个小娘子非君不嫁,三郎,这是怎么个说法,我们家是不是得多起几幢房子才够你安置的?” 三郎还没说话,幸灾乐祸的四郎就仰制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他同胎兄弟大笑道:“三郎,你就说你娶几个吧,我腾房间给你娶。” 三郎也不知道是谁把话传到妹妹耳朵里去的,他恼羞成怒,瞪着妹妹道:“你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说着就朝四郎扑去,“肯定是你告的嘴,看我不把你的嘴巴缝上。” 两兄弟在挂肉的风干房掐了起来,站在不远处帮大郎哥取肉的二郎淡定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又收回了眼。 作为妹妹的耳目,二郎自认对妹妹说话还是要实话实说的,至于弟弟,总归没有妹妹重要不是? ** 平昌六年,正月初五。 一大早,宋家后院站了几个小萝卜条,手中一人拿一个扫把吭哧吭哧地扫地上的雪,但凡是把指定的那一块扫完了的小萝卜条,一扫完就扔掉手中的扫把,嘴里叫着五姐姐,或是五姑姑,朝树下桌边的人跑去,去她那领一杯拿蜜枣煮的蜜糖水喝。 有着这六个小劳力帮忙,宋小五被雪掩了一层的小院子顿时就干净了,等最后一个小劳力冲到她怀里叫五姑奶奶的时候,她把虚色才四岁,穿得严实得路都走不稳的小萝卜条抱到腿上,拿起倒好的怀子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方才喂到他口里。 小萝卜条人小胃不小,一口气喝了半杯,把蜜枣咬到嘴里,嘴巴方才松开杯子,朝宋小五甜甜地笑了起来。 不远处派来看着他们的健仆这厢走了过来,朝宋小五躬身道:“小姑奶奶,可还有事要吩咐?” “嗯,没有了,前头帮忙去罢。”大后天大郎就要娶亲,家里以及前来的族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往前头去凑这个热闹,族里的小鬼们还算听她的话,尿急了也知道说,她管一时也不算什么事。 “那小人去了。”健壮恭敬地退了下去。 宋小五脚边一排板凳,坐着这几个萝卜条,有喝完了的举着杯子站起来,怯怯地叫她“五姐姐”。 这个是几个萝卜条当中最大的,有七岁了,足以委以重任,宋小五便道:“过来椅子上坐下自己倒,你等他们喝完了,给他们添。” “是!”小萝卜条一听领大任务了,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 “咕,奶奶……”说着,宋小五腿上的小馋鬼把蜜枣吃完了,拉着小姑奶奶的手让她再倒一杯。 宋小五摸了摸他的肚子,还没问话,板凳上他的亲堂兄跟姑奶奶道:“莫婆婆喂了同禾一碗粥两个小包子,还吃了一碗蛋羹,他吃饱了。” “胡说,”小馋鬼不依,捏拳头向堂哥示威,“打你。” 宋小五弹了下他的颔头,把他疼得眼睛含泪,她又拍了拍他鼓起的小肚子。 她未说一语,但小馋鬼消停了,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委屈地道:“那同禾不吃了。” 宋小五没理会他,等小萝卜条们把蜜糖水喝完了,又让他们排排站,让他们看她吹火生炭,等到这几个小萝卜条的家人忙完了前来找他们去吃午膳,见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也是好笑,带他们走的时候,宋大娘抱着自己的孙子就跟宋小五道:“昨儿还跟我告状说你打他的手板心,今早一早天还没亮就闹着要来找你干活做大事,我问问,我家小泼皮今儿这大事做得怎么样?” 她怀中的小泼皮闻言羞得把头埋在了祖母怀里,宋小五则道:“还行,今儿手板心是没打了。” 这虽说没打,但小波皮还是缩了缩手板,捏着手心不敢放开,这时候就是对五姑姑有诸多不舍也烟消云散了,只想祖母赶紧抱他走才好。 等小萝卜条们随他们的家人走了,宋小五坐回去歇了一会,等到莫婶儿来叫她,她才起身,朝莫婶道:“我就不往前头去了,下午我想歇一歇,去后山走一走……” “可……”莫婶急了,不依。 “之前走过两趟也没出事,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你要是没看到我,往后面来找我就是。”宋小五过去扶了她的手,“我饿了,你给我拿什么好吃的了?” 莫婶不想她去,嘴里回着话道:“你这几天累坏了没什么胃口,我想着家里的老坛酸菜也够味了,就拿了点出来炒了个酸菜肉,又拿这个煮了点汤,刚刚才端去你房里,热乎着呢,你赶紧去吃。” 说罢,看着宋小五就要说她去后山的事,但这厢宋小五朝她摇了头,“我想一个人去后山歇歇。” 这大半个月里家里的人太多了,事也太多了,她帮着做了不少,再不喘口气,她可能就没那么有耐性了。 “唉,”莫婶想着她最近为着家里的事那操心法,这是白天黑夜就没个安宁的时候,半夜都有种小孩子闹着吵着要见她,别说扰得小娘子没个好觉睡,就是他们这些个老叔老婶的看小孩子们把小娘子扰得心里都生疼,可小娘子不可能生气,这些个事也不是能生气的事,她也就只能出去躲躲人,喘口气了,“那你去罢,时辰可不能长了,事先要说好何时回来,要是没回来我可得去找你。” “嗯。” 吃过饭,宋小五开了后院的门,往后山走去。 昨晚下了雪,路不好走,但清冷的风让她耳聪目明了不少,是以当她听到有东西踩着雪地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迅速回过了头。 就在她这回头间,一条绝不可能在这个小矮山当中出现的花豹凶恶地张着嘴,露着尖利的牙,敏捷凶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第74章 一丝惊讶过后,宋小五站定,她扯开脖子上的披风朝这花豹扔去,同时迅速翻滚开了原位,一手抓住了一大把雪,一手扯下了发上的一根小金簪,仅在眨眼之间,她在翻出去躲避完它的捕杀之后就跳了起来。 就在她要扑过去扬雪与它进行近身博杀之时,那条没扑到人的花豹恰时扭过了头,朝她“喵”了一声。 宋小五没有放松,眼睛盯着它的脖子能一击毙命的部位,打算在它冲过来的时候迎面冲过去。 她这具身体太小,她现在具有的力气化为危险攻击的次数只有二到三次,用完了她的优势就没了。 就在这一刻,她异常冷静,也异常凶狠。 必须一击即中。 花豹睁着豹眼看着凶残的小人类,连“喵”了两声,四肢朝地,伸出两条前腿拦住了豹眼。 没扑到人,还凶。 算了,它认输。 “大猛,大猛……”就在花豹拦眼,宋小五绷着皮丝毫没有放松之势时,有一道压着嗓子的呼叫声在这白雪皑皑的矮山当中响了起来。 同时,有更多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宋小五的脸刹那绷紧,冷得胜过此时树上结冻的冰霜。 “大……”那在雪地急驰的脚步声近了,那喊声也止了。 周召康带着他的猫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绷着小脸,眼睛格外犀利瞪着他的小辫子。 猫崽子们还要往她冲。 “别冲了,再冲抽死你们!”德王急声拦住了它们,喊完,他看向小辫子,什么思念之情,乍见之喜全无,当下他害怕得只想转过身就逃。 但发软的腿留住了他,德王的脚不想走,他的人没办法,只好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向了天空。 这矮山也不是他们宋家的,他还不能来不成? 他又没冲到他们家爬他们家的墙去见她。 虽说他们家那该死的墙起高了至少大半丈,就是他身手不错,也得借铁卫的力才能冲上去,他很不喜欢。 “喵。”他是抬头看天,躲避尴尬了,见到主人来了的大猛却没他主人那般有人性,它一见主人来了就爬了起来,欢快地朝他跑了过来。 主人,你墙壁上挂着的那个人跟你一样,抬个手就想打我,而且跟那些狼啊虎啊一个样,一眼就盯着我脖子要我的命。 豹子跑到主人面前,抬头脑袋,喵喵朝他把事情说了。 德王这好好地望着天,就来了一个来喵的,气得他伸腿踢了蹋它,还顺脚把它往后带,省得丢人现眼。 猫儿被他一脚踢到后面跟他的兄弟们呆着去了,紧接着看它的兄弟们都越过主人的腿去看人,它也不甘示弱,冲进了主人的腿间,意图把脑袋冲出去也盯一盯那个小人类。 “喵。”被它挤开的兄弟生气了,凶恶地叫了起来。 “喵!”又一只被它们吵架挤到的豹子生气地大叫了起来。 德王的腿下,被它们吵得不可开交,喵声大奏,德王这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只只揍得它们豹不识豹,就在这厢…… 宋小五放下了手中的尖利的簪。 她回头朝家里走去。 “喵!”有豹可怜兮兮地叫了起来,叫得跟猫一模一样。 宋小五无动于衷,朝家走去。 “喵喵喵!”豹子连声惨叫了起来。 走了几步的宋小五依旧往前迈着步。 “喵。”这一次,这一声猫叫,显得可怜兮兮不说,还带着极其小心翼翼的讨好。 宋小五没忍住,她回过了头,就见那小半年不见,就长高了不少的小鬼一看到她看他,就飞快扭过了头。 这一次宋小五没有再往回走,她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就转身朝他走了过去,直到走到了他的跟前,看到了他通红的红脖子。 “怎么来这了?”她先开了口,神色淡淡,口气如常。 德王没说话,梗着脖子看着另一头,就是不看她。 “说话。”宋小五把手中握着的簪子插到了发啾里。 她抬起的手,带起了一阵风,引得德王不由扭过了头,他的头回到原位,他不仅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还闻到了她身上带着清洌的清香味…… 她就跟以前一样一样的甜美可口。 德王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看向了她微嘟的脸,他双手握拳,强力控制着去摸她的嘟嘟脸和她的黑发的冲动。 “嗯?”宋小五插好金簪,心想下次得找工匠打一根更长更细的簪子,短了只能对付寻常人,如果是猛兽的脖子,可能戳进去的尺寸不长,弄不死还容易激怒它们,把事情变得更棘手,她心里想着这些同时抬起了头,朝他看去,示意他解释她先前的问话。 德王还在咽口水,咕噜咕噜弄出了声音来,跟肚子在响一样。 他的喉结上下耸动得太快了。 宋小五因此看了他的脖子一眼,又看向了他的下巴,嘴唇,鼻子,直到他的眼。 他的眼湿漉漉水淋淋,眼里有星光在闪烁。 还是跟以前一样…… 一样的带着渴求,也一样美好。 居然没变。 宋小五心里起了一阵荒唐感,但同时,无力感也充斥在了她的身心。 她静静地望着他。 德王被她看得脸蛋发烫,良久,他嘴里无口水可咽了,他强咽了一口干涩的口水,又清了好几下喉咙,才垂着眼道:“我带我的猫儿出来玩,没想它们跑这来了。” “猫儿?” “他们说是豹子。” “嗯。”是豹子无疑,别人的眼睛没瞎。 “你呢?”德王偷偷看她。 “我出来走走。”宋小五垂下了头,看了看他脚边那堆抬着头瞪着她看的豹眼,问了句:“怎么把它们带过来的。” “那边的山上。”德王指了指他来的方向。 宋小五抬头看去,“那边通哪边的山?” “金顶山。” “再过去是什么山?” “良山围场。”德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良山围场是皇家猎场,离他们最近的打猎的地方,大侄子时不时要去,他倒是经常去,那里头还有着守护着他们老周家的十万驻军,寻常人去不得,他从小就在里头逛,知道怎么绕开驻军和他们操练的地方,驻军那边也知道他经常带着他的猫儿去良山猎场打猎捕食,也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从那边进金顶山过来,再经过鸣鼎书院的后山,就能到这片的小山林了。 “绕过来很远罢?” “不,不远!”德王睁眼说瞎话,但不敢看她。 好在宋小五识路也识图,“你是从金顶山入的口,还是那良山围场?” “金……”德王想撒谎,但被她突然看了过来,改了口:“良山围场。” “有人看到了没有?” 这次德王飞快摇了头,果断地道:“绝没有!我后面有我的人扫尾。” 宋小五听着,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不懂。 德王得了她的话,像是被突然打开了一个奇异的口子,不等宋小五说话,他快快地道:“我这半年没怎么去皇宫,也没去谁家砸谁家的门了,他们吵架我也没管,前几天宗室在宫里一道进膳,南阳王还夸我懂事长大了。” 怕她不知道南阳王是谁,他忙道:“南阳王是我一个皇叔的儿子,是我老堂兄,他是我们宗室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郡王,人很好的。” 燕朝郡王没有封地,无功者世袭不能过三代,是燕都里存在最多的皇家宗室中人,这个宋小五从世家书里看过几笔,稍微懂点。 她正要点头之即,又听他快快道:“我开始做正事了,我封地那边我也不由他们胡来了,等年后我把守城将军换……” “好了,”宋小五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他:“不需要再说了。” “我,我……”德王急了,他急得耳朵都红了,“不信你跟你爹问问瞧,看我这半年有没有得罪人!他们都记不起我是谁了!” 宋小五听说了,腊月皇帝要休朝那天,德王去上了朝,满朝的人看到他,都觉得他大变样了。 “我真的长大了,”德王弯下腰低下头,什么尊严骨气他都不要了,他哀求地看着她:“我不胡来了,也不乱得罪人了,以后也不会不听你的话,让人乱猜忌你们家的,你让我藏着我就藏着,让我躲着我就躲着,我会好好打理晏城护好你的,在没有让人忌惮的情况下不会轻举妄动让人任意宰割你的,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行行好,她快行行好吧,不要不理他了。 宋小五朝他摇了头。 这时,天空又下起了雪。 德王刹那就感觉那往下掉的雪,全都钻进了他的心里,把他的心冻得麻痹了起来。 他连痛都不知道去痛了,他木然地站着,垂着眼道:“还是不行吗?”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敢他有多想她,都不行吗? “你还不够强,”宋小五看着他颊边往下掉的泪,心想怎么会有这么爱哭的男人,且哭起来居然让她没觉得有多讨厌,她抬手碰到了他的脸,擦掉了那些泪,“等到别人不是因你的身份忌讳你,而是因你的实力忌惮你的那天,你才算是真正长大。” 只有等那个时候,他方能保住他自己,而不是被人架在火上烤,他却没有反手之力。 “那等到那天,你嫁我吗?”德王泣不成声。 第75章 他的泪太凉太冷了,宋小五沉默地看着他。 “我听你的话,你嫁给我吧。”德王哀求她,他生平第一次这般喜欢一个人,想跟她厮守终生,想让她的眼睛里有他,想让她的手一辈子都停留在他的脸上。 德王把脸凑到她的手心,这段时日对她所有的思念在见到她的这一刻全然崩溃,他痛哭流涕,双手握着她的手拦着他的脸,“我太想你了。” 他实在是太想她了。 “我好想你。”他弯着腰,把脸埋在她的手心哭着道。 “好了,不哭了。” 她这一说,他哭得更大声了。 豹子们这时急了,跳起来往他身上扒,还有拉扯宋小五的衣裳的。 这厢,“呲啦”响了一声,宋小五往腿上看去,看到有只花豹把她娘给她做的丝袍撕破了。 什么不舍,全部消失,宋小五把手抽了出来,拔出了他背上背着的佩剑,剑指小豹。 “喵……”呆住的豹子顿时怆惶逃窜。 它跑了,它的兄弟们在原地观察了下形势,看它们的主人朝它们凶恶地瞪来,眼睛腥红,不等兄弟招呼,这群猫崽们扭过屁股,扬着尾巴跟着它们兄弟跑了! “我抽死你们!”德王气得发抖,抽出腰间缠着的软鞭往它们抽去。 花豹跑得更用力了,瞬间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德王低头,看着她破了的裙子,他没脸哭了,也没脸见她,他抽泣了两声,抽了抽鼻子,心如死灰地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被人拦住了。 他迅速回过了头,却见小辫子面无表情地朝他递着他的剑…… 德王委屈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剑,把它插到了背后,正要走的时候,听她道了一句:“把脸弄好了再走。” 德王僵住。 过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失望地问她:“只是脸吗?” 人呢?她要不要? 宋小五懒得理会他那泪光闪闪的眼睛,她伸手去牵了他的手,就这一下,他的手快如闪电地回握住了她,手紧得只差把她的手捏进他的手中。 宋小五有点疼,摇了摇,却引来了他更用力的手劲。 “轻点。”她道了一句,牵着她往她丢掉的披风方向走去。 她今天穿的衣裙和披风都是她娘按着她要求的形式做的,样样都出自宋夫人的手里,宋小五平时不说分外珍惜,但今天这一丢一撕,来日找着机会,她要是不好好评估下那群豹兄豹弟都难。 她牵着他去了矮山后的小悬崖,那里有个能躲风雪的小山洞,里头让她架了一块能坐人的木板子。 她以前来的几次,都是坐在山洞里看着小悬崖下的山涧,只是这时天太冷,溪水已被冻住了。 走着时,有手拉住了她手拿的披风,宋小五扭头朝他看去,看着他摸了摸她的披风,然后把披风从她手里抽走了,边走着用另一边的一只手别扭地给她披着披风。 宋小五的披风是简单的带帽简披,比之斗篷要长,比之真正的披风无袖,披上系上带子就行,小鬼可能是没侍候过人,一个简单挂在肩上就行的披风他扯了好几下,才勉强算是挂到了她肩上。 宋小五扭头,本欲松手,却发现他的手紧张得冒出了汗来,她不由眼神一顿,伸出了没牵住的左手拉过了右手这头的栓带,又把左边的这边扯了过来。 披风算是披上了,她欲用嘴巴咬着一边打结,却见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给你系。” 宋小五看向了他,挑了挑眉。 德王脸蛋发红,哆嗦着伸出了手给她系好了披风,正要说话的时候,只见哭过鼻子的人这厢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德王呆了。 他的脸刹那间从额头,红到了露出的脖子但凡能肉眼看到的地方,同时他的脸也飞快地扭过去了。 宋小五抽出了手,她这次抽手没遭到拒绝,她本来还打算等人坐下再给他弄,这下看来是不用等了。 她抽出怀中的帕,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给他擦了鼻子。 “不哭不行吗?”擦着时,她随口说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里面可能什么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德王听着却莫名安心得很,道了一句:“心里难受。” “我十岁以后,在杨标面前都不哭了。”他不是爱哭,德王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嗯,十岁以后不哭了,”宋小五手中的这张帕子脏了,从他腰间小袋里抽出了一张,把她那张塞了进去,接着给他擦眼角,“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会尿裤子。” 德王一听,憋得脸都发紫了,等她的手离了他的脸,他低低地吼道了一句:“那是意外,是我吃醉了酒。” “就这么算罢。”宋小五无可无不可地道,“不过,在你没学会不哭,不尿裤子前,娶不娶娘子这件事还是暂时搁浅罢。” “我告诉你,那是……”说到一半,德王顿住了,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不让别的人嫁我了?” 宋小五扭头看他。 “你刚才说了,”德王激动了起来,声音都发抖,“你说要暂时搁浅!” “好了。”再下去就要得寸进尺了,宋小五把他的那张帕子也放进了他的袋子里,“往后不要再过来了。” “可……” “德王,”宋小五喊了他一声,眼睛清冷,“够了,你该回去了。” 她能给他的,都已经给了,再下去的话,腻腻歪歪的这跟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我……” “归家去,”宋小五看着他不知是哭红还是冻红的鼻子,神色稍稍柔和了一点,“去做你的德王,去成你的德王。” 儿女情长现在不适合他,或者说,过多的儿女情长不适合任何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握不住,掌控不了的人。 “可我……” “再会。”宋小五打断了他,朝他点了下头,这一次她转过了背,在风雪中消失在了德王的眼前。 她走后,德王没有动,直到他的猫崽子们闻味寻过来,在他脚边打转,他才回过神来。 他蹲下身抱起了花豹当中花纹最好看的那只,抱起来又看向了她消失的地方,自言自语道:“花花,她喜欢我呢。” 再会?会再会的。 他会等到他说他要娶她,谁都不会出声反对的那一天,到那一天,他就把花花送给她,她肯定会喜欢它的。 ** 宋小五回去拿披风裹住了身,披风够长,拉拢足以盖住脚,遂她前往自己房间的路上碰到了不少人,也没人看出她的不对来。 好在这时候小萝卜们还在午睡,要不然这路上要是碰上个小缠人鬼,就得露馅。 宋小五换好衣裳出来,就去了母亲那边帮忙。 这次青州宋家那边来了三十号人,来的妇人有七个,都是往后要住在燕都带着这次来的小萝卜条们读书的。 宋韧一家出了四个被天子钦点的秀才,三个天子近臣的学士,一个不到结冠之年就成为了一县之尊的县令,青州宋家那边一听到这个消息,举族震惊,尤其那些收到了宋韧亲笔书信的族人,连夜走动通了气,第二日就聚在一家商量起了这其中能盘算的事来。 宋韧得势,宋氏一族这边有人想着沾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更多的人,尤其是持家清明的人家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他们本来想把家中的读书人送到燕都去,以前燕都他们宋家没有靠得上的极亲的亲戚,现在有了,有了宋韧这个族叔族伯打点,总归要比以前有机会多了,但后来一想,这天子择秀只择燕都中人,再择天下各州秀才的话,就得先过青州这一关,他们那些有十年以上学龄的人投奔过去,末了又要回到青州来考,一来一去留不了太长时间,路中可能还会有意料不到的危险,还不如择幼童入都,等来年在燕都学有所成再回青州进考,可想而知要比青州城的学子要高明不少。 他们在收到信后经过几番剧烈的讨论,最后几家人都同意了此举,并在短短的时间内送好了人,已经照顾他们的人,带着家中大半银子前往了燕都。 一进燕都,宋韧就把他们迎进了家门,住处也给他们寻摸好了,就在隔壁,遂一族同氏好几家的人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这下也一同齐心协力给宋大郎操办婚事。 这次宋氏族人很给宋韧面子,来的都是宋韧同辈的机灵人,压人的族老一个也没有来,他们暗中的意思也是他们识趣,也希望宋韧看在族人所求不多的份上,能帮一把就是一把。 宋氏一族这次拖家带口前来,不是没担着心的,他们跟宋韧虽交好,但论交情真论不上有多深,有的还是宋韧最难的时候没理会过他的,后来见宋韧当了县尊才跟他交好,宋韧要是不帮他们,或是敷衍,他们也无话可说,是以他们没来之前就做好了这次一定要抬一抬宋韧的准备,各家也多拿出了不少银子,就是那没有被选入进都,为恐以后也用得上宋韧一门,也添了些银子在里头。 宋氏一族不比当年,开枝散叶分家下来也是各自为家,没有之前那样上下一心了,但他们毕竟也曾是青州的望族,各家家底要是拿出来凑一块,那也不是小数,他们一来,这银子往宋韧面前一递,宋韧也没傻眼,跟他们说明白了他们以后跟着他绑在一块的风险后他就收了银钱,也承诺了他会给他们打点的事来。 如不出所料,他年后必会再往上升一升,年前他没死在符家手里,也没入秦尚书的门下,应家那边,尤其应五老爷颇给他面子,听说他上书给圣上奏明了应家绝不会拿两家儿女亲事让亲家站场的立场,不管这对圣上有没有用,但目前圣上对他还是有些满意的,宋韧估计要是圣上那边的意思这段时日没有什么变化的话,他可能要跟着侍郎大人主持今年开春后的农桑之事,到时候,他要么是升至户部巡官,要么是户部主事之一。 他这是高升,升得太快了,因他是攀附符家入都的,进都后又与符家生了闲隙,这外面现在看热闹的人不知几何,到时候肯定会遭人诟病。但凡吏部那边要是压住他的考核,当中作出点事来,宋韧怕就是圣上有心用他,今年的春耕也跟他无关了。 这个关头,宋韧是战战兢兢,又不敢跟人夸口说他年后必会高升,这时也只能自己万事提防着来了。 宋爹的事,宋小五是知道的,就是家中的人万般忙碌,她也让二郎他们轮流每一日带着堂侄堂孙他们每日念一个时辰的书,她则在他们没人带的时候也帮忙带一会儿。 这些小萝卜们就是前来的宋家族人的希望,对待好了他们,青州那边哪个人想要咬她爹一口,必遭到他们这些人的联手反压。 这厢宋小五去了母亲处,见到她来,房里的宋氏各家的夫人们脸上顿时笑开了,其中跟宋韧一门亲的宋大娘让开了炭火正当中的位置朝她招手:“快来火边坐,刚才还听莫婶说你出去走动松动筋骨去了,怎么回来了?” 第76章 宋家的这些妇人们正在包大后天吃喜酒的人要带回去的喜饼喜礼,宋小五过去扶了宋大娘坐回正位,她在身边坐下道:“雪太深了,走不动几步。” “不去的好,太冷了。”宋大娘笑着颔首。 宋张氏见到女儿来了,有事要忙的她朝小娘子道:“儿,你帮着大娘她们做点,娘有事,去去就来。” “去罢。”宋小五颔首。 宋氏的妇人来了燕都不久,但没来之前就知道宋家有一个千娇百宠的女儿,不熟悉宋小五的还当她是个娇娘子,来了才知道这家人从大到小,都是能当家主事的,也难怪不起眼的宋韧突然一飞冲天,这家人心太齐了。 宋小五在一堆女人们当中倒是游刃有余,她爱清静,并不是不擅交际,只要她想,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恰当的方式与人接近,不唐突,不突兀,更不张扬,这都是她上世见了诸多形形色色的人修炼出来的本事,再次拿出来用,也就起初稍稍生疏了点。 宋小五随着打包喜礼,嘴里跟宋大娘道:“小侄走路有点不太稳,往后一天一个鸡蛋得有,两三天的熬锅骨头汤煮点面条给他吃,青菜斩碎了里头拌着汤喂,我寻思着家里鸡蛋不够用了,待会你让家里的仆人找莫婶问一问这附近家里养鸡蛋的,买着些放你们厨房里去弄。” “这吃鸡蛋就行了?”宋大娘犹豫着说,“之前也喂过了,不爱吃得很。” “就说不吃我会抓板子来打他。”宋小五给她出招。 宋大娘笑了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就知道打他们,哪天都怕你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那肯定是知道厉害的,都怕她了就不会来烦她了,这后果不要太好了。 宋小五给宋大娘说完,又跟另一个要叫一声嫂子的五旬妇人道:“老嫂子,你家那个小的过目不忘,有点像我家四郎哥小时候,你晚两天带去我们师祖那边让老人家考一考,如若……” 那老嫂子给油纸包封拴麻绳的手都顿了,她听着点头不休,“我家小宝就是这样,刚一岁出头的时候就显出形来了,只要是我们大人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得,就是有外人路过我们家说了句话,我们大人都不记得,他就能学给我们听,从小耳聪目明……” “我听爹说,宋家根底好,每一代都要出几个极聪明的,”宋小五打断了她,“你家这次把人带的好,不过听说学习都苦呢。” “不苦不苦,”这老嫂子摇头不已,“只要他往后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出息,这点苦算什么?” 家里好不容易抢了个名额,一家人千里迢迢护着他来燕都读书,就是为的以后有出息,一家人以后也有个能靠的,吃点读书的苦算什么? 宋小五点头,又跟另外人闲聊了起来。 她带了几天孩子,孩子什么禀性她都知道一点,说起来宋家现在正处在最好的时候,她爹拼了命要往上爬,族人也是,这个时候是一个家族向心力最大、也最能出人才的时候,等到成功名就了,那时候要是大家族家风一不正,上梁一不正下梁就歪,就要到专产拖后腿的纨绔子弟的阶段了。 等到宋张氏忙完手头的事回来,她带了两个要找宋小五的萝卜条过来,宋小五抱了最小的那个,牵了最大的那个走出了门去。 屋里的人看到,朝宋张氏道:“往后要嫁个什么样的才配得上?弟媳妇,我看这么个宝,还是放在跟前放心些。” “你这话就错了,她这性情,是当得起大家的,小门小户的去了那是糟蹋,”宋大娘摇头,朝张氏道:“弟媳妇,你听我的,现在不要着急,等到你相公再往上走一走,你们择亲的范围就大了。” “依我看,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宋张氏听着,嘴角眉梢都是笑,她本来不想多嘴的,但被众人一夸,她就漏了个底,“我跟她爹也商量过这事,就想着找个知根知底的,最好是离身边不远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不过不着急,家里现在才缓过来,等给她攒够了嫁妆,到时候她爹也好了,我们再替她仔细寻摸。” 嫁到跟前是必须的,这样的话,她也就能给女儿做一辈子的衣裳了。 这厢宋小五有事择返,在门边听到了这话,怕耽误了屋里的人的聊性,她抱着怀里的小娃娃就又走了。 她母亲的想法,宋小五是知道一些的,以前她是任凭母亲怎么想,反正她在这家里一直活得随心所欲,嫁不嫁是她说的算。 但事情也许会有些不一样了。 宋小五抱着小娃娃走到了等她的大娃娃身边,牵了他的手,心想以后可能得为家里的这几个人做点安排了。 ** 正月初八。 宋家一大早就推开了大门,不多时,马蹄声阵阵,迎亲的阵仗在宋家的大门口摆开了来…… 宋小五半夜就起了,跟着她娘去了大郎房里看了他一眼,就退了下去让母亲和族里出任今日迎亲的喜娘的伯娘装扮大郎。 宋爹那边已经去忙了,二郎他们也是身上各领了招待客人的事,都忙得很,宋小五站在热闹的家中静看了周围忙碌不休脸带喜气的人一阵,随后一笑,去了师祖的房里。 秦公已经起了,正在喝热水喝粥,见到她来,笑道:“小儿,喝茶早了点。” 宋小五过去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点头道:“那下午再约。” 秦公摸了摸她的头,这时候就是他的门半掩,他也能清楚听到外头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这个家就是来了不少人,还是井井有条呢。 他弟子也好,徒孙也好,现在都是一个能当两个用,早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他都没有什么好教他们的了,只等着安享晚年就是。 “高兴吗?”秦公问她。 “高兴。”宋小五颔了下首。 这个家时至今日,就是没有人帮忙,他们也能凭自己慢慢撑起来了。 “你为了他们做了很多。”秦公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个家是被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积极勇猛果敢,勇于进取,大的小的身上都找不到丝毫沮丧之情,曾经那个因为父亲死去前途尽无,在他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弟子他是再也不用担心再见到了。 “没有,他们靠的还是他们自己。”要是烂泥,再扶也扶不上墙。 “听你父说你及笄,名字自己取?” “嗯,自己取。” “开始想了没有?” 宋小五扭头看着老人家,道:“开始想了。” 秦公又要摸她的头,宋小五别了别脑袋,躲过了他的手,喝着水悠悠地道:“师祖,已经摸过一次了。” 秦公笑了起来,看着今日穿着一裘红色夹袄的小女徒孙抚须笑意不止。 她太漂亮了,也难怪弟子弟子媳妇把她藏着不让她见人。 宋小五这头在秦公这边坐了一会,宋爹就带着大郎他们来给师祖磕头了,磕头的时候她站到一边靠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喜气洋洋的人群和他们的笑脸,她不禁抬起头来,看向了她的娘。 宋张氏正一手搂着着小女儿的腰,一手抱着她的头,看她抬起头来,张氏垂下首,在小女儿的头上亲了亲,在她耳边悄悄地跟她说:“娘心里,你才是最宝贝的,你哥哥他们都是小讨债的。” 宋小五不由笑了起来,看向了红着眼眶感激师恩的父亲和兄长…… “娘,”她又抬起了头,在人声鼎沸当中与她的母亲道:“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来这一世,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予了我这个世间最厚重最无私的母爱。 宋张氏正看着前方,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说话,宋小五笑看了她一眼,就又回过了头,所以她没有看到她母亲收回眼后脸边掉下的泪。 这日酉时正,宋鸿湛从应家迎回了新娘子拜高堂入洞房,宋家的喜宴直到深夜才散,第二日新娘子的真面目出现在了宋家人的面前,见过她的宋家四兄弟还好,但宋韧夫妇,还有宋小五都愣了愣。 这应家小娘子,长得可真不是一般的漂亮,且仪态高贵落落大方,那可真是大世家才能养育得出来的女儿,宋韧跟夫人在见到儿媳妇后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都道这小娘子非他们家大郎不嫁,难不成真是鬼迷了心窍不成? 现在他们都怀疑是他们儿子诱哄了人家小娘子。 宋小五则是在见过人后再次怀疑这应家小娘子眼神不太好,他们家大萝卜条虽说是个英俊儿郎,但之前身上的穷酸气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这能看上他,眼睛得有多花才成? 总之应芙这一轮敬亲茶下来,把宋家和他们家那一群从青州过来的族人震惊了一番,有那坐在门口的嫌自己的见面礼给轻了,还跟大门口的家仆说话,让人回去拿点东西过来添一点。 应芙长得天姿国色不说,新嫁娘还羞怯着脸带绯红,但也跟着宋大郎每个人都见了下来,也未因自家的身份对谁有慢怠之情,讨了满屋子的人的喜欢。 末了,一家人用早膳,宋张氏就没有做让媳妇侍候饭的准备,媳妇一过来说要侍候她,她就拉了儿媳妇在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跟她道:“不瞒你说,我们家就是个小门小户,没有太多规矩,你是我家的儿媳妇,我疼惜你都来不及,用不着你侍候,来,这是你小五妹妹……”宋张氏拉着媳妇朝女儿的方向道:“之前你们见过了,再见一次,我们家以前就她一个宝贝疙瘩,现在你来了,多了一个,你们要好好处。” 宋小五张眼迎上了应芙的眼,就见她这大嫂朝她嫣然一笑,道:“妹妹好。” 第77章 “大嫂好。”宋小五朝人温和地叫了一声,就别过了脸去。 自打宋氏族人入都,她就刻意敛了身上的气息,不再像只有自家人在的时候那般随性,就是与家人相处也收敛了很多,醒目的衣饰也不再佩戴,明珠蒙尘,平易近人,也光华浅淡,就是今日她这一裘红衣让她美得出奇,但在一投一足皆是风情的娇羞新娘子面前就失了几分灵性,相较之下,美貌的宋家小娘子就显得青涩了许多,让在座的不少宋氏族人感慨应家的大贵族之风。 他们之前还以为他们宋家这位小娘子就是比之大家千金也毫不逊色呢。 应芙之前也知道她这位小姑子甚美,如今一见,如果如此,就是人好像不太灵泛,少了几许灵动之气,这十分的美貌就失了两分,不过她红嘟嘟的脸和红艳艳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极为可爱和明艳,长得已是不差了,他们应家都没有两个能比得上她的,也难怪她的哥哥们都极为偏疼宠爱她。 应芙含笑看着转过脸去了的小姑子,自认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就收回了眼,恭敬跟婆婆:“是,媳妇谨遵母亲叮嘱。” “好孩子。”宋张氏对这个儿媳妇自然是极满意的,最重要的是大郎自己喜欢,两个人相衬,往后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相互扶持,她这个当娘的就放心了。 “母亲。”应芙忍不住朝她探了手。 “叫娘。”宋张氏握住了她的。 “是,娘。” 宋张氏“诶”了一声,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宋张氏白了她们一眼,“嫂子们疼媳妇的时候,我可没笑话过你们。” 宋氏的妇人更是失笑了起来,这哪家的婆婆当得像张氏这般没排场?也就她这顺心顺意的,丈夫疼儿女孝的,娶个媳妇都是娶个名门大家闺秀的才不惦记着给儿媳妇下马威。 且这媳妇是个懂事人,不用立规矩就有分寸会做人,这得多大的福气才能娶个这般不省心的? 宋韧一家,真是时来运转,否极阳回。 ** 没两天宋家就准备宋鸿湛前去文乡赴任之事,二郎他们也前去秀林院赴差了,应芙这日跟着夫郎三日回门,应母问她在宋家如何,应芙躺在母亲怀里笑着摇头:“之前听说婆婆是个好性子,过去了才知道岂止是个好性子,心肠都称得上是善菩萨了,难怪湛郎言里言外对婆婆皆恭孝不已,听说他们小时候因为家里小子多,一家人一锅饭吃到底也剩不了什么,婆婆都是等他们吃完了才铲锅巴吃,还说自己不饿。” 应母听了,叹了口气,道:“这是为母的慈母心,等你当娘了,就明白了,听你这么一说,娘就放心了,不过人家是个好性子,你自己也别欺人家,我看姑爷要比一般人活得明白,我还听你爹说,年前他给圣上献的奏疏,圣上看了对他赞不绝口啊,昨天你爹面圣,圣上还夸他找了个好姑爷,眼色好,说是说着话对你爹脸色都好了不少,应家都多久没在圣尊面前得个好脸了?这次多亏了姑爷,你啊,这次是真的给娘争气了……” 应芙红了脸,抓着母亲衣襟道:“之前不是不要我这个女儿了也不肯我嫁他吗?” 应母就是再喜欢她,闻言也恨恨地打了她一下,“之前他是个什么?你非看上他还寻死觅活的逼我们这老父老娘的,没打死你都是轻的!” 这她是嫁对了,要是嫁错了,叫拼着老命把她生下来如珠似宝养大的老娘怎么活? “当时我一眼见他,我就觉得他能嫁,他跟家里的兄弟和表兄弟他们都不一样……”就是这话说了好多遍了,应芙再次说出来,也跟她第一次与父母时说的心情是一样的。 那就是她的良人。 他被人七八人围打着也未有停止反抗,就是输了又如何?就是满脸都是血,他撑着地面也要站起来,铁骨铮铮的男儿,多难得啊。 “好了,”听过许多遍的应母不想再听女儿再说一遍了,打断了她道:“既然是良缘,娘也不跟你多说了,听娘的,你是我应家出去的女儿,行事为人要大方点,莫要小家子气,他们家看起来也不是那等计较的人家,看他们抬你进去的手笔就知道了,说是一族三四十号人准备了一个多月,前两天家中去送亲的回来了都眼红起了我们这一房,之前他们是怎么笑话你的不知道啊?这福份你自己要珍惜,莫要到了别人家就使小性子,婆婆再好也不欠你什么,欠你的是非要把你生下来还让你嫁过去的亲娘……” 应母说着说着就哭了,应芙忙去给她擦眼泪,笑叹道:“我的老娘啊,这不还要一路回青州么?青州离文乡虽远,但同在一州啊,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没良心的,自打你见了他,心就跑了,我白带大你这么大了……”应母一听,抱着心爱的小女儿更是伤心欲绝了起来。 好好的白菜还没养够呢,就被猪拱了,尤其还是自己宝贝着的白菜跑着去让人拱的,叫她如何不伤心? 应芙这一趟回门被母亲搂着哭了一通,大郎来接她回去她一路还毕恭毕敬,路上见到长者就跟着大郎前去见礼,一到轿子上就朝大郎吐舌头,跟他道:“现在他们都中意你,不中意我了。” 宋鸿湛失笑,握着她的柔荑但笑不语,等她依靠过来他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腰道:“岳父岳母最为疼你,我心里知道,往后会跟你好好孝顺他们的。” 应芙拉着他的手,在他怀里摇头道:“我不是个真不懂事的,你还刚起步呢,我会听爹娘的好好替你持家,你只管打拼就是,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娇气,就是怕血了点,见着就头晕脚虚。” 大郎听着好笑,想起了当初她找人来救他,他还没被抬起,她却昏倒的事来,这事到现在,二郎他们都说她胆小如鼠,听他们这般说的妹妹见过人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这几天太忙了,都没跟妹妹去说话。 他一出正月十五就要起程,在此之前,得去找妹妹说几句,好好跟她道个别。 这厢宋鸿湛想起了那个在他们背后默默看着他们的妹妹,在心中叹了口气。 一家四兄弟,只有他看不到她日后长成的样子,兴许还看不到她起名那天,看着她真正落在他们宋家的模样,作为家中受益最多的长兄,他心中岂无遗憾? 而他前去之途,一定要有一番大作为不可,不管是为父亲,为家,还是为她,他都得替他们宋家撑起一片天空的一角来。 ** 正月十五宋鸿湛离了燕都,此时宋爹被同僚斗得灰头土脸,如若不是家里二郎他们在秀林院替他听着点消息撑着点台,又有应家那边暗中帮扶一点,宋韧都要被符家和几个户部的老大人连手弄死了。 但撑过了正月,二月圣上下令,宋韧被任命为户部巡官,乃户部侍郎之下,同户部主事一位等级,为正四品官衔。 圣旨一颁,宋大人如今也是大朝小朝都可进皇宫面圣,与大臣圣上商议国家大事的要员。 宋氏在燕都留下来的族人不禁大松了口气,听闻青州那边私下可能还有族人会替他人耍花招拉宋韧下马,当中来的一个领头的宋家人当即就带了健仆,快马加鞭回了青州。 燕都这边,宋韧凭借自己和儿郎们的坚持与努力没被斗下去,而是站稳了脚跟,立春之后就要随同他交好的户部侍郎前去巡视春耕之事。 自打去年入冬,宋家上下就忙得不可开交,宋张氏本来以为大儿郎娶亲之事家里会轻松点,没想丈夫因被升之事被人施计下套陷害种种事情不休,她在家中担心得夜不能寐,是以等丈夫升迁之旨一下,如惊弓之鸟的她这才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这段时日劳心劳力的张氏就病倒了。 好在这是喜事,宋张氏吃过药睡了两天,精神就又好了起来,宋小五把她娘关了两天睡了两天觉,见她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放她见人。 之前宋氏的族人离开了隔壁的房子,在不远处恁了三处小宅,几家人合住了下来,宋张氏病倒,来家里探望的人多,但遭了莫婶的拒绝,她们心里还想着张氏莫不是出了大事才好,这厢见宋张氏好了起来,她们可也是为之大松了口气。 现在宋韧跟他的儿子们这几个父子兵在朝廷蒸蒸日上,她作为夫人和母亲,可是一点事也不能出。 春耕过后,宋韧五月归家,又黑又瘦的宋大人遭到了夫人的热烈相迎,和小娘子看了一眼就别过头的冷遇。 六月眼看宋小五又大了一岁,这日她要过生辰之前,有人在她入睡之前偷偷摸摸地来了她家里人为她建的小院子,此人路熟得很,来了敲的还是后窗。 宋小五打开了窗子,见到了多日不见的杨公公。 杨公公还是那张死人脸。 见到她打开窗,他朝她略弯了点腰,一开口还说了她一句:“小娘子也不问问谁就开窗?” 宋小五勾起了嘴,眼睛漠然,“杨公公,这天底下敢随意进他人家如入无人之境的人可没几个。” “您也不怕,是您见不得的人敲的门?” “那我早就死了。”宋小五朝他略扬了下首,“进来?” “多谢小娘子。”杨公公还挺有礼貌,说着一扬指尘,跳进了宋小五大打开的窗。 宋小五等人进来了,把窗放下,栓了扣拴,等扣栓“卡嚓”一声落了锁,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直视着她的杨标。 “小娘子知道我是来作甚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猜,但杨公公在开口之前,一定不要忘了,您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宋小五朝他一步步走了过去,“敢问,杨公公初衷可在?” 这个人,可真是一点也不讨喜。 等又见到人,杨标还是觉得像她这样的人,跟他的主公一点也不相衬。 如若不是他亲眼看着他家小王爷对此人如何情根深种的,他都要怀疑是这老妖怪对他的小王爷施了妖法。 “您问我初衷可在,何不问问您自己,之前为何要给他留盼头?”杨标毫不示弱,冷冷道:“您与我之间,不过是五十与百步之分,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何必呢?” 第78章 宋小五走至了他的面前。 她比杨标要矮不小,她抬起头,直视杨标:“杨公公,你不该让他来。” 不该给她留盼头可能,“你,是不是不行了?” 杨标被她的挑畔激得太阳穴直跳,不久后,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老奴很多年前就不行了。” 宋小五默然。 这老不要脸的。 杨标正要得意地接话,却听这宋小五道:“杨公公这是跟我来打嘴仗的?” “难不曾是我挑的头了?” “杨公公所来何事?” 杨标沉默了下来。 宋小五摇了摇头,“你们俩主仆跟人要东西,求人的时候都这个样?倒是像极。” 杨标早不易动怒了,闻言他压了压心火,方把怒气压下,又道了一句:“宋小娘子这脾气,也是多年难得一见。” 这出去了随便搁哪,她要敢这般口气与他们主仆说话,不用他们动手她就得死。 两人又相视着冷笑了起来,不过宋小五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坐下道:“有事就说罢。” 杨标定了定,方把神智找回来,也不知为何,他见到圣上都能不动声色,只有见到这人了,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把火气给挑起来,情绪大动,这可真是兵家大忌,下次有事说事,还是莫要着了她的道才好。 “您生辰到了,我家主公那边差我来问一问您,可允他来见一见您,他也不会多呆,半个时辰足矣。” 杨标漠然说话,宋小五怔愣了一下,朝他望去:“他跟你哭了?” 这次换杨标怔忡了许多,过好好一会儿,他朝宋小五弯了弯腰,道:“没哭,但比哭了更扎我这个老奴的心。” 他没哭,但低声下气,可怜兮兮的样子,现在就是只是回想,杨标胸口也痛不堪言。 如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会来走一趟? “你太惯肆他了。” “您,不也一样?”杨标欠身,苦笑。 “我可没你那么心软,”宋小五摇摇头,她只是给了点可有可无的希望罢了,他要是稍稍不那么灵敏点,可能还感觉不到,“告诉他,下次罢。” 杨标没说话,但他朝宋小五躬了半身。 宋小五见状,冷笑了一声。 “您就见次他罢,之前他把先帝在世时都没修好的晏城防布图熬夜弄好了,十天十夜啊也不知道合了几次眼,从书房出来倒地睡了两天,就朝我这来求这事了……”杨标看着地上,笑得比黄连还苦,“杨标在此,请求您了。” 这才是真正惯着那一位的。 宋小五手撑着桌,揉了揉头,过了方许,她道:“你能保证他不会得寸进尺?” 不等杨标说话,宋小五又道:“告诉他,如果他能保证他下一次能一年不见我,初五那天下午,到后山等我。” 随后她接着与杨标道:“不要再差人来问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拉开了门,“请。” 杨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消失在了深夜当中。 ** 初五中午,宋小五坐在莫婶儿身边,听着老莫婶跟她点明日她生辰要做的菜,这是小生辰,不是什么大日子,但去年他们因着初初进都,宋小五的生辰过得极为简陋,也就桌子上多添了几个菜,今年宋张氏打算为她小摆几桌,前亲朋戚友过来吃一顿,为小女儿小小庆贺一番。 母亲要做,宋小五就没拒绝,只道了一句:“不要太辛劳了。” “哪辛劳得了什么?我都不用亲自做,在一旁看着点而已。”宋张氏对女儿的话不以为然得很。 宋小五这中午跟着母亲跟老莫婶定好了她明日做小寿的菜,看了看天色,还没说话,就听她娘道:“困了罢?好了,娘不烦你了,赶紧去睡罢。” 宋小五点了点头。 她的小院子靠近后院,连着那片被扩充出来的偏院都是她的,她要去后门倒是方便,不过她也没急着先回房,而是去厨房拿了点家里常吃的糕点糖果,还把中午她做的一盆烧鸡从灶上拿了出来。 厨房里的家仆不知道她拿这个干什么,但也不敢问,在这个家里,他们不怕和善的主母,反有点怕这个不太露面却得一家人宠极的小娘子。 宋小五端了盆,莫婶从堂屋里走出来看到,忙过来帮她端,问她道:“不是留着老爷少爷晚上回来吃的?” 宋小五摇头,“给后面山里的。” 莫婶眼睛瞪大了,她是知道小娘子爱去后山散步的,顿时迈着的步子都轻了,声音都小了,“山神?” 宋小五没吭声。 但莫婶儿已经当是了,她当那山神是跟他们小娘子的一路人,端着盆看着里头香溢四射满满大半盆的鸡肉道:“是不是少了点?” 宋小五瞥了瞥盆,“还成。” 都吃下的话,就是撑不死人,也能把人撑吐了。 她让下人宰的鸡太肥了,就多做了点。 “少了点,”莫婶没听她的话,自言自语,“神仙的食量哪是凡人能比的?下次我来……” 她跟小娘子道:“下次要是要端,你跟老婶说,老婶帮你捉三只最大最肥的,一只做整的,两只砍碎了炒,喷香喷香的,保证山神大人喜欢!” 宋小五出生得很奇怪,一出来就会睁眼,哭都不哭一声,宋张氏死活都觉得这就是她的女儿,她生下来的小娘子,老莫婶则是在当年给自己找了各种借口,尤其在小娘子长大一点后,她就死死认定她家小娘子是个小仙女投胎转世来的,谁说小娘子哪点不对劲,她比谁都要恼火。 当年他们回青州城过年,族里的那些人说小娘子是个不会笑的痴呆人,她没少拿这个跟人吵架,更是跟主母一道因此跟人撕打过几次。 是以宋小五的奇怪之处,不用宋小五说话,她家老婶就会自动给她找到各种合理的理由,这次也一样,宋小五出了后门接过她的盆,让她走时,老莫婶还恋恋不舍,道:“那不用老婶给你守门啊?” “不用了,去忙罢,别许人近我的院就成。” “诶,知道了,会守着的。” “关门罢。” “你不从外头锁啊?” “不锁,不会有人从这头进。” “那是了。”有山神替她家小娘子守着,谁还敢进她家小娘子这块地方? 莫婶便等小娘子走了几步,关门的时候看到藏在云后的太阳突然冒了出来,正要跟小娘子说要避着点阳光走,却见两只老大的花猫儿突然朝她家小娘子跑来。 老婶的那颗老心哟,刹那提到了喉咙口,但她还没喊出声,却见那两只大花猫跑到了小娘子的身边就转过了身,给她领起了路来。 “我的老天爷哟……”莫婶赶紧把门掩上了往后看,看到没人才拍了拍胸口,“我就说了我就说了。” 她就说了,他们小娘子就是仙女转世,到哪哪都有地方神护着,要不老爷少爷的官途能走得这么顺? 莫婶想着,迈着步子飞快地朝前面去了,这事她得给主母说一声,这后面得守好了,不能让人随便来。 这厢宋小五在莫婶关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来,她冷冷地瞪了两只冒出来的豹一眼。 两只花豹本来要往她的盆里跳的,被她这一瞪,前肢僵住,等一落地,它们转过背撒腿儿就跑。 它们是吃饱了来的,这时候,命就比吃的重要了。 但宋小五可没它们那速度,跑到一半它们犹豫了一下,又跑了出来,尤其长得最漂亮的那只花豹跑回来还朝宋小五摇了摇尾巴,嘴巴咧了一下,笑容一展,凶相毕露。 宋小五见到,收回了眼,握紧了盆。 别以为她没看出来,这只花纹特殊的花豹,就是上次扯了她娘做的衣裳的豹子。 走了没半刻,宋小五就见不远处的高树上树叶抖动,有一个身着青衣的人从上面爬了下来,走在了树背处的一块地方,朝她贼眉鼠眼地探头。 “喵,喵,喵……”两只花豹疯狂朝主人跑去,临近他的时候纵身一跳,跳到了树上,喵喵喵地跟主人告起了状来。 太凶了,实在是太凶了,还不给吃的,完全没有你大方。 德王这时候是想藏都藏不住了,怒瞪了他这些个没用的猫崽子一眼,“还不赶紧走!” 豹子们受到了驱赶它们的命令,顿时委屈张嘴“喵”了起来。 怎么这个也赶它们走?那盆肉它们连一口都没咬着呢。 但不止它们鼻子灵光,德王也是,这厢见小辫子近了,他一个翻身就下去了,还别着头不看人,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盆,低头往盆里叼了一块肉,顿时他就眉开眼笑了起来,还伸出一手去够她的手。 宋小五抬头看他,看他看着相反的地方假装没看到她,她不禁摇了下头。 这般幼稚,像个会画防布图的人吗? 但她没有躲避,而是在他的手握上了她的手之后,得意得连脚步都轻快了,嘴咧到她这头都能看见,突然之间,宋小五上辈子都没出现过几次的坏心眼就出来了,这时,她慢悠悠地道了一句:“一年?” 接下来一年不能见,可知道了? 就两个字,刚刚整个人和心都在天上飘的德王嘴角笑僵了,脚步也慢了,须臾后,他恨恨地扭过头,朝她气愤地道:“你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坏呢?” 第79章 他才高兴那么一小会儿! 宋小五嘴角翘了起来。 德王瞬间又看呆了眼。 宋小五笑着摇了摇头,拿着手上的糖袋子摇了摇,也没多说。 周召康看着她的侧脸,连路都不会走了,走了几步后,他紧了紧她的手,又恨恨地往盆里叼了块肉。 一年就一年罢,他还等不起了不成? 德王带了宋小五去了他早看好的树上,宋小五见他拿着木盆“嗖”地一下上了树,片刻之间又窜下来在她面前蹲下,她就已经肯定这小鬼是要把她带上去了,遂她推开了小鬼,把裙子撩起…… “还不快滚!”德王惊了,也怒了,朝另几棵树上大吼。 树上的鸟跟人,顷刻之间皆朝与这棵树相反的方向飞窜而去,等德王再回头,就见没名堂的小辫子已经爬上了树,踩上了第一根树枝,这时她往上一跳吊上了上面的树枝,灵巧地翻身上去落在了树枝上…… 一根,两根,三根,等她翻跳到第四根,德王只能在郁郁葱葱的树叶当中看到她的半边身影了。 抬着头一直盯着她的德王眼睛眨也不眨,直等到她快到他放东西的地方了,他捂着张了太长时间有点发疼的眼,道:“皇兄,我对不住你。” 没法给你找个……不会爬树的弟媳妇了。 德王踢上树的一角借力飞了上去,他速度快,到地方的时候,宋小五刚刚才翻到这棵树树枝最粗壮,树枝树叶展开得像片密网的地方。 地方挺大的,这上面除了她带过来的那盆肉,还有一个大包袱。 宋小五打量完,就转身去看身边刚站定的人,却见这人眼睛往下垂着,脸蛋儿又是红通通地一片…… “没规矩。”德王抬头飞快看了她一眼,鼓起勇气斥了她一句,又别过头,伸手探向了她的腰…… “啪”地一下,宋小五打落了他的手,把挂在腰带上的裙角摘了下来。 这一下,把德王的脾气打出来了,他转过头看着小辫子,咬着牙道:“你这个人,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太坏了!太没规矩了! “都让人看光光了!”德王气得脑袋发懵,道了一句。 “是吗?”里头穿着裤子,大热天的还穿了两条裤子的宋小五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只是你。” 德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想起真被人看光光的是谁,他气得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到了树枝上,盘着腿往后倒下了身,捂着眼道:“啊啊啊……” 他快要被气死了。 宋小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刚才系在腰上的糖袋子解开,塞了一颗甜腌梅进了他的嘴里。 周召康的脸瞬间扭成了一团。 又甜又酸还有点咸味的腌梅一下子就吃完了,他翻过了身,头凑到了她手臂,咕囔着道:“还想吃。” 还要吃一颗。 宋小五捏了一颗,塞进了他的嘴里,刚进去就见一点温热的小东西飞快地舔了舔她的小指头,她不禁眉毛往上一扬,看了乖得不得了,依在她身边的小鬼一眼。 小鬼也飞快看了她一眼,红脸蛋又别扭地扭了过去,扭过后发现这是她肩膀后,看到的是树身,这姿势太奇怪了,他不得不又扭过来,壮着胆小声地道了一句:“上面沾了糖。” 他舔舔怎么了? 不过后面那句他不敢说,只敢在心里自己说给自己听。 “还要。” 吃完一颗,他又道了一句,头又凑了过来,但宋小五不打算给他吃了,收回袋子跟他道:“吃点肉罢,下午就坏了。” “不会坏,我要带回去吃。”德王悄悄地把头凑了过去,凑到她的腿上靠了靠,他一直眯眼瞅着她的动作,见她没打他,他一点一点地磨着把头靠到了她的腿上,等完全靠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觉得整个天和地都是他的了。 “小辫子,真舒服,”周召康终于敢两只眼都睁开,越过叶子看着天上的蓝天,“我怎么感觉,我等这一天像等了一辈子了一样呢。” 这嘴啊…… 宋小五也不知道这小鬼的嘴是谁教的,动听的话一句一句没有知觉地说出来,说得她这个老鬼的这颗死心都不平静。 “你才多大?”一辈子太长了。宋小五终于允许了自己放肆一次,她摸向了他的头,淡然道:“只要你活得更长,你会得到比这更好,更令你高兴开怀的时候。” 不可否认,爱情能带给人无与伦比的美妙感受,但它只是人众多的欲望当中的一种,而且,它还不是必须品。 没它谁都可以活,没钱没权人就未必能活得下去了。 “不,”这一刻太好了,德王也就有了勇气与她辩驳,“哪怕到死我都会觉得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好的一刻,我知道的。” 哪怕她不明白,杨标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嗯。”宋小五笑了笑。 “小辫子,你真好。”看到她再次笑了的德王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抽了抽鼻子,跟小辫子道:“我知道你对我好。” “那不坏了?”宋小五挑了下眉。 德王这下耳朵也红了,他抓住了她的手拦住了他的眼,“别说了,别跟我争了。” 他怎么老是说不过她呢? 回去了他得好好想想! “想睡吗?”这厢,宋小五随口说了句。 德王没说话,但摇头不休。 “你睡罢,我陪你会,等你醒了我再走。”宋小五抽开手,松开他的发冠,用手梳着他的头。 下一次就是能见,也是一年后了。一年时间能变的事情太多了,她会尝试着去做些改变,但也接受任何不同的结果。 其实,只要这小鬼能变强,能活下去,宋小五就是以后不能再与他相见也无所谓,她承认她喜欢他,这喜欢虽然没有爱那般深刻,但足够让她希望他能有更适合的人生,而不是与她绑在一起。 她不好接触,比起不好接触来,她更不好相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类人,两个意志都太强大的人在一块,必有一个人需要妥协。 就像他如今这般一样想靠近她,就得放低自己,现在他青春年少,尚还能凭一腔迷思对她百依百顺,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如此,就是他能,那也太委屈他了。 宋小五并没有改变之前对他的想法,但这时候,她想放纵自己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别担心,我在。” 她低下头,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周召康眼睛刹那瞪大,整个人都呆了,良久后,他痴痴地道:“再亲一下,要再亲一下。” 他还要再被亲一下,说着,他闭上了眼。 宋小五无奈摇摇头,随后,她当着几只快要爬上来的豹子的面,又低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亲完这一口,她犹豫了一下,眼睛从他翘着的嘴唇上掠过,最终还是没有辣手摧鲜,也没让他得偿所愿,随后抬起了头。 “啊,”周召康闭着眼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想要的,他张开眼,极其失望地看着她,他眼里全是暗淡失望的光,“没有了吗?” 真的就一下吗? 不能再多一下? 宋小五这次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她嫣然笑开,看得德王都忘了要再索取,他痴迷地看着她的笑,脑袋一片空白,忘了说话,也忘了自己。 许久许久,等她的笑淡了,不见了,他才慢慢地回过神,随后他握着她的手放到砰砰猛跳不休的心口,不可仰制地叹道:“你听到了吗?” 小辫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我有多心悦你了吗? “它属于你。”德王把头埋到了她的腹部,低低地叹道…… 他好喜欢她。 这一刻宋小五轻叹着合上了眼,她轻缓地梳着他的发,心口因他而愉悦,又因他有点生生的闷疼。 小鬼有点太讨人喜欢了。 末了,德王还是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宋小五看着豹子们一只一只跳了上来,看着它们在观察过她后,挨着盆一点一点地蹭,最后它们这几只豹悄无声息地打了几起架,把木盆里的肉分食完了。 等它们心满意足地吃完,还趴到了他们身边来,那一只花纹特别的小花豹挨她挨得最近,过来后还好讨地舔了舔她的手臂。 因此宋小五多看了它一眼,漂亮的小花豹被她看得全身皮绷紧,就是主子之前训练过它亲近她,这时候花豹也顾不上完成主人的要求了,离这人远了点。 德王这一觉,睡得太久,直到太阳西下,他才醒了过来,一醒过来他本来还想仰头看小辫子一会儿,能赖多久算多久,但在眼睛瞥到木盆里是空的后,再看向他身边那群挂在树枝上,睡姿各异的猫崽子们,德王的暴怒声又在山间响了起来:“你们给爷等着,爷现在就要亲手把你们的皮扒了!” 宋小五闻声,嘴角诡异一挑,靠在树背上悠悠地看着那几只被惊醒之后猛然逃窜,或直接往下掉、或往别的树上跑,姿态各异的豹子…… 欠她的,都是要还的。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下一章就是一年后的事了。 第80章 平昌七年,夏。 这日一大早,刘家井宋宅就被人敲响了门,片刻后,在小女儿房里的当家主母收到仆人的报,就去了主堂屋。 宋宅不再是平昌五年宋家初初进燕都的宋家了,自从去年年中,南北两地皆大丰收之后,其中立功不少的宋韧受赏无数,其中就包括左右两幢官家收来赏给他的房子,宋家比之前大了两倍不止。 宋张氏见了来人,来人青州长扬镖局的一名递送消息的镖师,来了是跟宋家禀报,宋家托他们护送的老人家不日后就可抵达燕都。 镖师这几年为宋家跑了不少腿,跟宋家熟敛,镖师是镖局的一个小头头,但对张氏这位宋夫人那是恭恭敬敬,自打进门来身上的江湖气都收住了不少。 长扬镖局也需倚仗宋家一门一二。 宋张氏听了消息,知道小女儿等的祖母要到了,她朝来人笑着点了下头,道了声:“晓得了,一路辛苦了。” 她叫了仆人过来,领这位镖师去吃点东西再走。 宋小五在房里由着老莫婶刚梳好头,就见母亲又回了,看到人进来,她道:“不是说了我等会过去?” “是镖局的人来了,说过四天左右,你祖母就到了。” 这跟宋小五预料的快了两三天左右,遂她摇了头道:“这路赶得有点急了。” “正是,娘想着至少也得七八天的,”宋张氏在女儿身边坐下,给她从首饰盒里挑首饰,道:“不过老太太急着见你。” 这也说得通。 宋小五“嗯”了一声,“明天我去她的宅子看看。” 张氏拿了一朵白玉雕成的玉花往她发中别,这厢她的手顿了下来,道:“真的不让她住进来?家里大得很。” 给祖母在离家不远处置办了一处宅子的宋小五看了母亲一眼,“娘,事情不要太顾全了,你再有心,也成全不了所有人。” 她朝母亲微扬了一下首,“于我而言,你成全了自己才是要紧事。” 张氏也知道老太太住进来她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老太太不是那个会看在他们孝顺的份上,就会给他们好脸色的人。 人要是那么好变,那就好了。 但张氏确实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老太太住进来,一是为的成全女儿的心意,二是为了丈夫的孝名,至于她自己,她觉得忍忍就行了,虽说到时候她看老太太脸色的时候,心里肯定会不好过。 宋小五知道她母亲纠结的点,她见她娘还犹豫,不禁打了下她娘的头:“怎么越活越糊涂了?爹和我,哪个需要你成全了?” “是娘着相了。”张氏被她轻敲了一下脑袋,笑了起来,伸手去抱小女儿的腰,道:“说来也是,还有你三个哥哥的婚事要操心呢,你祖母那我就不去给她添麻烦了。” 这一年,宋小五时常跟在母亲身边,以前她随遇而安,过什么日子就做什么事,顶多也就为难下宋爹和萝卜条们,让他们争气点撑起这个家,至于母亲,她心想有她在这个家一辈子,一个娘她还是护得住的。 但情况有了些许变化,宋小五对母亲就用心了许多,该教的不该教的,一并都教了,这随着宋大人的地位变化本来也没什么,张氏作为其夫人,她随着宋大人身份的水涨船高,往后要见的人要经的事就要比以前复杂且份量要重得多了。但宋张氏不知为何老觉不安,尤其这离女儿及笄的日子近了,她天天守着小女儿,生怕哪天一不眨眼,好好的女儿就没了。 之前莫叔莫婶住在她前头的院子里守着她的门,主母一吩咐,两老现在搬到宋小五的院子里来了,搬进来之前压根儿就没跟小娘子报备过,行的是先斩后奏。 张氏本来还心想老太太都接来了,按小娘子的性子,说了把老太太接过来,就是要养老太太到百年那天的,这绝不可能人接过来了,她自己就要走。 但想归这样想,宋张氏还是心不安,老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把老太太接回家来住这事,她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着按老太太那样霸道蛮横的性子,小五好不容易把她接过来了,就是天兵天将来要带小五走,老太太都得把人撕了。 但小女儿都说了好几次了,宋张氏知道她的小娘子对她的护意,心中自是熨帖,又心想这事还是自己多看紧点好。 燕朝少女并不都是十五岁及笄,只是有了亲事的家中小娘子最早是十五及笄而已,及笄之后就可出嫁了,要是亲事不定的,推到十六十七十八及笄也可,而宋小五这年及笄,是她跟宋爹和她娘早早说定好的。 那是她两三岁的时候的事,之前宋爹没打算养活她,他喜欢她这个小女儿,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害怕恐惧多过于喜欢,所以宋小五两三岁的时候还没个正名,快三岁那年,她娘哀求宋爹给她取名,让她成为宋家的一份子,这事宋爹答应了,但宋小五没有,她说等到她成年那年再说。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呆在宋家,留在这个地方。 燕朝女子成年,也就是及笄那年。宋张氏这些年里提过取名这事几次,每一次都说女儿是十五这年取名,她怕夜长梦多,想早早让她的女儿定了名字,让她的宝贝儿真真正正地落到她家里。 是以这一年,是宋家一家人都盼了很多年的事。 宋小五给自己取的名,都被宋爹拿去卜了好几次卦,每次一有点不对劲,宋大人就腆着脸来跟她说能不能取个再吉利点的。 宋小五现在被烦得想干脆取名为吉利了。 这一年过来,是爹烦娘缠的,习惯了清静的宋小五见母亲都成了磨人精了,也是无奈得很,只能按捺着性子由着她娘来。 宋家家里最惯着宋夫人的,不是宋大人,而是宋小娘子。 这厢宋小五梳好头,把头上母亲别的玉花取了下来,朝她娘摇了下头,“这些个好的,不要都给我,给你往后的儿媳妇都留着。” 上头赏赐给她爹的好东西,大半都被她娘搬到她的屋里头来了。 当娘的这么舍得,当儿子的也有样学样,从宫里得个什么赏赐,在外头看到个什么“妹妹戴着肯定好看的”就往她屋里搬,宋小五估摸着她房里现在攒着宋家大半的家财。 还有那个宋三郎宋四郎,没有大萝卜条震着,这两根穷萝卜条实在没得什么可送了,还要往兜里硬掏出一两银子塞到她手里,让妹妹去买花戴,回头再厚着脸皮去跟他们娘伸手讨钱花,只要他们往家里多呆两天,她的地方就要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宋家上下,宋小五就觉得二萝卜条才最合她心意,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玩得了明的耍得了阴的的二郎哥,那才是算是已经长大了可以娶媳妇的男人。 是以宋家扩大分院子,宋小五就当了睁眼瞎,就由二郎耍了手段,把离她最近那个大院子夺了,其后任凭三郎四郎一哭二闹三上吊闹腾也没用。 宋家现在在家的三个儿郎当中,二郎三郎没有娶亲的意思,四郎想娶,但又觉得娶在哥哥们之前也不好,这一两年的下来,他反倒不着急娶亲了,急的是想嫁女儿的郑家,郑小虎都因此受母之托来过宋家几次了。 宋小五也见过那个风风火火的郑家小娘子,倒是挺喜欢那个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的小娘子,尤其她在四郎面前还挺腼腆。她对着她们母女俩,往后的婆婆和小姑子那是侃侃而谈,没话也能找话说,见到四郎那个软面团,却是羞红了脸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看得出来早已情根深种了。 过日子,有感情比没感情要强,这能让人有更多的耐性去容忍对方的缺点。 之前宋家母女俩因被人特意安排的“机缘巧合”见过郑家小娘子,已经有意在这段时日上郑家提亲了。 不过宋小五及笄是大事,青州文乡那边宋家大儿和大儿媳送给妹妹的及笄礼五月就到了,这厢祖母也要来,宋家在都城的族人那边得了信,早早都过来问过话,要过来观礼,宋韧也因女儿的及笄还跟上峰推辞了半月往西北去的巡视,要等女儿及笄后才走,这厢宋家人因此都忙开了,宋四郎的说亲要推到六月下旬去了。 郑家那边从三郎嘴里得了准信,暂且放了心。郑母在郑家的处境不好,现又病入膏肓,比起宋家的人,她更盼着宋家那得宠的小娘子的及笄礼早早到来才好,这样女儿有了依仗,儿子往后也能多个帮忙的。 宋小五这厢让母亲把东西留着,又道:“我这两天把我要的留下,留着的那些你拿回去,往后看着给你儿媳妇她们。” 宋张氏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这都是你爹给你挣的。” “有些不合适我,”宋小五看她娘拉下脸,不高兴了,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头,“这些个再多,也不及你亲手给我做一件衣裳来得好。” 张氏听着绷着脸,但心里着实太欢喜,没绷多久就笑了起来,莫婶在一边那是摇头叹息不已:“听她的罢,您看我们什么时候说得过她了?” 不过宋小五挑首饰的时候,莫婶在一旁把关,见小娘子不挑贵重的,她就自己动手,小娘子拦她就跺脚:“这样不要那样不要,你还要什么?算了算了,不用你了,老婶儿自个儿来……” 莫婶那是个嘴上服输但心里从不服输的,宋小五被她闹得也头疼,末了心道如果换个地方能安静点,兴许是可以换一换。 第81章 宋小五及笄,说来全家最冷静的人就是她了。 她主意已经定下,她又不是摇摆不停的人,哪怕决定留下以后就是还是被火烧死,她也不会后悔——再活一世,她也敢于承担她所做的决定的任何一个结果。 但她的淡定丝毫没影响到宋家人,这天听闻老太太快入都城了,她决定去城郊迎一迎,本来只带着莫婶儿去的,结果她娘非要跟着去,去了也罢,她在郊外的候客亭坐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太没等到,倒等来了宋爹,和他带着宋家的儿郎们。 一家人除了少了个宋大郎,齐活了。 宋小五看到家里的男人们来时,朝母亲看了一眼,宋张氏被她看到,假装若无其事地别过头看来路,跟她丝毫不知情一样。 其实人是她叫来的,这几天张氏越发地心惊肉跳,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生怕小娘子出来被人掳走了,她拦不住小娘子表孝心,但叮嘱了丈夫一定要在点卯后找个时机出来趟,替她帮着把小娘子带回去。 她也只叮嘱了丈夫一人而言,没想到,儿子们都来了。 ** 此厢皇宫内,燕帝正跟小王叔德王在下棋,轮到他走棋,燕帝敛神思索,德王则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燕帝想好,抬了棋正要落子,被德王瞪了一眼,“再想想!” 见燕帝收回了手,德王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你对自个儿都下得了狠心,怎么就对那些没用的小兵小卒下不了狠心呢?你也不怕你放过了这着,回头被人再咬一口?” 把万妃从冷宫里接了出来的燕帝知道小王叔意有所指,他苦笑了一声,道:“小王叔,你也看到了,不接出来,朕要成不孝子了。” “你就随他们摆弄罢,”德王毫不犹豫吃了他一子,道:“这手上的势头刚好一点,你就又任她们胡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不说朕,”燕帝抬棋,眉头皱起思虑,“你该想想自己了。” 他下不过小王叔,便把棋扔回了小玉罐中,朝小王叔道:“母后在等着你过去说事呢。” 德王这一两年三四个月才进一趟宫,进了也就见见皇帝和大孙子,太后那边他很少去了,他现在也不怎么出德王府,也就偶尔在需要宗室出面的场合里现个身,但他不管宫朝中事,也知道万家现在势头被压下去了不少,他老嫂子也在打他的主意,想把万家女嫁给他。 遂德王一听皇帝的话,嘴角翘了起来:“我要是过去,像你那样如了她的愿,我们老周家就完喽。” 小王叔不混帐了,不跟以前那样爱胡闹了,但他这嘴燕帝比以前还怕,还头疼,“怎么又说到朕头上来了?” “呵。”德王轻笑了一声,他头往后仰,背靠在了椅背上,两条长腿则抬起搭在了桌子上,还摇晃了两下:“大侄子,你这是指着你办不到的事,让小王叔我替你办了?” 燕帝揉头,过了片刻,他终于认输,低声道:“那是朕的亲娘,当年为了朕她什么都舍过。” 连命都为他搭上过,他就是拒绝得了她一次两次,可她拿性命相挟时,他又能如何?再则,万妃再如何也曾与他恩爱过一场,他还能真看着她病死在冷宫不成? “你啊你,”德王摇头,收回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行了,我去走一趟,不过,大侄子你要知道,你小叔叔我是该成亲了,但成了亲,我就该去我的封地了,到时候你再有为难处,就得靠你自己喽。” 德王说罢,不等燕帝说什么,他抬脚就走了。 燕帝看着他的背影,脸慢慢地沉了下来,心里就跟被针扎了一样。 皇家人从来不明面说伤人的话,而小王叔言下那“你又能再利用我几时”的意思,让燕帝心中难堪又难受。 小王叔到底是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跟他说有我在一天,我就护着你一天。更让燕帝受不了的是,小王叔神态当中那些“你也就只能为难得了我”的自嘲,让他就像活生生被死去的先帝当场扇了一面耳光一样难堪。 燕帝的脸阴沉得可怕,他身边的内侍本有事要上前禀报,见此他忙缩了脑袋,决意不在此时出声触圣上的霉头。 此时德王去了太后宫里,太后见到他,一等他就坐下就捶了他一下,骂他道:“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嫂子了?” 德王接过宫人敬上的茶放到一边,脸上没什么笑意,只见他淡道:“您要是再糊涂下去,就快没了。” 太后,以及她宫里的宫人刹那傻眼。 “老嫂子,”德王懒懒地靠着靠向她那边的椅臂,距离还是跟以前一样挨她挨得亲近,“我知道您心里有我们老周家,但我想问问您,在您心里,老周家才是您的家,还是……” “什么话?”太后拍起了桌子,震怒无比,指着小叔子的手哆嗦不已,“多久才进趟宫,我不请你都不来,一来就跟我说这诛心的话,是不是先帝没了,没人管你了,你连我这个嫂子都不敬了?” 太后把持后宫颇久,她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那是谁都怕的,德王被他这老嫂子一斥,当下一愣,随即失笑摇头,看着他嫂子道:“嫂子,我倒是想我皇兄在,要是我皇兄在……” 说着他笑了起来。 他皇兄要是在,他这后来才被立为皇后的老嫂子怎么可能跟他这个口气?讨好都来不及呢,就如当初她想当皇后讨好他那样,温柔小意得就像个对他关怀备至的良母。 太后因他的话也想起了当年俯小做低的时候,当即脸色一变,但这一变化转瞬即逝,随后她的眼就红了,只见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是,先帝不在了,他让我照顾好你,是我没做好,才让你……” 说着她就伤心地别过了头,擦起了泪来。 “太后……” “太后娘娘。” 她身边的人刹间都围了上来。 德王冷眼看了一眼,紧接着他也坐正了起来,拍了拍腿上的袍子,道:“嫂子,康康说话欠妥的地方,还请你见谅个。” “你就是个浑的,”太后打蛇上棍,推开身边女官的手,指着他道:“你不来看我这等死的老东西就算了,来了还刺我的心,你叫我怎么活啊?” 德王要是不知道万家替他这个老嫂子养了个好面首,他兴许会因为他曾视为母亲的老嫂子这番话伤心罢,可惜的是,他知道了这事,他的伤心就送到都葬到土里了,还被继室戴了绿帽子的皇兄身上了。 您可是活得好好的,比您儿子还好,小面首比您儿子大不了两岁,还不够让您痛快的?但这话德王可不能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了,今儿这皇宫的门他可别想出去了,是以他听了也只是站起道:“那行了,我知道了,回头我跟我皇兄认错去,我就不留着气您了,嫂子,我走了啊。” 说着他就走,太后被他气得眼前发黑,“你站住!” 德王站住回身,无奈地看着她:“老嫂子?” “快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太后哭了起来,她年轻时候也是个柔美的小娘子,进宫时曾艳绝后宫,现在有些年纪了,但也风韵尚存,尤其她长年身子不好,脸上带着病容,这一哭让她分外凄惨可怜,德王见此,脚后跟往后一转,大步朝她走了过去。 太后只要一病,一哭,以前的小德王就拿她没办法,这次也一样,德王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都放轻了:“您就别哭了,再哭要是病了,我心里也难受,嫂子,可别哭了。” “你还知道心疼我这个老嫂子?”太后见他认输,喘气不休地说了这句话,同时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等宫人过来服侍她吃了续气的药丸子,她缓过气来,才跟德王有气无力地接道:“前个儿是你大侄子气我,今儿换了你,我到底欠你们老周家什么啊,一个两个的让我死到临头都不好受。” 德王叹了口气,“嫂子。” “不说这些了,”太后擦了眼边的泪,“算了,再如何你也是老嫂子的心头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伤心你老久都不来看我。” 说罢,她看着德王,满眼哀凄,“嫂子的身子你也是看到了,受一点气就顺不过气来,要是哪天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也正常,那是我的命,我认,我就是放心不了你们俩,也只能跟着先帝爷去了。” “嫂子,”德王苦笑,“您可别说这话了。” 可别跟着去,要不按他大侄子那操行,把他娘跟他父皇埋在同一处,皇兄会被气得不说话的。 “死了也就死了,我也早想去见先帝爷了,就是你们俩,尤其是你,一想到你啊,一想到我都没替你皇兄看你成亲生子,我去了地下都不知道跟你皇兄怎么说,康康啊,老嫂子一想起没替死去的先帝照顾好你,这心里疼得啊,都快活不下去了……”太后说到这捶着胸口,脸上更是眼泪直流,一身的满心悲戚不知如何诉说才好。 终于来了,德王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叹道:“嫂子,你少说两句,好好歇一会。” “康康,嫂嫂的康康儿啊,我要是去了,没人看着你成亲生子怎么办啊,我要跟先帝怎么交代啊……”太后哭得身往后仰,她身边一堆侍候的人跟着她都哭了,纷纷哭着出言望太后注意玉体。 德王这下大概知道他大侄子是怎么被他亲娘逼着把万妃放出来的了,要换以往,他也许会想算了算了,皇兄不会在意这些个,他对后宫的女人都一个样,不见得多喜欢哪个一点,而他老嫂子怎么说也曾照顾过他,哪怕不是真心真意,但对他那些好都是真的,娶个她想让他娶的又如何?娶了就娶了吧,只要她高兴。 可他心里有人了,他心里已经有一个他想要娶的人了…… 那个人,她对他真心真意呢。 遂,他只能让他老嫂子失望了,德王这厢站了起来,叹气道:“你们替本王看着太后娘娘点,本王这就去叫我大侄子过来。” 说着他推开了上前来拦他的两个内侍,朝外吆喝着道:“快去请太医,来晚了都给本王拖出去斩了!” 第82章 德王快步走了出去,说是找大侄子,他确实先去找大侄子去了,哪怕这皇宫他一刻都不想呆。 燕帝那边正在见臣子,德王没跟以前那样大咧咧地闯进去,而是叫了太监到眼前吩咐了两句,又叫他们这边派个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就打算出皇宫。 前宫路上碰到了来面圣的臣子,有人朝他打招呼,德王朝他们也拱拱手,一笑而去,他一走,跟他打招呼的人就回头看他。 少年笑容清朗、气宇轩昂、雄姿英发,谁能想到,两年前他还只是个仗着身份随意胡冲乱撞,任意欺压他人,哪怕功臣大臣都不给脸的皇叔。 这近两年的时间,朝内除去被德王找过麻烦的功勋,下面那些跟德王没有什么瓜葛的臣子倒对他颇有了些好感,也有人打起了德王的主意。 他还没有娶妃,这谁家女儿一嫁过去,就是正一品王妃,见到皇帝皇后都可以不必下跪的大燕皇婶,这天底下,也就太后娘娘能担得起她行正礼了,这谁家女儿嫁过去都是一飞冲天,只比入宫为后差上些许而已。 他们是这么想的,那些跟德王有过牵扯人家也是这般想的,只要德王不糊涂了,知道事情轻重,他们也愿意把女儿托付给他。 当然了,他们不会腆着脸上门,但德王要是靠结亲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只要他心诚,他们也还是会给一个机会的。 如今朝臣对他的想法,德王都知道一二,谁叫他身边有一个之前的大内总管杨公公呢?杨公公把燕都所有适合嫁人的小娘子都跟他说了一遍,就想他娶个名门有教养的女儿,而不是娶那个——会打他骂他羞辱他,也还是会对他好的小辫子。 德王因此没少跟杨标吵架倔嘴,狠话更是放了无数遍,最近才让杨标稍稍收敛了点,若不只要有一个他能看上的,哪怕是三公家中的女儿,杨标都敢把她们打昏了拖过来往他床上送。 杨标敢送,但德王不敢碰,他估摸着按小辫子那性子,要是知道他的大鸡鸡不听话,这嫁他的可能就得变成没可能了,她可不是个会委屈自己一丁点的狠人。 所以德王跟杨标吼过,他的大鸡鸡是小辫子的,把杨公公气得双眼翻白,好几天了都不来见他,还是他过去找才把人找回来的。 杨标那老奴婢的脾气,也是一年比一年渐长,德王觉得杨标再这样下去,他得去皇兄墓前告杨标一状才成,要不然杨标得无法无天了。 想着要嫁他的小辫子,还有要去跟皇兄告状一事,德王一脸正气,内心得意得就差学他家的猫崽子高兴得意的时候那样甩尾巴了。 他带了侍候的和侍卫回了德王府,一回就挥手让他们走开,迈着轻快的步子领着扑上来的豹子们回了他的宫殿。 “小辫子,我回来了。”一进去,德王就跑到他床对面的墙壁处,朝着挂在墙上的小辫子嘟起了嘴。 “算了算了。”小辫子没亲他,德王大方地一挥手,闭眼亲了她的嘟嘟脸一口,亲完他睁开一只眼瞅她,见她没生气,他清了清喉咙,道:“那再亲一口?” 是以他又亲了她一口,两边脸蛋都亲完了,德王又看向了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 他的猫崽子原本跟在他们身后,此时无聊得趴在地上晃尾巴了…… 每日都来这么一出,它们也乏了。 “呵呵。”德王看着小辫子的比脸蛋更鲜艳的嘴唇,傻笑了起来,正要闭眼嘟嘴亲上去的时候,就听门边起了声响。 他连忙住了嘴,睁开了眼,朝门边看去,不一会儿,杨标没有波澜起伏的声音在门边响了起来:“主公,奴婢来了。” 来了就来了呗…… 德王无趣地撇了下嘴,坐到了小辫子面前放着的桌子前,“那你进来呗。” 早上德王才跟杨公公吵了一架,现在跟杨公公的感情就没昨天那么好了。 杨标一进来,德王就指着他道:“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张家女李家女的,我现在就把你轰出去,外面的那些人乱打我的主意就算了,你跟着他们瞎起什么哄?” 杨标面无表情:“奴婢不是来说这事的。” “哦,”德王脾气发错了,挠挠脸,朝对面椅子抬了下头,“那你坐。” “奴婢是来禀报,那一位家里的老家人到了,现在正往他们家里去……”杨标一脸冷漠,不等他家主公问就道:“那一位气色极好,美胜天仙,貌赛神女,美极。” 德王被杨标面无表情一夸,弄得有点讪讪然,他讪然一笑,道:“还好啦,就胜过一咪咪,赛过一点点,不多,不多的……” 他伸出食指掐了一点点出来给杨公公比划。 杨标眼睛往上一翻,刹那只见白不见黑。 “你坐。”见杨标还站着,德王起身过来拉他,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跟他道:“及笄礼都准备好了?可以拿来给我看了罢?聘礼是不是现在就准备着啊?我问过她再来准备是晚了点啊,杨标,你别拦我了,先准备好不好?” “不好。”杨标斩钉截铁,不想再对他有丝毫心软的地方,“您一准备聘礼,就要动大库里的东西,您别忘了,先帝赐给您娶正妃用的聘礼还封在皇宫里,您这一动,是想告诉太后圣上皇后他们您想娶谁了吗?” “我就不能先要回来?”德王气得大步回了主椅,一屁股头就往后倒,“我得想想办法,啊,烦死我了,大侄子这时候又拿我出去挡万家的箭头,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替他把事办了……” 德王寻摸着能不能借此事跟他大侄子谈条件的可能,过了片刻,他倒回头,跟杨标道:“你说,万妃那个人,他想不想留着?” “怕是想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杨标淡道,他憋了主公一眼,“圣上不如您,但还是像您的,在万妃没有想要他的命之前,他还是会顾念着点旧情的。” 至于他眼前这一个,是要他的命他都要往人手里伸脖子的,圣上跟他比,那是小巫见大巫,贻笑大方了。 “那就留着。”德王叹了口气,闭眼揉着头道:“宋韧哪天出去来着?” “本是六月初一,现在推到了六月初七,初六那一位及笄后就走。” “他身边都是大侄子自己的人?” 杨标低头称是。 “那就好,”德王这两年对宋韧的事那是一丁点都没碰,他就让宋韧领着他一家好好当他的天子门生,股肱之臣,这样他娶大侄子忠臣的女儿,大侄子那边的意见也能少一点,但宋韧上位的年份浅,火候还差着太多了,他得在另一边找补把为火候补上才成,“我这边的事,等他出去了再说。” 得把他摘出去,让他去做事立功,可别被朝廷的这些个浑水缠住了。 “是了。”杨标也是这么想的。 “杨标。”德王又道。 “在。” “我想把今年朝廷给我养城的粮饷推了,”德王朝一脸死白,面无表情的杨公公道:“往后都不要了,你看如何?” 杨标良久都无言。 德王陪着默然,没有逼他。 许久后,杨标方开口:“您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那本是皇兄赐给我的特例,我那两个王兄就没这个福气,我现在也有十八了,也应该不要这份供例了……”德王说着,声音小了点,但眼睛定定地看杨标没放,“要是再多养几年,给的多了,怕是更不舍得放手。” 尤其等他把晏城打理好后,牛羊遍地、马崽子到处都是的晏城,怕是会更招大侄子的喜爱,到时候,他们叔侄俩就要闹得相当难看了。 之前光换一个越家主将,大侄子都对他笑得皮笑肉不笑的,那是德王从来没在他侄儿脸上看到过的笑,那一笑,把德王本来还犹豫混沌的脑袋直接笑了个清醒,才彻底跟自己承认,大侄子可能是没想着放他去他的封地,把宴城交到他手上的,就是能交到他手上,大侄子可能也会想办法把晏城收回去。 哪怕那是他的父皇亲口当着文武百臣,赐给他的王叔周召康的。 “您说的是,”说到这,杨标脸色才好一点,道:“那依您所言。” 德王点了头,“就是这几年我们要难点,将士那边少了朝廷的供给,我们是一定要往下压他们的俸金的,没了以前的好处,想来军营到时会闹起来。” 并且会闹得很凶。 “是,”杨标没否认,“不过祸福古来皆相依,闹归闹,留下的才是能留下来的……” 闹得凶的,要走的都是圣上和别处的人。这事杨标也是迟早要动的,至少在他死前他是拼尽一切他都要把这些晏城的钉子弄走,他之前一直没动,是怕他太狠了,让圣上起了戒心,对他提早动手。 现在由他的小主公亲自出面动手,就要比他出手好得太多了,小主公动手是名正言顺,圣上就是不喜,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而他动手,那就是逆主叛国反谋之罪了,就是能成事,杨标也不敢肯定他死后圣上会不会借此名目打压他的主公,让他的心血功亏一篑。 “都是事啊。”德王想着这后面他要做的事情就头疼,又仰起了头看着上面的小辫子喃喃道:“这等忙到什么时候才能娶你归家?” 说着,还嫌说话不过瘾,他还朝她嘟起了嘴,“呶呶呶,啵……” 他那样子,难看得杨标不忍卒睹,一眼都不想多看,抽搐着嘴角别过了脸。 真该让那一位看看他此时的嘴脸,想来看过后,就是他哭得惊天动地再怎么会闹,她也肯定不会答应这个浑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为诸位写的小剧场: 德王与德王妃成亲后,天天缠着她亲个没完。 有一天他醒悟了过来,朝吻技高超,次次把他吻得神魂颠倒,神智全无的德王妃怒吼:凭什么我天天对着画像亲你,都没有你亲我这么厉害?说,你还亲过谁!你说啊!你说啊! 只想静一静的德王妃一脸冷漠:…… 第83章 宋小五与宋老太太的见面,平常得就像当年宋家在青州,带着宋小五到青州城祖宅拜见老太太一样,一个人叫了声祖母,一个人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英婆见到宋小五抹了泪,不过要朝她说话的时候,老婆子被老主人瞥了一眼就禁了嘴。 宋小五也当没看到,就是等父母兄长们与老太太见过礼,她上了马车与老太太坐在一起,也没问过英婆要说的话来。 祖孙俩直到进城后,老太太先开了口,这才交谈起来。 “那老婆子要是朝你告嘴,莫要听她的。”老太太木着老脸,她明显比宋小五离开青州那一年老了不少,“我把宋家的家底交给你大伯那两口子了,话我也跟他们说死了,以后他们是死是活我不管,你也别管。” 拿钱买个清静身,值。 “嗯。”宋小五自然不管,她掀了掀马车的帘子,见外面老太太带来送终的宋晗青骑在二郎哥的马儿上,刚才胆怯得不敢正眼看人的小孩儿这时候总算胆子大了点起来,敢张眼小心四处打望了。 她放下了帘子,回头跟老太太说:“我那头替你攒了点,不是太多,就二千两,你先拿着放在手里。” “我不是朝你讨钱,”老太太眼一瞪,整张阴戾的脸又显得阴沉跋扈了起来,“我还少你那几个钱?” 老太太这辈子,这张嘴里是很难吐得出两句能听的话来了。 “你少不少的,我懒得管,我给你的你就拿着,”宋小五漠不在乎道:“要不接你来作甚?” “我还养得活自己,我又不是穷叫化,用不着……”老太太还要说横话,但说到此时,看着孙女那清澈的眼,她止了嘴里的话,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儿,她方勉强道:“你看着办。” “路上可好?”宋小五点了点头,问了她一句。 “好得很。” “瘦了。” “哼。” “到家了吃点稀的,泡桶热水好好睡一觉。” 倔老太太抿了抿嘴。 等到了宅子,宋家的仆人已经带着买给老太太的两个仆从把吃的端了上来,不多时,又跑来说水准备好了。 宋韧和宋家的儿郎们还有事,把老太太送到告了个罪,跟镖局的当家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宋张氏带着人卸老太太带来的马车,自家托镖局运来的东西,就由镖局当家的跟着老莫叔去家里卸了。 宋小五则照顾着老太太和宋晗青,宋晗青有点胆小,见到乍见陌生了许多的堂姐他都不敢说话,羞怯得很,宋小五让他坐到身边,看夹给他的菜他都吃了,胃口不错,就又拿了两个碗过来,一样夹一点到里头放在他跟前,省得他害羞不好意思夹菜。 宋晗青吃了一半,才看到堂姐给他放的两个碗,油的荤菜就放在同一个碗里,不同的素菜也是也放一个碗里,吃到嘴里是清爽的。他这一发现,眼眶就热了,心里酸甜苦辣皆有,就好像为着来燕都所吃的所有苦都有了回报一样,他心头酸疼酸疼的。 宋小五见小孩儿吃个饭都把眼泪吃出来了,默不作声地看了两眼,没有说话,转而对没什么胃口的老太太道:“吃一碗粥,等会还要吃碗安神驱邪的药,那个伤胃,肚里得垫点。” “为什么要吃那个安神驱邪的药啊?”英婆坐在下首已经吃了一碗饭了,老夫人一碗都没吃两口,她不好添,这厢连忙握着碗问。 “吃完了自己添,下人都在忙着。”宋小五看了她一眼。 “我不饿……” “自己添罢。”老太太冷眼看了她一眼。 “诶。”老主人发话,英婆就听话了。 “是助眠的,你们喝了长睡一觉起来后身子会好受点。”宋小五解释了一句。 “给我夹两口脆笋。”老太太这时候发了话。 宋小五夹到她碗里,“我腌的,家里做了不少,我给你拿了些过来,等明儿你休息好了,带你去指给你看。” 老太太点了头,“要得。” “那个也来一点……”老太太不认识那盘菜,手指点了点,使唤起了孙女儿来。 宋小五依言侍候着,老太太心里舒畅了点,吃的也多了点,不过一碗粥下去,她还是搁了筷。 这一路长途跋涉的,又赶了阵急路,她委实累坏了,现在没倒下,也是身上那副倔骨头在撑着。 宋小五看老太太神有点虚,就叫了莫婶带着两个老妇人过来帮老太太洗澡,老太太死活不依,末了还是只有英婆带着一个跟随她们来的丫鬟进了浴房。 莫婶等人进去了,撇着嘴道:“当我想侍候她似的?” 宋小五挽着她手往回走:“等会儿你跟我娘回去,没事就别往这处来。” 处不顺,那就隔着点。 “那不成,她要是老指使你做事怎么说?你是我家的小娘子,绝没有给她当使唤丫鬟的份……”莫婶说着就气愤了起来。 “哪可能,”宋小五弹了下她的额头,“莫给你小娘子添乱。” 莫婶儿被她弹得白了她一眼,“你从小到大就是性子太好,心太善了,谁都欺得了你一脚,唉,若不是夫人跟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被人欺成什么样去了?不成不成,我一定要盯着点。” “呵。”宋小五轻笑了一声,把她送到了母亲那,就去了老太太的房里,给老太太重新检查一下要睡觉的地方。 此时浴室里,英婆看着宽敞散发着清香味,澡盆有一个小池子那般大的浴房,眼睛一直瞪得跟牛眼似的,半晌才啧啧出声,摸着那飘着热水气的澡盆跟老夫人道:“老夫人,为了您来,小娘子这是下了老牛鼻子劲了!” “你才知道?”老太太张手由丫鬟宽衣,垂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房间第二遍来,这地是砖彻的,隔断的屏风是新的,上面绣的是长寿仙鹤图,看样子不是次品…… 她合上了眼,心里熨贴不已。 等老太太沐浴出来,宋小五拿干帕子给她拭发,等擦到一半,让老太太喝了药,老太太那边是一等凉了就一口气喝了下去,宋小五不由摇了摇头。 这人呐,不信人的时候,连对方喷出来的空气都不信,一旦信了,哪怕是喂她毒药,她也绝不怀疑有毒。 “你先睡,”快干的时候,宋小五跟老太太道:“英婆就睡你旁边的小床,你俩搭伴,带来的人我娘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怎么归置你明天睡醒再说。” “你要去哪?”老太太瞄了她一眼。 “等你睡了,安排下你这边就回家去,你明日要是醒得晚,我就来了,要是醒早一点没见着我,就叫门人来叫我,我安排了个家里的门人来替你守几天门,等你熟了想换的时候就自个儿换。”宋小五摸了摸她的发,见干得差不多了,掀开被子让她去靠着,“先坐一会散散湿气,等英婆来了你就睡。” “我的箱子呢?我下车时让你搬到我房里的?”老太太开了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在说着话。 “那呢。”宋小五指了指墙角。 “那三个上了新漆的是给你的,你带回去。” “好。” “还有一些,还有一些……”老太太说着就合上了眼,睡了过去。 宋小五见她坐着都睡过去了,知道她累极了,扶了她躺下,给她盖好凉被,等着英婆过来了,让英婆把药喝了,这才离去。 她走后,去桌上拿药碗的英婆看到了桌子上放的房契,她眼睛往上面飘了飘,等到喝完药,她忍不住打开看了看,在末尾处看到了她家老夫人的名字和盖着她老夫人名字的章。 英婆不识几个字,但老夫人的名字她还是看得懂的,英婆见到,放下碗小心地摸了摸那两行名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自言自语道:“还好老夫人没白疼你,没白惦记着你。” 宋晗青那边由着宋张氏照顾,宋小五去的时候,小家伙已经洗好澡换好衣裳了,见到她,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得很。 “明日睡醒了就过来找你二郎哥他们玩,找我也行,族里还有些小辈在此读书,你来日见到了,就跟他们一道玩,读书的事……”宋小五走近他,话没说完,见他身子在发抖,她顿了一下,探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别怕,你来了就是回家了,哥哥姐姐会护着你的。” 宋晗青本因激动害怕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这下听了堂姐的话,小少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她:“姐姐,小五姐姐……” 小五姐姐,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她没有像爹娘一样不打算要他,叔叔婶婶和堂兄他们也没有爹娘所说的见了他就会打死他这个讨人嫌的。 “乖了乖了,不哭了,”宋张氏被小孩儿叫得心里疼,忙抱了他,给他擦眼泪,“你小五姐姐疼你,婶婶也疼你,你莫哭,啊?傻孩子。” “婶婶!”宋晗青又哭着叫了声婶婶,不过过了片刻,他就含泪在婶婶怀里睡了。 宋张氏跟莫婶儿合手把他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坐在床头轻轻拍打着睡得不安的堂侄,回头小声朝小女儿道:“刚才老婶帮他洗澡,说他背后两条蛇一样的深疤,老婶问了句他就哭了起来,你来之前我刚哄好他呢。” “怎么回事?打听出来了?”宋小五也坐了下来,看着睡着了也掩不住不安的小堂弟,张了张嘴。 “唉,能有什么事啊?他爹娘打的。”张氏说着鼻子一酸,“这族里的人倾家荡产也要把儿孙送到我们这边来读书,他们倒好,老太太要把他带过来他们却把人往死里打,这哪是什么亲儿子啊?这要是我的儿子有这个上进心,我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 张氏说着,心里难受得紧,扭过头擦起了泪来。 第84章 “嗯,他爹娘的事,你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我们家该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相比母亲对小堂弟的怜惜,宋小五倒没什么感觉。 世间苦难千千万,同时正在受罪的不知有多少。相比起可怜一个人,还不如教会一个人怎么立足,亲人不珍惜自己,那就自己珍惜自己,而这天底下就会少一个可怜人了。 而可怜这种东西,过了,不过是纵容对方软弱罢了,真有心气的人,是不需要谁可怜的。 “诶?”宋张氏一时没听明白。 “你怎么对大郎哥他们的,就怎么对他就是。” “是了。”宋张氏点头不休,又叹了口气。 宋小五知道母亲的性子,坐了一会儿吩咐了点事,就带着母亲走了,让莫婶留在宅子照看宅子一二。 回去的路上,她跟母亲道:“祖母带他过来,他就是我的责任,你平时见他就跟待亲儿子一样好就是,但不要太亲近了,隔着点也好。” 张氏被她的话说糊涂了,过了片刻,方才明白女儿的意思。 这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被扔出去不要了的儿女都有拼了命要往回找父母亲孝顺报生恩的,更何况这出自大嫂肚子中的小儿子还被母亲疼惜过,往后要是没有本事倒罢了,有了本事他还是会回去的。 “唉。”想着,张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小五把话说出来,也是想让她娘掌握好分寸。宋晗青既然被老太太带来了,该给他的资源一分也不会少给他,这等于是越过他那不成器的父亲,替宋家培养下一代当家的…… 但小堂弟没被养歪,仅仅也只是没被养歪还有得可塑性,宋小五也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宋家,仅仅是他没有在原生家庭得到足够他想要的东西,他渴求的都在叔叔的这个家中,但一旦宋家毫无保留地滋养了他,末了也会演变成斗米恩,升米仇的事来。 隔着一点,宋家就是帮了他,但只要没掏心掏肺的,往后他回归主家他们家心里也不会有落差,而小堂弟那边也会知道分寸,不会贪得无厌。 “唉,这人呐……”宋张氏路上叹气不休,宋小五则无动于衷,没有再回母亲的话。 等到了家里,家里堆了一堆从青州带回来的东西,宋张氏马上就不多想了,忙开了。 晚上宋韧父子几人一同归家,他们一回来,三郎四郎脸色就不太好,张氏本来还想欢天喜地告诉他们今晚吃家乡菜,却见三儿四儿两个谁都不看谁,等儿郎们都进了他们夫妻俩的大房间,她不由偷偷问丈夫:“他俩又怎么了?” “还不是老样子。”宋韧当没看见似的,他天天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儿子们哪怕在他眼前打一架,他眼皮子都懒得掀。 外面的事还不够他操心的啊?这几个兔崽子尽给他找事。 张氏一听,就过去捶三郎了:“你是哥哥,你干嘛老说他?让着他点不行啊?” “你不懂,别管。”三郎见母亲还说他,脾气也上来了,瞪她道:“就是你老惯着他,他在外面这个也看不惯,那个也看不惯,你问问他,这天底下可有一个他能看得惯的?” “我哪有看不惯!他们偷轩耍滑你还不许我说他们了!”四郎都快被他气死了,“你这个假笑鬼,笑面狐,明里一套背地一套的,你跟他们一个德性,都不是什么好人!” 宋韧正喝着他家小娘子亲自带着人炒出来的茶,闻言一个呛倒,连连咳嗽了起来,张氏见状忙跑过去顺他的背,“怎么喝这么急?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注意点。” 宋韧推开她的手,指着小儿子骂:“小兔崽子,你骂谁呢?” 二郎坐在一边看热闹,这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带慌忙地垂下头,拿拳抵嘴掩住了嘴边的笑意。 四郎被他爹一指,骂得目瞪口呆,方才想起他三哥跟他爹一个样。 他爹也是个出去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上峰就低头哈腰,见到同僚就称兄道弟的,身上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 顿时,他被梗着了,末了一抬脖子梗着喉咙粗声道:“反正我看不惯那些人成天一件正事都不做,尽只知道偷懒欺负人。” 宋韧瞪了他一眼,问三儿郎,“他今儿这又是怎么了?” “他把戴学士骂了,起因是他看不惯戴学士欺负他一个朋友,我当着戴学士的面,假意打了他一顿跟人赔罪,他就跟我闹翻了。”三郎说着头疼不已,跟他爹道:“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再教不听,爹你想想办法,把他打残搁家里头养着算了,省得出去惹祸。” 四郎被他气得跳脚,“宋三郎,我警告你,嘴里别老是打啊打的,你是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娘,你看,这就是三郎打我的……” 四郎掀开衣袖,跑到娘亲面前告状去了。 张氏则满脸心疼地朝他手上看去…… 三郎翻了个白眼,朝门口走了进来的一个叫刘嫂子的仆人道:“刘嫂子,我妹妹呢?” 宋小五到的时候,四郎正跟他娘在说他那个朋友家境贫寒,他母亲妹妹把他供出来有多不容易的事来,宋张氏听了也叹气,宋小五在旁边听了几耳朵,就走到二郎三郎身边坐了下去。 四郎说完才发现妹妹来了,刹那间就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地看着妹妹。 宋小五也不出他所料,一开口就是朝他说话:“他不容易,那你当给你赔笑脸道歉的三郎容易了?爹每天跟人点头哈腰就容易了?你说那戴学士天天忙着欺负人不做事,你倒跟我说说,你天天做了些什么事了?” 四郎被她说得心里不好受,辩驳道:“我,我至少有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秀林院一年半,你二哥现在是坐掌书芳楼,手下有五个学士替他做事,你三哥跟着大学士做事情,你当他是个打杂的,但这杂能打到天子面前去,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想来也没那个闲功夫替谁出头,为谁打架吧?”宋小五见莫叔过来招呼他们吃饭,瞥了他一眼,长话短说道:“四郎,你可以对朋友仗义相助,但是,你必须依靠你自己的力量,不要仗着家里的势,还嫌家里人俗气。” “我,我……”四郎憋得脸都红了,如若不是从小对他的妹妹说的这话,他早就气得冲出门去了。 这厢,宋小五走到了他的跟前,朝他道:“你心疼别人的时候,就没想过你三哥为了你受过的伤挨过的骂?他不会疼吗?他没有自尊吗?他为你赔礼道歉点头哈腰的时候,你当是他乐意?你能不能在心疼别人的时候,先心疼心疼他?” 四郎被她说得眼眶都红了,他伤心地看着妹妹,“妹妹,你怎么……” “我没怎么,”一直都是这样的宋小五看着这些年还是没太多长进的四郎,这次她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失望:“我总想着给你时间,你总会慢慢学会承担责任,却从来没想过家里变好了却成了你变本加利,有持无恐的利器……” 张氏见小娘子语气重了,就要说话,宋小五撇头看向她:“娘,上次他带他的朋友回家来住,他朋友闯进我的院子,你听四郎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朋友不是故意的。 “总有一天,他带人回来烧了我,”宋小五回头深深地看着四郎,“他也会替人说,人家烧之有理,四郎,你说,我会不会等到你带人烧死我的那一天?” 宋四郎被她说得呆了…… 宋小五错过他,“吃饭了,爹,娘,走罢,去大堂。” 二郎走在最后,走到四郎面前时,他没有动。 四郎如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叫了他一声,“二哥。” 二郎没走,他定定地看着小弟:“你心里清楚,妹妹说的是对的,是吧?你总可怜不相关的外人,哪怕他们做了天大的错事也情有可原,不可原谅的都是那些欺负他们的比他们强的人,哪怕是家里人,不帮他们也是没骨气,是媚俗小人……” “不,不是……”四郎恍然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件小事,突然闹成了这么大来,妹妹,妹妹太小题大作了…… 难不成…… “她还在怪罪之前唐兄对她的唐突?可我已经解释过了啊,我也不跟唐兄来往了,我已经知道错了……”四郎哭了起来。 “你有吗?”二郎笑了笑,摇摇头走了。 莫怪妹妹失望。 四郎对外人心无污垢,诽议起家里人来,却是如此自然,哪怕那个人是总把糖留给他吃,小时候还把他从河里捞上来过,救过他命的小妹妹。 妹妹说他总有一天会变得有担当的,可二郎却没以前那般相信这句话了。 第85章 这晚宋四郎只吃了半碗晚饭,原本想安慰他的宋张氏想起他带回来的朋友夜闯小女儿院子的事来,安慰的心肠顿时就没了。 那人说是意外,四郎也信他朋友的人品,他们当家人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张氏里很明白清楚,四郎的院子离小娘子的所住的后院差着好几个院子,四郎都住到原来隔壁家宅子的地方去了,他那唐姓友人是怎么穿过这中间的地方,跑到女儿的院子去的? 如若不是莫叔莫婶看得紧,真闯进去了,她的小娘子要是闺名有损,难道还真嫁给那个家徒四壁的书生不成? 他如何配得起?四郎怎么就不为他的小妹妹想一想?那可是从小就疼他的妹妹啊。 张氏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憋得慌,就是小儿子怯怯朝她看来,她也避了眼神。 宋二郎和宋三郎也没有心肠理会宋四郎,四郎饭吃到一半,强忍委屈站起来朝父亲告了个罪,说吃饱了要走。 “嗯。”宋韧听了,淡淡地应了一声,夹菜的手都未停,眼睛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等他走后,宋韧跟家里人道:“为父跟你们先打声招呼,我看四郎一时半会也变不了心性了,这事我跟你们大哥商量过了,等下半年为父走动走动,择个时机,把他送到你大哥那边去,他有办法治他。” 说罢,他转头向女儿,“懒懒,这一年你扮的黑脸够多了,但你的话都不管用了,就由爹和他长兄来管教他罢。” 宋小五愣了一下。 她之前想是的丑话都由她来说,四郎就是厌恶她也只厌恶她一人。她罢,倒不会为这个有多伤心,而且四郎也是喜欢她的,多少服她管,但小爹和二郎他们说得多了,就像三郎一样,四郎看着他就烦,只要是三郎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错的,逆反心理相当严重,末了一家人会反脸成仇,还不如她这个不怎么在乎四郎恨不恨她的人来当那个恶人。 不过,她也知道四郎在她这里消耗她对他的情谊,也许等到哪一天,四郎把她那里给他存的缘分情用完了,他于她就只是陌生人了。 但宋家人不是个个都是小四郎,尤其宋爹不是,他头脑清醒得很,他之前让女儿说四郎,以为她能劝得听他,毕竟这家里的个个都喜欢她,听从她的话,但四郎显然已经不是小妹妹能说服得了了…… “你跟大哥说过了?”这厢二郎开了口。 “说过了,”宋韧朝他点点头,探头摸了摸坐在夫人身边的小娘子的头,跟三郎道:“你也跟着他耗了快两年了,爹不能再耽误你了。” 三儿子心计不下于他,他能跟着季大学士御前写旨,哪怕只是个站在外面等候命令跑腿的,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比起他稳打稳扎的二哥,这野心更大的三子这冲劲可能会让他成为打眼的人,宋韧不能留着小儿子在他身边当祸害。 教不听,那就送出去,送得远远的。 宋韧是个狠得下心的,他不在乎小儿子把他当左右逢源的小人,也没空为此伤心,宋家现在半族的命和前途都系在他身上,他不可能在此要紧关头,把一个脑袋不清楚的儿子留在跟前让人拿捏他们宋家。 他也给了小儿子机会了,一次又一次,够了。 “爹。”宋韧这话,让三郎愣了下来。 “爹心里有数,”宋韧这两年东奔西跑,如若不是女儿有心思,先是买了个落难的大夫带着他的徒弟跟随他照顾他身体,后又托长扬镖局给他找了两个有一身武艺的人当随从,他兴许可能在奔忙不休的半路中就夭折了,小娘子做事向来只做在暗,不做在明,但如果总让她老付出下去,宋韧也怕他迟早会伤透她的心,留不住她的人,遂这时他又看了看女儿,朝她挤挤眼,故作不正经地笑了笑,才朝二郎三郎用手点了点自己的眼,接道:“爹在看着你们。” 他忙,并不是不关心儿郎。 他天天拿命在外面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的能给他们当底气,让他们想往上升的时候,能有力气推他们一把。 这时,宋张氏放下碗筷,抹起了泪来:“怎么就说不听呢?我都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遍,早告诉过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怎么在他眼里,外面的人都是好的,家里的人不顺着他就是坏的呢?他小时候不是这个样的啊……” “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三郎忍无可忍地道:“娘,您省着连口稀饭都舍不得吃,他就能把您省下来的口粮送给别人吃,就是那不认识的到他面前哭声饿,他自己饿着肚子都要填饱别人的肚子,最后还不是大哥二哥分给他吃,二哥吃得多,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怎么就不见他把东西省给二哥吃啊!” 三郎说着,心头辛酸得很,“都十多年了,我们都说过几百遍了?以前他只是拿点东西出去,可现在呢?要是因为他,妹妹出了事,爹出了事,我们出了事,那这个家就完了!” 三郎说着哭了起来:“我不想啊,我们家好不容易熬出了头,那时候我们在鸣鼎书院多难啊?挨过多少欺负才过来的啊?我怕死了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被人欺负,所以我天天盯着他,可我就一双眼,我看不住他啊,我除了给他赔礼道歉,朝人俯小做低赔笑脸,我还能怎么办?” 张氏被他说得痛哭了起来,走过去抱着他的头,眼泪直流:“儿啊,儿啊……” 是她对不住他,让他受委屈了。 宋小五看他们都哭了起来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朝宋爹看去,“送走罢。” 留着个不听话的,伤着听话的人的心,不值当。 “诶。”宋韧笑了笑,低下头,忍下了鼻间的酸楚。 三儿子心重,女儿提醒过他几次了,可他总想着三郎四郎是一个肚子相差片刻生下来的,小弟不懂事,那大一点的哥哥就担着点,可也没曾想过,他就大那么一点点,却得把属于弟弟的担子担到他一个人身上,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点。 这时,宋小五听到门边有哭声,看向了门边,她一看过去,那道人影飞快闪到了门后。 宋小五漠然地收回了眼。 小四郎啊,已经不是小四郎了,他该懂事了。 他伤了她不要紧,但伤了与他前后脚下来的同胎兄弟的心,兄弟之间要是因这个离了心,就跟断手断足无异了。 ** 这一夜过去,宋小五一早起来就见到了来给她院里的花草浇花的二郎,一看到她出来,二郎就憨笑喊她:“妹妹。” 宋小五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水壶,“快吃饭去。” “还早。” 宋小五看了看天色,确实早了点,这天还没亮,还不到二郎去秀林院点卯的点,她便没接他手中的水壶,跟他道:“以后多睡会,要浇下午回来再浇,我留给你。” 二郎笑了起来,“哪是这回事。” 他不过是过来顺带浇浇水,主要是来看妹妹一眼的,看完他也就吃完早膳去秀林院做事了。 有时候手头上有难办的事,还能跟妹妹聊一句。 这厢,他又道:“昨晚四郎去找爹了,说是愿意去大哥那边,到了大哥那边他也不让大哥管他,说让家里给他个机会让他自己闯一闯。” “是吗?” “嗯,”二郎浇着花淡淡道:“再看看吧。” 谁知道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换以往,宋小五会说总得给他个机会让他去试试可能性,但昨晚看过三郎的眼泪,她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便漠然没开口。 说着,二郎浇完了水,宋小五见他有话还要说,便道:“我随你过去用膳。” 她本来打算去老太太那边的,但现在还早,晚一点也没事。 果然路上二郎问了她几个查事的法子,这个宋小五懂,便告诉了他追踪线索和源头的办法。 早膳的桌上,四郎也来了,宋小五见了他跟他点了点头,四郎本来还欣喜无比,但叫了妹妹后也只再得了妹妹一个漠然的点头,这时四郎还不分明,等到妹妹起身要先走时,看她眼睛只从二郎哥和三郎哥身上掠过,没有再把眼神投注到他身上后,他终于具体地知道,他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不把她当亲人,也就别怪她不把你当她的哥哥了。四郎,感情有来有往才能维系得下去,你把人的心伤透了,就是以后他们不得已顾着血脉亲情还认你,那心也是冷的。你要是觉得跟我们过不好,要跟你的朋友去过,尽管去,就是去了别再回来伤我家人的心,算爹求你——昨晚父亲的这番话让四郎心如刀割,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他已经把他家里人的心伤得差不多了。 三哥如此,妹妹如此,想来从不动声色的二哥也对他失望透顶了罢? 这厢宋小五眼睛扫过家里地盘上的二郎和三郎,随即去了母亲那。 宋张氏昨晚哭了一夜,眼睛哭肿了,喉咙沙哑,她跟小女儿道:“让莫叔莫婶带着周婶子和刘嫂子跟你去,你戴个斗笠,遮着点脸,莫被晒了。” “好,我等会儿领祖母看过地方,陪她吃顿午饭就回来了,”宋小五轻轻地摸着她的肿得发烫的眼,“你别哭了,会好起来的,嗯?听到了没有?” “诶。”宋张氏被女儿说得更想哭了,抱着她的腰喊她:“宝贝儿啊,你是娘的心肝命,你说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叫娘怎么活啊……” “好好活,我陪你一块儿活。”宋小五拍拍她的背,轻轻地替她顺着,直到她哭声止了,这才去了祖母那边。 她去的时候,宋老夫人已经醒了,见到她来,板着的脸没有什么变化,但眼睛明显柔和了不少下来。 宋小五陪她和小堂弟用了点早膳,拿了根替她准备好的拐仗,带着他们慢悠悠地转起了院子来,各个放东西的房间都领着老太太和小堂弟看了一遍。 她给老太太准备了些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都准备着了,老太太两三个月是用不着为衣食穿戴发愁了。 “等哪些用完了没了,我来了就跟我提个醒,我给补上。”看到一半,宋小五见老太太累了,就扶着她去了中间的阁亭坐下,招呼人去拿水过来,吩咐完,回头见老太太往她这边伸的手缩了回去,她抬头看向了把脸板得死死的老太太,不禁莞尔,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花了不少罢?”老太太蠕了蠕嘴,末了说出了这句话来。 宋小五点了点头,“父亲去年得的赏赐,大半都到了我手里,就全都搁这里头了。” “哼,当年我给你的,你肯定也都给他了。”老太太才不愿意受那小儿子的好,她才不欠他的。 “是了,就当是借给他,他还了利息给我俩。” 这一说,老太太高兴了起来,看着园子四处道:“还是挺像个样子的,不比青州差。” “还是小了不少。” “小点怎么了?我一个人带着个小娃娃,住得了多大的地方?”老太太不愿意了,“再说青州能跟燕都比?这里一小片能站人的地方,顶得了青州半丈的地都不止。” “那就好,你喜欢才是要紧。”宋小五见水来了,给老太太倒了半杯水,看着她喝下,方才给自己倒,与她道:“回头领你跟师祖见见,师祖这几日带着家里的师爷肖五伯去书院给书院山长抄书去了,过两天就回来,不过你不愿意见也不要紧,我就这么一说。” “为着晗青的事?”老太太不是个傻的,说着看了身边的孙子一眼。 宋晗青小腰板顿时挺得直直的。 “肖五伯极厉害,就是当年出了点事,没碰上运……”宋小五跟老祖母说起了肖五的学问见识还有心智来,老太太听得很仔细,眼睛瞥到小孙子,还招呼了他前来坐下,让他跟着细细听。 这厢德王府,杨标在收到探子报来的消息后,那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杨公公白着一张比以往还要冷酷无情的死人脸去校场找了正在练弓的德王爷。 德王见到他,朝他高兴地摇手,“杨标快过来,快来看我今天射的人头。” 杨公公听了,身子稍稍抖了抖,然后他后脚跟一转,道:“奴婢想起来了,奴婢还有点事要去办,等会再过来找您。” “诶?”德王几个快步越到了跟前,笑道:“找我有事啊?快说快说,我这几天心情好得很,保证对你百依百顺,说罢,要我做甚?” 您就能见到她了,心情是好得很,但老奴保证,您听完消息,要射的就不是草人的头,而是真人的头了。 杨标决定还是把事情瞒下去,反正早就瞒了,再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第86章 “老奴办完事再来找您。”杨公公神色淡淡地道。 但他还是小看他这主公的敏锐了,只见德王上下扫了他一眼,诈他:“杨公公,有事情啊?” 他搭上了杨公公的肩,强带着杨公公往里走:“来来来,说说。” “王爷,您应该少跟围场里的那些军士混。”瞧瞧您学的这派莽夫气,庸俗。 满心嫌弃的杨公公面无表情接道:“那一位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德王顿住,一下子就气急败坏了起来:“你少胡说,我什么样儿小辫子都喜欢。” “那您接着浑。” 德王气得手甩开他的肩,拿着弓拉开弓射了几箭,他头两箭是胡射,后两箭就精准了起来,这时他也平静了,转头看向杨标,“杨标,到底什么事?你还想想?好,那你想想,就站这边想,想清楚了再走,来,我给你划个圈。” 他还治不了他了! 德王上前在杨公公身边拿脚画了个圈,气冲冲地接着射箭去了。 杨标就立在原地想,想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过几天这小祖宗就能去见人了,到时候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是以,杨公公张了嘴,还清了清喉咙,“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德王扭头看他,嘲笑道:“你跟我大侄子说话的时候,就这德性!” 说着他就窜到了杨标面前,正想让杨标快说,突然想起杨标这句话后,大侄子往往都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他脸上的笑顿时没了,他上下看了杨标一眼,过了方许方道:“杨公公,你还真有事瞒着我啊?先别说,我猜猜……” 德王拿箭敲了敲杨公公的肩:“是我王妃的事吗?” 杨公公冷然:“您什么时候成的亲有了王妃,奴婢怎么不知道?” 哟,还生气上了,德王被他气笑了,一笑过后他脸一冷:“快说!” 这个时候才有个正经样,杨标摇摇头,都不屑说他了,“那一位家里前几个月出了一事,当时您正在军屯镇会友,奴婢本来想等您回来再跟您说,没想成您回来后奴婢给忘了。” 德王笑了,笑得灿烂英俊至极,“接着说。” 杨标抿了抿嘴,方接道:“这家的四儿子带了一个朋友回去做客,夜宿了宋家,没想此人半夜偷偷摸摸往那一位的院子里摸去,但好在被守在她院子前的忠仆发现拦住了,这事宋家没有张扬,那人也没得逞,奴婢也是过了两天办完事回来才接到立夏的报,心想这一位做事就是稳,他人根本无可乘之机,也不需太担心她了,就没想起跟你说了。” “你少拍她的马屁,”德王此时脸冷得跟冰块似的,指着他道:“如若不是我得叫你一声义兄,我掐死你!” 杨标面无表情。 “还不快接着说,”德王火冒三丈,“这人姓谁名谁?住哪?哪家的人?” 说着就咬牙切齿了起来,“本王弄不死他!” 就是怕您浑,才不告诉您的,这才多久没出去惹事?这次要是把人弄死了,人死了还轻巧,但多的是人会拿此借事生事,到时候小祖宗这两年蛰伏所得的名声就得毁于一旦,功亏一篑了。 杨标漠然道:“那一位没计较,那就是说此事您也应当不计较,若不您没跟她通过气就事先自作主张,到时候她怕是又会生气了吧?” 杨公公吊着眼睛看着他家主公。 他家主公立马就怂了,“我……我才不会擅作主张,我做什么事都会问她的,我可听她的话了。” 杨公公冷笑了一声。 是可听她的话了,他早见识到了,人不在跟前都能拿她治得了这祖宗! “但那人是谁,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吧?”德王清了清喉咙,意图严肃威严,“还有他为何认闯我王妃的院子?” “还能为何?”杨标淡淡道:“那人姓唐,叫唐明卿,家中乃落魄末流家中的独子,此人有几分小聪明,巧舌如簧,他曾在那鸣鼎书院就读过一年,借同窗之谊跟宋四郎结识了下来,这人年纪轻轻,却好赌喜嫖,家中早一贫如洗,他那寡母就是被他搜刮家中底财时弄死的,这事奴婢也刚查出来没两天,此事暂时不提,这人借父母双亡与那喜欢可怜别人的宋四郎前年结交成了好友,时机应该是在宋四郎被择秀之后,三月这人被宋四郎带回了家,就出了夜入那一位院子的事来,但此人被活捉后道是天黑走错了地方,看在宋四郎为其说话的份上,那小娘子就把此事带过了,没让人计较。” 德王听着翘嘴,委屈得很:“她对别人倒是大方得很。” 他做错一点点事,不是打板子,就是被罚听伤人的话,还不许他见她。 他又接道:“那他这是在打我王妃的主意?” 杨标略俯了俯身。 “行了,你不是查出点事来了?我不出手,你把他查个底朝天,叫官府办了他总该没事罢?” “奴婢正有此意。” 这时,德王走到了他的面前,看着他:“杨标,你都瞒了我仨月了,怎么今天就想着把这事要告诉我了?说,接着往下说。” 杨标眉眼不动,眼睛看着下方接道:“这事虽说不计较,但发生了的事焉能因不计较就不存在?而宋兴祖宋四郎这人,非但没有因为家人的不计较而有所反省,而是死死偏信着他那朋友,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利在外头惹事生非,宋家人眼看兜不住了,打算送他走,奴婢想着他是秀林院的人,弄到外地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宋大人虽说有几分本事,但他在燕都的时候少,您看回头要是见到那一位了,请您问问她,可让老奴这边帮着打点些。” “我看你是兜不住了才来告诉我一声的。”德王把弓弩背到了身上,示意杨标跟他回去,“宋四郎那人我知道点,唐明卿那事,你叫人安排着把真相捅到他面前,一个眼都别让他错……” “是。” “是得把他送走,”德王摸了摸耳朵,想着那年树上她轻抚着他耳朵,亲吻他额头的感觉,“这还是轻的,如若他不是她哥哥,哼……” 德王笑了一声,杨公公跟在一边沉默不语,心道宋四郎还真是托他是那一位哥哥的福,要不然这事哪能善了,若不,这事就是他主公能揭过,那一位也未必。 ** 六月初五,宋家上下忙得一塌糊涂,就是宋家在燕都的族人,也带着家里的仆从过来帮忙,准备酒席之事。 宋三郎刚带人把从外头借来的碗筷担回家来,看到一头汗举着梯子的二郎,把着他的手咬着牙问:“那小四郎呢?” “在房里躺着,妹妹说了,让他睡,别吵他!” “他好意思睡!”三郎愤怒不堪,眼睛里都冒火了。 “别管他了,我们忙我们的,好了,别说了,我这还要带人把灯笼都挂上去……”二郎忙,抬着梯子快步去了。 三郎火得踢了廊墙一脚。 二郎此时回头,“对了,爹说了,师伯们等会就要来一趟,要给他们开坛烧刀子先尝个鲜,娘让人已经把他们的下酒菜猪头肉炖好了,我这头就让人去切好,你告诉妹妹一声,从她那拿酒窖的钥匙去地下拿酒,娘刚才带人去外面买糖饼去了,不知道哪个时候回。” “是中午来?”三郎看了看快到正中间的太阳。 “对,吃晌午饭,爹出去迎他们去了。” “我这就去。” “那好,我这边就不过去了,正好把灯笼一并挂了。”本来想着把前院的几个灯笼挂好了就自己去的二郎应了一声。 “你忙你的。” 兄弟俩各择了一道告别,三郎去了后院,去往妹妹的院子就要经过莫叔莫婶住的一个小院子,这个小院子是一个有天井的地方,就左右两间房,但前后两扇门堵住了进入妹妹院子的地方,宋三郎敲了门,莫叔给他开的门,一进去看莫婶也在,他不禁笑了,跟老人家们打了声招呼:“老叔,老婶,今儿你们都在啊?” “都在,人多,家里也不缺我们两个,我们就在屋里头躲清闲了。”脚边下还放着一堆菜在择的莫婶儿笑道。 “怎么守着院子还帮着择菜呢?” “小菜,新鲜的呢,等会我去前头炒给你妹妹吃。”莫婶儿摘着一把菜上的那点最嫩最鲜的尖尖头道。 如若不是小娘子吃,她才不会这么弄呢。 “您就是对她好,尽偏心她。”三郎笑道。 “我也偏心你,好少爷,等会也给你炒一盘。” “那二郎见了可有话要说了。” 莫婶看了看她摘了半天才小盆的青菜尖,笑骂他道:“你不知道躲着他点啊?” “哈哈,那好,我躲着吃。”三郎哈哈大笑出声。 莫叔给他开了后门,“三少爷,进去罢。” “是了,老叔,你门关一下。”家里人多,三郎怕人乱闯,哪怕等会他就出来,也还是说了一句。 “晓得,只管进去。” “诶。” 他进去后,莫叔关了门,过来跟老婆子道:“你还是别去炒了,我怕我一个人看不过来,我眼睛没以前好使了。” “不怕,等会我出去拿铜锁把大门给锁了,我看他们怎么钻!”莫婶早把招想好了,现在家里只要来的人多一点,她就把人看得紧紧的,就怕有不长眼的在主人家乱闯乱入。 “要得。” 这厢三郎进了妹妹的院子,宋小五正忙完菜地里的事,在廊下煮茶躲太阳,看到三郎来了,道:“喝杯水再走。” “我来拿酒窖的钥匙,爹说中午师伯他们过来喝酒,要喝烧刀子,说是早说好了的。” “我知道,等会给你拿。” “好,”三郎坐下,见妹妹剥了两粒花生放到他手里,他笑弯了眼,道:“我大了。” 不用她剥吃的哄他了。 说归说,但他把花生送进了嘴里,吃得喷香。 宋小五眼里起了点笑,又给他剥了两粒,“前头忙罢?” “忙,虽说是做了准备,但临到这天,事儿又多了,早上听爹说,师伯和伯娘还有家中的女儿都要来呢,娘说要给这些小娘子多备些精细的吃食,就又叫厨房多准备了几个菜,这又是一通忙。” “娘之前来过告诉了我一声,”宋小五点头示意她知情,把炒花生剥出来放到他手中,“你明天也注意着点。” 知道师伯打他主意的三郎朝妹妹做了个鬼脸,“我会躲这些小娘子远远的,一眼也不看。” 他才不想娶亲,他现在只想把手上的事做熟了,在圣前讨个熟脸。 “早晚要娶的,现在看着点也行。” “不娶不娶,”三郎摇头不休,说到这,他看了妹妹一眼,“四郎的亲事怎么说?” “郑家还在等着信,不过要看四郎,他要不娶,还能逼着?” “呵。”三郎冷笑,朝她道:“昨儿回来就躲在屋子里不见人,今儿叫他他也不起,我看他本事大着呢,不想在这个家呆了。” “二郎说他昨晚回来不对劲,”宋小五闻言剥花生的手顿了一下,撇头看着三郎道:“你等会去看看。” “你管他死活!” “三郎哥,去看看。” “我才不去!” “三郎,去,”宋小五把一把六七粒的花生放到他手中,与他道:“你是他哥哥呢。” 三郎把花生一把放进嘴里,把它们当小四郎用利牙嚼碎了,冷笑道:“我可没这福气。” 宋小五微微一笑,见茶水好了,给他倒了一杯,跟他道:“你等会正好要去酒窖,角落那有一堆冷石坛酿的酒水,是前年酿的,藏了一年多有些劲头了,你挑两坛拿回自己院子去,给二郎也挑两坛,怎么用你们自己寻思着,别自己喝了就好。” “哪可能?”三郎听着高兴了起来,咧牙道:“那可是黑璀石酿的烈酒,爹一年到头你都赏不了他一坛子。” 宋小五闻言不禁失笑。 这时,窝在左侧屋檐暗角背处,拧着脑袋看着下方的德王看得心头酸酸,鼻子酸酸,心道这笑起来都没完了,还老给别人剥吃的,他这都趴一上午了,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没见她给他一口吃的。 德王趴在屋顶,心酸至极,又倍觉辛酸地抬头看了看日头,恨这太阳怎么不转快一点,再快一步,这一年的时间就到了,他就能下去找小辫子了。 第87章 宋小五送了三郎到门口,他走后,老婶端起摘的菜尖尖给她看:“中午老婶儿炒给你吃,你最喜欢吃了。” “嗯,老婶?” “什么?” “厨房里的肉菜,你看得上的拿着点,鸡腿也拿两个,红烧肉有也拿一碗,我记得娘做板栗鸡了,你挑一碗,多拿点板栗。” “你哪吃得了?”莫婶说完,眼睛瞪大,猛地抬头往上看,随即咽着口水指指头道:“可是上面来人来看你来了?” 宋小五神色如常地朝她点了点头,如不出所料,应该是从上头来的,不可能从正门进来。 “那我现在就去,老头子老头子,”莫婶擦着围裙就喊起了在屋里头的莫叔,“你把锁拿出来,我要去给小五拿菜吃,你赶紧出来,做甚呢?一天到晚拖拖拉拉的……” “就来了。”莫叔在里头喊。 宋小五等莫叔出来了,看着莫婶端着盆出去还在外头锁了门,她不禁眉毛一扬,老叔看见朝她摇头道:“得锁,得锁,有些人就是不长眼睛,不锁上你就是轰他走都轰不走,讨厌得很。” “嗯,晚上你们把门栓了只管安睡就是,没人冲得进来。” “你不晓得,那些人鬼着呢,”莫叔不放心,跟她道:“得留个神,谁知道他们出什么鬼主意把门弄坏了。” 宋小五笑了笑。 她这年纪大了,就是没几个人看见过她,打正得圣眷的宋大人女儿主意的人也很多。还有宋爹的那几个师兄,那都是暗暗较劲想把她娶回去当媳妇,没有儿子的都找上了子侄外甥说上了,明天估计他们会带不少人来看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宋小五没那个心的时候,想着自己总有办法不嫁,不过少不得出去避几年,如今看来,还真得出去避一避不可了。 “老叔,门锁了,老婶一会才过来,你随我去院子里坐坐,我给你们配几副消暑的药茶。” “前几个不是给了吗?” “这天太燥了,前几个添了剂温补放进去的,今天把它拿出来,吃多了你们睡不好。” “诶,是了,随你去。”老叔跟着她去了她的院子。 宋小五不愿意放他一个人呆在小天井院里,就放慢了动作与他说话,还给他煮了点薄荷茶配花生吃。 “你老找我玩,成天不做事,你老婶都说我越老越懒喽,就快成吃闲饭的了。”莫叔拿了花生剥出来也不吃,剥了一手就放到小娘子的碟子里,抿口茶又高高兴兴地给她剥了起来。 配着茶的宋小五吃了一粒,与他道:“你做多做少她都说你,就爱念叨你,你随她念。” “那就只能由得她了。” “你自己也吃。” “诶。”莫叔见小碟子都快满了,犹豫了一下,方把花生送入了口中,嚼了几粒又与小娘子说道了起来,“取了名就好了,你老婶都说了,等你把名字取了,教我们认你的名字,往后我们也看得懂,你老婶还想给你绣几条帕子,上面绣你的名儿呢。” “回头就教你们。” “使得,等过两天,家里收拾完了再说。” “好。” 两人说了会儿话,莫婶就提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远远地叫着莫叔的名字,莫叔听到声响,小跑着去开门去了。 莫婶提了一大个食盒过来,热得出了一身大汗,到了宋小五跟前还跟小娘子道:“快瞅瞅,少哪样老婶去拿。” 宋小五翻了翻,朝她道:“够了,你去擦把脸。” “成,我这就去关门,等会我们都不进来,你有事喊我们就是。”莫婶拉着莫叔就要走,临走前忘了拿茶包,还是宋小五把他们喊了回来才提走的。 宋小五见他们回小院的路上老俩口脑袋还挤在一块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有关于她的神神叨叨的事,她勾了勾嘴角,看着他们回了他们的住处,朝她看来的时候还缩了缩脑袋,一脸敬畏地关了大门。 宋小五不禁失笑,等门关上了,她朝上面看了看。 现在正是正午,去年今日,她是午时三刻去找他的…… 这还有得等呢。 宋小五把她要吃的饭菜挑了点出来,吃了个半饱,那屋顶上趴着看她的人流着口水在心里骂她:“没良心,就是没良心,太坏了。” 德王在屋顶上度日如年。 下面知道他来了的宋小五也不想提前叫他下来,省得他得寸进尺。 说来,也有一年没见了…… 他这个年纪的小鬼,长得很快,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儿了。 宋小五吃完饭,把碗筷收到一边,就起身在走廊当中踱起了步来,走到一处时她听到了瓦片声,隐约还听了肚子在唱空诚计的咕噜声…… 宋小五听到声音,立在当地听了一会,欣赏够了才抬步。 在她上方一动都不敢动的德王被她气得都快哭出来了。 他敢拿他的封地跟杨标打赌,小辫子绝对知道他来了,可知道他来了,知道他饿了,她就是不叫他下来,好狠的心。 德王越是伤心,越是心有余悸,还好这一年他没有偷偷来看过她,要是让她知道他还不听话,都不知道要怎么治他呢。 宋小五散完步,又走到桌前煮了杯热茶喝了,方以毒攻毒,把那颗有点蠢蠢欲动的老鬼心按捺了下去。 很多年了,她都不知道很想见一个人的滋味是这么的难熬又美妙,即便是原则在其面前都溃不成军,刚刚她有好几次都想招手叫他下来,如若不是要跟他把规矩立下来,她还真是要破戒了。 “来了啊……”喝到第二杯时,她低声喃语了一句,不禁笑了起来。 来了就好。 哪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愿意为他对她的这一场心思付出点什么。 喝完茶,宋小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把茶具移开,把食盒打开,把菜一一端了出来,等到摆齐了,两副碗筷都摆好了,就见头上起了声响,一颗脑袋从上面怯怯地往下探,小声跟她道:“我可以下来了吗?” 到时辰了吗? 宋小五本来以为自己足够淡定,却没料在真正看见他的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她的心里开了一朵花,而这这朵突然开出来的花促使她朝他笑了起来…… “哦,哦……”探头下来的英俊少年脸红得就跟猴屁股似的。 “下来罢。”她朝他招了一下手。 “哦!”德王应了一声,可是过了一会,他耳朵脖子都红了。 然后,宋小五只见他猛地跳了下来,双手握着裤子当中,跳着蛙步往后门跑了去,跑到一半,他看到了门,又跳着跑了回来…… 宋小五手撑着桌子拦着眼,另一手朝一间屋子指去。 德王瞥到,苦不堪言地跳去了那间屋子。 宋小五揉着额头等了他一会儿,也不见他来,她看着放在对面的碗筷,这时猜测出了大概原因的她抚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笑了起来。 德王冲进去的是宋小五让家里人帮她改造过的洗漱间,这是宋小五的私人领域,就是她老婶和她娘也很少进来,里头放着她诸多的私人物品,遂德王冲进去后,不只看到了可以如厕的地方,还看到了许许多多散发着香气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知道这些物什还有挂在屏风上的衣裳都是属于谁。 这下,德王更出不去了。 他鬼鬼祟祟地看了看门,末了,他把头埋在了衣物间,闭着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扯过了小辫子的一件衣裳咬在嘴里,开始动起了刚才疼得走不动路的大兄弟来。 他想着一定要早点出去,假装无事发生,谁想他就是加快了手速,结果却比以前想着她弄的时候还长。 等他出去,德王都不敢去小辫子面前,很想就这样逃回王府去,假装他没有来过,可他犹豫再三,脚跟往后转了两三次,最后他还是乖乖地朝她走去了。 等他过来,宋小五闻到了他身上的水汽,还有头发上沾的水。 看来,是洗过脸了。 “吃饭罢。”宋小五先开了口,把筷子拿起给了他。 站着的德王诺诺地坐了下来,跟小媳妇似地拿过筷子,埋起头就吃起了饭,他先扒了两口干饭,见小辫子给他夹了菜,这时,德王抽了抽鼻子,方才抬头小心地看她,见她没有生气,只是专注地给他夹菜到眼前的盘中,德王看着她眼睛都舍不得动了,呆呆地任凭嘴里刚塞进去的红烧肉掉下来了也不知情。 “吃饭!”宋小五看他那副呆笨的拙样,莫名觉得脑袋有点疼了起来。 小鬼终究还是小鬼,迷恋起一个人来,根本拿不住分寸尺度…… “哦?哦!”只会哦的德王塞起了饭,眼睛看着她还是不动,等吃到一半,他把饭强噎了下去,迫不及待地跟他的王妃道:“小辫子,我好喜欢你,我好想娶你,今天就娶,你说好不好?” 第88章 “吃饭。”小辫子一脸冷漠。 “哦。”德王怂得又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宋小五熟视无睹。 德王吃了一碗饭,才尝出了饭菜的味道来,等吃到炖得粉粉糯糯又香甜可口的板栗,他看着眼前碟中半碟的板栗,甜滋滋地笑了起来,还夹了一粒,别过脸看着另一处送到了小辫子的跟前:“你也吃。” 宋小五看着嘴边的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 小鬼这扭着头,脖子上的红绯还未消失…… 脸蛋上也还有点淡淡的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也知道不好意思。 但他确实也在上头晒一个上午了,尤其中午这阵阳光又毒,能忍着天热躲到这个时辰…… 宋小五张口,咬住了栗子送进了口里,道了一句:“好好吃饭。” 德王点头不休,就是筷子缩回去后,他舔了舔筷子,然后还不知廉耻地抬目看向了小辫子,羞涩地笑了起来。 宋小五看着,夹菜的手一顿,半个字都不想说。 好在小鬼没再得寸进尺,而是美滋滋地吃起饭来,宋小五的手只停了停,他就把眼前夹的菜都吃光了。 “慢点。”宋小五看他这才知道饿,第二碗只给他打了半碗饭,又放了半碗丝瓜汤进去。 “好吃!”德王接过,眼睛发亮,兴奋得头发丝丝都在冒光一般。 宋小五觉得他整个人比外头的阳光还要刺眼,还要炽烈。 被人如此热切热烈毫无保留地喜欢着,宋小五觉得她就是个石头人,怕也很难不动容。 “吃慢点。”宋小五的话微微柔和了一点下来。 德王听出了她声音下的温柔,闻言点头不休,看着她吃起了饭来,又忘了吃菜了。 宋小五见状,干脆低下了头,给他夹了点菜,自行吃起了饭来。 她刚才只吃了个半饱。 一顿饭八个菜,最后没剩下多少,德王最后放下筷子捧着肚子连打了数个饱嗝,还看着宋小五傻笑不已,那样子,看得宋小五又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把空碗叠起来。”宋小五看了他一眼,把没吃完的残羹放在了一个碗中。 “呃?”本想说让下人来做就是的德王只顿了一下,就乖乖地伸出了手。 宋小五也没让他多做的,把碗空出来就递给他,等他笨手笨脚地叠了起来,朝他点了下头,就起身把碗拿起放到了廊下的桶中。 德王要帮忙,但没拦住她,就拿着另一叠碗筷跟在了她的身后,宋小五放好转身看到他就接了过来,朝他道了一句:“碗筷我们自己收,下人只管拿去洗就是,我喜欢清静,身边不喜欢有人。” “哦?哦!”德王又哦了起来,眼睛瞪大,突然觉得他了会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小辫子的意思是说,他们成亲后,他们身边不能有人,吃完饭一起把碗筷收了让下人洗? 这个好! “我知道了!”德王快快地接话,“往后我帮着你收!不不不,是我收,你吃完我帮你收!” 宋小五被他跟小鞭竹一样一句接一句的话说得笑了起来,只是她刚一笑,又看着他双眼痴迷地看向了她…… 宋小娘子的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走走路。”她摇了摇头,准备带他去后山转转。 “好。”德王以为她像刚才那样吃完饭要走几步,飞快地答应了。 没想,小辫子带他去了她的闺房。 德王进去后还吃了一大惊,但不等小辫子赶他,着急的德王就飞快站到了房间的中间,屁股还对着房间中间书桌处的一张椅子,就等小辫子出言赶他走,他就喊累赖在椅子上不走。 但小辫子没赶他,宋小五在挑斗帽。 她打算去后山走一走,外头阳光太毒了,不戴帽子晒得脸疼。 她斗帽有些多,都是她母亲做给她的,都挺好看,宋小五原本不挑,随着性子来,拿起哪顶是哪顶,但今日她稍稍讲究了些,她看了看身上穿的烟灰色轻纱裙,觉得太素了点,便想挑顶颜色稍微生动一点斗帽做搭配。 就在她挑的时候,德王打量起了小辫子的房间来。 小辫子的房间跟他想的有些是一样的,有些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一样的大气跟简洁,和他还有皇兄以前的寝殿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小辫子的房间要温柔得多,房间里有隐约的香气,随窗子里进来的风轻轻飘动的曼纱在小门处就像长了小脚一样在跳舞,几个地方摆着的花草青翠鲜活。 德王还在这个地方看到了好多去年他送给小辫子的生辰礼物,有跳舞跳得栩栩如生的小木偶,有颜色很漂亮的玉雕,还有三幅画像也被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裱了起来挂在了窗侧的一角,里头的花鸟树石就像在望着窗边阳光的样子,让这三幅画像显出了一种很明显很惬意的活气来…… 他都不知道画可以这样摆,他拿来只是这是皇兄赞过的人描的画,画像很好而已。 德王去年给小辫子打了个大包袱过来,里头放了许许多多他自以为很好的东西,但他不知道小辫子会不会喜欢,如今他站在小辫子的房间里,看着他送的东西,就好像小辫子把他的心搁在她的心里小心翼翼地存放一样,那种感觉让他的眼睛攸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好久都没有被人如此珍视了。 以前只有皇兄在的时候,会把他写的惨极的字帖让杨标给他收起来,放在一个大箱子里,给他细细保藏。 没出息的德王看着他送的东西,看了几处就抹了起泪来,宋小五从置衣间里挑出斗帽出来,就看到了小鬼在哭,她不禁顿了一下,等随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她摆放的东西,这才了然。 小鬼上次送她的东西都还不错,有不少都是她喜欢的,所以家里给她扩充修整院子后,她便拿出来装饰她的房间了。 “过来。”宋小五准备要走。 德王擦着眼睛跟在她身后,小声地问她:“小辫子,你都喜欢啊?” “嗯,”宋小五打开门,迈了出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她道:“喜欢。” “我也喜欢。” 宋小五被他的回答逗笑了,但她把笑意强忍了下来,坏心肠又起来了,挑眉与他道:“难不成你还想过把你不喜欢的送与我?” 德王刹那瞪大了眼,眼如牛眼,鼓着腮帮子连连摇头。 不不不,他才不会。 “好了,出来。”小吓了他一下的宋小五拉了他一下,把站着不出来的小鬼拉了出来,带上了门。 被她握了一下手的德王又傻了,他看了看他自己的手,又看向了小辫子的手,刚才瞪如牛眼的星目这时亮得可怕,宋小五回过头来,就见他眼睛大放绿光,热切猛烈地看着他,她被他看得愣了一下,等低下头,才知他的手已经缠上了她的袖子,正等着她牵他呢。 宋小五再次哭笑不得,那颗老鬼心此时算是被他毁得一干二净了,她笑叹了一声,反手牵起了他的手,等他的手缠了过来,她带着他放往茶水的地方走去:“我们去后山走走,带点茶水。” “呵呵,呵呵呵……”得偿所愿,只晓得傻笑的德王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无所谓她要带他去哪儿,哪怕刀山火海呢,那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宋小五牵了个缠人鬼拿竹筒打了点水,别到他腰上系挂的时候看到他腰间的水囊,便拿了下来也打了一袋。 被她碰来碰去的德王美得神魂颠倒,如置梦中那般不真实。 宋小五看他魂都丢了,无奈又好笑。 打好水她又去提了个小桶,把小桶塞到他手中,都只见他只看人不看桶,宋小五都被他逗乐了,一路上她都是强忍着笑意把这人带去了后山,等到后山见他魂回来了,方才与他道:“带你去看看山涧,里头有小鱼鲜美无比,煮汤极好喝,我们去找找,找到上十条就给你煮汤喝,你吃完了再回去。” 德王立马看上了手中的桶,眼睛又鼓大了起来,顿时抬目张眼朝前方虎视眈眈而去…… 别说十条,上百条,上千条他都要抓到。 德王瞬间变得杀气腾腾,战意冲天。 这时宋小五牵着他的另一手,被他手心冒出来的汗黏得有点受不了了,欲意抽出来,却见他握得死死,便道了一句:“先擦下手。” 德王猛摇头,但看到她不赞同的眼神后,他顿了一下,快快松开她的手,在身上潦草地擦干净后立马又握住了她的。 宋小五无奈地看着他。 德王握到了她还带着汗意的手,这下他舍不得松了,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往他身上擦,嘴里嘟囔道:“这样也可以擦干净的,你看看!” 是擦干净了,其后又被他握住了手的宋小五感觉着他手心的炽热,不知道是被他的人,还是被他的手烫得心口猛跳了一下,原本想说他两句的她最终把话含了下去。 罢了,再由着他一次罢。 这天下午,宋小五带着小鬼去了她常去走动的小悬下的山涧,爬下去的时候他们出了一身大汗,等到了阴凉的山涧顿时就凉快到了,路上她还让他砍了一截竹子,打算下去了削尖给他捕鱼用,哪想小鬼要比她想的要厉害多了,不用她多说,也无需她动手,他下去后就自行把竹子削尖了。 他脱靴的时候,宋小五过去给他折了裤角,德王坐在石板上看着蹲着的她,觉得心口烈得都要开了。 “我哪天娶你啊?”裤子快折好的时候,忍受不住了的德王开了口,他喉咙沙哑,眼睛因过于炽烈的希望冒着渴望的光,“你给我说个时间,我好数着过啊。” 要不,他都要把她绑回去了。 “再等两三年。”这次,宋小五开了口。 这下,换德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失声道:“还要两三年?” 这下,德王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放到心口,朝她哀嚎道:“你还是杀了我算了。” 宋小五抽出手,打了下他的额头,板起了脸:“再胡说,二十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德王一把抱住了她,哭嚎道:“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啊,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成亲啊?” 这小鬼,又胡搅蛮缠了起来,真是给三分颜色他就敢开个染房出来! 宋小五正要立威,却见他这时又道:“我都想好了,年底就能成亲的,我有办法让我大侄子他们答应,你相信我好不好?年底年底!年底!” 宋小五都快要被他缠死了。 她重重打了下他的头,板起了脸:“又胡来?” 德王心都碎了,他头一低,绝望地靠在了她的肩膀,感觉他的整个天都塌了。 就一下,刚才热烈得堪能与头顶上太阳肩并肩的小鬼一下子就焉得跟歇菜了似的,沮丧至极地瘫在了她的身上。 宋小五也一下子变得不高兴了起来。 她想了想,别过了头,亲了他搭在她肩上的脸一下,尔后,见他飞快看向了她,她看着他的眼,亲了一下他的嘴。 于是,他的整个人又热烈了起来,眼睛又发出了耀眼的光。 且同时,他把嘴嘟了起来,翘得能挂一个油瓶了。 宋小五再次被他逗笑了。 她笑着靠近了他,亲上了他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啊,年轻人的爱恋啊…… 写完我看了两遍都笑个不停,难怪爱情这东西让人一次次受伤还乐此不彼。 第89章 这一个下午,德王除了捕鱼和睡觉那一阵安静了会儿,就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小五的身边,只要宋小五看向他,他就情不自禁地嘟起嘴,想要她再亲吻他。 少年人禁不住撩拨,宋小五给了点甜头,就不再给了——小鬼精力充沛,笑一下都能让他脑袋充血,更何况更亲近万分的亲吻。 德王索吻不成,难免失望,捕好鱼跟着她回去的路上提着桶唉声叹气,宋小五当没听到,却见他叹气声越叹越大,她也不回头,不紧不慢地道了句:“这是想两年都不想过来了?” 德王一听,马上闭紧了嘴,左顾右盼地望去,还吹起了口哨,像是之前那个叹气不休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悬下山涧的鱼长在石头间,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石斑鱼,但比石斑鱼还要小一些,小鱼浑身只有中间一根细骨,煮化了融于汤中汤味奇香无比,入口则鲜美至极,今日有小鬼在,宋小五得了一桶大概近五十条,她拿出了一半来,另一半装在桶中,与小鬼道:“带回去给杨公公。” “不用,府里什么都有,你留着吃。”她觉得好,德王就想都留给她。 宋小五也不多说,让他进了她房间,她则到了小天井处,让莫婶去把鱼煮了,她这头煮十条送来,另外十五条就给她娘,让她娘看着办。 上次宋小五带着莫叔莫婶去,三个人花了一天功夫也就捉了不到十条,莫婶看到一桶二十多条的鱼,嘴巴张得老大,悄咪咪地跟小娘子道:“给送的?” 上头送给她的? 宋小五嗯了一声,接道:“现在就去,煮化了就端过来,不用全端,你跟莫叔各留一碗。” “我不吃,我们老东西吃不了那么好的。”莫婶不要。 “留着,这鱼吃了长精气,你们不还得替我守门?” “那一碗就够了。” “多留一碗,给老叔补补身体。” “唉,是了。”莫婶经不住她说,答应了,看小娘子回了院中,嘱咐了老头子几句,就忙提着桶子去了。 莫婶提了桶去找了主母,宋张氏听说上头又来人了,心惊肉跳,挥退了身边的人,抓着莫婶的手就小声问:“你看到人了?说什么了?” “哎呀呀,没看到,夫人,那神仙哪是我能看得到的?您就别担这个心了,这肯定是不会带她走的,要带走早带走了,您说是不是?”莫婶其实也怕,但想想这神仙神通广大的,要是他们想带走小娘子,这什么时候都行,现在小娘子还在他们家,这都要取名了,他们小五娘子是肯定要留下来的,是以夫人的预感绝不是出在那头。 “倒是,”宋张氏拍着胸口,跟莫婶道:“我这心神不宁的,真怕出事。” “您是太担心了,您放心,我们俩老口盯得紧紧的,一步都不会错眼。” “诶。”宋张氏这才有空去看鱼,看到鱼后她笑了起来,道:“上次只煮了几条,你们老爷成天恋恋不忘,做梦都巴唧嘴巴说要吃鱼。” “哪是那么容易吃得,”莫婶笑了,“少爷们都去捉过一轮了,不是都没捉到过一条?前次还是小五有办法,带着我们又是堵又是拦的,费了老大劲才捉了几条。” “这怕是她想着她爹惦记着,这才朝人要的。”宋张氏这下乐开了怀,朝桶子点了起来,“来个盆,婶儿啊,我们分一分。” “诶。”莫婶赶紧去拿盆去了。 宋小五这头则是到了练字的时间,她摊开了纸,拿笔沾了墨给了小鬼,尔后自己拿了一支,沉了沉神方才下笔。 德王下午还在她腿上睡了一觉,这时精力充沛,她又近在眼前,她身上的香气又是那么地甜美迷人,沁人心脾,他哪是那么容易静得下心的,遂宋小五在写字,他就在一边提着笔痴痴地看着她,直到宋小五一张纸写毕,另写了一张,他才把眼睛放到她写就的纸上。 这一看,德王的心也静了下来,直到把她写的字都看完,提笔沾了点墨,就着她的字一个个地写了起来。 宋小五写到一半,瞥了他一眼,见他静下心了,又敛神接着写她的。 她写的是都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生财生机之道,这些她是没有直接告诉她爹的,因为宋大人根本没有那个地位资本玩得转这些需要强大实力做为支撑的东西,宋家一步步走到如今,靠的都是以小博大,只有到了一定程度了,才有那个底气承受得住相对应的财富,要不然就是能富贵一时,虚羸的肩膀也扛不住那富贵的重量,最终只会倒地而亡。 但小鬼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那杨公公上次来跟她说了,封地已经渐渐回到了小鬼手中,说请她放心。 但宋小五还是没有太放心,史书当中说小鬼死于十八岁,但记录只提了他一笔短短十几字,她不知道那年他是满了十八,还是虚岁十八,如若是虚岁,小鬼的劫早已经过了,如果是实岁,那还有九个月。 他是三月生人,这是去年今日她在他口中问到的,所以她这心不敢放得太早了,如今既然她已经下了决定,人还是看着点好。 宋小五一直写到太阳西下,莫婶敲响了门。 等她把吃食端到廊下大桌上,过来叫他的时候,就见小鬼眼巴巴地看着她,道:“我能把你写的带回去吗?” “嗯,再放放,等它干了,先出来吃饭。” “就出来。”德王把他已经收捡好的小心地放到一边,拿镇纸镇好了,方才出来。 宋小五带他去洗了手,拿帕子给他擦手的时候,就听他喃喃道:“小辫子,你真好。” “回去多看点书,下次换个词。”宋小五淡定地回了一句。 德王当下苦下了脸,又哀嚎了起来:“还要读啊?” 宋小五放下帕子挂好,笑着拉了他走。 德王则转头打量她的洗漱室不休,打算看个分明,回府了也造一个同样的给她,晏城那边的德王府也一样。 等德王吃到鱼,方才知道小辫子为何给他留了一半带回去给杨标,鱼汤鲜美得他恨不得把舌头嚼巴嚼巴都咽了,光一个汤,他就吃了三大碗饭下去,最后给小辫子留了一碗汤,他把剩下的都喝了。 吃罢,他看着铜罐底,头探了又探,着实一点汤也看不到才抬起头来,又舔了舔嘴,想了一下,朝小辫子道:“小辫子,我能不能送几条给我大侄子?” 鱼太好吃了,他想给大侄子送几条去。 “啊,还是不用了,”德王说罢,转念一想,道:“围场那边也有藏在小崖下的溪流,我带人抓去,抓到了再给他。” 如此还有个好说辞,小辫子现在还不想让大侄子知道他们的事,那就先不让大侄子知道。 宋小五见他提起了皇帝,没插嘴,也不打算问什么。 在德王这边,皇帝不是她能问的人物,就算她跟小鬼有以后,她也不打算接触皇帝,需要保留着一点。 历史上,此人是暴毙而亡,也有记载他死前喜怒无常,杀了不少人,其唯一的儿子继任后没几年就死在了位上,身后无后,才有了符家上位之事。 但宋小五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忌讳,她觉得燕帝没有史实上记载的那么愚蠢暴戾,相反,就宋爹告知她的他的那些,这皇帝可真还像一个像样的皇帝,手段谋略甚至称得上是个明主了。遂种种事迹下来,宋小五可以说是怕他,但更多的是忌惮,她非常不愿意把她暴露在此人面前。 她总觉得小鬼的死跟这人脱离不了干系,这人就是不是罪魁祸首,那也是知情之人。 而现在这个大燕的皇叔,连吃口好吃的都惦记着他大侄子的小王叔近在她的跟前,宋小五看着他喃喃说着哪个地方可以去捉鱼,想起他在书中的那一世,她的心猛地揪疼了一下,疼得她刹那喘不过气来。 不过她面上未显,但在此时,小鬼朝她看了过来,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多敏锐敏感的人啊,一个从小就生于危机重重的皇家的人,天生危机感就要比人强的皇家人,怎么就死于刺杀了呢? 宋小五朝他笑了一下,她这一笑,笑得德王不好意思了起来,他羞涩地跟她说:“不都给他,等抓到了,分一大半给你,都给你。” “好了,”宋小五收拾起了碗筷,这次就一锅鱼一桶饭很好收拾,她抬着东西起了身,跟他道:“该回了。” 德王看着西下的夕阳下的小辫子,看着她把东西放在木盆当中,又看着她走回到了身边,方才提着鼓起的勇气,结结巴巴地跟她道:“亲……亲一个再走。” 要亲一个才走。 宋小五翘了下嘴,冷冷地笑了一下。 可这时的德王却是不怕她了,想要被亲的渴求撑起了他的怂胆,让他抬起脸闭着眼睛道了一句:“不亲不走。” 要亲亲才走。 还不亲不走?宋小五抬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头,“拿着你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不!” “那明晚也不用来了。” “啊?”德王啊了一声,随即不等宋小五说话,他冲进宋小五的房间抱起了那堆先前收拾好了的东西就又冲了出来:“还有些,我明晚过来拿。” 晚上来好啊,晚上好! “鱼。”宋小五见他冲了出去,头又疼了起来。 德王便慌慌张张地回来提起了桶子,又是撒腿跑,生怕她改说法,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快得宋小五都不知道他是冲哪头跑出去的。 宋小五决定回头要再视察一遍她的院子,这该加高的墙要加高,没用的角落该堵死的都堵死。 这晚宋爹来了宋小五的院子,宋小五见他是发上带着水意来的,就知道宋大人是沐浴了一番才过来的。 “喝了一天酒?”廊下的灯光下,宋小五给宋爹用炭火煮着解酒汤。 “天天使炭,也不怕热?”宋韧摸了摸小娘子的头,笑问了一句。 “心静自然凉。”心不静,就是坐拥天下也会觉得身在炼狱。 “喝了,送走你师伯他们,爹又回了衙门,跟秦尚书喝了顿酒……”宋韧揉了揉喝多了生疼的脑袋,跟小娘子轻声道:“儿啊,你知道这次秦尚书跟我说什么了吗?” 宋小五看向了他。 “他说啊,”宋韧摇摇头,倍觉荒唐地笑了起来:“只要把你嫁进秦家,尚书之位他就可以替我筹谋到手。” 第90章 宋大人笑得自嘲,宋小五不禁好笑,笑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淡然如缓缓荡开的水波,如不急不徐绽开的花朵,宋韧看了,笑叹了口气,道:“爹能再摸一下吗?” 宋小五板起了脸。 宋大人一脸“我就知道”。 这厢父女对视了一眼,又笑开了来。 宋小五对宋大人这一年多近两年的拼命那是相当的欣赏的,这是一个心志格局都不是寻常人等能比的男人,是以命运给以这个男人不一般的飞速晋升,快到连一部尚书都要靠联姻来拉拢他,宋小五不觉得宋大人在外人眼里急功好利的印象有什么不妥的,她只看到了这背后宋大人本身的价值在。 至于她身为跟着宋大人和几个前途无量的萝卜条的家人,跟着他们水涨船高,被众多人家求娶也是必然。 她可是宋家唯一的女儿,娶了她,就等于多了一门能干的帮手,宋小五还是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价的,是以她开口也是笑道:“可见明天师伯们带人过来,先前还只知道我是你女儿,见到我人了,怕是争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吧?” 本来只要是宋家的女儿,长得就是丑陋无比,当娶还是会娶的,但如果这要娶的人还长得相当不错,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不争一争,哪能显出美貌这个利器的份量来? 宋小五是知道自己的长相的。 “你还说?”宋韧说到这,叹了口气,“你师伯他们跟我说了许多次了,我是推了又推,等你及笄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找托词了。” 他已想好,必要的时候,就只能让小娘子装病,把她养在家里一年推一年的,推到没人打她的主意为止。 至于她的夫婿,他是定会好好寻摸的,但此时为时尚早,他还没到那个可以随意挑剔别人还能如愿的地步。 “明天看罢,”宋小五跟他道:“你跟二郎三郎他们说好,替我挡着那些人男客不许入内,家仆那边娘会叮嘱好的,你也跟师伯们说道清楚,想来他们也会明白。” 这时候他们要是不顾一切真要不顾礼貌带男客到后院来看她及笄,往后跟宋家就要隔着点了,他们不是那不明白的人。 不过宋小五也不敢断定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中午已说清楚了,要不那坛子酒就白搭了。”宋韧说着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宋小五见状,把身边的躺椅放平了,“过来躺躺,汤还要得一会。” “诶。”宋韧过去了,许是小娘子的院子太宁静,他躺下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宋小五也没问他,他会不会答应秦尚书的联姻,宋爹能把话告诉她,就是说明他不会接受这条捷径。 他们彼此都心知胆明,跟秦家联姻有利也有弊,一旦连上了就是攀上了秦家,固然能因为得到支持往上晋升之路会顺利得多,但好好的天子近臣又搭上了一门权贵世家,这以后是为天子办事还是为亲家说话呢?得了一门亲家,失了最终要讨好的皇帝的圣宠,这就是个傻的,也不会选这一条路。 秦大人提出这话来,到底还是小看她爹了,宋爹苦笑,笑的怕是他就是为这朝廷天下做得再多,他在这些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攀附小人,无需付出敬意。 他怕是为此在心寒罢? 宋小五略略猜了一些,但这些都不是能拿出来说道的,这个朝廷吃老本的多,做事的少,宋爹在皇帝的全力支持下都走得如此艰难,往后他做的事情要是出了绩效,这个已经把妒贤嫉能当成了本能的朝廷一旦意识到他的杀伤力,到时候全力围剿他这个异类的时候,那才是宋大人最难的时候。 现在就只能靠萝卜条们快快在朝廷成长,替父亲分一点忧了。 这一点,还是大郎最有觉悟,现下他在文乡奋力拼博,带着文乡百姓改造文乡,就是为的让皇帝看到他们宋家父子能替他改变这个天下的能力,到时候能排除众异,力保他们宋家。 他们宋家这家天子孤臣是当定了,这时候完全跟不上兄长们脚步的小四郎这时候显出来的,就不只是差着他的哥哥们一点两点了。 他差得太远了,再如此下去,他不只是宋家的累赘,而且会成为甩不掉的拖累,是以把他放到文乡去也好,让他看看他的兄长是怎么为这个家担当的。 宋小五想起书桌上大萝卜条那一本本堪称是书的问询,再想想那今天在房里睡了一天的小萝卜条,忍不住轻摇了下头。 他再不醒悟过来,只要两三年,他回过头看,他就会发现他跟只早与他片刻出生的三郎的差距就如鸿沟那样不可逾越,等那时候,才是他真正伤心的时候。 宋韧这一下就睡了过去,莫婶过来拿小娘子要浆洗的衣物时看到此景,心疼地跟小娘子轻声道:“看看,可把老爷累坏了。” “你去跟我娘说一声,让她别忙了,也过来坐坐。”宋小五也想跟她说说话。 “唉,这就去。”莫婶抱着衣物快步去了。 宋张氏带着二郎过来的时候,宋韧已经打起了鼾,张氏看着丈夫怎么补都补不上一两肉的脸,沉默地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不放。 二郎坐在妹妹身边跟她小声道:“家里都安排好了,我明日一早就起来带着三郎迎客,我们都商量好了,你只管放心。” “四郎呢?” “我去看过了,他说不舒服,明日就不出面了,我答应了下来。”这个时候二郎也顾不得他会不会伤心了,四郎说不出面也好,他还有点怕四郎被人抬举几句,不顾轻重就带着人往后院走,自己家里千防万防,也防不住自家人拎不清,二郎没有三郎对四郎那般心软,听到话后道了声“你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娘倒是伤心。”二郎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守着父亲满脸心疼的母亲,朝小妹妹耳语了一句。 “难免。”小四郎这几天不是往外跑不着家,回来了就是睡觉,连饭都不跟他们一起吃了,母亲岂能不伤心? 她都这么忙了累了,小四郎都没想着顾忌着她一点。 二郎跟妹妹说了点事,就走了,宋小五搬来了另一张椅子,让母亲躺下,她把解酒汤温到了炉上,把桌子搬开了一点,就进屋睡去了。 另一边四郎宋兴祖接过兄长三郎宋兴盛的碗,一口气把饭都扒进了嘴里,吃到最后,他尝到了他脸上眼泪的咸味。 三郎沉默着不语。 刚才四郎跟他说这几天一直连着做同一个梦,梦里他不止帮着人捉住了妹妹,他还跟人一声欢笑着点燃了烧妹妹的火,梦里他开心极了,高兴得就像在庆祝一样。 “我是真的非常高兴,那种高兴就是我醒了过来,我也能感觉到那份愉悦……”四郎这么认真地跟他说的时候,三郎的呼吸都差点止了。 等四郎吃完饭,一直沉默不语的三郎苦涩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总有后来罢。 四郎把碗放在腿上捧着,沉默了很久才道:“后来爹死了,娘死了,你们也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我出去讨饭,没多久就饿死了。” 他在梦里看着自己生了蛆,被野狗分食了。 “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三郎被他气得眼眶发疼,挥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个家里,所有人最疼最宠的不是妹妹,是你啊,连妹妹都要让着你几分,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四郎被哥哥打了一巴掌,心里的疼因这一巴掌好受了点,反而笑了。 三郎被他笑得心疼得不得了,伸手把弟弟抱到怀里拍打着他的背,狠狠骂他道:“连讨饭都不知道讨,你傻啊你?书都白念了!” 是白念了,四郎把头搁在三郎肩膀上笑了几下,随即他痛苦地呜咽了起来,跟哥哥哭道:“三郎,三郎,我是不是才是那个怪物啊?你把我烧了罢。” “傻子,蠢货……”三郎起身,又打了他一巴掌,“行了,明早跟着我,一步都不要离,看到二哥老实点。” “三郎。” “听我的!” 四郎摇头不已,“我不想去,我怕我惹事。” “狗娘养的你不去我打死你!”三郎咬牙,道:“不去娘会伤心,你在梦里已经让她伤心够了,难不成你还让她伤心不成?” “可妹妹……” “妹妹那边别管,你明日也见不到她,等晚上我带你过去找她,把事说明白了。” 四郎闻言,瑟缩地缩了缩肩膀,他有勇气把梦说给他的一胞同胎的兄弟听,但没有勇气说给妹妹听。 别说妹妹,就是二哥他都不敢说。 “别躲躲藏藏的,我宋家没你这么孬的儿子……”三郎抢过他的碗放到一边,拉他起来:“下来洗把脸,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 这夜三郎跟四郎睡在了同一床,夜半的时候,他被身边四郎的哭喊声叫醒,他醒了过来,在黑色的夜里听四郎哭着叫:“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别死,你们别杀我娘,别杀我娘了……” 三郎沉默地听着他哭喊,没有去安慰他。 他想四郎可能还是没把所有的真话都说给他听,也许在他的那个梦里,他不止杀了妹妹,还害死了母亲。 妹妹出了事,母亲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呢? 这个家里,她们就像对方彼此的支撑,她们相互支撑着支起了他们的这个家,她们没了,宋家也就亡了。 第91章 这日一早,宋小五早早就起了,因她是辰末出生,她的及笄插簪礼就在定在这个时辰,遂宋家一大早就会开门迎客,她便让莫婶去了祖母那把人早早接来,与她一道用早膳。 及笄礼说来也很简单,到了时辰,由德高望重的内妇在发髻上插上簪子,说上几句祝福语即可,来观礼的亲朋戚友送上几个簪子当是随情,这及笄礼即可完毕,一般而言,女子的及笄客很少有男客来,都是由家中妇人出面,但大多数有意婚嫁的人家要是婚事未定,也会在这天邀请一些客人前来小吃一顿,也当是告知人吾家有女初长成,这家的女儿可以嫁娶了…… 宋家这日的客人都是自家亲戚,说是要来,宋家也不好推拒,是以宋家父子已提前做好了迎客的准备——他们婉拒不成,只能更委婉行事了。 莫婶一过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戴富贵一身的宋老太太已经在堂内等着了,莫婶一说家里小娘子有请,她就站了起来,搭上了上前来扶她的宋晗青的手。 这大喜的日子,莫婶一脸笑意,对着老太太也如是,她身为奴婢,对老太太还是很恭敬的,就是气不过来的时候才敢诽言老太太几句,这时见老太太一大早就等着来人,看她这般重视自家小娘子,莫婶心里别说有多快意了,上前弯腰跟在老太太身边,跟老太太说起了讨她高兴的话来:“您今日看着格外的精神,小娘子见了不知该有多欢喜。” 宋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没有答她的话。 就几步远,但宋家还是抬了轿子过来接她,直接把她接到了宋小五的院子,宋小五已经在门口等她了,轿子一落地,就掀了门帘扶了她下来。 宋老太太见到她,方才问:“今日谁给你插簪?” “是三叔公家的大娘。”宋小五与她道。 这插簪不能自家人来,若不,她娘倒是想得很。 “哼,”跟宋三叔公一家有仇的宋老太太一听,当下想也不想就冷哼了一声,不屑得很,哼出声来才想起这是小孙女的及笄大礼,遂脸色难看的她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行了,你娘就这眼光,还能如何?” “是我选的大娘。”宋小五悠悠地道,一点也没打算惯着老太太。 老太太当下被她堵得脚都挪不动了,这下性子是按捺不住了,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挪步。 英婆也是被小娘子呛得不轻,笑脸都不知道怎么赔才好,莫婶在一边肚子里早笑翻了船,忍得脸皮都抽筋了方把笑忍下。 英婆瞥到,瞪了这老婆子一眼。 这厢她们已经进了宋小五的院子,宋老太太进去后没看到宋张氏,心里舒坦了一点,等看完宋小五的院子,老太太紧绷着的脸松驰了下来。 院子看着很大,屋檐门廊簇新簇新的,树架子花架子随着墙壁生长,染了两面绿意,一片生机盎然,墙角一边放着几个大缸,上面蓬勃绽放着众多大大小小的莲花,更是给这一片绿意增添了几分悠然自得的惬意来…… 就是在青州本宅,老太太也不可能让她过上这样的日子。 宋小五扶了老太太坐下,也叫了小堂弟坐:“来祖母身边坐。” 宋晗青小心地看向了祖母,见她点头,这才坐下。 昨天他其实来过宋宅了,还见过以后可能会教他的肖先生。 桌上的早膳早已摆好了,老太太坐下,见小孙女亲手给她盛粥,不由皱了下眉,“下人呢?” “我这里就由莫叔莫婶帮我打理,别的人一概不许进来。”宋小五把粥放到她面前,又盛了另一碗。 “怎么回事!”老太太怒了。 “我不喜欢。” 又被堵住的老太太一片哑然,宋小五朝她笑了一下,“快吃罢,昨晚我叫人给你熬的。” 脸上难看的老太太哼了一声,等温热的粥下了肚,她脾气也好了点,又吃了一个小包子,这才开口:“名字取了?” “取了。” “叫什么?” “婳雅,宋婳雅。”婳,静好也,娴静美好之意;雅,安雅也,高贵而有美德。 这是宋小五被否决了众多名字之后,随意取的一个让父母大夸特夸,大赞特赞的名字。 “婳雅?”老太太沉思了一下,点头道:“娴雅美好,一如你之人,嗯,这名字取得不错。” 宋小五就不跟她说这名字是她爹定的了,免得老太太下一刻就能推翻她现在所说之话。 “字也取了?” “取了。” “叫什么?” “字明珠。”宋小五淡淡道,这个才是她定的,这是她上辈子那早逝的母亲给她取的名,被无数人叫了一辈子,她没打算忘记舍弃。 “好字。”老太太脸色柔和了下来,“都好,你取的都好。” 宋小五朝她微笑了一下,老太太看着她秀丽无匹的神情容貌,不禁抬头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宋小五看向了她的手,又看进了她的眼里,朝她露出了一个安静又深遂的笑来。 老太太被她看得手一僵,心头却松快了下来,她拔下头上镶着碧玉的金簪,递至了她的面前:“先给你了。” 等会儿她就不给了。 且她也想头一个给。 “您来。”宋小五偏过了头,把早上母亲给她亲手梳的发髻露在了她的眼前。 老太太眼睛缩了缩,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过了方许,她抬起手,一手伸高,一手抬袖,把簪子插进了她的发髻里。 宋小五等她插了进去,坐直身方才把簪子拿了下来,放到手中端详了一阵,抬头朝老太太道了一句:“多谢祖母。” 老太太抿着的嘴角往上翘了翘,算是笑了,这才重执起了筷子用起了早膳,而此时先给小孙女行了及笄礼的她心情前有未有的明亮,一碗粥喝了下去,还自行动手盛了一碗,把在旁边伺候她的英婆高兴得额头上的皱纹都打折了。 这早膳一过,宋张氏就来了,宋老太太难得给了宋张氏一个好脸,见儿媳妇给她请安,还客气地道了一句:“打扰了。” 这句话显得过于生疏了些,但宋张氏受宠若惊,连连给老太太福身道:“您客气了,妾身不敢当,您能来就是我们一家的福气。” 老太太生平觉得第一次她这个小儿媳妇还算会说话。 不过,等老太太进了内院今日行及笄礼的大堂,见到了诸多与她关系不好的宋家族人,这堂内的气氛顿时就僵硬了下来,老太太的脸也情不自禁地板得跟平时一样难看乖张。 等宋小五上前,一个个温言地称呼着她们,给她们小施一礼后,这些人脸色才好起来,说话自如了许多。 老太太是个随着性子来的,她厌恶宋氏一族的许多人,但好在也只是厌恶,但凡大事上她还算是有点分寸,族里要出银子要随份子的事她也没短过,遂在宋氏一族里她还算站得住脚跟,于情来说没几个喜欢她,于理来说,谁说她不是宋家人,宋家人也没一个敢答应这句话的。 宋氏的妇人们来得早一些来帮忙,过了一会儿,宋韧三个师兄弟的家里夫人陆续带着女儿们来了。 先来的张师伯家的女儿最是活泼,她比宋小五小半岁,见到宋小五就拉着宋小五走到一边,“小五姐姐,小五姐姐,快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等到了一边,她吱吱喳喳连说了好几句话,意思就是说她表哥今日要来了,听她说了宋小五的美貌,很想见见宋小五。 “小五姐姐,你等会跟我去中间那个院子里的亭子里玩好不好?”末了,一口气说了表哥众多好话的张小妹喘着气问宋小五。 张小妹的外祖家颇有点清名,是书香之家,她表哥也是个会读书的人,就是现在没有功名在身,张小妹也觉得她表哥早晚会进秀林院,成御前秀才的。 这头张小妹在这头说着,张夫人那头对着宋张氏这个与丈夫同姓的师弟夫人颇有点歉意…… 她那外甥,说实话,相貌上是有些配不上小五的,但娘家那边发了话,娘家大嫂又笼络了她孩儿去,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小女儿张罗这事了。 她娘家的嫂子觉得她儿子千般万般好,配宋家的女儿绰绰有余了,可张夫人却并不看好这事来,不说宋家宝贝他们家这小娘子的程度,就是另两家带过来的人也要比她那个学问平平,样子也平平的外甥好多了。 “你去罢,我就不去了,我祖母在,等会儿礼毕我要陪她去坐坐。”宋小五拍了拍拉着她手的小妹妹的手,微笑道了一句,就放开了她的手,转身往母亲处去了。 她走后,张小妹张绛玉嘟了嘟嘴,“我表哥挺好的嘛,你怎么不喜欢?小五姐姐,我想让你当我的表嫂嫂。” 宋小五当没有听到她这声撒娇。 等前来观礼的夫人们都到了,辰末的吉时也到了,宋小五端坐在凳子上,由着宋大娘给她插了玉簪。 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个让母亲放心的形式,但于宋张氏而言,就像尘埃落定一般,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到她的女儿不会走,她的小娘子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孩儿一样,她当场就落下了泪来。 这及笄礼一过,各家送上了礼来,等东西都给了,几家过来的女儿都围了上来,叽叽渣渣跟宋小五说起了话来。 三家师伯家的女儿都还不错,就是小少女们也各有各的心思,有良善的,也有善妒的,之前宋小五与她们谁都没有怎么说过话,这时被她们围着,也是听了许多各怀心思的话来,更有甚者拉着她就要往前走,说她哥哥今天来看她了,让宋小五跟她过去找她哥哥,这小娘子的话被她母亲听到,当下就拉下脸把她拖到了一边。 不一会儿,宋家那边很精明的一个大嫂子知道了这小娘子拉宋小五去见她庶兄,这嫂子当下就皮笑肉不笑地找这小姑娘说话去了。 这人一多就热闹起来了,宋老太太在一旁坐着不动声色地听着她们来来往往,来的那些外人的话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青州族里人说的话她可是个个字都听得清楚,一听说这些人打她小孙女的主意,她不由冷笑了起来。 就他们这些个歪瓜劣枣的,也配? 等到午时,宋家准备的小宴也开始了,这次宋家备了诸多美食,这时候被母亲收拾过了的两个不听话的小娘子也不再仗着年纪小做无礼之事了,宴上诸人说说笑笑,气氛倒是和美…… 午宴过后,宋小五借送老太太去小歇之名,回了她的院子。 她走后,宋家这才真正热闹了起来,宋韧那边还收到了秦家送过来的礼,说是给小娘子及笄添礼的,秦家的下人带来的这句话让诸人面面相觑,宋家的几个师伯怕肥水落外人田,当场就替自家的人求娶了起来。 来的各家公子跟着宋家兄弟在另一处吃酒,也是求着宋家兄弟见长辈口中都赞过其秀美的小娘子,张家那五短身材的表哥也是自信满满,比他娘还自信,当着宋家三兄弟的面说小娘子要是过得去,他抬回去当贵妾也成,这句话后三兄弟对了一眼神,由着三郎出面敬酒,四郎守门,二郎则带了这人出去揍了他一顿,等二郎回来,三郎觉得心头火一点也没歇,跟四郎使了个眼神,退了出去在人身上加了几脚,四郎则在最后把人扶到了长辈的酒席上,一脸正气地跟他爹道:“虞兄说想抬妹妹回去当贵妾!” 正在跟族人和师兄们喝酒的宋韧脸色就是一僵,坐在首位的秦公这厢砸了手中的杯子,气得眼前发黑。 这厢不用宋韧发话,脸色难看的张师兄让人把夫人叫来,跟宋韧道了一句:“师弟尽管放心,为兄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罢,跟匆匆前来的张夫人把打得糊涂了还嚷嚷着宋家人不识抬举,要收拾宋家人的外甥带了出去。 他们走后,前院喝酒的老爷们这时候是不敢再逼脸色铁青的宋韧表态了,也怕自家带来的儿郎失态,叫来了下人吩咐他们让自家的儿郎离去,莫要再留了。 这场相亲宴,最终不了了之,因这宴吃到一半,户部来了人,说宫里有请,宋韧这又快步去换了官服,随人匆匆去了,这时由宋二郎出面跟肖五伯送走两位师伯,他们走前,秦公找了几个学生说了肺腑之言,这两位学生也知道这事就是他们有意,也只能点到此为止了,再强求下去就不美了。 而这时宫里找宋韧过去的燕帝,见到了一身酒气的宋大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因宋大人出色长子之因对宋大人多出的两分好感顿时又没了。 燕帝观看了宋韧许久,把宋韧看得汗流夹背,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也没开口,直到宋韧昏倒了过去,他才挥手,让人拖了下他下去。 宋韧走后,燕帝寻思了良久,才跟身边的孙总管道:“大白天喝酒,与那群人又有何区别?” 燕帝厌恶死了那群白日喝酒,晚上寻乐,改日又在衙门睡觉补觉的官员,就是这一个个的人,快把他们周家的大燕蛀空了! 而他寻来准备哪臂膀用的人居然也是这副德性,这把他恶心坏了。 孙总管没说话,在一边等着跟燕帝禀事的杨公公倒是道了一句:“玉秀于林,风必催之,宋大人还是随着点的好。” 如此也活的久点。 燕帝闻言,瞥了他一眼,让孙公公带着殿内侍候的人走了,等宫人都退了下去,燕帝看着杨标,道:“他们又好上了?” 杨标躬身,“圣上明鉴。” 燕帝看了他一眼,他站了起来,走到杨标面前意味深长地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杨公公,你要感激你的主公对朕一片赤诚,要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 “是。”杨标躬身。 “宋韧这个人,你怎么看?”燕帝说罢,突然转身往龙椅走去,嘴里道。 “可用,他家那几个都可用,您看他家那长子不就不得了?”两年就弄出了那么多东西往京城送,杨标看到属下送过来的那厚厚一本誊抄过来的贡礼礼单都有些吓着了。 “小王叔呢?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跟朕说说。”燕帝坐下问他。 “他说,他想娶个您的人的人,如此,他就高兴了,”杨标淡淡地,面不改色地道:“要不然,他何必要去找那宋家的女儿玩?” 燕帝当下就沉默了下来。 杨标等了片刻,见他不出言,告罪了一声,就禀报起了圣上让他查的事来,说毕,他跪拜而去,等回了府里,正好看到了肩上背着两个大包,手是还提着两个大包要走的主公。 身上挂满了包袱的德王见到他,满头大汗跟他说:“杨标你回来得正好,我银票箱子不是搁你那?我刚才没找到,你快给我拿来,我给小辫子捎去。” 在宫里面不改色给他撒了弥天大谎的杨公公闻言嘴角猛抽了起来,他看着恨不得把德王府都搬空的主公,忍不住冷笑道:“若不,您把德王府都给她得了?” “我想给啊,”德王一脸的郁卒,“可她不要怎么办?都快烦死我了。” 说着,他看着日头刚刚才往西边走的天空,嘴里喃喃问杨标:“杨标,你说这天怎么不黑啊?” 第92章 杨标的眼翻得跟他的脸一样的白。 随后,杨公公没去给他拿银票,而是挥退了他们身边的人,跟主公说了他刚才面圣的事。 德王一听,皱了下眉,看向了皇宫的方向,须臾后,他道:“他想用宋家人,他这样对宋韧是不成的。” 再说,皇帝的威严何必在宋韧这种人身上立,要立该立在夺他权的三公身上,该立在不作为的六部官员身上,怎么对自己人却这般心狠手辣呢?这让自己人怕自己,如何交心? “皇兄都教过他的,”德王收回眼,看着杨标道:“我还以为他都懂了。” 杨标冷漠地笑了笑,欠了欠身。 这几年圣上的权力是收回了不少,就是因着收回了不少,性子反而不太收敛了。 “我现在不说他,”德王一心娶妻,不打算招惹大侄子了,要换以往,他早进宫里揍人去了,这时他摇头拎着包袱就往外走,“我要去找小辫子。” 他只想把小辫子娶回来。 “主公。”杨标跟了他两步,道:“宋韧应是被抬回去了,想必会惊动那一位,您歇会再去?” “不了,我到后山躲一会。” “您叫谷雨帮您拿……” “不,”德王才不,“我给小辫子的,我自己拿。” 他拿的都是自己的心意。 杨标只得看着他家主公身边跟随着一堆护卫,暗中还有几个天下身手首屈一指的铁卫跟随,自己却跟个下人一般,身上挂着满身的包袱而去。 “先皇啊……”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杨公公嘴里喃喃了一句。 先皇要是在世,怕是得狠狠打他一顿罢? 这厢宋宅,宋韧被勤政殿前面掌事的小公公丢到了宫外,户部守在外面的人见着,慌忙帮他抬了回来。 小公公扔宋韧出来的时候让宋韧坐了一会,言词尽管粗鲁,但也让手下人喂他喝了碗水,还往他脸上泼了碗凉水,宋韧一清醒就觉得身上好受了点,户部的人见着他惊着了,但宋大人坐在轿子里还想着宫里的人对他明着没什么,暗里总有点客气这点事上,所以官迷宋大人到了家里,夫人扑上来他还有点茫然,等夫人抹着眼泪喊着回青州算了,宋大人这才回过神来,欲张口跟夫人说话时才发现他确实是惊着了,嗓子连开口说话都有点哑。 户部的人提前来宋家通报了,让他们准备大夫,家里有个现成的大夫在,这时三郎连忙过去打点帮忙抬人回来的户部杂役,二郎则拉开母亲道:“娘,让爹进屋再说。” “唉……”张氏忍着眼泪,让接手的家仆抬人。 这时三郎接待,二郎稳着母亲带父亲进去,四郎看着忙开的一家子,站在原地茫然了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三郎给来人塞了些钱,又叫了仆人给这五六个人打瓶水酒再带回去,他太客气了,杂役们连连朝秀才爷拱手道谢,三郎反过来称劳烦他们了,等下人打了水酒回来,送了他们出门回头见四郎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石墩上,他上前就是一脚,没好气地骂道:“不知道跟上去,看看爹娘要些什么?” “啊……”四郎跳了起来,这才知道要做什么,“我这就去。” 三郎看着他跑开的身影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心道四郎不知道这几天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前晚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 他总觉得四郎还瞒了许多事没跟他说。 这时四郎跑进了父母的大院,宋小五也已到了,被家里人原本瞒着结果也闻信了的秦公也到了,好在这时候宋韧已能说话,他跟老师和肖五把他在宫里的事一说,肖五跟对老师对视了一眼,才道:“没跟你说叫你过去所为何事?” 宋韧摇头,略一思忖,朝夫人看去,张氏得了眼神,恼火他这时候还想着那些事,但也不得不奈何,叫了屋里的下人退了下去。 四郎过来时,正好看到屋里出来人,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正要冲进去,却被出来的母亲拦了下来。 “娘……” “你爹他……”张氏犹豫了一下,这时四郎也过来了,见到三儿,张氏脸上的犹豫没有了,与他们道:“你爹他们在里头有话要说,你们先别忙,等会再进去。” “让三郎……”宋韧提高了点嗓子,声音不大。 “娘,让三郎四郎都进来。”宋小五接了话。 张氏在外头听到了,叹了口气,让儿郎们进去。 四郎进来后,这两天才见他一眼的宋小五瞥了他一下,掠过朝三郎点了点头,“过来坐。” 她把她靠近宋爹的位置让给了他,等会说话的时候,靠近他们爹的三郎也好说。 三郎顿了一下,朝妹妹笑了一下,过去了。 妹妹往往会有意无意训练他们几个,以前他还不知道,后来见二郎哥老往妹妹身边跑,才回过味来。 宋韧这才把长子跟他用密信谈过的事跟先生和肖五说了。 秦公学识渊博,肖五是最得他真传的弟子,鸣鼎书院的山长对肖五的能力惊为天人,把两人请回书院修了一段时日的书,宋韧在外头东奔西跑,见肖师兄的身体吃不消,便也把他留在了家中,想着先生有他近身照顾一二也是好,遂带着肖五的时候不多,这时候秦公和肖五才知家中大郎在那文乡短短一年半,就做出了许多不俗的事来。 “这次大儿运回来的不止是一些海盐咸鱼干紫菜,他还把肖兄说过的那种水稻播种开了,这次让人带了不少进都,听说押到了近百辆马车之多,还是长扬镖局全员上阵,和提刑官大人那边派了不少人过去才起程的,青州太守那边得了他的打点,也派了身边师爷跟着过来了,大郎心思慎密不下于我啊,这时候,想来他的人离燕都也不远了。”宋韧哑着嗓子说罢,苦笑了一声:“我儿为了给我撑了这么大脸,我过去的路上还以为是去领赏的。” 宋小五坐在二郎身边,见师祖一脸悲愤,肖五伯一脸默然,二郎三郎皆面无表情,她就收回了眼。 君与臣,差不多就与主和仆一样,皇帝赏了宋家这么多东西,宋家就是做出了相对十倍的付出也是应该的——诸多上位者,都有这般的心态。 最后这些人,也基本都垮了,倒台的时候,下面的人散得比什么都快。而那些层层相护的贪官污吏诸多为何罪不可赦都会留有一命?不过是利益均分,大家都收了好处,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们绑作了一块,弄死他就跟弄死自己一样,当然会想尽办法自己网开一面、或者让人网开一面。 这皇帝,对一家子为他卖命的孤臣这般态度,当真是毫无掩饰地表达出了他对宋大人的轻蔑。 他没有把宋大人当自己人。 自然,上面的人当然是有那个想把谁当自己,不把谁当自己人的资格与权力的,但此事也让宋小五隐隐觉出这个皇朝为何在二十多年后被人取而代之的主要原因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注定这个朝代走不了太远。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末了,宋韧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道:“再看看罢。” 秦公闭眼叹息,差点流出老泪来。 弟子那口无力自嘲的叹气叹得他这老人家受不住啊…… 有时候你就是有劈天开地的本领,可就是施展开来,你也不过是一介卑微的蝼蚁,那出人头地又有何用?连自己的命都改不了,哪来的力气去改变这天下? “圣上到底是为何介怀?”肖五这时冷静地道了一句。 宋小五也看向了宋爹。 她也在想这件事。 宋韧也想了一路,把他从得信进宫的一路之事都道了出来,他都说完,把宋小五提来的一罐子温盐水都喝完了,一屋子的人也没商量出哪不对来。 谁都没想到,是宋韧身上的酒气惹了祸。 圣心难测。 宋小五一回院子,就见到了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的小鬼在她屋里等着她,没打招呼就进来了的小鬼就着她手上提着的灯笼的光看着她唯唯喏喏,她瞥着他,道:“下次是不是得在我床上等我?” 从来就没料准过她反应的德王这下脸蛋儿“攸”地一下,又涨红了! “你,你,你……”他结结巴巴,脸蛋儿红,脖子也红,骂她道:“你不正经。” 她流氓。 “不想?”讽刺人不成,还被人骂了声不正经的宋小五朝他走了过去,见他呼吸都停了,错过他,去了桌前。 她淡定从容无比,德王却被她撩拨得心口疼,下面也疼,他蹲下身,重重地捶了地砖一下,激动得耳朵都发颤,嚎道:“成亲,必须成亲!” 第93章 宋小五把桌上的灯点亮了,随后又出了门,跟小院天井处的莫叔莫婶道:“老婶,你们早点睡,我这头的门不要开了。” “诶,晓得了,你只管睡。”莫婶应了一声,心道小娘子忙了一天累坏了,家里前头也有事,不如她早早歇息好了,明早起来也有精神帮着主母拿个主意。 宋小五说罢,就回了屋。 德王站在门口看着她缓缓而去,又姗步而来,眼睛盯着一眼都没错,等到人走到身前了,方才讷讷地道:“小辫子。” 小辫子,你真好看。 宋小五今日穿了一件白粉色的纱裙,把平日一个分外沉静的人衬得都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来,闻声她看了小鬼一眼,与他道:“吃饭了吗?” 德王点头又摇头。 他没吃。 “来。”宋小五带他去了水井处,把冰镇在水井里水桶提了上来,她晚膳时冰了凉面在里面。 提上来她让他提着桶,回屋把灯拿了出来,给他调酱。 今日她让他来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吃一顿饭再打发他回去,她也是想这样的日子总有点纪念意义,他想来就让他来罢。 面是厨房煮熟拿来的,但肉酱是宋小五调的,里头加了点香咸的豆豉,在这炎炎盛夏当中还是很开胃的。 德王看着她拌好面,吃了一口后就低头吃了起来,吃到最后一口只剩点肉沫了,他也拿勺子刮干净送进了口里。 宋小五这时把一小块放在木舀里的冰块用捣棍捣碎了,加进了那壶冰镇过的果汁里头拿长筷搅了搅。 德王眼巴巴地看着她。 “等会再用。”宋小五看着灯光下异常英俊的少年,突然笑了一下。 德王被她笑得眼睛发亮。 “过来。”她道。 德王靠了过去。 两人静静地亲吻了好一阵子,直到德王抱着她的头喘气不已方才止,末了,宋小五把那一陶罐冰镇果汁塞到他手里冰着他那热得快冒烟的脸,道:“回罢。” “啊?” “回罢,我该歇了。”宋小五朝他慢慢地笑了笑,直到这时,她才在他面前显出几分疲态来。 她愿意把自己剥开给他看了,哪怕他可能不懂。 上一世离她太远了,远得她都记不清楚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什么模样,她曾也把自己最真实的面目最大的弱点摊开在人的面前过,也曾被人拿此扼住她的咽喉,让她一败涂地。 她以为她不会再对另一个人坦陈,但事实上,眼前的人如此分明,他的爱里全是她的影子,这是他对爱最炽烈凶猛的时候,也是他人生当中最好的年华,宋小五还不到爱他的程度,但她已不想辜负他。 她哪怕只是喜欢一个人,都会给予他她所有的最好的感情,最大的诚意。 德王看着她的笑,痴了。 直到她站起,他也跟着站起,只是等到她进了屋,他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等门关上许久了,他吹熄了桌上的灯,走到她的门边拿脸碰了碰门,亲了门一下,这才抱着陶罐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等回到王府,德王抱着被他抱热了的陶罐,跟等他回府的杨标以做梦一样的口气道:“杨标,我想娶她。” 早知道了的杨标一点也不稀奇,见他家王爷抱着个陶罐子不放,接东西的手放着也不见主公给他,遂侍候德王从小到大的老奴婢伸手去夺德王怀里的东西,“您松松,该洗洗睡了。” “哦。”德王抱着罐子,七魂六魄丢了一半一样地往浴池去了。 杨标跟在他身后,头疼不已。 ** 这日只半夜,宋小五就起来往父母的屋子走,莫婶跟在她的身后打着哈欠,跟小娘子道:“这早上倒是凉快,但这日头一出就不行了,热得嗓子疼胸口闷。” “茶水要多喝,不要渴了才喝。” “诶,就是记不起,一定得记着才行。”只有到渴了才记起喝水的莫婶老改不过习惯来。 “不要老找事做,实在呆得烦了,就帮我多做两双冬鞋,上次画给你的图样可寻思好了?” “还没呢,不成,我今日再得寻思寻思。”脑袋跟不上小娘子画的花样的莫婶一拍腿,清醒了不少。 小娘子明明画得极简单,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绣不出那个味来,弄出来老怪模怪样的,真不如家里那个绣娘绣得来得好。 宋小五跟莫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进了父母的屋,准备要去上朝的宋韧见她来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宋张氏看到她,脸上也起了点笑,柔声与她道:“那娘去厨房看看,你跟你爹说说话,就过来前面用饭。” “看着点路,”宋小五让莫婶提灯跟着她去,“老婶,你跟娘去。” “是了。” 等她们走了,宋小五坐了下来,问宋爹道:“可好了点?” “舒服不少了。”宋韧也坐了下来。 “心头呢?” 心头呢?宋韧闻言一怔,尔后他苦笑了起来,与小女儿道:“儿啊,这滋味啊,当真难受啊。” 他自认总归是为这个朝廷做了点事的,就为着做这一点事,他是削尖了脑袋钻研啊,圣上当他是趋炎附势,殊不知如若他不趋炎附势跟着大家走,按他们的规矩来,那些帮他办事的人一个也不愿意帮他办啊。 这一年他受到的圣恩太多了,当真以为圣上是知道他的为人,但孰料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意,自作多情,他还是想多了。 清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嗯。”宋小五点点头,她看着桌子沉默了片刻,道:“爹,有些事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多两分警惕是个好事,防心这种东西,是个能救命的东西。” 被威胁感会使人行事更周密,更爱给自己留余地后路。 “知道了。”想清楚了的宋韧脸色一缓,见时辰不早了,起身带着小娘子往前堂走,路上与她接道:“为父心里有数,你放心好了。” 宋小五没说话。 宋家已身在战场,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好在宋家一家都以实力称道,往上爬的路中速度是慢了点,哪怕是符家称雄呢?只要宋家做出了成果来,符家就是想杀他们也得留着,把羊毛薅干了再说。 只要宋家有利用价值,就有生机。 快走到前堂了,宋小五看了看左右前后,见清晨打扫院子的下人离他们离得甚远,她顿下步子喊了宋爹一声,“爹。” 快了她两步的宋韧回头。 “如没有什么意外,我大概两年后会嫁予德王……”宋小五看着他,见他呆了,嘴角往上翘了翘,接道:“听了有没有觉得更想往上走一走,以后也好当好我的后盾?” 宋韧都呆了,木了。 小娘子走到他身边他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她戳了戳了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朝小娘子低吼,还不敢吼得大声了:“不是说了不要他的吗?” “现在要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宋韧这下回过味来了,抚着额头道:“这天上怎么就可能掉馅饼,难怪那宫里的人总有那么个暗着关照我,我就说了!” 宋小五没听明白,琢磨了一下,大概了会下意思才道:“他差人帮你了?” 宋韧无心回她这句话,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用手指猛用力狠狠点了下她的额头:“你是不是不把你爹这老命吓没了就不服啊?啊?” “精神了?”宋小五看了他一眼。 此时精神抖擞,从来没有过这么精神清醒过的宋大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末了,他无力地搓着额头道:“我错了,爹错了,你也是个小讨债鬼。” 根本就不是什么小仙女,他就不该相信他娘子的眼。 而宋夫人确实眼光与宋大人很不一样,她见到父女来了,见丈夫眼睛矍烁,踩步有力,整个人就跟只蓄势待发的箭一样,不由赞赏地往自家的小娘子看去。 她的小娘子就是棒,说几句话就能让她爹振作起来! 张氏完全不知道她相公是被小讨债鬼给刺激成这样的,见他早膳干饭都多吃了一碗,欢喜得笑得合不拢嘴,宋大人看着,心里更是被塞堵得不行。 但他又不可能告诉他娘子,说她的预感对了,她的小娘子长着翅膀要往臭男人的怀里飞了。 宋韧心里酸溜溜的,走的时候还恨恨瞪了小女儿一眼。 小讨债鬼!一个加起来比她四个哥哥还会要他们夫妇的命! 宋韧出门的时候一想到嫁女儿那天夫人的眼泪,就觉得她所说的回青州这主意实在是太好了。 他也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不想当官了的宋大人心里怀着一肚子气上了朝,昨日经过心腹宽解的燕帝召见他,缓和了神色跟他说话,宋大人也没见得怎么高兴,恭恭敬敬,维持着君臣之礼回答燕帝的话来,就是皇帝夸到他的长子,宋大人也神色淡淡,一派宠辱不惊、沉浮不叹,他长子做了什么都应该的模样。 皇帝被他的神情堵得好脸色也没维持多久,说了几句,就让宋大人走了。 宋韧走后,燕帝跟身边的心腹殿前学士道:“他这气性倒不小!” 殿前学士陈光仲笑着回了一句:“宋大人也不容易,陛下海涵,就容他一回罢。” 燕帝哼笑了一声,笑罢,与陈光仲道:“符大人那边一族上下都不喜欢他,给他使了不少绊子,自己人都容不下他,朕也知道他不容易,就是朕这心里把他当朝廷的英才栋梁,想着他总归与那些人不一样,他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朕是最不喜欢他把他们的毛病学到身上的,朕对他寄托很多啊,爱卿,爱之深责之切啊……” 说白了,就是圣上让宋大人不要做他不喜欢的事,讨他的欢心,可这圣心就是陈光仲自认是圣上殿前之人,如若不是跟圣上聊起这事来,他都不知道圣上的心思,宋大人又如何知晓?这君臣朝廷又不是后宫宫闱,圣上这个圣心难测,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不过陈光仲知道圣上跟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去宽解宋大人,圣上到底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心里还是极高兴的,遂便与燕帝笑道:“圣上所言极是,回头微臣碰到宋大人,定会好好开解开解宋大人。” 燕帝闻言摇头,道:“朕今日才知道,这宋大人脾气还不小。” 他倒是敢。 “还是有点血性的。”陈光仲笑言。 燕帝就是这么觉得的,朝陈光仲一笑,颔了下首。 第94章 没两天宋大人又得了赏,但宋大人这次却是愁眉苦脸,同僚前来道喜也是强颜欢笑,他前两天昏倒被丢出皇宫之事朝廷上下都是知道的,这都成笑话宋韧的笑谈了,遂这次宋家的得赏,羡慕的人说起来更是夹枪带棍,宋大人日子不好过。 好在没两天,宋大人就又要被派出去了,不过这次他不再跟随是侍郎,而是自己亲自领头,且随从人员由他挑选。 宋韧得了令后,心中五味杂陈,给他传话的秦道昭也是心中各种滋味都有,这圣上是铁了心要把户部交给宋韧了,他不想挡在宋韧的前头,但宋韧又不接受他们两家的联姻,遂秦大人转念一想,这边趁请宋韧喝酒,那头叫人把儿子养在外头还没动过的美人让人速速送来,等酒过三巡,宋大人醉眼昏花,看到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还听秦大人说要送给他,侍候他洗脚暖被…… 宋大人当场就把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来,双手朝秦大人连摆不已,“使不得使不得……” 他毫不犹豫地把锅推给了儿郎们:“我家老二老三可不是吃素的,要是知道我对不起他们娘,秦大人,我跟您说,这辈子我是甭想再摸到我夫人的床了。” 秦尚书哭笑不得,笑骂道:“儿子还敢管到老子床上的事了不成?” “您也知道,我是小地方来的,家里要是没那个黄脸婆带我打点着,我也到不了如今这个地步,”宋韧跟尚书大人挖心掏肺,“夫妻俩相扶相持到今天了,我也没让她过几天好日子,这时候还给她添堵心的事儿,我不说对不起她这个人,都对不起她替我养出来的的那几个好儿子啊。” 确也是,秦道昭想着他见过的那几个宋家儿郎,知书达理进退得宜,之前他还当小地方来的人没什么见识,没想这几个人做起事来除了老四欠缺点,那老大老二老三可都不是一般人呐。 尤其那个老大,不得了啊。 他夫人要是在他身后替他教养出了这么几个能做正事能干大事的儿子,让他天天睡在她那个黄脸婆身边他也心甘。 遂秦尚书朝下人点了点头,把人领了出去,跟宋韧道:“你是个真有福气的,娶了个好夫人。” 要说宋韧是有些喜欢这个秦尚书的,这秦尚书也不是那种两袖清风、会主持公道的好官,但在这个不管你有能还是无能,只要是生面孔都要打压为难你两下显示下自己能耐的官场,秦尚书这种不太强人所难的上峰,在宋韧眼里已经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哪怕秦大人也把他当小人看。 但小人也好啊,宋韧也想开了,小人不就能跟小人处得好?他现在这身份地位的,哪个人他都得罪不起,还不如一块儿和稀泥。 “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用在娶了她身上喽。”说到这,宋韧自嘲了一下。 之前还以为小懒儿投到他们家也是他的福气,现在到手的小妖怪要飞了,这福气啊,还是不是他的。 他笑得苦涩,秦道昭还当他是在圣上手下这日子过得艰难,这下秦尚书又提起了精神,给宋大人打机锋来了:“这月亮都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何况人生呢?做人岂是那般简单的事啊,宋大人,你说是不是?” 宋韧唯有点头。 “所以啊,这做人得自己为自己考虑,给自己多安排几条后路,可是?” 宋韧一脸心有戚戚然,又陪上峰打起了官腔说起了官话,做起了官场事来。 他在小地方的时候,还想着这朝廷大员们个个皆威严不可侵犯,等爬上来了,才发现就这么回事,这些人做事的时候少,勾心斗角寻欢作乐的时候多,有时候宋韧看着大白天在衙门里堂而皇之打盹的他们,觉得民不聊生的时候不远矣,看着他们他都看出了几丝隐隐的绝望来。 往往这个时候,宋大人就把自己吓得惨极了…… 这厢跟秦大人喝到天黑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他又生出了几分绝望来,生生把自己吓清醒了,一回到家就握着夫人的手放到脸上流着泪道:“娘子啊,不是为夫没骨气啊,而是这天下,总得有那么一两人去做事啊,哪怕是螳臂当车呢,为夫也得试一试才问心无愧啊。” “那你去做,我陪着你,”宋张氏替他擦眼泪,还笑话他道:“还知道躲到屋里头才哭,要是让小娘子见到了,又得不正眼看你了。” “那个小没良心的,”一说到她,宋大人就怒了,刚要骂她不要爹娘要臭小子,突然想起眼前夫人不知道这事的事来了,顿时猛地一惊,这一吓把他吓得清醒得了不得了,硬是把快要出口的话咽进了嘴里拗口道,“就知道成天笑她亲爹,一点也不贴心。” 宋大人还是难忍怒气,说了她一句。 这话宋夫人就不依了,白了他一眼,“她有什么不贴心,没她帮着我照料,你哪能无所顾之忧?” 夫人一心护崽,宋大人只能赔笑脸不已。 宋韧在燕都呆了不到五天,就带着他的人替帝巡视去了,这次燕帝搞的动静甚大,还在文武百官面前任命了宋韧为巡查使,赐了他见剑如面圣的尚方宝剑,允他先斩后奏之职。 这次别说文武百官,就是宋韧也是始料未及大吃了一惊,趁回家收拾行李带人走的空隙,他拉了小娘子到一边说话,问她是不是德王搞的鬼。 “不是他。”跟小鬼说过他要是敢插手她爹的事,她就打断他的手的宋小五淡定地回了一句。 见宋爹不相信,宋小五瞥了他一眼,“他行事只比你更谨慎。” 嗯,还有更听话,更没脾气。 这几天宋爹是不得了了,看她都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和下巴。 宋小五这一被迫比较,还是觉得自家听话的小鬼好。 宋韧听她当着他的面赞抢女儿的人比他行事更谨慎,这意思就是说比他更聪明了?这一下宋大人看人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抬起下巴就是一记冷哼,阴阳怪气地道:“哼,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 宋小五偏头,回忆了一下,毛没长齐吗? 宋大人被她这头偏得顿时胆都破了,眼珠子就差一点被他从眼眶里瞪出来:“宋小五!” 宋小五嘴角含笑,看向了他。 宋爹胆颤嘴颤手指也颤,手抖着指着宝贝疙瘩道:“你没怎么人家吧?” 宋小五这次真笑了出来。 宋大人还挺了解她的,知道要是出了什么事,是她怎么了人家,而不是小可怜小鬼怎么了她。 “还没,”宋小五对她这爹还是有实话就说实话的,朝他摇了下头,还颇为遗憾地道了句,“我倒是想,不过还是等一等罢。” 宋韧被她气得脑袋发懵,指着她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末了狠狠一点她,道:“无法无天了,你等着,我找你娘说去!” 宋大人气轰轰地走了,没一会儿没来得及跟夫人告状,就有人来催他上马了,宋韧连忙找到了替他打点行李的小女儿,拉着她的手哀求道:“算爹求你了,在没成亲前你老实点,别出大事,爹受不住。” 宋小五慷慨地点了下头:“成。” 宋爹都有些感动了,看着女儿的眼充满感激,前来让他快些去前面的张氏不明白他们父女在搞什么鬼,等送走丈夫后,她朝小娘子抱怨道:“自打你取了名字,你爹对你越来越不客气了,这是欺负我们母女还是怎么地?” 这是知道小娘子会留在他们家里,就有持无恐了吧?如若不是他要出门办大事,宋张氏真得找她相公好好说道说道此事不可,不能因为小娘子在着了,他就对她没以前那么好了罢? 这可不行。 心眼偏得没边儿的张氏对丈夫很是不满,宋小五见母亲为她打抱不平,眼睛里的笑意由淡转浓,又从浓转到淡。 当父亲的已经如此不满了,如果哪天她的母亲知道了她要离她而去,离这个家而去,不知会如何伤心欲绝? 是以,那一天能晚一天到来就晚一天罢。 ** 一连几天德王都没去找那个人,嘴里也没嚷嚷着要去,反而是埋头在书房里翻书阅典,还叫杨标给他去宫里找他要的东西,杨公公被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宫里的燕帝也如是,杨标来要书他让人找齐了送去,这天杨标进来跟他说事,他听罢后就问起了小王叔:“小王叔不是最恼火看书了,这几天是怎么了?” “奴婢问了,他让奴婢少问,少婆婆妈妈的。”杨公公面无表情。 燕帝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气来,不由笑了起来,跟杨公公道:“你念叨起他来是挺烦人的,朕有时候听着都替小王叔烦。” 杨标一脸冷漠。 先帝去逝时亲手把小德王交到了杨标手里,这也是燕帝这几年看着他在德王府一手遮天也无可奈何的原因。 杨标对德王的忠诚毋需怀疑,燕帝这两年很想动他,很想把杨标手里的人和他手中的暗线收回来为己用,但也不得不看在小王叔的份上,留着这把不是只归他皇帝一人所用的杀器。 “你回去后,让小王叔别老窝在王府里不动,他要是不想进宫,去围场逛逛,替朕看一看咱们家里的兵将也好。”燕帝与杨标道。 小王叔不再插手他与朝臣和后宫之间的事,燕帝现在也释然了,说起来如此也好,小王叔在人眼前出现的次数少,别人想起他来的时候也少,到时候…… 燕帝这时想到小王叔的封地,想起他母后所说斯人无罪,怀璧其罪的话,末了,他心道他已经替母后把万妃放出来了,他已经退了一步了,要是把小王叔的封地收回来,那他们周家这边,唯一的那个拿真心对他的王叔就要没了。 封地不能动小王叔的,得给他。 燕帝想着那天杨标所说的那句“你高兴了,他就高兴了”的话,脸色微缓,放低了声音跟杨标道:“你跟他说,万家的事朕不用他管,就是等他结冠成年去了封地,朕能见着他的时候也会少了,这两年趁他还在都城,让他得空的时候就进宫来看看朕,陪陪朕,朕想他。” 他这话一出,就是天地崩于眼前都能神色不改的杨公公眼睛瞬间张大,惊诧万分地看向了燕帝。 第95章 杨公公惊诧万分,燕帝直视着他,其后,杨标垂下了头,躬了下身。 “小王爷之前跟老奴说,”再说话时,杨公公的声音低哑了许多,“说老奴老了,不要老在外面跑,该在府里好好养养身体了,老奴想,的确也是,到时候了。” 杨标此话,就是要把他手中掌握的人交出来,燕帝错愣了一下,又听杨标接道:“之前是老奴舍不得放手,没听小王爷的话,是老奴心重了。” 燕帝说了保证出来,杨标也愿意相对应地拿出去一些,当然他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不是他主公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意思。 果然燕帝听了动容不已,闭眼轻叹了口气,“小王叔啊小王叔……” 是朕亏欠了他。 等杨标回去把今日宫中之事说给了德王听,德王看着杨标,少年璀璨如星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的老奴婢,过了些许,他道:“他果真是想拿走的。” “过来坐。”不等杨标说话,德王拉开身边的椅子,跟杨标道:“你打算把你手上哪些人给他?” “朝廷里的暗线暗探,”杨标走了过来坐下,把拂尘搁到腿上,道:“都给出去,往后奴婢只管替您管着这府里的和封地那边的事,往后再给您看看小世子。” 德王先是愣然,尔后笑了起来,还颇为羞赧地挠了下耳朵,咧着嘴道:“这倒是个好活,便宜你了,你想想,小辫子生的小世子得有多聪明,多可爱,多招人喜欢?” 杨标也是如此想的。 那一位是有些本领,她把他做不到的事情都做到了,现在小主公不用逼着他都知道要怎么在这朝廷、在这天下间立足,那么,他要做的不再是以生为主公博一条生机出来,而是退让几分,跟着主公的退路走。 这是杨标曾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的一种结果。 “奴婢看看?”杨标这时抬起进门前就洗过的手来,想看看这几日主公所写描绘出来的地图。 “给,你看,这是小辫子跟我说的,晏城北地那片荒化的沙漠乃战国时期吴国与胡国的兵家必争之地,之前是有记载那时出过黄铜黄金之物,但这这三四百年间风化严重,之前的几十里沙地已经有几百里了,一直无人问津,到我手里我也当它是个废地,”德王把这几日整理出来的地图拿给杨标看,“如若根据她所默写的子兰言是出自那位战国吴国将军诸子兰的话,那这块地方就是在这,离我晏城驻军所在的北沙军镇大约有三百里远……” “这事您想好了,谁去办?”杨标接过地图仔细打量了起来。 德王很高兴,杨标跟他一样对小辫子跟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他兴奋得很,脚都翘到书桌上了,“这个事,不是你去就是我去才成,但是现在我们俩都离不开啊,只能从眼前的人当中挑选最合适的了,你看呢?” “嗯,”杨公公眼睛看着图不眨眼,嘴里淡定地道:“奴婢正好趁这个交接的时机,再把府里的人往外剔一剔。” 只要晏城到了主公手里,杨标毫不恋栈他手里的那些权力,他愿意拿这些换取他主公后半生的安宁富贵。 “先探,其它的事等您到了封地再说。”杨标道。 “不是,最要紧的是我跟小辫子成亲,成亲了我才能去封地。” “您现在不能找圣上说这事,先等等宋韧那边再说。”至少也得秋收过后。 “我帮他压一压万家罢。” “圣上说了,不需要您出面了。” 德王笑了起来,他笑得盎然,也笑得颇为嘲讽,“我那个大侄子啊,他从小是随他母后长大的,我老嫂子对他确实也不错,他要是对他娘狠得下那个心,他就不是我嫂子的儿子喽。” 母子俩在这宫中相依为命,他母后为了他也是几次舍命,为了把他推到他父皇面前,更是不计手段付出过,大侄子是狠不下那个心的。 而万家在他上位的那几年,也确实帮过他。 但帝王心术当中,首先就必须具体的杀伐决断之果敢,冷酷无情之独断,这最重要的两点大侄子都欠缺。 皇兄还是走得太早了,他在没有帮大侄子摆脱万家之前就走了,德王这些年想帮,到底是年幼,也是有心无力。 他毕竟不是他皇兄。 “我不帮他,谁帮他?”德王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桌上小辫子所写的种植之术,没片刻就提起了精神来,把自己誊抄出来的那一份摆到杨标面前,“你看看,我封地可能种?我觉得小辫子不会跟我胡说。” “稗麦?”杨标看着主公圈出来的字迹,眉头敛着不放,“取圆实大颗为……” 杨公公一字一句地把种植法子念了出来,念罢,与主公道:“养马与种麦,您在这几年间只能选其一而为。” 要不,等东窗事发,不用谁诋毁,圣上就头一个容不下他。 “种麦,养人。”德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种粮食。 把人养得膘肥如马壮,比把马养肥了不知强了多少。 “动静太大了,您得想法子去封地一趟……”杨标看着叠满了文本字本的大桌,沉思了许久后道,“大局得您过遍眼才成,人员也得您安排,您带人过去才是好,越家那边还有余党在军营,您得去走一趟把人镇住了,老奴这边的话,过不去。” 圣上是绝不可能放他出京城去晏城的,主公这边倒是能想一想办法。 “我能带小辫子去吗?” “不能。” 德王满脸失望。 杨标漠然地看着他。 德王撇嘴,“不带就不带,我回来就能见到她了。” 说着他又倒到了椅子上,头往后看着小辫子的画像,啾了她一口,喃喃道:“你要等我娶你。” 隔日,德王就去了皇宫,他见到大侄子很是不好意思,在大侄子那里吃过午膳,带他大孙子玩了一会,又呆到晚膳的时候也没走,燕帝见他留在正德宫不走,便朝小王叔挑了下眉,问他道:“小王叔今晚是不走,要留下来陪朕了?” “你有什么好陪的?”德王满脸嫌弃,朝他挥手,“边儿去,别离我这么近。” 燕帝笑了起来,今日小王叔一天都在宫里,他身边热闹了不少,燕帝这两天心情好,见到闹腾的小王叔,还有跟小王叔一道吵闹得脸蛋绯红的二皇子,这心情可说是愉悦至极了。 “杨标昨儿回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德王含糊地开了口,黑亮的眼睛瞅着他大侄子,“我听说我能去封地了……” 燕帝嘴边的笑没了。 “我想去一趟封地,当年皇兄走的时候,我答应他我每年都会带封地的土到他墓前祭拜他,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拜过……”说起来,当年他皇兄走的时候,是让杨标带他去封地的,而不是留在燕都,只是有人不想让他走,而他想留,便留到如今也没走。 德王说到这,想起为他竭尽所能安排了后路的老哥哥,鼻头不禁有些发疼了起来,他朝大侄子强笑了一下,道:“我想明年正月开坛祭先人的时候,拿晏城的土跟他告个罪。” 燕帝僵坐着,坐了许久,他垂着头道:“不是朕不让你去,而是朕答应了父皇会好好代他看着您娶妻,朕想着等你娶了王妃再让你走,不是……” “我知道。”德王打断了他,眼睛发红,“我也不想走,我那个时候也想你陪陪我,我舍不得走。” 他当时很害怕离开都城,他不敢走,这个不能全怪大侄子。 当然,他也知道大侄子不放他走不是舍不得他,而是舍不得杨标手上带着的大批人马,那都是他皇兄在位近十年的精锐。 “一定要去吗?”燕帝看向了他。 “想去。”德王颔首,看着他道:“我换了守城将军,我知道你不高兴,但那往后是我要住一辈子的地方,等我娶个你喜欢的王妃……” “什么话?”燕帝打断了他,“什么叫朕喜欢?你喜欢才是要紧。” 德王眼睛一亮,朝燕帝真心地笑了起来,“你有时候还是对我挺好的。” 什么叫有时候还是挺好的?这么孩子气的话…… 燕帝摇摇头,拿他没辄,“朕知道了,你想去就去,你想把你的人弄成你的人,都行,朕说话算话……” 燕帝也不敢再说下去,怕说下去,深思下去,把面子上那层皮捅开了,他真的会成为周家的罪人,无颜去面对祖宗。 他其实一直知道他母后想要晏城,他之前以为他母后打的是把晏城交给表妹为他所生的大皇子的主意,可现眼下看来,母后已经改了主意,她是想要把那块肥沃的要地拿给万家。 小王叔要是真娶了万家女,燕帝真怕这事到最后不是他所能收拾的。 