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武朝的追凶搭档已上线》作者:三月聚粮 文案: 宏武八年秋,都指挥使司薛煊奉旨入宫,被交办了一桩离奇难堪的平田抛尸案。圣上意味深长,似乎颇有隐情。薛煊前往命案现场察探,却遇上自称天师弟子但任何道术也不会的周澄。 周澄开口便是“还天下安乐”。薛煊怀疑但尊敬,问道:“不知道长擅何道术?” 周澄自信满满,“我擅打!” 原来这是个骗子! 然而几次死里逃生后薛煊却领教了周澄的不世出天才。不用规矩繁杂的斋醮便请来了道家神仙降临,看着对手用道术临场便轻松学会了极高深的雷法。他们常常面临绝境,却总是出人意料的绝地反杀。 几度辗转、死里逃生。薛玄玉隐晦的表白心迹,“与我同尘可好?” 狂妄聪颖薛大人 与 有道无术周同尘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煊薛玄玉,周澄周同尘 ┃ 配角:慧椿,杨继圣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诡事从凶杀开始 立意:海清河宴,天下安乐 第1章 薛煊 宏武八年秋,德政殿外几株无患子撒了金粉般明艳,随风落下一片金灿。都指挥同知薛煊奉旨入宫,来色匆匆走到殿外,正要推门而入,却被此日当值的面生小太监拦住了。 小太监故作隐晦的上下打量薛煊。他不认得这人,但看薛煊服饰穿戴,应是武将无疑——怨不得薛煊瞧他面生,他瞧薛煊也只能瞧出个“武将”,连薛煊穿着的御赐麒麟纹朝服竟也识不出。 宏武朝重文轻武,因而着小太监连拱手礼也不曾行得,袖手道:“这位大人,圣上没有宣召,且得在西南角儿候着呢。” 薛煊许久未遇着此等新鲜事儿,勾起唇,看似心情颇好的搭话道:“哪儿?” 小太监伸出白净指头,虚空给这位点了点西南角儿,拖长音道:“候着。” 薛煊正色看了眼指头落点,并不多言,突然上前一步,拎住小太监衣襟领子,手上运力,直接将人从大殿前摔到了方砖上。 小太监摔了十几丈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半句话语也没有,便吐血昏死过去了,眼见得生死不知。周边顿时围上了一群人,薛煊却理也不理,推开德政殿朱红大门径自进去了。 御前管事牌子福公公闻说此事,擦着白胖面皮上的汗紧接着赶到,看一眼小太监,拍掌急道:“这就一会儿功夫——谁把这不长眼的调来御前了,紧着处理了。” 福公公手下徒弟小英子颇心疼师父,递上一方干净帕子低声道:“师父擦擦汗。不过这薛同知是不是也太嚣张了。这可是德政殿啊。” 福公公一连好几个老大爆栗弹得他退步,压低声音道:“猴崽子懂个屁!不提他爹封王守边,就看他这狂妄劲儿多少人参劾过,有事儿吗,有吗?那折子可都是圣上看过的!说了你也不明白,里面我紧着伺候。这事儿我可提点过你,嘴上别没把门。”说罢将帕子扔还小英子,躬了身进了德政殿。 进来这瞬,福公公低头这瞬瞧见薛煊将一封折子封合交还。这折子他看着眼熟,估摸着是近些时日圣上反复看过的,浙江布政使胡德冲上的奏事折子。 宏武帝道:“神机营待的如何?还习惯吗?” 原来薛煊尚还兼任神机营副领。 神机营乃宏武朝三大营之一,三大营皆精锐。其中神机营又更甚,因配备佛郎机、火龙等火器更受器重。自开国兵士解甲归田戍囤以来,神机营素来管的是金陵城防务。 薛煊起身回道:“蒙圣上关怀,臣初到神机营,此军操练有方、进退有度,不愧我朝精锐之名,可为辽东兵士之师。” 这番话答到了宏武帝得意之处,微笑道:“你去了,朕放心得很。今日召你来,不为别的,昨儿京城郊外的事你可知道?” 福公公见薛煊不知,会意后接话道:“薛大人,昨儿京城郊外好端端的,忽的就有人报说有两个人死在那儿。这其中一人,是魏国公嫡亲的儿子徐赟。另一个,是国子监监生之子罗长兴。这俩人呐,说是瞧见的时候,身上一丝遮掩也没有。而且……而且阳|具从根儿上就被割了。” 宏武帝道:“咳。罗长兴也倒罢了,徐耀可就这么一个嫡亲儿子,知道这消息后,国公夫人哭的几个丫鬟都扶不住,也是可怜。” 简简单单说了这几句,宏武帝话锋一转,慢慢道:“若说单为这个叫你去,你心中也嘀咕。毕竟是吴札师旷之才,不能小用。朕是觉着,这事情恐有些蹊跷。你且替朕瞧瞧去。” 薛煊领了旨,离了宫,出了安化门,径直往昨日发现徐赟、罗长兴尸首的京城外平田去。 宏武朝定都金陵,金陵城沿袭着的叫法,叫京城,祖辈金陵的,有时也称作宁城。 平田在密密竹林旁,其下流着一条玉带也似的河。 这平田早被一圈一圈的围上了人,管辖的各部各府官员差役、魏国公府的家丁仆役,纷纷乱乱,将案发地团团围住。 罗长兴之父虽只是个国子监监生,连品级都不能论上,在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遍地高官里毫不起眼。可他却是多年前奉圣上旨意迁户入金陵顶顶有名的浙西豪富,钦赐的监生,家中使唤的下人一点也不少。凑上国公府的一起,更是将平田围了个水泄不通。 薛煊虽然年少,却有种不容他人置喙的气度,径直向平田中心处走去。周边的家丁仆役看他气度装扮,竟也丝毫不敢阻拦,自发的分出路来。 大理寺少卿张肆维见有人走近,认出了薛煊,忙迎了上来,拱手道:“薛大人。” 张肆维衣冠显是穿戴惯了的,略旧而洁净。说话时自然带笑,顾盼间神采飞扬。他略长薛煊几岁,也同是个好相貌的少年郎。 薛煊知晓此人,其人有“清廉持正”的颇佳官声。因而略一点头道:“张少卿。” 虽然薛煊不讲来意,但张肆维人虽年轻却久在官场,这点小事更不需他开口提。他主动引薛煊前去高处平田,将画有二人尸体情状的曝尸图递与薛煊——徐赟、罗长兴二人尸体已被其家人装裹抬回。 薛煊展开看那图,真如福公公所言,两人全身赤|裸|裸的躺在平田等身高的杂草里,两人相隔不远——那物儿被齐齐割去。但奇异的是,徐赟、罗长兴二人身上俱没有伤痕,面上也不见狰狞之色。二人甚是安详,仿佛只是在杂草里安睡了。 看罢了图,薛煊放眼往四周望去。数十步外数百株挤得密密的翠绿竹林。四五里外隐隐可见寺庙宝殿,应当是金陵城小有名气的华光寺。再远处则是京郊的庄子农户。他一面思索着,一面询问张肆维些诸如“首次发现此地之人的情况”的案情。 正说着,大理寺上来一主事低头回禀道:“张大人,大理寺插着回避旗子处来了一个道士,说自己是天师弟子,请求上前来看看。” 张肆维与薛煊同在平田上,这主事不识得薛煊,因而只是向张肆维禀报。虽是大理寺的回避旗子下之事,张肆维却不出声,只含笑候着薛煊。 宏武朝佛道并重,道师张君实被封为“九天弘教普济生灵元虚玄应开化真君”,圣上尊称其为国师。开国元年张君实曾主持过罗天大醮,求得数年风调雨顺,无论皇室还是民间都将张君实视为人世间的神仙。 往常插了回避旗子,就是告诉闲人回避。但正因天师地位尊崇,哪怕是位不知真假的天师弟子,小吏亦不敢轻易回拒。 闻说此言,薛煊讥讽道:“如今天师弟子也满金陵了,遍地天师弟子么?轰走!” 听到眼前这不知来处的公子哥儿张口就说轰走,小吏为难抬头看张肆维。张肆维摆摆手,示意道:“照办。” 小吏离了平田处,还没等薛煊问上几事,须臾又来回报,低声道:“这位公子,张大人。这道士轰不走。” 这次不待薛煊发话,张肆维道:“什么叫轰不走?上去几个人,拖走!” 小吏道:“方才正是这样办的,可是那道士许当真是天师弟子,我们后来十数人轰他,不知怎的稀里糊涂,竟一点儿近身不得。他还在原地。” 薛煊哼笑道:“雕虫小技。” 张肆维见小吏仍旧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去办,便低声道:“不需管他,不必轰也不必放。只当没有这个人,仍旧管好你们的。” 小吏感激行礼,领命退去。 又是片刻,薛煊觉着异样,忽的抬头看向百余株密林处。只见一抹黄色轻轻巧巧从人堆儿里翻进来,浑不受力一般,几个起落穿过了密林,坦坦荡荡从平田稍远处行来,不遮不掩的到了近前。 薛煊几次三番被圣上称赞的季师之才,张肆维自大理寺任职以来诏狱来去着也是见了不少的人。二人都一眼瞧得出,来的是个小道姑而非道士。 这小道姑黄裳苍裙,佩炎光火玉佩,并佩一颗桃核大小、莹白玉润的不知何物事,面皮同所佩物事一样莹白干净。无论长相眼底,瞧上去的第一眼便叫人觉着极清澈。 张肆维请薛煊示。 这是要案的抛尸之地,溜进来不清不楚的小道姑算怎么回事? 薛煊并不做声。 旁人都道张天师行踪缥缈,对天师知之甚少。薛煊却是听闻过,张君实统共两名弟子,其中小的那个,确实是一名女弟子。 这若是赝品,也算她假的有水平,且看她如何行事。 薛煊负手不动,只口中问道:“道长姓甚名何?师承何处?所为何来?” 小道姑端端正正行稽首礼,照着薛煊的问一本正经答道:“周澄,字同尘。我师父是张君实。师父叫我往东南来。” 薛煊问道:“为何是东南” 周澄原原本本答道:“师父没说。” 薛煊示意着地上白漆画着的图,打量周澄道:“哦?那此事是你要办的了?” 周澄道:“不知。但仙道贵生,应尽我所能,还得众生安乐。我既是道门中人,遇见了必可相帮,因此来察看。”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又坦荡磊落,端的是光风霁月。张肆维在旁听着,对这小道姑肃然起敬。这位想必是张天师门下道术了得的弟子,想必有移山填海或与之相近的高深之术。如此说来,察破此案实在是捻指可待。 薛煊也收了戏谑神色,正色道:“不知道长擅何道术?” 周澄一怔,道:“我擅……打。” 张肆维在期待中逐渐沉默,而薛煊则因周澄的吞吞吐吐等待的不耐烦。对视良久,张肆维咳道:“还擅长何种……道术?”这位宏武二年殿试二甲的传胪,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语里,重之又重的读了“道术”二字。 周澄道:“师父没教我道术。不过我背过。” 张肆维小心翼翼追问道:“背了……什么?” 周澄道:“道门典籍”。因见张肆维追问不停,为难问道:“你也要背?” 张肆维摆手,道:“不了不了。”他立即转去看薛煊,薛大人方才浪费口舌半晌,脾气又不好,生怕他一时发作,把这只会背书的小道姑揍得七荤八素。 薛煊冷哼一声,讥讽道:“道家有言,道无术不行。道寓于术,行术就是演道——依你的水平听这句话是为难你了。不如我明白说与你:没有道术只擅打,那叫无脑莽夫,配不上称道士。我告诉你,以后休提你是国师弟子。” 说罢,薛煊一眼也再不瞧那小道姑,径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共49章快完结了。悄咪咪放个文案求个收藏,下一篇文想写一个2051年发生的多个恐怖世界求生的故事,大概今年十月份能开始更。在专栏里放了文案,求收藏! 2051年,在北欧空旷野外孤零零木屋里度假的童书作家沈檀,被要去北极不知意欲何为的三名杀手发现,并被三人胁迫至北极曾用来居住科考队员的恐怖冰室,充当杀手黑豚的替死鬼。 在沈檀被黑豚搜寻到并按压住的同时,一个黑色头颅无声无息的从木屋外荒湖湖水中冒了出来。他不声不响的潜伏在水旁,面无表情看着岸上四人。 沈檀在内的四人,对水中窥视他们的季九容毫无察觉,因而也并未发现诡异之处……不曾发现湖水中,季九容的头颅向下,从脖颈至腰身四肢,全都并不存在,只有孤零零的黑色头颅飘在水面之上…… 第2章 第三具尸体 薛煊要去的是国公府。因方才听张肆维所说,罗家因嫌罗长兴死状着实不堪,已经早早的请了僧人超度入殓了。眼下指着从尸体上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唯有国公府这处。 可是他从平田上离开,周澄便跟着他离开。 他从郊外官道打马行至安化门,周澄便跟着行至安化门。 薛煊一勒马,手有些痒,想打人。瞧着周澄白净面皮忍耐片刻,不耐烦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周澄倒也不傻,好意道:“看得出你查办此案,前来相帮。” 薛煊嘲笑道:“当真不必。” 然而薛煊有薛煊的判断和瞧不起,周澄却有周澄的判断和坚定——仍旧跟着他。 薛煊实在忍无可忍,回身便是一掌。 他本没想对周澄下重手,因着对方虽然实在靠不住,毕竟还是个娇滴滴白皙皙小姑娘,轰走也就罢了。可叫薛煊意外的是,周澄轻轻巧巧躲过了这一掌,尚有余力道:“为何打我?” 薛煊见状,话不多说,立刻使出全力。招招不留情,力求将周澄逼下马来。可是百余招走过,薛煊发现这周同尘倒真没扯谎——确实擅打。 他自幼跟着父亲,战场上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流过血汗,一身功夫又俱是延请的名师好手教授。幼时他在辽东铁骑磨炼,来了金陵都城又在神机营打磨。说功夫数一数二或许有些托大,但在这金陵都城里也绝对排的靠前——薛煊可从来不受气。 但眼下他奈何不了周澄。这周同尘居然还一派无辜纯真的样子问他,“为何打我”。 薛煊收势,一言不发坐回马上,策马一刻不停的进了国公府。周澄则轻轻巧巧跟在他身后,不仅没被甩下,还对着带路的家丁道,“有劳”——明摆着是气人,却把礼貌的派头装的十足。 甫一进国公府,举目皆是白色。 国公夫人满面哀戚,不能理事。薛煊只好请她好生休息,若有事相问再见面不迟。他点了徐赟生前常跟着他的小厮仆童并国公府管事牌子相陪,到灵堂察看徐赟尸体。 彼时日头西落,天色正昏沉。将将掌灯的时分,薛煊提着灯细细的看。徐赟面容安详,从头至脚发肤不曾有损,半点伤痕也无。摸着头发内,触手虽冰凉沉重,却也无异状。连十指也洁净。察验下来,除了不再呼吸,与小厮所说的时常沐浴净身的年轻公子无异。 薛煊沉思片刻,让小厮除去徐赟衣物再看。虽有不敬,但国公府破案心切,一一照办。薛煊见徐赟尸体那处割口平整、双股之间也无血迹残留。 观徐赟情状、询仆童究竟,薛煊判断这处割口应是徐赟死后又被人用利器割下。 割去阳|具又使其赤身裸体弃于荒郊野外……这等极端侮辱人的法子。 薛煊命小厮取来净水浣洗。沉思间突然注意到了周澄——这小道姑不知何时从何处取了纸笔来,不声不响的端坐在棺椁旁抄录经文典籍!看她抄录的经文典籍,已有数十页之多,想是抄录了好一阵子。 国公府管事牌子本见周澄是薛煊带来的道士,未敢惊扰。此刻见薛煊留意,便低声请教道:“道长是抄录超度经文吗?” 周澄犹在经文中,闻说便茫然抬头,回神后道:“不。我尚有些经文未记熟。” 敢情是把灵堂当成了学堂! 管事牌子气极。奈何这小道士是薛煊带来的人,纵然是在国公府嫡子的灵堂上,也不好随意叫人叉出去,只得忍气吞声了。 薛煊在旁瞧了,冷冷一笑,道:“周道长,你相帮的时候到了。” 周澄道:“好。”当真觉着薛煊请她出手相助。 周澄摆好纸笔,起身将经文典籍放到火盆内焚了——丝毫不觉着方才一举一动有何不妥,也不觉着应了薛煊的相帮有何不对,所行所为皆自然坦荡的很。 周澄绕着棺椁走走停停,仔细观察,认真思索。 片刻后她对薛煊说:“是否尚未找到徐公子死因。”虽是问,却笃定的很。 薛煊正色看周澄,但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 周澄自己回答了,笃定道:“我也未寻得,但可召魂相问。” 薛煊丝毫不掩饰怀疑,道:“你召。” 话音刚落,管事牌子冲到薛煊身侧,老泪纵横、语无伦次道:“薛大人,若可召魂,务必请国公夫人前来,以慰丧子之痛啊!” 薛煊望着周澄,周澄镇定又笃定的站在棺椁旁。薛煊思度片刻,向管事牌子道:“恐怕召魂科仪太久,夫人身体不适,还是待魂魄前来相见时再请。” 管事牌子虽有不同的看法,但也只得擦泪道:“薛大人所言甚是,甚是。” 他在国公府也经办过祭祀祈福等大大小小各式科仪,因此问道:“不知要在何处设坛?准备何等朱砂符箓、香赞礼表?离这不远的院子原是待客的上佳院落,可供小道长沐浴净身、存想斋戒。还有什么用的,小道长且放心告诉,我从速遣人备下。” 薛煊瞧着周澄,突然有种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的,这预感就成了真。 周澄道:“皆不必。”话落她便挽袖,就执着方才抄录经文普普通通的笔,蘸着普普通通的墨,在普普通通的纸笺上静心凝神描画,用笔毫不凝滞、一气绘完。 薛煊虽不知有笔落煞成的说法,但疑似看见微光闪动。虽只是极快的一瞬间,并不分明。 周澄道:“可以了。” 在众人极不信任的眼光里,周澄将符箓在火盆里燃了。再没旁的动作,只是站在棺椁旁静静地等。 召魂符箓在昏黄火苗里烧的只余下一点纸灰,才方烧的尽,灵堂内忽的阴测测一阵诡异风来,将管事牌子冻得彻骨。这竟真不是个骗子!国公府这方皆作如此想。众人心跳的快极了,都屏着气凝着神,一声儿也不敢出。管事牌子更是令腿脚快的小童全神备着,一见公子魂来即刻便去请国公夫人。 但,须臾又须臾,捻指又捻指。 灵堂内只有方才一阵风过,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眼见得管事牌子脸都绿了,又敢怒不敢言,命人把周澄的纸笔和茶瓯都气狠狠的撤了。薛煊心里只有两字:果然。 他这日心里起起伏伏,为着到底是相信周澄还是相信自己已经搏斗了数次——眼下终于分明了。这就是一彻头彻尾的江湖混子。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天师若能有如此弟子,他便能在黏泥腻沙打滚! 薛煊深吸气,还未等用言语叫周同尘钻进灵堂地缝里,只听得这骗子犹自喃喃,道:“为何不来,莫非魂魄有异。” 当真是招摇撞骗的魁首,连自己都骗过了,还是演个全套。薛煊道:“周同尘!” 周澄望向他道:“何事?” 薛煊简直忍耐到了极点,偏偏又实在无可奈何。实在从未受过这等气恼,他拜别了国公夫人,连小厮管家问话也不做了,气咻咻一径回了敬亲王府。 管事牌子见薛煊走了,且也并没对周澄好颜色,亦不客气道:“周道长,府上不留生人。您速请。” 周澄澄澈之心,向来只读得懂表面文章,点头表示理解,有礼道:“那便告辞了。”她也离了国公府,远远的缀着薛煊,轻轻巧巧进了敬亲王府。 薛煊听得屋顶并未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料想是周同尘跟了来,也不理她。吩咐小厮春风取了几碟子细果、一壶金华酒,不用伺候,独自一个坐着一面筛酒一面思索。 月光白浸浸的洒下来,周澄端坐在屋顶上,默念存想。一篇数千字的《道说志林全篇》还没背诵完,听见急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薛煊屋子外舍。 薛煊贴身小厮回话说,京郊外昨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平田抛尸案案发处,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这尸体据说也是不着一丝衣物,那话|儿被割的干净。且死的这人,正是白日里还在察探案件的大理寺官员张肆维。 第3章 张肆维 薛煊闻言便出了门,即刻往平田去。 天色已然大暗,街上只有提着红纸灯笼的更夫和巡夜的土兵,这街道瞧上去空空荡荡又似乎埋着许多的未知谜团,只听见纵马声甚急。安化门已经落了锁,薛煊亮了麒麟符出了城。 周澄在后头瞧见,本想凑上去同薛煊一道出城。奈何薛煊跑的实在太快,压根没顾忌身后还有他人——可能也正想将她甩下。周澄只好看了看黑漆漆夜里模模糊糊的城墙,费点子力爬起墙来。好在她轻车熟路,显见的不是头回这么干了。 等薛煊到了平田,周澄也一路不停歇追到。她平复呼吸、整整黄裳苍裙同玉佩,跟着薛煊走了进去。 各部及府衙已经得知了薛煊察探此案的旨意,恭敬请他上前。 薛煊仔细察探张肆维尸体,同徐赟一样,尸体没有明显外伤,瞧不出真正死因,死后被割去了阳|具。 只不过有一点明显的不同,明显的诡异——张肆维平整的割口上,放着一尊白瓷烧。这是上好的细腻瓷烧,烧制的是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薛煊环顾四周,点点微弱灯火被无边黑暗映衬的渺细无光。周围人头幢幢,面目乍瞧上去都苍白而不甚清楚。 张肆维死的太过突然,也太过慑人。 围着的这许多人里,哪怕是常常勘验死尸的小吏,都不再将这案子当做寻常的杀人案,一个个提着红纸灯笼静悄悄的。平田上鸦雀无声,只听见秋风吹过,阴测测的冻人。 不怪人心惴惴,行凶者实在太胆大,这案子本已经引得金陵城瞩目了,却仍不收手遮掩,竟还敢挑在这时候杀害朝廷命官。若非有天大仇怨,便简直是嚣张的太过。 薛煊面上神情没甚变化,道:“第一个瞧见的来回话。” 同是大理寺的官员颤着声回道:“薛大人,下官马唯理。我跟随张大人察探一日,至晚间方要回城。张大人说辛苦一日,请我去西市甜水巷子地道的浙西馆子吃饭。” 马唯理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愈加苍白,颤声道:“这么说着向回城的方向走着,还未出平田,我没听见张大人的声音,回头去瞧,赫然发现……发现张大人的尸首。” 旁边的人赶紧搀住了绵软欲倒的马唯理。 周遭的人也是头一次听见详情,不禁面面相觑。这么多家丁仆役围着的,再问竟没有一人看见。众目睽睽之下,方才还在说话的人,不声不响的,转眼间就变了尸体躺在身后,面容安详若生。简直惊吓太过。 除了火光跳动,平田上仿佛被冻住了,天大的惊骇弥漫在众人心头。行凶者莫非是鬼物?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静寂中,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皆不动,唯有眼珠随着唯一一个仍在踱步的人转动。 周澄绕着张肆维的尸体仔仔细细的看,看了片刻,一躬身面不改色的将那白瓷烧拿了起来,放在手中仔细打量。 这小道姑竟丝毫不避讳,薛煊亦在端详打量。 周澄不觉自己举动有何不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花开花谢、生死老病,一切不过是自然,既然道法自然,一切也不过是道。张肆维的死已经是事实,那么秉着道家的道理,张肆维的尸体也不过只是一具尸体,无所谓性别年龄,无所谓肉|身上的何处、是否有遮拦。 瞧完了,她向薛煊认真道:“可召魂相问,或可告知隐情。”她将白瓷烧稳稳当当举在手中,端到薛煊面前,一副探讨模样,似乎浑不知薛煊厌恶之情,要让薛煊给个解释解个疑惑。 薛煊亦知白瓷烧蹊跷,他盯着其上的春|宫画看了片刻,突然出声道:“来人!速往张少卿家中!” 张肆维为官清廉,在金陵城西市附近赁房居住。不大的一处小院,家中止有一个耳目不甚清楚的老奴仆。屋里几两碎银子,四季四件官服,再没旁的惹眼地方。 见到此情此景,想到往日张肆维为官处世风范,与如今死无全尸、弃尸荒野的惨状,马唯理等大理寺官员站在影壁处悲恸不止,欲将凶手即刻擒了、即刻判了斩了,这才偿得张肆维一条枉死性命,不辜负如此年轻有为的清正之臣。 薛煊见着抄检出的各物,负手暗自思索。 若所料不错,仓促之间应当寻不到其他更隐蔽的地方。何况此物形容特殊、又有不一般的意味,一定要近身存放、仔细研究才对。 薛煊道:“再找。” 听了这令,本就义愤填膺的大理寺官员等以马唯理为首冲到薛煊前。尽管听说过薛煊眼界儿高瞧不见人的狂妄恶名,但此日曲折起伏太过,心中又悲愤激荡,管不得那许多,因而逼问道:“薛大人!你好生瞧瞧,如此狭小陋居,还有甚可抄检的!既已失英才,不筹措身后之事变罢,何苦这般侮辱!” 他虽问了,薛煊却并不必答,勾起唇角笑了笑。薛煊一身霁红外裳如火焰赤烧般惹眼,但却连端茶的端正坐姿也不曾变换一瞬,仍旧稳稳当当坐着。 马唯理拳头打在棉花上,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不能真对薛煊如何。他哽的难受,狠狠挖了薛煊一眼,心内编排道:纨绔子弟,徒有虚名。谁不知是冲着他爹守辽东的威势给他添附的一两句好话儿,还真当自己有点东西,搁这儿装腔作势的。这道士也是,一丘之貉!这等时候了,八风不动坐在张浙西家中抄经书,简直可笑。当真同薛煊一脉的装模作样,一脉的惹人嫌弃。 马唯理已经暗暗勾画了弹劾折子,却见二轮搜捡过后,小吏呈给薛煊一个带着灶灰的包袱。 薛煊示意马唯理。马唯理便瞪着那小吏,接过包裹齐整的包袱,拍拍皮上细软草木灰,抽着角结将包袱打开。 他方看了看包袱内物事一角,便开始手抖个不停。眼见得要把这包袱连皮带馅儿摔到院里,薛煊便将包袱接了过来,他面色不变将其敞开——露出两个同张肆维那处儿放置的一模一样的物事。 正是春|宫白瓷烧!幽幽月色下,这白瓷烧发着细腻而又诡异的冰凉白光。薛煊临行前马唯理方敢抬头望去,这下子他将白瓷烧瞧了个清楚,似乎其上春|宫画里头的女子也忽的裂开猩红嘴唇向他笑了一笑。 薛煊见马唯理面皮煞白带着冒不尽的细汗,笑了笑,意味深长瞧了瞧马唯理,道:“马大人,来日再见。” 听了这话,马唯理好不容易停下的哆嗦,又复发了。薛煊则令人好生捧了三个白瓷烧,披着熹微晨光,回府休息沐浴去了。 时值黎明前昏昏沉沉时刻,金陵城外平田抛尸处守着的人逃了许多,余下的大多正哈欠连天、睡意迷蒙。众人谁都未瞧见,百余株挤得密密麻麻的竹林里,一团灰色的如水雾般的气慢慢聚拢。这雾气聚拢后影影绰绰似是个男子形状,这男子安静的面向抛尸处久久不动,像是人般凝望思索。 倏忽间两三日过,圣上传了明旨令薛煊主办此案。一应官员调配、财物取用,以薛煊为先。哪怕是六部尚书这等职位,默默思忖着这架势,也觉着平田抛尸一案竟像是宏武朝头等大事般。 薛煊令神机营兵士围了抛尸的平田,又点了机灵的千户暗中察访,他则在都使司动弦堂内一一问话。 召了国公府的下人,倒是口径一致的很,颇为徐赟悲恸抱不平。皆说道徐赟待下温和、奉父母至孝,丝毫不像哪家府上的那些纨绔子弟。平日里魏国公约束甚严,徐赟很少结交其他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也很少外出吃酒。 他在户部虚挂着官职,本来不必日日前去,但徐赟几乎一日不差的点卯。回府后多是温书习字,字近一两年来偶尔也能入得了国公眼,两月里总有一遭被赞一声“好字”。每逢夸赞,徐赟总兴致高得很。 几番回话下来,所答都大差不差。仆役再后头便是小童似的人物儿,规规矩矩跪在堂下。这小厮自称进舟,是贴身侍候徐赟的。 薛煊按了按右手指节,问道:“名字谁起的?” 进舟颇知道回话的规矩,磕头一五一十交代道:“奴才是早些年被买进府的,也有十数年了。从进府时就跟的是我家徐公子,九年前近身伺候一直到如今,贴身侍奉最久的止我一个。名字是公子起的,起初公子赐我名唤香玉,后来嫌这名儿不好。公子也一心向学,说什么船不进则退,还是进的好,就改了叫进舟。” 这小厮眼睛有神,回话时口齿清晰。又说一口颇地道的金陵官话,是个伶俐人。 薛煊问:“事出当日你在何处。” 进舟又磕头道:“那日我家公子因为夫人近日身子有些不爽,说是要去华光寺进香。公子乃是至孝之人,要去祈求华光菩萨保佑夫人身体康健。华光寺我也跟着去过几回,论理那日也该我跟着去。 可是打理好公子常用的那匹马,临行前公子却突然跟我说,他一人去即可,不必人跟着。是以我没去。” 说到这进舟跪着擦泪,想是为了未曾在险境里相帮上一二而懊悔。 瞧着他满是泪痕的脸,薛煊平静道:“你侍候徐赟有十年。当日的情景,你有隐瞒吗?” 进舟不言不语的跪着。 动弦堂里阴凉,左右又分成两排站着十数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兵士,都眼珠不错的盯着他。似乎哪句话答的不对了,立刻就能拖出去斩了,骇人得很。 静默中突然轰的雷鸣般一声——神机营兵士试放佛郎机——将进舟吓得磕头不止,反复道:“没瞒着!再没旁的事了!” 第4章 问话 薛煊冷眼瞧着他举止,半晌笑道:“你主子宽厚,又一心向学。何事惊吓至此?” 进舟闭口不言了。 周澄放下抄经的墨笔,看着情状,忽然一本正经道:“秋尽寒欲来,合该冷了。” 进舟趴伏在地,单薄外裳下突出的背脊遮挡不住,颤抖着不答话。 薛煊道:“罗长兴、张肆维听过吗吗?” 进舟知道问的是主子是否认得,定了定神道:“不曾听主子提过,应当是不认得。” 问话至此便结束了,进舟退下后,薛煊在动弦堂外花苑里负着手,漫无目的行走。思索了一会儿,停下道:“春风。” 春风是敬亲王府专门管着薛煊酒水的,因侍弄的精通上心,投了薛煊喜好,越发其他的有些事情也交给了他打理。且春风从来都是一张笑脸,王府里上上下下,逢谁都笑嘻嘻的能说上两句,人缘颇好。 春风正在不远处热着金华酒,听了连忙近前,道:“世子什么吩咐?” 薛煊低声道:“国公府方才的那个小厮进舟……”如此这般嘱咐他。 周澄在旁听得分明,然而即便她听得见,却也听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不过道家弟子,一向秉承顺其自然的无为之念,不明白又如何?她仍旧凝神静心存想。 薛煊从花苑小径离开,回了大堂,提罗府家丁仆役回话。 那日张肆维曾经提过,说罗长兴尸首收回家去第二日便入殓了,薛煊便料想罗长兴在家中也不甚受重视。 下人回了话果是如此。 罗长兴之父罗广发乃是浙西豪富,宏武元年奉命迁了入京,家中商铺原以浙西为主,这些年京城里的买卖也慢慢地兴旺起来了。这么大家业,少不得人继承。罗老爷也争气,膝下嫡出庶出,养在外面的、勾栏巷子里一夜风流有的,统共十数个儿子。争气的或读书考官职——罗广发是钦口许的监生——商贾之子能读书科举的罕见例子,或掌着家中生意往来。不争气的也饿不着,如罗长兴这般斗鸡走狗,夜则花坊眠、晨则赌坊起,过的倒也逍遥自在。 至于为何突然前去郊外,小厮答说罗长兴近些日子对斗蛐蛐颇感兴趣,说不定是出城抓蛐蛐去了。他惯常的只向家里支银子,并不多交代自己行踪。 薛煊也一并提了鸨母、赌头等人,大堂里溢着浓浓的脂粉味儿。 一圈儿问下来,罗公子是个正正经经的纨绔。日里夜里,无非是做些吃喝嫖赌的营生。 金陵城里最大的两家歌舞女妓坊是升平坊和魏紫坊。两坊鸨母都道罗公子是坊内难得的恩客,出手大方,对坊内姑娘们更是温柔小意儿。 升平坊鸨母道:“薛大人呐,罗公子那可是大大的好人。他最喜我升平坊,也最瞧得起我这金陵第一坊。坊里多个姑娘都蒙他青眼,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在我升平坊里。素来温和,可不是一般的恩客。” 动弦堂角候着的魏紫坊鸨母听了这话眼角飞刀、嘴角嘲笑,不大不小的声儿道:“哦哟哟,有些妈妈,弄些略微平头整脸的姑娘来,也敢叫金陵第一坊了,不晓得拿得出手的头牌有没有啊?面皮儿比那安化城墙都要厚!也不知是哪个,宿在升平坊,听着我魏紫姑娘回来了,巴巴的从升平坊连夜跑来我魏紫坊。” 升平坊鸨母听了脸皮紫涨,这话说着她坊里痛处——近一两年升平坊姑娘或赎身、或病故、或年岁大了容色不继,正青黄不接,挑不出头牌来。她只得加紧□□,先进一批新鲜水嫩小姑娘救救场。而魏紫坊头牌魏紫姑娘自不必说,余下的五六位头牌也是色艺俱佳,又得文人追捧,声名大噪。 然而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被人直戳戳嘲讽到脸上却是万万不能的。 升平坊鸨母一时间忘了她在薛煊的堂下,曾被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老实答话莫要放肆。她运足了气,高声道:“张妈妈!都道罗公子好脾性,惯是能温存人,到了你坊里时常打架闹事的。怎么你开的不是歌舞坊是拳脚行吗?见天儿全武行演着,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是非地!” 魏紫坊张鸨母这下子也面皮紫涨了,叉起腰气昏了头道:“你放屁!” 她正待把天杀的卢妈妈好一顿臭骂,一只蛋壳薄的酒盅打着旋儿飞到她面前,正正好在她面门前落下,伴着清脆的砰声摔得粉碎。 两坊鸨母这才清醒过来,晓得话太多招了薛煊厌烦,唬的连忙跪下了。 薛煊抬眼瞧了瞧,道:“三板,着实打。” 架出去又拖回来,这三板子下去,两坊鸨母成了锯嘴的葫芦,再也不敢在动弦堂上大呼小叫争什么金陵第一坊。之前津津有味看好戏的余下众人,听见被“着实打”的鸨母惨叫,也都本本分分低着头,像极了良民。 薛煊道:“魏紫坊打架,怎么回事?” 周澄在旁端坐,墨笔不停,将一页薄纸写满后揭起,接着提笔默写,“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这是她门□□课,万不可怠慢。 魏紫坊鸨母忙道:“大人容秉,这真是没有的事。坊内惯是候着头牌姑娘,都求个抢先见上一面。这抬价争夺是常有的,却绝对没有大打出手。我魏紫坊都是遵着《宏武律》本本分分做生意的,虽比不上朝廷的教坊司,却半点惹是生非的心也没有。” 升平坊鸨母不忿。可是屁股上的三板子叫她学了个乖,知道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不能公然的拿出来讲。若是说些听来的东西给薛煊听,保不齐又是三板子,只好咬着唇不说话。 薛煊轻按着指节思索:明面上看,似乎客人间争风吃醋引起了纷争,没什么不对,勉强说得过去。可是细细回想,又总觉着哪里有异。 不只是此一番对罗长兴的评说,就连之前徐赟的下人、同僚的问话,也是明面上说得过去。实则总是滞碍横生,叫人理的不顺。 再则之前了解到张肆维的往事与为人,串联着思索,更是疑团重重。 天色渐晚,无边黑色沉沉的压下来,回敬亲王府的路却并不难以辨认,薛煊由着马慢吞吞的穿过宵禁前热闹的碧石街,目光似落在两旁布坊酒坊,又仿佛飘着没个着落。一身雨过天晴色外裳,晴朗苍润,更衬得风姿无双。 周澄则不远不近跟在马后慢悠悠的走。她听得不知哪家小娘子瞧见了薛煊,惊喜之下喊了声“世子”。须臾间布坊楼上楼下挤了不少遮着折扇的小娘子,粉扑扑羞红着脸偷偷的瞧。 周澄在远处向马上的那人瞧了瞧,仍旧觉着仿佛看了寻常不过的石头山景。她心里没半点波动,也不分一丝心神,仍旧跟着薛煊去了敬亲王府。 薛煊在府里赏月亭吃酒,周澄便在湖旁长廊木栏上静坐存想。 跟着在赏月亭伺候的小厮除了春风,还有拂剑,都很是伶俐。拂剑捧出一沓帖子,道:“世子,这些帖子是近日里各府公子所邀,请你去赴宴戏耍的。” 薛煊转着酒盅,道:“说说。” 拂剑道:“均是些结交往来帖子,也没甚新奇的,也没甚十分要紧的。” 薛煊点头。 拂剑又捧出了更厚一搭帖子,见状春风则低头偷笑。拂剑道:“世子,这些是设的赏玩宴,多是各府小娘子相邀。”因当今皇后陪同圣上自微寒而至至尊,圣上对皇后十足尊敬。女子地位比之前朝要高出不少,宏武朝男女之防也不似前朝严禁,故小娘子也能设宴邀男子前去。只是为防他人看出端倪来,多邀些人遮掩遮掩也就罢了。 不过薛煊与金陵城时下许多翩翩风流公子哥儿不同,不愿厮混在女儿堆里。他自来京城,或者守着神机营,或者研习兵法功夫,甚少在宴请上露脸。可他不露脸,却偏偏比许多露脸的更得小娘子心仪。 因薛煊家世显赫,在宏武朝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而宏武帝又颇器重他,曾道,“吴札观化,知兴亡之国;师旷吹律,识南风之不竞。而薛臣有季礼、师旷之察”。 风姿又卓绝,前年皇家射箭场上,与众世家弟子比试得胜时,挽弓得意的俊朗笑容实在叫人难忘怀。 喜欢薛煊的女子,金陵城里少说也有泰半。在她们口中,薛煊的好处实在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比方说,世子穿什么衣裳都不出错儿,甚至成衣铺子里有专盯着薛煊穿衣的伙计,往往要抢先仿着他穿的做了出来。卖的甚好,时也称“薛裳”。 不过这太难接近,也逼着众府小娘子使尽了招数相邀。 果然拂剑念道:“赏玩武帝时所造传世的名剑泠电。赏玩自家改进的小巧佛郎机。赏玩横屿岛产的好大一只珠蚌,说是许能剖出绝世明珠。赏玩李广将军用过的宝弓……” 薛煊嫌弃无趣,皱眉道:“什么玩意,烧了。” 拂剑不由腹诽道:不是事无趣,是世子心无趣。 他看薛煊心着实不在这上头,也机灵的不再言语。春风将稍稍冰镇过的时新果子茶给薛煊端上品着,薛煊方一入口,顿了片刻,还未言语。春风立即察言观色道:“我错了,是我安排的不得世子心意,我马上撤了。” 有胆子揣摩薛煊心思,觉着“世子必然有点火气,冰镇的果子茶想必合世子脾胃”,却装出这副做低伏小的样子来。薛煊似笑非笑斜觑他,道:“留着罢。”仍旧举着茶慢慢的饮。春风与拂剑对视偷笑。 薛煊道:“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春风道:“口风紧得很,恐怕得慢慢问。” 薛煊道:“嗯。” 他慢慢啜饮,数日来平田所见、诸人问答等情景一幕幕掠过。三起杀人案,相同的尸首处理方式,相同的白瓷烧,相同的弃尸地,间隔短短一日,行凶者想必是同一人或同一批人。 马唯理所说的还原当日情境,在众目睽睽下杀人行凶,其功夫高超的诡异,或者……当真是某些鬼物。三人死状可谓耻辱而凄惨,还有些□□意味,似乎是与行凶者结了深仇。从张肆维裹着包袱皮将那两只白瓷烧藏起,应当也或深或浅知道些原由。 要从这显露出的种种表象层层深挖,辨真实与伪装、明异觉之所起,直追至幕后真相……当真有趣。 这样细推来,似乎又有些说不通之处。 若行凶者与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都渊源颇深、有如此深仇,在见到徐赟、罗长兴同时被杀之后,张肆维收起白瓷烧为其二人遮掩。而当日平田围着密密麻麻许多人,那当中又只对张肆维下手。至少这三人应该有结交才是。 但就眼下排查的结果来看,三人当真没有往来。 或许是排查中被人为的隐瞒了,那么春风领的命做的事便是可突破之处;也或许是排查的只是近日眼前,应当放长远些,往数年前查去。可是,如果当真是数年前的事情,为何近日才下手?三人都在金陵城中居住,为何是弃尸地是郊外平田处?还有摆放在那处造型古怪的白瓷烧…… 事出反常必有妖。反常的地方或许正是离谜底最接近的地方。 薛煊将果子茶放下,望向长廊上凝神存想的周澄,道:“周同尘。” 第5章 魏紫坊的秘密 鉴于周澄一介女子如此死不要脸、紧追不舍,为了不露端倪,薛煊只得也将她带了来此处。这本是无奈之举,不过眼下,他着实感谢自己的这个决定。 他同周澄站在魏紫坊护院所住的户房前,这户房围出了小小的方寸之地,方寸之地上砌的齐整的红砖满铺。足见魏紫坊富贵。 刑房小吏应二道:“张妈妈,我知你这些日子正四下里聘个好功夫护院。这俩人是进京来寻我的表兄弟,一身的好功夫,推举给你,让他俩在你这里混口饭吃。” 魏紫坊坊主张珠笑道:“二爷哪里的话,你推来的,那必是极好的人。”虽是这么说着,下死劲打量了两人一通:一人身材高挑,一人略瘦些,站的端正。虽是黑黄的汉子脸儿,却有种习武者的精气神。看着便像是能打的。 张珠心下满意了几分,向着应二笑道:“二爷带来的人,户帖儿必定也是有的,想来不是那等来历不明的人。” 应二使个眼色,道:“快把户帖儿送与张妈妈。” 薛煊将备好的户帖递给周澄,周澄自觉地递送给张珠。 张珠心知应二祖辈金陵人,再没有投奔他的远方亲戚一说。不知这俩人走了他什么门道。不过见户帖上从户部老爷到各位的大人签字都明白,层层的官印也刻的清楚。且又是他坐地户推举,必然是清白真帖子。又笑着道:“我就说二爷推举的人,再不错的。我这儿闲汉护院也不少,就是缺几个好身手拔尖儿的,干的好了,将来做个护院里的管事也是不在话下。” 应二会意,咳道:“拳脚,亮下给张妈妈瞧瞧。”说毕当真觉着哪怕被人抓奸在床也没此刻惊心动魄,他得狠命握着巡刀,方才不至于腿软站不住。 张珠不露痕迹上下看看二人,点了薛煊含笑道:“就你罢。” 薛煊面无表情道:“舍弟拳脚是我相授。” 这算什么地方,眼前站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亮下拳脚?配吗?薛煊已然算是好声好气与张珠回了句话了。 但叫张珠瞧上去,还没进院儿呢,便这般支使不动了。张珠正欲说些什么,应二拼尽急智绞尽脑汁接道:“张妈妈,这早晚县老爷升堂理事了,我得赶着回去,你知道他离不得我哩。张大的功夫绝对没得挑,是我作保的,你且放心用罢。” 张珠听得出他话中意思,笑道:“也罢了。” 说毕三人一齐看向周澄。周澄今日被勒令换了道服,着一身粗粗的白布衣服。她也无甚架子,叫她耍套拳脚,丝毫不似薛煊般觉着是侮辱,真就正正经经的从起手到收势打了一套。端的是风姿清绝、气度超群,仿佛黑脸仙士临人间。 这套拳脚打下来,张珠再无旁的问话。 应二心里叫苦道:“是聘个护院,不是聘当今圣上身边一等一护卫,哪儿用得着这等身手。”好歹他把两人送到张珠手里,趁着张珠尚未瞧出端倪,脚底抹油赶紧溜之大吉。 张珠捏着手中帕子,绕着两人婀娜走上一圈,边走边道:“既是我魏紫坊的人了,有几条须得给你们说道说道。头一条须得对坊里忠心,别做吃里扒外、暗自勾结的勾当。二条是坊里姑娘多,都不是你们能惦记得的,说与你们趁早知道,别起不该起的心思。姑娘们什么没见过,就算勾搭上了也不能长久。最后一条尽到护院的本分。得听我张珠的话——做久了你们就知道了,咱们魏紫坊闹事的人少,护院实在又清闲又丰厚,好多着呢。” 周澄认真点头。薛煊黑黄着面皮一声不应,听到最后,终是想起此行目的,不情不愿的屈尊敷衍应了。 二人跟着护院的滕头儿沿着魏紫坊里里外外的巡。薛煊离滕护院有三步之远,尚能闻得见他身上熏然酒气。此刻日不过晌,他便喝的这般醉醺醺。薛煊心下有了计较。 待到掌灯时分,魏紫坊越加热闹,护院越发忙乱,薛煊暗令人送了一物进来。亥时末,他同周澄一道,寻到滕头儿房前敲门。 滕头儿劳累一日,隔着门懒洋洋喊道:“哪个?” 薛煊笑道:“滕头儿,是我啊。带了些酒菜前来孝敬你。” 滕头儿三步并做两步的扑过来开了门,果见周澄捧着一坛酒,看其封泥像是烈烈的烧刀,搓手喜道:“三更半夜的,劳你破费。” 他搬三张矮杌,又将烧鸡烧鸭撕了放好,道:“白日里看小兄弟不言不语不吭声的,又听坊主说你身手颇好。只当是瞧不上我呢,没想到这般通人情。” 薛煊微笑道:“才来坊里,拘谨的很。也不晓得坊主脾性,怕一不小心犯下错来。好不容易得聘,可不敢这样丢了。”说话口气与周身气质,仿佛变了个人,周澄瞧了他一眼。 滕头儿摆手道:“不会不会,咱这活计小兄弟定能胜任。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尤其坊里规矩大。” 薛煊笑笑,不再接他,另寻了其他话儿与滕头儿交杯推盏。这坛子酒是酒性最烈的烧刀子,若是滕头儿喝过,必然知道是要搀着其他淡酒一起来吃的。但显见的他不知晓这吃法,因此才下了小半坛,滕头儿便说话颠三倒俩,手里抓着根烧鸡骨头半天不放。 薛煊笑道:“滕头儿,我兄弟二人初来金陵城,人生地不熟。请你多多照顾。” 滕头儿打个酒嗝儿,红着脸豪爽道:“这都好说,都是自家兄弟。” 薛煊又道:“不知道坊主有何忌讳之处,说来也好叫我兄弟二人避讳。” 滕头儿道:“咱们坊主啊,本事大着呢。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她可都认得。你看她把咱这坊里,理得铁桶一般便知道了,是个厉害人。头一桩,别夸升平坊的好。这些年两下磕磕碰碰的,结下的仇怨没法解。再一桩,别勾搭坊里姑娘。照我说,坊里姑娘伺候的都是贵人。哪里瞧得上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攒下点银子,买不来姑娘一个笑……” 滕头儿倒是真把薛煊当自己人,方方面面都提点到了。周澄本是认真听讲,可听着听着,《道说志林全篇》却一段一段响起,她不由得顺着脑海中声音默背下去。因此瞧着是端正而乖巧的坐着,实际却将《全篇》记了又记。 待滕头事无巨细说完,薛煊又执壶将他的杯子斟满,笑道:“近日坊主心情如何?不会触她霉头吧,可有何注意的?” 滕头儿红着脸同鼻子,一拍桌子,震得烧刀坛子跳了一跳,道:“正是!还有件大事忘了交代。这可是坊里秘辛,千万别流出去叫升平坊那些人知道。坊主昨日回来,发了好大的火,骂了一个什么使司的官儿。说他净听升平坊那些贱人掰扯,说什么罗公子再好的恩客不过。” 薛煊压低声音道:“罗公子?难不成是郊外平田惨死的罗长兴?” 滕头儿沾着酒液的手摆了摆,道:“可不是。这个名字提不得。” 薛煊道:“怎么?” 滕头儿灰白胡子堆着嘴角褶皱,笑的颇不正经,道:“罗公子这事儿在坊里虽然不多见,这么多年了我也就见他一个。不过这也正常,哪个男人来咱们坊没点癖好呢。魏紫坊的人嘴都严实,这些达官贵人的秘辛是绝流不出去的。” 薛煊眼尾上扬,做出惊讶且略略好奇的样子,道:“什么癖好?” 滕头儿道:“嗐,就是跟魏紫那几位头牌姑娘闹腾的。咱们坊里姑娘,要想梳笼她须得大价钱,且按例梳笼完后的月内,这姑娘都是‘新嫁娘’,只侍奉这一位恩客。这银钱上,罗公子倒是不缺,可是他从来都不……” 第6章 谈判 秋末冬初,金陵城的风阴沉沉湿漉漉的扫在院子里,窗外栽的常回树被风吹的乱摇乱摆,窗纸上满是黑乎乎乱动的影子,枝条在窗棂上抽了一下,响声清脆,像是贵人用马鞭抽打窗户的动静,唬了滕头儿一跳。 他慌忙开门查看,没看见人,嘟囔道:“这风怪瘆人的,倒冻得人一激灵。方才说到哪儿了?” 薛煊道:“罗公子不缺银钱,但有何种癖好。” 滕头儿举举酒杯,笑道:“酒后话多,扯这些没用的。张大你呆久了,早晚都会知道的。我再与你说点咱金陵城的新鲜事。” 这风吹得滕头儿清醒了,薛煊婉转试探了几次,他再不接话。薛煊心知问不出什么了,不耐烦再演闲汉张大,再坐这破屋烂椅里。 滕头儿还在抓鸭头,薛煊伸手,欲在他颈后敲了扔回榻上。谁知周澄半日里不言不语、出神入定的,此时却行动迅速、举手相拦,认真注视道:“不可。” 薛煊盯着她,周澄毫不退让。滕头儿回转来看到,口齿不清道:“怎么了这是?” 薛煊勾了唇角,慢而清晰道:“无事。”说话间,滕头儿终是扛不住酒力,咕咚侧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薛煊气势十足,朝周澄嘲讽般“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这一日伏低做小,虽是察探所须,他仍觉得是没受过的憋屈。他径自离了魏紫坊,将这摊子烂事交由应二去收尾,仍旧回了敬亲王府。 薛煊直觉罗长兴见不得人的癖好,或许是串联徐、张、罗三人相识的重要线索。不过魏紫坊头牌必然被老鸨看的紧,轻易套不出话来。 想想便知,达官贵人的秘辛从魏紫坊外传,魏紫坊便不再是温香软玉的放松之地。谁愿意销魂之际的呢喃之语,第二日便飞的满金陵城皆知?势必影响生意。 况且知情的就那么三四个姑娘。能在宏武京都金陵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当上头牌,也都不是简单无城府之辈,或许还会担心被一一排查,排查出哪个走漏了消息。又是一场风波一场争斗纠纷。 怎么能让头牌姑娘倾诚告诉? 正思索着,薛煊走过青石散垫的碧石街,经过拐角处偌大一间书铺。这早晚了,书铺自然打了烊。不过铺子门前仍旧竖着薄石板未收回,其上一笔好字写着“‘红酥手’再刊售罄”。 薛煊定定看了会,突然勾唇一笑。 翌日薛煊去了易容,没有刻意遮掩,只在面上带了薄薄窄窄的面具,带着周澄并几个府中下人重去了魏紫坊。 方一进门,放下千两白银,点名要头牌姑娘魏紫作陪——寻常之家,年用也不过十两。张珠喜的眉开眼笑,又看薛煊不止是出手阔绰,更是衣着华贵、气度非凡,料定权贵子弟,不敢得罪。纵然魏紫已有约在先,仍旧设法转圜了,恭恭敬敬请了薛煊上去。 薛煊虽然心中已略略有些筹划,但进了魏紫房中,只是一言不发,观魏紫行事。这整个魏紫坊,便是以魏紫来命名的,观这位头牌姑娘姿容,也确实当得起魏紫坊第一人。 魏紫给薛煊上了茶,见他把玩着茶盏不做声,倒也不多话,自顾自的去轩窗旁坐了。小窗透的出竹影婆娑,更添几分清幽意境。魏紫挑了几下弦,慢慢抚了一套琴。 薛煊听得出琴中意境,勾唇笑了,这才举起茶来细品。茶以松针、佛手、青柑制得,别出心裁,当得起清香好味。有这般琴艺,能够借琴声似有似无的婉转问询传声;又有这般新巧心思,制得出令薛煊称赞的好茶待佳客。 薛煊觉得不必再多费时日与口舌,去逐个见见魏紫坊的头牌姑娘们了。 薛煊道:“魏紫姑娘玲珑心。” 魏紫平弦收音,屋内仍有余音袅袅,她在轩窗侧笑着答道:“些许微末伎俩。不过是见得多了,察言观色罢了。贵客通身气度,岂是我小小魏紫坊容得下的,更遑论带着尊贵的女客同来呢。” 出手阔绰如此,又带着女客。求的已经在风月之外,必定干系重大。如此干系重大之事,愿意同她一个卑贱的坊中人打交道,想必她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又决意从她这里入手,也笃定她能够知晓。 因而这位公子进门来一言不发,不过是瞧瞧她值不值得交谈告诉罢了。 女客?周澄看看身着的粗白布男裳,又看看薛煊毫不惊讶的情态,不起波澜的心道:“原来他们知道。” 薛煊笑了笑,不再打机锋,直入正题道:“罗长兴平田抛尸一事,想必魏紫姑娘有所耳闻。听说罗公子是魏紫坊的常客,同头牌姑娘们交好。” 魏紫笑道:“罗公子是常客。日日年年常来,故事也多,不知贵客想要问的,究竟是何事。” 薛煊定定的看着魏紫,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松石绿釉杯,道:“新嫁娘。” 