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宠妻有术 作者:九斛珠 文案 冒险进京履行婚约,却被许给了凶神将军。 青梅求助贵人想要跳出此坑,可是—— 贵人:嫁给我吧,肯定能躲开凶神。 青梅:你这是趁火打劫吗? 贵人:不对,是舍身救你。 孤身嫁入皇家,简直不能更艰辛! 夫君各种宠她,简直不能更幸福~ 青梅淡定的喝茶,苍天可鉴,她只想做个安静的小酒娘啊 内容标签: 甜文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青梅,君离(魏离) ┃ 配角: ┃ 其它:甜宠 ================== ☆、第1章 客从远方来 长安寺后头有条热闹的长街,因为得了寺院的名气,便跟着寺名唤做长安街,是个热闹的所在。惊蛰刚过,万物回春,街道两侧早有高大的绿柳吐出新嫩,掩着两排整齐的店铺——成衣店、果脯店、茶楼、书肆、字画铺……最边上掩在老槐树下的是个酒馆。 这酒馆的门面并不算大,门口斜插着半新不旧的酒旗,牌匾上的“梅子酒馆”四个字清雅俊逸,匾下还悬挂着几串脆嫩的梅子,透出几分清新可爱。 酒馆的少掌柜曲青梅这会儿正坐在帐台后面。 她今年才十四岁,身量并不算高,坐在高脚木凳上的时候双腿悬在空中,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下藏着一双小巧的绣鞋,正如玉燕般荡来荡去。帐台上摞着一堆厚厚的账本,她埋首在账本之间,左手纤嫩的手指噼噼啪啪的在算盘上跳跃,右手执笔飞快地勾勾画画。 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将一张漂亮的松花笺放在白纸黑字的账本上。 青梅诧异的抬头,就见奶娘许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面前,忙甜甜的唤了声“娘”。 许氏年过三十,穿着一袭藏蓝色对襟春衫,头发整齐地团在脑后,因最近卧病在床,看起来有些憔悴。然而她脸上却是笑容可掬:“青梅,京城那边刚刚来的信,顾夫人让咱们十月底到京城去。我瞧着,她是想起了当年的婚约呢。” 青梅听了是这茬事儿,不由皱起了眉头:“她以前对咱们不闻不问的,怎么突然想起这婚约了?”说着细看那松花笺上的内容,因心中念及婚事,脸上不免泛起了微红。 “以前恐怕是顾尚书顾忌着你父亲的案子,不让她插手。如今你和顾二公子都不小了,大概顾尚书松了口,她就张罗起了这事儿。信里虽没明说,却也差不离。”许氏是个实诚的人,言语神情之间满含期待,顺手拿过帐台上的小茶壶倒了两杯香茶。 然而青梅却不这么想,她对这位姨母素来就有芥蒂,此时自然不太相信许氏的推测,只是道:“都这么多年了,姨母恐怕早忘了这事,你瞧信里不是半个字都没提?谁知道她让我们上京是要做什么。” 许氏面色一黯,劝道:“她终归是你的姨母,不会亏待了你的。再说这事没个着落,我这心里总是悬着放不下,咱们还是去一趟吧?” 姨母么?青梅心里颇不以为然,瞧着许氏殷切的眼神时却还是有些心软了。她随手取了帐台上的茶杯抿着,将那信笺翻来覆去瞧了几遍,终是道:“那就听娘的吧。不过,要等咱们攒够了银子再走!”小嘴一撅,提出了条件。 许氏见她答应了,自然高兴道:“还想着攒银子开酒馆呐?就依你。” 青梅便将信笺折好了还给许氏,上京城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不管顾夫人是真打算履婚约,还是打算悔婚,青梅也想将当年的婚约交割清楚,免得日后顾家说起来,又牵扯不清。 时移世易,世事变幻,说起来总叫人捉摸不透。 当年青梅的父亲曲衡还是官居五品的定远将军,青梅出生时顾夫人作为姨母前来探望,爱极了粉嘟嘟的婴孩,两家就定下了婚约,算是门当户对皆大欢喜。可青梅三岁那年,曲衡被诬通敌叛国抄了家,青梅苟且逃生至今,哪能和当时同日而语? 那时许氏不敢到京城附近去,只在远离京师的地方投奔过几个亲戚故交,那些人害怕受到牵连,谁曾搭理过她?没上报到官府就已算念着旧情了。 这位顾夫人明知她流落乡野生活艰辛,却多年来从不曾过问,如今还会念着旧情?就算她顾念旧情,顾尚书以前可是避之不及的态度,怎么突然松了口,还放任顾夫人热心地操心起了她的婚事?他就不怕自己身份被查出来,连累了他? 青梅心中疑惑重重,欲待再说,瞧见许氏面含期待时却有些不忍,终究是咽回去了。 出神之间,雇工长生已从后院搬了几坛酒进来,青梅便送许氏回了后院,又指挥长生摆放酒坛。 