这事他母后敢做,但燕帝不敢啊,他还真怕他父皇知道此事后从地上跳出来掐死他。 “我大了,该走了,但我往后还是会对你好的,”这话德王说得也很真心,他热切又真挚的黑眸亮眼一刹不刹地紧紧看着燕帝,“我有什么好的都会给你,你要相信我,我答应皇兄了的,会照顾好你。” 他小大侄子太多了,他没有皇兄的本事,没那个能耐教好他,但他会照顾好他的。 “什么话?”燕帝闻言失笑,忽视心头的酸疼跟他小王叔笑道:“朕已经不需要你照顾了,你好好的就成,德王妃之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朕不管你了,母后那你也放心,朕会替你把着一点的,不会让你娶万家的女儿。” “诶……”德王高兴得跳起了身,抱住了他大侄子,大力拍着他的背大声道:“我就知道,你是我们老周家最乖最好的孩子。” 燕帝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却见小王叔把他推开了,还皱了皱鼻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一身臭汗,洗洗去罢,我走了,不要留我。” 说着背着手,大步就去了,走到门口,他还背手一跳,活泼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去…… 燕帝笑着摇头,他心里那丝因违背母意而产生的不妥此时全部消失了。 就如此罢,父皇给小王叔的,那就是小王叔的。 大燕如此之大,他有生之年要做的事太多了,实在不必拘束于小王叔的那一小块封地,把好好的亲人闹成仇敌。 德王回去后没几日就上朝,提出了要回封地之事,果不出他所料,意见最大的是万家之人,万家的老国舅一听说他要去封地,激动得不顾龙椅上还坐着个皇帝,冲出来就直接对德王道:“德王,未得圣令就离都城,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就是他们老周家人定的周召康一听这话就笑了,“老国舅爷,您看我人在哪呢?我这是未得圣令就离了都城跟您在说话呐?” 万国舅老脸顿时涨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王叔的生死劫还是要来了。 第96章 燕帝一直亲万家,与宗室隔着一些,而德王与宗室只有几分见面之情,他地位太高,同辈之人也不想一把年纪了还来与一个小孩称兄道弟,遂燕帝上位后,不得重用的宗室日益游离在了朝廷之外,如今能上朝的皇家宗室中人没几个,能为德王说话的人少,为万家说话的人就多了。 这厢德王一刺了万国舅一句,就有人冲出来,为万国舅撑腰了,“德王此言差矣……” 这差矣差得龙椅上的燕帝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那冲出来的吏官侍郎,万家女婿身上一个激灵,弯腰拱手道:“臣殿前失仪,还请圣上恕罪。” 燕帝摇摇头,跟他温和道:“瞿侍郎大人知礼,来人啊……” “在!”殿前侍卫冲了出来。 “殿前失仪是如何处置来着?” “禀皇帝陛下,触犯龙颜仗五十,殿前喧哗仗八十……” “好了,请出去,十仗。”燕帝看了把自己当成皇帝姐夫的吏部侍郎,无视此人看向了自己的舅舅。 万家这才消停半年,一把万妃放出来,他在万妃宫里歇了几日,就又蹦哒起来了。 燕帝不傻,万妃对他没有了以前的心思,他何尝不如是?歇那么几天只是他想敲打易皇后而已,她现在对太子之位野心勃勃,罔顾他的心思,她既然只要儿子不要丈夫,燕帝也愿意成全她。 “圣上。”万国舅见二女婿被拖出去了,气得胡子发抖。 “舅舅,”燕帝淡道:“您是我亲舅舅,德王是我亲叔叔,两位都是我的至亲……” 燕帝这话说得在殿堂当中的文武官员心中一凛。 舅舅,叔叔,虽说舅舅说在前头,但谁都知道,叔叔要比舅舅亲一点,更何况是皇家的叔叔,这是一般的舅舅能比的? 要说起道理来,是万国舅越逾了。 但这不是国舅爷头一次说德王了,但连皇帝都无视却是头一次…… 这站着低头的官员有交好的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心想老国舅爷也是老糊涂了,以前还端着点,现在朝廷七七八八都落到圣上手里了,他反而放肆了起来,这是当自己居功至伟,在拿乔吧? 有知道万家的丑事的老丞相就是跟皇帝很不对付,心里也不禁哂笑了一声,这老哥哥给老妹妹送男人就罢了,这还送出了德性来了,万家也真是不打算要脸了。 “圣上。”万国舅也是满眼怒火朝外甥望去,之前他们万家可是出力替外甥把御史大夫的儿子女婿搞了下来,礼部跟兵部现在换成了他这外甥的人,外甥现在是打算过河拆桥,用过就丢了? “舅舅还是对我王叔客气点好,小王叔这几年也懂事多了,之前对您家有过不当的地方,朕这小辈这在这里给他替您赔不是了……”燕帝这话徐徐道来,莫说万国舅,就是殿中所有官员都不禁愣了一下,看向了一脸不解的德王。 德王不解,开了口,跟皇帝道:“大侄子,我不小了,我这两年老老实实的,也没去他家……” 燕帝头疼,朝他挥手,“准了,允您先退朝一步,您回去准备准备罢。” “可……” “王叔!” 德王嘟嘴,“那好罢,那我告退了。” 德王人还没回到王府,半路就被太后的人截了,德王没去,也不打算去,回了王府准备了一下,跟杨标道:“你这些日子帮着大侄子点,万家那边要是实在闹得慌,把万友辉捋下去。” 万友辉是国舅爷的大儿子,他之前私吞了军饷百万两,德王知道了也不好动他,因着大侄子的友军实在不多,这时候大侄子差不多要收盘了,警告下万家的事也是可以做一做的,再来,也可以收点银子回去。 “那,奴婢就把这事呈上去了?” “呈罢,”德王叹气,“原本我还想着发个横财,中间捞点给小辫子送去呢。” 杨公公面无表情,忍了又忍,方道:“她成天呆在她那方天地当中,用钱的时候不多,您实在不必如此挂心她。” “数着玩也好啊。”只想把一切都给她的德王理直气壮地道。 杨公公冷笑,拂尘一扬就去了。 德王在背后喊他:“你去跟小辫子问问,这两天我哪天能见她。” 杨公公心累得慌,一句话都不想说,加快脚步去了。 宋小五在杨公公的嘴里知道了小鬼要去封地的事,这次她喊住了传完信就要走的杨公公,大半夜的她下床穿好了衣裳,让杨公公替她把灯火点了。 她也不避着,反倒是杨公公点好灯火后,垂眼看着桌子一动不动,直到宋小五手中端了两个碟子走过来让他把桌上的书挪挪。 宋小五拿了几盘子干果过来,又让杨公公去拿她置在外头的茶具。 杨标先是一愣,接着默不吭声地把茶具拿了进来,拿来才道:“我就不喝茶了。” “坐。”宋小五看摆的差不多了,就出门把水桶提了进来,打水烧水。 杨标站着没动,见她坐下真打算煮茶了,“我还回去有事,多谢了。” “上次我跟你说了,让你这两年盯着他点,身边除了自己人,别让外人近他的身,想来你都做到了?”宋小五开了口,原本还残留在脑袋里的困意此时已经消失殆尽。 杨标听着她的口气,这下不用她请,就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严厉冷戾的脸此时因他脸上显出的狠劲显得凶残血腥,“宋小娘子有话只管直说。” “这些年杨公公是怎么猜的我?”宋小五刚起来不久,脑子清明至极,于是那些弯弯绕绕她反而不想说了,“不过我看您素来把我的话当话,也没成想小看我,既然如此,如若我跟你说,我所知道的燕朝德王在十八岁死于他的封地,您想来也会信?” 她神色从容,目光平静,杨标从她不急不徐的神情当中看不出她话中的真假,但却把她这个人看得分明。 这是一个从真刀实枪当中走过来的人方有的从容。 而这种人,哪怕她说的是假话,是恐吓,你也只能把它当成是真话听。 因此,杨标僵坐着,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等桌上的炭火越发地大,都快烧着旁边一张离得近的纸,她的手一扬别开,杨标才张口,低着声音道:“您说得晚了,他要去封地之事全朝知晓,圣上也答应了。” 君无戏言,他家主公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耍赖说不想去了。 “是啊,晚了点。”宋小五有些倦怠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炭炉上的铜壶。 她以为让他改变了行事,改变了命运的迹象,不再是人人都可投掷一箭的箭耙子,他就能逃过这劫了。 但她能改变的,到底只是表皮而已。她改变不了这个朝代的本质,改变不了利益链,那些前世困住他的东西,这世还是会困住他,她的推手送入了这场命运当中,也只是随着这些东西起舞罢了。 “不能不去?”宋小五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把希望寄于不可能身上了? 这真是喜欢一个人,做人都不肯定起来了。 杨标这时把屁股牢牢地粘在椅子上,看着她,也看到了她的笑。 她美得不可方物。 杨公公直到此时才觉得,也许主公从一开始才是对的,她美丽而强大,正是如此,才会使他像飞蛾一样就是竭尽全力也要奋力向她飞去。 “不能。”杨标道了一句。 “是啊,不能。”宋小五坐正了起来,笑道:“既然不能,那就改变。” 她跟杨公公接道:“这去时带什么人,走什么路线,来去全程都不要让人知晓,最好的是,多找几个替身……” 她拉过了纸,拖过了墨,开始把她说的都写道了下来。 其实她说的,杨标都懂,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他更知道怎么保护一个人,他是侍候和保护过先帝和德王的人,但他还是看着她喃喃着把他不陌生的那些保护措施都写了出来…… 宋小五写罢,抬头看到杨公公已经泡好了茶,她愣了一下,随后静静地看着她一笔挥就的几张纸,尔后,她笑叹了一下。 老而不死是为贼,但老贼的心一旦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半片天也不在话下。 “等你们收拾好了,就让他提前半天过来罢,提前一晚知会我一声就好。”宋小五把她写好的东西收好,正要放镇纸的时候,杨标突然伸出了手。 “能给奴婢吗?”他道。 宋小五看着他,过了些许,她移开了放镇纸的手。 杨标拿过,仔细叠好放下了袖中,站了起来道:“多谢小娘子提醒。” 他躬身而去,他走后,宋小五淡然的脸渐渐地冷了下来,末了,直到她的眼和脸一样的冷酷,她抬头提起了桌子上的铜壶,欲要往下砸的时候想到外头的两个老家人,她深吸了口气把壶搁了下来。 随后她把披着的外纱脱了,出去提了把锄头,找了块离大门最远的地方挖起了土来。 第二日莫叔开门进来扫院子,就还没成熟的落花生苗抛了一地,他家小娘子正拿着锄头面无表情地挖那半亩花生地里最后那一小片土。 老人家惊呆了,都不敢叫小娘子,小跑着回去叫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不好了……” 小娘子的癔症又发了。 第97章 宋小五挖完最后那点花生苗,把半亩土从头到尾刨了一遍,提着锄头到水缸边洗干净了,回屋的时候见到老叔老婶,叫了他们一声:“老叔,老婶。” 说罢,头也不回去了洗漱间。 老婶看着快长成的花生,驼着腰哎哟哟地喊心疼,“这都快长好了,怎么就刨了?” 还不敢说得太大声了,刺激了小娘子,莫叔一过来,她就怪上他了:“都怪你,招了她!” 莫叔为自己喊冤:“我没有,真没有……” 莫婶还要数落他,听到到了洗漱间起了水声,她连站起身,朝老头子道:“土都让她挖到底了,这肯定挖了大半夜,快去打热水,这时候可不能洗冷的。” 说着她提着布裙就往上跑,“小五,小五儿,出了汗可不能洗冷水,你老叔就去打热水,你忍忍。” 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的宋小五放下桶,转头朝门口看去,看到了跑进来的老婶儿,她想朝人笑笑,才发现脸孔僵硬得牵不动。 她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任凭人扼住咽喉还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哪怕当初她被杨标发现生死悬于一线,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最终,宋小五什么也没说,在老婶的帮忙下洗好头发和身子,擦头发的时候她坐着睡了过去,把老莫婶心疼得朝老天爷暗地里直骂:“投下来就投下来了,好好的小仙女非要折腾她,把她折腾累了你就开心了?贼老天!” 莫婶把人扶上床了才去跟主母说这事,宋张氏闻讯赶来,看过女儿才去看花生苗,她也怪心疼那还没有长实沉的落花生的,见老叔把它们抖好土摘下来,安慰自己安慰老仆道:“没事没事,把大的挑出来,晚上拿猪脚炖嫩花生,也好吃呢,也是一顿菜。” 等到中午宋小五醒来,家里人也不拿这事说她,连问都不问一声。当年小娘子才一两岁的人半夜就起来在外头到处乱逛,在外面树林子里头静坐起来就是小半个晚上,没少吓着宋家人过,现在她大了,只是起夜挖个土,说起来实在没什么。 六月下旬,德王起程之前一大早就来了宋家,宋小五知道他要早来,让母亲给她多备点早膳。 宋张氏知道有人来看她,想着前几天女儿的事来,昨晚宋小五跟她说的时候,她小声地跟小娘子问她能不能见见人,宋小五否了,跟她道:“再等等,过一段时间就让你见。” 张氏也就是试问一下,没想女儿会答应,哪怕还要过一阵也心花怒放得很,朝女儿连连道:“使得使得,再多过一阵子也没事。” 宋小五看着她欢喜的脸,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她在宋家呆了足足十五个年头有余了,是她母亲满满的爱与欢喜撑起了这世的她,她原本是真的以为她会在这个家陪着这个女人,这个家过一辈子。 只是,她要食言毁约了。 而她向来沉静,宋张氏这时也没看出她脸底下的情绪来。 张氏作为母亲的不安,在宋小五及笄那天后就平静了下来,她以为那天闹过事,已经应了她的不安,小娘子从今往后就不会有事了。 这早莫叔莫婶摆好了早膳刚离去,她就听到了廊上有人小声喊她“小辫子”的声音,她抬头往上看去,就见小鬼探下头,咧着嘴看着她,笑得像个傻瓜。 “下来。”宋小五的怒火在那晚的泄愤当中被她强掩下去了许多,再见到小鬼,她的心绪勉强还算平静。 但也只是勉强。 当初她就是没打算跟他有什么交集,都希望这个少年能平安度过他的劫,过足一生属于他的爱恨情仇的日子,如今他已是她的了,她却…… 那夜,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烧得宋小五的心口生疼,这时候见到人她都不敢多看,怕强装的平静维持不了太多,很快垂下眼,道:“下来老实用膳。” 德王一听她那口气,身子探下一半看了她的脸一下,只一下他就麻利地跳了下来,飞快跑到洗漱间洗好手又跑到她跟前,把洗好的手伸到她面前。 “小辫子。”他嚅嚅喊了她一声。 “坐下。”宋小五拿起勺,等他坐下,把勺放到了他手里。 一顿小馄饨就包子的早膳很快就用完了,宋小五刚放下筷子,就见刚吃好的小鬼非常殷勤地接过了的碗筷,不用她说就把食具收到了廊下的桶里,还拿了抹布过来。 宋小五漠然地看着他擦好桌子,还打算拿抹布去洗的时候,抬头看向了他,问他道:“谁让你去封地的?” “啊?”德王愣了,本来想说他是看过她给他写的东西后才想去的,但一想到昨晚杨标和他说的话,他顿时就收住了嘴,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道:“我,我自己要去的。” 不等小辫子说话,认错很有一手了的德王快快地接道:“这次是我不好,我下次做什么大事之前一定问过你。” 德王想起杨标昨晚跟他说,那一夜,她因他语无伦次,惶恐不安,德王的心就酸疼了起来,他小心地伸出手去勾她的手,嘴里道:“我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放……” “心”字还没出口,他的手就被她打掉了。 这“啪”地一声,把德王都打愣了,心差点就碎了,他错愣地看着小辫子,被她狠狠一记抽得生红的手停在她的眼前,忘了收回。 宋小五狠抽了他一记,心头的怒火反而更旺了,她皱眉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去洗手。” “哦哦哦……”德王这才看向了他拿着抹布的另一手,跟着她的路上拿他被抽红的手抽了自己那只拿抹布的手,“叫你不听话,叫你惹我王妃生气!”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 德王立马就乖了,背也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紧跟着她,肩膀挨着她的肩膀,一步都不愿意远离。 他洗手的时候,宋小五站在门口没动,他频频回头看她,等洗好手伸出来也不动,像等着她过去她也没过去。 德王只好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干帕子擦了手。 上次小辫子是有帮他擦的,这次怎么就不愿意了? 德王嫌弃地看了眼自己刚刚拿了抹布的贱手一眼,就它,就是它招的事! “等你回来,是什么日子?”德王正瞪自己的手呢,就听门口的小辫子道了一句。 他赶忙抬头,把杨标和他还有近卫他们商量了好几个日夜的行程毫不犹豫地透露了出来:“我们分四批人走,我是第四批,是七月一日走,去到我的封地最短也要花半个月,怕身后有追兵,我们都是按最短时日走,我跟杨标商量好的是回来的时候我们不能按之前的路数来,我是排在第二批第三批走还不一定,具体何时回也要看到了封地后面的事情怎么处理,不过最迟我十月底就能回,到时候我再差人给你送信你就知道时间了!” “不用送。”宋小五打断了他,漠然地看着他道:“到时候回来了来我这里一趟,我们商量下我们的婚事……” 德王手中擦手的帕子“嗡”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傻眼地看着宋小五,张着嘴“啊啊”哑口了数声出说不出话来,这把他急得掐了自己的喉咙一把,这才把声音挤出来:“蒸……蒸……蒸的?” 话刚出来,他扑上来就抱着宋小五,跺脚道:“莫要骗我莫要骗我。” 他急得眼睛都红了,死死地抱着她:“你说的你要嫁我,你说要商量婚事的,你说的你说的……” 宋小五被他车轱辘来车轱辘去的话说得头疼,话刚出来,她就想反悔了,她推了推他,见没把人推开,反被他反手一个紧抱得抱得差点断气,当下一股火气起来就抬手怒挥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怒道:“给我松开!” 她这可是用力了,但德王被她一巴掌打得更是目眩神迷,被她把手强掰开后也不知道躲一躲,把脸凑过去往她脸上猛戳,亲到了嘴巴后手就又抱上了,被她狠踩了一脚也不忘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 伸进去后见她不动,他更急了,非要她碰碰不可,这下急得他眼角红了,水滴也出来了…… 宋小五怒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哀求地看着她,眼睛可怜又闪亮,耀眼得胜过她所见到过的最美的星辰。 当下她手一顿,还是把他的头拉了下来,含住了他怯生生还发着抖的舌头。 这一含,德王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抱住她就不肯撒手。 他直把嘴唇吻肿了也要探头要亲亲,最终被宋小五扔下甩头就走,他这才不得已离开了有人要进来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德王一直舔着自己吻疼的嘴唇,等见到杨标,他翘着肿嘴指给杨标看:“噜开开……” 你看看,小辫子亲的!我王妃亲的! 看着他身上热切得能把一切焚烧掉的热情,非常明白他在那一位那里已甜得找不到边儿的杨标冷然一笑,与他道:“您最好是藏着点,要是到时候折损了那一位的闺名,您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要娶她!”闻言,德王不再跟杨公公现了,张开嘴口齿清晰,得意洋洋地道:“等我一回来就娶她,她说了的,我一回来她就嫁我,等我娶了她回来,倒是你要等着瞧,看她怎么收拾你!” 到时候看杨标还敢不敢动不动就说他了! 第98章 德王出动前,太后宫里的一连连召了他几次他都没去,这天太后宫里来人给他送了话,道他眼里是不是没她这个太后嫂子了,话说得很重,德王想了想,还是去了。 去之前他先去见了燕帝,等燕帝把御书房里的人都退下后,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德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跟燕帝道:“我们老周家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一个女人都能爬到我们头上来哟三喝四,不如她的意,就是要逼死她,就是要弄死她,一句话就能搞得我们被她弄得团团转。” 他看着大侄子,“谁给的底气呢?” 燕帝握着椅臂的手发白,脸孔僵凝。 “真没意思,”德王起身,摇摇头,“你宠着她两分,顺着她两分,她当你给的情份是应该。” 他说罢就走了,连别也没与燕帝道。 他走后,燕帝砸了桌上的杯子,朝身边的孙总管吼:“你不知道拦着太后一点啊?” 孙总管哭着跪到地上,他怎么拦?他一个奴婢怎么拦得住太后娘娘? 他怎么拦得住一个随着皇帝儿子的权势越大,权力欲越强的老女人?她都想垂帘听政了啊。 您狠不下心,怎么能怪我们狠不下心呢? 德王去了太后宫里,太后知道他要来,脸上抹了白粉,把这段时日洁白嫩滑了许多的肤色掩了点下去,但她也不想把自己的回春藏得太紧,漂亮了总归让人知道点这才是真得意,遂她也只是稍稍抹了点粉,挡了点气色罢了。 德王又好一阵子没见她了,见到脸上带着病容,眼底难掩春色的老嫂子,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前两年,还以为这个皇宫,这个老周家没有他操心不行,实在是他想多了,没有他,每个人都能把自己顾得好好的,尤其是他这个他以为性子有点软,脾气有点善的老嫂子。 他也是天真了,这皇宫里哪有女人不会为自己打算的? “嫂子,”德王走过去也懒得跟她行礼,有些不客气地坐到了她身边,“怎么又病了?” 他不客气,万太后更不舒服,这段时日德王不来,她想起的也往往都是些他以前难以讨好的事来,一桩桩的数不胜数,那时候她是吃了他多少脸色,才在正德宫行走下来。 明明她是这个天下的皇后,先帝的正妻,却要看一个小叔子的脸色才能在先帝身边呆下来,真是荒谬。 而先帝在世时,对她也就那样,为了儿子,她一路也忍过来了,现在儿子大权在握,她也能尝一尝男女之情,这才觉得人生有了点样子起来,但一见到不客气的小叔子,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揣磨老皇帝和小叔子那小心翼翼的日子来,她当下脸一僵,缓了缓才轻轻跟小叔子道:“康康,你是不是对嫂子有什么意见啊?” “我这有事,您老叫我,问您您又不说有什么事,只叫我进宫来……” “我病了啊,”太后眼睛红了,“想叫你进来看看我不行?” 德王默然地看向了他老嫂子,过了一会儿,他涩然地道:“嫂子,我也是这宫里长大的。” 她瞒天过海,把面首养到宫里的事,连大臣都没瞒过,怎么瞒得过他? 杨标可是在这里当过十年的大总管。 她就怎么好意思把他当小孩儿骗呢? 万太后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等明白过来,她脸刷地一下,这下是真白了。 “康康……”她抓紧了膝上的裙,眼神徒地狠厉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王没有来跟她吵架的意思,也许就如杨标所说,他把她当嫂子,她毕竟还是与他隔着点,他就算为她纠心生气又如何?她又不可能听他的,又不可能只给他当一个人一辈子的嫂子。 不是嫂子,又怎么生气得起来呢?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您现在风光无限,那是因为有您儿子在前面替您挡着,哪天把您跟他之间的情份用完了,他不想挡了……”德王说到这,自嘲一笑,“当然他不想挡了,他自己也得折兵三万,被您拖……” “放肆,大胆!”万太后拍桌而起,怒喝道。 “我走了。”德王摇摇头,不打算再与她争执下去了。 吵是吵不清楚的,他很明白只有大侄子想动了,他这个老嫂子才会真正老实,要不然,他就是在她宫里吵翻天又有何用? “德王,”万太后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口不择言地道:“如若不是我这老嫂子怜惜你,你能活到如今!当初是我妇人之仁,一念之仁放了你出宫去,若不然……” “若不然?”她糊涂,德王没,他打断了她的话,问她:“若不然如何?” 若不然她就杀了他? 她可知道,她这话一出,那往后她儿子想救她,她都得为她今天这句话付出代价! “砰”地一声,站起来的万太后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她被气得颤抖,哆嗦着嘴指着德王道:“果然是放虎归山,果然,果然啊……” 当初她怎么就不听她哥哥的话,在先帝走后,紧接着把他弄死在宫里,跟着而去呢?这养大了,果然养成了祸害出来。 “哼。”看着他那已经膨胀得看不清自己现在样子的老嫂子,德王哼笑了一声,出了门去。 小辫子说他在另一个世界当中死在十八岁那一年,德王听着觉得这跟梦话似的太不真实了,但看样子,这话十有九十是真的。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他还真是他这老嫂子和大侄子说生就生,说死就死的人了。 德王出了太后的宫里,径直一路回了王府,等见到杨标,德王才放任自己的心碎,他跟杨公公红着眼道:“是不是只有我想护他们一辈子?”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杨标朝他躬身,一言不发。 他不出言,就是最好的回答。 是的,他们没有这么想过,所以他才被逼无法,就是孤注一掷,也信了那一位,让她出手帮着他远离皇宫,远离那个会把他拖死的泥潭。 “啊……”突地,德王抬起头,朝上空嘶吼了起来。 ** 德王走后,杨标来了宋宅一趟,宋小五跟他说了半夜话,杨公公走前,宋小五终还是开口,跟他要了几个人。 她没有掩饰她要人做什么,杨标跟她道:“奴婢得再小心挑挑。” “嗯。”宋小五应了。 走前,杨标跟她躬了半身,宋小五沉默不语地看着他退走,等门关了,鸡啼声起了,她轻吐了口气出来。 这上半生随波逐流的日子,大概是要过去了。 德王这一走,很快一个多月就过去了,宋小五没收到小鬼那边的消息,也不找人问,平平静静地过着她的日子。 而九月底,宋韧被人抬了回来,宋大人命悬一线,一连半个月昏迷不醒,把宋张氏悲愁得十来天就已枯瘦如柴。 此时因宋巡官回都禀告路上被刺杀之事,朝廷皇帝震怒,下令自己的亲信刑部尚书主持大局,一查到底,务必在一月之内给他们结果。 诸多的赏赐也源源不断从宫里赐到了宋宅。 这厢,宋家也来了不少探望的人,宋小五把老太太接到了宅里镇宅,一同与宋家人对付起了各方探问,或者打探消息的人马。 宋家看着是正得圣眷,实则是生死系于宋韧一人身上,宋韧只要一死,宋家之后的命运就指不定了,想让他死的人会连手把宋家斩草除根,宋家难逃厄运,因此宋氏族人在都城里的主事人都来了,老太太也杀气腾腾,一家人守着宋韧清醒。 这厢郑家与宋四郎的亲事只待十二月成亲,郑小虎那边因自家祖母身子不好,一直反对他妹妹嫁入宋家的郑家人这时更是反对了起来,郑小虎与他母亲和祖母一商量,一咬牙就过来跟宋家商量婚事提前之事,间带也有为宋家冲喜的意思在里头,想卖宋家一个好。 宋韧这次出门,不仅是带来了各地丰收的消息,还带来了一种能供百姓食用饱腹的作物,万幸的是他们一路人尽管半路被劫杀,但好在有人冲出了重围把成果呈到了燕帝面前,但就是如此,朝廷现在对宋韧的看法也是褒贬不一,甚至有很多的声音言道宋大人发现了这等重要的事情,不禀告当地官员随着押送入都,反而孤身上都,为着自己讨赏惹出了这生死之事来,还震惊了圣驾,实乃不该…… 就是百姓当中听闻到这话来,也觉得这些个大人说的言之有理,这宋家一飞冲天还不够,为了讨赏连命都搭上也是活该。 这话传到宋家人耳里,宋三郎气得在家捶破了好几个沙袋,这天晚上他实在睡不着觉,半夜找到妹妹的院里,叫醒妹妹跟妹妹道:“妹妹,这官我不想当了。” 第99章 宋小五当他没清醒,扇了他脑袋一记。 “妹妹!”宋三郎捏拳,站在大屋当中悲愤大叫。 宋小五冷然看着他:“好,你不当,他不当,谁都不当,谁都嫌难不想当,那回头这些人的刀砍到你头上的时候,你最好闭紧你的嘴,别喊疼!” 她恶狠狠地朝宋三郎说着,就像吃人的兽,把三郎吓得一挺胸膛,打个了个嗝。 “你听到那些人是怎么说爹的了吗?”三郎指着外面喊着,眼睛腥红,“爹为他们做事,他们一个个都想吃了他……” “那又如何?有的朝臣想吃他,是因为他抢了他们的饭碗;有的百姓想吃他,是因为宋大人过得比他们好,是他们眼中贪得无厌的狗官,”宋小五冷冷地道:“难不成,你还指着妒恨他的说他好话,供着我们爹不成?” “得到多少,”她抬了抬下巴,“就得承担多少,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让你捡着吃。” 三郎懂,但他还是想不通,他闭眼挥拳怒吼:“凭什么?凭什么?” “凭你现在站在任人宰割的位置上!”宋小五被他也吼怒了,怒道:“而你退了,一辈子都是站在被人宰割的这个位置上,别人让你生你就生,别人让你死你就得死!你以为退了就干净了,就清净了?这把火现在烧到你了头上你知道疼了还想退?你以为不跟他们站在一块你就什么都有了啊?啊?!” 这时,门边起了声响,宋小五含怒的眼瞄到门边,看到了缩着肩膀不敢进来的四郎。 “进来。”她深吸了口气,让人进门来。 “妹妹。”四郎小心地踩着步子进了门来。 宋小五看他那怯怯懦懦的样子,最终没忍住,挥手就打了他脑袋,“还有你,经点事就趴成了狗,惯得你!” 宋四郎被她这一打,反打得笑了起来,他傻笑着挠着头,正要说话,却看到了三郎悲愤的脸,他的笑容淡了,欢喜也没了,黯然地跟妹妹道:“爹之前还跟我们说,等老百姓日子不那么紧巴了,国库好点,他上来了就想办法给大家恳田修路……” 他说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儿郎们啊,帮着你们老爹爹一点,一定要走正路陪着爹啊,父亲的豪情壮志还在他们耳朵里,这还没几个月,他就人事不醒,到处都是说他不是的人,这叫他们怎么想得通? “那是到时候的事。”宋小五瞥了他一眼,见他说话还像点样子,火气也小了,道:“现在百姓只看着宋家升官发财,受好的事也没轮到他们头上,他们怎么知道他是好官还是狗官?” “梧……” “梧树县的百姓是都城的百姓吗?那梧树县现在不都把他当好官,他做过的事已经留下了痕迹,你们还想如何?”宋小五看着两个萝卜条,真是有点心累,没经过事,想事一根筋:“你们是想让爹拿着这份政绩吃一辈子,全天下都称颂吗?还有,觉得看不惯不行了就退是什么道理?把快要到手的东西拱手让人,他们就会受伤?三郎,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是水还是糊浆?” 有些人总当自己付出得多,得到的少,却不知正是这种弱势心理,才会把自己位居于弱者的地位,做什么都是别人辜负了自己,却从不主动出击。 既然嫌自己得到的与付出不成正比?说有什么用?去争啊去抢啊,哀哀怨怨得像个怨妇不过只是浪费时间,能顶什么事?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三郎垂着头,看着地上道:“爹现在还不是躺在床上?火烧到我身上了我是知道疼,就是因为疼啊,妹妹,还不如死了算了,挣扎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死。” 宋小五之前的话算是白说了,但这时候她也知道不是跟小年轻讲道理的时候,跟他们说道理没用,让他们去做事才是要紧,“有用,既然来了,你坐着,四郎,去把你二郎哥叫来。” “妹妹,我在着。”站在门口阴影处的二郎出来了。 宋小五看着胡子拉茬,一脸憔悴的二萝卜条,对这根萝卜条有点偏心的宋小五摇摇头,脸色缓和了许多,“快进来,我给你们煮姜茶喝。” 三郎抬眼看了偏心眼的妹妹一眼,被妹妹瞪了一眼。 等打水的打来水,摆茶具的摆好,收拾桌子的收拾好了,宋小五给拿来了姜和茶,等火点燃,她跟他们道:“我有点事要让你们去做。” 四郎看了她一眼。 “你也要跟着做,”宋小五看向他:“做不好,我亲手打死你。” 四郎缩着肩膀把下巴埋在肩窝里不敢看她。 “听到了没有?”宋小五说了一句,近乎于低吼。 “听到了!”四郎被母狮子吓得扭过了头,坐直了身,但就是还是不敢看凶得像兽的妹妹。 都这个时候了,凶残的宋小五也懒得掩饰本性,直接跟他们道:“三郎,你跟秀林院的那引动学士都熟罢?” “熟,有些不熟的,二哥熟,二哥院里有人。”三郎道。 “交给你个事情。” “你说。”三郎吸了下鼻子,擦着鼻子道。 “这次动手是的郑丞相,领头的他和他的人,他孙子就在秀林院里……” “我知道,是郑岳游。”三郎道。 “他跟朱御史家的那个……” “朱宏,朱家三子是好友,两人天天玩在一块儿。”三郎对这些人知之甚祥。 “郑家有个小娘子,叫郑英娥……” 那是京城第一美人,三郎也知道,还跟着人去慕过美人的风采,但只看到了一抹背影,不知道是真美还是传出来供人瞻仰的。 “朱宏喜欢此女……” “对,听说两家从小有亲,”三郎对这些个知道得多,“不过听说郑家甚是疼爱此女,想多留在家里几年,所以至今还没有成亲定日子的意思。” 宋小五颔首,“此女是跟朱宏有亲,不过此女跟郑岳游有染,证据是郑岳游会在每月初一和初十晚上进此女的房,你想办法把这事知会了朱宏,另外,一定要择个时机在与朱家和郑家立场不同的人面前说出,二郎,这个人你可有……” 宋小五思索说到这,才发现家里的三根萝卜条皆震惊无比地看着她。 “怎么?”宋小五挑了下眉,“知道郑秀才跟妹妹有染很奇怪?” 三郎干笑,咽了咽口水道:“也……也不是,我听说这位是义女来着。” “不是义女,是亲女儿,当年郑大老爷跟明月郡主私通所生抱回来养的。”宋小五淡淡道。 三根萝卜条又闭紧了嘴巴。 “二郎,你那边可能找到与这两人相识,但立场站位不同的人?”宋小五接道。 “能,”二郎颔首,跟三郎对视了一眼:“给我们两三天准备一下。” “等你们成事。”宋小五说罢,看向了四郎。 四郎紧张得想尿裤子,看妹妹要开口,结结巴巴地道:“妹妹,水开了。”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把茶叶放了进去后道:“四郎啊……” 四郎视死如归挺直了胸,“在!” “之前你不是有好几个吃你的喝你的的朋友?” 四郎苦着脸,别过头。 “还在吗?” “不在,在,不,在,不是,是他们在,但我已不跟他们来往了。”被点到痛点的四郎迫切想出去尿尿。 “那不能说他们白吃白喝了,该他们给你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宋小五起身拿了一小箱子碎银子出来,“你负责请他们吃喝,把这事宣扬开去,听懂了吗?” 这种事,找一事无成,还会赖吃赖喝的人办最妥了,光是嫉妒心就会让他们添油加醋,把郑家的丑事捅开来。 但这只是宋小五打算做的第一步,弄残个把郑家孙子算什么,她要动的是郑丞相的得意大弟子,也就是他的女婿现在的副手右仆射大人。 就是这位了不起的大人派了底下近百死士刺杀她爹。 冤有头,债有主,恩要早报,仇就更是了。 宋小五让杨标帮她忙了这小半月,就等着一步步动了。 她的耐心从来就不怎么好,能动她就必须要动。 给小萝卜们吩咐的是最先动的一步,也是最要紧的一步,遂她说罢,跟他们道:“爹的仇能不能报,就看你们能不能漂亮地把这事完成了。” 四郎还想说话,三郎当际按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低下头跟亲得不能再亲的同胎弟弟道:“这事你要是给我做坏了,我来,我来一根一根把你身上的骨头拆了,不够,我拆了我陪你,行吗?” 四郎怂得不行,点头不休,哭丧着脸道:“三哥,我没说我不行啊,你别吓我。” 有一个妹妹吓他他就已经不行了。 ** 家里的小孩儿走后,天都快亮了,宋小五站在廊下看着微白的天边想着事,身边来了个这几天经常来的人。 “等久了?”宋小五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了头看着那片天肚白。 “等了一会儿。”杨标站在她身边道。 “嗯。” “把事儿交给他们能行吗?” “行不行,到时候看。”宋小五抬眼看着太阳从东边冒出丝丝金光来,“手上没经血腥,掂量不出事情轻重的份量来,趁我还在,就带他们做几件。” “您想好了,要来德王府了?”杨标看向了她。 宋小五看着缓缓升起来的太阳,笑了。 第100章 杨标走后,宋小五去了父母的院子。 老太太也坐镇在那里。 这段时日,宋小五只在幕后行事,前头都交给了萝卜条们和长辈们。 对于宋爹遭劫之事,比起家人的暴怒与伤心欲绝,她就冷静多了,甚至可以说是冷静到近乎冷酷冷血,她知道事情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人安排后就回了自己住处,分析前因后果,排兵布阵,可以说是一直没空伤心。 哪怕这事已有大半个月了,她也平静得就像事情没有发生一般,这要是换在别家,都得道她一声冷血,好在这是宋家,她冷静如斯,宋家人反到平静了起来,该做事的就做事,该哀伤的就哀伤,各做各的事。 家不会倒,无需慌张。 宋小五就是宋家的那根定海神针,宋小五也知道自己于这个家的作用,遂一天到晚有条不紊地维持着这个家的进程,哪怕外头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她也会稳住这个家的人心。 她去了老太太那,老太太看到她来挪了挪屁股,让宋小五挨着她坐。 宋小五坐了过去,跟老太太道:“昨晚可睡得好?” 这时候,外头人信不过,只能信家里人,母亲身子不好,宋小五强制让她陪着父亲,别的事让她一概不管。 现在是老太太带着族里的女人应付那时不时来探望他们家的各家夫人,有很多人都是他们家之前闻所未闻过的人物,这次都跑过来了,就是隔壁没有来往过的邻居,也会拎着一篮子鸡蛋过来看两眼,这些人情世故往日看着平常,但这时候于有一个需要静养的病人的宋家来说就是扰人了,但宋家这时候万不可闭门谢客,省得更多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在宋小五这里,她爹好了是要带着宋家萝卜条更上一层楼的,她所做的就是在他们上位之前,不要给他们身后留下太多祸因。 名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很重要的。 老太太一领她的意,领着个个精怪的族妇们哭嚷起了自家的可怜来,谁来都会跟人哭诉一番宋家的悲惨。 说来也是可笑,自古人都只同情可怜人的悲惨,从不怜恤强者的不容易。 老太太这些日子不容易,为着能办好宋小五的事,还放下了身段和与她有闲隙的宋家族人无声讲和,脾气收敛得近乎不见了,宋小五从没想到老太太如此配合,心中对她甚是感恩,也比过去要与老太太亲近了许多。 “挺好,依你说的,晚上吃得清淡些戒点口,这觉就好多了。”老太太回了一句。 “这口要戒,等你活到百,我给你做大寿。” 老太太抿着嘴,想把嘴角的笑意抿下,但还是透露了一些出来,她又抿了抿,自以为不以为意地道:“哪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是想活到那个时候的。 现在日子轻松了,还能出去走动走动,见的人罢她不喜欢,但也算是热闹,也无需要争争夺夺的,还有人精心安排着侍候着她,她是还想多活几十年的。 就连张氏那个讨厌的小儿媳妇,她现在看着也顺眼多了,至少要比那个蠢货肖氏顺眼得多。 “能,能,一定能。”忙着给她们摆早膳的英婆在一旁插嘴。 等用完早膳,宋小五起身跟老太太道:“那我去了。” “去忙罢。”老太太也站了起来,拂着发道:“我也要去见人了。” 前面那些族妇应该也都到了。 这时候正是族里人团结一心的时候,老太太也愿意早点去等着人,而不是让人等着她。 宋小五朝她点点头,这才去了不远处父母的屋子。 家里的老人都拎得清轻重,这才是宋家到现在还能应付得当,没让外头进来的洪水猛兽肆意侵略的主要原因,要不就是她有十具玲珑心,一人之力也难敌众拳。 这也是无论什么时候,走到一定程度人都得必须抱团的原因,生存在任何时候都是恶劣且具有争斗性的,一人单打独斗,没人害怕后患无人惧怕他不说,哪天死在荒郊野外都没个收尸的。 这世上所有的决裂,都是在为灭亡做准备,是以她当初在青州为宋家走的那几步,到如今还是显出效果来了。 宋小五去了父母的地方,宋张氏正在一点一滴地喂丈夫吊命的参水,见到宋小五来,神情严峻的妇人脸色一暖,哑声道:“你来了?” “没睡好?”宋小五有点不满地看着她,“不是说了让你定点就睡?” 她坐下,“吾大夫来过了?” “来过了,捣药去了。”宋张氏强颜一笑,“娘睡了不少,就是看不出来。” 宋小五摇摇头,就不说她了。 父母感情一直很不错,宋大人是个难得真心疼爱妻子的男人,他不仅是把他的妻子当成是他孩子的娘,他在过日子当中也把她当成是他的女人爱慕,这是夫妻多年之后很难得还能有的感情,夫妻俩平时的小情趣甚多,她母亲就是要操持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也一直要活得比同龄人娇俏,现在宋大人倒了,无异于她生活的重心倒了,让她去好好睡一个安心觉那也是不可能的事,这种人之常情宋小五也不可能以一己之言改变,她转头看向了宋爹,查看起了他脑袋上的伤口来。 宋大人伤的最重要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脑袋的一侧,他抬回来的时候满脑袋都是血疙瘩,能活下来还是她收到他说发现她所说的新作物的信后,派了德王府的人前去迎他,才把他在刀下救了下来。 若不,他的脑袋早离了他的脖子了。 “我看比昨天好多了,再养阵子就能醒过来了。”宋小五看伤口愈合得不错,决定等宋大人好得差不多了,就让宫里来的太医给他施针刺激脑袋。 要不然让他躺下去,她怕他一睡不醒,到时候她娘就得跟着这个一点也不美男子了的老男人一块完了。 “是罢?”张氏一听,带着一脸的希翼看着小娘子。 “当然。”宋小五把没有一分把握的事说得笃定无比。 这种骗人的事,她向来很拿手。 “那就好那就好。”现在宋张氏就靠着女儿给的希望活着了,她擦掉眼边的泪,又小心地拿起细勺子勺了一点点汤送到他嘴边,轻声道:“来,再喝一口,喝饱了就能醒过来吃好吃的了,我给你准备了石头鱼吃呢,酒也开两坛子,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不拦你,啊?” “就开两坛子啊?”宋小五在旁听着,搭了一句。 宋张氏茫然抬头,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女儿所说的话,勤俭持家的宋夫人立马板起了俏脸,“两坛子够多的了,还想喝几坛?” 宋小五轻笑了起来。 张氏顿住,片刻后,她也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就哭了,道:“只要你爹醒,他要几坛我就给几坛,我只想要他醒,儿啊,他是娘的命啊。” 宋小五看她一逗,把人逗哭了,沉默片刻后拿帕子给宋夫人擦泪,叹道:“行了,他会醒的。” 她是拿她这个娘没办法了,总有一山比一山高,宋夫人一哭,她就没辄了。 ** 宋家每天都有宫中的御医前来过问宋韧伤情,前段时日由休沐在家的宋家儿郎们接待,现在三个人都去秀林院点卯了,遂改而接待的是宋家的一个精炼老道的族人,宋韧的一个堂兄宋强。 宋氏族人见半来个月了,宫里那位陛下还没有放弃他们家这一位大人,这心也就更齐了,如此等宋韧醒来,想来宋氏一门毫无疑问会随着他的高升更上一层楼。 有他们支撑着宋宅在都城的这一片天地,有他们各方走动,让人知道宋大人可是有族人帮衬着的,他们这力量在朝小,但在以族群居的民间着实也不小了。 孤家寡人好欺负,但惹上一个姓族,谁都得惦量惦量,这种无形的力量也让宋家少了不少事,太平了不少。 宋小五也知道如今宋家在那位圣上心中的地位,那也是她爹用性命博来的。 由朝廷想让他死的那群人来说,宋大人身为官场后生想以一己之身就吞下这么大的功劳,不知道分享,一点官场之道也不懂,这种不听话的官员当然要除之后快,要不这当官的只要是后生都如此作为,如何得了?这官场要怎么维持下去?但由皇帝来说,宋韧身为他的人,为保命把成果献给那群旧臣邀功,想来皇帝第一个要宰的人就是宋大人。 而宋小五从这当中觉得可笑的是,保皇帝最中坚的力量符家向来看她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素来冷落宋大人,有些事上还帮着人向宋大人插刀,这促使宋大人完全不敢向它家求救,而其它的保皇党力量都是以符家为中心,找上他们等于找上了符家,末了宋大人只能孤身上阵,用一己之力拼命回都。 这当中,皇帝最孬了,连护着一个为他办事的臣子的力量都没有。 孬得宋小五都觉得这燕朝亡在他手里一点也不奇怪。 但如今不是嫌皇帝不中用的时候,宋小五这边正看着萝卜条们办事的时候,杨标给他送来了小鬼的消息。 小鬼十月是回不来了。 他正热火朝天带着人薅着毛,是真薅羊毛,他让畜户养的羊群养得太好了,打算给他封地的驻军一人做身衣裳。 还有小鬼发财了,发现了一个铁矿,天天吆喝着人去挖矿,挖回来就治铁做锅,只要是挑满百担的人家都可领一个回去,不过一家只能领一个,要是多领,就得另立门户,自成一家。 这多出一家,就是多出一家的人力来了。 这些宋小五压根儿没教过他,说都没说过,但小鬼薅起羊毛来真不比后世的扒皮大佬差,宋小五看完他报喜的信,看着昂着下巴,有点小骄傲的杨公公,琢磨了一下,还是勉强夸了一句:“果然是天资栋才。” 亲自拆了信给她看的杨公公等的就是这句话,矜持地略一点头,淡道:“还好,毕竟是我们先帝从小一手教养出来的。” 闻言,宋小五朝他后面看了看。 杨公公不解,也皱眉往后看了看。 “我看看有没有翘起来的尾巴。”宋小五捏着信,朝他道。 杨公公白脸顿时黑了。 “你盯着点,让他不要掉以轻心,回来的时候更要小心行事。”宋小五把信收回,随着信封给了他。 “真不把您这边的事给他透露两句?”杨标收回信,道。 “不用,”宋小五看起了杨标给她送过来的密报,“我自己的仗我自己打。” 她已经倚仗他颇多了,够了。 “那您不给他写两句?” “不。” 杨标被她干脆利落的一字憋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道:“他说了让您给他写几句,他年底才回。” “不。”宋小五再次拒绝。 “您不写,他会乱想。” “只要是活人都会乱想,”宋小五抬眼,瞥他:“杨公公还是不要太宠他了。” 杨标又被她憋住了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想跟她冷笑示威吓唬她,但如今他俩身份又不似最初了,遂他只能把憋屈强按捺了下来,心中腹诽道:“说我宠他,说得好像你不宠他似的?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嫁,现在就连嫁妆都亲自准备起了?” 开玩笑,五十步笑百步! “范启伯此人看起来很强硬?”宋小五这时提起了郑丞相的女婿和高徒,也就是当朝的右仆射大人。 “是,”说到正事,杨标神情也冷肃了起来,“奴婢之前跟您说过,他这人身边围绕的人也多,您要动他,不容易。” 此人强横蛮气,行事残忍但也分外果断,还有赏罚极其分明,正因为如此,很多慕强的人纷至沓来被他所用,哪怕是万家那边也有族女自愿委身于他为妾,他与万家的关系很紧密,哪怕后宫他也插了一手,这也是那位圣上就是想收拾郑家,一直也无法一这团乱麻中取得一个点,只动郑家而不伤其它根本。 但只要有范启伯这人在,郑丞相一系还是高枕无忧,他取代郑丞相为相之日也指日可待,而现在此人已经逼迫在眼前了,而圣上却还想着他和朝廷还有万太后和万家之间取得一个平衡,说来也是个笑话了。 杨标之前对朝廷好坏无感,只想着他家主公赶紧成亲,然后去封地,这朝廷的浑水,他一点也不想让他趟,但现在这以后的王妃主母要动人,他想着她是异想天开,但杨公公也想看一看她是怎么动的。 “范大人这一生看来,妥妥人生赢家呀。”范启伯为范家长子,于十六岁那年娶了郑家次女,二十岁入朝,然后一路高升至副相之位,现年仅四十五,可说是当朝最年轻的高官了。 此人也是个玩得开的,家中妻妾众多,美妾无数,还有臣下家中女眷寄宿他家供他玩乐,就是如此还被众多人围绕称颂,礼崩乐坏无人称奇反被抬举,果然是末代景象。 不过,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死权,是个男人都想当他罢? “您还是再想想罢。”杨公公面无表情地道,她要是放弃也不奇怪。 毕竟这一位,都跟太后娘娘滚过一张床。 “对了,”宋小五拉过她列出的关系表添了几笔,抬头问杨公公:“你们家那小鬼房里有几个人啊?” 杨公公被她理所当然的口气问得心塞,忍着火气道:“一个都没有,谢您关心了。” “看着没问题啊。”宋小五提笔给范大人一笔一笔记帐,嘴里道。 “您知道就好!”杨公公咬牙切齿。 “怎么他们家的人这般玩得溜,他没学着点?” 杨公公都快按捺不住他那小暴脾气了,“是我们先帝爷之前教养的好,不劳您费心。” “你们先帝连这个都管?”这个宋小五倒觉得奇了,停笔抬头看他。 “小主公年幼时多病,先帝教过他几句。”杨公公把话一字一句地从嘴里挤出来,看着毫不懂害臊为何物的未来主母,“这个您要是想知道,还是以后去问王爷罢?” “嗯,我用用就知道了。”不需要问。 杨公公当场就拉下了脸,不管是不是以下犯上,瞪向了她:“您还是矜持点罢!” 知道她不是凡人,但能不能要点脸? 杨公公真觉得她比那范启伯没好到哪儿去。 “看来要动范启伯,万家那边是绕不开了……”宋小五这时停了笔,揉了揉昨晚盲射了半夜箭现眼下有点生疼的手,跟杨公公道:“你们那位陛下对亲生母亲喜好钻研闺中秘术一事怎么看?” 杨公公半晌无语,尔后,挤着话道:“太后曾多次以命替他挡灾过,圣上小时候说来是个心善的。” “你们先帝是怎么选的他?” 看她连先帝都说上了,杨公公提剑砍头的心都有了,忍了又忍,才道:“圣上因早年身体有恙,子嗣不多,先太子被谋害后,他膝下只有三子。” “那是矮个子里选了个稍微高点的?”也是惨。 “您就不要再提我们先帝了。”杨公公心道把这老祸害娶回去,怕是得把先帝气得从皇陵当中跳出来吧? “也难怪太后娘娘了。”先帝不行,太后一尝到行了的滋味,难免过头。 这人呐,饱暖思淫欲,都站到至高无上的点了,要是还亏待自己谁依啊?宋小五还挺能理解太后娘娘的。 熬了这么多年,总得补偿补偿自己。 “您还是闭嘴罢。”知道她什么意思的杨公公一脸冷漠。 “嗯,闭嘴。”宋小五又提笔给太后娘娘记了一笔,看着她的人头喃喃道:“我们这种人,往往都是死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上……” 她当年如此,这位太后娘娘看来怕也要如此了。 “皇家宗室当中有没有人知道此事的?”宋小五这时候又抬头,美目无波无绪地看向了杨标。 “有。” “有看不惯的?” 杨公公此时冷笑了起来:“岂止。” 皇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光了,今年正月那阵圣上大过年的都不敢见宗室中人,想来也是脸上辣得慌罢? “我怎么看着……”宋小五看着摊满了整张桌的大纸,喃喃道:“一派末代王朝临死之前的醉生梦死相啊。” 杨标已被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惊得没什么感觉了,此时他漠然地看着她那张列出来的男女关系混乱得不堪入目的关系图,冷笑了一声:“可不是么。” “你说,要是把事情揭破了,你们那位陛下会不会拦?” “拼死了也会拦。”杨标漠然。 “那就只能折中处理了。”宋小五摇摇头,这人呐,活于中庸也死于中庸,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个道理,只要是舍不得割断现在的毒瘤的,都会死于未来的病发当中。 后来符家接替了这个国家,真是大势所然,一点也没有侥幸存在于里头。 “那,行刺范启伯罢,麻烦杨公公开始准备,务必一击即中。”宋小五提了笔,在范启伯上的名字上画了把叉,“接下来郑家的反应由我们宋家接管,万家那边的,由你之前所说的把刀架在他们家大老爷的脖子上,太后那边,还是得劳烦杨公公说动宗室了,至于那位陛下……” 宋小五看着杨公公,微微一笑,“告诉他,他要是舍不得,那他以后得叫他的仆射大人为后爹了,以后举国都知道这个事情,他上起朝来也太带劲了罢?” 杨公公闭眼,“您这不是要他们的命,是在要我这个下贱的老奴婢的命罢?” “你们啊,就是舍不得动,小鬼不想也不敢,你更不敢了,你们周家那位当家的一脉相承也这个尿性,”宋小五把笔一扔,笑得放肆,冷酷,“你们自己舍不得,那就由我这个外人来罢。” 杨公公看着她的脸,这死水一般的心因害怕、激动不停地颤抖了起来…… 是,他不敢。 但有人敢?他要不要试一试? 第101章 杨公公不答,宋小五已低下头,开始策划刺杀事件了。 刺杀范启伯这件事,必须一次就成功,而且留给她用的时间非常短。 她也没打算只动动嘴皮子,事情都交给杨公公去办。 她不待杨公公回答,就问道:“可有身手非常了得的女刺客?” 杨公公蠕了蠕嘴,方道:“有。” 他这声回答,回得异常尖细,宋小五抬眼,眼中带着点笑:“杨公公也是久经沙场了。” 不会这点事都经不住罢? 杨标扯了扯嘴角,这妖孽,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过来的,她行事作为岂止是胆大妄为四字可说的。 “可能告诉我,可有跟范启伯有仇的?大仇小仇皆可?” 杨标苦笑,低头道:“有。” 她还真是料得准。 宋小五也只是问问,毕竟这世上有的男人让女人如痴如狂,但也会让一些人恨之入骨。 再赏罚分明的人,也有利益分布不均,雨露散布不匀的时候,女人狠起来那可都是母老虎,范启伯那种是个入得了眼的女人就敢碰的,连属臣家眷母女两人都敢养在自家圈子里的,这种人没人恨,宋小五还真不信。 古往今来,成功男人死在女人身上的可不少。女人是成功者的标配,越是得意的男人越会以经手女人多少而自豪,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自信一是相信自己性能力超凡,无论其有多短小;二是就是貌丑老态,也相信自己魅力无边,围过来的女人爱他们爱得神魂颠倒,非他们不可。 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就是尊贵如帝王,死了后他正宫娘娘给他戴绿帽子戴得飞起;后世死在情人身上的为官者那也可是络绎不绝,生生不息。 “身手如何?”宋小五接着问。 “极好。” “手段如何?” “嫉世如仇。” “哦,那就是没她不敢杀的人了?” “能到我手下的,都有仇深似海,杀戮是她们唯一活下去的路。”杨公公漠然道。 哪有清清白白到他手下做事的人?不过都是些别人扔了不要的,或是走投无路被逼无法才落到他手下的。 但凡能过一点平常日子,哪怕只是像一般老百姓那样为一日三餐愁苦,也远远胜过操刀日夜勤练不休,身上伤痕累累,只为当一个合格的侩子手。 “找两个最强的,最冷静的,送到我这来。”宋小五开了口。 “不成,”这次杨标坚定地否决了她,“您这里,只有王爷与我能来,就是候在这院子左右的护卫,那也是从小跟着他的护卫,那些人,一个都不能来。” 宋小五看了看他,尔后道:“也好。” 她现在还不是被人知道的时候。 “我把我寻思的刺杀办法写下来,你看着有什么不妥的,你自己补充。”宋小五开始谋动,给范启伯定了条一击就是不成,还有补刀的死路。 杨标站了过来,站到了她身边,看着她不仅是要刺杀,还要祸水东引,把祸水洒到万家身上,让人死在同万太后私会之日所在的万家,他不禁眼前发黑,甩了甩头。 这,圣上知道了,怕是得把德王府拆了罢? 杨标看她洋洋洒洒地一笔而下,心中更是颤抖不休。 “到时候,要是在场的有宗室的人,那可是太好了……”宋小五写到一边,见杨公公僵在身边,朝他笑了笑。 她嫣然如画,但在此时的杨公公里,就跟那最唯恐天下不乱的恶魔一样,这天底下绝没有她不敢干的事。 杨公公心惊胆颤。 宋小五把计划全部写完,低头吹了吹最后一笔字的墨,道:“杨公公,如何?” 干还是不干? 良久,僵住半晌的杨标动了动嘴,动了好几下后,方才听到他用嘶哑得不似原形的声音道:“干。” 干了。 这次,不是他想替他的主公干,而是他自己想。 先帝的天下,该洗一次盘了,哪怕不成功,他也愿意以身涉险,以命替命,替这位把所有的一切都担下来。 “您可以动,”杨公公说出话后,再说话就自如多了,“但必须在范启伯此人死毕后。” 若不,宋家动了郑家,他就挡不住她了。 闻言,宋小五怔愣了一下,其后莞尔,在嘴里轻叹了一声:“行罢。” 也行,她活着,总归还有以后。 这也没什么,这往前走的路人,总有人死在半途见不到终点。 杨标走后,宋小五去了二萝卜条的院子,二郎听妹妹所说的要等几日后,他看着黑发如墨披散在身侧的小妹妹,问了她一句:“你……你让人帮我们了吗?” 宋小五看着他问得遮遮掩掩,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与他道:“让了。” 其后,她与他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可以不知道吗?” 他不是太想知道。 宋小五知道二郎只是看着憨厚,但他也把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说并不表示他不懂,他不知道猜测。 他可能是这个家里除了宋爹外,最知道她身边所有事的人。 但他还是选择了不说,他就像呵护珍宝一样地小心翼翼地在呵护着她。 谁说心思深沉的人不纯粹?最纯粹就是他们了,因为懂,因为珍惜,所以从来不伤害。 这种温柔,才是宋小五所喜欢的,因为只有最坚定的心,才最经得起岁月的侵袭。 “不可以。”宋小五残忍地拒绝了他。 看着他黯然下去的神情,她敲了敲他脑袋,跟他道:“你大了,该一个人行走自己的路了。” 有没有她,都不是要紧事。 二郎垂眼,伸手拦住了眼。 他的妹妹,是那个半夜等着他饿,会给他拿米糕填肚子的人;他在困惑他与三个兄弟都不同的时候,她说他是一群千里马当中突起的那只鲲鹏,从天空往下能看到更大更美的风景,如何不美哉?怎么还在为自己的特别伤心呢? 这么些年,二郎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对自己不确定的人了,经过这两年,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但对妹妹的感情,却还跟小时候一样,他依赖她的宽解,依赖她的仁慈。 “嗯?”见他伤心得很,宋小五靠近他,弹了下他的头。 “唉,知道了。”二郎抽了口气,道:“我会跟三郎他们说的。” “说罢,到时候他们要是还说我偏心你,你只管承认就是。”宋小五笑道了一句。 二郎放下手睁开眼,看着妹妹裙角,轻声道:“妹妹,你不要走得太远了。” 太远了,他跟不上。 ** 平昌七年十月九日,当朝右仆射大人范启伯暴毙于万家,范家与郑家震怒,由范家长子带人近百去了万家。 万家焦头烂额,此时皇宫皇帝下旨,由大理寺接管了此案,范启伯的尸体也被抬回了大理寺。 正在范家要联合郑家在朝向燕帝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郑家突然传出来了郑家长孙兄妹乱伦的事出来,见证人还是江太尉的亲孙子。 就在燕都因这两个消息震惊得回不过神的时候,知道了母亲私会范启伯,让范启伯致死的燕帝又收到了他大表兄私吞军饷的事来。 燕帝一夜未晚,早晨起了高热,这日一直勤政不休的他没有上朝,中午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前来看他梨花带泪的母亲,燕帝生生咳出了一口血来,吓得身边宫人慌乱不已,燕帝则握着他母后的手,问了她一句:“敢问太后娘娘一句,朕要是死了,您要如何自处?” 把他逼死了,她要怎么过? 燕帝不明白,她怎么就敢? 万太后哭了起来,“我儿,是娘的错,是娘的错,娘罪该万死,你就饶了为娘这一次罢……” 又这样了。 这跟当初她求着先帝,求着小王叔的时候又有什么两样? 她所说的他们母子俩的扬眉吐气,就是回到最初的一无所有吗? 皇帝病了的事,很快传遍了朝廷上下,这厢群龙无首,本来关系还不错的三公和万家这时候相互顷扎,各家各使神通,连衙门兵将都能调动前往万家要一个说法。 万家火急火燎,只得往宫中赶。 这时候纸包不住火,万太后出宫私会范启伯的事被传出来了。 周家皇家宗室的脸面全无,他们推出了郡王南阳王进宫索讨一个说法。 燕帝躺在床上,片刻不得安宁。 那厢皇后娘娘见冷落他多时的皇帝大病不起,心中可谓是大松了一口气,见太后出事她更是胸有成竹了起来,不过她知道现在不是她动的时候,遂按兵不动,只悄悄见了一次他们易家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皇宫一夕之间,就变了天。 坐势不管的杨标进宫被燕帝亲自扇了一巴掌滚了出来,到了王府才笑出来。 那一位果然心狠手辣,做事不留痕迹,这下全天下都咬定了范启伯死在了太后娘娘的私通中,就是后面再查出什么事翻出什么浪花来,万家也完了。 而宋家这边,太医一连几天都没来宋家,听到是宫里的那位陛下病了,宋小五还真想找杨标过来问问,但这等风声鹤唳的时候,她只能忍着,只能从自家的吾大夫这边着手,再找神医医治宋爹。 这事情真是有利有弊,她料到底都没料到皇帝一病,给她爹看病的大夫都不来了。 郑家的事宋家三个萝卜条做得非常漂亮,都没让人怀疑到他们三兄弟身上来。 就是宋四郎那几个朋友,也只当带他们去见世面的宋四郎傻,没他们有眼色会看人,在酒楼的包厢里不止是大吃了一顿,还听到了惊天秘闻,可请他们吃酒的宋四郎还傻呼呼的,吃醉了人事不醒不说,身上的银子都被他们掏干了。 这种傻子,下次没钱了还得叫出来。 那一日宋四郎是街上碰到他们,被他们叫过来请吃酒的,被他们喂醉后等人走了,躺在地上装醉的他一直没起来,直等到来寻他的三郎把他背了出去也没动弹。 宋三郎怕人看出来,把人背到家里放到地上才用脚踩让他背了一路的四郎,四郎任由他踩了几脚,随后抱着三郎的脚,认真地跟三郎道:“他们是真当我傻。” 而他还因为假装巧遇,为要利用他们还感到抱歉。 “你不傻,谁傻?”三郎搜他身上,见他的银子真没了,毫不犹豫地耻笑亲弟,“眼睛里一直跟糊了沙子似的,你看得清几个人?” 四郎点头,承认了。 而另一边,郑小虎所在的郑家跟丞相郑家原本只是同姓氏之人,但后来郑小虎所在的郑家以三百年前是同一家的说辞与郑丞相家挂上了关系,两家宗族同源,这下郑家出了这等荒谬之事,尤其那位郑家女在外名声还不小,是都城的第一美人,这下各家对她颇有几分爱慕的公子义愤填膺,都道是郑家长孙逼迫妹妹干了那等不耻之事,但民间更多的都是道此女不检点,靠着美貌连亲哥哥都勾引,这郑家女一时被外人都扣上了淫浪无节的名声来。 这使得郑小虎的母亲急得把他派了出来,打听宋家这边的反应。 这厢郑丞相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官威也震不住百姓了,不少人往郑家泼粪去了,还言道要替天行道,把那位郑家女关进笼子扔到河里浸死。 这还只是开始,没两天丞相家传出了此女捅死了嫡母,逃出了郑家的事来,还有路人指天划地发誓郑小娘子逃到了明月郡主府。 不到十天,都城乱成了一团乱麻。 杨标给人往主公送信没几天,就收到了宋家那边要给宋四郎办喜事给宋大人冲喜的事来,这等时候了,宋家还有心思办喜事,杨公公啼笑皆非,用了几天安排做了万全准备,还是在这关头去找那一位了。 等再来到宋小娘子的院子,杨公公这次很是百感交集。 谁都不知道,都城的乱相,出自这个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院子里的闺中女之手。 谁能想到呢? 杨公公喜好半夜敲门,这两天忙着帮家里办喜事的宋小五见到他没有前几次欢迎,但也还算是欢迎的。 家里找的名医不成,还是得宫里的御医来不可,所以这事还得杨公公帮着办。 至于那位皇帝,可不能死,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宋爹醒来后,最好是等到小鬼回来后。 宋小五这头已经开始想皇帝要是死了,小鬼要是准备上位她要帮的忙了。不过其中有一点很是可惜,小鬼要是上位,她是不嫁的,到时候怎么处理宋家与他之间的事来怕是比现在还棘手,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她归隐或者死掉就是。 到时候宋家应该也稳了,她走也轻松。 遂杨公公一坐定,她就跟杨公公道:“你们周家那位当家还行罢?” 杨公公看着她有条不紊地煮着茶,觉得自己来见她一次,头就要比前次更疼一点,“还行。” “死不了?” “绝死不了。” “呀?”宋小五还挺惊讶,“太可惜了。” 杨标眯眼看她,半晌没有说话。 宋小五便只能把心中之前所想的惊涛骇浪埋了下去,当作从没有发生过,她敢作也敢想,但不能想了,她也能若无其事地当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 嗯,她这个叫拿得起放得下,要是要脸的那些,早被自己臊死了。 杨标看她神色琢磨了半晌,再开口话间带出了警告来:“那一位再如何也是帝王,这次成事太侥幸,没有人敢想有人敢动他们,这才没回过神来,不是我们能耐。” 那些人安逸久了,哪怕圣上收他们的权也得一步步来,他们绝想不到会有人比皇帝胆子更大,手段更狠戾,一把快刀斩了他们那一团庞大的乱麻,这时候他们都还在憎恨万家,拿坏事的万家出气,都没有人想到,是有人下了黑手。 但圣上已经想到了,而且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尽管这怀疑来得毫无根据,但周家人的直觉惯来可怕,先帝如此,他的小主公如此,这位圣上稍逊点,但他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就表示他就是周家人。 一件两件事是磨不死他的。 “嗯,”宋小五看了杨标一眼,“知道了。” 不过她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动的,再万恶不赦的人为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杨公公这种和小鬼那种,就更如是了。 他们是承那位先帝的恩活着的,让他们动先帝的儿子,应该是不可能的事。 是她轻狂了。 杨标冷眼看了她好一阵子,见她平静如常,这才开口道:“有人去请主公了,他大概月底就能回。” “月底啊,”那就是还有四个来月,宋小五想着,给杨公公递了一杯倒出来的茶,“那万家还是彻底端掉的好。” “这事早晚会被宫里的人知道的。”杨标说出这句话来,眉目间也难掩焦虑。 事情他是做了,但后患也无穷。 “你是怕他们叔侄俩反目成仇?” “难不成您不怕?” “我不怕,他的命由我而言,比他跟谁反目成仇来得重要。” “是这么算的吗?您不知道我们家那一位小王爷吗?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您不知道吗?” “那是他以为,干我何事?”宋小五冷冷地道,“对我而言,我只注重我认为于我重要的事情。” “你!”杨公公大拍了一掌。 宋小五皱眉,看了门一边,听了一会没听到门响,转头看向杨公公,冷酷黑眸格外犀利:“是,情比命重要,那杨公公你既然如此认为,何不如就让他死在十八岁!” 她说着笑了起来:“他要是死了,我弄死你们,到时候你看你们认为是情重要,还是命重要。” 说着她哼笑了两声,想起了史书当中的周家王朝:“得了,我也不说大话了,他死了,这周家差不多也要结束了,用不着我这个妖怪多事。” 杨标默然,许久后,他哑声道:“您别太嚣张了,这世上总有比您更厉害的人。” “我知道,”宋小五把面前凉了的茶水送进了口水,苦涩弥漫了她的舌尖,她跟杨公公道:“别说有比我更厉害的了,就是比不上我的也能弄死我,范启伯的今天,有可能就是我的明天,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所以,杨公公……” 她深深地看着杨标:“别给我机会让我出去,也跟你的小主公说明白了,他要娶的,是一条会杀人的母老虎。” 杨标又是沉默不语,末了他摇头道:“他不会后悔,但老奴我后悔了。” 他怕他家那位对她神痴魂迷的小主公架不住她。 “还有时间,慢慢后悔,这个还可以后悔得来。”宋小五笑说了一句,又敛了笑叹了口气,道:“你们要是想扶那一位皇帝陛下,他要是不跟你们一条心是没用的。” “您的意思是?” “让他跟你们一条心罢,把万家端了,最后由小鬼出手保他嫂子。”宋小五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早晚有一天我要是被你们同化了,大概也得跟着你们一块儿完蛋。” “万家的事,深查下去,”宋小五接着淡淡道:“想来你也明白,万家当了这么多年的国舅爷了,现在还想着借万太后插手朝政,替三公而上,要跟符家争一长短,那他们想的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也许……” 她看着杨标眨了下眼,“你们家当家的现在死了,对万家来说才是最好的局势,您说呢?毕竟皇长子可是出自万家的肚子。” 上辈子燕帝暴毙,皇长子上位,宋小五可不敢说这皇帝死得没有蹊跷——如果能借此事把万家从他身上彻底斩断切除了,那皇帝也只有他那个只想去封地的傻王叔可选择靠一靠了。 杨标听她说完,整个人呆了一阵,随后他慌手慌脚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地往外跑去了。 宋小五把他吓唬走了,倒茶喝的时候手一凝…… 妙手回春的太医呢?宋爹还躺在床上呢! 这是男人果然比爹还要重要吗? 宋小五可见宋爹要是醒过来知道真相后,再度会被女儿气昏过去的场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杨标跟他小主公说他娶了一条母老虎。 康康(眼睛发光):母老虎漂亮。 杨标(面无表情):会杀人,还会杀你。 康康(高兴):这个我早知道啦。 杨标(一脸漠然):…… 康康(兴高采烈):杨标你说,小辫子要是扑过来的时候,我是躺着的好,还是站着伸手抱住的好?哪个更男子汉更讨她喜欢一点? 想提前去见先帝的杨标扭过屁股就走了。 第102章 十一月的燕都下起了雪,月初那几天宋小五听家里人说都城有雪豹经过,吓死个人了。 闻言她心下心道难不成是小鬼回来了?但她也没有深思,宋家十二月初六有喜事,她暂且代母亲掌管了一半家事,有事要做主,顾不上想太多。 宋小五是个喜欢精简事情下放权力的人,但小门小户经不住放权,主要是奴仆的步伐跟不上主人的要求,你吩咐他们两天能跑完的事,放到他们手里,四五天方才勉强备齐,东西准备得不当不说还落东落西,最后还一脸惶恐看着她。 就宋家的下人看来,家中小娘子太可怕,长得貌若天仙,但不苟言笑的脸一板起就让他们觉得害怕,跟和善可亲的主母简直没得比。 宋小五见精简不成,就马上自己开始盯进程,这速度倒是快多了,错的也小,但宋家的奴仆们大冷天的还要出去跑,对小娘子私下颇有诸多怨言,宋小五知情后,把有怨言的发卖了出去,又买了几个大冷天出来讨饭的人来做事,这新买来的跑腿可快多了,宋家没走的看着惶恐了起来,做事也不敢再放慢手脚。 宋家人和善,家里只要不忙就没什么事,主人家也不是为难人的人,下仆也习惯了偷点懒,大冬天的一做多点是对小娘子很是怨恨,觉得主母都没说什么,她一个终究要外嫁的小娘子却对他们指三划四的,太小家子气了。 宋小五懒得跟这些人计较,该送走的送走,能留的就留,一个也不赘言。 照顾她的两个老家人尚且一大早就起来做事,忙完她的院子的琐事帮着忙家里的,一天到晚闲的时候都少,这些后来的倒是话说的比做的事还多,该走了。 她右手出左手进,发卖的前脚刚走,后脚新来的就忙了起来,雷厉风行得不止是宋家剩下的那几个旧仆惊心,就是前来帮忙的宋氏族妇也是暗暗惊叹不已。 这果断,真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所有的。 连女儿都如此,这宋家不往上升都要没天理了。 宋小五忙了几天,就把事情交到了帮忙的肖五伯手里,过渡了几天,见肖五伯对家中事家中人了如指掌了,又开始放权了,还跟被她拉来充壮丁的肖五道:“往后家只会更大,够你管的,不要嫌小啊,宰相门前七品官,以后仗着宋大人耀武扬威的时候多得是,不会让你大材小用。” 肖五哭笑不得,但也接下了。 他几年前几番死里逃生留下了病根,这身体经不住东奔西跑,来了宋家中间病了一场,大夫说了他不宜再奔波,宋家就一直养着他,虽说现在别处也有人要他,但他也着实不想离了他先生,他这头还想跟着先生著书,遂留在宋家是最好的结果,这头他都歇了给师弟做师爷的心了,小师侄又给他找了事,忙了几天,他发现管家这事也还能胜任,便走马上任了。 宋小五这厢又把家里的东西收捡了一番,这天趁萝卜条们归家用完晚膳,把他们叫到了宋爹屋里。 不能跟去的秦公轻声问学生,“不会拿二郎他们去刺激子原罢?” 昨天他守了弟子一会儿,正好碰到小徒孙来,小徒孙当着他的面就说弟子要是不醒来,就要把他可怜的老先生赶出去挨饿受冻,秦公听了都替弟子心哆嗦。 肖五知道这事,听了更是哭笑不得,也小声回了先生道:“哪晓得。” 秦公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扶您回去。” “再坐会,等会看二郎他们出来怎么说。”老实说,秦公也想小徒孙女能把弟子吓醒过来。 “诶。”肖五便坐下,叫来下人提壶过来烧热水,陪他一块儿在火边等。 这头宋小五一进宋爹门,就又恐吓了她爹一句:“再不醒,明天就叫老太太来侍候你。” 宋爹还是没醒,宋小五弹了下他的额头,“那老实躺着罢。” 宋张氏忙拦她的手:“你爹刚用过饭,让他躺会。” 所谓用饭就是她喂过参汤了,宋小五瞥了眼时日越长,精神越不稳定的母亲,心想宋爹再没反应,得想办法把宫里的太医弄过来了。 这御医还是要比外头的野郎中要强太多。 宋小五开始给萝卜们分起了最近家里得的东西。 四郎要娶的郑家女那边,聘礼早下了,但聘礼没有多给,宋小五这边想着给过去了,在郑家靠仰人鼻息的郑家母女不一定吃得下,这送过去的宫制品要是换成了民间的东西来,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遂宋家给过去的都是买来的聘礼,只添了一两样做噱头,但好的这些她留了些给四郎,让他交给他儿媳妇。 二郎三郎的,宋小五也分了,他们自己的,还有以后娶儿媳妇的,都被她配了几套分给了他们。 她这一分,把宋家人分得一脸茫然,看着她不知所以然。 “这,这是作甚?”张氏更是慌得六神无主,看着女儿的眼都无神了。 “这些是家里现下存的,分给哥哥们,以后家里有难,也好逃……”宋小五玩笑了一句,见母亲唰地一下就掉下来了泪来,她这玩笑话也说下去了,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捏了捏道:“我说的是玩笑话,这是我想着趁四郎成婚把家里的东西分一分,自己备着,往后也少来烦你。” “哪可能不烦,我是他们娘啊。”宋张氏哭了起来,“再说,你怎么把你的嫁妆都给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了,家里给我的嫁妆,你得费心替我备起来了,这些宫里出来的东西我用不着,你给我准备家里能准备的,坛坛罐罐多备点,酒窖里的也可分一大半给我……”宋小五已经开始想这些事了。 宫里赏赐的,有什么稀奇的?小鬼府里想来多的是,她屋子里都有他带来的一堆。 再来,宋小五也不想带着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嫁人,她的嫁妆,父母亲手备的,她亲手准备的,才符合她的心意。 她两辈子第一次嫁人,不想嫁得那般潦草。 至于这符不符合当世人的观念,这于她没什么太多的干系,大不了到时候扯几张虎皮遮着就是。 “你们也要给我准备了,二郎给我打一个书柜,样子在这,木材自己找;三郎给我做辆马车,东西自己找,不懂的问我;四郎……” 小四郎一脸“天塌了”的样子看着妹妹给二郎哥三郎哥的图,又一脸“天塌了”还跃跃欲试的表情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本来要给他个容易的,但想了想,把最难的那个抽了出来:“这叫梨花筒,里头能藏百针,是从一种叫哨箭的东西变化而来的,是暗杀利器。” “能防身?”二郎开了口,摸着妹妹递出来的那张纸上的圆孔。 “能,这种是扩大范围了的哨箭,射面达宽面半丈……”宋小五跟他们解释了起来,说到最后,道:“这种东西要是能弄出来,往后就是我们爹这种弱鸡,也能弄死几个。” 至少能一命赔一命,死了也不算太冤。 “这些东西都是铁,要打吗?”四郎问了起来。 “不止是要打,你还要新造模子,你现在不是怎么把它打出来,而是把这些边边角角用到的东西造出模型来,这东西必须精确到毫厘,方能成功……”宋小五对这些也只是纸上谈兵,她知道样子,知道构造,但怎么制造出它们,她就只能袖手旁观了,“你自己看着办,三五几年的弄不好也没事,到时候弄出来了再给我就是。” 能弄出来,那就是能量产了,送她一个当纪念挺好。 “那……”小四郎又问了起来。 他们兄妹几人旁若无人地商量着如何制造杀人的凶器,宋张氏听了一半都不敢听了,悄悄坐到丈夫身边戳他,跟他小声道:“你快醒来,再不醒来小五都要杀人了,到时候难不成我要跟你去牢里看她?” 说着,宋张氏又想哭,抹起了泪来。 宋韧急得不行,猛地张开眼,跟他娘子道:“别……别哭了……” 再哭下去,他都是水做的了。 还有,娘子啊,我们女儿都给她自己开始准备嫁妆了,你知不知道她就要嫁了啊?小没良心的趁我没醒就想嫁,你还管不管了? 遂宋小五打击恐吓她爹没把人吓醒,她爹却被她的没良心给惊醒了,他这一醒,宋家当夜的灯火亮了大半夜,直到快至清晨才熄。 ** 宋韧一醒,宫里又来了人。 宋小五这段时日都没见到杨标,外面也没有德王回都城的消息,她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就干脆把这个念头甩到了后面。 这段日子本来是燕都百姓猫冬的日子,一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腊月,路上行人都是稀稀拉拉只有两三人而已,往日酒肆茶楼这等地方也是大门打开也没两个人,但这时候的燕都各处人群扎堆,口沫横飞地说着都城最近发生的事来。 这两天最大的消息不再是郑丞相的女儿不是义女,是他真正的女儿,兄妹相奸且反目成仇,亲妹妹成弑母凶手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件事了,而是太后被关起来了,皇帝要处死她的这件事了。 此时皇宫里,德王盘腿坐在龙床上,看着喝药的大侄子,他下面身边围着他那五只个个都有一张凶恶脸的花豹。 此次出行,德王把花豹们分为了三批走,但他身边没带着它们,驯服它们让它们跟着他人走很不容易,但德王还是把这件事办好了,现在他的豹子们又多通了几分人性,德王别说有多满意了,现眼下他把最好看的那只花豹放在一张铺着雪白的羊毛毯的贵妃椅上,舒坦且尊贵地独享一椅,把其它五只跟他一样是野汉子的凶豹们招呼到了床边,跟他一样双目有神瞪着燕帝喝药。 皇帝被他和它们看得寒毛倒竖,背后发凉。 等他喝完,孙公公连忙接过他的碗,猫步一样地退出了门去,大松了一口气。 燕帝不由瞪了门一眼,这怕死的老奴婢! “喝完了?”见大侄子总算把一小碗药当琼浆玉液喝完了,德王开了口,瞪着他道:“该给我说说了罢?” 说着他手痒痒,敲了下燕帝的头:“还被气病了,真是出息长能耐了!” 燕帝苦笑,他深吸了口气,方才哑道:“你见过南阳王了?” “见过了,”德王斜眼瞪他,“一开始你就应该管管,现在闹到这么荒唐,你居然还气倒了,我,我……” 真想一巴掌打死他的德王气得大力一拍龙床,“没用的东西!气死我了!” 右仆射吃春药死在太后的床上这种事,他都不知道怎么跟祖宗交待! 德王好气。 更可气心虚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在春药里下毒这事还是他王妃指使他的人干的。 怎么见祖宗? 没脸见啊! 难道要跟他们说,咱们老周家儿媳妇下毒毒死了爬墙的儿媳妇的奸夫?这倒可以啊,祖宗肯定喜欢,就是皇兄肯定也得赏他媳妇一袭尊袍穿穿。 德王这一想,之前没想通的事刹那就想通了,立马间理直气壮了起来,跟大侄子道:“你要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他倒是好见的很,他一直都是老周家的好儿子,娶的媳妇都是这样的。 此时燕帝更是无言,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小王叔道:“那事杨标告诉你了没有?” “是你爱妃给你下毒这事?”德王抬着眼问他,问完,又问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燕帝舔了舔嘴,他坐了起来,低头靠近小王叔,“小王叔,你说,她会不会也想让朕死?” 他母亲,替他挡过好几回灾祸的亲娘会不会也想让他死? 德王皱眉,了会到他的意思后道:“你就是这样被气倒的?” “换成是你……”燕帝说到这,眼看着德王,哑了。 换成是小王叔会如何? 不如何,小王叔还在他的眼前。 小王叔难道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吗?就是他不知道,杨标不会告诉他? 他这一眼让德王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打破了宫殿里的死静,“他们说天家无真情,不是没有真情,而是容不下,你想容都容不下,是不是大侄子?” 说着,德王也无精打采起来了,他跟燕帝道:“我跟老堂兄求情了,具体怎么办得你说了算,你要是用得上我就叫我。” 是留还是杀,只能是皇帝说了算。 但留肯定要给宗室足够的好处,才能掩过此事不提;杀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大侄子能不能狠得下心。 德王不打算告诉燕帝要怎么办,也不想他大侄子问他这个问题,是以他提脚下床穿靴,见宫里没宫人侍候,也懒得再叫,低头弯腰自己穿了起来。 他现在是什么事都会自己干了,靴子一拉就一穿到底,还干脆利落地绑好了靴带。 燕帝看着他不发一言,直到他站起要走,皇帝才抬头看向他,“小叔叔,朕难道只能当一个孤家寡人吗?” “你也可以不当。”德王抽抽鼻子,侧头看了他一眼,朝花豹们一颔首,领着它们走了。 可以不当,只要他不当这个皇帝。 ** 德王回了王府,他昨天才回,是他的人当中最后一批回来的,但来年他还要走,封地那边的事太多了。 “你说,小辫子是明天嫁我,还是过了三月生辰才会嫁我?”他听杨标说完都城所有的近况后,只盯着杨标问了这一句。 杨标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算了,问你没用,我问问她去。” “您现眼下不能去,等那边的事静了您再动。”杨标只能拦他。 “那我回来有什么意思?” 杨标正要垂眼,又听他大吼了一句:“大冬天的,我只想跟她睡觉,要不我赶回来有什么意思?” 豹子们一听,跟着凶狠地“喵”了起来,朝杨公公逼近。 对的,大冬天的不睡觉,有什么意思? 杨公公想踢死它们,他努力敛了敛神情,无视那些吼着过来又趴到了他脚边地毯上睡起觉来的那几只狐假虎威的花豹,看着他家主公道:“您试试跟她说说去。” “你都不让我见,你怎么说?” “奴婢什么时候拦住过您了?您去,您只管去!”看她打不打死他! 德王还真去了,半夜去的,而且那句“我想跟你睡觉”的话还没话,就被小辫子扒了外衣靴子拉上了床。 他感觉就跟在做梦似的,遂,梦中的德王仗着自己是要做梦,把小辫子狠狠地扑到了身下,重重地在她嘴上“叭”了一口又一口,叭到难以自持的时候,却被她捏住了脸蛋,脸蛋生疼起来了才记起凶狠地问:“你想不想我?” 小辫子还没回答,想得一塌糊涂的德王抱着她又亲上了,“我好想你!啊啊啊啊,疼疼疼疼,小辫子,疼……” 宋小五捏着他的脸蛋把他往床里翻了个身,不悦地道了一句:“老实躺好了。” 德王睁大眼,挺起了胸。 但小辫子没过来给他脱衣裳,而是爬到了床尾,给他捏起了被角来。 宋小五的被子是正常尺寸,盖她是绰绰有余了,但小鬼这几个月又长高了点,她这被子盖住了胸,就盖不住脚,她就着床灯看了看,下床又去拿了一床被子过来盖到他脚下,又把汤婆子放到了被她脱光了的脚丫子下面。 “我不冷。”德王见她在床尾忙碌,看着她小声地道了一句,说罢,他朝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被小鬼笑得心中那点子被打扰睡觉的火气全没了。 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他见她还能有这个样子,她能说不好吗? 被人如此爱慕着不好吗? 就是有点太好了,宋小五有点受不住,爬过去拦了他一直盯着她不放的眼,斥了他一句:“外面下着雪,大半夜过来作甚?” 德王在她手下的眼睛亮晶晶:“过来找你啊。” “杨标没跟你说,让你老实点?” “没啊,他说,您去,您只管去……”德王说着就乐了,“然后我就来了。” 他见到小辫子太高兴了,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她说。 大半夜的,大冷天,宋小五被他热情洋溢得足以融化冰雪的语气和笑脸说得手心都发烫了起来,她挪了挪手掌,让出了他的眼睛,在他闪亮如星辰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温柔得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脸。 她听到自己跟他道:“傻不傻?” “傻。”德王躺着看着他天天都想的小辫子,笑着点头道。 好傻,但他愿意,他乐意。 他想把他的心,他的一切,他的命都给她。 “傻瓜。”宋小五低下了头,亲了亲他的嘴。 她亲了两下刚离开,就见他追了上来。 “还要。”他道。 这是床上,宋小五可不敢惹火,打了他一下,帮他把被子盖好,“老实点。” 她拉过了另一床被子盖到身上,刚闭上眼就发现他不老实地凑了过来,手碰着她的嘴唇,还亲了她一口,她摇摇头,闭眼摸到了他温热湿褥的嘴,在上面点了点,示意他老实点。 他还算听话,躺了回去,等他躺好,宋小五摸到了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被中来,道:“我有点累了,陪我睡会。” 宋爹刚好一点,这皇帝一来人,家里来上门的人又来了,盯着宋家的人不少,萝卜条们身上也各自出了事,这时候家里又要办喜事,青州族里那边又来族人,大萝卜条那边还有急事来问她等她答复,一桩一桩虽然无需她全都过问,但都加一块充斥在她脑子里的时候,她需要短暂的平静平歇脑袋里的风暴,方才有足够的冷静去应对这些事情。 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一个把她的心烫得颤抖的人来扰乱她的注意力了。 说起来,这阵子她忙,都有好几天没想起这个人了,可人真到她的眼前的时候,宋小五才发现这小鬼早入住了她的心。 她很喜欢他。 宋小五握着他温热的手搁到腹部,又把另一手搭了上去后,方才浅浅入睡。 等她睡过去了,侧着她那边睡的德王睁开了眼,就着床头的那点浅淡的火光看着她美丽的睡容。 她怎么就这么美呢?德王又挨过了一点,睡在她的枕头上,挨着她的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他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他以后会变得更好,会活得长长久久的跟她在一起。 第103章 宋小五习惯寅时中醒,她醒来时,床头的油灯暗淡了不少,她侧头睁开眼看着他的鼻子和唇一眼,复又闭上了眼,感觉着他温热的气息。 这个人是她的。 这种感觉有点让她沉醉。 她趁着此正要想事的时候,嘴唇上有了温热又炽烈的气息,她睁开眼,逮到了一只偷亲她的小鬼。 小贼并没有做贼心虚的觉悟,看到她醒,两嘴一咧,笑了起来,手也抱上了她的腰,腿也缠上了她的腿,就片刻间,整个人就像只八爪鱼一样缠上了她的人。 宋小五顿时就感觉她被这个人密密麻麻地裹住了,无论是她的身,还是她的心。 小鬼还是相当聪明的。 当小鬼缠上她,中间那东西隆起后,被他抱得紧紧抽不出手的宋小五情不自禁咬了这小坏蛋的鼻子一口。 小坏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低头缱绻地叫她:“小辫子。” 他好喜欢她。 宋小五见她这一咬,东西更烫了,干脆就不动了,撇过头看着床外,这一间隙间,小鬼的头埋到了她的颈间,呼吸粗糙了起来,烫得她的脖子生疼。 宋小五没动,只是当他松开手往她身上摸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当下,德王委屈得忍不住咬了下她的脖子,宋小五不为所动,抓着他的手不放,腰更是压着他抱着她的另一手不许他动弹。 “坏家伙。”德王恨恨地咬了她一口,又怕咬疼了她,轻轻地舔起了她的伤口来,这一舔,他是发现了新乐趣,舔完又轻轻地咬起了她另外的脖子肉来,咬完又舔,舔完又咬,乐此不彼。 宋小五一直等着他下去,却发现他一直挺着没动静,反把她的脖子快咬到她喉咙中间来了,受不了的宋小五猛地抽出一手,狠狠地拍了他的脑门一记。 轻脆的拍打声一出,趁小鬼瞪大眼的时候,宋小五翻身下床,娇喘着气,却还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未拿披风,就着睡衣就去了隔壁的洗漱间。 她也需要冷静冷静。 德王躬身趴在床上看着她走,等她消失在门口了,他往床边爬了爬,趴到床头床边看着她毫不无情地走了,伤心地扁了下嘴,等低头又看到了她盖的被子,德王眼睛又瞪大了,刹那就麻利地钻进了她的被子,枕着她的枕头,闻着她的香味深深地吸了口气。 “哇。”德王脸红红,把她的被子扯着盖着头,左手往下,做起了坏事来。 太有感觉了。 必须成亲。 宋小五回屋后,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她回头看了看,门窗紧闭,不过门栓是打开的,看来人是走了。 等她回身整理床的时候,没有眼瞎的宋小五发现她的枕头不见了…… 她抖着她的被子,闻着那上面的膻味抽了抽嘴角。 过了好一会儿,她揉着头疼的脑袋,无奈又疼头地低声笑了起来。 这熊孩子,千万别告诉她,他留个有他味道的被子,是打算换她一个枕头? 真若是如此,是得好好收拾一下。 这厢德王趁着还没天亮,抱着小辫子的枕头偷偷摸摸地回去了,等他带着小寒大寒两个铁卫刚回到他的寝殿,就碰上了在他的宫殿当中煮茶喝的杨公公。 抱着枕头的德王看到他,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他寝室走。 杨公公看着他,慢慢喝完他手中的那杯茶,等人不见了,他也喝完站起了身,朝两个铁卫点了点头,让他们去换班,他则进了主公的寝室。 德王正躺在他的大床上枕着枕头脱裤子,见到他来,难得在杨标面前害羞的德王脸红了一下,拉过了被子盖住了腿,把里头的裤子脱了扔了出来。 杨标瞥了那白棉裤一眼,一脸冷漠看向了德王。 德王脸有点红,但嘴角满是笑,眼睛发光地跟杨公公道:“小辫子的床太香了。” 杨标忍了忍,方淡然道:“没弄死你?” 德王不计较他的口气,猛摇头道:“没有,还让我亲,我亲了一口又一口,哎呀,还想亲。” 杨标扭过头,转过身就走。 德王在他后面得意地道:“我还盖了她的被子呢。” 不想听的杨标加快了脚步,后悔进了这门。 德王在后头喊了起来:“等成亲了,我要一夜十次,不,一夜百次。” 杨公公冷笑着去了,留下想当一夜百次郎的德王咬着嘴,认真地回忆着与她亲吻的感觉。 ** 宋小五换好床单,把屋子收拾好后让老叔老婶今日上午把院子里的雪扫好就行了,不要去忙别的,跟两个老家人吩咐完她去了父母的房里,她一进去,脸色好了许多的母亲见着她就抱怨:“你爹非闹着要起,你说说他。” 宋爹正在一头扶着根求来的扁担在走路,大冷天的一早他走出了一身汗来,见他娘子说他,没脸没皮的宋大人笑嘻嘻地看着夫人,还煞有其事地点头,“夫人有理,是为夫的不是。” 张氏白了他一眼,端着盆气呼呼地去了。 “别自己忙,事情交给下人做,别冻着手了,哎呀你们看着点,别让夫人碰冷水……”宋大人在她背后喊,叮嘱门边的下人。 他喊得太大声,院子对头对面的屋子里都听到了,刚醒过来的老太太听着冷哼了一声:“刚起来就炸呼,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种。” 正打哈欠的英婆哈欠打到一半,愣了愣,给老太太赔笑道:“从小就是这个样,不是个好的。” 老太太哼了一声,往日她是要就着这话埋汰那个小时候跟他祖母亲,不跟她亲的小儿子两句的,但她只哼了一声,没再接话。 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久得她都记不清那个只一手就把她推入无底深渊的老婆子的脸了。 这头宋小五坐在椅子上,问宋大人:“头疼吗?” “不疼。” “那多走两步。” 满头大汗,一步步移得艰难的宋大人心里就跟被刀子捅了一刀一样,不满地看着她:“心里头没爹了是吧?啊?” 想发火的宋大人本来觉得举步唯艰,现下又觉得他身上有了无穷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了女儿面前,点着她的额头恨恨道:“白养你了,白养你了,你才几岁就不要娘和爹了?没良心的,还让你娘给你备嫁妆?告诉你,家里的东西一样都不给你,看你怎么嫁!” 宋韧一想她要嫁人心里就疼,扯着沙哑的嗓子吼她:“就不知道再多过几年再嫁啊?” 宋小五想了想,问了他一句:“那多过几年?” 宋大人一看事情有得商量,一抬袖子抹了把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真认真想了起来,他本来想说五年的,但五年有点不靠谱,他便提问道:“四年?” 宋小五不禁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四年啊,我倒是行,就是不知道你女婿会不会把你家拆了。”宋小五碰了碰水壶,见水壶是烫的,便倒了杯还有点烫的白开水出来,拿两个杯子倒了两遍凉了凉水,放到了他手边。 宋大人一口气把水喝了,“叮咚”一声豪气地放下杯子,“那三年半!不能再少了。” 三年半,那时候她是实岁十九,倒也成,宋小五想答应,但想起了刚从她床上起来走了不久的小鬼,她真诚地问了句宋大人:“你能提前养个外孙吗?养两年我带着他嫁也行。” 她这一句话,就把宋大人气得眼前发黑,倒在了椅子上,呼呼直喘气…… 宋小五见一大早就活龙生虎的宋大人气得不轻,不由笑了起来,又给他倒了杯水凉着,这时口气才平静了起来,道:“明年年底罢,只能拖到那个时候了,明年三月他满十八,到了后年三月,他可能得去封地。” 她留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是不久了。 宋韧沉默了许久,再看向女儿的时候,脸孔肃穆,“他真的会娶你?会对你好?” 宋小五点点头,她知道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心与忧虑,道:“等明年三月一过,婚事差不多就要提了,到时候你们坐下好好聊一会。” 也好让他和母亲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喜欢她。 宋韧听着这话,就知道事情没有什么旋回的余地了,他家养的小怪物他还不懂吗?她铁了心的事,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不能再晚点?”宋韧不死心。 “等见了他,你要是能把亲事定得晚一点,就听你的。”宋小五也打算在成亲的日子未家前让翁婿俩切磋一下,好加深一下对彼此的印象,往后有个什么事不管是合作还是打擂台,也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从无打算嫁了人就舍弃家人,宋家是她的一部份,不管小鬼是怎么想的,他得正视这个事实。 闻言,宋韧看了女儿一眼。 他是见过德王的,说实话,哪怕他不喜欢那个女婿,他也觉得在这世间如果有人能配得上他的女儿,那个德王是个好人选。不说他的地位,就是他的神采也在宋韧所见过的人当中是最好的那一个,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能匹敌。 他跟女儿才是一路人。 配不配,宋韧心里早有定论了,现在他不舍的,只是不想嫁女儿罢了。 只有等到她要嫁了,宋韧才发现她在这个家中这么多年,早成了他们夫妻俩的一部份了,她是他们的小女儿,是他娘子每天都要跟他念叨的心肝宝贝,她要是离了这个家,宋韧不敢想到时候他娘子会有多茫然。 娘子早习惯了围着女儿团团转的日子,他们夫妇俩也习惯了被女儿默不声张地关照的日子。 宋韧看着眼前女儿倒到他面前的水,他紧了紧手,把杯子端了起来,沉吟了一番望着女儿道:“这可是你说的?” 德王他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人,但宋韧还是想试一试,他做为丈人,总有些办法说服女婿的。 “我说的。”宋小五见宋大人战意满满,浅浅一笑,轻颔了首。 宋韧看着比以前明显爱笑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不喜欢德王啊,但不喜欢也不行,好像自遇到他以来,他们宋家的小妖怪才有了明显的变化,她身上多了活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样子,鲜活可爱得让见者之人都想跟着她一起笑。 她比以前更美。 所以就是他们家再舍不得,他也只能看着她去罢? 宋韧知道他最终还是会做这个主,让她随着人去的。只要她能过得更好,他知道他娘子和他再舍不得,也还是会放手的。 但就是知道,可一想起来,宋韧还是心如刀割,女儿成长的过往一一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的不舍又滋生了几分。 宋小五看着想着事又黯然下去的宋爹,她没出声,陪他坐了一会儿,就轻声站了起来,去了老太太那边。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无所谓过着的小半生,在如今再回想起来,竟然每一幕都是值得回忆,且刻在了她的心中和灵魂上。 ** 这年腊月,最轰动京城的消息是万家被抄家了。 而皇宫里,最震憾皇帝的是他的御林军头领从万家的密室里带回了龙袍金冠,还有一台比他的龙椅打得更金碧辉煌更精致的龙椅。 龙椅崭新耀眼得就像一件瑰宝,世间罕间,无需多想,就可见它出现在人的眼前时众人为它目眩神迷的样子。 燕帝看着这把刺得他眼睛生疼的瑰宝,都不敢上前去摸,上前去坐。 陪着他一块儿看的德王见他站在中间都僵了,凑到身边被他请来的老南阳王肩膀处轻声道:“这是吓傻了?” 南阳王苦笑,朝小堂弟摇了摇头。 这么大的事,就让皇帝静静罢。 德王却没打算放过他大侄子,更没打算放过万家,万家可是想让他死翘翘的人家,他去封地和回封地,一路都遭到了他们家刺客的刺探刺杀。 要不是杨标行事周密,把他出行的计划临时变了又变,又让他随机应变除了自己身边的那几个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不一定能去往得如此顺利,要知道他的那几个替身可没有一个身上没伤的,万家这次为了对付他,不止是派出了不少的人,还出钱请了不少民间的刺客阻杀他。 “活该。”德王这厢又在南阳王边恨恨地道了一句。 他这句话说得还是轻,但比之前那句话说得要重不少,南阳王被他吓了一跳,猛然看向了皇帝,见皇帝没回头,才略松了口气,不满地瞪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堂弟一眼,“活得不耐烦了?” 南阳王自持老迈,又是宗室当中最德高望重,主持大局的那一个,对他们皇族当中年轻的小德王有管教之责,便皱眉又斥了他一句:“哪些话当讲不当讲,先帝在的时候没教过你?” “教过我,我可听着了,是他没听着,看看,都把人惯成什么样了?”德王抬抬下巴,指了指他大侄子。 南阳王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是对皇帝很不满,但他毕竟不是皇帝的亲叔叔,还隔着一点,就不能有德王这口气了。于他看来,皇帝的性情像万家的多一点,像他们周家老祖宗的地方反而少,就是之前爱胡作非为的小德王也比他更像是周家人。 他们周家人出头打挑的,都很果敢勇猛,婆婆妈妈的,哪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责? 但这些事,南阳王敢想可不敢说,这下听德王说出那么点意思来了,他扯了下嘴角,浅浅地点了下头。 “老哥哥,”德王讨厌死万家了,但不得不出手救他那个给他皇兄把绿帽子戴得满天飞的嫂子,“现在万家是没得救了,咱们大侄子要是敢救,你跟我一块儿把他揍得满头包行不行?” 快年近七十的南阳王实在不太适合跟他跳脱的小堂弟说话,但谁叫这宫里跟他最亲,跟皇帝也最亲的人就这小德王了呢?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话道:“你呐,这两年才稳当点,怎么这说话就又闹起来了?” 德王浑,敢打,他这低他身份一截郡王怎么能?虽说他也想伸着老胳膊老腿打人一顿。 “你不打我打。”德王不耐烦地道了一句,又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商量起了事来:“但你看他那熊样儿,怕是舍不得那一个,我看这朝廷再这样下去也不行了,要不……” 他跟老郡王交换起了事情来,一边是这边给宗室让出几个位置来,另一边则让南阳王帮着把太后保下来。 说起来这事大侄子非要保,谁也拿他没办法,但大侄子一旦突破这根线,国基就要不稳,到时候这作多大的恶都能按他的喜怒来定的话,没有方圆约束着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他们老周家也就真完了。 南阳王静静听他说完,朝他摇了头,老家伙聪明得很,“这个还是先看圣上是怎么说的罢。” 德王闻言敛了下眼,抬眼朝燕帝看去。 这时燕帝已经站在了崭新的龙椅面前摸着龙椅,一直都未出一言。 德王正要说话,却听他道:“老王叔,小王叔,你们出去,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还有什么可想的……”德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正要说话,却被南阳王拦了下来,拖了出去。 出去后,南阳王邀德王一道出宫,但被人拦了下来,南阳王很是不满,等和德王被请进了宫殿入座后,他朝小德王摇了摇头,直言道:“我朝休矣。” 他们周家要完了。 德王一听一愣,心中警惕心大起,又凑近了南阳王,跟他咬起了耳朵来。 南阳王也知道了他被万家劫杀的事,很多事也不再瞒着他,跟他说起了宗室中人对皇帝的不满来。 德王这才知道隐于朝廷后面的宗室对他大侄子有多大的意见,他听老堂兄的口气听出了他就是大侄子出事了,他们也不会管更不会出头的事情来,这些留在燕都中的宗室手中尽管没有什么权力,但他们毕竟是老周家的人,他们都不想护着大侄子只想袖手旁观的话,那大侄子在他们那还真没有什么人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德王听到最后都噤声了,南阳王看小堂弟一派说不出来一字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先帝走了,看他和他娘那架式,我们还以为你命不久矣,好在你身边还有个义仆。” 他们是无能为力了,这些年一直都在自保,他都做好了一旦朝廷大起纷争就领着族中大大小小逃难的准备。 这厢,德王摇摇头,跟南阳王道:“我得好好想想,跟他好好谈谈,再跟您来说,老哥哥,你信我一回,行不行?” 南阳王不可能信他,但眼前的赤子让他想起了对宗室和善,敬重宗室的先皇,他点了下头:“老哥哥先听你一回。”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周家的江山败在他的有生之年。 ** 等南阳王和德王一起见过燕帝后,德王留了下来,他看着一脸冷酷无情的皇帝,本来欲要张口的嘴又闭了下来。 等到内侍把晚膳端了上来了,德王陪一块儿食不知味,一顿饭吃得碗里满是结冻的油,末了德王一放碗,不高兴地道:“你不高兴,怎么害得我也跟着你一块儿不高兴?” 燕帝嚼着油肉的嘴停了下来,木然地看向了他。 “别人打你一拳,你不知道回他一脚,反倒在屋子里哀哀凄凄,我皇兄要是在,非得打死你不可。”德王气得在桌子下就踢了他一脚。 燕帝没躲,咽了嘴里的肉淡道:“他不打我,只打你。” 他只疼你,不疼我,打小就如此,疼他的是他娘,所以他才活到了当太子的时候。 “朕知道你们嫌朕儿女情长,没有当帝王的相,拿朕跟前朝杀母的皇帝比……”燕帝又夹了一块冷肉放进了嘴里,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可那一个是他母亲从小就不要他,可朕的娘,那时候只有半块肉她都塞进我的嘴里,她一个皇妃跟小宫人下跪,只为求他去给朕要一付退烧的药,朕的命是她给的啊……” 燕帝抬起泪眼,看着他的小王叔:“你叫朕怎么狠得下心?” 德王被他说得眼睛发红,他擦了把眼睛,道:“你是狠不下心,那你怎么对我狠得下心呢?我没有对你不好过罢?你对我不怎么好,我就是心里明白也假装不去明白,就是现在都想着要帮你,别让你孤家寡人一个人,你说皇兄对你不好,可他把我留给你了啊,我对你好还不行吗?你怎么就这么蠢呢,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德王没被气死,但他气得抽掉了燕帝手中的筷子,气道:“那你把你的命赔给她好了,你去你去。” 燕帝无奈,忍着心里的疼过了些许,才淡道:“不赔了,给够了,还够了。” 算了,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他自从坐上龙椅后,他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可怜的皇子,他不能再用过去当皇子的心对待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如今的太后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宫中俯小做低方能存活的小妃子。 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 第104章 燕帝还是找上了南阳王,不知他们是怎么谈的,燕帝提拔了宗室当中的两位宗子入了朝廷担当重任,一位是年纪不到三十就上了礼部侍郎之位,一位更年轻的直接进了兵部为巡查官。 这把朝廷上下吓得一激动,冒死反谏,但事实证明盘起的龙它到底是条龙,不是蛇,周家的人不是好惹的,这两个被皇室宗族推出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族中天塌到头顶上了都要拿把斧头砍一砍的,以前被压着不得不蜷着腿过日子,现在不用蜷着了,连皇帝都不太看得上的周家宗子们不用皇帝出头就力战舌群,各家的丑事他们皆如数家珍——毕竟他们曾经也是纨绔子弟,还是领头带着败家子们一块儿荒唐的,哪家的人没跟他们鬼混过?这朝廷里站在前排的哪个老大人喜好闻小妾亵裤的事他们都门儿清,这些这辈子干尽了荒唐事的老臣们哪经得起他们一桩桩跟数宝贝似的数他们的丑事?有了几个老勇士献身,后来的都噤若寒蝉,闭紧了老嘴。 这天下,到底是年轻人的。 哪怕是燕帝对此情此况也是瞠目结舌,他都不知道他们宗室当中有如此人才!以前知道他们成天斗鸡斗狗,还当他们是没用的废物东西。 他不了解,但德王跟他们玩过,了解一二,他们在朝廷上舌战群雄,他双眼亮晶晶,堂侄孙们说到“动情”处他就情不自禁地欣慰点头,就差给他们鼓掌吆喝一句“再来一个”了。 这日两位宗子在朝廷口沫横飞,把老太尉都斗下后,他们跟着德王这个小堂叔公走了,去德王府喝酒。 路上德王夸耀他们:“你们不愧是我周家的好儿子。” 跟他一样。 周家的儿子们心虚不已,年龄小的入了兵部的那个凑过来跟德王道:“老太尉喜欢嗅臭脚丫子的事还是他大孙子告诉我的,那是我好兄弟,回头准得来我家偷我的剑,抢我的狗。” 这一位就是宗室当中最喜欢身着华服,佩着宝剑带着一群狗四处跋扈的,周家宗室在外让人闻风丧胆的“美名”其中他功不可没。 “抢了就抢了,你以后也没那个空玩。”德王不以为然。 这位叫周若湘的湘公子就不满了,“我以后还要带着它们去兵部逞威风的,小王叔公,哪能只兴您养豹儿,我养个狗都不行?” 湘公子还兴致勃勃,“我养的狗可比人听话多了,我这就叫人去把它们带来,看一看是您的豹儿通灵性,还是我的狗儿更通灵性……” 周家的男人差不多一德性,反正德王就挺喜欢他这混不吝的侄孙子,听了哈哈一笑,一挥马鞭道:“赶紧的,来了我也给它们上酒喝,当贵客待。” 这湘公子笑嘻嘻,“好啊。” 这头湘公子的随从回去牵狗,湘公子他娘一个美妇一听到消息就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把他塞去做正经事了,没两天就又给我玩物丧志来了,来人啊,给老娘拿打狗棍来……” 美妇气得去找棍子,被她慢悠悠的老世子相公拦住了,“哎哟,娘子怕是不成,那是德王叔家呢。” “德王叔家又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回头你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叫声小叔叔。” 老世子一脸云淡风轻,气得老世子妃抿他的胳膊,骂道:“我嫁你了这么多年得了什么好处啊?啊啊啊,你说啊,生个儿子都是个气死我的种,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没用的……” 老世子妃照例骂完儿子骂夫郎,旁边的仆从看了一会儿见没他们什么事,照例鸟兽状散了,在屋里的老王妃听下人道儿子媳妇又吵起来了,乐呵呵地一点头,道:“打起来了你们要注意着拉一把,可别把脸抓花了。” 仆人领命而去,这厢德王他们刚过德王府不久,这湘公子家的狗来了,狗一来一见到花豹们就趴在地上讨好地呜咽,湘公子带着它们在外头没少吓唬过人,从来没见过它们如此狗腿的样子,眼睛瞪得就差掉出来了,把他旁边的堂兄笑得前仰后翻,拍着桌子喊肚疼。 这把湘公子怒得,扑上前就打起了他家没用的狗来,花豹们对那些没什么威胁力的凶狗实在不屑一顾,瞄了人家几眼就趴到德王脚边来了。 德王憋着笑,等侄孙子坐过来了,才凑到人脸前道:“不是威风得能扫平千军的吗?” 湘公子憋屈,横了他一眼,“没个长辈样,吓唬你侄孙子你觉得你威风啊?” 这就是个浑不吝,德王挺了挺胸膛,很有长辈样地道:“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湘公子白了他一眼,又笑了起来,年轻人的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跟着堂兄和小王叔公喝起了酒来。 说了半晌话,德王也才知道他们是被家里长辈拿棍子抽着进朝廷的,德王到底还是知道他们一点的,便问年长的那个叫周若岭的,道:“那你觉得这朝廷还有没有得救啊?” 周若岭看了他一眼,他是在都城宗室年轻宗子们当中的领头人,比起外放周若湘的他就要显得沉静沉稳多了,这头见小王叔公把话问得如此直接,他沉默了一下方道:“局势哪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说着又看向了这次提议把宗室带进朝廷的小王叔公,“小王叔公是怎么想的?” 他从族爷那里知道,看样子是他们周家那位皇帝拿条件换人,但实际上想把他们推到皇帝眼中的人是他们小王叔公。 “我觉得你们行,”德王其实之前也有想过这件事,但时机不好,另一个也是宗室当中不求上进的人太多,而且大多数德性也不太好,说老实话,他们周家人性子都不怎么样,都是皇族宗室当中的人,哪怕你是皇帝,你看不起我我也未必看得上你。他们对冷落甚至打压宗室的大侄子没什么好感,德王之前想过用他们的可能性极低,一是大侄子和朝臣还有他的势力肯定不愿意,二是宗室当中的这些人也未必愿意,但此时非彼时,得变一变了,他也得帮着大侄子拉拢着他们一点,“你们看我,也是个浑的,但我心里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想你们肯定跟我也一样,我们不都是周家的男儿?哪有哪个比哪个差的道理。” 德王这话一出来,周若岭跟周若湘对视了一眼,朝小王叔公笑了笑。 小王叔公话要是这样说,也没错。 他们不是没本事,但有本事又如何?他们纵有劈天盖地的才能,但独拳难敌众掌,他们躺着也有好日子过,实在没必要为这上下受不尽的白眼去操劳。 说白了,冒头没有好处不说还会死,躺着还能活,还不如躺着活。 但要是有机会站起,他们也愿意站一站,毕竟,他们身上流的也是周家人的血。 但不比德王这个王叔公,受多了冷遇和奚落的宗室宗子们对那一位在位的是有些激愤的,不过他们不待见他们周家的那位皇帝,但是他们不讨厌德王,就是德王前几年找各家的事,他们听了就是觉得这被人宠大的小王叔公有点傻,识人不清,但私下里也会收拾下那些骂德王的人。 德王这次拿了小瓶小辫子给他的酒来待客,倒了两三杯见话说得差不多就不给了,把小瓶子往袍子下放,他抠抠索索的,湘公子却是不干了,猫下腰就把酒瓶抢了过来,窜到门口一口就干尽了,这可把德王得罪惨了,扑过去就跟湘公子打了起来。 湘公子也就是看着是个小白脸,但身手着实不错,跟德王打了一阵才被他小王叔公揍趴在地被打得鬼哭狼嚎,这把湘公子惹得爬起来后,一手摸着脸,一手挥袖指着小王叔公道:“你给我等着,我就这回去告诉我爷爷!” 南阳王就是他爷爷,但小王叔公不怕,朝侄孙子得意洋洋地道:“你叫他来啊,叫来了我领他去见我皇兄!” 谁还没个靠山了? 湘公子气得双眼翻白,踢着他的狗儿们骂骂咧咧走了,岭公子则是有礼地跟小王叔公告别,回去见到父亲,他道:“孩儿认为德王小叔公是真心想提拔我等年轻小辈,没有敷衍之情。” 即便是跟他们打架,也打得倾尽全力,没有戏谑之意。 他父亲,正值壮年却满头银发,身干瘦削的平昌王躺在病床上沉默良久,道:“那就尽你们所能罢。” 毕竟是先帝带在身边用棒子教大的孩子,心胸格局不是那一位能比的。 先帝是位英主,但祖宗留给他的朝廷太乱了,他斩除那几位奸臣拔除劣习后命格就已经撑不住这江山了,他走之后宗室的颓然之势更是让他们心惊不已,尤其宗室中人就是加上封地的亲王后人现在也不到四百人,这些年来老死病死的皇族中人更是不少,可宗室子嗣却越发单薄,一年到头也生不出一个孩子,这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他们这一脉周家人就得断子绝孙了。 可年轻人不懂他们的担忧,拘在家里反而更桀骜不驯,愤世嫉俗,狂妄不羁,与其看着他们愤愤而亡,还不如让他们死在他们周家人该有的“战场”上。 他们只能尽力一博了,就是亡,那也让这些小辈们亡得轰轰烈烈罢。 “是。”周若岭回了父亲的话,又去了南阳王府,见了族爷。 南阳王已经知道他们在德王府里的事了,跟这位宗族里年轻一辈的领头人道:“若湘他们,我就交到你手里了。” 周若岭掀衣跪下,恭敬地跟他们族爷磕头道:“若岭当不负宗族重任。” ** 万家被抄了家,郑丞相家办起了丧事,范家树倒猢狲散,燕帝让他的人接管了范家,被赶出范家的范家人怒不可遏,更有范启伯的相好暗中连手怒告起了燕帝的不是来,这些后宅的女人们能耐不少,掀起了轩然大波来,燕帝勃然大怒,用雷霆手段震压,一时之间京城名门望族当中有众多夫人们被请走,有去无回,家族也因她们受了牵累,被贬官的贬官,被通查的被通查,这让即将过年的隆冬腊月变得更冷了。 这厢宋家如日把郑家的小娘子娶进了宋家,而宋韧的身体一好点,就见了宫面圣。 外面的事传得太大了,宋小五就是身在深闺也知道不少,莫婶最喜欢出门跟人打探这些消息了,回来就幸灾乐祸地学给小娘子听,别人看不惯他们家官老爷,老莫婶也看不起别家的官老爷,总觉得他们不是个好的。 老百姓们活在这世上,不管上头施的仁政还是暴政,落在他们身上的好处没几桩,苛捐杂税却是数不胜数,他们对为官者有一种天然的敌对敬畏感,他们怕官老爷,同时也憎恨着他们。 这头京城里敢连手怼皇帝的夫人们无疑都暴露了自己,遂骂她们的人居为多数,宋小五听莫婶说的时候,莫婶也是对她们这些夫人们颇为不耻,言语当中很是不屑。 宋小五听罢,问了她一句:“那些受过那位范大人好处的男人们可有做什么?” 莫婶不解:“这……” 她没想到还有这,听着小娘子的话心里打了声鼓,才犹豫着小声道:“求情的好像都是他们罢?毕竟是一家之主,哪能像那些没脑子的那样胡来。” 宋小五笑了笑。 女人罢,就是喜欢感情用事。男人这边转过头来又坦途大道地过起了日子来,她们却要较真沉迷过去不可自拔,最后把命搭上才知悔恨,可那时已为时已晚了。 莫婶被她笑得忐忑,过了片刻把事情想明白了的她叹气道:“是啊,就是妓女都有情有义,这些个一直跪着的男人,只要命在官在,回头还不是想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唉,世道就是这般不公平啊。” 宋小五又笑了起来。 莫婶被她笑得恼火,瞪了小娘子一眼:“不许笑了,老婶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宋小五便不当着她的面笑了,掉头轻笑了起来。 莫婶被她笑得不知所以然,委屈得很,回头跟夫人抱怨道:“小五现在是爱笑了,可是笑得我老发毛,不知道哪不招她喜欢了。” “她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张氏不懂她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哎呀,您不懂,回头您看她笑笑就知道了。” 宋小五笑的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莫婶跟她跟得久了,分析起事情来也能分析到比较深的地方了。 但她也不解释,她还挺喜欢老家人发小脾气的样子。 她也不会跟老家人去解释她的想法,她说得太多都是惊世骇俗,还不如让老家人自己一步一步去想,一步一步去发现。 就如她对家里老萝卜条小萝卜条们的处置一样,领着他们去接触真相,比告诉他们道理要来得强。 真理再真,不掌握在手中,不过是迷人的废话而已。 这时宋家人多了一个四郎的娘子,张氏多了一个帮她忙东忙西的小尾巴,郑家的小娘子可能干极了,手脚麻利飞快,许多事不用等婆婆吩咐她就自行做好了,勤快得就是莫婶都要说几句她家小娘子:“你看看你小嫂子,你再看看你,一坐着喝茶就不动了,连火盆都懒得烧!” 莫婶嫌弃小娘子老窝在屋子里煮茶写字不动,还不许她烧火盆取暖,有了个讨人喜欢的作对比,就埋汰上了自家的小娘子来。 小郑氏嫁到张氏那是全家上下都一通夸,连宋老太太都有点喜欢这个老是笑脸迎人,对她照顾周到的小孙媳妇儿,还给小孙媳妇多送了一对金手镯。 宋小五这天早上慢步过来看老太太,从听到她来到见到她,老太太等了半个小时有余,终于等到人来了,不由皱眉看着孙女儿道:“不是说早来了?” 宋小五眼看老太太都有些嫌弃她了,顿了一下,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下,慢悠悠道:“连你都要说我不好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一天到晚就来一会儿,猫都跑得比你勤快。” 宋小五给老太太抓了只猫养,老太太还挺喜欢的,闻言她扭头看了看:“你的新欢小心肝呢?” 老太太气笑了。 一边的英婆憋笑回道:“去厨房讨猪肝吃去了。” “酸菜炒猪肝?嗯,挺好吃的。”说到猪肝,宋小五想到酸菜炒猪肝这道菜了。 “那我去厨房说说。”英婆见小娘子颔首,忙去了。 宋小五见祖母身边的难对付的老婆子去给她跑腿去了,她则转头对老太太道:“既然住得好好的,就一直住下去罢,这样我看你也方便,再慢一天也能见着一次,若不然这大冬天的,我一两个月也未必去得了你宅子一趟。” “你就懒罢,到时候看谁娶你这种懒小孩儿!”老太太冷笑。 有人娶的宋小五一笑置之,不跟她计较。 老太太还不知道她这是在忽悠她呢,等老太太知道没多久她就要嫁人,想见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时候,怕是气得要打断她的腿罢? 不过先不管,先把可怜的老太太忽悠住再说。 现在也不比当年了,老太太自己就收敛了自己,她爹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母亲膝下的小孩儿了,他对母亲少了孺慕多了客气,不在乎就不会受伤,分寸会让他掌握好跟老太太的相处。 而老太太在,姜是老的辣,他们家有个像她这样狠决果断的人拿主意,宋小五也比较放心一点。 宋小五看过老太太,就又回了她院子里。 中午是她母亲领着她小嫂子小郑氏来的她院子给她送饭,小郑氏还帮着莫婶给她摆饭,张氏见小儿媳妇忙个不休,连连劝她停下来,小郑氏都只是不好意思地笑,手脚却不停。 宋小五也没跟她客气,不过向来不动手的人这时也伸手帮着摆了起来。 她看得出来,她这位小嫂子在用自己的方式融入这个家,行为挺主动的,她喜欢这种人。 这个家里,小郑氏见得最少的就是这个小妹妹了,她见这小妹妹见得都比见公爹少,这时候来了小妹妹的屋子,看着妹妹屋子的样子和放在各位的摆饰,见比公婆的屋子还要大气气派,她更有点不太敢小妹妹说话了,只是朝人不停地笑,希望能招人喜欢一点。 她听四郎说了,他给她的那箱子银财头面,是小妹妹帮着母亲做主分给她的。 小郑氏只比宋小五大半岁,性子也讨宋小五的喜欢,宋小五本来想跟她多接触下的,但她猫冬写东西,写的东西又多又杂,分不开神,就一直没怎么注意她这小嫂子,这时候见母亲把人带过来了,等饭罢又留了小嫂子说话。 她和小郑氏说了说家里的事,和气得让小郑氏都觉得之前她所见过的那个冰冷的小娘子是假的,尤其宋小妹临走前还送了她一张说是四郎喜欢的图样纸,她更是欢喜得拉着明显也很喜欢她的小妹妹的手道:“妹妹你真好,多谢妹妹,我听娘说上次送你的清茶你很喜欢,我那里还有,回头就给你送来。” 宋小五浅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有来有往,是个会做人的。 她觉得小四郎回头得去庙里烧烧香,感谢一下老天爷赏了他一个好媳妇。 腊月到了下旬,小年一过,朝廷也休朝了,这朝一休,宋小五的院子就不安宁了起来,小鬼天天晚上跑她被窝里,念念叨叨起他家的那些破事来了。 这晚德王过来一脸的不高兴,见他摆出了不高兴的样子她也不问问他,只管在火上煮她的小汤圆,德王就更不高兴了:“我才睡几晚你就不喜欢我了?” 两手没空的宋小五抬着下巴指了指门,让他哪风大雪大往哪去。 今天跟过来的杨标在地上蹲着添火盆里的炭,不愿意吭声,懒得提醒他家没用的主公细节。 这一位房里从来只有煮水的小炭炉,从无取暖的火盆,也就他天天往这跑,这火盆才烧起来的。 烧的还是上等无烟的银炭。 也就有些人瞎,看不出来。 “你不喜欢我了?”德王这委屈上了,还朝杨标告状,“你看看她!” 杨标干脆转过了屁股,拿背对着他。 德王顿时心都疼了,扁着嘴看向了宋小五。 她还管不管他了? 这时宋小五把酒糟盛放到铜炉里了,便问道:“怎么了?” 德王等的就是这句话,生怕她不听,赶紧道:“我皇兄准备给你的聘礼,被我侄媳妇拿走了那头最重要的双凤冠,我还没说她,她就到我大侄子面前求饶去了,气死我了……” 都被人戴过了,肯定不能再拿来给小辫子戴了,德王气得跺脚,那是他皇兄给他媳妇儿备的啊。 宋小五这时看向了杨标。 杨标这时站起,朝她躬了躬身,道:“是拿走了,说是内务司弄混了,她准备初三祭祖戴用,已经试戴过了,主公不想给你用别人戴过的,现眼下有点生气。” 宋小五看向了岂止是有点生气的小鬼,见他确实委屈得不行,当下又转向了杨标:“是故意还是无意?” 第105章 杨标躬身,“是,也不是。” 宋小五略挑了嘴角。 杨标道:“给她拿礼冠的内务司主掌,是太后娘娘的人。” 就算查,最后也只能查到太后身上去,皇后是没得什么事的。 “那?”宋小五不太懂他们皇宫中行的那一套,她不熟,便问道。 “皇后娘娘许是想拿此探明点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奴婢也不太说得清。”杨标说到此,有点不赞同地看向了一脸愤懑的主公。 他主公更不满了,朝他冲口就道:“那是我皇兄给我媳妇的东西,还是成亲用的礼冠,她们斗来斗去却拿我作事,还不许我生气了?” 杨标不想跟他多说,掉头看向了宋小五。 “她在试探什么?”宋小五不太懂,便接着问:“看皇帝的底线,还是看我们家这傻子的?” 傻子德王立马睁大了眼。 他不傻。 可不等他说话,杨标就接话道:“都有点,那里头的人做事,什么时候少过意思了?” “那就是查,也办不到她头上了?” “是。”反倒会惹圣上厌烦就是。 宋小五便笑了笑,“那算了。” “小辫子!” 小辫子看向了鬼凶鬼叫喊她的小鬼,“那你的意思太后现在关起来了,紧接着又要撸下打鬼主意的皇后?” 朝廷已经够乱了,现在皇帝只想休息一会儿罢?大过年的闹事,小鬼就是他皇叔,但不顾大局的话那位心里不可能舒服罢? 德王被她的口气说得委屈,心里不舒服,“可是……” “你想想你皇兄在的时候,会不会这么干?”宋小五这还是把他当自己的人,勉强收敛了口气,若不然,她会跟小鬼直言道让他去撒泡尿看清下自己是不是先帝。 毛都没长齐,羽翼未丰,时机不对还想怼天怼地,这不叫能耐,这叫活得不耐烦了。 他们家有她一个赌徒就算了,宋小五可没打算让他也跟着她来。 “她不能动我的东西,那是我的!”皇后这举正正中中触到了德王那根不能被人碰到的筋,这下还是不依不饶。 宋小五没打算惯他,冷酷地收回了在他身上的眼,跟杨标道:“不要查,也不要有动作,等以后。”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 “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本来也没打算告知您,想着让主公给您再打一个,这还算是他的心意。”可惜他不听,非得嚷嚷出来添乱不可。 “嗯,”宋小五点点头,又宠起人来了:“不过告诉我也没事。” 她不喜欢听小鬼跟她叨叨那些事情,但再不喜欢,只要是有关于他的事情她还是会耐着性子听的。 “这就算了?”德王看着他家里的两座大山把他的事情商量完了,失望极了。 “不稀罕,你给我打个罢。”宋小五不打算搭理他的,但回头看到他小鹿一样澄清的眼里满是失望,她顿了一下,被美色所惑的宋小娘子便道了一句。 德王本来不想答应的,但听到这句话后,又看她温柔地看着自己,顿时心花怒放,他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笑着点头道:“好,好。” 我给你打。 德王一下就又笑得合不拢嘴了,杨公公把拔火的铁夹放到一边,也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么傻,往后他是盼不到王府当家作主的人是他的小主公的日子了。 先帝也是白培育他了。 这年一过,送走了出了秀林院的四郎和他的小娘子去文乡,热热闹闹的宋家顿时就安静了一大半下来。 四郎在家的时候不显,他走后,带走了属于他的那份活力,他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反倒强烈了起来。 三郎从来没跟四郎这般分别过,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回复过来,有时候冲回家来第一句叫的就是四郎,叫完才发现弟弟不在了,很是怅然。 但三郎不是那等会沉浸于黯然当中的人,过了半个月他就好了,每天忙起了自己的事来,不过他也学会了跟二郎一样烦人,没事动不动就往妹妹院子闯,跟妹妹问事。 宋小五以前还会嫌弃他们动不动打扰她,现在倒是来者不拒。 三郎还不知道她的打算,也就不知道他是在享受他身为家人的最后便利,二郎倒是知道一二,因此也越发地恶狠狠剥盘起了妹妹来,连妹妹新默写出来的书也要借走抄一本。 那是宋小五给自己写的嫁妆,见寒突夜默出来的书被二郎顺手就抄走,想说一句都要得二郎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二郎这都翻了天了,但她还是咽了咽口水,忍下了。 这平时脾气表现得很好的人可不能惹,一旦惹翻了,那就不好收场了,宋小五深谙此道,决定对二郎此举熟视无睹。 这时家中只有张氏还为小儿郎的远去失落不止,儿子们一个接一个成亲离开了她,这让她有些慌张。 这时春耕在际,已经升为户部侍郎的宋韧这次虽说不用远离都城去巡视,但每日留在衙门的时日颇长,每天都是半夜走,入黑才回,张氏等到他回来没多久就是看着他睡觉,连说几句话的空隙都找不到,没几天身上补了几两肉的宋大人又瘦了下来,张氏一看就又马上心疼起丈夫来,为他忙东忙西的,连饭都让家人给送到衙门去。 宋小五见状,便出了个主意,让在燕都的族人挑个能说会道的带着家人去给宋大人送饭。 这是去户部走动,宋家的族人当然愿意去,他们一合计,派出了年头那阵新接到都城的族里人。 宋小五没见过年轻人,但回头听父亲来说,那个念过几年书是他子侄辈的族人斯斯文文,人机灵得很,很会察言观色。不过他是命苦之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父母当年为救族里落水的几个孩童双双沉河而去,他是被族里供养长大的,这次也是在都城的宋氏族人作主让他来了燕都,这次又让他领了这事,也是在回馈他父母罢。 宋韧倒是很喜欢族里的这个决定,慈生仁,暴生残,宋氏主族那边坏了根,但旁枝的人反倒把以前宋家的根脉捡了起来,也未尝不是他们以前中原宋氏大族的另一种延伸。 “那做事还算妥当?”宋小五这晚被宋爹叫到了父母房里来听他说了这事后,道了一句。 “是个可造之材。”宋韧也观察了这个小辈几天,有两分肯定。 “嗯。”宋小五也就是随口道了一句,回头与母亲道:“往后有什么事,尤其是接触父亲这边的人的,就跟族里的人商量商量,前面他们帮了家里的忙,该轮到我们了。” “倒也不急。”宋韧道。 “急,”宋小五则回头看向了父亲,“你根脉太浅,需要有帮手,他们根脉只比你更浅,更迫切需要一个能让他们上升的渠道。” 不要小看想出人头地的人的焦虑,尤其在有机会的时候,这种焦虑只会更大,敢拦着他们的都是他们的仇人。 宋韧这个过来人其实很懂他们族人现在的心情,但还是撇了下嘴,看了看笑吟吟听着他们说话的娘子,想朝女儿翻的白眼最终没有翻出来,等到说到他夫人要去厨房给他们煮宵夜吃,等人离开了,他才哼哼着跟女儿道:“你这是想嫁了,家里都要甩手了不管了是罢?” “你听听你这话。”宋小五让老大不小的老萝卜条仔细品一下他语中的话意,这是一个老父亲该跟小女儿说的话吗? 他多大,她多大? 宋韧被她堵了一下,恨得牙痒痒的,揪了她的脸蛋一把,但这一揪揪到了女儿滑嫩的脸蛋,顿时痛上心头,沉痛道:“真要嫁啊?不是说好不了不嫁的吗?” 他养得好好的闺女儿,凭什么嫁给别人啊? 宋小五拉掉他的手,不想回答这被他问了至少一百遍的话。 宋大人老喽。 人老了,舍不得的当然就多了。 “你什么时候跟你娘说啊?”宋韧看了看挡着外头的风的门帘,尖着耳朵听着门的动静,“爹开不了这个口啊,这个得靠你自己,你知道吗?” “还有啊,”老宋爹絮絮叨叨了起来,“你说的时候提醒你老爹爹一句,我出去躲两天,你娘一哭,我可受不了,到时候肯定得依她,她说挖洞把你藏起来我就得去拿锄头。” 宋小五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白了他一眼。 笑到一半,她收住脸上的笑,看着宋爹道:“不出意外,我定在了三月二十把这事告诉她,那几天你腾点时辰出来好好陪陪她。” 小鬼生辰一过,她就要开始提这事了,要不小鬼就要安抚不住了。 “太快了。”宋韧闻言愣了好一阵,才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位置坐得更稳,到时候我的婚姻阻碍可能才会小一点。你是我爹,宋家的当家的,这门婚事我需要你帮我一直出头,而且议婚这事,不要让德王府那边把事情全扛过去了,我真的很需要你和大郎他们一直当我的底气。”宋小五跟她父亲坦言道。 情啊爱啊,她信,她也需要,要不然她不会嫁给小鬼,但是她更信世俗权力带给人的实力,那才是一个人拥有安全感的根基,这也是情啊爱啊消失了的那一天,她依旧能把日子过得像她想要过的日子的前提。 宋韧被她说得鼻子发酸,但宋大人还是抓紧了机会嘲笑女儿,“你这个小怪物也有需要靠爹的一天啊?” “一直都在靠你。”宋小五指出。 她是出了主意,但宋家的崛起,都是靠的为此身体力行,以命相拼的宋大人。 宋韧被她说得站了起来,转过身掐了掐酸疼的鼻子,忍住了泪意,方回头跟小怪物笑道:“行了,爹知道了。” 他红着眼睛看着他和他心爱的小娘子当宝贝一样养了十几年的小怪物,“爹会让你靠一辈子的。” 说着,门响了,跟门边仆人说着话的宋张氏推门进来,等说完掀帘进门,发现了揉着鼻子揉个不停的丈夫。 宋夫人瞪了又讨女儿嫌的宋大人一眼,又转头朝小娘子讨好地道:“不怪你爹啊,他就是闲的!” 都说了十几年了,让他别老逗小娘子,老不听!宋夫人决定晚上再好好说说他,都老大不小的快要当祖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嗯。”宋小五接过了仆人端进来的宵夜吃了起来。 宋韧看她一派大人大量不计较的样子,忍不住双眼翻白。 这样的女儿,算了,嫁出去得了,跟他还稀罕似的。 ** 三月十八这天,小鬼来讨生辰礼,晚上赖在宋小五的床上不走,宋小五也不赶他,搬来一张矮桌放到床上写她的嫁妆,被她亲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的最终躺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呼呼大睡了起来。 他这阵子被杨标关在德王府里没少受罪,出来的时候还跟杨标大闹了一场,跟铁卫们练了大半天的手才冲出王府来找她,这时候着实是累了,是得睡觉补一补。 至于先前想要的大礼,看在小辫子天天在准备嫁他的份上,留到以后罢。 不过等德王大睡一觉天亮起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也是发了一阵的愣,末了抽了自己的脸一下,自言自语:“怎么这么没用?” 宋小五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听小鬼在她的被窝里哼叽不休,她听了几声,转过背就走了,留了空间让小鬼自由发挥。 她决定过两天这事还是跟她娘提一提罢,要不小鬼得赖在她的床上不走了,到时候也是一个把宋夫人气得昏厥的结果。 这厢朝廷的燕帝又得了文乡那边送过来的折子,他召见了他的几个心腹,不太喜欢宋家的左仆射大人符先琥这次被他撇弃在外,只叫来了符简。 符简跟他的堂兄对宋家的看法还是有所不同的,只是家族利益一致,他对宋韧一家一直都是冷眼旁观,但跟前来的几位大人见过宋鸿湛所写的折子,和他送来的几样东西后,他先发了话:“这父子俩是真材实料,圣上没有看走眼。” 燕帝仔细尝着宋县令送过来的一种叫地粮的如拳头大的石头煮熟的食物,没有说话。 他比以前少了几许温和,多了帝王身上才有的高深莫测,在场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但这段时日也没有以前那般敢在他面前放肆说话了。 燕帝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等尝过后,道:“你们也尝尝。” “是。” 在场的五个人接过了孙公公递到他们面前的小半块地粮。 “还行吧?”等他们吃完,燕帝问了一句。 “挺好的,还有甜味。” “味道极美。” “甚佳。” “不错。” “鲜甜至极。” 都说了话,燕帝把擦手的帕子放到一边,跟他们道:“这种叫地粮的,是一个小岛国上的百姓吃的主粮,去年宋县令跟朕要人去那边探一探,朕答应了,还以为只是他道听途听信了那些航海的人的话,没想是真的,倒也不枉朕信他一场。” 在场的人皆不知道这事,他们纷纷对视了一眼,才与燕帝拱手道:“圣上英明。” 燕帝摇摇头,“哪儿啊,他是朕派到那边看他们父子本事的,他求个机会,朕当然会给,成事不成事,看他们罢了。” 皇帝不比以前温和,但心态却比以前平和了许多,在场的人这次又明显感觉皇帝变了,变得更难以猜测,也更令他们敬畏。 “圣上远见,微臣还听说,”这时,燕帝最重用的殿前学士陈光仲道:“这家藏着一个命运多舛的前科秀才,他曾在海上飘流过,给宋家带来了不少海上的消息,臣之前在鸣鼎与人讲学见过此人,见识过一二,那可真是个能人啊,宋家本事不俗,这等人都能笼络到,也是一番本事。” “哪是笼络?”这时坐在末端身着一袭黑色劲衣的男子道:“他是逃回青州被宋韧救下来的,还是看的他们同一个先生的面子上。” “宋韧这个人啊,也是有趣,”符简笑了起来,“明明有本事罢,还极喜欢阿谀奉承,把我堂兄给惹得见着他就烦,不过……” “要不如此,也升不上来罢?”另一个当朝御史冷冰冰地道:“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 符简好脾气地笑了笑,“洪大人不必如此介怀,本官也是这个意思。” “圣上,”那洪御史不理他,转头对燕帝道:“那这种叫地粮的食物已经寻到了,您是打算今年就开耕吗?” 在场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燕帝也笑了,跟急性子的洪御史道:“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朕叫几位爱卿过来,也是为的跟你们商量此事,这次我朝以物换物运回了一船的地粮,但其中危险也不小,这事还惊动了那小国的国君,我们的人走的时候,他还派了军队追击……” “啊?”众人皆愣,此事非同小可,忙跟着皇帝计议了起来。 燕帝有了重头事要衡量,所以小王叔进宫来跟他说要娶宋韧的女儿的时候,燕帝呆愣了下来。 半晌,他看着小王叔道:“还是要娶她?” “娶。”德王把椅子搬到他侧边坐下。 燕帝知道这段时日他忍了不少事,宗室的人都上朝议政了,就他这小王叔没有,哪怕有人从他的封库里拿了不少东西出去,他也忍了,顶多不过是在府里大吼大叫而已,最后还是没有把事情弄到他面前来。 他不查,但燕帝却往下查了,发现先帝赐下来让纺织司用金蚕丝给德王妃缝制的极品贵妃服都让人替换了过来,原本轻薄华美的妃服成了一套模样差不多相同,但衣料有天差地别的衣裳。 这件事,燕帝还没跟他小王叔说,现在小王叔说要娶宋家女,他一时也是挤不出话来。 他要如何跟他小王叔说,他库里的不少东西,已被他母后私自取用了? 皇后居心叵测,可事情确实是他的母后干的不假。 难道还是让小王叔忍? 可他退到今天这一步,燕帝都替他觉得难以忍受了。 “怎么不说话?不给娶啊?”大侄子不说话,德王拿笔头戳他的头,“我最近可没招你惹你啊,娶个媳妇都来先问你,还不行啊?” 燕帝苦笑,拿下他的笔,看向他道:“小王叔,朕要是跟你说,朕娘把你王妃的东西用了一半,你会不会生气啊?” 他看着小王叔,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德王也傻眼了,过了片刻,他不敢置信地舔了舔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肯定是在做梦。” “王叔。”燕帝无奈。 “肯定是在做梦。”德王走到门口,突然回过神来,朝站着的两个内侍挥手,“出去出去!” 内侍们看向了陛下,见他点头,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他们一出去,就见门“砰”地一声关了,下一刻只听门内德王大吼着道:“我打死你这个小混蛋,那是你父皇我老哥哥留给我娶媳妇儿用的,你们都用了让我怎么娶媳妇儿啊?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到娶媳妇儿的时候?” 听着听着,就听里头的德王哭嚎了起来,“哥哥,你带我走罢,他们都是些没良心的,我不要照顾他们了,你看看他们干的事,你上来看看啊……” 被他打得鼻子都出血了的燕帝擦了擦呲了呲牙,朝盘腿坐在地上哭喊的小王叔苦笑了一声,道:“朕没有,朕先前不知道。” “你还说?”干嚎的德王瞪了他一眼,又拍腿喊他哥哥:“皇兄你快出来看看啊!” 燕帝哭笑不得,干脆也盘腿坐在了他的对面,沉沉地叹了口气,与他开诚布公:“封地的事,是父皇给你给的太好了,朕嫉妒,所以是打算收回来,给渭儿。” 那时候他就没打算老用着万家,但确实做了用晏城安抚万家和表妹,还有他母后的打算。 “但后来朕主意变了,是你的就是你的,朕没那个打算了,给你的银库一直封着没动,朕还以为没人有那个胆,但朕错了,是朕错了。”燕帝就是坐在地上,腰也挺得直直的,他双手放在膝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德王:“您能再原谅朕一次吗?” “我不原谅!”德王恨恨瞪他,看大侄子的眼又暗淡了下去,他不满地抽了抽鼻子,“除非你再让我揍一拳。” 燕帝先是一愣,尔后他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笑得鼻血都流了出来,不得已,德王扶了他起来,把这一拳留在了以后。 当夜德王没走,留在了正德宫里,去了正德宫后面自他皇兄死后他就一直没进去过的修心堂。 修心堂是先帝以前养病的地方,现在堂中空无几物,只放着供奉他的牌位牌桌,另外在下面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德王在桌子上看到了朝廷上的奏折,他瞥了一眼就带过,坐在牌位前面的蒲垫上给他皇兄念起了书来。 他王府里也供着他皇兄的牌位,他想老哥哥了,或是杨标觉得他沉不住气了,就让他去皇兄牌位前念书,回忆以前老哥哥教他的东西。 这么多年下来,德王都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一个人跟他老哥哥说话了。 半夜燕帝过来批折子,看到了在地上拿笔画图的小王叔。 德王看到他,召他过来,“你过来,这是皇宫的地下图,还有老周家藏的一些宝贝,我该代皇兄交给你了。” 是时候了。 第106章 燕帝不敢相信他眼前所见到的,他激动得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地上,盯着地图看个不休,又猛然抬头看向了沉默的小王叔。 德王道了一句:“前朝留下的,皇兄怕你守不住,让我等你能保住自己的东西了就告诉你。” 他看着眼睛腥红的大侄子,淡道:“你说皇兄对我好胜过于对你好,可那是我从小长在他的身边,他不得不带我……” 他老哥哥不带他,他就死了,他的活路只有他老哥哥。 “他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呢?他把我留给了你。”德王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跟你争,他就没教过我争,我怎么懂?我怎么能?那是给了我一条命的哥哥,我怎么可能跟他的孩子争,你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他于我是兄似父,我又怎么舍得?” 燕帝的眼瞳往内紧缩了缩。 德王不再说这些了,他让燕帝拿笔,“来,你再看一遍,我教你怎么走,呆会这些都不能留,得烧了,我们得记在自己脑海里,这事你尽管放心,这世上我只教给你一个人,就是以后我的世子我也不会跟他提起半字。” “小王叔,”燕帝涩然地舔了舔嘴,“朕不是,不是……” 不是那般不信任你。 德王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我懂,来罢。” 他都不想说让大侄子一定要信他,反正信不信的又如何?到时候再说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来话说透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知道燕帝对他有亲情,只是比不过他的母亲和心爱的人他们罢了。 这没什么,人有亲疏远近,他懂,只是他懂得这皇宫里他最亲爱的人早已离他远去了这件事太晚了,也许另一世的他没有小辫子,晚到最后没有了命,说来也是命运使然罢了。 德王想通了,也就豁达了,他专心地告诉着燕帝他手上掌握的最后的那点东西,浑然忘我,燕帝半途抬头看着专心致志的他,想起了那在灯光下对他温言细语循循诱教的先帝…… 原来先帝不是对他没有倾其所有过,只是他懂的时间有点晚,在他死去了快十年后,他才知道先帝原来也疼爱过他。 德王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德王府,回去后,他在王府给老哥哥备的屋子里抱着他的牌位睡了一觉,睁眼看到杨标,德王朝他的老奴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杨标,皇兄说我媳妇儿不错哦。” 杨标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地拿过了他手中的牌位。 德王翻身下床,嘴里喃喃:“娶媳妇,娶媳妇。” 说着提着裤裆就往库房方向钻,喃喃自语不休:“我现在好穷的,不知道府里还有没有好东西。” 杨标在他背后忍无可忍地道:“如厕往左!” 这才记起要撒尿的德王忙回头,提着裤裆朝左边跑去,嘴里惨叫道:“杨标我快尿了,你快去跟小辫子说,我之前跟她的吹的牛是我喝多了,脑子里进了水乱说的。” 杨标不想搭理他,把先帝的神牌摆好后,他看着先帝怔了一会,尔后轻叹了一声,跟先帝道:“就她罢,她很好。” 至少就是他一无所有去娶她,她也会带着她所有的一切来嫁给他,温柔抚慰他。 ** 这晚宋小五与父母用过饭,去祖母那坐了一会儿,跟她说了会儿话就走了,老太太以为她回去了,这头宋小五却去了父母的屋子。 手里拿着针线跟丈夫说话的宋张氏看到她来,便笑了:“快要睡了,你回去罢。” 这时父母房间里没有下人,宋小五回身关了门,想了想,又把门掩实了点。 张氏见她没回,有些困惑,看着转头过来的小娘子道:“儿,有事要跟娘说啊?” 宋韧在旁屁股如坐针毡,如若不是一颗爱妻心在强撑着,他很想现在就逃出门去。 “嗯。”宋小五朝她点点头,眼睛扫视着宋夫人周遭的东西,结果只发现宋夫人手中的针和手边的针线筐是唯二会误伤到人的,她便走了过去拿过了母亲手里的东西放篮筐里,抬起筐道:“夜里不要做针线活,会伤眼睛,往后不要再做了。” 被她说过不知多少次的张氏笑道:“哪有那么娇情?娘眼神好得很。” 说着就笑望向丈夫,道:“小五就是怕我伤眼睛。” 宋韧干笑着抚着蓄须点头。 他知道小女儿疼母亲,但当母亲的可不知道,往后她的贴心小棉袄可不会再跟她说这些暖心的话了。 他家的白菜要自己送上门被猪拱了。 张氏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丈夫的不同来,又回头与孩儿道:“那娘不做了,你坐下与娘说说话。” “好。”宋小五把针线筐搁到了最远处宋爹的书桌上,走回来道。 她坐下后,张氏正在给她剥酸话梅,她把外面的那层话梅皮剥下送到女儿嘴里,把核送进了自己嘴里,见女儿酸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含着核的张氏开怀地笑了起来。 小娘子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也就喂她吃点东西时这小脸才有变化,她可是最爱喂女儿吃的了。 被强塞了一口酸话梅皮的宋小五吃了好一会儿才把酸味去掉一点,所有的零嘴当中她其实挺喜欢这酸话梅味的,哪怕有点受不了这个酸味,也不知道她娘是从哪看出来的,家里总是要备着点。 在这个家里,她在看着她母亲,而她母亲何尝不如是? 宋小五抬起眼,沉默地看向了一直固执地爱着她的母亲。 “怎么了,酸到牙了?”张氏见女儿看她,怕大晚上的倒了女儿的牙,忙问道。 宋小五摇了摇头,看了看把屁股挪到最边边上坐着,离她们母女俩远远的懦夫宋大人,又掉回了眼。 宋韧敢发誓,他在女儿眼中看到了鄙视。 但男子汉大丈夫,被鄙视就被鄙视了,他受得住,他宋韧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时候怕过被人看不起了? 话虽这么说,宋韧还是忍不住又挪了挪屁股,这一挪太用力了,带着坐下的凳子往旁边偏了偏,发出了声响。 “怎么了?”张氏听到声音,回头看身边的丈夫,“相公?” “没事没事,你们说你们的。”宋韧忙挥手,就差苦笑了。 “娘。”宋小五这时叫了母亲一声。 张氏看向她,莫名地,她觉得心口一阵阵心慌意乱,她朝女儿强笑了一声,道:“儿啊,你看天色不早了,要不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跟娘说话?” “娘,”宋小五探出手放在桌上,想握她母亲的手,她眼睛直视着她母亲的娘,“过阵子我要订亲了。” 张氏慌得眼圈都红了,“订,订什么亲?我怎么不知道?” 她笑着道:“大晚上的说什么浑话,回去睡觉去,你的亲事娘看着呢,过两年就帮你说。” “娘,你见过他的,是德王府的德王,那个喜欢吃我们家鸡腿的小孩儿。” 张氏听着眼泪“唰”地一下就掉出来了,她张着眼,不知所措地道:“可我不知道啊。” 她哪知道什么德王不德王的。 她回头朝丈夫看去,看到了她相公苦笑着的脸,张氏这下哪还有不明白的?她抚头心口哭了起来,“怎么就这样了呢?” 不是说好了不嫁的吗? “娘。”宋小五站了起来,站到了她的面前。 张氏不想看见她,别过脸推了她两下,呜咽不止。 “娘。”宋小五强抱住了她的头。 “你这个坏蛋,你就知道骗我。”宋张氏偏过头,手往身边的丈夫狠狠打去。 受到无妄之灾的宋韧苦笑不已,还不敢躲得太厉害了。 他娘子能不能找真正的罪魁祸首打去? 张氏狠打了丈夫几下,这下忍不住心口的疼,放声痛哭了起来,终于哭着骂起了女儿来:“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就不能再等两年再嫁?娘给你的被面都没开始绣啊!” 宋小五掏出帕子,给她娘擦脸,跟她道:“那明儿开始绣。” 张氏别过脸,不说话。 “娘?” 张氏还是不跟她说话,躲着她的手。 宋小五这下知道还是把她娘给招了,她摇摇头,看向了宋大人,被她绑上了贼船的宋大人还能如何?只得道:“你先回去,这事明儿再说。” “娘?”宋小五看了她娘一眼,张氏这下把头都扭到后面去了。 宋小五无奈,朝她娘看了几眼,最终还是转身去了。 她这刚走到门边,鬼使神差扭过头,就见到她娘无声地打起了她爹来,手指毫不留情地宋大人被撸开的手臂上狠狠地掐,掐的还是肉最多的地方。 宋大人不敢喊疼,见女儿回过头看他,呲牙咧嘴的宋大人瞪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见女儿打开门,脚一迈,头都没回双手往后一带,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小没良心的!”宋大人对着门怒吼了起来。 张氏回头,见女儿走了,这下当真是毫不掩饰地教训起了丈夫来,连他的大腿肉都掐上了,嘴里恨恨地道:“叫你瞒我,叫你们父女俩都瞒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了?尤其是你,宋大人,好一个宋大人,那劳什子的什么德王都诓我家女儿了,你还不管一管,要你有何用?我掐死你!” 贤妻转脸就成悍妇,宋大人怒了,“都是她的主意,你要怪怪她去。” “你是当爹的,没管好就是你的错,你还有理怪她了?”张氏更恨了,这下连手都不用了,把他的胳膊塞进嘴里恨恨地咬了起来。 “夫人?诶,夫人?夫人夫人,疼……”宋韧惨叫了起来。 张氏咬着他的手臂哭了起来,末了倒在他的怀里无声呜咽了好一会儿,她哭出声音来道:“我知道她要嫁的,我知道啊……” 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她受不了啊。 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的宋小五听到这句呜咽声,抬头朝闪着星光的黑夜看去,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她走后,对面躲在柱子后的英婆抿着嘴看了对面半会,转身回了屋里。 她跟主人说着话,老太太坐在火光当中闭眼听完,这时英婆道了句:“她嫁了,我们怎么办?” 老太太睁开眼,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就又闭上了眼,嘴里冷道:“什么怎么办?你现在过的不是日子?” 英婆咀嚼着她话里的话意,听出了老太太要在这过下去的意思,便强掩下了心中的欣喜退了下去。 只要老太太有这个意思,她就放心了。 她想住在宋家,这样老主人和她,最重要的小公子的以后,就有人管了。 英婆对小娘子没有太多不舍,只要不影响他们主仆三个人的日子,小娘子嫁不嫁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于她而言,小娘子是另一个小主人,有感情但也无须日日相见,高高在上的小主人自有她的以后,归老主人养的晗青才是她们主仆俩的命根子,他好她们俩才好。 而这时宋老夫人等到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早习惯了世事无常的她忽视了心中的疼痛,看着房顶自言自语道:“你说了的,两三月的要来看老婆子一眼。” 不用她天天来看,偶尔来看一眼就好。 这夜宋小五回去,就见小鬼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 她就着灯光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睡颜半晌,最终在他脸上落了一个吻,没再去书桌那边,而是趁早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就着他的体温睡了过去。 很多年了,她很久没有这种能安心到允许一个人躺在她身边的感觉了。对于身为决策者的人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无边的孤独和清醒才是陪伴他们到死亡的忠实伴侣,信任一个人要具备比承担失去一切更大的勇气,而这,有些人做到了,有些人没有。 上辈子她有做到,但从没想过的这辈子,遭到过背叛的她轻而易举地为他破例了。 原来,她还是她,背叛与死亡并没有改变过她的灵魂,她一直都呆在属于她的殿堂里。 ** 三月底这日,燕帝在御书房里跟户部大大小小十来个官员说过话后,留下了宋大人。 “宋大人。”人走后,燕帝叫了宋韧一声。 “小臣在,小臣在。”宋大人还是很谄媚。 燕帝知道他这位侍郎大人就是再谄媚,也还是与他隔着一层,对他诚惶诚恐得很,从来不与他交心。让他评评哪个大人他也只说好听话,不得罪人的话,哪怕是符先琥他都从不说一个不字,逼急了他就跪在地上大呼“圣上万岁”,指头划地表忠心也不说老实话。 要不是宋韧是个能干的,见着他就觉得有点堵心的燕帝也不是太愿意见他。 不过一个朝廷总得有几个像宋大人这样让人堵着心的臣子,提醒他朝廷如今的现状,提醒他他可不是个人见人喜的皇帝。 三公最近老实得跟死了一样,后宫也是,燕帝手上事多,人累了点,但脾气还算好,这时候见宋大人又狗腿上了,也还是好脾气地道了一句:“宋大人哪是小臣,侍郎都是小臣,外人都要道我朝无人了。” “这这这这……”宋韧结巴,一下又趴到地上大呼:“圣上万岁,臣罪该万死。” 燕帝觉得这话又谈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见沉默多久,宋韧就敢跪多久,肩膀还瑟瑟发抖,燕帝揉揉头,都不敢跟宋韧说他是不是不怕被人拖出去宰了…… 宋韧不怕,燕帝还是怕的,现在宋大人和他儿子不止是他手中的刀,还是他的朝廷的栋梁支柱,轻易动不得。 “起来罢。”半晌,燕帝挤出了这句话来。 宋韧见把皇帝逼得着实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忙作慌忙地爬了起来。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他起来朝燕帝连连躬身不已。 他算是看明白了,顺着皇帝来,皇帝见着他就烦;不顺着皇帝来,皇帝见着他讨厌但皇帝自己也高兴不到哪儿去,宋韧没那个自己不痛快就让皇帝跟着他不痛快的胆,但一想到他让皇帝不痛快了,符家会放他一马,朝廷的老臣子老势力也会放他一马,还会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暗中试图跟他勾结不休,宋韧就觉得这笔买卖值了。 就跟他家没小良心的说的似的,活着才是硬道理。 “德王去你家没有?”怕宋大人多说几句他就得被气死,燕帝决定速战速决,不再试图温言跟这宋大人培养什么君臣之情了。 宋大人目前还养不熟,得让他先得点好处才能谈。 “啊?”宋大人愣了一下,又连连苦笑。 他正要躬身讨饶的时候,又听燕帝道:“跟你们家求亲了?他跟朕说过了这几天要去你们家求亲,朕没听到动静,也不见他进宫来,就问问你。” “快了,”宋大人琢磨着他口气,跟皇帝苦笑道:“德王爷他……” “怎么了?说。” 宋大人脸苦得都要掉黄连汁了,“他天天呆在我家里头不走,内人还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天天以泪洗面。” 这么一说,皇帝就不喜欢听了,皱眉道:“什么玩笑话?他乃我朝皇叔,是会说玩笑话的人吗?” “他,他不走。”宋韧不知怎么回答,憋了句话出来。 这赖着不走,有当皇叔的样儿吗? 还说过几天四月底就要成亲?有这么胡来的吗? 给他准备了客房,还是个院子,他还天天半夜爬他小闺女的床,他夫人都快被这小鬼气死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家小妖怪名声都要败尽了! 宋大人心里忿忿得很,觉得皇帝一家难惹得很,叔侄俩一个两个果然都不愧是皇家的人。 不走?闻言燕帝咳了一声,淡道:“难怪朕这几天都没见到他,原来上翁家表心意去了。” 宋大人一听,张大了眼看向了指黑为白的皇帝陛下。 表心意?有没有搞错?这不是表心意这是在恐吓,吓唬吧? “宋大人要是觉得朕王叔没什么不妥的,这亲事就应了罢,朕这边已经叫内务司给你们家准备聘礼了,朕今日留下你是想问问你家可有什么要求,朕这边也好叫内务司和宗室按你们家的礼数来。”燕帝站起走到了宋大人身边,说完,又温言道:“宋大人不必诚惶诚恐,这事朕看是天赐佳缘,这事是朕王叔的亲事,他是朕的长辈,朕不能越逾,若不都想给他们下道圣旨赐婚了,宋大人就应了罢,你看如何?” 等成了亲戚,他倒要看看宋大人跟他装出什么样来。 话都说皇帝说尽了,婚事也是铁板钉钉了,宋韧只能认,不过这厢他还是苦笑着回了一句:“不瞒圣上说,德王爷的身份太尊贵了,我们家不敢置信能落到这天大的喜事,全家已然吓坏了,这事一传出去,怕是举朝都要吓一跳罢?” “宋大人太小看自己了,”燕帝看着装怂的宋韧,到底还是顾着要拉拢宋韧这点,还有顾着小王叔那边,他还是又道了一句:“不要理会朝臣怎么想的,有什么异议,朕会让他们闭嘴。”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宋韧又跪上了。 燕帝看着,心想等宋大人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他早晚要狠狠收拾他一顿。 这厢宋家,跟德王斗智斗勇最终皆以失败告终的宋张氏只得装昏倒,希望女儿看在她被人气昏倒的事上不要嫁给德王了。 德王什么都好,但一想到这个人是有封地的,等成了婚成年了就要带着她的小娘子去那边疆苦寒、三郎所说的鸟都不愿意在那拉屎的地方,张氏就觉得她的呼吸都要断了。 不成,不成,这婚事万万不行。 而这头德王一见人倒了抬进了屋里就守在门口不动,小辫子在里头呢,岳母娘也在里头,他不走。 等药来了,他非抢过人家仆人手里的药就要进去表孝心,嘟着嘴吹着热热的药碗就进张氏的门了,“娘,药来了,我喂你。” 在屋里头的张氏顿时慌张地看向了坐在床边的女儿。 女儿啊,都把我气病了,这事你到底还管不管了? 第107章 这几天,少的老的闹得宋小五一个头两个大,这时她看了跟着胡闹,连昏厥都装上了的母亲一眼,就别过头朝门看去。 张氏更委屈了,“小娘子!” 这还没嫁呢,娘都不要了吗? 宋小五知道她伙同二郎三郎,背后还加了个宋大人在闹呢。小鬼在家里上跳下窜,其实也孤立无援,她不支持他,但也不会口出嫌弃。 再来,家里虽说鸡飞狗跳了一点,但这也是个他们相互了解熟稔的通口,只要不闹得太难看,随他们去就是。 不一定所有的关系,都是从和睦开始。 这厢德王硬是挤过拦着门的莫婶进了门来,莫婶个头仅到他肩膀,力气虽说大但也不是德王对手,遂她拦得紧,但还是被德王轻而易举攻破进了门。 莫婶在外面跺脚:“家里进贼了,小五你也不把门栓上!把夫人气着了瘦了,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你?” 张氏躺在床上眼泪汪汪,听着莫婶的话不停地上下点头。 是的,她气着了瘦了心疼的还不是小娘子? 但点完头,她看着身上无一处不发亮的德王进来,这头就点不下去了,这一刻,她悲从中来很想哭。 她忘了,小娘子有了野男人,已经不要她这个娘了。 “娘,我进来了。”德王从老家人身边挤了进来,特别高兴,端着药大步过来还稳了稳,故作不太在意地瞥了小辫子一眼,见小辫子也看他,他憋着笑去了岳母娘身边。 岳母娘装昏倒他可是知道的。 不过德王不在乎这些个,俗话说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他这才来几天啊?不到那个越有趣的份上,再等等。 “娘,我喂你。”德王高兴地坐下了,拿起了碗里的勺,双眼亮晶晶地朝张氏看去。 “我自己来。”张氏等不到女儿为她出头,也不像前两天那样不与他说话了,呲溜一下就坐了起来,拿过了碗喝起了药。 她闻着药味就知道是前几天女儿叫吾大夫给她开的补药,一想到前几天女儿还把她当宝,野男人一来,娘就是根草了,张氏眼泪差点又掉出来。 相公说得对,养的好好的白菜,一不留神就被猪拱了。 “娘,你小心点。”德王这时道。 张氏看了眼前的俏小猪一眼,一想到是这只猪把她的小娘子拱了,天天晚上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心里就又一阵痛,这太堵心了,这药差点喝不下去,还是她别过了眼不看人这才接着喝入口。 “娘,我来。”德王正悄咪咪地拉小辫子的袖子,眼光一瞥到岳母娘喝完了药,忙殷勤地接过了碗,见岳母娘不太愿意,他干脆手上用力抢了过来,强行表完孝心,德王还安慰了岳母娘一句:“没事,娘,不着急啊,我等你等到你越看我越喜欢的时候。” 闻言,张氏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闭眼咳嗽了起来。 莫婶正站在门边斜眼观察这德王呢,听到夫人咳嗽了,连跑过来恨恨地在不管事的小娘子面前跺了一脚,这才安慰起夫人来:“夫人慢着点。” 这几天为着让下仆避让着这生来的人一点,后院都不太许仆人进了,能进来的都是得家里重用信任的那三四个下仆,张氏身边常呆着的那个仆妇前头去准备饭菜了,这头不在张氏身边,张氏这时握着老家人的手,跟她道:“老婶啊,我是管不听她了,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要管管啊。” “好好好。”莫婶忙答应了下来,但答的没有前两天那般有底气了,还怪心虚地转过了头,不敢看夫人。 昨晚小娘子跟他们老夫妻俩提了一句,说他们两个人往后得跟她一辈子,莫婶转头一想,一辈子,可不就是她嫁了也要带他们走吗? 是以只过了一个晚上,莫婶看这外来的野小子的眼光就很不同了,尤其刚刚她仔细看了几眼,觉得这个小姑爷长得还是挺喜庆的,让人看一眼就高兴的那种人。 不过他们跟着小娘子走得了,夫人可不能,遂莫婶就是觉得外来的野小子稍微顺眼了点,但还是跟夫人同一个鼻孔出气,同仇敌忾,朝小娘子瞪了一眼道:“你就看着外面的人欺负你娘?” “过来。”宋小五朝招人嫌还非杵在她们跟前的小鬼招手。 德王一见,屁股一扭,就欢快地朝小辫子走去,坐到了她的身后,头探了出来朝岳母娘跟老家人道:“我不是外面的人,娘,老婶,不是说了吗?我叫康康啊。” 你们叫我康康啊,可以叫的。 德王挨着小辫子的身躯,有了心爱的人在跟前挡着他,这一下有了绝世大靠山的德王就又天不怕地不怕了,开心得眉飞色舞,“反正过几天我就要和小五成亲了,你们不要太见外了。” 要成亲了的德王这几天笑得嘴巴就没怎么合拢过,连睡觉做梦都咧嘴笑醒过几次。 “小五?”张氏这厢绝望地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陪他们闹一天了,朝母亲摇摇头,道:“你歇会喘口气,等会爹他们回来了还得你照顾。” “儿?” “娘,歇会。” 后面德王要说话,这时宋小五手往后拍了一下,拍到了他的额头上,德王被她一拍,马上不受力地把头搁到了她的肩膀上,两只手都搭在了她的腰上,就差把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 张氏跟老莫婶顿时激动得两眼发红,看着没有规矩的小儿女,其中一个还是他们宋家的宝贝,连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绝望至极。 但这夜张氏红着眼给女儿绣被面的时候就跟丈夫道:“家里还有什么能给的,你仔细斟酌着点都给小五拿去,二郎三郎那边给他们的我去拿就是,往后给他们补上,他们疼妹妹,想来不会说话,千万莫要让她在那等人家失了脸。” “唉,过得去就好,我们女儿说了,这些俗物于她和那王爷没什么大用,家里的金银器物等就留给我们用,让我们别在这边上使力,她就想要你给她做些一年四季常穿的衣裳,她穿着舒服,也不愿意穿别人做的。”宋韧当传声筒当得很不情愿,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改变的余地了,且作为一家之主,他得先当好主心骨。 “一时之间哪做得了那么多?”张氏捏着针线,泪珠子就掉了出来,不想让眼泪打湿手中的绸面,她别过脸,哭道:“又不是嫁出去了就不给她做了,先给她备点,差着她的往后做好了就给她送去就是。” “说是再早也要年底才成亲,还来得及,还有我再想想办法,拖到明年,你且信我。”宋韧抱着她给她擦眼泪,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娘子,不闹了,好好跟他们处罢,没多久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女儿嫁给注定要离开都城的德王,让他们那么远,可是宋韧也很明白,只有那天高地远才适合他的懒懒儿,他们家的小妖怪。 她是鲲鹏,注定会远走高飞。 他也愿意她走,只要她能拥有更大的天地可以翱翔。 她已经陪他们父子,他们宋家一家走到了今天,该放她自己去走、去飞了。 “这是生生在剐我的心啊。”张氏涕泗横流,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她知道她会舍不得,但从来没有想过会如此舍不得。 ** 德王在宋家胡闹了半月,最终被宋小五赶了出去,他也如愿以偿,终于跟宋家定好了婚期。 宋韧不是个好对付的,他只用了一点手段,就把他们俩定婚的日子推到了六月初六宋小五生辰那日,成亲的日子更晚,要到明年三月十八德王生辰的时候。 这订婚和成婚的日子太好了,不仅能记一辈子不说,也足以说明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德王就是着急下个月就成亲,但也满心欢喜地接受了岳父的安排,走前还跟岳父真心诚意地道:“你骗得我好开心。” 宋大人哭笑不得,送走了喜滋滋说要回去准备婚事的德王。 接下来的日子,宋家抓紧了给宋小五准备嫁妆,宋韧知道女儿喜欢梧树县的香木和石坛,重聘了长扬镖局的人在梧树县拿木材给她打些箱子和黑岩坛运过来给她当嫁妆。 德王那边请了南阳王出来给他说谋,德王要与朝廷新贵宋家结亲的事传遍了都城上下,民间是觉得宋家又走大运了,朝廷对此事倒是没起多大的波澜。 圣上明显要重用宋家,而德王本来就与圣上关系亲密,他娶宋家的女儿实在不足以为奇,若不是这样,宋家早晚也得送女儿进宫,与圣上结为一体表忠心。 不过宋家倒是聪明,知道攀上德王,他家的女儿要是进了那密影重重的深宫,宋家在宫里和都城又没根底,生不生得下龙子,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德王身份再尊贵也只是个皇叔,还是个没有爪子,只求着结冠去封地的王爷,他的地方在晏城,宋家倚仗他的除了身份也没别的,等德王回了他的封地,山高水远的他的身份也只是个噱头,吓唬不了真正当权的人,是以朝廷几个世家,哪怕是符家也觉得他与宋家的婚事很是门当户对。 南阳王一出面,请期的日子一定,六月两个人就订了亲,这时外头也有风言风语传是宋家女勾引的德王,把人勾得神魂颠倒,这才成就了宋家的美事,宋张氏听到传言气得在家里破口大骂那些传她女儿坏话的人,没成想外头越传越烈,把她气得好几天都食不下咽。 这天宋小五过来跟她说话的时候,见她娘气愤不已地与她叨叨外边那些人的嘴,她看到了她娘头上的白发,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张氏看到了她视线停留的地方,手不由地摸向了头,顿了一下朝女儿笑道:“你大了,娘也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宋小五点点头。 “娘,查查家里经常出去的人,看他们有没有传话。”外头的风言风语这传得有模有样,还有些小鬼衣貌的具体描述,宋小五今天听她娘说出这些话来,觉得贼应该是出在家里头。 宋张氏被女儿一提醒,脸色一变,当下就站起了身来,叫人去请肖师兄过来。 这事她早提醒过家里人了,但张氏也明白他们宋家结的这门亲事非同小可,家里人要是因此徒然生变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 宋小五看母亲要料理家事,便去了祖母屋里。 宋韧醒来后,老太太这边也没有闲下来,她不太尖酸刻薄后,已成为宋氏一族在都城比较有威望的老人,各家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也会过来问她两句话。久而久之,老太太这边也有了点人气,与过去守着一个深宅的冷清日子有了些不同,老太太精神看着也要比过去好了很多,阴戾的神情也因此消退了不少,不再显得那般吓人。 人的日子大部份都能写在脸上,尤其是精神气这种无形的东西让人一望就知一个人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宋小五看着老太太身上那根硬骨头还能撑不长时间,也就放了心。 她这头也把小鬼给她的银子分作了两头,大半的她先留着,打算出嫁那天给她娘;小半的这头她先给了老太太,老太太这边跟族里人有了些来往,又有晗青需要打点,她便先拿了出来给老太太傍身用。 一个人多有点钱,底气足点,姿态便能好看点。 对于老太太这个人,不管她在外人眼里是好还是坏,在宋小五这里,她是不愿意亏待的——她倒不是纯然是好心,而是老太太在某些方面恩怨分明,很拿捏得清轻重。 所谓好心没有好报,那是因为没有碰到对的人,这再好的心遇到不知好歹的糊涂人也可能被反噬;但要是碰到脑袋清楚擅走长路的人,就跟再贪的官拿了你的钱也会替你办事一样,总不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小五很明白老太太这种硬骨头,只要她愿意,她能撑过许许多多的人都不能撑过的难关,哪怕是绝望都不能打败她,就如她之前所过的日子。 她需要一个像老太太这样的人留守在宋家。 宋老太太没想过最终她居然跟着小儿子过起了日子,而且这日子还不错。 那小的昨儿还到她房里来请安,跟她虚伪地笑着赞她精神不错,老当益壮,老太太看他哪哪都不顺眼,但也觉得她能跟这个已经精成鬼了的小儿子能相处下去。 这没什么感情可言了的母子俩见面不再像仇人相见那般急赤红脸,多了几许陌生人的猜忌与客气,反倒能处下去了。 见到宋小五来,老太太看向她身后,没见那德王,便与她道:“你那拖油瓶呢?” 这家里,最能与宋小五心平气和谈论小鬼的不是宋韧夫妇,而是这老祖母。 姜是老的辣,贼也是没被捉到过的老贼拿手,老太太反其道而行,先头还把德王哄得对这个对他友善的老祖母知无不言,被老太太敲着边鼓问去了许多事情,后来德王醒悟过来,对这个老太太也是感慨不已,跟小辫子道要是把老祖母放去宫里厮杀,那也是尸野一片。 “有事忙。”老祖母老辣,宋小五也不好惹,进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回了一句,一句话就打发了老太太。 “哦。”老太太不好问下去,便点头了事。 从小孙女嘴里,她是问不出什么事来的。 她有点想让德王带着她那小孙子去见见世面,但看样子小孙女这边不愿意,那就算了。 老太太被她这个孙女回绝过不知多少次,起初还不高兴,现在连生气都懒得生气了,被拒绝习惯了。 而且,小孙女要是不坚定,那就不是她了。 老太太就喜欢她孙女这攻不破的铁模样。 宋小五照例跟老太太寒暄了些身体和吃食,还有天气的事,说到中间,就听英婆跑了过来,说了前头的事。 宋张氏是个没什么太大脾气的好主母,但她只是和善不是傻,她和善是日子过得舒心,没人为难她,她也不愿意去为难别人,怕折了自己的福气,她的不计较是有底限的,真惹到她头上了,她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宋家没添什么仆人,好坏奸赖一眼望过去,主人家心里都有数,肖五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两人一合计,使了个计,就把家里出内贼的这事查了个底朝天。 在外传话的原来是厨房的厨丁娘子,这厨丁娘子是被家里跟她不对付的另一个仆妇揭发出来的,这两人还扯骂一了架,扯出来的事情更不得了,原来厨丁娘子对宋大人还颇有点意思,老打扮得香喷喷的到宋大人面前晃。 英婆说到这,看小娘子还慢悠悠地喝着茶,自家老主人反倒皱起了眉,她啐了一口,道:“那骚婆子当自己还年轻呢,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那张倒人胃口的老脸!” 宋小五捧场地笑了笑。 她从不在老祖母面前说她父母的事。 宋老太太这时却看向了她,皱眉道:“你提醒着你娘点,又不是以前连个丫鬟都没有的那个时候。” 宋小五只笑了一声,没说话。 这种事,她娘以前心里没有数,想来以后会有了。 再说,家花再香也是在家呆了一辈子了,宋大人要是有采野花的心,防不胜防啊,说说管得了什么用? 英婆说完了打听到的,又跑去前面看热闹去了,宋小五见老太太对前头的事挺感兴趣,她就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院子前面,老莫叔还在坚守着小天井,见到她回来,正在做腌菜的老莫叔笑得眯起了眼。 宋小五便陪了他一会,帮着腌起了菜,直到老莫婶骂骂咧咧回来,又从老莫婶嘴里听了一耳朵仆人的闲话来。 原来家里的这个勤快的厨娘也是个故事的人,之前就是因为跟男主人那点子事被赶了出来,换了一家没老实两年,心思又浪荡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榆木疙瘩,抛的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她心下恼火,要搞臭这家不要脸的小娘子给这家点颜色看看。 这一天下午前面闹得凶得哟,莫婶回来气得直捶胸,骂这些做活的人不知好歹,宋小五劝了两句见没用,就转身回屋去了。 夜里宋大人回来知道家里的仆人这么多事也是瞠目结舌,跟过来看热闹的小娘子叹道:“如今宋老爷我也是有家仆为我争风吃醋的人了,果然是得道高升了。” 这话把板着半天脸的张氏气得扑过来就掐他,“美得你!还争风吃醋!你看我不掐死你都是轻的!” 宋韧伸手张开抱住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夫妻相濡以沫多年,男女之间的心思他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这方面的他的心眼就这么小,放她一个人就挤得不行了,他不会分出多余的精力给别人。 他问心无愧,也就不怕宋夫人掐他了。 宋小五过来看他们吵架的,眼看没看成吵架,见母亲因她在还怪羞涩的,干脆起身走了…… 第二日母亲来问她生气与否,宋小五摇了头,与母亲道:“这些人发现一个就弄走一个,眼不见为净,你不要想太多。” 想太多没用。 “嗯。”张氏应了一声,神色淡淡。 她打算把人发卖了出去,不过,她不是什么不会动气的泥菩萨,把这两个人卖给什么人是她说了算。 家里的事让张氏又整顿了家里来,这时远在文乡的宋大郎来了信,说之前有了身子的应芙已经临盆,生了一对双胞胎下来,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宋家一收到信,就是儿媳妇不在身边,张氏也喜得请了亲朋来家里吃了一顿。 德王也来了,非要上席,被宋小五罚着在院子里拉了一上午的弓——就是如此,德王也欢喜得很,因为小辫子差人给他打了一把大弓,也不知道是拿什么打,弓身湛亮无比,明亮如镜,还能从中看到他的脸。 当晚他就带回去给杨标看,得意得尾巴翘老高。 这头已是八月底,秋风一刮,天气已凉爽了不少,受宋大人所托的长扬镖局送来了宋大人在梧树县所定的第一批女儿的嫁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认识宋家兄妹的的名叫王阿宝的旧人。 镖局的老总把子带人来见宋韧,还给这位现眼下是他们镖局的护镖带了话,宋韧晚上跟小娘子饭话说话的时候,提起了这个当时他们住在葫芦县马儿沟里认识的人。 “说是去梧树县找活做,碰到了苏总把子,就在长扬镖局呆下来了,这次给你运了嫁妆过来,听说你喜欢香木,还给你拿香木做了只风筝,一路带过来了呢。” 这晚二郎三郎都在,一听到这话,三郎笑了起来,眼儿弯弯:“我是记得阿宝的,他可喜欢妹妹了,每次见到妹妹就走不动路。” 他凑近身边巍然不动的妹妹,狡黠地道:“不知道妹妹有没有跟那个德王爷说过此事啊?” 宋小五一巴掌推开了他的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同乡旧识而已。” 那可是只大醋缸子,不能惹。 “那见还是不见啊?”三郎促狭地朝她眨眼。 当然要见,不过宋小五知道这心里还存着股气跟德王作对的二郎和三郎绝不会放过此事,遂她朝三郎扬嘴一笑,道:“敢搞鬼,明天就给你定亲。” “还有你,二公子,”宋小五看向了经常背后出家里人大招的宋二郎,微微一笑,“敢招你妹夫,我就给你找一个有众多难对付的小舅子的岳家,你看如何?” 宋二郎朝妹妹憨厚一笑,他这次笑得假得很,嘴角脸皮都是僵的。 不过他们着实是胆大包天,还是把消息透露给了德王,这天宋小五在自家前堂拿出家里的糖招待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时候,猫在屋顶上德王喷出来的气都是酸的,一听见小辫子轻声问道别人一路可好的时候,他当下就出卖了宋家小舅子们,凑下头来朝下酸溜溜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辛不辛苦啊?” 他那么忙,跟人爬山涉水练兵不休,又从军囤镇日夜兼程赶回来看她,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第108章 德王这一垂头,不止让底下的宋小五皱了眉,还让初来乍道、乍见到宋小五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的王阿宝呆愣了下,随即他初见到宋小五那颗狂乱跳个不休的心在一个窒息后,慢慢地平歇了下来。 他垂下了头,想笑但扯不出笑来。 这是他早知道了的事,但真亲眼看见了,也就好了。 “下来。”王阿宝的反应宋小五发觉了,只瞥了他一眼,就朝上面的捣蛋鬼招了手。 “哦。”德王还不高兴,他从上空飞跃了下来,风带起了他的袍角,缓慢地垂到了地上。 王阿宝看着他的靴子袍角,眼睛直直地跟着脚动,除此之外,忘了一切反应。 这厢,宋小五看到他汗淋淋的额发鬓角,站起来朝不远处歇着看书的肖五伯道:“五伯,差人打盆温水来。” “诶。”肖五放下书去了。 “渴了。”德王眼睛瞥着那垂头呆坐着不动的小子,嘴里则道。 “坐着。” “不坐这。” “坐哪?” 德王一屁股就在宋小五之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王妃。 她随随便便就见野小子,要是还有理说他,他就跟杨标告她的状去! 宋小五懒得理会他那些小心思,坐下跟他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了?” “有事。”德王扁嘴。 “怎么了?” “就要走。”有外人在,德王含糊地道了一句,头凑到她身边跟她哀怨地道:“你还没问我呢。” “嗯?” “辛不辛苦啊!” 宋小五打了下他的头,被他的胡搅蛮缠逗得嘴角起了点笑,与他道:“好了,知道你辛苦,这是我以前的同乡,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他初来燕都,你代我跟他说说话,叫他吃点东西,听到了没有?要好好招待。” 宋小五怕他吓唬人,多交待他一句,才起身。 “你去哪儿啊?”德王说话,王阿宝也抬起了头来,两个人都看向了她。 宋小五看小阿宝吓得脸都白了,朝他浅然一颔首,道:“家里还有些冰,你进门时我正好叫人捣冰,现下去配点瓜果给你端过来尝尝味。” 秋日凉爽,整个燕都存的冰都不多了,食用冰也成了少量残余的东西,她知道王阿宝最喜欢吃这些个东西了,便拿出了一些来招待他。 原本她这个时候也是要去的。 王阿宝听不懂她嘴里的话,但知道她是要去准备吃的招呼他,他看着满桌的美食,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朝她不停地摇头。 够了够了,不需要再多了。 “别咬人。”宋小五朝他一点头,转头又跟小鬼说了一句。 德王朝她调皮地皱鼻子,在她转身后大声喊:“我要最大的那一碗,我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德王爷。”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宋小五不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 这头她一走,德王一挥袖挥退了突然出现护卫他的铁卫,拉了拉坐下的凳子,与野小子坐得更近了,好奇地问他:“你叫王阿宝是不是?我听说你跟我小娘子子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们那乡里怎么样啊?我小娘子是不是你们乡里最出名的美人儿?” 王阿宝被他问得眼睛都鼓起了。 “哎呀,我吓着你了?来,喝甜水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德王给他倒甜水喝,也不着急人家不搭理他。 他去军营跟人混的时候,更难搞的刺儿头他都能拿下,这一个他就更要拿下了,不能着急。 王阿宝只是紧张害怕,是以不等德王使出浑身解数,他就消褪了紧张跟德王说起了话来,德王这个人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自打知道小辫子是从哪儿出来的后,他还找了小辫子家乡的人学了他们的当地话。但他学的跟梧树县的地方话,王阿宝是宋家一家最早呆的葫芦县的人,小地方原本一乡八音,一个乡尚且有那么多不同,与葫芦县隔得远远的梧树县话就更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音了,而且德王学的梧树县话还不精,王阿宝最后被怪腔怪调的德王都逗得笑了起来,憋着笑朝德王连连摇头,跟人道:“你话不对。” 王阿宝也是放开了,持着一口土腔的官话,教起了德王说土话来了。 德王是个好学这些的,军囤镇里跟他玩得好的大小将士的家乡话他都能学几句,这时更是兴致勃勃地跟野小子学了起来。 等宋小五带着胆颤心惊的莫婶儿端着东西来的时候,就见两人在卷着舌头说怪话,时不时还笑一声,相处得还不错。 先前还担心小王爷生气的莫婶狐疑地看着他们俩,都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宋小五倒是没有太多担心,一般只要是路数正的大家中人待人接物都有自己的基本教养,哪怕只是接待乡野粗夫都会有他的礼数,小鬼再浑,但他可是真正的天生贵胄,欺负弱小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小鬼被他老哥哥教得不错,胸襟很大,根子很正,就是情感上弱智了点,但于宋小五来说也无伤大雅,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 宋小五过来坐下,给他们分了冰碗,德王止了话,看着他面前的碗又不满了起来:“没有大。” 宋小五淡定地拿过勺,把她那小碗分了一半到他碗中。 德王一下子就又笑了起来,心里甜得跟吃了蜜糖似的,头不由自主地凑近她,想挨着她说话,但被宋小五无情地推开了,拿过了面前的水盆,放到他身后的一张凳子上:“擦擦脸。” 德王转身看看盆,又看向了她,双眼带着乞求。 能不能帮他擦? 宋小五摇头,“自己动手。” 德王翘着嘴,自己去挤帕子去了。 “你先吃。”在小鬼擦脸的时候,宋小五跟王阿宝说了一句。 王阿宝朝她小小地笑了一声,摇了下头。 看他有点不敢,坐在他对面的宋小五朝他笑了笑,但她这一笑,王阿宝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又鼓涨起了红色,宋小五就收住了笑容,温和地看着这个瘦高的同乡。 马儿沟那片的人都不太富裕,越贫穷的地方越封闭,一个人从那走出来,还走得那么远,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困苦。 出走的人往往无依无靠,勇气会在半途被消耗殆尽,最后存在于心的就只有活下去,受人冷脸和被刁难就是他们的日常,但正是这些为了生存竭尽所能的人,能让人看到源源不断的希望。 宋小五不知道这个小同乡是经历了什么走到燕都的,但他来了,她成为不了他的希望,但她愿意对他温和点。 王阿宝最初离开家乡,不是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家里有地,跟着同村的人一块儿守在家乡刨着那两块地也饿不死,只是小五走之前说过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响得久了,他一咬牙,带着攒了几年的半两银子,跟着人去了梧树县干活。 他在梧树县干了两年活,攒了五十多两银子,本可以风光回乡,但在碰到机会后,他入了镖局来了燕都。 他不再是那个初出家乡什么都不懂的王阿宝,也不是那个对小五心存无垢的小孩子,遂宋小五在与他说话,还让莫婶告诉他一些市井常习后,他都听得心不在焉,心里紧张得全身冒汗。 等出了门,他才发现他全身汗湿了,再想起她的脸来,她所说的那些话这才渐渐清晰了起来。 人被送走后,德王不高兴地看着他那给野小子支招,叫他转卖货物挣钱的王妃,“你当着我的面就对别人好,你叫我怎么想?” 宋小五对于争风吃醋这种事隔得太远了,而且对一个从来只有看着人争风吃醋,自己喜欢置身事外的人渣来说,安慰糊弄身边人这项技能她也有很久没有施展开了,有点手生,但也无碍于她哄人:“好一时而已……” 德王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不说了,他急了,“还有呢?” 宋小五笑了起来,广天化日之下,但周围没人,她凑近他亲了他的嘴角一口:“对你才好一辈子。” 德王一下子心花怒放得眼睛放光,正要抱她,却被她拉住了手,宋小五牵住了他,与他道:“来,我告诉你怎么对付你大舅子他们。” 她是不打算自己动手,打算让他们自相残生,相互折磨去。 德王一听,高兴得路都不会走了,笑得合不拢嘴,“小辫子,你对我太好了。” ** 小鬼没两天就又不出现了,但临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他的两个大舅子看着妹妹就躲,宋小五从她娘那里知道,两个萝卜条昨晚回家的时候身上一滩水,说是不小心走错道掉护城河里头了,这把张氏心疼得够呛,但小妹妹可一点也不心疼。 她这天还逮住了二郎三郎,又恐吓了他们一翻。 二郎三郎被她要马上替他们说亲的话吓得不敢噤声,回头两个想当单身郎的萝卜条一合计,打算还是跟妹夫合好算了。 妹妹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走妹夫这根线罢。 至于对于这个妹夫,妹妹那可是宠得没边儿了,他只要傻笑一下,妹妹的眼就是瞎的,什么错都能当不看见。 就这样,她还是她不是宠他,鬼才信。 她对付起她的亲兄长来,那可是毫不手软,从不留情。 宋二郎、宋三郎至此已经感觉到他们已经留不住妹妹了。 这年九月,十月宋小五一直都呆在家里忙自己出嫁的事,小鬼没来她也没怎么过问,仅知道他又去了趟封地,忙他封地那边的事,是以十一月等杨标给她送来了一小箱子晏城那边的文书,她看过后,朝等着她说话的杨标道:“可惜了。” “可惜了?”杨标一时没听明白。 宋小五点头道:“有这决策和担当,能干成的事太多了。” 杨标没敢回话,哪怕心中有所得意,不过等过了一会儿,他道:“就是运道差了点。” 宋小五了解,点了点头,等她再把晏城那边现在的分布图又看过一遍后,与杨标道:“得把你们那位圣上再往上抬一抬才成,我们家的不能压过他。” 杨标笑了笑。 “让他把铁石和新粮拉一半回来给那一位……” “您这是?”杨标有点怒了。 “不是投诚,既然他走的是亲叔叔的路子,那就一直当一个好叔叔罢。”宋小五跟杨标道:“新相选定了吗?” “符家不想定陈光仲,还在闹。”说到这,杨标脸上的白眉垂了下来,让他整个人显得老态了不少,“陈光仲这个人,老奴之前也跟您说过了,他私下是主张要把边疆收归朝廷驻守的,等他上来了,到时候不知道他要怎么跟圣上进言,更不知道他会在朝廷怎么疯言疯语。” 他是不愿意主公帮他一把推他上台的,后患无穷,但眼看王妃有这个意思,杨标只得再三重复。 “等王爷回来就让他推他一把,”宋小五跟杨标道:“陈光仲这个人是个有能耐的,现在就让他上来帮着那一位打理朝政,想来一时之间也忙不到我们头上来,等朝廷充盈了,他到时候要是不知道识时务的话,再拉他下马就是。” 宋小五说着朝不敢苟同的杨公公接着漠然道:“这段时间里,杨公公就盯着他一点,我就不信他为相的这段时日,没几个能致命的毛病。” 杨标抬首看她,斟酌了片刻之后点了头,“是,奴婢知道了。” 政治是肮脏的,牺牲品多不胜数,但要说谁真正干净,那就是个笑话了,大家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理念在争在夺罢了。 陈光仲是能耐,但也是一个走投皇帝所好之路的人,他野心勃勃是件好事,但时世是跟着时间变的,到时候他上台了,能不能跟圣上一直这么好下去都不是确定的事,杨标心道他也不用太怕着这个人了,大不了多做点防身就是。 宋小五跟杨标现在的每次会晤少了以前的相互看不顺眼,现在就要好多了。主要两人手段都冷酷不太留情面,两个人黑得跳进护城河护城河都会寸草不生,两人一聚首,皆是云淡风轻习以为常地算计着人,谁说出什么来都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更多的时候就是嫌弃对方比自己更脏更阴险,但那也是一种对“对方比自己还要老练一点”的嫌弃。 而对宋小五来说,她既然已经接受了小鬼,她所求的就更多了,她已经改变了小鬼的命运,那么就得让他接着活下去,最好的是,等他能全力支撑起他自己后,她想要当甩手掌柜了。 这一辈子,宋小五什么都没改变,但什么都也改变了,改变得最根本的是她没有了前世必须要承担的责任,还有她的野心在前世的经历过后也变得快要没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已经经过一遭,就是现在还做不到真正的与世无争,包容万物,但在修炼己身的路上,她愿意看清自己,也收敛自己,让出一条让更适合的人去走的道来。 ** 年底,宋家又接受了一次皇帝的赏赐,宋家也搬了家,搬到了皇城内城里头。 这年过年,宋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平了。 等正月一过,初春宋韧又忙了起来,这时宋家为宋家小娘子的事情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等到二月中旬,宋小五开始给自己装自己准备的嫁妆,回燕都代丈夫送妹妹出嫁的应芙见妹妹的嫁妆里头还包括挑着土栽着菜苗的担子也是有点好笑,她倒没有什么太多嘲笑之意,就是觉得靠农术起家的宋家嫁女儿都要挑几担子菜苗子过去,也是太与都城这些名门世家不同了。 应芙对自家夫家还是很为尊重的,但她是名门之女,对名门大家看人的眼睛还是知之甚祥的,所以为着自家小姑子好,暗地里还是婆婆提醒了两句,让家里这些东西先暗地里抬去就好,就要不放到嫁妆里让众人打量了。 张氏听了不太喜欢,但也知道大儿媳妇的好意,去跟小娘子说了,宋小五听了干脆让人拿了十几个箱子过来当筐,等出嫁那天盖了箱子随她抬到德王府去。 这是她经过很多年无数次试验培育出来的进化苗,是她的嫁妆当中最值钱的东西了,当然得随她从大门跟着进她的新家。 不过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都得人人如此认为,宋小五没有让母亲去跟她那小嫂子解释太多,所以就扯了张虎皮出来盖这些个东西。 张氏事后也不再跟大儿媳妇说这事,就让大儿媳妇认为她劝说有用去了。 应芙对婆婆很有好感,回了应家跟随她一起从青州回来的母亲道:“就是我不在本家,家里婆婆还是尊着我两分的,对我很看重,我说什么都听劝,家里都听我的,小姑子也不难相处,见着了还是会给我行个半礼,听说她见着宠她的祖母都不行礼的。” 女儿还是过于有点娇气理所应当了,应母知道这是她宠的,遂劝起女儿来更是语重心长:“他们家看重你,是看在你丈夫的份上,看在你为宋家生儿育女的份上,不是真正看在你这个人的份上,说到底,这都是你丈夫的面子,你切莫过于在家中拿乔了,你要想想没了你夫郎和你的儿女,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的地位,到时候再去对他们指三划四。” 女儿并没有为这个大家做过什么,但要是在这些人端起架子来,那到时候可不是件好看的事,她丈夫与她离心的日子也指日可待,毕竟,养他长大给他官途的是他的家人,可不是这半路娶过来的媳妇。 应芙生了儿子后要比以前更能听进母亲的话了,听了也点头,回去后她安静随和了许多,也不太端着架子,多跟着婆母走了几天,这才发现小姑子对她有礼,但并不亲近,她对老太太和婆婆不那么有礼,但小姑子会挨着她们说话,跟她们手牵手,但对她这个长嫂,她往往会站得很远,朝她远远一点头浅浅一福身就过去了。 应芙是宋家的长媳长嫂,自她回来,家里不方便的事情就多了。她在这个家里生活得太短,她之前在宋家住的那段日子家里也都是让下仆紧着她的来,让她跟大郎自成一院住着,也不约束她,所以那段时间就相安无事,但这次回来她住的日子久了,摩擦就有点显形了,尤其她还有点喜欢管家里的事,尤其对小姑子出嫁一事所言颇多,不过她是长嫂,操点心在所难免,宋小五也觉得无所谓,没什么好计较的,这家里也就没起什么波澜。 倒是杨标知情后对宋家长媳随意插手他家王爷王妃的婚事有点不悦,但在王妃的授意下,他把不悦掩下了,也没知会主公那边。 大燕有每逢帝王上位九年就有大举练兵,兴武强国之举,这时德王为他大侄子练兵的事忙得双脚朝天,现在宋家人多,很多宋氏族人赶过来为小辫子送嫁,小辫子不许他出现在宋家家人面前,遂他就是能抽出空来,都不能再去爬墙钻被窝,这又忙又累的还没个地方睡觉,这把德王燥得天天骂皇帝,把燕帝骂得一想到得叫他进宫就烦。 燕帝正在跟他小王叔学行兵布阵图,但他是个能把龙画成蛇的人,太傅学士这些人不敢明言说他的不好,但小王叔就不了,每次看到燕帝的鬼画符就一脸震惊,连“你是不是我们老周家的孩子”的混蛋话都说过。 这天一进来,燕帝把他画得最好的那张地形图给了他王叔,德王接过一看,抬眼学着杨标那漠然的表情跟他大侄子道:“你还是多养几个人,把这事交给下面的心腹办罢,别搞行兵布阵这档子事了,好好当你的皇帝。” 大侄子画图自带迷宫,顶多搞几张投到敌国去迷惑敌情,至于画给自己人看这事还是算了,他怕打败仗。 第109章 燕帝宰了自己小王叔的心都有。 但他不得不奈何,这些涉及到周家隐密兵权的事情,他还没想好交到谁手上去,现在朝廷眼看形成了新的格局,他的那些人该当如何重用他都没想清楚,更何况是兵权?他只能先靠着他王叔代他管一管。 但燕帝也没以前那般在他这个小王叔面前端着了,见小王叔一脸嫌弃,他道:“那朕重练。” 德王嘴角忍不住猛抽搐了几下,一脸的“惨不忍睹”,勉强发扬起长辈对小辈的宽容,假意大方道:“那好罢。” 你练,大不了下次我看的时候我拦着眼睛还不行吗? 燕帝熟视无睹。 朝廷有了新相,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朝廷兴武练兵又要在民间征选强兵能将,这种选拔与普通的征兵很是不同,这选去是要当武官的,遂此事早在民间宣扬开了,都城百姓更是纷纷找门路,想把自家儿子送进去。 宋小五听闻了此事才知道这是大燕皇帝选拔亲信武将的一种制度,这一方面倒出乎了她的意料,将从民间选,皇帝能在很大程度上能培养新的亲信,能亲自掌握住很大一部份自己的兵权,哪怕有事了也可让自己的人上马征战,比只能依靠世家要强。 只要当皇帝的是个脑袋管用的,拥有兵权有能将的他会牢牢掌控着这个国家的政权,是以宋小五在杨标嘴里知道点大燕兵权的分布后,对皇帝此人也是嘴角不自禁地连连抽搐。 到底是有多无能,才把一个强势掌控兵权的皇室搞到了烟消云散? 不过等她知道小鬼忙的时候都是去了囤兵的军镇,而且他是从小就被他那位先帝哥哥隐姓瞒名扔去那历练,每年都要去,可是说军囤镇里只要呆了两个年头的人都认识他,她就隐隐能猜出燕朝最后灭亡的原因了。 最了解皇室兵权运营的人早早就死了,活着的人还能活多久? 不过关于兵权的事,小鬼从来不与她说,嘴牢得很,杨标想跟她说一点,但碍于身份和立场只能说半句藏半句含蓄地跟她提几句,也是提醒她有些事是她不能过问的,以后要注意点。 但宋小五着实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小鬼要忙的时候,他要去忙什么她从来没有过问过,没兴趣更没心肠问,就更不会插手兵权这档子会惹得人急红眼,不管不顾都要灭了隐患的权力。 有些事是不能碰的。 宋家与德王结亲的事在朝廷民间的热闹之下就显得很不打眼了,宋韧也怕族人张扬,还跟族里的领头人推心置腹地说过几番话,遂宋家现在就是得势了,那个个在外也是谦和有礼,博得了很多熟识之人的好感。 宋韧还把之前的宅子捐给了来京的族人让他们居住,也把房契交到了他们手中,并承诺族中弟子只要有意上进者,蒙学过后的学束都由他出。 宋家的日子好了,但过得从不奢侈,宋韧平常穿的还是多年前穿的旧衣裳,入过宋家的族人都知道宋家的作风,见他们发达了也不忘他们,族里人都很领他的情。 宋韧这个人又是个领孩子领得多的,很会跟族中子弟相处,是以宋大人在外是个左右逢源的真小人,但在族中很得小子们爱戴,堪称是宋氏一族年轻一代的小子儿郎当中的楷模了,连亲自带他们一起玩,教他们处世的宋二郎宋三郎都比不上宋侍郎大人一根指头,见着二郎三郎就老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小族伯,这把宋三郎惹得私下连连翻白眼不止,还跟母亲和妹妹老说族里的那些小孩儿眼神儿不好。 有了族人帮忙,宋小五的婚事井井有条,另一个也是她从一开始亲手安排了人员负责处理她婚事大大小小的事情,经由她母亲出面把人手安排了下去,是以等事情一忙起来每件事都能找到负责的人其后就是事半功倍了,这就是效率的问题,宋张氏也跟着学了一手,也才知道要管理好一个大家也不是太难。 这些事宋小五也只是背后安排,她把事情安排好就交到了母亲手上,其后只要是没出事她就不过问,遂等到母亲来问她,能不能把接待贵客的一些事挪到她大嫂手里后,宋小五想了想,把应家和应家有亲戚的那几门人挪到了她大嫂手里,算是半应了她大嫂的要求。 与小四郎娶的小嫂子比起来,两个同样主动的人,这个大嫂就显得有攻击性多了,且她的主动当中带着高人一等的架子,这是她夫家,她这种态度很不利于她融入夫家,毕竟她已经嫁到宋家了,再高贵也是宋家人,族里的那些老狐狸婶嫂心里怎么可能没杆称? 但宋小五还是很欣赏这个小娘子的,在她眼里,她这个大嫂还是个成长空间很大的女儿家,她的优点远远胜过她的缺点,而且她还年轻得很呢,有的是时间去进步与改进,另一个,媳妇厉害能当家才是正途,这才是根本,哪怕她不招太多人的喜欢,宋小五认为只要她能顾好她自己的小家还有大郎就是好。 人心如此不可控,怎么可能讨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只要做人有自己的方法,不是到处得罪人,能顾好自己和自己的家,就已是大能耐。 萝卜条们都长大了,固然因为长序有别,家中资源倾斜的前后顺序不一样,但最终每个人得的都是差不多的,这一点宋小五也跟宋爹谈过了,家中除了不可控的四郎现在还不好说之外,二郎三郎是完全不会附庸在其兄长之下,而且宋小五也不愿意她养得好好的两根萝卜条成为兄长的附属,他们会有他们自己的前程可博,最后在另一条路上未必会比他们兄长差上许多,是以这个大嫂的位置最终只能定位在她是大郎媳妇的这个位置上,这一点,这位大嫂子在家呆久了,早晚会明白。 “就让她帮娘罢,”这厢,来小女儿院里的宋张氏见小女儿划出了范围,也松了口气,与她轻声道:“娘是想过了的,接待她家那边的亲戚由她出面,再好不过。” 大媳妇既然想,这点面子张氏也是想给的。 这本来都是宋张氏自己的事,宋小五之前想让她娘出面,就是想让她娘借机锻炼一下她接待世族大妇的能力,但她出嫁前后会来的人太多,她娘少几个人接待还能轻松点,分给大媳妇露脸也好,锻炼也好,都是可行的。 她那位大嫂子说想帮母亲分忧,说来确实是分忧了。 宋小五见母亲说出来像怕她介意的样子,其实母亲自己已经有些困惑了,便道:“她早早就随大郎去了文乡,现眼下回来她也急于表现她长媳妇的能耐和存在,她多找些事做你应该欢喜,她能耐也是我们家在外的一张脸,娘不可不必觉得她不对,现在家里让的都是能给她的,哪天她越逾了再说不就是。” 小娘子太直接,张氏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叹道:“终归是大家族出身,与我们不太一样。” 宋小五摇了头,“她有她那一边的立场和看法,能听的就听,不能听就放耳过。” “你不介意啊?”张氏问得有些五味杂陈。 大儿媳管事管到小娘子身上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知道于情于理来说大儿媳是好意,但就家里本身的情况还是小娘子的身份来说,大儿媳这个长媳妇表现得是过头了,可说来家和万事兴,张氏还是希望小娘子能不介意,而且能多喜欢大儿媳一点,但另一方面,她打心眼里觉得大儿媳过了,小娘子不把她大嫂放在心上是应该的。 “不介意。”宋小五是真不介意,她没把这位大嫂纳入她的保护范围内,陌生人对她的观感她会评价,也会仔细分析缘由,但情绪上她不会投入。 张氏其实心里早就想清楚了,听女儿说出来也释然了,她抱着小女儿道:“那就听你的,慢慢来罢,还小是不是?” “嗯,是,我不在意,也不在乎,你不要老想我怎么想,她是你的长媳,你们就是以后不跟大郎他们一家过,那你们也是一家人,你好好跟她处,她只是年纪轻还有点傲气,人还是很聪慧知书达礼,过几年就好了,你给她点时间。”宋小五觉得那位应小姑娘还只是太年轻,心气高,人还有点她这个年纪褪之不去的虚荣,家境太好嫁的丈夫也是前途无量,太顺风顺水了难免会把自己架得太高,但早晚现实会教会她认清现状,到那时候她调整过来就好了。 “诶,是了,”张氏也不想让小娘子太烦了,点头道:“你放心好了,娘心里有数。” “好,你看着办。”大郎媳妇的事,宋小五觉得让她娘去理顺才是恰当的。 她于大郎来说是妹妹,是最亲的亲人,是会替他打点指导以后的半个老师,大郎当然会看重她;但于大郎媳妇来说,她只是一个家里人宠过头,抬得太高,性情还不太讨喜的小姑子,怕她为人欠缺了点,想指点她一二,说来其实是有好心在里头。 而宋小五作为于大郎媳妇是小姑子的人来说,最忌讳用对大郎的态度对待大郎媳妇,那样就太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而且她作为出嫁女,这个家以后是她母亲跟着她的儿媳妇们当家的,她对这个家指手画脚现在就差不多应该打止了,往后更是不应该管。 这些虽说冷酷了点,但对谁都好——往后陪着她母亲的不再是她,只要她母亲能过得好一点,宋小五也心甘情愿她母亲把另一个人看得比她重一点。 ** 德王成亲前天,风头都被陈光仲在皇宫前舌战太尉,御史大夫这两位大公,把老太尉气得生生昏厥的事抢去了,这气得德王想抢人,大婚前夕就想抄陈光仲的家,但无奈被人拦下了,结果半夜去爬他王妃的墙,结果人到门前,就被拿着扫把守门的两位虎视眈眈的老人家拦住了。 德王欲哭无泪,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这夜他实在睡不着觉,还没到三更就把大红的喜服穿上了,还亲手帮睡着的花豹们头上尾巴上都绑了大红花,夜里还忙着府里的事的杨公公半途过来瞅了一眼,只一眼就心累得很,挥挥手让小的们看紧了王爷,他自己则马上就走了,生怕多看一眼,他眼睛疼。 德王等了大半夜天还是不亮,他烦躁得很,眼睛瞪着墙上的小辫子猛瞧,还凑近亲了亲,但画像哪有本人好亲,亲了几口德王更烦躁了,直到看到裤裆处,盯了一会,想着洞房花烛夜这才眯眼笑了起来。 这大半夜天还黑着,他笑得渗人得很,吓得花豹们瞄眼偷瞧它们的主人,见主人只是傻了没疯,又淡定地睡了过去。 只是等到清晨,它们陪着它们主人照镜子,看到镜子里那些个戴着大红花、丑得不堪入目的四腿怪物们,不计较主人傻的花豹们这时只只都抬头“呜呜”地惨叫了起来,一只只直往院前的湖中跳,想把自己的怪样子洗去。 花豹们在王府只听王爷和杨标的话,后者还是前者硬逼着它们听的,遂府里拦住它们的人不多,只见它们一只只横冲直撞跳进了湖里,把王府挂着的红色喜帐喜花推倒了不知几何,德王府一大早顿时一通乱,把闻声过来的杨公公气得不顾尊卑,直拿手中的拂尘猛抽小主公,“您看看您这德性,有谁愿意嫁你啊?谁瞎了眼愿意嫁你啊?啊!” 德王这要成亲了还被杨公公打,怒上心头就朝杨公公吼:“我小辫子就瞎,就愿意嫁我,怎么地?你嫉妒啊!” 这时,只为小主公好好成亲,好几夜都没睡过一个觉,“嫉妒”他的杨公公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言不发就拿着拂尘抽他,直抽得德王抱头到处逃窜,嘴里不是嚷着让他皇兄上来给他作主,就是让杨公公等着瞧,等着他王妃进府了收拾他。 杨公公气得白脸都红了。 在旁侍候的人,还有护卫他们一个个都木着脸,压根儿没意思上前去劝一劝。 他们也是没想到,这天就要成亲了,他们主公还能闹出这么一出来。 王妃还是赶紧嫁过来,管一管罢。 ** 遂宋小五被二郎背着上了花嫁,人还没被塞进去,就听耳边有个湿濡濡的声音跟她告状:“杨标打我。” 宋小五挺淡定地往声音处不着痕迹地拍了拍手,让他等会儿。 德王顿时就高兴了起来,手里帮着二舅子和老家人往他的花轿塞人,还跟二舅子高兴地道:“我们这就回去成亲了,你别忙了。” 他的小辫子归他管了。 二舅子脸上的笑险些僵掉。 德王敲锣打鼓娶了宋家娘子回去,还是震惊了整个都城,这一天都城的百姓几乎都出来沿街看热闹了,德王府的喜糖不要钱地甩了一路,更是引得人员摩踵擦肩,接踵而来。 德王的亲事由南阳王主持,德王还没迎人进府,燕帝就带着皇后和宠妃们来了德王府,侯着皇叔抬人入府。 此时坐在主位的燕帝身边也是暗潮汹涌,忙得已经不知道往哪走的杨标听圣上那边的自己人来说半路燕帝还打了皇后一巴掌,他由凑到他耳边禀告事情的小公公说他的,他自己则都当没听见似的,眼皮连眨都没眨,嘴里没停话,面无表情地吩咐手下人接待各路人马,只在人走前朝人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宋小五从出她院子那一刻耳边的声音就络绎不绝,还没进德王府,清静了前生半的她就被热闹扰得脑袋昏沉,直到拜堂成亲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这就要嫁人了,她嫁的是谁。 这一刻就是死灰如她,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她的腰弯得前所未有地虔诚,也方才意识到她的心早狂乱如麻。 一拜完堂,南阳王这时还要代表宗室说些吉利话,就见小堂弟迫不及待地跑到新娘子的面前弯下了腰要背她,嘴里还催促:“王妃赶紧上来,我背你进洞房。” 王妃没动,他自个儿就把人的腿搂上了,背着她撒着腿丫子就往门边跑,嘴里还催人:“往边上闪闪,闪闪,我要背新娘子进洞房了,你们一个都别过来啊,我告诉你们别过来啊……” 宗室的人早等着这一天了,哄堂大笑着围了上去,孰料王府这边早做好了准备,护卫们已经眼明手快地给主公别开了一条道过来,德王这是如一道闪电,背着他的新娘子没影儿了。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德王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留下前来观礼的皇帝跟来贺喜的大臣小臣们大眼瞪小眼,末了还是南阳王出面,抚须笑言了句:“小王真乃性情中人啊……” 众人一愣,尔后干笑,干巴巴地附和起了南阳王的话来,底下没跟去的宗室子弟更是笑得不可自仰,猖狷狂放。 他们周家人成亲好像没几个中规中矩的。 这头宋小五被人背着晃得头疼,中间拍了拍他的肩,见人慢了下来,她忍住了解凤冠的冲动,叼了他脖子肉一口,低斥了一句:“慢点。” 德王被她叼得耳朵尖都红了,一跑到寝宫,他软手软脚地跪在了撒着花瓣的地毯上直喘气,连背后的人都抱不住了。 宋小五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不禁皱了下眉,被这小鬼惹得有点上了火。 知道他不靠谱,却没想成个亲也是这么毛手毛脚,可不等她说话,她就听小鬼紧张地结结巴巴道:“别,别别……” 德王手忙脚快在地上掉头爬到她身边,不顾门口喜娘的瞠目结舌,他张口就去咬住了小辫子的喜帕,把她遮着她脸的帕子咬到一边甩了,一手朝喜娘乱挥,让她赶紧出去别碍眼了。 可他手乱挥了两下,就挥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光着额头的德王妃。 带着宫女宫人等着侍候的喜娘等人也齐齐噤住了嘴里的惊呼声,停住了前来拦阻他们王爷的的脚步。 宋小五今日把头发都梳了上去,额头点了耀眼艳丽的花黄,少女嫩幼洁白的皮肤吹弹可破,这本是一个容貌出色动人出质出尘的新嫁娘的样子,但她眼里此时含着薄怒的黑眸让她整个人变得霸气了起来,那种带着火气的美艳张狂让人呼吸窒息。 这时,她双眼含怒瞪了小鬼一眼。 而德王被她这一瞪,本来就软着的手脚就更软了,刚爬到她身边的人手脚一倒,整个半身都趴到了她的腿上。 饶是如此,德王还不忘抬起上半身,眼睛痴痴地朝人盯去,嘴巴还张了开来…… 眼见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宋小五闭了闭眼,转头冷冷地朝门边看去。 “叩见王妃娘娘,娘娘金安。”领头的女官当下心下一凝,领着人叩拜了下去。 “下去。” “是。” 宋小五说罢就掉回了头,看向了此时已把脸趴到了她腿上的小鬼。 这是回过神,知道没脸见人了? 可惜她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这时只见小鬼头往她腹前拱,拱着拱着就把她迅速飞快地压到了地毯上,整个人扑到了她身前,躬着背两手压着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亮得可怕:“逮住你了!” 说着,他整个人就沉到了她身上,整个人烫得就跟块被烧红了的铁似的,不止是他露出来的脸、耳朵和脖子是通红的,连他的身躯也是。 宋小五感觉到他连喷到她脸上的气息都炽烈得能焚烧掉她的皮肤…… “小辫子。”德王已忍受不住,把头埋进了耳鬓,舌头已含住了她的脖口舔咬,撕扯。 第110章 面对热情的小狼狗,宋小五险些没把持住,末了她挣扎着在狼口下抢回了一点主动权,把人吻得神魂颠倒,用最快的方式把他鼓胀的地方解决了一次,趁他一副被雷劈了的呆样之际,她爬了起来,也把人拉了起来,喘着气把他的裤子系好,亲了一脸懵的小鬼一口,道:“出去敬酒。” 小鬼得出去敬酒,她可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谈。 小鬼身份在,他鲁莽失礼,多的是人替他找补,哪怕他是急色的那一方;但她身为女方,说她的人就多了,最后小鬼办砸的事,大部份的果得由她来担着。 一般男人想不到这点,尤其想开荤尝禁果的小鬼,这时候脑子里要是还有别的事,宋小五都要怀疑他缠着她的那些夜夜夜夜的渴求都是假的。 而这世上没有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男人和感情,想要的最好自己去拿,宋小五对调教男人没兴趣,但小鬼要是想好好跟她一块儿,那最好也尊重一下她的规矩。 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只一个人办事使力。 她说话,但德王明显没听见,还是一脸懵呆了的表情看着他王妃,末了等王妃亲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回亲她,可惜这时候德王妃见他清醒过来了,拍了拍他的脸,红唇艳嘴动了动:“乖,出去。” 德王瞪大了眼。 出去?他去哪?不是要亲亲入洞房吗? 宋小五摇摇头,拉着他往外走,德王这才反应过来,两手都握上了她的双往后退,悲惨地喊道:“我不去,我要洞房。” 敬什么酒?他要入洞房。 德王嚷嚷着甚至咆哮了起来:“我还行,刚才那次不算,不算!” 宋小五见他胡乱上了,回头冷厉地瞪了他一眼,“不去,晚上就别想了。” “不公平,你说好了的,等成亲了就由我……” “去不去?”宋小五忍着脾气,翘起了嘴,从嘴里一字一字把这三个字挤了出来。 德王“呜”了一声,委屈地扁起了嘴,终于不挣扎了。 但走了两步,他又跟没骨气的男人一样凑到了宋小五的身边直往她的嘴上亲。 他只想跟她亲吻。 宋小五见他缠得不像话了,猛地踩了他的脚一下,德王不管不顾地还是往她的嘴里挤,把宋小五惹得一手就掐往了他那里,在他湿润的嘴边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就不怕你这东西往后一辈子都中看不中用?” 丝毫不禁撩拨的德王又没出息地鼓起来了。 这次,宋小五直接翻了个白眼,松开手躲开了他的嘴唇,退开了两步,指着大门看着他冷道:“马上给我出去,别让我说第二次!” 德王气得直往大门走,走到门边又不甘心地掉回头,朝她大声地讨价还价:“要这样那样很多次!” 宋小五冷笑。 德王猛捶了下旁边的朱红大柱,还在喊:“不给不走!” 宋小五真想手撕了他,情绪都快绷不住了的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朝那一脸不如他的意就不罢休的小鬼漠然道:“去,把事儿办好了,回来你想要哪样就给你哪样。” 德王一听,看她一眼,这下什么话都不说了,撸起袖子就往外走,一出殿门就听他在外吆喝:“今儿在的留下在常轮值的,其他的人都给爷换张脸,跟我出去!不管什么人,喝倒一个,白银百两,兵器库里的兵械随便挑一样!” 这下,连守在对面宝塔上的铁卫头子知情后都掏了掏耳朵,没忍住,叫来了兄弟换班,戴上人皮面具出去挣工钱去了。 宋小五冷笑,揉着头疼的脑袋回去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在外面的女官因着宋家送嫁的喜娘那边来话,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请示她,“王妃娘娘,您家里人来了。” 宋家的妇人此时正在德王所住的安福殿外头忐忑不安,魂不守舍地呆着等候她这边的传令。 她们被德王背着媳妇就走的举止吓傻了。 宋小五这头看了女官一眼,朝她点点头,“让她进来说话。” 娘家的喜娘送到洞房就走,现在乱套了,但该轮的还是轮一遍罢。 “是。” 女官退下,走到半路小心地偏头往后看了看,见王妃没有别的话要说,方才加快了脚步出去传话了。 宋小五则在深吸了口气后,捡起了地上的帕子,刚捡起就见几个宫装宫女跟着两个小公公进来了,她这拾帕一起身,那些刚进来的人就僵在门口不敢进来,她扫了他们一眼,朝他们点了下头,让他们自己做自己的,她则坐到喜床那边的凳子上落了坐。 服侍的人面面相觑,但他们都是府内老总管一手提进安福殿往后侍候王妃的人,关于王妃此人杨公公也早就跟他们说过了,这时就是亲眼见到人还是震惊王妃与他们想象当中的不同,但还是进了门快手快脚地收拾起地上的乱相来。 闻姑姑让他们进来就是来收拾的。 等宋家送嫁的人进来,皆被雄伟宏大的宫殿内的富贵喜气震住了,宋小五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又跟莫婶吩咐了几句,让她和莫叔把家里挑的陪嫁人等安排好,就没再留她们,让她们走了。 她就没有让人近身侍候的习惯,后来父母为她挑的奴仆她也只是拿来糊弄人的,到德王府这边来她打算用的是小鬼和杨标的人,这样好上手。 第一次见到绝顶富贵的宋家的人也是脚步虚浮地被请了出去,她们傻眼,德王府安福殿里的人也傻眼,因为他们的王妃身边还真是一个近身侍候的人都没有,他们本来还以为这拔来的人当中有他们王妃的陪嫁丫鬟媳妇子之类的人。 好在被杨标派来照顾王妃起居的女官闻姑姑知道她一二,又被杨公公叮嘱过,看见王妃身边没人后,又近身前来请示王妃的吩咐,宋小五也没跟人多话,叫她拿来了软枕安在背后,手撑着椅臂支着下巴打起了盹。 她起得太早,有点困了,晚上还得有折腾,不如先睡一会。 杨标进来的时候,宋小五有所察觉,不等她说话,杨标就出了声,“奴婢过来看看您。” “嗯,前头如何?” “宾主尽欢。”闹得快要把天都捅破了。 “那就好。”宋小五道了一声。 杨标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再出声,站了一会儿就示意近身侍候的闻杏跟他出门。 闻姑姑跟了他出去。 “见到人了?”杨标站在红灯笼下,往日惨白的脸因着府里各处结灯结彩的光显得有了几许人味儿,不再那么渗人。 “是。”闻杏朝他浅福了下腰。 “如何?” 不知如何作答的闻姑姑考虑了半晌,才道:“奴婢不知要如何个说法,但奴婢会尽心侍候王妃娘娘的,还请总管放心。” “嗯,这样就好,”杨标看着前方,冷冷道:“不要随意猜测她,她说什么就做什么就是……” 杨标调头,看向了他一手带出来的女娃娃,“师傅再跟你说一句,不要在她面前自作聪明,若不到时候搬起石头砸到脚的人只能是你,主人就是主人,不要以为主公千方百计娶回来的只是个普通女子。” 不要以为她孤身一人就是个善茬。 “是。” 杨标叮嘱完就走了,他一直是个冷酷无情从不赘言之人,但闻杏十岁出头就跟了他,了解他甚详,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从后面朝他福了一记。 “多谢师傅。”她道。 ** 前头的德王敬酒敬了一轮,等到里头见到大侄子和南阳王,他跟大侄子笑嘻嘻地点了头,就朝南阳王拱了手,“老堂兄。” 今日王府女眷的大局由南阳老王妃替他主持,德王这头也收到了消息,听说老堂嫂帮他把人都挡下了,他王妃那边没去人,能让她安静一下,等会他这头酒敬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他去了,就放她们过来认识下就行。 德王也不觉得自己失礼,反正这些年间他来往密切的宗室不多,更别论与宗室当中的这些贵妇相处了,他向来不太喜欢与深宅内院接触太多,与她们隔得颇远,他的王妃当然照着他来,他也舍不得刚成婚就放那些人去她的面前,再来她要是一直不喜欢,他还能一直护着,直到回了他的封,更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德王看着不靠谱,但德王府被杨标这个总管把持得就像一个钻不进一只苍蝇的铁桶,南阳王进了德王府也得按着德王府的规矩办事,这一天下来替德王主持局面的他也是累得够呛,见到德王来了就道:“我也累了,再坐会儿就走了,你有事叫你老侄子,我把他留下给你用。” “那麻烦老哥了。”德王给他取了杯茶,敲了一下放他手中,“来喝一杯。” 南阳王瞅了他杯子一眼。 里头就大侄子和宗室里的几个老头子,德王不怕丑,挤眉弄眼道:“是水,我回头还要进洞房呢。” 说着他也不要脸,拿着水壶就去跟另几个宗室中人去敬水,“来来来,老哥啊,喝口水,回家泡个热水脚搂着媳妇儿好睡觉啊!” 老头子们哭笑不得,就是有老古板不喜欢他这浑样,他大喜的日子也就由着他去了,他一轮敬下去,燕帝看他如鱼得水的样子,刚才跟宗室的人在屋子里僵持了好一会儿的他笑了笑,别过头,又若无其事地跟刚才与他争辩了几句的南阳王说起了话来。 南阳王之前刚斥过燕帝不尊祖宗,驳了他们修缮皇庙的意见,这时还有点抹不开脸,这时听燕帝慢慢地一样一样地跟他说起了宫里的用度来,冷着老脸的南阳王这时也扭过了点头,听燕帝说起了话来。 就是陪他们坐着的那几个宗室中人,这时也竖起了耳朵。 “朕本来是不打算征兵的,可自朕父皇走后,军囤镇那边的老兵都有十年没换了,再不进去一点新人,刀剑都绣了,到时候要是一生战事兵将都开不了刃,朕也无颜去见祖宗,年初朕就把宫里的银子送到那边去了,国库里的朕还打算留着年中用到开路凿河上去,这事若岭他们也是知道一二的。”燕帝心平气和地与向来不亲的宗室当中人慢慢说道。 “这个我倒是能给他说两句,”德王回身坐到了南阳王手边,与他们道:“他这几年攒的那些给自己修陵墓的银子都运到兵镇去了,手里没拿几个钱,这几年他难,我们周家都难,这时候也不是咱们自家人谁说谁不是的时候,先把这运道撑起来罢,等缓过头来,谁是谁不是,到时候再划个道出来说一说,这鸡毛蒜皮的事也得有个家才能在家里头争一争,去争个长短,你们说是不是?” 他这话让在座的人想起了自家的人丁单薄,当下心下一凝,个个皆垂眼沉默深思了起来…… 以前他们周家宗室人心是很不齐的,可现在就这么点人了,再不齐可能就得彻底绝根了,恐惧让他们慌张,也让他们不得不妥协。 “也有相师说,这些年皇室的不旺,跟祖上有关……”南阳王这时候口气也好多了,与小堂弟温声道:“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办法都出来了,想试一试。” “说白了,就是运道没了呗,我听了不少。”德王放下手中的水壶,自嘲一笑,“之前还想着挡一挡呢,私下没少瞎作事,但不管用你们也是知道的,我皇兄还不是正当壮年就走了?要是作法有用,我的命早分给他用了。” 德王作法让人给先帝续命这事宗室当中的人知道的不少,在场的有几个当年甚至也在,这时候听到他这一说,脸色更显暗淡。 燕帝脸色更是难看。 “皇兄死前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的命自己争,大侄子你还记得吧?”德王看向了燕帝。 燕帝冷冷地点了下头。 “那就自己争吧,只是在争之前,别自家人被外面的人先打败了……”德王说到一半,外面的人来请,他就出去了。 他走后,房间里沉默了半晌,等燕帝开口问起了各家的近况来后,这气氛就比之前他们坐在一块的时候要好多了。 这一说,话就多了,燕帝也才开始从这些宗室旧人口中知道了许多他以前这不知道的皇家旧事。 他是母亲带着长大的,等被立为了太子才去先帝身边,那个时候他都十五六岁了,先帝带着他跟他的说都是正经事,哪有功夫跟他闲谈起这些,再由这些宗室的老人的嘴里知道以前皇室当中的秘闻,倒也新奇,直说到有人来报德王回安福殿了,众人才知时辰,这才相互道别离去。 皇后和妃子们早回去了,燕帝回去得晚,原本想跟小王叔说几句话才走,没想小王叔先回去了。 他走后,杨标匆忙过来相送,送了他上了龙辇,见到杨标这个旧日的大内总管,一直对他提防猜忌不已的燕帝坐上龙辇后也没走,等孙公公小心过来相催后,他才朝站在车辇下躬身不动的杨标叫了一场:“杨公公。” “奴婢在。”杨标微微一抬身。 “辛苦了。”末了,燕帝终究什么也没说,朝他的内侍点了下头。 “起驾回宫。” 龙辇上,燕帝闭上了眼,黑色的夜里,过去如浮云在他眼前飘动。 他这一路走来,艰辛无比,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容易,他以为等他手掌天下大权就是他畅意痛快的时候,却从来没想到过,他过去认为的事实却与今天的每一幕都有如此大的不同。 等你走到了那步你就知道了,不过不要紧,到时候会有人帮你的。当初先帝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只偏记了前半句,以为先帝英雄迟暮以为他也会像他这样无能,这时候再想起这句话来,没有了年轻气盛的他如今痛彻心扉,心口如被刀扎。 ** 小鬼回来背后就尾随了一堆年龄段各异的粉黛,宋小五已听杨标说她明日不需要见什么人,只要成婚百日后随小鬼去趟皇庙祭拜祖宗就好,这时候宗室中的女人来看她,因着她身份高,遂整个都城除了几个老妇人之外,都得给她行天大礼,是以她一听到这些人终于来了,她挺开心的。 这是她嫁小鬼最大的好处了,只有见皇太后这个嫂子她才需要行个全礼,而现在皇太后正在冷宫里,需要她福个全礼的人都没有。 这些宗妇们先前就想先过来看她,都对这个年轻福气好的德王妃很是好奇,但等到晚了德王亲自带她们来,这愿意来的人就不多了,到最后还是几个中年贵妇带着女儿随了老王妃过来与德王妃见礼,老王妃是个规矩人,来的人不敢越逾,等老王妃照规矩跟新王妃客气寒暄了几句,来的人跟盖着帕子的德王妃见过礼,规规矩矩地来,又规规矩矩地去了。 德王就在一旁看着她们呢,她们有心想多说几句也不敢如何,德王是皇叔,她们是宗室宗妇,跟着他来他的洞房本来就有些尴尬了。 宗妇们被德王府的这一通安排弄得扫兴而去,她们一走,德王就高兴起来了,很快就把德王妃扑到了床上。 这下宋小五是着实拦不住了,也没挣扎,只是扑上来的人太急不可耐,第一次丢的太快,快得他羞得把头都瞒在了枕头里不敢见人,还是她上去亲了亲,安抚了下,才把羞答答的人哄出枕头来。 第二日宋小五睁开眼时,闻到了身边人熟悉的松香味,那是她给他做的一种偏淡的带点松木香味的液皂的味道。 她睁开眼,张口时才发现声音已哑:“什么时辰了?” 说着她又闭上了眼,没怎么听他说话,等他在她耳边呢喃了好几句,她的意识才算是清醒了点过来。 “我给你洗了头发,还是我擦干的,粥都煮好了,温在桌上的火上,你要吃我给你去拿……”德王抱着心爱的王妃絮絮叨叨,话说得清楚,但手却不离她的腰。 两个人身上都没穿衣裳,德王是起身穿了,上床又把自己脱了个干净,挨着她贴得紧紧的。 “猫儿们要看你,我轰出去了,小花想见你很久了,但我还是没让它进来,等会你看看它,是不是跟我和你说的一样漂亮。”德王脸碰着她的脸,在她嘴边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他想跟她说的所有事情,“我以前还想跟你生一窝孩子呢,生七个十个都行,但那年去打猎,就是你让杨标伤我的那一年,我找到猫儿们的时候它们娘正在生它们,生得好惨的,我就想我就要一个世子就算了,别的都不要了,一个好不好?” 他还是想要一个的,他想要一个他跟小辫子的孩子。 “小娘子不要?”宋小五听了这么多话,睁开眼哑声道了一句,剥开他那张贴得紧紧的脸,问了一句。 “啊?小娘子啊?”德王刚离开点,就又贴上了她,还把她离开的腿又夹在了双腿中,不许她走。 “水。”喉咙干得发疼,一起身腰就酸疼不堪的宋小五无力地闭上了眼,又倒在了枕头里。 德王马上起身,拿过了水壶杯子来,宋小五这头刚喝了一杯水,就见他又缠进了被中要抱她,她推了推人,却还是被他抱进了怀里,这急不可待的举止算是把她逗笑了,她反手抱住了半压着她的人的头,睁眼看着侧上空的小鬼:“还想要?” 昨晚昂昂叫了一宿的德王红着脸,咬上了她的嘴。 末了,还是宋小五觉得快断气,这吻才止。 这可真是教会徒弟,累死师傅,宋小五这下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模糊中她听他在耳边轻呼呼地细语:“好爱你。” 他的话说得太轻了,可爱意却从他这句轻得近乎呼吸飘过的话里漫天盖地地飘了出来,钻进了宋小五的耳里,心底,血液流动过的每一处。 这一刻她整个人松驰得就像飘在云端上,那种美妙让宋小五不自觉地翘起了嘴,在她身边贪婪地看着她的德王因此又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脸依在她的脸边,含咬着她的嘴角不放。 第111章 宋小五无公婆需敬茶,那两位太尊贵,她还得当满百日的媳妇才能去见,遂她起来用了点东西,漱了口又睡了下来。 德王守着她又小睡了一会,正当怎么看她也看不够的时候,杨标来了床边瞪他,德王也瞪他,还把王妃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朝他低吼:“我们不要你侍候,她不喜欢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标忍住没翻白眼,面无表情道:“府里还住了些客人,您就不管了?” 有的还是他从军囤镇请来的友人。 杨标一说,德王总算把他的兄弟们想起来了,怪不好意思地抱着王妃爬下床,杨标想抽他,瞪他道:“哪去呢?” “见客啊。” “你抱她去?”杨标想打人。 德王这才反应过来,还死不认输,梗着脖子跟杨公公接着低吼:“手长她身上了,怪我了?” 杨标想打死他,闭眼吸了两口气才恢复平静,低着嗓着道:“放下,别惹她睡觉。” 也不想想昨晚他那折磨的动静和时辰? 德王不想松手,双眼哀求地看向杨公公。 他可不是以前那个小混帐了,杨公公不为所动,“快入夜了,您还是现在就去,招待下人罢。” 德王只好小心地放下她,在杨公公的瞪视下还是亲了小辫子的脸蛋两口,这才爬下床穿上靴子,等走到偏殿穿戴的时候就跟杨公公愤愤地道:“我才成亲你就不许我和她在一块,你等着。” 早等着了的杨公公给他穿着衣裳,脸孔漠然一片。 宋小五这夜半夜醒来的时候,小鬼头埋在她脸边,这一年来睡觉就喜欢把脸搁到她耳边入睡,她从不习惯到习惯也没用多久。 宋小五等了等,还是起了身,她现下有点饿得慌。 她一坐起,他就惊醒了,宋小五抱住他的头弯腰亲了亲他的脸,问了句:“外面有人?” “啊?” “我饿了。” “有有有。”德王爬起来抱着她的腰,打了个哈欠。 深夜很静,宋小五看了看殿中调得朦胧的灯火,没看出时辰来,便起身拿了他放在床头的晨衣披在了身上,走了半圈,找到了眼熟的搁箱子的地方。 身边的人亦步亦趋地拉着她的袖子,一步都不肯放开。 宋小五拿衣裳的时候瞥了瞥他,没出声,就是解裳穿戴的时候,看他还羞涩地别过了脸,耳朵尖又红了,她摇了摇头,没出言再刺激他。 等她穿好衣裳这才叫人进来,外面久候的宫人很快端进了饭食,等宋小五吃到一半,杨标也来了。 穿戴得恭恭整整的杨标一进来,就见他家那没用的主公躺在王妃腿上假寐,嘴里还含着口吃的在嚼着,见到他来含糊地喊了他一声,“杨标。” 杨标扫他一眼,朝王妃请了安:“王妃娘娘金安。” “嗯,过来坐。”宋小五让他过来。 “是。”杨标也没客气,过去在侧边跪坐下,这时见王妃拿碗,便要去接,但见王妃自己拿勺盛起了粥,想起她喜欢自给自足的性子,便住了手。 宋小五打了碗粥放他面前:“你也喝两口。” 杨标看着粥,过了片刻他道:“谢王妃娘娘。” 杨公公可比以前态度好多了,恭敬得不像话,宋小五就喜欢这个样,要不杨公公跟她和份相等的时候,两个人斗鸡眼地相瞪,她还免不了要多说许多废话。 “东西都归整好了?”宋小五开了口,说的是她的那些嫁妆。 “奴婢带着您的老家人归整好了。” “那边你上心点,长得好就拿些地方来试试……” “要往晏城种吗?”宋小五说到一半,她腿上的德王就抬眼看向了她。 “要,”宋小五见他嘴里的吃完了,又喂了他两勺肉汤,见他美滋滋地喝下了,便又塞了口菜粥下去,随后就见他的脸挤成了一团,她便笑了起来,跟他道:“先要留种,等你封地的……” “也是你的。”德王又打断了她。 宋小五莞尔,接道:“等往后封地的百姓都能种了,就是个长期的进项了。” 改善生活的第一步。 “不往朝廷那边说吗?”杨标发话。 “先不,他们忙不过来。”宋小五淡道。 “是。” 德王却是看着他的王妃若有所思了下来,尔后他点头,“都听你的。” 宋小五微微一笑。 不听她的也没事,但他身上最好最优秀的一点是不管他表现得如何混帐,他总能抓住于他最有利的那一点。 这也是天赋异禀了。 宋小五又跟杨标问了些府里的事,等膳撤罢,她去了殿外想走几步再回去睡,还没说话,就被小鬼背起,说要背她消食,杨公公在一旁叹气,宋小五倒是笑了起来,朝他点头道:“一同走几步,送你回去。” 杨标摇头:“您就惯着点。” 还以为她会好一点。 宋小五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回了一句:“不着急,有我。” 杨标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背着她的德王已经乐开了花,背着人的脚步都跳了起来,被宋小五打了两下才老实,可饶是这样,他还是高兴得咧开嗓子吼了几句歌,被他的德王妃毫不犹豫地狠抽了一记脑袋。 等再回去睡,睡着了的小鬼嘴边带着甜笑,睡多了有些睡不着的宋小五看着他的笑,良久才闭上眼。 她喜欢他脸上因她而起的笑,那里面有她。 ** 头三回门,宋张氏见到女儿红了眼睛,没一会儿就被女儿一道接一道的话说得没有了愁绪。 宋小五让父母把她的院子修整下,搬进她的院子。 她的地方四处种了些她让父亲还有镖局,几根萝卜条们寻来的东西,她剔除了不好的,留下了可供以后用的,大部份还留着长得没什么动静的东西都是成熟期晚,都是一年生或是两年生的作物,这都是以后宋大人可以拿出来当政绩的东西,她一样样说出来,听得她母亲屁股都坐不住,直想往前头把女儿爹叫过来一道听。 “娘记不住。”等女儿停下喝水的时候,张氏欲哭无泪。 以前女儿也没跟她讲过,现在冷不丁地一听,她都听不懂。 “没事,回头我会跟爹留书,只是说给你听,你心里有个数。” 宋小五前世也不太懂这些,但入了燕都后,她就开始钻研了,这东折腾一点西折腾一点,也让她弄出了些许成果来,她带了一些进德王府,还给父母留下了一点。 “好好好。”张氏点头不已。 她们在她房里说了许久的话,不一会儿堂里的族妇们有请,先去母亲那请安的宋小五随了母亲过去,见到祖母后问了好,在祖母身边坐下,跟族里的妇人们说起话来。 族里的人在宋祖母没来之前,宋小五特意打过交道,她处理得还不错,后来就是不常出现在这些族里的伯娘叔婶嫂子们面前,这些人也是记挂着她的,尤其还有几个还给她送了嫁,这厢问起德王府的事来,宋小五也跟她们解释起那天她们进的安福殿的起名由来。 安福殿是礼部那边占卜询问天意起的。 皇家有一些自己的规矩,外面的人知其一不知其二,现下听到,都觉得怪有意思的,听到不解处问出来,也会有与她们解答。 宋小五身边今日跟了德王府的人过来,是主掌安福殿殿务的女官闻姑姑,闻姑姑说来还是个才人,只是出了宫不再提起,她长得温婉可亲,带着一干宫人等站在德王妃后面显得很是安宁谦和,也很有气势,宋家来都城的族妇们都是前来帮扶家中的,都有点年纪,见这位苏姑姑容颜不错,可至少也有三十出头了,与她们正当正好年华的宋家小娘子没得比,便对她没存过多戒心。 倒是应芙第一次见到家中小姑姑与众人谈话,见她一个个问过去,都是她说到哪个身上哪个才张口,局面全由她把控,应芙这才心惊不已。 大郎之前跟她说过,让她尊着敬着妹妹就可,她笑声应下,但心里还是不太在意的,以为宋家只是把她当福星供着,没成想,现下一看,却隐隐有种她才是这个家的当家的感觉。 这头宋小五跟族里人说过话用了午饭,在老太太屋里睡了个午觉起来跟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又去了父母房里跟,父母还有等着的两个萝卜条说了半晌的话,闻姑姑就来请人了。 临走前,送嫁那天早上被女儿弄得没空哭,今天刚见面想哭又被女儿弄得没哭出来的张氏到底还是哭出来了,宋小五见她使了百般计谋分她娘的神,这水做的女人还是哭了出来,她也无奈了,给她擦着眼泪道:“不哭哭,是不是难以显得我重要?” 张氏捶她:“没良心的,你见谁家的出嫁女是高高兴兴一点泪都不流就嫁的?” 宋小五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没回话。 不哭的有还是有的,眼前的不就是? 她倒是没有不伤感,但一想到她一流泪,她娘得哭成泪包,一想这事会发生还是算了。 “过阵子等我想你了,接你过来玩。”宋小五没跟母亲解释太多,只在临走前与她娘道了这么一句。 宋家的家事,她不会再插手过多,但父母和宋祖母她是不会撇下的,等王府握在她手里了,她会时不时见见他们的。 ** 为了掌控主动权,宋小五在王府没呆几天,就开始看起来了杨公公搬到她面前的诸多事务来。 这让她好一通忙,好在小鬼缠了她没几天,被杨公公吩咐侍卫架着他往军囤镇去了——听说那边练兵,他还是监军的主将。 小鬼鬼哭狼嚎被架住了,宋小五耳朵清静了几天,过了几天悠闲日子才想起小鬼的聒噪来,她这一想起来不做点什么,就觉得白宠这个人了,是以叫杨公公杀了条猪用香料薰制了两种味道的肉,叫人取来了香木烘烤了三天,让人带着新鲜出炉的肉干,和她陪嫁过来的二十坛好酒,给人长脸去了。 德王收到东西,随身铁卫按王妃的吩咐分给他的三两好友,处得来的兵将那天,先是傻笑着到处炫耀他王妃对他的好,对他的惦记,刚炫耀完,回自己住的地方一看,见酒只剩一坛,香肉只剩两条,他二话不说拿着剑就追杀那些吃里扒外的近侍。 侍卫们一哄而散,嘴里嚷嚷着“那是王妃赏他们”的就跑了,最倒霉的是这天轮值护卫他们主公的铁卫,藏在身上的吃的被搜走了不说,还被主公命令着他们带去他们的“贼窝”,把他们私藏的那一点点好酒好肉都搜刮了出来。 军囤镇因德王妃的这一趟送东西很是热闹了几天,还有人吃完送礼腆着脸上门再求的,把德王气得翻白眼,见都不想见他们。 这事宫里的燕帝没两天也知情了,听了很是好奇,问替他掌管这些消息的孙公公道:“这德王妃性子还不错?” 不是说是个沉默寡言,连人都不太愿意见的小娘子吗? 孙公公倒是知道多一点,回道:“回圣上,听说他们一家都是自己掌家事,那小娘子还在家里帮着种点菜,厨艺不错。” “是个能持家的。”燕帝夸了这个得叫小王婶的小娘子一句。 “是。” “宋大人生了个好女儿。”燕帝还是夸回了自己的肱骨之臣身上去了。 孙公公躬身笑着点头不已,现在宋大人正得意,他还是也跟着抬着人家一点的好,这样圣上也高兴。 宋韧见燕帝的时候还听燕帝夸了他女儿几句,宋大人脸上陪笑,心里却酸溜溜的,在家里的时候小娘子连一坛酒都不愿意给他,每次他做了大事回家都只给一个小瓶子,他只能每天倒一小杯尝尝味,从来没喝过瘾过,人一嫁倒是大方了,几十坛几十坛不要钱地往外送,小没良心的! 宋大人这一回家,就跟夫人告起了女儿的状来,宋张氏这是好几天都没见到女儿一眼,心里正怪不自在的,听宋大人还说女儿,鼻头一酸就骂起了丈夫来:“都是你,不管好她,现在嫁进那等高门大府了,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两次,都是你害的,你还有脸说她了?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宋大人一看夫人不能惹,灰溜溜地坐远了,欺骗夫人帮他拿坛子酒出来弥补他的事是再也不敢提了。 ** 平昌八年五月,南阳老王妃突然在睡梦中离去。 德王府中,德王刚两天从才府中前去军囤镇,不等南阳王府那边来信,杨标就急禀王妃南阳王府那边的事,又与她道:“主公就是收到信怕是也得几天回来,南阳王府那边,还请王妃尽力了。” 以前跟宗室关系不好的那段日来往不多,是以只要露个面才好,可南阳王夫妇刚主持完他们的婚事,德王府要是不作点表示就说不过去了。 宋小五也知道这个理,杨标一道,就叫了闻杏过来:“府里可有白布等物?” “回王妃娘娘,有。” “你带人去拿,都拿出来,替我现下就送过去。” “是。” 闻杏去了,宋小五问杨标:“等下可会有人来与我报丧?” “除了宫里,您是第一个。” “好,来了人我就去南阳王府。” “王妃英明。” 宋小五摇摇头,这时候见闻杏不在,干脆自己去找衣裳穿,不远处站着的宫人不敢跟,得了杨公公的眼神这才迅速跟上。 杨标也头疼不已,王妃太我行我素,人又霸道冷酷,现在这安福殿里跟得上她的除了闻杏,少了她领头,就没另一个敢跟的。 这只有一个领头的用,怎么忙得过来? 南阳王府那边是老世子的嫡长子过来与宋小五报丧,宋小五隔着帘子见过人,宽慰了几句,等人一走,她趁着夜色上了轿,去了南阳王府。 南阳王府那边收到消息早派人等着她了,杨标站在跟着侍候她,等她下来就跟她轻声道:“老王爷一听到老王妃离他而去就倒了,刚刚醒来,您等一会儿,奴婢问问他们的管家去。” 宋小五颔首,见杨标往一边跟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话去了,忽略了一干看着她人的视线,眼睛投向了站在最前面的中年妇人,“你是?” “妾身荆氏见过德王王婶。”世子妃朝宋小五福了一礼。 宋小五扶了她,“原来是世子妃。” 她扶了人一把,把人扶了起来,扶着她往前走了一步才松手,嘴里问道:“大夫可来了?” 哀伤的南阳王府世子妃看了她一眼,掩下了心中的莫名惊诧,嘴里回道:“回王婶,来了,宫里也派来御医了。” “这就好。” 这时杨标也过来了:“王妃娘娘,您去看望老王爷一眼罢。” “理当。”理应如此,是以宋小五朝来迎她的世子妃点了点头,道了句让她去忙,便跟着杨标和府里的大管家去了南阳王那边。 她走后,见过她,且不敢相信她有如此出色容貌的南阳王府女眷众人面面相觑,末了老世子妃叹了一句:“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传言德王妃是靠美貌才把德王迷得神魂颠倒是真的,可叹她们说道起来,心底相信的居然没几个。 宋小五去见南阳王也只是走个过场,德王有要事在军囤镇赶不回来,她现下就是代表他行事,但毕竟不是他本人,过去见了南阳王宽慰了两句刚走出门的时候,南阳王突然喘不上气来,这房中里外顿时就混乱了起来,宋小五趁乱听了屋里的人的话,听到南阳王没气了,略想了一下,就朝杨标扬了下首,走到一边在杨标身边快快轻言了几句。 抢救人的办法,她早前教过小鬼,小鬼这个人对杨标一个字都不会瞒,所以杨公公是懂得抢救之法的,她再着重跟他讲了下要点,就对杨公公道:“你去罢,见机行事。” 要是人真救不来,也不要强出头。 杨标领命而去,他身份重,他要出手,南阳王府身边的老人硬是顶住了府里的人让他试一试,末了南阳王喘过气来,王府的人这头是忙着顺老王爷的气,又一通感谢杨标,等杨标出来的时候,就见他们王妃与闻信匆匆赶来的南阳王世子妃正在说话。 世子妃见杨公公出来了,朝杨公公感激一笑,道了声“多谢公公”就慌忙进门去了。 “听说世子去宫里还没回来,宗室那边来了些人,这些日子也没见过几个,公公陪我过去见见。”这里一通忙,宋小五也就不添乱了,挪开地方去前面见见宗室中人先熟悉下,守灵的时候也不至于叫不出几个名字来。 “是。”杨公公领命。 这厢闻杏那边已把搬过来的布帛交到了南阳王府手中的人手上,过来找到了王妃,跟王妃娘娘道:“奴婢已跟南阳王府的人说了您的吩咐,让他们缺什么就往德王府去拿。” “嗯。”闻杏可说是宋小五这一世以来没经磨和一上手就能用的人,经专门调教出来替人办事的人就是不一样。 等宋小五去了前面宗室前来的女眷所呆的地方,目前赶来的女客就只有两个,一个是老南阳王妃的闺中蜜友,另一个就是陪她来的家中媳妇了。 她进去的时候,这老妇人呆坐在椅子上,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话,她没哭,但身上的悲苦让人一眼就能望穿,宋小五近了,才听到这老人在说:“一个一个都走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一个一个都走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句话她一直在重复念着。 她那儿媳妇见到她进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好叫,但人已站起,听到王府的人说她是德王妃,她这才连忙见礼,宋小五朝她颔了下首,在喃喃自语看不到她的老人身边坐下,朝人淡淡说了句:“活着没意思,难道死了就有意思了?” 第112章 闻言,老妇看了宋小五一眼,过了眨眼,她像是反应了过来,木讷的老夫人朝宋小五摇摇头,闭着眼叹了口气。 年轻人,懂什么? 宋小五也就随口说上那么一句,并不在意别人回不回她的话,这时老妇的儿媳妇因着她的身份,恭敬地道了一句:“家婆伤心过度,有失礼之处,还请德王妃娘娘谅恕一二。” 德王妃的身份尊贵,不是他等人家能得罪得起的。 “无碍。”宋小五不在乎,她只是被老妇人身上的气息感染,多事多嘴了一句,万万不到人家回答的不好就得罪了她的份上。 她曾经也心如死灰,不得不把自己弄死后再活一次也了无生趣,才发现死亡这种事真真是没意思,它会让没有意思的人变得更没意思,让黑暗沉没的心更沉没,后来渐渐活过来,才发现还是活色生香才最迷人,才最适合她。 而不想活的,只是没有了生念罢了,而死亡并不会让它变得好一点,不过人要是没有灵魂的话,死亡就是绝望的尽头,倒是一个好归宿。 每个人都不一样,宋小五也不是救世主,她坐过来只是不想让场面生硬,这头她就跟中年妇人说起了话来,问起了人家的姓氏,家住哪处,中年妇人一一回了话,宋小五也就知道了这家人大概的家世了。 这是个中年寡妇,她婆婆也是,是宗室中尚还未出五服的亲戚。 这位老夫人早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丧孙,现在整个家族没落到只有她和两个儿媳妇和一个孙子,南阳王老王妃是她的闺中密友,这些年相帮她许多。 宋小五听说这家有个孙子,便问起了他来,“你家小儿多大了?” “回王妃娘娘,”按辈份说,这个中年妇人得叫德王妃一声叔奶奶,但他们家离只有老夫人还未出宗室五服,这亲戚隔得有点远,她也不敢轻易就称呼,省得让人以为他们家乱攀亲戚,“小儿十五了。” “可在读书?” “正念着。” “有看护之人?” 中年妇人犹豫了一下,看向了婆婆。 这时,老夫人转过了头来,定定地看了宋小五一眼,方道:“有,跟了他舅舅念书。” “哪家的人?” “平渭蔡家的人。” “没听过,做什么的?” 宋小五一句接一句简单地老夫人一问一答起来了,说到最后,她道:“等你孙儿成亲做酒,请我过去喝一杯。” 老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朝宋小五低了下首。 这厢南阳王府奉上了热茶没多久,南阳王府的老世子从宫里回来了,过来跟宋小五见了礼,他知道了德王府帮的忙,对德王妃这个小婶子又是好一通感谢。 刚才又帮王府忙了点事的杨标也过来了,跟宋小五请示南阳王府这边需要的东西得他陪着南阳王府的老管家去内务府拿,宋小五听了点头:“只管去,这几日你就留在这边帮衬着。” “是。” 老世子在旁又是一通感激涕零,方才跟随前来催促他行事的府中人离去。 这厢宗室当中的人已过来几个了,这当中就没有比宋小五身份尊贵的,遂宋小五坐在她的位置上见了不少人,她年幼美貌至极,但美得霸气,美得太高高在上,这厢才知道她真面目的众人心里皆震惊不已,更是魂不守舍了起来。 宋小五倒是一个个都说了几句话,见大家无心应付她,她也闭了嘴,只是这夜王府乱成了麻,府里还因为老王妃的死勾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在吵闹,是老王妃养在膝下的一个庶子在嫡母还没入殓之前就跟兄弟们争起了老王妃留下的那点东西了,闹得有点不算话,这边宗妇们看望老王妃入殓的时辰只能往后推,是以宋小五等了等,见王府来赔罪的人都要把脑袋磕碎了,干脆起身带着人往灵堂那边去了。 灵堂没有人,但前去灵堂的人都是宗室当中能撑一家家门的宗妇,这逼得老世子发了狠,把弟弟关了起来,迅速抬了母亲去灵堂,这才让宗室当中的宗妇在天亮之前在灵堂帮着南阳王府的人喊了老王妃半夜的魂。 第二日宋小五中午才回王府,到了晚上又过来替南阳王老王妃守了一夜的灵,第三日她就没去了,但杨标还是留在了那边帮南阳王府,德王府这边也派了一个管事的带着家里人去帮了忙。 等德王赶回来,去了南阳王府,宗室这边因为德王府一开始的倾力相助,关于老王妃殡葬的事皆事事过问德王,德王觉得有点麻烦,但还是都应承了下来,另一边燕帝也给老王妃加封了名号,圣旨一到,宗室当中的人还是受了这份好,皇帝这个亲戚总算有点像亲戚的样了,无形当中冲淡了这些年对燕帝这个人的怨憎。 德王见大侄子还不算笨得无药可救,当真是欣慰不已,不过他也是对自己这隐隐有点宗室新领头人的形势有些不解,等杨标跟他清楚了他的小辫子在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帮南阳王府做的事,他回去抱着王妃猛亲不已。 谁能当事谁就是领头人,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但这事让王妃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德王觉得他的小辫子王妃简直不要太厉害了。 必须亲一万次方成。 只是王妃不太受她家这个亲吻王的好,非常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让他在帮人家办丧事的这几天老实点,像样着点,把德王拒绝得在家里大发雷霆,气得还说不跟王妃好了,当天晚上就抱着被子睡在了床下的地毯上,誓死不跟王妃睡同一个床。 不过半夜忍不住爬上床的人也是他就是,王妃倒是一直睡的好好的。 宋小五没有天天去南阳王府,但她的名声也是传开了,这种宗室当中聚在一块儿办丧事的场合最能显示一个人的名声和能力,德王妃办事果断,长相奇美的事闹得宫里的人都明白了,皇后有些沉不住气想会会她,但她现在就在禁足当中,没有皇帝的圣旨,她无法借着南阳王老王妃的丧事出宫,是以她私下想她皇儿去德王府去探探他小爷爷,但她这话一出,三皇子就被皇帝接去了正德宫,内侍来了消息说这一段时日三皇子就住在圣上身边了,皇后因此惊喜夹杂,没一天又听说内宫有妃子有了身孕,她就苦笑着认了命,暂时歇了打德王府那边主意的命。 说来,她也没有圣上说的那么不堪,她现在悔悟了过来,只想跟小王叔和小王婶交好,圣上把她当洪水猛兽防着,好像之前让大皇子去承小王叔衣钵的人是她而不是他,有歹毒心肠的人是她一样。 小王叔一直对他们母子不错,她感激他,想跟他亲近点有何错之理? 圣上铁了心隔着他们母子三人,皇后几番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只要她有着这两个儿子地位远远胜过这宫里多无所出的妃子,她要专心的是这后宫之事,这才静下心来不再去想就着德王妃这个人跟德王府重修旧好的事来。 宗室对德王妃的评价甚高,德王在外听人夸他媳妇他就想笑,又因这是办丧事呢根本不能发笑,只能板脸,往往回来跟媳妇儿说起外边的人对她的喜欢,他都要把头埋在枕头里笑好一阵子才爬起脸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今儿谁谁谁夸他媳妇儿会办事了,宋小五听了几次,起初还听个新鲜,这天晚上听她家小鬼回来跟她说,哪家的女眷又夸她会办事了,德王妃听着他这几天像是遇到了不少能跟他说上话的女人,德王妃当下就冷笑道:“你也不怕这般夸下去,人人都想跟你抢你那贤惠能干的媳妇儿?” 压根儿没往这块想的德王如被雷避,好一会儿他才捂着心口喃喃起来:“不成不成,你不能再出去了。” 再出去,人都不是他的了。 是以德王再出去,一听人夸他媳妇儿他就瞪人家,尤其是那些夸他媳妇儿的还有不要脸的大老爷们,他不等人说完就哼哼着生气地走了,有些过份的一见面没两句就说到他媳妇儿身上,他岂止是瞪,袖子都撸起来了要跟人打架。 宋小五这边把小鬼拐进了弯道认识了新世界,她这头就找杨标了解这些个女人老出现在她的人面前是怎么回来,不知情的杨标乍听到这事皱了眉,不出一听就回来跟宋小五一五一十地道:“有那么几家人,想送人进来。” 他们大燕能立三妻四妾,尤其皇室当中的人只在位列三妻四妾之位都是有名份的,差的是主侧尊卑之分,尤其三妻之位差的不是太大,往往有后来居上者的地位要压过原配正室,正室要是不厉害点,尤其背后娘家势弱者,还会被取代当家主母的位置。 他们大燕的老祖宗的皇后,就是侧妻居上,正室原配反成了贵妃,虽说后来继位的还是她的儿子,但因那位先皇是那位皇后娘娘养大扶持起来的,对这事也略过了不记。这史书上记载不详,但皇室中人现在还是有的是人能记住一二,周家的人天生的不信牛鬼蛇神,杨标对此是又敬又畏。 而这头宗室的人想从中作梗,他的不悦远远胜过了敬畏,于是便跟宋小五道:“您不能放任这些人的心思,宗室日渐式微,跟他们自己本身并不是并无关系。” 第113章 “他本来就是香饽饽,”宋小五点点头道,“因我显得更香了,想咬的人多也不奇怪。” 他因她而显彩,这个宋小五一点也不想谦虚。 而因女人显得迷人的男人,更受女人喜欢,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宋小五早经过一回,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杨标见她不以为然,皱眉看向她,不太懂她。 在这一点上,杨公公绝不可能跟得上她的想法,但宋小五与以前不同的是,上一世她放任不管是因为那个人有了异心,并不值得她再付出更多,而这世的小鬼从里到外都是她的,从而宋小五从一开始就发觉出了不对,并为此非常不悦,她不可能不管。 是以宋小五让杨标去查那几家人的底细,杨公公受令,转身就找了办事极为雷霆的手下去负责了此事。 他可不想他家主公的日子因着那些旁枝末节的事有所生变。 很快,南阳王老王妃出殡的日子就要到了,宋小五这日去给老王妃守最后一夜的灵,听人来报皇帝也去了,她这边一听闻消息下令放慢了前去南阳王府的仪仗,等宫里那边前脚走了,她后脚进了南阳王府,错开了皇帝一行。 进了王府,小鬼极其遗憾地跟她道没见着他大侄子,他大侄子还等了她一会儿,宋小五懒得跟他多说。 小鬼从来不把她当怪物看,那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跟她在一起,她的怪在他眼里反而都是吸引人他的特质,而宗室里的这些人对她见怪不起来,是因他的身份在抬着她,他们现在完全不敢起异心,等她把他们的利益跟德王府绑得更紧,且必须有求于她的时候,他们就更不敢,但皇帝那边,他是唯一一个能主宰小鬼生死的人,宋小五不想在小鬼没去封地,她也没有让德王府立足生根之前在皇帝面前露出什么馅来。 另一个,燕帝太年轻了,宋小五以前对这个皇帝不看好,现在更是以小人之心防着这个年轻且容易受情绪驱动的皇帝。 历史上不乏英明理智的君王跟儿子抢儿媳妇的,就更不要指望着一个尚年轻气盛的年轻帝王对美色无动于衷了,在这些人眼里,美人本就是他们权力的展示品,她们没有杀伤力,要与不要,全凭他们心情。 宋小五也不跟小鬼明言,等南阳王王妃出殡后,她让他在身边过了两天“穷奢极欲”的好日子,在他前往军囤镇的这天,把一本她让下面的人找出来的民间戏说老色鬼君王抢了小侄儿媳妇当宠妃的话本塞进了他的随行零食包当中,当晚行至半路打尖时乐陶陶掏零食的德王一看到,在火堆边看了个通宵把书看完,第二天就打道回府气轰轰地瞪了王妃娘娘一眼,不等王妃娘娘说话,他转身就去了皇宫,见到燕帝看着他大侄子阴恻恻地笑了半天,把燕帝吓得下半身发麻。 德王吓完人,就又赶路回了军囤镇,燕帝不明所以,叫了人去查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军囤镇那边出了事,是他的人在军囤镇借他的名发威得罪了几个老将,把人害得丢了半条命,他还以为是小王叔收到消息后生了他的气赶回来教训他,便又赶忙叫了亲信过去发圣旨安抚小王叔。 德王收到圣旨后,皮笑肉不笑地笑了几下,传信的亲信回来禀告了圣上,燕帝听说小王叔只管冷笑连句话都不说,面对比以前不好说话,要冷酷无情了许多的小王叔,燕帝也终于明白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他这个小王叔相处了。 他长大了,成亲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浑身全是孩子气的小德王了。 这一步步的,逼得燕帝只得把他的小王叔当男人看,是以他这边就是派人过去行事,也会提前知会他这个小王叔一声,以免产生什么误会。 皇帝比以前对德王客气许多,也恭敬了许多,德王这边对军囤镇拥有了大半的掌控权,行军布阵比以前的速度快了许多,另一边,他的封地晏城锻造的兵器也紧接着运到了军囤镇,而皇帝手里得到的兵械比军囤镇的要快一步,德王的铁卫惊蛰带着人给他送了一箱,看到一箱子吹毛可断、寒光湛湛的兵器,燕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德王府的人说兵器打造了三千柄,一千柄送到皇帝这边手里,另两千柄已则会直接送到军囤镇的青龙营。 青龙营有三万精兵,全是皇帝的私兵。 “这是王爷给陛下的贺礼,王爷说了,”惊蛰说着他家主公让他说的意思,“等下一个九年,到时候他给您更好的。” 意思就是说只要他好好地当着皇帝,他就会全力辅助他这个皇帝侄儿,这心赤诚得看不见一点杂念,燕帝苦笑不已,也总算明白为何小王叔要跟他说“他父皇把他留给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有人在为他全力以赴,哪怕他知道这个人曾经想夺了他的封地,并睁只眼闭只眼让人决定他的生死。 惊蛰随即把锻造术的方法献了上去,这是晏城近百匠人花了无数个日夜才研究出来的,等晏城把贺礼打造完毕,他们即会随最后一批兵械前来燕都,面见燕帝。 燕帝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话,沉默了良久,与惊蛰道:“朕王叔怎么没来?”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是小王叔来跟他说?难道他还在生气他不信任他,分他决策权的事情? 惊蛰还不知道燕帝受了无妄之灾被他们主公惦记上了,回道:“禀陛下,此事一直由末将一手负责,王爷道由末将前来,您有什么想问的末将也好跟您详说。” 燕帝点点头,等人走了,给他小王叔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私信,言语当中涉及到了德王对他的每一桩好,连德王小时候给他偷御花园被围起来的老桃树上的桃子的事都写道了出来,德王收到信,看毕不屑地撇撇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好鸟。” 他决定讨厌大侄子到底。 燕帝此举让德王更不信任他了,一边盼着明年的大举练兵赶紧到来,完了带小辫子回封地,一边写信让小辫子不要出府,不管是谁上门都不要见,尤其是那些宗室里女眷更不要见,跟她明说了她们不安好心。 德王着人去查这些个人,也查出了在南阳王府里那些扑上来的亲戚有多少是不安好心的,他在跟他王妃的信中嘱咐她一定要看好了他,不要让他被人算计去了。 德王的信,德王妃看完都是要给杨公公看的,杨公公看完之后眼睛在那句“小辫子你一定要看住了我,别让人把我算计去了”连看了几眼,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怎么有种小主公一无是处,万事都只能靠王妃的感觉? 宋小五看完信本不想回小王爷的话,但这时候她癸水已有一个来月没来了,最近又懒懒的万事提不起劲,她估计她肚子应该有动静了,孩子都有了,不能过河拆桥对孩子父亲太冷淡,便提笔在大纸上写了个“嗯”字,让人回过去。 闻姑姑着人提扇把墨字吹干,把信封装得鼓鼓的,给王爷送去了。 德王收到信,看着鼓鼓的一封信,美得眼睛都笑眯了,只是好景不长,等他打开信只看到一个字的时候,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了又看,还是只看到了半个字,顿时他就把头砸到了桌子上,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他要的情信呢?那种小辫子说“我也欢喜、中意你一生一世”的情信呢? 他都在信中说了要跟她做十生十世夫妻的,她回他一生一世怎么就不行?他怕她不懂都在信中教她怎么回他的信了,她照着写就是了,怎么就不能多写几个字呢? 德王伤心欲绝,第二天练兵那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身边的将友看他一个王爷都这么拼,不好意思放纵属下,于是这军囤镇的大小兵将是竖着被拉出去操练,最后一个个皆是横着爬回来的。 德王从山里过了三天才回,一回来,德王妃的信又来了。 她说,过个八九月的,你就得有个小世子或是小郡主了。 德王还以为是自己怨念太深有了幻觉看错了字,揉完眼睛见幻觉还在又打了自己一巴掌,见幻觉还在,哭着脸叫出了自己的铁卫,“处暑,爷眼睛是不是不好使了?爷是不是太想王妃了?” 处暑冷静地拿过信一看,随后冷静一跪,拱手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后继有人,我等也要有小主公跟随了。” “爷没瞎?” “没瞎。”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哦。”德王站了起来,跟做梦一样喃喃自语着往外走,“那我要回去了,我不带兵了,我要回去。” 第114章 此时,正是阵形演练正酣时,德王闷不吭声就往外赶,他的铁卫都是私卫,主公往哪走他们就跟去哪,尤其听处暑说是王妃娘娘有身孕了,这些人简单地收拾了下东西就跟在了他们主公身后。 主事的将军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当德王出镇是又出什么妖蛾子折腾他们了,等德王都走到半路了,这才反应过来这爷又他娘的回温柔乡去了,这才气急败坏地前去追这三头两天就往家里奔的德王。 德王不止是他们的演练阵师,而且只有他压得住圣上那边的监军,可以前在他们镇里经常玩耍得乐不归家的小德王现在儿女情长得没两天就愁眉苦脸地想家,可把这些糙老爷们气得气不打一处来。 追德王的人都是自发前去绑人的将军,领头的是军囤镇总管统兵的节度使李守,李守正挖空心思要从德王身上挖兵器,见人走了,二话不说就挥鞭纵马快追,间连快跑了数时辰终于把快至都城的德王逮住了。 末了,他们跟着对他们骂骂咧咧的德王回了德王府,他们还没回来,宋小五就从前来报信的铁卫那里知道她家小鬼带着一串跟屁虫回来了,是以这些人到的时候,王府准备了好酒好肉,这些人吃饱喝足还泡了个加冰的凉水汤,骂德王骂得更凶了。 他娘的勒,王府里这么舒服,也不带兄弟们回来舒服下。 德王这头回来一身汗味,为着赶回来他马不停蹄,现在正是五月末初夏之时,天气已见热了,这一路他汗流滚滚,出了无数身汗,王妃一见到他就想吐,末了皱着眉头挥挥手就叫杨公公把人带去浴池洗干净了再送到她面前来,可小鬼站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于是宋小五只好忍着嫌弃亲自带了他去浴池。 德王还不依,眼睛痴痴地看着他,自己气喘如牛还不知情,眼睛巴巴嘴里也巴巴地跟她说:“去哪啊?我哪儿也不去。” 他只想在她身边。 “你太臭了,带你去洗澡。”宋小五板着脸,面无表情地道,“不洗干净了,我吐给你看。” 小鬼当际就苦了脸,乖乖地随她去了。 小辫子就是这点不好,太爱干净了,可此时不是抱着他给他看他的小世子的时候吗? 德王刚回家,就觉得他的王妃没以前那么喜爱他了。 宋小五把人洗干净了,又往他嘴里塞吃的,德王食不下咽,老往她的肚子看,宋小五没办法,把人带去榻上枕着她腿,让他看着肚子拿勺给他喂吃的,那景象,看得杨标皱眉不已,在他主公看不到的地方,瞪了王妃娘娘无数眼。 娶她进门是让她帮他立足像个男人的,她怎么宠起来宠得比先帝还凶? 宋小五才懒得理会杨公公是不是心里又把她鞭杀一回了,小鬼一回来,明显比以前长高了不少,身上的小肌肉结实如铁,她摸了几把觉得手感真是不错,为了付点摸肉的手资,再说小鬼在外头本身已够努力的了,她也有这宠人的心情,让他放肆一把又怎么了? 她宠得起不是? 于是王妃娘娘视而不见杨公公杀人的眼神,亲手给小鬼喂了一顿饭,把德王欢喜头枕着她的腿脸挨着她的腰处就不撒手,只是等饭吃完,他终究还是太累了,在王妃娘娘的腿上睡了过去。 杨标出去了两趟回来,见王妃还让主公睡腿上,他摇摇头,过去轻声道:“压久了您的腿不舒服,会伤到肚子的,奴婢帮您挪开他。” 宋小五手梳着他的发,梳理了几下方才颔首。 她知道他擅自离队是不对的,但不可否认,他回到她身边了,她是高兴的。 宋小五并没有把这事先告诉父母那边,她先往小鬼那边送了信,所以等小鬼回来了,她就着他前去家里跑一趟。 德王知道他是除了府里的大夫外第一个知道自己有孩子的,连杨标那边也只是从小辫子请大夫之事上猜出个大概,没得她亲口说出的准话,他都乐懵了,后脚追前脚地去了岳父家报喜,岳父骂他禽兽的时候他还合不拢嘴地点头不已。 禽兽不禽兽的,无所谓啦,小辫子要给他生孩子了,别说禽兽,就是猛兽他都当。 德王这头刚去岳父家报喜,但屁股都没坐热,就听自己那几个忘年之交被大侄子请去皇宫了,这事是因他擅自离开而起的,他来去随意,但那几个追他又被他带回王府的将军就不好说了,他们这一行往严重里说那就是未经通报的擅自离守,是以德王还没安慰那又哭又笑的岳母娘几句,就又被请去宫中了。 被德王的人请回自己的家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的宋韧在他背后气得胸闷,女婿走后,他心如死灰地跟自家娘子道:“我家的好白菜真的被猪拱了。” 孩子都有了。 宋张氏这次却不跟他站一道了,她也不知道为何,打知道女儿怀孕了就一直想哭,但她这是欢喜的眼泪,她的小娘子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想必从今往后,她的小五儿就会踏踏实实在他们的这个世道活下去,而不是总想着离开了罢? 张氏的心从未如此落到实处过,她推开想跟她叨叨的相公,踩着云步回了房,要给女儿收拾东西看她去。 其后宋老太太那边也由王府的管事知会了孙女儿怀孕的事,王府那边也留了人在等着他们。 他们来之前王妃说了话,说娘家人想过来就留一会送他们过来;不过来的话,请完安再替她问问家里的事就回来,这厢见宋家人收拾起东西要去王府看王妃,管事的便带着人帮起了忙来,这厢张氏把放在她房里的老酸菜都舍得往马车上搬了,这是他们宋家从青州来燕都带过来的小坛卤水浸出来的酸菜坛子,家里就这一坛宝贝,别的都是从它的坛子里打去分浸的,但张氏这次就想把它送到女儿手里去。 张氏什么好的都想带着走,连金银玉器都捎上了,末了还是王府的管事拦下了这些个物具,劝说了几句才让张氏冷静下来。 她一冷静,老太太冷眼看着,犹豫了下,还是叫怀里揣着她前个儿得的小玉人像的英婆把东西送回房里。 玉像看着是贵重,但毕竟是死物,不带就不带了,老太太决定等回来她看看针线,给小曾外孙做身襁褓当中穿的小衣裳。 她们到的时候,宋小五在正门坐了一会儿,人一到她就迎了人,张氏见了心疼不已,上前就扶她,宋小五瞥见,一反手反扶住了她,带着她往里走了两步道:“屋里说话,外边儿热。” 说罢,她松开手,又回身去扶身后的老太太进门。 “用不上。”宋老太太推开了她的手,宋小五不以为意,虚扶了两下,就朝闻杏颔首,让她派人去扶老太太。 “老夫人。”王府的人得了姑姑的授意,两个婢女恭敬上前请安,扶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不驳孙女儿的面子,朝人点点头当是答应了。 这厢宋小五又去了母亲身边扶住了她,张氏一握住小娘子的手鼻子就发酸,但这是女婿的家她不敢放肆了,强忍着泪意与小娘子道:“有多久了?” “一个月出头一点。”宋小五算了算时日,她三月成的亲,成亲没几天小鬼就走了,但没几天小鬼就又跑了回来,说想她想得受不了,不回来看一眼他这日子就捱不下去了,这应该是他头次跑回来结的果。 “让大夫诊过了?” “嗯。” “那是儿郎还是……” “生出来就知道了。” 张氏点点头,若有所思,被女婢扶着走在一边的老太太这时抿着嘴看了孙女儿的肚子一眼,道了一句:“许是也是双胞胎也不一定。” 毕竟她娘就有那个能耐,女儿随了母亲的也不奇怪。 宋小五闻言看向了老太太,朝她笑了一下,“是男是女,是一个还是两个,都好。” 只要是她生的,什么样儿的都好。 “那是。”老太太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这厢宋家人进了屋说话,皇宫里,屁股在椅子上坐不住的德王朝那几个不要脸,跟他大侄子要他的兵器的将军怒道:“你们还要不要脸了,吃我的住我的也没管住你们的嘴,兵器本来都是我给青龙营的装备,你们眼红啥啊?上次给你们的铁棍子还不够你们使的啊?你当我封地遍地都是铁矿啊?我穷得都要去地下找我皇兄要银子了,你们还跟我闹,这兄弟还当不当了!” 德王气得直拍椅子,拍完才知道手疼,当下就握着泛了点红的手一脸心疼地道:“不行了不行了,疼死我了,我王妃要是知道我被人气成这样了,不知道要有多心疼。” 燕帝往他那边瞅了瞅。 德王看他还瞅,怒火对向了他:“瞅啥啊,你还有脸瞅?” 这几天太忙,文章赶得太急,写完就发了,我今早才发现前面112章有个非常大的错误,那就是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三皇子,大皇子是万贵妃所出,然而皇后在这期间不断流产,所以抬了身边的一个才人生了二皇子,她所生的是三皇子,还有一个四皇子是宫妃所出,她后来怀孕所生的是五皇子,这一点文章里还没有详说,后面会提前。 抱歉因我不严谨造成的明显失误,望谅。 第115章 眼前一堆讨债鬼,尤其是眼前的这一个,德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都紧着你来了,都不知道替我挡点事,要你有何用?” 他一脸嫌弃地别过脸,又看向了看着他长大的老不休们:“有本事跟青龙营抢去,斗不过老使唤我,脸呢?” 燕帝头疼,小王叔这不是又唆使跟他的青龙营对着干么?他连忙出声打圆场,笑道:“李将军郝将军他们也是想要些利兵利刃在手,人之常情,正常正……” “正常你怎么不给,锻造术都给你了,整个天下的铁矿十有八九都是你的,往我要是几个道理?”德王委屈得快要哭了,“我成天忙要忙活的,现在我王妃都要生孩子了我都不着家,我皇兄要是知道我长成了这个德性,会爬上来打死我的,我好惨!” 德王干嚎了起来。 这岁数了还嚎,他不是说他都要当爹了吗?燕帝哑口无言,几个老将也是一脸头疼地看着比他们更会耍赖的德王。 这小子,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出师了是吧?比他们这个老的都要浑。 德王干嚎着坐起来,一挥袖子拦着眼睛,哭着走了。 明明知道他是假哭,燕帝也被他哭出了愧疚来,打发了这几个将军后,又往德王府送了不少东西。 回了王府的德王正跟王妃“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饭,听到大侄子送银子补品来了一脸不屑:“早干嘛去了?不要。” 王妃这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德王马上改口:“要!” 一个“要”字他说得甚是斩钉截铁,王妃脸色这才好一点,并道:“除了美人和奸细,宫里的赏都收。” “王妃英明!”德王嘴里含着饭往王妃嘴里塞吃的,含糊地点头不休。 他家小辫子就是英明,哪有把钱财往外推的道理?生气值什么用?又不能生钱,这样的道理他都懂却做不到,但小辫子就是能,小辫子英明! 这厢忙完的杨标过来看他们,看小两口腻歪成了这个德性,那个老成精了的老鬼还一脸淡定地泰然处之,他看了几眼,眼睛直抽搐不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如果不是他天天都呆在王府跟着这老鬼,他都怀疑他家主公娶了个假王妃回来,之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宋家小娘子呢? 他还是喜欢那个没两句话就让他家主公滚的宋小娘子。 宋小五这纵了小鬼一天,小鬼白天还像点样,只要亲亲,到了晚上脱光了就往她身上贴,宋小五扒了他手好几处都没扒掉就由着他去了,半夜她被哼哼声弄醒,原来小鬼在睡梦中还纠缠不休,她摇摇头,知道他这血气方刚的靠熬是不行的,便伸出了手。 德王没一会儿就醒了,黑夜当中宋小五察觉到了他的头靠向了她的头发处,下巴依恋地在她头上来回磨缠不休,那种无声的缠绵让半闭着眼的宋小五睁开了眼,想了想便拉过了他的另一手含在了嘴里,态度从敷衍变得专注了起来,把德王刺激得直哆嗦,结果等她都醒了,他都激动得睡不着,确定她的呼吸变绵长不可能再醒来爱他后,他这才失落地抱紧了她…… 不过软玉温香一搂入怀,他就又高兴了起来,咬着她耳朵拿牙齿小心地磨了两下,开怀地蹬直了长腿,片刻就入了睡。 宋小五起的早,要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睡,小鬼睡梦中更缠人,她干脆用拉的才把环在腰上的手臂拉开,见他又缠上来,就把枕头抽出来塞进了他手里。 德王此时睁开了眼。 “再睡一会儿,我出去吩咐点事,等会儿就进来。”宋小五低头在他脸边亲了亲。 “等会儿是多久啊?”德王打着哈欠也不忘问这事。 小辫子老哄他,常常去好一好会儿都不回。 “就一下。” “一下是多久啊?” 宋小五脸顿时就冷了下来,德王立马就缩了缩肩膀,不敢再胡搅蛮缠,赶紧把头埋进了枕头里,还装睡打了个呼。 不过等看着他王妃头也不回毫不留情地走了,德王挠了挠腰,看着床顶又哼叽上了:“都没亲我的嘴呢。” 就亲了一下脸蛋儿,等会回来了等讨上才成。 亲嘴亲脸蛋亲嘴角,一个都不能少。 宋小五这头知道小鬼忙着,军营那边说起来也不是非他不可,但这等重要的时候他半途而废,可想到时候他在将士心目中的形象,而且按她的严苛标准来看,小鬼要是甩手不干了守着她,这种没担当跟临阵脱逃差不多了,是以她差杨标和闻杏准备了些东西,又叫了几个这段时间特意为军营培养的厨子,叫他们随后随小鬼回军囤镇。 是以德王在家只呆了两天,就被他王妃叫亲卫绑着鬼哭狼嚎地回了军囤镇,这次王妃的大动作着实伤透了德王的心,觉得小辫子有了儿子就不要他了,回到军营就对着他那群只听王妃不听他的话的铁卫恨恨发誓:“我要是再搭理她,我就跟小猫儿它们姓!” 德王养的豹子们怕死了女主人,前面德王去军囤镇有事,它们在府里呆了没两天,就在豹老大的领头下越府跑回了军囤镇,原本它们能有多缠着主人就有多缠着他,现下德王只要回府,它们都会假装忘了它们是有主的人,主人一走,它们就欢快地跟士兵们爬山涉山一块儿玩耍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跟主人回去一块儿受难的意思。 豹子们现在姓孬,依次名为孬一孬二等名,连最漂亮的小花都没逃过此劫,现名为孬花花。 铁卫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主公的这个样了,处变不惊地附和称是,等着主公回头毫不犹豫地再变脸。 孰料这次德王妃着实把德王得罪惨了,连着半个月都没跟德王妃送信,连口信都没让人捎一个,但德王妃那边这段时日也没差人过来给他寒暄问暖,这把德王刺激得这晚在跟人喝夜酒的时候,他一派大愁大醉的模样摸着节度使李守的手道:“老铁啊,我王妃不要我了,你说女人的心怎么就能这么狠啊?” 李节度使用力抽出他的手甩了甩,朝喝水喝出一派大醉模样的德王皮笑肉不笑地道:“您要是不要这王妃了,干脆休了呗!” 德王顿时就怒了,大拍着桌子道:“怎么说话的!这世上岂有我不要王妃的道理。” 他身边的另一个跟他交好,性子有些促狭的老将这时候鬼眉鬼眼地接了句话:“那没有你不要王妃的道理,就是说有王妃娘娘不要你的道理喽?” 德王一听,苦着脸赶紧跟上道的老兄弟明为诉苦实为炫耀去了:“那是有的,我不一听话惹了事我王妃肯定担心我,一担心我就不高兴,一不高兴肯定生气的嘛,生气了说些气话也是情有可原的是不是?但她对我其实很好的,从不轻易生气,你看我不搭理她她都没生我的气,先前还叫厨子过来给我做饭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对我可好了。” 这将军闻言“噗”地一声笑出声来,摇摇头不敢再搭他的话了。 不管挑起什么话题来,这活宝都能绕到他的“王妃”对他究竟有多话这事上来。 不过确实是很好了,他们也挑不出什么来,也因为如此,现在军帐里的光棍都不愿意跟这爱吹耀还喝假酒的小王爷鬼混了,还有几个被刺激得已经给老家的老娘去信给他们找媳妇了。 德王这头还端着,宋小五这边半个月都没收到话唠王跟她闹嗑的信,这时盛夏,她便差人给他送了几身凉衣过去,还给他做了个绑在身上能装不少随身武器的背褂,这把德王稀罕得,大热天的穿着背褂背着半身的武器在军营当中昂着头得意洋洋地招摇过市,满身大汗也在所不惜,一定得让人知道惦记他,心全在他心上的王妃又给他送东西来了。 他这也是不怕出丑,也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底下的士兵们偷偷笑话他也羡慕他,这也拉近了德王与他们的距离,哪怕德王身份摆在那,他们也愿意大着胆子找过来跟德王说话,而德王已经在李守那群人当中找不到知音了,这下遇到了愿意听他夸耀王妃还有他的小世子的士兵们,那真是一站就能站半个时辰,连带小世子来找他们玩儿的以后都说到了。 这厢德王也在军中发现了些能当副将的人才,他叫李守把人纳入了麾下,这时全国征来的兵也陆续到达了燕都,德王这次决定玩点不一样的,叫李守把他看好的将军和副将都聚齐,他这头则快马回了燕都,进了皇宫跟他大侄子商谈起了正式的大事来。 第116章 以前军囤镇皇帝的亲兵都是由地方武官从当地选入送入军中,经皇帝挑选的纳入军囤镇,留下的都归于朝廷大军,列兵部名下,这次亦然,但之前都是由各位将军挑选自己入得了眼的人选,将花册送入皇帝面前盖章落定,但这次德王打算选点能兵,考核不再靠之前的各位将军的眼缘,而是要经过各轮比试,胜者入选。 这种洗淘本是在选人入军镇后再进行的,能者为将,弱者为兵,但若是先经过比试,不是不可。 只是由各位将军选人入军镇之事是早已定下的规矩,这当中涉及到各位将军对家乡人的扶持,他们当年本就是家乡倾力送出来的人,要让他们断了这点私心,这就涉及到人心不稳了。 “这有什么,”德王见大侄子畏前畏后的,忍住没翻白眼,“说得跟我们将军家乡没人才似的,也一样比试啊,每人给几十个名额就是,比试没过也让他们选这数,多的来者不拒,你去跟他们一说,你看他们答不答应!” 肯定答应啊,以往在军中势力差一点的,家乡实在没拿得出的人手的,都未必能进几十个。 “可这样一来,最后进来的要是……” “你就说行不行!”大侄子婆婆妈妈的,德王不耐烦,拍桌子了。 “行。”燕帝无奈,又道:“但这事是王叔提起,得由你主事,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但人你得帮朕选好了。” “成,你把老孙给我。” 弯着腰在旁侍候的孙总管身形一顿。 燕帝也看向了小王叔。 “让他跟着我,学着点。”德王皱眉看大侄子,“你也跟着点,有什么中意的人提前跟我说,不要私下搞那些小动作,小家子气就不说了,外人看见了,还当我们叔侄不一条心。” 燕帝哑口无言。 “帮你选好兵,我就要回封地了,”德王说到这叹了口气,“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该带他们娘俩回我们的家了。” 他要是说着嘴角不翘上来,这话还能显出几分凄凉来,但他说着嘴就翘起了,眼睛还发亮,燕帝无言地看着他,怎么就觉得他这小王叔比以前还更像个鲜活的孩子呢? 如若他定的一桩桩事都得是男人才能做得出来的事,燕帝还真当他是以前那个任性妄为的小王叔。 “就这么想回去?”燕帝有些不是滋味地问了一句。 “当然了,我要回去治理我的封地了,我说大侄子,你要好好干,”德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侄子一眼,“要不然,又有人要担心你了。” 他还怕话不够明白似的,指了指皇帝屁股底下的椅子。 燕帝苦笑不已。 太后可不就是喜爱这么“担心”他。 “小王叔,”燕帝只得揉揉头,“那依你所言,你想考校比试的是哪几样?骑射刀剑之外还有哪些?” “我都写好了,来,我跟你说……”德王趴他桌子面前,突然抬头,跟燕帝说:“以后你可别叫我小王叔了。” 燕帝被他吓了一跳。 “我不小了,我都要当爹了。”德王还翘起嘴角朝大侄子挤了挤眼,“那儿也大着呢。” 燕帝啼笑皆非,不由自主伸抬轻拍了下他的头,“你还知道你要当爹了?” 在军营当中学了一身的浑气。 德王不以为然,“你不懂,来,我跟你开始说了啊……” 他清清喉咙,开始跟燕帝说起了他定的比试科目来。 这厢德王府,宋小五收到了小鬼要回来的事,就吩咐厨房做着饭备着,人还是躺在床上睡觉,杨公公过来看她,见王妃娘娘呼吸平缓还在睡着,在旁坐了坐也没等到人睡就出去做事去了,等到再次来,王妃娘娘是醒了,不过听说去菜棚子那边的阴凉地去纳凉去了,他摇摇头,只好去那边见人。 这才七月初,王妃嫁进来才三个多月,但王府后院的菜棚子绿意荫荫,数几亩地里长着近二十种瓜菜,杨标认了两个月才把东西认全,现在有入口的都有近十样了,有几样凉拌出来他吃着还挺爽口的,新鲜,很合他的胃口。 之前五月长出来能吃的少,厨房那边就仅着王妃来,王妃再分点给他尝尝,现在都大量出果了,摘了还能再长出来,不用一个月就能再摘一次,出产出的多了,杨标也不是没想过给主公那边送点过去,但想想还是作罢了,还是让王妃所说的,先拿去做着酱菜,等以后封地大量能出产了,再择些种子献上去了再说这事也不迟。 杨标现在跟他主公一样,一门心思想去封地。 这头杨标找到在树叶架成的拱形树荫下坐着翻书的王妃娘娘,走过去道:“王妃,王爷要回了。” “嗯。” 杨标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道:“您不去门边?” 宋小五抬头看他。 “您家里人来,您不都去门边?”杨公公有些不高兴了,她娘家的兄弟来了她都要时不时去迎一次,怎么地一个来月都没归家的王爷回来了,她就不迎了? “这是他家。”宋小五见杨公公还不高兴上了,提醒了他一句。 这是他家,家里的每一处都是他的,他这是出门一个来月,不是出门十来年,还能不识路? 杨公公板起了脸。 怎么回事?前面宠得人无法无天的不是她?怎么人没走几天,她不想着盼着他就算了,人要回来了都这么冷淡,真是不像样。 “坐。”杨公公使上性子了,但宋小五是比较宽容的人,不与他计较,让他坐下。 杨公公不坐。 宋小五摇摇头,跟这脾气越来越不好的老家人道:“他不是在乎这点细微末节的人,我做了他高兴的事他就很高兴,没做他也不会计较,他就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你们一直把他养得很好,这点我不想把他养废了。” 她这话说的倒像句能听的实话的,是以杨公公坐了下来,看着远处太阳底下还在摘长好的了瓜菜的老莫跟他老媳妇,杨公公又不高兴了,板着脸道:“他们年纪都大了,怎么不让小厮去摘?晒伤了怎么办?” “就一会儿,出点汗对他们身体也好,我跟他们说了,摘个半柱香的就回来。”宋小五给他倒水。 她现在有身子,不喝茶了。 “您可别跟着一样干,您可不比他们。”杨公公又阴阳怪气上了。 “嗯。”宋小五还点了点头。 “您别动,奴婢来。”杨标见她还要推果盘,忙接了手,又拿小刀把前面的一盘甜瓜挑出了几块看着最新鲜的放到小盘里,送到她手边:“您吃两口。” “好。”宋小五刚才吃了不少,但也不拂杨公公的好意,抬手吃了一块。 杨标这才拿起他那一盘,浇了点府时刚熬出来的不久的新鲜糖浆上去,这一块甜滋滋的甜瓜一入口,吃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 宋小五眼睛扫到杨公公那一本满足的表情,嘴角微扬,随即眼睛又回到了书上,跟没去看过杨公公一般。 这一主一仆,真是怎么看都没有相似的地方,但不得不说,被他带着养大的小鬼有些地方是像了他的。 先帝好眼光。 ** 德王半夜才从宫里回来,这正是宋小五困极了的时候,德王本来还想叫醒她,但一听说她这段时日极困,他就噤了声,连出去洗浴的脚步都放轻了。 杨标伺候他洗漱,把这段时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 听说府里的菜地长得极好,现在结的果都能分给下人吃了,味道是他们没尝过的美味;还有大舅子他们老来府里找他的王妃,有时候三舅哥还要给他的小世子念一段书,因为他声音好听,小辫子说小世子可能会喜欢;还有小辫子开始打理起他们的书房,要装着去封地的放一边,放在这边的就拿箱子装好放好防虫包。 听罢,德王转身趴在池边,跟坐在上面椅子上的杨公公双眼亮晶晶道:“她愿意跟我走呢。” “您于她,比一切都重要。”杨标淡淡道。 德王被他说得忍不住发笑,抬手捂住脸怪不好意思地道:“好羞。” 杨标不想说话了。 德王洗漱完,杨公公给他绞发时,他问杨公公道:“杨标,你说孩子出来了像我好还是像小辫子好?” 不等杨标回答,他就自问自答了,大大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像小辫子罢,像我不好,我们老周的人都有点优柔寡断,拿不起放不下,我这毛病也不轻。” “也不知道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杨标没直接回复他的话。 “这个啊,”德王眼睛一眯,尔后笑了起来:“没事,小郡主也一样好,到时候会跟她娘一样的厉害。” 他会想办法把封地传给她的,哪怕不能全部,他也会想办法留大半给她的。 知道他只想要一个孩子的杨标说了他一句:“知道您只想王妃生一个,但这事还是由王妃定罢,您看如何?” “可……”德王犹豫,过了一会儿,他叹道:“我不知道,我回头问问她去。” 他还拿不定主意呢。 他去问,应该就是这结果了,杨标听了也放心了,“好,那您问问她的主意去。” “诶!”德王高高兴兴地应了,又蹑手蹑脚地回了寝殿,小心地伏在了她的身边。 宋小五睡梦中察觉到了身边的人,她侧了点身子枕到了一条从她脖子后伸过去的手臂上,闭着眼问了他一句:“回来了?” 怕打扰到她的德王轻轻声地回了句:“回来了。” 其后,她没有了声响,德王感知了一下确定她睡了,在她发上吻了吻,这才合眼睡了过去。 她就是没有醒,没有跟他说很多话,德王也觉得这是他人生当中最最幸福的时候。 ** 宋小五醒来后才拿到铁卫们带回来的东西,这是小鬼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生辰是上月的事了,小鬼早前知道了自己不在家,给她的生辰礼早备好了,这一份是他亲手补到她手上的,宋小五当着他的面打开翻了翻,看到了两根比较粗糙的银簪,便问他道:“自己打的?” 拿书正在考虑要跟小世子念书的德王看着她笑。 这就是了,宋小五把其中一根簪子交到闻杏手里:“放到木盒里去。” 木盒里装的都是她常佩戴的。 说着,她把另一根细一点的扎进了发髻当中,与他道:“今儿一天都在府里?” “下午要去宫里一趟。” “什么时候?” “申时,就去一会儿,跟大侄子谈点事。”大侄子见过臣子后才能确定一些事跟他通气。 “那回来用晚膳?” “当然了。” “那今天我二哥三哥也来,嗯,想不想岳父也来?” “不想。” 宋小五看他。 德王扭过头,有点生气:“那好吧,一点点想。” 他才不愿意回来见小辫子,还有大舅子和老岳父掺和,他就想简简单单地和她在一起。 宋小五嘴角微微扬起:“我家那个小四郎最近琢磨了点事出来,老大那边也出了点成绩,正好府里出了点新鲜菜,叫他们过来你跟他们好好聊聊,这远方的消息多听听对你有益无害。” 朝廷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可以少管甚至可不管,那都不是他的事,但宋小五还是希望他在掌握用兵之道之余对于新鲜事物也要保持一定的好奇心,这是一个人能与时俱进的重要素养。 “知道了。”德王还答得心不甘情不愿,有持无恐的样子看得他王妃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德王便什么都甘愿了,屁股又往她那边挪了挪,清清喉咙道:“君子正德……” 宋小五看了他手中的书一眼,见是他那位死了但存在感超强的老哥哥所修订的一本群雄割据时期的思想家所著的一本书,就由着他念去了。 她猜,他的封号就是出自这本书。 下午德王去了宫里,还给大侄子带了点石头鱼,他中午带小辫子去山涧里捞的,小辫子在树荫下煮溪水喝,他就捕鱼给她吃,他想让小辫子知道他的厉害,一不小心就捞多了,就拿了几条过来给大侄子也尝尝鲜。 燕帝见到鱼桶,亲手接了过来:“今天这天热,怎么就出去捉鱼去了?” “我带我王妃散心啊。” 燕帝不由往外看了看天,“这天气?” “我王妃才没那么娇气。”背着她去,一路走得极其小心翼翼,从来没有这么小心过的德王还理直气壮。 好吧,燕帝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还是提醒了他一句:“这是你的头一个孩子,是朕的弟弟,让杨标看紧点,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就不能是妹妹?”德王这一听不高兴了,斜眼看他。 燕帝被他逗得发笑,“行了,妹妹朕也认,行罢?” 德王带来的跟他一样活蹦乱跳的石头鱼确实讨好了燕帝的心,孙总管不在,他还让人去叫了过来,打算把鱼交到他手里,亲自去御膳房盯着人弄。 “今晚你也留下来,跟朕一道用膳。”派人去叫人后,燕帝跟德王道。 “不了,我要回家陪我王妃一起吃,天天见你有什么好呆的?我都看烦你了,你快跟我说说,那陈光仲到底是个啥意思,他不会跟我对着干罢?”只想快点回去的德王直入正题。 “没问题了,他那边朕设了个圈把他带进去了,这次他跟你站一边,不敢也不会拆你的台,你只管放心。”燕帝跟他小王叔详说了起来。 等德王回去,宋韧也跟着儿子们来了德王府,见到女儿还抬着下巴道:“这可是你们请我来我不得不来的。” 要是不请他都不来呢。 宋大人正跟他家小娘子在置着气。 宋小五前面朝她母亲讨要了一坛原本做给她爹喝的调理身体的药酒给杨公公喝,杨公公那副身板也是外强中干,再不大补的话宋小五怕他一倒就是药石罔闻,是以在杨公公一场小病连太医都用上后都痊愈得极慢后,她叫来了府里对调理身体很有一手的吾大夫跟着他把了几天的脉,细致诊用了一番,见宋大人的药酒对杨公公管用,她就征用了一坛。 而且她说了以后用十坛补上,但这也抵不住宋大人生气,骂她为小没良心的。 这厢,宋二郎在旁憨笑,宋三郎左顾右盼跟没听到他们爹生气似的,一个个都靠不住,宋小五似笑非笑地瞥了这两个帮着老爹跟她对着干的萝卜条,真是她嫁出去了,这一个两个都不怕她了。 她这一瞥,还是三郎先认怂,只见他干咳了一声,跟他爹道:“爹,坐。” 宋爹这才坐下来。 宋小五把给他做的那小盆辣肉推到他面前:“尝尝,好听的话就带点回去。” 宋韧犹豫了下,眼睛看向女儿,见她神色如常才探出手,肉到嘴里没两下,他清了清喉咙:“做了很多啊?” “不少。” “下酒倒是好。” “给你拿两斤。” “才两斤?”宋大人大叫了起来:“你把我生生等了三年一口都没尝过的酒给了……” “一共才做出五斤来。”宋小五无奈,打断了他。 “那五斤,不能再少了!”宋大人斩钉截铁。 “是啊,不能再少了,爹好这口,他喜欢。”三郎帮腔,连连点头。 宋小五笑看了他一眼,又看他看哑了,才回头跟宋爹道:“四斤罢,分一斤给师祖。” “那个不用你管,”宋大人大方地摆摆手,“四斤就四斤罢,叫人装上。” “对对对,现在就给,省得有些人回来了就昧下不给了。”三郎又不怕死地附和上了,眼见为凭,手见为实,拿到手上的才算是自己的。 宋小五刹那觉得他们家三郎的胆壮得可以与天肩并肩了,不由眯眼朝他看去,三郎被她瞪得害怕,没出息地别过了脸。 宋大人听了痛心疾首地斥他们宋家的小没良心的:“你看看你,偏心偏成什么样儿了!” 宋小五被他们闹得头疼,眼睛一瞪,“再闹都给我回去,什么都没有。” 不过事情到底不是她说了算的,等她那小鬼回来,一对上父子三个,小鬼就进入了战斗鸡状态,眉头倒竖跟岳父和大舅子们扛上了,还是后来吃饱了唇枪舌剑足够了,这四个人才好好说起话来,这一说直说到快入宵禁,宋家家里人来催,这父子三人才踩着时辰离去。 岳父他们走后,德王头枕在王妃的肩膀上歇息,跟王妃道:“岳父好小心啊。” 做了事都不敢抢功劳,捧陈光仲都要捧出一片彩虹天来了。 至于岳父问他的觉不觉得有这么个岳父老子觉得丢不丢人,德王真觉得没什么好丢人的,古往今来皆是胜者为王,就如现在得势的陈光仲以前的丑事都不需要他亲自去掩,下面多的是人帮他去掩,还只字不提。 “他要给大郎他们还有你铺路,现在小心低调方为上策。”他把风头抢光了,大郎他们就不好出头了。 “我?” “现在你也是他的儿子了,”宋小五偏头亲了亲他的脸,“你以后必会光芒万丈,他的就是替你少得罪些人,多结些善缘,他退一步,你们就能往前走十步。” 这就是一个父亲为儿子们做的最心甘情意的退让,哪怕因此必须掩去自己的光华,驼下自己的腰。 第117章 德王半晌没有说话,末了,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真好,一切都好起来了。 皇兄所期盼的未来,他有了。 他终究没有辜负老哥哥对他的殷殷期盼。 德王这次赶回来,最大头不是为的与大侄子商量事情,而是带媳妇去皇庙见祖宗父母还有老哥哥,这也是六月上半月王妃生辰他没想着赶回来的原因,连着赶回来两次,在这军中繁忙的时候终归不好。 他们去皇庙的日子是请了族里的老人帮他们看的日子,这前去皇庙的日子本在百日后即可,但因着南阳王这个老人身体不适,宋小五此前便做主又往后推了十个日子,把日子定在了七月八日这个黄道吉日。 这日子确实是好,宗室那边见德王妃为着南阳王着想,连去见祖宗的日子都往后推,这轻重拿得让他们五味杂陈,这女子也是真担当得起。 活人比死人重要这种话他们不敢说出口,但有人这么做出来,他们的心思不可避免地又往德王府那边倾斜了些。 宗室是需要一个能为大体着想的领头人的,德王身份高超,德王妃又会做人,看来这是大势所趋了。 不过,有人觉得德王妃会做人,也有人觉得她假惺惺,老南阳王妃去逝了,宗室里少了这个平和慈和的老王妃的调解,宗室里另一个性子尖锐的老王妃就出头了,私底下没少说德王妃是个善于讨好别人的下等人,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德王妃,连见祖宗这等日子都敢往后推,可见其拿不清事情大小,对祖宗不尊不敬不肖妄为皇家妇。 这一位说来要比德王妃还小一个辈份,但她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合了一些人的心意的,但她们也不附和她,由着这位老郡王妃的话传出去,传到德王府里去。 她们想看看,德王妃那位身份高得压她们一头的小王妃怎么应对,宗室里的男人本对此有些意见,但一听家里夫人劝说正好借此事看清德王妃到底是个如何会处事法,他们便也按捺了下来。 是以德王妃安静地坐在家中过悠闲日子,但暗中关于权力的血雨腥风一直没消停过,但这一切于她而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也就没影响她什么。 等小鬼回来,她这要去皇庙见皇室祖宗的事眼看没两天了,这些闲话一经杨标传到她耳里,她嘴角一扬,哂笑着朝也等她发话的杨公公看了一眼。 她怎么觉得,杨公公比宗室当中那些人更想看她发飙? “这位老王妃为何跳得这么欢?”宋小五这段时日把德王府摸了个底朝天,现在这块地盘已经按她的方法在运转,只要小鬼不在家没人扰她,她的日子堪称是完美,这当中杨公公功劳最大,是以面对功臣,不能全然无视,要不以后奴役起来就得不顺手不称心了。 “您的意思是?”杨标假意不解地问了一句。 “针对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罢,”杨公公慢条斯理地答道:“许是能显得比您威风点?” “她家现下境况如何?”宋小五见他还慢腾腾,有些好笑。 杨标见王妃总算多问了,精神为之一振,但面上不显,嘴里依旧从容淡定地回道:“她家尚可,只是他家乃宗室三服内的亲戚,传到她家保兴王老郡王这代就打止了。” 宗室郡王只能传到第三代为止,意思就是她死了,她儿子是承不了位的,难怪她尖酸刻薄得要跟德王府作对了。 自己处境不好,就总想会一会处境好的,再说点称自己心意的坏话,就好像对方像死了像自己说的那样差一样,心里简直不要太满足。 精神上的弱者都是擅于这样自我满足的。 再来,会会她也不见得没好处,无论古今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许多人为了息事宁人都选择了拿好处让人闭嘴,在大燕这个朝代也不可避免,宋小五琢磨着保兴王老王妃可能也是个深谙此道的人。 人活的年纪一长,有些人会在此中修补自己,越活越自在得体;而更多的人,尤其人生际遇不太顺的人,会因此更放纵自己,越活越卑劣。 “该打止了。”宋小五接着杨公公的话点了下头,笑了一下。 杨公公精神更振奋了,“那您看?” 宋小五偏头想了想,道:“你是说我怎么回她的话罢?” 觉得王妃绝不是什么大度之人的杨公公坦然地一躬身,“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妃该回句话吧? “那跟他们说,我家王爷觉得祖宗重要,但祖宗更希望他照顾好自己的族人,顾念他们,我只是照他的想法做而已。”宋小五说完也觉得她还是不错的,这媳妇当得生手还有点说一不二,但胜在她还算贤惠不是? 希望地底下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好骗一点——对于去皇庙祭拜一屋子皇家死人这档子事,本身就是牛鬼蛇神的宋小五心里还是有点忌讳那一堆牛鬼蛇神的。 她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群。 说来她也有点心虚,怕人家家里大人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指着她鼻子骂她老牛吃嫩草,尽管是小鬼自己缠上来的,但作为一个自认还有点修养担当,还要点脸的大人,还是有些怕听到这种话的。 她的话说得太冠冕堂皇,杨标有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是极其张狂的人,但进了王府后明明身份拔高了不知多少截,却克制得很,杨标对没看到她大伤四方,反而安安静静地呆在王府里这事有些满意,但也有些失落。 这次亦然,他鄙夷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就这样?” 就这样了吗? “当然了,”宋小五看着他:“还要我怎样?” 说着她一脸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让我收拾她是吧?这个啊,还早了点,等我把肚子里的这个货卸了再说。” 到时候她抱着个孩子,谁说她她就装昏倒,吓死一个算一个。 杨标极会察颜观色,但到底还是他见到的人不够多,尤其对他家王妃娘娘的了解不足够深,是以他还以为王妃的意思是现在小世子最重要,一切等小世子生下来再说,于是他很认同地一颔首,“您说的是,但……” 杨公公恭敬地接道:“您怀的是我朝尊贵的宗子。” 不是货物,望知。 宋小五扬扬手,打发这难缠的老鬼,“忙你的去。” 德王都不知道这些个事,他现在身上的事太多,府里的王妃和老总管都没打算让他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宫里的燕帝是个闲暇时喜欢听孙公公碎嘴皮子放空脑袋的,他知道的可不少,这天下午跟小王叔说事半途暂停歇息时,他就犹豫着把小王叔带媳妇去皇庙还推迟了好几日,宗室对此意见很大的事说了出来。 德王一听,一脸莫名,“日子不是老堂兄跟礼部商量定的吗?” 这是开坛占卜定的日子,谁说闲话? “那些宗妇们说这事是你王妃定的……” “什么你王妃他王妃的,叫王婶。” 燕帝哑口,他叫小王叔为王叔,那是小王叔确实是他王叔,但要让他叫一个年纪还没他大的臣下家中女儿的小娘子为王婶,他委实有些叫不出口。 这也是他一直不太想见他王叔小王妃的原因,说来他心里确实觉得宋韧家中的小女儿是配不上他大燕的皇叔的。 “怎么?”见大侄子还一脸犹豫,德王就躁了,“你还不想叫了?” 这是要打他媳妇的主意? 见他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燕帝摇头,“好,王婶。” 他心里正对小王叔愧疚着,叫了就叫了。 “这还差不多,接着说,说啥了?” “说是她定的,为了讨好南阳王,罔顾伦常。” 德王闻言,一脸不忍卒睹,“我王妃,用得着讨好南阳王吗?” 不说她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光她的身份,她用得着去讨好南阳王吗? “还罔顾伦常,他们这样背后说我王妃,这是仗着我现在不会去砸他们家门是不是?”德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少听老孙说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你信不信这些个人给点好处马上就磕头谢恩了?你在后宫见的还少了?我说你能不能改改这老毛病,有些话能听有些话不能听你还不知道吗?” 还有脸拿出来跟他说! 燕帝被他说得也是有点上火了,“朕不是怕你在宗室那边进展得不顺吗?” 德王翻白眼,“我是想振兴宗室,让他们帮你分忧,可不是帮着这些女人振兴我们老周家的女人的毁族大计。” 燕帝哑了。 德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拉过他的鬼画符地形图,“还是来说正事吧,你要是跟她们混,我跟你说,到时候没个家业撑着,你看她们满嘴的闲话能不能说来锦衣玉食,鸡犬升天。” 德王说完,还得意地翘了下腿。 这些都是小辫子说给他的,说的时候他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现在轮到他给人说这番话了,简直不要太爽哦! 难怪小辫子老喜欢冷笑冷眼对着他,他以后也要这样对大侄子。 小王叔现在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听得燕帝心里不舒服,但不得不忍,摸摸鼻子就认了,头凑了过来。 他头一过来,小王叔还跟他说:“你不要跟我生气,等哪天你做的好了,没得挑剔了,就轮到你说我了,到时候我会让你报复过来的,你要跟我一样做个大方人。” 燕帝朝他微笑了一下,笑容假得德王猛摇头,“算了,你还是别这样笑了,真丑。” 他们老周家的男人传到他们叔侄俩身上,也就美色尚能拿得出手迷惑于人了,毁了太可惜了。 ** 转眼就到七月八日,这一早宋小五按老时间起庆洗漱,她的王妃服是内务府那边送过来的,重得很,但必须要穿去皇庙,这大热天的一身重达十斤左右的礼服对于一个孕妇来说堪称是战袍了,所以临到要走前,府里的人都急出一身汗了,她这才去穿礼服。 来“照顾”她的宋张氏一直捂着胸口,等女儿吃完活动完休息完总算愿意穿礼服了,她拍着胸口喊:“快急坏我了,这个小讨债的。” 怎么就把她养得这么大主意,一切都得按着她心意来? 这时候,张氏就真觉得女婿越看越有趣了,越值得托付女儿终生了——除了这么个眼瘸的,谁看得上她女儿? 宋小五穿好衣裳装扮好,正对上出门的时辰,便领着一路跟着她不放的小鬼上了龙形辇车。 为了给皇叔壮威,燕帝派出了他一般都不用的大龙辇过来抬他们。 宋小五华服贵容,腰背笔直,神情平淡但眼神坚韧,一路迈着孕妇所没有的步伐前去龙辇,那容貌那气度惊呆了在场所有的人。 德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头一直看着她不放,半途差点踩着王妃的袍子跌倒,还是王妃眼不也眨地扶了他一把,牵着他的手方才把他牵上辇车。 这看呆了来迎他们的仪仗等一袭人,带着两个侍郎来的礼部尚书惊得胡子都呆住了。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直到他们入坐,跟着他们的杨公公喊了声“起驾”,这些人才迅速反应过来忙了起来,手脚还有些慌忙。 他们走后,不能跟去的宋张氏擦了脸边的脸,握着老莫婶的手,笑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看到那些人看她的小娘子的脸,她突然觉得女儿和女婿在一起,这就是命中注定。 她的小娘子就该过像现在一样的日子。 这时龙辇上,德王先前还小动作不断,想跟王妃娘娘说话,宋小五都没搭理他,任由他坐立不安,德王见小辫子不理会他了就知道老实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半时辰后,他们到达皇庙。 上皇庙的规矩很多,尤其是针对妇人的,皇庙是宗室的人易进,但对女人就严苛了,这是个公主都不能进的地方,宗妇除了皇后能随皇帝进入,哪怕是贵妃也只能在特定的日子受了圣旨才能进,其余宗室的宗妇大日子里要随丈夫进庙祭拜的话,也得有圣旨特令才成,而德王有先帝的遗旨在,德王府前段时日快至百日时也受了皇帝的圣旨,之后才送达礼部开始择日祭拜。 这天是宋小五上周氏族谱的正式日子。 这对宋小五来说,这是她承认她加入一个家族的契约书,从她加入这个家族的族谱开始,代表的不仅仅是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个家族给予她的地位好处等,更代表她对这个家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对宋小五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日子,于是对于仪式她也很看重,早跟杨公公问过且已演练过数十回了,于是她的举手投足都很恰当适宜,不见有失礼的地方,且因为她的庄重严肃娴熟,连带这周遭说话的人声音都少了不少,礼部尚书领人前来与她请安时,朝她弯腰弯得很是心甘情意。 进皇庙上碟祭拜祖宗的过程冗长又缓慢,他们一行人先是去皇庙上碟,尔后要迈九九八十一个天梯上天坛祭祖宗告天地,等到礼毕,礼官唱和完时,即便是站在下方偏角迎风处的杨标也满身大汗,这时他朝被主公扶起的王妃望去,只见她神情肃穆,即便是她鬓角的汗一道道流进了她的下巴处,也不见她的神情有任何动容。 他没看到她的眼,想必这时候动人得很罢? 而这时也是一身汗的德王看着被太阳晒得脸蛋绯红,额头汗水莹莹的小辫子,心里急得只差背她下去,因此本来就红的脸就更红了。 站起来的宋小五偏头躲了躲中午炽热的阳光,然后看到了她人生当中更炽热耀眼的另一道光。 她一直绷紧的心因此松懈了一来,朝他翘起了嘴。 这是她这一段人生的伴侣,以后日子好坏她不敢定,但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他的手不想松,她就会紧紧握住他的手,至死不渝。 “小辫子。”周召康看着她的笑,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他的眼眶此时是热的,眼泪差点从眼里滚落下来。 她也欢喜他,心悦他,他看到了。 ** 皇庙出来后,德王府一行人又去了皇宫面谢皇帝。 要去见过燕帝后他们才能回家。 这是宋小五第一次会见这年皇朝的主宰,对于这个暗中被她揣度过很多次的帝王,宋小五一直是不太想见的——于她看来,这个人有当帝王的能力,但少了当帝王的气度与克制。 说点好听点,这个皇帝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当个不怕死的正义之士是可以博得满堂喝彩,但于一个上位者来说,这就是一场于己于人的大灾难。 政治跟民生从来不是一个能按着人的喜好来的事情,没有大眼光和大谋略和大心胸,不能知人善用、克制平衡的话,那就只有被取而代之的份。 但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与他的出生的天性,还有环境,受所的教养有千丝万缕之分。 皇帝的起点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妃生的皇子,先太子太优秀,听小鬼说是替他皇兄在外办事游说落实科举的人就是他,他领兵带阵也很人一手,军囤镇出来的那些帮了他不少忙的老将都是他的旧部,只是天妒英才,他暴发急病,死于了在外回燕都的路上,这让先帝消沉了一年,才开始从皇子当中择人培养下一代,而这时候因为先帝子嗣不多,能选的也就只有尚可的这位当位的皇帝了。 也就是说,他不是被当帝王培养起来的,在人的性格培养的最重要的阶段,他正随着他的母妃在宫中挣扎起伏,而且他们母子是在皇宫当中吃过苦的,而这一点很致命——多数人早年受过苦就会对自己和亲人有弥补心理,从而对那一段时间陪他过来的家人是没有底线的。 而现在这个没有底线的皇帝放出了太后娘娘,让德王带他的王妃去见他那位母后。 于情于理来说这也应该,毕竟太后娘娘是先帝的妻子,是德王还在世的最亲的亲人了。 但于宋小五来说,这也是皇帝准备放出他母亲的一个信号,不过她虽然是个喜欢疑神疑鬼的人,但光只是猜测的话她也不会随便出言,是以一路上她都只是听着小鬼在她耳边跟她说他嫂子的性情和喜好的行事手法,更多的她就没跟小鬼说了。 等在太后的凤仪宫见到太后和燕帝,前者宋小五觉得这位柔美又喜好轻言细语的太后的外表还真是与她的所作所为不符,后者宋小五倒觉得比她认为的要好一点——年轻的帝王看到她客气有礼,且不乏警惕。 看来,周家人的敏感他也继承了不少。 “这些日子病着,也没叫你进宫来,”这厢等德王带媳妇与她见过礼,太后握着小弟媳妇的手,轻轻柔柔地说起话来,“你千万别见怪啊,等哀家好了,到时候我们妯娌俩再好好见见,说说话。” “好。”宋小五浅浅一颔首。 她这态度不失礼但也不见得有多恭敬,厌恶她背后的娘家宋家的万太后看着这过于年轻美貌的小弟媳心里一恶,手上顿时一紧,忽又慌忙松开,虚弱地朝宋小五笑了笑。 这真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以前就是能见到她也得又跪又拜的平民现在居然能与她相提并论了,这叫她怎么不恨? 第118章 太后说着话,又小心地看了儿子燕帝一眼。 燕帝扫了她一眼,转头看到了王叔静静地看着他,燕帝猜不出小王叔的想法,朝小王叔笑了一下。 这事燕帝是跟德王说过的,要让太后出来见他们俩,德王也知道这等大事不能把老嫂子都略过,毕竟,她是大燕皇帝的生母,只要她儿子在位一天,她的身份就杵在这一天。 生母不是妻子,说废就能废。 但德王觉得他老嫂子见他王妃的态度过头了,她太虚弱可怜,像是做给他们夫妻看的,更像是做给她儿子的。 大侄子是对她心软,要放她出来吗? 也不是没可能,德王心头沉重了起来,他心里有些焦虑不安,他可是知道他们周家的男人的。 德王朝他王妃看去,这厢宋小五正依太后所言抬手喝茶,她嘴唇碰了碰杯子,实际滴水未沾,连杯沿都没碰到,拿袖子挡了挡作势抿了口茶就搁下了杯子,转头就朝她家小鬼看去,正好看到了她家小鬼不太开心的眼神。 德妃娘娘便开了口:“王爷可是哪有不适?晒着了?” 她说得淡淡,坐在燕帝身边的德王已朝她身边走去,不等内侍搬来椅子他就在她身边立定弯腰低头与她说起了话来:“头有点疼。” 宋小五没说话,眼睛往下瞥去,等到人搬来椅子放到她身边,小鬼坐下她方道:“回去请大夫瞧瞧。” “哦。”听王妃的德王在她身边坐下。 他这一坐,太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他们,燕帝也没开口,来回看着他们,尤其视线在宋小五身边停留了片刻。 他们没张口,宋小五也无意说话,见她家没出息的小鬼要开口,她作势要理裙子,轻拍了下他的腿。 德王马上就锁紧了嘴。 这一下,太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燕帝则眯起了眼。 宋小五毫无顾忌地表达完她对小鬼的影响力后,轻抚向了肚子,轻咳了一声,才轻声道:“怎么不见皇后娘娘呢?” 老的见了,那小的也见见罢,一趟儿见全了。 她这一碰肚子,太后险些抽气,她被这胆大包天的德王妃激得笑了一声。 这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这是宋家专门培养出来当官家贵妇的吧?看她这行事手段,哪一样不是高手? 德王啊德王啊,娶来娶去,居然娶了这么个祸根。 太后不满但又好笑,朝她那个还想让她给他王叔撑脸面的儿子看去。 看看你的小王叔给你们皇家娶的好媳妇。 燕帝无视她,他看向王叔夫妻的眼神犀利了起来,而德王也满脸不服气地看着他的大侄子…… 怎么地,就许你娘装模作样,就不许我媳妇显显她的能耐了? 燕帝见他这脸色,就知道他心里还清楚,不敢置信地喝了口气,瞪向了他。 他敢瞪,德王更敢,叔侄俩刹那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就他们忙于斗眼神去了,宫殿里静得掉针可闻。 不过末了还是德王先开了口,他跟小辫子还穿着礼服戴着礼冕,这宫殿里虽说放着冰,但着实解不了热,他在最后狠瞪了大侄子一眼后赌气地道:“不让见就不让见呗,算了,我们要回去了。” “这……”太后忙看向儿子。 燕帝这次也没看他,眼睛微眯扫了德王妃一眼,朝德王开口的时候口气就要好多了,“也不是不能见,只是禁她一年的足,时日还没到,不好放出来,不过王叔您要见她的话,朕这就令人传她过来。” 什么话,明明是他王妃要见,但德王知道他家大侄子给他的脸面只能给到这了,大侄子还不知道小辫子的厉害呢,而且他也不想让大侄子这么快知道他王妃的厉害,这事最早也要托到他们回封地后,遂他勉为其难地道:“那你传罢,毕竟是一家人。” 燕帝转身吩咐人,德王刚凑到小辫子耳前道:“你再忍忍。” 宋小五偏头看他一眼,她本只是想看一眼,但见他额头上全是汗,便拿了帕子出来给他拭脸,道:“好。” 德王见她额头上冒着细汗,拿手给她扇风,这都熬大半天了,他着实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还好吗?小世子乖不乖?” “乖着。”宋小五给他擦完脸,转头时看见太后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便朝人笑了笑。 万太后也算是知道宋家无何有持无恐,为了上位敢无所不用其极连她和万家的事都敢插手,原来是早有算计了。 “召康也是好福气,娶了你。”万太后说着,偏头看向了她儿子,浅笑道:“皇儿你看,她是不是与你皇叔极配?当真是国色天香。” 燕帝闻言,不由细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小娘子肤白如玉,就是这等天气这身华袍冒出的汗意也没折损她的姿容,再仔细一看,美人肤白但脸蛋儿绯色,那娇艳欲滴微微往上翘着的的红唇更是小巧饱满…… “你看什么?”当燕帝正想再往下看的时候,就听到了他王叔的怒喝声。 德王此时已气急败坏到了顶点,他什么委屈都受得了,什么指摘都扛得住,但他绝受不了有人打他的小辫子的主意,他喝完燕帝当际就朝万太后吼去:“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挑拔离间啊,是不是不把我大周的王朝搞败你是不是不甘心啊!嫂子,我们周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跟我说,我跟你磕头谢罪还不成吗!啊!” 德王说着,头上青筋爆起,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如河流一般往下掉,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场吓得万太后握住了心口,身体直往后倒。 “太后娘娘……”宫人惊慌地去扶他。 燕帝见状也是扑上了前扶住了她,转头对王叔生气地道:“小王叔,你这话是何理?” 德王冷笑,扯开了最后的那层遮羞布:“你尊于礼法,从你王婶进门来你就没细看过她,你的好娘亲好母后提醒你打量她,安的是什么心,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他呲牙咧嘴,目光凶狠,脸孔狰狞地朝燕帝道:“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娶她一个媳妇,我跟你不一样,你有许多的女人要顾,我可只顾这一个,谁敢跟我抢她,谁动她,我让谁不得好死!” 自从被小辫子提醒她可能会被众多人惦记后,德王日夜左防右防,万太后的此举终于捅破了他的心魇,脑袋一热,露出了毫不顾忌的一面。 “王叔!”德王的话让燕帝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说法?朕怎么可能……” “你刚才是怎么看她的?” “我……” “皇儿,”燕帝一哑,万太后已醒了过来,她哭着叫了身边的燕帝一声,拉着他的袖子哭道:“娘要是有这个心,甘愿马上就天打雷劈,不得……” “啪。” 这时,宋小五突然看向了天,天没有打雷,但她嘴里猛烈有力地叫了这么一声,吓得万太后飞快闭上了嘴,连眼睛都闭上了,肩膀往里缩,人往燕帝的身后躲去。 宋小五替天行了道“雷”后,人还挺淡定,朝太后看去。 她家小鬼却傻了眼,片刻后,回过神来的他想笑又不好笑,这还红着张大凶脸的德王爷嘴角翘了起来,眼看藏不住笑了,干脆扭过头别过脸,看向了宫门。 太好笑了,小辫子太有才了。 “皇后娘娘怎么还没来?”宋小五看向了皇帝母子俩,嘴里轻言细语,眼睛是冷的,她从瑟抖的太后看到了燕帝脸上,直接对上了皇帝的眼。 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知道。 但值得。 她不需要一个完美无缺的丈夫,她缺的是一个会把她放在心上,狂风大浪面前也会冲到她面前身边来的人,至于别的,她来,她会拥有。 燕帝也冷眼看着她。 他看进了她的眼里,看清了她眼里的冰冷和无情。 除此之外,这双眼里他看不到更多的,但这就一点,他就知道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就一刻,燕帝的直觉让她知道宋家的突然起势绝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国家大事当前,燕帝坐直了向,神态漠然了起来,恢复了他在臣子面前的一贯表情来,“德王妃。” “皇帝陛下。”宋小五回了句。 这话叫得德王马上把头扭了过来,眼睛鼓鼓看向了燕帝。 燕帝没理会他,而是直接与德王妃道:“不知道王婶知不知道你父亲宋韧宋大人可是朕手下的一员大将?” “知道。”德王要说话,德王妃的手却动了动,按住了他的腿,人却是跟燕帝接着说着话:“今日是我随我夫拜见祖宗的好日子,来的匆忙,也没跟您献礼,过两天若是天气不错,还请您携家眷来我德王府,让我家王爷作东,也好招待您一回,聊表些心意,您看如何?” 这话已经不止是胆大包天可言了,一个女眷竟在皇帝面前强势着掌握着主动权,这让燕帝怒极反笑,笑了起来。 德王还在旁边当他王妃的帮凶:“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我抓石头鱼给你吃。” 这话一出,燕帝头疼不已,当下不顾他王叔的身份就朝他厉瞪了一眼,“你闭嘴,朕现在跟你王妃在说话。” 德王不满,但还真闭上了嘴,恨恨地扭过头不说话不看他们。 燕帝哑然。 第119章 王叔是个心里有他的,这是燕帝现在的软肋,见不说他不说了他就果真听话不说了,燕帝心里也是酸酸疼疼,殊不知他说的话的内容才是德王听进耳朵里的。 跟要王妃说话,那就说呗,他不插嘴。 “皇儿……”终于回过味的万太后来这次真是痛哭出声,她哭得格外真心,也格外痛楚。 而燕帝无从生气,他要怎么生气?说德王妃乱出怪声吓住她了吗?要他真敢,小王叔现在就能把皇宫掀了,再加上宋家和宗室,到时候朝廷大乱,谁来担当? 是以燕帝无法,拍了拍她的背,漠然道:“您累了,您去休息罢,王叔王婶就由朕来招待。” “皇儿!” “来人啊!” 太后终究是被燕帝身边的人扶下去休息了,宋小五在太后路过的时候还扶着腰起了身,缓慢地朝人行了个礼。 这大热天的,她一个身着正装的孕妇装娇弱那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宋小五本来还想给这位太后娘娘演绎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装模作样,但结果还是作罢,朝人行了一记半礼。 她都决定跟皇帝秀肌肉了,太后这边就暂且歇一手罢,回头要是再来犯她,她再把人吓个半身不遂也不迟。 皇帝这边宋小五暂且还只能走着看,但太后这边,在看到太后此人后,宋小五决定还是把人吓破胆的好。 这种只顾私欲一己之欢的女人,简直就是亡国必配道具,只要她还活着,有她成为皇帝的母亲还能操控她儿子的一天,大周就是已经走到了这步,未来也不好说。 万太后走后不久,皇后来了。 皇后仪态端庄地来了,见到宋小五,还跟宋小五行了半个小辈的礼,宋小五扶住了她,其后皇后娘娘温言细语地跟她闲话家常,还跟宋小五说了许多养胎的注意事项,宋小五听得甚是仔细认真,皇后娘娘当场觉得这个王婶乖巧美貌,也难怪能得小王叔的心了,是以等德王夫妻俩走后,她回宫从心腹那听到了太后的事,当真是大吃了一惊,跟身边心腹女官道:“本宫见她的时候,她可没有二样啊。” 她话不多,但也看不出来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啊。 这厢不等女官回答,皇后又若有所思了起来:“这么看来的话,她是想就我舍那边了?” 这样想来,倒是可能,毕竟她是小辈,那边可得压一头。 “娘娘所言极是。” 皇后一笑,又摇头道:“再等等罢。” 这次,她不能再那么没耐性了,她也该长记性了。 皇后所猜的跟宋小五想的不中也不远,在宋小五看来,这皇宫当中换个跟皇后一样同等位置的人掌管宫权,后来的可真不一定比前者能消停到哪去,现在这个皇后是自一开始就是皇后,该享的尊荣该受的苦她一样也不少,再上来一个她走过的道后来者都得再重复一遍,不可能避免,而现在这个皇后在走过一轮后该懂的规则她了然于心,这就比新来的要好沟通得多了,而且完全不浪费时间,是以只要这个皇后不是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她不想换一个能合作的“同谋”,在见过皇后之后,她更是确定了她的这个想法——皇后才二十五岁,这在后世是个连脾气都不知道怎么收敛的年轻女性,现在在她眼前的这个皇后是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女人,再让她成长几年,又如何得了? 她年轻,又聪明,可塑性极强。 至于皇后藏在其后的野心,和她不得圣宠这算得了什么回事?野心才是一个人不认输不服败的最根本的原因,一个人要是那么容易好打败,要是全靠男人才能立足起来,这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失败,最终倒下,完全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另一个,宋小五对皇后表示的友善,也是在尽力表达她对太后的挑畔——这个还真没什么,纯属个人恩怨,她在对太后聊表太后以前把她的小鬼耍得团团转的“敬意”。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风水轮到小鬼这头了,她要是不趋势聊表下心意,也对不起她这新戴的周家媳妇的帽子——手段差点,都不好意思当这家的媳妇不是? 这厢皇后宫中猜测纷纷,燕帝那边更是猜忌重重,他直接招来了他的心腹密探,让他负责带人查询宋家的来龙去脉。 与小王叔在时不一样,此时的燕帝对那个年纪轻轻的德王妃有种不除之不后快,卧榻之处有猛虎的寒毛倒竖感。 他想除掉她,在此之前,他必须搞清楚,她在宋家的起势与她嫁进德王府的事情当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就在燕帝对德王妃这个初为人妇,身怀有孕的小娘子忌惮如鬼时,他携被德王妃盛情邀请的皇后来了德王府。 内宫一来旨通报来的日子,宋小五就让杨标准备了,设宴就设在她的菜地,她还大方地把她的老家人借给了杨公公,跟杨公公道:“到底是你们当家的要来,我也使点力,把我老叔老婶借给你使唤两天,有什么要的,管他们要钥匙,让他们带你们去拿。” 少拿点允许,多拿点不行。 莫叔莫婶可是小气人,他们面对杨公公客客气气的,但杨公公可从来没在他们手上贪到什么便宜过,听到这话也是当场绞尽脑汁,暗忖着得如何花言巧语才能从这两个老东西手里多骗点自家府里能用的好东西来。 德王妃陪嫁的好东西确实有点多,除了书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菜肴时外,她手里还有多种能使菜香格外入味的调料,最重要的,她手上起码有五种以上能立刻救人于生死的药物。 杨公公这只老狐狸,立马打起了暗度陈仓的主意来。 宋小五让杨公公准备宴客,她这头则是一从皇宫回来让小鬼按照大郎给她写的信让他画出了一个文乡以及文乡周遭九县的地形图来,带头小鬼和他的铁卫堆起了沙堆来。 就如使唤闻杏一样,她使唤小鬼这群没见过几个的铁卫来也很顺手,这些人聪明的知道举一反三,不聪明的就一个指令一个行事,不添乱不生事,效率之高能达到宋小五以前使人的效率的十之七八了——这在一个没有各种手段借助的年头,这些人的行动力是非常可怕的。 先前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王妃要干什么,只有德王什么也不知道还谜之迷信地深信他家王妃又在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等沙盘全部按他画的地形图被他的王妃一一铲出呈现在他的面前时,德王激动得连转了数圈,最后激动得嘴唇颤抖,抱着王妃绕着大沙盘转了一圈,跟她不停喃喃:你看!你看! 这是宋小五规划出来的她还不知道?但看到这个占了王府后院近两亩地的沙盘,她眼睛也一直没离了它们。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碰它们的机会。 但真碰到了,也就无所谓它们带来的后果了。 有些事,一旦做了,是不能只去顾忌后果的。 肥水就算是要落外人田,但也先要把自家的田充肥了,是以宋小五这次难得有耐性地领着小鬼和他的铁卫一一对应沙盘上所标的山、水、山、道等标识,告诉他们应该怎么把这些不同的事物用特殊的符号归纳,整理,以及它们相对应的特征和它们可能会出现在另一处的原因等诸多学识,她花了三天只带他们讲解了一半的事情,这天皇帝就带皇后要来德王府了,这次只要在燕都就全部出现了的铁卫们再度各司其职,分散在了各处,另还嘱咐兄弟们跟紧点王妃,看王妃说出的那句会把所说成书的事情什么时候办,到时候他们再腾出几个人过来帮她写字。 这一天也实在是巧,皇帝他们还没到德王府,想念主人的豹子们一只只从军囤镇跑回了德王府,它们是自己回来的,跑回来后脏兮兮得很,臭气薰天,它们一见着主人露出獠牙欢喜地喵叫,一见着女主人,它们的叫声就变得惨烈了起来。 德王见它们实在是太惨了,心疼它们,它们到底是被他养大了,陪着他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最难熬的时间,于是就是冒着王妃那冷然的眼光,他还是抱着它们就跑了。 王妃当作眼瞎没看到,等到下人来报这些凶崽子们被小鬼都洗干净了,她带着荆芥,后世被人叫猫薄荷的茎叶去见了它们。 豹子们一见她,不,一见到她手上的荆芥,眼睛就绿了,一个个迈着消魂的步伐过来,跟在了转身就走的宋小五屁股后面。 德王都傻眼了,也跟他的豹子一个德性,迈着消魂的猫步在跟了他的王妃娘娘后面,还把头凑到前面,想问小辫子使了什么法术,但话还没问过口,就被急得眼睛翻白的杨标捉去换王袍去了。 宋小五先一步领了豹子们去迎客,是以等皇帝带着皇后被宫人簇拥着进王府还没行到一半,就见到了带着一群豹毛油亮,目光烁烁来迎他们的德王王妃。 今日护驾的御前侍卫们顿时抽出了他们腰间的刀。 第120章 “喵……”豹子们抬头,露出了它们的獠牙。 宋小五站定,朝帝后看去。 她也没做什么,燕帝就冷下了脸,抬头迎向了她,帝王之气不可小觑,引得旁边的皇后不由抬头看向了他,轻叫了他一声:“圣上。” “请。”宋小五突然退后半步,在一片刀光剑影当中朝他们扬了扬手。 她手中长袖挥起,带出了藏于她袖中荆介的味来,豹子们“喵喵”着围着她脚边团团乱转,讨好地哀求着她赏一口吃的,还有把身为豹子的尊严完全弃之脑后的孬花花甚至在地上打起了滚来,卖力讨好主母。 这一只只地刹那都成了真猫咪,宋小五见神棍装得差不多了,朝它们抬了抬下巴,见它们无师自通站起排好队站到了她身后,她满意地点头,朝双双冷漠脸的帝后望去,再请了他们一次:“请。” 燕帝再次怒极反笑,笑了起来。 这宋家出来的女儿,仗着肚中怀着他们周家的孩子,就真以为他不敢拿她怎么办了? “朕王叔呢?”燕帝没如宋小五所愿。 宋小五看着不为所动的燕帝,在嘴里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不同了,不是她的时代,别说没有捧她哏眼的,就是她装神弄鬼的也没人捧场。 还是她的亲人亲,她做什么都假装信服得不得了,没想过要烧死她。 都活到有孩子了,再世为人,她可不能把自己毁在这个半调子皇帝手里。 “刚玩儿得脏了,去换衣裳去了,我先带你们过去。”宋小五说着,也不等人先走了,她先走在了前面领路。 她一动,猫儿们紧跟着她,它们已被猫儿草的香味迷得有些走不稳路了,一只只意乱神迷地跟着她的身后,最没出息的花花还叼起了她的裙角,给她抬裙,并探出小豹脸“喵喵喵”地朝她邀功。 转眼间帝后还没动,她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等王妃头出不回走了,王府的管事尴尬地垂着头,不敢出言。 末了,还是今天尾随而来的大内总管孙公公小声出言:“圣上,您看?” “走。”燕帝深吸了口气,挥了下袖子,大步向了前。 皇后抿着嘴紧跟着他,把瞠目结舌全掩在了她那张平静的面孔下。 她算是长见识了,原来比起小王叔的狂肆,这个小王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都不知道这小王婶是不怕死,还是在找死。 宋小五先一步到达到了宴客的树廊,叫了在忙着布席的闻杏过来,给了她一把猫薄荷,“它们爱吸这个,倒下了也不用奇怪,过会儿就好。” 说罢,她看了看温温驯驯从无一点自己的脾气的闻姑姑,想起了这个大姑姑往常看这些豹子们的眼神,又道了一句:“安置好它们,你也可陪它们玩会再过来忙。” 闻杏闻言顿了一下,朝王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心地唤着它们跟她走。 她这一叫,豹子们热情地扑向了她。 面对温柔的闻姑姑,它们可比见到王妃娘娘的时候发自内心地多了许多喜悦,它们的那些喜悦之情无需言表肉眼就可看出,是以闻姑姑飞快地带着它们就走了,生怕眼睛冷冷看着它们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王妃一个不悦,就下令叫厨房把它们宰了红烧。 他们王妃可从来不忌讳杀生,德王府最近杀的猪,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宋小五这头在主桌刚坐下,帝后就来了,作为宴宾的主人,她不得不又站起来,只是她到底是嫌弃于燕帝的婆妈,遂站起后就朝他们两人走过后,朝有些惊慌的皇后伸出了手,牵住了惊魂不定的皇后娘娘,道:“水果刚切好,放久了不新鲜,你先随我过去吃点开开胃。” 皇后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场合,这样的人,端庄温婉的人刹那就傻了眼,一脸懵然地被德王妃拉着走了。 燕帝看着他吓傻了的皇后被人带走,见皇后还无助地回头朝他救助,一时之间被丝毫不按礼法来的德王妃震住了的皇帝真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他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朝皇后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害怕,有他。 皇后这才惶惶然地回过头,被小她好几岁的小王婶拉着入了席,但等小王婶拉她入座的时候她总算回过了神,猛摇头道:“王婶,圣上还未入坐。” 这于礼不合啊,小王婶,你不能仗着你肚子里的种就百无禁忌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啊! 皇后娘娘是真被这个古古怪怪的小王婶吓傻了。 姓周的男人啊…… 宋小五摇摇头,朝旁边的侍女道:“叫杨公公快把人带过来。” “是。”小丫鬟恭敬地退了下去,只是还没退出园子,还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这小丫鬟就撒腿跑了起来,朝前来的人跳着脚欢快地喊道:“老总管,老总管,王妃让您快把王爷领她跟前去……” 她这一喊,喊得整个园子静了片刻,片刻后,王府的人若无其事地忙了起来,倒是那些吓得不轻的那些宫里来的人见这小丫鬟没被拖下去,目瞪口呆之余更是惊魂不定。 他们觉得从见到德王妃的那一刻起,一切充满了邪气。 “来了来了……”回应她的不是杨标,而是杨标身后那个路过圆瓜地非要摘个已经长得成熟了的圆瓜的德王,他带着瓜越过人跑到了燕帝面前:“大侄子,你们到了,我衣裳弄脏了刚换去了,没来迎你,你等久了?” 还没客套完,他就跑去了宋小五身边,举着手中的圆瓜给小辫子看:“小辫子,你看看这个瓜,胖呼呼的,是不是可以吃了?” 宋小五点点头,“放一边儿,你招呼你侄子入坐。” “哦。”德王过去,看他家大侄子眼光不断往边上瞥,他回头又跟王妃道:“王妃啊,我带我大侄子去走走?” 宋小五朝他点了点头。 她把宴席设在菜园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不一会儿,德王就搭着燕帝的望,带着不情愿的皇帝走了,他们走了几步,孙公公路过杨公公的时候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这王府,真是把他们这些个人当摆设啊。 孙公公这老皮老脸的,笑起来满脸的褶子,杨公公受不了近在眼前的地张丑脸,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孙公公怎么想的,踏着大步走向了德王妃。 他这一走,孙公公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忍了又忍,方才把生吃杨公公的心忍了下去。 这老冤家!早晚有一天他要让这老货死在他的手里。 这头德王带着他家大侄子长见识去了,小辫子跟他说了,既然拖不到去封地后,那就提前给了也成,另一个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夏天过于炎热,经大舅子他们查阅,这天气反常有五六年了,是一年比一年还热,可能大周会出大旱这种绝收的大事来,她先前本来只打算让封地那边囤点粮食拿粮食砸得大侄子对他们闭嘴,唯他们是尊把他们当菩萨供着的,但这临时有了大舅子找上门的这件事要是成真的话,在这关口,抵挡天灾之事当然要比争权当利要重要,只能先便宜大侄子,从他着手占据先机了。 这事德王是从皇宫回来看她吩咐杨标闻杏做准备后才知道具体的详情,这事连可怜的老岳父现在都不知道,他知道后愣了一下,回头就因为岳父不知道的事情高高兴兴地跟着王妃忙和了起来。 这一头德王带着一路走过去连强笑都露不出一个的大侄子秀着他媳妇儿的肌肉,这厢宋小五亲自动手给她和皇后娘娘拌了碗水果,皇后那碗她多加了点蜂蜜和冰沙,她这碗就加了一点,抬起先吃的时候与她道:“这地方凉,我吃不了太凉的,你瞧着气色好,想来身体不错,就替你多加了点,你尝尝看,不行我再给你调一碗。” 被她眼前放了一个碗的皇后娘娘苦笑,这时也不去过问身边替她察颜观色的女官了,而是拿起了碗尝了两口,随后这口她就没停下来,一小碗冰沙水果都入了口后,她拿帕擦了擦嘴,朝小王婶不好意思一笑:“怪甜的。” 嗯,加了蜂蜜,还没下毒,是挺甜的。 宋小五跟她说:“等下午太阳没那么毒,我带你去菜地走走,我种了不少菜,还有一种能量产囤积过日子的主食,这东西秋后就能收种子,到时候你要是看了有兴趣,我给你挪点种子出来,你也种着玩会儿。” 宋小五打算也把皇后发展到种田大业这桩爱好当中来,他们这一个种族的人里骨子里都藏着种菜种花的爱好,只要到了一定年纪了,都会喜欢上这些,皇后还年轻,可能还没接触过种菜的乐趣,但宋小五相信她一旦入手了,肯定会喜欢上这种能平复心情还能收获果实的劳动。 而且,这种菜种地的,确实有点能修身养性的功效——它是需要劳动和汗水才有收获,能让人变得理智平和。 而一个有节制的人,尤其是手握权力的人要是有所节制,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人类所有的悲剧起源,都来源于过于放纵的欲望。 宋小五现在有扶持皇后的意向,既然皇帝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都有小鬼不遗余力地扶持,皇后怎么就不能扶了?扶起来后,只要她立意立得正,成就可能也不会下于皇帝。 只要给机会,女人的可塑性可真不会比男人差。 且有个能耐的女人在跟前衬托着,想必皇帝到时候恨他盯着他自个儿的媳妇都来不及,应该会把精力都放在与他媳妇攀比能力之事上罢?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她现在的癔断,做不得准,首当其冲的,她得把皇后扶起来。 她想得挺好,但完全根不上她这思路的大燕皇后已是坐立不安了,她不知道这小王婶是什么意思,但也觉得陛下说她“反常即妖”的话许可能是对的。 这不是个正常人。 于是皇后挪了挪屁股,尽力平静地跟这妖怪干笑了一声,道:“多谢王婶厚爱。” “嗯。”是厚爱了,是以宋小五毫不惭愧地受了这句话,还点了点头。 皇后紧张到胃疼。 过了一会儿,正午宴客的时辰到了,杨标前来过来请示了两遍上菜的时辰,但另一边去请德王和皇帝的人去而复返都说王爷那边还脱不开身,等到请到第四遍,王妃娘娘的脸冷得可以刮下一层冰霜了,杨公公一跺脚,转身亲自去请人了,他这一请,才把这叔侄俩从沙盘区强请了回来。 摆宴的时候,从中午等人吃饭等到下午的王妃一脸冷漠,德王本来还想在大侄子面前装一下威风,这下也顾不上了,可怜兮兮地瞅着不搭理他的王妃,直瞅到王妃娘娘跟他道了一句“好好吃饭”,这才欢天喜地地给她夹起了菜来,“你也吃。” 宋小五吃过了他的菜,给他夹了一筷,权当揭过了此事,而这时燕帝魂不守舍了起来,就是一道道菜上到他面前,他都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说。 不过每一道端到他前面的菜他都尝了一口,杨标受了王妃的令,只要他吃一道,就会给他解释一道这菜的来源,以前吃法和栽种的土壤季节等事来。 这一顿饭吃到半途,就剩杨公公在说话了,说到口干处,孙公公还抢了闻姑姑的事,给杨公公递了一次水,把杨公公看得眼睛直抽筋。 这老孙子,什么得意他就做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饭后还有点心,杨公公这时也退了下去不再说话了,燕帝却没有了耐性,站起来跟他王叔道:“朕还想去沙盘房看一看。” 德王正在王妃耳边小声报告他那大侄子没见过世面的蠢样,把亲侄子亲口抨击得一无是处,皇帝这一站起,吓了他一大跳,很快他恢复了过来,咳了咳嗓子一脸大方地道:“想就去,我还不带你去不成?” 说着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站了起来,揉着肚子走向了他大侄子:“我跟你说的不错罢?至少得在我家里呆一天,说来一天都不够你看的呢,你说是不是?” 一直处在震惊当中的燕帝没有说话笑的心情,他冷漠地看了德王妃一眼,随即跟着搭着他肩的德王叔走了。 他们走后,宋小五朝小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态的皇后道:“想不想一道过去看看?” “啊?”吃撑了有点饭饱神虚的皇后茫然地看向了她。 “想不能一道过去看看?”对待菜鸟一向如春风般温暖的宋小五耐心地又道了一句。 “能,能吗?”皇后还是没回过神。 “来,一道去看看。”宋小五牵了她的手起来。 皇后被她微凉的手握着起来,一路都昏昏乎乎的,等出了树荫处明显感觉到了热意之后她才清醒过来,这才发觉她被德王妃握着的手汗意津津。 宋小五见她的手缩了缩就松开了,朝她的手看了一眼,对吓得不轻的皇后道:“等会儿就你随我进去,不在随意出声。” “能行吗?”就是这小妖怪不是正常人,但皇后还是有点想去,但她看了皇帝好多年的脸色,她看得出来之前陛下神情里的凝重,那不是她这个皇后能去的地方。 “随我进去。”宋小五对她犹豫不决的话不予置评,仅道了一句。 她不知道这个皇后是不是被人置疑得多了,还是看人的脸色看得太长时间了,就她现在观察来的结果就是堂堂一国之后居然是个很没自信的人。 或者说,她没有自信的底气——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前次朝廷清洗,万贵妃作恶多端的老父亲还好好地活在府里,而只是私下多动作了几下、压根就没掀起多大风浪的易皇后之父,当今真正的皇家亲家爷却因此险些丢命,现在正被罚得在府里禁足,这皇后因为想救老父出来想让儿子朝王叔求情从而也被拘在宫里不得出宫。 原配与侧室,只因偏爱前者活得像蛆虫,后者活得像珍宝,不得重视又何来自信? 但自信这个东西,不需要别人给予自己也是可以有的。 宋小五带了步子虚晃的皇后进了禁守严密的王府禁区,紧随着皇后的人被拦在了门外,一个都不许跟进,皇后因此频频回头,宋小五见她确实是被吓住了,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皇后被她此举吓了一大跳,在见到眼前脸上还带着几份稚气的小王婶后,皇后怆惶地苦笑了起来:“小王婶,我有点怕。” 说怕来不及了,但她确实有点怕,怕这不正常的德王王妃,更怕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跟她彻底翻脸的帝王。 她不是受宠的人,她要是出现在守禁森严的这种地方,她真的很怕圣上大发雷霆,到时候,她又要如何自贬方才能让他息怒? 她可以仗着生的两个皇子慢慢熬着出头,可她再能煎熬,没有命怎么去熬? “跟着我。”宋小五想了想,带着她去了另一头。 她带着人从沙盘区的末端进去,那里有一片沙盘演示出来的海,宋小五给她解说的时候,怕她不明白,还用旁边打满了水的深水盆给她演示波浪。 她给皇后说了海底的生物,以及大鱼吃小鱼的食物链的排列,说到凶残处,皇后脸孔发白,拼命绞着手指,很不明白这个妖怪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等说到海边村庄的落成,以及靠海为生的渔民是如何靠自己形成村落以前传承后代的后,皇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有些人在小溪流当中跌个小跤也能哭泣流泪,她再娇弱都有老天心疼她;有些没老天疼的人只能迎头被浪痛击,只要没死就得站起来继续面对风浪……”当德王叔娶的女妖怪跟她说道历代渔民随风浪起舞传承下来的种种艰辛后,皇后抬起头,淡道:“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命,怪不得老天爷。” 德王妃因她的话侧过了头,看到了皇后眼边流下的两行泪。 她不禁默然,有点猜不出她的哪句话触到这位皇后娘娘的神经了,但人都哭了,不理好像有点不太好?她便回了一句神神鬼鬼的:“跌个小跤都要哭的,再跌个大点的跤岂不是得把自己哭死?大风大浪都弄不死的,老天爷都不敢收,这谁得宠谁不得宠,怎么断定得了?” 说罢,也没给皇后娘娘收拾心情的时间,接着村落往前开始说,等说到中间,她身边多了两个人,宋小五正给皇后说到近海一县因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盛产奇特的森林以及果实来,并跟他们解释了之前他们用过的几种食材是如何在这个地方被发现,以及被带到燕都来被她采用食用的。 有些食物是有毒性的,但经过特殊的烹调方式,只要把它们煮熟即可食用,还有一些不能入口的果实能成为很好的调料,且有很多东西具有一定的对人体有用的药性。 说罢这一片区的,宋小五挪脚,她挪动的时候没人动,站她身边的德王就往边上捅他大侄子:“让让,让让。” 宋小五看都没看皇帝,跟小鬼说了句:“你跟他说了没有?” “还没呢,”德王老实地道:“我看他还知道问话,没被吓傻,怕他不信,要不这事你还是别忙了,交给我跟爹和大舅子他们?” “也行。”宋小五带着皇后越过他们,往另一边桑蚕大县走去,跟皇后说起了这现在家家以养蚕纺织为业的纺织县这几年的情况来。 这都是大郎这几年的功劳,那位宋家长子,一旦绽放起自己的光彩来,那也是无人能遮其光芒的。 皇后是个懂这些的,她知道织布,但不懂染色,听到染色这块时尤为认真,神情专注,德王在一边见大侄子听着这些他早听过一百遍的事情也不跟他往后面走,就拉了拉他的手。 德王妃所说的这一段,燕帝早从青州还有文乡那边传来的邸报奏折当中知道得很是详细,但他没走,这一刻,他耳里听着那宋韧女儿嘴里不紧不慢的话,眼睛则看着皇后若有所思的脸也若有所思了起来。 这厢,德王跟身边的杨公公交头接耳了起来:“杨标,你看他们被吓懵了没有?反正我先懵了,我们这排场摆得还是很玄是不是?” 杨公公勉强地牵了牵嘴角。 杨标不是有大义的人,他只想当个忠仆,可忠仆不好当,假如你的女主人是个说一不二的老暴君的话。 这一天傍晚,帝后踩着天边最后的一点霞彩走了,等到二郎传来了父亲被宫里急召进去的消息后,她跟二萝卜条道:“说得容易做来难,就是发现能吃的东西多了,但天气干旱它们也成不了果,要是真中了你们的发现,那发现还是晚了点,就算那一位信了我,但这天灾要是这两年就来的话,也避免不了什么。” 二郎比她实在,他看着妹妹道:“能多活一个算一个,妹妹,要是陛下信了,我们就可以先去找水源打井存水了?” 自从老钦天监透露给他们这个消息后,他跟他的两个心腹下属,连着几个同道中人的密友从年初查到如今,在妹妹都答应替他们出头后,他不甘心他们只能止于无用的警示这步。 如妹妹所说,时间来不及了。 宋小五看着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的雄才大略的二萝卜条,不由有种萝卜自个儿就长大且长歪了的感觉,年轻人可真不好带啊,她叹了口气:“你还是先想想,等宋大人回来后会不会打死你这事吧。” 真是最不会惹事的人,一旦惹起事来,一人就担当了三兄弟的量,亏宋大人老觉得有谋有略的二儿子最像他,这下可真是像死了,萝卜条都敢玩先斩后奏,有模有样教妹妹帮他撒谎了,看想当乌龟的宋大人往哪哭去。 第121章 二郎急不可耐,与宋小五与这时代隔着一层不同,身在这个时空的二郎和他的同道志和的小年轻们是对事情的结果最为急躁的,哪怕需要因此铤而走险——这时候年轻人的热血就显出其亦诚可贵的一面来了,也显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哪桩政治的胜利是属于热血青年的?他们都是用来被牺牲,被利用的。 只是二郎现在撞到了宋小五的手里,宋小五对她这个身为二哥的萝卜条一直怀有长辈长姐式的宽容,她愿意在为大郎倾尽家力之后,也想为二郎做点什么给他当人生的大礼,是以就有了她粗鲁地向皇帝秀肌肉这一出。 这一出,算临时起意,也算不得。对于无时无刻都可下任意重大决定的人群来说,与狼共舞简直就是本能,只要时机好了,他们敢拿着别人的天赌别人的命运,当然也囊括了自己的命在内。 政治就是一个大赌局,这里面没有人性的好坏之分,说得迷信一点,运气的好坏有时都远远胜过于能力的好坏。 政治是污脏的,更是荒诞的,古今一个样,遂宋小五是有一半把握让当朝天子信服于她的,她握有这个皇帝的两根软肋,一根时民生,一根是他王叔德王,但宋小五希望皇帝的挣扎少点,在足够的利益面前就屈服,千万别到她得用她的小鬼威胁他的地步,若不然,她就得生气了。 老妖怪发起脾气来,不好只发一点点就收手,太掉价了,对不起自己这双经过太多的手——前面书院里欺负萝卜条们的那些小鬼们,现在都还在为此付出代价着,有些人还得为此付出一生。 “再等等。”宋小五又回了不关心自己会不会被爹揍得娘不认识,只关心结果的二萝卜条一句。 二郎这次有些沉不住气,但他知道妹妹已为他铤而走险。 如若不是仗着她的本事和有一个是皇叔的妹夫,他也是不敢的。 她和他都已尽力了。 但这种尽力还是没有结果的感觉让二郎觉得挫败,他垂着头苦笑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时间不等人啊,老钦天司都是因此“妖言惑众”被现在的钦天监搞下去的,到了妹妹手里,圣上会信他们吗? 不能这么想,要相信妹妹。想到消沉处,二郎又振作了起来,看向了淡定的妹妹。 宋小五朝他点头,“再等等,回去罢,就是出事了也不要慌,万事有我。” “妹妹。” “我在。”宋小五朝他颔首。 二郎也朝她重重一点头,站起来利落干脆地去了。 年轻人啊,宋小五就喜欢他这个万事挫不败的劲,她也愿意为他这杆挺直的腰尽她所能——后来所有低下去的腰,都是因为年轻时候受的挫折。 谁不想活得意气风发,永保锐气呢? 如果一个民族永远只有为生存妥协弯下腰的年轻人,这尚且还不是一个国家最大的损失,而是等他们年纪大了,老了成为了这个国家最暮气陈腐的重要组成后,他们本身这根柱子就被自己蛀空了不算,还会遗害新的年轻人,他们会教育新的年轻人成为他们,这一代一代下去,才是致一个国家空虚根软的根本原因。 荒诞剧的结果走向当然有不同的地方,就看主导在谁手里,是以等宋岳父一大早出现在德王府里,两眼无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小五的时候,宋小五笑了。 宋韧不想理她,而是看向了她身边的德王。 “你怎么敢?”他虚弱,但冷酷,他看着赔着他女儿一起胡作非为的德王,想不明白他哪来的胆子陪着她一块疯。 “她敢我就敢了。”德王一脸“这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地看着他的岳父。 “你知不知道,”宋韧指着他的手都是颤抖的,“你差点就害死了她。” 宋小五闻言,略挑了下眉。 宋大人这心偏得够可以的,是她差点害死了他罢? “不会的,有我呢。”德王同情地看着被吓破了胆的老岳父,对小辫子所说的“岳父老了经不住吓,见到老鼠都会尖叫”的话表示深深的同意。 事情还是多瞒着岳父点的好,要不吓死了怎么办?他有个能叫爹的老岳父不容易,这时间还没到一年,新鲜着呢。 “你!”宋韧把“你算什么”这句话强忍了下去,他闭上了眼努力呼吸平歇心情。 这是杨公公领着闻杏端了粥食过来,他要退下的时候,宋小五跟他说了一句:“你留下,闻杏出去看着。” 杨标依言留下,闻杏退了出去。 “爹,先吃点。”宋小五开了口。 “吃不下。”被孩子吓得够呛,被皇帝吓得更够呛的宋大人赌气地道。 “好了陪我吃点,要不你外孙得饿了。”宋小五先端起了碗。 “你还知道你有孩子啊?有你这样当娘的吗?”宋大人炸了,眼睛通红看着胆大包天连命都不要的小女儿,“我们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宋大人的眼睛红得像快要哭了,宋小五默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他欺负你了?” “没欺负,”宋大人被她气得肝儿颤,拍着桌子就吼:“现在你的事他都知道七七八八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二郎他们胡来,你身为给他们做主的妹妹,怎么也跟着他们胡来?” “做主啊。”宋小五见他还有力气嚷嚷,就放心了,拿过粥给杨公公,“侍候下宋大人。” 杨标接过,朝宋大人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抹真诚的笑容,把宋大人吓得一激灵,身体一挺,朝扬标摆手摇头,“不必不必,杨公公有心了,别听我家这浑儿的话。” 什么你家的?我家的,杨公公冷冷地看着宋大人,双手把粥奉到他手里,“大人请用膳。” 宋大人苦笑着接过了碗,在杨公公那张白脸下硬着头皮喝下了一碗粥,这皇宫里的,这德王府的,一个个都不好惹,算他宋韧得罪不起。 这一碗热粥下肚,宋大人的肚子里有了点东西,等女儿把一碗细面条放到他手里时,他才知饿,把一碗面连汤几口扒了个干净,又把碗给女儿,“再给爹一口,饿了。” 宋小五嘴边起了点笑,拂过杨公公要帮忙的手,又给宋爹盛了一碗。 这碗下去,宋韧接过女儿递到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接过杨公公递过来的冰帕擦了把脸,长舒了口气,方跟闲淡吃着饭等着他的女儿道:“你让爹说的爹都说了,没跟我发什么脾气,就是话说完,让我陪着他坐了半个晚上,你的话我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但多少还是信了一些的,儿啊……” “你说。”宋小五含着小鬼送进她嘴里的白肉,朝他颔了下首。 “明明是二郎他们发现的,你何必揽到自己身上?”这事情就是如她所愿了,她这也是惹祸上身了啊。 知道了的她的诡异,哪怕她是皇婶,那位陛下怎么放心得了她? “二郎他们说了,会当真?会如我所愿用最快的速度把防御的城墙构建起来?”宋小五咽了嘴里的肉后道:“不会的,他们只会相互倾扎,直到把这个国家拖没了无止,你们不是一直这么干的?到时候尸骸遍地,我倒没什么,我怕你们受不了,那毕竟是你们的父老乡亲,是你们的国人,你们的老百姓,你们的亲人。” 她一个外人,读过史,手里沾过血腥,再悲恸也就那样,伤心的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孩子,还有等不到孩子长大的老人。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静了,连站在窗边墙角站岗放哨的铁卫们听到了这句话,心里都陡然一颤。 “可……”宋韧涩然地张了口,舔了舔嘴才道:“可你……” 可你怎么办啊? 宋小五懂他的意思,德王也懂,这时候他抬头看向了他的小辫子,听他的王妃道:“我没事,我有自保之道,再说了,事情是有个过程的,他现在不信我不挺正常的?等以后他确定我于国于民没有害处了,他也不至于这点容下我的我的气量都没有,再说了……” 宋小五看向了痴痴迷恋看着她的小鬼,弹了下他的鼻子,跟宋大人接着道:“我有召康,他会给我一个谁都打不进来的世界。” 康康点头不已,朝老岳父拍着胸脯大声地道:“是!的!” 小辫子有我,有康康。 看着孩子气女婿的宋韧头疼不已,又苦笑连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转身了杨公公,叫了杨公公一声:“杨公公啊……” 瞧瞧你的好主人,这像是快要当爹的人吗? 杨公公见宋大人整个人都快被掏干净了一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施舍了点同情心出来可怜了下这位丈人公大人:“您就别担心了,这是我们王爷想着帮圣上我们王府才有了此举,若不然……” 杨公公含糊地笑了一下。 德王府现在不比以前了,晏城现在是他们的掌中之物,现在城中说不上兵肥马壮,但以此保护一个王妃娘娘,还是够的。 圣上要是一点脸面都不够,非要把好好的局弄死的话,杨公公想就是先帝地下有灵,也不会判他们主仆一个忤逆的。 没有王妃,他的小主公可能早就没了,到这步他们还在帮着那位陛下操持天下,他们主仆已经是尽力而为了,陛下要是再求,老天都会看不过眼的。 杨公公的话让宋韧怔愣了一下,随后他睁大了眼看向了女儿。 宋小五朝他点了点头。 是的,她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宋家小娘子了,她现在有了政治博奕的条件,有了德王和老爹的宋家,她这个老怪物于皇帝而言,震慑是大过于震惊,但也因此,只要他信了她,到时候她掌握了主动权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把主动权交给皇帝的话,宋小五还真怕这位优柔寡断,敏感又戒心重的皇帝陛下能把好好的生机弄成死局,在这个国家强行拐了个弯之后,又能以一己之力加快这个国家灭亡的脚步——关于皇帝这方面的无能,宋小五还真挺看好他的。 第122章 对于宋爹的担忧,宋小五面上没露什么,但心里还是很受用。 感情就是这么回事,你把我放在心上,我把你放在心上,有来有往方才是长久之计,只要是清明的人,都不会只索取不填补。 面对独断专行,一意把事情揽在身上的小娘子,宋韧也委实说不过,在这世道浸淫得久了,他也知道,只有像女儿这样从不被人左右的人才能成事——但有时候他真想问问她,她就不知道怕吗? 可想起她刚来他们这个家的时候那双心灰意冷、意兴阑珊的眼,宋韧这句话就问不出口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等以后等爬上去了,年纪到了官位到了就是他逞官老爷威风的时候了,但只有走到这步了,才发现高处的波涛汹涌、错综复杂远远胜过当初,每一步可谓走得步步惊心,稍有行差踏错就是跌落万丈深渊,尸骨不顾的结果,还会祸及家小。 现今想来也是,站在高处的都是踩尸踏骨上来的,这些人精强者扎堆的地方,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宋韧一脚踩进来了,以前他满腔热血未曾被蹉跎磨灭过希望,到如今方知“身不由己”这几个字的无奈,他哪敢走错路啊,一家老小整个家族都在身后,只要想起这些,他想对皇帝挺起的腰就会不由自主地驼下去,想不笑的脸不经脑袋都会自己扯出笑来,这都已成他的本能了。 是以,想想上辈子得了那种下场的女儿,宋韧就想算了算了,他女儿好不容易还有这个兴致,她以后就是被人清算又怎么样?估计现在这事还不可能呢,他再谋划下,也好到时候也能有点能力保她。 遂宋大人这转念一想,又斗志满满了,隔日见到面无表情的皇帝,宋大人很是痛心疾首地表达出了他对天下的担忧。 燕帝一直把宋韧当能臣,这时候他的能臣在他面前大肆鼓吹他女儿的神鬼之处,毫不遮扰地把他以往的功劳都放在来于她的指点上,燕帝差点没忍住心头的恶念,叫人灭了宋韧的九族。 宋大人知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这时燕帝心里只有害怕,根本想不起因这个人带来的益处,他在皇宫里仔细盘算着处死她以及怎么安抚小王叔的事情,想到差点走火入魔,但过了几天,他也没等到小王叔过来见他,他又猛地清醒了过来,重新计谋了起来。 皇后从眼目那边知道皇帝这几天的一些行迹后,稍稍猜测了下他的想法,她与燕帝夫妻多年,也隐隐感觉出了他对那位小王婶的畏怕,她想了又想,最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男人真是可笑,尤其是这个身为帝王的男人,他身为九五之尊居然怕神鬼?当真是可笑了。 他若是怕,他怎么不怕怕那些因他而死去的人?他就不怕他们找上他来?他为保太后杀的人可不少,他杀人的时候不知道怕,这时候居然怕起了一个女流之辈来,皇后觉得这真是太讽刺了。 不过皇后想归这么想,她也没轻举妄动,她也在等着皇帝的最终决定——那个对她示好的小王婶,只有活着才对她有益,人若是死的,她这时候出头那就傻了。 此时德王府里,宋小五令德王这几天都不要去找皇帝,说起来她对待皇帝的方式还堪称柔和,对德王那才叫简单粗暴,她提醒他的时候就摸着他的头,跟他说了一句“你要是未经我点头就去找你侄子,我就摁断你的头”,说着时她手还搁在了德王的脖子上,吓得德王瞪大眼打了个咯。 德王日子不好过,媳妇儿吓唬他要弄死他,没两天,杨标就过来说他大侄子想弄死他媳妇,前者德王不在乎,后者让德王心里着实不好过,见到小辫子都不敢直眼看她,焉头搭脑地过了好几天,直到大侄子那边出言叫他进去,他才意兴阑珊地进了宫。 进了宫他也不高兴,燕帝见到他这个神情,斟酌良久的漂亮话不知为何突然说不出口,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怕吗?” 娶了一个鬼怪,日夜睡在身侧,难道不怕吗? 德王被他问得半晌都没说话,久久后,他看着他集老周家男人的劣根性之精华于一身的大侄子,叹了一大口气,反问他道:“害你的人你不怕,想帮你的人你反而怕,你到底怕的是什么?” 燕帝迅速抿住了嘴,阴沉地看了小王叔一眼。 “想想你父皇走前那几日教你的课,讲帝王气魄与胸襟那一段。”德王又叹了口气,搓了把脸,道。 他还是放不下他这个蠢侄子。 其实大侄子转不过弯来,德王更转不过弯来,他很茫然,为何大侄子怎么跟他如此不同,他是只要有一点点于自己有利的就拼命抓住,而大侄子明明跟他差不多跟他是同经皇兄调教出来的,他做的决策为何老是与他相反? “朕知道了。”燕帝挤出了这句话。 “你不知道,你再想想。”德王坐着没动,陪着他。 “朕知道了!” “你不知道,”德王摇头,语气平静,直视着躲避他眼神的大侄子,“你再想想。” 燕帝觉得愤怒,他站了起来,指着门想让他滚,但话到嘴边他说不出来,末了他手指颤抖,嘴唇也颤抖…… 他心里无力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为他好,这个人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代替死去的人在教他,在帮他…… 一直都是如此。 这让不想接受的燕帝无法喝斥他,让他滚,让他处死那个妖女。 半晌,燕帝一屁股坐了下去,抚着头掩埋心里的种种想法,最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小王叔苦笑道:“朕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但朕着想不想把一个国家的以后压在一个妖女的妖言惑众上。” 哦,她没有妖言惑众,这是你自己的臣子觉察到的,他还给你上过折子呢,她只是想帮她兄弟所以才便宜你的,德王看着自作多情而不自知的大侄子,同情地道:“你想多了,你去翻翻以前范知宜给你上过的折子。” 燕帝莫名。 “翻过你再查查,你就知道了。”德王说罢,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莫名愤怒的燕帝咆哮着叫孙公公滚进来。 德王回去后还是不太高兴,这天半夜他把睡的好好的王妃亲醒过来,问她道:“他要是好不起来,我要怎么办啊?” 这就是嫁给一个有拖油瓶的男人的坏处了,德王妃很想回他一句“让他去死”,但小鬼太垂头丧气了,她只好摸着他的头委婉地道了一句:“命中自有定数,你尽力了就好。” 德王一听,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她的身边,气愤地蹬脚,鬼叫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摊上了这么个侄子。” 你算什么倒霉的?摊上你的我还没说什么。德王妃脑子里滑过这句话,又睡了过去,等德王想了阵事转过头来就看到了他睡得香香的媳妇,恨得他在她脸上啵了一口,自言自语地道:“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还气着呢,她就睡了,想想心里就疼。 ** 这次没等两天,宫里又叫德王进宫,德王去了——他其实很想眼不见为净,但他得留在燕都看他王妃生孩子,他就得有更好的理由留在燕都,要不然就得去军囤镇。 这次宋小五让他把二郎和他的那群朋友带上,德王被她吓得不轻,古怪地盯了王妃好一会儿,但王妃懒得跟他解释,朝他懒洋洋地多道了一句:“让你带你就带。” “你就不怕我大侄子神智不清把他们宰了?”承认了自己的大侄子很难当成一个让他和皇兄满意的明君后,德王埋汰起自己侄儿来已是不遗余力了。 “去。”王妃孕反有点严重,不想跟他多说,想让跟屁虫赶紧走,清静一会儿。 这几天王妃不爱跟他说话,说起话来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感觉抓不住王妃心的德王感觉有点小难过,抽抽鼻子有点伤心地去了。 杨标这几天死盯着皇宫那边,这时皇宫大乱,他总算松了口气了,睡了一觉起来自觉到王妃那请安,顺便蹭点吃的。 比起总有话要跟她说不停的小鬼,宋小五就喜欢沉默寡言的杨公公多了,杨公公不是个多话的,该说的说完了,他能安静地陪你坐一天也不会多句嘴,还有闻杏也是,相比起主人,这些当仆人就称合宋小五心意多了。 不过这天杨公公过来,多话的就是宋小五了,宋小五让杨公公提早做些安排把他的时间腾开来,过几天他得全天跟着小鬼。 宋小五打算把她知道的一些事情教给小鬼,让小鬼跟二郎还有他的朋友们去说,然后帮着皇帝做好防灾准备。 她有打算培养年轻一辈,但她不是圣人,她只想让小鬼去教,让这些人从小鬼这里受益,往后这些受了小鬼恩惠的人就是他基石,而他们努力所创造来的功德也有小鬼的一份——宋小五不信老天,因为她现在不想认命了,但她还是信那芸芸中的定数,她怕她就是再努力也还是斗不过老天,小鬼还是会走,所以她也愿意为此博一回,多做点于苍生有功德的事,好为小鬼多换取些寿命。 这也是她为此事出头的另一个原因,但她现在无意说出来,只管让小鬼去做。 这时杨标想到的也全是此事对他主公的好处来,王妃一出口他就点了头,道:“奴婢知道了,等会就去做安排。” 第123章 天下突然大动,大燕过半领土的当地官员突然接到了挖井储水的圣令,与圣旨同时抵达各地的,还有奖赏各地寻水人的贴榜,但凡只要能为朝廷找到水源者,皆可获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各地百姓对这种圣旨也是不知其因,但都因此奔波了起来,而跃过大臣下了密旨的燕帝此时看着对此反对纷纷,乱成了一团麻的朝廷,反倒安定了下来。 丞相陈光仲先是不解,过后也坚定地站在了燕帝的这一边,燕帝这头把德王妃之事掩埋了下来,反把现任钦天监的欺君之事捅了出来——他之前伙同朝廷几人共同向燕帝上了污蔑前任钦天监范知宜的本子,那事经查是假的。 但范知宜翻案为时已晚,范老大人之前下过劳狱,家人破财把他捞了出来,现今这位老大人心愿已了,在封赏的圣旨没到达之前就咽了最后一口气,他长子戴孝入宫谢恩,末了拒了皇帝的封官之前,他父亲临死之前,他答应了其父带家人回老家之事。 范家说得委婉,实则就是对官场冷了心,燕帝明知这种事难免,但被范家的推拒推得心里堵得很。 权力回到他手上了,但他这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不顺心。 但他眼现眼下无暇顾及这些情绪,因着小王叔逼着他今天找人寻水,明天就又跟他要秀林院的人,还管他要了一处被查封的府邸当办事的官邸,把人带两天就把人轰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都教了他们什么——德王叔打算明年把这些人派去各地当监察史,他先教的不是怎么安抚百姓,而是教他们如何镇压当地官员。 德王这边叫人如何使用权力,那头又让皇帝令军囤镇暂时放宽征兵要求,另一头又叫军囤镇校尉以上的将兵从军镇那边的围场拔军过来靠近都城这边的镇守,好方便他带练。 德王也是被王妃支使得团团转,王妃一边叫他学天文地理权术,另一边又叫他亲自训练将领教头,这文武双全的能耐可不好有,把他累得站着都能睡着。 王妃对此不为所动,杨公公冷眼看了一阵子,德王毕竟是他带大的孩子,他舍不得,于是见王妃完全没有让主公休息的意思,他拐弯抹角提醒她要竭泽而渔,不要把人逼紧了适得其反。 宋小五听了点头,但也仅限于点头,回头还是毫不心软。小鬼的天赋绝不仅限于此,现在正是他积累实际经验的时候,这是很宝贵的时机,错过不可再有,她知道,小鬼心里更清楚。 他们是不同的人,但他们的认知是在同一个位置的,是以她不认为小鬼会对此有所怨言,所若不然,他就不是她会喜欢的那个人,他们也不会在一起。 而德王这头不用王妃多说,哪怕累得睁不开眼,到了时辰摸把脸该动身就动身,倒不腻歪了。 杨标求了几次情,看他们你情我愿的,他倒成了多事的那一个,也就不说了——这一点,先帝和王妃就要狠得下心了,也因为如此,他的主公才成了现在的这个主公,杨公公虽心疼,但也明辨是非。 宋小五这边只管小鬼和二郎三郎的事,这对她来说还是很轻松的,她每日只花两个时辰处理这些事情,到点了就撒手不管,安心养她的身子,过她的悠闲日子。 这日宋张氏进王府来陪女儿几日,第一天来的时候德王不在府里,她看着把自己养得娇艳欲滴的女儿怪高兴的,心里欢喜得很,第二天早上她就见到了半夜回来补觉的德王,见眼睛发青的女婿叫了她一声,就头重脚轻地跟梦游一般出去了,说是要去他办差的官邸点卯,张氏这琢磨了小半天,中午见小女儿小菜五六碟就着安逸地喝着鱼粥,她颇为小心地问了小女儿一句:“女婿天天都这么忙啊?” “是啊。”小娘子点点头。 张氏被她这头点得心里莫如发虚,声音更小了,生怕王府的人听见:“你关心人家了没有?” “有。” “怎么关心的?” 到点了就让他走,从不留他?宋小五想了想,觉得她这种关心可能不是她娘想要听的,便面不改色撒谎道:“让他不要这么累,别累着自己了,我怪心疼的。” 多累点好,他这几年虽说没荒废自己,但真刀实枪的锤炼算起来也没几桩,实权都是要通过事件累积的,只要他的实力足以匹配得上他的地位,撑得起他的人生,宋小五也就不管他了。 但现在不行,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一个人太理智的话在别人眼里就成冷酷了,对于别人宋小五不会解释,但对母亲的话宋小五会说些于母亲有意义的话来宽解她。 再说,她虽不心疼,但小鬼应该能从她对他的亲吻里感觉到爱意和鼓励,她性格虽硬,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相反,她一直在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让他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哪怕身为一个失败的过来人,重谈一次感情,她还是认为好的感情不止是包容对方的缺点,接纳对方的坏情绪,更多的是让对方去成为一个更优秀,更能掌握自己的人。 真正的无拘无束是建立在能掌握自己的情绪之上的,就跟自由是建立在能独立和拥有足够的金钱之上一样,任何一样好东西的拥有,都需要足够相对应的能力打底。 她拥有这些能力的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从跌倒中去获取力量,但小鬼有她,她会成为他的引路人。 “你能知道这样说就好。”宋张氏一听,松了一大口气,潜意识里不去想她的小娘子骗她的可能性。 旁边的莫婶听了却是很不好意思,小姑爷常常呼呼大睡着被人抬回来,小娘子还嫌他身上脏,要让人把他弄干净了才准他上床,姑爷醒来知道了她的嫌弃,眼睛经常亮汪汪的,看得莫婶都心疼。 她们小娘子有时候心还是太狠了,但她劝不听小娘子,实在没办法。 宋张氏在王府住了几天也没亲眼见过女婿几次,德王两天要回府一趟,但一早就走了,张氏给女婿做了几次大补汤也没见到人,也就放弃了,回去后跟丈夫说起了女婿三头两天不着家的事来,宋大人斜眼看他心偏到了女婿那边去了的宋家媳妇:“你二儿子三儿子天天不着家,你怎么不管管了?” 说起那两个打死都不愿意成亲的儿子,张氏就没好气:“我管得了他们吗?我说他们也不听我的。” “除了成亲那桩事,他们哪桩不听你的?” “哪桩听了?”张氏一听,嗓门就大了:“我让他们至少得留一个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过,你看看他们一天天地往外跑,说还要跟着人去外地当什么官,都走了,让我守着空房子过是不是?” 宋大人一听火大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是死的啊?” 宋夫人白了他一眼:“看一辈子了,早就烦了。” 宋大人被气笑了,“看看你这脾气,惯的你!” 宋夫人被他说得笑了起来,只是笑罢她叹了口气,心酸道:“我是真怕小五嫁出去了,儿子们都走了,就是我愿意守着你,你心里也空落落的。” 宋大人笑了笑,抱着难过的夫人拍了拍她的背,叹道:“难免的。” 把他们养大,培养起来,就是要放他们出去飞的。 ** 这年的十月原本早该冷了,但这天气还是只到凉不到冷的地步,这诡异的天气不止是让燕帝的心凉了,也让朝廷那几个持有反对意见的顽固臣子彻底闭上了嘴,这时候再反过来看,燕都居然整整十个月都没有下过一场雨,这事没反应过来还不如何,朝野上下一反应过来,那些觉得这些是不稽之言的人家赶紧寻起了打井人来。 这时候打井就贵了。 之前朝廷下令燕都百姓几户人家花钱共凿一井,有人舍不得钱就没打,这时候再央求进去就难了,民间因这个大打出手争闹的不在少数。 但百姓们还来不及恐慌,朝廷又下令征用民兵去西山猎场那边挖窑洞,每家每个人工一天二十文钱,这工钱可不少,这事还没闹大,人就又往西山钻了,家家户户能出力的都去了…… 这挖窑的旨令一出,皇帝又下令砍树,他把皇家猎场全放出来让人伐,这把宗室的一些老骨头气得不轻,但好在周若岭为首的宗门子弟拦住了这些老一辈,宗室消了音,朝廷一些臣子也拿愈发冷酷独断的君王无可奈何,而另一头,以陈光仲为首的相派倒对燕帝此举大赞特赞,全力支持君王削肩断臂只为民的此举。 燕帝伐木是怕天干物燥,西山烧起来损失太大,因此把西山这片大山分几段伐尽隔开起来,另一头这些木柴也能供挖出来的窑土烧砖之用。 窑洞挖出来能躲凉,挖出来的土烧砖,砍出来的木头绝了森林发火的危险,另一边还能烧砖,这一环扣一环,浪费的地方就少了,百姓当朝廷是冤大头花这么多钱请人工,朝廷出这钱请征民兵实则花得不冤,尤其皇帝还挣了一个“爱民如子”的名头。 但这些主意最初不是来自燕帝,这是秀林院的学士的出策,至于秀林院是被何人指使,燕帝也不想再去想了。 他这几个月所颁布的圣旨,最初的那几道都是来源于德王府的压力,每当他想拖延几日,那边就有法子逼得他当日就下圣旨,久而久之,燕帝压住了把人置于死地的想法,全情投入了这防备之事来,烦心不顺心的事反而少了。 大侄子终于不疑神疑鬼了,德王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松下没多久就又提起来了,他家小辫子的肚子大了,鼓在她的身前大大的一坨,这把德王吓得好几天碰他的小世子都是用脸贴的,连手都不敢用,生怕他手一戳,就把他王妃的肚子戳破了。 宋小五这几个月用了心思调养自己,还把自己养得高出了一截,她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虽说她现在怀的只是一个,就是两个她也自信有体力生出来,但小鬼格外怕得很,她就让他怕去了,而且她也有预感,她肚子里的这个可能是个小爷们,而且绝对不好带——仅在她肚子里就有意识跟她斗智斗勇了。 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宋小五就已经体会到了当年宋大人养她这个异类的感觉了,果然欠的债都是要还的,恶人总有恶人收。 是以次年正月底,德王府的小世子刚出生,还没在抱着他跟他一块哇哇大哭的父王怀里哭个够,就被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的母妃抱去看了看,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一脸冷漠地拧了下他的屁股蛋。 小世子被她这一拧,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下马威带来的耻辱,他哭得更大声了,德王眼里因惊吓和欢喜泛起的泪因儿子的伤心大哭也随之滑落了下来,他跑过去跟王妃要孩子,伸着手跟她哭道:“你别打他了,生都生了。” 第124章 德王非要看王妃生孩子,王妃应了,这下生孩子恐慌大叫的不是她,反成了德王,德王受到了不少惊吓,小世子刚从母亲怀里吃饱奶,爷俩就抽噎着在王妃娘娘身边睡下了。 就是杨标都没眼看他们,挥挥手挥退了收拾房间的身边人,又请去扶了前来看顾王妃的亲家母夫人,“没事了,您去歇歇,王妃这边咱家会派人守着。” 宋张氏这一路也是没被女儿吓着,反倒被女婿吓得不轻,现在女婿不堪重负和外孙一道睡过去了,女儿反而还清醒着,杨公公话后还朝她点头示意让她先下去休息,张氏也是啼笑皆非,目光慈爱地在小外孙脸上打了个转,朝自家小娘子点点头,随杨公公出了房。 一出房,宋家的岳家母跟王府的老人对视了一眼,杨标一默,尔后跟宋夫人打了个揖,“让您见笑了。” 他已然不知说什么了。 张氏假装见过很多世面一样淡定地道:“只是寻常,不碍事。” 她睁眼说瞎话,杨公公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记,扶她扶得更殷勤了,“老夫人,我扶您。” 张氏被杨公公扶回了屋子,等到晚上急不可耐过来看外孙外甥的宋家爷子,她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女婿正陪着他们娘俩睡着呢,都好得很。” “谁问他们,我问我外孙,什么时候能看?现在能抱吗?”宋韧急着看外孙,他是有孙子的人,但长子在外为官,当年长媳代他回来送妹妹出嫁也没带孩子回来,亲孙子没抱过,现在外孙近在眼前,他就急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在睡着。”宋张氏瞪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还想吵他们睡觉啊?” “你这婆娘,怎么越老越不讲理了?” “我怎么不讲理了,是你……” 老夫老妻拌起了嘴来,宋二郎跟三郎一见,对视一眼,就出门朝府里人打听消息去了,王府人嘴严,他们也打听不到什么,只是见王府留他们用晚膳也不见妹夫出来,用完膳,兄弟俩带着一肚子疑问跟着老父回家了,第二日兄弟俩去官衙点卯前还来了王府一趟,也没见着人,从王府嘴里的人旁敲侧击也没打听出来什么,等到这天晚上他们过来王府,他们这才见到了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给他们看的德王。 德王跟抱绝世宝贝一样地抱着他的孩儿给岳父舅哥他们看,如若他们不是自家人,他都不愿意。 抱过来宋韧想看清外孙一点,掀了掀他的襁褓,德王就如临大敌地退后了两步,还瞪岳父,宋韧被他气得扬手想打他,德王不甘示弱回瞪他,最后还是宋韧收手认输,心里腹诽着女儿把人宠得没边儿了,嘴里则示弱道:“我就轻轻地掀个角看下脸,看看他长得像不像你,行吗?” 德王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道:“那你小心点,小孩儿不能见风的。” 与他处在门窗紧闭的屋子当中的宋韧一脸冷漠,不过等宋大人看清脸还有点皱巴巴的小外孙的脸,热泪一下子就充满了眼眶,红着眼抬头与女婿笑道:“他睡着的样子跟他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德王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岳父:“小五说他长得像我。” 他的孩儿,他的小世子。 宋大人初见外孙的感动只维持了片刻,就被女婿毁了,他瞪了把外孙揽得跟宝贝一样的女婿一眼,心道他们家养大的女儿,果然纵容人纵得没边儿了。 不过宋大人还见着了小世子的脸,宋二郎跟宋三郎隔着半边襁褓依稀看了外甥一眼就被妹夫抱紧了,两人好笑又好气,还没等他们说什么,依王妃所言抱孩子出来给人看的德王觉得孩子已经看过了,撒腿就往殿内走,要把孩子还到小辫子身边去。 他转身就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宋家父子,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次德王送回孩子就被王妃轰了出来待客,宋家父子这才有了接待他们的人,几人这才在张氏的带动下商量起孩子三日的礼数来。 宫里也来了消息,明日皇帝会下旨赐赏。 另外孩子出生的头两天,王府要用红鸡蛋和豆子花生备齐三礼,送去亲朋好友家告知喜事,红鸡蛋这边按南方的习俗是由娘家出的,宋家那边早早就备好了,昨晚就送到了,但今天宋韧一来亲自过问了此事,听杨公公说鸡蛋都送出去了没有剩,他就打算再让家里送五百个过来留着待客用,另一个宋韧想问女婿孩子明日的洗三有谁要来,一听说家日宗室的人都要到,他责备地看了这两天都不出面的女婿:“怎么早不知会我们?” 德王挠挠头,无话可说。 这次他实在吓坏了,觉得小世子和他只有在小辫子身边才是安全的,杨标也没说他,他就没管了。 “那明日可要我们早些过来帮着招呼?” 德王连连点头不已,宋韧看了想叹气,“怎么一回家就没个正样了?” 在外头他怎么就野得很? 德王闻言朝岳父傻笑,看得他两个舅哥一个叹气,一个翻白眼,这装傻充愣的小子,卖乖卖到他们爹面前来了。 说来宋韧也吃这一套,他虽也埋怨女儿太纵着女婿了,实则他跟他夫人是一伙的,对女婿的爱护之情不下于自己的亲儿子,也常觉得铁石心肠的女儿对女婿太狠了,有时候他都怕女儿太冷情冷酷,会吓住姑爷,于夫妻感情有损。 此次接生的稳婆是一个以前在宫里当过医女的女官,是一个中年妇女,洗三也由她主持,此人早被王府收了进来,是以都是按王府的吩咐做事,宋小五也放心由着她主持洗三,另一边也让母亲抱着孩子,让闻杏带着人紧跟着她。 为着防患于示然她暗地里做了些安排,没跟傻爹说,只由杨公公知情,她不说王府里本也会做防患,但她一说,杨标提高了提防人数,心中也是心惊胆颤得很。 结果也中了宋小五的多心,孩子洗三的金盆边沿沾了毒,这金盆是御制品,经过了层层检查才进入了王府内库,搁置在一堆王爷王妃用具的器物当中,能接触它的人除了自己人就是自己人。 好在这次小世子所用的所有物器皆由杨标亲手检验,杨标验出的当场没有吭声,只是让人拿了备用的金盆过来,等到孩子洗三后,就让闻杏带人护着宋夫人把小世子送回了王妃身边,没让他在过来的宗室贵妇眼中久留。 好在除了此事,下面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日德王还请了不少将领过来同喜,是以一直在招呼他们,带着他们跟宗室子弟一同喝酒聊天,直到入夜送完客,他才从杨标的嘴里知道了此事。 这一下,这日喝了不少酒的德王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看着杨标道:“查清了是谁干的了吗?” 杨标正要问话,却见主公放在腿边的手在瑟瑟发抖,他抬头,脸孔雪白面无表情:“再给奴婢两日。” 德王没说话,半晌后杨标去扶他,发现他的小主公的手冷得就跟冰一样。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这时德王抬眼看着杨标,重复道。 那是他的孩子,小辫子给他生的孩子,他的头一个孩子,属于他的孩子,谁也不能夺走。 “奴婢知道,您快回去罢,王妃在等着您。”杨标扶了他起来。 德王站定后,反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一个一个地查?” “一个一个地查。”杨标点头。 这都能出事,只能从自己人手里查了,留在王府内府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干下这事的,除了亲信就只有亲信了。 “不要手软,”德王强制自己松开杨标的手,他怕他一个用力就把杨标的手捏碎了,说深吸了口气,平静了神情,看着门口道:“不管是谁,哪怕是于府有功者,诛杀不论。” “是。” 德王回去后,小世子正在母亲身边的摇篮里睡得香甜,他是个能哭能睡的,闹腾得很,德王一身酒气还是凑过去先看了他一眼,得了王妃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这才去洗浴。 没一会儿他带了满头湿发回来,盘腿坐在离小世子不远处的毛垫上,自己擦头发,时不时望媳妇儿和儿子一眼。 他缠人得很。 宋小五半闭着眼假寐没入眼,偶尔也撩下眼皮看他一眼,陪着他,等他擦好头发爬上床来了,她就掀开了被子,等着他钻进来。 等他进来了,她这才放心睡过去。 她入睡之后,德王忍不住把近在眼前的摇篮又往跟前拉了拉,低头往下,就着门口亮着的壁灯的火看着儿子,“不怕啊,乖儿子,父王在。” ** 洗三过后,德王府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末了,闻杏身边的两个她之前力保入荐安福殿的宫人被拖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闻姑姑也被师傅杨标亲自押到了王府地牢,宋小五在确认她跟此事无关后,叫杨标把人放了。 这两个宫女原本是闻姑姑在宫里救下带出来的,闻杏也查过她们的底细,万万没有料到她们居然是探子。 这事王府查到头,源头就查到宫里去了,宫里已经不再是杨公公的地方,尤其在他把宫里的逐多暗线都交到皇帝手上后,杨公公也就只留了一两个不能轻举妄的耳线,这时候他动不得手脚教训人,又不敢与主公报,只能报到王妃这头来。 宋小五知道此事是万妃动的手后,她反问劝她让小鬼忍的杨公公:“你说让他怎么忍?” 这时宫中的万妃有了身孕,她是宫中这两年来第二个怀有身孕的妃子,之前怀有身孕的妃子生下的是公主,还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另一个活到了八岁的二皇子之前也因意外过逝,现在皇帝膝下除了皇后保存的二皇子和五皇子,他现下只有万妃生的皇长子和另一个宫妃所生的四皇子。 一个当了快十年的皇帝,宠信宫妃无数,怀孕之人屈指可数,可见这能怀龙胎的妃子得的重视了。 龙子是胜过王府的世子,宋小五知道,想必有持无恐的万妃也知道,但现实太残忍赤裸,让人告诉他的儿子不如龙子,宋小五不需去说就知道小鬼忍不住这口气。 “那您说,不忍又如何?您见得了他跟圣上闹翻?在这时机,在这当口?”杨标心里淌血,嘴被他抿成了一条直线。 第125章 “闹不得?”宋小五漠然。 杨标被她的神情激怒,“好像就只有奴婢这般认为了?” 难道您不是?您就不怕折损的是我们王爷? 宋小五笑了起来。 杨标被她笑得震怒,念及自己的身份还是强忍了下来,低头示弱:“您知道怎样才是对他最好的。” “是,我知道。”这点宋小五不可否认,便点了头。 “那您……” “我不想让他忍,”宋小五的情绪是淡的,她的脸和她的心一样,硬得就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他这辈子如果要忍受一个人对他永无止境的索求,我想不出来,有谁比我更有那个资格。” 皇帝绝对不是那个人。 “王妃娘娘!” “他要退到哪步才算完?” “这不是您该说出来的话!” “哦?”宋小五笑出了声,她看着杨公公:“你的意思是我该教他好好委屈求全,就像他以前那样?” 然后不得好死? “王妃!”杨公公鼻翼大张,他被这个变化无常,捉摸不定的老妖怪激得眼睛都红了。 “我不会让他忍,我嫁给他,不是来教他委屈求全的,”相比之下,宋小五的语气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他想如何就如何。” “如若……” “再惨又能惨到哪一步呢,杨公公?”宋小五淡淡道:“后果由我担就是。” “您早晚有一天,会因您这个性子,一败涂地的。”杨标强把那句“您算得了什么”忍了下去,改而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来。 “我等着。”宋小五微微一笑。 杨标怒而挥袖而去,都忘了行礼。 闻杏带着侍女躬身猫在一边,连气都不敢出。 他走后,宋小五照常行坐,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德王从他的官衙回来,宋小五便告知了杨标告知的事。 抱着小世子的德王当下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抬眼跟王妃道:“小辫子,我要进宫。” “你去。” “我要是把人打死了,你来接我吗?” “接。” “好,那我去了。”德王点点头,在儿子脸边亲了一口,随即朝闻杏点了点头,“叫丁三到偏殿来给我穿王袍。” 说着他就往偏殿去了。 闻杏看了看王妃,见王妃拿手指在弹小世子的脸,没发言,她顿了一下,叫了身边人去叫丁三,她则快手快脚去备王袍去了。 一柱香后,德王离了王府,他走后不走,杨公公红着脸来了安福殿,给宋小五请完安,静坐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要走,跟宋小五道:“您太高高在上,太冷冰冰了,比奴婢更不像是个人。” 说罢他就走了。 宋小五朝他的背影笑了一下。 她有点更喜欢杨公公这个表里不一的老愤青了,他感情充沛得完全不像个人形杀器,更不像她。 她才是那个死了又活的老妖怪,与他不是同道中人也正常。 不过,她是不是像个人都是她自己,就是因为她是这个宋小五,她才坐在这里成了德王妃。 她要不是她,现实就不会这么走了。 走到这步,宋小五发现她高看的杨公公最终也只是与她形似,神还是差得远,但她无意跟杨公公解释什么。 弱者才会寻求认同,她这样的,就好好地不像个人罢。 毕竟,她活着只为自己,最终只要自己能对得起自己,就已极不枉这一生了。 ** 德王进宫后没去找燕帝,而是提剑去了万妃住的梅花院,德王拖着那把他皇兄赐给他的重达二十斤的重剑,一路与地面划着剑花赶到梅花院的时候,大批闻讯赶来的御林军前来堵他,德王视而不见划剑前往,提为利枪对着他的御林军不敢伤他,只得步步后退。 有御林军挡在了宫院的小门口,德王连他一起一脚踢开了门,跨了进去。 万妃已在,她昂着下巴站在廊下,双手抚着肚子高傲地看着德王。 梅花院很小,德王几步路就到了,不等万妃说话,他双手举起了剑朝人劈去…… “住手!” “住手!” 背后传来了两声急叫声,但德王的剑已经劈去,剑势势不可挡,劈进了砖缝中,而在之前一刻,万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抱起跳到了反方向的廊下,但饶是此人身手了得,剑劈进砖逢当中震起的石屑也打到了她们的身上,打得她们肉疼。 万妃软倒了在了前来救她的女卫怀里,当下被惊得泪流满面…… 她不怕死,但剑劈来的那一刻,那种恐惧让她骇怕到心神惧裂,恐惧万分。 “德王皇叔!”这厢,身后传来了燕帝的大怒的大叫声。 听到这声大怒的喊声,万妃这一刹那间感觉前仇旧怨都是空,这一刻,整个世界只有她,还有爱她的表哥。 “表哥。”她凄厉地喊叫了起来,手软脚软地扑向了她的爱郎,她的保护者。 只是燕帝眼中没有她,他错过了扑过来的万妃,任她扑倒在地,走到了回头过来看他的当朝皇叔德王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您不是来正德宫见朕的吗?” 跑到后妃的院子里来发什么疯? “我杀了这贱婢就来见,你先回去等等。”德王面无表情提剑回头,朝这时倒在地上没人去扶的万妃走去。 “圣上!”回过头看到此景的万妃尖叫了起来。 同时,德王往前走了两步,他走得太快了,万妃害怕得眼睛一闭,握着肚子痛苦地大叫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耿儿,耿儿啊,救救你娘,救救你的弟弟啊……” 周伯耿是当朝的皇长子,是燕帝的第一个孩子,这也是万妃还能活到如今的原因,只是周伯耿已经为他的母妃求过一次情了,在燕帝这再用就不管用了,如若皇长子还来求情,燕帝也觉得这长子不要也罢。 燕帝冷酷地看了摸着肚子的万妃一眼,回头看向了德王:“你跟朕回去,你要什么交待朕都给。” “我不相信你,我现在只信这把剑,”德王笑了笑,还带着浓浓稚气的少年脸孔因这抹血腥的笑显得天真又残酷,“谁动我儿子,我就动谁,哪怕是你,大侄子。” “王叔!”燕帝被他的话说得心惊,低叫了他一声,“回去说话!” “回去怎么样?你关她几天,她就又出来害我,哦,现在不是害我了,是害我的孩子了,兰献,你是不是也不想我有小世子?你还想要回我的……” “王叔,慎言!”燕帝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捏着他的手冷笑道:“别以为朕不敢对你如何!” “你敢,你敢的事太多了,”德王的笑没了,他的眼里是漫天漫地的伤心和难过,“你就是太敢了,我只得一退再退,为了承诺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可你不能让我连我的孩子都护不住啊……” “朕什么时候……” “你放她出来你就知道,万家会怎么对我!还有你那个……” “王叔,她也是你的亲人!”燕帝怕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太后又牵扯进来,连忙喝止住了他,声音极厉。 “可你们这些我的亲人,是怎么对我的,你的妃子要杀我的儿子,你让我怎么忍?”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的德王置若罔闻,他逼近他,提着他的衣襟大声吼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王府里有她的探子!” “朕,朕……”对德王府一直提防着,放任好几方势力旁侧德王府的燕帝哑言。 他是知道万妃有人在德王府的,而且这经过了他的默认,不过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母后和表妹,自然会偏着她们一些,但燕帝不敢说这是几年前的事摆脱干系,因着德王府那一位的存在,他更是加派了人手进去,甚至放任了丞相也放了人马监视王府,只为有朝一日能借丞相的手,灭了德王府那一位让他如鲠在喉的女鬼。 这一刻,看着突然沉默下来了的燕帝,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的德王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笑了起来,眼泪猛往下掉:“你们啊,你们啊,让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小辫子心里清楚我恋慕她只是贪慕她的力量,想抓住利用她成全我自己,成全我们周家,可你啊,可你啊……” 德王流着泪,“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他松开了皇帝的衣服,也松掉了手中的剑,他拍了拍苦不堪言痛得快要碎掉的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我欠我皇兄的命我也不知道还给你了没有,但就这样罢,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德王说着,抬头昂胸往前大步走去。 “王叔,王叔……” 第126章 “王叔!” 德王奔跑了起来。 他就像打了败仗溃败落跑的将军,像被人追逐的丧家犬,抹着泪,就像脱离背后追赶他的深渊一样,伤心欲绝怆惶无助地狂跑了起来。 这一刻,跟随来的宫里曾经看着他在这皇宫里尊享过极致荣光的老人莫名眼睛一热,跟着一块伤心欲绝了起来。 这世道啊,不止是贱奴贱婢的命不是命,就是龙根龙种卑贱起来也能成为刀口下的冤魂,权力的祭品。 德王跑远了,追着他的燕帝停了下来,他看着如风一般消失在了门的那边的王叔最后的那点背影,末了抬起头,缓缓地闭上了眼。 小王叔啊…… 朕知道你的心意,可那样的一个人,就是你放心她呆在身边,朕也不放心啊,朕难道错了吗? 朕这次心里有你了啊。 ** 德王跑回了王府,把自己埋到了被中。 宋小五这刚喂完孩子的奶,戳完他的脸蛋儿,就见大的那个一阵风跑回来就钻到了床上——好在还记得自个儿脱靴子。 德王妃勉强给自家小鬼找了点能入得了她眼的优点,戳了下摇篮里吃饱了就睡了的儿子的脸,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跟小孩儿分摊一下家里的责任,毕竟,这个家里不止是她倒霉催的为了美色嫁给了小鬼,这小儿也是小鬼的孩子,还是早点让他感受一下这个家的气氛罢。 是以小世子就是睡着了,宋小五还是把他当安慰道具抱了过去,把他搁在了隆起的那坨被子边上。 她刚放下没片刻,被子里就起了衣袍摩擦的声音,还有抽鼻子的声音,只见小世子那不中用的亲爹从被子里钻出了小半个露出眼睛的脑袋,抽着鼻子水汪汪的眼睛看了小世子一眼,就又用这双眼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不动声色地回看着他,没说话。 德王见小辫子不回答他,总算把鼻子和嘴从被子里挪了出来,头靠着儿子,问小辫子:“孩儿吃饱了没有?” “嗯。”宋小五看了看他脖下的衣袍。 王袍是用大量的金银丝制成的,沉不说,还硬,穿身上就怪难受的了,他还穿着把自己裹进了被子当中蜷成一团,可说是天赋异禀了。 看得出来,经验还蛮足的,这事绝对没少干。 他还跟以前一样呢。 这足以说明她把人养得还算不错,就是往死里操练他,也没把他骨子里最天然的感情抹去,他还是能哭能笑,像个少年。 这就是杨公公现在与她最大的不同了。 杨公公要的是一个成熟稳重,像个真正的当权者一样的德王;而她要的是一个生动鲜活的,拥有足够的能力,也无需压抑自己的小鬼。 她不需要把他变成她,变成那个先帝,变成皇帝还有朝中老谋深算的权臣一样的人,他只要像他自己就行了。 她不需要他去委屈去妥协,她会让他知道怎么依靠他自己的力量活成他自己的模样出来。 “小辫子,”德王见王妃老看着他,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他又抽出了手来,推了推孩子,连带挪了挪自己,把孩子和他往床边腾了点,靠近了她,“我没用极了,我想把那贱婢杀了,但我大侄子一拦我,我就哭着回来了。” 说着他还掉泪,“我真没用。” 就像小时候他被皇兄扔到军中跟着将军们一块儿操练,手都破了他都不会哭,可是一回到皇兄的身边,皇兄只多看他一眼,他就能委屈得哇哇大哭,还有别人怎么说他都没事,皇兄一说他不好他就掉眼泪,但大侄子不是皇兄,本来大侄子这头再对他不好,他顶多觉得有点委屈伤心不至于哭,但一想到大侄子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就真的伤心了。 “嗯。”宋小五听着应了一声,别过脸,把搁在床边桌子上给小小鬼擦奶的帕子抽了过来,帮他擦了擦脸。 有人抚慰,德王眼泪掉得更凶了,“其实我是想我皇兄了,杨标说皇兄这辈子最大的仁慈都用到我身上了,我老想着要回报他一些,可我没用,周元跟我同不了一条心,皇兄的心愿我完成不了。” 当然完成不了,上一世你就是因此而死了也没改变他,你就是为他再死一次也改变不了,这就跟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不过宋小五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也没说别的,仅是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我要走了,我要带你们回封地,我不愿意再留下去了,”德王把脸埋到了她的腰间,哭着道:“要是把你都害没了,我就死了。” 这事宋小五知道,她也知道他心里清清楚楚,但他把这话说出来了,宋小五一时之间心中情绪翻滚,心猛地一抖,胸口因这句话被烫得炽热无比。 她知道他恋慕、渴求她的是什么,他喜欢她的强大,喜欢她的果断,甚至是崇拜她的凶猛冷酷,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从别人身上得不到的,她是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这就是真实的她,他们彼此之间被对方的特质吸引,这已是极好的感情,但这一刻,小鬼想到要保护她了,而不是再一味索取了,他把她当成了他的命,自认已经足够理智了的宋小五脑袋还是热了起来。 “那就走。”宋小五觉得这就是该走的时候了。 她画了个局给燕帝,但小鬼不应该呆在京中抢皇帝的功劳。 皇帝的兴武强兵不该是他主持,拯救苍生大计也不应该是他在主持,他参与过,让参与当中的重要肱骨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就行了。而且让天下百姓记住他不是什么好事,也没什么用处,民间的圣人英雄都是当局捧起来的,哪天想抹杀掉也易如反掌,但掌管这个天下的上层结构知道有个他,等这个国家真正不行的时候,这些人会想到他的,这才是根本。 “好。”德王心里已经早做好准备了,他只是想把伤心难过都跟最爱他的人都说道出来,是以他缠着宋小五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坐起来收拾好,让等在外头的杨标进来说话。 杨标一听到他说让他准备启程之事,他心里叹了口气,但直接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准备。” 他也是强求了,小主公保不住自己的时候,他老想着要让小主公自私点,不要管圣上了,但小主公能保住自己了,能耐大了,他又想着他能为圣上多做点也好,哪怕不为周家,为先帝爷也好。 这才多久啊,他就忘了他小主公之前连自己的小命都握不住的日子,开始苛求他,和他背后的人来了。 不能再留了,再留下去,他这把老骨头都要成害死小主公的凶器了。 遂杨公公一下去就大刀阔斧了起来,宫中的燕帝知道了王府的举动,当下心口一疼,坐在龙椅上的他手支住脑袋,这才没往后倒下去。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对此事不闻不问,一来这个天下确实只是他的,小王叔现在在他的秀林院的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他就是不多想,朝中大臣也会多想,那些被他培养起来的后起之秀也容易分不出主次来;二来让小王叔走也好,他们叔侄俩能冷静冷静,要是过几年,那个女鬼真没有害小王叔之心,于这个天下也无碍的话,到时候再说罢。 于燕帝而言,他已接受了德王的走;于朝廷而言,德王虽未结冠,但他膝下有子是成年,他在京中留得已经够久了,先帝也走了这么多年,他现在要回封地无可厚非;于宗室而言虽有些不舍,但这一年来德王叔已提拔了不少杰出的宗室子弟,有着这些人当基底,宗室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式微了,是以德王劝说了他们几句,他们也就不多说了。 对于德王要回封地的事,举都上下最伤心的莫过于宋家了,尤其是宋家的宋张氏一得知这个消息,她是知道几天就哭了几天。 宋老太太虽也伤心,但宋晗青正在说亲的年纪,她又有宋氏一族在都城的族务要主持,这让她分心了不少,也就没多想别的,也没有前次得知小孙女要跟父母离开上都城的那次的万念俱灰。 人拥有的多了,顾忌的多了,也就不会紧抓着一事一物不撒手了。 只是张氏是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心血才把她的女儿带大,把心头肉嫁出去已经是在割她的心,现在要看着她远去千里之外,没几天她人就已经哭傻了,宋韧见着心头更是难受了起来,看着已经难过到了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夫人,无从安慰的他去了德王府,指着女儿想骂她,可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来:“小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是谁用心血把她灌溉长大。 宋爹一来,宋小五也知道该回去一趟了,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事情,拖一天对她、对她母亲而言都像是在被凌迟。 她的命是那个一味固执地想让她活下去的女人给的,当中但凡只要她母亲稍微一松开点手,宋小五就知道她早随风去了。 她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来源于她的母亲最初对她的爱。 而现在,她要亲口去告诉那个用爱灌溉她长大的人,这次她要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了…… 第127章 宋小五回了趟家,得知她要来,宋张氏收干净眼泪,去厨房给她做了顿饭。 这夜宋小五歇在了宋宅,带着孩子跟母亲睡在了一床。 张氏到半夜的时候看着外孙睡了,宋小五看着祖孙俩相依在一起的模样,冰冷的眼渐渐温柔了下来。 人生很短也很长,他们往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 这日早上起来,张氏的情绪好了很多,送走了女儿外孙后,她回头看着头发已灰的丈夫,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你可要陪我到死。” 宋韧朝老妻笑了起来,跟她点头道:“好。” 定会偕老白头。 宋小五回王府后,德王府一行人在三日后出了京,他们走得甚是匆忙,走了没有两日,就有追兵追上前来送信,皇帝有事要过问德王。 德王皱眉回了信。 过了没两天,又有追信前到。 这次德王火了,在驿站停了两天,把该交待不该交待的都写到了上面,把两本册子砸到探子头目脸上吼:“叫他别再来了。” 此次之后,皇帝总算没有来人了,德王一路看着他王妃怪心虚的,过了两天实在忍不住,问她道:“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太不像个男人了? 宋小五摸了摸这阵子对她小心翼翼的小鬼的头,摇了头:“没有。” 他要是真说一不二,他就不是他了。 不过她也没安慰他就是。她没跟他说,他适合活在远处,没有他的存在,于皇帝可能才是真正的好事,没有了像他这样的人搁在心上护着,孤立无援,尤其是心灵上的孤独才会使人真正成长。 皇帝这个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最终得看他自己,要是靠他自己不行,到时候强大起来的晏城也就有能力接手他的烂摊子了。 现在,壮大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她身为周家媳妇,给周家祖宗们上的进门礼已经给了,能不能端得住,就看周元这个皇帝了。 德王就带了些人,拉了几车盆盆罐罐走,府里的财物都没拿几样,走得可谓是潇洒,直到他们到了封地,乱成了一锅粥的朝廷想到请德王出来做主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个人可以压得住日益高深莫测的皇帝了。 接连有几个掌管要位的臣子被皇帝压着请辞,燕国几州太守又陆续收到调令即刻回燕州告职赴职,这头他们刚启程,新赴任的太守就已经到了半路了。 全国十八个要塞的大小刺史也在两个月之间全然更换了一遍。 皇帝动作之大,大到朝中不少人都给德王送信告知详情,德王看到头一封还不解,多看了两封就干脆不看了,他忙着打理封地和带孩子,实在腾不出空看他大侄子是怎么亡国的了。 德王一行人一到晏城,王妃在打量过王府,又在查看过晏城库房后就指定了一处别院暂住,把德王府推倒重修,还大开财库,让人去隔州招人过来盖房子。 杨标被她吓得不轻,看她只是重建而不是扩建后这才松了口气——封王的王府是有规建的,超过了就得被人说其心不正了。 晏城现在的财力物力只能算是不错,但封地想要进一步增添实力就需要足够的人手,靠宴城的百姓生那得等十几二十年才成,是以宋小五想盖幢房子只是个添头,最重要的是吸引人流涌进晏城。 哪个年头的老百姓都一样,哪头有饭吃就往哪头钻。 至于晏城当地的百姓,现在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就不占用他们的劳力了,到时候外地的廉价劳力一过来,看看他们过的日子,这不用晏城开口他们就自己想留下来了。 宋小五忙着规划晏城,一天时间去了一大半,不可能把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是以她跟小鬼一人管孩子半天,两个人一起带孩子,但相比她管孩子的时候只管交到姑姑手里,她时不时看两眼,德王就要显得比她对孩子用心多了,等孩子百日过后可以带出去之后,他出去有事都要把孩子背在身上。 杨公公试图让王妃把孩子交到他手中未果,末了只能跟着主公带小主公。 小世子是个很安静的小孩子,脸上跟他娘一样时常没表情,小面瘫偶尔笑一下都跟施恩一般,偏生德王爱极了他这个样子,一把他抱到手上就不撒手,见小辫子愿意他带着孩子出去更是开心得不行,只要不是去城外都要带着他。 德王府的小世子名叫周承,名字是他母亲取的,但周承这个小世子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对她爱理不理,宋小五早察觉到了,从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在评估他,过了小半年看他就是一正常的缺心眼的孩子就放弃他了,连戳一下都只是顺手,不再特意了,喂完奶就把她交给他爹,或是闻杏去带,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少了,小世子更不待见她,也就吃奶的时候拿眼瞅瞅她,看看是不是那个熟悉的喂奶人。 母子俩五官只有一点相似,周承的鼻形像了德王妃,小小年纪就很秀气直挺了,但他小脸不笑的样子神似了她,只要有人看到他们俩挨着,小世子简直就像足了德王妃,以至于守城将军一看到小世子就跟见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德王妃一样,不敢逗他。 晏城的大小官员差不多都见过德王妃,从上到下无一例外都是怂着德王妃,爱戴他们文武双全、热情洋溢、爱民如子的德王。 是以周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受他娘的波及被人敬贡着起来了,走哪都是被人小心翼翼待之,他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小脸蛋,却完全没有他父王来得受欢迎。 宋小五选的是一处圆院,主人屋跟仆人屋泾渭分明,她也没留太多人近身侍候,身边只留了杨标和闻杏带的两班人马,杨标带的跟着小鬼,闻杏则跟着她,原先德王府侍候他们俩的人被她砍掉了至少一大半,把人分出去了做事。 去繁存简之后不可避免的她也加大了他们夫妻俩带孩子的时间,原本他们俩人带孩子的时间一致,但没一个月小鬼带的时间比她长,她也由着他去了——长大了一点的周承就要看到他父亲有意出去就朝他父亲伸手,哪怕当时含着她的奶也能毫不犹豫地吐掉。 被嫌弃的德王妃当然不可能留他,她允许他堂而皇之沾她便宜已经是看在他是她生出来的面子上了。 德王见他娃敢这么勇敢地嫌弃他王妃,当面是斥责,背后就夸他娃娃:“你比父王厉害多了,你父王我就从来不敢!” 被他背在身后的小世子面无表情,小手紧紧抓着他父王的脖子肉,黑黑的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 这年盛夏,晏城烫得就像一坐窑炉,袭卷天下的热浪也没有放过晏城,晏城的河流一到七月中旬就已经见底了,而天气完全没有凉下来的趋势。 晏城一半本来就偏北,很大一部份地方常年雨水小,主城边上的两条河流水流日益减少后,这下连百姓的日常用水都成问题了。 好在这时候德王下面的铁卫立功,砸出了一条地下河来,河流当日就由官兵把守,三日后就由百姓排队来取水饮用。 德王见他一来封地就忙的事有了好结果,这晚让人去地下河里挑了担水回来烧热,偷了点王妃泡茶做点心的玫瑰花,给他和小家伙泡了个香香的花朵澡,洗得香喷喷地去书房找办公的王妃。 府里的人总算找到了一处暂时能缓解压力的河流,宋小五松了口气,但刚去勘察过实地的她正在想怎么把这条阴凉的地下河利用到极致,就见家里头一大一小香喷喷地来了,她便停了手上事,往椅子边上挪了点,让这俩人挤到她身边。 书房的椅子是正常的太师椅,坐一个人宽,坐一家大小三口稍稍有点紧,但宋小五没让人换,杨公公极为贴心地换过一次,被他家主公瞪了一眼,回头亲手又把椅子换了,于是一家三口照常挤着坐。 一落坐,德王把被他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仅穿了一条小裤衩的儿子放到王妃鼻子前:“你闻闻香不香?” “嗯,香,可以吃了。”宋小五咬了小面瘫的小藕臂一口。 这天儿这么热,还能把这小孩儿养得这么胖,不容易。 “哈哈哈哈……”德王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也咬了儿子一口,被转过头来看他的小世子怒瞪了一眼,挥了下小拳头。 德王便亲了他的小拳头一口,把他塞到了他娘手里,朝王妃挤了挤,拿过了她手上的笔,“你之前写到哪了?你说,我接着写。” 宋小五就亲了他的脸一口,德王一被亲就转头够她的嘴,连亲了好几下被儿子蹬了一脚才松开,捏着儿子的小脚一脸可惜地跟王妃道:“就这一点不好。” 有小世子是好,可是有时候他也太碍事了。 “不喜欢就扔了。”宋小五低头亲了亲小小鬼的脑袋一口。 还好长得漂亮,要不她都不太想抱。 “还是不要扔了……”德王听了就想笑,又靠近她想亲她,但被宋小五躲了过去。 “你先看看那信。”宋小五朝他抬了抬首,指了指被她搁在公文上头的折册。 皇帝写来的。 他给小鬼写了几条于晏地有用的治灾的法子,还给小鬼献了几条策,以及还给他们送来了一批有用的药物,并给他们送了一年兵马的粮饷。 第128章 看罢,德王撇了撇嘴,把折子往儿子手里塞:“拿着。” 说着朝德王妃讨好地一笑,“是罢?” 给了就拿着,清高骨气算得了什么?把马儿养肥兵养壮了,一个个都能使力才是正途。 宋小五被笑得嘴角一翘,德王见着魂都没了,人往前凑,嘴唇无意识地嘟起,但他还没吻到他的甜头,德王妃就把小世子塞到了他怀里:“你抱一会儿,我把先前的画完。” 没得到赏头的德王恨恨地啾巴了儿子的脸蛋儿一口,朝神似了娘亲的小冷漠恨恨地道:“都是你。” 老坏他的好事。 小世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漠不在乎地别过头,蹬着小胖脚自个儿玩耍了起来。 德王哼了一声,凑到王妃身边,小声地道了一句:“亲一个呗?” 一个就好了。 提笔的宋小五闻声转过头在他嘴上啾了一口,虽说她亲了一口就别过了脸接着忙,但德王也心满意足了,安静地看着王妃写写画画了起来,没有多久,王妃搁笔让出位置,不用他说,他就接着她的下文写就了起来。 他甚是认真,宋小五陪了他一会儿就不再打搅他,抱起小世子回了卧室喂奶,喂到一半,闻姑姑匆忙进来,朝她福了一礼:“王妃娘娘。” 宋小五朝她颔了下首,过了一下见闻杏没走,便看向她:“何事?” 闻杏靠近,低声道:“奴婢有事要禀。” 宋小五拿了一个凉枕塞到腰后,往椅子后靠了靠,静待她详说。 “奴婢下面两个丫鬟起了异心,奴婢想把人送走。”敲打也没必要了。 闻杏禁不住手下人再来一回了。 “嗯?”什么异心? 闻杏低低地回:“是负责屋里衣物替换的诗情和画意,她们身上有股含羞草的味,王爷昨日找奴婢说话奴婢才知晓,刚刚奴婢才找到物证,是奴婢疏忽大意了,还请王妃恕罪。” 含羞草名字好听,但实则是大燕内卧助兴的一种春药,常混进女子的香粉里被使用,宋小五知道这个,闻言挑了下眉。 这是想给王爷献身?居然有丫鬟不怕她? 不过,对一个丫鬟来说,哪怕只给王爷睡一次想来于她们都是麻雀变凤凰的希翼,对于她们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事情了,为此铤而走险也是正常。 最近她跟小鬼都忙,她睡上半夜小鬼睡下半夜的时候经常有,卧室里有要随时换洗的婴儿,小鬼又带他带得多,丫鬟夜间出入他身边,女主人要不在,有点暇想也难免。 毕竟,就是她这种老鬼看着长大长高了的德王爷也难免有迷到失神的时候,就不说定力不够的小丫头了。 但动心是一回事,敢于行动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就换了。”宋小五便点了头。 “是。”闻杏恭敬地应了声,等了等,没等到王妃接着吩咐,便抬起了头。 吃奶的小面瘫在她怀里睡着了,宋小五正要挪开他放下他入睡,见闻杏没走,便看向她。 “奴婢罪该万岁。”闻杏又请罪。 “不至于,退下罢。” “是。”闻杏见王妃不问王爷是怎么发现的事,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退下了。 这件事闻杏第一个禀告的是王妃,第二个才是杨公公,让杨公公去禀告王爷那边。 杨标听到丫鬟行勾引之事,眯起了老眼,闻杏被他看得身形僵硬,苦笑着道:“师傅,徒儿管得住她们的人,管不住她们的心。” 那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杨标哼笑了一声。 回头他去了书房,等到德王忙完事情,他上前禀告了此事,德王一听,皱眉道:“只是送走?” “矿山那边缺媳妇的多的是。”杨标说了下她们的以后。 “不成,”德王摇头,“那是我城的重地,不是她们这种女子进得去的地方。” “那,奴婢让人送到马羊山的哨所?”羊山是靠近第一要塞一百多里远的一座草山,那里驻守着一支两百人的巡边军,说是也是巡边军,实则是给第一要塞养羊养马,送肉送菜的伙头军。 “嗯,交给人训老实了再配。”德王吩咐。 “是。” 说完他也没走,德王瞥了瞥他,见老奴婢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头有点疼:“别问我为何不偷腥,你问小辫子去。” “老奴不敢。”杨标诚实地道。 德王瞪他:“去去去,问我你就敢了?无法无天了,还不赶紧走?” 杨标上前给他捏肩:“要不您跟我说两句?” 诗情画意长得还是挺美的,当初他挑的人让闻杏带的,那时他也是存了心给当时的小主公尽挑好瞧的了。 她们是比不上王妃,但皇家想爬床的,有几个真比得上正宫娘娘的?还不是爬成功的多不胜数。 “给你,你想要吗?”德王打开他的手,“磨墨去,爷好得很。” 没下半根子的杨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了他手侧拿起了墨条,漠然道:“您这是怕王妃罢?” “肤浅,”德王“嘁”了一声,“我才不是呢。” 说起他还抬起了下巴,得意洋洋地道:“我不仅不怕,我还替王妃娘娘把关,替她杜绝府里府外一切隐患,好好替她守着我自己。” 杨标被他气得冷笑了一声。 “她们今日能爬我的床,改日荣华富贵都有了,她们就敢爬别人的床,我亲嫂子都免不了俗,她们这些个没见识的还能免得了?”德王见杨标冷笑,耸了耸肩甚是不在意地道了一句。 “您还是小看自个儿了,”杨标见他说得起劲,冷冷地抬举了他一句,“不会有人舍得的。” “这个你就错了,我那个堂侄肃清王的事你还记得吧?”他那老堂侄长得可一表人材,年轻的时候爱一个小丫鬟爱得死去活来,生生把一个卖进府里的小奴婢捧成了贵妾,因此还跟结发妻子闹了个同住一府却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最后贵妾生的两个儿子一个都不像他不说,还被逮到跟府里的马夫在马厩里厮混,事发那天德王凑巧跟着他那堂侄的嫡子在他的官衙说事,听到禀报跟着人回去看了一下,结果那马夫又老又丑还个矮,德王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结果脱下来一看,那根儿又短又小,当天所有在场的人都想不明白那贵妾看上那马夫什么了,他那样样都比马夫强的老堂侄更是被激得吐出了一口老血来…… 德王还清楚记得,他老堂侄被气得吐血的那一刻,他那堂侄孙连上前去扶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别过脸一脸的冷酷。 亲儿子都嫌他丢人不想认他呢。 这事发生没两年,杨标当然记得,闻言皱了下眉,看了眼自家王爷。 德王一见他眼神就抽了抽鼻子,“我跟小辫子说过这些事,还求了她不要多看别的人,还有……” 杨标不想再听下去了,把墨条搁下,“奴婢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德王没拦他,仅在他背后喊:“我是不会给小辫子戴绿帽子的,你想都别想了。” 走出门的杨公公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毫不犹豫翻了个大白眼。 ** 丫鬟的事宋小五没怎么多说话,但闻杏换了人后,她把她屋里侍候的人,连带新进的叫到了一起,跟她们道:“诗请画意是想替我分王爷床上的忧被闻姑姑送走的,这是我们夫妻房里的头次,可以原谅一次,但以后你们要是有这个心,就不会有她们那个好运气了,但凡只要我知道,当天就可头点地,不信邪的都可以试一试,看看我是不是下得了这个手。” 她说的很平淡,屋里的大小丫鬟有两个沉不住气的抖了抖,最边上站着个叫如意的送水丫鬟当下就跪了下来,颤抖地哭着喊:“王妃饶命。” 闻杏没料到王妃只是训个话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怂货,刹那急火攻心差点被气出个好歹来,当下就用眼神使唤了两个近身丫鬟把这丢人的拖了出去。 这么怕王妃,怎么就没把她的贼心怕死?! 当场就有丫鬟不打自招,没料到的宋小五也默了一下,看了在场的人一眼,懒得多说,挥挥手就让她们退下了。 回头她也没跟德王说起这事,反而是德王在知道她所说的话后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王妃对他做什么,这天办完事回来挨着她补觉的时候实在睡不着,沉不住气地跟她先道:“你怎么不让我替你管好我自己啊?” 宋小五为了给他找出个能睡觉的地方,从太师椅上移到了长榻上,这天着实是热,身边还有个如火炉一般的人形热源,她这是静了静心才把身上的热气压下,听他这么一说,她嫌弃地把想枕到她腿上的人头往下推:“没事,有你就有我,到时候我们俩给我们家开出一府色彩缤纷的花来,谁都不会比谁逊色。” 德王听了目瞪口呆,半天后,他直起身惨叫道:“你敢!” 宋小五见他跳起来了,觉得这天太热了,封地诸事也压力重重,难点极多,做点事散散暑气和压力也好,便由着他扑上来办了一场。 德王逞完威风,见她不堪重负先睡了过去,他看着怀中的人小心地亲了一口又一口,替她盖好薄纱,拿过扇子替她扇着风,把放在旁边冰盆里的冰块的凉气扇到她身上,又拉过公文坐在一边批示了起来。 宋小五补了一觉起来,见他盘着腿坐在她身边,一手拿着笔专注地看着腿上的建筑图,而另一手则在替她扇着扇子。 他太认真,也就没看到她醒来,宋小五抬眼静静地看着他,享受着这只独属于她的时光,直到他抬手去擦鼻尖已堆积重重的细汗时瞥到了她,她便朝他微笑了起来。 “我等你好久了。”见到她醒了,德王顿时就笑开了颜,低头朝她的嘴碰去,“你睡得好不好?” 第129章 晏城现在的情况的井井有条,都源于德王府对城中诸事财力物力的巨大投入,这当然是有回报的,但回流时间很长,而德王府再富有,库存也有限,宋小五要做的就是在一切进入良性循环之前,如何用这有限的库存把晏地支撑起来。 她于规划是有一手,而小鬼作为执行者手下也有人,但光有人不用,每一样执行到位,才可能出成果。 并且每一件事并不是都能按规划走,计划都会中途变化,人算不如天算,总有突发事件会打破计划的平衡,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就是见机行事。 是以她跟小鬼带着王府的大批人马具体解决好这些问题,用铁硬的执行力终是换来了晏城的稳定,但晏城的稳定也让晏城涌入了边州两地的不少逃灾百姓,晏城关门阻止这些流民的涌入,让晏城乌云压顶。 城中百姓不能再出城门打石头给王爷府的建造运石头,城外的一些农户家费心打理的田地也被这些涌来的灾民祸害完了,王府迅速派兵镇压,才把人管束了起来。 城里的百姓本来对这些人心存怜悯,但因有人给外头被饥渴交织的流民送水送食最后却因遭殃被打死在城外,没两天不再是官兵把守不许这些难民的进入,而是全城民众自发对外,不愿意接受这些逃灾的百姓的进入。 此时已是八月,天气依旧炎热。 德王在府里的医官都准备就绪后,令小暑带队领人出城把守次序,以及运来大批水桶柴火,令他们消毒净衣,另一头晏城也在做安置这些人的准备。 守城将军王将不知道王爷夫妻为何下此让晏城背上重负的命令,但他是德王的心腹,王爷下了令,他就带着兵将执行命令,没两就把能安置上千人的兵营让了出来。 这头王府铁卫首领铁卫将军立春奉令从矿山回王城,不多时就又带着大队出了王城,前去迎朝廷送来的粮草。 这粮草已经押了快两个月都没到,德王怕这一州一州过来,到他手上的就没多少了,他让立春前去迎不说,要是发现但凡谁搜刮了他一粒米都给他讨要回来,多的孝敬他的就不说了,拿回来就好。 另一头,铁卫的另一支队伍也出城扫荡沿路的尸体,王妃有令,只要见到尸体的就地挖坑半丈掩埋。 一连六个月的炽热天气,一滴雨也没下,中暑死者无数,饥渴让人无力掩埋一起逃灾的亲人,无数人被弃路边荒野,引来蛆虫苍蝇秃鹫无数。 除了镇守边境的驻军,德王把自己在外的人都调守了回来,这时,晏城的百姓也被下令白日进入地下河避热,另一头也接手官兵挖地开河的事懂,城里所有的壮劳力也被官衙接管,统一安排劳作。 这所有的大动作,晏城用了不到五天全部完成,而统管所有事情的德王这几日都不在家,他被王妃派去寻找前来逃难当中的可用之人,城里的那些能耐的,已经一个人被当两个人用了。 连只念过几句书,会写几个字的小书生都被他们派去各处当文书了。 他这日回来,宋小五带着孩子睡着了,光着身板躺在母亲身边,面无表情看着上方的小世子见到爹回来了,嘴一撇,朝他爹张开了手。 “父王臭极了。”德王抱起了他,亲他,“也就我儿不嫌弃。” “爷,水好了。”追着他过来的杨标提醒。 德王抱着孩子弯腰,亲了在睡的美王妃的发角一口,轻声跟睡梦中的人:“孩儿我抱走了。” 小世子打了才回来的人一下,快走。 德王抱着儿子去洗了个澡,回来躺下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宋小五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睡出了一身汗来的一大一小,她坐起来缓了一会,见冰盆里的冰化了,就敲了两下桌子。 闻杏下面的得力大丫鬟杨柳飞快轻步跑了进来,小声叫了一声:“王妃?” 宋小五给自己倒了杯水,朝冰盆扬了扬首。 “是。”杨柳早已察觉冰盆该换了,但没有王妃或是王爷的令她不敢私自进入王妃的领地,只能等着传召。 宋小五刚喝完水,知情的杨标就过来了,跟她道:“王将军找王爷跟您有事要禀,您看?” “我过去。”宋小五开了口,清亮的声音因刚醒稍有点沉。 “您用点什么吗?” “有什么?” “镇了点五谷粥在冰盆里,闻杏还做了只白切鸡,给您端半盘上来。” “成,给王将送一份过去,说我用点就过去。”宋小五见过王府下面大小的官员,这些官员甚至有一半是她任命的,褪去他们最初对她的震惊,磨和了半年,她跟他们现在也算熟,他们也比以前听话多了,是以宋小五给他们好脸色的时候居多,不再是老冷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 德王妃有个总能让人轻易忘记她年龄的本事,让人对她噤若寒蝉。 “奴婢知道了。” “你吩咐下去,别跑了,把承儿的衣服给他找出来,等会他父王要是去见人,让他跟着去。” “这……”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 杨标无奈:“是。” 到了封地,王府就更是她的天下了,无法无天,天王老子第一她就第二,他也拿她没办法。 宋小五用了点吃食就起了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之前她穿衣吃喝闹出些动静没闹醒的人突然醒来了,带着睡意说了一句:“你去哪?” 宋小五回身,朝起了身的他道:“去见王将说点事,你睡,等会儿我回来。” “哦。”知道她要去哪,德王放心了,又倒了下去。 他的警戒心真是宋小五见过的人当中最强的,哪怕两个人早分不出你我了,他都没有放松。 怕失去的阴影可能得跟随他一辈子了,也不知道再多养几年,能不能把他的安全感培养出来。 到时候就是失去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吧? 宋小五心里想着,朝站在门边的杨柳点头,带着人过去了安德殿。 安德殿离别院不远,是现在王府见属官的唯一一处议事厅。 王将还没吃完,他吃完王府送来的吃食,又讨了几盘馒头,带着两个亲兵拿馒头沾着蒜醋吃得不亦乐乎,王妃悄不作声地来了,王将军还好,两个蹲在王将军脚步吃沾醋馒头的亲兵当下就猛地站了起来,“王王王妃……” 一下他们脸就急红了,汗如雨下。 宋小五瞥了他们一眼,往上位走去,王将也赶紧把嘴里的馒头咽下,放下手中的半个站起来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撤,他则朝王妃行了个礼:“末将见过王妃。” “不急吧?不急吃完了再说。”宋小五落坐,问了句。 “嘿嘿,嘿嘿。”王将没刚见她时那般怕她,初初刚见的时候他是面上听她的令心里不听,王妃娘娘是个横的,一看他不执行她的命令,什么事都不待见他,下面做事做得漂亮的人都有得赏,就他这个长官没有,把他冷得孤立无援,差点抹不开面子甩手不干了,现在这口气缓过来了,谨小慎微给她当了半年的差,见她也没有他想得那么差劲,对她便也像对王爷那样了。 “吃罢。”王将勇猛忠诚,是个能将,但有一点不好,他就是很典型的武夫,很自以为是,服你就听,不服你打死了他都能梗着脖子跟你怼,且嘴拙得惨不忍睹,两句说不过就吼“老子打死你”,脾气急躁得能不用火就能把现在这空气点燃了,宋小五拐弯抹角收拾了他几顿才把人收服,还得小心着力度别把人整死了,对他也算是用心了,所以这人还没把她的用心还回来,德王妃还是会好生待他的。 她这辈子不会计回报的人的名额,已经被人占满了,这些个在她的地盘吃她的饭的,谁都不要想着能白吃她的饭。 “诶诶诶,那……”王妃娘娘是个大方人,来了府里总有些吃的,哪怕是只给一碗饭,那也是一碗大大的白米饭配一碗红烧肉,这是王将来府里最纠结的地方了——他想见的不是王妃,但又想碰见王妃,面见的是王爷的话,王爷就没这么体贴了。 “吃你们的。”宋小五接过了杨柳给的水喝了一口。 王将见状,赶紧挥手叫他的亲兵过来,把他们吃了一半的拿给了他们,见他们还往盘中抓,抓了一个不算还抓第二个,他狠狠地一人抽了他们一记,骂道:“饭桶啊?” 他还吃不吃了? 亲兵哪敢跟他倔,看不能抓第二个了,拿着手上的一个半呲溜一下又跑到了门边,蹲到了门外大汗淋漓地吃饭去了。 他们是听到将军要来王府,打赢了几个兄弟才抢到这陪着跑腿的活,还不是为的这两口吃的? 王府里给的量大,足,油水也管够,顶饱,没吃饱的话脸皮厚点还能去厨房讨一碗骨头汤吃,运气好点的话还有排骨啃,王将的亲兵们来了几次都来出心得了,现在来王府已经成了抢手活。 这厢王将在门内也是抓紧了时间把馒头塞进了嘴里,王府的蒜醋香,还甜,堪称美味,是以最后那点蒜醋他也没放过,当着王妃娘娘的面把那点沾料都倒进了口里,还巴唧了下嘴巴。 饶是宋小五见过了这些武夫的糙样,心理准备也做得足足的,但还是被王将军这丝毫不矫揉造作的吧唧嘴巴得头有点疼,便抬手揉了揉。 这都是饿鬼投胎来的罢? 王将倒是真毫不掩饰,吧唧完嘴,还遗憾地说:“王妃您赏的那什么白白鸡好吃得很,就是少了点,馒头也香,就是还缺了点什么?” 王将想着想起来了,一拍大腿道:“对!缺了一碗肉汤,里头要是撒点葱花再香不过了,就像上次您赏的我们的那碗那样,香得哟,回去睡觉我舔了半天嘴巴都能感觉到!” 宋小五听到这,着实是听不下去了,怕他越说越难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王妃一脸冷漠,终是把王将因吃饱喝足填得满满的脑袋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连忙清了清嗓子道:“王妃,末将来是要请示您,那些登记在册的灾民可是能安排干活了?” “花名册带来了没有?”宋小五问了句。 “带来了!”王将朝外吼了一嗓子,“王五,师爷给的册子呢?” “来了。”外面的亲兵冲了进来,没顾他们将军,直接把册子献到了王妃面前。 王妃不是个挑剔人,这从她连王将这样的糙汉都能视若平常就足以看得出来了,但她看着呈放到她面前还沾着几个手指油印子的花名册,她还是抬头看了这亲兵一眼。 亲兵被王妃的美目看得心颤,低头一看,看到了花名册上的油印子,当下胆寒,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王将被他吓得赶紧走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第130章 “呀……”看到手印子,王将还吓了一跳。 混不吝就是如此。 杨柳过来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王妃这时颔了下首,她接过拿手帕擦了擦,正想拿下去收拾一下再奉上来,就见王妃伸过了手。 宋小五拿过花名册看了起来。 现在这关头,王府的人都被她轰出去办事儿了,现在分工明确,但也不明确,她也不想浪费时间金钱,是以他们夫妻拿大头的事情太多,她能不推诿就不推诿。 现在晏地由他们夫妻俩一把抓,权力集中的不好的地方就是他们身上杂事太多,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在非常时刻也很省时省力,他们下什么令下面就执行什么命令,省去了中间环节,干脆了当,一目分明。 另一个,真正的地位都是靠担当了多大责任建立起来的,权力结构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投机取巧的就是能得一时利也走不了太远,更当不了领头人。 实权都是通过具体事件建立的。 这就跟要表勋彰了,说的都是谁干过什么成绩上来的,至于睡对了人拍对马屁这种话,什么时候登得了大堂? 虚弱的终归是虚弱的,站不住脚,宋小五现在要的就是站住脚,她要的是能充分调动整个王城的权力,而这仅有小鬼站在她背后支撑她是远远不够的,她要做的就是通过事件在这些官员当中建立属于她的威信。 “四百五十三人?”宋小五从王将师爷的花名册当中看到能用的壮劳力,道了一句。 “是。”王将凑过了点头,讪讪然道。 他师爷比他更怂王妃娘娘,只要是来王府不是确定见王爷,他就不来。 “把椅子搬近点。”宋小五见他凑头,看着花名册道了一句。 “不用了。”王将迅速回到下首的座位坐好。 王妃是美啊,他知道是个美人,可美人王妃是个真看不出喜怒来的,前几个月有个官吏犯事是触了她的逆鳞,可当下谁都没看出她生气来,王妃就端起滚烫的茶杯砸到了人的脸上,现在那人坟前的草都长出来了。 她杀人不眨眼,连说句多余的话让人分解的机会都不给,身边靠不得。 王将离远了,宋小五也不在意,她知道她的容貌对这些下属的影响,也知道这些人对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妇人的非议,无论哪样她都接受,她也希望他们怕着她一些。 她不需要有人看穿她,而这王府,有一个好说话的就行。 “把剩下的妇孺老少送到安置处。”妇孺老弱不多,大概是要么留在家乡没走,要么都死在半路了,这一点宋小五打算圈养起来,让他们安生点,也好留下条命。 不至于走到终点了,还给累死了。 “这……”安置处是阴凉处起了屋子的地方,是安置城中老少妇孺的地方,那可都是由他们家中男人挣的工分住进去的,这外来的难民一来就有得住,王将怕他们打起来,他有些为难道:“怕是不成,现在我们城里都不是家家户户都住进去了,您也知道为着这屋子大打出手的不少。” “也不能白住,家中有劳力的先赊着,没有的,让他们到闻姑姑那去领活抵,不听令的揪出来当场城规处置。” “是。”王妃可是个不吝处罚的,不对头就处置,不是打就是逐出城去,说一不二,比王爷狠多了,偏偏王爷是个眼瞎心也瞎的,王妃狠当看不见,还非说是他自己下的令,可饶是他找补,王妃娘娘在他们这些人心里的恶名也是抹不去了。 “那我按您的吩咐吩咐下去了?”王将的话也不是没人听,但只要说是王妃吩咐的,就是不怕死的君子也得灰溜溜地低下脑袋按她的吩咐办。 大家都被她整治过,生不如死的滋味太难受,只能依她。 “可。”这是小事,宋小五懒得跟他们纠结太多。 她要是计较这些人的那些心思,这城务就不用打理了,大家一块儿忙着勾心斗角斗气罢。 王将来也是说这事的,见王妃娘娘坐着喝了口茶没叫他退,他迟疑了下,又跟她禀告起了这城中这两日的情况来。 王妃倒是爱听,听他说完才让他走,还让他去厨房领两只烧鸭回去当晚上的添菜,王将听了喜滋滋地走了。 他家倒是不缺吃的,但王府里德王和王妃一块儿吃饭都是只有五六个菜,他还亲眼见过王妃娘娘一人进食就一粥一菜的,这底下的人不知情的还好说,知情的在这年景还要丰盛过王府来,这官途也就走到这为止了,王家现在吃饭也俭朴起来,但要是从王府这里得点打赏,拿回去全家都高兴,能稍微打下牙祭,也没人说什么。 宋小五回了院子。 德王府的翻修现在已经停了下来,他们一家现在住的地方不大,这一来一去之间省了将近八成的人力物力,这都是她的意思,算是她独断专行了,而这当中最难得的不是小鬼对她百依百顺,而是杨公公和铁卫这些近侍们对此毫无怨言,把人当娇贵小孩儿宠的杨公公看着小鬼带着孩子与她蜗居,没有因此出言反对过。 宋小五回去后坐着看了会公文,又来了急报。 晏城南边的渭州出现了大范围的疫情,十日之间死了五万余人,之前德王已经去信告知周边州府提防,渭州就是其中之一,渭州太守其实早已做好了提防,但疫情如猛兽汹汹而来,太守带全州官员抵挡什么法子都使了也没抵住这场疫病,这一听闻晏城无恙,渭州太守含泪写信求助,其中无助凄惶之情跃然纸上,宋小五看罢急报,叫人领送信的人去休息,她这头则叫醒了还在睡的小鬼。 