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晋级手札(清)》作者:抱鲤 文案 宜妃这辈子,经历过两种极端。 从前,天下人送女儿入宫,总忍不住提一嘴她。 身沐皇宠,满门荣华,何等风光。 然而,宫廷浮沉一生,临了只得了“狂逆”二字。 连陪葬皇陵的资格,也是儿子用命换来的。 如此,世人仍爱提及她,用以告诫闺秀。 只是,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宜主儿。 康熙与小宜的故事,情节需要可能会改动历史背景,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络罗.晨音(宜妃) ┃ 配角:康熙,妃嫔,皇子皇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宜妃成长史 第1章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傍晚,畅春园。 北风凛冽,银雪素裹。视线所及,天地皆白。 缠绵病榻多日的宜妃强撑着精神,由四名小太监抬入清溪书屋。 垂垂老矣的帝王半靠在大迎枕上,眼风扫过一旁肃立的总管太监梁九功。 梁九功知机,轻声喊道,“宜主子快别行礼了,皇上请您近处说话。” 宜妃被搀扶着坐在炕的另外一头,中间隔着张小炕桌,与皇帝对望。 “许久未见你了。”皇帝的声音,含糊得厉害,宜妃能听见他夹杂其中的粗喘。饶是这样,他还是坚持囫囵说了整句。这是,帝王的威仪与骄傲。 宜妃咳了一声,帕子捂在鼻下,遮住翕动的双唇,最终还是没做声。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说笑,现在……”皇帝顿了顿,视线落在宜妃苍白病态的脸上,似在寻找着什么。良久过后,叹了一声,“罢了,不怪你。” 他没用帝王的自称。 宜妃缓缓放下手,俶尔一笑,眸中有化不开的雾气,“是啊,不怪我,那又该怪什么呢?江山皇位?紫禁宫墙?还是前朝倾轧,子嗣不宁?”宜妃话语极慢,却字字清晰。 皇帝半眯着眼看向她鬓角新增的银白,沉默。 白驹过隙,他们相携走过几十年春秋。临了,却是这般光景。 皇帝沉沉叹了口气,“朕登基数十载,无愧于天地祖宗,唯独你。这次,怕是又要负你了。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吧。” 宜妃强撑着自己从炕上下来,挪到皇帝跟前,定定的望着皇帝,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哑着嗓子问,“你又要……负我什么?” 皇帝闭目,没有言语,鼻间的喘息愈发粗重,脸上却是红光润泽——将死之态,回光返照。 宜妃震了震,突然扯着皇帝腕间的佛珠,一字一顿的说道,“当初,是你说我二人此生不离,我才在佛前供奉了此珠,并以性命为誓,愿与君死生相随。所以,这次你休想再负我。”话到最后,竟有几分得意。 皇帝猛地睁开双眸,不错眼的看着她,眷恋温存。恍然间,他鲜活肆意的晨音,又回来了。 皇帝喉间快速滚动几下,突然劈手甩开。 宜妃一个踉跄,眼睁睁眼看佛珠断线,一粒粒滚圆的珠子从炕头滚到地上,下意识想伸手去捞,却是徒劳。 “咚咚……叮…...”片刻之后,声歇。 皇帝松开手里连着佛头的丝绦,道,“缘尽了,好生活着罢……” 丝绦落地,宜妃飞快眨了一下眼,在眸底的雾气凝成泪之前,僵着身子半蹲下,缓缓行了一礼,半晌后方才起身,“臣妾告退。” 梁九功目送宜妃的仪仗走远,掀开门帘进屋内。不留神对上皇帝直溜溜的目光,心头一跳,忙低下头,“皇上,可是还有话与宜主子说?” 皇帝虚弱的摆手,不知何时,脸上的红光早已散尽,染上灰败。 “记得朕交代……你的……事!”皇帝艰难的从齿关挤出一句话后,便微阖起双眸。梁九功看着一地的珠子,再想到宜妃出门时的脸色,心头越发不安,悄悄去隔壁叫了太医来。 —— 宜妃躺在床上,指尖无意识的摩挲那颗被她带回的佛珠。翻身,手肘不小心碰到床沿,珠子从指尖跳跃而出,宜妃艰难起身下床去捡。 宫女迎春匆匆推门进来,直挺挺跪在地上,言语悲戚,“主子,皇上龙驭宾天了。” 丧钟传遍京畿时,宜妃瘫倒,泪珠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缘尽了啊。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的夜,注定不平静。 大行皇帝遗旨,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 轰轰烈烈的九子夺嫡大戏尘埃落定,相对于皇四子胤禛一派争储胜利的欣喜若狂,踌躇满志。与之对立的皇八子皇九子一系则愁云惨淡,悲戚慌乱。谁也不知,帝王之怒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首先遭殃的是皇九子胤禟生母宜妃。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先帝驾崩不过半月,新帝便下旨降罪,称重病缠身,无法行走,乘软榻出席举哀的宜妃狂逆。竟在皇太后(德妃)前与众妃先后搀杂行走,甚属僭越,于国礼不合。 且,新帝还称,先帝未登梓宫前,仓促之际,宜妃见新帝时,气度与皇太后相似,全然不知国体。并以此为由,发落了宜妃的总管太监。 宜妃活了五六十年,竟不知,身为皇妃气度出众是错处。更不要提什么莫须有的乘榻僭越之罪,先帝生前召见她时,知她病重,分明特许她乘榻前去。 说来说去,上位者憎恶谁,谁便是错的。 新帝此举,犹如凌空一巴掌,抽到了皇八子皇九子一系的脸上。未来是何种惨淡,可以预见。 这一日,雪下得格外大。 宜妃昏昏沉沉,几乎是无意识的摩挲着胸前被串挂起来的佛珠。梦里,似乎回到了那日的光景,喃喃念出几个字。迎春凑过去,听得宜妃说,“好累……” “主子哪里累,奴才给你捏捏。” 宜妃被迎春的声音惊醒,双眼茫然望着帐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她似乎在梦中向先帝诉苦,埋怨他驾崩前为何让自己艰难活着,累得慌,还不如让自己跟他去了干脆。 先帝只是看着她笑,就像……从前一样。他们携手走遍大江南北,许多话不用开口,只需一个眼神。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们应当还和从前一样。可惜,回不去了。 “主子,趁您醒着,把药喝了吧。这些天您昏昏沉沉,连床都下不了。还一直不肯喝药,也不好好吃饭,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挨得住。奴才知道您心里难受,但请您务必要养好身子,五爷和九爷都惦记着您呢。五爷还特地叮嘱奴才转告您,等明年开春,便接您去王府奉养。眼下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迎春替宜妃掖了掖被角,起身要去端药。 宜妃愣了一下,叫住她,虚弱问道,“你方才……说王府奉养?” “对,唉哟……您瞧奴才这脑子,刚念叨着说要把好消息告诉您,转身就忘了。昨日送先帝梓宫上景山时您晕了过去,不知后来梁公公当着新帝与诸位文武大臣,宗亲贵戚的面,亲自宣先帝遗旨。先帝圣明,言明诸位成年分府的阿哥可接自己的生母去王府奉养…….” 再之后,迎春说了什么,宜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脑子里似飞过什么念头,可一时又抓不住。情急之下,一阵猛咳,还不忘断断续续的吩咐迎春,“你去……请梁九功……来一趟。” 迎春不吱声,目露难色,默默替宜妃端了杯茶水来。 “怎么了?”宜妃了解这丫鬟,心性纯粹,不是个藏得住事的。 “主子……梁公公他,他昨日夜里,吊死在景山上,殉主了。” 宜妃一惊,失手打翻茶碗,嗓子像被人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响。 梁九功要殉主,早该在先帝驾崩那日便随之去了,怎会等到昨日。偏还凑巧,他刚当着众人面宣了先帝放诸妃出宫养老的遗旨…… 紫禁城里最后一个冬季,格外漫长。 —— 雍正元年,春。 积雪消融,老树抽新芽,迎春笑眯眯的迎了五阿哥胤祺入翊坤宫。宜妃扶着五阿哥的手,上了车驾。出宫门前,忍不住撩了帘子,这紫禁红墙,几乎困了她一生。却也,叫她爱了一生。 爱一个人,爱一座城。临老了,还深陷其中。 宜妃隔着衣服摸了摸贴身带着的佛珠,他希望她好生活着,还煞费苦心安排了梁九功替她铺路。那她,便好生活着罢。 等熬过这几年,黄泉再见时一定要问问他为何坚持要自己活着…… 这一熬,便是十一年。 宜妃受尽宫中哪位的白眼与世人的讥笑,被剔出封太妃的名单,还眼见鼎盛的家族落败,两子接连离世。 雍正元年,九阿哥胤禟奉命赴西宁驻扎。宜妃自先帝驾崩后,一直缠绵病榻,此时却强打起精神与儿子惜别,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只化作平安二字。如今,她也不敢要求其他。 谁知,佛祖与萨满都没听见她的祈祷,胤禟一去,母子从此天人永隔。 不过三四年的光景,胤禟被革爵,削宗籍,定罪状二十八条,加以械锁监/禁,并改名塞思黑,后死于牢中,时年四十三岁。 宜妃悲痛欲绝,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命不久矣的时候,却又奇迹般的挺了过来。只是一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雍正十年,胤祺病重。离世前,拖着病体出门一趟,回来后,照常去看陪宜妃说了会话,当日夜里,逝于府中。 宜妃的后半生,悲惨戚然,胤祺死后,宜妃日日握着那枚佛珠发呆,无悲无喜。 雍正十一年,迎春照常唤宜妃起床,却怎么也唤不醒,一摸,宜妃的尸身已经凉了。 迎春替宜妃换衣时,发现她日日带在身上的那枚佛珠不见了。四下寻找不到,最后,还是一位侍女眼尖,发现宜妃面色有异,请了大夫来验。 大名鼎鼎的宜妃,吞珠薨了。 “格格,你怎么又在发呆?该去给福晋请安了。”晨音看着丫鬟秀珠一张一合的嘴,连她唇角细细的绒毛也看得清清楚楚,眸瞳微缩,醒过神来。 重生回来有几日了,她依旧没想通,自己吞珠自尽后,为何竟回到了闺阁时代。 过往几十年的光阴,犹如大梦一场。梦醒,又是新生。 第2章 如今,她不是圣祖宜妃,只是盛京佐领郭络罗.三官保家的大格格——郭络罗.晨音。 出了居所竹青居,再过两道回廊,便是花园。此时新年刚过,积雪未消,满园萧索。 “格格当心些,你风寒刚好身子还虚,可别滑跤了。”秀珠小心翼翼的扶着晨音。 “嗯。”晨音的心思完全不在说话上,一双眼四下张望打量。前几天她重生醒来时正发着烧,一直被拘在房里养病,没机会出门。如今,总算能仔细看看曾令她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家。 晨音摸了一下光秃秃的树干,没留神雪下掩着根尖利的枝丫,吃疼的‘嘶’了一声,下意识缩回手。 秀珠吓了一跳,“格格你还好吗,奴才看看。” “我没事,不疼。”晨音不在意的笑笑,把手缩回袖笼里。 “哦,那格格千万不能再调皮了,这天冷得很,仔细别把手冻坏,长冻疮可难受了。” 晨音心头哭笑不得,她好歹也是活过七十余载,当祖母的人,此时竟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苦口婆心‘哄劝’着。 饶是这样,晨音还不得不配合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没办法,谁让她重生后的年龄比秀珠还要小上几岁。前些天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八九岁的小豆丁,着实吓了一大跳。 接下来的路,秀珠半步都不肯离晨音身旁,就怕她心血来潮又搞小动作。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晨音额娘钮钴禄氏的正院门口。下人见到晨音,纷纷行礼,唤“大格格安”,这场景,暌违多年。晨音笑眯眯穿过院子,到了廊下。厚实的门帘便自内掀起,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脸,是钮钴禄氏身边的亲信,人称明姑姑的。 “这么冷的天大格格怎么来了?福晋不是让你多休息几天吗?”明姑姑忙把晨音拉进屋。 屋里有地龙,还烧着炭盆,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恍如三春。 暖炕上坐着一名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风韵犹存,半支着脑袋翻看着什么,正是晨音的额娘钮钴禄氏。 听见动静,钮钴禄氏抬眼见走在明姑姑身边的晨音,忙下地来,拉过晨音的手,“你这病刚好,外面又冰天雪地的,谁让你出来了,瞧这手凉得,若是再病了可怎么好。”钮钴禄氏沉着脸,把目光转向秀珠。 秀珠欲哭无泪,脖子缩得跟鹌鹑似的。她不是没劝过格格晚几天再来请安,可是劝不住啊。 钮钴禄氏护女儿的情形,倒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晨音拉了拉钮钴禄氏的袖子,解释道,“额娘,不怪秀珠,是女儿想来给额娘请安的。当然,也想额娘腹中的小弟弟。”钮钴禄氏有孕在身,只不足三月,还未显怀。 钮钴禄氏揽着晨音上了暖炕,面带愧意,“是额娘不好,前些天你病着也不能时时去守着你。” “风寒容易过人,额娘怀着小弟弟,少去竹青居是对的,沾染了病气可不好。”晨音醒来这几天,只见过钮钴禄氏一次,但正院派去竹青居送东西与传话的人却不少。 “嗤——你个小鬼精灵,我怎么觉得你病了一场后,懂事许多?要是放在以前,你保准闹腾着说我偏心眼,只顾忌弟弟。”钮钴禄氏爱怜的理了理晨音的齐眉刘海儿。 晨音虽然心头惦念额娘,可毕竟不是真的幼稚孩童,一时很难吃消此般宠溺,不露痕迹从钮钴禄氏怀里挣出来。 “我才没那么小气,对了,额娘方才在看什么?”晨音佯装感兴趣的样子,伸着脑袋去看,实则是不想让钮钴禄氏在她突然变‘懂事’这话题上停留。她难道要告诉钮钴禄氏,你女儿这是回炉重造呢。 “账本,前阵子不是替你玛法重新在花园北面修了处院子么,我怀着孕没留心管,全交给下面人去办了,眼看快要完工,好歹得把账捋清楚。” 钮钴禄氏叹了口气,神情恹恹。她素来不爱处理庶务,只是身为主母,在其位谋其事,不得不打起精神干。否则,后院那些妖精得翻天。 替玛法修新院子…… 晨音心头一紧,盯着自己白嫩的小手怔神。她记得,这处新院子玛法没住上…… “嗳……晨音,怎么发起呆来了,可是不耐烦听额娘说账目?”钮钴禄氏轻轻拉了晨音一下。 晨音强撑着笑脸,“没有,我只是在想玛法的新院子是什么样的。” 说起这个,钮钴禄氏来了精神,“你玛法近年来喜欢南方建筑,小桥流水,水榭回廊。为此,你阿玛特地找了南方巧匠来,年前我去看过,已经修建得有了图纸上八分模样,着实精巧。再过十来天就要完工,你素来喜欢这些精巧玩意,到时候定得去瞧瞧。” 钮钴禄氏一片慈母心肠,晨音不想让她担心,若无其事的回道,“好啊。” 又与钮钴禄氏说了一会儿话,晨音借口累了想回去休息,带着秀珠一溜烟儿的回了竹青居。挥退屋内其他丫鬟,晨音急吼吼的问,“秀珠,如今是那一年?” 大概是晨音的表情太凶,秀珠虽然疑惑,还是巴巴的回道,“康熙九年,不……年过完了,该是康熙十年。” 康熙十年。 晨音呆坐在椅子上,心情复杂。重生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她自发现自己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后,这些天一直过得晕乎乎的,回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也没细究如今究竟是那一年,倒是把眼下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忘了。 若不是今日钮钴禄氏提起给玛法修院子,她怕是要等圣旨下来了才想得起。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打断了晨音的思绪。晨音蹙眉,秀珠忙不迭打开帘子去查看,正巧,外面有人进来。 “姐姐,我来看你了。”一名身穿粉色袄子,披着裘衣的小姑娘笑着走了进来,看面相身量,大概比晨音小一两岁。正是晨音的庶妹,府中行二的格格,魏姨娘所出的郭络罗.晚静。 晨音淡淡的看了晚晴一眼,眸中暗光微闪,不动如山的坐着,没起身迎迎的意思。 上一世两人同年被选入宫,在人生地不熟的四九城,有姐妹相互扶持,本是好事,可她的亲妹妹,差点害死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她原本还怪宫墙生活糟蹋了她可爱灵秀的妹子,最后才发现,她这妹子,从小便不是个简单角色。只恨自己眼瞎,没发现罢了。 说起来,她会那么容易忽略掉康熙十年这个关键时期,还和她的好妹妹有些关系呢。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可是怪我前段日子没来看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姨娘病了,我在侍疾,怕身上染了病气,再传给姐姐,加重姐姐的病情。” 晚静可怜巴巴的说道,一双大眼里盛满水汽,再加上她五官精致,粉粉嫩嫩的一团裹在裘衣里,越发显得羸弱可爱,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晨音一笑,偏她是那个心硬的,照着原话还了回去,“那如今怎么出来了?没听说魏姨娘痊愈了啊,我这病刚好,你身上带着病气,还是离我远些罢。” 什么侍疾魏姨娘,不方便前来。说白了,左不过是前些日子冷得厉害,不乐意为她这个讨厌长姐出门罢了。 晚静本准备扑到晨音身上撒娇的,突然听闻这话,张开的两只胳膊傻乎乎的僵在空中,似不敢置信,“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害你。” 晨音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她不过简单说了一句,晚静便自己把底露了。毕竟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心计手腕嫩了些。敷衍同龄人足够,但放在如今的晨音面前,完全不够看。 “行了,回吧,我累了。”晨音不耐烦欺负小孩子,起身回了内室。 接下来几天,晨音一直在等。一日午后,天上难得放晴,晨音正带着秀珠踩雪玩,便被匆匆而来的明姑姑叫去了府内正堂。 佐领府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到了,身穿大内副总管服侍的太监刘进忠手持明黄圣旨,和善的站在堂前。见香案物什都摆放好了,轻咳一声,示意佐领府众人接旨。 圣旨里说了些什么,晨音不用听也知道。 皇帝三月初会到盛京祭祖,决定不住盛京旧宫,而是驻跸盛京镶黄旗掌关防印佐领三官保的府邸。刘进忠此来宣旨,正是为了提醒三官保一家准备好迎接圣驾。 “万岁爷驻跸贵府可是无上荣宠,咱家这里先恭喜佐领大人了。”三官保佯装镇定的与刘进忠寒暄,实则那高高翘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上一世,晨音也来接过旨,但最后却无缘得见圣驾。因为她圣驾到的前一天,她的好妹妹晚静来看过她后,她便得了很严重的风寒,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好。她阿玛生怕她的病传染到御前去,把她关在竹青居里,直到御驾返京。 嫡长女病重,晚静便成了府上唯一的格格,自然而然跟在钮钴禄氏身边伺候随驾来的女眷。 晨音那时年幼,性格跳脱,听说御前束缚颇多,认为不见驾能图个自在,也不觉得遗憾。 若不是后来遇上他,这事儿怕早被晨音抛诸脑后了。 第3章 迎天子驻跸乃是臣子无上荣耀,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佐领府上下一心,忙着修缮府邸,购置陈设,调/教下人等。 连坐胎未稳,且向来不爱理会庶务的钮钴禄氏也自愿忙碌起来。 晨音在钮钴禄氏房里坐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三四个婆子进来禀事,钮钴禄氏一叠声的吩咐。 “花园北面的新院子本是给老太爷建的,如今用作天子下榻居所,原本定好的陈设物什一应要重新换过,你们拟的单子我看了,又添加了不少,尽快着人去采买回来。还有府中的食材……” 晨音好不容易抽了个空档,觑了眼钮钴禄氏的肚子,严肃说道,“额娘,您胎还未坐稳,那经得起这般操劳,还是把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去做吧。” “嗨……这算什么,天子驻跸可不是小事,且随行的还有诸妃,交给别人我哪能放心。再说,咱们满族女儿那个不是上马能弯弓,身强体健,没那么娇气。当初我怀你大哥道保时,冰嬉打猎一样不落,还不是照样好端端的。” 钮钴禄氏不以为意,见晨音蹙眉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一句,“额娘的晨音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 “额娘!”钮钴禄氏说得句句在理,若晨音不是重活一遭,真要被她说服。可晨音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远没有钮钴禄氏说的乐观。 大概二月左右,钮钴禄氏会因操劳过度动胎气,为了不耽误大事,钮钴禄氏并未好生将养。 圣驾回銮后,钮钴禄氏便一病不起,卧床数月才勉强保住胎儿。饶是这样,在生产时还是险些一尸两命。想起上辈子病恹恹且年少早逝的幼弟,晨音心头不是滋味。 “您既不放心底下人办事,那不如把事情交给我。方才您说我长大了,总不会是骗人的吧?” 钮钴禄氏向来只把晨音当孩子宠,陡然见她这般懂事,先是一怔,接着便点着晨音的鼻子尖尖,笑开。 “果真长大了,说话一套一套的。额娘是有心教你料理庶务,但那也是过两年的打算。天子驻跸是大事,额娘若敢提着全家的脑袋教你练手,别说你阿玛,你玛法与玛嬷也不可能答应啊。” 晨音早猜到劝说过程不会顺利,略一思索,以退为进,“额娘,方才我听明姑姑回禀,暖房为御驾准备的花木已经运来,正等您亲自过目挑选。不如这样,我替您去。您先看看我的处事能力,再做决定,如何?” 钮钴禄氏一脸为难,女儿的孝心她明白,可…… 明姑姑早看不下去钮钴禄氏没日没夜的忙,虽然她也不见得信任九岁的晨音能处理好庶务,但还是趁机替晨音说了几句话,能让钮钴禄氏多休息片刻也是好的。 钮钴禄氏勉强同意。 晨音径直带着秀珠去了府内暖房,还没进门,便被花卉混杂在一起的浓香熏得打了个喷嚏,秀珠倒是一脸陶醉。 “格格,这些花真好看,真香。奴才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冬天见这些花儿。” 晨音哭笑不得,能在冰天雪地的盛京弄来满室姹紫嫣红,佐领府确实用心。 管家听说晨音是代替福晋前来的,面露迟疑。他是三官保的心腹,几乎是看着晨音长大的。在他眼里,晨音还是个喜爱笑闹的调皮孩童。若要办正事,难免差着火候。 晨音佯装没看见管家的脸色,随手指了一盆开得正盛的姚黄,“换个白瓷花盆来,姚黄娇俏,配这褐色瓷盆略减色了几分。还有,再去采买些清隽草木回来养着,龟背竹、棕竹等适合并着鲜花插瓶的就极好。” 管家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大格格,府中已采买了足量的珍贵花卉,只等圣驾来了便连盆搬出去。插瓶的花卉也备下了,您大可不必担心。而且,西园还有大片梅林,用来插瓶最为雅致,贵人们想必会喜欢。”言下之意,便是暗示晨音的安排多余。 晨音不以为意,问道,“盛京位于北地,天气寒凉,往年是有不少梅花三月还开着。你又怎么确定,今年亦如此。万一不凑巧,那天出了大太阳。雪化了,花焉了,梅林败落,岂不是扫了贵人们的兴致? 而且,这暖房里的花由专人养护,看似花繁叶茂,实则脆弱不堪。谁又能保证,这些花儿搬出去后,还能照样开得热热闹闹的?我让添些好养活的清隽草木进来,不过是做两手准备,有备无患。” 上一世圣驾到的时候,晨音正被关在屋里养病,并不知道钮钴禄氏的安排是否让天子满意。 之所以会这样吩咐,是她沉浮宫中数十年养成的习惯,不管何时何地,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记得当年她初登妃位协理六宫时,曾因莽撞踩了别人的圈套,事后也没有应急之法,险些闯下大祸。 虽有皇帝出面替她周全,可背地里也没少被惠妃几人笑话,还连累得皇帝被太皇太后训斥了几句。 时隔久远,她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心情,只从那以后,暗暗摸索着学精了。 “我……”管家唇瓣翕动,半晌没吐出一句整话来。 晨音看他一眼,把往事从脑子里挤出去,继续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所谓的珍贵花卉,宫中贵人却司空见惯。打锦上添花讨好的主意是不成的,还不如投其所好,至少能搏个有心的名头。 之前我让人找刘进忠公公打听了,他说皇上总嫌暖阁里呆久了气闷,喜欢让人在屋里摆些清爽颜色。” 晨音确实找刘进忠打听过,不过那都是幌子,她陪王伴驾数十载,可比刘进忠清楚皇帝的喜好。 管家被晨音一番话说得脸都白了,愣在原地半天,回过神后立马朝晨音施了一礼,“格格聪慧,第一次理事便有如此高见。奴才惭愧,奴才立马着人按照格格的吩咐办。” “管家不必自谦,府中诸事繁杂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一时忙乱没考虑到也是有的。等天子回銮后,我定会向阿玛禀告,请他为你记上一功。” 晨音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几句话哄得管家心头熨帖不已。殷勤的陪着晨音查看花木,谦虚的听从晨音的意见。 经由管家的口,晨音在花房‘一鸣惊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三官保的耳中。 三官保家阳盛阴衰,一个嫡妻,五个妾室。 六个女人共给他生了十个儿子,却只有嫡长女晨音,与庶女晚静两个女儿,向来宝贝得紧。 听闻晨音出息了,三官保抽空亲自考校了一番。晨音应对自如,三官保欣喜不已,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趁着三官保心情好,晨音提出帮钮钴禄氏管家,三官保想着孕中的妻子,略一犹豫,答应了。 为了额娘与小弟弟,晨音几乎大包大揽了佐领府上大半庶务,只留了轻省的给钮钴禄氏。 钮钴禄氏起先还担心,之后见她行事有度,处理起事情来比她这个当额娘的派头还足,便放下心,由着晨音去操持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一,早有消息传来,圣驾今日抵达盛京。晨音起了个大早,仔细查看了一遍给宫中诸人准备的居所,确认无误。 忙碌了两个多月,如今尘埃初定,反倒是闲了下来,晨音干脆去看看钮钴禄氏。 谁知钮钴禄氏一直拉着她说随驾来的赫舍里皇后与妃嫔,晨音入宫时,赫舍里皇后已经故去,她并没见过。 只是,这人虽不在世了,却一直鲜活在有人的记忆中。忆起往事,晨音有些堵心,借口有事溜了。 途径花园,正碰见了她二哥道横。 “小丫头,怎么不高兴?”道横今年十五岁,看着身量高挑,实则孩子气十足,伸手拉了拉晨音的小两把头。 晨音后退半步,不让他糟蹋秀珠花了半个时辰梳好的头式,仰着头问,“二哥,你怎么没跟着阿玛出城去迎圣驾?” 道横‘嗨’了一声,“阿玛让我留在府中帮着伯父布置防务……” 晨音抢话,故作促狭,“伯父不放心你对吧?谁让你整天吊儿郎当的。” 道横脸皮够厚,被自己九岁的妹妹揭了底也不害羞,戳着晨音的额头打趣回去,“你个小丫头片子,嘴巴还挺能的。怎么,管家中庶务还不够,连你二哥我都要管啊。行了,懒得与你个小丫头胡扯。” 道横抬腿要走,晨音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二哥,你这是要出府?” “吓……你怎么知道?”道横皱着一张脸,他走的不是出府的方向啊。 “猜的,我还猜啊,你是准备从西园翻墙出府,去城门口看热闹对不对?”晨音上辈子与道横关系最好,两人吵吵闹闹长大,道横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她清楚得很。 “你小点声。” “小声可以,除非你带我一起去。” “不行,上次我带你出去,事后额娘差点扒了我的皮。”道横压着嗓子拒绝。 “好吧,那我不去了。” 道横一脸惊喜,刚想夸晨音懂事,就被晨音接下来的行为气得脑仁疼。 “秀珠,你去告诉我额娘,说我二哥找我借银子。” 道横性格疏朗,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每个月的月银全花在结交朋友上面,还时常不够,跑来找哥哥妹妹打秋风。 钮钴禄氏一直觉得道横如今不着调的性格就是那些狐朋狗友带坏的,三番五次呵斥不准道横出去乱来,只要道横不听话,就减月银。 假如晨音这话传到钮钴禄氏耳朵里,钮钴禄氏保准怀疑他又出去‘交朋友’了,道横摸了摸干巴巴的荷包,他可怜的月银,再折腾下去怕是只有夭折的下场。 道横心一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走,跟哥翻墙去。” 晨音莞尔,“不怕被额娘扒皮?” “我就当洗澡搓灰了!” 第4章 晨音跟着道横到城门口时,街上已经被前来看御驾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道横生怕晨音被人挤走,一直死死攥着晨音的手腕,并意图用自己不算宽厚的身体替晨音挡开人流。 饶是这样,晨音还是被踩了好几脚,幸好她今日穿的是厚鹿皮靴子,不然这双脚怕是要废。 道横见晨音忍痛的模样,眉头皱起,道,“跟我来!” 半刻钟后,晨音站上了盛京城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居高临下望着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道横与引他们上来的军士说了几句话,军士离开后,他便回到晨音身边,没好气的问,“脚没事吧?说了不带你出来,偏不听,自找罪受,一天天的净知道给我添麻烦。” 晨音不以为意的笑笑,“口是心非,你要是真嫌我烦,为什么还主动亮出佐领府的招牌让军士放我们上来。” 道横也不知从哪里学的一身江湖豪气,整天想着做散仙游侠,贵族身份于他来说更像是束缚。说起来,这还是晨音第一次见他用佐领府二少爷的身份谋取特权。 “你……算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两样都占,我懒得与你争。”道横轻飘飘的扫了眼晨音,抱臂背靠城墙站着,少年人的脸上,写满不羁。 不知怎的,晨音突地想起了上一世,最后一次见道横。那时候,道横已经袭了佐领一职,蟒袍朝服站在宫门等她过去,雪堆了一肩。挑着下巴,意气风发的对她说,哥哥要去战场做点男人该做的事,扛起郭络罗家的门楣。 短短数月,晨音再次听闻道横的消息,是在战报里。记忆里肆意洒脱的少年郎,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晨音的眼眶不自觉泛红,把道横吓得差点跳起来,“小丫头……不,妹妹,你怎么了?哥哥和你开玩笑呢,没嫌弃你。去他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都是汉人酸儒的痴话,咱们满人姑\\奶\\奶\\多尊贵,才不吃那一套。” 道横活了十五年,接触最多的女子只有晨音与钮钴禄氏。晨音向来比男娃还要皮实,根本不需要哄的。如今冷不丁的娇弱起来,道横紧张得直搓手,语无伦次的继续安慰。 “哎呀……你到底怎么个意思,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又没见到眼泪。你要是不高兴就放开嗓子哭啊,没人笑话你,憋着做什么!” “.…..”到底是哭还是不哭,能有句准话吗! 晨音本来还挺伤感的,被道横这乱七八糟的态度一闹腾,心情反倒是松快不少。 罢了,来日方长。她有缘多在人世走一遭,可不是为了重蹈覆辙而来。二哥,她一定要救。 北风呼呼刮在脸上,晨音抹了一把眼睛,见道横还巴巴的望着自己,哭笑不得,正准备逗他两句。话还未出口,倒是被道横扯得了个踉跄。 “你听,马蹄的声音,圣驾要来了!”两人趴在城墙上,迎着风半眯着眼使劲儿往远处看。不多时,果然见到一队亮眼的明黄伴随着鼓乐之声越走越近。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开路,仪仗队伍其次,紧接着,明黄的天子御銮出现在众人眼前。 城下万民早已沸腾,跪地山呼万岁。晨音紧紧盯着那顶銮驾,过往种种全部涌上心间,百味杂陈,一时分不清喜悲。 “看这么出神,起来点,别趴着墙上,忒凉。”道横见晨音几乎的整个人都贴在了城墙上,拽住她的披风帽子生生把人往后拖开一臂的距离。 “.…..”正在伤怀的晨音暗自咬牙,才勉强压下一脚踢飞道横的冲动。 约摸是晨音怨念太强,道横难得对女子的情绪灵光了一回,为难的咧咧嘴,“不是故意不让你看,这样吧!” 道横的动作比言语还早一步,晨音只觉得身子一轻,便坐到了道横肩上,被他托举起来。晨音吓了一跳,伸手扶住道横的脑袋。居高远望,是看得比方才要清楚两分。 “哥哥靠谱吧。”道横得意洋洋的说道,“今儿风大,你把帽子戴上。” 风是挺大的,晨音按紧发间的粉色绢花,默默把帽子立了起来。就一眨眼的功夫,御銮已经停下,帘子撂开,里面的人利落的跳下来,翻身上了旁边早准备好的枣红色马儿。 他穿着帝王正统的冬朝服,行动间,晨音能看见他下裳晃动的明黄、蓝、红、月白四色。 上马坐定后,他略抬了下手,昂声道,“免礼”。 乍然听闻他年轻几十岁的声音,晨音不自在的动了动,道横急忙阻止,“别乱动,我快稳不住你了。咱这位置他看不见,讲那些虚礼做什么。” 晨音“唔”了一声,留神继续听着的城下。 算年龄,皇帝此时不过十六岁。前两年刚生擒了鳌拜,临朝亲政。如今三藩虽有些不安分,但仍不影响皇帝的意气风发。 “朕登基十载,今已亲政,知治国不易,让天下臣民安稳康乐更是不易。今次祭祀,一为感怀先辈祖宗,二为祈求我大清昌盛繁荣,国泰民安。” 皇帝运足底气喊完这席话,随行众人立马接上了,齐声呼喊,“大清昌盛,国泰民安,皇上万岁!” 盛京城里的百姓听见了,也跟着喊起来。一阵接一阵的音浪,震得晨音心头发颤。 从前,她也亲历过这场景。只那时她已是宫妃,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更得遵循礼仪,拿出皇妃气度来。所以哪怕心里跟猫抓似的,也只能闷在马车里,听着声音想象外面是何种热闹壮阔的光景。 原来是这样啊,饶是她看不清马背上明黄身影的脸,也能从他举手投足间,感受到睥睨天下的豪气。帝王者,世间之主。 “皇上,您在看什么?”裕亲王福全随驾在侧,见皇帝的半眯着眼盯着城墙,不解的问道。 皇帝策马往右走了两步,示意福全过来自己方才的位置,“看清楚了吗?” 福全目力不及皇帝,只隐隐辨出,高高的城头之上,似乎站了个穿粉色衣服的姑娘。 “啧……这姑娘,也太高大了些。”福全咂舌,竟比城墙高出大半截来。 “盛京不愧是我大清旧都,嗯……人杰地灵。” 福全颔首,对皇帝的话深以为然。从头到尾,两人都没发现晨音是坐在道横肩膀上的。 无外乎,道横今日穿着身于城墙颜色差不多的袍子,还带了同色的帽子,刚才他还嫌风冷,把大半脸缩进领口了,只剩下一双眼在外面,紧密的盯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妹妹,你觉不觉得方才皇帝往我们的方向看了?” 晨音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示意肩膀发抖的道横放自己下去。 什么皇帝往他们的方向看,不过是帝王的习惯罢了。每到一处,看似平静的扫视全场,实则,满是帝王的倨傲,目空一切。 道横放晨音下地时,故意歪了一下吓唬她。晨音低叫一声,头上的风帽滑落,扯落了发间的绢花。粉色绢花随风顺着城墙飘然而下,晨音无奈的缩回手。 远处城下。 皇帝问了顾问行时辰,便让随行官员开道,前去盛京北面的福陵、昭陵谒陵。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御驾抵达盛京当日,不能直接去驻跸宫驿,而是得先去祖宗陵墓前报个到,大概意思是让祖宗知道他们来了。 真正的祭祀礼,是从明日开始的。 皇帝吩咐完,等仪仗改道时,抬眼正巧看见城楼上的‘高大姑娘’晃了晃,把头上簪花都荡到了城下来。 心里暗道,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女子,在城楼平地上都能跌跤。 御驾逶迤远去,道横拉还在出神的晨音,“回去了。” 晨音顺从的跟着走了两步,脑子一热,脱口问道,“二哥,你相信人能死后重生吗?” 道横脚下一踉跄,多蹦了两步台阶才稳住身形,“是你偷了我的话本儿?”道横一身江湖侠气,其实不止来源于交的朋友鱼龙混杂,还有各色奇说怪谈,江湖恩义的话本儿也是他的心头好。看多了虚构的故事,总想着有天能成为盖世英雄,行侠仗义。 道横最近月钱紧张,没买话本儿,整天守着从前的本子翻,结果越翻越发现他的珍藏话本儿变少了。偏丢了话本这事儿又不能声张,他一直琢磨着捉贼来着,没想到…… 道横心情复杂。 晨音居高临下看着道横瞪大的双眼,觉得自己傻了吧唧的,她为什么要找缺心眼二哥讨论重生这么严肃的话题。 “妹妹,我告诉你,话本儿里都是骗人的,像什么香香公主,雪花女神龙压根不存在。女儿家啊,还是得好好过日子。”道横苦口婆心的教育妹妹。 晨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闭嘴,我才没兴致去你净房偷东西。再说,整个府中,怕也只有五哥最觊觎你那些宝贝儿。” 道横为了不让钮钴禄氏发现他偷藏话本儿,煞费苦心的在净房里摆了个箱子,说是用来放手纸,其实下面装的全是话本,这事儿还是五哥特布库偷偷告诉晨音的。 晨音有九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福晋钮钴禄氏所出的嫡长子道保、次子道横、五子特布库与晨音是嫡亲兄妹,从小就关系亲近。五哥特布库告诉她道横的小秘密,再正常不过。 第5章 “格格你可回来了,福晋传你去正院用膳。”晨音刚与道横分道,便碰上了行色匆匆的秀珠,“是明姑姑来传的话,奴才吓得半死,正准备去西园墙下候着你呢。” 晨音勉强一笑,“放心,我有分寸。快些走吧,再晚福晋真要起疑了。” “是,嗳……格格,你头上的绢花怎么不见了?” 晨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怕出生富贵,平时也不过是梳根辫子,然后用小巧珠花点缀一二。 昨儿傍晚,钮钴禄氏亲自吩咐秀珠,让她今日替晨音梳个精致秀气的发式,再带些漂亮首饰。隆重些,免得迎驾时落人口舌。 晨音发间那朵粉色绢花,是秀珠选了半天才定下来的,印象极深。 “掉了。”晨音随口回道,上一世在宫中,见过的珍品首饰不知凡几,她那会把一朵小绢花放在心上。况且,她这身子年纪尚小,头上顶着东西颇不舒服,这样清清爽爽挺好。 倒是秀珠一脸心疼,那可是京中时兴的绢花,二两银子一朵。 女人对首饰的敏感度是天生,刚到正院里,钮钴禄氏便发现晨音发间少了东西,准备拉她去自己的妆奁匣子挑些东西。 晨音连连摆手,“额娘别管我了,咱们快些用饭吧。左右圣驾要傍晚才来,早些吃完您还能去榻上眯一会儿。” 钮钴禄氏近来嗜辣贪睡,可把三官保高兴坏了,满心满眼的盼着再添个嫡女,晨音可以想象得到,过几月小弟弟出生时,三官保的脸色。 陪着钮钴禄氏用完饭,母女两就着府中庶务又说了几句,晨音起身准备回屋,就听见明姑姑禀告,二格格来了。 这时候,她来钮钴禄氏房里做什么?晨音眸中暗光微闪,又坐了回去。 “晚静给福晋请安,福晋近来可好?姐姐也在呢,姐姐近来忙于庶务,我好些天不曾见过姐姐了。” 按理说,晚晴该叫钮钴禄氏一声嫡额娘的。但晚晴生母魏姨娘仗着娘家近年来有几分出息,自己又生了两儿一女,越发放肆。总爱明里暗里与钮钴禄氏争长短,还死活不肯按照规矩把孩子交给钮钴禄氏抚养。 钮钴禄氏出身大族,虽是旁支,心中自有一份尊贵在,十分看不上魏姨娘的做派。她自己嫡出了三儿一女,难道还缺几个庶子不成。 索性顺水推舟答应了魏姨娘,起初魏姨娘还沾沾自喜自己赢了钮钴禄氏。后来也不知谁点醒了她,这姨娘养的可不是什么好听名头。 魏姨娘如遭雷击,又哭闹着让三官保做主,把孩子记在钮钴禄氏名下,但还是由她自己亲自抚养。 世上哪有这等四角俱全的好事,钮钴禄氏当然不可能同意。魏姨娘认定钮钴禄氏是故意想毁自己孩子一生,两人的梁子越滚越大。 晚静跟着魏姨娘,自然不招钮钴禄氏待见。还是后来见晨音爱和晚静玩,看在晨音的面子上,钮钴禄氏给了晚静三分面子情。 晨音分神回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时,晚静正和钮钴禄氏寒暄,体贴备至,比晨音这个亲女儿还要殷切。 钮钴禄氏面上淡淡,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晚静羞涩一笑,“我听人说福晋近来胃口不太好,特地跟着丫鬟学做了一道爽口的点心,福晋可要尝尝?” 魏姨娘知道自己与钮钴禄氏结怨太深,解不开。但又不甘心害了儿女一辈子,所以见晚静讨好钮钴禄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指望着钮钴禄氏能主动开口把晚静记在名下。 晚静平时没少拿些自己做的帕子、荷包、吃食送来,钮钴禄氏向来不做理会的。如今见晨音在,只得夹了一块,准备意思下,算是给晨音面子。 一直没出声的晨音突然开口,“等一下。” 钮钴禄氏面露不解,晚静也是一怔,很快扯出笑意来,“姐姐那一份我已经让丫鬟送到竹青居去了。” “是吗!”晨音随意的答话,顺手把点心端到了自己面前,夹起一块。 “嗳……妹妹可知前些年皇上御赐给玛法的太平瑞圣花,多年来这花儿长势倒是不错,郁郁葱葱发了小半园子,只开花的时候极少。 还是前段日子为了迎接圣驾,我请了个厉害花匠来,在园子里搭了暖棚,才把这花儿催开了。妹妹等会儿可愿与我同去看看这从宋朝时便独得皇家青眼的花儿?” 晚静听见‘太平瑞圣花’几个字,眼睛霎时亮了,笑着催促晨音,“我好久没与姐姐一同玩了,姐姐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去。我来的路上经过花园,远远看了一眼,不愧是御赐之物,漂亮得紧。” 晨音轻笑一声,作势把点心凑到唇边,又突地放下,猛地转头面向晚静,准确捕捉到晚静眼底的期盼与得意。 晨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与晚静对视片刻。 然后轻飘飘推开那盘点心,银筷随之滚落。两根银筷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晨音前世几十年的皇妃不是白当的,就算不说话,周身的威压已够摄人。 晚静微不可察的瑟缩一下,小脸发白,唇角的笑意几欲|撑不住。 嗤……就这胆子,还敢出来害人。 “要不还是别去了,今晨拆暖房时,我闻着那香味总觉得不太对,连带午膳都没什么胃口,现在看这点心,也觉得不太对。” 午膳用了两碗的晨音扯起谎来,都不带结巴一下的。 晚静慌乱的垂下双眸,汗已浸透后背,“可能是……催开的法子有问题。福晋,姐姐,我今日的琴还没练,先告退了。” 什么告退,分明是落荒而逃。 钮钴禄氏皱了眉头,若这时候她还不看不出什么来,简直是白活了三十多年。 抚着肚子怒气冲冲的吩咐明姑姑,“把这端下去查!” “不必了。” 晨音在心里叹了一声,她本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钮钴禄氏的,现在看来是瞒不住了,只得对满脸疑惑的钮钴禄氏主仆解释道。 “点心无毒,只是掺了一味藏地药粉,单吃是补药。可一旦与山梅花的花粉碰上,便会引发严重的咳疾,看着与普通风寒无二。” “山梅花?绿梅红梅我倒听过,只这山梅……”钮祜禄氏皱眉。 晨音看她一眼,接着解惑,“这山梅花长在山西及偏南一带,不管是枝叶还是花萼都像极了太平瑞圣花,只山梅花花梗和花萼都有一层绒毛,不是熟知的人,决计认不出。” 盛京位处北方,就算是有人去山西等地见过山梅花,也不会去怀疑佐领府上御赐的太平瑞圣花是假的。 上一世,晚静就是用这一招,害得晨音一出门就猛咳,生生被关在竹青居数月。 还是入宫后,晚静故技重施害安嫔时,才被晨音身边的嬷嬷无意中发现。 晨音接手府中庶务的第一天,便总有声音有意无意在她耳边叨叨——如果能把御赐的太平瑞圣花催开,皇上肯定会龙颜大悦。与此同时,有人向晨音引荐了一名厉害的花匠。 想必上一世钮钴禄氏处理庶务时,那些人也是这样暗地里诱导钮钴禄氏的。 好在,上一世钮钴禄氏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并没吃晚静送来的东西,否则……晨音下意识看了钮钴禄氏的肚子一眼。 胎像不稳加咳疾,足以引发小产。女人生孩子好比一脚踏进鬼门关,且钮钴禄氏如今已经三十多了,并不是生育的佳龄。一尸两命,不过是片刻功夫。 母女连心,钮钴禄氏显然和晨音想到一处去了,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的吩咐明姑姑,“去把魏姨娘母女给我绑来,看我不剥了她们的皮!” 晚静今年不过八岁,就算她想害人,心计手腕也还嫩着,决计想不出这么周密且歹毒的招数。 今日若晨音不在,又或是晨音没发现晚静的祸心……钮祜禄氏惊得背上全是汗。 魏姨娘的野心,着实不简单。 “额娘别动气,那个花匠和他用来偷梁换柱的山梅我都扣下了。如今御驾将至,不宜沾染血腥,犯了忌讳。且再留她们一些时日,到时候再做定夺不迟。谋害主母与嫡子可是重罪,阿玛也偏袒不了她们。” 晨音与明姑姑劝了半晌,钮钴禄氏才勉强平静下来。 刚喝了口茶,便有丫鬟一溜烟的跑进来,“福晋,格格,御驾入城门了。” 第6章 “额娘,您先去府外,我去请玛嬷。” 晨音的玛嬷索绰伦氏是玛法安塔穆的结发妻子,安塔穆虽贵为从前的盛京镶黄旗掌关防印佐领,并恩加三等,位同从一品。却终其一生,从未纳妾。 索绰伦氏打年轻时身子就不好,只生了三官保一子。年迈后更是羸弱,索性让人僻了处幽静院子住着,极少与外界接触。说来,安塔穆修新院子,也大半是想讨老妻欢心。 府里人都知道索绰伦氏喜静,很少前去打扰她。但御驾亲临不是小事,索绰伦氏乃从一品诰命夫人,再怎么也要露一面。 晨音扶着索绰伦氏到府门站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便隐隐听见鼓乐之声,片刻之后,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前来开路。 钮钴禄氏见状,忙示意一众人等准备着。 御驾一行声势浩大,停在佐领府门前。皇帝偕着皇后步出车内,身量不高的晨音跪在长辈后面,看不清两人的面容,可却能从两人细微举止中感受到那份少年夫妻的默契与情谊。 “奴才参见皇上,参见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说来还是朕叨扰了爱卿府上。”皇帝心情似乎不错,还温和的问候了索绰伦氏一句,这才与皇后一同进府。走在帝后身后的是诸位妃嫔,晨音不用看也知道,全是熟面孔。 见过礼之后,男女自然要分开。 皇帝传旨,诸人车马劳顿辛苦,让各人先回自己的院子里休息。安塔穆父子领着皇帝去看新院子,索绰伦氏等女眷自然是引着皇后妃嫔去后院下榻。 到了给皇后准备的出云居,佐领府女眷又按照规矩,重新给后妃们行了一遍礼。 晨音默默跟在钮钴禄氏身边,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坐在上首的年轻皇后,她好像与画像上的不太一样。 据晨音的记忆,赫舍里皇后是康熙四年,十一岁时受封后位的。算起来,她今年方十七。 鲜花水嫩的年纪,人又生得白净。哪怕是穿着皇后正统肃穆的朝服,也遮不住眸子里的清亮。 她正侧头与索绰伦氏说话,轻声细语,唇瓣含笑,眉眼温和。如此这般,却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因为,谁也无法忽视她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度。 这样的女子,难怪能成为帝王心尖上的朱砂痣。 哪怕后来,自己如飞蛾扑火般扎进情爱漩涡,想着一心换一心。终其一生,得到的却是尘灰半缕。为之,还累及家族与子孙。想来,当真惭愧。 晨音喉头发酸,越发把头埋下去。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明快的女声,“这是佐领府的格格吧,可是身子不舒服?” 说话的女子坐在皇后下首,同样穿着朝服,只她眉目略深,与皇后的温敦不同,她看起来明艳不少。正是后来的孝懿仁皇后,皇帝的亲表姐——佟佳.冬乐。她以庶妃身份进宫,如今并未正式册封,但众人都叫她一声佟妃娘娘。 佐领府就晨音与晚静两个格格,晚静在禁足,这说的自然是晨音了。 晨音走了出去,行礼,“回禀娘娘,奴才并无不适,多谢娘娘关心。”故人相逢,却是这般场景。晨音死死克制自己,没流露出任何异样。 “那就好,本宫见你一直低着个头,是不是被吓着了?” 晨音无意在这群后妃中露脸,听佟妃这样一说,便故作羞涩的笑了笑,做足了小姑娘姿态。 “你知道她害怕还故意点名问她,真是个促狭的。来,过来。”上首的皇后笑着朝晨音示意。 晨音一愣,垂下眼,恭敬的走了过去,轻声唤,“皇后娘娘。” “嗯,这近看越发娇俏了,像极了你额娘。”皇后拉着晨音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奴才闺名晨音,今年九岁。”晨音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被赫舍里皇后拉住时,却莫名有些紧张。 从前,她只在画像,或是皇帝的只言片语里了解过赫舍里皇后。她对这个女子,好奇、羡慕、不服气、偶尔也许还会掺杂着嫉妒。 她从未设想过有这样的场景,自己能真切与这位女子产生交集。 “才九岁?本宫看着还以为至少十一二左右了。”佟妃的语气里满是讶然,皇后的表情也似很认同佟妃的话,坐在佟妃以下的四位庶妃都跟着附和。 同是庶妃,佟佳.冬乐能被人尊一声佟妃,她们四人却只能称为贵人。 方才行礼时,晨音已经心里一一认过她们。 这四人分别是后来的惠妃纳喇氏,荣妃马佳氏,以及安嫔李氏、敬嫔王佳氏。 等了片刻,诸妃讨论完,晨音才说道,“回禀娘娘,奴才家中无论男女,都长得比常人略高些。”外加上她最近忙着庶务瘦了不少,所以才看起来越发高挑。 皇后上下打量晨音一眼,“原来如此。早听闻你曾祖阿凯是太/祖爷的贴身侍卫,担得起雄姿英发四个字。如今看来,你家人倒是颇有祖辈遗风。” 皇后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接着说道,“你这身衣服粉嫩漂亮,很适合小姑娘,只头上太素净了些。苗春,把本宫那支珍珠攒百花的珠花拿来,赠与晨音格格。还有本宫给佐领府几位福晋准备的礼物,也一并拿来。” 佐领府众人自是领赏谢恩,晨音趁机松开皇后的手,跪到了后面去。 “行了,都不必多礼。”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底露出几丝倦意,“从京中到盛京长途跋涉,想必诸位妹妹也累了,明日就是正式祭祀典礼,早些回去歇着吧,养足精神。” 此行随驾来的六位后妃,除了皇后与佟妃有单独的院子,其他四位庶妃则是两人合住一间院子。至于随侍宫人,则住在佐领府周边近处的居所里。 “两人住一个人院子?”说话的是一个体型娇小的年轻女子,看着十分瘦弱秀气,正是如今的李氏李贵人,后来的安嫔。 钮钴禄氏忙赔礼告罪,“李贵人见谅,佐领府地窄,实在没有多余的院子了。好在这每处院子都不算小,内里妾身也派人精心整修过。贵人先去看看,若实在为难,妾身再想办法。” 李贵人摆手,“福晋不用拘谨,我只是随口一说,住得下就成。” 钮钴禄氏是佐领府的主母,诰命夫人。如今佐领府圣眷优渥,李贵人又不是傻子,怎么轻易与钮钴禄氏为难。 最终决定,李贵人与纳喇氏贵人住丛梅苑,马佳氏与王佳氏两位贵人住汀兰苑。 安排好诸妃的住处后,索绰伦氏已经顶不住,白着脸被人送了回去。 晨音看了看钮钴禄氏的面色,见也不算太好,忍不住开口劝道,“额娘,您先回去歇着吧,我去厨房那边盯晚膳。” 钮钴禄氏摇头,“不用,我还顶得住。”顿了片刻,拉过晨音的手,低声叮嘱道,“你近来最好少在外面露脸,安生呆在竹青居,知道吗!” 晨音哑然,钮钴禄氏太敏锐了,已经猜透皇后问她年龄的用意。算算时间,今年正是大选之年,幸好她才九岁…… 晨音慎重的点点头,“我知道,多谢额娘。” “你我母女,说什么谢。额娘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一生,你阿玛得力,大哥争气,佐领府圣眷正隆,还不用你个姑娘家去……”钮钴禄氏没继续往下说,而是扬着下巴指了魏姨娘院落的方向。 “那人仗着你阿玛的宠爱与额娘斗了小半辈子,额娘只是不乐意理她,若要动真格,一早发卖她出去。晨音你要记住,这嫡与庶之间,天差地别。什么宠爱繁华,都不如一个正经名分重要。有了名分,才有了底气。如今这世道,女儿家若想过得好,就得脑子清楚,男女……” 钮钴禄氏本想继续说下去,突然想到女儿如今的年龄,叹了口气。 “你慢慢的也大了,这些事额娘以后会教你。” 晨音半敛着眸子,遮住其中的水光。上一世,钮钴禄氏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后来,命运弄人,她终究是辜负了钮钴禄氏的一番苦心。 还记得上一世传来她入宫前,钮钴禄氏几次哭得晕厥过去。母女连心,也许从那时起,钮钴禄氏已看见了她的未来——无休止的算计、谋划、争夺。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晚膳前,皇帝传旨,说奔波劳累,晚间的宴席就免了,让各人在自己院子里用膳。 晨音被钮钴禄氏赶回了竹青居,随便吃了几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前世种种与钮钴禄氏今日那番话语交织在一起,搅和得晨音不得安生。 如果,她不进宫,不一头扎进男女情爱,拼了命去当什么宠妃。也许,她会如钮钴禄氏期许一般,平安喜乐过一辈子。 上一世,她不知未来坎坷,只能遵循本能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可这一世不一样,她知道前头是万丈深渊。并且,她年龄尚小,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改道另行,不入宫墙,安稳和乐过完一生。 晨音无意识的抚上脖颈,佛珠卡在喉咙的感觉,委实不算好。 第7章 隔日,正式的祭祖大典首先在盛京以北的福陵举行。 皇帝由“君门”入方城,王公大臣们由应进之门进入,按官职高低,八旗顺序排列站好,先行“展谒礼”。皇帝跪在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神位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祭酒等。 礼毕,皇帝退回原位。 接着由皇帝指定的亲王、贝子,先后向神位献帛、献爵,称为初献礼。 之后,还有君臣跪听礼官诵读祭文,亲王贝勒行亚献礼,三献礼等,冗长繁杂。 大飨礼是最后一项仪式,将祝版、祝帛、金银馃子等送到焚帛听焚化。君臣们在望燎位注视整个焚化过程,并向神位行礼,称之为“望燎”。 再次举哀后,福陵的祭祀大典才算正式结束,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将褪去。 御驾回佐领府的途中,缠缠绵绵下起了小雨。 皇帝撩帘子看了眼外面,见雨有加大的趋势,眉头一皱,冷斥道,“这钦天监做什么吃的,连晴雨都推算不出。朕随便在路边找个种田的老农,怕是也比他靠谱!” 福陵、昭陵、永陵,葬的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先辈,皇帝此行祭祖,自然要挨个去一遍。若天降大雨,势必影响接下来昭、永二陵的祭祀典礼。 这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祭祖,天下人都看着,出不得半点意外。 乾清宫总管兼敬事房总管条件顾问行敛着眼皮,表情惶恐,低声劝慰,“皇上别急,要不请裕亲王过来商量商量?” 裕亲王福全是顺治帝的二子,当今皇帝的亲二哥。因当年顺治帝问志,其答曰“愿为贤王”,主动给当时还是三阿哥的今上让路。皇帝登基后,感念福全仁德,封其为裕亲王,十分倚重。此次祭祖大典,还特地恩旨福全为行献礼的亲王。 见皇帝心情不虞,顾问行首先想到了他。 皇帝绷着脸没理顾问行,到佐领府后,径直回了居所。 随侍的太监宫女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走路都是踮着脚。 皇帝定了今晚在佐领府大宴群臣,眼看已到出席的时辰,顾问行只得硬着头皮提醒皇帝该更衣前往了。 “吃吃吃,你脑子里除了吃喝就没有点别的东西!” “奴才无能,不能替皇上分忧,只能在衣食上竭尽所能伺候好皇上,略尽一点绵薄之力。”顾问行垂着眼,他伺候皇帝多年,明哲保身的本事还是有的。 “哼,尽知道说这些话酸话来敷衍朕,办起来事一个比一个惫懒。朕……”皇帝还未说完,突地插进一道温和的女声来。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皇上面前偷懒啊?”赫舍里皇后走了进来,含笑注视着皇帝。 皇帝侧头冷哼,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赫舍里皇后也不恼,温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等宫人都走完了,皇后才靠近皇帝,抬手勾了他的袖子,“皇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你登基后第一次祭祖,意义非凡。若做得好了,有稳固民心之效。若做不好……” 皇后扫了眼支棱着耳朵听的皇帝,停了话头。 皇帝等了等,终是没忍住,一把扯回袖子,粗着嗓子道,“你说话何时学得跟那些后宫女子一般扭扭捏捏了!” 皇后忍笑,“皇上这是看不上后宫女子?您莫不是忘了,我可是后宫之主,堪做天下女子表率的皇后呢。” “少来!”皇帝斜了皇后一眼,“你我同历风雨,一起长大。是夫妻,更是至友。我何时用对待后妃的态度对待你了,有话快说!” 皇后深知皇帝的底线,见好就收,直言道,“皇上,你想岔了。” “嗯?”皇帝意外的挑挑眉。 “商时纣王与汉代刘邦皇上都清楚吧,一个亡国之君,一个开国之君。他二人在民间的传言里,皆与鬼神有关。纣王是亵渎神明的浪子,遭了天谴。而出生寒微的刘邦,因功成名就,世人泰半信了他自吹出来提高身份的‘赤帝之子’传言,认定他是天选之子。” 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闲话家常。 却震得皇帝面色生变,醍醐灌顶一般,紧抿的唇角突然翘起,昂声一笑,“朕明白了!” “想当初朕八岁登基,四大辅臣并不齐心。虽有太皇太后从旁弹压,但鳌拜还是一日日的坐大,嚣张跋扈到想阻挡朕亲政。后来朕除鳌拜,定帝位,治天下,一路走来,靠的全是自己这双手。 古往今来,只有昏君才会被天象鬼怪所扰。可朕不同,朕要做的是受万民敬仰的人间帝王。我大清建国至今虽不足百年,国力有限。但朕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朕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如盛世唐朝的大清国,四海归一,八方来朝!” 不困足当下,方能走得长远。 皇帝越说越兴奋,在原地转了转圈,一把握住皇后的肩,目光灼灼的问,“你信朕吗?” 皇后莞尔一笑,“臣妾提前祝皇上心愿达成,大清永世荣昌。” “和怡,多谢你点醒了我。”皇帝唇角含笑,眉目生辉,自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到时候,你我共享大清盛世。” 皇后看着皇帝意气风发的脸,眨了一下眼,轻轻遮住一闪而过的爱恋。 —— 佐领府,宴厅。 眼看窗外雨越下越大,帝后迟迟未至,众人想及明日的祭祀典礼,面色惴惴。 暗自揣测道,皇帝怕是没心情来赴宴了。 谁知,没过多久,皇上便偕同皇后来到宴厅。看神色,好似心情还不错的模样。 皇后接受完众人的跪拜之后,由人引着径直去了专门给女眷准备的花厅。 一进门,见地上乌泱泱跪着不少人,忍不住笑说一句,“今日好热闹啊。快起来吧,这又不是在宫里,少些拘束。” 作为今日的东道主,钮钴禄氏首先开口替婆婆索绰伦氏告了个罪。索绰伦氏昨日半夜里高烧不退,现今起不来身。 皇后关切的问了几句,当着众人面让宫女给索绰伦氏送补药去。 这摆明了是给佐领府长脸,钮钴禄氏千恩万谢后,殷切介绍道,“皇后娘娘,这些都是盛京城中各位大人的家眷。知道您的凤驾来了,特地前来拜见。” 皇后身份尊贵,这一大屋子的人,钮钴禄氏只挑了几位身份高的福晋引见。 其余人见状,虽心里遗憾不满,但也不敢说什么。她们清楚自己的分量,够不着沾皇后的边,能来宴会已是恩典。 不能与皇后说话,同其他宫妃联系一下关系也是好的。佟妃是除皇后外,身份最为尊贵的,外加上佟妃又是爽快的脾性,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身边自然围了不少人。 其次便是李贵人与纳喇氏贵人了。 李贵人虽出生汉军旗,可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抚西额驸李永芳将军,身份亦不差。而且,李贵人素来得皇帝宠爱。长得娇娇弱弱的,看起来极好亲近。 纳喇氏出生也不错,美艳娇媚,虽圣眷不如李贵人,但她膝下有阿哥承庆。 相较起其他几位宫妃,家世平平的马佳氏贵人与王佳氏贵人身边就显得格外冷清。 马佳氏贵人的大阿哥承瑞去岁刚病故,膝下空虚。王佳氏贵人向来不受宠,也无子嗣。 纳喇氏微笑着与人寒暄,视线无意扫过备受冷落的马佳氏与王佳氏身上,唇角的笑意越发明媚,冲马佳氏招手,“姐姐过来。” 马佳氏淡淡扫了她一眼,没动弹。 纳喇氏没想到她竟会在人前下自己面子,怔了一下,刻意加重语调,“姐姐?” 马佳氏还是不理她,围在纳喇氏身边的福晋格格们面面相觑,瞬间安静下来,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坐在上面的皇后显然也看出这边不对,派了身边的大宫女莲千过来问情况。 纳喇氏板着脸不说话,马佳氏自顾自品茶。 莲千见问不出什么,低头快步回了皇后身边,也不知凑近说了什么。皇后沉吟片刻,把几位宫妃都招到了自己面前。 “方才说了会子话,这宴席也该开始了,你们便陪着本宫一起用膳吧。” 皇后明明半句重话没说,可花厅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起来。 钮钴禄氏悄悄退了出去,让丫鬟吩咐厨房快些上菜。还着人留神着男客那边,千万不能懈怠。 刚回来,便被皇后点了名,“我怎么一直没瞧见晨音格格?” “回禀娘娘,晨音去照看她玛嬷了。” 皇后颔首,夸了一句,“真是个孝顺孩子。” 这边花厅宴席有条不紊的进行,那边,被皇后夸奖孝顺的晨音正服侍着索绰伦氏喝药。 “玛嬷,您真不吃个蜜饯压压?”索绰伦氏略摇了摇头,晨音还是第一次见贵族女子吃完苦药这么淡然的。 两人虽是嫡亲的祖孙关系,但晨音对索绰伦氏的印象极浅。上一世,索绰伦氏同样常年闭门不出,对她们这些后辈的态度极为冷淡。晨音一般只能在逢年过节的场合中见到她,至于私下相处,片刻也无。 晨音隐隐记得,她进宫前,索绰伦氏似乎让钮钴禄氏转送了她一枚水色上佳的暖玉平安扣。后来,她转送给了恪靖公主做嫁妆。 按理说,索绰伦氏这样冷清的性格,是不会主动让晚辈来侍疾的。 第8章 索绰伦氏少言,多数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晨音轻手轻脚在一旁伺候着,也不出声烦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伺候索绰伦氏的方嬷嬷端着铜盆进来,示意晨音该服侍索绰伦氏梳洗了。 晨音点头,下意识伸手去扶已经睁眼的索绰伦氏。 “不必,今日你先回去吧。” 晨音微愣,若无其事的放下双臂,含笑带着秀珠行礼退下。 等晨音主仆走远,方嬷嬷板正的脸上才浮起几许暖意来,“大格格近来沉稳许多。” 耐心十足,进退有度,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仪。 索绰伦氏没做声。 方嬷嬷知道她是个锯嘴葫芦,什么事都爱埋在心里,接着说道,“大格格是个有孝心的,难怪福晋一来求,您就愿意护着她。” 索绰伦氏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悲悯,唇瓣微动。 方嬷嬷只隐约听清两个字,疑惑的问道,“您说什么……苦命?” 回答方嬷嬷的,是细细密密的雨声。 —— 回去的路上,秀珠一直在偷觑晨音的脸色,欲言又止。索绰伦氏对晨音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想安慰一下晨音,可又不敢说索绰伦氏的不是。 秀珠的心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晨音看得好笑。 顿住脚步,指着前方的岔路温声道,“秀珠,我有些饿了,你去让厨房煮一碗汤面送来。” 索绰伦氏院子的饭菜是小厨房单做的,寡淡无味,晨音与秀珠都没吃几口。 秀珠撑伞的手微动,面露犹豫,“格格,你一个人回去行吗?要不还是奴才先送你回竹青居,再去厨房。” “不必了,我走游廊。你把伞拿着,早去早回。”晨音说罢,已经提着裙角跑进右侧游廊。 佐领府是安塔穆多年前修建的,虽大体轮廓是北方建筑,但其中却穿插了不少南方建筑的特点,比如说这七拐八弯,连接着各处院子的抄手游廊。 晨音在佐领府长大,早玩腻了这些游廊,平时一般都走府中近道。 今日难得上来,见游廊各处转角因迎圣驾的缘故,俱燃着大红灯笼。伴着细雨,静谧朦胧,竟隐隐有几分像她从前看过的江南夜景。 “长相思,长相忆,相忆相思君知否,情浓两处愁。长相伴,长相守,相守相伴妾所求,恩深水长流。” 晨音喃喃念叨着,见前方有些昏暗,想了想还是踮脚站上廊椅,打算取一盏灯笼下来。 谁知她才刚站上去,晚风便挟寒带雨,迎面扑来。晨音下意识侧身,直直对上一张藏在暗影里的脸。 “啊!”晨音吓了一跳,身子侧仰,不受控制的往廊椅外的花丛中倒去。 那人见状,忙上前两步,一把提着晨音的肩膀,拎鸡崽儿似的把人拉回来,放到地上。 晨音歪头打量他,立于灯笼烛火下的年轻男子,穿着身宝蓝色的便服,剑眉星目,面容干净。五分贵气,三分凌厉,两分倨傲。像一把刚出鞘的猎刀,迫不及待想用猎物与鲜血来做印章。 比起后来似乎要外放不少,失了沉稳,却同等的意气风发。原来,他年轻时是这样—— 晨音陷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的世界里,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带了火种,只需一触,便能燎原。 还是一声轻咳唤醒了她。 皇帝手抵着下唇,面色略显不自然,“咳……你刚才吟的那首词叫什么?自己做的?”九五之尊,成长于天下人眼中的皇帝不会承认,自己方才竟被这小姑娘的眼神给看得紧张了。 闻言,晨音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无意中听来的。” “哦,听着还不错,你可能背诵整首?”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的面色愈发古怪了,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背不了也没关系,你还小,怕是听了也不懂其中的意思,能记得两句也算不错。只是可惜,这么好的词本该传世的,谁知竟缺头断尾。” 话语里,遗憾之色尽显。 晨音闭了闭眼,才将将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不要脸!” 这首词,分明是后来下江南时,他自己所写。 平心而论,若他不是皇帝,这首词根本不足以与那些文坛先辈比肩。还梦想传世呢,难怪后来写了不少酸诗,原来打年轻时就审美曲折。 晨音故意问他,“你为何觉得这首词好?” 皇帝沉吟片刻,认真回道,“短短一句词里,写了相思相忆,相伴相守,概括一生光景。想必作词的人,是个极有心的人。” 有心! 分明是狠心吧! 晨音想及雍正年间发生的种种,手无意识摸上颈间,冷笑道,“什么叫有心?北宋苏东坡为悼怀亡妻,曾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等传世之作,字里行间藏着数不清的情牵心意,赢了天下人的赞誉。可事实呢,他家中爱妾美婢环绕。送有孕妾室予同僚,白马换美妾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生生打自己的脸。” 晨音爱读书,却对汉人所谓的正统文学,儒道思想嗤之以鼻。 在她眼里,那些不过是一张锦绣包裹的兽皮,内里明明藏的是贪欲之心,却偏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骗别人不说,连自己也骗。 以前,皇帝与孝昭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说她的想法偏执古怪要不得。她当时很不耐的回,“人生一世,连自己都做不好,为何还要上赶着去做旁人。” 那之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孝昭皇后,再也没动过劝说她的心思。 可在临死前,她却自己想明白了。她们这样的人自生下来,便背着无数枷锁——家族,亲眷,荣宠,至死方休。 顺心遂意,不过是妄念。 皇帝被个小丫头抢白,本有些不悦,正准备争辩两句。但见小丫头眼神恍恍惚惚的,话到嘴边,变成了关心,“你不舒服?” 晨音看他的脸,上面写满了“朕不屑与小孩子计较!” 晨音哑然,怔了片刻,突然展颜,桃花眸中的凄然蕴化三千华光。 琼鼻樱唇,活色生香,美艳不可方物。混着她脸上未散尽的稚气,无端产生了一种摄人又诡异的美感。 皇帝面色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好歹也是阅人无数,今天眼花了不成,竟在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看出‘美艳华贵’来。 皇帝下意识溜了一眼晨音扁平的身子,摸摸鼻子,似随口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 今日帝后设宴,盛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官员及家眷都来了。 晨音没错过他眼底的惊艳与掩藏尴尬的小动作,心内‘嗤’了声。 秀珠的声音隐隐传来,估计是会竹青居没见到她,放心不下找来了。 晨音看了一眼他脚上的玄色绣金龙靴子。提着裙角绕过他,一溜烟儿的跑远。 “嗳……你……”皇帝没料到她会跑,下意识想叫住她。 顾问行的声音先从远处插了进来,“皇上,皇上原来您在这,可让奴才好找。这雨下得越发大,您看是不是该回去了?” 转角处的人影早已跑不见,皇帝横了顾问行一眼,回了宴厅。 到夜深时,宾主尽欢。 皇帝多喝了几杯酒,由顾问行半扶着回去。走到门口,皇帝却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檐下的大灯笼出神。 “皇上,您怎么不走了?”顾问行把伞罩在皇帝头上,自己大半身子淋在雨中。 皇帝把伞推了几寸回去,快步进屋。 夜雨急促扰人,皇帝立在书桌前,取了最大的一只狼毫,泼墨挥就,几个大字跃于纸上。 皇帝满意的丢开笔,朗声道,“顾问行,把这拿去挂在院门口。” 顾问行忙弯腰过去取,眼睛瞟了眼纸上的字——明心居。 “等等。”皇帝喊停,顾问行知趣的退到一旁候着,片刻功夫,皇帝再次吩咐他。 “把这两张糊到门口的灯笼上去。” “喳。” 顾问行捧着三张御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上赐匾不稀奇,但这大雨天的,天上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皇上哪来的的兴致画月亮糊灯笼。 —— 第二日晨起,天上还下着雨。 晨音去正院看钮钴禄氏,见三官保面色黑沉坐在榻上,钮钴禄氏不见踪影。 晨音请安后,诧异的问道,“一大早的,阿玛这是怎么了?额娘呢?” “你额娘身子不适,在屋里躺着起不来身。晨音,今日便由你代替你额娘去向诸位娘娘请安。” 晨音心头一沉,“额娘怎么了?我去看看。”说罢,要进内室。 “快拦住她。” 明姑姑不知何时出来的,张开双臂阻止晨音,“格格,里面不方便,你不能进去。” “姑姑你别拦我。”晨音灵巧的避开明姑姑,透过几重幔帐,她竟隐隐闻见了血腥味道。 莫非是…… 晨音惊得脸色发白,脚下不自觉慢了。明姑姑趁机捉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三官保身边的榻上。 “姑姑,我额娘她、她不好了?还是小弟弟……”晨音说不下去,哑着嗓子问三官保,“阿玛,到底怎么了?” 三官保低下头,不敢看晨音,“昨晚我与你额娘发生了争执,她急怒之下……落胎了。” 才一夜功夫,怎么会。 第9章 晨音白着脸攥紧拳头,咬着牙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额娘吵架?你明知道她怀着身孕……” 三官保一拍炕桌,“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难道想你额娘流产吗,若她早些对我说清楚魏氏的事,我又怎么会与她吵。好了,注意你的身份,你额娘暂且没事。记住,去请安时千万不要露出半句你额娘流产的事,只说你额娘病了,别犯了贵人们的忌讳。” 三官保说完,拂袖离去。 晨音冷笑,眼眶通红。 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他怕是更担心因为妾室把嫡福晋气流产这事传到皇帝面前去,落个治家无方的名声,影响仕途吧。 明姑姑见晨音表情扭曲,也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片刻,晨音才缓过来,拉着明姑姑问昨晚的情况。 “格格也知道,自御驾来了后,福晋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与老爷见面也不过是说正事,哪有时间提起魏姨娘母女做的那些糟污事。昨儿夜里,老爷去了魏姨娘院里,也不知听了什么枕边风,黑着脸就冲到正院来。当着奴才们的面,呵斥福晋嫉妒成性、心思恶毒,私自禁足魏姨娘母女是藏了祸心,还……” 明姑姑觑了一眼晨音,面色犹豫。 “还什么,是关于我的?如实说来,我不生气。” 明姑姑咬牙,这才说道,“老爷还指责福晋教坏了格格,说你欺负二格格……” 怎么个欺负法明姑姑没有细说,但晨音也猜得到,左不过是她对晚静的态度转变之类。 “还有呢?”晨音的声音冷到极致,上一世,她便知道三官保宠爱魏氏母女。但没料到,三官保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知道福晋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听见老爷的话当场就不干了,两人吵了起来,老爷他……他推了福晋一把,福晋没站稳。格格恕罪,是奴才无能,没有护好主子。” 明姑姑说着,跪到了地上去。 推了一把……晨音闭了闭眼,压下心头冲天怒气,亲自扶她起来,低声道,“这事儿不怪你,你好好照顾额娘,我去给皇后请安了。” 她步子迈得飞快,秀珠几乎追不上她。 “格格,这不是去请安的路啊。”皇后住的出云居在北边,而晨音是朝南走的,魏姨娘就住在那个方向…… “秀珠你去找林姑姑来。”晨音说完,走得比方才还要快。秀珠在原地跺跺脚,一咬牙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袭香院。 “哟,大格格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冲我屋里来。”魏姨娘保养得宜,看起来只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艳丽,穿戴精致,未语先笑。 晨音冷冷的注视着她,直到她变了脸色,才慢条斯理的问,“晚静呢,我来找她看戏。” “原来如此,秀红,你带大格格去二格格房里。”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好,魏姨娘悄悄松了一口气。昨日她故意吹了枕边风,见三官保愤然离去给她讨公道,本来是极高兴的。 可后来三官保一直没回来,正院也没个消息,搞得魏氏很有几分忐忑。如今见晨音面色如常,放心之余难免遗憾。三官保竟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真是便宜钮祜禄氏那个老女人了。 “不必,让她过来。”晨音挑了把椅子坐下。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晚静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走了进来,“姐姐,大清早的看什么戏啊?” 晨音扫了她们母女一眼,淡淡道,“投胎大戏。” “姐姐你说什么?”晚静娇怯怯的,似受惊一般。 “我说了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你们做了什么。”晨音半靠在椅子上,眼皮一撩,不怒自威。 晚静后背发凉,下意识往魏姨娘身边靠拢,“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不懂没关系,今日便由我这个当姐姐教你。”晨音轻笑一声,面色却冷如寒冰,“林姑姑,把魏氏给我拿下。” 五六名高大的中年婆子从门口鱼贯而入,秀珠跟在最后面。 为首穿着石青色衣裳的,正是林姑姑。她也是钮钴禄氏的陪嫁丫鬟,嫁给了府里的管家。论威信手段,比明姑姑强。 只见林姑姑一个眼风,立马有两个婆子去捆魏姨娘。晚静与袭香院的几个丫头想拦,被另外几个婆子一手一个丢得老远。 “你们是什么人,谁准你们闯袭香院的,下贱东西还不放开我,放开我!大格格,你跑我院子里逞什么威风,我好歹是你阿玛的姨娘,也算你半个长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魏姨娘哪里会认命被绑,手舞足蹈挣扎着。 晚静扑到魏姨娘身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姨娘、姨娘……姐姐,你干嘛呀,你现在让她们放手,我保证不告诉阿玛。” 晨音冷眼看着魏姨娘母女使出十八般招数求饶,这种场景,她从前在宫里看多了。连带着,把心也看硬了。 晨音冷然开口,“魏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魏姨娘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呼着粗气吼道,“我怎么知道你抽什么风!晨音,我警告你,快点放了我,不然等你阿玛过来,有你好看……” “是啊,等我阿玛来了,正好可以给你收尸。就是不知,他敢不敢把你这种胆大包天,毁坏圣物的人葬进祖坟里。魏氏,我当真是后悔啊,早该在发现你拿太平瑞圣花动手脚时,利落除掉你。也不至于到最后,害了我弟弟的性命。” 魏姨娘母女闻言,满脸惊色,靠在一起的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偏偏还要故作镇定,“你……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额娘弟弟不好,关我们什么事,少血口喷人。” “听不懂,那我便说点你听得懂的。你兄长魏图在山西当七品官对吧,林姑姑,你把福晋的事一字不落传信给我舅舅和大哥。”晨音的大哥与舅舅也在山西,官职远比魏图高得多,想打压魏图,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不能……不可以……”魏姨娘想去抓晨音,被林姑姑一脚踢开。 晨音嫌恶的看她一眼,继续说道,“还有,传话下去,不准魏家再打着佐领府的招牌经商。至于重病缠身的魏姨娘,立刻着人送去水光庵好好修养,再派几个得力的人伺候着。” “姐姐不要,姐姐你别这么对我姨娘和外家,放过他们。”晚静不知何时醒过神来,可怜兮兮抓着晨音袖子讨饶。魏姨娘最大的依仗,除了魏图,便是家资。晨音一下子,竟要全毁了。如果没了魏姨娘,她又该怎么办?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晚静,早先我就说过,今日是让你来看戏的。你若想登台表演,当姐姐的我不介意送你一程。反正,你的手也不见得干净。” 话落,晨音明显察觉到晚静的手僵了。接下来的悲情戏晨音不耐烦看,抽出袖子,离开袭香院,去给皇后请安。 出云居。 一番耽搁下来,晨音到得比妃子们还要迟一点。匆匆看了一眼,忙低头请罪。 皇后不在意的笑笑,示意她起身,“你额娘今日没来,你又来得这般晚,可是出什么事了?” “回皇后娘娘,额娘她患了咳疾,唯恐传染给诸位主子,便留在院子里了。” 宫里出来的人,都有一颗七巧心。同住一个屋檐下,钮钴禄氏为何‘生病’一事,怕是瞒不住。顶多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大家都留点面子情,看破不说破罢了。 皇后关切了钮钴禄氏一番,便与佟妃几个说起其他话题来。 “昨儿个恭亲王府传来喜讯,说府里的侧福晋与庶福晋都有了两个多月身孕。”恭亲王常宁是顺治爷的五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 皇后此言一出,李贵人立马诧异的‘呀’了声,“恭亲王?他不是正月才娶了福晋?如今才三月开头,这也太……”太打福晋脸了。 简直是明晃晃的告诉世人,恭亲王不满意福晋。故意冷落明媒正娶的妻子,去恩宠偏房妾室,若来日再生下个庶长子,恭亲王福晋的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在场人都心知肚明李贵人没说完的半句话,不过没人讲明白。 皇后含笑扫了李贵人一眼,道,“恭亲王是个有福气的,才大婚便有添丁之喜。各位妹妹也要抓紧,宫里太皇太后与太后两位可是盼着呢。” “皇后娘娘还催我们,您什么时候给承祜阿哥添个弟弟妹妹呀?” “就是……” 生孩子绝对是宫里女人永唱不衰的话题,晨音目前作为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不便参与,索性垂着头走神。 皇后约摸与众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便端了茶。诸妃次序退下,晨音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皇后开门见山说道,“你玛嬷与额娘都病了,府中事务全在你一个小姑娘身上。若实在忙不过来,就不必日日来出云居请安。本宫若是有什么需要,自会让莲千去知会你。”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但规矩不可废。”晨音委婉拒绝,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直觉,这位赫舍里皇后对她似乎好得有些特别。这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皇后无奈的笑开,“你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极讲究。好了,本宫也不耽误你时间,莲千,你送晨音格格回去吧。” 晨音本以为莲千送客,是把她送到出云居门口。 谁知,莲千竟捧着一株千年老参,把她送回了钮钴禄氏院子门口。 莲千是皇后的贴身大宫女,她的言行,肯定是根据皇后的态度决定的。皇后此举,摆明了是在给钮钴禄氏撑腰。 晨音拧眉,越发困惑。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却对区区佐领府的福晋与格格关怀备至,这绝不是单纯喜爱那么简单。 她到底,图什么? 第10章 掀开幔帐时,晨音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钮钴禄氏的情况,比她预想之中还要差。 往日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美艳妇人,似一夜老了十岁。面色蜡黄,气息微弱,风华已逝。 正午时分,钮钴禄氏才幽幽转醒,半眯着眼看向趴在床头的晨音,低声但急促的说道,“这里不是小姑娘能待的地方,快出去。” 昨日,三官保为了不传出风声,连产房都没让人布置,直接让她在卧房里落下了三个多月,已经成型的孩子。产妇不能开窗见风,到现在,钮钴禄氏还能闻到室内浓重的血腥味。 晨音握着钮钴禄氏的手,声音蓦然哽咽起来,“额娘……”其余的,晨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声‘对不起’卡在喉咙里,与那颗佛珠一般,让人窒息。 上一世,明明没有流产一事的。虽然后来弟弟也早夭了,可晨音知道,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不一样。 是她身上的变数,导致事情发生了变化! “傻孩子,哭什么,你弟弟和我们没缘分,也罢……”钮钴禄氏想哄晨音,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出来。 晨音慌忙替她擦掉泪水,干巴巴的安慰,“额娘,您别哭,月子里不能哭。没有弟弟,你还有哥哥们和我。” 钮钴禄氏含糊应了一声,再次昏睡过去。 晨音在钮钴禄氏房里呆坐了许久,明姑姑悄声进来禀告,“格格,老爷来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晨音处置魏姨娘的事明姑姑听说了,她担心晨音应付不来三官保的怒火,会吃亏。 然而,事实却是,明姑姑的担心全是多余。 三官保眼神复杂的望着晨音,半晌才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杀伐果断,比男儿还狠绝。 这话,也不知道是褒是贬。反正,晨音是不在意的。 “魏氏她罪有应得,死后也不配进我们郭络罗家的祖坟。从今以后,魏家与佐领府再无瓜葛。还有晚静,你看着给她指个厉害的嬷嬷过去。对了,这是我给你额娘买的雪参,大夫说配在药里,养气……”晨音一声不吭,三官保的独角戏没唱多久,便自己住了声。 晨音这才开口道,“今日皇后娘娘已经赏了一根老参,阿玛这东西送来得太晚,怕是用不上了。” 三官保闻言,脸色一僵。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总感觉晨音话里有话。 明面上说他东西送得晚,实际更是变相指责他失手造成钮钴禄氏落胎一事,如今的殷切,全是马后炮,毫无意义! 不会,一定是他多心了,晨音素来敬重他这个阿玛。三官保压下心里那丝别扭,继续说道,“没关系,那就先留着。你看还需要什么名贵的补药,我去找来。” 晨音闻言,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三官保,仿佛看见了上一世的场景。 当时,三官保在世袭佐领这个位置上惹了祸事,自己又没能力解决。生怕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竟想了昏招,把年纪轻轻的二哥道横推了出去。 二哥咬牙替他顶了雷,又有自己在宫内周旋,郭络罗家才勉强保住世袭佐领的位置。 后来,二哥为了让世袭统领这位置更加稳固,主动请缨去战场,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就在二哥尸骨未寒的时候,三官保却提出让四哥他布库袭佐领一职。他布库正是魏姨娘的大儿子。 多可笑,三官保膝下还有嫡出的大哥和五哥,大哥领着其他差事不能接佐领一职也就罢了,可五哥还在,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庶子袭爵。 那时她年轻气盛,干脆借着皇帝的宠爱直接给了三官保没脸。三官保立马巴巴的给她回信,说都是魏姨娘母子蛊惑他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重来一世,他的行事作风倒是半点没变。晨音忍不住笑了,眼底却是严严实实,化不开的寒意。 “在您看来,找补药与找补是不是一个意思?” 三官保愣了,张口就要呵斥,晨音抢先他一步,淡淡说道,“从方才开始,您一直在说如何处置魏姨娘相关人等。可您是不是忘了,您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是您推了我额娘,也是您把魏姨娘捧得无法无天的。方方面面,您都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三官保的严惩与讨好,与其说是在安抚钮钴禄氏,不如说他在安抚自己。他心里知道错了,却不敢承认,只能用这种虚伪至极的方式来减轻愧疚。 晨音不愿意陪他演这出虚伪的闹剧,连讥带讽说完这番憋了两辈子的话后,直接离开了正院。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与三官保大吵起来。 雨还在下,晨音深吸了口气,打发走秀珠,一个人往游廊上去。拐了几个弯,没走多远,随意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廊椅坐下,靠着柱子发呆。 杂乱的雨声,好似变得安静规律起来。晨音微阖起双眼,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过往几十年的光阴。 不敢想象,将来某一天,她脑中的画面全会被另外的光景取代。 晨音不过怔神的功夫,便发现自己被一阵暖意包裹了起来。 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袭石青色袍子。往上,正撞进男子柔和的眸瞳里。 “小姑娘,天凉,别在这里睡。” 方才还在记忆里飘着的人,突然出现在了面前,晨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的应了两声,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他的披风,忙不迭的站起来,把披风递还给他。 “多谢裕亲王。”这个满身柔和气息的年轻男子,正是当今皇帝的最倚重的二哥——福全。 “你认识我?”福全接过披风,有些意外的问。 晨音回答得含糊,“见过。” 福全只当小姑娘无意在哪里见过自己,也没深究,客气说道,“看你的样子,是佐领府的格格的吧?能不能麻烦替我指个路,从这廊上怎么去大门?” 福全早听说佐领府九曲十八弯的游廊有几分意趣,今日与皇帝商量完事情后,特地冒雨上了游廊。 谁知这一绕,便是大半个时辰。偏这游廊上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幸好让他遇见个小姑娘。 “你要出府?直接从这条路过去,转两个弯,便能出回廊,然后朝西边走。”晨音指了个方向。 福全含笑点头,留下“多谢”二字,转身离去。 晨音望着他的背影,弯腰从地上拿起一样东西,匆匆追了上去。 “这个给你。” 福全握着塞了满手的伞,一怔,莞尔笑开。 在他还没把伞还回来之前,晨音连忙开口,“我可以走游廊回去,淋不着雨。这个,就当做是……报答你!” 福全被‘报答’两个字弄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晨音指的是方才的披风,哭笑不得,“小姑娘,我披风刚盖你身上,你就醒了。” “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晨音认真说道。 福全对她的恩情,当然不是指这一件披风。但是,这一世的福全并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她记得就行。 第11章 入夜后,雨渐渐停了。 晨音从悄悄从床上下来,绕过睡得正香的值夜丫鬟,出了竹青居,漫无目的的走着。 直到脚底传来些微刺疼,定睛一看,她正穿着软底睡鞋踩在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在她身边,还有几棵开得正盛的太平瑞圣花。晨音顺手紧了紧披风,快步朝前面的凉亭走去。 一道人影飞快从凉亭柱子后面闪出来,对着正上台阶的晨音意外道,“又是你?” 晨音脚下一顿,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她也知道是谁。 “你杵在哪里干什么,上来吧,省得摔下去哭鼻子。” 理智告诉晨音应该转身离开,但脚下却像长根了…… 皇帝见晨音不动弹,索性提着她的胳膊把人拽了进来。 然后抱臂半靠在柱子上,姿态慵懒随意,挑着眉问晨音,“上次你跑什么?朕……我又不吃人。看你大半夜出现在这里,想必是佐领府的人了,你叫什么?” 突然换自称? 晨音看了他身上的便服一眼,话到嘴边,生生改了个说辞,“你又是谁,叫什么?”八成和她猜的一样。 “我是……咳……李煦。对,我就是皇上身边的李煦。”皇帝站直身子,十分肯定的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难道表现得底气足一点,破洞百出的谎话就能成真?年轻时候这么单纯的? 晨音莞尔,故意疑惑道,“你说李煦李少爷?可我记得,佐领府只住了皇上与诸位娘娘。”为了避嫌,随行官员仆从,全住在佐领府附近的民居。李煦虽与皇帝一同长大,但又不是太监,怎么可能随侍住在佐领府。 皇帝似乎没想到还有这茬,脸色一僵,迟疑了片刻,倔强的抬起下巴,“我确实不是李煦。” 这不是废话么,晨音淡淡的撩了眼皮,“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实话告诉你,我是……裕亲王,方才不说是怕吓着你!今日我与皇上下棋,天色晚了,他特地留我在佐领府休息。”皇帝吸取经验,很是机智的给自己圆了谎。 晨音默然,回想起下午向她问路出府的裕亲王。 面色复杂的望向皇帝,原来他喜欢隐瞒身份微服出行这事儿,是打年轻时酝酿出的执念!难怪后来一天天的惦记着往宫外跑,跑得江南财政亏空,李煦曹寅等人头发大把大把的掉。 “你怎么不说话,真被吓着了?” “你真是裕亲王?我今日在皇后娘娘哪里听说,裕亲王侧福晋与庶福晋同时有喜,奴才先在这里恭喜王爷了。”演戏演全套,晨音行了一礼。 “真的?这么好的消息皇后怎么没……不对,你这小丫头是不记错了,有孕的是恭亲王侧福晋与庶福晋!” 皇帝喉头一哽,这小丫头记性不好也就罢了,差点连累他说漏嘴。 二哥裕亲王与福晋成亲多年,府中也不缺姬妾,可一直没听见喜讯,到今年正月时才添了个小格格。别说宫中太皇太后与太后两位长辈,皇帝这个做弟弟的也忧心得很裕亲王的子嗣。 若真的是裕亲王府有喜事,不管是裕亲王还是皇后,肯定会立马报给他。 反应还挺快,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不过王爷您的态度还挺奇怪的,明明是自己家事,感觉比我这外人还要……”晨音故作欲言又止。 “咳……我公务繁忙,后宅的事顾及不到实属正常!说了半天我的事,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早在第一次见面,皇帝就领教过这小丫头论‘有心’时的敏锐。再说下去,怕是她得起疑了,当机立断换个话题。 “我是佐领三官保之女。” “三官保家的,那道保是你大哥?” “是。” “我见过你大哥,你与他长得有几分神似,难怪我上次见你面善。嗳……你还没说,上次为什么跑了?” 为什么跑?晨音也问过自己,大概是太重视重生这份幸运,不愿意顺着从前的老路子,把幸运走成不幸。所以,在没计划好未来之前,她只能违心的拒绝与皇帝发生任何方面的联系。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不过,如今两人既然大半夜在花园撞上了,摆明了她是佐领府的人,也没再捂着身份的必要。 还真是,孽缘啊! 晨音在心里叹了一声,裹紧身上的披风,回道,“没什么,想走便走了。王爷,夜里风凉,奴才先行告退,你吃完了也早些回去吧。”他爱装裕亲王就让他继续装吧。 “咳……咳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吃东西?”皇帝面露古怪的唤住晨音,刚偷吃的半只烤鸭差点呛出来。 “硌脚”。晨音快步转身离开。 皇帝眯着眼仔细瞅了瞅,才看清她脚上的软底睡鞋,再一看自己扔在地上的烤鸭骨头。 “.…..” 女人就是娇气! 幸好刚才冒用了二哥的身份,不然让他这皇帝的脸往哪搁! —— 第二日晴,大早起来,皇帝一行便去了昭陵祭拜。 热闹的佐领府霎时变得安静起来,晨音处理好庶务后,先去看了钮钴禄氏。她精神很不好,这次落胎伤的不止是她的身子,更是她的心。 自己的丈夫杀了自己的孩子——晨音不由得想起“暴毙”的胤禟。钮钴禄氏的痛,她都懂! 正因为如此,她才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晨音陪在一旁等钮钴禄氏入睡后,方才离开。 她没有直接回竹青居,而是去了索绰伦氏的静园。 索绰伦氏裹着厚重的狐裘,歪在窗前贵妃榻上,精神还不错的问晨音,“想让我出面为你额娘讨公道?” 钮钴禄氏流产与晨音处置魏家的事她都听说了,唯独三官保这个罪魁祸首一点惩罚没受。 晨音嗅着满室药香,摇头,“不是。孙女并非有意打扰玛嬷清净,只是有一疑问压在心底,想请玛嬷解惑。” “你说。” 晨音踌躇片刻,低声问道,“玛嬷与皇后娘娘……有旧?” 端茶进来的方嬷嬷闻言,脸色突变,险些把托盘里的茶碗摔出去。 索绰伦氏看她一眼,“方润,你去做盘糕点来吧。” 方嬷嬷抿着唇退了出去,晨音把视线从紧闭的门上收回来。 静默片刻后,索绰伦氏才沉声开口,“你怎么猜到的?” “那日在出云居,皇后与诸妃稍微露了些让我入宫的苗头。我额娘自是不愿意的,叮嘱我少去贵人们面前露脸。第二日,您便召我来侍疾,给我找了个正大光明少去露面的理由。我猜,若不是我额娘出意外,我必须站出去管理庶务。这些日子,您会天天召我来静园侍疾吧。” 索绰伦氏紧了紧狐裘,半眯着眼道,“这理由,未免牵强了些。” 晨音微微一笑,站起来关了半边窗,“对,这当然不能构成猜测。但是,若把这些与皇后对佐领府女眷的态度联系起来,便能猜得到几分了。盛京是大清旧都,达官显贵不少。前来拜见皇后的贵妇中,有不少比佐领府女眷身份尊贵的,皇后虽温和却并不热络。” 晨音顿了顿,“只有对您,我及我额娘三人时,皇后才会真正露出热切来。我们三人之中,我与皇后无关。我额娘应当也与皇后没什么关系,但她却知晓一些您与皇后的往事,对吗?是她求您让我来静园侍疾的,因为她知道,只要您摆出态度不让我入宫,此事皇后便会作罢。” 方方面面晨音都分析得很透彻,唯有一点想不通。索绰伦氏与皇后年龄相差巨大,且索绰伦氏常年待在静园,她是如何与皇后产生联系的。 近旁的缠枝海棠香炉冒出几丝轻烟,是薄荷的味道,混在满室的药味中,无端有几分呛鼻。晨音略一皱眉,索绰伦氏却丝毫未察的样子,一直阖着眼。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晨音以为她已经睡了,才听到她的声音,苍老,虚弱。 “你比你额娘聪慧许多。她嫁进来二十多年才发现了些许微末枝节,你小小年纪,却几天之内全看透了。”索绰伦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笑意。末了,却长叹一声。 “注定是个不凡的。” 晨音背脊一僵,对上索绰伦氏的眼。不像是一般老人的眸瞳那般浑浊,索绰伦氏的眼始终是清亮的。她的视线落在晨音脸上,里面写满了悲哀与怜悯。 晨音唇瓣翕动,隐隐的,她竟有种被看透的感觉,“玛嬷……” “你今年虚岁十岁了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具身子与你一般大的年龄。转眼,快五十年了。” “玛嬷,您……您说什么?”晨音舌尖发麻。 “你不是想听故事吗,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晨音,你知道几百年后,盛京叫什么吗?” 晨音僵滞的摇头,喉咙是干的。 “几百年后这里叫沈阳,是我的故乡。我叫苏若忞,是几百年后北京城的一名医生,不是索绰伦.若忞。哦,北京就是如今的京城。”索绰伦氏声音很小,却说得极认真。 她突然顿住,抬起头问晨音,“你信我说的话吗?” 晨音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一刻的震惊,只愣愣的看着索绰伦氏,没有说话。 索绰伦氏一直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固执与……期待。 “我……” “还不住口!”随着一声暴呵,门口闯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第12章 晨音惊讶的望向来人,熟悉的面孔,却透出不熟悉的狰狞。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在昭陵陪驾祭祀才对。 “滚出去,以后不许你再踏足静园半步!”安塔穆凶恶的目光,像一匹受伤的狼。 晨音下意识去看索绰伦氏,她唇角勾着,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惊色与惶恐,似乎——早有预料! “玛法……”在晨音印象中,玛法安塔穆刻板刚正,周身威严虽重,但对他们这些孙辈素来和善,晨音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滚!”安塔穆的眼神,比方才还要狠戾,仿佛只要晨音多犹豫一秒,他便要将人挫骨扬灰。 