魏紫的笑意里仍带着天生的媚意,笑意不改,道:“这桩事是坊里现在的机密,知之者甚少。况且有时候有的人自觉看见了的,可她见到的不过是皮毛,讲不出贵客想要听的究竟。魏紫倒是可以担着风险,同贵客谈一谈此事。” 她素手拨弄了一下琴弦,道:“不过,魏紫因何要担这风险呢?” 薛煊道:“姑娘坐卧随心、不见忧色,高居华堂、生活优渥,珠玉银钱必不是姑娘所求。” 魏紫笑眼如桃花,柔而慵懒的吐字道:“公子如此聪敏,如何不知?虽则我是魏紫坊的头牌,看着无限风光。可是红颜易老,一时之计不堪为一世之计。” 薛煊又复握紧绿釉杯底,心道我只打算让王凤州卖艺,谁成想魏紫居然这般大胆,要他卖身。这下子谈的有点失格了,依王凤州的性子,娶小妾的交换代价恐怕得叫薛煊掉层皮,不知这番交谈是否还能收拢的回来——他没想到魏紫有如此眼光,打的竟是他本人的主意。 魏紫眼波流转,柔柔的流过薛煊握紧的手指,又不经意瞥过周澄。见她肤白胜雪,模样干净澄澈,虽然唇色淡了些,可是当真论起姿色,也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她立在薛煊身后又万事不忧的模样,仿佛笃定薛煊必定不负她一般,不由得暗自歆羡。 魏紫怕有阻隔无法谈拢,又怕做了那等自己生平最恨的棒打鸳鸯人。她想了想,等了等,方要开口,不意薛煊耐不住率先说话了。 薛煊道:“魏紫坊以姑娘命名,姑娘已经如此有名气了。不过这名气只在我朝都城金陵。若是姑娘名扬天下,这天下许多的好男儿纷纷前来相见,何必愁挑不出良人托付?” 魏紫怔愣瞬息,随即平复如常。虽然眼前恩客令人一见倾心,可是男人的一时宠幸怎能保一世无虞?若是名满天下,名气和良人,自然皆有着落。可是这公子瞧着比自己还略年少些,名满天下是何等困难的事,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魏紫笑道:“恩客与魏紫言笑了。” 薛煊见魏紫意动,也笑道:“姑娘是风月场中的魁首。必然知道红酥手。” “红酥手”乃一化名,都传说这人是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的才子,官场失意,无奈何著书立作。写的都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话本儿,拨弄心弦的传唱词曲儿。正经夫子们批他写的是“淫词艳曲”,实在不入流也不屑一顾。可是再怎么嘲讽批评,撼动不了“红酥手”震天的名气。 欢场上提起“红酥手”,有如习武的提起关圣人、读书的提起孔夫子,那真是声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户部尚书都曾在家宴上醉唱过“红酥手”的小曲儿。 魏紫含笑道:“恩客尚还年少,且行端坐正、雷厉风行,实在是不像是红酥手那等轻佻风流的做派。” 薛煊笑了笑,将那绿釉杯推离了开,瞧着魏紫坦然又笃定,道:“我确实不是。但我相信姑娘慧眼识人,能瞧得出我有法子办得到。” 偌大晴雪楼初时静默无声,针落可闻。随后秋风穿竹影而过,竹叶轻摇声里月色的纱幔轻轻飘动。淡淡香风随着魏紫走动而来,她为薛煊上了新茶,含笑道:“既如此,请恩客听我说罢。” 第7章 新嫁娘 作为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罗长兴起初与其他纨绔并无不同。他手中使钱散漫,有时听个曲儿,有时观赏几套新上的歌舞,有时在坊里眠上一眠。如此也颇过了一段时日,约莫有两三年之久。 坊中恩客络绎不绝,有钱的多,顶顶有钱的少。如同罗长兴这般顶顶有钱却温柔小意、出手大方的则更少。更何况罗长兴算不上英俊,却也算得上年少,比起相陪大腹便便的年老恩客,更得众姑娘喜欢。因而罗长兴堪称恩客里的头筹,是魏紫坊众位姑娘使尽心思邀宠献艺的好恩客。 他喜吃的果品酒水、喜听的曲子、喜看的歌舞、喜欢的装扮,甚至于床上偏爱的哪一势,都被坊中姑娘打探琢磨。也不止罗长兴一人被这般打探底细喜好,可是打探来打探去,或许有人能留的罗长兴几夜,却没人能成月累夜的专门侍奉罗长兴,不像被琢磨透彻的其他恩客那般长久。 众位头牌姑娘只道他生性风流,难以长留。魏紫却比旁人多了点心思,她察觉到了罗长兴与众不同的癖好。 初时罗长兴不知何故并未显露,后来许是见坊中规矩森严,并不曾传出恩客的流言蜚语,他也敞开了些。 坊中姑娘头一次接客,称作“梳笼”,往往恩客要花比同等姿色技艺已接客的姑娘多得多的银钱。而且梳笼后,按着坊中不曾明说、但风月老手都知道的“行规”,梳笼当夜算起至一个月为止,都是这位恩客同这位姑娘的“新婚”之月。姑娘被叫做“新嫁娘”,恩客被叫做“新相公”。这一个月间,新相公常留他新嫁娘房中,偶有几日不来,按着彼此默认的规矩,坊主也不会让新嫁娘接待其他恩客。 但歌舞坊毕竟靠姑娘赚钱,实在难以保证每个姑娘都有如此一段“新婚”。因而不知道这其中底细的“新相公”、不多使些银钱留住姑娘,或者姑娘本身在坊里排位不靠前,哪怕是“新婚”时,坊主也仍旧给“新嫁娘”找寻恩客。 魏紫便是在探知罗长兴喜好时,发现他这一癖好。 魏紫道:“罗公子在坊中数年,从未梳笼过姑娘。” 相反,如若哪位姑娘被梳笼了,“新婚”月内,罗长兴反而时常光顾。也有些没头脑的偶尔嘀咕道罗长兴是占便宜、图省钱,可这与他素日里出手阔绰完全不符,魏紫心下认定绝不是这样。 魏紫道:“初时罗公子只是趁新相公不知晓这规矩,没有多使钱留住姑娘时去新嫁娘房中。” 时日久了,哪怕是新相公知道规矩,已经使了钱留住了姑娘一月,罗长兴仍旧要加钱点这个新嫁娘,哪怕加梳笼双倍的价钱也无妨。 坊主得了利,便居中调度,得知哪日新相公不来,悄悄的给他安排。不止在魏紫坊,有一阵子升平坊新进的姑娘多,罗长兴几乎大半年来都宿在升平坊。 虽然这些都是隐秘事,可是魏紫坊这边魏紫已然是头牌,提拔姐妹、笼络下人、经营日久,坊中消息灵通的很。而升平坊那边的消息虽然不易打探,可是魏紫玲珑心思,前后推算,加上些许其他头绪印证,也叫她得知了此事。 本来这事没什么人发觉,就算发觉了,也可以推说是恩客间争风吃醋,为着谁更有钱谁更愿意给姑娘花钱而做下的荒唐事。可是渐渐地,罗长兴已经不满足于普通姑娘的姿色了。他越来越钟意姿色美艳的新嫁娘。 升平坊姑娘青黄不接,能入得了罗长兴眼的美艳之女子数实不多。而魏紫坊美艳的、又是未梳笼的姑娘,也得数月半年间才能有一位。 魏紫道:“今岁夏末之时,魏紫坊新进了一位美艳姑娘。不仅姿容美艳,还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唱曲歌舞、骰子双陆俱佳,人人皆道她唱得出红酥手曲子真味。方一来坊中,就被恩客们竞相追捧,排位仅仅在我之下,都叫她国色娘子。” 这样一位美艳娇客,想梳笼她的恩客多的如同春时鲜花。 为显示出手大方,讨得国色娘子欢心,恩客们出价节节攀高,最后竟然以八百两白银高价被一名湖广富商竟得。能出得起这般高价,富商自然也懂得风月场中那些不言说的规矩,月余间与国色娘子耳鬓厮磨,真个仿若新婚。 一日富商去往城郊铺子办事,至晚间城门落了锁也不曾回魏紫坊。 也不止是罗长兴找得张珠,还是张珠找得罗长兴。反正那日晚间罗长兴连夜从升平坊急匆匆进了魏紫坊国色娘子的房中——便是前些日子薛煊问话时,张珠所称的那次“为了魏紫姑娘,巴巴的从升平坊连夜跑来我魏紫坊”,为了遮掩,假借了魏紫名号,实打实的却办的是国色娘子的好事。 为着这一夜,罗长兴据说也花费不菲,少说也使了千两银子。不过这桩事办的实在是两下满意,张珠盆满钵满、自然满意,罗长兴娇娘在身下承欢、久违的性|致高涨,也是满意的不得了——可是湖广富商不满意了。 为着国色娘子,即便是城门已然落锁,富商仍旧使了银钱回了魏紫坊。本想会会自己的新嫁娘、温存温存,诉说诉说奔波赶回来的辛苦和这半日分离的思念,没成想不到一月,尚在“新婚”,新嫁娘房中又进去了新人! 富商勃然大怒,叫了随身护卫并仆役家丁一顿好打。 罗长兴自然不束手就擒,也叫了下人两下厮打。国色娘子锦被遮着娇躯,露出光溜溜美肩,万千青丝沾了些微汗水,只是裹着坐着垂泪,颇叫人心疼爱怜。正乱着间,张珠带着坊中近百护院进来了。 没奈何,两方都卖了张珠个面子。 不知是都如何与张珠说的,或许是根底在湖广布政使司的富商压不过金陵的地头蛇,也或许是罗长兴赔礼着实丰厚。反正那一夜,罗长兴是宿在了国色娘子房中。 这件事传出去可不得了。除了两方仆役知道原委,便是魏紫坊护院也只模模糊糊知道是“罗公子与人厮打起来了。”那夜过后,据说富商发誓再也不来魏紫坊,他是带了绿头帽子的一方,自然远远离了难堪地。 而张珠和罗长兴,也发誓要做的再隐秘些。因此往后也从未再出过事。 魏紫道:“说来虽然有些不光彩,可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细细推想去,也总叫人隐隐的害怕。毕竟我朝女子同前朝不同,《宏武律》可容不了情。后来挑中的那些姑娘,眉眼里总有几分相似。” 因当今圣上与皇后是扶持相伴着多年一道走过来的夫妻,圣上对皇后十分的尊重。上有所行,下必效焉。因而宏武朝对女子限制不如前朝那样严格,就连《宏武律》都有了变化。前朝只是昭告“奸人|妻女者,以财物抵其罪”,而《宏武律》则规定的更严苛雷霆,“奸人|妻女者,登时杀死勿论”。 罗长兴如此喜欢“新嫁娘”,实则是喜欢已为人|妻的妇人,而且不惜手段、不惜钱财一定要弄到手。他行事越来越嚣张,那么没有新嫁娘相伴的那些日子,他如何排解欲|望,是否寻了其他良家女子?良家女子怎愿委身丈夫之外的他人。 罗家又如此富贵,往深里推测,拿钱摆平的桩桩件件里,有没有人命官司?如若再把他想的恶一些,有多少桩人命官司? 眉眼相似…… 第8章 交友不慎王凤州 薛煊明白魏紫所言之意,思索片刻,道:“魏紫姑娘倾诚以待,红酥手必然有重报。只是还有一事相问,此物以白瓷烧成。” 他从怀中取出画着白瓷烧的画来,递与魏紫看。 魏紫芊芊素手取了,展开细看,片刻后含笑道:“公子难住我了。这种东西我见得多,可是这件物事不仅这烧制法子我未曾见过,画法也是不同时下春物的写意风流,这人物画的颇认真仔细。就连这女子发上的樱花簪,也精致漂亮得很。” 魏紫凝神想了想,笑道:“若是恩客不嫌我见识浅陋,我倒愿意说说我的拙见。” 薛煊道:“恭听。” 魏紫笑道:“三年前魏紫坊还不像眼下这般繁盛,浙江有位客人银子给的足,请张妈妈带我们几个头牌姑娘去献歌舞,虽然道路远,张妈妈也答应了。那是浙江布政使的生辰宴,献完歌舞后,有位客人邀我与他走一走,那时候匆匆一瞥,见室内多宝格上有些摆件。自然不是这等春物,不过现在看见这件物事,倒让我有些熟悉,一下子便想起来当年看到的那些摆件了。” 薛煊轻按着指节思索,浙江乃是重地、也是富庶之地,三年前便是宏武五年,五年至今,镇守浙江的布政使一直是颇得圣上器重的胡德冲。他府中为何会有这等风格的物事? 浙江离京城颇远,这风格的东西既然不是时下流行的,几乎无人识得、知道的人寥寥而已,又怎么会正巧出现在浙江和金陵城郊罗长兴等三人尸首上呢? 薛煊心下思索,面上却不显。 他谢过魏紫,离了魏紫坊,往都使司方向走着。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候,长街两旁铺子里的人络绎不绝、熙攘嘈杂。薛煊带着面具,自以为不怎么惹眼,因而也并不多分神给身边的人群。 周澄却觉察到似乎有人一直在注视着两人行踪,视线来源,正是青石路旁气派的酒楼三楼上。 原来薛煊奉命察探平田抛尸一案,早已经传在了金陵城各贵女耳中。 知道是知道,可是薛煊性格素来难以接近,在他办案之时打搅他,得不到薛煊关注不说,很大可能被他当面斥责,再也不能与亲王府有什么往来了——绝大多数贵女皆是如此想,可是也有一二例外之人。 薛煊虽对儿女情长、你侬我侬毫不关心甚至说得上冷漠,可是他对经手之事却总是全力以赴。而且他这样狂妄聪敏的性子,想必也同样瞧不上蠢人。如若能在他经手的公事上有所见解并相帮一二,想必能在薛煊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小娘子,与金陵城里只会邀薛煊赏刀剑珠蚌的蠢笨之人,定然高下立分。 国公府嫡女徐昭怡便是如此想。 宝月楼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修的极气派,楼间极高。三楼上又有几个用餐的雅间,视野好极了。天气好的时候,能从热闹的歌舞坊一直瞧到皇城城墙边儿上。 虽然薛煊带了面具,可是气度身姿断然瞒不了熟悉他的人。 在徐昭怡看来,他都勉为其难的去魏紫坊察探了,还在那等不堪入目的腌臜地方停留了这么久,可见这案子着实为难。 徐昭怡不叫身边侍候的丫鬟春月、拂琴,却叫特意带来的一个伶俐粗使丫头,道:“去请世子来。”拂琴早教了小丫头该如何说,三人便看着小丫头诺诺点头,一径跑下去找薛煊了。 粗使丫头跑到薛煊身旁,喘息道:“世子,我家女娘有重要之事要禀告世子。” 彼时叫卖声、笑语欢声交融嘈杂,人流如织,薛煊已然戴了面具,仍被人贸贸然打搅。他脚步不停,哼笑道:“哪家女娘?” 粗使丫头道:“世子到宝月楼上一见便知。” 薛煊听到是宝月楼,停住往三楼上那几间雅间望了一眼,果然瞧见有道身影忙着闪躲。 薛煊心下厌烦,道:“不见。” 人请不回去,事儿没办成,拂琴姐姐的脸色定然不会好看了,接下来定要日日受磋磨。粗使丫头按下焦急,道:“世子,我家女娘要说的是同你办的案子有关的大事!” 人命关天,死的还有张肆维这等明面上的二甲传胪、实干之臣。 虽然眼下扑朔迷离,可倘若真知道什么紧要的内情,应当及早告诉才是。断不应拿来做可居奇的货来囤,谋求些个人的私利。 薛煊厌恶这些私底下的拉拉扯扯,懒得与这丫头说话,径直去了。 这粗使丫头见薛煊越走越远,追赶不上,只好瑟缩着往宝月楼上前去回话。 徐昭怡起初见薛煊停了下来,还与这粗使丫头说上了话,只当是此事有望,心里欢喜,两手缠弄着指长小剑剑缨,含着笑望着楼下。被薛煊瞥到,她心里又慌乱又惊喜,忙进了雅间内隔着屏风等待。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等见这垂头丧气的小丫头畏畏缩缩的跑了回来。 徐昭怡冷了脸,将那柄剑拍在桌案上,一言不发。 拂琴忙问:“薛公子呢?” 粗使丫头道:“没……没来。” 拂琴道:“我自然知道没来!薛公子是怎么说的?”徐昭怡着急知道薛煊说的每一个字,说不准是这小丫头笨嘴拙舌,惹恼了薛煊。又或者没告诉他是同案子有关的大事,薛煊只当被人搭讪恼怒了。因而也等着她回话。 小丫头一五一十说了,拂琴与春月听毕,叫这粗使丫头先回了府。 见徐昭怡面色不虞,春月开解道:“娘子,世子未必信这小丫头的话。世子问哪家娘子,可见还是愿意相见的。只不过是这么个小丫头相邀,世子何等身份,断不肯随随便便就跟人来了。” 这番说辞打动了徐昭怡,将她从薛煊不来的恼丧中拯救了出来,觉得春月说的颇有道理。她心系薛煊,自然知道薛煊的自矜与高傲,确实是不当让这粗使奴才去请的。她却不想薛煊连魏紫坊都能屈身去察探,为了办案,应一个清白粗使丫头的邀又有何妨。 徐昭怡咬唇,想了想,道:“打发人去,设法把这消息及早传到王凤州耳朵里。”袅袅娜娜站起身来,又道:“把那丫头送进灵堂守灵。”春月领会,边替徐昭怡打理衣裳边笑道:“进了灵堂,那可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对人胡说了。” 薛煊回了都使司,春风与拂剑早在候着,侍奉他更衣洗漱,又赶紧把备下的酒水果子、精致小食端上。 薛煊换了身常服,在都使司内派遣了自己得用的人,道:“去刑部和大理寺,将近些年与已嫁人女子有关的案子筛出来,封了拿回。” 论理兵部同大理寺、刑部同阶,都使司还得仰承兵部指挥。可是薛煊虽人在都使司,领了都指挥同知的官职,却素来如此做事。即便不亲自上门去请去看,只叫了人前去阅卷提卷,他也笃定拿的回。 春风放了许多的香味果子在桌案上,动弦堂满是清新果子香。 窗外云霞集聚,颜色异常的好看。薛煊望了望那抹桃色,终于把他白日出卖了好久的王凤州想起来了,想着还要给魏紫一个交代,叫春风道:“把王凤州找来。” 春风去了半日方回,苦着脸道:“王公子不在府中,亦不在惯常的那几家花楼。” 这些地方都不在?这哪儿还是风流浪子王凤州的做派。 薛煊想了想,笑道:“是有许久没听说红酥手新作了。”他让春风带了人往寺庙去,专意去给信客独设的宿房,且是要先去那些地角清幽的。 又过半晌,春风押着辆马车到了都使司的大门,马车旁随行的还有十数个都使司的兵士。春风恭恭敬敬的请王凤州下了马车,带着一众兵士跟在他身后,同往薛煊这里来了。 王凤州憋着满满的气进了动弦堂的门,见薛煊端坐着悠闲喝茶。便寻了个座儿自行坐下,讥讽道:“怎么?是佛郎机失火点着了亲王府,还是聪敏有察的薛季礼一夜间得了失心疯?” 薛煊见他衣裳松松散散,还沾着些墨点子,束带扣得也不整齐。这不是自诩轻佻风流的王凤州做派,知道他必定是被春风从哪间宿房里强拉了出来、强压了回都使司。因而也不跟他计较,悠悠吃茶道:“劳你挂心了,亲王府也好,我也好。” 王凤州蹦起来气道:“不是十万火急,你找这一群人把我押这里来作甚!你必定知道我在宿房做什么!平时也就罢了,从花楼床上挖我出来我都忍了!能不能不要在写书的时候打搅我!薛玄玉!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朋友!你自己摸摸你的良心,想想平时都是如何对我的,我又是如何对你的!不疼吗!” 薛煊悠悠道:“并不。” 王凤州恨不得将他拎起在这动弦堂的四处里狠狠地摔打,又恨不得拎起板砖来哐哐的砸薛煊的头。 气了半晌,方才看见薛煊不远处坐着个小公子。 说来也怪,这么大个活人坐着,半日了他也没怎么注意——定然是被薛煊气的。这会儿王凤州仔细瞧瞧,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一身白粗布衣裳掩不住她的澄澈风姿,这女子如霜雪如清泉般涤透了王凤州的心。世间万物皆虚幻,唯有美人醉人心。 以王凤州的性子,才不去想薛煊的动弦堂里跟着个小娘子有什么意味,也不想这小娘子与薛煊是何关系——反正不可能有什么关系。 他整整衣冠,笑道:“这位小娘子,在下王原美,字凤州。方才未见娘子在此,失礼了。不知如何称呼?” 薛煊冷眼瞧着,王凤州这假装的,当真像是藏起了大尾巴的翩翩风流贵公子。 周澄虽然坐着,已经在凝神存想,周边一切不闻。仿佛听见有人说话,一片茫然,道:“什么?” 王凤州也不气馁,见美人搭理他了,负着手走近了两步,温柔夸赞道:“小娘子好生颜色。我自幼在金陵城长大的,城中风物皆熟知……” 薛煊朝他头上弹了个果子核,弹的颇重,如石落春水般“咚”声脆响。 王凤州气咻咻回转道:“薛玄玉!” 薛煊笑道:“你别搭理她。不知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愣子。新书你写的怎样了?” 这种将美人称呼作“二愣子”的无礼恶劣行径,王凤州自然不同意。至于为何不可一世的薛大人会让一个他瞧不上的愣子跟在他身旁,直觉告诉王凤州且留着这点疑惑,日后必然可深究——眼下有比这更引起他注意的。 王凤州狐疑道:“问新书做什么?你不是一向不爱好这些吗?说起来,你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挖来究竟做什么?” 王凤州显见的是不气了,慢慢的理智回了笼,不好绕圈子了。 薛煊道:“这是对好友的关切。” 眼见得王凤州又要怒气冲冠,他又漫不经心转了别的话题,道:“月神祭前一日,福乐县主设了赏月宴,你收到帖子了不曾?” 福乐县主乃当今皇后长兄之女,素得皇后疼爱,地位尊崇。因着福乐对薛煊比待旁人从来不同,总显亲近,王凤州闷闷的酸他道:“怎么会给我发帖子——我同世子大人比起来,如同萤火之于日光。有你老人家在的地方,谁瞧得见卑微的我。” 薛煊笑道:“少来这套。我带你去如何?引你与福乐见面,再往下的可看你本事了。次日可是月神祭。” 月神祭是宏武朝难得的热闹日子,街上张灯结彩,赏花灯、观桂花,都最得小娘子喜爱,最重要的是,能约上心仪的小娘子一道外出。 按说这样对待心仪自己的小娘子,实在算不上不厚道。可是薛煊从来不是厚道的人,既然福乐不曾明说,他自然什么都瞧不出。何况王凤州看似举止轻佻风流,以红酥手之名写些情爱之事。但其实倾心于福乐数年,还偷偷摸摸瞒的极深,差点连薛煊也瞒过了。 王凤州精明回来了一点,狐疑分析道:“你必然没这般好心——就算偶然有这么好心,也必然没有这闲功夫,愿意花时间赴这个宴,做引荐这个事。说罢,有何企图?” 薛煊笑道:“帮我捧个姑娘如何?魏紫坊的头牌。” 红酥手是花楼里的领袖,又写惯的文章,捧个把姑娘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王凤州心知薛煊也必然知道这一点,在红酥手的新作里力捧,这姑娘必定声名鹊起,一举成了南北风月场上那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向福乐县主引荐对王凤州来说固然难得,可是薛煊的这要求,似乎还可以诈到更多。 王凤州望着动弦堂上挂的字画叹气,为难道:“难不成你与魏紫姑娘有了难以言说的情愫,要用此种方式讨好于她?我新写的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改动太为难。” 薛煊顺水推舟,悠悠道:“哦,那也罢了。魏紫姑娘所求,也没那么要紧。等我闲了,再想想其他法子。只是近来着实公务繁忙,赴约应邀实在费时间。这赏月宴,是去不得了。” 王凤州咬牙切齿道:“总是这样一点也不让我!那就再多加一次引荐!不可再议了!” 薛煊笑道:“成交。下次若再有机会,我愿成凤州之美。” 虽然薛煊应了,也仿佛从薛煊这里又争了些好处,王凤州仍觉被他算计了,问道:“说真的,你捧魏紫做什么?” 薛煊道:“平田抛尸案相关。” 这个答案虽然没有旖旎之情,可当真是薛煊的行事做派,一点也不意外。王凤州笑着讽刺他道:“这案子我也有耳闻,这么为难吗?都求到我这里了,不惜出卖薛公子色相求人啊。是限期太急,还是必有重赏?” 罗长兴是游戏风月场的纨绔子,卑微渺小,入不得薛煊眼。张肆维虽官声颇佳,可敬亲王府往来之人不乏良臣能臣,不足以让薛煊留意。徐赟国公之子,也只是国公之子罢了。说到底除了圣上交办,这三人本身并不足以叫薛煊看重。王凤州语出调笑之言,是觉得无论自己还是薛煊,都与此无关,可以戏谑此事。 然而平素王凤洲的玩笑,薛煊反击的极快。却不知为何,今日他没有回应。 有那么一瞬,王凤州觉得薛煊如同婆娑树叶筛下的斑驳树影一般,或明或暗,叫人瞧不清楚。可是认真瞧了,端坐着悠悠饮茶的,还是那个他熟悉的薛煊。 薛煊没有多言,只是端茶道:“赏月宴见。” 第9章 徐昭怡 福乐县主的赏月宴,是奉承圣上、锦上添花的好去处,本就宾客众多。薛煊要参加的消息经福乐县主惊喜传出后,本不耐烦前去的也都要去了。这日处处可见花团锦簇、人比花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金陵城中的贵女或假装毫不在意,或借着看饰物遮掩,或明目张胆的与交好论起,都留神着福乐县主与薛煊交谈——这可当真是奇闻。要知道薛煊向来不参加这等宴席,自来了金陵城后,各种名目邀他的可从未赴约。一次不来也就罢了,众人心中平衡,谁也没在薛煊那里有点优待。 可是福乐县主的赏月宴,他怎么便来了?来就罢了,还毫不避讳,与福乐县主交谈甚欢?难道薛煊喜欢的,是肤浅直白不知羞这一款?这怎么可能!众娘子银牙咬碎,恨恨的盯着福乐。全然没把跟在薛煊身后的周澄和他身侧的王凤州放在“福乐县主”和“薛煊”这一对儿一起看着。 徐昭怡本想待宴会过后人散时再去请薛煊——这次让拂琴去请,薛煊必然知道是谁请他了。可看着眼下福乐同薛煊交谈的样子,尤其是福乐那溢出来的得意欢喜样子,徐昭怡心里酸的几乎站不住。凭什么是福乐?薛煊那么聪敏的人,瞧不见自己一颗真心吗?她比福乐更纯善! 徐昭怡狠狠攥着手中帕子,攥的指甲发白,低声对拂琴道:“把我所说之事,写了条子命人送与世子,即刻就去。” 薛煊完成了将王凤州带至福乐县主面前的任务,正想要功成身退,无奈何福乐实在太多话,无论聊起什么来都面带春风、兴致勃勃。她应和着王凤州,还总时不时地娇笑着问一句“世子以为如何”。 此时见小厮送了信上来,薛煊展开那小小条子看,上面写着:“国公府有异,疑与平田案有关,万请世子面谈。” 方展开信笺,一股子女香没头没脑窜了上来。薛煊当即便想将这玩意儿随手扔了。可是转念一想,却是一个脱身好机会。他假装慎重收了信笺,凝重道:“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实则打算回动弦堂继续阅他的卷。 王凤州却瞧见了信笺所言,借了一步低声道:“我府中也有下人风言此事。” 国公府有异,必定掩饰的密不透风。若是连王凤州府上下人也听说了,还传说的叫主子知道,足见的这人是故意传了话去。他与王凤洲往来甚密也一并算计在内,唯恐他不去赴这个约。 对他的事情如此关注,连行踪与好友都探听的一清二楚。 何家小娘子,倒真是对他“情深”。薛煊转了念头,当真要去会会。 福乐县主巴巴的望着薛煊,直到身影再望不见,方蔫蔫的问王凤州:“世子身后跟的那个小厮是新挑上来的么?怎么不是以往常跟着他的拂剑和春风。” 周澄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是拂剑与春风外,另一个炙手可热的被研究的薛煊小厮。她跟着薛煊出了府,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幽竹掩曲径,白墙托黑瓦。隐隐乐声,潺潺流水,素净而雅致。 几次三番,薛煊终于知道了请自己前来的是哪家小娘子——国公府丫鬟拂琴在门口打帘儿呢,这丫鬟年年岁末皇宫宴席上跟着徐娘子贴身服侍的。 薛煊负手,并不进去。他隔着数步远,侧身对着里外门,冷声道:“你让我来,我来了。说事儿吧。” 徐昭怡无法,总不能把薛煊强拉进来当面说,也总不好自己跑出去的,只好整了整自己的素白衣裳,在屋内道:“世子见谅,实在是觉得事关重大,或许与平田一案有莫大关系。这才邀世子前来。” 薛煊道:“原来是位小娘子,失礼了。” 徐昭怡见他有礼,捂着胸口按捺激动之情。待冷静了些,知道薛煊脾性,不敢说些琐碎拖沓之事,带着悲声直接道:“平田一案,哥哥不幸遇害。父亲、母亲与我,俱是日夜悲痛。母亲不舍兄长,欲停灵一段时日,请华光寺僧人念经后才要下葬的。父亲本也同意,可是这些时日,却总听见他二人为此争吵。” 本来二人都同意停灵超度,可是近些时日发生了些徐昭怡也不知道的变故。这变故还干系重大,从管事牌子到灵堂洒扫,国公夫人管的严严实实,无论问哪一人也问不出究竟。徐昭怡旁敲侧击、手段用尽,却总也不知。 因而她只能根据一些事推断一二:灵堂所在院落只许进,不许出。每日连下人们的饭食都是送至灵堂大门处的。 国公夫人本已经定下华光寺念经超度、求往生平安富贵的僧人。往日僧人登了国公府的门后,因素来看重,管事牌子都会命人好好招待。但人是国公夫人请的,却也是国公夫人命了人急匆匆请走了——请的太快,与其说请、不如说轰走。 魏国公是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的悍勇之将,提起徐赟来,徐昭怡竟觉着父亲脸色苍白,颇有些惊惶失色。 平田抛尸案方出时,国公夫人每日以泪洗面,伤痛的连卧房都不大出,更不敢去灵堂面见徐赟尸体。 可她近些日子日日都要去灵堂,在里头不知做些什么,待的许久才出来。出来时面色平和,徐昭怡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母亲依稀还有几分喜色。她还见过母亲提着送往灵堂的斑肺汤,那是哥哥生前夏秋之季总要吃的。一尾鲜活斑鱼京城里难寻,也不知费了怎样周折找来的。 但每回国公夫人从灵堂出来后,魏国公便同其争吵激烈。 魏国公一反常态,要将徐赟早早下葬,而国公夫人则声嘶力竭的不许。往往还屏退了下人,几次徐昭怡进去,只听见什么“痴心妄想”之类的话,二人便歇了争吵,在爱女面前平复着情绪来遮掩。 这些事情讲完,徐昭怡加上了自己的建议:“世子,我府上管事牌子必定清楚,若是询问他,一问便知。” 此乃国公府内之事,照着徐昭怡这么说,遮掩的还颇严密。若不是徐昭怡相告,薛煊定要许久后才知晓。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说是国公夫人爱子心切,心智有异也说得过去。可是最为可疑之处两点,其一是灵堂许进不许出,这是变相的封闭。停灵往生之处,虽已经过了吊唁之时,但得有供奉才对。供奉少不了人来人往,许进不许出实在说不过去。其二是僧人不许上门。国公府既然素来看重,此次又不求徐赟往生太平富贵,她求得是什么? 怎么着去灵堂察探一番才好,可是依着徐昭怡所说,国公府现在必定守卫森严。国公夫人必不能叫人去了灵堂,魏国公定也极不希望人上门。 薛煊正思索着,徐昭怡见他没有言语,试探着道:“世子?” 薛煊回神,似笑非笑道:“徐娘子这些时日好心思。” 徐昭怡见薛煊终于听出了自己,又听他说自己好心思,只当是薛煊夸她观察的细致入微。她也知道圣上夸赞薛煊之语,见在“观察”上得了薛煊的赞赏,不禁满心欢喜。更想着能在何事上相帮薛煊,叫他对自己更看重,印象更深刻。 徐昭怡踌躇了片刻,又道:“世子若要往国公府问话,我可设法为世子转圜。”想也知道必定十分困难,但是为了薛煊,她也可以全力相求。母亲素来怜爱子女,无论何事,只要她与哥哥相求,少有驳回的。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 听了这话,薛煊抬眼看向房中,唇角轻挑,聚了笑意道:“多谢徐娘子。” 国公府有女如此,当真可叹。 薛煊这一笑,风姿无双。 徐娘子还记得前年在射箭场上,她瞧薛煊瞧得都怔住了。如此公子,只要见过便定会为他痴迷。为他痴迷便一定想要得到。如若得不到,必然日夜难忘痛彻心扉,必然余生再无半分欢愉——单看早些时候瞧见薛煊同福乐县主交谈时,自己的难过便知道了。 不过事在人为,自己主动争取一点,便离薛煊更近一点。 薛煊站在院子里听了一肚子故事,又去了动弦堂阅卷。 刑部同大理寺都将过往案卷整理的一目了然,派了官员随着都使司的人一道送了来。他已经看了一些,说是没头绪,可是看了之后还觉得有些古怪。待要细加分析,却找不出到底哪里觉着不对。 看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又渐渐黑压压的沉下来。薛煊方起身回府。 次日是月神祭,街上早摆出了桂树花灯,明明暗暗、斑斑驳驳。这也是曾见过的,可究竟哪里何处有异? 薛煊负手,缓缓朝身后望去,果然! 第10章 夜探灵堂 自打见面那日起,周同尘便黏着他形影不离,眼下却不知何时离开了——离开简直太好了,他也懒得见这等故弄玄虚、莫名其妙、术业不精之人。 可走着走着,他又品出不对来。 周同尘跟着自己时,打的名号是是“仙道贵生”,为的是“还众生安乐”,以为他能勘破此案而她能相帮才留下的。虽然在薛煊看来,达成她这篇儿豪言壮语纯属扯淡,但周同尘自己可觉着她是真能“还众生安乐”的。 那么她突然不贵了?不还了?不可能。 倒是极有可能去了别处比跟着他更能达到目的吧。 哼,是觉得他走了歧途浪费了时间吗? 身手上压人一头也就罢了,还妄想着她比自己更聪慧,简直不可理喻!薛煊觉着周同尘当真愚蠢的可笑。 可转念一想,薛煊又觉得不对,他停了脚步。 周同尘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今日听了徐昭怡讲了国公府故事才走的吧?而他察觉到周同尘走了,也是在天黑之后。 薛煊回想起那日周同尘在国公府里的一幕幕,从“召魂不来”到“魂魄有异”,越发确定无疑了。 以这种方式察探如同做贼,叫人知道了好生无颜面——自从遇见周同尘,叫人知道了便会毫无颜面的事情真是接连不断——可是如果不去,国公府若果然有异,叫周同尘率先发现了,更是不能忍受。 想着周同尘回来说不定还会一板一眼的告诉他,薛煊觉着有如火烫,得即刻行动。 薛煊换了身夜行衣,小心遮了面目,避了行人和国公府家丁仆役,直寻到灵堂屋顶。四处小心看了,果然见到半坡上角落处四片琉璃瓦胡乱搭着,没了周同尘的身影,料想是从此处进了灵堂里。 薛煊实在不欲同周同尘一样揭瓦而入,没奈何半晌,还是小心蹲在半坡上揭开瓦片往里望去。 灵堂正中停放着徐赟的黑棺。四下里点着幽幽灯烛,凄冷冷的光照着四处的白色纱幔,光线甚是昏暗。 周同尘不知是探查完了还是藏在哪处,半点不见踪迹。 徐昭怡所说的许进不许出的下人,也一个都不见。 空荡荡的灵堂一点儿声息也听不出。 薛煊又轻轻揭了两片瓦,索性也从屋顶上跃了下来,轻飘飘的落了地。 来都来了,也好好察访一番。 薛煊提了灵堂入门处一盏灯,想瞧瞧这里究竟有何等异事。 灯方提到手里,借着微弱的光,薛煊便瞧见门上有指痕并击打过的痕迹。数十道指痕,不仅数量多,而且指痕颇深。 薛煊聚精会神的面对大门瞧着,瞧完了指痕,再一提灯欲往灵堂别处看看。又从灵堂大门门缝儿中瞧见灵堂外有人。 他侧着往门缝儿外面仔细看去,居然是些身着甲胄的家丁。称得上全副武装,手里握着刀剑,刀剑在月与灯下闪着寒光。他们将灵堂团团围住,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听其呼吸,都是练家子。 许进不许出落实的真到位。这么些人围起来,里面的人别想跑出了。究竟在防着什么? 夜色下灵堂里,四下一片静寂。 薛煊正瞧着思索着,突然听见灵堂最后方用于供奉的灵台后,传来细微的响声。他悄悄放下灯,按住了剑,轻轻向灵台后走去。快到那声音响处时,经过一处烧着数十支白烛的灯架。 细微响声时起时伏,像是衣裳摩擦之声,又有不断的嘴唇张合声。 薛煊透过灯架看去,凄泠泠白月光下,照着许多毫无生气的面孔,都躺在灵堂冷冰冰地上,不知是生是死。看其着素服麻鞋,并手掌各处,应当是国公府仆役。其中几人的面目,薛煊初次来灵堂时曾见过。 烛光暗明闪着,地上一道黑影拖动。 薛煊不错眼盯着那道黑影,见他不断的弯下身子又直起身子,慢慢的向另一头挪动了。 薛煊拔剑在手,向着那影子背后方向轻又迅疾的冲了过去。 还未冲到跟前,灵堂外突然喧哗声大起,紧接着灵堂大门轰然而来。 薛煊只好又隐身到灯架后,他同时也留意着侧身看一眼。 那影子消失了。不知是藏在何处,还是有何隐匿之法。只剩下一排国公府仆役躺在地上,白漫漫无声息。 薛煊握着剑,静听着灵台前方动静。 来的只有两人,魏国公同国公夫人。 果然同徐昭怡所说,两人进来便放声大吵。 魏国公道:“你跟着前来也没用,今夜定要把这孽子拉去烧了!” 国公夫人带着泪音,声音尖利道:“你敢!如今你称呼赟儿是孽子了!你倒说说,他怎么作孽了!以往你跟着圣上南征北战,何曾教导过他几回!他活泼爱玩的性子,到了这金陵城里,为了讨你的欢心,日日在家读书习字,有几回出去鬼混了!你又何曾给过他好脸色看!” 说到此处,魏国公似有不忍,低沉道:“爱之深,责之切。自古父亲教儿子,都是如此教的。事已至此,不要多说了。”随后便有拉扯跌撞之声。 薛煊听得国公夫人拍着棺木,放声大哭道:“可怜我的儿,死的不明不白。已经如此了,你父亲连个全尸都不留。” 魏国公似又被说到了痛处,复又冷硬道:“这是全尸吗,这是……唉!夫人,不是我不疼惜他。你瞧瞧他如今,如此妖异,留下去恐有祸患啊!” 国公夫人尖着嗓子质问道:“妖异?!哪里妖异!这是神佛可怜我赟儿,可怜我这条老命!赟儿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孩子!哪儿来的祸患一说!” 魏国公怒道:“你真是神智不清了!若真是没有妖异,为何封了灵堂,赶走了僧人!为何把守灵的下人都下了哑药!你怕什么!” 国公夫人不肯相让道:“我怕他们不利于我赟儿!你倒不心疼你儿子,去心疼那些贱婢奴才!” 魏国公道:“罢了罢了,我与你分说了这些时日,你还如此胡搅蛮缠。越发的做些失格的事情。今夜由不得你不同意了!” 魏国公面向灵堂外,要喊家丁进来。忽听见灵堂后一声惊呼尖叫,吓破胆了般。 国公夫人一把攥住魏国公袖子,也受惊尖叫道:“啊!” 屋外家丁呼啦啦涌进来一片,众人正严阵以待,见原在灵堂守灵的数十个仆役被鬼追似的跑到大门处,见了魏国公和国公夫人,这才顿住不跑了,惊吓的说不出话来。 魏国公毕竟久经战事,尸山血海死人堆都见识过,喝令道:“像什么样子!都老实站好了。”指着家丁道:“随我去看看怎么了!” 仆役忙跪在魏国公前面,惊魂未定道:“老爷不可!后面……后面有鬼!” 国公夫人惊道:“你怎么又能说话了!” 魏国公道:“哪儿来的鬼!再胡扯送出府发卖了!” 仆役忙道:“奴才不敢扯谎。方才在灵台后面睡醒了,便见到有两个鬼躲在灯架和柱子后面。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黑的,听见出声叫,都往上飘着不见了。” 魏国公带着家丁搜寻了一圈,没见到什么痕迹。 国公夫人心知有异,因怕灵堂里的人害怕惊惧不肯为徐赟守夜。自发现徐赟有异之后,她令人每晚都在饭食里放了能昏迷整晚的迷药,断不会半夜醒来的。给他们服的哑药论理也绝不会出差错。但这些事她绝不肯对魏国公说。 眼下这个样子,魏国公已经认定有妖异了,断不能再容下这些稀奇的事。说了也不会追寻缘由,只会越发的想法子把赟儿烧了。 她心怀鬼胎,战战兢兢同魏国公一道寻了一圈,也没见什么踪迹。正松口气,魏国公便叫家丁搬棺材。 国公夫人猛地扑到棺材上,死死地抱住棺木,哭喊道:“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同赟儿一道烧了吧!” 魏国公竟拉不开,一怒之下连着棺盖并国公夫人一道推了开来,怒喝道:“你睁开眼好生看看,这还是你的赟儿吗!” 见了棺材中景象,屋顶半坡上趴着的薛煊轻轻地倒吸凉气,这才明白有异到底是哪里的异。这异,徐昭怡倘若真正得知,断不会当做可以交好的消息告诉他。 第11章 邪术炼度 周澄趴在他身侧一动不动,丝毫不露诧异之色,仿佛见到石头山景儿那般平常。 至于周澄为何趴在薛煊身侧——方才国公府被毒哑了的仆役尖叫时,薛煊迅速抽身而退,要穿过抽空的琉璃瓦,退到屋顶半坡角落里。谁料想一道身影比他跑得更快,也不知这道身影一直待在灵堂内何处。她身法漂亮,飘飘然的从琉璃瓦钻了出去。 薛煊只好紧跟其后,来不及谈谈方才之事或者是否看见一道黑影,便被屋内异象攥住了心神。 棺盖被魏国公推开后,露出了徐赟的尸首。 这尸首并没什么可怕之处,相反正因为其没有变化,才愈加叫人惊惧。 薛煊记得第一次探察徐赟尸首,那时徐赟周身松软而浮肿,隐隐浮现紫色斑点,确实是已经死去的人。而眼下,在下人提着的白纸灯笼照出的惨白光,映照出的分明是活生生的徐赟! 他面色红润,唇色丹红更胜面色,身体瞧上去青壮有力,周身血脉仿佛流转。头发指甲皆被好好地打理过,身上怕冷似的还披着一层锦被。 如此栩栩如生,如此还春之像,仿佛只是正在安稳的睡着休憩,随时都能睁开双目醒来!除了没有呼吸,没有一丝一毫的死者之感! 委实是诡异之事。难怪国公夫人不愿将徐赟拉去烧了,难怪魏国公说是妖孽。瞧徐赟尸首之像,说不准过得几日,他自己便活了呢! 灵堂内国公夫人见争执不过魏国公,便寻死觅活。悲恸激动中,竟也晕死了过去。总不能放着夫人不管而把这孽子兀自拉去烧了,还是先救夫人的要紧。于是请太医的、拿药的、呼喝的、灵堂中守灵仆役趁机外逃被家丁押回的,一派兵荒马乱。 这些混乱不能惹动周澄半分。 从推开棺盖时起,她便一直聚精会神的盯着徐赟的尸首——就好像盯久了徐赟能给她一个回视似的。待到国公夫人昏死过去,周澄终于盯出了一个结果,她轻声喃喃出薛煊不明白的两个字,道:“炼度。” 对于今夜灵堂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周同尘喃喃的这可能正确但正确可能性极小的两个字,薛煊实在觉得应当有所交代,但此时此地也着实不是交流的好地方。 可是他也不愿开口请周澄同他一道回亲王府,想了片刻,他试探性的慢慢起身往亲王府的方向撤走,一面留心听着身后响动——果然周澄仍旧跟了上来。 薛煊不自觉松了口气,避开耳目,一径回了亲王府。周澄也如往昔,一径回了亲王府——的屋顶。 薛煊着实有话问周澄,但是着实又不愿开口。想了想,觉着为了办案,还是可以纡尊降贵的同周澄交谈几句。于是清了清嗓子,也不请周澄下来、更别提摆茶上座,只是对着一面透雕屏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为何去灵堂?” 周澄本在回想所见及炼度相关科仪,听见薛煊所问,便认真答道:“召魂不来,我觉得有异。今晚灵堂探察,见许多人混着吃食服错了药,若不及时救治,日后便无法发声。我便给他们一一服丹药。服完丹药,正要去查看徐赟尸首。谁知有人来了,我便同你一道回屋顶了。” 薛煊听了她这话,又回想起屋内那道黑影——原来竟是周同尘!怪不得他听到衣裳摩擦并嘴唇张合的声音,看见那道黑影起身伏身,原来是眼下屋顶上这人在给人喂药! 喂了药也就罢了,药还这般见效,守灵仆役不仅醒了,还发现了二人行踪。他和周澄则被当成“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黑的”两个鬼! 理顺了这些,薛煊不知为何,没觉得恍然大悟,反觉得甚是憋屈。 静了半晌,薛煊又问道:“何为炼度?” 周澄道:“道家典籍《升玄步虚总章》载,炼度乃是道家邪术。猝然而死后,将魂魄拘住,设立法坛,使水池火沼炼度。炼度之术可以使已逝之人的魂魄有生者之感,而尸首有还春之像。再辅以丹药和道术,便可以使逝者还生。徐赟的尸首还春之像很明显,可见所用炼度之术没有半分差池。” 周澄真可谓是有问必答、所答至诚,丝毫不把前几日薛煊的冷脸冷遇冷嘲热讽放在心上。 薛煊思索,姑且算周澄说的是对的——因她擅打之外唯一擅长的便是背书了——可是这也实在说不通。 使用这种炼度邪术的人,其目的是逝者还生。怎么听怎么觉着这邪术是用来挽回心爱之人这等极其重要之人的——因其花费必然不小,也不可一蹴而就,所需的时日也长。不是有刻骨铭心之情,怎会使这种罔逆生死、混乱阴阳之术?而以徐赟等三人的死状来看,十分的耻辱而难堪。说是行凶者与这三人有滔天仇恨也不为过,怎么会想让他们还生呢? 难不成还生之后再死几次吗? 今夜探知的这则消息,与之前所知看似全无关联,但总在这局“平田抛尸案”的棋盘上。就有如难解之局的开局一般,所看见的、对手给设下的,往往只是几个孤零零的棋子,无论横看竖看,都没有线索。但几经推演计算,再添上新的棋子。随后再研判也好,紧抓不放单方突进也好,就总能解开这一局。 那便握着炼度这条线,看看能不能寻到究竟。 薛煊心知,道术往往珍贵而晦涩难懂,像周同尘那样只会背是断然不行的。背诵只是皮毛,若要深知并使用,还是得要师父细细讲解。普通一篇文章,句读停顿不同,理解都会截然不同。更遑论道义缥缈难测的道家典籍呢? 寻常的道术也就罢了,像炼度还生之术,有逆阴阳、夺生死之能,虽说是邪术,必然也是极为高超深奥的道术。行炼度邪术的此人,能没有半分差池的使徐赟尸首有如此还春之像,必然道术精深。而此等道术精深之人,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吗? 薛煊因而问道:“何人能使炼度之术?” 这是问道术高深的前辈了,周澄认真的想了想,慎重答道:“唯有我师父一人。”不过数年前师父教师兄辩识龙脉,在昆仑不冻泉旁师兄讲古闲谈,曾同她说过,早在师父之前还有一位真人,道号已不可考,或许是抱元,或许是混元。这位真人于道术上修为颇高。据说当时已经远远超过了师父,可是近些年无为观大大兴盛,师父也被封为国师。那位真人却不见踪迹,不曾听闻他的事迹。或许是师兄杜撰罢了。 倘若真是张天师,便都躺倒等死罢。总没个可靠的答复,薛煊心中一股怒气升腾。 想了想周澄方才所说,他换了个方式,问周澄能知的事实,而非她的推断,道:“如何设法坛?” 法坛也叫做醮坛。 凡是设法坛斋醮,所用一切物品、所行一切举止皆是有品级和禁忌的,叫做科仪。全部科仪繁琐复杂,而且出不得一丁点差错。这些醮坛上的规矩,称为威仪。毫无差错,称之如仪。 因为设法坛,说到底是为了行道术所设,是辅佐道术的仪式。 而道术乃鬼神之术,以己之身,借鬼神之力。 欲要借鬼神之力,必然要以诚感召。若是心不诚,所行的道术必不能灵验。用的香、花、灯、水、果,乃至法器供养,都是为了体现行术者心之诚。 薛煊从周澄念出的全部炼度之术的威仪中,提炼出了关键的几点。 炼度法坛要设水池火沼。水池所用的水为真水,拂晓之东三里、人未汲之井的净水,是所谓的真水。而火沼所用的火为真火,真火是拂晓之南五里,焚香燃竹所得之火。 所以法坛的东方三里之处有水井,而南方五里有竹林。必然也在人迹少至的地方,不在西市这等繁华之地。不然如何确保拂晓之时还未汲井水? 虽已疏星点点、夜色深沉,薛煊仍即刻起身交代此事,命神机营兵士暗中察探。 隔了一日,薛煊正在动弦堂内阅他从刑部及大理寺提来的卷,神机营兵士探察有了结果,回来禀报说是依照薛煊交代的一一探察后,只在金陵城郊外发现一处所在,其东三里有树木错杂掩映但仍能汲水的水井,而南五里外则是一片密密竹林。 巧的是,这处所在薛煊已然听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提了许多次,甚至自己也曾远远看到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愤而崛起,爆更五千。更完美滋滋去看,收藏不仅没涨,从5到4……唉,这也是一种人生经历老来谈资。 第12章 迷雾 是华光寺。 华光寺少说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起初相传是为了祭祀祖先而设立的小小坟寺,逐渐扩展到如今僧房近百间。寺中东、中、西分着三路各建筑有主殿与配殿等,寺庙恢弘。 当中供奉的金身乃是华光菩萨。 华光菩萨又叫五显神、五显灵官大帝,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号称智慧第一。华光菩萨的金身分为五座神像。五座神像面向外而莲台相连,跏趺围坐,享用香火,福佑百姓。 不过这道家法坛竟然设置在佛寺之内,当真奇怪。 薛煊点了数十名精干兵士随行,与周澄一道去往华光寺。途经真水取水之深井,与平田抛尸处也相距不远。 令兵士细细测量得知,法坛设置处正是在华光寺供奉华光菩萨的主殿之内。 如若此次前去有所发现,那么便可在“平田抛尸案”的棋盘上再落上一个可以关联推知的显证,水落石出指日可待。 他们一行离了井水处,向华光寺出发。 就在这时,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气起的甚是奇怪,没有一点起雾的预兆,好像就这般凭空出现,立刻便弥漫满天。又甚是浓,白茫茫一片,不像大雾,倒像是浓烟一般。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瞧见同行的人了。 而怪异的是,这雾也隔绝人声。 薛煊听不见兵士甲胄碰撞之声,也听不到马匹嘶叫之声。仿佛这些人全都凭空消失不见了,白茫茫大雾里,只剩下他一个。 薛煊周身四顾,前后左右均是白茫茫,没有任何不同。他心中警惕,立刻翻身下马,紧握着剑,凝神静听。 当真听得到,雾里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传来些声音。像是烙铁烙到皮肉上的滋滋响声,又像是有狠命鞭打及求饶的声音。仿佛真的有焦臭的皮肉糊味传来。 故弄玄虚,薛煊寻着这味道和声音来源而去。 走了许久,求饶声、行刑声越来越响。而在这数人的痛呼声中,薛煊还辨别出了大理寺官员、平田抛尸案遇害者张肆维的声音,似是他已经被告知过了为何受这刑罚,隐隐可听闻“当真错了”、“真心悔过”等求饶之声。 迷雾来的突然,消散的也突然,薛煊看到了眼前景象究竟是什么。 他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法坛之中! 法坛正如周澄所言。 宽宏空荡荡的大殿里遮蔽的严严实实,丝毫不见窗外景致。四下里全靠火烛点亮,但也照的大殿灯火通明、有如白日。法坛一侧布置的奢靡华丽,设了水池火沼,但却绝不是为了使逝者还生。 因为另一侧摆放了无数的刑具,堪比诏狱。 竖着三根柱子,柱子上分别捆着通身不着一点衣物的人,赫然是已经死去的徐赟、张肆维、罗长兴。这三人不着一点衣物,露出的躯体却甚是奇怪。躯体仿若水聚般透明,一眼瞧上去,能清楚地瞧见五脏六腑与周身骨骼。 法坛上有一名行刑之人,□□上身,薛煊瞧见他正用利剑随意割徐赟胸前的肉。 徐赟心脏随着剑割收紧,通过水聚般的躯体,薛煊可清楚看到他五脏六腑皆因痛苦而移位。 行刑人割肉而不使肉割断,使肉片片竖起,有如苏州府名菜松鼠鳜鱼。伴着徐赟凄惨嚎叫,三人有如落了阿鼻地狱,情状实在惨烈无比。 薛煊欲上前而不能上前,欲寻路却发现并无路可退。 思索间,见周澄竟在行刑者身后。 因行刑者甚魁梧,方才竟把她遮住了。 这周同尘一身白衣,呆怔着一动不动看了行刑景象,竟然支撑不住般呕吐大哭,随即从柱子后面绕走跑掉了。跑的颇狼狈,是被吓坏了,又落荒而逃的样子。 薛煊注视周澄背影,随即勾唇笑了。 