德王被叫醒揉着眼要起身,宋小五没让他起,给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躺着,嫌儿子碍事还把儿子往里推了推,只顾大的不顾小的,还是大的看了连忙抬起双手抱着他的小世子往里放,不像王妃娘娘那样只想伸一只手推推了事。 “再让他睡会儿,起来了就闹你了。”德王放好儿子,讨好地朝王妃说。 宋小五把信给了他,转头朝站在一边的杨柳道:“去拿吃的。” 吃什么王妃先前就吩咐好了,厨房随时都准备着,杨柳欠欠身就出去拿去了。 德王这时本来是揉着眼睛在看信,还打了个哈欠,看了两行眼不揉了,哈欠也打不下去了,他沉默地看完信,跟宋小五道:“我们用的法子跟他们的一样的。” 他没藏私,王城用的办法,跟他之前告知大侄子,告知各州府的法子一样。 “是一样,也不一样,”宋小五跟他解释,“我们提前把控住了,州府不是王城,我们防疫,吩咐下去三五天就准备妥当了,地方也小,没给疫情泛滥的时间,州府比我们大,决策者也不是人人层层皆是我们,他们从下令到执行再快能快到哪去?那时候早在人群间传染开来了,人人都有感染的可能,关一个两个重病病人起不了作用。” 人人都是感染者,全部关起来,也就是全城等死。 要说这是官员的责任,也不全是,据她所知,这一次大燕已经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了,但准备跟执行是两回事,说归说,做归做,做到,尤其是做好永远要比说难无数倍。 “那可有法子?”德王盘腿坐了起来,他揪了下头发,“我们府里的那些医官可能顶事?” 他们可是还经过小辫子亲自教导的。 “圣上那的人只会比他们更好。”宋小五摇头。 “他那边人少,”德王说到这,抬头跟她道:“我想分出几个给各州送两个过去。” 更大的地方他管不了,但近在他眼前的这两三个州他还是得管上。 “好。”宋小五点了头,“他们带的学徒也出来了,回头你让杨标带人过问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留一个老成的留下,其他的都可派出去。” 德王抱上了她的腰,头搁在她肩膀上闷声道:“都是你养的人。” 他知道,人是她养给他用的,不是给大侄子用的。 “养给你用的,”宋小五见他又撒起娇来了,想着他这段时日的脚不沾地,心中偏疼他,便只想对他温柔点,“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德王心里因欢愉而鼻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忍着鼻酸在她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宋小五被他咬得一疼,打了他一下,拉他起来让他去洗漱,看了眼公文又去给他挑了身衣裳让换,等他吃好,见杨公公来了,她挥挥手让他们去忙,把周承留下下来。 德王一溜烟地抛下儿子走了,周承气得嗷嗷叫,瞪着他母妃的面瘫脸就跟他与他娘是再世仇人一样,双眼冒火。 宋小五见他气起来的那双跳跃着火光的眼勉强能跟他亲爹的眼睛比一比,还能一看,便低头弹了下他的脸,淡道:“知足罢。” 要不是她想着以防万一,给他爹留个绊住脚的念想,他未必出得来,更不用说还能坐在她的腿上给她脸色看,任情撒野了。 “哇!”小世子听不懂,但他打生下来就不太亲近他娘,这下她又打他,他气得挥舞着拳头哇哇大叫,脸颊绯红。 周承气性不小,也就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点像她,宋小五喜欢他,但从不讨好他,见他大叫,抬首就招了丫鬟过来,把儿子塞到了丫鬟手里,自个儿忙去了。 孩子亲近他父亲就好,那是个需要牵绊跟依赖的,至于她…… 心狠的,有心狠的路要走。 晚上九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131章 宋小五大概能猜出她儿子为何不喜欢她,她儿子不傻,谁对他亲近他就跟谁亲近,哪怕一点恶意他就是不解也能感知出。自打她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先是评估,后是刻意生疏,面对她这一个心思复杂的大人,但凡有点聪敏的孩子能喜欢她那才叫愚笨。 她跟周召康的儿子还没迟钝到那个地步。 但她现在无意改变这个现况。 德王回来后埋头在书房呆了几个时辰,其中他出来找到宋小五,说了他要派出去的人选,这已经是王府之前培养的医护人员的近九成了,但宋小五都点了头,没跟他说不可以。 晏城只能算是初步稳定,但地方不大,还有他们夫妻俩主事,就是出了岔子,她也有把握整个王城在他们夫妻俩说一不二的霸权之下能得到最大的控制。 现在整个晏地都在王府的严密掌控之下。 宋小五从不遮掩她的狠毒,但也从不吝啬向人展示她的一视同仁——德王府的富贵安逸,她的太平日子,不会建立在他人的悲苦之上。 这就是相对的公平,哪怕没人理解这当中的意义,但晏城的百姓只要知道德王府与他们在同甘苦,同进退,这个王城的人心再乱也不会乱到到哪儿去。 德王府这大半年的铁血统管最初让民众私下议论不定,城中甚至有些先知先觉的几个世家和一些富商借故离开了晏城,其中当中甚至一家是德王的亲信,盘锯晏城势力多年的这门老世家因德王妃这个妇人的有违伦常的掌权急速离开了晏城,离去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因此他们还没有赶到移居的燕都,一家就在出渭州近燕北州的地方因家族大半人感染疫病停了下来。 这有赌错的,也有赌对的,而这次晏城赌对的不再是世家大族,而是随德王的入封地随之而来的各地长工,在八月底这个大疫横行燕都的时候,他们还有能力用自己挣的工分往里接他们前来投靠的家人。 趁此,广纳人才的晏城也收纳了一堆前来投靠的各方人员。 平昌十一年五月,大燕整个天下有超过七州大雪纷飞,此之后,天气奇热无比,就是江南雨水湿润之地也是遍地干草,田土干涸,但在六月后,天气奇异转凉,温度恢复到以往的常温,太阳不再暴晒大地,雨水也随之而来,天气转平。 而此时,燕朝从原本的四千余万人口,急剧转少到三千万内,大旱不到三年,整个燕都少了一千万人口。 百姓不知具体数目,但燕朝皇帝跟朝臣算了一笔帐,说把整个燕都挖成坟坑,也埋不下这两年多死去的百姓。 大创之后的燕朝就像一个被打倒在地垂垂近死的老者,朝廷亦如是,他们没有了纷争,也没有了生气,天灾带来的人祸远比人为的战争还令他们心惊,也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而此时,晏地德王的人口从灾前包括驻军的四十万,增加到了五十万,多的十万只有五千不到是新生出的小儿,而九万多皆是晏城新纳入的城民,晏城在此之间也往沙漠那边扩张了近五百里,扩大了德王封地内居住地的范围。 ** 平昌十一年六月,宋小五年满十九,在天气好转的同时,她收到了其父宋韧的信,他们家三郎在江东病危,危在旦夕。 这封信直接送到了她手里由她拆开,看过后她便掩了下来。 两日后,就在德王前去两国战情紧张的边界巡视,她用公文交待好手中的事情,带着她的心腹,不得不听她令随她走的的三奴五将连夜赶往江东。 德王在五日后回城才得知她带了人去疫情严重的江东看望她兄弟去了,当场整张脸就白了。 是夜,德王府小世子周承面无表情牵出他的小马驹,不管多少人拦,都要去把人逮回来,府里的人拦着他也闹将着,等到他父王德王过来拉他回去他也挣扎不休,但末了他父王一句“别闹了”止了他所有的动静,沉默地让他父王抱了他回去。 体力不如当年的杨标在宫殿等着他们回来,见到父子俩回来了,他推开了好几日没有了女主人的宫门,让父子俩进去。 “您用点罢,带着小世子用点。”见他们俩坐下,杨标过来跪坐在蒲垫上,道。 德王从回来就不太吃得进去东西,连喝口水也咽得艰难,但他知道周承要吃,便把碗端过来,盛了勺粥用过了周承嘴边。 周承别过脸,一脸的冷漠与杀气腾腾。 德王也不跟他多说,把凉了的粥送到嘴里,又给他孩儿送了一口。 周承这才愿意张嘴,但等到第二口,他父王他不吃他便也不动,德王顿了一下,接下来也不再只喂他,父子一人一口把粥菜都分食了。 吃完,杨标也没走,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屋休息去了——去年他病了一场,大夫说他命不久矣,王妃就免了他常年近身侍候的责职,只管坐镇府里当他的老总管。 这还不到一年,他就不得不又操劳起来了。 杨标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守了两个主公一夜,这时候他也疲累了,垂着眼跪坐在蒲垫上道:“追上去的人也应该追到她了,过两天就有消息,您也别太挂心了,过阵子就回来了。” 德王没张口,等到累极的周承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才张口道:“杨标,当年我是不是错了?” 杨标垂着眼没说话。 “如果我早就死了就好了。我现在还活着,会不会是一命换一命,她拿她的换我的?”德王拍着他的小世子,安抚着他睡觉,嘴里则淡然道,“她要是借此不回来,我也不奇怪。” “您多想了,如她信中所言,她办完家中兄弟的事就会回来。”杨标这时抬了眼,看向了他:“您就别患得患失了,她要是知道了,又得嫌您不果断了。” 德王笑了起来,他五官英挺俊朗,笑容更是格外深遂迷人:“你回过去想想,你不觉得自打她嫁给我做的种种,都像是在……” “王爷!”杨标厉声喝断了他,双眼睁开亮如闪电,“休得妄言她对您的一片用心,别人可以怀疑,难道您不知道她对您的千般……” “我知道。”怀里的周承被杨标的声音叫醒了,德王淡淡地应了声,低头看怀中的小世子,跟他道:“你要接着睡还是陪着父王跟杨标吵架?” 周承睁开眼睛朝杨标瞪去,忍受不住内心的怒火朝最宠爱他的杨标扬了扬拳头,德王看得笑了起来,拿下巴敲了敲他的头,跟他道:“不尊长者,你母妃要是在,得打肿你的手。” 到时候他没办法,就只得闭着眼睛捞着孩子背到背上就逃,省得被她打坏了。 周承跟他亲不是没道理的。 “她什么时候不打我了?”周承跟他父王亲,也跟杨标这个老奴婢亲,唯独跟他母妃总是不对付,说着他下了他父亲的腿,去了杨标身边坐下,倦倦地挨着杨标道:“花花为什么要跟她去?她对我们明明不好。” 杨标搂过他,“她是它们的主母,那日它们都在家就跟过去了。” “她对我们不好,老凶我们,”周承固执己见,“她要走让她走就是,为何要跟?” 那你刚才为何要去找?杨标不忍把话说出来,只管安慰他道:“就那么跟上了罢,不管了。” 周承把头埋到他怀里,不再说话了,他在杨标怀里哭着睡了过去,杨标被他哭得闭眼叹气。 小世子天性倔强不爱认输,也不喜欢哭和笑,惟独笑的哭的那几次,次次都是因他的母亲。 他跟他父王一样,只要谈论起她,全身的喜怒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王妃就是想隔着他又有什么用? 德王倒是一直笑望着他们,只是等到周承睡了,他嘴边的笑意淡了下去,起身去抱了周承,跟杨标道:“好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睡在外面,我带小家伙睡去了。” 杨标没走,跟着他进了内殿,等他把小世子放下了,他张嘴道:“现在边疆战情紧张,一触即发,您哪都不能去。” 德王没出声,杨标就当他知道轻重,叫来人侍候他躺下后就走了。 这时德王府的天都塌了,宋小五连夜赶往江东,近两千里路因道路崎岖她花了近十天才赶到,赶到时宋兴盛和他的妻子已命悬一线,不仅如此,他们刚生下不久不到一个月的双胞胎孩子也只剩一口微弱的薄气。 宋三郎现为江东刺史。 江东现被划为江东河南边和东边两块,南边乃大灾大疫后的生还者居住之地,而江东以转是已死者和等死的人的地方。 燕朝东北和中原六州的大疫之后,近江东的地方已死和不能痊愈的人都被秘密送到了江东平县这个地方,而主掌平县的入就是宋家三郎宋兴盛。 他本来只受令在江东镇灾,是临危受令才上的位,圣旨一颁他就在江东升职,没回朝廷,从此被锁死在了江东平县这个地方已有两年,连同他治下的兵将不得出县一步,以防把疫情带进别的州府。 此事本来他都瞒住了家中,只说是在江东掌管兵马,而不是主掌平县这地的主将,但他的妻子是江东太守之女,在女婿染病后,江东太守顾及私情,悄悄向已经升为户部尚书的宋韧告了密,宋韧憋气去了宫中询问真相,这才知道三子同朝廷当中的另几人皆被暗中授令,且跟其他几个朝中俊杰一样皆签了生死状,国家之上没有个人,更何况宋兴盛此举是为保全家中兄弟除他之外不受波及,宋韧知情后肝肠寸断,无计可施的他只得寄望于女儿。 这时宋韧和宋小五尚不知情的是,三郎夫妻刚生下的一对双胞胎也因吃药不管用而危在旦夕。小夫妻是自己结的情,天地都是在军营拜的,未真正拜过高堂父母,之前就做好了带着孩子一起去死的准备,所以连其妻的父母只知道女儿跟女婿已拜过堂,尚不知道她已产下了两子的消息。 这几年宋小五全心投入晏城,家中的事她偶有过问,不过之前她都当她已尽力,宋家的命运从此就全靠他们自己,但看到始料未及,想都没到过会有的两个侄子,从未做此做准备的宋小五气得差点当场杀了宋三郎。 饶是她带了大夫和药材过来,但也只把两个大人的命拉了过来,大人的药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吃不得,她在尝试过几种办法后见孩子的气弱得几不可闻,当机立断把孩子们带往了传说有神医出没的地方,终是在属下人和随行花豹的通力查找下找到了这位神医,在神医的帮忙下费尽全力把孩子们抢救了过来。 孩子们在大半个月之后才脱离危险,宋小五正打算把两个孩子抱回去先托付给他们的外祖父母,去教训那对小夫妻的时候,救孩子的神医告知她,皇帝有请。 燕帝来了神医的落脚处。 ** 这日八月凉风已至,燕帝见到了带着大堆人马和凶兽而来的德王妃。那秋风袭袭当中,走在最前方的德王妃面若静水,粉颊如花,朝他走来看向他的眼黑亮如星。 她走近了他,黑眼亮到诡异。 她越发地近了,燕帝的心从乍见绝世美人的狂跳如雷,恢复到了镇定如常。 宋小五走到了不期而来的燕帝的面前,从上而下看着坐在石凳上的皇帝。 燕帝不动如山,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抬头微微一笑,“多谢王婶。” 第132章 宋小五看了他一眼,回过身,找了条石凳坐了下来。 石凳是固定钉死在地上的,王府的人没搬动,跟随王妃节节退后,豹子们扭着头看了皇帝一会,走在最后的两只回头见宋小五坐下了,就趴伏了过去。 豹子们被德王半家养半野养出来的,跟着王府的铁卫们山林边境出没,打过不少恶战,凶悍无比,这时候有两只趴到了宋小五脚边,另两只跃上了亭边的木沿上,还有两只一左一右,站于亭外皇帝的左右两边。 不需人指示,它们自行就打好了捕猎的埋伏。 这次为首的铁卫清明见状,低头致意后,按着手中的刀退到了亭外,与亭外已拔刀而出的宫中侍卫相对。 这些曾经是同僚,甚至同出过任务的将卫们因不同的阵营此时目露杀气,刀剑相向。 德王妃带来的人都进了内围,外围都是燕帝的人,人数不下百人,只等里头有一点动静,他们就冲杀过来。 按人数来说,德王妃是趋于劣势,按势态来说,被人掌控着行踪的她也是劣势,但宋小五这个人只要有一点优势她就不觉得自己吃亏,例如燕帝近在眼前,只要他想杀她,她只要能把他一同带进地狱,哪怕她被刀剑戳成窟隆,这笔买卖也值了。 她不贪心。 人有节制,就跟无欲则刚一样,就是死亡也撼动不了其内心,她坐下后顺了顺裙子,整理好袖摆才朝燕帝看去。 燕帝脸上带着淡笑。 “有什么事吗?”她开了口。 燕帝翘起了嘴角,从她看到她身后退到亭外的德王府铁卫。 她跟他们,一个也没跟他行礼,够他斩这些人无数回了。 “王婶可是对朕有什么意见?”燕帝调回了眼神,看向了她:“这是想反朕?” 昨夜王府的人已经跟皇帝的人恶斗过一场,双方都有不少受伤的,皇帝这话出来颇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意思,但这天下最会栽赃的人就是皇帝,他说黑的没人敢说白,宋小五懒得跟他争这个,过程和结果她都要,但最好是按她的来,她不会跟皇帝耗,“要反早反了,轮不到你坐我眼前说这话。” “哈哈……”燕帝先是一愣,尔后大笑了起来,拍掌道:“王婶好本事。” 宋小五点点头,“我死在这里是个好结果,你要是亡在了这里,也是好归宿。” 燕帝的笑意淡了下来,把冲上心头的恼意按了下来,不等他多想,德王妃看着他接道:“皇帝,有话直说。” “王婶好一个直接人。”燕帝的笑没了,淡道。德王妃的不按常理打乱了他先前不少的种种布局,陈相说的好,这是一个鬼,想要彻底压住她他们现在是没什么办法的,只能到时候把人放到眼前了,再见机行事。 至于拿宋家压她,燕帝跟陈相那几个近臣都没这个意思,倒是符家想得很,但燕帝还不至于拿他的肱骨之臣一家去要胁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个鬼。 不知道他派往晏城的人有没有接近小王叔。 燕帝这边原本的打算是想压着这女鬼一头,让她以为他要杀他,他再反过来宽宏大量指摘她把她带去燕都,但压不下,他也无所谓,日子还长得很。 燕帝还不知道他派去晏地的两个小女将刚到晏城边境处,就被德王塞给了他的光棍将军,还把他派去送旨的太监脱光了挂在了城墙,供官兵取乐。 这边燕帝放弃了把此妇玩弄于股掌的想法,忍着心头的心悸接着淡然道:“王婶是以为朕要杀你罢?” “是,也不是,你杀与不杀我都无妨,”宋小五别了别头,揉了揉这些日子奔忙过狠有些头疼的脑袋,听着周边响声震震的挥刀声和朝亭子逼近的脚步声,在一片杀意重重的杀网中,她顿了一下,等头疼缓解了点方道,“皇帝,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你那气量就不行了。 宋小五瞥了皇帝一眼,冷漠地别过眼,不屑地翘了下嘴,朝身后的闻姑姑道:“你们爷这几年好似不婆婆妈妈了罢?” 闻杏不敢答,连欠身都不敢,头低着看着地上,当作自己耳朵聋了。 “哈哈……”被嘲讽没气量婆妈的燕帝一愣,又大笑了起来,他正要说话,却见德王妃皱着眉忍着厌恶朝他看来。 那鄙夷不屑的眼神止住了燕帝所有的话,让他抿起了嘴。 燕帝不觉得自己没有气量,但她的厌恶让他觉得他要是不手刃了她,他心口的那口恶气就出不来。 她哪来的胆?怎么就让她放肆到了如今? “行了,有何来意就说清楚……”宋小五看着他冷冷地道:“想杀就动手,不想杀就张嘴,废那么多没用的话作甚?” “德王妃啊……”燕帝讶笑出口,眼睛里却没笑意,他用同样冷酷的眼回视着她,“如若不是朕念在你有功的份上,朕还真留不得你。” 说罢他站起了身,“行了,朕是过来看看你的,给你请个安,既然王婶不喜,那朕先告辞了。” 说着不等德王妃反应,他挥袖挥退亭边逼近的侍卫,背手昂首阔步下了凉亭,上了轿子,带着大堆人马往凉亭下的山下走去。 德王府持刀对着山口,等人影往下,清明很快退到了王妃身边,手中握着刀眼睛还盯着山下,“王妃,这是何意?” 德王妃冷冷看着那堆人马消失的山口,过了一会儿,她道:“看罢。” 第二日,德王妃清早准备带人赶往江东州府,却接到了让她随宋三郎夫妻一道回京的圣旨。 传旨的内侍私下的话是宋三郎夫妻俩很快就会被送到江东州府,皇帝念她老父老母思她太甚,意欲成全他的有功之臣思女之情,破例开恩让她奉旨回都探望父母。 反正这一趟,德王妃想去不想去都得去,是以德王府的人等着王妃下令让他们回晏城请王爷出马,没想成王妃没做此举,连封信也没让他们送。 宋小五带着侄子赶到了州城,果然见到了被送回来的宋兴盛,宋兴盛还在病床上就被妹妹抽了两鞭子,打得他心如死灰,跟她无从解释。 他早被困在局里动弹不得,这时候他猜出他是引诱妹妹来此的诱因,无法说自己是无辜的,尤其圣上现在还放了他一条生路,宋家现在也被抬得如此之高,他也无法不忠君忠国…… 三郎隐隐感觉,不管得已与否,他们宋家可能就是那只扼住妹妹喉咙的手。 事实也是如此,皇帝没有明言宋小五不去,宋三郎就不能回燕都,但宋小五不可能不送,宋家就是她的软肋,能回去她自然会回去。 十月初,燕都已天寒地冻,宋小五在近三年后带着宋三郎和他的妻子白荷回了宋家,宋家全府相迎,但不等她在宋府落脚,夜间她趁黑回了德王府。 德王府那边早打扫干净,迎了女主人回府。 晏城边界有敌国来犯,德王抽不开身,派了两百人马前来都城,说是前来侍候王妃的,人马本分为了两波,一波进都城打点,一波路上去接德王妃,哪想德王妃身边全是皇帝身边的人马,两对人马对峙了两天,德王府的人被他们王妃派了回来,避免与皇帝的人交锋。 跟随德王妃的侍卫个个风流倜傥,一表人材,领头的一正两副三个队长更是绝世美男子,把宋三郎夫妻俩身边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逗得春心荡漾,是以来接王妃的铁卫首领立春还没回到燕都,路中就告了皇帝一状,跟主公道明了王妃身边也有美男计。 朝廷使得好一手离间计,都不知道是哪个高人盘算的,怒不可遏的立春想着圣上能准此下乘之策,不顾皇室尊严,不愧流有万家的血脉。 宋小五一路被美男子包围,但没出去多见一眼,甚至有些窝囊地避着这几个人,被几个侍卫逼得天天缩在马车轿子当中当缩头乌龟,想必传到皇帝耳中,能让人痛快大笑几声出来,明知如此,这嫌她还是一路避到回到德王府,摆脱了这些人为止。 她一回去,第二日就让宗室的人进了门。 宗室已被德王打点好,这日下午南阳王之子南阳老世子带着宗室近三十名宗子前来德王府,给德王妃请安。 周若岭为首的在朝廷任职的宗子们也皆悉数到场,各家全在南阳王府齐聚,由南阳王世子领头带着前去德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向全城宣告了德王妃的回归。 燕帝在宫里听到急报,一听说这几年没少被他抬举的宗室去给德王府那个鬼撑腰去了,他啼笑皆非,呵笑道:“道朕不亲近你们,可也得你们养得熟啊。” 看看他都养出了群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第133章 宗室是德王起了扶持之意后才又挤进了朝廷一角,其中德王出力不少,后面又有他对宗室子弟寄予了厚望,就是远在晏城也是对宗室中人不遗余力栽培,虽说皇帝才是正主,但宗室的考量到底是不敢把身家性命都寄在皇帝一人身上,若非要从两人当中择一人而栖,他们还是趋于靠向德王。 现在宗室当中年轻一辈已经出头当家作主,有近一半的人都是受德王大恩,于是就是要把身家性命系在他一人身上,他们也在所不惜。 周家皇族中人大都狂放不羁,敢于藐视一切,包括君权,这也是之前皇帝万般不喜欢他们的地方,这放在他们处境不好的时候就叫目中无人,但当时机恰好,遇到了对的领头人,他们这种不服气和敢于担当的勇气,也非常人所能。 是以他们来给德王妃请安,朝野被他们明晃晃的站边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却谈笑如常,惹得宋小五不由多思询了他们几番。 这真是一个矛盾的家族,他们至极放浪形骸,也敢于孤注一掷。 不过她倒不奇怪,很多在历史的长河当中绽放出其自己光芒的家族都有这个特质,这些家族当中的人再平凡,再失败,家族赋予他们的见识与担当,也远远胜过普通人。 宋小五今日头戴珠帘遮了眉目,鼻子下面掩了纱巾,这来的年轻宗子太多,为了避嫌,她没打算用真面目示人。 她样貌太年轻,皮囊太具有诱惑性,她又没有出墙寻新欢取乐的打算,能避则避。 世事是肮脏,是有不得已,但大多数的人,尤其是还有点选择权的人都是自己不干净在先,才会引发后面狗屁倒灶的一堆事。 她本来只打算跟人见过礼,说几句话就让王府的管家和她所托的宗室子弟周若岭,周若湘堂兄弟帮她招待客人,但有个年轻一辈的小孩儿问了她几句封地的事,她答了后,问话的就多了。 他们问,宋小五就答。 德王经常给京中的小辈写信提点他们,他跟朝中的大人们玩不来,但跟家族当中的小孩甚是玩得开,还在京城当中时他都敢拉着叫他曾爷爷的小辈们吹牛聊天,去了晏城也不忘这些小朋友,封地的事他说的不少,尤其他王妃拥有一个热带植物园的事他更是在信中吹嘘了好几回,让宗室当中的十岁左右的小辈们好奇不已,这次跟随家中大人来了,那是问题多多,追问不休。 宋小五回答得很详细,说罢就吩咐下面的人回头把详细情况送到问的小孩的府上去——就她看来,这世上最有闲有钱做学问的就是皇家中人了,其它尚还在生存阶层的人还欠缺了点条件。 这前来问安的短促见面,最终见到了傍晚,这还是南阳王世子见天黑了,王婶一个妇人呆在王府,他们这些男丁再不回就不好了,这才带了人回去。 本来话说到这,大一点的年轻人见她知道不少,这才起了兴头问话,可惜只问了两个问题,父辈们就把他们拉走了。 老世子回去后,跟老南阳王道:“那小王婶跟小王叔一样,是个愿意提携人的,是我周家之福,还请父王安心。” “我没有不放心,”南阳王这一年已经不出门,但他跟德王的联系没有断过,那个小弟媳之前在京时他见过好几次,说起来,他还想与她多往深里相交,可惜她没有此意,圣上和陈光仲从她的所作所为当中看出了鬼气,而他却看出了高洁,不管她前世是个什么人,一个人能有所为有所不为,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干什么,并且愿意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这已是女君子之德,其心胸之广阔哪是一般人所能有的,这要是鬼的话,他都愿意这世间多几只这样一往无前,勇猛无畏坚定往前冲的鬼,“她是德王府的主心骨,不说别的,她的节制和克制是你和若湘必要学会的,如此我们家方能才久,可知?” 老世子笑了起来:“她都狂得让不少人忌惮了。” 这还是圣上领的头。 “她毕竟是个女子,”南阳王朝儿子伸手,让老世子扶了他起来,就着老世子端来的茶杯喝了口参茶,咳了咳嗓子,接道:“她就是个男子,冒冒然插进来都不会有人忍得了她,但你只要想想她想做的都做到了,不管上头的人有多忌惮她,这才是她真正让人可怕的地方,你懂吗?老儿子啊,我不需你能有这翻天覆地的能力,但老爹爹希望你能保留着我们老周家当初振臂揭竿的胆气,大丈夫不畏天不畏地,死又何惧?” “知道了,”这话老父亲已经车轱辘来车轱辘去说了好多遍了,人老了,也糊涂了,但世子年纪也不小了,他也是当祖父的人了,这时候分外能理解老父亲的心,“您就放心罢,到时候就是刀架在儿子头上,儿子也不会退缩的。” 老南阳王没说话,拍了拍儿子的手,闭上了眼休息了起来,老世子陪着他静了片刻,见老爹爹坐着睡过去了,小心传了下人进来,扶了老爹爹睡好了吩咐了几句这才离去。 他回了隔壁与夫人住的院子,世子妃见到他回来,与他道:“父王睡着了?” “睡了。”世子与她坐下,跟她道:“德王府来帖子了没有?” “还没请我们去,我是想要不先差人过去问问?”老爷们小子们去了头阵,世子妃想着做礼就做全套,她们这些女眷接着过去再表下心意,也好给德王叔一个交待。 世子寻思了片刻,道:“可,但你拣着与咱们亲近的一道去,那些个……” 他看着世子妃。 世子妃笑了起来:“我心里有数。” 世子点了点头,过了方许他叹了口气,世子妃见到他想着事就又叹气了,便问道:“怎么了?” “宫里的那位老菩萨,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动静。”当年小王叔去了封地,万妃孩子没了不说,又被贬入了冷宫,老太后为此在圣上面前自扇耳光还给圣上磕头,逼得圣上去祖宗面前跪了三天,大病了一场,这风波才算渐渐平息了下来,这几年老太后安静得很,但世子也听她私下做了不少荒唐事,连给那个小婶子私下挖坟的事都干了出来,疯狂得他们这些同族中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次人回来了,都不知道她会怎么闹。 “怎么闹都随着她呗,”世子妃淡淡道:“谁叫她有个好儿子。” 换到她们身上会被打死的事,她却活的好好的,死谁都死不了她。 “怕就怕圣上因一时之气迁怒我们那位小婶子,那位你也是知道的,不太吃得了亏,她可不怕。” “你啊你,怕这怕那,别人的事你也担心,一把年纪了,父王教你的你是一句也没听进耳里,”世子妃见老夫郎天天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忧那个,她也是无奈了,“你看小婶子不怕,德王叔也不怕,小婶子还没进都城呢,他远在千里之外都敢叫咱们跟着他干,不是我说你啊,你说你跟他比比试试瞧?” 老世子闭眼道:“就是不算那位,圣上也是咱们自家人。” 真闹到那一步,说来他们这些人又有几个能真正安心的? ** 宋小五回都城五天,就忙了五天,天天都有客来见,她可以见的都见了,但随着她的回来,都城里起了她不少闲言碎语,隐隐也有传言说她私下跟人有苟且之事,传言当中的另一位就是那位带队送他们回京,有都城第一玉面郎君之称的玉郎将军谢磊。 宋小五一听到这消息,主动给小鬼写了封信,叫他尽快把仗打完,找个名目回都城各处溜溜,让人看看是那个玉郎将军玉面,还是他俊得世间罕见,天下无双。 浮夸的德王妃在信末写道在她心中日月都不敢与他争辉,居然有宵小想与他媲美,是得由他出面好好教训教训,她等着他来。 德王本来很不高兴的,但接到王妃的信,先是憋笑,后又咯咯笑了起来,笑得他身边侍候的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过,王妃总算来信逗王爷了,他们就不担心了。 宋小五先给小鬼写了信,回头就又请了南阳王世子妃等宗室妇人来王府吃了顿小席,跟她们交流了一下都城的奇谈怪闻,说到自个儿身上她也不避讳,当着好几个得叫她婶娘和婶奶奶的人道:“你们回头要是听到聊我的,就帮我说一句,哪来的狗敢跟当朝皇叔比。” 她说得淡然轻巧,就跟说“这道菜不错大家多吃两口”一样随意,在场的女眷早前算是见识过她了,这厢听到这句话也是惊着惊着就习惯了,有个心气高的世家妇还挺同意她的话的,冷笑道:“可不就是,也不找镜子仔细瞧瞧,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也敢跟当朝皇叔比,他是也想圣尊叫他一声皇叔不成?” 宋小五赞赏地看了她一点,朝她点了下头。 这妇人是个嘴巴坏脾气不好的,在外面可没得过如此明显的赞赏,当下抿嘴一笑,觉得德王婶这个小婶子还蛮好处的,往后可以多来往来往。 应对了流言一番,宋韧来了王府,告诉女儿说之前听召回都城的大郎明日就进都城,四郎也会随他一道回来。 不过四郎带回了不少人,四郎那边的意思是,他想让他的这些人投靠到德王门下——他想把大郎和他养熟的匠人送给妹妹。 宋小五听了哑然看着来传消息的宋爹。 宋韧见女儿一脸“你们居然也想跟着我造反”的神情,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当你兄弟的良心都是黑的啊?” 他们家当然会站在她这一边。 第134章 宋小五不介意她的父母兄长不跟她一道,她未必是正常的道,他们走他们的也好,但他们想与她一道,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她因宋爹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宋韧更是眼翻得只见白不见黑:“小混帐。” 就以为天底下就她一个聪明人。 宋小五挨了骂,想了想,伸手扯了她爹的袖子,笑望着他没说话。 她只不过离开了几年。她从小就与众不同,宋韧为她操饱了心,就是到死他都能想起她刚出生到她长大时,他与他夫人所经受过的种种寻常人一生都可能摸不到的坎,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她?就是皇帝想让她死,那也得跨过他的尸体去。 她是他和他夫人的宝贝小娘子。 “你要知道,你是我们家的小五,”宋韧为国为君已经做了不少事了,他的儿子们也如是,要是真到那一步了,就是与他的小女儿同生共死又如何?她给他们家的,何尝又曾少过,耽只为那份父女之情,宋韧都不想辜负她,“你是你娘的心肝,也是我的,也是你兄长们的。” 她为他们所做的种种,他们都记着,也许一生都不会与别人坦露一字,但他们都会记在心中。 “宋大人这是吃了蜜来的?”宋小五笑望着他,曾几何时,她还想着这家人就是辜负了她又何妨,他们给她的不少,足以她拿命相抵,但这家人给她的,远远多过于她所想要的。 只为此,她都能多活几十年。 “小混帐。”宋韧没好气地打了下她的头,“瞧瞧你这几年干的好事,有了丈夫就没我们了是吧?啊?就一个小俊汉,就把你迷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色不迷人人自迷。”宋小五没否认,点了头。 宋韧气不打一处来,当真是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袋,“当初就该把你灭了!” 省到到现在还要为她操心。 “当爹娘的,都这命,你就认了罢。”宋小五不禁笑了起来,宋大人老了,她却渐渐接近了前世刚死前的年纪,年龄差拉大了,这时候她尝到了父女之间的滋味,才知道被父亲担心到老的滋味原来是这么甜美。 “小混帐。”一开了口骂,宋韧就禁不住嘴了,又骂了她一声方道:“我们你就不要担心了,你大哥他们都已经长大,能独挡一面了,家里做事都有分寸,你只要顾好你自己就好,有什么想要你哥哥们帮的,你说就是,至于你嫂子们你就不要担心了,就是过日子有所磕磕碰碰,但我们家对外都一条心,你大嫂也来信与你娘说了,她跟你大哥会站在你这边的,你只管放心。” 那位稍微有点年轻傲气的大嫂长大了?宋小五听着点头,与宋爹道:“不跟我一条心无所谓,跟大郎和你们一条心即可。” “什么话?” “爹,不要苛责过多,”宋小五把他前面的茶杯打开,吹了吹热气放到他眼前,与他道明她的心意:“就是家里人才该更妥贴些才好,你跟娘和睦一辈子,都是因你感激她所做的一点一滴。” “是了,”宋韧明白她的意思,所谓家和万事兴,都是自己多做一点,少给别人惹麻烦来的,这些年来大郎没给他们添什么事,长媳也是个成器的,帮了大郎不少忙,他们这些老的应该记的就是念她的好,遂他便道:“你只管放心,不会为难她的,这点大郎心里有数,他们夫妻俩好好的,你别为他操心了。” 宋小五不禁笑了起来。 宋韧一顿,也不由好笑。 这真是操不完的心,都相互担心着,可就是如此,宋大人心里不知有多好过——人活一世,不都是贪恋着那点情。 宋小五最终没收大郎四郎想给德王府的人,让他们留着自己用,她是缺人才用,但宋家更缺,至少德王府的能以一敌百的凶器很多,德王府有的人比宋家多太多了,没必要还挪着宋家的那一点用。 不过她话没说死,只说让宋家留着,往后他们有用了,会张口借调过来。 宋韧思忖了几许,便应了。 他的女儿他知道,必要时刻她会不择手段,所以不用怕到时候她不会意思张口,她从来就没这想法,就是她小时候不想留在他们家的那个时候,一不如她的意了,她不是瞪眼睛就是懒得理会他们,从未有收起她的小性子的打算。 父女说了会儿话,宋小五没什么好让她爹带回去给她娘的,便带着宋爹去了廊外,叫下人拿了个花盆来,把之前她种在德王府,这几年她不在也长得不错的一棵花树挖了出来放在了大盆中,让宋爹带回去。 宋爹喜欢这树,也顾不得吃醋了,笑得不合拢嘴带着树走了,宋小五目送他远去,当下心中好笑,也觉得宋大人这种男子,当得是伟男子了。 他这一生,活得不容易,但也足够恣意狂放,一身骨气走到如今这步还能有这勇气决断,堪称传奇。 宋大郎宋鸿湛带着宋四郎宋兴祖回来,家中还有一个宋兴盛在养伤,要说宋家四兄弟,现在只缺一个宋二郎宋鸿烽了。 只是宋鸿烽一年前已行船远洋,他不在。 这天宋小五听到府里人说家里的两个萝卜条回来了,家里还有一根三萝卜条,就只有最受她影响的二萝卜不在家里,她在德王府里不由叹了口气。 她降临宋家,带给宋家的是好是坏,就是她问心无愧也不好说,但她对宋家四兄弟,除了二郎外,她都为他们付诸过最大的心血,可二郎却未曾,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归来。 她希望能好好的,让宋家和她每一个人俱在等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宋大郎回来述职后,宋小五接到了陈相府的请帖,陈相要做五十大寿的寿酒,陈相夫妇联名给她送来了帖子。 宋小五打算去,皇帝那边都晾了她一月有余了,她要是不去,不知道后头等着她的是什么。 宫里太后跟她不熟,皇后倒是跟她稍微有点熟,但这个女子成长得太快了,也足够聪明,她这个时候是肯定不会替皇帝出头的,是以皇帝想找她谈点什么,聊点刀光剑影,谁早死谁晚死的事还真不好方便——现在这被死亡笼罩的朝廷要是再来点皇帝看上皇婶的消息,这个路有未葬骨的国家即可不用外力就能亡了,所以皇帝不行,当丞相的,就得上赶着来了。 要说陈相,那真是一根难啃的老骨头,他上位的时候,德王府还想握他的把柄以后好拿捏他,结果他们夫妻俩去封地没多久,就听到这位丞相大人血洗相府,他们只得把自己的人撤回来,相府从此坚不可催,再进去人就难了。 宋小五也是个比较难惹的人物,丞相一把他们家的人挤出来了,她恶上心头,把丞相埋在她家的探子,连探子和探子一家的妻妾,连带外室都绑作了一块送到了丞相府,用实际行动告诉相爷他那点小动作上不了台面。 当初陈相算计她和小鬼她都当着好好的孬种忍得好好的,连算计她儿子她也只让她家小鬼找了罪魁祸首的皇帝的麻烦,放过了他们这些打杂的,可陈相给脸不要脸,只许他当婊子不许别人立牌坊,不打他的脸不像话,宋小五想来想去都睡不着觉,最后还是打了人的脸。 要说恶心人,她也是蛮拿手的,打人脸的时候更是把人打得砰砰作响,让人不恨她都难。 宋小五很知道这位丞相非常不喜欢她,很不喜欢她的程度跟皇帝不喜欢她的程度应该是不相伯仲,可能他更厉害一点也说不定,所以等相府的帖子一到,她就打算去了。 陈相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呀,他请了她,她当然去,被正主请去给正主添堵这种美事,不去枉她再世为人! 宋小五还给被请的娘家宋家人送了话,让他们礼先到,人可以借故晚点来,而她则一到时辰就穿得华美尊贵去了相爷府。 她一到,跟皇帝来也差得不是太远,丞相得带着一家来迎,宋小五没见过陈光仲这个一国之相,但他们相恶已久了,所以等到她马车一到,相爷府一家人都拜倒在门前,她没让人等就下了马车,一看到前面的陈相,她就站到了人的面前,稍稍弯了下腰,跟陈相和陈相夫人道:“我听人说陈丞相道我人面鬼相,这话想来是谣言罢?” 陈光仲闻言心中一愣,抬头却是微笑道:“微臣见过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此言是?还请娘娘与微臣道个明白。” 大家伙都在门口,德王府来了四十余人与她一道,陈家站的人更是不少,一家老少都来了,近百的人口,宋小五当然不忌讳当着这些人的面撕一场,但打请客的主人家脸这种招所有人恨的事还是不做的好,人在屋檐下还是要低头的,是以她低了头,朝装糊涂的陈相大人望去,“你不知道的话,回头我再差人朝你好好问问,陈夫人,有礼了。” 说着,她朝陈相夫人微笑看去。 陈夫人依稀看到了她纱巾下的笑颜,苦笑着朝她回了一礼,福了福腰。 她是陈家夫人,但不是陈家当家做主的那个女人,王妃娘娘要是跟她家老爷不对付,找上她算是找错了人。 这厢不管陈夫人作何感想,但陈光仲见不理会他的德王妃,心中也是沉了下去。 这个妖女,着实不好对付。 第135章 宋小五被陈家人围着进了陈相府,男丁走到中间就不作陪了,陈光仲上前笑着跟德王妃道:“禀王妃娘娘,下官前面还有客人要招待,就由拙内陪您去后院了,慢怠之处还请王妃娘娘见谅一二。” 陈相仪表堂堂,这翻话由他俯首低头说下来,只见恭敬不见卑微,尤其口气神态还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不愧乃当朝第一相。 陈相正公清明,乐施好善,在朝廷人缘很不错,很得下官尊崇,宋小五久闻大名,这下亲眼见识到,还颇期待下面陈丞相的表现。 “丞相大人只管去。”宋小五朝人点了点头,双眼在珠帘下平静地看着此人。 陈丞相等了片刻,见她说完这句话看着他一动不动,还当她还有话要说,但不见下文,反倒是他陪着弯腰站着,他立马就道:“那下官告辞。” “告辞。” “告辞。” 随着陈相的走,陈家的男丁都跟在他身后跟德王妃行礼作别,一个个都跟在了大步离开的家主后面,眨眼功夫就走了个干净。 宋小五差人一步,等人走完了,才在陈夫人的小意相请下抬了步。 她来得有点早,陈家来的女客都是陈家的亲戚,尚还未有别人,是以宋小五见到了陈相府的一堆亲戚,其中包括陈二夫人和陈三夫人,和她们的娘家人。 陈大夫人占着名份,但不得宠,这是诸多官员都知道的事情,宋小五进了内院后和她说话最多的是陈相的如夫人二夫人,她由着这位二夫人给她介绍着陈府的布局,也不搭话,等人说罢,她朝陈夫人这位原配转过脸去:“相夫人,今日与我作陪的是?” 陈二夫人闻言淡淡地扫了默不作声的陈夫人一眼,这厢陈夫人顾不上她的眼神,忙笑着回了德王妃的话:“王妃娘娘有何吩咐,尽管与妾说就是。” 陈二夫人听着,不自禁地轻摇了下头。 大姐自甘作妾,把自己的身份压得这么低,让老爷如何自处?这么多年也上不了台面,难怪不得老爷的心。 陈二夫人摸得清她家老爷的心,这想得男人的人,就得按他的心意来,替他把事做好了,就是不入她的房他也会尊着敬着她两分,像大姐这种自以为对他好,为人做事却只按着自己来的那套作法,一辈子都得不了男人的心,她占着原配夫人的位置却没有大夫人的气度,出来一次就是丢人现眼一次,摸不准老爷的心思还老拖后腿,当真是惹人烦不胜烦。 “娘娘,您大驾光临,是我们相府的荣幸,您有吩咐只管吩咐我等就是。”陈二夫人在陈夫人的话后笑着被了一句。 如若说陈夫人是一株已近凋谢的花,那陈二夫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美艳之余还显出了几分端庄,她本是陈光仲下面一个师爷的女儿,送给陈光仲作妾也只是陈光仲诸多妻妾中的一员,但现在她是陈光仲内宅当家的那位夫人,真正的当家夫人陈夫人反倒被荣养了起来,手中一桩事都没管。 陈相也不算宠妻灭妾,见客出门带的都是陈夫人,府里的吃喝穿戴都是由她先挑,才往下分发,逢年过节给陈夫人娘家送的礼都是连车带拖,这外面的人不知道管家的人不是她,都当她是享福命。 但陈夫人是不是享福命,这个不好说。宋小五知道陈夫人这位大夫人的两个亲儿子都死了,现在挂在她膝下的是一个小妾的儿子,这还是挂不是养,人家孩子还被生母养在身边呢,这要是福,那应是让人寝食难安的福了。 陈夫人作为一个失败到连儿子保不住的原配,说句话都要被如夫人补充一句,宋小五不由看了此时苦笑着,因此显得脸更苦相了陈夫人一眼,回头朝如夫人看去,淡道:“相府是如夫人当家?” 她问得平常,被她当着面叫如夫人的陈二夫人微微一顿,方才笑道:“不是的,是我们老爷见姐姐太操劳了不忍,方才令我等为她分忧,这才有了我们这些个人的多嘴,还请娘娘见谅。” 她落落大方,比苦着脸不讨人喜欢的陈夫人更像一个大家夫人,宋小五瞥了一眼这时候低下头去的陈夫人,心道这位陈夫人如果不是出身好,有个当御史大夫的娘家撑着,陈家还得供着她跟她娘家维持着联系,恐怕也是个早死的命。 都这时候了,她还苦着脸呢。 宋小五无意跟她多说,但也不想跟如夫人交手,便与陈二夫人道:“我喜欢清静,就让你们大夫人陪着我就好,你既然要帮夫人分忧,有事只管忙去就是。” 说罢,她往后靠了靠,闻杏忙从丫鬟的提篮当中拿过一个软垫放到了她身后,宋小五半靠好,朝陈二夫人挥了下手,让她带着人走。 “谢娘娘恩典,那我等就不扰您的安静了。”陈二夫人也有事要忙,见德王妃让她走她就干脆起了身,带了屋里的人出去。 “姐姐,为何是大姐陪呀?”一行人还没出门,一个走在陈二夫人身边的美貌小妾就迫不及待地道:“娘娘见着她不会不高兴吗?” 她声音很小,但陈二夫人还是横了她一眼,等到出去了才捏着小妾的脸蛋冷着脸道:“大姐岂容你说道,你仔细小心点,别仗着老爷喜欢你你就放肆,小心我把你的皮都罚没了!” 天真无邪的小妾吐吐舌头,道:“才不会呢,您跟老爷一样疼我。” 小妾对陈二夫人很是恭敬,老爷夜夜宿在她房里,疼宠无比,只恨不能为她摘星星月亮了,但她还是对陈二夫人恭敬无比,在她面前从无持宠而娇的意思,比起对大夫人和三夫人都恭敬,陈二夫人就是嫉恨这小贱蹄子把老爷栓得紧紧的,但对她的尊敬还是受用的,老爷爱的人都敬着她,岂不正是说明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是以她嘴里说了两句重话后摇了摇头,也不说她了。 陈三夫人见她们又搅和到了一起,脸上带着浅笑,对她们熟视无睹带着她的人从另一条岔道离开了。 陈二夫人看着,心中冷哼了一声,这原氏不过是仗着有个当才人的姐姐,等哪天她姐姐不得他们家珍妃娘娘的宠了,看她在这个家怎么横! 陈三夫人原氏是陈家送进宫的娘子、现为宫中四妃之一的珍妃的身边人,很得珍妃的看重,要说珍妃最初的得宠跟原氏分不开关系,原氏因此在陈家颇有一些地位,这厢她不吭声从招待德王的千芳园出来,前去了府中离前院近的春芳阁坐着,没多时,她就听到丫鬟来急报,说宫里的珍妃娘娘得圣上特许,从宫里回来给老爷贺寿来了,原氏总算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忙站起让丫鬟整理了她的圆舞仪容,匆匆往前去迎人去了。 宋小五正跟陈夫人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时,就听外面人来报,说家里二娘子回来了,老爷请夫人一道过去见见二娘子。 二娘子是陈夫人的女儿,但也不是亲的,她另有生母,是养在陈夫人这位大夫人膝下的女儿,而她现在是皇宫里一后两贵妃下面的的四妃之一,身份尊贵,陈夫人这位嫡母现如今被下人叫走去见庶女,宋小五见这位大夫人得了报就起了身,朝她告了个罪就急步去了,不禁笑了起来。 还是来报的老婆子见她轻笑出声,犹豫了一下方道:“夫人跟我们二娘子好久没见了,思女心切,有失礼之外还请王妃娘娘不要见怪,老奴婢是相府的老人,在此恭听着您的吩咐。” 宋小五贵为当朝皇婶,现在陈家的大夫人为着一个当皇妃的庶女抛下当朝皇婶去迎人去了,来了个老婆子听吩咐,陈府用苦瓜夫人打的宋小五一手好脸,宋小五笑意吟吟朝老婆子看去:“正好,我也没见过珍妃,她们母女要是述完情了,让这位珍妃娘娘过来见见我这个当长辈的。” “是。”老婆子想不出推拒的话来,只得应了一声。 “您老不去?”老婆子说完也不动,闻杏眼神冷冷地朝她看去。 “诶,诶,诶,这就去。”老婆子有内宅里的能耐人,但她以往的万般冷耐在这一府气势不凡的人面前施展不开来,心里叫苦不迭,只得弯着腰躬着背退了下去。 一退出门,她这才发觉背后出了一声冷汗,不知为何她心里慌得很,这时候她了顾不上多想,撒开腿就往前面跑去。 她走后,闻杏靠近他们王妃娘娘,在她身边轻声道:“陈家这脸下的有点高明,您的意思是?” 闻姑姑跟她跟得久了,一个处变不惊做事周全,淡雅从容的女子也变得杀气腾腾了起来,宋小五朝她靠近了一点,嘴角含笑道:“下点狠招无妨。” 闻杏会意,便朝身边杨柳道:“你前去吩咐清明大人,说他去陈相大人那边去请珍妃娘娘,就说德王妃在后面等着见小辈。” 杨柳福身,路过闻姑姑的时候她定了下步子,闻杏探身在她耳边留了句话:“最好是当着前来的客请。” “是。” 杨柳带着人前去没多久,又急步走了回来,沉着脸跟他们王妃娘娘禀道:“回娘娘,珍妃娘娘那边因家陈老夫人见到孙女情动哭昏了过去,珍妃娘娘正在她身边侍候,他们正让陈夫人过来跟您请罪。” 宋小五闻言,支着脑袋的手指轻敲了脑袋两下,就回头跟闻杏说:“那我们先知道了,还是先过去看看陈老夫人罢,刚才都没见到她,正好我也去看看她老。” 说着她就起了身,不等在厅内侍候的陈家下人的反应就往门走了去,她走得看似不紧不快,但出门走了一大截,才碰到慌然的陈夫人,脸冒大汗的陈夫人一看到她,就失声叫道:“王妃娘娘,得罪了。” 宋小五没停脚步,路过这位大夫人的时候,她顿足了一下,深深地朝陈家那狼狈惶悚的大夫人望去,扔下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忍得下的?” 她是怎么忍得下一家大小把她当狗戏弄利用的? 第136章 陈老夫人是珍妃的祖母,按身份,这老太太比不过德王妃,她见到已贵为四妃之一的孙女都要客客气气,见德王妃就更是要行礼了。不过她不来迎德王妃,按她的年纪身份说得过去,但现在她昏过去了,德王妃主动去看她,这意思就很不一样了。 陈相府狠狠压下了德王妃一头。 这种无形的争斗,换个普通的聪明人都了不会不到其中的意思,但很多富贵人家乐此不彼,图的也不是一时之气,而是向对展示实力。 换而言之就是你实力强又如何?我有的是办法压你一头。如此旗鼓相当,谈判起来也就不用割地赔款了。 宋小五如相府的意,去探望了昏过去的陈老夫人,陈大夫人强笑着跟在她的身后,被王府的仆从隔得远远的。 陈大夫人遭了德王妃的厌,她人还没到,话就传到陈二夫人耳朵里去了。 宋小五被诚惶诚恐的陈家下人带到了陈老太太所在的留香院,刚到院子,就见前头有个脸带轻愁的小娘子领着众人在前面站着,她近了点,就见这些人齐齐朝她行起了礼,喊道:“德王妃娘娘金安。” 宋小五走到了最前面的人面前,“珍妃?” “妾身陈氏见过王妃娘娘。”珍妃福身半蹲在地上,美目轻垂,看着地上没动。 她脸容皎好,皮肤如月光般光洁,这侧垂头半路侧脸的样子美丽动人,还因神态染上的委屈显得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请起。”宋小五半弯腰,托手扶了她起来,与她道:“果然是是楚楚动人的得宠美人,难怪得由我亲眼来见才能见着。” 不等珍妃出言,她就放下了珍妃的手,往里走去,嘴里道:“好了,宠妃娘娘我见过了,就让亲眼我见见这家的老太太罢。” 她带着脸色冷峻气势迫人的德王府众人大步往里走去,那急步往前的样子,不像是来见人,而是来杀人的。 陈家的人有些慌,陈二夫人忙挡在了她的前头,“王妃娘娘请,妾身给您领路。” 宋小五摇头,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嘴里道:“外人道陈府三妻同位,我还想你们家怕是没这规矩,没成想你们陈府就是这般立的,长见识了,陈相大人不愧是我朝第一相,敢行常人之不行,敢为常人之不能。” 说着她已跨进了第二道门,陈二夫人说话的声音都哑了,“王妃娘娘,我家老夫人不在这边,请这边走。” “是吗?”宋小五回头,朝另一道看去,脚步没缓跟着过去了,“那我多走几步。” 陈二夫人不敢跟她多说,赔着笑请她进去:“您请。” 宋小五往那道侧门走了过去,珍妃已至,红着眼的珍妃娘娘忍着眼泪,朝嚣张跋扈的王妃娘娘跪了下来:“妾身见过王妃妨娘,还请娘娘治妾不恭不敬之罪,妾万死不敢辞咎。” “轮不到我。”宋小五越过她,看了她一眼。 她跨过了拱门,后面传来了扶珍妃,而珍妃不起的声音,宋小五哪怕跟皇帝斗的时候都是大刀阔斧,不想跟这些内宅妇人按她们的套路来——小阴私手段固然能毁人,但这作派撑死了也成不了大局。 她永远都不会让自己轮落到那个地步。 主动权是要自己迈出去才能掌握的,宋小五不怕入陈府的圈套,一看过昏睡不醒的陈老太太,就跟凑到了她跟前的陈大夫人道:“你们家事多,我就不久留了。” “王妃娘娘……”见她就要走,之前得了老爷吩咐,让她带着女儿好好与德王妃娘娘说说话的陈大夫人欲哭无泪,忍着内心的万般怆惶强自镇定道:“小女对您失礼的地方,妾向您赔罪了,娘娘仁慈,还请饶恕妾身管教失责之罪。” 宋小五扶着她的手起了身,握了握瘦如枯柴的陈大夫人的手,当着陈家诸人的面道:“陈相夫人,你今天得罪我一路了,但我不找你的茬,你家的妾不像妾,女儿不像女儿,我心里清楚这不关你的事,无需你跟我请罪,回头你们家非要请罪的话,叫陈丞相过来请,我乃德王正妻,当朝皇婶,还得受得起他的礼的。” 说着她弯下腰,与矮她半个头的陈大夫人平视:“你要是人还没死,有点活人的气,那就活得像个人,你怕什么?” 说着她就松开了手,在陈家一干惊天动地,哭声请罪声齐来的声音当中让闻杏围着她出了门。 路过还跪着的珍妃之前时,宋小五停了步子,冷冷地看了珍妃一眼,微微偏头问闻杏:“宫里万妃娘娘可还好?” “奴婢不知道。”不知道的闻姑姑淡淡地回道。 宋小五便不再说话,启了脚。 主仆一行人又雷厉风行,如突下的雨,疾行的风,闪如雷电而来,闪如雷电而去,留下深负圣上重任的珍妃在后面如被雷劈,抬头双眼圆瞪朝她的背影看去,又慌忙看向了身边的女官原才人看去。 此时,原才人紧蹙着眉,朝陈二夫人看去。 这画虎不成反而犬,陈家人就是这般对付德王妃娘娘的? 见陈二夫人还愣着,原才人压着心头的火低喝道:“还不快快去请相爷!” 陈家得力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老爷处跑。 不能让德王妃娘娘就这么走了,老爷是想让珍妃跟德王妃娘娘好好促膝相谈的! 但德王妃走得极快,一路陈府有人拦她,但被归位的德王府侍卫拔刀相向,陈府的人不敢死扛,节节败退,等到陈光仲追到,德王妃已至门口,陈丞相失声请德王妃留步,德王妃也置若罔闻,等到了车上,才探头让侍卫放了追在尾后的陈丞相过来。 陈光仲到了此步,顾不得跪的是什么人,当场就朝德王妃跪了下来求罪:“娘娘,下官家中妇人有所得罪之处,下官给她们……” “陈大人,男子汉大丈夫,”宋小五打断了他的话,朝地上跪着的一国之相道:“不要借着女人的手行事,还要把罪托到她们身上去,不要连我一个女人都不如,就是要打我的脸,也请你亲自动手,我等着。” 说着她回了车内,清明挡到了陈光仲的面前,打手势让车夫扬鞭,闻杏坐在车沿前,马车动的时候,她转头看向了已经站起朝他们这处拱手的陈相大人,等马车行了一段,她进了车内,说了陈相的举动。 “这个天下没有光明正大的人,就没有光明正大的前途。”宋小五端坐着掸了掸裙子,“只要他们没有正视我的一天,我就不会如他们所愿。” 她不会妥协,就是死,她也会如自己的意站着死。 “是。” “你们与我一道安心等着王爷回来就是。”宋小五说着闭上了眼。 “您做何决定,奴婢都会跟随,万死不辞。”闻姑姑跪坐在她身边,在车轮滚滚当中看着她的裙角轻声道。 她的声音细不可闻,宋小五没有听到。 宋小五走后,她娘家人这才到相爷府,宋户部尚书来了,听到同僚说女儿怒气冲冲刚从相府走,他晚来了一步,宋大人看着上峰如黑锅一样黑的脸,摸摸鼻子讪笑着没说话,被众大人欲言又止地盯了半天,宋大人这张厚脸皮也有点撑不住了,与交好的工部尚书道:“老友,我这小娘子从小心地善良,被人指着鼻子骂都不会还口,这其中定有误会,定有误会啊,哈哈,哈哈。” 宋大人一张口就是给女儿脱罪,这让看不惯他的吏部尚书冷笑了起来:“听闻德王妃妨娘怪罪丞相大人养了好一个女儿,说珍妃娘娘不懂礼数,依下官之见,宋大人也是不遑多让。” 宋韧闻声朝吏部尚书彭强高看去,他家那小娘子是骂不还口,但她特别记仇啊,他那女婿小心眼起来连岳父大人大舅子的醋都敢吃,骂他媳妇儿的他更是不放过,彭大人着实好勇气,好胆色,宋大人满脸同情与彭大人道:“彭大人的话,本官不敢苟同,本官就是把我女儿养得好好的,才得了德王的求娶,她有贤名,这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不过您的话,本官定会替您给德王爷带到。” 女儿嫁出去了,他不好管,但女婿会管呀。 他只管给他家小娘子使劲儿挣名声就是。 宋韧真诚诚恳地拿德王吓人,彭强高是皇帝的心腹,他是不怕德王,但不能不顾及圣上的立场,这下被宋韧的话堵得回不出话来,站起来扔下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挥袖而去。 宋韧忙站起,朝他身影拱手:“彭大人慢走。” “彭大人放心,本官定会把话带到。”彭大人只多走了两步,他又高声道。 彭大人怒气冲冲走了,堂内坐在酒席上的朝廷的大员们一小半皱着眉,一小半若无其事,一半憋着笑,各有其色。 宋韧无辜地眨眨眼,朝与他交好的老友拱拱手,迟疑地看了眼上首闭眼不语的丞相一眼,其后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张头朝坐在身边的礼部尚书说起了话来。 礼部尚书是宗室子弟,年轻英俊的宗子不怕丞相大人的脸色,脸上带着和沐的笑与宋大人攀谈了起来。 宋大人的人缘不错,在朝中有真心至交,也有三五好友,丞相大人不愿意给他脸面,这些人愿意给,遂宋大人直到离去,身边都有人相伴。 席后,陈光仲一夜未睡,清晨他从小宫门入了皇宫,同样一夜未睡,仅在龙椅上打了个盹的燕帝看到他,朝陈相挥了挥手。 等到陈相近了,燕帝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掴到了他的脸上,“这就是你跟朕说的所谓交给你?” “那妖女,是个疯子,臣错就错在低估了她,把她当寻常人看,”陈光仲闭眼,从牙缝里挤出话道:“是臣失算了。” 第137章 燕帝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圣上。” 皇帝冷酷看来的眼,让陈光仲低下了头。 “退下。” 陈光仲不敢多言,在前来请他的内侍的带领下退了下去。 他走后,燕帝揉了揉手腕,朝在侧的孙公公道:“去跟皇后说一声,就说朕午膳在她那用。” “是。” 皇后那边得了传信,有两三天没去跟皇帝请安了的她朝孙公公问了几句皇帝的身体,得知他好,道:“那本宫就安心了,你且去,本宫会精心备着酒菜等圣上来的。” 皇后现在也不讨好皇帝了,皇宫里的事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碗水端平,不怨不憎,皇帝不太喜欢她是真的,所以也不太往她的宫里来,夫妻俩一月也就见两次,说话都说得少了,但皇后权柄却比以前越发大了,后宫握在她手中,皇帝也不得不倚仗她。 本来之前皇帝朝她释过意,让她跟德王妃去谈,但皇帝就是抛出了她的儿子来皇后也没插手,只是吟吟笑着装傻。 小王婶走前见过她一次,说她着哪门子急啊,一年几年就想熬出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呢。皇后想想也是,她只要保着命就好,至于儿子放在皇帝身边养不比放在她身边养来的好?她没必要时时把着,到底是亲骨肉,总会有血缘之情,疏间不到哪儿去。 皇后知道珍妃出宫的意图,见皇帝要来她这,她这大概猜出了原因,心里不禁发笑。 圣上太想要德王封地里的那些产物了,这些宋大人可拿不出,圣上逼也没用,宋大人一家为国卖命,哪家都比不得他家忠诚,圣上就是想卸磨杀驴,也得等到驴老了没用的那天才成,宋家一家子还早得很,是以圣上一边想拉拢那个他们眼中的妖女,又想控制她,可人不上当,他也没办法。 那根难啃的骨头,可能她得上前啃一啃了。 ** 宋小五回了王府没两天,皇宫里皇后就给她送了些东西过来,还派了身边的女官过来递了口信,说王婶久留都城,她甚是想念,想过来看看她。 皇后要来,宋小五答应了,跟宫里的女官和公公道:“可。” 派个正主来谈,这倒是找到了路,派个妾来打她的脸,皇帝那心胸真是用斧头砸都砸不出个大口子来。 想来他平时想事,都是用脚丫子想的。 皇后不日就来了德王府,宋小五回来没几天就又把王府的温棚搭起来了,王府这两天大门打开进出不断运土,动静甚大,还有巡视司的人过来问过话,这几天连九门司都派人来问话了,却遇上微服过来的皇后。 皇后低调,但出门少则也有三四百人,仪仗简单也是宫制,九门司的人看着德王府大门打开迎来了不知道是宫中的那位贵人,这下溜得比什么都快。 他们本来是获意过来给德王府添点堵的,但这堵不太好添,九门司的宗室子弟就不接这事才轮到他们手里,这下想来真不是什么好事。 德王只是在他的封地打仗,不是死了,上面不管哪方神圣想给他王妃找茬,也得等人确实死了才好办罢? 德王府门户太大,朝中人怵,下面的人更怵,这下心里猜着来的是谁,一跑回九门司就把事情禀告了上官。 他上官也就一个守门校尉,受上峰之令扣压了德王进出城里的车马心里已经打鼓了,小兵一回来禀告,他心下一横,抹着冷汗去放人了。 皇后要来德王府,宋小五让身边的闻姑姑接了她,她则在安福殿的门口迎了人,皇后见到她在大门口等人,忙提前让宫人停步她下了轿,走了几步亲自拾阶而上。 德王府是先帝在时令工部建造,安福殿是德王居住的主殿,整个德王府就安福殿最大,它本身就是建在一块石地上,气势宏伟,要进安福殿要上三道梯门,主殿门口的梯子是最后一道梯门,梯数是最少的,但也有三十六台,皇后此举算得上恭敬,宋小五见她拂了宫人相扶的手,提裙而上,她就干脆下了梯子,去迎了她。 两人半道汇和,宋小五伸出手,皇后见状朝她福了半礼,便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让她牵了她走——德王妃走了有快三年了,但皇后时不时要想起她,对依然霸道我行我素的德王妃没有什么陌生之感。 德王妃对皇后有青睐之恩,临走前送了皇后一箱子书,本本都让她受益非浅,还被那位表里不一的圣上使计骗了她几本去,这让她不记着德王妃这个王婶都难。 “气色不错,”皇后是宋小五埋在都城的钉子,她起初只管埋,这几年没空就没去想着收获,乍然一见,见她吟吟浅笑气质不凡,看起来比她那个小肚鸡肠的丈夫的气质还要好些,宋小五便夸了她一句,“看着精神多了。” 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婶夸人也夸得老气横秋。 皇后笑得毫不掩饰,宋小五便偏头多看了她一眼。 是精神多了,也自信多了,活得像个人,不像个之前她见到的傀儡。 宋小五自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但她却喜欢别人活得张扬鲜活,她对现在的这个皇后好感多了一些,等两人进了安福殿,她带着皇后进了殿后的草坪。 这是她的私人领域,她跟小鬼走后这里就封了起来,她回来后打扫了几日才恢复了原貌,这时请皇后坐坐还是可行的。 她临时起意,下人又得把小宴移到此处,丫鬟们就又得忙碌了起来,皇后见着王府的人忙碌不休,坐下后就偏了下头,对身边的女官道:“都退后,不要挡着路了。” “奴婢遵旨。” “你也带着人往后。” “是。” 德王府的人手脚极快,近身侍候的又都是宋小五身边的闻杏和杨柳,等桌上吃食小点都摆好后,她们快快退了下去。 宋小五煮起了茶,开始跟皇后说话:“茶得煮一会儿,我们说说话。” 皇后点头,打算按德王妃的规矩来,“臣妾今日前来一来是为了跟您叙叙旧,二来是想跟您问一些事情。” “好。”宋小五打开花茶,放在鼻间闻了闻。 皇后哑然了一下。 她想过德王婶不待见圣上那套作为,但她没想过德王婶能这般待见她。 “怎么?”看皇后一脸说不出话,宋小五瞥到,问了一句。 “没什么。”皇后摇头,失笑。 “他太没耐性,”宋小五则张口跟她解释,她对上进,而且有进步的年轻人向来宽容,“而且太不了解他的对手。” 太不了解她这个人了,却想着用老一套的法子对付她,能不吃鳖吗? “那臣妾看来是碰对了。”皇后谦虚地笑了笑。 “嗯,”其实也没,但宋小五想鼓励她,皇后要比皇帝好调教多了,在现实面前,都是女人生存能力胜过于骨子里就刻着自以为是基因的男人,她点了头,“你看起来比他顺眼多了。” 皇后再哑然,不过她心里清楚,比起以前那个只喜欢哭哭啼啼,盼望着得到爱怜圣宠的易皇后,她更喜欢现在这个坦然笃定的自己。 她觉得现在的她,才像一个当皇后的人,也才尝到当皇后的甜头——皇帝到她宫里来跟她有商有量,希望她能帮他一把的滋味不要太好受了。 “听闻王叔治理封地也别具一格,”皇后转看四处看了看,又看了看桌上丰富的多彩的吃食,直接道出来意,“听说晏城百姓现在种的稗麦亩产六十斤以上,去年来了个大丰收。” 大丰收到晏城的报一进皇宫,把她那个圣上气得半个月食不下咽,天天折磨宋大人,没一个月不到君臣俩皆瘦得跟鬼一样。 当时皇后还坏心眼地希望他能病一场。 她现在就希望皇帝多病病,再撑个五年八年的,等她皇儿一长大,他就可以去死了。 “有六十斤,但算不得大丰收,”后世麦子的亩产一般都在二百公斤左右,也就是将近四百市斤,燕朝的计量跟后世不一样,一斤有二十四两,六十斤就是后世的八十四公斤,怎么样都比不得后世的亩产二百公斤,只比经过她爹培育才有所长进的亩产五十斤强一点,“还有很大长进的余地。” “还有?”皇后眨了眨眼睛。 “去年留了不少良种,今年应该能到亩产八十,”宋小五拿扇子扇了扇火炉,“等今年的收成出来了再说,到时候你王叔要是回都了,让他给你带点新粮尝尝。” 皇后笑弯了眼,“那臣妾得尝尝。” 宋小五看向了这性子变了颇多,活泼了不少的皇后,听说她在宫里没少给皇帝碰软钉子——敢情敢于给别人找不痛快的人都要活得快活一点。 “那,那个落花生是怎么种的?我之前见过宋大人一次,听说您种这个最拿手了,宋大人说你曾经在家里种的花生他们直到现在都还没吃完呢。” 宋小五听了一默。 宋大人这牛吹得,也太没真凭实据了一点。 她在家里种的花生,多半还没熟就被她挖出来了,能存几斤? 第138章 但她有在做事,宋大人的牛皮吹不破,就由他去吹了。 对于宋大人,宋小五还是很纵容的。 刚去封地那阵,宋小五哪怕就是得亲自上阵带孩子,她也把人手分出去了做事。 他们夫妻俩一到,晏城那是挖地三尺找人才,哪怕一家子只出一个能用的人,王府也敢在人命如浮云的灾年养着他们一家子,于是这一套用人的法子找到了许多鞠躬尽瘁的人为他们做事,有他们这些人日以继夜卖命,没用几个年头就显出了成绩来。 宋小五操心这些事情,因实力是她跟小鬼安身立命的根本,她都做好了打长期耗资战的准备,但回报来得比她以为的要早了很多。 明后年还会更多。 艰难的日子就那么几年,跨过去了就是柳暗花明。 皇后张了口,宋小五就跟皇后大体说了这几年晏城封地做的一些事情,不止是粮食,他们还打了一些好用的器具,从农具到生活用具,晏城的巧匠们为王府做出了不少贡献。 晏城安家落户也很简单,只要身家清白,技有所长,从安家到落户不出半年就能办成。 德王妃不紧不慢地说着,皇后就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实在听不懂的,其他时候也不打断德王婶的说话。 这日中午皇后留在了德王府用午膳,膳后宋小五带她去了她新建的温棚,还送了十几样皇后看中的,其中有几样是割了一茬过几天就又能长出一茬的小菜,皆是以前燕都见过没见过的能吃的东西。 皇后在午膳时候用过它们,知道它们的味道,一听解说就心喜,亲自接过送到身后宫人手里,叮嘱宫人细细拿着。 宋小五看她喜欢,就多送了几样。 皇后之前其实有点不太懂这个小王婶,初见这个小王婶的时候,她感觉小王婶看她的神色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怪得让她心里也怵这个小妖女得慌,但现在她不去想这事了,这有人慈爱着她不好吗?不管她有多怪,只要手上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能慰她心就好。 宋小五多送了点,跟皇后道:“你挑两样圣上看得上的给他,多的就是我给你的。” 皇后抿嘴笑,点了头又道:“有您的话,臣妾会守住的。” 孺子可教,经自己的手得到的,别人想要也得过问她的意思,这比看别人脸色乞求别人施舍来的好。 皇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皇帝想要的东西带回了个七七八八,看着在他面前笑得矜持端庄的皇后,燕帝皮笑肉不笑地赏了她不少东西,又跟皇后暗中打了一场持续几天的交锋,才把皇后的话全套了出来。 这厢皇帝收到了远在封地边疆镇守国门的小王叔送给他的医材粮草,德王叔想来对他已是心灰意冷,随信只简言道了一句“给你,拿着。” 没有叔侄之间的亲间,更无君臣之间的客套,这让燕帝头疼不已。 他小王叔成亲已有几年了,孩子也生了,这有三妻四妾谁敢说他?燕帝不相信他跟那妖女之间插不进人,哪怕是喜欢,这喜欢这几天了就没有一日厌倦的时候?是个男人都不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 可他王叔要生生打他的脸,千挑万选过去的人,他碰都不碰还送人! 也许是时机不对,现在边境正在打仗,王叔的心思都在打仗上面,他这时候去送人怕是让王叔以为他不懂事罢? 来日方长,早晚有一天他会分化完德王府的权,燕帝只得按捺下来,在跟皇后交完手后,连夜召集了他的内阁臣子进了正德宫,打算推行新的措施。 宋韧也是其中一员,他是打底坐在末尾等候问话的臣子,听到这次讨论里他们不再议论他女儿种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吃,有没有毒这种事了,而是直接决定怎么推行后,宋大人心里又甜又苦。 甜是这些老王八羔子终于不再明里暗里说他家小娘子是妖怪了,苦的是这群人商量得热火朝天的,最后去帮他们这些落实种子的人只能是他宋韧。 这忠可不好尽啊,他这屁股下的位置,烫得他想拔腿就跑,只是跑不掉,遂宋大人坐在末尾,听着一群才华横溢但就是跟他家小娘子过不去的治国大臣一步步落实新举,始终维持着脸上和气的笑不变,看得一个个瞥到他的老臣们心里都骂他老狐狸,连与他交好的几个大臣心里也是没好气地骂他就他会装样,一副谁都可以插他一刀踩他两脚的样子,背地里就他捅人刀子捅得最狠一一要说德王妃不是他亲生的鬼都不信。 ** 宋韧领了新旨,要去薅亲女儿的羊毛,并假公济私带着家里一堆人去了德王府看女儿,连宋老太太也给捎上了。 宋大郎和三郎回来上门来见过宋小五,但一家人都来这是头次,德王府上下都忙了起来,宋小五在门口迎了一家人。 宋鸿湛跟夫人前年生了小娘子,未满两岁,但长得粉雕玉琢,侧脸看起来很像她的祖母,那天大郎来见妹妹特地带了她来,宋小五很喜欢她,见到小家伙叫她姑姑还张手,她便把小娘子抱到了怀里,带着一家人往里走。 她走在了宋祖母身边,宋老太太需要人扶,走得很慢,她身后不远处还走了一个也需要人扶的英婆。 一家人难得一起来次德王府,宋老太太没落了她身边的老奴,叫人扶了她这个侍候了她一辈子的老奴来。 之前宋小五要去晏城,怕长途跋山涉水受不住,就把他们送回了家里的莫叔莫婶这次也来了,他们想回来,一来就奔府里跟着管事的讨事去做了,现在已经跑没了影,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德王府的外人。 宋家的长媳应氏跟三媳妇白氏还有四媳妇郑氏是头一次来德王府,前面她们回来忙着走娘家的亲戚去了,没跟大郎他们过来,这次三人精心打扮过来,见到小姑子一身的喜气洋洋。 应氏也就这两年才懂小姑子在夫家的地位,说来这还是她跟丈夫大吵了几次后才得知的。要说她知情后心里对小姑子未生过妒那是骗人,但她母亲让她别把自己的福气折腾完了,别把好好的一个尊妻爱子的丈夫逼得离她远远的,她吵了几次眼见情况不妙这才收住了手,此后才有了大郎与她的交心,夫妻感情反而比以前更好了,她这才释然。 应氏托了有个一直近身帮扶着她的老母亲的福,成亲后的日子跟丈夫需有争吵但过得着实精彩,她丈夫是个有担当的英雄,在家在外都尊她敬她,尤其交过心后夫妻感情猛进,这让她从里到外都光彩夺人;而四媳郑氏跟着四郎东奔西跑没少吃苦,但她是个坚韧的女子,四郎成的事当中有她一半的功劳,她手下也有着好几个能干的女子,就是大伯见着她也要敬她三分,郑氏因着在外要打点不少事,是以爽利得很,未语先笑的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宋家也发达了,她们回都城探亲受到了款待,这喜气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她们浑身轻快的样子,让见者之人都能感觉出她们身上的愉悦来。 而三媳妇白氏是第一次来都城,她在家里养了一阵子身体好了些,她盛妆打扮过来姿色不下于大嫂应氏,不过见到宋小五这个敢教训四郎的小姑子,她免不了有几许胆怯。 她已被小姑子震住了,见她跟见爹娘公婆一样心虚胆怯。 这次家里的子侄都来了,还有两个在襁褓当中的,宋小五家的还没回来,张氏坐下后就忍不住小声问女儿:“外孙儿过年可会回来?” 她不敢问女儿到时候女儿是不是要回晏城。 “到时候说。”回是要回的,但这个不能跟她娘说。 “那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啊?”张氏很会跟她女儿讨价还价。 宋小五冷瞥了她一眼。 张氏看了生气,捏她的手臂:“你怎么就不变变啊,在家里这样,嫁了人怎么还这样?得受你多少的气啊。” “他乐意,你就少操心。” “你看看!”张氏自来不说她,一辈子就没说过她重话,不擅长教训她,转头就朝宋大人求援来了。 宋大人当自己眼瞎耳聋,还刻意探过身朝坐在下面的长子探去,跟他问起了话,“湛儿……” 他才不干,话说重了,回家了她又得打他不说,还要念他一辈子。 宋大人之前对女儿说过的重话,他夫人一桩一桩记得清清楚楚,哪天想跟他闹了,每一件细数开来足以把他的耳朵说得生茧。 “你看看!”张氏一见他躲,一脸没好气,委屈地朝女儿看来。 宋小五比她爹对她娘有良心多了,给她娘出主意:“回家掀他的酒坛子。” 宋韧立马瞪大眼睛过来,骂道:“讨债鬼,一辈子都在要你老爹的老命。” “高兴了?”宋小五没理他,转而朝让宋大人骂她的母亲道。 张氏好笑又好气,白了她一眼:“就你淘气。” 说完也不跟女儿闹了,拿着给外孙做的针线开始跟女儿说道了起来,她做了能让外孙承世子穿到十岁的衣袍鞋袜。 这天宋家一家人在德王府呆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离去,宋韧刚到家不久,就有主掌农事的内阁阁老来拜访他。 圣上这是步步紧逼,一天都不想放过他啊,宋大人叹了一口气,带着家中儿郎去跟阁老周旋去了。 这年十二月,把吴国打是落花流水的德王上书要回都城跟皇帝商讨事情,皇帝在接到他的奏表后考量了两天,答应了德王之求。 朝中臣子也没人反对。 德王妃回都城不到半年,德王往燕都送了好几次大礼,那架式就跟在交赎银似的,以至于德王妃在燕都通行无阻,德王府的人要干点什么事已没人敢拦,怕拦了德王妃第二天就敢砸衙门的门。 德王府不嫌难看,他们却受不住,虽然他们很喜欢德王送的赔罪贡品。 德王妃太喜欢当天就跟人清算了,从不留隔日仇,现在连宋大人都不好意思夸自家小娘子心地仁善,连只小蚂蚁都不敢踩了。 第139章 趁德王带着世子还未到京,腊八那天,宋小五派人在城门边施了一天的粥,另外叫宗室在户部的人弄来了顺天府的丁册,给燕都上了六旬,不分良贱的老人家中送了床厚被子,趁机把燕都居住分布摸了次底。 德王府这次手笔很大,京城当中的百姓听说这是德王妃是为乞德王一路平安归都所行的布施,很是为德王妃的贤淑赞叹。 这一举让宋大人尾巴翘得老高,连着几次上朝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就说了,他家小娘子被他养得好好,宅心仁厚,踩死只蚂蚁都会伤心。 燕帝忙了小半年,忙得死去活来的他已不屑跟德王妃计较了,他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宫里那个棉里藏针的皇后,他好几次被逼得不得不去找她,还得在她身边睡一晚不说,第二天起来还得看她哼着小调梳妆打扮,活像只有他一个人过了冷冰冰的一夜一般。 腊月二十五日那晚,德王府的豹子们没有跑回来安福殿睡觉,宋小五听闻它们跑去城外迎人去了,这夜没睡,等到清晨没等到人回来这才去睡觉。 没睡多久,她就感觉身边有了人,睁开眼一看,就看到了胡子拉茬的小鬼。 她有许久没见他了,看着他就没动,偷亲她的德王看着她,狠狠咬了她的嘴一口,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沉,光听声音倒像个男人,就是行为还是过去那个小德王,宋小五看他促狭得很,眼睛一暗,干脆吻上了他的嘴。 德王则把帐子一拉,盖住了床。 他们在屋里翻滚了起来。 周世子带着豹子们洗浴回来见爹娘,就被门口的杨柳姑姑拦下了。 世子抬头看向了不好意思朝他笑着的杨柳。 “王爷跟王妃有事要忙,您先去用点膳,等忙完了奴婢再来叫您?”杨柳情不自禁朝世子张开了手,想抱他。 周承往后退了一步,“无需,你忙。” 他趴上了豹老大的身子,摸了下它的头,给它指了个方向,领着一群豹子去膳厅去用饭。 等到德王妃起来穿戴好去看儿子,周世子已经睡着了,宋小五坐着看了他片刻,起身的时候被他抓住了衣角。 周世子不说话,睁着眼睛看着他母妃。 宋小五抱了他起来,走了几步觉得手上太沉,低头跟冷面小世子道:“沉了。” 小牛犊有点重了,抱不动。 周承不管她,别过脸当作没听到,就让她抱着。 一点当世子的自尊心都没有。 这是赖上她了,大半年刚见,宋小五也想亲近他点,便把他抱到怀里,让丫鬟拿狐披掩实了他,抱着他回了主殿。 主殿里德王正在跟管事说话。 德王府现在主事的管事全是二十四铁卫替换下来的老人,铁卫里上了年纪身手不再的,想走的德王让他们去过清静日子了,不想走的就留下来被他安了个身份,光明正大地跟着他。 宋小五看着冷傲,但与她相处久了的老人知道她最不注重那些繁文缛节的虚礼,这一点她随和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又因老人们也是她一手安排,对他们从不吝啬奖赏,哪怕是心爱之物也会赐予他们,他们对主母打心眼里敬重,这下见到主母来了,站在德王爷身边的大管家拉开了王爷身边的椅子。 说话的管事们皆站了起来,朝她行了一礼,主母朝他们颔首,他们就又坐了下去,就着先前的事跟王爷继续禀报了起来。 德王听着,凑过来看了王妃怀里的小世子一眼。 小世子睁了半眼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德王嘴角扬起,得了儿子伸出手来的一个抚摸。 “你睡你的,父王跟他们说说话。”德王亲了亲他的小手,把他原手塞了回去。 周承闭上了眼。 “一路就没睡过好几个觉,跟着我赶夜路也没说过一声不舒服,像足了你。”德王小声地在德王妃耳边说了一句,替儿子卖乖。 德王妃回了他一个抵在他肩膀处的抵头,那无声的亲昵让德王笑开了颜,再看向属臣们的脸灿烂得让老铁卫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主公笑起来的样子就跟过去一样。 ** 腊月二十七这日,皇帝封笔、封印,朝廷休朝。 年前宫里有场宫宴,二十八日这天帝后宴请这一年来于国有功的大臣和命妇。 今年大灾已告休止,不少被派出去在地方卖命的官员在年底回了都城论功领赏,他们已被行赏过一轮,只等来年吏部文书一到再走马上任,这些大大小小的功臣们皆留在京城里,是以这次的皇宫宫宴人数近达千人,为燕朝史上参加宫宴的人数之最。 为了这场宫宴,德王府几个大庄子的所产之物大半已被皇后张口朝德王妃借走,宫里也是腊月初头就大肆采办,这翻动静让能参加宫宴的小臣们足足喜了一个月,盼了一个月,也让燕都的百姓羡煞了他们一个月。 德王一早就带了王妃和世子去了皇宫,他带着世子去见皇帝,德王妃则去了后宫。 这次宋小五来的皇宫,礼就随了皇宫的礼,见到皇后这次由她朝皇后行了半礼,拿了她不少东西的皇后连忙上前扶了她:“皇婶请勿在意这区区虚礼。” “多谢娘娘宽容。”宋小五很客气。 皇后笑着送了她入座。 宋小五来得早,最早的就是一大早前来给皇后请安的后宫妃子们了,这次后宫妃子们大肚子的许多,宋小五趁她们给她见礼的时候扫了她们一眼,看到了当中肚子也大起来了的珍妃。 陈相府之前她对峙了一次,现在更恨她了。 十月陈大夫人自请离去,陈府已当是德王妃搞的事了。 这确实是宋小五搞的事,但陈府目前不知的是其后她还暗中给陈大夫人做了一桩媒,把陈大夫人说给了替他们德王驻守边疆的一员大将,现在这名大将随着德王回来述职,就等着皇帝给他升级封赏了。 等年后这两人成亲,相府还跟他们德王府有得闹。 陈大夫人不是御史大夫家的亲女儿,只是亲堂姑娘,这事老御史大夫本来还不答应,但德王府和宗室的人出面许诺会把他在在监察司就职的儿子抬进内阁,御史大夫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弃了陈丞相这一头,先紧着儿子的前程来。 他年纪已大,这几年都是紧跟着圣上的脚步走才没被圣上打压下去,现在他精力不如以前,门徒上升的渠道也被圣上挡得死死的,他朝中快无人,现在不抓紧机会把儿子送上去的话,他们家就得把这世家大族的位置让出来了。 不过这事在暗中进行,两边口风都守得甚紧,除了主谋的那几个主事人谁也不知道当中的内幕,宋小五见到怀了龙子的珍妃,想陈家有这个利器,估计到时候陈相府反弹起来,不撕破她的脸想来都不会罢休。 还有得闹,德王妃看着一堂的大肚子心里想道。 皇后见德王妃观赏着这一屋子的大肚子,不禁微微一笑,有那么一点小得意。 谁还敢说她这皇后当得不好?恨她的不恨她的,她都让她们怀上了,把她们的胎保的稳稳的,这些都是她稳坐后位宝座,皇帝想废她都不好废她的宝贝。 “无需多礼。” “你们坐罢,珍妃,雯妃,许才人,李才人……”皇后数着怀孕的妃子,“你们怀着龙子,身有不便,早些回宫歇息罢,多注意些身子,安心等着圣上给你们赐席罢。” “是,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妃子们连声道了谢,由宫人扶着,小心谨慎地慢步出了门。 那珍妃也是分外小心的样子,宋小五连扫了她两眼,也没见她抬头看她一眼,便转头朝皇后看去。 皇后朝她露出了一抹笑,“皇婶可是有想留下说话的?本宫这就叫她回来。” “没有,多谢娘娘。” “皇婶有什么都可与我说道。”皇后投李报桃。 宋小五朝她低下了头。 没多久,宗室当中的宗妇们到了,宗妇们与宋小五交好的比较多,没多久她们就随德王妃另开了一堂,坐在堂中说起了话。 宫宴是晚上举行,但这次进宫的人太多了,贵妇命妇都收到了宫里的消息上午由西门进来,而四品以下的命妇则从下午由小西门进来,燕都上了品级的命妇也有近二百人,一上午都涌了进来,后宫人满为患,德王妃所在的这个只有宗妇能进的地方接连进来了不少大员命妇。 眼见一个个朝廷官员的内眷进了她们的地方,南阳王府的世子妃有点沉不住气了,探身与身边的德王婶轻声道:“也不怕打起来?” 她都看见跟她家若湘正在争执监察史这一位置的对家夫人了。 “怕的是我们打不起来罢?”宋小五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 这是皇后该做的事。 她喜欢现在的皇后,这种喜欢是欣赏,丝毫改变不了皇后和她的立场。 她对皇后是有所帮助,但这只是相互利用,皇后要是从皇帝那得到足够让她动心的筹码,转而与皇帝连手对付她也是眨眼之间的事。 到了她们立场不一致的一天,她也希望皇后那天能斗过她。 “唉,”世子妃叹气,“我是不敢,就盼着今儿大家都安安份份的。” 她就盼着今天没人逼她,她儿子难得有拼劲想建功立业,她这当娘可不想给她儿子拖后腿。 世子妃有个好脾气,她跟了她婆母学着做了大半辈子的人,一同给南阳王府积了不少福,铺了不少路,涵养还是有一点的,但这几年随着宗室在朝廷各处的任职,跟她们对抗的世家妇也多了起来,且都城各家都沾亲带故,一闹起来就是好几家的纠纷,之前他们宗室还有糊涂人受了对家的唆使下药算计她家那个老实人,世子妃没脾气的人都被她们闹得生了几分火气,想忍都忍不下那口气。 现在时局变了,更乱了,不是她忍对方就会退步,世子妃每天起来得上三柱香,念念佛经才静得下心来。 “僧多粥少,”皇帝要用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天子门生,越年轻的他越喜欢,连宋大人他都想换了,明年一开朝朝廷就得大乱,她家小鬼回来就是火上浇油的,宋小五已经瞧得见之后的热闹了,垂眼与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老堂侄媳道:“要是想分杯羹,今儿谁踩到咱们头上咱们都忍一忍,秋后算帐。” “您也忍?”世子妃惊讶地掉头看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了,写完更新放上来就没管了,感谢大家为我挑的虫和BUG。 我有看到关于不少留言所说的看不懂本文,我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我写这文的初衷,也不知道能不能解释得清楚,大家姑且一看,当个参考。 这个文我是以宋小五这个人物角度一直在申明“实干才能得到地位”的主旨,这是我对我们女性的一个寄望。因为看书的读者很多姑娘都比较小,很多爽文让人愉快这是肯定的,我自己本身也很喜欢这个类型的文,但因为现实生活就是每个人活到一定年纪,都会明白生活最后都是要靠自己,如果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就会少流些眼泪,我知道我这也有点给人苦大仇深的感觉,很多人看不进去,但相对来说,很多承受度高的人还是比较喜欢这种的,所以我比较喜欢在我写的这种消谴性的文里强调本事对人的重要性,投喜欢此类的读者的所好,也算是一种娱乐小说的类型吧。 还有文里掺杂了太多像现实的人物,还有像小说人物的人物,我的初意是想借宋小五这样一个重生的人物的角度,给文里那些尚且年轻的人去成长自己,完善自己,就像现实当中的我们一步步走来,每一年或者每隔一个时段有所长进一样。文中她以长者的角度去包容和栽培年轻人,也是我想的等我们成长了,成为一个有所能力的人后会带着善意,用包容心去理解栽培下一辈的另一个寄望——我们人生当中也曾遇到很多善意帮助我们的前辈,善意要是能得到传承,我想还是会有一些人会因此受益吧。 另外朝廷的纷争有人说云里雾里,其实这本小说里的博奕是以小五的角度来说的,相当片面,这是我前期表述非常不清楚的一个地方,也是我写到现在最大的缺点,现在的行文中过于强调了小五的形象,弱化了配角们的角度,不过主线有一点还是清楚的,那就是她的人物创造一直跟着利益走,她身上有可供人挖掘的利益,有靠山,那她就能活着。皇帝和朝臣们对她的态度就他们的立场而言来说,没有毛病,换而言之,这本小说换一个角度,要是按皇帝或者朝中哪个大臣当主角,宋小五这样的女性和异类活不到一章。 另外文中太后这种人物,按所发生过的史实来说,有死的早的,也有活到把国家搞垮的。她在本文当中最大的劣势就是她没有坚决搞死皇帝上位扶植傀儡,要是这样的话,就跟文中设定的最初亡国了的燕朝就一致了。 小五是一个很小说人物的理想女主角,她太冷静理智,现实当中要是有人切切实实能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到四五十岁什么事和感情都经历过的年纪了,并且就是有她这样的能力,在现实当中还是会受很大的桎梏——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实当中类似这样的人物再厉害,政治生涯和影响力也是有限的,并不会像小说当中的影响这么大,而且出成绩的年限会更长,绝不可能出现年纪轻轻就坐握资本这种事情的发生,并且拥有像德王这样的人物的爱情。 她的金手指开的那是相当巨大,说她是另类的玛莲苏小说女主不为过(哈哈)。 小说是虚构的,难免夸张虚拟,也有很多不敢涉足真去写的地方,我写文也有很大的缺点和我本人所持的片面观点,能力不足以让我把故事写得行云流水,很谢谢姑娘们给我的支持和意见,请相信我就是我能力不足,我也会不断去调整自己,完善自己往前进步的。 以上 杀猪刀 第140章 “忍,”宋小五现在每个月定两个日子让宗室的人过来王府玩,玩玩骨牌吃吃点心说说话,偶尔还给别人家中解决点小麻烦,她现在跟宗室的交情还算得上不错,跟南阳王府就更不错了,对着南阳王府这个历来对她客气的老侄媳她比对常人要亲近一两分,遂话说得也比较坦露本性,“我家那一位不是回来了。” 欺负她,他还不得上门去咬啊。 世子妃忍着笑,“是了。” 她复又轻叹了口气,德王妃是没人敢惹,她们就不一定了。 宋小五听到了叹气声,这时进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有几个家里大人跟德王稍有点交情,受了叮呤过来跟德王妃请安。 宋小五倒不冷漠了,这几个来见的人些她都不认识,请来见面,她就让杨柳搬了凳子过来让人坐下问几句话才让人走,又让人得空来她王府玩。 宗室的人也捧场,德王妃留人,她们也亲亲热热地过来搭话,问人家儿女几岁,在哪个门下读书,可有婚嫁,这让前来请安的命妇受宠若惊,也让那些不屑前来搭理宗室的世家妇侧目不已。 这宗室当中领头的几家,未免也绑得太紧了。 她们之前只听说德王会笼络宗室,但未亲眼见过他们相处,这下见到,心中惊骇万千,更有甚者眼皮子都跳了起来。 现在宗室可不是当年的宗室了,他们把守着好几个要位,要是联起手来,很多事就没他们的份了。 是以世家大族的那几个一品贵妇一看形势不多,脑袋稍微一转,就让带来的媳妇前去踩场。 要论斗心眼,简直就是贵勋出身的女子与生俱来的本事,她们从小就是看着父母长辈的眼色长大的,这下世家妇那边一过来人,宗室这边的人都无需眼神交流,几个瞄到了那边动作的下巴一扬,盈盈笑着朝人走了过去。 这些人连宗室领头的那三四个贵妇的身都近不了。 无形之中,世家妇与宗室就对立了起来,有些中立的见势不妙赶紧往边边角角站去,省得闹将起来殃及池鱼。 要说宗室与世家,一个是龙裔,一个是贵勋,前者要比后者更尊贵一点,但坏就坏在世家里头嫁进了不少宗室女,嫁进宗室里头的是世家女,现在立场不一样,世家女对掐宗室女,谁比谁都逊色不到哪儿去,没一会儿堂厅里火药味十足,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过年要是得空上门来,就带着家中儿女来,我儿出生就离了燕都,也没个玩伴,你们带来也好让他认个伴。”宋小五给自己那孤僻冷酷儿找起了伴,说罢拍了拍坐在她面前的中年妇人的手,“去罢。” “诶,那妾身就去了。”德王妃凤冠珠帘下的半张脸显得异常年轻,但她举手投足不紧不慢,说话的腔调那是这妇人学都学不会的,这尊贵的气势让妇人无暇去想她的年龄,遵令办事。 宋小五颔了颔,等丫鬟把人送到一边,她朝另一边得叫她婶奶奶的宗妇侧了点身,探头道:“叫小河回来。” 小河是这家的媳妇,那老堂孙媳妇闻言笑道:“让她玩会儿罢。” 她没放在心上。 这家的长子刚领了圣上私军头领的职,底气足得很,她儿子是圣上的人,但她跟德王府也不断关系,该上门她就上门,也是让一些人气恼得很。 “等着挨削呢?”这家的王位传到这家老的这代就打止了,但这家的长子争气,武功盖世,给皇帝立了不上功实打实上的位,还救过皇帝的命,差点撒手归西,他脾气硬得很,这当娘的脾气也不俗,宋小五见识过几回,就是没见过那位厉害的宗子,但从这位连她都敢反驳的当娘的身上就看出点那位宗子的脾性了。 “怕啥?”福襄王王妃是与武将之女,她在娘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嫁了人生了儿女人至中年也是那性子也是豪爽得很,之前福襄王怕王爵之位断在他手里子孙不好过,夫人可都是拍着胸脯豪气地表示这没什么好怕,到时候她就是带着儿孙亲自下地也不会亏儿女子孙一口吃的,也是她自家儿子都成皇帝的心腹了,宗室一招呼往德王府靠拢,她就自己跑来了,福襄王都拿她没办法,她说不怕那可是真不怕。 “你不怕,那替儿子怕一怕?”宋小五跟她接触过几次,摸准了她的脾气。 “也行。”福襄王妃一想,点头道,“那听小婶奶奶的。” 宗室为一体,哪天宗室又不行了,她儿子也孤掌难鸣,所以她的意思是儿子好好跟圣上尽他的忠,她就代表福襄王府跟宗室绑在一块,但宗室这边的德王妃不在意她少做事,那她领情就是。 自家人,不需要客气的地方用不着客气,回头她还了这情就是。 福襄王妃招手把儿媳妇叫了回来:“儿,回来了。” “诶,娘,这就回。”当媳妇的是福襄王妃挑的她娘家外祖家的表外甥女,也是将门之后,是个爽脆性子,婆婆一招朝人狠狠飞了个白眼,转身就回来了。 “呵。”她对峙的那位世家妇轻笑一声,眼波一转,也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论气势,她可真不输宗室这边。 “什么人讷,小狗一样。”那世家妇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所说的清清楚楚地传遍到了周围左右。 “嘁。”福襄王府的儿媳妇苏氏苏小河一回来,朝在坐的几位长辈一福身,在婆婆身边坐下后,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有种你别回啊。” 她声音也不大,可也不小。 那世家妇是内阁阁老的媳妇,跟陈相家还有点关系,她姐姐就是陈相长孙的原配,她则原本是宗室女,其父爵位被剥后她入了世家重享富贵,是万不能丢了如今这身份的,尤其她是宗室女,知道宗室的痛处,这下正是她为家族出力博地位的时候,于是苏氏话一次,她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谁有种没种,这里有谁能比你更心里有数啊?” 苏氏当下脸一白。 宗室子嗣艰难,福襄王府也不例外,她嫁进福襄王府三年未有所出,虽说婆婆安慰丈夫不急,但这是她的痛处,谁都提不得半分,这下这主掌河道的阁老家的媳妇一说出话来,她气得咬着牙当下就站了起来,喘着气看向了对方。 “噗!” “哈哈。” 世家那边的妇人有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更有甚者哈哈出声,笑得甚是嚣张。 甚得嚣张的那一位是帝女,先帝之妹,可不是一般的郡公主,燕帝得叫她一声姑姑,忍人侧目后众人见是她,这位身份可不比那位德王妃差太多,而年纪可比那青涩只会仗着皇叔逞凶的德王妃要大不少,姜是老的辣,因此世家那边底气更足,宗室这边则皆半皱起了眉,心里不舒服得很。 这是周家女啊。 “嗯?”狗咬狗,一嘴毛,宋小五身在沼泽脱不了干系,见福襄王妃冷笑着要出言为媳妇讨回场子,她横脸过去把手搭在了这中年美妇腿上,制止她。 “欺宗背祖的东西,不给她点厉害瞧瞧,她以为……” “好了,”宋小五打断了她的咬牙切齿,“能在圣人面前当差的是你儿子不是她儿子,她儿子就是能生,从城里排到城外又怎样?” “德王妃此言差矣……”德王妃这声音不小,那公主当下就站了起来朝她们走来,皮笑肉不笑道。 “哦?”宋小五挺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膝下未有所出,乃不贤,未有所出还阻丈夫添后,是为妒,有些人枉顾伦常,为一己之私置祖宗家法不顾不知罪且不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骄嚣跋扈,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底。”名为安文公主的走近了宋小五。 陈光仲是个很能为自己谋划的人,明面上宽义仁正,私底下没少娶媳嫁女,安文公主府的儿子就娶了他同胞亲弟弟的女儿。 德王妃只亲宗室中人,跟燕都所有的三个公主府不事亲近,安文公主本来就看不上她,德王妃此人以妇人之身一与陈府对上,她更是觉得这人不守妇道得很,不用陈府递话,她就已想收拾她得很了,这下遇到时机,她不剥下这小妇人一层皮才怪。 至于德王会不会找她算帐,她贵为公主,德王还得叫她一声姐姐,就是生气还能拿她是问不成? 宋小五觉得安文公主那“骄嚣跋扈”四字应该是对她说的,口水都要喷到她脸上来了,她抬眼朝安文公主看去,珠帘随之往两边散去,露出了她静谧如没有星空的黑夜那般黑沉的眼。 她的脸也随之全部露了出来,她五官深刻得就像是刀子一样刻出来的,精巧锋利,配上她的黑沉似黑幕的眼,她的整张脸就如夺人魂魄的兵器,绝美冷厉,让人不敢直视。 安文公主看清了她的脸,倒喝了一口气,眼睛剧烈一缩,当下就把这妖女当成了祸国殃民的祸害,脸上那点假笑也没了,冷着脸道:“本宫孤陋寡闻,今日才看清德王妃娘娘的脸,这脸怎么看着不像我朝中人啊。” 第141章 宋小五眉毛一挑,这位公主挺会说话。 她是妖女这事,朝野上下都有所传闻,但除开德王府不论,光宋大人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费了心思给她攒了名声,宋大人从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有他这个贤爹在,说她妖女的也只能背后嚼嚼她的舌根,当面说的,不是傻就是蠢。 安文公主在世家的脸面,不都是皇室宗族给的,她这代表世家跟宗室打擂台,着实好勇气,没看见另几个与她身份一样的老公主都在角落老老实实猫着吗? 宋小五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安文公主见她冷冷淡淡,怪模怪样的,不知为何心里就是不舒服,又是一笑,道:“德王妃今日怎么了,是喉咙不舒服,哑了,还是觉得本宫不值当你张口?” “安文公主此言差矣……” “本宫有跟你说话?”安文公主横了开口南阳王府的老世子妃一眼。 “殿下……”此时,宋小五张了口,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德王妃。”安文公主一笑。 “您说我不是我朝中人,那我应是什么人?”宋小五决定帮她一把。 有人想往深渊里跳,她不能拦着。 “哈哈,”安文公主好笑,扬头就是哈哈一笑,随即回身握着嘴,眼里带着笑道:“看来王妃娘娘不知自己在外的名声?” “不知,”宋小五摇头,“还请殿下指教。” 宋小五有一百句话能把安文公主比成猪狗,但耍嘴皮子这种事她不喜欢做,况且她今儿要当当受气包,还是让人耍足威风的好。 “哈哈哈哈,”安文公主又笑了起来,这次她笑得畅快不已,声如玉击银盘,有说不出的动人好听,“王妃娘娘可是不知,您在外头啊,都不把您当人,当那不遵王法,没有人性的妖人看呢。” “原来如此。”宋小五点了头。 “呵。”看她点头,但就是不起,站她面前的安文公主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回去:“谁敢说您有礼数?这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不是?” 她施施然地回了原位,一路听到不少讥笑声,坐下后微微一笑。 宋小五身边的两个宗妇铁青着脸,连续要起身的时候被德王妃摇了头,她们心中忿然,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受了这讥嘲。 这满堂一屋,宗室被世家彻底落了脸面,世家一看宗室被打脸不敢还手,后头更是嚣张了起来,狠狠在进来的命妇当中露了一把脸。 这些命妇也是会看形势,见形势在世家那边,又见世家拉拢,也就听之任之,站到世家那边去了。 消息传到皇后耳里,皇后听后叹了口气,跟近在眼前的娘家嫂子和侄媳妇道:“宗室到底是宗室,你们去了,莫要失了方寸。” 皇帝再不喜欢宗室,他也是周家的儿子,他还能因为世家打了宗室的脸高兴不成? “是,”易家不得皇帝喜欢,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现在三皇子已经长大不少了,又被皇帝带在身边,他们家都当了这么多年老实巴交的国戚了,比易国舅更忍得住的易国舅夫人淡淡一笑,颔首道:“娘娘放心。” 皇后以前不太喜欢这个性情冷淡,不跟她热络的娘家大嫂。但路遥知马力,她这位大嫂眼光放得长,得失心淡,由她把持易府反把家里撑了起来,替她大哥拘住了一府的野心,由她当家的这几年易家安份守己,家里的子弟当的官虽小,但各处都有人,以后时机一到,舅家那边恭儿可不缺助力。 “嫂子办事,我放心,有劳你了。” “娘娘过奖。”皇后已远非过去所比,不再什么事都指着式微的娘家给她出头,国舅府不用削尖脑袋当皇后的支撑,眼看房梁危颤的国舅府因顶梁柱的正身又结实了起来,国舅夫人就有了心肠为家中子孙长谋远虑了。 之前就是她甘于蛰伏,一家子没人听她的也没用,她孤掌难鸣。 “去罢。”皇后这两年看重她这个娘家大嫂,她现下已喜欢这个不用她多说就能替她把事情办好的嫂子,也不废话,让她带了家中人去。 国舅夫人去了殿堂,她给德王妃见礼很是恭敬,也是把世家堵得一口气哽在了喉口。 世家跟易家交好的也没几家,国舅夫人不给面子,她们也联手孤立了她。 世家当中不乏聪明人,心下也觉得这势态怪怪的,宗室被她们打了脸,现下连国舅府都被她们压了下来,她们这风吹得也太大了,是否过犹不及了? 世家中有好几个人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但挑事的安文公主已出了风头,有些飘飘然了起来,其世家这边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也有不愚笨但就是喜欢那种压人一头的不怕事的,她们可舍不得踩在宗室上面打脸的感觉,于是就是世家这边有人想把风扭转过来,其后客气了不少,但以安文公主为首的几个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就是到了皇后主持的宴席上,对宗室也是明着挤兑,安文公主甚至因爱上了打德王妃脸的感觉,宴席进行到一半,敲了玉盘让人静言,听她笑着说了一个嘲讽德王妃的故事。 她道妖界曾放出妖人为害人间,此妖女长得祸国殃民,但美则美矣,实则是个不会说话不会笑的木头人。 她说到这的时候,德王妃正木然地看着桌上那堆已冷羹冷饭,皇宫里办个宴会热闹是热闹,但菜上来了都是冷的,她没有吃的欲望,但看摆盘不错就多看了几眼,心想着回头要请小鬼的那些旧将故友吃顿羊肉火锅,再许点好处拉络下人心,这头就听文安公主说她美得没有灵魂,她当是夸奖,垂着眼心里继续盘算着聚拢力量把这些人一锅端的可能性。 而安文公主见她木然得就像个死人一般,更是有些得意,接着说道这妖女迷惑了人间一个王爷的眼睛,把这个王爷家闹得鸡犬不宁,害得他跟亲人失知,被皇帝远贬到了边关封地,想见亲人一眼还得求着回来才成。 这下宫宴里鸦雀无声。 宗室里那边跟德王妃亲近的,都懒得说话了,不亲近的都微微笑了起来。 故事很短,安文公主其后只道了几句好在朝廷有人宝眼识破了此妖的真面目,朝廷上下联合起来斩灭了此妖,其后国家风调雨顺,再无灾难,朝野一心,君臣同心同德开创了百年的盛世繁华景象。 她这话说得很是不错,宋小五见安文公主把灾年栽赃栽到了她身上,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公主一眼,得了这位公主雍容华贵的一笑。 宋小五随即垂下眼,心想着是当日报,还是明日报才符合心意,结果颇为遗憾的是安文公主明天要是暴毙了,她就得坐实妖女的事实了,所以还是得多等几年。 不过活着但生不如死的实例太多,尤其富贵人家就更好折磨了,让其一落千丈,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就好。 皇后看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没有了在王府招待她时的淡定从容,心里微微有点她也有不得不低头的爽快感。 不过皇后不落她的脸面,安文公主说完坐下后她也只当只是说了个小故事,跟德王妃说的话比所有人说的多,还给德王妃独赐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食。 她独尊德王妃,宫宴欲散时她还送了提前要走的德王妃几步,很是给了德王妃这位王婶的面子。 是夜德王抱着世子回来,沉着脸一脸不高兴,小世子也是板着一张别人欠他八百两的脸,宋小五把他交给闻杏带去睡觉他不乐意,弹着脚跳下来就往他们的床上跑,爬不上去还知道指挥殿里的丫鬟给他搬板凳过来。 宋小五当他又撒娇,提醒他道:“昨晚睡过了。” 昨晚已经跟他爹娘蹭一晚了。 小世子不理会她,拱着小屁股专注往床上爬。 宋小五便看向大的那张欠银八百两脸,把手上刚定好的宴客单给了他:“看看还有哪些人要请的。” 德王虎着脸垂头翻了几页,抬头看她:“你吃得高兴吗?” “不太高兴,”宋小五知道话不用她传就会有人把情况传到他耳里去,与他道:“你想好了怎么给你王妃出气了没有?” “我跟圣上说了,他要是不想打人,我打,”德王不高兴地道:“我就说了几句话,他比我还不高兴,东西都白给了。” “那回头不给了?”宋小五说了一句。 德王顿时就不说话了,皱着眉低下了头。 叔侄俩要说像还真像,前世大燕亡得一点也不冤枉,宋小五往他心口扎了一刀,又给他稍稍缝补了一下:“给也好,念着你这点傻,他想动我也得顾忌着点。” 她这补得德王心口又是一疼,抬着眼睛看着她。 他比以前稳重多了,但就是小孩子气不变,眼里还有委屈呢,宋小五看的好笑,跟他道:“你要是舍不得啊,就想想他给你媳妇变着法送面首……” 她话没说完,德王就猛地站起来,闷着头直往前冲,他一冲,刚爬上床的小世子回头一见,又飞快爬了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冲,朝他父王焦急地喊:“父王,带我!” 宋小五见儿子跟个小炮竹一样冲了出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不由笑了起来。 闻杏见状摇了摇头。 王妃老这样,王爷跟小世子日子怎能好过? 没多久德王和小世子就被清明带着人请了回来,没去成宫里打人的德王当夜抱着儿子睡在了榻上,就是不跟小辫子一块儿睡,就是睡到半夜有点冷,小世子把他父王打醒,睡得不太好的德王抱着儿子就上了床,父子俩把德王妃挤到床里头,还扯过了她身上的被子,紧紧挨着她的头。 宋小五被他们闹了醒来,心道这样养着他们父子俩也不是回事。 她想着往他心里多扎几刀的可能性,但一想到他那张委屈的脸,这念头因心疼就不成形了。 还是算了,早晚有一会她以身送他们父子俩坐上至尊宝位,到那时候,她那一刀足以扎得他们永世难忘,现在趁她还在着,能宠一天就算一天罢。 这一天一早,宋小五早起,看着父子俩穿戴好,在他们要出去之前就张了嘴,让他们陪她吃早饭,父子俩不答应,看着她不张口。 宋小五便张了手,朝小的道:“你过来,我亲亲你。” 小世子本来跟他父王站在一边,不打算搭理她,见她说要亲他就犹豫了起来,情不自禁地用小牙咬往了嘴。 德王低头一看心疼不已,推了他一下。 小世子故作不高兴,极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过去。 德王还在跟她置气,看着另一头跟她道:“我们要去宫里,你快点。” 宋小五把儿子抱起放到腿上,亲了他的发心一口,又在他的额头亲了一口,小世子被亲得糊里糊涂,身子倒进了她的怀里,坐着不动了。 “摆膳。”宋小五叫闻杏摆膳。 “是。” “你也过来。”宋小五说着见他不动,便笑了起来,“还没亲你。” 德王眼睛一瞪,“谁稀罕?” “我稀罕。” “你尖牙利嘴,我说不过你,我不过去。” “我身上凉,你过来帮我拿下披肩。”宋小五换了个法子。 怕她凉着的德王赶紧往四周瞧,看到披肩就走了过去,浑然忘了屋子里站着等吩咐的丫鬟们,把披肩拿过来披到了她肩上。 宋小五挪了挪身体,他犹豫了下坐了下来,一坐下宋小五就亲了他的脸一口,这时候也顾不得跟她置气了,不过还是不太痛快:“我不帮他,就是去算帐,之前送那些也不是疼他,我就只想你在都城里过的好点。” 拖着人而已,她冤枉他,还不许他不高兴了?非得说那些话刺他的心。 “我知道,别老去找他,找多了他还当都是为他,”宋小五见他不以为然,冷眼道:“你不这般想,他这般想,次数多了,他还是当他比我重要。” 见他又皱眉不语,宋小五吻了吻他的眉心。 小鬼最大的毛病不是重情,他拎得清轻重,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野心,这一点应该就是先帝教出来的结果了,他一直把自己居于辅助的位置,最要命的是他以长者为居,身上担着整个周家宗室,他是先帝养出来保卫家族的一把利器,根底已被先帝打好,宋小五无从改变,只能一点一滴从小事渗透,然后用最后一击彻底扭转他的命运。 早晚她会成为他最恨的人。 “那再看看,”德王从不是急躁的人,只是看不得她受委屈而已,小辫子已经为他殚精竭虑了,他要是什么都不为她做他心里受不了,明知要忍还是觉得煎熬,心里不耐烦,“他说他会给我一个交待,哼。” “那等几天?” 德王把世子抱过来,闭眼躺到了她的腿上,安抚地拍着儿子的背,过了片刻道:“随他罢,我自有办法。” 他是会等几天,但不是为了给他大侄子脸面,而是他必须只能忍。 她不想要名声,他给她要,他不能老是钻进她安排好的陷阱,任她摆布。 杨标当她什么事都教给他,握在他手里,为他盘算谋划都是因着心里有他,也是为了成全她自己,但德王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想白头偕老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她不想,但德王知道他不可能说服她,既然想的人只有他一人,那他自己去做就是,德王赌气地想,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让她疼着求他别离开她。 第142章 这一年过年,德王府很是热闹了一番,德王的旧将故友来了不少,德王带着世子见客,私下也婉拒了这些人送女儿送妹妹结亲的提议,改而让他们送了儿子过来。 大年初三他跟宋小五回娘家,宋韧带着儿郎会姑爷,酒过三巡,宋韧颇有深意地瞥了女婿一眼。 德王放下酒杯,朝岳父眨眨眼,“爹有话要说?” “王爷啊,”宋韧往门口看了看,宋鸿湛起了身,叫走了屋里侍候的下人,走去了门廊下,宋韧等了方许,接道:“你后院之事,我们家小五是怎么跟你说的?” 三郎四郎皆看向了德王。 “嗯?”德王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思忖着岳父的话,嘴里则道:“我不纳妾,小五没说什么。” 宋韧吐了口气,给他夹了筷菜,“家里还是听她的?” “不是,”德王的脸因喝酒喝得有些红,朝宋韧那边靠近了一点,“爹听说我怕媳妇了?没事,这两天底下人正在寻人,回头跟我提事的家家送两个去。” “唉,”宋韧这两天正为这事发愁,女婿新婚过了,世子也有了,现在下面想靠近他的人就想送个家里人到他身边,这样帮他帮得心里也有底些,宋韧明知他把人收了皆大欢喜,但劝女婿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憋了几天等到女婿来听到女婿这话,他没有释怀反而更愁了,“这是你的主意?你就不怕他们认为是小五给他们在添堵?” “那就不用那些诟病她的,哪能什么人都用,”德王琢磨着岳父被他王妃收买了的可能性,思索着时,他看宋大人眉头紧蹙,便拍了拍手板,道:“人我是不会收的,小五回都替我笼络了宗室,现在是旧部将兵,但我有晏城,我回来也是因为我有没办完的事,办完了我就走,用不着太多势力,至于爹你们,我相信没有我你们也能行,爹,你说她急于替我铺陈是怎么回事?你最宠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啊?”跟不上他的宋韧愣住了。 宋韧跟三郎四郎面面相觑了一眼,还不等他们说话,就又听德王道:“今天早上过来见你们,她还跟承儿说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承儿多大?她为何要跟我们世子说这个话?” 德王说到这,挥了挥腿上的锦袍,淡道:“是我没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直视着宋韧道:“岳父大人,我就是个浑的,等会我王妃要是来见你,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她要是敢弃我们父子而去,她前脚一走我就敢带着周承后脚就去找她。” “胡说八道!”宋韧震怒,一掌拍向桌子,拍得碗盘跳起咚咚作响。 “她要是因我皇侄而死,你们说我会不会揭竿而起?”德王懒懒地打了个酒嗝,像在对宋家父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肯定会的嘛,到时候我是不用替大侄子操心了,她也不用替我操心了,他们都好了,我呢?我当个好皇帝左拥右抱,后宫粉黛三千,她是不是很骄傲她夫君给她戴几千顶绿帽子啊?” 宋韧气绝,一把夺过了他面前的酒杯,正要说话,就见德王咬着牙看着桌子恨恨地道:“我才不中她的计,我知道她是嫌我烦了要摆脱我!” 说罢他抬了头,突然号啕大哭:“爹,你帮帮我,我舍不得她,她太狠了,我斗不过她,我在她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她,就怕她不要我,我多可怜啊,承儿多可怜啊,她比我们爷俩加起来还横,我们横不过她。” 宋韧又气又怒,见这没用的女婿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惨不忍睹,他别过脸抚着头,头疼地叹了口气。 宋小五在后院用完午膳,正跟宋祖母和母亲还有作陪的几个嫂子喝茶说话,前面就来人说宋爹书房有请,她正好也打算要去见见父兄,然后和小鬼回去,没作它想就去了书房,没成想她进去后家里的萝卜条不在,就宋爹一个人,她不由看向了宋大人。 自女儿回来后,宋韧时不时见她,但这次见到在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女儿早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离他远了。 “爹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宋小五眼睛看着宋大人,脑袋朝旁微颔了一下首,跟随的杨柳见状,带着身后的丫鬟退了下去。 “过来坐。”宋韧出了书桌,亲自搬来了另一张凳子,跟书桌前的那张凳子并排摆着,掀袍先坐了下去。 宋小五过去对着他坐了下来。 “吾儿。” “老爹。” 宋韧哂然,“爹是老了。” 对他的态度,她一直在变,他亦如此,但宋韧知道她其实从未改变过,他家小娘子就像一块从不被风吹日晒磨化的顽石,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她的本性不移。 她不为任何人改变,她说她承担得起她要的日子,多勇敢。 现在连她最在乎的母亲也有了已经长大了的大郎他们照顾,她就没什么怕的了吧? 宋爹的态度不对,宋小五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他,静待他说话。 “你啊你,”宋韧一看她一副静待他说话的样子,她那专注的脸庞当真是美极,哪怕她不苟言笑,也能从她身上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她对你的重视。这是当初她一个小古板,哪怕他在族里受人排挤,只要带她上青州就有族人喜欢她的原因;也是她的祖母当初想把她抓在手心不放的原因;也是她的丈夫宁肯什么都不要也只要她的原因,她是人心里最大的那根软肋的最后依靠,她如此可靠,好像你就是破破烂烂浑身是洞也能从她这里得到依靠,这叫人怎么撒手?“从小就一副别人怎么说,你也能听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在乎,后来才发现她是深谙人心。 世人絮絮叨叨,谁都缺一个耐心听他们说话的人,她只要静静听着人说话,就能把人从头到脚全都看穿。 宋小五没想大过年的,宋爹跟她说这话,便以静待动,抬了下头,示意他接着说。 宋韧被她的举动逗笑,问她:“是不是听别人说的多了,你自己反而没什么跟我们说的了啊?” 宋爹这是铁了心要跟她谈心?宋小五张了口,“我过的很好,你不要操心,娘要是多想的话,就让她多带带孙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娘有了孙儿要操心,有他们就有了指望,你没了也没关系啊?”宋韧淡淡地问。 宋小五因他的话不自禁地拢起了眉。 女儿了解他,宋韧也知道她,他们是父女,也曾是战友,在她决定认不认他这个父亲的时间里,宋韧也在判断着她值不值得他去相信,看她皱完眉随即又扬开脸朝他笑来转移视线的样子,宋韧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真的。 她是真的认为,她娘以后没有了她也没关系,她娘有足够的依靠活下去。 “宋大人……”宋小五微笑着,但没等她接着说,宋大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宋韧让语气尽量温和,“你是觉得到最后没有谁会因为你的死而难过到底吧?你母亲有了孙儿承欢膝下,就是因着你没了伤心也伤心不了几时;承儿长大了,会娶妻生子,终有一天会忘了你;你的德王会有续房新欢,会有更年轻鲜艳的丽色为人生添彩,就是想起你伤心也顶多只会掉几滴泪;至于我们,你的父兄,你帮过我,教养过你的兄长,我们欠你的多过于抚养你之责,我们又是男人,怎么可能不替你好好关爱你娘,而是老为着你伤心呢?儿,为父说的是不是?” 宋韧说罢,闭上了眼,老泪纵横,“你当你娘是傻的啊?你这是在要她的命啊。” 他们这些她不看重的就罢了,她怎么就舍得那个她出嫁了也在天天惦记她可有吃好睡饱的老母亲呢?她战战兢兢把女儿养大,不是为着看着女儿死在她前头的啊。 宋小五的脸因她父亲的渐渐僵凝了起来,等到宋大人说罢,她抬起眼,看到了一个哀哀沉痛着,涕泗横流,满头白发的老父亲。 不知不觉,当年那个身在低谷也斗志昂扬,会因一点成功的小手段躲在家里偷偷窃喜的宋大人老了。 他以一己之身承担起了这个家族的兴旺。 是不是越是能力大的,就越该承担得多点?宋小五站了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抱住了老父亲的头,闭眼道:“是我错了,对不住了。” 是她错了,她以为她对这个家问心无愧的时候,这个家也竭尽全力用尽所有在包容着她,她以为她要比他们聪明,要比他们看得更深刻长远,但是他们真看不明白吗?不,他们看的明白,他们只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在包容着她的自以为是,在用他们的方式爱着她。 他们会因失去她伤心欲绝,她会成为他们永世难忘最大的痛苦,更会因她没有为他们学会珍惜自己而痛不欲生。 是她魔障了。 她还当她还是前世那个走在孤独的独木桥上,连死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自己。 第143章 女儿的不怕,到如今宋韧总算都明白过来,她是真没打算活下去。 宋韧拉着她的手到身边坐下:“你是真知错了?” 他还哭着,宋小五“嗯”了一声,拿出帕子给他。 帕子还有奶味,宋韧接过,心头更是一疼,恨不得打她一顿狠的,“你也舍得承儿,那是你亲骨肉,你怎么就能如此之狠?” 宋小五看他咬牙切齿,默默把那句我活着他未必活得更痛快强咽了下去。 罢,不能欺负他年纪小,总得让人为他喊冤。 “圣上那你有何打算?”宋韧说到这也是不明白了,“为何得你死啊?” 宋小五默然不语。 宋韧一巴掌打了她的背一下,气得哆嗦,“说!” 他怎么这般命苦,到老了还得为这个小妖怪操心。 “不死能翻脸吗?”宋小五无奈,不肯说更多。 她不死,小鬼成长不了,摆脱不了皇帝。 现在宋大人这反应,想来也知道是谁捅破的窗户纸了,现在她怕就是她死前把皇帝一起拉着去死,不用他解决,他也当不好皇帝了。 没用极了。 “你你你你你真要……”宋韧口吃了。 “好了,”见他吓得没泪可掉了,宋小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腿,“我会调整方向注意分寸的。” 不是威胁,而是造反!宋大人傻了,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他造了什么孽,跟他夫人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别怕,就是皇帝知道了也没事,他知道了,反而更不敢杀我不是?”想杀就真造反喽,到时候她一边活着一边带着小鬼造反,可能滋味更美妙。 “他怎么不敢!”宋大人怒了,“全部铲了你信不信!” “不信,”宋小五淡淡道:“你当小鬼真一点防备都没有?他的晏军拉出来一个能打十个,养的马肥得我都想宰条吃吃。” “你!” “好好的天下不治理,非得逼皇叔皇婶造反,这样的皇帝想必天下人也……” “住嘴!”宋韧吓得身上没哪处是好的,朝门外人吼:“都进来,都进来。” 都进来帮他说说她,看狂成什么样了! 门一推,宋家大郎和德王先进来,后面是四郎,他头朝后头的三郎招手:“三哥,快过来,爹有话要说。” 三郎正在书房门口跟师伯肖五说话,闻言跑了过来。 一家人都进来了,宋小五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小鬼,等他坐过来她低头看他,见他还抽鼻子,便皱眉拿帕子,没拿着,才想起给她爹用了,便从他衣襟里拿出了他那块给他擦鼻子。 “出息了。”她评价了他一句。 配合她抬脸的德王别着脸不看她。 宋小五拿他没什么办法。 他是全心信任着她,就是这时候了心中也不跟她存什么闲隙,一如既往地把他自己送到她手由她宰割。 就是因着如此,宋小五才想自己才是那把让他斩断软弱的武器,可惜他的聪明胜过他的软弱,且…… 且他是真的爱她,换个男人,有所察觉就是不会装聋作哑顺手推舟,也会觉得她独断专行狠辣过度不可处罢? “你还有脸说他!”宋大人见女儿还说女婿,怒不可遏,“你一个妇道人家,既然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就不能好好像你娘一样相夫教子,不能……” “爹,你别说她,她对我们可好着呢,怎么就没好好相夫教子了?”宋大人口气很不好,德王不高兴了,撇过脸来朝岳父老子说了一句。 宋韧气绝,眼前发黑,宋鸿湛扶了老父亲坐下,他是从头到尾都知情的,坐在三郎搬来的凳子上,也是无语地朝之前痛诉妹妹不要他们了的姑爷看去。 这简直扶不起来,就是妹妹手里任意搓揉捏扁的圆团子嘛。 “你给我走!”宋韧受不了他这个女婿了。 德王转头就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替他做主,朝老爹看去:“爹我们还是以商量事情为主?” “冤孽啊,我怎么就……” “大郎?”宋小五怕了他,朝大萝卜条看去。 宋大郎无可奈何地看了妹妹一眼,张了口:“爹是叫我们进来说你的,不是商量事情,小五,你这次……” “还是商量罢?”三郎笑了起来,插进来打哈哈圆场子。 妹妹有什么可说的? “你刚才站得远,”大郎朝四郎侧了下首,“兴祖你跟兴盛说说。” 四郎赶紧在三郎耳朵边嘀咕了起来,三郎听完,神色居然也没变,朝父兄看去:“妹妹不是知道悔过了?就算了罢。” “你看她是悔过的样子吗?”宋大人真想抄起棍子把三儿子的腿打折。 “她知错了不是?再则,没有她,我也回不来,死了就是死了。为国尽忠是我等的本份,说来为了大局去死儿子愿意,但明明还能活着,却还得被戏耍一番才能回都,儿子如今都没把这口气顺过来。”于是也就懒得去吏部领职。 那不是明君所为。 三郎的话让宋韧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 他们宋家全家都担当得起国家砥柱的名声,如小娘子在家时老说的不要花花肠子,多做事一样,他们家四个儿郎所立之功已绝不是一般臣子所能,光是大郎一个暂代青州太守之位,就守住了整个青州,青州是去年呈报过来的还能向朝廷上贡税粮的一个州,神州大地,独一个青州还能向朝廷正常上税,为了替家里压住风,大郎和他都没有说青州上了税,只是把税押到了军囤镇,亲自交到了皇帝手中。 这是能养活圣上军囤镇十万大兵一年的税粮,也是他们宋家的忠心,为此他们家只换取他们家一个小娘子的安宁。 但皇帝收不收这情,宋韧不知道,他也没跟小娘子说过大郎四郎为她所图的私心。 逼到那个份上了,真要反,他们家也反得起。 宋韧不是德王,他爬到这个位置,人当过,鬼也做过,他儿子刚起来,孙子还没大,底下教养的族里族人刚初出茅庐,他把他们带进了燕都,他要对他们负责,如有一天真面临抄家大祸,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罢,”末了,宋韧叹了口气,“见机行事罢。” 天下大兴,他们宋家也能再尽棉薄之力,但圣上要是觉得这个天下不需要他们宋家,那到时候再看罢。 几人在书房里又说了会儿话,德王在,宋家人很多事都不便说,不过宋韧也没让女儿再去见夫人,而是让夫人过来跟女儿送了几句话,就送了他们夫妻俩带着小世子回了。 宋张氏带着小外孙过来移步前院,送了女儿走后才从宋韧嘴里知道女儿的事情,听罢她静静掉眼泪,宋韧听得心疼,扶住老妻的头发叹道:“当初就没拦住啊,都怪我。” 德王不是良配啊,要是换个平常人,依小女儿不爱冒尖的性子,再有他们家的打算,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天赋。 “哪能怪你,”张氏总算清明了一回,哭道:“她心里孤孤冷冷的,没有康康缠着她她一辈子都得这样,没人进得了她的心,唉,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当初我就想啊她喜欢就由她了,左右有你们替她撑着她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可我哪想她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糊涂啊,我把她捧在心尖上爱着,她就是我的心肝儿啊,她要是没了,我就算活着,跟死了又有何差?她怎么就连娘都不要呢?” “唉。”宋韧只能叹气听她哭着,知道回头见着小女儿了,他这夫人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她老记着的就是她辛苦的时候,她小女儿给她端的一碗糖水;她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她小女儿给她腰间塞的那个汤婆子。 在她这里,小女儿有千般万般好,以前家中再艰难,只要小娘子朝她伸过手牵她她就能笑,那是直到现在她都能历历皆数的往事,人要是真没了,宋韧是怕她一天都熬不下去。 “你要管好她,你不要不管她,”张氏末了还是帮着女儿,哭着朝丈夫求道:“她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傻子,哪可能不管她。”宋韧见她泣不成声,心里酸涩至极,眼角发红。 这大年初三的宋宅看着一如往常,宋张氏掩了眼泪出来主持了晚上全家的用饭,家里还有族人在,她不能让人看了去。 等到膳毕,由着大媳妇带着两个弟媳妥理后面的事,她去了家里的小祠堂,刚上完香,就听外面站着的丫鬟道老太太来了。 张氏忙出去扶了婆婆。 老太太跟张氏现在也不一起住,宋宅很大,老太太要了一角去,平时两家也有来往,张氏两三天就往那边走一趟,说几句话问过老太太那边的短缺就会回来,也就过年的时候因着要面对一族的亲人,省得他们两边跑,又落别人嘴舌,老太太才会带着宋青晗过来住几天。 “出什么事了?”老太太进了祠堂。 “什么事?没什么事,媳妇就是想过来给祖宗们上三柱敬香,毕竟是过年,跑得勤一点,祖宗们也看在眼里不是?”张氏笑道。 老太太不吭声,由着媳妇点香,等上了她手上过香后出了祠堂的门,她朝张氏道:“我也不要你什么事都告诉我,但要是我孙女出了事你瞒着我,仔细我剥你一层皮。” “哪能啊,”张氏笑了起来,“我扶您回。” 她不介意老太太的恶言恶语,家中有个人能陪她一起长长久久惦记着女儿就好。 第144章 初三从宋家回来,初四宫里就有请,宋小五思索了些许时间,也不再像前几次去的那般硬邦邦,叫闻杏挑捡了些家里温室种的新鲜菜,还拿了坛酒。 东西都是好东西,皆是自己享用的。 皇帝视她如妖孽,一大半来自他的身份和本性,还有点也是因为宋小五那态度,宋小五深谙人心,更懂把人怎么惹毛。 现在情况稍微有点不一样,那法子就得变一变。 宋小五不怕推翻自己,闻杏听完王妃娘娘的吩咐还愣了眨眼工夫。 她师傅要是在晏地知道了王妃娘娘对圣上来一招拉笼手下人的手段了,想必要给老天多磕几个头。 德王听说这是她拿去给大侄子吃的,也是吓得不轻,小心翼翼问德王妃娘娘:“咱没下毒吧?” 宋小五瞥了他一眼。 德王得了她冷漠的眼神,憋着嘴偷乐了起来。 宫里请的是午宴,宋小五临到辰时末才动身,通过层层宫门等到了帝后面前已近午。 过年宫里规矩更多,往常走的捷径这时是不能走了,需经过通往后宫的每一道门,每道门前都有人,这一开门,开门后还要受人的请安,这请了安还要给赏,走了一个时辰才到皇后的紫仪宫。 过年在大燕是大事,礼节繁琐,德王夫妇这次按规矩来,跟帝后两人见完礼,等到入座,上来的茶都凉了。 燕帝这日气色不好,昨晚他母后在幽禁她的冷宫里大闹了一场,燕帝去看过她后喝了点小酒,至到清晨才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叫了起来,来了皇后宫里。 皇后对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唠过几句关于两个皇儿的话后,她就带着皇子们去偏殿用点心去了,还说是给他腾地方留清静养神。 皇后这心意,好得燕帝的心更冷了,这下见到皇叔夫妻前来,他脸色也不见好,装也不愿意装,等人坐下后就转头跟皇后冷淡道:“开宴。” “是,臣妾遵旨。”皇后娘娘浅浅一笑,朝女官颔首。 宫人有半离开前去御膳房,皇后膝下的三皇子周恭和五皇子周如则恭恭敬敬地坐在皇帝身边,坐在下首的周承小世子看到两个跟他一样的小哥哥,不知怎么想的,本坐在他父王身边的他突然就跳下了凳子,往他父王腿上爬。 小面瘫默不吭声就往他腿上爬,德王吓了一大跳,忙把他抱起放到腿上,低声问他:“怎么了?” “要坐,”周承坐在他的腿上,扒着桌子面无表情地道:“渴。” 渴,要喂。 “嗯?”德王不解,但手比心快,拿起茶水来自行喝了一口,自觉无碍才往儿子嘴边喂:“有点冷,是茶,你先喝两口解解,父王给你拿热水。” 说着就转头朝宫人喊:“给世子端杯热水来。” 周承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眼睛朝三皇子和五皇子看去。 他瞅着,突然拿起他父王手中的杯子,朝两个皇子伸去。 五皇子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看着他,三皇子却因对小爷爷的感情对这个小叔叔喜欢不已,忙探手去接。 他这一接,手快到杯子的时候,不等他说话,周承突然收回了手。 “啊?”不是给他的?三皇子愣然。 哪想周承收回杯子,见逗到人,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把在座的人都吓得不轻,连他母妃都诧异地朝天生长着一张不高兴脸的儿子看来。 德王也诧异,但儿子笑了,他也笑,低头吻了下儿子的发心,笑骂了一句:“顽皮,连大侄子都耍。” 周承听到他的声音,抬头拿着杯子往他嘴边送,德王眉眼一下子温柔似水,他低头喝了一口,“我儿乖。” 皇帝本来还愣着,听着那声大侄子就头疼。 这几年,无论是在书信里还是这几日的说话当中,他小王叔已经不叫他大侄子了,一声声陛下叫得无比顺口。 “承儿无礼,”德王说着看了皇帝一眼,又看向他大孙子,眉眼极其柔和,“恭儿别见怪。” “不见怪,”周恭已经懂事多了,见小爷爷看着他的眼里有笑,他心中激动,到底是年纪还不太大,摇头摇个不休,“小叔叔是喜欢恭儿,才和恭儿玩。” 说着他羡慕地看向了周承。 皇爷爷小时候也经常带他玩,可惜他大了,而弟弟又没那个福分,这四五年间他见皇爷爷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要说周恭不想以前皇爷爷把他架在肩膀上奔跑的日子那是不可能的,而小叔叔身为皇爷爷的亲子,想来每天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罢? 周承先前是不喜欢他们坐着的样子像他,哪能有人像他呢?周承是德王唯一的儿子,性子独得很,他本来就是要逗人家的,但现在看到周恭羡慕的眼神,不等他父王让他道歉,他就把自己手腕上戴的金玉镯往外拔,一拔出来就往上首的周恭那边伸。 “给你。”他放下镯子后缩了回来。 周恭傻眼。 “给你你就拿着。”德王朝他曾带过的大孙子笑了起来。 “如何使得?”站在一边侍候着皇帝的皇后连忙轻声细语道:“多谢王叔,多谢世子小弟。” “是戴不进,”宋小五在旁冷眼看着,这时出声,“给五皇子罢,王爷身上可有拿得出手的?拿一样给三皇子,如何?” 德王一听王妃吩咐就低头往腰前看,看到腰间的玉佩和锦囊,毫不犹豫拿出了玉佩来,往大孙子送去:“是暖玉,你婶奶奶特地寻给我冬日保身的,燕都地寒,你人小,小爷爷身子壮用不了这个,你且拿去。” “皇爷爷……” 周恭忙站了起来,欲要拒绝,却听他皇爷爷道:“恭儿过来,小爷爷给你戴,好久都没见你,没你婶奶奶提醒,都忘了给拿点东西了。” “小爷爷。” “过来,怎地不听我话了?” “恭儿不敢。”周恭说着有些按捺不住,但还是朝他父皇看去。 燕帝冷着脸点了下头,这小爷爷要给堂孙子赏点东西,他还能拦着不成? 周恭得了皇帝的许可,又朝皇后看了一眼,皇后一见,忙不迭地朝她皇儿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周恭这才朝他小爷爷走去。 “小皮猴。”周恭小时候最喜欢趴在他背上随他一道爬树,这宫里最高的树他们爷孙都爬过,德王后来不怎么进宫里,但周恭的太傅是他过了眼的,周恭所读的书他也问过,就是皇后那他也央求着小辫子让她跟皇后说说不要教唆他小皇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他好好跟着德高望重的太傅读书习术,这时候看到站在他面前有着磊磊之风度的大孙子,德王腾出一手捏了下他的耳朵,把他拉到跟前低头给他系玉佩。 德王的手很大很温暖,还带着淡淡的暖香,周恭的耳朵红得就似被热水烫了一般,等德王抬起头来他都没回过神来,手情不自禁地握着那块似还带着小爷爷体温的玉佩磨蹭不止,眼睛巴巴地看着德王不放,脑袋随德王的直腰一直往上抬,直到德王坐直才静止。 “回去坐罢。”大孙子直愣愣的眼神让德王笑了起来,心中宽慰不已。 “是,恭儿听令。”周恭掩饰住心里的颤动,朝小爷爷长揖了一礼,方才回身朝首位走去。 周恭只差一步立太子了,燕帝喜欢他这个勤奋稳重的皇子,现在对他还是有所偏爱,至于五皇子虽小,但胜在乖巧,皇后跟他现在相敬如宾,但难能可贵的是从不在皇子面前说他的一点不是,五皇子对他孺慕有加,一看到他小眼里就有明眼看得出来的欢喜,只要他出现就巴巴地跟着他身后,燕帝喜欢这个乖巧的小东西,所以兄弟俩的生母他不喜欢,但她生的这两个儿子他还是很喜欢的。 这也是他能容忍皇后在宫中树权的原因,只要她一天是凭她的本事从他手里要权的,那他就陪她斗着,但只要她敢利用皇子,那这个女人再厉害,他也留她不得。 “如儿谢过小爷爷和小叔叔没有?”皇后朝回来的三皇子一笑,便给还有点傻呆呆的五皇子戴起了周承的那个金玉镯来。 金玉镯很精巧,可以拉缩再倒扣起来,皇后动了好几下才知道怎么打开,才发现这镯子能戴到七八岁去了。 能戴好几个年头,且上面镶的可不是一般的玉石,可想不是一般东西,皇后给儿子戴着不由朝德王妃望去。 “谢过小爷爷,如儿喜欢。”五皇子从小就乖巧得很,听了母后的话就朝周承看去,糯声道了一句。 “这个是小叔叔,小叔叔后面抱着他的才是小爷爷。”皇后笑着提醒了小儿子一句。 五皇子一听是他叫错人了,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慌忙把脸躲到了母后的怀里,害羞得很。 “准你叫爷爷。”周承觉得叫爷爷不错,比小叔叔好听多了,便冷着小脸点了点头。 “混帐东西,什么时候你成了你老子了!”德王一听,哭笑不得地捏了儿子胖呼呼的小脸蛋。 第145章 在晏城,德王妃主管民生,德王统辖兵权,有时还有些事要是不听王妃的,德王还得被王妃派去当打手镇慑,父子俩没少一道带人镇过场,当兵的不是文官,大都性格暴躁,打得恼火了把人撂翻在地就喊:“爷爷打不服你?叫爷爷不?” 周承就觉得爷爷实在好听。 要是有人要叫他爷爷,他还是依的。 小面瘫一脸的赏你脸,燕帝看着抽了抽嘴角,前几天这小堂弟来见他彬彬有礼得很,他还道果然不愧乃他们皇室中人,敢情是个小霸王。 “这是你大侄子,不得失礼。”德王瞥了眼王妃,见她神色淡淡不打算插手,便不轻不重地又斥了儿子一句。 “归我管不?”小世子两只小手抓着桌子,道。 “归他父皇管。”没你什么事。 “哦。”小世子便朝周恭一扬首:“叫叔即可。” 他学了他母妃那派姿态,扬起头来孤傲不可一世,但他这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可比出现在他母妃身上讨喜多了,德王妃一扬头,听吩咐的人少有心平气和的,出现在他脸上就多出了几分可爱,没了那份慑人的威严。 “小叔叔。”周如被他母后抱了回身,怯怯地叫了他一声。 周承见他不像之前那样坐着不动了,看样子不像他了,反而觉得没趣,这厢宫人鱼贯而入奉上了菜,皇后打点好,燕帝让她入坐,一桌上便安静地吃起了饭来。 这算是家宴,往年燕帝都会叫德王进宫,和他母后还有后宫几个他喜爱的妃子一道用一顿家宴,德王更小的时候,还会在宫里从初一住到初五才走。 也没几年,都变了。 宴罢,宫人奉上了茶,没喝几口德王就要走,燕帝也不想留他,说了两句话就让他们走了。 皇后带着两个皇子送了他们。 燕帝这时从孙公公那知道德王府给他递的年礼,听闻给两个皇子送的文房四宝里有半箱子书,他拿过孙公公奉上的书翻了几页就搁了下来,看起了另几本。 德王送了十几本书,有治术、兵法、三农等治天下书,每一本都厚过当朝最厚的子经,燕帝每一本都翻完,连送人回来的皇后带着皇子在身边站了多时都不顾,问孙公公道:“出自谁意?” 孙公公苦着脸:“听说是德王妃临走前,让身边人去她的小书房拿的。” 说是拿几本给小的看看,大的就算了,给点吃的堵住嘴就得了,他担不住好。孙公公不敢实话实说,挑了点能说得出口的。 皇后听着,眼瞅着盖在箱盖上的红封不放。 这上面写的可是她家恭儿如儿的名字,这才是他们皇爷爷皇奶奶正正经经给他们的礼,是以一见燕帝起身,孙公公把书往箱子里放,皇后就笑了,柔声道:“不劳公公收了,是给恭儿他们的,这是他们婶奶奶的一片心意,本宫来收就好了。” 要走的燕帝见半路有劫道的,朝皇后淡淡望去:“朕先拿去过目一下,皇后只管让恭儿他们跟着太傅好好学习就是,这节日里难得放松,但皇后也莫要放松了恭儿的学业。” 说罢,他揉了揉皇三子的头,“放你跟你母后好好呆两天,过两天就得回朕身边来,可知?” “恭儿遵旨。” “父皇还有事,”燕帝蹲下身抱起了皇五子,把他放到皇后手里,刮了刮他的鼻子,得了他一个小心羞涩的笑,他脸色才好了点,跟皇后道:“他身子骨弱,你莫要放他出去贪玩见风,等天气好点朕就来带他出去转转。” “臣妾遵旨。”皇帝都明着宠着她的皇儿,借着儿子给她抬脸了,皇后不得不退步,施礼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孙公公把德王府送进她宫里的礼抬了出去。 这不要脸的皇帝。 ** 燕朝当务之急就是种田存粮,连续三年旱灾,大燕整个版图将近一半的土地颗粒无收,燕朝虽然倾尽国库救灾,是救下了不少百姓,但也因为这些人都活了下来,多了无数张嘴要吃饭,已近告罄的国库已支持不了再一年的下放粮食。 上一世的燕朝大概败就败在此处,国库已尽,军队后部告急,军囤镇的皇帝私军都吃不上粮食,怎么为皇帝卖命? 这一世最大的好处是燕帝在用尽一半的国库后,跟世家和望族借了不少粮食,把他们的借了个近一半才接着用国库的,如此算来,世家和望族要造反,一时也纠结不了太大的力量。 宋小五之前还不知道她家大郎瞒着她把他在青州多年经营的粮食都送到了军囤镇,她是回了宋家后回来才从德王那知道的,她简直就想自己就给自家立块“我乃天下第一忠”的牌子挂在宋家每个男人的脑门上去上朝。 宋家做好事不留名,但宋小五不打算让左右摇摆比墙头草都没风骨的燕帝再动摇下去——一个国家的毁灭一半毁于天灾,另一半毁于当家人的无能短见。 从皇宫回来后,她让小鬼准备把他们德王藏于军囤镇的近一万人抽出来,去晏城跟他们的晏地军会种。 另一头她给皇帝做了个计划,让他准备利用军队圈地种粮,把军队未来五年的粮食都弄出来,她是这样跟小鬼说的:“先把军队养活了,他们有组织听命令,让他们拿我们的良种去种田只会事半功倍,打仗的有吃有喝的,再扩充一下人数,一来可以看不惯谁就可以收拾,二来来年让军队的人去教人扩充粮食,比教给那些一件事能办个三五年才出成绩的文官强。” 事权从急,这时候可不是让文官扯犊子争地盘的时候,要不灾年没饿死病死的,缓过来没几个日子又得死一半。 这些人得养活了,才好扩充军事储备。 宋小五信奉枪杆子出政权,非常时候靠拳头说话才管用,她这次教的东西可说是相当划暴力,也是最管用的那套法子,她这般无私,德王本来还想这事还是别这么急的好,但一看她后面又说让皇帝事成之后,抽五年国库每年的十分之一送到晏城,他这心里就打鼓了,跟小辫子悄咪咪说:“他会不会当又是你气他啊?” 他那大侄子,真不是他嫌弃啊,脑袋瓜子长得跟他真不一样。 “他可以不给啊,”宋小五摸摸这几天说话只敢跟她小声小气的小鬼的脸,淡道:“也可以防着我,不过来年他哪个地方的收入少了,别找我的麻烦就是。” 不给也可以,她会给以他血的教训,来年求着给。 聪明人都会给脸的时候就要脸,不聪明的给脸不要脸,过的不顺,能怪谁呢?活该活得艰难。 “还有叫他别撤下宋大人了,撤下了,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做假帐?”宋小五又道。 德王摸着胸口:“我已经感觉他要不好了。” 说归这样说,德王亲了媳妇一口,叫清明点人跟他去皇宫。 事情早办早完,他要回宴城。 在晏城里,他的小辫子就是皇后,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受谁的气,她想干嘛就干嘛。 ** 德王在宫里呆了近一个时辰就走了,他走的时候燕帝在发呆,孙总管问他要不要拦,问了几句燕帝才回过神来,挥了挥手,“先让他走。” 正德宫里藏书殿明德殿里,大过年被召来看书的当朝太傅董之恒与年轻的内阁阁老符简正在敛神看书,燕帝进来他们也不知晓,等到孙总管轻轻一咳,符简才回神,慌忙起身朝燕帝行礼。 这厢,董之恒还没反应过来,趴在点着灯的桌边上眯眼看着手上的书。 董太傅眼神不太好,又是个老书呆子,一摸到书入神就不管身外事,一点动静很难唤醒他,燕帝知他性情,见孙公公还要咳,朝人看了一眼,拿着之前德王拿过来的两本册子,没朝上位走去,而是朝董之恒身边走去坐下。 “太傅,太傅。”燕帝连叫两声才把董之恒叫醒。 “呃,呃?”董之恒醒过来忙致歉:“老朽入迷了,没听到圣上您来。” “无碍,可能看懂?” “言浅意通,白是白了点,但这道理只要读了几年圣贤书的人都能看懂,听说德王妃的礼书是她母亲教的?” “哼,”燕帝哼笑了一声,“宋大人说的,他嘴里有几句真话?” “哈哈,”董之恒跟宋大人颇有几分交情,他是喝过宋大人几坛子好酒的,宋大人的性情他也知晓几分,不过,宋大人就是嘴里没几句真话,但做人还是相当不错的,不鱼肉百姓也不打下官秋风,家里攒的那些银子都是自家的田地所出,看似不是正人君子却行正人君子所为之事,他便道:“宋大人为人处事是滑得跟条泥鳅一样,但有一点他是做的好,户部由他上任,每一笔帐不算是做得清清楚楚吧,但来历可追,这两年国家不好过,宋大人也是为此殚精竭虑,为国分忧不少啊。” “太傅这是吃人嘴短?”燕帝瞥他。 董之恒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长长的白须在油类旁边抖动不止,差些掉进火光着火,他忙搂了回来,这一搂把手边的茶杯打翻,顿时他惊呼了一声,两手朝茶杯边的书搂去,慌忙把书抢救了回来,任由茶杯滚动,带着水渍滚进了身边皇帝的腿上。 说些迟这时快,燕帝刚伸手,杯子就砸到身上了,孙公公扑上来也没挽救过来,正当孙公公冷眼要说董之恒的时候,燕帝别过他,把杯子交给他,拍拍身上不多的水,跟看着手上的书一脸庆幸的董太傅道:“依太傅之见,这书上所写的可能成事?” “依臣之见,”说话的是对面的符简,只见这位时常入住皇宫南门天下堂的燕帝心腹吁了口气,道:“可行,宋家人有一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强,在动真格这一项上,他们从不耍嘴皮子,都是做了才说,这一点,从其长子宋鸿湛宋大人身上就可见一般,而且臣听闻,他们家从青州带回了数百能打农田水利器具的匠户,圣上您且听臣说,这几百匠户皆是少年学徒,老的都留在青州各地。” 第146章 大年初八,朝廷开始上小朝,这次小朝皇帝召见的人多,这本来还庆幸没被皇帝召去的臣子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这连那些在都城处连个宅子都没有的小臣都被皇帝召了进去,他们这些上品级了的官员反倒没动静,这年是过不下了。 朝廷骚动,民间却是一派欣欣向荣,过年这一段官府没什么作为,但老百姓自发地谋生起来,有给人修房子的,有挑担子的,还有集结不远千里前去受灾不严重的地方走商贩运的,这些劳劳碌碌的百姓撑起了燕都的喧闹繁华,看不出去年此时,燕都冰封百里,路上行人寥寥,冻死饿死无数人的惨景。 德王府守在府里的老人也因此感慨去年今日的差别,庆幸坏年景总算过去了,他们深知生存的不易,于是不用德王妃吩咐,就有下人来请示可在府中后院多扎一个温棚种菜。 府里的菜吃不完,还可以送去府里的家将卫兵处,也可以当赏。 宋小五见有人请示,问过人手足,便让人去办,且给了主管这事的管事奖赏,种多便赏的多。 府里的内务宋小五之前是分给了闻杏做,现在闻杏身上事多,她便想着从下面再调几个人手过来培养,便从闻杏身边的人挑捡了几次。 没邪心的丫鬟不多,她稍微重视点,丫鬟的心思就会转到小鬼身上去,要不是忌讳着她,能把眼睛粘在小鬼身上不放,她让她们做的事反倒心不在焉,做的还不如之前隔得远点的好。 对于她们来说男人要比事业重太多了,不过倒也是,这跟对了男人躺着都有吃,何必辛苦来哉? 不过有想一飞冲天躺着就享受的,也有战战兢兢怕被男主人看上女主人刁难活得有骨气的,宋小五挑来挑去,从王府不多的人里挑出了两个能干的媳妇子,交给了闻杏带,没几天这两个媳妇子就上了手,她的内务因此都交给了闻杏带着人去办,闲暇的时日便多了点,多数心思皆可放在她的大业上,不用被内府琐事绊住手脚。 因着不用老见人,她就把周承带在了身边,周承头两天极不愿,他父王只要一出门,他只要发觉,拔起小腿就追,追不上也不哭,吆喝着那几只大猫驼着他去找人,视他母亲如毒蝎,很不愿意跟她呆在一块儿。 如此过了两天,德王把他安插在军囤镇的人都调出来整好队交给了铁卫,他在家的时候多了,周承这才闷不吭声地随他父王守在他母妃身边。 德王往外跑了几天,他就追了几天,这天父子俩总算不用外出了,德王一早跟儿子练完武换好衣裳进了书房,抱着儿子坐在王妃身边就取笑他:“你看看你娘,丑不丑?” 周承板着脸不说话。 “不丑你躲她作甚?” 周承扭身背着他母妃抱着他父王的脖子,拱着小背不说话。 “你不也喜欢坐她腿上吗?你过去坐,父王看着,她要是欺负你父王帮你教训她!” 德王话刚完,周承就抬起了脸,鄙夷地看向了他父王。 他哪敢?给他一百个胆儿他敢不敢? 德王被他儿子这眼神看得怒了,“你还不信我了?” 周承朝他撅嘴,德王看他可爱不已,把着他的小脑袋笑了起来,“父王宠着你你还不信我,我可伤心了。” 周承跟他胡闹惯了,闻言抱着他的头站到他腿上又踩上他的肩,高高坐在父亲的肩上低下头亲了他爹的脸一口:“不伤心,不生气。” “你也亲你娘一个。”德王哈哈笑着,唆使他。 周承别过脸,皱起了小脸。 “小辫子,你亲他一个。”德王见他们说着,王妃却无动于衷地继续写她的东西,他凑过头去替儿子卖乖了。 他们小世子也是有脾气的人好吗?她过去不理他就作罢,现在不一样了,她想要他亲近她的话,她当娘的得主动一点啊。 德王简直就为这母子俩的关系操碎了心。 “小辫子。”德王妃不动,德王只得又催促了她一声。 宋小五便回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德王愣了一下,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已为人父的德王爷这时耳朵都因过度的欢喜而红了起来。 “嘶!”头上的周承小世子见此,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极其生气地呲了下牙,两脚一动就往他父王背上往下爬。 刚踩着椅背掉到底要溜,他就看到了转过身看着他的母妃。 “嘶!”周承朝她凶狠地呲了下牙就往外跑,宋小五也起了身,她动的很快,哪想小兔崽子比她动得更快,如若不是门边站着的铁卫拦住了他,她都没抓住他。 铁卫抓住了小世子,小世子却在他手里动弹不休,脸都涨红了,“放开我,放开我!” 宋小五去接他,被他抖动的小脚踢中了手背,铁卫慌忙把他抱得离远了点,但王妃朝他摇了下头,坚定地把挣扎不休的小世子抱到了怀里。 “关门。”宋小五跨进了门,吩咐道。 怀里的周承这时候尖叫了起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要你抱。” 周承这几天对她的情绪很大,宋小五隐约猜出了点原因,事情可能坏就坏在小鬼跟小小鬼说他母妃以后会更喜欢他,更爱他,小世子反而反弹了。 如宋小五所猜测的那般,周承以前还不觉得如何,但他父王一说他母妃以后会喜欢他,他却觉得他不稀罕。 她以前难道就不喜欢他,不爱他吗?她以前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以前站她身边一个多时辰,饿着肚子等她吃饭,她也不回头看他一眼,让闻姑姑带他走,他做错了什么? 周承这几天都在憋着气,往常他还想睡在她跟父王当中,现在他都不想了。 “承儿!”德王见他手打脚飞,都弄在了他母妃身上,有点生气了。 “我来,你坐一会儿。”宋小五刚说完,就见抱着的孩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朝他看去,看到他泪眼汪汪,眼泪一行一行地往下掉。 “他没跟你生气,是生我的气,生我没好好对你的气,”宋小五见他突然哭了起来,心里疼得慌,但面上依旧面无表情,平静道:“他怕你打伤我了我就不喜欢你了,到时候你伤心他也伤心。” “我怎么伤心?我不。”周承听了这话,心里好过多了,擦着眼泪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偷偷地朝他父王望去。 周召康这时候哪能不明白儿子是在为他的口气伤心,他凑到母子俩边上摸儿子的头发,“臭小子,还生父王的气,你说你混不混?” 周承吸着鼻子,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才混,还凶我,都忘了我们才是一边的了。 宋小五抱了他入座,拿起帕子擦到他脸上的泪,周承是个不爱哭的,这伤心的泪一掉完不伤心了就没眼泪了,宋小五抱着他跟他道:“娘还有点事没做完,你陪娘坐一会,要不,让你爹帮着娘坐,娘带你认认字?” 周承抽了抽鼻子,总算愿意跟她说话了:“你没我父王教的好,也没江先生教的好。” 宋小五都没怎么教过她,不过她在他这里地位不高,比不上他亲爹和先生也是应当。 是以宋小五坦承道:“是比不上,我看我教教你,等过段时间你再评评?” 周承低着头扒着桌沿不说话,宋小五就当他是答应了,就把手边写到一半的策书推到小鬼那边,把早准备好了放在一本的启蒙书拿了起来。 她没怎么教过他,但她亲手为他写了启蒙书,在他尚还在她肚中时。 宋小五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通俗的好母亲,知道她给的东西不是她的孩子所想要的,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只能给他她能给的爱。而她做错了事,如今想要弥补,孩子不愿意原谅她,那她就得做点什么。 “可行?”小面瘫不愿意说话,宋小五又问了一句。 周承还是没说话,但他伸出了小手,打开了启蒙书,翻到了中间的位置看了看,又往后翻了两页,翻到了之前已习过的地方,指着那个字道:“学到这了。” 这就是愿意了,宋小五便按着他指的那字轻言了声来:“晅,光明、美好之意,作由内而外,熠熠生辉之解。” 她低头,看着他微笑,“就好像你之于我,你只要站在我的身边,就是我的光明,我的星星。” 周承抿着嘴,耳朵红了。 第147章 周承聪慧,学习能力极强,但不知道是不是跟宋小五学的,他喜爱板着脸一言不发不动声色观察人,按性子来说,他是像了他母亲的,但也因为像,他极不容易被打动,德王带着他跟了他母妃几天,这天获召要去宫里,小世子又令花豹们背着他狂奔跟在了他身后,跟上了他。 德王是躲着他走的,结果跟王妃有仇的大猫它们跟小主公一样不想呆在王妃身边,屁颠屁颠背着小主公来了,在德王府的人马快到皇宫前逮到了他,周承一逮到他父亲,还朝德王瞪眼睛:“你个叛徒!” 德王哭笑不得,人都追上来了也不好撵回去,把小世子架到肩膀上往大打开的宫门走,问他:“你就不怕你老不喜欢她,她回头就不跟你亲了?” 这可是戳中了小世子的小心肝,闻言他怒拍了他父王的脑袋一记:“还稀罕她不得!” 嘴硬! 德王心道他可从来不嘴硬,是嘴甜才哄得小辫子嫁他的,他儿子这性子,以后长大了怎么得了?媳妇都骗不回来一个。 德王背着难讨好的儿子进了宫,背后跟着一串豹子,最漂亮的那只豹子上头还绑了一只绸缎做的花,迎风招展,美极! 德王叔带着儿子和花豹们进了宫门,没人敢拦,内侍跑得浑身是汗前去禀告,燕帝听了摇摇头,没让人去拦,让这一伙人和豹进了宫。 德王的兵将全部调出军囤前去晏城,燕帝的大将又清扫了一遍军囤镇,结果有一些他们这边的人人心不稳,想跟着德王走,燕帝招德王叔过来就是问德王叔这些人的去留问题,没问几句,德王就眨着眼睛看着燕帝,道:“想要什么好处?” 燕帝正跟他晦涩地赞扬德王叔这些年为军囤镇做的努力,先帝走后,是他这个小王叔用一年一半的时间浸淫在军囤镇里,帮他守好了军囤镇的人心,他还没夸到位,小王叔就直接问“好处”了,燕帝被他憋得转折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想借着德王叔的苦心转到这些人只认德王叔这主上头来,话题没转到,德王叔就开口了,燕帝本来就是想借此让他开口的,被德王叔省了中间过程,他有种被人看破底裤的羞恼和不快感。 “你想好了要什么没有?”德王见燕帝脸一僵,话不说了,他提醒道:“想好了再说,你王婶可不是个大方人,现在给你的没算你利息都是因着她要给咱们周家祖宗一个交待才手下留情的。” 这还没算利息?燕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连吸了两口气还是没忍住气,压着声音暴躁道:“还没算?你在军囤镇的那些人都是军囤镇的教官能将,抽走了他们不等于抽走军囤半个魂?” 说难听的,以后他们叔侄兵戎相见,师傅打徒弟打得下手,但徒弟打师傅有几个不犹豫的? “你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德王忍不住斜视他侄子,他身边小世子也同样斜着眼看着他老堂兄,父子俩同一个表情同一个眼神,“把人抽走就是让你整顿军囤,把人都化为你的人,以后你干什么都方便,我投个诚你都要猜忌我,你说你这人怎么就从来不看好处,老想着坏的呢?” 燕帝闻言苦笑,“你以为朕是你?” 可以任性妄为,不去顾忌后果? “没用!”德王旁边,突然有人铿锵出声,声音稚嫩。 德王跟燕帝都往他看去,只见德王府小世子瞪着眼睛,看向还敢看他的老堂兄:“老哥哥,说你呢。” “这是要反啊。”燕帝握着胸口喃喃自语。 他要是闷不吭声,德王还要假惺惺地教训儿子几句,但这眼下他眉一挑,看向没跟小世子见怪的燕帝,笑道:“你别管他,他是他母妃的娇气包……” 娇气包瞪大眼,有这么回事吗? 又听他父王道:“想要什么就好好想想,你王婶那我尽量帮你说。” 说罢,他叹了口气,眼神清亮:“我以后能帮你的地方就少了,陛下,我有我的妻儿要顾。” 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把身家性命都寄放在这座皇宫,他有他的私欲要全。 他这些年所为侄儿做的,也差不多偿还掉他皇兄对他的善良栽培之恩,周室皇室宗族对他的庇护了。 “王叔。”燕帝从喉咙里挤出话来,这一声王叔喊得分外艰难。 德王不愿意对他撒谎,他想活得磊落,周家的人,总该有一个去活得坦坦荡荡。 小辫子也跟他说,你就去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天真不灭,勇敢不灭,无需畏缩,永怀气概。 “诶,”德王应了他,忽而笑了起来,道:“我还是陪你走到了如今,是不是?” 燕帝闭眼。 “我该放手了。”德王说着站了起来,笑着看向燕帝。 燕帝也站了起来。 “天下是你的,”德王与他道:“从一开始就是,哪怕到如今,我也未曾想过染指过一分,大侄子,人一生当中总得信点什么。” “是啊。”燕帝看他要走,看看他身边随着主公动身就站了起来的豹子们,人说动物最有灵性,最能看到人的真心,就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些年他这个王叔一直都已最真的心在对他。 他的王叔一直都在帮着他成为一个更好的皇帝,一个更好的自己。 “王叔,”德王抱着小堂弟施礼要走,燕帝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眼睛看进了他王叔的眼,“这些年,可有委屈你?” “嗯?” “你可曾为了朕,对她……” 德王摇头失笑,打断了他:“陛下,德王妃跟我说,她会为我万死不辞,哪怕有天为我而亡也无悔无惧,你知道为何吗?” 燕帝沉默地看着他。 “她说真心可贵,不是可贵在永久,而是可贵在当下,真正的勇者,从不会因黑暗畏惧光明,不会因被辜负而失去爱的能力,只有最旺盛的生命,才能品尝到最甜美的果实,我就是她的那颗果实,你应该去找到属于你的那颗,也许到那天,你就会明了她之于我的意义。”德王施完礼,抱着小世子走了。 刚走出宫门,小世子抬头看着他父王,面无表情:“你是果实,我是什么?” 德王把他肩膀上放:“小果子,呆果实旁边的那颗漂亮的小果子。” 小世子这才满意,低头亲他的头。 德王回府跟德王妃说他跟燕帝谈心了,德王妃听完看着小鬼满意道:“不错,知道灵活运用了。” 她本来是准备了些东西堵燕帝的嘴,毕竟他们目前没打算跟燕帝真打起来,也不想打。 她原本的打算是想暗中兵变,也就是说不让民间动乱而是同室操戈,把动乱止于宗室朝廷,哪怕是周家的人都死绝了,只要不祸害民间,朝廷更迭得也会顺一点,跟前世无所差异。 作为一个前世政治家的应有素养,宋小五没有她死后不管洪水滔天的想法,哪怕造反,她也会把影响降低到最低,没有打算让不相干的人陪葬的想法,而现在这条策略得放弃了,那三五几年内,她不希望燕帝抽风对晏城用兵,而这方面她无法判断燕帝的想法,那她就得用她的办法去制衡他。 而她能给出的平衡办法就是给他甜头,去壮大他,至于他壮大后会不会收拾晏城,宋小五觉得这是一个能促使小鬼不会原地踏步的好契机——危机会像一条追赶着你的饿狼,会让你一步不停地往前跑去,直到你找到能保护自己,且能反击的武器。 这厢王妃的夸奖让德王有些惭愧,他跟小辫子小声地道:“我也是想给他,还叫他好好想想呢。” “你傻我知道。”宋小五看着他道。 周承坐在一边,见父母说着话,他母亲眼里只看得那个大果实,没把他这个小果子看在眼里,小脸一板就滑下了椅子,面无表情地往门口走去。 什么会更喜爱他,都是骗人的。 这夜宋小五发现,小世子对她更冷淡了,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她了——这哄儿子回心转意的路,当真是棘手。 ** 正月十四这日,宋小五在德王府迎来了前来德王府的宋爹,还有宋爹在朝中的同僚,当今太傅董之恒。 董之恒她久闻大名,这人年幼得过先帝夸奖,后来隐于民间教书育人,德王送给她的好几幅她甚喜爱的字画就是出自他手。 他前年,在他们离燕都后被燕帝请为太傅,探子的信上说他散尽家中银钱,带着两个仆人拖着两马车书就来京城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董之恒所写的这两句书法,被宋小五挂在了小面瘫在晏城的卧室当中。 董之恒不上朝,只教皇子,不过经常被皇帝叫去正德殿说话商量正事,不是内阁阁老胜似阁老,听说是他不愿意担任除了太傅之外的官职。 宋小五听到他随她父亲来了,便搁下手中的书,问正在她身边写字的小面瘫:“你外祖带了一个与你先生学问差不多的儒士,可愿与我一道前去?” 被他父王强留在母妃身边的小世子沉着一张小脸,等手上的字写完整了才抬头瞥了她一眼,扶袖放下笔淡道:“可。” 宋小五伸手要去抱他,他这才显出几分孩子气,不高兴地躲过她道:“不让你抱。” “太慢,”宋小五利用作为母亲的强权强势抱住了他往外走,“你房里挂的那对书法,就是此人所写。” 那是他先生都尊崇有加的字,小世子闻言不再挣扎,扁着嘴垂眼看着手,走了几步,他忽道:“等要近了,你要放下我,不可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他乃堂堂德王府世子,见贵客岂可被人看见被母亲抱着? 第148章 董之恒与宋韧行至中院回廊当中,就见前方有一高贵冷面的少妇牵着一位身着锦袍而来的小金童对面而来。 他一觑就知此人是谁,他已听闻过德王妃的美貌,这时站定斜站微垂了下首,余光看着那有着高洁的额头,行如行云流水的贵妇飘走至了他们的眼前。 “爹。” “承儿拜见外祖父。”周承在母亲的叫声过后,上前一步拜见外祖父,双手搭着伸着小拳手朝董之恒见了一礼:“见过董先生。” “世子。”董之恒朝他一笑,回了一礼,目光慈爱。 “小子听闻过先生大名,请。”父王不在,周承有模有样招待着客人,说着还牵起了外祖父的手,“外祖父且与我走。” “呃?”宋韧低头看他,手痒痒的,小声问他:“可让外祖父抱?” 周承小脸顿时就拉长了。 “好好好,不抱。”宋韧认输,他这小外孙,像绝了他亲娘,抱一下就跟剥了他一层皮似的,偏生父亲抱得母亲抱得连外祖母都抱得,就他这个外祖抱不得了。 “董先生,请。”宋小五这厢跟董之恒颔了下首,董之恒弯腰要朝他行礼,被跟着的杨柳眼明手快扶了起来。 “先生无需多礼,”宋小五抬脚往前,见他跟上了,道:“王爷不在,就由我先行招待你一二,请勿见怪。” 这王妃走到半途来迎他了,董之恒哪有什么见怪的,等他随德王妃入座水榭之后,见他前面摆好的瓜果点心的长桌上赫然有一尊炉火,旁边放着一坛他有所眼熟的酒,他不禁朝宋大人笑去,手指点了点宋大人。 “听说董先生平日素爱喝两盅?”宋小五带着板着脸的小世子在主位坐下,道。 “回德王妃娘娘的话,老朽素有贪杯之名,让您见笑了。” “不会,宋大人历来好酒,如说贪杯,不知他比之你如何?” 董之恒哑然,想起宋大人好杯中物闹过的荒唐事来,他不禁摇头失笑道:“这个老朽略逊一筹。” “也难有人与他比肩。”宋大人曾跟她母亲讨口酒喝,连“你行行好”的话都敢当着儿女们的面说出来,把她那好面子的娘气得差点把他的耳朵揪掉。 “哈哈。”没想到有这么说父亲的女儿,董之恒一愣之后笑了起来,也敢正视不拘小节的德王妃娘娘了,“王妃此言甚是。” “你个老学究怎么编排起我来了?你可没少贪我的杯。”宋韧见没少贪他的酒的董太傅还敢应和,不禁笑骂了他一句。 “宋大人乃我辈楷模,想来不会介意老朽失言才是?” “我不是不会,是不敢,”宋韧说着,转头朝女儿笑道:“他现在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朝中上下没哪个敢得罪他的,你知道他吧?” “知道。” “那你知道他有个称兰君子的弟子?” 宋小五略有讶异,朝董之恒看去:“那位曾救过我家大郎兄两次性命的侠士河阳侯就是你的弟子?” 她不知道?董之恒朝宋韧看了一眼,又朝宋小五回道:“正是老朽门下弟子。” 河阳侯程广义是因救世有功,被燕帝封为河阳侯的。但宋小五还真不知道那个在民间颇有侠名的兰君子是董之恒的亲弟子。 他确实救过大郎,还跟大郎有几分交情。 之前的几个年头里,燕地各处出了不少奇人异士投奔朝廷,出了很多帮朝廷落实救灾银粮,但分文不取其后悄然而去的民间功臣。这位被封为河阳侯的兰君子是当中之一,他之前帮朝廷跑过很多次腿,最出名的一次就是去年年初他日行千里,花了短短七日从苏北赶到燕都取得了皇帝的尚方宝剑,又从苏北赶回燕都,宰了苏北那个为贪污救灾银粮,活埋了两千余人的苏北刺史,使第二批被宰杀的民众避免于难。 宋小五知道这事,是因为他宰了那位刺史之后,与刺史勾结的关系怕被清算发动了兵营刺客追杀他,是军囤镇里他们王府的人带人前去清剿,文书后来便呈到了他们夫妻俩的案上,小鬼还挺喜欢这个民间人称兰君子的民间义士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之前父亲没与我说过,”宋小五与董太傅淡道:“我们家有一位将军名叫王富民,听说与河时侯有几分交情。” 董太傅苦笑。 这下可好,不巧那位王富民将军是救过他弟子的人,这么说来,他们关系真是匪浅了,董之恒明人面前就不说暗话了,眼睛扫过坐在其母妃身边端庄严肃的德王府小世子,与德王妃道:“如若是王将军的话,那正是我弟子全家的救命恩人,老朽这厢有礼了。” “是王将军救的人,不敢当。” “老朽前来,不瞒您说,是圣上授的意,”董太傅抚须朗笑道:“王妃娘娘巾帼不让须眉,老朽不妨与您直言。” “你说。” “圣上之意是让老朽来跟您商量一下德王府兵将离都之事,”董太傅正色道:“不瞒您说,军囤自我朝建立以来就是皇帝正军,从无当属哪个王爷的说法,您说可是?” 那得必须是了,要不都得说小鬼把自己当皇帝了,宋小五点头。 见她承认,董之恒接道:“那这军囤镇出来的人,从来只有到了年纪与一定条件退役还乡这一说,我朝明律法典有细节条文可据,王妃应当知晓?” 宋小五接着点头。 周承听得却是恼火,朝那口气和善,实则咄咄逼人欺负他母妃的董太傅放眼瞪去。 他不想敬此人为师了! 宋小五正好看到小家伙的怒目,本来不想说话的她伸手把人揽到了她的腿上坐着,朝董太傅颔首道:“明典可查,我看过,略知。” 她低头朝小家伙又道了一句:“等回屋了娘带你也查看一遍。” “那敢问王妃娘娘,军屯镇出去的人,不是让陛下属下监察院照惯例遣返回乡,他们何去何去,怎么是由德王府说了算的呢?” 董之恒话刚落,周承气得小脸都红了,朝人道:“董先生,你有理找我父王说去,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叫他来。” 说着他就气势汹汹地滑下他母亲的腿,宋小五伸手拦都拦不住他,就见他跟粒小钢炮一样冲了出去,一会儿又冲了回来,绷紧着气得爆红的小脸朝他外祖施了一礼:“还请外祖看着我母妃莫被外人欺了去,我这叫去找父王回府。” 等他去叫了他父王回来,把把人打得趴地叫爷爷不可! 说着他就又要冲,哪想德王妃手一扬,他就被铁卫夹在了臂下。 “送来给我。”儿子不好治,现在打不得骂不得,要不她这娘没法当下去了,是以宋小五决定还是别轻易用暴力治理的好,虽然她很想把人打老实了安份一会儿,这厢她起身把人牢牢抱住,任由他挣扎着坐了下来,朝董之恒道了一句:“这样说来的话,皇帝陛人派你前来,是由你代他,和我定这个事了?” 董之恒一时没明白她的话,定眼看她。 “皇帝陛下这是承认我与他地位相当了?” 董之恒这才明白,这下犹豫了起来,“这……” 这怎么说?是说她与皇帝同尊?还是说她能代表德王府? 董之恒看了她一眼,迅速往宋大人看去。 在一边看着他们说话没有插嘴的宋韧此时朝太傅大人道了一句:“董先生,我女儿没别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圣上派您来与她说这事,这是视她为王府主人之一了?” “如若是,我就跟你接着谈,”宋小五接了口,看了看一屁股扭过身来坐在她的腿上,两手伏着桌子作欲扑之势的小儿子,想着以后得让他少跟着他的那群豹子兄弟们鬼混才成,看看他们这对猎物扑射的姿势都快一模一样了,还是多学点人间的规矩才好,她心里想着事嘴里则道:“如若是像上次一样把我当内宅那随意摆弄的妇人戏耍,那董先生还请等一等,等我王爷回来。” “有本事你……”小面瘫小手撑着桌子躬起了背。 “谁许你无礼的?道歉。” 小面瘫喘着粗气,他为何要道歉?他为她出头,他为何要道歉! “道歉。” 见她说了一次不听,宋小五加重了语气:“世子,不得无礼,道歉。” “我恨你!”周承大叫了起来,眼睛绯红有泪。 “恨我也要道歉。” “不!” “道歉。” “我不!决不!”周承愤怒得挥舞起了拳头,为何他总得了她的心? “儿,娘做的不对的,娘跟你道歉,”宋小五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揽着他的胸,把他抱到胸前靠着她,“但你的先生正直高洁,他教你的尊师敬长你要听。” 她周全了这么多人的生死,却理当应当,分外残酷地忽视了本是她最亲的人教养,让他不信任她,想逃离她,是她的不是。 “他不尊重于你,我为何要尊重他?”小世子强忍着眼泪,咬着牙怒目看着董之恒,说出了他母亲从未想到过的话。 董之恒被他看得立马起了身,正容敛袖,低头弯腰朝抱着德王世子的德王妃施了一礼,“望王妃娘娘,世子知晓,老朽并无对王妃娘娘有不敬之意。” 他抬首,与紧紧抱着孩子,眼睛却一动不动无甚波澜冷眼看着他的德王妃道:“是,圣上之意就是当您是能决定德王府立场的主人,才派老朽前来与您商谈此事的。” 商谈? 宋小五从董之恒这听到了她想听的话,但她此时心思已不在这上面,她已为她儿的话分神,心中又闷又疼,这时她低头看向了怀里就是厌恶她也要护着她的儿子,在他耳边轻轻声道:“你能尊重母妃,就是我这世修来的福气,别人与我无干?你与你父王尊我敬我就已是我的天下,我只要你们俩。” “你骗人。”周承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 她骗人,她又哄他开心,以为她抱抱他亲亲他,他就会离不开她。 他如此想着,到底还是安份了下来,松开了拱着的背,倒在了她的怀里,强忍住泪水不流。 她什么时候才会像喜欢父王一样喜欢他? 宋小五也伸手覆在了他的小手上拦住了他的眼,替他一起拦着他的眼泪,同时抬头朝董之恒看去:“如若放我德王府的人前去晏地,皇帝陛下有何条件?” 居然拿律法来治他们德王府,这主意出的当真不错——律法这种东西,于德王府无用又最有用。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写在律法当中,而德王府私下抽人带走,皇帝当看不见那这事就没人可说,那毕竟是周家的私军,朝廷管豁不到周家人的军队里去,但皇帝要把家务事扩大到朝廷民野之中去,德王府被天下人同仇敌忾,还真乃天子一句话的事。 众怒不可犯,宋小五再大的本事也从没想过能跟天下人作对。 “有,唯一的一个条件,”董之恒看着德王世子的眼泪从一双白玉一般的手掌下流了下来,她当真可怕,这个时候还如斯冷静,“德王与您的人,可以前往晏城,但您与德王还有小世子,必须留在燕都五年,五年为止。” 至于另外的,还让她莫要让德王与他离了心这话,董太傅这时却不想就此事出支言片语,这不是能跟眼前的德王妃能说的话。 第149章 董之恒说着,紧紧看着她的脸不放。 宋小五略一怔,尔后道:“我得跟王爷商量下。” 说着她回头跟宋爹道:“爹,你陪会董先生,召康就快回了,我先带承承去洗把脸。” 宋韧一直控制着自己未有举动,没有插话,也没有劝女儿不要教训外孙,这厢见女儿要走,这个对儿女一直宽容以待的男人忍不住为外孙道了一句:“承儿还小,你莫要欺他,他不是你。” 她的儿子不是那个带着记忆而来的她,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她能承受的他未必能承受,他需要父母的指引和爱护,才能长成根深枝茂的大树。 “诶。”宋小五把小世子揽到怀里,手小心地托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埋到肩头,吻了下他的发,问他:“要不要跟外祖道声别?” 在周承这里,宋韧就是他敬爱的外祖,闻言顾不上与母亲置气,扭过头跟宋韧小小声地道了一句:“外祖,承儿先且告退,对不起。” 他眼睛腥红,脸边有泪,可怜又可爱,就是这时候了也不忘他的教养,他怎么就不懂礼数而女儿非得逼着他认服不可?宋韧鼻头一酸,走过去探手擦了擦他的脸,“你娘混帐,回头外祖帮你教训她。” 周承依恋地用小脸在他的大手里蹭了蹭,叫了他一声:“外祖。” 宋韧被他叫得心口疼,忍不住狠瞪了女儿一眼。 这么好的孩子,她怎么就舍得? 宋小五托回小儿的脑袋,朝董先生点了下头:“先生稍候。” 董之恒起身回了她一礼,她很是客气,董之恒就是没得到她的回复对她也很有好感,甚至激赏她的态度,她走后,他走到看头上儿外孙远去的宋大人身边,道了一句:“虎父无犬女,果然不愧是宋大人您的女儿。” 宋韧现在在跟他同一个层次,一块“玩耍”的品级官员当中,最大的成就不是他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是他的儿子和经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官员。 户部官员十有七八,皆当宋大人是再世恩人,不是他的弟子,对他的忠诚远远胜过对他们择的恩师。 这也是圣上想换了他的原因,他的影响太大了,他只要是户部尚书一天,这些人就不会背弃他,圣上甚至不能把他升为有实权的阁老,只能明升暗降把他调到无关紧要的地方,要不有点什么事他的那些追随者都会与他通风报信,末了还是会对他言听计从,换了他的官位跟没换一样。 圣上也不是容不了现在的宋大人,而是容不了以后的宋大人。等户部进入新的官员,按宋大人这种调教方法,这一批人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不经用被逐出扫地出门,另一种就是被宋大人收服培养成他的新的追随者,这要是容宋大人如此收拢人心下去,户部以后只会成为宋大人的一言堂。 是以圣上想换他,可按现在的局势,不能换。 宋大人不能换,而德王抽走了军囤镇最强的那批老教官和兵将,要是容这岳婿俩壮大,再加上必须重用的宋家那几个儿子,德王得到这个天下简直易如反掌?就是德王没存那个心思,但他那老谋深算,徐徐图之的王妃会没有吗?他那些有野心的部下会没有吗?这就是董之恒也觉得必须要制衡这一大家,也是他不想过多插手朝廷事务,最后也领命来了德王府的原因。 “唉。”董之恒的话让宋大人叹了口气。 宋韧躬着腰谦卑求存,可他低的腰再低,也不见皇帝有多信他,看看他现在的结果不如是?他能说什么呢?他都退到这个地步了。 是以他家小娘子激进,宋韧也不拦她,他有他的求生方式,她有她的,他的没见得求仁得仁,那就让她按她的路线走,就是最后出事了要斩头,宋韧也会拦在她的前面让人先断他的头。 千言万语都是不能言道出来的,宋大人不可能跟董太傅说看看他对圣上万般讨好求全也没换来圣上对他的信任,而他之所以被儿女爱戴,是他愿意为他的儿女们担当背负他们所有的行为和错误。 他被人尊重,是因为他做了让人值得尊重的事情。 而圣上想要人信任他,可他信任过谁吗?他都不信,他教他的臣民怎么信他?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怎么就要求别人做到?就因为他是君主吗?可君主之所以是君主,不就是他能承担起常人不能承担的责任,杰出众人吗? 宋韧年少丧父一个人带着妻儿讨生活,他想出人头地,也就没什么风骨,他是一路靠着讨好人,投人所好升上来的。决定他命运的最重要的不是他的本事,而是他的见风使舵,哪怕到如今他还能在圣上面前站着,也是因为他的嘻嘻笑笑没骨气,唯唯诺诺从不跟皇帝作对,而不是他对这个天下的作为,要不一言不对,圣上一个情绪不好就会把他打入阿鼻地狱。 死了无法喊冤,宋韧就是身居上位也是在苟且偷生,他不怨不怪不是他胸襟宽阔,而是他得活着,撑着一大家子。可他心里真不恨吗?不,他恨,他为这个国家倾尽所用,他也没从圣上身上得到一点尊重,焉能不恨?焉能没有反的心? 圣上是怎么对他的,他回之给圣上的,就是如此。 而这些,一句都不讲,讲出来字字皆是大逆不道。 董之恒见他叹气不语,也知道从这宋大人嘴里掏不出一句真心话,之前酒喝得那么浓那么醉,也不见宋大人失言过,是以他回身坐了过去,不跟宋大人耍那些弯弯肠子了,跟他招手道:“宋大人过来一道坐,你家小娘子给的酒好,你夫人不在女儿也不在,机会难得,我们赶紧喝两杯。” 宋大人一听,一扬首乐呵呵地过去了,“董太傅言之有理,我就说我怎么就跟你这么合得来呢?亲如兄弟,亲如兄弟啊!” ** 这厢宋小五抱了小世子回了安福殿,一进殿小家伙就双腿拼命往下弹,要下去,她没坚持住就让他下去了。 今日轮值的一个媳妇子迅速端上了热水来,放到了离书桌有半丈远的地方,朝宋小五一福身,“王妃,奴婢去端点小食来?” “看看有没有现成的芙蓉糕,端点上来。”小小鬼喜欢吃芙蓉糕,但王府他们母子的吃食都是宋小五三天一定,芙蓉糕倒是在这三天的菜单上,但是昨天的,也不知道有剩没有,有的话就拿来讨一下小小鬼的欢心。 宋小五吃的精致挑剔,但不喜欢劳民伤财,吃的都是常见之物,不会为了一时的口腹之欲折腾下面的人。 “是,奴婢这就去。” 宋小五朝她点了下头,朝跑着去了榻上趴着,用毯子盖住了脑袋的儿子看去。 小家伙太匆忙,头盖住了,但身子没盖住。 不用谁说,宋小五也知道他是个受教的好孩子,自从教过他不要带着豹子们住他们睡觉的卧床跑,让他带着它们去榻上玩耍,自此他就把他的豹子们管的好好的,从来没有再往床上跑过,也就是有一次他想和它们一只只共六只豹子都放在大床上翻滚玩耍,他也是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了才前来请示她的意见。 他很优秀,像小鬼和她的儿子。 可就是他不优秀,他也是他们的孩子。宋小五以前没当过母亲,到如今,到今天,她方知原来她母亲之职当的如此失败。 她走了过去,在榻尾坐下,没有靠他太近,“我还会一种比芙蓉糕更好吃的甜点,入口即化,等晚上做给你吃,可好?” 周承在生着气,闻言在被子里大声叫道:“你才不会。” 你没有时间。 什么事都比我要紧。 周承吼得很大声,他没有说太多,但宋小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激动愤怒,她闭眼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枉她自认聪明,多活了一世,竟然还有这么多认不清做不好的事情。 真是糊涂啊。 “我会。”她睁开眼,道了一句,然后站了起身,才书桌走去。 “王妃……”侍候的人近身。 “退下。” 宋小五去书桌写好了保证书,途中意识察觉到那个被毯子包住了头的小孩儿偷偷地掀起了毯子的一角…… 她没抬头,把保证书写好,也不管去看那个见她一动就慌手慌脚又用毯子盖住了头脑的小孩子,她吹着纸上刚着墨的字,慢步朝榻边走来。 等在原位坐下,她道:“世子,我给你保证晚上给你做糕点的保证书写好了,按了手印,你可愿瞧一瞧。” 小世子没动。 她又道:“真写好了,承世子,请过来目辨识真假一翻?” 承世子悄悄扯动了下毯子。 “你来看一看可成,可能请府中师爷纳入在德王府德王起居册当中?” 这个可行。 承世子慢慢揭开了毯子,看着榻面爬了过来,等看到他看的榻面上突然有了一张纸,等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只看到他母亲所写的母亲宋氏予孩儿周承的保证书的那一行字,尚未把所有的字都看全的承世子突然眼泪滴答,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第150章 天大的委屈也有了寄放之地,可周承天生性倔,哭泣之余也不忘把毯子扯过来盖住头才放声大哭。 宋小五被他哭得肝肠寸断,才发现,就是她再世为人,也还是如此无知。 她怎么就不把她这世上最应该承担的责任,最理应她独属承担的责任放在最前面呢? 他才是她需要负责的那个人呐。 “唉。”可惜她嘴短,太多事深埋于她心了,末了,她抱着毯子下的人叹了口气,道:“承承,你是母妃心里最最重要的那颗星星。” 她说了两遍,周承听得清清楚楚,他哭的声音也就越发大了,像是要把他自在她肚中开始所经受的种种委屈都哭出来一般,他号啕大哭,声声如夜莺绝啼,绝望不甘又委屈。 他爱她的时候,她在哪呢? ** 德王在回来的途中就听说了王府中的事。 从岳父带董太傅到王妃抱着他儿子离去中间的事,每一句都清楚。 王妃娘娘是个宽容的人,也是个苛刻的人。 她宽容的是哪怕将下食宿与他们一同,她也不觉得有损尊卑;但苛刻之处就是随从描述的哪一个字句有离现实所发现的状况她都会让人从此不再重现,她的规矩就是德王府的规矩,德王历来遵从她,谁不遵从,他就会让人从此消失于他们夫妻之间。 他给予了她所有的爱与尊重,而她回馈的是,从不伤他的心,哪怕因此要低下她高傲的头。 这不是爱,什么是? 也因为如此,周召康不愿意她为他低一辈子的头,她如此自傲,让她一生都为他妥善周全,那是他在折磨她,不是爱她。 他只差一步就可以还了他皇兄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还有祖宗给他的荣誉,只差一步,可就是还差着一步,他也不愿意再为他自己让她活得不甘愿一天。 她竭尽全力为他,他为何不能?失去她,他不可能再得到像她一样的人。 德王知道取舍,很明白于他最重要的,他也甘愿为此付出的是哪个人,之前是他的大侄子,现在是那个就是焚烧自己也要成全他的王妃,是以他回府第一件事,根本就不是见那什么劳什子来跟他德王府谈判的董太傅,而是从正门策马回了安福殿,对手下中人的禀告无动于衷。 董之恒是下午来的,德王闻通报就回来了,他纵马带着豹子们回来没花半个时辰,到王府还未近傍晚。 宋小五刚抱着难哄的小世子到怀里,喂他下人端上来的芙蓉糕不到一块,就见自家那小鬼未容下人通报,就带着一群脏兮兮的豹子们回来了。 宋小五懒得管那个大的,冷眼朝那些脏兮兮的豹子们看去。 豹子们见到了难搞的女主人,从天堂跌到地狱,只只呜咽着往后退,凄惨无比。 周承见状,抬头代他的豹子们怒视了她一眼。 宋小五就是在讨好他,也不忘重申:“你要是跟他一样脏,我也赶你。” 说着香了他的脸一口:“你香喷喷的就是最可爱,它们也是。” 保持仪态的美好,能赋予人良好的感官,就值得被人喜欢。 回应她这话的是小世子的冷眼,他朝他父王伸过了手。 德王坐到了他的小辫子身边也没抱他,而是跟他说:“它们下去干净了,上来跟你一块玩耍就不会弄脏你的衣裳了,你可知你母妃对你的心思?你一块帕子,皆是金蚕所吐,值当一个像你这样的平民小子一年所用,她愿意给你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但咱们也不能糟蹋她的真心不是?” 周承最爱他的父王,在他的心中,父王第一,外祖第二,外祖母第三,母亲才排到第四,听他父王这般一说,他从母亲的怀里挣扎着爬出到他怀里,不愿意说话。 他太累了。 等德王背着他去看他母妃为他做糕点,他都是眼睛半闭着,像是睡着了,宋小五也没去跟他说话,她让大厨房的人准备着为宋爹和董太傅妥备晚膳,她这头则呆在小厨房里,让父子俩坐在凳子上看她忙碌,就是后来小儿子睡着了,她也没有省工夫让身边人接手,而是自己亲手从头到尾把一道奶油鸡蛋糕做了出来。 她这一次只做了三块,做出来之后,等孩子被他爹叫醒了,她一口未尝,当着他的眼,把她的那块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块,把最明显最大的那块给了他,然后把小的那块给了他父亲,尔后亲了亲他的额头,一个字也没说。 他还小,她与他的父亲,愿意护卫到他独挡一面的那时候,他们会放手他的前程与征程,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她是爱他的,宋小五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明言与他放言道她的真情实感,但她现在此刻,她觉得她必须要活得长长久久,如此她就能用一双母亲的眼睛,看到他能承担他的命运那刻为止。 也许到那时,她才是一个母亲,像她前世给予她生命的母亲、像她今世也赋予了她生命的母亲一样的母亲。 宋小五分完奶糕,周承吃完了他完整的那一块,又抢着吃了他父王的那一块,保留了他母亲分给他的那一大块,等用完父王说要带他母妃见那些外面来跟他们说话的人,他才别扭地看着那一大块分给他的奶糕道:“我吃不下了。” “那,明天吃?”他母妃道。 小世子抿着嘴不说话。 “那放在你床头,看你哪时想吃再哪时吃?”他母妃又道。 这一次,小世子小小地点了头。 就如此罢。 他一点点,宋小五却笑了起来,笑得前世未有的柔和。 这哪可能不是她的儿子? 她前世母亲早世,父亲只管自己的潇洒,她受家族庇保佑着长大,每当生日的时候,每一个可能不记得她,她却个个记得他们的人经自己、或经管家给她送来生日礼物,她都会当天把他们的礼物放在她的床边左右,假装她受很多人的喜欢。 他们都是如此珍惜别人真心的人呐。 她笑了,抱着暗中开心到用小牙咬住下唇儿子制止自己乐开怀的儿子的德王看着她的脸,心道我得和她活到我死的那一刻。 她比江山可贵,她比我可贵,她也比您可贵——皇兄,她能为我死,也能为我活,除了和她同生共死,我想不出另外的路。 我太孤单了,除了她,我找不到会比她更爱我的人。 您原谅我罢。 ** 小世子吃完糕,豹子们也被洗干净带回安福殿了,宋小五后来做的奶糕有点多,火候不够味道粗糙了点但也差不离多少,豹子们偶尔吃点也不成问题,她便把她所经手了的糕点都让侍女端到了桌上,让小世子陪着他心爱的伙伴们玩。 倒是小世子舍不得,见他父王母妃没瞧到,在他们瞧不见的位置怒打了抢食的那几头豹兄弟们几个耳光子,藏了好几碟奶糕到毯子下! 有毛病没?他是老大,它们吃完了他爱吃的,他找谁吃去?它们做吗?还不是他母妃给他做! 一群没用的东西! 看着一群只知道吃,不知道给做的老豹们,承世子傻眼瞪着它们可嫌弃了,父母离去都懒得理会。 这厢德王夫妇人未至,宋韧带着董太傅去德王府的温室菜棚,他们人到,晚膳也上了几道喝酒消谴的菜,宋韧听王府的人跟他耳语王妃道半个时辰就到,他没再多用别的心思,没跟之前被他灌得有点微醺的董太傅赘言,而是给了董太傅一杯醒酒茶端着喝着,带着他从头到尾走了温室一趟,跟董太傅就着蔬菜瓜果之事讲了点民生大计,等走了半途折道回来,正好见到了已经来了就位的女儿女婿。 宋小五见到他们也从温室那头走到待客区,便朝她父亲走去,半途迎了他,挽住了他的手,跟他道:“家里那边我跟娘说了,说你要晚点回去。” “回话了吗?”宋韧关心。 “回了,你女婿的人领了话才回的,说要是不便,你就歇一晚再回,她就是想劝你少喝一点酒,你身子有点不利,她担心着。” “你听她的?”宋韧笑了起来:“我咳一声,她都胆颤心惊。” 宋小五不理会他别扭的秀恩爱,朝那头直直往前朝她的小鬼大步踏去的董太傅看去。 等董太傅恭敬下身,长揖到底与小鬼见礼的时候,她看离人一段距离,朝挽着的父亲看去,轻言道:“我们要留几年,不是为那一位,而是我为你们,召康为我,我为你们。晏城没有我们,我们还是能它壮大成它原本的样子,但离了这,我舍不得我母亲,我欠她太多,我想在她的这几年里,留下我的痕迹。” 她要在她母亲最需要她尽反哺之恩的时候,留在她的母亲身边。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一生,她付不出那个代价。 仇都要早报,恩也需早偿。 子欲养而亲不待,多可悲。 第151章 德王夫妇待客,席间德王跟董之恒道:“你回去告诉他,我点头了。” “请。”德王说罢,让董之恒入座用饭,董之恒见如此态度,后面的话也不好再说下去。 席间德王跟岳父说起了桑农种植之事,董之恒插不上嘴就听着他们说,越听神情越发认真,半路德王听到他似有不解的地方,便停下道:“先生有何不解之处?” 说来董太傅知道他心性,德王与圣上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前者拥有极其公正的驭下之术,这乃先帝亲自所授,圣上也不差,只是到底要受自己的私欲喜好左右,疑心也重,有时候难免有失公允。 董之恒这时也开了口,问了他听不懂的地方,德王便跟他解释了起来,说到膳罢,宋小五见他们有聊性,尤其是她爹还想问一点他们在晏城的种植园的事,她就让下人给他们收拾了间阁楼,又叫了从晏城那边赶过来的两个师爷带着他们徒弟,让这几位上去彻夜长谈。 宋小五没打算再跟皇帝正面扛,但没想全数收敛,该养的人该栽培的人手她一步也不会放缓,这些人才就是这个国家的种子,等培养好了,放出去就是这个国家茁壮的根基。 这夜小鬼不在,宋小五请了小小鬼上她的床,小小鬼一脸不高兴,极其不愿意地爬上去了,宋小五一睡到他身边他就马上闭上了眼,一眼都不多看她。 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宋小五听了一阵他均匀的呼吸,欲要抬手给他提下被子,才发现跟她同一个被窝的小孩的手有一只紧紧抓住了她袖袍的一角。 就着帐外浅淡的灯火,宋小五看着他粉嫩的小脸,良久之后在他脸旁亲了一口。 ** 董之恒回去后,德王进宫了一趟,要走了皇帝的几个文官,连带军囤镇的人和他们的家眷一道送往了晏城。 走之前,德王跟皇帝道了一句:“好好干,不要我们呆在都城,你做的还不如没有我们在的晏城好。” 他一进皇宫来就摆着一张不怒不喜的脸,已然像一个有了城府的权臣,燕帝也跟他不冷不淡地谈着话,叔侄俩再也找不到以前的亲近,是以德王说了这句话就走了,但燕帝不知自己该喜他们叔侄俩可能还在的那点感情,还是怒他王叔没把他看在眼里。 末了,燕帝承认自己很不服气,不服气得很,如果他把他王叔夫妇押在都城,他的天下还不如晏城的好,他得把这对猖獗的夫妻宰了! 不管燕帝怎么想,德王府的兵将和属官,还有府里的一半人手无声无息离开燕地后,每日人群来往不休的德王府安静了不少下来。 宋小五开始亲自教周承念书,也开始带他出门走亲戚。 周家宗室这几年看起来比以前要好多了,但实质上皇族人丁凋零的趋势并没有改变,南阳王那边找了几个名医解决此事,如今查出一些眉目来了,就想请德王妃出面主持一下局面。这事本来南阳王府就可以自行出面解决,但因德王妃的身份,有关家族的大计,尤其是与内眷有关的事她这边是必须要请的,宋小五也知道这当中的规矩,要是她手上有要紧事,她会推了,但晏城那边的计划已经做好了,执行有小鬼盯着,她心想跟宗室再亲近点也好,要是能帮一把,那就帮一把,也好还点之前宗室站他们德王这一边的情份。 德王妃这次回燕都跟宗室亲近多了,宗室知道这是为何,但德王妃这位坐的得当,信服她的人也是有,所以这一天南阳王叫与他们一派的皇亲过来商量大事,见到她在,男男女女都上来跟她见了礼。 周承作为德王世子,一大早被抱到马车上来南阳王府见人,一路不是受别人拜就是他拜别人,一上午过去已经昏头昏脑,午膳后他母亲抱他到怀里让他小歇一会他也没抗拒,在他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 这厢上午过去,男人那边就商量了个章程出来了,送到了后院让女眷看。 章程先送到了宋小五手里,来送的人是南阳王府的一个老人于公,他以前在宫里当过事,是净身之人,在一堆皇眷当中也立得住。 宋小五抱着孩子看过文书,略略扫了一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也有人说皇家娶亲娶的太近了,不是表妹,就是还未出三服的堂妹妹,于是宗室娶亲就不再娶同姓还有血缘关系太近的人,但这也没有改善太多,现在周家子嗣所出最多的是皇宫的那位皇帝,经这几个大夫十来年所查的心得,那就是生了燕帝的万太后之万家,不是土生土长的燕地人,还有皇后所在的易家,也是在她小时候迁到燕州的,后宫里现在有子女的那几个后妃,有一大半都是从外地献上来的,家中是燕地中人的,只有两个人生了龙子龙胎。 于是宗室决定往外娶妻。 宋小五过完章程,交给了南阳王世子妃,等在座的人都过了一遍眼,她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说说。” 来的都是家中掌家夫人,皆老成世故,来之前早就闻过风声心中有定笃了,于是有意见的不多,只有一个平日顽固守旧的老王妃摇了头,道:“自古以来都说是亲上加亲的好,这外来的媳妇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根底?这要是娶错了,那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不娶错,也要断子绝孙了。 有些人是明明死路摆在前面,也坚信自己走的这条死路是正确的。 宋小五身份比她稍高一辈,这老王妃又只是个快要不能承袭的郡王妃,与她没得比,她压压人家还是能压的,便道:“那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定罢。” “德王妃,”老王妃不悦地撑着拐柱站了起来,“老身不是说了……” “我也说了,听我的。”宋小五没给她商量的余地,与她道:“你们家都靠你了,你领起这个头来,趁眼睛还好用的时候辛苦你多用点心帮没有成亲的挑一挑,这大家一起行事,来消息也方便,你要上心,不要好的都被抢了。” 这老王妃行事是有点慢手慢脚,还有点不太喜欢管事但偏偏是个喜欢折腾管事的媳妇的,闻言认为是德王妃在敲打她,心里不痛快但到底也不好说,便沉着脸坐了下来。 “洪七家的?”宋小五叫向了与这老王妃同一个辈份的另一个王妃。 洪字辈的襄阳王妃脸上扬了点笑,朝她看来:“小婶子啊?” “你细心,看着她点。” “是了。”襄阳王妃是这老糊涂的堂嫂子,这在坐的就她跟人家最亲,没话可说,无奈地点了下头。 宋小五统豁能力太强,又不给人反驳她的余地,于是一桩可能得吵个好一阵子的事被她一点头,小半个下午就弄好了,走前她叫了这些人明天来德王府用顿便饭,说说话,在场的没的推托,皆答应了。 她们也过去多次了,德王妃不喜欢人争吵,更不许人高声说话,但她是个会说话的,家常里短她能跟你聊,也能跟你聊些掌家计的事情,谁家有点事,她帮着解决,去的人多,就是没什么事的去了听听家中亲戚都在忙些什么也好,也省得一家家跑腿打听了。 宋小五把这靠向她德王府这边的宗室笼络起来了也没花太多力气,一来她们本身是愿意与德王府亲近的,不会故意不来;二来她看来说一不二,但人来了她就能让人带点东西走。 来了没有让她们不高兴的地方,还有所得,这人就愿意来了。 这一日早上德王府就热闹了起来,一大早宗室里来了个家中快绝户了的寡妇,她身上有一个三品王妃的身份,但膝下无子,因有扫把星的名声,宗室又家家没几个孩子,没人愿意给她过继孩子,她跟南阳王世子妃有点交情,跟着人来了几次,见德王妃不讨厌她,她时不时地也要来一次,昨天她没去南阳王府,但下午德王妃回了王府,她就派人问了她今日可能来的事,一得应允,一大早就来了,拿着把锄头跟宋小五在王府后面新辟出来的地方挖土。 宋小五把晨活干了,接过侍候她的媳妇子递来的手帕,方才与这半路插进来的侄王妃道:“你去庵堂住了几天?” “是去了几天,见了几个住在庵里的旧交。” “怎么不多住几天?” “呆不下。”年纪尚不到三旬的侄王妃擦脸的手一顿,笑了笑道。 她进门没几天,老公爹就死了,那时候娘家当她好命,一进门丈夫就承了王位,她当世子妃没几天就成了王妃,结果没几天家里老王妃也跟着走了,其后小叔子也跟着没了,之后她丈夫也死于非命,三年不到一家人都被她克死了,她还能活着,实在是她不想死,不想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得陪着人去死。 因此她在宗室当中名声更不好了,她娘家当年逼她上吊以全恩义她没照着做,娘家也就不认她,好在当年南阳王王妃这个老堂婶是个清明的,帮着她说了不少话让她活了下来,老王妃走后,与她同辈跟老堂婶一样仁义的世子妃嫂子就带她进了德王府。 这世上再糟糕,总有那么一两人是不嫌弃你的,这位与德王妃年纪相仿的王妃见了德王妃后,本来不甘心去死的心就更不甘心了。 她要想办法摆脱这如一汪死水的日子。 第152章 宋小五之前分析过大燕最终灭亡的原因,等她跟小鬼成亲几年,身在当中,原因就更具体了——周氏皇室本身就因人数太少走向了没落,前世小鬼死后,周家宗室那些心比天高的杰出子弟就是一万个不甘心被外姓人夺了江山,他们也无可奈何。 就那几个人,断子绝孙的生存危机就像一把尖刀悬在他们脑袋上,还没实权,怎么斗? 按后世对燕朝那几笔寥寥记载,怕是周家人后来没剩几个了,在漫长的历史当中连个为祖辈喊冤的人都没有。 这世宗室人丁的颓势依然肉眼可见,但有了时间和人手去改变,不知道能改变几何。 大趋势还是在的,就是不知道细微末节改变了,周家也争取到了时间,就看他们的努力能不能最终扭转趋势。 再来,宗室有上进的一派,也有相当糜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一派人马,有这些人不遗余力地拖后腿,最终周氏宗室能不能整体摆脱灭亡这事还真不好说。 宋小五也知道宗室能被她影响的,都是向德王府靠拢且有那个心想解决问题的人。就跟道理只能听得进那些能听得懂的人耳里一样,真正动身切实地去改变的,都是皆能付出行动去改变的。 这位年轻的寡妇王妃就是想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宋小五觉察到了她的心思,就想着遇到好时机,就帮人一把。 宋小五活动开了才用早膳,那厢德王父子也从校场练武回来了,等下人把年轻王妃请走去客厢用膳,宋小五跟父子俩用饭的时候跟德王问起了他们手下可还有斯文一点的武将。 太粗鲁了,跟大家闺秀出身的侄王妃就不搭了。 宋小五也就把他们身边的二十四铁卫摸清了,另外小鬼暗中还有一批替他扫除障碍的人马和边疆另一批打仗的人马,当中几个经常出现的领头人她还算知道几个,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德王听她问人不说话,嚼着膳食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侄媳妇守寡多年了,膝下也没孩子带,我想要是有缘……” 原来是给人找丈夫啊,不是她又觉得哪个浑球做事漂亮要叫到跟前来看啊,这个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德王眼睛攸地一亮就道:“你等会儿,我叫清明过来问。” 宋小五摇头,给他夹了筷奶白菜到他碗里,夹好见小世子板着脸小手拿着筷子夹着饺子咬,她便拿过一只空碗,夹了筷白菜到碗里,放到了他的手边。 她的手一至,周承眼角瞥了她碗一眼,没有抬头,等把碗里的两个饺细细地嚼碎了吃了,才把空碗推到一边,把白菜碗拿了过来,又专心致志地吃起了菜来。 比起他挑食的父王,他就完全不挑,他母妃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好养活得很,宋小五这段时日亲自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才发现他乖到了极点。 “我等会出门带承儿去见他四舅舅的作坊看一看,中午能回来吗?”德王问她。 “我要留她们到下午,你下午再回。” 德王有些失望地看着她:“还要留到下午啊?我还想你下午等我们回来呢。” 说着觉得这话不对,忙又道:“四郎不是说了让你过去替他看看作坊,看哪些地方要改的,都说了好几次了。” “明日吧,明早我们一家去。” “知道了,那过几天我们还和娘他们去庄子住吗?”德王怕有了一桩美事,另一桩美事就不成行了。 “去。”自从那天下午她心血来潮去军囤镇接了小鬼回来,宋小五就怀疑小鬼爱上了那种被她半路迎到的感觉了。 不过那天半路碰到他,她带着背着儿子的小鬼在山间漫步了一翻,那种能闻到草木香味的松散悠闲的感觉宋小五至今也有所惦记,这跟在自家府里一道走的感觉很不一样,宋小五也想跟他们父子俩多出去走几次。 之前太忙了,难免忽略了他的一些感觉,之前小鬼跟她说过好几次他喜欢以前的宋宅背后的那座山,还有山涧里石头鱼,她以为他惦记的是过去的记忆,还有记忆当中的鱼,却忽略了他其实是想和她再拥有这样的日子。 真放松下来了,以往忽略的都变得明显了起来,宋小五也才察觉到她的自私和自以为是,她给小鬼安排了一个她想要的结果,却忽略了他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那我就叫清明他们排轮值了?” “排罢。” 德王掩不住脸上的笑,不顾正在用着饭,凑过头亲了她一口,回头跟世子喜笑颜开:“你要带什么你这两天想清楚了,父王帮你打包。” “我把猫猫它们带着就好了,”世子抬头,一脸冷静地看着他父王,“到时候你别只顾着跟她走,把我们忘了就好。” 德王“噗”地一声笑出了声。昨晚吃完饭一家人要去后院温棚左右走走看看,他那时正想跟小辫子商量点事情,所以不顾儿子就跟着王妃走了,等他把事情说完,才发现世子虎着脸跟在后面,瞪着他们的眼睛里有火光,为此昨晚小家伙把他放在他们寝殿榻上的小被子抱走了,不打算跟他父王母妃好了,今天早上还是德王一早去了他的卧室抱他亲他扔高高,给他穿衣裳背他去校场才把人哄得回心转意过来跟他们夫妻俩一道用膳,但饶是如此辛苦,德王一听他世子的话还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世子皱眉低头,不想跟他说话。 “下次你过来牵母妃,”宋小五被她家小鬼笑得嘴角起了点笑意,跟世子另道:“这样母妃一次都不会忘了你,当然母妃下次也会注意不会落了你,可好?” 周承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宋小五送了父子俩出门,不时客人就上了门,宋小五招待了她们一日,到接近傍晚才送走她们。 这天来了不少上了岁数的人,各家派出的仆人也多,临走时,德王府门前的路被这一辆辆急着赶回去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这动静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周氏半个宗室的人又来德王府请安来了。 皇宫里燕帝再听到德王笼络宗室的消息都麻木了,不想多说,挥挥手让禀告的人闭嘴,回头又跟孙公公道:“半个字都不许落到太后耳里。” 要不,他母后又要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一个皇帝连宗室里的几个人都管不住当什么皇帝,还不如死了算了。 燕帝小时候只见受过他母亲的爱护,何曾被她辱骂过?如今当了皇帝这么大岁数再轮此遭,次数多了他就麻木了。 过了几天宋小五就去宋家接了母亲和祖母还有几个嫂子,宋大人和宋大郎他们正在最忙的时候,家里就派了四郎与他们一道前去德王府在郊区的温泉庄子。 德王府在郊区有一大片地,前面只有一个庄子是德王府的,后来德王妃进门要种东西,就开了一百亩山田出来,等德王夫妇又被留在了京城,这片山和山下左右三十里的地方就都纳入了德王府的地盘。 这是宫里的旨意,旨意一出没几天,附近的几户人家就收了官府的银钱搬到都城里去住了,官府给他们落了城里的户。 这接手此事的人还是宋三郎,三郎按皇帝吩咐办完事,不得已把来龙去脉告知了妹妹,宋小五听了也没猜出皇帝是在跟她示威,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这种施恩的移民方式是晏城纳入新民的举措,措施就是她定的。 她没猜出皇帝的意思,不过当天给皇后献了个计策过去,如若顺利,皇后能给皇帝添不少堵。 这次因着宋家的年轻女眷都随着德王府出行,宋小五安排了两处相隔不远的地方,她家人少,就住在了地方小的那个小庄子里,大的就给了宋祖母和母亲他们住,因着这次他们要住六七个日子,跟随来的下人也多,这人一到一顿安整就到晚上去了,宋小五听闻母亲那边已经整顿好了,就趋夜打着灯笼,一家三口过来给祖母和母亲请安。 她白日一到山庄,就去自己那边去了,晚膳也是两边各用各的,这时候过来就是过来说话的。 他们走到半路,张氏这边收到女儿来的消息,坐在她房里跟她说事的应芙马上站起来身来,歉意地跟婆母道:“娘,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没说,是我越逾了。” 一家人前来德王府的温泉山庄避寒,婆母喜得合不拢嘴,一路高兴不已,应芙见她高兴,在侍候完她晚膳后不由跟婆母提了点事,这一下,婆母的笑就没了,应芙在心里直骂自己糊涂,说罢见婆母脸上还是不见笑,她跪下握着婆母的手道:“娘,是我错了。” 应芙前些日子过年回娘家探亲,被家中族妹算计灌了几杯酒,当着家里的一干姐妹女眷答应了帮她说情的事,她想反悔也不成,这下被人派着连着催了几日,应芙见婆母高兴气氛好,就把话说了出来。 这原来是安文公主府得罪了宗室的人,这段时日圣上又大举委派官员,没成想宗室发力把安文公主在朝为官的两个儿子的位置抢了过去,任命了他人,而她的族妹嫁给了安文公主的庶子为妻,尔后过年那天算计到了她的头上让她答应了为安文公主府说情,应芙是苦不堪言,恨自己当时鬼迷了心窍在众姐妹的吹棒下断了神智,多喝了两杯。 “这是为何啊?”张氏见大儿媳跪下心疼,扶了她起来到身边坐下,跟她叹气道:“你们回来了,娘高兴,但你们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应该知道娘历来不管我们家在朝廷的事,这从来没管过,你让娘怎么张得了这口?” 第153章 “娘。”应芙眼睛微红。 “等会小五来了,这事你不要提。”媳妇们都回来了,张氏是最高兴的,家里有她们,她就只带带孙子,家事都放下给了媳妇她们自己去忙,她清闲多了,也有心思放到老头子身上去,对这个家她已没什么盼的了,但她虽说是个惯孩子的,对孩子们管的也少,但她只是疼不是纵,家里有丈夫操心着,以前还有小五,儿郎们懂事,她只管照顾好他们就是,用不着她也扮黑脸,后来媳妇们娶进来了,个个都是教养极好的,做事有度有分寸,她只当一个不碍小夫妻们过日子的婆婆就是,但她对她们的不管束,一切皆是她们没碰到家里的底线,碰到了,张氏就不愿意答应了。 说着,张氏安慰地拍了拍大儿媳的手,叫了身边的媳妇子去叫三夫人和四夫人得不得空,得空的话就过来说说话。 宋小五到的时候,宋家几个媳妇都在,德王一见手一挥,跟小世子领着宋家几个孙子,连带还不会走的也抱走,领他们去玩了。 张氏没拦住,等人走了,朝女儿瞪眼:“怎能让他领孩子?哪有让男人领孩子的道理?” “怎么不能了?” “他若是不细心,一个没看住,受了伤你就知道心疼了!” “哦。”宋小五坐在她身边,半躺在椅子里,懒懒地吃着跟过来的老莫婶给她剥的核桃。 “讨债鬼。”见女儿连她都敷衍,张氏顾不得在媳妇面前给她作脸了,掐了她的手背一下,“说话!” 宋小五不以为然,道:“不是有下人看着?” 男人是没女人细心,女人认为他们带不好孩子就不让他们带了,那孩子就只能一辈子自己带着了,累死累活的什么都管,被管束的孩子可不会打心眼里认为这是为他们好,有些管过头了还造反,对她们永不如对什么都不管他们的爹亲近。 宋小五现在想当那个给小世子甜枣的那个人,以前孩子交给小鬼带,是想让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现在交给小鬼带,则是她管孩子的手段是挺让孩子反感的,所以她不能桩桩都插手,大部份的管束的事得让小鬼做,然后给银子给装备的事则由她来干,如此小小鬼再讨厌她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他们家情况不一样,具体问题,具体解决。 “你也放得下心!”张氏之前去德王府看过几次,就极为看不惯女儿不带孩子,现在看女儿不听劝,反变本加利了,也是气极了,说话都怒了。 放得下心啊,所以就舒舒服服地躺这吃香的喝辣的,不过宋小五没把这话说出来,她要是说出来,宋夫人得气到昏倒,是以她接过莫婶给剥的瓜子仁,送了一颗进口里,回道:“不交给他带,父子俩怎么亲近?你以前也不是老把我塞给爹?” 张氏被她气得一个仰倒,改掐手背为掐腿,“还不是你这个造孽的!” 她爹得罪了她,她就板着小脸不说话,跟谁都欠她八百两似的,为了父女俩合好,不就得把她送到她爹面前去?要不她能给她爹一个正眼? “不管如何,我现在不跟爹亲近得很?”被关一处,不得不交流,交流多了,不得不上心,不就成现在这个样了? “哪有这样的说法!”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宋小五揉了揉腿,见母亲看了犹豫,想来是心疼了,心里不由好笑,脸上则依然说道:“感情不都是处出来的?” 张氏无话可说,见她疼了也不敢掐她了,见她还拿杯子过来喂她水喝,张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就着口杯喝了一口又白了她一眼:“就是会说歪理!全天下就你最有理!” “嗯。”宋小五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宋家的三媳妇白氏和四媳妇郑氏都忍不住别过脸,偷笑了起来。 宋小五跟母亲说完,又跟这几个嫂子们说了点明日的玩法。 明日大庄子这边一早就要杀猪羊牛,起火锅吃,小孩们愿意去看杀畜物的就跟他们姑父一道去,把人交给王府的人就好,不愿意去的就歇一会,等他们姑父回来就带他们去马场玩,她这边则要带着祖母和母亲去菜地摘菜,愿意跟她们一道的就跟她们去,不愿意的就去菜地相隔的花棚里去赏花,摘些花回来摆着看也成。 她都提出要去摘菜了,祖母婆母都去,宋家的媳妇们哪有不跟她们去的道理,都说要去摘菜。 说完明天的行程,宋小五看天色也不早,就打算要走,让下人去叫德王把孩子们送回来,张氏看她要走,跟她道:“你走的时候去祖母那边说一声。” “好。”那是自然。 “路上小心点。” “是了。”自家人就不讲那么多规矩,宋小五没让小鬼过来再跟母亲请安,出了门让嫂子们自便,她则去了她说好的地方等小鬼和儿子过来。 她刚在去往祖母院里的曲廊下看了会夜景等了一会儿,德王就带着他们儿子过来了,人一到,宋小五伸手去接了坐在父王手臂上的儿子,小世子带那群表兄弟妹玩得累了,这时也不抗拒她的手,被她抱过去后就靠向了她的肩膀。 宋小五亲了亲他的发心,双手抱着他转了身。 德王过去亲她的脸,宋小五感觉到那温度,回头看了他一眼。 德王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由笑了起来。 见他笑得傻呼呼的,一如当年,宋小五菀尔,收眼抱着儿子往祖母的院里走去。 为了保持这份感情的单纯度,她不断在调整自己的脚步,但值得。 ** 宋小五走后,因时辰还未太晚,宋家的媳妇们没有立即离开婆母的房间。 因宋家宋张氏的管家方法,宋家没有分家,但都是分房住的,各房的小事都是自己处理,就是用膳,宋家也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一家人一道用两天,另外的时间都是各家管各家的,宋韧张氏身为父母,不好自己也分成一道,是以他们带着老师祖跟着大郎他们这边一道吃饭,长子孝母,天经地义,但也因此,大郎这一房长房是要跟父母这边亲近得多,不能天天侍候公婆,郑氏和白氏只能自己多往婆婆面前跑几次,尽尽孝心,是以她们刚才被婆母叫来了就马上过来了,这下小姑子去了也没走,想侍候婆婆洗脚入睡后再走。 两个弟媳妇不走,应芙就更不会走了,正好她也有话要跟她们要说。 不过侍候婆母洗脚入睡的时候她没有提事,之前就已惹婆母不快了,再提她怕婆婆跟她分心。 等婆母入睡后,三人一道出了门离去,应芙就跟婆母住一个院子,住的另一边主厢房就在对面不远,但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说要送两个弟媳出门。 宋家妯娌和睦,大嫂是个大方大度之人,对弟媳妇们也是爱护有加,有什么好的都往她们房里送,这下提出要送她们,郑氏白氏福身道了谢,推拒了两句还是应了。 说起来,郑氏跟着四郎一直随着大郎转战青州各地为民排忧,她跟长嫂理应要比三嫂跟长嫂亲近一些,但郑氏不知为何老跟大嫂隔着一层,反倒是回了家中后,三嫂跟长嫂一见如故,感情上比她要亲近得多,郑氏见状也有意讨好过长嫂,长嫂起初有诧异但也欣喜地接受了她的亲近,但郑氏还是忙,又无法老是跟随在长嫂身边,长嫂有事叫她过去商量就过去,于是这妯娌之间一度热络的感情又因她几次的不便前去赴请又隐隐淡了点下来,四郎劝了她一句鱼与熊掌取其一,安心做她自己的事,好好管着他们的小家就行,她便不多想了,一心一意带着自己作坊下的女工做事,如今也看开了,对三嫂和长嫂之间的感情也没以前那么羡慕了。 当然郑氏不羡慕,也是婆婆跟她说过,宽慰过她,让她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家里分房而治就是为着大家都方便去做自己的事的。 这时长嫂送她们出门,走到一半郑氏听长嫂提起她娘家前日来人的事,问她所为何事,郑氏没有掩瞒,道:“就是想让四郎跟家里说说话,求个一官半职的。” “求的什么官职啊?”白氏好奇地问了一句。 “没问,”郑氏摇头,老实道:“我给拒了。” “唉,官职哪是那么好求的,”应芙叹了口气,“我这边也是,我们家的家风你们也是知道的,我跟弟妹一样,娘家人只要有求的就推了,现在都不知背后怎么个道我不近人情了。” “那也不能答应,”白氏摇头,“我家就不求,都知道我家三郎的性子。” 白氏说着就掩嘴笑了起来:“呀,我说错了,我哥倒是想求个县令的职,气得我爹来信骂他不肖子。” 白太守护江东有功,碍着他与宋家有亲,他又是个跟宋韧一样见风使舵、口腹蜜剑的厉害人,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白氏是地方望族,族下人数众多,怕这亲家俩站在朝廷上连手把朝廷搅和得一团糟,控制不住,皇帝没敢把他调回来,但怕有折这功臣的心,就把白氏的哥哥调到了吏部为官,还是身居要位的主事之一,白氏大哥在地方上干得风生水起,不愿意回京来,被他爹撵了回来也是满腹牢骚,没少跟妹夫和妹妹抱怨,而三郎对圣上心里也是意见挺多,这大舅子和妹夫一碰面,简直不要太合拍。 “说起来,我嫂子这次也想来,不过一听说是我们自家人聚一聚,她就没来了,她还想见见妹妹呢,自打上次见了妹妹一眼她就念念不忘,把妹妹当神仙人儿呢。”白氏自打双胞胎儿子身体好了,她身子也缓了过来,看什么都乐观,说起什么事都带笑。 她当她现在得的一切都是她的福报,很是与人为善。 她年纪本小,这乐天的话说来很有几分天真烂漫,应芙喜欢她这个心地善良柔软的三弟妹,但听她这话一出,还是觉得她过于天真了,心里有着几分不以为然。 什么神仙人儿?要真是神仙人儿,怎么连当娘的都怕着她,一点情都不敢求。 第154章 应芙自从知道小姑子于家里人的重要性,那是一句不好的话也不会说,但有时候她还是觉得婆家人太把人供着了。 大郎也太把他过去在她那里受过的恩惠太多当事了,他是家中长子,家中本就是要大力栽培他的不是?怎么就全成了小姑子的功劳? 就算是小姑子的功劳,那她自嫁他帮他的也不少,她父亲和他们应家帮过他不少,这亲戚之间本就亲扯着亲,情扯着情不好说,怎么连求个情都不许求?这不是求了就说会答应啊,怎么回是她的事,但总得让人有个张口回人家的机会罢? 这是面子问题啊,世家大族历来如此来往,一点情面都不可以管的,那是她德王妃,她也大可以如此,反正有眼里一心只有她的德王为她兜着底,可那不是他们宋家,他们宋家不是当朝皇叔德王府! 小姑子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就不管别人是怎么活了。 应芙没再婆母面前提,但心里到底是有那么几丝不快,想提起话让弟媳站到她这边来,眼见这两个人话顺不到她这边来,她一默,朝四弟媳道:“四弟妹,那你兄长在家中可还好?” “好,”说到这,郑小妹一笑,“我嫂子又有身子了。” “好像他的举荐皆是出自我们家之手?”应芙装作不经意地带了一句。 宋家不是不帮亲戚,郑氏的兄长应考与当官,不都有宋家的手笔? 郑氏笑了起来:“我听闻过,但我大哥没跟我说过,四郎他们知道。” 说到这,她脚步加快了两步,跟应芙歉意道:“大嫂,不聊了,信儿怕是在屋里等我,我先回去。” 白氏一听,惦记她先送回了的两个孩儿,朝应芙一福身:“那大嫂我也回了,您别送了,明早我带着礼儿他们过来给婶母请安。” 应芙额首,这两人相携快步去了,等她们走后,应芙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来说服她们跟她站在一道并不容易,与她不一样,这两个人是受了小姑子的好的,白氏受了小姑子的救命之恩,郑氏没有小姑子的帮忙就嫁不进宋家,让她们对小姑子的一些不当的事情说嘴,那可能比杀了她们还难。 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要不都当她与家里人不齐心,岔了就不美了。 应芙试探过后,也不想再提此事了,就想回了族妹那边。就是不知道娘家族里背后那些嫉恨她的会如何说她,说她倒无妨,但要是借此说她在宋家没地位,损了父母兄长在家族当中的脸面,就是她的不孝了。 父母为她如斯付出,她撑不起他们的面子还给他们丢脸,应芙心里当真是难受。 不过应芙不再是刚出嫁时那有什么就会在脸上露出来的人,第二日见着小姑子也是晏晏笑语,跟往常无异。 宋小五一早就过来跟祖母和母亲用了第二顿早膳,第一顿是跟德王父子俩用的。 父子俩今日还穿了她让人为他们做的同款新衣,他们本来不用过来跟宋夫人打招呼的,反正中午也见得着,但德王非要过来现眼,一定要让岳母娘瞅一瞅小辫子给他们父子做的新衣,就带着小世子过来请完安,一并带了宋家三个小子去牧场挑牲畜去了。 白氏的双胞胎还小,就没带去。 德王父子俩的新衣是宋小五画的样子让府里制衣房的人做的猎装,因着是王妃说要做给德王和小世子穿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府里制衣房,以前从皇宫尚衣局出来的老宫人手里,这些老匠人把猎装上肩膀处的两只一金一黄两只欲要展翅高飞的凶猛老鹰绣得栩栩如生,阳光一照还闪闪发光,德王是一路走在晨阳下摸着肩膀上发光的老鹰过来的,走三步要看两眼,对他的新衣喜欢得不得了。 果不其然父子俩与众不同威风凛凛的猎装得了张氏的好一顿夸,父子俩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他们走后,张氏想起那讨喜话的父子俩就好笑,女婿是这个样子就算了,偏偏小外孙居然也觉得受用,跟他父王居然一样,张氏早膳用到一半想起来还掩嘴偷笑,笑得宋老太太抬着老眼看了她好几次。 这媳妇,不成样子。 膳后歇了一会她们就要去菜地,王府给老太太准备了没有顶的挑轿,让她少走些路,宋老太太倔,非要自己走,但刚走出庄子的大门,就在宋小五的抬首下,坐进了仆人屈膝抬着的挑轿当中。 “等会给你摘把嫩菜心打汤吃。”宋小五把老太太撵上去了,摸了下她的额头在她耳边道。 走了些路有点喘气的老太太哼哼叽叽了几声,不开心但也不回嘴了,老实被人抬了一路。 庄园建在山中高处,被大树果林围绕,走出去了就是半边耕地,半边牧场,离庄园不近,但也不远,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因山地有温泉,菜园子就建在温泉不远的地方,德王府冬日用的新鲜蔬菜大半就出自这个温泉庄子,德王府往宋家送过不少,这是宋家人第一次来这个家里人吃过不少菜的地方,一路好奇不已。 庄园被庄园的管事打理得很不错,比就此最初提出意见的德王妃想的还要好不少。 宋小五也是第一次来,左右看看,心道今年冬天,可以跟小鬼他们一家三口再过来过几天。 菜地那边早就准备好,等着王妃等一行人了,宋小五下地后陪着宋家人择了几处菜,就老毛病发作,让杨柳叫来管事,带着她去看周围作物和土壤去了。 “你们这妹妹啊一摸到锄头就入神了,”张氏歇在凉亭下,喝着嘴里的热茶跟身边坐着的四媳妇笑道:“别管她,我们只管玩我们自己的就是。” “妹妹就是个做事的。”手下掌管着不少匠人的郑氏懂妹妹那种遇到自己所擅长的事就挪不开眼的感觉。 四郎和她下面有好几个沉迷于手中专研之术的人,不叫他们都不知道吃饭,还有这四郎毛病可比妹妹严重多了。 郑氏一说,张氏突然想起早上跟她请完安,连妹夫妹妹都没见的四郎了,“四郎呢?莫不是又去那什么沼泽地了罢?” “是沼气池,”郑氏解释,“能沤出大量的有机肥料,这是妹妹庄子里能种出……” 郑氏说着,看到摘花回来的大嫂跟三嫂过来了,笑着起身就没说了。 听着过来的应氏笑道:“四弟妹赶紧接着说,我也想听听。” 他们一家过来是消谴的,再则大嫂不是个喜欢听这些的人,郑氏以前说过就没讨过好,当然不会接着喋喋不休下去,便接着这话说了两句又转过了话题:“妹妹的庄子里的菜能长得如此之好,就是靠这些的用处,对了大嫂三嫂,你手里的花可真好看。” “是罢?篮子里还有,你挑些,我给你摘了。”白氏一听,欢喜地把手中的篮子交给了丫鬟,提起了另两个篮子的花亲手摆到桌上,“祖母,娘,你们快看,可好看了,我回去了就都插上,保准香到我们走的那天。” “是好看,这大冬天的能长得这么好看可不容易。” “听说是要做成花茶的,娘你说妹妹给家里的花茶是不是也出自这温泉庄子呀?” “那可不晓得,她回来了你问问。” “诶。”白氏自行搬了个小凳子,亲亲热热地在婆母的身后坐下挨着她,神情欢快又有朝气。 张氏见着欢喜,叉了块桌上的糕点往她嘴里送,道:“刚送过来的,还热着,好吃吗?” “好吃。”白氏笑得眼眯了起来,凑过嘴去道:“娘再喂我一口。” 白氏可是为了三郎受了不少罪,险些连命都没了。她善良温软从不计较多心,人聪慧一点就通但心思单纯,身上一根刺都没有,也难怪心思最多的三郎看中了她,她是个极好的好孩子,她一回来张氏就亲自照顾着她跟那两个孩子,对她性情知之甚详,与她感情也是深,三媳妇跟她亲近她是最高兴不过,笑得合不拢嘴地连喂了她两口,“多吃点,你太瘦了。” 白氏吃着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可是吃胖了不少,连衣裳都要做新的才有得穿。 “大嫂,你也吃。”坐在婆母身边的郑氏朝笑着看着婆婆和三嫂的大嫂道,“祖母和娘还有我都用过了。” “好。”应芙微微一笑点了头。 她不能在婆母面前提娘家的事,坏了家里的气氛,大郎身为长子,宋家这个家里的人是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挑衅半分的,她与他夫妻情深,也是因她与他站在一道,她深知她要是坏了这个家已认定的东西,他未必会原谅她。 □□,应芙再知她的丈夫在一些事上的冷酷不过。 至于小姑子那边,她得另寻其道,她得想办法跟小姑子亲近点,如此打好关系了,以后也就能越过婆母与小姑子说话了。 应芙以前对这小姑子有点敬而远之,小姑子对她有礼但冷淡,有时候来宋家就是跟四弟妹多说两句都不与她多说,应芙自认她乃宋家长媳,对宋家有功无过,还不到要看小姑子脸色讨好她的地步,也就一直只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也不与人亲近,但现在看来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是得到改善,势必得她低头不可。 应芙想着要改变,是以等宋小五回来,以往会走在婆母身后以便近身侍候婆母的她慢了一步,让三弟媳去讨了这个好,婆母另一边则站了四弟媳,她便走到了老太太那边扶了老太太,与陪在祖母身边的宋小五走在了一道。 “妹妹小心些。”等走到一处路窄处,应芙出声提醒了一句。 宋小五回首朝她点了下头,看向了老太太。 刚才宋小五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在铺得软软的躺椅里睡着了,这时候见孙女看来,恼羞成怒的老太太抿着嘴,道:“我有力气走回去,才多远,不用抬!” 她还中用得很呢! 第155章 “那你再走几步。”老太太不倔,就不是老太太了。 宋小五也不扶她,等走了一阵老太太气短了,招来轿子放到了老太太面前,宋祖母很是不快,气呼呼地坐了上去,但这不快第人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没了。 她刚睡了一阵,精神好,看着周围这没见过的景色,一树一叶在她眼里都是新的,没见过的,一路望过去,心里居然舒爽了不少。 等到了庄子里,她站着看了长坪里来来往往搭架挂肉,烧火堆烧菜的人群好几眼,这才抬步往前。 这热闹鲜活的人丁来往,也就家里过节过大日子才会瞧见,但那还是家里,地方没这般宽阔,她身边也没有会停下步子陪她静静看着,不问她话的人。 宋老太不觉得自己这一生有什么苦要跟别人诉,日子怎么过的,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她都捱过来了。她不诉苦,她不喜欢别人问起她的以前,她就不想有人问她为什么,问她这一生是错是对。 没什么好问的,她是错是对,也不会有个人替她一起抗。解释干什么?那都是认输的在求别人可怜。 孙女儿就从不问她为什么,老太太被她扶进了院子里坐下,嚼着送到手边香喷喷的脆麻花,等到回来的曾外孙过来喊她,她塞了根麻花给他,朝他挥手道:“去玩儿你的。” 周承“哦”了一声,他被母妃教过要照顾老曾外祖母,临走前朝她道:“有事你喊我。” 老太太用一边还好用的老牙咬着脆麻花没回话。 宋小五回来后去见了来禀事的铁卫,听完事出来听父子俩回来了,她先过去找了小儿子,然后带了小儿子去找了跟小舅子呆在一起的小鬼。 她牵了小世子的手过去山上找他们,见到母子俩来了,只远远见着他们,正在跟小舅子说着改造山林的事的德王笑开了颜,朝母子俩的方向大声喊着:“王妃,王妃!” 那口气,热切得就像他等了她,盼了她一辈子终于见到了似的。 四郎被他叫得发笑,看妹夫喊着话还大步朝人的方向跑去迫切不已的样子,他算是妹妹为何被德王缠上就甩不脱了。 德王一个瞬间就跑到了母子身边,把世子抱住就住肩上扛,走着路眼睛看着小辫子,眼里脸上都是笑:“你们来找我的?” 不是找他的那是找谁?宋小五知道他最喜欢她口头上的那些话不过,那些甜言蜜语真是说一万遍他都不厌倦,便从了他的心意,发挥特长了一下:“刚才觉得少了点什么,就过来找你了。” 德王笑得都傻了,身边人太多了,他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想亲亲你。” 坐在他肩膀上,被他的甩动甩得身子有点偏的世子翻了个白眼,紧紧住着他父王的后背这才没被忘情诉说衷肠的亲爹甩下去。 等一家三口近了四郎,说了几句话宋小五见四郎滔滔不绝地想要跟她说完这庄子的优势之处,她打断了他:“娘在等着我们回去用午膳,回罢,先陪她。” 四郎话被堵住,脸红了。 下山的路上,宋小五跟他道:“你在家里就没歇过,娘带你过来就是让你歇的,你不喜欢也做做样子,哄她几天。” “没不喜欢,”四郎老实道:“就是你们这庄子打理得好,有几处我想看明白了,走了就看不到了。” “有什么看不到的?喜欢了回头就来,跟召康打声招呼,我们这边派人送你过来就行。” “能行?” “能,跟我说就好。”回他的是肩上扛着儿子,手臂有王妃挽着的德王。 “行,那我到时候就找你。”妹妹这边还有些四郎不知道的,妹妹也不跟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跟他们道清楚,他们想知道只能自己去查去问,四郎很想把庄子里的一些奥秒之处探究个明白,忙不迭地答应了妹妹和妹夫的话。 他还是知道母亲苦心的,一下去了就带着儿子坐在了他娘身边,带着儿子乖乖地当起了孝子贤孙来,只可惜他儿子不配合,没一会儿就坐不住滑下了他的腿,去找没大他几天的世子表哥玩去了。 这一顿火锅午膳一家人用得很是热闹,等用完午膳归整好,宋家人午睡了起来,离天黑也不远了,宋小五找了女眷去泡了温泉出来摸了两圈骨牌这晚膳就备好了,晚膳是备在亭廊用,王府找了说书人和唱戏的来,各演了一场,热热闹闹到亥时才散。 这一天宋家人过的热闹,第二日女眷们去了花房看制茶,男丁则跟着德王去山里打猎,这一天很快就过完了,第三日宋小五拉上女眷去山里走了一圈,宋家女眷很是不凡,应氏跟郑氏还射中了几只兔子山鸡,中午他们还在山间野炊了一顿,一家人累翻了,第四日齐齐休息了一日才恢复过来,第五日原本宋小五计划着再休息一天,在庄园里吃两顿好的泡个温泉明天就回去,没想宋大人带着宋大郎他们过来了,庄子里又是宰猪宰羊的侍候这几个大老爷,德王又带他们出去转了一圈,第六日宋大人不走不说,还给人送了信,叫了户部一批人来实地勘察。 也就他在,德王才给这个脸,宋大人脸皮厚,把他的部下叫来还叫他们别客气,不懂的只管撸起袖子来问就是。 父女俩也不是总是同一个心。 宋大人年轻的时候吃够了不得上官赏识的苦,对他的下官那是从不吝指教,哪怕这下官转眼就叛变弃他而去,他也跟人明言道过只要他栽培的官员在别处也能发挥所长,那他教的等于没白教,没白费他们相识一场,本事用到了实处就算不得背弃,宋大人就是这般心大,以至于真弃他而去的人是六部当中最少的,背叛他的还不如背叛别人投奔他而来的多。 宋大人是真不藏私,越好的他越是希望有人学了去,去造福万民,万民受用才是正经,就如一块良玉藏在家中自己看着再好,没人知道它的美处只有自己知道又有何用?好东西再好都是死的,它只有被人所用,才能形成价值。 而宋大人这一来,庄园人多就乱了,宋小五的陪伴之旅,成了宋大人另一个指导徒弟的地方,把她气得摇摇头,趁人还没多起来的时候,就带着祖母和母亲她们回了。 宋小五嫌宋大人扰乱了她完美的出行,但张氏却是喜得整张脸都放光——她见了不少丈夫视如己出的部下,就是好多人她以前没亲眼见过,那也等于是她半个儿子,他们跟她来请安,不管是叫夫人还是叫师母,都对她尊重得很,她焉能不喜,如何不欢? 于是她走的时候都是喜笑颜开的,这次时机太好,跟着叔父做事的宋晗青也带着自己的几个好友同僚见过祖母,宋老太太见过这几个孙儿以前只与她说过的志同道合的好友,见他们品行端正,孙子眼光还算可行,也就放下了点心,可算是安慰地随着大队回了燕都。 宋小五只是带着女眷回去了,德王带着她儿子还留在庄园,等回去了第二天听说皇宫里的燕帝带着内阁的人都过去散心了,不知为何她头有点疼,又分了不少铁卫去了庄子,这日皇后召她进宫她也没犹豫,回了人的话就叫府里人准备去宫里,没一会儿就坐上马车往皇宫驶去。 皇后召人进宫,一般是提前几天叫,等人准备好了再来面觑,但德王府这边上午传的话,德王妃说下午就来,习惯了德王妃行事的皇后没觉得唐突,叫身边的女官准备好带着人前去迎接德王妃,让德王妃尽快进宫。 德王妃身边尊贵,进宫也可入轿前行,她午时中到的皇宫宫门,等到了皇后宫里只到末时时分。 皇后礼数周全,在正宫门迎了她——以前她见德王妃也不会如此自损身份,而是前几日德王给她出了一策,逼得皇帝不得不在大朝之日当着朝廷文武百官夸了她一道,还下了圣旨下赐了封赏。 皇后之上再无位可封,东西她也不稀罕,但皇帝承认她贤后的名声那是要传到天下所有人的耳朵里的,以后就是看她一个不顺眼,为着今日之赏他训斥的话也得寻思惦量几分,皇后看重的是这个,也就分外感谢德王妃的点醒。 宋小五也没多做什么,就是让皇后罗列下她这些年的贡献,趁她给皇帝又在后宫做好事的契机一并提起来要求,让皇帝论功行赏。 其实皇后也不是想不到,就是抹不开脸,再说白点就还是胆小,不敢真得罪圣心。但皇后跟皇帝到现在这个地步,没什么得罪不得罪之说了,因为早得罪上了,她所要做的就是做一分事要一分功,别傻呼呼的当功臣的时候没得功,当罪人的时候她一样都跑不脱,那样死了都没尝到一分好处,就真冤了。 皇后赏脸,宋小五也回了礼,对皇后客气得很。 她开始把皇后当对手,早就客气多了,她客气些了,皇后也就看她真心顺眼多了,等宋小五入座,她也没与宋小五兜圈子,直接道:“您可知道,陈家那边找上易家了?” “找上易国舅府了?”宋小五侧脸瞥眼,看向她。 “嗯,”皇后笑了起来,道:“有人要与我娘家与陈家做媒,这当媒人的还是符家的人,最没让我想到的是,陈家送了我们家一份大礼,要把户部侍郎的位置给我大哥,这媒还没开始上我娘家的门说呢,这意思就提到圣上面前了。” 第156章 “那国舅府的意思是?” “我大哥的意思是家中儿郎凭本事做事,得不得看重,看圣上的意思。” 宋小五颔首,易家学乖了,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皇后在宫里,他们在宫外,这尺度本不好掌握,他们是皇帝助力的时候,皇帝不想用也得用,但只靠着皇后一个身份刮皇帝的皮,别说皇后不得圣心了,就是得,又经得住几次刮。 “好事。”宋小五是赞同易家的态度的。 像陈家,陈相之前是靠不同流合污上的位,现在他上位了,知道用女人裙带的好处就死抓着不放手了,手段用得比前任还溜。 “这次陈相一派得重任的还不及你父亲门下的多,”户部这边直接出去了三个主掌一州钱粮,这三人说来是身后朝中有人,但说是宋尚书门下也不为过,“这次是宋大人这边赢了,王婶要提防着点。” 什么赢了?皇帝用自己的人更多。 但陈家那边是削弱了点,她爹得了宗室的支持,两派联手,逼得皇帝不得不退步,宋小五对这个结局还是有一点满意的。 杀不得说不得,那就赶着往前走。 “多谢娘娘提醒。”易家不动心,难得,但宗室这边得敲打敲打,这些人家亲沾着亲,昨天吵得不共戴天,隔日来个会说情的人走动走动,就又难免松动了。 易皇后见她了会了,便不再多说,问起了德王别庄的事。 她问,宋小五也不藏私,皇后现在心里能装天下事了,她就能多说点。 上位的知道的多了,不一味胡来,下面的人就能少受些罪。 皇后留了宋小五半日,傍晚的时候还让五皇子亲近德王妃,留了她提早用了晚膳,在关宫门前才送了她出去。 宋小五第二天请了宗室的人过来说话,让各家离陈家远点,说到离陈家远点的事,随南阳王老世子妃而来的守寡的那位年轻王妃跟宋小五提起了安文公主府跟她大嫂应氏应家的亲戚关系,并道:“我那天元宵去庙里探望旧友,其中烧香的人就有陈家的女眷,她们坐在前厢房歇脚,我在后厢房,巧极了,我在后面听了个墙脚,听一人说宋家大夫人已答应了替安文公主与你说情之事,我后来去打听了下,原来应家一有女嫁予了安文公主一庶子为妻。” 侄王妃是后来刻意去打听的,她原来不是个爱走动的,耳目不够,把这关系打听出来,很是费了些时日。 但为着能为德王婶做些事,她皆一一耐心去打听了,能遇到时机把这话说出来,天助她也。 “是吗?”宋小五点头,“知道了,多谢你。” 南阳王妃叹了口气:“陈家这些年可没少动作,与他沾亲带故的不少,门生也不少……” 还是不够沉得住气,像符家就沉得住气多了,自从那位被她爹诳了颇对她爹有些看不惯的符先琥仆射大人得病下去之后,符家再扶上来的人就是符先琥的堂兄,这位老大人就对她爹客气多了,符家这几年也没冒进,朝中家族子弟极少,如不出意外,等这个时候都不忘结党营私,也不愿意退一步的陈相被干掉了,符家的那位一直得圣心的符简将成为继陈光仲之后最年轻的一国之相。 灾年当中,符家族下分布各州的支族都舍了钱财镇灾,救扶百姓,而且他们家的功劳都没有上报朝廷,完全不及宋家一门忠臣来得显眼,但分支在各地得的一地的民心却是实实在在的,哪怕那个地方只是几百人几千人受益,但这些东西一旦聚拢起来就不可小觑了。 符家下的棋长,而当了一国之相的陈家却一步不退地圈地为王,不知道是富贵迷人眼,还是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手段了。 “这就是我叫你们来的意思了,莫让人缠上了,”宋小五轻描淡写道:“把家里人看好了,叫那几个骨头轻的正正身骨,这时候就莫中人的美人计了。” 宗室年轻一辈有个优秀的领头人,这几年又有做事,荒唐事要比以前少了,但皇族中人喜好美人的人可不少,尤其有生子这一块牌子顶着,有两个老王爷一把年纪了也还在隔三岔五就往府里抬美人。 年轻人现在看着不糊涂,就怕当爹的糊涂。 宗室那几个人的淫乱南阳王府的世子妃是再清楚不过的,之前他们也跟陈家关系颇好,没少收陈家的好处,闻言她讪笑了两声,低头回了一句:“我回去就跟父王禀告。” “我们这边先紧紧,这事就由着陈家动,我们就别再大动干戈了,不要显得比上头还勤快。” “这……” “让圣上看着办。” “诶,是。” 世子妃有事要先一步回南阳王府,守寡的年轻王妃程氏留了下来,宋小五见宗室的其他人时她留在身边没走,等到晚上才请安告辞。 宋小五把燕都的一些琐事清理得差不多了,德王才带着世子回来,一回来世子就拿着家里的东西往外跑,去了趟皇宫还有几个朝中大臣家送东西。 原来是他在别庄答应了陪他玩的几个小友人要送他们礼物,一诺千金的德王世子回来睡了一觉,第二日就忙碌了起来,拿了德王府不少只有他家一家三口用的好东西送给别人。 德王妃冷眼看了几天,这天小世子拿着东西去符家了,德王妃一声不吭让他拿了东西走,连她屋前她栽的大蒜盆被他拿走了两盆也只点头,不过等人带着东西带着仆从走后,她低头就对躺她腿上假寐的德王道:“我莫不是养了个败家子?” 家里的葱都让他拿去送人了。 德王笑着侧脸在了她的腿上,拉下了头上束发的玉冠。 德王妃以手代梳替他梳了两下发,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梳子替他梳了几下,便全神贯注地替他梳头来了。 “他是觉得他们傻,”德王被梳得舒服极了,等一边梳好了他换了一边,脸对着她的小腹后,他抱上了她的腰,跟她道:“在庄子里好几个小孩儿受大人指使拿金玉跟他换菜苗,他收了不少,正拿着你的宝贝去跟人换银子呢。” 宋小五摇了摇头。 朝中有不少人都当她是妖女,更当她种出来的东西是妖物,殊不如这些进化过的农作物都是她用死板的方法才把产量提升来的,她厉害的是后人的知识面,现在整个大燕能发现的农作物都被挖掘出来了,能吃的适合各个季节种就那么一点,用此去充实国库是大大不够的,跟她想达到的层次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而这,已经是大燕这些臣子能想到的最好了,还当宝贝一样想侵占。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局限一个人智慧的不止是疆域,还有思维。 “二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宋小五放下梳子,轻抚着他的头,“也不知道会带回什么。” “要不要派人去接?”德王此前提过,这次又忍不住提了一句,“我们府里有批死士能派出去,他们不畏生死。” 就是有去无回也无妨。 “无需,大海太大了,碰上的机率太小了,就让二郎自己回来罢。”宋小五想了想,“倒是可以在五百海里前后不时探询下。” “这个早吩咐下去了,”德王抬头,看着她:“你想他了吗?” 他知道小辫子格外喜爱她那个二哥。 宋小五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想。” 她是想的。对她那几个哥哥,她教他们东西,纠正他们的不对,训斥他们的错误,一直都在用很生硬且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在对待他们,相比大郎三郎四郎对她的敬畏,二郎对她温软当中带着宠爱,他是真的把她当妹妹疼的,他敬畏她,也把她当幼小的妹妹爱护。 他真心一片,就是他远离了,宋小五想起他来也能感觉到他真心的温度。 这世上毫无条件爱她的人就那么几个,少一个就是没了一个,叫她如何不想? “我陪你等他回来,”德王抬头捏了下她的脸蛋,“等他回来了,你要多笑几个给我看。” 宋小五不禁微笑了起来。 德王看得眼也不眨,嘴里道:“这个不算。” 宋小五拦了他发亮的眼,笑叹了一声。 ** 燕都每日都有大事发生,路人熙熙攘攘,每日都有无数货商走卒涌进都城,燕都每一桩事都让来燕都的这些来客们惊叹出奇,把手中的货物出手后在回程的路上又把这些事带到了大燕的每个角落。 知道朝廷每个县会派一个带着种子专管农事的官员前来扶助百姓后,各地的百姓们都在盼着了。 燕都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是以安文公主府的安文公主上吊的消息在燕都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燕都的百姓更喜欢听哪个大人被任命为了哪个州哪个县的农司,喜欢谈这位大人的崛起之路。 安文公主之前帮了陈家落了宗室的脸面,现在眼看最后一批被指派前往各地的官员当中没有她儿子的名字,陈家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她就非要陈家给一个说法,陈光仲本因这次的指派当中他的人占数太少已焦头烂额,安文公主不识大体还跟他闹,他只得派了自家的二夫人去说服她,而安文公主最终也被说服,用上吊要胁宗室,哪料宗室铁石心肠,由着她丢脸,她其后哭到皇后面前去也没用,皇后跟宗室一条心,站在了宗室那边,完全无意给她做主。 安文公主见势已经闹大也没人依她,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哭到了皇帝面前,痛诉以德王妃为首的宗室对她的欺辱。 她一连三宫门前哭了三日,闹得朝廷上下皆知,燕帝不得已见了她,见她参列德王妃的种种不是,燕帝回了一句:“朕会着人彻查。” 这一彻查就放到了宗府手里,宗府的主掌就是南阳王,南阳王就是德王府的走狗,安文公主见帝后都不理会她,心里一横,借了个名目把庶子的那位应家女媳妇打了个半死,消息传到应家,应家上下一通气,哪能不知道这是安文公主在隔山震虎,这位应家女的母亲哭到了应家老夫人的面前。 且说这位应家的老夫人与应芙之母是妯娌,之前应母在她现在所在的竟州听到女儿在都城所发生的事,来了急信让应老夫人把女儿的事掩下去,切莫让她出头,不要管安文公主府的事,这应老夫人心里也知道让应芙这位娇娇女去为公主府落自家小姑子的脸面不值得,所以也把人叫到跟前来敲打过,把这事平了。 哪想安文公主不放过自家媳妇,把他们应家的女儿打了个半死,这脸直接打到了应家的脸上,应家要是不管,都要当应家女没娘家了,是以应老夫人派人去了公主府要个说法,哪想安文公主不讲道理,应家的人一走,她叫了病中的儿媳妇过来侍候,这位应家女过来没一会儿就她被折磨得昏了过去,等消息传到应家,应家老夫人被安文公主这种搓磨人的法子气得直哆嗦,无奈之下,只得去请了应芙。 应芙回了趟娘家,被当家的大伯母握着手哭着求了一通,她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了下来,回家途中她心道不能让婆婆为难,回去后也不能跟大郎说,省得他拦,是以她一出应家,就去了德王府。 她去得急,没上帖子就上了门,宋小五让人传了她进来。 应芙红着眼见了宋小五,这次她真心实意地跟宋小五见了礼,“妹妹,打搅了,这次嫂子前来是跟您有事相求。” 宋小五请她入座。 应芙坐下,等下人奉上茶,她忍着泪低声说了这段时日以来安文公主对她族妹的搓磨,末了道:“如若不是我娘家妹妹性命有忧,我也不敢上门来打扰妹妹,还望妹妹慈悲,看在她同是自家妹妹的份上,能施以援手。” 宋小五是真没料到她这个嫂子亲自求上门来,倒不怕她们因此生闲隙。 “此事我会着人去办。”宋小五没跟她多说这事,答应了下来就问起了应芙宋家家里的事来,说了会儿话那侄王妃过来了,宋小五还留了她们一顿饭。 应芙没想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又看不透这小姑子那一贯冷淡脸下的心思,在王府一直都有些魂不守舍,过了片刻怕宋家的人来找,忙告退回去了。 宋家那边已经知道她去了德王府,张氏听到后闭眼长叹了口气,知道儿媳妇回来后也没叫她过来,反倒是儿媳妇一回来换了身衣裳就过来她这里跟她道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事已至此,张氏也无力回天,她对儿媳妇们没心思,但不是她是个没心思的人,她把话都咽了下来,安慰了媳妇几句,等人走后叫下人让大爷回来了就过来见她。 宋大郎回来后知道了此事,去了母亲房里的一路上脸都沉着,张氏叫他过来见他此脸色,心中叹了口气,叫长子坐到了跟前,宽慰他道:“你媳妇也有自己的娘家要顾……” 她是应家女,得了应家的养育就要还应家的恩,跟他们家不能完全一条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要怪她,以前你们是怎么过的,往后就怎么过,你妹妹你是知道的,她只要你们管好了自己就行,她自己的事她自己能解决。”长媳这一求情,是让女儿罔顾皇家宗室的脸面,宗室在出气,她要是说情,这要置她于何地?更何况那安文公主对她不敬,还在帝后面前告过她的状,帝后都不理的事情长媳却敢答应,不知道仗的是什么,张氏想想就心冷,但长媳已经担了此事,大郎就是责怪媳妇也无用,还不如就让这事就这么过了。 宋鸿湛听了静默了半天,跟他娘道:“孩儿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 他回屋后,知道他被母亲叫去了的应芙有些忐忑,但见他跟平时无二,又大着胆子问了他母亲叫他去为何事,听他回了句说是让他们夫妻俩莫要吵架,应芙便安下心来,是夜与丈夫小意温存,又在他怀里哭着言道了一番自己得夫家宠爱他心疼她的福气。 宋家无风也无雨,德王府这边宋小五叫了侄王妃程氏私下去处理了此事,颇用了点手段,好歹是把安文公主给安抚了下来。 应芙知道后,心里也是长舒了口气。 她赌对了。 她就知道,她于宋家是最重要的那个,她的脸面就是宋家的脸面,小姑子只要是宋家女,就必须得敬她这个于宋家有功的长媳三分。母亲告诫她的对,但母亲毕竟是老了,她的局势跟当年母亲在应家的局势不一样,母亲到底还是过于小心谨慎了些,也太放低了自己。 她承认她母亲的那一套作法很有用,可母亲的委屈求全不是为的让她将来在婆家活得更有底气?现在她有了底气,有了倚仗,为什么还要过得跟母亲一样小心周全,忍气吞声? 这要忍到何时才止? 她有应家,她有大郎,她有宋家的长孙,以后整个宋家就是她和大郎的,她凭什么没有底气? 她就是只有一个宋家,假以时日也不会比小姑子差,小姑子能做到的事她都会做到,甚至只会比小姑子更强。 而安文公主这边得了安抚,她长子进了宋韧的户部为主事,很是得意,因此给应家谢了礼,另一头也给宗室献了个好,背后捅了陈家一刀,把陈光仲经她收取贿银的事捅到了燕帝面前。 燕帝看他们斗来斗去又成了窝里斗,德王府那边只给了点甜头安文公主这个没脑子的就又成了德王府的刀,他都怀疑起他的丞相用人的眼光了。 第157章 一边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一边是皇姑姑,他们窝里斗,燕帝却不敢在这时候让他们的事大昭天下,把事情交给了手下的都察院都办,陈相闲赋在了家。 陈相一下去,少了个“臣认为此不妥”的人,燕帝手上的任命却顺利了诸多,等这些的官员悉数上任已近三月,燕帝秀林院的人从几百人骤减到几十,又开始叫内阁和礼部的商议起了加恩科的事。 皇帝已每年开科取天下才了,这次宫里透露的意思是要把恩科维持下去,这风声一透露出来,民间街头巷尾谈的都是此事。 关于此事最为反对的是世族,就连皇帝内阁的那几位心腹大臣,也有两位冒着燕帝的不喜苦口婆心劝皇帝三思,道天下已稳,寒族中的有学之士已归朝廷,其意思就是说剩下的都是歪瓜劣枣,终生连趟门都没出过的人怎么能替圣上治理天下?不堪担当大任! 宗族对此事却是大为推崇,南阳王还因此拖着把老骨头进了宫,夸燕帝圣明,他们跟着他干。 礼部的官员,十有三四皆是宗室的人,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都是宗室的人在当着,宗室已点了头,等于燕帝只要管好自己的人就够了——这句话是德王妃在德王府跟宗室的人说的,说着没两天就传到了皇帝耳里,皇帝焉能听不明白那德王妃话中的意思,她在说只让他管自己的人了别连这几个人都管不好,皇帝越想越气,气得去皇后宫里摔了个张桌子。 三月底,各地的呈报都上来了,情况都正常。 这厢宋小五在德王府里有点闲下来了,德王和小世子也经常被她支出去带宗室中的那几个宝贝疙瘩出去打猎,没有父子俩在她旁边缠绕,往常一两天才能处理完的事情她半天就能处理好,这闲下的时间就多了。 这日德王带了世子去猎场,宋小五上午就把昨晚小鬼批完的公文看了一遍叫了人送去晏城,一看这还没近午,转头一看,看侍候的人是闻杏,不由道:“怎地空了?” 闻姑姑可是大忙人。 闻杏笑了起来,上前给她端茶:“府里的事皆已理顺了,下面的事有管事的,奴婢只要掌掌眼就是了,可不就闲了?” “是了,”她也有点闲了,太难得,宋小五喝了口茶放下,“府里的坛坛罐罐空的多吗?” 闻杏这是知道王妃闲不住,要找事做了,便道:“过年那段府里吃的和送出去的不少,满的没几个了,这开春的菜刚出来不久,太新鲜了,奴婢是想着等再长长再做积菜,您看如何?” “好,”宋小五让她坐,“给各家亲戚们送点。” “吩咐下去了。” 宋小五这跟闻杏说着话,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荆家庄的于管事来了。 荆家庄是王府今年新建的庄子,离都城六百里,来都城最快日夜兼程也要两天,于管事本是二十四铁卫当中的雨水,后被德王赐姓于,立出去帮德王在燕地隔壁的荆州立了个荆家庄当庄主。 荆家庄收灾年存活下来的乞丐,这些人身上好的没几个,病的残的多,王府往那边送了不少银子,这事是宋小五过问的,见于水来了,便让人去大书房那边。 路上宋小五让人叫府里管帐房的管事过来。 闻杏吩咐下去,跟主母道:“不知道哪年才回本。” 闻姑姑跟德王妃久了,做事喜欢回本,宋小五嘴角一翘,看向她,“这个怕是回不了本,往后指缝间挤点给人过罢。” 闻杏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等到进了大书房,听荆家庄收留的老弱病残又多了一半,她方明白主母的意思。 这些人就是养活过来了能做事,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莫说给王府做事了。 “先养着,”帐房过来,宋小五给于水拔了银,跟他道:“等下半年看能不能拿点地,到时候就让先养好的去种地,种子到时候也分些给你。” 于水已过三旬,他是二十四铁卫当中那个最杀人不眨眼的,因此身上伤也多,前年头目就不要他让他从铁卫当中退下来了,他本来想着隐姓瞒名远走他乡,但王爷说他手下往后没有这种事,不在铁卫当中也由他再安排,就让他当了晏城的护城将军,去年跟随王爷回都,他还想着这次终归废了,没想王妃让他带人建了荆州庄。 于水铁石心肠,是铁卫当中最不仁善的那一个,起初想不明白王妃怎么让他去管这事,但现在他管着管着膝下还多了几个义子义女,也有相中的人当媳妇,想来这是他的缘份,这荆家庄他便愿意管下去了,于是本来可以信中说的事他也亲自前来都城,与王爷王妃亲口禀报。 “您放心,等到明后年荆家庄就能自力更生,无需府里支撑了。”就是要有余粮上贡,就难了点。 “不需,”宋小五摇摇头,笑了笑,“你那过个五六年的能自给自足,我就知足了,你只管收着人。那些手脚齐全的想走就让他们走,出外讨不了生活的,就给他们找个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就是。” 就是地难拿了点,现在他们王府出手干点什么事情都要经皇帝的眼,皇帝要是压着不给,地方上也会跟着压,所以怎么把地拿到手,免不了要跟皇帝打交道。 “诶。”于水讷讷,王妃对他们这些粗人向来和气,就是他们敬着她也怕着她,不敢放肆说话。 “王爷今晚在山里过夜,明天才回,你在都城有什么要办的事没有?叫管事的跟你去,晚上就在府里歇着,明日见过他再回。”宋小五见事情都说完了,就让人走。 “有一些要置办的,都城这边有个布庄的布便宜,末将想买一些拉回去,还有些药也要弄些回去备着……” “让府里的采办跟你去。” “是。” “下去罢,好好歇息,有事就来我面前说就是。”本来这些铁卫都是要放出去荣养的,但之前他们放出去了一个,没几天就死在了烟花柳巷里,这些活在黑暗当中的人早已不能正常生活,宋小五想着他们本就缺人用,这些人论忠心谁也比不上,还不如物尽其用,再替他们夫妻尽着忠,他们夫妻俩也用点心管着他们点,给他们找条适合的路。 就是这些活在黑暗当中的人打打杀杀久了,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要替他们找到适合的位置是个长期的事,好在小鬼念旧,对他的这些旧仆们上心,有着他这点仁慈,这些人还是有晚年可言的。 “末将知道了。” 于水走后,宋小五去了菜园子的凉亭用午膳,用到一半,皇宫里来了人,是大总管孙公公来了,宋小五让人回了德王不在,片刻下人又来报,说孙公公要拜见她。 宋小五刚吃好,让人撤走杯盘,叫人带孙公公过来。 孙总管过来跟她见了礼,德王妃冷淡但又算和善,赐了座,还给他搬来小桌放了点心茶水,孙总管这是打头次一个人拜见她,受了只有在传说中听说过的礼遇,没有受宠若惊只有坐立难安。 他宁肯站着。 “你来是为何事?”见孙公公如坐针毡,四月和煦的天气当中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头的汗,这大总管好像有点怕她,让德王妃有点想那个敢跟她瞪眼睛冷笑的杨公公了。 “奴婢,奴婢……”这是知道的越多,忌讳的就深,孙总管可不敢当德王妃是个和气人,抬袖抹了抹汗,苦笑道:“奴婢是受圣上差谴,过来问问王爷跟您这段日子可有空闲进宫和圣上聚一聚,圣上说有好久没跟皇叔皇婶一道用家常便饭了。” 好久?有过吗? 嗯,小鬼有过,她可没跟他用过家常便饭。 宋小五略挑了下眉,这小犊子又想干嘛了? 德王妃讶异,孙总管内心却叫苦不迭。 之前小皇叔老管圣上要一些各地的公文,偶尔还会跟圣上来信谈谈心,今年近在眼前了,不要也不管了,这开春这么多的事,各地派任的官员上了无数道折子了,他一桩也不问,等来等去都等不到人,圣上这不就憋着了?圣上憋着要是能憋过去就好了,但他憋不住,受苦的就是他们这些传话跑腿当奴婢的了。 孙总管实在不想见德王妃,德王妃逼得彪悍的安文公主自损成全儿子的事还在他的眼前,他可不想德王妃教训不了圣上,就把火气发到他头上来。 他可算是明白杨标那孙子为何一说起他们家这个王妃就冷笑了。 “好,回头我问问王爷。”见孙公公头低得跟挨训似的,宋小五就没多说了。 “有劳王妃娘娘了。” “嗯。” 宋小五跟他虚应完,见他屁股还粘在凳子上不走,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副想冲出去的样子还不走,这不是来跟小鬼说话的是来跟她说话的罢? “孙公公有话要说?你看这天色不早了,有话就说,早点回去。”想去睡去午觉的德王妃道。 孙总管抬头垂着眼,头上汗直流,皇后那是个硬皮子,圣上逼她就范不成,不该说的只能他说了:“圣上让奴婢问问您,今年的天气会如何,各地,各地……” 孙公公咽了咽口水,“各地可会风调雨顺?” 宋小五伸手握拳挡嘴,忍住了笑意,朝孙公公看去:“这当我是神棍了?” 您难道不是?但孙总管背后的汗已浸透衣裳,他没敢回话。 “等王爷回来,我再回你们的话,你先回吧。”宋小五懒得跟孙公公周旋,起身让他好走,先走了。 这午时闻杏跟杨柳一道服侍她午睡,宋小五躺上床后,跟闻杏道:“你差人去看看王爷到哪了。另备好马,我睡起来要去找他。” “您要去?” “嗯,让杨柳跟我,点几个护卫。你在府里呆着,有人来找就说我不便见客,让他们改日再来。” “是。” 这厢杨柳道:“老夫人那边刚差了人过来,说想下午过来看看您跟小世子呢。” “闻姑姑,你等会去一趟,说明天请她过来。”宋小五这些日子时不时差人去请她母亲过来,但每次只请了她母亲一个,嫂子三个一个都没请。 原本府里也给嫂子们的娘家会时不时送点东西去,但自从大嫂应氏上门后,她都让人掐断了。 应芙之母应老夫人前几日给她送了点东西过来,宋小五没留,加了份薄礼附上回送了过去,让人传了话,让应老夫人往后别再送了。 宋小五给应芙面子,是看在大郎的面子上,看在她父母的面子上,但她前脚才警告宗室不要为沾亲带故的关系牵牵扯扯误了正事,后脚她自己就干了这事,这脸打得她够呛,有一次就够了,为避免还有下一次,界限就得动手划清楚了。 德王府的门没那么好踏,应家终归要为他们这次的求情付出点代价。 “是,奴婢等会就去。” 往日上宋府最多的是杨柳,这次闻杏来了宋张氏还以为女儿出了什么事,听到是杨柳有事要办,就由她来了,张氏松了口气跟闻杏笑道:“哪用得着你来,你忙,差个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第158章 哪有随便差人的道理,眼前这位温婉和善的老夫人就是他们王妃的心尖尖,就是远在晏城,王妃得了点好东西,也会攒着给她送回来,岂是能容人轻待的。 “奴婢跟杨柳是王妃的身边人,王妃不来,就由着我们来朝您禀告,哪有随便来个人的道理。”最初是她带着杨柳来,杨柳熟了才交给杨柳,这是要认人的。 “是了。”张氏点点头,没跟闻杏说几句话就道:“你只管去跟你们王妃回就是,明个儿我等着她派你们来接我。” 闻杏告辞而去,下午应芙带了在先生那放学了的双胞胎儿子宋守仁宋守智过来与祖母见礼,宋家的两个小长孙摇头晃脑给祖母背今天跟先生读的书,把张氏哄得眉开眼笑,见他们要等祖父回来就一直留着他们在屋里玩。 这天下午郑氏没让她膝下的宋守信跟着过去见祖父母,她这些日子有点避着长嫂,不想在婆母房里碰见她。 长房的事,她是一点也不想沾,哪怕被牵累了她也打算忍下去,她没有长嫂的心大,更无长嫂的傲气,她和四郎手上的事都是小姑子给的,她不想倒打一耙,更无跟人争长短的心,她只想当好她跟四郎的这个小家。 白氏那边也渐渐回过味来,她兄长留在京里当官,冬日那阵王府那边的人曾给她哥哥嫂子送过几次菜,她娘家嫂子回礼回得勤快,跟德王府也算是有个走动,如此跟宗室里的人也搭得上话,就是他们家是从地方搬到都城的,有着各方面给的情面也算过得如鱼得水,但德王府突然不送了,她嫂子想跟王府那边搭话都搭不到了就来问她出了什么事,白氏先前不懂,等三郎跟她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被殃及池鱼的她只得安慰着娘子嫂子那边不要再有所动作,静观其变。 而她这边没找大嫂说什么,大嫂却跟她隐隐透露出小姑子不近人情的意思来,白氏再傻也不敢搭她的话,末了觉得自己到底是天真了,以前太过于相信宋家这与常人家不同的家风了,对长嫂也暗暗有所警惕了起来。 应芙见以她马首是瞻的三弟妹都对她疏远了,暗中把不满忍了下来,婆母那边自从开过一次口要随着去德王府被拒绝后,她也不再开口。 母亲那边也来了信怒骂她的不识大体,应芙也忍了,只是这晚跟大郎温存过后,她趁着他喘息之际问了他一句:“妹妹最近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 宋鸿湛闭着眼喘息不变,过了片刻等呼吸平了,他抚着她的脸淡道:“不满的一直是你。” 他低头,看着她陡然睁大的眼,“她给你脸你不满,不给你脸你也不满,你要不要给她指个道,教她如何做你才满意?” 说着不等她反应,他掀被下床随意套了件内衫,套上长袍系着腰带道:“我去书房有点事,你睡,不用等我了。” “大郎!”惊愣的应芙在他拉门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下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身上未着寸缕,宋鸿湛迅速把拉开的门合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她再这么下去,他都要累了。 应芙在他背后被他吓得低泣了起来,怕一日比一日深沉难测的丈夫生气,万般话语都忍在了心里,不敢再说出一字来。 ** 那厢下午宋小五睡醒了带了王府的人去找那父子俩,刚行至山下,就见她家小鬼快马朝她奔来,宋小五下了马等他近了,与他同骑了一马。 马刚跑两步,德王拿牙磨了她的耳朵好几口,侧坐躺在他怀里的宋小五拿眼斜了他几眼,得了他几个笑,脸蹭得更近了。 等进了山,德王把马给了侍卫,拉着她走起了路来,走了没几步远,又跟德王妃假惺惺地道:“你累了罢?来,我背你。” 不等他王妃说话,他就蹲下了腰搂上了她的腿,宋小五看他高兴得劲没处使,没拦他,上去后跟他道了一句:“背就背了,等会喊累就等着我抽你。” “抽哪啊?”德王兴奋地背着她小跑了几步,停下脚步高高兴兴地问。 宋小五亲了亲他的脸。 德王哈哈笑了起来,他就说了,她哪舍得抽他。 宋小五不想理他,左右打量了片刻,就开口跟他说了宫里来人的事。 “那你想去吗?”正在采花的德王听了心不在焉地问,心思不在听的事上,眼睛只顾着四处张望,碰到好看的花就辣手催花摘到手里,打算到了营地就给小辫子编个花冠。 “去,”宋小五在他背上任他四处窜溜,不催他赶路,嘴里道:“看看成什么样了。” “你要跟他要地吗?” “这个不急。” “别跟他要,我想办法把地放到于水名下。” “别,他又得怀疑你要谋反了。” 德王别开花丛里那些旁枝,摘了最好看的那一枝,笑着道:“由他去,他要是因此害怕死了,就好瞧了。” “哼。”宋小五哼笑了一声,小鬼现在倒是看开了许多。 “你别哼哼哼的,”德王现在不用担心她老背着他做些让他害怕的事了,胆子也大了,也有胆指责她了,“你一哼他们就怕你。” 宋小五知道他指的人里不指是皇帝,还有王府里那些对她一知半解的属臣也怕她哼。 她以前还不哼,就如一潭死水,掷枚石子进去也不见涟漪,现在情绪外露了许多,她也觉得她容易被人牵动,容易被人看透了。 越活越回过去了。 但没什么不好,就跟年迈者容易喜欢年轻人的鲜活一样,年轻气盛的冲动与波涛才是一个人一生当中最值得怀念的。 这时候的血是热的,不是冷的。 “你不怕就好,别人管不得。” “嘿嘿,嘿嘿。”德王一听,傻笑着抱着她的腿就往山上跑。 如果他有翅膀,他都要飞起来了。 宋小五感受着脸边掠过的风,不知不觉中笑了起来。 这傻东西。 夫妻俩飞着进了营地,周承本站在山口那等着他们,一听到山下传来的响动,只见了个影子他就飞快跑回了火堆,背着路口拿起砍刀和木头,假装砍起了柴来。 蹲在树梢放哨的铁卫看到,摸摸鼻子,心想一定要替小主公瞒住了,万不能让王妃知道他又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她来,一来人就扭屁股装不在意,把堂堂德王府世子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丢了。 这天傍晚宋小五带着小世子和几个宗室子弟去溪地抓了鱼,在河边把鱼剖了,用小鬼采来的香草叶包着,教他们烤了鱼,另外烤了鸡又煮了磨菇汤。 营地同时开了六个火堆做饭,宗室里的那几个小儿子做事笨手笨脚,塞根柴手伸着人躲老远,烤个鸡能把鸡掉进火堆里,跟在王妃背后走的周承世子是手脚最像模像样的那个,被宗室的小侄孙子们围着崇拜着也一脸淡定宠辱不惊的样子,宋小五看他那小模样真有点像了她,有时候还偷偷瞄她,学她的一举一动,她暗中决定还是让他多跟着他父王的好。 这夜一家三口睡在同一个帐蓬里,早上小世子坐在母妃腿上让她为他擦脸,等手帕离了他脸的时候,他喊了她一声,“母妃。” 宋小五低头看他。 小世子闭上眼,把脸伸到了她面前。 他脸是红的,小耳朵也是。 这样子,像足了他父王以前讨吻的样子,宋小五莞尔,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亲,把他抱到怀里站了起来,搂着羞红了脸的小儿子朝睁着眼睛故作凶狠委屈的小鬼走去。 ** 德王夫妻要来宫里,德王妃传话来说有点想皇后了,皇后见有了话,没见过来传话的,就盛装打扮去了皇帝那,把事情揽了下来,家宴就办在了她的凤宫当中。 皇后现在太能屈能伸,刚在她宫里摔过桌子,没两天她就没事人一般找过来了,跟以前说句话就抹眼泪的样子大相径庭,燕帝对这个女人是又爱又恨,爱她的审时度势,又恨及了她的审时度势。 但不可否认的是,比起以前那个软弱只会拿眼泪要胁他的皇后,他更喜欢现在这个替他掌宫三宫六院还有本事跟他斗的皇后。 这才是一个皇后。 而皇后之前贤名被传遍了天下,但其后跟皇帝斗了两次斗输了,想揽的权没揽到手里,但没想皇帝往她宫里歇的夜多了两晚,惹得后宫不宁,她还无端受害被宫里的小美人暗中诅咒,皇后也是啼笑皆非。 这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她没心思了,他却透露出点有点喜欢她的意思来。 但皇后这么多年两次差点被废,少女情怀已被这冷酷的皇宫磨光了,她早不为皇帝的一个青睐就心跳如雷了,她已对皇帝无一丝情思,他来也好不来也好,都能成为她可用的利器。 这厢皇帝见她脸色阴鸷,但还是答应了她让宫宴设在凤宫,皇后美美而来,也美美而去,被宫中的宫人看到传到各宫的妃子耳里,得圣宠怀着身子的小宠妃一翻白眼,道:“一个老女人,也就圣上仁心,愿意可怜施舍她。” 第159章 这厢德王府回了宫里的话,过了两天,打扮得老成,一袭庄重的珠宝光华盖住了半张脸、一身禁忌之色的德王妃跟着德王父子去了宫中。 小世子上次见他母妃如此打扮去宫中,就没正视过她,这次稍微熟悉了点,但也不愿意坐在她腿上了,也不愿意他父王身上,非坐在他父王另一边不可。 可想他把他母妃当老巫婆了。 只有德王情人眼里出西施,看着德王妃两眼放光,夸她今日美得很是不同,宋小五回握了他的手,更把德王惹得屁股往她身边挪了挪,把她挤到了车壁处。 等他们到了宫里已近中午,一见过礼,世子就被三皇子带去看他的宝物了,皇帝跟德王说着无关痛痒的寒暄话,没两句,德王就装不下去了,看了帝后一眼:“要不上膳吧?” 早用早回。 德王还是毫不掩饰,这也是燕帝总觉得他变了也没变的地方,因此心里还是有点把他当以前那个需要他护着一二的小王叔待,闻言脸色缓和了些,不像之前那般冷淡,“好,王叔饿了?” “不饿,就是先吃罢。”皇宫里必须虚与委蛇的人太多,各有各的弱点要护,各有各的私欲要顾,说起来谁都有不得不为之的痛楚,但德王妃与他说过,他可以活他自己的,活成他想要的样子,那就是她最爱的样子,于是德王有恃无恐,懒得去使那些小心眼。 他不为难自己,他爱的人也不用他为难自己去成全谁。 德王说着,侧头让身边的顺公公去把世子叫回来,“叫世子莫要贪玩了。” “是。” 他过于粗暴,燕帝一见他就像见到了滚烫的水,燃烧的火,被他激得头疼,但也无法否认现在的小王叔依旧鲜明,他的喜怒哀乐是活动的。 德王依旧没有被世事磨去棱角,燕帝分不清他是喜是多一点,还是怒多一点,更甚者是心酸嫉妒多一点。 总有人独爱他一人,哪怕先帝死了,凭空又冒出来一个,他何德何能? 燕帝不愿深思下去,脸又沉了下来,漠然地看着德王。 大侄子是一年比一年不爱笑了,以前温和的脸孔也没了,但德王觉得他不爱笑也成,权力都握到自己手上了,赔笑大可不必,但朝臣忌惮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德王却很难被他影响,也不是看不出他大侄子不高兴,端着长辈的身份劝了他一句:“不要不如你的意就不高兴,你说说你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你自己高兴吗?” 燕帝瞥了他一眼。 “天天说废话你高兴吗?” “那有人一上来就刺你一刀,王叔就高兴了?”燕帝淡淡道。 德王一听,小惊了一下。 厉害了。 他朝德王妃看去。 德王妃见他斗个嘴都看她,也是惯得没名堂了,冷漠地别过了脸,看向了皇后。 皇后当自己是聋子,只有眼睛是好用的,见德王妃看向她,朝她嫣然一笑,很有泰山崩于眼前都不眨眼的气度。 德王没找到出头的也不气馁,小辫子不上他上,扭过头就对皇帝道:“你见的都是什么人,哪有人上一来就夹枪带棍的,难道你火气这么大,看把你带坏成什么样了?你心里就没点好的了?” 他这话,也就仗着他的身份能说出来了,燕帝扯扯嘴皮,不为所动漠然道:“朕身边不都是王叔你们?” 敢情还是他带坏的?真的厉害了,德王扭头,跟德王妃告状:“他说我才夹枪带棍,说我带坏了他。” 宋小五心道,周家的男人也就这样了,细论起来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宋小五也没笑话他们的意思,她身为周家妇,嫁进周家的女人,为小鬼再三周全退步不知几何,如今还学会了惜命,面目全非也不过如此了,她也是那个五十步…… 皆是一丘之貉,以后死了埋的都是一个坑,顶多就是一群矮个子里,勉强看谁能稍微出挑一点,清醒一点。 但清醒归清醒,短还是要护的,堕落的深渊没有止境,宋小五眼皮一抬,头一偏朝皇帝漫不经心瞥去一眼,眼神定在了小鬼脸上:“那以后不来了就是。” 一年难得见一次,还带坏了?皇帝帐算的不错。 既然如此,那以后就不来了。 事情也不用谈了。 皇帝也不要老想着占便宜套话了,闲着就多睡几觉,长长脑子。 德王妃比德王还简单粗暴,她话一出,宫殿都静了,燕帝这才想起比起他王叔,他这个王婶才是那个一上来就直接掐人脖子的人。 比起他真有几分赤子天真的王叔来,她才是那个异类。 “圣上,您看天色不早了,”皇后在一片静默当中若无其事地开了口,“王叔也饿了,臣妾让人传膳如何?” 燕帝怕再说那德王妃站起就走,这人现在杀不得贬不得,不能碰,于是快快朝皇后道:“传罢。” 不能再说下去了。 德王夫妇都不懂说话,更不懂看脸色,燕帝也不想再跟他们周旋,等到膳罢,他直接与德王道:“王叔等等,与朕去正德宫坐坐,朕有话要跟你说。” 还是直接说罢,兜圈子兜到最后,怕是得被他借着犯浑把事情躲过去了。 之前晏城用人太严,燕帝在晏城的人一个也没被德王所用,不知是如何让他避过去的,军队更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德王在晏城三年,一个军卒也不许擅自离营,抓到一个就砍掉一个,于是燕帝到现在才知道晏城兴盛,躲过天灾的秘密。 德王有大量用不尽的维持晏城温棚暖室的火炭,而这新奇的炭都是他们在周边挖出来的,而之前发现的大量铁矿德王也没有大肆建造兵器,而是被造成了各种挖掘的农具。 这两个消息传来,燕帝跟内阁再三商议,最后还是决定听取太傅董之恒的意思,先跟德王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再说。 而德王对他摆出来的笑脸觉得不受用,燕帝也觉得没法跟他这个王叔忆当初谈感情,他们叔侄俩已撕破好几次脸了,再若无其事他也觉得难以张口,还不如直接谈。 “好。”他大侄子没事不可能叫他进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德王早习惯了,见皇帝不磨蹭反而高兴。 这早晚要挨的刀子,不会因为拖点时间就不挨了,还不如果断点有个了结,也好往下接着走。 德王跟皇帝走了,皇后见他们不留在凤宫说话还有点可惜,但紧接着德王妃跟她说的事很快让她没有了这种感觉。 宋小五想抬起正在蛰伏的易家跟符家打擂台,跟皇后谈了点扶持易家的事。她之所以不找易家的人谈,而是找皇后谈,主要是她得让易家和皇后与她达成一个共识:远离皇帝。 意思就是不管皇帝以后想立谁为太子,易家不能搅和到其中,而这是他们德王府拿去跟皇帝谈判,让皇帝重用易家掌握国家命脉的前提。 德王妃轻飘飘地把这事情说了出来,皇后讶异至极,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来不及掩饰她就略觉荒谬地笑了一声。 小王婶是不是变傻了?她是易家女,她有两个皇子,争夺皇权的时候让她娘家置身事外? 不过她现在答应了,以后会不会变,小王婶还活不活着,又是另一回事了罢? 皇后脑子飞快动了起来,权衡着这当中的利弊,末了,她摇头,跟德王妃实话实话:“世事难料,王婶此话本宫就是点了这个头,本宫也不能保证后人会如何,更别论圣上那边是何想法了。” 退一万步说,就是易家愿意,圣上愿意吗?就是王婶有手段逼得他暂时答应,可天家也是最擅长翻脸无情的。 太多不可控的变数了,皇后对她的话心动至极,但心动过后,每一条皆是不可取。 她不想拿好不容易才聚起点气势的易家作赌,他们易家已经跌落过好几次了,再身陷漩涡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爬出来。 宋小五也想过皇后不会答应,也没意外,而且谈判这种事,哪有一次就谈得拢的。再来,她想抬易家是易家正好合适,但易家要没那个勇气也不能强求,毕竟已有个皇后之位已经让易家耗费了。 只是她要再找另一个更合适更有利德王府的就难了,最后可能得从皇帝自己的人那边选,但这种选法简直就是给皇帝添底气,替自己送命。 所以,还是让皇帝自个儿瞎琢磨去?但这事情,皇帝等得起,这世上就是有无数人有饱腹之忧也轮不到他,死再多人也死不到他的头上。 等德王出来,一家三口出了宫回到府里,宋小五挽着抱着世子的小鬼回到安福殿后,跟小鬼道:“董太傅老家好像是安郑的?” 董家出自前战国郑国郑地,乃战国时间的郑国丞相之后,这位郑国丞相董家的祖先当时还创立了一门学派,当时门下弟子无数。 德王对她知之甚深,他王妃瞥个眼他都能揣摩出她的意思来,听罢跟她摇头道:“董家就出了他一个,他家的人皇兄在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资质愚钝不可救也,当时因皇兄看重他,董家举族搬至都城,但他们在都城没呆几个月就都回去了,说来当时要是没董大人带他们回去,他们在老家的世家地位现今难保。” “怎么说?” 德王妃看向他,小世子也看向了他父王。 德王回想当年:“董大人之兄当时毒死了他的原配,在百日里娶了都城一门望族中的女儿,成亲当天董大人酒喝多了,在一众宾客当中自行坦露了真相,被原配夫人的家弟推到在地一脑袋撞死了……” 事情之后,董大人带着家族中的人灰溜溜地回去了,这也是董大人多年羞愧于进都城之因,一家子把他坑害得不浅,也就是十多快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事很少有人记得,他才在大侄子的盛邀下进都补功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检查错字才发现文未因为我少写了两字造成了失误,杀了原配的是董之恒的兄长,世家没落跟富不过三代一样,享福的人多,能用的人少。 第160章 “原配夫人的家弟?” “就是被害死的那个原配亲弟弟。” “是董大人的亲兄?” “亲兄。” 那董家不能用,看来还是得再仔细挑挑了,宋小五跟小鬼道:“都城除了宗室,有不跟你侄儿亲近的人没有?” “应该有一些,”德王想想道:“但也未必跟我们亲近。” 有些独善其身的,哪边都不沾。 “不亲近也无妨,能用就成。”宋小五不太在乎这个,哪边都不亲近更好,有实力相当的第三立场,彼此更有约束力。 有竞争,才有进步。 宋小五有私心,但私心不大,尚还容得下有能耐之士的壮大。 “行,那我叫清明查查。” “好。” 这一查,宋小五倒是没看到有什么能与符家相提并论,能进皇帝眼的世家,倒在这些消息里看出一些可造之材,她把这些人分列了出来,她爹那边能用的交给了她爹,皇帝那边的就送到了皇帝手里。 应芙的嫡亲大哥应杰就在其中,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都城,偏居一隅坐镇峡南应家祖籍之地,幕后掌管应家所有田地和大部份的族务,他给朝廷修了一条从峡南到燕南近千里的官道,应家万顷良田因他之故水利发达,在灾年当中每年还能收取一季粮食,他掌管应家做的事不少,但他不良行走,年少断了一腿,性格阴晴不定,他隐居老家从不出来与外人走动,有妾从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宋小五派了铁卫亲自去峡南查了他一遍,之后把此人的丰功伟绩送到了宋爹手里,宋韧来回跑了两趟,给皇帝上书请应杰出山,就任户部空缺的左侍郎之位。 这消息一出,不说朝廷如何议论,万万没料到有此事的应家那边是又惊又喜,因着圣上的人又派了人过来过问应大爷此人,这事怕是能成,因此应家派出了好几波人马暗中上宋家道谢,宋鸿湛也是被应家的老爷派人堵着请去了应家喝了两次酒。 应芙因此眉目舒展,胸腔舒畅,连着好一阵神彩飞扬。 这时,应杰应芙之母在地方连日赶往都城,连同应杰在都城会和后,上门见了宋太君和宋张氏这位宋老夫人。 应芙在见过母亲后才知道她大哥是德王府送到公爹面前的,此时她惊讶的不止是小姑子的举动,而是惊讶于大郎跟她的只字不提。 应母是她的生母,女儿是她一手宠大的,对她知之甚详,见女儿忐忑问她女婿此举是何意,老夫人疲道:“告诉你,你听了吗?我不知劝过你几何,写的信都能垒成小山高了。” 劝得听吗? “这人心呐就是这般隔开来的,娘跟你说过,想要你敬你三尺,你就得先敬人一丈,你老觉得你于大郎有恩,他是因我们应家高升,好好好,就当如此,那你只跟他讲恩,让他怎么跟你讲情?”应老夫人对女儿是又急又怒,“你就是在应家都当不了凤首,你怎么就觉得你在宋家能?你公爹从下面爬上来,能耐会比咱们这些人家出来的人差吗?你到底是凭的是什么觉得高他们家一等让一家子供着你,唯你是尊?” 应芙讷讷,“女儿没这般想。” 她一向对他们恭敬孝顺,她一个当儿媳的怎么可能越过公婆去? “你婆婆和善是个老实人,换成你大伯娘她们这种的,”应老夫人摇摇头,“把你天天搓磨得以泪洗面,你就知足了,你当你出自高门,可嫁了人,你就是个公主又如何?” 应老夫人急赶回都城,一是为出世的长子,另一个就是为的她这个掌上明珠。 她苦口婆心劝着从小就喜欢与人争一头的女儿不是为的怕得罪德王妃,德王妃是什么人都比不过她的亲女儿,她是怕如此下去,女婿迟早会跟女儿离心,现在他们这些老的还在,还能劝两句,可她的娇儿还如此任性下去,等他们这些老的不在了,大郎无所顾忌,到时候他三妻四妾,总会有温香软玉的解语花常随在侧,可按她女儿的脾气,她下半辈子就得和满肚子的怨气和不满一起过了。 “你老怪别人不向你低头,可你低过头没有?现在闹到没人跟你说心事了,你是不是要教守仁他们恨他爹了啊?”应老夫人问她。 应芙飞快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她没在孩子们面前说他们爹的坏话,但跟大郎吵过一架后,她已暗中开始拿孩子拖着大郎不许去德王府了。 她想的是小姑子觉得她落了她的脸,那他们家不找上门去就是。 应芙做此举也心虚过,但那只是妹妹,还是嫁出去了的妹妹,她与孩儿加起来难道还不如一个出嫁女来得重要? 她是拦住了大郎两次,可也好像自此之后,大郎与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她还想过她的兄长被重用,是大郎想跟她示好,因此欣喜若狂。 应老夫人一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她垂下头无力叹道:“娘当媳妇那时候也以为自己比什么兄弟姐妹重要,只有我真心为他好,你们和我才是你爹真正的亲人,可是不是好谁知道,闹得兄弟失和这是仇啊,你要是真能帮他一辈子,一辈子以他为重就算了,可但凡你有一点私心,一旦有一点不如他的意他都会当是你害了他,你做的这些事就是罪,他会记你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找到法子治你。” 家里老爷是跟她和好如初了,她把人弥补回来了,可她再弥补,当初被她用去逼丈夫就范,从而失去腿的长子的那只腿也无法弥补回来。 有些错误就是后来悔恨也无法弥补回的,应老夫人看着她与丈夫中年重修旧好后生下来的小女儿,怎么想都没想明白,为何她万般避免,女儿还是开始走起了她的老路来了? 难道必须要走到那一步,无法弥补的时候方知悔悟? ** 这一年的天气到六月底才热起来,这日易国舅夫人过来说过话走后,宋小五喝了一杯水也没止住呕吐之感,就叫了府医过来把了脉。 脉太浅,大夫也不敢断定她是不是有了身子。 等德王回来知道她可能有身孕了,一连几天都不出门,谁来请都没用,宋小五干脆把那些拜访他的人请到了府里,让他应酬。 如此过了五六天,她葵水还是没来,这下有五十个日子没见葵水,她身体变化也大,又有了身孕之事是跑不脱了。 德王因此不知如何是好,一天大半天都站在德王纪的面前看着她的肚子,跟傻了似的。 宋张氏知道女儿有孕后就在德王府小住了下来,夫人不在家,宋韧隔两三天就往德王府跑,比以前还来得勤快。 这日宋大人傍晚从宫里出来,带着来接他的四郎去闹市买了点南方过来的精致点心,打算提去德王府看女儿,看夫人。 路经茶楼的时候,已点亮烛灯的茶楼里众声鼎沸,依稀间听到里头传来称颂皇帝的话,宋大人眉梢微微一跳,背着手微笑着往内城走去。 四郎跟着父亲走了一路,到了内城路人稀少时,一路若有所思的四郎问了他爹一句:“爹,你说功过谁定才算数?是史书,还是老百姓?” 有一个是真的吗,还是哪个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前面一章末尾有落打写错的地方,当年董太傅上都城,本来是要被先帝重用的,但他的兄长因为急于董家在都城落地生根,急于求成的董兄杀了原配取了都城的望族家中的女儿,因为此引发了一系列丑闻,之后以董家离开为终结。 第161章 “由你,由他,由我,”宋韧略懂小儿子的心思,笑道:“由以后像你,像他,像我这样的人来评说。” 他侧头看着儿子,眼角笑纹刻着沧桑,但眼里皆是豁达,“儿,做好自己,莫让后人无路可寻,你走的道对,总会有后来人追随你。” 他们并不孤单,何必愤忧? 四郎闻言轻轻一叹,父亲的心境,他可能还些很多年才能了会罢? 这日傍晚宋大人跟宋四郎到了德王府不久,三郎也过来了,一家人围在摆成四方的桌前用膳间隙,德王不停地看德王妃的肚子,他一下若有所思,一下嘿嘿傻笑,一下愁眉苦脸,一下又欣喜若狂,癫狂得坐在他身侧的小世子漠然地拿了自己的那只碗底印了他小名的小碗,坐到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那方,不愿意与傻爹为伍。 女婿傻好几天了,宋张氏看他还没变好,低头忧虑地与宋大人小声道:“儿也不管管。” 怎地就由着女婿傻呢? 宋大人酸溜溜地道:“偏心眼呢。” 他这老父要是傻点,她兄弟傻点,她嘴巴就可毒了,一张嘴就没好话,满眼都是嘲讽,可她丈夫傻得他都没脸看,她就跟瞎了似的跟没看见一样,偏心眼偏得没边儿了。 宋夫人可不是跟他说的这事,白了他一眼,“还说她,你不也小心眼?” 宋韧被她一顿斥,突然想起女儿的偏心眼是遗传自何人了,顿时闭嘴不愿意张口了。 怎么样都是他错。 这几天小鬼是乐懵了,宋小五赶了他两次没把人赶走,就由着他去了。 有了新生命,她又得重新盘算着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心思说他,由着他懵,纵容着他慢慢缓过来。 这头因着她的孕事,家里人往她这边跑的次数多,他们的处境也允许他们往德王府跑,拳头硬了,说闲话的少了不说,就是想说也得背着说,说来这是宋小五回都城后最为喜欢的变化了。 张氏来了德王府陪着女儿,这睡的也要比在家里沉了些,说来也是无奈,儿媳妇们回来后她担的心反而多了,顾忌的也多了,心里事多,哪有安稳觉睡?来了女儿处,说来是照顾女儿,但多数还是女儿在照顾她的情绪的时候多,女儿也乐意做些事情顺着她让她开心,担忧少了,这觉自然就要安稳许多了。 宋韧也趁机让夫人住在德王府照顾女儿,顺便也让女儿好好替她娘调理一翻身体,家里那边他则叫来长子长媳他们,让他们在这段时日里各家管各家,他的话长子这房就不用管了,在他夫人没回来之前,他跟着家里老师祖和老师伯那院过。 老师祖和老师伯一直跟着宋韧,但已自成一院,肖师伯名下弟子众多,宋韧偶尔也会去给师侄们讲课,那边的大院是对外开放的,与宋家内宅没有什么干系,宋家内宅为避嫌,往往送东西过去都是由着外院管事的派人送。 宋韧与他先生师徒情深,住过去也是合情合理,这一通安排下去,应氏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大郎身为孝子没有说话,她也觉得暂时不用侍候公婆,公婆不在更利于他们这个小家,很快就把把那点警觉的不对劲抛在了脑后。 这头宋韧也跟长子说了,在小五生之前的这段时日里就趁机把各家分得更清楚更远一点,以后他们俩老在二郎没回来之前就跟着师祖过,二郎回来后,他们就与二郎过。 这段时间够长,足够一家子潜移默化地各过各的,如此也不伤感情。 宋鸿湛皆答应了下来,只是在离开与父亲谈话的书房后,他按捺不住心中悲痛,叫退了下人,躲在屋角的阴角处捂着眼睛流了一阵泪。 他年少的时候,不想父亲奔忙,不想母亲节衣缩食,他只想出人头地为他们分忧,没想真出人头地了,他最为想做事情,一件也没做成。 ** 这年夏日,宋小五这次怀孕的反应很严重,缺粮缺钱的朝廷的火药味也很严重,燕都的百姓在炎炎夏日里每日都削尖脑袋打听着朝廷里今日哪位大人又跟哪位大人吵架了,哪位大人又被气得昏过去了。 大周如今国库空虚,就跟被掏空了奶的母牛一样,再使劲挤也挤不出一滴奶,燕帝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想征劳役去挖矿开荒,但连征劳役的粮钱都掏不出来,朝廷诸多大臣也怕燕帝又打他们身后世家的主意,叫他们掏钱征劳役,也是纷纷制止他。 他们的粮也不多了。 燕帝打起了跟他们分采矿权换粮的主意,但大臣们没那么好打发,他们想把人手和采矿权都拿到手里,不只是分一杯羹那么简单,要知道利益在前,起初要是不谈好条件,往后不都得靠圣上施舍?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绝不可能如圣上所愿,是以他们跟燕帝开始了隐晦的谈判。 一件正事做之前,都有一段漫长的扯皮时间,这要是在各种资源齐备,开采也不怎么费力的后世,磨个几年也顶多只是影响点进程,远不到伤国本这个地步,现在这个要什么就没什么的国家在整个国家摇摇欲坠的情况下,唯一能活着不饿死的那一撮人还在为一点看不到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根本不顾他们多扯一天这个国家的墙就多塌一尺的现况,他们心知肚明还不在乎,国家不亡都难,宋小五收到纷至沓来的扯皮消息,也是被这些人逗笑了。 燕帝也被他的这些大臣们,甚至是心腹大臣们的一个个反对给惹火了,末了,他这边派出以军囤镇、符家以首的世家人马,结合皇后那边的易家为首的人马,德王这边代表的宗室集合了大批粮银,撇弃了朝野大半不愿归顺他意的世家,征用劳役。 这次启动征用劳役的粮银,出得最多的是以德王府为首的宗室,第二是以符家为首的世家一派,第三是易家那派,而燕帝的人马军囤镇为首的官兵出人不出钱。 德王府为首的宗室是德王府出粮,宗室出钱,是以等大批粮食从晏城运出,消息传到燕都的时候,燕帝连冷笑都笑不出,而宗室则是诈舌不已。 德皇叔不反,这得多敬先帝? 晏城此次运出了晏城将近全部的库存,数量不少,占次此拿粮换劳役的大头,这令是德王妃让德王下的,拿粮换劳役的主意一开始也是她定的,这些拿粮食从民间换劳力,一来是能保证这些劳力的家族能存活下去,二是能把劳力养活,算是国家出力插手,保证民间的休养生息的手段。 国家插手,有国家力量在,一两年就能缓过来,国家不插手,一二十年也未必能有所进步。 宋韧作为户部尚书,在朝廷这一段的纷争中竭力保持着户部的地位,可算是把这一批粮银归到了户部名下,由他们户部监瞥统管,因此燕帝的心腹兵部尚书跟吏部尚书没少找他的麻烦,户部官员因此跟连起手来的兵部和吏部官员没少闹翻,走路上碰到了彼此都是拿鼻子对鼻子,没有人拿正眼看对方的。 户部接管了粮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宋韧这日正午过来德王府见女儿,都是借着公事来的。 “儿啊……”宋大人一见女儿就喊儿,他儿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宋韧有求而来,姿态不好拿得太高,当作没看到女儿的冷眼,挨近她问外孙儿:“我外孙在你肚子里乖不乖啊?” 宋大人上次前来,就是来问宋小五手里还有没有人用,宋小五拿不出人,宋爹嘟囔着“要你有何用”就走了,现在又跟没事人一样来了,宋小五就问他:“哪又有你看上的了?” 宋韧不打算先提他的事,此时讨好地跟女儿一笑:“小五啊,你是不知道那新来的国师他们不信晏城就那么点粮,不信你们没有后手,我说不过他们,这不就过来问你了。” 宋小五沉沉一笑,“要不您让他们打个晏城试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女儿最近脾气可不好,宋韧不想惹怒她,打算再拿国师祭旗:“儿啊,刘天师那人有进展了没有?” 天师那道人,是圣上特意寻来对付他女儿的,这家伙肯定是陈相那拔人找的,但宋韧见过此人后觉得此人很有能耐。 最重要的是这道长是个清明正直之辈,宋韧带着儿子试了他好几回,此人心怀天下不假,但想收拾他女儿的心更不假,更有打算拿他女儿成全天下人的心怀。 宋韧跟这位老道长不熟,暂时还没好意思跟人说,让他先拿他自个儿成全一个天下试试。 但宋大人找不到好时机建议老道长,但已跟女婿女儿说了好几次让她先把人宰了以绝后患的可能性。 突然蹦出一个道长,先说她不是此间中人,又道小鬼是短命相,恨不能把他们夫妻赶出这世间,小鬼已跟人见过好几次了,这人神神叨叨但说的都还挺准的,小鬼早就想把人宰了,但这人住在皇宫别苑,身边负责他安全的两个人都是小鬼以前在军囤镇认识的老将军,小鬼杀不着人,现在晚上都开始做恶梦了,往往吓得一身汗淋淋被是惊醒过来,要说宋小五没对此人生杀心,怎么可能? “暂时没,请了几回都不来,召康也得找准时机了过去才能见到人,不过他好像喜见承儿,承儿上午就去见他了,刚才他父王就过去接他去了。”燕都最近的日子太热闹了,皇帝和朝臣对她的忌讳都摆到明面上来了,宋小五看着他们这一堆人把什么事都往她身上推,这阵子也在琢磨着回馈他们一个大的回礼。 “承儿一个人去见的他?”宋韧呆了。 “他说要自己去,就由着他了。”宠丈夫跟宠儿子都很顺手的德王妃道。 这头接儿子回府的德王还呆在皇家别苑里。 周承上午过来没见到那刘天师,他父王来的时候,他正苦大仇深地练刘天师给他布置的大字。 刘天师一见天天冥思苦想着要他命的德王来了,着实不想见,但一想他天天想的都是怎么把他的心头肉德王妃灭了安天下人和朝臣上下的心,又觉得德王想要他死情有可原。 但德王刘天师还是可能一见的,他真正怕见的是德王妃,自上次见到过她到现在,刘天师都在想着她的那句“我死了,你们都是我的陪葬品”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按他这天天卜的卦像,十有八九是真。 她是在逆天而为,逆流而上在与天博生机,哪天她死了,不逆了,妖女没了,异象没了,天下人的心也定了,而大周也会顷刻而亡——他们上下一心合力杀死的是他们的唯一的生机,而这由他说出去了不会有人相信,请他来的人是让他来借着他的名目铲除她这个挡了他们路的异类的,而不是来肯定她的,而嘴在这些人的脸上,权力也握在他们的手里,他们才是这个世间最不可能更改的命运,如今有人想试一试,他到底要帮谁? 第162章 刘天师不是师出无名之辈,他师祖以前跟过开国太帝打过江山,后来回山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俗,刘天师这次出山还真是为着造福百姓来的,但他学艺不精,见过妖女之后,他已分不清正义邪恶。 这几天他卜的卦,一是为那德王妃,二是为自己,说来也奇怪,这两天卜的卦像里,德王妃生门,德王在生门,周承世子在生门,朝廷有几个被他算过的大人也在生门,而他的也在其中…… 他们同在一片渐渐发亮的星图当中。 德王来了也不带着世子走,等着见人,刘天师刘玄还是出面见了他,想邀他入内详谈,但他身边都是皇帝的人,有些话还不方便当着他面与德王说,连态也不好与德王表,是以只是当着德王摸摸世子的头,朝德王揖了一礼,送他出门。 刘天师对德王世子颇有好感,他还没入宫就说德王世子是百年难得一出的福星,就这句话,让德王一直在斟酌其中的意思,尤其刘天师所说的福星是辅星,是助帝王星而来的,这让德王对这个针对他王妃来的天师很是不喜,但也不到厌恶透顶的地步。 他这天来接了周承回去,岳父也在,德王与宋韧道:“暂时杀不了他。” 他一出面就被人齐齐包围,大有他敢动手这些护卫就先动手之势,由此也看得出此人的份量。 宋韧沉思不语。 这横空出世的天师大有来头,他就怕这人借着名头向天下宣告他女儿是妖女,一旦事情不受控制,到时候就不是朝廷掌管着他女儿的生死了,而是天下人想让她死,而那时小五就是神仙也难以存活。 “儿,你们现在就是把晏城拱手相让,”宋韧转向女儿,“他们也未必会放你一马。” 被母亲揽在怀里的周承咬着牙,牙齿被他咬得咯噔作响,他小脸凶狠,被那些想让他母妃死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这次陈相一派出手,就从德王父子身上入手,先召了周承进去夸奖,道他是大周福星福将,宋小五对此猜测皇帝此举应该有跟他王叔示好之意,留儿去母是自古以来很多男人爱干的事,祖祖辈辈都使过这手段,后来人做来也不羞愧。 但她不是这个世道的女人,小鬼也不是这个世道的男人。 宋小五没回父亲的话,而是看向德王:“你我之间,不算我肚中的孩子,谁重谁轻?” “你重。” 宋小五朝他一笑,又道了一句:“再想想。” “你。”德王低头,把脸碰向了世子紧紧抓着母亲胳膊处的手。 周承碰到他冰冷的脸,抽噎了一声,张开双手朝他父王身上爬去,德王抱住了他,父子俩又像是回到了去年德王妃远离他们而去的那一刻。 “爹,”既然她重要,宋小五也就不怕后面的事。小鬼不犹豫,是一切成功的基础,“陈派的人你心里有数没有?我是说,哪些该留,哪些该杀你可有数,可能做得了这个主?” 宋韧眯眼看向他女儿。 “就这几天罢……”宋小五看向了小鬼怀里的世子,这个儿子她是亏欠甚多,从他出来她就让他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她不是个好母亲,如今想弥补了,却还是让他身陷阴谋当中,他刚被养出来的一点安全感又被那些算计他们的人毁了。 宋小五又把他抱了回来,拦了他的耳,跟宋爹道:“陈相一死,皇帝那你不用担心,召康会处理,但陈相的人马,就得你们来了。” 宋韧眉头紧锁,看向她,又转头看向了女婿,见女婿朝他点头,就知道这事他们夫妻俩已经商量好了,便道:“几日?” 德王看向了他王妃。 他知道陈相府有她的人。 “三日?”宋小五略偏了下头。 “可。”宋韧起身,“爹还有事,先走了。” 事情紧急,他得找各方的人说话。 宋韧走后,宋小五松开了儿子的耳,低头在一脸愤怒的世子脸上亲了一口,跟他道:“等你长大,就由你护着父王母妃与弟弟妹妹,可行?” “他们该死!”世子怒吼。 “是啊。”宋小五抱着他,心想杀戮要是能换来一段让他好好成长的安宁,那她愿意满手血腥。 她会竭尽她所有的一切来弥补他。 她抱着儿子看向了德王,德王过来亲她的发,淡淡道:“我晚上就去找老堂兄。” “好,我等会去备点礼,你带着去,不要空手。” 还当是寻常走亲戚?也就小辫子在这种时候还有这个闲心了,德王笑了起来,“行。” 这天晚上德王夜间秘密去找南阳王谈话,皇宫里皇后也接到了一道口信,听罢,皇后在歇了灯的凤宫靠着床头躺了一夜。 三日后,刚解禁上朝不久的当朝丞相陈光仲被小妾刺死在了屋中,当天顺天府来人,当天就借着小妾刺杀之事摸出了陈相接受巨贿的惊天大案。 陈相之女珍妃在当日莫名暴毙在了皇宫。 皇帝到当天晚上才知道陈光仲之死,他所有明中暗里传信的人都被神秘人士堵在了宫门外,到当天晚上这些人全部消失,信才送到宫中。 在宫中已知道珍妃之死的皇帝震怒,派了守卫将军带着大批禁卫军前去德王府请德王入宫,德王当夜就被请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宗室大半人马,周家皇室老的牵着小的,六十余人浩浩荡荡跟在德王身后,被持抢握刀的禁卫军请进了皇宫。 皇帝知道宗室来了一大半人,连周岁小儿也在襁褓当中被人抱着而来,人还未至跟前,他就被气得呛出了几口血。 末了,这些人只有德王被请了进去。 德王这次见皇帝,比任何一次都要焦躁,他现在就像一个拥有宝库完全舍不得把珍宝让出去的守财奴,对一切打他珍宝主意的人有着不受控制的杀心,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小辈,他的大侄子。 “你盯着我也没用,”德王进了正德宫,跟皇帝一道站在了奉着先帝牌位的牌桌前,看着牌位道:“你盯着我,我想做的还是能做到,你知道为何吗?” 他没等燕帝说话,“因我比你更得人心,你知道我为何比你更得人心吗?那是因我明知伸手就可得皇位,可我还是选了远离它。” “你到如今还是没学会分寸,再好的命也要被你糟蹋完了。”德王上前拿香,给先帝上了香,跪下给先帝磕了头,“哥哥,您没给他上完的课,召康已悉数授完。” 他起身后要走,眼睛腥红的燕帝拉住了他,“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想逼死她!” “可你给了我这个意思,”德王甩掉他的手,“那就是你的意思。” 他走到了门口,燕帝见他走得毫不犹豫,笑了起来,道:“王叔,你跟朕示威完就这样甩手就走?你就是这样代先帝跟朕授的课的?逼你侄媳妇杀死你侄孙子的亲母,带着宗室来跟朕耀武扬威?这就是你代父皇跟我授的业?” “那你看明白了吗?”德王侧头,“谁都不要你。” 这次德王头也不回地走了,半路他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皇后,皇后见到他跟他欠了欠身,退到一步等着他走。 德王本来往前走着,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掉头走到了皇后面前,问她道:“你要去找他?” 易皇后朝福了福身,垂眼看着地上淡道:“正是。” “周恭呢?” “睡着了。”皇后听他提到儿子,抬起了眼,朝王叔一笑:“妾身正是为恭儿他们去寻圣上,他们是圣上的儿子,他们担忧着他们的父皇,妾身为他们去看看圣上。” 她曾经想过要皇帝有何用?最终护着自己的,护着儿子是她,但她也知道皇帝要是死了,流泪流得最凶的是他们的儿子,还有她。 她跟皇帝没有白首之情,但有结发之盟,皇后曾以为她能背后毫不眨眼把刀插向他绝不后悔,但事到如今她方明白她再如何,也成不了那不择手段之人。 她会提着刀砍向他,但会一边砍一边哭,虚伪恶心又不受自控。 “去罢。”德王点头,不再与她交谈,重提了脚。 “王叔?”皇后喊住了他。 “嗯?” “你们不打进来?” “不打。” “不怕他秋后算帐?” “不怕,”德王回头看着侄媳妇,目光柔和,“侄媳妇,你是我们老周家的好媳妇,我们不为难你,你也别让他为难了你,他不知你的好的话,你回来找我们,我们不认他,但认你跟你的孩子。” 皇后觉得这个小王叔可真傻,他都视皇宫如无人之境出入自如了,那个总想着要把欺负自己的人都踩到脚下的圣上又怎么可能不会报复? 皇后朝德王微笑,眼泪从眼眶中掉了出来,朝他欠身:“妾身知道了。” 原来她就是被皇帝抛弃也有栖身之地,如此就好,她就更知道要怎么做了,皇后转过身,抬起了脑袋,朝那个站在门口,喘着气脸色阴晴不定看着她的燕帝走去。 第163章 德王带宗室进宫之事第二天朝廷上有人问起是为何故,但这事燕帝要掩,德王不提,就此搁下。 陈相死后的朝廷众臣工的心思浮动,而户部尚书宋韧先于众人向皇帝提议内阁卿大夫符简为相,引来了燕帝的冷眼。 过了几天,符简果然为相,但宋尚书因越权插手刑部审理陈府之事被燕帝当廷训斥,被禁足在家以待查看。 燕帝开始反击,宋尚书乐得两手一摊,把公务交给下面的人回家陪他先生著书去了,他不恋权,倒是户部的人对他忠心耿耿,但凡被皇帝召去问话的公事上无不严谨,但触及到他们老师的话皆个个嘴巴紧闭,不接皇帝话中对他们恩师的不喜之意,就是户部最不会做人的榆木疙瘩,听到圣上嘴里对恩师的斥责也马上反应了过来,退下去了还因圣上对恩师的寡情抹泪不已,倒是显得燕帝小家子气又薄情寡义。 如此几次,燕帝恨不得把户部拆了,怒不可遏的他气得脑袋生疼,夜不能寐,皆靠太医院的大夫施针缓解头疼。 朝廷大换血,青年才俊颇多,敢于直言耿进,宋大人这个人喜拉党结派,但他见才就喜,哪怕是与他政见不一的后辈他也提拔过不少,更别论对在他手下受过调教后来另投他门的宽宏大量。宋大人惜才,才也惜他,在朝廷上为他说话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于是没几天,宋大人又回了户部主持大局。 宋大人一被勒令在家,宋张氏就回去了,他上朝宋小五就往宋府里送了消息,让母亲不必过来了。 德王府这一暗中发力,朝廷知情人不少,但德王府不怕,皇帝都只能把这个哑巴亏咽下,没人敢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收拾德王——这一摆出来,大燕就要有个遭宗室厌弃的皇帝了,后尾之事更是不好收拾。 朝臣心照不宣,但对德王的跋扈嚣张也是有所厌恶的,但德王命好,是当朝皇叔不说,还是宋家结亲,也就只能忍了他了。 好在德王不插手政事,一月上一次大朝,还不次次都上,他不来也就当没他这个人,但他一来,众人就想起了他的手笔,对他忌惮不已,于是除了宗室中人围绕他左右,没人上前与这位德王爷攀话。 就是宋家,也是离他离得远远的,两派人马不碰头。 德王被人视如蛇蝎避之不急,如此的好处就是没人敢触及德王的事,生怕他们就是下一个陈相。 连皇帝都只能忍下的人,他们拿什么去得罪? 德王府一下子就清静了下来,连府中的探子都悄不作声地消失了好几批,不干回老家了。 德王妃自怀孕以来就有点闲了,这次出手把皇帝气了个半死,觉更是睡得安稳,德王见她悠闲自在他也就自在,但他倒是没有因此闲下来,而是把以前没有拿出来做的事提了出来开始规划。 他要扩张晏城。 他跟易皇后说的话不假,他是不怕他侄子秋后算帐,因为大不了就是一个打字。而现今国势不稳的大侄子不可能跟他打,尤其大侄子手中的军权还不稳,之前侄儿手中的军权是由他在帮着平定,那些还认他的旧将还没有个个都走,另一半旧将已在他帐下,再则晏城的马肥民强,这条条都被他侄儿忌惮,而他侄儿长于其母之手,哪怕这些年手上有了权学会了果断,但他瞻前顾后的本性难移,没有万全之策,他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这暴风雨前的平静容不得人松懈,晏城那边的人还未进燕都德王就自己思虑排布了起来,很不得闲。 宋小五接手了周承的带养,让他读书之余就呆在她身边,周承在她身边呆不住,但德王妃手上也有公务,不是后宅掌家的小事,而是封地宗室的要务,那些都是他爱听之事,由此也就坐了下来。 等宋大人再次上朝,燕帝病倒了,高烧了数日险些致命。 宋小五在德王府里听闻皇帝又活了过来,对此笑了一下。 之前五皇子是个身子不好的,时常发烧,宋小五跟皇后示好,送过药膳方子,也送过退烧办法,皇帝病发当中皇后派了人来德王府要药,宋小五也给了。 这几日皇后日夜守在皇帝身边,人是守过来了,不知日后这夫妻俩会如何。 皇室不是没有真情,但真情这种东西,只要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看轻了份量,那情就会反成仇,因爱生恨之事比比皆是。 德王在此当中只派了府里人去宫里问候,他没去。 这日,刘天师给德王府上了请帖,欲要拜见。 这几日刘天师被召进宫中未出,这一出来就亲自来德王府拜见了,这厢德王正在书房里跟师爷们说话,宋小五便叫人把这位天师请了进来。 这位天师可是她大动干戈的原因,如若不是皇帝的手伸得太长,她还不想跟皇帝闹得如此地步。 现在事情一切捅到明面上来了,以后遭到打压的晏城的发展就难了,光是人就引不进来,皇帝就要死守各地不放人去晏城,晏城只能靠自身发展,无法借助外力。 皇帝现已开始暗中下令各地不许跟晏城通商了,等不认晏城的官令之时,晏城的麻烦更多。 她是希望皇帝死的,但她吓吓皇帝的本事有,但弄死皇帝却由不得她,她先前还有点寄望于皇后,但目前看来,天下还是燕帝的。 宋小五一听刘天师本人来了,就让人带去中院的秋水亭,她则穿戴了一番才过来,到的时候刘天师已到,正在吃着冰瓜喝着凉水。 周朝一般贵族府邸有前院后宅之前,成年的儿子们皆住在前院,后宅住着妻妾女眷,前后中间往往只有一道可供男主人通行的门,但德王府由德王妃说了算,德王妃嫁进来有了身子不久,闲得无聊就把中间的门打通了,中院的秋水亭就建在了此前后院供后宅女眷游玩的秋水湖上。 德王府本身就是前朝太子府,又平了后山半座石山当主殿扩建而来,府中百年老树数百棵,这偌大的秋水湖边就占了近百棵,这夏日的绿荫湖色带来了丝丝凉气,刘天师等了一会儿就尝试着吃了好几块点心,等德王妃一到,这吃饱了的心情有点好,跟德王妃请安的时候带了点笑,比之前见德王妃时那见妖女的表情要和善了不少。 “王妃娘娘。” “天师大人,请。” 宋小五请了人入座,先行坐下,杨柳在她背后塞了一个软垫,宋小五朝她偏了下头,“你到一旁侯着。” “是。” 杨柳已有孕,她夫郎是铁卫中人,已被调在了府中行事,她身子康健,还在主母面前近身侍候,但主母体恤,不会让她时时站着,多数时候都会让她在旁坐着等着召唤侍候。 “久等了。”下人已放下了茶水点心退下,宋小五喜欢亲自动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与刘天师道了一句。 “您客气。” “请问,所来何事?” 德王妃开门见山,刘天师抬头,看着她如少女一样光洁美丽的脸,她神情从容平静,只看脸蛋,就像谙世事未染过红尘,从她身上就足可见皮相欺人之深了。 刘天师动了动嘴皮,没有出言,德王妃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见他不说话,便又垂眼抿了口水。 她静待了片刻,看着湖面的水光时方听刘天师道:“老朽出山之时,还道末代之相是出自王妃娘娘您之身上。” 是吗? 宋小五转头,看着银发童颜的刘天师:“那现在呢?” 刘天师苦笑,“前几日老朽见那颗帝王星又往下坠,在观相台与钦天监处的大人议论了您几番……” 宋小五礼貌地半偏了头,等他下文。 “老朽听他们说老朽指的那颗帝王星这些年起起伏伏了几回,这一次并不是它的最低处,曾有一度,它就像消失在了星空当中,是您嫁给德王后方才重又现世。” “嗯,还有这种说法。”宋小五生得离奇,但她连寺庙都很少去,就是去了也不会多想,她没有敬鬼神的心,还大有鬼神来了就一战,是输是赢无所谓的心,于是就是突然乍见刘天师这种人才,她也没有被收之感。 说来,真正能伤她的,也就父母小鬼了。 她的话让刘天师顿了一下,接又道:“这些话老朽未瞒圣上,皆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他信?” “圣上半信半疑,没有信,也没有不信,”刘天师看向了宋小五:“老朽前来见您,是想跟您说另一事。” “请。” 德王妃不赘言,刘天师对她的待人之风也详知过,这时也不与她兜圈子,直言道:“老朽前几日不止见帝王星低落,围绕帝王星的辅星与七星皆往下沉落,后出世遥遥挂在辅星上面的两颗主星也亦是如此,王妃娘娘可知这是何意?” 宋小五抬目:“天师大人直说无妨。” 她不懂这个,就不妄猜了。 “帝王星殒落,我朝气数已尽,就是周家气数已尽,帝王星不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候德王焉能……” 宋小五最不喜欢听有人说小鬼短命,哪怕是说的含蓄她也不喜欢,便打断了他:“不是没落?” 关于她的出现她的干扰,宋小五想过后果,就是想得太明白了,才有以身祭道这一出主意。纵观历史数千年,从来没有不报的因果,就是当时没报在自己身上,也会报在后代子孙身上,她不怕死,如果死了能让这父子俩活下去,她能把罪过都担在一身。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而往往活要比死艰难,要处理好这些问题那需要的耐心就多了,宋小五按捺下了突起的怒气,摸了摸肚子,接道:“天师大人不妨接着说。” “是,”刘天师笑了笑,接着淡道:“想必王妃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罢?” “你当我不懂?”宋小五反问,她直视着人道:“你当一个气数已尽的末落王朝有那么好扶?” 燕帝这人本身不堪担当大任,他没有帝王的气魄没有帝王的手段,而周家宗室本就难以为继,再加上天灾这一推手,周家的皇朝不灭都难,而小鬼的存活和她逼得皇帝不得不调整自己去应对这一些问题,更重要的是拥有先见之明的她的小鬼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才让他好好地坐在帝王的宝座上。 哪怕到现在,有着小鬼和一干冉冉而起的新臣子的大燕一不小心还是会被人捡了便宜,只要燕帝还是那么蠢,周家还是会断在他手里。 “让他消停点,”有了天师出现,宋小五也不怕当妖女,给刘天师的空杯里倒了杯水,“不要把好不容易挽回的气数败尽了,到时候他哭啊喊啊悔啊都没用,连个安身的坟墓都得不了就不美了。” “呵。”刘天师被她说得一愣,抽了口气笑了一声。 “好好消停几年罢,多生几个儿子,请几个名师好好教着,他少插手点,等世道太平了,马肥兵壮,国库充盈,到时候他不服再跟我们好好打一仗,打输了我们认,跟他跪下好好喊陛下万岁。”宋小五说到这,看着垂眼盯着桌子不语的刘天师,自觉说话是太难听了点,顿了顿道:“我说话难听,但既然开了口,有句更难听的还望天师大人帮我转达,你替我跟皇帝说一句,没必要心心念念跟我这妖女斗个好歹,我再妖也会死,但斗死了我这个替周家补城墙的儿媳妇对他没有多大用,我一直因他王叔对他束手束脚,如今得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给他几个脸色看,他何曾见过我在外走动发动他眼中所谓的妖术?他有本事就不要老打着榨干自己王叔王婶的主意,自己立起来,不要我们扶他扶到死,他还在那哀哀凄凄地当是我们对不住他,要如此,他跟他那娘又有何区别?” 第164章 不破不立,但世道没那么容易改变,而最难改变的就是人本身,身在周家这一摊烂泥当中,宋小五四面挥刀,大刀阔斧把自己都赌上才赢得了现今的局面,并且这局面还说不上好。 但往前能进一步就是进步了一点,宋小五也不怕要跟燕帝斗一辈子不得善终,等整个皇朝稳定了,后继有人,他们这些老的斗死了有何惜?她要的是一个好的局面,和能改变培养下一代的时间。 “呵。”刘天师被德王妃说得连笑了好几声。 宋小五没在意,转头看向了湖面,“大局不是一己之力能推动的,天师大人来见我,想来心里已有了定笃。” 她又道:“多谢对小儿的看重。” 德王妃不好说话,她就像一块难以撼动的顽石,活得跟谁都不像,刘天师一直琢磨不透她,此时也难以跟上她的话,坐着想了一阵,在她转头回来时开口:“您的意思,您这几年不会有所发动?” 宋小五看着他,深觉跟这些人说话,必须说得再明白一点,“不会,我等他,等他坐拥百万雄师,他说何时开战就何时开战,我这不是折辱,他可当是长者所赐。” 燕帝的敏感和反复无常,一介帝王的心性还不如一个坚强的女子坚定,宋小五算是领教过他的厉害了。 燕帝并不是没有长处,但他的短处恰恰最不适合当一个领导者。 她说得漠然,刘天师瞥了她一眼起身躬身,“那有扰王妃娘娘,老朽告退。” 宋小五朝他点下了头,没有留客。 王府景致不错,跟一般豪门大宅的格局很不一样,风景开阔精致,就像仙境当中的才有的田园景象,人间难得一见,刘天师一路想着心事还张眼各处探望了一番,等走到大门颇费了一点时间。 等走到门口,忽听有马蹄声急奔而来,他回头,看到了骑在小马驹而来的周承世子。 “你来我家?”周承勒住马绳就从马匹上跳了下来,门人奔过来替他牵住了马,他则背手大步朝刘天师走来。 “见过世子。”刘天师朝他弯低下了头,看向了他的脸。 “用过饭再走?”周承在他面前站定,扬起小手朝他一揖,留客。 他母妃说教训人之前最好是跟人多说几遍道理,说不过再算帐,他找过刘天师数回,刘天师以礼待之,周承没跟刘天师对峙明白,但待客之礼是势必要还回去的。 “谢过世子,老朽还有事要回去。”看着小友,刘天师那见过德王妃沉浮不定的心思定了些下来。 德王世子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王公之后,他身上有稚子的稚气,但无天真骄气,他不像是王公之子,但又像是他父王母妃教出来的孩子。 他其实很像德王妃,但德王妃的作派在他身上做来却一点也不遭人心忌。 刘天师心道世子母妃不像是大燕中人,世子却是。 “那我不留你,改日有空上门来,我叫厨房备着菜招待。”周承下课后知道他来了,就骑马过来了,听到他的话就提步往大门而去,送了刘天师上了马,拱手相送。 刘天师见他有礼有节,身边跟随的随从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像是对小主人的举止习以为常,心道德王妃养个孩子养得不一般。 太不一般了,刘天师都有点想留在燕都,看着这孩子长大会成什么样子。 这厢刘天师一去,周承回了安福殿,先行去洗漱换了衣裳,听随从道母妃在常坐务公之处,父王则在书房,他提脚便去了母妃处。 宋小五正好在看大管事送上来的材料记录,她现在身子不便,两三天才会去家中的田地走走,但每块田地的长势实据都会当天经由下人报上来过眼,看到世子来了,她抬眼看着他走过来在身边坐下,与他道:“可饿?” “与云鹤先生一道用了汤水才回。”教周承算经之课的先生是个病弱夫子,每顿进食不多,德王府给他专门配了调养身子的医郎随时跟随,他每日少食多餐,一日五顿,周承上他的课都是按着这位先生的规律走,时常陪他这先生进食。 “那等你父王出来我们再用。”世子的老师宋小五过年那段时日做了调整,戚云鹤之前在晏城王府,身体不宜长途跋涉,但宋小五派了人马大费周折把人安全带到了燕都,目前世子有两位大师教管,武习老师则由铁卫将军们担当,但宋小五想着他的两位文师皆是他们夫妻俩在民间寻的隐世之才,还需寻一个燕都的大儒教着他点,便与他道:“可能与你商议一事?” “可。”他母妃把记录册翻到最前面一页,为跟上她的速度,周承飞快看了起来,嘴里则回道。 “我想在燕都为你物色一名有学之士教你时政,你看如何?” 周承抬头:“东先生很好。” 他的大夫子东文先生是父王的师爷之一,以前还是吏部官员,周承不觉得他还需要另一位教他政学的夫子。 “他是很好,但我想从秀林院找一个跟东先生不一样的,东先生通史明史,但时政着重眼下,秀林院的小书生能教你当天所发生的事情,无需府中探子告知你就能知道燕都众多读书人的想法,你看如何?” 周承侧头,若有所思,“大舅舅没空吗?” 他抬头看母亲,“他好久没来了。” 大舅舅教他的不正是如此? “他忙。” “你不喜欢他了吗?”小世子咬了咬嘴,这些日子他母妃万事以他为重的态度壮了他的胆,便为喜欢的大舅舅问了一句。 他母妃不喜欢的,府里的人就不让出现在她眼前,姑姑们管事们按她的吩咐办,父王也偏心她,她要是不喜欢大舅舅了,大舅舅也就来不成了。 跟他以前一样的可怜。 “没有不喜欢,”儿子继承了他父王的敏感,在她这里又从小受了冷落对情绪更加的敏感,宋小五以前冷眼待之更是加重了他的心思,以至于府里有点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种早慧带着战战兢兢,宋小五觉得这真是再讽刺不过了,她活两辈子连个儿子都没养好,现眼下她唯有耐心抚慰方可挽救一二了:“他有他的家,有自己的爱子,应以自己的儿子为重,你道可是?” “倒是。”这话周承认同,大舅舅是表兄们的父亲,要教也是先教表兄们,“那我们再请一个同大舅舅一般的罢。” 周承喜欢他的大舅舅,认为朝廷官员和读书人都应像他的大舅舅。外祖父也不错,就是外祖父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奸诈,还时常爱与他说玩笑话,很不正经,至于三舅舅四舅舅,三舅舅跟外祖父太像,四舅舅则是他说什么都顺着他实在过于溺爱他,当舅舅就好,当夫子是不成的。 “嗯,那你跟父王物色一个,也不急,慢慢挑,明年再上任也不迟。”宋小五也就跟他商量一声,事情还是他们父子俩去办,她掌握着最后拍板决定的权力就好。 周承点了头,看过一页自行去翻,伸手时碰到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在母亲的手上顿了一顿才去翻页。 第二页看了两行,就见母妃抱着他坐到了腿上,周承皱眉看了她的肚子一眼,脸上不悦地朝她看去。 她肚子大了,岂可像以前那般抱他? 宋小五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握住了他的手,周承挣扎了一下没挣脱,身子往桌前挺了挺,尽量离她肚子远了点,这才仔细看册。 等看到母妃之前看的那页了,他挣扎着坐到了母妃身边他专坐的高座上,与她一道看着,听她慢慢讲解着。 不懂的他也不问,只管记下,待到晚上再问父王或是先生们,至于母妃他是不肯问的,他不想让她知道她说的话他不懂,免得小看了他去。 ** 刘天师来过后,皇帝那边便像是开了窍一般,重用了宗室几个有点不太喜欢德王妃的宗子。 德王一听,就给这几个人送了话,让他们改日跟他出去打猎。 宗室当中不乏有人觉得德王妃这个妇者权力过大,越逾了,但文武双全一心壮大宗室的德皇叔他们却拒绝不来,德王一召唤,情愿不情愿的都来了。 等一回来,他们又得了燕帝的拉拢,德王被气笑,又乐观其成,跟宗室里的几个老人道由着他们去。 他们宗室没几个人,只要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哪怕皇帝想看他们窝里斗也成,到时候做给他看就是。 德王这话一出,哪怕再看不惯德王府的也收着了点,德王爱护小辈,谁也不知道自家的小辈何时会得他的扶持,圣上的看重固然可贵,但圣上的看重是为了跟德王争锋,难比德王的真情实意。 宗室大致的向心力到底潜移默化影响了整个宗室对德王的推崇,燕帝看得越细,心中越凉,每日往皇后宫里去,缩在床上不说话。 易皇后那日在正德宫跟皇帝对峙了一场险些丧命,她还以为她要跟太后一样往后要在冷宫中度过余生了,哪想皇帝还没处置她人就病了,她对他已没有什么相求,想着既然想让他活着再多做点也无所谓,就守了他几日,没想前几日对她吼着要废了她的皇帝从那就时不时往她宫里钻,来了两次就成日日都来,皇后因此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屑皇帝的优柔寡断,又有点怜惜他的软弱。 但也因此,她心里更坚定地站在了她的丈夫这边,她不想再看到德王叔和德王婶欺负他的一日。 她就着皇帝的手,不动声色地拔除了德王府安在宫中的几个钉子。 而皇帝这厢拔掉了德王府的几个钉子惊动了德王府,德王只能收回人手,另一边果然往晏城的人皆被各道官府阻拦,晏城出去的人也不得在各地通行。 但民在野,更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晏城诱以高利换取晏城里所没有的资源,为此铤而走险的人不少,有一就有二,官府的阻拦并没有拦死通往晏城的道路。 燕帝暗中下黑手但也没拦死,德王则明里开始拿晏城的铁器跟他换取田地与通道。 晏城现今高人无数,整个被王府养着晏城的百姓已掌握了各种精良的技能专事生产,可说整个晏城的人都是王府的工匠,哪怕皇帝想要十万铁箭,王府一声令下,整个王城动员下来一月就可把这十万铁箭备齐。 德王拿这十万铁箭换了周边二州的通行令,他展示的力量让燕帝暗中气得发抖,但也激起了燕帝的好胜心,工部和兵部的尚书侍郎时不时被他召到跟前怒骂无能,连主掌户部的宋韧也不能幸免,连先前被燕帝拘在吏部和户部任职的宋鸿湛和宋兴盛一人被调至工部,一人被调至了兵部,而宋四郎宋兴祖也是被从天而降的圣旨进了工部,在其兄宋鸿湛这位工部侍郎下成当任主事,主掌铸造。 燕帝此次倒没有意气用事,给宋家兄弟下的圣令就是让他们发挥所长,只管打造他们所想,也不跟他们定量,所需之材只管跟户部要就行。 皇帝还派了专人处理宋家兄弟带回来的工匠的落户,这几百人皆落在了宋兴祖名下,还划了一处地方为铸造局,名为宋家庄。 燕帝这次大力重用宋家人,他难得这么大方,平衡之术也不用了,儿子们个个身居要位,宋韧便告病跟燕帝去请辞,燕帝看着假惺惺的宋大人冷冷道:“朕看爱卿气色还好,就好好呆着罢,请去之事不要再提,等你儿子们的风头一过,朕年底还得请你入内阁坐镇,你为国尽力的年头还久得很。” 宋韧看他说得淡淡,心里心道圣上这话说来真是让人渗得慌,但面上诚惶诚恐地跪下谢了恩。 燕帝看多了宋大人变化多端的脸孔,这宋氏的父女俩骨子里都是扎人心的主,看多了他都懒得动怒了,连话也不愿意多说,挥挥手就让他退下。 燕帝大力提拔了宋家,但因朝廷大事颇多,这段时日六部调动的人员也太多了,宋家夹在其中出众但也不是最打眼的那家,最为打眼的还是三位有救世之功的才俊被封为了侯爵,其中一位年纪不过三旬,这三人都是民间中人,燕帝这一举引得民间各路奇人纷纷投奔官府,被引荐到燕帝案前的折子一日能送上数箱。 而这厢得了户部大量拔银的宋家庄开始动土,工部得了圣令,首中之重就是打造宋家庄,而宋家庄的建造全由宋兴祖一人即可定下,只需把最终定案呈上御前即可,宋兴盛握了这烫手山竽,最终想了又想,在图纸出来之后还是去了德王府一趟,请妹妹帮着过眼。 燕帝这么多年也就这件事做得稍微大气了点,没有一边用人一边打压,宋兴祖现在的能耐远在宋小五所教之上,宋小五没什么好指正四郎的,但为着成全燕帝的心思,宋小五留了图纸几日,方让四郎拿去呈禀。 这厢宋家得了重用,宋四郎搬离了宋家,宋三郎趁机也搬了出去,宋祖母看着这家势寻思了良久,托病让儿子儿媳侍候跟前,宋韧夫妇就跟这位老母亲住到了一起,宋老太太隔着不远的地方就是老师祖住的大院,也方便他照顾他的老先生,由此宋家分家大局已定,只差嘴头上真正分家这一举了。 这家分得无声,从宋张氏入王府照顾女儿,宋韧入老师祖所居之处就开始了,应芙从一开始点了头,等宋家在燕都的三个兄弟各自为家她再看出端倪,再去婆母面前请罪已是来不及了,张氏外柔内刚,她认定的连丈夫都难以说服她,更别论儿媳了,她也不跟儿媳多说,只管让儿媳好好照顾大郎跟儿子,应氏再求,张氏脸色就淡了,跟儿媳摇头道这事大郎父亲已定,让她不要再多说。 张氏对孙子一如既往,但对儿媳妇已少了以前的亲近,婆媳俩究竟还是生疏了,此情之下,应芙就是想不通为何宋家工匠都落在最小的小叔子名下,而不是落在身为工部侍郎官位还高居宋四郎一等的丈夫身上,也不敢拿此事在大郎面前提起,更不敢在婆家提起这事,生怕这事一提,她跟在她面前日益寡言的大郎会再陷不可挽回的僵局,但这事她不敢再提,还是说到了母亲面前去。 第165章 应老夫人这次没有再回丈夫身边,被长子应杰迎入了府中,但应杰与他这位母亲感情淡薄,母子俩生疏与同陌路。 除了这位她亲生的长子,应老夫人另两个养在她膝下的儿子实则为其庶子,不是她真正所出,她视如己出养大但还是要隔着一些,她亲自所生的小女儿才是她的掌中宝,她的心头肉,是她中年以后的宽慰,就是女儿嫁了她也没落了对女儿的关爱,现今听女儿在跟前说道宋家如今的局面,她朝敛眉费解的女儿叹道:“此事已成定局,往后该是你的你就接着,不是你的你半个字都不能吐露,若不然你老父老母也护不住你。” 应芙已经尝到了厉害,沉默了方许,她别过脸,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红了的眼眶,“我不是为我自己争,我什么时候为的不是大郎,为的不是这个家?当时宋家因妹妹身陷险要,我不也心甘情愿赔他同生共死?我是宋家的媳妇啊,是要埋进宋家祖坟的人,他们现在这般样子,倒成了我是宋家的罪人了,算了算了,不给就不给罢,就当是我给他们赔罪了。” 她说着忍不住心头的悲痛,她不敢在大郎面前哭诉,但在心爱她的母亲面前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应母心如刀绞,又气又怒地捶了她这说不听劝不开的女儿几手,跟着哭道:“你这孽障怎么就说不听啊,你现在得的难道就少了?宋家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的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啊!” “我们家难道为他们家做的就少了?”应芙哭得难以自持,捂着脸哭道:“大郎不疼惜我,难道您也不吗?” 欲壑难填,应母见女儿还陷在她对宋家付出诸多,宋家必须个个都依着她的偏执当中转不过弯来,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抓着女儿的手喘着气道:“你要气死你的老母亲了,儿啊,你莫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啊,这些话你一个字都不能跟大郎说,说了就难以挽回了,你夫郎记事记在心中,他比你爹还狠啊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娘,你别气了别了,我知错了。”应芙见母亲被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忙不敢说了,连忙召了下人进来侍候母亲用药,等人平了气息才依在母亲的身边心灰意冷地跟母亲道:“罢了,就这般过罢,我不强求了。” 女儿看来是不可能低头了,应老夫人知道她这个女儿的骄傲倔强的性子,她一眼望穿了女儿的以后,可也知道说出来女儿也不会听了,她心中悲惶万分,闭眼流下了泪来,“芙儿啊,娘的心肝,就当娘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再争了,现在你的处境,你就是赔好几年的小心都补不回来,再争就没路可退了。” 她儿当自己已无所求,等到有一天等她明白大郎才是那个对她真正割断了情义的人,她就是悔也来不及了。 “呵,”应芙明白母亲的话,她笑出了泪来,无奈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孩儿懂,孩儿不是不能认输,只是伤心啊,伤心我再如何付出,大郎也不当我是自家人,这家不掌也罢,随他们去了。” 应母摇头不已,已无力跟女儿坦言,感情不是这样计算的,宋家也绝不会没了她就会倒的,太多人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最后才一败涂地。 应芙在母亲这边痛哭了一场,心情宽松了方许,这天她在婆母处等到了来母亲前请安的大郎,跟他在婆母这用了膳,等回去后看到了大郎在卧房等着她,她面露欣喜,在他面前跟往常一般做足了小女儿情态,但等床事一尽,她扭过头背着他睡,不想再依偎他入眠。 她做得小心,宋鸿湛也未伸臂揽她,夫妻俩跟之前的几个夜晚一样各怀心思各睡各的,所谓同床异梦,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 平昌十三年冬末,德王妃在德王府顺产了一女。 次年德王频频受召进入宫中,燕帝放开了晏地的通行令,换取引进了晏城的一些种粮,在开春之季皆栽种了下去。 去年秋末,大燕各地都有丰收,想必今年会胜过去年。 而晏城通行令的一出,无形中也突出了晏地作为德王封地王城的位置,一座需要通行令才能进出的王城已隐隐有独立于大燕,与大燕有相提并论之势,燕帝对此莫可奈何,他现在还需要跟小王叔交换下去,但顶多一两年就可以把晏城的东西都学到手,可王叔步步紧逼,到时候晏城已有别于别的封地,独属于德王的形势也会深入人心,莫说斩断晏城与德王的联系,就是想收回也难上加难。 这是德王叔给他挖的坑,但就是他明知也只能暂且忍下,燕帝比以前更能沉得住气,他现在已很少发脾气,与王叔重修旧好之后还能与德王笑谈几句,叔侄俩感情有当年年少情深之形。 德王也乐得看大侄子跟他谈事,他现在谦让不多,但该舍的他也舍,舍来的换来了他侄儿给的小恩小惠,完了他就拿这些小恩小惠做文章,也给晏城输送了不少人进去,也拉了不少人跟晏城做买卖,这举弄得燕帝跟他谈话之前每次都要做万全准备,生怕折一点利都被他这王叔借题发挥钻空子。 燕帝变得更谨慎了起来,而晏城在大燕的封锁之下还是杀出了一条宽敞大道来。 平昌三月春末,德王之女北晏郡主百日宴,德王府宴请亲朋好友,不过只给宗室和宋家那边送了请帖,众人皆知德王宴客但难以入内,送礼德王府都不收,也就作罢。 而这日一大早,易皇后就坐着辇车出了皇宫,不多久宋小五就收到了消息,吩咐了探子紧盯着那边的行程。 她这边还未收拾装扮,正看着小鬼父子俩卧在寝殿地上的地图上听他们叽叽喳喳,等人退下后她就起了身,看父子俩齐齐向她看来,她道:“再给你们半柱香。” 早上他们一家会聚在一块儿说说话,醒醒神,但今日北晏有宴有客来,就不能按平常的时辰走了。 德王已经站起朝她走来,“一道罢。” 没她看着不习惯。 德王向来放任自己对德王妃的依赖,他们夫妻俩白日各有各的事忙,小辫子又不喜欢他在她面前呆得太久,晚上他又要教世子,德王也就早上这段时辰能多赖她一会。 “那好。”宋小五牵了他的手,回头朝小世子望去,穿着晨袍的周承站了起来,也朝她走去,牵了她张来的手。 世子算是没有童年,十日也就能有一日的时间出去走动,宋小五也放过他假,但世子自己不愿意,她就由他自行安排了。 但她看她这儿子的自制力,再磨磨心性,往后成就会远远胜过他的父亲。 儿子还是有点像了她的,因此宋小五在他身上投入的注意力也一日比一日多——万物都有一个平衡,拿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来说,缺爱之人往后必注重索爱,缺关注之人必将有一个索求关注的过程,人生漫长也短暂,在这事上耽误的时日一多势必在别的事上花的精力就少,她不想那些没必要的东西成为儿子的软肋的话,那就得在他童年的时候满足他,省得他日后再为此多走弯道。 “您是要去门口迎皇嫂吗?”周承牵着她的手问她。 “是。” 周承走了几步,探头问在母妃另一边的父王:“皇兄可来?我可去迎?” “不来,”领着他们走路的德王回头看他,朝他扬了眉梢,“你皇兄要在宫里歇气呢,见着你父王母妃他这一天可过不好。” 周承收回头,对那位皇帝皇兄与他们德王府的关系不予置评。但为着他父王,他与皇嫂所出的大侄子走得不太近,母妃说他这样过于恩怨分明不太好他也没理会。 “去抱妹妹过来?”宋小五见闻杏把北晏抱过来了,便与世子道。 世子扭头就往后去了。 “你去迎迎爹娘?”宋小五跟她家小鬼道。 “去。”他早些去,可能还赶得上老岳父老岳母刚出门,德王平日忙,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见着了岳父他们才能跟他们好好说说话。 有些话是不能明言出来,德王心里知道岳父一家已为他竭尽心血,宋爹视他为子耐心处之,他也愿意尽那份孝心。 “今日都过来,你看着老师祖和老祖母一点,进门的时候扶他们一把。”老人老了所图的就是小辈的那点子孝心,付出一生所图的不过如此,宋小五现在很少有时间去探望他们,但每月还是要前去一次呆个一日,哪怕过去只是说两句话呆坐片刻。 德王没说话,回了她一个吻,宋小五笑望了他一眼,得了他又一个落在额角的吻,听他笑道:“好像我懂的比你少似的。” 还不服气了,宋小五笑着摇头,牵了他到妆镜前,抬首让公公给他穿衣,她则去了屏风后。 周承抱着妹妹坐到了凳子上,拿来了小锣鼓叮叮咣咣,板着小脸哄着她:“莫哭,哥哥陪你。” ** 德王妃盛妆冷脸带着仆丛去了门口迎皇后,德王跟儿子说了几句话,捏了女儿的小脸也不见她看他,带着遗憾从侧门而出,领着一干铁卫骑马前往了宋宅。 德王府与现在宋家所住之地离得颇有一段距离,德王府之前占地甚广,周围所住家宅不多,都是王公贵侯所住之地,但去年德王开口跟几家商议让出了一段距离出来修了一段叫“晏街”的路,在这段各家府宅的路后又修了一丈高的城墙别开了区域隔开了路与家宅之间的距离,再往前去就是市井,市井两边的路边又建了店铺,每家店铺都归德王府所有,所贩卖之事皆是晏城拉到燕都之物,有很多燕都前所未见的物美价廉之物,就一个过年就让这条长达百余丈的“晏街”闻名全燕都,到如今开春,也有不少人宁肯多费脚程也要过来买新奇实用的便宜之物。 自德王从他大侄子手里拿到晏街这一段路的五年归属,他往宋家就走这条道了,这并不是前往宋家去的最快的一条道,但最安全,这厢清晨晏街还未开门,但接了王府旨令的各路段管事快速拉开了路门,德王一行人通行无阻行过了晏街,踏上了前往宋家的官道,再骑行小半个时辰的马程就到了宋家门前。 宋宅远远见了德王府的人马就通报了,德王刚下马,但昨晚住在前院最近的宋三郎宋兴盛得了消息就快步过来迎了妹夫,与他道:“正要启程,你怎么就来了?” “小五让我来接你们。” “哪用得了这么早?” “老人也来,她不放心。” “师祖和祖母已在正院。”宋兴盛转头催了身边长随一句:“去报,道德王过来迎祖母、师祖。” 长随一揖身,风一般快跑去报信去了。 “一早就聚齐了,昨天就商量好了一家从正门出,老师祖和老祖母一大早就来了正门,刚用过膳就要出门,就听你来了,就没动身,”宋兴盛跟妹夫说着家里的情况,“家里这几天忙得很,娘思来想去主意不定,原本说要给外孙女多备点东西过去,又想着你们府里又不喜欢这些虚的,今早临时又减了几车的零碎东西,她等会要是跟你说这些东西你就听着,但她要是问你要不是要把减的东西拉上不要答应,她就想要有个给她拿主意的。爹听她都念得烦了,回头你叫小五哄哄她,老太太现在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话多得很,爹已经制不住她了。” 老岳母的事,德王只有顺的份,他才不会以小失大,因此对三舅兄的话但笑不语,反问他:“你们是昨日到的?” “我家昨日下午,”宋兴盛现在在兵部当主事,皇帝没有架空他,他手上管的事不少,现在这当头谁都忙,他的空闲时间更是少,能抽完整的两日空来也是颇费功夫,“兴祖媳妇昨日下午就到了,他半夜才到。” “好,皇后这时快到府里了,你们晚她一步,等你们进了府,让你们媳妇去见她一面,老母亲老祖母就算了,用不着过去毕恭毕敬。” “晓得,我这就去跟父兄商量一下。”该叮嘱的要叮嘱,虽说皇恩浩荡,但宋家身为德王府的姻亲得掌握一个度。 宋兴盛与德王说着话但脚步甚快,不一会儿就碰到了过来接他们的宋鸿湛,他们一碰头快步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正堂前面,德王恭敬地跟宋家的老祖母和老师祖见了礼,这一行人就准备出发了。 宋家男丁走在前面,老人和女眷走在后面,德王回程没骑马匹,跟老岳父和舅子们挤在了同一辆马车上,几个人膝盖碰膝盖,这是过年那会德王过来请宋家人去府里跟德王妃团圆的时候有过的光景,没想没过三月又来了一次,德王一挤进去强占了一个位置坐稳就笑道:“以前在王城小五就老惦记着你们,现在我问她你们可有几日没来了,她眉眼不动,想必乏了。” 宋韧当即就笑了起来,朝坐在身旁的女婿笑道:“她就是这性子,你有几日没见她了?” “天天见好不好?”德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接过了四舅哥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朝大舅哥问道:“应家今天来的是哪些人?” “我岳母和舅兄一家,还有应家大老爷他们一家都来,族里的那位老夫人和她膝下的另两房也跟着过来。”宋鸿湛回道。 “应杰有些能耐啊。”德王道。 与他同坐在主位的宋韧在旁瞥了他一眼,在德王另侧的宋鸿湛看了父亲的眼神,与妹夫低声道:“他乃圣上属意之人,爹下半年入内阁让位,不出意外他大概就是下一任了。” 下一任户部尚书,这还是德王府寻的人,德王闻言笑了起来,朝大舅哥挑了下眉:“应兄不跟咱们一条心罢?” 跟德王肯定不一条心,他是圣上的人,但跟宋家的话还是有点感情的,尤其跟他爹,宋鸿湛看了父亲一眼,又跟妹夫耳语道:“绝算不了自己人。” 德王沉吟了一下,“这就有点难了。” “没什么是不难的,”宋鸿湛头往后伸,倚在车沿的三角处,淡道:“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舍,我等大可不必自傲,他人也不可小觑。” 应家再上位,必要付出上位的代价,高处有高处的尊贵,也有高处的寒冷,应家身为应家嫡子从小身处权力争端漩涡又再上一步台阶,只会比他们宋家懂得个中滋味,他往后只会是劲敌,绝不是什么任意打发的蝼蚁,他们宋家走的这一步棋稍有不慎,必会反噬。 第166章 宋鸿湛与妻兄的关系很微妙。 妻兄比起他父亲行事狠绝,光这一点甚得圣上之心,也因其性格狠戾,他连亲生父母都不亲,跟与岳父走得近的宋鸿湛也就维持个面子情,宋鸿湛对其也不冷不热。 只要他妻兄一直得圣心,他跟他这妻兄大约一生都只能有这点面子情,热络不到哪去。 可要说宋鸿湛私底下不欣赏他这妻兄不尽然,他跟他父亲一样,希望人才济济的户部接下来有一个铁面尚书。 他父亲驭下宽容,但事有两面,宽容滋生放肆之徒,现在户部看着还尚可,但细究起来可没表面上看着那般花团锦簇,是以圣上想接手户部,他父亲想退,宋鸿湛也觉得他妻兄足以胜任尚书之位。 如此,他家与妻兄的关系绝亲近不了,这一点,他们两家答应,皇帝都答应不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妻兄就是妻兄,与宋家有亲,两家再不和也有个亲戚关系在。 这关系用的好就是亲,用的不好就是仇,这个中种种微妙的关系不能张口言道,能说的就是“不是一条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岳父在旁但笑不语,德王撇头看他:“你就放心?” “他比你强,”宋韧最愿拿别人鞭笞女婿,“他一个有恙之人靠己身之力鹤立鸡群,比起你这个背后有拿鞭子赶你的人不知胜过几何。” “还不是我把人送到你跟前的?” “话不能如此说,”宋韧摇头,淡道:“在我们举荐他之前他已成才,我们算来只是借花献佛。” 德王失笑摇头。 他家小辫子说岳父能走到如今全靠心大,容得下自己更容得下别人,他一生如此作为过来,哪怕哪天穷图末路也会有人施以援手,谁都逼不死他,德王之前对此不置可否,但现在有点认同了。 能站到高位的皆是心窍全开的,深谙忘恩负义此等名声对自己的不利,哪怕装也会装得仁义大气。 “他的行事手段你可一观,莫要小瞧了人去。”宋韧又道。 “嗯。”德王微笑点头。 他有个好性子,不过宋韧也没有追着再说下去,改而跟身边儿郎们说道了起来:“三郎,凉北的那几位将军快到京城了吧?” 三郎伸手算日子,“快了,三五几日的事。” 这厢宋小五在大门口等了片刻,等来了皇后的凤驾,皇后的辇车进了正门没多远,她就下了车来,王府乌泱泱一堆人与皇后见了礼,宋小五又请了皇后上了轿,往中院行去。 王府推倒了后院的围墙,以湖隔出了后院,多出来了个中院,今日招待女客的地方就设在中院,与前院仅有一道站立的卫兵墙。 今日设的是家宴,没有大张旗鼓,王府最忙的就是提前备好酒席。 中院有一处大殿叫清风殿,清风殿有前中后三处殿堂,宋小五迎了皇后到了后殿,刚坐下不久,就听下人来报南阳王和南阳王世子、世子妃到了,宋小五听了暂且没说话,朝易皇后看去。 皇后一见,珠帘后的脸上扬起了笑:“今堂嫂来了?本宫有好长一段时日没见她了。” 宋小五便朝传话之人颔了下首:“请世子妃过来。” 下人恭敬退去,皇后抿唇一笑,朝大喜之日也看不出什么喜气,平静漠然的德王婶望去,笑道:“也有好一段时日没跟您问过安了。” 自德王府张手,这个小王婶就对她日益冷淡,皇后难说没有可惜之情,但相较之下王婶难以与皇宫之主相比,她也敢说在小王婶这里她绝比不上德王叔一根手指头。 大家各为所情,没有高下之分,她也没打算跟小王婶重修旧好,只要能传达得了话就行,想必小王婶也不想少了她这个能跟圣上直接说话的。 皇后想的皆对。易皇后已不是当年的易皇后,宋小五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帮易皇后的时候也是在帮自己,她想在后宫培养一个至少思路能对得上话的人,而今易皇后已成了那个人,宋小五自然不会浪费她花了好多年下的这步棋,这厢她回话道:“是有一段时日了,难为你还记着我,今日来客诸多,都是亲戚,等会儿我要招待她们,等到下次进宫,我再跟娘娘好好聊聊。” 皇后是五月的生辰,今年圣上有意为她办宴,这话已传了出来,皇宫已在为此准备了,德王妃这意思大概就是她会进宫?皇后嘴边笑意不如加深,手臂矜贵地伸长,碰了碰正在拿茶喝的德王婶的手,稍有些亲昵地道:“那我就盼着那日您进宫了。” 宋小五朝她笑了笑。 皇后又开了口,问起了北晏郡主来,宋小五叫了身边的人去抱孩子过来,听皇后问及她乳名,回头回道:“乳名就叫咚咚。” “冬冬?”因冬日出生而名? “叮叮咚咚的咚。” “好轻脆的名儿。” 两人寒暄了几句,下人又道宋家老祖母和宋母来了,皇后这次反应比之前大了一些,扬高了些许声音含笑轻快地叫宋小五快快把人请进来,她想跟国戚们好好说说话。 这南阳王府的世子妃前脚一到,后脚宋家的女眷就被轿子抬着快步来了,拉着南阳王府的老堂嫂说话的皇后站立着没坐下,笑意吟吟地看着宋家的女眷进门来,宋老太太跟宋母她们领着宋家的儿媳妇们一见礼,就见皇后微弯了腰,慌忙扶了老太太又扶宋母,嘴里叠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担当得起您二位的大礼。” 宋家是国戚,宋家的女眷见过皇后几次,知道皇后是个贤德亲和的性子,但跟皇后如此亲近是头一次,皇后扶了宋老太太入座,她身边的女官也恭敬地扶了宋母入座,她又赐了宋家的儿媳们座,等人悉数坐下,她亲切地跟宋家的儿媳妇们问起了话来,这让应氏白氏郑氏三位宋家儿媳妇顿时紧张又欣喜,不多时激动的三人的脸绯红一片,人比春花娇。 相形之下,对皇后的问话回以拙言的宋老太太和宋母就显得木讷太多了。 宋小五由着皇后在嫂子们面前彰显一国之后的气度,南阳王府的那位老侄媳见状朝小王婶望去,见小王婶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扫着说话的人,她不由含着浅笑打量着宋家的这几位儿媳妇。 她是知道宋家的情况的,知道德王婶跟她这几个嫂子走得不近,但要说德王婶近宗室远娘家也不尽然,她对娘家的老太太和母亲那是无微不至的好,就是跟她的这些兄嫂不亲,还由着宋家三分五裂,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个怎样的盘算法。 宋家的年轻女眷被国后亲切问话难掩激动,但皇后的问话她们答得滴水不漏,话都捡着周全的说,尤其涉及到自家的私事更是含糊以对,易皇后个个都问完之后也无所得,在珠冠之下的眉梢不由跳了跳。 这可不像是心有芥蒂,过不下去各自为政的一大家子啊,宋家的心有这么齐?这些小媳妇们道行可不浅,看来宋家挑儿媳妇是过了数道眼的。 易皇后眼睛冷了冷,嘴角的笑未褪,心思之间又要问话之余往德王妃看去,正好碰到了德王妃那双冷冰冰的眼。 易皇后嘴角的笑不由僵凝了一下。 “娘娘喝茶。”宋小五朝皇后虚言了一句,朝下首那几个嫂子看去,看着她们淡道:“今日来的是自家人,嫂嫂们来得早,不妨帮我招待一二。” 嫂子们的娘家今日也要来,这些人就交给她们自己德王府去招待了。 这点脸还是要给的。 她没与她们多说,转头朝祖母和母亲看去,脸色柔和了一些,“客人已登门,还请祖母和母亲帮我多多费心,跟娘娘说说话。” 说着她就站了起来,这厢老太太点了头,宋母应了声,只见宋小五看了她们一眼,朝皇后告罪了一声就往门外去,殿中的人除了皇后和宋老太太宋母三人,坐着的人前后不一致地都站了起来。 宋应氏是站得最慢的那一个,皇后眼角瞄到,正眼看着德王婶的身影微笑不语。 宋小五还有事要吩咐,回了后院,等到了后院,一直跟着她的杨柳近身跟王妃轻声道:“王妃,要不要奴婢派些人跟着舅夫人她们?” “不用,”宋小五偏着看向她,“你当她们心里没数?” “可……” 宋小五回头快步上阶,“她们岂会拿不住轻重?你没看到她们刚才的应对?我不跟她们亲近自有我的因素,但她们不是傻子,不要怀疑她们对宋家的真心。” 她不会去试探这几个嫂子对宋家的心思,宋家分家各自过各自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要端平四兄弟这四碗水,让各自有各自的发展和领域,而不是一人独享所有的好处承担所有的压力,次要的才是合久必分这个原因——虽然分开了也避免不了摩擦,但分得再开,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你不当人家是一家人,对方就更顺理成章地离心了。 人心再隔肚皮,也要坚守最低底限,有些底限是一定不能去碰的。 第167章 宋小五行至安福殿大门,闻杏正随着世子和郡主出来,看到王妃,闻杏心中松了口气,宋小五看向抱着妹妹的儿子,低头询问:“你要随妹妹一道?” “一道。”小世子点了头。 “那好,见过皇后娘娘,你让闻姑姑带妹妹与太外祖母他们呆着,你去父王那边与他一道待客可好?”她还当儿子已去他父王那了,没想父王的小跟屁虫还在妹妹身边。 “晓得。”只要母妃有顺着他的地方,周承也不与她置气。 见王妃还是让小世子带小郡主去,闻杏想小世子没有把大豹它们还和它们的儿女带去见皇后已是客气,他要去就去了。 “去罢。”宋小五摸了下儿子的头,朝闻杏颔了下首,带着杨柳步入了安福殿。 她刚入安福殿,没去传人,就有女管事来通报了,正是宋小五回安福殿想见的那个。 她这些日子培养了不少人手,因忠诚度的原因,她用的人手几乎都是王府老臣和铁卫家眷,其中有两个格外出挑的还是以前的女探子,她们如今改头换面重见天日,其来历王府也都安排好了,但其中一个内府女管事是以前宫里的暗桩统管,皇后今日带了那孙公公来,宋小五怕他们仇人相见打起来,就让她今日就驻守安福殿,让安福殿的闻杏出去替她的位置。 闻杏是女总管,由她出面也不显异常。 女管事前来见王妃也是为的此事,她过去不以真面目示人,但现在按王妃的吩咐显出真面目来了,而他们这行的人不管乔装成什么样子,只要行内之人见了闻着味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更何况她跟孙老头打交道打得多,德王当年把探子耳目交给圣上时,她杀了好几个老手,孙老头恨她入骨,见到王妃后她道:“王妃,今日宫里来的人,就是挑箱子的那几个小公公,都是孙公公从婴儿抚养成人的探子刺客,为防有变,还请王妃多派些人盯住他们。” “嗯,我已让人把他们拘在了一处。”宋小五在门口迎到皇后,上轿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回安福殿统管后筹,准备好人手,防着皇帝突至。” 女管事猛地抬头。 宋小五笑了笑,“应该会来。” 皇后在王府挑不了事,她再是皇后也是周家的媳妇,德王德王妃的侄媳妇,但她能生事,生事要出效果,就得皇帝本人亲自来了。 皇帝在德王府这里受的憋屈,他要是不找回来点,那他就不是皇帝了。 宋小五倒不怕他们找事,找事好,比憋个一起完蛋的大招焉招好。 “奴婢知道了。”女管事当下一欠腰。 宋小五是看中她的能力才大费周张把她放到跟前的,她信任此人的能力:“拿着,今日府中家将也归你调动,你要什么人手自己安排,你就坐镇主殿,铁卫那边我等会会叫清明过来吩咐一道,让他配合你。” 她把调动人手的金符给了人。 “奴婢受令。”女管事手腕了得,本就不是什么黏糊的性子,双手接过金符就退了下去,重新排兵布阵去了。 皇帝要是来,王府暗中的布置就得更严谨了。 宫中侍卫个个都是精于谋算的人,且背景也不凡,尤其新任的宫中侍卫有几个是燕帝为了收复宗族势力人心的皇室后裔,他们要是受了圣令主动挑衅,一个处理不当,德王府就得暗中背负起不知几方的仇。 管事退下后,宋小五玩味地翘起了嘴,摇了下头。 饿生欲,饱也生欲,人的七情六欲构造出了一个复杂的世界,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极其复杂就像是人的天赋,哪怕想简单好好做点事,也得跳到这个复杂的泥潭里把自己染一身黑才能生存下去。 只是,黑暗当中回首也都是黑暗,找不到回头路,也无法看清前路,久而久之,谁又记得初心? 最后,大家都变成了一样的人,而世道,只会回到那个一成不变的世道,努力的终归会消逝。 “王妃?”见王妃怔了,杨柳叫了她一声,小心地道:“可否让奴婢去请清明将军?” 宋小五回到现实,笑了起来,“去请。” 北晏出生,她与这世道的瓜葛更深了,哪怕只为小儿女,她也需奋力出击。 一身黑就一身黑罢。 这厢清风殿,周承抱着妹妹跟皇嫂请了安,又跟太外祖母和外祖母和南阳王世子妃等人见了礼,他抱着小郡主不用下人提示有板有眼地个个见了礼,奴婢们跟在身后一道与他行礼。 严谨规矩的德王世子一来,清风殿都变得肃穆了起来,等他见过人,皇后见他朝她看来,便柔柔一笑,没等她开口,就见这小皇弟朝她歉意一笑,抱着北晏郡主去了外祖母处。 “母妃说,今日府里事忙,就让妹妹代我们陪陪太外祖母和您。”周承轻轻地把酣睡的妹妹放到了外祖母手里,轻声道。 “我抱一会儿。”张氏也小声地回道,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 她笑得眼周的笑纹夹都叠了起来,显得慈爱无比。 旁边的应芙瞥了婆婆一眼。 周承看闻姑姑已站到了外祖母身后就转了身,路过太外祖母的座位,他握了老人家的手一下,脚步未停就走到了皇后面前。 宋老太太老眼追着他的背影。 小五儿子生得好,像她,只要这样教下去,老太太也就不怕他往后会吃亏了。 这厢周承走到了皇后面前,与她道:“皇嫂,周承要前去见父王,就不与您作陪了,等您吃好了,我等会就过来跟您请安。” “这就要去了?”皇后亲切地抬起了他的一只手,握上了他的小手,笑道:“嫂嫂好久没见你了,你侄儿他们问过我好几次你怎么不进宫,最近是不是功课紧张啊?” “加习了一两门武功。”周承轻描淡写,不想让皇嫂就着他多得了两个老师的事说下去。 宫中历来注意他父王母妃予他的教学,而皇兄也老觉得他母妃在图谋什么大事,王府的一举一动盯得死紧,但凡是德王府的事哪怕是小事也要挖地三尺,跟他说句话都意有所指,周承中出一两次招就已不想去皇宫了,跟这对堂兄嫂说话也提着心避重就轻。 这就是他不愿意妹妹见皇嫂的原因,谁知道皇嫂要图谋什么。 他们不信德王府,同样,德王府也不信他们。 “那是忙了,得空就来宫里玩,恭儿念着带你去玩呢。” “好,改日得空我就前去叨扰皇嫂。”周承喜欢他那个大侄子,他是小叔叔,没有小叔叔不喜欢自个儿侄子的道理,尤其那个侄儿对他是真好,他只要去了宫里就陪他,他守礼有意呆在宫殿当中不动,但大侄子带他去过宫中的许多地方,还给他在御花园摘过果子吃,只是大侄子对他好归好,可皇嫂老借着大侄子跟他说事,周承生了警惕,心里也就不像过去那样与大侄子亲近了。 周承与皇后说了会儿话就告辞而去,他走后,皇后对宋老太太和宋氏赞道:“皇婶奇女子也。” 宋老太太低头示意在听,听了“诺”了一声,宋氏则笑个不停,傻笑着连声道“不敢当”,憨态十足。 家里地位最高的两个夫人无意说话,当媳妇的不可能出头说话,应芙见皇后带笑朝她望来,心里一半狂喜,一半焦虑,一会儿喜得眼前发光,一会儿心焦就像被油锅煎,因此她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屁股在椅子上连连挪动了好几回,嘴唇欲张又闭,终还是惦记着自己的身份,没冒出头说话。 白氏和郑氏心思不比长嫂差,她们见到让人如沐春风的皇后娘娘更是欣赏异常,但等这阵激动一平静下来她们人就冷静了,又看厉害霸道的老祖母都闭紧嘴巴低着头一派木讷的样子,神智一回归,她们也想少说少错,皇后是后宫之主,公爹是朝廷里出了名的不顺圣心的逆臣,谁知道她们无意之中说出来的一句话会不会被她拿出来做文章,也是半垂着头做出了一番柔顺恭敬的模样了,就是后来皇后的眼看到了她们身上也当没看见,没对上皇后的眼。 “侍郎夫人的双生儿跟本宫五皇儿年纪相仿,”皇后这厢与忍不住又挪了下臀部的应芙道:“下次要是进宫来不妨带着他们来,我儿也多两个玩伴。” 应芙的事皇后这段时日听了不少,还是从应家的女眷嘴里听到的,再真不过。应芙争强好胜爱面子,不喜欢小姑子,暗中还有想压小姑子一头的意思,皇后打算抬一抬此人,哪怕这人不是皇婶的软肋,但拿她把宋家的水搅混了,宋家鸡犬不宁,要是兄弟亲家之间反目成仇就更好,德王府也就少一大助力了。 应芙闻言想说话,下意识看向了婆母,没想她这一望过去,就得了来自老祖母与婆母的两道眼神。 婆母皱了眉,脸色还好,老祖母的神色眼神那就毒了,她的脸搭拉了下来,紧紧拢着的眉头下的三角眼阴毒地紧锁着应芙看过来的眼,拧成了一团的嘴唇微动了动。 应芙一时没看清她在说什么,但她被老太太阴毒的眼睛盯得全身发麻,等她想清楚老太太动的那几下嘴型可能是“我弄死你”这几个字后,她全身从头凉到脚,心头激荡贲张的热血眨眼间冷却了下来,泛着寒凉。 第168章 宋祖母住在宋宅,哪怕现在与儿子媳妇住在了一块稍微亲近了点,对这些孙媳妇们一如照往冷淡。 老太太古怪冷漠,她不管宋家家里的事,但她是个送终的亲孙子犯错都能把他打得半死的人,应芙没由缘地忌惮着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夫人。 应芙不怕她婆母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她真怕老太太说到做到,这下看到咬牙切齿的老太太深陷下去的法令纹挑了起来,露出一个怪模怪样,让她全身发毛的笑来,她飞快收回了眼,哪怕前一刻她欣喜若狂,这下她低了头,仅回了一句:“不敢当,小子们哪配得上这福份。” 她回得心不在焉,宋老太太坐在皇后下首一点的位置,她盯着应芙时皇后扫了她一眼,见宋家大儿媳片刻就老实了下来,皇后在嘴里笑叹了口气。 这可是个厉害的老人家啊,不过,活得有点久了。 圣上为九五之尊,以道理服人,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她就不太一样了。 这宋家的老太太看着身子骨不错,让她自己去死她怕是不愿意,越老的人越是贪生怕死,要想让她死得合时宜,那就需要点办法了。不过这事做得不能明显了,也得从圣上那里探明,他什么时候想让宋家下去。 亲母逝世,其子丁忧三年,孙辈的也得守一年,不过这只是一条可行的路,再等等,等朝廷有人能接手了宋家父子们的事也来得及,现在不可冒进。 皇后在心里劝着自己耐心点,她慢条斯理闲淡地喝了几口茶,眼睛瞥到抱着孩子的宋张氏低首看着外孙女,不禁微微一笑。 德王婶是个孝顺的,每月都要给老母亲送上几瓶新鲜的鲜花蜜,张氏也没浪费她的一片心意,看着要比同岁之人年轻许多。 德王府不好进,但宋韧大人却是个乐善好施、人缘广泛的,想必夫人也不会差到哪去,皇后心平气和地想,要是有人诚心上门讨教相求,宋夫人想必不会推拒吧? 德王婶不大方,没人敢得罪,可宋家大方,不喜欢得罪人啊。 滴水穿石,再强的石头也怕水磨工,皇后发现自己的耐心果然好多了。 “今日来的自家人多,”南阳王世子妃见宋家的人不说话,她开了口,朝着皇后笑道:“娘娘可要见一见家里人?” 这里还有个打坐镇打圆场的,来得可早,比半夜起来,特地早早出宫的她可没晚片刻,南阳王可是铁了心站在王府这边了,皇后抬起美目,朝她一笑:“是,本宫正有此意,不知外头现在来了什么人,嫂子可愿代本宫走一趟?” “您且稍候。”世子妃略侧了下脸,吩咐了身边人去问,说罢回头朝皇后笑眯眯道:“这就去。” 她年纪已大,前段时日还传来腿脚不好,有下人代她去就好,皇后也不可能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嫂子真替她去跑腿,她回之一笑,“有劳,本宫听说堂嫂跟王婶脾性相符,以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相见亲人相亲和沐,倒叫我这个身居深宫走动不便的儿媳妇有些心羡了。” “我父王与德王叔兄弟情深,王婶对我府往日也颇多关照。我身为儿媳,只是代仙去的母妃在小王婶面前略尽一点心意罢了,”世子妃笑笑,“南阳王府不过是王府挑之以桃,我等报之以李罢了。” 南阳王府有事,德王府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以前宗室有难,出手相助的也是德王府。现在事情是过去几年了,但主事的人都没死,年轻一辈的还坚实着,想把宗室的这堵墙砸穿,帝后两人还有得等,他们也就只能打点边边角角的人的主意。 世子妃很愿意提醒下宗室以德王府为首的形势是怎么来的,当年不喜欢宗室,觉得一无是处的可是圣上。 圣上当年可是说过宗室一族是寡情寡义之辈,不屑亲近,现在宗室愿意记恩,惦记旧情,还成了他们的不是? 皇后猜出了点意思了,闻言当没听明白地淡淡一笑,转头又跟她说起了别的事来。 她们你来我往,打着只有她们能听得懂的机锋,不过她们说话皆慢慢悠悠,听不出唇枪舌剑的意味来,但在坐的人皆屏息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应芙听了半晌微微回头,瞥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她的老太太,心里又猛地不停颤悠了起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那点刻意柔顺的笑,低下头面无表情。她心里在发抖,手也仰制不住地抖动了起来,她赶紧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指甲死死扣住手心,这才忍住了没失态。 她天真了,皇后岂是那等好处之人?连一个老太太都能盯死她,她拿什么去跟皇后与虎谋皮? 她想借着皇后上位,让宋家人以她这个长媳为首,让大郎敬重她,公爹赞赏她,娘家人以为她尊,可皇后凭什么会给她这些?这一刻,应芙无比清醒地认识到,皇后会从她这里拿走的,绝对会比她从皇后那里得到的多,那一边是帝后,她怎么可能从他们手里占到便宜?这当中一个弄不好,她就是死在两虎相争当中的第一人。 后怕和绝望夹杂在了应芙的心头,她盯着腿上的衣裙,眼眶痛得厉害。 她恨,恨这些人当中没有她的位置,恨到心口发疼。 为何她想要的人,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是来得如此困难重重,如此不易! 拦着她的人为何怎么就这么多! 她不服! ** 不多时,宋小五在清风殿前殿迎了几个宗室女眷,听到应家的那些亲戚们来了,她让人传了应氏她们过来,又让侄媳妇程氏一同随同她们待客。 应家白家郑家都来了人,应家来得最多,一行人有十来个;白家只有白氏兄长一家在都城,这次全家六口都来了;郑家只有郑小虎夫妻带了长子来。 宋小五这头迎了宗室的人,亲自去了已经进府的这几家亲戚与他们见了一面,给小辈们送了点礼,与这几家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应家的人没搭上她几句话,有些失望,但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为首的应大夫人跟应芙试探起了见皇后的事来。 圣上今年要选秀,按祖宗规制,应家有女要进宫,后宫粉黛三千,谁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在圣上面前露脸,他们需要一个一举得中的契机。 应芙此时的心还是凉的,这时候乍见表面云淡风轻,话里却藏着话,拐弯抹角打探消息的娘家人,她好笑又茫然。 她跟婆母试探小姑子那边的消息的时候,表情是不是跟她们如出一辙? 自以为聪明,但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不,可能是个笑话都不是,只会把她当个累赘,就如她现在把这些问话的娘家人当成是累赘一样。 “妹妹?”应家堂嫂见应芙不回话,不知在想什么事发起了怔,就叫了她一声,看应芙回过神看起来,她拉着应芙的手笑道:“好妹妹,想什么都想得出神了呢?” 应芙跟她感情不错,因为她这个嫂子每次见她都很殷勤,不说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送过来,送的东西都恰到好处,应芙喜欢那些身外之物,但更喜欢的是她这位嫂子暗地里对她陪小心的身段。 这些都是她努力而来的,她下嫁给大郎为他打点,给他生育女操持家务,又上敬长辈再孝顺不过,这是她应得的地位。 小姑子一个外嫁女,凭的什么让大郎对她那般情深意重?比她这个妻子还重?小姑子都嫁出去这么多年了,一句话回来,就能让宋家暗汹涌,这置她这个宋家长媳于何地了?她才是那个日日夜夜为这个家操劳的人! 但小姑子是那个在外在朝廷上与他们一道厮杀的人,她自己说的话就是话,她想怎么宴客就怎么宴客,她想把内后院的墙砸了就砸了,她在皇后面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不是她嫁对了人,德王给的权力,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可她应芙不行,家里的事她能做主,外面的事她不能,那是大郎的权力,她夫君的权力,她别说砸家里的墙,她哪怕只提一句,婆家的人不说话,她娘家都要派人过来劝她莫要叛经离道。 我做不到像她那样,我厌恶她仗着嫁了个当朝皇叔就为所欲为,实则是我恨她压着我一头,恨她一个小姑子却不把她这个大嫂放在眼里,最恨的是这个小姑子在大郎心里的份量,那样一个铁铮铮说一不二的男人,提起小姑子来就带笑,满眼的温柔,她无比厌恶在她丈夫心里有人比她还重要,那种厌恶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小姑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那么让她恶心,她恨小姑子恨到了想让小姑子马上去死的地步。应芙第一次在心里跟老老实实跟自己承认了她对这个小姑子的嫉妒和恶意,她扯的那块遮羞布再也挡不住她的真情实感了,这滋味着实不好受,因此看着她堂嫂的笑脸很是勉强。 应堂嫂一见,忍不住敛了下眉头,又飞快放了开来,朝应芙小声说:“好妹妹,家里的女儿就你最强,你侄女儿们就都指望着你了。” 第169章 堂嫂的话,把应芙拉回了现实,要换平时,哪怕半个时辰前,她都会假装云淡风轻地一笑,再去把人领到皇后跟前去,让娘家的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 她从来不会口头上应这些话,自认为自己冰清玉洁,遗世独立,她能做到的永远比人说的要多,从她出生到嫁人生子,她就没有比家中姐妹谁差过。 而当假象被揭破,她心衰力竭,有点无以为继之感,只可惜她向来要强惯了,低不下这头,且她低下头也无人会怜惜同情,应芙下意识挺起了背,淡笑道:“有大伯母和你们在,哪轮得到我操心。” 应堂嫂愣然。 不等她说话,王府的下人来报说戏台子已搭好了,还请各位夫人姑娘赶紧过去,应芙便转过了身,跟贴身丫鬟道:“去问问三夫人四夫人,可要一道过去。” “是。” 不多时,白氏和郑氏就朝应芙走了过来,应芙神色淡淡地挽了自家大伯娘的手,扶了她起来,道:“我们过去罢。” 这厢王府在原本的校场搭了个圆形的台子,准备了乐曲歌舞,宋小五先带着皇后入了高台,才叫人去请各家夫人,让女眷先入场。 说来自古以来大人物都喜欢最后出场,但宋小五前世跌落谷低那段时日很喜欢提早入座,观察每个入场的人的脸色神态,而细节见真章,她靠此受益不少,因此等宗室中的一位地位仅次于南阳王世子妃的老世子妃被下人带到了下面台子的位置,她扫了人一眼,朝皇后颔了下首,“曲王府的世子妃今日心情可不妙,你知为何?” 皇后先是一怔,尔后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了一句:“不知。” “想来是家中出事了。”曲老王妃是个热衷于给儿子房里送人的,就想着为周家多添几个子孙。 “王婶倒是知道得多。” 皇后夹枪带棍,宋小五没在乎,而是靠近她问了一句:“等你当了太后,你两个儿子生不出生子来,你会不会给他们多送几个能生的?” 那还要说?但皇后不屑说出这话来,但笑不语。 “皇帝睡美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皇后被德王婶这可笑的话问得笑了起来:“他乃一国之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后宫多几个能讨他欢心的后妃高兴都来不及,您说我还能想什么?” “最初呢?”宋小五看着被带到位置的那一个个在整个天下最有地位最尊贵的贵妇贵女,嘴里说道着:“最初你是怎么想的?” “您不觉得可笑吗?”皇后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她悠悠地道:“您都说是最初了,哪有人不往前面看的。” 她也好,她母亲也好,她祖母也好,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少女的时候天真到可笑,过几年吃够了苦,就学乖喽,回首什么最初?那不可笑吗?那都是人无知的时候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多吃几次苦头这毛病就会好了。 “是吗?”宋小五手撑在靠在皇后那边的椅臂上,眼睛看着下方陆续进入的人员,道:“那是什么让你下不了狠心?是偶尔一夜的体温,还是你心中的那份情?” 皇后被她说得笑眼弯弯,掩饰住了她发热的眼眶:“王婶与本宫,交浅言深了。” 她是贪图那点子夫妻情,谈不上爱不爱,但就是贪图,但这件事她与她身为天子的夫君都不说,更不可能跟德王妃谈起一字。 大多数的女人成不了最终的上位者,就是败在了自己的情绪上,宋小五作为其中个中翘楚,她没有说皇后的立场,她提起这话只是随便在跟皇后扯闲话:“你会不会在给孩子送女人的时候,想起你当初的心疼能耐?” 那关她什么事?皇后面无表情地想,就是她当初疼过,难道后面的人就不应该疼了吗?她现在不就是接受了这一切,她媳妇就难道不能?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皇后转脸朝看着下方的德王妃看去,她脸是笑的,眼是冷的,话更是冷的:“王婶对我一片真心,这个时候也不忘教我怎么看人,我也跟您直言,您一人之力,是翻不了天的,哪怕有王叔那个痴情种帮着你,你走得顺一时,走不顺一世!” 这个天下不是她的,不是人人都像她,她改变得了小王叔一个人,她改变不了全天下的人! “我知道。”皇后还跟她说这种话?宋小五撇头,对上她的眼,皇后近在她眼前,隔着不到一个指头的距离,于是她看清了皇后眼中的水雾,她笑了笑,笑意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就又转过了头看着下方,过了片刻,又重复了一句:“我知道。” 她再清楚不过。 但要做的,就是要做。 她说服不了皇后,皇后也无法改变她,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生。 德王妃的这话后,皇后不再言语,脸上无喜无悲,德王妃则不时地探身往下面看去,碰到对上她视线跟她弯腰请安的,她则笑着跟人示意。 皇后看着,不明白为何一个冷硬至此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这是城府?还是她真置生死于无畏? 过了一会儿,前院的德王领着各府的王爷世子上了主席的台子上,皇后看着隔着一段空气上来的男人们,她启了启嘴,没说出话来,又舔了舔嘴,在对面热闹不凡,连站在她身后的孙公公都被一个认识他的旧识,一个宗室当中的老王爷叫去说话,连随同之人也都在往那边看后,飞快道了一句:“等会儿我会受伤。” 皇后说完,觉得活得四不像,恩不恩忠不忠情不情义不义的自己着实太可悲了,她不禁自嘲地翘了下嘴。 她要活成什么样,才会有内心平静,不受煎熬的一日? 皇后说罢,朝那些下首频频抬头向她仰望而来的人群看去,无需刻意,她脸上就已带上了一国之母的威仪,看着她们一个个低下了头,皇后已没了她当初刚成为太子妃、后来身为皇后的幸福了。 高处不胜寒,她早已不是那个因一点点小欢喜就能高兴大半天的少女了。 她享受如今,但也怀念当初单纯善良的自己。 就在皇后不语,宋小五坐着看着位于北面的正方的人群时,就见德王突然飞快下了台面楼梯,不等铁卫随从跟随就又上了德王妃位于东面的台子。 他跑了上来,无视台子上侍候的人跟他的问安声快步上前走到了德王妃的身边,不等德王妃站起就弯腰在她耳边笑语道:“我坐的那个位置一偏头就能看到你呢,巧极了,你要不要过去坐坐看?” 没想过有这一出的宋小五瞥了他一眼,“还有没有?” “你不过去?” “我要陪你大侄子媳妇。” 德王挠挠腮,又低了头,声音也低了:“可我好想亲你怎么办?” “忍着。”宋小五搭上了他放在椅臂上的手,碰了碰后直直看着他的眼:“忍一小会儿怎么样?” “啊?”德王想了想,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着点头道:“可能的。” 说罢他直起了腰,朝皇后抬了下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又匆匆下楼梯回他的正台去了。 皇后跟德王妃坐在一块,因平台不大,身边坐着一堆侍候的人,她们俩的椅子挨着椅子,小王叔说的话再轻她都听到了,她听着,心想这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傻的男人? 没多久,突然有女管事跑到了德王妃的面前,跟德王妃禀道:“娘娘,听闻宫里圣上御驾亲临,王爷吩咐奴婢过来请您前去一道迎接。” 怎么回事?皇后闻言就往后孙公公的方向看去,孙公公也是一怔,上前跟皇后和德王妃行了礼,连忙道:“奴婢可不知有此事,可是?” 宋小五站了起来:“不管是真是假,我跟随王爷去门口看看,娘娘,你要不要来?” 皇后抬眼看她。 “一起来罢?”宋小五等着她。 皇后苦笑,她站了起来,但在下楼梯时,趁在下面台阶跪着给她抬凤袍的宫女放下裙角,她一脚踩空,任由自己跌落了下去。 就这一刻,她想,她成全了所有人,可有谁愿意来成全她?可有人真心在某一时某一刻爱过她吗? 第170章 “娘娘!”说话间,站在台阶一角的杨柳飞快躬腰扑了上去,扑在了下方抬裙的宫女身上,紧随着,皇后倒在了她躬起的背上。 正偏头听孙公公说话的宋小五转回了头,默然地看着皇后的人和她的人上前扶人。 孙公公飞快看了她一眼,朝前失声叫道:“皇后娘娘,您没事罢?” 说着他就飞快跑了下去。 宋小五看他们把皇后扶起,等杨柳起来,看到了她磕破了的额头流了满脸的血。 “杨柳姑姑,您头破了……” “杨柳姑姑!” “奴婢护驾来迟,娘娘恕罪!” “娘娘,您没事罢?” 在一干声音当中,杨柳朝王妃看了一眼,朝皇后和王妃福了一身,趁人都在皇后那边就退了下去。 宋小五朝她颔了下首,朝皇后走去,她一靠近,人群退开,她上前扶住了惊魂未定的皇后,看着皇后的脸道:“可还好?” 皇后忍不住抓了抓她的手,苦笑着说不出话来,又左右回头看了看,没看到人,她哑着嗓子道:“刚才救了我的那个奴婢呢?” “下去了。” “她流血了。”皇后低头,看着台阶上的血迹。 “嗯,走罢。”宋小五扶了她下去,不打算跟皇后就着这个事情再下去。 后面皇后走得就慢了,等到了轿上行到半路,德王身边的铁卫上前来报,说王爷已经迎了圣上往回走了,宋小五便干脆让轿子停了下来,站到了皇后的轿前。 皇后坐在轿内,不一会儿,没坐住的她下了轿子,与宋小五站在了一道,看着不远处的坐辇朝他们走来。 皇帝来得很快,可谓是报信的前脚刚报完,他后脚就到了。 与德王妃站着的皇后一脸沉静,似是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燕帝一靠近,她先于德王妃朝前弯了腰。 “给圣上请安。” “圣上。”宋小五也福了一礼。 燕帝挥袖停了辇车,快步走了下来,扶了皇后起来,才朝宋小五微微一笑,“王婶多礼了,请起。” 宋小五直了腰。 “朕临时起意,想过来看望下北晏小妹,还请王婶不要见怪。” 宋小五点了点头。 “皇后,请。”皇帝扶了皇后上了辇车,上去后,不等皇后说话,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皇后不要多说,朕心里有数。” 他偏头,看着她:“皇后有心了。” 皇后怔了一下,随后低头,轻柔地道:“您不怪罪我就好。” 想要当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得去做,尤其这肟脏的事绝不能假手于他人,只有握着皇帝的短处,握着皇帝的秘密,这就跟捏着他的心一样,他废了谁都不会废一个跟他同舟共济的人,这比什么喜爱要可靠得多。 只是想起来简单,真做起来,皇后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无坚不催,如若可以,她也想当几天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爱,什么事都由男人担了去,被人喜爱到舍不得让她脏了手的女人。 “皇后,”听着她的口气,燕帝轻时叹了口气,又紧了紧她的手,“信朕一次。” “诶。”皇后低头笑了起来,笑中带泪。 她喜欢燕帝这口气,只是她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傻瓜皇后,皇帝以前的喜欢的是万妃,现在的心头爱是那个被他藏在小院子里,肖似万妃的小妃子。 毫无疑问,她是有点羡慕德王婶的。 皇后见皇帝对她亲昵,就靠向了他的肩头,心中又酸又疼。 她现在跟圣上算是握手言合了,为了她的作用,圣上也愿意讨好她,原来一个人只要能干到于他有用,他也会低下他高贵的头来,哪怕她不是他的心上人。 再看看罢,皇后心想,在皇儿们长大的这段时日里,只要圣上愿意跟她维持着这点面子情,只要他不把那个小妃子立起来,确定让恭儿坐稳太子之位,她可以被他多用几年。 “你啊。”燕帝低头,见她泪盈于睫,不禁怜惜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知道皇后对他的心思有这么深,之前她站在德王妃那边帮着她一块儿气他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厌极了她的胆大包天,却没想过,那只是她求而不得的虚张声势。 “诶。”皇后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低笑着应了一声。 燕帝觉得她这副样子有些可怜可爱可亲了起来,偏头碰了碰她靠在他肩头的头。 此时辇车下往上看来的光景,他们俨然一对感情甚笃的恩爱夫妻。 等到了戏台,在场的人皆跪下朝帝后请了安,皇帝带着皇后去了主看台,德王则和他的王妃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燕帝上去听了孙公公报了之前的事,奖赏了那救凤驾之人,宋小五出面领了这份情,没让杨柳过来。 燕帝行过赏就安静了下来,德王府的歌舞新鲜有趣,抬上来的各类吃食也别有一番风味,燕帝不由多动了几筷子,还亲自动手给皇后夹了两筷。 这厢宾主尽欢,坐镇安福殿的女管事手上已有了两件大事,一起是王府出了内奸;另一起也是与此有关,王府的护卫被人李代桃僵,现今那护卫的尸体在哪,与他里应外合的内应是谁还没被逼问出来。 “于姑姑,我从小师爷把丁册拿来了。”头上包着扎巾的杨柳抱来了记载着从军囤镇出来,选入王府当护卫之人的花名册,“小师爷说他随后就来。” 王府有两明一暗三个师爷,暗中的那个是以前王府老帐户的儿子,他年纪虽小,不及戴冠,但全府所有人的花名册都在他手里,包括闻杏杨柳还有这位于姑姑的。 “好。”于女管事伸了手接过了册子。 不一会儿,王府的小师爷带着手下来抬着箱子来了安福殿,过了半个来时辰,吃完午宴的小世子回来午睡,他先是看着奶娘喂完妹妹的奶,等她吃好了,就拖了她的摇篮过来,在主殿旁边的耳房里睡了下来。 等到主殿的脚步声多了,他下了床出了门,跟门口拦他的丫鬟摇了摇头,朝主殿中间的长桌处走去。 “世子爷。”管事丫鬟们朝他请安。 “查出来了?” “快了。” “今天能查出来?” “能,奴婢会查出来把他们当回礼送回去的。”女管事跪坐着朝他道。 “内奸大概是什么人?” “还请世子爷多给奴婢一点时间。” “准。”周承在她身边的蒲垫上坐了下来,静待后事。 此时德王府的午宴已过,南阳王府的世子妃带着与德王府亲近的几个人送了女眷这边的客,德王则和帝后去后院说话去了,宋小五则送娘家这边,还有几个嫂子那边的亲戚。 这顿百日宴王府在消谴和吃食上未有懈怠,歌舞弹唱还有食材的新鲜吃法都是燕都以前从没有过的,是以白家嫂子跟郑家嫂子朝宋小五赞扬王府的别出心裁时,宋小五让下人去了厨房提些新鲜没吃过的过来,一道让他们带回去。 宋小五一来,白家跟郑家的人就围着她说话不止,应家也行了礼,但她们心思不在此上,应家有个姑娘半途走着不见了,王府的人正在寻,她们着急得很,又见应芙不搭他们的话,为首的应大夫人,应芙的大伯娘都有些坐不住了,头频频往门外看。 小半柱香后,这应家的姑娘被送了回来,一见到应大夫人脸上就梨花带雨喊祖母,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楚楚可怜。 “是在中院找到的。”送她回来的丫鬟朝王妃一欠身,靠近王妃弯腰在她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又恭敬退到了一边,静候吩咐。 宋小五正跟祖母坐在一起跟身边的母亲说话,此时接着之前的话说道:“等过几天,就让奶娘带着咚咚去你们身边住一阵。” “哪离得开你?不成不成,我哪天想了就过来看看她,不一定今天。”张氏本来想留下来带带外孙女,之前孩子她抱了一会儿就被抱走了,但一看女儿的话势是想让她走,她就不打算留了。 “到时候再说。”今日母亲留下不好,宋小五亲自来送他们就是想把他们先一步送回去。 “好。”张氏一明白过来就不坐了,起了身,宋老太太也要起,宋小五扶了她起来,走了两步,老太太朝宋小五张了张嘴,最终合拢,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出门的时候,宋小五问了她一句。 老太太紧闭嘴巴。 “你说说,不说我不知道。” “没得说的。” “嗯?” “你哪天来,提早往家里送个信,晗青有事要请教你。”本来是今日要问的,但没得空,就算了。 “找我有事啊,嗯,叫他后天中午到府里来用膳。” “他哪敢。” “你送了话,他就敢了。”不敢也得硬着头皮上门来,不来惹了她,岂不是更怕? “晓得了。” 宋小五带着宋家的人走在最前面,白家跟郑家跟在后面,应家走在最后面,王府的奴婢跟在应家人的背后,应家大嫂子强挽着应芙的手也找不到时机跟这个小姑子说上话,眼看就要走近王府的侧门了,她还算沉得住气,打算场合不好不说也罢,就是今日也跟来的一个应家婶子见机不妙,走在前面的一点的她站在原地一等她们靠近,一把勒住了应芙的手,咬牙低声急道:“你倒是管一管啊,这么好的机会!” 圣上就在眼前,这个机会都握不住,她的能耐都到哪去了? 第171章 “婶子,”应芙眼睛看着前方,脸色不变,反手扼住了这个婶子的手死死捏着,“这里是德王府,不是我等放肆的地方。” 她收回眼,眼睛投放到了这婶娘脸上,“撒野要撒对地方,您说呢?” 这婶子被气笑,正要说话,却见应芙放下了她的手,快步向前,还喊了宋张氏一声:“娘……” 张氏回头,见到今日后面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儿媳,为母的慈爱心就起来了,朝大儿媳招了手,“儿,过来。” 她暗中看到应家好几次给她这个儿媳妇眼色,儿媳妇没搭他们的腔,儿媳妇到底是自家人,张氏不愿意在她娘家的人面前折儿媳妇的脸面。 她宋家的媳妇,个个都是得看重的。 张氏是个好母亲,不太管儿媳妇的私事,又对她们一腔爱护,家里最好的都是紧着儿孙媳妇来,宋大人得的那些赏赐,大多都被她分发了下去,她房里留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她女儿给她添置的那些。 应芙小步快走着朝婆母走去,婆母对她的那些好方显出本来的样子来——婆母是母亲,就像她疼爱她的亲生母亲一样,不管她在家里头做错了什么事,在外面总会护着她两分。 她有把我当真正的家人,我呢?应芙走到了她面前,朝让出了位置的小弟妹笑了笑,扶了婆母,叫了她一声:“娘。” “累了罢?好了,就回家了。”宋氏拍拍她的手臂,朝抱回孩子就带着丫鬟们带着孙儿们的三儿媳和四儿媳道,“回去了只管领着孩儿们去歇息就是,大郎他们很快就会回,不用担心他们。” 离开时,宋家一行人走的方向跟来时不同,王府安排了刻了王府徽章的马车送他们,这时应家抢了个头,抢在了白家和郑家前面上了马车。 应家一半人都是冷着脸上马车的,不过有几个性子圆滑的,客客气气地跟德王妃告别时多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不像前面的短促地一福身就退了下去,把她们的不满完美地传达给了德王妃。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应家也分为几派,不过说得上话的出得了头的都是倨傲的性子,应家一向不俗,还帮过宋家众多,时不时还在朝廷上站在宋家这一边?可看看宋家的女儿是怎么对他们的?看看她那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样子! 这时候她们是真不满德王妃这个连搭手都不愿意搭一把,还堵他们的路的亲戚的作态,这旱应家一位傲气的小娘子上了自家祖母的马车,听着外面自家的那几个软骨头在恭维德王妃,她冷笑了一声,在祖母身边轻声嘲笑道:“祖母,咱们家三嫂子还想攀高枝呢,也不知眼睛是怎么长的。” 瞎了不成? 这也太敢说话了,应大夫人瞪了她一眼。 小娘子朝她委屈地扁起了嘴,应大夫人到底没责怪她,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隔墙有耳。 这厢宋小五送走了这几家人,不管她们在离去的马车上说道什么,她一回安福殿主殿,就见里面传来了刀剑出鞘的兵戈声。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还不速速招来!”紧接着,里头传来了王府目前铁卫首领清明大声喝斥的声音。 “咚!” “咚!” “咚咚咚咚!” 伴随着宋小五进殿,护卫绷腿敲枪致意发出的声响,宋小五进了殿堂,眼睛瞥了一眼殿堂中间的人,朝上首走去。 帝后坐了他们夫妻往常住的主位,德王坐于他们下手,看到她来,德王爷没心没肺地朝她笑了起来,一副高兴坏了的样子,“王妃,你回来了。” 他兴高采烈,眼睛笑弯了,人站了起来,等她过来了,看着她跟皇帝问了好,眼巴巴地看着她坐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咬了下下嘴唇,在她身边坐下,跟她道:“家里出内奸啦,清明他们把人揪出来了,你看,你看看,就是这个人。” 德王指着堂下被五花大绑,脸朝下的人道:“以前军囤镇出了名不怕死的小将,他十三岁进的营,我曾经还跟他睡过同一营。” 德王指完,看了她一眼,又掉头看向上高他一个台阶坐着在沉着脸的大侄子,嘴角翘了起来。 他笑得出,皇帝笑不出,他的眼神从下面的人移到了德王妃身上,又转到了王叔的脸上:“小王叔,朕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哦?” “以人换人。”燕帝简略地答了一句。 “以人换人?” “你以为死了的那几个人。” “几个?” “嗯,都给。”燕帝漫不经心地回道,看着下面被割破了脖子血流了一地的人道。 德王转头看向了大门,又看向了德王妃:“王妃,你可知道今儿太阳打哪边出的?” 他侄儿这是承认了探子是他的人了?不止承认,还愿意换人?什么时候他们老周的男人有这么大方了? 宋小五先当燕帝承认人是他的,是不想当着一干服侍的人看着自己的人死去寒了他们的心,但转念一想死士的命哪有这么值得,于是她听着小鬼的话,下首稍微抬起了一点,朝上面的人看去。 先是皇后看向了她,朝她笑了笑,紧接着燕帝朝她看来,道了一句:“王婶可还满意?” 他语气温和,这种温和跟他过去那种假装心平气和实则咄咄逼人的温和很是不同。 以前的皇帝的温和,就像一座状似休眠实则活跃的火山,每一句话后都透着他对现状的不甘和痛恨,现在他的温和,已看不到火苗的迹象,比他可觑破的以前更为可怕。 在血的浸染之后,这个人已握牢了一把叫杀伐决断的刀。 这把刀,有一天要是落到了他们头上来,他们夫妻可没之前那般容易逃脱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人但凡有了破斧沉舟的勇气,于他自己本人来说,幸要远远大于不幸。 “哪几个人?”宋小五没回他的话,跟小鬼道了一句。 “哪几个人?”她一说,德王毫不犹豫地扭头,看向了侄儿。 “丁三,甲六,还有一个……”燕帝看向了此时已站在了他身边一侧的孙公公。 “回圣上,叫杨升。”孙公公躬身。 德王闻言一怔,不由笑了起来,也不问真假,回头就跟宋小五道:“是杨公公的养子,早十来年前落井死了。” “换。”宋小五点了头。 不换也得换,哪怕是假的,哪怕别有用心。 “那朕就不久留了,替朕与北晏堂妹问一声好。”燕帝说着就扶着皇后下了台,走到殿中的人面前,他拿出袖中的帕子给孙公公:“替他好好包扎下,上好药了再抬回去,小心些。” “奴婢遵旨。” 皇帝带着皇后出门,德王要送,刚和德王妃下了王座的台,就见与帝后背身,正对着他们的带刀侍候朝他拔出一半手中的刀,眼睛猩红地盯着他们。 德王不禁皱起了眉,沉下了脸,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守护着帝后退了出去,等他们一走,德王顿时就偏头跟小辫子道:“这次他赢了。” 他们弄巧成拙了,下马威没给成,反被侄子扳回了一局。 宋小五没回他的话,只是握了他的手。 被她一握,德王心里就好过了起来,耸耸肩也不多想了。 他好好扩建他的晏城就是,兵马都肥肥地养。 不过,德王的好心情没维持太久,他大侄子没有违言把人送了回来,只是,送回来的人当中杨标的养子被拔了舌头,苍白瘦干的太监还如十年前一样有张少年的脸,就像他的人生停在了当年他消失在皇宫中的那天一样。 杨升被送入了别院将养,很快过去了一月,他身体好了些,提出要去晏地陪他的义父,并且言道他来日不多,要在临终之前去义父面前磕着告不孝之罪。 他是杨标收的唯一的一个徒弟,当年杨标把他当儿子一样地养,是存了些真心在里头的,杨升也侍候过一阵,现在被放了出来想见杨标一面在情在理,德王想了想,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下来,趁王府正好有人要被派去晏城办事,就让他们带了他走。 他走的这一天,德王枕着王妃的腿,玩着她的手,跟王妃叹道:“他要是被收买了,那大侄子可就老厉害了!” “找个人看看,他的舌头是新伤还是旧痕,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宋小五说着,低头看他,格外认真地道:“康康,你说我是不是犯了太把自己当回事,小看了别人的错?” 她怎么就觉得,这次他们夫妇被皇帝玩弄于掌心了。 宋小五察觉到她犯了一个愚蠢至极、她重复了再三还是犯了的巨大错误——她端得太高了,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认知当中,但世间的事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自满则败,自矜则愚。这两年她的气势太盛,已经盖过了小鬼,而把德王府抬起来的宗室认的是小鬼,而不是她。 宋小五想着,眼睛突地冷了下来,寒如冰雪。 “嗝……”跟往常一样认真看着王妃的德王冷不丁被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打了个长嗝。 第172章 德王无声地翘起了嘴,垂着眼看着王妃的手道:“不算小看。” 大侄子毕竟是一个皇帝,怕就怕…… “怕就怕,杨标凭白被勾起往事,难免要有所伤心。”德王把王妃的手放到眼睛上,笑容有说不不清的唏嘘感叹。 杨标老了,老公公为他周召康出生入死,生死与共至今还以老朽之身守着晏城,德王不想伤他的心。 “嗯……”宋小五神色冷漠地漫应了一声,末了垂眼看着德王道:“到时候看杨标想怎么办了,这事我们依他。” 德王在她手下闭着眼笑了起来,他笑出了声,跟德王妃道:“王妃,你好大方。” 宋小五不大方,但她的心偏着他,也就换来了他的全心全意的感情和不遗余力的支持。 感情的事,计算不清又计算得清,计算不清的是你不知道你喜欢中意的会是谁;计算得清的是一旦你有了选择,从来没有不需要回应回报的爱意。 德王的话让宋小五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没作回响,她起身时德王的吻追了过来,加深了两人之间的深吻。 ** 皇后今年的生辰果然是大办,皇帝因此提前了一月给皇后颁了加封的圣旨,这是皇后当位不到二十年间受的第二次大告天下其贤德淑良的圣旨,乃大燕开国以来除了开国李皇后第二位受圣誉最多的皇后。 民间到处传闻帝后两人恩爱非常,尤其这一年民间光景在慢慢恢复,到处皆受了朝廷免苛税和扶持的恩德,对帝后两人歌功颂德的事屡有传来,还有为此大作戏文到处传唱的民间艺人和戏班。 皇后大寿,不仅是各地官员纷纷派人上京恭贺,民间还有人自发地做了万寿图和祈福伞等物送往燕都。 燕帝在朝廷听了这些民心,龙心大悦,精神一时之间也振奋了起来,朝廷因他的和颜悦色也平静详和了许多,朝中各部繁忙,宫中热闹,这俨然看来一派万众一心、欣欣向荣之景。 宋韧在进入内阁后,他的得意弟子,原户部主事被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现户部尚书应杰又是他宋家的姻亲,是以宋韧进入内阁被架空权力他也呆得住,于朝廷各派来说,宋大人也得到了他最好的归宿,总不能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便宜都占了。 现在朝廷各部都忙,燕帝为示重视宋大人,给他派了一个统管接待皇后寿辰各国来使的事情,这本来是礼部和周家宗室亲王管的事,但燕帝道宋大人德高望重,足以担当接待各国来使的重任,就由宋大人统管此事了。 这事情说起来好听,但实则就是打发宋大人的,宋大人现今碰不到有关于真正下决策的议会,这接待来使他也没觉得憋屈,反而亲历亲为,来一个见一个,来两个见两个,来人说人话,来鬼说鬼话,这让他跟来的三路人交谈甚深,在人的嘴里套出了不少话来,至少把人家国家里种栽地方最大的农作物都套了出来,还把人家拿来当吃的各种吃食都换来当种子,其中就有一种跟大燕相比样子要大一倍的落花生,还有一种能种在土里一年能种两季亩产量非常高的地瓜,和一种桔红色的胡萝卜种子。 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宋大人就是有本事在任何处境里都能尽可能地找到他的价值所在,德王妃身为其女儿也受益非浅,坐在德王府也收到了宋大人给她送过来的种子。 老爹很棒,可惜为避闲他现在很少来德王府,要不他来一次,皇帝就得给他找琐事让他忙得连家都回不来了,宋小五便给宋爹写了一封老爹很棒,望再接再厉再攀高峰的信去赞美他,宋韧回家看到,哭笑不得,跟夫人道:“这哪是当女儿的?” 有这么跟老爹说话的吗? 丈夫老被女儿哄得心花怒放,这次也一样,父女俩是一见面老闲闲淡淡地让人看不出感情深浅,也就一直跟他们处着的家里人能清楚明白其中的意味,张氏见丈夫就差要笑得合不拢嘴,还要笑骂女儿两句,也是白了他一眼,道:“她要是说你多管闲事,你就高兴了?” “夫人此言差矣。”宋韧笑着频频摇头,转而又对自己的口是心非失笑不已。 当年他也没现在这无论战多少,哪怕战输也要站着输、笑着输的气魄,无非是当初女儿笑话他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概,却无不服再战的勇气担当,他才一次次挺直了腰杆一路战到了如今。 他有支撑他的人,无论是夫人还是女儿,都是不管他如何都会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她们是他的瑰宝,如果光吸他一个人,他走不到今天。 “诶,我是不懂你们想什么,不管你们了。”张氏为他们操尽了心,但宋家走到今天这步,就已不是她操心能解决得了问题的事了,但她想得开,不是她能解决的,那她就尽量多看少说,做自己能做也能做好的事情,多做事少添乱,这也是她不勉强儿子儿媳妇们必须跟他们两口子一起过日子的原因,她也没有为此有遗憾之处。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过好了自己跟宋大人的日子,就是给儿孙们添福给自己增寿了。 “多谢夫人成全!”宋大人连忙给夫人作揖。 张氏笑叹了口气,由着他作怪。 宋家现下已不住在一块,应芙这厢也是没有婆母在身侧,来见她的人只需她颔首点头即可,她自德王府回来本想清静几天,过几天跟大郎谈谈,但大郎一直都忙,很少归家,她着人去问,都道大郎是歇在官衙,她找了人去探,都道他没跟他的同僚一样去喝花酒,也没有养外室歇在外面。 但他就是不着家,连着几日总算回来了一天,应芙抹开脸小心讨他欢喜,但因隔日他又离家歇在了官衙不回,在次日他回来的时候,放低了身段讨好他的应芙终是没忍住脾气,跟他大吵了一架大哭出声,她这次因难掩多日的委屈,又吼又叫地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其歇斯底里把宋大郎惊得错愣不已,但因皇后寿辰在即,宋大郎身为朝廷重臣,加之其父尽半的人手都交到了他的手上,底下事众多,是以本来回来只是吃顿饭的他饭没吃着,听妻子哭闹了半会,就饿着肚子跟来请的随从匆匆出门办事去了。 应芙难以置信,红着眼眶哆嗦着嘴唇看着他离去,最后把舌头咬出了腥味,才把嘴里欲出的狠话强忍了下来。 她本想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可是行李收拾到一半,她抱了换好了衣裳的双胞胎,带着他们去找了祖母,跪在了宋张氏面前狠狠磕了个头,放弃了所有自尊与婆婆痛哭道:“娘,我与大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求你救救我罢!” 第173章 “唉!”宋张氏早年远离了苛刻的婆母,小夫妻离开家族生活艰难,但她的丈夫是个她辛苦为抚育儿子黑了眼睛都会红眼睛的男子,她受过温情,便心地仁慈宽和,见一言一行都自成规矩的儿媳痛哭流涕,她心里着实不好受,慌忙上前亲自扶了儿媳妇起来,与她道:“你又何必?你又何……苦来哉。” 逞强不逞强,张氏说不出中个对错,但儿媳早年不与他们住在一块,归了家来才见她的主心骨尤强,可一家子都是狠人横人,她斗得过谁?张氏也望她狠她强,可儿媳到底不是大郎,更不是她那个跟丈夫把一家子拉拔到现在的小五啊。 人的地位,是跟她的所出对应的,小五在宋家的地位,皆是她一步步隐忍厮杀得来,女儿如今成了德王妃,能与帝王谈条件,皆是她图谋所得,长媳又是凭何觉得她能凌架于之上?这些道理说出来,张氏知道长媳听不进去,还会恨她,遂一直都是只能怆惶地静待其后儿女未来,如今长媳来恳求,她听出了长媳话中的惶惑害怕,拥了长媳入怀中,止住了眼泪拍着她的背道:“儿,大郎不是坏人。” 他们宋家,出不了坏男人,有宋大人在,家风一直正着呢,儿媳别怕。 若说知道女人的莫过于女人,婆母这话一出,应芙的心安定了一半,看婆母舍下她又连忙去宽慰儿子,看着惊慌莫名被她吓到的儿子们,应芙羞愧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跟婆母诉衷肠,还是儿子紧要,忙安慰起了他们。 张氏心善,当下宽慰孙儿和儿媳要紧,一路笑颜温言,好歹是安慰住了人心,这头她抽空也吩咐了身边的人去女儿那边说话,言语中也有让小五劝劝她长兄的意思。 大郎从小自有自己的主意,这世上要有能真正劝得住他,能让他把话听得耳的人,只有一心为他的父亲,与公正明白待他的妹妹了。 宋小五得了母亲身边人慌忙赶过来传来的话,当下沉思了下,就叫人去请大郎来王府一趟。 她是个泾渭分明的人,她对父母和对兄弟的态度有所区别,对母亲,还有借了母亲便宜的父亲,她多有容忍,但对几个明为她兄长实为也弟弟徒弟的哥哥们,她的理智其实一直远远占于感情之上,换句话来说,就是父母犯错,天大的错她也会替他们扛那个他们犯下的错劈下的雷,但兄长们远没有这个资格,她教了他们,他们要是还是犯错,天打雷劈她静静看着的情况居多,但现在母亲的心在他们心上,宋小五为了母亲也只眼耐着性子当眼下的兄长是残缺之人,避免母亲伤心他家破离散,把长兄过来叫来跟他谈心。 宋小五不是跟兄长们会说心事的人,她嫁出去后,宋大郎与妹妹也就只有交谈之间的那些感情,这其中的感情还是因宋小五对他们无私心,对他们的指点皆是因他们的才能和相对应的局势而起,妹妹对他们只有指点之意,从无让他们与她站在一起的意思。 她更说过如果有一天局势所在,只在当下于国于形势有益,他们大可站在她的对立面,而她绝无任怨怼之情的话。她太理智,把天下与私欲分得太清清,宋鸿湛作为长兄,反倒更怜恤她,宋家如今的一切,即使是父亲,从一开始,父亲说的是——当年你妹妹说有朝一日你们即使和我分道扬镳,谁也不能否认我们曾是一家人。 妹妹相比男人更冷酷,但宋鸿湛受了她的好,尤其妹妹那些年对他的那些从不需要回馈的好叠加起来,让他对他妹妹的软心,甚过于许多人。 于是,妹妹叫他当夜来德王府用个晚膳,宋鸿湛公务繁忙,还是硬在公务忙完之后,在近亥时即将宵禁后来了德王府。 他到时,德王府也正处于休更时,德王妃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但德王与他麾下众将可不是这禀性,德王正跟他的师爷能将在宴席的末尾,这厢只有德王妃宋小五在王府的前门正门迎了她的长兄宋鸿湛。 宋大郎一入王府正入落地就道:“为兄也可与偏门入。” 就是自家人说点闲话,用不着正门。 天子脚下,除了皇宫为最尊,就是德王府,德王府一举一动都有万万千千双眼睛盯着。 “还不到你从偏门入的时候。”宋小五这夜是自己走到大门前迎人的,她没坐轿子来,也没有让大郎跟她坐轿子去后面说话闲谈的时候。 自家人相处,有自家人相处的待遇。 她对大郎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心思——尽人事,听天命。 她有待他们的心意心思,他们理会不理会,由他们自个儿。 只是宋大人的基因太强大,宋家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更玲珑,没一个废物,宋小五对他们慷慨,他们对她更慷慨。 “呵。”妹妹的话让这宋大郎呵笑了一声。 他如今官名双至,当不上他父亲的影响力,但在朝廷的位置上,如今实握权力的宋大郎已不是当初的一县之官可比拟,官威更不是同时而语了。 他如今一声呵笑,嘲讽意味无数,宋小五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与他笑笑道;“吃点东西再说。” 他们去了后院到了安福殿,宋鸿湛吃了顿夜宵才等到妹夫回,结果妹妹说的话全与妹夫无关,都是他们自家的事。 宋小五在说完父母百年后她那个几个哥哥们的前程后,偏头看着他的脸道:“那时候,我有我的私心,爹娘也不在了,你说的心中当中最重要的是谁?” 是谁?无非儿女,无非是与他百年的妻子。 宋大郎聪明绝顶,现眼下的他已是而立之年,绝非当年弱冠之年的自己可比,当下他闻言闭眼,哼笑出声。 “我看重不看重你,也是与你咫尺百里,”宋小五见从小就比谁都豁得出去的大郎对往后还是不屑一顾,她诚实道:“你死后为你披麻戴孝的是你儿子,为你痛哭流涕的是至爱你的人,谁是值得,谁是不值得,我望你心中有取舍。” 更残酷的话她没有说出来——要是哪年他死,哭的是当天为他哭相伴的妻子,而不是她这个远在千里的妹妹。 人的心,哪有那么纯粹? 最纯粹的人心,只有最爱他的那个人知道。 宋小五不是最爱大郎,二郎,三郎,四郎的那个人。她如今最爱的无非就是那个有着无数缺点但也她无怨无悔的德王,她都有此私心,怎么可能让她的兄弟,与她再世为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弟分不清人生当中所遇的人的轻重。 宋小五的话让宋大郎沉默了下来,当妹妹让他把碗中的饭吃完后,他把手杯的酒瓶拎起,一口喝干,脑袋有些昏沉了,他道:“小五,我跟你嫂子求过饶。” 不是没认过输,只是她不服。 “多认几次也无妨,你妹夫在我面前不堪的时候也有很多。” 大郎长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宋小五以前喜欢她那嫂子,现在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到底是没以前那么喜欢了,一个女人喜欢折腾可以说是不认命——但对于宋小五这一个被她折腾的对象来说,能坚守理智判断她的前因后果而不是憎厌她就已经是维持理智的结果了,“她要的,无非是跟她跟你和你们孩儿的长长久久。没有你,后代跟她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句话,是宋小五为她嫂子,和大郎夫妻生活所说的一句话。 不管大郎承认不承认,爱他的妻子,有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生活的妻子,才是他的一切——至于其中他妻子为与他跟在一起的一切所付出的传代努力,何尝不需要他付出? 他不做到,那才是缘终缘散。 “大郎,”见宋大郎喝酒不语,宋小五没夺他手前的酒杯,而是看着他的眼道:“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过去了,现在你不疼惜把命都交待在你手上的她,再过几年,你能确保父母亲的,儿女的,乃至我的命?” “她……”她不是那么单纯…… “可她把你的一辈子都给你了,就如,我把我的一辈子都给召康了。”宋小五夺下他手中空着的酒杯,再给他添酒,眼他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跟召康同生与共?” 宋鸿湛闻言,嗤笑了一声。 第174章 人性这个东西,无论古今都是共通的,从来没有什么长进,听大郎哼笑了一声,宋小五也不怕跟大郎说穿了,“你当她待你死心塌地,你当以后你的解语花知心人就对你无所求?” 宋小五说着,冷然翘起嘴角,“不过是攀附你的,都是最初以要的少接近盅惑你,先是跟你谈情,谈情再跟你谈钱谈权,到时候你一心系于此人身上只有束手就缚的份,大郎,人心是不知足的,下一个,未必就是最好,你到时候众叛亲离,妻儿与你离心,你未必再有必刻抽刀断水的能力。” 下一个你认为可能更好的人,可能就是能耐大过于你,让你鬼迷心窍埋葬你的。 古今都是离和不劝离,不仅是因为劝离不得人心,而是劝离之后,下一个不一定是最好——毫无顾忌附庸你的,要不就是没有自我附庸你,要不就是想吐噬你寻求更多。 正清清白白的毫无所求的,你有那个命,也看得自己当不当得起,当得起是最好,但最多的都是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造成的后果。 现实就是这般赤裸,从来没有自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事,哪怕是宋小五退步到如今,她也万不敢说,她走的每一步都有意义。 人心难控、难料。 宋鸿湛信服妹妹,但不是所有事都信服,当下一听也没有作多感想,只是一笑,但当妹妹冷着笑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心就冷了下来。 片刻后,他看着妹妹淡道:“你与德王,与我跟应氏不同。” 人都不同,身份地位习性处境完全不同,不能作比。 大郎很难说服,宋小五也不与他多说,但看在母亲的份上,她盯着的眼铿锵道:“你当还有下一个地位与爱慕你同并的人出现?你当你生死之时,能与你站于一位之人的有那么容易出现?大郎,母亲以父亲为先,是因父亲凡事挡在他前面;德王站于我之前,是因我把他置于我性命性情之前;你于你妻,你可做到过什么让她性命相托之事?” 没有付出,就谈所得?这天底下,何来这等美妙之事! “男女男女,”说这到,宋小五摇了摇头,漠然道:“古往今来女者难成大器,大半皆败在为情受困,皆是为父为夫为子,能跳出这个圈的有几人?大半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原地兜圈,荒废年华心力。” 宋小五这话一出,不止是宋大郎心猛地一蹬,就是在旁看笑话的德王也是心里猛地一滞,心沉到了底。 别的人他说不透,但他的小辫子,德王是知道但凡她说的,她都是不是已经做到,没做到的已经不怕做到的。 德王当下就跟被毒哑了的小可怜一样,缩了缩肩膀,眼睛都瞥到了它处,以示不与大舅子是一丘之貉。 他怎么可能是大舅子那种人?他逆来受顺百依百顺,别提对小辫子有多顺从了,从一开始就绝无反抗之心,从来都是小辫子小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才是那个给小辫子敲锣打鼓摇旗呐喊之人。 德王畏妻,一下子就缩到角落把自己当没影人了,宋鸿湛却沉思了许久,久久都没有发言。 宋小五在他沉思间隙,给他添茶加食,也不逼他说话。 天下由人构成,阶级阶层由是,家庭家族也由是。在大燕现在的社会,女人是依会男人生存,但同时,男人也由女人掌家的能力更多的被她掌握着后代子子孙孙未来的可能性。 无论哪个阶层都是这样的,在外拼杀的男人可能由己身的地位决定了后代子孙命运的未来,但掌家的女人才决定一个家族最终漫长与否,幸福与否的生死权,她们才是生活、家族的根本。 但凡否定这个认知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这世界,这天下从来不是一人能决定生死的,这也是宋小五明知她那位“长嫂”的心思,却没想着给她那位长嫂厉害瞧瞧的原因。 她不是小年轻,会与一个年轻的姑娘争一时之气,她希望的,她的兄弟们能的自己的家族,能有自己作为基石的根基,能有一个人长长久久地陪他们下去。 她是妹妹,她陪不了他们那么久,他们的妻儿才是,她绝不会因为旧情,把他们的那些可能性都阻挡了。 人是有亲疏远近之分的,这一点,务必要分清楚。 “小五……” “大郎,我不喜欢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我不喜欢我尽力了还由着老天评断我的生死,这让我生气,”宋小五说到这,回头看了心有戚戚然点头的小鬼一眼,再回头看向了大郎,“可人事都不尽,何来生气的权力,你说是不是?” 都未努力过,怎么去谈拥有与否?也许连边都没摸到过。 宋小五不怕大郎不喜欢她,不爱她,她身为“妹妹”,身为指导大郎成长的长者,她希望的是大郎有更宽阔的未来,有能与他情投意合陪伴一生的人。这是她的自私,也是她的不自私,她说着,眼睛柔和了起来,她温柔地望视着这个从一无所知长大到现在能独当一面的小孩、大人,轻声道:“大郎,爹娘与我,但愿你妻儿能陪你一生。” 天下难得,温情同样难得,缺了哪个,都是缺憾,没有人鱼与熊掌难得,可宋大人与宋夫人磕磕碰碰,维护了一个算不上完美,但不缺温情的家,宋小五也希望大郎,乃至二郎三郎四郎他们,都有这样的一个家能陪他们到至死的那天,希望他们为自己所成就的理想拼博到最后的那一刻,有疼惜他们,陪伴他们的家人在,那个人不是父母,更不是她,是以母亲想让她的儿女们与他们的儿女亲近的心思才是最可靠的,宋小五愿意成全她,于是,看到大郎在她的话后紧锁着眉头低下了头,她吐了口气,接道:“大郎,但凡有心气者必不服他人,人有旦有骄傲,又脾气过谁?就是你,你服气我们老爹的那些门生透过你就像是在看着老爹,而不是你?人之常情,你计较它就是事,你不计较……” 宋鸿湛打断了妹妹,厉眼看向她:“这朝人有人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也视如平常不计较?” 宋小五回视他:“你喜欢这样混淆视听?” 宋鸿湛当下没明了她的话,渐渐地他才回味过来,接着他冷冷地一摇首,“小五,世人慕强不尊圣,圣人那皆是让人去欺鬼骗神的。” 宋鸿湛见多了人世百态,见惯了朝臣顷扎,他早无信念,维护父母弟妹才是支撑着他毫不退缩的底。 “得来容易的,容易沾沾自喜,不以为然,只有一步一个痕迹走过的才知珍惜,”宋小五与早已长大成人成熟的大郎说着她如今的肺腑之言,“人与人之间分权衡利弊是理所当然,可家人之所以是家人,是因一家之人在囫囵之内,就如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样,你连家里的条条理理都理不清,你能说你能清这全天下的是是非非?大郎,先尽人事,才可听天命,你跟我说,你可有尽力?” 宋大郎问自己,可有尽力?他有尽力,但也说不是全然尽力——不是他不想尽力,而是面对藏有私心的妻子,他该如何尽力?他又不是傻子。 他笑着闭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世情繁情岂是几言几语说得清的,妹妹心通九窍该当明白。 “先尽力,就好你对待你的公事,你治下的民众一般,如何?”宋小五看着他的神情,没为难他,再提议道。 这次,宋鸿湛面色一滞,到底又长吁了一口气,闭眼点头道:“好。” 想想,他好久都没有对待结发之妻有一个好脸色了,她自以为聪明在容忍他,他又何尝不是?他看着了然于心的她就厌烦,早对她失了当初包容爱护之心了。 宋鸿湛当夜歇在了德王府,德王在兄妹告辞之后送了大舅子去往了客舍之地,走出了后院看样子是离了德王妃的耳目,德王真心地跟德王妃扛了一夜的大舅子道:“长兄,你今晚的气魄就是岳父亲临也难及!” 老岳父来了也没有这般嘴硬,一句一句反驳小辫子! 小辫子可是当惯了一言堂!他家小世子混帐起来耍赖都扭不过她! 德王又嘴碎了起来,宋大郎没理会,垂眼看着地上走路,没有理会他。 走了几步,德王又回头道了一句:“你的家事说来也是小五心头一患,你是你们四兄弟当中心最重的,她最怕的就是你自以为成全了大家,牺牲了自己,结果谁都没成全,反而得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舅兄,小五希望你自私点,就跟二郎三郎四郎选了自己的路一样,你能为自己多想想,她一直觉得,哪怕你我走到尽头,哪怕为自己能多笑笑,这都是我们充实成功的一生。” 宋鸿湛看着地上,眼睛涩然,等快到了客舍,下人提灯靠近醒路时,他方才侧头,跟身畔的德王声音沙哑道:“那何曾是我?就是她,又何时活得那般随心所欲?召康,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你告诉她她说的话我都已听进耳就是。” 第175章 德王回去后,问小辫子:“你真觉得应氏与长兄是良配?” 宋小五道:“不管是不是,他需要放下身段去真正磨和,而不是等应氏走了才知她身上的好,人无完人,哪怕不适合,我也希望他在这段关系当中理清他需要的是什么,不需要的是什么,避免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德王听了笑,没反驳她的话。 他在德王妃面前一直只有认怂的份,可没有岳父舅兄那样跟她对面扛的胆。 再说了,跟自己夫人吵什么吵?只要顺着她点,她回过头对他更好,德王才不做那些讨她厌得她冷眼的事情,那才是吃力不讨好。 但德王不是由己度人的人,他顺着他心爱之人是他愿意,对于应氏他没有好感,是以谈及应氏他也很不客气:“她喜争强好胜,没有大妇气度。” 这算是一个小缺点,但在宋小五这里不算是缺点,她喜欢那些敢去争去抢去博的人,胜过于那些等着天上掉馅饼的。 争强好胜这四个听起来咄咄逼人让人心生厌恶,但不服输敢于抗争就是值得嘉奖,也容易得命运宠爱。 能表达自己诉求的人,比容忍一生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人强,活得更像个人一点,没什么不好。 只是在需要女子遵从三从四德的年代,没有几个人能认识这样的美,即便是宋小五觉得她这个“嫂子”还行,也对这个爱憎过于分明的小娘子维持着生疏的距离,往后也不会与她走得有多近。 “女子听话固然可爱,把她拿捏住了一辈子都不能动弹也有的是办法,”宋小五斜了心眼不大的小鬼一眼,道:“但宋家娶媳不是娶听话的木偶人。” 过日子哪可能没有矛盾?就是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鬼,面对德王这小无赖气极了的时候也有的是。 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脾气,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我不管,我就看着。”德王专情更寡情,他只在意他自己的在意的,不在意的冷眼看着的时候居多,岳父家的事是因小辫子他才多关心了些,现眼下小辫子自个儿管了,他就不关心了。 说着他就拉了德王妃去泡澡沐浴,说不管就真不管,第二日清晨送大舅子出门也没再跟他提及此事,只说了让大舅子要是归家见着了老人和岳父岳母,替他给他们请个安。 宋小五跟大郎提了此事,也只打算提一次,这种夫妻之事还是要看夫妻两人,看他们双方对彼此的在意,看他们自己的性情、造化。 大郎聪明,应氏也聪明,但感情这种东西往往会凌驾于智慧之上,大郎心思深,应氏有自己的主见,这样的两个人,谈好了就是能相濡以沫至爱的恩爱夫妻,搞砸了就是相爱相杀相敬如冰一生的怨偶,至于闹到和离这步那是不可能的,这事哪怕宋家答应,应家也不会答应。 但宋小五以前也教过大郎,一个人最好的聪明最好是用在决择上,选的方向对不对,才是决定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 方向错了,任何努力到头来也只能是一场空,尤其与形势对着干,得来的绝对只是失败。 但愿大郎还记得当年她给他上过的课。 ** 宋家家里出了点家事,但在众多云集了三妻六妾的燕都各府当中,这点事算不上了什么,都没有闹到外人知晓的地步,这次应芙连给母亲那边都没送口信过去,这事她打算哪怕最后的结果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也不打算在这个时机外扬。 皇后盯上了她,应芙心里清楚,她可能就是宋家那扇不太结实的门,她一旦不安份,被人从她这里闯了空门,那时候才是她在宋家真正过不下去的那天。 应芙这次哭了,但守在都城里的应老夫人没有上家里来,听这动静是不知道女儿所发生的事,对这个媳妇们向来不怎么评价的宋韧这次难得跟夫人说了句有关于长媳的话,“来了几年,总算没把自己当外人了。” 不再什么事都往亲家那边事了,对于这个长媳,宋韧最不满的就是这一点了,至于她的那些个小心思,他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宋家本来就不是她说的算的,只要他没死他的儿子们在着,她闹翻天也翻不了宋家的这片天。 宋大人在家的时候少,回来了闲了也只守着夫人打转弥补夫人,跟夫人说说话牵牵针线帮她带带孙子什么的,跟儿媳说话的次数少之又少,张氏听了丈夫这句话颇有几分啼笑皆非:“你好意思说?” 儿媳妇们给他请安,他点点头就略过了,张氏虽然清楚他心里有本帐,对这几个儿媳的性情作为心里清清楚楚,但他一个连关心都没关心过儿媳妇们几次的老爷这时候好意思说这种话? “怎么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有你。”宋大人可是知道他给他夫人挣的那些赏赐和拿回来给她的好东西,都让她分下去了。 那不就是他对儿媳妇们的好? “这次我是跟小五开了口。”张氏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那是孙儿们的亲娘,她这亲娘好,孙儿们才能好好长大成人,我们家的根底才不会坏。我也想过,大儿媳妇是个拔尖的人,难免好强,大郎呢这几年心思也越发地重,夫妻俩一对上,可不就是针尖对麦芒?有时候我想都不是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就是这形势摆在那了,谁都不愿意退一步,这次她好不容易退一步求到我头上了,我怎么能不为他们小夫妻想一想?韧郎,不说别的,目前说来她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们宋家的地方,亲家公亲家母也通情达理,对大郎也好,总不能因为她性子要强一点,就觉得人罪无可赦了罢?总得给他们说开的机会,哪对夫妻不是这样吵吵闹闹过来的?他们还算好的。” 宋大人听到这,笑着瞥了夫人一眼。 夫人前段时日可是一谈起长媳就皱眉,现在又说起她的好话来了,这心啊,太软喽。 “你别笑,”见宋大人还笑,张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也劝劝大郎,我看他不是对儿媳妇没感情,要是没感情,他心里哪那么大怨气?” 这点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宋韧是知道他那个感情内敛的长子,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能他就是太不把应氏那个儿媳当外人了,反而让她跟他一样同一步调,她做不到,他就狠了。 “我也劝劝,”宋大人想了想,跟夫人领了这个事,“但你心软要有个度,说好了的,往后跟鸿烽过。” “嗯,跟鸿烽过。”想起没回来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的二子,张氏勉强一笑,点头道。 就是人不回来,她跟他的老父亲也会在分给他的房子里住着,他人不在,但他们的家在。 宋韧出手,宋鸿湛这夜回来跟父亲谈过后,面无血色回了大房,见到了盛妆美衣但难掩眼中赤红的应氏。 宋鸿湛因燕帝补偿其父,被提拔就任吏部侍郎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他年少就是不甘示弱的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更是不可能说出软语来,但这次等屋中下人皆退下后,他弯下腰揉着额头拦着眼,没有掩饰自己的虚弱万分疲惫地道:“芙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我给你的太少,要求你的太多,只是我当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后的那片静土,那片能供我暂时休息一会儿的地方,却没有想过……” 却没有想过她愿意不愿意,她甘心不甘心,她…… 宋鸿湛说到这,泪湿了眼眶,万千思绪不知道从何谈起。 应芙听这到这话刹那就呆了,一时之间她心如刀割,见他哽咽着要再说下去,她扑了上去阻了他的话,“郎君,你可别再说了。” 可千万别再说了。 她扑倒在地跪在他的面前,手扶着他的膝盖怕得眼泪直流:“我知道错了!” “唉……”宋鸿湛眼睛更酸,他闭眼扶了她起来往身上靠,拍着她的腰长吸了口气,方道:“我认错,往后,我对你好一点,你也对我好一点,可好?” 应芙被他的话说得又笑又哭,她脑子此时乱极了,除了哭她都说不出话来,像是要把她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她趴在他的肩头放肆大哭,痛哭流涕。 宋鸿湛的心被她彻底哭软了,他忍住眼底的酸涩,抱着依靠在他怀里的人,想起新婚当夜她朝他露出的那抹得偿所愿,欢喜至极的笑。 曾几何时,他是多欢喜于她对他的欢喜,可后来怎么反倒不再想起了? ** 这夜宋鸿湛守了妻子半夜,等到她安稳睡下后天色已不早,今日大朝他需上朝,推开门叫人去泡浓茶,他则去了浴房用冷水冲了身冷静了下来。 出来换好官服,小厮梳头,他闭眼想事的时候发现梳头的手劲有变,便睁眼掉头,看到了双眼红肿的妻子。 “今日是大朝会。”宋鸿湛跟她说了一句。 今日大朝,他需要早到,他这位置坐得不牢,还有父亲交给他的人要安置打点,件件都是事,他早到片刻跟人先通气,心中有所盘算,等到了大殿遇上事了才好琢磨厉害关系,要不然消息慢人一步,就只能等着挨打了。 宋家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父亲忙前忙后得来的,家已经分了,宋鸿湛不想连父亲的那点放在他手里的衣钵他都担不好。 当好这个家的盾牌,是他为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能做的一点事了。 “我知道。” “你去睡。” “送走你我就去睡回笼觉。”应芙咬了咬嘴,手上动作未停,梳好一束发后就拿过了他的冠过来为他结发。 她专心束发,不再多言,宋鸿湛已很久没有与她有过这般安静又亲近的时候,等她把发束好,他起身后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的眼满是柔和,“辛苦你了。” “哪儿的话。”他客气,应芙心里反倒难受了起来。 又见他揭开盖杯一气把一碗茶喝了下去,朝她点点头就往外走,她慌忙跟了上去送了他到门口,等他走后回来的途中,碰到撤杯而下的奴婢,她拦了人下来,把杯子拿过来,喝了那满碗茶叶里残留下的那点苦涩至极的茶渍。 茶苦,连同她的心也变得发苦了起来。 原来她的大郎也不是无坚不催,他有疲于应付的时候,只是这些他不跟她说而已。 应芙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他以前也有跟她提过几次“让他歇会儿”的话,但她都没有听进心里,她想的是他想歇会儿,可谁让她歇会儿?她为这个家竭尽所有,得的只是“他想歇会儿”的话,他这是要置她于何地? 他不让她满足,不让她痛快,她怎么可能让他痛快? 只是夫妻啊,要是这么算帐,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应芙到现在,才算是真正明白她的母亲跟她所说的那些话个中的意思——握得越紧的东西,消失得越快。 ** 宋鸿湛出门到了皇宫前,天色还没亮,宫门还没打开,他的轿子一到就被吏部的几个与他交情好的下官围住了,一下去户部那边不少人越过中间的兵部给他打招呼,不多时,在兵部就职的三郎宋兴盛就到了,在兵部后面跟他拱了拱手。 宋鸿湛朝弟弟点了点头,回头跟吏部的人小声交谈了起来。 六部现在以户部为首,这还是他父亲为户部尚书时争来的,现在国库皆握在户部手中,功德也是他们在做,以户部为首的情况几年内不可能有所改变,吏部评核官员,尤其是有关于户部官员的情况都得慎之又慎,尤其户部有不少皇帝自己的人暗暗在跟宋家人对着干,宋鸿湛一来要保自己人不让自己吃亏,二来又不能得罪圣上,他目前为止都是暂且按兵不动,见招拆招,他头上还压着一座是圣上的人的吏部尚书的大山,是以有关于朝廷中的每一件大小事宋鸿湛都得做到心里有数,就怕人借题发作而他一问三不知。 他跟其父总是笑脸迎人,长袖善舞与谁都交好的处世不同,他是个不爱笑的,但他是个活宝典,每个人他都记得清楚,每个人身上的事他也略知一二,比起喜欢装傻避重就轻的宋大人,这位只要事情找上门来总会给出个解决办法的小宋大人就要比他父亲那老滑头讨人喜欢多了,是以哪怕是吏部尚书也对这位比起其父诚恳众多,能力杰出的下官很难有厌恶之情,没有过多压他的心思。 这点燕帝都拿他们没办法,嫉恶如仇但唯贤是用的吏部尚书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人是孤臣谁都不怕得罪更不怕死,这也意味着他谁都不讨好,宋鸿湛入了他的眼,燕帝要是说什么,到时候被吏部尚书喷的人就是他,不是宋大人了。 臣子太孤太独,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比起像宋大人这种喜欢把自己弄搞枝繁叶茂的臣子,燕帝还是喜欢像他的吏部尚书这种他自己死了,全家就没了没有后顾之忧的孤臣。 这头宋鸿湛来了片刻,左右上下都打过招呼,吏部尚书杜唯就来了,宋鸿湛忙上前跟他见礼。 杜唯见他脸色有点不太好,关心了下属一句:“注意点身子,这当头可不要倒了。” 皇后寿诞在即,吏部身上的事没有礼部户部多,但也不少,杜唯还想趁此时机立立威,警告下那些以公图私的各路官员。 礼部是德王的人,他这个下官是德王的舅兄,去礼部要名册好拿得很。 杜唯以前厌恶这些裙带关系,但这些关系办起事来是真好办,太省事了,他用多了还是有几许厌烦,但不得不无奈接受,一道同流合污——若不如此,什么事都干不成,他只能再回东山老家一家种田挑粪。 “多谢大人关心,下官谨记。”宋鸿湛朝杜唯欠了欠身,低了低头。 他恭谦,又是立过实功的人,杜唯也就起初因偏见给过他阵脸色看,现在已不给了,他抬手拍了拍下属的肩,转头一看回头道:“你爹还没来?” 宋鸿湛摇头。 “等会儿圣上要是问你爹话,你就在我后面装哑巴,千万别出头。”这宋大人又给德王府送东西,圣上恼火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还送,也是不怕死,杜唯怕这君臣两人之间不停歇的战火烧到他吏部来,打算只要宋家这个大儿子在他位下一天,他就要把他拉开一点。 像宋侍郎这样能把他吩咐下去的事不是当天就是隔日就能办好的下属太难找了,眼见他几年都办不好的事可能一两年就能办好,杜唯就顾不上讨圣上欢心了。 他是专程出山治国的,顾本就好。 “是。”几次加持恩科让朝廷能人辈出,这位被请出山就任吏部尚书的杜大人是难得堂堂正正的磊落之人,他重视宋鸿湛,宋鸿湛对他也不含糊,自己给这位大人办事也管住了下面的人给这位大人使绊子,上峰下臣日渐相处融洽,这是宋鸿湛上任来的意外之喜了,连宋大人都因此道了一句他们宋家人的运气着实不坏。 果不其然,等宫门一开上了殿,燕帝听完禀报没多久,就把宋大人提溜出来指桑骂槐了。 无辜的宋大人被骂,等燕帝说完他怎么时间多得还有空关心嫁出去的女儿后,他抬头唯唯诺诺地问燕帝:“若不,罚微臣上内阁当值半月?” 他天天呆在皇宫外围不回家,这次圣上该满意了罢? 燕帝当下就冷漠地调过了头,叫出了之前有事要奏的符简,“符相,奏。” 符简赶紧出列,说起了朝廷大事,冷晾在一边的宋大人无奈,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躬着身被罚着驼腰。 他一把老骨头了,圣上也不对他好一点,装装样儿都不愿意,难怪女婿一说起这个大侄子就要哼鼻子,是太不像样了。 ** 皇后是五月上旬的生辰,这时春末的天气已有些发热,可以全然剥去冬日厚重的衣装,于妇人来说打扮的好时候到了。 德王府的针线房给德王妃送来了前去参加宫宴的礼服,礼服按王妃的吩咐做得轻巧,工匠重新打的礼冠以缕空为主,因此衣裳礼冠显得尤为花俏,宋小五这一试戴出来,还真有点九天上的花仙女下凡的气势,连小世子看了都鼓着眼睛看着他母妃不错眼,还不断吐咽口水。 花豹们难得给德王妃面子,围着衣裳散发着香味的德王妃坐了一天没动,只是它们有心卖乖,它们生的崽子太闹,没有多久就被德王轰了出来,连带小世子也被轰了出来,只剩德王一个人在殿内故作正经地跟德王妃献殷勤,非说自己今日雅兴大发,需要安静给王妃娘娘作画作诗。 他一本正经,宋小五就由着他去了。 她这边看效果不错,让针线服另赶做了一套,给皇宫里的皇后送去了。 皇后很久都没穿戴过这等鲜艳俏丽的衣物,她先是看了看让人收了下去,笑叹道:“我还缺一身衣裳穿不成?难为王婶有心。” 但等到下午想起,叫人拿过来试穿了一下,看着镜子里突然肖似了少女时候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皇后沉默了良久才叫人把衣裳褪去。 服侍的女官见状,把衣裳收到了娘娘日常穿戴的箱笼里。 德王婶有点好的东西还念着她,于面子皇后也要回礼,就自己走心挑了些能得德王婶喜欢的东西去,其中包括了圣上已派卫队前去海上的消息。 这事宋大人都不知道,宋小五没料皇后还能把这等重要的消息知会她,这日一早,她提前去了宫门等着开门,尽早地进了宫。 皇后刚起身打扮好,就迎到了已经进宫来的德王妃。 第176章 这次皇后办寿大肆铺张,大燕国不仅提前答应了邻国来贺,还放开了各地官府接收民众的贺礼,这次彰显出了皇后的尊贵,更重要的是,她的地位已深入人心受民众爱戴,这顶帽子她戴上了,就是皇帝反悔想摘,也不容易了。 这是燕帝的恩宠,是以后宫这些日子不平静,母凭子贵死不了的那几个后妃借着摔摔打打的事情发泄怒火,皇后是睁只眼闭只眼,暂时放任了她们去,也因此对皇帝的抬举受之无愧,坦然得很。 皇宫呆久了,她也习惯了一有点喜悦,就马上被人回扇一掌的感觉,想天真都天真不起来。 而德王婶这个人似正似邪,皇后最虚弱的样子都被她瞧去过,可能也因如今她实权在手,她在这后宫拥有了跟皇帝一样对后妃子嗣们的生死大权,权力真是一个强大的武器,强大到了她能淡然正视过往不堪的自己,于是面对德王婶她坦然了不少。 这是时间、经历和权力带来的从容,皇后见到德王妃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向她漫步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像过去那些下意识就提着心,提防着此人。 皇后这时无比清楚,德王婶果然是妖孽,不是此间人。 “王婶。” “皇后娘娘。” 皇后朝她浅福了一记,宋小五提前扶了她,与她道:“娘娘往后不多如此多礼,折煞我也。” 皇后要回话,宋小五又道了一句:“你我平辈处之即可。” “礼不可废,但谢王婶抬举。”皇后有了跟德王婶翻牌的能力,随手就破了德王婶张口主导场面的局。 德王婶的强势藏在她状似平静温和的一言一行当中,最初皇后觑不破其中的真相,等真刀实枪过来,没几年她也有了化波涛汹涌于死水的能力。 人心莫测,人生难测在这权力的漩涡当中更是波云诡谲,转过头就是杀伐,生死相交的利害关系注定不可能给人喘息盘算的余地,也因此活下来了的皇后才懂得了德王婶那似有似无的庇护和抬举。 在早几年,确实是德王婶手把手在扶着她跟皇帝对峙,才有了如今这个能在这三足鼎立当中立足的她。 皇后不可能再被德王婶利用,她这不妨碍她对德王婶的感激,哪怕这感激同样妨碍不了她有朝一日把刀子架在德王婶脖子上,这感激也是感激,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足以让她放下身段对德王婶好点。 “我是提早过来给你招待自家人的,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宋小五确实是提早过来给皇后分忧的,现在后宫唯皇后独尊,这后宫不一平衡,各宫就闹事了,皇后这大日子这后妃不会自己出来送死,但使点绊子的能力还是有的。后宫不平静,有热闹宋小五会看,不会插手,但宗室这边她会看着点,避免在这天给皇后添堵,算是给皇后面子,也给宗室自个儿省些麻烦。 宗室这大半年新入了好几个新媳妇,娶得远,连自家的环境都没融入,根本带不出来,宋小五也希望大家能老实几年,以身作则少生点事,把下一代生养好了再说。 皇后顿了一下,没跟她客气,道了一句:“好。” 明明她该防着德王婶,但非常可笑的是,她信德王婶,远甚过帝王。 皇后没跟德王妃说几句话,因为这天一大早她要上礼庙给祖宗上香,还要去前门跟皇帝接受朝臣贺拜。 至于进宫朝拜的命妇,则会定点在西门依牌进入,等她回来向她朝拜。 皇后这阵子已把守住了后宫,但没有人算无遗策,有德王妃在,就是出事浑水只会搅得更乱,到时候把好不容易安份了一阵的德王府惹上了,皇帝不想管也会头疼。 皇后让德王妃去了偏殿等候,很快就去了正德殿跟皇帝行晨礼,宋小五这边在偏殿用过早膳,靠着椅子闭目养神了一阵,就等到了大燕公主和各王府次一品正妃入宫的消息。 一般大宴有外妇进宫,皆是按品级进入,各王府正妃只是爵妃,品级要次宗室的直系公主一级,是以进来的公主们按身份进入前,宋小五没出面,吩咐了皇后的人等宗室的人到了,带到她所处的偏殿来,毫不掩饰德王府对宗室的领头地位。 不多时,王妃们还没进来,宋小五这边就听闻杏过来耳语说公主们跟前来跟皇后请安的后妃们碰上了。 宋小五不禁翘了翘嘴。 这边各王府的王妃见到宋小五都笑了起来,跟她请完安就着家里的琐碎事跟宋小五闹起了磕来。 古代资源少,各种东西比起后世来差的大概有十万个十万八千里那么远,晏城这几年的发展在皇帝和朝臣眼里已是鬼神难及,但对宋小五来说近十万人几年做的事,还不如后世一个月几千人的劳力所得,她曾呆过的世界太大,如今每个人手上握的那点东西远不到她需要强取豪夺的地步,是以她对宗室都是给东西给条件让他们放开了手脚去壮大自己,各家来了回报,她会择样收点又添点加倍送回去,没有死死握着她的那些“成果”不放。 德王府大方,更没有凌驾于人之上的意思,宗室忙壮大忙添丁也忙不过来,连以前争风头的都没空争风头了,连想放朝的人都比以前少,好些个有想法的都出去圈地圈山搞名堂去了。 当然,这些出去的人几乎都受过德皇叔怂恿。 这些变化比起以前十年都难得一变的宗室来说不可谓不多,各家都有新鲜事儿说,德王婶生了郡主后王府不像以前那些经常开门迎客,她们上门的次数少了,这次趁着机会见到皇婶,各家都说起了自家的情况来。 宗室现在正式叛变到皇帝那边的也就是那些三代后没了王爵之位的周家人,尚在三服之内的宗室人现在走得前所未有地近,早已有了抱在一起的共识,于是等到公主那边的人自行杀了过来要见德王婶,这边手腕了得的王妃就起身领命,去门口跟人厮杀去了。 宋小五见她这边的人杀气腾腾,笑看着人出去也没拦,等人出去了,才跟闻杏耳语了一句:“让河信王王妃给人留些颜面,不到撕破脸的时候端着点。” 真犯到头上了,一个个灭,没必要把整个派系对上。 大周的局面到目前为目只能算是种下了生机,能不能盘活,只能接着看一步走一步,但历代以来以和为贵不是当局者没有杀心,而是只有和平才能提供足够的时间精力和人力去发展,而不是都耗在了打打杀杀争权夺利之上。 宋小五从布盘到操控着这个盘,现在已失了拿命赌上逼小鬼明正言顺去翻盘的可能性,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跟小鬼握有一对能抗衡的权力和影响力,替这天下死守着不覆灭的底线。 所以,她还真死不了了。 这些厌恶她的人,可能有一天还会尝到她给的甜头,宋小五想想她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此景,这就可有意思了。 闻杏明了王妃的意思,闻言快步出去追河信王妃去了。 王妃跟道人谈话的时候没避讳她,闻杏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之间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但有一点她是听明白了,那就是王妃要以天下人的命,换王爷世子郡主还有王妃在这个世间的根。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王妃信万物有灵因果轮回。闻杏以前没有想过被许多人暗中视为鬼的王妃,居然是畏鬼神的。 但畏鬼神,惧得失的王妃,才是她一直追随的德王妃,闻杏愿为她竭尽忠诚,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德王妃这边的人强势拦了公主的人,但因后面闻杏带人,还有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也在,没有吵起来,倒是在凤宫正殿的后妃们不多时出了点意外,皇后宫里的宫女冲撞了一个小妃子,把人吓得晕了过去,紧接着有妃子身边的女医诊出了这小妃子有孕的事情出来。 宋小五这边很快得了消息,先是不以为意,等皇后回来看到她脸色分外难看,去往宴宫的路上听到把消息打听清楚了的闻杏说那个小妃子颇有点跟以前的万妃肖似时,宋小五一怔,摇了下头。 比起狗改不了吃屎,很多男人更改不了自己好的那一口。 万妃就是皇后心中永远都拔不掉的刺,是个聪明的,就不会拿重复的错误去刺还留在身边的人。 皇后对皇帝的那点软弱,注定被辜负。 外妇们在见过皇后之后皆悉数去了宴请的宫殿就位,等待皇后过来赐宴,宋小五的位置跟前几次宫宴一样被安排在了皇后上位凤驾一个台阶之下的侧首,其下又是下了一个台阶才是各品级妃子夫人之位,可说皇后的是孤位,她的也是孤位,离下面的人有点远,于是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这时候后宫的事有点闹开了,等了好一阵见皇后没来,德王妃身上的瞥的眼神无数,宗室那边的人也用眼神试探皇婶是个什么意思,见她朝她们点头,意思是让她们接着安份,她们便没有接后妃那边递过来的话茬。 几家联手起来的后妃们在德王妃那里讨了个没趣,又见宗室的那些王妃鬼迷了心窍似的以她马首是瞻,对德王妃这个不像女子的恶鬼比以前更憎厌了起来,心里道等到时机恰当,一定要跟圣上参她几句,让她赶紧去死了免得为祸朝廷来的好。 这个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就是祸害。 皇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太监宣布吉时已到,皇后一落座,笙钟敲响,这宴席才将将开始。 燕都的寿宴多是办在午席,这午宴过后就散了,一散宴,宋小五没作停留先于众人一步告退,上了皇后让人抬来的轿子出了宫门,上了德王府的马车。 德王府的马车里,德王世子在车上等他母妃。 宋小五见到只有他,便问了他一句:“怎么只见你?” 小世子下意识心中就展开了防御,双眼怒瞪:“只有我又如何?” 有他还不行吗? 宋小五伸手要去抱他,他躲了过去,脸上怒容更甚。 “气性怎么就这般大?”也不知道随了谁,他爹可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 她这话一出,周承不得了,一句话不说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宋小五赶忙强抱了他回来,“世子爷,可别。” 她说着就低头吻他小额头,小世子爷怒不可遏:“你休想!” 别以为老用同一招就能逼他就范。 “回府。”宋小五提高了点声音吩咐了一句,低头讷闷地道了一句:“我怎么就学不会讨你欢心呢?” 周承被她一句话说得满脸胀红了起来,停了所在她在怀中的挣扎,好久都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回答。 良久,他才在心里愤愤地斥了她一句:“不正经。” 毕竟过了一点时间,他心里也软了,此时在她怀里焉焉地道:“皇兄留了父王说话,我不想留在宫里,就让清明带了我出来。” 他靠着她,小脸转过去靠着她的胸,闷闷地道:“恭儿侄子送了我一程。” “嗯,然后呢?” 周承吸了吸鼻子,难过地道:“我走时,他说小王叔,你能不能现在别这么讨厌我。” 周承说着,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他不想让母妃看到,把脸躲在她怀里,差点哭出来。 “你没告诉他,你一直不讨厌他?” “有吗?”周承在她怀里扁嘴,违心地道:“我讨厌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讨好我吗?” “他是喜欢你,才讨好你。” “才不是!” 皇室当中没有单纯的人,她的儿子也是,宋小五早早没有为他领对路,现在他长成了这个别扭的性子,她的过错占了大半,小可怜现在都快纠结死了,她也心疼,拉着他的小手往他心口按,问他:“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现在别这么讨厌他,等以后他长大了跟你讨厌的皇兄一样讨厌的时候再讨厌?” 她低头怜爱地亲了亲他的发,与他悄声道:“要不他多可怜,求人都没有用。” 他们还小,没到自相残杀的时候,这些由他们大人的交集才延伸到他们身上的过错,说起来都是大人的错。 小孩子是因大人的喜憎的才喜憎,为了讨大人的喜欢,才过早地选择了站边,背负起了不该是他们背负的情绪。 母亲的话一说,周承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感同身受地流下了泪。 是的,多可怜,他当年求她多疼疼他的时候,她从不理会他,他只能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 宋小五见他哭了,没再多说,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没多久见他睡了过去,让一旁的闻杏把披风盖在他身上,她没有松开手片刻。 她现在不放开他了,可能要过五年十年才能抹得平他心里曾经的创伤,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为人父母,也只有真为人父母了,才知有多不容易,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尽善尽美的时候。 第177章 这边宋小五出宫出的早,但回去的路上因马车上有个睡着了的小世子爷,马走得慢,行到半路,后边有人赶上来报,说宋家的夫人们在后头。 宋家得“宠”,这次宋家大小四个夫人都奉旨进宫贺寿了,宫中下午有消谴,宋小五没想她们回来也早,就让人去接母亲过来说话,至于嫂子们一个也没带。 今天宋老祖母没来,她年数已大,腿脚已不便利了,张氏上了马车见到睡着了的外孙就噤了声,宋小五见她看了又看,把孩子放到了她怀里。 “哎哟。”张氏浅声短促地叫了一声,怕惊醒孩子忙接了过来,抬头又朝女儿笑。 母亲笑起来的样子甚美,宋小五为父兄盘算,偶尔管管宋家的闲事,无非就是想得到这么一张脸。 她护得了身边人,甚至还会护着这天下人,但她最想护的就是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把自己所有一切给她的女人。 “咚咚在家呢?”小世子入了外祖母的怀,立马就敏感地张开了半只眼,瞅到是外祖母后回了下头瞥到了母妃,遂安心地接着睡了过去。 他在外祖母的怀里揉了揉脸,张氏这心顿时柔成了一滩春水,笑眼望着女儿小声说了话。 “在家,杨柳看着。”宋小五打开暗柜,示意帮忙的闻杏不必搭手,她把温在里头的水拿出来倒了一杯,喂母亲喝了起来。 哪用得着她喂,张氏带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高高兴兴地把一杯蜜水都喝完了。 “到府里坐会儿,吃完晚饭送你回去,家里没什么事罢?” “没有,”张氏摇头,“就是你祖母想着你最近回家一趟,晗青的亲事怎么说也要定了,她想跟你商量。” 她低头看了看外孙,见没惊到他,接着低声说道:“晗青信你。” 她说谁好,不定就娶了那谁。 “我过两天就回去一趟。”宋爹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老太太快八十岁了,宋小五以前心里盘数过她寿命的事,但最近想的多无非是老太太自己着急了起来,她也开始正视了起来。 大燕科举取才这两年才完善,但官员丁忧这规矩开朝就有。 老太太在这年头已经是高寿了,谁都没想到这一个阴沉孤僻的老太太能活到这个年纪,她已帮宋爹走过了最不能出意外的那几年,现在轮到宋家成全老太太的心意了,是以老太太想让她插手晗青的婚事,宋小五是打算要碰的。 说到老太太,张氏的笑意也淡了,怔怔坐着没有说话,半晌她叹了口气。 她与婆婆这一生,到现在才算是有了点一家人的样子,族中有人也说她一点心气儿都没有,老太太稍微不使点脸色,她就巴巴上前讨好去了。 可不讨好,难道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还跟仇敌一样,说句话都带刀子?