饶是晨音从前在宫中浸淫多年,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此刻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索绰伦氏仍旧云淡风轻,“去吧,方润的点心应该做得差不多了,你带回去。” “等等,你且记住,你玛嬷病了,神志不清!”安塔穆的声音,坚定、清晰。 晨音脚下一顿,默默退了出去。 方姑姑垂着脑袋等在外面,见她,二话没说直接把糕点塞在她怀里。然后抿着唇,把晨音主仆二人推出静园,迅速合上门。 “哐当!” 秀珠惊恐的咽了咽嗓子,“格格,老太爷……” 晨音一眼望过去,脸上的稚嫩被凌厉取代,“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懂了吗?” 秀珠脸上的惶恐愈发明显,怔了片刻,怯怯的道,“奴才明白,老福晋身子不适,先歇下了。”说罢,伸手去接晨音怀里的点心。 主仆两若无其事的回到竹青居,晨音挥退秀珠,独自躺在榻上,眉头紧蹙。脑中飞快划过索绰伦氏那双清亮如洗的眸子,藏着期盼与……哀伤。 那绝不是神志不清的病人该有的眼神。 来自几百年后。 这等离奇怪诞之言,她信吗? 晨音扪心自问——信。 原因无他,只因自己就是最真实的例子。 但有一点晨音想不明白——安塔穆的态度! 世人都知道,安塔穆大人一生只娶一妻生一子,情深义重。今日,他却暴躁闯入静园,厉声呵斥爱妻索绰伦氏。 只因为索绰伦氏口中的那个怪诞故事,越是细究,晨音越发觉得索绰伦氏像一个谜…… —— 晨音没在榻上趴多久,秀珠便来通传,说林姑姑请她去素心苑一趟。 素心苑与佐领府毗邻,原是一位官员别苑,修得还算齐整。因迎驾的缘故,特地腾挪出来,暂且供恒亲王与恭亲王二位王爷居住。 “来人还说了什么?”晨音边走边问秀珠。 因府中庶务繁忙,素心苑的事晨音一般只过问一下,具体全交给林姑姑去办。林姑姑是个能干人,把素心苑打理得井井有序,这般着急忙慌请示晨音,想必是出了大事。 秀珠摇头,脸色还有点白。 为了节约时间,晨音走的偏门。刚进素心苑,林姑姑急慌慌的迎了上来,请她里面说话。 “格格,恒亲王坠马了!” 晨音唬了一跳,“坠马?怎么会?”满族男儿那个不是会走路便会骑马弯弓,且恒亲王日后还战功颇丰。这样的人,好端端的怎会轻易坠马。 “你着急喊我来,莫不是王爷坠马和我们府上有关?王爷伤得怎么样,可有请御医?”晨音肃着脸问。上一世她一直关在竹青院,倒是一点也没听闻过恒亲王坠马的消息。 林姑姑忐忑,“奴才只知道恒亲王是老太爷他们偷偷送回来的,其余的便不清楚了。不过,奴才方才发现,似乎有人在暗地里查马厩。格格,您看这……奴才等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去谋害……” 堂堂亲王在祭祖时‘意外受伤’,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室,怎么看待皇帝,没人查才奇怪! “我知道了姑姑,您去吩咐下人,让他们今后行事再小心谨慎些。王爷那边,我会处理好。对了,王爷坠马这事儿……” “格格放心,奴才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整个府里,除了送王爷回来的老太爷与二少爷,便只有您知晓。” 晨音颔首,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安塔穆能会突然出现在静园。 “我二哥可还在王爷房中?” 林姑姑迟疑,“奴才是偶然发现王爷坠马被悄悄送了回来,之后便忙着通知你……” 性命攸关的大事前,哪里有空注意二少爷道横的去向。 晨音理解,“你先下去吧,我去一趟王爷院中看看。” 林姑姑本想说晨音一个姑娘家去找外男不太方便,但念及晨音管家时的风范,与处理魏姨娘一家时的手腕,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做声。 大格格年岁尚小,但行事稳重老辣,她们这些做下人还是别轻易讨嫌好。 —— 御医正替福全上板子固定右腿骨头时,随侍通传,佐领府的大格格求见。 福全诧异的看了一眼道横,听这名号,应当是他的姐妹了。 道横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晨音虽是个小姑娘,但她如今管着庶务,这时候来拜见恒亲王,八成知道了恒亲王坠马一事。 此等机密,她打那听来的消息? “王爷,来的是卑职幼妹。您好好休息,卑职这就赶她回去。”三官保早看不惯道横跳脱的性子,趁着这次接驾,给道横身上挂了个侍卫的虚职,赶着他与各王公大臣亲近。 大概是傻人有傻福,道横这脾性倒极对恒亲王福全的胃口,特地点了他在近旁随侍,故而他自称一声卑职。 “是你哪位管家的妹妹?无妨,你先带她去隔壁等着,本王也正好有话要与她说。” 道横迟疑了一下,领命出去,拉着晨音进了厢房,故意虎着脸斥晨音裹乱。 “王爷坠马一事不能声张,你还大刺刺的往这儿跑,若是惹人怀疑怎么办?”恒亲王虽被秘密送回,但昭陵那边,却还有一位‘恒亲王’在祭祖。 “二哥放心,来之前我已安排好,今日我根本没出过佐领府。”晨音前世在宫里混过,使起这种掩人耳目的小手段娴熟得很。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你跑来找王爷,是想替佐领府辩驳清白?这事儿我与玛法他们自会处置,你等会儿见到王爷,千万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道横语气凶巴巴的,却字字句句都在为晨音好。他虽暂且不清楚恒亲王坠马一事究竟是何因由,但下意识不想晨音掺和进去。 晨音笑着拉拉他的袖子,“我知道了……” 兄妹两没说几句,便有人请他们去福全房中。 福全看见晨音,温润的脸上有丝诧异闪过,唇角勾了勾,“原来是你啊。” 知恩图报的小姑娘。 道横一怔,王爷似乎认识他妹妹。 “给王爷请安。”晨音行了一礼,看着福全被包扎起来的右腿问道,“王爷伤势如何?” “多谢格格关心,本王无碍,只是有段日子下不得地罢了。”声音略显虚弱,不过精神尚佳。想来也是,他看着温润,实则也算武将,不至于娇弱。 “那就好,听说王爷有事找我?” “格格此来,不也有事找本王?你先说吧,看与本王所想,是不是同一桩。”福全身上还穿着正统朝服,偏深的颜色愈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晨音在上一世便熟知他的为人,开门见山道,“我想请王爷暂且不要追查坠马一事。” 福全还未说什么,道横先炸了,“晨音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王爷赔……” “道横,你别凶……晨音……格格。是叫晨音吧,本王可听错了?”福全不确定的问。 “王爷耳力甚好。” “晨音,倒是个好名字。日出为晨,静也,如大音希声。”福全笑着赞了一句,眼中难掩欣赏。 这位小格格不但知恩图报,还通透聪慧。方才不过是见她一脸板正,想逗逗她。谁知她竟给了自己个惊喜,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省了不少口舌。 “一切便按格格的意思办吧,皇上那边我会去说,让把人撤回来。” “多谢王爷成全,那晨音就不打扰您修养了。” 晨音行礼告退,道横立马跟着追了出来。 “你方才与王爷打什么哑谜?暗害亲王,意图搅乱祭祀是大事,皇上恨不得马上把人抓到,除之而后快。你倒好,还让王爷帮着你劝皇上不要急于查,这是个什么道理?” 大概是见了福全的态度,道横情绪平复许多,好奇的追问晨音。 晨音故作神秘的笑笑,留下一句“你猜啊”,扬长而去。 —— 安塔穆接到恒亲王让他暂缓彻查的消息时,心里忐忑了一瞬,以为恒亲王是疑了佐领府,才不让他参与彻查。谁知后来竟从道横口中得知,晨音去找过恒亲王。 又是晨音…… 安塔穆叹了口气,见天色还早,让人把晨音找来书房。 “玛法。”晨音心平气和的站在屋子正中,唤了声正提笔书写的安塔穆。 此刻的他早已敛去一身煞气,恢复成平常寡言刚正的模样。 安塔穆自顾自的在书桌上写写画画,并未搭理晨音,直到他落下最后一笔,随意拿了块帕子擦手。这才抬头,沉声道,“你可知此举是拿佐领府上百口人的性命在赌。” “晨音明白,所以我只会赢,不会输。而且,也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保住佐领府,不是吗?” 第13章 不是吗? 安塔穆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望向晨音的眼神越发复杂,难以捉摸,“你整日待在后院,怎会知道外面的事?” 晨音早预料到会有此一问,慢条斯理的回道,“国家大事,晨音自是不知的。只不过是听见一些传言,由此窥见冰山一角,若晨音说错了,还望玛法海涵。” 安塔穆冷淡的“嗯”了声。 晨音也不在意,“早在先帝驾崩时,平西王吴三桂便拥兵北上,兵马塞途,引得居民走避。当时朝廷为防生变,命其在城外张棚设奠,礼成即去。” 此事,天下皆知。朝廷防着三藩藩王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安塔穆缓缓坐下,半阖着眼,默然听着。 “康熙二年,朝廷以云贵战事已停为由,收缴了平西王的平西大将军印,并收回其在军中的用人题补之权。再有康熙六年,皇上亲政不久,平西王便上书,以目疾请辞总管云贵两省事务。看似臣服,实为试探皇上对藩地的态度。皇上连表面功夫都没做,直接让直属的云贵两省督抚接了权。” 晨音不动声色的觑了安塔穆一眼,含糊说道,“康熙八年,皇上用雷霆手段惩治鳌拜一党,收拢大权。落在有心人眼里,未免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这被杀的鸡是权倾朝野的鳌拜,这猴嘛,自然是各自雄踞一方的藩王们了。其中,又以平西王吴三桂为最。 皇帝目前还未正式与藩王扯破脸皮,晨音不好明说,怕引了安塔穆呵斥。但安塔穆为官多年,自然听得懂晨音话里的隐晦意思。 半阖的双眸突然睁开,幽深莫测。这个孙女,是他低估了。 晨音迎着安塔穆黝黑的眸,微微一笑。 “还有前些日子,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句。说定南王遗孤,如今正在广西的汉人公主孔四贞,她的额驸孙延龄近来频繁被御史弹劾。若论劣迹,孙延龄可比不过耿精忠之流,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 定南王当初与平西王等人一样,也是一方藩王。只是糟了横祸死得早,家中唯独剩下一个幼女孔四贞,不能袭爵。太皇太后怜惜忠臣,便把孔四贞收为义女,封作和硕公主,养在宫中。定南王的封地则由皇帝派广西将军统管。 额驸孙延龄自以为娶了孔四贞,便是把定南王封地收入囊中。见广西将军卸任,想成为第二个定南王的野心冒了出来。一个劲儿怂恿孔四贞上书请旨,准许自己前去广西。 孙延龄倒是如愿去了广西,可惜能力不足。但是,想当定南王的意思既露出去了,不怪被人当靶子。皇上容不下三藩,更不可能放任孙延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变成第四藩。 好一句柿子捡软的捏,说透了皇帝对藩王的态度。安塔穆眼前一亮,激动赞道,“都说女子心细,果然不假。桩桩件件,条理清楚,还能从些许小事中窥一角而知全貌,比你那只会耍懒的二哥强。” 面上却带了一丝惋惜,这般通透且聪慧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身。 “多谢玛法夸奖,不过在晨音眼里,二哥很好。”真诚善良,坦率热烈,是个极有担当的男儿。 而自己,不过是占了重生的便宜,根据后来的三藩动乱琢磨出一二来。上一世这时候,她还窝在竹青居与秀珠翻花绳玩呢。 “行了,先不提他。你方才话还没说完吧,接着说。”其实晨音接下来会说什么,安塔穆猜得到。但还是想听听她的说法,这个孙女,绝对是个宝藏,值得挖掘。 晨音点点头,没急着顺着话题说下去,而是问道,“玛法,您在朝为官数十年,认为当今天子如何?” 安塔穆略显意外,沉吟片刻后,回道,“皇上受宫中太皇太后教导,年少但为政精明,行事果决,锐意求治,颇有明君之像。” “玛法慧眼。您说,这样的人,岂能卧榻之侧容他人安眠?我们想得到,那些藩王自然也想得到。” 安塔穆本以为晨音还有长篇大论要讲,谁知她两句话点明了其中关节,不由得赞叹一笑,“你是个明白孩子。” 古往今来,皇帝祭祖,要么是国泰民安,要么是风雨飘摇。当今皇帝,自然属于前者。 大清安稳,再留着这些雄踞一方的藩王,无异于养虎为患。 藩王肯定比晨音等更清楚这个道理,估计成日里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就防着皇帝那日来了精神要削藩。与其躺在砧板上等死,不如暗地里搏一搏。 这不,趁着皇帝祭祖的机会,跑来捣乱了,打定主意不让皇帝安生。 他们动不了皇帝,便选择当初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恒亲王福全下手。届时再传出流言,说皇帝立身不正,并非天命所归,所以祭祖之时波澜不断,万民必定哗然。 皇帝要费心安抚万民,肯定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削藩,引得天下动荡。 福全让晨音暂且按下不彻查,便是为此。前有祭祖之时天降大雨,如今坠马一事实在不宜声张,最好连半点风声都不露出去,让哪位假的裕亲王继续代替福全祭祖。 躲在暗处的人见‘裕亲王’没事,说不定还有后招。到时候,正好可以来个人赃并获。 只有彻底证实是藩王们不安好心,蓄意谋害,佐领府才能免受牵连。 安塔穆心情极好,又连夸了晨音几句,让她近来注意看管府里的人,便十分放心的让她出去了。静园那番暴躁狠戾,仿佛只是晨音的幻觉。 道横正趴在墙头,看见晨音出来,猛地跳下来,蹿了过去。 晨音吓得一激灵,瞧清楚是他,好气又好笑,“二哥,你学猫呢?” “玛法没骂你吧?我不是故意告你状的,后来我想替你挽回一二,可你知道我这张嘴,补刀行,补话那……算了,不提也罢。这次是哥哥对不起你,你说要什么,哥上天入地也给你找来。”道横梗脖子,一脸丧气。 晨音莞尔,“行,你说的啊。别的我不缺,就缺一个嫂子,你找给我吧。” “嫂子?”道横一甩辫子,“你想大嫂了?再等等吧,今年过年大哥要从山西回京述职,肯定会把嫂子和侄儿们带回来,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了。” 晨音似笑非笑,“我说的不是大嫂,是二嫂。” 道横一怔,嗤笑出声,“感情在这儿等我呢,额娘教你的吧,她整日盼着给我找个媳妇管我,忒烦!嗳……说起额娘,我问你件事儿啊,不是说她病了吗,我与五弟想去请安,为什么她却避而不见。我们最近没做什么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吧?”道横挠头细想,没注意到晨音面上一闪而过的怒气。 “没事,你当好你的差,额娘有……有心情时自然会见你们。” 钮钴禄氏流产一事,是三官保严命瞒着道横兄弟两的。无他,这两兄弟脾性都暴,若是知道是三官保是罪魁祸首,不一定怎么闹腾呢。惊扰御驾,可不是小事。 不说为三官保,单是为了道横,晨音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把实情说出来,含糊说了两句,又说起找嫂子的话题来。 这不是她一时兴起故意逗道横,是心里真真切切的想法。上一世,道横殉国时已经快三十岁,仍旧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干什么都能豁出命去。 晨音唯恐他走了从前的老路子,希望他能早些成家,有了羁绊,人也不会那般虎实了。 至于其他促成道横惨死的因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一一除去。 道横可不知道晨音的良苦用心,把不耐表现得很明显,催促着晨音快些回去,自己脚底抹油溜了。 晨音无奈的摇摇头,前去探望钮钴禄氏。谁知,竟在正院门口碰上了李贵人。 “贵人这是?”晨音其实已经看见了李贵人宫女手捧的锦盒。 “福晋身体欠佳,我准备了补品。本想打发人送过来的,想来想去,左右院子隔得不远,还是自己亲自来看看吧。” 晨音哑然,这位李贵人,是真的不知钮钴禄氏‘病’得古怪,还是佯装不知?几位后妃,那个不是对钮钴禄氏避之不及,唯独她巴巴的凑了上来。 上一世,她入宫的时间比李氏晚,还没来得及与之打几次交道,新进封的安嫔李氏便消失在了后宫中。 没错,是消失。 没有灵位,没有祭祀,也不入妃陵,连一片白都找不到。一夜大雪过后,宫中便再未听见安嫔这个名号。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敬嫔王佳氏。 晨音摸不准李贵人的心思,但钮钴禄氏肯定是不能让她见的,微微一笑,坦然说道。 “大夫说我额娘这风寒极容易过人,我一般都是隔着帐子探望她的。贵人还要在御前行走,等会儿也隔着帐子看吧。来,我们快些进去,额娘昨天还念叨说养病闷,知道您来了,肯定非常高兴。” 过人,那她还怎么去御前! 李贵人猛地后退一步,仿佛晨音身上有虱子似的。 “唔……格格,我突然想起纳喇氏姐姐找我有急事,我还是改日再去探望福晋吧。这些礼物,就拜托格格带进去了。” 李贵人踩着花盆底,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院门口。 晨音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后宫女人。不管愿不愿意,只要进去了,就得认命去争。 第14章 近几日,晨音的注意力全都扑在配合裕亲王布网“捉鬼”上面,心里虽疑惑李贵人的殷勤,但也没精神去管。 直到马佳氏贵人怀孕二月有余的消息传出时,晨音才隐约反应过来,这宫里……永远都不缺‘热闹’。 马佳氏有孕,晨音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探望。刚走进丛梅苑,便见到不少候在原处的宫人,屋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谈笑声。 晨音眉心跳了一下,等人通报后,方才进去请安。 除了皇后,所有的宫妃在。马佳氏半靠在床头,依旧是寡言少语的模样,面上却挂着浅浅的笑意,似柔和的明珠。诸妃坐在锦凳上,与她说着闲话。 佟妃扫了晨音一眼,笑盈盈的转向李贵人,“你不是一直惦念着要去探望福晋吗,等会儿正好可以与晨音格格一同前去。” 屋里安静了一瞬,李贵人的脸霎时垮了下来,狠狠剜了晨音一眼,没做声。坐在她身后的王佳氏则垂下头,盯着衣服上的纹样状似走神。 纳喇氏见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佟妃姐姐说什么呢,福晋染病,不便探望。李贵人若是有所求,多来丛梅苑探望马佳氏姐姐也一样的。” 纳喇氏顿了一下,眼风扫过李贵人的肚子,又指了指了马佳氏贵人。 “毕竟你看,姐姐这肚子多争气,年纪轻轻便怀第二胎了,比起福晋来也不妨多让。不过啊……姐姐,你这次可要好好养胎,生个康健阿哥,免得偌大一个宫里,我的承庆连个玩伴都找不到。” 这话,便诛心了。在座谁不知道,马佳氏的长子承瑞阿哥生而羸弱,去年刚夭折。 马佳氏唇角笑意明显一僵,沉声道,“纳喇氏贵人此言,把皇后的承祜阿哥置于何地?”连声妹妹都懒得唤,可见马佳氏是真的怒了。 纳喇氏也知自己失言,表情讪讪。李贵人趁机奋起,报刚才被羞辱的仇。 后宫女人的战争,从来都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从佟妃出声开始,晨音便一直半垂着眸子,安静看戏,被李贵人瞪了一眼也不痛不痒的。她今日主动来淌这趟浑水,只为了求证一件事。 看眼前这情形,果真是有人故意恶心李贵人。 刻意对李贵人隐瞒钮钴禄氏流产消息不说,还怂恿她去找多子有孕的钮钴禄氏‘沾福气’。 如果那日晨音没在正院门口拦住李贵人,想必此时,钮钴禄氏流产的消息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往小里讲,这可能是妃嫔们间争宠的小手段,故意害李贵人丟面子,让她与圣眷正隆的佐领府交恶,引得皇上厌弃。 若往大了说,就目前这波涛暗涌形式…… 晨音唇角微动,眸底多了一层深意。有裕亲王坠马的事情在前,让她不得不怀疑恶心李贵人其实是个幌子。幕后之人是想借李贵人的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钮钴禄氏流产这事儿抖出来。 届时,没人会信三官保杀子。世人只会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比如说——皇帝祭祖之时驻跸臣子家中,骄奢淫逸,极不好伺候,累得臣妇流产。又或是,皇帝此行不吉,与臣妇相克。越往深处想,晨音越觉得后背发凉。这等暗中中伤的手法,与陷害裕亲王坠马一事的性质差不多,只是更加缜密精细,让人防不胜防。 枉她近来一直在暗地里规整府邸,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这个空子,到底出在谁身上?晨音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暗地里观察起几位妃嫔来。 纳喇氏正与李贵人打嘴仗,马佳氏比较内敛,没有掺和进去,只冷眼看着纳喇氏,面露不悦。 王佳氏依然垂着头,毫无存在感。 佟妃抿了口茶,唇角噙笑看着眼前吵闹的场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五人中,纳喇氏、马佳氏、佟妃三人都是晨音熟悉的,彼此之间还算了解。再除开的李贵人这个‘被害者’,晨音首先把目光放在了王佳氏身上。 康熙十六年大封后宫之时,这位家世不显,为人中庸,不算得宠,且膝下无子的王佳氏,越过纳喇氏等有家世、宠爱、儿子的妃嫔,受封为敬嫔。七嫔之中排第二,第一则是家世显赫的李贵人。 这样的人,必定不会简单。 王佳氏很敏感,晨音的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她便察觉到了,抬头对着晨音微微一笑。 晨音回以一笑,主动问道,“贵人这对耳珰十分别致,是御赐的吗?” 王佳氏似乎没料到晨音会与自己搭话,面上闪过一丝意外,摸着耳垂温温和和的答道,“这是我未进宫时的东西,留在身边算作念想。” 佟妃笑着插话进来,“妹妹素来是个有心的。”她一开口,那边纳喇氏几人跟着看了过来。 晨音本只打算暗中试探两句,没想到佟妃把众人都吸引了过来,未免打草惊蛇,只好草草结束话题。借口府中还有事情未处理,先行告退了。 晨音正准备悄悄从府中偏门去素心苑找裕亲王商量今日的事,冷不丁接到了皇后的传召,让她去出云居。 请安过后,皇后和善的拉着晨音坐下,先是与她客气了一番,接着口风一转,说起裕亲王来。 前些天裕亲王向皇上请旨,暂且按下坠马一事不查,静待时机。皇帝明白裕亲王的好意,被劝了一通后,勉强同意。 但身为天下之主,被人算计了还要忍着,心里憋屈得紧,转头便找皇后倾述。所以皇后很清楚裕亲王的打算,也知道晨音暗地里借着管理庶务之便,在帮着裕亲王做事。 “咱们皇上与裕亲王手足情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所以才在发生坠马一事后,立马派人彻查。他自己心里不忿是有的,更多的还是想为裕亲王讨个公道。眼看再隔几日祭祀典礼便要结束了,可这事儿连眉目都没找到。皇上有心重新彻查,可王爷看似温和,实则是个倔性子,一直拦着皇上……” 皇后叹了一声,面色为难。 原来是催不动裕亲王那尊大神,所以只好来催催自己这个打杂的人。 晨音笑了一下,“娘娘与皇上不必为难,这暗地捉鬼的事情,八成已经有了头绪。”晨音言简意赅讲了一下李贵人被算计之事。 “我们急祭祀典礼快结束了,对方未必不急。这越急,就越容易出纰漏。”接连两次出手,两次都没取得半点成效,对方一定比他们着急。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事涉皇上与王爷,不得不慎重啊。特别是王爷那边,皇上极为看重与王爷的手足之情……你很聪明,懂本宫的意思吧?” 晨音对上皇后明亮的眼,怔了一下,先是摇头,接着又缓缓点头。 难怪皇后一再提起‘兄弟之情’,这才是皇后找自己来的目的吧…… 虽是裕亲王自己主动提出按下不查的,可皇后担心若真什么交代都没有,裕亲王事后万一觉得皇帝轻视自己,心里起了龃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天家兄弟情,可远比不过河上的堤坝。 皇后是想让自己三不五时的提醒着裕亲王,皇帝对他一直是看中的。切莫因为偏执己见造成的后果,怨怼于皇帝。 皇后这是在为皇帝留后路啊……哪怕,她明知道裕亲王就算存了怨气也绝对不敢对皇帝发,却还是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皇帝。 不,她也许并不是在维护皇帝,而是在维护自己的夫君。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所作所为只为一人,不因他的身份、地位。 青梅竹马,恩爱夫妻。 晨音突发奇想,若她有幸拥有过这般干净又透明的心,哪怕后来有千万人把心捧到她面前,她也是不屑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 晨音注视着皇后清亮的眸,微微一笑,那些压在心底的怨,消散得七七八八。 “娘娘放心。” —— 素心苑。 晨音到时,福全正喝药。 见到她,福全连忙摆手,赶苍蝇似的让小太监把剩下的半碗药端走,小太监一脸为难。 晨音赶紧阻止,“王爷,我不急,你还是先喝药吧。” 福全不在意的回道,“不用,这伤在腿上,敷药就行。我身上又没什么问题,少喝一次应当无妨。” “您这何止少喝一次,原本一日三次的药,被您减为一日一次,就这样,您还隔三差五耍赖少喝半碗……王爷,若皇上问起来,恐怕第一个要治奴才照顾不周之罪。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把药喝了吧!”小太监名唤喜乐,与福全一同长大,因生了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看起来稚嫩得很。 什么叫耍赖,他只是觉得身上有药味难闻! 福全横了喜乐一眼,右手虚握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晨音莞尔,“既然如此,王爷更应该把药喝了。” 福全没吭声,主动拿过药碗,一饮而尽,喜乐颠颠儿的捧着空碗出去了。 晨音看了眼拧着眉的福全,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个青色荷包递过去。 “是什么?”福全以为是线索,飞快打开,鼻间闻到一股甜腻。 “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梅子糖,酸甜可口,王爷尝尝吧。”梅子糖是晨音从出云居出来时,皇后硬塞给她的。 福全唇角往下掉了掉,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小姑娘是把他当孩子哄么,吃了药还要吃糖。掂掂手里的荷包,还给晨音,“我不爱吃甜。” 晨音不接,笑着说道,“梅子糖,应该没那么甜,王爷尝尝吧。” 盛情难却,福全一脸为难的从里面挑了个小的塞进嘴里。这次,唇角直接拉平了,连带眉头也蹙成一团。小姑娘没骗人,确实不甜,因为它酸啊! 福全眯缝着眼看见晨音在笑,又忙不迭的把表情收起来,竭力维持亲王的仪态,隔空把荷包抛给晨音。 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真不理解你们姑娘家。” 第15章 前后两世加起来,晨音这还是第一次见以温和著称的裕亲王‘变脸’,唇角上挑,眉目盈着笑意,顺手递了杯茶过去,没什么诚意的道歉,“王爷莫恼。” 福全一口茶灌下去,才勉强冲散嘴里的酸涩,笑哼一声,“本王看你就是故意的。” 晨音淡笑不语。 她一袭浅蓝衣衫背门站着,跳跃的光影洒落肩上,衬得整个人越发柔和淡然。 福全眯了眯眼,望着她发间那朵栩栩如生的鹅黄绢花问道,“你今日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这些天,他没少与晨音打交道。在他眼里,晨音几乎等同于‘少年老成’四个字,虽聪慧过人,但灵气不足,素来板正着脸,身上仿佛套着一重枷锁。 今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笑容多了,人也鲜活几分,还敢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晨音把荷包塞回袖子里,抬头对上福全带着疑问的眼,一片坦然,简单说了李贵人被算计一事。 “王爷,还有三日祭祀典礼便会结束。按如今的情形推测,对方近日必有异动,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收网了?” 福全哑然片刻,“你在高兴这个?” “嗯?”晨音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反问道,“这难道不算好事吗?我近来可是提着佐领府百余口的脑袋跟随王爷做事,如今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说起来是本王疏忽了。”福全颔首,视线扫过晨音还带着稚气的脸。小姑娘太过少年老成,很多时候,他几乎完全忽略掉她的年龄,把她当做大人对待。 仔细想想,一个虚岁十余岁的小姑娘头顶巨大压力里外忙活,必是极辛苦的。 福全目色柔软了三分,温声道,“你放心,不论此事结果如何,本王必保佐领府免受牵连。还有,你若有什么心愿,也可以一道告诉本王。” 单单一句承诺,却比真金白银珍贵万分。 晨音脸色微妙,一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的感觉太好了,她还真有事相求。 “多谢王爷,晨音定当尽心办事。”不说别的,为了福全这句话,她也得把‘鬼’给捉出来。 见她又板正起脸,福全无奈的摇摇头,正了精神,与她说起接下来几天的布控。 两人配合这些日子,还算默契,也都不是多事之人。半个时辰后,便商讨得差不多了,晨音起身告退。 福全唤住她,“格格且等一等…..” 晨音收回脚,面露疑惑,“王爷还有事?” “罢了,你先回去吧,凡事小心。” 门悄然合上,隔绝了那抹浅蓝。 福全顺手拿过床头的书,见上面不知何时染了药渍,眉头蹙起,正要叫喜乐进来问话,门已经从外面推开。 人未至,声先到。 “二哥,我来看你了。”福全是顺治爷二子,放眼天下,能这般称呼他的只有两人。一是当今天子,另外则是眼前这位锦衣玉带的少年人——顺治爷第五子,恭亲王常宁。 “来就来罢,大呼小叫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这里躺着?”福全把书推开,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常宁摸着锃亮的脑袋瓜嘿嘿一笑,“火气不小啊,可是那位格格传了坏消息来?” 常宁是福全的亲弟弟,两人又同住在素心苑,福全与晨音内外配合着“捉鬼”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只是,每次晨音都是趁着众人去祭祀时悄悄来寻福全,所以常宁至今还未见过她。 福全不答反问,“五弟,你最近除了去祭祀典礼,可还有其他事?” 常宁扯着唇角摇头,“二哥你莫不是有事想找我帮忙?”皇家长大的孩子,多半习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正是。” —— 如此风平浪静的过了两天,转眼到了祭祀典礼最后一日,御驾一早便去了皇陵。 晨音若无其事的去花厅处理庶务,抽着管事回事的间隙,捧了杯茶慢慢抿着,突然听见外面有吵闹声。 钮钴禄氏身边的丫鬟采青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高声喊道,“格格,大事不好了,福晋高烧且腹痛不止,明姑姑说可能是产褥热,请您赶快过去!” 晨音脑子一蒙,杯子里的茶水倾斜洒出。见采青还在扯着嗓子喊,猛地把杯子掷在桌上,“胡说八道,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秀珠年纪尚小,反应不及。倒是有几个管事的婆子机灵,忙用汗巾捂了采青的嘴,把人连拖带拽的拉了下去。 晨音扫了一眼花厅众人变幻的脸色,沉声敲打道,“采青神志不清,满嘴胡言,诅咒主子,其心可诛。先把她一家子都关起来,等御驾回銮之后,再行重处!你们也记好了,谁若是敢胡言乱语半句,她一家的今日,便是你们的明日!” 众人唯唯应是。 直到晨音走远,花厅里的人才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却不敢流露出半句议论来。 这些日子,大格格处事的手段他们都看在眼里。任由采青一家往日在奴才中风光无限,怕是也再难翻身了。 —— 正院。 晨音推开欲言又止的丫鬟,直接跑进内室。明姑姑守在床边,正替晕过去的钮钴禄氏擦汗。 见到她,明姑姑直挺挺的要往地下跪,晨音一把捞住她,冷声道,“先说我额娘的情况,什么产褥热,我半字不信!” 若晨音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懂妇人生育之事,可能在花厅听见采青说‘产褥热’三个字时便慌神,被吓住了。继而自己主动把钮钴禄氏流产一事抖落出来,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下怀。 可惜,她不是! 明姑姑泣不成声,拉着晨音的手臂道,“格格……格格,方才府里的大夫来了,他说正是……产褥热。” 晨音拉下脸,冷斥,“荒谬!明姑姑,你也是生养过的妇人,岂会不知产褥热一症,只可能发生在产后两三天的妇人身上。而我额娘小产至今,已半月有余。” 正是为此,所以在听见采青的话后,她直接把人扣了起来。 “奴才知道,奴才当然知道。可福晋突然高烧、腹痛、恶露不止,与产褥热分毫不差。大夫说,可能,可能是福晋……小产伤了身子。” “再去请其他大夫来!”晨音拧着眉仔细查看了钮钴禄氏的状况,脸色越发沉得厉害,吓得屋内服侍的丫鬟一个个噤若寒蝉。 单看病情,确实是产褥热无疑。可越是这样,越证明这事有鬼!无他,钮钴禄氏染病的时间,太微妙了! 这种手段,晨音从前在宫里见识过许多。顺水推舟,把一切不合理的脏污事,推到‘命不好,身子弱’上面,实则内里大有乾坤。 等大夫来的间隙,秀珠缩着脖子,悄悄把一封信交给晨音。 晨音不发一言的看完,示意秀珠移了个火盆过来,抿着唇把信纸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佐领府内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福晋突发急症,怕是不好了。大格格担忧不已,从上午开始,便一直守在正院不出。傍晚时分,御驾回佐领府,也不见大格格前去迎接,似乎更加印证了传言。 一时间,连帝后与妃嫔们都惊动了。眼看御驾后日便要返京,若在这时候传出钮钴禄氏身死的消息,天下人该怎么看待御驾一行。 皇后直接派了自己的随侍御医去替钮钴禄氏诊病,御医回禀病情棘手,不敢下药。皇上听闻后,索性把所有的御医都遣了过去,让他们商量着医治。 正院的烛火亮了整夜。 卯时。 月亮与星子都藏了起来,天与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正是好梦正酣的时候。 妃嫔下榻的方向,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提前划开了这一日的序幕。 第16章 三官保比皇帝一行先赶到丛梅苑,见东屋已经烧了大半,满院狼藉,立马安排人一起救火。 一个年长的嬷嬷哀嚎着扑到皇帝跟前,“皇上,贵人还在火场里。” 帝后似乎没认出她来,倒是一旁的佟妃眼尖,“你是马佳氏贵人身边的嬷嬷?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把身怀龙裔的主子落在了火场!” 皇后面色淡淡,“好了,现在不是训斥人的时候,先把火灭了是正经。” 从始至终,皇帝一直负手站着,面色冷峻。 李贵人悄悄觑了眼皇帝,突然出声问道,“王佳氏妹妹不是住在丛梅苑西屋吗,怎么也不见她?” 此言一出,那跪在地上的嬷嬷直接软了下去,浑身抖成了筛子。 皇帝眯了眯眼,沉声问,“怎么回事?” “回皇上,王佳氏贵人她,她还在……” “皇上。”王佳氏由两个嬷嬷半伏半抱着,从着火的东屋后窗那边绕了出来,软绵绵的给帝后行礼。 皇后托住她的手,“别多礼了,嗳……你手怎么一直抖,还有这脸色,白成这样。” 王佳氏猛地把手挣脱出来,“臣妾身子脏污得厉害,娘娘还是别碰臣妾。”说着,王佳氏干呕几声,面如白纸,整个人直接软在了嬷嬷怀里。 皇后皱眉,点了个嬷嬷,“你来说,贵人这是怎么了。” “回娘娘,贵人想必是吓着了。方才贵人见火越烧越旺,想带着奴才等去从东屋后窗翻进去,把马佳氏贵人救出来。奴才方打开后窗,后院那从竹林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飞出许多蝙蝠,密密麻麻,跟要吃人似的,直直朝我们冲来。” 成百上千只蝙蝠扑在身上,光是想想那场景……几位嫔妃面色变了变。就连皇后,也不动声色的揩了下手指。 “有些都扑到了脸上身上,黏黏腻腻的,一股腥臭味……”嬷嬷说不下去,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还好,老天保佑,在那些恶心玩意攻击人之前,突然全死了。不过,因为这一番耽搁,屋里的火蔓延了过来,奴才等没能救出马佳氏贵人。” “突然全死了?”皇帝语气有些奇怪。 “是,后窗墙根下,全是蝙蝠的尸体。” 皇帝冷着脸朝后窗走去,皇后自然而然的跟在他身后。帝后都去了,几位妃嫔面面相觑,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然后,见到了她们这辈子的噩梦。火光映照下,成百上千只黑的,灰的,张开翅膀的,缩成一团的……蝙蝠尸体摊在后墙外,像一张密实的网,诡异又恶心! 特别是墙根那一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完全想象不出,方才王佳氏几人是怎么走出来的。 李贵人后退两步,帕子捂在嘴边,堪堪堵住那一声尖叫。一旁的佟妃与纳喇氏也好不到那里去,白着脸,整个身子软进宫女怀中。 皇后敛着双眸,不去看那一地的丑陋,“皇上,火烧过来了,快些走吧。” 皇帝没吭声,摸了一把墙壁,沉思片刻,径直抬步离开了丛梅苑,留下皇后在丛梅苑主持大局。 人手纷杂,没谁注意到,一高一矮两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对着皇帝的背影,悄悄递了眼色。趁着出去打水的功夫,飞也似的隐匿在黑暗中,七手八脚脱掉太监服,露出里面的黑衣来。 矮个子低声道,“那些下人虽然闹腾得厉害,可我总觉得皇帝的反应不太对。会不会,马佳氏根本不在那屋里?” “当然不在!你看那一地死蝙蝠,明显是被人下了药。若按照我们的计划,那些蝙蝠该全部飞进马佳氏的屋子,待这场大火引得百姓围观时,再飞出佐领府去,引起骚乱。届时,大哥他们再配合着在城里各处放蝙蝠,让满盛京的人都瞧见,皇帝的龙种是个怪物,竟能在如今这季节招得满城蝙蝠。” 高个子恨恨的把太监帽抛开,“可惜,这么好的计划……今晚这一出,八成是皇帝他们事先得到了什么风声,故意配合着我们演戏,想引蛇出洞,然后来个瓮中捉鳖。幸好大哥先前留了个心眼,让我两在里面监视着。这样,你先出去通知大哥,让他把分散在城里的兄弟们都撤回来,暂且避一避,别被人包饺子了。” 矮个子有些吃惊,“你不跟我一起走?” “嗯,我去探一探佐领府大格格的院子,今晚她一直没露面。若是我没猜错,马佳氏八成在她哪里藏着。你别忘了,我们这次秘密北上可是立了军令状的,全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接连两次失手,主人已很是不满。这次,说什么也得传点喜讯回去!” 高个子言语里满是狠戾。 竹青院。 晨音托腮坐在黑暗中,无声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双眼通红。 总算听见窗户外面有动静,片刻之后,一道瘦高身影撬开窗栓,利落的翻了进来。早埋伏在窗下的侍卫一哄而上,在来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的把人绑了。 又过了片刻,原本陷入黑暗的竹青居,突然灯火明朗。 一道瘦高黑影捂着‘受伤’的胸口,狼狈的从佐领府外墙跳出,他似乎‘伤’得很严重,脸上布满血污,看不出长相,也无法行走,只能靠着墙根喘气。 等了大概一刻钟左右,从远处闪出两道黑影,看了墙根下‘受伤’之人的身形与衣着,听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吐出“成了”二字,高兴得眉头一扬。二话没说,扛起人直接往东边跑远。 早在暗中埋伏了整夜的常宁见机,带着大队人马尾随而去,直捣黄龙。 正儿八经来了场包饺子。 这场局中局,自丛梅苑开局,又以竹青居为引,步步深入,到此刻,才算真正结束。 —— 晨音喝了杯浓茶醒神,起身裹好披风,前去正院。 使唤秀珠去探望钮钴禄氏,自己则去了马佳氏暂住的正院厢房。 马佳氏坐在炕上,眉目间略显疲态,客气的与晨音寒暄,“看格格的样子一夜未睡吧,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你谨慎,事先悄悄把我挪到了这来,我与腹中孩子怕是凶多吉少。对了,人可抓到了?” 晨音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含糊道,“应该差不多了,我此来就是为了请贵人放心。” “辛苦你走一趟。”马佳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我要为昨晚的事给你道个歉,昨夜那些话,我是有口无心。你知道的,我的承瑞阿哥已经没了,肚里这孩子就是我的命,万万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马佳氏的面上,感激、愧疚、疼惜皆有。 晨音唇角微动,想起马佳氏所出的几个孩子,心里叹了一声。 从前,她虽与马佳氏同为四妃,相处几十年,交集颇多,可两人的交情却只能用一个‘浅’字形容。她从未想过,清傲如马佳氏,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许多情绪来。 “贵人折煞了。再说,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额娘这情形与您住在一起,确实可能冲撞龙裔。若不是昨日事发紧急,临时才知道那些人会对您下手,我也不会仓促安排,还请您见谅。” 马佳氏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绝不介意,她如今对晨音可是揣着满怀感激,知道晨音惦记钮钴禄氏,略说两句后,便让她离开了。 晨音才从马佳氏房里出来,天已经透亮。喜乐站在院子里,笑眯眯的看着她。 “格格,恭亲王传来消息,人全抓住了。您不是想问那些人究竟给福晋下的什么药吗,我们王爷请您快过去呢。” 晨音眼前一亮,翘着唇走进素心苑。然而,事情并不如晨音所想一般顺利。 福全一脸愧意,“格格,那些人虽被全数带回,可一个个嘴巴硬得很。死活不肯吐口,且一找着机会,便咬舌自尽。” 晨音面色发白,钮钴禄氏病得朝不保夕,她哪有时间跟这些人慢慢磨。 一直立在福全身旁当背景的常宁突然开口,“我记得前几年,吉林将军在万寿节时献了一株品相极佳的千年人参。还拍着胸膛说,能治百病。不如我们去找三哥……” 正说着,从门外插进一道嗤笑,“哼,你那眼睛也不知长来做什么的,成日里就知道惦记我的库房!” 第17章 晨音瞥见一角明黄,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 皇帝阔步进来,一甩衣袖,“免了,你就是佐领府哪位管家的格格?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抬起头来说话。” 晨音唇角抽了抽,默默抬起头。 皇帝随意扫了她一眼,眉梢倏地扬了起来! “是你。”语调之奇怪,连粗心眼的常宁都察觉出不对来了。 “三哥认识晨音格格?” 想起那夜花园凉亭里的烤鸭骨头,以及假称裕亲王的自己,皇帝默了默,含糊回道,“见过。” 见是见过,也知道她是三官保的女儿,但却从未把她与传闻中哪位不足十岁的管家格格联系起来。皇帝瞟了眼晨音快与自己肩膀持平的头顶,就这身量,再怎么也得十一二岁吧。 常宁以为皇帝是在皇后等女眷处偶然见过晨音,并没有深究。 倒是福全眸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轻咳一声,开门见山道,“皇上,方才老五的话您也听见了,格格此次立有大功,但碍于国政,不好公开赏赐。倒不如顺势把那株千年人参赐给福晋,也算全了格格的孝心。” 皇帝摆手,“一株人参罢了,有什么要紧。只是我年前的时候,把那株人参送给皇后了。我这就派个人去问问皇后,此行可有把那株人参带来。” 晨音赶紧跪下,心头总算略松快了些,“奴才多谢皇上大恩。” “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正式场面,少些拘谨。”皇帝不甚在意的说道,态度十分平和,似乎随意闲聊般,连帝王的自称都没用,“对了,我还有一事问你。” 晨音恭敬道,“皇上请说。” “你是怎么让蝙蝠突然全死掉的?往墙上涂了药?可有些蝙蝠分明还未飞到墙壁。”皇帝知道,福全与常宁主要负责外围排查、收集对方情报以及抓捕等。内宅一应安排,全是晨音经手的。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小姑娘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还以为要问什么重要的事,原来是好奇…… “奴才并没有往墙上涂任何东西,而是在竹林里放了不少加药的黄鳝内脏,本来是想悄无声息把那些蝙蝠药死在竹林里的。可谁知王佳氏贵人中途带人去把东屋的后窗打开了,皇上您也知道,东屋内早被心怀不轨之人投了吸引蝙蝠的药。这窗户一打开,味道飘出来,自然会引得蝙蝠从竹林里飞过去。幸好那药效力够大,这些蝙蝠没多久便全死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佳氏昨日哪一出,可谓凶险。晨音想了想,接着说道,“昨夜里未能提前知会王佳氏贵人,引得贵人受惊,是奴才的罪过。”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神奇的法子。王佳氏哪里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昨夜之事本属机密,哪能挨个通知到。” 皇帝的表情有些失望,又与晨音说了两句话,见她姿态恭敬严肃,全然不似前两次单独相见那般伶俐自然。认定她是害怕自己的帝王身份,自觉没趣,挥手让晨音退下了。 晨音惦记着钮钴禄氏,也没精神关注皇帝开心不开心,径直往佐领府赶。在一条分叉小径上,正好遇上笑盈盈的莲千。 “格格回来得凑巧,福晋用了药刚醒,你快去瞧瞧吧。” 晨音眼前一亮,“姑姑是从正院过来的?你说用药,莫非是那千年人参?” “娘娘听了小太监的传话,立马派奴才把人参送了过来,太医说正适用,福晋康复有望。奴才还要回去向娘娘复命,先告退了。” 晨音兴冲冲的跑进正院,钮钴禄氏果然醒着,脸色虽还是不好,但至少看着有几分活气了,晨音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等她睡着后才起身去出云居谢恩。 皇后照旧和善,又念着晨音此次立了大功,对她越发温和,一点皇后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好道谢的,说起来,你额娘本就是遭了无妄之灾。若不是因为御驾驻跸在佐领府,那些人何至于用力额娘作伐子。而且,那株人参我原本也是准备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佐领府的。” 皇后的坦然让晨音一怔,越是相处,越是觉察出皇后骨子里的率真耿直。纳喇氏也是以率真出名的,却不及皇后万一。 “娘娘,晨音斗胆问一句,那株人参,您可是预计送给我玛嬷的?” 皇后端茶的手一顿,面色讶异,“你知道了什么?” 晨音摇头,并没有顺着话头去套皇后的话,“晨音只知道您似乎与玛嬷有联系。” “你自己觉察出来的?看来夸你聪慧果然没错,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我知晓得也不算清楚。你若是好奇,还是得去找老福晋。” 陈年往事? 这就对了,按照皇后的年纪,索绰伦氏不该与她有交集才对。就算有某种联系,也该是长辈之间的故事。 “不说这些了,我明日便要返京,也不知下次与你相见是何光景。”皇后顿了一下,晨音明白她的意思,八旗女子到了年岁都要入京参加选秀,以晨音的家世容貌,定会走入终选。届时,晨音的命运如何,皇后也拿不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是把你当妹妹看待的。那边我让莲千准备了几样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你去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晨音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礼物,心头涩然。 她感受得到,皇后最初对她好,是碍于索绰伦氏的情面。如今对她好,却是多了几分真心。别的不说,单赐参一事,晨音也会感激她一辈子。 只是,皇后的命运,注定了她两此生无再见的可能。 晨音不愿看见这位坦率真诚的皇后年纪轻轻便折在后宫,想提醒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故作笑意,“娘娘,以后晨音见不到您,能给您写信吗?” “当然可以,我常年出不了宫,你与我说说这外面的新鲜事也是好的。” 晨音笑笑,现在还太早了,她就算是提醒了皇后也不见得会在意,得慢慢来啊…… —— 第二日,御驾回銮。热闹了许久的佐领府归于平静。 晨音正指挥着人收拾皇帝住过的明心居,因为皇帝下榻过,为表敬意,这里以后便不能再住旁人,只能封起来当摆设。 一道人影从远处跑过来,隔得老远就开始叫妹妹。晨音眯着眼仔细辨了辨,是她五哥特布库。 “五哥,你这会儿不去上学,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特布库一抹额上的汗珠,“妹妹,我听说二哥被裕亲王亲点为王府侍卫,再过些日子便要随着王爷去京城了!” 福全伤了腿,不好移动。索性没跟着御驾返京,而是继续留在素心苑修养,对外则宣称他留在盛京处理一些政务。 “是有这么回事,难道五哥也想去当王府侍卫?” “我倒是想去,可王爷也不见得会要我啊。”特布库忧郁的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他今年十三岁,却比晨音高不了多少,而且还瘦,外人总是笑话他像猴子。 “五哥别急,你好好吃饭习武,以后你肯定会长高的。”晨音说得很肯定,她记得特布库长大后,个子可是所有哥哥中最高的。 “得了吧,你别安慰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好端端的,裕亲王怎么会突然点二哥去京城当侍卫,难道王府缺人?别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二哥。” 晨音暗付,当然是我去求的裕亲王。让道横跟在裕亲王身边,虽然职位不显,但名面上说出去是裕亲王的人。如此,三官保总不敢肆无忌惮的把道横拉出来顶包。 不过这事儿不好透露风声,只能插科打诨,故意调侃特布库,“你是舍不得二哥,还是舍不得二哥那半屋子话本?” “嘁……你快别说话本了,上次我因为偷拿二哥的宝贝,在演武场上,二哥差点把我肠子打出来。” 特布库一脸萧瑟,不过这萧瑟只维持了片刻功夫,马上又换了副兴冲冲的面孔,“妹妹,二哥这次走了,也不猴年马月才能在见到他。我寻摸着,要不我们送他点东西,做个念想。” 特布库的样子,明显有了主意,晨音配合的问,“送什么?” 特布库神秘兮兮的靠近晨音,“姑娘!” “.…...” “你觉得我这提议怎么样?我们送个姑娘给二哥,让她跟着去京城伺候二哥。”此伺候当然不是单纯的伺候,特布库估计以为晨音年纪小,不懂,所以才大刺刺的说出来。 “不行!”晨音板着脸,对着特布库这瘦成猴的身板,她几乎都忘了,特布库是全家最风流重欲的男子。上一世,就是因为他太过沉溺女色,闹出不少笑话,三官保对他极为不喜,所以在二哥去世后,想让庶子袭爵。 “五哥,如今额娘身子日益康复,二哥的房中事额娘自会操心。”钮钴禄氏的性子爽直,腻烦得紧后院争斗。所以,儿子们长大以后,并不像其他贵妇人一般,往儿子房中放丫鬟,也压着儿子们不许胡来。而是仔仔细细给儿子选媳妇,至于婚后的事,就让媳妇自己看着办。 晨音想不明白,在钮钴禄氏如此教育之下,特布库是怎么长歪的。他如今年纪尚小,也不知掰不掰得回来。 第18章 晨音本想绕着弯子劝一劝特布库,谁知特布库比她歪理多多了。 “我知道额娘一直有意给二哥娶媳妇,可是二哥不是不愿意么,我们送个姑娘给二哥,没准儿他就开窍了,这也算为额娘分忧啊……” 反正,特布库是打定主意要给道横塞女人。而且,听那口气,这人选已经物色好了。至于他去什么地方物色的,晨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若不是他银子不凑手,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带回来了。他此来,说到底,就是为了找晨音凑银子。 晨音没好气的推开他,板着脸回了竹青居。到了晚间,去正院陪钮钴禄氏用晚膳时,才勉强挤出笑脸来。可还是被钮钴禄氏一眼看穿,“不高兴?” 晨音矢口否认,不想让钮钴禄氏跟着操心,“没有。”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能不知道你。特布库下午找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啊……” 钮钴禄氏苦笑一声,“他这性子,我去年便发现了,所以越发肃清他身边的人。谁知适得其反,他摸不着边,反倒是更为热衷。你呀,也别和他置气。左右他上面有你大哥和二哥,轮不到他顶门立户,我只希望他以后别太放纵胡来便好。” “额娘!”晨音深知,就是这等放任自如的态度,才会纵得特布库越发不着边际。 一个人,若是身上有担子,心里有希望,未来有奔头,又怎么会自甘堕落。 想让特布库改变,首先家人对他的态度得变上一变。不要让他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可有可无,堕落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您对五哥……” “好了,不提特布库了,额娘今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你二哥即将去京城王府做侍卫,就他那性子一个人在京城,也不知闹腾成什么样子。额娘本想给他娶个媳妇管着他,但时间来不及了。额娘就想,这段日子,你先随他一起去京城替额娘盯着他。左右你也没去过京城,去与其他格格结交一二也好。” “我?”晨音哑然。上辈子她第一次进京,是康熙十六年,参加选秀。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情,冥冥之中似乎全变了。 “你不想去?额娘也舍不得你,但这佐领府离不了人……”钮钴禄氏面露苦涩,从前,她与三官保的夫妻关系勉强能称一声相敬如宾,心里有龃龌也是忍着。三官保害她流产相当于引子,把她往日的不忿全牵扯了出来,如今她厌透了三官保,恨不得再也不见他。 可她身为郭络罗家的宗妇,膝下有儿有女,为了儿女考虑,她也得紧紧抓着佐领府福晋这个位置。 晨音见钮钴禄氏苦涩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为人父母者,用心良苦。 晨音随道横去京城一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 半月之后,福全的腿伤好得七七八八,便传令下来,第二日返京。 钮钴禄氏听闻消息后,拉着晨音的手好一顿不舍,晨音趁机说了五哥特布库的问题。 “额娘,我和二哥走后,你身边就剩五哥了。论才智五哥不输大哥二哥,您别总觉得他排行靠后,不需要支撑门楣,便纵着他胡来,做什么富贵闲人。您想想,若是日后二哥与大哥成器,独五哥一个人被哥哥们甩在身后。五哥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外人又该怎么看五哥。” 钮钴禄氏面露疑色,“这……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许多人家的嫡幼子都是这般养的。”转而,又抚摸着晨音的鬓发,叹了口气,“你近来懂事许多,辛苦你了。” 懂事的孩子都是经过事的孩子,十岁不足,正该天真的时候。 钮钴禄氏最近悲戚许多,晨音怕再待下去,引出她一肚子的愁思来。借口还要去与玛法辞行,退了出来。 安塔穆依旧在书房里见的晨音,自上次书房问答之后,他对晨音重视许多。细心问了晨音此去的住行,最后还交了两张地契给晨音。 “这是我在京中的两个铺子,一个卖绸缎,一个卖纸笔,进益还算不错。”安塔穆从前在京城做过官,她有京城的产业晨音倒是不稀奇。只不过,这么大手笔送两个铺子给她,还真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多谢玛法。” “无事,下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晨音偷瞄了一眼安塔穆,慈祥和善。他越是这样,晨音就越发好奇静园中的索绰伦氏。她身上到底有什么故事,能引得安塔穆大发雷霆,掩藏不及。 晨音心里跟猫抓似的,在竹青居也坐不住,见秀珠正仔细检查着明日要带走的箱子,便悄悄溜了出去,上了游廊。隔得老远,便看见静园大门紧闭,门口还站着两个高壮的守门婆子。 晨音暗自咂舌,她记得前几天从这里路过,还没见这两婆子。该不会是安塔穆猜到她临行前可能不老实,特地调来防她的吧。 就这么回去?晨音撇嘴,不太甘心啊……可静园围墙那么高,翻不过去。 晨音默然,决定去前院找道横。 片刻过后,兄妹两悄悄来到静园的后墙,晨音踩在道横肩上,被他托举到墙头。紧接着,道横翻身跳上墙头,轻巧的落在围墙里面,伸手把晨音接下去。 “你想探望玛嬷,直接进来就是,为什么要翻墙?”这个问题,道横问了一路,晨音也没回答他。偏偏他不死心,一直在晨音耳边念叨。 晨音受不了的摆摆手,“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回。”说着,一溜烟儿的朝索绰伦氏的正屋跑去。 方姑姑看见晨音,惊得险些把手里的花瓶摔了,“格格,你怎么进来的?” 进屋后,索绰伦氏只是略抬了眉头,似乎对晨音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想在离开之前,把故事听完?” “对啊,不过在听故事前,我要先替我额娘跟您道个歉。”晨音简单说了千年人参一事。 皇后一定是打听到索绰伦氏常年身体不好,才想把人参送给索绰伦氏,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用到了钮钴禄氏身上。 索绰伦氏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淡淡说了句,“皇后一家倒是厚道。” 然后强撑着下地,在一排柜子里翻捡起来,最终从底层扒拉出一个灰扑扑的盒子递到晨音手上,“我还以为你进不来了,想着交给你阿玛也是一样的。” 晨音并未直接打开盒子,而是先扶着她去窗前榻上坐着,替她裹好狐裘。 “一个不值钱的老物件,你拿着,此去京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晨音疑惑的打开盒盖,视线在触及到盒子里的东西时,瞬间凝滞。 一串佛珠。 晨音指尖发抖,捏起那串沉香佛珠,一一捻过去,最后停在一粒接口处微微凸起的珠子上。 这是,她吞下的那一颗。 可是,她明明记得,这佛珠是她在南方寺庙里求来的,为何此时竟在索绰伦氏手里。 “你表情为何这般奇怪?” “我……”晨音嗓子涩然,干巴巴的,不知怎么回答。 “罢了,趁着今日我精神不错,你不想说便听我说罢。” 索绰伦病恹恹的氏歪在榻上,“上次我说过,我是医生。年轻那会儿,我接治过一名难产的孕妇,剖腹取子。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过得不错,便把这佛珠赠予我了。” 晨音还未从佛珠来历中走出来,又听见索绰伦氏说“剖腹取子”,一时反应不及。 索绰伦氏见她呆呆的,难得有耐性,解释道,“剖腹取子在大清是怪物,但在我们哪里,却是常事。” 晨音眼中闪过迷茫,“所以,当时您救的是?” “索额图。” “哐——”晨音手里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索额图,其父为首辅大臣索尼,当今赫舍里皇后的亲叔父,一代权臣。 “我从后世而来,知道你此生命运不济,牵连家人。也不知这珠子,能不能保你,试试吧……” 晨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静园回去的,迷迷糊糊在床上折腾了整夜,右手一直死死握住那串佛珠。 第二日,天未亮时,秀珠便来唤晨音起身了。 “格格是不是舍不得家,昨日奴才听你一整宿都没睡好,等会儿去马车上补眠吧。” 晨音含糊的应着,到了出发的时辰,全家都在门口送别。晨音盯着三官保一张一合的嘴,莫名的,有些恶心。 别开眼,勉强扯着笑脸与家人惜别。晨音恹恹的爬上马车,掏出佛珠捏着,抱着个软枕不说话。 索绰伦氏知道她命运波折,会牵连亲族,所以当初特地给皇后暗示,不想让她进宫。如今又把这佛珠交给她,希望能借助索额图的权势,化解她此生的波折。 那么,上辈子,索绰伦氏是不是也这样做过? 若昨日,她没有心血来潮让二哥带自己翻墙进静园,依索绰伦氏所言,她会把这串佛珠交给三官保,连带昨日那些话,也会一并交代给三官保。 所以,上一世,这串佛珠肯定在三官保手里。 可最后,她为什么还是进宫了? 晨音无声的扯了扯嘴角,摩挲着佛珠,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来。 上一世她还奇怪过,三官保在盛京当佐领当得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往工部钻,没过多久,还顺利的坐上了工部侍郎一职。原来,背后有索额图帮忙。 盛京佐领兼工部侍郎,多威风啊。 官途傥荡,三官保哪里还记得老母的苦心。趁着这股东风,直接把两个女儿都送进了宫,她这个大女儿,沾了父亲的光,顺利封嫔。 难怪,上一世她入宫前,索绰伦氏送她一枚暖玉平安扣。 平安扣,保平安。 保她平安,又何尝不是保郭络罗氏全族平安。 只可惜,权欲迷人眼。 一路上,晨音都闷闷不乐的,道横以为她想家,换了无数种法子逗她也不顶用。 在驿站停歇时,喜乐来敲门,秀珠开门后,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很快,秀珠便兴冲冲的跑了回来。献宝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笼子,“格格,你看!” 一只小巧玲珑的牡丹鹦鹉,头是黑褐色,颈部绕着圈赤黄色的环带,上胸浅绿,背部、双翼及尾巴都是绿色,翼的顶端有两条黑。 晨音看它时,它似乎有点紧张,瞪着双绿油油的眼,两只灰色的爪子死死抓住鸟笼的横木。 “王爷送的?” “对啊,你喜欢吗,有没有高兴一点?”秀珠小心翼翼的问。 晨音莞尔一笑,看来她这些日子真是吓坏秀珠了,“这鸟挺漂亮的,有名字吗?” 见她表情松快,秀珠总算松了一口气,“喜乐公公说这鸟是别人送上来的,还没取名字呢,格格,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唔……看它浑身绿油油的,要不就叫它……小草?” 秀珠同情看了一眼鹦鹉,不,小草。 当鸟真不容易。 有小草陪着,接下来几天,晨音的精神明显转好。 道横隔着车帘听了会儿晨音教鹦鹉说话,扯着缰绳快跑两步去福全的车窗边道谢。 “你我投缘,格格既是你妹子,我自然当多照顾两分。以后你们兄妹在京城若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晨音一行到京城那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 福全大手一挥,让道横陪着晨音先去回家去安顿好,明日再到王府点卯。 府邸是钮钴禄氏事先派林姑姑过来收拾好的,可以直接住人。雨势太大,晨音也没心情在府里闲逛,直接去了林姑姑给她准备的院子。 看格局,虽不如竹青居宽敞,倒也收拾得利落干净。 晨音听林姑姑禀告完府邸的事情后,靠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睁眼,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懒洋洋的起身,打着伞去小厅与道横一同用膳。 道横捏着筷子,不太放心的问晨音,“明日我一早便要去裕亲王府,你一个人在府里行吗?” 他还记挂着晨音路上心情不畅,怕她独自留在府中,又郁结了。 “明日我也要出门。” 道横皱眉,“你去哪里?” 晨音叹了口气,道横果真是对这些官场上的路数一窍不通,“你在裕亲王府当值,我身为随行家眷,理当前去拜访裕亲王福晋。不过,明日是去递帖子,再怎么也要后日才能见到福晋。” 道横隐约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怏怏的扒饭。 第二日,晨音呵欠连天的爬起床,亲自去裕亲王府递了帖子。然后让车夫转道,去前门大街。反正都出来了,索性去看看安塔穆给她的两个铺子。 前门大街从前朝开始,便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晨音悄悄掀开车帘一角,上一世她虽没少跟着皇帝出巡,但那感觉与当下不一样。 马车刚进前门大街,便被堵了,晨音索性让秀珠拿了帷帽给自己带上,下车自己走。当然,后面不远不近还紧跟了几位家仆。 一路逛过去,胭脂水粉,各色成衣铺子,舶来品铺子,酒馆茶肆,引得秀珠目不暇接。晨音从前来过数次,倒是比秀珠端得住一点。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完半条街。晨音抬头看了一下绸缎铺的招牌,带着秀珠进去。 伙计见晨音打扮光鲜,殷切的迎了上来,“姑娘这是头一次来吧,我们吉祥绸缎铺的料子品质上乘不说,还都是最时兴的江南花样,姑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晨音随意摸了一下伙计递上来的缎子,确实不错。 伙计大概是见她态度太冷淡了些,又指着另一边推荐道,“那边的成衣全是用这些料子做出来的,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晨音点头,跟着走过去,站在几位没带帷帽的年轻姑娘旁边。 刚站定,便听见一位姑娘嬉笑说道,“沉晓,你又在看衣服,怕是下个月的月钱都见底了吧!”话落,另外几个姑娘跟着笑闹起来。 沉晓? 晨音莫名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借着帷帽遮挡,不动声色的望过去。哪位被唤做沉晓的姑娘,正捏着帕子嗔之前说话的姑娘。 不止名字耳熟,这脸也有几分面熟。 但一时间,晨音还真想不起这是谁。不是宫里的嫔妃,也不是她常见的那些命妇。 那群姑娘笑笑闹闹没在店里停留多久,便离开了。 接待她们的伙计一边规整着货物,一边与旁边的人闲聊,晨音侧着身子听了一耳朵。 “这群格格们这月都来了两三次了吧,难怪没花销了。” “嘁……说什么傻话,人家出生安亲王府,岂会真没银子花,不过是最近铺子里没来新货,没她们中意的。” 安亲王府。 晨音挑眉,灵光一闪,总算想起那是谁了。 老八福晋的额娘,安亲王府的七格格沉晓,嫁给郭络罗.明尚哪位。晨音从前与沉晓打过几次交道,印象还算不错。 只是后来沉晓红颜薄命,漫长的岁月里,若不是有与沉晓长相五分相似的八福晋在自己面前走动,她怕是早不记得这号人了。 这京中,果然处处是熟人啊。 见过沉晓后,晨音原本一腔玩闹的心思消散不少。对还在叽叽喳喳的伙计表明了身份,被掌柜的迎到后堂去。 看掌柜的模样,应该是一早接到了安塔穆的指令。知道如今晨音才是铺子的主人,对晨音十分恭敬,主动把账本之类的捧到了过来。 晨音随意翻了翻,问起从伙计口中听到的闲话,“为何最近铺子里没进新货?” “格格恕罪,小的不是不进新货,是码头货运出了点问题,货积在路上呢,隔不了三五日就该到了。” 这个掌柜是安塔穆一手提拔的,为人还算忠厚,晨音也没怎么为难。说了两句,临走前又给他涨了两个月的月钱。 出门去隔得不远的纸笔铺子,谁知道刚走进去,又见到了沉晓。 只不过这次,沉晓没跟那群小姐妹一起,而是独自一人。晨音见她神神秘秘的与伙计说了什么,又递了一角碎银子过去。伙计了然一笑,蹲下身在货柜里掏摸片刻,谄笑着把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沉晓。 晨音从前跟着皇帝东奔西走去了不少地方,自然知道眼前这两人在做什么交易。摇摇头,无语片刻。 沉晓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胆子够大。一个王府格格,竟敢单独溜出来买话本儿。这喜好,倒是与她二哥如出一辙。 沉晓应当是急着回去,低着头步子迈得极快。走到门口时,与来人撞了个正着。怀里的话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包裹的油纸散开,晨音隐隐看见‘恩仇录’三个字。 沉晓的脸霎时红了,可在听见对方唤她“沉晓格格”时,立马又白了。捡书的手顿在半空,尴尬的抬起头,与面前的清秀少年打招呼,“真巧啊,李煦!” 李煦是皇帝的伴读,自小与皇帝一同长大。沉晓身为安亲王的女儿,平时没少去宫里,两人打小时候起,便是认识的。 撞破沉晓的小秘密,李煦似乎也挺尴尬的,唇角微动。主动把书捡起来,想递给沉晓,似乎又觉得不太好,把手缩了回去,憋了半天,道,“安亲王知道你看这些书吗?” 听见阿玛安亲王的名号,沉晓的脸色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她阿玛为人肃杀,对待子女也不例外。 就在沉晓以为自己完了的时候,侧面伸出一只手来,把话本儿从李煦手里抽了出去。 “这位姑娘不好意思,方才您要的诗集,我给您包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和小的计较。” 伙计把一本诗集塞到沉晓手里,抱着话本儿,一溜烟儿的跑回柜台后面去了。 沉晓捏着诗集,睨了李煦一眼,脸上明摆写着‘多管闲事’四个字,抬着下巴走远。 那神气的模样,半分也找不出方才的狼狈。晨音笑了一下,她总算知道八福晋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劲儿像自谁了。 与纸笔铺子的掌柜交接好后,这一上午也过得差不多了。晨音打道回府,林姑姑便把王府的回帖递了上来,福晋让她明日去裕亲王府。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 晨音坐在王府花厅,等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裕亲王嫡福晋西鲁克氏姗姗出现。晨音规规矩矩的行完礼,这才听见西鲁克氏不咸不淡的开口,“平白无故的,格格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坐下说话吧。” 话是这么说,可晨音知道,这所有王爷福晋中,西鲁克氏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西鲁克氏的阿玛是二等侍卫,祖上也没什么了不得人物,在一众王爷福晋里,出生最低。嫁给福全之后,她总害怕别人笑话她出身低微,不得体,恨不得用条条框框把自己束起来,以彰显高贵。 晨音贴着锦凳坐下,示意林姑姑把礼物呈上来。 这份礼是钮钴禄氏事先准备的,十分厚重。有适合男子用的砚台,也有适合女子的华钗首饰,甚至连西鲁克氏几个月的女儿也考虑到了,送了不少吉祥如意的小玩意儿,兼之还有各色摆件补药等等。 西鲁克氏捏着那一长串的礼单看了片刻,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对着晨音的态度比之前热络了几分,主动挽留晨音用膳。 晨音心中其实极抗拒的,但为了道横,不得不强撑着笑脸,回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席间,侧福晋瓜尔佳氏与几位庶福晋作陪,各种明里暗里斗法,十分热闹。晨音闷声装不善言辞,吃过饭后,坐了片刻,提出告辞。 这脚还未踏出二门,便听见后院传来哀嚎。片刻之前才与晨音共用过午膳的某位庶福晋死了。 第19章 晨音回府后不过半个时辰,身着侍卫服道横顶着一脑门子的汗,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你中午和庶福晋一起用的膳,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又转脸吼秀珠,“你还愣着做什么,去给格格找个大夫来!” 庶福晋暴毙时,院子的下人闹腾得太厉害,就算王爷与福晋竭力想瞒,也难免露出口风来。道横得知庶福晋乃是中毒而亡后,吓得脑袋一蒙,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到家门口了。 “二哥你先别急,我没事,咱们坐下说。秀珠,你去上茶。” “这时候还喝什么茶,你是不是缺心眼,要亲眼看见庶福晋的尸体你才知道怕是不是!麻溜儿请大夫去!”道横虎着脸,粗声粗气的数落晨音,眼底的关切却似要溢出来。 晨音心头软了软,原地转了一圈儿,“二哥你看,我真的很好,不用请大夫。庶福晋暴毙摆明了是王府女眷之争,但凡有点脑子的,轻易都不会牵扯到我这个外人身上。而且,我这刚从王府回来便请大夫,若是传到王爷和福晋耳中,他们会怎么想?” 福全还好,可西鲁克氏却是个敏感脾性。 “哼,你当我傻是不是,什么叫不会牵连到你身上?今日你头一遭去王府拜访,便遇上这种事,分明是她们欺你年幼,欺佐领府在京中无人,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故意拿你作伐子。” 道横越说越气,把腰上侍卫佩刀往地上一扔,“等大夫确认你平安无事后,我便带你回盛京。至于其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这王府侍卫,不当也罢!” “二哥!” 晨音捡起佩刀递回去,若无其事道,“二哥,你别说气话了,留在京城当王府侍卫多好,风光又体面。再说,我也不觉得委屈。” 裕亲王府后院有多乱,晨音又不是不知道,可那又如何,她有的是法子保全自己。对她来说,道横能在裕亲王府的庇护下,避开三官保,安安稳稳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道横怔了一瞬,猛地挥开刀,拽着晨音的胳膊到小湖边上,指着水中的倒影。 “你变了,晨音。我印象中的妹妹,热烈正直,开朗活泼。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利益至上,瞻前顾后,一脸世故,哪里还有昔日半分影子。别跟我提什么长大了,懂事了,人心变了就是变了!你愿意忍气吞声待在这里,我可不愿!” 一通发作后,道横气得就近翻墙跳出府。掌灯时分,依旧不见踪影。 晨音坐在灯下,回想道横离开前那记失望的眼神。蓦然,鼻头有些酸。恍然记得许久之前,她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眼里见过同样的眼神后,她的翊坤宫变成了冷宫。 因为,她不再是他记忆中,明媚爽直的宜妃。 鲜艳的花儿需要沃土、阳光、雨露,还得有人细心看顾。可紫禁城的泥,是冷硬的冻土。紫禁城的天,终年阴暗。时有雨露,可保不准伴着雷霆。 还好,某些时候,她会得到照拂。那抹柔情,在她眼里,就是光。 长此以往,她把自己活成了葵花模样。面光时,有最热烈的面孔,只为他多片刻停留。背光时,无尽暗淡。 哪怕后来,光不再是光,而是化作无数尖刀朝她刺来,她也习惯维持着这幅面孔。 只有这样,她才安心。 灯罩里的烛火爆了一下,惊得晨音回过神来。 “派去找二少爷的人可有消息传回?” 秀珠摇头,欲言又止,“格格,那个二少爷…….会不会回盛京了。”不然怎会翻遍京城连个影子都寻不到。 “不会的。”晨音下意识否定,道横哪怕再生她的气,也绝不会把她一个人丢下。 “时辰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自己再坐会儿。” 打发走秀珠,晨音半趴在炕桌上,也不知怎么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隐约听见更声,五更了,道横一夜未归。 晨音没睡好,心里又记挂着道横,用早膳时精神郁郁。林姑姑进来见了,忍不住叹气,劝慰晨音几句后,说起正事来。 “这请帖是隔壁大学士府邸昨日送来,说今日是靳辅靳大学士的寿诞,请咱们府上过去见一见。昨日忙着找二少爷,奴才忘了回禀。格格,您看等会儿可要去赴宴?” 晨音也是到前日京城后,使人去给邻居送拜礼时,才知道隔壁住的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治河总督靳辅。算算时间,靳辅如今应该是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侍郎,正一品的官职,可谓位高权重。 他家送来的请帖,必是要去的。 晨音回房换了身新衣,等了半上午,还是未见道横回来,正准备独身去隔壁赴宴。就见秀珠匆忙跑来回禀,“格格,裕亲王来了,正在小花厅。” 晨音眼皮一跳,福全这时来,莫不是和庶福晋暴毙有关。 “格格,几日不见,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听闻道横今日因水土不服告了病假,本王左右无事,来看看他。”福全仍旧是那副温文模样。 道横今早本该轮值,但他不知所踪,晨音只好派人去王府告假,没想到竟引得福全前来。 晨音干巴巴回道,“多谢王爷关怀,我二哥他不碍事,估摸已经睡着了。” “哦?”福全眉梢微挑,脸上带着几分了然,却并不戳破,“既然如此,那便让他在家中多休息几日吧。”道横的个性,八成是心里膈应王府,才不愿去当值。 福全欣赏道横兄妹,自然不会为难晨音。 不过,有件事他越发好奇了。 “格格,当初本王让你提条件,你为何一定要让你二哥到本王……” “王爷!”道横从外面阔步而来,打断了福全未说完的话。福全无意捕捉到晨音眸中的紧张,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面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来。 晨音只觉得脸上发热,尴尬的喊了一声,“二哥。” 就道横的模样,只有瞎子才会信他病了。 道横没搭理晨音,态度冷淡的给福全行礼。 福全也不介意,反而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本王有些话想当着你的面说。昨日之事,是王府疏忽,惊吓到了格格,本王今日特地带了礼物来赔罪,还望你们兄妹二人不要往心里去。”福全带来的仆从依次捧着礼盒进来。 堂堂亲王,若有意道歉,派家仆送份礼物便可表明态度,何至于亲自上门。道横脸上的冷淡被诧异取代,“王爷折煞了,属下与舍妹担当不起。” 他说不出那些虚伪迎合的场面话,只能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就冲福全的态度,他也不能小气了。 “不必多礼,你我本就是以朋友身份相交。”福全托了道横手臂一把,“本王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你明日记得来王府点卯。格格,告辞!” 晨音对上福全眸中那抹深意,略怔片刻,电光火石间,全明白了。 在盛京时,福全曾答应她,道横永远是裕亲王府的人,受裕亲王府庇护。 今日道横告假,以福全的心智,想必猜到了道横对王府心生龃龌,不愿再入王府。所以特地亲自上门,当着道横的面向她致歉,悄无声息化了道横心中那团气不说,也免了她为难。 难怪他方才会问她,为何一定要让道横入王府。 因当日一句承诺,能做到如此地步。这等气度与为人,当真无可指摘。 大学士府邸离家里极近,但为了避讳,还是得乘车过去。 路上,道横偷偷瞥了晨音好几次,欲言又止。晨音半阖着眼不理他,到了大学士府前,男客与女客走的不是一道门,两人分开。 晨音随着婆子走侧门,入了内院。一位约摸二十左右的圆脸夫人笑着迎了出来,晨音定睛一看,又是熟人。 “这位可是隔壁新搬来的佐领府格格?我是靳家大少爷的夫人,与格格同姓,只不过我们这支从前跟着圣|祖爷入了京城,倒是与盛京本族生分许多,格格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晨音含笑点头,“承蒙姐姐不弃,我闺名晨音,姐姐直接唤我名字就是。” 从前,因老八与老九关系亲密,不知情的人都传八福晋郭络罗.念稚是宫中宜妃的亲侄女儿。其实不然,她们只是同宗,并不同支,若硬要拉上关系,得往上翻许多页族谱才行。 眼前这位笑容满面的年轻夫人,才是念稚正儿八经的亲姑姑。和硕额驸明尚的亲姐姐明纷,其夫是靳辅嫡长子,靳治豫。 明纷直接带着晨音去了花厅,大学士夫人坐在主位,下首坐了几位贵妇与年轻姑娘,大半都是熟面孔。早在晨音进门前,众人便知她出自圣眷优渥的佐领府,因此,对她态度还算热络友善。 晨音规规矩矩的与众人见礼,一圈儿下来,腕上多了三四个镯子不说,头上也添了几样足量的发簪,扯得头皮生疼。好在今日是小宴,人不算多。 离开席还有会儿功夫,大学士夫人怕晨音无聊,特地叫了自己的小女儿靳述清过来,让她领着晨音去花园逛逛。 靳述清与晨音同龄,天真活泼,开朗健谈。一路叽叽喳喳,随便扯着一朵花儿都能和晨音说半天。晨音面带微笑的听着,时不时搭上一句,让述清能顺利讲下去。 “你不觉得我烦啊?平时我额娘听见我这样讲话,恨不得拿帕子塞我嘴里。还有其他的姑娘,也总嫌我话密。”述清噘嘴,两颊越发显得肉嘟嘟。 小五幼时也是个话密的小胖子,脸颊鼓鼓的全是肉。晨音非但不觉得烦,还觉得十分可爱,每次在太后宫中见了他,捏着他的小胖脸就舍不得放手,恨不得能抢回自己宫里去。 晨音指尖微动,认真回道,“不觉得啊,你这样挺热闹的,我喜欢热闹。” 晨音没有撒谎,她一直挺喜欢热闹,被奉养在王府那十年,就太孤寂了。长大后的小五依旧脸肉肉的,看着温和,实则寡言少语,哪怕是对着她这个亲额娘,亦是如此。小五尊她、敬她,却不亲她。 “真的?”述清眼睛一亮,“我看你不怎么说话,还以为你和她们一样嫌我烦。我也喜欢热闹,可惜我额娘总不许我出门。我终日呆在府中,若是连话也不许我自由自在的说,那日子也太难熬了。” 因为一句‘喜欢热闹’,小姑娘述清立马把晨音引为知己。拉着晨音满院子乱逛,到了假山附近,把丫鬟远远甩在后面,结果乐极生悲,一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里。 如今虽已经立春,但池水照旧冷得刺骨,晨音死死拽住述清的手,眼看那水快漫过她的脖颈,“你别乱动,我快抓不住了。” 述清毕竟只有十来岁,生死关头,哪里听得进晨音的话,还是一边尖叫着,一边瞎扑腾。 晨音被她的力道带得往前一滑,眼看也要跌进去。晨音的手倏地松了,看着水漫过述清的脖颈。 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吼,“笨丫头,还不站起来!” 述清嗓子眼里的尖叫明显咽了回去,愣了片刻,晨音见她慢慢从荷花池里站了起来。那水,刚过她的腰间。 “.……” “平日说你笨你还不服气,这么浅的水,你鬼叫什么。若不是我们从书斋过来得及时,隔空打了这位姑娘的麻筋,你差点把她也拉进去。” 晨音摸了一下手肘,原来如此。 抬头时,说话的人已经走近,述清委屈巴巴的叫了一声,“大哥。” 听称呼,是靳辅的嫡长子靳治豫。晨音对他没什么印象,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人,让晨音顿了顿。 曹寅与李煦,皇帝的两位伴读。 晨音不动声色的往他们来处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立在树下。 第20章 靳辅其人,出生汉军镶黄旗,祖上不显,但能以不惑之龄,坐上正一品官职,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皇帝早些年在鳌拜这等结党营私的权臣手中吃够了苦头。亲政后,天然更偏向启用靳辅这种无甚根基,易于掌控的臣子。 今日皇帝早早处理完政事,因嫌宫中闷得慌,临时起意微服来靳辅府上凑个热闹。 看靳辅那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都替他这个寿星公憋屈的慌。索性直接点了靳治豫作陪去学士府书斋看看,靳辅则被赶到前面待客去了。 谁知这书斋门刚跨进去,便听见有人叫尖叫救命。 隔得老远,皇帝便看清楚了那个将要被拖入水中,却死拽着不肯放手的小丫头。 她怎么会在京城……皇帝愣了一瞬,等他的手扯上玉佩时,靳治豫已经隔空打中了那小丫头的麻筋。 皇帝快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用眼神示意李煦二人跟着靳治豫过去看看,自己则立在原地。隔得有些远,他却敏锐捕捉到了那小丫头投来的目光。 只一眼对视,小丫头便垂下了头,如上次在福全院中见她那般——拘谨,守礼。 装什么相,无趣得紧! 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伶牙俐齿的模样。 皇帝嗤笑一声,转身回了书斋。李煦与曹寅见状,忙追了上去,明显感觉皇帝的兴致不如方才。 靳辅家藏书颇丰,孤本有,杂书也有。皇帝随意挑了本有关治水的书,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批注,是靳辅的字迹。 皇帝挑挑眉梢,凝神细看。一页一页翻下来,脑中自动浮现出悬在太和殿柱子上的六个字来。 “三藩,河务,漕运。”那是他初亲政时所写,大清三大事,夙夜廑念。 如今的大清朝远没有面上看着那般风光。 明眼人都看得出,三藩不安分,难与朝廷共存。皇帝亲政不足两年,衡量大清国力,暂且没有撕破脸的打算。 所以,并未把祭祖之时抓的把柄公布于天下,兴师前去三藩问罪。而是暗地里,悄悄处置了被抓住的那些人,当做‘礼物’给藩王之首吴三桂送了过去,还趁机削了吴三桂手上一部分实权。其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吴三桂虽满心不服,但不得不承认,皇帝长大了,竟有本事把他的人一锅端了,又顾念着自己在京为质的儿子,于是近来行事乖觉许多,至少不敢明面上与皇帝别苗头。其余两位藩王见吴三桂萎了,自然也跟着夹起尾巴做人。 三藩之事暂且搁置,皇帝转而便忧心起漕运与河务来。眼看再过个把月,又到了黄,淮二河发水患的时节。 黄河泛滥,运河淤塞。事关大清漕运畅通与京师国库供给、沿黄数省财赋民生等,乃是大清国计与民生所系,马虎不得。 靳辅来书斋请皇帝去前面赴宴时,见皇帝正捧着自己的札记,神情专注。 “爱卿来了,你这手札所记,可比你平日在朝堂之上讲的那些治水法子周密许多。” “皇上谬赞了,这些都是奴才闲暇时,从一些工匠夫役口中得知的分支河道治水之法,其水灾情况与黄河大相径庭,做不得数。” “是吗,朕看倒是有几分意思。”皇帝掂掂手中的扎记,随口说道。 靳辅下颌的胡须动了动,暗自琢磨起皇帝的意思来。当今天子年纪虽轻,却不是毫无成算之人。 他怎会无故跑到臣子府中,说话闲谈…… 皇帝可不管靳辅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大手一挥,善解人意的表示自己并不想去宴厅打扰宾客。 带上李煦曹寅二人,悄悄出了学士府,直奔琉璃厂。 皇帝平时出宫的机会少,自上次悄悄跟着福全来琉璃厂,无意淘换到一件骨董后,一直对这地儿念念不忘。 宫中自然不可能缺骨董器具,但别人献上来的,总赶不上自己亲自寻摸来的有意思。 晨音与述清进琉璃厂街道时,皇帝正在几个铺子间来回流连,间或侧头与李煦曹寅嘀咕两句。 “呀……那两人不是我大哥的朋友吗?旁边那是谁啊?”述清眼尖,发现了李煦与曹寅。小姑娘在荷花池边见靳治豫与二人走在一处,便下意识认为他们是朋友。 晨音随意一瞥,不置可否的“唔”了声,“快走吧,出门前你额娘还特地叮嘱过,让我们早些回去。” 因为述清性格过于活泛,靳辅夫人完颜氏一般不让她出门。今日述清能在宴席之后邀晨音出来逛逛,还是借着落水之事撒娇装可怜的缘故,晨音可不敢让她在街上逗留太久。 “不打个招呼吗?”述清努努嘴,指着李煦,滚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上午在池塘边,我大哥骂我的时候,他不但帮我劝我大哥,临走前还对我笑,肯定是在安慰我,可好看了。” “.…..” 晨音哭笑不得,她怎么记得,那时候李煦的眼里全是戏谑啊! 傻姑娘。 “你大哥又不在,你贸然上去多失礼……”晨音话还未说完,述清已对着李煦窜了过去。不知她说了什么,几人突地一齐朝晨音望过来。恰好今天她们出门未带帷帽,想装睁眼瞎都不行。 晨音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念及此处人多口杂,只福了福身,口里唤道,“爷。” 皇帝哼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行个大礼。” 阴阳怪气的。 晨音莫名其妙,她哪里招惹他了吗? 曹寅比李煦练达,敏锐发现皇帝似乎不高兴了,试探问道,“爷,这本棋谱还要么?” “买!” 铺子掌柜立马小跑了出来,笑得殷勤,“几位爷好眼力,这棋谱可是孤本,打南北朝时期传下来的。今早才到铺子里,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识货之人了。都说千里马配伯乐,这孤本当然也得配名士。我看几位面善,也不故意虚高喊价,就一口价,一千五百两吧。” 琉璃厂这种地方,不讲价的都是冤大头,曹寅杀价,“一千两。” “哎哟,这位爷您说个存心买的价,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孤本,要不这样,你我各让一步。一千三百两,如何?”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述清正小嘴叭叭的跟李煦讲话,晨音拉不走她。只能杵在原地,与皇帝大眼瞪小眼。 气氛莫名尴尬,晨音索性把脑袋垂了下去。 还敢不理人,他是长得很凶,要吃人么!还是说,她真如此惧怕皇帝这个身份! 没出息的东西,亏得初见时还以为她不一般,竟也是个俗物,真是看走眼了! 越想越气,皇帝瞪着晨音的发顶,气咻咻的问,“你怎么来京城了?” 啧——他年少时脾气这般阴晴不定的? 还是说,他生气另有原因? “跟我二哥来的,他在裕亲王府当侍卫。”晨音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也是到京城后才知道,我们府与靳大学士府碰巧挨着。” 皇帝略抬了眼,表情似有些意外,“小小年纪,倒是乖觉。但你们两府是否交好,我并不在意。” 晨音低头不语,皇帝在不在意是一回事,她禀不禀告又是另外一回事。佐领府与大学士府一个依靠祖辈起家,一个依附皇恩兴盛,却同样圣眷优渥。这样的两家人,犹如新旧势力的两端。平常来往可以,但决不能有任何利益上的交集。 那边,曹寅杀价杀得差不多了,眼看要掏银子,晨音没忍住,多了句嘴,“爷,您确定要买那本棋谱?” 皇帝挑眉,“你什么意思?”这小丫头明明鬼精得很,偏偏又要装出懂礼贤淑的模样来,断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话。 “没什么,就是您家中藏书颇丰,没准儿会有与这本类似或是……”晨音说得含糊,但并不妨碍皇帝理解。 “你说这是假的?”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怎么,皇帝的声音比方才响亮了许多,铺子中的人几乎全听见了。 皇帝却不管不顾,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晨音。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有多能装。 曹寅掏荷包的手顿住,目光凌厉的扫向掌柜。 眼看这笔大生意要被搅黄,掌柜白了晨音一眼,“哎哟,这位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就凭我这棋谱的纹路痕迹,你硬要说是假的,除非能数出个三六九来,否则我只当你是别家派来搅和我生意的,押你去见官!” 述清被掌柜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惊得停了声,上前一步挽紧晨音的胳膊,一副随时准备帮晨音出头的模样。晨音笑了,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紧张。 “我并不懂孤本古玩,只是曾听闻我家护卫宫中的祖辈讲过,早年间,太皇太后有段日子很是喜欢各类棋谱典籍。下面的人投其所好,送了本与这名字相同的孤本棋谱进去。” 大清虽是满人的天下,但太宗皇帝皇太极在世时,对汉学却尤为看重,甚至还设了八旗官学,对八旗子弟进行汉学教导。为着太宗皇帝的态度,当年还是庄妃的太皇太后,也细心研究过一阵子汉学,搜罗了不少孤本倒是实情。 这孤本孤本,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孤’字。名字相同,与假货何异,围观的人嗤笑出声。 掌柜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猛翻白眼,可又不敢直接反驳,他总不能说太皇太后手里的才是假货吧。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什么好继续争论的。晨音不着痕迹的扫了皇帝一眼,硬拉着述清走了。 “就这么走了?那掌柜的刚才凶你,我们应该再狠狠骂他几句才是。”述清面色愤然。 晨音笑笑,她的本是好意提醒皇帝别上当被骗,谁知皇帝故意闹起来,赶鸭子上架般,让她去与掌柜理论。 她不喜欢唱戏,更不想在皇帝面前频繁露脸。 —— 第二日晨起,秀珠笑眯眯的端着铜盆进来,告诉晨音那只叫小草的鹦鹉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小草自被福全送来开始,不管晨音怎么教,它都只‘哇哇哇’的乱叫,今日也不知那根灵智开了。 晨音梳洗妥当,正准备去檐下逗鸟,林姑姑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格格,宫里来人了!” 第21章 坐在坤宁宫里,晨音恍然还有一丝不真切的感觉。她进宫了,并非以嫔妃的身份。 “在发什么呆,我听皇上说你来京城了,特地借口佐领府迎驾有功,招你进宫说话。你倒好,一直盯着面山水屏风看个没完,可是与我有些日子没见,生疏了?”皇后眉眼含笑,恰似春光。 晨音福了福身,“娘娘勿怪,晨音初次进宫,心觉惶然。” “有我在呢,你别害怕。这宫里也就比外面多了几堵红墙,没那么吓人。”皇后爽直一笑,转头吩咐莲千,“今日天气不错,你去把阿哥抱来,咱们一起去御花园逛逛。” 最后一句,是对晨音说的。 片刻功夫,莲千牵着个走路晃晃荡荡的小男孩儿进来,孩子身着大红衣裳,头上戴着个虎头帽,越发衬得小脸白胖滚圆,团子一般。 见到皇后,孩子踉跄跑了两步,扑在皇后膝上,清脆的喊了声“额娘”。 “承祜真乖,有没有乖乖吃饭啊?”皇后摸着承祜的虎头帽,柔声问道。 承祜年龄不足一岁半,喊人没问题,但与人交流还是颠三倒四的。磕磕绊绊说了几个字,干脆拉着皇后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圆的……饱……出去玩。”意思是说自己吃饱了,该出去玩了。 白白嫩嫩的孩子,动作稚气可爱,引得众人发笑。承祜也不害羞,大眼睛滴溜溜的一转,盯着晨音,皱起小眉头,整个表情似乎都在说,“这人我怎么不认识”。 皇后点了下他的鼻头,忍笑介绍道,“这是佐领府的格格,额娘把她当妹妹看待,你就称她晨姨吧。” 承祜含糊唤道,“晨……姨。” “娘娘折煞了,奴才担不起阿哥这一声姨。”晨音自认没那么大的脸给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当姨母。 “不叫你姨,那叫什么?格格或是晨音?你总这么拘礼……” “晨音!” 清脆的童音突兀插进来,皇后顿住,捏着承祜的小肉手,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晨音啊,她,晨音!”承祜笑眯眯的指着晨音,越说越顺溜。 晨音莞尔,承祜大概是没分清‘姨’与‘音’怎么念,误打误撞,竟喊出了她的名字。 “娘娘,就让小阿哥这样叫吧。” “你们两个啊……”皇后凌空点了点晨音,面色无奈。 这句承祜听懂了,主动跑去拉住晨音,一脸认真道,“我们,两个哟!” 大概人与人之间真是讲缘分的,承祜明明是初次见晨音,却一口一个“晨音”叫着,亲密得不行。被奶嬷嬷抱在怀里也不老实,笑着伸手去摸晨音,一片天真烂漫。 晨音捏着他手背的小肉窝,心里感慨万千。上辈子她入宫时,承祜已殇,两人毫无接触。她偶尔听人提起承祜的名字,也无甚感触。毕竟这后宫里,不知埋了多少孩子的性命。 可是如今…… 晨音努力回忆着承祜早殇的具体时间,没留神,险些被花丛里窜出来的白猫绊到,好在皇后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抬头,承祜正笑着拍手,“猫,弟弟,弟弟。” 有猫不假,但弟弟? “要不说是亲兄弟,我们这还没露面,承祜就知道弟弟来了。”年轻女子的笑声自花丛小径那边传来。 晨音匆匆扫了一眼,是佟妃与李贵人、王佳氏等几位妃嫔,她们身旁还跟着一位怀抱孩子的嬷嬷。 各厢见礼后,皇后主动问道,“承庆近来是太后养着的,怎么让你们带出来了?”佟妃身边的孩子正是纳喇氏所出的承庆阿哥。 晨音暗自纳罕,她记得太后唯一养过的孩子是小五,怎么如今承庆也去了太后宫中。而且,这么多妃子聚在御花园,为何独不见爱凑热闹的纳喇氏? “太后昨晚做了个梦,今日一早起来便在小佛堂诵经。偏承庆在殿里闹腾着捉猫玩,扰乱清净。太后便让臣妾与几位妹妹带着承庆出来玩,不曾想竟在这里遇见了娘娘与承祜,正好让他们兄弟两一起处处。” 众人随意找了个亭子,把两位小阿哥放下。承庆比承祜小几个月,但看着个头倒是差不离。两个小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不知在说什么,那只白猫也跟着在旁边扑腾。 大人们则在旁边不咸不淡的闲谈,晨音是皇后特召入宫的,妃子们也给几分面子,温和的问她在京中是否习惯。 气氛洽然,李贵人突兀的插进一句。 “格格与我等在盛京也算旧识了,今日难得入宫一趟,可要去看看纳喇氏贵人。说来可怜,自打从盛京回宫起,纳喇氏贵人还没见过外面的太阳呢。不过,更可怜的还是王佳氏妹妹,被她害得糟了蝙蝠袭击,恨不能整日泡在浴桶里,连御驾招幸都去不了。” 李贵人这话,就差没明着嘲讽纳喇氏被禁足了,而且还与王佳氏有关。 回宫后……凭这敏感时间,晨音几乎一下子猜出了纳喇氏被禁足的缘由。 在盛京佐领府时,心怀不轨之人借着后宫妃嫔的手挑起事端。因这算皇帝的家务事,在皇后的默许下,查证之时,她特地避开了,并未刻意深究是谁受了利用。 如今想来,当时帝后为了颜面不追究,不代表回銮之后也不追究。 纳喇氏禁足,难怪承庆会被送去太后宫中。 晨音下意识看了眼双手搂猫的承庆,她模糊记得,这孩子去得比承祜还早。但他如今被挪去了太后宫中,想必结局会不一样。晨音不喜纳喇氏是真,但对这般幼小的孩子,却生不出敌意。 李贵人的话题明显不合时宜,有故意刁难晨音的嫌疑。好在皇后护着晨音,三言两语把她挡了回去。 再说了会儿话,日头上来了,皇后担心晒着孩子,便带着晨音与承祜先行回了坤宁宫。 承祜被嬷嬷抱下去喂小食,皇后则与晨音说话,不知怎么说起了承庆喜猫,“那孩子,几乎与白猫同吃同睡,好在白猫温驯不伤人。承祜也想养一只呢,我已让人去寻了。” “娘娘,这猫再通人性,也是畜生,若是那日受了刺激发了狂,后果不堪设想。晨音在盛京时曾听人说,有户人家的猎犬,把主人给吃了……” 晨音故意夸大其词,其实那猎犬只是咬伤了主人。之后那主人不知怎么回事,怕水怕光,还爱咬人,整日癫狂,没多久便死了。 “果真?”皇后面露震惊,她十一岁便入宫了,小小年纪学着平衡宫闱,鲜少听闻宫外面的事,“既然如此,那这猫不养也罢。承庆那边,也得派人去叮嘱一二。” “娘娘说的是,阿哥们年幼,还是得多注重些。” 皇后莞尔一笑,“阿哥们年幼,你自己也年长不到那里去。小小年纪,整日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这宫里嬷嬷宫女几十人,难道还伺候不好一个小孩子,放心吧!” 晨音心头无奈,听皇后这爽直的语气,她便知道自己劝不动了。 想想也是,皇后虽入宫六七年了,但她历来受皇帝与太皇太后看重,且后宫中那些妃嫔全是庶妃,与她身份天差地别。就算妃嫔们不服气她,也不敢明着找她不自在。 最重要的是,前几年宫中没有孩子降生,妃嫔们间小把戏也只是争宠而已,血腥不到那里去。皇后就算知晓,也不会太在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后宫诞下子嗣,便意味着江山开始传承。妃嫔的争斗,早在马佳氏产下大阿哥承瑞时变了质。所以,承瑞小小年纪,成了活靶子,用命祭旗。什么生而羸弱,不过一张藏谎的皮罢了。 没了承瑞,眼下最冒头的便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承祜。但皇后脾性率真爽直,又没见过真正的脏污事,显然没想这么多。 