他向着浓白雾气,吐字清晰道:“阁下是想把我也吓跑吗?” 说罢他断然转身而去,不再观看眼前人间地狱之景。 刹那间,一切又恢复成没有起雾时的景象。 薛煊确实下了马,可却不是在什么大殿里法坛上,而是站在马旁。神机营兵士则在一旁候着,站立如松、鸦雀无声,等候薛煊指令。 薛煊瞧见前方周澄身影,正是去往华光寺方面。他笑道:“启程!” 见他神智情态如常,神机营众兵士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突然的,薛大人同小道长就都不动了。他们是要听从薛大人调遣的,无令自然不敢擅动。因而所有人都停下了。 又突然的,薛大人同小道长就下了马,在马旁来回的走。 走了数十趟,小道长突然醒转过来,一言不发骑上马就飞奔而去了。连薛大人也不管上一管,仿佛笃定薛大人能自己醒转。要说薛大人也不愧是薛大人,没有学过道术,遇到这诡异的有如鬼打墙一般的事儿,竟然也能毫发不伤的全身而退。还有胆量继续往佛寺走。不过进了佛寺,有佛祖庇佑,什么妖啊鬼啊也掀不起风浪。 因而众兵士也快马加鞭朝华光寺去了。 薛煊扬鞭驰马,追上周同尘,进了华光寺气派山门,径直往测算出的主殿去了。 主殿宽敞高大,正中供奉着华光菩萨围坐的五座金身,宝像庄严。穹顶雕着一朵巨大重瓣莲花。香炉里正燃着香,大殿内无处不充盈着香烛味道。青砖地面铺的整齐。敲木鱼与诵经声时不时地传来,悠远绵长。 华光寺知客僧见薛煊等一群人到,当中多是步伐举止训练有素、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兵士,也并不慌张,迎了上来,冲薛煊行了个礼,不慌不忙道:“施主。” 华光寺小有名气,据说在求财上颇有些灵验之名。 寺中也常布施救济百姓,见租着寺田的佃户生计艰难,往往都免了租子。方丈慧椿在宏武朝所设的僧录纲任提举一职,领着发放僧人度牒等大小事务,也未听说出过什么差错。 华光寺倒还有几分仁善的名气。 薛煊随意点头,道:“都指挥使司薛煊,奉命察探一桩人命案。” 说罢,手下兵士即刻四散开来,在主殿及配殿各处查搜了起来。 知客僧来不及答一言,更不及阻拦,只得高声论理道:“薛施主,佛门乃是清净地。可有确凿证据便搜?为何如此贸然打搅?此乃对佛祖大不敬!” 因而也即刻使了眼色,遣了人去请慧椿方丈前来。 薛煊屡次被参的嚣张狂妄便在于此,眼下虽无确实证据,只是些线索指向。但别人讲究的有凭有据,他薛煊可不讲,说是搜了,便是搜了。更何况又不是丝毫不相干。 这知客僧倒是好口舌功夫,拿大不敬压人。不过实在压错了对象。 更何况仅仅是知客僧方才讲的短短一段话,薛煊一眼便瞧得出,嘴中说着大不敬,实则这知客僧一步不挪,表情身姿并不怎么有佛门清净地被打搅的愤怒。倒看似有几分佯装声势。 薛煊并不必回应那知客僧,只是细细的看着各处。 不多时,知客僧要请的慧椿方丈还未到,身旁已站了召集来的身着僧服的许多僧人。 薛煊间或向僧人聚集处瞧上一眼,便更加确定。 这些僧人站在知客僧身侧,隐隐以知客僧为首。说是愤怒,却只是静静等待,连上前言语劝阻都不曾,更遑论持棍棒相劝。观其神色,同知客僧一般,笃定而静候。仿佛笃定薛煊等人搜不出什么结果,笃定薛煊会带着这群兵士灰溜溜的离开华光寺。 薛煊脚步不停,貌似仍在察探殿内情景,却思索起知客僧言行来。 表面上知客僧问了证据、称了愤怒,实则佛门仁善之地,如若当真有命案发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会否关心一二?而知客僧的说法,只是想叫薛煊一行人速速离了此地。二则听知客僧所言,慧椿方丈即在寺中,为僧录纲俗务或是为搜寺之举、命案之说辞,亦或是薛煊所报出的身份,应当从速前来相见才对,为何拖延迟迟不来?方丈不来,却召集了这么多僧人,是壮胆也是示威。 如若周同尘所言不差……望着周同尘仔细探察的身影,想起方才她一马当先向华光寺出发的举动,薛煊将就着相信她确实是张天师弟子,相信法坛确实在此大殿之中。 那么,究竟在哪儿? 殿中设置法坛太过张扬显眼,显然不可能就在大殿之中堂而皇之的放着。可如果方位定在此地,只能证明此地却有玄虚。 换个说法,入口在哪里? 薛煊向外望了望,慧椿仍未现身,他心沉了下来。 进入法坛的入口在殿中吗? 第13章 混战 华光寺庙宇恢弘,殿设甚多。以他和周同尘,再加上手下这寥寥兵士,倘若在华光寺全部寺院范围内搜索一个隐秘且被人精心遮掩的小小入口,恐怕搜到宏武十年也搜不完了。 今日已经来了,也已经打了草惊了人,如若再候着不动等待新调的人手,是给对方以时机。或者毁掉,或者遮蔽的更加不为人知,或者废弃转移皆有可能。 毕竟对方在暗,且比薛煊等一行人更加熟悉华光寺。 不过,薛煊仍旧有办法。 片刻后,搜殿的兵士小心翼翼上前回禀道:“薛大人,殿中各处都已经仔细察探过了,并没有异样之处。” 大肆搜殿,惹得华光寺众僧人怒目而视。本以为一定会有结果,能交代的过去。谁知竟一无所获。就如知客僧所言,又是在佛门清净地如此造次,难保佛祖不会怪大不敬之罪。兵士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听得兵士这话,知客僧上前道:“薛施主,我华光寺岂会与命案有什么牵扯?既然搜不到什么证据,且容我等将殿门暂时闭了,恢复清扫一二。” 薛煊似笑非笑盯着知客僧。 这话急匆匆的赶人,就差把“送客”二字拍在他薛煊脑门上。 知客僧被他盯得一愣,陡然生出些不妙的感觉来。薛煊是宏武朝高层次的将领,家世显赫,据说还颇得金陵城小娘子们欢心——这些在小娘子对佛祷告、讲述所求时知客僧都曾听过不止一次。 这些缘由都决定了薛煊一举一动必然引人瞩目,如果薛煊入华光寺而不回、消失在华光寺。那么华光寺再难低调行事了。 他们千里迢迢来至都城,又下了好一番心血经营。因而不到万一,他们实在不想与薛煊起冲突。眼下薛煊四处搜寻不到劳什子“命案踪迹”,如若知难而退,就此走了再好不过。 可是瞧他这副神态,实在不像是要走。反而想纠缠到底,不过他们所行之事遮掩的隐蔽,召入的这些人对将军的忠诚都可以用性命来保证。薛煊想找到蛛丝马迹、想入的其中见其究竟,实在太难了。 那便等着吧,瞧瞧谁耗得起。 知客僧这么想着,便改变了方才的态度,想要叫人来给薛煊等人奉上茶水了。 薛煊勾唇笑道:“殿门恐怕闭不了——把这青砖翻开给我瞧瞧。” 兵士们觉得甚是冒犯菩萨,然薛煊令出必行,又有辽东总兵薛成梁的威望加成,兵士们不敢违抗薛煊命令。到底翻开了主殿铺地的青砖,开始一锨子一锨子的挖起地来。 知客僧脸上刷的变了颜色,踟蹰半晌拿不定主意,眼看的数十兵士揭了数十片青砖,要挖出两人并行那么宽的洞口来。而薛煊仍气定神闲,没有半分罢手的意思。他顿时拿不定主意了,这次又遣了小和尚,速去叫慧椿来。 得知消息,慧椿来得很快。 他约莫而立之年,身长只到薛煊胸口,精瘦,脸庞棱角分明,有刀劈斧凿之冷峻痕迹。不像个慈悲的寺庙方丈,反而像危险的亡命之徒。眼尾向下,给人悲苦仇深之感。 慧椿也颇知机,知道薛煊是不能用言语说动的人,也知道不能任凭他挖下去了,不曾同薛煊废话一句,当即冷冷道:“关闭寺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主殿!杀了这群狂徒!” 先前汇集来的僧人仿佛有了主心骨,露出了真面目。听得慧椿这一声命令,毫不迟疑,哪怕是面对朝廷官员也没有半点犹豫。拿起刀剑棍棒便冲上前去。 终于踩到了华光寺的痛处,薛煊心里畅快。他何曾将眼前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笑着喝令道:“大胆!给我拿下!” 僧人与薛煊带来的兵士混战,出招狠厉,都是不要命的打法。而神机营兵士则训练有素,短暂的“僧人变杀人凶徒”的惊怔之后,涌起血性与悍性,与僧人们团团搏杀。 两军相逢,薛煊自然要对阵对方“将领”。 无奈他方要出手,发现周同尘毫无半点自己是被率领之人的自觉,抢在他之前与慧椿打上了。 薛煊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观察主殿内僧人招数混乱,毫无章法,显见的学武时日尚浅,没什么根基。这根本不值得薛煊出手,料想一会儿便会被神机营兵士拿下。 除了慧椿,便唯有知客僧称得上有些身手了。他只好嫌弃着将就,与那知客僧对阵起来。这一对阵,高下立分,毫无悬念。 薛煊还有十足的余力去瞧瞧周同尘那边的战况。 周同尘所持的乃是一柄宽剑,古朴莹白,不带多余的雕饰,却出尘大方、极其赏心悦目的好看。材质以薛煊之见闻,竟也未曾见过,如玉般干净透彻。但想也便知,绝不可能是玉。 周同尘用的得心应手。 薛煊心知,与他对打时倒从未亮过剑,显见的周同尘觉着,自己的功夫还不值得她亮剑。周同尘身上常年一枚炎光火玉佩并一枚白桃核,之前从未见她用过此剑,也不知这剑是从哪儿□□的。那枚白白的桃核倒是消失了。 不过,不曾想慧椿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周同尘已经是薛煊所未见的当世高手,轻身功夫了得,拳掌腿脚利落,剑术非凡。可是慧椿与周同尘相比,丝毫不落下风。他使得是佛门坐禅时警睡之具,同剑差不多长的禅杖。拔掉一头敲击之用的禅敲,露出尖细锋利的一端来。 如今这世道,高手都随着周同尘,一个一个的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 然而薛煊瞧得出,虽然慧椿与周同尘不相上下,但势均力敌的高手交战,哪怕暴露出一丝破绽,便往往是决定大局成败的关键之处。 慧椿与周同尘相比,差的是兵器。他虽然用禅杖用的也顺手,在平时可能也得心应手。可是他是在同周同尘交手,这高手之间的决斗,逼出了他最本能最依赖的习惯。 慧椿习惯用的是刀。 禅杖之细窄灵活,不适合劈砍之类的动作。可是几次三番险要之时,慧椿竟然用禅杖如刀。 周澄于此时倒是机敏,立时发现了,之后招数顿时一变,循着慧椿此弱点频频出手。不多时,便将慧椿逼到角落里,再几招,将慧椿手中禅杖打落,而唯有周澄手中有剑,以剑相对。 殿内混战过后,结果也甚是分明,连同知客僧在内的一众僧人全都被五花大绑,粽子般被丢在华光菩萨金身下方。 薛煊道:“佛门清净地?倒不如说是藏污纳垢之地罢。光天化日胆敢在佛寺中下令杀人,好大的胆子!” 他走近慧椿,慧椿咬紧牙关、无视胸前这柄剑,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薛煊。 薛煊嘲讽道:“杀了这群狂徒?” 慧椿哼笑,闭口不言。 他已是手下败将,令周澄好好看着便是了。瞧这华光寺里上上下下舍命相搏的架势,薛煊便知不必费力气问他们什么线索了。 被掀开的青砖处已经挖出了好深浅,眼看要露出其下的真面目。 薛煊背对着慧椿和周澄,专心致志的望着洞内铁锹挖掘,若有所思。 正在聚精会神,只听得背后周澄忽的惊叹,“灿金符!” 话音未落,他被人从背后冲倒。一道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璀璨金光顷刻之间充盈了整间恢弘大殿。在这道有如神祇的光芒下,薛煊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瞬间意识全无。 第14章 女祭堂 薛煊醒来之时,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就连身侧之物也看不清楚。他不知自己怎了,全身剧痛、头晕目眩。 薛煊断然咬破了舌尖,方才有一丝清明。 周遭看不到,但却闻得到,感觉得到。 空气中照旧焚着香,不过这香却不同华光寺主殿,嗅来是透着情|色、勃|发|情|欲的暖香。且还有些泥土之气,虽然稀少,却因为目不能视、而嗅觉益发敏锐,仍然闻得到。 他靠坐在湿冷冷、潮漉漉土岩上,心想,这是在地下。莫不是在华光寺主殿下,自己之前猜想中设了法坛的那处? 周澄呢?神机营兵士呢?华光寺众人又去了哪儿? 竭力思索着,神智仿佛又清明了些,薛煊忽然察觉到身侧有道清浅呼吸。 前些时日他曾夜夜在敬亲王府他的寝房屋顶上听到这呼吸声,熟悉的很。 薛煊轻声道:“周澄。” 周澄道:“我在。” 薛煊问道:“这是何地?” 周澄道:“不知。” 薛煊又问道:“可曾见到众兵士?” 这次周澄静默了片刻,声中似乎带着愧疚道:“凶多吉少。” 薛煊也静了片刻,又接着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周澄轻声道:“我本来制伏慧椿,但他燃了灿金符。” 周澄日日背书,背的极熟。她道:“《箓图·真经》有记载,灿金符乃是道家符箓的一种,极其罕见。” 符箓依照其材质颜色,可分为金、银、紫、蓝、黄五种。 金色为道行高深者所用,炼制灿金符极其难,因而极珍贵。道家先贤曾感叹过,举国之力炼制,年方可得一枚。 黄色则最次,寻常用的引火符等,只用黄色即可。 为了将薛煊等人彻底灭口,慧椿燃了一张灿金符。 周澄虽当时不知他用灿金符施的是何术,但是根据符箓颜色、材质以及燃烧后亮彻华光寺主殿的金光来看,慧椿的这张灿金符,是一张请神符。并且请的不是寻常妖仙、鬼王等,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否则不应当有如此恢弘情状。 灿金符恭请的是神降,华光寺主殿内薛煊带来的人皆是肉|体凡胎,如何对抗?结果可想而知。 薛煊暗自思索,哪方神明如此无知,能被慧椿请来,相助此等伤天害理之人——也许是邪神罢。 神皆从人化来,有不同的癖好及脾性。 诸天神佛仙,若是都皆无欲无求,万万神仙也可以视作一人了。 神仙们的癖好不同、能力不同,便庇佑不同的信众,得不同的供奉。癖好能力太出格离奇,甚至骇人听闻的,不能为常理所容,便被归为邪神一类。 可是慧椿如何能驾驭得了灿金符?莫非他就是之前曾推断的道术高深、设下炼度还生法坛的人? 这个问题还没想完,薛煊陡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大问题,道:“既恭请神降,我们今在何处?” 莫不是与周同尘一道赴了阴曹地府? 周澄轻声道:“你可曾听闻一则传说,昔日汉时,西王母设蟠桃宴宴请汉武帝。” 因着以往接触甚少,不怎么彼此了解。眼下薛煊只好希望周同尘不是那等在危急时分还要讲古的人,因而速速答道:“知晓。” 周澄道:“武帝宴饮毕得蟠桃心一枚,长五寸、广四寸七分。经年累月供奉后,蟠桃心有精魂,可幻化为宽剑。方才神降,你我本当神魂俱灭。是它抵了一劫。” 原来如此! 此时薛煊终于完全清醒,不再头晕昏沉了。 他于黑暗中回忆起昔日所见,终于知道了每回见周澄时,她带在腰间的莹白桃核是何物了,原来是件难得一见的法宝。观察周澄素日言行,并辅助以蟠桃心此等可作传世之宝的法器。 周同尘确实应当是天师弟子。 只是倒也奇怪,为何周澄符箓法术一概不修,只是擅打并擅长背书? 是天资有限还是张天师不传授,亦或是其他原因? 想起往日种种,薛煊倾向于相信她于道术上天赋有限。 虽然周澄方才也是救了他一命,可是并不凭借道家上的本领。薛煊只能赞她有两人初次见面时所说的“尽全部所能、还众生安乐”之心,而实在并没有撑得起此等豪言壮语之实力了。 薛煊对方才之事进行复盘整理:方才在殿中时,他听得周澄点破“灿金符”,旋即被人扑倒了。想来是因为周澄佩带蟠桃心,想以蟠桃心保住众人,却只来得及扑到离她最近的薛煊身旁。 薛煊静默了片刻,又问道:“蟠桃心可抵御的过神降一瞬,可之后呢?” 周澄怔愣,道:“我不知。” 思考之后又道:“如果是请神真身降临,蟠桃心抵挡得住一时,绝对不会抵挡得了多久。也不会是眼下模样。” 薛煊听见一阵细微响声,随后往响声处看去,见周澄捧出一枚泛着微弱白光的桃核——白光虽然微弱,桃核却一丝裂缝也无。 薛煊想了想,道:“灿金符可否如此使用,燃符并不真正的恭请神降,而只是所请之神的化身亦或是部分神降之力?” 道家典籍中对灿金符的记载本就少,《箓图·真经》在无为观中经过上百年的搜集增补,已经可以说是对符箓记载最全的典籍了。可是周澄脑海中翻遍了两百卷《箓图·真经》,都确定不曾有此种只封存部分神力的符箓。 然而,符箓本身只是一种手段,能够发挥得出什么样的效用还要看使用它的人。在张君实手中,哪怕点燃一枚普普通通的引火黄|色符纸,也能化为滔天火龙。或许有不世出的高人,就是做得出此种能够给道术尚浅的人使用的灿金符呢? 周澄道:“我不知。” 本就诡谲莫测的局面更加的难以揣测了。 漆黑一片中,忽然响起了许多脚步声,紧接着亮起了灯。灯光瞬间亮如白昼,薛煊久处黑暗,略闭了眼。然而闭眼只一瞬,他便即刻睁开眼打量周身所在。 他发现这处所在,他与周澄都熟悉——正是不久前迷雾中所现。 法坛高设,布置华丽而奢靡。当中供奉着五尊奢华无匹的金身,从莲台至发冠,无不华丽。这金身与主殿供奉的瞧着相似。然而许是法坛灯火明明暗暗,薛煊竟觉着那金身像被汲取了神采般,盛装至下,难掩一时憔悴。 四下里燃着暖香,法坛对面竖着三根柱子。 柱子旁摆放着各式各样极其歹毒少见的刑具——只差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生魂了。 看到这熟悉一幕,薛煊心道,这便说得通了。 慧椿设此法坛,仍旧是与徐赟等三人有深仇大恨。 至于如何使用炼度还生之术——这贼道人压根没想让三人还生,也因此并不需要施术者有多高深的道术。 因炼度之术能使魂魄有生者之感,只要拘住三人魂魄以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便罢。 而凭空抛尸在平田上,因为有道术相助,自然可以避开凡人耳目。 只是将他和周澄围困在此地,不杀不放,不知何意。 这么想着,他倒还注意到他与周澄在房间的偏僻一角里,他们二人的周边散乱的扔着禅杖、僧棍、刀剑斧子、空置的瓷瓶等物。看到这些索命的物件儿,薛煊意会,不禁勾唇笑了。想来方才他与周澄昏迷之时,慧椿等人已经做了些杀人的尝试,只是未能如愿以偿。 慧椿也在思索怎么了结二人。 本以为燃了灿金符,一切都可结束。 将军大仇得报,这三个渣滓也都已被杀,且日夜遭受酷刑,是个完美的结局。日后,只要本本分分按着时日祭祀供奉,并稍稍分出心神来,注意着张君实和金陵城的动向即可。 可是,谁能想到俩人能有如此异宝,堪与灿金符封存了的神祇百年修为相抗衡。 灿金符如此珍贵,是几年前赴金陵复仇时,将军给予他的保命符箓。只能施展一次,能抵挡俗世一切艰险。他只有这一张。 杀又杀不了,放又不能放,当真是祸害。 慧椿速速去信给南边,询问将军当如何办。他自觉办事不力,要让将军费心,不由得自责不已,恨不得自杀谢罪。 虽是如此想,慧椿却吸取了教训,不在面上带出分毫。 他心知倘若情态有异,薛煊便能识辨的出。一旦他识辨出,又不知想出什么招数,麻烦得很。因此只是命人严密监视薛煊、周澄二人行踪,不使其二人逃脱。 薛煊又岂会如他所愿,况且周边还有那么多“证据”。一时半刻他便看清了形势,明白其实慧椿也拿他二人无可奈何。 薛煊一笑,冲周澄道:“我带你看看这鬼地方的究竟。” 话音刚落,他便带周澄向着最初亮灯的僧人来处而去,且行且打。 何处防守严密、阻拦最多,薛煊便向何处而去。 华光寺这群僧人人数虽然多,却不及薛煊能打——更何况还有一个周同尘。 两人真正是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等到看见慧椿的身影,薛煊边战边调笑道:“杀不了放不得,这真乃天下第一难事也。如此难事,可不愁光了头?” 慧椿正心怀愧疚,恨不得自残谢罪。见到薛煊已然识破他困境,又见了薛煊这般嚣张调笑,阴测测道:“薛施主,杀不了放不得。却困得住你。” 他拍了拍掌,一个僧人不知怎的操作,法坛后厚重的土墙竟然轰隆隆作响,片刻后如同木门般旋了开来。 最先袭来的是暖香,浓浓的情|欲脂粉味道瞬间扑鼻而来。 土墙后是极大的一个房间,约莫有华光寺主殿般大小。其中有百余张黄花梨架子床,做工繁复华丽,雕的各式春|宫图春|意景儿。床上皆铺着簇新的大红缎子单子,寝具上绣着大红的双喜字。 这堪称大殿的房间里,处处披挂着红锻朱纱,挂画、装饰、家具则处处做新婚洞房装扮。 这处所在里,喜庆、奢靡满溢,而情|欲满房间。却又因它突然的出现,因它的莫名和反常而处处诡异。 更令人震惊的是,数百个貌美女子在架子床上或是坐着,或是躺着。 她们都穿着很少的薄纱,根本遮不住白|花花的胴|体。 这处绝不是正常的地方,这纱衣也不是正常的穿着。然而这些女子却似乎对这些反常视而不见了。她们面上不见羞耻之色,也没什么表情,空洞洞的有如木偶。 大多数女子皆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偶尔动作的个别女子,也是举止缓慢而不正常的僵硬。 谁会想到百年佛寺的下方,竟会有如此诡异的祸害女子之处? 第15章 三个问题 慧椿冷硬的抬头示意,守在其中的僧人便如同拖一麻袋番薯般,拽着头发拖出一个略衰老的女子来。僧人拖曳的粗暴,可哪怕肉身与地面这般粗暴的摩擦,女子仍不见有多少痛苦之色。 守着的僧人将衰老的女子拖出后,当着薛煊和周澄的面,举起刀干脆利落往那女子心脏处刺去。 周澄远远地见了,高声道:“不可!” 周澄音未落而身起。 她的身法比薛煊前几次所见都快,快到了叫人看不清的极点,几下起落到了持刀僧人面前。又以宽剑大力相撞,将那刀打的飞了出去。那僧人的刀猛地插在慧椿面前,刀身仍颤动不止。 慧椿仇苦脸上露出冷硬笑意,道:“如何,薛施主。你走一次,我便杀一人。你救得下这一人,可救得下女祭堂这许多人吗?我知道这位小道士见识颇广,连灿金符也认得。可是解得了这些女子的药吗?如若不能,我劝你们乖乖待着。” 慧椿笑的得意。 在这方庞大的密室里,他玩弄着数百人命,执掌着生杀大权。同时还能要挟着薛煊。他是创造规矩的人。 薛煊冷冷的盯着他,片刻后却冷笑道:“她要救,是她的事。与我薛煊何干?” 薛煊仍旧向外走去。 慧椿冷笑道:“我不想薛施主是此等毫无慈悲之人。” 薛煊背对着他,也笑道:“彼此彼此。” 慧椿狠声道:“凭薛施主一个人,想从这儿出去,也太狂妄!” 此刻在慧椿看来,薛煊与周澄同行而道不同。 眼下这小道士注定要留下,守着女祭堂一众女祭,分|身无术。小道士不能帮也不会再帮薛煊。而仅仅凭借薛煊的身手,他这一方又有众多僧人,必不能叫薛煊走的成。 慧椿也不多言,仍用之前与周澄交战时的禅杖,也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喝令众僧人向薛煊一道攻去。 薛煊拔剑应战。 眼见得薛煊被围的逐渐严密了,慧椿阴沉的脸上闪过笑意,而手下杀招频频。 只听到女祭堂那方向清脆的喊声,道:“蟠桃心!” 这一声落,薛煊旋即跳起,在慧椿等人还未及反应时将蟠桃心稳稳接到了手中。 之前慧椿便试验过蟠桃心,知道此物虽不能进攻,却是保命的绝佳之物。 他心知一时半会奈何不得薛煊,狠狠地向周澄望了一眼。 周澄此时手中夺了方才僧人刺向女子的刀。 慧椿实在想不通,薛煊如此品行,弃同伴于不顾,诸多女子性命也毫不怜惜。这小道士竟然还愿意救他。甚至为了救人,将保命的法器都没有半分迟疑的扔给薛煊了。 薛煊手指绕着蟠桃心的系带,笑道:“我若走,你定然困不住我。所以或走或留但凭我,你没有一点法子。” 薛煊道:“我是说了算的那个人。” 慧椿面皮紫涨,人中跳动,全身紧绷而愤怒。 薛煊笑道:“你苦心经营此地,必定不敢放我出去。不如这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照实答了,答的我满意,我在此地留几日如何?” 兜兜转转,原来这才是薛煊的目的。先表示不会被诸多女子所拖累,占据了上风,而后再逼问慧椿。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因为他也不能径自离开华光寺。 华光寺何时起蓄养了如此多的野僧,慧椿与徐赟三人有何深仇大恨,其后是否另有主使,灿金符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见鬼的女|妓堂里还有许多无辜女子,仅凭周澄一人绝无法转圜应对。 最重要的是,他领受要查明平田抛尸一案,责无旁贷。眼下徐赟尸首回春之事与三人被杀的案子都尚未明朗,这些事宜显而易见与慧椿脱不开干系。这倒不如留下。 薛煊相信自己一定有法子能破解眼下局面。 以薛煊之狂妄,以眼下之情势,慧椿认定他不屑于撒谎。 但毕竟未曾打过多久的交道,慧椿实在想不出薛煊留下的理由,他甚至也觉得薛煊实在不必留下。慧椿别无他法,薛煊提出的,看起来是个转圜的好法子。 说假话或许会被薛煊辨别出来,但是他可以只选择回答部分真相——就算告诉他些什么也不打紧。 已然给南边去信了,往来的信使被驿站养的极好,这一两日便能得到回信。以将军的手段,必定能将此事圆满解决。而自己只需困上薛煊两日即可。 慧椿道:“三问!三日!” 眼见得承诺达成,薛煊笑笑,道:“可。” 他直入主题,直截了当抛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问道:“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可是你所杀?” 慧椿道:“是。” 这个回答不出意料,薛煊再次发问道:“为何?” 为了忠勇、为了将军的仇恨,但这是不能告诉薛煊的事情,慧椿避重就轻道:“血海深仇。” 这个答案太简略也太含糊,薛煊啧声不满,皱眉看向慧椿。 慧椿自然不会出卖将军私隐,他是奉将军之命前来不假,但将军并不必向他交代前因后果,他也不必核实将军所言的真实性,只要照办即可。 此刻慧椿力求不要激怒薛煊,他头脑飞快的转了转,终是又出了声、让了步,道:“杀妻灭子之仇。” 自知道罗长兴令人作呕、罔顾伦理的癖好之后,薛煊便隐隐有猜想。 此时听到慧椿所言,便猜测前情往事。 杀妻之前,是否有侮辱?是否不从而杀?都不得而知。仍然不知的还有,是与哪一家结的仇?是慧椿本人削发为僧前的亲眷,还是另有人家?又是在哪一年结下的这仇?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又是如何相聚而犯下这等杀妻灭子之罪行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薛煊沉吟着,却没有问平田抛尸案情相关,而是问道:“所谓女|妓堂,作何用处?” 这处所在华丽而淫靡,花费的定然不少。 名唤女|妓堂,但观察众僧人看向此处的情态,不带几分情|欲,由此可见并不是为满足寺僧欲|望。其中又有不少僧人看守,说明极为重视。 可是既然重视此处,却又能随意杀戮其中的女子。 实在不通之处颇多。 金陵城乃宏武朝国都,天子脚下、法度严明,他们又从哪儿搜来了如此多的女子?背后是否与哪方权势有勾结? 慧椿听薛煊问完,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无法直接回答的问题。将军在大江南北铺陈布设五显神庙,自有其深远用意。 可是慧椿虽然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被派到金陵城,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没法改变的。 在被将军带来宏武朝的数十人中,忠诚是刻进骨子里的,愣直也是他们这群人的一大特点。 短短时间内,慧椿绞尽脑汁,要拼凑出一个既符合真相、又不泄露密事的答案,答道:“女祭堂,自然是满足情|欲的地方。薛施主,三个问题你已经问完了。” 薛煊笑了笑,闲庭信步般走到周澄身侧。 慧椿见他总算肯守约,略松了口气。他令人加紧守着出口,并严密盯着薛煊动向。又再令人接应,紧着催等南边回信。 薛煊将蟠桃心递还了周澄。 从方才蟠桃心被薛煊接到手里时起,在薛煊心中,周澄便不再是道术不通的假道姑,不再是人情世故浑然不知的愣子。 虽无道术,却确确实实有一颗赤诚道心。 “仙道贵生、众生安乐”,薛煊此时此刻细细品味这八个字,觉得周同尘当得起她这远大志向。 在周同尘眼中,凡是性命,没有贵贱。 上至亲王世子,下至妓院护院闲汉,都是宝贵性命,当救则救。 她也没有个人恩怨。 方才以周同尘的头脑简单,想必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仍然愿意不挽留、不干涉薛煊。虽然自己留下,却仍然将保命法器蟠桃心送与薛煊——太傻,若易地而处,薛煊觉着自己是不会如此做的。 不过这不妨他将周澄像王凤州一样看待。 周澄收起蟠桃心,寻了女祭堂较正中的一处所在,默默坐下了。 她方才检视过,这些女子不知是服了毒药,还是某种丹药。以她所带的寥寥几种丹药全然解不开,况且就算能解,数量上也远远不足。 她面前对着的,正是一张描金画凤的黄花梨架子床。床上的纱幔放下了,曼妙身姿和无限风景半遮半露,此情此景十足挑动人心。 周澄只是寻了此处以便出事时及时赶到照应,此刻亦不敢入定入忘我境,只是心中默背《道说志林全篇》,默默做功课。 薛煊则负着手,沿着女祭堂边走边思索。女祭堂边上看守的僧人投来心知肚明的目光。 然而薛煊看的全然不是女子胴|体。 这些女子虽然表情麻木,又装扮过了。可是仔细辨认其面目,薛煊又总有熟悉之感。因而他顺着架子床,一一仔细观察着。 片刻后,当他走到一名容长脸蛋、身材高挑的女子处,见了其黛色英气双眉,并双眉间略向鼻头处一颗黑色小痣。 薛煊终于明白这熟悉之感源自何处了! 第16章 近仙醮坛 前些时日他命神机营兵士从刑部和大理寺调的卷宗,其中多记载着金陵城近些年来已婚女子之案。当时瞧上去便有些隐隐不对,可是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细推敲,便一直寻追法坛踪迹,直寻到华光寺主殿下密室里来了。 现在想来,近些年有关已婚女子之案,似乎颇多了些。当然这数量多,也是以各种案由掩盖的。上香返家途中遇歹人报亡的,失踪无处寻的。 正是林林总总各色名目,才将数量多这一点可疑之处遮掩过了。 其中一卷上,有一桩案子正是于家娘子横跨村庄子往独居的王婆婆家做生活,返回家途中寻不到人而上报的。因家中丈夫十分着急悲伤,形容的于家娘子相貌也很是详尽,描述的话语仿佛画了小像。 那于家娘子正是如此形容。 因案卷前后跨越了几年,不连续。而且并不都有长相特征上的记述,因此薛煊方才只是觉得熟悉。 此刻终于确定了,被慧椿称呼作“女|妓堂”中的女子,正是近些年金陵城城中或城周多多少少上报过的女子。 如此苦心孤诣的掠取已婚女子,又将女|妓堂修整的华丽气派,看来慧椿等人已经筹谋许久了,并且必定所图不小。 且慧椿其后定有他人指使。否则凭借他一个小小的僧录纲,无钱财无权力,怎么办的了这许多的事? 薛煊心下思索,在这密室中几日,定要将此事设法察探的清楚。他又看向周边僧众,逐一审视。 慧椿本以为还要勉力支撑几日,谁料南边竟然回信非常之快。 与信同来的还有昔日跟随将军一同而来的两名同伴江天和江昭,此二人本在南边与将军护卫,也有两三年未曾见过了。这次他二人竟然随信一同赶来,真是意外之喜。 江天和江昭皆着宏武朝服饰,仅仅从外观上已经瞧不出与宏武人不同了。 慧椿心下大定。此二人身手与他相近,虽然由于薛煊这方有法宝,一时半会拿不下,然而定然可以困住薛煊。再不必与此人做交易。 况且将军还回了信来,信中定然有解决的法子。 慧椿请二人前去法坛处守着,展开信细看。 信中点明了,守住薛煊和小道士平安的莹白桃核样法宝乃是无为观观宝蟠桃心。因而这小道士也必然是张君实弟子。涉及到张君实相关,遵照供奉的圣人嘱托,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尤其注意张君实那名弟子,小心他坏事,勿要斩草除根。 慧椿心道,张君实这名弟子,看着只是身手不错。于道术上真可谓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懂。未见的他使出一招半式的法术。 慧椿接着看书信。 将军请教了圣人弟子,请经纶真人传授了请神之科仪。又在信上细细写明了设法坛、斋醮及科仪的程式,让慧椿先演练起来。体谅他于道术上时日尚浅,可能高深法术施展的吃力,也请了经纶真人前来。但经纶真人动身比江天、江昭二人晚了些,不日间也可赶到。 慧椿阴沉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此次真可谓招数齐全、天罗地网。无论薛煊再如何狡猾,二人身手再如何的高,也别想逃得掉了。解决了薛煊和小道士,华光寺再加以隐蔽,可以度过好长一段太平日子。 慧椿展开另记载着请神科仪的一页仔细的看。 请神科仪名为“近仙”术,要设的是“近仙”醮坛。 凡是道家子弟皆知,所有斋醮中堪属罗天大醮最为繁复。 罗天大醮设九坛祭祀天地诸神,光是由皇帝主持祭祀的上三坛便有三千六百神位。 而在慧椿看来,近仙醮坛与罗天大醮下三坛的难度也相去不远了。 毕竟请的是他们所供奉的真神本尊降临,与之前焚烧灿金符使用的封起来的神之修为相比,自然是近仙术更难施展。 他先按照醮坛八忌,避开了酒醉、新婚等带忌讳的僧众,选定了布置醮坛的人;令手下细心准备了香、花、灯、水、果五种贡品,按照规定的位置摆放了。又连夜命人布置了醮坛。按照所请之神的喜好,慧椿仍旧将醮坛布置在女祭堂旁,以取悦所请之神,彰显请神之真心。 他斋戒沐浴,净了口,登了醮坛。 而周澄和薛煊则在离醮坛远远地角落里立着观看。 在慧椿准备近仙醮坛时,为了不让周澄薛煊二人对接下来的请神科仪有所干扰,江天、江昭已将周澄、薛煊二人逼至了角落。 角落里灯光幽幽,薛煊几日来劳心费神,方才经历一场恶战,已经不似往日的衣着光鲜了。时时被春风拂剑细心打理的常服,此刻沾染了尘土,甚至还有了剑痕,见不到半分名满金陵城的“薛裳”风采。然而薛煊漆黑有神的眼眸不见半分疲惫。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远远地望着身着朱红道服的慧椿,低声对周澄道:“所行何术?” 周澄立得端正,穿着沾了尘土的白布衣,目不转睛的看着,道:“暂且看不出。不过观察其醮坛布置,所行之术必高深。” 在旁的同样身高只到薛煊胸口的江天与江昭听了二人谈话,与慧椿神态相似、同样阴沉的脸上浮现笑意,用怜悯和不屑的眼神瞧着薛煊周澄二人。 薛煊与周澄则将全部心神集中在醮坛上: 慧椿手按十字,三礼三叩拜完毕后,站起进香,将三根香在香炉里插成一排,相隔一寸。 随后他面朝南方,焚香画符。 周澄低声道:“引慧火。要点灯了。” 话音刚落,慧椿以分灯法点燃了全醮坛的灯。 周澄闭目想了想,再睁开眼时,神色凝重。 薛煊见她神色有变,低声道:“怎么?” 周澄见慧椿如此慎重的布置与供奉,随后又如此行事,低声道:“近仙术。” 她知道薛煊不甚明白,解释道:“是请神的科仪。” 请神一说一出,薛煊便明白了。 没想到区区他和周澄俩人,竟然让慧椿和他背后的主子如此兴师动众。要布置下请神的醮坛,请下神明来对付他们。 真是瞧得起,薛煊心中略得意。 可是审时度势,他也着实笑不大出来。角落的幽幽昏暗火光下,薛煊脸色也有些苍白了。 现在要离开,自然是离不开。 而倘若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在华光寺主殿时,仅仅是一张灿金符,都让蟠桃心光芒微弱,眼见得护佑不了几时。倘若再请神亲至,那就只好葬身此地了。 然而陷在此地,从眼前来说,平田抛尸案还未分明、幕后主使仍旧是迷。 再回想起从前,跟随父亲南征北战、金戈铁马时,薛煊在黄沙万里中见过尸山血海,在冰天雪地中见过热血倾撒,也见过妻离子散、家徒四壁的生计全无,见过麻木不仁、易子而食的惨状。 这海清河宴、这天下太平,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与努力,容不下这等毁坏! 仿佛血性激发,薛煊握紧了剑、提聚心神,飞速的寻找破局之法。 周澄还在凝神瞧着慧椿一举一动,薛煊却将目光转向了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道:“你既是国师弟子,当真不会道术?” 周澄默了默,道:“师父只叫我背书。如若要用道术,须得逐一详细讲解传授。” 道家典籍都背过了,又将蟠桃心这等数一数二的法器教给周澄防身,薛煊实在想不到天师不教道术的理由,不由道:“为何?” 周澄道:“师父说道法自然。” 薛煊道:“什么意思!” 回忆起张君实当时情态,周澄也带了些无辜道:“师父说,该我会的时候,我自然就会了。” 这师父若不是实在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定然是所图深远、有所预见。 而听了周澄接下来的回答,薛煊觉着是前一种。纯属胡闹! 薛煊听了道法自然的解释,无语片刻,又迅速思索出了另一法子。 他向醮坛上的慧椿扬头,低声道:“可否向他学呢?” 薛煊危急之下不放过每一点可能。 既然慧椿行近仙法术,那么周澄作为道家弟子,应当也可以请神——逻辑上讲得通。 周澄没有反驳他这一说法实在不靠谱,因为必死的局面当前,能想出任何办法来,都可以尝试上一番,万一有效呢? 她没提“看了便可以会”,“看”和“会”之间如山海般的鸿沟——道术上周澄着实不通,没有人讲过教过。醮坛的供奉、焚香等等,所有要用的周澄一概没有。她想规规矩矩的踏个罡步,都被看的死死地迈不出步子去呢。 更何况,周澄道:“晚了。” 虽然口中说着晚了,周澄表情上却没有变化,仍旧泰然自若的镇定给薛煊讲解道:“近仙术要行启坛、拜表、封表、送表、退堂供奉五步——表就是向神陈说所求心愿的表文,现在慧椿已经行到送表了。” 看着慧椿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薛煊登时明白了。 也就是说,近仙术已经完成了。 短短一霎那,他看了看玉体横陈的女|妓堂及一众野僧,看了看周边昏暗密封的不堪密室,又看了看周澄干净洁白面庞,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心道:这离世时的场景,可不在我预想之内。 随即,薛煊闭上了眼。 第17章 挚友 许久,预想的金光大作或者粉身碎骨般疼痛并未来临。 薛煊又睁开了眼。 正巧这时周澄将目光从醮坛上移开,与薛煊对视一眼,又重新注视醮坛。 这一眼叫薛煊似乎瞧出了嘲笑的一味,他略有些恼羞成怒,不过眼下实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重新看向醮坛,见慧椿仍旧在行拜礼——方才这三礼三叩拜薛煊仿佛见过。 薛煊疑惑道:“哪一步?” 周澄目不转睛道:“启坛,化醮坛为瑶池仙境。” 怎么又回第一步去了? 薛煊道:“为何又启坛?” 倘若周澄能够回答,就会回答他法术施展不成功的几大缘由。道心不够虔诚,威仪并未如仪,道术不够精深,所学施展道术的方法或许有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很多缘由都能导致近仙术未能一次施展成。 然而周澄没有回答,薛煊略一思索,自己便也明白了。 可是周澄之前有问必答,为何这次不回答呢? 薛煊看去,见周澄双目微微阖上,睡着了一般——都什么时候了! 虽然这几日日日劳心费神,不曾休息过也不曾饮食,确实是劳累至极。可是眼下一时半会说不定就会丧命,怎么能站着睡着呢? 薛煊气极,唤道:“周澄!周同尘!” 周澄已然听不见。 她从头至尾聚精会神、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慧椿施展近仙术,观看时关于近仙术和请神科仪的记载如同乘着乱蝶,飞速在她脑海中闪过。 周澄闭目静心存想。周边一切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都已经不存在,没有醮坛的金钟玉磐响声,也没有人声喧扰,周澄入了忘我境。 启坛,拜表,封表,送表,退堂供奉。 这些是请神的科仪步骤,也仿佛是彰显心诚的必要程式。可是,这些彰显了道心虔诚,还是证明了道心不诚?每一尊所请的神,当真都会看重这些俗世的供奉吗? 忘我境中,没有醮坛供奉,没有道术传承,周澄也同样施展了近仙术。 薛煊只看见周澄怎么唤都唤不醒,而醮坛上慧椿又施展到了送表这一步,这仿佛是被行刑的人看着头上大刀又一次砍来,而且还不知这次大刀是否会成功砍下来。 大刀仍未砍下——醮坛上慧椿再次虔诚叩拜,又一轮启坛科仪开始。 薛煊正心有不安的瞧着,等待送表科仪到来。谁料瞬息之间,极其刺目明亮的金光大盛,仿佛要冲破了这方寸之地而将世间肆无忌惮的填满。一切都被夺去光彩,触目唯有金光洋溢。 薛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金陵城中。 薛煊率神机营兵士前去华光寺,且是几日几夜未归,音信全无。这一消息本就使都使司、神机营、敬亲王府不安,上报后还未请的圣上定夺。又突感地动,震撼不安过后,探察地动方向,恰恰也是华光寺。 相传寺中还有冲天金光。 宏武帝令人速往华光寺探察。 这一队人马到了华光寺,发现眼前景象实在意料之外。 华光寺除了主殿外,其他廊屋、僧房、配殿一概无样,而主殿鎏光殿顶还好端端的气派着,青砖地面却全部塌陷了,十足一个大洞。 洞内露出好大一层地底殿室来。探察的官员顺着绳子进入地下殿室,发现这殿室里烟尘弥漫,到处灰扑扑黑漆漆的。三根原来不知作何的石柱折断压死了许多僧人。醮坛上也死了个穿朱红道服的矮小僧人,擦了脸辨认,似乎正是华光寺方丈慧椿。 旁边好大一个房室,其内竟全是玉体横陈、几近裸|露的女子。兵士刚想要入其内探究竟的时候,薛煊醒了。 照例是熟悉的头晕目眩,熟悉的周身疼痛,还略有些久未饮食的虚弱。 他定定神,迅速看了看周边情境,声音沙哑的下了三条命令,道:“女子房室严密封住勿入。拘住华光寺全部僧众、一人不得离开。请太医来。” 春风同拂剑心下焦急,禀了敬亲王府的管事牌子薛延峰,便跟了探察的兵士一同前来华光寺,见薛煊性命无忧,一时间激动地要掉下泪来。又看见薛煊衣衫不似往日光鲜,人也憔悴。虽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想来也必然是十分艰难的事,心疼着急的不得了。 春风同拂剑连忙就近选了数间僧房,从速的打扫布置精细了,请薛煊前去休息。 薛煊早忍不得周身黑尘脏污,忍不得穿着带有刀剑痕迹堪称“褴褛”的衣裳了,见沐浴一应物事都全了,索性先脱衣沐浴。 薛煊边脱衣服边道:“周同尘,就是方才我吩咐给她延请太医的那名道士。告诉延峰,今后她在敬亲王府一切待遇比照我来办。” 春风笑嘻嘻的答了是。 薛煊又道:“去瞧瞧她如何了,随时回话。” 春风与拂剑交换了眼色,他二人是知道周澄女子身份的,见薛煊如此看重周澄,两个人悄悄的挤眉弄眼起来。 薛煊人泡在热水里,想的却还是方才的事。 他明明记得慧椿在醮坛上又开始了新一轮近仙术,在他失去知觉之前,行到的还是启坛那一步。周同尘也说过,请神科仪严谨而有序,有诸般讲究。 那为何是眼下这个局面?难道竟是浑然不通道术的周澄救了他二人吗? 主殿地下房室里,仍旧活下来的只剩下两拨人。女|妓堂中全部女子,周澄与薛煊。 神降解决了他与周澄的性命之忧,使二人不再束手无策、危在旦夕,只等着死亡降临了。可是神降亦是公正而无情,审判惩罚了罪恶,使慧椿等僧众肉身并魂魄皆灰飞烟灭——也将线索深埋地下,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些人入手继续探察了。 这么想着,僧房门外传来春风的声音,道:“世子,周娘子醒啦。” 薛煊即刻让他穿衣束带,往周澄所在的僧房去。 按着周澄的习惯,敬亲王府仍旧给周澄备了一身干净白衣。薛煊进门,便看见周澄坐在方桌前,静静地饮一杯茶。他还是头一次在明亮、光线充足的时候认认真真的看周澄,见周澄肤色若雪,一双眸子极干净极澄澈,端的是“无欲以待万物”的道家高人风范。 薛煊笑了笑,坐下道:“好些了吗?” 周澄点头。 上一瞬她还在密室之中,守着女|妓堂,又与慧椿手下的人打斗,在角落中被迫看着慧椿用近仙术延请神降,与薛煊同样不知死生何夕。而这一瞬,她却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僧房中,面前薛煊安然坐着。 周澄只是在无为观养大,又常在山野行走,不甚通俗务,并不是不聪慧。她想了想,明白了或许是匆忙中习得,匆忙中施术的近仙术发挥了作用。 薛煊用一种欣赏敬佩的目光瞧着周澄。 他向来狂妄,不怎么把人放在眼里。像他这般年纪,金陵城的公子能入得了他的眼的,王凤州算一个。至于女娘,那都一个样。 可是周同尘当真不同。 原以为她只是个骗子,还是只有些稚嫩伎俩的那种不入流骗子,胆敢在金陵城张嘴冒充天师弟子——可谁知她真是。原以为她一介女流,长得也还算可以,想必也是娇滴滴小娘子——可谁知她身手竟然比自己还好上一些。 这都罢了,原以为她是个只有身手没有道术妄称道士的愣子。 可谁知近仙术这种高深法术,周澄不用醮坛,不用供奉,仅仅是站着闭目睡觉——后来薛煊才知道叫存想——便能请来神降。当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想想慧椿,已经有些修为了,其时还在醮坛上一遍又一遍的施展呢。 周同尘这等厉害,同自己相差不多了,算得上是道门里的薛煊吧。 这么想着,薛煊存了亲近结交的心思。但是究竟是否值得他倾心交往,他自忖还得再观察观察。他令人就在僧房里摆了饭,与周澄用餐毕,道:“若是休息好了,随我去一处看看。” 薛煊不懂超过自身修为用高深道术按例来说是得休养好久的,甚至会有反噬之危险。周澄虽说知道记载,可是记载归记载,眼下她又没事。她倒是觉着记载有时候也并不一定属实,因而点头道:“好。” 华光寺在金陵城郊外,旷野上草木繁多,及身高的野草丛中,常有蛇虫窸窣之声。 薛煊并未明说要去哪儿,周澄也没问,两个人只是信步走去,远远地望见竹林,也能望得见草木繁生掩映下的水井。 薛煊停住脚步,环顾着望了望周边,负手道:“慧椿施展请神的道术并未成功,华光寺那道金光,是你的近仙术成。” 周澄道:“应当是。” 薛煊又道:“果然不负你师父张君实的教导。”顿了顿,又道:“我是神机营副统领,奉圣上旨意彻查此事。慧椿等人死于神降,死之前我已经查明了平田抛尸案是他所为。此事明面上可以有个交代了,然而慧椿绝非主使,他在华光寺,也绝不仅仅是为了向徐赟等三人复仇。慧椿其后,必定有深远所图。” 天高云远,旷野无垠,四周只有秋风吹过高树、穿过近腰高昏黄野草的飒飒声。可周澄就是觉得,薛煊这番话并不像是仅仅说给自己听的,就好像周围还有人在听一般。可她环顾皆不见人影。 周澄只好点头道:“是。” 天地开阔,薛煊朗笑道:“百年来战火纷飞,今天下初定,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人人安居乐业,何其难得。当今圣上雄才大略,务实勤勉,定然也能延续此等安乐。” 周澄用疑惑的目光瞧着薛煊。 第18章 坟寺 薛煊冲她笑了笑,周澄没看出什么究竟,只好又应答道:“甚是。” 薛煊等了等,没等来什么动静,心道难道猜的不对?正准备再分说一番,却听见远处马蹄声响,两匹马驱赶的甚急,一会儿便赶到薛煊和周澄面前。 福乐县主身着耀眼红衣,跳下马来便急急的道:“薛煊!好多天不见你消息,还好你无事!” 王凤州跟在旁边慢吞吞的也下了马,道:“薛玄玉自然是薛玄玉,这不是好端端的嘛。” 薛煊冷冷瞧了二人,面向福乐道:“哪儿得知的无事?” 福乐县主语塞。 还能从哪儿得知,自然是时时派了人打探。可是薛煊来此为的是公事,领的还是圣上精锐的神机营兵士,探听颇有些不妥。无事的消息也是后半晌才传回城中的,怎么解释自己这么快便得知了? 王凤州见她关切殷勤,心底酸涩难过。又见她关心则乱,一时间难以转圜,不忍心见她出糗模样。他心内哀叹一声,明知替福乐解释会被薛煊狠狠地排揎,却还是替福乐出言道:“是我……我告诉她的。” 福乐县主立即道:“对,我从王凤州这儿听到的。薛煊你真的无恙吗?”她又走近一步,黑黑活泼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薛煊,当真是关心到了极点。 薛煊面无表情道:“无恙。你看见了,可以走了。” 福乐县主是受圣上和皇后宠爱的贵女,在金陵城相识的女娘同诸公子,无不捧着她奉承她。虽然一向知道薛煊狂妄恣肆,可是福乐总觉着,薛煊是自己喜爱的人。对于薛煊来说,自己在他心里应当是有那么一些不同的。更何况前次赏月宴,他干嘛要来同自己说话呢。 巴巴的跑来,一颗热心,反而这样的冷冰冰对她!福乐抿紧了唇,瞧一眼新上身的大红华服,鼻子酸酸的。 王凤州酸涩不亚福乐,他心内又叹一声,向薛煊道:“何必着急赶人呢——你在和尚庙里住这么多天,有则消息想必不知道,告诉你知道。说是天师为着什么缘故来了金陵城,现下正住在天师府呢。” 天师来金陵城,倒真是有些缘故可前去请教。 不过,薛煊眼神如刀,狠狠瞥了王凤州。他明知道自己公事在身时不喜人打扰,带了福乐县主来不说,还百般维护。若是福乐心系他也倒罢了,这明摆着拿他当桥当筏子,他也还是甘之如饴,当真辜负素日“风流”的做派。叫薛煊生气。 这眼神,王凤州只当看福乐看荒草,只当看不见。 