总得有个人退一步,这日子才能过下去。 但看样子,是她这个当儿媳的吃亏了,谁都当她这个媳妇一生忍辱负重,但张氏心里清楚明白,老太太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她那个脾气上,她那张嘴上,她就是好也没人念她的好,但说到底,这都是外人的眼光,老太太自个儿不在乎。 就像小五所说的,她活给了自己看,有什么不好的?她用自己的方式快意恩仇了一生,别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那就是没用的东西。 宋小五见母亲说到祖母就沉默了下来,看了她一眼,闭眼假寐了起来。 这个宋家,是眼前的这个女人用自己的柔性粘和起来的,无论这个家分还是没分,只要母亲还在着一天,四兄弟之间就不会散。 这足以让兄弟联手,去闯下一关的难关。 宋小五跟母亲到了家,北晏在家嗷嗷大哭了好一阵子了,侍候的人着急万分,但不敢派人去催王妃回来,王妃这一回,德王府后院所有人都跟上天突降救命恩人一样,含着眼泪喜出外望。 北晏到了母亲手上没半刻就抽抽答答地偃旗息鼓,明明累极了也睁着眼不错眼地盯着眼前的母亲,生怕她又是大半天地看不见。 宋小五喂饱她又抱了她半天,才等她睡过去,张氏见到外孙女总算睡过去了,笑话她道:“这是个小粘人精,我瞅着怎么跟她父王有点像似的。” 不是有点,而是父女俩一脉相承,大的粘不到人就红眼睛,小的也是这德性。 喜欢自个儿呆一呆想事的宋小五已经开始打小世子爷的主意,打算把女儿这个小包袱交给兄长分一点,让他们相互陪伴去。 要不然,一家三口手牵手站她书房门口,个个皆泪汪汪问她为什么不理会他们,宋小五可能为了点清静离家出走。 “脾气大。”要是长大还大,宋小五打算把晏城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小女儿去撒野。 “从小就有主见,还是像你的。”外祖母没有立场,什么话好听就往外孙女身上堆。 “嗯。”像她像小鬼都行。 王府这天晚膳提早了些,张氏用完饭回去后德王都没回,直到深夜德王才从宫中回来,一回来就急轰轰地跟德王妃告状:“小辫子,你那几个哥哥要纳妾了!” 宋小五被他嚷嚷得头疼,看向了他身边的小公公三省。 三省公公才五关斩六将才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但爬上来了才知道王爷根本不是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王爷,王爷在外面的时候还好,一到王妃面前,关于自己的事都是往耀武扬威里说,说到别人,个个都孬,简直就跟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一样,一点也不是个英明神武的王爷。 这厢他看到王妃看向他,赶紧几句话就把来龙去脉都道清楚:“回王妃,是圣上打算把邻国送来的美人赐给舅老爷他们几个,但舅老爷他们皆婉转拒了!” “哪儿啊,”德王不遗余力背着舅兄们抹黑他们,“是岳父拒的,我看他们一个个都没吭声,指不定心里想要得很呢。” 舅兄们没以前那么讨厌了,但有时候还是蛮讨厌,尤其来跟小辫子说话,那激动看着小辫子喊妹妹的样子还是一样讨厌。 “你没要?” “啊?关我什么事?我忙得很。” 跟他忙有什么关系?宋小五笑了笑,“没给你?” “没给没给,他敢!我打不断他的腿!”德王心里犯嘀咕,小辫子就是偏心眼,一说到她的哥哥她就护。 怎么不护护他呢? 他才是一家子男人当中最该她护,她偏心眼的那一个呀。 宋小五没再说,催他去沐浴,“去洗好过来我给你绞头发。” 德王一听一看时辰,转身就往后殿走,没用三省他们侍候快快洗好了澡出来,趴在小辫子的腿上让她给他擦头发,嘴里还不忘嘀咕明儿要办的事。 到眼睛睁不开快要睡了的时候才道:“他在打听我们机关房里的事情,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 “是吗?”宋小五的手顿了顿。 “我没漏口风,让他猜着去。”等利器打造完,兵练好,到时候想打就打一场罢,打不服他! 德王打算装糊涂装到真相大白那天,不,装到那天也不认,气死他得了。 “他是十月生的,正好秋收的税粮陆续进京,我要挖个坑跟他换粮。”德王先是说的愤愤,接着又得意,“我拿马跟他换,让他看看我养的战马有多好!他养不出,心眼小,你等着看,一次就能气瘦他十斤!” 不是气瘦,那是人家日夜难眠寝食难安想着怎么对付他想瘦的,这叔侄俩别的本事没有,美化自己的本事还挺足的,宋小五摸摸小鬼的狗头,“打算换多少?” 还知道存粮了,出息了,不错。 “到时候看,不能要少了。我只出三千匹马,只给三百匹母的,我在让师爷他们算呢,等秋收的结果一出就看着要,反正我要加多一成的量。” “他不换呢?” “怎么可能不换?就是到时候免不了一争。”德王对大燕该做的都做了,他现在有儿有女,还有他们夫妻的一生要安放,那他就得一寸寸一步不让地跟他这侄儿争,跟这朝廷争,跟这天下争。 争到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他要把事情放在天下人眼里过一遍目,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晏城就该是他德王得的。 “那你好好做。”宋小五把他从周家和大燕手里拽了出来,没打算过多插手他后面的事,她只专心做好她能做的那一块。 多了,就成控制了。小鬼已长大成熟,这样的男人不是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她可不想走到了这步,还激起他的逆反心。 “是了,”德王张嘴咬了咬她的手肘,又抬眼朝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了:“他今天还背地里骂我惧内,呵呵,他不惧内,他厉害呀,厉害到媳妇过个寿小妾都能闹得鸡飞狗跳,这本事大着呢,太佩服他了,我今儿可大方,可夸了他不少句,险些把他夸晕过去,王妃娘娘王妃娘娘,你说我大方不大方?” 第178章 德王卖乖,德王妃想了想没附和,怕他下次更卖力。 要是真气死了皇帝倒省事,就怕把人气个半死,皇帝又会找事找回场子。 怨怨相报何时了,德王妃慈悲地想。 “小辫子。”德王也不是凭白献殷勤,他说得有趣,不过是讨个乖,然后能得王妃的奖赏。 可惜小辫子王妃比以前难讨好多了,德王现在使出浑身解数如愿的时候也不多,他眼巴巴地着德王妃,见小辫子无动于衷,当下大失所望地把头靠回了她的腿,看着空气喃喃自语:“有些人就是狠心。” 宋小五失笑。 小鬼已有儿有女,其实也没以前那样喜欢跟她撒娇,但一旦父兄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一多,好斗的公鸡就会挥舞着翅膀大叫着争地盘,一如年少时候。 次日,宋小五带了北晏回宋家,她到的时候是宋家的中午,赶上家中午膳。 她来趟宋府至少要吃一顿饭,宋家早上得了德王府的报就在准备,她一到就开席,这次跟上几次一样,只有宋母跟宋老太太她们在,大郎夫人她们几个得了婆母的吩咐不用来请安,用完饭宋小五把女儿让母亲抱去,她单纯跟老太太说了阵话。 老太太这几年活得久了很是贪生怕死,前几次身体不妙她都硬是凭着一口挣扎了过来,舍不得死,但经过几次枯耗,她也知自己来日无多,必须看晗青成亲方可瞑目。 她养孙子的目的就是有人送终,世代有人供奉她。 老太太因逼孙子成亲之事闹将了好几回。孙子年纪已大,又是朝廷命官,朝廷不安宁,他老借事故推托婚事,老太太三翻几次逼他就范也没成,现在以死逼他成亲,但看他答应得可怜,又答应了他婚事会由他堂姐帮他选。 关于宋晗青这个堂弟的事,宋小五就奉年过节他来给她请安的时候问两句,问的都是皮毛,也不深入。 她对宋家除了父母,连兄嫂都淡淡,更何况只是个堂弟。 不过,这不表示她真没把他们没当回事,要是没当,没把他们的命当命,她活得不必如此委婉。 现眼下这天下没有大乱,一切从大势来说还向着好的方面走去,这环境能容得下人讲点温情,宋小五翻着老太太罗列的几个合适的闺秀的册子,听老太太说完一个出身书香门第人家的小娘子,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他自己可有相中的?”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好歹?”老太太冷冰冰地道。 “他是宋家儿郎。”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你是你,他是他,比不到一块。”见她有点帮孙子的意思,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脸一沉,眼睛眯成一条缝阴沉地盯着她:“我是叫你来帮他选人的。” 可不是让她来帮他说话的! 老太太狠了一辈子,可没人说服过她,这一点宋小五自认哪怕她现在是个王妃,也不可能说服得了她,既然堂弟也跟这个祖母妥协了,她就安份地插一脚就是。 她笑了笑,把册子放下,跟老太太道:“行,我好好选,你中意蔡家?” 老太太是喜欢蔡家,那蔡女之父乃户部主事,主管粮草,之前是她那小儿子得力下属,现在他这位置也坐得牢得很,因为其兵部吏部都有人,都是要紧的亲戚身当重职,这样姻亲都身居要位的人家,整个燕都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可不好挑。 “蔡家不行,”宋小五否了,“与他们家沾带故的人家太多,家世太大。” 这是昏了头?老太太当下就冷笑了起来:“家世太大就不好?” “嗯,不好,到时候上头一巴掌扇下来的时候,死的人太多,”宋小五跟老太太道:“青晗以后是除了我爹这支外的宋氏一族的领头人,他跟我爹脱不了关系,宋家太大,于我爹于你们都不是好事。” “你怎么还在怕?”老太太横了一辈子,见到此时还宿头宿脑的孙女,简直就是恨铁不成纲,“你看看这天下现在不都靠的你们夫妻,你那个爹还有你兄弟他们?” “您,抬爱了。”宋小五朝她笑了起来。 老太太这心眼够偏的。 靠的他们?他们现在做到这一步了,是做出了点成绩是可以这样说,但再大的能力没有一个能施展的环境,就是天大的能耐又如何? 形势永远比人强,不尊重这个事实的就是再有天赋再有能耐,不管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不过是一起事件的陪葬品。 “小五,祖母是来找你说事的,你这是何意?谁家找亲事不找那最好最强的,怎么到了你这就非不行了?你不就找了你的夫婿?” “我说不成,您觉得这事情我们还能谈下去吗?”听她的不? 老太在气得砸杯子。 她精神还挺好的,宋小五摇了下头,叫下人来收拾好重新抬了茶上来,她跟这时闭着眼不瞧她的老太太道:“晗青够强,找个差点的我也怕压不住他,你看找个跟他差不多的与他举案齐眉如何?” 老太太冷嘲了一声,眼皮连动都没动一声:“又是他跟你说的罢?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听他的?” 要不是有她一手教导,他能有如今的出息? 老太太是一直以来不太把孙子当孙子的,哪怕是给她养老奉终的,但因她给的多,对他就更苛刻,她这些年所变得和婉了一点的温情都让她用来跟宋家在都的那些族人打交道了,并没有对她的亲子子孙孙好一点,她有点的那一点子真心要是不去想,可以忽略不计。 宋小五这些年跟小堂弟不亲近,这也能明白为什么小堂弟到现在还把她这个冷淡的堂姐当救命稻草,实在是老太太让他无法靠近。 但老太太对他有那万般坏?也不绝然,老太太还想着找她来找个让他喜欢点的。 可这一点点好意,在她强硬的态度下没法让人感觉出好,能不排斥厌恶就不错了。 要是再来一个像老太太还有他亲娘那样的女子为妻,宋小五怕人是好不容易养大养成才了,没几年小伙子又得郁郁而终。 一个男人一生身边都充斥着这样的女人的话,不毁也得毁。 老太太这嘴啊,宋小五顿了顿,在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她张了口,淡淡道:“就由我来选罢。” 她回首看向张着眼,木然平视着前方不知道看着哪处的老太太:“我这几天把人给选出来,由你掌眼定。” 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眼睛一转瞥向她,无可无不可地又把眼睛转回了原处。 宋小五又跟她说了几句话,但下面老太太都不答话了,宋小五说罢见再不走这午休也歇不了多长时间,就起了身。 直到她出门的时候老太太都没说话,换以往宋小五头也不回就走了,但这次她趟出门槛回了首,叫了她一声:“老太太……” 宋小五口头上不会怎么跟人示弱,她在老太太的视线里朝老人家点了下头,算是致歉,这才转身离去。 她跟老太太算不上一路人,但宋小五想过如果不是她的人生转的无数次弯上没有遇到那些让她好好生存的人,她没有在这些人给予的善意温情当中学会柔软,她会不会跟老太太有雷似的地方? 应该会有,因为在本质上她们都是执拗着不肯轻易认输的女人,当身边人所有不可靠的时候,固执才是活着唯以继命的信念,谁都不能打破。 要不然一旦有否定的念头,那就是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 宋小五这次亲自过了下堂弟的亲事,在朝廷几家新起的青年才俊当中挑了几门门户相对简单的人家送到了老太太那边。 她挑的这几家有一大半相对老太太挑的那几家有些不出彩,但每一家都是燕都中人,女儿家也近在眼前,她打算这亲事定之前至少让晗青过一眼。 她挑的这几人当中,有一家挑的人家相对显赫,与皇亲国戚沾边,老太太给人送来的消息当中就是选定了她。 此女其嫡母是皇室公主,但这公主早年丧夫,她膝下无所出,此女是妾室所出的夫家的唯一一个女儿,便养在这个公主的膝下当嫡女待,由她一手教养。而此女秀外慧中,宋小五曾在外面的宴席当中见过她好几次,对此女的性情算是有些了解。 这位公主是皇室当中很不沾政事的那一群皇亲,宋小五隐约觉得这位公主不太喜欢她,但这位中年公主谨言慎行得很,从没有对宋小五表达过不喜,宋小五又觉得她膝下的那位女儿确实是好,而且这位小娘子的本家娘家势薄,就一个伯父也是早年逝世,现如今就一个早没有什么来往的堂兄,还不在朝廷任职,所以在考虑过后,还是把此女纳入了给老太太将选的范围,没想老太太头一个看中的是她。 老太太人不太中用了,但眼一点也不花,宋小五知道那位公主心里对她有点看法,但在听过老太太传来的口信后,抬手就亲自给公主府写拜帖。 帖子送过去两天,公主府才在宋小五提出的拜访之日的头天应了诺,说府上恭迎德王妃大驾。 这厢宋小五去了公主府,得了这公主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饶是德王妃没有跟她兜圈子直接指明来了来意,这位低调谦和的公主还是婉拒了她。 而德王妃去了公主府替宋家儿郎求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燕帝当日就召见了宋大人,说要为宋晗青赐婚,赐的还是符相族中之女。 第179章 皇帝之前给宋家的好处都是金银财宝土地这些实财,最痛恨的就是宋大人染指他的臣子,扩张自身势力,这下愿意把心肝宝贝一样对待的符家族中女指给宋家儿郎,宋大人当下听了就傻了眼,瞪着皇帝的眼珠子已鼓出眼眶。 燕帝一见他这模样,也是眼睛一瞪。 怎么地,还攀不上他宋家啊? 宋大人被皇帝这一瞪回过神过来,抹了把脸,“不是,圣上,这,这您是要干嘛啊?” 宋韧被挤压,没了实权不用担责,这胆儿疯长,又跟皇帝斗了这么些年,老熟人了,这说话也敢比以前放肆了那么一点点。 燕帝面无表情:“知道宋大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要不您回去跟您‘家人’商量商量再回复朕?” 这家人是谁,皇宫里就没有谁不知道那个人是德王妃的,宋韧当下就笑:“您这话说得!” “商量好了就回朕一声,朕也不给你们强行指婚。”燕帝冷冷道。 他懒得跟宋韧还有他背后的那个德王计较。 这宋家还好几个年轻一辈的都任劳任苦,要是个个都像了宋大人和德王妃,燕帝就是担着国力受挫也得杀了这一大家子。 是以领旨的宋大人干笑着回去真跟家人商量去了,他还假模假式地在家里呆了两天,跟老太太和老师祖他们通过气,商量了又商量,才去德王府。 宋小五之前已收到了她爹的消息,跟德王已商量好事情,所以等宋大人一来,父女俩一碰头,茶还没上,几句话的功夫,她这边一听堂弟也有答应的意思,就跟宋大人把意向定了下来,跟他道:“那就遵旨,不过指的那族女确定是二房长房的女儿?” 符二房就是符相叔父,也就是以前带他们宋家出青州的符先琥。 皇帝这次之所以有诚意,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符家许配出来的女儿就是符先琥的嫡孙女。 符先琥大人被宋爹后来踩得那个叫惨,没少受气,这次能把孙女儿都许到宋家,不知道在家里吐了几缸血。 这次皇帝的怀柔政策大气得让他王叔德王在家里嘀咕了好几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圣上说是,就应该是了,这不会临时变卦罢?”君无戏言,宋大人不觉得皇帝会拿这事玩笑,“这话一出,想必之前是定笃过的。” 这肯定是跟符家商量过,才召他说的。 “嗯,”这倒是,宋小五点了头,随即笑了起来:“这下热闹了。” 符家有一段时间那跟宋家是不死不休啊,现在两家结亲,宋小五就是不去想符家有那“天命所归”的运气,就是想着这些年两家之间的那些龌龊,就足够朝野上下唾沫横飞了。 “可不是,”宋韧也觉得皇帝这一步以退为进的棋走得太妙了,笑叹道:“符家那可是大家啊。” 不说散在各处的大小旁支,就燕都这一主支就有上千人,其中人才济济,宋韧在朝中最得人心的时候也不过是能跟符氏一派斗个平手,平时都是点头哈腰称是的时候多。 能跟符家绑一块,宋韧如何不动心?他不止是一个父亲,更是宋氏一族现在的领头人,他得为宋家着想。 圣上抛出的这埠香饽饽,他不仅要叼着,还要叼得紧紧的,不能让这成一场空。 “儿啊……”宋大人那眼睛又转到德王妃身上去了,那眼神狡黠得就跟偷了条大鱼的老猫一样。 “好,这次定亲的章程由我来。”宋小五知道这事她出门跟符家打交道才最稳妥,“对了,老太太怎么说?” “还怎么说?”宋大人喷笑,“一口一声‘交给你叔叔做’,看着我还非要挤个笑给我看,我在她那用了顿饭,专挑她喜欢的菜吃她也一声不吭,可拿得起放得下了。” “你还逗她?” “就那么回事罢。”宋大人笑叹着摇了摇头。 也算不上逗,就是他确实愿意多看看老太太有气发不得的样子,他不可能奉养老母亲,更不可能求着她给他几个好脸色,也就只能从这些小事上找找平衡了。 她活她的,他做他的,各得其所,各得其乐。 “她高兴就成。”宋小五也估计老太太不会不满意。 老太太还有着一个有朝一日,她的孙子会远远胜过她不喜欢的小儿子和小儿子的后代的梦。 这个梦现在看着有望了,这把年纪做梦还能梦想其成,老太太这是要喜疯。 “那你打算今日就去回了圣上?” “等会出了门就去宫中,问起我就就说我去面觑的路上顺道看了看我外孙女。”可不是专程来的。 宋大人打算进宫就跟圣上打哈哈,一句重点也不提,能添一点堵是一点。 这也是他对圣上的一份心意不是? 圣上这次是大方了,但何尝没有等着他们宋家在与符家结亲出丑的意思?符家可说是大燕除了皇亲国戚之外的高门一大户,有诸多皇亲国戚还比不上他们家的大,这样一个人家,光有品级的夫人就上百,他们宋家从老到小,再算上出嫁的女儿也不过十个妇眷,在内眷为主的婚事当中,宋家内眷能不被符家压得死死的? 这次,只能女儿出面,他敢说,圣上正等着这一道呢。 就跟圣上要是不高兴点他宋韧晚上能多吃一碗饭一样,他女儿要是不顺心点,那位尊上怕是得多吃整整五大碗。 宋小五见宋大人一脸的鸡贼,她笑而不语。 宋大人这副“我能与天再斗一百年”的样子可说是越老越可爱,一个男人活到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斗志,有这个生气勃勃的样子,不讨喜都难。 ** 没两天,皇帝赐婚,宋家与符家成亲的事就传遍了燕都,转而传遍了天下。 圣旨赐下的第二天,宋小五先去了宫里面见了皇后,让皇后出面做东,摆个小宴约符家的夫人跟宋家的人在宫里见个面。 德王妃别的不好说,就是面子比天大,她进宫说了来意,皇后转头就跟女官吩咐去符家下旨,又叫来了掌事太监明日摆宴的事,还当面就摆宴是在殿中还是御花园的事商量了几句,最后选择了偏南一角的御花园。 那地方有一些皇后亲自种的菜田,在德王妃的带领下,皇后现在也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对桑农之事头头是道。 那是皇后的爱地,把宴席摆在那片是相当给面子了。 宋小五说了来意,皇后几句话就把事情都安排了下去,皇后有意思,宋小五想了想政事她不能掺和,不可能给皇后绵上添花,便对皇后道:“你附耳过来。” 她给皇后出了个积累民望的点子,无非就是晏城也在用的那一套,就是用伤兵开垦田土壮民,然后用其中的佃银养孤寡孺弱,让孤寡孺弱所产出的那一部份再养更多的同道中人…… 现在这个天下,最多的就是无依无靠之人,这些人有大半是要被命运淘汰死去的人,但如果都活下来,只要上位者的方向不变,这些人就都能活下来,这多出来的劳能也能加快大燕的进展。 这是好事,也是功德,这点子说不上有新意,但具体怎么操作的细节才是最最重要的,尤其是主事者的态度和操作方式才是决定事情成败的根本,只要是能说得出来称得起点子的点子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差的都是实力和执行力,于是皇后这一附耳附了半晌,宋小五才把主要细节跟她说了一道。 说罢,她停下喝了几口茶,跟皇后缓缓道:“你这几天挑个身边人去跟闻姑姑学几天,这个闻姑精通。” 权力都是一步步握到手里,要经自己的手才能称之为权力,有了这些,就是拥有心爱女子的男人都要在她面前退步,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东西了,皇后现在执着不可放的无非就是这些东西,听了这话她对德王婶的笑都真诚了许多:“王婶的真心,侄媳妇领了。” 她也没料到时至今日,她没跟德王婶撕破脸不说,居然还能互通有无。 还真是相互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必争一时之气,活到最后才能笑到最后,”宋小五直接间接养出了很多人,如皇后皇帝这样的敌人,还有如大郎他们和闻杏杨柳这样的身边人,她看着是做了很多蠢事,但也给自己算是盘算出了一片尚能喘息的地方。当年她要是为着一时之气狠心把皇帝杀了,天下乱套不说,小鬼与她也得不死不休,这天下哪有一步到位什么都有的事情,“哪怕你至死都心气不平,你活到最后,才有机会在仇人的坟前举杯欢庆不是?” “您可真是,太会说话了。”皇婶这话说得可是太有趣了,皇后顿时笑得前仰后翻,拍着胸膛连连咳笑不止。 第180章 皇后笑得状似开怀,宋小五脸带着淡笑收回了眼。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人就没有永远的仇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很容易短命。 宋小五收回眼间隙,皇后看向了她。 小皇婶现在比以前温和多了,以前那个沉暮如止水的少女在有了孩子后就像打开了七情六欲的关卡,身上没了那让人不敢靠近的刺,显得像一个……凡人了。 她有了明显的软肋,不再高高在上,皇后一瞥之后收回眼,面带着微笑,跟德王婶就着符家的事闲谈了起来。 符家现在是符大爷夫人,符简的兄长之妻、他的大嫂掌家,符家主支长房的大爷自身资质平平,但他夫人是个厉害角色,她上有婆母符老大夫人,下面还有身为相夫人的弟媳,但符家内府所有大小事都要过问她,掌家权就在她一人手里。 “她这人您也见过,百样玲珑的一个人,符家能由她说了算,她是再能耐不过,也最会给爷儿面子,”皇后含蓄地跟德王婶说,“我听说符家家里有些爷们不能过手的事只要是交到她手里的,她就没有办不好的,那家里就没人比得上她过。” 勾心斗解给人挖坑这种阴私事,是那些妇人们最擅长的。 皇后有此警告,是因德王婶不太喜欢这些作举,她有德王叔,在德王府里她说一不二,连王叔都不会反驳她一句,她是没在烂泥潭里栽过跟头,不知道这其中的憋屈。 “我听说了,”宋小五颔首,“是以我先找上了你,先上杯敬酒。” 所以她才出头。 要是她娘来,打落牙齿和血吐的机率太高。 皇后这边发了话,符家那边马上就回了话过来,确定了明日符家人的进宫,宋小五就出了宫,先去了宋家。 她进宫用了简单的仪仗,前后有五十余人,所以一出宫她就让人替了她上了马车,她则轻装上马带了两个丫鬟和十余护卫走晏街去了宋家。 宋家不是很远,但马跑得不快,也花了半个时辰才到宋家,而宋家边早已收到了消息,张氏在门口等着女儿,还有宋小五这次要见的嫂子应氏她们也到了。 明日她们也要进宫,宋小五今天把家里的人聚齐了,为的是先通个气。 去老太太房里的路上,张氏沉不住气跟女儿问了一声:“明早就要进宫?” “快了?” “一两天可是能摧迟?”这一个晚上,怎么做准备?这婚事来得太急了,张氏现在脑袋都是晕眩的。 “无碍,你且备你的就是,明天只是我带着你们过去先给他们个下马威。” “啊?” “在她们还没压我们之前,我先仗势欺人一下。” “这……”张氏哭笑不得,小声道:“往后都是亲家,以和为贵,你就……” “你就听我的。”宋小五接口道。 家里应氏、白氏、郑氏这三个嫂子听到,不禁皆往小姑子那边看了过去。 婆母不糊涂,但心肠好,做人喜欢让着人一些,但小打小闹的以和为贵伤不了什么,可现在这事可不小,谁也说不定这让一步可能就是让出半边天去了。 “聘礼的事,祖母那边有跟你提没有?可是由你主张?”宋小五紧接着接道。 “你爹回来说你让我操持这事,你祖母哪有不答应你的?这事便由我这个当叔母的主张了。”因此张氏才挂心,生怕有操持不当的地方,折了侄儿的脸面。 “这面对外面的,由大嫂她们帮着你处置,你要紧的是稳住族里的人还有大伯此人,嫂子她们身份不够,不好管族里的长辈,就由着她们经手跟符家那边的来往。” 宋小五跟她娘说话皆是陈述,她作主惯了,张氏也听惯了她的话,当下朝儿媳妇们看去。 不等她说话,应氏她们就朝她福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还请母亲放心!” 这三个媳妇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张氏是知道的,眼看她们如此兴奋,她怔了怔,随即朝她们笑了起来:“那就交给你们了。” “诶。”应声的三郎的媳妇白氏,只见她娇俏脆声地应了一声,朝张氏甜甜地笑了起来…… 这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小姑子都答应了,最重要的是她愿意尽心为婆母分忧。 郑氏跟婆婆是最亲的,平日跟婆母说话最直接,这时她道:“娘放心。” 反倒是应芙没有说话,她沉稳矜持地朝婆母福了一记作了担保,朝小姑子看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尔后她又顿了顿,偏过了头朝小姑子那边的方向垂了半首示了礼。 她这举是在宋小五被她看过来时,也看向她的时候做的,她做得很明显,满是示弱的味道,她当着婆母的面做出此态宋小五还想得通,但当着妯娌的面拉下面子,这还颇让人意外,宋小五不禁挑了下眉。 这好强的大嫂这是在跟她示好? 宋小五觉得意外,但意外的同时,她也朝这位大嫂明显地垂了下头当是回礼。 这位应姑娘能想通就好,哪怕是作态呢…… 宋小五看到了身边母亲欣慰的笑,她反手扶了宋夫人的手,捏了下母亲的鼻子,悠悠地道:“就让你的儿媳妇们这次为你开疆辟土出次头,你只管磕着瓜子瞧她们的厉害就是。” “那是亲家!”张氏马上因女儿这口气头疼不已。 “是亲家,没说不是,”这厢快走到老太太的地方,踏过十余丈的林荫道就是老太太的院门了,宋小五依稀看见门口有人等,怕老太太出门来了,扶着母亲的手脚步稍微加快了点,“只是人家惦记着当年我们宋家利用他们上位却不思回报的仇,怎么可能给好脸看?您那位老大人,这些年可是没少刺激他曾经的这位上峰大人的,我可不想在宋大人那里报不了的仇,报到你头上来。” 张氏听了直跺脚,“胡说八道,你爹跟符老大人那皆是涉及朝事的正常交锋,这朝廷议事怎么可能没有不拌句嘴的时候?” “娘,人家早知道我爹私下跟同僚说其小肚鸡肠的那些话了,宋大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记在小本本上了。” 张氏被指出,尴尬地笑了笑。 宋大人千般万般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好酒贪杯,一喝多了就喜欢跟至交好友说道那位大人小气,这位大人也很小气,连圣上都被他说过小气过,宋夫人有时候也在想圣上能容得了她丈夫女儿横行霸道,也是很辛苦的。 她护短,但也心虚啊。 宋夫人尴尬地笑到了院门前,宋老太太在门口等,看到她们一行人,老太太眼里只有孙女那一个,看着孙女就伸出了手:“怎么才来?” “走慢了些。”宋小五扶了她。 “给你煨了奶骨头在炉上,快好了,进去喝罢。”老太太打心眼里觉得松快,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越过门槛的时候见孙女两手扶着她,等进了门,她转头朝宋小五露出了笑颜:“进来了。” 她等了很漫长的时间,等了太久太久,把腰都弯到地上了都以为这辈子无非是带着怨恨死去,谁知道死到临头了,老天又扔了根香骨头让她啃,让她扬眉吐气。 “好。”宋小五亲眼见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老太太,扶着她的两手在中途顿了顿,其后索性没有放开。 走回屋中的途中,老太太连连回头看了她好几回,等到都落坐,说起了明日去宫的事情,见孙女不说话的间隙双眼沉默地看着她,就是老了也没糊涂的宋老太在儿媳妇她们走后没走的孙女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放心,不会坏你的事。” 宋小五闭着眼靠着老太太的肩:“宋大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不喜欢他,为何到现在你都还在憎恨着他。当初他还当以为你喜欢我,就还是对他念着点情,其实到今天他还是有点这么认为。” 宋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狠戾地露出了笑意。 是吗?那他可太天真了。 “老太太,谢您了。”谢你把那点子情给了我,宋小五握了她的手,睁开了眼。 老太太别过脸,她老迈垂下的眼皮笼罩着她的眼,让她的老眼显得狭小又阴毒,她握着小五的手,跟孙女一字一句地道:“他曾伤透了我的心,我没有亲手掐死他,就是我给他留的情份,我不欢喜他?他何曾欢喜过我!” 最后一句话,被老太太咬牙切齿地嘶吼了出来,这一刻,终生没有宽恕过任何一个对不起她的人的老妇人眼睛直流,“他尝的滋味有我当时疼吗?他是我怀胎十月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他帮着那个老东西害我,帮着他那畜牲爹冷落我,他不要我,难道我就会要他吗?” 宋小五听着没有吱声,立马坐起给老太太顺气,见老太太呼吸不顺,她皱着眉让府中的大夫过来,一通忙才把老太太安抚着睡了过去。 等大夫走了,过来守着的母亲支开下人退下,她让母亲先回去,沉默地看着睡着的老太太,过了一阵,身边人来催她回王府,她想了想,让人回去传话说她今晚不回去了。 当夜亥时,老太太没醒,德王悄悄来了宋府,他一进宋府就朝老太太院子里直奔而来,一进门解了披风搓了搓脸手,把冒风而来的冷气搓走就往眼睛看着他的小辫子走去,走过来了弯下腰,低头用头抵着她的头,小声地道:“你怎么不回呀?” 他等着她回呢。 “跟老太太说错了话,陪陪她。”宋小五亲了亲他的嘴,慢慢地翘起嘴,话在他嘴间呢喃了开来。 他年少时,她用了无尽的耐心陪伴他长大,她曾以为他爱慕的是她的强大,但在如今他跟她一样强大的现在,他的爱慕一如往昔,宋小五才想,其实在他的岁月当中被滋养出新的生命的有她那抹苍老疲惫的灵魂,他跟她的母亲一道,给予了她最需要的最为可贵的感情。 德王嘟起嘴,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又咬了一下,方才松开挤进了她的椅子里抱着她,等她在他腿上坐稳了,他亲了亲她的脖子,叹气道:“那好,你陪她,我陪你。” 宋小五无声地笑,又转头看向他。 德王被她看得拦她的眼,叹着气道:“别看了别看了。” 再看心都装不住了。 第181章 晨间老太太醒过来一次,宋小五坐在一旁看服侍娘子喂她喝了半碗参粥,等人睡下就跟德王走了。 她没去父母那边,只让人传了话,走到门边宋韧身边的老长随过来跟宋小五说了几句话,送了姑爷夫妻俩到马车上。 宋老夫人再醒来是被叫醒的,听身边人说娘子已与姑爷回去了,她垂着眼没作声,等儿子媳妇们带着孙媳妇去宫里之前过来跟她见礼,她刻意缓和了神色,儿媳送到她手上的茶一接到手上就喝了。 今日去宫里不带宋老夫人,但她是家里地位最高的,更何况晗青乃她一手带大,去之前免不了跟她要讨个话,宋张氏见老太太脸色不错,心里也放下了口气,嘴里温声道:“媳妇这就要带着大郎媳妇她们进宫了,前来跟您请安,有什么需注意的,还望您点拔嘱咐几句。” “注意礼数,不要冲撞了贵人,旁的也没什么了,你只管按你的心意行事就是。”这事小五领了头,一手做了主张,老太太中意依赖她这个孙女,也怕一不如这个孙女的意,孙女便撒手不管。 她是横不过那个从小就没谁改变了其心意的孙女的,只能按着她的路数走。 老太太好说话,这请完安临走前还道了一句:“这几天雨水多,路上注意些,小心行驶。” 张氏领着儿媳妇们连连道是,在旁没怎么出声的宋韧在送夫人出门时就此跟她笑言了一句:“难怪你闺女要提早过来为你打点。” 亲娘这不想也得强颜欢笑的样子,一年难得有一次,这也是她最像一个母亲、一个长辈的时候了,宋韧啼笑皆非之余,还是有百感交集。 一家人从分到合,到晗青成亲后又要分,能牵扯到如今还能像个样子是女儿在当中一手维持,宋氏一族这些年能在京能成气数,靠的也是再如何也不能撕破脸的共识好歹没让内忧成患,族人之间成助力的多,拖后腿的少,就是一荣俱荣都是各自出了力的,这基石打得坚牢。 女儿出嫁后说是不管事,但帮着她把最需要稳住的人心稳住了,这就是最大的帮忙,张氏一直知道这个中利害,这厢她靠近丈夫,轻声回了一句:“就是因着如此,我们这个家就是形势散了神也不能散,但愿各家能帮扶各家,各家撑起各掌,不要费了你们一番心意。” 这个,到底看的是各家各人的行事手段,哪怕是自己亲儿子几个,宋韧也不敢说他们往后就不会走错路遭至覆灭,势也时也,尽人事看天命,宋韧扶了夫人上了轿子,待她坐定,与她笑道:“夫人,你是我们家最懂得吃亏是福的大好人,我们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依着你呢。” 这话被宋大人说得很不正经,宋张氏白了他一眼,路上又想一家子走到今天上有老下有小,更怕倒下,她还是谨言慎行,莫要无端为别人心软来的好。 宋家人去宫里去的早,到了臣眷能进出宫的小西门外侧,等传话等了小个时辰,刚等到通报的宫人来传可以进门,后面就来了轿子,是符家的人到了。 宋家今日来打点的是宋韧身边的师爷,轿子没到消息就传到了张氏耳里,张氏忙下了轿,让儿媳妇们下来,她倒是不拿架子,符家那边也是轿子一停下,当家的符大爷夫人就赶忙下来扶了家里的老夫人过来跟她们说话。 这刚一见面,双方人和和气气的,打完招呼,张氏见他们一行还等着人去通报,便道要等着与她们一道进宫。 宋夫人这好脾气,符家人是早就知道的,宋韧见上京那几年,奉年过节张氏都要给符先琥这一房和符府送两份礼,后来还是符先琥厌了宋韧这白眼狼臣下屡拒了宋家的送礼,宋家这才断了跟符家的联系。 这厢主房那边有自己的心思,怎么说都要压宋家一头,对上面人有个交待,但要嫁自个儿女儿的符先琥原配夫人可不想都成亲家了还跟以前一样跟宋张氏冷眼待之,她女儿是嫁过去当儿媳妇的,过的是好是坏长辈给的脸最重要,是以哪怕以前折过张氏诸多脸面,这次亲自托了张氏的手,亲亲热热地跟张氏说起了话来。 她拉得下脸,张氏起初略有诧异但很快就了解了她的心思,温和地顺着她的话一问一答,不见芥蒂,倒让旁边的符家人和自家人各怀心思。 这头两家人在等着进宫,德王妃的马车行至正西门,宫门就打开了,皇后身边的女官郑才人从门内出来相迎,请了德王妃下了马车,步入宫内上了宫里备好的轿子,没多时就被快步抬轿的内侍抬至了凤宫。 皇后见到德王婶笑开了颜。 她因内宫之事跟皇帝不冷不淡了好一阵子了,德王婶这一来,皇帝就跟着来了,人来了皇后也不跟他置那股子气,起了话头把压了好一段时日的一些事情一道说完,该定的都定了,有一大半都按了她的心意走,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逼皇许下了她能过问朝中大事的承诺,这已记在起居册上搁上案头事成定局了,她这心上的事去了大半,见到德王婶来了,笑得笑中带蜜,格外可人。 这真心笑出来的样子就是要比装出来的好看,宋小五见皇后如沐春风,动人至极,不由抬头往宫门上的天空多看了两眼。 皇后见状,眼睛微转,忍住了笑。 她那眼波流转,倩目生辉的模样,更是娇俏。 “这是一大早捡着了宝贝?”皇后这巧笑倩兮的样子灵动得很,像个得了至爱珍宝的小姑娘,宋小五多看了她两眼,问道。 “只是心里高兴。”皇后不把话说穿,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最好是传到皇帝和内宫诸妃耳里。 “那该多笑笑,样子好看。” “噗。”小王婶老成的话更是让皇后笑了起来,挽着她的手往殿里走:“御花园那边正在布置,您呐在我这喝杯茶再去也不迟。” “他们还没到?” “都到了,你娘家的人最先来,刚来传话说符家的也到门口了,进来要得了一会儿,您先喝口茶润润嘴,等过去他们也该到御花园了。” “多谢。” “您客气。” 皇后嘴里说客气,但等德王妃一坐下,她就开始问起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来,无非皆是一些早在皇帝那已经过了眼的细节处。 这些都是后宫妃子不能过问的事情,前朝也只有臣子们能议论谈论,但世事无绝对,德王府的德王妃自一开始就有这些男人们才拥有的知情和主宰权,而皇后也从皇帝那争到了许可,现眼下她也是能过问这些事情,参与朝事了。 德王妃得德王厚爱,议政的权力来得轻而易举,自她嫁到德王府就有,去了封地之后没两年就成了连朝臣都认定的陈规,但皇后的权力来的步步艰难,于是问及德王妃燕朝铁矿和炭矿的分布产地和挖掘方式来,每一句话都问得很清楚,不明白的地方紧接着连问两三次的情况都有,直到她完全弄明白才止。 她这一追问,她宫里的人识其脸色,在符、宋两家人先到了御花园半个时辰后,才在她喝茶歇气的间隙上前禀告。 等她们到了御花园,跟德王妃一路说说笑笑的皇后眉目飞扬,见到两家人,还亲自扶了符家那位老夫人,嘴里笑道:“老人家可别多礼,快快请起上座。” 皇后亲切如昔,但她现在的亲切跟以前的亲切截然不同,跟以前符家人见到她的模样可说是大相径庭,分差太明显,符老夫人被她虚扶着抬眼看了她一眼,看到皇后近在眼前带笑的笑眸竟是不敢像以前那样多看打量,慌忙低下了眼,忙道:“不敢当,折煞老妇也。” 皇后笑而不语,偏头就往张氏望去,这次她手伸了过去实实扶了宋夫人的手臂,转头朝站在座位前的王婶微笑道:“小王婶,以前我还当您跟宋夫人不像,也是我以前眼神差了,现今一看,也就宋夫人这等姿容能生出您这样的国色天香来。” 小王婶面无表情,看着淡定地猛拍马屁的皇后。 皇后又笑着扶了宋夫人走了两步到椅前,“您请坐。” 随即她迈步到了小王婶面前,笑道:“我不多说了,您坐您坐。” 生怕小王婶等急了,她扶着小王婶就落坐。 宋小五等她落坐了方才屁股就椅,冷冷地看向了那一堆看着皇后与她亲亲热热的一堆人。 她面前一堆脸上带着笑的符家人也看向了她,然后,一个个在她的眼神下低下了头…… 第182章 “老夫人。”宋小五调头,看向了符老夫人,朝她颔了下首。 今日此举,是跟符家打招呼,也是给符家下马威。 皇帝抬举宋家,也要制衡宋家,符家身为他的心腹只会按他的心意行事,嫁女一事是为释放善意,但说透了,也不过是一个女儿,大不过利益去,但这个桥梁燕帝敢给,宋家就敢要这个契机。 宋小五跟宋大人一样,中意符家,是中意符家往后的前程——符家现在是大周法家之首,只要大周缓过气来,法家必为先。 重典治乱,严律治国,这事哪怕燕帝不推行,德王府也会跟符家一道推法崇律。 这是符家的领域,而符家作为法家表率,哪怕大周命运轨迹已变,但它对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依旧不可逆,这个天下的治理,离不开符家。 而宋家想与符家相提并论,一开始的势就不能失。 皇帝用符家压宋家,她也可以用皇后压符家,至于皇帝跟皇后怎么争,那就是这小两口的事了,她只要在必要的时候让德王府提供足够的利益让他们撕扯就行。 大周这一块大饼,才刚开始画,足够不少人分——一切都在开始的阶段,按这有限的发展,再过三十年也不到饱和到为一块骨头大打出手的阶段。 “王妃娘娘。”德王妃身份超然,哪怕是符老夫人明面上也得对她服贴,在与德王妃垂首回礼之后,才在皇后身边女官才人的笑脸相扶下坐下。 宋张氏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嘴站着,宫人扶着她也没动,眼睛盯着要结亲家的旧日上官夫人脚步移步,看样子是坐下了,她才抬了抬眼睛,朝那边微笑致意,款款坐下。 符夫人略一怔,看着张氏缓缓侧点了下首,算是领了她的意,转而朝上首的皇后和德王妃看去。 “老夫人今年贵庚?”上位,此时与皇后半排坐着的宋小五朝坐在皇后下首的符老夫人道。 因是平常的小宴,这主侧位分得不明显,上下坐得离得很近,最末尾离得最远的也不过半丈的距离,宋小五说话的时候往皇后那边靠了靠,离符老夫人更近了。 符老夫人说是符家的老夫人,年纪不过五旬余,年纪看着也不大,这厢她头往德王妃的方向偏了偏,回道:“回德王妃娘娘,鄙老五十有六了。” “看着挺年轻,”今天是个拍马屁的好天气,德王妃也不吝啬这嘴里的好话,跟符老夫人聊家常一样平和,“来年做寿,还请老夫人给德王府送张帖子,我好带着世子他们上门沾沾福气。” 符老夫人愣住了。 “嗯?”宋小五瞥向她。 符老夫人马上反应了过来,语气恭敬有礼:“哪用得着您有此吩咐,您能来就是老婆子的福份。” “应当的。”宋小五是来释放信号的,懒得说太多废话,跟符老夫人示过好,随她怎么去想,就与符老夫人下面的符夫人道:“大夫人,好久不见。” 符先琥是他这一房的长子,以前她是府台夫人、仆射夫人,现在符先琥不在朝任职,宋小五这一声“大夫人”算是高抬,符夫人矜持朝宋小五低下头回了一句:“不敢当,德王妃有礼了。” “客气。”宋小五接下来朝当家主持中馈的符家大爷夫人看去,没跟她说话,仅朝她略点了下头。 后面的,她都只扫了一眼。 符家现在身份仅处于符老夫人之下的符简之妻今日没来。 “这是都见过了,接下来就议议章程罢。”皇后笑意吟吟地看德王婶出符家的人的意料跟人打过招呼,张了口。 “母亲?”宋小五朝她娘看去。 宋张氏先是跟皇后致意了一下,朝符老夫人和符夫人笑望了过去:“今日有幸能见到老夫人和大夫人,也是龙恩圣眷,把贵府贵女指给了我家中儿郎,今日前来也是想跟诸位亲家见个礼,问一问我府来日上门纳采,贵府有什么礼数。” 张氏很客气,符老夫人亲自回了话,“宋夫人有礼了,我家就是一般人家,没什么忌讳避讳之处,贵府按一般常礼来就好,有圣上亲自指婚,这就是我们符家和我家丫头天大的面子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张氏笑笑不追问,又跟符夫人问起了其小女的喜好来,符夫人也是打哈哈,说女儿性子善,没什么不喜的地方。 “这位是……”张氏看向了符家当家的那位大儿媳妇,语气迟缓。 “啊,这位是我家大嫂的大儿媳妇……” 此由开了口个头,符家的也问起了宋家来的这几个媳妇的身份,两家带来的小辈见过面,说起了话,场面算是说开了。 皇后在,说话一直中规中矩,直到皇后起身说有点疲乏,要跟德王妃回殿歇息片刻,让她们接着玩,等她们一走,两家的话才多起来。 这厢皇后受了小王婶的暗示起身回了凤宫,离了御花园,与小王婶一同漫步回宫的皇后问了一句:“您这是只出半个头?” “还不够?”宋小五反问了她一句。 皇后但笑不语。 “要不,您以为?” 皇后想了想,“还以为您要把人踩实了。”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难道不是下马威吗?不过小王婶这行事喜欢留一线,作为受益人的皇后不是头一次领教了,笑笑不语。 也就是她身份在顶着,德王府也就她一个德王妃,而德王府已不是富可敌国可形容,德王叔铁手牢牢掌控着封地、封地兵马还有宗室,要不然,小王婶这种说是留一线但拖泥带水的手段,早不知道死几回了。 但她就是活到了今天,皇后不好说什么。 “毕竟是圣上的好意,只要能相安无事,我们不会多事。”我们里包括德王,这话,宋小五说给皇后听,也是在说给皇帝听。 不管这示弱皇帝会不会听,德王府得说。 不过是皇帝与德王府,还是朝廷对皇帝,对德王府彼此之间种种相互制衡的手段、迂回都有其必要,这是谁也不相信谁必经的过程,而人能凌驾于万千动物之上是因为有沟通合作的能力。而在谈得拢与谈不拢之前,首先就得有个谈的机会,皇帝不是那个能给出机会的人,他能走到如今,得益于他有个推着他往前走的德王叔,没了那个傻子,天下没两年就得成符家的了。 不知道按皇帝那脑子,这事能不能在他死前想明白。 也许他早明白了,就是不肯接受。 果然,面对德王婶那听不出什么真意的示弱,皇后莞尔不已。 相安无事? 这可太难了。 德王府能把晏地交出来吗?交出来了一辈子不出京城,也许圣上能容世子承三代。 ** 傻子德王这日上午带着宗室两个老侄子,还有他们屁股后面的几个宝贝疙瘩儿女在溪涧叉鱼,突然想起了德王妃,于是这一上岸他就往脚上套鞋,跟身边挨近侍候的老堂侄道:“老三,我回家一趟,你跟老小呆着,我下午要是没回,你们自个儿回去。” 就不要等他了。 “叔公,你去哪啊?”周家带过来,此时在河边捡鱼的小女娃蹭近问。 周家实在没有几个人,德王都起了把几个小封地上的周家娃儿弄到燕都来养的心思,但这事不好搞,大侄子头一个就不会答应,于是德王干脆连自家女娃娃都开始让她们跟了,一并培养,是以这次跟着德皇叔出来打猎的周家子弟当中就有着三个小女巾帼,无论是琴棋书画和骑射都不比她们兄弟弱,耐力更是在她们兄弟之上。 问话的是周家这一辈子孙当中的小傻大胆,这小娘子不怕德王不说,连德王妃都不怕,上次去德王府请安,看着德王妃叔奶奶嗖嗖地吸溜口水。 “找你们叔奶奶去。”德王这辈子吃的最美味的鱼就是德王妃带他抓的。 德王想起就要去,苦了今日跟他出来亲近的两个侄子,好在德王叔让他们明早来德王府用早膳,这又是一天,这两个性子平和,知足常乐的侄子就高兴了。 这样回去就不会挨母亲娘子骂了,开心。 德王想一出就是一出,从皇家猎场就往宫里跑,马上还挂着个鱼筐,进宫不能策马,他从马上解下鱼筐提在了手上,护卫要提他摇头:“我带去给王妃看看。” 走到一半,前去打听的三省跑回来说王妃在皇后那里,德王快走到勤政殿了:“跟皇后说一声我来了,我抓了鱼,让她和她王婶过来跟我吃顿便饭。” 燕帝跟内阁还有六部的几个重臣批了一上午的折子,见时候不早,让大臣们退下,等着德王叔来。 大臣们下殿的时候碰到了手提着筐来的德王,走在最前面的太傅董之恒快步走向德王,笑容满面伸手作揖:“王爷,您来了。” “来了,瞧瞧,”德王把鱼筐提他眼前让他往筐篓里看,“上午刚捉的。” “哎哟,这鱼,还活着呢。”里面的鱼很给面子弹了弹,董大人可算是找到话了,“王爷,我看这形状,这是石头鱼吧?” “董大人好眼光,是这鱼,我上午去猎场从溪里刚抓的,这不王妃不是来宫里有事,我带过来给她尝尝。” “哎哟。” “哎哟。” 凑过来看鱼的大臣一听他这话,哎哟得更大声了。 德王一听,眼睛都是斜的,“我说你们行了啊,说点好听的,明个儿大朝我就不上,放你们一马。” 大臣们笑了起来,站在一边的符简往鱼筐里探头,笑道:“您可别,都知道您疼王妃娘娘得很呢,我们哪敢说别的。” 德王撇嘴:“说她妖女的就是你们。” 说着也不在意,与符简解释:“王妃跟我定情的时候就给我抓过鱼吃,我今天一抓鱼就想起这事来了,抓回来让她看看。” “王爷这是又带宗子宗女去猎场了?”符简随口道,往篓口闻了一下,“这鱼果然名不虚传啊,这闻着都不腥,做出来想必鲜甜可口得很。” “哪天跟你们圣上讨个恩典,去山里抓就是。” “哪有您这福气,”符简笑,“且小臣也不敢夺您的心头之好啊,这可是您讨您王妃娘娘欢心的珍物。” “就是就是。”看热闹的大臣笑嘻嘻地看着文臣之首跟德王爷打哈哈,乐得借他之手凑近德王跟德王假装有交情。 要说这朝廷升得最快的也就是符简这个人了,也是他那个大侄子心腹了十几年都没倒下的奇才,他比德王年长几岁,德王跟他认识也二十几年了,两个人从没交过心但这交情是在的,远比一般人,甚至宗室里那几个近几年才亲近过来的同宗中人要熟络,而且符简这人罢,忠君是忠君,但也忠国忠民,符家之前舍财救国就是经由他游说才有的义举,在大是大非上符简这人从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德王对符简有诸多忌讳提防,但也不妨碍他看重敬重符简此人,是以面对符相的打趣,德王收回筐,不觉不好意思反而有些得意:“知道就好,行了,我先走了。” 说着提着筐就走。 “诶诶诶,王爷王爷,留步,老朽有一事相问,还请王爷……”朝廷里最喜欢见德王的董大人去拉德王的袖子。 德王脚下一步,呲溜几步,滑远了。 这还不算,一远他就提着筐跑。 董大人急眼,“王爷,学生确实有事请教啊……” 德王已跑远。 几位阁老私下里也斗,但董大人屡见屡败的次数多了对他未免有些可怜,都上前拍了拍董大人的肩,“董大人,节哀。” “别跟我说话,我头疼。”一群作壁上观看着他上门送死还说风凉话的,董之恒不稀罕,眼巴巴地看向符简。 符相笑眯眯地抚着下巴处的短须,董之恒哀嚎:“别啊,符相,您别跟宋大人似的……” “您,节哀,”符相搭上他的肩,“我这跟他寒暄几句他还听,说多了我还怕他跟我翻旧帐。” 他对德王向来喜欢用小人之心猜测,所以圣上才把跟德王交好的重任交给了董大人,而不是他,这个董大人也是知道的。 董之恒之前因先皇,还有德王妃喜欢他的书画跟德王颇有几分交情,现在这交情没了,德王见他跟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而身边还一堆看热门的同僚,不禁懊恼不已,把符相的手推开,沉着脸走了。 “董大人,生气了?真生气了,别啊……”他后面跟他公事往来最多的大臣连忙追上了上去。 “符相?” “啊?”看着他们的符简回过头,看向了身边的户部尚书应杰,“是你啊。” “为何不找宋大人?” “宋大人……”符简玩味地笑了一下,看向应杰:“你可曾问过宋大人有关于德王府的事情?” 应杰摇头。 “你去问一次就知道了。”那是个老滑头啊,看着清明公正一心为国心无所私,但这心呐狠着呢。 应杰双手拢于腹前,闻言垂头没有作答。 符简知道他不会去问,朝他笑笑跟着前面的人去了。 这头德王提着鱼筐进了勤政殿,这一年来皇宫变化得挺快,燕帝务政的地方越发地靠近前宫,进了前门午门就是勤政殿了,也因此前宫把守得更是严密,这站着的御林军密密麻麻的,越发的森严。 德王过去一路通行无阻,皇宫对他依然恭敬,他所过之处本应巍然不动的御林军皆会敲枪致意,哪怕他已走到了殿中,余韵也随着他进殿绕梁不止。 以前少人,还没这么威武,现在这人多了,气势就上来了。 大周的国势,好像比以前稍微强了那么一点,甚至要比他皇兄在的时候还强上了那么一些。 “王叔,”德王一迈步进殿,燕帝起身走了过来,叫了他一声,道:“来了。” “啧。”德王记仇,上次跟皇帝吵架算是吵赢了,但因为吵得太动情,用情太深,赢了也感觉憋火,实在难掩对皇帝的嫌弃之情,啧了一声算是回应。 “您这是带什么进来了?”燕帝若无其事,跟着他往桌前走,“朕听说是溪里捉的石头鱼,今日朕又有口福了?” “恭儿呢?” “尚书房读书。” “这不都正午了吗?” “那朕叫他过来?” “叫过来叫过来。” “那这鱼……”燕帝看他提着筐不放,内侍也不敢上前来取,问了一句。 “你催催皇后,让她们快点,我捉的活鱼,等你王婶见过了让御膳房拿去做汤,她喜欢喝这个。”德王坐下,把鱼筐放脚下,犹豫了下还是难掩想让人看之情,提了筐朝皇帝看了一眼。 皇帝连忙过来,弯腰低头往下看:“这鱼还活着?离水有点时间了吧?” “这石头鱼就是耐活,一两个时辰内死不了……”他捉的,德王抛了抛鱼筐抖了抖,“好久没下水了,今年捉的头一波,我给我王妃带来尝尝,你等会少碰这个,给你吃了也白搭,你又催不出奶水来。” 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他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好搭话,摸了摸鼻子坐下,寻思着往下怎么说话。 第183章 王叔这人,有时候也深沉,到底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但他变的也不多,喜怒哀乐还是明显,皇帝也不想跟他时时就利益闹得针锋相对——王叔也够孩子气的,把他惹火了他就摆脸色。 皇帝对臣子都喜怒不形于色,上对下都得藏着掖着,王叔这被惹急了就给打人一拳给人看屁股的脾气,皇帝被他训过几回,现在也只能周全着来了。 要不德王叔伙同德王妃再闹一回,就是他罔顾皇帝的尊严想忍,他的臣子们都要忍不下了。 皇帝朝公公吩咐了两句,坐了一会,等德王洗过手,空闲了点,问了句:“小皇弟呢?” “府里念书。”不能带着儿子到处跑,德王也遗憾。 皇帝问了一句,笑笑不语,没再接着往下问。 再问下去,他们叔侄俩又得就着那小堂弟那几个老师打起来。 朝廷有人,但德王府抢人也抢得凶,皇帝明里暗里劫过德王府几次道,他还没搞清德王府放出来的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给王叔着实添了不少话头,有的是讥讽他的话出来。 德王这洗手擦完脸,也不坐着,去了殿门前等人,皇帝也不能像他那样屈尊降贵到门口等,但听到外头起了一阵声响,王叔喜气洋洋的声音起了后,他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今儿这天气好,路过的时候看见溪里有鱼,我寻思着这鱼也不好抓,不比打猎轻松,就带他们下水了,这不我抓了鱼就过来给你瞧瞧。”德王一见王妃,大老远的就迎了过去,搭上她的腰,笑颜跟她报告道,眼儿都弯了起来。 说话间,朝皇后点了下头,说罢朝皇后道了一句:“侄媳妇,麻烦你了。” 皇后现在与德王叔是彻底不亲近了,但德王叔对她还算客气,她也微笑浅福了一记,当是回礼。 这厢宋小五开了口,问他:“脱鞋了?” “脱了。” “溪水可凉?” “不凉,放心,不会着寒。” “带着孩子出去,细心点。”宋小五嘱咐了一句。 他们这些人无论哪个身边都不缺侍候的人,但无论是让小鬼带孩子,还是小鬼接人待物,宋小五都希望他能用心一点。 “啊,忘了……”德王还真没想过这一茬,伸手轻拍了下脑袋:“不过他们身边有人,不要紧罢?” “去说一声,吃点热的散散寒。”宋小五吩咐了清明一句,回头朝小鬼说了一声:“下次要记得。” “省得了。”德王嘀咕了一句:“那几个宝贝疙瘩弱着呢,是我大意了。” 德王妃没怪罪,他倒自省了起来。 这时近了殿门,宋小五听到他的嘀咕声,侧首抬头笑看了他一眼,把德王对她看得又弯起了眼,低首笑着跟她道:“王妃真好看。” 这嘴还是甜的,宋小五收回笑脸,随着太监的通报声与他一道进了门。 德王妃在皇帝面前甚是沉默寡言,连眼神都从不轻易与他对视,与帝后两人用膳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于是她跟皇帝暗中斗了许多回,到底还是没有把皇帝激怒到彻底失去理智,这次她也是依旧不作声听着叔侄俩说话,一句话也不搭,哪怕皇帝拐着弯把话带到她头上来,她也当是自己聋了,低头看着裙面不语。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忌惮她。 一个没有情绪,没有爱恨的人,要么是蠢到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要么就是这些东西撼动不了一个冷血的人,很明显,德王妃属于后者。 德王说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就不耐烦了,打断了皇帝之前所说的那些关于两河流域今年水情的话,“这膳什么时候上?圣上,您不会每天为了顿饭都要等这么久时间罢?” 皇帝还没什么,皇帝身边的孙老公公已惊慌失措地跪下喊饶命:“王爷饶命,奴婢这就叫人去催。” “嚎什么,还不快去?”德王又朝皇帝不满地道:“你就不能让孙公公少对我大呼小叫的?他手上没了多少人啊,还怕我一个?” 跑到殿门前的孙公公一个没小心,脚绊住了高高的门槛,头栽在了门外。 不活了,不活了,咱家不活了,他怎么就逮谁斗谁啊,狠栽在地上的孙公公手扶着额头上冒出来的热血,痛不欲生地想。 他想着,还不敢久留,拂开身边来扶他的人的手,在德王那句“每次我来你们都跟摆这么大排场,不想我来你们怎不门口死拦着”的话中,屁滚尿流地往前小跑着去了,生怕他再呆一会,德王连“你们是不是想逼死我”的话都说得出口。 这宫里,谁敢逼他啊?圣上都拿他没办法了。 孙公公走了,勤政殿里的皇帝低头拿拳抵嘴,小声地咳嗽了一声。 他不敢咳大,也不敢多咳,就怕小王叔又借题发挥,就此滔滔不绝于耳。 王叔这撒泼耍赖的本事,比起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精进的绝不是一丁半点。 皇帝咳得小心翼翼,德王也不好作妖,等皇帝缓过气来再开口,他跟皇帝说起了今天去猎场的事来:“前两年砍的树太多了,补种的成活不高,你上点心,多补种几次。” 皇帝想了想,从记忆里捡了之前军机司的人回他的话,道:“之前补过两次了,还是不行啊?” “这块就别抠抠索索了。” 皇帝摇摇头。 德王叔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晏城到底是小,又富,从外面借人是可以短时间就能壮大起来,但举天下不是晏地,足了这处就短了那处,这钱得花在刀刃上,耗在皇家猎场里算什么事? 不过,德王叔既然说了,皇帝沉吟了下,淡道:“朕知道了,回头就补。” 这个得从他的内库出了,要不阁老御史又有话要说了。 皇后这时看了他一眼,她笑了笑,打算事后贴补皇帝点,讨个好。 不多时,三皇子周恭来了,德王这下才真正放柔了眉眼,让周恭坐他面前,问起他的学业来。 周恭一来,这殿内气氛稍微好了一点,过了片刻,宫人个个皆胆颤心惊奉菜上来,这膳席就开了。 膳罢,德王要带王妃回去,问了皇后符家之事,听皇后说她已赐宴于符宋两家,让她们在宫里用完午膳再回,他点点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妃:“那这提亲的日子是定了?” 德王妃没回话,仅是轻颔了下首。 “定了就好。” 德王话一落,旁边等候许久了的大太监上前看着地上,小心翼翼地禀告:“启禀圣上,前朝有要事禀告。” 德王站起,“那我跟你小婶就走了,这要是有多的鱼就不用往回送了,你就留着自己喝罢。” 皇帝起身,笑道:“那侄儿就厚脸收下了。” 德王哼笑了一声。 他来就是为的解决猎场的事,解决了就行,多的他就不多说了。 猎场山林今年以来荒废了一半,原本险峻的山林坦露在了人的眼前,那是保卫周家皇族的死士练兵的地方,也就他这侄儿觉得没人敢过去,这光颓的山头可以缓一缓,假以时日修复足以。 但行吗?行,也不行。 那边是没人过去,但德王就是不满他侄子尚有余力,却不往驻军那边使尽全力的性子。 他都有心力养个像万妃那样的小妃子,花尽心思让她生下孩子,却不多往握在手中的重兵身上使力,德王都懒得多说了。 他这侄子,永远握不到大局的点在哪。 带王妃回府的路上,他靠着王妃肩膀一路假寐,临近王府时王妃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德王便在她脖子上蹭了蹭。 “累了?”王妃问。 德王在她脖子上作乱,吻了一气,气息都乱了,怕再下去王妃得掐软他的小德王,便不甘不愿坐直了身,把窗帘掀开透了几口气,看了几眼街景,回首看着一直看着他的王妃道:“你说恭儿会不会胜过他父皇一点?” 王妃又沉默了下来,德王想得一个回答,朝窗棱敲了敲,不久快近王府的马车在车夫一声轻喝下转了条道,围着王府打起了转。 王妃急着回去看女儿,有些无奈地想了一阵,方道:“皇宫乱归乱,能习心性,但太压抑,这孩子想笑笑都难,这性子一旦形成,往后十有八九就是有高兴事都笑不起来的人,再则……” 她掀开窗帘,看着外面耸立的高墙:“连你都有自己的私欲,他信什么方才永久?承儿像了那个活得恶狠狠的你,在活下去这一方面,谁都要不了你们的命,他则不然,他像了另一个会心软和优柔寡断的你和皇帝。” 那个孩子要是个普通人就算了,在利益大于天的皇家,重情和软弱会要了他的命,周恭身上没有狼性,至少目前她没有看出来。 他这样的性子,大半都是死在了半路中。 善良和重情毕竟不能当饭吃。 德王看着她,半晌,他道:“我那侄儿心里有数没有?” “谁知道。”德王妃看着外面,头靠向了他。 她从不逼他,德王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不逼他选择,不逼他决择,这一路来,王府每一步的重大决策,她都等着他下决定,也因此,他一旦下了决定就无后路可走,更无后悔可言,不用王妃多说,他都会承担起他走的每一步棋的结果。只是,形势已经开始明朗,德王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回首,主意也已成定局,但他还是说不清楚心里那一股股总是冒出来的酸疼感觉,他低头把脸嘴鼻埋在她发间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她的腰跟她耳鬓厮磨了一阵,在她耳边道:“承儿行吗?他们叔侄俩以后会如何?” 他们儿子行吗?宋小五觉得是行的,他的天性和他的父母注定他能行。 至于叔侄俩以后会如何?宋小五想,受伤的会是宫里的那个大孩子。 她没有再回德王的话,但德王心里已经有数,小辫子就是如此,从不给他虚妄的希望。他闭着眼躺在车壁上,无力伸手,张开嘴说了句:“回府。” 他说的声音不大,淹没在了滚滚的车轮声当中,外面的人没听清楚,但又不敢问,放慢了驾车的手。 宋小五便张手敲了两下窗棱,车速又快了起来,在车夫轻声的吆喝和一片马啼车轮声当中,她听到她身后抱着她的男人道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宋小五附上她腰间的大手,没有安慰他,没有跟他说,他还有她。 走到他这一步,他还能有一个人,他还敢信一个人,他拥有的就已经足够多了。 第184章 回府后,德王被师爷叫去了书房。 王府现在布的框架太大,德王能得空闲的时候不多,经常带着宗室子弟在外面晃,多是为迷惑人眼。 宋小五回屋抱了北晏,北晏还在睡,被母亲抱起来睁开一只眼瞅了瞅,见到是熟人后就合上了眼。 宋小五抱了她去了书斋接小世子下课,在外面等了近一个时辰,小世子才出来,还一脸嫌弃:“也不知道屋里坐,吹着妹妹了如何是好?” 他现在有点恃宠而娇,宋小五刻意宠的,只是小世子骄横不过眨眼,见母亲神情柔和地看着他,小脸就有点红了,还没怪罪她就上前牵了她的手,咳了一声道:“里头坐罢,先生也在。” 宋小五回牵了他的手,小世子领在前面回头频频看着她脚下,入了斋内,正在收拾书物的两位先生忙放下了手中物籍,跟王妃行礼。 “不才见过王妃。” “见过王妃。” 宋小五朝他们颔首,各自叫了他们一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看过世子的功课后就领世子走了。 她走后,两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先生皆长舒了一口气。 主母大方,但不可亲,她看重他们也从无指责之处,但有时候他们畏惧她,尤胜畏惧德王。 他们身后家族的生死,全捏在她一手之上。 宋小五为收拢这两个有学之士诚心忠效德王府做了一通安排,其中包括用实事扶持两位家族家中子弟起势,这其一是因为两位大学士值这个价,另一个也是给德王府属下培养点人才。 但自德王毫不介意把事情跟这两位说开之后,这两位之前还对她彬彬有礼的先生对她还是有礼,但对她却无从前的那种热络了。 女人的权势,能赢来附庸者的谄媚,更多的不过是不如你的人的攻击与鄙视,还有差不多地位者的讳莫如深,至于能不能得到心悦臣服的敬重,还真有点难。 但人活着,被误解就是常态,只要不影响大局,宋小五从不计较这些事情,也就没那个跟先生们促膝长谈,掏心挖肺交心的意思。 回去路上,小世了跟他母亲摇头,“您一来,先生们连个笑话都不敢与我讲。” 可是就是不讲,她也是要来的,宋小五与他道:“多几次就习惯了。” 世子不敢苟同,深叹了一口气:“您呐。” 这岂是小大人,小老大人都不过如此,宋小五摇了摇他的手,笑道:“会习惯的。” “今日进宫之事如何?”小世子也知难以说服她,他这母妃想做的事,就是他父王在其面前打滚都没用,便另提了他话。 宋小五就跟他说起了进宫的事来,她说得笼统,几句话就说完了。 世子若有所思,宋小五就随他瞎琢磨去了,他不懂的就会去问他父王。 第二日宗室一大早就来了人,王府门早早就打开迎了几行人进门,德王德王妃一家子都起的早,早等在了膳厅,他们习惯了不摆架子,来的人都是经常来王府的人,对德王夫妇与王府都熟络得很,王府这顿早膳用得可说是温情脉脉。 这是宗室子弟最想来德王府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德王府有他们爱不释手的吃食,还因德王爷和德王妃对他们视如己身的爱护,这也是世子周诚最为喜欢的时刻,这时候他跟同年龄的人一起打闹的样子,方才有点小孩子的模样。 接下来没两天,张家跟符家商量好了前去提亲的日子,这时候太傅带着国师老道,还有户部尚书应杰上了趟德王府,跟德王硬是要了出自晏城的百担种粮。 去年晏城的粮食亩产数百斤这种晏城全城保密的密闻,还是到了皇帝耳里,皇帝也是气不过,在派太傅出马之前就找来了宋韧。 宋韧也无可奈何,跪着无话可说。 之前户部的育种方式是他闺女提供的,已经增产增量了,但他闺女后来又改进了方子,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德皇叔头上去吗? 皇帝都不能的事,他如何能? 每次出这种事就找他,宋韧刚被皇帝怀柔一次的心肠又冷了下来,跪那跟榆木疙瘩一样,随皇帝打骂。 宋韧已不是能随意任打任杀的,燕帝被弄得火起,又想起宋韧已不是户部尚书,心头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这也不是宋韧的错,燕帝闭闭眼认了,叫来内阁一商量,又拿德王妃的“身份”做文章,去跟王叔谈判。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让王叔交出来,只是王叔之前给的已够多,燕帝已无法再拿国家大义拿先帝去压他这个皇叔。 德王叔问心无愧,他却不能。 这厢皇帝派来的人回去,德王一想起他回不去的晏地满是他侄子的探子就咽不下饭,睡不着觉,半夜刚跟德王妃欢好完躺下不久就又悄悄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殿门,当殿里的王妃听不见声音了,就朝侍卫气冲冲地吼着,让他们叫师爷们去书房。 王妃住在深殿,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住在他们外殿的世子却是听着了,板着小脸扶开哄他睡的内侍的手,套好靴子,跟着他父王去了书房。 “王妃。”宋小五躺在床头喝水的时候,外殿轮值的杨柳跑了进来,“王爷叫师爷们去书房,您看?” “送点汤水过去,问起来,就说我让他早点回来。”宋小五抿了口水又躺了下来,随这爷折腾去了。 在家里火气大点没事,在外面能端着就行。 “是。”一行人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宋小五很快睡了过去,途中小郡主醒来也没人叫醒她,早上她被人咬醒,就见德王爷愤愤地看着她。 “你就睡得下?”睡得还挺香! 宋小五摸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拔乱了几下。 “嗯?”德王被摸得舒服,但有点疑惑。 “有根头发有点灰了,”德王妃看着他明亮有神的眼,笑了笑,“不知道等你老了,还能不能有这么俊。” 德王半晌才回过神,一回过神就气急败坏地喊:“你嫌我老?” 德王妃扶着他的肩,推着他起了身,下床着装。 仆从鱼贯而入,就见他们王爷整个人都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妃,半晌才喃喃道:“我都没嫌你,你就嫌我。” 王妃坐在妆镜前,摇摇头莞尔。 用过早膳,宋家那边送了消息过来,说已经在来王府的途中了,宋小五这次是主媒人,首次提亲她也要去,但等宋母带着长媳过来,宋小五只听她们说了下提亲的聘礼,更多的没有再指手划脚。 在王府稍坐了片刻,宋小五上了轿,跟自家人去了符府。 符家那边早就准备了起来,百姓也风闻了消息,一行几顶轿子一出皇城就得到了围观,就是一身冷厉肃杀的王府护卫也没止住沿路百姓的窃窃私语。 德王妃的传言早就传到民间了,对于这位深受德王宠爱的王妃,百姓对其妖女的身份深信不疑,若不然,德王堂堂一个当朝皇叔,怎么连一个侍妾都没有?肯定是被妖女迷了心窍糊涂了。 但她出自宋家,又听说宋大人的那些良策都是她带来的,有些百姓感恩她带来的那些好处,有些却惶恐不安,更有甚者吃坏了肚子或是生病死了,忍不了跟人说都是妖女作崇下了毒,害惨了他们。 民间的传言,条条都传进了德王的耳里,这其中免不了百姓愚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皇帝乐观其成才放肆流言,到底是灭了德王对他侄子心中的那所余不多的爱护之情。 而现在宋家要跟符家结为亲家了,百姓想不通当朝圣上为何给宋家指腹符家贵女,还让妖女当媒人,又不敢妄议尊上,就对着宋家跟德王府议论纷纷了起来,符家在其中倒显得无辜委屈了起来,无形中壮长了符家的势。 宋小五也知道外面是怎么说个说辞,对于百姓怎么说她她没有过多看法,就是觉得皇帝拿捏她都能助长符家的势,她也不敢肯定不走到最后一步,到底鹿死谁手。 对符家宋小五现在更有点好奇了起来,以前她只管专心埋首她手头的那一堆事,除了宗室跟谁都走得不近,符家她仅限于认识那几个人,符家到底是什么风貌也只从探子嘴里听说过,遂一进符家她打量了半天,见府中排场与布置与她去过的几个王府也没什么差别,家风也看不出什么出奇处。 等到符家设的宴上,宋张氏已与符夫人相谈甚欢了起来,宋应氏还在陪客当中见到了嫁到符家旁系的自家族妹。 这次德王妃过来提亲,她所提之事符家一一应允,没有为难之处,符家女眷从头到尾皆笑颜笑语。 要说气度,比之德王妃之前在皇宫见她们那一举,符家气度明显居于德王妃之上,宋小五被她们恭敬送出门后回过味来,才知道符家还是没负皇帝所望,用大度高明地衬托出了她刁难符家的气量之小。 符家事情办得很是漂亮,果然不出几天,从大臣内眷嘴里就传出了德王妃仗势压人,压的还是丞相府,她目光无人的话来,德王气得直哆嗦,在进宫之前被府里的人拦了下来,帮王妃把他请到了王妃面前。 要说这人心里的十怨九仇都是气不平惹发来的,当人哪有那么多理智可言,所以面对心如止水的德王妃,被怒火烧得眼睛疼的德王忍不住开口质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宋小五心想,她要是跟他一样,他跟她就不会有什么开始。 看,就是爱慕她本性的小鬼,到他们相濡以沫的今天,还是避免不了指责她这个老鬼身上他当初心悦她的特质。 第185章 宋小五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她眼睛太黑亮,德王被她气得血直往脑顶冲,但打不得她骂不得她,气急了他大叫了一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大步急走发泄着怒火。 宋小五看了两个来回,就收了眼,没有解释,接着看她手上的记录册。 王府种植的作物每日都会三班人马记录在册,送到她手上来,比起以前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摸索,日子要好太多。 她只往前看,也只往好里看,一个人一生就只能负荷得了一定的情绪,她约束自己,不是不会心碎,而是作为长者,她的感情和爱注定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宣之于口。 她喜欢小鬼的热情,因为经过了一世的她身上没有这种东西;她也爱小鬼,所以她会用长久的耐心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小五!”德王忍不住偏头,只见她又埋首公事,忍不住朝她大吼了起来,气得胸膛直跳。 他吼得向来安静的宫殿起了巨大的回响,震得人耳朵发聋,宋小五抬首,定了定,无奈地看向他,“康康。” 许是她的眼睛太迷人,也许声音里的感情太缠绵,康康傻傻地、眼巴巴地看着她,半晌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作……作甚?” 你喊我干什么。 他呆了,宋小五不禁笑了起来,她的脸孔此时有说不出的温柔,“过来。” 她移了移身子。 德王这才想起他在生气,试图为自己找回场子,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叫道:“我不过来,你别想骗我。” 骗他?骗他什么?宋小五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 德王心虚得厉害,眼神游离,但就是不肯轻易就过去。 又见她就是不说话,德王因小辫子的强硬心口生疼,但又想听从她,见她老是不接话顿时急了,这厢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委屈,再看向她就没之前那般横了,张嘴口气虚弱喃喃道:“要不……要不……” 要不再叫他一声康康什么的?他嘟囔着,堂堂一个王爷还是要点脸面的,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这下更是委屈得很。 “康康……”这时,王妃又开了口。 德王不禁眼睛一亮,“噔”地一下眼睛就盯在了王妃身上。 王妃莞尔,拍了拍她身边的椅面,“过来坐,你过来我们两个人悄悄说。” 这话德王爱听,他喜欢跟王妃耳鬓厮磨,更喜欢跟她说悄悄话。 不用多说,他快快地走过去,嘴里道:“这可是你叫我的。” 可不是他老粘着她。 宋小五看着他在身边坐下,又见他过来牵她的手,他手伸过来的时候她正好从桌上放下手,两人交岔错开了,他没牵到,就只见他顿时又急了,看着她手就喊:“往哪去啊往哪去啊?” 就不能好好呆着? 宋小五笑开了颜,坦坦荡荡地朝他手来的方向迎去,“过来牵你啊。” 德王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一翘起嘴又觉得自己太不矜持,赶紧又抿住了嘴,握着她的手放腿上,清了清嗓子正经地道:“你好好放着等我就行,不用太着急。” 德王说着自个儿就乐了,现在小辫子对世子好,对郡主好,对他就不怎么上心了,他有时候看见她对儿女好,虽说作为一家之主作为父王他应该大度,他也觉得不应该计较,但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介意吃味的。 他娶小辫子回来,本来就是为的她对他好的,结果还没几年呢,就一日不如一日,他确实有些想法。 但看来也不是小辫子不愿意对他好了,是没时间,也没时机啊。 “不过偶尔着下急也没事,我懂得。”德王眉开眼笑了起来,就跟刚刚那个还在大发雷霆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幼稚鬼,一急就原形毕露,这几年经事磨练出来的沉稳也就骗骗不熟悉的下臣和外人了,宋小五挥了挥手,没等下人全然退下去就在他嘴边亲了他一下。 德王这下是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一手环住她的脖子,一手环着她的头,把她整个头都拢到了自己脸前要吃独食。 宋小五被他啃了一阵,腰压到椅臂上把手附住了他的脸,才把鼻涕虫隔开。 鼻涕虫不满,咬着她的手心,咕哝地道:“再一下下,就一下下,小辫子,小辫子?” 这次换德王妃单手抱住了他的头,用了最快的方式让他平静了下来。 德王总算心满意足,在他赖在她肩上不愿意动的时候,宋小五开了口:“下次就不要说那种话了。” 这时的德王心平气和,愿意思考,也愿意承认自己的不是,他在她肩上磨蹭了几下,“是我不好。” “下次不了?” “不了。” 他们俩人没有别的夫妻那么多架吵,他知道是小辫子一直在让着他,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德王也老是想,她偶尔伤他那么一两次,他都要难过好几天,要劝自己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气来不再去想,那他伤她的心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难受?她是不说,可就是不说,心里才更痛苦吧? 德王不是不心疼她,就是因为心疼,他才生气她的不生气,她的无动于衷,是以他平静了下来,突然想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她,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闷闷地道:“小辫子对不起,我就是……” 德王鼻子有些酸疼,他顿了顿,才道:“你都是为我,我知道,可你为我做了……” 他说不下去了,又双手抱住了她。 宋小五愣了一下,又听他接道:“你老为我忍,有时候你宁肯你大发一次脾气,哪怕有后果我也无所谓,我不能让你老忍着,谁都能欺负你,我心里疼。” 宋小五这次真的愣住了。 “我不是骂你没心肝,我是……”德王说到这,也觉得自己丢人,自己跟自己叹气,“算了算了,我就是沉不住气。” 做人太难,不忍难成大谋,忍了可那些气往哪扔? 走到这步,再想起以前那些算计出来的泼发耍赖都堪成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德王心里一片苦涩。 他心里苦,宋小五却是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她心头百味交杂,一手顺了顺他的背,笑道:“也不是谁都能欺负我。” “那这次我们要打回去?”德王呲溜一下就直起了腰,激动了起来,双眼冒精光,看起来干劲十足。 宋小五笑得有点脸疼,她哑笑着摇了摇头,抬起手来拿起旁边搁置的帕子擦了擦手,德王瞥到,有点尴尬地别过眼,耳朵尖有点红了起来。 宋小五看着他,心柔成了一滩水。 “这交锋之间有输有赢是正常,但这些交手说到底都不是决定真正胜负的关键,最关键的你知道是什么。”宋小五看着他,语话轻柔,“最关键的是我们能紧紧握住让人动摇不了的利益,这之下更为关键的是你我之间不会出现闲隙,你不会让我去死,而我不会去做那些逼你抉择的事。” “可……” “嗯?” “可就让他们这样算计我们吗?” 等他话说完,宋小五又无奈了。真是什么事都有正反两面,她喜欢小鬼那浑身充沛的感情,但同时也得面对过于丰沛的感情带来的情绪波动,但召康面对她总是一心赤诚,少有掩饰,所以哪怕是负累,她也珍惜,要不哪天面对她的时候,他也用着一张面对别人的面孔,那时候才是悔之晚矣,“我们计较,就算算计,不计较……” “我计较!”所以算,知道王妃什么德性的德王赶紧道。 王妃当下就眯了眼,在她手伸过来掐他脸的时候,德王皱了皱鼻子附上了她的手,无奈道:“好了,我知道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找符家和皇帝麻烦。” 说着他还是愤然,“他们不就是仗的这节骨眼吗。” “让老宋小宋大人们去烦这个事罢,再则就算计较,这等女人嘴里出来的话也不用你去计较,要不哪天他们说我妖惑你到了让你跟一个妇人去争口舌之利的地步,那时候你得更气……”宋小五话没说完,就见他拉着她的手放嘴边狠咬了一口,就停了嘴。 “你就闭嘴罢!”德王白了她一眼,拉着她起身,朝外面大声叫人,等人快脚进来,叫她们把王妃的公务搬到他大书房去,他则拉着她往后面的池子走,跟她道:“懒得跟你置这门子气,与我沐浴一翻我俩去养心阁,往后你就往那边处理公务了,少把寝宫当书房,我告诉你,总得有一点要听我的,要不你是王爷还是我是王爷?” 王妃由着他絮絮叨叨,按惯例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第186章 这场风波,在德王府没有吭气之后也没有过大动静,皇帝那边出了口气,见好就收,没有再逼压德王府。 皇帝那边没吩咐,符家也松了口气,在不知道德王府的底子还有多少的时候,他们并不愿意与德王府为敌。 再则,德王是皇叔,跟皇帝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符家有手段,谁也不知道走到下一步皇帝会对符家如何,符家宁愿接着中庸下去,也不愿意彻底激怒德王,当上一个陈相。 符家这边给德王妃下了脸,那厢作为弥补对宋家就分外友善了下来,张氏心头有苦说不出,但这种事计较不来,只能笑笑着由着这事过去了。 符家好说话,这成亲的日子也很快定了下来,日子一定,宋家与符家成了亲家,出门碰上皆要多寒暄几句,家中子弟来往一多,这一频繁接触,倒让两家族中不少子弟惺惺相惜,来往甚欢。 燕都现今学习氛围浓厚,宋家在京的族人被以宋韧师傅以首的大长辈亲自教导读书,皆胸有丘壑,肚子里有文章的人,只是被家中人管束,在外不显。符家也是族中规矩严苛,低调行事之人,两方人马少了生人之间的隔阂,一深谈下来,方知知己近在眼前,那种欢喜不逊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日。 要说德王妃名誉被毁,除了她父母兄弟与丈夫不快之外,无形中却调和了德王府与皇帝还有朝廷之间的冲突——德王府尚能管束,还可容忍一些时日。 这宋符联姻,两家一日走得比一日近,符家有学之士确实很多,多到很多德王府之前没有打听出来过的能人异士也在这段时日纷纷从符家那座石头山里蹦了出来,有些还是能解决宋四郎工坊问题的人。 宋四郎因此来了一趟德王府,之后回去后,请了符家的人进了宋家工坊。 此举,皆引起了朝野之间的喧哗,燕都百姓说起宋家此举,十句话里免不了一半都说宋家傻,另外三句都是在说宋四郎是败家子,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说宋家大善、大肚。 众说纷纭,宋韧在朝廷免不了又被人戴了无数顶“高义”的面子,他早习惯了同僚之间这种明为棒实则嘲讽的言语,管他们什么心思,皆笑呵呵地应下了,倒是那些暗中敬重他的下官心中为他打抱不平,想着人宋大人退到此步还被人欺,真是欺人太甚。 因此这些人暗中结合,推了一个跟宋大人亲近的弟子去跟宋大人示好,说他们站在他这边,示意宋大人无需再忍下去。宋韧喜欢这些血还热的栋梁,他看着他曾看中培养过的户部郎中气愤地替他表达出不忿后,笑眯眯道:“那子琴当以为如何才好?” 郎中子琴恭敬一躬,回道:“师之胸怀,天下皆知,但学生以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担得起师长这份好意,且斯以为人善被人欺,朝中大人皆欺软怕硬,您再谦让下去,学生怕您的仁善反纵虎成患,老师,您再放任他等凌于您头上,学生怕有一天,有一天……” 说到此处,他哽咽语塞,眼中有泪。 宋韧却有点无动于衷,托被女儿那个小混蛋从她小气到现在之福,哪怕他有私心,但对于爱子爱徒他看得还都挺公正的。 学生这些话,跟其它人结党营私的理由都是大同小异,无非都是理都在自己这边,错的都是别人。 宋韧也喜欢错的都是别人,尤其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别人多奉承他几句,少刺他几句,让他心里好过点,但…… “你们啊,”宋韧见弟子说着把自个儿把自个儿感动哭了,笑叹道:“带了你们这些年,有时候那心思能力远胜我当年,但我教你们的那些你们还是没听进耳里。” 说着,他脸上淡去了笑,“早些年,你们这些青年俊才最痛恨的就是上面的人结党营私,挡去了你们这些身后没有靠山,空有才华却无力施展抱负的人的路,怎么,到了手上有点权力了,你们做起了同样的事,却心安理得了?” “这……”郎中子琴惊讶,口吃道:“老师言下之意是何理?” 符家那等身份的人怎么称得上被人挡了路?他们那是劫了老师家的路啊。 宋韧对他们是真心悉心栽培,也曾想望过等他老了死了,这些人能把他的衣钵继承下去,发扬光大,可事实上他别说他还没死,他都还没退,他这些下属们就有自己的想法要实现了。 还是要多看住他们几年啊,宋大人心想,脸上冷容看着这半路认他的弟子道:“符家的人有没有才能,等会你下去我就让人带你去见识。我要与你说的是,按你的话来说,我跟朝中大人争斗他们欺我之事,与符家斗他们抢我宋氏工坊,斗到两败俱伤,你就能觉得这是我宋家的能耐了?实际上斗完我宋家得到了什么?这天下得到了什么?那换回我现在,符家有能人助我工坊成事,他们改进一个器具就能顶十个人的劳力,十年之后,就是符家分我宋家工坊一半,你就认为比斗个两败俱伤差?” 户部的这位郎中以行事风火,手腕强势被宋韧看重。他出手办事一个顶俩,脾气相当强硬,也不畏强权,被老师这般一说万般羞愤,脑袋一热,差点说老师懦夫,但这一阵热散去,他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别过脸,朝老师羞愧地鞠躬拱手。 “斗啊,斗个没完,”宋韧恍惚着看着地上,他是斗了大半辈子了,身陷囹圄中的人哪有什么干净人,如果不是有身边人吊着他那口气,他有儿女这几个与他一道坚定意志的同路人,他也早成这朝中大部份官员的一员了,皆为家为己身不由己,哪有能耐顾得上大义,哪有想法试图不让饿殍满道,路有冻死骨,“都是寸土必争啊,你这样想,他这样想,我这样想,直到争到没什么可争了,好像才顺得平胸中的那口气。可本官老是想,没人退一步,那我退一步,别把大家的时日精力都浪费在争字一上了,大家一道齐手向上,等到百姓的肚子能跟我们一样饱了,仓禀实衣食足,那时候大家怎么斗我都乐呵呵地看着……” 躬着腰的郎中眼中的泪,掉在了地上。 “子琴啊,”宋韧看着地,叹了口气,“你的手也是埋过百姓的尸骨的,灾年才过去几年啊。” 曾经跟着他说要为天下百姓仓禀竭力而为的学生,如今陷在了朝廷相互倾轧的漩涡当中,这才几年啊。 这些以后帮着皇帝一同主宰天下的栋梁要是都半路夭折了,主心骨们都歪了,这底下的人的日子怕是还是一样难过。 不过宋韧没有怪他们的意思,能出淤泥而不染的是荷莲,不是人,他走到学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子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与我的志向在天下,在民野,不在朝廷,期间误解委屈在所难免,理解我们的人也不过一二,但你陪着老师,老师也陪着你,咱们作个伴,有个说话的人也不怕孤单,你看如何?” “老师……”郎中闭眼,双眼垂泪。 宋韧紧握了握他的肩,闭唇掩下了心中潮涌。 一个房子能不倒,要有基实的根基作为打底;一个国家不倒,得有一群坚实的基石铺在下面,才供得起这天下的百姓在上面安逸地走来走去。 不是无私,不是伟大,而是总得有人去做这些事,好让自己的儿孙们活在在一片没有饥饿和穷困的土地上。 ** 自古邪不胜正,但风气这种事情极不易改变,勋贵豪门与平民百姓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出人头地就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高人一等而来的,当官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踩高捧低就能办到的事,没有几个人会拿需要漫长的时间人力心血才能获取的政绩来换,但灾年过去,地方官员近乎全换了一轮,这些地方官员大都是些读着治理天下的圣贤书的年轻官员,上方的官员又被燕帝亲自监控着,是以让这些官员的心思没全栽在捷径这条小巧可爱的小道上,这些地方官都干着皇帝吩咐下来的正事,还攀比着谁比谁干的好,这仁政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实施得快,当中路引的当天就下放的举措的结果就是通往燕都的路被踏宽了,前往燕都的人络绎不绝。 人才也如是,有点本事的都想来燕都碰碰运气。 燕都开放驿站让百姓打尖,花销最少的银钱能得来官府的住所得到官府的庇护,前来燕都的人脸上大都是带着笑的。 正气汇聚,这年腊月,各方人皆有的热闹燕都宛如盛世,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伴随着卖货人高亢有韵的唱喏吆喝,百姓讨价还价的争执声,结伴出行的路上的欢笑嬉闹声,燕都的几条主道上冒着浓浓的烟火气,吹散了隆冬的寒气。 德王府在晏街开的几家铺子也挣了个盆满钵满。 每季末的当月初五是每家店铺掌柜的进王府见帐户管事的日子,十二月的初五一到,这几家掌柜早早就侯在了王府后门,等门一开就进了来。 见过大管事,几家掌柜的奉上了自家店铺的帐册,王府管事接过一看数目,把几家的都翻完后露出了笑,把掌柜们喜得也不禁面露欢颜。 上头高兴,他们也高兴。 帐册当晚送到德王手里,德王一看这一季挣的银子比他这个当皇叔的一年拿的俸银还多,跟小世子嘀咕道:“老百姓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我打几个盔甲你母妃都不点头?” 您那是打几个盔甲吗?晏城边防军在册的就有八万,每个人都打一套那几座铁矿就得空了,小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父王,听他父王又叨叨道:“你说你母妃这几天是不是不太中意我了?跟我点个头笑一个怎么就那么难呢?她以前对我可好了,给我做饭吃,我说什么都听,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只要他爷俩一出现在她门前,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样子,就写满了“讨债的来了”这五个字,小世子冷冷地想着,别说跟他父王过去跟她一道午膳了,他晚上也不要过去见她,省得她见着了他就烦,好像他见她不烦似的。 当他稀罕她不成? 第187章 为向德王妃表忠心,德王把金银细软交到了王妃手里,他本意是主动把命脉交给王妃捏拿着,给足好处,好让她好生小心珍藏他这个人。 结果是他想的太简单,日子过起来可就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事——王妃对他勉强算是珍惜,心情好的时候对他可好了,可钱从来不是他想用就能用。 德王现在粮草快足了,就想着给部下扩充军需,主意打到了士兵的装备上,但王妃就是不点头,这口子不开,德王都想让帐房把钱昧下别往王妃跟前送,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末了只能可怜巴巴凑到王妃面前哀求。 小世子跟他父王一条心,见他父王想打个兵器他母妃都不答应,常常板着一张小脸对他母妃虎视眈眈,给他父王助威。 这爷俩一个日子闲点就喜爱胡搅蛮缠,一个只要是亲娘做的就都是错的,德王妃很干脆地无视了他们俩,这日傍晚跟大的吃着晚膳,小的那边还打发人来说想妹妹了,要抱过去说说话,她朝后点了下头,就让人抱了过去。 小世子那边见到了妹妹,逗了小半会儿,绷不住了,装作不在意地问身边的管事媳妇欣娘:“母妃大人可有叮嘱?” 王妃那是一句话都没说,就点了下头,但这个可不能跟小世子说,欣娘笑道:“王妃娘娘最放心不过您了。” 算是吧,他从不做错事。 世子把玩着北晏的小手,看着她骨碌绿的黑眼睛,抿了抿嘴,不死心道:“有说让妹妹什么时辰回去?” “自然是您夜习之前送回去。”欣娘是府里的老人,在府里当了十多年的差,又在世子身边近身侍候了两年,再明白世子的性子不过。 “呵。”这话一出,小世子哪有不明白之理。 她没放在心上,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来只有他们父子俩向她低头追着她跑的份,绝没有她向他们认输的理。 世子又气上了,也不知王妃什么时候才想起哄他来,欣娘想着明日要跟闻姑姑提个醒才好,嘴里温声朝世子道:“上次王妃不是还跟王爷说来着,要把您当小王爷看,您是要管着府里事的大人了,不能太宠着您了。奴婢想王妃就是想时时刻刻都把您带在身边,但更怕耽误您学习做事呢。” 这话说得周承心里极为舒坦,话确实是她亲口说出来的,再真不过,但他小脸还是绷着,挺无所谓地道:“随她罢。” 周承晚膳过后还要跟着府里的教习打一阵拳方才就寝,膳后有半个时辰的间隙,这厢他看妹妹打了个哈欠,想着欣娘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抱起了妹妹,亲自送了她回去。 他起身不久,安福殿内殿的人就知道了消息,通报了王妃一声,宋小五听到两天没过来跟他们一道用膳的儿子过来了,问了在看书的小鬼一句:“他这几日心情可好?” 德王一听这话,沉在书里的心思立马转了回来,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替儿子向媳妇儿表达出了充分的不满。 那就是不好了,而且大的也一样,很不满。宋小五冷了他们几天,见没冷熄他们的心思,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不由摇了摇头。 这大的小的,都一个样。 不过也是她自作自受,人都是她纵出来的,宋小五摇完头也无话可说。 她不说话,斜眼瞅她反应的德王不满了,“你又冷着他,不管他,让人怎么高兴?” “嗯,”宋小五点点头,没否认,道:“那今晚让他在这边睡罢。” 德王不可思议瞪大眼,“他都六岁了!” “是吗?”德王妃应了一句。 六岁按她的要求是应该自己睡了,不过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能跟娘睡一张床的年代,她才是那个母子之间的界限分得很清楚的异类,她很高兴小鬼现在也跟她一个想法。 德王见她不咸不淡,没气到她,他就先自个儿原地炸了,“不是你早把他分出屋去了?” “偶尔一夜,无碍。”德王妃淡然。 “你怎么回事!”德王被王妃一气,脑子就又不管用了,气得把书摔在桌子上。 是以等世子过来,就看到了一个正在生气的父王,肯定是他母妃又惹着他了,偏心眼的世子当下就鼓起双目,一脸生气地看向了他母妃。 一大一小又来了,不用点火就能自燃,宋小五有点好笑,但怕笑出来把他们气得晕过去,轻咳了一声,跟世子说了一句:“明早上早课之前来我这里一趟。” 世子只会跟她生闷气,礼仪上半点都不会有所差短,心里疼极了也对她恭恭敬敬,此时不高兴也低头闷应了一声:“是。” 宋小五还要多说两句,就见儿子看着地上说道:“孩儿还有课要上,先走一步,给您跪安了。” 说着跪下磕了个头,不等母妃说话就退了下去,他转过头快步离去的背影,倔得就像一匹拉都拉不回来的牛犊子。 这可把他父王心疼得立马追了过去,德王一追上儿子就把人抱到怀里直喊我儿,道:“可是把我儿气着了。” “你别理会她。”父亲心疼儿子,儿子也心疼父亲。 父子俩抱作了一团,说了两句贴心话,不等说到第三句,德王就放下儿子,一个要去上课,一个等儿子一走就转身回了王妃身边,一等王妃吩咐完奴婢夜间的事就赶紧跟她道:“快安歇罢,明早要早起呢。” 赶快上床熄灯睡觉,要不再生事端,他们上床贴耳说点话的功夫都要没有了。 德王生怕儿子真半夜睡到他的床上来,这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极力拉着王妃上床,还朝外殿放话,不准他们拿事进来打扰。 这夜他是睡了个好觉,次日清晨听丫鬟说世子到了,正在门口等候入殿,靠着床头打哈欠的德王因心虚哈欠打到一半就打不下去了,摸摸鼻子让儿子快快进来,等人快进来了,连鞋都没穿,赤着脚下地,扬着一脸笑朝他伸手欲要抱儿子:“我儿,来了,快让父王抱抱,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好的。”世子点头,还因贪恋父王身上的温度,忍不住蹭了蹭他父王的脸。 “诶,我的宝贝儿。”怎么就这般讨人喜欢呢,德王欢喜地抱着小世子的屁股,把他抛到了软榻上,挠着儿子身上的痒肉,跟他在榻上嬉弄了起来。 听着世子被他父王强行挠痒逗笑的笑声,正在妆镜前梳妆的德王妃忍不住翘起了嘴。 这父子情不虚假的时候还挺像一回事的,就是虚假起来就像是纸糊的,禁不住捅。 ** 王府郡主只顾睡觉,世子读书任务重,王爷要带宗室子弟还有一个晏地要打理,是以德王妃管着手上的那些要务,京城里的事也大都是她在经手,现眼下宋符两家联姻,细节处她不过问,但大事上她自行插了手。 好在宋晗青的婚事本就是宋祖母交到了她手上,她又是主媒人,是以这日符先琥夫妇被宋韧请上门来做客,她回了娘家,宋家上下也觉得理所当然。 眼下正是炎炎盛夏,街道上的石板路隔着草履也烫得人脚板发疼,人都如此,牲畜更是不愿动弹,宋小五一早趁着天还没亮还凉快着,赶了马车到了宋家,到的时候天色微亮,在门口见到了正在等她的母亲。 王府来报信的时候张氏还没起,顾着见女儿,稍稍一收拾穿戴好就出来了,头发只挽作了一股拿一根簪子叉住了事。这让她少了平日的几分端庄,却添了几许风情,宋小五下来见到了与大白天不一样的母亲,不禁微微一笑,两人往里走,她道了一句:“宋夫人,今早怎生如此动人?” 宋夫人白了她一眼,“怎么说话的?” 但女儿从小就这个样,从起初就被女儿带进沟里没爬起来过的张氏习惯了,以前都不会因此生气,现眼下就更不会了,她没把女儿的话放在心上,只管问道:“怎么来得如此这般早?” “过来跟你们一道用膳,祖母什么时候醒?” “她醒得早,过两刻就醒了,你要不要先过去?” “爹呢?” “在你师公那,这几天你师公身子有点不爽利,他跟你肖伯连夜守着,唉,你既然来了,要不你现在也过去一趟?”说到这些日子身体不好的师公,张氏不禁叹了口气。 这事没人跟宋小五说过,宋小五还不知,她顿了一下,朝母亲点了点头,“我这就过去。” 她跟闻杏说了两句,让她派人去老太太那边知会一声,这厢就由母亲身边的人带着去了隔院秦师祖住的地方。 说是隔院,其实是隔着一个宅子了,路上得走过一个连着两处宅子的小园子,走上一柱香才能到,宋小五步行走过园子,就见到了父亲身边的老长随候在宅子与园门口的通口处等着她。 “小的见过王妃娘娘。” “请起。”打起招呼,宋小五迈步往前走,问道:“师公醒了?” “还在睡着,昨天老大人半夜有点咳,没睡好,清晨吃了药才将将睡过去,五老爷守了半夜,大人半夜时去睡了一会儿,刚刚醒来就去替了五老爷。”长随回道。 宋小五没再说话,快步到了主院。 燕都因地沿偏北,长年干燥不利生长花草树木,而秦公所住的大院子里生长着青翠欲滴、茂盛鲜艳的各类植物。 人一进去,就会扑来了一阵让人心头一静,带着水意的凉气。 宋韧是个有心起来会让人无微不至的人,他对他先生可谓是一片至诚孝心,什么好东西都往他先生院里搬,秦公不喜身外之物,唯独愈老愈发怀念江南旧日里院后的竹树枣林,他就在燕都这块北地上用尽了心思,养活了一片竹树枣林,还时不时按时间去女儿那里,把她最新培养的奇花异植强行抢回来让他老先生高兴。 可秦公年事已高,这些日子身子已不是他忍耐就能过得去的了,他无法为自己作主,连认人都要花好些时间才能认得出来。 宋大人在老先生屋里,宋小五过去时屋里点着一盏不太亮的油灯,她进去后,眼睛不太好的宋大人眯着看向她,宋小五看了床一眼,朝东侧壁书桌旁的父亲走去。 宋韧在收拾书,看着她走近后,小声道:“来了,承儿他们可有来?” “没带。” “召康没来?” “没许他来。”宋小五看着眼下青黑肿胀已显老态的老父,伸手拿过了一本敞开在桌上没收拾的书,看了两眼,又翻到了开头,抬起脸道:“写到一半了?” 宋韧摇头,与女儿解释:“是就之前的旧书重新写的,你师公道旧章歧义过多恐遭误解,要另起一书。” 他看了看女儿手中的书,“这两日你师伯与我在帮着写,今日你得空也帮着写两笔,让师公高兴高兴。” 宋小五点头应下,拿着书坐了下来,朝后面的闻杏她们颔了下首,等她们退下后,她看向宋爹:“还有多久?” 宋韧揉着眉心坐下,呆坐了片刻,方道:“不知道。” 知道女儿要个答案,他顿了顿,勉强道:“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三五个月。” 说罢他搓了把脸,看了在床上躺着气息短促的老先生、老父亲,宋韧轻声跟女儿说:“短一点罢,短一点也无妨,你说是不是啊?” 短一点,少受一点苦走,也挺好的不是? 宋韧说着,眼泪在腥红的老眼里直打滚。 宋小五看着眼泪从她的老父亲眼里掉了出来,看着他垂着头驼着腰手拦着眼强行忍着泪,她别过脸,不忍看他。 第188章 生死病死总有时,人说五十知天命,大抵是到了这个年纪,亲人离去,而自己也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岁数,足以了会到命运对每个人的残酷与毫不留情。 “儿啊……”宋韧缓了缓,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 宋小五转过头来,四目相接,听她父亲道:“这事就由老天爷定笃罢,你说是不是?” 是哪时走,就由老天爷说了算罢。 宋小五点了头,生死之事,她不操控。 宋小五在这头陪父亲用完早膳坐了片刻,秦公醒了过来,宋爹过去喂药,她就静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秦公自她过来就一直看她,目光慈爱。 德王妃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年少时她因过于沉静就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石头人,现已育两儿的石头人沾染了凡间的烟火气,那双没有波澜的眼添了几许温和,反让她的面容变得慈悲了起来。 德王妃的真容,与妖女这两个字没有丝毫干系。 秦公先是没认出人来,只觉得她眼熟,等认出她是谁,饭也用罢,老人家一笑,道了一句:“你回来了。” 宋小五坐了点过去,在宋爹的注视下握住了老师公的手。 “家里好呢。”秦公给她交待,看她点了下头,他巴了巴嘴,喘了两口气道:“你可好?” 宋小五朝他笑了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好。” 秦公耳聋不太听得见声音,但看到了她明亮的笑,老头儿跟着她的笑一道笑了起来,浑浊的眼泛起了水意。 不过几句话,秦公就又咳了起来,气息一下比一下弱,宋韧忙给他抚胸口又揉腹,等到把半碗汤药喂过去,他老先生已睡了过去。 宋小五站一边看着父亲有条不紊手脚极快地侍候着老师公,心里想着后面需要安排的事情。 她父亲一生只敬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的亲父,另一个就是秦公,她亲祖父早年已逝,而秦公却陪在他身边多年,在他壮年在朝廷力争上游的时候在他背后当着那个无私奉献的人,不是亲父胜似亲父。 得给他一点时间哀思,去凭悼,去伤心,有喘口气的空间。 而家里的事,得由大郎他们顶着了。 父亲还要呆一阵吩吩事情,宋小五就回了祖母处,路上让闻杏派人去母亲那边告知一声,把大郎他们叫在一块,她等会就过去。 她去了老太太那,宋老太太知道她从秦公那来,等她进来坐下,问道:“秦公大人如何了?” “刚用了些粥食。”宋小五道。 这就是她不想多说了,老太太就不多问,宋小五过来只打算坐一会儿就当问个好,她历来如此,坐着碰了碰茶杯,起身告辞就走。 送上来的茶水她状似碰了,但一口都没喝,老太太身边有个丫鬟新得来的,人聪明有点心眼,最近被老太太带在身边日夜教导着很是得宠。知道她以后是要被派去大公子那边的,老太太房里的人皆对她客客气气,这小女子机敏,给德王妃上茶的就是她,撤茶的时候见到茶水没喝当下没吭声,心里想道德王妃娘娘和老太太也不尽然好。 老太太这边打过招呼,宋小五就去了母亲那边。 王妃与她父母亲近,经常过来,时常在这边用膳,闻杏就早一步带人过去宋夫人那边了——这两年暗杀王妃的人颇多,王妃在外多有提防。 宋小五到父母的院子,宋大郎来了,三郎四郎还没到,说是手头有差事,要到下午才回。 符家来吃的是午宴,大郎知道师祖那有事,怕父亲忙不过来就告了假,这才得空在家,听到母亲那边的话就过来了,他前脚到,妹妹后脚就也到了,宋大郎就跟她说了三郎和四郎要到下午才回来的事。 宋小五想了想得跟兄弟几个一起把话说了,下午她可能得晚归,就叫了护卫过来,让他去府里通报一声,让王爷下午带着世子郡主过来宋家用晚膳。 宋大郎本来面无表情,听着妹妹的吩咐,脸上有了点笑。 宋小五掉头就看到了严肃正经的大郎脸上的笑,顿了一下,道:“大郎哥这是想见召康了?” 宋大郎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并叹了口气。 他脸一板,整个人就老了十岁,浑身充满了威严慑人的气息。 官场里混迹的,看似放浪形骸也都另有所图,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混不到上层的终极对决,聪明人最后都长成了同一个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以至于下面的官员都迷醉于此等神色,经常东施效颦,没气势也要摆出这种气势来当作派头。 大郎气势已成,人也像是多添了几岁。 宋家的儿郎除了当年的四郎,谁都没有太任性过,他们从小就忧心忡忡想帮着家里分忧,大了牵连着一家的前程生死更没有任性冲动的权力。 出生没几年,就长大了。 这不仅是宋家一家,而是整个大燕绝大部分的百姓从出生到死亡的写照,生存让人无暇它顾。 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宋小五看着年青老成持重的大郎,想起师公走后宋家的动荡,她垂下了眼。 普通百姓还有逃避喘气的可能,一年半年不做事天塌不下来,夹缝中的宋家一年半年不在朝廷中行走,得失掉宋家之前打拼下来的半壁江山。 不是不能重头再来,但再来要有火种,还要付出更多。 秦公之后,还有祖母,大燕没有明确丁忧的典制,但朝廷沿袭了前朝不成文的规矩,皇帝有亲逝世,要守十二个月一年的时间,而官员有近亲死亡,至亲如父母者至少有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时间,还有守得久的有三十六个月三年之久。 宋家最悬的时候要来了,面对的不仅是至亲的死亡,还有宋家在朝廷的位置。 宋小五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这个问题具体到了眼前了。 妹妹的神色不好,宋大郎看了出来,他道:“你是要等人都到齐?” 见她颔首,他起身,“那我去给师祖那请个安,门口我已叮嘱了人过去,符家人要是早到了,我和父亲就从师祖那去了。” 宋小五起身跟他走到了门口,迈出门槛前,宋大郎定下,回首跟妹妹身边轻道一句:“祖母那边,还请妹妹费些心思。” 宋小五看向他。 “家里人没别的想法,但她要是跟着师祖一道……”大郎手扶着门,淡淡道:“到时候我们家就有理都说不清楚了。” 宋小五笑了一声。 大郎走后,有前面客堂吩咐事情的张氏被女儿的请了回来,宋小五问了她娘最近老太太那边的事,才知道老太太自己找了屁股大条儿顺的丫鬟放在身边。 这大户人家的老主母给儿孙赐几个侍候的哪家都有,宋家没有这规矩也就是宋家,宋老太太要是给要新婚的孙子送两个人还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 就是有点老糊涂。 这是小事,张氏不会拿这种小事特意告知女儿,宋小五也从不把手伸到娘家来,这才知道老太太的事,听她娘一说罢,她哼笑了一声。 张氏也叹气:“我劝了两句,但你祖母不听,娘不好多说。” 说多了,老太太得跟她吵起来,赌气不见她,这才和气几天? 见女儿不说话,张氏顿了顿,为老太太说了一句:“她的意思也不是给符家下马威,而是这是哪家都有的规矩,她做了不过份,另一头确实是是有点敲打符家的意思,说是总不能事事都顺着符家那边的心罢?” 这里头,细究起来张氏觉得她婆婆还是有给小五出气的意思。 宋小五岂能不明白她娘话里的意思,她摇了下头,跟她娘道:“我去老太太那边一趟。” 张氏看她语气平和,没有生气,放下心来,陪了女儿出门,边走边道:“从小她就最疼你,娘也不好跟她说得太过,你也是,有话就好好跟她说,也别太伤她的心了。” 宋小五没打算不伤老太太的心,鱼与熊掌岂能兼得?老太太的心思有老太太的道理,但从她这边来说,老太太就是心碎成了渣渣也得咽着。 德王妃再次折返,这次屋里的人都被叫退了下去,宋老太太见这阵仗,本来松驰开的神情又凝固成了阴鸷酷烈的模样。 宋小五一开口,老太太就冷冷地笑了起来,等她说罢起身,老太太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砸,朝她厉声道:“你当我是为谁?” 杯子砸在宋小五脚边,沾湿了她的衣裙,她低头看了碎片一眼,头往后伸了一点朝老太太的方向道:“你当我是为你。” 那点小家子气,说起来是出气,宋小五领老太太这份好意,她回报老太太的是:保佑老太太多活几年、她的孙子能多活几年。 她走后,闻姑姑带着人把老太太房里那几个新人带走了,人不愿意走她就叫来家丁拖,老太太拦不住,气得浑身哆嗦。 年迈的英婆被扶过来安慰老夫人,帮着她一块出气,拍着桌子当是小娘子,痛心疾首骂道:“打死这个小没良心的……” “畜牲,畜牲,有本事你倒是把欺负你的弄死,不让我这个老的出头啊,你算什么本事欺负我这个老婆子,没有我哪有你!”老太太心里难受,老牙发颤不止,嘴里不停地嘶吼着宣泄着心里的怨贲不满,眼泪直流。188 第189章 老太太那边闹出了动静,张氏忧虑不已,来帮忙的应氏跟白氏朝身边丫鬟媳妇子使脸色,让她们乖灵点。 因老太太张氏心情不好,下边的事有儿媳妇们忙着也没她什么事,她就忙着坐在女儿身边叹气了。 宋小五一视同仁,老太太她都漠视,就同样漠视了母亲的长嘘短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太太能安份这么久,偶尔爆发下性子实乃正常,太憋屈了也不是她,再来,一般能把自己的恶气能恶狠狠地发泄到别人身边的人都是活的久的,像她母亲这样爱自己受着的,才易郁郁而终。 “你倒是说句话啊!”张氏叹了好几口气女儿也不搭理,气上心头就掐女儿的手背,“今天来贵客你都要招她,你怎么就不懂事呢?叫别人看了去,叫你爹脸往哪搁去?” 宋小五瞥见手背被掐红,抬了下眼。 张氏被她吓了一跳,收回手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稍微强势点就能把她压住,还好当年没少暗中威胁以及贿赂宋爹从一而终,把外面压力一并扛了过去,宋小五收回眼,道:“比知道女儿还没嫁进去,夫家就给她安排侍寝的强。” 张氏哑然。 “祖母那边的事,我会插手,你就别管了。”宋小五打算把事情揽到自个儿头上来。 “你啊你,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霸道性子?”张氏忍不住说她,说罢见女儿就是一笑,她不由按了按发疼的脑袋。 说话没多久,下人端上了厨房特意为德王妃做的点心,张氏顾不上埋汰,分着让女儿吃了几口,就听下人道符老爷携夫人公子来了,当下忙出门去迎客。 她走后,宋小五起身去了今日待客的宴堂,她没有直接进屋,在屋檐下等着。 近午的阳光猛烈炽热,符先琥一家到了宴堂附近就见到了站在檐下的德王妃,远远一见,身披蓝纱、仅用几块红玉钗盘住头发的德王妃面若少女,等到近了,看清了她脸上那双沉静如止水的眼,德王妃这才像了传说当中的那个德王妃。 “老臣见过德王妃娘娘。”符先琥举手作揖,领着他身后的家眷给德王妃见礼。 “符大人有礼,请。”宋小五侧身,给符家人让道,等符先琥上前,她与他并行,又回头看她父亲,见父亲走到了她的左侧,她收回眼,与符先琥道:“符大人近来可好?” 符先琥已显老态,他说不上好,而这不好与宋家脱不离干系,作为朝廷第一个打压宋韧的人,宋韧后来得势两人没少争斗,他十有八九他都是中了宋韧的暗算,但德王妃亲自等在前廊相迎,这份情不能不领,符老大人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当作回应。 宋小五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 符先琥当年身居左仆射、丞相副手之位,这位置是她爹强撸下去的,符家为平衡利益最后牺牲这位大人的前程以作妥协,大家族之下护全家族整体利益是默认的规矩,符先琥无法埋怨家族,宋大人就充当了其完美的怨恨对象了。 符先琥这些年没少暗地里给宋大人找茬,宋家也不好惹,大郎三郎都是别人咬一口他们就会暗中反咬两口的主,报复心奇强,两家的恩恩怨怨太多,一笔一笔仔细算来谁都有气,就是有了婚事在身,宫中朝廷都不认为他们两家会握手言和。 但宋小五还挺乐观。 她也不是盲目乐观,从符先琥会接受这桩婚事,肯前来宋家作客就可看出,事情远远不到绝路,就差当中有人周旋。 “请。”入了宴堂,宋小五让符先琥先入内,符先琥停了一步,见德王妃朝他矜贵地颔了下首示意,德王妃愿意给这份面子,他也懒得多礼,拱了拱手进去了。 “你……”宋爹停步。 “我等等母亲。”宋小五答。 女眷走在最后面,前面还有符家来的两位爷和家中大郎他们,宋小五朝兄长们只看了一眼,眼睛从符家的两位公子爷上看过,等大郎他们带着这两人进去后,她等到快步前来的女眷们。 “王妃娘娘,劳您久等。”符先琥夫人朝宋小五扬起了笑。 上次宋小五去符家提亲给送了份礼,其中附了一张药方子,救了这位符夫人的急。 莫说外面的人都道德王妃护娘家,是个极为护短的人。比起符大人对宋家的仇,符夫人更愿意成为德王妃的亲戚,这一来为女儿,二来为自己家,人家既然自己家踩不起,那就识时务者为俊杰罢。 符先琥闲赋在家,符夫人在符家的声势就一年不如一年,这外人目前看着他们家还显不出什么事,只有掌管着一家老少衣食住行的符夫人才知道自个儿家的细软家底,现在她一看宋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咄咄逼人,她也打算放软身段与宋家处好这段关系。 这人身段一放软,一样弧度的笑都能显出不一样的意思来,宋小五见状朝符夫人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我娘性子跟以前一样有些闷,符夫人多担待一些。” “哪儿呀,”符夫人失笑摇头,“还是一样的贤淑,倒是我有目无睹,当年大意了,大意了。” “也是缘份。”张氏连忙接话。 一行人进了门,宋小五没凑到父兄那一厅,跟符夫人坐在了一席,酒过三巡,她父亲那边来人去请,她方才去了男客呆的大厅。 女眷这边上了酒,男客那边上的却是茶,宋韧正跟以前的老上峰符大人在说青州的近况。 青州现在不得了,作为宋韧的家乡,其后他一力举荐的户部郎中成为了当地知州,去年秋收震惊京城的稻米亩产量就是出自这位曾经的户部郎中治下。 去年青州一州送上来的税粮,抵过周围同为江南两州的总税粮,抵得过西北、东北七州的总税粮。 这仅仅是去年一年。 “现在青州的九镇十八乡的道都已联通起来了。从最远的这个村,就是吴家村到当地的龙山县按脚程走两天就能到,以前要绕两座山绕个七八天才绕得出来,龙山县到我们青州州城的路程按脚程算,也从当初的十天缩短到了六天,这山民出山换点东西比以前要容易不少了,这朝廷里的消息传进去出方便多了。”宋小五过去就听她父亲道。 “这些以往也没收过他们的人丁税罢?”符先琥若有所思,“算起来也是不少人头。” 宋韧哭笑不得。 符大人曾主掌一**屯等要务,算什么都喜欢算人头。 不过,倒说中了要害,以往散居在山中、还有进不去的深山等地的自然村落,官府是不算人头的,里头的人一辈子都出了山一次,官府更不可能做费力又讨不着好的事情,谁都没想到,这些人整合起来居然也有不少人,把他们聚集成村成庄,一村也能有几十户到百户人家。 能有这个人力和气度把事情做成的,也就那位曾经在户部不显山露水的郎中大人了。 宋大人亲手送出去近十个人,只有他放到青州的这位下属大刀阔斧,没出两年就露出了惊人的治世之才。 宋韧免不了对其有众多夸耀,只是符大人不捧场,只捡他想说的话说:“按你说来,这多了十余个村庄,每个村庄多达百户余人家,每户按至少的一户两丁来算,整个青州至少多了两千余丁户?” “岂止……”宋韧跟他说起详细的数量。 宋小五见他们说得兴起,大郎他们听得也认真,她就先在旁坐下了,等到他们说完,宋大人朝她招手,她起身过去听宋爹笑道:“刚把话跟符大人说完,你等久了?来,符大人想问你件事。” 不等符先琥说什么,宋大人就朝他道:“老兄赶紧问。” 他比符大人还急促,催促着符大人说话。 符先琥客气话刚到嘴边就咽了下去,皱眉看了这老带人话走的宋大人一眼,想着自打进来这人就没跟他说过废话,不好打哈哈,便朝德王妃拱手,“有劳,还望德王妃不吝赐教。” “请。” “请问王妃娘娘,听说单您一人手就有三千贤才,老夫想问此事是真是假?” 符先琥这一说,不仅是宋韧和宋大郎他们,就是符家的那两位公子也惊讶地看向了他们父亲。 父亲之前请教的不是王妃娘娘的农桑之术吗? 宋小五想了想,答道:“包括家眷奴仆都够上应有三千人。” “哦,此话怎讲?” “实际不及三百。” “三百?” 宋小五看着大燕土包子,淡道:“我那些替我做事的大都已成家了,没成家的没几个,一旦成家,我都给赐家丁女婢,拿一家刚成亲的小夫妻来说,一家至少有六个人,多的算上年纪大的有儿孙者三十多人,都加起来是够三千人。” “王妃娘娘还替他们养家?” “养。”王妃娘娘瞥了他一眼。 养些干活的人才,比皇帝养满朝文武便宜多了。 百姓胃口向来没豪勋人家的大、刁,王妃娘娘对她那些老实做事的门客们颇为满意。 技术性的人才,比光说不练,还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文人们实用多了。 “德王府果然不愧为富可敌国。” 都这么说,只要皇帝想把德王府立为他的对立面,德王府在民间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差。既然符大人也喜欢说,说说不要紧,宋小五没搭他的话头,由着符老大人尽情地撒欢,宣泄不满。 哪家都免不了有几个没事找事,还喜欢埋汰你说你种种不是的恶亲戚,宋家有一个也自然,王妃宽容地想。 这时,王妃又瞥了他一眼,符先琥本来还想说德王府积粮成库,怕是已挖谷储居了,gip jf想由山谷带出德王府在晏城挖的那几座铁矿出来,但德王妃那带着愉悦的笑意的眼一瞥,瞥得符大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都不生气,还笑得出…… 这心思多怪? 符先琥那是法家大家出来的贵族子弟,教养所至,无法打一个身为女子的笑脸人的脸,当下眼一闭,头一瞥,倍觉憋屈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堵得全身都难受。 反常即妖,这德王妃每一样拿出来皆反常,岂能不是妖女? 但这妖女传得可怕,真亲眼见了,就没传的那般让人反感了。 符先琥这时候想起当年被宋韧带到他面前请过安的那个少女,发现眼前的这个宋家出来的德王妃其实远比当年多了几分生动的活气,妖则妖也,但还算可爱。 第190章 宋家看着名声大,但家中从未豢养优伶取乐,宴席没有歌伎舞伶佐酒,宋韧往往都会自己亲自上阵——他的琴抚得不错。 宋大人琴抚得不错,宋大郎的书法不俗。没在的宋二郎他们,二郎剑舞得不错,三郎歌唱得豪迈,四郎则是一手好画技,宋家儿郎为应酬都有一技傍身,都有一样很拿得出手的才艺。 要说宋家家风清正,那是再清正不过,从未有勋贵人家特有的让人意乱情迷的靡靡之音,一家人在一块就喝个茶下个棋打个牌,说说话儿就散了,来了客人就是跟客人一道献技,时辰也好打发。 符先琥也是写得一笔好字,绘的一手好画,他早听闻过宋家的宴风,宋韧一说要献丑抚琴,他就叫人抬来画桌,笔墨侍候。 他憋着一口气,要出个大的,是以等宋大人琴一抚完,符大人作的宴席图就出炉了。 画得真真是好,宋大人一顿夸,毫不吝啬赞美之词,说得符大人心中得意又恼怒,恨这宋大人一点脸面也不顾,都身居阁老之位了,拍起人的马屁来跟当初那个小县县令一个样儿…… 但厌恶之余,他也有些佩服,不是谁都能像宋韧放得下身份。 午宴一过,三郎他们归了家来,宋小五正在父母这边的房里听王府过来的人跟她说话,听到奴仆说三爷他们来了,跟来跟她说事的奴仆吩咐了几句,让闻杏去跟母亲知会一声,让大郎过来。 三郎四郎是半途碰的,两人一进门下人就告知了府里的事,妹妹来了,他们就想着这头跟妹妹说几句话再去父亲那边。 三郎四郎他们两个人的媳妇不是大郎家的那个有她自己的规矩,他们媳妇都跟着他们宋家的规矩走,是以三郎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方式跟妹妹亲近,现在对比起大郎,三郎四郎是跟妹妹走得近一点。 三郎他们一进来,三郎就问了刚才在门边听到的事:“怎么大哥也要过来?有事要跟我们说?” 四郎有些迷糊地看了说话的三郎一眼,然后掉头就看妹妹。 他还沉浸在工坊的事情里面,能出门还是他媳妇把他按进轿中的。 “嗯,有事。” 一听有事,四郎就走向了妹妹,在她身边坐下,等着说事。 他魂不守舍的,一看就是有事,宋小五看着他,顿了顿,没说话。 四郎一根筋,在他认定的事情里头很难扳得过来,容易全情投入全力投掷,说至纯至真不为过,天才的智力与激情都是他们有别于常人的特征,也是他们境遇不好、或者无人保护就会早夭的原因。 四郎啊,还是需要一把保护伞。 宋小五想着过几年,等他的孩子大一点了,就接他到身边来住两年好好教导一翻的事,就别过头看向了三郎。 “去看过师祖了?”她道。 三郎摇头,“等会儿去,想晚点过去,能坐久一会儿,替师祖抄两笔。” 他坐下,拂了拂袍面,抬起头,脸上带着的笑没了:“是师祖的事?” “接下来有些事要忙,先商量商量。” 三郎背朝后靠,吐了口气:“行。” 他一个兵部主事忙到现在,才将将养出替自己做事的人马,他不知道等家里的事平后再回官场,还能不能重头再来,至于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努力,是要打水漂了。 三郎疲惫不堪。 他疲惫地合上眼,四郎像是回过了神,喑哑道:“师祖不行了?” 说着就站起来:“我去看他。” 宋小五拉住了他的袖子,“坐下,等会过去。” 大郎很快就来了,等下人都退到了廊门外,宋小五看了三个兄长一眼,一开口就很干脆,“师祖的事就在最近了,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有?” 大郎捏了捏鼻梁,看向她:“爹那边会有人趋势压住他让他动弹不得,我乃吏部侍郎,这位置圣上要是想换个人坐,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是以我在想,能不能保下三郎的位置,我们家至少得有一个人身在朝廷,好让人有个传话的地方。” 也好让人知道宋家还在。 “我?”三郎看向兄长。 “你是最有可能能保下的。”大郎漠然道。 他的官位太高,也太显然。 “也不尽然,这就要看容不容得下我们宋家了。”三郎嗤笑了一声,嘲笑上面对宋家的态度,也自嘲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看着两个神情都不对的哥哥,四郎想说“不当官又如何”,但一想自己的工坊是依附在父兄之下才得到的,他们不在位了,宋家的工坊还会在吗?四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头垂下看着地上发起了呆,眼睛发红。 “像什么话?”三郎一激动就是这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大郎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一部主事,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我过脑子,过脑子会给我活路吗?给你活路吗?”三郎冷笑着用手指狠敲自己的脑袋,“我说话不过脑子,可我做事没过过脑子吗?我就差把我的心掏出来砸在我们大燕这块地上让人贱踏了,这是没过脑子吗?这是没过脑子的人会做的事吗?” “你嚷嚷什么?”大郎紧皱着眉头,“你就不能冷静点,好好说话?” “大哥,”三郎不耐烦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也就只能在你们面前嚷嚷,出去了我跟谁说去,我在外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 见着上峰是孙子,见到同僚就笑,一点脾气也没有。 “这事我自有打算。”三郎还好,大郎不放心的是四郎,他看向垂头暗自伤神的四郎,“兴祖,你只管当好你的差就是,你未入朝,他人奈何不得你。” 四郎抬头勉强一笑:“诶。” 他也帮不上什么,他振作了一下,跟兄长道:“若是我把工坊上交,圣上……” 大郎朝他摇头,让他别说了。 四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的意思是对三郎有没有好处?” 大哥的话,四郎知道不是他那个工坊能保住的。 三郎看向四郎,情不自禁抿起了嘴。 四郎看三郎看他,朝三郎笑了一下,脸孔如他年少时一样天真。 三郎瞪了他一眼,头转向大郎,没好气地道:“别听他的,光长岁数忘长脑子了。” “三郎……”四郎委屈不满地叫了起来。 大郎见双胞胎闹上了,毫不犹豫掉头看向了一直在沉默的妹妹。 妹妹这时开了口:“朝廷里的事,大郎和三郎自个儿担着,三郎你看着四郎一点……” 被妹妹嫌弃,四郎无法,心里不好受也只敢挠挠脑袋。 宋小五接道:“至于你们在朝廷的当职,我有打算,不过要等召康来了,我跟他商量过了再跟你们说。” 事情是她在见过师祖后想的,得跟小鬼说过才能再做主张。 “你有办法?还是德王有办法?”三郎坐直了腰,神态严肃地看向了妹妹。 “晚上你就知道了,”宋小五看向大郎:“这段时日外面的事你带着三郎四郎多担着点,让爹好好静静,给他个喘口气的时间。” 大郎点头,“那青晗的亲事?” “在百日内就如期,过了百日我们再去跟符家商量,记着不管事前事后都要尽力拉拢符家,拉不拢也不要有失礼的地方摆在台面上。”宋小五知道大郎行事的风格,话也没说死,她喜欢家里人行事谨慎,但并不表示她还喜欢被人打脸不反手。 委屈求不了全。 “妹夫什么时候来?”大郎问。 宋小五看了看时辰,颔首:“快了。” 又道:“你们去见客人,等客人走了再过来不迟。” 她先跟三兄弟通个气,等跟小鬼商量好定完章程还要回王府,德王妃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等德王一来,她把事情一说,德王就没那么让她顺心了。 宋小五要用手上制盐和榨油的工序跟皇帝换取大郎和三郎的官位,德王一听她这话就板着脸不说话。 世子跟郡主都来了,郡主在睡,世子坐在妹妹摇篮旁边的凳子上,此时跟他父王一心同仇敌忾,瞪着他母妃不说话。 “如何?”王妃给足了王爷思考的时间后,问。 王爷面无表情。 世子接着瞪他娘。 这都呆了一柱香了,德王妃按捺着性子追问了一句:“如何?” 再不吭声,那就是同意了。 如若不是得让他去皇帝面前说,宋小五还挺想掐着他的脸靠暴力取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以理服人。 “你说呢?”德王憋了好长一段时间,憋不住了,跟他儿子一样大眼睛瞪着他王妃,“不如何!” 她还不够妖吗? 都给了,他那蠢货大侄子有持无恐就可以干掉她了! 现在不是他这个皇叔在保她,而是她的能耐在保着她,等她没有利用的余地了,他就是长着三头六臂都保不了她! 她就不能再等段时间?德王委屈地想,她家里人至于就那么重要吗?他才是她的丈夫。 “不行,我不同意,他们就少当几年官而已,这朝廷里哪个人不走这么一遭?就他们不行?”德王咬牙切齿,“一个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你还嫌他们不够招人恨的啊?” “这两样都是国计民生,国之根本。”宋小五提醒他。 小世子看向说话的母妃。 “跟我们有什么干系?这是他的事。”德王愤怒,眼睛冒火。 小世子看向父王,以同样冒火的眼睛愤怒地又看向了母妃。 对,父王说的不错。 “这两样能使民众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宋小五看着他燃着熊熊火焰的眼,心道看在这双眼是如此耀眼又明亮的份上,还是原谅他罢。 “干,我,什,么,事?”德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对,父王说的不假。 世子猛地点,对他母妃虎视眈眈。 宋小五抽了抽嘴角,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朝小的那个望去。 世子立马挺起了他的小胸脯,严阵应敌。 宋小五一脸冷漠,朝他挑了下眉。 世子最不喜欢他父王被母妃欺负,这下见母老虎打到了他的山头来,当下小脑袋一昂,厉声道:“你休得欺负我父王!” 母老虎淡然,“我欺负他了?” 她站起身。 世子当下眼睛一鼓,更愤怒了:“当然!我周承亲眼所见!” “是吗?”母老虎觉得自己是把小古板宠成小任性了,对着她不是一字不吭就是用吼的,她走到德王身边,掐着小小鬼父王的脸揪了一圈,朝小任性道:“看清楚了?” 世子嘴巴张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看来是再清楚不过,王妃挺满意:“这才叫欺负。” 她松下手,在目瞪口呆,不知道挣脱更不知道回手的小鬼脸上随意地亲了一口,态度再敷衍不过,又拍了拍他的脑袋 ,手绕过他的脖子摁着他的喉口,决定以理服不了人适当用一下暴力也可以,“听我的,行不行?” “不,不听呢?”这一刻的王妃美胜天仙,小鬼德王结结巴巴,脸蛋红了,耳朵红了。 “不听啊……”德王妃眯眼,居高临下从他的嘴唇看到他璀璨如星的眼,笑了。 第191章 德王从一开始就对王妃的强势神魂癫倒,她一真“蛮横不讲理”了,德王就喜滋滋地顺从了。 等德王跟在王妃屁股后面去秦公院里,小世子就不想多看他父王一眼。 德王知道儿子对他的鄙视,强行把儿子抱到手里,对他快活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世子冷笑,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父王就是个软骨头。 但德王再软骨头,也影响不了世子对他的孺慕。尤其等他看到他走在前面一点的母妃突然停步,他父王就严肃上前,牵了她的手带她往前,世子就觉得他父王就是一家之主。 像母妃所说的,她在保佑父王的同时,父王也在竭尽全力在保佑她,还有他和妹妹。 所以,这个家才生出了像他一样的世子,才生了像妹妹一样的郡主,他们每个人都缺一不可。 这晚送走了符家人,宋家人一家在秦公院里用了晚膳,等膳毕,自家人要商量事情的时候,宋小五想了一下,恰巧三个嫂子都在,不在的四郎媳妇傍晚也赶过来了,她就让这几个嫂子就都留下了。 应氏白氏和郑氏嫁到宋家,第一次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谈论这么大的事情。 起初跟平时家里有事商量时没什么不同,尽量好声好气说话,说到争执处也点到为止,但等小姑子说到要交出盐方子和油方子时,应氏她们心中正一片惊涛骇浪,就听宋三郎当下就挥袖砸了手边的茶杯,朝小姑子怒吼道:“你是不是傻?你当我们保你容易?” 这一刻,宋家的女眷皆脑子一片空白。 宋小五也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 德王见她的兄弟们不捧她了,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想笑,但知道笑了会招打,强忍了下来。 小辫子这下可知道了,只有他对她才是一股脑的好,什么事都能依得她,他才是为她昏头昏脑的那一个。 “不容易,”她也不容易,但这不是叹气说不容易的时候,宋小五抬头,每个人都冷眼看了一眼,道:“你们不容易,我更不容易,但这事不是为的我,我也不全是为的你们,盐是国之根本,油更是,这两道由官府把控推用,不用十年,大燕人均寿命,我说的是所有百姓摊平,平均出来的寿命可由四十至少增长到五十,这十年能干出什么事?能多生几个娃,多开垦几亩地出来,要不要我给你们个数字?” “这才是根本。”宋小五说到这里,有点发怒。 她怒颜愤目,张氏当下就想和以往一样和他们父女、兄妹之间的稀泥,但被女儿怒气震住,不敢言语。 宋韧才是那个最了解女儿的,而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肖五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他飞快地与宋韧对视了一眼,朝老师弟靠近轻声道:“我之前听大夫说过几嘴,是这么个道理,小五所言当真?” 宋韧朝他点头,抬首朝女儿道:“你且听我跟你哥哥们说一说。” 说罢,他朝大郎他们摇摇头,“你们妹妹此举,不仅是为宋家,也是为国。” 他就小五之前所说的数据简单地说了说延长百姓性命后对国家对后代的好处,见儿子们听明白了,儿媳们不明白,宋大人温和地朝长媳次媳她们解释道:“就当你们是平民百姓家中的子女,人说养儿防老,一般来说过了四十的长者把儿女养大了,逢时他们也老了,体弱多病需要子女奉送,但如若长者活到五十还身康体健,还能下地干活不需要子女分出手头不多的银钱米粮供给,而能对子女专心,把对老者奉养补给挪到补养自己本身,和下一代身上,你看我们是不是会有更强壮的下一代?” 这个说法太大,宋大人怕她们理解不了,还欲多说,就听他那个三个儿媳妇一一起身朝他福身应道:“谢父亲赐教,儿媳知了。” 应氏她们是真的有一点懂了,就是以家在娘家尚未懂得,嫁进宋家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 一个家族壮大豪情如宋家,活着就不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这么简单的事了,她们不懂也得懂得,不仅是为丈夫儿女,还为自己。 如应芙者,她有自己的私欲,她回到燕都也想过宋家的种种不是,但宋父的话让她放弃了心中连丈夫都无法让她放下的执念,弟媳们应过声后,她又朝宋父福了一记,再道了一句:“还请父亲放心。” 她当是助力,以前是,以后更是。 在此之上,她应芙绝不会拖后腿就是。 这个长媳自打嫁进来,言行举止挑不出一处不是来,就因为挑不出太过于完美,婆婆有心也无法靠近,宋韧有时极不喜长媳那种看着高贵实则毫无用处的自傲,她看似高贵的身份,不过是她父兄家族给予,与她何干?宋韧以往对她的不挑刺,无非是看在她有个好父亲好母亲,看在她是大郎的妻子的份上,哪一分看重都不是因她本人,但应氏这时追加的一句,宋韧听懂了她话中的郑重,不由多看了她一言,朝她点头,同时郑重地回了一句:“你是我宋家媳妇,也是母亲,下辈是否是杰出才能,就要你多多费心了。” 应氏没得过宋父这等叮嘱,也许是从未得过,方才突显珍贵异常,她鼻孔一酸,一时竟无法言语,朝宋父一福身,心甘情愿退在了大郎身后站定,接着听宋家说话。 这头宋韧跟儿媳们说道完,又回头跟还不太懂的老妻道:“小五的意思就是一是能成全了我们自个儿家,二是也成全了天下家国,这是人人都能用到的好处,于国于民生都是造福千秋的仁义之举,莫道此举容易,没有召康,没有小五,没有宋家,没有国家底蕴,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千千万万为国想献一己之力的人,缺一都不可能成功,现在就是这么个说法,真做起来让它成为默认的规矩,不知要几时几世,艰难啊,但有个想法是好的,夫人你说是不是?” 张氏点头不休,连道了数声:“是,是,是,是。” 她能尽的力,就是说是了。 哪怕此举需她同葬,她也会点头说是。 张氏此时慈爱地看向了她的儿媳妇们,朝她们微笑。 也不知道她们嫁进宋家是她们的幸,还是不幸,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也顾不上这么多,但有生之年,她会尽力对她们好的。 她不是个傻婆婆,只是希望她们嫁给宋家儿郎,有她们辛苦的时候,也有这个家体贴她们的时候。 她曾没在婆婆那里得到过的,希望她们能从她这里得到,哪怕她们此时不懂得,也望她们有朝一日能了会。 这是宋家一大家子头一次聚在一起说事,说到最后,气氛在张氏说要给孙子做几件棉袄,三郎笑着拿手掩目嘲笑母亲寅忧夕惕,在大家头上冒汗之余,失笑之下结束。 这热烈的盛夏,刚来咧。 宋家这晚的夜膳用的早,但说的话长,这一出来就入夜了,星星月亮挂在天头交映生辉。 张氏带着儿媳妇们往房里去了,宋大郎带头送妹夫妹妹回去。 大郎一路抱着外甥,世子抱着他的头跟大舅舅一路窃窃私语,三舅舅看得吃醋,不明白为什么小外甥独喜欢那个老古板大舅舅,却不喜欢他这个风趣横生的三舅舅,故意打乱舅甥之间的亲热,调笑道:“承儿只亲近大舅,不喜三舅,可知三舅心内有伤?” 承世子目瞪口呆,不习惯身为大男人三舅舅的无耻。 宋大郎干脆踢了三郎一脚,三郎当下手忙脚乱捂着脚喊疼,引来大手牵小手的德王与德王妃的冷眼,还有回过神来的外甥的咯咯大笑。 三郎本还有不满,但听到外甥的笑声,这不满也就没了。 当夜回了王府,承世子的笑还响在德王耳边,他想了想舅爷们对世子的疼宠,最终把心里对舅兄们的那些芥蒂放下。 小五跟他说过,没有宋家就没有那个后来他遇到的她。 这天下的事情算来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事是能简简单单、清清白白分的清的,有得必有失,反过来就是说,有泪也必有笑,不能只看着苦的那一点,就把那欢心快活的都忘了。 ** 德王挑了个皇帝休沐的日子进了宫,这本是皇帝左拥右抱、听曲赏景了以消谴的日子,但打德王进宫不到一柱香,教坊司的人都退了下去,等到午时,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都退出了皇帝原本享乐的宫殿。 傍晚的殿内,德王说要回家抱郡主,跟他沉默了半个时辰没说话的燕帝终于抬起了头,摸了摸鼻唇,吐了口气问:“归家啊?” 德王听他这一口气,他就是个骨子里对周姓人、对他皇兄的家里人软弱的人,疲惫了一天的他默了默,跟自家侄子到底还是讲了句没藏着心计的话,“你握的权力大,太多事身不由己,我懂,但大侄子啊,咱们周家这年头,万事由不着自己胡来,你要看看我们自个儿到底是什么样,咱们家的那些个臣子十岁都懂的,我们二十岁才懂,前朝怎么灭的?就是灭在我们这种不孝的子孙手上的,你懂不懂?” 他不知道侄子懂不懂,但德王现在已经懂得了。 “不剥皮断骨,这国家难以为继,你当我喜欢打你的脸吗?”德王苦笑,“不打你的脸时,你还当我是你的小王叔,我何苦来着?” 小辫子说,在她的那个年头,大周早亡了。 早亡了啊。 现在没亡,德王都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压榨小辫子所有的一切,跟她哭跟她闹,希望她能体贴他那些不堪重负的压力,他的一切大怒大喜,不过是源于他没本事掌控一切罢了,可王妃到底还是舍不得他,陪着他过来了。他成功了,但他心里着实不好受,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无法启齿跟小辫子说,跟唯一可能会懂的大侄子,居然也无法开口。 王妃说,从本质上来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哪个人能真正认同哪个人,以前他无法认同,现在居然认同。 “小王叔啊,”燕帝握着桌,看着桌面闭眼道:“你打朕的那几巴掌,朕是真疼!” 是真的疼! 帝王的脸面都被小王叔打尽了! 可他是怎么过来的?不是王叔手上握的那些东西起的作用,而是王叔小时候为他各处泼皮打滚撒的脸面让燕帝到底心软了。 一样一样都加起来,燕帝无法、也不忍心就大动干戈,把周家皇室搅得一团乱。 而他不伤心吗? 不。 每一样,都让他心碎。 可每一样,他都只能忍。 王叔也好,妖女也罢,为家为国为民,他都只能忍,他想当一个好皇帝。 他真的想当一个好皇帝,让祖宗荣耀,让天下夸耀,让皇叔认同,燕帝现在妻妾儿女成群,到头来发现他最想要的居然是一个明君的头衔,他抬头看着宫殿那高高的房梁,苦笑道:“朕也委屈啊。” 小王叔还会笑,他早就不知道笑是什么样子了。 世人当他爱万妃年轻时候的样子,连皇后也如此认为,可谁都不知,他爱的只是万妃少年时候无所求喜欢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更与皇位无缘的皇子。 “你委屈什么呢?”德王在听过他的话后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过后,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皇帝听:“你委屈?我不委屈了?你知不知道,你忍下的泪和你身边人所有的人忍下的苦,也抵不过是我王妃一夜之间为我受的苦楚。你们喊疼,可知我王妃的疼?我王妃的疼,抵得过那世间千千万万所有献出己身,供养我们富贵荣华的百姓的疼?圣上啊,你万尊之位,是因有万民敬你,才有你坐在这个位置,你要对他们有敬畏之心,你这个位置方才坐得长才坐得久,你当我不为你?你说,走到这步,我不为你,我是为的谁?” 他是为的谁? 周召康说到这句,潸然泪下。 他从一开始就不够爱小辫子。 他爱小辫子,从头到现在,为的只是成全周家王朝。 第192章 德王回来情绪低落,宋小五给他盖好被子拍着他睡了。 她这德王,好就好在有个还算不错的授业恩师,先帝把他教得不错,但如若她没有出现替他把守,他对皇帝的优柔寡断注定毁了他。 但一切都变了。只是这世道光有一个她一个变数不行的,大燕得壮大,民间枝根茂深,才能改变上一世所存在的颓势。 百姓吃饱穿好,才是一个朝代不会改朝换代的根本。 这一年夏末,秦公闭眼于宋宅仁心院,宋家三子宋兴盛改姓为秦,带着他这一支侍候师祖姓下,世代供奉秦师公。 秦公走后,宋韧病倒,送走先生后他瘦得不成人形,宋小五不厌其烦往回于宋宅和德王府之间,宋韧被安慰了小半月后振作了起来,让女儿无需频繁回来。 宋韧请辞在家,但因儿郎被燕帝特旨请留在朝,如今德王又被燕帝请回朝廷插手朝事,知道燕帝性情的宋韧着实不放心这个帝王,叮嘱女儿好好看住德王,不要功亏一匮。 德王到底是周家人,宋韧怕就怕燕帝放下面子来哄,叔侄俩转眼和好如初,若此,到时他女儿何去何从? 皇帝和德王,宋韧谁都不相信。 男人要变心,此是女人柔情牵得住的。宋小五听宋爹让她对德王多加关怀一些,她莞尔失笑,不过因知老爹爹好意,便没有反驳。 但老父亲因怕她夫妻生变,自己就先振作了起来,这倒是件好事,宋小五从善如流,就没有频繁回宋宅了。 因德王妃的私心,把铁矿的精提技术传授给了宋四郎,德王上朝因此受到群臣讨伐,更有御史谏臣带着工部的人到他面前磕头,哭着求德王为苍生着想,把技术交到工部手上,这把德王气得直翻白眼,指着御史鼻子骂:“我都告诉你们怎么找矿了,你们吃肉,还不许我家里人喝点汤啊?我过得惨了你们就高兴了?天下就高兴了?你们就是这样对天下的恩人的,白眼狼!不识抬举的东西!” 德王还是当年的德王,不曾因为长了年纪,当了父亲,知道了板脸吓人,性子就不浑了。 言官拿他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他毕竟是当朝皇叔,吓不得哄不听,只好从宋家人那边着手,想把宋四郎列入工部名下。 宋家又被搅了进去,最后经过群臣几天大朝商议,还把宋韧请回了朝廷,硬是把宋家工坊纳入了工部麾下,在工部下面的总部、虞部、水部、屯田部又分列出了一个名为矿冶部的部门,宋四郎被赐为矿治部主事,被皇帝封为小司空,为朝廷从三品官职。 燕帝这一大举赏封,堵住了宋家的嘴,此时宋家要是还有怨言,那才叫不识抬举。 宋家此事刚了,朝廷又因皇帝要发往各地的盐使吵了起来,德王在旁为他们呐喊加油,让他们吵得凶一点,务必要在皇帝定下人之前吵出一个花样来。 每次他都带着一张嘲笑脸上朝。 这些个王八蛋,前个儿还骂他徇私,今个儿他们就为着家族子弟门生吵得一地鸡毛,脸儿疼不疼? 这让诸臣看见他就烦。 还有燕帝心腹偷偷跟皇帝讲,要不别让德皇叔来了,他一来,大家日子就不好过,商议不好事情,办不下公。 私下跟皇帝用膳的德王得了皇帝的告嘴,忍不住嗤笑:“他们管他们吵架分赃叫商办公务啊?” 燕帝无奈,分赃?怎么就那么难听呢? 德王从皇宫回府的路上,经常会碰到美人,有时还会碰到个年轻貌美鲜嫩的小宫妃,顾盼生辉楚楚可怜。他一碰到就回去报给王妃听,他不像以前那样跳脚骂他侄子老算计他,这天接连遇到两个漂亮的小宫女回来后,他跟王妃心有余悸道:“一个比一个还喷喷香,香得我都顾不上看人,心慌得厉害,老想打喷嚏。” 小鬼跟她成亲有几年了,孩子已有两个,现在这个时候来引诱他,确实是个好时机,一般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忍不住要尝尝鲜,尤其在这个男人尝鲜实乃正常,无人诟病还会被赞誉的年代,德王爷要是碰了小姑娘,这事就算不举国欢庆,至少宫里得放三天三夜鞭炮。 宋小五想了想,发现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摸摸德王的头,跟他道:“香得心慌即可,莫要心动到心慌。” 那时候就不妙了。 她虽然也不觉得所有伴侣之间非要彼此忠诚不可,各夫妻有各夫妻的相处方式 ,但她两辈子都没给自己跟伴侣同床异梦、虚与委蛇的机会,小鬼要是想尝鲜,她不拦着,但分道扬镳是避免不了的。 且她到时候未必会有多伤心,人的情劫这一关只要最初那道趟过去了,后面遇到的就是汪洋大海,也是一脚踏过去的事——经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 宋小五缩回手笑了笑,笑得德王心里渗得慌,他下意识就握住了王妃的手,嘟着嘴可怜兮兮地喊了她一句:“小五。” 你别不要我。 宋小五“嗯”了一声。 只应了一声,德王心里反而更慌了。 王妃就是天天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德王也不敢说她就是他的了,他看似已经碰触到了她,但下一刻,他不知道她会走到有多远,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追赶上她。 他们之间,他稀罕她永比他稀罕她的多。爱的深的总要可怜一些,担惊受怕一些,德王这一下是真正地心慌了起来,他抓着王妃的手,信誓旦旦:“我只中意你一个!她们我都不喜欢!” 宋小五抬头,在他下巴处亲了一口,微笑道:“我也喜欢你。” 没什么好追问的,她做到了她能为他做到的一切,给予他最好的感情和爱护,至于她在不在他的心上,那就是他的事了。 他珍惜,那他们就有共同点,继续在一起;不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又有什么不好。 德王被德王妃笑得心里直打鼓,这天小朝下来,他被侄子叫去一起用膳,坐着说话之际,他跟燕帝道:“你叫你下面的那些人收着点,前面那几个殿里别老冒出美人跟我相遇了,我这没中招,哪天她们要是跟你那些个小臣相好了,到时候丢的可是你的人。” 燕帝温和的脸僵住。 德王相信此事不是他授意的,皇帝毕竟是皇帝,但他身边的孙公公贾公公都是此间好手,替圣上办点小事是不用圣上吩咐的。 “不是朕的意思。”燕帝领悟过来,缓缓道。 德王当下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但若是成功了,你肯定是头一个笑掉大牙,心里美成花的。” 他们谁还不知道谁啊? 皇叔还真是直言不讳,燕帝笑笑,此时心中跟他的臣子们遇到德王一样的累。 皇帝累,德王更累,他头疼地跟燕帝道:“你精简行政,怪臣子们不听你的话,不配合你,可你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子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家门前的三分地都没扫干净,你怎么服众?你这手段还不如你当初刚当皇帝的那两年!” 至少那时候他有快刀斩乱麻的气魄。 小王叔倒说起他来了,燕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道:“还不是您逼的,他们站在朕这边,朕多少也要护着他们一二罢?” 嗬,怪起他来了!这嘴脸,跟他的臣子们一模一样。 德王被他气笑,不想跟他一同用膳,拱拱手挥袖而去,白眼翻得飞起。 所谓孺子不可教也,莫过如此,难怪小辫子有时候感叹:要让你们大燕不亡,真的挺难的。 德王现在特别理解她。 叔侄俩又不欢而散,德王回去憋了半天没憋住,忍不住把他不开心的事情说给了王妃听,王妃心想以后只能靠周承了,小鬼在感情这一块同样烂泥扶不上墙,给他点水份他就忍不住软,倒了还要淌一地的泪,可怜可爱又可恨。 还是不能没有她。 是以德王妃牵牵他的手,跟他道:“你别学他。” 德王白眼翻得眼珠子都到脑帽顶了,“谁学了?” 哪一点他都没学。 德王嘟嘟囔囔说起了他侄子的坏话,他侄子下面的臣子的坏话,坏话一箩筐,没一句重复的。 但宋小五知道他此时是开心的,走到如今局面看起来并不是太好,但大燕立国的根基一点一滴在铺,还有,他在上朝,亲自参与着大燕的改变。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朝廷。不管是为了他那老哥哥,还是周氏皇家子弟与生俱来的责任感,都让他对他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这不是他掌管一地封城和教养周家宗室子弟们能带来的。 宋小五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让他去上朝,把他手里关于晏地的事情接管了过来。 她要接手,德王一股脑地把晏地的军权放到了她手里,兵符和密令一并给了,他给得轻而易举,王妃也顺手接了过来,他们夫妻俩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德王府军权的移交,留在王府侍主的军师将军却发了好几天懵,实在是有事要请示才硬着头皮跟王妃禀告。 而王妃主掌晏城大小事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要是王府中人都知道她手握的权力。等她替了王爷的军事主宰权,他们心里虽有点觉得她是妇道人家不太好,但他们到底是在王爷夫妻身边呆的久了,也有些佩服王妃的能力,还是默默接受了德王的决定。 这年九月,宋家跟符家赶在秦公仙逝的百日之内结为了亲家,符氏嫁过来后,宋家彻底分家,在燕都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父母不死子不分家,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宋家是老祖母健在,宋大人也在健硕之年,长辈们都活得好好的这要分家,这在老百姓眼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不管老百姓们怎么说,朝廷怎么议论,这家还是分了。 老祖母带着宋晗青这一支分到了宋韧家六分之一的家产,余下的四子各取一份,另一份归于燕都宋氏一族的公中,用于家族子弟的给养和进学。 宋韧夫妻俩跟了没在京的宋家二子,他们夫妻俩仅把主宅留给了自己,家产有的只是替二子守的那一份。 宋家分家分的彻底,分家第二日,宋韧就吩咐儿子们在各自的院里砌起了高墙,宋家儿郎们这几天见着老父亲老母就忍不住泪流,等到父亲这道吩咐下来,更是号啕大哭。 他们都是如此,他们各自的夫人也是见天儿就抹泪,不明白为何父亲要绝情至此,大郎之妻应氏见大郎难过,跟着哭了好几天,也安慰了他好几天,夫妻俩就此亲近了起来,应氏更是被丈夫一句“此后我只有你了”说得热泪盈眶,那颗在宋家冷下来的心终于热了起来,也不觉得这家分得有失公允了。 算了,平分就平分罢,如果这是她跟大郎和好如初、相濡以沫的契机,还是值得的。 宋氏各家乌云罩顶,外面对于宋家的分家也众说纷纭,宋韧的师兄弟对于他们这个老师弟的分家理由心中也五味杂陈,但听到外面的人说到他是因先生的死去性情大变,说人疯了,只有疯了才干得出这事来,他们就是不赞成师弟的分家,但还是冒出头来为他们老师弟辩解了起来,还有此做了文章放出去供人传阅的。 宋韧跟他们的说辞是龙生九子皆各有不同,何况凡人乎?他家的儿子们各个不同,各有各的长处,用家里同一个规矩去约束他们是不对的,现在他们都已成家立业,还不如放他们出去各展所长,各负家累,这才是大男子所为。 宋家的分家在京城着实热闹了一阵,连皇帝都忍不住叫宋韧进宫说话。 宋韧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尤其家中先生这一去,他短短几月之间就像老了十几岁一样,连背都有些驼了,他不再是那个激扬挥斥、谈笑风声的宋尚书。 燕帝看到他都忍不住心中一抽,对他这老臣起了怜惜之情。 “圣上。”见到燕帝,宋大人行完礼,听令起身后就是一笑,眼睛亮起了一如既往狡黠又睿智的光芒,燕帝这才觉得他的臣子还是他的臣子。 宋大人难得不示弱,燕帝赐座让他坐下,道:“朕叫你进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家分家的那件事。” 燕帝到底还是有些心疼他,措辞都婉和了不少,没有训斥宋韧身为一品大臣却因家事被市井传得纷纷扬扬,有失朝廷体统、颜面。 宋韧早在一路上就想好了话,这下燕帝问起来,他张口就道:“历来违背祖宗传统,改弦更张之事都异常艰难。可臣啊从葫芦县那个小地方走出来那天,就想着这辈子我一定要做点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是家中次子,那我以后待我的次子要与我长子一样;我治下看见有百姓寒冬冻死饿死无数,那我就想,我得做点于人有利的事,哪怕救不了一百,我也要救十个;我升官之路一路溜须拍马,我深深恶绝,那我就要做到让我的下官不要走我一样的老路,至少在我的下面不用如此……” “一点一滴做来,走到今天这步,臣只想说,臣想做到的那些,臣一一都做到了,他们说的对还是不对,臣没管,臣也不敢管,因为管了,就做不到了,您说是不是啊?”宋韧笑着跟皇帝道。 管了,就做不到了。只有一腔孤勇方才能成就自己所想,要不然说你不对的人那么多,身边与你不同的人如此之多,怎么可能做到不怀疑自己呢? 第193章 “荣华富贵啊,人人奢求,有的多了就想传给子子孙孙,传个千秋万代。”宋韧叹了口气,“而臣做不到后辈是怎么想的,只望在有生之年,督促儿子能为国多尽点力。分家是件好事,他们得来的不易,也就会珍惜些,也会知道先辈的难处,您说是不是呐?” 燕帝苦笑不已。 宋大人这官呐,要说做得不好,这话他说不出口。 “你啊……”燕帝顿住,半晌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他到底是没有责怪宋韧,朝臣再上参本就搁在一边。兴风作浪的得张扬,做事的反被追得无路可逃,燕帝到底不想下狠心,冷了朝廷里做事的那些臣子的事。 ** 宋韧去了皇宫一趟回来,彻底歇下了,自从不出大门,在家潜心与师兄肖五著书,有登门拜访者,也只与那几个交情颇深的师兄弟们来往,别的一概不见。 分了家,宋小五也没以前那样常回去,不过让世子随时走去,时不时带着书本带着先生去外祖父那儿上课,德王也时常过去接世子。 宋小五在接手军权后,以往不便改动的地方她开始进行大肆整改,不到年底,晏城的军队开始重新编军,连带俸禄一并整改。 她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把王府的人吓得不轻,就连德王自己也是傻眼,私下问王妃为什么以前不跟他说要这么改。 王妃闻言,看着他不语。 德王摸摸鼻子,心想以前按这样改他肯定是不改的,看起来太花银子了,王妃连打盔甲的铁都不给他,给人加俸银让他们每行例行多行演练之事,他连说都不敢说。 宋小五看他怂得不敢说话,明言与他道:“你改不了,你能赏一次钱,改不了根本。帐房拦着,杨标拦着,现眼下我们王府最大的阻碍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府里的这些旧将老臣。” 因为是旧将,是老臣,他们已经有了他们在这个话里行事的一套手法,他们的面子不好驳。 “我与你不一样,我经手的事,得听我的,”宋小五朝小鬼笑笑道:“不听也罢,不碍事就行。” “碍事了呢?”德王小声地问。 “割舌头,封嘴巴,选一样?”宋小五想了想道。 德王缩回肩膀,咳嗽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是都别选了罢,听王妃的有什么不好?” 宋小五这时候改军队是需要更多的人手,在皇帝干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她准备趁人忙不过来给自己添点甜头。 懈怠打不了胜仗。 王妃下手就是弄大的,德王本来还看他侄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现在进宫还怪有点心虚的。 他大侄子不喜欢王婶防着王婶,看罢,他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君子被他搞得恼火了,干脆就不当君子了。 怪不了她。 德王在心里为自己王妃说了好多好话,于是再见到他侄儿,哪怕是坐在正德宫他以前皇兄住的地方,他也很理直气壮。 这一年很快过去,来年春天就是身处北方的燕地也春雷阵阵,雨水连连,燕都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长出了翠绿的小草,看得人心生欢喜。 燕都打雷那几天,整个德王被雷声闪电包围,连着六七开才散去,其后一阵磅礴大雨过后,云消雾散,整个德王府笼罩在一条把德王府囊括在内的彩虹之下,金色的太阳和霞光彩虹让坐立在皇城边上的德王府就像天上的仙境。 这一天下午,燕都的百姓甚至听到了从德王府那个方向传来的仙乐,更神奇的是,他们遥遥望去竟然能看到德王府立在半空当中,整个燕都的百姓都看到了此景,此奇景出现了整整一柱香的时辰,直到彩虹消失,德王府才随着淡了踪影。 这奇景奇态让燕都沸腾了起来。 皇宫里皇帝知情后坐立不安,站在殿堂前那没有散去的漫天霞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整个燕都从没有出现过,直到天黑,燕都的巷尾挂满了灯笼,燕都但凡能出门的人都涌进了茶馆酒楼,纷纷议论着此事。 德王府在他们的嘴里,不到半宿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不管外边儿因德王府的奇况震荡到了哪个程度,德王府内,没被雷劈着德王妃带着儿女在吃点水瓜果,难道没有忙公务。 雷不打了电不闪了,雨也不凶了,但德王此刻还有些忐忑难安。 之前雷打在德王府头上打了两天都不散,一道劈得比一道狠,吓得德王骑着快马把道观里的天师像,还有闭关的国师强行抢了回来,饶是如此心里也不安稳,把王妃护在身后哪儿也不许她去,就是睡觉也得把人半趴在她身上把脑袋抱稳了才稍稍安心一点。 他以为是老天要跟他抢人,吓得魂不附体,哪怕现在看样子不打算抢了,他拦着国师转了府里一圈还是不放心,不许王妃出被天师像环绕护法的屋子。 宋小五这几天没被雷吓着,但被吓得成天一惊一乍、神神叨叨的小鬼吓着了。 不过,小世子跟他爹一样,也没好到哪去。是以宋小五连好好说道几句都不能,以免在一大一小两脆弱的心口上再捶一记。到时候心破了,大的尚好,小的就难哄了。 国师被德王天天逼着开坛做法,傍晚还以为不用再来一遭,结束还是被逼着开坛做了一场法事才有饭吃。 还好吃完饭,王妃叫他过来,赏了点点心,与他们一道吃着,看着脸孔煞白、眼眶发青的德王,国师心里这才好受点。 “老朽前来,也是与王爷与王妃告辞,府里事情已毕,老朽也该回去了。”国师见靠在王妃肩膀上的王爷神情焉焉,便与王妃道。 宋小五还没点头,德王一激灵就抬起头来喊:“不可!” “还请王爷放心,已无异景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德王这几天吓得够呛,夜不能寐,食不能咽,连口水都咽不下去,现在也还是一样惊魂未定。 他这一抬头抬起身,宋小五发现他脸有点红,伸手摸了摸,感觉有点发烫,朝门边我的闻杏道:“叫大夫过来。” 她朝国师道:“明早再走也不迟。” “明早也不行!”德王歇斯底里,喉咙嘶哑。 小世子捏着小拳头坐在下首,小脸孔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他父王母妃。 “王爷放心,下午您不是看到了吗?此乃祥景,是上天感恩德王府的功德才现的吉祥之兆。”国师解释。 “那雷打得,你就没看见?”德王头疼,又靠回了王妃肩头,他心头难过,哑着嗓子跟王妃呢喃:“你别让他走。” 到时候就没人救得了她了。 宋小五知道他这几天心慌忧虑,就按着他的性子来了,现在看情况不是老天要收了她走,她有心想劝慰,但也知道几句话不可能抚得平他的惊惧,于是她转头对国师道:“还请多留几天,圣上那边,我们府里会递话上去。” 国师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事到时候宫里请人请到德王府了再说罢。 “喝茶。”宋小五朝人点点头,让身边的管事娘子把手边的北晏摇篮拉远一点,她则抱着小鬼的头放到了膝上。 非视勿视,国师迅速把头低了下来。 “应该不是针对我,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可能就是那道坎过了,天道特现奇景告知一声。”宋小五摸着他发烫的脸道。 “哪件事?我不记得了。”德王脑袋一片糊涂,他难受又害怕,看她摸他的脸,赶紧把手附了上来。 宋小五被他的手冰得言语一滞,她握紧了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腹部替他暖着,嘴里淡道:“就是跟你说的我梦见你没了的那件事。” “啊?”德王终于想起来了。 席下国师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向了德王妃。 “怎么说啊?”德王还在疑惑着。 “今年连北地都雨水丰沛,南方嘛,去年的灌溉水利各地都做得不错,只要没有大的洪涝就无碍……”宋小五低头朝他笑笑,“小德王,好年景要来了。” 他们周家把该符家继承的运数抢回来了。 若说上辈子的符家,还真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周家所占据的大燕一灭亡就迎来了好年景,这在看老天爷吃饭的年代,老百姓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想着造反,难怪大燕消失得那般没有声响。 “我才是小德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世子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宋小五抬头,伸出一手摸了摸他的脸,点头承认,“对的,你才是小德王。” “父王,你怎么了?”小德王这才心满意足,抿着嘴担忧地朝他父王问。 “父王有一点点难受,睡一觉就好了,你莫担心,你看着母妃妹妹就好。”德王说罢着让了让位置,世子见状顿了顿,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朝他母妃看了看,见她没有反对之意,小心地坐到了他父王让出来的位置上面。 他探出小手摸他父王的脸,说着话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不让雷公公打你们,要打就打我,父王带着母妃躲我后面就好,承儿不怕。” 德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眼儿弯弯,他亲了亲儿子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我怕是做了十辈子的好事,才要来你当我儿子。” 周承扁着嘴,“呜”地一下哭了,他趴上了他父王的身号啕大哭:“父王,父王……” 这几天德王怕,世子也怕。现在世子心里的大山又成了那个疼他宠他还可以依靠的父亲,周承忍不住在他面前哭泣了起来。 世子哭得德王心都碎了,他抱着儿子忍不住眼红,偏头把泪眼藏在了王妃的腿上。 王妃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儿女,他是真的怕老天爷把他的家收了回去,从此留他和一双儿女在这世间,那跟孤魂野鬼又有何差别? 没有人能取代她,生死之际,德王从慌乱当中了悟到,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是她,再也不可能会有像她一样的人这么爱他。 大的小的都哭了,王妃抱着两个头,无奈地朝低头非礼勿视的国师看去,与他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这是逐客之词,国师哪有听不出的,连忙起身,连头都未抬,看着地上道:“老朽告退。” “这气运续上去了,”国师快出门的时候,王妃在他后面悠悠地道了一句:“这是件好事,你说是不是?” 果然找他来就没好事,国师在心里叹了口气,相比王妃此人,哪怕是德王都要比她单纯得多,她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人,所有的线她都连得起来用得上,这心计这定力,德王岂是她的对手。 皇帝防她,朝廷大员防她,在情在理,她难道不知道吗? 哪怕圣上也是恐惧眼前她的强大,远远胜过于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命运…… “老朽当尽力而为。”国师说罢,想起苍生万民,他叹了口气,头朝后道:“我会说服他的。” 哪怕不顾玄机,他也信她。一个身体力行顾念老幼,给人埋藏无数生机生念的人,哪怕她就是个妖女,他也站在她这一边。 谁说妖就不能有大慈悲了?以前是他着相了。 ** 异景过后的第二日,有老百姓在皇城的墙头那头朝德王府的方向摆碗上香。 因着昨天的那一场大雨,整个燕都就像被神仙水洗过了一样,很多老百姓神清气爽,感觉自己身上那些缠在身上很久了的小毛病都轻了,小院子里种的青菜瓜果一夜之间翠绿鲜嫩,从来没有长得这么好过。 老百姓的口舌是上位者最想防的,也是上位者最想得的,如今这绵绵不绝的好话传到德王府里,德王听着好听话就饭,管家说累了停一停,他还催人家:“还说什么了?往下说,往下说。” 管家已经变着法儿夸了王妃无数次是仙女下凡,长命百岁了,见王爷还不放过,他连连欠身,眼睛不由朝王妃望去。 德王烧了一夜,清晨才退烧,德王妃一夜未睡早上一道睡了会,这中午刚醒忙完府里的事用上膳,只想好好吃几口饭,便没理会管家的眼睛。 管家只好自力更生,朝嘴里吃着菜还不忘拿眼睛瞥他的德王道:“回王爷,还是您跟王妃就是金童玉女下凡,来世间走一遭就是为百姓带福气来的。” “乱说!”德王说人家乱说,脸上却笑得合不拢嘴,眉目飞扬。 “都说您跟王妃是天作之合。” “呵呵,呵呵,说的也未免太好听了……”德王知道他笑得太难看了,连忙合上嘴,这下笑得很是含蓄,却更傻了。 “吃饭。”宋小五见他只顾笑不顾吃,提醒了一句。 “王妃,”德王没吃饭,而是转过脸跟她笑道:“我看他们都挺好的,我皇兄以前老跟我说老百姓是这世上最最知道知恩图报的人,对他们好点他们就会惦记着你,我看他们就是!” 对你好的时候你就觉得他们可爱了,等他们不觉得你好的时候,你还能坚持下去,那才是先驱者应该要具备的勇气。 这条路从来就不好走,但她会陪着小鬼走。 “哪天他们不觉得我们好了也无事,”宋小五吃了他放到碗里、把肥肉那边咬了的肉,咽下后与他道:“多做点于人有益的,这代不懂得,下代总有懂得的,时间短暂,我们先行一步,给后辈多打点基础。” 一个朝代往坏里走很容易,纵身一跃往悬崖跌落即可;但要往好走里太难了,这就像登山一样,愈往上走,步子就愈得越艰难,没有强大的意志与决心,没有接着你的路继续往前走的后辈,失脚一踏空,还是前功尽弃。 光是靠他们这些人是不够的,每一个兴盛的时代,都需要接二连三能带领着族群往前走的人,光靠一小拔人的努力是不够的。 既然再活了一世,又走到了这一步,有生之年,宋小五还是愿意再为她的抱负再战一场。 第194章 德王府的祥瑞让民间沸腾,但在朝廷出奇地平静,一来德王告假不上朝,二来朝臣也不想在脸色冷漠的圣上面前提起此事,以免圣颜难看。 国师在德王府又呆了两天,回国师府后连夜秘密去了皇宫,此事知情人不过一二,他半夜来,清晨走的。这天燕帝没有上朝,在正德宫里的书房里呆坐了一上午,直到担忧他的孙公公连着喊了半晌才把他喊醒过来。 “罢。”燕帝被叫醒后,说了一字,苍凉一笑,脸上滑过了两行泪。 罢,就由她去罢。 她存世至今,克己复礼,没有带来妖祸,做的都是于国于民有利之举,更未曾有劳民伤财的举止,哪怕与他勾心斗角,她也未曾想过动过大局,从未唆使过小王叔谋反。 苍天是记人功德的,它既然认可,燕帝不想逆天而行,他也担不起那个罪名,只能让德王府日趋一日躺在上天的功劳薄上被上苍万民铭记。 他认了。 德王再上朝是半月后,燕帝心情低落很少言笑,后宫去的也少了,也就见到德王爷脸上才有点笑,德王被孙孙公公拉着在旁说话让他哄哄侄子开心,德王啧啧摇头,转头就把孙公公卖了个彻底,跟燕帝道:“你啊儿子都一群了,孙公公还让我来哄你,你说你这一辈子就被这些人围着,眼睛能看得清什么?” 燕帝一呆,过了方许,他淡道:“朕这两年也想过去各地巡视。” 就是放不开,也怕自己走了掌控不了燕都局势。 但他现在突然想出去走走了,是以就说了出来。 “也好,”燕帝突然跟德王说起了此事,德王一愣,愣过之后他想了想道:“要不要我跟你一道去?” “你去?”燕帝侧头看他。 “嗯。”他去了,有个人质在身边,大侄子也放心些,德王想了想又道:“你要是去,我还想带世子一并出去走走,机会难得。” 燕帝不禁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笑得眼酸鼻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说他放心王叔一家的话他说不出口,但小王叔怎么就还是小王叔呢?他还以为,他这个小叔叔早不要他了。 原来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王叔还是尽量在迁就他。 “小王叔啊。”燕帝忍着鼻酸,绵长地叫了他一声。 德王被他叫得一怔。 燕帝这声小王叔里藏着众多的思绪,最明显的,他听出了侄儿话中背后那些无法与人诉,见不得人的痛苦挣扎。 做人难,做皇帝更难,德王就是这样的想,想着他侄儿难,想着他侄儿小,他得护着点,一护到如今,他成了皇帝真正的叔叔,无法交心,只能尽量在有余力的情况下照顾着他一点,曾经最亲的亲人最后还是变成了两家人。 难免的啊,也避免不了。 德王也有点难过,他看着皇帝叹然了一句:“小王叔不小了。” 不小了,他都长大了,成了一个对自家人也有铁石心肠的当朝皇叔。侄儿现在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国家和天下,成了大燕德王放在最前面的事情。 他变了,德王还是不想欺骗他的大侄子,他跟皇帝叹道:“不小了,也变了。” 王叔的话更是让皇帝心如刀割,他低下头双眼含泪,压抑地哭了起来。 德王由着他哭,好一阵后,他站了起来,朝皇帝走近,按着皇帝的肩膀,跟已止住了泪但低头不语的皇帝道:“你好好安排,等日子定了,就知会我们一声。” 他准备走,走前顿了顿,忍不住跟皇帝软言了两句:“你就该出去看一看,外面多好看啊,你这些年做的不错,你该去看一看你的江山。” 说罢,他重重地按了一下皇帝的肩膀,这次背手大步走了。 皇帝在他走后捂着眼,等了半晌才叫内侍进来。 这夜他睡了个好觉,梦里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刚搬到正德宫,老父皇身边的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在他行完礼后跑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老气横秋地道:“走,小叔叔带你去你的寝室。” 晚上燕帝从内侍嘴里知道他的寝室是之前小王叔住的,离他父王的寝宫最近,也是正德宫里除了正寝外最大的寝室,他第二日去道谢,小王叔说:不用谢,我是小叔叔啊,我多少要让着你一点嘛。 他们说话的时候,父皇也在,看着他们笑个不停,眼睛里闪着微光。 皇帝一梦到清晨,直到被叫醒方才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醒过来后,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父皇看着他们笑得那般开怀的原因…… 原来,那时的父皇在为那样的小王叔骄傲。 他把小王叔教的很好。 梦中醒来,皇帝捂着眼,泪流不止。 ** 宋家宋阁老深居深宅不外出,因有孝在身,分出去的宋家三兄弟和宋青晗也克守己身谢绝一切宴请,只来往家中与朝廷公衙。 宋家这一任的族长已携家迁至燕都,他乃上任族长被罢后宗族长老和宋韧举荐成的族长,他不是出自主枝,而是旁系,他是以能力胜任的族长之位,燕都宋族在他的统管之下这些年来皆各有所学,各有所长,极大地护住了家族子弟的前途和家平,倍受宋氏族人尊敬与感恩。 宋韧敢分家,敢隐居,皆是这些年来,他扶持起了不少与他能力相当的后盾,放手让儿郎们去闯去承担,是以哪怕没了他,他也没怕族中人乱,家中会散。 他不出现在人的眼前,宋家还是井井有条,在任何场合都不卑不亢,行事有礼有节。当初笑话他假仁假义的那些朝中大臣看着就跟铁墙一样密不透风的宋家,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当初宋韧的傻,替整个宋氏一族培养出了不少守家的老虎,这些人,不得罪就罢,一得罪怕是难以在他们联手下得已逃脱。 宋家安稳不冒进,德王府出了那么大的祥瑞也不吭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还有些鼓吹德王府居功甚伟、德王妃乃天上女帝转世的传言频频出现,之前德王府没出手,这次德王妃知道消息后让人去处理了此事。 一查,果然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推波助澜,出手的也不是朝廷里的人,而是几个有背景的小世家中人联手做的。 德王府的晏街在京城当中挣了大钱,晏街店铺的分类和销售方式乃燕都首屈一指,不到半年就被燕都所有的的店铺学了去,这让卖东西的声音更殷勤和善了,买东西的人更愿意了,但也让许多店掌柜的眼红晏街所得,他们身后的小世家略懂得一点朝廷里的内幕,又自持有点背景,想让圣上出面灭了德王府瓜分晏街,如此才有了此举。 德王知情后怒不可遏,跟之前那个夸百姓太过于可爱的德王一点也不像。 这种事不被人利用还好,一旦他那侄儿想不通鬼迷心窍了,这一桩桩流言就是放在皇帝手中的利器。 谁也担不起功高盖主。他家王妃为了不添话柄,已经够不出世了,这些人是逼得她就是活着,都要死在人的嘴里才甘心。 哪怕经历一百次,德王还是容易为这些事大喜大怒,宋小五看他跳脚,觉得自己才是最鬼迷了心窍的那一个,她居然觉得睡够了一百次没了新鲜感的小鬼还是跟当年一样可爱。 德王妃因此心情愉快,还露了笑,德王被她笑得更是一肚子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还笑得出来! 末了拿王妃没办法的德王去跟儿子告状,世子晚课被父王接回来,与母妃一道用膳的时候板着脸与她道:“您莫要老欺负他,老气他喽。” 这当父亲的也是够出息的,管儿子告状。但世子还真是宋小五的软肋,她对他有亏欠,想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于是世子的话要比他父亲管用多了,是以世子说话,当母妃给了面子,颔首道:“下次不了。” 世子却拿她头疼,责怪地看着她:“下次你还是会。” “我保证。” 被她骗过几次的世子已没有当初那么好骗了,不用先生教,他在他母妃这里就知道了人心险恶四字是怎么写的,他不高兴地看着母妃:“你上次也保证过。” 儿子大了点,就没以前那样好骗了。宋小五转头朝喜欢告状的家中老大眯了下眼,吓得老大吹着口哨,假装没听到他们说话左顾右盼。 “这次算数。”宋小五看着世子勉强道。 “那不算数,可能罚您?” “怎么个罚法?”宋小五斟酌了一下,方道。 小气包长大了,是真的没以前那样可爱了。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受气了只会干瞪眼死守着人的儿子 ,而不是这个跟她斗智斗勇的小小鬼。 “罚你一月,呃,半个月不去温园。”一个月太久太残忍了,不能这么对母妃,世子半路改了口。 王妃不说话了。 “如何?”世子催促。 “咳。”王妃清咳了一声,打算开口讲道理,以理服人,没想她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受了他父王挤眉弄眼提示的世子马上捂往了耳朵,头往门口别,就是不看她。 这厢饭菜都上齐了,再不吃饭都要凉了,王妃身为老鬼,再一次不怕毁约地点了头,跟世子作了承诺,“好,就如你所说。” 这才把世子哄到饭桌上,德王笑得嘴往两边扯,饭吃得特别美滋滋,世子见他父王开心快活得不得了,严肃的小脸上也有了笑容,父子俩你给我夹一口菜,我给你夹一口菜,两个人都多吃了半碗饭。 他们是开心了,王妃心想那这次还是不收拾王爷了,让他们先傻快活几日再说。 于是等到下次德王又被王妃气得抱着强抱到手的夫妻俩的枕头去找儿子收留,王妃就被世子身边的仆人拦着不去种植的温室看长势了。 王妃当作没看到这些人。 世子仆人本来就来得战战兢兢,王妃非要走他们哪敢真拦,两个人跟着,两个人去跟世子报信,结果世子赶到温园真看到了说话不算话的母亲,跟他父王一样,被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女人气哭了。 气包以前可不是个爱哭的孩子,现在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偶尔会忍不住哭一下,宋小五是乐观其成的,但作为一个把儿子气哭还得自己拼命哄、花心思哄才能哄得顺的母亲,他们家这种情况让她总有种冤冤相报了不了的无奈。 这种情况也不好改变,她不可能为了儿子什么事都顺着他,她跟小鬼自有他们夫妻俩的相处模样;同样的,小鬼那里她也管不了他喜欢找儿子告状的本事,找能为他出头的人为他出头简直就是小鬼与生俱来的天赋;至于世子,他享受着他父王看重他,倚重他的感觉,让他不为他父王出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大概就是家——啼笑皆非,苦乐夹半。 世子这次比上次难哄多了,宋小五还没哄好他,就听到了皇帝要南巡的消息,时间定得很急,赶在四月的下旬,也就是四月二十这天。 德王府的德王和世子都要去。 皇帝下旨要南巡这日,还下旨封了三皇子周恭为太子。在他南巡之际,让皇后带着太子坐镇皇宫。 朝廷为这两件事忙得脚不沾地,还有公衙人手不够,管德王借人用的,德王看他们敢开口,把宗室才十来岁的人塞到了人家手里。 这把那几家人乐得,隔天就给家里的小少年订了亲,来年成亲指日可待。 男人们忙着,女人们也不得闲。德王妃娘家闭门不接客,德王府大门却是常对相熟的几家打开,德王妃每月的初八和十八、二十八这三日会打开门接待客人,宗室女眷常常相携过来做客,这天十八日、离圣上南巡只有两天这天,宗室当中只要跟德王府过得去的女眷都要来。 这天宗室遗孀杜王妃是最早来的,但她来得早在德王府这里也不算早了,这厢德王妃已去过温园,回来跟家人用过早膳,坐在迎宾殿喝茶等人了。 杜王妃被领了进来,她坐下后宋小五问了她句可用了早膳否,得了她一句用了一点就知道她没用,就叫下人去抬一份上来,与她道:“空腹容易醉茶,你吃点再喝,先喝点白水。” 杜氏抿嘴矜持地笑了笑,端起杯子吹了吹白气,喝了半杯水暖了下冰冷的肚子,与小王婶道:“您上次送我的青葱这次可算是养活了,但不知为何吃来就是不香,没您府里端上来的香。” “那想吃了,就让府上的人过来扯一把回去。”宗室中的这些妇人个个都是未老先衰,二十几岁的人活得跟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老鬼一样沉重,杜氏还是这些人当中韧性最强、性格最外露的,她偶尔会矜持地跟宋小五撒下一娇,宋小五也都会接上。 “诶,我听您的!”小王婶释放好意,杜氏也不扭捏,接得干干脆脆。 杜氏这头刚用了半碗加了香葱的疙瘩汤,南阳王府的世子妃就到了,她这一来,后面的女眷接二连三陆续来到,王府也迎了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次来的多数人都是来探宫中口风的,有几家这次是来要个一道跟随的位置的,但她们平时不来,这时候也凑不到跟前去,话让人递到德王府耳朵里也没得个准话,末了还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二十日这天一早,宋小五受邀,跟家中父子俩一道去了皇宫。 举旗离都之前,帝后要去皇庙上香,她也在其列。 宋小五有一段时日没与皇后见了,这次见到皇后,皇后娘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宋小五刚进凤宫,她就一个箭步上来握了宋小五的手,就着宋小五的手跟宋小五福了下身,言笑晏晏:“妾身见过王婶,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宋小五回了一礼,被皇后扶着手落了坐。 如今的易后,从心智到气势,与她算是势均力敌了。 “咚咚可好?”皇后问。 “长大了一些。” “可会喊人了?” “不曾。”小儿有点懒,见着人眼睛就笑得眯成一条缝,见着谁都非常高兴的样子,实则懒得动弹,催她动动她就朝人笑,笑得她父王哥哥抱着她就迈不动腿,别论逼她喊人走路了。 皇后也听说了,说德王府家的那个小郡主至今都不会走路喊人,偏偏德王夫妇还纵着,并不觉得女儿傻。 “咚咚上次我只见了一眼,着实是个漂亮的小贵女,下次您得空进宫来,带她来见见我,我这可是给她备着了不少好宝贝任她挑选。” “多谢娘娘。”宋小五礼尚往来,“三皇子和五皇子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皇后就着她的话,连忙说起了三皇子被立为太子的心情:“他父皇之前还说要历练他几年才封他,没想这次突然就封他为太子了,恭儿那傻孩子您也知道的,脑子就有些转不过弯来,被立为太子了还傻呼呼地跑去他父皇面前问为何现在就立他,还说他如今的学问担不起这大任,把他父皇给弄是哭笑不得,这傻孩子就是没心思,唉……” 皇后眼波流转,偏头看向了德王妃:“怎么教都教不会,不像我,真好,您说是不是?” 第195章 宋小五点点头,没有发表看法。 皇后见她不像他人一样顺着话抬轿子,笑笑没再说了。 宋小五这次见到了周恭,周恭确实是个好孩子,对她这婶奶奶恭恭敬敬,诚心无比。 但宋小五还是不看好他。 这孩子有一种什么都想周全的心思,谁都想顾上,谁都想顾好,末了谁都顾不好,谁都顾不全,很容易把一锅粥搅得更乱。 去往皇庙的路上,宋小五走在最后,世子犹豫了一下步伐一顿,从他父王的身边走到了母妃的身后一点。 古今站位都是有规矩的。宋小五作为宗妇哪怕辈分要比帝后高,但帝后地位要比她高,一行人当中她的位置早已定下,世子在这种宗庙礼法当中按规矩是要站在她其前的,是以世子一往后退,宋小五就冷漠地朝他盯去,眼神就像含着冰碴子一样严肃冷酷无比。 世子被他盯得脚步一顿,脸瞬间就红了。 宋小五陪他停着,漠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她也不动。 世子被她看得心口一疼,小嘴抿起,脑袋一转,两步并作一步跟在了与皇帝同行的德王身后。 德王作势不经意地偏头往后看了一眼,随即调过了头去,这厢宋小五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眼神,跟在了停着步子等她的皇后身后。 皇后在她走近后,朝她笑了笑,大有莫要对世子过于严苛的意思,宋小五神色淡漠没有回应。 她爱这个孩子,但不该纵容的,她半步都不会退。现在不教会他取舍,等到他也成了优柔寡断、为了一时的感情不顾规矩律法之人,那时候她的这个孩子,最后跟周恭不过是殊途同归,并不会有大致区别。 他知道疼,那就疼一点,只要这能让他清醒理智就好,只要这能让他走得更高更远就好。 她与他的父亲永远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份存在,她跟这世间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毫无区别,哪怕他恨她这个当母亲的,她也会用她的方式和经验把他送到让他能展开翅膀高空翱翔最近的地方,那才是他的归途,他的归宿。 皇庙告祖,宗妇只能站在皇庙外面,不能入殿,皇后听着里面宗族族长南阳王和礼部尚书唱的铭文,间隙她低首朝身后半步远的德王婶小声道:“您说会不会有朝一日,有人会凭着功劳殿内面觑祖宗,告慰列祖列宗英灵?” “有人”,大意怕是指皇后自己,可能还有指她的意思,宋小五垂着眼看着地上,这次没有当哑巴,反倒是回了一字:“会。” 当然会,只要你做到了。 皇后最初的野心是她引导出来的。现在的皇后已不是当初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牵着的木偶,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更有了必须要成全自己的野心,为此她会不计代价。这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在很多女人眼里也是不守妇道,强势不讨喜,不是个好女人好妻子的行为,但宋小五最初支持,现在亦然。 她欣赏任何一个不忿命运,对命运说不的人。 并不是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愿意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把自己的命运转手在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当中,命不由己全由人。 皇后的一小步,哪怕她仅仅只是强势的一点点,都会成为这个天下所有女人的一大步。她有所作为的象征意义,所代表的信息,胜过盖千万座收纳寡妇弱女的功德堂避风港。 她们自己强,才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救赎。 这世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观念更如是,但能做一点就是一点,宋小五对自己是如是要求,也从不逃避自己的责任。 她直接了当,皇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力量,她不禁嫣然一笑。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能做到的,远比皇帝估量她的,朝臣诽测她的要多。 ** 告祖礼祭过后,皇帝跟德王一行人小歇,等仪仗准备好,一到吉时就要出宫,这时男女就分为了两道各走其路。 宋小五跟着皇后走,她要等皇帝走后才能出宫,不想回到凤宫不多时太子和世子来了凤宫,一个是替父皇来与母后告辞,另一个是自己来与母妃告别。 皇后体贴,见世子来,特意让德王妃带世子去偏殿说几句体己话。 宋小五从善如流,世子一路神色不明,小小年纪就从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了,等到了偏殿,宋小五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哪怕今日跟随她来的闻杏也被她谴出了殿外时,小世子这才忍不住皱了下眉。 宋小五没哄他,而是等人都退到门外后就对世子道:“此次出行,不仅要多看少说,还有一桩我要布置的,就是到了每一个地方,每天晚上都要写一篇日记交予你父王,回来我会一一查阅。” 德王妃临时加了任务,世子面无表情,未作反抗,弯腰拱手,把德王妃仅仅当德王妃:“儿臣领命。” 这阴阳怪气的,一气又气回小时候了,宋小五懒得与他多说,时间不够用,她还有些要临时要叮嘱,遂一开口都是吩咐世子要注意的事和对他的要求,说罢时辰刚好,外面有太监传话时辰到了,这厢公公说完吉时已至,烦请太子和世子回正德宫,就见德王世子一脸乌云密布从侧殿出来,跟皇后跪恩说话的时候都似是咬着牙说的,走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站在一边的德王妃一眼。 这母子俩,感情状似不太好。皇后宫里见到此况的宫人都如是想道。 太子见小叔叔阴着小脸一身的不高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还特意朝王婶那边低头作了个揖,替小叔叔对母妃的无礼告罪了一番。 皇后宫里的人见了欣慰不已,他们太子果然是仁厚人。 宋小五则在心里摇了摇头,周恭是个好孩子,但作为太子他还是不够通透。 她与世子再如何也是母子,轮不到他一个作为外人的堂侄替堂叔向她赔罪道歉。按她儿子那性情,就是能知道他这个大侄子的好心也不会高兴到哪去,而她无论是站在哪个立场,是身为母亲还是德王妃,都不会太喜欢太子此举。 人心之复杂,不是你觉得自己做了善举,怀了好意就是好的。 果然太子没想到的事情,皇后想到了,太子作揖的时候她脸色就是一变,等到人走后,她陪着德王妃沉默了许久,尔后苦涩一笑,朝王婶道:“您看,他就是个这般没心思的。” 宋小五应了皇后的意思虚应了一句:“时间还长,他还小。” 皇后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她想听的也是这句话,她嘘了口气,偏头沉思了一下,过后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是啊,时间还长。” 闻言,宋小五低下头笑了笑。 时间不长了,光阴不等人。 ** 德王父子俩走后,宋小五难得有了清静,懒郡主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动弹,宋小五处理公务的时候把她放到一边让侍候的人留意着就行,都用不着上手抱。 跟女儿好不容易清静了两三天,德王的信就来了,一封信写了近十张纸,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写在了信上,路上见的一颗小草与都城里的长的不一样他都能写上十几句,里面还附上了世子的日记,信就更厚了。 随信而来的,还有德王在路上给小郡主寻的玩具,还有给王妃的金银玉钗。 第五天,唠唠叨叨的信来了。 接着歇停了两天,信又回来了。 人走了跟没走一样,德王总有办法在德王妃面前显示他的存在感,远在数百里之外还是让德王妃感觉出了如影随形的滋味。 德王妃由引希望他快快走得远一点,这样就算有信,回来得也能晚一点。 她看完回信也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要是不回就不得了了,没收到信的小鬼会紧接着送一封急问她为何不回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催促信回来。 德王妃怕了他。 这头德王妃过着难得清静的日子,趁着小丈夫不在,沉下心来寻思着以往无法静下心来解决的事情,这头德王出去了半月,离燕都越来越远,离民间越来越近,虽然有些遗憾无法一两天就能接王妃的信了,但还是打起了精神,只要停下就带着世子四处走走看看,有时候嫌皇帝面见沿路臣子麻烦耽误时间,带着世子见缝就偷溜着跑。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只要小王叔回来的时候能跟他说说今天在外面看到了什么才好。 当皇帝真是身不由己,就是走出来了,也不是想随便走就能随便走的,德王看看被各路人马拦住了手脚的大侄子,等到下一个地方,半路就带着世子就开溜。 说来他带世子一道出来是让侄子放心的,但真正的目的就是带世子出来见世面的。 王妃吩咐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想知道真正的贫穷那就去无茅草遮顶,无衣裹身的地方去,这些不是孩子在府里饿两顿就能体会的。 皇帝南巡,一路的官员早得到消息沿路清扫过,但凡不好的地方都被盖住掩住了,但这种地方还是被装扮成游商的德王找出来了,但找见的不多。 世子被真正的穷人家惊住,一路过来,他看见好几家人家一家人就穿了几条裤子,不见上衣。其中世子见过一家三世同堂近二十口人挤在一间四方屋里的穷人家,世子被人提醒才知道他见到的那扎着羊角辫,赤裸着上身的小子其实是是个小娘子,自知道真相后他脸红到当夜睡着了都没褪色。 世子惊,皇帝也惊,他自出生到成为皇帝,最远的地方就是去离燕都三百里外的西州行宫处避暑避寒…… 皇帝堂兄弟惊诧莫名,曾灾年去给他州送过救济粮的德王真心跟他们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我还见过一县空无一人,尸首四处可见的地方,臭得我回去后看着我王妃都咽下饭,你们能想得到亲眼见到此景的心情吗?反正我至今一想起来,就想往库里多存点粮,多备点救命药。” 有不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德王不喜欢当地官员接待皇帝那粉饰所有太平的样子,他把他见过的人家找出来让官员去查,让他们把事情查清楚了呈到他这里来说。 官员被他吓得心惊胆颤,有苦难言,但案牍送到帝王皇叔手里,听着皇叔所说的话,他们才把蹦到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事实上,这家人在过去的十年里一共生养了二十余子女,在三年前,他们生下来的十几个子女只活下了三四个,而在三年后,这一大家子生下来的近十个子女,活下来了六个。 这就是世子那天去见这家人,这家人为何赤身裸体满地爬的小新丁那般多的原因。 二十口人挤在方寸之地是艰难,但这些这几年生下来的孩子至少活了下来,有口饭吃,只要这家里的男人们出去了也能找到活干,这个家就会继续延续下去。 你说年景有没有变好?是变好了,有活路了。 老天给饭吃,世道也给饭吃,这能是不好? 至于抱怨说难听话出来闹的百姓肯定有,这就跟饿的时候只想有口饭吃,饱了就想娶个好娘子,有了好娘子就想三妻四妾跟富贵老爷一样,不会有几个人能满足止步于当前,皆是得到的多了想要的就更多了。 皇帝南巡,惊动四野,沿路的百姓焉有不知道的道理,肯定有觉得自己受了冤屈的人要请圣上申冤,这大多数实打实出自天子门生的官员们实施天子仁政,对这些人也不敢打打杀杀,只好对下诱哄,对上隐瞒,所以这一路喊冤申冤的人多,真冤的人有,没冤闹事的肯定也有,是以德王跟听了个目瞪口呆的官员们说:“有冤屈的就理,别以为没人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你们当你们圣上手里没人啊?至于没冤屈的查明了打几十板子打服了,别老想着闹到圣上面前出事,不会,我们圣上明理着呢。” 手里有人,明理着的皇帝失笑不已。 德王这一路跟皇帝细数那一家子这几年的人丁存活量,还和各地官员谈了谈心,那被一脸死灰的官员们弄得跟刑堂一样的气氛总算活络起来了,这地的官员们这才放心地把提着的气吐了出来,抬头擦那冒出来的满头大汗。 活的多少还能用来这样说?良民刁民还能这样分辨?听德王这么一说,跳出来看,他们也不至于两面不是人。 有人斗胆上前跟皇帝言道:“启禀圣上,不是下官等想欺瞒您,说来这感激我们的百姓多不胜数,可这抵不过一个到您面前喊假冤的啊,这查明真相需耗一些时日,等您走了结果审出来了,等递到您眼前,就是下官等并无有那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在您眼中也抵不过您下一个见到的品德功绩皆良好的大人呐,我等赌也赌不起,只好随大流,人家大人这么干我等也跟着这么干,还请圣上明鉴。” 这小官的话,让皇帝皱起了眉。 德王却扬了下眉,细看了这说话的年轻师爷模样的人几眼,然后笑了起来,跟与他同坐在首位的皇帝道:“看出来没有?我岳父的门生。” 那敢说话的门生还颇为得意,骄傲地朝德王拱了拱手。 德王被逗得笑了起来,失笑摇头不止。 这还真是有所倚仗,不怕死。 皇帝不喜此人的轻浮,但话还是听进耳里了,不快地看了那小官一眼,见那小官“嗖”地一下就缩起肩膀,躲到了一个战战兢兢发着抖的老大人后面,看那老大人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这才不悦地收回眼,转头对王叔道:“是以这一路来,这些人都是联着手在骗朕了?” “朕一个皇帝,居然被你们拦得动弹不得,日日被你们欺瞒哄骗,你们居然想让朕相信你们无辜?”皇帝没想听王叔说话,转过头对着这群自认为骗他还有道理的臣子冷冷道:“你们可比符相宋阁老他们厉害多了。” 德王一听,见皇帝侄子要训教臣下了,起身跟皇帝告退,带着世子走了。 门里,帝王在训人,门外,世子抬头看着他父王,小脸上满是疑惑:“您是怎么知道那家人的情况的?” “父王问了他们话了呗。”德王低头与他的小世子笑道。 “可我只看见父王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啊。”他全程都在。 “几句就够了。”德王一句一句跟他掰开来解释那天他从跟人交谈的几句里得来的信息,“你听,父王问当家的男人说最近世面上活可好做,他们回了一句不好,可下一句他们又说还是能找到活的,这说明还是有事可干,就是工钱让他们不满意,是以不好,但比较之前父王所知道的民情来说,有活干饿不死这就是一个进步了;父王又说他们家里人丁兴旺,说他们家里人多,换哪家人都会高兴啊,所以不用父王问,他们也会跟父王多说道这些人丁得来的不易,多说两句,父王不就知道了他们以前养子难,现在他们家人丁多的事了吗?你当时不也在旁边听着?” “可孩儿没想那么多。”世子满脸愧色,心里十分内疚不安。 第196章 “教你你就知道了。”德王本想跟世子说他还小,但一想王妃对世子,可不因为世子年纪小,就会放松对他的要求。 世子认真地点了头。 他知道了。 世子认真,德王于心不忍,但一想王妃所说的,不忍就咽下了。 偶尔他可以对放松要求,但大事情上,他还是跟小辫子的看法是一样的,晏城以后是世子的,那座城需要一个比他更优秀的领导者。 世子性子要强,小辫子说了,但凡出类拔萃者,性格必不与一般人相同,所有人能鹤立鸡群,凭的就是那一股不输的心气。 不要强的,就趋于平庸了,如同不想攀越高山者,注定就站不到山高处。 王妃拿世子的性子头疼,但最想保持他的棱角的人也是她。 他们德王府需要一个不知满足,敢作敢为,勇攀高峰的继承人。 这夜晚膳皇帝接见了当地的两个文豪,德王世子陪在席,席间觥筹交错,其中年纪颇大的那个文豪在散席后出门呕吐不止,世子听着声响,朝身边近身护卫的铁卫道:“给他找个刘大夫看看再送回去。” 父子俩回了宿处,给王妃娘娘写完入寝时,门外铁卫请示,德王问了句:“什么事?” “那家莫先生的家人来了,说是感谢世子的救命之恩,这下正在门外跪着谢恩,又说不深夜扰王爷世子的这宁了,他们谢完恩就走了,明日再备厚礼过来给王爷世子致谢。”护卫道。 “没什么谢的,下去罢。”德王回了句,后面怎么处置下面的人自己知道。 这厢德王抱了刚脱了汲鞋的小世子站到床上,给小世子换睡衣,问他道:“怎么成救命之恩了?” “我见着他席间朝帕子吐痰,隐隐有点血色。”世子不以为然地道,伸长胳膊让他父王为他穿衣,又问:“孩儿观他脸色不像强健之人,肤色黑黄精神发虚,孩儿看他回皇兄话的时候都死死掐着手臂强打精神,他看来病入膏肓甘愿冒着犯讳面圣,可见比起得罪皇兄,他来面圣的荣耀更值得他生死不顾前来?这就是所谓忠君吗?还是纯粹就是他想来……” “聪明。”德王捏了下他的小脸蛋,夸道。 世子抿嘴笑,谦虚了一下:“谁都想得到,孩儿只是说了出来。” “哪是谁都想得到,那屋里可没几个能看出那老儒生强打精神,当然了,你皇兄身边那几个老狐狸不算。” “父王不喜欢他?” 叫人老儒生的德王颔首:“跟你外祖父一比,这两只脚都快迈进棺材里还不忘给家里揽权揽财的老东西就格外可恶了。” “母妃说,”世子老气横秋,“外祖父那样做,是因为舅舅们个个都争气。要是不争气,外祖父也得顾全他们,也会想办法给他们留下很多东西,那是亲骨肉,如若做到像对待外人那样冷酷绝情,那就不是亲了,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外祖父与舅舅们是互相成全互相成就,这样的父子关系世间难得,不能以他们的关系照天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家有每个家的相处方式,不能以一言敝之,那可不好。” 世子说着还摇头晃脑,有说不出的可爱。 德王忍不住把他抱到腿上坐着,低头笑话他道:“在我面前就成天你母妃这说那说的,怎么到她跟前,就成天老跟她赌气?” 世子不自禁地扁起了嘴,过了片刻,方才小声讷讷地道:“就是忍不住。” 他叹了口气,躺到父王怀里,与他父亲说着心里话:“有时候见她不看着我,我都想哭。” 世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喃喃着,“我欢喜她啊。” 她可知道。 “她也欢喜你啊。”儿子还叹气,德王好笑,但也心有戚戚然。 小辫子不是一个眼中只有他们父子三人的人,从娶她到现在,德王一直都知道他得紧紧跟随在她身后,方才追得上她的脚步。 她真正的性情是那般的旷达洒落,甚至然没有他,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取乐。 他成不了她的所有,但愿能成为她一辈子最爱的男人。 德王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对于儿子对母亲那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的心情他是再理解不过了。 世子闻言,抬头看向他,德王安慰他:“在她那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没看见父王都要找你为我出头?” 世子抿嘴笑了笑,有些羞涩,随即他玩着手指挣扎了几下,身怀父亲抱着他,怀抱轻柔又温暖,世子的心是暖和的,舒服的,最终他轻轻地摇了下头,看着手指道:“不是的,她最欢喜你。” “哪有。”德王谦虚。 “有的,”世子咬了咬嘴,“我们俩一出现,她会看我,但她的眼睛会停在你身上,眼里笑眯眯的,我知道,见着你,她心里高兴呢。” “哪有哪有!”德王听得心花怒放,尾巴都快翘起来了,但怀里还有个小醋坛子呢,他忙收敛了喜意,低头扯了扯世子的脸,“不也看你了吗?你别多想,她可欢喜你了。” “唉,”世子叹了口气,“罢,随她罢。” “你啊,明明最欢喜敬重她,就是跟她对着干,你这脾气不好,答应父王,改一改可好?”德王劝了儿子一句。 世子摇头,“你不懂。” “诶,怎么不懂了?你倒是说说。” “我跟她发火,她倒会多惦记我两分,我到底不是你。”世子沉重地道。 德王不禁笑出了声,把他往被子里放,“你这小机灵鬼,我可告诉你啊,你少气她,她都不跟别人发火,我们家就你和我还有你妹妹还有你外祖母她是真放在心上的,就是你外祖父都及不上我们一根毫发,咱们可是她最亲的人,你可别把她气坏了。” “咦?怎么外祖父不及我们?”世子不懂,爬起来就问。 “睡觉了!” “您快说呀。”世子急了。 “睡了睡了,好好好,给你说,你回去了可得老实跟你母妃说,我是天天按时哄你睡觉的,从未有纵容你的想法。” “您快说!” “这事说来话长了……”德王朝门边站着的内侍点头,示意他们熄灯退下,等了一会儿,在暗中近身护卫的铁卫应该也退到一边了,这才跟世子说起了他母亲从小到大的那些事情来。 世子在黑暗当中听得目不转睛。 昨晚睡得有点睡,这天早上父子俩迟了小半个时辰才起床,德王刚醒,躺在床头接过茶水清了清口,就见世子飞快下地,问了侍候的公公们一声,把他们爷俩的衣裳就都抱过来了。 德王笑弯了腰:“今个儿一早是世子侍候我起床啊?” 世子把衣裳放到床边的椅子上,拿出刚抓着塞进小胸口的梳子爬上床,“我给您梳头。” 德王哈哈大笑,“享福了。” 世子被他笑得脸蛋儿红了。 德王盘腿坐在床上,让世子表孝心。 世子梳了几下,突然问了句:“那天您知道了她不想嫁给你,是骗你的,您哭了吗?” 德王嘴边含着笑,顷刻淡了下来。 良久,他与身后静了声,静静等着他回答的世子道:“哭了。” 就跟他的天塌了一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牵着他的手,听他说些没用的话也不嫌弃他的人,她却说她一直在敷衍他,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他生平第一次那般喜欢一个人,哪怕至今想起来,他还能想起当时的心碎有多痛苦。 “您恨她吗?” “见不到的时候,恨过,但后来……”德王转过头,看着眼眶儿已经红了的世子道:“但后来她愿意见我,那些恨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爱她面前,哪怕那些恨让他度过了无数个遍体鳞伤的日日夜夜,但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第197章 父子俩嘀嘀咕咕一阵,末了德王陪着世子梳洗。 俩人不愧为父子,儿女情长起来无需起头就能自行肝肠寸断良久,一旦抛到脑后时时刻刻被他们记挂的王妃娘娘定的规矩也不管用了,跟皇帝打声招呼俩个人又带着人跪了。 王妃娘娘至少会做做表面功夫,德王仗着身份有持无恐,平时被王妃逼着对皇帝客气,王妃一不在,跟侄子一呆久点,就难免又旧情复发,行为就是有所节制还是难免有些轻率。 接下来的路程德王依旧带着世子乱跑,这天这对父子俩接连消失了小半个月,再出现时蓬头垢面,粗粗沐浴一翻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毫无当朝皇叔的威严,还带着世子一道与他胡闹。 燕帝听着下面人呈上来的禀报不自禁摇头,王叔看着不胡来了,但往往又会做出一些胡来的事来。 德王妃娘娘不在,他这个小王叔看着又跳起来了。 燕帝往下细听,又听王叔这些日子是误闯民宅张府,被张府报官,父子俩被官兵追杀东躲西藏,又不让暗中随行的护卫出头,燕帝打断了下面人的话:“怎么就误闯被人追着不放了?” 下面人报道:“那张府老爷的女婿乃南河州都护府麾下护旗将军蔡备,此人报官后那南河县令得知张府丢失了大量钱财,便发动了整个衙门的捕快全力追捕,德王爷不许我等出手,连身边侍卫出手的时候也极少,是以……” 领命跟踪的探子监察卫偏头,也是无可奈何。 德王从小就亲手掌管铁卫,他下的命令身边人不敢不听,就连他等也不敢冒然出手犯他的忌讳。 “皇叔拿了人家钱财?”燕帝脸色古怪。 “听那张府人道是如此。” “皇叔这是为何私闯那张府门宅?” “这……”他们只是远远看着,王府的人让他们跟着,但并不是说什么事都会让他们知晓,“圣上恕罪,属下不知!” 燕帝揉揉额头,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等到德王父子前来见他,他问道:“跟张府是何缘故?” 还非得亲他们兜了好几天圈子。 德王吃饱喝足洗干净就犯困,世子已在他怀里打盹了,见世子听言要睁眼就往怀里搂了搂,世子又闭上眼,德王打了个哈欠跟皇帝道:“这不明摆着,我这是在带世子练兵呢。” “胡来。”燕帝板脸。 德王斜眼看他,嫌弃道:“你应该往水盆里看一看,你这脸小老头似的。” 燕帝揉揉脑袋,不屑跟他计较,问道:“还有呢?” “什么还有啊?”德王打死不认。 燕帝冷眼看着他。 他不高兴,德王还不高兴,正要说他大侄子几句,又想起这已经不是他以前的大侄子了,到底是记打,也冷着脸,冷冷地道了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到时候又当我狼子野心,回头不又得变着法儿收拾我?” 他是成家立业有儿女了,可他还是有脾气的人,脾气响当当的! 德王也是被他府里那位妖妃纵得压根没法儿细看,燕帝心里腹诽了一句,但到底还是要哄着这小王叔说话,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这不朕担心你和小皇弟吗?” “呃!”这是真的吗?他侄儿可真敢说,德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说话先是吵醒了打瞌睡的世子,世子本安安静静地看着父王和皇帝哥哥说话,他父王这一冷不丁的哆嗦,也不知道挑中了他哪根神经,让他眼睛一弯,把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燕帝本来火冒三丈,小堂弟的笑声更是烧旺了他心头的无名怒火,但许是堂弟笑声太轻脆,他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燕帝被他笑得无力了起来,瞪了王叔一眼,伸手去捏小堂弟的脸,说了一句:“你为何而笑?朕有不关心过你吗?” 世子眼睛里笑出了水光,抿着的嘴唇松驰了开来,平日严肃板着的小脸上全是笑意,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快活,这让他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燕帝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小堂弟是长得如此的精致俊秀,引人注目。 德王也是,他儿子可是在襁褓中是都没有笑得如此明亮快活过。 叔侄俩一时之间都看傻了眼,还是燕帝先回过了神来,也不跟德王多说了,与他道:“带承弟回去歇着罢。” 他不问了。 不问就好,德王放下世子牵着他就走,带着儿子晃悠着走到门边,到了门边顿了一下,又把世子牵回来了。 被牵回来的世子在心里叹气,难怪母妃老说父王不盯着点,难成大器。 心太软了。 德王回来后摸摸鼻子,沉吟了一下,抬眼看着坐着静候他的燕帝,还是说了:“这事跟我跟你都有点瓜葛,我本来是不说想的,懒得跟你置那股子气。” “怎么说到这事上了?”燕帝听着不舒服。 “你听了就知道了,”德王坐下,那厢小世子自己就乖乖地走到了皇帝随侍公公的面前,把手放进内侍的手里,让公公带他去睡觉,德王看着公公带了他去了偏房置来用来假寐的软榻,提高声音朝人喊了一句让他们置块硬点的棕毯放下面,才收回眼跟皇帝道:“跟你宫里那个小万妃有关,你要不要听?” 燕帝很不喜欢有人拿小万妃跟他说事,连皇后都知道不拿此跟他说,但王叔说起,他只能把这份不悦强忍下,淡道:“什么事?” 他自认淡定,但德王一看他那作态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当际眼珠子就往上飞,白眼翻得干脆又爽利。 燕帝这下脸就真的冷下来了,双眼冷然看着他这位德王叔。 有些事,他能忍,是因为他想忍他必须忍,但有些事哪怕就是他亲王叔也不该触及,他才这是这个天下的至尊,这一点,王叔清楚,连他那位王妃心里都清楚。 燕帝的脸色让德王心里一顿,略略有点发苦发疼,但疼的没以前厉害了,他在沉默了片刻后回了话:“你那个小妃子身边有个宫女叫小蔡氏,你知道?” 燕帝面无表情点头。 “那蔡氏就是张府女婿,南河州巡河房守备教头蔡备之女,”德王有些无精打采了起来,不知为何,他跟他侄子只要说到正事,无论他抱有什么样的心态最后都会落个无趣两字,他们只要谈到涉及到正事上的事来就从来没有正常过,只会不欢而散,“蔡备这两年仗着宫里有人横行霸道,他那岳父老混帐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打着你的旗号杀了几个义庄的人,被人告到我这头来了,我趁着南行就带着世子过去查探了一翻,结果你也知道了。” 德王说罢皱着眉,显得很不高兴。 燕帝沉默着。 屋子寂静一片,只听得见叔侄俩那轻浅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你查查罢,查清楚了我们再说。”德王揉揉鼻子站了起来,起身去另一头抱了在榻上装睡的世子,走了。 他以前跟王妃玩笑说他是个知错就改,撞了南墙就知道南墙不能去的好王爷,王妃当时只看着他笑,不说话。 那个时候德王被她笑得恼羞成怒跑了出去,冷静回来看着王妃扯着发热的脖子跟王妃信誓旦旦:你信我。 王妃还是撑着头笑个不停,不过这次没等他发火他就过来拉他牵他的手,德王就没跑了,后来有了更多的事,他就把这事忘了。 再想起来,他想起当时王妃还跟他说了一句:不回头也没关系,我跟你一起担着,我们会担得起的。 回去的路上,在外面有好一阵子没想起王妃的德王有些呆愣了起来,他想王妃一直那么努力,从不敢放松,是为了让他犯得起错罢。 她早知道他变不了什么。 “世子啊……” 世子从假睡当中睁开了一句眼。 “你娘是为我们好。” 世子的小脸又板了起来,良久,快至他们父子俩就寝的地方时,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许罢,她是为了他们好,可他看着她,怎么就又爱又恨,心口疼得很呢? 德王走后,燕帝这才勃然大怒,摔了桌上的杯子,叫来了随行的官员过来去彻查德王所说之事。 一通大发下来,之前他不知情的消息很快接二连三呈到了案上来。 蔡备是南河州官员,南河州离燕帝目前所在的南北州有一州之隔,蔡备就越过了南河州前来南北州面圣,擅离职守。 燕帝闻此更是忍不住雷霆大发,对着屋里跪了一地的官员怒道:“朕之前为何一字不知?朕就在你们的跟前,你们都敢欺瞒朕,谁给你们的胆子!” 非得德王闹到跟前,他让他们去查,他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随行的官员心里叫苦不迭,圣上出行事情本就层出不穷,他们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也无暇全顾,更何况蔡备乃慧妃身边的蔡才人之父,蔡才人现在跟着慧妃侍候圣上,肚子里还有着龙子,这才人还是慧妃一手送到龙床上的,龙子生下来会尊她为母,蔡才人是慧妃的人,他们亲眼见过圣上对此慧妃的宠爱,乃敢不给蔡备一点面子? 别说瞒了,蔡备兜不住的他们都得帮着兜着点,要不回头枕边风一吹,无错也成错。 “臣等也没想到,”有胆大的中书舍人出面回了话,“这些时日各路呈上来的事况诸多,臣等也只挑了最最紧要的与您禀报,疏漏之处,但请圣上责罚。” 燕帝听了这话,只能当是王叔不想让他痛快。 没两天,他从南北州进南河州之前,张府彻查的事呈到了他案上。 蔡备本人栽赃陷害过他人,夺人钱财妻妾不说,他家亲戚更是狐假虎威,成了几方乡邻一霸,张府尤为蛮横,其张府老爷先是奸杀童女抛尸荒野,后为抢一孤女火烧了收留她的义庄,其后尚不收手,杀了两个欲上衙门告官的知情人。 谁知义庄有人乃德王手下之人。 第198章 德王叔的手这两年伸得很长,各州都有他的人,燕帝在得知消息来源后更是不悦之极,只能强压下来。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对慧妃有所偏爱,无法弥补在万妃身上的,他皆放在了慧妃身上,这事一出,燕帝也觉得可笑,但与王叔悬刀在颈相比,这就不显得重要了。 燕帝很快下令,着随身的刑部郎中带人前去彻查,秉公处理。 刑部郎中乃燕帝心腹,手段果决,他得了燕帝的释意,不出三天就把蔡备的事查了个底朝天,州府衙门张榜告示的下午,与蔡备有关的那些犯了人命的亲戚就在菜市被处斩刑,蔡备也被关押在了水牢等着彻查。 燕帝在百姓的欢呼跪拜的万岁声中进了南河州。 此时南河州处于闷热的夏天,德王老实跟着御驾赶了两天路,两天皆没入车驾,一路带着世子骑马赶路。 世子不习惯南边的天气,这天赶了一天下来身子极为不适,小脸潮红,找来大夫一探,说是累伤了。 德王当晚就把世子扔到了燕帝的寝房,皆没回过神来的两堂兄弟大眼瞪小眼,末了,燕帝清了清喉咙,世子蠕了蠕嘴,为他父王辩白:“父王说您房里有冰,凉快。” 说得似是少发了他们的冰敬一般,但世子是小孩儿,燕帝笑笑:“也好,朕这边细致人多,你就随安心随朕养几天身子,不用多想。” 德王身边是有德王妃的人的,让小堂弟不用多想的燕帝话一止,就顿了。 小堂弟看了堂兄一眼,潮红的病脸这时更红了。 堂兄有时候还是不错的,但他父王就…… 他父王一看他病了,大夫一走,拍着大腿大喜道:“时机正好啊,正好把你放过去学着点。” 周承对他这个皇帝大哥历来不亲近,甚至因他对他这个皇兄缺少敬畏被他的两个先生说教过,更是让他对他个皇帝堂兄有所不喜,因此被他父王强扔过来他也是有所不快的。但他也知道这是他父王在无法无天,父王的不对就是他的不对,他对皇帝倒生出了甚多歉意出来,当时对着皇帝就是一个跪拜:“是周承失礼,还请皇兄勿怪。” 德王从来就没个王爷的样子,德王妃更是我行我素非我族类,这样一对夫妻,却生养出了一个谦恭有礼的世子来,让人叹为观止,也让燕帝很难对这个神似他周氏宗室子弟的堂弟生出太大的恶感来。 “快起,你啊,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挺重。 燕帝话没说完,摇头失笑不已。 姓了周,有几个心思不重的?周承就是那两个人的儿子也没免了这个俗啊,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燕帝对周承更是随和了起来,当晚还和周承说了阵话,等他在小床上睡着了还把自己的内侍吩咐了过去,悉心照顾。 周承第二天知道他父王离了队伍后扁了扁跟,顾不上伤心多想,他就随皇帝在万民的恭迎声中入了南河州。 德王则快马加鞭,带着铁卫赶去了高山叠叠、人烟稀少的南蜀,那里有不少晏地过去的人在等着他汇报进程。如若进展顺利,他需要在尽短的时日内回到皇帝的身边,握着所得的筹码跟他这个大侄子谈判,对南蜀下一步的开拓才能进行下去。 晏地现在已调集千匹驴马、骆驼,等着入蜀开征,他们一旦进入,避不开皇帝的耳目。 此时,干燥炎热的燕都德王府里,宋小五清晨起来,打开了半夜送到案桌上的信。 德王爷在信中他去蜀地了,世子正好被他塞到了皇帝手里,信中他不乏用得意的口吻说他大侄子的皇帝架子还是不错的,可以学学。 宋小五略过他那些话,扫到末尾把信放到一边,看起来了随着德王爷一道过来的清明写的探报。 皇帝还是很不高兴。 但他对德王府不高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小五略略沉思了一下,就把皇帝的不快又放到了一边,还是不打算管。 这厢闻杏端了早膳进来,见王妃一身沉静执笔站于书桌前,她悄步端着盘子放到了膳桌上,走过来施了一记礼,垂着头静候了片刻,余光见到王妃握笔在纸上挥写,等她停笔方道:“启禀王妃,卯时末了。” 