用午膳时,晨音不死心的旁敲侧击提醒了几句,反倒是引得皇后笑意不停,嗔她瞎操心。 下午离开前,承祜拉着晨音的手耍赖不让走,皇后正哄他。蓦然听宫女前来传信,翊坤宫娘娘咳血了。 皇后柳眉一竖,颇有几分威严,“咳血?竟这般严重了,前几日太医不是说好些了吗?” “说是哪位主子今晨出去吹了风。”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回事的小宫女身上,无人察觉到晨音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 翊坤宫娘娘,名钮钴禄.青梧,出生弘毅攻府,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鳌拜义女,身份高贵。 当初太皇太后为皇帝选后,索尼、鳌拜、遏必隆三家的女儿都在名单上面。因鳌拜权倾朝野,太皇太后为遏制其势力扩张,首先划掉了其女的名字。遏必隆是个风吹两面倒的人物,他的女儿可以入宫为妃,但不能为后。 最后,太皇太后选定向来与鳌拜对立的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的亲孙女,也就是如今的赫舍里皇后为后。 满人讲究出生,赫舍里一族并不显赫,当年还被鳌拜党羽攻歼为‘满洲下人’。但饶是这样,赫舍里家的女儿还是堂堂正正坐进了坤宁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出生高贵的钮钴禄氏.青梧,却以庶妃身份入了翊坤宫。故而,众人也称其一声翊坤宫娘娘。 其中落差,不言而喻。 也不知是不是郁结在心的缘故,翊坤宫娘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连前次的祭祖大典也没去成,但咳血还是头一遭。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理应关爱众妃,翊坤宫妃年纪轻轻便咳血,必是重症。皇后此时也顾不上晨音了,交代莲千送晨音出宫后,带人匆匆赶去了翊坤宫。 莲千领着晨音走上长街,后面捧着赏赐的宫人离两人大概有四五步的距离。 “自盛京与格格一别,也不过月余的光景。今日相见,感觉格格越发懂事出息了。午间你说的那番话,娘娘位高尊贵,或许不在意。但奴才这种在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却是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格格小小年纪,是从哪里摸索出来的道理?” 这般明显的试探,若是回答不好,莲千必然认定她心思不纯,指不定在皇后面前说出什么来。 若是皇后疑了她,后续她想出手帮皇后,难如登天。 反之,若是莲千信她,那便简单多了。 晨音默了一瞬,认真回道,“姑姑说笑了,我这般年纪,那来的什么道理可言,不过是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姑姑想必知道,我阿玛妻妾共六人,长大的儿女有十多个,至于没长大的,我也数不过来。我自小没少看女人间的各种勾心斗角,想着这家宅后院虽不比皇宫禁内,但大抵是差不多的,女人们争来斗去,无非两件事——荣华,子嗣。皇后娘娘身居高位,又育有嫡长子,所以才提醒一二。” 莲千表情微变,看晨音的眼神深沉许多。 晨音与之对视片刻,笑了笑,接着说道,“皇后娘娘救了我母,于我有大恩。凭我绵薄之力难以报答,若能以言语提醒,使娘娘顺遂半分,乃我之幸。” 莲千停住脚步,盯着晨音身后的红色宫墙,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问题,“格格可知这紫禁城为何叫紫禁城?” “星象所说,紫微星位于中天,乃天帝所居,天人对应,故而称之为紫禁城。” “格格说得不错,可紫微帝星尊贵无比是于皇上而言。对我们这些奴才来说,紫禁城,只有一个‘禁’字。格格方才那些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特别是在宫中。”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晨音还在回想莲千说话时的神情——悲哀,怆然。 那是属于紫禁城的无奈,从前,她也有过。 蓦然,晨音觉得脊背发凉,直直的把手往袖子里缩。 “格格,你很冷吗?奴才给你找件衣服。”秀珠说着要去翻车里的备用衣衫。 “不用,外面好热闹,这是到哪里了?” 秀珠撩开半面车帘,“前面是全聚德,就是烤鸭特别有名那家酒楼,好多人在哪里排队呢。嗳……那人好像是二少爷,他旁边怎么有个姑娘!” 二哥,姑娘! 晨音几乎是下意识把脑袋伸了过去,只见道横与一个青衣姑娘站在一处。 道横面向马车,那姑娘则是背对的,看不清脸,但从两人的动作可以推断,青衣姑娘在往道横怀里塞东西,道横不想接。 “二少爷什么时候认识的姑娘啊?”秀珠好奇的问。 晨音瘪瘪嘴,她怎么知道。 两人自前几天吵嘴后,一直没和好。道横忙着轮值,中间又一次想找她说话来着,晨音故意拿乔,借口要准备进宫事宜,把他赶了出去。 “来顺,你把车往西边赶。” 来顺懂事的把车停在西边一棵大柳树下,方便晨音主仆看清那姑娘的脸。 鹅蛋脸,柳叶眉,容色娇俏,看发式装扮,应该是个丫鬟。 只见那姑娘死活把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塞道横怀里后,笑嘻嘻的跑上不远处的普通马车,片刻后,马车窗帘挑开一条缝,又飞快的放了下去,晨音只瞧见个尖下巴。 晨音比道横先回府,在他院里等了片刻,他才回来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晨音仔细的瞅了瞅,他胸前的袍子污了一大团,大概是那姑娘弄的。 “你怎么在这里?不生我气了?”道横一脸惊喜。 晨音板着脸,明知故问,“你这衣服怎么弄的?” “这个啊,嗨……”道横烦躁的甩开辫子,“最近我被一脑子有病的姑娘盯上了,她整日给我塞东西,这就是她弄的!要不看她是个女的,我一定揍得她爹娘都不认识她。” 晨音唇角抽动,不可思议的反问,“就因为人姑娘送你东西,你不但觉得人姑娘脑子有病,还想揍人?” 难怪打了一辈子光棍!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春花秋月我比你懂。”道横一口灌下一杯茶,摆出一副要高谈阔论的架势。 “话本子都写了,姑娘喜欢公子,送手绢,送香囊,再不济做两句酸诗传个口信吧。可你知道那姑娘让丫鬟给我送什么吗?不知道吧,来,你闻闻,全聚德的味道!” 道横说着,直接凑到晨音跟前,指着胸前那团脏污,一脸委屈,“前天,一只酱猪蹄子从天而降我怀里,毁了我一件侍卫袍。昨天,又来了一只叫花鸡,另一件侍卫袍未能幸免。今天幸好我有先见之明,下值时把衣服换了,不然她那只烤鸭塞过来,只怕我最后一件侍卫袍也难逃毒手。那我明天还怎么当值啊!” 道横才入王府当值没几天,府中绣娘只来得及赶出三件侍卫服。作为一名出生贵族的公子哥,道横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没有衣服穿的窘迫。 “……”晨音瞥了道横胸前一眼,强忍笑意。果然是命中注定情路坎坷么,招惹的桃花都异于常人。 “你那什么表情,再这样我生气了!今天我明明已经避开她,就是为了去全聚德买烤鸭哄你,才又被她缠上的。气得我…...算了,提她太倒胃了。妹妹,我亲自排队去买了烤鸭,今晚赏个脸一起吃饭吧?” 道横小心翼翼的偷觑晨音,耍了半天宝,不能半点成效都没有吧! “不行!你不是嫌我碍眼么,我怕妨碍你的胃口。” 道横面露心虚,其实那些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道歉,今天趁着时机正好,道横面色端肃的道歉。 “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那天我口不择言,是因为太担心你,还有……” “还有什么?” 道横支支吾吾半天,回道,“没什么。” “行吧,那你自己吃,我回去了。” 见晨音起身欲走,道横立马把她按回椅子上。 “我说还不行嘛,但你保证,听完不许生气。” 晨音不置可否的挑眉。 道横深吸一口气,“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额娘。”开了头,后面便顺畅许多。 “当初,额娘与阿玛的宠妾林姨娘先后怀了孩子,林姨娘先额娘两天生下一个健康女儿。那时佐领府孙字辈已经有了九个儿子,林姨娘的女儿作为庶出长女,自是极得看重的。阿玛下令热热闹闹的替林姨娘女儿办洗三宴,谁知帖子还未发出去,那小女儿便死了。后来,你出生了,外人都道你好福气,嫡出长女。没谁知道,你上面原本有个庶长女。” 别说外人,就连晨音自己,也是不知情的。 “当年我六岁,知道额娘在生产,悄悄溜去正院看她。我趴在墙根下,听见额娘时而惨叫,时而对明姑姑念叨,说谁也不能抢了她孩子的荣光。那时,我听得一知半解,直到后来长大。” 道横把玩着杯盖,并不去看晨音,“我看了许多书,武侠恩义,坊间闲谈,正统汉学,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一个女人如何能在诞育婴孩时,去对另一个婴孩下手。这是延续生命,还是扼杀生命?” 晨音眨眨眼,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道横从前终生不娶的原因。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道横自负风光霁月,所以那日才会失望的指责她吧。他不想看她如钮钴禄氏般,被现实污可心,蒙了眼。 殊不知,她就是从泥沼堆里爬出来。 知道了道横的心结所在,晨音一直想找机会给他解开。 奈何五月端午节快到了,前些日子皇帝下旨,说今年要出宫去什刹海看赛龙舟,裕亲王福全负责皇帝此行的一切事宜。道横跟在福全身边,忙得脚不沾地,兄妹两连面都很少见,更别提挤出时间促膝长谈。 端午这日,朝中百官休沐。 皇帝带着太后,皇后及数位妃嫔,坐在早规整好的观景台上,太皇太后因嫌吵闹,没有出来。另有一些宗室王爷贝勒,受器重的官员随行。 因为这场赛龙舟是给皇帝准备的,分外隆重,吸引了京中大半百姓前来围观。好在福全等一早做了防备,才没让百姓挤到皇帝的观景台下去。 “啧……我真怕他们挤成肉饼。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提前定了这临水的酒楼雅间。”述清咂巴着奶茶,万般感慨。 晨音笑笑,“是我二哥提的醒。” 几日前,述清递了帖子给晨音,说端午节当日,靳夫人与她嫂子要去陪后妃们,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嫌无聊,问晨音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出来凑热闹。晨音想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才有了两人今日之行。 随着几声喧天锣鼓,七八条龙舟停在起点。 述清忍不住笑,“他们这是把自己当七仙女了?这还没开始呢,我眼睛就看晕了。” 原来,每条龙舟上的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鲜艳衣裳。花花绿绿的,喜庆是喜庆,不过也容易眼晕。 随着一声重鼓,五彩缤纷的‘仙女们’开始发力,铆足了劲儿朝终点冲。因为比赛前,顾问行便宣过皇上的口谕,拔得头筹者,重赏! “你猜那队会赢?”述清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龙舟,还不忘分出精神与晨音讲话。 “大概是绿色。”晨音也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看得两眼放光。 “为什么,它明明在红色的后面,我觉得红色会赢。” “你都说了靠猜,哪里来的为什么。” 看热闹就够了,管他谁输谁赢。但述清显然不这样想,硬是要拉着晨音讨论出个究竟来,两人凑在一起辩了几句。 再抬头时,述清突地“呀”了一声,指着皇帝所在的观景台道,“这结果还没出来,那里的人怎么就走了?” 她们这雅间,正对着观景台。因为中间隔着整个水面,虽然看不清观景台里人的脸,但大概身形还是看得出来的。 晨音眼看皇后的仪仗往宫中方向而去,心内莫名一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是承祜出事了吧。 好在这一整日,宫中都没传出什么坏消息来,五月端午日热热闹闹的结束了。 晨音回到府中,还是觉得心神不宁。吃过晚饭后,便在花园散步。不知不觉月上中天,道横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 晨音见他面色有异,几番追问,也没问出个结果。 直到宫中传来消息,承庆阿哥殇了,晨音才明白道横那日为何反常,他一定是想起了林姨娘的女儿。 晨音叹了口气,她也想不通,这承庆阿哥明明已养在太后宫中,受太后庇护,为何还会无故早殇。 如此,又过了几日。晨音正在看绸缎铺的账册,秀珠突然来报,有贵客来了。迎出去一看,来人正是莲千。 “姑姑怎么出宫了?” “我阿玛病了,我特地向娘娘求的恩典,准许我回家探望。” 晨音顺着问候了莲千阿玛几句,见上茶的丫鬟走了,便把秀珠也打发到门外去守着。 莲千见状,会心一笑,开门见山道,“格格应该知道吧,承庆阿哥殇了。” “此事京中人尽皆知。” “那格格可知,承庆阿哥是怎么死的。” 晨音摇头,她又没有千里眼。 “端午节那日,两位小阿哥都被留在宫中,由奶嬷嬷照顾。不过半上午的光景,宫中便传来消息,说承庆阿哥被猫捂死了。” “被猫捂死?”晨音哑然,这理由未免太过荒诞。但宫中的荒诞事,又何止这一桩。 “是,格格见过的,承庆阿哥最喜欢的那只白猫。据说是承庆阿哥前夜里没休息好,上午在炕上搂着猫睡回笼觉。嬷嬷不过是出去喝了杯水,回来时便发现承庆阿哥蒙头盖脸睡着,那猫正盘在阿哥脸上。嬷嬷把猫赶走,给阿哥重新盖被子时,发现阿哥已经没了气息。” “没人彻查?”这话刚问出口,晨音便在心头笑了。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当真是外面呆久了,不记得宫中险恶。皇宫就是一团泥潭,拔出萝卜带出泥,哪来的彻查二字。 “皇后娘娘亲自查的,可一切干干净净。最后太皇太后拍板,说是巧合。” 巧合。 晨音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遮住眸底的轻蔑。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万能借口,不管是孩子死了,还是流产了,落水了,轻飘飘的巧合二字全能搪塞。 “姑姑今日来,不会是专门告诉我承庆阿哥之事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的。自承庆阿哥早殇后,娘娘不止一次提起格格那日所言,想必是心有所感。她担心格格独自在府中,同她一般忧虑,特地让我上门安慰。” 莲千笑了一声,“不过我觉得以格格的心性智慧,怕是用不着听我唠叨了。时辰不早了,我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先告辞了。” 送走莲千,晨音一个人呆坐了许久。承庆阿哥早殇,以纳喇氏的个性,宫中必不得安宁。皇后身为中宫之主,一定会受其干扰。没准儿,还会因彻查不力,吃太皇太后的挂落。可就是这般情况下,皇后还惦记着她别吓着了,使人前来安慰她,把她当小姑娘一般呵护。 传几句话的事,看似微不足道,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明白难能可贵。 这世上,纵使有万般好,都抵不过用心二字。 —— 不知不觉,晨音到京城已经快三个月了。京城进入盛夏,知了成日咿咿叫着,热得厉害。 偏偏府上没有冰窖,去外面买冰又太贵,晨音向来怕热,干脆整日缩在院子里逗小草玩。 秀珠端着一盘井水镇过的西瓜进来,顺便把一封家信交给晨音。 “我额娘不是前日才送了信来,怎么又来一封?”钮钴禄氏一般是每隔十日往京城送一封信。 晨音以为有什么大事,忙拆开,匆匆扫了几眼里面的内容,便笑着推开了信纸。 “格格怎么不看了?” 晨音嘻嘻一笑,“看什么,又不是写给我的。等会儿我二哥回来了,你记得提醒我把这信转交给他。”晨音几乎想象得到,道横看信时的奔溃表情。 果不其然,道横下值回来,只看了前头两行,整个人就炸了。 “那姑娘我见都没见过,定什么亲,成什么婚,我看是脑壳昏!” 第22章 钮钴禄氏给道横相看的姑娘是盛京某从四品虚职官员家的闺女,三年前参加选秀,进了复选,最后被撂牌子回家待嫁,平日上门提亲的也不少。但那姑娘生母早逝,她担心下面的弟妹被继母磋磨,想在家中多待一些时日。这一耽搁,便到了十八。 从钮钴禄氏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她认为年纪大一些无所谓,关键是要懂事、能管束人,最好能把道横身上那几根硬茬子给薅了。 道横岂会不懂钮钴禄氏的心思,瞪着眼回信,若是家中私自给他定亲,他便出去浪荡江湖,当个游侠。 “二哥,你真打算这辈子都不娶亲?”晨音抱着沁凉的果盘,佯装无意的问。 “娶亲做什么?家中那么多兄弟,难道还差我一个延绵子嗣的?”道横漫不经心的倚在椅背上,又道,“明日王爷寿辰,贺礼我带过去,你好好在家呆着。” 裕亲王为人是没得说的,但这王府后院,着实糟心。 晨音明白道横的顾虑,面露苦笑,“福晋给我们的帖子,言明请你我兄妹同去。二哥不必担心,隔壁靳夫已经邀了我与靳家女眷同行。再则,明日人多,福晋作为女主人,怕是比我们更担心宴席出问题。” 西鲁克氏争强好胜爱面子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翌日。 不出晨音所料,裕亲王府内安排得工整喜庆,比她上次来时规矩多了。 用过宴席,西鲁克氏邀请夫人小姐们一起游园。这时候,自是关系好的走在一起。靳夫人带学士府女眷去与亲家郭络罗氏夫人说话,晨音一个外人,不好杵在人家旁边,便借口更衣,带着秀珠找了个小亭子喂鱼。 片刻后,几位衣着光鲜的格格被丫鬟们簇拥着路过亭子外的小道,原本安安静静看鱼的秀珠突然指着其中一道青色背影低叫起来,“格格,格格你快看哪位姑娘……” “全聚德?”从背影看,与那日在全聚德楼下给道横塞烤鸭的丫鬟非常相似。 “格格也觉得是,刚才我晃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呢!也不知她是哪位贵女的丫鬟。”秀珠满脸好奇。 “别打听那么多,等会儿就算对面遇上了,也要装作不认识,知道吗?”晨音最近没听道横提起那姑娘,并不知两人关系究竟如何。 不过,今日能来王府的姑娘,身份想必低不到那里去,没得白白露出口风,给双方增添麻烦。 秀珠讪讪应是,可眼睛还是溜溜的往那群姑娘消失的方向瞟。毕竟年龄还小,好奇心重。晨音好笑的拉了她,往反方向走去,“那边似乎有鸟叫声,我们过去瞧瞧。” 晨音本是随口胡诌的,没想到绕过假山,还真的看见树枝上立着七八只鸟雀并一只……脚上套着环的牡丹鹦鹉。 见晨音主仆走近,鸟雀们受惊之余,纷纷拍起翅膀逃走,唯独牡丹鹦鹉停在原地,缩紧爪子,绿豆小眼满是警惕,张口就喊,“非礼啊,非礼啊!” “…...” “噗呲……”秀珠笑得打跌,指着鹦鹉正想说什么,突地从假山后窜出一道瘦削的人影,把主仆两吓了一大跳。 待看清来人秀气的长相,秀珠不可置信的问道,“喜乐公公,您怎么在这里?” 喜乐显然也意外会在此处碰见晨音主仆,解释道,“这只鹦鹉是王爷最喜欢的,脾气大得很。今日府中事忙,喂养它的人没留神,竟让它跑了出来,奴才等怕它惹祸,正寻它呢。” 喜乐说着,伸手去抓鹦鹉。 那鹦鹉看穿了喜乐意图,拍着翅膀躲开,却又不飞走,而是围着三人头上打转,不时用爪子捣乱,故意戏弄一般,嘴里还不忘大声尖叫“坏人,非礼啊!” 偏巧它灵活得很,三人一齐上都逮不住它。 “好像有人过来了。”晨音蹙眉,随意扫了眼三人的衣着形容,脸色沉了下来。若是被人看见他们这幅模样,再结合鹦鹉方才乱喊的话,谁也保不准会传出什么捕风捉影的流言来。 喜乐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眉头一紧,立马领会到了晨音话里的深意,“两位请见谅!” 只见他飞快脱下外袍,对着秀珠劈头盖脸蒙过去。两声闷哼从袍子里传出,晨音赶紧过去,隔着袍子确定了鹦鹉的位置,把鹦鹉捉住。喜乐这才松开手,放秀珠出来。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喜乐顾不上说一句“得罪”,接过鹦鹉搂在怀里,示意晨音主仆随他走。 从假山内部小径穿过,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是王爷的住处松涛苑,奴才不方便带格格去院内整理仪容。那边有几个凉凳能坐人,只能委屈格格将就一二了。”到了自己的地盘,喜乐神色轻松不少,“好在此处僻静,常年无人来往,格格大可放心。” 喜乐周到的安置好晨音主仆,又给两人道了歉,这才抱着鹦鹉跑自小门跑进院内。 秀珠以指代梳替晨音抚顺发髻,脑子似也转过弯来了,余惊未消道,“幸好我们跑得快,没让那些人看到。” 晨音“唔”了一声,还不算太笨,“我自己来吧,你也收拾下自己,我们得尽快赶回去。”免得被人发现她们‘失踪’,闹出新的乱子来。 主仆两收拾好,喜乐也刚好出来,娃娃脸上写满谨慎,“我领格格从另一条路过去。” “等等。” 这声音既不是晨音的,也不是秀珠的。三人同时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出现的寿星公福全。只见他穿着一身暗红色袍子,越发衬得他眉目清朗,面如冠玉。 “你们为何在此处?”福全脾性和煦,平日与宗室们处得极好,宴席之上没少被灌酒,实在挨不住了,才找了个尿遁的借口溜出来。刚踏进松涛苑,便瞧见喜乐着急忙慌往后门跑,一时头脑发蒙,迷迷糊糊跟了过来。 喜乐赶紧解释了一番刚才的闹剧,又道,“奴才正要送格格回去。” 福全剑眉微蹙,走近,晨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酒味,“咳……秀珠裙子脏成这样,根本没收拾干净,怎么回去?” 被点名的秀珠忙四下查看,“脏了吗?”喜乐也一脸茫然的往她身上瞅。 只有晨音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瞥见秀珠蓝裙上面染了一大块暗红。 这缺心眼的姑娘! 秀珠反应过来后,一张脸涨红得跟番茄似的,脚步凌乱的跟喜乐去收拾了。 福全本想邀晨音去院内等候,晨音婉拒。福全踉跄两步,面色微醺,索性撩起袍子落座于石凳,并示意晨音坐在对面。 “你今日能来,还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二哥那倔牛性子,一般人可劝不动。”言语里,很有几分哂然。酒后的他,温和谨慎里多出了些许疏阔,言语比之平时更显爽直。 晨音自然也放松几分,浅笑道,“王爷寿辰,晨音理当前来道贺。而且我二哥他属猫不属牛,只要顺毛捋,保准不炸毛。” 福全闻言,喉咙里卡着几声微不可闻的轻笑,莞尔道,“道贺?那怎么不见贺礼?” 晨音摊手,“贺礼自然是交给王府的管家了,那么多东西总不能亲自捧到王爷手里吧。” “既是送给我的礼物,我没亲手接到,那证明你心意未到,自是不作数的。”福全学着晨音的样子摊手,笑得有几分狡猾。然后把双手随意搁在石桌上,嘴里轻声嘟囔道,“真凉快。” 又追问道,“你送我什么?” 晨音哑然,看来福全的言行举止,八成是酒意上头了。舍了王爷自称不说,还无甚形象的耍起赖来,与平时反常甚大。 不能和醉鬼讲道理,晨音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上福全略显迷蒙的眼,温声问,“王爷想要什么贺礼?” 福全答得很快,“都可以。” 没有要求才是最大的要求,晨音正想让他说具体点,便听他补充道,“但是你得亲自交到我手上。”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认真,以及……渴望,晨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我不会要你的荷包香囊或手帕,会污了你的闺誉。” “……”这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你快些,喜乐要过来了。”福全双手来回移动汲取石桌上的凉意,孩子气十足,嘴里还不忘催晨音。 “.…..王爷,我身上除了香囊帕子与首饰,什么都没有。” “哦。”福全面露失望,慢吞吞的把手收了回去,摆在膝盖上放好,端正坐着。那模样神情,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得晨音好笑之余,莫名有些心酸。 皇家长大的孩子,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执着。平日越是风光无限,可能他所求越是平凡纯粹。就如眼前醉酒的福全,今日他可能收到一库房奇珍异宝,但那些都是送给裕亲王的,而不是送给福全这个人的。 高处不胜寒,他心底隐秘的渴求,只能借着酒意宣泄出来。 晨音想了想,把脖间用红绳挂着的玉佩掏了出来。 福全一直有留心她的举动,忙摇头阻止,“不行,我不能要,这是私相授受。” 晨音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无奈的笑开,她还是第一次遇见福全这种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迅速把玉佩取下,塞回袖子里。手里握着那根红绳朝路边跑去,背对着福全蹲下。 片刻后,她跑了回来,手心摊开,里面躺着五块大小形状不一的小石头,“你喜欢那个?” 福全愣了一瞬,迎着晨音晶亮有神的双眸,慎重的把手伸出来,挑选了一块几乎全黑的三角形石块,紧紧攥在手心。 晨音顺手把剩余四块石头扔在桌上,又对着福全摊开手心。 福全看她一眼,把小石头重新放在她手心。晨音拿着那根红线,十指翻飞,很快打好了一个稀松平常的络子,把小石头塞进去。乍一看,与普通的络子没什么区别。 “王爷,生辰吉祥,万事顺意。” 红色的络子静静躺在大手里,似乎还带着点女孩儿指尖的温度。熨帖的,温暖的,让他迷糊的脑子清醒了片刻,牢牢印下女孩儿秀丽的笑颜。 —— 晨音回到花园,见贵妇闺秀们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逗趣。看来方才鹦鹉折腾的那一出,并没有传出来。晨音松了一口气,估摸着到回府的时间了,起身去找靳夫人一家。 述清远远见了她,挤眉弄眼朝她笑着,迎出一大段路,挽住晨音的胳膊,小嘴嘟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都没人与我说话,无聊死了。” “你不是陪夫人去找明纷姐姐娘家人说话了吗?” “嘁……什么说话呀,那都是幌子。今日是我额娘牵线,给我嫂子的弟弟相看姑娘。你是没见着,我额娘她们围着那个安亲王府七格格都快夸出花来了。” “你嫂子的弟弟和七格格?”那不就是后来的和硕额驸明尚与和硕格格沉晓,看来这姻缘还真是天注定的。 “对啊,不过我看这事儿估计成不了。” 晨音面露惊讶,述清孩子心性,很少会讲这些的,“为什么?” “七格格方才一直往她生母侧福晋身后躲,我瞧得清清楚楚,她很不高兴。我额娘虽然总管着我,但她绝对不会逼我嫁给我不想嫁的人。而且,那个明尚我见过,白胖矮冬瓜一个,哪里配上七格格。” 晨音并不知沉晓是否心甘情愿嫁给明尚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亲王那边是默许了这桩婚事的,不然以安亲王骄傲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让人相看自家女儿。 又在花园里待了片刻,靳夫人领着晨音等去向西鲁克氏辞行,正好与安亲王府的家眷迎面遇上。晨音下意识去看沉晓,却扫见她身后丫鬟的面容。 心念一动,飞快垂下眼。 —— 道横与交班的侍卫打了招呼,翻身上马准备回家。裕亲王府其实离家不远,他往日都是靠双腿来回的。是前些日子他被那姑娘缠得厉害了,才开始骑马。 道横驱马走过王府前街,转个弯,要上正街,蓦然从右边暗巷里窜出一人一马,直挺挺的朝他冲来。道横心头一惊,扯着缰绳躲避,那人紧跟着挨过来,劈手扯他腰间。 道横往后一仰,避过。伸手去抓那人裹在身上的斗篷,那人也不躲开,任由他拉扯,只一个劲去够道横腰间的钱袋。 道横当然不会让他如意,灵活闪躲。那人见状,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小匕首,从道横腹部划过。然后扯紧缰绳,飞也似的往城外奔去。 “哪里逃!”道横大呵一声,顾不得袍子上的口子,驱马追去。 城郊小树林外的河边立着一人一马,看衣着,正是袭击道横的人。 听见马蹄声,那人回头,缓缓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娇艳到妖媚的面容来,红唇轻启,声如莺啼,“你想娶我吗?” 道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半晌,嗤笑一声,无尽嘲讽。蓦然朝那美人甩出一马鞭,吓得美人踉跄后退,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娇弱。 “谁派你来的,偷袭不成,还想给我整一出仙人跳?那也得派个真女人来吧,方才在暗巷里我又不是没摸到,胸脯比我还平!还娶你,娶你回去比大小么?” 道横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着‘嫌弃’两个字。 “你.…..”美人白着脸,手直哆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 是夜。 道横今日回来得比以往都晚,本想悄悄进门不惊动旁人,不曾想晨音在他院里坐得端正。 “二哥,哪位姑娘当真没再来找你?” 道横眼皮一跳,想起河边……下意识把手往背后缩,神情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含含糊糊的问“你想说什么?” 晨音心头一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道横,看得道横心底发慌,“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姑娘。”除了长得漂亮点,胆子大点,脑子不好使点,没什么特别的。 “你说安亲王府的七格格是普通姑娘?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们两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现在是什么关系?” 从道横言语描述中,晨音一直以为哪位‘脑子不好’的姑娘出生民间,没受过家人辖制,所以格外洒脱热烈。若不是今日在裕亲王府碰巧遇上,晨音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直对道横示好的姑娘竟然是沉晓。 道横被晨音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头脑发晕,“等会儿,你说她是安亲王府的格格?既然如此,她还愁嫁个什么玩意儿……”想起死活要跟自己回家比大小的姑娘,道横依旧觉得牙齿酸得慌。 不用晨音追问,道横一溜儿的开始诉苦。 “你是不知道,那姑娘今天又来找我发疯了,让我娶她,说她不要嫁给矮冬瓜。还说什么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从那本诗集开始的,所以她对着我背了半晚上的诗,酸得我牙齿都要掉了。我想走吧,她还耍赖,上手抱……咳……” “诗集?二哥你确定真不是你先招惹的她?”沉晓好歹也是亲王府的格格,怎会无缘无故对一个男人热衷至此。 “真不是,还记得上次你我吵架后,我彻夜未归吧,我去纸笔铺子歇了一宿。第二日出门时碰到了那七格格,之后便莫名其妙的被缠上了。” 纸笔铺子,诗集,沉晓。 晨音眼前一亮,猛地抬起头,难道是沉晓买话本被李煦撞破那日。 当时她看在老八福晋的面子上,让伙计拿了诗集去给沉晓解围。沉晓事后一定去询问过伙计,知道是铺子东家帮了她。再之后,不知沉晓怎么查的,竟误会是道横帮了她,活生生弄出一场“缘分”来。 道横对沉晓无意,安亲王府为沉晓相中明尚的风声也已透了出来,若是放任沉晓继续纠缠道横,怕是要招惹祸患。解铃还须系铃人,晨音打算亲自去找沉晓一趟。 第23章 奈何安亲王府传出消息,七格格沉晓染病不见客,晨音只得耐心等待。 谁知这一等,转眼便到了八月中秋夜,太皇太后特旨,赐宴宫中。王亲贵戚,文武百官承恩携家眷入宫。 装扮精致贵重的王爷福晋、长公主、国公夫人等由宫女引着,去正殿陪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人说话。晨音这种未出阁的贵族格格,则被安排去偏殿稍坐,等待晚宴开始。 众多年轻姑娘聚在一起,过了初入宫的拘谨,便三三两两笑闹开了。 沉晓坐在一群十五六岁的贵女身边,偶尔开口说两句,眸瞳流转间,藏着三分郁气。 述清前段时间脚崴了,今日没来。晨音独自坐在一旁,暗自留心沉晓那边的动静,想找个机会与她独处,把话说清楚。 谁知,那些贵女嬉笑起来没完没了,晨音无意听得几句,眉头霎时扬了起来。 “卢小姐真是好福气,竟能与明珠大人家的容若公子定亲。你以前生活在两广可能不知道我们京中的事,容若公子可是咱们京城出了名的翩翩少年郎,俊俏多才,倜傥风流。每日不知多少姑娘跑到国子监外,就为了看他一眼。” 这话单听是在羡慕卢小姐的婚事,可稍微一琢磨,便有拈酸吃醋,故意挑拨的嫌疑了。况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别人的未婚夫,本就不庄重,这显然是故意想落卢小姐的脸。 晨音不动声色的盯着卢小姐,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卢小姐,她好奇过许久。只是她从前进京晚,彼时卢小姐已因难产香消玉殒。 被唤做“卢小姐”的姑娘约摸十四五岁,身穿粉蓝旗袍,姿容清丽,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中隐含羞涩,言语却落落大方,“我随阿玛常年生活在两广,确实不如六格格对京中杂事熟悉。” 晨音心底暗道,卢雨蝉不愧是满清第一才子纳兰容若心尖上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这么句轻飘飘的话,看似绵软,实则借力打力,和风细雨的怼了刁难她的六格格,又不落人话柄,进退有度。试问,谁家正经闺秀会去关注市井杂谈。 那位六格格冷不丁被怼,脸色胀红,狠狠拂起袖子,不小心刮倒了沉晓面前的茶碗。 好在沉晓动作机敏,只裙角稍微沾了点水,寒着脸起身,甩下一句,“消停些吧,从一品的两广总督之女,也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说罢,踩着花盆底出了偏殿。 晨音稍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循着沉晓离开的方向追去。在廊上遇见不少手捧托盘的宫女,人影错乱,一个不察,竟跟丢了沉晓。 有个略显老成的瘦弱宫女主动停下来问晨音,可是迷路了,需不需要送她回去。晨音笑着谢过瘦弱宫女,她好歹也在宫中待了几十年,轻易怎会迷路。 径直往东走了一段到了御花园附近,热闹的宴乐渐渐淡去,秋季的夜风携带凉意,吹得御花园内的古木繁花习习作响。仔细看,不远处老树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垂着头,似在等什么人。 这场景,不太对啊。 晨音突地顿住脚步,下意识往假山堆后闪去,脚下踢到一处软乎乎的东西。 “唔……”极轻的一声闷哼,落在晨音耳里却似惊雷。 “谁!”斜里伸出一只大手,精准的捂住晨音口鼻。 “别怕,是我。”年轻男子滚烫的呼吸洒在耳边,烫得晨音连手指尖尖都是红的,只能任由他把脸往自己眼前凑,“认出来了?我放开你后,你不许出声,懂了吗?” 晨音呆愣的点头,没捋清楚这到底什么情况。皇帝不在殿中与群臣做乐,为何鬼鬼祟祟蹲在御花园偏角的假山堆里。 晨音面露疑惑,学着皇帝的动作,把头微微向假山外伸出一点。 只见老树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纤细的人影,看身量,分明是一男一女。此情此景,八成是胆大的年轻男女私下幽会。 皇帝撇下文武大臣,就为看这个? 晨音瞥了眼双眸放光的皇帝,唇角抽动,正准备缩回头,不料那男子突地转身,朝他们的方向径直而来,晨音与皇帝同时僵住,连呼吸都是静静的。 谁知男子根本没留意到他们,行走如风,快步跨过圆形拱门,消失不见。那女子顿在原地望了男子背影片刻,也飞快闪进重重楼阁,踪影难寻。 晨音与皇帝对视一眼,又同时别过头,麻利的站直身子,拍打衣上尘土。 “咳……那个……”皇帝欲言又止。 “皇上,热闹也看了,纳兰也走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李煦从右边假山后蹦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晨音笑,像出了丑的孩子。 晨音莞尔,也翘着唇角笑了笑。 “咳……若不是今日你我一同前来,那知纳兰对未婚妻的态度这般恶劣。回去后你私下问问他,是不是对朕保的这桩媒不满意。他与我们一同长大,若真是心怀不愉,直说就是,朕岂会难为他!”皇帝板着脸,硬是把窥视风月扭曲成了关爱下属。 偏偏李煦还一脸正经的配合,“是,奴才记下了。” “.…..”晨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掩耳盗铃。 等等,皇帝说纳兰的未婚妻。 晨音佯装无意的问道,“方才那人真是传说中的容若公子啊?我没怎么看清楚呢。” “嗤——你这么点年纪,就知道公子了?”皇帝想到晨音向来爱装老成,顺口溜了句玩笑话。 不否认,那就是了。 晨音心头一惊,卢雨蝉身上穿的是一件粉蓝旗袍。而方才与纳兰容若私会的女子,似乎穿的是月色衣裳。 还有一点,晨音记得十分清楚。她出偏殿时,卢雨蝉正被人缠着说话。所以,卢雨蝉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出现在御花园内。在她之前出来的年轻女子,唯有沉晓一人,但沉晓穿的是大红衣裳,极好辨认。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是御花园的堆秀山附近,堆秀山周围楼宇众多,稍有不慎便会迷路。普通大臣之女,万万不可能有胆子往里面闯。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与纳兰容若私会的,并非未出阁的贵女,而是后宫中人。 晨音不由得想起后来民间流传甚广的宫廷艳事——纳兰容若与惠妃有染,为惠妃写了多首情诗不说,甚至还扮成和尚到宫中与惠妃偷会。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且不说纳兰容若与惠妃同出一族,都是叶赫部贝勒金台吉的后代。就以当今皇帝的脾性,他怎么可能容忍身上有污点的惠妃在四妃之首的位置一坐几十年。 不过,既是捕风捉影的闲话,那自然不排除确有风声。只是,这流言所指怕是另有其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么点玩笑都开不起?”皇帝见晨音一直低着头,索性走近两步,垂眸看她。月色朦胧下,小少女的侧颜堪比姚黄牡丹,艳丽逼人,偏生眉角又染了几分不属于她这年龄的凌厉。 不过月余未见,这丫头的颜色越发好了。 念及自己方才说过的话,皇帝蓦然觉得脸上发热——好像确实有些轻佻。 有堕天威! 晨音的心思都在那女子的身份上,根本没察觉到皇帝眼底的惊艳与羞愤。 “皇上怎么知道容若公子会在此处……与人见面?”若说那女子的身份惹人怀疑,那皇帝的态度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这是嫌头上帽子颜色太单调,想换个颜色耍耍? “容若不甚满意与卢家姑娘的婚事,我特地给他个机会,与卢家小姐见上一见。”皇帝一脸开明。 “.…..”也就是说,今日这场幽会完全是出自皇帝手笔,但中途起了岔子,皇帝却浑然不知。说白了,就是自找的! 能在皇帝跟前玩心眼的人,究竟是谁? 晨音面色复杂,兹事体大,她只凭猜测,手里没有证据,自不好对皇帝多说什么。况且,她就算说了,皇帝也不见得会信,指不定还会给她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 没能找沉晓把诗集之事说清楚,反倒是又添了一笔疑惑,晨音回府后表情有些郁闷,梳洗之后正想倒头大睡,林姑姑捏着封家书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 “为何这般突然?前次福晋来信,不是还说老福晋的身体好多了吗?” “奴才也不清楚,只听说老福晋是为了救落水的二格格,跌进了湖里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如今已是……快不行了。” “你赶快去吩咐人准备着,等明日一早城门开了,我们立马回盛京。” 为了赶时间,兄妹两轻车简从,路上除了吃饭方便,极少休息。兄妹两是在一个霞光绮丽的傍晚回到盛京佐领府的,天光虽美,却无人有心欣赏。 三官保和钮钴禄氏带着几个庶子候在外间,里屋安塔穆守在床头,整个静园,真的只剩下一个“静”字。看这情形,索绰伦氏怕是不好了。 晨音心头发颤,她明明记得,索绰伦氏还能再活六七年,怎么会这样…… 索绰伦氏半倚在床上,明明已是八月中旬的天气,她还盖着狐裘,白生生的狐皮越发衬得她面色红润,双眼黑亮,比以往任何时候见她都精神。 她似乎心情很好,问了晨音兄妹在京城的事,又说起长孙道保,说自他去山西任职,快两年没见了。 安塔穆安慰她,过年就能见了。她只是笑,却不再言语。 “你累了,先休息吧,我在这里陪着你的。”安塔穆扶着她的肩,像是握着易碎的冰片。 她摇头,勉强抬手对晨音招了一下。 安塔穆扶她的动作略僵,接着若无其事的安顿好她,示意道横跟自己出去。 晨音缓缓在她床边跪下,握着她的手,半晌才从涩然的喉管里挤出一句话来,“玛嬷,您有话交代我?” “我不喜欢土葬,我怕虫子和蚂蚁咬我,一把火烧了多干净啊,但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那个“他”指的谁,不言而喻,晨音默然,不知如何开口。 索绰伦氏却似打开了话匣子,拉着晨音的手,笑容骄傲,“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很高兴,我用我们那里的知识救了晚静,给她做了人工呼吸,嘴对嘴那种。” 索绰伦氏不管晨音是何反应,细细的描述了一遍什么叫人工呼吸,又絮絮叨叨的对晨音说了许多医学常识。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认真听她说话,不把她当异类看待的对象。 最后,她道,“落水不会死,愚昧才会死。” 这话,似乎大有深意。晨音透过眸底的雾气,仔细看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答案。 她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轻拍晨音手背,眸底满是期待,“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晨音隐隐猜到她这样问的缘由,嗓子哑得厉害,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苏若忞。”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说出了这三个字。 音落,恍惚间,了然一生。 索绰伦氏的葬礼办得很体面,送葬队伍蜿蜒铺了半个盛京城。晨音看着几十名壮汉把安放她遗体的棺木放进墓坑,视线逐渐模糊。 她想告诉所有人,苏若忞不喜欢土葬,也不喜欢排场。因为从头到尾,哪怕被困静园半生,她也还是那个遵循本心的苏若忞,从未变成索绰伦.若忞。 —— 父母辞世,斩衰三年。 三官保卸了佐领一职,回家丁忧。道横自然也辞了王府的侍卫一职。只有远在山西任职的道保,由于情形特殊,皇帝夺情,让他继续留任。 整个盛京佐领府,陷入沉寂。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康熙十三年初,出孝期的日子。所谓三年斩衰,按制其实只有二十七个月。 不知是三官保门路好,还是皇帝真的惦念佐领府。刚出孝期几日,京中便传来圣旨。恩准三官保重任镶黄旗掌关防印佐领一职,且加三级。虽还是正三品的武官,却享从一品俸禄。 一般加三级都是死后追赠,到三官保这里还是头一份,足见圣眷优渥。 与此同来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 第24章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领旨谢恩。沉晓出生安亲王府,秉性容貌皆属上等,又是皇上亲封的和硕格格。从今以后,你便是和硕额驸了。” 福全唇角含笑,瞥了眼身后立着的御前太监,温声催促道横。清浅的目光却似不经意般,落于道横身后。 道横僵着脸磕头谢恩,双手接过那封明黄。与父母的欣喜不同,道横就差没把不愿写在脸上。 福全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单手拍他肩膀,轻声道,“本王知道你生性自由,不爱约束。但你也快到弱冠年岁了,有些责任该是你的,你就得好好担着,不能往外推,明白吗?” 说罢,也不管道横到底明没明白,径直随着三官保去正屋用茶。 钮钴禄氏忙着去厨房张罗接待福全的席面,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晨音和特布库务必看好道横。严防他脑子抽抽,做出抗旨拒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兄妹三人去了游廊,道横随意找了处廊椅坐下,双腿翘起,紧锁眉头倚在廊柱上。 特布库这几年个子窜得飞快,胆子也膨胀了不少,见着周围没人,立马开始嘲笑道横,“让你娶个媳妇跟要你命似的,对我们甩什么脸子,有本事你去抗旨啊,出息!” 晨音无奈扶额,“五哥,你别添乱了。”道横的性子,可经不起激。 “晨音,你误会哥哥我了,我这是劝他呢!一个女人而已,娶就娶了,实在不喜欢的话,放在后院当摆设便是。你自去做你想做的,她还能捆住你的腿不成?” 这些年钮钴禄氏大半心思都花在了特布库身上,虽没能彻底扳正他喜好美色的根子,但也算小有成效,至少他没有用纳妾这样的混账话语来劝说道横。 “哼,说得倒轻巧。走远些,我不与你这没脑子的说话。晨音过来,二哥有事问你。”道横翻身坐正,顺便踹走特布库。 晨音调侃道,“二哥总不会想问我沉晓格格的事吧,我也只见过她两次,送诗集是个意外,没想到能促成你两的缘分。” 道横却没与她玩笑的心思,“一封普通的赐婚圣旨而已,你说皇上为何指名让裕亲王前来宣旨?”道横生性散漫,却并不是蠢笨之人,他越琢磨福全方才那句话,越觉得大有深意在里面。 偏偏,他又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本想去找玛法安塔穆解惑。可安塔穆自索绰伦氏去世后,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住在庙里,平时难得一见。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询安塔穆最欣赏的晨音。 “皇上让裕亲王来,当然是因为知道二哥你与裕亲王私交甚密。”晨音理所当然的笑道。 “对着我你也打哈哈,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晨音很想翻个白眼,她挺认真的,是道横没领会到她的意思罢了。 道横略显烦躁,“如今三藩叛乱,大清形势紧急,安亲王前不久刚被重新启用为定远平寇大将军,领兵出征讨伐吴三桂。紧接着皇上又下旨把安亲王的女儿封为和硕格格,赐婚给我。并且在赐婚之前,特地让咱们阿玛官复原职不说,还恩加三级。” 道横敲了栏杆几下,目色幽深,“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联,打死我我都不信的!对了,还有王爷亲自前来宣旨,这事儿我琢磨着也不太对……”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道横思路没捋顺,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好在晨音足够细心,抓准了他的疑惑,“二哥是想问,安亲王府,佐领府以及裕亲王之间存在什么关联?” “正是。我记得几年前在京城时你曾对我说过,安亲王有意把沉晓格格定给明尚,皇上赐婚之前,想必也听过这些风声的。皇上既要赐恩安亲王,为什么不直接顺了安亲王的意,反倒是不声不响的给我与沉晓格格赐了婚。虽我与明尚都是郭络罗氏的子孙,但到底支系不同,家中官职与亲眷至交也各不相同,安亲王怕是不会满意这桩婚事。” “二哥分析得没错,但答案错了,你会是安亲王最满意的女婿。”晨音满脸笃定。 “为何?”道横剑眉飞挑,“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因为将来你会接替阿玛的位置,成为镶黄旗掌关防印佐领,盛京武官里打头的实权人物。而明尚资质平平,唯一能让安亲王看上眼的,只有他与靳家少夫人那一层姐弟关系。说白了,安亲王想透过明尚,搭上靳辅靳大学士。你与明尚摆在一起,高下立见,安亲王只要不傻,肯定会选你啊。” 此言一出,别说道横,就连倚在一旁掂石子儿玩的特布库都惊动了。 “哎哟,小姑奶奶,话可不能乱说,大哥是咱们府的嫡长子,又受重用,这佐领位置将来肯定是他的啊。还有安亲王想搭上靳大学士这话,也万不可往外说知道吗,要掉脑袋的!” 特布库佯装生气的在晨音头上拍了一把,“哥哥给你讲个老黄历,你好生听着。当年顺治爷驾崩前,一度想传位于安亲王,好在最后被西洋姓汤的传教士给劝阻了。但这事儿啊,还是成了当今皇上的心病,所以皇上亲政后,一直有意冷着安亲王。你这么大刺刺的说安亲王意图结交重臣,不是等同于说他谋……” 特布库把最后一个字咽回肚子里,递给晨音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你难得说句人话。”道横显然也是认同特布库看法的,只不过表达方式很让特布库很受伤。 特布库愤然的脸色引得晨音笑起来,她很喜欢这种吵闹又不失亲密的氛围。 “好吧,既然你们觉得我的推断有问题,那我就借用五哥一句话吧。” 晨音扶了扶被特布库弄歪的珠花,“五哥方才说大哥很受重用,那两位哥哥可有想过,若皇上只想培养一位出色的镶黄旗掌关防印佐领,又何必让大哥去山西等地任职,直接让他在盛京跟着阿玛学习处理事务岂不是更好?我记得阿玛年轻时就是跟着玛法这样过来的吧。” 特布库沉思片刻,利落倒戈,“如此说来,好像也挺有道理。” 道横恨铁不成钢的睨他一眼,“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晨音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耸耸肩继续道,“安亲王奉命征讨三藩,皇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他为难。赐婚之前,定是与安亲王通过气的。若二哥你只是佐领府的二少爷,铁定是入不了安亲王的眼。但如果你将来能袭佐领一职,那就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已经对安亲王默许了我会是下一任佐领?” 晨音笑眯眯的点头,讲了半天,道横总算是绕出来了。其实道横很聪明,只是他从最开始便钻进了死胡同,认定佐领一职是大哥道保的,所以才会纠结困扰。 晨音要做的,便是替道横把症结点出来。至于其他的,以道横的才智,早晚能猜透的。 果不其然,只见道横愁眉紧锁,闷声怔忡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叫起来。 “我明白了,安亲王如今掌着兵权,皇上念及前程往事,为保万一,自是不愿再看他与靳大学士联系起来,所以才把沉晓格格赐婚给我,还特地让裕亲王前来宣旨。” 道横叹了口气,“因为我曾在裕亲王府任职,所以在外人眼里,我身上天然打着裕亲王府的烙印。若我因娶了沉晓格格而偏向安亲王一系,安亲王未免有挑唆的嫌疑,届时必会得罪裕亲王。” 越往细想,道横面色越是凝重,“说简单点,皇上其实是在用裕亲王制衡安亲王。佐领府被迫夹在中间,若想安然无恙,就得不偏不倚,老老实实依附皇上。” 安亲王能为皇帝忌惮,心机手段肯定不会简单。他八成也猜到了皇帝打着制衡主意,却恭敬的接受了赐婚。 莫外乎两点原因,一,他完全忠于皇帝;二,他有信心收服道横乃至整个佐领府。 第一点有待商榷,至于第二点嘛…… 道横冒了一背的冷汗,福全那句话分明是在提点他,别意气用事坏了皇上的布置,酿成大祸。 道横在佐领府生活了十九年,一直觉得佐领府远离京城,极少受朝中时局影响,还算自由。这一刻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书上那句——普天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偌大的天下,于君王来说,不过是一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局。只要身在其中,成为棋子的命运便避无可避。 —— 三藩战乱,朝中事务繁杂,福全能抽出时间来盛京宣旨已是不易。在三官保力邀之下,福全决定留宿佐领府一晚,明日一早返京。但福全以跋涉劳累为由,婉拒了三官保设宴接待的好意。 福全独自用过晚膳,又犯了几页书,仍没有困意。索性起身整好衣服,缓步走出院子,不经意间到了游廊附近。 福全下意识隔着衣服捏了捏左侧衣袖,触到一抹坚硬,唇角上扬。 佐领府的游廊修得九曲十八弯,每处看着也没什么区别,福全漫无目的的往前走,闲闲的赏着月色。到一处转角时,脚步蓦然加快。 前面似乎就是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当时天降大雨,她窝在廊椅里小憩,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崽子。福全记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应过来前,披风已经盖在了她身上。 福全下意识看了眼身上的玄色披风,想起今日宣旨时觑见的那一眼,长大了许多,十足十的少女模样。现在的她,应该不会再孩子气的把石头当礼物送人了吧。 冬夜的风刮得凛冽,不过站了片刻功夫,福全便觉得脚下生凉。抬步往回走,转角时,却又下意识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恍然间,竟觉得游廊尽头盈盈而来的身影有些熟悉。 福全步伐微滞,思绪百转千回,念及自己是借住他人府邸,生怕错认唐突,强压下心头那丝悸动,快步原路返回。 “好奇怪啊,格格。方才明明看见这边有人的,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秀珠瞪着眼珠子四处张望。 “腿长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奇怪的。在静园时我就听你在打喷嚏,快些回去喝点姜汤暖和暖和,天这么冷,别着了风寒。” “格格你真好。”秀珠捧着几本书,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格格,老福晋留下来的书有什么特别吗?值得你夜里翻墙进去取?” 晨音怔忡片刻,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这些年,晨音一直有和皇后保持书信往来,知道皇后的产期就在五月,如今已是一月下旬。 上辈子,皇后正是因难产崩逝,所以晨音不敢寄希望于宫中太医,索性自己想办法。潜意识里,她更相信那个叫若忞的女子。 第25章 翌日清晨,送走福全一行后,钮钴禄氏便忙碌起来,让人赶快收拾进京的行李。赐婚圣旨上特地写了婚期,就在六月末。如今眼看已是一月下旬,满打满算,筹备婚事的时间也只剩下五个月。沉晓是身份贵重的和硕格格,婚事仪程马虎不得。钮钴禄氏担心忙不过来,怠慢了沉晓,惹得皇上不悦。特地与三官保商议了一番,打算让道横在京城的宅子里成亲。一来表示对皇帝赐婚的看重;二来也方便直接去安亲王府商议婚事流程,节约时间。两日后,钮钴禄氏带着两子一女以及数名仆从,启程入京。道横虽是新郎官,但有钮钴禄氏与晨音两个操持着婚事,他帮不上忙,闲得无聊,索性又入了裕亲王府当值。捎带着,把特布库也带去了裕亲王府历练。时间往复,冬雪消退,春光跃于檐上。晨音忙里偷闲,捧了本书坐在窗前,细细研究着。秀珠端着茶和点心上来,随意瞟了眼书封,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秀珠不是很明白,老福晋留下的旧书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吸引自家格格废寝忘食,不停的在纸上写写画画,刻苦程度堪比考学的书生。但她是个听话的奴才,主子想做的事情,她不会随意干涉。晨音眉头轻蹙,照着书上誊抄下来一行字,思索良久,才慎重的写下注释。若忞留下来的书本,其实是她的手札,上面写满了比簪花体还秀气的汉字。晨音初看时,只觉得若忞写了许多错字,要么少写了一半,要么缺了几笔,还有许多字简单到晨音根本不认识。晨音磕磕绊绊草读了一遍手札,心下越发疑惑。最后连蒙带猜,总算琢磨出了些许门路。这些她眼里的错字,也许是若忞那个时代的写法。就像满文、蒙古文及汉字三者,看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只需译释过来,便是相通的。于是乎,晨音靠着五分考究,五分猜测,开始了枯燥的译释过程。整整四个月过去了,这些生涩的字词勉强算是摸透大半。若忞的手札内容很杂,天气、吃食、心情,偶尔还洋洋洒洒记录着她从前救治病患的事情。晨音如饥似渴的从她的文字中,摘抄总结各类施救方法。可找来找去,并没有找到关于孕妇生子方面的。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晨音揉着脖颈,起身去钮钴禄氏院里用膳。“明日就进五月了,再过几天是端午节,咱们府上虽忙着你二哥的婚事,撒不开手,但节还是要过的。你最近跟着额娘也累坏了,端午节出去……” 五月五,端午节。晨音记得,废太子胤礽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三。也就是说,再隔三日,皇后便会难产而亡。“晨音,额娘和你说话,你在发什么呆?怎么,端午节不想去隔壁找述清玩?” “没有额娘,我就是……困了。” 钮钴禄氏心疼晨音,用过膳,便赶她回去休息了。晨音躺在床上,捧着那本摘抄下来的施救方法,怎么也睡不着,她救不了皇后……彻夜无眠到天亮,恹恹的用过早膳,出门去绸缎铺选大婚当日用来装点的红缎子,顺便查账。前门大街依旧热闹非凡,车马不通。晨音钻出马车,打算步行去铺子里。走了几步,右侧马车车窗突然自里面推开,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晨音格格?” “莲千姑姑?” 晨音神情意外,没想到会在大街上碰见莲千。“还真是格格啊,三年不见,格格长大许多,方才若不是你的帷帽被风撩起一角,奴才几乎不敢认你。” 莲千笑着请晨音上车一叙。两人先是寒暄了几句,晨音便问起最关心的事情来,“姑姑,娘娘怀相可好?” “有劳格格挂心,娘娘一切都好。再有二十来天便是娘娘的产期,奴才奉命去接索额图大人府上接福晋入宫陪产。” 皇后是首辅大臣索尼长子葛布喇的女儿,但因其生母早逝,年幼时是由婶母索额图之妻教导着长大的,两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所以才会选择宣婶母入宫陪产。“二十来天?” 晨音心内诧异,她只知道皇后是五月初三生子的,并不清楚皇后是否早产。便装作不经意说道,“我听我额娘讲过,产期一事做不得真,有些孩子性子急,早早想往外跑。” 莲千笑了一下,“格格这话也没错,不过太医已经断定,娘娘的产期会在二十天以后,绝无早产的迹象。说起来,这还要多亏格格。本来娘娘怀孕之初胎像不太稳的,格格写信送来的温补方子正好对了娘娘的症状。吃用之后,娘娘凤体康健,连肚子里的小阿哥也养得极壮实。” 莲千身上有差事,不能多停留,很快提出告辞。徒留晨音一人在原地恍神,她送给皇后的温补方子,是前世她怀小五时道横特地从民间给她寻来的,效果甚好。在知道皇后有孕的第一时间,她便写信送去了坤宁宫。莲千既然如此笃定的说皇后用过温补方子后,胎像极稳,不会在五月初三生产。那是不是意味着皇后难产而亡的宿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逆转了。不,后宫那地界各种阴鸷手段,防不胜防,胎像好并不代表能顺利生产。晨音被脑中的猜想弄得心惊胆战,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生怕下一刻,宫中突然传来丧钟。特别是五月初三的夜里,晨音打开窗望着皇宫方向坐了一整夜。天光大亮,京城热闹依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晨音长舒了一口气,蒙头大睡。醒来时,见钮钴禄氏正一脸担忧的守在床前,“我听秀珠说你最近时常休息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晨音笑着摇头,爱娇的往钮钴禄氏胳膊上蹭蹭,“额娘不要担心,我就是昨天夜里喝多了茶。” “你呀你,睡够了就起身用膳吧,别把身体饿坏了。” 晨音笑眯眯的从床上爬起来,由着秀珠替自己穿衣,目光无意扫到桌上摆了几个匣子,“额娘,你给我订的首饰不是要过几天才送来吗?” “哎哟,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今儿上午坤宁宫传旨,让你端午节去宫里陪皇后说话。给你定的新首饰没送来,我便从我的首饰匣子里挑了几件适合你戴的。” “皇后让我端午节入宫?” 晨音眼前一亮,能亲自入宫查探皇后身边的情况,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端午那日,晨音早早起身入宫,莲千亲自引着她进的坤宁宫,小声提醒道,“自娘娘有孕以来,便免了后宫妃嫔晨起请安,这会儿里面坐着的只有前来探望的翊坤宫娘娘,格格切莫冲撞了。” 翊坤宫娘娘。晨音压下心头的激动,走进殿内,请安问好。“快起来吧。” 女子的声音十分温润,像晨起的风,“皇后去里面更衣了,你且坐下等候吧。” “多谢娘娘。” 晨音在锦凳上坐好,手指微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悄悄抬眼去觑对面的钮钴禄.青梧。不巧,正对上青梧含笑的眼。“别害怕,你连皇后都处得好,做什么还怕本宫?” 听她这样一说,晨音索性大大方方抬起头,认真回道,“奴才不怕娘娘。” 是太过敬重与想念,近乡情更怯罢了。青梧是宫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关怀她的人。“你倒有趣,若是换个人,这会子早该跪在地上,磕磕绊绊的解释了。” 青梧细致的眉眼微微弯着,让原本普通的五官,生动许多。“怎么,你也想让她跪着?我不过进去片刻,你就在外面欺负小姑娘,羞不羞。” 皇后含笑的声音插进来。晨音转头,见莲千与满绣扶着肚子滚滚的皇后,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皇后一见晨音,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伸手拉了晨音坐在面前,啧啧称叹。“莲千对我说你出落得极标致,今日一见,果真是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同为女子,我见着你都忍不住羞愧。” 皇后夸张的语气,惹得一旁的青梧阵阵发笑。晨音前前后后加起来活了七十多年,被人夸过无数次容貌,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皇后这般直白的,蓦然觉得脸皮烫得慌,讪讪回道,“娘娘谬赞了。” “谦虚做什么,那个女儿家不想有副好容貌。我若长成你这样,肯定恨不得整日待在镜子前。不信你问翊坤宫妃,问问她可见过比你还好看的女子。” 青梧样貌普通,但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清流雅致的形态。闻言,轻轻颔首,“是,格格确实是极好的。” 并取了一块玉佩让宫人递给晨音,“本宫事先不知格格今日会来,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枚玉佩格格先收着。若是觉得不喜欢,就找皇后讨补。” 皇后抚着肚子笑起来,“明明是你自己小气,偏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两人从言语到神态,熟络又自然。晨音暗自讶异,皇后与青梧之间隔着一个后位,她本以为两人是不和的。没想到,两人不但相处融洽,而且还关系极好的样子。皇后身体好,精神也好,闲闲散散拉着晨音与青梧说了半日话,还热情挽留二人在坤宁宫用膳。晨音正想查看皇后的膳食,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今日端午,承祜被皇上叫了去,但中午会来坤宁宫用膳,你们吃着点心稍等片刻,等承祜来了就传膳。” “既然要用点心,不若让翊坤宫的人送来罢,承祜喜欢吃翊坤宫的茯苓糕和堆云糕。格格也正好尝尝,若是喜欢,等会儿让人给你装些回去。” 一上午时间,足够摸透一个人的品性。青梧主动提出送晨音糕点,算是对晨音的认可。晨音眸瞳发亮,方才进门时,她还担心青梧会因她与皇后交好,而不待见她。翊坤宫送点心的人与承祜是前后脚到坤宁宫的。皇后把承祜养得极好,五岁不足的孩子,白嫩秀气,聪明机灵。他并不记得晨音,但几句话的功夫,便与晨音混熟了。小大人似的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的瞅着翊坤宫送来的糕点,皇后笑着夹了个圆滚滚的堆云糕给他。只见他在边角咬了一小口,然后直接整块吞了进去。晨音被吓了一跳,皇后忙安抚她,“别担心,堆云糕看着个头大,实则柔软蓬松,入口只剩下丝丝甘甜,不卡嗓子。这是翊坤宫的独门手艺,你也尝尝。” 晨音咬了一口在嘴里,果然是入口即化,若不是齿间留了点甜味,晨音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吃过东西。晨音算是明白了,堆云糕好吃是其次,重要的是有趣,难怪孩子会喜欢。“果然与众不同,娘娘宫里人好妙的心思。” 晨音笑着说道,她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东西。“那是当然了,做糕点的姑娘可是你翊坤宫娘娘当闺女儿养着的,如此这般,还不开窍,怎么对得起主子。” 皇后促狭调笑,青梧也不生气,好脾气的向晨音解释道,“这是我宫里一名叫云婠的宫女做的,她厨艺极好,人也聪慧灵巧。我平日无事,便在宫中教她读书习字,算是打发时间。喏,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青梧朝门口示意了下,晨音下意识跟着望过去。身穿碧色宫装的小宫女手提食盒,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声线轻柔,“主子,您吩咐给晨音格格准备的糕点做好了。” 乌雅.云婠。晨音指尖轻颤,飞快把视线收回来,任由心中波浪滔天。“嗯,辛苦你了。你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吧,先回去吃饭,吃完歇会儿去把字写了,别偷懒,我回去可是要检查的。” 青梧温温和和叮嘱两声,云婠乖顺的退了下去。陪皇后用过膳,青梧午间有午休的习惯,先行告退了,晨音陪着皇后在坤宁宫中走动消食,皇后挥退了后面跟着一列宫女,轻声问晨音。“你算着虚岁也快十三了,再过两月便是八旗选秀,你家里不想让你进宫我是知道,那可有暗地里中意的儿郎?现在说了,我也好替你安排一二。免得到时候我坐月子,顾不上你。” 晨音面露惊讶,她还以为皇后今日宣她入宫,是念在太久没见,召她来闲谈几句,没想到皇后竟是这般替她打算。“娘娘,家父远在盛京,未曾对晨音提及此事。” 钮钴禄氏来京城后,倒是暗地里替晨音相看过别人家的儿郎,但并未选到满意的。“没安排?那是打算让你三年后再参加选秀?三年后你十六,到时候赐婚嫁人倒也合适。你阿玛与你额娘还是疼你,想让你在闺中多留几年。” 皇后面露感叹,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稚龄入宫的酸楚。想到从前三官保的所作所为,晨音目露讥诮。三官保不急着送她选秀,怕是因为如今大清与三藩对峙,形式不妙,而非什么慈父心肠。“多谢娘娘替晨音打算,也走了一会儿,先扶您进去休息吧。” 皇后点头,笨拙的转过身,莲千见状,忙上来搀住她另外一只手。走过廊下,小宫女机灵的打起门帘候着。突地,从殿内冲出一道人影,见着皇后立马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嘴里惊慌慌的嚷,“娘娘,阿哥被粽子卡着了。” 皇后闻言,身形一闪,脚下踉跄,好在被晨音与莲千扶稳了。“娘娘,您先别急。” 莲千利落的踢开那个惊着皇后的小宫女,“还不滚去请皇上和太医。” “快扶我进去。” 皇后强装镇定,被晨音二人踉踉跄跄被扶进殿。承祜一脸青黑的躺在奶嬷嬷怀中,双目紧闭,嘴角流着涎水,似乎没了呼吸。“承祜,我的承祜……” 皇后伪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身子摇摇晃晃,往地上软去,晨音与莲千根本托不住。几个宫女手忙脚乱的上前帮忙,“娘娘,娘娘您稳住啊,承祜阿哥会没事的,您也心疼心疼您肚子里的小阿哥。” 晨音顺势脱了手,忙上前去查看承祜的情况,身体还是温的,有一丝极浅的呼吸。“承祜,孩子……” 皇后脸上满是泪痕,颤着手去摸承祜的脸,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一个眼尖的宫女突然叫起来,颤巍巍的指着皇后的妃色宫装下摆,“莲千姑姑,娘娘见红了。” 晨音顺着望过去,不过片刻的功夫,皇后的裙摆已经染红大片,当机立断道,“姑姑你去照顾娘娘,阿哥这边交给我,请放心!” 莲千深深看了晨音一眼,让人扶着皇后去偏殿的产房,“满绣,你留在这里,若是晨音格格有什么需要,务必满足。” 满绣是皇后身边另外一名大宫女,为人忠心,但性子木讷,平时都是莲千提点着她。为此,她也十分听莲千的话。晨音直接从奶嬷嬷怀中接过承祜,把他平放在地上,一手紧贴着他的腹部脐与剑突之间,适当加压。另外一只手则放在承祜胸壁,向上和向胸腔内适当加压,反复多次。这是她在若忞手札中看过的记录,上面写着,这样做可以让喉间异物咳出。承祜的情况等不到御医来,晨音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了。奶嬷嬷见晨音一直在承祜身上来回‘摸索’,状似亵渎,忍不住叫起来,想上前拉开晨音,“你想对阿哥做什么!” 她还没碰到晨音,便被满绣使人架了出去。晨音如此反复几次,承祜依旧双目紧闭,不见效果。慢慢的,晨音额角沁出了汗珠。今日她既碰了承祜,若是承祜身死,她必定逃不了连坐的罪过,甚至连佐领府,也逃不过。“格格?” 满绣在旁,也着急起来。晨音闭目一瞬,稳住心神,“姑姑,麻烦你娶一盏灯来。” 晨音掐开承祜的嘴,借着烛光,看见他喉头隐隐有一团白。“格格,奶嬷嬷方才已经抠过……” 满绣话还没说完,晨音已经利落的把手指伸了进去,抠出一大坨黏糊糊粽子来。奶嬷嬷念着承祜是天潢贵胄,生怕弄伤承祜而担责任,哪里敢真的下手去掏。晨音随意在衣服上擦干净手,再次把手伸了进去,如此往复几次,承祜喉间的粽子算是清理干净,可人依旧没有呼吸。无法,晨音双手在他胸前按了几次,最后索性一俯首,双唇贴上了承祜的嘴。满绣以及其他宫人都被晨音突如其来的大不敬举动惊呆了,傻在原地。皇帝匆匆进门,正好看见晨音“亵渎”承祜,下意识暴呵一声“放肆!” 吓得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在地,嘴里不住的喊“皇上饶命。” 皇帝踢开挡路的那名宫人,几步跨到晨音面前,“还不滚开,你竟敢亵渎阿哥的遗……” 体字还未出口,便听见平躺在地的承祜轻咳了一声。晨音忙放开他,轻轻拍着他的胸前替他顺气。承祜缓了片刻,才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皇阿玛”皇上怔忡一瞬,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立马蹲下身,把承祜搂在怀里,不住的问他好不好。“活了,不……阿哥醒了,阿哥没事了!恭喜皇上,恭喜阿哥!” 皇帝身边的顾问行带头跪在地上道贺,片刻之前还哀哀戚戚的坤宁宫,此刻热闹得好似过年。满绣见状,忙悄悄绕上前去,把瘫软在旁的晨音扶了起来,目露钦佩,“格格,您真厉害。”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的,承祜已经没了气息,晨音这是在阎王手里抢人啊。晨音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姑姑,麻烦你去产房告诉皇后娘娘,说阿哥没事了,让她安心生产。” “嗳,奴才这就去。” 太医来替承祜诊脉过后,确定没什么问题,只留了一副凝神的方子。皇帝这才算放下心,亲自哄了承祜入睡后,这才分出精神打量一直跪在地上的晨音,略顿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晨音是谁。“方才朕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来是你。罢了,念在你今日救阿哥有功的份上,朕也不与你计较了,出宫去吧。” 皇帝站起身,抬步欲去偏殿外面看看皇后的情况。“皇上。” 晨音忙唤住他。皇帝面露不耐,“怎么,今日这事闹得,你还想要赏赐不成!” 晨音赶紧摇头,“奴才心中记挂皇后娘娘,请皇上准许奴才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喜信。” 皇帝蹙眉看她一眼,甩着袖子走了。这是准许的意思吧。晨音双腿酸痛,被小宫女扶起来,蹒跚走到偏殿一侧的廊柱边。皇后受惊早产,形势特殊。不但惊动了皇帝,后宫中的太皇太后,太后,以及诸妃都来了。皇后凄厉的尖叫透过门窗,落在晨音耳里,吓得晨音心肝儿直颤。约摸是受上一世皇后难产崩逝的影响,她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残阳似血,飞翘宫檐上的光影逐渐暗淡,紫禁城的天,暗了下来。夜凉如水,晨音双手捂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偏殿来回闪动的人影。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皇上与佟妃她们正在劝她回去吃饭休息,太皇太后坚持不走,皇帝无法,只得让人在廊下摆了膳食,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入座。太后手里持着佛珠,往晨音的方向遥遥一指,“那边的姑娘是谁?” 下午她就注意到对面廊柱边隐隐站了个衣着华贵的陌生姑娘,她虽不管事,但这宫里人的脸还是认得的。皇上顺着太后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剑眉微挑,他还以为这人早走了,“是佐领府的格格,她说想等皇后生产的好消息。” 太后颔首,“早听说有这么个人,今日一见,倒是个有心的。她仿佛在哪里站了半日,动都没动一下。” 听太后这样一说,太皇太后撩了眼皮望去,却没开口。夜里亥时,皇后的惨叫终于停了,随之而来,是婴儿的啼哭声。落在外面等候的人耳里,却似天籁。嬷嬷把皱巴巴的孩子递到几位主子面前,笑眯眯的说着吉祥话,“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又给您添了一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皇帝脸上止不住笑意,伸手去碰了碰孩子细嫩的脸,“传旨下去,坤宁宫上下赏……” “皇上,娘娘血崩了。”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大喜大悲,面色呈一种诡异的狰狞。方才还喜气洋洋争着给主子道贺讨喜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嘴闭得跟蚌壳似的。明明已经被哄住的小阿哥突然啼哭起来,母子连心,也许他已预知了亲生母亲的命运。“你来了,听说是个小阿哥,抱来我看最后一眼吧。” 皇后虚弱的躺在床上,“还有承祜,幸好他没事。” 皇帝紧紧握住皇后的手,半晌没有搭话,他想安慰皇后,却不知从何说起。既定的事实,是命运的安排。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从未听说那个女人血崩之后能活下来的。只能喃喃念着皇后的闺名,“和怡,和怡……” “你别难过,今日看见承祜那样子我就在想,若能把我的命换给他就好。你看,萨满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们的承祜还活着。所以,以后谁也不能说我的小阿哥克母,因为是我自愿把命交给萨满的。” 皇后勉强一笑,“你知道的,我这人护短,以后千万不能让人欺负我的孩子啊。” 皇帝背脊僵硬,别开脸,不让皇后看见自己眼眶的润泽,“你先别说话,把参片含好,太医一定会想出办法救你。” “傻话。我走了后,你自己好好的。我会在天上佑着你,佑着你的江山。还有……” 皇后又说了几句话后,气息越来越弱。嬷嬷们把两位阿哥带来,她流着泪挨个摸了摸,最后把视线落在太皇太后的身上。“当年是您亲选了我入宫,庇护我至今,多谢您。” 一句多谢,有真心,也有私心。皇帝忙于前朝政务,她走后,只有太皇太后能庇护她的两个孩子。皇后最后看了眼皇帝,眸底是无限缱绻爱恋。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她至死,也不敢吐露自己的心。因为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又或是皇帝自己,需要的仅是一位国母,如此而已。耽于情爱的女子,佑不住大清。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夜里子时。皇后赫舍里氏,崩,时年二十一岁,赐谥号为仁孝皇后。皇上罢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晨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宫中出来的,她只记得坤宁宫苑中穿堂而过的风,冰凉刺骨。携带着化不开的血腥气。这一次,她又输给了命。——皇帝痛失爱妻,又适逢三藩战事紧张。宫里宫外,俱是不得安宁。这种哀戚的氛围,从康熙十三年一直持续到十五年五月,以王辅臣败降平凉为转机,形式一时倒向清军。随后,又因郑经部争据福建漳、泉、兴、汀等地,耿精忠腹背受敌,仓促撤兵请降,尚之信也相继投降,孙延龄又被吴世璠斩于桂林。原本闹得轰轰烈烈的三藩反叛,已被平了其二,只剩下吴三桂仍与清军僵持。捷报一经传入京城,总算扫空了康熙十三年遗留下来的阴霾。据闻自元后薨逝,皇帝一心沉迷政事,去后宫多半也是探望太皇太后与太后二位的。可自前方捷报传回,皇帝便频频赏赐翊坤宫妃,此举含义,不言而喻。果不其然,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宫中降下旨意,封翊坤宫妃钮钴禄氏为后。新封了皇后,接下来自是该有一番新景象的。三年之前,因为元后薨逝,暂缓的选秀事宜也被重新提上日程。京中佐领府。钮钴禄氏蹙眉靠窗坐着,见到晨音,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我看秀珠捧着帷帽,你又是准备上哪去?” “额娘你忘了,今天是我巡查铺子的日子。” 安塔穆给晨音的那两家铺子,在这几年时间,硬生生被晨音翻番成了六家。晨音前世一直待在盛京佐领府当她的格格,之后又入宫为妃,从不曾有机会接触生意上的事。如今重活一世,稀里糊涂竟找了做生意的乐趣。倒不是缺那几个银子,就是纯粹觉得操持交易往来比操持庶务有意思。难怪以前小九喜好经商,哪怕被皇帝指责毫无皇家清贵之气,顶着‘财神九’这样的诨名也照样乐呵呵的。钮钴禄氏嗔怪道,“再过一月便要选秀了,你还操心你的铺子……以前你玛嬷与元后在我倒是不担心,可如今她们两人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凭咱们府上的家世,你必会进入复选,你若是被撂牌子还好,可也保不住……” 话是这么说,可钮钴禄氏心里清楚,佐领府的嫡长女绝对不可能被撂牌子。皇帝若是稍加中意晨音,晨音便会入宫为妃。若是不中意,晨音也会被指个宗室赐婚。入宫不好,随意指婚的对象不知是圆是扁,品性如何,也不好。钮钴禄氏真真是为晨音操碎了一颗慈母心,奈何晨音心大,每日日子还是照样过。“额娘,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各人自有个人的缘法。” 反正她已打定主意不进宫。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她能进入复选,那她便让自己在初选被淘汰了。她好歹在宫廷浸淫了几十年,蒙混采选嬷嬷的法子还是有的。至于初选淘汰是否会影响今后的婚事,她并不太在意,船到桥头自然直。自元后骤然薨逝,她便想通了。人这一生,永远分不清意外与明天那个先来。她从前过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如今自在随心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晨音新开的铺子都在前门大街附近,一家家巡视过去,生意都挺好的,店里的掌柜伙计虽不见得全是老实人,但只要他们自己做事有谱,知道分寸,晨音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去的是安塔穆赠给她的纸笔铺子。纸笔铺子经过晨音这几年的经营,把隔壁的店面也盘了下来,打通了中间的墙后,地方整整扩大一倍。各种笔墨纸砚,书本绘本,应有尽有。品种多不算,晨音还让人搜罗了不少古迹名画过来,定期在铺子里展示,供人品鉴,却不出售。以此为噱头,吸引了京中大半文人前来光顾,日进斗金。晨音自侧门入铺子,悄悄上了二楼雅间,听见楼下文人们正为那幅画像赝品吵个不停,微微一笑,捏着笔开始对账。掌柜的仓促进来,“格格,恭亲王说想买前日刚到的那副快雪时晴帖。” “又买?” 晨音挑眉,“来的王府的下人,还是王爷本人?” 晨音也不知道她这铺子到底有多招恭亲王的眼,每次她这里刚来的新货,还未派上用场,恭亲王便会派人前来商议价钱。她若是不卖吧,得罪不起堂堂亲王。若是卖吧,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如此两相为难,也免不了被恭亲王买走几件宝贝。长此以往下去,恭亲王怕是要把她这里当骨董铺子看了。“王爷正在您隔壁雅间。” “我去会会。” 第26章 “自盛京一别,与格格数年未见了,你我好歹算是故人,但想见格格一面着实不容易。” 恭亲王常宁半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扫了眼晨音头上的帷帽,似笑非笑。他既开门见山,晨音便直来直往,“王爷此举何意?” “当然是照顾你生意了。你看外面那些人,他们都知道这幅《快雪时晴帖》在你手上揣不热乎,顶多三天便会被我买走。这不上赶着往你铺子里涌,想趁着东西还未入王府,前来过过眼瘾。” 歪理邪说。她这铺子做的是长期营生,而非暂时图利。亏得常宁把釜底抽薪,断人财路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晨音心头窝火,不冷不热的回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王爷美意?” “谢就不必了,我府上新得了两盆洛阳锦与葛巾,福晋正琢磨着办个赏花小宴,请的都是年轻一辈,格格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凑个热闹。” 常宁身后的仆从机灵的递了张帖子到晨音面前。晨音不接,淡淡道,“王爷送帖子的方式倒是别致。” “其他人自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格格嘛……” 楼下文人们争执的声音隐隐盖过常宁,常宁轻笑一声,意有所指,“格格这几年生意做得可真顺遂。” 两指夹住帖子往桌上一推,起身,大步迈出雅间。出了纸笔铺子,常宁径直走了的一段,然后躬身钻入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怎么样,她答应去吗?” 十六七的少年眸瞳晶亮,写满期待。常宁顺手在他光滑溜溜的月亮头上撸了一把,哼笑,“蠢样,还不相信哥哥。”——五日后,恭亲王府门前。秀珠一脸紧张的拉住晨音,看恭亲王府的眼神像是看要吃人的妖怪,“格格,还是别进去了吧!大不了纸笔铺子咱们不开了,反正靠格格你的本事,做什么买卖都能赚钱。” 晨音笑着点了秀珠的额头,“偌大一个京城,达官显贵云集,一不留神便会招了别人的眼,在这里做生意,哪里有平白无故的顺当。” 偏偏,她这几年的生意就过分顺当。晨音起初也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替自己周全,甚至还派人暗地里探查过,可惜什么线索也没得到。常宁那日见她,言辞间却有意无意给她透露消息——常宁知道隐在幕后帮她的人。为此,晨音今日怎么也得到王府走一遭。恭亲王福晋在二门亲自接待了晨音,笑盈盈的与晨音寒暄,“我记得上次见格格,还是沉晓与你二哥成亲那次,没想到时隔一年,格格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托福晋的福。” 若不算从前,晨音加起来只与恭亲王福晋见过两次。而且前两次,恭亲王福晋对她的态度十分稀松平常,今日却热情得让人吃不消。堂堂一个亲王福晋,竟主动相迎一个未出嫁的普通贵女。晨音心里越发警惕,恭亲王夫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格格,我还要在这里迎其他来客,就让丫鬟先领你去花厅。” 恭亲王福晋说着,招了身边的丫鬟过来带路。“好。” 晨音状似不在意的点头,敏锐捕捉到恭亲王福晋眼角流露出的满意。“对了福晋,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您府上的洛阳锦是从哪里寻来的,我额娘也十分喜爱此花。” “是王爷派人从江南搜罗来的,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格格若是感兴趣,我派人去前院问问王爷,你先随丫鬟进去稍坐。” “不用麻烦了。” 晨音指着从二门外走来的几位年轻姑娘,“那几位妹妹我都认识,我同她们一块儿进去吧。” 晨音在京城住了几年,结交了不少闺秀,几人说笑着往花厅走去。恭亲王福晋身边的嬷嬷直皱眉头,“福晋,这人没引过去,王爷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哼,天大的福气她自己不要的,与我何干!” 话是这样说,可恭亲王福晋还是致力于把晨音单独引出去,各种小花招层出不穷,晨音习惯应对宫中那些深沉手段,猛地遇上这样简单粗暴的对手,颇有点防不胜防的感觉。一时不察,还真被丫鬟“无意”撒了“一点”茶水在手帕上。没错,真的是“一点”大概就两滴。偏偏恭亲王福晋叫得像她被烫伤了一样,一叠声的叫人送她去厢房上药。晨音琢磨着,她若是再不顺恭亲王福晋的心意,恭亲王福晋八成要亲自上场拿水泼她了。反正在场闺秀都知道她的去向,不像方才进门时就她与秀珠两人,晨音心里有了底,顺和的跟着丫鬟离开。路上,秀珠不停拉晨音,“格格你看那边好像有个男子过来,咱们还是避避嫌,别往前走了。” 丫鬟赶紧解释,“格格不必担心,厢房在东边,咱们在前面转个弯,遇不上的。” 晨音无所谓的点头,“你带路吧。” 恭亲王花了重心思引她过来,她怎么也得去看看到底唱哪出不是。丫鬟加快脚步,赶在那男子之前带晨音主仆转道,却还是被人叫住。“前面可是晨音格格?”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晨音下意识回过头,讶然一瞬,“裕亲王?” 无外乎秀珠方才没认出福全,晨音乍一看,也没把眼前这个面色黝黑,身材健硕,表情冷硬的青年与儒雅细致的福全联系起来。“正是,格格怎么会在此处?” 福全不错眼的看着她的脸,慢慢与记忆中的小姑娘重合起来,鼻尖气息悄然停了一瞬。没想到今日来常宁府上兄弟相聚,竟能遇见她。那丫鬟见晨音与福全说上话,一溜烟儿的往前跑了。晨音哭笑不得,这做贼心虚也表现得太明显了些,恭亲王府一家都是奇人啊。“格格遇到了麻烦?” 福全外表变化巨大,但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温和和。“没有,一点意外罢了。倒是王爷,两三年未见,你怎么……我险些没把你认出来。” 福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这几年我常驻军中,一来二往,便成这幅模样了。” 略顿一下,觑着晨音,小心翼翼的问“没吓着你吧?” 福全现在的模样,简直像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熊,但行为动作却与外貌恰恰相反,有种说不出的憨实,晨音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纸糊的,怎么会被吓着。” 她容貌太盛,笑起来的模样譬如牡丹争春,明媚鲜艳。福全只看了一眼,忙转开视线,虚咳一声,“那就好。” 晨音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没有答话,只笑着点点头。福全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低声问,“……怀璧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整日精神抖擞的与小草斗嘴,每次它赢了就会唱歌,逗得我院子每日欢声笑语不断。” 怀璧是当年在裕亲王府院子里,故意往晨音几人身上捣乱的牡丹鹦鹉。与小草一个品种,会说许多话,性子聒噪,比小草通人性多了。前年晨音生辰时,福全特地托道横转送给晨音的。“是吗。” 福全略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晦暗,“那就好。” “王爷放心,我府上有名会养鸟的丫鬟,它把怀璧照顾得很好。” 福全“唔”了一声,欲言又止。秀珠突然开口提醒,“格格,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晨音是因为‘意外’出来的,若是耽搁太久,确实影响不好,遂对福全行礼告退,“王爷,我先告退了。” 晨音转身后,秀珠悄悄扭头觑了福全一眼,心里慌得厉害。福晋当时只交代她千万别把怀璧磕磕绊绊背的那首诗告诉格格,没告诉她若有朝一日裕亲王亲口追问起来,又该如何应对。“秀珠?秀珠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秀珠勉强一笑,“格格,怎么了?” “方才那丫鬟走得太快,你还认得回去的路吗?” 恭亲王府地方大,修整得也精巧,路七弯八绕的,晨音越看越觉得眼前的景色陌生荒芜,八成是她们走错了。秀珠迷茫的摇头,她现在整个脑子都是福全的事,“格格稍等,奴才去找个人问路。” 晨音今天穿的新鞋,不知是不是里面缝线没顺好,有些磨脚,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等秀珠回来。当一双柔软的小手悄无声息从背后缠上来时,晨音惊得脊背一僵。“抓住你了。” 孩子嬉笑着把头从晨音肩膀后面伸出,晨音下意识偏头,对上一张嫩呼呼的脸。孩子眨巴着眼睛与她对视片刻,不好意思的撒开手,笑嘻嘻的往后躲,“啊,我认错人啦,不过真有有点像啦。” 晨音猛地站起身,“你是……” “保成。” 话音未落,皇帝从假山后钻了出来,这几年发生太多的事前压在他肩头,把他磨砺得沉稳威严许多。见到晨音,皇帝剑眉略往上斜挑,有些意外,“方才还看你还在那边与二哥说话,怎么跑这儿来了?” “参见皇上。” “免了。” 皇帝明显只是顺口一问,并不在意晨音的回答。自顾自的低头教训保成,“下次你再敢打着与宫女捉迷藏的借口四处乱跑,以后出宫就不带你了。” 保成并不怕他,反而笑眯眯搂住他的大腿撒娇,“皇阿玛。” 看得出来,皇帝平日对元后留下的幼子十分疼爱,所以孩子才一点都不怕他。皇帝装出来的怒意土崩瓦解,牵起他的手往回走,迈出两步又停住,回头对晨音道,“二哥的福晋才去了两月不足,若选秀后便下旨给二哥与你赐婚,外面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龌蹉,所以你得等些日子。” 赐婚?她与福全,这都什么和什么?晨音太过震撼,面上的表情没绷住。皇帝见她脸色古怪,以为她不愿意等,又道,“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先进王府去做侧福晋,以后朕再下旨把你扶正。” “皇上,奴才能问一句,您为何要突然给裕亲王与奴才赐婚吗?” “自然是因为二哥心悦你,若不是因为你,他这几年怎会一直待在军中。况且,京中多少闺秀想进裕亲王府的门,怎么,你还不愿去?” 皇帝这一句话里,透露的信息太多,把晨音的思绪炸得纷飞破碎。愣了片刻,挑了最紧要的事情回道,“是,奴才不愿意嫁入王府。” 皇帝沉下脸,“为何?难道你觉得堂堂亲王辱没了你?” “奴才不敢,是奴才配不上王爷。” 且不说裕亲王府后院被御赐的莺莺燕燕闹腾得堪比小后宫,就凭她与福全之间的相处,她完全想象不出两人一起过日子会是什么情形。她从前在全天下最显赫富贵的地方恶心坏了,如今,她只期未来简单安稳。“少给朕扯台面话,你口口声声说不想入王府,那你想嫁谁?放眼京城,还有男儿比得上裕亲王?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不是当年仁孝皇后临终前特意嘱托朕,说你于承祜有恩,千万要让你顺心遂意,朕才懒得与你费这许多口舌!” 这一幕,可悲又可笑。晨音跪在地上,低垂的眼睑遮住眸底那丝凄凉。半晌,才抬起头,对着皇帝一字一顿道,“皇上,在奴才心中,真的有人比裕亲王好。” 皇帝眉心打结,傲然道,“难道你以为凭着三分姿色便能入朕的后宫!朕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朕才不会纳你入宫,白白坏了朕与二哥的兄弟情分。你不是不愿嫁人吗,那索性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晨音闻言,淡漠的勾起唇角,“皇上误会了,奴才说的是承祜阿哥。” “什么!” “您忘了,当年奴才与阿哥有肌肤之亲。自大清入关以来,习汉学,尊古制,女子改嫁之风渐止。奴才自不敢高攀阿哥,但为了不堕阿哥清名,宁愿自断念想,老死家中,请皇上成全。” 不嫁人便不嫁人吧,她本来也不热衷。但做姑子清苦又不自由,还是待在家里好。 第27章 “好,你好得很,不满朕的打算,威胁朕是吧!” 皇帝怒极反笑,单手指了晨音,“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守节,亏你想得出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既如此,你就滚回你的盛京老家去,好好守着,永生不许踏出……” “皇上!” 福全朗声打断皇帝的话,匆匆自远处而来,神色复杂的望了晨音一眼。“保成,你恭王叔准备了花糕,让你皇阿玛带你去吃好不好?” 听见有自己最爱吃的花糕,保成眼前一亮,小手捧着肚子,可怜巴巴的瞅着皇帝,“皇阿玛,保成饿了。” 皇帝依旧冷着个脸,“二哥,她如此不识好歹,你还护着她。” 福全摸着脑袋笑了一声,“皇上,格格向来妥帖,贸然出言顶撞,想必其中定有误会。既然龃龌起由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便让我自己来处理吧。” 话已至此,皇帝照顾福全的面子,不方便再插手。甩了晨音一个眼刀子,牵着保成走了。福全忙转过身,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亲自扶晨音起来,“快坐下,腿疼不疼?平日看着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偏今日犯了傻,竟直挺挺跪在这碎石路上。我若是得信来得晚些,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福全语带责备,但关怀之意已溢出眼角眉梢。晨音低着头拍裙上的尘土,不去看他。乍然听闻福全心悦她多年,晨音除了震惊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与福全接触时,一直是把福全当做恩人与朋友看待的。可如今……一时之间,晨音不知用何种态度面对福全。福全讪讪的收回手,半蹲在晨音跟前,苦笑一声,“你别怕我,也别躲我。三年前我便知你的心意,我不逼你,也不会让别人逼你。今日皇上发怒纯属意外,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府。” 一句“我不逼你,也不会让别人逼你。” 引得晨音心头发颤。这样的男子,好似把体贴刻进了骨子里,让人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福全起身,四下张望,“怎么不见你的丫鬟?” 他方才以为丫鬟是被皇帝打发到边上去候着了,可放眼望去,附近根本没有丫鬟的影子。说起秀珠,晨音眉头微蹙,“大约半刻钟之前,她去找人问路,一直没回来。” 恭亲王府处处古怪,秀珠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晨音正想担心着,便见秀珠一脸狼狈的从东边跑了过来。晨音赶紧站起身,“怎么了这是?” 秀珠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奴才被狗追了。” “……” 秀珠从小就怕狗。“既然回来了,那便扶好你家主子,我领你们过去。” “王爷可否等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晨音对秀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走远一些。秀珠不太情愿,但晨音面色太过严肃,她也不敢造次,嘟着嘴走出一段距离,实则耳朵一直支棱着,偷听晨音与福全讲话。“王爷,这些年一直是你在暗地里庇佑我的铺子?” 福全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最初是我在关照你,但后来我常驻军中,便把此事拜托给了五弟常宁。” 恭亲王常宁。晨音隐约猜到恭亲王一定要让她来赴宴是为哪般了。恭亲王知道福全对她的心思,所以特地做了个破洞百出的局,想撮合福全与她。难怪那领路丫鬟一见到福全就跑了,原来是‘故意巧遇’的目的达到,而非做贼心虚。“多谢王爷细心照拂。” 晨音慎重的行了一礼,“只是王爷于晨音亦兄亦友,晨音从不敢存半分妄念。” 福全轻笑一声,敛住眸底的晦暗,“格格错了,心存妄念的是我。我不过一介鳏夫,而格格年华正盛。” 顿了片刻,他拱手还礼,虽外貌形容不如以往儒雅斯文,但举手投足间自有翩然,“若不是我,格格今日也不会受此牵连,福全惭愧。这是军中的药膏,味道有些冲鼻,但效果极好,你睡前涂在腿上,明日起来便不会疼了。” 回府的马车上,晨音一直面带冷肃,秀珠不敢看她,缩着脖子装鹌鹑。“秀珠,关于裕亲王,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秀珠为人实诚,藏不住事。晨音不过多冷了会子脸,她便招架不住忐忑起来。她的反应,让晨音越发怀疑。福全口口声声说三年前曾对她表明心迹,可她作为正主,却毫不知情。“格格……” 秀珠哭丧着脸,福晋她得罪不起,格格她也得罪不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愿意说?我可不敢用有二心的丫鬟,回府以后,你便收拾东西回盛京去吧。” “格格,不要不要。” 秀珠惨兮兮的摇头,“奴才说就是了。格格你十三岁生辰那日,裕亲王托二少爷把怀璧送来,你正巧带了几位小姐去院子里玩耍,是奴才接的,当时福晋也在。奴才本想把怀璧和小草一起挂在廊下,不曾想怀璧突然对着奴才念起诗来。奴才没读过书,不知其意。但福晋却变了脸色,厉声敲打奴才不许对格格吐口半个字。然后,福晋便把怀璧带走了,过了几日由鸣翠送回来时,怀璧已不会念那首诗了。” 鸣翠就是晨音对福全说起,会养鸟的那个丫鬟。原来是这样——晨音估计,鸣翠不仅会养鸟,更会训鸟,只是碍于钮钴禄氏的吩咐,一直藏拙罢了。“那你可还记得怀璧当日念的什么诗?” 秀珠迷茫的摇头,但又怕晨音生气,努力回想了小半天,“怀璧背得磕磕绊绊的,奴才也没听全,好像是东门西门、缟衣、还有个什么荼。” 晨音微微抿唇,目光落在落在袖子的纹路上,沉思片刻,缓声开口。