酒馆里设着七八张木桌,配了几副黄杨木的长椅供人小坐,几乎占去了大半的位置。帐台边是个宽而高的木架,底下是一溜大酒坛,上面几层则摆着小巧别致的酒壶。另一面墙边是张九尺长的木案,上面摆着各色酒品,可供人品尝。 长生先后搬来八个大酒坛和十数个小坛,摆放进去时愈发显得架上拥挤。 青梅瞧着满满当当的木架,心里暗想到时候若开了新酒馆,铺面该选个更大的。她靠在帐台上喝茶休息,盘算着将来酒馆的布置,就见门口的黄莺儿啼叫几声,走进来两位客人—— 近前的男子约莫十八岁,身穿天青色的云锦长衫,金冠束发,玉带在腰,皮肤白净面容俊逸,正沉默打量着酒馆内的布置。看他通身的气质,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后面那人斜背着包袱,臂弯里搭着件披风,一双眼滴溜溜转起来像是顽皮的灵猴,应是个随从。 青梅心里有了数,便绽出笑容,声音清脆甜美:“郎君是要打酒么?” “听说这里的酒很不错,小娘子能否推荐两壶?”后面的随从笑着开口,那锦衫郎君的目光自酒坛上收回,也打量起了青梅。 青梅倒是不惧他的目光,开门做生意嘛,当然得大方明朗些,还要热情好客!于是她笑得更甜:“这里的烧酒和果子酒都很不错,郎君想要哪种?” “烧酒吧。”锦衫郎君淡淡开口。 青梅递个眼色,长生便十分机灵地将客人引到靠墙的长案前,介绍道:“这是春儿坠,颜色嫩黄清透,入口绵软清香。这是榴花红,瞧这颜色是不是很好看?这酒清冽甘爽,香气浓郁,十分好喝。这是翠竹叶……”这些话青梅早教他背得熟透,说起来十分顺口。 待长生介绍完时,青梅脸上的得意和满足微不可察。她仰起脸,明眸中还有未散的笑意:“郎君喜欢哪个?倒几杯尝尝吧。” 锦衣郎君的身量比青梅高了一头,指着最边上的嫣红酒液道:“这个呢?” “这是女儿醉,口感甜腻柔软,怕是不合郎君的胃口。”青梅解释。 “你怎知不会合我的胃口?”锦衣郎君问得一本正经,声音如同清凉的泉水。 青梅愣了愣,见他唇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明白他这是在打趣,便也不再多说。目光落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上,青梅瞧他指了几个杯子,便向长生道:“春儿坠、翠竹叶、琥珀光各来一杯。”旁边长生便斟了酒呈过去。 锦衣郎君慢慢尝着酒,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到三杯都品完时才点头道:“倒是好酒。”后面的随从听了,便自钱袋中取了块碎银子递给青梅,笑道:“每样来一壶吧。” 长生自去装酒,青梅便脆声报价:“春儿坠一百文,翠竹叶和琥珀光都是八十文,总共二百六十文。”转身走到帐台后拿戥子称过碎银子,数了些铜钱还了过去。没用算盘珠子,数目却算得分毫不差。 那随从倒有些诧异,问道:“小娘子怎么称呼?”见青梅抬头看他,便补充道:“我家三郎就住在隔壁的桐花客栈,这段时间常会过来买酒,总不好一直叫小娘子吧?” 那锦衫郎君一双如墨的眼睛也看了过来。 青梅回答得爽快:“哦,我叫青梅。” “我叫丹青。我家三郎叫魏离,人称魏三郎。”随从倒豆子似的报出家门,便将三个酒葫芦拎在手里,跟着魏离走了。 青梅在账上记了一笔,又清算起了账册,最后发现离目标只差三百多两,且喜且忧。 喜的是酒馆这两年生意越来越好,果子酒的口碑极佳,若去京城开个酒馆,自然能更上一层。忧的是她与那位姨母素未谋面,全然不知其性情,尚书府恐怕规矩不少,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顺利开酒馆,唉! 她愁绪满怀,吃晚饭时也有些心神不定,饭后许氏见她无精打采的,便催她去看书,青梅回屋后捧着书看了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青梅依旧躲在屋里看书,不过手里的史书已换成了新近刻印的话本,讲的是神魔鬼怪的故事。她正瞧得津津有味,便听英子在窗外叫她:“小掌柜,外面有客人要找你。” 有客人找她?青梅将话本放在旁边的镜台上,踢踏着绣鞋便往外走。平常客人来了有长生招呼就行,专门找她的……莫不是那个专爱找碴的郡守千金吴锦又来了?还是那个郡尉家的呆霸王?这俩人来了可都不是好事,青梅有些无奈。 到了铺子里,就见榆木桌边坐着个年轻郎君,丰神俊朗锦衣短靴,竟是魏离。 原来是这个有钱的主上门了呀!青梅心内瞬时高兴起来,便迎上去道:“魏三郎来啦,今天打点什么酒?” “两壶琥珀光。”