说起张天师到了金陵城,这也是这几日金陵城中热议的,福乐县主接道:“听说张天师卜算甚是灵验,世子若有所问,不如同去请教一番。” 薛煊道:“谢了,没兴趣。” 讲话如此不客气,这回换王凤州瞪视了。 可是薛煊明摆着一副“老子忙得很,你们赶紧走”的模样。王凤州找不来话题,四下看了看,发现前次在薛煊府衙里见过的那位小娘子,此次仍旧跟在薛煊身旁——这可奇怪了。 王凤州意有所指道:“这位小娘子这些时日一直与你在一起?我仿佛记得自探察平田抛尸案始,你便同她一道探察了。” “小娘子”一词如惊雷,王凤州不愧是名动天下的红酥手。短短两句话,一道、一起等语,说的二人似有无限情愫。 听了这话,福乐立刻将目光投向周澄了。说来也怪,虽然天色暗了些,可是这个小娘子一身白衣,按理来说应当显眼的很。可她先前竟没注意薛煊身后还有一人。这么仔细一打量,福乐便认出了,这便是先前自己同京城中诸多贵女或明或暗猜测打听过的,先前跟着薛煊同往赏月宴的那个。只不过众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厮,没想到是个女儿身。仔细瞧瞧,这还是位极干净澄澈的小娘子,仿佛冰水般涤透人心。 福乐心头升起了浓浓的危机感,不由得将质问的目光投向薛煊。 王凤州已经决定了,若是薛煊仍然照着上回说法,称呼周澄是不值一提的愣子,自己便要揭破他的伪装——以薛煊的性子,怎么会容得一个愣子跟着他这许久? 哪怕红酥手写下“魏紫是良家女”的语句,都比说薛煊好性儿更叫人相信。 谁料到薛煊竟直白回应了,他唇角带着笑,介绍周澄道:“周澄,周同尘。” 虽说再多的话也没了,不过看着薛煊神态,王凤州觉得他似乎对周澄满意的很。距他前次见薛煊也不过月余,前后变化之大,真叫人感慨。 风流浪子瞧什么都是暧昧的,此时王凤州望向周澄的目光顿时有些揶揄,想说什么打趣二人几句。 可谁知薛煊早已经应付够了,直白了当的下了逐客令,道:“天色晚了,若是不识得回京城的路,叫神机营送你们一程。” 王凤州想起前次神机营兵士如何“护送”他去薛煊府衙的,只好悻悻作罢。他同样小意的哄着福乐县主一道回了金陵城。 直至注视二人同仆役会合走远了,薛煊方收回目光,向周澄笑笑,又道:“我交待了前因后果,此事又已经言明了干系重大。阁下既有心想帮,何不现身一见?” 数日前他们一行人去往华光寺,在此地突然如谜一般,起了白茫茫的大雾。这大雾里显现了华光寺主殿下密室中徐赟等三人受刑的惨状。 那时他与周澄没有预料的陷入雾中,乍然瞧见此番场景,若是寻常人,或许当真会被吓住。 起雾其时正是奔往华光寺求证的时候,薛煊也好,周澄也罢,都并未在起雾的地方多加停留。此刻慧椿等人已死,薛煊回想起来,便觉出了这迷雾背后不一般的用意。 设得下这迷雾,演绎了华光寺中真实的情景,可见对华光寺有不浅了解,也有一定的手段功力。虽然这迷雾乍看是为恐吓威胁薛煊与周澄,可是却并没有对二人造成任何伤害。这迷雾也没有演变成陷阱迷宫困住二人。 薛煊在迷雾中所见的是,周澄知难而退,并未去往华光寺。可见设下迷雾之人,是听见了他们一行去往华光寺的目的。在这之后,让白茫茫雾起,只是为了提醒华光寺的凶险,是为了吓退二人。 是出于善意。 既然善意提醒,薛煊也坦诚相待,将此事原委交代清楚。希望能从他这里,得知更多内情。 虽然薛煊与周澄仍然还在无垠旷野上、在苍苍茫茫野草中,周遭却仿佛有了什么不同。 周澄凝神戒备。 捻指间,环绕薛煊与周澄二人身侧,水雾氤氲,渐渐地如那日一般看不清。随后白茫茫雾里,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 这人形看不清五官穿戴,乍看上去,仿佛鬼气森森。它举止行动又飘忽无形,有些吓人。 薛煊却笑了笑,注视着它双眼应在的位置,道:“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它道:“赵青隐。” 这声音也是飘飘忽忽的,却能听得出温和之意。 薛煊道:“冒犯了,不过敢问阁下为何如此形容?” 赵青隐苦笑道:“我乃此一脉赵家宗族先祖,因供奉而有灵,庇护后人。奈何此地遭逢恶人,我又本领低微。只能使出些微末伎俩,相帮后人。” 原来赵青隐也颇通风水之术,两百多年前他避战乱南下一路来到此地,见此地前有河流奔腾,不绝而下。所依山脉远望又延绵不断,是兴旺之地。赵青隐便嘱咐子孙将他的坟墓修在此处,日后断不可迁动。果然之后百余年,赵家这一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因祭祀的人颇多,有所不便。后辈使钱出人,将他埋葬之处修成了寺庙,延请了高僧专门主持祭祀供奉之事。 周澄道:“坟寺。” 赵青隐道:“是。此等修建的寺庙,皆称为坟寺。” 薛煊心道,原来赵青隐才是华光寺的寺主。“恶人”不消说,自然是慧椿等人了。 华光寺延请高僧后,初时亦是诚心供奉赵青隐等,僧人亦都潜心向佛。但数年前慧椿前来华光寺,被当时的华光寺方丈收留。慧椿本不是为礼佛供奉而来,自然无心祭祀,渐渐地寺风渐坏。赵氏后人想要驱逐慧椿,收回华光寺。但是慧椿谋了僧录纲的职位,按照《宏武律》,凡是涉佛家、道家的官司,僧录纲、道录纲管辖之权甚重,其中勾结贪腐自不必提。这几场官司打下来,赵氏后人竟然赔了钱又输了理。 华光寺寺庙佛田,都归了慧椿。赵青隐本来安葬在寺里的坟茔,一应也被迁出,白骨竟被随意丢了。 赵氏族长见这几场官司打的大伤元气,连祖坟竟然也保不住,一气之下得了病,没几年便病死了。一大宗族在强权下,如筵席散,如大树倒。 薛煊道:“以阁下之能,未曾出手相帮?” 赵青隐苦笑道:“不是不想,实在不能。” 慧椿图谋华光寺后不久,将赵青隐坟墓迁出、尸骨弃之荒野,本就使赵青隐神魂受损。而后又大肆收留、囚禁、拐骗已嫁人的女子,将她们囚禁在密室中。 赵青隐道:“有五十多名女子时,他曾登坛做法。” 这法术似乎增强了寺里的某种力量,也不同于先前供奉华光菩萨时,华光寺给赵青隐的庄严舒适之感。自那时起,赵青隐便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清醒。他的神魂也如眼下般无甚人形可言。华光寺也似乎危险起来,哪怕清醒时,赵青隐亦不敢轻易踏入。 方才听闻,薛煊专意讲到华光寺慧椿等人都皆被杀。起初赵青隐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两个少年人,但他听了二人身份,又从薛煊讲述中得知此事干系重大。让宗族伤筋动骨之痛、篡夺华光寺财产之恨,也使得赵青隐不想仍旧如此浑浑噩噩、束手无策,便冒险出来相见。 旷野风飒飒,野草自古而今皆被风吹动,如水波涌。听闻这桩兴旺又复衰败的百年间往事,薛煊默然,而后道:“我会关照此事。” 赵青隐称谢。 薛煊问他慧椿何时来金陵城,是否有见过同慧椿往来的什么人等等事宜。赵青隐已经都不记得了。 渺渺水雾氤氲里,只听得一声轻轻叹息。 第19章 慧椿的刀 薛煊负手思索。 赵青隐虽不记得大多数事,可是从他的讲述中,有几件事薛煊却是能推知的。 一是女|妓堂。慧椿称呼为女|妓堂,又口口声声称是为了满足情|欲,当时女子又确实被装扮的有异。可是据赵青隐所说,慧椿苦心搜集女子,又都是已嫁人的女子,这些女子特征很鲜明,之后还曾登坛做法。会不会,并非女|妓堂,而是女祭堂?如果满足情|欲为真,从当时情状来看,那些僧人虽然作恶,却没有淫|邪之态。难道慧椿供奉的,连同此次神降所请的,是喜欢已经嫁人的女子的神?匪夷所思之余,却与罗长兴的恶癖一模一样…… 二是时间上有异。搜集女子在前,谋害徐赟等三人在后。女祭堂在前,复仇在后。并且复仇成功后,慧椿等人也并未撤离华光寺。说明他们留在金陵城郊,复仇是大事,可是在报仇之外,有与报仇同样重要的,甚至可能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他们在图谋什么? 一时间静默无言,只听见风吹野草的响声,和草丛中不知什么活物穿梭爬行的窸窣声。 赵青隐忽然道:“还有一事。因为有些奇怪,我并不曾忘记。有一日满月望日,慧椿独自离了华光寺,一个人走到这方竹林里。他面朝东方跪坐着,哼着古怪曲子擦着一把刀。那曲子音调言辞这百年来我都从未听过。” 正是!薛煊见慧椿打斗时曾推测过,他应当是习惯用刀的。既然有得心应手的兵器,为何舍了不用?薛煊因而问道:“那刀什么模样?” 赵青隐回想了好一阵,道:“那刀有些弯的,还有些细。看上去甚是锋利。模糊记得他最后回寺时将刀埋在地下,却记不得是何方位了。那日慧椿穿的服饰也甚古怪。白色底子上满绣着弯曲卷起的蓝色,像天蓝云白似的。” 因素习爱好,自金陵至北平,由南至北的名刀薛煊都知一二,确实未曾见过如此形容的刀。他又想了想宏武朝几位收藏大家,兵器宝库中似乎也没有此种刀。这刀果然如此罕见,又如此遮遮掩掩不能示人。仿佛叫人见了它,便知道了慧椿全部底细似的。 拜别赵青隐,薛煊令人仔细搜掘慧椿兵器,随后同周澄一道回金陵城。 春风拂剑本在敬亲王府洒扫布置了房间,薛煊欲请周澄一道去住,谁料周澄却不同他一道走了。 薛煊诧异道:“你有住处?” 周澄道:“天师府。” 她说的自然而然,仿佛还奇怪薛煊为何没有想到般。薛煊闭口不言。既然有住处,之前为何夜夜宿在他屋顶上。明明是个小娘子,却连这等风餐露宿都能忍得,过惯了似的。也不知张君实是怎么把她带大的。 薛煊道:“也好。我也须尽快入宫,将此事禀报圣上。至于后续如何探察,我已经有些眉目了——明日可否去天师府寻你?” 周澄点头。 约莫一个时辰后,宏武朝都城金陵南百余里的石城郊外,一处殿宇颇多的五显神庙处,一个精瘦汉子匆匆向庙里走去。 这汉子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黝黑非常,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面皮上笑起来尽是干深的纹路,才三十许人,也操劳的太过了。 庙里刚入山门便是好大一个湖,湖里是些放生的游鱼。湖边一个白白胖胖的汉子懒塌塌倚坐在靠背椅上,手中持着一竿鱼竿,见了这步履匆匆的汉子,笑的一团和气,招呼道:“张多鱼!着急啥,你来,来坐会儿。” 张多鱼道:“我去禀报最新的消息。” 白胖汉子道:“嗨呀,不急。干咱们这行的,做事求得不是做完,而是如何做。你来,我替你捋一捋。” 张多鱼只好过去坐了,道:“王大人,你可抓点紧。” 王鲤笑道:“不必急不必急。老哥儿我在衙门里做了数十年户科吏,上至县令,下至节级,没有我摆不平的人和事。从咱们将军和圣人来了,更是滋润的很——你准备如何进去同经纶真人禀报?” 张多鱼道:“自然是如实禀报。” 王鲤摇头晃脑道:“也得有个原则。” 他压低声音对张多鱼道:“你得知道,经纶真人仙术了得,这才被派出来收拾这两个人。”王鲤大拇指同食指搓蚂蚁般捏了捏。 “可是经纶真人愿意出来吗?他不愿。经纶真人得了圣人真传,日夜修习仙术,巴望着早日同圣人一样。这些收拾人的事儿,都是俗务,他才懒得管。他最想听到的,是慧椿把那俩人收拾了——这就不必劳动经纶真人出马了。可是你带去的,是想都想不到的最坏的消息。所以你得挑个好时候,你得待经纶真人清晨还未做功课时候进去。” 王鲤并未明言为何建议张多鱼那时进去,没说出口的这些都源自他的明察,这便是王鲤在南边换天后作为原府衙小吏,尚还能活的舒服的保命技能。他敏锐觉察到:清晨尚未做早课的那个时辰,经纶真人觉得新一日来临,自己修习仙术还有些指望。而午间或夜晚,朝气消散,经纶真人往往感慨时光流逝、仙术却一无所得,他永远不能修炼的如同圣人一般了。 照王鲤来看,经纶真人或许本就不适合修道。他的师弟妙法真人,虽说道术并不如经纶真人这般高超,可向来稳重,不似经纶真人这般情绪多变,也不似经纶真人这般对修道及长生极其敏感。不过这些想法都是淹没在肚子里,不可对外明言的话。 张多鱼听了懵懵懂懂,也不知为何要清晨进去,但与王鲤打交道的人,评起他来都带着“好”字,他知王鲤是好意。道:“多谢了,可是这消息着急,我怕晚了,经纶真人责怪。” 他站起身来要走,王鲤伸出白白胖胖的手,一把将他扯回来,道:“不急不急,得有个原则。” “你这是俗务,懂吗?修习仙术才是正事。俗务的事再怎么紧要也比不过修习仙术。这就好比亲生孩儿擦破了皮同邻家孩儿断了胳膊,还是擦破了皮重要。总之,别进去讨嫌。” 王鲤道:“坐下坐下,教教我钓鱼如何?” 现下将军同圣人手下,能如此和气同人相处的正常人,委实不多了。张多鱼无奈笑道:“打了一辈子鱼,别的不敢说,这上面倒真能教教你。” 王鲤言必称圣明,道:“这都是将军和圣人的仁德。”眯起眼睛笑道:“咱头一次往这江南水乡里来,这女子果真不同。你不受用两个?” 张多鱼虽然也是受经纶真人使用了,再不是先前渔村卑贱渔户。他却与娘子感情颇深,不纳妾也不沾花惹草。这别说在经纶真人手下,就是放眼将军同圣人全部得用的人里,也是十分不同,有些扎眼的一个。 张多鱼道:“不了。” 王鲤笑笑,肚子在身前层层集聚挤压,费力的弯下身来,伸出两根白胖手指,准确捏中一条鱼的尾巴,将这跳出鱼篓的鱼捏回去,数落那鱼道:“大家都老老实实挤在鱼篓里待着,你跳出来干啥,你以为跳出来就能活吗?” 张多鱼见了,道:“它又听不懂人话。” 王鲤笑着轻拍肚子,道:“这不都是给我闲的吗?” 张多鱼果然听了王鲤的话,次日清晨方进去经纶真人临时居住的僧房,一五一十道:“真人,华光寺毁了泰半。那两个人没怎么受伤,活着出来后去见了华光寺原来的主人赵青隐。” 他将华光寺遭遇及薛周二人行动详细的禀报了。 经纶真人果然恼怒,一时间面目都狰狞了。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自言自语道:“薛煊说他有些眉目了,当真吗?张君实也来了金陵城,少不得给周澄什么宝贝。虽说对上周澄胜算十足,可是何必触怒张君实呢?周澄师父定然会为周澄出头,我的师父可不会。他连道术都不传我。道号经纶,道号妙法。” 喃喃了好一会儿,经纶真人转向张多鱼,道:“紧盯着他二人。” 张多鱼原以为他会多嘱咐几句,谁知等了半晌经纶真人也未再说话。张多鱼便告了退,正欲打开房门,经纶真人又突然问道:“薛煊同周澄看起来年少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若是王鲤,定猜得出问话的意思和如何回答。可是张多鱼并不懂。不过也或许正是如此不懂,经纶真人才总是用他收集消息。 张多鱼老实答道:“信使没说,下次我问问。” 等了会儿,见经纶真人没吩咐,张多鱼便出去了。他一惯的不多想不偷觑,也没瞧见关上门那一刻的情景。 经纶真人有一面小镜,这面小镜背后所刻纹路因被触摸过许多次,有些光滑模糊了。这是将军千方百计搜罗了来送与他的,因并不单单在宏武朝这一处找寻,这镜子与宏武皇室所用的相比更胜一筹。镜中面貌每一发丝、每一皱纹,皆瞧得极清楚。 经纶真人从怀中掏出这面镜子,定定地向着镜子中打量。 第20章 玄武湖 金陵城,德政殿。 薛煊已然在醒来时便着手上书,因而人还未进德政殿禀报,折子已经将事情经过详细的陈述了。此次再面圣,只是恭听圣上教诲,并回答前述或有不细致的使圣上会发问的地方。 对答完,薛煊请求道:“此次平田抛尸案,自始至终与道家牵扯颇多。听闻天师已然到了金陵城,疑惑或阻碍之处,可否请天师指点一二?” 这看起来是顺理成章之事。 此事虽然目前所涉不广,可能只是人命案子并拐骗已嫁女的案子,但是薛煊断定其后必定有大祸患。而圣上更是在他接手平田抛尸案之初便认定此案有蹊跷,此其一。其二道家有仙道贵生之念,倘若知晓此事,张君实必然会出手。再则以圣上对他的器重并信任,请天师相助理所当然。其实并不需要回禀圣上,仅登门拜访便好。可是天师毕竟是宏武朝的天师,擅自登门,总有不妥之处。 可是出乎薛煊意料,宏武帝只是笑道:“前几日朕已经见过天师了,他回金陵另有他事。此事既由你总领,便一查到底,不必劳烦天师。” 宏武帝望了望身着朝服的薛煊,仿佛望见元年时金陵城的春,生机盎然、无限希望,他又笑道:“周元君也不错。” 薛煊起身行礼称是,又道:“臣欲往黄册库探究竟,还请圣上旨意。” 黄册库乃宏武朝第一重地,有如国本,即便位高权重、心腹得器重如薛煊,亦不能随意擅入。 宏武帝早看了薛煊的折子,明白他去黄册库的用意,笑道:“这有何难?福公公。” 福公公捧了纸笔,伺候笔墨。宏武帝边手书边笑道:“都给事中杨继圣,不负其名。若是没这道手谕,怕是你进不了玄武湖。” 黄册库虽是一国重地,但总领的官员品级却不高,是五品官员都给事中。杨继圣虽是五品,能被当朝圣上如此盛赞,可见不凡。 薛煊道:“臣亦有所耳闻。” 他有所耳闻的是杨继圣走马上任、履新玄武湖时所说的那句话,气节震玄黄,剖白了自古而今读书人的正直气节和报国之向,虽未谋面、亦有敬意。 别了德政殿,出了宫城外门,薛煊行程未停,直奔天师府。 天师府是宏武帝下了旨意修建的,自宏武元年至今历年又有修缮赏赐,端修的是气派非凡。其在金陵城中,逢着正月初九、上元中元这样的大节,常有百姓在府外遥拜,是有如驱魔辟邪的神圣之地。 可是待薛煊到了这神圣之地,却发现连个传信儿的门子都没有。明明周澄是在天师府,张天师也在。可是数道正门侧门皆紧闭,不知谢的哪门子客。 薛煊又转了转,自觉可能已经引起了路边摊贩好奇的瞩目,引起了素来关注追踪他的小娘子注意。他整整衣裳,借着门前一株高大繁盛足足有明月楼高的树遮蔽身形,翻身越过围墙,落进了府内。 府院深深,天师不知何处。不过也不打紧,本也不是来寻他的。 周澄倒是好寻得很——就坐在日头底下闭目养神呢,还盘了个正正经经的坐姿。 论理周澄必然已经听见了他的动静,可就是不睁眼。薛煊只好出言打扰,出声道:“醒了罢。” 周澄从石桌上下来,恢复她一向挺直的站姿,一本正经道:“我没睡。” 薛煊道:“那你做什么。” 周澄道:“闭目存想。是我的功课。” 薛煊点头,见周澄也不招呼他坐下,更别提请茶请果品——周澄自己还笔直站着同落了雪的小白松一般呢。他只好客随主便,站在园子里石桌旁叙事。 这次相见不同以往。此时不是危急时刻,亦不是先前他被周澄愣子假象蒙骗进而瞧不起人的时候。如何试着把周同尘当成天赋十足、堪称天才的好友来相处,实在是以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薛煊不免有些局促。 他瞧一眼周澄腰间,道:“蟠桃心有些光泽了。” 周澄道:“供奉过。” 薛煊道:“哦。” 薛煊又道:“府中似乎不见下人。” 周澄道:“没有。只有我同师父。” 薛煊道:“天师在府中?” 周澄道:“不知。自我回天师府,还没有见过师父。” 怪不得天师府虽然气派,却如此冷清。偌大个天师府,只有两人居住,其中一人还经常似在不在。因府中画有符箓,外邪不进、生机兴旺,府中草木倒是繁盛,不似府外郊外已经有些凋零萧瑟之意。此处虫鸣窸窣之声也比别处都来的响。 除了平田抛尸案,薛煊不知道同周澄还能聊什么。而平田抛尸案,又着实是他觉得应当一追到底、身负重责的。 因而薛煊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道:“平田抛尸案,那日我说有些眉目,你想听吗?” 周澄简单道:“想。” 薛煊心中些微愉悦,不由得笑了,道:“要同我追查下去吗?” 周澄疑惑般看向薛煊,而后道:“为什么不?” 不管周澄是因何理由要继续察探,薛煊只知道这个回答叫他有些开心。不知是为了周澄的信任,还是虽然知道其后定然有无数风浪,可他并不是孤军奋战的安心。 薛煊唇角勾起,寻个石凳随便坐了,道:“接下来我们去玄武湖。” 周澄不假思索应了,道:“好。” 为着这声不假思索的“好”,薛煊不由得语气里带了些对着王凤州般的随意和轻松,揶揄道:“你知道去玄武湖哪里吗?知道去玄武湖做什么吗?” 周澄简单道:“不知。” 薛煊道:“玄武湖又名后湖,三国时孙权引水入宫苑,始有湖之形态。前朝时修上林苑,盛极一时。又数次疏浚,修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被称作名目胜地、掩映入画,一时盛况空前。往时甚美——不过我们这次去可瞧不着了。” 薛煊没对周澄讲瞧不着的具体缘由,这缘由宏武官员皆知,却人人心知肚明而不能宣之于口。是因为圣上起身贫寒、又着实务实,觉着玄武湖偌大个地方,只是风景优美而毫无实际的用处,维持这份延续数朝的奢华又会添许多修缮的费用,不如填湖当做农田。 之所以还未被填,全赖有黄册库。 薛煊道:“玄武湖如今湖心修有黄册库。黄册库乃天下户籍所在,国之重地——知道为何是重地吗?” 周澄道:“不知。” 面对一问几不知的周澄,薛煊一改功夫不如人的憋屈,略略得意。他也不似面对其他小娘子时的不耐,卖弄道:“得知道黄册库是什么,再知道黄册库因何是我朝重地、禁地。” 宏武朝时百姓有户帖。 户帖乃是基层衙门里小吏挨门挨户查访了所写:家中人口多少,这人口里壮年几人、老年幼童几人一一写清楚,人口决定了所服的徭役;田亩多少,是上等田还是贫瘠田地,田地决定了所交的赋税;耕牛几头,房屋几间,所居在何处。 这些家中人口资产都在户帖上一一标明,这户帖一部分抄送了给户部,由户部自户部尚书至最基层的户科小吏,一一签名画押,随后一分为二、给付百姓,作为外出行走、赋税徭役的根据。 而户帖原件,则由百姓担了责,登记造册押送往黄册库。 可以说黄册库里涵盖了宏武朝全部十三府加南北两直隶的所有百姓的情况,而有这个情况,则能使圣上将王朝上下看的清清楚楚。 赋税从何处收?徭役往何处派?都了然于胸。而赋税徭役是国之大事,此二者掌握了,便可掌握整个国家。 薛煊道:“萧何为何收秦朝的律令图书?因为那时的律令图书就如我朝黄册库。能知晓天下的关塞险要,知晓某处作战能派多少青壮,能供应多少米粮。此所以平定天下后,首功归于萧何的缘故。” “慧椿在僧录司认了职,本就掌管发放度牒等事。度牒所记载的事项要与户帖所载一致,我命人拿了华光寺一干人等度牒,与户部留存比对,均与户帖相同。要想知道没有丝毫遮掩的讯息,只能去黄册库探察。” 周澄点头。 这些体制运转、名胜始末,这些讲古以为今用,素来是薛煊所爱。因而他也觉着周澄必定感兴趣,笑道:“如何?玄武湖一事,至此可算是清楚。” 周澄又点头。 没了薛煊的话音,天师府显得格外幽静。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西南角上突然出现一群蚊虫,被什么惊起了似的炸成一团,飞在草木上树冠下,密密麻麻将石阶都遮住了。不多时蚊虫又都飞了回草木里。 这在秋冬实在也常见,薛煊望了望西南角,又对周澄道:“华光寺赵青隐所说兵器,尚在搜掘。也已请了女官,询问女祭堂中众女子一应事宜。过三日,等这些事毕,同往玄武湖如何?” 周澄道:“好。” 薛煊从正门出了天师府,经繁华市井回敬亲王府。而此时,消息却与他背道而驰,向着西南一程接着一程传递。 第21章 及膝高的宝殿 约莫两个时辰后,石城郊野五显神庙外,张多鱼拿住了信使,得了消息,分清理顺后向经纶真人修炼的殿宇走去。路过神寺放生湖,秋末冬初暖阳里,王鲤又在悠游自在钓鱼。 张多鱼犹豫片刻,便走上前去,问道:“王大人,真人现下心情如何?可进去禀报吗?” 王鲤伸出一根白胖手指向着殿宇一点,笑道:“可。” 张多鱼放了心,敲了门,进了殿内。 经纶真人在五显神像前蒲团下静坐存思,许是收拾沐浴过,瞧着比前些日子有神采了些,连原本花白的须发看起来都不那么明显了,浑不似知天命的年岁。 张多鱼将信使传来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知经纶真人。 经纶真人沉吟后提出的不是薛煊和周澄情状,而是道:“张君实如何?” 张多鱼道:“有确凿消息,他仍在金陵城。” 其实依张多鱼来看,经纶真人完全不必次次都追问张君实动向,显得好像十分将他看重似的。经纶真人虽心情脾性难以揣摩,可是被圣人收入门下多年,道术十分了得。依他来看,实在不比张君实差。至于圣人,那是已经成神步仙,更不必将张君实放在眼中。他们如此关注张君实,可真叫人搞不明白。 经纶真人点头,道:“慧椿的刀呢?” 张多鱼道:“已经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南边。” 经纶真人笑道:“不错,将军的事,应当如此办好。慧椿是跟随将军跋山涉海过来的,算是那批人里将军的心腹。将军要求将刀送回,也为的是这份追随忠心之情。” 张多鱼道:“是。另将军着人送了四瓶辟谷膏来。” 这辟谷膏取上好白山参、天门冬、黄精等近百味天材地宝制成,用料金贵,制得工序又复杂。用王鲤的话来说,十两金子换不出一两药膏。因而往往所得极少,小小一瓶辟谷膏也能食用一月有余。将军在这些供养上断不会缺了真人的,从不需真人提起,做事总是熨帖。想必对圣人更是加倍的用心,不过圣人已经不需这东西了。 关心完了这些事,经纶真人才分神给薛周二人。 在他看来,薛煊周澄年纪尚浅,薛煊一介凡人,虽狡诈了些,也实在不足挂怀。周澄小小年纪,据听闻、据验证,道术上面委实一窍不通,虽然身手说是不错——不过哪一派的道术除妖降魔是靠凡俗剑法的?就算是请的来神降,似乎瞧起来能唬唬人。可是道术博大精深,单凭神降算的了什么,有的是让神降施展不出来的法子。 哪怕是张君实,其实早些年经纶真人也不是十分忌惮他。 这种不忌惮源于对圣人的信仰。师父得道多年,天有三十六天,他已然超越欲界六天,而入□□十八天。能够交游到神界之人,稍稍分出心神来,道术便可轻松笼罩南边数十万人。不讲他的为师之道也不论他的性情,只论道术,实在是世间道术第一。或许师父已经脱离世间,位居神列。 而张君实不过□□凡胎,十年前是邋遢田间汉模样,堪堪可称作真人。现下仍旧无甚长进,据称甚至连辟谷也做不到。与师父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可是经纶真人由对张君实的不忌惮转为极为忌惮,也是由于师父。 自从十数年前他入师父门中时起,见到的都是师父对张君实极为避讳。师父时时打探张君实行踪,后来结识了将军,一并连将军也约束手下,不去招惹张君实。虽然这种避讳经纶真人还未得知缘由,可是道之一途,玄而莫测,未知的实在太多。按照师父的做法谨小慎微些必然没错。 至于薛周二人,经纶真人道:“继续留意二人踪迹。往后湖送信,叫黄册库里将军的人把事情做得周密些。” 做得周密些,经纶真人相信办得到。虽然时日仓促,要准备的又是大工程。不过论起聪明才智,自然是有不下于薛煊的人。 最妙不过薛煊在玄武湖什么都没发现,打道回他的敬亲王府。此事线索全无,至此完结。 若不然……若不然,经纶真人走到书案旁,执笔画出后湖图象,圈出其中几处,又写了数行字,交给张多鱼,道:“按图疏浚后湖,办好图上之事。此事干系重大,须得慎重。便叫王鲤去办。” 王鲤虽然平时悠哉,接到图了却一点不含糊。虽说石城与后湖相距不远,他仍旧即刻动身出发。别看他白胖,钻进轿子的举止却矫捷得很。他拍着肚皮与张多鱼告了别,便前往后湖。 薛煊与周澄也向玄武湖来。玄武湖被选作黄册库库址后,周边数十里都同被划为禁区。天色已晚,奔波数日,薛煊与周澄在玄武湖禁区外寻了一家客栈下榻。 出了金陵城,近了玄武湖,明显觉着风物不同。石城外向玄武湖行来,几乎日夜阴沉沉天,连绵绵细雨不断。因多日雨水,田地里已经吸满了水。处处水洼,官道也是泥泞不堪,纵马前行艰难。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道路,薛煊的脸色自打入了玄武湖地界,便如同天气般没放晴过。 进了客栈——还是头次进这等狭小简陋客栈,他盯着油乎乎黏腻腻木凳子瞧了瞧,忍无可忍道:“来人!” 这客栈本就开的荒僻,往来行人更是寥寥。因而人手不多,只一个掌柜,一个跑堂。 二人见薛煊周身穿戴气度,不敢怠慢,连忙小跑过来听吩咐。 薛煊道:“宝月楼去过么?” 跑堂并掌柜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掌柜赔笑小心道:“去金陵城访亲时从宝月楼门前经过。” 薛煊环顾四周,嫌弃道:“拆了重建也是来不及。仿着宝月楼的洁净雅致,给我重打扫布置。” 跑堂并掌柜从未听过这等要求,以往至多是热水多供应一桶。一时有些不知是客人没睡醒,还是自己没睡醒。 薛煊朝不黑不黄说不出什么颜色的桌子上扔了锦袋,道:“布置好了,另外有赏。” 跑堂并掌柜打开锦袋,见是鼓囊囊一袋金叶子,眼睛里骤然放出异常惊喜的光彩。薛煊又道:“户帖交出来,一个时辰弄完。” 掌柜的同跑堂还未生出携金跑路的想法,已然被防范于未然了。二人喜滋滋交了户帖,再三保证定然修缮的好。 薛煊拿了户帖,同周澄一道出了客栈。 这户帖上记着二人都是石城农户,上有老下有小,良田也有几亩,都与此地相距不远,却不知为何从了商。 看毕户帖,又落了雨,薛煊撑起伞,与周澄在周边等待。 天阴沉,雨幕里看的不甚清楚。薛煊指向客栈后身数丈一处低矮小屋,道:“过去瞧瞧。” 走近了方才看的明确。这小屋造的也精心,不过及膝高,却是雕梁画栋都不缺。殿门是八卦门,供奉的显见是道家哪位神仙。 里面神仙雕塑也精致,却甚是奇怪。五位神仙面朝内围成一圈儿坐,倒有些像华光菩萨造型。这每位神仙面前,似乎又都跪了一人,不知在做些什么。小殿内香案上供奉着纸折的金叶子,小小的一盘,同样是金灿灿的,倒是逼真的很。 既然是供奉,又是精心雕塑。为何不光明正大供奉起来,选在此处荒凉旷野?还造此等低矮小屋。难道有神仙生性喜爱矮小荒凉之地?这如何能庇佑众生,得其供奉? 薛煊不屑,觉着如此故弄玄虚,像是见不得人似的。因而他也没有探究的念头。殿内供奉的是哪尊神仙,神仙面前那人是男子女子,作用为何。他一概不想知道。 他同周澄仍往周边去了。 薛周二人离得远了。神像的脸在阴沉天雨雾里,模糊又诡异。三尊雕塑静静地转过身来,似是向着薛煊、周澄二人离去的方向,泥塑的僵硬面目上猩红嘴唇弯动而笑。 为首次相遇,也为久别重逢。 第22章 过湖入库 约定的时辰过了,薛煊回了客栈,果然客栈修整的大不同。自然是比不上宝月楼,在薛煊眼里更谈不上雅致,可是触目可及干净光亮可鉴人,就连掌柜和跑堂穿着的,也换了一身干净时新衣裳。 约莫二十余个农户候在客栈外,备着薛煊不满时刻再补救。 薛煊点头,掌柜如释重负,绽出笑来请薛煊并周澄入内。 次日一早,薛煊同周澄前往玄武湖黄册库。 黄册库是填了玄武湖湖心所造。为着机密,周边筑着高高的墙同藩篱,阻隔了向内好奇张望的视线。高墙上有两人宽,可供兵士行走瞭望,守墙的兵士也颇多。 高墙上留出两道门来,薛煊亮了麒麟符,同周澄进了黄册库外墙。 入了内,一眼望过去,万亩水光天光交相辉映,一条红色如火龙般自天上游下,直直闯入湖中,化作满湖夺目的朝阳红。玄武湖烟波浩渺,唯余湖心一点黄册库。黄册库外并未架桥,是在岸边设置了码头。此刻并没有船,也无摆渡的渡夫,因黄册库只每月的朔望日巳时通船。 薛煊同周澄来的正是望日,只是尚早,还未到通船时分。 薛煊沿着湖岸看了看周遭,不久便见湖心黄册库处缓缓驾出一叶小船。那小船由远及近,船上有三人——出来了黄册库官员总数上一半的人。 黄册库至关重要,圣上亲自为黄册库选址,又亲自规划了构造及官员设置、官员薪资来源。 黄册库官员核定编制七人,眼下总领者为都给事中杨继圣,五品官员。因黄册库建造的已然机密了,所以官员设置也少。库内平日里晾晒、翻修乃至伙食等,或是雇佣人,或是由相对应的户籍服徭役。 玄武湖把守严格,常年不见生人踪迹。除了发饷时杨继圣外出各衙门讨薪缺他这一人,年初至岁尾都是他们七人值守。因而此刻船上三人也正奇怪——居然有活人进了玄武湖。 小船上当头一人正是杨继圣,划船的是翰林院编修曹全同工部员外滕安。 薛煊望着小船,低声道:“周同尘,黄册库各部官员皆有,你知道为何么?” 周澄道:“不知。” 薛煊道:“这缘故自设立之初便存下了。” 黄册库官员只有七人。圣上因起身贫寒,素日节俭务实,设了黄册库的官员编制,却未曾给黄册库官员设置俸禄,他们的俸禄要往其他部获取。翰林院供给其纸笔,户部供给俸禄,工部供给修缮徭役等等。 杨继圣这个都给事中,因而又被下属称作“都给银中。” 杨继圣官服单薄,举止中可见气度与才气。从船上下来,见了薛煊和周澄二人,略一打量,向薛煊行礼道:“不知大人姓名,至玄武湖有何公干。” 薛煊道:“都指挥使司薛煊,查阅往年黄册。”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薛玄玉!曹全同滕安已经摆好了往船上请的姿势,只是等着杨继圣发话。杨继圣却未见丝毫的激动或是怀疑,平静道:“薛大人盛名,下官久仰。然黄册库国之重地,无诏不得擅入。” 听了这话,曹全瞧了瞧冷冰冰玄武湖水,又私下里度量度量他家大人水性,生怕薛煊怒起将人顺手扔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是被扔进水里泡着,他家大人都不会松口一分一毫。 但出乎他意料,薛玄玉居然笑了笑,平心静气道:“昔日曾听闻,黄册乃一国之根本,守之不避清贫。薛煊已然领过了谕旨。” 曹全放下心来。 这话说得全然不似传闻中的薛玄玉做派。虽然冷硬,却仍旧守礼。更何况听了这话,曹全心知,薛煊分明记得住杨继圣请愿守黄册库时所说的话。 当时他家大人讲的是,“黄册,一国之根本,兹事体大,虽固清贫,虽于仕途无补,我愿守之,鞠躬尽瘁,夕死无憾”。虽然短时间分不清是薛煊揶揄还是尊重,但是他带圣上旨意前来,可见是更按规矩办事的。 杨继圣接了圣旨,请了薛煊上船。他三人本是外出采购下月米面的,现下也不好再外出。众人跟随薛煊一同过湖,登了黄册库码头,到了黄册库库房前一片开阔所在。 黄册库没有待客的厅,素日里杨继圣等人要么忙于黄册库事务,要么晚间安歇在自己值房。因此薛煊上了码头,竟然也没人向他奉茶。 晚秋已然冷了,曹全却擦擦汗,望了望背脊挺直的杨大人,又望了望同样一言不发的薛大人,陪着小心开口道:“薛大人,黄册库禁火,厨房在主库西南角,远远有段距离。我这便划船过去,为大人取茶水来。” 说罢转身便走,滕安也同样离开,去请黄册库其他四人来见。 薛煊制止,道:“不必。来此为调阅黄册卷,一应招待全免。白日过湖,晚间离湖。其余事项,不需麻烦。” 曹全道:“这……”他没有办法,同滕安一道望向杨继圣。 湖上微微秋风,杨继圣官袍微动。他泰然自若拱手道:“既如此,薛大人请便。” 眼看的薛煊同周澄真的自便了,曹全道:“这可行吗?” 滕安也同样怀疑,低声道:“传说薛煊无事还要挑出事来,是个极难伺候的主。这般怠慢,是否不妥?” 杨继圣负手不语,望着薛煊背影,不知在思索什么。 玄武湖水中水草微微摇动。在更深一些的基底处,支撑着玄武湖深埋水底的黑砖石旁,有如同水草般的模糊不清的物事,像是有生命般窜来游去。 许久后杨继圣微笑道:“黄册库清贫,薛大人定然知晓,不会责怪。走罢,今日绵索定要采购些结实的。彭来县新甸乡十一都的黄册得重新串一串了。” 杨继圣等人过湖离库的同时,薛煊并没有即刻进去黄册库,而是与周澄一同打量这处所在。 黄册库库房现有数十库之多,日后随着逐年造册,黄册卷增多,想必还会不断扩建。库房外有一处十分开阔的晾晒平台,便是方才薛煊与杨继圣交谈所站之处。平台上用砖头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墩子,墩子间相隔约四步远。墩子上架着铁棍,用来晾晒黄册。墩子建的朴实无华,却极价廉实用。 为了晾晒,库房的朝向也不同于平常住宅,均是东西朝向的。库房内为了通风防潮,房壁上开了极大的窗扇。一眼望上去,黄册库是极有特色的地方。 薛周二人脚下是填了湖建造的库房,远处则是被高高库墙围起。 薛煊低声道:“按着慧椿度牒与户帖记载去瞧瞧。” 周澄道:“好。” 慧椿是大名府大名县五鹿乡七都甲字图人,黄册库卷册摆放也正是按着“府县乡都图”的行政设置摆放。 库房内为了放火铺了沙子,沙子上覆着木板。薛煊同周澄踩着木板,按照设置寻找慧椿所在图的黄册卷。 木板踩上去发出吱吱的轻微细响,同时库房内弥漫着为了防虫而熏的某种香味,略有些辛辣。 黄册摆放的清楚,薛煊顺利的从架阁上寻到了甲字图的黄册,将其小心取下,打开翻看。 这是最早兴建黄册库,撰写黄册卷时所造的,宏武元年的黄册卷。它有数年之久了,却仍然保存极好。卷头以绵索串起,纸张未曾泛黄。上面记载着元年时慧椿家人境况。 慧椿俗家姓名谭春,宏武元年时家中有父母,只谭春一子。略有薄田几亩,房屋几间。这是普普通通农户常见的册子,与度牒及户帖记载均相同,并没有什么异状。 薛煊心内疑惑,随手递与周澄。又依次取出了宏武三年、五年及去岁的黄册卷来,一一仔细看了。 黄册卷载,宏武四年谭春父病逝,母被生计所累并伤心过度,也去世了。按着《宏武律》,谭春家便是绝户。绝户免赋税徭役,可出家。因而谭春南下来到金陵国都,宏武五年剃度出家,其时原华光寺方丈赐其法号慧椿。 这其中哪里一定有异。 大名府早在汉唐便已经设府,慧椿不论说官话还是方言,绝不可能唱得出坟寺寺主赵青隐所说的“怪异的强调和曲词”。而这黄册卷…… 薛煊站在库房两大架阁之中,细细的打量端倪。 第23章 鬼吐水 这黄册卷上前后几人记录者的字迹相同,是同一小吏,这点瞧不出什么错漏。造一卷黄册,往往一图之内只取一家纸坊的纸。薛煊瞧了这纸浆厚度及新旧,也并无造过假的痕迹。至于墨色深浅、鱼鳞册的画技画法,都一时寻不出错漏。 可是这绝不应该是薛煊知道的华光寺方丈慧椿的黄册。 天色渐晚,黄册库禁火不点灯,其他人的卷薛煊只好次日再看。 他与周澄一道驾船过湖出库回了客栈。 客栈里依旧只有他们住宿,这生意冷清却仍旧存着客栈,倒也奇怪。按说有良田的农户,又没有什么天灾动乱,因何堕为商户。而且宁愿在这等不繁华的地界做这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 见薛煊、周澄二人进来,掌柜忙冲进大堂,将在玩耍的小儿抱住了回柜台,生怕惹得薛煊不快。那小儿倒也乖巧,明明玩的正开心,被打断了反而一声埋怨也无,甜声问候道:“贵人好。” 薛煊点头,正欲与周澄一道回房,听得跑堂骂骂咧咧的朝客栈走,道:“这鬼吐水谁摊上都犯晦气。刘家做的好芽糖,就因着在那鬼吐水旁,三天有两天瞎冒水,哪儿有客来。世代的买卖,如今也搬了。” 跑堂在客栈外脱了泥泞雨靴换干净鞋子,又忙着收伞,没瞧见薛煊同周澄二人,仍说道:“叫我一通好找,总算是找着了。小孩子家的,都爱这个。难得近日里发财,叫小宝吃个够。” 跑堂说着进来了,满面笑容,手上举着好大芽糖。这芽糖金橙橙的又通透,足有笏板大小,用一根细签子厚厚裹着。这时候他才见了薛煊同周澄,连忙哈腰问好。 薛煊道:“何为鬼吐水?” 跑堂的局促,道:“都是小的瞎说。有几块收成不好,成日遭涝灾的田地。小的气愤不过,取得歪号叫鬼吐水。” 秋末冬初,石城虽有雨,虽与金陵城风物不同,可不该这般多雨——自他们来便少见晴日。若是单单有雨也就罢了,竟有田地因此而受涝灾,到了水已经满地、浸透不入反而受灾的地步。 破天荒的,周澄开口认真问道:“有几块田地,都在何地,是何形容,请你详细说说。” 见贵客有兴趣,掌柜的使个眼色,跑堂连忙将芽糖递与小宝,沏了壶最好茶水,请薛煊同周澄坐,要同他们详细说说。 原来石城多农户,农户又最期盼风调雨顺。近百年来石城向来旱涝保收,因而此地一向富裕。民间都说有神灵保佑,筑殿祭祀,祈雨供奉。可是自宏武初年以来,约莫正是修建黄册库之后,渐渐地风水变了。 石城变得一年到头都多雨,起初还有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像是老天爷发怒。近些年风虽没了,总是连绵雨不断。城中总有那么几块田地,受涝灾格外严重。起初田地只是减产,后来种什么都不活。这些农户便只好弃了地,另寻其他营生。掌柜同跑堂均是如此。不过话说也奇怪,明明都在石城这一带,隔出两三里来,别人家的田都还是好好地,却只有那么几块田不好。 跑堂愁眉苦脸道:“贵客您说说,这不是晦气是什么。商户子不得考科举,若不是受累无法过活,谁愿弃了田。小宝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又是大家眼瞧着的聪明。若非如此,一早就进学堂了。” 多雨有异,成灾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周澄道:“能否带我去田边?” 跑堂的自不会拒绝,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只是道路泥泞脏污难行,这位贵客……” 本就是雨天瞧不清楚,又是晚间,更是辨不清。薛煊嫌恶瞧了瞧客栈外不停歇的冷雨,知道事涉百姓疾苦、或有妖异,周同尘必然不肯不去。他心道,瞧在你这些天相帮份上。便也拿起伞来,与周澄同去了。 石城外共九块受灾田地。跑堂先引他们到了最近一处。 从田间小路到田内,积水越来越多。而农田灌肥脏污,瞧上去便实在叫人嫌弃。薛煊只提着灯撑着伞站在一块十足大的巨石处,一步不肯多走。 周澄则同跑堂进了田,见田地积水,薄薄一层。用手轻触,异常阴寒。两人又往相隔不远的农田走去,见虽有水,却并不多,远不到受灾的地步。相隔数十步罢了,却截然不同景象,真正奇怪。 周澄一身白衣,立在田间小径处,靴子上净是泥泞。她却仿佛瞧不见周边风雨脏污,只是定定望着那处农田。随后,她如存思般,记忆下农田及周边的方位形状。便又同跑堂去了另外一处。 第二处同第一处农田虽然周边不同,多了草垛水井等物事,却也是积了薄薄阴寒的水,走近了便觉着寒气逼人。那水仿佛不仅仅是积水,瞧得久了,周澄觉得田地之水仿若活水,像是一点点往外冒的。只是因冒的极为缓慢无力,因而不怎么明显。 还要去第三处,跑堂见薛煊远远站着,又见周澄随和有礼,大着胆子悄声商量道:“这位贵客,三更末了。这鬼吐水它也不跑,能否明日再来?” 田地之间相隔甚远,跑堂跑了一日又来一夜,实在支撑不住,只觉得就算是在鬼吐水里,也能睡得过去的。 周澄恍然,道:“我考虑不周,劳烦了。”便随跑堂一道回了客栈,难得薛煊却没吭声。 回了房,周澄点了灯,取了做功课的纸笔,将方才所见的田地图一一画出,如存想般坐着不动只是看那图。瞧了许久,又回想方才情景,一时间实在瞧不出缘由。 瞧不出便瞧不出,周澄收拢好田地图,开始做今日晚课。她提起笔来,将《道说志林全篇》一一默写。全篇数千字,待她默完已不知其时何时。 次日薛煊敲门没应答,径直推开门进了房内。他见周澄手中仍握着笔,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觉察到有人入内,周澄醒转。薛煊提了她所默的《道说志林全篇》,在窗边笔直站着边看边等候。周同尘的字稚朴,算不上好字,入不得薛煊眼。却整齐清楚,纸面也干净。所默写的内容里,也净是玄奥道家经文典籍。难为周同尘记诵下如此之多,且还能用得上。 薛煊正看到“洞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周澄收拾了当,道:“走罢。” 收拾的这么快!薛煊道:“好。”她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描抹半日方可的小娘子。 往窗外瞧瞧,周同尘的窗正对着那日客栈后头所见的,及膝高的古怪小殿。难得的晴天,日头照着和煦,薛煊心情也大好。他将周澄默写的纸张揉了成团,举手扔去,正中宝殿殿顶。纸团咕噜噜滚落到殿旁水坑里,软趴趴的濡湿了。 薛煊勾唇笑,同周澄一道过湖入库。 湖水澄澈,日光下更显剔透。进了库房内,嗅着熟悉的辛辣香气。薛煊按着华光寺慧椿外其他僧人度牒,一一对比找寻黄册。这些黄册呈现的无一例外,均是“可信的无异常”。虽也有作奸犯科者,但众僧全是良民更会让人起疑。反倒是这样的有良民有刁民,才更显得真实。 薛煊心知,每年的黄册入库时,圣上会钦点国子监监生对比核验。又令开国之大军入田地民间抽查验证,如有谎报造假,严惩不贷。因而库房内黄册可信度非常之高。 在可信度如此之高的黄册卷里,慧椿等华光寺僧人全部黄册竟无一人有虚假痕迹,自然地仿佛是本来便如此一般。如若这是人为,在入库之前弄虚作假,可称手段滔天,足以与宏武朝相抗衡。如若是在入库之后有假,还作的全然无一丝痕迹,那么…… 薛煊望向库房外开阔的晾晒平台。 久不逢晴日,黄册最怕阴沉遇潮。因此今日杨继圣同属下官员一同在晾晒台外支起铁棍晾晒黄册。 薛煊信步走至晾晒台上,走至离他所在库房最近的墩子处。 黄册库聘请的晾晒匠人正娴熟又小心翼翼的展开黄册,按照“府县乡都图”的排序,将黄册一一搭到铁棍上。曹全离这处最近,偶尔也帮把手。他见了薛煊出来,连忙上前行礼。 薛煊点点头,笑道:“晾晒上颇通。” 曹全是翰林院编修,正正经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虽然是在黄册库,而黄册库向来不是丰厚的衙门,可论理曹全不该做此事,也不会如此熟悉。因每桩事都有经办的款项,晾晒、补休黄册,翻修、增建库房,乃至官员饮食、摆渡船夫,都有所出。 而在曹全看来,薛煊虽称得上官高权重,但还对杨继圣礼敬。全然不似传闻。 他见薛煊对杨继圣礼敬,便对薛煊也有亲近之意。 因为曹全跟随杨继圣多年,与杨继圣感情颇深,也颇敬重他为人。黄册库这七人,同杨继圣在这冷衙门里一待数年,仕途上没有晋升,薪酬上全然不丰厚。若不是心中有“黄册,一国之根本”的坚守,换了宏武朝官场的任何一人,谁能做得到? 他们与杨继圣既是上峰与下属,也是志同道合有同样信仰,肯受清贫、守艰苦的友人。 曹全笑着坦言道:“薛大人见笑了,往年黄册库艰难,这些事情上都是我们亲自动手,忙的焦头烂额,因而熟悉。这一两年来各部给银爽快,黄册库有余银雇人,这才不需我们打理了。不过搭把手还是做得到的。” 黄册库一应费用款项,并未如同其他部般专门立项,而是分别由各部供给。 听了此言,薛煊即刻觉着有些不对。 第24章 对答 薛煊不露声色,自然地接着道:“杨大人功劳不小。” 杨继圣是黄册库总领官员,款项银饷均由他催促。曹全说“这一两年来各部给银爽快”,其实是在称颂杨继圣办事有方。此刻见薛煊明白,曹全更笑的诚心诚意,道:“正是。” 远处正忙于晾晒的几人未曾注意此处对话。 一眼望去,偌大晾晒台上一卷卷册子搭在铁棍上,黄|色封皮如同麦浪般在日光下微微摆动。 薛煊向曹全点头,回了库房。库房木板下沙子滑动,随着薛煊脚步声发出吱吱的轻微声响。 周澄仍在全神贯注看一卷黄册,薛煊也不向她解释,将她手中黄册取了,合好端正摆回架阁上,环顾四周高大的架阁,低声道:“同我出去罢。” 明明往日要查验到天黑压压的瞧不见才罢休,今日这早晚便要走了。而且往日薛煊与她各看各的,只在离库时问问有无所得,今日竟还将黄册抽走了。 周澄不明其意,不过她顺之自然。 她同薛煊一道出了玄武湖外墙,这时在黄册库沾染的辛辣香气方才被吹淡了。 薛煊道:“附近走走。” 官员也是人,也需要衣食住行。如若薪水俸禄艰难,便要想想办法。在职权内想想办法,也是办法的一种。虽然这办法算不上光明正大,却屡见不鲜。黄册库没有职权,那么靠山吃山,靠湖吃湖呢? 沿着玄武湖外墙,薛煊静默不言,只是专注的看。周澄不解其意,不过仍旧同他一道看去。 玄武湖外墙修筑之处数年前亦是湖水,此处同黄册库一样,也是填湖而来。因而此处田地的土是回填的,是深挖黄册库时挖出的湖泥。此处田地格外肥沃,称得上良田。 外墙将偌大玄武湖围住,极东处至极西处相隔甚远。 走了好一会儿,薛煊见有一处湖泥倾倒的田地,有开垦耕种的痕迹。此时应当是秋收过不久。地里虽然没有残余谷物,却显见的是开了荒精心打理过。 薛煊望了望外墙,见此处距离外墙数十丈,是兵士瞭望清楚可见之地。但显见的是,兵士并未驱逐此田地主人,而是任由其进了禁区,还能播种收获。外墙外田地走遍,有开垦痕迹两三处,均是湖泥倾倒成的肥沃田。 薛煊道:“回客栈。” 今日客栈另有住店的客人,掌柜的见薛煊回来,陪着小心接待。 薛煊也不问周澄是否方便,径直道:“去你房中说话。” 他在桌前坐了,揉着指节,若有所思。薛煊低声问道:“当日与赵青隐对话,以你身手,能否确定周遭再无他人?” 周澄点头。 薛煊道:“我令神机营搜掘慧椿兵器,并未得到。但有人回禀,说他们赶往的一处正正巧被人搜寻过。他们分辨得出土是新翻的。这几日玄武湖内,慧椿等人黄册,又全无线索。” “像是总有人抢先一步,要么取走关键之物,要么预先遮掩了痕迹。可是一路行来,我确实未曾发现追踪之人。” 凡是行事,必有痕迹。再怎么遮掩了,也只是遮掩者同破局者于洞察机敏上的较量。薛煊自信于此不落下风,那么眼下棋低一着,或许是在他未曾注意到的事情上。 因而行事应当有所改变,事事谨慎——这谨慎二字,在薛煊这里可真是个稀罕物事。 他拿了周同尘纸笔,绘了麒麟符图形,叫跑堂上来,道:“送与石城卫所。” 宏武朝各府县卫所听命于都指挥使司,薛煊的麒麟符又是圣上钦赐用的,有名的很。 跑堂脚步快,去了卫所递了图画。石城卫所是驻守卫,总领是千户。这千户不敢怠慢,见了麒麟符,即刻骑马来见。 薛煊道:“暗中探察一事。玄武湖外墙外数十丈处三块农田,你将此事打探清楚了。” 不仅玄武湖是禁区重地,玄武湖外数里之内,自然也是严防死守。数十丈处竟有农田,自然是逾矩之事,这千户自以为明白。又见薛煊吩咐暗中探察,只当是了不得的大事,连忙敛声去办了。 薛煊兀自思索。周澄与他共用同一张书案,她将探察过的九张图按照方位摆放好,又将各处描绘在同一张图上。 薛煊见了,问道:“何处不对吗?” 周澄摇头,道:“山川形状、水流缓急均不知,现下瞧不出。得再走访。” 薛煊跟着走了一次,知道农田间所距甚远。与曹全对话知有异后,他打算接下来再去黄册库装模作样一日,可是他的打算里是要与周澄同行,一并去假装探察的。并不是他孤零零独身一个在玄武湖,而周澄在外逍遥。 