“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秀珠脸皱成一团,“奴才听不懂,也没怎么记住,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但格格你念得比怀璧好听多了!” “……” 晨音淡淡睨了她一眼,“你以为现在拍拍马屁我就会放过你?回去再和你算账。” 虽然秀珠说自己记不清楚,但晨音估计,八成就是这则《诗经.出其东门》了。这则诗讲一位男子面对众多美丽女子,却只生出‘匪我思存、匪我思且’的感慨,是男子对女子忠贞专一的誓言,譬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晨音敛目,这倒与福全府上的情况类似。福全成婚多年却无子嗣,宫中几位正主每年不知赏多少美貌女子进王府。她额娘钮钴禄氏年轻时也读过书,何尝会不知道这则诗的意思。彼时为人尖刻的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还在世,侧福晋与诸位庶福晋也极为凶悍,府上整日闹腾不休。就算福全对她再好,钮钴禄氏这个做额娘的也舍不得让亲生女儿往火坑里跳,所以这才让秀珠瞒着她吧。福全没有接到她的回信,便默认她是拒绝了,伤怀之下避走军中。晨音心中轻叹一声,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准……但是有一点晨音没想明白,自康熙十年,她回盛京守孝后,与福全接触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就算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福全是何时喜欢上她的,还在她十三岁生辰时表明心迹。晨音若无其事的回到府中,对福全一事只字未提,也严令秀珠不准提及此事。秀珠正巴不得呢,忙不迭的答应了。不过,晨音虽然不提,但每次见到怀璧,还是有些感慨。连带着,最近不怎么爱出门了。整日在家看若忞留下的书打发时间,日头一晃,到了九九重阳。前阵子刚封了继后,太皇太后为了给继后做面子,特地下旨,请各府的夫人贵女入宫共度佳节。重阳宴会在秀美如画的御花园里举行的,下旨赐宴的太皇太后并未出席,倒是素日里喜好清净的太后来凑了个热闹。继后青梧领着众人向太后行礼,之后便是宴乐,听戏,赏花,待玩得差不多了,青梧提议去堆秀山那边的亭子登高远望祈福。众人围着太后与继后登高,晨音与述清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只见述清四下张望了几眼,悄声道,“我听我额娘说,今日这场重阳宴,是让太后与皇后在选秀前事先掌掌眼,到时候心里也好有个数。” 晨音笑了,“难怪方才你一个劲儿的把我往边缘拉,行啊,这几年学机灵不少。” 两人相交六七年,情同姐妹,十分清楚彼此都没有入宫的念头。“那是。你知道的,我是汉军旗出生,阿玛这几年又得皇上器重,说声重臣也不为过。如今宫里已有一个家世显赫的汉军旗李贵人,皇上他们肯定不会再把我选入宫。倒是你……” 述清隐约听她额娘说过,以晨音的家世容貌,八成是要当妃当嫔的。“放心吧,我也不会入宫。” 皇帝那日在恭亲王府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两声低声絮叨着,没留神身后何时多出一人。“晨音格格,许久不见。” 莲千冲晨音微微一笑,“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晨音对述清简单讲了莲千的身份,便跟着莲千去往一侧的小径上。“我听闻姑姑如今在保成阿哥身边做事,今日怎么过……” 晨音话还未说完,莲千已经‘啪’的一声,跪倒地上。“姑姑,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晨音赶紧蹲下去扶她。莲千目中含泪,“格格别管奴才,奴才就算是跪死在这里,也无颜去见仁孝皇后,是奴才对不住她。” 晨音面色一凛,“姑姑这话是何意?莫不是两位阿哥出事了?” “出事?这些年两位阿哥虽养在皇上跟前,可那日不出点事。” 莲千嗤笑一声,“不知格格可还记得堆云糕?” “记得,是如今皇后的宫里人做的。” 晨音眸色转暗,“这与仁孝皇后及两位阿哥有什么关系?” 莲千目色愤愤,“怎么会没关系,就是堆云糕害得仁孝皇后难产而亡,害得承祜阿哥险些早殇。” 第28章 “姑姑慎言!” 晨音气息微窒,飞快打量四周。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且不论莲千所说是否属实,单乱传宫廷秘辛这一桩,莲千也没好果子吃。“格格不信奴才?还是不敢信奴才?枉自娘娘在世时对你诸般关照,你如今却躲躲闪闪,连句真话都不敢听,果真是人走茶凉!罢了,今日就不该来找你!” 莲千讥诮一笑,猛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晨音指尖微动,开口唤住她,“姑姑如此试探于我,真的甘心一走了之?” 莲千素来谨慎,岂会随口说出宫廷秘辛,又贸然使这般大的气性。莲千脚步顿在原处,却并未转身。晨音也不和她绕弯子,主动走上前去,“姑姑有话快些说吧,再晚述清该找过来了。” 莲千默默给晨音行了一礼,“多谢格格宽宥,奴才并非有意冒犯,只此事事关重大,奴才不得不谨慎行事。格格也知道,仁孝皇后当年是因为看见承祜阿哥险些丧命,一时受了刺激才会早产,血崩亡故。奴才也是近日才无意查到,承祜阿哥当时吃的粽子被人动了手脚。不仅里面的糯米被事先捣碎过,还在里面混了足量的糖汁。” 捣碎的糯米加上腻乎乎的糖汁一起煮熟,其粘腻程度怕是比浆糊还要胜几筹。别说不懂事的孩子,就连大人也很有可能被黏住嗓子。晨音面色动容,当时她全部心思都落在了仁孝皇后身上,救回承祜后,便去了产房外面。仁孝皇后产子身死,结局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因女人生孩子相当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她以为那是仁孝皇后逃不过的命,并未细想,“姑姑方才说的堆云糕和这粽子有关?” “自然。彼时承祜阿哥年幼,见堆云糕蓬松绵软,一口吞食十分有趣,经常这样闹着玩。长此以往,阿哥吃东西时也不如宫里其他孩子那般细致,自己大口进食是常事。但知道这事儿的,除了几位贴身照顾的宫人,再有就是送堆云糕的人。” 莲千咬牙切齿,眸底是森森寒意,“说了这么多,格格应当明白了吧。那人把歹毒心肠裹在蓬松柔软的堆云糕里,偏老天不公,竟还让她得逞了,如今鸠占鹊巢坐在我们我们主子的位置上!还一国之母,她也配!” 晨音眼睫微动,她明白了,可她仍不相信是青梧下的手。若真如莲千所说,此事一环扣一环。有人先故意用堆云糕引大承祜的胃口,接着又送去黏糊糊的粽子,意图来个一箭双雕。杀了承祜不算,还打着仁孝皇后及她肚子里孩子的主意。若不是碰巧她在场救了承祜,安了仁孝皇后的心,仁孝皇后母子三人当日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事后追查起来,出手的人一句念着孩子喜欢吃甜糯的东西,才特地做了糖粽子,谁知承祜会那般不小心,便能把责任全推到照顾承祜的嬷嬷头上。此番手段,严丝合缝,利落干净。青梧谋略智计都不差,但以青梧的性子,绝不会做这种阴鸷狠辣的事。晨音凝神望着假山,片刻之后,整理好心绪,“姑姑你进宫多年,应当知道这后宫里借刀杀人之事累见不鲜,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实情。” 莲千恼怒不已,“格格这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仁孝皇后之死大有蹊跷,也相信姑姑一片忠心。咱们暂且不论谁对谁错,姑姑今日找我所谓何事,我若帮得上忙,定不推辞半分。” 晨音敢这样问,是笃信以莲千谨慎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出手对身为继后的青梧不利。莲千目前要做的,可能更偏向于护住两位阿哥,在这一点上,晨音义不容辞。莲千眸色转深,靠近晨音耳边悄悄嘀咕几句。然后抬起头,不错眼的注视着晨音,“此般,格格可愿意?” 晨音与之对视,看见她眼底的决然,知道她听不进任何劝告,轻叹一声,“姑姑不悔便好。麻烦你稍候会子,我去与述清交代两句,免得她等得着急,闹出事来。” 莲千点头,望着晨音离开的背影,眸色暗了暗。“格格走这边,小心脚下。” 莲千领着晨音自绛雪轩附近的小路出了御花园,一路往乾清宫方向去,至景和门时,从廊柱后面突地冲出一个矮胖胖的小人儿,肉手拽着莲千的裙摆,软软的问,“姑姑,你去哪里了?我和哥哥怎么一直找不见你。” 正是仁孝皇后的幼子保成,他似乎还记得在晨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奇道,“咦,又是你呀!” 保成说话间,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小少年快步走了过来,脸长得与皇帝有五六分相似,但一双清亮的眸子却十足十的像仁孝皇后,是承祜。晨音低头福身。“晨音?” 承祜牵回保成,有些狐疑的开口。他是三年前仁孝皇后离世那日见过晨音的,之后三年里宫中一片死寂,极少召贵女们入宫,两人再未见过,承祜对晨音只存了个大概印象。“回阿哥,奴才正是晨音。” “真的是你!” 承祜声音蓦然欢快许多,上前扶了晨音一把,“快起来快起来,你才不是奴才,你是晨音啊,当年多谢你救了我。” 承祜说着,恭恭敬敬的对晨音行了一个拱手礼。一旁的保成迷迷瞪瞪的,跟着哥哥有样学样,两手胡乱合在一起,歪着脑袋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声,“多谢。” 晨音被保成的动作逗得想笑,“阿哥折煞晨音了,快起来吧!” 承祜这才站直身子,拉过一旁的保成,“快叫晨音姑姑,你这条命也是她救的。” 听承祜这话,便知莲千肯定给他说了当年的事,晨音不动声色的觑了莲千一眼。保成闻言,仰着头傻傻的盯着晨音,“为什么要叫姑姑?我明明记得上次皇阿玛说她想当嫂嫂啊。哎呀,皇阿玛让我不准乱说,否则就没有糕糕吃了……唔……” 保成后知后觉的把两只胖手捂在嘴上。“……” 上次在恭亲王府,晨音为了应付皇帝,无知无畏的拉了承祜做幌子。但如今当着承祜面儿被说出来,却一脑门子尴尬,那家正常姑娘会惦念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承祜是个体贴的孩子,见晨音面色有异,便没追问晨音。而是把保成拽去了一边,兄弟两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承祜才一脸纠结的牵着保成回来。悄悄瞟了晨音一眼,长出一口气,像是做下某个重大决定,“咳……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如果你愿意就等我几年。” 承祜说着,挺起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派头,“如今我在御书房里哈哈珠子有时候会叫我小爷,等过两年我就长成真正的爷们儿了,定骑着高头大马去你府上娶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咳咳咳……” 晨音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一旁的莲千大张着嘴,也似被惊呆了。保成年纪小不知事,指着失态的晨音与莲千哈哈大笑。她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几乎把附近所有宫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众人见晨音是生面孔,却又与两位阿哥相处自在,越发狐疑。趁着这个档口,莲千悄悄往后移了几步,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第29章 一番“惊天动地”的承诺引得众人瞩目后,承祜似突然懂了什么叫害羞,红着耳朵耷拉下脑袋,看都不敢看晨音一眼,只闷声让晨音带着保成去一旁的假山玩捉迷藏。保成正是喜欢上窜下跳的年纪,听闻哥哥主动放他去假山里面玩,立马拉着晨音跑远。承祜这才抬起头,手指绞在一起,面色煞白,眸底带了几丝挣扎。突地别过脸,微不可察的朝身旁太监颔首,立时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跟上前去。保成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一藏一找。看他的样子,对这一片应该挺熟悉的,小手一挥,让晨音先去藏好,他来找。这假山内部凿了洞穴与通道,样式有些复杂,晨音见保成身边虽寸步不离跟着个小太监,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并没有刻意躲藏,而是随便挑了处石壁后站着。片刻功夫,便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晨音浅浅勾了唇角,知道八成是保成调皮,想吓自己,便佯装没听见动静。直到保成从后面扑到她腿上,笑着喊,“莲千姑姑……嗳不对,是嫂嫂,我找到你啦!” 晨音哭笑不得的回过身,替保成把歪掉的领子扶正,“小阿哥,你不能乱叫别人嫂嫂,知道吗?” 保成理直气壮的嘟嘴反驳,“你要嫁给哥哥,那就是嫂嫂,没错啊!” 晨音看他一鼓一鼓的胖脸蛋儿,心里无奈叹了声,这么小的孩子,讲道理也讲不通,索性换了个话题,“方才明明是你拉我来捉迷藏的,怎么还口口声声惦记着你莲千姑姑,你再这样,我也要不高兴了。” 保成闻言,忙拽住晨音的手,生怕她真的生气不陪自己玩,“才不是呢,你听我说喔。我是不小心看错了,不过你们真的有点点像啦。而且嫂嫂闻起来和莲千姑姑一样……不对,是莲千姑姑闻起来和嫂嫂一样,也不对。哎呀,反正都香香的啦!” 保成的话太绕了,晨音没听明白。牵着他走了两步,才猛地顿住脚,低头嗅了自己的衣襟,沉声问,“小阿哥,你是说莲千姑姑今日熏的香与我一样,对吗?” 保成肯定的点头,“嗯,香。” 晨音面色突变,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画面。不动声色的把保成带到假山附近的出口,余光瞟见外面立着几个身材壮实的太监。“小阿哥,接下来该你藏我找了,但我觉得这样没趣,我们换换规则如何?” 晨音悄悄和保成嘀咕了几句,保成拍着小手连连叫好。守候在假山外的几个壮实太监本还在心里嘀咕怎么半天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瞬间又没了声息。太监们面面相觑,领头的太监当机立断,“别是出事了,你在这里守好,其余人跟我进去看看。” 见几个太监被保成那名贴身小太监弄出的动静吸引走,晨音立马抱着保成从靠近门口的隐秘小洞穴里钻出来,飞也似的往假山出口跑去。门外的太监冷不丁看见两人出来,正欲喊人,晨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敲上他的脖颈穴位,见人翻着白眼,没彻底晕厥。心一横,按照道横当日教她的情形,又加大力道补了一下,太监软趴趴的倒在花丛里。“哇……好厉害……” 保成惊叹。晨音“嘘”了声,把他抱出假山放在地上,借着树荫遮挡,远远望见乾清门方向立着承祜的身影,“小阿哥还记得规则吗,从现在起,我们谁先避开那几位太监,捉到你哥哥就算谁赢。小阿哥年幼,我让你先跑一会儿好不好?” 保成一心想赢,迈着两条小短腿急匆匆的朝承祜奔去。晨音见保成快跑到承祜跟前了,这才转身,寻了条偏僻小径返回御花园,悄悄找到述清。“你不是跟那位姑姑去叙旧了吗,怎么气喘吁吁的?” 述清见晨音满额头的汗,忙把帕子递了过去。晨音不欲告诉述清自己险些遭了设计之事,怕她担心。慢吞吞的擦干净脸,顺便收拾好心绪,待气息平缓下来,这才问道,“太后她们从亭子上下来了吗?” “太后说乏了,已经回宫去了,皇后倒是在那边。” 晨音顺着述清指的方向望去,青梧由云婠扶着赏花,妃嫔贵妇三三两两的围着她,如众星拱月一般。晨音挽着述清移到青梧附近,也不凑上去,就这么慢悠悠的跟着转。“这葛巾品相很一般啊,你到底在看什么?” 述清眉头微皱,她们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了,赏花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吧。“就是随便走走看看,嗳对了……” 晨音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问述清,“你是不会进宫的,你额娘可替你看好人家?” 因靳辅这几年很受重用,靳夫人便越发约束儿女低调行事,述清极少有机会出门,晨音许久未见她了,两人只能趁着偶尔参加聚会的机会聊上几句。述清闻言,面色顿时萎靡下来,如霜打茄子一般,垮着唇角,“不知道,就那样吧。” 晨音盯着她看了片刻,两人凑得更近,“你莫不是还惦记李煦?” “惦记又有什么用,快别提了,我烦着呢。” 述清这丫头自几年前在她家湖边见过李煦一面后,便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个人如其名,笑容和煦的男子。哪怕明知道李煦已经娶妻生子,且授任了广州韶州知府,离京城千里之遥,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晨音曾仔细回想过上一世述清的结局,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记得靳辅有述清这个女儿。按理说,述清的身份在京城也算贵重,没道理她会全无印象。如此,也许只有一个解释。述清在她未被选进宫之前便出了事,而且这还可能是桩丑事,所以世间才无人提及她。眼看着离今年选秀没有多少日子,晨音唯恐这死心眼儿的姑娘真出了意外,才有此一问。“你让我别提,你自己能做到别想么?你……” “晨音格格,我们主子请你过去说话。” 一道声音突兀的插进来,晨音抬头,入目便是云婠细致秀气的眉眼。晨音点头,她一直站在这里,本来就为了让青梧注意到她。述清是何情形她暂时不确定,但青梧的事情却是刻不容缓。事有轻重缓急,晨音遂向述清问道,“等会儿从宫中回去,你方便去我府上一趟吗?” “行啊。” 述清下意识点头,接着又蹙起眉头,“算了,我还是先去问问我额娘吧。” 晨音见述清朝靳夫人走去后,这才跟着云婠去前面凉亭找青梧。一番见礼之后,青梧微笑示意晨音坐下,“格格有事找我?” 晨音点头,眼睛扫了一下四周。青梧会意,挥手让人退下,唯独云婠被留了下来。晨音抿着唇,依旧没有开口。青梧笑了一声,对云婠说道,“你去把新贡的六安瓜片给格格泡一杯来。” 确定云婠走后,晨音才低声对青梧说了承祜当年被险些被卡死的因由。青梧听完,眸底幽光暗淡,原本文韵清雅的气质倏然凌厉起来,沉声问道,“若仁孝皇后之死真如格格所说,本宫便是第一个有嫌疑的。以格格与仁孝皇后的关系,为何今日还要故意来找本宫?” 晨音不错眼的看着她,“娘娘会这么做吗?” 两人对视片刻,青梧唇角一抿,眉间隐隐流露出一丝倨傲,“不会!我与仁孝皇后同年进宫,若想动手,何必等这许久。直接趁着当年我阿玛与义父健在之时下手,岂不是更加稳妥。太皇太后与皇上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同时降罪两大辅臣。” 高贵的出身养就了青梧的傲气,如晨音猜想一般,她根本不屑用这种鬼蜮伎俩。“晨音信娘娘,但……晨音不信娘娘身边的人。” “你是说云婠?” 青梧挑眉,“堆云糕确实是她做出来的不假,但她一个小宫女,有何理由冒着抄家灭族的大罪去害仁孝皇后母子?左不过是因为她是我的贴身大宫女,有人想害我,绕不过她!况且,她在我身边服侍也快四年的时间了,她是什么心性,我自认为十分了解!” 青梧话里话外,都是在偏袒云婠,颇为棘手。想想也是,乌雅.云婠在她身边呆了四年,而自己不过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远近亲疏,自有分明。晨音担心一味劝说下去,反而适得其反。因为她自己也拿不准云婠为何要对仁孝皇后母子下手,只是凭着多年交锋,下意识觉得这像云婠的手段罢了。按理说,云婠现在既不是皇妃,也未生下儿子,根本用不着这般急吼吼的铺路。除非,她为人所用……晨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张飞扬艳丽的脸来。只是无凭无据,青梧明显不会信她的话。沉了片刻,晨音温声道,“娘娘既这般信她,那查她一查,洗干净她身上的疑点,还她一个清白岂不是更好,免得日后这事儿成为悬在娘娘与她头上的刀,于你于她都不好!” 青梧被晨音这样一说,也来了气性,沉声回道,“好。” 晨音唇角微动,心底叹了一声,如今的青梧,并不是从前那个把她当自家妹子看待的青梧。话说到这个份上,晨音也不好再留下来自讨没趣,借口出宫的时辰快到了,行礼告退。云婠端着茶水进来时,见青梧独自坐在亭中拧着眉头出神,忙温声关怀道,“主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晨音格格呢?” “她先走了,我也没不舒服,只是……” 青梧鬼使神差顿了一下,生生转了话题,“云婠,你近日怎么总去慈宁宫,你那个小姐妹出了事?” 云婠有个关系极好的小姐妹在慈宁宫苏麻喇姑身边做事,因对方是苏麻喇姑教出来的人,青梧也放心让云婠与她交际。只是不知为何,近日云婠出去的次数越发多了,青梧好几次都找不见她人。云婠低着头,青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呃……是忍如的阿玛近来病重,忍如心有郁结,奴才才总是过去安慰的。主子若是不喜,奴才便不去了。” “无妨,忧虑父母是人之常情,你向来是个重情的。只是你要注意些,下次别在饭点去,耽搁了吃饭,小心熬坏身子。” “多谢主子关心。” 云婠若无其事的抬起头,对着青梧展颜一笑。可这日饭点的时候,云婠又悄悄出去了。一路行至慈宁宫附近,却并未进慈宁门,趁着四处无人,绕路过去,悄悄溜进慈宁宫后面的大佛堂。 第30章 晨音随钮钴禄氏回到府中不久,日影西斜,已到了掌灯时分。“你不是说述清要来?我还特地把你五哥赶到外院去用膳了,怎么一直不见她人?” 自年前道横与沉晓在京成婚后,便在各方有意无意的暗示下,偕同新婚妻子不情不愿的回到盛京去,跟在三官保手下做事,为将来接任佐领一职做准备。钮钴禄氏与三官保夫妻关系僵硬,见盛京佐领府既有沉晓主持大局,乐得清静。便故意借口照看刚被恩荫为蓝翎侍卫的特布库,带着晨音常住京中。“我已经打发人去外面候着了,额娘您先用膳吧,等会儿我带述清去我院里吃就成。” “那怎么行,来者是……” 钮钴禄氏的话被急吼吼跑进来的秀珠打断,“格格不好了,靳府的人说靳姑娘只回府换了套衣裳,便往咱们府上来了。奴才以为是两边错过了,便去问门房,可门房都说没见过靳姑娘。” 晨音“豁”的站起身,大步往外走。若按秀珠所说,这都快大半个时辰了,述清就算是挪也该从巷子那头的靳府挪到佐领府来了。好生生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了,晨音想起自己之前的揣测,心头有股不详的预感……“你干什么去?” 钮钴禄氏忙喊住晨音。“额娘,我放心不下述清,想让五哥陪我出去找找。您先用膳休息,放心,我们很快回来。对了额娘,麻烦等会儿您让明姑姑亲自走一趟靳府,就说您看着天色晚了,想留述清在府内歇一宿。” 靳家规矩甚严,若是得知述清夜间失踪,述清就算被找回来,这辈子怕是也只有老死家庙一个下场。晨音话还没说完,人已消失在门口。钮钴禄氏知道她这几年越发有主意了,拦也拦不住,只能皱着眉吩咐多派些人跟上。“妹妹,你说的几个地方也找遍了,还是不见靳姑娘的踪迹,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这天色不早了,要不先送你回府,我再接着找?” 特布库驱马走在马车边,低声与晨音商量。“我回去也不安心,还是跟着五哥吧。嗳……前面哪处是什么地方,这么亮堂热闹?” 隔得还有段距离,晨音已能听见楼内传出的欢声笑语。“哦,那是新开的茶楼,里面搜罗了不少杂耍玩意儿,很是吸引人。” 晨音闻言,当即说道,“五哥,我们去里面找找吧。” 述清坐的马车虽被扔在路边,但里面毫无异样,看情况述清八成是自愿下车的。晨音琢磨着,她可能是被靳府关坏了,所以才找着机会悄悄偷跑出来。述清喜好热闹,没准儿会往茶楼里面凑。随侍在找掌柜的打听消息,晨音则随特布库上了二楼雅间,路过过道,隔着竹帘无声打量着。然后冲特布库微微摇头,她与述清相熟多年,单从身形便能判断出里面的人都不是述清。随侍那边也没得到什么消息,特布库见晨音目露失望,忙道,“咱们走吧,京城好几处这样的地方,再找找。” 晨音点头,几人快步走到楼梯口,一侧的竹帘突地撩了起来,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看样子是在找人?要帮忙吗?” “参见王爷。” 雅间里坐着的,正是恭亲王常宁。“免了,看你们这心急火燎的样子,进来喝杯茶降降火?左右本王约的人迟迟未到,怪无聊的,你们来陪本王坐坐吧。” 常宁说着,亲自添了两杯茶水。特布库与晨音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王爷好意卑职心领了,但卑职还有要事,实在耽误不得。” 常宁哼笑一声,随手把茶壶推到桌上,“你这就没意思了。本王不是说了吗,可以派人帮你们找。” 两人说话间,晨音发现常宁有位随从悄悄走了出去。念及上次恭亲王府的事,心内瞬间明了常宁的打算,这是又准备当月老呢,晨音额角跳了一下,拒绝道,“一点小事,不敢劳烦王爷大驾。” 常宁却一味的装傻充愣,笑呵呵的回道,“不劳烦不劳烦,举手之劳……哎,七弟,你总算来了。” “五哥。” 一名娃娃脸,笑容灿烂的年轻男子自外面进来,光滑溜溜的月亮头看着比那笑容还要亮眼几分。晨音一看那大脑门,瞬间想起了来人的身份——当今皇帝的七弟,英年早逝的纯亲王隆禧。特布库显然也是认识隆禧的,忙行礼请安。隆禧随意摆摆衣袖,隔着帷帽瞅了晨音两眼,调笑道,“我说五哥你可真行,我就迟到这么会子,你让下属作陪也就罢了,还把八大胡同……” 常宁一听他话不对头,忙塞了块糕点在他嘴里,“瞎说什么,这是佐领府的格格!” 常宁磨牙,特意加重了“佐领府”三个字,隆禧双眼圆睁,惊奇的与常宁对视一眼,不留神竟把整块糕点吞了下去,然后雅间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偏隆禧被呛着了还不安生,断断续续的问,“咳……真是她……” 常宁肯定的点了点头,隆禧的眼睛更亮了。他一直好奇二哥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谁知每次都有事错过,今天总算让他逮着活的了。隆禧脸上还留着被呛的红晕,搓搓手,一脸期待的和晨音打商量,“那个格格……我能不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你别误会……我其实是担心你被闷着,把帷帽摘下来吧!” “……” 晨音还未开口,特布库闻言已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晨音面前,眸底带了三分怒气。他自己虽不是什么正经人,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别人对自家妹子不正经。“荒唐!” 一声呵斥自身后传来,两字道尽了特布库的心思。若不是对方身份特殊,他方才都想直接上拳头了。晨音心头微叹,未料他来得这般快。微侧过身子,给福全行礼。福全目光在晨音身上停了一瞬,若无其事的别开眼,继续呵斥隆禧,还顺便把‘罪魁祸首’常宁捎带上了,“老五你看你做的好事,把个隆禧带得跟第二个你似的,荒唐流气而不自知,还不快给格格赔罪。” 被指责的两人却不生气,依旧嬉皮笑脸,“二哥,你偏心哦……” 福全被一句“偏心”弄得颇不自在,板着脸,眼睛却不由自主去瞟晨音。晨音硬着头皮走出去,“王爷,二位王爷只是玩笑话,晨音并未放在心上,你也无须介怀。我与五哥还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 “对对对,二哥,格格他们在找人,你看要不要让王府的人帮帮忙。” 常宁在当月老这件事上,有着异样的坚持。晨音唇角抽动,不待福全有所表示,婉言谢绝,“多谢几位王爷好意,这事儿我与五哥便行。” 多些人帮忙寻述清固然好,但这样也更容易走露风声。述清八成是因为贪玩才跑出来的,实在没必要闹得太大。同为男人,特布库早就觉察出这群王爷对晨音态度不对,板着脸行了礼,二话不说护着晨音往楼下走。福全靠在窗前,望着兄妹二人离开的背影,抿了口茶,顺便把舌根的苦涩咽了进去。“二哥,我没脸没皮好不容易把人给你留住了,你匆匆赶来,就为了说这么两句话?” “老五,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 晨音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福全察觉得出,她不喜欢。如此,就算多见一面,也怪没意思的。他若是想勉强,前几年又何苦避去军中。今日若不是担心常宁的性子没轻没重,让她为难,他决计不会露面。常宁被福全放任自流的态度气着了,“二哥,你可真一根筋,你如今是裕亲王,不是昔年那个无权无势的光头小阿哥,何苦还把自己……” 福全一个幽暗的眼神过去,常宁哼了声,把没说完的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扭头看向窗外。“嗳……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说着说着还甩脸子了,别生气了啊,这样让当弟弟的我多难受。” 隆禧两边转着打圆场。常宁突地转过来,邪气一笑,冲福全招招手,“你确实要难受了!二哥,你快来看,你那宝贝小格格怎么蹲在路边上了。” 福全闻言,忙伸头过去,只见晨音正蹲在路上,怀里还抱着个姑娘。而两人身边,特布库正把隆禧那匹御赐宝马往一旁赶。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隆禧的马伤了人。福全心头发紧,见街上人不算多,索性撩起袍子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伤到了哪里?” 福全几步跨到晨音面前,蹲下身,下意思伸手去撩她的帷帽。晨音一时不察,还真被他掀开了,露出一张眉目昳丽,灿若朝霞的脸来。如此美色,福全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伤到什么地方了,疼不疼?” 晨音这才反应过来,从福全手里接过帷帽,把怀里的述清遮了个严严实实,解释道,“我没事,是述……她出了点问题。” 说罢,直接把述清打横抱了起来,放进一旁的马车里。隆禧与常宁下来时,正看见这样的景象,吓得下巴差点掉地上。 第31章 “二哥,她……她……” 隆禧‘她’了半天,最终化作一个心服口服的表情,“二哥,你的眼光可真……爷们儿。” 一个美貌闺秀,竟能抱动那圆乎乎的小丫头。“住口,你的马伤了人你还敢在这里耍贫嘴!” 福全阴沉着脸,配上他现在这幅形容,很有几分吓人。隆禧缩了缩脖子,“二哥你误会了,那姑娘不是被我的马伤的……” “还敢狡辩!” 先帝的长子早逝,福全虽行二,但实际上是他们几兄弟的长兄,平时没少管束照看行末的隆禧。可以说,隆禧虽与常宁关系最好,但心底最敬重的还是福全这个二哥。见福全冷脸,忙摆着双手解释。“真的二哥,那胖姑娘一个人在市集上哭晕了过去,我看着不忍,顺手把她扔到马上捡了回来。方才我进酒楼时见她还未醒,就让随从照看着,等她醒了让她走,谁知这会子功夫她怎么出事的!” 隆禧说着,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随从,想让他为自己作证。那随从见自家主子终于想起自己,忙从佐领府的护院手中挣脱出来,一叠声的解释道,“王爷进去后不久那姑娘便醒了,奴才本想扶她下马,谁知她尖叫着不让,闹着闹着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然后哪位公子与姑娘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二话不说让人把奴才绑了。” 马车里,晨音一边检查述清的伤势,一边分神听外面的动静,“还好摔得不重,只膝盖淤青了一块,回去给你上点药油。” 述清闻言,面无表情的攥着袖口搓了搓,轻声问,“我能晚点回去吗?” “为什么?” 述清安静得不寻常,晨音隐约觉得述清今日这场出走有些莫名,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贪玩。“我在京中住了十六年,还从未见过京城的夜色呢,想看看。” 述清哪里是能静得下心赏景的人。隆禧方才说,他遇见述清时,述清正在街头哭。“我不见你的丫鬟与车夫,是你故意把他们支开了?述清,你究竟想做什么?” 晨音指尖轻颤,其实答案呼之欲出。述清咬着唇角,面上满是凄凉。“我受够了多说一句,多笑一声,便要抄女戒女则的日子,也看腻了家中的四角院子与佛堂。特别是近几年,因为我阿玛想当直臣、孤臣、名臣,所以我家中再不与其他官员亲密往来。我的婚事,也是尽量往外地那些寒门士子中挑。我每日行尸走肉的活着,就是为了向世人宣告,靳家规矩甚好,能把一个满人姑奶奶教得比汉家姑娘还要贞贤,你说可笑不可笑。” 述清的泪无声坠了下来,顺着晨音的手背,泅湿一小片樱色裙角。“所以,你今日跑出来,是打算……寻死?” 晨音艰涩的吐出最后两个字。她估计,述清上辈子就是这样没了的。“不,我真的只是出来看看。” 述清勉强笑了一下,“我阿玛额娘最重清誉,我不想死在外面,让他们难堪。” “你……” 晨音揽着述清,嗓子酸涩得厉害。她想劝述清一句“何苦”又恍然想起自己当初也寻死腻活过。“人活着,便要受劳什子的条条框框规矩限制。唯有一死,才是解脱。你说对吗,晨音?” 晨音怔忡片刻,眼前犹如浮光掠过,突然用力抓紧述清的手,双眸灿若朝阳,“不对,死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若今日都活不好,带着心结离世,将来你还是那个怯弱卑微,遇事只能寻死的你。如此,又怎能期盼死后换个地方能得逍遥。” 就如她一般,带着心结来回折腾两世,光阴是足够的。可每日谨小慎微,纠结徘徊,除去一身年轻的皮囊,又与从前何异。这话,既是劝述清,也是劝自己。时光往复,弃我去者,乱我心者,皆是昨日烦忧。人,应该向前看才对。连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述清这半日过得太折腾,抽抽噎噎没与晨音说上两句,又睡了过去。晨音把述清安顿好,又担心外面的人窥见她的脸,把自己的帷帽盖在她脸上,这才撩开帘子,福全三兄弟及特布库就站在几步开外。她一露面,常宁与隆禧俱露出惊艳的神色来。晨音习以为常,“舍妹已无事,劳烦各位王爷了,晨音有个不情之请……” 话还未说完,福全突然大步上前,快速把帘子放了下来,隔着车窗温声道,“天色不早了,让你五哥先送你回府吧。放心,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晨音眉梢微扬,“多谢王爷。” 述清这一晚上时睡时醒,颠三倒四的给晨音讲她这些年有多难熬,晨音一直陪着她。到翌日清晨,述清一觉起来,又笑眯眯的告诉晨音她闹腾一场后突然不想寻死了。晨音信不过她,特地交代了她的贴身丫鬟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才送她出府。回到房中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来府中送信,请她下午清风楼一叙。陌生的字迹,也没署名,晨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大概猜到了来人是谁。——清风楼,晨音如约而至。“格格上次中途遁走,我以为今日格格不会来了?” 莲千冷面抱臂坐在靠窗的位置,目露讥诮。晨音毫不在意的在她对面坐下,“我若不来,姑姑这场贼喊做贼的戏码又怎么演得下去。” 莲千目色微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姑姑心虚了?” 晨音冷笑一声,“那日在恭亲王府与小阿哥捉迷藏的宫女是姑姑吧,你先从小阿哥的话中,发现你我二人背影相似。然后你又听见了我与皇上的对话,知道我不想嫁人,便心生一计,等着在重阳节设计陷害我。” 莲千厉斥,“一派胡言,你我之间无冤无仇,我好端端的陷害你做什么!” “哦,既然如此,那重阳节那日姑姑是与我‘碰巧’熏了同一种香?然后又‘碰巧’穿了与我同色的衣裳?对了,还有几个小太监想把我堵在假山里,这也是‘碰巧’?姑姑,你打的什么主意,当真要我说出来吗?” 莲千睫毛颤了颤,仍死撑着,“格格未免太过多心,我那日只是想让你去与两位阿哥玩耍,顺便吸引走乾清宫至景阳门附近宫人的视线。让我有机会趁着皇上醉酒,进乾清宫伪装一番,让皇上相信仁孝皇后的芳魂偶尔会降到我身上。以后,我也能凭着这份与众不同,最大程度的护住两位阿哥!” 重阳那日在御花园中,晨音便是信了莲千在这番说辞,外加上真的想见见仁孝皇后留下的孩子,这才会跟着莲千走。谁知……当时若不是保成的童言童语透露了玄机,她险些真坠进莲千的圈套里。“你那日分明想借着皇上酒醉,用我的身份勾|引皇上,让我在皇上面前挂个名。当然,你也不是真心想让我进宫当妃嫔,而是你知道此举过后,皇上必定厌恶我,但太皇太后却很有可能碍于佐领府的面子,选秀之时把我纳入后宫。届时,我无依无靠,为长远计,只能靠着你,齐心协力与你一起护着两位阿哥长大。” 所以,莲千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去看了两位阿哥。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假山附近消失了许久,极有可能趁机摸进了乾清宫,勾引|皇上。当日若不是她发现得及时,把保成哄回了承祜身边,还故意打晕人让承祜发现她逃走,那后果……晨音若猜得没错,承祜也是知道莲千的计划的。所以,承祜对她的态度有真心,也有假意。宫里八岁大的孩子,心眼儿可能比外面十八岁的人多。承祜发现情况不对,肯定会及时阻止莲千。不然今日,她见的就该是莲千的尸身了。“你……” 莲千被戳破心思,哼笑一声,没有半分愧疚不说,眉目间竟隐隐透露出几分得意来,“你看吧,我选的人没错。你很聪明,你我二人联手,必能保两位阿哥平安长大。反正你不想嫁人,待在家中白白惹人闲话,去宫中挣个从龙之功岂不是更好?格格,我这是在帮你啊!” 晨音面如寒霜,凝视她片刻,沉声问道,“莲千,你这般痴狂,究竟是为了先主,还是所谓的从龙之功?” “有差别吗?我的主子生来就该坐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 “在你眼中,我能给你主子当垫脚石是荣幸?所以,你便替我做了决定。那你可有想过,当日若因为你的算计,皇上执意要处置我,处置佐领府,又该如何?” “别为你的忘恩负义,胆小怕事找借口。你就是不想进宫,不想帮仁孝皇后的血脉!” 反正撕破了脸皮,莲千的态度比以往尖锐许多。晨音忍无可忍,甩手给了莲千一巴掌,“你一口一个恩义,又为何要拿两个小主子去冒险?你告诉承祜阿哥当年仁孝皇后死因存疑无错。但你可有想过,承祜阿哥那么小,他若是那天露了心思,被人察觉,那人既然能不动声色的害死仁孝皇后,更何况是几岁的孩子!古语有云,慧极必伤!” 承祜不过八岁,既能下心思与莲千一起算计她这个救命恩人,想必心中盘算必不会少于成人。这样的孩子,聪慧但太过傲气,外加上莲千在旁鼓动,来日又怎会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前世的太子保成便是最好的例子。 第32章 莲千捂着脸,目色愤恨,拔高嗓子,“你既不愿意进宫,又凭什么拿腔拿调对我指手画脚!两位阿哥是元后嫡子,生就高人一等。若按你说的一味装傻充愣保平安,诸人只会认定他们软弱可欺。如此,他们未来能有什么大造化!” 晨音眉心跳动,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怒过了,“造化?能在宫中平安长大便是最大的造化!如今宫中能做主的是太皇太后与皇上,而非皇后与诸妃。只要他二位认元后嫡子尊贵,再加上元后母族势力,假以时日,两位阿哥平安长成,必定前程大好。” 晨音深深睨了莲千一眼,“你记住了,羽翼未丰时保持静寂叫蛰伏!以两位阿哥的身份,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切莫本末倒置,自己蠢得犯死也就罢了,还带累两位阿哥!” 莲千气息加急,鼻翼微张,手指着晨音,“胡说……在宫中怎能不争!你以为蛊惑我两句,我便会变成你这样没心肝的东西么!” 晨音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反手再一巴掌把莲千的脸刮歪了过去。“今日就算是仁孝皇后在世,我也敢说一句,我郭络罗.晨音从不欠她什么。我几次出手,不过是看在往日情分上面。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要挟恩图报何时轮到你了?就你这样的人,也只配一句升米恩,斗米仇!你最好记住我今日的话,趁早歇了你那些歪心思,好生守着两位阿哥罢。以后若再生事端,我虽不在宫中,但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你若不信,我们大可试试!” 手心犹带使力过后的酸麻,晨音寒着脸,看都不看莲千一眼,甩袖离开。秀珠一直守在门外,隐约听见里面的动静,见晨音面带怒气,试探着与她说话。晨音不吭声,略沉了片刻,吩咐秀珠,“去相国寺一趟。” 因再过几日便是九月十九,菩萨的生辰,相国寺的香火比以往还要鼎盛几分。晨音持香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仁孝皇后。她并不觉得自己对莲千说的那些话有何不妥,只是相交一场,难免心生感慨罢了。离开前,晨音又想起若忞,也不知她信不信佛。最后,晨音还是决定给若忞也点一炷香。拜完佛出来,几个年轻女子脚步轻盈从晨音面前掠过,带起几片飞扬俏丽的裙角。晨音随口问秀珠,“她们干什么去?” “应是容若公子祭拜完先夫人,从那边殿里出来了。” 秀珠指了一下东边。听秀珠一提醒,晨音才想起几个月前,纳兰容若的爱妻卢雨蝉难产早逝,留下个孱弱的男婴,纳兰容若成了鳏夫,但仍旧无损其‘满清第一才子’的风采。反倒因为几首悼亡词,引得京中女儿越发怜惜,恨不得全嫁到他府上去。“走快些,免得被那些姑娘的马车堵了路。” 主仆两加快脚步,穿过寺门,远远便看见自家的马车被挤到了角落里,车夫正想尽办法周旋。“算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随便逛逛吧。” 相国寺外面摆了不少民间的小玩意儿,很有几分意趣,逛得秀珠一路笑眯眯的,“格格你看这个胖兔子,活灵活现的真可爱。” 晨音颔首,“挺不错,喜欢就买了吧。” 主仆两勾着头讨论,晨音余光瞟见抹青色一直停在她们旁边,不由得抬头去看,对上一张眉眼寡淡的脸。是青梧身边的另一位大宫女,名唤丹朱,“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我家主子在茶肆等格格。” 晨音并未直接跟着丹朱走,“可巧了,竟能在这遇上姑姑。” 丹朱淡淡回道,“是挺巧,主子跟着爷来探望朋友。在楼上瞧见了格格,便让奴才请格格上去一叙。” 和聪明人对话不需言明,点到为止既可,晨音笑着跟上丹朱,进了茶肆的雅间。青梧一手托茶,一手支在窗棂上,姿势闲散随意,淡淡扬声,“来了,无须多礼,过来这边。” 青梧做了个手势,丹朱便轻悄悄的带着几名丫鬟退下了,屋内只剩下晨音与青梧。“坐下吧,我趁着爷去找纳兰公子叙话的功夫请你来,不过是与你闲谈几句。你这模样,可是还怪我那日对你冷脸?” 晨音摇头,从善如流的在青梧对面坐下,“您查出眉目了?” 青梧抿了口茶,并未正面回答晨音的问题,“云婠到我身边伺候时,正是我病得最重那一年,咯血虚弱,整日也吃不进东西。她来了之后,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吃食,十分对我胃口。自那以后,我的身子日益好转,太医把完脉都连连称奇。吃了许多汤药不见好,反倒是被几口吃食治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话,大有深意。青梧应该是发现云婠身上有古怪,开始怀疑了。晨音眸色暗了暗,她前世是在选秀之后入宫的,并不知这些往事。如今,也只能跟着青梧一起慢慢推测,“您查过哪些吃食了?” 青梧冷淡的勾了勾唇,“进了肚子的东西,从何查起?不过,倒是另外一件事挺有意思的。罢了,与你说说罢,左右不过是个笑话。” 晨音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自仁孝皇后离世,我身子算是彻底好全乎了。宫里那些人都传,我是因为没了仁孝皇后在上面压着,心气开阔,才会痊愈。” 青梧嗤笑两声,眉间的倨傲之气愈发明显。晨音微微挑眉,笃定道,“您不会如此。” 顿了一瞬,又接着道,“这事儿未免太过凑巧。” 在宫里巧合的事底下,必定大有乾坤。“是啊,真巧。刚好大清需要一个皇后,我的身子便好了。” 青梧素手拨弄着茶壶,笑意凉薄,“前些年我因为身子不济,从未侍寝,只能眼睁睁看着后宫诸妃一个接一个生。如今我身子瞧着倒是好了,但实则外强中干,内里底子早已耗尽,侍寝也生不出孩子。不过,这样正好,不是吗?” 正好……晨音唇角微动,眸中飞快闪过几丝愤然。大清缺继后,却不缺嫡子,可不正好。自仁孝皇后薨逝后,宫中身份最贵重,最有资格当继后的,除了青梧,便是佟妃。佟妃出自皇帝母族佟佳氏,是皇帝嫡亲的表姐,家中亲眷皆得重用。青梧出生八大姓氏之一的钮钴禄氏,身份自比抬旗的佟佳氏高贵。但其父遏必隆几年前已去世,家中看着煊赫,其实早不复从前光景,只剩一个空壳子罢了。况且,青梧本人又不能生育。这样的人成为继后,既得了面上光鲜,内里既不会影响朝局,又能保全元后嫡子的地位。还真是,宫里的做派啊!“您怀疑是……” “我不是怀疑,是确定。慈宁宫的老祖宗信佛多年,不愿意手上再沾血腥,索性从根子上把我的念头绝了。” 青梧笑得轻蔑,眸中却满是凄凉。晨音慎了慎,盯着窗外络绎不绝的人流,轻声道,“这事儿里面还纠缠了仁孝皇后的死因,怕不止是太皇太后的手笔。” 仁孝皇后是太皇太后亲手挑来平衡朝中势力的,仁孝皇后一死,朝中平衡便会打破,以太皇太后的胸襟考量,不可能对她动手。“自然。后宫这几年添了不少阿哥,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多少人眼巴巴等着一步登天,就是不知是谁在其中搅混水了。今日找你来,除了我着实憋得慌,想找个人听我叨叨几句外,还有一桩。” 青梧坐直身子,目光落在挂画上,带着丝丝凌厉,“我在宫中稀里糊涂被人害了多年而不自知,多谢你让我活了个明白。我钮钴禄.青梧也不是那软性子的,既有人敢把我当刀子使去害仁孝皇后,那便别怪我这把刀会反噬。我知道你与仁孝皇后交好,所以那日才会特地来提醒我。放心,我早晚会给你,给承祜兄弟一个交代!” 青梧看着清浅文雅,骨子里实则很有满族女儿的手腕魄力,否则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云婠有问题,且还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慈宁宫的太皇太后。晨音蹙眉,上辈子青梧当上皇后不过半载便离世了,太医都说是身子孱弱的缘故。当时她进宫不久,也是亲眼见识过青梧身子骨到底有多差的,自是信了这番说辞。如今想来,未免可疑。青梧当时会不会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遭人毒手……晨音眸色一凛,“娘娘,逝者已逝,生者更应该珍惜眼前。晨音那日并非想找您出面讨个公道,而是想提醒您,留意身边的人,万事当心!” 仁孝皇后的死因牵连甚大,不管是青梧还是莲千,在没有绝对的自保能力之前,万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招惹祸端。晨音也不知道青梧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见青梧凝着窗外走神,行了一礼,轻悄退出雅间。秀珠已带着车夫在外等候,晨音一脚踩在脚凳上,隐隐听见远处有尖叫声。撩帘子的手略顿住,与车里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睫毛轻颤,若无其事的跨进车里。秀珠紧接着爬上去,晨音早有准备,一把捂了她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第33章 马车掉头走了一段,把喊杀与尖叫远远抛在身后,晨音这才松开惊魂未定的秀珠,与车里两位不速之客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右拳虚握,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主动解释道,“方才街上有心怀不轨之人意图行刺,朕与容若情急之下,随意上了一辆路边的马车暂避,没想到竟是你的。” 他们上车时车夫正好不在,谁知后来车夫打哪里冒出来,扬鞭催马就走。他们本想阻止,但又怕贸然露面先不先被人发觉,坏了今日计划,所以只能任由车夫带着他们走。“嗯。” 晨音了然点头,那阵骚动估计正是皇帝的随从与刺客打斗时传出来的。幸好青梧留在了茶肆,不然肯定也得跟着皇帝一起被追杀。“等出了这条街应会安全不少,您去哪处,我让车夫送您?” 这车惯常是晨音出行用的,若只有她与秀珠主仆,内里空间还算宽敞。如今冷不丁塞进两个成年男子,一下子逼仄不少。说话时,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喷出的呼吸。“爷,我府上离此处只有两条街,如今情形未明,不然先去哪里等候消息?” 纳兰容若低声与皇帝商量。皇帝踌躇片刻,点头。这伙人比他预计之中还要凶悍,此地确实不宜久留,遂叮嘱晨音,“前面找个地方,你带着你的丫鬟先下去。” 晨音颔首,也不问因由。左右坐在皇帝这个位置,是招人恨的。她又没本事帮他,便只能保全自己不被祸殃池鱼。车夫虽意外自家主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下车,不过还是听话的把马扯停在路边,正准备搬脚凳。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巷子里突然冲出一架垒满砚台的马车,不要命的朝他们撞来。马儿的嘶叫里夹杂几声车夫的怒吼,晨音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左侧车壁便被猛烈一撞,直直朝右翻到。皇帝与纳兰容若正坐在右边,晨音与秀珠往他二人身上栽去。皇帝眼明手快的撑了一下,堪堪避开晨音。似又觉得眼看晨音正面撞上车壁不太妥当,遂大力提溜住了晨音的后领。“纳兰……” 无数厚重的砚台破开左侧的车壁,毫不留情的往几人身上砸来。嘶鸣、尖叫、闷哼,皇帝的声音被压在最底下。事发突然,晨音仍旧保持背对的姿势,只觉得从后脑勺到脊背,连骨头缝都被坚实的砚台砸得生疼。当然,最难受的还是被皇帝勒住的脖颈,她快不能呼吸了。晨音头脑发胀,想叫皇帝放手。皇帝却会错了意,嘴唇飞快动了几下。一咬牙,躬身把晨音牢牢实实罩在身下,晨音被裹在温热的怀里,耳边隐约听见一句“麻烦”“……” 晨音实在受不了了,五官皱成一团,不安的摇头,后脑勺“嘭”的一声,直接撞上了皇帝的脑门。皇帝被撞得眼冒金星,龇牙倒吸一口冷气,俯在晨音耳边轻声呵斥,“少娇气,疼朕都给你受了,还闹腾!” “……” 车内砚台滚落的动静未停,外面似有脚步声逼近。皇帝与纳兰容若交换了个眼神,悄悄立起身子,顺便放开了晨音的后领。两人手里握着不知从何处抽出的软剑,待那脚步声越发清晰时,猛地破车腾身跳出。动静之大,震得马车几乎全部散架。瞬间功夫,刀光剑影,缠斗到一处。晨音捂着脖子平息了片刻,一边从砚台堆里扒拉秀珠,一边分神偷觑外面的情形。离马车大约十来步的距离,皇帝养在暗处的侍卫不知何时也现了身,正拼命护着皇帝。然而刺客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方僵持不下,战况激烈,一时难分伯仲。但以晨音对皇帝的了解,他必准备了后手,不然也不会这样高调露面,好像要故意把刺客吸引过来一般。“秀珠,秀珠你还能不能走?” 晨音悄悄贴着秀珠耳边问。再在这里待下去,若那些杀红眼的刺客打过来,顺手给她们两刀那可就遭了。秀珠瘪着嘴,狼藉的脸上还挂着泪珠,闻言只是傻愣愣的点头,明显吓坏了。晨音轻手轻脚从车里爬出去,又回身把秀珠接出。两人弓着腰,悄悄往边缘挪,躲到街对面一棵巨树后头。大概半盏茶的功夫,东边街上突然出现几骑,有人高呵一声,“快跟上。” 紧接着,手持兵刃弓箭,甲胄整装的兵士乌压压从街头转角处涌了过来。刺客惊觉形势不对,转身想逃。殊不知身后何时也涌出一队兵士,给他们来了个前后夹击,领头的正是福全与常宁。眼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刺客们索性狠了心,双眼猩红,不要命的往皇帝等人身上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福全见状,厉呵一声,“不许放箭,保护皇上!” 忙翻身下马,提刀加入战局。刺客都是存了死志的,只要还存一口气,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皇帝。皇帝侧身踢开一人的长剑,还未来得及收势,便觉察出身后有阵凉意,一柄匕首已抵到了他的后腰。迅速回头,只见那刺客狞笑着,臂上做出使劲的姿态。说时迟那时快,斜面突然飞来一支箭矢,直直射穿了刺客的后背。皇帝趁机一把握住刺客的手腕,缴了匕首。僵硬的转过身,冷眼瞧着穿过刺客皮肉的血红箭头。方才他与刺客隔得太近,冒出的箭头几乎破开他的衣物,抵到他的背心。这力道,若再大上些许……皇帝一脚踢开那刺客,抬头看向不远处挽弓的常宁,面色如常。双方对比悬殊,没花多大功夫,刺客尽数伏诛。福全看了眼皇帝带血的左臂,目露担忧,“幸好只是轻伤,若再严重些,我该如何给老祖宗交代。” 常宁高声应和,“是啊,皇兄本没必要以身犯险设计引他们出来的。你看中途还险些出了岔子,幸好我们赶来得及时,没闹出大事来。” 福全微微蹙眉,正想示意常宁别多嘴,又听常宁啧啧两声,“吴三桂这两年眼看气数将尽,却又不知道认命,还出阴招,派人来刺杀京中王公亲贵泄愤。也不仔细想想,就他派来的这些小喽啰,多给我们两日,拾掇起来不过是捎带手的事。他……” 越说越不像样,福全忙开口打断,“老五,那边好似有个活口,你去看看。” 常宁向来听福全的话,闻言二话不说抬脚就去了。福全不动声色的觑了皇帝一眼,“老五心性跳脱,自开府后怕是就没安稳在书房待过,回头我让人多送些兵书到他府上去,也好让他知道,皇上今日的兵行险招叫先发制人。” 自康熙十五年起,吴三桂的叛军与清军在江西吉、袁二州、两广之地及湖南外围反复争夺,双方多番试探,相持至今以一年有余。吴三桂眼瞅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又是戎马沙场走过来的,留了一身的病痛。如此情形,自然耗不起。索性兵行险着,让人悄悄潜入京城,想在京城制造混乱,以期动摇前方军心,然后他再趁势进攻。盖因相持时期太长,清军但凡稍稍退却,便会助长其威势,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皇帝才会在听闻密报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不惜故意泄露行踪,以身犯险,也要把刺客一网打尽,免得留下后患。偏常宁是个一根筋,没有理解到皇帝的深层用意,竟直言皇帝太过冲动。福全说给常宁送兵书,明摆了是解围的意思。皇帝拍拍他的肩,“你我兄弟,何须说这样的话,今日辛苦你了。宫中老祖宗也知道今日的局,怕是还在等我的消息,我便先行一步回宫了!” 皇帝翻身上马,带着纳兰容若及一众御前侍卫,疾驰而去。路过茶肆时,不忘遣人上去通知青梧,让她随行回宫。青梧见皇帝手臂带血,硬是把人请到马车上,给他处理伤口,“今日的事不是了了吗?皇上怎么一直愁着个眉头?” 药粉撒到伤口上,滋滋的疼,皇帝眉头越发深锁,“朕似乎忘了什么事。” 回到乾清宫,顾问行伺候皇帝更衣时,发现他后背青青紫紫,煞是狼藉,忙不迭的叫唤传御医。皇帝烦躁的摆手,“别瞎折腾了,就砸了几下,你给朕上点药……糟了,怎么把她给忘了!” 皇帝翻身坐起,他就说怎么脑门有点疼!——晨音见皇帝一行威风凛凛的骑马走了,便知危险解除。拉着还未回神的秀珠从大树后出来,赶去看车夫的情况。车夫双腿都受了伤,好在精神还不错。晨音使了些银子,拜托几个兵士把人抬到前面的医馆去。说话间,福全已瞧见晨音,快步而来。眼尖的发现晨音形容狼藉,且脖子上还有道显眼的勒痕,目色一凝,“怎么弄的?要不要紧?” 抿了抿唇,才克制住伸手抚上去的冲动。晨音顺着福全的视线,略敛了眼睑,轻声道,“无事,只是意外。” 心里实则问候了皇帝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刺客及时赶来,她险些被皇帝勒死。这话真是听着都新鲜!不仅车夫需要去医治,秀珠这情形也得去看大夫。晨音匆匆向福全解释了两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便领着人去了前面医馆。福全想了想,使人把副手叫来,叮嘱几句后,紧跟着进了医馆。“你那车夫和丫鬟都有大夫看诊,你不必担心,先去后头把药抹了。” 福全从袖子里掏出一罐药膏交到晨音手上。“又是军中的?味道好似没上次的重。” 上次在恭亲王府福全给的那罐药膏,晨音当晚睡觉前涂了,第二日起来时,身上全是味道。“嗯,军医改了方子。” 福全说着,撩开后堂的帘子,示意晨音进去。自己则快步走到井边,打了盆水放在井沿,“没有镜子,将就一下,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说罢,直接背过身去。晨音定定看了眼他宽厚的背脊,目色晃动,不知怎么落在他手背那道猩红的狭长口子上了。他对她,远比对自己上心。晨音抿了抿唇,望着水盆倒影里那张年轻娇艳的脸怔忡片刻。那日她劝述清人应该为了明天而活,而非固步昨天。她自己,亦是如此!先把药均匀涂在脖子上,又整了整头发和领口,这才把手放进盆里清洗。福全听见水声,确认了一句,这才转过身。见她纤纤柔夷浸在手中,蓦然想起一句“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心头一窒,忙别开视线。晨音虽低头洗手,却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见状,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擦干净手后,拿着那罐药膏到福全面前。福全下意思伸手去接,晨音却缩了一下,刮了些在指尖,“来。” 福全怔怔的望着晨音,久久没有动作。晨音与他对视片刻,心一横,直接拉起他的手。见伤口有些渗血,又从怀里拿了帕子细细把血迹擦干净。细腻的触感在手背蔓延开来,福全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唇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翘,眉眼里笑意似盈着整个春天。晨音的耳根突然有些热,快速替福全上好药,背过身再次把手浸在冰凉的水盆中,借此来平息心头那丝滚烫。九月份的桂花已经谢了,但这小院里仍残存了香气,淡淡的,却能醉人一般。福全无声笑着,把那罐药膏塞回袖子里。见晨音正摆手把水珠甩掉,想到她的帕子被用来替自己擦血了。蓦然头脑发热,捉过那双纤纤细手,撩起袍子,轻柔又细致的替她拭干。晨音盯着他的眉眼看了一瞬,只觉得千丝柔情似线绕,不自在的移开眼。莹白的耳垂渐渐染上红云,福全喉间溢出一丝低笑,“下次出门多穿些,太凉了。” 第34章 入夜。晨音躺在床上,想着白日在医馆后院的情形,怎么也睡不着。无疑,这是她重生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一桩决定。扪心自问,她也厌倦整日困顿前世,裹足不前的自己。福全很好,对她也好。好到让她想忘却过往种种,重新做一回简单的、纯粹的十六岁姑娘。有最美好的年纪,最娇艳的容颜,最心悦之人。前两样她都拥有,唯独最后一桩……晨音翻了个身,她很清楚,如今自己并不喜欢福全,只是感动于他的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做了决定,便落子无悔。悠悠岁月,她有足够的时间,把人慢慢装在心上。晨音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日自是起晚了,去钮钴禄氏院中请安的时间比平日足足晚了大半个时辰。如此,竟在钮钴禄氏院里见到了特布库。“五哥,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未去当值?” 晨音看了眼板着脸的钮钴禄氏,感觉有些不妙。特布库闷声把桌上的信推给她,晨音一目十行的看完,除了最初那瞬恼怒,心头竟意外的平静,淡淡说道,“阿玛这个佐领怕是当不下去了。” 钮钴禄氏怒极反笑,“他这掌关防印佐领旗下兵籍混乱不堪不说,所辖驻防地粮响补给派发也频频出岔子,引得官兵怨声载道。若不是你二哥多长了个心眼,替他描补一二,把事情压了下去,今日接到的就该是丧报了!还想继续当佐领,真当上面坐着哪位是儿皇帝呢!” “额娘!” 特布库低叫一声,他当了段日子蓝翎卫,深知有些话不能乱说。晨音赶紧过去替钮钴禄氏端了茶,又轻声劝了几句,“好在今次事情还未闹大便被二哥察觉出来了,额娘也不必太过动怒。左右咱们家佐领的位置是世袭的,二哥能趁阿玛未酿成大错之前及时接手,说不定是好事呢。” 上一世三官保因拿了若忞的佛珠,搭上了索额图的关系。外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并未这么早把三官保渎职的事揭露出来。如今佛珠在晨音手中,三官保少了庇护伞,官场中人惯会踩低捧高,三官保做的那些糊涂事被提前揭露出来也不稀奇。好在晨音对他早有防备,在道横回盛京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看好三官保。便是如此,还是没能防住三官保犯蠢。索性时机尚早,三官保并未酿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大错。道横接任佐领一职后,只需刻苦勤劳些便能描补回来,并不用靠去战场拼杀来挽回郭络罗氏的荣光。对于这个结果,晨音还算满意。特布库向来不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听了晨音的话,也认为晨音说的有道理,兄妹两一起哄着钮钴禄氏高兴。钮钴禄氏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我知道你们在宽我的心,但我烦心的又不是这一桩。” 钮钴禄氏说着,往晨音身上看了一眼,“再过十来天便是选秀的日子,你阿玛特地传了封信过来,说晚静这几日会到京城候选。话里话外,对晚静的期待可不小。” 对庶女期待不小,更遑论是晨音这个嫡长女……晨音半敛着眼睑,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讽。难不成三官保还指望靠女儿的裙带关系,重返官场!——如此过了两三日,午后刚歇的时辰,下人回禀,二格格到了。先是魏姨娘被逐,后有若忞身亡。自此,晚静对外宣称要吃斋念佛赎罪,便极少出自己的院子了。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看见一张隐在众人身后的怯弱脸庞。“额娘,姐姐。” 晚静穿着一件八成新的淡蓝裙子款款而来,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垂首行礼,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十分惹人爱怜。晨音微眯了眼,这样娇弱婉转的晚静与她记忆中明媚活泼的少女相差甚远,倒是十分配她的名字。钮钴禄氏因昔年往事,对晚静心存隔阂。但也不曾亏待晚静,院子丫鬟都是提前备好的。勉强与晚静说了两句,摆手示意她先下去休息。晨音今日要出门,稍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开。不曾想,竟在院外遇上了弱质纤纤的晚静。看样子,八成是在候她。“姐姐,多年不见了。” 晚静眼眶绯红,越发显得羸弱,怯生生的问,“从前是我年少无知,你还在怨我吗?” 晨音意味不明的挑了唇角,径直路过她,留下一句,“你既认定是年少无知,又何须听我多言。” 晚静头垂得越发低了,帕子捂在眼上,遮住眸底忽闪的森冷。——晨音巡视完,照例在纸笔铺子二楼雅间对账,听见开门声,随手把一本账薄递了过去,“上月生意不错,辛苦了。” 账薄被接走了,但却没听见人搭话。晨音捏着笔杆抬头,直溜溜撞进来人笑意润泽的眸底。愣了一瞬,也跟着弯了眉眼,“你怎么来了?” “来买几刀纸,听闻掌柜的说你在,顺便上来看看。” 福全笑着把账薄推回桌上。晨音莞尔,“王府这般节俭,买纸笔这等小事要劳王爷亲自出马?” 福全低头理玉佩穗子,避开晨音脸上的揶揄,轻声回,“以前自是不必。” 想了想,又含糊补充一句,“你……以后也不必。” 这话,是把晨音阔纳到王府里去了。晨音指尖轻点,终是问出了困惑她许久的问题,“王爷,为何是我?” 福全掀唇笑开,“那日回府后我彻夜未眠,最后提笔写了封信,用匣子装了锁在床头。” 他顿了顿,抬头认真看向晨音,“你放心去选秀,届时我会请旨赐婚。那匣子既是装的关于你的东西,便由来日你亲手打开,可好?”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专注,晨音不太习惯,悄悄别开眼,一时不知怎么回他,又听他说,“方才我接了封军务折子,得尽快去西山大营一趟。快则五日,慢则七日,等我回来!” 晨音闻言指尖微不可察的扣了扣,又若无其事的点头,抿着笑与他道别,“路上小心,在军中别太操劳。” 福全笑着向晨音迈了一步,晨音心头打鼓。只见一只大手伸出来,在空中略停一瞬,轻轻替她把髻边的珠钗扶正,“你从前是不是有枚蝴蝶的钗子?”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钗子了?晨音蹙眉,下意识退了一小步,“我有许多蝴蝶的钗子,不知你说的那一枚。” 蝴蝶蜻蜓灵动活泼,钮钴禄氏嫌晨音太老成,变着法给她买了许多鲜艳明快的首饰衣物。福全大概描述了一下那只蝴蝶钗款式颜色,晨音还是没有想起。“罢了,别费脑子了,改日我画出来,反正它……一直在我心上。” 福全笑说道,“我的随侍还在楼下等我一同赶往西山大营,不能送你回府了,你回去的路上自己也要当心。” 晨音点头,目送福全离开,重新提笔写了几个字后,才后知后觉红了脸。掌柜的进来取账本时,见自家主子竟在怔神,还以为是账本出了问题,忙不迭的躬身询问。“无事,你账做得极清楚。先拿下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晨音起身往外走,还未下楼,掌柜的又急吼吼的追了出来。“格格,您东西掉了。” 掌柜的双手捧了一枚精致的小钥匙递到晨音跟前。秀珠勾头看了眼,脆声道,“这不是我们格格的。” “嗳……可小的看见这东西在账簿上。” 晨音脚步微顿,伸手把钥匙接过来,“是我的东西,秀珠记差了,多谢掌柜。” 悄悄在掌中掂了掂,这大概是福全说的那只匣子的钥匙。也不知他何时偷偷放在桌上的……晨音宛然一笑,福全看着稳重,有时行事偏又孩子气十足,就如方才故意扶她的钗子,八成是为了找个由头说那句“在他心上。”——京都的九月下旬,秋雨过后,隐隐竟有些早冬的气息。钮钴禄氏担心晨音明日进宫参选会着凉,特地重新给她准备了一套厚衣裳,又使人送了相配的首饰来。晨音捏着盒子里那枚嵌蓝宝石的蝴蝶钗子转了转,眉眼弯弯。第二日,秀女们乘车进入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待宫门开启后下车,按顺序进入顺贞门,再由太监引导去今次阅选的体元殿。秀女们去的时候,宫中主子还未到。晚静巴巴的黏在晨音身边,也不说话,只偶尔拿眼睛觑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晨音在家怎么欺负她了,引得周围贵女纷纷侧目。有几位与晨音相熟的贵女主动上前来问晚静的身份,晨音大大方方介绍了。几位贵女捂着嘴嘻嘻笑开,眼神十分意味深长。年轻贵女间的试探轻嘲,晨音不欲应付,便推脱那处风口太凉,往边上走了几步,站在一个脸生的美貌姑娘姑娘身侧。晨音无意听了两句,知道这位姑娘是董鄂家的,下意思多看了两眼。自顺治爷与董鄂妃离世,今上登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无一位姓董鄂的女儿被选入宫。这位美貌的董鄂氏姑娘前世八成是落选了,所以她才毫无印象。等了大概一刻钟左右,太后、青梧还有佟妃的仪仗先后抵达体元殿,众人跪地相迎。听说皇帝政务繁忙,抽不出时间过来。阅选开始,五人一排。晨音站在第三排,左边恰巧又是哪位董鄂氏姑娘,右边是晚静。太后坐在上首,皇后与佟妃分坐在两侧。听罢太监唱名,太后按从左往右的顺序问话,显然结果不太满意。太监是知眼色的,吊着嗓子喊“赐花”接着,便轮到董鄂氏姑娘了。“你是董鄂家那一支的?” “回禀太后,奴才祖上名唤墩尔克。” 董鄂氏姑娘微微一笑,十分得体大方。“哦,哀家知道他。这样算下来,你还得唤宫中的宁悫太妃一声姑姑,这便是缘分了。” 太后捻着佛珠笑起来,“昨日太皇太后特地让哀家去了慈宁宫一趟,叮嘱哀家选秀时莫忘了替裕亲王择一温良福晋,哀家看你便极好。风姿出众,爽朗大方,又与裕亲王额娘宁悫太妃同出一族。皇后,你说呢?” 太后都把慈宁宫都搬出来了,青梧还能说什么,自是笑着点头称好。体元殿一片和谐,晨音死死掐着手心,半敛眉眼挡住翻滚的情绪,才没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来。※※※※※※※※※※※※※※※※※※※※董鄂氏是我编的,没有原型。 第35章 太后说笑间,已定下董鄂氏的名分。晨音浑身冰凉,福全认真许诺的模样在她脑中不停反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太监唤到她名字时,她依旧有些怔愣。一旁的晚静趁人不备,轻轻推了她一把,“姐姐,到你了。” 晨音僵着腿脚往前迈出一步,恍然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慈眉善目的太后坐在首座,冲人微微颔首,然后她的名字被朱笔圈了起来。那颜色酷似紫禁城的红墙,圈圈绕绕,便是一生。“盛京郭络罗氏?祖上可是跟着太/祖爷马上打天下的,算是老姓了。” 太后和善一笑,“留下吧!” 这话,与前世一字不差!晨音盯着太监递过来的香囊,脊背紧绷,缩在袖子里的手不住颤抖。太监见她不接,面露疑惑,又往前送了送,几乎直接塞到晨音手上。留牌子赐香囊是天恩,若是推拒,便是抗旨。“且慢!” 皇帝大步流星而来,除太后外,其余人皆行请安礼。那枚香囊自是被小太监揣回了手心,晨音眸中蓦然松了一瞬。“起来吧。” 皇帝坐定后,饶有兴致打量了几眼下面的秀女们,目光无意扫过晨音身上,剑眉轻蹙,不甚满意的说道,“这秀女身量也太高了些。” 随手从托盘里抓了朵花扔给顾问行,意思不言而喻,他没看上晨音。太后捻佛珠的手指一顿,温声笑道,“皇帝,盛京郭络罗氏的功勋是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如今也还替你守着盛京旧都,他们家中儿女长得高大英武些才像样呢。况且我瞧这位格格身量是高,但配着那长相风仪,倒是绝佳。” 太后说这么长一串,无非是想提醒皇帝一件事,郭络罗氏的位置极重要,需要笼络。晨音的心悬在嗓子眼,听太后与皇帝一来一往讨论着到底要不要她入宫。喉头干涩得慌,毫无预兆的猛咳出声,一张俏脸涨得绯红。在主子面前别说咳嗽,就连身上染了丝异味,都是罪过!晨音垂头跪倒在地,请罪的话还未过喉管,又化作声声凄厉闷咳。青梧目色暗了暗,正想替晨音解围。素来以慈和好性子著称的太后比青梧快一步,面露忧色,“你……咳咳……” 太后一开口,咳得比晨音还厉害。皇帝见太后额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忙冷着脸吩咐宫人,“今儿个风大,太后坐在这里八成是染了风寒。怎么伺候的,还不赶紧送太后回宫!” 太后着实身子不爽,顺从的站了起来,由宫女扶着往外走。皇帝幼年失怙失恃,对这位‘姐姐嫡母’多有敬重,此刻自然是跟着一道走的。行至门口,又倏地顿住脚步,转头吩咐青梧,“这些秀女朕看着不过尔尔,你素来身子也不好,索性省些功夫,直接拿了花名册回宫去点,少在这里坐着吹风!若是拿不定主意,也可找佟妃商量商量。” 青梧恭谨应道,“多谢皇上体恤。” 皇帝发了话,青梧自是一切从简。此处人多眼杂,她倒是没对晨音表现出任何特别来,随意使人扶起晨音,然后把所有秀女召集到跟前,半是安抚半是训诫的说了几句,便示意太监先行送秀女们出宫。反正该选谁,不该选谁,选秀之前已有定数。既然皇帝已明确表示没有额外看上眼的,那今日这一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主子娘娘这是要回宫?外面起风了,臣妾看您没带披风,若是不嫌弃,先将就用着臣妾的吧。您若是病了,咱们皇上可是要心疼的!” 佟妃走在青梧身侧,故意用方才皇帝关切青梧的话打趣。佟妃与青梧一样,都是少时入宫的。外加上佟妃是个爱说说笑笑的性子,见人三分热络,这些年下来,青梧与她关系还算不错,闻言淡淡扯了唇角,转移话题,“你随我一同回坤宁宫吧,皇上让你我商量着选人呢。” 佟妃连忙摆手,“主子娘娘饶了臣妾吧,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臣妾一看这些宫务就脑仁疼。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回去练两笔字,多翻两页书。这选秀的事儿还是得您多费心,能者多劳!对了,前日臣妾按着古谱复原了一盘棋,路数极为罕见。不知娘娘何时有空,咱们一起琢磨琢磨。” 青梧见佟妃跃跃欲试的表情,有些心动,也有些无奈。她比佟妃更喜欢文墨诗书,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那能身由自己,右手掐了掐眉心,“我倒是想去你宫里看棋局,可也得把手里这摊子事儿了了。” 佟妃见状,凑近了些,轻声问,“娘娘是在烦忧到底让不让晨音格格进宫?” 青梧点头,她夹在太后与皇帝中间,一时也拿不准该如何处置晨音。念在过往与晨音的几分交情上,她是愿意卖晨音一个面子,顺水推舟就着晨音的心意做决定的。但问题就出在她几次与晨音见面,并未察觉出晨音对入宫为妃是何态度。如今这敏感时候,她也不能贸然派人出宫去问,以免落人话柄!佟妃笑着把披风盖在青梧肩上,“您呀,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名单上此次郭络罗氏参与选秀的又不止一位姑娘。两姐妹站在一处,跟一对双生花似的,您怎么就只看见姐姐了!” 青梧沉吟,佟妃并不知她心底的纠结,只当她是苦恼两头为难,所以特地给她想办法。她自然也不能拂了佟妃的好意,遂配合的回想佟妃所说的那姑娘,“穿着鹅黄衣裳,倒是生了副好相貌,只是过于纤弱,像……” 青梧顿了一下,终是没接着说下去。“像汉女是吧!” 佟妃向来快人快语,“这确实是个问题,阖宫的人都知道,自顺治爷去后,太皇太后眼里便再也见不得娇弱闺女儿。而且那妹妹还是庶出,没道理把嫡出长姐撇到一边,把庶妹纳入宫的。而且我观晨音格格举止风仪十分得体,怕是从小就按照宫妃规矩养大的……真真是可惜了。” 佟妃摇摇头,随口叹了一声,“当年臣妾随着御驾盛京祭祖,仁孝皇后也十分欣赏晨音格格,后来才会三番五次召她入宫说话。她当年才多大啊,在这宫里已是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的了。哎呀——您看臣妾这张嘴,好端端的提故人做什么,还请娘娘宽恕则个。” 佟妃满是懊恼的顿住话头,毕竟青梧如今才是皇后,在她面前提起先头仁孝皇后未免尴尬。青梧坦然一笑,“好了,我又不怪你。你不是忙着回去写字看书吗,趁着这雨还未落下来,快些回吧!” 佟妃依言行礼告退,转身时觑见青梧眉心的忧虑退却了几分,唇畔笑意越发加深。——浓云在天上终是没挂多久,化作淅淅沥沥的秋雨。秀珠撑着伞,小心翼翼扶晨音下车,“格格你慢点,咳成这样,可不能再摔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秀珠这话才说完,晨音便从脚凳上滑了下来,幸好只剩最后一阶,晨音稍微晃荡了一下,便站直了身子。晚静刚巧从后面的车上下来,面露叹息,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得意张狂,“难得看姐姐这般失态呢。只是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姐姐被皇上当众嫌弃,注定是要落选的。还是早想通些为好,莫苦了自己。若姐姐实在向往宫里,以后妹妹有空,会宣姐姐入宫作伴的。” 之前体元殿内,太后摆明要让郭络罗氏的女儿入宫,晨音不喜于皇帝,那便只能是自己了。晚静猜到这结果,一路上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她以后会是宫中贵人,自然没必要再在讨厌的长姐面前忍气吞声了。“圣旨还未下来,就给我摆起娘娘的谱了。” 晨音自听见太后赐婚福全的消息,便一直压抑着情绪,晚静好死不死的撞了上来。堪堪把一声咳嗽压回喉咙里,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讥讽道,“晚静,姐妹一场,容当姐姐提醒你一句,太后娘娘也过敏簇篱粉,你以后在宫中还是少用吧。不然若被宫中哪位有心人察觉出你故意在选秀之时用簇篱粉引得我这个嫡姐咳嗽出丑落选,还捎带连累了太后,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晚静脸色大变,矢口否认,“你胡说八道,被落选刺激得失心疯了吧。什么簇篱粉,我没听说过!” “嗤——怕什么,你这些年虽没什么长进,来来去去只知道下药这一招,但好在今日你这招派上了用场。放心,我不会揭发你,反而我还要谢谢你推我那一把!” 晨音笑意凉薄,推开挡路的晚静,“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你今日之所以能得手,是我乐意配合。以后你若再敢把那些脏心思往我身上用,可不见得能有今日的好运了!” 晚静今日进宫后表现有些反常,晨音一直防着她。听见福全被赐婚,晨音虽有失态,但还不至于避不开如此浅显拙劣的算计。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钮钴禄氏知道晨音落选后,面上不显,但眼底的愉悦骗不了人。拉着晨音问东问西,晨音强打起精神应付完她,大步回到院子,提笔写了一封信。墨迹还未干,又反手递到了烛火上。“格格?” 秀珠瞅着那一小撮灰烬,怯怯的叫晨音。作为贴身丫鬟,她模糊知道自家格格与刚被赐婚的裕亲王关系不同寻常。晨音淡淡‘嗯’了声,“你让王柱亲自去裕亲王府找喜乐公公一趟。” 王柱是晨音近年来提拔起来,相当于总管几家铺子的大管事。秀珠点头,“那要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 福全临走前说选秀之前定会回来,如今已选秀结束,且横生枝节却未见其人。晨音拿不准他到底在不在京城,若他在府中,见王柱上门,自会亲自来找她。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秀珠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又跑了回来,面色讪讪,“格格,喜乐公公闭门不见王柱。” 晨音面色微变,不太对……“你再去找王柱,让他明日一早再去一趟,同时让人暗地里打听一下裕亲王的行踪。” 翌日,晨音只消看秀珠脸上的郁色,便知王柱还是没见到裕亲王府的人。正准备亲自出门一趟,在路上撞见了来找她的明姑姑。明姑姑笑得比哭还难看,“格格,宫里来人,定了三日后是你的入宫吉日。还送了一位嬷嬷过来,教你入宫的礼仪。” “什么?” “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晨音瞥了一眼后赶来的晚静,“姑姑,您是不是听岔了,姐姐明明被赐了花,入宫的该是我才对!” “二格格慎言,你要进的是纯亲王府,宫中把你赐给纯亲王做庶福晋了。” 第36章 中选的消息让人始料未及,晨音如行尸走肉一般随着明姑姑去前面接完旨。钮钴禄氏拉紧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却碍于一旁站着教习嬷嬷,只能强颜欢笑。“三日后你就要入宫了,这几天安心在家跟汤嬷嬷学规矩,别往外跑,以免日后让人看轻……” 钮钴禄氏絮絮说着,突地别开脸。“额娘……” 晨音没错过她眼角的晶莹,声音不自觉染了哭腔,又生生忍了回去。她怕自己心中的惊慌、戚然、忧惧一旦流露半分,便会如决堤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母女连心,钮钴禄氏用力握了握晨音的手。半天,只干巴巴挤出一句,“去吧!” 府中的小湖是晨音回院子的必经之路,每日清晨,鸣翠都会带着两只鹦鹉到湖边来溜达溜达。怀璧瞪着一双小绿豆眼,隔得老远就看见了晨音,扯着嗓门便喊,“格格格格格格。” 声音大不说,还不带喘气的。听着不像鹦鹉,倒像是谁家刚下完蛋的母鸡。晨音脚下转了个弯,拐进亭子里,抿着唇用指头轻戳怀璧头上那搓绿毛。怀璧偏了偏脖子,睨着晨音,不太满意晨音的态度,“喊你呢!” “嗯。” 晨音轻轻应了一声,又逗了逗小草,把手放在笼门上,认真问道,“你们两想去外面看看吗?” “傻蛋,这就是外面!” 怀璧抵着笼子,轻轻往晨音手背上啄了一口。小草也歪着个脑袋看晨音,似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才傻呢,被关在笼子里久了,连自己打哪儿来的都忘了。” 晨音坏心眼,故意去戳怀璧的小爪子,看它因为抓不稳圆木摆着翅膀瞎扑腾。唇角上扬,眸底却无丝毫涟漪,转头吩咐道,“罢了,鸣翠你日后好好照顾它们两。” 无知是傻,也是福!但人永远不可能活得如鹦鹉一般,只要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便遗忘了何为本心。——两天相处下来,晨音也粗浅摸到了几分汤嬷嬷的性子,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内秀。她比一般的教养嬷嬷要年轻一些,板着脸,就差没把端肃两个字写在脸上。却又在言语行事上,莫名给人几分练达的感觉。哪怕晨音因为不专心被她训了两次,也对她生不出任何的厌恶来。这样的本事若放在普通人家,顶多被夸一句会为人。可若拿到宫里去,那便是保命的法门。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宫中应过得不差。可晨音翻遍记忆,也没找出任何关于汤嬷嬷的印象来。钮钴禄氏担忧女儿日后过得艰难,特地厚待汤嬷嬷,恳请她每日教授完礼仪,再给晨音讲讲宫中的事情。事无巨细,多知道些总是没错的。晨音从前在宫中呆了几十年,对宫中的规矩做派烂熟于心。但钮钴禄氏的拳拳爱护之心,她不忍推辞,只能耐着性子听汤嬷嬷给她讲宫中各位主子的出身背景与习惯。“主子娘娘与佟妃格格应该知道吧,一位坐镇中宫,一位是皇上嫡亲的表姐。这二位都喜诗书,平时话也能说到一处去。” 青梧与佟妃关系不错晨音自是知道的。但为了配合汤嬷嬷,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汤嬷嬷很满意晨音的态度,也乐得多提点几句,“说起来,格格能入选宫中,还多亏了主子娘娘。” 意思便是提醒晨音入宫后可以与青梧多亲近。晨音微垂着眼睑,佯装不经意的回道,“皇上当日在体元殿说把选秀事宜全权交给主子娘娘,我能入宫,自然是主子娘娘的做的主了。” 汤嬷嬷哂了一下,两日相处,汤嬷嬷依旧没摸透这位十几岁的格格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更拿不准这位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装傻。她选秀当日在体元殿出丑一事,宫中早传得沸沸扬扬。之后她能入选宫妃,着实让人大跌眼镜,这注定是个麻烦人物。否则,何至给她选派教养嬷嬷时,众人纷纷推却。最后稀里糊涂,竟把这桩差事推到了资历浅薄的自己头上。“奴才是管器物的,平日并不在主子们面前行走,只顺耳听了几句……佟妃似欲请效仿娥皇女英。最后是主子娘娘拍板定音,只选了格格入宫。” 娥皇女英——那不就是指自己与晚静同时入宫伺候。从前晚静确实是入了宫的,还生下了六公主。如今也不知是何故,竟被赐给了纯亲王。晨音扣了扣指头,这两日她仔细琢磨过,总觉得自己被选入宫这事儿,隐隐透着古怪。首当其冲便是佟妃的态度,若是青梧提出什么娥皇女英,晨音还能理解。但是佟妃……晨音可记得清清楚楚,佟妃明明打心眼儿里是极厌弃‘娥皇女英’的。先是仁孝皇后的妹妹平妃入宫,再有青梧的妹妹温贵妃入宫,到最后佟妃自己的妹妹入宫。从始至终,佟妃虽未明着表露什么,但从平日行事还是能窥得出一二——她十分反感这些妹妹们。晨音也是当姐姐的,大概能琢磨出几分佟妃的想法。佟妃约摸是觉得这些犹如替代品一般存在的妹妹们,时时刻刻准备着尽数接替姐姐的荣光。威胁太大,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眠!如此这般,佟妃怎会主动提出‘娥皇女英’呢?还有太后,这位吃斋念佛不管事的活菩萨,体元殿那日却十分坚持要选自己入宫。以及为了她力排众议的青梧,这一世两人不过泛泛之交,青梧何至于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圈圈盘下来,全是疑点。这些都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女人,而自己不过是个普通贵女。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大脸面,劳动这些人为自己的曲折斡旋。除非……她们的目的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自己被牵涉其中,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临睡前,晨音逼着自己不再去究其关节了。命运弄人——反正明日一过,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迈入那堵红墙里去。若有疑问,以后有的是机会寻摸。比别人多一世的记忆,其实也不见得是好事。心眼儿太多,累得慌。昏昏欲睡前,晨音翻了个身,鼻间恍惚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金桂香气,与那日在医馆后院闻见的类同,混着军中独有的药膏气味。刺鼻几分,暖意几分。如丝线一般,圈圈绕绕,竟汇成了几卷她肆意谈笑的画卷,那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欢乐光景。好梦正酣,却又在一个激灵间醒了过来。张目四望,冷月清辉,晨音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终究不过是梦一场!自从接过入选的旨意,她便再未派人去找过福全。同样,福全也未来找过她,像是潜意识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只待明日一过,她一脚踏入宫门成为妃嫔。福全仍安安稳稳做他的裕亲王,迎娶新福晋,过往交集便能烟消云散。晨音深知如此处理,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该、也不会怪福全,只是终究有几分失落与不甘罢了。——秋风萧瑟,无言寂寥,看着就让人怪感慨的。晨音安抚完哭成泪人的钮钴禄氏,又与五哥特布库道别,偏头看向晚静,不期而然对上一抹怨毒。晚静心里认定是自己抢了她的入宫的名额,害她做不成人上人。这情形,也没甚好说的了。晨音由汤嬷嬷扶着上了马车,余光瞟见秀珠已哭成泪人。她位份未定,不能带随侍丫鬟入宫,秀珠只能转托给钮钴禄氏。车轮滚滚,不多久,便望见了顺贞门。顺贞顺贞,此生只要踏入这道门,便要一辈子守着这两个字。晨音由汤嬷嬷陪着,跟随领路的小太监弯弯绕绕走得脚腿酸软了,才在一处宫门前停下,“小主,这里就是您往后的住处。” 晨音扫了一眼“储秀宫”的牌匾,眉头不自觉挑了一下。后来所有人都只记得她是翊坤宫宜妃,便再无人提起她初入宫未册封时,曾与晚静一块儿住过储秀宫的西偏殿。若她记得不错,储秀宫的东偏殿住着后来的安嫔李氏,如今的李贵人。虽认真算起来,李贵人与晨音一样,也只是个未册封的庶妃,但到底资历长且家世不俗,晨音按规矩要先去给她请安问好的。晨音带着宫内安排过下来的大宫女杪春与汤嬷嬷一起,去往东偏殿。李贵人淡淡扫了晨音一眼,也不做声。只捏着柄细银花匙在乳酪碗里搅,过了片刻,一脸嫌恶的推开,不阴不阳的开口。“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本事,不声不响把先后两任皇后给结交好了,引得坤宁宫哪位竟力排众议把你选了进来。待你在宫里多翻腾些日子,怕是就该挪地方了吧?你看储秀宫的正殿可还能入眼?” 正殿是一宫主位才能住的,李贵人幼时入宫,虽未正式册封,却早已把储秀宫主位看做是自己的囊中物。如今冷不丁杀出个待遇特殊,姿色出众,家世亦不俗的晨音,方方面面的条件如与她分庭抗礼一般,她心里自是防备的。晨音暗付,重来一世,许多事兜兜转转让人始料未及。但李贵人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如从前,半分未改。晨音心知李贵人忌惮自己。但根据从前的相处来看,李贵人就是行事张狂,坏心眼儿倒是没多少,且她注定是活不长的,晨音无意与她交恶,便主动退让道,“嫔妾方才路过正殿,见四处繁花锦绣,倒是十分衬贵人的气度。” 李贵人本是打着先声夺人,灭灭晨音气焰的主意。不曾想晨音竟这般轻易就服软了,一时间面色有些讪讪,“算你识相!” 抿了抿嘴唇,故意板着脸继续说道,“内务府给你拨过来的掌事厉嬷嬷擅长做苏州菜,十分对我胃口……我也不欺负你,你便在我这处随意挑个嬷嬷过去,我们换一换。” 晨音觑了眼哪位擅长做苏州菜的厉嬷嬷,这位嬷嬷前世被人收买,险些把她阴进去。如今李贵人愿意主动把麻烦事揽了,她自是千百个乐意。不过面上还是要装一下,故作犹豫道,“多谢贵人,嫔妾对您宫中的人也不熟悉,怕挑了您得力的人……不若这样吧,就让汤嬷嬷去嫔妾哪里,嫔妾与她也算相熟,还能说上几句话。” “她?” 李贵人蹙眉,她的掌事姑姑立马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听见汤嬷嬷从前是个管器物的,没什么资历,立马点头同意了。晨音这般省事,李贵人倒不好继续找她麻烦,打发晨音带着她的人先回去收拾。不知不觉被晨音推到了一条船上,回到西偏殿,汤嬷嬷看晨音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考究。却并未多言,只是安安分分做掌事嬷嬷该做的事。一直到晚间她替晨音守夜时,见四下无人,才悄然开口,“奴才斗胆问小主一句,您入宫后有何打算?” 她教晨音规矩这几日,便隐隐发现晨音没有半分争宠的念头。如今再看晨音一再避让李贵人,还把自己这个没有半分助力的嬷嬷要到身边以示弱。如此行事作风,不像初入宫锋芒毕露的妃嫔,反倒像是那些年迈无倚,只求安稳度日的太妃。晨音抱着被角笑了笑,皇权天威,稀里糊涂沦落此种境地,她能有什么打算。左右是混个安生日子,不灾祸家族子孙。“嬷嬷你也知道,我选秀之时因为身量缘故已被皇上厌弃,我总不能为了争宠把腿给砍短了。所以,我这辈子在宫里注定要遭冷落的。” 晨音面色坦然,她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喜好,什么嫌弃身量不过是个借口。皇帝那日执意赐花给她,定是因为福全的缘故。只是不知最后那里出了差错,她虽被选入宫,但与皇帝之间隔着个福全。皇帝哪怕是为了照顾自己最敬重的兄长的心情,也不可能宠爱她。“在府中之时我已看出来,嬷嬷行事通透但不受重视。嬷嬷这年纪处境出宫是不可能了,但也熬不到荣养的位置。既如此,嬷嬷不妨跟在我身边,提前享享养老的福。我虽不得宠,但家族得力,在主子娘娘面前也有几分脸面。今后就算被冷落,也有个限度。有我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汤嬷嬷愣了片刻,轻笑出声,抬手替晨音掖被紧角,“小主能这般想,往后在小主面前,奴才哪里还敢提通透两个字。夜深了,明日一早您还得去坤宁宫请安,早些睡吧!” 翌日一大早,晨音起身去坤宁宫拜见青梧。时间还早,青梧在内殿并未出来,但殿内已坐了大片的莺莺燕燕。晨音正暗自纳闷是自己记岔了请安时间,来迟了。便听见太监吊着嗓子通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晨音随着众人跪下请安,心里总算是明白了。原来皇帝昨夜留宿了坤宁宫,难怪妃嫔们一大早便聚了过来,为的不过就是让皇帝多看自己两眼。皇帝偕青梧坐在上首,不甚在意的摆手,“都起来吧,人倒是来得齐整,正好皇后有事要宣告。” 皇帝接过顾问行的茶,看样子不欲多言,青梧自发的接过话头,“在座除了新选入宫的妃嫔,还有不少是侍年入宫服侍的老人。若都称庶妃,难免失了分寸。本宫奉太皇太后口谕,将于十月二十六给诸位妹妹加行册封典礼。以后宫中,便以阶品相称。” 第37章 青梧一言既出,众人先是静了一瞬,随即喜笑颜开,起身行礼谢恩。早年入宫侍奉的妃嫔大多出身不错,且诞育过子嗣的也不在少数。自然不乐意与新入宫的妃嫔一般,顶着个庶妃名头过活。若封了品阶,这地位自然而然的上去了,于家族、子嗣、自身都是极有好处的。至于新入选的六位妃嫔,甫一入宫,便能得册封,而非与前人一般熬上许多年,她们自然也是欣喜的。不过这欣喜之余,难免也生出几分忐忑,因为青梧并未直接宣布众人的位份。“本宫也是昨儿个才得了太皇太后的口谕,还未理出个头绪来,本不欲这么早宣扬出来的。还是皇上疼诸位妹妹,想让诸位提前高兴高兴。” 青梧言谈间温和又不失分寸,诸妃热络搭腔,眼神却多半落在皇帝身上。皇帝端着描金龙茶碗,怡怡然坐在一旁。对这些或婉转娇羞,或热情洋溢的媚眼视而不见。众人欢声笑语,越发衬得初进宫的六人神态拘谨。青梧见状,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引到了几位新人身上,笑着让几位新人上前见礼。这宫中是最讲出身的地方,晨音的身份算是六人之中最高的,但她不喜于皇帝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在上前参礼时,她自发排到了最末。皇帝瞅着一溜儿娇俏鲜嫩的年轻姑娘,目光晃过队伍最末那道比旁人高出大半个脑袋的高挑身影时,暗了一下。想起多日未曾露面的福全……他比谁都清楚晨音之所以入宫是受了牵连,但这么一个大活人杵在他眼前,心头到底存有几分不得劲儿。随手推开茶碗,冷然起身,“前方还有奏报等朕处理,先走了。” 众人自是行礼相送,晨音眉头不易察觉的蹙了一下,方才皇帝经过时,她恍惚听见了一声冷哼。没了皇帝在场镇着,坤宁宫比方才更添几分热闹。“要不说我们主子娘娘厉害呢,光照着名册选妃,便能选出这一溜儿出色的妹妹来。” 佟妃这话听着像在奉承青梧,面上却丝毫不见阿谀,大大方方的模样,更像是友人之间随性调笑。李贵人抚着玉佩上的流苏,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句,“那是自然。” 眼睛却直勾勾往最末座的晨音身上瞟,众所周知晨音选秀那日遭了皇上厌弃,可她最终还是在皇后的力保之下入宫了。光这样看着,除了皮相好些,也没个特别的地方,不知道皇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把人弄到储秀宫来,是故意恶心她吗!李贵人出身好,又得圣宠,多年来虽无子嗣傍身,但在宫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她既这般举动,众人自是有样学样。狐疑、探究、鄙夷、防备等目光尽数落在晨音身上。晨音垂头安静坐着,似未察觉。青梧见状,佯咳一声,放重语气,“能入复选的个个都是好姑娘,只是看谁福气好能进宫伺候罢了。” 青梧的态度很明显,她要护着晨音。李贵人被下了面子,抿紧唇角,面色发僵。佟妃适时出来打圆场,“难得外面天光晴好,主子娘娘在御花园中为诸位新入宫的妹妹设了小宴,以便大家亲近。听说还让南府准备了新戏,极为热闹,咱拾掇拾掇过去吧!” 青梧意在告诫,无意太过,佟妃既给了她梯子,她也就顺着下了。浅笑颔首,领着一众妃嫔热热闹闹往御花园去。青梧是名正言顺的中宫,手里又掌着过段日子的册封。妃嫔们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她身边蹭,想提前从青梧嘴里得知自己的位份。更有甚者,卖巧讨好,打着让青梧替她们提位份的主意。有意无意,晨音被众人默契的排挤在旁,防贼似的防着她往青梧身边凑。青梧护着她也就罢了,但位份有限,众人自不愿意青梧再额外提携她。晨音心里讪了一声,识趣的落在最后,顺手掐了片花瓣在指尖揉搓。“当心些,别把汁水染裙子上了。” 佟妃站在晨音前面三四步的地方,温声提醒。“多谢娘娘关怀。” 晨音接过杪春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嗨……这点小事也值当你客气。” 佟妃笑着打趣,“人都在那边与主子娘娘讲话,你怎么不过去?别是故意背着人跑这里来辣手摧花吧,方才你摘的那盆花儿可是本宫的最爱。” 晨音目光落在缺了一瓣的姚黄上,行礼道歉,“嫔妾一时走神,并未留意,请娘娘不要怪罪。” “礼多人不怪,这才几句话功夫,你已行了两次礼了,本宫还怎么好意思怪你。” 佟妃甩了甩帕子,低头去看那盆姚黄,嘴里随意与晨音说道,“主子娘娘为了成全你入宫的心意,可是花了大心思斡旋,你怎么还怏怏不乐的?” “成全?” 晨音怔然,总觉得有些古怪。“嗯,瞧你这神情,难道我说错了?” 佟妃把目光挪到晨音面上。“选秀当日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太后与皇上意见相左,主子娘娘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但她素来好心性,如此这般还考虑到你的意愿。只时期太过特殊,她不方便派人出宫问你。想着你与故去的仁孝皇后交好,便使人悄悄去找了莲千。听莲千说了你的心意,这才顶着压力把你选进宫来,原本该是你哪位庶妹的……” 佟妃叹了一声,“皇上为此,前儿个初一夜里都没去坤宁宫留宿。” 皇帝初一十五都要歇在中宫,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去就是当众下中宫的脸。晨音面色僵滞,似惶恐又似悲戚,“嫔妾竟不知自己惹了此等祸事,多谢娘娘提醒。” “别害怕,也没那么严重。主子娘娘既愿顶着众人议论,顺你心意,选你入宫。这份恩情,你莫忘了才好。以后无事,多去坤宁宫走动请安。” 佟妃又安抚了晨音几句,这才由宫女扶着,婀娜离去。晨音的视线随着佟妃的背影晃了晃,顺手把整朵姚黄摘了下来,吓得一旁的杪春连连摇头阻止,“小主不可,这是佟妃娘娘最喜欢的花儿。” “姚黄魏紫牡丹王。” 晨音眸色黯淡,佯装出来的惊惧消散殆,扯着唇角笑出声,“她喜欢的可不是这么朵花儿!” 若晨音真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从未与佟妃打过交道,不知佟妃平易近人的外表下藏着登高折桂的心,肯定会信了佟妃这番言辞恳切,善意温良的话语。可惜,她不是!原本晨音对自己被选入宫的原因只存了五分狐疑,经佟妃这一出后,已变成了十成十。晨音几乎能断言,就算今日她没摘了姚黄,佟妃也会找机会把方才那番话透给她。为什么呢?据她所知,佟妃与青梧的关系,可没好到为对方打算的地步。从前若不是青梧身子不好薨逝得早,凭佟妃后来暴露出来的嘴甜心苦的做派,与目的性极强的手段。日积月累,两人怕是连面子情都剩不下。事出反常必有妖。至于佟妃口中所说,自己入选宫中皆是因为莲千,晨音半字不信。且不说体元殿太后执意选她在前,青梧询问莲千在后。就算莲千是仁孝皇后身边的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莲千除非有通天的本事,才能同时摆布太后、皇后、佟妃行事。晨音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死死抓紧手中的帕子。说起通天……试问天底下,除了太皇太后与皇帝,还有谁能同时牵动这三位。就目前来看,她入宫这事儿完全是逆着皇帝心意来的,所以幕后之人只能是慈宁宫的太皇太后了!自己无缘无故为何会入了太皇太后的眼?晨音眉头紧锁,敛目凝神,仔细把近来发生的大小事盘算了一遍,最终把疑点指向——久未露面的福全身上。是了。体元殿那日,从不管事的太后当着她的面把董鄂氏赐给了福全当福晋。按理说,秀女阅选时的站位应按照各旗顺序来。董鄂氏是正白旗,而郭络罗氏是镶黄旗,她们二人明明旗籍不同,却被混在了一起参选。她当时并未察觉不对,只以为是正白旗剩下的秀女不足一排,所以拉了她与晚静去顶上,如今想来,未免可疑。太后光赐婚不算,还欲点她入宫,定是提前得知了福全与她的事,故意当着她的面隐晦上演了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码。之后皇帝匆匆而来,直言打断太后,八成是念及兄弟情谊,想为福全争一争。皇帝对福全这个兄长,素来是不错的。如此一来,七七八八全连上了!症结从不在她身上,而是福全。晨音心头一窒,面色大变,惊出一背的冷汗,福全近来到底出了什么事……竟引得太皇太后对他防备若斯!先给他塞了一个董鄂氏不说,还一定要把与福全有关系的自己选入宫中,彻底断干净福全的念头。家中只剩下空壳子的董鄂氏可比不过掌关防的盛京佐领府。