顿了顿,她又道:“闵师爷、蔡师爷、方师爷皆已在议堂入座。” 宋小五停下笔,“他们用过早膳了?” “奴婢问过了,皆在家中用过了。” 宋小五点点头,放下笔去了膳桌。 府中王爷一走,现在正面跟这些师爷说话的人就成她了,少了德王,头几天她也好,师爷们也好,都没什么话,后来更是因少了德王师爷们放弃跟她对谈,半月下来他们要谈之事毫无进展,宋小五不得不按捺下来,单独找每个人一条一条地跟他们细谈,这几天他们态度有所缓和,才勉强算是把事情谈了下来。 宋小五跟他们商谈的是跟皇帝联手开辟没有人烟的南蜀的事。 南蜀的探查,德王府没有征得皇帝同意。德王府所干的事没有几件征得过皇帝的同意,事情不引人注目还好,一旦大肆开采,就逃不过朝廷官府了。 而南蜀能被采用之物,皆是德王府养的人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在大山当中冒着风险探查出来的。 师爷们是德王府的人,也是大燕子民,对德王尽忠他们在所不辞,哪怕对上皇帝那也是各为其主,但对德王妃毫不掩饰的野心和目的,他们就别扭不舒坦,所以德王妃在蜀地开采的事上要占尽半,要跟朝廷圣上分一半的蜀地,他们对荒谬狂妄的德王妃实在无话可说,碍于身份一直闭嘴不语,但德王妃显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每日把他们找去谈话,逼得他们不得不跟着她的步子走。 诚然,如德王妃所说,如若这是王爷找他们商量,哪怕不可能,他们也会想法设法帮着王爷把这事从圣上手上谈下来。 宋小五用完早膳去了设在府内静水湖边的议堂,议堂门边的护卫见到王妃到了大门口才出声:“属下见过王妃娘娘。” 护卫一出声,堂内的议论纷纷止了。 宋小五进去,那几个平日话挺多的师爷和他们的跟班朝她弯腰作揖行礼,还挤出了几抹笑,她朝他们点点头,去了首位入座,直入正题,吩咐拿着文书的闻杏:“尽快分抄下去。” 这是她据昨天跟师爷们商谈后修改完的条例,早上才改好定下,来不及多花一天抄写分发到师爷手中。 德王府现在的效率已算最高,更好就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宋小五在长久的薄积当中积累了无穷无尽的耐性,大概够她跟时间耗到她死亡为止,是以她修改好的文书一送到殿堂侧边的抄手手中,她翻起了下面的文书思考下面要按步商谈的条例,倒是师爷们尖着耳朵听闻姑姑口中所读出的定例。 闵师爷乃以前翰林院学士出身,后因官场失利家财被抄了个干净还险些丧命,德王府找到他的时候他身居野庙拖着残腿等死,再次被重任他的自负也跟着起死回生,他是德王府现在出谋划策的三大师爷之首,也是府中最不喜德王妃本人的师爷,是以等闻姑姑读的改例有那蔡易居、方显的看法,却无他的,他那眉头就沉了下来,那发白的眉毛因不悦跳动了好几下。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德王妃一眼,心里想着等会要出口辩驳的话,正当他细索,闻杏压低的声音继续在后方轻轻响着:“其中粮草由当地官府备三成,我方七成;所开采之物,官府与我方各分五成。” 闵师爷不由自主在嘴中长吁了一口气。 此条由他提出。 王妃本意是开采所需的粮草和所得都对半分,她的所谓让利是多拔些银子给朝廷,自认王府财已露白,德王府一次给完银子比在当地大行采购粮草招人口舌的好,但他却不敢苟同王妃这个意见,德王府在各地收粮的事朝廷早已知晓,这个时候不吐出来点,只会让圣上那方紧咬他们不放不说,还会追究德王府先前所为。 银子,朝廷缺,但不缺德王府这一点。 德王府所挑的速记抄写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把闻姑姑口述的条例抄就了下来,闻姑姑带人飞快过目确认无误按上她们的章子手印,就发到了师爷们手中。 “没有疑问,就按手印罢。”宋小五这时抬头,开了口。 王妃还是把他们的话听进耳朵里了,这次还是他们赢了,师爷们对视一眼,面露微笑抬起手拉着袖子按他们各自的章印。 宋小五看着他们面露得色,面无表情。 这几个师爷很快要被派去蜀地跟皇帝谈判,他们坚信这纸上的条条例例,跟人谈判起来才会不遗余力。 但愿他们对德王府的忠心胜过对帝王国家的忠诚。 要说他们对这个国家忠诚没什么不好,但忠诚容易跟守旧挂钩等同,很大程度上会阻碍一个国家的进步。 贫穷的壁垒只会被勇于前行碰撞,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认输的人打破。 “好,接着说下面的这一条,关于运输,我方……”宋小五垂下头,跟他们接着谈下一条。 他们当她输了,那就当她输了,有东西往前走了一步就好,有些输赢,无法计较于眼前这一时。 代价,在所难免。 第199章 这天下午申时末,宋小五回了安福殿。 德王一走,德王府所有的要务都在她手中,这几年德王府不是没有培养出心腹副手,但德王每培养出一个能手,都被送出去了掌管外部要务。 这是最最艰难的头几年。 宋小五一回来,铁卫当中的小满前来报道晏城选的人就快到燕都了,宋小五让闻杏带人过去落脚的地方迎人,让她在最短的时日内把人筛选出来带回来。 闻杏领命而去,皇宫那边皇后不日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怔仲片刻后,她摇摇头,让她这边的人给圣上递了消息,多的她就不打算管了。 来日有大臣请见,她托病未出。 德王府进人很正常,符简等大臣就是知道进去王府的人个个都是德王身边的长枪短刃,也无可奈何。 德王府现在是没有德王在,但德王妃还在;朝廷没有圣上在,他们就是群龙无首,皇后又不管事,他们拿德王府的王婶没办法。 朝廷又诸事繁多,国之大计迫在眼前,实在不是计较此等“小事”的好时机,觉得德王府不安份的大臣就是心焦如焚也只好暂且忍下。 宋韧这天在家听宋大郎回来道几个军机大臣听说德王府入了大批人,急得嘴巴都上火了,有一个都急哑巴了,他也是好笑,跟大郎道:“这个个当你们妹妹三头六臂的,也没见她把他们吃了啊?” “要真张口了,他们倒高兴了。”大郎淡淡回道。 这就有了杀她的理由了,就是妹妹太沉得住气了,她躲在德王后面不出世,不入朝,好几年过去只见形势于德王越来越有利,圣上也不得不妥协,他们能坐得住才怪。 “给他们找点事做就好喽。”宋大人颇有心得地道。 “是。” “唉,不过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南蜀还只是个开头。”宋阁老自说自话还叹气。 宋大郎抬眼,静视着托病养身在家的父亲。 他们父亲用自己一个人换了他们三兄弟的前程,可宋大郎知道他父亲还有着强烈想为自己的抱负、为这个天下、他那些中意的学生做点什么的意图,可时势容不得他。 父亲曾在师祖面前请罪,说他不仅是他的学生们的父亲,更是他的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把脑袋挂在裤腰袋里往上爬的初衷是为的他的孩子,这一点,哪怕他就是身后被万人唾骂他也不会变。他说只有养好了的自己的孩子,才是一个真正的父亲,每一个父亲都像他这样想,都像他这样做,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世道,光靠一个人的牺牲是不够的。 宋大人行事为人从不公正伟大,但父亲是宋大郎宋鸿湛心中一辈子追随仰望的高山,哪怕他会衰老佝偻。 “你也哑巴了?”大儿越来越不轻易开口说话,谨言慎行至极,一点也不像他,宋韧见大郎不说话,不禁笑骂了一句。 宋大郎沉思了一下,回道:“爹,妹妹似是要做点什么?她很看重南蜀吗?” 妹妹行事一向喜欢借个由头,可德王被她支走,她失了倚仗和借口,有些成众矢之的之感。 这么大的动向,不得不让大郎多想。 宋韧看了他一眼,慢慢剥了几颗花生入口,方道:“近日你没上过门罢?” “是。”宋大郎低头。 他不能上门,一是朝廷形势如此,他们宋家人不能跟德王府走得太近;二是,他不能让应氏多想,疏远妹妹会让她开心,也会让他的孩子们过得更好。 妹妹与妻子儿女家人,当然是妻子儿女家人重要。 妹妹也曾很冷酷地跟他说过,选择与你最重要的,不要妄想鱼与熊掌兼得,若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必然。其后,大郎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对他来说最重要最在意的那边,哪怕哪天要为他们与妹妹兵戎相见,宋大郎也知道自己不会心软。 “三郎他们,她也不许上门了,”宋韧剥着花生放到一边,“慢慢的,你们就要越来越远了。” 宋大郎低头不语。 “她有她要做的事,也想保全我们,保全我们这个家。”宋韧说到这笑了起来,“她从小就是个说话很不好听的孩子,要不是你娘,我早不要她了,古古怪怪的,她生出来那几年,我跟你娘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但不得不说,”宋韧叹了口气,眼睛里滚出了一滴老泪,“她是个有良心的,谁在乎她她就在乎谁,你娘为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我们谁都没看出来她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只有你妹妹受了她的好,一丝一毫都要回报过去,一个鸡蛋放到她手里,她要喂娘大半个……” “你们娘那般心疼她,何尝不是心疼有那么个人心疼她啊,她说过死都要跟小五在一起,小五呢,怎么可能让她这样干呢?”宋韧说着摇头不休,泪花闪闪笑道:“我们啊,那是沾了你们娘的光。” “就……就……”宋大郎喉咙干涩,吞了几口口水方道:“就不能有再重聚的一天?” 宋大人重重压下手中那颗花生的壳,剥开,一颗一颗挑捡着花生出来,“她也想啊,她在尽力。” 他把壳放下,把手边那堆剥出来的花生盘到手中,朝大儿郎伸手。 大郎走过来,在他面前掀袍跪下,双手朝上捧去。 宋韧握着他的手,把花生放到他手中,跟大儿子笑道:“南蜀的事,她跟我只说过一次,她说资源太小了,眼前的那点不够人争的,不开拓新的利益只会让人着于眼前的这一点相互残杀争夺,她要把资源扩大到一万倍,万万倍,让人无暇为点芝麻绿豆的东西争得死去活来,她说再强大的盛世杀戮争夺也避不可免,但现在的争夺太低级了,在此之前,她想提供更多的资源,让强的人能更强,让富的人能更富,让世道富庶到就是普通百姓上战场,做的也是个饱死鬼,而不是饿肚子才上的战场,你懂这个意思吗?” 宋大郎垂眼木然看着父亲的手,静默不语。 “她说就是仅此,她成功的可能,也就百之一二……”宋韧看着静止如死水的长子,拍了拍他的头,“她要是没做到,我们帮她做到,你说可行?” 宋大郎没有言语,他握着父亲给他剥的花生,双手伏在地上,朝他的父亲磕头。 他愿意。 ** 宋小五没有孤注一掷,但她的步子确实比之前要迈得更大了一些。 她没死,在她的野心也重燃了起来后,她就已经在开始了她的新的征程。 做到过,才可以说曾努力过。 她现在做的就是这个过程。 对改变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时代,宋小五没有一丝一毫乐观的认知。人是这世界上最无法估量的个体,命运更如是。天时、地利、人和所组成的命运的成功是后来人才能客观判断的,身在其中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到清醒地竭力而为,至于结果,还要看命运这个最大意志体的最后宣判,而很显然,从以前的历史进程来看,命运可能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但她不是个单且苟且命运的人,所以在尽力而为改变周氏王朝之余,她还想留下一些她能留下的火种——哪怕她失败,她亲手培养出的这些人,能个别或者多众改变一些人的想法,以至于让这些人去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她在为失败做准备,但也不妨碍她为理想竭尽全力,是以德王府在进了一大批人才让德王府鸡飞狗跳之余,德王妃对她开辟蜀南的事还是不遗余力,日日跟她选定的三个即将起程跟燕帝谈判的三位师爷进行沉闷又火药味十足的商讨。 这些事情,德王妃都写在了信中,寄往了此时正在蜀地跟属下汇合的德王手中。 德王看到信,信没看到一半,就面目狰狞对着信纸吼:“都拖去斩了!” 属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德王现在脾气可好太多了,忍了又忍又看了两行,忍无可忍对着信纸又喷:“小五,杀了杀了,咱不管了!” 看到最后,德王气得拿脚拿刀把营地弄得一塌糊涂,落宿荒野的德王府一众属臣单膝跪地,看着气得来回走个不停还嚷嚷着“都拖出去杀了”的王爷,个个茫然得很。 杀哪个?给个数。 德王这厢被气得心肝疼,来回走了十几道才停下捶着胸口,呲牙咧嘴吼:“老子我不在,都嫌命长了?” 被王妃单个儿派来送信的立冬觉得自己可能见不到今年的冬天了,但还是勇敢上前,跟王爷禀道:“回王爷,王妃娘娘说,您要是搞不定蜀地,搞不定圣上,那年底她就死定了,她还说,说……” “说啥了!”王爷急得跳脚。 “她说她要死了,您就别想活了。”立冬觉得他可能就是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结果,王爷听到这话,呆了,立冬呼吸也止了。 随后,王爷傻呼呼地笑了,挠着脑袋往火边走,立冬见着阳光就开染房,也活过来了,蹭着王爷的边拍着王爷的马屁:“王妃娘娘还说,一切都靠您呢。” 王爷摇头:“你这马屁拍得不行,但话说的还行,赏!” 众铁卫赏了他们这小兄弟一巴掌,把他推到了身后,围上前,跟王爷看着营地里的地图,商量着去往深山野岭最深处的路径。 据线报说那里有大量王妃所指定的炭矿山。 第200章 这厢德王加快了巡查的脚步,此时燕都的德王妃因王府进了大批晏地来的属臣受到不少注目没两天,朝廷出了件涉及到诸多高门的大事,分走了大批人手,盯住德王府的眼睛瞬间少了一半。 事情起因是内阁阁老孙世茂的长子过逝,出殡那天其长孙当着送葬的亲属家人揭发出是祖母下的毒,祖母当场昏了过去,还是被长子岳父刘家强势抬到了刑部要孙家给一个公道。 刘家来头也不小,这位被母毒杀的长子其老岳父刘珉乃国子学博士,当朝中书侍郎,有获召入内阁议事之能,其子有一位乃燕都顺天府府尹,刘家数代乃京中世家名阀,仅比孙家稍逊一筹,家事闹成了大事,最后由刑部尚书亲自下令收押了孙阁老夫人,案件由他指派的刑部左侍郎审理,事情过去半月后,刑部左侍郎却查出了被其母毒杀的孙家长子不是阁老夫人亲子、而是其弟妹原氏与孙阁老通奸所出的惊天大事来。 这事是孙阁老夫人亲口所出,她要求刑部侍郎请她娘家人到场后说出此事,留下了让娘家人帮着她真正的嫡子正名为孙家长子的遗言,当场悄然服毒自尽,孙阁老夫人老娘家吴家也是燕都名门,当天来旁听的吴永顺是阁老夫人的亲侄子,吴永顺乃御史台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他乃符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法家高徒,是燕帝的心腹大臣,亲姑姑当着他的面以死铭志,孙家这是捅了马蜂窝了,吴永顺大怒后自脱官服,叫来了大批吴家人,步行前去孙家要一个公道,沿道这事就被传开来了,瞬间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上下、皇宫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事涉及到了孙、刘、吴三家燕都望族,燕都很久没出这般大的事了,德王府一天就起了四五户宗室中人上门来跟德王婶唠闲话的事,宋小五接待了一拔,没坐多久后面又来了一拔,干脆就谁都没见,让杨柳给她们传话,统一让她们后天来府里坐一坐,一并一次解决这些人情世故。 宗室是德王府用过的后盾,以后也是,德王不在燕都,她再忙也不好忽略。 两天很快过去,这天晚上宋小五哄睡了北晏,想起明天上午宗室女眷要来的事,问此时候在身边的杨柳道:“孙家的事现在如何了?” “孙家想把此事移到顺天府审办,说是刑部是吴家那边的人,处事不公。”杨柳道。 宋小五翘了翘嘴。 顺天府那边还姓刘呢,孙家倒不嫌顺天府是自己人了。 “符相没出声?” “没,奴婢还没听到。”杨柳摇了摇头。 “这吴大人还挺硬气。”当场闹开就没想私了,不见丝毫圆滑,这就是法家一派推到台上与符相一道掌管法家大权的大人物? “是。”杨柳悄悄打量了下王妃的脸色,王妃嘴角是翘着的,她在笑,这是赞赏还是……应该是不讨厌吧?王妃说起不喜之人时是面无表情的。 “符家啊……”宋小五轻笑了一声,说到这,她朝杨柳额了下首,“我要歇了,你安排好也尽早去休息。” “是。”杨柳上前侍候她入寝,王妃不喜欢人近身侍候,她看着王妃掀被躺在床头,退去前,她犹豫了一下,大胆问了一句:“您说此事最后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看罢。”宋小五闭上了眼。 杨柳不敢再问,领着人悄步熄灯退下,只留了大门口角落的一处宫灯。 门被人在外带着轻轻合上,宋小五躺在小鬼睡的外侧想了一阵儿事,这才躺下入睡,第二日起来见到了宗室中的人,这么大的事涉及到朝廷几位大臣,几家这阵子乱成了一团麻,宗妇们也难得激动,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她也融入其中问了几句。 王府设了午宴,用过后宋小五送了她们出去,这时候说了一上午的宗妇们不怎么提及孙家的事了,带着一身激动过后的疲乏恭敬告辞而去。 宋小五也以为这事最后会不了了之,这符合各方的利益,没成想没过半月,就传出来了符相亲自弹劾孙阁老,把孙阁老弹劾了下来的消息——孙阁老私通弟妹,弑杀真正的嫡长子用奸生子替代的事情也被揭露大白于天下。 符简为相之后法家一派已大出风头,这次符简把孙家压下,俨然有遥领燕都诸名门望族首位之势,符家治家治法都不留情面,这是燕都各望族所不喜的,他们这一举就跟把刀子架在诸家各位的脖子上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朝廷很快合二为一,不是法家一系的人连手对抗起了符家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有人因此给德王府抛来了求和的意向。 宋小五没理会。 但王府的幕僚对此蠢蠢欲动,宋小五见他们起了心思,正好她手边收到了德王已回了燕帝身边的信,就让铁卫带着他们起程了,还送二抛一把那几个不太信服她的师爷都送了过去,让当王爷的好好修理。 男人的蠢,还是让男人解决罢。 符简为首的法家一派与朝廷诸系的争夺宋小五没参与,也管住了她这边的宗室和站在她身后的易皇后娘家那边的人,更甚者宋家以吏部侍郎宋鸿湛为首的一系对符家有支持之意,这弄得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帝有更是不理解那德王妃到底是怎么想的。 符家是燕帝扶持的一把重器,杀佞臣、震逆反,符家现在的力量越大,以后对德王府出手也就更有利,他不信他王叔跟王婶想不明白这个中的厉害。 但德王府就是放任了符家的坐大。 燕帝忍不住就此刺探起了回到身边的德王叔来,只是这刺探的意思刚出口,就得来了王叔怪模怪样的冷嘲:“你这是到头都改不了禀性罢?” 燕帝还没多说,德王没心肠跟他周旋,打断了侄子,跟他说过南蜀的事来。 这下傻眼的就成燕帝了。 德王府的人进入南蜀只有四年,进入的计划由德王妃一手所出,从派人前往,到当地征用人手,德王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些探查出来的资源可谓是用德王用粮银砸出来的,这几年晏城整城的收支由德王府一手平衡,省出来的钱粮有三分之一就用到了秘密探寻南蜀的事上。 南蜀是可挖的新大陆,但这片大陆怎么开采,宋小五相信如果这世上有一百个办法搞砸这件事情,作为皇帝的燕帝就能想出一百零一个办法来把事情搞砸,唯一不搞砸的可能性,就是他那个一门心思盼着侄子成龙的叔叔跟紧点他,逼着他别走岔道了——被人威胁如芒在背,有卧榻之侧他人鼾睡的激励,或许会让燕帝活的清醒点。 燕帝没让宋小五失望,德王所说之事让他当即就想回燕都跟文武百官商议此事,宋小五接到信的时候德王已经用他的办法“说服”侄子跟他去南蜀走一道,但燕帝每一步皆能恰当地走得不合宋小五的心意,宋小五也很佩服。 但他就是皇帝,他就是再无能他也是周家的帝子,他是臣民要效忠的君主,他象征着国家和太平,他现在要是死早了还添麻烦,你奈他何? 都处了这么久了,再处处。 南蜀的事很快也传到了朝廷手里,只一夜由符简为首的内阁就商量出了前去南蜀随君的人员。 符相在起程之前,前来德王府拜见德王妃。 宋小五听到是符简来了,不见外客尤其是男客的她思索了片刻,让符简进了门,这边又去南阳王府叫南阳王世子和王妃过来。 符简等到南阳王世子和王妃见了德王妃,才被召见。 符相不到四旬,作为一朝之相很是年轻,他长相俊雅又有逸群之才,以前被人称为“玉郎”,现在人称“玉相”。 偶尔充当宋小五家中的那位德王爷的嫉妒对象。 这是宋小五把南阳王世子和他老婆叫来的原因,她要是私下见了,德王爷回来不定要怎么静坐抗议。 这内外分得再远,男女之防再严,其实相互勾搭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男女之事只要存了那个心,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彼此心知肚明。这人无论男男女女活到一定年岁很容易活开来,这高门大户尤其皇室中人不为衣食所迫,也不是谁家都敢撕扯开来,混混乱乱活久了就没几个清白的人,更不乏偷情一道沉沦之事。这如醉眼看人花,狗眼看人低一样,宗室中的女眷别看都想倚仗德王婶一二,可私底下也没少说德王妃闲话的,德王不在的这段时日,这些贵妇贵女私底下说起德王府养的那一群神龙不见首尾的俊俏男儿也会笑得花枝乱颤,暗中打趣德王婶眼福不浅,南阳王世子已是五旬中人,哪能不知道小王婶叫他们夫妇过来的用意,一来乐呵呵跟德王婶见了礼,陪坐在侧,等着符相进来。 第201章 这厢天色近黄昏,符简随管家入内,途经数道正门,途中遇到从侧门迎面而来大步急走的仆从,一看到他低头弯腰行礼,等候他过方才抬步。 符简回了一次头,看那刚才那行礼之人大步流星而去。 管家的步伐迈得也快,每到一门,必弯腰捻袖躬请,不卑不亢。 “丞相大人,到了,请。” “多谢老家人。”符简拾阶而上。 他途中所经之门全是正门,正门至少是身份相等之人才会打开的地方,惊世骇俗的德王妃,总是有法子让人对她心存侥幸之心。 不仅是燕帝对她胆颤心惊,符简亦如此。 “臣,符简,见过德王妃娘娘,”符简进去,见到南阳王世子夫妇也在,他沉声一一致礼:“见过岭世子,世子妃。” “坐。”宋小五抬了抬下巴。 “多谢德王妃娘娘。”符简朝正位左下侧南阳王世子下面唯一空着的位置坐去。 “听说是你带人前去蜀地?”宋小五直入正题。 垂着眼的符简眼皮跳了跳,回道:“正是臣下。” “嗯,来为何事?” 符简道:“臣下是想在走之前,问一下王妃娘娘可有话吩咐叮嘱臣等的。” 他倒谦卑,放得下身段,不愧是符家出来,宋小五笑了笑,“我没有。” 符简顿住,片刻后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了眼,“臣下过来还有几事想教娘娘一二,不知可能请娘娘为臣下解惑?” “请。”这个可以。 符简又顿了。 南阳王府的老世子爷那颗小心肝也跟着颤悠了几下。 小王婶喔,做事按点章法嘛。 德王妃这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符简算是见识了,思来想去这等时候不是跟她兜圈子的时候,她未必会把他当回事,他也没有这个时间,是以顿了几眨眼功夫,直接问道:“王妃娘娘,德王爷在圣上面前所言进入蜀地,是利国利民皆大欢喜之举,敢问王妃娘娘,此言是真是假?” 嗬,这个也了不得,连德皇叔的话都敢质问,老世子眼睛溜溜地转到丞相身上去了。 闻言,宋小五站了起来。 旁边南阳王世子妃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捏拳抵嘴把刹那跳到喉咙口的心咽了下去。 南阳王老世子爷的眼睛滴溜溜地,又转到他们老周家的小王婶身上,正瞄到人,就见小王婶往下面走,吓得老世子爷刹那一个激灵,腰杆一挺,腹上那圆圆的肚子精神抖擞地跟着跳了几下。 宋小五走到了符简面前,颔首:“是真。” “敢问娘娘,是利国利民,还是利德王府?” 是挺敢问的,宋小五看着站起来朝她拱着手的符简,直面他的问题:“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都有利……” “那……” 宋小五摇摇头,打断他的,“我没说完之前,不要打断我的。” 她冷漠地看着符简,“我还能保证,没有我德王府参与其中,国也好民也好,君也好臣也好,谁都得不了好。你们掰扯不清的,德王能;你们做不到的,德王能,就如蜀地是德王德王府开辟,而不是你们一样。” “王妃此言差矣……”符简勉强回道,强自镇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蜀地自我大燕王朝开辟以来就是我大燕领地,何来德王府开辟。” “这就是你进德王府要说的话?”宋小五走回了正位,坐下揉了揉头,方抬头道:“符丞相,你是一国之相,符家现在也算是天下文人士族之首罢?朝廷,你,皇帝,打着官腔,说着没用的话,把找的到那些再分一分,是够你们几家能多传两代的……” 符简皱起了眉,冷眼对上德王妃,“请问王妃娘娘,这府外晏街归何人所有?” 他这话一出,厅内静了良久。 “晏街归德王府所有,所有门铺掌柜皆为德王府所选,头三年免租,所得盈利皆为当家掌柜所有,德王府供耳目给他们打探各路消息,南淮的桔,北淮的卜,我王府不仅告诉他们哪里有好买卖,还派私兵千里保护他们入都,护他们平安……”就当南阳王夫妇都要以为小王婶要发脾气时,宋小五开了口,“没有钱财在后面催着他们卖命,没有伞罩着他们活命经营,符大人认为晏街的繁华何来?没有德王府,你们不认为他们是德王府的人,他们早在途中经你们一层一层剥皮,能不能养家糊口还得另说,更别论带着更多的钱财人手走南闯北,把一家一家店铺开起来罢?符大人,顺天府没告诉你,燕都商贩十有六七都是从晏德进的货?以前燕都五文钱的一升米,现在五文钱能买到一升半,你们心里就没点数这到底是怎么来的?德王府供养出这一片繁华,你,和你的上面那一位,凭的什么脸面到我面前说这句话?” 符简哑口。 “除了捡别人的剩饭吃,你们还能干点别的能让人称道的?”宋小五漠视着符简:“我府倾巢而出,除了成功,我府不接应别的结果。符大人,你想问的答案,到手了没有?” 符简站了起来,咽下口中的气,“王妃娘娘,请。” 他作揖,不等德王妃说话,转身挥袖而去,留下南阳王世子夫妇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呆呆看向德王婶。 德王婶喝起了女婢新奉上来的茶。 杨柳在王妃耳边小声道:“没过一柱香。” 王爷收到他的耳目送过去的消息,应该会很满意。 宋小五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了老侄子,老侄子媳妇。 老侄子咽了咽口水,收了收放在腿上的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王婶:“小婶子,符相这咄咄逼人的是闹哪一出?” 他好像没怎么听明白。 “许是又想让我死了罢。”宋小五笑笑道。 南阳王世子先是她开玩笑,尔后一惊,发觉这真不是什么玩笑,随即眼观鼻,鼻观嘴,心如止水,什么也不想了。 倒是老世子妃敛起了眉,眉头深锁,探出身子往上座的宋小五看去,轻声道:“婶娘,别怪老媳妇我多嘴,这当口,往后您还是自家这几个人里见见罢,左右我们几个都是您这边的。” “只有往前走,没有回头路。”宋小五看向她,淡道:“德王府输了,就算有你们,也不过是螳螂挡车。” 树倒猢狲散,宗室不会好到哪里去。 “诶。”世子妃收回了嘴里的话。 宋小五没留这对老夫妻,着人备了点礼送了他们回去,她则回了书房,刚进去半个时辰,杨柳抱着哭着的北晏来了。 北晏见到母亲就不哭了,张开小手让她抱,母亲一把她抱入怀,闻着母亲怀里的冷香味,北晏咯咯地笑了起来,抓着母亲的襟前不撒手。 “用奶了?”宋小五问杨柳。 “还未,一醒来就找您。” “找奶娘过来。” “要不奴婢抱去,喂饱了再送小郡主过来?” “无需,叫奶娘到耳屋来。” “是。” 宋小五抱了孩儿去了太师椅,一手抱儿,一手执笔接写前文,北晏调皮乱动,她放了点奶粉到北晏嘴上,让孩子闻着香味伸舌头去舔,她则继续批示审核下个季度要下拔的银俩。 德王府建的不是空中楼阁,也因此入不敷出,好在撒出去够多的钱财,播下了种,但要问收获,要看来年秋天了。 她得等到那个时候,不能也得能。 宋小五文书写到大半,去给德王送小信的铁卫被拦了回来,来见王妃的时候他腰弯得比平时低,平时带着长刀铁骨铮铮的铁卫臊眉耷眼的,一点威风的样子也瞅不见。 “不该说的别跟王爷说,叫他少看到点美人,另外让王爷顺着皇帝点。”宋小五在空白的纸上写了“甚念,事成可归矣”,写就,在后面写了“婳雅”两字。 她很少用这世的这个名字,一共只用过三次,头一次是把取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母亲收着,后面两次加上这次,都用在了小鬼身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色的魅力不遑多让,要知道一颗树长得好看点人都免不了多瞧几眼,何况人?可惜色字头上往往悬着把刀,这都是把持不住的果,贪恋美色尚要把命搭上,贪恋人家灵魂里的鲜活,不伤筋动骨全力以赴共沉沦一次,难说已为情痴。 活得过真的人,只要这份天真没被人彻底打碎,一辈子都会在乎他所在意的人身上的那点真气,斤斤计较,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小鬼不好糊弄啊。 被截回来的铁卫拿到信替他们王爷高兴,还不忘为自己讨价还价:“主母,您看您的信,着府里的人,我的归……归……” 他吱吱唔唔,王妃温声道:“府里那队人马我着他们另办差事去了,府里就你这支给王爷送信的了,往后我这边的也归你。” 养两队人马送信这种奢靡之风该止止了,宋小五下一步打算跟皇帝哭穷,当然,前提是到时候她能活着,能跟皇帝顺利会师。 铁卫退下,奶娘到了,不爱爬动、不爱说话的北晏逼急了弹着小胖腿哭着叫娘,哇哇假哭,半天不见一滴泪,等被抱到门口才哭出两滴真泪来,这是真伤心了,吃着奶娘的奶还淌眼泪,把奶娘心疼得抱着她不撒手,直到王妃身边的姑姑来要人才忍着不舍把郡主还了回去。 杨柳把郡主抱回去,笑着道:“奶娘舍不得小郡主呢。” 怀里北晏用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了母亲一眼,挨着母亲闭上了眼睛。 “等会把奶娘送出去,这几天你辛苦点,带着人给郡主喂辅食,往后不吃奶了。”北晏用了两个奶娘,头一个作了外面人的线人,当天发现当天就换掉了,第二个用了将近有一年了,头半年还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现在就有点不知道了,宋小五不打算再用奶娘了,打算自己带着北晏,等到两三岁,就让她跟着哥哥父亲,让父亲带她。 王府的未来,有一半是要给北晏的,在此之前,她得有守得住半壁江山的能力,宋小五对她的要求,不比对世子的低。 “是。”杨柳应了声。 北晏吃完奶就要睡一会儿,宋小五趁着这个当口把文书写完,写罢她也有些疲了,叫人叫了闻杏过来。 闻杏过来帮着她过了一遍文书,检查出了几个错字,见王妃睁开眼要提笔,闻杏轻声道:“王妃,要不奴婢帮您代笔罢?奴婢慢点写。” 她的字是学着王妃来的,练了几年了,写得慢点就更像了。 “不用。”宋小五把孩子给了闻杏,被挪动的北晏呜咽,宋小五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转头快笔把错了的那几个字的三张纸重新誊写了一遍,写罢,她道:“你给符相送去,就说是我送给他们一行人的。” “奴婢?” “嗯,去罢。” “诺。”闻杏恭敬地应了一声。 闻杏去符府没找到人,符府那边听闻信是德王妃亲笔所写,是给前去蜀地的官员看的,忙由府里的管家带路,前去了符简所在的公衙。 符简这边正在小会,闻杏被带到公堂里面,把信交给了符简等大臣,朝几人施了一礼就轻步退了出来。 也有人给王府面子,跟她道了一声“姑姑慢走”,说话的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第202章 符简一行人走后,德王府紧闭大门,即便是府中采办也是凌晨出清晨回,白日静寂一片,外人在府外尖起耳朵,也听不出什么动静。 少了皇帝丞相的燕都,由朝中的四位阁老共同监国,当中为太子太傅的董之恒被点名为四大学士之首主管政务。 董之恒是朝中有名的近德王府的大臣,这厢朝中对蜀地之事议论纷纷,难免对大逆不道的德王有垢病,都城也有德王要反的传言,好在无论外面如何言道,德王府置若罔闻,如置身事外,不声不响,让董之恒很是松了口气。 皇帝身为帝王,有帝王的立场;百姓身为子民,自当拥君,但现在远远不到宰割德王府的时候,而百姓不需要懂的,帝王得懂,百姓忍不下的,帝王得忍,忍不下也得忍。 而比之皇帝,德王府更忍得下,这让董之恒心中五味杂陈。 那位德王妃,目标清楚,为达到目的,蛰伏折辱都不在话下,从不意气用事。 那才是强者所为。 董之恒现在只希翼,圣上的眼光和耐心,能放得跟她一样长。 宋小五龟缩在德王府当中,宗亲和娘家人一概不见,如此她也没清闲,府中还有的是人由她调谴,每一桩发号施令的事情都要过脑。 她这不动,也就做做样子,谁叫世人都喜欢假面的表相,容易倾向于弱势的一方。 宋小五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大开晏城粮仓,赈养天下百姓的决策。 千金散尽还复来,如此慷慨解囊留下的义名够让天下百姓在德王府受到“不公”“戕害”时为德王府打抱不平。 历朝历代,百姓是武器,上位者的枪引领着他们打向他,他们就会往哪边冲,哪怕有能斟破当中真相之人,也身不由己,身份注定他们没有挣扎的余地,时局皆由强势者掌控。 德王府现在全听德王妃下令调谴,上上下下从怀疑腹诽到完全遵从没花几年,全因德王府的重大决策十之七八出自她之手,王爷从不掩饰,属下人日复一日习惯成自然,视为了理所当然。 未出半月,宋小五收到了蜀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谈判很不顺利,皇帝毫不让步,不想把蜀地让出。 他给出的话,谁都不敢质驳。 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句话听着是没错,宋小五看着信报,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一遍,笑了。 有王土,你才是帝王。 王土没了,谁听你说这句话?这句话又有什么用。 德王在信中问王妃,道:侄儿撒野,何解? 德王妃对德王的了解深到德王撅个腚,她都知道他要往哪边放屁。 他为难,狠不下心,想让王妃帮他狠狠心。 什么事都要靠王妃。 王妃看着信又不由得地想,这王朝,就冲这周家男人死性不改的性子,她要是有野心想走到台面上,绝对可以把周家男人逼亡,还会哭着把位置留给她。 只可惜她不是此生当中人,如果不是她强行上位后不得善终,最后两败涂地,把自己搭上成就符家等辈的结果一目了然,哪怕为了干脆点,她还真想换种方式揭开遮羞布,让小鬼痛不欲生一回,彻底断了他骨子里的那些优柔寡断。 不过,她因他成了现在的她,一物降一物,她沦落到如斯境地,不比他高明几何。 谁也无法控制全局,当朝皇帝都不能,她这个依附丈夫的一介王妃能施展出来的手段也有限,要是能把握住的那点都握不住,她现在就可以给全家四口准备棺材板了。 还是多活几年罢,哪怕为了美色,宋小五给美德王回了信,信中简言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事情哪儿严重到这个地步?王妃这是吓他,德王拿着信,扁着嘴找他那皇帝侄儿去了,见到人就一屁股坐下,道:“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耗吧,你有能耐就跟我耗,我看我俩谁能在这呆得最久。” 王妃的信很吓人,口气冷漠绝情,尤为冷酷。 她狠起心来有多狠,德王是知道的,连孩儿都不要的女人,他怕。 侄儿跟王妃在情痴王爷面前一放,侄儿已无可比性。 燕帝纠缠,也是想利用王叔的软心肠,哪怕一点点,燕帝也愿意多花些手段握在手中,他甚至下令截拦德王府从蜀地送往燕都的信,但末拦住,还是让德王妃在千里之外,控制住了德王叔。 末了,还是燕帝妥协,答应了德王府所提之求,把德王府的人所发现的几片地方归入了德王府的人管理。 事情一确定,燕帝急欲回都,他离开燕都已快一年。 当地官员送别皇帝的饯别宴上,叔侄俩连喝了两杯,气氛回到了当年,到了第三杯,燕帝举杯朝德王肃穆道:“第三杯,孤谢皇叔对孤之忠爱。” 德王被他谢得打了个嗝,他带着醉意道:“何谢之有?如是谢我对你舍而不弃,大可不必,您去谢先皇就好。要是谢我对你的爱护,更无必要,有何谢之处?逼迫你的人你都应承,我对你百依百顺,无不悉心,你又何时拿过真心待我?” 他醉眼朦胧,抬起看燕帝的眼睛似有感伤,“罢,高处不胜寒,我这当叔叔的,当年能陪你走几步,已是你我缘分。” “干了。”燕帝怔住,但转眼他拿起杯子一敬,干了手中酒,尔后又由内侍倒满手中酒杯,面赏下面的臣子去了。 皇叔还能率性至此,作为侄子,燕帝恭贺他能享有这份福气。 以前有先帝护着,他为所欲为,有着自己的性子,现在的他跟过去又有何区别? 一个人,年及三旬,活得如十岁那样肆意纵放,这天下人谁都可怜,他都不可怜。 他已有够多的真心,再多一些,哪怕再多一点点,燕帝心道他作为皇帝、天下之主都要止不住嫉恨了? 何人生易? ** 燕帝本来他邀了德王父子一行人同行,但同行了两天,德王往后慢了两步,让急于赶路的皇帝先行。 周承对他父王之举默不出声,过了两日,见他父王没有另择一道往都城赶,这才奇怪了起来。 父王不想母妃? 周世子心里疑惑,但他城府极深,即便是亲爹也不让其轻易看出心思来,等又过了两日,他父王问他要是骑快马怕不怕颠簸,到底是来了,他心里松了口气 ,点点头道:“孩儿不怕。” 周世子这头点得深沉,小脸板着不苟言笑,跟德王完全不像,倒有那么一点像王妃处理公务时的样子在里面。 德王最骇王妃那看不出深浅喜怒的样子,但又最爱王妃的人,他对着王妃只想与她厮缠,做足痴儿态,对小世子反而足够怜惜心疼,他哪能不知儿子所想,丝毫不介意,捏捏儿子的脸蛋,把人护到怀里拿披风裹着,臀下塞够软垫,带着随行铁卫择道一路日行数百里,往燕都赶回。 他多拖了几日才急行,也是等着皇帝先入都,他后脚再进,抢先了,朝廷那班人又有得是话说了。 王妃在府里为了长久之计绞尽脑汁,德王也不想拖她后腿。 这厢燕都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回都,那厢德王静悄悄地摸回了德王府,还令随行铁卫和暗哨不许提前知会王妃,他要给王妃一个惊喜。 他回到王府时,王妃在书房,德王本欲把怀里因日夜赶路昏昏欲睡的世子交给铁卫,哪想刚到铁卫手里,世子睁着眼就朝他张手,德王舍不得,又接过世子,父子俩往书房赶。 书房门前轮值的护卫丫鬟都被要悄悄给王妃一个惊喜的德王处理了,等他到了书房前,德王刚清了清喉咙,就听里面道:“进。” 德王愣了愣,拿手指点了点门,没栓住的门“吱呀呀”地响着,开了。 德王抱着怀里困极的世子,傻呼呼地往里探头,道:“小辫子,你知道我回来了?” 小辫子坐在太师椅里,神情跟当初一样的沉静,容颜跟当初一样的秀美,眼睛跟当初一样的古井无波,但她没有像当年看着他一样的无动于衷,而是朝他看来,慢慢地、轻轻浅浅地朝他露出了一抹笑…… 她道:“嗯,知道了,从昨晚等到现在……” “应该说是从知道你要回来的那刻,等到现在。”她含着笑,看着他又补道了一句,她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此时慢慢荡漾起了一丝丝的笑意,一圈一圈拢聚成了微笑的涟漪,温柔至极,也甜美至极。 顷刻之间,德王的心如酒醉,双颊泛红。 他抱着世子,红着脸站在原地,依旧如当年爱上她的那一刻一模一样——因全身心沉醉于她的容貌、眼神、一举一动,所有的动作都是不对,他全然不知所措,只想偷偷地多看她一眼。 一眼,再多一眼。 第203章 德王一走就是近一年,回来已是腊月,燕地冬天已下了几场雪,外面的天气寒冷无比,燕都的百姓早已减少了在外面的行走,各家各户猫起了冬。 德王一早醒来,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枕着温热的枕头,闻着鼻间王妃的发香,不断地看着王妃沉睡的脸,用手小心地轻触着她的眉眼,嘴鼻。 饶是他小心,手放得很轻,王妃还是醒了过来。 宋小五睁开眼,意识尚未清醒,就感觉脑袋边上有头颅在拱,下一刻,她的耳垂被人咬着轻轻含弄撕扯。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偏过头,偎在小鬼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打得德王翘起了嘴,抱着她,轻道:“弄醒你了?” 宋小五没回答,她声音有些浅哑,问:“何时了?” 想必也不早,昨晚胡闹至清晨方睡,她现已睡足,不是下午就是近晚了。 果然,德王道:“申时末。” 这天都快黑了,这是睡了一天了,宋小五睁开了眼,在他怀里退了点,看着他道:“你没起?” 德王睁大眼,“我也要睡的。” 昨晚他可出大力气了,还不给睡觉吗?他在外头可是奔波了近一年。 “好,睡。”宋小五笑叹了口气。 “你别对我太苛刻了。”德王抱怨,见她嘴边笑意不断,娇脸惬意自在,不知不觉被她感染,说着话也笑了起来,跟她撒娇道:“我在外头可受苦了,你要对我好一些。” “噗。”宋小五忍俊不禁被他逗笑,这活宝。 “真的!”见她笑,德王加重语气,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语气里的笑间更重了。 “好,”宋小五也不吝啬情话,在他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喜欢你。” 德王毕竟不是德王妃对手,被她三个字撩拨得耳朵通红,恼羞成怒把她压到身下,又是一通胡闹。 外面暖厅,德王世子久等父母不出,小脸板得紧紧,末了,对请来小声请示的闻姑姑停颔首:“摆膳罢。” 不出来就不出来,想必他们有情饮水饱,饿不着。 周承虎着脸牵着迈着蹒跚小步的妹妹去了膳桌,他走得极慢,等北晏迈出一小步,他才跟着,耐心无比。 闻杏在后面跟着,不禁莞尔。 等德王与德王妃出寝殿,已是戌时,时辰已很晚,近于燕都冬日宵禁的时辰。 热气腾腾的膳食摆上了桌,炭火上烧着咕咕作响的开水,德王妃提了水下炉,往花茶里一洒,芳香扑鼻。 德王倚在王妃身边的软椅上,凑过头去闻了花香,许是王妃身上太香,也许是桌上的炉火太旺,一下子就变得燥热了起来,脸不由自主地往王妃脸上凑去,眼看嘴唇刚亲上王妃的脸,被他扑了个措手不及的王妃要笑不笑地瞄了他一眼。 德王立怂,委屈地收回了身。 德王妃得已接着泡她的茶。 德王作怪,去推后面的大窗,给自己找理由:“殿里热气太凶了,热得我心口发慌。” 才不是他又想胡闹。 窗一推,狂烈的寒风吹进来打在了他的脸上,德王一哆嗦,立马被冷得一把把窗子又拉了回来,讪讪然地回过了头,被王妃含笑看了一眼。 好在王妃没说他什么。 僵了片刻,德王全然没当事地凑到王妃身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能用膳了?我不吃茶。” 宋小五看了看还没摆好膳的桌子,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他嘴里。 德王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吃完一块就张嘴,“啊……” 王妃这次把筷子送到了他手里。 德王不接,依旧张着嘴“啊”着。 王妃把红烧肉的盘子送到了他手边。 眼看被喂食不成,德王愤愤,接过筷子恨恨道:“才香多久啊?三天都没有!还有没有天理了。” 宋小五没理会他,等茶泡好,饭菜都上齐了,末了德王扫光了桌上的饭菜,喝着刚好不冷不热的花茶,躺在王妃的腿上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翘腿抖成了筛子。 ** 燕帝这一回都,离元正也就是新年没有几天,但因诸多事务都等着他回来定笃,这几天他接见的臣子上上下下每日有好几十人。 后宫见圣上回来了,还是见不到人,心焦不已,却无法接近勤政殿,也无可奈何。 皇后倒是能见,可就是每年一次辞旧迎新,嘉赏功臣,恩赏诰妇的宫宴要找皇帝禀报,也是差谴内侍前往,没凑那个热闹。 皇后这两年对内宫和善,从不拦着小采女小才人往燕帝面前凑,她驭下大度,也就让下面的人对她少了几分畏惧,有那胆大的就哭到了她面前,让她去找皇帝揭牌子。 易后这次没装和善了,斥了小妃子一顿,道圣上回京,江山大计都等着他决策,后宫不体恤他不说,还分其精力,岂是贤妇所为?她令了人回去面避思过,又回头令了人去提醒皇帝,该雨露均分了。 燕帝听了皇后宫中人的禀报,又听身边的大公公学了皇后的舌,听完不动声色。 易后越来越像一个贤后,是个贤内助,但燕帝对她的喜爱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对着她,还不如对着小心思颇多的小万妃来得欢喜。 但燕帝现在挑不出易皇后一点错,也不想挑易皇后的错,毕竟,易家现在可是再识大体不过,家中逐年减少出仕之人,还去做了贩夫走商那等轻贱之事,这等识趣的国戚,让对国戚心里藏着一根刺的燕帝舒慰不已,易家还要留做大用。 燕帝当晚去了皇后宫里。 次日一晨他就走了,皇后起的也早,女官给她梳洗时跟她道:“昨晚万花宫里来人说小万妃病了,被孙公公拦下了。” 皇后瞄了她一眼。 “娘娘,圣上心里有您呐。”女官又道。 “呵。”易皇后轻笑了一声。 要换以前,她爱听这话,但现在嘛…… 易皇后轻笑不语。 “圣上万般忙碌,还是来看您了。” “请来请去,请到我宫里来了,”易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镜中那张秀美端庄的脸,抬起手按了按头上的凤钗,“不定怎么诽议我呢。” 这是心里有她吗? 对于心头之爱,圣上可是从来不会这般欠考虑。 “啊?”女官一惊,伏地请罪:“奴婢有罪,请娘娘降罪。” “起罢。”这算什么事?这一惊一乍的。 皇后有点后悔把她忠心的老丫鬟放出宫去了,这新来的忠心有余,但却不见得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离要一个人喜爱的时光有点远了,男欢女爱贪的皆是一晌欢,何来情比金坚至死不渝?还不如权利来得有用。 权利有用到就是一国之君不喜爱她,也得上她的床。 梳妆一好,易皇后带笑起身,扶上女官的手,朝她微微一笑一颔首,去了前殿见各宫来请安的妃子。 “皇后驾到!” “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易皇后左右打量了她们一眼,在她们的弯腰屈膝上走向了凤座,等到慢腾腾坐下,宫人摆好裙角,喝了两口茶方才慢悠悠地道:“起。” “谢娘娘。” 看着下方那群她出气才敢站起来的宫妃,易皇后嘴角微微地扬起了笑…… 瞧,这就是权力,让人难受也得忍着,这是以前那个委屈求全以为能求得来怜爱的傻子所没有的,她那时何时如此痛快过? ** 皇宫的犒赏宫宴的圣旨下到了德王府,时间跟往年一样没变,定在腊月二十九。 德王府今年跟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燕帝决定大年初一下午要去天坛祭拜祖先,德王府大年三十要留在宫里过大年,初一随同皇帝一道前去天坛,因腊月二十九就是宫宴,三十就要在宫里守岁,内务府那边的总管小心翼翼请来请示德王妃入住行程时,宋小五就他们请示的在宫里住三天的事点了头。 她点了头,内务大总管松了口气。 德王妃威名在外,又有宋家做底,他委实不敢得罪,前来请示之前已琢磨了好几个夜晚,没想过得来答复如此轻易,着实好生意外。 德王妃也没有以前所见的那般不近人情,大总管在当小总管的时候隔着人群见过她几次,每次都被她的冷漠凌厉震慑,这次近前说话,见她神态平和远没有远远见她时的那等倨傲,他不解之余还有些许佩服。 这驭下有术,难怪德王府上上下下密不透风,无缝隙可钻。 内务总管一走,宋小五开始让闻杏准备前去内宫之事,这次以闻杏,杨柳为首的大姑姑都要去,她们手下的得力丫鬟她也让她们带着,除了内外两院大总管不去,德王府超过大半的主力人手都要随他们夫妇一道进宫。 内务府接到德王府送来的随从人数也是吃了一惊,大总管连忙小跑着前去凤宫禀报。 皇后接到报也有些吃惊,对德王婶这等大张旗鼓也有点不解,那一位王婶娘娘可从来不是这等高调之人。 等到德王府一行人二十九日一大早浩浩荡荡进了皇宫为他们准备的祈安殿,皇后的人前去传话,过了一道又一道才见到人后,皇后这才仔细体味了一把德王婶的防人之术。 祈安殿被德王府的人包围到三步一岗。 刚入皇宫,皇后哪边就差人送来了瓜果点心等物,还给北晏送来了一个镶金带玉的学步车。 宋小五也回了点礼,又叫来了世子去见太子侄子。 周承往东宫走到一半,就碰见了要去祈安殿的太子周恭。 太子温文如玉,朝野有名的孝顺恭谦,见到周承这个小堂叔叔,人未近已语带笑,朝周承揖手道:“恭见过小叔叔。” 周承板着的眉眼柔和了下来。 第204章 周承往前快步数步,托了周恭起身,道:“正欲前去见你。” “不敢,应是恭前来才是。” “父王去见皇兄了,母妃在,”周承沉思,抬眼,“你可去?” “这……”要是与叔公公跟叔奶奶一道请安才好,但叔爷爷进宫几天,依他的身份诸事缠身,不是那等好久,要是一道见了也不知是何时,此时不去,倒要少见叔奶奶一次了。 周恭犹豫不决,周承见状心中不知为何想叹息,再开口就是替周恭做了决定:“去祈安殿罢,我母妃也很想见你。” 周恭不禁温柔地笑了起来。 宋小五正在看晚上宫宴的名单,就听太子来了,她搁下手中的帖子,走向了大门口,须臾,太子和世子就出现在了眼前,等看到了大殿门前围了一堆人,才知是她在门口,两人不由加快了步缓过来。 “恭见过叔奶奶,叔奶奶最近可好?” “很好,进来。”宋小五不是个和善的长辈,说话间带着的那点浅笑也是疏远得很,客气请了太子进门,就让周承带着周恭去他的小殿去了。 德王妃对世子比德王对世子严格,不过只在皇宫呆几天,世子的功课一并带了进来,无意松懈世子。 世子就住的宫殿也大,本是德王妃住的侧殿让给了他,德王妃还是与德王住在一起,同居同寝。 太子进去,看到了两张拼在一块儿的案桌,案桌上摆了十余本书,笔墨纸砚摆放整齐…… “过来。”周承主动牵了他的手过去。 他读的书,有很多都送给了太子,是母妃做的主,周承也跟太子念过几日书,稍稍知道太子所喜所擅,这次前来,把他母妃给他写的那本寓言连着几夜誊抄了一遍,带来给太子侄儿作礼。 周承一过去,把装在盒子里的书从床侧的书箱里拿了出来,“太子,给你。” “给恭的?”周恭双手接过,翻了一页,双眼带着欣喜与周承道:“那恭先坐?” “无需问我,”他比太子是高一辈,但太子身份比他尊贵,每一个人都应做与他身份得当的事,“你自己做主。” “是。”周恭喜悦,当下没有想太多,应下坐下翻阅起了书,不一会儿就全神贯注了起来。 他是万分喜爱崇敬叔祖的,连带着叔奶奶也一并一起,而对这个小世子堂叔,他也能从他的双眼当中感觉到对他的关心,周恭自小对周遭身边的人敏感,心中想亲近的人对他好一点,他顺从无比。 周承看了他几眼,拿过了毛笔练起了字,写到一半手上酸疼就放下了笔,挥手叫来跟随端上两杯茶,跟太子说了几句话喝完一杯茶,又各做各事。 太子呆到内侍提醒他才走。 他走后,宋小五也要准备前去皇后宫里了,德王那边暂且没消息,她打算先带着周承过去见见皇后,皇帝那位要是见他,到时候再送他过去就成。 德王府一概由德王妃做主,也就用不着她做点什么都要问过德王。 世子那边开始梳洗,宋小五梳妆的时候听了闻杏跟她说太子在世子那边的情况,“太子与世子在一起和睦安宁,一人读书,一人练字,全无久日未见的生疏,感情甚好,太子走时似有点不舍。” 闻杏说毕,见王妃蹙眉,不似高兴的样子,连忙笑着撇开了话,道:“这枝凤钗,真真衬您极了。” 宋小五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微微一笑,不见丝毫阴云。 女仆变脸快,当主人的也不遑多让,关于太子的话无人再提起,闻杏杨柳等人也习惯了王妃对人对事的缄默,从字句当中探不出蛛丝马迹就暂且搁下,不强求,耐心无比。 皇后那边派了宫轿过来迎德王妃,宋小五算了算祈安殿与凤宫的距离,不算太远,否了内务太监再派一顶宫轿过来的话,就自己带了北晏坐了轿子,让世子徒步在旁跟着。 快至凤宫的时候,她让世子上了宫轿,揽了世子的头,世子本欲挣扎,但一想他挣扎掉了他母妃绝不会再抱他,挣扎到一半就僵住了,僵在了他母妃的怀里,眼珠子都呆了,满脸不得不从的郁卒。 北晏端庄坐在一旁,小脸抬起瞧瞧母亲又瞧瞧哥哥,尔后轻轻地拍了拍哥哥的手,安慰哥哥也安慰自己:“哥哥不可怜,不怕不怕。” “一路上可有见闻?”宋小五抱着世子的头,眼睛往下瞥着,小儿女的神情尽在其眼中。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非礼勿视!”最后四个字世子咬得极重,咬牙切齿。 小小年纪,戾气重,但他不跟父母撒野,能跟谁撒?这是她的责任,且再多忍他几年,扳不过来?扳不过来再另寻法子收拾。 “那可看到什么了?可有一件两件说的?”宋小五不以为然。 世子咬牙不语。 “嗯?”宋小五在他头发上亲了亲。 她亲得世子的心口颤悠发抖。 “说说罢?”宋小五心道还是要继续给小鬼灌药不生孩子,她生的这两个已不好带,一个乖僻一个太冷静,能带好了就已不易。 母亲再三哀求,世子不情愿地开了口,道:“就看见了几个太监宫女,有甚好说的?” “什么模样?前去何方?” “低着头哪看得出什么样子?”世子不耐烦,但回答得仔细:“皆是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那是谢贤宫的方向,正是今晚陛下宴谢臣民的地方。 “是去谢贤宫的。”世子又肯定道。 “那是了,可还有?”宋小引导着他,因地教学,培养着世子观察、判断人事的能力。 世子想了想,道:“还有……” 母子俩一问一答,轿子走得甚慢,但也很快到了凤宫,世子没有把事情说完就到了,临下轿前小声说了一句:“还有些等回去了再跟您禀告。” 还挺客气,爪牙一收敛了起来也是个得体有礼的小公子,宋小五微笑,低下头侧脸够了够他的小脸蛋,“那我等着。” 世子红脸,起身去抱妹妹,不想看她,“北晏,哥哥抱。” 北晏“呀”了一声,朝他张开了手,世子把她抱起,闻了闻她身的奶香味,赞道了一句:“北晏香喷喷的。” 北晏知道这是赞美,大大的眼睛笑弯了,抱着哥哥的脑袋回了一句,“好。” 她的好是哥哥好的意思,只是世子听不明白,回了她一句:“北晏极好,最好。” 一手带大她的王妃听得明白,笑瞥了下懒得连字都不愿多说两字的小女儿一眼。 她的这两个孩子,每个都极赋个性。 ** 德王妃未到凤宫之前,凤宫已忙作了一团,这时离皇后面见臣子与臣妇们的时辰尚不到半个时辰,此前皇后娘娘还要见德王妃,是以在此之前皇后娘娘得穿戴装扮妥当。 因临时出了纰漏,内务府新呈上的凤冠上面一颗凤眼掉落了下来,宫女们吓作了一团纷纷请罪,易皇后饶是这段时日心平气和也是不由心生怒意,好在她现在极能控制自己,拍桌叫了侍卫进来把那几个极慌的宫女拖了下去,身边女官也及时把旧凤冠请了出来,这才得已未过多消耗时间。 皇后每年宫宴面见命妇的穿戴都要与帝王的一道写进起居用以传史,这是之前都已定好送到了圣上那边记载圣上起居的起居郎手中,一点疏忽就大动干戈,临时出事固然是使坏之人有罪,但丢人用人不明的是治理后宫掌凤印的皇后。 易皇后千防万防,还是被人算计了,但在穿好凤袍后她把怒意压制了下来,朝捧着凤冠的娘家嫂子笑了笑。 等皇后端坐,易大嫂坐在后面小心地替她戴好凤冠,其中未发一语,只在退下的时候按了按小姑子的肩膀。 易大嫂是个铁血之辈,她丈夫易光中承了易家,身先士卒离开了燕都带着家族中人前去南地拓业,燕都的易家就交到了她手里,前面有易家族人通敌叛族,她几日之内就把人连根带底揪出,那几家易姓族人主谋之人当夜被送进祠堂身亡,其家人老弱妇孺被易姓人连手赶出了燕都,易家这位主宰了这一切的宗妇坐于其后纹丝不动,前后未露丝毫悲悯。 但凡意志坚决者,铁石皆难以戳动。 宫中看似无风无浪,但那是做给外人看的,每一天都陷在大风大浪中的易皇后前面因放了身边贴心的女官出去,每日都有孤军奋战之感,现在娘家大嫂出现在了后面,给了她心下安定之感,不由抬头,朝人嫣然一笑。 易大嫂微怔,肃容轻缓,嘴角一松,在她身后微福,“娘娘金安。” 这世上最大的难关,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你自己感觉自己过不去,你自己给的。 只要过得去,只要还能笑,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宋小五带着儿女到了凤宫,与皇后未寒暄多时,皇后就要起程前去谢贤殿与皇帝一道接见臣子。 她接见过朝臣贺拜,才会转道到离后宫西北门不远,命妇所在的桂宫接见命妇们。 皇后所在的凤宫椒房宫离桂宫不远,皇后本欲让德王妃先在凤宫等候,等她从前宫谢贤殿出来一道前去桂宫,但宋小五谢绝了,道:“娘娘提前接见已是赏脸,后面我就与臣妇们一道静候您。” 皇后浅浅一笑,答应了,跟德皇婶颔首:“王婶多礼。” 德王婶能不骄不躁,沉得住气,放得下身段,她亦能。 皇后速去前宫,这厢宋小五带着儿女与易家大嫂等易家人前去命妇们所在的桂宫,走到半途,德王爷总算想起自己是个有儿子的人了,叫了身边人过来请世子。 可算是不用跟满身粉黛的妇人们呆作一起了,世子松了口气,跟德王妃请退后那离开的背影又快又急。 他走得太快,德王妃看了两眼,喊了他一声:“世子。” 世子呆住,缓缓回过头,就看他母妃扬起嘴角,抬起手朝他轻挥了一下玉手,“走慢点儿,等会儿见。” 世子搁在嗓子眼的心眼看要跳出来,这一下又跳不出来了,他羞恼得很,偏过头俯身,逼自己回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告退。” 究竟年少,转过弯的时候自认后面的人看不到他,他恼怒地跺了下脚。 这等母亲,恼人。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在作弄他。 等快至桂宫,易家人先行一步进了桂宫,宋小五慢了小半柱香跟进,她到时,已是最后到桂宫的两家人,最后到的那一位是宗族里一个老迈多病的老王妃,一进宫就身体不适,请过太医后方才被内侍扶了进来,晚了德王妃一步。 位置在凤座下首第一个位置的宋小五前去问候了两句,回来的时候发现被一位公主眼睛紧盯,正是前面她帮宋青晗看中的姑娘的那府公主。 这一府公主已年过五旬,为人性洁孤高,自嫁出就从不过问过皇家事,其夫同是孤寒中人,甚少与外面的人来往。 夫妻俩共居公主府常年不出,但他们膝下一双儿女被养得极为出色,儿子才华横溢,女儿进退得宜,附马从无妾室,府中公子只有一妻无侍,位居权贵身处燕都尚能自成一格,从中可见家风,这也是宋小五之前看中他们家的原因。 只是宋家看得上这一家,这一家不认为宋家是良家人,这倒不怪,宋家位于风波中心,肉眼可见的一朝荣一朝败,不是能安心过百年的家族,是以就是外面有些关于德王府宋家与公主府的闲言碎语,公主府那位在礼部当闲职的大公子还是高升了,进了户部为郎中,掌俸饷。 公主府的大公子有精通算术之才,但皇室宗族为避嫌,甚少有担当掌控俸银此等大职之位的人,更何况,大公子才戴冠不过两年,已是整个朝廷上下身居要职当中最为年轻的一辈。 位置是宗族推上去,宗族现在听谁的,公主府再清楚不过,她这不知德王府是胸襟宽广还是在算计报复她家,是以这一见到德王妃,就忍不住猜测不已。 直到宫宴结束,这位公主都对德王妃暗中打量不休。 宴后德王妃与皇后一道同去,想找德王妃说两句话的公主找不到时机,只能目送了她与皇后,等同朝公主们前来与她搭话,暗中对德王妃挑刺嘲讽,这位公主还是跟以往一样身居事外,说话模棱两可,哪边都不沾,回到府里还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外面任何恩怨都不插手。 但在多年后,太子让贤德王世子那次长达一年的朝乱,开战初始公主府就站在了德王府这一边。此是后话,这厢公主府还是严防着德王府,对但凡会沾上德王府的事退避三舍,对德王妃此人更提防不已。 第205章 这晚德王抱世子晚归,世子宴上跟皇子宗子们小酌了几杯,小儿不胜酒量酩酊大醉,德王却是怕酒后失态,托病推拒,以茶代酒,反而滴酒未沾,抱了世子回来,回来就跟王妃邀功,“我一口酒都未尝,跳舞的伎婢一个都没瞧,还把世子带回家来了。” “一个都没瞧?”宋小五让人上醒酒汤。 “是哪。”德王把世子交给了丫鬟,语气轻快,甩着手往王妃身边蹭,“手都抱酸了,你瞧瞧是不是肿了?” 德王喜滋滋过来讨欢喜,宋小五从善如流拨开衣袖捏了捏,等世子吃了醒酒汤睁眼,就看见他父王抱着母妃在灯下给她小声念书听。 他看的有点久,没打扰到他父王,但引来了他母妃,她回视着他,朝他轻轻地笑了笑。 等她回过头,世子听他父王抱怨地说了句,“念渴了。” 他母妃拿了杯子,一口一口喂他,他父王喝着,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眼里全是笑意。 他欢喜着呢,周承心想难怪在外面,父王会说出那种所有美色皆不如的话来。 如若一个人所有的欢喜,所有的眼神都用来注视另一个人,千花万草皆不成景。 大年三十这天下午,皇帝那边就过来传旨,叫德王夫妇过去他所居住的正德殿,往年过年燕帝都有请德王,还有单居在都,家族不在燕都也未有家室的臣子一同守岁,今年臣子未请,只请了德王一家。 德王也有好几年没有跟燕帝一同守岁、等待新的一年开始。 德王放浪,却尊宗敬祖,燕帝心中明白,符简董之恒等臣子也把德王摸得清楚,与德王府和缓下来,就看这一晚了。 且这些年下来,燕帝与朝臣大概知晓了德王妃的脾性、底限在哪,这一次他也放平了心,打算按臣下所卖的计策行事,对她说之以理,再用王叔对她动之以情,小小地进一步。 是以见到他们夫妇,他们一请安,他扶了德王一下,就马上虚扶了德王妃一记,道:“王叔,王婶不必客套,朕与你们是一家人,不分你我,请起。” 以往他对德王妃没这么热情,以前他有所怠慢德王不太高兴,现在他殷切了,德王也还是不高兴,要笑不笑地刮了燕帝一眼。 燕帝视而不见,请他们入座,“小王叔,请坐。” 皇后那边已扶了宋小五,这是家宴,没有外人,她就作了小辈的态,等宋小五入坐后方才挨着她坐下。 “今年就只有咱们两家至亲之人一道过年,圣上跟我的意思就是这种好日子就不分什么尊卑大小了,今儿我们就跟他们这些爷儿们一起过年,一家人和和乐乐和和美美地说会子话。”坐下后,皇后不急不躁地与宋小五说道。 宋小五颔了颔首。 德王府世子郡主皆在,帝后这边只有皇后所生的两个嫡子在,周恭比周承要大几岁,周信也要比周承稍大几个月,北晏郡主又是极为乖巧安静的人儿,是以四个小儿同在一屋,也没弄出多大动静来。 他们一个比一个安静,德王却受不了,叫来孙公公,“找两个心细的跟着,带他们出去放炮仗,这大过年的还许人玩不成!” 等宫人把他们带出去了,德王尖着耳朵听都没听到声响,按捺不住起身,“这咋没动静呢?我去瞧瞧!” 他这一出去,外面果然有动静了,炸声连天,德王爷的哈哈大笑声也震天。 被撇下的皇帝无奈起身去外头找人,皇后掩嘴笑,侧着身子跟宋小五道:“小王叔比孩儿们玩得还开心呢。” 宋小五莞尔。 皇后侧耳细听,似乎也听到了小儿子的笑声,就跟宋小五笑道:“我们也出去看看?” “好,娘娘请。”宋小五让了皇后一步。 外面寒风颇大,天空中飘荡着几片小雪,今晚怕是要下大雪了。 她们没有出门,隔着一道琉璃窗,看着外面殿廊下跟小孩子们嬉闹着的德王。 廊下不知道说了什么,德王一把手就把周信抱起,一个转弯就让周信骑到了他头上,周信先是尖叫,后面就抱着叔爷爷的脖子大笑了起来。 皇后先是看得失声,吓得抚住心口,见到小皇儿笑了,她也笑了,等转眼看到边上的大皇儿抬着脸定定看着他的叔祖父时,皇后嘴边的笑慢慢淡了下去。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她的大皇儿脸上的神情,但皇后想起了他小时候掰着手指,一日一日地数着等着叔爷爷进宫陪他玩儿的日子,那是为数不多的他最为像个孩子一样开怀雀跃的时候。 皇后心中剧烈一疼。 可那时候就是她这个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的母亲,一心想让他亲近他的皇叔爷爷保全他们母子,可见他那般开心,也觉得刺眼。 她活得那么艰难,他开心什么?是在讽刺她这个费尽全力保护他的母亲,还不如一个一个月只见几次面的外人吗? 她现在不那么想了,也不那么做了,但呆在皇帝身边的皇儿还是想亲近他父皇而不得,对他永远只有责备和责难。 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他不像个孩子,在他的父亲身边,他也不像个孩子。 她可怜的孩子。 皇后眼中溢满了泪水,宋小五侧首欲要与她说话的时候看到,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当没看见。 皇后知道,身形未动,把眼泪眨回了眼眶,若无其事侧身跟宋小五带笑道:“小王叔童趣十足,这宗族上上下下的小儿,可没一个不喜欢他的。” 是他自己也爱玩,天性如此,好在他生来带有的责任和教导他的人没让他成为真正的纨绔,反而让他的孩子气成为了魅力,而不是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巨婴,要不这不叫童心,而是叫愚钝,竖子不可教也。 “甚好。”宋小五回了一句。 下面皇帝接过宫中奉上的小炮仗,给坐在叔祖头上的周信送去,周信怯怯地笑了一下,接了过去,燕帝怜爱地摸了下他的头,引来了小皇子一片脸红,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欣喜和羞怯。 “来,把火折子吹燃点炮仗,信儿别怕,你父皇跟叔祖帮你盯着。”德王鼓动怂恿着小堂孙子干冒险活儿,一贯地没正经样儿,大笑里透着坏样儿。 宋小五听着他的笑声,嘴角跟着扬起。 诸多的爱意,皆从他这一道道笑声中攒出,她老迈沉寂的心所起的涟漪皆由他而起,他给她带来了新的欲望,新的情绪,新的新生。 她喜欢这一切,也愿意承担与这一切随之而来的所有危险。 “您不累吗?”皇后被她明显不同于往时的笑迷惑,怔愣了一下,又喃喃,似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您难道就没有累的时候?” 德王叔一次次的任性,带来的全是灾难,甚至于德王婶的妖孽,皆是因他而显,在宋家时,宋家可是把她护得密不透风。 “看是哪种累。”出乎她意料,眼睛看着窗外追随着德王身影的德王妃答了。 “何解?妾但闻其详。” “看一开始是为自己,还是自认为是为他人。如若是为自己,累了也是为自己累,累了歇一歇就是,后面有无数你想要的好处等着你,成全你,你笑的时候只会更多;要是自认为是为别人,”宋小五收回眼,看向皇后,“对方的一点辜负皆是悲伤,全是眼泪,都是对不起……” “是吗?”皇后被她看得扭过了头,看着窗外淡淡道。 “你何不学学他?”宋小五朝燕帝的方向抬了抬头。 皇后看过去,咬了下嘴,又飞快松开。 她没有听太懂,又掉头看向了德王婶。 “做一个忠于自我,让别人讨你欢心的人。” 这句皇后确是明白得很,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笑出了眼泪,她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方才悠悠地道:“是呀,开心都是要自己找的。” 以前看不明白,愈是情深愈是绝望,看开了,日子就干脆多了。 宋小五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真正想通,自己都不变的话,指望着别人变得如自己所想更是天方夜谭,皇后已经知道这个道理就行了,她有这个认知,必要时刻理智总会拉她一把。 宋小五要的是宫里有个能与之对话的人,至于这个人能走到哪步,靠的还是她自己。 外面德王带着几个小的一阵玩,后面连燕帝都亲手炸了几个炮仗,玩到天黑才被三催四请地请进了屋,个个一身的汗,又得换衣裳。 宴是家宴,说是小宴,但平民百姓家过年的年夜饭且要按吉时良辰开饭,皇帝家的更如是,吉时是万万不能错过的,皇帝急急忙忙赶去换常服,这厢德王嫌催他换衣裳的公公烦,腰带都没系好就冲了出来,还好还知道要在皇后面前把持面子,把王妃拉到一边才让她帮她系。 “大日子,合点规矩。”一开心就不使脑子,宋小五提点了他一句。 德王怔住,嘴里咕哝了一句:“无碍的。” 不至于这点都计较,他好歹是皇叔。 见他不上心,宋小五就没多说了。 小鬼老记吃不记打,历来如此,这让他在她这里就是伤透了心,还是非她不可;在皇帝这点,是给出一个温情欢喜,他就会软和一点。 她受了他这性子带来的好处,相对应地就要消耗解决他这性子带来的劣势。 她没说教,但德王怕她伤心,看了看正殿,见皇帝还没回来,竖掌悄声在她耳边道:“我知道圣上在贿赂我讨好你呢,你别上当,交给我,我会咬住不松口的,你别跟他说话了。” 宋小五笑叹了口气,拉下他的手,眼眸温和地看着他,“让你开心了就好。” 至于皇帝要的,她会看着给的。 她话罢,德王猛地一下抱紧了她,吓得不远处的太监宫女抽了口气。 “小辫子?”德王感动得搂紧了她,正要说话,王妃突然踩了他一脚,踩得他发热的脑袋一下就懵了,这厢闻杏赶紧上前,扶着王妃帮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叫小公公帮王爷收拾一下。”王妃道。 王爷在后面看了看脚,面色深沉,让前来侍候的小公公噤了嘴里的话,恭恭敬敬地拾整。 皇帝如时回了正殿,脸色温和,家宴吃得当好,膳后他跟周恭和周信周承说话不止,赏了小儿们不少物什,小皇子周信明显活泼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叫父皇叫得越发响亮,把皇后看得心惊不已,生怕过了此夜,尝过了这等滋味他日再尝到他父皇的冷落,又是伤心。 宴间皇后少酌了几杯,面色酌红,但此刻看着跟谈笑德王还有皇子们谈笑风生的燕帝,她的神智无比清醒,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楚自己和她的孩子于皇帝的意义。 宴后桌上果饵酒食不断,德王不喝酒也被劝了几杯,宋小五这边因皇后敬酒不断,也是喝了不少,未到子时就有了醉意,当皇帝跟德王交谈时意有所指到她身上,她掉过了头,看向了不远处皇帝跟德王的那张主位。 “不知王婶这处意下如何?”对上双颊绯红,脸上充满酒意的德王妃,燕帝笑意吟吟地又道了一句。 宋小五看向了德王。 德王喝了几杯,眼神有些发傻,人也是,见她看来呆了一下才朝她摇头,“媳妇,没事。” 他不让说,皇后这时却在德王妃身边帮着解释,“圣上跟王叔刚刚就开春良种的事在商讨,圣上想多跟王叔要千石良种,秋后百倍返回,圣上想请问王婶这边意下如何。” “正是如此。”燕帝颔首。 “王爷做主就好。”宋小五收回眼,看向酒杯,道了一句。 “我已经让出一半了,不能给了,还给我就要喝西北风了,你可不能让王叔都吃不饱。”德王打了个嗝,连连摇头再三拒绝。 “朕记得去年秋收,不,还不到去年,今年秋收王叔封地丰收,不止只这数千石良种罢?要知道王婶可是朕见过的最会未雨绸缪之人,女中英杰。” 这话夸的不错,德王矜持一笑,还是摇头,“真没有那么多,要有多的,肯定给你,你也知道小王叔对你最好了。” 好个屁,一见面就睁眼说瞎话满嘴胡言。 燕帝花了大半天请君入瓮,可不是为的这两句漂亮话来的,见王叔还是咬死了不放,他转脸又对上了德王婶,朝王婶笑道:“不知王婶可能让出一些给朕,给天下百姓?” 又戴高帽子,也不怕没砸死别人先把自己砸死了,德王正要再行否决,就听德王妃道了一句:“好,一千石。” 大周一石为十公斤,一千石为一万公斤,看着不算太多,但已占晏地现在所余库存的一半。 “多谢王婶,”燕帝马上举手作揖,先谢了,笑容惊喜又诚恳,“不知……” “一千石。”宋小五打断了他,让他适可而止。 她红颊被酒意染红,但神情冰冷,眼神更如是,一点酒意也无,打断完,朝燕帝低了低头,“德王府谢过圣上今晚盛情款待。” 这一千石,谢了他让她家小鬼开心一场,哪怕此时他兴奋的脑袋应该又彻底冷静了下来。 “王婶,客气。”燕帝掉头,看着旁边百无聊赖,往嘴里抛着花生,无意插嘴他们话中的德王,总算适可而止了下来。 子时一至,内侍去唤醒了先前去睡的东宫太子世子等人过来,凌晨宫中炮仗声四起,皇宫中所有的宫灯皆被点亮,紫禁城刹那金壁辉煌,光芒四射,光彩胜过白日,燕都百姓离得近的,皆往皇城这边翘首相看。 大雪纷飞当中,德王抱着女儿,身边跟着妻儿走在皇帝后面,前去正德宫后面的小祠堂,给先帝请安上香。 路半,与他共一伞蔽之的王妃伸出了手,触碰了下他抱着女儿的手。 她的手是暖的,一直怔怔看着前方的德王回过了神,朝她笑了一下。 “有……”德王启嘴,才知嘴有点干涩,他舔了舔嘴唇,接道:“我有好几年没来过这了。” 以前他就跟皇兄住在这里,他在正德宫学会蹒跚走路,学会认第一个字。有一段时日,他跟皇帝争执得最厉害的那段时日,他很怕再也不能过来,夜夜做梦,梦见他皇兄咳嗽吐血,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无尽的悲意。 那段时日他很痛苦,好像无论怎么做,无论站在那一边,他都是负心人,不是负了小辫子,就是负了皇兄。 而他认为对皇帝的退让都是为了还情,为了弥补,可他一退再退,却差点把他娶回来要陪他过下半辈子的心上人逼死,德王怕了,再也没想过以前正德宫里的那些日子,他注定要辜负他的皇兄。 再重新站到这个地方,走在以为忘却其实已经印在了脑海里的路上,就跟过了几辈子似的,恍如隔世。 好几年没来,就好像好几世没来过了,陌生又熟悉,那是他的皇兄,他的父亲,他视之为根的亲人。 德王说着,嘴里发苦。 “那这次来了,就多看几眼。”宋小五一手牵着世子,一手挽着他的手,就着宫人提着的宫灯看着白雪不断地拍打在他脸上,看着他的眼从怔愣变得柔软。 “诶。”德王朝她点头。 皇帝这次识趣,上完香后出声道:“朕在外面等你们。” 片刻后,宋小五带了儿女出来,站在了另一边。 “母妃。”一直安安静静的北晏在她怀里叫了她一声。 宋小五低头,听她小小地说了一句:“父王在哭。” 一刹那,宋小五的眼睛热了,她摸了摸小女儿的头,抬眼望向了雪夜。 没有人能永远活得完整。 另一边,燕帝也听到了里面的哭声,他忍了又忍,末了还是冲了进去,双眼流泪,跪在趴在地上痛苦流涕的德王面前泣道:“小王叔,我们是一家人,您都不帮我,谁帮我?您就帮帮朕罢,小王叔!” 德王抬起了头,英俊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叹了口气,扶上了燕帝的腿,看着面前的牌位,慢慢地站了起来。 燕帝抬头仰脖,听他出声:“大侄子啊……” “小王叔。” “要不你以为我这些年在干什么呢?”德王低首,眼泪往地上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你怎么就还是不懂啊?” “王叔。”燕帝被他的哭相吓住了。 “孩子,你既然说我们是一家人,那一家人不是一家人逼,另一家人不断退得来的。”德王抽着鼻子,忍着心痛,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脸惨不忍睹:“周家乃强弩之末,到你手中已是势不能穿鲁缟也,你道周家还有今日,是我对不住你得来的?” “你身为君王,上不知义,下不知德……”德王说到此,眼睛看到了前面先帝他亲手雕琢的牌位,他闭上了眼,连带把话也咽下了。 他掀袍再行跪下,朝前面大行跪拜,嘴里朗声道:“弟,召康,就此向兄拜别。” 周家,他会护卫下去的,此后如起争端,是正朔还是篡位夺权,不管后人如何评说,他一概认之,一力担之。 “王叔!” “圣上,”德王抬身,朝他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头,“您是君,臣是王,臣往后,不跟您胡来了!” 燕帝心惊不已,“你,你这是何意?” “您当贤君,臣就是贤臣。”德王猛地起身扎首,再行礼,“臣告退,谢圣上圣恩。” 他大步离了宫灯幽幽的祠堂,眼睛赤红,到了外面一看到王妃儿女,他快步上前,携了人就走,路过一旁惊恐发抖的太子,他顿了顿脚步,究竟还是未发一语就走了。 太子等他走了很远,在纷飞的大雪当中快要看不到他的身影时,才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叔爷爷。” “叔爷爷。”太子想要追随他而去,却被身边的公公拦腰抱住。 “太子,冷静,您冷静一下,圣上还在里面,您这般,置您的君父于何地,欲置娘娘于何地?太子,三思啊!”他的公公压着他,在他耳边用力地低喊,眼睛拼命往那方圣上那边的人看去。 太子就是太偏着德王了才得圣上不喜,现下他还如此表现,叫圣上往后怎么想他?公公抱着人心惊肉跳,两眼发黑。 “叔爷爷……”公公的话,让太子到底没有喊出心底那句“带我走”的话来,守魂落魄地看着没有了身影的那片茫茫白雪。 德王听见了他的声音,但脚步未停,只是眼睛越发红赤,他身边被王妃牵着的世子一路小跑着跟着父母的脚步,未喊一声等,身边忠仆想替他出声,也被他一眼止住。 他抿着小嘴,得空时抬眼看一下他满身悲伤的父王,小脸板得越发严峻,眼神越发坚决。 宋小五半路要抱他,被他拒绝,“不。” “儿?” “我是世子。”世子道。 宋小五拉住了德王,让他回头看他的世子。 看着头发沾满了白雪,神情倔强的世子,德王如梦如醒,他走到了世子面前,把世子也抱了起来,在世子冰凉的脸边吸了两口气,“走,父王带你们回去。” 这一次,他不能再回头。 当夜德王起了高烧,叫着王妃的名字抓着王妃的手不放,世子陪着他母妃守了他父王一夜,他不知道他父王跟皇帝起了什么闲隙,但早上皇帝差人来传旨,传德王过去参加他初一的封笔仪式,在床边盘腿坐着的他起身冲向了壁柱,抓住柱上的宝剑往外冲。 “周承!” “母妃,您教过的,以德抱怨,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抱德。”别人以德报德的时候方才以德来回报别人,被打了,那就直接一剑穿了他! 世子怒气冲冲,被铁卫拦住还大施手脚挣脱,“放开我。” 宋小五被他气得双眼含怒,“把这小崽子给我绑到柱子上去!” 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的德王睁开了眼,抬头望着王妃的眼亮得可怕:“世子似是比我有血性颇多。” 不像他,一次次被搓皮磨骨,有人陪着,才磨平了骨子里的那些软弱。 “血性?这叫没脑子!教他的都白教了,浪费了我和他老师们的心血。”宋小五瞥了眼世子,回首与他道,“起身,去罢。” 德王这下知道世子的血性是从何而来的了,他叹了口气,垂死挣扎,“小辫子,我想多躺一会儿,我头疼……” 王妃下令,世子被绑到了离寝床不远的宫柱上,看到他欲要强出头的父王跟他母妃撒娇赖床,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第206章 “我去!”他不去我去,世子心怒他父王的不争气,但气轰轰盯着的却是他母妃。 德王妃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低头亲了下德王的额,淡道:“去罢。” “那你给我穿衣裳?” “嗯。” 德王爬起,俊脸因低烧残留绯红一片,额头鬓角挂着密密麻麻的细汗,手紧紧抓着王妃的手不放,路过柱子的时候,他突然朝世子得意一笑,“你母妃只使唤我,你还小,差得远哩。” 周承被他气得胸口生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到底帮的是谁?顽父! 这顽父不要也罢,就让他那王妃要去罢! 世子气得全身发抖,牵着王妃去换朝服的德王还挨着王妃的头,朝她得意地眨眼睛。 宋小五给他擦了把汗。 没有几个人的心眼不是偏的,尤其没被大人同化不通道理的小孩儿更靠直觉,世子现在烦死了他父亲,回头父亲再带他玩两天,心就会回去,倒是对她的成见,却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化解得了的。 孩子天性对母亲苛求,苛求她的爱,苛求她完美,就如父亲做不到的,母亲要是同样没做到,他记住的永远都是母亲对他的辜负,世子这点尤为突出,可能他早已觉察出她对他的放弃,在他没有把那些她放弃他而产生的怨恨发泄完毕前,她怕是很难分享到她这个世子身上的优点了。 他对他父王,那是温柔大度得很,讨厌极了也不愿意说一句重话。 宋小五不得不承认,她就是通晓来龙去脉,在儿子偏爱父亲这一点上,她有点吃小鬼的醋了。 人还真是讲究一个命,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浑身缺点,他就是会被人珍惜爱戴。 “小辫子?”王妃看了他好几眼,德王不解,他身上不舒服,但还是朝王妃大大地咧了一个笑,询问。 “今天初一,见着皇帝要是问起,就说有点不舒服,别跟他吵架。” “我不会。”德王不以为然,但想起皇帝找他们一家进宫的目的,他撇嘴道:“我不吵不表示他不会不纠缠,到时候那能怪我?” “他不会。”昨晚才闹那么一场,皇帝但凡还讲究点九五之尊,就不会,宋小五摇头道。 德王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斜眼瞅她:“你这么了解他呀……” “呀”字被他拖得老长。 还撒娇呢,宋小五失笑摇头,给他解衣。 德王里面的内衫前面看着干燥,她伸手往后一探,摸到了一片湿漉,她转首:“端盆热水来。” “是。”随从依命而去。 德王现在身边的公公少了,多的都是铁卫和暗探退下来后转为随从的,都有家有室,有的那几个老公公还是老早以前就去势了的,现在德王和小世子身边仅有的两个小公公还是杨标强硬送来的,但这两个小公公也是天然无势被杨标找来调教的,因为德王妃曾找来杨标明令过杨标及手下不许再咔嚓别人的小东西,府里今后也不会再用这些人。 德王妃不怕被男人多看几眼,德王在她的淫威之下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认了,这把杨公公逼得民间大撒渔网,这么些年也就勉强找到了两个出生就弱势的小子,结果稍微调教好,一个都没留,都送给不省心的德王,还有宝贝世子了。 热水很快就端来了,宋小五把人拉着到了屏风后。 王妃给王爷解衣,近身侍候的杨柳带着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拱门外,德王身边的随从们也跟着退了出去。 宋小五给他脱了里衣,拉出被子时,德王憋着坏笑伸手解她的衣带,被她把手打掉了,白了他一眼。 德王自认为得了王妃的媚眼,喜滋滋地凑过头去亲她柔软的红唇,被没好气的王妃惩罚地小咬了一口。 “转身。”宋小五见他老没个正经,强硬地让他转了个身,拉他坐下,拿烫毛巾给他擦背。 屏风后放着两个烧得红通通的炭盆,德王脱光了也不冷,热毛巾一贴到背上,他为之一振,更有精神跟王妃耍流氓了,“小辫子,这炭盆烧得好暖,你看,这还有张小床!” 德王转头朝王妃挤眼弄眼,很想去小床上享受一翻。 “哼。”王妃被他逗得哼笑了一声,懒与跟他计较,道:“等会儿给你多穿点,你会冒汗,趁机早回。” “下午不是要去天坛祭祀么?” “去,但提前回来歇一个时辰。” “是了。”德王答应,说着他被王妃拉了起来,他转身有些遗憾看着小辫子的脸,尤其盯着她的红唇不放:“这就完了?” 宋小五速战速决,飞快给他穿衣裳,头朝外喊:“准备好粥汤,吹凉。” 这是打算用灌的,德王苦着脸,挣扎:“我病着呢。” 宋小五没理会他,打到他又偷偷摸摸拉衣带的手,给他穿好衣裳拉着人往主殿走。 侍候的那边不用吩咐就已经准备好了王妃所要的,德王连个推脱的理由都没有,一坐下就是喝粥喝肉汤,又是吃了一身汗出来。 没吃之吃不想吃,一吃胃口就开了,王妃着人准备的吃食好清爽,德王贪嘴,清粥肉汤和面前的两碟吃完还想要:“我还想喝一碗。” 随从很快端来一碗,但时辰差不多了,王妃朝过来跟德王道前去的随从主薄师爷一颔首:“走罢。” “王爷。”师爷上前拱手相请。 “等等,等等等等……” 德王还是被请走了,他三步一回头,人群当中不忘抬首跟王妃嚷嚷:“给我留点。” 又朝绑在柱子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的世子嚷道:“承儿,肉汤酸酸辣辣开胃得很,你多吃一碗,跟你母妃要两碗米饭,咱不喝粥啊,你吃不饱。” 话说着,他被身后的人簇拥着的随从们簇拥着出去了。 德王出门,一如既往地热闹。 留下心中一暖的世子,和翘了下嘴的王妃。 ** 祈安殿近皇宫前殿北门,离正宫正殿有半个宫的距离,前身是先帝当皇子的时候住过的地方,后被扩大改建,先帝亲笔题名为祈安。 燕帝为德王这趟进宫煞费苦心,但谁都知道德王是什么人,可谁都无法真正揣测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燕帝到天明才睡,睡不到半个时辰又从梦中惊醒,他面色本已沉青,乍一眼见到红光满面,眼睛奇亮的德王,他下意识就是脸一沉,眉毛紧蹙,等到下一眼看去,看到德王额头鬓角鼻梁上全是汗,这才惊觉德王是生病了。 “王叔?” “圣上万安。”一见面就请了安的德王见没让他起,又请了一次。 “起来起来,”燕帝顾不上多想,上前去托他,“王叔这是生病了?” 他细细打量德王。 德王起身,朝他一笑,“就是吹了点风,风寒了,不碍事,昨晚已经催出一身汗了,等会儿我回去再用碗药就百无一失了,就是带恙前来,还请圣上见谅。” 燕帝笑了笑,虚托着他入了座,挪步入了龙椅。 “臣没耽误吉时吧?”德王看了看殿堂,见没几个人,问道。 燕帝摇头,“没有,公公们准备着,还差……” 他侧了下头,身后侍候的公公躬身,“回圣上,德王爷,离圣上封笔吉时还差两柱香的功夫。” 大燕帝王封笔时日与前朝不一致,前朝是除夕当天封一天,但前朝就是除夕当天宫变国乱,从而后面有了大燕,等大燕建立,大燕开朝帝王的封笔就定在了初一,且不为一天,只从冬时日出的辰时到日入的酉时为止。 “启禀圣上,丞相符简符大人,太傅董之恒董大人,内阁大学士宋韧宋大人求见!”宫里的公公刚回话,宫门口的公公就吆喝了起来。 德王眉一挑,岳父大人也来了? 大年初一就来了?可不是岳父大人的行事。 岳父大人初一最喜欢的就是和他的师兄弟们一起喝酒吹牛,作作酸词酸诗。 “来了?快快请进来。”燕帝吩咐完,转头对德王道:“是朕叫他们来的,今儿这雪早上就停了,停的好啊,正好还能请宋大人一道随我们去天坛酬天谢祖,宋大人也是自家人,王叔你说可是?” 能不是吗?王妃还在祈安殿当着德王妃呢,德王也不可能改姓。 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德王心想他从小就喜欢放狠话,放得多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人当回事了,就好像血缘之事,你说不认了就能不认的?你不认,天下认啊,文武百官认,还有,岳父老子也认。 宋大人爱君之心颇淡,但他爱民之心,爱成就之心甚浓,他有软肋,有想望,身不死道不消,只要还活着,君王就有办法让他屈从。 德王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 等宋大人进来,就看到了一张双颊绯红,眉目含笑带春,笑意吟吟朝门口口望过来的脸。 德王少时是举都有名的泼皮皇叔,也是出了名的金童小仙君,这时他那张眉目飞扬的脸朝门口一望过来,宋老大人被他荡漾一眼荡得抬手就想遮眼,符简和董之恒当下一怔,被德王爷笑得心惊肉跳,低头就看自己装束。 “三位爱卿来了……”看臣下被德王一个笑就震住了,燕帝率先出声。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符简等神情肃立,挥袖拂衣叩拜请安。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头一次面圣,臣子们素来跟皇帝说完吉利话,就要说国家的,以及对国家的展望。 符简和董之恒让给了宋大人先说。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时不失,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宋大人还是按往年一样,出口就是这些堂堂大理,哪想这次他变着词把这话说出来,燕帝接了他的话,“卿言之有理,就是今年粮种不足,百姓耕田等农具也不足,且不论这些,趁德王也在,朕正好也跟你们商量商量,一道跟德皇叔讨教一二,这百姓要如何耕种,亩产才能达到晏地所出?而宋大人,你这里可有高见?” 燕帝转着脸,从德王看到了宋韧。 晏地欲夺必将大兵,他不是不敢,只是不能,晏地早有防范,宋家在朝枝根密布,他一动就牵全身,动了就不好收拾了。再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帝也怕如道士所言,叔侄残杀到最后,周家人丁凋零,身死气散,绝于人间。 但不动不斗,争必须得争,不能一口气争来乾坤,那他就亲自动手,寸土必争,一毫一厘地争,他就不信,争不来一个他想要的江山。 宋大人知道皇帝大年初一见他所图甚大,心里有底,两手一揖就他的见解说道了起来。 “依臣所见……” 没有办法,百姓缺的就是晏地的粮种,施肥等耕种方式,宋韧无实权,但天下变化他皆一一看在眼里,百姓缺的,国家短的,他心里都有数,他可以对帝王说虚话,但不能说假话,尤其这种日子,就更不能了。 宋韧历来识相,这是他和宋家还能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原因,燕帝听着心里满意,朝德王看去。 德王这时脸上没了笑,只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此时亮得可怕。 第207章 “看来,天下与朕,还是王叔施以援手。”宋韧语毕,燕帝看向德王叹息道。 德王偏头瞧他,似惊讶,似不解,此时他的神情里有着几许孩子气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且居然一点也不突兀。 他这一瞧,燕帝语塞。 符简垂眼,瞥了董之恒一眼,董之恒装什么也没看到,眼观鼻,鼻观心。 大智若愚,德王从不是什么天真良善之辈,甚至然他比谁都深谙人心,深知帝王之术,从他至始至终紧握周氏宗族这一手就可知。 董之恒效忠的是当今燕帝,帮的自是燕帝,但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 给燕帝出主意的也是他,不能什么都囊括在手,那就一点点地要,一点点地夺,德王在乎名望,在乎祖宗家规,哪怕现在他跟圣上生疏了,看在面子上,他也会让步。 圣上败就败在之前太咄咄逼人,太防着德王,也太小瞧了……德王妃。 “王叔?”德王装傻,燕帝紧绷着脸,又叫了一声,催促,毫不放松。 “这个,”德王回过头,挠挠发热的脸,想着道:“我过两天再回您行吗?” 这是要回去跟德王妃商量,一个妇道人家,燕帝紧促一笑,正要说话,又听德王“哎呀”了一声,“今个儿初一呢,您好不容易一年到头就封笔这么一天,赶紧歇歇罢,要不别说皇后娘娘他们心疼,咱周家列祖列宗都要心疼您了呢。” 燕帝一笑,又要说话,这时封笔时辰已到,只得作笔。 一行人前去了御书房。 封笔仪式一过,德王就告辞回祈安殿将歇片刻,中午再过来与皇帝一道去天坛。 他走时,跟宋大人说了两句话,宋韧便借机跟皇帝告了个罪,欲送德王一程,说几句家常话。 “这大过年的,你们翁婿俩是该多说两句。”燕帝准了,令人道:“孙公公,你陪宋大人送王叔几步。” “是。” 这还派了个人跟着呢,宋韧无可奈何,一路上只得把一些话掩下了,就问了问女儿和外孙外孙女身体的事。 小五已许久没归过家了,在皇帝没归都的时间里,她进一步拉开了与宋家的界限。 而宋韧能搭上自己为女儿作嫁裳,但不能搭上整个家族,只能看着女儿一步步下她的棋。 “都好着呢,”德王体温过高,背后一身汗,血脉贲张让他言行都跳脱了不少,少了这几年成熟以来的自持稳重,“小五漂亮着呢。” 宋大人问女儿个好,问出了女儿还漂亮着呢的话,哭笑不得。 “真的!”看宋大人不信,德王加重口气,“一样的漂亮,不不不,更漂亮了。” “王爷。”这是说不来正经话了,宋大人失笑摇头,停了脚步,“那老夫没什么担心的了,王爷金安,王妃金安,还请王爷替老夫问候王妃娘娘一声。” 至于盼着她回娘家的事,不说也罢。 孩子大了,有她的路要走,他们这些老家伙就别碍着她的路了。 “嗯,”德王点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岳父大人,一脸的开心,“等会我就告诉她,本来说是初三回娘家,没想初一就能见着了,岳父大人你等着,我回去吃好药就带她过来看你。” “啊,”宋大人一听,这还能见着了,也高兴了,笑眯了眼,“不急不急,您歇歇再来,中午我应该还在的。” 大不了就是圣上赶他,他找借口多赖一会儿就是。 “在的,不急。”德王一点也不着急,岳父肯定在,他要是不在,大侄子如何舍得? 宋韧一下子也回过味来了。 他女儿等会儿来见他,跟面圣无异了。 陛下这是今天就要一个答案啊。 宋大人内里徒地一沉,脸上笑了笑,朝德王拱手,“那老夫不送了,路上积雪,王爷一路小心。” “行了。”德王一挥手,背着手大步去了,背影颀长矫健。 看光背影,他当得上大丈夫。 就是不知道往后他还当不当得上“大丈夫”三字,撑起他女儿头上的那片天,让她有厮杀博斗的余地。 “召康,还有点小。”去年年初女儿跟他说的这句话,此时在宋韧耳边回响。 因还小,情胜过命。 因还小,就不会知道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无后悔药可吃的重要性,因为世上真的没有后悔药,断了的臂不会重生,失去的永不会再回来。 可只有永失一切的老人才会痛哭,年纪太轻的时候在忙着失去,永不会知道手上的一切有多珍贵。 宋韧希翼他女儿搁在心上的人在经过那么多的事后,已知她的珍贵,他盼着他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这厢德王回了祈安殿,他一回没跟王妃说上话,就被听王妃令的随从们请去沐浴了,等换了装束回来,王妃正抱着小郡主在说话,世子在一旁做功课。 德王过去把小郡主抢到手,北晏被他惊得“咯咯”笑了两声,拍了下小胖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父王,希望再来一次。 “叫父王,叫不叫,叫不叫?”德王挠她的胳肢窝。 “咯咯咯咯……”北晏欢快地大笑着,在她父王的腿上拼命地扭动。 世子在旁抬起头,撇了下嘴。 闹死了。 “娘,娘……”北晏开口,嘴里叫的是娘。 “叫爹,我是爹,叫爹,叫父王,小郡主,父王的小心肝你别叫错了,”德王急了,又去挠她。 北晏不是个坐以待毙的,她不叫,但两只小胖手往前一扑,抱住了她父王的头,在他脸上献上了一个又一个沾着口水的吻,把德王亲得神魂癫倒,抱着她一轱辘站起,给她抛高高,逗得北晏在空中各处笑得此起彼伏。 这一闹,祈安殿颇大的一个地方,就被他们父女俩的笑声占满了,悉然全无之前的宁静。 世子被闹得无心做功课,抬头朝他母妃看去。 本来是盼她阻止,哪想他母妃道:“去看着点妹妹,别让你父王抛太高,晃了妹妹脑袋。” 世子一瞧,见他父王那是甩开了手抛妹妹,当下就起身朝前跑去,怒道:“父王!” 这要是把妹妹晃傻了,看他怎么笑去? 世子下阵,让德王更高兴了,“世子,你也来?” “住手,父王,我大了,我是大孩子,我不是北晏……”世子挣脱他父王的手,被他父王追得满殿乱跑。 北晏坐在高桌上拍着小胖手,摇晃着小腿,咯咯乱笑,头上的小步摇因此频频摇头,钗上的宝石烁烁发光,灿焕美丽。 宋小五在长桌后坐着,嘴角带着笑,看着一家三口的互动。 身后的闻杏看着也好笑,往前跟王妃轻声笑道:“王爷一回来,家里就活了。” 可不就是活了。 宋小五微笑着点了点头。 男人们喜欢高位,所图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她罢,本事没大到那个程度,但既然一切已不再索然无味,那她活着的每天,所得到的,必然要跟她所付出的相等。 生命因欲望而鲜活,原来她重活一世,再走一遭至此,才尝到她所想要的活着的滋味,是什么味道。 不枉重生。 ** 闹过小歇,用了点小食,北晏被抱走补眠,世子也跟着去了,德王才得已跟王妃说了上午的事。 “就是想从我们手里抠,抠到他满意为止,”德王皱眉,“他做事从小到现在从没变过。” 就是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他认为是对的就是对,他认为是错的就是错的,他想如何就如何,眼看着他是听臣子们的劝了,但德王不认为他本质有变过。 小时这种固执可美其名为坚持不懈,可现在他还是如此,那就叫一意孤行了。 这世上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他就认定自己是最对的,他怎么能治理好这个有着千千万万人的天下? 从德王嘴里,到看多了皇帝的行事,宋小五现在差不多有点全然了解燕帝这个人了。 燕帝很有心气,也有野心,从他跟德王所说过的话中,看得出他是崇向“野兽独行,牛羊成群”这个道理的人,自然,他不是牛羊成群里的那群牛羊的头,他自认为自己是野兽。 燕帝很自视甚高。 但一个当帝王的,就是一群牛羊的头。百姓是牛羊,你得领导他们吃上粮食饱腹,想尽办法驱赶身边所有能威胁到他们生命的野兽;而臣子是牛羊的小头目,你得督促他们带着牛羊干活攒粮,保家卫国。 一个全天下最大族群的牛羊的头,居然自认为自己是踽踽独行的野兽——那等他带领着他的那群野兽吃了他的百姓,高高在上、特立独行地把他们欺压殆尽,就不怕他们反过来吃了你? 牛羊永远只会比野兽多。 从根本上来说,燕帝没有当帝王的胸怀,没有当帝王的自知,却当上了帝王。因此这事情的结果跟一个想当厨子,想当木匠的人却当了皇帝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们没有运作一个国家的能力,却因为世袭在这个位置上展开了他们的性格,他们无穷的自以为。 而空想家没有能力实现他们想法的沃土,但皇帝有。 “缺了点耐心。”对小鬼的话,宋小五道了一句。 德王看了很有耐心的德王妃一眼,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要是跟他们一样,认为你无所不能,要了现在的马上就要下一个,还要空中的琼楼天上的宝殿,你会如何?” 外界谣传无所不能的妖女沉吟了下,看着他笑了起来。 德王被她笑得寒毛直立,背后又是一阵阵虚汗冒出。 “什么事情都是相对应的,有以前的你,才有现在的我,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有以前的我,才有现在的你,”小鬼爱慕她,她回应他以包容和耐心,他则回应她更多的维护和爱意,换到现在,她的包容变得更多,一切都得到最好的循环,差一点,哪怕一丁点,他们都不会有现在的日子,但是,如果事情有变,“但这不是永远的,竭泽而渔里的鱼只能被人抽干池水,捕杀干净,但我是人……”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德王听得云里雾里,还被小辫子说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哀嚎道。 “ 我是人,要得太过了,不知道底限,我只会换了你。”宋小五轻轻地,温柔地亲了下他的脸。 她的唇是柔软的,带着甜蜜的暖意,亲得德王脸上痒痒,心里也发痒,但话却残酷无比,德王冷不丁地怔住了。 “一样的,你跟不上我,我不要你,我跟不上你,你也会不要我,”看小鬼被她吓住了,宋小五笑了起来,靠着他的肩放松了下身体,闭着眼睛道:“康康,能相互满足的人,才会永远在一起。” 第208章 德王小歇了一阵,还有王妃陪着,起身的时候小郡主迈着小步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德王扑过去就挠她的小脖子,逗得小郡主咯咯笑个不停,他跟小女儿又玩到了一块儿,被王妃命令仆侍强行侍候才好好着衣。 世子一本正经地在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看着父亲和妹妹,偶尔憋不住了,会浅浅地笑一下。 宋小五听着师爷的报,等时辰一到,就带着一家人出门,去往贤德门等候从正德宫出来的皇帝。 走出来不久,早上刚停的雪又在空中纷纷扬扬了起来,众人的步子迈得小心了些,德王回首,接过了在闻姑姑怀里的小郡主。 北晏的脸蛋被寒风吹得红彤彤,被父亲抱过来,胖嘟嘟的小脸蛋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德王拉紧了裹住她的裘衣,因女儿的甜笑加深了脸上的笑。 宫里过来迎他的公公见德王神情和悦,请安的声音都大了些,“请王爷安,王妃娘娘安。” 德王和宋小五朝他们一行人颔首,过去后,闻杏带着丫鬟给他们送了红封,“公公们新年大吉。” 大年初一,内侍们没推辞领了。 德王一到贤德门,正在半路上的燕帝就知道了消息,走在后面的宋韧一看前面有人小跑着来报,就知道女儿他们已经到了,不由抬头翘脚往前看了看。 给他执伞的公公躬着腰笑道:“宋大人这是想德王妃娘娘了罢?” 宋韧回道:“娘娘许久没回娘家了,是有点想了。” “宋大人和王妃这是父女情深啊。” “公公不知,本官家里就这一个小闺女,那是捧一家手心里长大的。”宋大人跟谁都聊得来,有话说。 旁边董之恒闻声挨近,笑道:“想必王妃娘娘小时就已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罢?” 宋韧打哈哈,“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小女小时跟着我耳濡目染,是学了不少东西在手。” 多智必妖,德王妃的来历朝中的大人物们心中早有了定论,但宋韧能十年如一日睁眼说瞎话也是本事。 董之恒董大学士抚须笑而不语,他跟德王府交好,跟宋韧也交好,只可惜立场不同,无论他怎么示好,宋大人就是不跟他交心,是条谁都占不了便宜的老狐狸。 “宋大人,董大人,脚下小心。”走前面一步的的符简这时回头,提示他们小心过门槛。 皇帝坐龙辇,他们步行跟在后面,符简这厢等了后面的人两步,很快宋大人就跟符简同肩步行了。 “宋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了?”之前符简被燕帝召进书房说话,跟宋韧没说上话,这厢才算是面对面上了。 “符大人,”宋韧拱手,“哎,老矣,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一冬天老夫一个冬天都没出过几次门,尽在家猫冬了。” “宋大人保重身体。”符简一路跟宋韧说着类似的家常话,直到贤德门近在眼前,能看到德王一行人了,他方才转了话题,顿了顿,道:“此前前去西蜀,鄙人曾去拜访过德王妃娘娘,娘娘跟鄙人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 宋韧侧首,洗耳恭听。 “她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符简背手,看着前面雪中的身影,脸上看不出表情:“她说这天下的兴衰,帝王有帝王的责任,臣子有臣子的责任,百姓有百姓的责任,而世道不兴,全国上下谁都无法幸免,正是这点……” 他转而头向宋韧:“说服了我,从而说服了圣上。” 但这也没让你们少为难德王,少苛求德王府,哪怕时至今日亦如此,宋韧笑笑,朝符简拱手,“惭愧,惭愧。” “宋大人何愧之有?”符简微微一笑,“不知宋大人等会见到王妃娘娘,能否替本官把这句话回赠给娘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德王妃既然能跟他们说,想必也能跟自己说罢? “自然。”宋韧应下。 “圣上驾到。”前面起了传报,落后于龙辇的诸人皆加快了步子,宋韧慢一步落于符简,又笑着等董大人迈过他,这才低着头跟在了两人之后。 董之恒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家一家,无论老小,个个都沉得住气,也不知是如何教出来的,一个骄败的也没有,更有甚者,不求出人头地,反倒出走燕都,远走他乡谋生,让人啧啧称奇,也让董之恒不由得深思,宋韧此举,是提前避祸,还是深信族人在异乡也能扎根延伸? 宋家蛰伏,诸家起势,宋家又会给各家送人情,在圣上面前更是百依百顺,董之恒对宋韧这种什么都忍得下,什么都不争的脾气也是叹服。 在外盛传德王妃冷傲无比,其父却是个毫无血气的谄媚鼠辈,也不知道宋大人是怎么忍得下的。 前面德王府一家人与皇帝见过礼,皇帝给德王叔赏赐了辇车,德王谢过恩典,带着媳妇儿女上去了,一点儿也没客气。 宋韧想上前说话,但被德王府那边的人有意无意地拦下了,便没有再刻意上前。 大燕天坛建在北山禁山龙吟山之下,龙吟山是历朝必围之地,传言山下龙脉能护天下数千年,集天下气运于一山,每一年山中必有异象发生,且被民间嘴嘴相传,发展成天方奇谈。 龙吟山归属于皇城,只是前去天坛之路不许建府立街,这一路前去四周广阔,马车划过覆着雪的石板路的声音因此也显得格外空旷。 这是宋小五第一次前去龙吟山下的天坛。 他们出紫禁城时,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这一近龙吟山,雪却是停了。 由禁卫军带头的官兵们连着几日赶工,尚只扫了一条道出来供皇帝一行人通过,怕再下下来的积雪阻碍了马车的通行,数百人皆等候在山后待命,没想一直下的雪却是停了,这倒是省了他们不少事。 德王府的铁卫由立春带头远远跟着,接近龙吟山的时候被禁卫军拦了下来,立春上前跟领头将军套近乎没成功,带着手下退了一里地,就近候命。 这次德王府但凡在京的铁卫分作了三路人马随时待命,立春带的人是唯一一队在明路让人看着的。 前去天坛之事,王妃无所谓,德王心里却是有些发怂。 这种毛怂到了近天坛就愈加明显,眼看就要到了,马车里,德王忍不住跟王妃小声道:“早知道我昨晚就不在皇兄面前吵架了。” 妖女看着他。 德王被她看得心里发凉:“怎么了?要不我们就不去了?我病着呢。” 他有托词。 “你周家祖宗要是想让我死,”德王妃沉吟了一下,含蓄了一点,“我应该早就没了。” “可……” “没事。” 宋小五是一家人第一个下去的,世子有些不明白地看了他父王一眼,跟着第二个下去了。 前头皇后和太子还没下来,他们被扶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德王妃伸手欲扶德王下来,德王叔正站在马桩上在喊:“地上是湿的。” 德王的意思是地上是湿的,把王妃妃袍浸湿了,让王妃小心点。 听在皇后和太子的耳里,就是娇贵的德王叔嫌地上是湿的,不想下来,皇后嘴角抽搐了几下,太子则低头掩目。 前面孙公公马上把这事报给了燕帝听。 燕帝往后看了看,等德王相近,他跟王叔微笑道:“王叔放心,路早就令宫人扫过了,王婶小心点行路,不会滑倒。” 德王绷着脸,不说话。 大侄子满是算计,一环接一环,如果小辫子不是小辫子,早被吓死了。 连他都怕。 后面宋韧这次等到了女儿,冬日寒冷,人人身上裘衣斗篷加身,宋韧看着女儿那张在狐毛斗篷下那张粉雕玉琢,透着清丽华美的脸,见她朝他从容不迫地微笑,他不由地怔了怔,随即失笑摇头。 他担心什么呢?她畏惧的,从来不是某些人惦记的那些。 “爹。”宋小五叫了他一声。 “臣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宋韧见过与女儿一道的皇后和太子,才跟宋小五说话,“王妃娘娘。” “父亲大人。”宋小五也叫了他一声,朝皇后看去,“皇后娘娘,请。” 皇后一笑,带着太子跟在了皇帝他们后面。 天坛看着近在眼前,但要爬三百六十五道阶梯,颇需要一点时间,北晏被德王抱着,世子跟在了德王身边,最后宋小五与宋韧走在了最后,为了让他们父女说话,后面的太监和禁卫军都远远跟着。 连着爬了数道阶梯,宋韧一直都看着前面耸立的天坛,等到几十步走过去,他就有点喘气了,宋小五上前一扶,宋韧回过神来,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跟宋小五道:“闺女啊,你这几年,我们这几年,还是太打眼了。” “我从来不是贪心之人。”宋小五回。 宋韧看她。 “白首之人与名声,个人野望与安全,”宋小五扶着她爹慢慢往上走,“两者我皆在其中选择了我最想要的,如此,我就是明天身亡,也论得上‘死得其所’四字。” “胡说什么。”宋韧捏紧了她的手臂。 “我从小如此,不是?”宋小五看向他。 哪怕初降宋家,每一天索然无味的那几年,她也没有掩饰自己,她过的皆是她想要的日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她想走的路。 因为坚定,也就从无彷徨。 宋爹老了,他以前蛰伏为出人头地,现在蛰伏为儿女,为自己的时候他勇气十足,为儿女的时候他裹足不前。 “可到底……”活着才能看得到胜利。 “老爹,就让你成为你,我成为我,”路可以分开走的,以前她在宋家,她和宋家可以一块儿走,现在她不在了,她在德王府,那跟着她走的是德王府。他们是一家人,但无需绑在一条道路上,这世上通往光明的宽敞大道有无数条,每个人只需要走在最适合自己的那条道路上,而不是绑在一起断绝了另一条路,且,“再说,谁说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就不会有一天在终点重逢?” 宋韧捏着女儿的手更紧了,眼眸紧缩,心口剧跳,他爬了两步喘过气,道:“爹老了,说来这天下都是你们兄长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他顶不了几年了,她的哥哥们会是她的助力的。 宋小五扶着他往前走。 “对了,符大人托我给你带几句话,”宋韧把符简的话说了,看着她,“爹也想在有生之年,看着陛下富统天下啊。” 陛下?只要是陛下就行罢? 宋小五不急,她有得是耐心。而符简和符家,是良才,更是栋才,从上世他们取周氏代之,就可见这个家族的激流勇进之力,这是个有野心有决心的家族,他们能成为亡国之人的危机,但在国家无虞的情况下,他们是最好的辅佐之臣,正如眼下。 但他们现在是忠臣,并不是说,他们就无野心了。 而符家不能灭,燕帝不会允许他的重臂被德王府动手,再来符家有治世之才,满门上下皆英才雄才的人家,一个从老到幼皆好学博学的家族,这天底下可没几家,他们是法家一派的根,要是动了他们家就是动了天下法治之路的头,再推出一个名望高到能带领法家一派的人就难了。 符家这样的人家是国家的未来,不能动,必须拉笼。 宋小五抬头,看向了上面跟太子说话的世子。 许是母子连心,上面跟太子说话的周承突然转头,对上了母亲的眼。 他顿了一下,随即跟太子告罪了一声,飞快迈步下来,走到了宋韧身边,“外祖父,我扶您。” 说着往后,朝后面看了看,见后面跟上的侍候中人都是皇宫里头的,没有自己人,他跟宋小五道:“母妃松手罢,外祖父有我。” 宋小五应声松开了手。 宋韧好笑,朝才六岁的外孙道:“你还小,只管走自己的,上去跟太子说话罢,我有你母妃,自个儿也能走几步。” “无需。”周承摇头,他长得快,又从小习武不断,力气也大,平时精力充沛,更何况现在他父王母妃还许他旁听封地之事,他更是以德王府大世子自居,万事飞冲在前。 这厢宋韧有点累,脚步一缓,周承退在后面一个阶梯,送他上去之后等祖父重提步伐,才接着跟上。 宋小五松开手后跟在一旁,没有走远,往前一步看着祖孙俩爬步,等候着他们,等他们爬上去,宋韧跟周承皆满头大汗,皇后早已到了,等宋小五上来,她上前迎了两步,笑道:“王婶怎么不吩咐公公们扶一下宋大人,看把世子累得……” “承儿累坏了罢?”皇后怜爱地看了世子一眼,又朝宋韧笑道了一声,“宋大人。” “皇后娘娘。” “宋大人请,圣上在前面等您。”最后一道天梯了,君臣需一道上去,请好宋韧,皇后朝宋小五又道:“王婶,请。” 皇后是特意等在这的,宋小五朝她颔了下首,跟着她跟上了皇帝和德王。 德王这时已放下了北晏,他手上满是汗,北晏先前从怀中艰难地扯出了她的小手帕,正在给她父王擦手,看到母亲近身,她抬起脸,朝母亲乖巧一笑。 德王也乖乖地,虚弱地朝宋小五笑了笑。 宋小五安然无波走到了他身后半步。 “皇后跟王婶既然到了,那就上前罢。”燕帝这话一出,上面突然从空中飘出了一个人,下面的人除了燕帝皆是一惊,尤其是德王脚步突然往后退了半步,身体险些撞到了站在他后面的宋韧身上,此时宋小五伸出了手,托住了他的腰,这一托便让德王稳住了身形。 宋小五伸出手的同时,看着隔着十来道阶梯上方的天坛上面的人,等看清了上面是白袍白须的天机道人,她的头抬得更高,眯着眼,看向了白茫茫一片苍白的天。 哪怕是转世而生,哪怕见识过命运的力量,她这辈子,骨子里还是信自己远远多过于信天、信命,她会竭尽全力自己去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哪怕失败了,她也不会把她的失败归诸于命运神佛。 她对命运神佛毫无所求,也就无畏见到它们。 它们要来就来,要斗就斗。 老道人站在寒风凛冽的天坛上,抚着手中拂尘,随头昂得高高,毫无畏惧的德王妃一道,抬首往天空望去。 第209章 “奉天承运……” 从礼官开始唱和到礼毕,天无异象,等他们一行人离开天坛,空中飘起了雪。 皇帝走在前面,宋小五随皇后尾随在后,等她与皇后到时,皇帝已上车辇,德王站外面等着,一见到王妃就露出了笑,明显高兴了起来。 他走过来替宋小五抱过了她怀中的北晏。 寒风阵阵,白雪飘飘,他鼻尖冒出了汗,等上了车辇,宋小五拉他上来时,他手心竟也湿热一片。 “莫慌。”宋小五等他坐下,道了一句。 没出什么意外,德王挡不住轻松,正要说话,又听外面随从报:“启禀王爷,天机道长求见您和王妃。” “不见。”德王想也不想地道。 他现在讨厌这些神神鬼鬼。 宋小五朝他摇头,德王还是不见,与她道:“不想见,你也别见。” “见罢。” “有甚好见的?”德王有些生气了。 “他有心。”没有什么恶意。 “这世上有心的人多得很,”德王执拗地不想见,“他是宫里的人。” 小辫子什么都不忌讳,来者不拒,老鼻子董之恒,她每一个都不拒见,一点戒心也无,德王以前傻,以为无论如何他都有办法保护她,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侄子要起命来,连他这个小叔叔都不在意,何况是一个视他为肉中刺的小婶娘? 见说不通,宋小五跟世子道:“看好妹妹。” 说罢,伸手掀帘。 德王脸板了起来,正当世子以为他要痛斥母妃时,他委屈巴巴地扁了下嘴,弯起腰接过了门帘,先母妃一步下了车,伸手上来接母妃。 北晏在兄长怀里,好奇地看了父母一眼,接着台眼追随起了那随风进来的白雪。 门帘只掀起片刻又垂了回去,车内只余油灯的光,世子抱紧欲要往榻上爬的妹妹,寻思了下,倒不担心下去的父王母妃,拿出妹妹的玩具,陪起妹妹玩来了。 下方雪地,德王扶着王妃往天机道人所在的避风亭走,嘴中抱怨:“刚才不说,偏生要等我们上车了才说,这不是磨人么,还让你当他是好人。” 宋小五朝他微微一笑。 夫妻多年,德王妃还是有能把德王笑红脸的本事,德王被她笑得脸上一热,也不抱怨了,朝她有些甜滋滋地回笑了起来,惹得德王妃莞尔不已。 他所有热情的回应,皆是却除她腐朽厌倦的内心的良药。 天机道人在避风亭呆了半晌,德王夫妇相携而来,身后只远远跟了四个随从丫鬟,身边无人侍候。 他们身边的人向来不多。 天机道人从前当这是德王妃摒弃身边下人,意图让德王更依赖于她,后来看德王带人远行,方知这对夫妇之前的牵系,远比他人想得要来得更坚固。 德王与德王妃,他们易当是德王受盅惑,鬼迷心窍,实则未必,事实也许恰好相反。 对此,皇帝心知肚明,但没天机道人来得坦承,因此皇帝拐着弯威胁德王妃来胁迫德王顺从,天机道人却想跟这对夫妇把话当面说道清楚。 “老道见过德王爷,德王妃娘娘,请。” “道长,有话直说。”德王眼睛直逼天机。 天机默然片刻,“老道想知今年气候如何。” “不知。” 天机道人脸转向了德王妃。 当王爷的,能好好说话的不多,尤其这位从小出名到现在德王。 避风亭中无风无雪,较之外面,温暖如春,宋小五把德王肩上沾着的雪拂去,明亮的双眼恰好迎上天机看过来的眼睛。 她思索了一下,摇头,“不知。” 又道:“何故?” 天机朝她一揖,“老道跟钦天监两位大人前几天晚上夜观天象,察今年天下有一难。” “你和钦天监都不知道的事,我王府怎知?”德王插嘴。 天机朝他躬了躬身。 天机自有他奇异手段,但不善嘴舌争辩,但无碍德王对其咄咄逼人:“今日这……是你支的招罢?” 这装神弄鬼,把他吓得从知道那日开始就排兵布阵,连夺宫的准备都做了。 天机道人朝他躬了躬腰,抬头朝德王妃看去,又躬了一下,“王妃。” “我回去想想。” “王妃!”德王转头怒斥。 宋小五安抚地牵了他的手,朝天机道:“这事我确实不知,回去想想,大多是想不出明朗来,既然不知,多做准备。” 她跟德王道:“晏地粮种,让出一半。” “小辫子!”德王这次又是满脸通红,不过这次是气得。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话是她说的,她做就是。 宋小五没有舍己祭青山的意思,按她现在的野心,她更愿意活着好好给青山多种几棵树,给青山多安排点后路,多做一点他人做不到的事情,这才是她的价值所在。 但她的野心再大,大不过天,大不过地,大不过黎民苍生那一条条人命,她终归有一天会死,那些活着的人生养的子子孙孙,那是一个国家的未来。 “我信你。”宋小五朝天机说罢,回首,“无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请。”前面天子等着起驾,天机道人本无太多时间说话,德王妃一提出要走,他挥手相送。 德王气着下的车,回去的时候更是气得眼睛连连翻白,一路绷着脸无言,双手背在腰后不扶人,他不扶,宋小五便去就他,挽了他的手,德王躲了两下没躲过,朝她不断飞眼刀子,鼻子哼了又哼,还没到车辇,就忍不住道:“他们连环逼迫,你往日最不喜这些心机,今日怎地就纵容他们来了?” 宋小五浅浅抬头,看了看伞外飞落的白雪,回首看他,“老天给脸,我们便回馈一二罢。” 这样一想,老天爷今日可没有劈电降雷吓唬人,天机也没有使太多心眼,反而顺其自然……德王的脸色好了很多,等上王府车驾前,他顿足往前面的龙辇多看了几眼。 他以前想扶持侄子成为真正的至尊霸主,等他真有所成的这天,他们注定要成死敌。 一山不容二虎,皇家无亲情。 ** 当天傍晚,王府一行人回了德王府。 冬日天黑得很,他们回王府的路上挂了不少红灯笼,正月过年的喜气冲淡了漆黑,行至一截,遇上巡逻的护城官兵,看到德王府的马车,他们纷纷下马,笔直地牵马持枪而立。 听到外面有巡逻兵,带过兵打过仗的德王掀起车窗,让世子探头,“世子,看看。” 世子探头出去,犹豫了一下,朝他们挥挥手。 马车急驰而过,世子只看了那些如松柏一样在雪地站立的官兵几眼,他们就成了身后的风景。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我,世子想着,抬起头,看向父王:“寒日巡城,恁是苦辛,可让管家给他们送些姜汤水祛祛寒气?” 这是学我?德王欣喜,摸着他的头,“不可。” “为何?” “那是圣上的兵,不是我们的,不可笼络。” 世子一脸若有所思。 “这于我们,于他们,都没有好处。于我们,是笼络皇帝将士,于将士,则要被人怀疑二心。” “那哪天成了我们的兵……”就好了。 世子的话未完,就被他父王握住了嘴。 德王拦着世子的嘴,掉头无辜地朝王妃眨了眨眼。 王妃这厢闭眼假寐,不过她嘴边有抹淡笑。 “王妃,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德王凑过去,无辜地道。 眼看狼子野心掩不住,儿子都随他,有点着急。 宋小五睁开眼,看向他怀中的世子,心里叹了口气。 世子还小,只不过贫穷的老百姓家中尚无稚子,何况处在权力利益漩涡中央的接班人。 告知他世事的残酷,教会他生存的能力,才是对他的负责,是以王妃偏首,侧过身子头枕着他的肩,合上眼,搂紧了怀中的北晏与他道:“多教点。” 她的一双儿女,她都不会让他们天真几年,身为她与德王的儿女,可以说是他们的不幸,也是他们最大的幸。 他们注定终生与懦弱软弱无缘,但因此他们能见识把握更广阔的天地。 “诶?诶。”德王诧异,诧异过后,就笑了起来。 他没有一个仁慈心软的王妃,儿女也没有一个仁慈心软的母亲,他不知儿女长大了会如何看等他们的母亲,但德王知道,他终其一生都会敬佩爱慕这个女人。 初三这日上午,德王府的大门打开,数辆马车驶入晏街,前往宋府。 宋府那边收到消息,提前打开了大门,德王府的马车驶进去后,宋宅两边前后的邻居一等下仆打探消息回来,急差下人备好礼,打算去宋府拜访拜年。 已拜过一次了的,打算拜第二次。 已出门走亲访友的老爷,主母下令,下人满燕都找人回来。 宋府的邻居家中热闹了起来,宋府这边三兄弟皆回了父母处,德王一府入门,是三兄弟在门口迎的。 趁没入后院见母亲等,宋小五跟大郎道:“备了几箱纸墨,你差人抬到父亲书房去。” 大郎顿了一下,答应了,一听闻姑姑说是王府管家在后面卸车,他没差人,而是自己带人去了。 宋小五则和德王儿女去往了在客堂等候他们的父母兄嫂,还有祖母。 宋老太太这是有大半年没见到宋小五了,她是宋家除宋母外,最为想见到宋小五的人了。 与符家结亲之后,宋老太太才知道符家人真正的厉害之处,为了找人撑腰出头,老太太去德王府请过宋小五,也有一次叫人备车不请要去德王府的事,但都被拦下来了,老太太头两次生气不已,还重罚了传话的下人,宋小五知情后,差了闻杏过来让老太太过几年安宁日子,不要临到终了,比早年还不如。 早年是什么?早年是她用来养老的大儿子也不得心。 老太太被孙女恐吓,一边憎恨孙女的绝情,一边又急欲盼着见到她。 第210章 应氏和两个弟媳站门口迎人,宋小五低头回以浅礼以示告谢,往前没两步,就见母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 “小五。”宋母先叫出了声,被宋老太太瞥了一眼。 “娘。”宋小五快步上前,扶了母亲坐下,替她拂好裙面,方才朝老太太和宋韧请安,“祖母,爹。” “外太祖母,外祖,外祖母……”世子上前,恭恭敬敬行李。 德王朝老祖母,岳父和岳母那拱了拱手,权当请安,在两个舅子的相请下入了座。 他地位太高,行礼时坐着的都站了起来,等他上位入座,宋家人等他坐稳正等着坐下,又见他去抬身边给王妃坐的椅子,这屈起欲坐的膝又挺直了。 宋韧看着女婿把椅子拉扯平了,眼睛抬着看女儿,看女儿过去坐下了,方才心满意足朝他们看来,他是好笑又好气。 笑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气的也是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坐吧,坐吧。”看小辫子坐下了,德王忙让岳父一家人入座。 “咚咚长开了,跟你小时候像得很。”抱着北晏的宋母先开了口。 “嗯。”宋老太太在旁边持老应了一声,等众人眼睛看向她,她道:“小郡主是跟她娘小时候长得极像,这脸,这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像足了的。” 德王亮闪闪的眼马上看向了她,一脸极为期待。 宋老太太心里舒坦了,连着说了一两件宋小五小时候的事。 例如宋小五小时候挑嘴,不爱吃的东西一口不碰,她甚少笑,不喜欢的人一下都不让人摸,宋小五小时候就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孩子,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更是讨人厌,但德王听得津津有味。 看看,比起对外人的冷言冷脸,小辫子对他不要太好。 说了半晌话,宋韧就带着女婿外孙走了,把客堂留给了女眷。 “当家媳妇,”宋老太太看宋母跟孙女窃窃私语不已,在母女俩低声讲话的间隙,打断了她们,“皇叔跟小五是要留在家里用午膳的罢?” 是要留,张氏立马站了起来,“我去厨房看看。” “小五,娘给你做几个菜,这些日子家里母亲下的蛋娘都给留着,还有些蛋是你以前养的小鸡生的,你跟祖母坐一会儿,娘去去就来。”张氏把外孙女送还给了女儿,带着三个媳妇就出去了。 打发完媳妇,屋里没什么人了,只有家里的几个丫鬟,还有王府那些侍候的人。 老太太接连看了家里的下人和王府的下人好几眼。 宋府的伶俐,犹豫了几下,后面皆懂事地悄声退下了,王府的视而不见,当没看见老太太使的眼色。 见状,宋老太太一阵好气,捂住堵住的胸口,连咳了数声。 “老太太……”侍候的管事娘子忙低腰帮她舒解,等舒解好了,老太太与她都没等到王妃娘娘的开腔。 宋小五等不咳的老太太坐定了,看老太太垂着眼,耷拉着脸,她把老太太手边的茶推了过去。 “祖母,喝口缓缓。”她道。 “你还知道我死活啊?”老太太就等她开口,一开口就怨气冲天。 宋小五不禁好笑。 去年年初,老太太就差一口气断气了,现在跟孙媳妇斗着,眼看着应该还会多活好几年。 爱给人找不痛快的容易活得久,忍着让着藏一肚子气的才容易郁郁而终,这事情,还真是亘古未变过。 老太太的那点事,她知道,符家的女儿是个高手,要说符家不愧为符家,一家老少男女很认得清事情的本质,老太太这种人就是不示弱就能对付得了的。 老人家要强了大半辈子,喜欢控制他人成了她的本能,宋家人不可能被她控制,她小儿子比她更强更硬,而孙子宋青晗对她有感恩的心,倒能被她控制,不过他是男人,在外的时候比在内的时候多,她不好插手外面的事,倒让他避过去了不少,终于有了个在她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孙媳妇,她变本加利,要把不受控制的那些年在孙媳妇身上讨回来,也很容易猜出。 变数就在她孙媳妇出自符家,那位有头脑有手段的符家女不仅化解了老太太对她使的手段,还让老太太把自己的手段用到了自己身上。 如老太太把一些王府给她穿的,却不适合年轻媳妇的布赏给孙媳妇,符氏就把这布做成了衣裳,用到了老太太身上;如老太太折磨她,一早让她过来请安布菜,让她从卯时站到辰时,两个时辰一口水都不让她喝,她就能隔天能供借故使唤老太太的下人从早使唤到晚,使唤到病,使唤到老太太身边没一个完整人,把怕病气的老太太吓得夜不能寐,就怕在这病气当中一闭眼就醒不来。 符氏对付老太太的招,老太太差人来告诉她的时候,说孙媳妇好毒的心,宋小五可一点也没觉得孙媳妇毒——老太太自个儿开了头,自个儿收尾就难道不成了?人家可没主动招惹她。 当王妃的孙女不管她死活,老太太一肚子的怨气,见一开口还把孙女儿逗笑了,她气得双眼泛白。 “老太太,老太太……”管事娘子急喊了起来。 她声音太大,震耳欲聋,闻杏快步过来一手拉住了她的手,一手虚掩在了她嘴上,柔声道:“大娘,声音轻点。” “可,可……” “下去罢。”这时,宋小五开了口。 “是。” 把北晏交给女管事,下人退下后,宋小五慢条斯理开了口,“您现在要是走了,时机倒是恰好。” 宋爹反正已经上不了庙堂了,他现在的作用也不在庙堂上,别说守三年孝,守十年孝也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至于大郎他们…… “大郎他们倒是有点影响,不过也不要紧,让他们守个一来年的,召康自有办法让他们被请回去。” 宋老太太本在喘气,宋小五这话一出,她险些断了气,等这口气缓过来,她的眼泪怔怔地流了出来。 她这些年造的什么孽,疼的是什么人呐? “你就恨不得我死吗?”老太太哭着道。 看着锦衣珠宝围绕其中的老迈的老太太,宋小五丝毫没有欺负老人的感觉。 就像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在霸道强硬,用自己的方式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哪怕是欺负的人当中有她的母亲,宋小五都没有厌恶过老太太,只认为她母亲没有方式去反抗她的婆母,那她母亲就必定要承担她无法解决的问题后果,而像现在,强硬的老太太碰到了能解决她的人,她要么自己有本事解决,要么自己承担结果。 宋小五的道理从未变过,至于老太太的话,宋小五掀起她手边那杯茶的杯盖,划了划水面,垂眼淡声道:“祖母,您觉得我是吗?” 没有她,老太太还能活得如此有精神折腾身边人? 符家那孙媳妇没有过份,只是以牙还牙,老太太心里难道真不清楚,她仗的是谁? “见好就收,多活几年,看看曾孙子,尝尝没吃过的,再见见没见到过的……”宋小五朝她微微一笑,“到时候到了地底下,作为宋家您那一辈最后一个去的,您比谁都强。” 老太太心中突地“噔”地响了一声,半晌没出声。 宋小五等了一阵,也没多久,就叫了闻杏过来,让家里今天那些过来的亲戚女眷都过来坐一坐。 这是王妃要见亲戚了,一直等候在旁的宋家管家和王府的闻杏因此忙动了起来。 宋符氏就是当中的一员,见到德王妃,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抬头过,就是抬头,眼睛也不直视宋小五。 宋小五给亲戚们送完见面礼,招呼大家用点心的席间,符氏恰好站在了一边,王府女管事递过来插嘴的帕子,她就顺手接过,双手奉给了宋小五。 宋小五因此看了她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垂着眼,恭恭敬敬站着的符氏,遂就一眼略过,接着与人道此前的说话。 ** 那厢宋韧现在所住的秋阳居,宋韧挥退了不断前来禀告有事的管家,指着大郎道:“你去招呼客人,就说今日家中有贵客,不便接待宾客,让他们改口再来。” 宋大郎不断地看着大打开的几箱书,又看了眼放在书桌中已翻开书页的冶练书,别过头朝老父作揖,不敢多看,连忙抬步前去招呼来客。 四郎已是手握着书,迫不急待地一页翻过一页,连父亲德王在场都顾不上。 “小五去年一年默的。”德王翻过一本,见上面不是小五的笔迹,加了一句,“带着闻杏这些下人默的。” 德王对闻杏这些人本不以为然,但这两年闻杏杨柳还有探子里面探下来的那些女探子表现实乃不俗,对王妃的帮忙甚大,德王看到了女子有才是德的好处,更是不管王妃对府中女管事的安排了。 “了不起,着实了不起。”宋韧摸着摆上来的那两本书爱不释手,又沉吟了一下,“就是,还是有点难。” 宋韧这两年在家潜心著书,也是为的能造福后人,但爱女要做的却是当下,而她所要传播下去的她所谓的“常识”,离不开朝廷,更离不开圣上的首肯。 她要做的是开民智的事,但这件事哪怕是宋韧也认为有利有弊,从长远来看,利大于弊,从眼前来看,弊大于利,而对于当今圣上来说,弊大于利不是他所想要的——皇帝的千秋之功,在于他在位时做对了什么,而不是他做了哪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但世上诸多事情无法一蹴而就,从历代来看,一件大事情的成功,需要很长时间的伏笔,以及牺牲。 “现在不做,何时做?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德王翘着腿,喝着茶淡淡道:“尚且有点余力的时候不做,难道要等没有余力,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去做?这个机会,咱们不去创造,机会就永远不会来,岳父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能力的人不去动,难道等没能力的人去舍身忘死?不,这样永远等不来后来人。 第211章 “岂是如此简单。”宋韧摇头。 一句话,实施起来却要无数的人无数的心血,就像一个道理,要很多人碰破头跌破血才会被人认知为道理,把一件事情让无数人做成,成为共识,从上到下,不知要付出几何。 “那当如何?”德王问。 “小五也跟你一样认为?” “自然,”德王沉吟了一下,跟岳父道:“她说比起不知德行学识如何的下一代,她更相信你们,岳父大人,时机到了。” 宋家在朝廷渗透多年,已无法被斩草除根了。 “是了。”宋韧在沉思良久后,叹道。 舍我其谁?他四儿一女,居然一个都未荒废,这是天降大任于宋家,不踏出这一步,宋家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大家之族。 这是答应了?德王扬扬眉,随后起身,郑重地朝岳父行了一个鞠腰礼。 宋韧躲了下,半受了,他看向三郎四郎,半晌后与他们道:“辛苦你们了。” 他与大郎以后论及的是传道授业,二儿跟四儿要接手的,就要艰苦甚多了。 “爹?”三郎打了下沉迷于书本的四郎。 “你和四郎,责任深重。”宋韧没有跟他们看小五给他的信,简言与他们道:“往后朝廷铁矿开放,你们一要找人,二要带徒弟,在这段时期,你们要打造诸多器物,农田家用,皆可不缺,与百姓以物换物,或低价卖之,往后你们两家家用,由我担之,专心手上之事即可,可能?” 后面的三郎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前面那句,“朝廷开放铁矿?” 三郎甚是吃惊。 “这个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候圣令自会下来。” 三郎跟四郎不约而同看向德王妹夫。 德王朝他们灿烂一笑,三郎四郎又不约而同齐齐转头,看向他们父亲。 还是看父亲的好。 宋韧忍着笑,“这事王爷自有主意。” 这时四郎开了口,他摇头道:“用不着父母替我操心生活,孩儿不才,但自有办法日常无忧。” 徒弟孝顺,还有一些旁的活计,他已不比当年,这些年他手中所操持的手艺就是无法日进斗金,养活一家子却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且他媳妇,不比他能耐低,只比他更会过活。 家中不弱,四郎不想让父母担心。 “孩儿也是,不用父母担心。”三郎也忙道。 “你不比我。”四郎摇头,三郎在朝为官,就那点俸银,与大哥根本无法比。 “哟,我还不如你了?”三郎气急反笑。 “好了,这事后面再谈,不是当务之重。”见两兄弟吵起来了,宋韧打断了他们。 他们没说多久的话,就有家人来请,说家宴已准备妥当了。 宋小五没在父母之多呆,膳后去了父母房,跟父母说了阵话,就与德王走了,与大郎他们都没有私下见过说话。 探子把话传回皇宫,得的也是德王私下见了岳父舅兄,但德王妃就与父母私下说了阵话,时间不久,不过一柱香。 问到送的年礼,说有两箱书是德王妃教世子的那些誊抄本,燕帝闻言摇摇头,与孙公公笑道:“倒不曾给朕送过两箱来。” 孙公公跟他同一个鼻孔出气,道:“王叔早跟您不是同一个心了。” 燕帝已无所谓,“亲疏有别。” 这是不把德王当亲人了?孙公公心内惊涛骇浪,面上唯唯喏喏,低着头,掩了眼里的惊骇。 ** 德王携德王妃初三回娘家,符氏原本已托身边奶娘去了娘家告罪,末了德王府一行人早回,德王府一走,家中下人得公子吩咐,备轿去符家,符氏当下心中一甜,含羞上了轿。 燕都回娘家不挽初二初三,但初三不回,初四却不是回娘家的日子了,这是去已是不恭,初二符氏在家被祖母刁难了一天,又从主宅得知堂姐初三回娘家探亲,宋晗青本已想过初三再晚也要负荆请罪带媳妇回符家一趟,这时堂姐早回,他这厢先斩后奏,叫下人去备了车马,这才去老太太那边说要带符氏回娘家的事。 老太太没见他,打发了下人让他去就是,另还让下人送了份礼,让他们交给符母。 祖母向来不失礼数,但宋晗青拿到下人送上的祖母的那份薄礼,还是吃了一惊。 礼不薄了,一对人参,两坛花雕,两套上等头面,两匹上等青布,皆不是凡品,比当初送去符家的聘礼都无不及。 符氏那边拿到祖母的礼单,问清楚品级,也是吃了一惊。 等回了娘家,见了父母,一家人小聚过,父亲和兄长亲自带着夫郎去见家中人后,叫退了下人,小符氏倒在了母亲的怀里,这才真真正正惬意了下来。 “我儿,还与娘亲撒欢呢?”符母嘲笑小女。 女儿嫁得不算好,但如今看来,也不算差。 女婿的为人她看在眼里,当真端方君子。 “娘!”小符氏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几个月见不来一次,您不说想我,怎地还嘲笑起我来了?” “你在外头可莫如此,这已是当家少夫人了。” 符氏眼波乱转,婆家虽有不快,但嫁人的滋味,也真只有嫁了人才知晓,当下她脸“攸”地一红,顾不上回母亲的话了。 “这一段日子,可还一样护着你?”女儿在婆家的难处,符母知道一点,但从未插手,皆让女儿自己解决。 宋老太太在她眼,是小家出身,难免小家子气,手段也尽是如此,不难对付,如果她一手教出来的女儿都处理不好这等事情,她难免要说教女儿,但小女儿聪颖,倒免了她一番费心。 小符氏颔首,与母亲交头接耳,“今日祖母仗着王妃娘娘回娘家,想拘我一天,让我回不来,没料想王妃早回,德皇叔他们一趟,后脚夫君就带我回了娘家。” 成婚初时,祖母颇多刁难,没想夫君没过两日就跟她说:“祖母养我有恩,她有所要求,理当向我而来,但养育你的是你父母,于她无关,她与你无恩,我娶你来是与你共同生儿育女,共执一生,不是让你来分担我困难,她的事归我,如我回家不及,还请娘子不必替晗青蒙受委屈,当以护好自己为上,晗青回家,自当给你一个公道。” 小符氏当时听了目瞪口呆,也当真等到了夫君的出头,事情再三而起,她事后想起来,心中不由地甜,对老是找麻烦的老太太还少了些厌憎,心里没有负担,对付起老太太来也游刃有余,且替老太太、替宋家顾及着面子,有些事她只跟母亲说说,家里其余姐妹兄嫂一概不说,嘴严得很。 “你这还得意上了?”符母揉了她一记,沉了沉笑,正经与女儿道:“那德王妃是明理之人罢?” “母亲还怀疑?” “唉,倒不是怀疑,她那等人,不敢冒失。”不好猜测啊,符母不希望女儿对其掉以轻心。 “这个女儿知道。” “闺女啊,娘活到现在,方知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话的意思,当初娘还瞧不上她,生想她拿来作你兄长的小妾都……” “娘!”小符氏掩住了她的嘴。 符母顿了顿,“你比我稳重,这是娘最放心你的。” 家族太大,家里一时低落,以至小符氏从天真不谙世事到尝到人间冷暖不过数月之久,她哪是天生稳重,她是尝到了不稳重的苦,才变得稳重起来。 “女儿啊,往后的日子,你要自己惦量好。”符母心中固然儿子重要,但对女儿也是一片真心,只盼她过好了此生,无忧无患,往后儿孙成群,老有所依。 “晓得的。”小符氏的那点小得意此时消失殆尽,比起母亲让她对德王妃保有的戒心,她对那位丈夫敬重的堂姐也有几许敬重,权因这位堂姐王妃对丈夫说过一句“护好你自己的媳妇”。 夫妻夫妻,理当同甘共苦,同甘的时候他不忘她,小符氏也相信自己要是他有苦的那一天,她自会与君相随,不离不弃。 ** 正月过去,燕都的雪却是不断。 宋小五曾经以为周氏所掌的燕朝是因小冰河而亡,符氏得了天时地利才有了后面的符氏王朝,但身临其境,才发现这小冰河的时期比她所以为的险恶。 天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德王本已不上朝,但在正月过后,宋小五止了他带着宗族子弟四处围猎,冰天雪地当中作乐的事,让他每日上朝当柱草——朝廷柱子上的草,不说话,还可以挨着柱子睡觉。 另一方面,晏地财力倾巢而出,大肆耕种,良种不够,那就收集原本的麦种用来种在新开拓出来的土地上。 户部诸多郎中被燕帝叫去,一个比一个说得信誓旦旦,说这些麦种压根儿在晏地种不活,种活了也远比北地少,连人力的口粮都不够。 德王府要完,这是朝廷知情的人知道德王府派出私兵开荒拓土种粮后,大多数人的认为。 果然,等到这年秋收,晏地收获平平,确实不够开荒所花的人力的口粮。 那妖女,也不是做什么就有什么。 这年秋收,大燕却是粮食丰收,稻米与麦子皆丰产甚于往年,且这年的秋收,镰刀与稻桶的盛行,让收割的百姓省了一半的力气功夫,秋收时间快于往年诸多,快到在往后秋收刚刚往毕的时间,在燕都的皇帝就收到了各地丰收的捷报。 各地产量最少的,也多去年多了四成之一。 收到第二道喜报,燕帝隔天就下令各地官府召匠户打造铁具,按户按丁发放,与之前零零散散以物换物的货郎不同,朝廷的发放无需银钱,此举一下,天下无不称颂皇帝者。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皇帝一举,把宋家一年以来投以无数财力人力做出来的事情掩盖了过去,宋韧早料到了,不怎么生气,皇帝召见他还乐呵呵地装傻。 这事于宋家而言,倾尽全力也抵不了皇帝一句话,现在皇帝接手过去了,才是他最初的意图。 燕帝为弥补他,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他蛮羞怯地应了,怪不好意思地道:“臣没做什么,在家养老一年还承圣恩,愧不敢当。” 羞归羞,愧不敢当归愧不敢归,见皇帝赏了好几箱不能换钱的宫制器物,走的时候还拖拖拉拉的,知道他德性的燕帝忍了又忍,还是把人召了回来:“卿又何话要说?” “圣上!”宋韧响亮地应了,飞奔到皇帝面前,“家中节拘,早年宫中精美器物圣上已赏了不少,不知……” 不知道这次的也能不能换成银子啊。 燕帝嘴角抽搐,不等宋老大人多想,当下铿锵有力道:“准了!孙公公!” “奴婢在!奴婢这就去给宋大人换银两。”孙公公年岁已大,眉眼嘴鼻没以前听话,这时抽搐作了一块,整个人怪模怪样了起来。 宋大人得了银子,就是不能弥补这一年所出,但也差不了几两银子了,他喜滋滋地跟在孙公公后面,整个人喜气洋洋,溢于言表。 德王府那边,知道老岳父得了不少银子,当了快一年柱草的德王跟德王妃道:“小辫子,我怎么感觉岳父跟我在朝中的声望已不相上下了呢?” 知道得挺清楚的,宋小五笑看了作怪的德王一眼。 这厢她正在做针线活,小鬼年愈三十,皆言三十而立,她这小鬼人是已立,心却还差点火候,这寿辰还远远差着大半年,就跟她讨起了寿礼来,要她亲手给他从里到外缝一套衣裳鞋袜。 宋小五今年普通寿辰,他就随宫中的匠工学徒,亲手打了套头面出来送她,这还让皇帝颇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以为他亲自出马打听皇宫锻造坊的底细。 而头面相当精细,明媚耀眼,宋小五很喜欢,这半年以来,多半戴的就是这一套,弄得德王眉笑眼开,心心念着明年再亲手给她打一套,换着戴,还不忘拿此邀功,让王妃娘娘在床笫之上对他好一点。 “小辫子,你说是不是?” 王妃的笑眼又瞥来,德王开心得很,挤进她的椅子里,搂着她的腰,看着她针针下得仔细。 “今年丰盛,宫中会办丰收宴吗?”她问。 “几十年,不,是高祖开国以来最好的丰收,我想就是他无此意,文官也会上表。”其实今年大燕田土的产量,与德王预估的不符。 今年夏日比往年要冷,往年夏日炎热时分,一件薄衣裹身都大汗淋漓,今年夏日有几天天奇寒,居然要身穿两件方才保暖。 天机那边说今年冬日必有大寒,德王因此也心事重重,盘算着他的封地军民二十万人这两年的打算。 “朝中有人笑话你吗?”宋小王又道。 王妃关心?德王不禁精神一振,委屈巴巴,“有。” “那你跟圣上多说说,良种是为何让出之事,让他堵一下他们的嘴。” “王妃这是心疼康康了?” 宋小五真真是被他逗出笑声来,回过头亲了下他的下巴,“嗯。” “都欺负咱们呢。”德王追上去连亲了数下,感叹道。 “先让他们幸灾乐祸,借此你也与他们多走动一二,看看人。”别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谈资,尤其是德王的,举朝上下都想来德王面前说上两句,跟皇帝示个好罢? “值得拉拢的,哪会做这等送人把柄的事。” “小人有小人的用处。” “也是。”德王很容易被王妃说服,“那我回来跟他们唠我的嗑去。” 不出几日,皇宫果然要办丰收宴,日子定在秋末初冬那日,各州府要派出接受表率的父亲官来都面圣。 燕都因这事数日就涌进了不少人进来,燕都变得更是繁华热闹了起来,很有盛世繁景之况。 九月秋末,宋符氏怀胎九月,生下一女,这是大喜事,德王府一大早就得到了报喜,孩子喜三那天宋小五没去,但过了两天,宋家来请,说是老祖母不行了。 老太太这次是真的不行了,说是洗三那天晚上开始,老太太睁眼的时候就少了,连着昏迷了数日,今天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宋母一说要不要小五回来一趟,老太太当下就连点了几下头。 “她盼着您归呢。”来报话的老家人说着就哽咽了起来,抬手连连擦眼泪。 宋小五赶忙赶了回去。 第212章 到了宋府,刚从马车上下脚,就听宋府的管事娘子道:“王妃娘娘,老太太一直醒着,等着您。” 宋小五一言不发,快步进了府。 宋府抬了轿子来,她拒了,一路上她健步如飞,王府的人紧随其后,宋府的人就两个家中跑腿的小厮跟上了,管事娘子带着丫鬟在后面小跑着追赶。 片刻,宋小五就到了老太太的院子。 门口有老婆子在候着,见到她就哭出了声,“王妃娘娘,老太太一直在睁着眼等您。” 宋小五无视她,老婆子的话落下不久,须臾间,她已匆步迈过院落,上了台阶。 “夫人,王妃娘娘来了。”门口的丫鬟忙喊,又朝宋小五行礼。 宋小五越过她,进了里面,见到迎面过来的母亲,凝滞没有表情的脸方才柔和一些,“娘。” “来了,”张氏眼睛里布满血丝,她拉着女儿的手往里面寝房走,“快快进去。” 大白日里,寝房里点着灯,张氏见女儿看到了灯,小声道:“你祖母说要好好看看你,过去罢。” 宋小五快步过去,等杨柳快手把她的披风解下,她略过摆在床前的圆凳,直接坐到了老太太的床上。 “我来了,怎么了,哪儿难受?”宋小五探出手背,碰了碰老太太的额头。 许是她的手滚烫,一碰到老太太的额头觉出分外冰冷,宋小五又碰了下老太太的手臂,还是一样。 “大夫怎么说?”宋小五回头,她刚在门口廊下看到了大夫。 “说了……”张氏躲避了女儿的眼神。 说了,来日无多,这就一天之内的事,尽早准备丧事。 宋小五哪有不明白的,这时老太太在碰她,她回头,一手握住了老太太冰冷哆嗦的手。 “小……小……”老太太在喊她。 “在着。”宋小五眨眼。 站她身边的杨柳弯腰,飞快拿刚沾湿了的帕子擦过王妃额头鼻尖的汗。 “来……来……” “来了。”宋小五接了话,别过杨柳要替她擦脸的手,朝后挥手,让她们退远点,她眼睛则看着老太太,说着话,“今日呆得久一点,你要不要睡一下?我陪着你。” 老太太斜着脑袋露出只耳朵,仔细听她说话,过了半晌,迟钝的脑袋才明白孙女说的话,她不禁笑了起来,连连摇头。 不能睡了,再睡就醒不过来了。 老太太显得很高兴,但不能说话,她砸巴着嘴,又叫了两声“小”,一声比一声弱。 油尽灯枯,看着老太太那混沌的眼,迟钝的嘴,宋小五就知道那霸道蛮横的老太太这次真的要不行了。 宋小五心中那面对着老太太从来没倒过的墙,这时猛然抖动了起来。 她闭了闭眼,把情绪掩下,跟老太太道:“有什么要吃的没有?” “吃……吃好了。”这次,老太太用尽全力回了她,又露了一个笑。 她凶横了一辈子,面相阴戾,这时笑起来不好看,但她还在使劲笑着,使劲说着,“曾……曾……” “曾孙也看到了?”宋小五替她接,“听说是个小姑娘,不知道好看吗?” “好看,像她娘,是个好看的小闺女。”张氏听着祖孙的对话,明明一个笑着一个没什么表情,但她就是心酸无比,眼泪流个不停。 “对……对……” “那就好。” “对……”老太太还在说,“对……不……” 对不住,老太婆子给你添麻烦了。 老太太的眼里有水光,宋小五看懂了她的话,她握着老太太的手,摇摇头:“没有的事。” 她别过头,忍下泪,跟老太太道:“以前也没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没觉得你做错过事。” “啊?”老太太愣了。 “嗯,从没觉得你做错过事。”宋小五跟老太太重复。 世道对女人没怎么公平过,像男人,浪子回头就是金不换,只要回头,做错任何事都可以原谅,但女人不行,犯了一点错,任何一点错,都要付出致命的代价,没有人什么原谅她们,连她们自己都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老太太逞凶一生,她蛮横,她无理,她用这些抵抗世道和命运对她的不公,用此泄恨。 她憎恨对不起她的人,厌恶不喜欢她的人,她在用她的方式嘶吼倾泄她的痛苦难受,而这世道没有拯救她的办法,她早已病入膏肓,不可改变,也无可救药,但一旦有人给予她一点爱意,那爱意里没有同情可怜,没有偏见厌恶,她就如久旱初见雨水的土地,孜孜不倦地渴求着、乞求着那点善意。 老太太从青州到燕都,离乡背井,就是为了她的那点不带怜悯的善意来的。 她为心中想要的那点好,不顾老迈之身,不顾世俗成见,踏破千山万水而来,这种追逐,何尝不是一种勇敢? “多谢你愿意为我而来。”这世从小宋小五就没掩饰过自己,自认与老太太平等,从来都是以平辈之礼待她,她与老太太相交是以祖孙相称,但相处之间都是用平等的方式,而老太太接受了,也来了,对老太太来说这是一次必定而行的赌博,对宋小五来说则是一场惊艳的见识。 “啊?”老太太张着嘴,不断地“啊啊”出声,泪水流满了她的脸,末了,她呜咽起来,痛哭流涕。 她就像一只踽踽独行一世,临终要哭遍一生饱受的苦难的老兽一般,她歪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哭着合上了眼。 这一合,她的眼没有再睁开过,等到她的哭声止了,别人的哭声起了,宋小五上前替她舒展开身体,轻轻地挪好了她的头,看着老太太安神的睡容,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掉落了下来。 “等久点,等年景好了,再去投胎。”等到了那个容得下她的倔强的时间里,她会发光。 宋小五说完,闭眼叹息了一声。 这时间的漫漫长河,有多少生不逢时的女人,死在了那些无人能懂的黑暗当中。 ** 老太太的丧事处理得很低调,宋家一家人在商量过后,打算让老太太在家中停棺两月,等冬天再行埋葬。 这时百官进都领封,丰收盛宴即开,这是国宴,这当口谁家都不敢大行操持丧事添晦气,宋家上下有数个朝中重员,更是要忌讳。 怕沾了晦气折了喜气,大多数朝中官员吊唁之日只派了家中儿孙过来,有那尤其忌讳的,只派了家中下人,不过也有诸多与宋韧交好的朝中官员皆亲自前来祭拜宋老太太。 宋家三兄弟的一些同僚相识之人也有不少前来。 皇室宗族这日也来了不少。 符家是符先琥夫人当日就过来奔丧,吊唁之昌,符先琥带了家中膝下所有儿孙都过来给老太太上了香,磕了头。 太傅董之恒这日出来了。 宋家的吊唁只行了一日,不到傍晚就关了大门,次日皇帝下旨,追封宋老太太为平善夫人。 不日,丰谷宴开始,百官入朝,受封接赏。 宋家丧事在身,无人入朝。 这日不是大朝,德王这一年上的都是大朝,皇帝的小朝会他很少前去,都是请托在府,是以这日德王提前了半个时辰,赶在辰时进宫受赏的官员前面进了宫,但在金銮展里已到的百官中没找到宋家兄弟们的身影。 他之前知道宋鸿湛在都城的这三兄弟,只有四郎作坊手上的事没丢,大郎是长孙,已自动请辞守孝,三郎已接上官安抚,这一段时日都不用去兵部点卯行事,这次他大侄子没费吹灰之力,宋家的两位猛虎之辈就消失在朝廷当中了。 想来他侄儿晚上做梦都要笑醒。 德王没找到人,就收回来了眼,想来他大侄子也不会下令请宋家的人来,哪怕这丰谷宴,有宋家人一半的功劳。 而这,他大侄子真做得出来,也不怕人冷心。 德王妃这几日心情不好,德王跟着心情不佳,连着好几个日子这脸上也没了往常惯有的笑。 笑嘻嘻的德王一不笑了,让人看不透心思,众人就对他畏忌了起来,连带请安都格外带着几分小心,没人敢像此前一样放肆与他说话。 德王之前跟他们交好,请他们吃了几次酒,还带他们去他的新庄子打过两次猎,众人当德王改了性礼贤下士,这下德王脸稍稍一变,鸿沟又明显出来了,且丰谷宴马上就要办了,这是举国上下的大喜事,是圣上的德恩,这时候就是有人有心跟德王交好,也不敢和德王太过热络,遂纷纷避着他,好在德王身边有宗族中人随时跟着,没让他这朝上朝下行走成了孤家寡人。 德王一进来没找到人,周家几个在朝为官的官员已走过来了。 “皇叔祖。”礼部侍郎领着宗族的自家兄弟快步走了过来,等兄弟们问完安,他接道:“叔祖,这边请,您的席位宫人已备妥,我这就带您过去。” 不等他多说,有公公小步跑来,腆脸笑道:“德王爷万安,圣上有请。” 第213章 燕帝正在庆丰殿后面的平安阁里面见各州的来臣,见到德王见来,扬声笑道:“皇叔来了,来,来,诸位贤臣,来见见我大燕皇叔。” “参见德王千岁大人。”德王一进来,屁股紧挨一点位置的臣子已站起半拘着身,皇帝话一发,就异口同声给德王请了安。 “免礼。”德王朝他们颔首,抱拳朝燕帝,“陛下。” “皇叔,来,坐。” “是。” 燕帝很高兴,说话之间举手投足动作甚大,德王漫不经心听着,话意涉及到他,他也不插话,态度很是轻忽。 等到差不多要到吉时,他等这些臣子们退下走远跟燕帝闲聊了几句,这才告辞,与他们隔了一小段时间才去丰谷宴。 他一走,孙公公小声在燕帝身边笑道:“德王爷今天倒是知礼多了。” 倒知道忌讳了。 燕帝端坐,由着小太监整理仪容,闻言脸色不变。 “这人呐,多收拾两次就知道疼喽。”孙公公跪下给皇帝检查鞋袜。 他以为圣上高兴听到这话,没成想,燕帝一听眉头反倒一皱,孙公公立马噤声,不敢言语。 孙公公当这是收紧宋家那边让德王叔收敛了,燕帝却不敢这般认为,他最了解皇叔不过,皇叔就不是收敛的人。 就怕在后面哪等着他,燕帝这一下,面见列位丰报大臣的好心情瞬间就淡了,这前去庆丰殿的路上,他身上那股不愉的气在不经意之间外泄,吓得内宫的人一路不敢吱声,到了庆丰殿,让之前不少见过他与他笑颜过的臣子们不敢直视龙威,心里愈加对燕帝臣服。 丰谷宴上德王也不寂寞,宗室那边的人围着他们这个小祖宗欢言笑语,掩饰住了朝中臣工无一前来朝他敬酒的事情。 有与宋家亲近的年轻小臣欲要前来,不过半途被好友同僚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到了席末,德王跟皇帝请罪要回,燕帝一听,意味深长笑道:“这是皇婶在府里等您回呢?” 席末是赐赏歌伎舞女的时辰,今日内宫司乐坊泰半的美人儿近百人皆出现在了殿堂,其中不乏柔媚挑逗人心的绝色美人,饶是燕帝见惯了各路美色,也不禁心头一热。 “不等我,我也回啊。”德王就没要过这好处,他这大侄子以前给过一两次,后来不也不给了? 这是不承认,燕帝笑而不语。 德王也不在意这点,以前诸人当他对宋家女鬼迷心窍,被小辫子迷住了,现下就当他忌讳宋家,忌讳她,不敢多占美色,就从来没有想对过他的一刻。 个个人精,如何没有猜对的时候? “陛下,臣告退。”德王再行告辞。 “也好,那朕就不留你了,皇叔且等片刻……”说话间皇帝朝身侧略一颔首,很快就有太监带着一位国色天香,肤如凝脂,娇媚可人的少女走到了他们面前。 “参见陛下,参见德王。”少女声音娇如鸟鹊,她小声怯怯地请着安,娇弱的声音如同带着一把能勾动人的勾子,不禁让人驰魂夺魄。 绝色美人,燕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方才朝德王望去。 德王也在看美人,心想回去得跟王妃说,他在宫里见着绝色美人了,燕帝一看过来,他看着美人,摇着头,嘴里道:“给我的?不了,给我浪费了。” 他说着望向了燕帝,轻浮忍不住发作,朝燕帝挤眼:“给您喜欢的大臣,岂不对您感恩戴德?” “皇叔不必客气,这是朕……” “哪儿啊,给我没用,美人是好,但能有美色就是最大的能耐了,可德王府不养闲人呐,府里今年穷得很。”德王也是心疼,叹了口气,“尤其养美人也甚费银两。” 燕帝一怔,“那朕赏……” “不不不,”德王举起双手朝他摆手,“你留着,你留着。” “可是皇婶……”燕帝又意味深长。 是王妃介意,他怕王妃吗?是也不是,德王偏头一想,王妃不会介意,但到时候怕真是会如了大侄子的意,跟他生疏了。 他是明知前有深渊,还会往里掉的人吗? 德王知道这是他大侄子逼着他说他怕王妃,畏妻的话,便实诚道:“你皇婶不在意这等小事,就是一来带回去养着费钱,二来拿回去也没用,美人看两眼知道了世上有这等美色就好,看多了,我心里疼,想的都是我花在她身上的银两,怎么高兴得起来?” “要是银两的事,朕……”燕帝的话,在德王鼓起的眼色当中止住。 “到时候是我不高兴,拿个不高兴的物什回去,陛下,您看我不曾傻到这步罢?”德王生气了,脸色大变。 燕帝眼看气氛被王叔弄僵,下面已有人往上面打量了,怕多生事端,便朝德王笑道:“既然王叔不想要,那朕就不勉强王叔了。” 偏生要说两句难听的,坏了脸色才知收手,就不知道适可而止? 他这大侄子,十年如一日无所长进。 德王沉着脸,这次表里如一不高兴得很,“微臣谢过陛下。” 德王高高兴兴地来,回去脸拉得比驴还长,气愤不快地走了。 回去后,他跟王妃抱怨:“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他让这个不好过,让那个也不好过,他到底图什么?往后我们就会让他好过了?” 宋小五正在审核文书,没出声。 “王妃!”德王更愤怒了。 德王妃勉强回道:“只让你不高兴了而已。” 德王气得炸起:“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王妃被他嚷嚷得分了心神,眼睛总算望向他了,她朝德王拍了拍身边的长背椅,德王一个箭步过来坐下,嘴里道:“可不是我非赖着你。” 是她让他过来坐的。 他一过来,王妃就往他身上倒,德王伸手,美滋滋地搂住了她,闻着她的发香,心猿意马忘了之前的事:“王妃,你身上好香。” 王妃止住了他乱摸的手,把手拉到嘴边亲了一下,方转脸看着他微笑道:“自古以来,美人计皆上等良计。” 她微微抬起侧脸,这个角度的王妃睫毛微漾,红唇如焰,夺人神魄,让人心驰神荡,德王喃喃:“小辫子,你好美。” “如何?” “真的,你好美。” 使了美人计的德王妃忍俊不禁,笑着掉回头,低头吻了吻放在她腹上的大手。 小鬼,依然可爱。 让他目眩神迷的脸回去了,德王这才回过神,臊得不由有些脸红,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立持正经道:“是如此,民间有话,人生有三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圣上赐美人,岂不是三喜加身?” 得圣上恩宠,升官发财有了,还不用死老婆。 宋小五真真是被他逗笑了,倚着他胸笑了好一阵,带着那个看着她的人也笑了好久。 笑罢,她道:“别管他了,见招拆招罢,我们重要的是晏地那边的事。” 她要是皇帝,她会不择手段养民育粮,打造武器,开拓军队,尤其是在资源紧张的时候,更要紧迫其事。 丰收是要庆祝,但少庆祝一场,不会让他失掉臣心。 臣要嘉奖,可民乃根本,壮大他们是首当其冲的,只有他们壮实,富裕,国土才丰茂,人丁才旺盛,国力才更坚实。 但第一年,燕帝就叫回了臣子,收买臣心。 哪个是首,哪个是次,他就没平衡对,至少,宋小五对他的手段不看好。 她之前还对他逼压德王府释放良种,壮大自己打击对手的事高看了两眼,现在这想法她得收回来。 “是了……”王妃说到晏地,德王脸色真正难看了起来,这次丰收,是牺牲了晏地得来的,虽说能造福万民是他的福气,是周氏子孙应该做的事,但皇帝的行事让他对此的喜悦大打折扣,更何况,晏地失掉了一年的存粮,兵力大减,王妃与他要做的很多要成行的事就要搁浅了。 德王低头,看着王妃平静的脸,难掩心头难过,道:“对不住你了。” “别说这些,尽快尽力弥补就好。”对不起无用,有用的就是想办法把空缺补上,这不是男女情爱,情爱当中说些甜言蜜语有益身心,实事却是必须付出行动,方才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你不怪我?”德王抽鼻子。 都是为了他,小辫子才不断妥协让步的。 宋小五本想让怪无用,但一想,这可是她男人呢…… 她便道:“怪能让你心头好过些吗?” 德王点头,“能。” “那我怪你一下。” 宋小五抬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咬了一口,当是怪了一下。 这把德王逗得“扑”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如获至宝一般把她抱到腿上坐着,轻摆不休。 就跟心头开了花似的,德王越想越好笑,越想心口越甜,他忍不住把王妃扑倒在背椅上,痴缠了起来。 第214章 九月燕都落叶纷飞,宋晗青上德王府,跟堂姐商量过问祖母下葬之所。 燕都不是宋氏子弟的根,宋家在此落地生根,没个两代数十年的年景是不行的,为恐日后生变,宋晗青对祖母下葬之所尤为谨慎。 宋韧亦如此,他不便请来,就让侄儿来了。 宋祖母落坟之地,免不了日后是燕都族人死后的落脚之处,是大意不得,宋小五本想晗青之妻是符家之人,与符家有了合作,沉落也不易,但转念一想,姻亲之事是两姓之好,行两姓的方便,他日起了闲隙,过河拆桥翻脸无情恩断义绝的姻亲也比比皆是,对此不能有依靠的心思。 是以她让人去请去了宗堂的德王,让他中午回来一趟,这厢留了宋晗青的午饭。 宋晗青看堂姐要等德王回来说话,便耐心等下。 他比以前更沉得住气,已不是轻易让看得穿的人了,宋小五见状,让人先请了世子过来。 世子那边很快有下人回话,道:“回王妃,世子爷说眼下功课繁忙,等得空就马上过来拜见青舅父。” 世子主意正,拒绝王妃不在话下。 下人此话回罢,宋晗青看了堂姐一眼,却见她摇首起身,与他道:“丁老师正予他上课,我俩同去一看。” “是。”宋晗青知堂姐口中的丁老师乃牧羊老人,其师师承前朝编写珠算此书的大儒,此人从小就是神童,在民间有名,但他仇恨朝廷,冥顽不化,中年没落无名,因被德王府请进王府再次名声大振,其来历才又被人知晓,交口相传,津津乐道。 宋小五到时,丁老人正在上课,见到她来,施以浅礼便不再过问,世子亦如是,与母妃舅父施了薄礼,又正襟危坐听老师讲课。 宋小五偶尔会过来旁听,世子与他的老师们已从大惊变成习以为常。 这一节课近半个时辰下来方才下课,世子过来跟舅父说了几句话,问及舅母表妹安好,便告罪带着士卫前去武修。 世子近日课间的武修是爬山。 德王府中间立了一座高达五丈的假山,乃德王府铁卫带兵一百两天筑成,世子每日课间有两柱香的时辰练习轻功。 只见王府铁卫几个飞纵就跃上山头,往下抛下绳索,世子冷着脸把绳子系上腰带,一系好就踩上了假山,身形轻快往上攀岩。 跃过一丈,世子就慢了,宋晗青细看,发现一丈之上落足之地相隔甚远,手脚很难够着,世子须纵上跳跃才能攀附其身,着实险也。 这也太危险了,宋晗青侧头,看向堂姐,见她神情专注假山之上,又回头仔细打量起了世子的登高。 世子已满头大汗,正咬着牙紧紧攀住手上够着的挂钩,一等稳住身形,他大声“啊”了一声,随着叫声往上跳起,一脚险险踩住了他之前手上攀附之钩,身子扭曲地挂在了半空当中,一派眼看就要掉下来之势。 宋晗青怕他掉下来,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却见世子又是一声吼叫,身子弹起,另一脚飞快踩在了另一手将放之地。 他稳稳落住,上升了三尺。 了不起,宋晗青心神一荡,精神一振,为世子喝采,“好。” 他一脸高兴转头,发现侍卫与身边堂姐皆一脸如常,不为所动。 他一顿,宋小五看到,朝堂弟浅浅颔首致意,就掉头面朝假山而去。 宋晗青立马收住心神,也朝高山看去,世子已在仔细打量他头上方的形势。 这次,上面的挂钩更是往上多增了半尺,世子看罢,咬着嘴大力呼吸积攒爆发力,不等他再纵上一跃,站人亭阁之上的铁卫吹响了口中的哨子。 时辰已到。 假山上面的铁卫抖动了手中的绳索,饶是世子不甘不愿,也只得从半空中跳下来,满脸铁青。 他很是生气,解下绳索大步就往书房走,走了几步方才想起今日青舅父也在,这才按捺住脸色转身过来,跟舅父告罪,“周承失礼,望青舅父谅解。” “无碍。” “课时已到,外甥先走一步。” “好。” 硬梆梆的世子走了,没与他母妃打招呼,宋晗青一怔,转头看向堂姐,看到了她一脸的笑。 宋小五正失笑不已。 “这……”宋晗青不解。 “世子生气了,”宋小五示意他随她走,与他道:“嫌在我面前丢人了。” “承儿是个好孩子。” “他好胜心强,厌恶失败。”宋小五上了长廊木阶,回身看着堂弟,等他上来了方才转身接道:“如此甚好,是我跟召康的孩子。” 强壮的体魄,坚强的意志,厌恶失败的好胜心,加在一起就会形成钢铁的力量,足以让他处理好他的人生当中遇到的所有问题。 “是。”宋晗青躬身,低首,应承,隐约明白堂姐带他来观看世子之意。 圣书以和为贵,行中庸之道,好淡泊明志、物以致远之德,然堂姐言下之意与世风竭然相背。 但宋晗青懂她的意思,入世行兵诡之道,靠的是血气、力量,计谋,只有世外不染尘埃不沾世故之人,方才能说世外之话。 不争不抢,得的是外人嘴里的名声,凄惨的是自己和家人,胜利的是那些满嘴荒唐言然而名利双收的小人。 然堂姐从不小看小人,依她之意,胜利者就是胜利者,能打败圣人的小人也是胜利者,他要是把你踩到脚底下了,你就是吐干嘴里的口水也淹不住他分毫。 唯有打败他,立于不败之地,才是胜利。 “晗青懂了。”百绪转念之中,宋晗青明了了堂姐的意思。 “哦?”宋小五笑笑。 他难得来一趟,日后她要跟德王退居晏地,家人多见一面就是少了一面,趁时光正好,不凡多说几句。 宋小五见他是真懂,下了长廊,带着他往湖边走,“圣人书,百家言,自有其长处,但历来建功立业成大业者,翻看史书上下,有几人是墨守陈规者?” 宋晗青是懂圣人书长大的,懂的是书上之道,他有宋家教导,倒也贴近官场实情,但也许是他随老太太从青州而来,在叔父和与她这个有过过节的堂姐眼皮子底下谋生,他自有他谨小慎微的一面,连带的,他也把这行事带到了官场上,守大于攻。 有宋家他吃不了什么大亏,但他只守不攻的话,对他大大不利,无形中也给宋家添加了负累。 他身在如今的处境,不是无过无失就万事大吉了,无能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温和处世,万事与人为善的宋晗青脸皮顿时发烫,诺诺了两声,嘴皮掀起,但话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那打倒我的气势,掉哪去了?” 听她说起小时候,宋晗青臊得满脸尴尬,诺诺道:“您,您别说了。” “捡起来罢,这次就不要再为赢得他人注目而击倒对手,这次为自己,为守护自己的家,为你的志向、你的信念,为成为你孩子的榜样,可好?” 宋晗青热泪盈眶,低头回道:“好。” ** 德王中午回来,膳后三人进了书房,宋小五给他们说了她想给老祖母安葬的地方,地方挑在离禁山,天坛不远的一处名叫小龙山的小山头。 这是以前德王避暑的一个地方,里面有个小山谷,地方不大,山坳处有一条瀑布,还有一条因瀑布而成的小溪流,夏天很是凉快。 这处山头被先皇赏给了德王,但这是嘴头上的赏,没有明文下达,也就没有地契诸如明归德王的文书。 要是把这山头送给了宋家,德王的麻烦少不了,要是皇帝在此事上大作文章,叔侄俩之间就又要大起波澜了。 这事是件大麻烦,但德王一听王妃要这个山头交给宋家,想也不想地道:“好,就葬在小龙山,给了。” 这一个败家子,换当皇帝,就是个为博美人一笑舍江山的货,宋小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德王被她瞧得背寒,但一想这是为她做好事,立马挺直了背大声道:“你要我才给的。” 前个儿他在宗室一个三服内的儿郎冠礼上,给了他周氏儿郎一个庄子当成年礼,回来后,王妃就是这样看他的,晚上还收拾了他一顿。 过程太煎熬难受,德王刻骨铭心。 “娘娘,这事怕是不妥,叔父也不会答应的。”宋晗青乍闻此言心下一抖,等到夫妇俩说罢,忙张嘴颤声道。 小龙山小龙山,沾着一个龙字,又是皇苑禁地,给了他宋家,德王要被全朝上下参死。 “这事王爷与我会处理好,你们俄且先等着消息,”宋小五见他一脸不认同,解释道:“到时候就是后面的人翻脸无情,我们也会让他们无法大肆动到祖坟。” 这是留守燕都的宋氏家族族人埋骨之地,而宋家与德王府在那一位面前风头正盛,想要了了而过不是易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欲静,就要把风口截在源头。 “兹事体大,还请王爷与娘娘三思。” “不思了……”德王翘着腿,道。 一道就看娘娘瞥了他一眼,腿顿时僵住,他不禁揉了揉受惊的腿,拍了拍它权当安慰,转脸和颜悦色地跟宋晗青道:“这事本王自有主意,你且回去与我岳父舅兄他们一道等消息就是,无须焦急。” 第215章 得了德王的话,宋晗青感激涕零,临走前朝夫妻俩大拜磕谢,又免不了心中担忧,几次忧虑地朝堂姐看去。 宋小五当作没看到。 他走后,德王无忧无虑地跟王妃道:“你这弟弟,心太重。” 王妃亦当作没听到。 若想生活平静,免不了充瞎作聋。 只是德王不依不挠,王妃不理会,他偏要厮缠,不一会儿,王妃从无欲无求的云端被他攥下来,捏着他的脸,平静无波的眼里满是火气,眼睛因此烁烁发光,“再不闭嘴就堵上你的嘴!” 德王马上先替她握住了自己的嘴,看着生动美丽的王妃,眼角眉梢皆是笑。 ** 第二日,德王就去皇宫跟燕帝报备此事了。 燕帝近来对王叔颇为宽容,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都不避讳对他这个王叔的亲近,德王受燕帝万般敬爱之事又传于了民间,百姓对德王的受敬宠瞠目结舌,对燕帝的孝顺更是尊崇不已。 圣上至孝至纯,当为天下表率。 换以前,皇帝要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德王免不了要跟他置气几句,就是不如此,也要摆个脸色显示自己的不高兴,现在他看开了,见到皇帝就跟在自个儿府里一样高兴——反正他要是不高兴了,他大侄子心里不定怎么开怀,还不如他活他自己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德王来之前,还偷亲了王妃一下,他偷偷摸摸的,把正在做事的王妃吓了一跳,白了他一眼,德王一路想着那个白眼哼着小调,背着手,迈着大步,高高兴兴来了皇宫,见到皇帝,跟皇帝请安,笑得白牙发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皇帝一怔,尔后笑道:“皇叔免礼,皇叔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哪有什么好事?”德王一挥袍,直起身,用眼神问皇帝能不能坐,皇帝一摆袖,他施施然坐下,掸了下衣袍,“进宫来跟您说个事。” “何事?” “我家王妃娘家祖母不是一直没寻到地方入土吗?我就给寻摸了一块地给他们,就小龙山那地界,来跟你先打声招呼。”德王说着,怕他大侄子跟他装听不懂大白话,着重道:“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打声招呼而已,不是来寻求意见的,更听不得反驳。 燕帝眼睛一闪,神情慢慢沉肃了下来。 德王不怕他这一套,先出言道:“先皇给我的就是我的了,不过你……” 小肚鸡肠的,不打招呼事后不定要怎么拿捏我呢,兴许还要鼓动文武百官弹劾我,老子的名声就是被你弄得坏上加坏的,德王含含糊糊把这些话几个词含糊带过,接道:“唉,反正就是来跟你先说一声。” 但他把意思全然表达出去了。 朝廷上下,皇帝内外,甚至全天下,都没有比德王更会表达其喜怒哀乐的人了。 比他当年在大臣门口打滚尤甚。 燕帝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看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德王,心中生怒,不由冷笑了两声。 “哎呀,你就说行不行?” “朕如若没记错的话,小龙山身处龙脉……” “早八百年不是了,要不皇兄哪敢拿那赏我?早先还有监天钦的人说那地方不太好,还做过一场法事呢?要是龙脉,皇兄哪会给我?只可能给你。我看这地方当年作过法,阴森森的是个夏天的好去处,不过我现在府里凉快,用不着此处猎奇,赏过我王妃娘家也好,物尽其用,您说可是?” 燕帝怒笑,“那是皇家之地,百姓禁足之地,岂是……” “您就不能好好应我那么一两次了?”真是个丧门鬼,每次不管怎么高高兴兴地来,说几句就要不开心了,德王觉得自己心够大的了,但不管他怎么想得开,跟他这大侄子多说几句他就没好气,他拉下脸,“之前你宫里妃子生个孩子,你都能赏她娘家主脉山下的千顷良田,我只是给我正妃娘家一个小山头葬老祖母,给的还不是你的,你就下我的脸,下我的脸很开心吗?” 燕帝顿住,德王也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他。 半晌过后,燕帝才道:“此事不能相提并论?” 德王快要被气死了,起身道:“跟你说过了,我回去回话去。” 说罢,气冲冲地往外走。 但走到门边,又被燕帝叫住了。 燕帝这次叫他回来,口气好了很多,叹了口气道:“此事如是小王叔所愿,就依您罢。” 然后又补道:“父皇给您的,就是您的,谁也拿不走,朕亦如此。” 德王听了个表面,一下子就高兴了,等回家路上一琢磨,觉得他大侄子话中有话,其实是在暗指他把他皇兄给他的山头给了人没良心,于是一回到家,他就跟王妃说了皇帝说的话,问她道:“是不是我多想了,他没这个意思?” 王妃靠着他的肩,微微一笑,不掺和这叔侄俩的事。 德王其实知道他大侄子就是这意思,堂堂一国之帝,不行大男儿光明磊落之风,反倒把妇人的那些抠抠索索意有所指学了个七七八八,心不在正事上,行不在正道上,燕国不倒反兴,当真侥幸。 就是他,也是软弱,无数次站在他大侄子那边作想的德王知道,如若不是王妃出现,他不是早因心伤死了,也会死在他侄儿之手。 “你会不会有时候也会想掐死我?”回忆往事,心虚的德王小声地问靠着他肩膀的王妃。 宋小五摇头。 “你说真话,我不怪你。”德王不信,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可气。 宋小五还是摇头,道:“不曾,倒是……” “倒是什么?”德王紧张。 “倒是你初初看我的脸,至今记得。”那样忐忑,那样爱慕,这是宋小五这一世以来,见到的最为生动,用眼睛和神情就能表达出感情的人,他的渴望那些强烈,强烈到心如死石的宋小五都能感觉到他的请求。 “小辫子……”没料到王妃会作此回答,德王感动得一塌糊涂,抱着王妃就把她压到了榻上,埋在她脖子里的眼睛红了起来。 他好爱王妃啊。 不止爱王妃懂他,更爱王妃懂他,还把他要的都给了他。 ** 此后,德王又进了趟宫,送上了德王妃让他给皇帝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种新农作物的种植,以及两样矿产之物的提练之法,外加一本府内老师在前人基础上所作之《算经》以及一本王府经营多年,多人所著的《气象志》。 德王府倾尽所出,得回了一旨皇帝再次加封宋氏太夫人为慈贤大夫人的诰书,以及一道把小龙山作为宋家世代埋骨之地赐予宋家的圣旨。 宣旨之后,宋老太太入土的日子当日就定了下来,来送日子的是宋大郎。 宋小五已有许久没见到他了,宋大郎比起此前老去了许多,加之眉峰严厉,已是一个颇为肃穆的中年人。 宋韧为了跟皇帝明志,已不插手朝廷内外任何事务,连有关于家族之事,都交到大儿子手中,现在代宋韧出面的人已是宋家大郎宋鸿湛。 见到大郎,未料他竟如此老去的宋小五瞥了他一眼,竟不忍多视,垂下了眼睑——这是知她生来怪胎,她年幼时还是会蹲在地上要背她出去玩耍的人。 时间无情,竟催人至此。 “近来可好?”宋鸿湛坐得离德王夫妻很近,他坐在他们下首,座位虽有上下之分,但不过一臂之遥,近得他能看清楚妹妹垂下的那两抹眼睫毛的跳动。 她从小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长大了一样纹丝不动,嫁了人之后,宋鸿湛才能从她身上清楚地看到欢悦之情。 她是欢喜德王的,这一点,他们全家上下都明了,说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失落,尤其这些年,妹妹因德王和局势冷淡了娘家,他和父亲都知道,他们跟她的缘份已越来越浅。 也许不久之后,缘份会浅到相见都不能。 “甚好。”回他的是德王,对于这个眉头不时紧皱的大舅子,德王已无较量之心,此时难得好心,还宽慰他道:“小五在府里好得很,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你们在家要保重自己,不要让她分心。” 宋鸿湛淡淡一笑,拱手道:“家中一切都好,王爷和妹妹不必忧心。” 宋小五这时回头,看向大郎,半晌她无声叹了口气,与他缓缓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莫强求。” 不必把一切都担在身上。 但宋小五也知,大郎做不到。 他是宋家长子,生于宋家长于宋家,他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希翼,期望让他成为了现在的他,也注定他要背负着这期望所代来的责任一辈子。 别人走错一步,只是毁了自己,他走错一步,就是毁了一个家族,如何轻松得了? “是了。”妹妹的关心让宋鸿湛勾嘴一笑,眉头松驰了下来,轻声应附她道。 哪会听呢?就是她,多活了一辈子,还是该计较的要计较,该算计的要算计,放不开的就是放不开的,人岂是道理能左右的?宋小五摇摇头,不再劝了,朝他道:“留下一道用顿饭再早也不迟。” 说着她站了起来,“我去去厨房就来。” 这是她要洗手做羹汤,宋鸿湛看着她带着仆从快步而去,等人不见了,回头朝德王苦笑一声:“以前我当她嫁给您会身不由己,如今看来,您和吾妹当真乃天作之合。” 德王可从未在大舅子嘴里得到如此称赞之话,不禁大喜,抚掌一笑,眼睛都亮了:“舅兄此言甚诚。” 这话说得太诚实了,他喜欢得紧。 ** 德王欢笑,宋鸿湛苦笑不止。 宋小五下厨做了几样菜,领了世子与北晏,与舅父执箸一席。 席中杯箸交错,相谈寥寥,甚是平常,似是寻常家宴,末了,世子得母亲嘱咐,送舅父出门,见她只吩咐完就沉默不语,看出了她的难过来,心中顿时酸涩,冲口而出:“您想送便送。” 管世人作何他想。 挚子执拗,犟劲一起,大有掀翻天地都在所不惜之势。 宋小五微微一笑,轻抚了下他的头,道:“去送罢。” “母亲!”世子捏拳,肩膀颤抖,“您是德王王妃,德王府城府主母!” 您不能随心所欲,谁才能? 宋小五牵了他的手,送了他到门口,俯下身正了正他的世子冠,微笑道:“去罢。” 做不到的事便不能做,谁都要依势而活,依势成势,方才是永久之道。 她能忍下的事,想必以后她不在了,往后念起她,她的孩儿在失势之时也能多得一分蛰伏之道的信念。 为人父母,能给予孩子最好的教养就是以身作则。 小世子挥袖而去,气势汹汹。 近候在侧的杨柳看着世子的背影,担忧地叫了一声,“世子。” 宋小五却毫无担忧,看着世子愤怒不甘,但生机满满的背影,欣赏不已。 浓烈的胜负心,对世事的不满,是驱使人不停往前走的动力。 成功是野心与能力齐具者的战利品。 这夜半夜突然狂风暴雨,第一道闪电下来,宋小五就被惊醒,她当下掀被下床,握着手中剑站于大门门中,守夜的闻姑带着侍女进来,大风冲进,冲起了她的衣裳与长发,黑暗中执剑而立的德王府,尤如地狱当中持剑而来的鬼魅。 “出去。”后宋小五一步下床的德王冷然朝侍女们斥了一句,抱住了身前的人,在她耳边安抚地连嘘了几声。 宋小五任由他抱着,待她抬眼看清了外面的雷鸣闪电,隐在暗处的暗卫也出来报府中内外没有什么动静她,她放松了身体,放任自己倒在了德王的怀里。 “下雨了。”凉风打在脸上,宋小五看着乌黑的天空中那些刺眼的闪电,听着雨声哗哗而下,打在地面石砖上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下雨了……”德王抱着她微凉的身子,接过了闻姑无声奉上的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 他没有看向天空,而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怀中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不在乎外面的雷鸣闪电有多恐怖,有多奇异。 这世上最奇异的景象,已在他怀中,窥探一生也不会有厌倦之日。 身上暖和了起来,他大手的温度,烫到了初闻炸雷掀被而起的宋小五那颗冰冷紧绷的心…… 她回过了神,良久,她道:“我定会护住你们。” 再如何让自己坚硬,她也做不到无畏。 她还是前世的那个她,只要她想做到的,哪怕是油尽灯枯,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我也会。”她冰冷的神情,坚定的语气让德王久久无法言语,半晌后,他沙哑着回道。 他亦然。 她能为他做到的,他也想,他也愿意。 “好。”这次,宋小五真正地回到了人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投入了他的怀中,不再去看那一次次提醒她不属于这个世道的奇观异景。 她在乎了又如何?既然她来到了这一世,那便努力到她咽气的最后一刻。 ** 燕都连下了数日雨,宋家祖母出殡那日早上,天空已放晴,只是路上泥泞,一行人送完葬回来,已如在泥地当中打滚了一翻。 从皇帝下旨到宋家祖母入葬,不过区区六日,是以宋家祖母能得风光大葬,墓却修得简单,比不过那些同等诰身,已归天命的命妇的大墓,规格甚简,倒也给宋家得回了一些简朴持家、宠唇不惊的名声。 宋小五的身份,本应不该出面抛头露脸送祖母,但她素衣简发,隐于宋家女眷当中,从出门到入墓,送了老太太最后一程。 宫中燕帝得此消息,冷笑了数声,冷嘲道:“听起来这孝心可嘉。” 不过狠起来,她也不会当自己是宋家女就是。 小王叔唯她是从,她做的任何都是好,同样的事他行来就是小肚鸡肠,没有天子之风,当真是可笑。 这厢宋小五回来一身泥泞,麻衣膝盖以下一片乌糟,陪她一道送葬的德王与世子也没好到哪去,她一回来有事要吩咐,没顾换衣裳,道等下回王府再换,他们也就没换,跟随宋韧等宋家人前去前堂,与前来送葬此厢辞行的亲朋戚友道别。 一家人身上最干净的就是一路被父母兄长抱于手中的北晏了,北晏今日安静乖巧无比,父兄一长,姑姑端来温水,她便双手去捧,接来杯子小心翼翼地送到母亲嘴边,“母妃,喝水水。” 宋小五摸摸她的小脸,低头喝了一口。 此时,此前被她送回来的老莫叔老莫婶被下人搀扶了进来。 此次,宋小五要送他们离开,在此静坐下来,想的都是这些年来这两人对她的偏爱,那些偏爱当中不乏愚忠与自身命运与地位的不得已攀附,但确切受好的是她,得到了偏爱的也是她不假。 见二老进来,她眼睛格外柔和。 “小娘子。”被她以闻姑姑前来郑重传叫相请,两老路上已经哭了一路,之前他们离开德王府也哭了一场,但那时候的哭是他们老了,不能再服侍他们的小娘子,但这场哭,他们是痛彻心腑。 之前宋小五已给他们认了一养子,是德王麾下一位忠肝义胆的属下,此人断腿残耳,因掩扶兄弟而负伤,后又因任务伤了一只眼,德王不再让他做事,宋小五观察良久,让他带着妻儿认了老莫叔老夫妻作养父母,然后悄悄离了德王府,去了燕都的近郊生活。 这次老夫人过逝,老莫叔夫妻带着子孙回来送殡。 宋小五之前已和过门来请安的莫家义子说过了她的打算,她打算让老夫妻这次回去后收拾家什,远离都城,隐姓埋名,抛弃过往重新立根立家,彻底不再提起有关于都城的任何事情。 见两老过来已哭得奄奄一息,想来已经得情,宋小五叹息了一声,把小娘子放入了莫婶怀中。 老莫婶抱着小郡主,更是失声痛哭,呜咽道:“小娘子小娘子,您就让老婶死在您身边罢。” 她老都老了,去什么异地他乡呢,那不是她的家。 老莫叔在旁拿衣袖掩着老眼,呜呜地掉眼泪。 “婶奶奶不哭……”北晏拿着小手绢给老莫婶擦眼泪,擦了几下,大眼睛当中泪花闪闪,“莫哭,莫哭了。” 老莫婶更是哭得呜咽不止,小厢房一时之间,只剩两老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声。 但他们记得他们小娘子是不喜哭泣之人,哭了半晌怕遭了她的讨厌,忍住了眼泪,又再三低声恳求,让他们留下,让义子带着孙儿远遁就是。 “那是我给你们的家,你们不守着,谁守?” 宋小五叫退了身边人,让今日皆来了的闻杏杨柳都退了下去,此翻叫老夫妻俩过来,一是道别,二是给他们一些傍身之物。 把东西拿了出来,宋小五把北晏抱回了怀中,放到地上,跟小女儿道:“小娘子,代母亲与莫公公和莫奶奶作别。” “是。”北晏应下,跪下举手作拱,“北晏代母,与公公,奶奶作别!” 老莫叔老莫婶当下扭过头,再行呜咽不止。 与两老告别,又与父母说了几句话,宋小五没在宋家多留,就与德王带着儿女回了王府。 当晚,老莫叔老莫婶与义子义孙回了近州,不多日,举家南迁,自此之后,再无他们音信。 数百年后,一庞大的木姓家族有一子孙因自身兴趣所致,大修祖谱,追根溯源,发现自家祖先由莫姓改姓而来。 ** 这一年的秋末,举国丰收,唯独德王封地晏城收获了了,又遇上百年一遇的沙尘暴,沙尘盘旋于晏地上空,近月不去,晏地百姓投走他乡,眼看封城已成危城,命在旦夕,德王向上请求回封地坐镇。 皇帝不舍,道不愿皇叔回危城受难,愿意留皇叔在都城颐养,派朝中大臣前去晏城帮皇叔解救封地,待封地恢复往日繁荣,皇叔再回去不假。 德王被气得在朝廷大哭了几日,每日都表述晏地用先皇赐他之职,他生是晏地之王,死亦是晏地之鬼,不愿皇帝为他为难,还折耗国之栋才。 两叔侄在朝廷斗智斗勇,惺惺作态,你来我往了好几回,在得知晏地冶练兵造之才已经投诚,在往燕都的路上,又留下了德王世子的那位老师,把晏地的五万护城军砍到了三万,燕帝才松口让这一家子回去。 德王骂骂咧咧地带着王妃世子上路了。 前行时,皇帝令太子代他前来送行。 送别台上,太子含泪与叔祖父作别,情到深处之时行了跪拜大礼,坐于马上的德王见大孙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颇有些忧虑,等一行驶离了都城,他钻入马车,与王妃道:“信儿回去,他那父皇可不见得会夸他。” 太子之重情重义,比德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他当个好儿子好兄长无疑是极好的,但当个太子,尤其是燕帝这样的皇帝的太子,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宋小五沉思半晌,方才淡道:“但愿他有那运气。” 有那长命的运气,有那当皇帝的运气。 这些年德王府一退再退,如若不是晏地已成迟暮之相,人也被皇帝挖得差不多了,皇帝绝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回去。 他对德王府以及德王,已到得理不绕人的地步。 朝廷附和帝王者众多,起初还有几个会为德王府说话的,后来见帝王不喜,还被打压,渐渐地就无人再提了。 但人人心中都有一本帐,孰是孰非,长着眼睛的心里都有自己的数。 而皇帝不择手段挖回去的人,未必是他的人。 正如他的忠臣,有朝一日,未必会是他的忠臣。 第216章 平昌十七年深秋,一早,西北晏城一早有急马持旗入城。 快马一进城门,早已上马等候的两名护城兵夹马相送,等到了王府,传信兵下马抱拳谢过两位兄弟的护送,快跑进府。 护城兵见王府护卫未加阻拦,放心离去。 晏地时有快讯而来,城门不得加以阻拦,但恐途中生变,城门必有精兵等候相送至王府门口交接。 少焉,德王在书房内收到了西北军统帅大将军前日凌晨给他写的信,信中道皇上密使秘密进入了西北他的帐中,西北要完了,他要完了。 大将军在信中火急火燎,跟德王哭诉他要是完了,让德王保他妻儿性命,恩情他来世再报。 德王咋舌,把信给了身边与他同坐的世子。 两苦难父子,王妃入晏地就不管府事,德王几番哀求不成,就要了一个世子当帮手,从此两父子同在书房办公,相依为命。 世子看完信,抬首看向德王:“京中未传来任何消息。” “你皇兄不耐烦了呗。”还能怎么说?不过大将军能撑两年不回燕都,是条硬汉了。 “看来筹划已久。”世子下了定论。 德王哼笑了一声。 西北军他认识的旧人已被换了个七七八八,等大将军这回去一交帅印,西北军他的残余力量就要被割削个彻底了。 不过德王无所谓这个,燕都他都能放手,何况本就不应该在他手中的西北军。 他又没有什么野心。 笑着,德王拿过世子手中的信,喜滋滋地道:“我拿去给你母妃瞧瞧,她还不知道呢。” 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又偷懒的德王。 德王不怕,弯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笑开了颜:“能者多劳,世子辛苦了。” 世子果决地拉开了他的手。 等他父王跳到门口,他身上到底还是存着些孩子气,朝门口不服地喊道:“我也要去!” 德王吓得一转身,连连朝他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一块儿去了,片时就要被王妃一道赶回来。 王妃现在悠悠闲闲,一把草能锄大半天,但可见不得别人躲懒了。 “回头我跟你母妃求个情,改天咱们一家去露宿打猎,可成?”德王忙贿赂世子。 “几天?何时?一道?” 德王苦着脸想:“过几天?” “过几天是哪天?去多久?” “多久是没多久的,顶多一两天罢,你母妃不会惯着咱俩,”说到这,德王唉声叹气,“至于哪天,等我去求过再说。” “且记着了。”世子提醒。 德王摆手,早前的偷懒的兴头没了,背着手,唉声叹气摇头晃脑走了。 养了个跟他母亲一样会对付他的儿子,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路上德王还有些发愁儿子太聪明了不好,经过演武场远远看到正在上骑射课的女儿,大老远的他就喊,“儿,儿。” “父王!”北晏回头一见父亲,顿时笑靥如花,驱使着马儿骑他奔来,快接近人时她一年挺立站立马上,紧接着向前一扑,扑入了她父王的怀里。 德王站在原地未动,稳稳地抱住了娇花的样的女儿,把她放到肩上坐着,拉着她的小手道:“一道找你母妃去。” 北晏脸上笑容顿时一僵,揪着父王的发冠咽了口口水,不确定地道:“不去了罢?昨日才罚过呢。” 昨日她没去上算术课,母妃就让她算了一本册子的题,现在都不知道有没有过关呢。 北晏这般一说,德王想起昨晚女儿撒娇打滚都没饶过的惩罚,也替他儿心有余悸,双手把女儿放下,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那就不去了。” 接着…… “母妃狠着呢。” “王妃狠着呢。” 父女俩异口同声,同时害怕地直拍胸喘气。 “那父王去了。”临别时,父女俩依依不舍。 “父王,我送您一程。”北晏牵着跑回来的小母马,要送她父王。 两人走了不到十丈,送别的尽头就到了,北晏依依不舍拉着她父王的手,“父王,您空了记得来看我啊。” “且放心着,一得空就来陪你玩儿。”德王一如既往,大方朝女儿保证。 “父王,我舍不得您……” “儿,我也舍不得你……” “王爷,不知王妃此时还在不在百草园?”父女俩又开始依依不舍,身后的侍卫只得出声打断他们。 德王一听“王妃”两字,被女儿迷了的眼这下睁得开了,当下就松开了北晏的手,“儿,有事,我给你母妃送信去。” “使得。”腻上这么一会儿,趁机偷懒休息了片刻的北晏也满足了。 她是晏城的女继承人,母亲跟老师对她的要求很高,她亦如此,就是有时候实在累得不行了,才会想法设法让自己休息片刻。 且这也是母亲默许的。 父女俩这次果断作别,小郡主策马往校场跑,束成一束的马尾在空中飞扬,德王回头看到身着荷绿色劲装的小身子,跟随行侍卫们感叹:“小郡主真漂亮!” 这一点侍卫们颇为认同,纷纷点头,“王爷说得极是!” 等德王到了百草园,王妃恰好在凉亭歇息,在喝着茶翻着书,德王一见狂喜,跑过去就道:“王妃,我来给你送信来了。” 宋小五挪了挪臀部。 凉亭中围着桌子放着四张椅子,但每张椅子做的长,挤一挤能坐两个人。 德王为了能跟王妃能挤着坐一张坐,从不敢胖,每天早上心甘情愿去演武场跟护卫们一道练武,浑洒汗水。 自然,这也是为了让王妃保持住喜欢摸他的兴趣。 王妃一动,德王一屁股坐了下去,张着嘴道:“王妃,渴了。” 王妃抬手,自然而然地喂了他一口,德王当真是极渴,他是一路快走过来的,很快一杯就喝完了。 德王王府书房离百草园不远,皆处在王府前中院的位置,王妃给丈夫儿女定了规矩,只要是在前中院,不到三个院的距离,再急的事都不许跑马,得用自己的脚。 一杯茶喝完,德王又喊饿,“王妃,肚子空了。” 早上吃的面条,这会儿也该消化了,宋小五把自己吃了两口的八宝粥推到他面前,“垫垫。” 说着就转头朝杨柳点了点头,让她去拿食物。 闻杏去年生了个孩子,身体大不如以前,宋小五省了她当近身大姑姑的身份,让她当外务大总管去了,把杨柳提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主管内务。 杨柳年轻,一天能在宋小五身边站上三四个时辰。 现在王府内院的人一年比一年少,需要她经手的事情还是以前那老几样,是以她升了闻姑姑的位置,但还跟以前一样,一月有二十个当值日是站在王妃身边近身侍候的。 杨柳走后,宋小五见德王不伸手,摇摇头,端起了碗喂他,问道:“什么事?” “皇帝派密使到了西北,一出现就是在司马的帐中,这次不得不回了……”德王吃着粥,口齿清晰地道。 因为王妃喂粥,他兴高采烈,这话一出来,还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知道的还当他为皇帝逮到司马大将军高呢。 “也该回了,”宋小五想了想,“这些年借口也该用得差不多了罢?” 往年的召回,皆被大将军借词推托了过去,差不多该回了,若不然皇帝耐心耗尽,到时候不管有多少人保,有多少后手,大将军怕是救不回来。 “是该回来了,本来还想拖着过了这个冬天就让他回……”这几年司马在,给西北囤了不少粮食,人吃的马吃的,囤了不少,他走了,皇帝那边不见得会饿着西北军,但皇帝派来的人德王还真信不过,且他也不敢让皇帝知道他让西北军暗中暗藏了那么多粮食,要不若到时候皇帝以为他想造反,怒火中烧,后果不堪设想。 他那大侄子,可喜欢只先想坏处,不想好处的呢。 文官的事,交给他们法子,有的是脑子极灵活的跟皇帝去周旋,但带兵打仗的,死一个就少一个,德王对西北军有感情,军囤镇的老人至少一半安家在西北,儿孙世代为军户,帮着他们老周家守护着最彪悍的马上民族,他一个都不想亏待。 “早一点也没关系,不必做得事无遗漏,留给点新上任的。”宋小五又问,“都城怎么样了?” “没新消息。”上次太子被诬陷给刚出生的小皇子下毒,这事皇帝心中清楚明白是何人所为,但他趁机收了皇后手里经手天下善堂的权,给了贵妃。善堂是皇后一手建立,收孤寡妇孺女弱,种桑榆养蚕办纺织,给女子谋了一片立足之地,因此立慈立威于民间,皇帝这些年养了个对他忠心耿耿的好贵妃,一下取而代之是削弱了皇后对他的影响,但皇后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这夫妻俩啊,不反目成仇都难。 替他稳了皇后那么多年,让他们夫妻同心合手给天下树立了一个明君贤后的典范,还是被他那反骨的大侄子给拆了。 “嗯。” 看她一脸沉思,德王疑惑,“怎么了?” “皇后的身体,不大行了……”宋小五淡淡道:“也不知道这次她能不能咽过这口气。” 咽过去了,能多活几年;咽不过,积郁胸中,只会更折损寿命。 “这……”德王干笑,“侄媳妇聪慧敏秀,应该想得开罢?” “慧极必伤。”前年得知皇后病重,宋小五曾想过当年要是没有指路让她去走,任她随意过一生,也许她避免不了早死,但遭受的痛苦必然要比如今的少。 不是谁都需要大刀阔斧、明明白白地活,也不是所有的清醒都有意义,也许她努力走这一遭,生前的欢愉,死后的肯定,想佑及的子孙,都无一如她所愿。 第217章 “但愿……她能想得开。”德王抱住了王妃,掩住了嘴里的叹息。 说来,这不是想不想得开的事,深宫幽幽,皇帝侄子还有无数美人可抱,这个不可心了,换下一个知趣的就是,可侄媳妇呢…… 心要是寒着,一直没人暖,如何渡过漫漫春秋?与命运抗争,放手一博也免不了这等下场,又如何不悲怆? 他大侄子啊,真是懂如何叫人寒心。 这厢,王妃未语,却是抱住了他的手。 德王一笑,吻了吻她的发。 幸而有她。 ** 德王走后,宋小五去大棚转了一圈,摘了点青菜与辣椒。 辣椒是前年宋二郎宋鸿锋随出洋大船回来,特地让人送到晏地的品种,王妃种了两茬,摸清了在晏地栽种的规律,就让府务门开始给各家各户打棚子,令各家各户一年当中至少两季都有新鲜辣椒吃,多的就腌起来,当是添菜,也别有风味。 宋小五回晏地的这几年,不管任何政事,带着一群种地的老手日日潜心于土地中,这几年间,给北晏城的百姓增添了能日常食用的六七样植物,加上前年都城送过来的土豆,番薯等适应北晏土地栽种的粮食,也不过两三年间,每家每户已能存住一些粮食。 宋小五每日要忙至正午才去中院的正心阁用膳。 正心阁有两层,第二层是德王一家四口以及杨公公用膳的地方,第一层用来给王府管家管事以及统领、校尉等高级武官用膳。 这样方便德王每每用完膳,下去跟这些帮他打理封地的人说说话,如此一来,每每有问题,也能及时拿出个主意解决,无需拖到三五日后。 两层楼挨得近,但吃食不是来自同一个大厨房,德王一家的都是吃的小厨房专人做的饭菜。 此前宋小五本想让大厨房一道做了,省时省力,岂料被杨公公哭着去撞柱子拦了下来,这事就作罢了。 宋小五对跟下属吃一样的饭菜没觉有何不妥,更因晏地缺人,一个好厨子放到外面给做工的人多做几顿可口的饭菜,还能养出不少力气人来,对此更乐观其成,可惜杨公公对她的物尽其用不认同,更因为她把一个王爷王妃的威风弄得跟平民百姓似的,对她有一肚子的怨气——晏地再缺人也不至于缺两三个厨子,四五个打杂的,王妃何至如此? 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儿,就是小家子气,杨公公气极的时候,免不了如此作想。 他现在老了,胆儿也大了,气狠了的时候也顾不得尊卑,还会跟不作为的王爷和胡乱来的王妃置气。 他会置气,但从没看过他脸色的王妃可不在乎他生气与否,这厢提前去了小厨房,左右看了看,就跟身边人道:“这罐里的盐怎么没了?叫杨公公来问问。” 杨公公正在前头大堂,坐在轮椅上跟来送豆子的走商说话。 他昨晚因王妃对小郡主太苛刻,忍不住气找去说了几句话,王妃压根儿不理会他这个老人,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把杨公公眼泪都差点气出来,这会儿他气一点儿也没消,气性大着呢,闻言老眼一突:“怎地没盐了?没盐找管事去,找我何干?” “这不,家里的事不都握在您手中么,王妃只放心找您,别的人她不稀得问呢。”来人是他的徒孙,知道老师公想听什么话,很是好声好气地道。 杨公公从不说他跟王爷是一家子人,但却是喜欢外人这么说道的,闻言虽没好气,但内心舒坦,再来小厨房的事他是一手管着的,王妃除了问他也没别的人问了,也不能让她问了别人去,是以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朝人点了点头。 他缓了脸色,朝豆商道:“王妃有事,洒家先走一步,这下面的事我交给何管事代办,片刻就呼他过来,你且等等。” 说着,他就让推车的人推他走,豆商忙站起:“公公走好。” “事办好了,不急着回去吧?”想着这豆商这几年极守规矩,也会看脸色,让他带个什么来或代走一圈,皆是办到了的,是个守诺的,杨公公想着如此也给他几分脸,不急于走的话就给他做个脸。 “不急不急,”豆商当他是有事,忙道:“公公有事,但请吩咐就是。” 杨公公虽说前几年被王妃夺权不再当王府的大总管,但豆商看下来,杨公公的影响还是大着,王府的一些重要命门还是握在他手中,可见王妃当初厌弃他夺他的权要他的命皆是谣言。 豆商不敢怠慢他,依旧当他是以前那个有权有势的大总管一样尊着敬着。 “没什么事,就是回头忙完,要是有那时间的话就到咱家小院来跟咱家喝一壶,我那有一坛人参酒,极好,你得空就过来,咱哥俩唠唠。”杨公公现在的架子也没以前大了,皆是因跟那群不讲大小的武兵们混久了,还有那不讲究的王妃闹的。 “公公相请,鄙人随时都空,”豆商被他称兄道弟,受宠若惊,连连揖手,诚惶诚恐,“何时,公公吩咐就是。” “那就等我消息罢。”什么时候,杨公公暂也没个定数,还得把内府的事安排好了才能抽出空来。 “是是是,小人随时恭候您的消息。” 杨公公罢手,让人推了他去,到了小厨房门口,他伸出了手…… 他的拐仗就放在椅子后面。 杨公公现在腿脚不便,不良于行,但还是能走几步的,王妃也吩咐过,再难每日也要走几步,不要真荒废了那两条腿,杨标得了这话便拿这话当圣旨,侍候的不给他拐仗,他能抽出拐仗打人。 他早上已经走过了,走出了一身汗,沐浴的时候疼得哼哼叽叽的,现在是不应再走了的,可他身边的喜宝不敢违逆他,苦着脸抽出拐仗上前,扶着人起来道:“王妃要是知道您早上已走过了,又该骂我了。” “蠢货,是该骂你,你不晓得不跟她说啊?”杨公公立上拐仗下肢上肢皆疼,疼得他对着不得趣的小徒弟破口就骂。 “小的哪敢跟王妃撒谎?”喜宝公公扁嘴,甚是委屈。 他被骂,侍候杨公公的那几个被他带着的小管事更不敢吭声,满脸笑容,唯唯喏喏,点头哈腰拖着杨公公的手臂和背,让他好好走路,唯他马首是瞻。 “那闭嘴怎会吧?啊,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宝器鬼!”杨公公被他气得肝疼,一路被人扶着,对着小徒弟骂骂咧咧,杵着拐仗一步一步,慢慢地,但活龙生虎地进了小厨房的院子。 这光景,比德王夫妇刚回晏地,见到他一身枯瘦,人不人鬼不鬼,随时被人抬着的样子好多了。 正在小厨房里的德王妃已听到外边呼呼啦啦的声音,依旧有条不紊地切着手中的青椒丝,杨公公被侍候的人众星捧月拥进了小厨房,这些人还没请安,就被杨公公赶:“去去去,外边儿去,不知道厨房小啊?” “请王妃安。” “王妃金安。” “娘娘安。” 众人七嘴八舌请完安,你推我我推你,笑着跑出去了,生怕再被杨公公逮着骂。 “坐。”小的们声音未消,德王妃的声音起了。 “叫奴婢过来何事?”杨公公没坐,梗着脖子问。 “盐没了,刚有人送来了点,你看看。”宋小五把盐随手放到了椅子边上的小桌上。 杨标探手要去点…… “洗手。”王妃道。 杨标扁扁嘴,嘴里不知咕噜着什么话,去洗了手,洗完回来刚要拿手点盐,就听王妃又道:“拿筷子点。” 杨公公伸到一半的手僵了,恼羞成怒:“您怎地不早说?” 这时,宋小五把刚蒸好的奶蛋羹拿出来,放了把勺,搁在桌子上,“尝尝。” 老家伙早上疼得用不下饭,只用了半碗粥,宋小五就想着中午过来给他弄点好消化又有营养的。 “老奴不吃。” “凉了就腥了,赶快的,世子郡主那边的已送过去了。” 杨公公眼睛余光瞄了瞄蛋碗,一看就知道碗里放了奶,还放了糖,奶香奶香的,他咽了口口水,问:“那王爷呢?” 王爷最好这一口了。 “送了,最大碗。” “哦。”杨公公一听,满意了,又咳了一声,杵着拐仗坐下放好拐仗,抬起手摘好袖子,又清了清喉咙,道:“那老奴用了?” “用罢。” 一碗奶羹不多,杨标吃完还意犹未尽,但也心满意足了,放下碗试了试盐,跟王妃禀道:“娘娘,盐是干净的。” “好。”宋小五叫他过来就是吃蛋羹的,不是来试毒的,也不管他,径直做她的菜。 她炒了青椒肉丝、醋溜土豆等七个菜,小厨房里菜香四溢,把杨标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是以等王妃给他递了半碗肉汤面,他也美滋滋地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净,等到了膳桌上,还陪着世子和小郡主吃了好几块萝卜糕。 膳后,世子郡主去了老师处,德王和王妃送杨公公回他院子午歇。 杨标的腿是在四年前晏地那场旷时近两个月的沙尘暴中坏的,当时他在王妃留下来的大棚里巡视,未料大风吹垮了棚子,木头砸下来,砸断了他的腿。 德王夫妇回来时,他只剩一口气了,当时还让人抬着他满城地走,替德王安抚城民…… 德王回来看到他那个样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杨标等到了他回来,也等到了他的心疼,死都是甘愿的,却没曾想,等死的人活了过来,多活了几年不说,还越活越有滋味。 杨标对王妃的意见虽然颇大,但也承认,家里得有个女人,有了这个女人,这家才算是个家,王府才算是个王府。 “就歇下了,您和娘娘就回罢。”到了院子,杨标赶他们。 “就在这歇了,你睡你的,我跟小辫子下一盘棋清静清静,等会儿在椅子里歇息须臾就好。”德王把窗户大打开,看着下人把驱虫的香料点好,回头跟床上的杨标道:“我们就在外面,有事喊我们。” “你们也下去歇会儿,公公有我们。”德王对屋里的下人们道,对杨柳她们也道:“杨姑姑你们也下去罢。” “是。” 下人们都走了,德王跟王妃去了院子下棋。 半个时辰后,德王身边的师爷过来叫人,杨柳进院子一看,王爷与王妃躺在椅子上交颈而眠,她犹豫着,没有上前…… “咳,咳……”这厢,空中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 杨柳掉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大窗边里,杨公公在朝她招手。 她忙走了进去。 “什么事?要紧不?不要紧就让他们再歇一会儿。”杨标就着杨柳手上的力坐了起来,他躺坐于床头,看着大窗户外面树荫下那对依偎着的人,满是褶皱的脸如同熨平了一般舒展,有着无数说不出的惬意。 第218章 晏地深秋已寒,早在初秋,诸多树木枝丫已开始光秃,唯独德王府中诸多黑松大树郁郁葱葱,独秀一景。 德王在黑松下被下人叫醒,陡然睁开的眼冰冷凌厉,透着寒光,等叫人的杨柳紧促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天色,恢复了温和,“未时了?” “是,王爷。” 德王低头,怀中人睁开了眼,撑着他的胸膛坐了起来,以手挡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扶着杨柳的手站了起来。 她往屋里走,德王便跟着,没跟着几步,就见她转过头来。 德王被她看着,摸摸鼻子,含笑道:“那我去了?” 王妃点点头,进了屋。 德王等她进去,舒张了下手臂,吐了口气,大步如流星往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院门口候着的师爷、护卫小跑着才跟上他。 “王爷,王爷……”今天打赌输,被吆喝着来请人的师爷气喘吁吁跟着,欲哭无泪。 他是文官,不是武职,前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黄师爷,你这身体不行啊……”王爷转身,搭上他的肩,带着他往前走。 身上多了王爷一条手臂的份量,师爷更吃力了,嘿咻嘿咻喘着气,说不出句齐乎话:“启……启禀……王……王爷……” “别禀了,走快点,回去再说。”王爷一掌拍下去,把师爷拍得背部一疼,胸口一震,脚下一跄,身子往下倒。 所幸被王爷捞了起来,他憋着红脸,到了书房,背后已被大汗打湿,又被王爷同僚取笑着去换衣裳,这把黄师爷羞恼得路上就开始在心里打腹稿作诗,想借讽那些跟王爷一道取笑他的同僚。 这厢书房内,黄师爷一走,德王摊开手,“来来来……” 众师爷面面相觑,书房之长的绍学士摸摸长须,清了清喉咙,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今日黄师爷方寸微乱,略输片许,可惜他未带黄白之物,身上只有这一把刈草先生题字的扇子略微值当一些……” 略微值钱点。 德王中午爱迟到,有时他会被王妃撵来,有时并不会,这时候众师爷就得去叫人了,每去叫一次,就能去王妃那领一次赏,这赏属于王府书房众人,大家一起商量着分,但这个去叫王爷得罪王爷的人,就由大家击鼓传诗那个接不下上句的人去。 王府书房众人都是饱腹诗书之人,是以这击鼓传诗以两点一句往下传,这两声鼓点中间,接住的就过关,要是接不住,那就遭殃了,就去请王爷罢,且还要以身上珍贵之物抵之,放入公束当中当公物。 当这归入公束当中的物什,不管多珍贵,也有能要回来的那一天,只要放弃王妃赏下来的那份东西即可拿回去。 为这事,王府书房三不五时要闹上一场,王爷还要插上一脚,要分他的那一份。 “那值几个钱?”德王重文,但爱跟侍卫武官一道玩,并是不太懂他们文人之间这些文雅趣物能价值几何。 “燕都曾有人以千两白银聘之此扇。”绍学士道。 “那算算,我能分到多少?” “如按人头,书房内诸人每人能得九十一两……” “给我一张一百两的。”德王拉开抽屉,拿出九两碎银子,“喏,我不占你们便宜。” “那……”众人围上来,给王爷分钱。 黄学士进来,恰好见大家把他的扇子分完了,羞得他拿袖掩面,“斯文败尽,斯文败尽……” 也不知他是在骂谁,是自嘲还是在说众人,但众人哄堂大笑,就是绍学士拿出公文商讨,人人脸中皆带着一点笑意,等到进入正题,这笑意才消散。 王府公务颇多,在建的石头大城只修好了一小半,前几日晏地所有粮食皆已归仓,城中人力得已空闲了下来,又到了新一季冬季修城的日子,如何分工这个章程前两日已商议完毕,但每项分工由谁主持是他们今日要定下来的事情。 今日有主持水务的师爷也跟德王要人凿湖凿道,要把晏地一百多里外雪夷山的水引入平地湖中,再凿流引入晏城,他修的还是地下暗道,所花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此项他一提出来,饶是书房中说过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诸师爷也因其中的投入过大,半晌没说出话来。 北晏已负荷不了如此大的工程,没见王府穷得叮当响? “这……”德王看幕僚们不说话,方接道,“先不提人力,这边绍先生也分不出更多的人给你,城府是首先要建好的,这个诸位皆无异议罢?” 众人摇头。 “给你分点石头,每次开采给你留百车出来,你自己攒着,人的话,我把我那五百铁卫给你……” “王爷,不可!” “没什么不可,先修城。”王妃身边都没几个侍候的,德王也要不了那么多护着他的人,现在晏城如铁桶,没几个人动得了他,且他也不是没有防手,此时把铁卫放出去,都城那边或许还能放心些。 晏城缺人,都城那边拦着不许人进得北晏,连走商过来都要偷偷摸摸,借道而入,他们晏城只能把能用的人都用起来。 都城那边严防死堵,也有打入德王府内部收买书房中人的,书房里的老人们个个心知肚明,往往有新来的,还能替王爷观察一番,是走是留用不了两月就能定下。 德王无谋反之心,修晏城,是他要保住晏地,这是他的底限,起兵也在所不惜,但天下他不敢兴趣,他能帮皇帝兴建天下是他有这个心,皇帝不想他留名,那他就不要这个名,对他来说,天下好了就是好,就是周家皇朝的好,他之前是这般做法,事后更无所谓是否能在盛世当中留下大名,但皇帝要夺他的晏地,敢打他,他跟师爷们明言说过,那就打,他也无谓起兵,得个骂名也无妨。 皇帝自然不敢打,只敢严防死堵,孤立晏地,而皇帝与德王,天下在谁心中是最为重要的,在诸师爷、甚至都城文武百官心中皆是有数的。 当年,德王一府离开都城,当真是无怨无悔,王妃甚至散尽了王府中财,毫无声张暗中送到了皇后手中的善堂,未图虚名。 师爷们跟着德王也无怨无悔,府中事务繁重,他们每日不厌辛勤点卯,就是带病在身也要过来。 予他们来说,在皇权之下谋求一片权利之地,与德王一起共建“江山”的份量不同的,前者免不了苟且,后者能让他们的心血在不日之后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一想想毕生所学在有生之年能得到回报,荣华富贵也就成那天边浮云了,再则,王府的日子也不差,他们衣食住所,跟王爷王妃所差不多,更有甚者,是那带着家财奴仆过来投奔王府的,还要比简衣淡食的王府奢侈一两分。 德王手下的师爷,除了两个不曾出世过的大儒和三个有绝学在手的手艺人,其余不是曾名动天下的状元,就是闻名天下的有学儒士,这几个人带着家人投奔的时候,德王还不想收,还是王妃说先试试,试了一两年,在一众人等当中,这几人突破重围,在前来投奔的几十人当中选择留下来,德王也把重任毫无顾忌地交托到了他们手中督办。 说来之前来投奔德王的有学之士,有二心的无几,有异见的却是不少,王府一番决择也是颇费功夫,好在功夫没有白费,留下来的人个个都不辞辛劳,干劲甚大,未见有那在其位不行其事者。 要说晏地在几年当中,能由原本的废城建成一座堡垒,与这些人日夜不分奔走监办密不可分…… 他们中间之前也累病过几个,自此之后,得王妃吩咐,德王也就分外关系他这些臣子们的身心健康了,只要不碍公事,就会与臣子们玩耍几句,王妃那边,则时不时送点吃的用的打赏一番,有时还送点书画之类的当特别奖赏,德王是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东西是奇特的,但止不住他的师爷们喜欢。 这下午的公事直到天黑,王府夜灯大亮才散,王妃来人送了打赏,没留他们的膳,让他们归家去。 王妃还下了令,明日月末,让各位师爷带上家里的公子娘子,和世子郡主一道玩耍三天,住两个晚上,住处照以前一样,住在游学廊,婆子丫鬟小厮一概不用带,王府的丫鬟和侍卫们会照料他们。 让孩子们月末来王府“玩耍”之事,这两年才起,一年当中也就四五次,何时办哪时来皆由王妃定,众大人一听是又喜又牙疼,喜的是这一两天当中,王妃的安排总归会教孩子们一些东西,诸家儿郎闺女们又能亲近一番;牙疼的是王妃不是个喜欢万事周全的,她规矩甚严,赏罚分明,不管外面的闲言碎语,自家孩子要是犯错那铁定要遭罪,到时孩子如何哭闹伤心自不必说,在众同僚当中更是一大糗事。 传令的人是杨公公的小徒弟喜宝,他一传完,众学士就围着他问:“喜宝公公,张统领他们家中孩儿也去?” “这次张大人他们家中的皆来,但凡府中有品有职的大人家中的贵子贵女皆一道前来。”喜宝点头。 只要四品以上,前面功过薄当中记过功的大人都可送家中孩子入府。 “仲圣大人啊……”学士大人一激动就喊他们先贤的名,抚着额头跟王爷告罪告辞,急着回家去告诫孩子明儿少惹那些出身军武的小娃儿。 那些武官家中的孩子,连小娘子都青出于蓝胜于蓝,她们小爪子一出手,他们家中就要多几只花猫儿。 文武官员家中的孩子不一定每一次两者都来,但这事只发生过一次,就足以让打不赢架的文官们刻骨铭心了,这下不敢在王府逗留,叫走了手下官员,带着回去办事,先归家要紧。 王妃是个让小郡主狠练手上功夫的,武职的官员投其所好,这些年间也让家中小娘子操练了起来,每家带出来一两个一集合,就是一整支小娘子军,斗起智斗起勇来,丝毫未比那些顽皮小子们差。 她们上次出动玩一个捉山贼的游戏,跟小郡主一起,先于世子带领的公子军几步,赢得了王妃赐下的大奖,小娘子们还每人得了一身只有赢者才能穿的金缕玉衣。 这把小公子们气得在家中哇哇大哭,伤心欲绝到就是现在提起此事,还有掉金豆子的。 王妃提出此事,也是让诸家动干戈,可他们也舍不得不去,王妃很是看重孩子,尤其是那聪明的,哪家要是有这么个孩子,还要被她找去多问几句话,余下孩子会多得一两个老师一些奖赏这些事,自不必多说。 他们一归家把此事一提,各家兵荒马乱不说,王府这边自入夜,由暗卫首领立春带领,开始排兵布阵,迎接明日诸家小贵人的到来,丫鬟那边,也由闻大姑姑出面,开始准备看顾照料明日到来的小公子小娘子等诸多事宜。 宋小五那边却是没有太多事,此事她经手过两回之后,就交给府中人去办了。 多经一世,她比前世更擅于放权,心放得更宽了些。 世事能改变的就会改变,不会改变的就不可更改,该发生的就会发生,非人力可挽回,她所要做的就是多善待自己两分。 多活了些时日,这时才分外明白活着的可贵。 只要命够长,意志不消,今年看不到的春花灿烂,明年必会看到,明年看不到,多等两年,也是会看到的。 时间从不辜负任何生机。 这厢晚膳一毕,她就让世子郡主学习玩耍,她则给杨标念一些各地的邸报。 燕都封锁这边,但德王府对天下的情况还是周知甚详的,德王本来避讳不想多了解,但王妃想知道,他就没敢多说了。 “芬河三乡五县,其中水杏村为最,上缴谷稻为……”宋小五把芬河州三乡五县这年的粮税缓缓念了出来,说着心里算着芬河州这年的产量,如若情况属实,各地每家都能留下下一年到一年半吃的粮食。 比早些年那些食不饱腹的年景要好太多了。 大燕十多年前就开始推广豆油菜籽油,前几年所得不大,情况在近四五年间才开始好起来了,因此开荒的土地达到了每年递增万顷的速度,因开荒人数众多,开荒土地颇多,明年开春后,朝廷开荒就要征税了。 征税也不要紧,不是致命的原因,就算多劳多得罢,当年宋韧为户部尚书推广这些的时候,宋小五跟她宋爹讲的,也无非就是让大家多吃得油,身体康健点,让下一代在此基础上全民得到提升。 这些无形的影响,无法拿钱去衡量。 这次朝廷从远洋带回来的花生是接近宋小五熟悉的那种花生,大燕本也有落花生之物,但花生粒小微苦,榨出来的油苦涩不堪,哪怕经提炼也无用,宋小五在此上面花了颇多功夫也没提炼出精香的花生油来,远洋带来的花生种是接近后代花生的品种,可惜种子晏地所得寥寥,宋小五培育了两年,今年才堪堪种下一亩的地,等到它能推广入民间,又是非小十年不可。 都是需要时间的事。 这厢,闭目养眼的杨公公听着睁开了眼,“加税了?” “加了,不算多,每百石多加一石。”德王回他。 杨公公笑笑。 前年圣上还传旨天下,说要藏富于民,今年就开始加了…… 好日子才过多久呀。 “是陈安之提的加税,”德王看公公笑了,他也笑了笑,道:“符相倒不同意,想让民间多休养生息几年,但户部自陈尚书掌管,国库充盈屡屡扩充,是为大功……” 光看国库,倒称得上太平盛世了。 民间也比往年富裕,两者相称,皆大欢喜。 第219章 说话间,坐在地上的毛毯上,缠着世子玩跳棋的郡主站起来跑了过来,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宋小五低头,嘴唇轻触了触她的发。 郡主坐在她的怀里,眼睛发亮看向了父王。 她也想听。 德王俯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得来了郡主快活的咯咯笑声,“父王别闹,痒。” “小调皮。” 说话间,世子过来了,他在父亲的另一厢坐下,眼睛微微瞥了下另一头的母亲。 宋小五看到,顿了一下,朝他招手,“世子过来。” 世子看向她。 王妃推了推挨着她坐的王爷,让出一个位置,世子未动,但见母亲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他就过去坐了。 “哥哥。”他一过来,郡主脆声叫他。 世子赧然,有一丝丝难为情。 他总觉母妃要对妹妹好一些,劝过自己不要去在意,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而母妃则每次一看到他,眼睛就会跟随他,就会叫他到身边。 她也曾说过让他跟妹妹一样,想来她身边就来,世子努力过几次却是做不到,每次都期盼着母亲亲自叫他。 所幸母亲每一次会叫,她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眼睛里有他。 世子过去一坐下,母妃带着浅温的手伸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脖子,低头关心地看了他几眼,似是在确定他无事,其后方抬头与他父王道:“符简这次没跟皇帝吵罢?” “未曾,”德王摇头,抚着世子的小肩膀,与王妃道,“符相顺着他的时候多。” “他历来是皇兄的忠臣。”世子点头,绷着脸道。 德王笑,探手刮了刮老是一本正经的世子的鼻子,“如此他才能坐得稳位置,父王还想他多坐几年。” 世子牵了牵嘴角,很是不以为然。 这厢在母亲怀里的郡主抬头,好奇地问母妃,“符相大人家不也送了女儿进宫么?” 难道还比不过陈尚书家送进去的? “难道是他家的女儿不够美?”郡主又道。 宋小五没教过她这个,微愣了一下,低头问她:“你是这般觉得的?” 郡主是被她当继承人培养的,宋小五教她的是处世之道,入世之道,为主为领袖的领导思维,没教过她这些。 “不是,”郡主摇头,“是咚咚看到的,前些日子我去普夫子家中玩,普夫子就常去兰娘处,音娘跟我哭,说兰娘要比她美一些。” 兰娘与音娘皆是教郡主史学的夫子小妾。 宋小五从不拦着郡主外出,是以郡主常去普夫子家,与他一家人都熟。 这是郡主看到的,自己总结的,还套到皇帝身上去用了,倒是有意思了,宋小五叹然一笑,问:“那你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没意思呢,”郡主苦恼地说,“音娘让我去替她求情,可这岂是我这学生能所为?我不去,音娘与我哭,说她命苦,我不想答应,见到她也怪不好意思,连夫子府都不敢去了,昨日师娘还差人来问我最近为何不上府吃糖了。” 普师娘做得一手好麦芽糖,郡主只要去,就能带一大包回来藏着吃,只可惜一带回来,每每要被杨姑姑缴获与母亲。 “那你是借此觉得符相不如陈尚书?能跟母亲仔细说说你是怎么以为的吗?”宋小五回到之前的问题上,问女儿道。 郡主想了好半会才不确定地答道:“许是陈家女儿美一点?” 她好像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兰娘与音娘能左右夫子吗?