莫名的,薛煊有些不悦。 他想了想,道:“一人之力,走访也久,毕竟有限。工部侍郎李知早,曾领旨绘舆图。工部现藏有《万国全图》,山脉河流,均有所绘——这不就是你要看的?比你一一去瞧了省力。过几日回金陵城,我借了给你如何?” 见周澄同意,薛煊坏事得逞了般得意,转过身去走至窗前,笑着望向连绵雨幕。 他不料贴着客栈墙边忽然转出一人,正是客栈跑堂。他手中托着上菜的木托盘,托盘上覆着红纱,瞧不清究竟托了何物。薛煊瞧见,那跑堂虔诚走近宝殿。不顾泥泞污水,十分敬重的跪下了,口中念念有词,将托盘上红纱揭开。那托盘上是五个纸扎的手掌长女子,皆着大红女衣,浓妆艳抹,插戴各种头面。又有一盘金灿灿金叶子,同初来客栈那一日薛煊所见相同。 这跑堂伸手向宝殿中,取出一盘先前摆放的金叶子。这金叶子不知何故,竟像被吸走了颜色般,丝毫无灿金之感了。跑堂取出金叶子后,将女子并新的金叶子,一同供奉在香案上。他磕了三个头,便拿着托盘,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墙边转回了客栈。 薛煊并跑堂均瞧不见,因得了供奉,那神像颜色姿势,更加生动了起来。 晚间秋风大起,吹得窗扇吱呀作响。薛煊关了窗扇,仍在周澄房中,周澄做功课,他便拿了周澄所写的来看——字迹稚朴,若往日在金陵城见了这样的字,实在入不了薛煊的眼,看上一看便丢弃了。眼下许是他实在无聊,竟也看的许久。 不知不觉夜深,估摸着有亥时末,石城卫所千户独自一个,骑马前来秉事。 那三块田地是一个石城农户所赁,农户岁数大了,又无子女,晚景凄凉,有些可怜。黄册库佃田与他,农户则每岁向黄册库交租子,也已经租了七余年了。 农户亲邻关系、与黄册库谁人交接、每岁何时交租子等等,卫所千户都探听的清楚。 薛煊听了,道:“黄册库佃银取多少?” 卫所千户答了一个稍低时价的数目。 薛煊又道:“未曾变过?” 千户道:“大人明鉴。自初次赁地时至宏武六年均是这个数目。这两年却不曾收租。询问这农户,他也没讲明白是什么缘故,只道是官爷好心,不再收他租子。” 让千户告退了,薛煊细想数日所见,加上今日种种细节,更加笃定玄武湖黄册卷有异。他虽顶着狂妄的名号,可也知道六部官员平素如何做事。若说给银爽快,曹全之话疑点颇大。 黄册库官员向外赁田收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在律法和明规矩允许之外,却是心照不宣、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已经收了六年多的租子,怎会无缘无故的不收租了呢? 既然玄武湖有异,是什么时间起有异?以慧椿兵器被抢先一步挖掘走而看,不如大胆论断。早在他与周澄在金陵城,还未动身前往玄武湖时起,这局便已经布下了。 如果提早布好,逃不过开国军抽查,买通不了如此多的记录小吏,也避免不了过湖入库后例行的国子监核查。 算算时日,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完成的如此天衣无缝、手法娴熟。而杨继圣又将黄册库看的如此谨慎严密,想来必是玄武湖中人。 次日薛煊与周澄仍旧过湖入库,抽检一番后正式向杨继圣等辞行——这日他喝上了黄册库的清茶。薛煊明明白白的讲了黄册无误,启程回宁复命。 因为他对外宣告的“无误”,在回城的路途上便装的并无事挂怀,不似来时匆忙,比来时晚了几日方才回城。 二人远远地望见城墙底下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像是观花灯、走百病般的热闹。老人并幼童,医者并伙计,都在城墙下捡寻些什么东西。 周澄翻身下马,走近了瞧,方才看见只在城门边上、护城河里这两处,便瞧见密密麻麻的蛇尸——已经入冬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蛇,况且还齐齐的死在这城墙边上? 周澄觉得蹊跷,凑近了打量,又捡起一条来细瞧。看样子是最普通不过田地里常见的无毒的蛇,白蛇、乌蛇之类,水蛇也有、陆地上跑的也有。一条条不再盘起,僵直的挺在地上。以爬行着的姿势来看,向城内向城外的方向都有。 同样收捡的大娘见周澄凑了过去,见她粗布白衣、又欢喜她长得好,好心给她挪开了一个好位置,还热心传授她吃蛇肉进补的好法子。即便是不吃肉,取了蛇皮、蛇胆等也可入药,《本草纲目》都载着七十余种以蛇入药的方子呢。捡了卖钱再好不过,当真是天降横财。 周澄将几条蛇都放入大娘布袋,回了马上,方要驾马,一方锦帕飘飘然落在手上。 薛煊仿若咬着牙般,一字一顿道:“快擦净了。”他一直眼不错的盯着周澄擦完,方才骑马与她并行,低声问道:“怎么了?” 第25章 蛇尸 周澄亦是低声道:“有用雷符的痕迹,是道家的法术。像是师父手笔。” 两人骑马并行,又悄悄低语,在外人眼中瞧上去颇亲密——自然二人谁也不做如此想。 薛煊心道,天师已然回宁,更何况在金陵如此手笔大用道术,行事毫不遮掩。除了张天师外,别无他人。天师此次回京城后所作所为,明面上被人瞧得见的,也只有这一桩事,定然有其深意。只是这缘故到底是什么呢? 眼见的到了共行的最后一段路,即将要分开了。薛煊勒马,望着周澄道:“你回天师府?” 这话问的多余,若是王凤州在场,是要被他揶揄戏谑的多余。 周澄点头。 薛煊道:“也罢。” 见周澄走出一段路,独自一个背影孤寂,总觉得哪里不对似的。想了想,策马追上前问道:“明日可有空闲?随我去工部阅看《万国舆图》。” 周澄道:“好。” 这“好”声落地,薛煊方觉得似乎对了。他再与周澄道别,入了宫回禀完毕,回他亲王府好生沐浴休憩。 这日晚些时候,有则消息插了翅膀般飞进金陵城权贵人家。说的是数日后,敬亲王世子薛煊在府中设下靶场,要办一场射艺赏。他广邀金陵城同好,赏玩工部新研制的小佛郎机。这则消息引得满城轰动,一时间急着买装饰衣裳的娘子公子多得很,布坊首饰坊的生意好的如同年节。 据说那小佛郎机不过半臂长,却是极厉害的火器。能将房室轰出大洞来。若是使用不好,甚至能将人肩壁推出青紫。这火器向来是尝鲜的公子哥愿意把玩的东西。这等危险又构造精巧的物事,向来为男子追捧。 不过不为了佛郎机,单为了这是薛煊来京城后办的第一场宴,单为了薛煊及王凤州等会到场的公子,小娘子们也要精心装扮,盛装出席。还有甚者,命人想方设法加厚了肩壁处衣裳,定要又好看又能护佑的安全,打算亲自下场一试。 为着这射艺赏,敬亲王府下足了力气准备。薛煊所管的神机营,也往来工部与亲王府间,做些筹备的功夫。 次日,薛煊带着春风出了亲王府,径直往天师府去。身后虽有人瞩目跟随,但都是往常常见的那几户,并未有什么异常。不似在石城,连绵阴雨不说,被窥视却总寻不到源头。 这次天师府见面,周澄并未在存想。为了行走方便,她仍旧着一身粗布白衣。正执蟠桃心所幻化宽剑,习练剑法,如惊鸿游龙,又如风舞重雪。 薛煊并未出言相扰,负手站在一旁静看,直至周澄练毕,方上前去,道:“先前我令春风暗与徐赟小厮进舟来往,他打探了月余,有了些消息,一同来讲与你知道。” 春风笑吟吟的,道:“先前那小厮也忒谨慎了。递出去的话风儿一个也不接。徐公子去了,他们先前这批下人先是在灵堂守灵,后来便被遣在府中各处做生计。往常跟着徐公子时人往往高看他一眼,现下虽没放出府,做的只是粗使活计,少不得被人欺负。” “先前进舟都说一口流利官话。那日想是被欺负的急了,突然冒出浙西的话来。我听说浙西的人最讲究乡土情谊,临时去学了浙西话。他以为我是浙西同乡,慢慢的也同我说一些。” “他说徐公子并不是金陵城土生土长的,因魏国公跟随圣上南征北战,国公夫人便一直带着徐公子同徐娘子居住在浙西。平定天下后,宏武一年间跟着国公夫人入金陵城的。魏国公家教严格,徐公子很怕他父亲,但也最希望得父亲看重,因而所学所行,一步也不肯踏错。就连性情,也比在浙西时变了好多。至于徐公子因何往郊外平田去,在浙西时又有些什么故事,尚还未告诉我。不过若再给些时日,应当也能知道。” 平田抛尸案后,薛煊时常想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者的联系,因他三人明显是认识的,其中一定有往事是他三人皆知而世人难知的。可是这三人却也难找相同之处。 今日听春风说完,薛煊倒猛然想起一点——倘若这三人发生联系之时,是需要从如今再往前推些时日呢?徐赟是宏武一年自浙西入金陵,罗长兴是宏武一年奉命迁入金陵的浙西富户之子。张肆维是宏武二年殿试二甲传胪,他是舒城人。假使他宏武一年入金陵城赶考,那么自舒城入京的张肆维,同自浙西入京的徐赟、罗长兴,在徽州府汇合后,可是有长长的一段路途相似。 难道是在这路途中,三人结识的吗?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并未流露。叫春风接着隐藏身份打探此事,便请周澄同他一道到工部去。 李知早绘制的《万国全图》耗时数年,极为宽大的一副图,彩绘而成。全图旁还放置着自鸣钟等物。 薛煊同周澄一道寻到了石城所在,又一一辨别了那几处鬼吐水,连着周遭山川河流是何标志,都在何处,一一向周澄讲了。 随即周澄便如定住了般,只是定定的看着石城那一处。 薛煊瞧不出端倪,又不耐烦久看,叫人去仁智殿传了画师来,将选中的九点告知他,命他以此为中心,将石城这一片舆图画好。 待周澄目光从图上移开,薛煊道:“如何?” 周澄摇头,道:“尚不知。” 薛煊把将将绘好的舆图收起,道:“回府标记了细琢磨去。过几日射艺赏,来吗?” 周澄道:“何为射艺赏?” 天师府又无下人,张天师在都城却不知究竟在何处,天师府实在不通消息。故而满金陵城都知道了薛煊要办这一场赏,周澄却茫然不知。 薛煊面上微微有些热,神色举止上却如常。他将舆图卷好推入周澄怀里——力道重的推的周澄纤细身板一个趔趄,蛮横道:“在我府中,你只需说来还是不来。” 周澄只当是追查所需,道:“若与案有关,必去。” 可是这劳什子射艺赏,薛煊心内忖度实在与抛尸案没关联——往日竟没觉得,周澄还挺能挑字眼。 他面上不知为何有些烧,强词夺理般反问道:“若与案无关,叫你去做什么?” 周澄真挚道:“好。” 薛煊又没了言语,先送她回了天师府,又独自个儿回府。 数日后射艺赏。 偌大个园子,竟也被宾客填了泰半。香风随走动阵阵,人声应聚合嘈嘈。这赏上所展皆是稀罕物儿,三眼铳、两人火铳、火龙出水、拐子铳、迅雷铳、五雷神机等等,均是能彰显宏武一朝威武之师的火器。 最瞩目的是小佛郎机。工部对佛郎机进行了改进,可单人持着,装填又不很费时。时时震天响动,有如年节般热闹。 初时薛煊照料客套一二,不过不到一时,便有神机营兵士禀报所赏火器的问题,因而暂时告了别离了场。 在兵士看来,敬亲王府薛煊的书房,又是一处极不同的所在。院内静悄悄的,与靶场的热闹截然不同。书房打理的精心极了,书房里布置的虽瞧上去一时说不出名堂来历,可却能瞧出不凡与华贵来。 供薛煊小憩的榻下竟然铺了张银狐皮,踩上去定然舒服极了——这是薛煊数年前与父亲在辽东打猎所猎——瞧到这,兵士便机灵的低下头,不敢再随便眼神乱瞟了。 薛煊道:“有异么?” 兵士道:“回薛大人,周边已经巡过了。守得严密,未见有人。” 薛煊道:“其他活物呢?比方说,蛇。” 冷不丁有此一问,兵士十分摸不着头脑。然而他做事用心,自然回禀道:“按着薛大人吩咐,书房周遭连只飞蛾都寻不出。没有其他活物。” 又一声震耳欲聋声响,周澄望了望书房窗外。 此刻在火器声响里,周澄有些明白了薛煊所行。他在玄武湖黄册库内抽走她所拿的黄卷,他大张旗鼓的回了都城,他入城时在安化门外瞧见的一地蛇尸,加上他布置的今日这射艺赏的繁盛热闹。 薛煊道:“嗯。说说罢。” 那兵士回禀道:“黄册库官员七人。其首杨继圣,赁房住于西市存冰巷。幼时父病逝,其母独自抚养他及幼妹过活。生活甚是艰难,前年冬日杨继圣母病死,甚悲恸。幼妹年方十三,未到寻人家的年纪……” “张江陵……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因病休三年,病休期间实在外游历。回翰林院供职后,不多言不抱群。其兄为太子侍读,任国子监司业……” “高衍……山西洪洞人,父陕西按察司佥事。中进士时年三十。写的好青词……一妻四妾两子,家中花销颇大……” “姚天喜……渝州长洲人,家族世代行医,本是医户。少时有好学之名,擅作诗。与户部尚书之子王凤州来往甚密。无妻无子……” 兵士对答如流,显见的熟记,这几日暗中是下了大功夫的。连带着其余三人的生平底细,一一回禀了薛煊。 这七人生平,先入为主的看去,仔细揣摩皆是可疑之处,似乎处处可以入手,可是又是再正常不过的宏武朝官宦履历。 薛煊道:“知道了。接着留心暗访。” 他将今日兵士所言,一字一句揣摩,并同那日初到黄册库之时,所觉诡异之处一同联想。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却始终差着点。究竟是什么让慧椿等人的黄册卷,有别于其他人的,从而使自己心生警惕、进而觉察出异状呢? 第26章 香气 书房停留太久,恐又有耳目是非。薛煊便同周澄一道去了靶场。 他明着是在带着笑摆弄火器,心里却仍旧想的是黄册库之事,因此举止上便带上了些漫不经心。可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少年郎,依旧是多少小娘子见了一面便欢喜数年的模样。 只是他周边站了个穿白的周澄。 哪怕消息上再不灵通的,也知道了这周澄是女扮男装的假道士。小娘子纷纷交谈,前些时日,薛煊与她一道往南边去过。回来后,几次进出薛煊都同她一道,甚至还送她回天师府。 徐娘子今日也穿了飘飘若仙的白衣,可是这身一早就订好的衣裳并未让她被薛煊多看一眼。 她看着周澄同薛煊在敬亲王府消失那么久,又一道回来——定是这女子假借着公事,一味地纠缠薛煊。看着她对敬亲王府轻车熟路的样子,看着她理所当然跟在薛煊身旁,看着两人低声交谈、甚至不交谈也一副熟稔的模样。心里嫉恨的掩饰不住,脸上也带出怨毒来。 这个周澄不过是能住进天师府的不知道什么小角色,连身齐整衣裳都收拾不出来。穿着粗白布的衣裳毫不害羞,没一点官家娘子的尊重。没贵重身份,没大家教养,不知是哪个乡下蹦出来的野丫头。竟也能跟薛煊并肩通行的——那可是薛煊啊!瞧瞧今日门外有多少布坊伙计探头探脑,单等着一睹薛裳风采便知了。敬亲王世子,岂是一个野丫头假道士肖想得了的! 她并未压低声音,盯着周澄愤恨道:“说是道士,也不知道会的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呢。” 福乐县主在旁,深觉徐昭怡说得对。竟能将薛玄玉笼络住,不晓得这周澄相处起来是何等温婉迷人的模样。然而想却想的,说却说不得。不说离了这么几步路,薛煊一定能听得到。就说身旁王凤州,也定然会觉得说此话之人是对好友的诋毁。实在不值当出言招惹他们二人。 薛煊听得清楚,见了徐昭怡面容扭曲模样,也即刻明白她嫉恨缘由。下意识朝周澄看上一眼,周澄泰然自若,仿若全然没听见——不,应当是听见了,却“无欲以待万物”。 同样是白衣,偏偏有人穿的脱俗,有人便穿的玷污。同样是女子,偏偏有人仿佛在十斤香粉里打了滚,熏得人心生厌恶。而有人半点脂粉不沾,却有冰霜凛冽澄澈之气息。 见了周澄丝毫不受搅扰,薛煊反而笑了,向春风使了眼色,他低声问周澄道:“这火铳会用么?” 周澄道:“不会。” 薛煊抚着铳身,笑道:“我教你。” 周澄没有应答,却皱眉,明明白白在问为何教,又为何要学。 薛煊低声笑道:“有趣的很。不若你站的近些,我给你演示一番。” 周澄道:“好。”当真站的离薛煊近了些。 这火铳本摆在薛煊书房多宝格上,闲暇时不知被薛煊摆弄过多少次,薛煊对它熟悉的闭目也能拆开装起。可是此刻周澄离得近,明明没有脂粉,可是薛煊能肯定周澄身上确实有某种独特的气息,是哪怕宫中民间都不曾调出的好闻味道。 薛煊先是心中一漾,随后面上有些烧。定了定神,为周澄讲了火铳用法,便没再主动搭话。 薛煊不说,周澄自不会主动说。至散席时,也未曾再交谈。 他二人也都未曾留意。白日间,春风寻来了薛延峰。而薛延峰并未收低声音,也并不甚礼遇,对徐娘子道:“国公府马车在外候着了,徐娘子请吧。” 徐昭怡怔愣,脱口道:“不会这么早来啊?宴还未过半……”说着见了薛延峰并春风脸色,这才恍悟。她顿时觉着周遭无数人在瞧着自己,目光如同芒刺,叫她无法自处。 徐昭怡在春月拂琴陪同下,羞恼的出王府上马车。她边抽抽噎噎的哭,边将周澄狠狠骂了,也气薛煊如此对她,一双倩目哭的红|肿。 但被骂的二人均不知。 晚间春风上了菊花酒,筛了递与薛煊吃。因着冬日,春风格外向菊花酒中多加了香料,故而酒盅中酒色碧靛青,有喷鼻的蓼辣香气,风味当真不同。 举酒在前,薛煊却未曾饮。这香气浓烈火辣,明显与周澄不同。可他就是反复的忆起…… 忽的,薛煊似乎抓到了之前久寻的那处细微的诡异,诡异之处在于气味。 黄册库用香料,是为熏香防虫蛀,用香的方式很是独特。黄册乃是线穿,所用之线是绵索。黄册卷纸张若用香薰,所费不小,因而熏得是绵索。 这防虫蛀所用的辛辣香乃是花椒,花椒经火数次翻炒后有辛辣之气味,将绵索混入其中,久之绵索亦有辛辣气味。这便是入黄册库便会沾染上的香气。 也正因为这香气浓烈,所以遮掩了痕迹。 薛煊当日是觉着有些不对,却没思辨出究竟何处有了端倪。反复思索之下,又经白日里的女香和此时的酒香,终于叫他明白了。 黄册库严禁火种,四面皆是玄武湖水所围,只有中心一点黄册库。而造火餐食的厨房也同主库房远远隔开,若不是提前备下待客之物,一杯热茶都要等待许久,特意划船端来。 这企图瞒天过海之人处处都布置的妥帖,黄册所记载的内容没有一处不妥。如此颖敏、如此精心布置,却输在时日不足。 事发仓促,他定然来不及备下香料,也来不及为绵索熏香。因此薛煊在翻看慧椿等华光寺野僧黄册时,那些黄册并没有足够的辛辣香气。这点清淡的细微之处,在黄册库满库房满架阁的辛辣之气遮掩下,几乎不易察觉——险些叫作假之人瞒混了过去。 薛煊知道了造假之人的疏漏,可一时之间却并不知要如何下手去顺蔓摸瓜。 黄册是小吏在田间地头记录所得,也是百姓徭役所出、银钱所出编纂成册,为了翻看便利之故,圣上亲定了纸张厚度大小、绵索颜色长短。因而绵索并不是出自自家的搓绳,而是统一在坊内造出的。 可是排查采购之处,并不是好法子。因为黄册库要备着黄册的翻修缺补,纸张同绵索定然存着不少。 更遑论暗处还有窥伺追踪之人,会为对方通风报信。薛煊至今未找到对方跟踪窥视的手段。黄册库那人同他背后那方如何联系,也未想的分明。 也因此,哪怕薛煊明知黄册卷有假,也知晓造假的破绽,明白造假之人可能的大致人选,却仍旧无法挑出选出一条可靠的入手之路。 对方潜藏在暗处,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可是种种迹象,却又显示了滔天的富贵和手段。这样的敌人,是宏武朝安定民生背后莫大的祸患,势必除之。从平田抛尸案始,薛煊如同入室般一层层揭开纱幔,却仍旧未得见堂中端坐的幕后之人…… 他们所图究竟为何?插手黄册库究竟要掩盖什么?京郊的华光寺,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桩桩件件,薛煊虽一时未理的分明,却笃信终有一日水落石出。而且,有如此多的得力帮手,这一日或许并不久远。 春风只见世子端了酒盅闻了闻香气,却并不饮。倏而薛煊立起,道:“我去天师府。” 春风瞪大了眼睛,心道这已经是熄灯休息的时分,贸然前去,难道不会打搅吗?何况天师府里能见的,还是个漂亮的小娘子啊。这般冒昧,全然不似世子做派,倒像个方送了心上人回府便坐立不安的、初次思慕的毛头小子般。 然而这话可不敢当着世子的面讲,太复杂挤眉弄眼恐怕拂剑也瞧不明白。他只能收拾了遮挡湖风的帷幔,瞧着世子一径入了繁枝遮蔽处,身影无处寻了。 第27章 簪子 薛煊为了暗中行事,切切不要惊动对方,以免其多加防备。一连几日,他或是前往天师府同周澄共看《万国全图》,或是往神机营演练攻守阵型,没有一日明面上是继续平田抛尸案探察的。这案子风波瞧着已过了,徐赟等人也已经寻了地方下葬,渐渐地流言蜚语同好奇疑惑一并,消失在宁城的冬日里。 这几日里,薛煊也曾约王凤州去看戏。都道那是红酥手专意为魏紫坊头牌魏紫姑娘写的新书,排成了戏段,自京都起红遍了大江南北。凡有歌舞酒坊处,无人不会哼唱几句此戏文,红火热闹的很。然而王凤州许是为了维护他在福乐前的专情公子形象,断不肯轻易应邀。两回叫他,他都是在同福乐玩乐。薛煊也懒得再寻他。 天师府却真正与别处不同,无论京城如何热闹喧吵,如何平地起风波、某些权贵门户紧闭,总是安安静静模样。称得上道家推崇的清静二字。 周澄也过的如同得道高人般。她每日里早晚做功课默书,早起练一回剑,半日间便存想,或者对着那副临摹来的石城周围舆图默哀般意图参透——那副舆图上标注了九个黑色的点,如同九个黑色的沙漏。小而焦灼的压在那些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知晓实情的人的心头。 薛煊看得多了,往往觉着周澄没有半点世俗之气,没有丝毫烟火之气。 也往往让人对道家推崇的道有更多的思考。在俗世繁华之中,试图划出泾渭分明的线,使得不染半点尘埃,是静守道心还是人为的隔离恐惧?这样的清静与无欲,是真正的,还是不纯粹的?道是分离出世,求一人成仙成神,还是普济众生,从浑水繁杂中趟过,知污浊而澄澈、知世故而洁净? 又过了五日,黄册库作假一事,终于在日夜紧密的盯守下,露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这蛛丝马迹,说穿了也不过是小儿女间的攀比炫耀,或者说是为了一份叫人尊重羡慕的企图。 虽然薛煊始终未曾想过,竟会是此人。 可是当他在书房里叫人绘下引起争执的那件簪子来时,便一眼瞧出了这簪子同平田抛尸案间的关联。 薛煊叫春风提上给天师府送的礼,往天师府寻周澄,去将这件事告知她。 薛煊的礼是数幅门画。这门画是百姓们过年时惯常贴在门上的,用来辟邪驱祟。画中画的正是当朝一位以廉洁刚正著称的大清官,不知何方画师做了些改动,贴在门上竟能又喜庆又颇有神韵。 往往门上除了门画,还要贴着大幅的户帖。不过天师府的大门自然不必了。 薛煊命春风贴上。 春风只好举起浆糊刷子,在天师府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天师府敕造的朱红气派大门上,刷下了白白的一道道浆糊,随后将门画牢牢地贴在了大门上。瑞清官慈祥又狰狞的贴在门上向外看着。 数道门的门画都贴完,薛煊出来瞧。 虽然还远不到贴门画的年节,早得很,天师府又是道家天师府邸,实在不必贴门画。然而薛煊就是执意要贴。他丝毫不惧,何必怕什么呢?难不成怕从未露面的张天师从府中跳出来打人吗? 这门画一贴,顿时不同了。天师府不再是高高在上不理俗务的道家圣地府邸,而是也能同世间同乐的所在,也能沾染上世间的热闹气息。 薛煊甚是满意,仿佛将门画贴在周澄身上似的,觉得周澄也被他拉到了俗世中。和其光,同其尘,妙得很。 他命贴完门画的春风将事情讲与周澄听。 周澄此时拿着的并不是她平素唯看的道家三书——《箓图》、《斋醮》、同《总章》,而是薛煊送与她的《石城志》。薛煊送周澄《石城志》,在薛煊看来,这《石城志》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门画,是叫周澄从心底结合世事去意识、去思考她那九个小黑点。这《石城志》也是某日薛煊为着火器去工部时,在《万国全图》同自鸣钟中间见到后命春风买的,想是哪位原籍石城的大人阅图阅书思忆家乡。 春风一张笑脸,清清嗓子,娓娓讲起这桩事情来: 某位黄册库官员的家眷,正值妙龄。相交往的,也都是年纪仿佛的小娘子。 正逢京城冬日,这几日间降了纷纷扬扬一场好雪。还未入的深冬,雪落极化,并不愿意等人。于是一位小娘子邀约,诸位小娘子应约,纷纷往城南龙王塘梅林赏雪去。 这位官员的家眷,因素日里穿戴较为素净,且黄册库官员的官职不高不重,明里暗里言语里,总受人一两句排挤嘲讽。然而小娘子性子温和,总是一笑了之。 可是这日赏雪的人虽然轻声有涵养,并不喧闹,但真个车马攘攘好多人。除了这些有约在先的官家小娘子,王凤州等一并公子,也都来了梅林。 往日里惯常取消讥讽她的那位王娘子也在,见她外面只着件甚少装饰、并不怎么暖和的斗篷,也是开口便不让人,道:“大雪地里穿着单薄,这是光顾着我见犹怜的姿态,不顾了身子和家里人的体面。” 同王娘子一道的两三位,也俱是官员家眷。不说官位如何,只讲穿的,是十足十体面的。这两三位只是站在那里,便知道衣物鞋子首饰熏香,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京城有名的铺子里做出来的。 这样的言语,从前这位黄册库官员家娘子只是一笑了之,并不追究,也不反击。可是京城初雪这日却并没有如此忍耐。 也许是以往数年听了王娘子太多次这样毫无来由、犀利难忍的话语,也许是王凤州等公子恰如其时伴着风声的大笑让她觉着诸多人瞩目这里,也许是年纪正好的青春小娘子对体面日子的向往——毕竟若能有光鲜亮丽的自由,谁愿意整日灰不溜秋的只穿着同辈里最不起眼的衣裳呢? 王娘子话音方落,知晓王娘子脾性——整日里没事找事,总觉着别家小娘子不看重装扮定然不是家境,必然是自个儿不上心——的这位小娘子好友早有预见,正要向往常那日,与王娘子分辨两句了解此事。因王娘子脾气急,也拌嘴不了几句便气的不轻。 可是好友还不待开口,这位被议论衣裳简陋的小娘子闻言,从怀中取出一只簪来,笑道:“钰姐姐,来的匆忙了。帮我带上好不好?” 她本就是众人瞩目的风波中心,这只簪子从洁白干净的衣裳里取出来,又被洁白一片的大雪映衬着,愈发的光彩夺目。 一时间一片安静,竟连嬉笑都无了,众人的注意全在这只簪子上。 也不是如何的贵重,可就是心思轻巧、做工无可比拟。簪头水滴状坠子中空,两面纹饰相同,大面积的透雕、錾刻,虚实相间、层次分明。京城中最好的首饰铺子最上等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了。但凡小娘子见了这簪子,都不由得心生感慨,不由得也想有这么一只。 顾钰留意到周围神态,抿嘴笑着称赞道:“好别致,可做传家之宝了。” 这位小娘子瞥见梅林那侧诸位公子枫叶也似的衣角,慢慢的红了脸,道:“让钰姐姐见笑了。自己画的样子,天工楼的手艺,姐姐若喜欢,我送与姐姐。” 顾钰摆手笑道:“我知你一笔好丹青,却不知心思同画法一样的精巧。这样的好心思,同薛夫人比也不差了。” 说起薛夫人,也不必提究竟是哪位薛夫人,在首饰装扮这一面上,自然是辽东总兵薛成梁的夫人。 这位黄册库官员家的小娘子与顾钰谦谦作辞,王娘子则与她的好友酸着拌嘴——正是小娘子间景致比雪景好看的时候,一位公子身着大红外裳,如同一团火般闯过来,一径走一径笑道:“什么簪子这般好看,快让我瞧瞧。” 正是王凤州。 福乐县主怕冷,邀了几次不出。王凤州又不能辜负了这大好景色,只好同一班好友来了城南。听得这边热闹,他本就愿意凑热闹,又听得将一只簪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更要过来瞧瞧。 福乐县主宫中的饰物不知瞧过多少,每有新巧之物往往她是最先一批里受皇后赏的。因而能入福乐眼的,必然是做的极好的。也因此王凤州只是瞧瞧——谁知这还真正瞧对了,这簪子说不定当真福乐县主瞧得上。 他虽站了离这位小娘子有一两步远,尽到了他认为的避嫌一说,可是还是足够亲密。更不提王凤州本也是俊美之人,含着笑言语称赞这只簪子的那一种风流之态,总叫不少小娘子脸红。 总之那日里,这只簪子让这位黄册库官员的家眷出尽了风头,数年来她头一次觉着自己与顾钰、王娘子等人是平齐的,并不曾矮人一头。 她也以为,谎称是自己所绘样子,自己又确实画技了得,便可遮掩这只簪子的来源。仅仅城南梅林一场女儿家间的风波,并不违背素日家人教导。即便是母亲地下有知,也不会责怪的。 可是,没有任何痕迹是能够完全遮掩的。 薛煊将根据形容整理出的那张画展开来,笑着看向周澄,道:“熟悉吗?” 第28章 嫁妆 图画不同亲眼所见,想必是难以描绘全部风采的。然而,仅从这画上也能瞧出,这簪子通体莹白,像是玉又像是白瓷,簪头数朵樱花怒放,莹白花瓣,微微颤动一点极艳丽的花蕊。又拖下流苏两条,细细的缀着花瓣。当真如同春风拂面里,最美的那一支樱。 有些文章,见其文风便知何人所著。有些物件,见了形容便觉熟悉。而这支樱花簪子的形容,叫薛煊立时想起了平田抛尸一案中,放置在张肆维等人身上的白瓷烧。 兜兜转转,隐姓埋名许久,竟在此处又有了线索。 薛煊道:“同去如何?”他想要亲眼瞧瞧这只簪子,难道这物件竟是凭空出现的吗? 周澄点头应允。这簪子的质地形状,与白瓷烧莫名的相像。何况当日白瓷烧的图画上,那赤身裸体的妇人髻上,所簪着的正也是这样一只樱花簪。 薛煊心道,这官员想来不知白瓷烧此物,否则不会给幼妹这样一只与春|物相关的簪子。但他也应当与慧椿背后之人有莫大的牵扯。依这位小娘子不张扬的性子,这物件儿定然早在赏雪好多日前就到了府上,也有可能早于白瓷烧的出现。 此时将此物亮出,说明这位小娘子并不在幕后主使着重关注的那一类人里。以他同周澄的身手,即便亲去探访,也万无可能再被跟踪到。 夜间他与周澄到了这位官员府邸周边。 府邸狭小,坊柱间斗栱透着一股子不大的霉味,这霉味是极力修缮也遮盖不掉的。从外头便可看得出,这府邸是二三十年前最常见的构造。进了内,何处为厨下,何处可储物,一目了然。 夜深如此,一个老仆仍在擦着炉灶。她佝偻着背,怎么直也直不起来。一头稀薄白发,堪堪拢了起来,用一块干净的方巾遮着。面上皱纹已经堆得不能再堆。一双有些溃烂的发红眼睛,透着浑浊。 因着年老体衰,一件活计要颤颤巍巍做许久。提起大件的锅盖盆子,便佝偻着背不由自主的叹气哼哼。 除了这老仆,再未见其他仆人。 也难为这位小娘子,想必许多事情上亲自动手,出门时竟也整治的像模像样——这幕后主使,到底是使了怎样的手段,如何打动这一位的?想必没有在银钱上下功夫,真叫人参不透。 薛煊定定的瞧了一会那老仆,浓黑夜色里,不知他作何思虑。 进了房内,他与周澄不费力便寻到了一个精巧的首饰奁,里头好好地安放着数件首饰。这小匣子从内到外,精心打理的干干净净。匣子表面还用了一块柔软皮子镶着,与其他屋内之物相比,称得上最宝贵。显见的是主人极心爱之物。 薛煊打开看了,原来樱花簪子并不是单独一件的,匣子内有一整套樱花首饰。只是唯独有樱花簪子是低调的莹白,只在簪头有艳丽的颜色。其余的首饰都是极鲜艳的红樱。无论莹白亦或鲜艳,雕琢的手艺都相同,一样的巧夺天工。这红色浓烈的如同凝聚的火,在暗夜里也难以掩盖其鲜红,像是出嫁般喜庆的女子首饰。 其质地似玉非玉,似瓷非瓷,应当是烧制法子与宏武时下不同。 周澄将那小匣子依旧放回小娘子榻上,仍旧毫离不差的贴着小娘子水葱似的指。 薛煊同周澄再度离开京城时,行踪消息开始从城郊时刻不断的往经纶真人所暂住的五显神庙传递着。受命往石城布局谋划的王鲤也没了暂歇的功夫,早晚加紧了督办经纶真人交与他的要务。 自京城至客栈,又自玄武湖外墙过湖,登至玄武湖中心黄册库。 黄册库静静伫立湖中央。 这次黄册库官员全部都到的齐全,薛煊立在开阔、满布砖墩的晾晒台,望了望这些如竹般坚守的官员。 若是以往,依着他的做派,定然直截了当向这位官员发问,百般智谋手段,令他将原委一一道出,并且雷厉风行上秉圣上,按着《宏武律》行事,绝不肯有一丝变通。 可是此时,斗栱传来的霉味、吃力擦炉灶老仆脸上遍布的烛头大的霉斑、小娘子夜晚入睡必然笼着抚摸的匣子……桩桩件件,这让薛煊无法再如同往常般行事。他漏夜前来,试图寻一个究竟。 薛煊将那套樱花头面的画交于此人,直视其眼眸,随后道:“此事需给圣上一个交代。” 接到了画,这人不顾同僚打探,仍旧笑着送薛煊等回客栈,随后回了自己值房。 四下无人处,他展开画来看。这画上不止有樱花头面,他还闻得出画纸装轴,都一并用浓浓的花椒熏过了。嗅到这香气,杨继圣反而笑了。 在黄册库作假这数年,初时尚带着愤恨,可是很快,这愤恨便消失了。自幼接受的教养根植于他内心,将愤恨取而代之的是自责。他也想作假露出破绽来,这样抽查的国子监监生便能发现,从而揭破这一事实。 可是背后的势力太过庞大,大到叫他明白,倘若是普通的官员来查办此案,所有线索只会尽断于他这里。倘若是线索尽断于他这里,那么这件事必然不会改变。 还是会有新的“杨继圣”来到黄册库,背后的势力仍旧会收买、笼络新的来人。毕竟背后这方有滔天财势,又无孔不入的虎视眈眈,日夜寻你的错漏。这样的势力,没有人抵挡得住。 杨继圣心知,没有足够的胆识,不足够聪敏洞察,不足够的位高权重,不足以将他背后之人查出,从而彻底解决此事。 那么还不如由他来做罢。痛苦也罢,违背誓言与教导也罢,已然错了,坚守在这里是他唯一能稍加改过的法子。 杨继圣将这张樱花头面的画展开来看了。他笑的解脱,知道事情已然败露。现下看来,薛煊或许是那个能抽丝剥茧,一直寻到幕后主使的人。这条探明真相的道路注定艰难,或许永远不会成功。不过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另一个胜过薛煊的人,能发现他故意留下的香气这一漏洞。 华光寺的事情,他从那边也有所耳闻。或许,可以对薛煊和周澄有些期待。 妹妹还那样小,真是放心不下。好想回去再瞧她一眼,再摸摸她软软的头发,可惜都不能了。 这一世愧对母亲,也愧对她。堂堂男儿,于世间竟也无法让他们活的有半日舒心展颜,实在惭愧。这一世愧对所学、愧对圣人信任,昔日意气风发,竟都是少年人不识柴米滋味的涉世不深,是堪不破世态炎凉的懵懂无知。 可是能怪谁呢?能怪圣上吗?自古人无完人,瞧着如今天下安定,瞧着玄武湖外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瞧着《宏武律》同一件件政令颁布施行落地,瞧着帝国蒸蒸日上、逐渐强大,他实在也说不出责怪。 也罢,都是造化弄人。只希望来世家人有所供养,所学有所施展,世间再无“都给银中”的戏谑之号罢! 长夜漫漫,却又短暂如斯。玄武湖水自顾自的清澈着,荡漾着,又迎来了它新一日的火龙入湖。朝阳鲜红的刺痛直视之人的双眼。 薛煊犹记得第一次过湖而来,翰林院编修曹全毫不掩饰讨好做小之态,哪怕划船去厨下,也要为他奉上一杯热茶。 谁料这日再来,曹全立在晾晒台上,仿佛数夜未眠般的血红双眼紧紧地盯着薛煊。那眼睛中仿佛有锋利的刀,欲将薛煊杀之后快。干燥起皮的唇裂了开来,露出嫩红的血肉。他极力抑制住全身的愤怒,在砖墩中因极度愤怒而微微抖动。 不止他一个,黄册库六名官员全数如此神态。虽然官服整齐,可是人人欲将薛煊撕裂了活吞了。置身这样的目光中,仿佛犯下了滔天大罪,已在地狱恶鬼环伺而受审判。 薛煊将樱花头面的画交于杨继圣时,便隐隐预料到或许会以此场面结束,虽不是对此事最佳的解决方式,因许多要事还未问,许多关键还并不明了。但这结局对于杨继圣来说许是最体面地结局。 第29章 新肉 虽已经有所料,薛煊仍旧问道:“杨大人呢?” 曹全冷笑,他好似数日未开口般,发声粗哑,抢先讥笑道:“薛大人素有聪慧之名,竟不知我家大人去向吗?” 不待薛煊答话,他紧攥着拳咄咄质问道:“昨日薛大人给的,不是卷轴,怕是什么杀人利器吧!” 此话一出,薛煊随即向他们身后望去。 黄册库是为储存黄册修建的,并未考虑在此长住的官员,如何解决日常起居。因而杨继圣的尸体,此刻就湿漉漉的安放在他值房榻上。 值房窄门未关,榻窄小,又并无其他衣裳给更换。因而杨继圣的尸体直挺挺的缩在榻中央,沾了水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还在向榻上滴着湖水。 黄册库六人随薛煊目光一道看向值房,曹全厉声道:“杨大人为着黄册库,你可知付出多少!往年黄册库讨银讨徭役不得!单论翻晒一事,百万黄册!雇不起半个人!是杨大人领我们一道劳作!日出晾晒日落收回!每年都不得休息!杨大人他聪颖绝伦,堪为国之脊梁!做的是这种活计!京中哪一部总领官员如他这般!薛大人,那时候你做的是什么!” 曹全直欲上前,将薛煊扑倒摔打,被姚天喜、高衍等人死死抱住。他拼命撕扯着,高声质问道:“薛大人,你生而享富贵荣华!你可知黄册库薪资艰难,杨大人母丧都无银钱下葬!” 曹全流下泪来,却仍在撕扯而浑然不觉,只向薛煊这个罪人发问嚎叫。杨继圣前几日还同他们说起修补船只、扩建库房一事,哪怕昨日在接到薛煊卷轴前,也并无异样。夜里却突然投湖自尽了,如此受尊重的一个人,只因薛煊的举止好端端的没了性命。 况且前次来查,不是说了并无异常么? 这叫他如何不恨薛煊。 曹全流着眼泪,狼狈又痛苦,大哭声哀恸道:“杨大人的腰一直疼着,疼的早起僵直,得有人搭把手才能把他从榻上拉起来。白日里针都一直扎着的。杨大人实在受苦了啊。” “薛大人,这究竟是为何啊!” 曹全望着薛煊,一声声难掩悲恸的质问。他唇上鲜红的裂口随着剧烈的嘶喊流出细细的血,连着通红的双眼,露出血色的凄惶来。 这声“为何”是黄册库六人共同的心声。在他们看来,杨继圣实在是清廉、贤能、聪颖、肯做事的好官,无论他们六人最初来黄册库是何缘由、日后又有何打算,杨继圣都以他的行事叫他们彻底折服,心甘情愿的守在这没油水也没实权的黄册库里,守着这换不来金钱富贵、施展不了治世抱负的石黄册卷。 薛煊并未一走了之,也未出言斥责或辩白,只是久立无言。周澄同样静默。 待六人稍稍平复后,薛煊同周澄回了玄武湖外的客栈。 杨继圣已然决绝告别,尚未留下只言片语。眼下在黄册库久留,并无意义。 又是这个线索全无的局面,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神降后慧椿等人皆无法谈问的起点。 手按着湿潮窗棂,思索片刻,薛煊与周澄同时发声,想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周澄道:“可召魂相问。” 薛煊点头。 周澄仍同前次在国公府召魂一般,挽袖执笔,书符绘箓。笔落有微光闪过,煞已成,符箓可用。 周澄素白指尖执着符,就着案上普通的烛火燃了,便立于旁静静等待。 这是自相识以来,薛煊第二次见周澄用道术,也是第一次在清醒意识下全程见道术运用。他已经得知并确认了周澄天师弟子的身份,已经得见并确认了周澄属实在道术上有不世出的天赋。 可静待片刻,并未见杨继圣魂魄前来。 难道周同尘这道术时灵时不灵?难道华光寺里她只是危急关头被逼迫,实则并未有此道术? 客栈外夜色森森,及膝高的道家宝殿前,又摆上了一盘新的锡纸折的元宝,在暗黄灯光下,发着瘆人的银光。 许久,周澄遍思《箓图真经》全文后,笃定道:“逝者生前有极放心不下的人,魂魄并不在玄武湖周。符箓已然起效,你我静待他来。” 薛煊索性将把擦拭的极洁净的椅拿来,坐于其上候着。他满心以为,来的会是影影绰绰的杨继圣魂魄。若是如此,他问,杨继圣答。数问完后,万事清楚,请其魂魄归去。那么此事便可明了了。 可是自从平田抛尸案以来,并未有如此顺当的时候。 总生波折,似乎成了他查办此案的常态。 薛煊没想到的是,又等了许久,终于有了不同,这不同却着实惊骇。 陡然换了天地。薛煊只瞧见红色,漫天的红色,有如鲜血般的红雾充斥于苍山大河,浓重的红色叫天地万物都变得模糊。这一瞬间,薛煊辨不清他身处何方,四周皆是血红。 这场景已然不是尘世中人能破解得的,薛煊立时扶剑,同时谨慎又迅速地寻找周澄的身影。 就如同熄灭灯烛的瞬间,往往要适应片刻方瞧得见暗中的物事。眼下也是如此,薛煊稍稍适应血红大雾后,在漫天血色中瞧见了一点莹白。 薛煊紧握剑,向这点莹白处走去。近了前,方瞧得见周澄轮廓——周澄怔怔的,瞧着竟然有些失神。相识许久,薛煊还是头回见到周澄露出此种神态。 不待发问,薛煊听见了周澄的喃喃声:“《箓图真经》有载,逝者生前经受苦痛折磨太过,则魂魄随裂痕破碎,所余唯零散回忆。召魂前来,则陷于生前所念汇聚小洞天……其生前之事,皆蒙血雾中……其中苦痛之最,称为新肉。红雾中所见一切,皆有血样深深裂痕,裂痕处如皮肉新生。裂痕现,魂魄支离破碎,再无往生。” 竟是如此!怨不得周澄失神。 薛煊向来以能察善断著称,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杨继圣竟受此事折磨至此。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 “鞠躬尽瘁,夕死无憾”之言,振聋发聩,言犹在耳。圣上器重、亲笔书写谕旨,杨继圣在过湖码头处拦下薛周二人,他穿着单薄官服岿然站立在黄册库前……一幕幕飞也似的掠过,以薛煊的所历所见,实在想不通是为了何事,这样的风骨之士才会向幕后之人弯腰。又究竟为了何种利益,作假黄册卷、蛀蚀国之根基! 薛煊向来多笑——大笑、冷笑、嘲笑,却少见的有愤怒不解之态。 此时此景,见他魂魄见其心性,薛煊总算有能铭记终生的愤怒滋味,还有些其他难以言说的感觉。 看着满天血雾,薛煊低声问道:“现下是在何处?” 周澄道:“可知道家洞天一说?逝者生前所亲身经历的事,汇聚成这方小洞天。我们现下在客栈内,也在这方小洞天里。小洞天为虚幻,却处身其中。客栈是真实之地,但眼下我们无法感知到。” 原来不止有洞天福地,尚还有洞天苦地。 尽管玄奥,薛煊却明白了她的说法,又问道:“何时虚幻尽?” 周澄低声道:“《箓图》有载,逝者生前每一处裂痕见遍,方得出小洞天。” 薛煊不再发问,静看那血雾。血雾红的凄凉恸痛、红的触目惊心。薛煊静静等着,都给事中杨继圣生前的第一处魂魄裂痕。 须臾,血雾内景象变了。 瞧了那气派熟悉的大门,薛煊一眼便认得这变化出的所在。 第30章 放银90两 吏户礼兵刑工,吏部掌管所有官员考绩,间接地掌管着官员的升迁贬谪,是六部里最具权势的地方。除吏部之外,户部则掌管宏武朝全部的银钱往来,是京城里最富裕的官家衙门。 户部官衙每一屋每一处都极大极敞亮,每一官员官服更换的都最及时因而也最新,庭院里栽种的诸多名贵花卉,堪比讲究的王府花苑。除去这些面儿上能见的,户部官厨请的是与宝月楼齐名的品宁楼赫赫有名的王大厨,用的食材是京城郊外专辟出来的户部庄子上自产的。 到这处富裕所在讨黄册库七人的薪饷,杨继圣也好好打理了一番——尽管他实在也并无甚打理。 他将官服浆洗的洁净穿了,又整理了面上及衣裳各处,佩上一块初入黄册库时母亲送的沁黄玉佩,竟也如同青葱少年般英俊可看。 杨继圣照着盆子里水面上瞧了瞧,自嘲般笑了笑。然而世人皆重衣冠样貌,以貌取人、以衣取人,都是惯常的事。虽则他已经是五品给事中,然而为了讨银顺利,还是打扮打扮的好。 年初是户部忙时,一年内银钱去向,都得先有个预算。算算日子,杨继圣心知这几日正是下拨银钱的时候,户部王尚书一定在。因而他早早便出发去往户部。黄册库事多且繁杂,还得守着过湖的规矩赶个望日回去。 到了南五巷,进了户部大门,杨继圣立住了。 王尚书素日公干,办事的厅堂外有专门的文书通传。因而杨继圣请他传上一传。 这文书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上心,道:“你等吧,里面有人。”说罢眼皮子也不抬,自顾自翻一本红酥手的话本子。 除了黄册库始建那年给银爽快,近年来皆是百般阻挠。姚天喜曾经调笑,给的又不是自家的银子,像是黄册库不该得这些似的,瞧那些人抠抠搜搜的嘴脸。 近年来杨继圣去户部讨银,多有克扣,从未足数发过。他往往不发自己的那份儿,先紧着其他六人。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杨继圣坐在户部厅堂一张舒展的紫檀扇面型南官帽椅里,趁着等候的这时候,想的却还是如何安排调度银钱,该还了哪些赊欠,又能再从何处再挪借些。 那文书看的唏嘘了,抬起头来感慨,一眼瞧到杨继圣还在候着,也并不提进入通传。其实王尚书此刻就在他厅内处理些公务,并不繁忙。 不过这文书并不想贸然进入打扰。 他一无品无级的小小文书,倒是与杨继圣无冤无仇。可是官衙内向来捧着有背景的有权势的。像杨继圣这等人,叫他等了也便等了。 再者他听在户部任职的二叔说,文侍郎颇不喜欢黄册库这些人讨银。户部除了王尚书,便数文侍郎了。文侍郎不喜的人,若是轻易给通传了,如何能叫他面上过得去? 踩一踩,晾一晾,等一等罢。 隔着蒙蒙血雾,薛煊见那文书又低了头自顾自的瞧那话本,投入的或喜笑或愤愤。薛煊直想将他踹到城墙上去。 过了午时,天色渐渐暗了。倘若再不通传,见不到王尚书、领不到发银批条,放银的官吏便闭门回家了。今日便算是白来了。 杨继圣心内着急,走上前去恭敬道:“李兄,不知王尚书此时是否有闲?” 那姓李的文书正看得入迷,不耐烦道:“着什么急啊,催了又催。这点银子都没有,等米下锅吗?” 那文书抬起头见杨继圣一张笑脸,笑的颇令人动容,倒把不耐烦去了几分。站起来抻抻腰道:“我给你进去看看啊。” 杨继圣道:“有劳。” 这文书进了王尚书厅内,方一进去便瞧见了王尚书同文侍郎正在议事,心道不巧。然而他已然进来了,又没胆子撒谎蒙骗,只得躬身行礼秉道:“黄册库都给事中杨继圣有事求见尚书大人。” 这话方落,文侍郎的眼风便如刀般凉浸浸扫过来了,文书心里暗骂杨继圣晦气。好在王尚书发话的快,打破了这被盯视的不安,他道:“快请。” 这文书便出去请了。 王尚书以目询问文侍郎,是否还有事——无事便可退下了,不必听他与杨继圣二人议事。 文侍郎纹丝不动道:“待杨继圣奏过后,胡德冲的拨银条子还要同王尚书议论一二。” 王璘摇头笑笑。文生实在能臣,然而却没有好脾性,性子上左性些。说起来黄册库讨银,讨得亦是应得的俸禄啊。 须臾杨继圣入内,禀了来意。一番话讲完,实在简短,他想想是否还应该再说点其他的。可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何可说,因而只好闭口不言。 好在王尚书即刻便接道:“既如此,我写条子与你。” 文生却笑道:“黄册库这些薪资,可有立项?” 黄册库七人薪酬不同其他官员,圣上在批建黄册库时,为着节俭缘故,并未专门设立这一项。而是将黄册库所需各项物资银两,分别交于各部。故而年初时分,便是杨继圣讨银时分。 文生分明知道此事,却故意发问。 杨继圣面色平静,直了直本已足够单薄挺直的背脊,道:“没有。” 文生不再看杨继圣,笑着对王尚书道:“都道户部钱多,不看看南北多少用钱的地方。兵部那边薛总兵镇守辽东,御敌于国门之外,军饷断不能缺了,这便去了好多钱。还有浙□□布政使练兵的银子。工部研发的火器和修着的运河水利,涝灾、歉收、宫殿的翻修。哪一项用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正经立了项有名目的官员俸禄还不知发不发的出。没名目的倒天天搅扰。” 王璘并不答话,书写毕,亲自递与杨继圣手中,笑道:“喏,快些去领吧。晚些恐怕放班了。” 文生笑道:“王大人雷厉风行。也不知翰林院放银会不会如此直爽。别反过来有的没的指点我们,说我们开了速办的头儿。倒逼着他们得从速了办” 王璘笑道:“文大人这是玩笑了。我也开个玩笑,若说为着给如是放银来指点我户部,那就叫翰林院到我这里亲自来指点罢。” 王璘虽是笑着,文生却品出点苗头儿来,不敢再打趣他。见杨继圣不走,文生道:“怎的还不去?” 往日的批条,户部放银从来不全额给足,克扣的多。今日再去,想必也是如此。母亲病重,寻医取药所费虽在其他家户里不过小数,可是他却拿不出来。借了又借,然而他的亲友也都不是富裕人家。他实在拮据。 妹子素来也过得清贫,过几年便要出嫁了,做哥哥的连像样的嫁妆都未帮她攒下。时下嫁妆便是女子嫁去夫家的脸面和底气,可是妹子的嫁妆够不着丰厚的边,连“像样”都靠不上。虽然她向来孝顺懂事,从不给家中添任何麻烦。可是她往来交好的小娘子,如顾钰等哪个不家世丰厚?平日里定吃了不少苦头。 因着这些,虽然觉得逾越,杨继圣仍旧行礼请求道:“王大人,能否请您亲去放银处,为黄册库放银?” 瞧着这个同自家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想想他平素为人同才学,王璘心有不忍。他久经宦海,杨继圣如此说是因了何事,他略一想便知了。 捧高踩低,连面儿上都过不去了,这管放银的做的也太过了些。 王璘站起来,正欲答应,文生笑道:“王大人,胡布政使的拨银条子如何回,圣上恐正等着。现下拟了宴前送去,下官以为上佳。” 王璘差人请了右侍郎刘梓坤,亲嘱了其去为黄册库放银。 杨继圣再行礼同刘侍郎一道退出。他行礼时文生取了案上一只梨子,瞧也不瞧他们,兀自吃着。 名贵的吃食上,杨继圣甚少认得。不过这种他却认得。他是应天府商县人,商县两三百年来,都上贡金顶谢花酥梨。顶好的酥梨,通体金黄无暇。据说汁水极多、甜极了,一个便值半钱银。 杨继圣任由那抹金色消失,同刘梓坤一道往放银处去。 到得放银处门,他正要往里进,刘梓坤伸手客气的拦了一拦,取了杨继圣的批银条子,道:“且请稍待。” 刘梓坤拿着批银条子,先进了放银处,低声问那放银的官员,道:“去岁黄册库应放实放银多少?” 那官员不敢怠慢,即刻查了私账回禀道:“应放银180两,实放银100两。” 刘梓坤讶道:“这么少?”他背着手踱了两步,他是户部右侍郎,文生却是左侍郎,朝中又有能臣之名……可是王璘亲嘱了他来放银。 也罢,王璘必定事多不再问。文生却是小人,必然紧盯不放。 刘梓坤道:“今日给他准了90两。告诉他下月仍再来放银处取剩下的90两。” 说罢,径自走了。放银处官员也知道这其中缘故,兑了90两银给了杨继圣。分说了两句缘由,便不情愿再多说了,径自放班回家。 