况且,佐领府还与军功彪炳的安亲王沾亲带故。晨音脸色煞白,指甲掐过姚黄的花蕊,抠在掌心,钝钝的疼。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她为何一直联系不上福全!太皇太后既出手,又怎么会给她留任何余地。杪春见晨音神情反反复复,愈来愈不对劲儿,忍不住小意提醒,“小主,那边坐着看戏呢,您不去瞧瞧?” 晨音双手捧茶,心不在焉的盯着咿咿呀呀唱得热闹的戏台子,脑子里乱糟糟的。视线不经意滑到正笑着说话青梧与佟妃身上,暗了暗。无凭无据,她暂且推断不出太皇太后为何会突然防备福全。但就她入宫一事来说,某处地方,似不太合乎情理。不知是她猜错了,还是另有猫腻……太皇太后之所以支使太后在体元殿选秀时出面点她,而非直接交代青梧这个皇后,八成是不想把猜忌防备福全的心思暴露于人前。两人毕竟是皇家祖孙,就算有猫腻也不可能摆到台面上来。而且晨音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能同时牵动太后、皇后、佟妃三人。既然如此,那为何最后反倒看不见太后的影子,力排众议选她入宫的人成了青梧。还有佟妃,她在其中来回折腾,又图什么?晨音本想找个机会单独向青梧探听一下情况,可直到小宴散场,青梧身边来来往往的宫妃就没断过。晨音无奈,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慢腾腾的回了储秀宫。如此又过了两日,晨音被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从梦中醒来。汤嬷嬷撩开帐子,轻声问,“惊着小主了?” 晨音打了个呵欠,面露困倦,“这么早,那边又在唱哪出?” 李贵人脾气不好,打砸东西是常事,但今日未免太早了。“昨儿夜里,皇上本是独自歇在乾清宫的,最后也不知怎地,又去了延禧宫看纳喇氏贵人。” 晨音了然的点头,李贵人与纳喇氏同时入宫,一向平分秋色。但随着近年来,纳喇氏诞下阿哥,两人的位置便隐隐不一样了。李贵人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落人下乘,便越发爱与纳喇氏攀比。“时辰还早,又不用去坤宁宫请安,小主再眯一会儿?” 因青梧身子不好,受不得累。皇帝亲自下旨,免了妃嫔们每日晨昏定省,只让初一十五去坤宁宫问安。“嗯。” 晨音懒懒的拥着棉被准备睡个回笼觉,这几日她记挂福全的事,一直没休息好。迷迷糊糊间,汤嬷嬷再次撩开了帐子,晨音被光晃了眼,皱眉把头往被子里缩。“小主快起来,您的册封下来了。” 晨音被汤嬷嬷从床上挖起来,杪春手脚利落的替她穿衣梳洗。汤嬷嬷脸上的喜气映在镜中,难得见她这般高兴。晨音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嬷嬷,你别对我的册封品级抱什么希望……” “小主真谦虚,您难道忘了那日夜里,您对奴才说过什么。” 汤嬷嬷笑着把一支点翠发簪插在晨音发间,“您出身高,又与中宫有几分关系,这册封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奴才听几位相熟的老资历悄声议论过,说您起码得是个贵人。” 贵人的封号不算多高,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了。晨音当初敢那么说,是因为没猜到自己被选入宫的隐晦缘由,如今只能苦笑回道,“你就当我说了大话吧。” 汤嬷嬷嗔了一下,嘴上没说什么,却悄悄把晨音的提醒放在了心上。她伺候晨音这些日子,也算有几分了解,晨音不是那等爱空口说白话的。所以听闻小太监宣完旨意后,汤嬷嬷还算沉得住气。倒是一旁的李贵人,不,如今已受封储秀宫主位,六嫔之首的安嫔李氏露了惊讶,幸灾乐祸的嘲笑开来。“坤宁宫那般看重你,瞧你当初进宫那架势,我还以为得直接封妃封嫔呢,结果到头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常在!所谓高开低走,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吧?不对,你这顶多算个虚高,难怪现在摔个大跟头呢!” 安嫔捂着嘴,笑得骄矜。汤嬷嬷担忧的偷觑晨音,生怕她受不住气,闹出事儿来,谁知晨音笑得比安嫔还灿烂,但眼角的苦涩分明藏不住,“嫔妾进宫日子浅,能封个常在已经很满足了。” “嗤——你强颜欢笑个什么劲儿,不过本宫看得还挺舒心的。” 安嫔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你说纳喇氏现在是不是和你一个模样啊,想笑笑不出,想哭不敢哭!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封了个惠嫔,六嫔里面排第五。还不如整日闭门不出,也不承宠的王佳氏,人家好歹还封了个排第二的敬嫔。” 晨音温柔笑着,不失恭谨,“娘娘关怀惠嫔,亲自去探望一番不就知道了。” 安嫔为人飞扬跋扈,但实则是个顺毛驴。只要肯顺着她的心意说话做事,偶尔再适时示弱,便能轻易摆平她。果不其然,安嫔被晨音一声“娘娘”唤得眉开眼笑,她进宫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同为宫妃的人这般尊称。而且晨音还给她找了去奚落惠嫔的理由,安嫔莫名看晨音顺眼了几分,帕子一甩,“你还挺懂事的。行了,别假笑了,回屋哭去吧。本宫要去延禧宫‘安慰’惠嫔了!” 晨音顺利从安嫔手里脱身,回到殿内,懒散的坐在圈椅上,唇角的笑意瞬间散尽,满目怔然。原本,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在福全一事上是自己猜错了。如今这册封常在的旨意一下来,她便知自己所料半分不差,福全为太皇太后猜忌防备!上一世,她与晚静同时被选入宫。两人虽无资历,但为着家世好,她直接受封宜嫔,为翊坤宫主位,晚静也封了贵人。如今,佐领府因与安亲王府的姻亲关系,甚至比从前还要煊赫几分,她却只被封了个小小的常在。两相对比,落差巨大。个中因由,怕正是因为她与福全之间那层关系。汤嬷嬷见晨音一个人枯坐着,到嘴边的劝慰咽了回去,默默出门替晨音泡茶。片刻之后,又空着手进屋来,柔声回禀,“小主,主子娘娘请您去坤宁宫一趟。” 晨音正有许多事想问青梧,闻言稍微拾掇了一下,赶去坤宁宫。青梧坐在东边窗前,被靠个大迎枕,身上还捂着一条厚皮褥子,唇色隐隐见白。比前几日御花园小宴时,明显虚弱不少。晨音心里‘咯噔’一声,“娘娘身子不适?” 青梧微微一笑,她眉目本就生的寡淡,如此这般,越发显得孱弱,“快入冬了,我这身子素来扛不住寒。我看你面色也有些恹恹,可是因为品级一事不高兴?” 晨音还未答,青梧又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你家世好,我原本想给你封个嫔位的,但被皇上以你资历尚浅为由压了下去。而且近来,与你一同进宫的几人都先后陪驾侍寝过,唯独你……我把你放在储秀宫,就是想着安嫔得宠,也能带你几分,谁知……” 青梧面色无奈,直言道,“也不知我先前顺你心意,选你入宫,对你是好还是不好。” 晨音扬唇笑了一下,青梧这席话看似直白得刺人,但却是真心实意在为她担心。青梧今日找她来,怕就是为了开解她。“娘娘不必为我忧虑,常在也好,储秀宫也罢,我都安然。” 晨音顿了一下,“唯独有一桩疑事,还请娘娘解惑。” “你说。” “选我入宫,是您自己的意思吗?” 晨音不错眼的盯着青梧。青梧莞尔一笑,“这算什么疑惑?我是中宫,选秀一事由我全权负责,自然是我拿的主意了。” 晨音望着青梧的笑颜,也跟着扯动唇角,从青梧的反应谈吐来看,她是真的未受太皇太后的摆布。所以,青梧选她,仅是因为莲千的误导。这事儿阴差阳错,怎么就那般凑巧呢?宫里的巧合,晨音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你这话问得稀奇古怪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青梧好歹也在宫中待了十多年,敏感的察觉到晨音的问话里似有内情。晨音摇头,“无事,就是觉得您费心为我周旋,十分不容易。” 青梧心思重,如今又在病中,晨音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青梧错选的事说出来,平白给青梧添堵。反正事已至此……“我这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若没有你的提醒,我如今还稀里糊涂活着呢。” 晨音眉头轻挑,不动声色的在殿内扫了一圈儿,守在门口的是丹朱。回想最近几次见青梧,似乎都没在她身边看见乌雅.云婠的影子。看样子,青梧八成是亲自抓住了乌雅.云婠的把柄,才把人调离身边的。两人交情不算深,晨音也无意探究云婠如何下手的细节,只轻声问,“娘娘停药后,近来身子可爽利了些?” 青梧笑着,径直伸手捉住了晨音的右手,“往年这时候,我的手就算整日抱着暖炉也是凉的。” 晨音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真情实意露出一个笑脸来,“那就好!” 两人凑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直到丹朱端了药碗来,晨音才起身告辞。这厢才走出坤宁门外不远便,便被一股大力拽着胳膊,带往一旁的甬道偏僻处,面对站着。杪春则被人拽去了不远处的大圆柱后面,隐住身形。晨音的视线在来人明黄的领子上溜了一眼,心下稍安。“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皇帝压着嗓子,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威严。“嗯?” 晨音疑惑,这没头没脑的,要她怎么回答?皇帝皱眉,面上稍显不耐,“方才,朕也进了坤宁宫。” 晨音猛地反应过来,摇头,“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哼,那你为何会问皇后,选你入宫是谁的主意?这是宫中,少卖弄你那几分小聪明,不要命了!快说,你到底找谁探听的消息。” 皇帝只比踩着花盆底的晨音高半个脑袋,此刻他略垂着头逼问,两人的视线直直在空中撞上。晨音略错开他眸底的寒芒,“……若说是自己猜的,皇上信么?” “猜的!”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明不信。晨音无奈,索性抿紧唇瓣,懒得辩驳。皇帝见她不说话,面色越发阴沉。晨音依旧不为所动,想吓唬她,好歹也得多在龙椅上坐个几十年再来吧。最终,还是皇帝先没绷住,咬着牙,目似鹰隼,“好,你既说是猜的,那你就给朕说说,你都猜出了些什么!” 晨音慎了一瞬,右手不自觉握紧,“敢问皇上,裕亲王处境如何?” 皇帝神色未变,只从晨音问出这话后,便一直盯着她。若不是晨音熟悉他的神情举动,险些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讶然。自晨音意外被选入宫后,皇帝因福全的缘故,尴尬又愧对,索性一直躲着她。今日去坤宁宫,见到她与青梧在一起,也是下意识的避开,谁知无意间听见了她问青梧的那句话。皇帝本以为是晨音不老实,在宫中探听消息,扒拉出了些许微末枝节,又不敢确定,所以才去找皇后问询。宫中的秘辛可不是谁都能沾手的,念在福全的份上,皇帝也不能看她稀里糊涂把小命交代出去。所以才特地留下,想暗地里告诫她两句。谁知,她连是谁把自己弄进宫的都分不清,反倒是张口就问福全是否安好。这情形,八成真是胡乱猜的。明知一辈子只能困守宫墙,还恋恋不忘旧人旧事。命运弄人,倒是怪可怜的!皇帝怜悯的瞅了晨音一眼,十分语重心长,“你已入宫,便要知分寸。如此于人于己,都好!” “……” 晨音姑且可以把皇帝的话理解成劝告,但皇帝这眼神是……同情自己的妃子不能红杏出墙? 第38章 十月下旬已经转凉不少,但紫禁城上空却绕着一股欢欢喜喜的热闹气。因今日是十月二十六,正式册封六宫的日子。晋佟妃为贵妃,赐住承乾宫。并册李氏为安嫔,王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马佳氏为荣嫔,纳喇氏为惠嫔,赫舍里氏为僖嫔。还有五位贵人,七名常在,六名答应,一并册封。典礼仪式冗长繁杂,持续了大半日,之后还有谢恩等规矩。晨音回到储秀宫西偏殿时,已近昏晓。汤嬷嬷与杪春一同伺候她摘了首饰,拿一身轻便衣裙换上。晨音揉着发酸的后颈,面色无半分疲态。汤嬷嬷忍不住笑道,“小主这大半月以来时而会往外面走动,精神头看起来好了不少。今日累了大半晌,竟还是神采奕奕的。” 晨音闻言,瞅了眼镜子里自己的脸,也跟着笑了笑。她精神转好,与平时多出门走动有关系,但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心放宽了。上次坤宁宫外,她问皇帝福全是否安好。概因福全之事涉及天家秘辛,皇帝并未吐露半句具体消息,只含糊说了句“无碍。” 因着皇帝这两个字,晨音一直提着的暂且放回了原处。君无戏言——皇帝总没必要拿自己亲兄长的安危性命来哄她。心头记挂的事少了一桩,晨音整个人活泛不少,偶尔来了精神,也会往外面去走走。不过她还是谨慎的避着慈宁宫方向,以免那天不小心惹了太皇太后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皇帝那日的态度几乎默认了她之前的猜测,她是因为与福全那层关系,被‘牵连’进宫的。太皇太后表面不显,心里肯定是厌烦她这个‘来路不清白’的女子的。皇帝出手压她位份,可能是顾虑到福全的心情,想尽力削减她在后宫的存在感,然而这其中又难免没有太皇太后的手笔痕迹。作为一个在宫里斗了几十年的人,晨音虽然觉得这样被人压着打挺憋屈的,但对方是太皇太后,连皇帝都要哄着顺着的人物。她除非是傻了,才敢去跟太皇太后硬碰硬。至于佟贵妃出手搅乱的目的……晨音并不确定,但归根究底,无外乎是冲着后位去的。晨音没有证据,只隐晦提醒过青梧两次,也不知青梧会否放在心上。交浅言深,不管放在哪里都是大忌。晨音一个小小常在,总不能硬诱导着皇后去猜忌贵妃,弄得后宫凭生波浪,除非她不想要郭络罗氏全族的性命了。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杪春见晨音心情好,也跟着汤嬷嬷从旁凑趣,主仆三人随意的闲话。不知是谁先提的青梧,杪春往门口瞅了眼,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今日奴才出门,听人说起,下月初果毅公府的太福晋会入宫。” 说罢,又怕晨音与汤嬷嬷没反应过来,遂加了一句,“是主子娘娘的亲额娘,不是三继福晋。” 青梧的阿玛果毅公遏必隆,总共娶了三位福晋。元配嫡妻英亲王家的郡主,二继福晋是颍亲王家的县主,三继福晋倒不是宗室女,但出身也还不错。然而,青梧并非出自这三位福晋任何一位的腹中。青梧的生母舒舒觉罗氏是遏必隆的侧室,早年间遏必隆没有嫡女,便把青梧放在二继福晋膝下,充嫡女教养。之后二继福晋过世,又由三继福晋继续养育。这般做法在一般人家并没半分问题,但尴尬就尴尬在,青梧如今做了皇后。舒舒觉罗氏的身份说好听些是侧室,但遏必隆只是个大臣,他的妾室又不能如亲王郡王的侧福晋一般,堂堂正正的上玉牒。说白了,舒舒觉罗氏就是个妾而已。皇后的亲额娘自然不能是妾,所以哪怕如今遏必隆的三继福晋还活得好好的,外人也称呼舒舒觉罗氏一声“太福晋”后宫中有母凭子贵,这大臣后宅中也有,舒舒觉罗氏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例子。晨音眸中闪烁,皇帝刚大封了后宫,舒舒觉罗氏便迫不及待的入宫找青梧。宫里都是人精似的人物,那能猜出舒舒觉罗氏此行的目的。这位怕是担心新封的嫔妃威胁青梧的地位,赶着催生来了。想必杪春也听了传言,所以才这般表情。仁孝皇后的两个儿子都保住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并不缺嫡子。舒舒觉罗氏在这时上赶着让青梧生育,不是故意把青梧往尴尬境地推么。况且,青梧自坐上皇后的位置时,便注定是生不出孩子的。晨音隐约记得,从前舒舒觉罗氏也来过这么一遭……这额娘当得,专往女儿心头扎刀子,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晨音按下心头的嫌弃,眉间不免为青梧透出几分担心来,顺手推了推杪春的脑袋,“你呀,以后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时辰不早了,快去看看膳房送吃食来了没有。” 杪春嘟嘟嘴,摸着脑袋走了。汤嬷嬷望了眼她的背影,凑近晨音低声道,“杪春说的消息奴才也听说了,无风不起浪,太福晋此举……” 汤嬷嬷顿了顿,话锋一转,“紫禁城东面斋宫与奉先殿之间的明奉慈殿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再过些日子,承祜阿哥该搬进去了。” 这明奉慈殿,就是后来的太子东宫——毓庆宫。宫内早有传言,皇上修葺明奉慈殿是有意立承祜为太子!虽有满洲祖宗家法,生前不立嗣。但皇帝对仁孝皇后留下的两位嫡子上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带在乾清宫住着不说,还日日亲自教导,如今又要为承祜修葺离乾清宫最近的明奉慈殿,皇恩厚宠,有心人难免多留心几分。晨音也曾暗自琢磨过,这一世皇帝没急着立太子,大概是因为仁孝皇后的两个嫡子都保住了。但看皇帝这架势,立太子应该也就早晚的事!“嬷嬷绕这么大的圈子,先是太福晋催生,又是皇上欲立承祜阿哥为太子,到底想说什么?” 晨音随手把茶盅轻放在桌上。汤嬷嬷福了福腰,面色凝重,“还请小主恕奴才僭越。宫中人都知道,您与仁孝皇后交好,还救过幼时的承祜阿哥,又得保成阿哥喜爱。若……大局得定,将来您凭着这多层关系,必能一生安稳无忧。” 晨音没答腔,安静的等汤嬷嬷说完。“两位嫡出阿哥与如今的坤宁宫娘娘不亲近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小主您虽是坤宁宫做主选进来的,但还是……” “少与坤宁宫来往,本本分分过日子,将来总不会差?” 晨音笑了一下,“多谢嬷嬷好意,我明白您的意思,宫中忌讳墙头草,我有分寸。” 她是所谓的仁孝皇后故人,如今正值敏感时期,确实不宜再与青梧多来往。汤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她方才见晨音为青梧担心,心中还在打鼓,生怕晨音脑子拎不清楚,想两边都沾,所以才冒险提醒一二。其实不用汤嬷嬷多说,晨音也没打算掺和到继后与储君之间去。不管是她先前救承祜,还是后来帮青梧,皆是因为两人面临性命之忧。如今两人都好端端的,她再伸手进去,就不合适了。况且,她又不是天生就爱瞎操心。——连着几日大雪过后,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又添了一笔。晨音立在被皑皑白雪掩盖的朱红宫墙下,下意识紧了紧风帽的领口,转眸见杪春抱着两支绿梅朝自己跑来,不由莞尔,“雪天路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站在这里又不会丢了。” “嘘……小主轻声。” 杪春紧张兮兮的拉着晨音走出一段路,身影隐在一丛高大花树后,做贼般转头看了几眼,这才讪讪解释道,“奴才方才折花枝时,见着安嫔与宣贵人在那边路上吵嘴。” 要说晨音在这宫里最头疼的是谁,除去太皇太后,安嫔与宣贵人绝对当仁不让并列第一,果断道,“我们走小径,绕路回去。” 安嫔与宣贵人在后宫中,那是出了名的‘狗都嫌’。两人出身颇高,又同属嚣张外放的性子,每每碰在一处,不闹腾个八百十回合决不罢休。特别是出身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宣贵人,最爱牵扯旁人。晨音因住在安嫔的储秀宫内,平时没少受池鱼之灾。虽都只是些膈应的人小手段,但到底令人厌烦。杪春心里是很赞成晨音的决定的,不过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此处偏僻,小径上的雪怕是没清扫干净,别摔着小主了。” “当心些便好。” 晨音这话才出口,便听见‘噗通’一声闷响,还夹杂着女子无措的低呼,似摔跤了。主仆两对视一眼,悄悄从被积雪掩映的高大花丛后伸出脑袋,一探究竟。四周未见安嫔与宣贵人的影子,只一名身着普通宫女服饰的女子正垂头抱膝低吟,她身侧还滚着个描红漆食盒。主仆两现身,晨音示意杪春扶人起来。小宫女怯怯的抬起头,脸颊鼓鼓,圆滚滚的大眼睛含着泪,越显稚气,一团孩子气。晨音指尖微动,盯着小宫女眉心靠右的那粒鲜艳红痣,蓦然笑开。这紫禁城说大也大,说小还真小。“多谢小主,多谢这位姐姐。” 小宫女忍疼,规规矩矩的给晨音请了安。侧头见食盒里的蓝底饰金葫芦汤盅滚翻出来,汤撒了一地。瘪着嘴,声音里不自觉染了哭腔。杪春利落的替小宫女把一片狼藉的食盒收拾好,递还给她,见她眼眶发红,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那个宫的?” “奴才是慈宁宫的,奉命去乾清宫给两位阿哥送些吃食。” 小宫女细声细气的答。杪春松了一口气,“慈宁宫啊,那还好。太皇太后素来仁慈,你虽打翻了食盒,但看在你伤了腿的份上,想必不会有什么太重的责罚。” 杪春本是安慰之词,却生生把小宫女劝哭了,“这……你别哭啊,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小心再把脸冻伤了。” 小宫女闻言,眼中包着两泡眼泪,却又不敢落下。唇角紧紧抿着,可怜兮兮的,衬得一张包子脸越发圆润。杪春觉得自己惹了祸,吐吐舌头,下意识唤晨音,“小主……” 晨音若无其事的笑笑,温声安慰道,“杪春说得没错,你不必太过害怕。两位阿哥又不缺吃食,太皇太后让你送这些,只是为着一番怜幼的心意。你回去后,好好跟带你的姑姑解释。” 晨音顿了一下,想起慈宁宫哪位常年没个笑脸的苏麻喇,难怪把人吓成这样,“姑姑们看着严厉,心却是好的。” 小宫女喏喏的谢过晨音主仆,并不敢在外多待,提着油腻腻的食盒小跑着往慈宁宫方向去了。杪春忍不住感叹,“这姑娘长得娇小,胆子也小……” “咔嚓……” 一声后,被积雪压着的花树后面似有脚步声传来。杪春立马住嘴,慌张的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糟了,一时不察怎么给忘了,她们还在躲安嫔和宣贵人。晨音还算坦然,既然躲不过,就当白添热闹一场了。想当年,她可是宫内外数一数二的嚣张人物,又岂会真的怕这两人。晨音不过走神片刻,大腿上便多出一团重量来。“姑姑!” 被裹成一个胖团子的保成欢欢喜喜的扑到晨音跟前,一手拽着晨音的裙摆,“姑姑,你最近怎么没去御花园和我玩呀?哥哥前几天给我做了一个小弹弓,我一直想给你看呢。” 保成说着,直接伸手去解身上的小荷包,那弹弓八成就在里面。晨音扫了一眼跟在保成身后的莲千等人,摸摸他大红帽子上的白狐毛,笑着哄他,“嗯,哥哥给你做的,那肯定特别厉害。但这里路滑,我们去那边亭子里玩好不好?” 保成乖顺的由晨音牵着进了亭子,迫不及待的掏出他的小弹弓,给晨音炫耀。晨音望着用丝线做成,毫无弹性的弓弦,哑然失笑。她就说,以承祜的稳重性子,怎么可能给三四岁的弟弟真的弹弓。不过晨音还是很认真的夸了保成,“你这么小的年纪,能把小珍珠弹出去已经很不错了。等你再大些,肯定百发百中!” 保成闻言,悄悄缩了缩自己拇指和食指。姑姑肯定没看见,他是用手指头把小珍珠怼出去的。嗯……他得再练练,下次不能作假了!保成嘟着嘴,忙着与假弹弓较劲,也不怎么缠人了。莲千把随行的宫女太监全都支使到保成身边去,自己则到了晨音面前,似笑非笑的‘问候’,“常在小主近来可好?” 听着那声刻意加重的‘常在’,晨音讥诮一笑。从前她拒了莲千的“好意”两人还为此撕破了脸皮。之后她阴差阳错入宫,高开低走被封了个小小的常在,利用价值极低,这越发让莲千认定她不识抬举。但莲千向来搏的是尽忠旧主的名声,碍于她与仁孝皇后的故交关系宫中人尽皆知。莲千就算再厌恶她,也得把戏唱全乎了,自然少不了带着保成与她亲近。莲千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想让她好过,每次见面,明里暗里各种挤兑。“我虽是小主,但好歹还沾了个“主”字,闲来游园看书,无甚劳累,也算自得。” 晨音嫣然一笑,“对了,我宫内还有位手艺极好的嬷嬷,吃食上也不错,整日没什么劳心的。莲千你瞧,我最近是不是又长个子了?” 晨音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抖落衣袖,挑着眉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刚到自己下巴的莲千,故意用鼻孔看人。莲千嘲讽她的无外乎位份低,不得宠,个头高。晨音懒得听她的乏味陈词,索性自己挑明了!她明摆着不在意,看莲千还能说出朵花儿来。莲千鼻息加急,眸里寒光四溅,偏面上还要扯出假笑来,“小主沉迷安稳,殊不知这世上多的是想劳心的人。缺一个半个,又有什么关系!只希望到时候,小主切莫眼红才是。” 晨音与莲千打交道的次数多了,一听她话里似是而非的警告,便知她又不安分了,当即冷下脸,“你又想搞什么鬼?我记得从前跟你说过,你的死活我混不在意,但你若敢牵连两位阿哥,不用别人动手,我先送你上路!” “与你何干?” 莲千昂着头蔑然一笑,自觉扳回一城,丝毫不把晨音的警告放在眼里。走去保成身边,准备抱他回乾清宫去。保成把小弹弓往怀里一揣,摇着头墩墩往后退了几步,跑到晨音旁边,“姑姑,我听见你说你宫里有吃了长个子的东西,我也想吃!” 等他长高了,肯定能把小珍珠弹出去。晨音唇角抽了抽,她与莲千都刻意压低了音量,这孩子的耳朵未免太尖了些,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小阿哥,我那是开玩笑的。人的个子和花啊草啊一样,得一天天慢慢来。若是猛地一下拔高,那叫揠苗助长。” “啊……” 保成白嫩的脸上挂满失望,晨音正欲顺势哄他回去。谁知他下一刻,又挤着眼睛笑了出来,两只小手往身后一背,昂着下巴,故意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皇阿玛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姑姑,带路吧,小爷要去瞅瞅!” “……” 晨音被保成这一声“小爷”震了震。承祜年龄虽小,但却是个极称职的兄长,他一力揽下所有责任。保成在他的庇护下,只需当个无忧无虑的小阿哥。因保成的性格与前世南辕北辙,晨音几乎从不曾把他和从前的高傲太子联系起来。但方才恍惚间,晨音竟隐约在保成身上看见了几分太子的影子。一个人的性格,大约真是藏在骨子里的。保成缠人的功夫到家,晨音一干人等都拗不过他。最后在莲千耷拉的眉眼里,保成欢欢喜喜的跟着晨音进了储秀宫的门。“哇……好香!” 保成伸着脖子嗅了嗅,面上尽是向往,“姑姑,这是你宫里传出来的香味吗?” 晨音无奈的点头,保成身份特殊,自然不能随意给他吃东西。她原本是想着还未到用膳时间,才会答应带保成回来随便看看。不曾想,正巧遇见汤嬷嬷在廊下用烧水的小炉子做肉干。如今这时节,滴水成冰,煎炒的菜容易凉,膳房供应便多改为热乎乎的炖菜。但晨音只是个小小的常在,轮到她宫里人取膳时,炖菜也凉得差不多了。所以,晨音几乎每顿都能见到,炖菜上面飘着一层白花花的猪油。晨音前前后后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从前最惨的时候,也只是熬心。在吃穿用度上,从未短缺过半分,算是泡在金玉堆里长着的。乍然一见油腻腻的炖菜,倒尽胃口,连筷子都不想伸。好在宫里从入冬起,每顿都会添个锅子,晨音便就着锅子里烫的菜叶子,略微吃上几口,也不抱怨。但汤嬷嬷心细,很快发现晨音胃口不佳的原因。她于厨艺方面有几分研究,便试着把炖菜里的肉捞出来,添加些调味香料,慢慢用文火把原本油腻腻的炖肉熬成辛香味美的肉干。不管是和着菜叶子放锅子里烫,还是单独当小食吃,都算可口。保成没见过熬肉干,外加上锅里的味道实在是香,惊奇之下,几乎一直围在炉子边打转。待肉干一出锅,他便眼巴巴瞅着晨音,一个劲儿的咽口水。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被饿大的!晨音不由得好笑,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你还小,这肉干太辣了,吃不了,不信你闻闻。” 保成吧嗒嘴,意动的手指头往衣摆上蹭,可怜兮兮的,看得晨音的心都跟着软了几分。磨了半天,最终两人各退一步。晨音哭笑不得的承诺保成,等他长大些就送他一锅肉干。还应下接下来几天,每天都去御花园陪玩的邀约,保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跟着莲千回乾清宫去了。掌灯时分,皇帝处理完政务,刚从昭仁殿出来,踏入乾清宫内殿的门,迎面便冲来一个小团子,扑在他膝上,“皇阿玛,你终于回来了。哥哥在偏殿背书,嬷嬷让我别去打扰他,都没人和我玩,我可无聊了!” 本着抱孙不抱子的古训,皇帝并未与保成有过多亲密的举动,只在保成圆润的脸上捏了一把,哼笑道,“嫌无聊?那不妨你明日继续跟着你哥哥去上书房,写字背书习武,有得你忙的!” 保成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不去不去,先生说话我都听不懂!” 之前保成出于好奇,死活耍赖跟着承祜去上书房听了一堂课。可怜未开蒙的三岁小儿,被絮絮叨叨的“天书”念得迷迷瞪瞪的,索性倒头往桌上一躺,口水打湿了小半本书。皇帝本就是在逗儿子玩,见儿子反应有趣,浓眉一挑,故意拉下脸,“胡说,你一个阿哥,怎么可以不读书!等你上书房的时候,每日必须把书读一百二十遍。” 保成由皇帝亲手拉扯大,并不怕他,闻言直接扑到了皇帝怀里,“我还小,不去上书房嘛!” 皇帝的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四周,见不知何时宫人都下去了,只余一个顾问行守在门口。长臂一伸,直接把保成提溜到了怀里,一手掐上保成圆润的脸蛋儿来回揉捏,令一手则故意在他腰间捣乱挠痒,“小东西,就知道耍赖!” 保成“咯咯”笑开,挣扎着闪躲,一没留神,藏在袖子里的小帕子掉了出来,落在皇帝两腿之间。保成反应很快,猛地伸手去捡,皇帝冷不防被儿子袭了关键部位,面色发僵。缓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轻咳一声,板着脸问,“你刚往袖子里藏了什么?” 保成嘟着嘴摇头,两只手背在身后,“是我的小帕子啊。” “哦。” 皇帝了然的点头,没再追问。顺手把桌上的糕点盒子拖到跟前,“听宫人说你晚膳用得少,吃几块点心再去睡。” 保成目露惊喜,“真的!” 宫中规矩,养孩子不能过饱。所以每次一到晚上,保成就越发眼馋桌上的点心。长到三岁多,保成还是第一次被允许睡前吃东西。得了皇帝点头,两只胖手利落的伸了出去。皇帝趁机,看准他袖间露出的白色一角,不费吹灰之力的把帕子扯了出来。然后两指一并,把糕点盒子推远。保成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爪子,小嘴儿一瘪,“啊——皇阿玛!” “不许叫。” 皇帝轻飘飘的回道,一点都没有欺负儿子的自觉。迅速打开保成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帕子,露出里面东西的庐山真面目来。拇指大小,黑乎乎的,似乎还有点香。“这是……一块肉?” 皇帝觑着那块被保成当宝贝的肉干,脸色“唰”的冷了下来,心疼的扳过保成的脸,“嬷嬷没给你吃饱?这些狗奴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朕眼皮子底下都敢苛待你!” “啊?嬷嬷对我很好啊。” 保成一脸迷茫,“皇阿玛是因为我在姑姑哪里偷拿了肉干生气吗?我下次去不拿就是了。” 皇帝敏锐的抓住了保成话中的“去”字。眸瞳微眯,视线扫过保成圆鼓鼓的脸蛋儿,这模样,确实不像被苛待了,遂压下心头的怒火,仔细询问,“这玩意儿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保成从小就跟在皇帝身边,皇帝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老老实实把自己跟着晨音去储秀宫的事讲了,最后还不忘替自己辩解,“姑姑说我不能吃,我很乖的,真的没有偷吃。我拿这个是想带给哥哥的,我知道,哥哥肯定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皇帝闻言,额角狠狠跳了几下。这不笑话嘛,他的嫡长子怎么可能没吃过肉干。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那你怎么知道这玩意味道好的?” 保成心虚的低下头,小嘴儿吧嗒两下,两只胖手不安往衣服上摩挲。皇帝目光如炬,“你舔手指头了?” 保成缩成个小鹌鹑。翌日。皇帝早起用膳时,见桌上有道颜色偏黑的五香卤干,不知怎地,蓦然想起了那块被他连帕子一起扔掉的黑黢黢肉干。布菜的顾问行见皇帝一直盯着五香卤干出神,忙夹了一块到皇帝的盘子里。谁知皇帝眉头一皱,直接撂了筷子。“皇上?” 顾问行有些惶恐,不知大清早的,谁惹着这位了。皇帝板着脸坐了片刻,若无其事的捡起筷子,继续用膳。顾问行的心跟着皇帝的举动上上下下,见人终于如常去批奏折后,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替皇帝沏好茶后,正准备退到一旁去当‘柱子’,不料却被点了名。“朕有事交代你去做……” 当日中午,晨音的桌上便多出了几道超出常在份例之外的菜式。而且,破天荒的,每样菜都是热的。“你是不是在膳房拿错了?” 晨音不解的问杪春。杪春摇头,她也是晕乎的,“奴才也正奇怪呢,今日奴才才进膳房的门,一个小太监便热络的把装好的食盒递了过来。” 要换做平时,杪春都要等半天的。为此,杪春还特地跟小太监确认过,以免弄错了徒惹麻烦。来路不明的吃食,哪怕再诱人,晨音也不敢进口。拿了个馒头,就着肉干和茶水,连锅子里的菜叶子都没敢动,勉强凑合了一顿。谁知道下晌的时候,杪春领回来的点心又是超制的。汤嬷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拿了银针一一试过,然后冲晨音摇头,“小主,没查出问题,这……” 杪春见晨音不做声,忍不住急切问道,“嬷嬷,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啊?小主中午就没吃好了,哪里还能再饿下去!” 好好的活人,总不能守着一盒子的吃食饿死吧。汤嬷嬷摇头,“我也拿不准。” 这宫中的事情,又那里是小小一根银针能验明白的。“我没怎么饿,你们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等明日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小心驶得万年船,晨音这条命来得不容易,不敢拿自己去赌。西偏殿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吃食弄得气氛沉寂,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储秀宫正殿却是喜气洋洋。因之前,有太监前来传旨,皇帝今夜翻了安嫔的牌子。入夜不久,晨音便听见外面传来皇帝銮驾的动静,紧接着是安嫔笑着迎驾的声音。晨音入宫两个多月了,其间安嫔也侍过寝,不过都是被接去皇帝寝宫的。皇帝亲临储秀宫宠幸,还是头一遭。晨音饿着肚子,无甚睡意。索性拿了书和纸笔,坐在灯下看看写写,不知不觉入了迷。直到屋门自外被推开,冬夜的寒风乌拉拉的灌进来,冻得晨音一哆嗦。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外,直直撞进一双含怒的眸瞳中。 第39章 冷寂的西偏殿,冷不丁闯入位九五之尊。隔着一道窗,晨音能清楚的听见外面宫人来来往往,张罗着为皇帝添炭盆、上热茶的声音。皇帝睬都不睬晨音这个主人,闷声径直往屋子正中的桌前一坐,面沉如水。不是翻了安嫔的牌子的吗,怎么跑她这儿来了。晨音微不可察的皱了眉头,从暖融融的炕上起身下来,给皇帝行礼后,安静立在一旁。待忙碌的宫人散去,皇帝也放下了手中的蓝底云龙纹茶碗。轻微的一声“哐——”响后,晨音听见皇帝的佯咳,却半天没等到皇帝开口说话。暗暗心惊,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皇帝半夜闯入,摆出这幅难以启齿的模样。“皇上,您……” 晨音话还没问出口,皇帝便“唰”的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踱步,神情烦躁,“你别管朕。” “……” 合着大半夜怒气冲冲的闯入,是为了散步来的?晨音默然回到炕桌边,弯腰收拾上面的书本纸笔。皇帝唇角翕动,想说什么,余光瞟见晨音真不搭理他,一时又拉不下脸主动开口。晨音抱着书本,准备把东西放到博古架上去。转身才发现,皇帝站的位置,挡在博古架正前面。皇帝把她的反应瞅在眼里,识趣的往旁边让了几步,回到桌边。晨音过去,放东西的手还未收回,便听见身后皇帝干巴巴的问,“你看的什么书?” “闲散游记。” “是吗,拿来朕瞅瞅。” 皇帝心不在焉的吩咐,他并非真心想看书,而是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的尴尬场面,不该意气用事的!方才在正殿中,安嫔明里暗里给宣贵人上眼药,这两人不和已久,皇帝平时没少听安嫔添油加醋的告状,连眉头都懒得抬一下。可后来不知怎地,安嫔话锋一转,提起了晨音,好一番数落嘲讽——无外乎说晨音一心攀高枝,巴巴的赖进宫,又不受宠。偏还行事高调张扬,整日扒拉着皇后与小阿哥不放。别人不知道晨音因何入宫,皇帝可是一清二楚。若换个时候,安嫔说这番话,皇帝顶多在心里厌弃她嘴碎,少见她便是。可好巧不巧,西山大营昨日才传来福全的消息……皇帝对福全于心有愧,捎带着对晨音也有了几分宽容与同情。听见安嫔仗着恩宠在身如此讥讽晨音,也不知是气自己无法周全,还是气安嫔搬弄是非,当即发作了出来,摔门离开正殿,半分不给安嫔留脸面。之后犹不解气,脚下一个转弯,直接进了西偏殿。安嫔嘲晨音没脸,他偏要给晨音长脸!他护着的人,难道还能让一个小小的嫔欺负了!可当他一脚跨进西偏殿,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时,犹如烈火上浇了一捧寒雪,霎时冷静下来——进退两难。这大晚上的,皇帝给妃嫔的长脸方式……咳,不太适合他与晨音!但人都进来了,他若是现在转身离开,明日外人不知又该怎么编排晨音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捱时间,多撑一刻是一刻。“怎么,你这书朕还不能看?” 皇帝眼尖,没错过晨音略显僵滞的背影,口气明显不悦。心里暗道,这姑娘不识好人心。干脆大步过来,长臂往前一伸。晨音察觉他的举动,目色发紧,下意识把书往旁边推了推,皇帝只捞到一张纸,定睛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难掩惊奇,“嗬……你还会洋文?” 满人姑奶奶识字的都不多,更何况是洋文!可以说,晨音绝对是后宫里独一份!晨音趁着他分神,悄悄把还未完全塞到最底层的手札往里推了推,然后若无其事的扯出一本真游记递给皇帝。皇帝随手接了,精神却全不在书上,面上尴尬之色渐消,饶有兴致的追问晨音,“你洋文跟谁学的?朕看你这洋文写法与朕跟南怀仁学的差不多,但组合在一起偏偏朕一个都不认识。朕学了这么多年,按理说不应该啊!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还是说你写错了?” 南怀仁远渡重洋而来,是个金发碧眼洋人。他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精通天文历法,擅长铸炮等。是继汤若望之后,最得皇室看重的洋人。皇帝命其掌管钦天监不说,还跟着其学习洋文、算学、格物之法等。晨音望着哪行她从若忞手札上抄下来的洋文,摇头。别说她真不知道,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皇帝的!她赶着收拾书本,就是担心皇帝看见若忞札记上的新奇文字,引来盘问。皇帝有多爱钻研摸索新鲜事物,她可是一清二楚的。没想到,好巧不巧,还是被皇帝给逮个正着……晨音的‘无知’并没有丝毫降低皇帝的兴致。“你这洋文虽写得不算工整,但运笔流畅,看得出来是练过的。给朕说说,教你的师父是谁?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晨音若说自己不懂洋文,摆明就是在撒谎了,权衡之下,只得含糊道,“嫔妾并未认真学过洋文,只是未入宫前偶然得了机会,跟着位刚入京的洋人学了一星半点,算不上懂。” 晨音之所以懂洋文,全靠上一世的积累。小九喜欢钻研洋人的语言,也有天赋。为此皇帝还专门给小九找了好几位洋人师傅,她常年耳濡目染,也跟学了不少。若忞的札记中,不但写了类似汉字的字,偶尔还夹杂着几句洋文。这种洋文与南怀仁等人传授的不太一样,晨音只觉得眼熟,却怎么也通译不出来。皇帝对着光亮仔细打量起晨音的洋文,看似歪歪扭扭,却丝毫不见散乱之态,越发觉得她写得不错。想不到后宫之中,竟还有与自己兴致相投的人,皇帝十分惊喜,唇角翘得老高,“莫要谦虚,你大晚上还在学洋文,必是极喜欢的。来来来,朕考你两句……” 皇帝沉吟片刻,换了洋文问,“你吃饭了吗?” 为了照顾晨音的水平,皇帝还特地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个音歇三晌的往外蹦。晨音听得额角直跳,平心而论,皇帝有把好嗓子。但这样古怪生涩,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再好的嗓音也兜不住。况且,晨音以前听惯了小九流利顺畅,语调优美的洋文,乍一听皇帝的调调……只觉得像中风瘫痪的人,喉间堵着口陈年老痰,偏死命往外一个字一个字的挤!晨音回忆了一下皇帝后来的洋文水平,默然,真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难听!晨音的沉默落在皇帝眼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听不懂啊?那朕再讲慢一点,这是学洋文的基础,你肯定会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大张着嘴,按照南怀仁所说,对准嘴型。拖声压气,一个字词几乎拖出一句话那么长,“你——吃——饭——了——吗——”比方才还难听数倍,也不知道南怀仁的耳朵是怎么长的,这都能忍!晨音很想把耳朵堵起来,但看皇帝的架势,她若是一直装不懂,保不准皇帝还会摧残她多久。无奈之下,晨音只得用满语回道,“吃了。” 皇帝如释重负,欣喜一笑,“终于听懂了!你怎么不用洋文回?” 晨音暗道,她若是用洋文回了,皇帝说不定会拉着她用洋文对话,她除非是疯了……“嫔妾没学几日,只能简单听懂两句,并不会说。” “这样啊。” 皇帝面带失落,他看了晨音写的洋文,已把她当小半个知音,遂安慰道,“无妨的,只要你肯学,来日必能像朕一般略有小成。实不相瞒,如今朕能与南怀仁用洋文说上小半响呢。” 晨音没错过皇帝眉间无意流露出的得意。认真的吗!皇帝大概真是觅到了知音心情好,晨音不理他,他也能自说自话。絮絮叨叨讲了自己学洋文的趣事,说到起兴时,还大笔一挥,给晨音罗列了不少学洋文的方法。“你按着朕这个法子学,保准有用!” 然后学成你一样,说话比唱咒还可怖?晨音面色僵硬的接受了皇帝的好意。“怎么看你兴致不高,可是看不懂?” 皇帝目露疑惑,眉梢一挑,似有所悟,“懂了,你的水平太差了,让你自学是够为难你的。这样吧,朕教你个开头,给你示范一二。” 学学洋文,总比孤男寡女枯坐着,相顾无言好!皇帝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适合他与晨音,扬声让顾问行把他学洋文的书拿来。“……” 晨音双肩不易察觉的垮了下去。西偏殿烛火亮了整晚,男女向学的剪影映在窗上,交缠着低低的言语声,莫名有几分红袖添香,郎情妾意的意头。安嫔见了,险些咬碎一口银牙。翌日,皇帝天不亮就精神抖擞的上朝去了,剩晨音精神萎靡,呵欠连天的收拾桌上的废纸。皇帝真的是个很有上进心的皇帝,严以律人,也同样严于律己!昨夜,皇帝彻夜监督她学洋文时,还不忘掏了本南怀仁给的算学题出来做。桌上厚厚一叠,有她的洋文,也有皇帝演算失败的废纸。强撑了一夜,晨音脑中尽是混沌,憋了一肚子火也没精神撒。正想倒回床上眯一会儿,汤嬷嬷就进来了,面色颇为古怪。“小主,咱们今日要不要去坤宁宫请安?” 宫中规矩,妃嫔初次承宠后的第二日,都要去坤宁宫请大安。昨夜皇帝虽在西偏殿留了一宿,但身边宫人都清楚,两人读了整晚书,并未行房。后宫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汤嬷嬷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让晨音去请安。“不去!” 晨音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汤嬷嬷也心疼她,但她素来谨慎,“若是不去……就是明面上违了规矩,小主要不还是去一趟?” 晨音最后没拗过汤嬷嬷,眯着眼被伺候梳洗了一番,送到坤宁宫。冰天雪地里,晨音的瞌睡早就被冻醒了七七八八。见到同样前来请安的佟贵妃,微微一笑,未露出半分异样。倒是青梧忍不住问佟贵妃,“皇上早免了你们每日晨昏定省,只让初一十五过来。今儿又不是请安的正日子,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佟贵妃笑得爽朗明艳,“臣妾听闻娘娘因忙着操办几日后的冬至宫宴,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臣妾庸碌,不通宫务,不能替娘娘分忧。所以便让家中阿玛寻了道安神的方子,昨儿刚得的,这不巴巴来献宝了!” “原来如此,你有心了。” 青梧冲佟贵妃笑了笑。“嗨……臣妾这算什么呀。等冬至节完,就该进年节了,娘娘作为中宫之主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子。对了,臣妾还听说,太皇太后属意您正月二十替裕亲王操持成婚事宜呢。这事儿一桩接一桩,娘娘务必保重凤体才是。” 第40章 晨音从坤宁宫出来,已是己时过半。佟贵妃还留在坤宁宫与青梧说体己话,外加商量福全的婚事。汤嬷嬷见她面色恹恹,精神似比进坤宁宫那会儿还差,唯恐她被冰天雪地冻病了,忙把人塞进轿子里。雪天路滑,抬轿的太监走得晃晃荡荡,带起两边轿窗的帘子,冷风对灌进来,晨音被冻得打了个寒颤,脸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心口也闷得慌。还不如走路来得舒坦——晨音索性下了轿,带着汤嬷嬷慢吞吞的往回走。坤宁宫到储秀宫不算远,出了坤宁门,进御花园朝西走,经过养性斋,便能看见储秀宫高挂的牌匾了。离储秀门还有几步距离,汤嬷嬷不知怎么脚滑了一下,晨音下意识去扶她,周围几个扫雪的小宫女快步围了过来,殷切的表关心。晨音暗自纳闷,储秀宫内安嫔一家独大,这些奴才对待她们主仆的态度全看安嫔的脸色。昨晚皇帝从安嫔屋里跑到了她的西偏殿,按安嫔那小肚鸡肠爱记仇的脾性,此时估计恨不得咬下她两块肉喂狗。这般情形,怎么这些奴才对她们主仆的态度反倒是比往常细致殷勤多了。总不见得是因为皇帝昨晚在她哪里睡了一宿吧?宫里向来没什么秘密,皇帝并没临幸她的消息可是一早就传出去了。混乱间,晨音缩在袖笼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起初她并未在意,以为是被人无意碰到了,直到她隐约闻见一股刺鼻但熟悉的味道。她不动声色的侧过头,一个面容普通的小宫女趁众人没留意,悄无声息的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晨音神色如常,只手心紧了紧,微缩瞳仁出卖了她那瞬间暴露出的紧张。一时间,她的注意力全在手心的小东西上,倒是没精神再去想这些小宫女因何转变态度。直到进了储秀门,见着庭院中候着的一众御前太监宫女,以及顾问行喜庆的圆胖脸,晨音总算明白过来那些个宫女殷切的态度是为何。皇帝怎么又来了?顾问行笑着打千儿,“小主您可回来了,皇上带了小阿哥在屋里等您半天了。” “顾公公。” 晨音客气的对顾问行点了点头,轻声打探,“皇上今日不忙吗?” 这个点儿,皇帝应该在御书房批奏折才对,怎么有时间带着儿子往后宫走动,还是来她这里。顾问行听出了晨音的言下之意,有心给晨音卖个好,便笑着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小主可是和小阿哥约好了这几日一起玩?小阿哥今儿大早起来就念叨上了,说要来储秀宫找您。皇上下朝回来正好听见了,念起今早落了张还未完全解开的算学题在您这里,便带着小阿哥一起过来了。” 原来如此。倒是皇帝的风格。时隔多年,晨音依然记得皇帝对算学那股狂热劲儿。自皇帝十四岁时随南怀仁接触算学以来,只要没有特殊原因,每日破晓必召南怀仁入内殿伴驾,一直到下午过半,才会放南怀仁出宫。南怀仁过世后,皇帝为了方便另一位传教士张诚给他讲解算学,甚至把他的御膳处专门辟了出来,作为算学课堂,还曾和张诚连续证了六七个时辰三角学问题。晨音谢过顾问行的提醒,悄然把手心里的东西塞到了袖子里,这才入了殿内。皇帝已毫不见外的坐在了暖炕上,保成歪在他身边,睡得胖脸红润润的。听见脚步声,皇帝放下手中的纸稿,冲晨音一扬下巴,示意她走近些。然后用差不多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小小声问晨音,“你还懂算学?昨晚怎么不说?” 晨音行礼的动作僵住,她确实懂,但她无意在皇帝面前卖弄搏宠。她会洋文的事是皇帝亲眼发现的,搪塞不过去,她只得硬着头皮应下。算学方面,她还特地留了心眼,昨晚皇帝做题时,她故意装出了一脸茫然,半句腔没敢搭。也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晨音脸不红心不跳的装傻充愣,“说什么?昨晚学的不是洋文吗?” 皇帝目光如炬,盯着她看了半天,嗤笑出声,眼底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嘲弄。“来人,先把小阿哥抱回去。” 皇帝冲晨音挑眉,“朕有话单独和你说。” 莲千快步上前抱起保成,和周围伺候的宫人一起,片刻间,悄无声息的退了个干净。晨音被他不阴不阳的态度弄得心头发紧。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作为一个天下之主,皇帝的脾气绝对算是好的。不轻易发怒,也不随便打杀宫人,面对后宫最能闹腾的妃嫔,也不会多加苛责,顶多是不召幸。整个人威严中带着几丝漫不经心的随性,准确的说,应该是上位者俯视众生的蔑视。他的不怒好脾性,譬如人在路上遇到一只挡路的蚂蚁,碾死或是跨过,生生死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如此,他又何必费心计较。好歹从前相伴几十年,晨音心下了然,皇帝这个样子,已有了些动怒的前兆。“郭络罗.晨音。” 皇帝开口,连名带姓唤了晨音的名字。晨音垂头敛目立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像是一尊精致的陶俑。“你十岁时,朕便见过你。是个才思敏捷,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 前前后后活了七十多岁的‘小丫头’背上一阵恶寒,精神却越发紧绷。“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有数。” 皇帝哼了声,“裕亲王福晋你不想当,皇妃你也看不上眼,甚至还用几岁的孩子当挡箭牌。怎么,想效仿汉惠帝的皇后当个花神不成,不等你死,要不朕现在就修座庙把你供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晨音冷静道,“皇上言重了,嫔妾不敢。” 认错倒是认得快,可从头到尾,那表情连一丝波澜都没起。皇帝见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嫔妾……哼,你倒是机灵,这时候想起自己宫妃的身份了?那你来说说,为何要在朕面前藏拙?” 皇帝“哗啦”抓起炕桌上的算学题纸扔在晨音面前,“昨晚朕证这道三角题,写了起码六七十张废纸,才勉强解出,正确答案总共写了四张纸。今日朕离开前,顾问行替朕收拾纸稿,因他看不懂,收拾时落下一张。郭络罗.晨音,你告诉朕,为何你归置时,单独把这张写了正确答案的纸跟其他废纸区分开了?别跟朕说是巧合,朕不瞎,这张纸右下角的标记是你做的吧。” “……” 晨音瞪着地上那张纸右下角那个代表正确的圈,哑口无言,不敢相信自己就被这么个小东西出卖了。隐约想起了这个圈儿是怎么回事,一阵头疼。从前她也有彻夜陪皇帝读书解题的时候,她虽是女子,可脑子也不算差,勉强跟得上皇帝的思路,那些题也看得懂。所以皇帝很放心把一些稿记交给她整理,习惯在日积月累中形成,为了方便分类,她会在正确纸稿上做个标记。今早皇帝去上朝时才三更,她又困又饿,迷迷糊糊扫见桌上那张纸,便把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带了出来。好巧不巧,被逮个正着。皇帝这兴师问罪,风风火火的架势,怕是轻易不能善了。怎么办?晨音第一反应,是‘装’。当然,此一时彼一时,这里肯定不是装傻充愣的‘装’。放眼如今的大清,最懂算学的肯定是南怀仁。皇帝师从南怀仁,终日勤勤恳恳,连他都解不出来的题,晨音却能轻而易举知悉答案,这太不符合情理了。晨音还未拿捏好这‘装’的程度,皇帝咄咄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了。“没话说了?别的女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朕身边凑,有点小本事恨不得糊到朕脸上来。偏偏你对朕避之不及,扮傻装相,朕现在怀疑你蹩脚的洋文水平也是装的。你这样做,是真看不上朕还是欲擒故纵?” 皇帝冷笑讥讽,“抑或是你郭络罗.晨音心比天高,怕朕图你人,图你身,图你满腔学识。郭络罗氏,你可知道,这是欺君大罪!” 皇帝是真的怒了,他堂堂一国之君,平生第一次被人嫌弃至此。郭络罗.晨音入宫之前故意冷遇他也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懒得和小女儿家计较。如今这人都落他手上了,怎么花花肠子依旧一抹多。亏得他之前出于同情,还对她赠予了几分好脸色——现在想来,完全不必,这女人是典型的不知轻重,不知死活!今天不把人驯服了,他怎么有脸当这个皇帝。此刻的皇帝,约摸和花房的喷壶差不多。晨音耐心的等他喷完,才轻言细语的开口,“皇上息怒,请容嫔妾解释。” 晨音说着要解释,却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姿态,把话卡在这个当口。皇帝没什么耐心,一拍炕桌,“不想说就别说,朕现在就以欺君之罪砍了你。” 晨音叹了口气,怯怯的觑了皇帝一眼,纠结道,“嫔妾说就是。皇上慧眼,嫔妾对洋文和算学确实略通一二。” 皇帝冷嘲,“你过谦了,改明儿朕让你和南怀仁切磋一二。都说大隐隐于市,没准儿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说,你到底师从何人?” 听见皇帝主动问起自己的‘师傅’,晨音暗自松了口气。她故意拖拖拉拉,为的就是等皇帝熬不住,亮出目的。据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之所以这般恼火,除了气她的故意欺瞒,最重要一点就是不服——在此之前,皇帝一直认为南怀仁是传教士中算学最好的人。现在看了她的水平,皇帝肯定怀疑她的师傅很有可能比南怀仁厉害。皇帝自五岁读书,每日闻鸡起舞。吃穿可以勤俭朴素,但唯独学识方面,从不马虎将就,曾一度到手不释卷的地步。他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也想做到天下第一好。容不得别人半丝超越自己,傲得不行。说白了,皇帝就是心里不服气,想借机逼问出她的师傅是谁,然后把人召进宫。晨音没有师傅,也不可能临时给皇帝变个满腹才华的师傅来,狠了狠心,对皇帝说道,“皇上还记得嫔妾的二哥道横吧?” 皇帝面色微诧,“是他?” 皇帝当然记得道横,意气风发,不羁狂放的少年郎。娶了安亲王家的格格,受封和硕额驸,算起来还是他的堂妹夫。若说他会钻研算学和洋文,皇帝还是有几分相信的。“不是。” “那你提他做什么!” 皇帝今天很暴躁,一言不合就吼起来了。晨音面不改色,“二哥于书喜好颇杂,嫔妾几年前曾在他那里翻出了基本关于算学的书。嗯,内容还算有趣,就是太简单了,大概和您昨晚做的题差不多。” “简单!” 皇帝愕然,他刚接触算学时,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由南怀仁领入门。通过这些年日积月累,他做的题难度也上来了。昨晚他做的题,更是难中典型。郭络罗.晨音不但能一上来就自学懂这么难的题,还直言简单。而且,几年前她才多少岁?皇帝咽了咽嗓子,那张被晨音随意分出来的正确纸稿依旧安静的躺在地上,皇帝连置疑她吹牛的理由都找不到。皇帝用了一刻钟消化掉自己不如女人的事实。再和晨音说话时,他一向昂着的脑袋,有些耷拉,涩涩的问,“那洋文又是怎么回事?” “哦,洋文啊。” 晨音把皇帝的反应扫进眼底,轻咳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唇角幸灾乐祸的嘲笑,“那就更简单了,其实我之前我骗了您,我并没有跟传教士学习过。就这两年住在京城,偶尔出门听见街上的洋人说话,多留了个心眼儿,勉强学会不少,然后又自己找了几本书看。对了,您昨晚给我看的学洋文的书,倒数第三页标的音好像不太对。” 倒数第三页,那她昨天一晚岂不是把整本书翻透了。有了她自学算学的事在先,皇帝对她自学了洋文一事已经麻木,震惊太过,反倒是面无表情,“好,这事儿算是揭过。那你说,你为什么要装不懂?” “呃……” 晨音面露为难,低声道,“这个原因,嫔妾刚才其实已经说了,怕您怪罪才撒了慌。” 说过了。对,她确实说过——说太简单了。太简单!皇帝“唰”的从炕上跳下来,脸上火辣辣的疼,这个屋子他是待不下去了!皇帝离开的背影,透着一股沧桑郁郁的凝滞感。晨音随手把地上的纸稿扔进烧得正旺的炉子里。自找的,活该! 第41章 自那日皇帝从西偏殿羞愤离去,一连数日,晨音都未在后宫见过他。连带着保成,也极少再来找晨音玩闹,听说是被皇帝提前送到了书房,跟承祜一起读书。三岁的娃娃,坐都坐不住,读什么书?亏得皇帝想得出。—冬至这日,气温骤降。晨音醒得早,见外面鹅毛大雪漫天扬撒,几步之外已辨不清人影。合上窗,让杪春拿了纸笔过来。片刻之后,一支花瓣共计八十一片的素梅跃于纸上。北方冬至,向来有画九九消寒图的习惯,画法形式不一。有画铜钱的,也有九画字的,以素梅为底的被称为‘雅图’。每日染一瓣,待纸上花盛,则九九尽,春日临。晨音细致的用朱砂染给其中一瓣上了色,正好汤嬷嬷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外面天寒地冻,小主第一次在宫里过冬,万不可马虎冻着了。奴才昨夜在那件里貂皮斗篷里外面缝了一层灰鼠皮,小主等会儿去坤宁宫,便穿那件吧。” 冬至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皇后按例在坤宁宫设宴召众妃欢聚。“好,辛苦你了,昨夜没睡好吧?今日便让杪春跟着我,你留在宫中休息。” 常在份例有限,过冬的份例里就一些棉花布匹,根本没有最能保暖的皮子。好在晨音手头宽裕,使了银子弄来不少好皮子。像里貂皮这样的东西,属于妃位的份例。晨音顶多在自己宫内穿一穿,从不敢张扬于人前。汤嬷嬷想得周到,用了普通的灰鼠皮缝在外面,掩人耳目。这般精细的针线活,极费精力。“杪春昨儿守夜像是染了风寒,刚吃了药,汗还未发出来,若是把病气带到主子们面前可就罪过了,还是奴才跟着你吧。” 晨音微微颔首,“是这个理。” 汤嬷嬷手巧,很快给她绾了个简单利落的发式,并按照她今日要穿的衣裳,选了相配的首饰。“今儿是节日里,各位主子想必都精心装扮过,小主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 汤嬷嬷打量着镜子里的晨音,视线落在首饰盒里,“要不把这支小主最喜欢的蓝蝴蝶钗子戴上?” 晨音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支钗子?” 她入宫前,钮钴禄氏给她准备了不少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但她在宫里身份尴尬,力求低调,从未有戴上这些名贵钗环的机会,倒是辜负了钮钴禄氏一片慈爱之心。“当初奴才在佐领府教你规矩,那几日你头上日日都戴着这只钗子。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入宫后奴才每日替你梳妆,打开匣子时,你也总会往那蝴蝶钗上多看几眼。” 汤嬷嬷叹了一声,“小主金尊玉贵的出身,过这样的日子,终究是苦了些。” 这世上,没有那个女子是不爱打扮的。况且晨音未入宫前,那是佐领府的掌上明珠,金玉堆里长大的。“众生皆苦。” 晨音不在意的回道,拿起那只做工精致蓝蝴蝶钗子,脑子里不经意闯入一张脸。晨音没做任何留恋,随手把钗子放了回去,“嬷嬷,你替我把这些用不着的首饰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起身,离开镜前。不多时,小宫女送了早膳进来,又是超出份例外的丰富。晨音盯着那碟金丝燕窝卷,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膳食份例有异,生生饿了快两天的事情,目露讥诮。要不怎么说君恩难测,伴君如伴虎。整天嚷嚷着看她不顺眼,要砍她脑袋的人,竟会吩咐膳房悄悄给她换饮食。奇哉怪哉。—用过早膳,也差不多到了去坤宁宫的时辰。安嫔的仪仗早早摆在院子里,碍于安嫔最近对她很挑鼻子竖挑眼,晨音懒得正面碰上应付她,便稍微捱了时间,等安嫔走后,主仆两才撑着雪伞,往坤宁宫去。一路上,晨音一言未发,汤嬷嬷偷觑了她的脸色,关切问道,“小主有心事?” 汤嬷嬷是心细之人,最善察言观色。晨音素来冷淡,藏得住事,从不轻易泄露自己的喜怒,主仆两勉强算是棋逢对手了。今早晨音捏着那根蓝蝴蝶钗子时,难得地,竟露出了几分异样的情绪。汤嬷嬷敏感的捕捉到了,却也说不定道不明,晨音那瞬间的情绪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之后晨音让她把那些首饰收起来,想来也和那瞬间的失态有关。不,或许是和那支蓝蝴蝶钗子有关。“嗯。” 晨音应了,盯着养性斋四角飞檐上挂的厚重积雪,突然道,“嬷嬷,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说罢,转了个方向,大步朝御花园西北方向去了。“小主要去哪里?” 汤嬷嬷忙追上,紧张的问,“再晚坤宁宫该开宴了。” 她伺候晨音这段日子,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任性。晨音抿着唇回道,“我有分寸。” 绕过瑞澄亭与千秋亭,晨音趁四下无人,快步进了四神祠与井亭见的甬道。汤嬷嬷远远看见甬道尽头的红墙下站了个身材高大,一身亲王服饰的男人,瞳仁紧缩,震惊不已,搀扶晨音的手抖了抖。“小主……” 晨音转头,看向她。汤嬷嬷迎着晨音的眼,深吸一口气,似下了某种决心,缓缓道,“小主快些,奴才在这里替你守着。” 晨音在汤嬷嬷的手背轻拍了一下,撑着伞往前走。然后,停下。雪虐风饕,遮天迷地。大片的雪花沿着伞外沿无声坠下,两人间隔了大概五六步的距离,竟隐隐看不清面容,晨音只觉得他周身似裹了一层化不开的霜雪,厚重压抑,也不知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多久。“你还是来了,我……” 福全贪婪的望了晨音片刻,率先开口,嗓音涩重犹如陈年枯木,许多话掩在风雪里,最终化成一句,“对不住。” 他没有解释原因,她自然也不会追问。“我今日来,不是听你道歉的。” 晨音视线从他清减不少的面庞划过,这些日子,怕是也没少吃苦。那日储秀门外,给她塞纸条的小宫女一靠近,晨音闻到她身上军中特有的跌打膏药味道,便知道是福全回来了。“你我之间,本也没什么深情厚谊。顶多算是一桩无心之约,你偶然失信罢了。人生在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意外接踵而至是常态。譬如今日,我迟到了半个时辰。你我各失信一次,扯平了。” 晨音平静的给这段短暂的感情划上终点,“所以,王爷大可不必介怀,我如今过得很好。” “从无深情厚谊,无心之约。” 福全喃喃重复晨音的话,隔着漫天飞雪倔强的看向晨音,“你真这样想?” “是,缘浅何必念情深,否则只会伤人伤己。” 晨音干脆的回道,“我还要去坤宁宫,便先告辞了。王爷,珍重!” 晨音面无表情的转身,伞略微下滑,巧妙的遮住了某个不经意瞬间流露出的茫然伤怀。宫中女人爱穿花盆底,除了拔高身形,婀娜体态,也许还有个最重要的愿意,时刻提醒自己,步步当心。否则,会摔得很惨。晨音踩着花盆底,一脚一个脚印踏在积雪上。这条路太长了,她不能分心。汤嬷嬷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但年轻男女之间,想来不能免俗。她紧张的上前迎了两步把人扶住,催促道,“小主,我们快走吧。” 晨音顺从的点了点头,刚走至甬道口,便听见身后有焦急的声音唤她。主仆两同时顿住,默契地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福全停在她身后,沉声叮嘱,“你说的我都明白了,还有——留心贵妃。” 佟佳.冬乐?“她……” 晨音想问福全这话是什么意思,刚开口,吉祥便从甬道的外墙翻了进来,急声回禀,“王爷,有人来了!” 福全脸色一凛,“我先去把人引开,晨音,你先在这里呆着,稍后再出来。” 福全雷厉风行的安排完,最后回头看了晨音一眼,大步走远。晨音和汤嬷嬷在甬道里等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悄悄现身出去。与此同时,不远处也有几人悄悄从四神祠后面绕了出来。猝不及防的相遇,两拨人隔着条长街对立而站,气氛凝滞到冰点。汤嬷嬷唇角翕动,不安的看向晨音。“别慌。” 晨音悄声安抚,镇定的带着汤嬷嬷往前走,到几人面前,施了一礼,“嫔妾给安嫔娘娘请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嫔瞪着眼,倏尔冷戾一笑,“不对,郭络罗晨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会外男!别说,裕亲王对你还真算不错。竟不惜以身犯险把我的人引走了,谁知你最终还是得落到我手里,这就是命啊!” “是吗?” 晨音不在意的歪了歪头,视线落在安嫔身边那个低着头的小太监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回以冷嘲。“嫔妾与娘娘,顶多算是彼此彼此吧。不,可能娘娘这罪过更盛,往小了说是私会喇嘛,勾引出家人。往大了说,你可能是找喇嘛厌胜老祖宗,厌胜皇后。难怪最近总听说这二位身子不爽,原来都是安嫔你做的好事。” 第42章 冬至节是宫里正经的喜庆日子。前朝如何暂且不说,单看后宫,中宫坤宁殿一改往日的沉静端肃,热闹非常。晨光浅露。青衣宫女来来往往,或手捧瓷盏,或托着精致点心,或呈上鲜嫩瓜果,穿梭于设宴的殿内。掌事太监站在檐下,吊尖的嗓子指使小太监们扫雪换炭摆瓷器,好不热闹。青梧嫌外面吵,手里捧了本《二十四史》,靠在内殿暖炕上慢慢读着。云婠托了盛汤药的玉碗放在她面前的紫檀雕花小炕桌上,“主子,该吃药了。” “嗯。” 青梧拿过玉勺漫不经心的搅弄两下,见屋内除了云婠,只外间门口立着两个小宫女,“怎么不见丹朱?” 自发现云婠受人操纵,居心难测后。青梧失望至极,虽未直接撕破脸逐她出坤宁宫,却也不再重用她。像熬药这种紧要事,都是丹朱在做。“丹朱姐姐到小厨房给太后做素馅点心去了,一时走不开,奴才便自作主张,趁热把药给主子送来了。” 前些日子,青梧曾亲自去请太后驾临今日坤宁宫的冬至宴,太后说外面天寒体冻,她就不掺和年轻人的热闹了。谁知今日晨起,得到太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太后临时改了口,决定到坤宁宫与众妃同乐。太后最爱丹朱做的素馅点心,丹朱急着去准备点心倒也说得过去。玉勺在碗沿轻轻磕了一下,都是质地上好的玉,响音清脆。青梧淡淡看了眼垂首敛目的云婠,“这药汁色泽寡薄轻浮,怕是没熬够时辰,端下去吧。” “是,奴才去告诉丹朱姐姐,请她再熬一副。” 云婠低眉顺眼的端走托盘,连呼吸都是清清淡淡的。回到小厨房,正在和馅的丹朱略停了手中的活,扫了她手中一口未动的药碗一眼,似笑非笑。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送去的药,主子怎么可能敢喝。偏这狗东西不知廉耻,主子大方不追究她,她却还要一个劲儿的往主子跟前凑,让主子腻歪。丹朱心中很是不齿,但她常年跟在青梧身边,养了副寡言肃静的性子,一般不爱与人多费口舌,论是非。云婠当着丹朱的面,默默把碗里浓稠发黑的药汁倒入泔水桶,又一点点把碗洗干净,直至白玉碗勺上无任何斑记。她不傻,怎会听不出,青梧口中的‘寡薄轻浮,时辰不够’,指的不是这碗药,而是她这个人。可那又如何,只要今日这一计成,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熬。-晨音与安嫔一前一后到坤宁宫时,后妃们几乎都到齐了,热热闹闹说着话。都是女人,纵使身份再尊贵,也不能免俗。聚在一起,说的也无外乎是首饰穿戴,吃食摆件这些话。当然,还有孩子。现在这宫中,若要说起孩子,必然会提及‘大公主’三个字。前些年被皇帝子嗣夭折得厉害,从康熙九年到康熙十二年,共有五名皇子皇女出世,但养住的,唯有承祜一人。而且,就连承祜,当年若不是晨音救得及时,也怕是早夭的命数。事关皇嗣承继,有心怀叵测者,不知是前朝余孽,还是云南吴三桂的人,故意在天子脚下传播恶言,称满清鞑靼,作恶多端,屠杀汉人,圈地害民,如今子嗣艰难,是遭报应了。各种杂闻传得有鼻子有眼,搅弄起满城风雨。太皇太后震怒,亲自出面,请了当世名声最为煊赫的萨满入慈宁宫相谈。无人知晓萨满对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皇帝突然下旨,说甚是喜爱恭亲王常宁的庶出长女玉琭玳格格,命人把玉琭玳抱进宫,收为养女,并交由太后养育。因玉琭玳在这一辈女孩中居长,众人便称呼玉琭玳一声大公主。说来也巧了,自大公主入宫后,皇帝子嗣虽仍有夭折的,但养住的也不少,民间流言渐渐止住了。现下宫里头,便有五位阿哥,三位公主。今日天寒,皇帝还特地下了令,说阿哥公主们年幼,让妃嫔别带他们来坤宁宫,免得惹了风寒。因着宫里子嗣越来越昌旺的缘故,也不知道从哪里先传出来的风声,说大公主命格贵重,天生带福,在子嗣这方面,运道极旺。有那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思的妃嫔,整天削尖了脑袋往太后宫中跑。就想借机会多和传说中的‘送子童女’大公主多接触接触,有孩子的想保住孩子,没孩子的想怀个孩子。关于大公主的传言,晨音从前听得太多,如今是左耳进右耳出。后宫种种肮脏,竟把一个六岁的孩子扯出来做了遮羞布。不知是该夸慈宁宫哪位操作得当,故事编得好。还是该笑这半屋子想生儿子的女人着了疯魔,什么鬼话都信。亦或是该怜大公主,懵懂年纪,便背上了爱新觉罗姓氏的枷锁。妃嫔们还在畅想,如果太后今日能把大公主带来赴宴便是再好不过了。青梧半倚坐在上首的凤坐上,指尖划过凤坐上铺的白狐皮,摸到鎏金把手,与她的心差不离,凉得紧。在座的每位妃子,都有可能生下皇嗣,唯独她这个正经皇后不能。就这样,她还不能怨,不能恨,得感恩戴德的多谢那两位,把她这样一个家族失势的女人捧上后位。得努力做个贤后,以报二人的提携之恩。青梧指甲往内扣,实在不想听‘孩子’两个字了,她侧头问丹朱,“什么时辰了,太后还有多久到?” 丹朱作为心腹,知道青梧的心病,当即应道,“一刻钟前小太监刚来回禀过一次,这会子太后应是要到了。主子可要准备出去迎驾?” 青梧点头,有丹朱伺候着,披了厚实的雪貂皮大氅,领着妃嫔们出门去。才走到檐下,外面先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还不待小太监回禀什么,被一群太监宫女拥着的承祜兄弟已快步入了宫门。兄弟两行了礼,言明今日过节不用上书房,特来给坤宁宫娘娘请安。青梧面上含笑,心却如同在遮天迷地的风雪里赤、裸滚过一圈。早前皇帝下旨,不准妃嫔带孩子来,她还以为皇帝到底对她存了几分怜悯,不让稚嫩童音来摧残她。没想到,竟是这样。前段日子,宫中传闻,说如今的坤宁宫娘娘与元后留下的两位阿哥不睦。平日除了皇家规定的请安日子,两位阿哥从不踏足坤宁宫半步。青梧听了,不以为意。坐在皇后的位置,不管是料理六宫,还是抚育子嗣。前朝后宫,对上对下,她自问问心无愧。何必去与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置气,所以,她只下令让人噤口。可显然,皇帝不是她这般想法。皇帝今日不许庶子庶女赴宴,只让养在御前的两位嫡子前来。既为两位嫡子挣个孝顺名声,又无声传达了对她此番处事的不满,以做告诫。有人攀诬皇帝的两个宝贝疙瘩,身为皇后,中宫之主,怎能不严惩,怎能不想办法替两位阿哥描补名声,而是任其搁置。说不定,皇帝还在怨她,怎么不亲自登门去关怀两个阿哥,以堵了外面人的嘴。青梧咳嗽一声,胸中郁气翻滚,勉强扯出个笑来,与承祜兄弟寒暄几句,把皇帝想要的面上功夫做足了。丹朱便从旁小声提醒,该去迎太后了。太后是一个人来赴宴的,没有带大公主,那些盼着沾福气的妃嫔还挺失望的。太后平时怕也是被这些妃嫔缠烦了,眼风都不带扫那几位妃嫔一眼,受过众妃的参拜后,便唤了承祜两兄弟到跟前说话。承祜已是虚岁将满十岁的小少年,穿一身宝蓝绣团龙纹袍子,头戴貂帽,腰佩青玉,谈吐有物,风姿出众。太后出生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满语汉语都说不好,只会讲蒙古语。所以很是喜欢承祜这个能说一口流利蒙古话的长孙,一来一往,闲聊起来。三岁多的保成扯着哥哥袍子下摆,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听不懂哥哥和皇玛嬷在说什么。想去找晨音玩,承祜又压着他陪皇玛嬷,不许他乱跑,他憋得无聊,便想捣乱。承祜纵着弟弟的小动作,抽了个间隙,笑问他怎么了。“哥哥,我想钓鱼。” “钓鱼?外面滴水成冰,哪来的鱼,虽说也有冰钓……” 承祜点点弟弟肉呼呼的脸蛋,“但咱们宫中没有湖泊水流,如何钓?你乖一点,等明年开春,哥哥让小太监给你弄个大水缸来,里面装满荷花和锦鲤,让你钓个够。” 保成皱着脸反驳,“有,宫中有湖。就在坤宁宫后面,我记得的。哥哥,我们去吧,我还没见过冰钓。” 坤宁宫后殿,两亭榭之间,确实有块有水的地方。但称不上湖,顶多算个小池塘。保成闹腾得厉害,太后与承祜说话也说不清净。太后素来好脾性,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招呼了保成到自己身边,说是亲自带他出去看冰钓。早有伶俐的小太监看主子的眼色,一溜跑出去找人在小池塘的冰面上凿冰挖坑,准备木桶吊杆鱼饵,布置亭榭烧炭盆之类的。太后要带阿哥们去后殿亭榭,青梧和妃嫔们自然没有坐在屋内取暖享福的道理。满屋子穿金戴玉的女人缀在太后与两个阿哥后面,抱着汤婆子踩着雪,被凛冽寒风刮得瑟瑟发抖。两个亭榭都挂着厚厚的挡风帷帐,一大一小对立着,中间有条雕花游廊连通。太监懂事的在大的亭榭边上,挖了个水缸口大小的冰窟窿,方便亭榭里的主子们看得清楚。太后带着两位阿哥及嫔位以上的妃嫔,以及同样出生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宣贵人,进了大的那座亭榭。像晨音这种低品级的妃子,则去了小的那座亭榭。安嫔临上游廊前,下意识的转头看晨音,那模样应是还停在四神祠外那场对峙中没回过神来。晨音懒懒的和她对视一眼,安嫔脊背霎时僵住,忙不迭的回过头。晨音这才找了个角落,背过人,悄悄招了借口回宫去给她取手炉的汤嬷嬷来,轻声问,“你走这一趟,可有探听到那边有何异常?” 汤嬷嬷面色如常的把手炉塞给晨音,声音却隐隐发紧,像是被外面风雪卡了嗓子,“小主恕罪,奴才无能,没找到人。” “两个都没找到?” 晨音佯装低头整理斗篷上的风毛,掩住眸中转瞬即逝的不安。之前,晨音从莲千的言语中窥得莲千别有心思后,担心她蠢得害了承祜兄弟。便取了个巧,用上辈子的经验,轻而易举往莲千身边安了两个眼线。方便探听莲千的动向,随时准备应对法子。莲千这段时间都很安分,没做什么逾矩的事。饶是这样,晨音仍不敢放松戒心。所以,在看见莲千突然领着承祜兄弟到坤宁宫给青梧请安时,她几乎是即刻警惕了起来。让汤嬷嬷找了理由出坤宁宫,去找两个眼线打听情况。“都没联系上。” 汤嬷嬷悄声说,“小主,这两人,怕是废了。” 晨音没吭声,扭头朝对面的亭榭望去。不曾想,隔着帷帐,正好隐约看见,有人自亭榭边缘滚下,伴着一声尖叫,直直坠在小太监们刚挖开的冰窟窿里,边上的几个小太监都没反应过来,那抹宝蓝已经掩在重重寒冰之下了。宝蓝……是承祜。晨音惊了,劈手撩开帷帐。对面亭榭的帷帐几乎和她同时掀开,晨音看见,青梧半个身子探出亭榭,惊恐着一张脸,吊在廊椅外,胳膊长伸。那姿势,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她推了承祜,还是她想救承祜。喊叫声接二连三的的响起,有叫‘承祜阿哥’的,也有叫“皇后娘娘”的,还有叫“太后”的。保成哭着喊着要往冰面上扑去找哥哥,太后搂着他的小身板,一个劲儿的念‘阿弥陀佛’,妃嫔们则七嘴八舌的在宽宥太后。晨音心间发沉,顾不上那么多规矩礼仪,提着裙子往承祜坠落的冰窟窿跑。佟贵妃和晨音几乎是同时到冰窟窿边上的,两人在无意中对了一个眼神,又快速别开。佟贵妃板着脸,急切中不乏镇定,指挥太监把承祜从冰窟窿捞出来。承祜面色青紫,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睛都睁不开。他身上沾了水,碰上这天气,几乎是瞬间凝成了个薄冰柱子,眼睫毛下都挂着冰。晨音赶紧解了自己的斗篷递过去,佟贵妃却比她更快。小太监顺手接过佟贵妃的斗篷,把承祜裹了个严严实实,抱着人拔腿就朝殿内跑。太后领着一群妃嫔及保成乌拉拉的跟了过去。只剩青梧怔在亭榭里,冬日寒风夹着鹅毛飞雪四下灌进来,像是白花花的利刀子,在一刀刀剜她的皮肉。一张原本还算清丽的脸,莫名有几分狰狞。青梧不敢置信的低头,望着自己僵得几乎没知觉的胳膊,眼中有迷茫、怨恨、惊恐……丹朱焦急的唤她,她却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良久,“哇”的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第43章 皇帝正在太和殿赐宴诸臣,惊闻承祜跌落冰湖,昏迷不醒,阴着脸匆忙赶去乾清宫偏殿。保成早已哭累了,却死活不肯松开哥哥的手,跪坐在榻前抽抽搭搭,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佟贵妃蹲在他身边,正半搂着他轻哄。太后捏着串佛珠在外间不停来回走动,见到皇帝来,跟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皇帝啊,你可来了,快进去看看承祜吧。” 太后眉头紧锁,“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皇帝三两步跨进内殿,见承祜双目紧闭,面色呈不正常的赤红,嘴里颠三倒四的叫着“额娘”“难受”之类的话语,心中一痛。皇帝微微阖目,周身气压逼人,从牙关里挤出句话来,“阿哥情形如何,多久能醒?” 几个太医跪在他面前,头几乎埋到领子里,喏喏地回,“奴才已经开了祛除风寒,平息高热的方子,一帖药下去,相信阿哥很快便会醒来。” 皇帝肃着脸,没再多问。压着满腔滔天怒意,弯腰哄了保成几句,让莲千把他抱下去。自己坐在榻前,亲自拧了帕子给承祜擦拭。佟贵妃轻声唤他,“皇上,臣妾来吧。” “不必。” 皇帝替承祜掖了掖被角,这才沉郁着声,“贵妃,你把今日之事,一字不漏讲给朕听。” 承祜落水时的情形,好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无论如何,与坤宁宫主子都脱不了关系。禀事的太监权衡之下,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挑了些浅显情况说。皇帝又岂是那等随意让人蒙蔽的傻子,直接点了在场除青梧外,位份最高的佟贵妃回话。佟贵妃避重就轻,先说了是保成想看冰钓,至于承祜为何会落水,“当时承祜与皇后坐在暖亭东侧说话,臣妾在西边听太后讲佛,并未留意。等听见动静回头时,承祜已经跌进冰窟窿里了,半个身子吊在暖亭外。” 佟贵妃微妙一顿,又接着道,“皇后良善,平日对诸位阿哥公主皆疼爱有加,此举定然是想救承祜。” 皇帝没吭声,摆手吩咐佟贵妃替他送太后回宫。独自静坐在承祜榻前片刻,目光虚落,且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静街鞭一路从乾清宫响至坤宁门前。皇帝跨下銮驾,略过跪迎的宫人,携着一身煞气,径直入了内殿。青梧背靠床头,频繁咳嗽着,捏在手里那张雪白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染出几朵红梅。还算年轻的面庞,隐隐竟呈现出一种青灰的死气。见到皇帝来,青梧丝毫不觉意外。自己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努力坐直身子,用眼神示意丹朱把伺候的太医和宫女们带下去。丹朱眼眶绯红,几次摇头。她的反抗,却都掩在了青梧无声的坚持下。片刻功夫,内殿只剩下帝后二人。沉默的河流静静流淌,青梧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分外突兀。更突兀的是,她喉间含糊沙哑的笑声,“皇上不说话,臣妾怎会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 皇帝面色微动,“你少时入宫,你是什么人,朕心中有数。承祜落水之事尚存疑点,朕会细查,给你和承祜一个交代。” 青梧像是没抓住皇帝话中的重点,反倒是问,“那么,在皇上眼中,钮钴禄.青梧到底是什么人?” 不待皇帝回答,青梧已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钮钴禄.青梧——遏必隆之女,鳌拜义女,虽出生高贵,然家族式微,体弱多病。无外戚后患,亦无子嗣纷争,乃继后之不二人选。皇上,臣妾这颗随你心意打造出来的棋子,你用得可还满意?” 皇帝面无表情,心中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并未正面回答青梧的问题,“皇后,多思伤神,你安心养病。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青梧笑得讥诮,“想听皇上一句实话可真难。那罢了,臣妾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总不能让你大雪天白跑一趟。” “是我,是我推了承祜。” 青梧心绪翻涌,一句话说得起起落落,唇角又溢出些许刺眼的殷红,她依旧在笑,满眼是快意,“皇上,这步棋,你失算了。” -康熙十六年的冬至节,风雪搅动世间,紫禁宫墙内,毫无预兆地变了天。承祜阿哥落水昏迷,用药后虽已醒来,但高热迟迟未退,乾清宫偏殿内,咳嗽声声,高低不断。不过短短几天功夫,原本健壮的孩子,已是连说话都费劲。皇帝震怒,发作了不少御医。承祜身边伺候的宫人,除了仁孝皇后的旧仆莲千与满绣得以幸免,其余皆被当庭杖毙。宫内甬道的颜色被浸染得比檐上的朱红漆还要艳几分。与此同时,坤宁宫的宫人,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批。不多久,又传出坤宁宫娘娘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皇上让坤宁宫娘娘闭门安心静养,又下旨点了佟贵妃全权处理六宫事务,实际上是变相架空软禁坤宁宫娘娘。冬至节那日,后宫众妃虽都在场,但承祜落水究竟是何内情却无人清楚,有那嘴碎的存心叨咕几句,结果被皇帝雷霆手段震慑,再不敢提及当日情形半字。皇帝连坤宁宫都处置了,她们这些小角色,可不敢去摸老虎屁股。后宫最近分外安静和谐,连最能蹦跶的安嫔都老老实实窝在储秀宫中。晨音去找她时,她正有一搭没一搭摆弄妆奁盒子里的首饰,无精打采。见到晨音,安嫔柳眉倒竖,警惕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你来做什么?” 两人早在四神祠外撕破脸皮,晨音也懒得继续装模作样,开门见山道,“我要搬去东偏殿。” 安嫔被封为储秀宫主位后,理所当然搬进了正殿,她原来住的东偏殿便空了出来。“不行!” 安嫔连理由都没给,断然拒绝。她和晨音作对惯了,再加上那日四神祠外对峙被晨音压了一头,她现在看晨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管晨音要求什么,她反着来就是。“哦。” 晨音面容冷淡,“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便搬过去。” “你聋了,本宫说不行,不可以,不准搬!你西偏殿住得好端端的,又出什么幺蛾子,真以为本宫会被你随便几句话拿捏住么?你若敢得寸进尺,本宫也容不下你,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再说了,你素日不是最爱巴结坤宁宫么。如今坤宁宫逆境,可怜得很。你不上赶着去雪中送炭献殷勤,还有心思换殿享福。” 安嫔杏眼圆睁,藏在袖笼里的双手不安地直搓搓,却努力撑出气势放狠话,实际也是趁机试探晨音对她的容忍底线在哪里,“今时不同往日,坤宁宫自作自受,眼看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朝不保夕的,更遑论替你撑腰。本宫劝你老实点,这今后的风往那边吹还不一定呢!” 晨音不在意安嫔怎么讽她,反正不疼不痒的。但她听不得有人揣测青梧,特别是眼下这个敏感时期。安嫔的话,总让她想起此时距青梧薨逝的日期,不过一月之余。青梧隐忍憋屈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个芳华早逝的结局么?晨音面色阴郁,自入宫以来,胸中压抑的戾气像是终于找到了溃口,争先恐后喷薄而出。许多话,完全没过脑子,已脱口而出。“青天白日,痴人说梦。任凭这宫里吹什么风,也轮不上你。管好你的嘴,若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妄议坤宁宫,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挂在角楼宫墙顶上打秋千,让你东西南北风吹个够!” “你那点小心思,和脑子被马踏过的宣贵人争风吃醋勉强凑合够用,少用来试探于我。我不拆穿你,你真当我眼瞎心盲,没看见你紧张得两只爪子在袖笼摸摸索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搓马吊!” “还有,有件事你必须记清楚了。‘鱼死网破’这四个字,先决条件是有勉力一斗的本事。” 晨音扬着下巴斜睨安嫔,简单一个挑眉,眼神流转间,本就浓丽的五官霎时鲜艳生动起来。连带着她身上那件素净的湖水蓝褂子,也似染了唐时织锦的绚丽。说出来的话,也一如她此时展露出来风华一般,张扬至极。“在这渺渺后宫中,你充其量算条胖头鱼,看着挺大一脑袋,可惜装的全是水。凭你也配和我提鱼死网破,嗤——真敢想,真能想!话既说到这里,我便也奉劝你一句,有四处蹦跶作死的精神头,不妨抱着你那叮当响的脑袋睡一觉得了,什么疯梦痴梦任凭你做。” 安嫔被突然爆发的晨音震慑在当场,目瞪口呆,不算灵光的脑袋还跟着晨音的话晃了晃,也不知是在反驳晨音的话,还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装了一脑袋的水。安嫔稀里糊涂的,想起了那日四神祠外,被晨音压制得毫无翻身余地的惨状,完全不敢怀疑晨音是在故意放狠话吓唬她。毕竟是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动把绿帽往自己头上戴的主。安嫔悄悄咽了口唾沫,突然迷茫。郭络罗.晨音这么凶的恶女人,为何之前装小绵羊能装得那么像!-汤嬷嬷这一上午,过得分外忙碌。把行李搬去东偏殿的同时,还要留心晨音的动静。晨音在安嫔殿内大杀四方的时候,她正守在门外,亲眼目睹了低调内敛如圈养画眉的主子化身成高傲不可一世,用鼻孔看人的花孔雀,叹为观止。汤嬷嬷一直以为,上次四神祠外,三言两语压制得安嫔哑口无言的晨音已是真性情流露,没想到,她还低估了……晨音这爆发起来太唬人了,汤嬷嬷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一直提防着晨音别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汤嬷嬷已经来回在晨音附近走了五六趟。晨音按按额角,她知道汤嬷嬷在担忧什么。之前,是她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在宫中隐忍一世。今日对安嫔发作之后,她才意识到,哪怕岁月流转,她骨子里属于盛京郭络罗氏女儿的那份傲气还在。今日她会因为安嫔不敬青梧发作,明日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激出本性。忍一时可以,忍一世怕是做不到。别的不多说,看青梧如今的处境便知道,委曲求全在宫中换不来任何怜惜。紫禁红墙里,弱小便是原罪。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继续往身上揽憋屈。晨音心里已有主意,但有些话不方便跟汤嬷嬷明着讲,只能无奈道,“忙了大半晌,我有些乏了,先去内间小憩。嬷嬷你不用守着我了,要是有空闲,你可以去探探杪春,她腿脚不方便,怕是还没归置利索。” 汤嬷嬷见晨音闭目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均匀后,唤了个小宫女来继续守着,自己这才出去看杪春。说起来,晨音执意换从西偏殿换到东偏殿来,正是为了杪春。这段日子,杪春总是恹恹的。晨音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只说自己畏寒。昨天才被晨音无意当中撞见,杪春抱着双膝疼倒在廊柱边。上辈子晨音初入宫时,指派过来伺候她的宫女也是杪春。杪春算不上多机灵,但忠心耿耿,毫无怨言陪伴初入宫的晨音,历经浮沉。后来杪春出宫嫁人,不多久便芳华早逝。晨音心里念着她,之后每一任大宫女的名字里,都赐了一个‘春’字。但往事毕竟时历久远,晨音见杪春疼成那样,这才隐约想起,杪春年纪虽轻,却已被森严宫规磋磨出了风湿病。西偏殿常年无人居住,简陋阴冷,单凭宫女那点微末炭例,可不把人老毛病都冻出来了。晨音得幸重生,在保全亲族与自身外,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尽力想让看重的人过得好一点,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承这份好意。比如说,承祜。眼下青梧被禁,毫无中宫尊贵体面,依照皇帝的处置结果来看,应是认定承祜落水和青梧脱不了干系,只是碍于青梧皇后的身份,不好直接发作,有损国体。晨音从不认为青梧会害人,反之,她更不相信“受害者”承祜真是个被人谋害的小可怜。承祜冬至节落水的内情,晨音更趋向于是他为了所谓的给仁孝皇后‘报仇’,故意为之,意在陷害青梧。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冬至节当日,她安插在莲千身边以防万一的两个眼线被拔出得一干二净,至今下落不明。必是之前她几次警告莲千不许鼓动承祜谋算青梧,让承祜与莲千对她生了防备之心,在动作前,严加清算了身边的人。想起至今仍歪在榻上病恹恹的承祜,晨音是有几分复杂的。之前九九重阳节,承祜伙同莲千,算计她这个救命恩人入宫时,晨音便知道,这是个狠得下心的孩子。这次承祜不惜冰天雪地里落水,用命相搏也要扳倒青梧,更是让晨音心惊。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承祜的手段简单粗暴至极,全无回旋余地,破绽必然是有的。以皇帝的精明,晨音不信他看不出破绽,可皇帝依旧处置了青梧。继后与元后嫡子孰轻孰重,皇帝心里拎的再清楚不过了,他怎会让自己最疼爱的嫡长子沾上谋算中宫的阴毒罪名。承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顺带着把皇帝的态度也算计了进去。不过,承祜看似赢得顺利,却也不是毫无隐患。这次,皇帝纵容了承祜耍狠扳倒青梧这个继后。一出手便玩这么大,以承祜如今的心性,若任其肆意滋长,长此以往,怕是得不了好。晨音至今仍记得,从前太子胤礽被两立两废的因由——悖逆狂妄。宫中并不单是依靠耍狠斗勇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是紫禁城这么个皇帝眼皮子底下,一亩三分地的所在。若想顺顺当当的,第一要务是学会——臣服。帝王的偏宠是有限度,承祜眼看着比当年的太子胤礽还要轻狂,皇帝能纵他多久谁也说不准。若将来一旦扯破了父慈子孝的皮,皇帝清算起来,承祜算计青梧之事,注定是场弥天大祸。眼下受尽荣宠的嫡长子承祜,与当初风光无限的皇太子胤礽,焉知结局能有两样。承祜这条小命,算是晨音一路亲自保下来的,撇开仁孝皇后不谈,晨音对他,也算有两分特别在里面。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晨音还是不希望承祜走弟弟的老路子。不过,这个念头在晨音想通各个关节,确定承祜陷害青梧后,便消散殆尽了。一心要往死路上扑腾的人,拦也拦不住。况且,凭心而论,承祜应该从未真正信任过她,甚至对她的提防大于善意。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上赶着。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吧。晨音现在更担心的,是被禁的青梧,想找个机会问问她冬至节当日究竟是何情形,才能想法子帮她。然而坤宁宫被守得跟铁桶一般,从小年腊月到除夕宴,晨音都没机会见“养病”的青梧一面。直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后,太皇太后亲自往坤宁宫去了一趟。第二天,坤宁宫的禁令,悄无声息的解了。后妃们见坤宁宫的宫人能自由出入了,一个个心里拿不准上面两位对青梧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敢贸然亲近。最后还是佟贵妃出面,召集后妃同去给青梧请安,但连坤宁门都没踏进去。听见丹朱传旨,说青梧凤体违和,不便见人。晨音心里愈发不安,担心青梧的境况。试探着向丹朱打听青梧的近况,丹朱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一言未发,满目萧然的阖上了宫门。正月的最后一日,没有落雪,从紫禁城规整板肃的宫墙望出去,天光放晴,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晨音坐在窗前,无精打采的看杪春绣鞋面,那针脚细细密密,紧凑得让晨音心头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当日掌灯时分,晨音突然收到了坤宁宫的传召。丹朱亲自替晨音把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从呼啸北风里走进屋里的晨音第一感觉是暖和,然而没走两步,便觉察出一股燥热来了。留心一看,才发现这内殿,不仅脚下烧着地龙,周遭炭盆足足摆了七八个。青梧闭眼倚在床上,听见晨音进屋的动静,笑着望过来,晨音趁行礼时顺势打量了她一眼。本就算不上美貌的脸,已瘦得脱相。但那面色,却是红润异常。是回光返照之态。晨音心沉得厉害,面上仍一丝不露。如常的和青梧说些零碎话,什么杪春最近自己琢磨出一个针法,绣出来有点蜀绣绚丽繁复的模样;安嫔最近因为一盘点心和宣贵人小撕了一场等。青梧面上挂着笑,十分捧场地侧耳听,两人十分默契,谁也没提坤宁宫被禁的事。中途丹朱过来换了一次茶,青梧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凝神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晨音说道,“马上出正月,到二月二龙抬头了,正巧内务府把我那日要穿的衣裳送来了,我这副不中用的身子,是没力气起来试穿了。你来得正好,去替我试试吧。” “娘娘,嫔妾与您的身量差得太多。” 这满宫的妃嫔里,晨音就没见过比自己高的,如实说道,“不若让白盏姑姑替您试吧。” 白盏是青梧另外一名大宫女,身形矮小瘦削,但看着还是比干瘪得不成人形的青梧大一圈。大概是人在病中的缘故,青梧比平时难缠许多。像是没听见晨音的话一般,自顾自吩咐丹朱带晨音下去更衣。晨音看她说一句,喘三下的模样,不忍违逆她。随丹朱去隔室换好衣裳,晨音再进内殿时,是浑身的不自在。不光因为这件流彩春花云锦宫装有些小,把她胸前绷得紧紧的,最重要的是,这件宫装,是正红色的。中宫才能穿的颜色。晨音想不起自己多少年没穿过这种颜色,上一次穿,已是不知多少年前,她在佐领府做格格的时候。“内务府的手艺越发长进了。” 青梧上下打量晨音几眼,满意的笑道,“也是你模样生得好,才能压住这衣裳,换了我,就跟在竹竿上晾衣服似的,哪有看头。不过,我总觉得你身上还缺了点意思。” 丹朱笑着凑趣,“主子可是觉得小主的妆发太素净了?” 晨音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上面插了朵粉蓝的绢花和一只玉钗,一贯的素面朝天,确实与这身锦衣华服格格不入。“是了,白盏手最巧,你去帮晨音换个发式,首饰也挑几样好看的给她戴上。” 反正衣服都换了,晨音也不想中途扫青梧的兴,顺从的去一旁的妆奁台子前坐好,任由白盏在自己头上舞弄。白盏不仅替晨音盘了个繁复华丽的发髻,还顺便替晨音上了个颇适合她五官的秾丽妆面。晨音望向镜子里的脸,岁月流转,连自己都变得熟悉又陌生。当年十六岁初入宫门的郭络罗.晨音,能一举成为宠妃,这张脸蛋功不可没。晨音怔愣间,竟没察觉内殿里,何时多了一人。无意的偏头,视线不经意与皇帝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皇帝眸底的惊艳还未完全消散,被晨音这出其不意的一瞥弄得有些狼狈。下意识想挪开眼,却又觉得这行为过于心虚怯弱,有损一国之君的风范,硬是绷着脸装不动如山。不过很快,皇帝就绷不住了。晨音起身下蹲行礼,被衣服裹得鼓鼓囊囊的前胸,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显眼,波浪起伏。往上看她的脸,不知是被殿内的热气熏的,还是本身气色好,艳光逼人的俏脸上,飞着两抹薄红,与她身上正红的衣服相衬,愈发显得露出领口的那段脖颈,白生生的惹人眼。丽色天成,活色生香。皇帝目色稍暗,喉头微动。轻咳一声,借着落座的当口,飞快移开视线。“怎么回事?” 皇帝变脸不过瞬间的事,“她为何在这里?”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晨音了。丹朱代青梧解释了一番,皇帝也不知听没听。摆摆手,示意旁人都下去,他有话和青梧讲。晨音低着头往外走,不知皇帝的眼神有意无意往她修长婀娜的背影上扫了眼,轻飘飘的。晨音去隔室换回自己的衣裳后,丹朱亲自提着灯笼来,说要送她回宫。出坤宁门,深长的甬道在冬夜里格外凄凉,北风呼啸而过,晨音紧了紧斗篷的风帽,突然顿住脚,转身定定看向坤宁宫方向。丹朱也随之一顿,微弱的亮光自灯笼里流泻而出,名为静默的河流在两人之间淌过。都是聪明人,许多话不必说得太过明白……良久,丹朱才哑着嗓子道,“小主请随奴才来。” 在寒风里转了一圈儿,晨音再次回到了坤宁宫,只不过是这次,走的是一道已被荒废的小门,行迹也是悄悄然的。※※※※※※※※※※※※※※※※※※※※有个情节,怕你们不记得了,我来给你们回忆一下鸭。之前有一章,大猪蹄子要给晨音赐婚,还顺带鄙视过晨音,让她别痴心妄想靠三分样貌能进宫得宠。-所以,这大概可能也许是一段,以“真香”为开端的,以见色起意为缘由的,以死鸭子嘴硬为过程的漫漫追妻路:) 第44章 晨音靠壁而站,能清楚听见茶盅碰在木桌上发出的声响。“茶不错,涩中泛醇,浓淡适宜,余香悠长。” 皇帝评价道,“不像是下面献上来的贡品,你自己制的?” “皇上说笑了,臣妾已是个废人,哪怕再惦念风雅之事,也是有心无力。” 青梧咳嗽几声,淡淡道,“这茶是裕亲王的新福晋婚后进宫谢恩那日给的,说是她在寺庙礼佛时,偶然发现一不知名的矮树,以其叶烘制所得。臣妾也觉滋味回甘,便换了贡茶。” 去岁翻今朝,新年新气象。裕亲王福全于今年正月末,奉旨迎娶了继福晋董鄂氏。明日便进二月了。算算时间,董鄂氏入宫谢恩已是一月之前的事。皇帝不知青梧提起月余之前的事,是否在暗怨他因承祜落水,许久未踏足坤宁宫,连这里换了新茶也不知晓。他后宫妃嫔虽多,平素里却做惯了被捧着那个,并不太懂女人在想什么。放眼整个后宫,谁敢让他花心思去猜。甚至连已故去的仁孝皇后,他也没哄过两回。皇帝觑着青梧,一时间竟猜不透青梧执意请他前来的缘由,索性静观其变。青梧今晚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密,两人之间似从未有任何龃龉争执。皇帝似有所感,目色稍暗。耐心陪她谈诗书,说吃食,论茶道。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从前青梧做翊坤宫妃时,隆科多于朝局站位摇摆不定,甚不合他心意,青梧处境尴尬。