例如,能左右夫子如何教导你吗?”宋小五接问。 郡主想也不想地摇头,“这个不可能。” 这岂是一介小妾左右的? “那如此,你觉得妃子们能左右皇帝的政见吗?” 这…… 不能。 郡主当即摇头。 宋小五笑了,低头望着女儿的眼睛甚是柔和,“一般不能,但有一种情况能,她符合皇帝心意的时候。” “就是,就是……”郡主努力理解,“皇帝兄长想借她说话的时候?” “嗯。”宋小五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郡主因此替自己鼓了下掌,“咚咚棒。” 杨总管也忙伸手帮着连拍了数下,一脸欣慰,咚咚刚开口时他起的担心这一刻就没了。 他就说了,王妃亲自教导出来的郡主,岂会是小女儿作为。 “谢谢义祖。”公公赏脸,小郡主忙道谢,又朝哥哥看去,得了绷着脸的哥哥一个鼓励的笑容。 “父王?”小郡主一个也不放过。 德王凑过头,“那亲一个?” 小郡主咯咯笑,拿手挡他的脸,“不要。” 小郡主小时候沉稳好静,能睡着绝不醒着,却不曾想来了晏地之后却变得活泼了起来。 如今看来,世子性子像王妃一些,小郡主反而肖父。 “咚咚亲。”不要父王亲,但小郡主飞快放下手,小脑袋飞过去,捧着她父王的大脸蛋儿亲了一口。 她吓了德王一跳,也把德王逗得眉开眼笑。 这就是他的小郡主,不走寻常路,好得很,美得很。 小郡主这么一闹,饶是世子和杨公公这两个不苟言笑的都笑了起来,宋小五眼神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脸上也带着笑。 她对郡主是亲手教的多一点,过问的也细,世子就差不多都教给他父亲和老师们了,她虽也插手世子的教育,但没有亲手带得如此细致。 不是她过于偏爱小女儿,而是世道如此。 王府会给予郡主与世子同等的地位权力,而在这男尊女卑的年头,世子站在性别优势的那一方,他不会面临的问题,郡主都会遇到。 她要成为像世子一样的人,注定会比世子更辛苦,遇到的问题更多,担负的压力数以倍计。 既然给予了郡主同等的权力是她这个做母亲做的决定,那么,教导郡主如何在这世道保住这份权力,运用这些权力,就是她为人母的责任,若不,就像给人一座宝山,却不给人配备同等护卫这座宝山的武力一样,她的女儿到时候只会被人吞噬瓜分到尸骨无存,这绝不是宋小五想看到的,是以她对郡主格外严厉,也从不约束她去外面。 只有她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那些教她的道理见识,才会融会贯通,成为她的才能,成为她的本能。 宋小五希望她的女儿是一个柔软的人,这样方能容纳百川,容得下铁血,也能柔情百千,她会哭更会笑,会愤怒但能更体会到欣喜,体会到生存带给人的喜悦;而她也希望她女儿是个无坚不催的人,能坚强到就是没有同路人,也能勇敢地走向她自己生命当中的至高点,不愧一生。 她爱她的小郡主,因为深爱,也因看到了小郡主往后的路的艰辛,比起世子,就难免对她多了一份怜惜。 但世子她也同样的爱,这厢,宋小五又调头去看世子。 世子的别扭,尤胜父母,想想怀他那段时期她心存死志,冷酷坚硬,世子受的影响就是一生难以逆转,也不是不可理解。 世子性格内敛,情绪容易低落,宋小五早已学会了主动去寻找他,让他看到她的存在,也许如此还是无法弥补完整他内心缺失的那些东西,但至少她会在。 世子一直在看着妹妹,这厢抬头,看到母亲在注视他。 世子微怔,随即,不何为何又有些羞赧,飞快地别过了头,但手却在下面挪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他母妃坐着的位置伸去…… 等握到母妃的裙子,他紧紧地抓住揪了一下,手又飞快退了回来。 宋小五笑了,她把小郡主放到哥哥腿上,伸手抱住了他们兄妹,低头与世子道:“你与妹妹同是时我心中至宝,母亲教导妹妹的多,是因世间以男子为尊,等父王把他的事业交予到你们手中,妹妹要面对比你更多置疑她的人,母亲同是女子,懂这种困难,是以才会亲自教导她,把这项应对的本事教予她,你在一边旁听,要是母亲有不对的,也可帮母亲一道多教妹妹一点,可好?” 世子咬着嘴,臊红着脸。 但母亲看他的眼神太温柔,他情不自禁地点头,声音细如蚊吟:“好。” 他愿意的,也愿意保护妹妹,只要母亲爱他如爱她一样的多就好。 ** 德王与杨公公在一边儿一直没说话,这厢世子一点头,德王忍不住探手把一家三人都抱入了怀中,鼻腔酸楚。 他要的天下很小,小到只要有这三五几人在就好;他要的天下也很大,要大到他的女人和孩子,都能找到属于他们的立足之地。 为了他们,他绝不会退缩。 这晚没过多久,宋小五与德王就送儿女们回厢阁睡觉。 送他们之前,先送杨公公。 世子与郡主早已分院而睡,不再与宋小五与德王住在一起,起初小郡主不愿意,默默掉了几天眼泪,但好在与父母感情依旧亲密,时间长了她就习惯了。 杨公公却是住得与主殿非常近,与主殿侧门就隔着一条走道,不到十丈的距离。 地方是宋小五安排的,主仆不能住得太近这规矩在她这里是不管用的,他们刚回来时杨标身体不好,放在眼皮子底下,她与德王也方便照顾。 他们未必会亲手照顾到他什么,但有着他们震慑,这府里谁都得拿杨公公的命当天大的事,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杨标对此从未有过什么感激之语,也从不提起,偶尔还跟王妃赌气瞪眼睛,但他早把王府的底交到了她手中,私下攒的那些银子,攒的差不多了,就去送给她,让她拿着花。 德王府里,王妃可比王爷富有多了。 送完人,宋小五回去先行躺下,德王在外面与春分说了阵话才回,回来见王妃还没睡,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上前坐下忍不住自我陶醉,“小辫子,你没我睡不着是不是?” 王妃嘴角扬起,看着他欢欣的模样,心中很是愉快,“睡罢。” “是在等我可是?” “是。” 德王更为高兴,上了床还忍不住抱住王妃打了个滚,逗得宋小五笑了起来。 日子没有她当初以为的那般厌烦无趣,她懒倦的心,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在这个总是很容易就快活的男人身边活了过来。 他是那么容易满足,让她每一天都想多看他一天,多在一起一天。 第220章 这日早膳,世子小郡主皆穿了威风凛凛的猎装,小郡主爱美,早上还问照顾她的姑姑能不能把熊毛做的披风拿出来给她披,她觉得如此她就像个“大当家的”了。 姑姑逗她:“大当家的那是土匪当的,当土匪的,一年到头也沐浴不到两次。” 郡主咋舌,见到母妃就道,“吴姑姑说土匪太脏了,一年也沐浴不了两次,先生也这样吗?可他不臭呀,我要不要去问问他?” 小郡主向母亲寻求帮助。 小郡主有个哑巴武师师傅,就是被王府铁卫扫荡平的山寨大当家的,他们被捉回来后,德王看他情有可原,一干兄弟被拉去修城,天赋异禀,武艺高超的大当家的就成了小郡主的武艺师傅。 此人姓吴,身高半丈有余,身形奇壮,站于人群那叫一个熊立人间,不怒自威,看着就让人骇怕,但小郡主却是极为崇拜她这个极有本事的师傅,也想成为像他这样有力气的大块头,进山能在山间攀跃,如入无人之境;上马能拎大刀,舞刀如嬉棍。 小郡主很是喜爱他,叫他先生,也想被人称叫为“大当家的”,因为只有像她吴先生那样极为厉害的人才被如此称作。 熊毛披风就是她的“大当家的”师傅送给她的。 “他们习性如此,不过来王府想必不会了,他们要守我们这边的规矩。”宋小五与她道,朝刚进来的世子招手,坐到她身边。 “母妃……”小郡主也想坐,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宋小五。 “今天是哥哥的。”昨天是她坐的。 宋小五从不因郡主小,就让世子让着她。 “那明天是我的。”小郡主肯定地道,朝父王那边咚咚呛呛跑去。 她常遭到母亲拒绝,起初还伤心,后来就不会了。 倒是父王很是伤心,撇嘴道:“我这边怎么了嘛?” 小郡主过去爬上他身边的高椅,咯咯笑道:“父王爱亲人。” 小郡主摇头晃脑:“咚咚长大了呢。” 不给亲了。 德王不服气,凑过头去,“今天的还没亲呢……” 小郡主咯咯娇笑着双手推开他的脸,躲开,“不要,不要……” 这厢世子已在母妃身边坐下,看着父亲和妹妹的脸上带着笑。 宋小五等会要去种植园,不会去见来府的那群孩子,便跟世子说:“这两日是春分带队,我让他有事直接找你,有事你便寻思着办,有什么需要我们出面的,到时候再与你父王商量。” “您不出面?” “不了。” “不是要替妹妹选人?” “让她自己选。” 世子迟疑,“妹妹还小……” “还小,还能多选几年。”年龄小是不懂事,没有看清全貌的格局,但就是因为小,有的是了解格局的时间。 这确是母亲的行事,她素来很有耐心。 世子若有所思,朝母亲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早膳已摆上,德王伸长脖子,看向摆在王妃那边的煎饺,道:“王妃,想吃饺子。” 王妃夹了个给他,王爷心中极为甜蜜,把饺子塞进嘴里,清俊的面容舒展,给杨公公夹了块煮得烂烂的胡萝卜,“你吃吃这个,王妃让人煮的,说吃了对你肠胃好。” 这个是王妃亲自种的,才种了一块地方,拔出来就小小的一个,十几个才能煮成一碗,公公要给世子和小郡主,不认同地皱眉,“给老奴吃作甚?给世子和小郡主。” “他们吃菜。”宋小五开口。 “对,义祖公公,咚咚吃菜。”咚咚说着,伸出小手夹了一根长长的绿菜,专心地放到了自己的碗中。 “郡主乖。”杨公公笑得整张脸皱了起来。 这厢他望到世子,世子朝他颔首:“您吃。” 说罢,起身把胡萝卜碗放到了公公的手边。 杨公公慈爱地朝他道,“公公知道了,您坐罢,好好吃饭,等会儿啊还有得您忙的。” “是。” 世子坐了回去。 德王没看他们,他只记着给王妃剥玉米粒,剥出一勺,就马上送到王妃嘴中。 如若不是此前王妃嫌弃他咬下来的有碍观瞻,他能咬出来再送到王妃嘴中,可惜此举王妃不答应不说,连小郡主都笑话父王恶心。 因众官官员家中的孩子即将入府,这场早膳吃得比以往的要快些,世子刚起身要走,就听杨姑姑进来道:“王爷,王妃,府尹大人夫人,总判大人夫人,六门将军夫人等列位夫人,求见王妃娘娘……” 夫人军来了。 宋小五不跟她们来往,一年到头就过年那阵会叫她们过来发点赏,平常能不见就不见,但想想人家孩子送进来,做母亲的担心不可避免,既然人已来了,见就见罢。 便道:“领着去种植园,先带到芳草亭,我随后就来。” 带夫人们来个半日游园罢。 “您见她们?”这厢,顿足的世子道:“若不,就让公公出面……” 他知母亲最不喜这些。 “公公也去,今日我带她们园中转转,园中大棚的瓜果长出了不少,让公公顺便看看。”就当散心了,老游离在房中与公务当中,宋小五也怕杨公公心绪沉屙,影响身体。 “孩儿知道了。”有公公在边,世子放心了,跟父母与公公再次拱手告辞,牵着妹妹快步而去。 路上,郡主好奇问哥哥:“母妃怎地要见各家夫人了?” “许是看在她们孩子的份上。”世子淡道。 “哦?”郡主皱眉,苦恼。 听不懂哥哥的话。 “她们担心自己的孩子在王府受委屈,过来看看,母亲喜欢她们的心意。”世子解释。 “呀,”郡主懂了,“原来如此。” 她摇头晃脑,“望她们懂事些,不要惹母妃生气。” 母妃是不太喜欢城中一些夫人的,像上次有位燕都来晏城不久的夫人生病了,让女儿冒着大雨出去替她求神拜佛,回来的时候病倒差点离逝,外人都称道这位小娘子姐姐极有孝心,母妃却是道这当母亲的没有为母的样子。 母妃说,要让子女牺牲自己来成全的父母,皆不是好父母,但好多夫人都这样,还有好多掐疼自己家小娘子,让小娘子过来跟她打招呼的,小郡主见过不少,很不喜欢这样。 不想过来就不过来罢,掐着多疼呀?郡主看着她们疼都要抽口气。 小郡主的话让世子一哂,正当他要说话的时候,却见妹妹拉着他往前跑,蹦蹦跳跳地跑得极快,“哥哥我们快走,各家哥哥姐姐要等急了呢。” 世子不由跑快,哂然失笑。 ** 德王妃未如她女儿所想的那般有多不喜欢这城中的一些夫人。 她对陌生人没有太过于强烈的喜恶。 更何况,她们是这个世道出身、成长的女子,她是后世来的,她们为何是她们,她为何是她,她很清楚。 她们于她有她们的局限性,她未尝没有属于她的局限,就在教育儿女的事情上,这些夫人所擅所用的生存之道就明显不适合她的儿女,就被她拿来说道比较了。 除此之外,她对这些陌生的女子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她知道她们的所属来历出身,但未必能把每家的名字对上脸。 她不见诸家夫人,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她要忙的事都是耗费心神之事,应酬下属夫人的事只要开了个口子,就会络绎不绝,那不如就把口子截在源头,一开始就不见。 一年一道见个一两次,费不了什么时间,还算能接受。 说来,不说燕都那边她的名声如何,晏地这边,随着这几年随外进官员的进入,陆续带进来的家眷也不少,起初这些夫人们流传着她不少闲声碎语,但现在已无,哪怕是新来的初进晏地的各路人马对她有所好奇,但在众人对她甚是忌惮的氛围当中,也跟着一起忌畏她来了。 这是德王私下整治过她们的结果。此前有两家对她颇有微词,明日张胆说道她的一些夫人门,因对她说三道四,德王出手,让她们差许被丈夫休离,丈夫也因此险些被驱离晏地,此事一作罢,这些夫人们谈起她的次数就接近于无了。 宋小五不怕被人说,只要没形成影响,她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说道她,但德王在乎,那就是他的逆鳞,谁说王妃的不是他就怒火万丈,当时就把人丈夫,夫人一道叫来,劈头盖脸就一顿收拾,他的火气从不过夜,绝不留到明天再收拾。 燕都中人被他如此雷厉风行收拾过几次,不敢得罪他,进晏地的官员家眷自认是德王忠臣,家中大人是牺牲了前途来投奔德王的,德王理当礼贤下士,对他们爱护一些,是以听过德王那名声者也不以为然,结果一时放肆,结局惨烈,自德王出手那一战之后,城中就再无出格之人。 这些年为此,德王在外难免多了几句说他暴烈的传言,但一个人若是真心爱一个人,在情感上是受不了别人侮辱心爱之人的,尤其对于像她家召康这种情感充沛的人来说,他的感情和爱就是他的死穴,任何人都触碰侮辱不得。 对于德王对她这份掩饰不住的爱意,宋小五确实很是喜欢,因而对老是小孩儿一样索爱的德王总会多持几分耐心。 第221章 些许夫人们虽有中伤宋小五之过,但被德王镇下了,遂宋小五从头到尾都未计较过。 有人替她计较了,她自然不用在此耗费心神。 她人生所想做的事情太多,那些不重要的,能丢一件就丢一件,能抬脚迈过去的石头,就抬脚迈过去,没必要停下跟人硬碰硬。 她不在乎,是以在芳草亭见到那些夫人们,也一视同仁,见她们请安皆点头致意,也未跟她们寒暄,道:“既然来了,就跟我走走。” 看看王府的风景。 说罢又道:“不放心儿女的,现下就说,我让人带过来,给你们领回去。” 端着笑的诸家夫人们,有两个脸上的笑容刹那僵凝。 她们担心归担心,可没想领回去,领回去如何跟家中老爷交待? 这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宋小五这句话没太多意思,不过是这些人要是担心孩子,舍不得孩子,那她们就带回去,她们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的以后由她们决定。 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听在那些各怀心思的夫人们耳朵里,就很有意思了。 她们有些怂,生怕王妃一个不忿,她们就把儿女的前程断了。 王妃果然是有点“妖妖的”,不像是个人,让人心生畏惧。 “有吗?”宋小五见没人吭声,再行问道。 “各位夫人……”杨柳出面,福了一记礼,谦卑地朝各位夫人笑望过去,等待她们的回答。 府尹夫人鼓起了勇气,先答:“回王妃,妾身没有这个意思。” 宋小五点头,为速战速决,没跟她们耗,立即道:“你们呢?” “没有没有。”一个个鹌鹑纷纷摇头。 不管她们在家怎么思询着要与德王妃如何说话对阵,但一见到这个跟刀子一样锋利绝决的女人,胆怯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她们不敢动弹。 “来。”过年那段奇寒,大棚皆封,外面也寒冷得很,宋小五给她们打赏也是在暖堂里,省得冻出个好歹来,现在来了不少人上门,不管她们是不是结伴团结过来趁势给她施压的,但难得来得这么齐展展,宋小五也愿意向她们展示一下她“王妃”的生活,提供一个她们了解她的机会。 至于到底会不会了解她,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宋小五先是快步上亭,接受了众人的问安,没两句,她就率先下了亭,走得甚快,后面的夫人们真真是措手不及,皆手忙脚乱地跟在她身后,还有那带着侍候的丫鬟婆子的,动弹的时候被踩住了裙脚,这一停,一亭子的人刹那人倒人,人催人,兵荒马乱乱作了一团…… 宋小五下去后,听到后面一阵惊叫慌乱,回头一看,顿时一阵无语。 王府的人早已能跟上她的脚步,她好久没见过这等无效凌乱的场面了。 “王妃娘娘。”王妃一脸匪夷所思,快步跟上来的府尹夫人欲哭无泪,她怎么这般蠢,让人说几句好话,就被窜掇着来了。 府尹夫人众官员夫人当中难得多见德王妃几次的人,她丈夫之前乃南盛州刚正不阿的传奇“宿判官”,后蒙冤入狱被德王所救,之后被德王请入晏地为晏城府尹,主掌一城府事。 他常因公务被留德王府,王妃便时常差人来送话打赏,日渐便熟了一些,前几月她生病,病中不起,王妃还进府里来看望过她。 府尹夫人娘家姓王,本也是官宦之女,嫁予渝北宿氏之子后,因丈夫一心想做那公正执法之人甚受其累,其半生颇为波折,来了晏地她也不敢放松,严己宽人,只是那好人做惯了,外人但凡有所请求,她亦不得不为。 可未曾想,这会得罪到恩宠宿府的王妃娘娘。 宿夫人快哭了,宋小五瞥了眼这位比前世的她年龄还大了几岁,但行事完全两个章程的女子,朝杨柳看去。 杨柳获意,朝她快快一福身,快步上亭,上前请了个安,立身喝道:“都站稳了,一个一个来,正德将军夫人!请!” 她让站于人群之前的将军夫人先下亭。 有了杨柳唱诺安排,这群人可算都下来了。 等见到立于晨阳下,冷烁着寒眼看着她们的德王妃娘娘,一个个脸庞微赧,很是有一些害臊。 “奴仆留下,夫人们跟我走。”等人站齐了,宋小五抛下句话,再行率先提步。 这次吃了教训,哪个夫人都不敢迟疑,快脚跟了上去。 奴仆们有要跟的,被王府的人横手拦下,一个个皆不敢放肆,低下头颅心中惊惶,心中把王府当龙潭虎穴了。 难怪府中夫人每次来进见,都要在家中那般大张旗鼓。 ** 宋小五带了她们进大棚。 大棚乃无色琉璃所建,接近于后世的玻璃,大燕本身有琉璃,但透明度不高,几经多位良匠揣磨试调,才有了王府琉璃现在的透明度。 但这种透明跟后世的无暇清晰还是有所差距,不过看在没见过这等清晰琉璃的夫人们眼里,也是一奇景了。 但未容她们惊奇,恰逢其时,这厢那由工匠们所研做的自动浇水机此时开动了开关,清水扬扬洒洒在空中往下飘落,带着水汽的空气也朝夫人们扑面而来,其气息甚是清爽,不由让人精神一振。 “王妃……” “王妃……” 土垄间有劳作的人看到宋小五,停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拱手。 宋小五点头,他们问过好,便垂下继续先前的劳作。 还有人远远见到她,不是躲在丛中爬走,就是猫在茂密绿植当中屏息躲藏,不想让王妃瞧见他们。 有那躲避不及的,远远的就趴在地上,头磕地不起,不想让王妃看到他们的脸。 种植园里有两百余人,有一百一十余是劳作老手,另一些是这些人带的徒弟,宋小五过问种植园所有庶务,于是这两百多个人,她每一个皆认识,每一个都能点得出名字,是以师傅们还欢喜见到她,以被王妃叫去讨论农事为荣,但小徒弟们却是极为怕王妃,因他们所做错事颇多,每每叫去就是被王妃点出哪做得不好,是以见到王妃,就如同老鼠见到猫,唯恐躲避不及。 他们这见了王妃就鸟飞兽奔的景象,也算是大棚一景了。 夫人们看到那些跪地不起的人,也有从仙境回到人间之感,一想王府的人都是这般怕王妃娘娘的,心里顿时好受不少。 进了大棚,宋小五走的不是太快,但也不慢。 种植园占地十亩,若是带这些夫人们皆去看一遍也不可能,宋小五原本只想带着她们看过正东门那边的植物,走到一半就朝正北门那边出去,去看看她专门开辟出来给自己当试验田的百草园,没想一半的一半都没走到,近十位夫人当中有一大半皆已气喘吁吁,更有甚者,要被人搀扶着才能挪动步…… 宋小五本还想着多坚持一段再说,但走了不过百丈,见后面有不少人已相互搀扶,她已知今儿这参观算是结束了,她左右看了一下,见附近有出去的小门,便与她们道:“看完了,出去歇会罢。” 她上世所在的时代都以柔弱为美,这世更尤是,尤其是活在深深庭院里的贵女子们,一生走动的时间,兴许还没有一个农妇一年农作活动的时间长,能跟着她走上小半个时辰,算是不错了。 “多谢,多谢王妃娘娘……”晏地城府六门将军之一的守德将军夫人这厢朝宋小五道了谢,楚楚可怜的小脸上粉泪汪汪。 她这一谢,夫人们便忙接二连三道谢起来。 “谢娘娘好心,妾身着实走不动了……” “娘娘,妾身羞愧,一生从未曾走过如此多的路,实乃挪不动脚了。” 说着话的夫人们皆都诚惶诚恐,但一抬头,见站于她们之前的王妃娘娘一脸冷酷,眉头微敛看着她们,她们这刚火热起来的心就像大冬天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瞬间遍体生寒,害怕得忙垂下头颅,不敢与德王妃直视…… 宋小五没想为难她们,但夫人们一打蛇上棍,就有些无奈了,眉头情不自禁地敛起。 她知晓这世不少女子被观念所累,以为娇弱点就能多得一点怜爱,说来这话兴许有点真实度,可怜会滋生同情,尤其对男人来说,可怜的美人别有一番美态,但老病着就不见得有那么可爱了,而对女子来说,娇弱更不是什么好事,娇弱只会让人力不从心。 像身强体壮的农妇熬死了丈夫还有时间能再嫁一两次,娇弱容易生病的贵妇人们皆是早死等丈夫们再娶的命,陪丈夫熬过的苦,皆成了后来者的风光。 “以后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宋小五道了一句,见众夫人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无奈道:“走动对身体好,多活些年头,莫要与人有同甘共苦的心,却没有能享福的身子。” 说罢,朝小门那边的小径走去。 她行步如流云,步步生莲,夫人们没来得及多想,见王妃已快步如流云而去,有那相互搀扶的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苦笑着小跑着跟上。 王妃所行所言,她们没有一个有料得着的,如若不是身边的人还是之前那个相识的人,她们都要以为身在妖界了。 宋小五把人带到近处的亭阁,那些夫人们只有喘气的份了,等杨柳带上送上茶水点心,这些夫人们足足歇了小半柱香的气,方才用上茶水。 等宋小五说不留她们时,这些夫人们热泪盈眶,险些要下跪大拜谢恩,等宋小五起身一走,这些夫人们已顾不得像来时那样相约着三三两两来那样回去,而是作那出林鸟,一出王府就各奔自家而去。 她们需要回去缓缓气,安安神,没有那三五七日,不想再回想今日之事。 至于儿女?儿女自有儿女福,由得他们去了。 第222章 宋小五自知她与这个朝代的格格不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刻意维持着这种格格不入,她不想被周遭环境同化,更知道自己于这个朝代的奇怪,是以她一敞开些自己,就把各家夫人们吓着了之事,亦在她意料当中。 说来,没来得及带夫人们一块儿下地小小劳作一番,她还有点失望。 她本意是想让她们看一看她的“王妃”生活的。 她前世所在的年代,无论权及何位的人都有自理能力,不像这个朝代,说保守,女子保守到在外多余一寸的肌肤都不能露,但又可不保守到连沐浴都可以让丫鬟婆子伺候,现在晏地人少,宋小五身边就十个人维持她身边的调度,其中包括负责处理她的内务和公务,未有一个闲散之人。 她有她的工作,生活上也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浪费多余的人力,这在后世,是每一个成年人生存的基本能力,但在只要是权贵就会被奴仆围绕的年代,家中侍候的人越多,就越显尊贵,这是不可打破的藩篱,而她孤身一人在这个时代,能按本意生存已是有运气加持的结果,能改变身边人和身边环境更是她意志坚定加运气的原因,再多就超出她能力的极限了,她未存要去改变德王府以外的人的心思,但如今想来,如果这些人想向她靠近,她也不必太遮遮掩掩,毕竟,也有人可能会受她影响,会改变一二。 她认为“德王妃”这张皮,会有一些引领效果,但现实是她还未踏到让人看到她这个“王妃”亲自劳作的这一步,贵夫人们就败在不能长时间途步这一环了。 宋小五有点遗憾,但一想这些身娇肉贵的女子们走几步路都受不了,看到她下地真正劳作不知要如何花容失色,这点遗憾便没了。 罢了,她们有一个惊世骇俗的领主夫人已够惊心动魄,要是让她们跟着她干,那无异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还是不为难她们了。 宋小五心放得宽,倒是中午两夫妻碰面,德王取笑王妃:“王妃娘娘今日可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了?” 德王甚是了解自家王妃,知道她带人去种植地,可不是单纯带夫人们游玩去的。 宋小五无视他取笑,摇头,“她们与我,皆受了惊。” 她的不按常理吓着了她们,她们的柔弱也吓着了她,非要总结今天的会面,那就是两败俱伤。 闻言,今儿被人抬了一路,在众人后面看了一路动人景致的杨公公“嘎嘎”夸张大笑…… 宋小五看了他一眼。 杨公公差许笑岔气,笑得口水都喷了出来。 喜宝小心地偷瞄了王妃一眼,小心翼翼地拿手绢擦掉公公的口水,在他耳边偷偷摸摸地耳语:“师傅,您收着点。” 好在,王妃看了一眼就转过头,看王爷去了。 “算了。”下次就不做这事了,她与这些女人们的鸿沟在今生今世怕是难以填平。 德王憋笑不已。 王妃看着他,未动。 德王不敢笑了,忍下笑,卖乖道:“还是我受教,听王妃的话。” 她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时不懂也照做,讨她芳心。 不过是另一种昏君罢了,不过没他的昏,就没她的位置,这一点无庸置疑,是以宋小五颔首,“要常常保持。” 德王腆着脸上前,也不管公公和侍仆还在,笑道:“那有赏吗?” 王妃有赏,当着屋内所在的人的面,眼带温柔,抬手温温柔柔地轻抚着他的脸。 她抚得德王的脸都红了,下午回了书房,一想起王妃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抚在他脸上的感觉,他就痴痴地笑,笑得满房的幕僚们起了好几次一身的鸡皮疙瘩。 ** 王府多了几十个孩子,第一天他们就是一块儿玩耍,第二天再玩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德王与宋小五皆不出面,但这些孩子的所作所为,当夜就会出现在夫妇俩的案头。 深夜,德王揽着王妃,一道看呈上来的各家孩子的文禀,就听外面起了开大门的声响,不多时,就见寝殿门边有了明显的脚步声。 “承儿来了。”宋小五道。 德王亲了她一口,松开她放下公文,起床去了门边,打开门对着外头的小子道:“我们都睡了。” “孩儿过来请安。” “怎地不跟他们一道玩?”德王弹了下他的鼻子。 “玩过了。”世子一本正经淡道。 “啧。”无趣得紧,德王让开了身子,让他进来,把门关上,朝床那边道:“王妃,跟世子说说,这一日两日的不请安不打紧。” 别老来扰他们夫妇俩的就寝,长大了还当讨债鬼。 “母妃,孩儿过来给你请安。”他话落,已走至床前的世子单膝跪地,朝靠坐在床头的母亲请安。 世子许久没这么晚跟他们请过安了,一家人没什么事是要一道晚膳的,是以那请安也在晚膳那一并当做了,这几年世子就越发地很少在子夜出现在他们寝室了,孩子大了,亲近的机会越来越少,宋小五拉了他起来,想了想,就掀开了被子,想让他像小时候一样挨着他们躺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只要给他,世子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躺一会儿就会乖乖告辞而去。 就是因为一直太懂事,宋小五的心总被他牵着,无法不挂怀。 “脏。”眼见自己的地盘要被儿子占了,德王冲了过来,但被王妃横了一眼。 世子未进,直挺挺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嘴,淡淡道:“孩儿沐浴了一番,换了衣裳过来的。”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松香味,是王府里专属于世子,独一无二的香味,是王妃特意让皂匠为世子制的。 冲过来的德王闻到了,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已是十周岁的人了。” 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与母亲同盖一被? 德王说罢,还跟王妃不服气道:“你不是老说,孩子是孩子,我们是我们,不要老混为一谈?” 德王非常计较王妃溺爱孩子们一事,他也喜爱他的孩子,但就是不想他们上只属于他的床,这一点是要分清楚且要坚持的。 王妃朝世子和他皆看了一眼,尔后跟德王道:“你先过来。” 德王马上冲了过去,上了床就把她挤到了床里头,把她跟世子隔得远远的。 “杨柳,拿床被子过来。” “是。”进来的杨柳应道。 等世子坐躺下,是在他父亲身边了,独盖一被,德王还显得很大方与世子道:“今儿是我们想和你说说话,才让你坐坐。” 世子眉头轻轻地皱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德王不以为忤,伸手抱他的肩,遭到了世子闪躲的拒绝也不在意,强硬地抱住了,道:“白天都是你们的,晚上还不能归我了?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她可是我媳妇。” 德王特意加重了“我”字。 世子很不高兴,垂着眼冷冷道:“她还是我母亲。”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也是我娶了她才有你……” “哼!”世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服啊?不服给我忍着,谁叫我是你爹!”德王长臂圈着世子,喜滋滋地抬起下巴往他头上一搁,乐道:“本王从来没如此这般高兴过生出你来!” 世子被他气得直翻眼。 宋小五看着他们父子斗嘴,这厢见世子被无赖父亲逗得满脸郁色不得发作,嘴角勾了勾,方才出声:“好了,别逗承儿了。” “母妃。”世子闷闷地叫了她一声。 “今儿玩得好吗?”今天世子没去书房,跟差不多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了一天,宋小五见过世子跟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的场景,世子从小就喜欢冷眼旁观,就跟当初会悄悄站在她身边观察她一样,他的心思很重,但无论哪个孩子总是带着些天真的,世子觉得他们不成威胁的时候,就会放下心防跟他们玩在一起,是难得不作多想的时候。 世子现在也还喜欢观察他的母亲,宋小五也常暗中观察她的孩子,最初让臣下孩子进府,一半想的是为北晏选择未来能同行的伙伴,另一半就是为了世子。 关于一道玩之事,母亲叮嘱妹妹的是要友善照顾来府里做客的小客人,对于他,每次说的就是让他好好玩,起初世子想明白母亲的意思心里有股热流流过,现在却有些乏了,但他不喜说真心话,仅道:“尚好。” 尚好,就是不怎么好了,宋小五便道:“今儿跟谁一道玩了?” 德王已拿过文禀,翻了两页,把册子往她眼前一放。 记录中写:孟子乾、丁维、易仲任紧随世子不放。 世子被人跟了一天。 这三子,皆是武将之后,宋小五越过德王,看着儿子,道:“不喜欢被人跟着?” 世子心怀不愉,在母亲一再追问之下也不掩饰了,他点了下头。 “就一天,无甚大碍,”德王大力揉乱了世子的头发,“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 “阿谀奉承,根骨不正,还是武将之后。”世子颇为不齿。 德王与宋小五对视了一眼。 宋小五只教世子一点文治这一方面的事,而兵武一道,世子跟德王学的多,德王的第一批死士是他皇兄以“忠”渡过给他的,等到了他手里,他治下以“德”以“义”,手下皆是一群毫不思索就能为主公断头的死士,其忠肝义胆,是主公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真未有几个会“阿谀奉承”之辈。 这三位,其中两位,还是这样的死士之后,宋小五一看不对,仔细看了那一行字几次,这才心里有数。 “何为阿谀奉承,根骨不正?”宋小五问世子。 “只会说奉承话,赶都赶不走。”还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甩脱他们,被缠了一天,世子甚是不喜,见母亲口气不对,世子心中猛地一疼,心中一紧,装作不在意看向她。 “你跟孟护卫和丁护卫说过什么吗?”宋小五转头问向德王。 德王顿了下,点了头,“说过几句往后之事。” “燕都?两个人都已说过?” “嗯。”德王脸色沉了下来。 宋小五看向世子,明言道:“孟子乾、丁维乃你父亲第一批死卫之后,跟无可跟才在我们的安排下离开以另一种面目面世,你父王给予他们的不止是命,他们想必也想让儿子忠诚于你,他们应是受了家中之命,在刻意接近你。” 她没给世子缓冲之地,接道:“至多一两年,皇帝就会想方设法让你进都城当质子,我不放心,上月开始,已让你父王在死卫后辈当中挑选几个愿意跟随你进都之人……” 进都?当质子? 要离开晏地,离开他们? 世子不敢置信,猛地一一看向父母。 他双手握紧,眼睛赤红,见父亲面容沉肃,母亲一脸冷漠,他闭上眼,紧握着双拳,一行眼泪无声地从他的眼里掉了出来。 这厢,有双手越过来抱住了他,说:“早晚的事,是我不想先告诉你。” 她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抱歉。” 可这管什么用呢?世子在她怀里号啕大哭,绝望地喊:“为何你总是不要我。” 第223章 世子悲恸欲绝,母亲一直抱着他,但一声不吭。 她从未如此长地拥抱过他,世子一想,更是心如刀割,连那句是不是他不够好,她才如此不够喜爱他的话都未出口,竟是哭到昏厥。 宋小五一直抱着他,期间德王要过来抱,她阻拦了下来。 世子未曾如此哭过,就让他哭一回罢。 世子昏过去后,宋小五起身抱了他下床,这才着急,“去叫大夫。” 德王沉着脸,看了眼急速跑出去的下人,又看向她。 等大夫过来把世子弄醒,又喂了碗汤进去,世子疲惫睡去,德王看着纤瘦的妻子抱着十岁的儿子放到床上,看她替他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脸,道:“他大了。” 宋小五叹了口气,在世子身边躺下。 “他大了。”德王重复。 这是世子为他德王世子的命。 他十岁的时候,也如世子一样艰辛。 这是位高权重者必要走的征程。 “是啊。”宋小五明了他的意思,抬起脸,朝身边拍了拍。 德王没过去,继续重复,“你爱他,谁都知晓,而我以前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过来了。” 世子得到的已经很多了,他有母亲爱他,而他的父亲从小连母亲都没有。 宋小五坐起身,朝他伸手,“过来,康康,过来。” 康康泪流满面,没有过去,“你是不是要跟他一起走?” 早在他的王妃抱着世子沉默一言不发,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的时候,德王就知道她已下定了决定。 他爱了她十多年,日以继夜地看着她,揣磨着她,如何不知道她脸孔下的心肠? 她心疼世子,她想弥补他,想把世间所有世子最在乎的一切好好地给他们的孩子,他懂他知道,可他呢?难道她就不心疼不爱护了吗? 王妃沉默。 “那我呢?”德王痛哭流涕。 这厢,王妃下了床,抱住了他。 德王痛得无法呼吸,问她:“那我呢?” “你等等我。” “我不想等。” “你等等。” “我不!”德王脚步往后踉跄,他低声嘶吼,已无法站稳…… 这一刹那,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不想努力了,周家也好燕朝也罢,所谓百姓他无所谓了,晏地也随它去。 他成全了这天下,但谁来成全他? 他往后倒去。 他倒在了地上,王妃倒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仰倒的那一瞬间,他觉察到王妃日抱着他的手并未松开,怕她跌岔,怕她跌坏,德王放松了身体,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脑袋,紧紧地搂着她,让她倒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怀里。 倒下的那一刻,德王悲从中来,闭眼流泪。 她知道他有多爱慕他,有多欢喜她,有多听她的话,有多想看见她开心…… 他给她的那般少,怎么可能不如她所愿。 她就仗着他心悦她,欺负他罢。 德王紧紧搂着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宋小五拦住了他那双满是痛苦的眼,眼泪掉在了她盖在他眼上的手上,良久,她道:“这次,就以世子为首罢,我不想让他成为下一个长大后的你,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为一点点爱就割皮削骨之人。” 他缺的,她现在就给他,如此,她就不用担心世子的以后了。 “可我现在要你啊。”在她温热的手下,德王泣不成声。 “是啊……”宋小五叹息,把手松开,用泪脸贴着他的泪脸,叹道:“我也想如此,我也想要你,想一直有你,你是我留在这个世间用尽所有力气去努力拼博周全的勇气。” 没有他,她早已离开。 德王抱着她,“呜”地一声哭出了声,不断地叫着她:“小辫子,小辫子,小辫子……” 他好爱她啊。 小辫子抱着他的脑袋,心里酸痛至极。 想来他小时候比世子更惶恐不安罢?尤其他当父亲的兄长离逝后,这世间连最后那个会对他有一点爱意的人都彻底没了罢? “小辫子。”德王抱着她的腰,无语凝噎。 罢了罢了,都依她。 “诶……”宋小五依偎着他,答应着他,“等他们长大了,我就把我的后半生都给你。” 说着,想到以后,她顿了顿,抬脸在他的胸前撑起身子,抬袖擦了擦他的脸,叮嘱他道:“老了万不能这般不讲理,跟我吵架,我会很烦。” 德王瞠目结舌,连泪都忘掉了。 思询良久,他清了清喉咙,不忘为自己辩驳:“你要是做错事,还不许我生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爱跟王妃赌气的德王忙给自己留退路,他可不想一个人生闷气,王妃不理会他,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做错事,可以,但不能随便生气。”宋小五也退了一步。 她全神贯注处理事情被小鬼打断时,是对他有点凶了,好几次下意识都如此,从没改过来,这点是她不对。 “我何时随便生过气?”德王郁闷,为自己辩解,“我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吗?我可是德王。” “是了。”宋小五在他脸上捡了块干净的地方,亲了亲他的脸。 都亲到耳畔去了,德王抽了抽鼻子,抽到了一鼻子的鼻涕,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抱着王妃起身,“去洗脸沐浴。” 脏死了。 起身后,德王揽着王妃的腰不放,干脆抱她起来往侧殿浴池走,“洗久些。” 最好别回寝室了,床已给世子占了,就留给他好了。 他们走后,在床上本咬着被子在无声抽泣的世子翻了个身,愣着眼睛看着床顶,竟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父王…… 怕是有点怪了。 ** 往后一段时日,德王不像往常一样爱跟世子说笑,往常一本正经的世子反倒变了,经常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王,有什么不懂之处也不像往常那样自己一个人先悄悄琢磨,现在不懂就先拿去问他父王,格外地话多。 德王觉得世子抢了王妃,对世子没精打彩,但该教世子的一样不落,见世子有点讨好他,他酸溜溜之余也中也是无奈,世子终归是他的孩子,没几天,心中那点芥蒂也消散于无。 这天见世子问罢事情也不离去,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问另外的事,就是不走,看着世子那竭力讨好的小脸,德王心中一恸,让世子过来,“过来。” 周承忙越过书桌,走到了他身边。 他一过来,德王就拉了他到身边,与他同一张椅子坐着。 他捏了捏世子的脖后颈,问:“都知道了?” 世子一个气息没顺过来,憋红了脸孔。 “小鬼灵精,”德王顿了顿,笑道:“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什么事皆心里有数,对外界的警惕宛如外面藏着千军万马。 世子抬头,仰望着对他笑了的父亲,喃喃半晌,叫了一句:“父王。” 他像父王吗? 母妃也是这般说。 真的像吗? “像的,”他未问出口,但他的父亲回答了他,轻柔地揉着他的脖子目光分外柔和,“很像很像,是以……” 德王笑叹了口气,跟目不转睛,忐忑又孺慕地看着他的世子道:“父王小时候没得到的,皆希望你有。” 父王…… 世子猛地抱住了他。 德王被他猛地一撞,稳了稳身体,伸手强壮的手臂搂住了从里到外都像死了他的世子,笑道:“我把你母妃借给你几年,你要记得及时还给我。” 世子在他怀里点头。 德王失笑,“也有些不像的,你比父王老实多了。” 不像他,只要想要的,泼皮撒赖,装疯弄傻也要得到。 父子俩和好如初,而世子要较以往喜爱跟他父王在一起了许多,喜欢尾随他父王不放,北晏小郡主见兄长老跟着他们父亲,连用膳都不跟她抢母亲身边的位置,很是喜爱坐在父亲身边不动,她欣喜之余又疑惑不解,这天她午歇腻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想起此事,她便问道:“母妃,最近父王做了许多哥哥高兴的事情吗?” “嗯?”宋小五低头。 “哥哥最近好喜欢父王啊。”小郡主感叹。 宋小五不禁微笑,“是吗?” “是的!”小郡主大力点头不止。 北晏的观察力委实不错,但一想她离开后,北晏身边就没了她,宋小五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世子现在让着妹妹腻在她身边,何尝不是在用他的方式在先补偿妹妹。 世子有了她,小郡主就没她了。 好就好在,郡主小从父母哪个都不缺,没有世子的偏执,但到时候伤心还是避免不了的。 宋小五不想缺失两个孩子黄金成长时期的时间太多,世子郡主哪一个都不想,这中间怎么调和,还是要想办法周旋一二,不能坐以待毙。 “喜欢父王是好事,对不对?” “对!”当然对了,小郡主不跟哥哥争母妃,但要是哥哥让着她,她就好开心。 不过,她知道哥哥也喜爱与母妃在一起,哥哥这次让她了,她下次也让哥哥,还回去,不能占哥哥便宜。 “哥哥对咚咚好好,”小郡主依着母亲,满心欢喜地感叹,“咚咚也要对哥哥好,对哥哥更好……” 宋小五未料到她会如此作答,她愣了一下,含笑低头看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他们家,有一个被人好好爱着,也会好好去爱人的宝贝。 第224章 晏地这年的冬天过得甚快,年一过,春天刚来,晏城德王府就接到了来秋燕都的圣旨——皇帝四十大寿,怜惜体贴封地离不开德王,就请世子代德王贺寿即可,且帝与弟相别之日已久,帝对其颇为想念。 燕帝的圣旨写得很清楚,就是让世子进都。 这两年,他给晏地传过几道圣旨,说得都很含蓄,他没说清楚,德王就糊弄了过去,怕是怕这次不仔细说明白了,德王还用以前那套应付他,皇帝在圣旨中说得非常清楚,一句让人揣磨的话都没有。 德王接过圣旨,叹了口气。 来传圣旨的是皇宫中的副总管段姓公公,见德王叹气,他眼睛看着地上不敢动弹,颇为不安地挪了挪脚。 之前谁来传旨一事,据他所知,圣上跟大臣,还有孙公公商议了许久,才选了他。 段公公本来只是宫里御花园的一个执事太监,手底下管着几个小太监而已,不是什么圣上面前得红的大人物,段公公是领了职,经孙公公说话点拔,才明白为何选了他。 他是以前在杨公公手下做过事的一个公公的义子,说是义父,只因他与他义父是同乡,宫中老太监有收同乡来的人为义子的习俗,好在年轻的时候带小的一把,老了有人管,段公公就是这样认了他的义父,实则这义父认为了没多久,他义父就没了。 如何没的,段公公后来才从人的嘴里听说是受了杨公公的牵累。 “不止是牵累,你义父乃杨标手下之人,为杨标而死,杨标这个人……”孙公公说到这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迟疑了片刻才接道:“颇有点公义,只要欠着人点的,他皆会偿还。” 所以才给他培养出了一堆宁死不屈,打死都不出卖他一个字的蠢货。 孙公公一直想把杨标拿下,一直都没有拿下,皇帝为此不悦,孙公公也视这为他皇宫一生当中的奇耻大辱,尤其在知道德王放心把晏地交到杨标一个太监手中,他对杨标更是又嫉又妒,以至于知道杨标当年被活埋在废墟下如今却还好好地活着,且与德王一家同进同出,被世子尊为义祖,心中更不是滋味。 但饶是如此,说至此,孙公公也承认,太监做到杨标这个份上,已经不枉枉为人一生。 “他欠你义父一条命,这能保你安全无虞回来,懂咱家的意思吗?”孙公公跟段公公如是说道。 段公公岂有不懂之理,忙恭敬应承下,又作了一番保证,带着人马出都赴晏。 晏地比他想得巍峨庄严,一路的行人高大威猛,个个手中拿着矛铁长扁铁锄,不是兵卒所扮,就是全民皆兵,关于德王让全城备战的传言占据了段公公的身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生怕一个不对,脑袋就从脖子上往下掉。 据说前面给德王传旨的就是吓破了胆,被圣上宰了,这传旨的大事才轮到了他手上。 现在不止是孙公公指着那点旧情让德王对他网开一面,便是段公公也希翼如此。 这厢他听到德王叹气,心抖得要从喉腔跳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了他一声,“这位公公……” 段公公被他碰了一下,眼前一黑,往前一扑就是哭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来提醒他去客舍的王府管事眨眨眼,往大门口一看…… 王爷早走了啊。 他没说要人的命啊? 这都城来的,咋地都这么爱大惊小怪呢。 上次来的也是,听说吓得不轻,天天“不成体统”地喊着,差点吓死。 这个来了也是。 管事摇摇头,等人哭完了,似是安静些了,去扶了人起来,好心道:“王爷没让你死,让我带你和你的人去休息呢,你们随我来。” 城里人命贵得很呢,哪怕是想好好当贼行乞的都不敢往这边来,抓到了是要送去干重力活的,王爷怎么可能动不动就让人死,他们现在要修水道,缺人得紧,拿钱往外雇都要雇,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打杀。 管事扶了手软脚软的公公出门,段公公没回过神,听人家管事好声好气问他吃食有什么忌口,住处有什么个人要求,他听了好几耳朵才明白过来人家在说什么,可他稍微不敢有所要求,异常识趣:“全凭管事的吩咐。” 来给他们王爷传旨的公公,想必是个大公公,管事一看大公公这么客气,笑而不语,把人送到客舍,就去跟杨公公把这些人的言行说了。 杨标听罢,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管事看他心情很不好,忙借事告辞,没有久留。 他走后,杨标把身边的人打发了,只有喜宝这个近身照顾的在,他才咬着牙道:“孙杂种倒是会挑人。” 喜宝眼睛骨碌绿一转,挨近杨公公,跟他师傅小声道:“那要不要按老规矩,带他出去见识下?” 前面那个,见识之前脸是绿的,见识后脸也是绿的,不过多带他出去玩了几次,他脸色就变好了。 他们晏地百姓不是谁都过得好,但只要肯做事的都过得好;家里再穷,也穷不到小子姑娘身上去,他们十岁之前归王城养,一日三顿随便吃,书还由教过世子郡主的夫子教。 喜宝虽然是小公公,但他是天生没有那一段才到了杨公公身边,但想当内府管事不用去势也可以当,只要有真本事。 这些喜宝觉得都是可以跟那个段公公说一说的,这不涉及他们晏地的秘密,还能让人知道他们晏地还是很不错的。 “不用,拘在府里,过几天就撵走。”杨公公皱眉。 上次那一位是因为给晏地说了几句好话死的,上上一次那一位,据说被贬到外地去了,今天来的这一位,王妃跟他们放了话,让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唉。”想及王妃的心思,杨标僵着脸,叹了口气。 燕都一行人是下午来的,傍晚时分,太阳刚刚下山,杨标提前往正心阁那边走。 他是第一个到的,等了一会儿,楼下慢慢热闹了起来,府里头一批能休息的人过来用膳了。 王府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好像也没用几年,府里就变得热热闹闹。 他们这些人,各司其职,闹中有辛苦,也有欢笑,但没有哪一个人觉得苦。 杨标身体不适,每一天都觉得身子难受,也不觉得日子苦,他有事情可做,有膳食可盼,有人跟他说话,有人会尊敬地叫他“杨公公”、“义祖”等…… 之前他等到了王爷回来,已死而无憾,现在杨标只想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 他不知道王妃这一走,是不是这种日子就会慢慢没了,他的王爷这种快活的日子是不是也会慢慢消失…… 杨标坐在二楼靠窗的那一头,打开窗,看着三三两两结伴过来的王府中人,他想着心事,想得那颗一直坚硬振奋的心都疲了。 宋小五到的时候,杨公公就靠在椅背上,无神地看着窗外面。 春天三月的风很大,宋小五看他吹着风,朝喜宝看了一眼。 喜宝苦着脸快步过来,朝她摇头,“公公不许我关。” 宋小五朝他点头,走过去把窗关了。 “娘娘。”这时候,杨标才回过神,他撑着椅臂坐直了身体,喊了她一声。 宋小五过去推他的轮椅。 走了几步,杨标又道:“娘娘,你说等过几年回来,我们王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变成更好的样子。”宋小五把他推到膳桌边,在他旁边坐下,看杨柳已端热菜过来,转头与他接道,“我就走一段时日,差不多就回来,召康知道怎么做。” 不会让她的心血白费。 “王爷啊……”到了这把岁数,这个份上,杨标也不怕说几句真话,“他是看人做事的,得有人撑着他,得绑块点心在他眼前吊着,他觉得有所心动才会去动。” “那他做得好一点,我这块点心就早点回来,兴许还能吊着他快一些。”宋小五答道,说罢,她浅浅笑了一下,跟杨标道:“他不是以前的他了,他看到了现在的晏地,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无需人吊着,他也不会荒废。” 康康没有当皇帝的野心,这是先帝教的,固化的,也是他唯一所能报偿那个养育他但已死去的人的,是以他自我约束着自己,绝不放纵,但晏地是先帝给他的,在这片土地上,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放纵着他的野心,完成他的抱负。 他固然看重情,但人的一生当中,男女情爱只是所有感情当中的一种,他对此看得比一般人重了点,并不是说别的就淡了。 “这是他的土地,他的王城,”宋小五与跟随德王已大半生了的老人微笑道:“谁都无法断掉他的王城的生机,因为没有一个人敢承担由此惹怒他的后果。” 公公小时候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无论从生理和心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最好的模样。 “他……”王妃的话,震憾了杨标,哑了喉嗓。 “相信他。”宋小五浅浅浅颔首,朝他示意。 “好。”杨标嘎哑着点了头。 好,他相信。 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让如此相信他的女人失望。 第225章 段公公一行人想与世子一同上路,但他们在晏地呆了两日,王府就开始催他们回都。 皇帝一同派了一支御林军一同来接世子,做足脸面之余同是震慑,这次带队而来的御林军统领是皇帝心腹,死咬着“圣上让我等护送世子进都”不放,就是不走。 王府的人客气来催,他当没听到,等到由王府大总管出面,他拔刀抵住自己的喉咙,怒道:“卑职受圣上圣令,来接德王世子入都,现眼下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皆翘首以盼,百姓等着世子代德王、我大燕朝皇叔入朝贺寿,卑职如有辱圣命,辜负众望,卑职愿以死谢罪。” 这是一条硬汉。 德王府还真不敢逼死他。 “世子不敢劳烦大人,想请您先回去,如此不用急于赶路,路上也能舒坦些,”大总管一脸笑,拱手道,“既然如此,将军容我回去再禀。” “请。”王府压他不识趣的帽子下来,统领将军也不为所动。 大总管一回去再禀,德王火冒三丈,“把他给我叫来。” “这……”大总管迟疑。 “放心,本王不会宰了他。” 大总管去叫了,同时叫人去禀告王妃。 人一叫来,德王扔了手中正在看的公文,冷眼看着这次过来的御林军三品为武威将军的武将朝他跪安,挥手叫退了房中的幕僚。 “卑职谢晋,御林铁卫叩见王爷,王爷千岁!”武威将军一进来就是单膝跪地请安,请完见德王不说话,另行请了一次。 御林铁卫,皇帝的死忠护卫之队,他们是铁卫同是死士,德王身边的铁卫与他们同出一辙,他的铁卫,就是先帝当年从御林铁卫后备卫后当中挑出来为他培养的。 铁卫血可流,头可断,一生不会背主。 德王的二十四铁卫,为德王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德王很看重他们,爱屋及乌,他素来对铁卫一系的人很是宽容。 他大侄子这次是做足了功夫。 德王冷眼看着请了两次安的御林铁卫,手敲了两下椅臂,就在武威将军以为德王还要冷着他压他一头的时候,德王开了口,“要么现在滚,要么就永远留在这里。” 谢晋抬头,冷酷的面孔没有一丝波动:“卑职领旨前来保护世子入都,世子在哪,卑职就在哪。” “好,”德王挑了下眉,拿起了公文,“滚。” 这次,往常只会出现一个的德王府铁卫双双出现,拉起地上的人就要往门口拖…… 谢晋脱开了他们,“卑职会走。” “卑职告退。”一记行礼,武威将军有礼有节,从容不迫地按着腰刀,躬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两铁卫一人跟随而出,一人朝德王拱手,“王爷。” “冷着拘着,正好,我还想多留世子几天。”让这群人随他王妃一同进都?做梦吧,德王嗤笑。 “是。”铁卫领命出去。 他出去后,把人交给了兄弟看着的另一铁卫过来,问:“如何?” “看谁沉不住气了,反正不会是咱们王爷。”铁卫出来,那张在书房内很是刻板的脸上起了丰富的表情,说着他哼笑了一声,“不上路?咱王爷求之不得。” “嗯,”另一铁卫点头,“那多拖几日。” 王爷最近一道与他们武训的时候脾气就很暴躁,虽然王爷没有明确明言,但铁卫们皆已知道,如果世子进都,王妃是要陪着一块儿的。 王爷不想让王妃走。 两铁卫一对视线,皆心里有数,知道下面应该要怎么办。 于是段公公和谢晋两人数天皆未听到世子有要起程的意思,他们找王府的人去问,那个去问的人则会一去不回,再差一人去,这一人则再度消失。 近十天一过,谢晋再三求见不见人,只身闯进德王书房去见人,但行至半路就被王府中人拦了下来,还被用擅闯之责扔进了地牢。 “德王公然违旨,难道不怕圣上震怒?”谢晋被抓进地牢,一直很是沉着的武威将军大怒了起来。 铁卫们冷然地扫了他一眼,把他锁上铁链关押好,转身就去了,一句话也未与他对语。 等到谢晋无法可想,想到圣上让他此行不是要挑起战事,而是押世子进都,他终于松了口,大吼叫来了人,答应如德王所愿,他们先行世子一步。 看守他的铁卫听完他的传话,没有回话,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了两天,等等不及的谢晋在地牢里大吼大叫了两天,奄奄一息之即,他们终于进来放开了他,把他放了出去。 段公公在外面等着他。 段太监这几日也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焦虑不已,见到谢晋眼圈儿一红,顾不上旁边还有王府的人,扶着谢晋到一边就请示:“将军大人,这事往下该怎么走啊?奴婢听您的。” 他是万万不敢拿主意。 “走。”后两日,地牢有送食水进来,但王府不回应他,谢晋就以不吃不喝绝食抗议,这时候他头昏眼花,从嘴里憋出了一个字。 他自知拿德王无法,现在也只想走,先一步回去把德王的情况禀告圣上,好在世子到之前借此做一番文章。 如此,段公公跟谢晋带着他们的人,马不停蹄地走了。 但这时候留给世子进都城的时间不多,本来皇帝为确保世子进都,前来宣旨的时间离他的寿诞就很近,这下王府等一耗就是耗去了半个月,德王府的人就是日夜兼程,能否赶到都城也是件很悬的事。 而这次皇帝四十大寿,以往拿来搪塞的那些小借口皆不能用,德王府这次要是不去,能惹起天下公愤。 谢晋走得如此痛快,也是因此,他没有完成押世子进都的任务,但他把德王府逼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功已大于过。 他们走了,王妃与世子也该上路了。 德王拖无可拖,这天晚上王妃跟幕僚和护卫们最后一次确定这次进都路线的时候,他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语。 等宋小五和此前先行去勘察路线,今天刚刚回来报告前面路线的铁卫交流完毕,转头一看,看到了一个盯着她的手部位置不放的德王。 “父王……”世子想跟母亲说父亲一直在看着她,但他蠕了蠕嘴,还是止了话。 母亲是为了他走的,他很开心,但也有些为父亲伤心。 宋小五摸了摸他的头,回头朝屋里的臣属道:“事情就定下了,多谢这段时日各位的努力,来日再见。” 起初是德王不想让他们提前走,避开来都城的一行人,说来,这于宋小五没有意义,她既然要上都城,皇帝早知道晚知道,无甚区别,但就是没有区别,她丈夫的心意不想辜负,是以她就依了他的意,按他所规划的秘密路线走。 早前有异士前来投奔向德王献图,从北晏越过一座山,从这边走一条河道,到燕都只要八日的行程。 这河道早前已由王府勘察完毕,并且山已被挖出了一条暗道,需走两天的山道半天就可走完到达此条长河,德王本是不想让他王妃和世子走这条还是有些险的险道的,但他想多留王妃几日的心过于强烈…… 再来,他知道王妃喜欢。 王妃果然喜欢,看到他拿出的河道图眼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八百年都不想召见一次的师爷们也召见了,花了好几个时辰兴致勃勃跟他们讨论这次经雪山流下形成的河流对沿河两岸百姓的影响…… 讨论了好几次都意犹未尽。 每次经此讨论的话都不一样。 讨论得德王的心都变得暗淡无光了起来。 “王妃大义,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王妃娘娘,世子大人……” “王先生,请,”有师爷拱手正要大说特说,识眼色的世子打断了他,“我正好有事想跟您几位再请教一番,请先生们与我出去细说。” 世子把人带了出去,把书房留给了即将要告别的父母。 他们走了,宋小五走了过去,低头看着此时已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的袍子不语的德王。 他就是不语。 “怎么了?”宋小五问完,知是自己明知故问,不禁哑然,抱着他的脖子坐到了他的腿上,“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她的语气太轻松,一直苦闷着的德王闻声不由有些气恼,皱着眉头不悦地看向她。 离开他就这般高兴? 宋小五确是开心的,她不讨厌晏地的生活,甚至因为有很明确的目标过得很专注,但这次要走的秘密路线确实挑起了她的兴趣,河道神奇的走势和沿路壮丽的风景此为其一,另一则,则是她能坐上王府一位造船大家造的船。 这船下水的时候她坐过一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坐上这艘集合了诸多人智慧的精密大船远行。 她很久没有体味过这种为新奇的事物盎然有趣的心情了,这一次心情来得莫名其妙,也来得让她极度惊喜。 “谁晓得。”她有多高兴,德王就有多气恼,且真正地生气了。 “这次由我去,下次就由我带你去。”他真生气了,不过王妃不以为忤,靠着他悠悠地道。 德王沉默。 谁稀罕。 不过她的话还是让德王的心情好多了,他是真的很生气,但一想小辫子不知要离开多久,不知要有多久才见到她,时间用来生气太可惜。 以前他短暂地离开她的时候就很煎熬,现在是她离开,他知晓这次只会比以往的每一次更煎熬。 她在,他们不时时在一起,但他一回头一想她就能找到她,往后就不会了,他要找不到他。 德王不由地抱紧了她,难过了起来。 “你刚才很好看,”德王带着心酸说道:“你一跟他们说话,样子就极美极美,我想把你留下来。” 把光芒万丈的她留在身边,天天看着。 他的话让宋小五笑了起来,她贴着他的脸,抬头看他,“你会为我高兴吗?” 德王挑眉,为她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疑惑不已。 “上辈子,我是一个很容易对未知的事情很感兴趣,并享受追寻过程的人,我家的老辈说,我那异于常人的活力,是我最终被他选上成为当家人最为至关重要的原因……”宋小五说到这,看他听得认真,不由一笑。 “然后呢?”小辫子不爱说以前的事,有时候他试探她都不接口,很难得她主动提起,德王很想听。 “后来我遭受了一些背叛和挫折,自认为看透看轻了人生,变得对一切不甚在意,”宋小五摸着他认真抿着的嘴,他把心弦挂在她身上的样子真好看,“我失去了我的活力,我失败了,最为关键的是,我认同了我的这种失败,我放弃了自己,认为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是没有意义的。” “怎么会?”德王不认同,皱着眉不满地看着她,“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就长在了我的眼睛里,你很美很美。” 非常特别非常美,特别到、美到一次他就难以忘记。 宋小五点头,没有辩驳,接道:“后来我遇到了你……” 德王看着她。 “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夜,这些年的日子加一块就渐渐地成了我现在的样子,许是这些年你陪我走过了日月,让我重新尝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就在前几天,你拿出地图给我看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眼前一亮,一切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突然对那新奇的事物兴致盎然,有种强烈想去了解未知事情的冲动,就像生命突然冷不丁地重新给我打开了大门,我一刹那间就体会到那些强烈的喜乐在我身体里流动的感觉,在这几天,我感觉那些我曾失去的生命完完整整地一分不少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宋小五异常认真地盯着他的脸,轻声问他:“你为我高兴吗?” “高兴,”德王酸了鼻子,但,“我很高兴,但我更想知道是谁背叛了你。” 他想打死那个人。 他愤愤不平的语气让宋小五笑了起来。 德王也笑了,他紧紧地抱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鼻抵鼻,在她的嘴间哑声又紧张地问道:“真真是因我吗?” 是因他,重新快活了起来吗? “是的。”对的,是因为他。 “太好了,”德王闭上眼,他的心里又苦又甜,但甜的滋味压过了一切,庆幸的滋味压过了一切,“太好了……” 太好了,她是他的全部,她说,他也是她的全部。 第226章 当夜,德王妃与世子,一行五百人前后化为数队,夜出晏城。 此行,宋小五身边随行者,即便是贴身跟随的服侍者也是手中刀曾见过血的女刺客。 正当他们险船直行于燕都之际,这厢铁卫出身的武威将军谢晋日夜兼程,纵马狂奔至了燕都。 谢晋到燕都的时候恰逢半夜,皇帝获悉,当即下令召见。 早春的天亮得晚,北地初春寒气未消,冒着清晨的寒风,踩着夜的余步,谢晋跟随孙公公跨过正德门。 “将军,请。”孙公公推开门,未跟随进去。 “多谢公公。”谢晋一抱拳,进去后见到披着晨缕的圣上,正要跪地请安,就见皇帝一个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爱卿辛苦了!” “有负圣上之托,臣,惭愧!”谢晋偏首低头,满脸羞愧。 “来,坐。” “是!” 谢晋进宫后,凤仪宫里渐渐起了声响,等天破晓,皇后正要用早膳的时候,太子到了凤仪宫。 “去过你父皇那了?”见到太子,皇后眉眼柔和。 “已去过了。” 今日小朝,圣上不用上大殿,御书房议事,但有人进了宫,这小朝便往后推了罢? 不过不管大朝也好,小朝也罢,都轮不到她儿。 皇后讥俏地翘起了嘴。 “母后……”太子挨着她的手坐着,见此,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皇后轻咳了两声,拂开太子来扶她的手,拿手绢抿了抿嘴,偏眼看太子,“知道悔了罢?” 什么事都没有他,被防着用着,甚至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废,她儿可知道跟皇帝对着干的厉害了吧? 想不到,她一个心眼偏着的人,竟然生出了这么一个至纯至善的儿子。 太子少时还被带上朝听政,这两年,就连礼部有点什么事都轮不到他插手,皇后已看到她死后她两儿被罢黜的下场。 太子过于护着他那皇叔祖,他们娘仨,成也德王,败也德王。 “儿子无悔。”太子摇头。 “呵。”倍觉荒谬,皇后气笑了一声。 “母后,”太子端起她身前的粥碗,吹凉尝了尝,试到她嘴边,“您用两口。” 皇后含着那抹怒笑,垂眸喝下了那口冷得她心口如冰凉的粥。 孝顺有何用?孝顺能换来她的命,他的帝位吗? “母后,您要用……”用菜吗? “别叫我!”皇后扫开了他的手,反首偏去不看他。 她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气息甚是不平。 太子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他重新端起碗,尝了下粥。 “凉了。”他道。 他把凉了的粥吃了,往热在温火上的铜鼎新添了一碗,尝了尝,有点烫,他拿勺搅动了起来…… “母后,粥好了,您用两口。”太子道。 “母后,您用两口。”皇后不理会他,太子温温和和继续请道。 “你什么都不懂。”皇后被他叫回了头,双眼含泪,“你再纯善又如何?这里容不下你这心肠,你要到何时才懂?” “是,孩儿是不懂,母后用膳罢。”太子伸出手。 皇后闭眼,双泪纵流,想及这一切不是她儿的错,她不过是迁怒,让他更难受罢了,她启开双唇,颤抖着嘴唇咽下了这口粥。 为何她怎么做都是错?她已尽了全力,拼尽了一切啊。 “母后,别难过,”太子拿袖为母擦泪,俊秀的脸上一片刻意维持的冷静,淡漠,“吃罢,您身体要紧,孩儿心里有数。” “你能有什么数?”皇后哭着笑出了声。 “孩儿有数。”太子重复,未有多语,又喂了皇后一口。 “我累了,护不了你多久了。”她身子如何,皇后心里有数,如果不是那口不服的气吊着,她已倒下,用罢粥,皇后抓着太子的手,“娘求你,别忤逆他了,顺着他罢,娘求你了。” 哪怕不是真心,是骗的哄的,也顺着他罢。 这宫里,谁不是如此? “诶,是。”太子叹了口气,真真苦笑了起来。 他是真真想当一个好儿子,好太子啊…… 可惜,不管他怎么做,就是当不好。 “母后放心,孩儿知道了。”太子握着他母后那双皮包着骨,瘦如鹰爪的手,宽慰着她道。 见她双眼哀求地望着他不放,太子心里疼得紧,他缓了缓,低头道:“孩儿心里有数,真真有数。” 是吗? 皇后不信,可容不得她不信,她没有太多的力气替他出去拼,出去杀了…… “嗬……”皇后闭眼,长长地、寂寥地叹了口气。 这被重重包围的深宫,她披甲带盔,怎么杀都杀不出一条能看得见的活路来,总有人挡在她的路上让她死,无论她如何妥协也换不到他的牵手。 她不要他的情,不过只是要一场有回报的合作而已,只因他不欢喜她,不中意她,就得不到他的垂青吗? 既然如此,那他不仁,她便不义罢。 “儿,别心软,”闭着眼的皇后眼前一片黑暗,此时的她心中无悲也无喜,她握着太子的手,淡然道:“母后这条命是留着给你们刨出一条路的,你千万不能辜负我,千万不能,若不然,我这一生,便是什么都没有。” 太子低头把皇后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他低低地应着,“诶,诶……” 诶,是了,是了,知了,知了。 他知晓了,他当不成他父皇的好儿子,国家的好太子,那便当一个母亲的好儿子,母后的好太子罢。 他会护着他自己和弟弟的。 ** 平昌十八年春,四月七日,当朝皇帝大寿前夕,德王府大门大开,身着黑衣的带刀护卫进出不绝,往来皆武士,竟不见一寻常奴仆出入。 大门大开不久,就见一急轿入府,大门合上。 彼时,德王世子入宫面圣。 “宣。”德王世子一求见,皇帝就当场面宣。 “报。”世子还在路上,有急行卫快箭一般射来,快至廊下迅速一跪,长声报道。 “何事?”廊下公公快步上前询问。 “德王妃入都!” 太监惊愣,手中拂尘急急一扬,“快随我来。” 两人快步入殿。 “圣上……” “何事?” 太监揽袖躬腰,力持镇定道:“德王妃入都。” 皇帝一顿,眼睛看向了急行卫。 “禀圣上,德王府附近的耳目刚传来急讯,德王妃坐轿入都,身边皆是德王铁卫,即使身边女流脚下功夫亦不凡,不是寻常人等……”急行卫沉稳报道。 “哦?是吗?”皇帝笑了起来,朝孙公公笑道:“朕还不知道这次王婶也来了呢,连个信都没得,正好世子来了,朕问问他。” “是呢,是呢。”孙公公陪笑,又朝那位急行卫道,“这位大人还有什么事要禀的吗?” “回圣上,卑职且只得了这个消息,更详细的,还得等一等。” 孙公公和气道:“那还请大人先下去,王府那边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请及时来报。” “是,圣上,卑职先行告退。” 来报的太监跟急行卫退了下去,皇帝脸上的笑就渐渐地淡了,过了须臾,他看着大殿门口淡淡道:“去问清楚,清清楚楚,一个字也别给朕漏了。” “奴婢这就去。”孙公公忙应道。 他正身对着皇帝恭敬相退,刚退到门口,就见皇帝起身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孙公公停下。 皇帝走了过来,朝他咧嘴笑了起来,道:“皇叔不怕朕杀了她?” “这,奴婢不知。”孙公公苦笑回道。 “不,朕要杀了她。”她既然敢来,他就敢杀。 他忍这个老妖女很多年了。 “是,是,是,她该死,您早该杀了她了。”孙公公最明了皇帝的心,当下连声附和,一息也不敢迟疑。 ** “臣,周承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周承一进大殿,绣着百鸟的华贵燕袍一掀,对着首位的皇帝朗声请安。 “皇弟请起……”皇帝受完礼,朗笑出声,下了龙座,亲自上前扶起了周承,“皇弟请坐。” “多谢皇帝陛下。” “承弟见外了。” “圣上。”周承两手相叩,再行请安。 “嗯,嗯……”皇帝摇头。 “皇兄。” 皇帝这才展颜,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坐。” 等世子坐下,他回了首位,等内侍奉上茶后退下,他笑看向周承。 数年不见,德王世子长身如玉树,目测竟有四尺高,这身高在一众小儿当中当真是如鹤立鸡群。 看来,这日子过得甚好,这模样,这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就游刃有余的气度,谁敢说这不是妖女所出? 皇帝含笑打量着世子,这几年皇帝有所发福,脸比以前圆了不少,这含笑和气的样子,极为平易近人,祥和可亲,世子被他看着,不久后微有些局促不安,小脸微红,“皇兄如此打量于承,可是臣弟身上有不妥之处?” 第227章 周承有所不安,有了些许孩子样,皇帝看着方感愉悦了一些,笑声方带了点点真意,只见他大声畅笑道:“与皇弟多年未见,朕甚是思念,如今见到皇弟面如寇玉,语话轩昂,与皇叔当年相较竟毫无相逊之处,朕心中甚是大慰,大慰啊……” “谢皇兄盛赞,臣弟惶恐。”周承起身,肃容,长揖到底。 这形态,又瞧不出小孩儿样了。 皇帝收笑抚须,笑而不语,看向周承的眉眼间欣慰不变,且有愈加喜爱的形色。 他仔细端详着周承,周承站着被看了些许功夫,又手脚不安了起来,见此,皇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有细细的尖声禀道:“启禀圣上,城门有消息来报。” “不是什么急事的话……”皇帝吩咐身边太监。 “禀圣上,是城门巡护房要务急报,事关紧急……” 皇帝一脸不耐,“宣。” “宣!”身边太监马上扬声。 外面的太监入殿,进殿后颇为小心地看了德王世子一眼,躬身朝皇帝道:“请圣上容奴婢近身启禀。” “别噜嗦,过来。”皇帝朝世子含笑一颔首,正首就朝太监不耐道。 “是。”太监躬身飞快上前,驼着腰趋身在皇帝耳边片语了几句,只见皇帝闻声眉头紧促,听到末了,已呈皱眉不悦之态。 “奴婢说完了。”说罢,太监退后几步,道。 皇帝冷脸挥手,不等太监退下,收敛了脸上所有笑容的皇帝朝太监淡淡道:“朕刚听说了一事……” 且在站立的世子一愣,一脸不知之情。 皇帝看着他,“朕听说你母亲也回来了。” 世子恍然大悟,当下喜悦跳上眉梢,“是,母妃随我一道回都城了。” 世子唇红齿白,此时那欢喜的模样跳脱雀跃,让他整个人一刹那间就如黑夜当中被点燃的灯火般锃亮了起来,“她不放心我。” 世子对皇帝不真心,这句话却说得真心至极,但他那副“母亲怜我忧我”的作态,让皇帝不禁冷笑了起来。 “朕怎么事先不知情?”皇帝疑惑,尔后又恍然明白,“是没跟朕说过罢?” “父王临时起意,怜惜母亲担忧我,就准她跟随而来了,来之前日子紧促,已来不及跟皇兄请示,还请皇兄切勿怪罪,都怪臣弟……臣弟年幼,离不开母亲照顾。”说到末了,世子羞得满脸喷红,无地自容。 请示? 当真是滑稽,这父子,母子,尚还懂向他请示是什么吗? “是罢?”皇帝形色越发地冷了,“朕听说你之前还不想来了,以为你不来了,都做好了你不来的准备了。” “臣弟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为何?” “只是臣弟一意孤行,想独自上路,不想浪费皇兄武力相护,让人以为臣弟是那等骄奢纨绔之辈,毁我皇室子弟名声,这才与御林铁卫统领将军意见相左不下,弟顽冥,请皇兄降罪。”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先是一愣,之后仰头大笑,大笑过后,他擦着眼边笑出来的泪,跟世子指着手道:“你这张嘴啊,真真与皇叔当年有得一拼,说什么都占着道理,文武百臣,都城百姓,朕看谁都拿你们没办法。” 世子低头,“弟,愚钝无知至极。” 愚钝无知就可以了?愚钝无知就可以混过去了?可没那么好的事,皇帝冷笑了笑,“皇婶既然回来了,朕也有好几年未见过她了,明日就请她进宫一叙罢,这么多年没见,自家亲戚也该说说家常话,朕也好问候她一声。” “弟,遵旨!回去就与母妃大人禀告,明日皇兄大寿,母妃也想进宫贺您万寿无疆。”世子应道。 母妃说了,她来都城,只是坏事,绝不是什么好事,该来的一样也不会少,无需闪躲。 “那便好,弟舟车劳顿,就早些回去歇息一阵罢,对了,”末了,皇帝假装不经意道:“朕昨日才听日夜兼程赶回来与朕陈情的谢晋说,他们离开后皇弟还未启程,段公公还在路上呢,不知皇弟是如何进的京?也是快马加鞭吗?” “是!”世子道。 “如此,”皇帝脸上笑意皆消,看向世子的双眼犀利冷厉无比,“皇婶一路辛苦了,竟然日夜不分快马回都与朕贺寿,朕甚恐。” 不是惶恐,而是恐怖。 她就像地狱中冒上来的往生鬼,知世间情,通晓万事万物,但不管她怎生厉害,她也是一个不容于这世间的鬼! 现在这世道已无可用她之地,她该去了! 此次不除尽这妖鬼,他妄为这人世间的至尊! ** “母妃。” “回来了。” “孩儿回来了。” 宋小五回府在安福殿周遭走了一圈才坐下,一路快船快马进都,她已精疲力尽,世子回来之前,她吃了点食物打了个小盹,现眼下精神好了不少,脸上已不显疲态。 世子却是疲了,见母亲一见到他就让开臀下些许位置,他快快上前入座,脑袋自行靠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在船上,世子晕船,母亲疼惜他,一路抱着他身过来,惊涛骇浪也不放开他,这给了世子莫大安慰,已无比亲近他的母亲。 她为他来都,为他稳如大山,世子心中与她再无隔阂。 他所求者无非如此,就是想知道她亦能为他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用过饭了?” “用过了,在皇后娘娘那用的。” “她如何?” “皇后娘娘吗?” “对。”宋小五拆下他头上华贵的世子冠,慢声应道。 “她……见到我很高兴,知道您回来了,异常高兴,”世子赖在母亲的怀里,困顿道:“但她人不好,瘦如枯木,病病殃殃,您明日见就知晓了。” 说到这,他起身坐直了,先前的惫懒瞬息近无,“皇帝陛下让您明日进宫,说要与您叙家常,儿臣已替您答应下来了。” “好。”宋小五点头,接过此行充当贴身侍女的若秋手中的梳子,为世子梳头,“本有此意。” 既然进了都,摊开在了众人视野当中,这一趟免不了。 “您……”世子看看她,又看了看身边充当母亲侍女的众娘子。 数位卫娘见世子朝她们望来,便朝他展颜而笑。 娘子们个高有之,矮小有之,貌美者有之,平常者有之,胖瘦亦皆有,单从外表上来看,与平常侍女毫无异处,但她们行步有风,双手粗粝,亦不是寻常女子之态。 她们身上无寻常女子身上所有的怯态,即便是见到他这个世子,神情当中也无怯懦之态,更让世子无力的是,这是他母妃特意选的,毫无伪装之意。 母妃是带着凛厉的武意来的,这行事,与世子这些年所了解的那个从不与人正面争锋的母亲截然相反。 但一想,母亲此行前来,没有父亲在,无论是俯小做低还是避而不出,该来的皆会来,世子就觉得他母亲所为乃明智之举。 就是,硬碰硬,吃亏的怕是母亲。 世子担忧,看着侍女们的脸孔凝滞了下来…… “怎么了?” “孩儿明日怕是不得在您身边。”无法冲在她前面保护她。 “没关系,我心中有数,明日是他大寿的日子,不会出什么事。”再急,也急不到明天,皇帝一生当中就一个四十大寿,再急他也不会坏了自己的好日子。 “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丰盛,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孩儿听说皇帝陛下在民间声望已胜过高祖陛下。” “不错。” “母后……”世子无奈看尚还有余力与他说笑的母亲。 宋小五梳好世子的头,拿发巾替他绑好垂发,道:“你还是孩子,只担心需你担心的就好,母亲的事,母亲会解决。” 说罢,想及儿子的心重,宋小五道:“母亲已做好准备了,无需怕他发难,说来,他认为天下已盛,已无用到我府之处,那是他认为。” “可这是他的天下!”世子激动,“他说了算!母亲您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宋小五顺了顺他的背,“此事不只有我,还有你外祖舅父他们,还有……” 还有那朝廷的中流砥柱,以民为本,以天下为本的法家名下的各位大员们。 皇帝觉得够了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如此认为。 法家是所有学派当中最为执行“民贵君轻”的大家,这些年间,皇帝打压宋家一系,权力大多放到了执法严明,克己守身的法家一系身上…… 法家大权在握,皇帝能对德王府卸磨杀驴,有朝一日,他也会对符家为首,如日中天的那些朝廷砥柱下手。 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帝的气度,撑不长百年江山。 不行的,就是不行。 第228章 是夜,快至宵禁前,宋家送来了一些东西,皆是油米酱醋柴之类的物什,第二日清晨时分,世子将将起床穿戴,就听身边的喜宝道:“世子,奴婢听说您二舅舅来了。” 来了?何时?世子扣着金丝缕衣,看向他。 “刚刚来的,奴婢来的时候听见了动静,想来不会王妃就会着人来知会您。”喜宝道。 “把衣袍拿来。”世子加快了手脚。 喜宝拿来,“奴婢帮您罢。” “无须。”妹妹两岁就自己学着穿衣,三岁就不用身边人帮着穿戴了,世子以前尚还让下人贴身服侍,但见妹妹一丝不苟按母妃所说的去做,他亦不再放肆。 世子很快就将衣物着身,干脆利落,他往镜前一看,转身问了一句:“可有不妥?” 喜宝快快上下一打量,“回世子,妥妥的,就是……” 喜宝看向礼冠。 “我去找母妃。”世子抓过了礼冠,阔步往外。 主殿前往世子处报信的人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世子,还未语就听世子问道:“我二舅舅来了?” “回世子,正是,王妃差我来请您过去。” “劳烦瑶台姑姑了。” “岂有。”瑶台一躬身,起身速速跟在了世子身边。 少顷,世子就到了安福殿,他手抓着礼冠一步并作三步上台,很快迈进最上面那一步,快步进了透着灯光的大殿。 “母妃。”刚到门口,世子就喊。 人未至声已到,宋小五一笑,朝身边的二郎道:“周承来了。” 宋二郎欲起,宋小五见此,伸手搭上他的手臂,朝他摇头。 不必多礼。 宋鸿锋回了妹妹一个笑脸,他在海上常年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回都城养了两年也未见白回来一些,这黑脸一笑,透着几股憨厚。 “孩儿来了。”世子进殿,清目朝母亲一看,再看向舅父时人已快步至两人前面,顿时朝宋鸿锋握手长揖到底,“承,见过二舅舅。” 宋鸿锋忙扶了起来,世子一抬头,朝他就是一个明朗的笑,世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这一笑,竟有黑幕之下星空绽放之彩。宋鸿锋走的时候,世子还小,未料到走时那小小的人儿现今有如此的光彩,不由有些激动,扶着外甥朝妹妹笑道:“比你少时竟还要光彩夺目许多。” 宋小五看着进都反而变得开阔明朗了的世子,双目含笑,摇头道:“不止。” 她看向二郎:“那时,你们轻易找不到我。” 她一静下来,他们就很容易忽略她,她是个暗淡无光的,且因不想被他们多扰,还要避着他们一点。 对于这世的几个兄长,她只管给他们颁发武器,从不管他们出去如何杀敌,还有伤势如何…… 她认为个人的成长是不能干涉的,给予了条件后,长好长歪全由他们个人的天性,他们个人的运道。就像二郎,当年他要去看一看她所说的那个外面的天下,她只问了一声他愿意承担回不来的后果与否就再无二话,是以,他们若是想责怪她,随便找找也能找到怪罪的地方。 她于宋家,不算是个好女儿,于兄,不算是个好妹妹,于世子,更是算不上好母亲…… 但好在,他们依靠自己,找到了自己。 “是了,是了……”妹妹的话让宋鸿锋一顿,随即欣慰地笑了起来。 妹妹比以前活了许多。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灵巧鲜活,不再像以前那般如同隔着数座山,数片海遥远。 如今的妹妹,养出像世子这样的儿郎,一点也不奇怪。 “母妃。”世子这厢看向了母亲。 宋小五看了看时辰,起身让世子坐下,给世子束发。 世子与舅舅说话:“二舅舅今日要上朝吗?” “不去。”要不也不会一早就来德王府。 “舅舅们谁去?想来外祖是必会去的。” “你大舅三舅四舅都去,外祖是要去的,我来的时候他已起来了,叫我让你改日得空去家玩。” “好,等会儿就能见到外祖了,我给他请安。”世子道。 说话间,殿中的姑姑们把早膳摆上了桌,食物的热气与香气在殿中缭绕,世子抽了抽鼻子,问:“母妃叫人给我烙葱油饼了?” “嗯,等会夹些肉丝,多用一两个。” “是了。”世子因此眉飞眼笑,他眉梢如他父亲一样有点微长,这时候带笑而起,端是气宇轩昂不已。 世子用完膳就走了,他走后,宋鸿锋问宋小五,“你何时去?” “辰时偏后一些。”宫宴放在正午,不过宋小五要早去一些见见皇后。 能进宫的命妇们去的倒早,跟先上早朝先贺一轮的臣子们一个时间,但皇宫宫禁要到卯时中才开,她们再早,也要等到那个时候。 不过去的越早,心越诚,想让人不挑出毛病,越早越好。 这时候,皇帝皇婶的身份就显得好用了,作为长辈,宋小五晚点到,身份所致,让人无法挑毛病。 “那我再坐一会儿。”按时间来说是晚了些,但宋鸿锋从不置喙妹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就安安心心地坐下来,与妹妹说起了他早早就想与她说的那些事情。 他回来后,本想去晏地一趟,但宋家在朝势态低落,与德王府所有的交集,不过是母亲挂念女儿,每年过年之前送去晏地的那几马车东西,他要走那一趟,不定要起风云,一想如此只能作罢。 “我所送去的种子,妹妹栽培得如何了?辣椒,土豆,花生这些成势如何?可有如妹妹之意?”前头已叙完旧情,宋鸿锋现在开始发问。 这些宋小五都是按月份,土地,施肥时间、方式等作了细致的记录,但皆未带过来,所以从栽种到收获一一道来,所说的时间颇长,还未说尽,侍女就来提醒,时间不久了。 宋鸿锋回来后被皇帝在礼部塞了个闲职,他为礼部郎中,管着皇帝祭祀上供的供品的事,且不用管事,因他手下还有两个帮他管理这事的人,还是宗族子弟,这宗族子弟不说也罢,身后有门府不说,下面还有十几个帮他们跑腿的小吏…… 这职位甚至无需天天点卯,只在皇帝有大祭之时去点几天即可,宋鸿锋无所事事,就开始跟老父亲读书,种田,他是个静得下心的,不过两年,读书读出了心得,种田也种出了心得,对妹妹所说的事极为认真,没听完整的更是百爪挠心,在外面等妹妹装扮好出来,就忍不住追问先前没听全的。 他问,宋小五就答。 这样一路问到宋小五上马车,宋二郎跟无可跟,黯然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妹妹。” 他来这一次,已是代全家而来,再来,有人就要多想了。 宋小五看着先前亢奋,此时黯淡的二郎,她顿了顿,还是把嘴里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说尽快,但她也不知道尽快是多久,不说也罢。 她放下了帘子。 “妹妹。”二郎在外面急急叫了她一声,尔后,宋小五听他道:“爹,娘在家等候你归家。” “知道了。”宋小五回了他。 马车急驰而去,宋二郎惆怅地看着踏着路远去的马车,久久没有收回眼神。 “二爷,王妃娘娘走了,我们该回了。”长随小声提醒他。 宋二郎背手回身,苦笑道:“回了。” 年及不惑,才懂当年父亲当年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报效的悲愤无力。 ** “娘娘,王妃娘娘来了,已进西门。” 皇后见过臣妇,方召见娘家人说话,身边刚出去不久的女官就从外面进来,往她耳边送语。 皇后颔首,送话的庆才人退下后,她挨近娘家嫂子,道:“皇婶即将入宫,嫂子可是要与我一道见见?” 这…… 易大夫人迟疑地看向皇后。 “一道见罢,”皇后淡道,“许多年都没见过了。” 她当年随德王去晏地,姿态不谓不潇洒,值当的不值当的,都给了人,皇后也好,易家也罢,皆收了她不少好处,非要说起来,皇后也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她是走得潇洒,得了好处的皇后当时也很满意,但烫手的山芋等握到了手上才知道有多烫,有多扎人,有多疼,皇后就难免不去不想,像她那样聪明的人,许是早会料到这情况了罢? 皇后明知不要去怨,但躲在床上的时日久了,就不由地去怨了。 她去抢了,去争了,被教坏了,并没有好过几许。 她如此,被王妃娘娘一手带起来的易家这些年更是没少受圣上暗中打压,这些年过得也只比宋家将将好上一些,皇后想带着人一起问问德王王妃娘娘,看着这些被她利用过的人过的日子,她晚上睡得香吗? 她会睡得香的,皇后心里清楚,但还是想问上一问。 等宋小五进了凤仪宫,见到皇后,看到那个暮霭沉沉,病气缠身的皇后,正想问几句的时候,就听皇后朝她笑道:“与皇婶一比,子童竟像行将就木之人。” 口气不乏自嘲,以及,藏在下面的些许怨气。 宋小五还未坐下,这厢她朝易大夫人点了下头,朝皇后走近几步,问皇后,“能坐下吗?” 皇后看向她。 “搬张椅子过来。”皇后的首位有个位置,但那是皇帝坐的,宋小五无意染指,让人搬张椅子过来。 皇后愣了,过了片刻朝身边女官点了下头。 “往下一点。”宋小五提醒紧挨着皇后的放椅子的宫女。 “是。”宫女又往下放了一些,见王妃没再说话,方放心退下。 宋小五坐了下来,朝又站了起来等候她们说话的易大夫人点头,看人坐下,她掉头朝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皇后道:“你就是用的这副面目见的臣下?” 皇后抬眸,本是暗沉的黑眸因充满讥笑星光点点,“若不,我这副样子还能艳冠群芳不成?皇婶莫要说笑。” “为何?”为何对我这么大怨气?但话到嘴边,宋小五想起她是个病人,想起她的抗衡…… 皇后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的试图,她的争取,想必已用尽她所有的勇气,而她所为,在一个处处皆是她敌人的皇宫当中,算得上是螳臂挡车了,而现在她病了…… 而皇后这样的人,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坦露真面目。 她病了,在一个知道她做了什么,用了多少力气的人面前,她想要的不是苛责,转念一想,宋小五不再计较,她唇舌一顿后,此厢眉眼间带了点柔色,与皇后温和道:“没有为何了,这几年辛苦了罢?我来看看你,不管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旧人。” 辛苦了?辛苦什么?皇后闻言,脸带着讥笑“噗嗤”出声,但眼眶中眼泪不听话,簌簌往下掉个不休。 第229章 小小的内殿寂静无声。 眼泪一出,皇后转过了头,高高昂着脖子。 一行泪落下,她抬起了手绢拭泪。 “娘娘,”易家大夫人这厢起身,走到了皇后的身边,怜惜地替她拭泪,“莫哭。” “嫂子。” “不哭了,可好?” 皇后哽咽,闭眼点头。 易大夫人这些年来多次来往皇宫,但易大夫人是个轻易撬不动她嘴舌的,姑嫂俩除了正事没有过多的交谈,感情一直淡淡,倒是近年皇后病了,易大夫人进宫探望的多,反让两人感情亲近了些许。 皇后矜贵,易大夫人寡语,但于这深宫当中,易大夫人已是皇后心中最亲的一个亲人了,无需言说,易大夫人定是护着她的,这厢饶是与德王王妃对上非易大夫人所愿,但她还是直眼对上了德王王妃:“娘娘自从得了您的回信,后来也曾写过几封,但写毕即焚,从未递出,王妃娘娘可知,那火中焚毁的不止是信,还有皇后娘娘对您的一片真心?” 皇后来过两次信向宋小五讨主意,第一封宋小五未回,收到第二封,宋小五回了,让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是有这事,如果有真心在烧,那是烧了,宋小五朝易大夫人轻轻额首。 “娘娘无所觉?”易大夫人抱着皇后娘娘,神情一厉,森然问。 “没有人能给她出一辈子主意。”宋小五是无所觉,甚至毫不为所动。 “你……” “易夫人,你这一生,谁给你出过主意?”宋小五打断了易大夫人。 易大夫人冷笑一声。 “没有人给你出过主意,你一路都是自己给自己出的主意,现在就是易大爷已与你分居多年,纳个小妾要你点头,想上你的房还不得问过你?” “荒谬!” 说这意思是不大,这年代,越是能自己作主自己人生的人,自我保护越大,求生秘笈岂是轻易与人言道的。宋小五慢应了一声,“好,说娘娘对我的一片真心。娘娘的真心是给我送信问主意,这真心,一来会害我及德王府,二来让人以为你与我合谋,真心如此无益,娘娘能这当真心看,恕我无能。” 说着站起了身,退了两步,看着座上的人道:“娘娘,您能活到如今,已是胜利。” 说罢,她欠身,“我先告退。” 她转身而去,易大夫人抱着在她腹间突然失声痛哭的皇后,半晌,她黯然道:“娘娘,她说得没错。” 能活到今天,已是胜利。 只是这胜利没有花团锦簇,不见扬眉吐气,不过是多活了一些年,保全了几个人。 但这已是最大的胜利。 ** 宋小五去了官属女眷今日在后宫所在之地,她一进去,交头接耳,窍窃私语的人转面过来皆一脸震惊。 震惊过后,是接二连三,稀稀落落的请安声。 宋小五面不改色跟着带路的女官去了凤位下面的位置。 殿内一晌鸦雀无声,其后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打破了这殿内如被神迷了一样的气氛,众人恢复了自在说起了话。 有人冷哼,亦有人朝宋小五主动说起了话。 坐在宋小五下首的一位五旬夫人,当朝玉碧公主朝宋小五和善道:“王妃娘娘旷别燕都许久了罢?” 她就是之前宋小五想替宋青晗求娶其女,结果未娶成其女的公主,但后来府中公子得了德王一点青眼,撞对了时机,现已成工部能臣。 儿子乃圣上心腹,依玉碧公主谨小慎微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挑话的,但德王王妃就坐在她上首,看在过去那点情面上,也看在德王夫妇俩对宗室多有提携帮忙的份上,说两句话她倒也觉得无碍。 “有一些时日了,姐姐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一直都好。” 这公主一开口,宗室当中以前跟德王府来往甚密的人就围了上来请安问好说话,一刹那间,宋小五身边就围满了人。 有顷,皇帝身边过来的太监代传口谕,请多年未入宫的皇婶过去一叙家常。 口谕很短,就是叫皇婶过去叙家常,但亲近得很。 宋小五一走,礼殿哗然。 “我看她确乃那……”跟同座一位夫人交头接耳的臣妇朝人做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所化,嘴巴抹得跟猴屁股似的。” 同座夫人甚是稳得住,轻摇手中羽扇,对说三道四的同座之人置若罔闻,笑而不语。 这夫人没得到回应,才想起这位家那位大人曾跟宋家走得近,作势拿桌上点心偏过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早晚清算到她家,到时有得她哭的! 德王王妃这一来一走,让礼殿中各家夫人各怀心思,这厢宋小五没上太监抬来的轿,与传旨的太监道:“我走过去就好。” “这……”公公为难道:“路上有点远,王妃娘娘还是上轿罢。” “不用了。” “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公公顿时一脸哭相,朝王妃跪下了。 宋小五没看他,越过他往前走。 她身边四娘子快步跟上,雷厉如风。 那公公一看没把德王王妃跪死,心口一紧缩,忙爬起来跟着喊,“娘娘,轿子在这边,是圣上吩咐奴婢请您坐过去的。” 他是不知为何这诡异的德王王妃不坐轿子,很是摸不着头脑,但德王王妃的厉害他是亲自尝到了。 这公公以前见过德王王妃,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是当值执事公公,与她接触的少,但她的大名他耳闻过不少,就是秘辛听的也不少,他是个拿得住后宫宫妃的,接了孙公公的话过来请人,一路还想着要是这王妃娘娘如孙公公暗示的那般厉害,他就是治不住,也要暗暗拿住回报一二,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他不想让人小看,但还是小看了德王王妃,她简直目无章法,但因此他亦心有余悸,跟在后面喊了一句,见人脚步不停,飞快往前行了一礼,谦卑道:“王妃娘娘,奴婢与您领路。” 能下圣上面子的人,他不能明着得罪。 来传口谕的太监当这是德王王妃给皇帝下面子,宋小五却只是不想坐那逼仄的轿子,被几个人摇摇晃晃地抬着。 而且这轿子没抬在自己人手里,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皇帝兴许不定会有这小肚鸡肠,但后宫有,他纵容后宫给她使绊子,用不到他亲自出手。 刚才在殿中,宋小五就看到了几个毫不掩饰心中恶意的小后妃,那厌恶跟看好戏的神情明显到一目了然。 看她们眼神相互接触的时候那得意的样子,小姑娘们可能私底下还一起商量了作弄她的法子,讨皇帝欢心。 为了讨男人欢心,女人能有多作恶多愚昧的事,宋小五见过不少,她可无拿自己给别人当讨好工具的心肠。 宋小五一路走过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力提防,燕帝那边已得知她弃轿步行而来的事,他与下位的宋韧笑道:“皇婶还是如此非比寻常。” 宋韧跟内阁几位重臣,皇室宗族几位长辈坐在一起,还被皇帝以“老功臣”“老阁老”的名义请到了手下首位坐,这滋味如坐针毡,等内侍进来一报,说王妃娘娘不肯上轿,非要步行而来,他眼皮就是一跳,果不其然,这一跳之后,圣上的话就在这等着他了。 这是非要揪着他家小娘子是妖女这事宁死不放了。 “呵呵,呵呵。”宋韧这厢傻笑,无意图争辩解释。 “欸?宋大人,”如今的户部尚书陈安之这时疑惑不解地道:“王妃娘娘在娘家的时候,也是如此,嗯,如此……” 陈尚书一派不知如何说才委婉的样子。 “啧,啧。”最下首的一位老御史抚须鄙夷摇头。 做给谁看呢?圣上面前啧啧出声…… 但谁叫这是圣上给的狗胆呢,宋韧也抚着须,一派傻笑,“我儿自小知书达理,与众不同,这个我是知道的,圣上也知道呢,我当年为国为民所造的福祉,我儿还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宋韧也不要脸了,反正圣上都不要。 “哈……”陈安之不可思议笑出了声,转首看了在座的人一轮,摇头失笑不已,“宋大人啊宋大人,都说宋大人面如铜墙铁壁,本官以前还不太信呢,是我孤陋寡闻了。” 谁孤谁寡都孤寡不到你身上去啊,宋韧眼睛奇冷,面上却是笑道:“陈大人出世不过两年就已知天下事,天下锱铢在手,我没见过能比大人更精明的人。” 官腔不可不打,宋韧在其位的时候也打哈哈,但他在位的时候把户部精简控制在四个部门,每一件要务在一臂之内都能找到负责的人,而陈安之取应杰代之为尚书后,户部的四部被改变了八部,往常下面呈进户部三天就能呈到案上朱批的奏折,现在十天半月都未必送得到…… 宋韧为户部尚书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他花了多年简政出来的户部,不过数月就被毁坏殆尽。 现在国库是多年未见的充盈,可那不过是陈安之把他和应杰为尚书时没收过的钱收到了手里,而皇帝竟然把这当做是陈安之的功劳,这是何等的昏聩! 可这些话,宋韧一个字都不能说,这厢只见陈安之爽朗大声笑道:“本官只是把宋大人在的时候没填满的国库填满了,当不上精明二字,宋大人盛赞,本官有愧。” 这厮真敢说,这厢,换宋韧笑着朝陈安之不断摇头。 前后两位户部尚书打着嘴仗,宋韧这一排最下首,三人中间的前户部尚书应杰低头看腿不语。 两年前,他被高升入阁为宰,成了内阁阁老当中的一位,明升实贬,只因他认为还不是加税最恰当的时候,应该再放民休养几年,理应再放几年长线,等荒地开到人丁所到达的数量的十之六七,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民富国强,就可多征一些了。 但圣上等不及了,他等不及,就让能等的人让位了。 应杰曾乃皇帝死忠心腹,现在只想随波逐流,求一个安稳。 在皇帝左下首的符简这时瞄了应杰一眼,含笑插进了两人的对仗,道:“今日乃圣上大寿,两位大人相互吹棒的话,可放到改日再说也不迟。” “哈哈。” “哈哈。” 两大人一听符相所说,一怔,皆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个赛一个笑得虚伪。 正当他俩大笑之际,外面报:“德王府,王妃娘娘宋氏求见……” 内侍的喊报,“宋氏求见”拖得很长很长…… 这报叫,无甚不对,宋氏就是当朝皇帝皇叔之妻,皇叔也是皇帝的臣子,她是臣妇。 但她也是长辈,被叫宋氏,这下谁都知晓,她不得皇帝的欢喜,不得皇帝的尊重。 此时,宋韧脸上的假笑再也挂不住了。 殿内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以陈安之为首的几位大臣率先告退,“圣上,臣就不打扰您与亲人叙话了,先且退下。” “是,是,圣上,容臣等先告退。” “臣先退下,须臾再贺陛下万寿之喜。” 殿内的大臣七嘴八舌告退,除了宋韧和几位宗族中人,无关之人皆已往外走,符简走在最后,看着满脸兴味盎然的皇帝,符相把提醒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早已不得现在的圣上的心,他们早不是当年推心置腹、惺惺惜惺惺的君臣了,他劝不住圣上了。 圣上已成民间“明君”,而他良相的名声,早被尽忠职守,为国为君的户部尚书的大名压了下去,他已不是圣上的良相、仲卿。 民为国本,君为政本是当年尚还年少的他们一致认定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后,符简还是那个法家家族出身,认为民为天下的法家中人,皇帝却不是那个视民为国本的皇帝了。 圣上把自己视为了国本,而这是一条死路,世世代代的史记上,皆在把自己视国本的皇帝名字上写上了一个“亡”字。 如此之多的前车之鉴,怎么就看不透? “老臣告退。”符简走在了最后,最终咽了所有不中听的话,俯首朝皇帝揖礼,告退。 第230章 “德王府宋氏,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小五进去,低头,弯腰,屈腿,行礼。 虽不是跪拜大礼,于她皇婶的身份,已是大拜。 宋氏而已。 皇帝表示对她的不悦,想打她的脸,让人知道不喜欢她还得如此含蓄,她自谦一下,在在算不得什么。 “皇婶免礼,快快请起。”燕帝见人一进来就垂首行礼,眉梢一挑,等人拜完后,他快快说道,似是急不可待。 “王妃娘娘,您快请起。”孙公公一个箭步往下,小跑着去扶她。 手没到,德王王妃已开始起身,“多谢陛下。” 她眉眼抬起,红唇如焰火,眉如刀,眼如冷水,一股辛辣凛洌朝人扑面而来。 孙公公见面,心“扑”地一跳,虚扶的双手一抖,冷不丁地打了个惊颤。 “皇婶请坐。”龙位上的燕帝也看清楚皇婶满头金碧珠钗下的那张华贵、透着无边冷酷的脸,他抚须淡道。 这是一张后宫宫位之主的脸,有些像他的母亲,皇后倒是还欠着一些,不过他的母后,已经去了,说来这当中还有这一位的手笔。 德皇叔娶了个厉害女人,如今看来,他母后死得不算冤。 燕帝脸上带着薄笑,漫不经心地想着。 “父亲。”宋小五朝宋韧那边点了点头。 “王妃娘娘。”宋韧起身,笑容满面叫女儿,那笑容真得不得了。 因满心的笑意,宋大人的眼睛烁烁生辉,当真是目光炯炯,毫无老人浑浊之态,那叫一个精神矍铄、活龙生虎。 与此前跟陈安之缠斗时的那派虚伪矫饰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小娘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不,是更漂亮了。 这就是他的小娘子,美得就跟一朵花儿一样,宋韧心花怒放,见女儿转身去了宗亲那边,他情不自禁兴高采烈地尾随在了其后。 在坐的宗亲没有比德王身份更高一辈的,只有平辈,且不多,就一位硕果仅存的,宋小五过去叫了他一声,“老哥哥。” 老哥哥身份在五服边缘,以前用不到他的时候,皇帝想不起他,但德王是个爱走亲戚的,他们哥俩当真是哥俩,是常年有些来往的。 德王叫他老哥哥,王妃也叫,老哥哥抬脸就是一个笑容,张开掉了一半牙的嘴,笑着咕噜道:“这,这是召康家的媳妇儿吧?回来了呀?” “回来了。” “好,好。”老哥哥心道自己毕竟是上了年纪了,脑袋糊涂,记不起儿孙叮嘱的话理所应该。 儿孙们要跟圣上讲亲情,那他也要讲的嘛,他们跟皇帝讲,他跟他小王弟讲,各讲各的。 老哥哥说着,眼睛往下垂,要睡不睡的。 人老了,精神不好了。 宋小五朝他略一垂首,略过,朝下面那些是德王侄子的宗亲们一并道:“世子多年未回,来日他想请他的各位老哥哥们一道来府吃酒叙旧,列位到时有空,请来府一叙。” 这几位真真是坐不下去了,皆一一起身,回道:“婶子多礼,不敢当。” “世子回来,我们这些当老哥哥的理该先去看他。” 德王在都城时,对他们没得说,有的没的皆拉拔给他们,对他们子子孙孙有一腔满心的爱护,事至今日,当年见过他的儿孙们谈起他也多有孺慕。 于皇亲,于宗族,德王毫无辱没当朝皇叔、至尊亲叔的身份。 他如此顾护,他们何来颜面失礼? 就是有那急功近利的宗亲,这下看这形势,心中叹了口气,不想借故挑起事端。 是了,怎么就忘了皇叔的声望? 当年为了宗族在朝廷上能占一席之位,为了他们,他是对圣上多有让步的。 虽说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但皇叔为他们做过的,岂是一笔能抹去的。 “好,世子见过你们了?”宋小五见他们一团和气,便笑了笑。 爱护着人的召康为他的亲人、他的族群做了许多事,有些费力不讨好,有些还是被人牢牢记着的。 “见过了,”为首的一五旬宗亲拱手回道,“世子有当年王叔的样子,端是一副好样貌,如金童下凡。” “好。”宋小五朝他们一颔首,转过身,裙摆一晃,见到了身后笑眯眯的宋老大人。 “父亲,请。”宋小五见宋大人喜得眉眼藏不住喜色了,不由有些好笑。 “王妃,请。” “陛下……”孙公公搬来了一张放在宋韧上面一点的太师椅,宋小五坐之前,朝上位的皇帝请示了一下。 “皇婶不必多礼。” “谢过圣上。” 燕帝的脸色此时更显得淡了,看不出喜怒,更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只见他在德王王妃坐下后,扫了安静的宗亲们一眼,见那群人一声都不敢吭,不禁哂然。 王叔爱顾念宗族,但于他来说,当年他跟他母妃艰难的时候没有他们,他争帝位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现在罢,他给他们脸了,叫他们做点事都做不成,这让人怎么待见? 燕帝收回眼,朝皇婶笑道:“有一些时日没见了,皇婶风彩不减,风韵犹存……” “圣上,”宋韧突然打断了他,笑眯眯道:“启禀圣上,不知王爷和王妃娘娘给您准备了什么贺礼,老臣当真是好奇万分。” 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侮辱他的女儿,当他是死的?宋韧笑中带着刀,饶是他多年擅于忍耐,这厢气息已见不平。 当着他的面,宋韧抬出了德王,燕帝冷冷地看了这老狐狸一眼。 当年他是怎么容下这人的? 养狐成患。 这里头坐的,没一个能搭上他心思的,燕帝默然了片刻,等殿内那片安静的空气把人压得差不多了,他方才淡淡开口:“是啊,朕也想知道皇叔给朕准备了什么,不如皇婶先给朕说说看。” 现在德王不在,皇帝能当着众多人的面,“夸”起他的女人来了…… 不知在晏地的那个男人,受不受得住,忍不忍得了? 十有八九,想必是忍不了的。 皇帝此言一出,对他王叔仅剩的那点尊敬已无。 也许男人口头上对女人浮夸一点对男人们来说不是什么事,但皇帝是知道他王叔对于她的执着的,这话一出,叔侄俩离分崩离析只差当面对峙这一步了罢? 这次,皇帝是彻底不想忍了? 宋小五思忖着,脸上神色未变,跟之前置若罔闻一般,道:“王爷提前了许久就为您准备寿礼了,等会儿世子会代父献礼,还请圣上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您就知晓了……” “哦?”燕帝挑眉。 “是。” “是吗?说来,王叔这次没回来,让您跟过来了,听说皇婶与皇弟旅途辛苦,不到六七日就从晏地赶到了都城,王叔虽然人没回来,但这片心朕心领了。”燕帝看着德王王妃,脸是笑的,但双眼奇寒,“朕还不知皇婶与堂弟走的哪条路,竟如此的快!朕很想知道,要是有这样的一条路,想来西北军回都城不患时日了。” 晏地护军打到都城,更用不了几天。 有这样一条路,竟然握在了他们手中而他丝毫不知情,晏地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燕帝说到这,已火冒三丈。 任谁都知他背后的火气为何。 这厢,宋韧正要开口,却被女儿瞥了一眼,当下宋大人嘴巴一缩,止了话。 制止了宋爹,宋小五开了口,眼睛看着鼻子下方道:“日夜兼程,餐风饮露而已。” 她话罢,殿中一片沉默。 又一阵沉默。 许久,站在皇帝身边的孙公公打破了这阵诡异至极的沉默,他弯腰道:“圣上,快到吉时了,您该去见各位大人了。” 皇帝从冰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俯身低头看着下方的德王府王妃娘娘,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皇婶,辛苦您了。” 难为她撑住这么大的气,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她最好是求着他别那么快查出真相,若不然,他必要她五马分尸,寸肉难存! 宋小五回了他的话一个偏头垂首,就见燕帝疾步如风走了出去,只见那迈动的脚步带起的袍角,尚还瞧得出几火气,留下了一群沉默之后,面面相觑的人。 众人傻眼之后,宗亲们首先沉不住气,把老郡王扶起来,纷纷跟宋小五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最后,内殿就剩宋小五与宋韧没走。 “王妃,那,咱们……”咱们也走吧,宋韧看看外面,又看看女儿,之前见到小娘子的那些高兴劲是彻底没了,心中沉得就像压了一块巨石。 “走。”宋小五率先提脚。 出了门,宋韧瞥女儿:“您去哪啊?” “回皇后那。” “那咱们不是一条路。”宋韧“唉”了一声。 宋小五回首,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宋韧一下子心情轻松了不少,他靠近小娘子,小声道:“你娘想你得很。” 太想了,一想就掉泪。 “过两天我就回去。” “能行吗?” “我回都城,回趟娘家还不能?” “这倒是。”宋韧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近乎自语,“就怕有人借题发挥,你本身处境已够艰难。” “你没看他……”宋小五看着宋爹垂下的老脸,淡声道:“在怕着?” 宋韧抬首,靠她靠得更近了,侧耳仔细聆听。 “他现在最看重的,是这个位置给他带来的一切,最怕的,无非也是丢了这个位置……”宋小五翘起唇边,“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那个胆。 宋韧琢磨着女儿的意思,但这时有宫人朝他们走来,宋大人端正身躯,站直了。 “王妃娘娘,宋大人。宋大人,奴婢领您过去。”带着人而来的太监朝他们点头哈腰。 “好,那为父这就去了。”宋韧眼睛在小娘子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格外和煦温暖。 真好,小娘子走了好几年,回来的时候还是那颗挺拔漂亮的花树,并且绽放得更灿烂了…… 她身上毫无被时间搓磨的颓气。 她活得愈来愈好。 让人看着就开心。 她母亲若是亲眼看到,不知有多欣喜。 真的太好了! “是,您走好。” “是了。” “走罢。” “是了。” 不管宋韧如何不舍,他还是跟着太监走去了。 宋小五站在他背后,宋韧走了一段路,回首见她还在原地,不由地抬手朝她挥了挥。 回了回了女儿,走罢。 宋小五见他挥手不停,微微一笑,朝他欠了欠腰。 宋爹老了,但还是如此旺健、敏捷、无畏。 不愧是她的父亲。 他自强不息的一生,已赢得此生她对一个人能起的最大敬意。 第231章 宋小五回皇后处,依旧是步行,她们步伐很快,在北地的春风当中走出了一身汗。 “王妃。”快到宫殿时,侍女上前为她打点仪容。 此行是挑选的女卫,个个身手不凡,这但凡有一处专长的,另一处就不显了,其中只有一半是心灵手巧、武艺俱备者,但擅手工者体力不济,这次只带了四个人在身边,是以宋小五只挑了一个能工巧匠随着帮着打点衣饰。 这专司衣饰的侍女上一来,有热心的侍女就上来帮忙,手忙脚乱把王妃的珠钗别乱了,差点掉在了地上,惹来了专司侍女的嗔笑:“柳姐姐。” 柳姐姐羞赧,止了手,朝王妃告罪:“王妃。” 宋小五朝她们微笑,抽出手绢擦了擦她脸上的大汗,朝她们道:“也收拾下自个儿。” 她们都很美。 “是。”四侍女脆生生笑道。 跟王妃一路前来,她们倍觉快活。 有别于之前被王妃挑中,身后之事无忧的欣喜,真真跟着王妃了,她们松快至极,至于王妃要求她们做到的,于她们那是家常便饭。 宋小五到殿时,皇后已在,正与召上前来的一位臣女说话。 王妃娘娘进殿时,一路路过大殿两侧侧桌,一路走,一路无声,走到皇后前,她朝皇后施了个虚礼。 皇后朝她颔首,含笑看她身侧那张特意抬来让她坐的座位上坐下,与之前的那位臣子之女温声道:“是个好娘子,且回。” “谢皇后娘娘。” 此女恭敬退下,倒退之时,偷看了德王王妃一眼。 宋小五看她一眼,略过,对上皇后。 “皇婶喝杯茶。”皇后接过女官奉上的茶,双手奉给她。 宋小五接过,掀盖碰了下杯,转身把茶杯给了身边的侍女,调头看向皇后。 皇后嘴边笑意加深。 皇婶还是那般谨慎,这宫里的水一口不喝,无论是谁抬的。 这厢那臣女已退下台阶,高高的台阶之上,只余皇后与德王妃两人,这时皇后凤眸一张,朝台下一望…… 那几个正小心交头相谈的臣妇立马止了话,坐直了身。 皇后漫不经心收回眼,朝皇婶道:“稍候我要去前殿与圣上同贺,还请皇婶代我主持片刻。” 宋小五点头。 “刚才圣上与您谈什么了?”皇后把眼睛又调回了下首的臣妇们身上,状似不经心问。 “没什么,”宋小五如她,把眼睛转身了下方,“想让我快点死而已。” 皇后忍不住一乐,拿手绢拦了嘴角,强行把笑意遮盖抹去,方才道:“圣上是个直肠子。” 他是越发地不掩饰了,想让谁好,想让谁难过,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那才算顶顶好。 皇后这样子,把刚刚之前那副样子要好看了许多,无论是精神还是面貌,皆有了几许活气。 看着像个人了。 宋小五不由地多瞧了她一眼。 皇后察觉,偏头看向她。 “您这样子,”宋小五多打量了她两眼,“不错。” 皇后笑意一滞,接着笑起,看着下方嘴边噙着淡笑道:“哭一哭,就好多了。” 她不是撑不起,只是眼前的黑路太长太长了,似是终无看到那一头的光的那一天,她走着走着就累了。 看到了,就好过一些了,哪怕走不到,也是个慰剂。 “那就好。”宋小五道。 此后皇后看着下方,时不时招来大臣家眷近身说话,不再与王妃娘娘说话。 半个时辰后,前面皇帝来人请皇后过去。 皇后起身时,看了宋小五一眼。 宋小五本无言,但这时,皇后说了一句:“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你们,一退再退。”为何不反?为何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为所欲为? 原来是这个,宋小五垂下眼。 “为何?”皇后不走,还在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兴亡,一动干戈,这外面就有千千万万,数以十万的还不如您的人在哭,无望无助地死去……”宋小五反问她,“您觉得您一个人的痛苦能大过于千千万万的死亡?” 是吗?这么伟大吗?皇后笑弯眼,“您可真是伟岸如男。” 皇后抛下这句话走了。 宋小五坐在高台下,看着底下恭送皇后之后,朝她鬼鬼祟祟看来的眼。 她张着眼睛,一一对望过去,看着她们退避三舍,惶恐逃避,就是有那心坚者能对上她的,也在她的对视下转而垂首。 有朝一日,十有八九,她避免不了被人挖坟掘尸辱骂的下场,但宋小五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 这日正午过后不久,皇后与皇帝同受百臣恭贺后从前殿回来,进殿没多久,与宋小五道:“王婶累了罢?早些回去歇着罢,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冷不防的说了这句,宋小五摸不着头脑,仔细看着她和她身边的人。 皇后身边的女官因皇后这句话,突然就着急了起来,双眼一下子含泪欲滴。 “娘娘。”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王婶,回罢。” 宋小五站了起来。 “王妃娘娘!”女官惊慌上前迈步。 “闭嘴。”皇后面无表情地喝止住了她,掉头冷漠地看向皇婶,“您回罢。” “可圣上……” “啪!” 皇后一巴掌甩在了女官的脸上,这一声,打得女官趴地磕头,也把大殿当中所有的声响打止了。 “王婶,请。” 宋小五缓缓朝面容无比冷酷的皇后垂首,朝台阶下走。 “皇后娘娘!”在地上跪着求罪的女官凄厉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皇后却是笑了,她看到王妃止了步,便朝她走近,含笑与面前的女子轻声道:“我从未觉得我的痛苦大过于千千万万的人的死亡,只是我在这宫里活着的每一日,每一日我都活在肮脏透顶的恶心当中,每一日,每一日……” 皇后看着皇婶的脸,脸上的惫意无法掩饰,声音越发地轻,越发地悲哀:“我皆生不如死,王妃,你要我为自己而活,可有时候,我真想有人来救救我啊。” 她已用光她身上所有的力气了。 “走罢。”说完了,没甚好说的,皇后推着她的手,让她走。 没人来救她,那她救救他人罢。 “谢您。”宋小五感受着那只坚定地往后推她的手,最终朝皇后一福身,转身下了台阶。 “一路小心。”皇后在她背后喃喃,细如蚊吟。 也不知急步往下的王妃娘娘听到没有,皇后看着她快如疾风穿过大殿的背影,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皇帝此前威胁她,如若这次不把德王王妃留在这宫里,那走在德王王妃之前的,是她。 皇后初初乍一听到,不是怕,而是好笑,而是大感荒唐。 太荒谬了,一国之君威胁他的妻子去杀人,若不然死的就是她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一国之君!什么丈夫!他配为人君、人夫、人父吗! 这个人,已烂到根了。 死就死罢,多呆在这样的人身边一日,她就要多恶心、多绝望一日。 她的痛苦没有胜过谁的人命,她也想好好地,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春天的花开得多好多美呀,她尚还在闺阁当中时,每每看到那些绽开的花朵皆会为它们驻足观赏,如今,御花园百花齐放,它们再美,她看到的都是埋在它们根茎下的鲜血与骨头…… 那些鲜血与骨头也有她的一份啊,她埋了许多人进去,同时,也把自己的一部份葬了进去。 她现在哪是个人啊,哪像个人啊…… 皇婶啊,不是我不想走到头,而是我的命早就耗进去了,谁都救不了我了。 皇后无动于衷听着地上忠仆磕着头呜咽哭嚎的声音,漠视着德王王妃消失在了大殿门口…… 去罢,皇婶,好好活着,替我把我的那一份一并活了。 第232章 皇后设宴的地方在后宫,但离西门不远,西门自古乃宫墙外面的女子进出皇宫必经之门,宋小五出了宴殿,顿足问身边女卫:“柳娘,往南门可抄近路?” “有,”柳娘斩钉截铁,“王妃请随我来。” 柳娘乃四侍女之首,说罢朝姐妹们一颔首,四人以阵护住王妃大步前行。 宋小五朝后边那位给她们带路的皇后之人点了下头,在四侍女的包围下摘钗脱冠,扔下身上累赘轻装急步往前。 一行人如急风而过。 皇后的人一看她们飞步而去,双手抓住裙摆,急急往殿中奔去。 “王妃……”一路小跑至御花园一小路,途路荆棘,柳娘飞过回首,叫了身后的王妃一声。 宋小五飞跃而过,未料身上累赘的礼袍被树荆挂住阻碍了步伐,她索性快速解了身上衣袍,把袍子塞给了女卫当中力气最大的香娘,身轻如燕跟上见状在前面小跑的柳娘。 就在这厢,不远处传来不少铁靴着地快跑的声音。 “王妃,快跑。”女卫们皆急了起来,在后面断后的瑶台飞奔上前推着王妃的背,以身形拦住了王妃,助力王妃奔跑。 “王妃,我背您。”扛着袍子香娘把衣袍塞给果娘,一个加速飞冲跑到了王妃身边。 女卫们已见气喘,宋小五这厢更是气喘如牛。 她料西门应是死路,东门北门是皇子与臣子出入重兵把守的地方,从四门来看,南门最近,兵力最弱,是她离开皇宫的生门,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借此离开皇宫。 “尚用不着。”宋小五还有力气,脚下步伐并未减慢。 “贼娘老子!密道在福临门那边。”柳娘在前面急声咒骂。 福临门靠东北,隔壁就是正德宫,皇帝的寝宫。 密道乃燕朝帝王潜出都城之所,德王知道这条道怎么走,但他知道,皇帝更了如指掌,进密道可不是什么妙事。 柳娘这是急了。 “无碍。”宋小五急跑跟上柳娘,出言稳军心。 “是!” 铁靴声愈来愈近,有喝声传来:“这边,这边……” 伴随着人声,有猎犬急躁的汪汪叫声紧随传来。 “王妃,上来。”香娘急了,去拉王妃的手。 这时不能再犹豫了,宋小五咬牙一个纵身,上了力大无穷的香娘的背。 女卫们全力开跑。 后面的犬叫声更是急了。 “在这边,弓箭手!弓箭手!” “他们想干什么!”瑶台怒了,拔出了头中的金钗,按下暗扣,金钗化身为细细的长剑。 “别废话,跑!”前面的柳娘急得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赤红着脸朝后面的瑶台急急低斥。 此厢,谁也顾不上说话,快速往前。 女卫们快如闪电,很快不断甩远了后面的猎犬,奔至南门,到达南门时,她们以为有一场恶战,孰料刚至南门,就有人吹远了口哨。 是他们的人! 柳娘大喜,奋力往前跑去,等跑到门边,看到大门被几个人急急推开,她朝后面挥手。 是安全的。 香娘背着王妃如烈马飞驰穿道而过。 “走!”吹口哨的人从城墙的大树上跳下,抽出了腰中刀,站在了城门中间。 断底的柳娘朝他抱拳,转身的时候,她听到后面有风吹来。 “敌袭!关门!”她奋力朝前跑着,奋力喊着。 “吱吱吱吱吱……” 门关了,柳娘奋力往前,风呼呼而过,吹进了她的眼,吹飞了她眼里的泪。 她知晓自此一别,她与身后的兄弟已阴阳相隔。 那里面的人,可能有在训练营里向她撒娇叫过她好姐姐的弟弟,有想娶她却未娶成的汉子,有为她汉子挡过刀的铁兄弟。 “王妃!”柳娘甩开了腰中剑,咬着牙,奋力朝前冲去。 他们不能退。 为了主公,为了晏地,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丈夫她的家。 风呼啸而过,在一片急乱的风声当中,在女卫背上的宋小五听到了兵戈相间的鸣斗声,她往后看去的那一刹间,似乎听到有人倒下的咽气声。 声音很小,很轻,近乎无声。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鸦雀无声。 那是德王府暗桩们倒下的声音。 以为此生无泪的德王王妃合上了被风刺痛的眼,一行双泪流过了她苍白的脸孔。 “啊!”这时,护在最前的果娘与瑶台抽甩出了头上钗剑,朝向她们提大刀奔来的军卫冲去。 午后昏暗的沙阳下,血光飞溅。 ** 平昌十八年,四月八日,午时末近未时,礼仁殿。 德王世子垂首,嘴角含笑听宗族中一年长兄长说话,这时有来人请示上前,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 世子嘴角笑意刹那冷却,他抬目朝殿上之人望去,瞬间对上了殿上人那双充斥着寒冰的眼。 世子的眼亦如寒冰坚锐。 那对视间,如两团寒冰在空中激烈相撞。 突然,皇帝嘴一勾,朝世子笑了,眼中皆是轻蔑讥讽。 你母亲再能,在朕的地方,朕想她如丧家之犬,她就是丧家之犬。 她就像狗一样向外逃生。 那笑容,让世子的手一下,手中握着斟着热露的杯子掉在了桌子上,他脸孔刹那间赤红一片,想都未想,他当下就站了起来。 就在他站起的瞬间,坐在他身侧的太子也突地站起,急急拉着世子的手,把手中的杯子塞给他,笑道:“小王叔别急,用我的杯子。” 世子没理会他,双眼狠毒地看着龙椅上的人。 “瞧,小王叔,我这忘了我这杯子是喝过酒的,沾了酒味,使不得使不得,”在他上首的太子转过身,拦住了世子的身体,也挡住了上面朝下望来的眼神,他朝世子温笑道:“我这让宫人给您奉个崭新的来。” “来人啊……”太子死死地拦在了两人之间,拦住了世子的冲动,拦住了皇帝那双无情看向他的眼。 “来人啊,”太子的话刚毕,龙椅上的皇帝突然出声,“把世子拿下。”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停的殿堂在片刻之间静如死寂。 “圣上,”皇帝下面,与丞相同坐一席的宋韧端着笑脸,笑得一团和气开了口,“圣上,老臣敬您一杯。” 他站了起来,不等皇帝说话,撑着老腰,颤颤悠悠一鞠到底。 “圣上,小臣敬您一杯。”坐在后尾的宋大郎站了起来,随老父一般,双手握觥,一鞠到底。 “圣上,”宋大郎同朝的忘年之交,刚点为殿试状元不久的小神童昂起脑袋,朝上位的皇帝陛下脆声敬道:“小臣敬您一杯,愿你寿福高过于山,圣名渊长如海。” “圣上,微臣敬您一杯。”宋韧一手提拔起来的弟子,这些年治河有功的工部主事站了起来,低首别头双手奉杯往上。 “圣上……” “圣上……” “圣上……”不断有人站了起来。 陆陆续续地,朝贺之臣,站起了十之一二…… “圣上,臣敬您一杯!”武臣那边,为护国将军的前西北元帅撑桌而起,大力跪下,铿锵道。 “圣上,臣……”元帅的旧日部下看着师长跪下,心中一横,亦站起在长官后面跪了下去。 要死就一起死罢。 “哈哈哈哈哈,”皇帝看着一个紧接一个跪下的臣子,攸地朗声大笑出声,“好,好!” 皇帝大笑了起来,笑到眼中闪起了水光,一个挨一个地仔细打量着这些随着宋阁老朝他道贺的臣子们。 他没想到,不在朝中的宋阁老和德王的党羽竟如此之多。 皇帝笑着一一观量着他们,等对上符简,他的笑容渐渐止了。 符简之手搭在杯盏上。 皇帝从符简的手,看到了符简的脸上,他冷下了眉眼,与符相淡淡道:“丞相,你也想敬朕一杯?” 符简搭着杯盏的手一直未松,也未抬,直到此时皇帝出言,他释然一笑,抬起杯子一喝而尽,朝皇帝亮杯,“臣先喝为敬。” 他目光赤诚,态度磊落地看向皇帝。 帝为明君,他为贤臣;帝为昏君,他——只能为逆臣了。 他忠的是明君,是天下万千子民,他不能眼看法家大成在际,却由人由一己私欲毁灭殆尽。 看着连个女人孩子都不放过,非要跟旧事旧情过不去的皇帝,符简这次真真是失望了。 那位王妃再不好,她给这天下带来了无数的实际功劳;世子再不好,他现亦是一介稚子;德王再不好,他亦为了江山、为了皇帝一退再退…… 怎么就非容不下? 他连一个对他有诸多纵容的德王容不下,有朝一日也容不下他们执法于手、说一不二的法家诸人罢? 容不下的,符相现已毫无侥幸之心,清楚知道除非法家改为皇帝成全私欲的鹰爪,若不德王一府的今日就是他法家的明日。 “好!”皇帝拍桌怒声而起,正欲要暴怒之际,看着磊落坦然非常的符简,他收拢了五爪藏于袖内,忍着怒焰转身快步而去。 他怕他再多留一下,当面就把符简撤了。 皇帝走后,大殿不少人才得已喘息,纷纷抬袖擦头,这厢世子走到了外祖身边,朝外祖跪了下去。 “这是为何?”宋韧速速扶他起来,“使不得。” 宋韧把人扶起,见世子双眼赤红,他不禁手一抖,忍了又忍方道:“可是哪儿忤逆了圣上?快快请罪去罢。” 世子紧紧一握外祖的手,沉着浅笑:“外孙这就去。” 他怕是不容易出去了,母妃与这一位的恩怨已被触发。 母妃说这位不敢,但他敢。 第233章 世子身边只带有喜宝和孟子乾、丁维三人,德王府铁卫们皆在皇宫北门边上等候,没有传召不得入宫。 世子带着他的人前往正德殿,尚未走到一半,就被拦下。 “世子,您这是?” “公公,”世子微微垂首,“周承求见皇帝陛下。” “世子,圣上身体有些不适,您看?”公公弯腰客气道。 “那,承改日再来。” 拦着周承的公公闻言挑眉,眉梢高高吊起,“世子这就要回了?这午宴刚过,晚宴还没开始呢。” “承回去稍作歇息,稍晚即归。” “世子乃圣上挚亲皇弟,又刚刚归来为圣上贺寿,圣上与奴婢等说过了,这皇宫内就是您的家,这家里怎么说都有您歇脚的地方,世子如要稍作歇息,请随奴婢来。” “承想起家里还有一献给皇兄的物什没有带过来,想去取过来献给皇兄。” “世子客气,”拦住周承的郭太监皮笑肉不笑,“这种事情,交给奴婢等下人就行了……” “来人啊!”郭太监脸一肃,肃白的脸上就如糊了一层死皮一般纹丝不动,“前去德王王府请世子献给圣上的大礼!” “是!”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带刀侍卫喝声应道,随即转身,拔步凌厉而去。 这公公一个转脸,面向周承,死脸上又泛起了那客气周到的笑容,“世子,请!” 不是想休息吗?这就带他去。 “谢公公。”周承出去无门,眼看还把自己送进了龙潭虎穴,倒也不慌乱,谢了这太监一声,启步就走。 “哎呀,世子,”这厢喜宝在后一声叫,大力拍了下自个儿脑袋,一脸纠结,“宋阁老大人那您还未知会一声呢,还有您刚才跟郡王爷他们说回去还要他们喝一杯呢,奴婢是不是要代您去知会一声?” “嗯,去罢。” “是。” 在场之人正回神,喜宝一溜烟跑了。 他跑得甚快,像一阵风呼啸而过。 “去,跟着世子的人,也去代为说一声!”郭公公的死人脸一下又没了人样,等有人紧跟着人去了,他掉头,眼神坚锐,“世子这个下人脚力委实不凡。” 世子看着风一样的公公在视线里没了影,眼睛漫不经心地从那道紧随而去的背影转了回来,看向郭公公。 直把郭公公看得低下了头,世子方淡道:“公公谬赞。” “哪里,世子,请。”郭公公不屑与他争口舌之快,把人关紧了最为要紧。 这小世子聪明是聪明,但只是小聪明,不等他们这一行人请他入瓮,他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套紧了,真真是个小蠢货。 这还是老妖婆与德王生的唯一一个儿子,哼,可笑至极,不过如此。 郭公公心中耻笑不已,面上却丝毫未现心思,当下就把德王世子请入了近北门已重兵把守的“留侯殿”。 周承一入“留侯宫”,就见到了宫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得密不透风的守卫,一个小小的“留侯殿”,不过一进一出的小小宫殿,目测已有三十余人…… 这若不是早有预谋,谁信? 直至此,母亲愿与他一道进都的喜悦荡然无踪,世子第一次生起了让她来的悔意。 她不来就是安全的。她来了,父王又不在,他年幼无知,如何护她?为一己之私就枉顾大局,他真真是…… 先生们教他的大局,他一概忘了。 世子心中生起悔意,真真焦灼不已,当下盘腿坐于椅上吐息不止。 跟着进来的郭公公见他心焦气躁,已然沉不住气,嘴角一勾,“世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不打扰您了。” 闭着眼的世子未出声。 他已被软禁,是阶下囚,没什么好说的。 “奴婢告退。”郭公公不以为然,行了一礼周全了礼仪,倒退着出了高高的宫殿门槛,当下腰背一直,急步穿过守卫森森的“留侯殿”,前往正德宫。 燕帝听罢周承的反应,冷冷地扯动了下嘴角。 “不过如此。”他道。 孙公公在一旁应道:“可不正是如此,还自个儿设套给自个儿钻,奴婢呵呵呵呵呵……” 就没见过这般蠢的,孙公公掩嘴笑了好几声,方收声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尔尔。” 这厢,燕帝嘴角翘起。 孙公公瞄到,见皇帝高兴了,这心总算是放了下去,挨近格外讨好道:“您就等着那外面的妖妇朝您举手投降罢。” “去盯紧着。”这下皇帝却没那么容易高兴,谁也不知宋氏下一次的手段,她做的皆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事。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孙公公心中一咯噔,这下不敢再往下说,低头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 宋小五前脚刚被铁卫送进王府,后脚宫中就来人,客客气气地说应世子之托,请来取落下的给圣上的大礼。 宋小五让人拿了件东西前去。 这宫人很快就走了,留下了一句“圣上多年未见世子,欲留世子在宫里多住几日,叙几日兄弟情”的话。 “王妃,”刚把王妃救回来的立春一身的血迹,立下手中刀跪于王妃前面,沉声道:“属下带铁卫前往。” “我们人太少。”宋小五摇头。 “属下有法子声东击西,救出世子。” 宋小五摇头,简言,“出不了城。” 救出来无用,逃不是法子。 “还请王妃赐下!”立春重重往下弯下头颅。 王爷让他率众护王妃世子安危,自铁卫成营,从未出现过主公出事,死卫却不能拔刀前往相救之事。 “让我想想。” “王妃。” 宋小五接过女卫上前奉送的温帕,温和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擦洗起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王妃,衣已备好。”又有女卫上前。 “等会儿。”宋小五洗好污渍,朝立春道:“坐着说话罢。” 立春抬首看她,见王妃似已想好对策,胸有成竹,当下撑刀而起,“是!” “这次,怕是无法善了了。”宋小五说到这,想起她曾对皇帝的评价,有些好笑。 她以为他不敢,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江山、屁股底下的椅子作赌,这个判断还是失误了。 但失误不是太大,恰恰是他太在乎他的江山、他的椅子、他所得到的一切,不想被人染指,过度在乎就成了过度丧失理智、过度穷凶极恶。 自古愈是上位者,愈是要自我约束,一旦个人欲望泛滥到高于世情之上,就会得万里江山,毁于自身这个蚁穴之果。 这其中的分寸,皇帝就没拿好过,现在是根本就不想拿了。 她小看就小看在了他的心胸上,她以为经过大天下这几年的浸淫和影响,国泰民安是何等地让人大生气魄啊,却未曾想,气魄没生出来,原本是如何的心思,现在还是什么样的心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还是太把皇帝太当人物,太当回事了。 “您说,”本就无法善了,立春无谓生死,按着手中刀垂下头,言简意赅:“属下照办。” 宋小五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她的眼睛扫过了殿外已聚集成队的铁卫…… 这次她又要擅作主张,替他们两个人一并做一个决定了。 她带铁卫们来,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是想震慑燕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后面要是能平安过渡她也想平安过渡。 纷争起朝廷乱,朝廷乱了,最不好过的却是百姓们——上面一不稳,底下心一乱,有的是拿钱拿粮坐地为王者,而被鱼肉剥削的就是最底层。 这一乱,乱的是全天下,代价太大。 以前召康不想兵变,是觉得那个位置不值得牺牲他所在乎的周家和天下,现在他其实还是这个想法。 本性难移的,不只是一个皇帝。 但这次是不太顾得上他的想法了,这朝廷得乱上一乱了。 好在现在的朝廷和天下没以前那么脆弱,百姓衣食尚且自足,加之法家当朝多年,各地官员风气目前算得上都有所作为,民心所向朝廷,这天下太平就不太容易乱得起来,速战速决的话,这代价还是付得起的。 王妃的话未让立春有所波动,依旧垂首恭敬听着,等候指令。 “报!” 宋小五说话的时候,有探卫冲了进来跪下。 “说。”宋小五颔首。 “宋府已被御林军围下!”探卫道。 立春当即站起来,双手往前一拱,“请王妃娘娘示下,王爷说过,但凡在外,您即如他!” 是以,就吩咐罢,都城内外,但凡听令者无一不从。 “雨水……”宋小五朝边上叫了一声。 大殿侧边一个不起眼的灰衣小厮抬头,见王妃朝他看过来,便走了出来,上前跪下,“雨水听令!” “去见董太傅一面,告诉他,他当年答应我的事情,到了他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当年董太傅让她当一个好人,当一个天下的圣人,当一个德王的好妻子,她都做到了,现在到了他屡行承诺的时候了。 “是!”当年暗室董太傅作出承诺时,雨水在场,他知王妃为何叫他出来了。 “路上小心。” 雨水点头应是,低头匆匆而出。 “不知道道长这些年过得如何,不在都城罢?”宋小五问立春。 立春拢紧眉心,“天机老道长三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属下未听见他有回来的消息,最新的消息是他去年九月出现在南水定阳过。” “不在?”不在也好,不会突然对她喊打喊杀,宋小五不是很拿得准他。 天机道人当年与召康承诺过不会拿她开刀,但他是宋小五的变数,这老道人身为国师,在民间声望很大,举国皆知之人,他一挥臂,应者太多,他可说是燕朝百姓的信仰,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他是宋小五第一批要控制住的人之首位。 “是,这一年来属下没有得到过他出现在都城的风声。”立春肯定道,“上次的消息说他是往南边去了。” “司马大元帅和司机大元帅那边……” “由属下去罢!”站在殿门边的春分出列请命。 “尚还不知帮不帮,老元帅在宫里,大将军也是为难。”将军老父亲老元帅目前在宫里被扣着,皇帝想来不会轻易放他们出来,在人没回去之前,宋小五不敢拿此作赌。 司马身为将门世家,三代为国尽力,老元帅之前因得罪已故太后娘家,险些被抄家,由此让其子司马将军对家人看得分外重,他在西北为将时已警惕万分,沾上了晏地初始就恨不能把全家都迁出都城,现在老父亲就在宫里头,他是不可能拿老元帅涉险的。 “不帮也得帮,他是我们这边的人!”春分狠声道,“王妃实在不必犹豫。” “先放一边。” “王妃,大将军乃兵马之首!” “老元帅在宫里,不要逼大将军。” “可都这时候了,实在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大将军乃掌兵之人,他知晓分寸。”春分据理力争。 “先放一边,看看老元帅今天会不会回来。” “他们……”春分想道大将军家的那几个重要的人早已送出去了,留在都城的早有牺牲的觉悟,王妃何必心软?但一对上王妃朝他皱眉不悦的脸色,春分一垂头,叹惜着退到了一步。 罢,听王妃的。 慈不掌兵,宋小五也不是仁慈,只是司马一系由大将军当家,他就是惊弓之鸟,早年就在抄家那事上吓破了胆,如若不是老元帅在上面压着,司马家早退了下去。 这父子是一体,相互支撑,谁也少不了谁,司马家还是等老元帅回去了再说,也只有老元帅有那个气魄说干就干。 宋小五接道:“等老元帅一回去,就给他们送个信,问问他们那边的意思……” “接下来要做的,就由立春去,”宋小五看着坐在她下首沉默等候她令的铁卫之首,“先发陈情令,再进军囤镇。” 陈情令发出去,晏地两日就可收消息,晏地举民皆兵,武力之城战力非凡;军囤镇有不少旧部,造反他们不会答应,但要是捍卫德王府家小安全,有德王的声望在,这些德王一手扶持上来的武将们暂时还是会义不容辞的。 “留下铁卫休息准备,明日随我一道进宫。”这是目前宋小五所能调控的所有局势,接下来就是趁势而为了,说罢,她站了起来,起身回内殿歇息。 皇帝想让她死,她也想看看,皇帝最终有没有那个胆量让她死。 “王妃,是一道进宫?”立春拦住了她,沉声问。 “一道。” “逼宫?” 宋小五莞尔,侧首,看向他,“怎么会?” “不过是圣上想取我的命,我亲自送上去,带几个人一道进去罢了。” “王妃……” “他撕破脸,我也撕破。”不走回头路,不留后路,这次不解决也必须解决,宋小五把底说破,掉头而去。 “听,令!”那就是动,立春明悟,拔刀出殿。 “嗬!”门外铁卫回音吼道。 进殿的宋小五听着死卫们明志的吼声,脚下步伐加快,心亦坚硬冷酷无比。 这次必须快刀斩乱麻,她要在皇帝清醒过来收手之前把他一次逼到死。 第234章 任何权利都是建立在承担责任之上的,而燕帝尽五分责任,想享十二分的荣光,就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 是夜,宋小五与同行而来的两个师爷晚膳用到一半,收到探子传回的消息,皇后已被软禁。 皇后的情况看来很不好,太子带御医前去探病还被拦在了宫外,无法进入。 听罢,两位师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朝王妃拱手,“王妃,此举与我们有益。” 那是太子的生母,一国之后,这人心,圣上看来是不想要了。 宋小五没有出声。 但稍晚易家人求见,她未作多想就让人进了门。 易家来的是易家老太爷,是他的两个儿子扶着来的,三人见面欲要行礼,宋小五拦了易老太爷,扶他坐下,顺势在上首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睛,率先开口:“老人家深夜造访,有话但说无妨。” 她开门见山,易老太爷苦笑不已,张嘴嘶哑道:“我女儿曾给我这老不死的说过,如果有朝一日,她不行了,让我过来找王妃娘娘唠唠家常,说说心里话。” 是以,到了这个时候了吗? 易家行事异常低调,从不触皇帝的逆鳞,之前家族子弟与宋家过从甚密,后来皇帝不高兴,两家也不怎么走动了。 但因此,易家保住了他们手中的矿,和几个县的官位,还有几条驿站的控制权。 听起来,他们家没有在朝为大官的人,家族下面的子弟坐的都不是什么影响大局的位置,力量太小。 不过再小的力量,一旦有一天拧成一股绳,那是能绞死人的。 但他们要出头,就会付出代价。 宋小五沉默了半晌,道:“娘娘的事,我自当尽力。” 她会竭力保太子,该他的一分都不会少。 她看了眼心潮不平,持力自控都免不了脸红鼻赤的易老太爷,“你们的话,以前是如何,以后就如何罢。” 这事易家不插手,是最好的自保。 “不,”易老太爷摇头,目露哀伤,“易家因娘娘之势而起,岂能因她失势抛之,我等父兄再无良心,也不能看着她死不管啊。” “就因是如此,她希望你们能安好,不要浪费她的苦心。” “唉,”易老太爷长长叹气,潸然泪下,“我们知道娘娘的苦心,但一家人说不了两家话,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从未嫌弃过娘家这个没给她涨过脸的负累,娘家人也不能辜负了她,我们家,我们家……” 也就这点能赔她的了。 “只要是能帮到娘娘和太子的,有事王妃娘娘只管吩咐就是。”一脸憔悴的易大老爷这时黯然开口。 宋小五听说他夫人没来得及回去,被皇帝留在了皇宫“陪”皇后,这也跟变相挟持无疑了。 “回去罢,有事我会找你们。”话说到这,宋小五也不推诿,只是到底还是想给皇后和易家留点后路,末了彻底把话点破:“皇帝给你们的,是已筛选过的,你们也不是那好争风头之人,这些年给他帮的忙多过于给他添的麻烦,他这人有点好,就是对识趣之人不会赶尽杀绝,真出事了,他兴许不会动你们。” “他喜欢听话的狗,我们知道。”易大老爷代父开了口,低声道:“我们家的性子您也知道,不好出头,性喜周全,当年先帝看中我们家妹妹,无非如此,但这周全的性子说明白了,不过是软弱,不想得罪人……” “也是不想让人难过。”宋小五淡道。 易老大爷苦笑,惭愧地摇了摇头,“说到底是软弱了些,亦好欺负,娘娘出事了,太子和小王爷又能好到哪儿去?到时候就是我们还能心狠不出头,这世间也容不下我们这等无情无义的人家。王妃娘娘,此事我们父子几个在家商议过三,这次我们家已无路可退,退无可退了。” 不是他们不想保留,而是无法退了。 “知道了,先回去,见机行事就是。”宋小五答应了。 “谢王妃娘娘。” 宋小五默然,目送门口的铁卫送了他们出去。 这一夜宋小五睡了一会儿,五更一到,她就起床梳妆。 她穿了一身简单的妃袍,头发用轻冠扎起,妆扮好,卫娘奉上了剑,宋小五拿过一一抽开看了看,拿了柄短剑放入暗袖中。 不成功,便成仁罢。 能走到这个地步,免不了要多赌几次命。 宋小五自问她此生过错不少,但有些勇气,她从未丧失过。 ** 辰时,德王王妃宋氏带兵挺进皇宫作乱,整个都城上及达官贵人,下至百姓,轰然一片。 皇宫北门,五千御林军排成队,一片片威然站立于宫门前,反军一到,他们刺出了手中枪。 武威将军谢晋站于最前,见到宋氏拔刀喝道:“王妃娘娘这是何意?是要反吗!” “去给皇帝。”宋小五把她的“陈情令”给了谢晋。 “您这是何意?” “送进去就知道了。” “宋王妃这是非要如此了?” 若不然呢?过不了几日,全天下都知道她一介妇人带兵杀进皇宫,这事还有什么置喙的地方。 宋小五沉稳地看着一直在大声嚷嚷的武威将军。 谢晋与她对视,她不轻言,他拿不住她到底是何心思,这样下去僵持不是法子,当下他心一横,又厉声喝道:“这是德王王府要反吗?即是反,就别怪我等护国之将不客气了!” 他就是不接,宋小五把令书交给了身边女卫,朝谢晋道:“将军要动手了?” “但问,宋王妃带如此多带刀武卫进宫是何意!”谢晋依旧厉声厉气,声音哄亮到能传数里。 “面圣,劳烦将军帮请示一下,问问圣上见不见。” “带兵面圣?哈,这是何来的规矩?” 宋小五见谢晋这是非要拦着不可了,拿过女卫手中的陈情令,念:“晏地百姓为十万,另有三万军户,实际可为兵者十五万,晏地离都一千二百里,三百山道,四百村道,五百县道,途经两州八县,快马最快十日能及都城,改水路而上,三日即可。” 三日就可以兵临其下。 “把这个给圣上。”宋小五念完一半,把没念的另一半放在上面,递过去。 另还有德王周召康可调动的一些兵力。 这只是武力的呈现。 至于文,宋小五可以当面跟皇帝说一说。 她是从未没插手过这个国家的政务,但欠她的人还是有几个的,不是谁都能像皇帝一样,用了就当是自己的。 不喜她的人是多,但再多宋小五也不怕,因为她有理可据,有理可争,而皇帝手里可没几个什么像样的理由。 “朕为天子、朕即天下”,敢这样宣之于口的皆短命。 “你!”如此堂而皇之威胁,谢晋眼睛一张,不可思议,但此时容不了他匪夷,颤手接过令表,招来副手吩咐了几句,就亲自持令飞奔而去。 移时,谢晋跑了回来,传道:“圣上有令,德王王妃可带随身女侍四人进宫!” 五百铁卫都带进去是不太可能,一放进去了,逼宫无疑,不反也是反,皇帝亲口放进去更是没面子…… 但要带。 “我是前去跟圣上商量事的,护卫要带,圣上要是担心这几百人能把皇宫反了,那就让他们留在前面宫坪就行,我不介意你们派重兵看守。” “宋王妃!”谢晋的厉喝声比之前还大,他拔出了腰中刀指向她,刀光在晨起的初阳当中闪闪冒着寒光,“您目无圣尊,该当何罪!” “呀啊!”不逊谢晋,王府女卫拔出了腰间剑,刺向了谢晋脖子。 刀剑对持。 “去传话罢,”宋小五纹丝不动,眨了下眼睛,口气亦不变,朝谢晋淡道:“至于我是何罪名,见面了再由圣上给我定就是。” 谢晋见她如磐石一样坚不可催,岿然不动,一咬牙,收刀又跑了。 “妖妇!”他一走,身后副将领拔出了腰间刀,愤然暴声厉喝。 “妖妇!”他身后的小队也随将领,刺出了手中枪。 “妖妇!妖妇!妖妇!妖妇!”整齐的喊声响彻了宫门,穿进了墙里,复又见他们收回了手中枪,往地上一敲,敲枪齐喝:“妖妇!妖妇!妖妇!” “妖妇亡国!”有人带头喊。 “妖妇亡国!妖妇亡国!”这一次的喝声,比此前大上了数倍,那声声喊叫声当中,带着冲天的杀气。 宋小五身后铁卫在第一句的时候就拔出了手中刀,但被王妃拦住了,后面等声音愈发地大,敲枪声愈发地响,德王府铁卫们未杀眼已红,面目无比狰狞。 他们围住了王妃,举刀备战。 宋小五在漫天的杀意当中听着那一声亮过一声,一声怒过一声的喊声,嘴角慢慢翘起。 漫漫人史几千年,皆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成功建立在小兵的尸体上,而等天街踏尽公卿骨,等到活无可活,起义反的杀的,就是之前给予他们荣华富贵的公卿帝王,而这其中死的,亦还是小兵…… 人命啊,如蝼蚁,如草芥,好的时候,这些草芥是一个国家的国本,坏的时候,个个皆帮凶……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存于世的公义,不过是好的带头人在领头,就过像人一样的日子;不对的带头人,那就一起过非人非鬼的日子。 没有谁能真正无辜,而公义和权利,是战斗得来的,想要有人跟你讲公理,那就得把公理争到手里…… 她争不到,还有后来人。 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些争到手里,活得像个人。 宋小五无畏这些让她去死的喊声,她慢慢转圈,一一看着这些视她为妖为魔的人,看着他们不敢与她对视。 她不畏惧他们,相反,是他们畏惧她…… 他们畏惧他们心底的那个恶魔,在畏惧那些他们认为不对,永远不会去做,也永远做不到的事。 他们苟活,有朝一日,兴许能苟活到能用到别人为他们争来的权利的那一天,但更大的可能,苟活就是苟活。 第235章 谢晋一去不回。 烈阳下,持戈敌对的双军兵卒脸上皆汗如雨下。 半个时辰后,没见到人来,宋小五朝身边今日铁卫首领惊蛰道:“收息。” 惊蛰回:“王妃,可一半一半?” 他不敢全员放松对待,宋小五认为皇帝没那个胆,但欲要点头之际,不远处,一群群兵卒抄圈往包围圈外继续包围。 人更多了,声音更大了。 “可。”宋小五看着愈来愈多的兵力,点下了头。 惊蛰看着那明显增派过来的兵力,叫了主母一声,“王妃。” “持久战,留点力气。”阳光下,宋小五微微抬头,毫无遮掩地打量着那层层包围过来的人。 惊蛰咬牙,挥下刀,示意一半对一半休息。 “妖妇!妖妇!妖妇!”围着他们的人因人数倍增,声音愈来愈大,响彻天际。 天上的太阳从东走到了南,跨过了中间线后,午后的烈阳灼灼,喊着“妖妇”的士兵们嗓音皆哑。 宋小五也已站了两个来时辰,亦如德王府每一个如铁打的铁卫一致,站如松柏,巍然不动,坚不可催。 “王妃?”眼看僵持了三个时辰还未有消息,香娘靠近王妃身后,单膝跪下。 宋小五回头,朝娘子摇头。 “王妃,暂且歇息片刻。”香娘沉声劝道。 宋小五摸了下她的头,淡道:“起罢。” 这点体力耐力她还是有的。 直到酉时,日落时分,谢晋才持刀跨步,穿过密密麻麻的人而来。 “德王府宋王妃,圣上有请!”一站定,一路在谢晋后面小跑着跟上的太监上前下巴高高抬起,眼睛瞥下,宣道。 “宋王妃,请。”谢晋飞快瞥了身上衣襟汗湿,脸孔赤红的宋王妃一眼。 “多谢。”足足五个时辰,皇帝终于见她了,在她被太阳晒了半天,没用午膳没喝一口水之后。 不知这是给她下马威还是想把她拖衰弱了,不过,无论是哪点,只能证明他的气度只能撑得起他个人的欲望。 至于一个国家,那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承受得起的重量。 走至宫门前,宋小五回头,扫了那陪她站了一天的兵士们一眼。 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回头,皆鸦雀无声。 在场一万五千个士兵,北门城下已被他们站满,乌秧乌秧密密麻麻一片片持枪而立的铁甲兵卒,让人一看就望而生畏。 宋小五就被如此一万多个人,喊了一天的“妖妇”。 她扫过他们,最后朝他们颔了下首,转身快步进皇宫大门。 没有人再出声,没有人再喊妖妇。 她快步往前,带着德王府铁卫诸人。 谢晋看着铮铮入内的德王府诸人,脚下步伐一顿,突然想起来一事…… 圣上要让都城所有百姓皆知德王府里的妖妇做下了那等滔天的大罪,要让宋氏心惊胆颤…… 可这一天下来,那是一天的时间啊。 德王那人他是知道的,治下喜欢一个“快”字,一天,够他生出不少事来了。 谢晋心中陡地一寒,顾不上太多,快步跟上了宋王妃。 到达北门第一道宫门“极星门”前,德王府铁卫停下脚下步伐,宋小五回头朝他们道了一声“辛苦了”,便转头带着女卫继续往前。 一路步履未停,快至正德宫前,前面有太监脚下生风带着侍卫而来,朝宋小五冷冷道:“宋王妃,这边请。” 宋小五停下脚步。 “圣上在生烟殿等您。”太监弯腰鞠躬,淡淡道。 生烟殿是个供君臣休息的地方,皇帝和臣子们谈事谈得累了就会去坐一会儿,偶尔还会叫宫伎过来解乏,是个消谴之地。 皇帝没把她当回事,皇帝无一不是如是说。 宋小五转首,朝太监所示方向走去。 “呀……”生烟殿是个建在御花园西北门的小殿,这厢已有宫妃站在前面,一见到宋小五就掩嘴惊讶了一声,又慌忙行礼,“妾身给皇婶娘娘请安了。” “您这边请,圣上在里面等您。”宫妃上前欲要扶她,被宋小五身边女卫拦下,这宫妃立马娇声喝斥:“怎生如此无礼?” 宋小五目不斜视,撇下她,往前快走了数步,抬脚进入了大殿。 “皇帝。”她进门就喊。 “皇婶……”坐在上首看着奏折的燕帝似是被惊住,诧异出声,等抬目见到眼前大汗淋漓的人,脸上更是掩不住惊讶,他朝身边人道:“快给皇婶奉茶。” 说罢,皇帝似是突然想起,笑道:“朕忘了,皇婶从不喝宫中的水,那,算了?” 他问。 宋小五走近他,在他下面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身后女卫奉上的水囊,当着皇帝的面,喝了半袋。 皇帝的脸冷了下来。 “周承呢?”宋小五看了看殿中,没看到人,转首看向皇帝。 皇帝愣住,随即大笑出声。 尔后,他擦去眼边笑出来的泪,指着宋小五道:“皇婶,您可真是个荒谬之人,这点朕那小皇叔可真是看不透啊。” 他微笑,“您既然非要进宫见朕,朕真真是好奇,想问您一句,您觉得这皇宫是您的德王府,是任由您来去自由的地方吗?” “天下人都知道您反了!”皇帝收了笑,像看死人一样地看着宋小五,“您这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就算皇叔敢替您兵临城下又如何?他还想造反不成!” 她好大的胆子啊!敢逼他! “您以为,皇叔会为了一个女人反朕吗?他有那胆吗?就算有胆,他敢面对这天下人吗?”皇帝不敢置信,匪夷所思,趋过身,问下面那个狂妄无知的女人,“您哪来的胆子呢?敢这样逼朕!” 皇帝已然暴怒,脖上青筋狰狞鼓起,看着下方那个仪态尽失,但依旧从容不迫,气势强劲的女人。 夕阳已西下,宫殿阴凉,宋小五只坐了一会儿,这一天的赤热就消失了一半。 她有点难受,但这难受在她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这一世,她面临的绝境说来挺多的,但仔细算起来,加起来也至多跟前世打个平手。 她从不畏惧绝境,遇强则强好像就是他们这种人的本能,倒是山无高峰可攀,世无榜样让人追随,那才让人孤独。 她怎么会没有胆子呢? 她一直都有,只是爱让人胆怯罢了,以前胆怯为宋家,后来是为了一个活泼泼的满是生命力的小鬼。 爱会让人胆怯,容忍,这些很多女人能做到的事宋小五皆能做到,但她比一般人多点图谋。 她的图谋是改变所能改变的,得到所能得到的。至于放弃?那不在她的认知里,亦不是她决定好好再活一世所求的东西。 她从宋家、她所爱的男人身上获得了再世为人的生命力,重新像了前世最无畏时的自己,怎么可能连反对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怒不可遏,句句逼问,宋小五冷静地回看着他发泄。 “你!”皇帝见她一句话也未说,方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他喘了口气,指着宋小五,一字一句地说:“朕告诉你,你死定了。” “来人啊!”皇帝捶着桌子,暴喝,“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皇帝的声音喊得太大了,他的暴怒之态吓得他身边的孙公公和小太监直闭眼睛,浑身颤抖。 “圣上,圣上……”侍卫欲动,门边候命的郭公公这下飞快爬进了殿内,朝皇帝颤声禀道:“圣上,圣上,内务卫急报,军囤镇五万兵马往都城挺进,现已抵达城下!已经抵达城下!” 郭太监说罢,已眼泪纵横。 外面,有人“砰通”跪下,道:“启禀圣上,前太傅董阁老、前户部尚书宋阁老,敲钟求见,另有符丞相、吏部尚书毛大人、工部侍郎赵大人持急令求见。” “报,太子求见……”有尖声颤声道,“说有大急事要禀奏圣上!” 一声接一声,一道接一道,皇帝从满是不可置信的咬牙狞笑到面无表情,他收住了脸上的狂暴,满脸阴沉掉头看向宋小五。 宋小五回视他。 皇帝笑了。 他走了出来,走到了宋小五面前,带笑叫了宋小五一声,“皇婶啊……” 宋小五眯起眼,突然觉得不对。 此时,皇帝伸出了手,抽向了她的脸…… 宋小五弯腰,但躲避未及时,被他抽中了头上的发钗。 “朕杀了你!”皇帝怒吼,反身要去抽侍卫腰中的刀。 “圣上,圣上……”孙公公拼命上前揽住了他的腰,“圣上息怒息怒,冷静,您冷静啊。” “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小殿已进来数位侍卫跟宋王妃女卫对峙,这厢见孙公公喊,面面相觑了一下,分出了两人上前去拦。 “出去出去。”孙公公带着侍卫把皇帝拦着请了出去。 “放手,放手,你们胆敢拦朕,你们也要反了吗?”皇帝喊着出去了。 “圣上息怒!”出去后,孙公公趴到地上前罪。 “放开朕,把符坚他们叫进来,还有董之恒……”皇帝甩开了侍卫的手,冷笑,看着地上的孙公公,“还不快去?” “是是是。”孙公公被人扶起,见皇帝神色好了些,心里松了口气,不敢停留,马上带人去了。 这皇宫是他的,至于朝廷天下,也是他的,不听话的,杀了就是,他就不信在君帝与王爷之间,敢有人选择一介王爷,皇帝眯眼,转身吩咐,“围起来,朕倒要看看……” 说到这,燕帝想起,也许这次,要是杀了她,那个人真的会反,且,杀妻之仇,反得有理。 这是她敢进宫来,有持无恐的最大原因? 不,这次她会死,不管如何,留她不得! 连大臣都能煽动,如何留都留不得。 “传令去晏地,说朕思念皇叔,传德王进都!”皇帝指甲掐进了手心肉里,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神情自若地道。 “是!” 她以为皇叔会为她反,会保她的命? 她最看重的,他要撕碎了给她看,让她痛不欲生死去。 ** 是夜,皇宫正殿灯光大振,彻夜未歇,直到天明时方才隐去。 清晨,宫人朝生烟殿送了水和食物来,宋小五想了半天,让卫娘们用了。 卫娘们用过一半,见没事,香娘劝了一句:“王妃,奴婢们看没事,您也用点罢?” 尚不知几时才能出去。 宋小五也知自己小心过头了,但想想还是摇了头,“我吃点糖就是了。” 她带了小包硬糖在身,撑个三五天还是可行的。 皇帝那边得知她还是滴水不沾,讥笑了一句:“如此贪生怕死,不过鼠辈。” 说罢,一夜未睡的他头抽疼不已,他抚住脑袋,倦声问底下跟他坐了一夜的董之恒,“你觉得她哪点值当你高看?装神弄鬼,还是妖言惑众?” 凭她的告诫、付出、钻研…… 燕朝这些年的安稳富庶,有她的功劳。 开垦荒地的勘察,简易有用的农具,四季十多样可栽种的瓜果粮食,算术天文,等等等等,她皆有所献出。 农民种的地,商人用的算经,士豪家中的生活便利,天下之人皆握有她手中所出之物,但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 如此都不算功劳,要如何算才是? 担了美名,还说她不值当的皇帝才真真是让人哑口无言。 董之恒曾被皇帝诚心请来为太子师、天下师,他也不认同有人喧宾夺主,再好的东西也需要众心所向的明君才能推广安天下,最大的功劳理当归于勤政明政的皇帝陛下…… 但不是说,献计献策的人就没功劳了。 “无话可说?”皇帝冷视了他一眼,看向了符简:“符相呢?也还是觉得她不可杀?” “她刀都架到朕脖子上了,”皇帝往后一躺,闭眼叹了口气,“好,朕承认她于国有功,可那功你们敢说她不是为宋家,为了皇叔?你们敢说她是为这天下?” 这…… 董之恒与符简对视了一眼。 他们敢说她不是那样的人,但圣上这个松口,还是想咬死她于国无功,只为私心。 这个帽子好戴啊。 “要换平时,你们这样忤逆朕,朕就当你们也要反朕了,但你们于朕一个个都是国之栋梁,国之砥柱,朕再恼火也不能这么想啊,你们啊,每一个都是我请到身边的,每一个都帮了朕的大忙,帮了江山百姓的大忙,现在江山日渐太平富足,你们怎么就……”皇帝睁开眼,撑着桌子,一派心力交瘁,“怎么就帮着别人逼朕呢?不是朕不让她活,是她逼到朕头上来的啊!朕,朕……” 皇帝眼眸含泪,“先帝早逝,朕与小皇叔从小相依为命,朕念他的好,这些年都念着,你们敢说朕没念着?他王妃天生反骨,一直大逆不道,她天天当朕要害她,就似进宫连口水都不喝,朕如若不念着,她能活到今日?你们敢说朕是对皇叔不仁不义不孝吗?” 皇帝拍桌,“你们敢说吗?” 他坐起了身,一一看过在书房内的臣子,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垂头颓丧道:“就是如此,宋王妃把刀子架到了朕的脖子上,朕也敢跟你们保证,朕不会追责皇叔的责任,皇叔依旧是朕是王叔,是大燕的皇叔,是周家的小王叔,德王府还是他的,晏地也是他的,如此,你们能放过朕吗?” 书房内的人是董之恒和符简这两边的人,一边是儒家,一边是法家,一个晚上,每一个人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时候见圣上不让步,不少人心中有了数。 这次德王王妃是在劫难逃了,不过说来,她于国是有功,但逼宫这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逼宫之事大过天,过不能抵功,杀头之罪在所难免。 但事情要怎么拿,还得商量。 董之恒这边带来的大臣看了董大人一眼,在皇帝的话下低下了头,算是承认皇帝的意思。 “圣上,”话已至此,董之恒知道此次事是难了了,圣上的心太大了,他太看重自己的心思,太看轻了别人,一夜过去,年迈的太傅难掩脸上憔悴,更难掩心中沮丧,末了还是忠心耿耿劝道:“一步错,步步错啊,皇叔对您……” “他对朕好,朕知道,没看朕念着吗?”董老不死的说了一晚上了还是这句话,皇帝乏了,彻底乏了,他打断了前太傅的话,冷冷看着他,“难道非要朕让出这个龙位给他,才算是感激他?” “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圣上恕罪!”董之恒被话逼跪,趴在地上,淆然泪下。 圣上非要天下顺他的心,可他这样做,已是逆了天下心啊! 他谁的话都听不进了。 看着跪着大哭的董之恒,符简的两指微微地搓了搓,止了摇头的冲动。 德王王妃不是善茬,但这一次,圣上要是控制不当,被德王府反噬也不是不可能。 至少他这边,但凡德王府要有起势,他会助德王一臂之力。 德王与他那位王妃克己力行,严以修身,在他们手里,他法家一系还有生存之处,而不似是在圣上手里日渐式微,日落西山。 “丞相?” “臣,遵从陛下的意思!”符简朝皇帝拱手,第一次完完全全心口不一朝皇帝俯首称是。 他符家、符简从始至终要的是一个以天下万民为本的皇帝,至于这皇帝是谁,于何人来当,不是最为重要的,最为重要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燕朝之帝为天下能带来什么。 而不是天下为皇帝带来什么。 ** 平昌十八年,四月九日,德王王妃宋氏逼宫,反。 四月九日晚,镇国将军带兵逼近城下,为反。 四月十日晨,生烟殿殿外突起刀剑声,方晌,有人闯了进来,德王府铁卫首领立春持血刀昂跪于地,喝道:“属下领兵护驾!” 立春带了三百人杀了进来。 外面已乱。 镇国将军张有矛带兵已攻进一门,进了城里,已然已反。 “怎么进来了?惊蛰呢?”宋小五没想到是立春。 “镇国将军张有矛已带领五万铁兵连夜攻下了演武门,已占演武门、松树门两地,”立春沉声禀道,“张将军早前已收王爷密令,上面有书:王妃束,德王反。” “王爷的人?” “是,张将军早已是王爷的人,不止如此,”立春昂头,肃容道:“禁卫军铁卫有百人乃我府中人,他们之前已与属下集合,正在外面与我等一同护卫主母!王妃安危无忧,王爷马上飞至,但请放心。” 宋小五先是发愣不已,这下不禁笑了起来。 是了,这一路,无论是她还是召康,早已悄悄变了命数。 在不知不觉当中,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消融的过程当中,她已成了他死都要保护的人和情。 她成了他的决择。 “好。”宋小五点头,“世子呢?” “世子那边已去了人,王妃放心。” “好,替我送句话给王爷。” “王妃,请吩咐。” “用尽快的速度,速战速决!” “是。” 宋小五刚刚用了点吃食裹腹,将将歇息,就听女卫进来屏风,跪在跟前与她快快道:“王妃,皇后来了。” “来了?”宋小五起身。 “立春将卫大人说,皇后身上似是没有什么气息……”女卫急道:“让您别见,您见了,外面怕要说是您逼死皇后娘娘的。” “是吗?”宋小五呆呆站了片刻,又坐了下来,拿过披风披起,仔细穿好后方道:“那就不见了。” “王妃娘娘,”女卫红了眼睛,站起道,“奴婢再出去看看。” 一柱香后,外面传来了匆匆奔跑的脚步声,那脚步,快得让宋小五的心口跟着砰砰跳了起来。 她逼着自己直视门口,然后看着外面奔跑进来的女卫扑通跪下,朝她道:“王妃,皇后没了。” 没了,宋小五转过头,心口剧疼。 她走了出去,没走到门口,就被铁卫拦住。 “王妃,您不能出去。” “死在门口吗?”宋小五回头,问女卫。 女卫含泪点头。 “有说什么吗?” 女卫摇头。 “唉。”长长站立了许久,宋小五回身的时候险些跄倒,她扶住女卫伸过来的手,心里回想着初初见易后时的样子。 第一次见易后是什么样子的宋小五不记得了,易后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宋小五也不太记得,宋小五只记得那个时候的皇后,有一双想紧紧让皇帝看到她的眼,她看着皇帝的眼,明亮又羞涩、乖巧中带着讨好。 那是一双带着期待,渴望爱的眼睛,美到至今宋小五都还记得。 第236章 这夜,宋小五坐在生烟殿殿中,听着外面刀剑相戈。 袖中的刀放了太久,染了体温,已无寒意,宋小五抽出来摸了摸,听着外面的哀嚎声,心中平静。 如果形势往坏走,她是接受的,外面的人死得,她也死得。 皇后的走让卫娘们慌乱了一阵,此时皆淡然了下来,还寻来茶具,给王妃煮起了茶。 “多放点。”水开了,宋小五把手中的刀放在矮桌上,跟放壶中放茶叶的瑶台道。 “您晚上还要歇息呢。” “不了。” “您昨晚也没歇息。” “回去再歇。” “是了。”瑶台劝了两句,寻思着多放了一勺,在王妃的注目下又多放了一勺。 这时,外面吹进了夜风,带进了血腥气,殿外站着的柳娘跨进门来,道:“王妃,起风了,关门罢。” 穿着披风的宋小五摇了摇头。 “王妃。” 宋小五朝她笑了笑,柳娘叹气,跪坐在了她身边,舔舔干涩的嘴,与瑶台道:“妹妹赏我一杯罢。” “喝得惯了?” “唉,赏我一杯罢。”柳娘在外面警戒半天,现已口干舌燥,哪管王妃的茶是苦茶,只管解渴。 “给她倒杯。”宋小五笑道。 “是。”瑶台应声,给王妃倒好,便朝柳娘递去一杯。 柳娘未坐太久,拿着烫茶去了外面,这时香娘从后门小跑回来,一把跪坐在王妃面前肃容禀道:“王妃,北宫那边刚刚见火了。” 宋小五点了点头。 香娘又去了,半柱香后,前门来了人传消息,柳娘一得到消息就进门欣喜道:“王妃,北宫起火,后面已无增兵过来。” 宋小五点了点头。 半夜,柳娘她们前去帮伤卫的忙,宋小五身边只留了一个香娘,她走出门去,闻到了满鼻的血腥气。 宋小五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空,转了两圈…… 前世小时候,家里老人跟她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等这个给她讲过很多童年故事的老人走了后,宋小五就把天上那颗长辈曾指过的星星当成是他,每次抬头望星空的时候,就会去找那颗特定的星星,想一想以前他在世时的事。 今晚的夜星很亮,宋小五找了那颗最明显,最容易找到的星星,写上了皇后的名字。 说来,岁月荏苒,皇后也好,她也罢,皆是沧海一粟,而死亡就是死亡,死了什么也没有,不能哭不能笑,没有悲伤亦没有欢愉,纪念于死者来说无济于事,不过是生者的念想罢了。 要是能有机会告诉皇后,有人会在她死后,把一颗星星当作她,念她一辈子,让她生前能多得一丝喜悦,该有多好…… 可惜,许多人只能在死后得到生前所未得到的,哪怕这个人曾是一国之后。 人生有太多不得已与错过,不重要的,注定被牺牲。 “王妃。” 宋小五低下头,看向香娘。 香娘蠕了蠕嘴,半晌后道:“我陪您走走罢。” 看着女卫关心的脸,宋小五朝她点点头。 “王妃,您真不睡吗?” “不睡了。” “王妃,您累了吗?” 半晌后,王妃道:“累啊,可累了也得走啊。” “您累了,歇歇也不要紧的。” “没法歇,死了的人在看着你呢。”宋小五看着女卫青黑的眼圈,朝她轻声道:“你不也没歇吗?” “不一样的,奴婢是职责在身。” “一样的,我也是。”宋小五捏住女卫的手臂,抬头寻找夜空中的那颗星,寻到后,她低下头,朝女卫温声道:“我们没什么不同,皆在尽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皇后亦然。 每一个为自己的想望、理想奋斗的人亦如是。 宋小五不知道皇后在活着的时候有没有为自己的努力骄傲过,但在宋小五这里,她已是一个成就非凡的人。 每一个为自己努力过、拼博过的人,不管结果成功或失败,都值得让人敬佩。 “不一样的。”香娘还是摇头。 “一样的。”付出的勇气和努力是一样的,奋力活着的样子是一样的。 ** 这夜皇宫的北门火光大纵,清晨乌烟不断升起,这一天生烟殿这边没有什么动静,宋小五闭着眼假寐了一天。 晚上,她问了来见的立春:“世子如何了?” 立春垂头不语。 “被皇帝请去了?” 立春缓缓点头。 宋小五心中早已有数,皇宫中他们的人拢共就一个数,她这边护着她的人多,就说明世子那边的人就少了。 “他现在如何?” “性命无忧,信报来传,王爷明日就到,”立春抬起他那张坚毅的脸,“属下有一事相求。” “说。” “王爷来得太快了,属下怕他不是与大军一同而至。” 如果是大军,是没那么快。 “他的妻儿都在皇宫等着他救命,他要是能等在外面,就不是你们的王爷了。”宋小五知道立春的意思,但无意如立春所愿。 她不愿说,德王也不会听。 她情之所衷的,一直是那个能为爱义无反顾的德王。 他要是像她一样理智克制,那就不是他了。 “可是……” “就如此罢。”没有可是。 “可如此,我们的胜算就要失掉一半。”立春还是在劝。 “你当他是皇帝?”宋小五看着担忧主人性命的立春,淡淡问,“你何时见他躲在别人背后过?” “是!”立春握拳,咬牙应下。 他不是不知道王爷的英雄气概,只是还是想王爷站在背后稳坐江山罢了。 可看王妃这意思,她没有这个打算。 立春只能掩下替王爷起的野心。 ** 德王到的要比立春说的还要早一点,当晚半夜,打盹的宋小五被女卫叫醒,说王爷已进正德宫,请她过去。 宋小五到正德宫门前,看到了丈夫部下的几位将军和铁卫。 “给王妃请安。” “王妃安好。” “王妃!” 宋小五朝他们笑了笑,进了宫去。 未到大殿,守着门的太监指路书房,拦下了女卫。 宋小五示意娘子们去外面等她,便去往了正德宫,一路只见几个躬着背看着地上的守门太监。 一路无声,书房的门是开的,宋小五走到门边的时候见里面没有动静,用手轻敲了一记门。 不时,传到了脚步声,有人几步就冒到了她的跟前,宋小五看着昏黄的灯光中冒出来的人。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但他的身上传来了她最为熟悉的气息。 “来了?” “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说道。 尔后,逆着光的德王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王妃的脸,叫了她一声:“小辫子?” 小辫子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感受着他的温度,轻应了一声,回他道:“不小了。” 短短几日,就好似已过千重山万重水。 就似今日他的到来,她用去了很多的年华和感情。 “小的,不管你多大。”不管她多大,年月几何,她都是他的小辫子,德王仔细看着她的脸,用目光度量她的容颜:“你想不想我?” “想。” 德王扬起嘴唇,笑了,他反牵了她的手进去,朝走在后面的她笑道:“我也想,于是几步并作一步,几天并作一天,来找你来了。” 宋小五朝他点头,在燕帝阴沉的眼光当中,坐进了他拉她坐下的椅子当中。 椅子就在主位之下,德王搬来了另一张椅子,坐在了她身边,离燕帝只有一臂之遥。 燕帝漠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动,不语。 德王坐下后则跟他王妃说道:“我已传我的令让都城百姓回避,让他们这几天呆在家中不要外出,我们的人已被逼出都城,被内外围住了,现在天下都知道我反了,大军路上遭截,我等不及,就先过来了。” 皇帝闻言,冷笑了起来。 德王掉头,朝他挑了下眉。 这些年应王妃要求,德王玉面保持整洁干净,加之每日操练,身上英武之气未减,且少年之气尚存,这一挑眉眼之间,德王好像还是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放肆恣意的德王。 他还是他。 燕帝漠然钉住他,开了口:“王叔还知道您这是在造反?” “呵。”德王轻笑了一记,嘲弄地看着他的大侄子,“若不然?” “就为一个女人,你就与朕反目成仇!”燕帝比他更为讥嘲,眼睛脸上皆是讥讽,“封地呆久了,王叔眼中已没有列祖列宗了罢?” 德王闭眼,揉搓着手掌,直把心中进起的戾气揉碎了,揉平了,方平静道:“要是没有祖宗,你当你会有今天?” “哈哈!”燕帝大笑,“朕忘了,朕还要感谢王叔的慷慨大方,再造之恩,多谢王叔这些年对朕的帮忙了。” 说着他身势一转,直面德王,气势大张地质问出声:“是不是王叔给脸一个好脸,给朕送一块点心,朕都要感恩戴德磕头谢恩才是王叔和你那个王妃所翼?王叔是不是忘了这天下是朕的,您的封地是朕的,您住的用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朕的!” 是我给你们的,不是你们给我的,你所做的,不过是每一个臣子都应该做的! 难道这些年给他这个当帝王的给他一个当王爷的低过的头还不够多吗? “如若您不是先帝托给朕的小王叔,您觉得我能容得下您?您去翻翻藏书阁中的书,那上面写着的哪个君王像朕一样窝囊!朕为了给王叔面子,头已磕到地上去了!”燕帝拍着桌子,眼睛腥红,满脸悲切。 他痛不欲生,一脸失望地看着德王,“这样年朕做的还不够多吗?您说,您好好呆在晏地,难道还是朕做的不对吗?朕是帝王啊!朕是帝王啊!” “你不收晏地,是你没那个本事,能收你早就收了;”燕帝满身的痛苦不堪,德王自嘲一笑,撇头看了眼王妃。王妃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用银冠束起的黑发很长,秀眉墨黑,挺直的鼻,鲜红的唇,在此情此景当中,她就像一株在漫天风雪当中岿然不动,我自高大挺秀的血梅,他一直都知道,她美得惊天动地,德王看着她,看着她眨起眼,无声地朝他看来,看着她眼中亮起了他的影子,德王心中那被皇帝挑起的痛苦到底是平静了下来,他转回头,看向收敛了气息,沉沉望着他的王妃,此时看向了他的皇帝,“你不是容得下我,你早就不想容下我了,你做梦都在想着收回晏地,收了我的王妃罢。” 顷刻间,燕帝突然张开双目,眼珠暴突,不敢置信地看向德王。 德王却是笑了,他笑了笑,看着膝上,淡道:“你都藏不住心思了,我还不反,你当我死了?” 第237章 御书房内,一阵令人恐怖窒息的沉默。 突然,燕帝大笑出声,但这阵笑声,慢慢止于了德王向他看过来的那双了然于心的眼。 燕帝的笑声低了,渐渐止了,他睁大着眼,深沉地看着他的王叔。 不小了,他的小王叔也不小了。 但这心里藏不住话的性子,没怎么变。 这朝廷上下,宫里宫外,有谁能活得像他那样呢? 一个人的放肆,身后必有一个更强大的人的纵容,燕帝要说他不曾羡慕过他这王叔,他还真不能否认。 偶尔,他也想有个人能跟他说说话,说说废话,说了不会当真,不会计较。 他见过无数次德王因那个女人那副喜滋滋的模样,好似为了他,那个女人无所不能,无所不能放弃。 他这王叔,总能得到他不曾得到过的,就像当初,先帝会手把手教他这个王叔写字,却只会冷冷地注视打量着他这个亲生儿子一样,他的王叔,得到的太多了,得到的每一样,皆是皇帝无法从别人身上得到的。 不曾羡慕吗?不。 不曾嫉恨吗?不。 燕帝羡慕,更嫉恨。 他忍辱负重,辛辛苦苦,鞠躬尽瘁,最后身为一国至尊,得到的还不如一个任意放肆,一生从未低过头的王爷得到的多,太荒唐。 而那个妖女…… 燕帝眼中泛起讥嘲。 他想睡哪个女人睡不着? “朕有心思又如何?”皇帝挑起嘴角,讥俏无比,“女人不是用来睡的吗?王叔这是靠一个女人活久了,还真把人当宝了?” 说着,他转向了宋小五…… 同时此时此刻,德王冲向了皇帝,手掐向了皇帝的脖子,但与此同时,房梁下冲下了两个人。 一把刀架在了德王的脖子上,一把刀架在了皇帝脖子上。 两人僵住了身形。 宋小五看了看她那位王爷,见他气得喘息不已,心下一哂,朝皇帝看去。 有刀架在皇帝脖子上,说明他们在皇宫内还是有点武力的,最惨不过是他们一家三口换一命…… 虽然算起来太亏,但她亏本事情做了很久,最后多做一次也无妨。 皇帝以前算得上丰神俊朗,但现在…… 宋小五看着皇帝脸上那双阴晦的眼,明朗朗地打量着。 皇帝现在的眼神是典型的上位者的眼神,晦涩诡吊,让人猜不透,让人望而生畏,从而躲闪回避。 一个人坐握天下权,在各种迂回筹划、握着各种的人心当中度过大半辈子,拥有这样的眼神毫不奇怪。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你自然担心会不会被他剥下一层皮。 如果跟这样的人用色交易性命,自然也有诸多屈从者,只要皇帝起了这心思,还真是能随便想睡就睡。 果真是亡国之君,不管国家好坏,都亡不了声色犬马,想睡就睡之心。 上辈子,他就是为这样一个人死的——宋小五的眼从皇帝身上转到了小鬼身上,好笑有之,无奈有之,心疼心酸亦皆具。 空有真情又如何?没给对对的人,身魂俱裂也只是一场空。 被王妃怜惜地看着,德王不解,不顾脖子上还架着刀,忙低头往下看,吓得架刀的死士手微微一抖,刀子差点往德王脖间肉中割。 德王没顾,低头看看身上,忙抬头朝王妃忐忑道:“是不是太脏了?赶路太急了。” 顾不上换就进宫来了。 宋小五哑笑了一声,再望向皇帝,他满脸冰冷,她亦然。 她伸出了手,把站着的德王拉到了椅子上,看着那柄刀未多移动分毫,没有伤及他,方才收回眼,朝皇帝望去,开口:“你觉得他靠我?” 皇帝讥嘲。 “那你靠他,如何算?”说到这,宋小五也不乏有几许自嘲,“他为我哭过几回,我皆诚惶诚恐,每次前后左思右想细细算来填补,而他为你掉过的泪、被你伤过的心比我还要多上几许,每一次,陪在他左右,要替他为你周圆的人同样是我,他不宝贝我,难道宝贝你不成?” “你薄情寡义,忘恩负义,如此失道还能活到今天,你觉得是谁的功劳?”宋小五看着紧紧握着手掌,气喘吁吁的皇帝,微微一笑,“谁都对不起你,你曾对得起谁?” “啪!” 一声拍桌声响起,皇帝大力压掌,刹那间,暗处冲出一个太监持刀冲了出来,宋王妃脖颈边也架起了一把刀…… “娼妇,尔敢!”皇帝怒喝。 这厢,外面传来了细细麻麻的脚步声…… “臣,救驾来迟!”一铁甲将军持刀入内。 皇帝无视脖子上那把顶着他的刀子,他看着犹如待宰羊羔的德王夫妇,阴沉地笑了,“王叔,别说朕薄情寡义,朕给你留一条路,现在你从这里走出去,朕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德王撇头。 “朕给你留十下,一!” 撇过头的德王朝王妃孩子气地扁起嘴,“说我欢喜你宝贝你,又说要我弃你而去;还有说我被你迷昏了心窍,又说我靠你,他们怎生如此能说会道?我就学不会。” 宋小五哭笑不得,怎么都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些闲扯话的时候。 “二!” “三!” 皇帝的声音愈加暴怒大声了起来,近乎癫狂,就像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 架着他脖子的德王府死士颊边的汗都流了下来。 “王妃。”这时,德王又叫了宋小五一声。 皇宫这边的事,军队的事,宋小五只给过德王建议,但从不插手,自从去了晏地,她只专事农事,政务杂务皆交回到了德王手里,她也不知现在宫里的情况于谁有利,但看丈夫好整以暇,她奇异地一点也不觉得慌张,见他还是有话要说,但定下心神眼眸,专心地看着他。 王妃这些年专注手上的事,越发地沉静,德王很喜爱闹她,但比起逗笑她时王妃的笑颜,德王心里最最喜爱的就是王妃全神专注倾听他话语时的样子。 “我不走,”德王看着眼睛里有着他倒影的王妃,异常认真地道:“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留他就留,她要去她的世界了,也要记得带他走,不要忘牵他的手。 宋小五听出了他言下的认真,她愣了一下,尔后,她浅浅一笑,道:“好。” 可以的,只要他想,她就愿意。 “七!”皇帝哑了声,嘶哑地喊着七,就像在哀嚎一般地喊着那个七的数字,脸孔跟眼睛红成了一个颜色。 “八!” “九!” “十。” 皇帝一声比一声弱,最后…… “杀了德王!”他收声。 他收了声,德王却伸手反手拿过了他脖子上的刀,一刀刺进了眼前皇帝的肩膀。 皇帝的眼睛是红的,他也是,德王红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如僵尸般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皇后让我跟替她说一声,你欠她的,还是在这辈子就还了她罢!” 皇帝掉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了他一动不动的禁卫军兼暗卫首领。 首领缓缓把他的头盔摘下,如死人一样没有任何生命力的眼睛定在了皇帝那张不可思议至极的脸上。 “还有张如的,丁三,萧不争的。”首领慢慢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着。 张如是他的妻子,丁三是他的手下死士,萧不争是他的女儿。 妻子被皇帝的宠妃下令打死了;丁三被拖上龙床三个月后一碗打胎药下去,当晚被赏给了讨赏的侍卫,收尸时双乳齐无,下身被血浸染,狼藉一地;而萧不争,他的女儿,因为替母寻仇,冲撞了贵人,车裂而亡,一具全尸都没有。 他妻子只因贵妃不高兴没让她在身上寻乐子尽兴好就死了,死得快到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人就没了,事后他得来圣上的安慰赏赐,黄金无数美貌女人一个,他想他不过是个命是圣上的奴婢,一切皆圣上所赐,妻子没了就没了罢;等到丁三,下贱的贱奴岂能怀有龙子?等她被赏给爱慕她的侍卫,他还想这也许是她一条好的退路,没成想等待她的是侍卫疯狂的折磨与报复,她失了贞,于是下身烂了,乳*房没了,圣上叹息一句没想到,这事就罢了,他那时还在想,这不是圣上的错,圣上没有杀她;等到了他的女儿要被行刑了,他终于得了跪着求情的机会,他请圣上饶命、恕罪,圣上问他,如若贵妃肚中的孩子因他出了差池他该当如何?他想贵妃肚中的孩子如果有恙,他死了都难辞其咎,何况女儿?是以,女儿死了,他屋中又多了一个弥补他的美人。 可他要那么多美人干什么?他只想让他的妻子活着,他的女儿能长大,他手下的死士最终能功成身退赎身去过一点她想要的不用打打杀杀的小日子。 他们卖命的,过得多卑微皆无妨,如何惩罚亦无要紧,只要他们还活着留有一口气就行,但贵人们就是不给他们留一条命,高兴了让他们死,不高兴了也让他们死,最后把他一个活着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人不人,鬼不鬼…… “您还记得她们吗?”首领挥着刀,一步一步朝皇帝走近,近到皇帝的眼前,挤开了德王,他低头,那双没有生气的眼定在了皇帝的眼睛里,他询问:“您还记得她们三个人吗?” 在皇帝那双充满了惊惧的眼中,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死死对准了皇帝的腹部:“您,觉得她们是人吗?有把她们当过人吗?我们是奴婢,是奴隶,臣以为臣一直都知道,皆明了,可是,圣上,奴婢当奴隶当烦了,不想当了,想当一天人试试,您,恩准吗?” 皇帝双眼睁得无比地大,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也再也没有机会,能回答谁的话了。 第238章 “咚!”无数铁甲撞击地面的声音,让空气刹那变得沉闷肃穆。 悲切、敬仰、憎恨、恐惧集于跪地的将士们一身。 他们朝死去的皇帝下跪,更有甚者,这一刻,热泪充斥于他们的眼眶…… 他们曾以为,他们侍候的主公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救赎,而信仰终于崩塌的这一天,他们却是如此如释重负。 他们是死士,圣上最忠诚的卫士,但忠诚最后止于了背叛,这是何等的悲怆! 这时,皇帝的眼睛睁得奇大,德王亦是,他伸出手,颤抖着去摸他侄儿的脸。 这是他的亲人,他曾向哥哥保证过要看顾一二的侄儿…… 宋小五的眼睛从那些死士身上调过来的时候,对上了德王那双含泪的眼。 “小辫子。”他流着泪喊她。 宋小五牵了他的手,没有说话,看着眼睛睁得大大、死不瞑目的皇帝。 对于皇帝的死去,她毫无正面的感触。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早该亡去的人,命运的转轮让他多活了一些年,多了许多年的扶持,但也这没有改变他的本质。 他不值得让人悲伤。 但这是她的感觉,不是她丈夫的,她沉默,是因为她尊重她丈夫的感受,而不是对皇帝。 “小辫子……” 小辫子的视线从死去的皇帝身上,转到了喊她的人身上,她启了启嘴唇,一脸冷淡,“后悔吗?” 后悔为她、为儿女、为身后那些信仰他跟随他的人而战了吗? “不后悔。”德王抬起那只未被牵的手,拦住了眼。 他无声呜咽,哭红了眼,但回答的声音很坚定。 不后悔?不后悔就好,宋小五也不知未来他会不会变,但此刻他能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她晃了晃他的手,朝杀死了皇帝趴在地上的首领望去,她静静地看了那趴在地上后毫无动静的人片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开口道:“走吧,带着你的人走,山高水远,永远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萧姓首领缓缓地抬起了毫无生意的脸,一脸麻木地看着宋王妃。 “走,”宋小五回头,看着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带上你们能带上的。” 萧首领看向了德王。 德王放下了袖子,别过脸,没看他,“走罢。” “谢,王爷。”萧姓首领慢慢地,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嘎哑的声音。 “立春。”这厢,宋小五抬大了声音。 立春闪了出来。 “护送他们出都。”接话的是擦着脸上眼泪的德王。 “是!” 立春带着人走了,一时之间,御书房里只留有德王夫妇。 他们走后,德王看着灯光尽头的黑暗,许久后,他收回眼,紧了紧手中那只温热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与她道:“我从小在正德宫长大,我的命是皇兄捡回来的。小时我懵懵懂懂不知事,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后来才知道,我的命真的是皇兄赐的,没有他,我兴许早就没了。” 德王流着泪,话语哽咽,“没了就长不大,遇不到你,我老想着还一点就是一点罢,就一退再退一退再退,小五,小五……” 他泣不成声,抱住了他的王妃,哭道:“他只能死,我中意你啊。” 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背,想了想,问他:“不想让给他?” 德王连连摇头不已。 “那就好,”宋小五偏过头,看着已死去的皇帝,“康康,可以不伤心了吗?你不想失去我,护住的就是你最想保护的,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要难过?是为想夺走他一切的皇帝死了在难过,还是为了一切没有如他所愿难过吗?说来,他是为她而战,为很多事情而战,最终其实他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战的人,是不应该有太多眼泪的。 “小辫子。” 宋小五正身,拿出手绢为他擦眼泪,看着他的眼道:“我曾为了逼你长大放弃过我的生命,那个时候,你也曾疼过是吗?你觉得那种疼,和如今的疼比如何?我能为了让你接受生命中的不得已,可以牺牲我的生命,更甚至放弃了周承,而你的侄儿做到了哪步?召康,人终有长大的一天,你是,他亦是,你已尽了代你的皇兄看顾他长大的责任,并且,我也帮你照看了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要知道,皇帝并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为你,仅仅为你,你的心里如果有多余的愧疚,那就把它们都给我,好吗?” 她爱他,爱他的坚强勇敢,也很爱他的敏感脆弱,她可以包容他诸多事情,但一切皆要适可而止。 他要承担他的命运,更要承担起他命运的重量。尤其一个上位者,更应该具备随时调整自己,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的能力。 得到的多,承担的必然也多。 他没有钻牛角尖的权力,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德王,而且,他是她的丈夫,是一个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只有不断往前走,才能与她共度一生。 她爱他,但哪天他要是跟不上她了,宋小五知道她再爱也不会回头。 爱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爱是天堂,但相对的,也是让人不思进取的堕落温床、有持无恐的武器,而现在心态恢复到了前世巅峰期的宋小五很明白,她是死都不受武器威胁桎梏的人。 前世也曾有人编织了爱的罗网困住她,她从没有想过回过头与狼共舞过,这世亦然。 “小辫子?”宋小五的认真震住了德王,他皱了眉,异常仔细地搜索着她脸上的神情…… 德王天生聪明敏感,哪怕他已年过三旬,那种天生独属于孩子对天地万物的敏慧也毫无退却,他听出了他王妃言语底下的认真,以及冷酷,等体味过来,他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擦着脸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王妃又吓唬他来了。 而且她的吓唬是真的。 她是个连死都不怕,连世子都不要的人。 可怕得很。 ** 周恭在被请到正德宫的路上,脑袋一路嗡嗡作响,等到了御书房的门口,见到的是皇叔公夫妇时,他一直提在喉咙口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掉到了胸前的位置,然而来不及松一口气,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得他的手脚冰凉,身上如坠千斤重…… 他倒在了地上,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朝地上猛砸了一下头,呜咽地低叫了一声,“父皇。” “父皇。” 德王已上前,跪到地上抱住了他的上半身往上拉,咬着牙道:“行了,起来。” “死……”太子赤红着眼看着皇叔公。 “死了。”德王拖他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一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仰头叫了一声,“母后,母后……” 母后,他死了。 他死了,您在地下是不是开心了一点? 可他怎么如此难过啊? “恭儿!冷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国之君了,给我打起精神来!”德王把他拉了起来扳直了,沉着脸道。 “我,我……”他怎么冷静?周恭哭着笑了,“皇叔公,叔祖爷爷,您让我怎么冷静,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了,都死了……” “你是太子!”德王朝他吼。 “呵,”周恭哭笑着摇头,“但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看的够多的了。 “周恭!”德王见他疯了似的,怒极上心,一巴掌扇中了太子额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叔祖爷爷不要?”周恭抬起脸,眼睛含着悲伤,但却冷静到毫无波澜。 德王被他这一声说得冷笑了起来,他愤怒且不屑地冷笑了数声,“我要是要的话,不用等到今天。” “是吗?”周恭想起来,他的皇叔公是有这个本事的,他皇叔公多了不起啊,好似见过他的人皆欢喜他,乐意效忠他呢。 像他,他辛辛苦苦日思夜想想当一个好太子、好儿子,可朝廷不怎么能看到他,而他的父皇,也不觉得他是个好儿子、好太子,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本事,连太子的位置,也是他的母后变得听话顺从,变得对他父皇有用了起来才给他的…… “是啊。”周恭承认了,他皇叔是不太喜欢这个位置,他要是喜欢,有办法坐上的。 周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冰凉,冰寒彻骨…… 他闭上双眼,仰头痛哭了起来。 他为之努力迫切想改变的一切没有了。 母亲,父亲,有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没有了。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与力量,却没有保住他们任何一个人,谁也没有为他改变,为他留下。 他哭得太伤心了,德王没忍住,跪坐了下去抱住了他,抱着伤心的孩子强忍心酸安慰道:“叔公知道你受苦了,孩子,我们会补偿你的。”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或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来得及,也是他不曾出生,不曾叫周恭过…… 太子痛哭出声,抓着他曾视为父亲,想过他要是父亲该有多好的人的背,哭着道:“叔公公,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他最想要的,最在乎的,已不存在了。 “有用的,你还有以后,”周召康抱着痛不欲生的侄孙,用力保证:“叔公跟你保证,你还有以后,会高兴会开怀,会为自己骄傲的以后。” 回应他的是太子的大哭声。 会有吗?会有那样的以后吧? 周恭不知道这样的以后会有没有,但此时的他无比明白,以后的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自己走了。 ** 四月十四日,皇帝暴毙于宫中的消息告于天下。 十五日,五万晏兵抵达都郊。 十八日,文武百官以丞相为首,拥太子周恭为帝。 二十日,朝臣商议,太子于五月初一登基为帝。 太子为帝前夜,找了德王世子过来,大侄子与小王叔秉烛夜谈,谈到凌晨,小王叔周承已被大侄子说服,亦坦言与太子道:“这事不在你,更不在我,我父王不会答应我取你代之,母妃也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不会犯前面的人的错误。” “我知,叔奶奶曾夸过我心善。”太子淡淡道。 周承沉默。 “可叔奶奶也再明了不过,心善亦最容易软弱,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周恭心中现已无悲喜,他能看明白别人在想什么,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读的书,看过的人,已能让他看清了他当皇帝的路,他不一定是个差的皇帝,但他也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他没有野心,现在也没有了为江山万众奋力的心,他的余生只想做点他想做的事情,保全弟弟周信。 皇宫无夫妻,无兄弟,他当这个皇帝做甚?他想要有一个睡在枕边而不用天天勾心斗角的妻子,他想跟周信当一辈子兄弟,替母亲好好照顾他一生,而不是哪天又要兄弟阅墙,又有不得不的牺牲…… “你会是,”周承的心在蠢蠢欲动,他有野心,有很多想为之的抱负,他的、母亲的,父亲的,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太多,而帝位确实能让他大施拳脚,但强者自制自醒,明了自己有自知之明,更能清晰看清楚他人的优势,“你是太子,承帝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且你仁厚,丞相他们认同,老臣则会顺之……” “然后我会被他们摆布,或是摆布不成我想反抗,到时候是赢还是输,赢的都不是天下百姓。”周恭温和地打断了小王叔的话,朝小王叔牵强地笑了笑,“恭皆一一想过,恭这些年没有浪费叔公夫妇的苦心。” 他有好好念书,明理通是非,知晓天下事。 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通晓的太多,他才愈发地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想当一个好皇帝,他也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他的能力,只能够让他好好地当一个周恭,周家的儿郎,周家的好哥哥。 “我亦无妄自菲薄,我有我的念想,只是帝位不在我念想当中,小王叔不必多说,恭只是与你先通个气,叔公公与叔奶奶那我自会去劝说。” 周承默言,片刻后他启嘴,“我说你会是个好皇帝,是因母妃对你有信心,而我父王,他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掌控天下,我是他们的儿子,别的不好说,有一点是只要他们在生之年,我就会是他们的好儿子,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皆能做到。” 所以,他们要是让他当一个辅佐帝王的好王臣,周承敢说,只要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定能做到最好。 他就是死,也不会让把心血放到他身上,给予他所有的父王母妃伤心。 “他们在,你不必担心,他们要是不在了,”周承垂头,握拳轻咳了一声,看着眼前桌面坦言道:“到时候你不希望见到我,放马过来就是,想必到时候你已是一个手掌天下权的帝王了,想来已非今日可比。” 想来到时候会比他厉害,不必怕他。 当然他也不会怕,要战就战。 看着眼前毫不掩饰野心与斗志,全身散发勃勃生机与战意的小王叔,周恭笑了,真心地笑了。 小王叔,多好呀。 真不愧是叔祖爷爷的孩子。 不像他,未及结冠,却已像是活了一辈子那样累。 第239章 德王一连几天早出晚归,皇帝的死他们已经做了处理,但德王大军逼进燕都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现在晏地大军就在城外,朝廷间为此问责德王的不在少数,但以符简为首的法家一系、宋家为首的户工一系对此不以为然,等太子承位的日子一定,他们就定下了“德王勤君”的说法。 两派人马占据了朝臣、尤其朝臣高官半壁江山,再加上闭门不出对此装聋作哑的一些大员,其中不乏德高望重者,以户部尚书陈安之为首的官员就是以死进谏,却也是被拦了下来。 太子上位时间一定,德王大军一夜之间就在城外消失,未留一丝痕迹,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安之为首的诸人更是大骇,联手一起进宫向太子死谏。 诸人身披麻衣,头戴孝布,手拿着哭丧棒,见到太子就齐齐哀嚎,陈安之哭道:“那晏军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军囤镇的人都已被他们收买,太子,德王这般偷天换日,俨然已把这天下当成是他的天下了,您不能不防啊。” 太子天天都要见接见他们一轮,每一天都要听他们哭丧,听多了,反而愈发平静了下来。 陈安之他们装傻,装作没看见皇叔公无意这个位置,却想让他出头去清扫皇叔公的势力……他们这是忠君吗?不,他们不是,他们只是忠于自己。 先帝死了,他们要稳固自己的权力,要争夺后面的权力,怎么动都不会觉得自己有过之的地方。 “我知道了。”太子安静听完,道。 陈安之听到他软弱的回答,哭得更是绝望,“太子,您太仁义了,您是君王,仁不掌国,您不能如此啊,不能让先帝的心血在您手里一败涂地啊!臣求您了,您醒醒罢,您再不醒,大燕就要完了!” 大燕不会完,换一个也是姓周,是周家的天下,周家的大燕,倒是换一个,你们会亡……“我知道,我再清醒不过,”周恭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看穿过朝臣与天下,还有他父皇和自己,“你们回罢,我自有打算。” 龙椅他会上,但他也会让位,他会为小王叔的继位争取好平安度过的时间,这是他当了这么年太子,为太子的责任。 他要做一件与他父皇行事截然不同的事情,给天下一个交待。 这个交待,不是给朝臣们的,是他这个储君给百姓的。 “太子!圣上!” “好了,出去罢。”太子挥了挥手,四周的侍卫们们围了过来。 陈安之他们抬头,看着温和得就像一滩水,毫无攻击性的太子,陈安之呜咽了一声,爬起朝身边的柱子撞去。 “先帝,老臣对不起您,老臣来了!” 陈安之以头撞柱,倒在了地上。 “陈尚书,陈尚书……”一群人哭着围了上去,其中两个哭着朝太子磕头,“圣上,圣上,臣等死不足惜,这就追随先帝而去,只是恳请圣上一定要对那些狼子野心的保持戒心,您仁义,但不能让仁义毁了您啊。” 说罢,他们也朝柱子冲去。 殿内的侍卫长这厢朝太子看去,太子朝他摇了下头,是以就看着两个老臣往柱子上撞。 顷刻后,又倒下了两个。 “李大人,尚大人……”先前哭陈安之的人又哭起了这两位同僚来。 太子等了一阵,等到他们的哭声止了,转身朝他看来,他平静地问着眼前的这几个人,“还有要撞的吗?” 撞头的三位只有陈安之没有声响,后面撞的两个人倒头在地不停哀嚎呻吟,太子看了他们一眼,调过头,“要就开始罢,我还有点时辰。” 没有人吭声。 太子等了很长一阵,等到陈安之头上的血渗进了地砖里,又有人来催他去灵堂,他方才起身走出去。 ** 德王夜晚归府,与王妃说了白日宫中的事。 陈安之为首的几人以死进谏,撞了宫柱,但一个都没死。 德王说起来很是可惜:“听说就差一丁点,陈尚书就死了。” 德王这几日忙,忙着跟朝中诸大臣周旋。朝中礼部、工部、吏部是站在他这边的,其中工部是以宋家人为首,吏部是符家的,只有礼部被他们周家皇亲把持,是无条件站在他这边的,工部和吏部还是有条件的。 德王忙着跟支持他无罪的人见面,宋小五这几天只比他更忙,之前她是起了心思有所准备,但准备得还是不充分,这厢一出事,她也是忙得手忙脚乱,才把事情安排好。 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一是开放民间的开市,但凡都城百姓皆可做买卖,其子弟依然可以科考,这事为下一步商籍也可科举的事做好铺垫,也转移了百姓的注意力,更重要的是,都城百姓除去达官贵人,十有七八皆是商贩,这些人从德王府这里得到了利益,必会对德王府顺之,这一举从根源上就掐断了都城百姓对德王府所有的影响。 二是把晏城这些年长进的技术总结出来,送进工部。 这两件事,第一件宋小五已让归德王府的晏街准备,上面一点头,就准备腾出位置让利给百姓,把事情用最快的速度带动起来。 第二件宋小五已经完成,工部已经因宋王妃送过来的人和书轰动到无暇全心关注宫斗。 德王觉得陈尚书没死可惜,是因第一件反对的最厉害的就是陈安之,他要是死了,就没人带动臣子在朝廷上指着他鼻子指桑骂槐,暗指皇帝是他亲手害死的了。 “伤得如何?” “还挺重的,现在还没醒过来。” “那开市的事抓紧一下,趁这两日办下。” 德王沉默,过了片刻,他略带迟疑跟王妃道:“要不再过一段时日?” “不成,要不我进宫一趟?”她去跟太子说。 “他父皇才过去几天,”德王摸头苦笑,“我不想逼他太紧了。” “如此才能让都城最快平静下来,天下亦然。” “唉,是了。” 德王累得厉害,他躺在了王妃的大腿上,疲倦道:“都说是我亲手宰了他,事实跟这也相差无几。” “嗯,还是很伤心吗?” 德王许久未说话,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抓过王妃的手放到胸前按着心口,缓缓道:“奇怪了,就是他死的时候伤心了一会儿,现在……居然不记得了。” “是了。”宋小五低头,用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额头。 如此才是正常的,皇帝不在乎他这个王叔,没有感情的存在,死去的人之于活人就没了意义。 “恭儿很可怜。”德王又道。 “可怜,也不可怜。” 德王看向她。 “他要是像他父皇那样去做人,那就是可怜的,如果不是的话,那他能得到的就多了。”宋小五沉吟了一下,道:“他很优秀,很冷静,虽说有点过于冷静,不过他身为一个君王,承受与承担的,必定非凡人所及,逼逼他不要紧,他早晚要习惯。” 德王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那太残酷了。”他喃喃道。 “是啊。”是残酷,宋小五承认,低头看着她所爱的男人。 高处不胜寒,寒在位置太高,更寒在到了那个位置,注定身边就没有什么能倾诉的人。 人非草木,是人就有情感上的缺口,一般人堵不住,满足不了就会崩溃。 尤其周家人,按她这些年所见,周姓人无论男女,他们都是一群情绪极为冲动不受控制的人,天生较一般人要强烈的感情让他们无论爱恨,誓要把自己掏干净了才算止……他们是如此耀眼,同样他们也很容易为自己的需求付出死亡消失的代价。 前世的皇帝在他的王叔死去后想必后悔痛哭过吧?要不何来后面的追封? 皇帝与她的丈夫,皆不是适合当一国之君的人。 太子冷静,如果他看穿了父辈悲剧的真相,以史明鉴,宋小五倒认为他有一半的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 “多帮帮他吧?”德王看向他的王妃。 “好。”宋小五点头。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为他们自己,还是皇后为国家,她都会尽力。 第二日德王去跟太子说了抓紧时间下令开市的事情,太子点头,但道:“叔爷爷,下令之前,我想跟叔奶奶聊一聊。” 德王沉默,太子见状,道:“叔奶奶不方便进宫,我去府上也一样。” “那不用了,我回去与她说。”德王琢磨了一下,与太子明言道:“你叔奶奶无心政事,等这事一过,朝野一太平,她就会与我回晏城养老去。她对政事的兴趣远没有对田土的兴趣来得大,对她来说,土野间多产几斤粮,惠及千秋百世,是她死后还有人在受益的事情,管人罢,人是活物,她也与许多人亦格格不入,无法共存,她就是投入相同的心思,所得会远远不如她在农事上所得之,就似在晏城她也不管晏城的事,术业有专攻,她只做她最擅长、对她最有益的选择,这么些年来这一点任何人皆无法改变,哪怕是我也一样。” 遂以不用担心她会参与政事,她心中毫无所惧,但却比谁都会审时度势、自我约束。 “我知。”太子看着叔公那张疲倦不堪,但掩不住英气逼人的脸,心下悲切之余,又有几许轻松。 他皆懂得。 “我只是想与叔奶奶说说话。”他道。 “也罢,我让她悄悄来一趟。” “是。” 看着对他依旧恭敬的太子,德王心中心疼又不舍。 这个孩子太乖太孝顺了,如此什么事都只会往自己肩上扛,也不知以后有谁会来心疼他,替他分担。 ** 这一夜快要宫禁前,西门迎来了一队人马,一路悄无声息往太子所在的太和殿行去。 宋小五走到太和殿前,迎上来了快步下阶迎她的太子。 “恭,见过叔公,叔祖奶奶!” “见过父王,母妃。” 先是太子见礼,一直在宫中陪同太子的周恭接紧着向父母亲请安。 “起。”宋小五迟疑了一下,没去扶见礼的太子,说了声就抬步往太和殿走。 “来。”相比王妃的不客气,德王则单手有力地托起了弯着腰的太子,随后抓住太子的手臂,让太子与他同行,跟上了王妃。 一跟上他就道:“王妃,想来恭儿等我们许久了。” 王妃只好侧头:“有劳太子。” “恭儿天天念着你。” 宋小五瞥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好好说话的小鬼一眼。 德王不自知,见王妃不说好话,便转头自己与太子说:“你有心了,你叔奶奶在家里还说要来早点,让你忙完了好早些歇息。” 太子轻轻颔首,眼睛对上了视线从叔公身上转到他这边的叔奶奶。 话都说了,宋小五只好道:“打扰了。” 还是有礼、生疏,叔奶奶对他十年如一日,冷静客套从不亲近,对他一如陌生人。 因此,太子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不所图,而他母后对她的那些爱憎,太子也很了解——当给过你希望的人最后还是离开了你,当你明白你在他的生命当中无足轻重后,你对他所能拥有的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恨了,恨会让人感觉他还存在于他们的生命当中。 就像他也曾失望过他不是叔爷爷家的孩子一样。 “不曾。”太子又施了一礼。 这厢,周承只见他母妃扭过头,抬足往前走,步履不停,而他父王一手捉着太子,忙不迭上前跟上。 周承在后心中哂笑不已,算来,母亲对他,是再温柔耐心不过了。 如此,太子让位这一事,他定要出头出面出力不可了。 他不想他留在燕都,与父母分隔两地…… 至于晏地,就给妹妹了,在她成年之前,可接来燕都与父母住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 周承心中划算着,等到进了太和殿,太子一说出他的打算,他就与太子跪在了一起,抢过太子的话道:“儿子也有此意。” 不止是太子想让位,他也想接位。 宋小五看着一刹那间就跪在她面前两个人,转头对上了自家王爷看向她的眼神……“你脑袋进水了?”德王一看过王妃,转首就朝太子劈头骂去,“立马儿起来,见人就跪,你的老师他们就是这样教你当储君的?那个董太傅,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为人师表者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奸滑的!” 德王惊了,连太子的启蒙恩师一并骂了进去。 董太傅为了帮他们都装病不见人了,世子见状,瞄了他父王一眼,没想到被德王逮到,对着世子也是一顿劈头盖脸:“我们教你治世,是让你治理晏地的,不是为的助长你的气焰来的!你身为长者,不知道对小辈珍之护之,还跟着一起胡闹,还有脸看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说着,德王巴掌就往世子头上扇去。 扇了一巴掌,第二掌被王妃喊住了:“王爷。” 王爷回头。 “够了,”宋小五朝他摇摇头,朝太子和世子道:“都起来,坐好了。” 她神色冷酷,冰冷的话语当中透着让人不敢反抗的力道,太子和世子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手同脚起来,规规矩矩坐在了内侍抬来的椅子上。 内侍按王妃的指示把椅子搬到了她和王爷对面不足一臂之遥的位置,太子和世子坐下后,双方膝盖不到一指的距离。 太子坐在德王的对面,世子坐在他的母亲对面,他一坐下后,就见他母亲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世子,你想当皇帝?” 周承试想过无数次此境下面对母亲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准备已足,但此时他紧张得不敢回话,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直面她的眼睛,朝她局促地点了下头。 他想为自己解释,但一开口,只道了一个字:“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 但这时候他母亲没有只管他,随即朝太子道:“董先生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有决心毅力的人,拥有正直仁义的可贵品质,我以为,这些年里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董之恒的判断,德王府给太子送过很多书,世子从她这里受到的教育,太子一样没少。 “是的,恭已做好了准备,”相比世子的局促不安,太子恭恭敬敬,回过神来的他冷静自持,丝毫不见慌乱,“就因做好了准备,把事情想得一清二楚,方才请皇叔祖爷爷把皇叔祖奶奶请过来。” “不当皇帝,那你想做什么?”宋小五问。 德王因她的话看向了她。 宋小五不为所动,看着太子。 “恭擅机弩兵械,”太子起身,快步去他的桌前拿来准备好的图纸和新弩,双手奉于德王面前,“这是恭所制。” 他朝皇叔祖奶奶又道:“恭之前还与叔公献过鱼鳞刀,也是恭亲手所制,从精铁的提练到打制,无一不是恭所为。” 宋小五朝德王望去,得了德王的点头。 德王点头,但又摇头,他对太子摇头道,“你擅长兵械,就更应该当这个皇帝,兵武乃国之重器,过几月我把我手里的兵权全部交予你,等你心里稳了,你自然会懂得怎么当这个皇帝,你现在失母又失父,哀伤受至,一时糊涂我懂得,周承越逾,我回去自会罚他,等会我们一出了这个门,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恭已想好了,”周恭掀袍,直直跪下,望着德王的眼里一片水光,他的泪眼凄怆悲戚,却又是无比地明亮赤诚,“叔爷爷,恭也想向您一样地活一辈子,有事可做有事可为,心里有人身边有人,您就成全我罢。” “谁告诉你当皇帝就不能有这些了?”德王脸色剧变,一脚踹向了世子,“让你陪你侄儿了你就是这样陪的?” 世子生生挨了这脚,低头不语。 宋小五皱眉,拉了世子过来,离德王远了点。 “王妃。”德王脸色非常难看。 “太子的想法最重要,”宋小五对上他,“不是世子的。” “可……” “世子是我们所教,我们既然教了他家国天下,就要接受他心中藏有家国天下,难道这不对?”宋小五说罢,没跟德王对峙,转头跟太子道:“你也有人教了你家国天下,你是太子,享受了当太子的尊贵,你有当君主的潜质,先不说你的放弃是一种浪费,你觉得当你年纪渐长了你不会后悔?你要知道,你的抱负需要很大的权力才能完成,你现在的放弃,可能就是放弃了你的一切。你不要觉得世子乃你叔公之子,定会待你不薄,这些年想必你看得已够多了,足够明白人心的不可靠。当君王辛苦,当个平常人,也不会有多容易,你以为你叔公的日子很容易得到?是你不当君王就能得到的?” 太子慢慢道:“如恭学不来叔公,想来这君王也当不好罢。” 说到此,他笑了笑,垂眼看着地下,自嘲道:“恭这小半生,从未说服过谁,没有人听进过恭的话,也没有人敬重恭的想法,叔奶奶觉得恭年纪小,所说的话不过是孩子话,恭懂,恭明白,如此,那恭还是当恭罢,下次时机到了,我会再来请求叔公公叔奶奶的……” 太子朝他们磕头,再抬起脸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已挂了一行泪。 没有人给他一个未来,那他就给自己争一个未来,只是他再明白心里还是免不了疼痛,叔爷爷再是疼爱他,也只是想让他当一个好太子、好帝王,而不是当一个为自己好好而活的人。 “你……”德王火大,他拉着太子的手臂,眯着眼沉声道:“你这话,敢在你母后面前说吗?” 他可知他的母后为了他,付出牺牲了什么吗? “恭敢。” “你不敢,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吗?她为了你连死都要算好时辰!” “是啊,我知道,恭儿知道,”太子抬起脸,闭眼无声抽泣,“就是因为知晓,周恭才想带着弟弟开心如意地活下去,替她的那一份一并活下来,我不想当皇帝,不想让我的妻子当皇后,不想让我的孩子当太子礼王,周恭惭愧,日夜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因为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已落地生根不可退却。叔公,我的心里只有小家,没有天下,愧为太子啊!” 最后一句,太子哀嚎出声。 他怕了,怕了当帝王,怕了没有亲人、每日都在斗的日子。 “你,你怎生这般糊涂,没出息!”德王埋怨他,痛斥他,但却弯腰,抱住了紧紧揪着腿边袍子的太子的肩膀,在他头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后道,“你叔奶奶说的对,你只是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等你知道了……” “叔爷爷。” 太子一声“叔爷爷”,叫停了德王的话,德王征住,听着太子的哭泣声,他亦红了眼睛,半晌后,他叹道:“再等等看,再过一两年,行吗?” “是!是!谢您了!谢您了!”太子抓住德王的衣袍,泣不成声。 “母妃,对不住。”一旁,世子跪在母亲的身边,小声地道。 宋小五摸了摸世子的头,低头与他道:“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如果他的野心是错误的,那么错误的不是他,是教出他的自信来的她和他的父亲。 她对太子的让位没有那么不可接受,诚然,之前她认为太子会当好一个好皇帝,但他要是无心于此,她不觉得太子的想法有何不对。 “让太子执兵如何?你要是没能耐坐稳这个位置,到时候他也好反。”宋小五道。 世子睁大眼。 宋小五摸着他的头发,被世子惊呆了的模样逗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 “我有!”世子下意识反驳。 “那好,到时候看你们的了,太子?” 太子满脸的泪,看着宋王妃一脸痴呆,半晌在德王的催促下缓缓地点下了头。 “那就不用等到以后了,”宋小五看过在位的三个周家男人,最后眼睛定在了她的儿子身上,“即刻上位罢。” “承儿行吗?”德王接话。 “他不行也得行,我希望他在风雨在长大……” 宋小五拉了世子起来,黝黑幽深的眼定在了儿子的脸上,“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路要自己闯,可行?” “是!” ** 大燕文德元年,刚登基为帝的燕帝周恭不足一月就让位于王叔周承。 次月,德王之子周承登基为新帝,先帝周恭为仁王,主掌兵部。 燕帝周承年号为兴盛,兴盛六年,燕帝推行了名为“民制”的新政。 兴盛四十二年,燕帝毙,其子周子业继位为新帝,在位时长三年,病逝于正德宫,其后查出他的太子乃皇后以女易来的娘家外甥,实非周家血脉。 皇后扶侄子上位,三月后,逝帝堂弟玄武王与逝帝堂妹晏地西王周小娇举兵勤王,年底,玄武门登基为新帝,在位时长十年。 公元五百八十六年,燕朝一百七十二年,燕朝迎来了史上第一名女皇长宋帝,其在位十三年,帝女承位,当年太子女死在了继位日前夕,其弟取而代之。 公元六百零八年,燕朝崩,郯朝起。 燕朝在史年长为一百九十四年。 《宋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