杨继圣出了户部大门,拿着这热气腾腾新到手的白花花90两银,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情知那剩余的90两断然不会放了,今年七人便只有这手中的90两银。一时间茫然,于南五巷久久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身上着的深青素线官服,柔柔的裹着他。 哪怕隔着茫茫一片血雾,瞧得不甚清楚。哪怕已经是逝者往事,情知无法改变亦无法相助。这在料峭春风中的踽踽背影,仍叫薛煊生出一种生平从未有的难过来。 第31章 绝活 点灯时分,杨继圣未及推开家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嗽过后,还有熟悉的如风箱般的喘气声。他情知入夜了,母亲怕是又要捱着了。 急急的绑上面纱,杨继圣端了水,入内侍奉。 妹妹汲了井水,将一块湃凉了的巾子放在母亲额头上。母亲脸颊潮热,透着异态的红。喘的格外费力,也比平常格外的快。 杨继圣摸了摸母亲额头,皱眉道:“又烧起来了。” 妹妹杨秀轻轻道:“是。”不欲母亲烦心,没有讲更多。 见儿女面色凝重,杨母反倒笑了。 她也不过三十许,皱眉的纹同笑纹格外的明显。好好地一头乌发,总有十数根白发拔也拔不尽。不过她真正丽质,这些全然遮掩不住风姿。 杨母笑道:“下衙回来啦。今日如何,都顺利吗?”仍旧是温柔母亲模样。 杨继圣鼻头微酸,哽咽片刻,强作欢颜道:“怎会不顺利?娘何时见儿子为公务烦心过?” 说笑了几句,杨继圣给母亲讲了些黄册库的趣事。见母亲气力不济,便为她掖好被子,同妹妹一道出来了。 杨秀道:“哥,方才你定是装作顺利的,装的一点也不像。” 杨继圣道:“哪儿来的假装,净胡想。怎么今日又烧了?” 说起母亲病情,杨秀叹气道:“一直烧着,高热。晨间好些,晚间必然烧的。前前后后请了也有三个大夫了,总也不见得好。明日我去找顾钰,她定然请得到好大夫。” 杨继圣摸了摸妹妹软软的发,道:“你同顾钰同辈,总麻烦她,别叫你过意不去。明日我去你姚大哥家中,他家世代行医,父亲医术极好。上回我问他,说是云游在外。估摸着日子,也该回京城了。” 院子里兄妹正说着时,天边晚霞烧的鲜艳,红灿灿的叫人难忘。杨继圣讨银的记忆到此便止,一转又回了玄武湖黄册库——剩余要供给黄册库物品银两的官衙,想来去讨也不会太顺利。 不过这些随着杨继圣逝去也已经不可知了。 这回薛煊同周澄所见的,约莫是杨继圣回黄册库的第一日。第一日的稍晚些时候。因众人知道今岁银饷又不足,只在值房内消磨时辰,并不出来搭把手,唯有曹全一个同杨继圣在晾晒台。 满天星海倒映在玄武湖水中,习习湖风吹得黄册卷沙沙作响。 杨继圣同曹全将铁棍上扣着晾晒的黄册卷一一收起,放在带着拉绳的平板小车上,再运回库内搁到架阁上。收了许久,仍有那么多黄册卷。 曹全直直身抻抻腰道:“户部倒也罢了,惯常这个德行,瞧你嘶哑着好几日,别太生气。不过南边近海那些县的黄册卷,必须换绵索了。烂成那个样子,卷册都散着。搁久了恐有失灭之虞。可是这遭翰林院给的这些东西,嗐。” 翰林院供应黄册库笔墨纸砚并绵索等物,笔无好笔,墨无好墨。串黄册卷的绵索,每条长短是有定数的,为一尺三寸。翰林院供应的绵索,偏偏最长只有一尺。况且连一样的长短都做不到,长长短短的——像不受宠小妾的针线筐,连块整线都翻不出。 黄册库厚度也有定数,不足一尺三寸的绵索,根本串不起完整的一卷黄册。 曹全愁的唉声叹气,杨继圣却笑道:“我有办法。” 曹全斜睨着叫他的字,道:“如是啊,可别玩笑。我不一定能配合你笑出来。” 杨继圣心知没人帮忙,这些晾晒的黄册卷一时半刻是收拾不完了。不如给曹全展示他的“办法”。他的腰针扎般疼,且又僵了起来。瞧了瞧璀璨繁星,杨继圣料定今夜不会有雨,索性先放下不管。 他扶着腰去库房内,取出一卷隶属南直隶的黄册卷来,又将南边县属散落的黄册页放于圆箩筐内,乘了出来。箩筐内还放着翰林院供给的短绵索。 杨继圣道:“你瞧南直隶黄册卷,可有什么不同?” 宏武朝是十三布政使司外加南北两直隶,南直隶是直接隶属京城的各府,若算经济,当是最富裕的地区。因而他们造出的黄册卷,用料足、保存久,被曹全戏称为“铁皮卷”。 曹全道:“瞧出来了,结实的许久不必修。” 杨继圣笑道:“你可瞧好了,这是一门绝活,我只传子不传女的。” 曹全笑道:“别扯淡。” 杨继圣沾了些水,顺着绵索封住和棉线缠绕的方向,轻轻揉那绵索封住的一端。他动作倒也没甚特别的,可是数十下过后,那封的严严实实的绵索竟然当真被他揉散了。 曹全倒吸一口凉气。 杨继圣朝他笑笑,从圆箩筐里取出一把镊子并针来。 他小心的或者平铺黄册,或者翻弄黄册。时不时用镊子并针戳刺挑夹,不多时,一条完整的绵索从南直隶这卷黄册里取了出来——而黄册卷丝毫无损! 曹全目瞪口呆道:“厉害!” 杨继圣将拆散了的黄册卷小心翼翼的暂时递与曹全,曹全牢牢地捏住。随后杨继圣取了翰林院的碎绵索,比较了长短,捡了两条合适的,打了个结。 这打了结的绵索若是穿进南边那些县的黄册里,定然不可,管情是会穿碎的。因着那些黄册纸张本就不牢靠,绵索孔又细小。可是若是打了结的绵索穿进南直隶的这卷黄册里,指不定可以。 曹全明白了些,将黄册卷递还给杨继圣,杨继圣小心翼翼将这打了结的绵索穿回。 随着他将那小小的疙瘩卡在黄册页中部偏下的位置,而后成功的封住黄册卷,一直屏气凝神的曹全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心悦诚服道:“绝活!” 杨如是露出点得意顽皮的笑。这笑叫人一下子发觉,论起年岁来,他也还尚是年少,像是嫩绿的竹般好年华。 这条足够长的绵索取出,便可将散落的黄册卷穿起了。曹全便接着在砖墩间穿梭,收拾黄册卷。杨继圣便坐在小杌子上,拆了东卷补西卷。 本以为二人要收拾到天明,可是堪堪黎明前漆黑夜里,余下五人也陆陆续续从值房内出来了——这早晚出来,显见的这一夜他们也并没睡好。 姚天喜等人借着微弱星光收拾起黄册卷来,众人皆默默无语。因而不得知此时所思所想。 这一瞬间,杨继圣仿佛被镊子扎到般将它甩落到圆箩筐里,他攥紧了拳,抬头向着京城方向望去。顺着他的视线,薛煊与周澄只望到玄武湖高高的围墙。 也正是这早晚,铺天盖地的血雾突然更浓烈了起来。薛煊原本能瞧数丈之内,突然间缩了一半不止,往何处望去都更模糊了。 洞天内场景变换,薛煊上前一步攥住了周澄的莹白蟠桃心,静待又一裂痕。 第32章 白底浪花纹 这次出现的,是薛煊同周澄夜探过的杨家院落。 杨家兄妹俱穿着白色丧服,榻上杨母容颜仍能瞧出些生前貌美温柔模样,却渐渐僵硬。旁侧薛煊同周澄曾见过的老仆,痛哭的昏死过去。杨秀眼睛红肿,费力搬动照顾那老仆。 自杨父去世后,族中乡中甚少接济,杨母带他们来京城过活。老家的人都不常往来了,因而择日报丧倒也不必。 杨秀将那老仆妥帖安置好,哑着嗓子低着声,无助问道:“哥……哥,是不是要给娘擦洗身子,换上新衣裳。” 新衣裳,杨继圣笑了笑,母亲这一世,何曾穿到过真正的新衣。这般年轻,谁曾想要为她备下寿衣?再者家中拮据,尚有外债累累。新衣、灵床、棺材、发丧,哪里有银钱打理? 单论孝布,来祭奠的同僚邻坊,进门得分发一块孝布。单这些孝布,恐都一时间办置不来。 母亲劳碌一世,做儿子的,竟连一场风光葬礼都无法办下。 杨继圣心中苦涩,只道:“我有事出去,晚间必回。一切待我回来打理不迟。” 说罢,怕被妹妹看透,落荒而逃般走出了门。 正是阳春,那日头亮极了。可是这般亮的日头,照在人身上却并不怎么暖。连着透亮的日光,都是凉沁沁的。 杨继圣向着无人处一径走去,他自觉压制了情绪,像个担当的男人,但竟未察觉脸上滚落不停的热腾腾泪水。幼时丧父,母亲却并未改嫁,这些年来将他和妹妹拉扯大。眼看的儿女出落得成人了…… 他走到一处无人的野树林里,支撑不住似的,靠着一棵老树慢慢坐到了地上。想起幼时母亲点灯缝补衣服,妹妹同他在旁读书等昔日种种,杨继圣悲恸难耐。 这一瞬间,他突然生了许多的愤怒与不解。 杨家三人,母亲、他与杨秀,为何过的如此卑微而困苦?为何造化如此弄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知是自己恍惚,还是有甚鬼魂徘徊,这声音远远近近的,问他道:“选择入黄册库,后悔吗?” 杨继圣伤恸,心中脑中的一片苍白。听了这一句问,也思索着扪心自问,我后悔吗?正如入黄册库时他曾对圣上所秉的,他也一直坚信黄册库为国之重地。入黄册库,他并不后悔。 可是说着不后悔,不知为何,文生咬着那贡品酥梨的模样却第一个跳出来。若是有了旁的去处,是否不会是如今潦倒模样?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素日坚信的不后悔,隐隐约约的有了些怀疑。 这声音空空灵灵的,又问道:“你既觉不后悔,那么对得起你妹妹吗?” 杨继圣恍恍惚惚,依着这声音,立即想起妹妹来。 杨秀她素来懂事,知道家中不易,从不叫家人为她多操一点心。 杨继圣还记得,幼时邻舍小孩子有架纸风车,那风车颜色鲜艳极了,被风吹着,转啊转啊的。杨秀喜欢的不得了,直直的盯着那架风车,眼睛里都冒出亮光来。可是瞧了许久,她却用热乎乎的小手牵住杨继圣的手,说:“哥哥,我才不要纸风车。被风吹久了就坏掉了,太不划算。” 幼时如此,来了京城亦是。因她也勉勉强强算是“官家娘子”,与同样是官家的有些小娘子来往。可是几次往来,最后只剩下一个顾钰。想也知道,最是好年纪,喜欢同讨厌都直接,谁愿意同这样家世的小娘子往来呢?没有一点助益,反倒总是不断地麻烦,不断地求助。 虽不到寻亲的年纪,可是过的几年她总也该嫁人了。若有中意的公子,依着时下嫁娶之风,可以先为她相看了。但她明明画过一位公子的画像,却从不声张。连对做哥哥的,都守口如瓶。这也难怪,时下女子的嫁妆,是女子在夫家的地位和脸面。可杨秀呢,别说丰厚,连一套齐整的首饰也未给她攒下。 想到此,杨继圣作为兄长只觉亏欠良多。茫茫然的,他向四周去找寻这声音。 薛煊同周澄随着看去,并未见到是何。只是突然察觉,周边的一切物事,都有了细细的红线一般的纹。连同杨继圣身上的白色丧服也是如此,鲜红的纹路遍布在白衣上,随风如同红线虫般蠕动,在白色里摆动。 “……其中苦痛之最,称为新肉。红雾中所见一切,皆有血样深深裂痕,裂痕处如皮肉新生……” 薛煊回忆起了新肉之说,不由得暗暗心惊。 忽的,那声音近了些,又飘飘荡荡的问道:“你的母亲去世了,你觉得愧对她吗?” 这问如同一把尖刀,猛地插进了杨继圣心中。 如何不愧对!怎能不愧对! 许是他神情变化太大,这声音终于得见了他想要的答案,又道:“我与你有同样的遭遇,骨肉至亲因这世道人心而亡。你的母亲一生何其艰难,为人又何其正直和善,她应该病死吗?让这样的好人生前无钱医治,子女无钱供养。甚至死后无银钱风光安葬,这是什么世道!” 这声音因为深深的愤怒、浓烈的恨意和不甘,终于有了些人气。寻着这一段话语,杨继圣也终于寻到声音来处。 一个高高的、身着白底浪花纹衣裳的人,他戴着白底浪花纹的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闪电一般,薛煊忆起了华光寺外赵青隐所说,“白色底子上满绣着弯曲卷起的蓝色,像天蓝云白似的”,薛煊断定此人定与慧椿幕后之人有密切的关联,并且方才哄骗劝说的这一番话,层层递进,选择的时机又再恰当不过。他单独面对杨继圣时,也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幕后的这些人里,他必定不是个小角色。 可是这白底浪花纹,出现的并不怎么久。 苍茫茫血雾中,记忆又转换了。 杨母是商县人,商县丧葬时讲究“含口钱”,这含口钱入棺时便要放入的,给逝者到阴界使用。寻常人家放的是红线系着的铜钱,富贵人家则放的更贵重。 杨继圣回到家中,见到杨秀将一枚铜钱擦拭干净,用红线小心翼翼穿上,按着榻侧,正要放入杨母嘴中。 他道:“换这块吧。”他递给杨秀一块白白的玉。 杨秀虽然不识这玉,可是这玉晶莹洁白,无一点瑕疵,状如凝脂,想必极贵重。她抬头,一双极像母亲的好看的眸子望着杨继圣。 杨继圣避开她的目光,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道:“支了俸禄,都可办理得的。” 杨秀素来深信哥哥,并不怀疑。她同哥哥一道,为母亲更了衣,停了灵,发了丧,安了葬。这一应仪式里,并无她预想的困顿难堪。以他们的家境而言,可以说是办的风光妥帖了。 能让母亲如此下葬,杨秀只觉得是困苦难熬日子里莫大的安慰,已经是好极了。 此时,洞天内无论人或物,都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 洞天中人只是回忆中人,并非活着,自然浑然不觉。他们不知这纹路不仅越来越多,还有生命般越长越宽。红红的一条条一道道,如同新绽开的皮肉般。望之便觉触目惊心,又觉深深疼痛。 景致一转,又回了玄武湖。 杨继圣将数十两银钱足数发于黄册库众人,欢腾声一片中,杨继圣露出淡淡的笑容。 曹全道:“总算各部还有些良心,晓得咱们黄册库的不易。不止是俸禄足数给了,我瞧过湖的船夫、厨房里的厨子、晾晒的匠人,这些款项,这次也都足额。真是意外之喜。” 姚天喜笑道:“往后我再也不必往讨银中后背扎针了——他可以自己花钱去找个医官了。” 众人都笑起来。 入夜,杨继圣仰卧在值房榻上,从那方西向的窄窗望去,瞧着倒映在玄武湖水里的点点星光。 蓦地,他听到值房外敲门似的轻微响动——这早晚怎会有人?怎么过的高高围墙,又怎么过的湖? 杨继圣满心疑惑,却并不害怕。他镇定的走出去,瞧见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 他二人身材同样的精壮矮小,穿着平平常常的百姓服裳,客气的对他一拱手,道:“杨大人,我家将军托我二人向你带话,那两个县的黄册卷又押送了来。检验上头,劳你费心。” 来的人对杨继圣来说陌生,对薛煊同周澄来说却并不。在华光寺女祭堂旁,曾与他们打过交道的。是慧椿施展近仙术时,曾经在旁看守押禁薛煊同周澄的人。 黄册卷于初次广泛的普查了,日后便只添上变动的数即可。可是这两个县变动的实在大,消减是极其剧烈的。成千上万黄册卷,恐消减小半数。 在两县之内作假,有圣人在,并无甚为难。可是将军同圣人,都有各自的为难之处,着实不想惊动了北边朝廷。要瞒过严苛的检验,对照的前后一致、天衣无缝,杨继圣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环。 杨继圣淡淡道:“知道了。” 或许是他答的太平淡,而此事又过于重大,不能容得一丝怠慢。来人点了点漆黑旷野,意有所指的笑道:“杨大人,一举一动我们将军都知晓的。将军奖惩分明,你可不要辜负他的器重。” 杨继圣定定的瞧了瞧他,露出个淡淡讥讽的笑容,又道:“将军恩情不敢相负。” 这二人满意的甩袖去了。一身好轻身功夫,就踏着湖水游船而去。轻轻巧巧绕过了围墙,哪怕半个兵士也未曾惊动。就这么的消失在星光下,仿若从未来过一般。 已有数月了,杨继圣夜间并不如何有困意。既是如此,杨继圣索性借着夜色,进了库房。 薛煊看见红色裂痕越来越深,越来越宽。整个洞天内,响起了雷鸣声。这雷鸣声尚还在远处,却一点点逼近了。伴随着漫天血雾、无数裂痕、轰然雷鸣的,是轻微的摇晃。所有破碎,都在加剧。 薛煊瞧见杨继圣进了库房,寻了案卷,却看不清进的何处,寻得哪一卷。只知道他镇定无比,从容不迫的对比着前数年的黄册卷,谋划着增添修改。他这一手作假的功夫,定然高超极了。瞒过了黄册库的专职官员,瞒过了专业校验的国子监监生。也叫他背后之人全然信任,不曾替换苛责他。 因而这一桩替换无数黄册卷的大事,竟也叫他瞒的滴水不漏。 第33章 忽晴忽雨 猝不及防的,又仿若早有预兆,洞天猝然间破碎了。 薛煊发现他仍在玄武湖旁客栈之内。洞天碎片有如朝露、又如清澈溪水中浣起的泡沫般,迅速的消逝了。 洞天中长长短短已过去数日,可消散了血雾同裂痕、破碎了洞天,回归到客栈之中,也方才过了一个晚上而已。 新生的日头正清楚的照耀着周身万物,久不见没有血雾环绕的周遭,薛煊的双眼微微刺痛。 日头透透的亮,看来应当是个晴天。 仔细想想,仿佛这次入玄武湖域,并不见惯常的连绵阴雨。那把为此准备的伞,竟是一回也没张开过。数年了,这样连续的晴天就连客栈的掌柜并跑堂都还是头一遭见,颇有些不寻常。 洞天虽已消散,薛煊却飞快的收拾妥当情绪,并飞快的思索。 与慧椿同在密室的那两个人,在洞天最后向无垠黑夜随意指的那个动作,示意杨继圣“一举一动我们将军都知道的”。那么此时,是否薛煊同周澄二人,举动也都在这个“将军”的监视之下?那黑夜里,究竟有什么常见的物事,可以被“将军”用来跟踪?薛煊可以断定,追踪监视的不是人。那么是活物还是死物? 连同这数月来在京城和玄武湖域所见,薛煊心中隐有了一个猜测。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说。玄武湖来人要杨继圣将那两个县的黄册卷处理干净,而杨继圣并不追问详细的消息,显见得不是头一次处理这黄册卷。 是哪两个县?若非是大的变故,而只是刀笔吏卖弄一点子职权,为何要如此慎重的处理? 依洞天内所见及头两次打的交道,薛煊断定杨继圣只是重大变故之下,囿于恩情和愤恨,一时走错了路。时日长了,恐也并不愿辜负所学所信,偏帮这个“将军”。 而杨继圣素有颖敏之名,又居家京城。他为何未曾提过只言片语,为何不曾向朝中示警? 恐非不愿,实则不能。 幕后之人处心积虑,财力势力都不可小觑,手下又有一大帮为他所用的忠心之人。恐怕杨继圣看到了他的势力深厚、不易撼动,而不敢轻举妄动。他实在是要等待一个最恰当最合适的时机。 假使所推断一切皆为真,那么以杨继圣几可乱真的手段,为何会留下绵索熏香这一个破绽?即便时日紧张,行事十分仓促。但杨继圣对黄册库熟稔的不能再熟稔,他大可将全部材料早早的备下了。而从洞天所见,在黄册库的后几年,购置绵索、香料等的银钱早已不是问题。 那么,未熏过的绵索,是不是一种故意留下的信号?是一种暗暗的示警,是一枚辨别最佳时机的指针。 若如此,薛煊笃定,黄册库库房架阁上,必然有大量的未做防虫处理,未被花椒熏过的黄册卷。这些黄册卷的真实面目,恐早已不知消失在何处。现下只同慧椿等人的卷册一道,试图极力营造出安然无恙、不引人注目的安稳假象。 然而,黄册卷所隶属的县,却是无法掩盖得的。所有真相,必然能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县里找寻的到。 因着第一个猜测,薛煊在同周澄前往玄武湖的路程中,蓦地心生一感:今日或许不能过湖入库了。 在薛煊心生此感的同时,数日来的好天气一扫而尽。 黑云漫卷,肉眼可见。无尽的黑沉甸甸的压将下来。每一刻吹过的风,都比前一刻来的更加寒冷猛烈。田里径间的碎石尘土被风吹起,迷的人瞧不见方向,打在身上如同暗器般难忍。 一瞬间,人世阴沉的仿佛不再是人世。 雨渐渐地起了,漫天遍地,冰冷刺骨,天地间皆是黑沉沉黄浑浑的一片,并无甚避雨处。 薛煊与周澄与其说是艰难行走,不如说是被风雨推动。两人偏离客栈前往玄武湖的路程,被风雨交加推的不知往何处去了。 薛煊衣裳尽湿,这湿衣裳紧紧地、冷冷的又黏黏的贴在他火热身体上。他没被衣裳包裹的脸部手部,亦被冰冻的没有知觉。薛煊有种不妙的预感——这风雨来的也太蹊跷,像是什么剧变的起端! 无端的好天气,无端的暴风雨…… 正思索着,薛煊见近处农田有块十足大的巨石,可供二人倚靠稍歇——这巨石也颇有几分熟悉,然而薛煊一时之间也来不及思索这个——他连忙示意了周澄,二人便向那处艰难的挪去。 挪的到此处,扶着巨石,薛煊方觉得风雨中亦稍稍能喘过气了。 过刚易折,勇猛凶残之势,来的汹涌,却也必不能持久。这大风大雨,必也短暂。 这么想着,他忽觉手下的巨石变了颜色,像是风雨终于淋得足够久,将表面的污垢淤泥洗刷了去。这巨石露出弯弯扭扭、稚气十足的“佳圆”两个字来,还在字下,同样稚气十足的画了一幅“酒酿圆子”的图。 看起来似乎是许久之前的孩童之作。 佳圆,佳圆…… 薛煊兀自思索,因而没瞧见周澄也同样陷入了深思,却并不是因为这现了一瞬随后也马上被风雨洗刷掉的佳圆二字。 周澄是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熟悉。像是七八年前,师父带她同师兄二人外出游历时所见,那是昆仑虚地,也同样是大风大雨的日子。那次游历,是为了教导师兄与她…… 二人来不及细想,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蜿蜒着压折了草木——三角头,吐着信子,竟是色彩异常斑斓的许多蛇! 这蛇数目颇多,靠打是来不及了。二人登时跃起,向着蛇来的反方向避走。 地上是毒蛇紧追不舍,空中有狂风暴雨追袭。 饶是这奔跑的当口,薛煊却心里霎时明白。在华光寺外为何以周澄的身手都没发现人的踪迹,却消息仍旧泄露了出去。这一路上为何总有时时被追踪窥视的感觉。为何那夜过湖寻杨继圣的矮子说杨继圣一举一动将军都会知道。 原来如此。 这隐在暗中的为对方报信的并不是人,而是惯会隐藏行踪,稍稍打草便会惊着的隐蔽之长虫,难怪薛煊一时间想不到。可是这蛇究竟是怎样传递消息的?难道将军会甚蛇语不成? 这东西虽然乌压压一片瞧着瘆人,可是却并不如周澄同薛煊全力甩脱时来得快。一时间蛇群被二人落在身后。 但薛煊心中不妙之感却并没降低,相反的,他觉得越来越如芒在背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浓烈的叫他紧紧地握住了剑。 薛煊强迫自己稍分出神来辨认周遭,迅速的回想《万国全图》。他突然察觉到,周澄标注的那九块鬼吐水,似乎不知不觉中竟将他们包围了! 难道这蛇竟还有围堵之用,将他们向此处赶来吗? 此处究竟是何险要之地? 薛煊挣扎奔波之时,布局之人也并不欲他久候,顺即为薛煊揭开了谜底。 第34章 雷法 忽然间一声长啸,这啸声远在千万里长空中,却撼天动地,足以叫天地变色。因着这声长啸,薛煊双耳生疼,一时间竟听不见风雨交加之声。 他抬头去寻,瞧见空中陡然异变。触目所及,黑云之外,又弥漫着无垠的玄色气息,这气息剧烈的翻腾流转,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庞然巨物,方挣脱了束缚得了自在。 它带着戾气怨恨,肆无忌惮的在长空中伸展咆哮。 随着长啸,无数刀剑向薛煊和周澄疾射而来。 薛煊拔剑出鞘,腾转挪移,将射向自己的刀剑击的粉碎。 刀剑碎裂,变成晶莹雪白冰霜,原来这些刀剑竟是冰霜凝结而成。可是刀剑虽由冰霜所幻化,却不减丝毫锋利。 刀剑猛地砍刺向此处时,农田里臂粗的秸秆被它捎带着轻而易举的齐刷刷削断。 这攻势有如十数个慧椿十数个慧椿的矮子帮手一齐向薛煊攻来,他勉强支撑,却不一刻间便落于下风、露出颓势来。 薛煊如何甘心,他高声道:“周同尘,向蛇处撤!” 这刀剑袭击来势凶猛,是必杀的意思。 可是转瞬之间,薛煊却明白,其一它并不能马上发动。 先是风雨交加,随后高昂的长啸声出,而后才有的铺天盖地冰刀霜剑。这是毫不留情要将二人置于死地的攻势,若能一早用,必定早用。可是并没有,可见有转机。 其二它有限制。必须是这九块鬼吐水中的某个位置才能做到。若是薛煊与周澄起初在的那处,恐怕并不会被袭击到。 有限制便有弱点,便有他与周澄的生机。 见薛煊即刻明白要撤离,施术的经纶真人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升起一点对薛煊的欣赏。怨不得将军与薛煊周旋久。可是薛煊小聪明再多,却只是狭隘的人之聪明。 经纶真人散漫的想着:薛煊并不明白人力与鬼神相比,何等的渺小无助。也正因如此,人世间的富贵权势,求道者从不留恋。 散漫漫想着的同时,经纶真人的术法却并不受阻碍。因为于术法一道,他本就精深,并不需使尽全力来对付薛煊与周澄。 经纶真人瞧着薛煊与周澄狼狈奔走之态,哪怕是在这样赴死的境地下,他仍觉着薛煊与周澄都是青春年少之人,活泼泼的少年。 他回忆起他的年少之时,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不过那样青春的滋味,实在叫人难忘。年少之时,似乎不必修饰也容颜焕发而俊美,似乎永远不会生病,似乎从早到晚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乎瞧着什么都有无限的未来,似乎从来不曾有不愉快而有长久的快乐——有如神仙般自在。 想到此,经纶真人决定加紧忙完这桩事,别叫这桩事打搅他求道太久。 经纶真人分神瞧着,见薛煊已经同周澄撤离的快到术法笼罩范围之外的地界了。他瞧着薛煊与周澄二人,如同瞧着鱼缸里两尾做着无用挣扎的小小活物,满以为自己能逃过必死的境地,却不知人力之卑渺。 这便是凡人的下场,当真可怜。 经纶真人稍稍加重了术法。 薛煊同周澄撤到了刀剑之外,正欲松口气。熟料原先潜伏追踪的蛇群,此时却嗅到了危险气息般,齐刷刷的蜿蜒游走,奔逃而去,其情状直叫人头皮发麻。 薛煊见此,心知此处必定又有更大的危险袭来。他并不恐惧,却多了许多的愤怒。为着这设局之人从起初便罔顾性命,为着他们践踏世间的公道正直,为着他们为了一己私欲而为非作歹。 饶是这般愤怒,这般危险的一瞬之间,他的头脑却并不空白,而是思索的格外的快。方才那巨石在头次他与周澄探察鬼吐水时,并未有什么异常。他确信那时没有污垢淤泥,只是粗粝粝的一块笨拙石头罢了。 那么字迹无端的出现在此,是谁在提示什么吗?与今日之局面,可否有关?若确实是给他二人的提示,这提示之人,为何笃定以此方式他便能通晓呢?! 佳圆,佳圆……为何这般熟悉! 又一声长啸,四周水汽飞快的聚集。泥土里很快便吐出水来,这水不断地上升,黏缠冰冷,转眼间已至薛煊靴顶。水势如同先前冰霜刀剑的来势一般,猛烈而毫不留情,直欲置人于死地。 薛煊如赤|身|裸|体陷在冰窖中一般,腿部传来寒冷至极的针刺感。须臾,这针刺感也消失了,他完全丧失了知觉。 因着动弹不得,薛煊却更能冷静的思考。他突然灵光一闪:佳圆,元嘉是也!《石城志》有载,前朝元嘉年间,湖中两次黑龙出没,百姓称玄武现身,遂而供奉。 那么这冰霜刀剑,这节节攀升的黏腻黑水,是玄武湖中黑龙所为! 水已至腰部,薛煊将这所得高声讲与周澄知道。 周澄迅疾得知是黑龙所为了。 薛煊飞速思索之时,她同样也在苦苦追寻。往日种种飞也似的闪过……昆仑虚地,师父带她与师兄探寻龙脉……她竭力思索昔日师父所言: “龙脉,山川之灵气,风水有山龙,亦有水龙。龙探其祖,水溯其源。夫出口之归替,北以河汾为宗,东以江海为宗,河水出昆仑……水会则龙尽,水交则龙止。水飞走则生气散,水融注则内气聚。水为龙之血脉,寻龙点穴,先观水势。” 这兴风作浪的,是龙,是玄武湖水灵气汇聚成的水龙!那声声长啸,是龙吟无疑! 之所以数次前来并未察到有龙脉,是因为这是一条衰弱的,消散的龙脉。 玄武湖一带的灵气,孕育出水龙。前朝年间,百姓曾亲眼得见黑龙真身。百姓称黑龙为玄武,加以供奉,玄武湖自此得名。但宏武朝以来,为修建黄册库,玄武湖被填。被填后此地风水改变,灵气消散,因而玄武湖龙脉消散。石城之所以总是阴雨,总是涝灾,不再风调雨顺,也正是龙脉消散之故。 可是为何此番黑龙再度出现,还带着如此大的怨气呢? “龙本不易令人全见,而多有掩护。龙有须角颈眼,而水之将结处,必有灵窍。” 灵窍,鬼吐水! 鬼吐水是玄武湖龙脉的灵窍,因龙脉衰弱消散,所以灵窍之地阴寒无比,总是不断地有水漫升。 这段时日,有人在鬼吐水处做了手脚,动了灵窍,催动了黑龙。也因此玄武湖域有短暂的连续艳阳…… 这水位节节攀升,眨眼间,已从薛煊腰部攀升到了胸口。黑龙在道术高深之人的役使之下,释放了龙脉被填埋灵气被消散的怨怒之气。一时之间,威力竟比华光寺中神降还要更胜一招。 这龙吟阵阵,震慑的周澄无法存想,更无法请的神降。为着抵挡,周澄佩戴的蟠桃心光芒大盛。耀眼得白光过后,竟将其自身的供奉修养全抵消了,露出它圆黑胖的原型来。 没了蟠桃心,薛煊与周澄顿觉呼吸都难了。 四周皆是冰冷汪洋,不透彻的水底似乎还有水蛇蜿蜒游动。 到了眼下,薛煊也没了办法。 周澄道:“是雷法。” 薛煊道:“什么?” 周澄道:“是道术驱动了黑龙,所施法术为雷法。” 薛煊已经不大听得清周澄的言语。那水直漫过薛煊的脖颈。或许很久,或许短暂功夫,在憋屈挣扎间薛煊意识一点点消散。 弥留之际,薛煊见一穿着黄乎乎苍瑟瑟的模糊人影到了他与周澄身遭。原来水已经退了吗?他竭力保持清醒。可是这试图保持清醒的意识,却连一指都驱使不了。 经纶真人饶有趣味的端详着二人。 两人都极其狼狈,遍体伤痕,头发散乱,浑似乞讨流浪了数月的堕民模样。 二人躺在泥泞潮湿的农田之中,奄奄一息,像两只蝼蚁。不过生死关头,薛煊能分辨得出玄武湖黑龙,周澄识得出道家雷法。当真也是两只不凡的蝼蚁。 因着“黑龙”、“雷法”之言,经纶真人才决定屈尊前来一看,看看这两个即将往生的少年人。 他小心提起道袍下摆,看向请的来神降、辨得出雷法的周澄。 道家雷法是极高深的道术,这雷法使用时要用雷箓,有一套的经、咒、符、诀,其符图中多风雨闪电等像。以内炼精气神为根本,以符箓咒法对外施展,以雷部诸神为凭借。 周澄竟知是有人使用了雷法。他有些意外,看来张天师当真对弟子不薄,这等道术都告知于她。 经纶真人心中转过无数酸涩念头——周澄这般小年纪,识得雷法。而他两辈于周澄现在的年纪时,还在前前后后如丫鬟般为师父操持俗事。想想师父赐予他的道号,经纶真人。就是要让他应付经纶之事,如此敷衍,如此不值一提。尚还不如华光寺原来那老和尚给弟子赐名的“慧椿”来的用心。 经纶真人回忆自己所有的术法,要么是偷学了来的,要么是师父为着让他应付世事而不得不传的。 可笑师弟还曾隐秘委婉问他,偷学师父术法是否惧怕。 惧怕?有何惧怕? 在他眼中,周澄、薛煊如同蝼蚁。其实师弟不知,在师父眼中,众生并无不同,一般的皆为蝼蚁。试问蝼蚁蛀了书,会有人留神吗?自然不会。 师父自然不会注意到,弟子偷学了他的术法。师父是圣人,圣人只一心求他的道,做他的神仙。 散漫想了许多,其实不过数息。经纶真人还是趁着周澄尚有一口气在,仔细的端详她。 虽是身上遍是泥泞污浊、血迹伤痕,经纶真人仍想起庄师逍遥游所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这一瞬,经纶真人有些怔愣。他从怀中掏出那方小镜来,仔细的瞧自己的相貌。 他偷学的道术究竟不比正统道术,师父驻颜有术,仍旧如同周澄般的样貌。而自己却垂垂老矣,这样想着,经纶真人突的发现他脸上如老者般竟生了黄斑! 经纶真人打量镜中自己的同时,周澄也进气多出气少,饶是这般,她仍勉力支撑。她也看向了经纶真人。 周澄原以为这施术之人,定然是驻颜有术之人——因其施雷法。 《箓图真经》有载,雷法以元气为天地万物本原。而人身为小天地,头像天,足像地,四肢像四季,五脏像五行。与苍黄天地为同一本原,相通相感。使术法者,其精气神与天地相通相感。 而师父唯传的三本道家典籍之一,《道说志林全篇》是师父独自编撰的,亦曾记载,“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 道心坚定而澄澈,才用雷法。用雷法者,也必定是元气充足、道家所推崇的“精气神”十足之人——断然不可能是眼前这样的,揽镜自照的垂垂老者。 经纶真人兀自对镜照着,听闻这蝼蚁般的周澄竟还有余力吐露些话语,以为定是求生求救之语无疑,仔细听了,却听周澄喃喃的是, “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 昔日曾有仙者朝闻道而暮飞升的故事,以形容顿悟之迅速。 而经纶真人于“一心万法”这一言上,竟也悟了——了悟他无人阐述经文真意,了悟他资质平凡普通、没有得道飞升之望,再也无法重回青春年少的悲怆绝望。 因着详细瞧瞧二人的念头,经纶真人未让薛周在水中溺亡。可是眼下他听了周澄的呢喃,得知了长生之念的断绝,得知了青春永不再返。经纶真人悲怆绝望之下,反而生了极大的恶念。 他再用雷法,召的黑龙来,无数闪电如同翻滚坠落的长龙,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直直的劈向周澄。他则静静站立一旁,看着这只胆敢批判他的蝼蚁。 雷电之后,经纶真人看见周澄周身乌黑,连她身下的土地都开裂了。他反而笑了,问奄奄一息的周澄,道:“你觉着你了不起么?驱虫符你会么?” 周澄嘴唇翕合。 经纶真人听不到她的声音,便施术法,给了她点回光返照的力气。 周澄自觉周身无一处动得,却仍旧心内清澈的很。驱虫符是再低级不过的符箓,经纶真人嘲笑她并无道术。 瞧着这能主宰她与薛煊生死的人,周澄并无畏惧,她反而觉着这道士亦是可怜,道:“你有道术,并无道心。我无道术,道心澄澈。我道家之道,道术先?道心先?虽无道术……我……亦是得道之人。” 经纶真人觉着荒谬至极。 一介蝼蚁,尚且敢论道,尚且敢称得道。他大笑喝问道:“你是得道之人吗?” 经纶真人随手招来黑龙,仍用雷法,万千闪电伴随雷声似要撕裂苍穹,随后猛然劈向周澄。这番雷电过后,周澄已然皮肉绽开,周身全身鲜血,浑不似人。 经纶真人瞧着她,眼神凶赫,再逼问周澄道:“你是得道之人吗?”仿佛只要周澄答是,便是又一番的雷电交加,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周澄在经纶真人术法支撑下,勉力答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经纶真人冷笑,随即应了周澄所说,面无表情的退后,让她试。 他冷冷的瞧着周澄,心道便叫这只蝼蚁去尝试。她若成了……成了便是说明她所言有理,道心更在道术之前。说明自己不会得长生——这怎么可能!叫她去试!叫这周澄去试! 经纶真人嘶吼道:你试啊!你趴在地上,像一块烂泥,竟敢说得道!你站起来,用你的道! 周澄久久不动,只是闭上了双眼。 经纶真人得意得近乎癫狂,仿若他第一次偷窥见师父的胎息之术般畅快。 他走近周澄,要让这只蝼蚁付出胆敢在他面前妄言的代价。 方一踏近周澄,异象陡生。 周澄并不借助黑龙之力。她的道也并不只局限在这九处灵窍之内,整个宏武朝,整片大陆及汪洋上空,万万闪电交加,如银龙般奔游。万万雷声轰然,万倍于地动山摇之声。这闪电雷声,汇聚成无数处极耀眼极宽广的银色光柱,直直的劈向大地。 但这雷电并不劈向经纶真人。 轰然巨响过后,经纶真人回神后怔愣发现,周遭已经消散了数年之久的灵气,陡然又漾满了。 玄武湖域充盈的灵气,净化着暴戾毁灭的气息,修补着撕裂破碎的山川,滋润着周遭万千生灵。 九处灵窍皆开,有汩汩澄澈泉水涌出,顺着田间涌向水渠。雷电之后,再现了玄武湖域当年的风调雨顺之像。 先前经纶真人施的道术失的迅速。那被道术召唤来的玄色气息,留下一声畅快自在的龙吟,顷刻间被灵气净化,消失的无影无踪。冰刀霜剑,化为雨水降落在泥地里。莽莽蛇群,因无人役使而四下逃窜了去。 红日再度升起,四下里明亮无比,好一个清荡荡人世间。 这景致瞬间变换之处,薛煊同周澄却是无从再领会了。 第35章 那两个县 薛煊是以一种极不情愿见到的方式醒来的。 他只觉得头痛且沉,而且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似还有蚁虫叮咬的麻痒难耐之感。他强撑着睁开眼,发现当真是有许多蚁虫爬在身上——术法消失,留下的伤痕也不见。可是渗出的鲜血还沾着在他外裳上,腥甜之气引来了无数的蚁虫。 薛煊不知是哪里的力气,顿时强撑着站起来,将外裳嫌弃而毫不犹豫的脱了,露出稍稍干净的里衣,寻一块雨过后干干净净的石头。这才觉出浑身没力气,重又倒下了。 薛煊倒虽倒了,却不闲着。他环顾四周,心道周澄呢?又见这风雨过后的冷飒飒透亮天气,心道黑龙呢?他失去意识之前的瞧见的着道袍的那个人影呢? 遍寻不着,薛煊脱力似的倒在石头上。 过的片刻,听得有脚步声。薛煊又支撑着看去,见是周澄回来。 周澄提着一张漂洗干净的包袱皮,包袱里搁着几个鲜果。走的近了,她见薛煊醒转,便把包袱递与他。 薛煊拿着这红彤彤鲜果,颇有些百感交集,道:“你比我醒的快么?”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薛煊有些不承认的不服气,故而这样问。 周澄点头,将远处树上缚着的经纶真人指与薛煊看。薛煊存疑,他倒是看过不少装疯的例子,道:“当真疯了?” 周澄点头。为着防他伤人伤己,周澄将他牢牢缚在树上。 薛煊道:“也罢,待我稍后试上一试。我为何没瞧见他形容?”难道周同尘不仅比自己醒得早,还比自己昏过去的晚不成?当真无颜面。 周澄将雷法始末及论道之事与薛煊说了,惊心动魄从她处道来,仿佛干巴巴的硬面团。 两人相对无言,待了片刻,一同笑了出来。 薛煊就在这方石头上懒洋洋坐着休息,也并不着急去向何处。周澄则长立如剑,不知是在存思,还是在瞧这周遭景致。 薛煊拿着她递来的红果,并不吃,只一味在手中转着。数次玄武湖之行,叫他见识了太多。在这落过风雨的冷冰冰石上,薛煊恍然觉着有许多岁月沧桑在他身上积淀了似的,沉重了许多,成熟了许多。而有些看法,也一时间转变了。 譬如,从前他觉着,事不周密,必是谋划不到,是人之错。而今他却觉着,在一些事情上,哪怕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撼动半分——试问杨继圣之事,是何人之过? 究其根本,不是杨继圣,不是文生,甚至不是圣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怕改朝换代,必然也有这个朝代里的“杨继圣”,必然也有当朝主宰的智慧已然发挥到极致却仍旧顾暇不到之事。此实非人之过。 悠悠白云走,又过的一时半刻,薛煊道:“方才那会儿,为何同我讲雷法?” 他做了比划,示意那时水已经漫到了胸口。 周澄道:“没有为何。” 或许是一贯认真,因而即便“最后一刻”也向薛煊说了。或许是薛煊自华光寺后,何事都要向周澄分说明白,因而她潜移默化中也受到了影响? 薛煊笑道:“嗯,说得好。”这个“没有为何”,是典型的周澄的回答。薛煊觉着,若是死了,不明不白的死又算怎么回事呢?还是明明白白的好。 浮生半日闲后,薛煊又去了黄册库。 假使他判断正确,黄册库内以“绵索未做防虫熏香”为线索,必然能揪出许多破绽,探察的到许多真相。而此时这老道士失败的消息应当还未传回“将军”耳朵里,将军这一方必定来不及有应对。 尽管此时许多病痛疲累,然而却是最少阻力最接近真实的难得时刻。 除此外的其他未解开的谜团,其他尚未办到却又急需去办的事情,都暂且搁一搁吧。 曹全等人依旧不忿,若说之前薛煊因着对“夕死无憾”的尊重仰佩而对黄册库多有包容,此时的不予计较,却是因着更多了。小洞天内全部所见,方才生死过后白石上思索所得,都是他瞧着比以往不那么“狂妄”的缘由。 薛煊同周澄在黄册库全部73间库房里分开找寻。因着晚间不点灯也不会妨碍气味的辨别,他二人日夜不停,终于叫他们找到这有虚假的黄册卷。 漏夜来寻杨继圣的人并未说错,着实是“两个县”——徽州府定海县、徽州府镇海县。寻数年前的黄册库相比对,直至寻到初建黄册库那一年。一卷卷沿袭下来,这数年间百姓生老病死,户籍迁入迁出,田地增减变化,乃至牲畜房产等等,九万卷全无破绽,竟然寻不出有何异常。杨继圣当真好手。 之前的疑惑再次涌上薛煊心头,这定海镇海二县将近二十万人口,究竟发生了何事,要如此遮掩呢?事必紧急,也必然危难。幕后之人遮掩的又如此巧妙隐秘,须得亲自去一遭才好。 不过,幕后之人的手段薛煊已然见识过了。他有富可敌国之财,又有如此忠心、身手如此不凡的手下,还能驱动如慧椿、黄袍老道这般的道家高手。既如此,独独去他与周澄二人是不可的。既然如临大敌,那么增兵遣将,乃必然之举。 况且,薛煊已然试过了那疯癫癫的老道士。 他讲话时一派天真,走路时跳跃活泼,完全如十一二岁孩童。更何况他有这般使得动雷法、役使得了黑龙的神通,更加没了装疯卖傻的理由。 那老道士似乎陷在十一二岁的往事里。 十一二岁时他初初拜了师,师父道术高深至极,而他对师父极度的尊崇,深深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很希望能得师父亲自传授,因而他常常心甘情愿的为师父打理琐碎之事。似乎师徒二人生活的并不容易,但是诸如洗衣生火等等劳作,他并无怨怼。 这情形叫薛煊心底深深忌惮,老道士已然如此了得,他对付自己同周澄不费吹灰之力,容易得很。老道士的师父必然更加深不可测,即便他师父不出马,老道士是否还有别的师兄弟? 因而此次回京,除了讨兵,还必得请张君实相助了。 想到此,薛煊有些隐隐约约的疑惑,为何慧椿同老道士这两位道家中人,没引起张君实留意?倘若当真这老道士有师父,他师父应当是怎样不凡的人物,修为近乎神仙了罢? 可是无论朝野之上,还是从周澄这里,薛煊都未听得一言半语。这也当真奇怪。 离了黄册库,远了玄武湖,进了安化门,踏上青石路。薛煊送周澄至天师府,随后回王府洗漱更衣,不做半点停留,径直往德政殿去。 宏武帝素来勤政,若不逢休憩,日批三百余奏。他见了薛煊,如同见到了喜欢的后辈,笑道:“玄武湖之行可顺利吗?” 薛煊与周澄是快马赶回,一切皆从速。大约天现黑龙、石城外风云交汇、雷电万顷的异事还未传至京城,故而宏武帝有此一问。 薛煊将这波折且惊心动魄的一程,挑拣着向圣上回禀了。他略去了些许,诸如那些黄册库因未定下俸禄定额而四处讨银的心酸屈辱事——毕竟黄册库并无银饷额是圣上亲定的。 至于此一节,他只淡说了一句黄册库的清贫,并请圣上重新定夺定额一事。 宏武帝道:“朕记得曾有旨意。该当供给黄册库的,竟推诿至此么?” 许多事,有法度政令的尚且不执行,况且并无定制的事呢?没有明规矩,自然而然便滋生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暗规矩。圣上诸事英明神武,却也禀性难改的节俭。 宏武帝沉思片刻,仍不愿破坏已经制定好的官员银饷额度一事,也不愿向本不必多花销的黄册库再派下银钱去——派下银钱倒好像他建了黄册库专是为了花钱般。 宏武帝道:“此事朕知道了,朕会再下旨意。” 圣上既不愿当面说了旨意为何,就是不给明面上的回复了。薛煊料得这还未颁布的旨意,定然与前一道令各部供给的旨意貌离神合。 而观宏武帝之意,此事已有定论,并不必再多谈了。 薛煊又道:“黄册造假一事,定海镇海必有大缘故。请圣上允臣带兵前往。” 宏武帝即刻道:“不必。” 此刻断不能再相让,薛煊立即道:“臣不解。” 第36章 热闹 黄册库之事,尚有迹可循,因而在薛煊预料之内。可为何不准派兵呢?桩桩件件,薛煊自思已经向圣上禀明的清楚了。 以圣上之智谋,必定能判断的出,只凭借薛煊同周澄两个,实在太微不足道,也不可能迅速有效地解决此事。而以圣上之心性,先是华光寺神降,再是黄册库被蚀,幕后之人的势力从南边蔓延至京城近郊,又插手了国之重地。更是应当引起他警惕忌惮,万不会不派兵才对。 宏武帝却并不解释,只是笑道:“神机营你尚可调动一二十人。” 神机营是精锐三大营,若全部出动,再加上火器装备,绝不可小觑。可一二十人能做什么?哪怕是初次去华光寺,薛煊都带了不止一二十兵士。 观圣上情态,薛煊明白此事又是已经定下了,只好按捺下心中疑惑,道:“对方手下,多有道家之士相助,道术高超。此次镇海定海之行,可否请天师同行?” 薛煊心知,私自请张君实往定海镇海去,而不禀报圣上知道,并不是为官理事应当的顺序。因而他必然讨得旨意,名正言顺后,方可再谋划相邀之举。 宏武帝摇头,意味深长笑道:“天师明言了,长短一年内,除了京城,不会往他处去的。镇海定海,当真会有道家好手么?也不尽然。你二人便先去探探吧。” 薛煊要秉办的三件事,黄册库俸禄定额不成,带兵也被拒,张君实也并不动身。自他来了京城,可实在从未有过。 听闻圣上之言,倒好像眼下掩藏着大动乱的,是京城一般。至关重要的,要护的周全的,也唯有京师。而定海镇海,乃至于什么幕后之人,不过是不起眼地方的不起眼人物,实在不值一提,也实在不必挂在心上。 此事实是远在意料之外,圣上所言所行,与薛煊素日所知实在不符。而派兵乃至延请张君实一事,又似乎实在不该如此处理。 这已经反常到了必须暗暗警惕的程度,薛煊不再对这两事多置喙。至于黄册库定额一事,倒是可以争一争的。 次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奏秉议事毕,略停当儿些,宏武帝道:“昔日黄册库初建,一应资费由各部供给。今一应事宜日益衍杂.事情既不同了,也应该有所更易。黄册卷既造,便应慎重仔细,万加小心,不可有误。因此黄册库一应资费,由验查所得。验查得何处错漏儿,便由何处担负资费。若皆无误,兜底由户部拨银。” 宏武帝开国之帝,又雄才伟略,积威深重。百官中有跟着打天下的如魏国公徐耀等人,也有久处宦海精明之人,都深知当今节俭的脾性。 黄册库由六部供给,改为捉错拿漏儿、户部兜底,宦海之臣即刻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甚至可能危害更多。比之先前,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但小小一个黄册库又有何重要?说透了对自己仕途官声没有半点好处,显着进言的这人比圣上聪明么?进言反而要冒着触动圣上底线的极大风险。 况且,原本定下的由六部供给又有哪里不好呢?为何要突然变更?仅仅是圣上略说的一句“事情既不同了”便能解释的吗?事发突然,摸不清底细,摸不清其后派系亦或势力缠斗,众人更不敢贸然秉奏。 因而众人皆有惑,皆有见解,众人却都不说。 宏武帝见未有反对的声儿,也颇满意,正待讲上一句,“那便如此定了罢。” 谁知薛煊站了出来。 他本就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多少言官等着拿错的,又在这样一桩叫人摸不清当今意思的事情上要秉奏。因而满朝大臣都瞪亮了眼,瞧着他究竟说些什么。 薛煊情知圣上已有决定。宏武帝素日杀伐果断,并不喜人对他有定论的事情多加置喙。薛煊也知道此言一出,必定引得圣上不悦。 可回想黄册库官员素日种种艰苦,兼之玄武湖之行又明白了许多黄册卷造假查验手段。若错过了这日大朝会,再要修改定下了的政令,难上加难。 因而尽管实在不合时宜,他也得趁着这看似“征求百官意见”的当口儿,站出来提上一提。 薛煊斟酌着言语,边思索边道:“臣以为,勘误供银,变法治为人治,恐百姓受其害。” 以往黄册卷勘察错漏,只要纠正即可,并不以此为收银理由,是为以法度治之。 而宏武帝之政令看似能一边警告百姓、消除错漏,一边能为黄册库供银,是两全其美之策。但实际上却是将错漏当成了讨银之法宝。 如何算是错漏? 全是察验者来判断下结论,即便有更加详细的规定,明确说明哪些为错漏。可是规定不能穷尽任何错漏,这些例外的情况,就会被当成谋银的手段。是为以人治之。 这政令一出,恐怕每卷黄册、每卷黄册的每一页,都能捉出错漏来。而其中钻营牟利的空子,实在也太多。可以想见,若要自己上报的黄册卷毫无错漏,不知底层的百姓又要多花费多少银钱上上下下打点。 这仅仅是为了省下黄册库的花销,便平白的给百姓添负担,平白的增加民变之险——何苦如此? 不待薛煊思索出更多来,宏武帝已经从节俭的这一点习性里摆脱了开来,明白了薛煊所言。可明白是明白,他的不悦却也是明摆着的不悦。 见有了出头鸟的臣子们,纷纷大起胆子来,唯恐落于人后,将这供银之法或明言或委婉的批判了一通。听了这些进言,宏武帝脸色更加阴沉。 他直直看向薛煊,穿着的龙袍、戴着的冠冕都折射着冰冷的光。宏武帝冷冷道:“薛卿能察善断,政令上倒也通晓得很。朕得向你多讨教才是。” 薛煊即刻跪下,不敢多言。 眼见的龙颜大怒,无人再敢多加议论。也没人敢进言,若不是勘误供银,该如何定下黄册库俸禄来处——难道让圣上在此事上再向自己请教不成? 大朝会散了,昔日同薛煊并行出宫之人,此刻离得他远远的。一时间人流竟如被拦住的河水似的,分出明显的几条流向。 薛煊笑了笑。 行数十步,见户部王璘、文生、刘梓坤等人一道散朝归家,他向王璘点头示意,随即道:“文大人。” 文生往日与这位并不亲厚,知晓其为人狂妄无状,一向不喜,但因其家世、因其官位、因其受器重宠信,仍旧礼敬有加,同样称呼一句“薛大人”。 今日他行事狂悖,显见的宠信太过、终于失了分寸。又是这当口儿莫名其妙的向自己搭话,且周遭明里暗里见了薛煊开口,都盯着此处呢。 文生实在不好显得太亲近,便点头。他要以长辈的身份教导两句,称呼他的字道:“玄玉,你……” 薛煊截断了他的话,勾唇笑道:“文大人为何不向我行礼?” 这话一出,如河水分流般的人流又都不明显的慢慢向这里集聚了——这薛煊今日是疯了不成?不过倒似乎有热闹可瞧。 文生未料到薛煊开口是来找他麻烦的。不过他在户部为官多年,户部又掌管天下钱粮往来,他是重要之地的重要官员。文生素日里是人人尊着的,他对自己的权势威严看的极重。怎么会叫一个毛孩子随便拿捏? 跪下行礼?行的哪门子礼? 文生嘴角噙着笑,理了理袖子,亲昵的关怀道:“玄玉,凉风起了,快些回府罢。”就莫要在这儿撒疯卖痴了。 薛煊负着手,同样像看着一个不讲理的孩子,摇摇头,笑了笑,叫出了在旁扎堆看热闹的礼部官员步璁,道:“步大人,议礼那年的事情,文大人年岁大了,还请你向文大人讲上一讲。” 黄册库建的那年夏,高热难熬的。圣上在避暑园子里,曾与众臣论自周朝至今礼制,曾经言到“窥礼制则可窥见王朝兴亡”。礼制严谨森明,王权威严深重,则政令通畅。反之礼制松弛,则王权旁落分散,政令不行。 说到礼制严明一事,不仅要求百姓见到了官员行礼,官员见到了皇帝行礼。