他很少去翊坤宫,偶然间走一趟,青梧也一如平常,不悲不喜,淡然处之。从不提及母族半字,更不会像其他后妃一样要这要那。平心而论,皇帝很欣赏青梧身上那股子安宁祥和,淡然自得的气息,那是宫里少有的逸然。立她为后前,皇帝也曾犹豫过。可惜,朝局不由人。皇帝怔神的间隙,青梧的话已从吃食转到了茶叶上。难免,又提起裕亲王继福晋。“说起来,臣妾只见在选秀那日见过她一次,如今已记不清是个什么模样。连这茶,也是经由丹朱转交的。” 裕亲王大婚的时候,青梧正在‘养病’,不能见人,自然也不便接受继福晋谢恩。“听丹朱说,继福晋进宫那日穿了身正红绣百花戏蝶的裙裳,甚是精神,引得丹朱惦记了好久。” 青梧笑起来,“后来内务府来人问二月二的衣裳,她硬是不怕累,自己熬了几夜画了样子出来。说是臣妾久病未愈,就该穿点鲜亮的,皇上觉得如何?” 如何。皇帝端茶的手微顿,脑中不经意跳出年轻女子艳若霞光,姝色倾城的脸。皇帝抿了口茶,不动声色的评价,“不错。” “皇上说不错,那便是极好了。” 青梧望向跳跃的烛火,笑意揶揄,“这些年了,臣妾早已发现,皇上从不肯轻易说一个‘好’字。反正在臣妾眼中,那件衣裳当真漂亮。不,应该说,天下女子,就没有谁不喜欢正红的裙裳的。” 皇帝不懂女子服饰,却听出了青梧话中的感慨,安慰道,“你如今已是正宫身份,与那颜色是最相称的。刚好过段日子,下面该供蜀锦入宫了,蜀锦以颜色鲜研,花色繁多闻名。到时候,朕全送到你宫中来,你多做几身衣裳穿。” “那倒不必。” 青梧道,“换做刚入宫那几年,臣妾倒是对正红衣裳有想头。如今,眼瞧着已是黄土掩过下巴,残留了双眼睛看世间罢了,麻衣素服更适……” 皇帝震了震,厉声打断,“皇后!切莫……” “皇上别打岔,容臣妾把话说完。” 青梧缓了口气,“臣妾方才说,天下女子皆爱正红色。话说到此处,倒是勾起了臣妾一桩心事,不知皇上能否为将死之人解疑。” 皇帝蹙眉道,被‘将死之人’这四个字刺得舌根发苦。青梧比他还小半岁。红颜薄命,他是刽子手。半晌,皇帝才叹道,“你说。” “去年体元殿选秀,皇上匆匆而至,三言两语结束了选秀,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梧直直望向皇帝,问出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臣妾这颗被操纵的棋子,是如何害了别的女子,终其一生,不能着身红的?” “你知道了什么?” 皇帝不答反问,目色似浓墨翻涌,巡视过青梧瘦到脱相的脸,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也没什么。” 青梧也不躲避皇帝的打量,直言道,“去年冬至,皇帝在臣妾眼皮底下放裕亲王入后宫,臣妾若半点都察觉不到,也枉坐中宫的位置了。” “……” 皇帝闭了闭眼,他确实轻视她了。再抬眸时,已恢复沉静。“选秀之前,朕有意给裕亲王和……她赐婚。” 晨音如今已身在后宫,皇帝再把她与福全一并提及时,心里难免有点膈应,便说了个含糊的‘她’指代。“变故发生在那日……相国寺外的刺杀。” “相国寺。” 青梧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日为了迷惑吴三桂的人,她也跟着出宫了,“就是皇上以身作饵,诱吴三桂的刺客现身那次?” “是。那日朕与容若躲避刺客时,无意闯进了她的马车,被人穷追进西城一胡同里,是裕亲王领兵前来救驾。” 青梧不知其中还有晨音的事,讶然之外,更多的是不解,“如此,裕亲王与她都立了大功,为何还?” 想起当日情形,皇帝舌根也是涩然一片,低沉道,“那日,恭亲王朝朕的后背心射了一箭,后又说了些轻慢之言。” “……” 青梧惊诧之下,猛地坐直了身子,“恭亲王他想做什么?还是说,是裕亲王……” 皇室之人都知道,放荡不羁的恭亲王常宁最是信服二哥裕亲王福全,没成婚前,一月有二十天都是歇在裕亲王府的。皇帝给他指派差事时,他头一个要求便是去裕亲王麾下效力。皇帝没说话,垂眸看茶盅里浮沉的叶片。内殿沉了许久,青梧靠回迎枕,喘了口粗气。她记得,那日皇帝带伤回宫,惊动了慈宁宫。想必慈宁宫之后细查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翻出裕亲王与晨音有牵扯的事。郭络罗氏门第不俗,是旧都盛京数一数二的实权家族。不数祖上,只看培养出来的年轻一辈,个顶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嫡长子道保今年不过二十有五,从四品的官职,却领的从三品的实权肥缺。嫡次子道横与安亲王府结了亲,如今已顺顺当当袭了佐领的位置,算是盛京这一辈里的头一份。除了这两人,佐领府上还有嫡幼子,五六个庶子,这么多人,总能扒拉出几个得用的,郭络罗氏一族煊赫的未来几可预见。慈宁宫哪位一生都用在了维护正统帝位上,怎会坐视不管有‘不臣之心’的裕亲王,与郭络罗氏联姻。哪怕,那也是她的亲孙子。可这天家亲情,总少不了斟酌权衡的。难怪体元殿选秀那日,一向不管事的太后硬是要点晨音入宫,必是受了慈宁宫的旨意。擒贼先擒王,裕亲王与恭亲王是一体的。比起惩治不驯的恭亲王,摁住势力日盛的裕亲王才是关键。青梧视线无意荡到右边墙壁,倏然猛咳一阵,皇帝赶紧起身给她递了水,等她顺过气来,说道,“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吧,朕也该回了,改日再来看你。” “等等,皇上。” 青梧咳得绯红的脸浮现出几丝难捱的苦痛,却死死拽住被角,咬牙忍住,“臣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据臣妾了解,裕亲王与晨音都是谨慎细致的人,就算有来往也不至于给人留下把柄。只是在西郊胡同一个照面而已,两人年龄差距摆在那里,裕亲王又几年未在京城,常人轻易都不会把他二人往一处想,为何慈宁宫能一查一个准?” 青梧又不是真傻,晨音入宫一事是太皇太后手笔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后来她越想当日情形越觉得不对。她总觉得,除了太皇太后,还有一只她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波助澜。今日,她就是要揪出这只手。她钮钴禄.青梧在宫里浑浑噩噩将就了一辈子,总不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吧。“那日她受了伤,去了胡同外一处医馆,裕亲王不放心跟了过去。” 最为难的一段已经说了,皇帝现下倒是平静了不少,淡淡道,“那间医馆,是佟贵妃舅家名下的。” 原来,如此。-皇帝走了。晨音轻轻跺了跺发僵的脚,想往内殿去,却被丹朱拦住。“主子不想见人。” “哦。” 晨音唇角轻抿,哑着嗓子回,“好。” 然后,转身离开。丹朱依旧提着灯笼要送她,却看见她在无人的院角,对着青梧寝殿的方向,提裙跪下,额头直抵雪地,无声行了个叩拜大礼。漫天飞雪撒在她乌黑的发间,昏暗的光影,如梦似幻。她头上那朵花苞状的绒花,似在暗夜中绽开了。良久,她才直起身往外走,那瘦削的肩背,比来时还要挺直傲然。渐渐,消失在红墙甬道中。-康熙十七年二月初一,继后钮钴禄氏,崩,谥为孝昭皇后。皇帝伤悼不已,病了数日,却依旧坚持亲送孝昭皇后梓宫至武英殿安置。其后整整一月,皇帝每日必去梓宫前举哀,辰时往,申时还。送孝昭皇后梓宫前入巩华城当日,皇帝随同,更是在此住了五日,每日长时间举哀。孝昭皇后似天生与三藩战乱相冲,封后大典和丧仪都正逢战事最焦灼的时期。本应风光无限,最终却是潦草收场。西南来的八百里加急折子雪片般飞向御案,禀明反贼吴三桂已在衡州称帝。皇帝心焦不已,匆匆折返朝堂主持大局。后妃及命妇们举哀,是由佟贵妃主持的。晨音每次见到那张脸,便有股上去揭了她皮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唯有一个忍字。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了青梧给她铺的路。-康熙十七年,从开年起,似乎便注定了不是个平顺的好年头。南边战事吃紧,民心不稳,宫中亦不得安宁。孝昭皇后丧仪完结没几日,乾清宫便传来消息,自去岁冬至日落水后,一直断断续续伤风咳嗽不见好的承祜阿哥,吃饭时咳出了几大口血。太医院诸位太医联诊过后,战战兢兢得出了个病因,承祜得了痨瘵。也就是民间常说的‘虫疰’,胸腔内长虫子了,无药可治,还会传染人。虽不如天花凶险,但也没听说过谁得了虫疰能活下来的。慈宁宫太皇太后听闻消息,惊得差点晕过去,镇定下来后,立马着人把承祜从皇帝的乾清宫偏殿挪到后宫最南侧一处的僻静宫殿去。皇帝不同意,硬是驳了太皇太后,暂时把承祜移到了距离乾清宫极近的奉先殿,也就是后来的东宫毓庆宫。人安置好了,派谁去伺候又是问题。痨瘵会过人,派去伺候的除了忠心,身体也要好。不然三两天便被传染病死了,谁来伺候主子。除了太医院七八个太医和平素伺候承祜的莲千等人,皇帝又从宫中挑选了五六个身强力健的宫女太监。被选中的人明知道自己要走条死路,就算他们命大没被传染,等承祜一咽气,皇帝必然迁怒,他们还是难逃一死,却不得不喊着‘谢主隆恩’。皇帝知道他们的心思,许诺若有不测,定会善待他们的家人。这次,几人的谢恩声音倒是诚恳许多。皇帝摆手,示意顾问行把人送奉先殿去。不多久,顾问行回到乾清宫皇帝身边伺候。一直到晚间皇帝忙完政事,终于得了口时间喘气,顾问行才低声禀告。“万岁爷,奴才送人去奉先殿回来,半路上遇见了坤宁宫的云婠姑娘,她说想为孝昭皇后尽份心,主动请旨前去奉先殿伺候,奴才知道您忙,先打发她回去了,说明日再给她答复,您看?” 若是调遣个普通宫女,顾问行这个总管太监便自己做主了。可这个乌雅.云婠是孝昭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如今又请命自投火坑去照顾承祜,谁也说不清云婠打什么主意。顾问行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对已故孝昭皇后与承祜间的龃龉心知肚明。偏这两人在皇帝心中分量都不低,顾问行不敢擅作主张,便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皇帝的意思了。皇帝阖眼倚在榻上,半晌没个动静,顾问行几乎都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想去取毯子过来,倏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嗓音,酝了无数倦怠,“让她去。” ※※※※※※※※※※※※※※※※※※※※痨瘵就是肺结核。 第45章 转眼已是四月孟夏。诗中有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紫禁城里没有簇簇桃花,却养了一御花园的名贵花种。哪怕已经过了争艳的三春,依旧姹紫嫣红,热烈繁复。自青梧丧仪过后,晨音大病一场,几乎从未踏出过储秀宫东偏殿半步。这日,汤嬷嬷与杪春两个见天上日头不错,软磨硬泡劝了晨音出去看看花,赏赏景。晨音拗不过她们,只得推开书册,懒散起身。随手抿了抿微乱的鬓发,连衣裙都懒得换,出了储秀宫。晨音不想去御花园与这个姐姐,那个妹妹虚与委蛇。便一个人围着储秀宫边角,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杪春知道晨音近来心里一直不痛快,不敢吵她,只好远远缀在她身后。所以乍然见她推开储秀宫西北方向年久失修的小角门时,吓了一跳,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小主不可!” 杪春压着嗓子喊,飞也似的追了上去,“那是翊坤宫,不能擅入。” 储秀宫与翊坤宫毗邻,一堵高墙相连。先帝在世时,住在两宫的妃嫔关系紧密,便请旨开了道角门,方便两宫来往。直到当今皇帝登基,翊坤宫赐给了青梧,储秀宫住的是安嫔,这两人性子南辕北辙合不来,没什么姐妹之情可以共叙。再往后,青梧封后,入主坤宁宫,翊坤宫无人居住,这道角门自然而然也荒废了。晨音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便把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拽了下来。她从前在翊坤宫住了几十年,连殿内有几块青砖都一清二楚。如今乍然闯入,翊坤宫的格局虽未有什么变化,可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复她记忆中的模样。难免的,有几丝物是人非的寥落。晨音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径直走过东厢房后座间,找到那堵爬满迎春花藤的高墙。如今的时节,鹅黄的迎春已经谢得七零八落,掩在层重叠翠的藤蔓间,影影绰绰。这片迎春藤蔓是青梧幼时入宫那年亲手栽种的。晨音记得,从前的康熙十六年,她受封宜嫔迁入翊坤宫时,这片藤蔓花墙还青翠繁茂。可自康熙十七年,青梧崩逝后没多久,这片藤蔓竟也离奇的枯萎了。她仗着身份,让花房找了好些个花匠来,却也无济于事。如今,晨音只是常在,指望不上那些没本事的花匠,索性自己动手。-杪春找到晨音时,发现她正蹲在藤蔓下,右手捏支银簪,专心的在挑主干根脚黄黄黑黑的虫蛀。为了不让那些虫落在其他叶片上,再次为害,晨音还特地拿帕子接在地上。杪春只扫了一眼帕子上细细密密嚅动成团的虫,鸡皮疙瘩爬满身,咽了口唾沫,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不敢置信的问,“小主,你这是?” “除虫。” 晨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吩咐道,“你回去找咱们宫里看管花木的小太监悄悄要些除虫的药,埋土里的和喷洒的都拿来。另外,再带一把花剪。你路上避着人,别露了痕迹。” “啊?” 杪春涨红了脸,恳求道,“不行的,小主,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咱们快回去吧,擅闯翊坤宫可是大罪。你要是真喜欢花儿草儿的,咱们回宫去慢慢种。” “我有分寸,你别怕。” 晨音安抚了杪春一句,“只要注意些,不会出事的,快去吧。” 主仆尊卑,杪春见拗不过晨音,只得讪讪的点头。往外小跑了两步,又倒回来问晨音,“小主,那边的木架子上有把花剪,奴才还用拿吗?” 晨音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眼,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不必了,你快去快回。” 天上日头越来越烈,晨音抹了把额上的汗,一心都在清理黄粉和虫蛀上,听见院子里轻悄的脚步声,以为是杪春去而复返,头也不回的说道,“把花剪递给我。” 良久,没得到回应。晨音蹙眉,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直直撞进一双沉寂浓黑的眸瞳。晨音怔然一瞬,迅速收回目光,低头行礼,“嫔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自鼻息间喷出一声轻嗤,意味不明的问,“你不是病了?” 晨音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深意,佯装不知,“是,嫔妾前阵子病了,这几天刚见好,今日是第一次出门。” 皇帝却不是好糊弄的,索性开门见山,“承祜盼你去探病,可是有段时日了。” 前阵子,承祜刚迁到奉先殿时,后妃们明明十分忌讳承祜的痨瘵病症,却碍于皇上的面子,不得不摆出一副慈爱良善的面孔,前去探病。只有晨音用染了风寒,唯恐前去奉先殿加重阿哥病情为由推脱了。不成想,今日被皇帝逮了个正着。那便,就是今日罢。反正早晚,都要跨出这一步的。“皇上言重了,嫔妾与阿哥不过是幼时多见过几面,不足挂齿。您与阿哥才是嫡亲父子,他最盼的应该是您。” “少给朕兜圈子。” 皇帝眼神凉飕飕的往晨音身上一扫,说道,“你不想去?” 晨音默然片刻,手心用力攥紧,倏然抬头直视皇帝,坦诚且倨傲,“是,不愿去。” 皇帝浑身气息随之一凛,厉声道,“放肆!如此桀骜,是朕给你脸了?” 意料之中的冷斥。晨音半昂的脸上,眼眉肃然,没有丝毫受惊的情绪,眸中的桀骜之色不减反增。皇帝平素被人捧惯了,那忍得了这般轻视,张口就要惩戒晨音。晨音的声音却先他一刻出来,幽幽的,“这宫里,总要有个人记得她,站在她这边。不为别的,能替她照管一下她亲手种下的花儿也好。” 寥落的语气,似枝头无力争春败落的迎春花。所有的孤傲不羁,在这一刻,终抵不过时移世易的悲凉,全成了不堪一击的佯装。皇帝积了满腔的怒气,被她腮边不经意划过的清泪,融得无影无踪。皇帝见过很多女人的眼泪,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面上摆得比谁都倨傲强硬,实则有颗重情重义,纯净透彻,柔软到极致的心。哭得他心里,都跟着涩了。放眼宫里,受过青梧恩惠的人不知凡几,却只有她,敢在青梧故去后,依旧为青梧抱不平,守清明。就连他这当皇帝的,都不敢……皇帝的视线从那那双清凌凌的眼,细细描过晨音面上每一寸肌肤,有个荒唐的念头不经意蹦出。这样的女子,明明应该养在锦绣金玉堆里,当朵不识人间忧愁,灿烂绚丽独自开的富贵花。让她哭,真是罪过。叱责的话那还说得出口,皇帝视线从晨音脸上移开,微微定住心神,“风口处哭容易着凉,早些回吧。朕会派花匠来照看这株花木。” 晨音低头行了礼,糊着满眼清泪,默不作声往外走。皇帝眉头轻挑,右手在袖子里捏了捏,明黄的帕子露出一角,最终还是没喊住她。-宫里的日子,向来没什么新花样。自那日晨音在翊坤宫遇见皇帝,已是四日过去了。皇帝守诺,当真派了花匠去翊坤宫照看迎春花。不过晨音还是不放心,找机会偷偷溜进去看过几次。这天,晨音刚歇了晌起来。杪春便匆匆进来禀告,说丹朱前来请安。“让她进来吧。” 自青梧崩逝后,坤宁宫的三个大宫女,白盏出宫待嫁,云婠自请去了奉先殿伺候,只有丹朱一直守在坤宁宫。晨音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乍然一见,竟觉得她似老了好几岁,紧抿的唇角隐约可见细纹。一番见礼后,晨音让杪春给丹朱搬个锦凳来。丹朱却是摇头阻止,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晨音面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小主,请让奴才到您身边伺候。” 晨音放下茶盏,摆手示意杪春到门外守着,然后亲自扶了丹朱起来。“姑姑折煞了。”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现在,晨音都对忠心耿耿的丹朱印象极好,与她说话也少了弯弯绕绕,“姑姑此来,究竟是何意?” 晨音记得,上一世丹朱最后是出宫嫁人的。怎地,这次跑到她这里来投名了。“听说皇上派人去照看翊坤宫的花花草草了。想来,娘娘临终前给小主铺的两条路,小主已有抉择。” 丹朱欣慰一笑,她在坤宁宫等了这么久,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青梧临终前那番安排,既是为自己和晨音求个清楚明白。最重要的,还是给晨音铺路。晨音入宫得尴尬,青梧知道自己走后,后宫无人会做她的靠山,护着她。所以,便把目光放在了前朝皇帝身上。进,晨音心志不差,完全可以凭借那晚给皇帝留下的惊艳印象争宠,自己站稳脚跟。退,皇帝则会看在青梧对她至死不能释怀的愧疚上,从而多给她几分怜悯,护她在后宫苟活一生。在青梧心底,自己终究是欠晨音的。所以,她施了恩,却没再见晨音,更没趁机提出任何条件,而是轻飘飘把选择权交给了晨音。进也好,退也罢。晨音想到那日的情形,目色稍黯,淡淡地问,“姑姑近来,一直在观察我?” 她这才走了第一步,丹朱便迫不及待的找上门来了。“是,奴才惭愧。” 丹朱再次下跪,“小主可以随意处罚奴才,奴才甘之如饴。” 丹朱不顾晨音的阻止,又磕了好几个头。“善恶到头终有报。从今往后,奴才愿跟在小主身边效犬马之劳。只要,能让奴才亲眼看见那个害了娘娘的恶人有何报应。” “丹朱。” 晨音正色道,“这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 “奴才知道,奴才当然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点,娘娘认了,奴才自然也认了。” 丹朱脸上戾气重重,“可她佟佳氏算什么,一个抬旗上来的,竟也敢借着慈宁宫的东风几次三番算计我们娘娘,把娘娘逼迫到那步田地。” 第46章 佟贵妃。佟佳.冬乐。后宫中出了名的和善耿直,大度纯良之辈,从小宫女到大太监,只要提起她,无人不道一个“好”字。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人,如蚕食般,一步接一步,把青梧的性命算计了进去。丹朱不是多话的脾性,此刻却满眼怨毒,不停歇的数落佟贵妃做过的“好事”“去年,小主未进宫前曾暗示过,说娘娘身子日益败落,可能是饮食被人做了手脚。娘娘将信将疑,几番细查,最终顺着云婠这条线查到了慈宁宫头上,知道自己每日饮食都被掺了避子药。身子垮了,极有可能是避子药物所致。但有一点,很奇怪……” 丹朱嗓子暗哑,说到后面,几乎化作了哭腔。晨音默不作声,递了杯茶在她跟前。丹朱抖着手端起来喝了两口,平复片刻,“娘娘胃口不好,平日里,桌上有许多撤下来的饮食,都赏给了宫人。奴才等几个大宫女,每日吃那些带药的饭菜,吃得比娘娘还多。可奴才和白盏悄悄出宫让大夫查验过,奴才二人除了不能有孕,身子却是健壮的。当时,娘娘便怀疑,后宫中有人浑水摸鱼给她下了其他什么药。几次细查,可惜什么都没查出来,直到娘娘临终前……” 丹朱已是泣不成声。晨音攥紧帕子,沉了片刻,低声道,“姑姑不必说下去了,我都明白。” 青梧既对后宫存疑,许多事情难免多推敲几分。所以,她临终前刻意追问皇帝。直到,皇帝说出了佟贵妃的名号。也是那时,晨音才恍然大悟,冬至节那日,福全让她当心佟贵妃是什么意思。福全想必也是因为那家药铺,对佟贵妃起了疑心。只是他身处宫外,不知后宫波涛暗涌,想不明白与自己毫无冤仇的佟贵妃为何要给慈宁宫通风报信,让慈宁宫拆散他们,便只能暂且提醒晨音一句。事到如今,福全困惑的,晨音这个局内人,却是琢磨得一清二楚。佟贵妃想要后位。同时,她也很清楚,青梧被立为皇后,是慈宁宫与皇帝为安抚满清旧贵族之举。若无天大的过错,这个皇后不可能被废。她若想上位,除非青梧死。所以,她借着慈宁宫给青梧下避子药的契机,上演了一出灯下黑,往青梧饮食里下其他毒|药。只是后来,青梧察觉出不对劲了,她也就没了下药的机会,便把心思动到了其他方面。-晨音与福全运气不好,偏巧撞入了寻求契机的佟贵妃眼底。所以,佟贵妃得知她与福全的关系后,先是去慈宁宫报信,而后又明里暗里怂恿青梧选她入宫。此番行事,针对的从来都不是福全与她,而是青梧,更甚者,还有承祜。按照正常情况推断,稀里糊涂被选入宫后频频遭遇冷待的她,必会对青梧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一个低阶嫔妃,要报复六宫之主,单凭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如果她要找盟友,承祜则是不二人选。届时,她便成了一把挑动青梧与承祜矛盾的尖刀。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更甚者,两败俱伤。唯独佟贵妃,坐收渔利。虽然早过了初时窥知真相的冲动,再提起来时,晨音依旧心绪翻涌。上一世的青梧早逝,与佟贵妃八成也脱不了关系。只恨那时她入宫不久,没窥透佟贵妃的美人皮。竟一直觉得佟贵妃这人还算公允大度,在佟贵妃死后,还真心实意的哭过一场。晨音闭目冷静了小半炷香时间,丹朱的啜泣声也渐渐止住了。晨音这才说道,“姑姑把眼泪擦一擦,早些回去了吧。” 丹朱愕然,“小主?” “姑姑别误会,我是让你暂且回坤宁宫去。” 晨音解释道,“佟贵妃心思深沉,手段细密。又善借力打力,滑不留手的,让人防不胜防。如果姑姑眼下直接跟在我身边,难免她不会多想。若她对我留了心,我有些事,便不好动作了。” 晨音从前在宫中浸淫数十年,见过不知多少心怀鬼胎的女人。但若论手段细密,怕也只有后来的乌雅氏能与佟贵妃一较高低了。单看佟贵妃借着慈宁宫的幌子,灯下黑往青梧饮食里下毒,便知道她是个心思深沉且滑不溜手的。她是吃准了,皇帝知道慈宁宫给青梧下避子药的事。若有朝一日,她的所作所为不甚露了苗头,只要有慈宁宫在前面挡着,皇帝必不会细究。另外,算计晨音入宫,意在谋害青梧一事,她推脱起来就更简单了。她完全可以说自己是担忧裕亲王与盛京郭络罗氏来往过密,为了皇权稳固,才不得不往慈宁宫走一遭,当回恶人。至于青梧与承祜斗起来,与她何干。要怪,就怪晨音不安分,是个祸害。种种算计,绕了这么多人进去,偏她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如此心机手段,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晨音为稳妥起见,不打算和她正面对上,免得打草惊蛇,反倒落入她的圈套。-丹朱走后,晨音静坐片刻,叫来汤嬷嬷,低声吩咐了一通。之后一连几日,晨音都窝在殿内,没有外出。这天上午,汤嬷嬷见晨音两手捧书,趴在窗前,昏昏欲睡,忍不住笑道,“自从小主让奴才找了这本书回来,便天天揣着,也不见怎么看,净用来催瞌睡了。要不,奴才还是给你换一本吧。” “别,我还指望它派上大用场呐。” 晨音迷蒙着眼,有气无力的问,“嬷嬷,让你找的东西,备好了吗?” “嗯。” 汤嬷嬷点头,“东西倒是好找,就是背着安嫔的眼,悄悄送到戏台去费了点功夫。” “办得不错。” 晨音闻言,瞌睡霎时醒了,忙从榻上下来,让汤嬷嬷去给自己找身出门穿的衣裙。汤嬷嬷走了两步,又顿住,踌躇问道,“小主近来似乎变了,是打算……” 晨音眼都不抬一下,回道,“争宠。” “咳咳!” 汤嬷嬷双眼睁圆,她成天在晨音身边伺候,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孝昭皇后崩逝,晨音没有靠山,决定争宠也是可以理解的。主子的决定,她一个做奴才,也干涉不了,但主仆休戚相关,晨音若是倒霉,她也讨不了好,汤嬷嬷忍不住提醒道,“小主,奴才打先帝爷那时便入宫了,宠妃也见了不少,有才华的、貌美的、温柔小意的。可从未见过哪位主子……” 汤嬷嬷神色颇为一言难尽,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争宠是靠两根长竹竿子的。” 争宠虽然有个争字,但绝不是靠武力打架。悄悄拿竹竿子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在背后敲其他妃嫔冷棍?“嗤——”晨音看出了汤嬷嬷的言外之意,莞尔一笑,也不恼,“嬷嬷,你安心,我一个人可打不赢偌大个后宫。” 晨音自己拿了衣裳穿戴好,出门时见汤嬷嬷脸色比方才还凝重了,哭笑不得,“嬷嬷快走,我带你去看如何用竹竿子争宠。” 晨音带了汤嬷嬷和杪春两个,出了储秀门,直接往北边的戏台去。因还在为孝昭皇后守制期间,伶人全迁到了宫外去,戏台这处,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往。见戏台正中竖的杆子长而笔直,晨音给了汤嬷嬷一个赞赏的眼神,自己拿起地上的竹竿,沿南北方向放置好。然后,晨音便抱着量尺和那本她并不喜欢的书,无所事事的在戏台边缘坐下了。“小主。” 汤嬷嬷不敢置信,“这就……好了?” 皇帝面都没见,这争什么宠。晨音右手遮在眉上,往天上太阳看了一眼,淡淡道,“耐心等。” 大概过了一刻钟,杪春见太阳越发毒辣,提议晨音坐到背阴的地方去。晨音摇了摇头,往戏台东北方向看了眼,提着量尺和刻标,等在地上的竹竿前。等太阳走到正中,午时一到。晨音便蹲下身,细致的开始标记测量立着的竹竿投在躺着竹竿上的影子长度。汤嬷嬷和杪春见她突然严肃起来,也忙围在她两边,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她们这里太过安静,以至于戏台东北角,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格外刺耳。主仆三人同时抬头望去。一身墨色绣竹纹常服的皇帝,已经带着顾问行朝她们走近。汤嬷嬷与杪春面面相觑,勉强按捺下满心的惊诧,行礼过后,与顾问行一同退到戏台下面。皇帝见到晨音,下意识想起了那日她撒在翊坤宫迎春花藤下的眼泪,口气不自觉温和了许多,“这种天气,你在日头底下做什么?” 晨音额角汗珠亮晶晶的,头垂得极低,似底气不足的回道,“今日是朔日,嫔妾想试一下书中所说的高表测影。” 皇帝闻言,转而盯着戏台当中竖着的长竹竿,颇有趣味的道,“这是表,”然后又指着地上躺着的杆子,“这叫圭。” “是历法中用来测日头长短,从而区分日历节气的古法了。一年之中,冬至节时,表投在圭上的影子最长,朕说得没错吧?” 晨音点头,“是,冬至影子最长,夏至影子最短。” “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测?而且还专门选在朔日,别跟朕说,你打算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来这里测。” 朔日,也就是每个月的第一天。“都是前人结论,嫔妾闲在宫中,便想找点事情做。” 晨音‘偷偷’觑了皇帝一眼,佯装不经意和皇帝眼神对视,又慌忙低下头,轻声问道,“皇上,不行吗?” “不行。” 皇帝习惯了晨音倨傲的姿态,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小意,于是故作凶狠道,“你当朕为何进来?还不是路过外面,见戏台方向竟然伸出根长杆子,以为是那个胆大包天的敢不守制,在里面悄悄嬉闹取乐,准备进来摘人脑袋。” “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有意的。” 晨音一下跪倒在地,讪讪说道,“嫔妾马上拆掉。” 皇帝轻慢的“嗯”了声,顾问行察言观色,立马带着汤嬷嬷和杪春上去拆那根立着的‘表’。皇帝垂眸打量还跪在地上的晨音,见她一身月牙白的衣裙,头上也不过两根银簪,当真应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行了,起身吧。” “多谢皇上。” 晨音站起来,皇帝这才看清楚,她面色苍白,额上香汗点点,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晒的,瞧着有些许狼狈可怜。皇帝心念一动,嘴比脑子快了那么一瞬,问道,“你真喜欢历法推算?” “嫔妾就是自己看看书,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不算喜欢。” 皇帝默了默,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之前发现晨音会洋文和算学的事情。当时,她好像也是说,“随便找点事情做。” 满人姑奶奶连读书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知晓与农耕息息相关的历法推算。甚至连男子,若不是朝中大臣,也很少关心历法之事。皇帝倒是对能造福黎民百姓的历法极感兴趣,还特地指了南怀仁推演编撰新历法。有洋文和算学之事在前,皇帝不确定晨音于历法究竟知晓到何种程度,试探道,“你可知道,现在钦天监测算历法,早已不用高表测影这种老法子了?” “皇上是说日晷和西洋的自鸣钟之类的物什?” 晨音猛地抬起头,‘兴致勃勃’的问道,转而又有些遗憾,“都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呐,嫔妾听闻过,只是未曾有机会亲眼见过。所以只能照书上的办法,做做最简单的高表测影。” 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才发现皇帝在盯着她看,遂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颊边飞上两片薄红,衬得领上那截脖颈嫩生生的白。晃眼得很。皇帝不自觉眯了眯眼,张口就是一句,“没见过,这有何难。延辉阁恰好放置了一座废旧的日晷,明日朕带你去看。” 这就约好明日见了。自孝昭皇后崩逝,皇帝可是再未召见过后宫妃嫔伴驾,晨音这可是头一份啊。汤嬷嬷在旁听得心潮澎湃,这……还真能用竹竿子争宠啊。 第47章 延辉阁,原名清望阁,位于御花园内西北。阁据宫墙之上,宽不过五楹,高未逾百尺,拾级而登,布裀而坐,则紫禁宫阙,皋应凤楼,历历在目。晨音印象中,此乃皇帝政务闲暇或心存郁结之时,最爱盘桓的所在。戏台与储秀宫相邻,距延辉阁有段距离。但戏台东侧的甬道,是连通延辉阁的必经之路。晨音借着‘高表测影’的由头,故意在本就比平地高出一大截的戏台子上,立了根高耸突兀的竹竿。还特地选了朔日,是打定主意和皇帝耗上一个月,守株待兔。没想到,竟这般顺利,不过第一天而已,皇帝便自动送上门约了她明日去延辉阁。这也,太顺利了。“小主进了一步,不高兴么?” 汤嬷嬷手持青玉梳,立在晨音身后给她通头发。镜里倒影的娇花容颜,怎么看都不像副满意模样。“进一步……” 晨音轻嗤一声,“你也太低估我们这位万岁爷了,他可不是池子里洒两把吃食就上钩的鱼儿,且等着瞧吧。” -第二日午时过半,晨音领着杪春在延辉阁外站了片刻,皇帝便如约而至。两人甫一碰面,四目相对,还有点略显尴尬。不过好在皇帝兴致高,张口就和晨音讨论历法仪象。晨音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应付过去了。跨进延辉阁,晨音一路跟着皇帝往临靠宫墙的北屋去。北屋陈设素净简单,唯独洞开的几扇大窗惹眼。皇帝熟门熟路的往窗前蒲团盘腿坐下,下巴朝对面微扬,“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晨音眼皮子动了下,疑惑问道,“皇上不是说带嫔妾来看日晷?” “东西又不会长腿跑了,性急什么。” 皇帝食指往矮几上一敲,不知从哪里翻出本书,似笑非笑,“昨日与你由高表测影谈到日晷,朕便想了宋代韩公廉所著的这本《新仪象法要》今日特地把书带来,想与你探讨一二。朕最是喜爱下卷的‘冬至晓中星图’,你喜爱那幅?” 韩公廉?晨音虽不喜历法典籍,但从前毕竟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最基本的还是懂一点。《新仪象法要》分明是苏颂所著,还有皇帝最喜爱的‘冬至晓中星图’,出自中卷。皇帝在诈她。晨音半敛的眸底迅速划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面上却一丝不显,四平八稳的答道,“嫔妾看得浅显,并无偏爱,只对‘浑仪’一图印象略深。” “哦,喜爱‘浑仪’啊。” 皇帝笑意未达眼角,‘浑仪’乃《新仪象法要》上卷第一篇,翻开书封就能看见的那种。这敷衍,未免太不经心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茶置在矮几上,半挑唇角再次命晨音坐下,“后宫中自孝昭皇后后,难得又出了个爱学的妃嫔。左右天光尚早,你既说自己学得浅显,朕便给你仔细讲讲。” 晨音闻言,‘惊喜’的抬起头,磨磨蹭蹭在皇帝对面坐下来了,听皇帝“授课”大约一炷香后,在皇帝念念叨叨的声音中,晨音毫无负担的伏案睡了过去。再醒来,看窗外的日头,约摸是未时过半。晨音撑着额头,不经意撞进皇帝那双意味不明的眼中。“醒了。” 对于晨音这一觉睡过去,皇帝的表情十分平淡,甚至可以用云淡风轻来形容。当然,前提是忽略掉他的声音。“今日睡朕的案几,明日便该爬上朕的龙床了吧。你这招投其所好用得不错呀,可惜没排演好,处处都是漏洞,连《新仪象法要》是谁著的都不知晓。” 皇帝冷嗤,“郭络罗氏,往日倒是朕低估了你的心思。” 晨音心道:一般,更不错的还在后面,且等着吧。嘴上说的却是,“嫔妾惶恐,请皇上恕罪。” “惶恐。” 皇帝讥诮一笑,目光扫过跪倒在地的晨音,目色渐黯。自从那日在翊坤宫迎春花藤下见她哭后,皇帝不经意间也想起过她几次。皇帝隐约觉察到,自己可能是着了此女的色道。可皇帝深居高位多年,早习惯隐藏自己的心思。念及此女身份尴尬,想着冷静几天,也就罢了。哪知,他这刚要把这人抛诸脑后,这人又带着他近期最感兴趣的历法之事蹦了出来。过了最初的荡漾,皇帝便琢磨出几分不对味来了。宫里这地界,可不相信‘巧合’二字。况且,目前这时期,未免微妙。孝昭皇后崩逝,她在宫中无依无靠。皇帝也没料到,随意一诈,便把这看着还算机灵的姑娘,诈出了原形。也不知是这人太实诚,还是自己计高一着。“那便是认了?身为后妃,不知庄重自持,心存妄念,蓄意引诱君王。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嫔妾刻意接近皇上是真。但‘蓄意引诱’四个字,嫔妾坚决不认。” 晨音略着头,一改之前的惶恐,利落背出昨晚打好的腹稿,“其一,皇上圣明,嫔妾没本事,也没能力引诱皇上做下荒唐之事。其二,皇上明知道,嫔妾此番行事,只是想求个靠山。” “呵——你以为给朕扣高帽子,朕就拉不下脸罚你?”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开,随手推开茶具,站起身围着晨音绕了一圈,像是在计较衡量什么。半晌,才听他说,“也罢,有几分坦荡,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皇帝说完,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回头见晨音还跪在地上。手中折扇一甩,鼻间嗤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有点眼力劲儿。就你这样,还想争宠找靠山?” 晨音很淡的挑了下眉,起身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北屋。然后,被顾问行塞了个包袱在怀里。半个时辰后。晨音一身寻常男子装扮,被同样便装的皇帝领着,熟门熟路的出了延辉阁北面的神武门,随行的只有个顾问行。站在京城宽阔的街面上,紫禁宫墙被远远甩在身后。皇帝心情似乎格外愉悦,折扇往手心一拍,笑得三分揶揄,七分浪荡,连帽子上镶的青玉似都在闪光,问晨音,“耷拉着张脸做什么?” 晨音面无表情道,“后妃私自出宫,乃累及族人的大罪。” “怕了?” 皇帝啧了声,“就这点出息,还敢争宠,朕还当你是个胆子大的。” “……” 晨音突然怀疑,为满足皇帝自以为掌握全局的心思,刻意装憨暴露自己有争宠的念头,以此换皇帝眼中一个简单坦率的印象,到底是对是错。以前她怎么不知道,皇帝年轻的时候这么能疯的。反正,不管晨音如何想,今日这趟贼船她暂且是下不去了。 第48章 正值为孝昭皇后守制期间,民间街市其实没什么热闹可瞧。晨音手百无聊赖的跟在皇帝后面,看他一路溜溜达达进了东边马市,左挑右选,终于在一家地上马粪最多的栅栏前停下了。晨音捂着鼻子,嫌弃的站在五步开外,看皇帝热烈地与马贩讨论这匹马牙口好,那匹马血统正,顾问行也时不时的在旁帮腔。气氛之热烈,完全不亚于节日宴上,皇帝与百官君臣同乐时的场景。最后,皇帝硬是用比市价低一成的价钱,乐颠颠的买下了两红一白三匹马。晨音:“……” 她一直知晓皇帝奉行节俭,但节俭到这个程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见。皇帝才不管晨音在想些什么,把那匹矮一点的枣红马缰绳扔给晨音,“走。” 一行三人,骑马自妙应寺过,从阜成门出城。已经走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晨音终是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圈在寺庙围墙内的妙应寺白塔。然后调回目光,落在前方催马扬鞭的皇帝的身上,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从前的时光太长了,许多人和事,晨音都只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唯独这元代传下来的妙应寺白塔,固执深刻,烙在记忆里从未有过半分减色。记得那日,皇帝微服带她去游了某位老王爷新修的别苑,回宫途中,偶经妙应寺山门前。她见天色尚早,不乐意就这么回宫,便借口想去庙里拜拜佛,缠着皇帝下车进了妙应寺。晨音从前是不信神佛的,进了寺庙自然也不会规规矩矩的去每个菩萨殿内磕头。草草去正殿上了柱香,便带着宫女四处闲逛,最后在福墙前停下来,蒙着眼睛摸福字摸了半天。皇帝其实也不信佛,但他还是一脸虔诚的去各处拜了拜。临近宫门下钥的时辰,晨音才在山门与皇帝汇合。当时,山门前还半倚了个须眉花白,袈裟破烂的老和尚。甫一看清楚皇帝的脸,老和尚便出口锦绣,翻来覆去夸皇帝面相贵不可言。可轮到晨音,老和尚却是直摇头,那面色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晨音自出生起一路顺风顺水,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一时气不过,硬是追着问了半天,老和尚才吞吞吐吐道,“与佛尚有机缘,奈何……” “奈何”后面到底是什么,老和尚终究没说出来。晨音最烦人吞吞吐吐不干脆,回宫后也没把这一面之缘的老和尚多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向身强体壮的她,自那日回宫后,便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数月,大有一病西去的架势。病得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她糊里糊涂,总在睡梦中听到诵经敲钟的声音。伺候的宫人都当她是病入膏肓糊涂了,只有皇帝记在了心上。下旨她养病期间,京城内外,禁闻佛音。她缠绵病榻了整整一个秋天,直到初雪盖在紫禁城的红墙上,才勉强好起来。等她彻底痊愈,皇帝借口带她去什刹海看冰嬉,特地绕路往妙应寺附近走了一遭,却没进寺门,而是找了处偏僻的地方,让她对着高耸的白塔拜了拜。后来晨音才知晓,在她病重之时,皇帝似是又与那个破袈裟的老和尚见过一面,说了什么倒是无从知晓。那日带她去拜白塔,约摸是有点还愿的意思。后来,晨音依旧不信佛,却意外记住了那座通体涂着白垩的高塔。再后来,皇帝驾崩,亲子早逝,家族落败。苦难铺天盖地压下来时,她孤立无援,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妙应寺的白塔,稀里糊涂拈起了香,信奉了佛。哪怕岁月逆转,却终难抵住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物是人已非。-晨音过于专注,不知何时皇帝已驱马走近她近旁,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花,胯下的马儿应和着打了个响鼻,晨音惊得回过神来。皇帝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斥道,“骑马也不安生,走什么神,不想要这副胳膊腿儿了?” 吊儿郎当的语气,少了在宫内时的端正板肃,飞扬的眉眼活像个纨绔少爷。晨音望着他那张脸,一时间还有些恍惚。约摸是被白塔勾的,不经意间竟又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陈年旧事。不知是旧情动人,还是去时光阴如画,晨音眼神不自觉放柔,唇边勾勒丝极浅的弧度。立在六月初的骄阳之底下,整个人似一块被打磨莹润的暖玉,触手生温。她的面皮是真的生得好,倨傲冷艳也罢,温润秀泽也罢,一举一动,都是携着风韵的。哪怕着了身石青男子衣裳,也没掩住羞煞百花之色。皇帝“啧”了声,马鞭甩得虎虎生风,佯怒道,“这时候还不忘给爷使美人计,你倒是把争宠的目的记得牢啊,爷是真给你脸了是不是?” 甫一出宫门,皇帝便随性的变了自称,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晨音知晓他年轻时确实不在意这些礼节条框,了然一笑。左右物是人已非,凡事有得必有失,她早已做了权衡,又何必为一时之感困宥方寸,日子总是要脚踏实地过下去的。念及此,晨音便也有样学样,遂皇帝心意,收起了那些考量权衡、谨慎细致。如从前一般,坦坦荡荡地把皇帝当做常人对待。“我发现啊……” 晨音故意顿了一下,眼神大大方方和皇帝对上,“爷你是真的吃美人计,每次我什么都未说,什么都未做,您光看着我的脸,便能自说自话一大堆有的没的。” “……” 皇帝怔了一瞬,尔后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晨音摇头道,“怎会有你这般不知羞的女子?” 晨音不以为然,回道,“人乃精血所造,而非木头雕出来的牵线傀儡。若人人都想得一样,长得一样,做得一样,世间岂还有趣味可言?” “说得好!人往世间走一遭,为名为利,为权为色,最是难得的,却是觅一个‘趣’字。” 皇帝大笑,眉眼飞扬,颇有兴致的上下打量晨音一圈,“今日冒险带你出来走这一趟,不算亏,爷给你奖赏如何?” 晨音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有异意,“奖赏不是直接给,为何还要问我?” 皇帝勾着唇,“这直接赐下去的奖赏,是给一般之人。像你这样的,若东西到手得太过容易,岂不是转过头就丢了忘了?” “……” 晨音皮笑肉不笑,不想接皇帝的话茬。皇帝看晨音兴致不高的样子,干脆先把奖赏摆了出来,“你我二人赛马,若你能赢过我……” 皇帝微妙的停顿,挑着眉一副等晨音上钩,求着问他的架势。晨音无奈,但确实好奇皇帝会给出什么彩头,遂配合问道,“赢过你,然后呢?” “赢过我,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靠山。” 第49章 满人自马背上得天下,男女老少,会骑马弯弓的不在少数。晨音身为盛京郭络罗氏这辈人唯一的嫡女,自出身起便得宠非常,养了副飞扬跳脱的性子。幼时没少仗着宠爱,骑匹神气的小红马,缀在几位兄长左右跑马打猎,方方面面不输男儿。更甚者,她还曾悄悄跟在‘离家出走混迹江湖’的二哥道横身后,扬鞭策马往距盛京百里外的盘山红海滩走过一遭。那时正值北方深秋,大捧大捧红色碱蓬草装点的海滩,鲜艳得如同深海里捞出的红珊瑚礁,夺目耀眼。那是晨音有生之年,见过最绮丽活泼的色彩。以至于后来提起‘跑马’两个字,晨音便会想起那片耀目的红。与皇帝赛马时,晨音思绪还停在喧乎的碱蓬草上。不出意外,输了。好在皇帝还算公道,主动提出三局两胜。这次,晨音可不敢再掉以轻心。那日,阜成门外十余里的草场上,一青一蓝两道身影,扬鞭催马,谁也不服谁。直到天上骄阳被余晖霞光掩住,满头大汗的两人才扯住缰绳,顶着同样狼狈的脸,隔空对视一眼。尔后,畅快大笑。早过了三局两胜,也没分出个输赢。这场赛马,更像是无言的发泄。活在的红墙里面的人,不管是站在高处,还是窝缩暗角。总归,各有各的不容易。-那日回宫后,皇帝朝政越发忙碌。大半月里,晨音与他短暂见过两面。两人很有默契,要么论几句算学写法,要么谈谈民间杂事,谁也未曾提过宫外一字。毕竟,不管是皇帝带后妃偷溜出宫,还是皇帝与女子赛马,都不是什么光鲜事。所以,宫中上下少不了猜测,去岁选秀之时被皇帝当众嫌弃的储秀宫偏殿常在,如今为何突然得了皇帝青眼。要知道自孝昭皇后崩逝后,皇帝往后宫走动,除了向太皇太后与太后两位请安外,便只去瞧过佟贵妃与晨音。宫中向来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晨音这才‘得宠’没几日,殿前便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不但来往的宫女太监增多了,还有妃嫔上门称姐道妹,其中尤以贵人张氏与秀答应戴佳氏来得最勤。张贵人乃侍年选入宫的庶妃,出生平平,但样貌俏丽,嘴巴讨巧。早些年也得过宠,生了皇长女与皇四女。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养大,皇长女三岁上下便夭折了,皇四女则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没的。宫中新人一茬接一茬,张贵人早已成了昨日黄花。听说,自皇四女夭折后,她便再也未曾见过皇帝的面。她勤往晨音这里来,摆明了是想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碰上皇帝。至于秀答应,则是因为与张贵人同住钟粹宫,为人老实本分,被张贵人拖来作伴的。这日晨起不久,晨音正摆弄内务府送来的两盆矮子松,便听杪春通报,张贵人与秀答应又来了。要说张贵人这人也是妙。见天的往晨音殿中跑,明明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她硬是能拉拉杂杂出一大堆话题来,聒噪程度与晨音未入宫前养的那两只鹦鹉比起来,也不妨多让。这不,她一坐下,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笑眯眯地跟晨音打开了话匣子,“妹妹大喜啊!” 晨音打心眼儿里其实挺喜欢热闹的,左右这张贵人比起后宫其他人的心思干净多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乐意多说两句,“喜从何来?” “嗯?妹妹当真不知?” 张贵人讶然,“你入了纯亲王府为庶福晋的哪位庶妹快临产了,听说纯亲王放了话,不管庶福晋这胎生男生女,都会请旨册封庶福晋为侧福晋呢。” 原来如此。“噢。” 晨音兴致缺缺,日子过得松散,她几乎忘了纯亲王府还有个晚静。如今两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懒得理会。张贵人人精似的,见晨音这反应,便知这对姐妹关系不好,眼珠一转,换了话题,零零散散又唠了一上午,直到午膳前才一脸意犹未尽的离开。这厢张贵人前脚刚走,晨音便听见汤嬷嬷从外面带回消息——皇帝给纯亲王与靳大人家的嫡长女赐了婚,只等守制期满,便举行大婚。靳大人家的嫡长女,那不就是述清了。晨音记得,从前纯亲王娶的福晋,明明是耿氏女,怎么这会儿换成述清了?晨音顿时觉得脑仁胀疼,且不说纯亲王是个英年早逝的命数,就看如今纯亲王宠晚静的架势。以述清那副娇憨性子入了王府,怕是在有宠有子的晚静手下过不了两招。怪道有句古话讲,背后莫说人。晨音不乐意搭理晚静,但却做不到眼睁睁看述清在她手底下吃亏。所以,晨音近来一直盼着皇帝再悄悄带她溜出宫,以便她趁机找个由头去见述清。哪知,天不遂人愿。奉先殿传出消息,承祜近半月来病情反反复复,如今已是到了弥留之际。满绣匆匆来储秀宫,请晨音去奉先殿时,晨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见承祜最后一面。青梧刚去的那段时日,她怨承祜小小年纪心思狠毒,得这个下场,恰是应了‘自作自受’四个字。硬是冷下心肠,从未去探过承祜一次。可如今,昔年那个由她亲手救活的孩童,就要死了。晨音蒙着头脸,甫一跨入奉先殿,殿内浑浊阴郁的气味便争先恐后朝她涌来。晨音下意识皱眉,缓了一瞬,才跟着满绣进了内殿。约摸是门窗紧闭太久的缘故,内殿四周亮了不少烛火,也照样显得阴冷幽暗。晨音刚从盛夏的阳光底下进来,一时难以适应,若不会满绣轻指了一下,她几乎没有发觉,床上那团厚重的锦被间,藏了张瘦到可怖的人脸。承祜仰面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见动静,他耷拉在眼皮下的眸子费力转动。良久,似才看清晨音站的位置。晨音看见他很轻的动了下唇角,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满绣知机,凑过去,从他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躬身郑重的递到晨音面前。这过程间,承祜一直怔怔的盯着晨音。他见晨音没伸手接,灰扑扑的眸子似有水光闪了一下。晨音喉头滚了滚,咽下翻涌不休的酸涩。快速接过那封信打开,几眼扫完,指尖不自觉颤了起来。眼前有模糊的水雾散开,晨音上前一步,手轻轻落在承祜面上,“我知道了,安心去找你额娘吧。” 第50章 承祜走的时辰,天上朝霞初露,像极了孩子哭红了的脸蛋。大约是早料到了这一天,皇帝闻听丧讯时,表现得格外平稳沉静,午后甚至还召了大臣到御书房议西南紧急战事。倒是后宫,以太后为首的一群女人帕子捂在脸上,置身缟素堆中,真真假假哭得好不凄惨。晨音被嘤嘤呜呜,一声三个调的魔音灌得头脑发沉,抽了个间隙循着连檐出了内殿,打算到宁寿宫北侧倚树而建的敞轩透口气。还未走近,便听见古树后面传来细细碎碎,类似咀嚼吞咽的响动。晨音谨慎的停下脚,可似乎还是惊动了树后面的人。隔了片刻,树后有个小脑袋悄悄探出来些许,露着一只黑亮的大眼睛与晨音对视。晨音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贵人的声音先自后面传了来,“好巧,妹妹也在此处!” 树后的人似受到了惊吓,反射性的藏了回去。晨音迅速转过身,迎上张贵人,不动声色的把人带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去。好在张贵人与晨音一样,同样是借着出恭的名头出来透口气,根本不在意到底往那边去。眼瞧着四下无人,张贵人觑了晨音一眼,试探性地小声絮叨,“你说万岁爷平日里那般看重嫡长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着。如今这人过了种痘年纪,眼看立住了,却冷不防的没了,我这外人瞧着都难受,万岁爷的反应怎会那般稀松平常?” 宫中自有规制,未长成的皇嗣早夭,都用小式朱红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不封坟包,设牌亭之物。承祜虽贵为元后嫡长子,在无皇帝特旨加恩的情况下,丧仪也只是略隆重几成,并无甚特别之处。宫中多少人在心里揣测皇帝这般行事的用意,却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议论。晨音一听张贵人起这话头,也没耐心探究张贵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心怀鬼胎,当下冷了脸,“贵人既这般关心皇上,何不直接去乾清宫一问。”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张贵人讪笑,“妹妹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快。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晨音扫了她一眼,没吭声直接走了。张贵人对着她的背影直撇嘴。-此刻,被众人揣测的皇帝,正面无表情的倚在乾清宫寝殿的描漆圈椅里,眼神像落在窗外,又似凝在虚空。顾问行屏息凝神,悄悄示意殿内立着的人随自己出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厚重木门开合时,微不可察的动静。从彤云密布到墨色泼满穹顶,漫天的星子压下来,皇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静坐了多久。左右,这些个时辰,不够用他来回忆的。那是他的嫡长子啊。从小如珠如宝,寄予厚望的孩子。就这般,没了。亏他整日把人带在近前教导,自诩看重,却从不知那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殿内未掌灯,光影黯淡中,人的听觉总是格外敏锐。皇帝思绪被打断,面容扭曲,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弄出动静的人暴呵一声,“滚出去!” 寝殿再次陷入死寂当中。皇帝阖上双目,微抬下颌,任由月光穿过窗棂,碎在眼下,牵出一片水意。到头来,皇帝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凉,是月色冷辉还是凡人清泪。直到,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悄无声息摸到他脸上,轻轻擦掉了他眼下的润泽。“谁!” 皇帝惊怒之下,猛地坐直身体,去制来人的胳膊。“是我。” 来人似料到了他的举动,轻悄悄的屈身半跪在椅侧,恰好躲开了他的攻击。借着扬洒进来的月色,皇帝看清了这张脸,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她略低着头,一双眼也是紧闭着的。皇帝没再去擒她,狠戾至极的从喉咙里转出一个字,“滚!” “不走。” 晨音顶着皇帝滔天的怒意,从袖子里掏出条帕子来,紧紧缠在眼上,低声道,“你把我当殿里的柱子吧。” “郭络罗.晨音,朕让你滚。” 皇帝恶狠狠的掐住晨音下巴,咬牙切齿道,“这时候你还惦记着来争宠,当真是不知死活。活够了是吧,朕成全你!来人……” “不是争宠,我是来看你的。” 晨音打断皇帝,压着满腔酸涩,缓声补充,“只是来看你的。” 皇帝自登基为一国之君,听过底下人称他万岁爷、主子、阿木古朗汗等。却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你”字。皇帝略敛下颌,深邃的目光强势犀利,似要灼穿那层帕子,撞进晨音的眼底,去一探究竟。良久,他冷嗤一声,无限讥诮,“你既是来看朕的,为何要蒙着眼。” “因为……” 晨音摸黑站直身体,“你不愿意让我看见。” “这般说来,你还挺善解人意。” 皇帝笑起来,眼底却是晦暗一片,嘶哑的嗓音在这暗夜里,格外凉薄,“既然这般善解人意,可有为你郭络罗氏上下想过,朕能以你以下犯上,治罪你全族。” 晨音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条帕子,循着他的声音递过去,淡淡道,“你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就站在这里陪你。你若是想与我说话,便说。不想与我说话,便不说。” 皇帝气息一窒。尔后,又听她幽幽的声音破开黑暗,“今夜这乾清宫里,只有你一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清月掩在了滚滚乌云之后,寝殿内唯一的亮光也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右手边看了许久,阖上双目。偌大的寝殿再次浸入静默的河流。晨音一直立在边上,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与殿内每一根石柱别无二致。皇帝也一直无声无息的倚在圈椅中。一直到后半夜,晨音被脚下源源不断升上来的凉气,冻得直发抖。她的绣鞋,早在进入寝殿时,为了不吵到皇帝,脱在了门檐边上,脚下只余了双细锦罗袜。晨音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发麻的双腿。脚下冰凉凉的滋味委实不好过,最后干脆悄声坐在了地砖上。哪怕她刻意放缓了动作,衣料摩挲的声音,在暗夜里依旧格外清晰。皇帝略动了一下僵到发胀的脖颈,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来。” 晨音只得起身,慢腾腾的挪过去。甫一走近,又被皇帝的扯着胳膊,按到了地上。一只大手无比准确的覆上了她蒙着帕子的双眼——湿漉漉的触感。皇帝扯她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几分。良久,晨音听见皇帝问她,“你哭什么。” 第51章 她在哭什么。宫里有个说法,孩子只要平安养到六七岁,过了种痘这道鬼门关,便算是立住了。可也有例外。譬如说,她的幼子小十一胤禌。那是晨音见过的唯一一个,无病无灾养到十二岁上下却突然没了的孩子。如今,又添了一个承祜。晨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由承祜想起小十一了,还是因小十一而对承祜早殇多了份不一样的慨然。所以,在长街上遇见身披斩衰,懵懵懂懂向她告状的保成时,她才会下意识随他来了乾清宫。保成说,哥哥不见了,皇阿玛也关在殿内不理人,他想偷溜进殿去,却被顾公公发现抱了出来。他问晨音,能不能跑快点溜进寝殿,帮他问问皇阿玛,什么时候带他去找哥哥。三四岁稚子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晨音却是知晓的。她走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替保成传话。她只是想起从前小十一兴高采烈随皇帝去木兰秋弥,最终命丧木兰围场后。漏夜回銮的皇帝至翊坤宫见她。彼时,她疯了一般质问皇帝为什么,连个十多岁的孩子都看不住。皇帝面色沉静,任由她发泄。等她实在累极了,晕在地上,皇帝才大梦方醒般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晕乎乎的闭目躺在床上,隐约能察觉到殿内的烛火灭了。她素来喜欢热闹鲜丽,到了夜里,也习惯使人在殿内多点几盏蜡烛,照得到处都是亮亮堂堂的。那夜,她没有心思管殿内明或暗,始终直愣愣的躺着。皇帝是知道她的习惯的,大约是以为她睡了过去,呆站在她床头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时隔多年,晨音依然记得当时隐隐坠进耳畔的那句话,“已是十二岁了,只有十二岁。” 以及,隔着重重暗色,皇帝负手在翊坤宫窗下,立了一夜背影。也是那一刻,晨音才真正确定,皇帝也许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无动于衷,不悲不喜。只是因为他是皇帝——上位者,最忌把心思暴露于人前。连悲伤,他都只能独自隐在暗处。女人总是容易心软,特别是面对自己钟情之人。当时,晨音其实有起身去陪陪他的想法,可她也太难受了。直到天明,终是没有任何实际动作。经年岁月,往复如初。她在哭什么……晨音脑中交换闪着小十一与承祜被封入小式朱红木馆时的情形,眼泪越发肆无忌惮,透过蒙眼的帕子,打湿了皇帝的掌心,她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十余岁了,才十余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孩子没了,远比生而羸弱,早早夭折的孩子更让人痛心。在一脚踏进乾清宫时,晨音便想过,她为什么来——大概是,当年未付诸行动的那股冲动,圈圈绕绕,未曾完全散去。只是,她困宥于惨淡现实,从未留心去发现。她哭得真的太厉害了。说出来的话,也真情实感,着实让人心酸。皇帝手按在她蒙眼的帕子上,只觉得这帕子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湿乎乎的让人难受。下意识想扯开,最后却是稍稍一滞,手上动作转了个方向,按着晨音的后脑勺,让她脸伏在自己膝上,任由湿冷液体浸过外袍。晨音头搁在皇帝柔软的袍子上,但双腿却是实打实蹲坐在凉丝丝的地砖上的,一点都不舒服。可她太累了,从承祜殇逝至今,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后宫主持的丧仪,都是靠勉力撑下来的。如今站了大半个夜晚,又哭了许久,身心俱疲,倦怠至极。晨音就着这难受的姿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已是在皇帝的龙榻上,入眼便是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呃……” 晨音与皇帝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若无其事的起身下榻,捡起掉在地上的袜子套上,一刻不停的往门口走,仿佛这殿内根本没皇帝这个人。眼看着她穿上鞋子就要跨出门去,皇帝终是先绷不住了,大掌往榻上一拍,吼了声,“回来!” 晨音背影一僵,没动。“朕让你回来,聋了?” 晨音倒了回去,低头立在皇帝跟前。“抬头。” 皇帝赤脚踩在地砖上,吊着眼角上上下下仔细把晨音扫了个遍,才咬着牙开口,“老实交代,昨夜你究竟如何进的乾清宫!” 翻脸不认人说的就是皇帝吧。一早起来就‘刷刷刷’翻旧账,连个找人套词的时间都不给她留。晨音木然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生无可恋的气息,抿紧唇,打算用沉默和皇帝对抗到底。“不说?” 皇帝倏然捏上晨音的右脸,刻意在颧骨位置使了劲按了一下。晨音吃疼,“嘶——”的一声,破功了。“还倔,朕就继续按。” 皇帝冷哼,“说罢,你这脸和衣裳究竟怎么回事。” 晨音下意识捂着脸,自然也摸到了右侧颧骨被擦伤的凸起。昨晚趁夜色跟保成摸进来时,她满心装着旧事,根本没留意脸被刮伤了。至于衣裳,晨音低头看了眼,右边衣袖也破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默然片刻,晨音直视皇帝,一脸笃定道,“……皇上,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朕想!” “好吧。” 晨音认命,上前一步,举起袖子凑近皇帝跟前说道,“皇上你闻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故弄玄虚!” 皇帝蹙眉轻嗤,却还是配合的嗅了一下,尔后问道,“这味道……似乎是草木香。” “错了。” 晨音学着皇帝的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这是西边墙根下,狗洞的味道。” “……” 皇帝脸霎时黑得跟炭锅一样,咬牙切齿的问,“你爬狗洞进来的?” “对。” 反正说到这个份上了,晨音干脆破罐子破摔,“保成带我爬进来时,还给我说,他那只琉璃狮子狗最爱在这狗洞边尿尿。” 晨音觑着皇帝几欲阴出水的脸色,知道他生性喜洁,故意慢吞吞的补刀,“当时我便觉得这味道污秽难闻,只是形势所迫,别无他法。没想到皇上倒是……” 皇帝心底因昨晚刚起的那一丝柔软,此刻被残酷的事实击退得一干二净。“闭嘴!” 皇帝额上青筋直跳,指着龙榻质问晨音,“你昨晚为何不说?” 要早说了,他怎么会把人抱到榻上去。“我睡着了。” “你……” 皇帝指着晨音,气怒交加,扬声喊顾问行滚进来。※※※※※※※※※※※※※※※※※※※※刚好今天写到这里了,顺便回一下有个小天使问过的,关于感情线的问题。晨音前世肯定是很喜欢皇帝的,只是皇帝死后,她过得太惨(就第 一 章提到的,儿子,家族,包括她自身,都不得善终。在这种境遇下,棱角和感情都被磨平了不少。她重生后肯定得考虑各方面因素,不会像以前那样对皇帝投入比较浓烈的感情。但毕竟几十年的感情,存了点余情……所以,我个人更倾向于,她重生后,跟皇帝的相处模式是有温度的陪伴。 第52章 顾问行昨晚被保成和满绣支到别的地方去了,等他回来时,发现晨音已闯入寝殿。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战战兢兢,提着脑袋侯在门口,生怕皇帝会因为晨音的闯入,降罪他们这些值守的宫人。好在一夜平安无事,顾问行吐了口浊气,已经在心里默默给晨音抬高了个位置,却猝不及防被黑着脸的皇帝召进了殿内。顾问行两股战战,进门后余光扫到晨音衣着狼狈,脸上还带了伤,以为是皇帝怒极弄出来的。当下吓得肩头一缩,直接“扑通”跪在了皇帝跟前,嘴里叨叨地喊,“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暴躁不已的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大清早什么死啊活的!赶紧的,朕要沐浴更衣。还有,榻上的东西都给朕扔了。” “欸?” 顾问行纳闷了,怎么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不过他反应快,见没什么性命之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叠声的应是,颠着圆滚滚的肚子小跑几步退了出去。晨音见状,也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却被眼明手快的皇帝一把揪住头上的发髻,拉了回来。“这是打算继续钻狗洞去?” 皇帝尖着两根手指头,满眼都是嫌弃。晨音倒是想从乾清宫堂堂正正的走出去。可承祜这才刚没了,便传出她夜宿乾清宫的消息。届时,别人会怎么看皇帝,怎么看她。昨日跟保成来时可以说一时情急,未多加考虑。今日思绪清晰了,自然得妥善处理自己折腾出来的残局。“一回生二回熟。” 晨音盯着皇帝那张嫌弃脸,心头哼了声——也不看看她这般狼狈是为了谁,故意恶心他,“其实那味道也不是特别难接受,要不皇上您怎么一晚上没觉察到。” “你把嘴闭上!” 皇帝神色扭曲,以往他看这张脸有多对胃口,如今就有多不忍直视,“顾问行,把她带下去洗刷干净换身衣裳。” 晨音从耳房沐浴更衣出来,皇帝已去了前边南书房处理政事。顾问行亲自领着晨音,送她悄悄从小门离开。还顺便交了一罐番邦特贡的雪肤祛疤圣品玉颜膏给她,说是皇帝亲自吩咐给的。方才沐浴是晨音便对着镜子仔细看过了,她脸上只是普通轻微擦伤,看着红肿,其实不严重,远用不上玉颜膏这种东西。不过既然皇帝这么大方,她也欣然收下了。-这厢,晨音面色如常的溜回了储秀宫。那边南书房,皇帝的心绪却远没她这般稳健了。皇帝阖了阖眼,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到奏折上。不出片刻,注意力再次偏离。亲手养大的嫡长子没了,他身为一国之君,面上不宜表露得过度悲戚,心底却是比谁都沉重的。按理说,昨晚本应是个凄然的漫漫长夜,却因突然多出个胆大包天私闯宫禁的晨音陪伴,似乎也不那么难捱了。他跟趴在他腿上睡过去的晨音细细密密说了好些平时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一个人的独角戏虽无人应答,可耳畔始终有道绵长的呼吸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有人陪他。后来,他把睡着的晨音抱到榻上,竟也跟着生出一股困意,索性合衣在旁眯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胸腔那股悲戚郁气已是平和不少。还能分出心思留意到她脸伤了,让顾问行去准备玉颜膏。这种感觉,很微妙。习惯凡事条理分明的皇帝,一时竟也难以理清,这股微妙源自何处。揣着寻根究底的心思,接下来大半月里,皇帝念着承祜早殇不久,夜里宿在乾清宫,也从未召妃嫔侍寝。但只要入后宫,除去给慈宁宫与宁寿宫请安外,剩下时间几乎都耗在晨音这里了。惹得后宫人心躁动,妃嫔们有事没事总爱往储秀宫内外转悠。住在储秀宫正殿的安嫔就更夸张了,每日备好茶点,使人侯在宫门,比晨音这个正主态度还要热切。晨音觉得皇帝最近十分怪异,上次在乾清宫她故意恶心了皇帝,本以为皇帝要膈应她一阵子不想见她,没想到皇帝反倒是越发爱往她殿中跑。只是这人来了,却不太爱说话。不管安嫔和妃嫔们怎么明里暗里来献殷勤,皇帝就一个人倚在偏殿檐下圈椅中看书,闲下来便拿眼神若有似无的打量她。一旦她察觉出来望过去,皇帝便立马移开视线,别扭得很。晨音猜不透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特地找了一日,支开宫人,打算和皇帝谈一谈。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才比较自然,皇帝先敲着案几,神色如常的说道,“朕给你提提位份吧。” “什么?” 晨音眨眼,怀疑自己听岔了。毕竟眼前这位在后妃位份之事上,向来吝啬得很,而且还总嫌单独册封麻烦。妃嫔们若想往上一步,都得年年日日的盼着他心情好,松口大封六宫。皇帝斜睨晨音,把书往案几上一磕,似有些烦躁,“没听清便算了。” 晨音莞尔,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君无戏言。” 皇帝闲闲撇掉下茶叶浮沫,抬颚示意晨音把书拿过来,“挑首你喜欢的。” 晨音看了眼书封,是本诗集。“皇上让我自己挑封号?” 自那日宫外赛马后,晨音与皇帝说话,便自在许多,私下也不会多板正的说什么‘嫔妾’‘您’这样的词。皇帝显然是喜欢这样卸下拘束的相处方式的,从未出言纠正过晨音,“礼部那群老头子,草拟的也就那几个吉祥如意、温良恭俭的字,能有什么新鲜,你自己看着挑。” 经皇帝这一打岔,晨音暂时没来得及问他最近为何反常,他便被顾问行匆匆叫走了,似是前朝出了什么急事。后妃不得干政,晨音也未刻意打听,可有些消息,仍跟长了腿似的,往后宫乱窜。前方战场急报,吴三桂在都城衡州亲自点了大将马宝,并授计率五万大军南下,攻兵家必争之地永兴,两战两胜,大创清军。一战击毙都统宜里布、护军统领哈克三,夺据清军河外营地。一战大败前锋统领硕岱、宜失孝所率援军,营垒被冲垮,河南失限,清军被迫退守广东。晨音大哥道保最初被授兵部副理事官时,便在宜里布手下做事。后来道保虽外放到地方,但仍与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上峰联系紧密。此次清军伐吴宜里布为都统,道保特地请旨重新入了宜里布帐下。晨音有从前的记忆,知道眼下战况看着凶险,于清军不利。实则只要撑过这一段,不久便会迎来巨大转机,转败为胜。她大哥也会顺势立下大功,平安归来。果不其然,从六月初到七月末,清军节节败退,吴三桂亲自率军,突入两广地区,除梧州外,两广尽数被吴军收回。前方战事吃紧,皇帝近些日子几乎是住在了南书房以便处理紧急军务,从未迈进后宫一步,册封晨音的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搁置了。不过,皇帝既然露了这个意头,身为目前后妃之首、暂摄六宫事务的佟贵妃自然是知晓的。八月初各宫领份例时,佟贵妃特地让人请了晨音去承乾宫,说是商议宫份之事。自青梧薨逝,佟贵妃便成了后宫头一份。晨音有意暂避其锋芒,从未与她私下会过面。这次见她,她瞧着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还是那副爽利爱笑的模样。晨音在心内嗤了声,容色淡淡,余光不经意扫到了佟贵妃身后立着的云婠,秀眉轻挑——她倒是没想到这二人,兜兜转转,竟还是搅到了一处。 第53章 “妹妹来了,坐下说话吧。” 佟贵妃着一身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宫装,饰双衡比目玫瑰佩,明珠耳珰,鞋尖坠的石青色穗子随她摇扇子的动作略略晃动。这身打扮看着素净简单,配上她明朗的五官,实则别有一番利落雅致的风情。从前晨音与佟贵妃那几分交情,便是因为两人都喜衣饰,好打扮,能说到一处去。如今晨音既知晓她皮子底下藏的祸心,虽暂时不宜撕破脸皮,但也万万做不到再与她‘姐姐长妹妹短’的亲热了。晨音当做没瞧出她的亲近之意,按规矩行了礼,唤她“贵妃娘娘”“这般见外做什么。” 佟贵妃含笑嗔怪,“你来得正是巧了。这些日子,内务府新进了一批陶瓷器物,花样都是翻新过的,你来瞧瞧可还能入眼。” 旁边的小宫女闻言,伶俐的捧了一套蓝地黄龙器具放在晨音右手边的案几上。晨音指尖漫不经心划的过那只瓷盅,淡淡夸道,“釉面平整细腻,花样虽翻新过了,却不失古朴。景德镇官窑的手艺,自是挑不出错来的。” 佟贵妃目色微闪,仍是笑着,“听妹妹的口气,便是喜欢了,本宫这就吩咐人送到你宫中去。” “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嫔妾暂时怕是用不上。” 晨音扯着唇角说道,“入宫之前,嫔妾偶然间听宫中的教引嬷嬷说过,凡是器物,外施黄釉者为太后与皇后用具。内白外黄釉瓷,为皇贵妃用具。至于皇贵妃以下,贵妃与妃位则用黄地绿龙器;嫔位为蓝地黄龙器;贵人为绿地紫龙器;常在为绿地红龙器。” 晨音淡淡睨了眼桌上的蓝地黄龙器,略敛着眼睑,似羞愧道,“嫔妾受不起娘娘的抬爱,着实惭愧。” 佟贵妃摇摇头面上尽是无奈,似随口叹道,“妹妹总是这般规矩。皇上既露了口风要提你的位份,金口玉言,岂会作假。这些器物,迟早要给你换上的。” 早在看见案几上逾矩的蓝地黄龙器,晨音便觉察出佟贵妃在故意试探她是否是个有野心的。晨音懒得接这么无聊的招数,心底嗤笑一声,继续装傻充愣,把地位妃嫔的谨慎规矩演到底,“嫔妾是常在,就算往上提一提,也只是贵人位份,用不到蓝地黄龙器。” “妹妹家世好,如今又盛宠在身,堪比昔年的仁孝皇后,越级晋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佟贵妃护甲在茶盏边上轻磕,目色意味深长,“说不定皇上百忙之中抽空把妹妹的封号都拟好了。” 佟贵妃话落,晨音淡然的脸上出现几许诧异,望向佟贵妃的眼神拘谨中透着惊慌。佟贵妃大大方方与晨音对视,很是满意晨音的反应。-晨音从承乾宫出来,已是一个时辰后。头顶烈日炎炎,晨音坐在轿上,面上在承乾宫中佯装出来的谨慎惊慌早已消失殆尽。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宫扇,姿态闲散。脑子却是一刻不停的考量着,佟贵妃此番举动究竟是为何。试探、警告还是有意陷害?佟贵妃虽无中宫之名,但担着中宫之责。她试探新受宠的妃嫔有多少野心,容不容易拿捏是正常的。可为什么在那套蓝地黄龙器的试探结束后,她又提及了‘封号’一事,还特地点明是皇帝亲拟?晨音记得一清二楚,那日皇帝与她说起册封一事时,殿内无侍奉的人。皇帝前朝事忙,不可能有闲与佟贵妃提及给她的封号不用礼部草拟,要自己亲拟这点小事。那佟贵妃是如何知晓她与皇帝的谈话内容的?还堂而皇之的对她说了出来,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她,储秀宫中安插了眼线。回忆佟贵妃当时的神情,若说只是碰巧提及,没有点别的意思,晨音是万万不信的。只是,试探也就罢了。佟贵妃为何要警告她,甚至可以说是陷害她?在承乾宫时,佟贵妃口口声声刻意‘抬高’她,看着一片好意,实则包藏祸心。只要正式的册封一日未下,她便只是常在,佟贵妃故意用蓝地黄龙器撺掇她逾矩。后宫是个瞒不住事的地方,如果她当时受了那套逾矩的蓝地黄龙器,转个身阖宫上下便该议论她恃宠生娇了。那些本就嫉妒她得宠的妃嫔,还不把得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再往深处想,如今正值前方战事吃紧,后宫用度一减再减,唯独她这时多出个享乐不知分寸的名头。若是传到本就不喜欢她的慈宁宫太皇太后耳朵里,她这还未到手的册封,怕就要变成煮熟的鸭子了。届时,皇帝碍于太皇太后,八成不会出面保她。而佟贵妃这里,虽是她自己主动拿出的嫔位份例给她的。但若皇帝真要查问她失职之罪,她完全可以分辨说自己是揣度圣意行事。毕竟这段时间,皇帝恩宠谁是阖宫皆知的事情。她厚待晨音,也是给皇帝做脸。这细密滑溜的伎俩,正是佟贵妃惯用的手段。真是怪了——晨音扶额深思,如今从明面上看,她可是从未得罪过佟贵妃的。她一个小小常在,何至于佟贵妃费这么大的心思。又是安插眼线,又是费心设计的。总不能是,佟贵妃察觉到她有想为青梧讨公道的心思,先下手为强吧。这个念头一起,很快便被晨音压了下去。别人不知道,佟贵妃可是一清二楚她是如何被选入宫的。除非她自己露出苗头,否则佟贵妃肯定想不到她竟会给‘害了她一辈子’的青梧讨公道。晨音很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任何异样。那是别的方面出岔子了。一路胡思乱想,很快便到了储秀宫。杪春给抬轿的小太监塞了几个赏钱,快步追在晨音身后要进储秀门。晨音略顿了下,佯装不经意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杪春疑惑的点头,却识趣的没有多问。如此,隔了好几日的某个下午,杪春借着去花房找交好的同乡宫女叙话的机会,背着人往坤宁宫去找了丹朱一趟。晨音掐着时辰,正准备偷溜进翊坤宫与丹朱会面。吴三桂死于衡州,清军趁机发起进攻,小范围内反败为胜的消息先在宫中传开了。皇帝大喜,安顿好前朝政务,这会儿往后宫来给慈宁宫与宁寿宫请安来了。按照皇帝的习惯,接下来八成会到储秀宫找晨音。晨音无奈,只能让杪春悄悄通知了丹朱改日再见,自己则留在宫中候着。谁知,这一候,便到了戌时过半,天边残霞消散,繁星点点。皇帝未至,倒是有条关于皇帝的传言,跟长了脚似的,在后宫传开了。佟贵妃身边新来的那个名叫云婠的大宫女,一个时辰前随佟贵妃去慈宁宫给皇帝请安时,突然晕倒。经太医诊脉,云婠已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敬事房查档,约四个月前,云婠于奉先殿侍奉殇逝的承祜阿哥时,曾侍寝过一夜。 第54章 晨音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殿门,她五官生得明艳,如此神态,越发让人觉得冷傲不可攀。若不是她掐着宫扇的右手指骨隐隐泛白,汤嬷嬷几乎没察觉到她情绪变化。汤嬷嬷收回眼,悄无声息的去把殿门关上了。本以为紧接着,便会听见瓷器碎裂或怒叱的声音。哪知,晨音始终脊背端坐在原处,半响没有任何发泄的举动。汤嬷嬷眉心一蹙,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不安,“小主?” “有孕四月。” 晨音喉间溢出一丝冷笑,“时机拿捏得可真好啊。按这日子推算,还未出孝昭皇后百日,她便打着侍奉承祜的幌子,迫不及待爬上了龙床,真是好啊!” 这一世,因青梧知晓了乌雅氏的坏心思,不让她近身伺候,乌雅氏自然也没机会往皇帝面前凑。所以并未像从前那般,顺利承宠做起了后妃。当初青梧仙逝后,乌雅氏主动请调去奉先殿,晨音是知晓的。凭她对乌雅氏的了解,不难猜出乌雅氏是冲着皇帝去的。只是她想着承祜还在奉先殿养病,皇帝就算真吃了乌雅氏的手段,也必不会在承祜病重的关头,起心思宠幸于乌雅氏,并未过多防范。可如今,竟不知是她仗着有从前的记忆,过于轻视了乌雅氏,还是高估了皇帝。晨音气怒攻心,‘啪’的一声,把生生折断的宫扇掷在地上,低头猛咳起来。汤嬷嬷忙端了碗茶给她,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安抚道,“小主别动怒,哪位是包衣出身,虽侥幸承恩有孕,可凭皇上宠幸她后,连个官女子名头都未曾给她,仍让她不尴不尬继续当宫女,便知她是个不得宠的。后宫这样的女子不知凡几,小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是,后宫这样的女子多得是。” 晨音哑着嗓子恨声道,“可只有她乌雅氏一个是坤宁宫出去的,还顶着替孝昭皇后照顾承祜的名头!” 青梧百日未过,乌雅氏便爬上了龙床,这简直是活生生在打青梧的脸。皇帝没给她位份,悄悄把此事揭过,未必是嫌弃她,而是心知肚明自己做下的事颇为尴尬罢了。汤嬷嬷伺候晨音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恼怒失态。除了心内叹声“重情”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厢正沉默着,殿门突然自外面被打开了,一双明黄靴子跨了进来。晨音紧盯着地上移动的黑影,没起身相迎的意思。汤嬷嬷先低声提醒了她两句,见她不为所动,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晨音大力拂过袖子,哑声道,“下去!” 走到近处的皇帝明显听见了晨音的话,眼角一挑,目色浓黯,摆手示意汤嬷嬷与随侍的宫人都退下。殿门再次合上。皇帝注视了晨音片刻,唇角微微上扬,若无其事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对折纸笺递过去,“给你拟的封号,看看喜不喜欢。” 晨音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只伸手接过,展开纸笺。雪白的澄心堂纸笺正中,“宜”字如铁画银钩般。晨音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攥紧,倏然抬头,双目灼灼望向皇帝,“皇上喜欢这个字吗?” “自然。” 皇帝很轻的蹙了下眉,尔后又神色如常道,“你是个懒的,上次朕让你自己选封号,月余不见你有动静,索性亲自给你拟了。这个‘宜’字出自诗词‘宜烟宜雨又宜风’,跟你的性子长相都极相配。” “嗤——”晨音冲皇帝讥诮一笑,“若我记得没错,这首诗是唐人用来咏竹的。竹为岁寒三友之一,世人皆知它清白立世,宁折不弯。皇上既以此字给我做封号,这般高的赞誉,那我也不能让皇上失望。” 晨音紧盯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撕掉纸笺,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出去!” “放肆。” 皇帝这声叱责,完全是出于多年上位养成的习惯,并无多少怒意在里面。来之前,他便预想过晨音的反应。知道以她对青梧的重视,肯定会因为乌雅氏有孕之事生气,只是没料到,她竟会直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他愿意纵她,就她这副臭脾气,脑袋早搬家八百多回了——皇帝无言看了晨音一瞬,上前一步,直接挤到了晨音坐的贵妃榻上,两人挨得紧紧的。“你做什么!” 晨音眉头一竖,利落起身。皇帝眼明手快的拽住她胳膊,把人往回拉。晨音并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存心使劲绷着,皇帝一时之间竟没拉动她。皇帝愣了愣,目光在晨音高挑纤细的侧影上的溜了一圈,突然单手支着下巴笑了起来。竟还有脸笑!晨音越发恼火,卯足劲想甩开他。皇帝略摇了摇头,顺势从榻上站了起来。掐着晨音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尔后无奈的开口,“惯得你的脾气,动不动就给朕甩脸子。这月余未见,朕难得松口气来你宫中,让你坐下来说句话竟也成了难事?” 晨音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口气比墙角的冰鉴还凉,“我脾气不好,没什么能与皇上说的。天色不早了,皇上请回吧。” “还说不得你了?” 皇帝的耐性有限,哄了一句不见好,干脆用了巧劲,强行把晨音箍在双臂间,稍稍往后一退,两人一齐跌坐进了贵妃榻里。“听朕把话说完。” 皇帝顶着晨音的怒目,三言两语的解释道,“那日朕从巩华城回来,心情不虞喝了些酒,之后遇上了乌雅氏,当时朕未认出是她。” “酒后乱性。” 晨音冷笑连连,就算被皇帝强抱在怀里,她依旧是脊背挺直,不为所动,“皇上是在欺我为女子,不知男子是何德行?酒后一个个瘫得跟烂泥般,凭你有心也无力!” “……” 皇帝被晨音堵得无言以对,他并不想把当初宠幸乌雅氏的真正原因说出来。皇帝目色越发幽暗,掐着晨音下巴生硬的转移话题,“好大的胆子,这等浑话你一个姑娘家是打哪里听来的?” 晨音从前与皇帝相伴了几十载,那会看不出他在刻意回避话题,大力拍了皇帝手背一下,低吼道,“放开我!” 今晚从两人见面开始,皇帝便一直吃瘪,这会儿好不容易夺回了点主动权,怎甘心就这般顺晨音的心意。大手不但没听话的拿开,反倒是肆无忌惮的团住了晨音大半张脸,揉揉捏捏,似在故意撒气一般。可揉着揉着,皇帝便咂摸出一点别的味出来了。指下肌肤未敷朱粉,柔润如玉,触感比蜀地进贡的锦缎还要滑溜。被他捏得微嘟起来唇,色若丹霞,透着一丝与这张鲜研面孔略显违和的可爱。打眼又诱人。皇帝眸中似有墨色翻涌,低头悄无声息凑近。 第55章 颊边碎发被滚烫的呼吸微微卷起,晨音猛地侧开脸,毫不留情地推开凑到近前的脑袋。“闹也闹了,哄也哄了。” 软玉温香在怀,皇帝难免多了几许耐性。一手搭在晨音脑后,顺毛似的,捋了捋她略显凌乱的发髻,低声道,“你乖些,朕今晚留下来。” 言罢,又要往晨音脸上凑。“嗬——”晨音双手制住皇帝的脑袋,不让他继续靠近,挑起眉,似笑非笑问道,“你说,你刚才在哄我?” 皇帝气息略显散乱,盯着她烟波轻横的眼,只觉得心底有只猫爪子在挠。低笑一声,放任她无礼的动作,当做欲迎还拒的情趣了,“难道不算?还想怎么哄你,嗯?” “算!怎么不算!” 晨音瞬间变脸,猛地把皇帝往后面一推。皇帝没有任何防备,后脑勺直接磕在了贵妃榻的椅背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嘶——”皇帝下意识去捂脑袋,晨音趁机从他怀里脱身。“我于皇上来说,不过是暂时新鲜的玩意儿。您愿意屈尊绛贵哄我两句,我不说感激涕零,至少该识趣些顺坡下驴,娇羞承宠。” 晨音望向浓黑眸瞳里酝起风暴的皇帝,讥诮一笑,“可是,您哄我做什么呢?” “你的歉意明明该对着孝昭皇后,更或是,仁孝皇后!” “放肆!” 这一晚上,皇帝说了两次‘放肆’。可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逆着烛火,陡然从贵妃榻上站直的高大的身躯,似携裹着一团浓重的暗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居高凝向晨音,眼眉冷肃凌厉,“进宫之前,是何人教的你规矩?从前屡次无礼顶撞君上,朕饶了你。如今却越发不知轻重,竟敢把两位仙逝的皇后拿出来说嘴……” “所以,皇上是要治我死罪?” 晨音厉声打断皇帝,仰头直直看向他,毫不退让,“我不过是言语里提及了二位皇后,皇上便暴怒至此。那利用二位皇后争宠的人,皇上岂不是该将她处以极刑?哦,我忘了,她现在身怀龙裔,皇上才舍不得。毕竟在皇上眼里,后宫这些牵扯了各方势力的女人,那比得过与你血溶于水,能延续江山社稷的皇嗣重要。当初孝昭皇后便是……” “住嘴!” 皇帝面沉如水,眸中再难找出半丝温情。有的,只是冷意凝成的冰刀寒箭,‘嗖嗖’扎向晨音。皇帝唇角趋于平直,咬牙挤出一句,“朕看你是失心疯了。老实呆在宫内养病,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甩袖便要离开。养病,也就是变相软禁了。晨音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在他跨出殿门前,平静问道,“皇上认为,失心疯与眼瞎心盲,那个病症更重?” 皇帝脚步一顿,僵在原处。“你说你是从巩华城回宫,酒后无意宠幸了乌雅氏。” 巩华城供奉着仁孝皇后的梓宫,皇帝每每念起元配,巩华城便是他最爱去的地方。那段时间承祜病重,皇帝去得也越发勤快。“你回宫后,是在奉先殿遇上的乌雅氏吧,也许她正温声软语的照顾承祜。月色黯淡,烛火点点,落在你眼中,那时情景,必是与当年仁孝皇后健在之时有几分相似的。” 晨音睇着皇帝僵滞的背影,缓缓道,“皇上把一个包衣出身的奴才与仁孝皇后放在一处比较,可想过百年之后,以何面目去见仁孝皇后。” “不,皇上应是心知肚明自己的冲动源自何处,又有多不合时宜,所以之后才对乌雅氏不闻不问吧。” 真相粗浅丑陋,经不起推敲。早在皇帝说他是从巩华城回宫遇上乌雅氏时,晨音便隐约猜到了经过。略一用二位皇后试探,皇帝便勃然大怒,如被人踩了痛脚一般,这更加从侧面印证了晨音的猜测。晨音重新坐在贵妃榻上,拿过小银剪子挑了一段灯花。烛火‘腾’的跃了起来,把殿内照得越发亮堂——晦暗与污垢无处遁形。皇帝形影落拓,在原处立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才默然离去,并未留下任何让晨音禁足的旨意。汤嬷嬷从殿外快步进来,便见晨音面色如常的在妆奁镜前松发髻。“小主,奴才来吧。” 汤嬷嬷接过玉梳,替晨音把发髻打散,通完头发,这才低声叹道,“小主这是何苦,您能从入宫时的情形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如今为了逞一时之快,竟是把恩宠全散了。” 晨音与皇帝说那些话时,汤嬷嬷就守在门外,吓得腿都软了。当时晨音入宫前的规矩,便是她教的。若要追究,她第一个该被拖下去,好在皇帝最后没有继续追究。“后宫女人削减脑袋争宠,除了为亲族子嗣谋利,再就是与人说话时能挺直腰板,而非卑躬屈膝。” 晨音神色淡漠,“如果连为看重的人说句话都做不到,那争宠还有什么意思。” 况且她今日这番冲动,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话挑明到这个地步,皇帝今后一旦想继续宠爱乌雅氏,必会念起仁孝皇后,从而对乌雅氏心生膈应。乌雅氏自以为聪明,利用承祜与仁孝皇后承宠,也是该让她尝尝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皇帝黑着脸从晨音殿里中途离去,这消息第二日天没亮便传遍了宫闱。但皇帝并未明着下旨惩罚晨音,一时间倒也没人敢上门来踩她。只有像张贵人这种闲不住的,忍不住来找晨音试探虚实。晨音神色如常的与她交谈,张贵人明里暗里试探了半天,也没得出答案,心里骂了晨音一声‘狡猾’,讪讪换了别的话题。“晨起慈宁宫最新流出来的消息,妹妹可听说了?” 张贵人冲晨音挤挤眼,神秘兮兮的凑近,“乌雅氏原是慈宁宫伺候的人,又是在慈宁宫诊出的有孕,太皇太后十分看重她,本想直接封她个贵人,让她留在慈宁宫后面的春禧殿养胎。听说皇上直言乌雅氏出身低微,不可直接封贵人,更不能独居春禧殿。随手封了个最末等的答应,把人塞到永和宫去了。” “只是答应?” 从前乌雅氏最初侍寝也是答应,但查出有孕后便封了贵人。看来,皇帝是把昨晚那席话听进心里去了。晨音眉梢轻挑,觉得这张贵人也是个奇人,明明在宫内毫无根基势力,偏偏她还总能在第一时间搞到各种小道消息。反正乌雅氏的消息,她是还未听闻的。“对啊,永和宫的答应。” 张贵人捧着茶盏哧哧地笑,目露畅意,“包衣出身,要不是肚子那块肉,怕是一个官女子就给打发了。” 晨音觑了张贵人一眼,略一琢磨便知张贵人在高兴什么了。张贵人在一众后妃中出身虽不显,但好歹是正经的旗人家小姐,比包衣贵重多了。她入宫多年,生了两位皇女才熬到贵人位份。若乌雅氏一有身孕,便直接受封贵人,她这张脸该往哪里搁。一旁的秀答应似乎没反应过来张贵人在高兴什么,娥眉轻蹙,低声问,“永和宫的主位是敬嫔娘娘么?” “嗯,是敬嫔。” 张贵人心情好,颇有耐性的回答了秀答应这傻乎乎的问题,“敬嫔生性喜静,身子骨又不太好,听说整日整日的泡药浴,已多年不侍寝了,宫门常年紧闭,也极少出来走动,永和宫与冷宫无异。你入宫时间短,不清楚她也是正常的。” 秀答应与晨音是一批入宫的,晨音仔细回想了下,她入宫快一年了,似乎只匆匆见过敬嫔一面。“敬嫔得的是什么病?” 倒不是晨音想管敬嫔的闲事,只是如今乌雅氏入了敬嫔的永和宫,她凡事得多留意些。而且,她记得很清楚。敬嫔与安嫔这二人是突然消失在后宫的,并非病逝。“具体不清楚,只知是妇道人家的病症。” 难得见张贵人这个‘包打听’摇头,晨音笑了一下,也没执意深挖。-日子不咸不淡,转眼又过了一月,入了秋天。自吴三桂病死,其孙吴世璠继位,叛军形式陡变。清军趁势发起进攻,前线频频传回捷报。如今两广,湖南等地已尽数收回。虽马宝、胡国柱等叛军犹不死心,做困兽之争,节节顽抗。不过,眼下瞧着,清军攻陷至叛军都城昆明是迟早的事。前朝后宫,因战事告捷,一扫之前的沉抑。适逢九九重阳节将至,皇帝亲自下令,君臣同乐。重阳节这日,凡是品级够参加宫宴的大臣皆偕家眷入宫,女眷们宴饮的地方仍在御花园。晨音的额娘钮钴禄氏远在盛京来不了,倒是来京中探亲的大嫂富察氏入宫了。富察氏系出名门,端庄温婉,懂礼识趣,晨音与她一直相处得不错,听闻她今日要入宫,一早便候着她了。等富察氏按礼参拜完慈宁宫一干人,晨音便拉着她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边走边聊。富察氏很有耐性,笑着把家中老小的情况挨个说了遍。特地提及玛法安塔穆,说他去岁冬天,玛嬷祭日时搬进了静园,身边只留了个老仆人伺候。自苦一般,每日都要在玛嬷生前最喜欢的轩窗外立两三个时辰,谁劝也不听。老人家身子原本就经不起折腾,一日复一日的,眼下人已是瘦得形销骨立。晨音听得鼻头泛酸,下意识想起了佐领府内,安塔穆为若忞修的望不到头的抄手游廊。旧时欢愉,今朝落寞。“怎地这幅神情了,我今日来可不是惹你伤心的。” 富察氏拉住晨音的手,在石凳上坐下,“来,看看嫂子受你二哥嘱托,特地给你带的礼物。” 富察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暗蓝色的荷包递给晨音。晨音接过,松开系带往里看了一眼,不由莞尔,“二哥这是给我带的什么?花籽还是香料?” 晨音把荷包里深褐色、比米粒还小的东西倒在手心,凑在鼻尖闻了闻。“是花籽。这叫太阳花,俗名‘死不了’,随意撒在地上便能活。” 晨音身形一抖,花籽全洒在了地上。富察氏看她慌忙蹲下去拾捡的身影,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也跟着蹲下身去。“瞧如今南边的战况,你大哥的战功是实打实的到手了,你二哥的姻亲与差事也是极好的,你余下几位哥哥如今也都踏踏实实的领了差事,小妹因诞下纯亲王的长女,前几日也被封了亲王侧福晋。” 富察氏顿了顿,话锋一转,“咱们郭络罗氏如今是盛京最煊赫的人家,也是盛京旧族打头的人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是郭络罗氏金尊玉贵养大的嫡女,也是盛京城唯一一个选入皇宫的姑娘。皇上对你的态度,时时刻刻影响着郭络罗氏全族乃至盛京旧族。” 富察氏声音沉了沉,“你二哥送你太阳花,是做哥哥的单纯希望幼妹在宫中能活下去。可嫂子作为郭络罗氏的宗妇,却要贪心些。嫂子不要求你三千恩宠集一身,拂照家族。但你必须得处在一个稳固的位置,高也行,低也罢。至少,众人不用担心因你的沉浮或生牵连。” 晨音一粒粒把花籽小心放回去,良久才问,“嫂子知道我册封被搁置的事了?” 自上次皇帝半夜从她殿内离开,便再未召见过她,册封一事被悄无声息的搁置了。晨音心里不止恶心乌雅氏,更腻烦皇帝。再加上最近她与丹朱背地里在查佟贵妃借送瓷器意图谋算她的原因,便决定等她缓过劲儿,再做打算。富察氏点了点头,或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过严厉,伸手替晨音正了正髻上的珠花,叹息道,“我与你大哥成婚近十载,从未红过脸。男人都好面子,凡事你让一步便好。宫中不比府上,你得学会收收性子,温顺些。” 晨音面色如常的笑了一下,站起身,把荷包揣回袖子里,对富察氏说道,“劳烦大嫂回去转告阿玛与大哥,我知晓了。” 比起不羁的二哥,阿玛与大哥向来更重权势。若没有他们指点,大嫂不会来找她说这番话。富察氏张张嘴,最终只沉默的点了点头,转身去找相熟的贵妇说话了。晨音目送富察氏的背影走远,翘起的唇角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温顺。宫中若真的缺温顺的女子,从最初开始,皇帝便不会被她吸引,任她牵着鼻子走。泯然众人有什么意思,要做,就要做最独一无二,不可被替代的。皇帝若真的如表现出那般对她愤怒反感,便该直接下令惩处她才对。还有乌雅氏,也该直接封贵人,入春禧殿。放任自流,不闻不问。不过是皇帝在等她先弯腰,主动去认错罢了。可她,偏不! 第56章 晨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认为自己需要伏低做小去认错。她太清楚了,若这次她先低了头,今后她再想在皇帝面前立起来,几乎不可能。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长此以往下去,落在皇帝眼里,她迟早与后宫其他温顺的女人别无二致。但,大嫂富察氏所说,确实是个问题。她虽不算对皇帝的态度十拿九稳、胸有成竹,但至少能有七八分的把握,知道皇帝冷落她而非就此厌弃她。可家中并不知内情,偶然听闻宫中流出去的闲言碎语,难免忧心。看来,得尽快想个办法让皇帝主动弯腰才行。晨音一心二用,一边琢磨着如何制服皇帝,一边往贵妇堆里张望。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述清的额娘完颜氏。再过半月便是述清的婚期,述清今日并未入宫。晨音有些话,也只能拜托完颜氏转达了。完颜氏不愧是以谨慎板正著称的靳家主母,哪怕明知晨音找她八成是因为述清,没存什么算计心思。可她为了避嫌,还是示意晨音随自己到一处四下都是人的地方说话。晨音扫了一眼四周来往的福晋格格,颇为头痛。她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完颜氏讲:你千万记得提醒你闺女,出嫁以后,务必留心提防我妹妹。晨音抬抬眼,最终只能无奈的说道,有位太妃宫中新放出去了一名精通食补的老嬷嬷,听说述清近来身子不爽利,问完颜氏可需要把老嬷嬷请回府帮忙调养。调养身子是假,让老嬷嬷教述清后宅之事才是真。完颜氏也不傻,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晨音真正的用意。可她谨记自家老爷的教导,他们府上根基浅薄,唯一的靠山便是皇帝,说句‘纯臣’也不为过。所以他们府上的人在外万万不能随意受人好意,以免横生枝节。完颜氏咬牙,撑着一脸假笑拒绝了晨音。也许是怕晨音劝说她,她随口打了个招呼,转身快步走远。晨音眉头紧蹙,却也把完颜氏无可奈何。准备回席间稍坐,等待开宴。路过堆秀山时,晨音似听见了安嫔的笑声。绕过假山石壁,果然看见安嫔被几位年轻福晋围在中间奉承讨好。安嫔出身抚西额驸府,祖辈是大明第一个投降清军的边将李永芳。李永芳颇有将才,太|祖爷努尔哈赤伐明时,其几乎每战必随,还策反了许多明朝官兵投降后金。为此,太|祖爷对李永芳十分看重。不仅下嫁给他一位孙辈格格,还封了他世袭罔替的爵位,并赐他‘免死三次’的特权。李永芳将军故去后,留下的几个儿子也颇为能干,升官封爵。李氏一族,繁盛非常。凭安嫔的脾气、秉性与受宠程度,能一跃封为众嫔之首,便是托了出身的福。放眼当下后宫,若论门庭,也只有佟贵妃能与安嫔一较高下。说来也巧,原本这两人都出生于汉军旗下五旗之一的正蓝旗,李氏远比佟佳氏煊赫。可后来佟佳氏出了个今上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感念生母,扶持母族,特旨把佟佳氏抬入上三旗的镶黄旗。佟贵妃的身份骤然上去了,又因与皇帝这层表姐弟的关系,自入宫起,方方面面的用度对待都略胜同年入宫的安嫔一筹。安嫔骄纵,眼睁睁看着原本不如自己的人,如今整日压在自己头上,心里自然是膈应得慌,没少寻机找佟贵妃麻烦。只不过佟贵妃一贯‘好性子’,并不与她计较。但皇帝听闻后,难免叱责安嫔无状,小惩大诫。安嫔几次自讨没趣后,也学乖了,不敢明着去招惹佟贵妃,只敢嘴上酸几句。特别是青梧薨逝后,佟贵妃成了后宫唯一一位贵妃,再加上佟佳氏一族越发受皇帝恩宠。安嫔再没脑子也知道不可轻易去撩闲了,很是老实过一阵子。可如今……晨音真没打算去听那几位福晋吹捧安嫔的话,奈何其中一人声音分外尖利,阵阵灌入晨音的耳朵里。“去岁李二老爷刚受封阿思哈尼哈番,接着便领了浙闵总督这个实缺,真正儿的封疆大吏。” 那人‘啧’了声,口气里满是惊叹,“如今娘娘的阿玛三老爷又在南方战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李氏一族,从先辈开始,便个顶个都是人物。” 另一人紧接着夸道,“能被太|祖爷赏识的人家,自然是不俗的。不说李氏男儿,单看咱们娘娘的样貌气度,便知往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这话说得便有几分深意了。晨音念头一转,刻意放慢脚步,留心听了安嫔的回答。“你呀,牙尖嘴利的,在宫里也不知嘴上多道把门。” 安嫔佯斥了一句,可从那上扬的语气还是能判断出,她被捧得极得意,“不过大伯与阿玛近年来确实差事办得好,上次我还听见皇上夸他们呐。” 安嫔顿了一下,“但比起……终究差上几分。” 安嫔言语模糊,不过在场的也都不是傻子,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安嫔是在暗指李氏族人差事办得再好,也比不过与皇帝有血脉关系的佟佳一族。当即有人安抚安嫔,“娘娘何须自谦,李氏有您在呢。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这话,就差没明着说,如今的李氏今非昔比,安嫔倚靠家世,已有资格与佟贵妃一争后位了。也是胆大。晨音很淡的挑了下眉——她记得从前,安嫔与敬嫔突然从后宫消失,约摸是康熙十六年的寒冬。如今已是康熙十七年重阳,这两人却活得好好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不过,就现下的情形来说,安嫔活着与佟贵妃打擂台,倒是对她有些好处。至于敬嫔,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她活着与否,晨音自认为操心不上。若不是前些日子乌雅氏入了永和宫,晨音几乎想不起后宫还有这号人。-晨音回到席间,位置紧挨着她的秀答应正规规矩矩坐在圈椅上品茶。见到她,秀答应抿唇一笑,侧头轻声与她说话,“姐姐你瞧,哪位可是敬嫔娘娘?” 晨音愣了一下,暗想这人可真不经念叨,她不过在心里想了想,这转个身便遇上正主了。晨音下意识顺着秀答应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面色死白的敬嫔由两个宫女搀扶着,缓步朝她们上首的坐席走了过去。京城九月份的天气,算不上多凉,况且今日还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席间除了几位体弱的老福晋穿得多些,其余人皆是布料单薄的秋装。唯有敬嫔一人身着冬日的大衣裳,外面还套了件织锦厚褂子。从她袖口、领口支棱出的多层衣角来看,里面怕是也穿了不少,极怕冷的模样。约摸是穿得多,她身形看着倒与普通女子差不多。“嗯。” 晨音收回落在敬嫔身上的目光,随口问道,“你也进宫快一年了,看你的反应,似乎从未见过敬嫔?上次张贵人提起,你也好奇得紧。” “没有。” 秀答应羞怯的摇摇头,低声道,“听宫人说,敬嫔娘娘身子骨太弱,这几年都是在这种阖宫欢庆,君臣同乐的节日才会出现。去岁年节时,我染了风寒,一直待在殿内养病,并未见过她。” 晨音颔首,视线无意间落到上首席间。敬嫔正捧过一盏白瓷描青花的茶盏。素手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并未如其他妃嫔一般,戴描金镶玉的护甲。晨音凝神往那只素手上多看了两眼,淡定的挪回目光。隔了片刻,才轻声问秀答应,确认一般,“你方才说,敬嫔只有在阖宫欢庆,君臣同乐的日子才会出现?” 秀答应肯定的点头,“嗯,敬嫔娘娘身子羸弱,少出来走动是对的。” 晨音轻哂一声。若真是常年身子羸弱的人,怎会指尖粉红,指甲莹润。接下来的时间,晨音有意无意多打量了敬嫔几次。起初,除了那双手,晨音并未在敬嫔身上看出任何端倪。直到后来,敬嫔转过身去与另外一边的荣嫔说话,留了个着月白褂子的背影给晨音。月白色……晨音面色微变,几年前的记忆被隐隐勾了出来。视线停在敬嫔身上的时间难免长了些。敬嫔觉察了出来,扭头扯着苍白的笑脸问晨音,“妹妹在看什么?” 晨音飞快掩住眼底的惊诧,回以一笑,随口说道,“娘娘这对耳珰,很是别致。” “嗯?” 敬嫔一愣,下意识抚上耳畔,牵起的唇角更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温柔,“若我没记错,这是妹妹第二次与我说这话了。” 晨音面露不解,她进宫后,从未与敬嫔接触过。敬嫔温声提醒,“当年我随万岁爷去盛京祭祖,下榻佐领府时,妹妹也曾这般问过我。” 多年前的小事了,晨音花了点时间才回想起来,“当时……娘娘似乎说,这是一位重要的亲眷所赠,带在身边权当念想?” “对。” 敬嫔颔首,手还停在耳畔,眸中似有眷恋之色闪过,衬得原本暗淡的面容,亮了几分,“妹妹好记性。” 晨音心内‘咯噔’一声。敬嫔身为后妃,这样做工平平,勉强能赞一句别致的耳珰,一戴便是数年。连今日这般场合都不曾换下,赠送者又岂会是普通亲眷。哪怕敬嫔把愉悦压抑得极为内敛,可落在识得情思的人眼中,终归是有迹可循的。晨音半敛着眉眼,藏住其中的惊涛骇浪。联系起秀答应之前说的那番话,与多年前曾偶然在御花园窥见的情形,她大约是明白了,前世敬嫔为何会突然消失在后宫。只不过,这与安嫔有什么牵扯?-晨音难得觉得脑子不够用,宫宴结束后,便回了寝殿小憩休整。一觉醒来,杪春已捧着夜宴的衣裳进来了。宫中已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所以今日重阳宴,办得格外隆重。白日里君臣同乐一场后,晚上皇帝与后宫的妃嫔、皇子、皇女们在乾清宫还有一场家宴。晨音至乾清宫时,殿内稀稀拉拉已到了不少后妃,正三三两两的随口闲谈着。至于皇帝与太皇太后等人,一般要临近开宴的时辰才会到。晨音往前走了两步,一眼便注意到了端坐在席的敬嫔。她果然来了。晨音眼皮微动,暗自朝殿外扫了眼。不曾想,视线正巧与门口的皇帝撞了个正着。皇帝板着脸,眼神从晨音身上淡淡划过,下意识扬起下颚,一副凛然不可高攀的模样。“……” 晨音眯了眯眼,皇帝这做派,八成是误以为她在眼巴巴的盼他。还故意拿乔呢。 第57章 惯的他!晨音面无表情的收回眼。皇帝见状,抬脚往专属的金龙大宴桌走。只是路过晨音身侧时,那脚步似重了些许。晨音连眉毛都未抬一下,与殿内其他人一样,低头弯腰行礼,留给皇帝一个黑漆漆的发顶。皇帝目色稍黯,一甩袖子,稳稳落座。“起身吧。” 皇帝沉声道,“今日乃家宴,无须多礼。” 殿内的人嘴里应着“谢万岁爷”,实际动作却下意识收敛许多。连几位年龄尚小的阿哥公主都被管束着,不许到处跑动。并未到开宴的时辰。皇帝来得过早,太皇太后、太后以及佟贵妃几人未至。保成也因课业惫懒,被他拘在偏殿罚写,这会儿也还未到,御座近前几个位置都空落落的。皇帝转动拇指上的翡翠雕西蕃莲纹扳指,散漫的目光轻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惠嫔身侧的保清身上,抬手示意他到跟前说话。自承祜殇逝后,保清便成了正儿八经的皇长子。不论满人还是汉人,对待‘嫡’与‘长’,总是多几分看重。为着皇帝这份看重,惠嫔这位皇长子生母在后宫中的位置都比从前贵重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与嫔位之首的安嫔并驾齐驱的架势。大概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佟贵妃与保成一前一后来了。佟贵妃是从慈宁宫过来的,并带来了慈宁宫老祖宗的口谕,说是白日宴饮已觉身子疲累,晚宴便不出席来搅年轻人的兴致了。太后一向是看慈宁宫眼色行事,慈宁宫不来,她也索性留在了自己宫中。皇帝闻言,关切的追问了几句太皇太后的情况。佟贵妃含笑回应,态度熟络自然。末了,还当真满殿的妃嫔与皇嗣,声音不大不小的嗔了皇帝一句,“若老祖宗真身子抱恙,臣妾定留在慈宁宫伺候了。老祖宗说得没错,皇上您就是爱瞎操心!” “偏你话多。” 因近来政事顺遂,皇帝心情颇好,浑不在意被调侃了,虚往佟贵妃身后一指,“快些入席吧,好意思让满殿的人等你一人。” 怎么不好意思——晨音心底嗤笑一声。后宫里的女人地位尊贵与否,还不是凭皇帝的喜恶。放眼殿内,有底气与皇帝当众说笑,并得皇帝宽待的。除了佟贵妃,便找不出第二人了。凭这,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的候她。佟贵妃故意在人前表露与皇帝关系亲密,何尝没有敲打在场后妃的意思。晨音刻意留心了佟贵妃的一举一动,果然发现佟贵妃落座后,那双笑意盈盈的眼,视线轻飘飘落在了落在了对面的安、惠二嫔身上。安嫔丝毫不让,绷着面皮瞪了回去。惠嫔则斯文淡定多了,同样回以佟贵妃一笑。但凡宴席,大抵情形都是差不多的。身着锦衣华服的众人,挂一副笑脸,说冠冕堂皇的话。今日这后宫女人打堆的晚宴,更是如此了。能活在后宫的,没几个是傻子。诸妃都知道皇帝今日高兴,没人敢用平日的闲言碎语扫皇帝的兴致。一个个装得跟亲姐妹似的,就连安嫔与宣贵人这对出了名的死对头,都暂且偃旗息鼓,还假模假样的对视而笑了一下。之后,又十分有默契的侧开头,谁也不理谁!晨音看见安嫔瞬间拉长的脸,不由露出几分莞尔,笑着把果子酒倒进嘴里。放下酒盏的功夫,余光却扫见敬嫔假借更衣,悄然起身出了殿门。片刻之后,安嫔领着宫女,快步随之而出。晨音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热闹的席间,兜兜转转,最终落到佟贵妃身上。佟贵妃正侧头逗弄荣嫔所出的二公主,浅笑的眉眼倒是半分破绽也瞧不出。晨音指甲在杯沿刮了刮,终究还是起身跟了出去。寒月高挂,树影摇曳。时间仿佛倒回了几年前宫中赐下端午夜宴,晨音以佐领府格格的身份入宫,无意间在御花园的古树下,撞见皇帝带着李煦偷窥纳兰容若与一女子幽会。当时,皇帝口口声声说,那名女子是他为纳兰新指的未婚妻卢雨蝉。可是晨音知道——不是。至于究竟是谁,晨音从来没想过去探听。在宫中这地方,知道得太多不见得是好事。可冷不丁的,这事儿却在多年之后再次撞到了她脸上来。晨音藏身在假山后,匆匆觑了眼不远处与当年差不离的画面。她心知肚明古树下,对立的一男一女是谁,自是没什么好奇的心思。可安嫔不一样。晨音一直缀在她身后,根本来不及阻止什么,便见她领着宫女,一路快速匿进正前方堆秀山附近假山山洞。似乎是想凑近,把眼前的情形看得更仔细些。真能作死。晨音拧着眉头,想上前去把人揪回来。又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巡夜的太监与树下那对男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怕若这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招数,自己这般上去,白白陪安嫔那傻子一起给人送菜。晨音本打算在原地静观其变,可她刚找了个视野好、又方便进退的地方藏起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安嫔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迅速涌了过来。稍显昏暗的御花园,一时间灯火通明。晨音反应快,在宫人纷纷围过来前,没做任何停留,快速退回来时的游廊上,找到先前被她留在原地掩人耳目的杪春。“小主,你终于回来了。” 杪春一开口,声音里便是哭腔,“前边儿太乱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在宫中多年,虽算不上聪明,可基本的直觉还是有的。那般多人涌到御花园,一看便不是好事。“还不能回去。” 晨音面沉如水。虽然,她知道佟贵妃没几年好活了。只要耐住性子,熬死她便可。可她不想等。眼下佟贵妃分明已对她起了恶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要知道,若能尽快扳倒佟贵妃,不仅能为青梧报仇。同时,也能变相阻断她乌雅氏母子往上爬的路。试想,若佟贵妃没有抚养过乌雅氏的儿子。那老四的出身与被他口口声声轻视讥嘲的老八能有什么区别,更遑论是与满门权贵的佟佳氏扯上舅甥关系。皇帝向来注重出身,若老四不再顶着皇后养子这层身份,待过几年宫里皇子皇女一旦多起来,皇帝怕是根本留意不到他。少了身份、恩宠与外戚这三样,再说夺嫡,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后宫中,向来是母子一体,休戚相关。乌雅氏有孕之事,因她故意点破,已然让皇帝心生膈应,觉得对不起仁孝皇后。没有老四这个抱养给佟贵妃的儿子在皇帝面前给她挣存在感,单靠她自己,要想在产后争宠,难如登天。届时,就算她有本事平安诞下皇子又能如何。养成一棵树需十年百年,可要毁掉一棵树,只需要在它还是株幼苗时,连根拔掉。她得趁着乌雅氏母子未成气候前,先下手为强。晨音不顾杪春的劝阻,跟在宫人后边,装作是闻讯过来凑热闹的,再次光明正大的进了御花园。眼下她势单力薄,后宫中只有安嫔与惠嫔二人能勉力与佟贵妃较量一番。惠嫔这个四妃之首、皇长子生母,从来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万万不可能为她所用。这个关头,她决不能让安嫔出事。晨音离得近,几脚路便到了堆秀山。一眼便看见被宫人围在中间,神情恍惚,妆发凌乱,衣衫破开露出半边白嫩臂膀的安嫔。离她大概三四步的距离,几个高壮太监手底下还摁着个五官俊秀的光头青年。那光头青年同样衣衫不整,脚下散着一件暗红色的袈裟。晨音眸瞳略缩,认出了光头青年正是前阵子请入宫来做法事的和尚。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安嫔与这和尚被捉奸了。反观敬嫔与纳兰容若这对真有隐情的男女,倒是跟没事人一般,站在边上。晨音甚至还听见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冷声吩咐人仔细去堆秀山附近,搜寻还有没有可疑人等。太荒谬了!晨音眼神晃了晃,在心底衡量一番后。还是站了出去,径直走到人群正中,接过杪春为她备着的斗篷,细心裹到浑身发颤的安嫔身上。趁着这个间隙,悄声在安嫔耳畔留下一句话。安嫔还处在惊恐中,闻言并未即刻做出反应。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晨音也未再说什么,替她系好系带,便要起身。安嫔却突然拽住晨音的手,死死盯着晨音,喉咙里滚出几个含糊的字眼——“救救我!” 晨音沉静的目光与安嫔在空中相接片刻,尔后慢条斯理的抽出手,“我救不了你。” 今晚的情况,她暂且也不说不准。为防万一,她是不会轻易把自己搅和进去的,索性把脱困之法告诉安嫔。如果安嫔能狠下心按她的话做,侥幸逃脱这一关,后续她当然会设法拉安嫔一把。若安嫔过不了这道坎,她也不会伸手。她不需要饭已喂到嘴里,却不知该如何咽不下去的盟友。安嫔紧紧抱着两条胳膊蜷成一团,面如菜色,死死盯着晨音的背影,喉头发出两声急促“嗬嗬”声,却始终没吐出个完整的字眼来。御花园中冷月重影,衬得瑟瑟发抖的她可怖又可怜。一直到乾清宫夜宴上的人过来,安嫔依旧维持这个姿势。晨音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发现皇帝竟不见踪影,打头的人是佟贵妃。佟贵妃身后,跟着端嫔、惠嫔以及宣贵人三位后妃。宣贵人素来与安嫔不睦,如今乍见安嫔倒霉,忍不住幸灾乐祸,刚走近便故意扬声问道,“一会儿子功夫不见,安嫔姐姐怎地闹成这般模样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噤声。” 佟贵妃难得沉下脸,厉声道,“把人都带去养性斋,究竟是何因由,一审便知。” 堆秀山离养性斋没几步路,因宫中主子素日里逛累了御花园,都爱往这处来歇歇脚,所以内里布置得十分用心。色调浅浅,却不乏精致自然,看着便让人舒心。可当下,这里仿佛成了刑部公堂,一团热闹。听见巡夜的太监一口咬定自己与青年和尚在假山洞里私会偷情。那青年和尚也供认不讳,说是有人约自己到趁夜到御花园相见的。安嫔突兀尖叫一声,双目盛满恨意,不管不顾冲那和尚冲过去,声音直发颤,说话颠三倒四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和尚。你胡说,死秃驴,死奴才,你们都胡说八道。分明是,分明是……” 她还未靠近那个太监,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摁了回去。佟贵妃秀眉紧蹙,追问道,“分明是什么?安嫔,你若这般藏着掖着,本宫该如何为你做主?” “是……” 安嫔狼狈从地上抬起头,一眼准确望向敬嫔所在的位置。张口便要把自己是尾随敬嫔,准备捉奸敬嫔之事抖落出来。目光却不经意撞上了敬嫔身后,垂头立着的晨音。安嫔一顿,似想起了什么,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身形抖得越发厉害。猛地呼吸两口,安嫔强压下心中的惊惶不安,到嘴边的申辩硬咽了回去,含含混混吐出一句,“我要见皇上!” “安嫔,你这是信不过本宫吗!” 佟贵妃沉声道,“保成突然身子不适,皇上留在了乾清宫看顾,命本宫全权处理此事,你便别想着给皇上添乱了。” 佟贵妃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一旁的宣贵人忍不住嗤笑出声,围着满身狼狈的安嫔转了几圈,讥嘲道,“哼——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宫闱,做出这般抄家灭族的丑事,还想到皇上面前去狡辩,多大脸呐!” 抄家灭族——安嫔一向以家族得力为荣,在她心底,自是百般看重家族的。宣贵人这话,简直是直接戳到了她最恐惧的点上。安嫔从始至终脑子都没怎么清楚过,全靠着晨音那句话勉强撑到现在。如今被宣贵人这般一吓,有些绷不住了,张嘴便要戳穿敬嫔之事。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却先她一步在屋内响起。屋内静了一瞬,下意识看向冷然立在宣贵人面前,淡定往回收手的晨音。尔后,宣贵人尖利的吼叫几乎要掀开屋顶。“郭络罗氏,你疯了,竟敢打我!” 宣贵人出身蒙古科尔沁草原,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比一般满人姑娘身手要利落得多,她叫嚷着,张牙舞爪直直冲晨音扑过去。晨音早有防备,灵活往敬嫔身后一躲,并佯装无意推了敬嫔一把。敬嫔生生受了宣贵人好几下大力捶打。周围的宫人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架开怒骂不休的宣贵人。养性斋内乱成一锅粥。这些人是当她这个暂摄六宫的贵妃是死的吗——佟贵妃气得仰倒,“啪”的一声狠狠把茶盏摔碎在地上,怒斥道,“够了!谁敢再闹,便罚俸三年,禁足一年。” 屋内这才慢慢静下来。佟贵妃直接把矛头指向突然挑事的晨音,“你是魔怔了不成!竟敢当着本宫的面以下犯上,对品级比你高的宣贵人动手,你可有把本宫放在眼里?今日若不罚你,这后宫怕是得翻了天去。” 佟贵妃一番发作,见晨音依然脊背挺立站在原处,没有半分胆怯求饶的意思,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冷呵一声,“大胆,还不跪下赔罪认罚!” “嫔妾自知动手有错,甘愿罚俸禁足。却并不觉得应该为此赔罪道歉。” 佟贵妃与宣贵人同时黑脸,宣贵人更是脱口而出几句蒙语粗话。晨音往前走了一步,略抬着下巴,毫不退让,“先前,娘娘还未问审问清楚,也未直接定下安嫔的罪过,那她的身份还是众嫔之首。可方才宣贵人竟敢出言不逊,直接往安嫔身上按□□宫闱的罪责。” “宣贵人此举一是有顶替娘娘,越殂代疱之嫌;二是有污整个后宫妃嫔清白之意。再则,说不定还是故意想坐实安嫔的罪过,以此指责娘娘暂摄六宫不力。” 晨音继续说道,“宣贵人既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嫔妾便拍响给她听听,也免得她只知图个嘴快失了分寸,牵连娘娘及整个后宫。” 晨音一番看似忠心耿耿,设身处地为佟贵妃着想的话语,却是气得佟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你。” 佟贵妃怒极反笑,眼底闪着冷光,直指晨音,“你当真是善解人意啊!” 佟贵妃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去请皇上!” 宣贵人显然还未从晨音那番角度刁钻的指责里回过神来,沉着脸愣愣的问了一句,“为何要请皇上,这二人言行无状,娘娘直接处置了便是。” “哼,为何……” 佟贵妃尖利的目光转到宣贵人身上,心里憋着的那句“蠢货”几欲脱口而出。若不是这个蠢货突然冒出来瞎搅和,凭她的布置,料理掉虎视眈眈与她抢后位的安嫔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至于走到现在这束手束脚的地步。方才郭络罗氏.晨音话里话外看似护着她,实际句句带刺。她若是就此坐实安嫔的罪过,那便等同于坐实了自己暂摄六宫不力的事实,活生生把手里的权柄送了出去,白白便宜了惠嫔等人。若她轻易揭过今晚之事,难免又有包庇安嫔以求自保的嫌疑。届时,皇帝定然会质疑她的心性,她若想再进一步,难如登天。总之,如今的安嫔是个烫手山芋,她左右是碰不得了。-皇帝来的很快,行走间衣角翻飞,径直坐到最上首的位置,冷然开口,“安嫔留下,闲杂人等都下去。” 养性斋内的情形,来的路上他已听人说过了。佟贵妃似想说什么,被皇帝挥手打断,只能讪讪退下。“说。” 皇帝完全听不出情绪的一个字,吓得跪在地上的安嫔浑身直哆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糊得她睁不开眼。想起晨音的叮嘱——让她万万不能当众戳穿敬嫔与纳兰容若有私,否则必死无疑,一定要找机会私下回禀皇帝,然后再……命悬一刻的当口,所有人都冷眼看她笑话,探究她究竟会是何种死法。唯有晨音雪中送炭给了她一件遮羞的斗篷,护住她最后一丝尊严,安嫔下意识选择信她。况且,晨音还帮她把皇帝请来了。左右都是死路,她何尝不听晨音的话赌一把……安嫔使劲儿抹了把脸,颤着声音回道,“皇上,今日与人私会的并非臣妾,而是敬嫔,臣妾才是来捉奸的那个。只是不知为何,藏身山洞内多出了一个和尚,才引来这番误会。皇上若不信,可以去审臣妾的宫女青桃……” 安嫔话音未落,顾问行疾步从外面走进来,覆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皇帝颔首,片刻之后,纳兰容若昂步迈了进来,张口便道,“皇上,在御花园一处隐蔽洞穴中,发现了一具女尸,经人辨认,是安嫔的贴身宫女青桃。” 安嫔闻言,震惊的望向纳兰容若,歇斯底里的指责,“肯定是你故意让手底下的侍卫杀了青桃!你怕自己与敬嫔的私情被我说出来,索性先下手为强,把一切罪过推到我身上,想以此除掉我!你别狡辩,我亲眼看见的,你与敬嫔在树下私会!” 纳兰容若面色一震,却也没过于惊慌失态,只是垂首跪在了御前。安嫔见状,冷笑一声,当着皇帝的面,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连带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都不敢有丝毫隐瞒。自有孕的乌雅氏入了永和宫,她下意识多关注了永和宫几分。无意中发现永和宫主位敬嫔病得离奇,顺藤摸瓜查了查,便揪出了个天大的秘密。重病缠身的敬嫔之所以每个节日都强撑着露面,并非是上承天恩,而是想借着乾清宫赐宴的机会,找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私会。安嫔近来一直想与佟贵妃较劲,便想着把敬嫔偷会之事抓个现行,给目前暂摄六宫的佟贵妃一个没脸,说不定还能把这份好差事捋到自己手上。只是不知为何,她刚走进山洞,便被一个和尚拉住了胳膊。她一时惊恐,忍不住尖叫出声,才引来今晚的事端。“当真如此?” 冷不丁又从天而降一顶绿帽子,还是从小与自己一块儿玩大的伴当送的。皇帝面上几乎凝出冰棱子,目光如炬,定在纳兰容若俊逸的脸上。“皇上容禀。” 纳兰容若语气不慌不忙,恳切道,“奴才敢以性命起誓,奴才与敬嫔并未有半分私情,也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 纳兰容若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不知皇上可记得当年奴才的亡妻卢氏?” “……” 毕竟是从小长一起长到大的,皇帝再清楚不过纳兰的秉性为人——风光霁月一君子。瞧着纳兰镇定自若的模样,皇帝心下的怒火也按捺住几分。但他正在气头上,无意搭腔。纳兰容若似也没指望他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当年赐婚过后,皇上知晓奴才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后,便借着端午夜宴,让奴才与亡妻见上一面。” 纳兰容若稍顿,沉声说道,“当时赴约的并非亡妻,而是敬嫔!” 此言一出,皇帝与安嫔露出了极相似的错愕表情。纳兰容若像是早有预料这二人的反应,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奴才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确实如此。当时敬嫔给奴才说了些话……从那之后,每逢宫中赐宴,敬嫔便会……奴才知道规矩,不敢造次,每每都是躲避过去。可今日,出了些意外,正巧被敬嫔堵住。” 后续的,大抵便是安嫔所见。这事儿着实离奇且难以启齿,若不是闹到如今这地步,纳兰容若万万是不敢向皇帝开口的……纳兰容若说得很是简略,却并不妨碍皇帝的脸色青青白白,来回变幻。皇帝唇角下唇,一巴掌排在桌几上,上边摆的花瓶茶盏等玩意儿同时跳了起来,可见力道之大。安嫔肩膀紧缩,低声啜泣不止,一颗心紧张得攥成一团,她不知皇帝到底会相信谁。慑人的压抑充斥着整个内间。“顾问行。” 皇帝开口,非但没有缓解半分屋内的紧张气氛,反倒是再添上了一层威压,“把敬嫔给朕叫进来。” 安嫔与纳兰各执一词,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他不会轻易相信其中任何一人。-敬嫔步履轻轻的入了内间,温婉行礼,面上不见丝毫异色。皇帝居高临下的打量她了一眼,语气淡到极致,“敬嫔,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敬嫔不答反问,轻声问道,“皇上突然宣臣妾进来,是想问臣妾安嫔姐姐的事吗?方才臣妾在向纳兰侍卫打听家父的近况,并未留心假山那边。” 敬嫔王佳氏的阿玛华善是护军参领,掌京畿重地。王佳一族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当初皇帝之所以封久不承宠的王佳氏敬嫔,一则是有重用华善的打算。二则是怜悯王佳氏自康熙十年伴驾去盛京祭祖那次,因在佐领府后院被蝙蝠扑了满身,尔后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一日少说要沐浴三五次,还稀里糊涂把身子搞垮了。在皇帝印象里,敬嫔虽不出众,但秉性温婉柔和,是个娇弱的女子。今日,皇帝方知自己看岔了眼。果真是有胆借着他的东风,□□宫闱的角色。到这地步了,竟还这般沉得住气。想从她嘴里撬出话,怕是难了。皇帝只觉额角突突直跳,心底郁气翻滚,躁意越发明显。一双黑眸里似凝着冰刀,冷然划过啜泣不休的安嫔,又缓缓移到淡然自处的敬嫔身上。既都不是省油的灯,再留在后宫迟早生出祸害,不如一次拾掇个干净。心下有了抉择,皇帝也懒于再花心思去分辨所谓真相,沉声喊来顾问行,“让贵妃把外面的人料理干净,至于这二人。” 皇帝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突发急症暴毙,尸体送出宫……” 皇帝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顾问行一看皇帝的脸色,麻溜的朝门口跑去查看情况,门一开,差点与匆匆往里闯的晨音撞个满怀。顾问行颠着胖肚子,连忙避开,嘴里着急的喊,“小主不可擅闯。” 晨音哪里管他,灵活的侧身冲进内间。在皇帝怒叱出口前,晨音举起手中的瓷白小瓶,很是规矩的回道,“这是上次皇上赐给嫔妾的玉颜膏。之前嫔妾与宣贵人发生争执,敬嫔替嫔妾受过,被误伤了。嫔妾于心不安,特地拿来给敬嫔敷上。” 说罢,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她的真实意图前。迅速转身,出手如风,揪住敬嫔那层层叠叠的领子稍微一扯。按理说,晨音的力道,顶多扯开敬嫔套在最外面的织锦褂子。可让人意外的是——敬嫔那层层叠叠的领子,随着晨音的动作,全部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口。皇帝眼神好,一眼看出敬嫔身上那件外裳是做过手脚的。故意在一件衣裳上,多缝几道显眼的领子——皇帝睇着敬嫔与常人差不多的身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敬嫔怕是压根没病,之所以装出病恹恹的模样,说到底是心有所属,躲避侍寝。而且她是个心思细的,怕被人发现破绽,才故意往外裳上多绣几层领口。这样,若有人察觉到她身形不像常年卧病之人,也会下意识以为,是因她穿得过多所致。好一个敬嫔,竟能把他与整个后宫都蒙在鼓里多年……若说之前,皇帝还对今夜之事存了狐疑。这会儿,差不读猜透了个七七八八。安嫔与纳兰如何暂且不说,敬嫔有鬼,是实打实的。“这招瞒天过海。” 皇帝面色铁青,冷肃望向被揭穿后,瘫软在地的敬嫔,“委实不错。” 敬嫔像是没听见的皇帝的话,反而扭头朝纳兰容若看去,摸着那对戴了多年的耳坠子怔怔道,“我以为,你不会如此狠心!” “这是我入宫前夕,在铺子里添置的。当时你也在铺子内给你额娘买生辰礼,与我看中了同一对,你笑着把坠子让给了我。可惜我知你是谁,后来在宫中与你重逢,你不知道我有多……” 敬嫔话未说完,便被顾问行捂着嘴强拖了下去。内间再次静了下来。皇帝觑着被纳兰穿得格外清隽的御前侍卫服,冷淡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府歇段时日吧。” 到底歇多久,皇帝没说,纳兰也没问。纳兰容若退下后,皇帝半倚在圈椅里,微眯着眼睨向立在屋中间的晨音,念着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前的那番争吵,皇帝语气不太好,半讥半讽,“有段日子没见,你倒是一如既往肆意妄为啊,什么闲事都敢插一脚。” 晨音方才揭穿敬嫔的举动,傻子都看得出她帮了安嫔一把。可安嫔为人尖刻,待她不友善之事阖宫皆知。“并非多管闲事。” 晨音直视皇帝,“嫔妾只是不希望皇上受人蒙蔽。” “嗬——”皇帝眼神微妙,冷嗤,“感情你这全是为朕着想。” 晨音还未来得及回应,一旁的安嫔却疯了似的,突然站起身利声喊道,“皇上,既已查明是敬嫔欺君无状,便证明先前臣妾所言非虚。臣妾既是去捉敬嫔的,又怎会约劳什子和尚!必然——必然是有人故意陷害臣妾的!” 说罢,只见她飞快拔下头上的金簪往脖颈刺去,“皇上若不信臣妾,臣妾愿一死以证清白!” 晨音本就是站在安嫔身侧,见状适时出手,拦了一下。金簪不偏不倚,划过晨音的手背,殷红的血顿时冒了出来。安嫔似也被这个变故惊呆了,收不住力,眼看金簪竟还有继续往晨音肉里扎的趋势……皇帝眼皮一跳,三两步起身,猛地在安嫔胳膊肘的麻筋上一拍,金簪滚落在地。皇帝把晨音拽到自己跟前,怒声冲顾问行吼,“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安嫔拉回储秀宫去!请太医!” 尔后忙不迭低头,捧着晨音的手查看伤势,发现只是皮外伤。皇帝神色略松,抬抬眼,视线却无意扫到晨音半牵起的唇角。皇帝动作一顿,这才想起两人还在闹别扭。佯咳一声,故作威严叱道,“没本事瞎逞什么英雄,这点伤若不够让你疼的,朕便赏你一顿板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晨音低声回道,“不信。” 皇帝拧眉,“不信什么?” “不信皇上舍得打我啊。” 晨音冲皇帝眨眨眼,扬起受伤的手,底气十足的说道,“方才你还在责骂我多管闲事呢,肯定是心里记恨上次我与你争执。可我才受这么点伤,你便绷不住了。若我挨了板子,你得多难受啊!” 皇帝这种人,凡事爱憋在心里,搞什么不动声色,不动如山。有些话若不给他挑明,等着他自己开窍主动,不定要多久。趁着眼下时机正好,晨音索性出手,利落把他那层别别扭扭的窗户纸捅破了,看他还装什么装。“咳——”皇帝猝不及防,被晨音直白话语呛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薄红。晨音觑了眼他的面色,犹觉火候不够,继续添油加醋道,“还有啊,在乾清宫时,我知道皇上偷偷看我呐。对了,还有……” “住嘴!” 皇帝实在憋不住了,没什么底气的呵斥一声,“没规矩,不知羞!” “事儿都是皇上做的,我随口说出来而已,到头来怎地反而成了我没规矩?” 晨音眼底露着促狭笑意,凑近皇帝耳边轻声问道,“皇上莫不是害羞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痒酥酥的。皇帝喉头滚动,一手钳住晨音的后颈,忍无可忍的把人拉开。尔后又觉得不解气,顺手在她莹白的面上扯了一把。晨音天生皮子薄,颊上被掐的地方,很快泛起一层艳红。说不上多疼,晨音没太在意。反倒是皇帝睇着她颊边那块绯红先心虚了,不动声色的收回手。一番闹腾下来,皇帝惊觉,自己被敬嫔弄出来的火气散得差不多了。而且,他与晨音之间的关系,以一种自然且理所当然的姿态,回归了从前的随性。可比之从前,似乎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这种感觉,皇帝从未尝过……皇帝看晨音的眼神不自觉放柔,亲自替晨音包扎好伤口,准备送她回宫时,外间传来佟贵妃求见的动静。皇帝沉了沉,示意晨音稍等,点头让顾问行放了佟贵妃进来。佟贵妃进门行礼后,并未起身,张口便是先发制人的请罪,“臣妾无能,未能打理好六宫,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请皇上收回臣妾暂摄六宫的权利。” 敬嫔胆大妄为,不守宫规多年。若要深究起来,仁孝皇后、孝昭皇后都有失察罪过。皇上扶额,他这会儿火气散得差不多了,该处置的人也已处置,无意再怪罪佟贵妃,“你先起来,今日之事,错不在你,宫务仍由你继续打理。” 皇帝语气稍沉,“只一点,今日之事,朕不想再见第二次。” 佟贵妃应了一声,站起身,“臣妾知晓轻重,今后必定严肃后宫规矩,不辜负皇上的信任。只是有一事——”佟贵妃欲言又止,面露为难。皇帝最不耐烦这样拖泥带水的姿态。但佟贵妃不是旁人,他好歹多了三分耐性,“何事?” “常在妹妹扇了宣贵人一巴掌这事儿皇上知晓吧?宣贵人这会儿还在外面哭,嚷着让皇上为她讨回公道,不然她便要去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佟贵妃觑了眼晨音,转而又看向皇帝,叹了口气,“皇上既让臣妾整肃宫闱,常在妹妹在这当口以下犯上,少不得要严惩了。以皇上看,当如何处置常在妹妹?臣妾也好从旁学着,以后处事好有个度。” 佟贵妃说这话,就是故意在架皇帝,让皇帝亲手处置晨音。一个被皇帝下旨处置的女人,在后宫这踩低捧高的地方,想让她彻底消失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皇帝面色古怪,传信的太监只禀告说晨音与宣贵人起了争执,并未说晨音动了手。“咳——”皇帝觑着默然立在一旁,看似乖巧的晨音,肃然开口,“常在郭络罗氏听旨。” ※※※※※※※※※※※※※※※※※※※※差点忘了这周申请了榜单,先更一万叭。 第58章 “咨尔郭络罗氏,令族钟祥,内庭秉训,柔嘉赋质,克修四德以树仪;恪敬持躬,宜翼六宫而佐治。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册尔为宜嫔。尔其式勤师俭,奉阃范而益著芳声;履顺守谦,荷宠光而永绥介福。钦哉。” 皇帝登基十多年,册封妃嫔的套话张口就来,半点都不带犹豫的。晨音想过皇帝会护着她,但是没料到皇帝的方式这般简单粗暴——佟贵妃说她以下犯上,冒犯宣贵人。皇帝便封了她比宣贵人更高一级的嫔位,而且还是以宣贵人靠山太皇太后的名义。皇帝此举,就差没明着说,晨音这巴掌打得好了。由此可见,皇帝是有多不待见宣贵人。想来也是,佟贵妃与宣贵人同为皇帝的表姐,宣贵人出身的博尔济吉特氏更为显贵,且上面还有同样出身蒙古的太皇太后与太后。可佟贵妃如今却身居高位,而宣贵人只是个小小贵人。个中因由,除了与皇帝刻意削弱蒙妃在后宫的影响力有关,和宣贵人那副愚钝跋扈,拈酸吃醋的性子更是脱不了关系。宣贵人若是知晓了此事,怕是得直接气背过气吧。毕竟她前几天还讥讽过晨音福薄,只能一辈子住偏殿。晨音自认不是个记仇且小心眼儿的人,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从身到心比夏日吃了冰碗还舒坦。晨音神清气爽的的领旨谢恩。皇帝亲自把她扶起来,与她对视一眼,觑着她舒展的眉眼,也跟着牵起唇角。气氛一时大好,完全插不进旁人。佟贵妃死死捏着帕子,才压制住心头不断翻涌的嫉妒、憎恶、怨恨,干巴巴的开口道,“皇上如此贸然册封……” 佟贵妃完全不提自己,只拿旁的说事,“宣贵人毕竟出身蒙古科尔沁,上面又有太皇太后,皇上怎好如此打她脸……妹妹,你说是吧?” 佟贵妃此刻,完完全全一副贤妃面孔,万事为皇帝考虑。把晨音这个骤然获封的人,衬得跟只知逢迎的奸妃无二。晨音若是应下她的话,那便意味着自愿放弃册封。若是不应,那就是侍宠生骄,不知为皇帝着想。这样的口|舌伎俩,几乎每个后宫女人都会用——晨音心底冷笑,佟贵妃怕是被她突然获封的事气昏了头,竟然在皇帝面前使出这样浅显的招数,来质疑皇帝的决定。是把皇帝当傻子了吗,还是真当皇帝脾气好——晨音没有应答的意思,等着皇帝替自己出头。“册封宜嫔一事,月前我便给回禀过老祖宗,也告知过你,后宫几乎人尽皆知。只是前阵子朝政繁忙,才暂且搁置,如何算得上贸然?” 方才还面目柔和的皇帝,这会儿已是换上一张冷脸。他不是独断专横的君王,朝堂之上也会多听大臣谏言,可那是涉及国泰民生。如今他不过是升升中意女子的位份,嫔位而已,能有多大影响,至于拿蒙古与太皇太后来压他?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佟贵妃这个常年往慈宁宫跑的人,难道也不清楚太皇太后心底到底有多腻烦宣贵人。否则这些年下来,宣贵又岂会只是个贵人。皇帝意味不明的瞥了佟贵妃一眼,冷淡道,“正巧你在这里,朕还有事交代你去办。” “圣旨已下,宜嫔如今的位份再住在储秀宫偏殿不合适。你着人尽快把翊坤宫收拾出来,择日让宜嫔搬进去。” 佟贵妃面色发白,皇上那随意一瞥,竟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翊坤宫。翊坤宫的“翊”乃辅佐之意。“坤”自然是指坤宁宫了。皇帝竟一上来,便把郭络罗氏抬高到这个位置。佟贵妃攥紧掌心,背后冷汗浸了上来。她不知皇帝把翊坤宫给郭络罗氏,是早有定夺,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变着法子告诫她。毕竟如今她才是后宫中位份最高,且暂摄六宫的贵妃。这翊坤宫,怎么看也是给她住才合适。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佟贵妃今日算是彻底知晓了。她本想借由宣贵人,让皇帝亲自处置郭络罗氏,哪知道误打误撞,反而成全了郭络罗氏,让皇帝把搁置已久的册封想了起来。还顺便,把翊坤宫给了郭络罗氏。佟贵妃脑子霎时清明许多,不敢再出言劝阻,牵强笑着应下皇帝的话。-晨音由皇帝送回储秀宫时,夜已深了。顾问行觑了眼歪在贵妃榻上与晨音说话的皇帝。心下了然皇帝今夜肯定会宿在新封的宜嫔殿中,不用吩咐,麻溜地端了热水上来,伺候皇帝沐浴梳洗。杪春这个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小宫女,今日也似突然开了窍。一点不落顾问行之后,手脚麻利的帮晨音时拾掇好,换上寝衣。匆匆行完礼,一溜烟儿的退下了。大概是被杪春几个着急忙慌的宫人闹的,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特别是殿门合上,只剩下她与皇帝后。古人言,“月下观男子,灯下看美人”皇帝坐在拔步床床沿,一双黑眸从晨音未施粉黛的脸上,滑到那截白嫩嫩的脖颈上。蓦然想起当初在坤宁宫,晨音着一身红衣俏立灯下的模样。皇帝喉结微动,目光不自觉又往下移了几寸,落在某处高耸上,右手往床上一拍,哑声道,“来!” 明明是同床共枕几十年,生了三个儿子,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可这一刻,晨音还是莫名有点紧张,大约是她已经许多年都没看见皇帝眼神这般炙热的缘故。晨音的指尖不自觉攥了攥,慢吞吞朝皇帝走去。离床边大概还有三两步的距离,便被等不及的皇帝拽住胳膊,大力拖进怀里。晨音早就发现,如今的皇帝似乎喜欢捏她的后颈。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一手锢在她腰上,一手托住她的脖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指尖细细摩挲着。很痒。晨音下意识想躲,却被皇帝霸道地箍紧不许她逃脱。晨音忍不住小声道,“痒的……” 皇帝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动作却没有半点松懈,反而把唇直接抵上晨音白腻的耳畔,低低道,“你要习惯。” 独属男子的滚烫呼吸,几乎全挤进了晨音的耳朵里。晨音被刺得浑身一僵。两人就隔着层单薄的寝衣,皇帝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像一只受惊过度炸毛的猫。皇帝脸贴在耳畔,沉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细细密密的吻沿着柔软的颈项,自然而然一路往上,移到晨音嫣红的唇瓣上,辗转吸吮。晨音迷蒙双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前世今生,初见他的那个午后。被按在床上时,晨音脑子还有些晕乎。似确认一般,抬手想去摸他高挺的鼻尖。不巧,皇帝正半直起身脱衣服,与她的手错开。“怎么?” 皇帝虽没领会她的意思,却还是自然握住了她的手,爱怜的捏捏她指尖,安抚道,“别怕。用不着手,不会弄疼你伤口。” 这是什么话!他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晨音一腔柔软心思被他气得消散殆尽。等他再覆上来时,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配合了。“这时候闹什么脾气?” 皇帝磨牙,一手把晨音摁住,恶狠狠道,“你就是学不乖,看朕怎么收拾你……” ……隔日,晨音睁开眼时,外面太阳已高挂在了天上。外间的杪春与汤嬷嬷听见动静,忙撩开帘子,笑盈盈往晨音泛着春光的颊上扫了一眼,张口便给晨音道喜,恭贺她得封宜嫔与承恩。晨音摆摆手让二人起来。汤嬷嬷手捧晨音今日要穿的衣裳,边笑吟吟地问,“娘娘身体可有不适?” 她倒是对晨音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这称呼都跟着变了。晨音动了动被子两条酸涩的腿,面上依然是一派淡定,摇摇头。“娘娘可别害羞。” 汤嬷嬷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道,“若真的不舒服,得上药才行。” “……” 这个晨音当然知道。但她并不想大清早起来聊这个话题。因为药昨晚已经有人帮她上过药了。“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晨音随口扯远话题。“有啊。” 杪春跟只欢快的小山雀似的,笑着跟晨音说道,“今日一早,便有好几位小主差人送礼过来,恭贺娘娘晋封,还特地递帖子,说是选个天气好的日子,请娘娘小聚。” 至于为何不直接上储秀宫来,大抵是唯恐忌讳“养病”的安嫔。昨夜安嫔被拉回储秀宫后,皇帝便下过严旨,安嫔‘病愈’之前,不得外出。“对了,还有内务府的人也来了,不但把殿中这月的俸银捎了过来,还给孝敬了娘娘许多时鲜的果子,一点都不像素日里扣扣搜搜的模样。” 之前每月领俸银时,杪春免不了要受内务府那些人的冷眼,如今一朝翻身,别提多快活了。“嗯,那人还说,要给按品给娘娘添置殿内陈设。不过汤嬷嬷回绝了,说是过些日子娘娘便要搬去翊坤宫,让他们好生添置翊坤宫便是,眼下这里不必太过麻烦。” 汤嬷嬷正替晨音扣盘扣,闻言朝晨音福了福身,告罪道,“奴才自作主张了。” “我还能不知道嬷嬷。” 晨音虚托了汤嬷嬷一把,笑着回道,“你做得很好,如今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枪打出头鸟,此时确实不宜过于张扬。” 昨日皇帝让她踩着宣贵人的脸封了嫔,若此时太过张狂得意,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奴才省得。” 汤嬷嬷点点头,轻扯了杪春衣袖一下,示意她去外间守着,这才轻声与晨音说起另外一桩事,“今日天不亮,安嫔使人悄悄给奴才递信,说是想见娘娘一面。” 昨夜的事,汤嬷嬷从杪春哪里知晓了个七七八八,隐约能察觉到晨音对安嫔态度较往日不同。她虽猜不透晨音的用意,却下意识选择相信晨音。否则,她才没那心思给安嫔传信。“嬷嬷,你安排一下。” 晨音说道,“趁着午后,我去正殿一趟。” 汤嬷嬷颔首,“娘娘放心,奴才会提前把云芝和小松子引开。” 云芝与小松子,便是佟贵妃安插在储秀宫偏殿的人。方才汤嬷嬷特地让杪春去外面守着,正是防他二人。-午后,晨音避开储秀宫众人的眼,独自出现在门窗幽闭的储秀宫正殿。安嫔一见到她,二话没说,双膝一弯,行了个十分重的下蹲全礼。晨音避开,淡淡道,“你先起来,我有话与你说。” “昨夜多亏妹妹救我性命,可因我愚钝胆怯,不够果断,最后还连累了妹妹受伤。妹妹大恩,我如今这样子也无以为报,还请妹妹受下这个礼。” 安嫔保持行礼的姿势,昨夜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回来后吓得一夜未眠。把山洞中为何会出现和尚,青桃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皇上明明没审明白,便直接下旨要处置她们这些人。安嫔把所有事串在一处想,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想明白了。但有一点,她心底倒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今日天不亮,她便迫不及待打发心腹去请晨音了。晨音睨着安嫔,她如今这幅恹恹的脸色,再配上言语动作,整个人瞧着倒是沉静真诚许多。可晨音却十分不习惯这样一口一个‘妹妹’,毫无棱角的安嫔,唇角抽了抽,“差不多就行了,你好生说话。” 两人同居一宫快一年了,安嫔究竟是什么脾性,她太清楚了。“啊?” 安嫔面上一僵,似没理解到晨音的意思。“我让你别装了,有话说话。” 晨音不耐道,“我不能在你这里久待。” “我没装啊!” 安嫔一脸委屈,眼眶绯红,“昨夜你先是给我斗篷,教我脱困之法。又不惜为我掌斥安贵人,得罪佟贵妃,引来皇上。” “后听说我要被处置了,更是冒着性命之忧擅闯养性斋,揭露敬嫔,保我周全。甚至还替我挡金簪受伤。我是真的承你这份情,十分感激。” “往日是我眼瞎对不起你,不知这深宫之中,你才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待我之人。” 大约是说到了动情处,安嫔双眼发光,一边哽咽一边真情实感的去拉晨音的手。晨音觉察出她的意图,不动声色避开。安嫔可怜巴巴的瘪瘪嘴,只好改揪帕子。“妹妹你放心,我性子虽不好,却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我今日找你来,便是想把这些年我安插在各宫的人告诉你。你昨夜得罪了贵妃与宣贵人,她们以后肯定会找你麻烦,你手底有几个人,也好自保。” “……” 晨音面色古怪,下意识往安嫔脑袋上瞅了一眼。安嫔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也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这也为了她,那也为了她……听得她都快以为自己撞坏脑子失忆了,忘记了这么感天动地的姐妹情。实际上,晨音最初只打算给安嫔支招。让她千万不能当众宣扬出敬嫔逾矩之事,免得一次被戴两顶绿帽子的皇帝气怒之下,什么话都不听,直接把她杀了。以及让她记住,在适当的时候,必须对自己狠一点,抹抹脖子表现一番忠贞。说不定皇帝会念在她还算懂事,没有大肆宣扬敬嫔之事,又敢用死以证清白,饶恕她一命。说到底,晨音起初根本没想搅和到这事儿里面。后来之所以决定出手,不过是突然想到,能以宣贵人为突破口,创造一个与皇帝和解的机会。至于其中几次帮到安嫔,纯属顺势而为罢了。安嫔这满腔感激,晨音实在无福消受。晨音正准备把安嫔从不着边际的幻想里唤醒,让她别把自己感动坏了。剖白完心意的安嫔却先她一步,满面担忧的往晨音手里塞了一张纸,“这是名单,你千万收好。” “对了,还有这些。” 安嫔打开桌上的大描花漆匣子,费力往晨音面前推了推。“这是我所有的体己,妹妹你都拿着。宫中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养这些人更是花费巨大,免得你银钱不凑手。” 晨音瞥了眼满匣子的金玉宝石,又看了看仿若交代后事的安嫔,神色微妙。“咳——”晨音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挑眉问道,“看你这架势,这辈子是不打算出去了?” 安嫔没领会到晨音的言外之意,哭丧一张脸小声嘟囔道,“我能留下一命,已是不辛中的万辛,皇上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怎么不可能。” 若安嫔得救后,这辈子只能被囚储秀宫,她昨晚根本不会救她,今日更不会往正殿来。 第59章 时间紧迫,晨音开门见山的把来意说了遍。安嫔眨眨眼,面上震惊与迷茫各占一半,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晨音救下她的真实用意。“你为什么要对付佟贵妃?” 安嫔惶恐不安,“还有,你为何这般信我?我都未答应与你同盟,你便把我出去后的计划告诉我了。不怕届时我另起心思,与别人联手,将你一军么?” “……” 若不是形势所逼,晨音是真的不愿意跟她同盟,说句话都费劲。“因为我笃定,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 晨音睨了眼忐忑的安嫔,放缓语气道,“想必你隐隐也猜到了,从你探听到敬嫔之事到计划捉奸,全然是别人一早给你设好的圈套。能有这般大的神通,后宫无外乎那么两三位。” 晨音昨夜虽未一直待在养性斋内,但从皇帝迅猛出手处置掉敬嫔与事发在场的人,便能印证这一点。皇帝应是也察觉到这事有蹊跷,乃后妃们波涛暗涌的上位手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位,谁能不眼红。皇帝自幼时登基到如今,前朝后宫,诡谲重重。他反感鬼蜮伎俩,却又深知,甚至是认同人若要稳在高位,必须有些手段。帝王怜惜,在江山权术面前,能值当什么。对他来说,只要不伤及家国、触及底线,便是无伤大雅。所以,昨夜他在搅乱后宫、深究严查、按罪论处涉事人等;与维系皇家体面、稳固后宫平衡之势这两个选择里,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直接下令把敬嫔及知晓昨夜之事的宫人全处置了。当然,除了这番大局考量,皇帝也是有自己脾气的。以晨音对他的了解,他当着佟贵妃封她宜嫔,赐住翊坤宫,圣宠优渥。绝非是一时兴起,偶然所至。安、敬二嫔之事,起初倒是真真假假、内情不明。后来因晨音故意拆穿敬嫔,明眼人结合前因后果一看便知,这事重点实则是在陷害母族得力的安嫔身上。有人想把安嫔这个有力对手从竞争后位的名册里踢出去。按此推论——佟贵妃这个准后位人选首当其冲的有嫌疑,再紧接着便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皇长子生母惠嫔,以及同样家世不差的端嫔、宣贵人等。至于这事儿到底是出自某一人手笔,亦或是有些人不谋而合,有意在其中推波助澜,便不得而知。皇帝不严查,不代表他心里没数。所以,重重情况考虑,他把晨音这个没甚嫌疑,出身不错且头脑清楚,不易被人拿捏利用,变成安嫔第二的低位妃嫔提拔了起来。一是想借这次册封,敲打佟贵妃及整个后宫一番。二是他眼下并未有立后的意思,捋掉一个安嫔,自然得提一个人起来顶替安嫔,稳住后宫的平衡之势。安嫔不算聪明,但好歹在后宫待了这么些年,基本的阴谋手段还是通晓的。一番提点过后,她终是理顺了条理。现下,她总算明白,晨音为何能那般自信轻松的说出的她别无选择的话了。她侍年选入宫中,不谈男女情|爱,至少与皇帝有几分一同长大的面子情。皇帝对她竟是说弃便弃,半分不念及旧情。安嫔惊惧悲戚,身子晃晃荡荡往地上坠。晨音眼明手快托了她一把,把人架到椅子上。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然后抿唇不发一言往外走。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从旁观者的角度说来轻巧。可一旦身处其中,便易迷了眼。能早日看清,是福分。-晨音从正殿回到东偏殿,天上已淅淅沥沥飘起了秋雨。紫禁宫闱,寒凉阵阵。杪春却是弯着两只大眼睛,笑得一脸喜庆。因为在半刻钟前,顾问行亲自来了一趟储秀宫,送了许多品相不凡的首饰与上好的布匹来。并且,还传旨道,等皇帝忙完朝政,便会来储秀宫,请晨音留心着接驾。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皇帝如期而至。只不过他身边,还跟了个瘪着嘴,胖嘟嘟小脸儿写满沮丧的保成。见到晨音,保成并未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扑过来。而是先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喊了声“请宜娘娘安”尔后偷觑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面色平静,怒色渐消,才敢小步往晨音身边凑。“为何不高兴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保成虚岁还不过四岁,未到避嫌的年纪。晨音也不避讳,拉了他肉嘟嘟的小手温声问。保成耷拉着小脑袋摇头,没吭声。他这张脸,越是长大,五官越是像皇帝,小十一也长得皇帝。现在晨音每次见到他,心下意识软上三分,爱怜的在他头上摸摸,抬眸问被冷落在旁的皇帝,“你骂他了?” 皇帝闻言,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他昨日装病不抄书,今日又说嗓子疼,不能开口读书。朕听着,他与小太监玩闹时那口调子,可是不低。” 保成爱缠哥哥,原本是跟着承祜一起在上书房旁听。承祜殇后,保成便不肯再去上书房。皇帝念他年幼,把人留在了乾清宫,亲自授课,待日后再给他请老师筵讲。从前有承祜这个嫡长子顶着,皇帝对年幼的嫡幼子保成功课不算十分严厉。可自从承祜没了,皇帝便把目光转向保成,处处以从前要求承祜的标准要求他。想也知道,一个三四岁,性子被宠得无拘无束的稚子,遭得住才怪。皇帝教子那一套,晨音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当年,小九和小十一这小哥两可没少私下偷偷给她喊过累。清早寅时(3-5时)六岁以上还未出宫历练的阿哥们便得去上书房温习功课。卯时(5-7时)满文师傅、汉文师傅来授课了。从满蒙汉三种文字、语言到儒家学问,以及治国□□、文章诗词,阿哥们样样都要学。按照皇帝的少时读书,一百二十遍的标准。师傅们一般是先领着阿哥们把当日及前几日所学的文章读一百二十遍,然后释其意,再让阿哥们写一百二十遍,背一百二十遍。这还不算完,上完课,每人还要作一篇对这堂课的理解的文章。而且皇帝会抽空亲自查验,不论是背诵还是写文章,若是没过关者,不仅会被骂,午时(11-13时)膳后也不许小憩,继续背书。当初经常被罚的是诸皇子中最不爱笔墨的老十。老九与他年纪相仿,哥俩关系最好,经常会悄悄替他捉笔写文章。皇帝心情好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小哥两过了。若是心情不好,这两就成了难兄难弟,耷拉两颗光脑袋被数落一气后,都得抄书受罚。偶尔老八也会挨骂被罚,他文采其实不错,但一笔字写得实在是丑。说来,这三兄弟后来能走到一处,与打小一同在上书房外挨罚这段脱不了关系。未时(13-15时)进点心后,阿哥们又开始学骑马弯弓,治军宣武。申时(15-17时)那会儿保成已受封太子多年,因储君与诸位普通阿哥学的不一样,便单独在无逸斋念书。皇帝若得空,申时会带着一众阿哥们去陪读。又是一番背书文章考校,不过关的又有惩罚。酉时(17-19时)皇帝会令诸子依次弯弓射箭,按照成绩,该骂的骂,该罚的罚。阿哥们从早学到晚,也就下学后能得时间喘口气。而且,一整年里,除了元旦、端午、中秋、皇帝寿辰、自己寿日这五天,阿哥们能休沐歇歇,连除夕当日都得上书房。这还只是普通阿哥的读书安排,至于保成这个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储君一日内的课业安排,更是繁重。总而言之,皇帝教子,上心且狠心。仔细论究,若不是皇帝这堪称苛刻的教子手段。后来的保成,也不会被逼成那副样子。子壮父疑——太子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野心勃勃的兄弟们,而是他的皇父。晨音与皇帝对视片刻,欲言又止。顾及保成在场,最终还是没直言皇帝过于严苛,免得他觉得在小辈面前损了威严,等会子更没得谈。晨音装聋没搭皇帝的腔,继续哄保成说话,“来,尝尝汤嬷嬷做的芙蓉糕。” 保成闷闷接过,这才发现她手上有伤,吓了一跳,叫起来,“哇——晨音,你手怎么了?” 毕竟是个孩子,一旦着急,被刻意约束起来的规矩便忘了。保成客气的宜娘娘也不喊了,拉过晨音的手,半踮起脚仔细地看她的伤口。“别怕,是很小的伤。” 晨音看他憋红一张小脸,往伤口上吹气的样子,周身气息越发和煦,柔声安抚他,“保成真厉害,我已经觉得不疼了,明日肯定会完全结痂好起来。” “还要明日?” 保成一脸懵懂,下意识问,“那你今日是不是不用做功课……” 这孩子,真是学魔怔了!好在他声音不算大,晨音担心他这话被皇帝听了去,又得责怪他,忙不迭从碟子里拿了一小块芙蓉糕塞他嘴边,催促道,“快吃快吃。” 皇帝习武,耳力远非寻常人可比,这一大一小的对话,一字不落全进了他耳朵里。皇帝漫不经心地转着指头上的青玉云纹扳指,视线懒懒从晨音姣好的侧颜滑到保成包着糕点的胖脸蛋。这二人并没有血脉关系,长相更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可他们凑在一起,那股子亲密自在的氛围,融洽怡然得他这个亲爹都掺不进去。皇帝微微恍神,自承祜去了后,他便对保成寄予厚望。保成在他刻意管束之下,与他相处也愈发规矩,不若从前一般爱笑闹撒娇。先君臣,后父子。皇帝虽有些怅然幼子与自己不若从前亲密,却认为将来肩挑重任江山的天家父子,这样的尺度分寸将将好。可眼下,瞅着因被晨音夸奖了小瓜皮帽上绣的小老虎很威风,便高兴得笑眯了眼,鼓着腮帮子,活像一条欢跃小金鱼的保成,皇帝目色不由软了三分。佯装没听见二人先前那几句对话,随意抓了本晨音放在案几上的书来看。放任那一大一小,满怀侥幸的继续玩玩闹闹。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晨音亲自喂保成用了顿小食后,保成从前那副欢快性子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在殿内跑来跑起,不时问晨音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晨音见皇帝眼睛虽盯着书上,却半天没见翻页,善解人意的装憨,说自己不会,把保成那些怪问题全抛给了皇帝。算是主动给他找个台阶,让他能暂时放下皇帝的臭架子,想和儿子玩就大大方方的玩。可皇帝这人吧,别别扭扭惯了。明明嘴上无比配合回答了保成的问题,却偏偏还要死撑面子,板着脸,见缝插针的教导保成要多读书,以后这般简单的问题便用不着去问旁人了。殊不知,小孩子接连不断的问题,并不代表他真的懵懂。许多时候,这种一问一答,更是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力与喜欢的人交流。晨音眼看自己好不容易哄高兴的孩子,又要被皇帝三言两语唬回焉巴状,不乐意了。不动声色的挪到他边上坐着,借着袖子遮掩,悄悄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皇帝嘴里的训导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瞪向晨音,似乎没料到有人敢冒犯他的龙腿。晨音不留痕迹收回手,中途,却被皇帝逮了回去,摁在腿上,十分记仇地把她每个指尖捏了个遍。皇帝下手没个轻重,晨音是真的有点疼。秀眉微蹙,不服输的想掐回去。皇帝微不可察的嗤笑一声,全然不把晨音的挑衅看在眼里。几层衣袖遮掩下,一大一小两只手,毫无章法的对掐起来。顾问行奉茶时,无意扫见皇帝衣袍下面起起伏伏的,显然正进行不为人知的“激烈纠缠”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孩子的面,就这般大的动静……未免太着急了。饶是顾问行当了多年的御前总管太监,也忍不住面上发热,忙不迭的挪开眼。低声请示过皇帝后,利落抱了已有睡意的保成回乾清宫安置,还顺便把殿内的宫人都挥退了。“你烦不烦!” 人一走,晨音便忍不住发作了。这么幼稚的‘你打我我打你’举动,她早不耐烦了,想把手抽回来。可皇帝就跟闹上瘾了似的,压着她手不许她走。翻来覆去,几乎把她手上每寸肌肤掐了个遍,还时不时的掂一掂指腹的嫩肉,似在衡量一般。“不是你先招我的?” 皇帝放开她的手,顺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慢条斯理笑道,“宜嫔娘娘好大的气性,真疼了?让你掐回来?” 晨音盯着近在咫尺的脸,毫不客气的伸出双手,使劲儿揪着皇帝脸颊两侧的肉拉扯,把俊朗的五官生生扭变形。皇帝没留神她还有这一招,口齿模糊的喊,“松开,松开!不是让你……掐脸。” 晨音抿紧唇不理他,等火气泻得差不多了,才收手。皇帝顶着一张被掐得通红的面皮,咬牙切齿望向晨音。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这般冒犯,说完全不气怒是假的,正要发作,颊边突然被两瓣柔软的唇啄了一下。“不许小气。” 晨音主动坐进皇帝怀里,双臂环在他的肩,贴着他耳畔轻笑道,“否则以后看宫里还有谁敢和你闹。” “……” 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皇帝呼吸一窒,昨夜活色生香的画面在脑中闪过,心头那股怒气被生生撩成了欲|念。双手无比诚实的扶上了那截细腰,嘴上依旧不肯饶人,沉声道,“威胁朕?” “才不是。” 晨音下巴支在他肩上,“明明是在撒娇,你眼睛怎么看的?” 说罢,可能觉得自己语气略显生硬,还特地晃了晃胳膊,头往皇帝身上蹭。这般腻歪做作的举止,晨音记不得多少年没做过了。皇帝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先被膈应住了,一脸僵硬。皇帝瞅着她变幻的脸色,联想她惯常的冷淡性子,约摸是猜到了缘由。头抵着她颈畔,肩膀抖个不停,好半天才缓过来,卷着滚烫的呼吸闷笑问道,“有求于朕?” 这个坐姿不太舒服,晨音微侧身,抬头间,正巧撞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探究思量。晨音迅速敛下眼,心也跟着沉了沉,到嘴边的话生生转了个由头。“半月之后,便是纯亲王的婚期,我与未来的纯亲王福晋是手帕交,皇上知道吧?” 晨音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不适宜出现在亲王大婚的宴席上。皇帝闻弦歌而知雅意,“想让朕在王爷大婚前,带你偷溜出宫去?” “嗯。” 晨音神色自若的点头,难得主动去拉了皇帝的衣袖,笑靥生辉,“不知皇上那日得空?” “少来。你说你,年纪不大,小心思倒是一套一套的。” 皇帝嘴上轻斥,实际却纵容晨音把玩他腰间白玉双鱼玉佩的小动作,“朕可还没答应要带你出宫去。” “还?” 晨音笃定道,“那便是有商量的余地。” 皇帝哼笑,答得似是而非,“这时候你倒机灵了。” “那也得多谢皇上给我这个机会啊。” 皇帝自幼时便坐在龙椅上,与朝中那些老狐狸斡旋,心计智谋,可想而知。他话里既留出空子,那分明是等人去钻。晨音冲他眨眨眼,大大方方的‘揭穿’了他。“不必客气。” 皇帝热烈的目光似融在晨音面上,饱含深意,幽幽道,“左右这机会是要靠你自己争取的。” 晨音好歹是从来一遭的人,男女之间这点事,有什么难懂的。况且皇帝本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今年年初先是青梧崩逝守制,又适逢三藩战事吃紧,再后来承祜早殇,皇帝伤怀不已。这大半年间,除了乌雅氏那个意外,皇帝再未召过任何妃嫔侍寝。皇帝昨夜得了甜头,今日再生绮念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讨好皇帝便能有机会出宫,这笔账不亏。晨音缓缓凑近皇帝,眼看唇要印上去,皇帝却忽然闪开,似笑非笑问道,“作甚么?” 晨音面无表情,用一种“我看你能口是心非到什么时候”的眼神瞅着皇帝。“脑瓜子乱想什么呢?昨夜可是朕亲自给你上的药,行么你?” 皇帝调笑,一指作势往晨音黑亮的眼珠子上戳。身体反应,晨音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便觉身子一轻,她被皇帝横腰抱到了殿内北侧的红木卷脚条案边。不待晨音问清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帝已唤了顾问行进来,简单吩咐了两个字,“上酒。” 顾问行手脚麻利,片刻功夫,条案上便摆了六道小食,一大壶陈酿。“只是喝酒?” 晨音还是不敢相信,皇帝的要求会这般简单,忍不住确认道。皇帝显然对晨音的质疑很不满,问道,“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怎么……” 皇帝又道,“是觉得太轻易了,怕朕诓你,朕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么?” 晨音回想了一下皇帝昨夜的禽兽程度,说出的话可没一句算数的,毫不犹豫点头地,“确实。” 皇帝哽了一下,锢住晨音腰的手臂故意收紧,报复性心极强的勒了勒她,“行,你自找的,待会儿别哭!” 皇帝倒了满满两杯酒,朝晨音一挑眉,意思不言而喻。晨音幼时起混在几个哥哥身边,自认酒量不错,完全不怵。主动抓起其中一杯,略敬皇帝一下,爽快地一饮而尽。皇帝也不含糊,两人跟较劲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快速灌下大半壶酒。直到脑袋隐隐发沉,晨音才后知后觉发现到这酒和她平常喝的不一样,后劲过于凶猛了。她缓缓放下酒杯,夹了块爽口的小菜放进嘴里,慢吞吞嚼着,试图醒酒。皇帝余光扫见她的动作,两指捏着酒杯,故意往她身边挤了挤。晨音筷子一抖,刚夹起来的糕点又掉了回去,愣了一下,满脸木然的问皇帝,“你要吃?” “嗯。” 皇帝点头,却好整以暇坐在旁边,半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晨音思绪已被酒意催得略微散乱,把御用的筷碟往皇帝面前推了推。皇帝没接,随手把酒杯推在案上,不咸不淡的问,“不想出宫了?” 出宫。当然想了。晨音拍了拍越来越昏沉的脑袋,强撑起精神,随手夹了块翡翠糕递到皇帝嘴边。皇帝素来不爱甜腻的吃食,偏头躲开。“为什么不吃?” 微醺的晨音脾气有些大,平日精心伪装出来的淡漠恭顺一层层自她身上剥离。只见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半眯着眼,不满地指责,“你存心为难我,还把我筷子打掉了!” “噗……” 这胡搅蛮缠,逗得皇帝险些被酒呛住。“你在笑,你是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晨音越是激动,那酒的后劲儿似越大,她含糊捧着脸揉了一把,脑子却越发不清醒了。她娇蛮地拿空酒杯在案几上敲了两下,颠三倒四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带我出宫,你到底要什么……” 皇帝笑吟吟的看她闹,略垂的眼角,柔光几欲倾泻而出。他见晨音歪歪扭扭的站起身,不知又要去闹什么,这才笑着把人重新圈进怀里。“好了好了。” 皇帝顺顺晨音的毛躁的发髻,温声安抚道,“你喂朕吃完这碗粥,就带你出宫,可好?” “真的?” 晨音此时已是彻底醉了,迷迷瞪瞪端详了皇帝半天,才不情不愿的舀了一大勺粥,直愣愣的往皇帝嘴里塞。皇帝眼明手快地制住晨音粗鲁的动作,暗哑的嗓音低不可闻,凑在晨音耳畔说道,“不对,你可不是这样喂保成的。” “唔……” 晨音双眼迷蒙,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全靠皇帝的力道撑着才没倒下去。可她却还记得自己要出宫的事,呼出一口酒气,很是不耐地推了皇帝一把,无比暴躁地嘟囔道,“你别总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又热又烦呐。要怎样你一次说完,你说,快说!” 都说酒后吐真言。自然,酒后也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模样。丑恶良善,真真假假,无处可藏。皇帝不错眼地盯着毫无仪态,且娇蛮容易暴躁的晨音。原来,收起浑身锐利的刺,褪去防备后的她,是这样的。不够精致与端庄,眉眼间却泛着宫中难得的鲜活气息。就连不讲道理时的吵闹嘟囔,都带着种他解释不了的风情。无关皮相,只论感受。宫中的日子,终究是太压着她了。皇帝突然想起承祜早殇的那夜里,她跑到乾清宫陪他,最后却倚在他腿上哭睡过去。他摸黑把人抱去床上,待在她边上迷迷糊糊了整夜,心头难得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发填满。他幼时登基,波云诡谲的大事经历多了。便误以为,真情假意,总要经过大风大浪才见真章。譬如他与元后,元后陪他历过了十来岁时,最为茫然不安的宫中岁月。说是夫妻,更似密友伙伴。对于元后,他敬重信任。如同那些战场上的军士,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战友。他自幼时起,学文习武,甚至曾一日学习六七个时辰,生生把自己熬得吐血。长大以后,他习得一身文治武功,于男女情爱却是一知半解。因为不管是书中,还是师傅,只会教皇帝‘博爱,大爱’。男女欢愉,并非正业。他在见得“两情相悦,情意绵绵”这类的词眼,便含糊认定,是他与元后那般的——旗鼓相当、互相扶持的夫妻关系。直到乾清宫那夜,他身边睡熟的姑娘,猝不及防地,用陪伴无声教会了他,何为情爱。不需要大风大浪,只要他伸手,便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那夜后,他总爱往储秀宫跑。即是看她,也是琢磨突然开窍的情思。他总以为,她肯定是心悦他的。否则何至于不惧死罪,放下满身傲气,爬狗洞偷入乾清宫陪他。直到昨夜。不久前两人因乌雅氏吵了一架,冷了许久才借着安嫔这个契机和好。小别胜新婚,这一架闹下来,两人也是许久未见了,与小别差不离。昨晚趁气氛大好,玉成好事。事后,他望着沉睡过去的晨音,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印象里的晨音,倔强大胆且骄傲。就算和好,大概也会和他犟上一段时间才对,那会那般温顺。甚至于,半句不曾提起之前的事。不管是为青梧抱不平,亦或是自己吃味计较,都不曾有。像是,一出排好的长戏。她起了个好头,一切顺利,乃至于松懈了精神,中途无意漏了几句词,面上看着无伤大雅,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出错了。可懂戏的有心人,难免瞧出破绽。今夜这壶烈酒,是他来前便预备好的。他憎恶哄骗,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此厌弃她。可,他又不愿出口问她因由,显得太过被动计较甚至卑微。更担心,这一切都是她特地为他唱的一出戏。所以只能这般,来一探她真实的模样。皇帝思绪游走的当口,晨音已趴在他胸前,醉得不省人事。可手里,还固执地握着汤勺,八成是还惦记出宫的事。艳到不可方物的脸上,晕染两坨红云,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娇憨可爱。皇帝沉沉看向她,眼皮略垂,似与她说话,又像喃喃自语。“我要,全部的你。” ※※※※※※※※※※※※※※※※※※※※尴尬,本来想设置存稿箱结果点成了发布…… 第60章 晨音第二日醒来,头疼欲裂。眼睛未睁开,便先哑着嗓子含含糊糊的叫杪春拿水来。外面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帐子被掀开。晨音感觉有人半扶她的背脊,她浑身难受的,便顺着力道坐了起来,低头饮了大半杯蜂蜜水。“够了?” 皇帝的声音在头顶炸开。晨音一怔,连头疼都顾不上了,抬眼看了眼撒进殿内的天光,不可思议道,“你怎还未去前朝议政?” 皇帝喉间溢出一丝笑,浑不在意道,“锦衾帐暖,不早朝的君王又不止朕一人。” “……” 晨音将信将疑看了他半响,突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皇上今日下朝还挺早。” “嗤……” 皇帝摇头轻笑,顺手在晨音乱糟糟的长发上揉了一把,“这般聪慧啊!” 言语间自然而然流露的宠溺,让两人同时愣住。晨音略觉尴尬,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昨夜我们喝的什么酒?后劲也太大了。” “可是身子不适?宣太医来瞧瞧。” 皇帝刻意忽略关于酒的事。“不用,就是宿醉过后,难受。” 晨音扶着脑袋又道,“昨夜我醉得太快,忘了问你,夜半喝酒可是有心事?” 皇帝微讶,凭她昨晚那股拼劲,他以为她今日起来,第一桩事便会问他何时能出宫。没想到,她竟是先关心他。原本被强摁在心底的情绪,竟因这简单一句话,尽数抚平。-晨音起身后才发现,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时过半。梳妆时,瞧见皇帝印在镜上的侧影,忍不住瞪了一眼。莫名其妙拉她喝什么酒,她原想今日去给承乾宫会会佟贵妃,顺便探探近来可有拉安嫔出来的契机。杪春正在妆奁盒子里翻拣今日晨音要用的首饰,余光无意扫见含怒的脸,吓了一跳,袖子把台上的玉镯卷落到地,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那是晨音从宫外带进来的首饰,几乎日日带在腕上。杪春面色煞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奴才是无心的。” 晨音垂眸看了眼第三碎成两截的玉镯,无奈道,“一个镯子而已,值当什么。眼看又要入冬了,你腿有旧疾,别跪来跪去的。” “可是……” 杪春眼中含泪,嗫喏道,“可是,这是您最喜欢的镯子。” “最喜欢?” 晨音好笑,“你也是女子,我问你,你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可会再惦记那些旧衣?皇上昨日不是赐了对玻璃种镯子么,瞧着水头极好么,今日便戴那对吧。” 听她这样说,杪春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眼角,连忙谢恩,起身替她继续梳妆。待她收拾妥当,原本倚在南窗前摆棋盘的皇帝不知何时过来了。杪春福了福身,无声退下。她是个粗心丫头,走得急,竟忘了把碎成两半的镯子带出去。皇帝站在晨音身后,两指掂起一段玉镯看了看,随口道,“羊脂玉的,这成色应不算难找,朕吩咐人给你打一只相同的?” “不必。” “为何不必?朕可不是你那个小宫女,随意两句便能哄住,你分明极喜欢这个镯子。” 皇帝又道,“你要是嫌麻烦,便让内务府拿下去,在断口处镶一层金饰合上也成。” 晨音摇头,断然拒绝,“碎了的东西,不要也罢。” 皇帝睨着晨音,突然说了一句,“老猪腰子老正了。” “咳!” 晨音险些被口水呛着,一双眼却是亮如繁星,好奇问道,“皇上打哪儿学来的盛京土话?” 盛京话里,‘老猪腰子正’是说一个人固执不听劝。晨音来京城许久,惯常听到的都是官话,倒是没听过乡音。“你管朕那里学来的。” 皇帝视线飞快掠过晨音黑亮的双瞳,闪了一瞬。不动声色的拉着她去到外间桌前,“快些用膳吧,下晌朕带你去慈宁宫请安。” 按规矩,晨音封嫔后,理当去慈宁宫、寿康宫谢恩。可太皇太后近些年念佛喜静,不爱后妃们叨扰,特地免了后妃们的定省请安。太后向来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自然有样学样。现下能有机会出入这两宫的,整个后宫唯有佟贵妃一人。晨音心知肚明太皇太后不喜欢自己,所以从不去慈宁宫招嫌。也不知道皇帝今日突发奇想,要亲自带她去请安,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晨音有心想试探,皇帝口风却紧得很。-慈宁宫。晨音与皇帝前后脚入殿,正好太后也在殿中。待皇帝给两位长辈请安过后,晨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给二人行了套繁琐的大礼。殿内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香炉新填的香料烧着时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太皇太后淡淡唤了声,“起身吧。” 晨音谢恩后,悄然站起身,退到右侧敛目站好,听皇帝与太皇太后这两位天下身份最贵重的祖孙,如寻常人家一般闲聊家常。气氛越是松散,晨音越不敢放松。她总觉得,皇帝今日对她表现出来的言语行迹十分怪异。这趟慈宁宫,绝非请安这么简单。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外间宫女通报,佟贵妃来给太皇太后送抄写的经文了。佟贵妃这趟,来得委实凑巧,因为太皇太后话里,正好提及她。“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与对待晨音的冷淡态度不同,太皇太后熟稔招呼了佟贵妃去近前,垂眸看她新抄的经文时,不住点头赞道,“你这笔字近来越发精益了,难为你每日料理宫务之余,还能抽空替哀家给佛祖尽心。” “每次臣妾送经文来,老祖宗说的话都差不离。如今啊,臣妾每次跨进慈宁宫前,都要绞心脑汁想,今日该如何回老祖宗,才当得起老祖宗这顿夸。” 佟贵妃笑眯眯嗔道,“老祖宗也心疼心疼臣妾,下次可别再说这些折煞人的话,臣妾笨口拙舌的,实在费脑子得很。” 晨音早就发现,太皇太后与皇帝这对祖孙,在看人方面,眼光十分相似,都喜欢面上热闹有鲜活气,且坦诚不易拘谨的。佟贵妃既善察言观色,又能言善道,放得开架子,对待太皇太后这个天下最尊贵的老妪,态度如对待家中长辈无二——敬重中不乏亲昵。她得太皇太后喜爱,是意料中事。只见太皇太后虚点佟贵妃一下,笑道,“你若是嘴笨,那我这满屋子里的人,怕都成了哑巴。” 佟贵妃也跟着爽利发笑,方才还略显沉静的殿内,气氛霎时活络起来。坐在太皇太后右面的皇帝面上也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略侧过身,瞥了眼纸上工整的簪花小纂。这才道,“能得老祖宗看重,贵妃近来确实精益不少,当赏。赶巧朕前日朕刚着人从库房里理出一对半人高的珊瑚树,便给贵妃拿回宫去摆饰吧。另还有一方唐时传下来的砚台,也赐予贵妃。” 皇帝前两天分明还在因安、敬二嫔的事暗自怪罪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佟贵妃有些不安,立马恭敬谢恩,“多谢皇上。” “不必拘礼。” 皇帝目光落在佟贵妃身上,关切道,“朕看你近来似消瘦许多,可是宫务繁杂,分不开身?” 佟贵妃眉心跳了跳,心头那股不安越发强烈,一口否认道,“六宫和睦,臣妾能费什么事。前两天皇上吩咐替宜嫔妹妹修缮翊坤宫的章程已拿出来,皇上可要听听?” 佟贵妃说这话,既是有意讨好皇帝,又暗自盘算把话头转到晨音身上去。太皇太后因福全而不喜晨音之事,是由她一手主导的,她心知肚明。若眼下太皇太后要挑晨音的刺,她便是递了个由头上去。哪知殿中却无人搭她的话。皇帝两指轻轻一敲,转头与太皇太后说道,“贵妃素来报喜不报忧,孙儿实在见不得她这般辛苦。不若让惠嫔、端嫔、荣嫔等同贵妃一起协理后宫。如此这般,朕公务繁忙之时,贵妃也能替朕多往慈宁宫来尽尽孝心。” 果真如此!皇帝定是知晓了安敬二嫔之事有她的手笔,不便明面惩治她,引出后宫不睦的笑话,便提人上来分她的权。佟贵妃强颜欢笑,可渐白的唇色与轻颤的身形出卖了她。想为自己争一争,说句不辛苦,不必派人协理六宫。太皇太后却先她一步,颔首称道,“皇帝顾虑周全,很好。惠嫔几个都是稳妥人,哀家也放心。” 佟贵妃不敢置信的看向太皇太后,不懂为何连她老人家也不帮她。而且,还似要彻底拆掉她的台。但她终究是聪明的,惊怒过后,便沉了下来。再未露出什么失态之举,一言不发侯在旁侧。“哀家上了年纪,耳朵也不好使。皇帝方才说惠嫔、端嫔、荣嫔,哀家可是听漏了什么?”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晨音身上,今日第一次用正眼瞧了她。皇帝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摆手笑道,“老祖宗耳聪目明着呢,孙儿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带宜嫔来请安不过是顺便。这去年大封后宫,虽定了嫔位排序,可如今生了变动……” 皇帝微妙一顿,“这嫔位上的后妃增增减减。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后宫之事,还得劳请老祖宗示下。” 太皇太后闻言,静静望向眼前由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皇帝,面上无半丝异状波澜。“说起后妃排序,哀家倒是想起另外一桩事,前些日子皇帝你来请安时曾说过,有意仿照汉人,为诸位皇嗣列辈序齿。哀家年纪大了管不动事,让你自己与大臣商议着来,不知现下如何了?” “已初步定下,只等老祖宗过目。” 皇帝明显是有备而来,很快便由顾问行碰了个描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张对折的红纸,呈给太皇太后。“男嗣行‘胤’,女儿行‘容’。” 太皇太后阖目,沉了片刻,忽地睁眼笑道,“胤,子孙相承续也。容,盛也。皇帝这二字选得甚好。” 皇帝剑眉斜飞,笑着应了两句。只听太皇太后又问,“既定了行字,那序齿又是如何算的?” 皇帝笑意略淡,“前些年宫中子嗣多半夭折,若要序齿,难免致玉牒名录混乱,现下自是按在世的皇嗣长幼排。” 这话,便是彻底把已殇的嫡长子承祜被排除在外,定下了惠嫔之子保清的长子地位。“皇帝可是想好了?” “自然。” 太皇太后略略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皇帝刚才提到的嫔位排序,也能定下了。安嫔虽深居储秀宫养病,但仍是众嫔之首。敬嫔病逝,第二的位置空出来了,便由……” 太皇太后似觉得为难,推了推额心,低声喃喃,“惠嫔、皇长子生母。” 说是独自低语,那声音却是不大不小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这个瞬间,晨音恍然明白过来什么。悄悄抬眸望向皇帝,很巧,他也正朝她看来。殿中央摆放的三角鎏金纹鹤香炉冒出缕缕白烟,把他脸上的棱角尽数模糊,有种浅淡的温柔。“罢了。” 太皇太后呷了口茶,缓缓说道,“宜嫔出自旧都盛京,已故孝昭皇后在世时,曾有意封宜嫔为嫔,最后因故搁置。前些日子皇帝既赐了她翊坤宫居住,哀家索性也来个锦上添花,也算圆了孝昭皇后的心愿。敬嫔的位置,便由宜嫔顶上吧。如此,还能省番功夫,余下几个嫔位便不必再调动了。” 宫中呆久了,人人都说得一口真真假假的漂亮话。若不是晨音知晓青梧为何芳魂早逝,定会被太皇太后这几句感怀言语迷惑。晨音心头哂笑,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佯装出满面惶恐,往地上一拜,急切道,“臣妾入宫时间短,资历浅,万万当不起太皇太后此般抬举,还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宫中惠嫔、端嫔等几位姐姐,那个都比臣妾有资格提上去。” 这本就是一出半真半假试探戏码,晨音无须演得多投入,只要会顺应当下情形走便可。果不其然,待晨音‘诚惶诚恐’的把惯常套话说完。太皇太后半支着头,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扫她一瞬,又转到皇帝身上,良久才意味不明的“嗯”了声,“算是个踏实孩子。” 太皇太后又道,“既你百般推却,倒是不好再为难你。罢了,那位置便让惠嫔顶上去,这样保清面上也好看。宜嫔便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列在最末吧。皇帝以为这般如何?” 皇帝颔首称赞,“老祖宗处事向来公允,自是极妥当的。” “就你会说奉承话。” 太皇太后嗔怪道,“哀家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皇帝说,你们先下去吧。” -晨音随众人一齐退出殿内,本欲直接离开慈宁宫。顾问行却悄悄上前一步,请她稍等片刻,皇帝过会子会亲自送她回宫。两人这番动作动作自是逃不过佟贵妃的眼睛,佟贵妃似笑非笑,“妹妹好福气,这才侍寝两日便得如此盛宠,实在让姐姐心生羡慕。若妹妹早入宫几年,诞下皇嗣,今日应更贵不可言。” 这话看似艳羡,却难免有挑唆、捧杀的嫌疑。毕竟依太皇太后的说法来看,晨音之所以输给惠嫔,屈居众嫔末座,皆是因为没有子嗣傍身的缘故。再者,区区一个嫔而已,何谈贵不可言,不是捧杀是什么。宫里女人的机锋,总是这样,半遮半掩。说一句话要在肚子里转个百十来回。晨音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口舌之争,不过对象是佟贵妃,就另当别论了。“贵妃说的哪里话。” 晨音面上带着羞怯笑意,却难掩眼角眉梢摇曳生辉的春光。“未入宫前,臣妾便听家中额娘讲过,子嗣一事既讲天合,又论缘分。不论早晚,该来的总会来。譬如哪位乌雅答应,便是个有福气的。她从前在娘娘的承乾宫伺候,想来,娘娘的承乾宫定是块福地了……” 晨音点到为止。对付心思多的人,只需在她最忌讳的地方,给她起个头,再丢下些似是而非的暗示。然后便能作壁上观,看她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绕死。这样,可比指责唾骂来得痛快多了。佟贵妃听闻晨音的话后,面上仍是绷得住,可那双眼,却倏然浓黯,沉得能挤出水来。她定定看向晨音片刻,晨音笑吟吟地与之对视,寸步不让。片刻之后,佟贵妃唇角也挤出一丝笑,言道自己宫中还有事,转身离开了。坐上轿撵,帘子一遮,佟贵妃的脸登时拉了下来。她既觉得宜嫔是因孝昭皇后,在暗讽她做了恶事,损了子嗣运道。偏又忍不住顺着这话多想。她知道宜嫔额娘钮钴禄氏,那可是接连产过三个嫡子的,这般福气,平时宫宴之时,也没少听人提及。钮钴禄氏的话,说不定真有几分道理……她比皇帝还年长几个月,眼看宫中年轻貌美的新人一茬接一茬,她说不急是假的。而且,现下后位虚悬。她若有子,也不至于走得这般步步艰辛。可她入宫十多年,与她同年选入的妃嫔,只要得幸过的,几乎都诞下过皇嗣,虽未养大,但总比她多年来肚子半丝动静也不曾有要好。因孝昭皇后的事在前,她也曾疑心自己被人动了手脚。私下细查验过,并未发异状。难道真是伤了天和!佟贵妃惊出一身冷汗。脑中闪过许多稚童的脸,有男有女,或玉雪可爱,或机灵福气,可这些稚童有个共同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都是这些年,宫中夭折的皇嗣。夜间孤枕入睡时,她没少梦见过这些大大小小的脸。可她从来不惧——后宫中哪有什么好人,譬如惠嫔之流,手脚比之她也干净不到那里去,不也生了好几个孩子吗?对了,宜嫔方才说到她的承乾宫是福地。宫中大殿兴建之地,自是风水上佳。那为何她住这么多年一点未承其好处,反而是乌雅氏那个奴才,一来便交了鸿运。莫不是——乌雅氏与她相克,挡了她的运道。这个理,倒不是说不通。别的暂且不论,单说这次她被皇帝分权,便是因乌雅氏而起。若乌雅氏未去窥视敬嫔,发现敬嫔装病逾矩,然后巴巴地把消息递给她。她也不会想着借力打力,一石二鸟除掉安嫔。谁知最后反倒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佟贵妃不愿承认自己多年无子是污糟事做太多,下意识把一切推到乌雅氏身上…… 第61章 成功给佟贵妃添完堵,晨音心情委实不错。含笑立在慈宁宫游廊檐下等皇帝出来,顺便瞧瞧几个宫人布置盆景。大概过了半刻钟,汤嬷嬷轻唤了晨音一声,示意她回头。一名身着藕粉衣衫,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怀抱一捧秋海棠的快步朝她走来。停在距她两三步的地方,气息不匀的躬身行礼,“玉琭玳请宜娘娘安。” 来人正是两岁时被皇帝收为养女的恭亲王长女玉琭玳。因她被抚养在慈宁宫与寿康宫两宫之间,这两宫主子平素都不爱露面,她也大半时间关在宫内陪伴长辈。晨音入宫快一年了,见她的次数却凑不齐一个巴掌数。“大公主不必多礼。” 晨音扶了小姑娘胳膊一把,无意牵动了小姑娘单薄的衣袖,雪白小臂上,几道红痕格外惹眼,约摸是被枝丫划伤的。晨音顿了一瞬,若无其事的松开手,低头柔声问道,“大公主这是给太皇太后摘的花吗?” 太皇太后自皇帝亲政后,无事可做,闲来爱莳花弄草。“是。” 玉琭玳小脸上涌着两团红晕,咬着唇,悄悄抬头看晨音。黑亮的眼眸里,忐忑之意十分明显。大抵,是在紧张自己上次在寿康宫小花园偷吃糕点,被晨音瞧去的事。晨音心底叹了声,安抚性的摸摸玉琭玳额上碎发。见她衣衫实在单薄,也无意多留她说什么,只柔声道,“好孩子,外面风凉,快进殿去吧。” 玉琭玳闻言,又偷觑了晨音一眼,这才急匆匆的抱着花走了。晨音望着她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说来好笑,外人都道龙子凤孙,天潢贵胄,命好。殊不知,这宫中的孩子,特别是那些没亲娘照拂的,幼时过得也许还不如一般的富贵人家。不可过饱,不可过暖,小小年纪,还不怎么知世事,便要先学着‘讨好’二字。晨音在外面又站了会儿,才见皇帝出来,喜怒难辨。两人对视一眼,大庭广众的,又在长者的宫室,便是有话也不能直接在这说道。各自上了撵轿,走了好长一段,直至永寿宫外的长街,皇帝才叫了停,晨音也从后面的轿子出来。两人原是一前一后的走在长街,后来也不知怎地,就变成了皇帝牵着晨音,慢悠悠的往回走,宫人们落后了大概十余步的距离缀着。伴着细细碎碎的脚步,晨音低声问,“皇上拒不提前给我透信儿,不担心我在太皇太后面前不识抬举么?” “若提前告知你,你演得不像怎么办?” 皇帝牵着唇角笑起来,悠然道,“再说,这不什么事都没有。” 晨音不太满意这个答案,追问道,“万一呢?” “没有万一。” 皇帝顿住脚,随手从晨音头顶一比,笑得懒散,“瞧,比朕矮着一截呢。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朕给你顶着。” 去慈宁宫前,晨音便觉得皇帝憋着事儿。后来发现,果真如此。皇帝借机,以不授人以柄的方式,惩处佟贵妃,重新梳理后宫各方势力,还顺便让她在太皇太后处过了明路。今日她主动推辞顶替敬嫔位置,甘居众嫔末位,看着吃亏了,深究起来,却是捡了个大便宜。不为别的,只为太皇太后夸她那一句“懂事”言下之意,便是太皇太后不会再与她计较过往的事,故意打压她。从今往后,她是浮是沉,全凭本事。这,完全源自皇帝的刻意成全。若是她自己来请安,太皇太后怕是理都不爱理她,更遑论试探提及让她顶替敬嫔位置的事。可因为她是皇帝百忙之中,亲自抽空领着来的,满后宫中独一份,太过特别。对于太皇太后那种习惯掌握全局的人来说,她便有了需得留心之处。难免,想出手试她一试。既是试她的心性为人,也是试皇帝带她去慈宁宫,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她很顺利过关了,只是不知皇帝……晨音拿不住皇帝被太皇太后单独留在殿中说了什么,毕竟皇帝从殿内出来时,那脸色瞧着可不像是高兴的。踌躇片刻,晨音忍不住委婉问道,“方才我在外面站着,没见宫人进去换茶,皇上口渴吗?” 皇帝看穿晨音的小心思,哼了声,“你认为宫人不敢进去奉茶,是因为朕在里面被老祖宗责骂?” 看他这反应,八成是没事。晨音松了口气,随口道,“这不是怕皇上受委屈。” 若是皇帝受了气,她今日可等当心点。皇帝显然理解到别处去了,唇角一个劲儿的往上扬,口气却很是云淡风轻,“些许小事,朕自能处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 又装上了!晨音一言难尽的顿住脚,斜觑皇帝。皇帝也随之停下,自发把晨音的眼神读为感动。佯咳一声,突然凑近晨音,做贼似的轻声道,“没你想得严重。朕自幼由老祖宗抚育长大,老祖宗的胸襟眼界,远非那些凡俗老妪。若朕只知事事遵从长辈,毫无城府己见,她怕是第一个恼的。如今日这般,朕偶然与她过过招,也能供她闲暇之时,有个能琢磨的事儿。毕竟是上过朝、议过政的,心思不同普通富贵人家的长者。日日莳花弄草,这般闲下来,别把人给闷坏了。” -京城的秋夜,床上垫着厚褥子,再拥一床蓬软的锦被,正是好睡的时节。晨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仅是因为被窝被人霸道的占去大半,她身子被人搂在怀里,手脚伸张不开。更重要的是,因为这占她被窝这人,白日说的那番话。从前几十年,她一直清楚皇帝与太皇太后这对祖孙关系亲密,却从察觉到两人的相处方式原来是这般意趣,皇帝也未曾向她透露过只言片语。因为于皇帝来说,他虽喜欢她。但那种喜欢,是基于为君的理智之后——她必须明艳爽朗,必须家世出众,必须诞育子嗣。如此这般,才配得到他的喜爱。说难听些,便是譬如逛铺子买东西,她是皇帝从偌大一个后宫中挑挑拣拣留下来的——看着尊贵风光,也不过是物件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的君王,会赏赐她很多金银玉器,陪她看书说笑。当然,有时也会屈尊绛贵给她讲讲心里话。但那都是在肚子里反复思量过的,虽不乏亲密,中间也实打实隔着一层防备。若要硬往倾心相待上套,未免可笑。更遑论是代她与最为敬重的长者过招,为她日后铺路。今日在长街上,皇帝更是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如何与太皇太后相处讲给她听,甚至言语中还提及了长者的真实心性。丝毫不在意会损了天威,泄了皇家尊贵。又或者,她可能会投机讨巧做些什么。话到最后,皇帝甚至还挤眉弄眼的挠了挠她掌心,得意的模样像个刚办了好事的孩子,冲她笑得毫无城府。这样的皇帝,与从前太不像了。晨音翻了个身,隔着夜色注视熟睡的皇帝。不知是他刻意为之,还是不自知。反正,从皇帝的言行里,她隐隐清楚了一件事——从前孜孜以求的,现在唾手可得。可她心中,竟是茫然大过欣喜。-皇帝像是要刻意坐实晨音的猜想一般,接连十来天,一直宿在储秀宫,恩爱缠绵,情浓之时倒是把东偏殿内的陈设样式熟悉了个一清二楚。皇帝平时用的东西,都是天底下顶好的,自然瞧不上晨音殿内工艺平平的屏风、妆奁台、浴桶等。有心想给晨音全换了,自己也舒服一点。但念着南边叛乱未平,宫中历行节俭,再加上晨音过段时间便要迁宫,实在不易大张旗鼓,把晨音推到风间浪口上。皇帝心觉愧疚,每日来储秀宫时,便偷偷在怀中袖里揣些自己私库中价值连城的珠钗首饰送给晨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治病莫非王臣。晨音起初觉得皇帝这类似做贼的举动没必要,况且她又不缺首饰。劝阻了几句,皇帝左耳进右耳出,晨音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到现在,杪春和汤嬷嬷两个私下打趣她,都会故意猜皇帝今儿又送什么。-日子不咸不淡,转眼到了纯亲王大婚前两天,明日便是皇帝说好带晨音出宫的日子。晨音早起心情便格外好,选花钿都比平常上心。还投桃报李,特地挑了一对皇帝前日送的南珠耳坠戴上。皇帝嘴上不说,实际上每次见晨音戴他送的首饰,眼角眉梢会不自觉染上笑意。晨音抚着耳上得南珠,没等到皇帝下朝,倒是先把惠嫔宫中的传旨小太监等来了。因近来惠嫔几个被皇帝赏了协理六宫之权,翊坤宫的修缮事务恰恰分给了惠嫔。惠嫔料理宫务是把好手,这还不足半月,翊坤宫便整修得差不多了。小太监此来,是奉命请晨音前去验收是否符合心意的,若是不合,当再改之。惠嫔一番好意,晨音自不能拒绝。况且,晨音近来本就在找机会接近她。 第62章 晨音到翊坤宫门前,见除惠嫔外,还立了好些眼熟、不眼熟的妃嫔,正热热闹闹说着话。紫禁红墙圈绕,宫中稀罕事少。后妃们闲来无事,就爱聚在一起瞧个热闹。当然,其中也不乏刻意来巴结奉承晨音的。虽说晨音目前在六嫔里居末位,但在宫中,皇帝的宠爱才是最紧要的。晨音主动走到惠嫔身边,笑盈盈的福腰,“多日以来,辛苦姐姐了。” “妹妹无须客气。” 惠嫔五官生得大气,笑起来更是眼眉精神。她处事利落,寒暄两句,便领着晨音一路往翊坤宫内走,客气道,“妹妹且留心看看,若有不合意的,千万要给姐姐讲。” 晨音微笑点头,可逛了整个殿内逛下来,却是一声刺都没挑,反倒不时赞惠嫔一句好心思好眼光。她这反应,着实出人意料,同行妃嫔莫不面面相觑。惠嫔本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本以为,宜嫔今日肯定会故意挑刺找她麻烦。需知这些日子,宫中已把的她倚靠皇长子生母身份,中途截胡宜嫔进位之事传开,狠狠下了宜嫔的脸。她与宜嫔处在对立面,这是一早便注定好的。眼下宜嫔这般春风和煦,反倒让人不安。惠嫔默了默,忍不住再三试探。晨音见招拆招,做足了谦和恭敬的姿态,几乎事事遵从惠嫔想法,不置喙半句,也不露半丝不满。到众人散去前,晨音还当众十分诚恳的给惠嫔道了声“辛苦姐姐操持”直言备了厚礼,改日登门致谢。-晨音这番做派,很快便经有心人的口,传到了承乾宫。佟贵妃此时正在与乌雅氏说话,听闻消息后,下意识认定晨音憋着坏,忍不住冷笑一声,“咬人的狗不叫。且等着吧,很快宫中便有好戏看了。” 想起自己被分走的协理六宫之权,佟贵妃沉声加了一句,“惠嫔最近是过于得意了些,让宜嫔锉锉她的气焰也好。” “娘娘英明。” 乌雅氏挺着五个多月的身孕,却还是如从前当宫女般,亲自给佟贵妃捧了一杯茶,低声应和道,“宜嫔当日走到那个境地,最后却能凭着手段,一跃成为后宫第一得意人,绝非是好相与之辈。还好娘娘机警,自知晓她与孝昭皇后旧人有往来时,便安插了眼线在她宫内以防万一。” “嗤——这些年来,形形色色的人本宫见多了。可要论起‘机警心细’,你若称第二,那无人敢担第一。孝昭皇后崩后,丹朱私下联系宜嫔,也是你先察觉的。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本宫那会留心细查。” 佟贵妃眼角含讥,似笑非笑的扫了乌雅氏一眼,言语中自带深意,“放心吧,从孝昭皇后到承祜……桩桩件件,你的功劳本宫记得一清二楚。” 乌雅氏身形一滞,面上只剩僵笑,喏喏应了声,“多谢娘娘。” 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她孕期多思的缘故,她总觉得佟贵妃对她的态度变了。从前佟贵妃虽也不见得多看得上她,但因有太医与稳婆秘密瞧过,说她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男胎。佟贵妃指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从不会这般明显的敲打她。到底发生何事了……佟贵妃可不管乌雅氏在想什么,见她侍立之时,双手下意识捧着那不算大的肚子,心里的酸气、怨气便一同涌了上来。“行了!” 佟贵妃烦躁的把手里的珠串扔开,不耐道,“肚子大了便少往外跑,本宫这里不缺人伺候。你不值当什么,你肚子里这块肉可是金贵的,以后多留在永和宫养胎罢!” “是。” 乌雅氏低声应了,垂着头无声退了下去。有意找佟贵妃的大宫女阿沁套套话,阿沁却是摇摇头,讳莫如深的表情。只淡淡冲她说了一句,生产之前少入承乾宫。少入承乾宫——那岂不是连最后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了。乌雅氏十指攥得发麻。她深知自己包衣出身,位卑无宠,怀孕五个多月,从未得过皇帝一次单独探望。太皇太后虽说对她有几分看重,却碍于皇帝对她的态度,并未给予过多关切。如此情形,她腹中孩子出生后,决计不可能留在身边抚养。刚好,佟贵妃多年无子,正需要一个孩子。两人早已有了默契,她为佟贵妃所用,生下的孩子也给佟贵妃。佟贵妃则会在她有孕期间,尽力为她提供方便,让她多见见皇帝,为她日后争宠打下铺垫。毕竟她若有宠,对佟贵妃也是一大助力。