低级别的官员,见到了高级别的官员,也要行礼。 还曾令礼部将此条纳入《宏武律》之中。不过此事当时也颇有些议论,因而只同黄册库供银之法一般,下了一道手谕,便没有下文了。 初时还有些武官向高级别的文官行礼,时日久了,便不再有人提起了。 尽管无人再提起,可是步璁身为礼部官员,却是不敢忘也不会忘。 凉森森的天气里,被薛煊这样问着,步璁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迟疑不知该如何作答,眼瞧着薛煊同文生的眼风又扫过,且众人的目光都慢慢聚集了过来,眼下他成了这皇城之内最抢眼的一处所在。 步璁心内将自己骂了无数次,后悔不该瞧这热闹,却只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的答了。 步璁先是回了句不敢当这声“大人”,随后行着礼将避暑园子里圣上所言宣读了。 薛煊点头。 见薛煊不再注意此处,步璁连忙同礼部各官员结伴而行,皆速速的离了此地。 然而京城的众官员岂是一个提问便能吓走的?大多数或远或近,仍旧满怀兴味瞧着此处——这场风波,又是日后多少津津乐道的口舌。 第37章 行礼 文生紫涨了面皮。 他确实是忘了。 一朝有无数繁杂的规定政令,他没记得还有这样一道旨意。薛煊是从二品,他是从三品,按着这道旨意,他必然要行礼的。 可是这规矩是明面上的陋规,还有私下讲究的许多规矩呢——论官龄,他为官数十载,薛煊统共生下来的日子还不及他为圣上效力的时候久;他是文官,是户部高官,掌天下银钱往来实权。薛煊是武官,仅仅是领着点兵,办着点鸡零狗碎的琐事。薛煊又何德何能,安敢如此。竖子太狂妄! 文生极其的不悦,欲一走了之。可是这规矩仍旧还是圣上手谕,且许多人还记着呢——方才礼部那步璁不就宣读了一番吗? 而且薛煊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负手立着直等他的礼。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如此侮辱,叫人怎么承受得住? 文生心底百般煎熬,薛煊倒丝毫不觉般。他一身官服穿的挺拔,负手站着,俊朗的如画一般,且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为难人的事情。他官服上胸前绣着一只麒麟,被日头照的明明暗暗的,更显得活灵活现。 僵持许久,文生终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下官近日身体不适,恐不能向薛大人行这个礼了。” 薛煊似是早料到他有次回答,悠悠笑道:“哦?病得如此重,行礼也行不得。那户部便不去点卯了罢,文大人当专心休养。” 文生紫涨着面皮,并不作声。这是要他病休,不过文生心下权衡,休息一两个月,换的一时太平,也是值当。况且以薛煊今日殿上举止来看,一俩月后谁占了上风,还很难说呢。到那时所有的狂妄侮辱,都有报应。 文生盘算的这晌,薛煊又悠悠笑道:“文大人这病,我瞧着应当休养三年。” 文生怒喝道:“薛煊,你欺人太甚!” 丁忧尚不过二十七月,薛煊张口便是要他休养三年。这世事变幻如棋,他如今的官位与结交,三年之后还不知是何模样,到那时哪儿还有他文生的好日子!这是把仕途全都葬送了! 薛煊神态不变,仍旧笑着,慢慢吐字道:“文大人,你若病重至此,便该休养三年。你若并无大恙,便是抗旨不遵。” 薛煊这话似乎裹挟着千钧之力,一点点将文生膝盖压弯了。病重便要休养三年,否则便是抗旨。在这皇宫内城里抗旨不遵,是否留的性命尚还难有定论。 官位与性命与颜面,文生一时间迅速的排了序。 他跪下向薛煊行了礼。 薛煊却并不叫起,笑道:“文大人,既然你心甘情愿向我行这个礼,那么我就教教你——明面上的规矩就是规矩,无论如何都要守着。别在宦海里久了,就总是用不成文的暗规矩压人。礼制上如此,黄册库应发的俸禄也如此。” 说罢薛煊扬长而去。 文生实在恨急,又无颜面。他跪着竟晕倒在地,回了府先报了病。 他与一干户部同党,白天黑夜里分析这飞来横祸,却始终找不出黄册库哪个人与敬亲王府攀了亲,招惹了这祸患。 隔日,圣上不仅没有驳斥薛煊,反而给黄册库定了定额,又说是薛煊公务辛劳,赏给他许多珍宝并一两件火器——文生于府内怒斥道,薛煊能有何辛劳?他做了点什么事,当得起这般看重,这样的赏赐!不过是圣上偏宠罢了! 眼看的敬亲王府门庭若市,文生更是气恼,当真抱病不去户部了。 薛煊倒是行止随心,并不去更多关注了。 这日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他约周澄,并不是又往南边去,而是约她在京城四周里打马闲游。 周澄不解其意。冬日萧瑟,放眼望去皆是低沉,纵使有些绿意,那绿也是灰蓬蓬的枯绿,并没甚好看的。周澄并无这样的闲游心思,何况是在这样紧迫的关头。 薛煊笑道:“你同我找一物。” 他做了个蜿蜒的手势,周澄知晓,便同他一道找寻。 他们并肩在树下桥头,虽是一同走着,却眼中耳中并不见半分悠闲。细细观详各处,均无所得。 今日遍是这样的景致——只有飒飒的风,瞧不见游动的颜色,静听不见压住草木之声,也听不到吐蛇信之音。 返回王府,春风早已命了人去京城各处做了同样的找寻,并遵着世子的嘱咐,出了京师往金陵城四周找寻。 这找寻的结果,同薛煊所料恰恰相同。 冬日凄寒,宏武朝最繁华最有遮蔽之处的金陵京师,全不见游蛇踪迹。而出了京师,不到北边苦寒之地,四下里总有那么些草蛇吐信。而往南尤其得多。 薛煊笑了笑,心道既如此,那么神机营一二十兵士也不必带了。就请张君实坐镇京师罢,不必劳动了。 不管南边是何艰难无望的光景,既注定了他与周澄前去,自是不会推辞。 这样天大的重任,肯叫他与周澄担负。这种对才能洞察的信任,虽有掩饰,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薛煊已经了然了。必定会轻身前往,如砂砾入荒漠般不引人瞩目。 倘若被追踪注意,那也全然因为他薛煊个人,而不是因为他任职为官。 出了京师,他未告诉周澄去向哪里,不过周澄也并未问询。 他们只是向着徐赟、张肆维、罗长兴三人入京初重合的地方去着。不知该不该当一声巧合,这处所在正好也在定海县内。 这日薛煊同周澄照旧打马向重合处去,算算路程,已经离了京城数百里了。 晨光熹微,薛煊手执着马缰绳,笑道:“地低路狭,你猜此处能平安过么?” 原来薛煊与周澄从京城离开时,便一路有人追着,听声音也有七八人了。想是见薛煊悄然出京师,并不见旨意与陪同随侍。 虽然圣上已经有了赏赐,可是明赏实贬,让他如此出京,算得上“黯然离场”了。更兼恨意深重,若要报复,自然此时是最佳。 初时还算谨慎,京城地界并不敢下手。行到此处不高不矮半山腰,不见卫所与行人踪迹,又是如此地形,想来是下手的好时机了。 周澄道:“能。” 她轻灵灵跃起,将一柄刺来的宽刀猛地拨了回去。也是这时,薛煊同样弃了马,与这群遮了面目的不速之客缠斗起来。 这伙人人虽多,论起功夫来,却并不怎么高深。连半个薛煊都及不上,更遑论周澄。只是配合默契,进退有度,又加上人数众多,倒也好一番缠斗。 薛煊又将一人踹的飞出去,忽的听见熟悉的窸窣声。 向声音起处看了,又一群蛇潮向这边涌来。蜿蜒□□的蛇如此之多,一时间触目所及,地面均在波动起伏,将好一大块地方遮了。 薛煊不欲久留,恐为人轮番所战。 他将周澄包袱扯了,将早已备好的雄黄撒了。借着蛇群让人惊慌的当口,摆脱了京城来的这伙刺客,从雄黄撒出的路里,迅速打马往南边去了。 这蛇群将追着薛煊与周澄二人的京城来客唬的不轻,撒腿往回奔逃。可是跑出一段向后瞧瞧,这蛇群并不追着他们而来。如有灵智般,向着薛煊同周澄的方向蜿蜒急行游动。 虽然对雄黄有避忌,可是绕过了这段,竟然也并不慢,初时有几条竟然缠上了薛煊马腿,被薛煊挥剑斩断了。 京城来的几人见如此,哪儿还能不知晓。这明明白白是薛煊为人猖狂,不仅得罪了人,连这蛇群都得罪了。于是当机立断,下令随着这蛇群一同疾追而去。 薛煊同周澄甩脱了蛇潮,方欲喘息,发现四周仍有窸窣之声。这声音发现二人踪迹即游走,向是报信一般。 薛煊将周边能发现的蛇都杀了,坐在石头上小憩。 向南哪怕昼夜不歇,也仍然还有十数日路程。 《万国全图》描绘过,先进的是宁海县,随后是镇海县。宁海县如稍胖弯月,勾起处抱住浑圆的镇海县,这两个县是离东洋大海最近的地方了。再向外,止有一处横屿岛,因涨潮暗礁遍布,退潮泥沙黏腻难行,向来不怎么住人的。 这石头方方坐上,周澄道:“有蛇潮声。” 薛煊立即站起,与她打马向南行。 本以为只是躲避蛇潮与京城刺客,谁知又过了三日,薛煊同周澄又遇上了一伙人。 薛煊觉着莫名的熟悉。 他们出刀方式很是奇特,像是很宝贵佩刀似的。不瞧到破绽不肯轻易出刀,瞧到了破绽出刀必求一击即中。 同样的狠厉与蛮直,薛煊在慧椿那里,在前来玄武湖叫杨继圣作假的人那里,也同样见过。 而且这些人差不多的身形,面上都是一贯的无甚表情,他们之间彼此熟稔,配合的极其默契。 薛煊险险避过一把刀去,那刀光贴着他的脸划过了,冰冷冷的叫人心惊。 这比方才那伙人可厉害多了——料得文大人请不动如此高手,想到此薛煊勾唇笑了笑。 这一闪神,薛裳被面无表情的南边人劈掉好长一段下摆,十足十狼狈。 薛煊再也笑不出,不得不用只有二人才听得懂的话语,高声道:“周同尘,真水方向!” 周澄与他同样默契十足,两人边战边佯装,一同弃了马,头也不回的向着东边撤了。 第38章 五通神 这一次撤走偏离了薛煊心中预定的方向,而且战的太落败,将包袱都丢了。雄黄衣裳干粮等物,一并留给了南边人。 虽然薛煊仍旧带着些银钱,可是荒郊野岭里,银子如同石头,又有何用? 他们寻了一处礁洞。 大河冲刷出通透的一处洞穴,其间礁石半数藏在水面下,半数粗粝的露在水面上,河水穿过此处继续奔流。这中间有一处泥沙堆积,周澄拾了柴,用火镰生了火。 薛煊闻到此处吹来的风里,有腥咸的味道。似乎离东洋大海并不远了。 红灿灿火光驱散了些寒意,周澄翻了翻贴身带的丹药,并不言语,将一丸疗伤的递与薛煊。 薛煊满以为周澄并未看着,毕竟方才刀剑甚急。此时接了这丹药,见周澄白衣上一处刀剑痕都无,不自觉脸上有些烧。火光跳跃,水流沙沙,周澄安静端坐,似乎又在存想般。 薛煊捏着这丹药,只觉得白衣与端坐都不对,脸上的热让他必得说些什么,他咳道:“这事了结了,回京城我送你几套好衣裳。整日里这身白衣不腻么?”照着眼下光景,他竟也敢谈论了结的此事,回的了京城。 周澄端坐姿势不改,只瞧他一眼,道:“道家弟子。” 薛煊笑道:“道家弟子不着华裳吗?为何?” 周澄方欲告诉他,道心澄澈,无欲以待万物。并不该着华裳锦服,并不该出入红尘世俗。 薛煊竟似全然知晓她的回答一般,又道:“我不是道家弟子,或许所想浅显,也或许言重了。不过,力求与俗世一刀两断是道吗?真能够分的如此清楚吗?” 薛煊道:“和其光同其尘,不是道吗?” 周澄虽无多少道术,可是道心澄澈,悟性极高。听了薛煊的问,一时答不上来,与自幼所学所感,全然不同。可是究其根本,这问题并没有人教导她不是,自然也没有人教导她是。不由得也有些怔忪。 说了这些,薛煊脸上的烧方退下去了些。他向周澄道:“歇息会罢,我守着。” 周澄却并未如他所言,盯着那洞穴水来之处,站起道:“有蛇。” 模模糊糊光线里,水中如黑乎乎一条扭动的蛇飘了下来。薛煊挑断了那蛇,但显然也是要走了。 这几日与南边的人打交道叫他知道,这蛇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必定已经有蛇游回去报信了。看来将军的人,不久便要追到了。 薛煊与周澄出礁洞,看了看星光,向着南边继续行进。 往南的路并不好走,不知是否是已经在将军那里挂上了名号,一路上游蛇紧追不放,几乎凡有草处,皆有窸窣声。而将军的人役使着蛇,往往很快便寻到了薛煊与周澄的踪迹。当他二人与将军的人鏖战时,往往动静不小,京城来的刺客也能寻到踪迹,雪上加霜般凑上来围攻。 薛煊与周澄且战且退,休息的极少,几日下来,时时刻刻的紧张与三天两日的力战,让二人疲惫极了。周澄本就白皙的面皮,此时净是惫怠的煞白。 薛煊心知不是办法,尽管周澄从来不怕苦,他也向来没有纨绔子弟的娇气,但无论是为下一场厮杀准备还是更好的应对定海的不明威胁,哪怕歇息半日也好。 这歇息,首当其冲的是得避开时时报信的游蛇。他们此时形容狼狈,从京城带的雄黄等物早便丢了。如何避的蛇过? 眼见得前方山中寺庙,从后身看,有一处还不算破败的主殿。 周澄自小在无为观长大的,无为观虽只有师徒三人,但遵圣上旨意,敕造的极其气派。主殿及配殿各处神像落成时,周澄都还见过。 因而她道:“神像落成日,需要装脏。” 装脏便是在神像背后胸口处,从留有的小洞那里,将雄黄、朱砂、沉香等物装入神像,为神像增添神性的仪式。 薛煊听了,尽管疲累,却仍旧玩笑道:“周仙长,道家子弟,竟要去掏神像装脏之物吗?” 初时方见薛煊,周澄多得是坦荡,而相处日久,受薛煊“和光同尘”的歪说扰乱,周澄先是脸一红,自也觉着不甚尊重。 但她毕竟是道法上天赋极高的弟子,哪怕无师,亦能自通。就像薛煊点破的俗世里亦能修道一般,极快的接受。短短怔忪过后,仍旧辩的准方向。此时她脸红过后,笃信道法自然、顺其自然,要用便是用了,归根到底于道有助,又何必拘泥于冒犯一说呢? 薛煊见她脸红,也自笑了笑。随后与她一道踏进了这寺庙主殿。 巧的是,这仍旧是一处五显神庙。 五座神像塑的威严,面朝外而围坐。这主殿不知为何幽幽的暗,神像周围点着暗淡的灯,照着神像上赤红靛蓝,极其有气势。其余地方则不在照耀到的光线内,如同隐在了黑暗中,叫人不能及时的注视到。 可不知怎的,这塑造的与华光寺主殿五显神像如出一辙的神像,这熟悉的围坐的五神,竟叫薛煊暗暗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仿佛这几日疲于奔命,忘记了防备什么似的,而这还未警惕的、未思索到的,恰恰是致命的。这对薛煊周澄二人致命的灾难,恐怕恰恰也是幕后之人所希冀的,是他操纵着蛇群与围攻的高手,将他们驱赶来此地的目的。 此时站在神像下方,在这阴森而幽暗的大殿里,多想已然无益。 薛煊按下这个预感,同周澄一道,身法轻盈登了香案,而后道了声得罪跃至神像身后,要去装脏的雄黄。 可他方才跃到一半,便见到了神像身后光景。 见到了这围坐的五神背后围起来的真面目,惊骇的几乎从半空里摔下去。他这才明白那种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这里连同京郊的华光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日日得人香火受人供奉的,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神像正面,是围坐的五位再威严不过的神仙,可是围坐形成的空圈里,却又有其他不堪入目的光景。 薛煊竭力压着碰碰心跳,仍旧稳当的寻了个落脚处站住。按着剑打量这些物事。 这空圈里另外雕着足足有六七个女人,均不着片缕,露着白|花|花的身子,或躺或半伏,与那围坐的神像做不堪入目的勾当。 那围坐的五位神像,因极其高大,从外面来瞧,再也瞧不出什么端倪的。可是从背后来瞧,这五个雕塑衣襟后身下摆均掀起,露出光溜溜的下|身,同身后那六七个女人,有各种不堪和亵|渎之态。 这种不堪叫薛煊想起了徐赟等人的尸首,同连根儿被割的那处放置的白瓷烧。难道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被慧椿所害,选在了华光寺这处,除了表面所见,还另有隐情吗? 薛煊艰难踩在并无白花花塑像的供台上,瞧了那半身胸口处。这神像倒是也遵着装脏的规矩,装模作样的装了些沉香等物,可是并不见雄黄。 昏暗中,仿佛无数双眼睛窥伺,仿佛无数危险蠢蠢欲动。薛煊正按着剑聚精会神瞧着那洞,周澄笃定道:“五通神。” 像是怕扰了什么似的,二人均是轻声交流。 薛煊道:“何为五通神?” 周澄道:“不是享正经祭祀的神。五通神叫人发偏财,喜好低矮狭小庙宇,喜好蛇。且神性淫|邪,须以大量女子祭祀与它,供其交|媾。” 那华光寺地下暗室里,也有这么一尊看似是五显神的神像!那么慧椿等人供奉的,也是五通神了。女祭堂,原来是这样难堪祭祀的场所! 伴着周澄这话,这主殿慢慢的亮堂起来。从先前的角落皆不可见,到整个大殿如同装了一轮明日。只听得砰的声响,大殿那扇破败的门竟也无人而自动,关合了上。 薛煊与周澄在空圈内,被五尊高大神像遮掩,并不能瞧见发生了何事。只听得极大的爬行摩擦声,并扑通扑通的下落到软物上的声响,如大雨打落般声响不绝。 忽的这东西落到了薛煊与周澄面前—— 第39章 蛇巢 竟是一只极凶狠的蛇,蛇身高高抬起,三角的头冲着薛煊毫不犹豫的咬了过来。 薛煊举动迅速,点着那塑像女子的胳膊跃起,那蛇也动的极快,丝毫不耽搁,绕着塑像边游边爬行——这蛇竟也能爬行,它腹下生了四只小而有力的爪子,稳稳的抓住神像蜿蜒爬行而上,又直立着上身,朝薛煊袭来。 薛煊跳在那神像头顶,这才发现,这竟是一处蛇巢! 那极大的爬行摩擦声,正是主殿上爬行游动的蛇群发出。这蛇群已然覆盖了地面,到人大腿处密密麻麻的、深深厚厚的一层。色彩斑斓,如同倾倒在水缸里浓墨重彩的虹般鲜艳。 而此时光线明亮,房梁上、柱子上,均是爬行的蛇。那扑通如雨落的声音,是蛇挤挤挨挨缠绕不住,从主殿高空上落下。这数不清只长了四脚、六脚的蛇,如同得了令般,一齐直起身来,吐着信子,向周澄、薛煊缠绕着爬行着咬了过来。 显见的,这是将军的人选定的,薛煊同周澄的葬身所在。 主殿只有正门,从正门撤走已然不可能了。房梁上此刻还缠绕着数不清的蛇。数量如此之多,已经斩杀不过,向薛煊同周澄的小腿缠了上来。 薛煊道:“周同尘!快请神降!还有劳什子雷法!快啊!” 似乎已经预料到周澄会恭请神降,这寺庙里隐隐设下了抗衡之物,神降几请不至。而幕后之人并不知周澄已经习学了雷法,可是周澄的雷法是从经纶真人所学,使用整套的经、咒、符、诀,并用专门的雷箓。周澄与薛煊均点在空中仓促的挪转腾跳,以求避蛇斩蛇,雷法无法施展。 周澄道:“施展不出。” 无须再多言,薛煊已然明白她雷法施展不出的原因。一时间运剑如飞,将身法发挥到最快,斩下了一尊五通神的头,吼道:“进去!” 周澄跳将进去,那蛇群如有灵智般,竟稍稍迟疑了片刻。但也仅仅片刻,便追着神像削平断裂的颈部向内爬去。 不过这片刻,薛煊将那头重又踢回神像上。他在另一尊神像头顶上停顿的这一小会儿功夫,小腿已然缠绕了太多的蛇,已无法再为周澄抵挡胸口装脏孔洞的蛇潮,只求周同尘不负他封的天才之名,速展解救之法。 薛煊又一剑削断数只蛇,那七八只蛇头落了地,仍旧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吐着蛇信弹跳嘶嘶不止。 或许捻指之快,可是薛煊觉得有如数月般漫长,终于等来了周澄的雷法。 周澄进了神像内,削了神像内部衣襟处塑的一处物事,迅速挡住了装脏孔洞。但蛇潮太凶猛,神像并不能抵挡太久。已然听到沙沙的神像剥落之声。 不过这争取的宝贵喘息内,这生死之间,周澄迅速定下心来,存想心定万法之术。按着经纶真人当日施展的,诵经念咒,掐算手诀。眼下早已没有纸笔,便存想描绘符箓。 存想中见微光闪过,笔落煞成,极复杂的雷箓已然描绘。周澄入定存想,焚符箓而展雷法。 □□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平地震了巨声的响雷,将那屋顶整个儿轰没了。 大殿内顿时起了烧焦的肉般的焦臭味。蛇潮太深,似乎死蛇下仍旧还有涌动蜿蜒爬行的蛇躯。 薛煊将周澄藏身的那尊神像头踢了,将空圈儿内一应不堪的塑像也削破了大概。 他实在不耐落地从正门离开,几下起跃奔至大殿顶上,从轰出的大洞处飞身落了下来。 周澄紧随他后。 薛煊并未瞧错。 那蛇似乎因为太厚,只被雷劈到了上面一层。或者是暗处藏着的蛇方才并未尽数涌到地面上,或者是生了脚便比寻常的蛇更加顽强,哪怕挨了周澄的一道雷劈,也仍旧凶残。总之仍有几十上百条蛇从轰出的破洞处追了出来,那当中还有焦了半条身子的,竖着上身支着三角脑袋,一径凶狠的追着。 而这五通淫神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京城来的刺客瞩目,他们毕竟一路追踪到此。于是恰巧赶来时直面了这汹涌蛇潮。 这些刺客一是不如薛煊同周澄的身手,并不能及时斩断。二是或许还以为这次的蛇潮同之前的蛇潮一样,并不伤薛煊周澄之外的人,因而没有全力施展。 只听数声惨叫,这蛇潮爬行过,只稍稍迟了那么一时片刻,先时活生生的人,一阵温热鲜血飞溅,此刻只剩下了黑色衣裳包裹着的骸骨,那骸骨白生生的挂着丝丝血肉,浓重的血腥味飘来。 那蛇潮沾着鲜血向薛煊同周澄爬来,所行之处,留下蜿蜒触目的鲜红血痕。 瞧着这光景,薛煊只觉胃中翻滚。他已经战至极端的力竭,连句话也不想说,冲周澄打了个手势,二人向定海方向飞速的前行。 薛煊与周澄全身心向定海奔走,自不能悠闲的走几步回头瞧一瞧,因而他们也不知何时,身后的蛇潮已然消失无踪了。 薛煊停下脚步时,路边虽然并无定海的界碑,只是一株无花无果的无患子。 可是薛煊有种奇妙的感觉——他向来重视这种感觉。因为突然觉得不妙或者哪里不对,诸如此类的感觉往往是一种提醒,是虽然尚未完全投入思考,但神智已然注意到了周边的某种不同。 这种潜意识里察觉到的不对劲儿不断叠加,最终汇成了警示,告知周遭的危险。 薛煊警惕的察看着周遭。 定海同镇海是富庶的县,同时百姓众多,商路通畅,应当是繁华的地方。薛煊判断徐赟等人数年前在定海内相遇的地方,也是基于定海内的官道情况。他们三人入京城,有极大可能从定海经过,因为此处至京城的官道平整而且安全。 可是眼下也着实安静,并不见一个行人。 还有数十里便到了薛煊判断的徐赟等三人进京路线初次重合之处,渐渐地望着有了房屋,不过这房屋远远却瞧着没有修缮,一派破败萧条。 寻了地方坐,薛煊同周澄警惕周遭,许久并不见游蛇踪迹。因着数日鏖战,实在困乏疲饿,这次歇息的稍长。 将将喘息的过,薛煊还未稍稍小憩,便见周澄站起。 薛煊道:“这便走了?”难得并无追兵,哪怕睡上片刻也好。 周澄道:“游蛇须灭,恐伤百姓。” 薛煊不露声色瞧了瞧周同尘,见她虽然有疲色,却精神上体力上比自己似乎好上许多。只好不动声色的勉力站起,道:“我与你同去。”全然不做其他选择。 但是薛煊方才有种奇妙的感觉,这感觉告诉他周遭不对劲儿,还清清楚楚的让他知晓,已经进入了定海地界。 他同周澄走着回头路,寻着那长脚的蛇潮,薛煊又一次瞧见了那株褐褐的无患子。 说不清道不明的,薛煊停下了脚步。 周澄仍旧向前,越过了无患子,却似乎被看不见的物事挡住了。明明还能瞧见来时的路,向外也一切没有变化,此处仍同外面一样,都是人世间。 可是周澄出不去。 她沿着这看不见的屏障左右摸索试探,跃起试探,俱不能离开这无形的屏障。 周澄向后,手执着蟠桃心幻化的古朴宽剑,运尽全力向这屏障劈去。 刀光落下的那一霎那,周澄被立时弹了出去,仿佛是这屏障反弹了刀法般。周澄以剑刺地,仍旧被震得止不住身拖着向后退去,润泽土地上留下宽剑长长剑痕,直到薛煊扶了她一把才住。 薛煊凝望曾被蛇潮追赶过的来时路,心中清清楚楚的知道,进了定海地界,已然出不去了。这地界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笼罩。这力量磅礴而恐怖,似乎并不须刻意和费力,便笼罩住了庞大的地域,而以周澄的身手,哪怕使尽全力,都无法给这力量留下哪怕一点伤害。 施展出这力量的,还称得上人类吗?这种力量近乎于神,而人力渺小如蝼蚁。 薛煊道:“若我所料不错,已经出不去了,只能向定海深处行进。” 周澄道:“为何?” 第40章 遮天大阵 薛煊道:“我们这一路行来,日日有追杀,越来越凶险,而我们对将军的了解依旧甚少。为何进了此地反而没有了报信的蛇,瞧起来似乎风平浪静、悄无声息了?幕后之人在暗处,瞧得明白。恐怕认为我们来了定海,再也无法出去。前来此地是自寻死路,自然不需要再耗费心神一路追杀了。” 这遭的幕后主使行事缜密,让他二人疲于奔命之时,进入了五通神庙。预先埋伏好那铺天盖地的食人血肉的怪蛇,要置他们二人于死地。但倘若当真百密一疏,被他们二人逃过一劫,仍旧可以将他们驱赶进定海地界。 他们早便知道定海的秘密,知道这里被磅礴力量笼罩,而二人定然进的来出不去。 周澄默然。 薛煊笑了笑,反而道:“不过我们总要来的。倒解决了京城的那波儿刺客,也不用累于追踪疲于奔命了。难得的安静探察好时机。” 尽管如此,薛煊却并不曾放松了半分警惕。脱离瞧得见的危险,焉知不是进入了更大的危险?况且,薛煊怀疑,这力量已如此不可抵抗,当真能任由他与周澄自由行动吗?是否一举一动,其实这力量之主都瞧得清清楚楚? 若是如此,这力量之主又有何恐惧呢?这便已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了,根本没有什么可抵抗的,将全部河山置于麾下轻而易举,何须只将定海一地笼罩住呢? 薛煊带着这疑惑,向徐赟等三人路线初次重合的秀山乡十二都探查究竟。他原本打算,找寻当地耆老,听听近十年来典故奇闻。翻看县志等书,查找近些年来的惨案异事。 这些打算实际的很,但竟不料全盘落空。 赋税与路程图上均记载,定海商户众多,是个富庶的地方。照理说应当繁华,应当嘈杂而挤挤攘攘。 从有屏障的无患子处,至秀山乡十二都,相距并不遥远,不过半日路程。 可是薛煊与周澄去十二都的路途上,最叫人瞩目的便是安静。十户十空,围在房屋外的木头篱笆歪斜着,院里种的一株果树,成熟的果实掉落在地上,蒙着灰白色腐烂的痕迹。屋内桌椅餐具,蒙了好大的尘土。显见的荒废与萧条,已经久不住人了。 途中经过定海县衙,县衙内也是空无一人。没有县令,没有六房,一点儿的声息没有。府衙的官印盒子,潦草的在堂前滚落着——难不成定海一县,竟然是个空城不成? 不须多么仔细,薛煊便能瞧得见挣扎的痕迹——这些住户必然是被强行带走的。 带走他们的这方必定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因为挣扎痕迹并不多,也并没有严重的厮打。而这些痕迹,甚至都不需要费心遮掩,光明正大的留着,像是在宣告强势与不可抵抗。 人数如此之多,是带到了何处去?怨不得要篡改黄册。如此大的变动,究竟为了掩盖什么? 薛煊与周澄到了秀山乡十二都。 这附近是百户左右的小村庄,村庄前有河流,后有高山,风水不错。 薛煊与周澄仍旧进了这村庄里。 这村庄中有一户同方才经过的那些有明显的不同,便是洁净。 薛煊仍旧寻不到哪怕一个人踪迹,但是这一户里,搁在院落中的织布机光亮洁净,水井旁养着一丛挤挤挨挨的婉香花。这婉香花是徽州府常见的花,香气招人,花朵又格外的艳丽,像极了美丽的女子。 薛煊静静地环视这一户的每一寸地方,炉灶、碎布头缝制的百家衣、讲究精致的梳妆桌和桌上的胭脂水粉……丈夫似乎已经离家有一段时间了,妻子单独带着将将出生的小儿子过活。 内室里幼儿的玩具摆放的井井有条,尖锐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布条裹住。信匣子半敞着,装着厚厚一沓书信…… 薛煊欲瞧瞧究竟。 但这本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的村庄突然活了过来似的,凭空出了许多的脚步声。 薛煊甚至不曾听见行走之声由远及近,只是忽的出现。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又像是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这些人均是常年海风吹日头晒的黝黑肤色,站在这间屋子外,惊恐的瞧着薛煊同周澄,不敢迈进来。又很是愤怒,像是薛煊同周澄毁坏了什么神圣之地似的。 围起合拢的人群里,十数个使刀的人走了出来,他们均穿着深蓝底色的外裳,在外裳上部绣有大片白色的有如浪花般的图案。 方一交手,薛煊便笃定,是“将军”的人。 熟悉的浪花纹图案,熟悉的用刀方式。薛煊且战且观察,这些人似乎与之前一路追杀他们的刺客又有所不同。并不是以杀死他二人为目的,多人围攻,只是想将他与周澄拿下——看来这消息通传的并不快。 眼前交手的人,似乎并不知道他便是“薛煊”。 这些浪花纹彼此间配合默契,攻退均有章法,而且身手并不弱。薛煊虚晃一招,与奋战的周澄擦肩而过,微不可查道:“诈降。” 虽然笃定对方并无好意,却也并无杀意——至少在这个洁净的院落里并没有表现。那么不如将计就计,跟着他们走便是了。还能瞧瞧这地方究竟有什么古怪。 薛煊镇定的瞧着浪花纹将自己同周澄绑起来,这还不罢休,浪花纹用布条勒住了薛煊的双眼,又厚又紧的遮眼布完全遮挡了视线。 随即二人被推搡着前进,如走八卦阵般前进绕行许久。 薛煊觉察到地势越来越低,周遭也越来越阴潮寒冷,鼻间是泥土味道混杂着略腥咸的气息。走走停停,静立许久后,似乎挪动了什么机关,吱呀声响后,周遭传来浪花纹传旨一般的喊声:“生人入酆都——”,这声音幽长,带着阴曹地府般的阴森和无生气。 随即薛煊同周澄仍旧被推搡着走,遮眼布中透出丝丝火把光亮。 到了某个地方,浪花纹将薛煊同周澄使劲推了一把,平板冰冷的声音道:“生人两个。” 薛煊觉察到这接手的不止一人,围着他绕行打量,发出啧啧声,同周边人肆无忌惮的评价道:“看着像有钱的,不过搞得这样狼狈,两只穷鬼,榨不出什么油水。谁要?谁要谁领了去,反正我不要。” 又是一阵评头论足,一个男声道:“我领了罢。” 先前再出声的道:“石佳圆?占你一次分人的名额,带走罢。” 石佳圆转了转手中的驱魂棍,随后向薛煊狠狠敲了一棍,边赶人边训话道:“你俩以后得好好听话。先在这儿住上个把月,等你们家里烧的钱来了,就能全须全尾赶回去。” 竟是绑票的土匪老巢么? 又是踉踉跄跄走了许久,石佳圆用驱魂棍将薛煊同周澄捅进牢房里,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动,将他二人锁牢了。 遮眼布未解开,捆手的绳子也依旧在。 过了会儿,石佳圆的脚步声走远了。周遭安静了下来。 突然间,听起来很近的声音道:“石大人走远了,你们可以偷偷活动活动了。” 薛煊本也有此意,他迅速将手上眼上的阻碍除了,周澄举动比他只快不满。 先瞧到的,是浓烈的颜色。触目所及,大片大片的黑白红三色,黑的如同夜幕,白的如同无常,红的有如鲜血。墙壁上一处凹进去的孔洞,供奉着高大的石雕像,雕像全着了黑。雕像旁延绵不绝,黑底红纹,刻画着狰狞的百鬼夜行。 薛煊同周澄则被锁在一间牢房中。这牢房像是掏了山洞,只在门口处加了铁栏。向外望去,模糊的数不尽的牢房排列。牢房与牢房间垂着如花朵般的灯,吐蕊处伸出昏黄暗沉的火光,似乎还有森森的白色雾气随着火光蒸腾。 薛煊同周澄被锁住的牢房在一排牢房的最边上,守着入口,瞧着是个脱逃的大好位置。 薛煊同周澄对视一眼,同时动了动唇,道:“酆都。” 方进入此地时,浪花纹说的是“生人入酆都”。此处墙壁上雕刻的,是酆都大帝。用以照亮的垂灯,样式是传说中的酆都花幽灵兰。 酆都最早得见于道家典籍,后民间也有流传,是人死后去往的地方。不叫阴曹地府,而叫酆都,可见此间主人与道家,亦是有着莫大渊源。 第41章 梁祝 先前就近发声的那位又道:“二位好啊。我瞧你们不声不响的,不像那些刚被抓进来的,到底是有见识。关在此处,可见不久便能出去了。” 薛煊向声音出处瞧去,见人肩高处有一不起眼的小洞,想是隔壁狱友。于是笑着答道:“已经被抓了,再胡乱呼救,岂不是白费力气?可怜我们兄妹俩,稀里糊涂的,不知得罪了谁,便被抓了进来。方才大哥所说的,关在此处不久能出去是何意?” 狱友大哥显然是已经在酆都待了一段时间,且左右牢房无人说话憋闷得很。道:“进来不是先被鬼差认领?我这些日子瞧着,有油水的便被分在这头,没油水的挨次往下排——哎,你们进来进贡了点啥?” 原来那石佳元是“鬼差”。且进来这里,都得被搜刮去些值钱物件。 薛煊与周澄一路被追杀,疲于奔命,纵有什么值钱的,恐怕早已经掉落的被蛇咬走了。没了钱财,以油水为分配标准的鬼差石佳元为何会将他们安排在这等“好位置”?更何况听那群鬼差所说,这还要占用他一次分配油水的名额。 况且,石佳元这个名字……薛煊想起了洗去层层污浊的巨石,巨石上稚嫩绘画的酒酿圆子。 元嘉年间的提示,让薛煊危急关头迅速的知晓了,向他与周澄痛下杀手的道士所驱使的是曾两度现身玄武湖的黑龙。千钧一发时,这点提示为他与周澄夺得了一线先机,从而有了还手之力。 那么,给出提示的是眼前这名酆都鬼差么?他有这等手段?一次又一次的相助,所助为何? 正这么想着,牢门外有了响动。 进来的四人,均是同样打扮。高高的黑帽子,一身黑色衣服,脸上涂抹着□□,诡异又阴森,叫人瞧不出真面目来。四人手中都执着染成血红的长棍。 这四个人走到离薛煊数十张外一处山牢门口,将锁链哗啦啦打开。 里面关着的人知道自己得了自由,欣喜若狂的站起,想迅速的冲出来。但似乎关了许久腿脚无力,并不能自己行走,被鬼差驾着离开了酆都。 待这五人出了门,隔壁狱友羡慕道:“瞧,这便是烧了钱来的好处,来的比我还晚上一些,竟也放了出去。” 冷不防的,薛煊问道:“大哥如何得知,这是被放出去了?” 隔壁狱友被问的一怔,道:“不是么?人人都这么说。”他似是努力思索了一会,为了证明似的,又道:“刚被抓进来时,鬼差讲过这个规矩。况且,再之前有个胖子,出奇的胖,那天驾他走时,他也是这般喊着的。” 薛煊看向周澄,发现周澄也正巧在看他,似乎在问怎么办似的。 薛煊动了动唇,不作声道:“再等等。” 酆都这处所在,是由活人耗费了大量财力所设置的人间地府。他兼具着祭奠怀念和惩处复仇的双重意义,掌管无辜的去世者的往生之路,掌管罪恶者的惩罚。而其又地处被命令篡改黄册试图遮掩的定海县内,对“将军”来说,这定然是具有非比寻常意义的一处所在。 薛煊预感到,或许在酆都,一切谜题都会找到答案。 山牢里见不得辰光,久久奔波之后,被囚禁反而是难得的闲暇,薛煊端立思考,周澄则在存想默念《道说志林全篇》。 约莫着过了将将两个时辰,带着黑色高高帽子、执着驱魂棍的鬼差又出现了。 这次仍旧是石佳元带着三名鬼差,涂着白白脂粉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情,声音在偌大山牢里活着潮湿泥土味响着,道:“会唱戏的站到牢门前来。” 隔壁的声音带了点不屑,道:“关到这儿可是非富即贵的……” 非富即贵,自然不会做戏子,往日里可是座上客,端坐着瞧台上演呢。 不过虽说隔壁不耻,但山牢里似乎陆陆续续有人站到了牢门口。薛煊瞧见石佳元身后的鬼差不断地伸手接些小件儿,像是贴身藏的玉佩香料等值钱物事。 许是被关住了太久,若是能外出走走,哪怕唱戏也是乐意的,因而值得贿赂鬼差,讨这样一件“好差事”。 鬼差将山牢里走了一遭,估摸着这遭收的值钱物件儿差不多了,点了几个山牢的号。 果不其然,其中便有薛煊与周澄所关押的第一号。 四个鬼差分头向这几个山牢走来,来第一号的,正巧是石佳元。 他将一块石牌递到薛煊手中,几乎是同时的迅速向牢中甩出其他物事。周澄接住收起后,其他三位鬼差也向石佳元靠拢过来,石佳元负着手,若无其事面向山牢道:“每日酉时,鬼差带你们外出排练戏曲。警告你们俩,石牌丢了便要你们的命,可千万不要乱跑。”最后一句警告,石佳元紧盯着薛煊双眼,讲的慢极了。拖长的声音里,无端的透着阴森和威胁。 说罢,四名鬼差相继离开了。 薛煊展开看掌中石牌,见石佳元正大光明给过来的这两张石牌,一模一样,打磨的极薄,上面刻的是“第一宫纣绝宫”字样。而周澄接到的,石佳元借着方才时机所给的,是刻有另外字样的石牌,分别是“第二宫泰煞宫,第三宫武城宫,第四宫七非宫,第五宫怜婉宫”。 纣绝宫已然是望不尽的山牢了,这样的山牢,竟然还有其他四处。 石佳元最后的那一句警告,明着听是威胁和恐吓,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那么可以理解为一句提醒。虽不知他对薛煊与周澄知晓多少,但他必然知道薛煊同周澄是要“乱跑的”。 因为他暗中使力,促成了薛煊同周澄的外出。倘若单单只是证明身份或者通行的物件儿,真的会严格审查以致于每人都要有一个吗?倘若没有,便“要你们的命”,连石佳元也挽救不了?这说法倒像是外边儿有甚毒烟毒气似的。 薛煊望了望被百鬼环绕的酆都大帝雕塑,又望了望蒸腾出白色雾气的幽灵兰,若有所思,如玩弄薄薄刀片般在指间转了转这石牌,压低声音对周澄道:“此物随身带着。” 晚些时候,被点中会戏曲的统共四个人,被鬼差压看着,往外走出。先是出了两道堵得极严实的石门,这石门仿佛一块嵌在山里的石头,坚固厚重,连惨叫声也透不出半分的。 第二道石门脚下,竖着白石碑。这石碑做的同墓碑肖似,上面惨红三个大字,刻的是纣绝宫。 随后经过一道偌大厅堂,厅堂间隐约有淡淡的血色雾气流转,厅堂周边皆是昏黄色山壁,大片大片的涂着黑色同红色。 薛煊留心打量,周遭何处有何物事,从纣绝宫如何一路曲折拐弯,行到戏台处来,处处记得分明。连同周遭何处有几名鬼差等等,也一并瞧得清楚。 戏台处倒当真是演戏。 高高的台子上,鬼差只是远远瞧着,并不见十分苛责。 薛煊留神听闻,得知这些戏子要么是从第一宫纣绝宫、第二宫泰煞宫来的,要么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最久的已然来了酆都两年有余。 众人来不及交谈更多,鬼差已经催促——泰煞宫的甚至挨了好几棍子,因而只好妆练起来。 这戏文薛煊并不陌生,读了只言片语便知晓,演的乃是一出梁祝。 薛煊暗暗留神,这酆都里的曲目,竟不是逝者转生亦或是善恶有报,而是恩爱之人逝去后在阳间双双化蝶么?那又何必在酆都上演。 此时薛煊尚还不知,是又来过了戏台几日,妆练的再多几次他才知晓,这出梁祝收场与他之前所知的所有梁祝戏文皆不同。 梁山伯郁郁而终,祝英台并未出嫁,而是辗转寻至梁山伯墓前。掘墓开棺,扶出栩栩如生的梁山伯尸首,喂了他一丸丹药——这丹药是祝英台苦心孤诣在道教所求,神祇被祝英台苦心诚心打动,因而赐药——服药后梁山伯死而复生,与祝英台携手而去,最终隐居山林、白头偕老。 在这样涂着大片黑红白刺目显眼三色的地下酆都里,在这样监管严密的地方放人出来,要仔仔细细慎重严肃妆练的,居然是这样的故事:恩爱之人虽然历经波折,却得偿所愿。 这故事是何人改编?为了什么?又要演给何人观看? 在日日被死生填满的酆都里,日日演练妆扮恩爱不离,究竟有何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悬疑文共49章快完结了。悄咪咪放个文案求个收藏,下一篇文想写一个恐怖故事。2051年发生的多个恐怖世界求生的故事,叫我在恐怖世界靠童书苟活,大概今年十月份能开始更。在专栏里放了文案,求收藏! 2051年,在北欧空旷野外孤零零木屋里度假的童书作家沈檀,被要去北极不知意欲何为的三名杀手发现,并被三人胁迫至北极曾用来居住科考队员的恐怖冰室,充当杀手黑豚的替死鬼。 在沈檀被黑豚搜寻到并按压住的同时,一个黑色头颅无声无息的从木屋外荒湖湖水中冒了出来。他不声不响的潜伏在水旁,面无表情看着岸上四人。 沈檀在内的四人,对水中窥视他们的季九容毫无察觉,因而也并未发现诡异之处……不曾发现湖水中,季九容的头颅向下,从脖颈至腰身四肢,全都并不存在,只有孤零零的黑色头颅飘在水面之上…… 第42章 酆都五宫 当然这些都是薛煊日后探知,当日他只是知晓,他们所妆练的,是一出极有名的梁祝戏文。 厅堂内唢呐声响了十一声,四名纣绝宫囚犯被鬼差押送着回了山牢。 薛煊留意到纣绝宫与其外厅堂,如同两枚石球般被长长的甬道相连。在戏台上妆练时,他也向周边打量过,记得厅堂内各处进出甬道,可是唢呐响后戌时撤离之时,第二宫的人被鬼差押送着所行进的方向……薛煊心内回想,并不见那处有甬道。泰煞宫与纣绝宫并称,想来所关押的也并不是少数,绝对不是放出来的这区区几个人,那么回第二宫,为何会向这一处显见的容纳不了太多人的路走呢? 薛煊忆起华光寺的地下密室,莫非在第一宫下方,才是第二宫真正的所在之处?若所料为真,那么纣绝宫至怜婉宫,难道在酆都内从第一层至第五层依次向下吗? 薛煊已经切身感受到了纣绝宫的待遇,而方才泰煞宫被关押的人,举止畏缩,应对鬼差多有讨好之态,鬼差对其言语怠慢、时常以驱魂棍恐吓敲打,足以证明泰煞宫被关押的人对待上并不如纣绝宫。那么武城宫呢?七非宫呢?怜婉宫又该是何等的惨状? 又过得三日,薛煊摸清了戏台上鬼差催促监督的大致时辰与规律,在酉时开始后戌时之前,排练祝英台赶往梁山伯坟墓戏文之时,约莫有一刻的时辰,转场纷乱,而此时鬼差均在戏台之下或展示搜刮之物或讲聊宫内秘辛,并不对场上过多关注。 虽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保准鬼差不注意到戏台上有人溜走了,但薛煊也并没有更多的选择,好在鬼差身手不如周澄远矣,给探察减轻了些难度。 进酆都的第五日,薛煊同周澄握着泰煞宫的石牌,沿着第二宫被关押的人回宫的方向,悄悄潜入去查看。 到了甬道尽头处,是瞧上去浑然一体的山壁。周澄向外瞧着鬼差行踪,薛煊则仔细端详。他在涂抹的黑黑的酆都大帝衣襟下,摸到了机关。 打开山壁后,是一条旋转向下的石阶路,路边依旧燃着幽灵花灯。薛煊同周澄小心潜入。 泰煞宫所在的第二层并无厅堂,薛煊度其方位,应当是在纣绝的斜下方。他按照这四日来所见,将石门机关打开,与周澄迅速潜入了泰煞宫山牢。 隐住身形后,薛煊触目所见,仍旧是一样的大片大片的黑白红三色。迅速环顾,墙壁上雕刻的同样是酆都大帝,山牢间倒垂的幽灵兰狱灯吐着白色的雾气。 无暇仔细打量,山牢间惨状□□已经扑面而来。山牢内囚禁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带着沉重枷锁,脚间锁着重重铁链子,衣裳破烂、浑不遮体,外露的头部四肢,都有用刑痕迹。 这些被囚禁的人,并不像第一宫那般富贵,没有个相似的地方。他在山壁间潜行,却忽的停住了。周澄同样往这个方向瞧去。 这间山牢并没甚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其中关押的人出奇的胖,如同硕大的熊般黑黢黢的瘫倒在地。脚踝间并无锁链,因为并不需担忧他逃跑,鬼差将其挤进山牢,恐也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薛煊忆起来酆都的首日,关押他的山牢隔壁之人曾低声喃喃过的,“再之前有个胖子,出奇的胖……”难道这便是那人?谎称家中人烧钱进来,将其从第一宫中放出。貌似给了第一宫中的囚犯安安稳稳待着等待释放的定心丸,让他们有所期待、不会躁动,让他们乖乖的上交私藏的值钱物件并让家中百般筹款子,但其实只是换个囚禁的地方,关押到了更让人绝望的第二宫罢了。 薛煊方在沉思,不经意扫视,却发觉周澄紧握蟠桃心幻化的宽剑,面色冷峻而痛苦,他明白周澄的痛苦之处——哪怕能将山牢挑开了,又能怎么办呢?定海全县皆在道法之中,并不能出去。而且,就连眼下的酆都,薛煊都尚未找到脱身的法子。 层层探察,是为了揭秘,也是在想法子脱身。 薛煊接着向周遭打量,这里的布置似乎与第一宫并没甚不同,但山壁上所绘的百鬼,似乎瞧着比纣绝宫更狰狞。而酆都大帝玄黑的神像手中,似乎执着一本敞开的册子。 薛煊低声道:“过去看看。” 他同周澄借着山壁使力,跃至酆都大帝雕像山壁上,踩着一鬼头颅,仔细瞧那册子。 雕像巨大,这册子因而也巨大。敞开的册页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的名字。有的名字被划去了,有的还没有。薛煊一一的瞧着那名字,数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看过后,他蓦地回想起来:定海县作假的那几卷黄册里,秀山乡十二都的百姓名字,似乎与这册子上载的名字好些相同! 薛煊快速的数了这册子上的名字,约有八千多人——与十二都的也大致相同。难道现下空荡荡的十二都,消失的百姓竟然全部在酆都吗? 薛煊从册子上方落下,瞧见了这册子被执在酆都大帝手中的那一面,封面上刻着深深的三个字,写的是“生死簿”。 自然了,酆都大帝执掌的,必然是生死簿。可是这十二都的百姓,数千许人,又是齐齐的触犯了怎样的罪名,以致于集体被列在生死簿上、囚禁在第二宫中,受尽酷刑?这酆都大帝的真面目,又究竟是何人? 甚至于,第二宫已经是如此惨绝人寰,第三宫乃至第五宫呢? 第二宫内停留已经将近一刻,薛煊同周澄仍旧沿着旋转而上的石阶,返回到戏台上,配合着祝英台给梁山伯喂下起死回生的仙药。戏台下的鬼差被石佳元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吃着新鲜吃食,并未对戏台上关注了太多。 第六日,薛煊同周澄仍旧在转场时悄悄离开,沿着第二宫石阶向下,潜入第三武城宫。薛煊留意到虽关押了不少的人,看守之人也并不少,但无论是人数还是身手,无论是机关所在的位置还是鬼差驻守的位置,都似乎远远不足以应付暴动。但鬼差亦应付从容,像是笃定了山牢中人绝不会逃走。或是逃走也一定会失败似的。 武城宫与一二宫均不同。 悄悄潜入后见到的,赫然是一座县衙! 县衙因场地所限,比较薛煊南下所遇见的,大小上小了些。但从县衙的匾额,到大堂内种种摆设,到一县之长交椅所在,均与真正的定海县衙并无差别。像是比照着定海县衙惟妙惟肖堆凿出的一般。 更令人惊骇的是,县衙内仍旧照常运转——有人击鼓鸣冤,皂吏呈递了鸣冤状。县令当即审了,将那有罪的发落了,无罪的还他清白。 瞧着这县衙,仿佛当真是明镜高悬、爱民如子的清官能吏办事之所。 可瞧得片刻,便瞧出诡异之处。 县令审完了这出官司,全部的人便到各自休憩之所,面上并无丝毫表情,呆呆的过得了一时片刻,便诉冤的再来诉冤,递状的仍旧递状,该升堂的不敢有任何怠慢,当即升堂审这一模一样的官司。照旧如同方才那般,有罪的发落,无罪的还他清白。而后各回各所,留的片刻喘息。 这一个个百姓官吏,莫论是高是矮,均是枯瘦身材。官服、青色节使服、百姓粗布服,都是空荡荡的如同架在包了皮的骷髅身上般宽大。面皮上同样的麻木,没有丝毫的神情,连同从县衙入门处走到县令书案处的步伐数次都不曾变过。若不是见到众人皆有呼吸,当真以为是操线木偶。 第三宫瞧上去虽只是重复的举止,并无鞭打用刑之举。可是又是经历了怎样的逼迫与折磨,才能让活人当真活的如同僵尸般?这样活着,倒比第二宫痛苦的多。 酆都中处处所见,许多与常理相违背之处。这些反常之处,定然是“大帝”精心安排,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含义。为何梁祝改了比翼双飞之举?十二都的百姓连同定海县衙究竟有何过错?甚至于,为何是酆都? 因而薛煊留神听着那诉冤的百姓哭嚎着讲诉:那递了状子的本是再无过错的良民百姓,自诉宏武一年六月间,他外出跑船,定海捕班小吏无德,为着钱财与仕途引着一伙恶人冲进了他家中。这伙恶人调戏□□其妻,因其妻子拼死反抗,事毕后放了大火,其妻连同一岁又一月的儿子一同被烧死在火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悬疑文共49章快完结了。悄咪咪放个文案求个收藏。 2051年发生的多个恐怖世界求生的故事,叫《我在恐怖世界靠童书苟活》,大概今年十月份能开始更。在专栏里放了文案,求收藏! 2051年,在北欧空旷野外孤零零木屋里度假的童书作家沈檀,被要去北极不知意欲何为的三名杀手发现,并被三人胁迫至北极曾用来居住科考队员的恐怖冰室,充当杀手黑豚的替死鬼。 在沈檀被黑豚搜寻到并按压住的同时,一个黑色头颅无声无息的从木屋外荒湖湖水中冒了出来。他不声不响的潜伏在水旁,面无表情看着岸上四人。 沈檀在内的四人,对水中窥视他们的季九容毫无察觉,因而也并未发现诡异之处……不曾发现湖水中,季九容的头颅向下,从脖颈至腰身四肢,全都并不存在,只有孤零零的黑色头颅飘在水面之上…… 第43章 酆都五宫 这官司再分明不过:小吏认罪,诉冤人的族中耆老里长皆为其作保,邻里皆为其作证。县令丝毫不畏权势:扔下签子来将这伙恶人捉拿,将小吏连同恶人都判了斩立行。 从这场官司来看,这“大帝”绝不是官场中人。不通之处实在太多。眼下这定海县衙里被摆布操练的,举止倒有几分可能当真是定海县衙中人。 当真去县衙里,为着定纷止争,诉冤的先打杀威棒这些且不论。小吏缘何能轻易认罪?邻里耆老里长当真能作证作保?既能作证,事发之时为何不救,那时这些人全然不知吗?不畏惧权势,“以下犯上”的七品县令,当真有吗?扔下签子便能捉来人?斩立行……简直无一处无弊病。 “大帝”在第三宫设了这样一出,丝毫无碍于世事。那么,意图究竟为何?叫第三宫这些人悔不当初?实现他在世间所不能满足的沉冤昭雪的愿望?要求□□下县衙明镜高悬、清正廉洁? 眼见两刻倏然而过,薛煊同周澄潜回了戏台,在转场的纷乱咿呀声里等候第七日的到来。 第四宫名七非宫。 从纣绝到武城,各宫最先感知的,是黑白红三色。而在七非宫里,最先被薛煊和周澄察觉的,是袭人的热度和皮肉烧焦的气味。 七非宫中并非挖凿的山牢,而是几处带着院落的民居。薛煊与周澄将身影隐藏在漆黑的百鬼中,端详着这五处民居。薛煊蓦地觉察到有些许熟悉,那当中的一间与其他四处不同。并未烧的通红,而且相比其他四间称得上干净精致。 织布机,婉香花……这是秀山乡十二都薛煊与周澄曾经踏进去过的那处院落!