可如今却告诉她,她唯一翻盘的机会没了。乌雅氏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锈味。-相较于乌雅氏满身的愁云惨淡,晨音这厢可以用心满意足来形容。一切都按她的计划在走,最重要的是,明日能出宫。晨音难得来了精神,亲自去小厨房做了道松鼠桂鱼。菜上桌,皇帝也过来了。“真是你亲手做的?” 皇帝指着还未揭开盘盖的菜,促狭问道,“能吃吗?” 晨音犹豫片刻,掀唇笑道,“……实不相瞒,我只撒了一把盐。” 宫中经常听后妃说,臣妾亲手做了什么什么,呈给皇上。实际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妃嫔们哪里会正儿八经的做菜。不过是往小厨房走一趟,顶多把奴才准备好的佐料放进锅,随便用锅铲翻两下,遇见油烟稍大都要避出去。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快吃吧,鱼凉了会腥。” 晨音夹了块鱼腹肉放进碟中,确定没刺后,才推到皇帝近前。皇帝爱吃鱼,还是晨音从前随皇帝出巡江南水乡时,偶然发现的。但宫中御膳是没有鱼这类菜肴的,因为怕主子们被鱼刺卡着。皇帝自己也从不把口腹之欲展露于人前,这便导致,再是喜欢,也顶多偶然出宫时尝尝鲜。晨音今日去小厨房的路上,莫名想起南巡时候的事。那时皇帝已然不年轻了,因一口喜欢的吃食,下晌听戏时还低声咿咿呀呀跟唱了几句。台上是戏班台柱子一嗓子豪放飒爽的“穆桂英挂帅”台下却是皇帝曲调不成的鬼哭狼嚎。偏他自个儿唱得投入,兴起时还逮她的袖子,让她一起唱。晨音记不清自己可有张口,因为她记忆片段的重点,都留在了皇帝身上。今日这条鱼,是晨音让汤嬷嬷悄悄托小太监找来的,做成皇帝最喜欢味道。盘盖一揭开,皇帝鼻尖下意识动了动。瞧清楚盘子里装的是什么后,以为晨音这道菜是歪打正着撞他心坎上了,嘴上不说什么,这一夜却都是眉开眼笑的。晚间敦伦过后,搂着晨音问她明日除了靳家外,还想去什么地方玩耍。晨音杂杂散散数了许多地方,巡查铺子、到全聚德吃烤鸭,再到南郊马场跑马……“真是贪心。” 皇帝没甚威严的低斥,“宫门下钥之前便得回宫。别的不说,就你那铺子在京城东南两市扩展了八九家,马儿跑断腿也去不了这么些地方,只能选一个。” “不选。” 晨音半边雪白臂膀露在外边,一头乌发如鸦羽,遮住些许春光,语意慵懒道,“我都要去,你别想反悔。” 皇帝最见不得她这般娇|软的模样,黑眸中聚了一团火,灼灼燃烧。顺势扑了上去,那还顾得上晨音在说什么,含含糊糊全应了。-然而,皇帝夜间答应得有多利索,第二日爽约便有多干脆。未时末,申时初。秋阳已懒懒散散往西边退去,晨音还没见到皇帝的影子。据来传信的小太监说,前朝出了紧急军务,皇帝走不开。晨音心知今日这趟宫是出不成了,失望之余,倚在南窗下解皇帝前几日摆的棋盘。过了片刻,突然见汤嬷嬷抿着一丝笑从殿外进来。汤嬷嬷为人谨慎,鲜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晨音好奇问道,“在高兴什么?” 汤嬷嬷看了眼门外,神神秘秘走近晨音身边,轻声道,“娘娘这月小日子没来。” 晨音听得一怔。她身子自幼便被钮钴禄氏调养得好,长大后,来月事也未遭什么罪,每月都是固定那几天。陡然推迟,难怪汤嬷嬷高兴。可算算时间,她第一次得宠到现在,不过半月有余。晨音面带迟疑,“不会这般快吧。” 从前她是获宠大半年后,才怀了小五。“不是快,是娘娘福气好。” 汤嬷嬷笃定道,转而又一脸忧心忡忡,抬颚示意外间,“娘娘留那两人许久了,现在有了身孕,是不是该……” 晨音沉了沉,若她真此时有孕,那先前定的计划,便得变一变了。“再等等吧,找个最恰当的时机。单拔钉子有什么乐趣,得一次让她知道什么叫疼。最好,能用这颗钉子,十倍奉还扎回她皮肉里去。” “至于这……” 晨音眉目冷肃,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在太医未确诊之前,嬷嬷你还是如常行事,切莫太过刻意,惹人怀疑。” 虽不确定是否有孕,但多防着些总是没错的。 第63章 这一日,皇帝朝会后便沉着脸召了索额图等一干老臣到南书房议政。顾问行进去奉茶时,偶然听得“败了”“红衣铜炮”“损毁”“退兵二十里,隔河对峙”等字眼,眉心狠狠一跳,不敢多做片刻停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皇帝与大臣在南书房关了一整日,到酉时末,大臣次第退下,他才将将得了口喘气的空隙。单手撑着眉心,落在奏报上的目光浓如墨色。自康熙十二年,吴三桂打着“兴明讨虏”的旗号反了,朝廷与三藩战事持续至今已五年,兵力粮草,耗费巨大。大清入关年头尚浅,百姓还记得前朝,若这般拖下去,难免动了根基。月余之前,吴三桂病死衡州。趁着吴军军心不稳,皇帝结合吴军降将林兴珠此前给出的讯息,谕示尚善贝勒等扎营岳州城外的水师官兵将帅,反复强调:岳州乃军事重地,水系罗织,清军船多,可在小船内多装火器,乘夜袭扰,不使敌人有喘息之机。尚善依诏行兵布阵,双方交战大半月,眼看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岳州。尚善却因岳州之地潮湿,激出了旧伤,猝然逝于军中。这可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皇帝听闻后,虽立马任命了贝勒察尼继任其职,安抚军心。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岳州距京城几百里,皇帝的命令传达之时,吴军已借着熟悉地势之故,反败为胜。不仅灭了清军数千人,小船火器等也被吴军缴去部分。小船不比大船,制造反复,没了再造便是。可火器,却不是想造便能造出来的。从康熙十三年起,南怀仁借用西洋学识手艺,花了整整三年,才勉强制造轻巧木炮及红衣铜炮共132门。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火器,这两年清军南下作战才不至于那般被动。现如今,火器被吴军夺去三十余门,损毁四十六门,余下堪用的不足半数。再加上清军驻军之地乃郊野,无城郭做掩护,若吴军用火器袭之,军士伤亡必将惨重……爱新觉罗先祖从宁古塔东城三里外的女真氏族,发展到兴兵入关的大清朝,总不能就这般,毁在他手上。几年前,他决议削藩之时,以索额图为首的一党老臣跳出来,几乎以血阻谏的场景历历在目。可少年帝王的雄心壮志,那能因为几个老匹夫翻来覆去的“根基未稳”“三藩强盛”“年少气盛”便轻易妥协的。这场战,持续五年了,依旧胜负未分……如今想来,老匹夫们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南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灭,皇帝盯着大清舆图看了整夜。-储秀宫,东偏殿。皇帝接连歇在晨音殿中十多天,昨夜人没来。晨音睡前无人闲聊,起先还略觉不习惯。可人往床上一躺,闭上眼,连瞎想的功夫都没有,便迷迷瞪瞪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晨音拥着锦被发呆,一手无意识覆上小腹。不知是不是因汤嬷嬷那番话的影响,昨夜,她做了一晚上的梦。来来回回,全是年幼时小五的影子。还不及腿高的孩子,一个人缩蹲在寿康宫的小佛堂门口,不吵也不闹。背后是重重宫阙,手里抱着她送的雄鹰纸鸢,盼着太后今日心情好,领他出去玩耍。一直等,常年累月的盼,如意的时间却少得可怜。六岁上下,到了入学的年纪。跟太后学了一口流利蒙语的小五坐在一众说官话或满语的兄长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能大概听懂兄长们讲的谈话内容,却不会说,便挥着两条短胳膊,夸张的比比划划,竭力想融入话题。最终,却被兄长们视为笑话,争相模仿取乐。梦里的小五,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那个圆脸圆眼睛,总是笑眯眯看人的小五阿哥,是从那一日起变得木讷敦厚,寡言少语。晨音抚着小腹,不管里面是意外之喜也好,或是空欢喜一场也罢。总归,她会提前铺好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抱走他。皇帝,也不可以。-京城九月末的天气,风吹过时,还隐隐带了丝燥热。晨音歪在廊下圈椅中,听传信小太监叭叭的讲,今日纯亲王府来来往往宾客如云,布置得有多喜庆繁华。先时一听还好,可越听晨音便越觉得不妙。纯亲王额娘早逝,此次大婚由太后出面,从宫中派了几个资历高的嬷嬷前去照看,但嬷嬷也是奴才,主仆有别。筹办婚事,总得找个与主人身份相当,镇得住的人帮衬。才不至于下了新人脸面,惹人笑话。纯亲王与裕、恭亲二位亲王兄长素来交好,晨音本以为,他肯定是请这两府的福晋嫂子帮忙筹办婚事,所以从未仔细打听过。这会儿听小太监传信才知道,纯亲王并未请两个嫂子帮忙,而是让侧福晋晚静全权筹办。小太监应是知晓晨音与晚静同出郭络罗氏,腆着笑脸,一口一句,“侧福晋贤良淑德,婚事办得极漂亮,不愧是娘娘的妹妹。贤良淑德——晨音闭了闭眼,不知该唾晚静手段越发了得,把男人拴得严严实实。还是该骂纯亲王脑子有病。让侧福晋给嫡福晋操办婚事,满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荒唐的人物了吧。侧福晋虽能上皇家玉牒的,身份比寻常妾室贵重许多。但自古嫡庶有别,用侧室筹办嫡福晋的婚事,未免太过轻浮不尊重。怕是用不了明日,满京城都会知晓,纯亲王府由侧福晋当家,新福晋大婚当日被下了脸。想到述清成了京城笑柄,晨音心里堵了一口气,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得安生。半梦半醒间,忽然惊觉有人撩开了绡纱绣帐,晨音立时清醒过来。“吵醒你了?” 来人嗓音沉抑暗哑,身上那股汗味蕴在帐中,愈来愈浓。若不是借着殿内不甚明朗的月色瞧见了皇帝的脸,她几乎要以为殿中入了贼人。晨音下意识捂住口鼻,瓮声瓮气的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这幅样子。” 皇帝出生贵胄,生性爱洁,平素连衣裳上熏的香味浓淡都有讲究,少见这般落拓模样。“打了套拳。” 皇帝淡淡道,见晨音那快溢出眼的嫌弃,脱衣裳的手顿了顿,猛地朝前扑去,把晨音压了个严严实实,恶声恶气的问,“你在嫌弃朕?” “起开!” 晨音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护住肚子,单手推皇帝的臂膀,“你重死了,快放开我。” 皇帝把头沉沉埋在晨音颈窝里,不动弹也不吭声。晨音甚至能察觉到他眼睫轻扫过自己的皮肤,像只累极了随意找地蜷缩的大狗。不太对啊。晨音正欲偏头看他,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绡纱帐内霎时全暗了下来,应是外间挂幔帐的金钩掉了。晨音瞪着满目暗色,举在空中的右手一滞。隔了片刻,无声落在皇帝头上,轻轻顺着。皇帝身子明显一僵。旗人幼童的头脸不能乱摸,男子的头脸更是如此。因为——太阳,百汇,玉枕诸穴皆布于头面,为敌所袭,性命忧矣,男儿不可不防。皇帝长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从未有人如此对他。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层被褥,皇帝的反应,晨音自是察觉到了。可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动作,任由沉默流淌。良久,晨音听见皇帝喉咙滚了滚,用微不可闻的声调,问,“你可有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太极殿中坐的不是朕。” 他语速极慢,甚至可以用艰涩二字形容。原来,他也不是打年轻时便是睥睨而视,天下尽握于手的模样。只是从前,她不曾知道罢了。晨音闭闭眼,缓声道,“不曾想过。但,若真的有那一天,不知亡国之君的妃嫔,可有机会返家。” “你!” 皇帝倏地抬起头,方才他一时冲动,话甫一出口,便后悔了——觉得矫情又卑弱,有辱一国之君的风范。心里正恼火呢,谁知晨音的回答更是刺得他气血翻涌。他这还没怎么样呢,她算盘就打到以后去了!皇帝恶狠狠在晨音颈上啃了一口,冷笑道,“想返家,早些睡吧!” 他这个国,绝不会亡的。“行,那我睡了。” 晨音心平气和的应道。皇帝被她梗得,一张脸胀得通红,不高兴的推搡她,“朕和你说心里话,你就这态度?” “这样可行了?” 晨音“嗔”了声,双臂绕过他肩后,把人拉近,摸黑也不知道在他脸上哪处狠狠亲了两口,“再说,你这算什么真心话,顶多是把脑袋累糊涂了,睡吧!” 皇帝不服,辩驳道,“可朕……” “欸,你头好大,压得我脖子好重啊。” 晨音逮着他辫子轻扯两下,打断他。尔后整个人往下缩,乖顺的窝进他怀里,不让他继续压自己,“别闹了,我真的好困。” 口气不太高兴,但动作却是小心中透着罕见的温柔。皇帝没答好,也没说不好。两人靠在一起,以毫无防备的相拥姿势,稀里糊涂睡了过去。-亲王大婚第二日,按例要偕新妇入宫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帝谢恩。这种日子,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新福晋,晨音不敢使什么手段,引述清相见,免得横生枝节。只能耐心的等皇帝前朝得空,带她出宫。谁知这一等,便是月余。晨音已顺利迁宫至翊坤宫,成了堂堂正正的一宫主位。入翊坤宫的第二日,丹朱便以思念旧主故地的名义,请恩调到翊坤宫伺候了。这自然是晨音与丹朱事先商量好的。之前,晨音便接到丹朱消息,说查到坤宁宫洒扫的小宫女被人买通,曾刻意留心她的举动。这也解释得通,为何佟贵妃会无故与晨音敌对。捧杀她,敲打她,甚至安插人进她宫里。明显是窥到她与丹朱交往过密,知晓她来意不善,想先下手为强。既然撕破了脸皮,晨音也没那么多顾忌,大大方方把丹朱调来身边。再则,近些日子,晨音已有八分笃定自己怀了身孕,只不过月份浅并未宣扬出去。她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少,杪春又不太顶事,丹朱来了,整日提心吊胆的汤嬷嬷也能稍微喘口气。“娘娘,这是明日送去延禧宫的贺礼单子。” 丹朱眉清目秀,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看着很是让人舒心。晨音接过,略扫了一眼,发现长长撒金红纸笺上列了长长一串字。从珠宝首饰到珍贵摆件,比她预想的还要重三成,不由得笑了,调侃道,“以前我怎么没看出姑姑还是个急性子,姑姑这份厚礼送过去,惠嫔明日的生辰怕是过不好了。” 丹朱也勾了勾唇,轻声道,“现下除了娘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奴才可管不了旁人。” 大概是因为当初青梧被下避子药的事,丹朱对晨音肚子里的孩子,比任何人都温柔且紧张。“这些日子,翊坤宫新添了不少宫人。这些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怀什么心思暂且也查不彻底,外加上云芝与小松子两个,奴才连闭眼睡觉都觉得忧心。” 丹朱叹了口气,又道,“南边这股东风已经吹起来了,一切如娘娘计划。咱们得趁早架惠嫔出面,两相应和,把安嫔弄出来。往后有这两人在前面挡着与佟贵妃斗法,娘娘也可安心养胎。” “嗯,我既把计划和盘托出于你,便是信你。” 晨音笑道,“你放手去做便是,不必事事向我报备。” 主仆两正说着话,杪春急吼吼的跑进来,通传皇帝到了。晨音抬眼,一身便装的皇帝已大步流星迈过中庭,携着一身秋阳至殿门了。他身形比之前清减不少,但眉目却愈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模样。晨音迎了上去,问道,“今日不忙?” 自那次皇帝半夜莫名其妙跑到晨音帐中说自己要亡国后,晨音便很少见他了。因他这一月,几乎是住在了南书房,以便及时召大臣议事,处理南方军务。好在皇帝当机立断,从宣府新调过去增援的兵马得力,成功扭转局势。“差不离了,李家兄弟是得用的人。” 后妃不可干政,皇帝略提了一句,没往深里说。黑眸定定落在晨音面上,笑得眉眼飞扬,“让奴才给你换身衣裳,朕带你出宫去。” -纯亲王府。晨音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不过片刻功夫而已,纯亲王已与晚静对了四五次眼。蜜里调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这两才是正儿八经的新婚夫妇。单凭这情形,也能猜到述清在王府里过的什么日子。偏方才迎她与皇帝进府时,纯亲王还说,述清体弱,自嫁进王府,大病小灾不断,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故而没能来迎驾。晨音与述清相识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人一顿能吃两碗饭的述清身子弱,心中冷笑涟涟。实在不愿再看这两人腻歪,连口茶都没喝,便直言道,“我去后院瞧瞧福晋。” 见她起身,晚静立时跟着站了起来,柔婉笑道,“我带姐姐去。” “不必。” 晨音面色冷淡,“领路这种小事,让丫头做便好。” “可……” 晚静正欲说什么,外间下人突然通报,说大格格抱来了。大格格正是晚静的女儿,纯亲王府目前唯一的子嗣。纯亲王宝贝得很,特地让人抱来,请皇帝当面赐名。晚静听完通传后,柔声与晨音商量,“姐姐不若稍等片刻,先看看你这姨甥女。” 晨音与晚静姐妹关系虽不好,但这话倒是不好拒绝,只能耐着性子坐回原处。大格格既是求皇帝赐名的,自是先抱给皇帝看。皇帝今日心情好,很是赏脸的逗了逗刚满白日的大格格,末了赞道,“难得见女儿家生这样一副高眉骨,倒是看起来比小子们还要精神利落些。冲这姑娘的面相,这名字朕也得好生取。” 顺便把还把随身的一块玉佩塞在了孩子的襁褓里。纯亲王闻言乐呵得很,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两个男人讨论名字的间隙,晚静从乳娘怀中接过孩子,亲自抱到晨音面前,“都说外甥似舅,我却觉得大格格不像几位哥哥,倒是与姐姐生得有几分相似。姐姐瞧瞧,可看得出来。” 晨音不喜晚静,自然也不会太喜欢她的孩子,随意朝襁褓里一瞥。可只这一眼,晨音几乎怔愣当场。无他,这个孩子的长相,几乎与从前晚静作为贵人时,所生的四公主一模一样。甚至连耳屏上那粒红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换了个爹,怎还会生出一般模样的孩子。晨音心头震动,平静一瞬,伸手撩开孩子的襁褓,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忽然听纯亲王朗声笑起来,“问华胄,名淇澳。容淇容淇,真是好名字。弟弟代小女多谢皇兄赐名。” 容淇。连名字都一样。有了这孩子的样貌在前,晨音这次倒没露出失态来,可心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汹涌澎湃。 第64章 “晨音?晨音?” 述清靠在金丝软枕上,连声唤自进屋后,便不断走神的晨音,“可是在宫中遇见了什么事?你与我说说,别什么都憋在心里。我愚笨,你宫中的事我帮帮不上什么。但至少在这屋里,能陪你一起骂两句。” 晨音勉强把容淇之事压下去,回过神,只来得及听清述清最后一句话。若换在往常,以述清的性子,必是气得小肉脸通红,两只眼瞪得滚圆的,哇哇大叫,“谁欺负你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整死她!” 从不谙世事的活泼少女,到知晓厉害、认清自己的病弱福晋,中间只隔了一个月。晨音视线晃过述清已瘦出棱角的脸颊,若无其事的“嘁”了声,浅笑道,“凭皇上今日亲自带我出宫,你说我能有什么事。你少瞎操心,好好养你的病吧。” “那倒也是。” 述清喃喃,“你聪明,过得好是应当的。那以后,你可得当心,过得更好一些。看你好,我也高兴。” 十几岁的姑娘,口气却萧瑟如失了生机的老妪。不相识的人听了都难免伤怀,更何况是晨音。晨音借低头捉她手的动作,别开眼,艰涩道,“这一月,你在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你额娘未给你添陪嫁嬷嬷么?” 述清摇了摇头,未发一言。晨音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述清还是没有吐口。反倒是她的贴身婢女晓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往地上一跪,嘴里不停喊,“求宜嫔娘娘做主,帮帮我家主子。” 晓春自小同述清一同长大,知道晨音与述清的情谊,也清楚晨音与晚静这对姐妹长久不睦。与晨音说话时,并未有任何隐瞒。“大婚当日,我家主子便因王爷与侧福晋沦为京城笑柄。如此欺辱,原以为已算是极致。谁知,更过分的还在后头。洞房花烛夜,王爷连新房门槛都未迈进一步,便急匆匆的往侧福晋院中去了。成亲月余,更是从未宿在正院。这府中奴才捧高踩低,见势便处处与我家主子为难。” 这些,都是妻妾相争的惯常手段。以述清的心性,应不会这般轻易便被磋磨成这模样。晨音追问道,“应不止如此吧?” “娘娘英明,确实不止如此。” 晓春抹了把眼泪,恨声道,“大概半月前,大格格百日宴,王爷下令大办。我家主子作为嫡母列席,送了副赤金镶红宝璎珞项圈,侧福晋当场便给大格格带上了。到了夜里,浑身酒气的王爷突然至正院,一口一个‘毒妇’辱骂主子,说是大格格险些被那副项圈勒死。” “主子不堪其辱,与其争辩几句,被王爷拳脚相向。” 晨音倒吸一口凉气。宗室之中,打女人的男人不少。但殴打新婚嫡妻的,却再难找出第二人。“娘娘您知晓我们主子的性子,连夜带了身伤回靳府,想求家中爷们儿做主,和离也好,分居也罢。可是……可是,老爷丝毫不论主子有何委屈,只拿家中惯常那一套教训主子,要出嫁从夫,知礼守节。指责主子心性乖戾,不尊重女德,不懂忍让等为妻之道,平白带累靳府多年清名。最后,甚至还以出嫁女未得正式恭请,不宜在府中过夜为由,让人连夜把主子送回了王府。护送主子的人,是大少爷。” “大少爷不知从哪知晓主子少时曾思慕过李煦李大人,话里话外,皆是指责主子这般闹腾,全是立身不正,存了妄念。” 晓春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晨音气得直发抖,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到眶边的泪别回去。她总算知晓,述清为何会是这幅毫无生机的模样了。遇人不淑,又托身到那样虚伪至极,为了名声枉顾闺女死活的家中。述清星夜返家,怀抱了多少希望,被赶出府门时,便有多绝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爹亲大哥,以言语加诸在她身上的苦痛,远比纯亲王的拳脚来得更为狠戾诛心。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述清更是——难上加难。晨音猛地朝述清扑过去,述清愣了愣,抬手与她相拥,如少时玩耍笑闹腻在一起般。只不过这次,没谁在笑。晨音不太擅长安慰人,现在的述清,应该也听不进任何安慰。离开正院前,晨音只在述清耳边留了一句,“你再等上三个月,亲眼看看他的报应,可好?” 晨音出了正院门口,晚静站在外边候着。方才她执意要领晨音到正院来,一是想给皇帝王爷留个懂事的印象,二是借机与晨音修复关系。毕竟以晨音今日的盛宠,与之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晨音不愿带她去膈应述清,进门之前便打发了她回自己院子。倒是没想到,她这般耐得住,竟还在外面守着。晨音用一双泛红的眸,注视着她,虚空得似不带任何情绪,却自有一股让人心惊的意味在里面。“姐姐。” 晚静被晨音瞅得发虚,讪笑道,“前面万岁爷使人来催了,姐姐我们快些走吧。” “魏氏还活着。” “什么?” 晚静大惊,不敢置信的反问,“你说,我姨娘还活着?她不是当年被你送去庵庙后不久,便病死了吗?” “并未。” 晨音冷嘲道,“当年你小动作太多,我若不说魏氏已死,你怕是早用偷梁换柱的招数把人弄出去了吧。” “我……” 被说中心事,晚静一时语塞,又很快反应过来,防备道,“你突然告知我姨娘的消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当真不清楚?” 晨音朝正院微扬下颚,意有,所指道,“要不要做个孝顺女儿,你自行思量。” -纯亲王内宅闹的笑话,皇帝也知道一些。离开王府,登上马车,他见晨音恹恹歪在软枕上不吭声,猜到了因由,便说带晨音去个好玩的地方。马车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停下,顾问行小跑上前去敲门。晨音不情不愿的被皇帝拉下车,入目便是的一座不起眼的大院落。皇帝拉着晨音迈过大门,绕过回廊,眼前房屋虽还是普通的厢房样式,但院中铺设景致却与外间大不相同。花瓷砖铺地,白石堆砌的西洋立面,放置雕塑的三扇拱形门,巨大的十字架高高耸在拱形门正中。晨音从前虽未来过,但也听说过京中有这样一处遍地西洋景的地方——宣武门外的南堂。皇帝兴致勃勃给晨音介绍了一遍院子里的西洋景。接着,又神神秘秘的把晨音往东次间里带。“你瞧,这些都是南神父的宝贝。” 这屋子,应是打通了东次间与倒座间的墙,一眼望去,十分开阔,但却并不显空旷。因为内里呈现“门”字状,相连摆放了三张又长又宽的桌案,几乎占去了屋内大半位置。当中的桌案之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又精巧绝伦的模具。光是火器,便有大大小小数十种。还有算筹,测绘等工具;按《坤舆全图》内容,以木刻、着色,由两个半球组成模具,以及各种晨音看不懂的木制器具。皇帝见晨音一副被镇住的模样,很是满意,笑着牵了她往最里侧的桌案走。这条桌案上,摆的东西要冗杂许多。从天平、等子、杠杆、滑车、圆轮和藤线,再到零零散散的木块、未封好的漆、锯子、尖刀、榫子等。当然,最显眼的还是立在最右边的三个模具。“那便是日晷仪。” 皇帝笑得促狭,应是想起晨音当日故意用天文历法接近他的事,“当初说带你看日晷,没哄你吧。我先就着这模具给你讲解一二,等南神父来了,便一同去看真的。” 晨音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并不太想听皇帝卖弄,指着日晷仪旁边问,“这两樽是什么?” “星象仪与地动仪。” 皇帝常来此处,对里面的东西熟得很,“这些都是南神父借鉴西洋学理,改造过的。年初推行下去的新历法,便是根据这星象仪推演出来的。还有这地动仪,据南神父所言,比前朝传下来的器物预判精确许多。不过,京中不似云贵之地,多年来并无地动,朕倒是没见识过这地动仪的精妙……” 地动——不,京中有地动的!晨音脸色煞白,多年前的记忆破闸而出,脑中自动浮现出当年传遍宫禁的奏报。“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庚申巳时,从京城东方向的地下发出响声,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尘沙飞扬,黑雾弥漫,不见天日。四远有声,俨如数十万军马飒沓而至。” “东至旧都盛京,西至河南安阳,凡数千里。波及范围至河北、山西、陕西、辽宁、山东、河南等地。而京城、平谷,三河一带最惨。” “京城即倒房屋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死人民四百八十五名。京中的各宫殿、城楼、寺院、庙宇、会馆等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还有内阁学士王敷政、大学士勒得宏、原任总理河道工部尚书王光裕等大臣也死于地动之时。” 皇帝为此,下了‘罪己诏’。如今,已是康熙十七年十月中旬了。再过十月,天灾骤降,民不聊生。-晨音浑浑噩噩的随皇帝回了宫。皇帝看她自纯亲王府出来后,深思不宁,脸色越发苍白,有意传太医前来,被晨音拦了。“我就是身上疲累,睡一觉便好。” 晨音仰面躺在床上,盯着莲纹绣帐,嘴里无声咀嚼着容淇的名字。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之事。还是说,这个巧合,其实是在暗示什么——有些事是一早注定的。再争,也争不过天命的。她争不过,所以入了宫。仁孝皇后、孝昭皇后、承祜等都未争过,全死了。再过十月地动,京城内外数万百姓,是否同样争不过?重生七载,晨音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恐惧,因为似是而非的未知。-皇帝在南窗灯下处理了几份不甚紧要的奏报,莫名觉得一阵心悸,推开朱笔,悄无声息的行至床边,撩开帐子。皇帝拧眉望向被逮个正着的晨音,不赞同道,“不是累了,怎么还未睡?” 他习惯性地俯身替晨音掖被角,新熨衣裳上的熏香刺得晨音立时变了脸色,干呕一声,慌乱起身想往净房跑。皇帝不明所以,见她慌手慌脚的,下意识拦了一下,“你……” “呕——”晨音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熏香,垂头吐在了他胸前。皇帝反应快,大步流星把晨音抱到净房。晨音抱着痰盂又是一通呕吐,秽物刺鼻的异味霎时蔓开。外间侍立的宫人要进来帮忙,被皇帝随手挥退。皇帝看看晨音,又看了眼身上脏掉的衣裳,喜洁的他不仅没有动怒,神情中反倒带着欣喜的迟疑,“你是不是有……” “有什么有!” 晨音抬头,贸然打断,凶巴巴道,“我再也不要去纯亲王府了,述清院中的点心竟是隔夜的。” 她刚吐过,眼眶泛红,声音绵软。哪怕竭力露出凶相,整个人看起来软趴趴的。纯亲王不敬福晋是真,但绝不可能连去做客的皇妃也轻视之。皇帝怔然,眸中闪过一丝微妙,却未戳穿晨音这脱口而出,未经思量的借口。反而,顺着晨音的话,凑近哄她,“嗯,不去了。日后召福晋到翊坤宫来。” “唔……” 晨音躲开,又低头干呕了几声,才有气无力道,“你身上好臭,别碰我。” “……” 皇帝看了眼被她吐脏的衣裳,从善如流的解腰带,“脱掉便是。” 难得他这般体贴,晨音把那股深埋的恐惧不安,化作蛮不讲理的碎碎念,“今日那马车帘帐花色很丑。” 皇帝眼睛都不眨,“让人把马车劈了。”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的是帘帐丑!” “那让绣坊去绣一帘子花。” “我不喜欢苏绣……” “嗯。” 皇帝轻轻往晨音红肿的眼上印了一吻,目色眷念温存,“你喜欢我,便好。” 第65章 一个爱吃肉菜的人,突然茹素了——八成有鬼。皇帝便是如此,所以晨音近来十分疑心他是不是知晓了她有孕之事。但皇帝嘴巴严实,举止如常,除了床榻之上清心寡欲,不再痴缠她外,找不出任何破绽。晨音起初还暗自留心了皇帝几天,甚至特地叫停了丹朱,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近来别去惠嫔宫中。如此和皇帝对熬几日,有一日午睡起来,盯着窗外枯败的迎春花藤,晨音灵光一闪,也不知为何忽然想通了。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便等同于默认她行事。既如此,她又何须束手束脚。晨音当即领着丹朱出门,溜溜达达往延禧宫去。延禧宫朱红大门近在咫尺,晨音才恍然想到一件事——为何她如今能这般轻易放下对皇帝的戒心?-惠嫔好不容易清净几天,没见到翊坤宫的奴才来送礼扎其他妃嫔的眼。结果这下可好,奴才不来了,主子又巴巴的贴了上来。惠嫔心头苦,一张脸笑得十分僵硬。晨音却仿若未察,自顾与惠嫔谈天说地,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亲热。都是世家精心养出来的贵女,若存心与人闲聊,决计少不了话题。接连小半月,晨音天天往延禧宫跑。弄得宫中流言不断,说皇帝有意立皇长子生母为后。这不,现下最受宠的宜嫔都不得不放下被抢封位的恩怨,上赶着巴结去。一时之间,位处僻静的延禧宫,俨然成了宫中人气最盛的所在,门槛险些被人踏断。比之当初孝昭皇后崩逝后,佟贵妃的承乾宫也不妨多让。惠嫔初闻这些话时,难免心神动荡,天下之母的位置,试问宫中那个女人不想要。可她性子谨慎,过了最初的激动,冷静下来,便咂摸出其他味了。阖宫都传她要封后了,可事实上,皇帝都快两个月没入她宫中来了,虽偶尔也会以她协理后宫辛苦为由,赐下东西。但仔细想想,当年孝昭皇后大封之前,皇帝可是隔三差五去她宫中,用恩宠行动表明属意。两相对比,高低立现。惠嫔不傻,她结合如今的情形,累觉宜嫔如此做派,是想把她推到风尖浪口做挡箭牌,还能顺便在皇帝面前搏个大度懂事的名头。瞧瞧眼下宫里,一个个都绿眉绿眼的盯着她,让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宜嫔那个正儿八经的宠妃反倒在她的“光环”下,过得悠游自在。而且,若皇帝听闻宫中流言,以为她不安分,那可就更要命了!怪道当初她抢了宜嫔的封位,宜嫔不与她为难,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好个心思深沉的宜嫔!惠嫔气得半宿没睡着,但又不敢与皇帝的心尖子撕破脸皮,惹皇帝厌恶。第二日本想称病闭宫,避开宜嫔。但念及才到手不久的协理六宫之权,万一被端嫔几人趁机瓜分了,岂不可惜。一番权衡后,惠嫔早早起身,送了大阿哥去上学,尔后又亲自去了内务府,问西安门外的红罗厂可有把今岁的红罗炭例运进宫。她与端嫔、荣嫔共同协理六宫,今岁冬日的炭例由她经管。眼看已入冬,宫中炭需增大。去岁宫中存储的红罗炭上月配给各宫后,便所剩无几,她早些天便催着采买太监去办,可因产红罗炭的易州垮山堵了官道,迟迟未把炭送至红罗厂,采买太监拿着银子也使不出去,便只能干着急。昨日惠嫔听太监口口声声保证,今日定会有红罗炭入宫,一早便来查看了。太监见到惠嫔,笑得殷勤,张口便答,“娘娘勿忧,今日午后炭便可运进宫。” 惠嫔不太满意,斥了几句办事拖沓。没敢多待,又起驾往去御花园了。反正就是不停下来,给晨音接触到她的机会。-晨音抱着盘核桃酥窝在贵妃榻上,听丹朱禀报惠嫔今日的行程后,笑得眼角泪花泛滥,险些被糕点呛着。遥想从前,惠嫔这个四妃之首是何等淡定威风,没少给她排头吃。可如今,却会被她这么点手段唬得跟烧了尾巴的猫一样,四处乱窜。不知是太过年轻,还是因为……她如今在皇帝哪里,地位非同寻常,所以惠嫔待她,也多了几分慎重忍让。那日出宫回来后,晨音惊惧交加,在净房吐得昏天黑地时,难免心生戚戚,只觉世事不可移,她要重蹈覆辙了。皇帝并不知晓她的忧虑,却难得好脾性,揽她在怀温声哄了半夜。也不知是不是有孕在身,思绪敏感且难自抑的缘故。最后,晨音睇着明明困倦至极,却强打精神说幼年趣事哄她的皇帝。莫名想起那日宿醉晨起,皇帝递到她手里那杯槐花蜂蜜水的味道,甜暖各半。融散了惊惧,还顺便勾出了晨音几分嬉笑怒骂的真性情。-晨音近来的性格比从前活泛许多。连带有些事情,都比从前看得透彻。这其中,包括皇帝,也包括未知的明日。晨音身处后宫,亲族荣耀、子嗣、自身休戚相关。自是做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这般洒脱不羁,但也想尽力活得痛快些。对事,往开阔看。对人,亦是如此。念起近日只差搭梯子送她去摘月亮的皇帝,晨音唇角不自觉翘起,只是眼前没有镜子,她无从发现。丹朱佯咳一声,惊得晨音从乱七八糟的杂思中醒过神。这才想起丹朱还等着她示下,连忙整肃了面色,问道,“确定佟贵妃的人出手了?” “嗯,最迟明早,惠嫔必会知晓今年送进宫的炭例出了岔子。” 丹朱道,“红罗炭由易州一带山中硬木烧成,易州距京城虽不算远,但恰逢官道前些日子又被塌荒的山石堵了,又有佟贵妃从中推手。这官道那日清理出来,尚且是个未知数。如今情形,哪怕惠嫔有天大本事,过几日各宫领份例时,也变不出红罗炭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晨音微微颔首,“让你通知王柱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妥当了。” -如丹朱所说,第二日午时未过,宫中便有隐隐有消息传出,惠嫔贪墨炭敬,用普通黑炭裹了层红灰来哄骗各宫。太监们卸炭之时,袍子都染红了。这消息的幕后推手自是佟贵妃了,她对后位势在必得,哪能容得下分了她权柄的惠嫔坐大。找着机会,自然是要给惠嫔点颜色瞧,顺便以期夺回她的掌摄六宫之权。不过,惠嫔也不是什么纸扎老虎,这消息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佟贵妃倒没硬和惠嫔计较,争一时长短。反正少了红罗碳是板上钉钉的事,惠嫔压得了一时,难道压得了一世么。转眼便到了各宫领宫份的日子。大清早的,佟贵妃难得好胃口,多用了两个金丝燕窝卷。膳后,便歪在榻上等惠嫔办事不利的“好消息”传开。“主子,出事了。” 阿沁匆匆从外间近来,手上还提了个做工精巧的小竹篾篮子,奉到佟贵妃跟前,低声道,“这是方才惠嫔使人给各宫送的宫份。” 佟贵妃随意往篮子里扫了一眼,见里面的东西形状与炭无异,但银白一片,忍不住冷笑道,“这什么?烧过的炭?惠嫔莫不是被逼疯了?” 阿沁头低得越发低了,轻声道,“听来的宫人说,这叫松霜碳,打江南新运来的。以普通青松木制成,其炭白如霜,无烟,虽难燃,但不易熄。贮一满盆,以灰糁其隙处,再用铜丝罩爇之,能够燃一昼夜。” 佟贵妃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厉声追问,“你话可是没说完?” “是。” 阿沁跪倒在地,颤颤道,“昨夜慈宁宫便是用的这炭,太皇太后早起觉得殿内温暖如春,很是满意,已下旨点了松霜炭顶替红罗炭为今年宫份。” 红罗炭能被定为御用品,是因其烟少、干净,但红罗炭昂贵且产出量少。可这松霜炭,不止兼具了红罗炭的优点,还耐用便宜。孰优孰劣,一眼分明。三藩战事僵持多年,宫中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女眷,盛行节俭。在阖宫利益前,太皇太后向来是把人情喜恶排在后面,她会选松霜炭,佟贵妃不觉意外。但……“惠嫔那边不是让你盯着?她使了能耐弄来够阖宫用的松霜炭,你都未曾察觉?” 佟贵妃恨声问,“还让她讨乖卖巧到慈宁宫去了,你是死的么?” 有慈宁宫的懿旨,惠嫔先办砸差事,又私换炭类这事算是平顺揭过了。佟贵妃虽未指望靠这炭例彻底扳倒惠嫔。但布置多日,不仅未伤到惠嫔一根毫毛,还让惠嫔在慈宁宫出了风头,真正是要气煞她了!“娘娘息怒!” 阿沁伺候佟贵妃多年,深知她最烦人说话含含糊糊,勉强压着哭腔,把方才打听到的事讲了一遍。“那松霜炭原本是宜嫔娘家铺子从江南运来贩卖给京中百姓的。不知惠嫔是如何说动宜嫔的,宜嫔竟以比进价还薄两分利的价格,腾空了两家铺子的存货,帮惠嫔把宫中炭例亏空补上了。” “宜嫔,又是她!” 佟贵妃咬牙切齿,“之前跳得那般厉害,亏得本宫还高看她一眼,提防留心着。不曾想竟是个没用的祸害,这么快便被惠嫔收拢了去。说来,本宫以往,倒是小瞧了惠嫔!” 想她入宫多年,除去未坐上后位,其余诸事顺心,连仁孝、孝昭两个皇后都斗死了了。近来却跟撞邪了似的,尽栽在这些她从前压根看不上眼的嫔手上,事事不顺。说起撞邪,佟贵妃难免再次想起,宜嫔说承乾宫是福地那话……偏这时,有小太监不识趣,急匆匆跑进来回禀,说乌雅氏早起摔了一跤,现在正叫唤肚子疼。佟贵妃眉心一跳,这个不省事的,这时还来添乱,当真和她犯冲不成!-翊坤宫。被佟贵妃恨极的惠嫔,此刻正与晨音相对而坐,各捧了一杯茶,浅浅淡淡的聊着江南时新的衣裳首饰。惠嫔心思沉静,耐得住。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直接说明来意。晨音比她更耐得住,反正着急上火的又不是她自己。见衣裳首饰的话题说完了,晨音还主动让杪春去把她近日临的那几副字帖找出来,请惠嫔掌掌眼。几副。那得品鉴到太阳落山去了吧。“还是改日再看吧。” 惠嫔率先绷不住了,笑意有几分牵强,“我有话想单独与妹妹讲,不知可方便?” 晨音挥退杪春,微微一笑,眼里却透出几分揶揄,“近来我在宫中总寻不到姐姐,难得姐姐今日亲自上门,不知有何赐教。” 惠嫔心头一阵尴尬,面浮薄红。她往常躲着晨音不假,但如今既然满后宫都知道晨音对她‘深情厚谊,唯她是从’,为帮她渡过难关,甚至不惜关张了两家铺子,损失大笔银钱。两人无形之中被绑在一起,成了外人眼中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她再躲,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上门来,把晨音的动机问个清楚,她心里也好有个底。惠嫔抬眸直视晨音,慎重道,“我办砸差事,本以为祸事临头。妹妹那些松霜炭,可谓真是雪中送炭。我今次特地携礼,前来相谢。” “姐姐言重了。” 晨音拨了拨腕上的血玉镯,笑道,“你能转危为安,最该谢的是慈宁宫那道懿旨与你自己。我不过是提供了些不值钱的炭而已,若不是你脑子快,连夜秘密把炭送进了慈宁宫,任凭我运一紫禁城的炭,也无济于事。” 惠嫔自动略过晨音那几句半真半假的吹捧之词,注意力停在“不值钱”三个字上。想起太监报的那个数,任凭她把多年的体己银子都掏出来,也赔不起晨音的亏空。她虽早知盛京郭络罗氏富贵,现下才是真正领教了。这样一个背后有靠山,身上有宠爱,手里有银子的女人,为何一定要找上她。惠嫔越发防备,不自觉敛了一下眉,低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在这里,妹妹有事,可尽管吩咐。” 要不说惠嫔聪明,她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反正只此一次,过了这村我可不认。” 晨音指甲在杯盏外沿刮了一下,笑意多了几分诚恳,“我倒真是有事想拜托姐姐成全。” 惠嫔心下紧张,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何事?” “我遇喜了。” 晨音一手抚上肚子,对上惠嫔震惊的脸,无比坦诚道,“宫中生养子嗣不易,姐姐能养大皇长子,定是有自己的本事的,往后还望姐姐照拂。” 惠嫔目不转睛的看了晨音片刻,眼中拂过几丝挣扎为难。最终,面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喜气,笑道,“先恭喜妹妹了。凭妹妹今日的盛宠,若能顺利诞下皇嗣,必会更上一层楼。这声照拂我担当不起,只望妹妹日后,能扶持我一二。” 这便是说,她只能关照晨音到平安生产。至于之后,便是晨音自己的事了。狡猾得跟狐狸一样。晨音心内嗤笑,面上却是正正经经的道谢。既探到了晨音的意图,惠嫔也无意在翊坤宫多待,以处理宫务为由,告辞离去。她一走,汤嬷嬷与丹朱便从外间进来了,杪春在门口守着。丹朱率先开口问道,“娘娘,如何了?” “惠嫔心思狡猾,处事周全谨慎,不是轻易肯吃亏的性子。因这次炭例之事,她与佟贵妃是彻底撕破了脸。但她够聪明,肯定不愿明面与佟贵妃对上,给他人钻空子的机会。” 晨音往软枕上一靠,想起丹朱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淡淡道,“可她既答应替我保住孩子,与佟贵妃交锋是迟早的事。” 汤嬷嬷闻言,向来端肃的眉眼松散几分,“惠嫔既已被我们架到前面去了……想来,离安嫔解禁也不远了。待安嫔出来后,娘娘借她的手把心事了了,总算能安心养胎。” 第66章 日子不咸不淡又过了一月。紫禁城里,洋洋洒洒,落了今岁第一场冬雪。晨音有孕近三个月的消息便是这日传出去的。后宫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被另外一个重磅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今日午后,太皇太后突然召已“大病痊愈”的安嫔去慈宁宫说话。痊愈,也就意味着——安嫔解禁了。宫中一日出了两件大事,愁得不知多少人睡不着觉。而眼下,这两件大事的主角,正秘密聚在一起。“你所料不差,惠嫔前日真的潜入储秀宫找到我。说趁着近来我叔父打了胜仗这股东风,她能在太皇太后面前替我求情。前朝后宫,一齐发力,救我出来。但是要我以后,为她所用。” “她为表诚意,还特地告知我,那夜捉奸的戏码,乃佟贵妃一手设计。对了,这些是她收集到的证据,你看对你可有用。” 安嫔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荷包,殷切递到晨音面前。安嫔对晨音救她性命一事本就心存感激。如今又见识了晨音算无遗策,不费一兵一卒,挑动惠嫔出手相救的过程,更是对她是心服口服。晨音顺手接过,往案几一放,并未打开,冷静道,“那夜的烂摊子,是佟贵妃着人收拾的。她只要稍微长了脑子,定会趁机藏好尾巴。惠嫔若真有这么大本事,能把佟贵妃的把柄拿捏到手,又岂会巴巴把你弄出来。” 晨音之前,只是用计把惠嫔架到了佟贵妃对面。惠嫔心觉自己尚能应付,并未立即想到把安嫔弄出来。事情转机是这月上旬,大阿哥在南郊学骑射,树上突然掉下一条冬眠醒来的黑蛇。得亏大阿哥身边的哈哈珠子反应快,拿剑把蛇挑开了,否则大阿哥必伤。宫里当娘的,心思都多。惠嫔觉得这蛇是佟贵妃手笔,难免担忧——日后她既要替处理宫务,又要帮晨音保胎,还得和佟贵妃斗法,心思分得这么散,护不周全儿子。这时候,晨音安插进去的人,便起作用了。有意无意,引导惠嫔,得找个挡箭牌出来。后宫之中,能当得起惠嫔挡箭牌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可荣嫔清傲、端嫔谨慎、僖嫔胆小……没那个适合。找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安嫔身上。她若能救出安嫔,既能顺理成章收拢安嫔为她所用,还可以给佟贵妃添堵,一举两得。这些所谓证据,不过是她弄出来唬安嫔诚心归顺的把戏。安嫔并未傻透,听懂了晨音的言外之意,气呼呼道,“这个惠嫔,我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她怕我言而无信,中途倒戈,竟不惜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哄住我。” “其实也不算哄你,那日十成十是佟贵妃出的手。” 晨音看了眼丹朱。丹朱知机,拿了个雕花匣子捧到安嫔面前,晨音微一颔首,道,“这里面装的也是证据。” 安嫔一听,连忙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看过后,面上越显气愤,怒声斥道,“惠嫔当日也从中推波助澜了?这脸皮厚的,如此这般,竟还敢到我面前来装好人,把罪过全推到佟贵妃身上!” 晨音也没有通天本事,把佟贵妃抹掉的证据挖出来,但她查到了惠嫔。佟贵妃也是个有心思的,抹去自己手笔的同时,不动声色把惠嫔插手的痕迹泄露一二。在惠嫔发觉前,晨音已早早通知丹朱细查。晨音敢放心让惠嫔去救安嫔,而不怕惠嫔趁机煽动安嫔反水,正是为此。晨音见安嫔骂得差不多,这才开口道,“这些证据,虽有指向,但略显单薄,不足以定惠嫔的谋害之罪。” “我晓得。你给我看这些,无外乎抱着和惠嫔同样的心思,预防我反水。但你放心,当日我既答应了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安嫔言语爽利,“至于惠嫔,本就是她处心积虑的害我,她这次救我,就当做是还债了。你既帮我把恩怨分得明明白白的,我李燕来又不瞎。今日我敢把话给你放在这里,我这一生,就算是烂死在储秀宫,也不屑与之为伍。若违此誓,亲族皆覆。” 被关了几个月,安嫔的精气神看着倒是更好了。说这话时眉目飞扬,倒真有几分将门虎女爱憎分明的爽气。安嫔素来以出生李氏一族为荣,也最是爱重李氏门楣。她敢以亲族起誓,算是天大的诚意了。晨音颔首,算是认同了安嫔这番言辞,转而问道,“可还记得当日我给你说过的话?” 安嫔点头,“助你对付佟贵妃?” “是。” 晨音道,“现在不宜暴露你我有关,所以我要你暂时,依惠嫔的话行事。” 安嫔一百个不情愿,张口便要反驳,“可我为何要帮她……” 晨音扫她一眼,及时阻断,“若我猜得不差,她会让你去与佟贵妃为难。这同时,我要你找机会接近乌雅氏,悄悄对她表明,你有意抚养她腹中之子。” 安嫔发生过那样的事,就算太皇太后为抚慰功臣,把她放了出来。可她这辈子,注定是个彰显恩宠的工具,与得宠再无缘。她想要个孩子傍身,所以去找乌雅氏,合情合理。现下正被佟贵妃冷待的乌雅氏,见到阖宫周知没脑子、易拿捏的安嫔主动送上门,定会蠢蠢欲动。可她既入了佟贵妃的坑,再想出来,怎么也得脱层皮。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狗咬狗起来,精彩场面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乌雅氏在佟贵妃身边呆了这许久,以她的心思,手里必少不了佟贵妃的把柄。晨音仔细交代了安嫔一番,见时辰不早了,皇帝很有可能过来,便打发安嫔回宫去。安嫔往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个绣着石榴花的荷包。“只顾着说正事,忘了恭喜你。” 安嫔满目艳羡,看了眼晨音未显怀的腰身,“我宫中多是女子的首饰,也没甚送给小儿的东西,唯有这块佛像。我额娘说,我从小长到大,无病无灾,全托了这佛像的福,现在赠与你,还望不要嫌弃。” 晨音面色古怪,重复了一句,“无病无灾?” 安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刚解禁的人。顿时脸胀得通红,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支支吾吾解释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念着我额娘的话,真没想那么多。这、这我还是拿回去吧。” “不必了。” 晨音莞尔,主动接过她的荷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安嫔当下红了眼,心中百味杂陈的走了。-安嫔前脚离开,皇帝后脚便到了。晨音一看他平静的面色,便知自己先前猜得不假,皇帝确实早察觉到她遇喜了。难怪今日她有孕的消息报到乾清宫去,皇帝没什么特别反应,只循例送了东西来。之前没说穿时,晨音倒觉得还好。这会儿说穿了,莫名的,有几分心虚。晨音略显殷切的问,“皇上从南书房过来的?要不要上些吃食?汤嬷嬷今日炖的乌鸡汤格外鲜香,做鸡丝面肯定好吃。” “呵……” 皇帝不阴不阳的笑了声,“宜嫔今日真是贤惠,当额娘的人了,是不一样。” “……” 还宜嫔。晨音自受封以来,从未听过他这样唤。看来皇帝这口憋了一个多月的闷气,有些大啊。“生气了?” 晨音往皇帝身边一坐,去拉他手。皇帝不让,寒着脸坐离晨音远了些。晨音也没追上去,而是柳眉一肃,掰扯起来。“你给我甩什么脸子?你明明早察觉到我有孕,却不点破。你自己愿意当瞎子,现在又怨我做了哑巴,什么道理?” “而且,怀孕前三月不宜张扬,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这样做。你做皇帝的,肚量不能这般小,因这点事和我计较。” 别说,她这歪理扯得像模像样的,皇帝险些给她绕进去。可回过神来,却是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用晨音再去拉他,他自己凑近,气呼呼的把两手一齐塞到晨音后领。“凉……” 他刚从冰天雪地里走过一遭,手上的寒气冻得晨音一激灵,忙不迭喊,“松开松开!” 皇帝不为所动,嘴上慢条斯理的逼问,“下次还瞒不瞒朕?讲不讲道理?” 皇帝都主动给她递台阶了,晨音毫不犹豫的摇头,“不了不了。0”“哼,你就是惯的!” 皇帝轻嗤,终还是把手拿了出来,往晨音额上一戳,厉声道,“长点心吧,还敢指责朕想当瞎子,也不看看朕这般放纵,是为了谁!” “话既说到这里,朕不妨把话给你讲清楚。你近日做了什么,朕无意插手,也懒得逼你说。但你给朕记清楚了,别太过!否则出事了,你看朕保不保你!” 晨音做的事,从来没想过要谁保。不过皇帝能说出这话,已足够她意外。晨音怔楞一瞬后,若无其事的把头搁在皇帝肩上,似笑非笑道,“皇上怎么朝今夕改的?上次你不还比划我头顶,说天塌下来你担着么?” “朕……” 皇帝难得语塞,板着脸,咬牙道,“此一时彼一时能一样么!” “行了,你在前朝没耍够威风么,还要跑我这里来?” 晨音拉他起身,“我知道这次瞒你是我不好,给你准备了赔罪礼,快来看看可喜欢。” 一件月白绣祥云纹长袍。还行,不算没长心,知道给他送东西了——皇帝脸色转晴,配合的站在原地,任由晨音提着袍子在他身上比比划划,挑着眉问,“说说,哪里是你做的。” 有晨音“亲手做菜”的事在前,再加平时从未见她碰过针线,皇帝心里有底,对她的要求不自觉降了许多。再说,世家出身,府上养那么多绣娘,针线活精不精有什么关系,心意到了便好!正是因为皇帝对晨音的期盼太低,所以当听见晨音说这一针一线都是自己做的。皇帝眼睛明显亮了三分,再也不扒拉晨音隐瞒有孕的事了,喝茶的时候,嘴里还哼着曲儿。-自晨音有孕的消息传出去,翊坤宫可热闹了。进进出出、恩赏送礼的人不断。但因上有皇帝震着,下有惠嫔照看,安嫔也从旁用她那副招人嫌的性子,明里暗里帮晨音吸引走不少仇恨。晨音这个胎养得只有‘舒心’两个字能够形容。转眼到了年节,晨音已有近五个月身孕。除夕这日,百官休沐。皇帝白日赐宴群臣,晚上便在乾清宫与后宫众人吃团圆宴。这厢宫宴还未正式开始,永和宫的小太监突然来报,说乌雅氏要生了。佟贵妃闻言,当即向皇上请命,要去永和宫坐镇。安嫔按晨音的话行事,近来正因‘想抚养’乌雅氏的孩子,明里暗里和佟贵妃别苗头呢。她见佟贵妃起身,立马跟着站了出来,说自己也要去永和宫。“大过年的争什么。” 皇帝语气不咸不淡,但足以震慑正暗自交锋的佟贵妃与安嫔,“惠嫔是生养过的,让她去。” 佟贵妃闻言,讪讪坐下。安嫔自然也消停了。因这一出,这顿宫宴倒安静不少。-乌雅氏是在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一产下了一位阿哥。正月初一,可是个好日子,说明这孩子生来是个带福的。太皇太后本就喜欢乌雅氏,当下大喜,准备了不少好东西让人往永和宫送。可这边,吩咐还未传下去,皇帝先携着一身寒气,入了慈宁宫。并带来消息——纯亲王殁了。太皇太后闻言,身子晃了晃,几欲立不住,“你说什么?哀家恍惚没听清?” 皇帝面上悲痛,搀着太皇太后的胳膊,轻声重复了一次,“隆禧今晨,殁于王府,孙儿还请老祖宗节哀。” “怎会?他还未及弱冠。” 太皇太后喃喃道,他直系的孙儿总共四人,纯亲王年纪最小,性子活泛,她平素十分爱重这个幼孙。对他许多逾矩之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纯亲王哪来的胆子,把皇帝亲自指婚的福晋弄成了满京城皆知的笑话。太皇太后帕子捂在眼下,又悲又怒,“皇帝,你给哀家讲清楚,隆禧年纪轻轻,为何会没了?” 皇帝半垂着头,唇角翕动,半天没讲出话来。“你倒是说啊!” 皇帝闭闭眼,“啪嗒”往地上一跪,“昨日夜间,隆禧与常宁兄弟两个约了一起放灯。外面冰天雪地的,常宁无意说起民间一道名为‘猪皮冻’的菜很是应景,隆禧吵着要吃。” “您也知道,隆禧因幼时体弱伤了脾胃,饮食本就比常人精细。猪皮冻又冷又腻,他克化不了,昨儿夜里便腹疼难忍,上吐下泻。只是碍于年节,并未传宫中太医,随意找了个外面的大夫看诊。一剂药下去,后半夜时,他好容易睡过去,值夜的太监打盹。晨起时,发现他尸身已经凉了。” “这……这……” 太皇太后眼皮直翻,也不知是怒极还是气极,“荒唐!荒唐啊!” 堂堂一个皇家亲王,锦衣靡食养大,竟因贪食一口民间饭菜没了。说出去,可不荒唐么!太皇太后嘴上骂纯亲王荒唐,可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孙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悲苦可想而知。宫中无人敢去触太皇太后的霉头,这个年节过得静悄悄的。乌雅氏那个正月出生,所谓生而带福的儿子,自然也被冷落在旁,连洗三礼都没办。 第67章 正月初一,一生一死。晨音倒是没想过有这么巧的事。不过,这巧合倒显得像老天爷都在帮她。晨音当即改变了计划,命丹朱悄悄通知安嫔。以乌雅氏儿子生得不是时候,触了霉头,抱养来是个遭太皇太后不喜的为由,不再搭理乌雅氏。正月初一产子本是好事,但奈何乌雅氏刚生完,纯亲王便咽气了。说来,若乌雅氏晚生些时辰,赶在纯亲王咽气后。将来还可以装神弄鬼的忽悠说,孩子是纯亲王托生的。可偏偏,孩子生在纯亲王咽气前,落在太皇太后眼里,难免忌讳。晨音想得到这些,佟贵妃与乌雅氏自然也想得到。本来么,她还在妒恨乌雅氏运气好,一举得子不说,还生产在正月初一。这个命里带福的孩子,她说什么也要抢过来。傍身也好,转运也好,反正都必须是她儿子。她心里都算计好了,该如何打垮安嫔。可谁知,形势急转直下,纯亲王殁了。念起太皇太后悲戚的面容与还算硬朗的身子骨,佟贵妃便知,这个孩子是要不得了。至少,太皇太后在世时,是要不得!-永和宫。乌雅氏看着皱巴巴,啼哭不休的儿子,心中百味杂陈。按理,她这样的低位妃嫔,生下的孩子要么给高位妃嫔抚养,要么送去阿哥所。可因为纯亲王的事,佟贵妃与安嫔对她避之不及。若不是阿哥所被冬雪压垮了一角,现下正在整修,这个孩子怕是生下来便得被抱走。若是真只能送去阿哥所,她之前的盘算,便尽数落空了。那她不惜喝药,把孩子催生在正月初一,有何意义?乌雅氏环视四周,永和宫的偏殿破败简陋,特别是这大雪天里,燃再多的炭盆都驱不散那股阴冷的气息。她入宫,可不是为了在这种地方耗一辈子。乌雅氏反复思量了几日,期间还曾悄悄派人去确认佟贵妃与安嫔的心意,谁知,吃了碗闭门羹。宫中伺候的奴才,个个都是人精。看这形式,便猜到她儿子废了,自身也八成是起不来了。明知她还在月子里,受不得寒,送上来的饭菜却总是冰凉冰凉的,白花花的油星浮在面上。养胎这段时日,乌雅氏有佟贵妃照看,吃穿用度,全是比照贵人份例,过惯了好日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乌雅氏那还受得了这个。一番深思熟虑后,刚出月子,便带着备好的东西,迫不及待找上了安嫔。-这日夜里,皇帝歇在乾清宫。晨音接到安嫔传信,说有急事想见她。也不含糊,直接让汤嬷嬷从连通储秀宫与翊坤宫的那道小侧门里,把人悄悄带了过来。安嫔进屋,连斗篷风帽都未来得及摘,便急吼吼的把怀里的木匣子摆在晨音面前。“乌雅氏给的,里面有……” 安嫔喉咙滚了滚,眉目凝着惊恐,呼出的白气荡在空中,“有佟贵妃当年故意用堆云糕谋害承祜,引得元后难产的证据,可……还有……你自己看吧,我脑子太乱了。” 谋划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晨音从暖呼呼的袖笼里伸出手,指尖不易察觉的颤了颤。“等等!” 晨音的手还未碰到匣子,安嫔突然叫起来。“你怀着孕,里面有药,你别碰。” 安嫔气息不稳的把匣子拖到自己近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暗色香囊,这才再次把匣子推给晨音。匣子里只剩下一张纸,上面写着堆云糕配方。晨音面沉如水,捏着那张堆云糕配方看了良久,口中才吐出两个字,“说吧。” 安嫔不无担忧的觑她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还罩着风帽,一把拉下,跟下定决心似的,快速说道,“如你所料,乌雅氏想借着儿子和我搭上关系,被我几次拒绝后。她便说,只要我能借助家族势力帮她争宠,她便能帮我报复曾经谋算我的真凶佟贵妃,并以我马首是瞻。这一匣子东西以及她儿子,便是她的诚意。” “那张是堆云糕的方子。据乌雅氏说,是当年佟贵妃亲自交给孝昭皇后的。彼时孝昭皇后很是喜欢她,知晓她做糕点的手艺好,便转交给了她。” “你应记得,当年承祜险些被粽子卡死,引得元后难产而崩的事。我听乌雅氏那意思,这一切起因便是这堆云糕。” 安嫔顿了顿,“且佟贵妃此举,并非偶然为之。” 晨音轻轻放下那张方子,眼神比外边儿的风雪地还要凉,“她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 堆云糕的事,晨音当年早已从莲千处得知,只是没有实证。乌雅氏的话真真假假,还有故意攀扯孝昭皇后,洗清自己的嫌疑,但这张方子倒是真的。有用!“她还说了什么?” 晨音目光落在安嫔面前的暗色香囊上。“你说这?” 安嫔眉头紧蹙,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问了晨音一个问题,“你可相信世上有能迷人神智的药?” “我……” 晨音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虽从未见识过安嫔所说的药。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罢了,我就当你信的吧。不然这事儿,我便无法给你讲了。” 安嫔指着那个香囊道,“这是乌雅氏给佟贵妃当宫女时,无意在佟贵妃常年紧锁的妆奁匣子里发现的。后来她偷听佟贵妃与阿沁说话,才知晓这个东西有迷人心智的作用。又恰好听见了孝昭皇后的名讳,直觉有异,便悄悄弄了些出来。” 安嫔脸上闪着疑惑,“我来得及,并未查过这药真的假的,也没想清楚这药和孝昭皇后有何关系。不过乌雅氏现在要求着我,料她应该也不敢戏耍于……” 安嫔话未说完,晨音突然高声呵了一句,“丹朱,进来!” 外面守着的丹朱与汤嬷嬷以为出了事,急匆匆的推门冲进来。见晨音好端端的坐着,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未放回去,又听晨音寒着脸道,“丹朱,你可还记得清孝昭皇后崩逝前的事?” 丹朱跟在晨音身边这几月,还是第一次见她盛怒,心头一凛,点头道,“奴才记得。” 丹朱原原本本把当日的事讲了一遍,晨音并未听出任何异常。直至安嫔回去了,晨音还坐在那里想。“今日天色太晚了,娘娘还怀着孕,不能过于忧心,奴才伺候你早些歇着吧。” 在汤嬷嬷的坚持下,晨音上了床,拥着被子,却是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时,听见外面院子有扫雪的声音。晨音披了衣裳起身,顺手想推开窗,仅一条缝隙而已,外面寒风霎时灌了进来。晨音被冻得一激灵,立刻松手合上,窗镉碰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院子里铲雪的小太监隐隐听见了声响,扭头问同伴,“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铲雪扫雪的动静呗。你小子少偷懒,快些干活儿,主子要起身了。” “不对,真的有声响。” “别是你脑子睡糊涂了吧,这地儿乃主子的殿外,你瞧瞧,那殿的主子会这个点儿起身……” 两个小太监的声音渐渐模糊,晨音记忆里,某个场景却逐渐清晰。当日孝昭皇后崩逝前,秘密把她藏在偏殿,让她听了自己与皇帝的对话。其中有一句是,“是我推了承祜。” 晨音当时乍一听,只以为是孝昭皇后弥留之际,脑子病糊涂了。那般良善的人,怎会害人,她肯定是在故意刺激皇帝。世人都爱先入为主,所以她从未想过,孝昭皇后所说,也许是事实。晨音目光落在昨夜安嫔带来的木匣子上。蓦然想起当年承祜落水后,她偶然间瞥见孝昭皇后犹如活见鬼的脸色。也许在青梧清醒过来前,有些事已经做下了……然后,她便只能拖着病体,积着一腔狐疑甚至愧意,把自己生生怄得芳华早逝。可怜承祜至死,都以为是自己用落水算计了孝昭皇后,报了母仇,甚至还问她那些话……殊不知,他与孝昭皇后两个,仅是别人一箭双雕的猎物而已。没有输赢。-丹朱一早进来伺候晨音梳洗,却冷不丁听她问,“承祜落水前,乌雅氏可曾接触过孝昭皇后的衣食?” 丹朱想了片刻,回道,“那时娘娘早已知晓乌雅氏不是个好的,从不让她贴身伺候,所有衣食全是奴才与白盏两个亲自过眼的。不过……” 时隔太久,丹朱记忆模糊,简略讲道,“那日奴才与白盏好像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乌雅氏便主动熬了药,送去给娘娘,但娘娘没喝。” 没喝。也许那药并非是入嘴的呢。晨音闭闭眼,把那个匣子交给丹朱,“这些,都要去查!” 丹朱手里有部分线索,只要留心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出了正月,宫中便该忙活二月二龙抬头的事了。晨音已六个多月的身孕,行动间颇有几分笨重,皇帝怕她太折腾了,便没让她去亲蚕礼。但太医也说过,总闷在屋里不好。所以午后,晨音便领着丹朱在院子里走动,无意走到了东边苑墙附近。见四周无人,晨音小声对丹朱说道,“这乌雅氏还算有几分用处,有了她作证,去皇上面前告佟贵妃谋害皇嗣的事,必多几成胜算。你抓点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最好等皇上等会儿从地坛回来,便紧着办了。” “是。” 丹朱叹了口气,“我们手里证据不足,要想胜,便只能出其不意,打她个措手不及。现在啊,奴才只能盼着皇上能多信乌雅氏几分……” 主仆两慢悠悠的走过,隔了许久,有道着太监服的瘦弱身影突然从不远处一个吉祥缸后冒出来,头也不回的朝承乾宫方向奔去。-片刻之后,汤嬷嬷报,“娘娘,小松子跑了。” “嗯。” 晨音盯着院墙跟下,已发几簇嫩芽的迎春花老藤,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当日孝昭皇后曾说过,她没有机会再过一个龙抬头了,那便让她亲手所植的迎春花代她看看吧。这世间总有人会因为她是青梧而记得她。也总有人,会明白她的苦闷冤屈。-二月二这日夜里。大概是因为白日出宫举行亲蚕礼劳累过度,妃嫔们一连病倒两人。一为承乾宫佟贵妃,一为永和宫的乌雅答应。乌雅氏位卑人轻,无人注意。但佟贵妃可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嫔,自然有不少妃嫔准备着上门探病。可携礼走到承乾宫门,才从守卫处得知,贵妃得的病容易过人,皇帝已下旨封了承乾宫。除了每日送吃食的宫人,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入内。佟贵妃隔着一道宫门,隐隐听见僖嫔在问守卫,贵妃得的什么病,何时能见人。佟贵妃呵呵冷笑两声,抬头望着天上时卷时舒的云。想起昨儿夜里,那番兵荒马乱的拆穿与被拆穿戏码。她这样说,也许过于委婉。若要用皇帝的话来讲,便是狗咬狗,一嘴毛。昨日,她刚返宫,便接到小松子的消息。得知宜嫔与孝昭皇后的那个宫女丹朱已收拢乌雅氏,准备当晚便以她谋害皇嗣为由对付她。她这些年,手上染了不少皇嗣的血,可乌雅氏参与并知晓的,唯独承祜一个。时间紧迫,她无法细究,只能匆匆使人核查了一遍小松子说的话。果然查到乌雅氏处,近来吃穿用度好了不少。而丹朱,则悄然出宫了一趟,找了家世代开酒楼的少东家,问堆云糕的事。还好,只是堆云糕。而非是迷人神智的药粉,与下给青梧的□□等等。想来,乌雅氏也怕把所有事情说出来,把自己牵连进去。便只说了个最轻简,也最容易撇清嫌疑的堆云糕。难怪小松子传回来的话说,宜嫔因证据不足,不太有把握的样子,所以才想到打她措手不及这个主意。她当时便觉,宜嫔真是年轻,凭这么点似是而非的‘证据’,便想扳倒她。乌雅氏会‘揭发’她谋害皇嗣,她难道不会哭诉乌雅氏因她不收养四阿哥,便心生怨念,故意谋害旧主么。嘴上功夫而已,谁又比谁弱。她不信,自己与皇帝多年感情,会抵不过一个奴才的三言两语。所以,一接到皇帝传召,她便脸不红,心不虚的去了乾清宫。当时乌雅氏并不在殿中,她看地上碎了几件未来得及收拾齐整的瓷器片,若无其事问道,“皇上怎么发这么大火?” 皇帝果然很信她,笑着让她坐下,这才说道,“那些个奴才秧子,不省心得很。竟敢因你不抚养老四,便对你心生怨恨,特地跑来朕面前诬告你。你放心,朕已处置了她。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这人该如何处置为好,毕竟事关你的清名。” 怎么处置?当然是杀了一了百了,死人的嘴才最严实。可明面上,她不能说得这样直白,“毕竟是皇子生母,处置不好,皇子长成后,若知晓生母……万一伤了皇上与皇子的父子情可不好。” 皇帝杀伐果断,“朕知晓你心软,可这样的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她听见皇帝话意已明了至此,心中欢喜,索性顺水推舟,“哎,乌雅氏倒是不足惜,只是可怜小阿哥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不若这样,皇上把小阿哥给臣妾养,以后只对外称,小阿哥的生母病重亡故了。” 说这话时,她忍不住偷觑皇帝的面色。正巧,瞧见皇帝眼底的暖意倏尔被冰霜笼罩。她清楚听见皇帝不带余温的声音,“病了,倒是个好理由。” 再然后,皇帝一击掌。顾问行手里拉着被堵了嘴的女人从侧间出来了。看清乌雅氏那双写满怨毒仇恨的眼时,她便隐约觉察到,她怕是也得‘病’一场了。乌雅氏当着皇帝的面,把这些年为她办的那些阴私事,从元后到孝昭皇后,桩桩件件,交代得一清二楚。她想反驳,皇帝却扔了个木匣子在她脸上。里面,全是她用来害过人的证据。皇帝捻着她命人从塞外行商手里买来的药粉,玩笑一般,问她。“听说这能迷人心智?佟贵妃,在你眼里,朕可算听话?你打算何时把这药粉用在朕身上?你是不是觉得佟佳氏抬旗抬错了?朕应该把你们拱到太和殿金銮上去才对。” 皇帝虽在笑,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措地想要辩解,又被皇帝截断。“佟贵妃,佟佳.冬乐,表姐。你应是个聪明的,朕这般审讯,你难道猜不到缘由。” 当然——猜得到。憎恶一个人到极致,甚至连看她哭求出丑都是一种折磨。也是到这一刻,她才惊觉,她这‘病’,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第68章 佟贵妃倒台得无声无息。谋划了许久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晨音狠狠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便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这场病症来势汹汹,令人猝不及防。因她怀着身孕,太医只敢开温补的药,慢慢调养。所以病愈的速度犹如春雨霏霏,绵绵延延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皇帝看她大病初愈,恹恹的模样,急得嘴里生了个燎泡。便提前下了恩旨,召她额娘入宫陪产。钮钴禄氏是从盛京赶来的,给晨音带了许多东西。上到阿玛哥哥们送的礼物,下到盛京街头巷尾的小玩意儿,甚至连晨音幼时玩过的小玉马都被钮钴禄氏带进宫来了。晨音指着那一堆小玩意儿和小玉马发笑,“额娘,这些肯定是我二哥硬塞进您包袱里的吧?” 钮钴禄氏也跟着笑,“可不是,他啊,多大年纪都没个正行。还总趁我不注意,有空便把你二嫂往外面带。你二嫂金枝玉叶的,身子骨哪能跟得住他到处野,为此还病了几次。你阿玛气得仰倒,直接动了家法。” 钮钴禄氏顺着道横,开始拉拉杂杂把家中的事给晨音讲了个遍。皇帝来探望时,母女两正说到兴头,都没发觉他,还犹自讲得开心。皇帝不恼,也不让人通报,就站在门口,露着半边人影看晨音跟额娘笑闹。还是钮钴禄氏先发现他的,诚惶诚恐的起身行礼。皇帝对她很是宽容,亲自扶了一把,玩笑道,“福晋不必拘谨,这是你女儿的寝宫,平日朕来,都要看她脸色行事的。” 这话,说得钮钴禄氏是又怕又惊,完全接不下去,找了个借口便匆匆退下了。“你吓着我额娘了。” 皇帝不满的往晨音身边一坐,手自然的抚上她高耸的腹部,漫不经心道,“骂朕,嫌弃朕,给朕甩脸子,这些都是你做的,朕说句实话怎么就吓着你额娘了?” 晨音瞪他,“你既这般委屈,便别来啊,我又不求你。” “不来?” 皇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倚着,嘴里没个正形,“那可不行,这孩子最喜欢朕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晨音嗤他。又听他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晨音头也不抬的答道,“我要生儿子。” 倒不是不喜欢女儿,相反,她十分喜欢乖乖巧巧的女儿。从前,四公主与八公主便是由她亲自抚养长大。只是这两个如珠如宝长大的公主,长大后都被皇帝嫁去蒙古和亲了。享受了天下人之供养,便得为万民安生献一份力。皇家女儿的宿命,委实算不好。若让她生个女儿嫁去蒙古,她得和皇帝翻脸。“儿子。” 皇帝盯着晨音的肚子,其实太医早已报过他,未出世的八成是位阿哥。后妃人人都盼着生儿子,殊不知,生了儿子后,又有一堆利益纠缠的麻烦事。偏偏,他又不能不管她。皇帝在心里叹了一声,随手把一盘糕点塞晨音怀里,“多吃点,别饿着朕的儿子。朕还有事,得去慈宁宫一趟。” -病好了,又有钮钴禄氏陪伴,晨音日子过得十分安逸。优哉游哉的过了一个多月,便到了太医推断的临盆日期,接生嬷嬷与太医早半个月便整日守在偏殿里,等她生产了。她肚子里是个十分守时的孩子,到了预计生产那日,半点都不带犹豫的要来看世间了。因是头胎,晨音生产得不算顺利,头一日午后发作,第二日近午时才把孩子生出来。一番折腾,晨音听她额娘笑眯眯说了句,“小阿哥哭得真响亮”后,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皇帝从昨日晨音发作之时,便守在外间了。此时听宫女报母子平安,更是喜上眉梢,下令阖宫赏三个月月银,翊坤宫翻倍,赏半年。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便见钮钴禄氏抱着孩子出来了,皇帝忙凑上去看了两眼,嘴里却是在问钮钴禄氏晨音的情况。其实这些消息,嬷嬷宫女早回禀给皇帝了。但他见不着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干脆问问与晨音最亲近的人。两人正说着话,顾问行突然通传,太皇太后派人送东西来了。皇帝目色稍暗,见来人是苏麻喇后,笑意直接僵在了面上。看来,他那日恳求太皇太后的话,太皇太后终是没听进去。苏麻喇不仅带来了流水般的赏赐,还带了一封太皇太后的懿旨。具体钮钴禄氏没听清,只听见一句,“宜嫔年轻,恐照看不好阿哥。太后仁慈,愿代为抚养。则令,即刻送阿哥去寿康宫。” 钮钴禄氏片刻之前还在为女儿生了个小阿哥高兴,这会儿听见懿旨的内容,身子一斜,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被眼明手快的丹朱扶住了。“外面天气还凉,奶嬷嬷替小阿哥收拾多盖一层,免得抱去寿康宫的路上冷着了。” 苏麻喇面无表情的催促道,“紧着些,太后还等着呢。” “且慢。” 皇帝沉着脸制止,“眼看外面要下雨了,阿哥太小,还是改日再抱出去。” “皇上与老祖宗真是祖孙齐心。” 苏麻喇抬抬眼,道,“来之前老祖宗便嘱咐奴才,天色不好记得带伞。阳伞雨伞奴才都准备了,皇上切勿担心。” “你……” 皇帝被苏麻喇一番话堵回来,但在他心中,苏麻喇虽是奴才,但更是他敬重的长辈,他万万做不到人前斥她。太皇太后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让苏麻喇来抱孩子。皇帝这厢正与苏麻喇掰扯,想把孩子留下来。那边,太后宫中又遣人来了。皇帝以为是来催促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谁知,太监一开口,却是,“大公主今晨起来,咳嗽不止。太后唯恐传染给小阿哥,特命奴才来翊坤宫传信,暂且别把小阿哥抱到寿康宫去。” 皇帝闻言,心中很是舒了口气,面色回暖,周全回道,“朕知道了。大公主病得可严重?你回去转告太后,朕稍后便去瞧大公主去。” 皇帝本想等晨音醒来,再去寿康宫。可乾清宫的小太监忽然冲进来,行礼的姿势是乱糟糟,嘴里讲的话更是颠三倒四,“皇上,二阿哥……他、他……高烧,天花。” “你说什么天花?” 天花凶险,皇帝幼时都险些折在这上面,光听见这两个字与保成的名号联系在一起,便忍不住黑了脸。小太监带着哭腔喊,“二阿哥方才突然身子不适,发了高热,太医说极有可能是天花。” 皇帝瞪着眼,狠狠吸了口气,抬脚便要往外走。到宫门时,又顿了一瞬,快速吩咐了顾问行两句。-皇帝前朝事忙,保成又天花症急,晨音坐月子时,见到他的机会不算多。但小阿哥险些被抱走的事,因皇帝有令,翊坤宫上下瞒晨音瞒得严严实实,晨音这个月子坐得虽然无聊,倒也安心闲适。若不是有一日,述清突然递牌子入宫,她怕是至出月子都不会知晓,生产那日还闹过这么一场。“你怎会入宫来了?” 晨音瞧着气色好了不少的述清,面上在笑,心中却隐生担忧。按理说,纯亲王殁了,述清作为福晋,现在乃重孝之身,不宜入宫。就算往宫中递牌子,也极有可能被驳回,可述清不但平平顺顺的入了宫,还进了她这刚生产完不久,最怕忌讳的翊坤宫。述清今日是按品大妆的,正统的亲王福晋衣裳,衬得她面目沉静端庄了许多,她轻描淡写道,“我送容淇入宫。” “送容淇入宫?” 晨音惊讶,“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述清颔首,“我向皇上递了折子,说王府如今只剩我与侧福晋两个孀居之人,容淇跟着我们,很是孤苦,请旨把她送入宫中抚养,皇上批了,说愿把容淇充作养女。” 果然,容淇还是成了四公主么,世事难移动。晨音心头狠狠颤了一下,好半晌,才敛起那些怅然惊惶,把心思花在与述清说话上。“你把容淇送走了,晚静不与你闹?” 晨音蹙眉,“不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纯亲王府就容淇一个孩子,皇帝作为纯亲王的兄长,按理应是他从宗室给弟弟过继子嗣承继香火,而非他把弟弟唯一的血脉收为养女。“你不知道?” 述清这话出口,才惊觉坏了。可晨音也不是好敷衍的,任凭她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动摇。坚决要她把事情讲清楚,述清拗不过她,最后只能把松容淇进宫的内情说了一遍。“自你的小阿哥险些被抱去寿康宫的事传出,侧福晋便起了心思。不知她怎么和病中的佟贵妃联系上的,两人一拍即合,想把小阿哥过继到王府,这事儿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她既想夺别人孩子,我便也让她尝尝失了孩子的滋味。” 述清轻嗤一声,眉梢多了几丝寒锋,她应是憋屈得太久,整个人都显得冷硬不少,“我入宫前,她挡在门前,质问我凭什么送走她的孩子。我告诉她,凭我身上这身衣裳。” 晨音既高兴她立了起来,却又难免记挂她方才说的话。两人又说了些话,便到了述清离宫的时辰。待她一走,晨音立刻把目光投向了一旁侍立的杪春。杪春心思简单,根本不经吓,晨音很容易从她嘴里把近来发生的事掏了出来。原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皇帝替她挡了风雨。从前,太皇太后忌惮她背后的郭络罗氏,在她生下小五当日,便令人把小五抱给了太后抚养。换句话来说,叫捧杀小五。这次,却有皇帝在她面前护着,还有个大公主病得巧合,帮了她一把。“你怎么又下地了?” 钮钴禄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从外面进来,见晨音立在殿内发呆,便忍不住唠叨,“给你说了,坐月子不能站不能站,不然以后老了可是要腰疼的。” 晨音笑看着她,任由她说个不停。“笑,还笑!” 钮钴禄氏嗔她一声,让她在床上躺好,这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对了,这册子是你玛法让我带来了,说是你玛嬷留下的东西。你既喜欢,便赠予你。前儿个也不知被塞到了那个角落,我今日才找到。” 钮钴禄氏道,“若不是听你玛法偶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曾偷偷潜入静园去翻过你玛嬷的遗物。” 晨音此时一颗心都扑在那本册子上,随意敷衍钮钴禄氏两句,便借口累了想休息,笑着把钮钴禄氏赶了出去。转身便侧卧着,翻开册子的扉页。还是那种别扭又简单的字体,但记录的东西却不尽相同,因为这本册子里,不再是各种零零散散的事。它有了重点。从开篇到结束,都是一个叫安塔穆的男人。安塔穆——玛法的名字。晨音支着下巴,慢悠悠的往后翻,恍惚间多年前,玛嬷面颊泛红,在窗前记录下每日与心悦之人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文笔普通,却自有一股让人心生艳羡的纯粹。那是怎样的感觉?晨音手指无意识翻动书页,等回过神来时,低头再看书页内容,却发现里面夹了句洋文。正是从前,她在另一本册子上见过的那句。只不过这次,洋文底下,写着一行注释。“施予爱绝无损,保留爱却常有失。” 真是这样么?这日,晨音是带着这个问题睡过去的。次日醒来,她便召来丹朱,让她去办件事。丹朱行事利索,很快便回来复命,人到了。一缕鹅黄从殿门露出来,小姑娘垂着颗小脑袋,慢吞吞的跨进门槛。“容温给宜娘娘请安。” 容温,也就是玉琭玳。她现在已按照字辈,改了名字,不再用玉琭玳这个乳名。“不要拘谨。” 晨音又背着钮钴禄氏下了床,牵过小姑娘细瘦的手,让她坐在桌前,温声道,“这些糕点,都是小厨房新做的,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容温唇瓣翕动,飞快抬头看了晨音一眼,却并未伸手。“这些都是谢礼。” 晨音坐在她身边,“多谢你,小五才能留在我身边。” 容温闻言,羞涩一笑,两只手绞在一起,小声问,“您知道了?” “嗯,知道了。” 晨音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啊?” 容温本以伸出去拿糕点的手,瞬间缩了回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晨音看得难受,摸摸她的发旋,“别怕,没有怪你,只是你太小了。” 容温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晨音把一盘芙蓉酥塞她怀里,看了片刻她嚼东西,这才问,“容温能告诉我,为何要帮我么?” “因为你是好人。” 容温眨眨眼,认真的补充了一句话,“我很想要额娘。而且,我更喜欢玉琭玳这个名字。” 玉琭玳,这是个满语名字。若译为汉文,便是碧玉鸟儿。可惜,她这辈子,从两岁入宫开始,便注定是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七八岁的年纪,她已经懂了什么叫束缚。所以,便希望别人过得好一些。这是,孩子的天真与善良。难免的,让晨音想起了那句话,“施予爱绝无损,保留爱却常有失。” 默然良久,还是丹朱进来提醒,再不送大公主回去,便要被寿康宫发现了,她才回过神来。让丹朱给容温包了一小包糕点,因为太多了她带回去容易惹眼。容温临走前,晨音特地交代她,“以后每隔两日,我会让人悄悄去给你送点心。你到时辰了,记得去拿。” “多谢宜娘娘。” 毕竟还是孩子,容温闻言眼前一亮,规规矩矩的给晨音行了个礼,尔后指着丹朱问道,“宜娘娘是让这位姑姑去给我送么?” 这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容温在确定,谁送的东西可以入口。晨音看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笑着点点头。容温高高兴兴的走了,晨音却是在原处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宫中没有娘的孩子,是真的艰难。她的小五日后,是不是也会这般…… 第69章 晨音因生产不算顺利,便坐的双月子。等她出月子,已是六月中旬,也到了钮钴禄氏该出宫回府的日期。晨音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带回去,并亲手把一个锦囊交给她,“这个,额娘你一定要记得亲手交给二哥啊。”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钮钴禄氏捏了捏锦囊,说道,“又像粟米,又像佛珠串的,好像还有纸笺?” “是我与二哥闹着玩的东西。” 晨音笑眯眯的,答得磊落大方。听她如此说,钮钴禄氏反而放下了想一探究竟的心思,嘴上嗔道,“我怎就生了你和你二哥两个,总长不大的孩子气!” 钮钴禄氏抱怨了几句,临了,却蓦然红了眼眶。出翊坤宫前,一直拉着晨音的手不放。事无巨细,拉拉散散说了一大堆。尔后,她似想起什么,与晨音靠得越发近,周围宫人见母女两说体己话,识趣的退了退。“你与万岁爷之间……” 钮钴禄氏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形容,只得含糊过去,“额娘老了,不知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但有一点你得记清楚,他是君你是臣,顽笑吵闹必得有个限度。”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 钮钴禄氏看了看女儿秾丽的面相,“世间男儿皆薄幸。又特别是这些生来便居在高位,听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长大的男子。他们趋利避害,永远是把自己放在他人之前。额娘看得出,皇上对你有情,你虽与他和乐融洽,却冷静自持。这样对,也不对。” 钮钴禄氏叹了口气,“对,是因紫禁深宫,情分薄,恩怨长。你能守住自己的心,日后若……也不必熬身煎心。不对,是因没看懂男人。还记得你小时候学骑马,师傅教的么。对付马儿,你得先驯服它,待它对你温顺,你便回以更好的草料食黍与爱|抚。让它觉得,自己不过是献上了一些温驯,便得了你全部的好,它才会越发看重你。哪怕,它在你眼中,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畜生。” 最后几个字,钮钴禄氏声音轻得微不可闻。说罢,拍拍晨音的手,扭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晨音立在原处看汤嬷嬷引着她越走越远,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她从不曾知晓,自己的额娘通透之此。“娘娘,奶嬷嬷说今日天气不错,可以抱小阿哥去御花园走走,晒晒太阳。” 杪春怕晨音难过,故意引她疏散心情。“好。” 晨音从善如流的点头,“我们同去。” 宫中养着一大批花匠,还有偌大的花房。除去白雪皑皑的冬日,不论那时节来,这里都是繁花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片。晨音在一从开得极好的玉兰花前站定,无意扫到花树接近泥土的根基处,有一截很细的枯枝。可能是冬天被霜雪压死的,开春后也没能再长出来。晨音又看了看枝头热闹丰茂的玉兰花。蓦然想起钮钴禄氏说她与皇帝的话。繁花与枯枝——春光摇曳与一身旧雪。隔着一个凛冽的寒冬呢。杪春见晨音在发呆,总担心她太难过,片刻不歇的又喊起来,“娘娘,小阿哥想让你抱。” 晨音回过神轻笑一声,走过去看奶嬷嬷手中的襁褓。小五刚醒来,吃了奶,现下精神正好。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哭也不闹。晨音捏捏他嫩呼呼的胳膊,伸手准备从奶嬷嬷怀里接过。两人这番交接动作还未做完,一道矮小的杏黄色身影,突地从斜面冲出来。晨音毫无防备,小腹被大力撞了一下,踉跄后退两步,已半边身子在她怀里的小五顺势往地下落去。隔得最近的奶嬷嬷想去抓,却只堪堪碰到个襁褓边角。晨音目眦欲裂,失声叫起来,“小五!” “小阿哥!” “太子不可!” 场面乱成一锅粥,众人慌乱的扑上去救小主子。有个叫胜安的小太监最为敏捷,闪身往地上一躺,把小五牢牢接在怀里。晨音见状,双肩塌下来,闭目喘了口粗气。快步走回去,把小五接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似完全没察觉到方才的危险,没有哭闹。依旧睁着两只圆眼睛,嘴角吐出个小泡泡在玩。晨音在襁褓里摸了摸,还是觉得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丹朱,让她抱回翊坤宫请太医瞧瞧。乌拉拉一大群宫人跟着丹朱走了,晨音身边只剩下杪春与方才救了小五的胜安。晨音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三步开外的保成。不,应该是太子胤礽。大概一月之前,晨音还在坐月子时,保成的天花便好得差不多了。又适逢元后寿辰,皇帝赐恩,特封元后嫡子,二阿哥胤礽为太子,迁至毓庆宫。自他被封为太子,这还是晨音第一次见他,却不料是这般情形。方才,他那一撞,绝非玩笑的力道。而是真正的,带着恨意与毁灭的撞击。太子绷着一张小脸,怒气腾腾的瞪视晨音,不待晨音开口问原因,他先尖着一口哭腔叫起来,“活该,你活该,是你害死了哥哥!是你害死了莲千姑姑!” 承祜的死牵扯太多暂且不论。单说莲千,分明是皇帝察觉到她心思太杂,承祜一落气,她便消失在后宫了。“不是我。” 晨音一字一顿,目光越过太子,落在他身后跪了一地的随侍身上,“一炷香时间,把满绣带到此处,本宫可饶你们不死。还有,记得闭紧你们的嘴。” 这群宫人方才没能拦住太子,险些酿成大祸事。本以为小命难保,这会儿听晨音的话,一个个连连叩头,一溜烟儿的跑了。满绣来得很快,一见晨音,便‘噗通’跪倒在地,“太子年幼,被奸人迷惑,一时办了错事。奴才代太子向娘娘与小阿哥赔罪,还请娘娘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恕太子这次。” 光天化日,谋害宠妃幼弟。哪怕身份贵重如太子,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太子很不服气满绣这个自己人为何要向晨音道歉服软,伸手拉她,气呼呼道,“姑姑起来,孤没做错。” 晨音睇着太子,又转眸看向满绣,眉梢染了冰霜,“本宫要的,不是你的歉意。你应知晓本宫赶在皇上知悉前,急召你来是为什么。” “是。” 满绣喃喃而答,左手下意识动了动。“你们都退后三十步。” 随着晨音一声吩咐,周遭的太监宫女全退远了。晨音走到满绣面前,伸出手。满绣面上挣扎一闪而过,利落地把袖间藏的厚信封递到了晨音手上。同为元后大宫女,宫人却都说,满绣不如莲千聪慧能干。实际上,满绣才是真的聪明人,且心中自有一番取舍。晨音打开信封,粗略翻了一遍,确认是当日的东西,这才递到太子面前,淡淡道,“往日我还觉得你皇阿玛这般早让你读书,对你来说太过劳累。哪知今日,你读的书倒是派上用场了。你已学完千字文了,看看里面的字你可都认识。” 太子双手背在身后,警惕的瞅着晨音,不肯接。还是满绣代为接过,轻声道,“太子,这里面是承祜阿哥绝笔以及……” 听见哥哥的名字,太子一把抢了过去,拆开,里面却只有一句话,“晨音,你与皇额娘交好,你说皇额娘可会怪我做了错事?” 这便是承祜临终前口不能言,事先准备好交给晨音的那张纸。当日晨音没有带走,留在了满绣哪里。满绣细致,不仅把这张洗脱晨音嫌疑的纸带了来。还把当年元后怀太子时,与晨音互传的信件尽数带了来。那里面,有不少晨音所赠,利于安胎的奇方。“姑姑……” 太子并未尽数看完,面上神情却已由怨毒憎恶转为迷茫甚至无措,他一手拽着满绣衣袖,“这为何、为何和孤知道的不一样,孤明明听人说……” “太子。” 满绣痛心的看着太子,朝他磕了一个头,“承祜阿哥之事,过于复杂。奴才存了私心,不想看太子小小年纪背负太重,所以从未给太子讲明过。才至今日,太子轻易为奸人所惑,与真心待你之人怒目相见。” “孤……” 太子小脸苍白,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抬眼去看晨音,讪讪的想说什么,张着嘴,却是没发出声音来。“本宫不放心小五,先行回宫了。” 晨音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太子在她身后,拖着哭腔小小声唤了一句,“宜娘娘,我……” 晨音回头,深深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若得闲,也可以去看小五。” -回宫的路上,杪春一脸的欲言又止。晨音道,“说吧,别憋坏了。” “娘娘临走前,为何要与太子说那话。” 杪春眉头紧蹙,“今日咱们小阿哥已很委屈了……” “嗯。” 晨音应了声,她明白杪春的顾虑与气愤,低声道,“因为那是太子。” 不管太子将来如何,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大清储君。她今日不斥他、怨他,甚至大方处之,不代表她不怒。只不过,她得为小五将来考虑。她就是要让太子把没说出口的愧意,永远记挂在心底。这样,小五今后的日子,也会过得平顺些。杪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轻声问,“方才满绣姑姑一口一个奸人,会不会是承乾宫哪位?” “八成是。” 晨音道,“她被关这些日子,恨我恨昏头了。上次联络晚静要送走小五,这次又蛊惑太子意欲加害……” 晨音话没说完,之前她还在担心,她不在后,佟贵妃会对小五下手。现下好了,佟贵妃为了报复她,不惜动太子这个储君,也就是动到了皇帝与太清头上,皇上必不会再留她。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晨音回到翊坤宫,见安嫔正在殿内逗小五。自扳倒乌雅氏与佟贵妃后,安嫔便大大方方的与晨音来往。两人都不是扭捏性子,倒说得上话。特别是现下有小五后,安嫔是越发爱往翊坤宫跑。今日太子在御花园闹的哪一出,宫中暂时并未传开。安嫔不知情,还以为晨音是舍了儿子,一个人在御花园赏花看景逗留这么久不回来。一见她,便忍不住嗔道。“你还当额娘呢,方才小五睡前哭得可伤心了,你也不在,看得我都怪心疼的。” 晨音去内间看了看摇篮里酣睡的孩子,目中似胶着化不开的暗色,转身出来,直直看向安嫔,“你喜欢小五吗?” “这问的什么话,我当然喜欢了。” 安嫔挑眉答道,“不然我为何天天往翊坤宫跑,你没听宣贵人一声声的怎么嗤我么?说什么我想靠巴结你争宠,哼,门缝里看人!” “那好。” 晨音勉强笑了一下,“我把小五托付于你抚养,如何?” 安嫔险些滑到圈椅下,不可思议道,“你、你说什么?为什么?” “哐!” 殿门自外面被人推开,来人逆光而站,一身煞气立在门口,“朕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晨音考虑过许久。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平凡无奇。却无法接受,孩子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被人捧杀至庸碌无为。所以,她不愿把孩子送去寿康宫。至于安嫔,是她观察许久的决定。安嫔虽不够聪明,但真实为人爽朗热切,而且家世不俗,有倚靠。慈宁宫为着安抚有功之臣,也不会放任以遭过一次罪的安嫔,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算计。当然,最重要的是,安嫔真的喜欢小五。皇帝一步步逼近晨音,余光扫见安嫔还杵在原处,乖戾地吐出一句,“出去!” 安嫔吓得一哆嗦,心知自己站在这里也帮不上晨音,饱含担忧的瞅了晨音一眼,快步退下。“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晨音面色平静,她还以为皇帝要处置好佟贵妃与太子才会到翊坤宫来。没想到,竟这般早,还把她与安嫔的对话听了去。“朕不来,怎知你的心思?” 皇帝怒极反笑,目不转睛的盯着晨音,“你说你喜欢儿子,朕便处心积虑想把儿子留给你。你可知,为了小五留在翊坤宫抚养,朕与慈宁宫纠缠多日。” 甚至还引得太皇太后动了气,直到现在,还与慈宁宫僵着。就连今日匆忙而至,也是他惊闻晨音在太子处受了委屈,他无法动真格的惩处一国储君。便只能以其他方式弥补晨音,比如说——位份。他是带着封妃圣旨来的。来的路上他还在想,后宫已没了佟佳氏,晨音封妃,以后便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嫔。她的儿子,再抱养给别人,便不合适了。今后,也不必再担心慈宁宫掰扯。可是她呢,她在做什么!晨音一丝不拉,把皇帝的失望、愤怒、震惊等各种情绪,尽收眼中。她闭眼缓了缓,退后几步,落座在方才安嫔坐过的圈椅,一指摩挲着把手上的鱼鸟纹饰。脑子里想着,也不知道钮钴禄氏那日能回到府中。以二哥那性子,收到锦囊后,虽不至于完全相信纸笺上颠倒重生的话,但也不可能完全无视。只要等她殒命,等半月之后的地震如纸笺所说,二哥必然会全信吧。还有那串也许能保全家族的佛珠,二哥肯定会用好吧。还有小五,有安嫔与太子在,他今后想必也不会太过艰难。都安排好了。“有件事,我本想过几日说与你听。今日正巧被你撞上了,索性不瞒了。” 皇帝嗤笑,没做声,那染着煞气的眼神却分明在说,“事已至此,有甚好说的。” “皇上相信转世重生么。” 晨音不待他答,便道,“我知道,你不信,其实以前我也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都说的些什么!皇帝眉心一跳一跳的,恨声道,“你莫要给朕胡扯,朕只想知晓,你为何要送走小五!朕对你不够好么,你遇喜之时,甚至睁一眼闭一只眼,纵着你在后宫搅风弄雨。而你,竟狠心到连朕的孩子都不想要。” “果然不信。” 晨音扯出个无力的笑,“皇上说我搅风弄雨,那必是知晓我的动作了。那你认为,我为何一定要对付佟贵妃和乌雅氏?” “佟贵妃也就罢了,她身处高位,可以说我是羡她、嫉她。那乌雅氏呢,一个包衣奴才出生的无宠答应,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费尽心思算计她?” 皇帝喉结滚动,胸腔里闷得发慌。一双剑眉高高扬起,下面两只黑眸尽显黝黯,是耐心用尽的前兆,“你到底,要说什么?” “从前,我是你的宜妃。” 晨音阖着眼,顺着回忆慢慢捋道,“乌雅氏是德妃,她的儿子,也就是四阿哥,最后登基了。而我的儿子,被鸩杀于苦寒牢狱……” 一世光阴,恩怨长短,靠言语很难描述。晨音此刻自没删繁就简的心思,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她也不知自己说了多久,反正她再睁开眼时,窗户外射进来的日光灼灼热烈,刺得她眼前一片花白,几乎看不清皇帝的脸。她只听见皇帝的喘息,粗重,滞郁,带着颤意。“朕不信。” 皇帝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字,“朕不信眼前的你是个老妪,也不信朕会两废嫡子,把江山交给包衣之子,不信朕的晚年会昏聩多疑至放任诸子残杀……” 不信,会对你那般狠心。明知四阿哥上位,你与孩子必成众矢之的,却未给你安排一条退路,任你如浮萍。“你该信我的。” 晨音起身,凝着皇帝眼中那抹藏不住的崩溃,轻轻摇头,“你我记忆不同,且至少,这一次你对我极好。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与你论情分恩怨。” 听她这般说,皇帝反倒觉得胸腔更是堵得慌,神色莫测道,“那是为何?” “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庚申巳时,有地震。东至旧都盛京,西至河南安阳,凡数千里。波及范围至河北、山西、陕西、辽宁、山东、河南等地。而京城、平谷,三河一带最惨。死伤数万人,房屋损毁无数。皇上,提早做准备吧。” 皇帝从纷乱的情绪中似抓到了什么,厉眸定定望向晨音,“你前面铺垫那么多,是为了告知朕,有这一场天灾?” “是。”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晨音一身轻松。去年在南堂忆起康熙十八年这场大地震时,她犹豫过,该不该插手。玛嬷因与常人有异,被玛法终生锁在静园的事,她记忆太深。那还是因为玛法对玛嬷有情,所以只藏着她,而非直接伤她性命。皇帝不是一身只娶一妻生一子的玛法,若她给皇帝表明自己乃异类,可以想见,皇帝会如何处置她。她也曾想过,借钦天监南怀仁或者别人的手告诉皇帝,有天灾。可从前地震来临前,南怀仁的地动仪毫无动静,京郊内外也无人察觉异象,都觉得日子平顺,天象无异。既如此,就算她使计让这些人去回禀皇帝,可连他们自己都不信这回事,又如何能说服皇帝信。所以,这事,只能她自己办。真正下定决心,是看了玛嬷手札上的那句话,“施予爱绝无损,保留爱却常有失。” 她不知晓,人世间有多少人能入她一般有转世重生的缘分。却知晓一点,自己占了大便宜。她可以借着预知先机,安排好家族与儿子,避开未来几十年风险。可那些即将被掩盖山摇地动之下的百姓,却没这般好运。相较而言,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她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算不算施予。但至少,若能提前布置,这世间会少数万条冤魂。年轻傲气的皇帝,也不用下憋屈的罪己诏。曾经她以为,这样做后,痛快激荡里难免藏着悔恨。可当她真的把一切宣之于口后,却意外的觉得平静甚至自由。“保留爱常有失”——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些年,她带着一身秘密,哪怕日子金尊玉贵,得过不少真心实意。终究不得痛快,难以自由。说出来,多好!-晨音沉在自己的思绪里,连皇帝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晓。丹朱几个在外面隐约听见她皇帝起了争执,进殿时都静悄悄的。可晨音反应却一如平常,接下来几日,该睡便睡,该吃便吃,有时间就去陪孩子。以前心里藏了事,累觉自己是个异类。过这样闲适的日子,总爱胡思乱想,担忧福祸,衬得时时刻刻难捱。如今心头敞亮,日子倒是过得悠闲自然。只是不知,还能这样松散几日。这夜,晨音照着时辰带小五上床休息,迷迷糊糊间,莲帐里一股酒味。下一刻,男人的健壮的身体直直砸到她身上,二话不说,便要来扯她寝衣。晨音大惊,一手推他,下意识偏头去看已在她臂弯里哭闹起来的小五。“孩子!” 皇帝喝了酒,思绪混沌,之前没注意到小五也在,这会儿听见哭声才醒过神来。屏息片刻,突然硬从晨音怀里把孩子抢了出来,胡乱拿衣服一裹,转身大步塞给殿外候着的顾问行。他回来时,晨音已穿好寝衣,坐在床上,一副有话说的模样。皇帝此时,并不想听她说话,眼神闪了闪,一个虎扑,再次把晨音压在身下,手也不老实。晨音呼吸略急,隔开他炽热的唇。“你不介意,这里面……” 晨音指了指自己的头,“是名老妪?” “难以想象是什么模样。” 皇帝闷声答道,“所以,只能你委屈些,再陪我老一次。” 悦你红颜,亦爱你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