也是在此地,他们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白底浪花纹带走,送入了酆都。 瞧着其他四间的排列布局,是这处院落的邻里了。 这四户人家里,有老叟老妪,也有夫妻孩童。这些人如同武城宫定海县衙中人,面上一样的麻木,瞧不出半点生机。 五户人家外有高高的柴堆,并不必鬼差驱使,这些人便自发的将抽出柴来,将柴禾加到屋底下似是烧火炕引地龙的坑里。四间屋子都烧的灼人的热,而这些人便赤着脚,在这灼人的地面上行走。皮肉嘶嘶作响,而这些人忍受着苦痛仍旧如常般淘米洗菜、操持生计。 那名孩童是个四岁的男孩,忍受不了这般苦痛,哭叫着跑出屋子。他的娘亲立即去瞧七非宫入口,犹豫了一瞬后,将那孩童追回,从火坑里寻了块炭,将他短短小小的手狠狠地烫了一下,那男童发出刺耳的尖叫。其母又将火坑内炭灰等扑了许多到他手上,喃喃道:“但愿瞒得过,但愿瞒得过。” 这四户人家身上,皆有深深浅浅的火烧痕迹。有些伤痕已经褪了色,有些已经结了痂。而更多的是新烧出的红色的糜烂的疤痕。这疤痕上残余着绿色的碎末子,像是某种药物。 这四户人家似乎已经被囚禁了很久,面皮上都带着久不见天日之人特有的苍白,连带瞳孔的颜色,都淡了许多。想必方进酆都时经历了惨痛折磨,才像如今这般畏惧,并遵循鬼差定下的规矩。 返回第一宫,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薛煊已经紧咬了许久的牙关。他同时松开指节,瞧见那里已经有青紫的指痕。虽周澄并无二样,仍旧入定存想,但想必她比他来的更沉痛。酆都不愧其名,当真是人间地狱,是对人身和意志的双重摧残。 这样瞧来,越深入地下,苦难便越加深重。最下一层怜婉宫,不知是何样的惨状。 无论是纣绝宫乃至七非宫,皆不见鬼差的身影。可见的,只有已经被驯化完的受难者。而薛煊与周澄潜至怜婉宫外时,却可听见怜婉宫内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有身手不亚于薛煊之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怜婉宫内只有两人,一名高手,可以自由活动。一名奄奄一息的人,只有呼吸声,并无脚步声。 薛煊与周澄对视一眼,举动更加小心。但门仍旧是要开的,这控制石门的机关也与前四宫不同,更加隐蔽。 打开石门必然要惊动怜婉宫内高手,眼下来说,对酆都还知之甚少,贸然闯入必定不适合。但怜婉宫是酆都最后一宫,是位于酆都地下最底层的一宫。从前四宫所见来看,必定对“酆都大帝”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可以探知更多的事件。如若今日时机有误…… 正思索着,周澄示意薛煊从搜索机关的石门处离开,躲到更加隐蔽的位置。薛煊迅速隐藏身影,便听到踉跄脚步声从旋转的石阶上跌跌撞撞半摔半走的下来。 这个人仿佛中了毒、醉了酒般,无法控制身体,举动鲁莽而大胆,丝毫不掩饰,似乎丝毫不害怕被人发现。 而这样大的响动,怜婉宫内的那名高手是一定会发现的。薛煊意识到这是进入怜婉宫的绝好时机,与周澄更加小心的压低呼吸,几乎化作毫无生命的玄黑山壁。 果然,怜婉宫石门沉重而缓慢的移动,趁着其内高手发现门外之人的时刻,薛煊与周澄迅速而轻盈的滑进了第五宫,并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打量着门内与门外。 怜婉宫内高手甫一见到宫外之人,立刻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感慨,见其趴伏在地,立刻将其搀扶进怜婉宫,从怀中掏出怜婉宫石牌,一破两半,同时将石牌捏碎,将碎末喂与这人——酆都内果然有毒气,这石牌果然是解毒之物。 解毒的同时,薛煊留意到宫内之人与中毒之人交谈的语调很奇特。讲话时无论作何神情,哪怕神情欣喜,声调也很冷硬,每句话都如同劈石斩铁一般。这一句话里,有多半是听不懂的。薛煊忆起坟寺主人所说的,“哼着古怪曲子擦着一把刀。那曲子音调言辞这百年来我都从未听过”。难道也是慧椿那一伙人?这两人难道也同样听命于将军? 薛煊屏气宁息,仍旧凝神瞧着。 宫内之人唤中毒之人为“松平”,中毒之人则称呼宫内之人为“武田”。 听其话语,两人相识已久,相交甚好。而武田来酆都有一段时间了,松平并不知情,但却发现武田每月都要消失一段时间。此次从一个叫“横屿岛”的地方,一直跟着武田到酆都,而后悄悄潜入了酆都,却没有想到酆都内毒气和有毒的花草比比皆是,因而哪怕身手不错,仍旧中了酆都内的毒。 武田笑道:“考虑得多,怎未料到?” 松平则道:“我以为,你的地方,不会有事。”二人跪坐交谈,背脊挺直如刀。虽是好友,言谈间仍旧甚恭敬。 眼见得二人开始叙旧,聊些以往吃过的食物等等,薛煊便分了心来,一边听着二人交谈,一边留神打量怜婉宫。 他方才在宫外所听的呼吸声不错,其内除了武田,只有一名活人。 这人穿着青色的节级服饰,作县衙小吏打扮。薛煊忆起武城宫内的官司以及七非宫内被火烧的围绕着干净民居的邻舍,再加上眼前这名小吏。难道这小吏是武城宫内官司所提及的“定海捕班小吏”?鸣冤者妻女皆是被火烧而死,七非宫内被火烧灼的邻舍,难道与此相关? 这小吏被锁在柱子上,呼吸微弱,眼见得活不成了,而武田与松平则像根本没瞧见柱子上绑了个人似的。 薛煊又瞧这怜婉宫内,对比其他四宫,怜婉宫空荡荡。捆绑小吏的柱子一侧,整齐摆放各种刑具,还有水池与熄了火的火坛。 另一半则高于柱子那侧一个石阶的高度。摆设则很特别,放着一张大大的没有床架的床,这床像是削去了床腿,直接把床架放在地上似的。而这床架上又放着书案等物。松平与武田正是在书案两旁跪坐。 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五本手札,都收拾的十分整齐干净。最上面一本手札,封面写着一丝不苟的大字,写的是“宏武九年刑簿”——竟然将用刑认真的记录成册。 松平道:“鲱鱼刺身,仍旧是小田园城美味。来宏武国后,将军不食,一次未吃过了。” 武田道:“如今松平君大权在握,区区刺身有何难?”松平与武田讲话,发音用词皆奇特,泰半听不懂。薛煊只能联系神情举止,并断断续续个别的词来猜测。但“将军”二字,让他更加留神起来。 听了这话,松平笑了笑,又道:“横屿岛潮湿,将军不适,右手右臂,许多粟粒。” 武田面上轻松惬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严肃。而这副神情,莫名的与慧椿相似。 武田道:“不知松平君究竟要说什么。” 松平道:“我们十人随将军渡海来此,五人与将军妻女同战死。我为将军打理生意,其余人皆不知做什么了。” 武田道:“将军自有安排。” 松平道:“近日听闻,上杉胜景前去宏武的京都,并已经逝去了。” 武田略诧异道:“当真吗?不曾听闻?” 松平继续道:“你在酆都这处所在,我们亦不曾听闻。” 或许是谈话谈及了碰触到酆都,武田收敛了神情,道:“将军自有安排。” 松平沉默许久,而后道:“武田君,你我自幼相识、深知彼此为人,我向你直言。我怀疑将军并非我们的大名。” 武田被这话惊住了,不可置信,随后道:“你,什么意思,将军并非大名?” 松平道:“我怀疑,眼下的将军,并不是你我追随的大名织田川,而是冒名顶替。” 第44章 碧落黄泉 武田道:“松平君的考虑,一向很多。你说的,我不相信。” 松平笑了笑,道:“我确实多疑,所疑却从未出错。让我向你讲我的依据。将军向来喜食刺身,小田园城撤离前最后一次,一同吃鲱鱼刺身。吃过后将军呕吐,我留意,将军再也未吃过此种食物。即便横屿岛鱼有许多。” “小田园城,将军在此出生,并以此为领地。此地相比横屿岛,更加潮湿。可是将军定居横屿岛后,却起了湿毒。粟粒状红色,瘙痒难耐。此症状在骤去小田园城者身上,十分常见。武田君必然也知晓。” 武田并不相信,答话的极其快速,他紧盯着松平的双眼,似乎叫他拿出些真正的证明般一样,道:“刺身、潮湿,皆是小节,并不足为信。” 松平笑道:“我知道武田君对将军极其忠心,上杉也未及。来找武田君,自然是考虑充足。将军坚守至小田园城城破,无奈撤走。但将军向来有吞并之志,定居横屿岛后,终日不出岛,甚至不出屋,毫无进取之意。哪怕是武田君你,应该也有所察觉了。” 武田道:“将军妻女被杀,而他与妻子恩爱,受此打击,消沉颓丧,不愿回到小田园城。” 松平没想到说了这么多,武田仍旧不相信,这让他下一步的打算完全无法实现,略带气恼道:“武田吉!小田园城乃是我们的土地,夺走这片土地的是我们的仇敌。哪怕我们的生命也不应当珍惜,更何况是一个女子呢?事实摆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能看看。撤走是为东山再起,若是我们真正的大名,有了如今的财富与人马,一定会夺回小田园城。为了一个女子不回故土,有违我们的信仰!你怎可相信这样勉强的说辞!” 武田吉道:“松平君的话,无法说服我。反而我要警告你,你掌管着将军的财富,打理他全部的买卖。你承受这样的信任,背叛将军,你应当自尽。” 松平道:“是我们的大名,松平康永远不会背叛,但他不是!说到此,我不妨再告诉你,将军自幼在小田园城长大,学习治理城池。可是我接手生意后,发现他竟对海上船运、往来买卖货物之事精通,这如何可能?” 松平康没有说出的是,他正在秘密翻查数年前的账目,联络当时做生意的人,试图向他们询问线索。倘若那时这个所谓的将军便与他们打交道了,这便是大名被人顶替的铁证!而如今却不能对武田吉说,他怀疑以武田吉的愚昧与忠诚,会向织田川汇报这件事。 在武田吉看来,以将军之聪慧,想要潜心研究一事,必然会达到精通的地步,又何须有疑问呢?松平康已经没有办法站在正确的立场上看待将军了,他本就有偏见,本就有大量的怀疑,因而无论将军做什么,都是可疑的。 一时之间,及地矮床榻上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沉默之中,时辰如滴水般点滴流走,两刻就要到了。 忽然的,周澄示意薛煊看向水池的方向。 水池半人高,长宽约莫将将好能把一个人投进去。水池内的水是昏黄的浑浊的,如一面黄镜般搁置在水池表面,丝毫瞧不清楚水下面貌。除此之外,薛煊瞧不出需要格外注意的。 但他仍旧凝神望着听着。 片刻后,薛煊听见水池那里传来响动。这可当真奇怪,因为水池那段并没有活物。怜婉宫那一壁偌大的地方,就只有小吏在苟延残喘。 在薛煊听到响动的同时,松平康警惕道:“什么声音?” 武田吉与松平康同时听到了响动,但与松平康不同的是,即便不需要环顾查找,他也知道声音从何处来,为何发出。他紧张得很,但又不能让松平康瞧出他的紧张来。 武田吉大声道:“难道另外有人进入酆都吗?” 这声疑问着实算得上铿锵有力,空荡荡的怜婉宫内顿时每个角落都被这一声责问着。与此同时,响声不见了。 武田吉放下心来,但是这声疑问着实可疑,恐怕要与松平康好一番纠缠。 正在苦恼的这一瞬,怜婉宫外传来鬼差的高声,请求觐见。 当真来得及时,武田吉打开怜婉宫的石门,那鬼差便在石门外行了拜见酆都大帝的跪礼,道:“禀报帝王,戏台上有戏子不见踪迹。各宫鬼差正在排查。” 武田吉道:“熄灭宫外所有兰灯,逐宫排查。紧守碧落。” 鬼差称是,方欲行礼而去。武田吉又道:“将这位带出酆都。”他转向松平康,道:“你所说的,均是一派胡言,不能让我相信。倘若你对将军不利,我会用生命向你复仇。此刻你还不是我的敌人,请你离开吧。” 松平康道:“改日你会见到确凿的证据。”他同样冷硬着脸离开了怜婉宫,随同鬼差踩着石阶离开。 薛煊见武田吉关闭了石门,料想是他与周澄消失的时间过久,被鬼差发觉了。 紧守碧落……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看来碧落便是在第一宫之上离开酆都的出口之一,当日他与周澄便是从碧落入的酆都。 这是所有鬼差均知道的,光明正大摆出来叫人看的出口。而酆都的出口,绝不止一个。这隐秘的出口里,也同样掩藏着少有人知的秘密。 薛煊将目光投向那一面如黄镜般的池水——黄泉。 怜婉宫内,酆都恐怕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而宫内,薛煊与周澄则屏息注视着这黄镜般的池水。这池水先是上涨,缓慢上涨至某个水位后,像是池底忽然漏了个大洞般,所有昏黄浑浊的水均迅速的不见了。 藏在昏黄浑浊池水下的池底漏了出来。 同时薛煊又听见了响动,他瞧见了浑若一体的池底,被从另一侧缓缓打开了,露出了一人宽的洞口,以及洞口后幽深黝黑的面貌。 第45章 将军 一个人缓缓从洞口走出来。 他面容极其憔悴,肤色像是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人,同样带有慧椿等人的冷硬之感。并不穿白底浪花纹服饰,而是常见的本府富商的装扮,但举手投足间却有惯于发号施令者的气势。 他似乎累极,连一句话也并不想说,径直的走向矮床榻,跪坐在其上,背脊挺直,目光空洞的落在呼吸微弱的小吏身上,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只是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小吏身上。 薛煊几乎可以断定,这便是“将军”了。是与慧椿、松平康、武田吉等人一道渡海而来的小田园城的大名,是与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结仇的人,是资助杨继圣办其母葬礼并操纵黄册库的人,是修建酆都的真正的“酆都大帝”。 武田吉恭顺的垂手侍立在旁,将军不发话,他也并不先说什么。似乎眼下这个场景他已经经历过了许多次,多到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又过了一会,见将军在矮床榻上微微晃动脖颈,武田吉道:“开始,对吗?” 将军道:“嗯。”这一声后,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收拢有神了,仍旧瞧着那名小吏。 这个声音正是薛煊与周澄在新肉洞天里,曾经听过的声音。 武田吉点燃了火坛,把那名小吏拖到火坛旁,剥下他的衣服,用烧的火红的烙铁向小吏身上烫去。这小吏嘶声惨叫,只是躲闪,却并不反抗。虽然痛楚,薛煊却留意到并没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也并没有烫伤的痕迹。 这一点,将军清楚得很。 他不仅清楚为何,他还曾无数次抚摸过这样的皮肤——寒冷彻骨,放不了多久,便能将人的手掌冻上一层冰霜。回春叫他欣喜若狂,但时日久了,这样的彻骨寒叫他无法忍受。每当这时,婉娘总会温柔而坚定地拉开他的手,轻声细语安慰他总会有办法。可是他甚至都不能拥抱着他所爱之人,以往那样柔软温暖的怀抱,八年了…… 将军的目光落在惨叫的小吏身上,声音里透着极深的恨意,道:“一次结束。” 闻言,小吏抖的更加厉害,口齿不清的喊着“求你不要”,浑身赤|裸的向后退着爬去。他退的很慢,可是仍旧恐惧瑟缩着向后爬退。 武田吉的动作很快,他将那名小吏拎起,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坛之中。那名小吏在火坛中苦苦挣扎,凄惨嚎叫,许久后,火坛中没有声音了。 武田吉站在将要熄灭的火坛旁,微弱跳跃的火光里,他翻开《宏武九年刑簿》的手札,一丝不苟的撰写着,“第九十七世,火烧而死。” 这名小吏虽然被焚烧,但身体却并未被烧成灰,仍旧光|溜溜的蜷缩在火坛里。 炼度——薛煊对周澄无声的说。 许久后,小吏居然慢慢苏醒了过来。 武田吉和将军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看来他们对炼度的了解与研究,已经远在薛煊与周澄之上。但是为何呢?仅仅只是为了要让仇人死一千次一万次吗? 武田吉道:“交代。” 小吏似乎有许多次这样的经历,蜷缩在火坛里麻木道:“我有不可饶恕的罪,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是我将三名恶人引入了江滨与婉娘的家中……” 小吏的讲述唤起了将军,或者说江滨,对之前温暖洁净的家的回忆。院子里每逢雨天雪天便会搬回屋内的织布机,晴天便干干净净的放在院落中。每逢他不跟船在家时,婉娘从不织布,总说要享享有汉子在家的福,这时候又懒又馋的,什么都不做。他总是心怀愧疚,常年不在家,凡事皆由婉娘一人操劳,他总觉得愧对她。 院子里还有婉香花。这是他们徽州府常见的花,婉娘喜欢得很,平时侍弄的勤,花总也开的甚好。有次他抱着江希蹲在婉香花前,问婉娘为何如此喜爱这花。婉娘好厚面皮,说这花艳丽,开的又香。像她似的。名字里却偏偏好有个“婉”字,这不正是她的花吗?如何叫她不喜欢? 江希那么小,还吃奶呢。都吐了泡泡嘲笑他娘亲的厚脸皮。江希…… 武田吉只见将军立时站了起来,似乎又站的太快,扶着书案难受极了的样子,瞧上去虚弱憔悴,却偏偏眼睛里充满骇人的精光,哑声嘶吼道:“结束了他!” 为着虚无缥缈的做官的企图,为着罗长兴等三人给的金银珠宝,这小吏竟如此人伦灭绝。这辱妻杀子之仇,是何等的痛彻心扉。当徐赟、罗长兴、张肆维三人餍足的从婉娘身上爬起的时候,当他们三人望着熊熊烈火和孩童痛哭的时候,那一刻当真是人间地狱。 武田吉将一条铁棍从小吏下|身猛地穿入,锋利的棍尖穿越小吏身体,从颈后冒了出来。极度的疼痛让小吏再度昏死过去。 江滨胸口急速的起伏,不必书案支撑,而自行站着。仿佛眼前一幕给了他些许力量般。武田吉则在手札上一丝不苟的撰写,“第九十八世,死于棍穿。” 归置好笔墨后,武田吉望了望阖目的将军。小心翼翼的斟酌词句,道:“将军,您追忆婉夫人,因而才痛恨这些人,是如此吗?” 虽说是疑问,武田吉却并没有怀疑的语气。 将军慢慢握进了拳,面上神情不改,道:“怎么?” 武田吉道:“我从来坚信将军。可是松平,或许有不同的想法。将军如今不理庶务,一应交于松平。是否会对您有危害?” 早些年为了让徐赟等人受罚,江滨怀着恨意百般筹谋。他本就长于经商,灵活而胆大沉稳,借着财富偷天换日,揽人造势。数年过后,往来扶桑同宏武的商船络绎不绝,带来巨额钱财。便是他手段的明证。 有了积累后,他接触了道家圣人。得知炼度之术,欣喜若狂。便将许多事托付给跟随扶桑将军织田川的浪人来做。而徐赟、罗长兴、张肆维等人被炼度,大仇得报。他便越加不管往来商事,越加放权。每日陪在婉娘身侧,偶尔同经纶真人等道家中人往来。 想必松平康有了些察觉,得知他并不是大名织田川,但还没有证据。不过他早有预期。凡事做过,便必有痕迹。可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在婉娘的丹药还未炼成的时候,他还需要大量的钱财。好在做的隐秘,三年两载,量松平康找不到什么证据,撼动不了这些浪人的忠心。 而真到了鱼死网破那天,他还有一个绝对能保的他性命的秘密,有一个需要这秘密的能毁天灭地的圣人倚靠。 在将军陷入深思时,许是怜婉宫外查访有了结果。有鬼差在宫外高声求见。 武田吉不怎么高声,但声音却清楚地传了出去,让他们继续查访,今日不必再禀报了。而这名鬼差却仍旧坚持,说是在戏台处发现了样式奇特的刀。较普通的刀而言刀身略细,刀尖处有些弯曲,看上去甚是锋利。请大帝一定前往看看。 武田吉与将军对视一眼,这刀描述上听起来像极了他们浪人的武士刀。可是,浪人如此珍视自己的刀,当初随同将军渡海而来的五个人,每把刀在何处都是清清楚楚的。酆都为何会出现武士刀呢? 难道另外五个为守护将军妻女而牺牲的浪人,实际上并未牺牲吗? 将军略一沉吟,道:“你去看。” 武田吉称是,等将军进入黄泉,并将池底关闭。黄泉又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池子,他便打开石门,想要弄清原委。 薛煊却料定并未有这么一把刀。 戏台处人多杂乱,若当真有刀,一早便被鬼差拾取了,也并不会上交禀报,更不会在这么微妙的时刻被发现。这个说法,倒更像方才尾随武田吉的那位素来多疑的松平康提出的。想必他方才听到了声响,并未打消疑心。仍旧怀疑怜婉宫内还有他人。因而方才只是潜在怜婉宫外,并未离去,一直听着宫内动静。 而江滨痛极嘶吼,并未压制声音。松平康本就对将军起了疑心,又对将军十分熟悉。自然听得出怜婉宫内极有可能是“将军”。武田吉声称前来酆都并不是受将军指派,眼下将军却在怜婉宫内,这可不就是明证吗? 薛煊笃定,当武田吉打开石门,他所见到的,绝不是什么鬼差。 果然,石门甫一打开,一道身影便迅速的窜进怜婉宫正中,机警的像四周打量。 见了松平康,武田吉得知被骗,恼怒异常,并不理会门外鬼差,阖上怜婉宫门,便直奔松平康,与他交起了手。 松平康只是躲避,并不还手,道:“将军方才在这,他为何来此。是否他建造此处。” 武田吉冷硬道:“我并不必向你交待。” 松平康躲避着武田吉,同时不断地搜索怜婉宫内各处,刑具、矮床榻、火坛,一无所得。 最终他靠近了昏黄浑浊的水池,向武田吉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第46章 出去罢 若真交手,武田吉与松平康不分上下。可是松平康只是一味要躲,并不还手。武田吉也接近不了他,只是白白的缠斗,徒费时间。 见他靠近水池,武田吉反而镇定下来,深知不搜捡完,松平康断不会离开怜婉宫,于是道:“你的多疑,这次错了。你大可找,我不拦你。若找不到,我送你走。酆都并非仅仅雾气含毒,若你执意,为了将军,我不会再留情。” 松平康道:“我与你承诺。” 他俯身看向水池,听着水池内声响。然而水池如同在水面装了一面昏黄的铜镜,丝毫瞧不见水下。而水池内声响全无。 松平康摸索水池附近机关,一无所得。他见地面上昏迷小吏旁有根锋利的长长铁签子,便捡起铁签,握着铁签猛地戳向池底。然而池底并无人,回声也并不空洞。 松平康的动作,武田吉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只是站立看着,不阻拦也不声张。 松平康并不泄气,又逐一敲打水池壁,敲打玄黑的宫墙。然而无论是敲打还是摸索,还是其他的手段,均一无所得。他将铁签愤怒掷出,那铁签扎透小吏腹部后戳入地面,签身犹嗡嗡作响。 武田吉笑道:“松平君,请。” 武田吉名义上是请,实际上是监视,同松平康一道出了怜婉宫。 怜婉宫门复又关闭,静悄悄中,薛煊与周澄从隐身的玄黑山壁上轻飘飘落地。 薛煊望了望周澄,见周澄没有要动手的打算,只好作罢,也不再出声支使她,而是自己将签子从小吏身上拔出。 他将铁签扔到一旁,把小吏扔进黄泉水池里。 薛煊觉着,哪怕比这小吏重一斤轻一两,都开启不了机关。小吏完全被黄镜遮住后,昏黄浑浊的水汩汩的流尽了,露出池底来。 薛煊俯身抓住那小吏扔到岸上,水池底缓缓打开了,露出其下黝黑的地道来。 薛煊与周澄纵身而下,进了这地道。 水池底缓缓合上,地道中一片黑暗。薛煊以剑试探,这是狭窄的地道,仅容瘦削的一人通过。并且似乎只为“将军”所走,薛煊还要避免碰头。 他听着地道中声音,将军似乎已经离开了地道。他与周澄沿着这地道一路前行,在黑暗当中不知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走了多久,地势开始上升了。 向上走过一程,薛煊碰到了地道的门。他凝神听了外面的声响,“将军”并不在,而此出处想必也极隐秘。薛煊将那门极快的开了,同周澄跃了出来。 出来这霎,便极快的打量着周遭。 这是一间供奉道家祖师,道德天尊的香室。而他们掀开的地道门,恰是在面对道德天尊跪拜的蒲团之下。这地道里透进光亮去,薛煊与周澄发现在这地道之旁,居然还有一条黝黑的地道。这另一条地道同样深极了,瞧不出通向哪里。但这地道却比薛煊与周澄方才走过的那一条更加的宽一些。 周澄低声道:“去么?” 薛煊想起将军样貌,凝视片刻,低声道:“不必了,我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周澄便不复言。 薛煊打量这件香室,勾起唇角笑了笑。将军大设五显神庙,明里暗里淫祀五通神,可到头来,自己供奉的却是道德天尊。不知是要遮掩酆都入口所在,供奉道德天尊引人注意、掩人耳目。还是因妻女遭遇,将五显神让他人去供奉了,汲取力量和金钱,但自己并不愿供奉。 薛煊道:“出去罢。” 这间香室必然是将军往来酆都的必经之处,离将军的居住之处必然不会远,否则会引起疑虑。从松平康与武田吉交谈中薛煊听得出,将军举动,在松平康监视之下。他们从这间将军常来的香室出去,恐怕甫一出现,便会被发现。 此地当是酆都中松平与武田所说的“横屿岛”,将军及其手下在此居住,有最精锐的力量。而将军所借助的道家之力,想必不在别处,也在此岛之上。布下遮天蔽日笼罩定海的道家大阵的高人——薛煊虽然不想得到这结论,但恐怕也不在别处,而正在这横屿岛上。 他们面对的,应当是自平田抛尸案以来,最生死攸关的局面。他与周澄,只略略比单枪匹马的局面好上那么一点。后顾无援,没有足以与高人媲美的道法,甚至眼下从这间密室出去,面对扶桑浪人和他们□□出的手下,薛煊都不能断定自己的身手胜过其中之一。 薛煊捏了捏指节,又对周澄说了一遍,道:“出去罢。” 虽然艰难,薛煊却仍然有法子。 松平康离开酆都后,一定会极快的回到横屿岛,以查验将军行踪。他与周澄挤过了那么久的地道,松平康应当已经登岛了。他已掌控将军大多数钱财和手下,一定可以从他入手,扳倒将军。而松平康也并不会全胜,将军必也不会一败涂地。 从这关系中,薛煊不仅要筹谋出他与薛煊的生机,甚至还谋划着,要将横屿岛上能布下道家大阵的高人、将军一举消灭,将松平康清理出宏武。 薛煊边推开香室的门,边道:“出去罢。” 周澄奇怪瞧他,道:“我听得见。” 第47章 对质 薛煊笑着点头,二人一起从香室中大大方方,毫无遮掩的出去。 这香室瞧上去在岛的最边缘处。左手侧即是汪洋,海浪向深处退去,露出了泥泞难行如沼泽般的海岸。而若隐若现的,海上显露出仙山来。 其右便是疏朗的屋宇。 不待薛煊打量更多,七个着白底浪花纹的人,带着警惕和冷硬的神色,迅速的围了过来。 为首的一人向薛煊喊了一句,虽未听懂喊得是什么,薛煊只是道:“叫松平康来。” 这为首的人露出狐疑的神色来,冷硬的问他道:“见松平君,做什么?” 薛煊还未答话,将军从颇气派的近处院落里走了出来。蛇信使报了信,他自然也知道了薛煊与周澄的长相。 这两个贼人竟然如此命大,竟然还活着! 他知道横屿岛涨潮时海水汹涌、暗礁遍布,落潮时沙泥混杂、泥泞不通人,没架过三年五载的船,绝进不来横屿岛。莫非有人指点、暗中协助?甚至难道有人带他二人前来? 不管如何,绝不可让他二人再活下去。 将军道:“杀了他们。”他仍是将军,自不必多解释,只管下达命令即刻。 这七人一拥而上,虽没有慧椿、松平那样的好手,可也并不薛煊低多少,更兼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一时之间,薛煊与周澄竟抵挡的艰难。 薛煊几次要挣脱杀势,挟制将军,但他与周澄同样脱身不得,只得被困在密密的刀剑网内,而这网越缩越小。 将军在旁深吸了口海风,露出难得的快意而舒心的笑。 薛煊边抵抗,边寻着那方才答话的人,边思索边道:“我与松平康有交易。” 他仿着那日松平康的语气,道:“他曾说,‘我与你承诺’。” 这人的攻势减缓,想要听听薛煊究竟要说什么。 而将军深知薛煊最能负隅顽抗,此时断不能叫他开口,断不能叫他生出是非、横加挑拨。更万万不能让他去见本就多疑的松平康。 他开口道:“杀了他,宏武人怎会认得松平?” 织田将军的话,对于这些人而言有如圣旨,他们攻的越发猛烈,带着扶桑人不顾一切的疯狂,只有答话的那人稍迟疑。 薛煊虽在艰难抵抗,却并未放过这稍纵即逝的迟疑神情。他瞧着那人道:“松平君曾与我说,他曾经请你私下里多关注些将军。恐怕将军悲恸过度,有损将军身体。” 此话一出,这为首之人明显的犹疑。松平君与他交代此言时,是极隐秘的,他们都能断定当时绝无其他人在场。因为虽说是为着将军的身体多关注他,但是讲破了恐有窥探将军行踪的嫌疑,因而断断要保守秘密的。与他所说,也是因为他更得松平信任,而不是极少谋面的织田将军。 薛煊的声音并不小,织田川听了怒极,但他并不记得这些人的姓名了,因而呵斥道:“不要答话!只要听从我的命令!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大名吗!” 这人本就犹疑,此时当真觉得薛煊与松平康有极其重要的交易,必得让他见松平一面,因而道:“若我冒犯将军,自杀谢罪!” 说毕,他撤出七人围攻的圈子,向着稍远些的屋宇狂奔而去。为首的这人撤走,阻力上不单单是少了一人围攻,剩下的六人心中也存了疑,进攻之势渐缓。 织田川虽并不会武,但也瞧得出来,冷笑道:“你们都当自杀。” 这六人羞愧难当,但毕竟时移事易,织田川的命令同松平康的交易孰轻孰重,从他们并未尽全力的攻势中便可瞧得出。 松平康来的快极了。 织田川抢先开口,冷冷嘲讽道:“想不到,如今是你的天下了,松平君。” 松平康并不直面这责问。但因为心中已经笃定七八分,亦并不退缩,只是面向薛煊道:“我不敢当,织田将军。你说什么交易?” 薛煊拨走斜刺来的刀,笑道:“你曾说的,让我来验证,眼前的这位织田将军,并非你们小田园城的大名。” 除了对武田吉讲起,松平康从未将这宣之于口。明明白白讲出来,便是动摇了对大名的忠心,而忠心则是浪人的性命。 从未讲述过的怀疑,以及他与手下的密语,怎么会叫眼前这人知晓?而这两人若无织田川帮忙,又如何登得上横屿岛?他疑心大起。 果然武田吉还是愚蠢的向织田川禀报了。而眼前这人则是被织田川安排,带上岛来,想要先发制人,揭穿他的动摇与疑虑,从而洗清自己,好以“织田川”的身份再继续享受着浪人的卖命与忠心。 松平康能瞧见海风痕迹的脸上,流露出冷硬的神情,用宏武的话流利讲道:“不要胡扯,想必你要被拿下受刑才能说实话。”他向报信的那人指示,道:“调人来。” 方才七人已经让薛煊与周澄应对不暇,倘若更多人,必然只有束手就擒了。 可薛煊有把握在这调的人来之前,便说动松平康。他跃身躲避,笑道:“你是否觉得你眼前的这位织田将军,对海上商贸之事格外的精通?那是因为,他在成为织田将军之前,已经跟随商船往来扶桑与宏武多年。” 他怎会知道?这怎么可能?!所有十二都的乡民,如今都在地下酆都。而当今仍旧认得他的,已经寥寥无几了。织田川只觉得胃部一阵翻腾,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久远的束手无力,如同听闻家中惨事、见到烧黑的断壁残垣般,而冰冷黏腻的汗水一点点从发间冒了出来。 薛煊回想着平田抛尸案、黄册库探察,乃至酆都五宫的见闻,加上从始至今他的推论和判断,纷杂扰乱的信息此时迅速的去伪存真、理顺整合,让他还原出从十二都徐赟三人汇合乃至如今的事件始末。 薛煊所说的这件事,松平康确实有所怀疑,并且正着手在调查许多年前的账目往来。可是,这番话他同样对武田吉说过,怎知这不是这个宏武人的圈套? 松平康道:“织田将军,是我小田园城大名,精通何事都不必奇怪。” 薛煊觉着,这“大名”当是一类长官或者类似宏武朝的亲王,天资聪慧、延请名师,所以对于何术自然学起来很快。但是,两个人之间或许有巧合的相像,甚至或许有大量相似的地方,但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 对于十二都跑船户江滨和小田园城大名织田川而言,什么是最能辨识二人的事情呢? 薛煊接着自己方才所说,道:“他住十二都,真正的名字是江滨。他的夫人并非扶桑婉夫人,而是十二都宏武女子婉娘。他与婉娘育有一子,宏武一年婉娘与其子被恶人所害。而江滨摇身一变,成为了织田川。借着织田将军的名号,行复仇之实……” 松平康调来的人来的并不快,但江滨调来的人却异常的迅速。他们谨遵将军之令,没有丝毫废话,挥刀加入战场。 而江滨的脸色由初时惊恐的煞白,转为薛煊提起婉娘之事的愤怒。在江滨看来,薛煊不过是亲王子,借着其父的兵权嚣张跋扈,与徐赟等人并无什么区别。甚至还因为宏武的皇帝忌惮其父兵权,被从辽东唤入京城,是质子一样的人。 这样的人,凭什么站在这里对他指指点点,凭什么装出一副坦荡正义的样子,他对丧妻丧子之痛又知道多少?当真可恶。 好在扶桑人的忠心不改,仍旧肯听他调遣。江滨看着薛煊与周澄在数十人围攻之下苟且,看着薛煊应对的手忙脚乱,甚至被划落一大片外裳,本就穿着脏污的衣袍薛煊更加狼狈,而薛煊腿上竟滴落下血来。 江滨将腰间所佩婉香花型的玉佩穗子理齐,接着看薛煊做困兽之斗。 又一队扶桑人赶了过来,带队的正是江天同江昭。二人见薛煊竟对织田川无礼,拔刀要将薛煊同周澄擒下。 薛煊道:“松平康,方才我所说的,都有证据……” 江滨见薛煊已经被死死地摁住,而话也说不出口,抚着玉佩,笑道:“杀了他。” 江天锋利的□□斩向薛煊,薛煊脖颈上已经溢出一道鲜艳的血痕。而薛煊犹不知痛似的,只是勾起嘴角瞧着松平康。 松平康想要伪装忠心,不想太早暴露自己,毕竟不忠的浪人就是叛主,是对浪人来说最严重的罪行。可是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时,薛煊方才所说和织田川听到这些一瞬间的神情,打消了他的疑心,让他敏锐的觉察到,似乎薛煊当真是要揭穿身份。 那么,听听他的证据又有何妨呢? 松平康道:“且慢。” 江天的刀锋已经切入了薛煊颈间,听了这声与织田将军明显违背的命令,他慢慢停了加深的力道,而将□□从薛煊颈间抽了出来。 对于这个局面,薛煊在□□并未立时斩断他脖子时便有所预见,但此时仍旧不为人察觉的松了口气。 江滨向薛煊等人慢慢靠拢来,他笑道:“我与诸君一同渡海而来,如今你们都不再是我的手下了吗?” 这笑容叫人这些浪人又悲伤又羞愧。 松平康向薛煊道:“你的证据。作假了,我会杀了你,向诸位证明织田将军的清白。” 薛煊笑道:“有唾手可得的证和一日内可得的证。” 第48章 裂开 “从酆都可以找到明证。第三宫是定海县衙的人,第四宫是江滨邻居,第五宫则是陷害婉娘的恶人。” 在薛煊讲述之时,江滨慢慢接近薛煊等人。 松平康硬邦邦的道:“唾手可得。” 薛煊正要讲讲唾手可得的证,发现江滨已然越过了他们,而向着香室方向了。扶桑人虽然放了薛煊,却绝不敢对眼下仍旧是大名的织田将军如何,并不曾注意江滨行踪。松平康则不相信并无功夫傍身的人能从他眼下逃离,因此并不干涉。 薛煊虽注意到了,江滨此举却正中下怀。他知道江滨瞧起来似乎是要向香室奔逃,但却并非去往香室,而是奔向他最强劲的依靠。是千万个他与周澄也无法匹敌的道家高人。江滨要去的,是海上仙山。 薛煊瞧着江滨走至海浪最边缘,眼见得便要坠入海中,缓缓道:“那便是酆都与横屿岛之间的地道,安放着江滨夫人婉娘的尸体和魂魄。” 听了这话,本在头也不回奔逃的江滨忽的停了下来,露出惶急愤恨的神色,疯狂的反倒向薛煊等人冲来。 在横屿岛上的众人看来,眼前的一幕简直叫人目瞪口呆,他们毫无身手的大名——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伪装的——恶狠狠地在海上踩着海浪而行。 而薛煊早知那不过术法而已,趁着众人惊愕,他与周澄跃出扶桑人围成的圈子,向着江滨道:“回来亦无用!唯有圣人能救你和婉娘!” 江滨不愧是聚起金山银山的起家之人,哪怕如此意想不到的震惊之时,闻听此言,仍然头脑活络,能够迅速明白此时回去只有送死的份。他与婉娘都要被不知道怎样的酷刑剿灭——只有圣人! 松平康哪怕不知“圣人”为何物,见了江滨本可以跑回来被抓住,却听了薛煊的话,又跑回去了。他也总算知道,薛煊哪怕揭穿织田川真面目,也是另有盘算。 既然证据都有了,江滨也惧怕得很,能把他顶替的事情坐实。那么留着薛煊还有何用?这样一个诡计多端、心怀叵测之人。 他立时下令,要求手下将薛煊同周澄杀了。这攻势绝不比方才那样的应付敷衍,周澄轻功远在这些人之上,薛煊却应对的有些艰难。 好在周澄能相帮一二,但是如若长时奔逃,必然也要落于下风。眼下只是看江滨能否请的动设下大阵的那一位道家高人了,而且要快。 薛煊被围追堵截已是无暇他顾,更不会向香室外海上仙山多留神,因而他并没有法子亲眼瞧到江滨是如何请动了圣人的,眼下实在也是分不出神来想想,江滨究竟有何值得被称为“圣人”这样的道家高人看重的。 但当圣人走出道法掩饰的海上仙山,踏上横屿岛时,所有岛上的人都察觉到一股极为磅礴的力量。这力量如同一座山般压来,威严而不可侵犯。叫凡俗众人都察觉自己的渺小,清楚地得知他们对于圣人,如同蝼蚁之于世人。 松平康掌管钱财,早些年他早就察觉到,往来商船贸易的十之六七,均被织田川不知用到何处。而追踪渡海而来的其他浪人和一些风闻,他知道织田川供养着道家的尊神和道士。 起初松平康只以为这是织田川沉迷方术,不愿归乡的遮掩之一。但此时此刻,当他感受到这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时他才明白,这是织田川最大的保命法宝和杀手锏。 而这力量如此高高在上,叫人心生敬畏。如此藐视凡俗,仿佛已经得道成仙。 松平康不敢直视,但他强烈的觉着性命垂危,他迅速的跪拜行礼,并向来人献出自己最大的优势——这样正确的应对为他赢得了罕见的生机。松平康道:“道长,无论织田川向你应允什么。眼下是我掌管全部生意、财富和人手,织田川已经失去了控制。我愿意加倍的供奉您,只求您将织田川交于我处置。” 江滨知道抱元圣人修为极高。他的大弟子经纶真人曾与江滨说过,凡间之上,更有道教三十六天。而抱元圣人已经达色|界十八天的境界。 江滨还知道,这些年他在宏武南北或明或暗兴建诸多五通神庙,这些庙香火旺盛、又有淫|祀,助长了五通神神力。抱元圣人曾请神降数次,亦曾被传授胎息一术。胎息术可使人跳出生死,由龙钟老态返至青春年少。 此刻江滨见松平康等不敢直视,而薛煊却同周澄直愣愣丝毫不知避讳的盯着,想必他二人瞧得清楚:抱元圣人骨细筋柔,望之如二十许岁男子,已是胎息术大成。 他对抱元圣人的了解远不止这一点。 自从由妙法真人结识抱元圣人之后,他一直诚心诚意供奉。但这种供奉并不能增进他与抱元圣人的交往——抱元圣人已非凡人而近神,神性冷漠,并不挂心世间往来。只是修炼求得长生大道。近一二年来,尤其如此。 他在小田园城假扮织田川的那一刻便时刻警惕着自己会被揭穿,而得知炼度之法,唤回婉娘魂魄并还春后,尤其日夜苦死为婉娘同自己找一个保命的法子。 这法子,也当真叫他找到了。 松平康所说的,自然属实。圣人不费吹灰力,只是动用神念便能查明。江滨自然不会抵赖,但他仍旧要冒死向圣人提一个要求。 为免有欺骗及要挟抱元圣人之意,江滨全身都贴在岛上,极度恭敬谨慎的斟词酌句,道:“圣人,我斗胆进言。吴王岁卜算,其卦并不应在张君实,而是眼前这女子。” 这番言论当真吸引了抱元圣人,他瞧向江滨,道:“哦?” 江滨的冷汗溻湿了衣裳,道:“张君实寸步未离京师。这女子叫周澄,是张君实的二弟子。张君实意图不教她道术,却传她全部道家典籍,是想用她道法微末来掩人耳目。但这女子道术上天赋极佳。神降、雷法,均是见人演练一次便习得。每逢画符,笔落煞成,从无例外!圣人,她便是应了吴王岁卦象之人!这消息若能为圣人所用,只求圣人怜悯我及婉娘!将我们送离此地,逃离歹人迫害!” 说罢,江滨叩首不止。 抱元圣人不置可否,他将目光从江滨转向周澄。 只是目光移转的刹那间,天色瞬间阴暗,昏沉沉笼罩了海岛。岛上狂风大作,所有砂石均被吹得拍向周澄身后,高耸的无患子被狂风连根拔起,径直刮进了海中。海浪呼啸,高约数丈的海浪猛烈的拍向横屿岛,直欲将海岛围拢淹没。 抱元圣人向周澄走去,神念移转间,便验证了江滨所说。 周澄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被压制的难过,昏昏沉沉中,她瞧见薛煊惊愕的眼神,却并不清楚究竟怎了。 薛煊只是见她口中鼻中均流出鲜血来,身体如同被诡异的手操纵般不复笔直,而是奇异的扭曲,仿佛筋骨皆断。薛煊见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如爆竹般炸开,瞬间血肉模糊。他拼尽全力要向周澄跑去,却被牢牢定在原地,一指也动弹不得。 抱元圣人最终走至周澄面前,他瞧了瞧这个据说是卦象所应的小姑娘,或许当真是有些天赋,可也就止步于此罢了。 抱元真人瞧着周澄,随意的想:我要取她性命,她便只能就死。随着这念起,岛屿从周澄所立之处倏然轰声裂开,其间幽深不见底的海水瞬间吞噬了周澄。而她像是被千斤巨石所坠,狠狠地被向海底压去。 薛煊半跪在被分裂的岸边,瞧着周澄身着被血晕红的白衣,拖着长长的鲜红的血迹,径直的向深海飞速的下潜,满心悲怆。 而抱元真人并未离开,仍旧立在海崖一侧,像是要看看周澄身上是否会有奇迹发生,又像是不亲眼看见周澄的死亡不罢休一般。 第49章 别有洞天 薛煊觉得这一瞬似乎很久,又似乎顷刻间换了天地。 明明他还在深海一侧,被抱元圣人的威压压的直不起身,只能以剑撑地,苦苦支撑;明明他身上已经有数处伤痕,久经奔波、疲惫不堪;明明他瞧着周澄,已经陷入了必死的境地。 可是眼前这个如白衣仙子般端坐存想的女子又是哪个?肤白如瓷,不见一点伤痕;衣白如雪,不见一丝鲜血痕。难道今时今日所处之地,才是真正的亡魂归处,真正的酆都吗? 薛煊向四周看去,有那么一捻指的时辰,他觉得周遭均是透明的,其上其下、乃至周遭,均可看见明朗阳光下浮动的尘埃那般的气息流转。 然而他马上便察觉到,自己似乎在一处屋宇内,这屋子内的摆设,像极了幼时他在辽东的卧房。 这么想着,卧房内一切愈加清晰起来,幼时所用的弓箭挂在墙壁上,书案上薛煊自己磨的匕首插在兵法书合页处,这匕首光滑而又锋利的,是骨头所做的,有骨刃特有的骨白色。 而周澄闭目坐在他卧房床榻上,若是别人,薛煊当真觉着无礼,甚至能将她踢出房去。不过这坐着的是周澄,薛煊倒也没觉着有多不妥。 他们为何回了辽东?抱元真人的事情都了结了吗?是他邀请周澄来他卧房?为何? 这么想着,薛煊似是觉着屋外传来孩童跑笑打闹的声音,听着动静,不是弟弟的那个年岁,可是辽东的敬亲王府里怎会有这么多孩子呢? 薛煊情不自禁转到窗前,要瞧个究竟。 还未望见,却听见周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薛煊。” 薛煊道:“嗯。我们怎么在这儿?” 语气比之以往,有他二人都未察觉的柔和。 周澄道:“洞天。” 薛煊道:“洞天?”随着这两个字说出口,似乎这摆设又不像辽东敬亲王府他的卧房了,似是非是的模糊起来。 周澄道:“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十洲、三岛。” 这是道家道家典籍中所记载的仙境,前者是地上的仙境,十洲三岛则是海中的仙境。是道家修炼之人最梦想的所在。 薛煊恍然大悟。 他向窗外望了望,却见仙境竟如人间。他瞧见四海升平,就连边境也并无战争,兵士屯田耕种。而宏武南北,皆是国泰民安之象,百姓安居乐业。老人并孩童,常有笑颜。 薛煊带着笑意,瞧见这并不是他在辽东的卧房,分明是升的老高的一处白云,这云上承载着他与周澄二人。飘飘荡荡的,不知要去向何方。 薛煊笑道:“仙境竟是如此人和年丰模样。”当真好极。 这话说出,周澄却并未答复。 她瞧了瞧薛煊,薛煊身上仍着之前的衣裳,多有破损脏污,而他笑容却流露着发自内心的满意。 罕见的,周澄也露出笑容来,道:“仙境无模样。你最想见的,便是你所见的。” 即便震惊,薛煊也仍旧立时明白过来。他即刻再向白云下望去,所见并无不同。 薛煊怔愣一瞬,也笑了。他在飘飘荡荡的云上坐下,道:“人生有此游历亦足矣。” 薛煊瞧着周澄,笑着问道:“你眼中的,如今是何光景?” 周澄道:“气。生生不息,流转不绝。” 薛煊恍然觉着,他方觉察周遭时,瞧见的便是气息。原来这洞天内的本来面貌,竟是可造物可幻化的气。 想必他心中觉着辽东的卧房是最安全最放心之处,那瞬间他所在的,便是辽东的卧房。而周澄提到仙境,周遭气息随着他的心念动转,便化为了如今他所见的模样。 哪怕是周澄再提到洞天之本源,哪怕他曾见过洞天之气息,哪怕得知了这一点,薛煊再往云下看,仍旧是富足安乐的模样,连飘荡的云也没有分毫变化。但有了仙境先声夺人进入脑海之中,他却瞧不见洞天真正的模样了。 向下瞧的时候,薛煊瞧见了自己破烂不堪的外裳,顿时嫌恶不已。如今瞧不见的气息随着心念而转,变成一件由数十种针法数百种颜色绣出的薛裳中的精品。 见了这衣裳,薛煊笑了笑,躺在云上。又想到,周澄瞧见的,便是这洞天原原本本的样子。 那么周遭是气息,除了气息之外,唯一存在的,不就是他吗?而初时在辽东的卧房内,周澄居然坐在他的床榻上。不晓得周澄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薛煊可是察觉到了。 他瞧了瞧并无甚表情的周澄,有种未宣之于口但隐秘的甜。 薛煊又向云下望,见黄册库内纷繁忙碌,以杨继圣为首的黄册库数十人或修缮或清点,他笑了笑,道:“我们如何进来的?” 周澄道:“《道说志林全篇》有云,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洞便是洞天。” “于是你跌进海里的时候,便了悟了这一说,还将我拽了进来。”薛煊道。 这可不止是简简单单“天才”二字便分说得了的,哪怕红酥手倾尽毕生才华,也描述不出这样一种天资。 抱元圣人于吴王岁卜算,想必卜算出了有人能够胜他。而抱元圣人只当是张君实,对他严加防范,却不料到是道术除了“神降、雷法、开洞天”外什么也不会的周澄,而且所有的道术均是现学现卖,除此之外只会背书了。 薛煊又笑了笑。 这一节的故事,想必回京都后终于可以见到张天师并从他那里听到原委了。 不过眼下,恐怕抱元圣人仍旧在海崖边茕茕孑立,寻觅周澄乃至薛煊的身影。 这样可撼天动地已臻圣人之境的道家高士,难以想象狂怒之下人世间会有怎样的惨状。宏武是否仍在,亦未可知。 原本薛煊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在人世间,无论如何筹谋,以何种手段,哪怕再有张君实相助,都绝胜不了抱元圣人。 但如今见了洞天内景象,这么几息之内,薛煊有了一个解决的法子。 仙境无所不有,无所不可为。而抱元圣人居于缥缈海上仙山,毕生所求,便是当真得道成仙。倘若他进的了洞天,世间便不会再有抱元圣人此人,他也决不会再受制于人,需要江滨或是松平康的供奉。所以抱元圣人并不知晓如何进入洞天。 而他毕生所求,既是得道成仙,对仙境便有清楚地描绘。他若进入这洞天,仙境便会映照出来,且抱元圣人的仙境,必然会稳固的如同薛煊的仙境般,不会轻易更改。 既得偿所愿,他也便不会轻易从洞天中离开。 若当真“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么洞天之中与人世间时光各自流转。 眼下首要的,便是在合适的时辰上回到横屿岛。其次是请君入仙境,最后便是他与周澄抽身离开。 望着这位被天师希冀能与圣人争一高下的不世出道家高人,薛煊将他的筹划和盘托出,请周澄打开洞天与人世的通道,道:“走罢。” 这洞天通道的打开,必也得无误且迅疾。倘或他与周澄掉出洞天、离了洞天庇护,与抱元圣人同在横屿岛上,若不迅疾打开通道,怕是他二人会瞬即消失、尸骨无存。 薛煊并不知周澄看见的为何,他所见的,是如德政殿前般,汉白石铺就的石阶路从洞天内一路延展到被横劈开的深深断崖上——并不见抱元圣人,这通道口似乎开错了地方。 再次的,大块平整的汉白石铺到了将横屿岛合抱起的滔天巨浪之上,深蓝海水狠狠扑打着白石底端——仍旧不对。 反复数次后,薛煊已然由绷紧全身、拔剑而立,改换为笔挺而松懈的立着,一身冰透清澈的豆青外裳,随和风而拂动。 抱元圣人是在周澄不知多少次尝试后,踩中了开到他脚下的洞天通道入口,而坠入了洞天的。 辅一入洞天,不必言语同太多的观察,他周身气息便如同有生命般流转起来。 庞大的威压向着周澄同薛煊袭来,即便周澄已然先入洞天,且对洞天熟悉些许,仍旧抵挡的艰难。 好在她只需抵挡一瞬。气息疯狂的聚成厚厚的屏障,如山般守护着她与薛煊。 抱元圣人将这厚重屏障一击而破,他似是惊诧周澄有了抵抗之力般,怔忪了瞬间。 这瞬间不过捻指般长短,抱元圣人已然明白这是身处何等所在,调用洞天内全部可调用的流转之气,汇聚成千刀万仞向周澄及薛煊疾射而来。 但也不过是这捻指般长短的瞬间,周澄迅速存想洞天通道,将她与薛煊带离了这方洞天。 这瞬间,薛煊见下空汉白石疾速后退,而抱元圣人身后,流转之气均化为三座飘飘渺渺的仙山,这仙山上均闪耀着夺目的万丈金光。 五张本是背对背环绕而坐的五通神神像的脸,若隐若现浮动在仙山周遭。 抱元圣人的“仙境”浮现了。 薛煊见此,唇角勾起,放心的同周澄下落——而后摔面似的被狠狠拍在横屿岛落潮后的泥泞海沙中。 薛煊被摔得一时间咳了数声,黏在泥沙里挣扎了数下站不起身来。周澄一身白衣污浊破损,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唯有垂在纤细腰间的蟠桃心仍旧莹白无暇。 他两人并排深深的嵌在黏腻泥沙里,脚下却再无汹涌波涛。放眼望,但见海碧天蓝,鸟飞鱼跃,一派安乐祥和。 薛煊躺在泥泞中大笑。周澄侧望着他,也微微露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