魏离手指扣着桌面,如玉石轻击的声音灌入耳中,十分悦耳。 青梅叫长生去装酒,向魏离道:“店里的果子酒也不错,魏三郎要不要试试?”她昨天旗开得胜,今天便打算多卖种酒给他。何况果子酒不容易醉人,男女皆宜,若是他喝了觉得好,推荐给别人或是买了送人,可不都是好事? 她似乎能看到魏离荷包里的银子都长了翅膀,哗啦啦朝她飞过来。 魏离果然有点兴趣,抬眉道:“来一杯试试。” “店里的青梅酒最得人喜爱,便先尝尝它吧。”青梅含笑招手,长生便倒了杯酒过来。 梅子酒馆开张之初只卖烧酒,每天赚的银子刚够糊口家用。后来青梅学会酿果子酒,又用心钻研改善,酿出的果子酒口味丰富别具特色,渐渐的吸引了不少人。名声传开后,一些官家小姐和富室千金都来买酒,生意渐渐转好。 在众多果子酒中,青梅酒是她最得意之作。 她酿的青梅酒是摘了宛城外山林中的青梅,精心挑选后洗净,再细细的去核,用米酒或是黄酒浸泡出来的。从采果子到封缸酿酒,费的功夫不少,待泡成后喝上一口,那滋味!尝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魏离缓缓喝了杯中的酒,神色间颇有赞赏,看向青梅时眼中也多了些光泽:“这是你酿的?” 青梅点点头。她毕竟年纪有限,最心爱的酒被夸奖时脸上不免得意,将下巴微微往上一挑,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这酒不错,小丫头倒是有本事。不过酒的口味和起名更合女子心思,酒馆的男客怕是不多吧?”魏离抬起眼脸瞧着青梅,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 青梅听他一语点出酒馆的弱项,心中很是佩服,便微笑道:“功力尚浅,暂时还酿不出醇厚有底蕴的酒,叫郎君见笑。”不由将魏离细细打量起来。 他的皮肤很白净,若不是天生特别好的肤质,便是出生后饮食环境上养得好。他的双手十指修长,握着酒杯打转儿时几分悠闲姿态,身上的云锦长衫暗纹细密有致,做工也是精良。还有腰间那枚玉佩,青梅虽不太会辨玉,却也觉其温润光泽,是个上品。看他这派头,怕是来头不小吧? 她心念急转之间,旁边长生已将一壶青梅酒和两壶琥珀光装好,青梅便道:“两壶琥珀光是一百六十文,青梅酒贵一些,是一百四十文,正好三百文。” 魏离点点头,拎起三个酒葫芦,将一锭十两的银元宝放在桌上。 青梅将其收起,递个眼色于长生,长生便到帐台去取银子。魏离却已走到了帐台跟前,敲了敲账本道:“先记着。”回头看青梅一眼,出门去了。 ☆、第2章 有女骄且横 青梅目送魏离走出酒馆,心内暗暗叹了声“多大方的金主呀!”回到后院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同许氏说了,许氏也是高兴:“还是青梅聪明,算起来如今酒馆里卖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果子酒了。” 正好许怀远晌午回来吃饭,闻言便道:“姑娘们都爱喝果子酒,但宛城卖果子酒的不多,咱们的酒又好喝,当然能赚银子啦!”说着朝青梅挤挤眼睛,几分调皮赞赏。 青梅心下得意满足,便靠在许氏身上有些神往期待,“到时候咱们盘个大铺面,多雇些人,娘就能享福啦!”这可是她的梦想! 青梅之所以不愿上京,一则是顾夫人之心叵测,再则也是怕顾夫人管得严,不许她开酒馆。 何况在这梅子酒馆,许氏是家主,青梅也会照顾着许怀远。一旦上了京城身份变化,许氏不过是个奶娘,虽然心念旧主辛勤抚育遗孤,侍婢的烙印却没法抹去,许怀远自然也不会被谁高看。而她身份尴尬,即便想照顾恐怕也会有心无力。 这么多年同甘共苦下来,青梅哪里舍得让她们受苦?许氏对她的恩情有多大,青梅心里明镜似的。 小的时候,她还会时常想念亲生爹娘,固执的记着自己名叫曲长嫣,是征战沙场的父亲眼中不灭的长烟。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许氏母子和酿酒了,也牢记自己是小青梅,是奶娘渴极时救过命的青青梅子。 许氏知她心意,也是含笑:“我就盼着你们姐弟俩平安顺遂,别再受苦就好了。” 青梅在她怀里蹭了蹭,留下许怀远陪许氏说话,她去看厨房里正煎着的药,而后往酒窖里转了一圈,晚饭后便抱着那话本看到深夜。 后面的几天里,魏离每天前晌都要来酒馆里打酒,青梅将自家的各色酒推荐给他,魏离越尝越喜欢,来得也更勤,不过多数时候还是沉默少言。 因要准备上京,虽然青梅不情愿,许氏却也减了酿酒的数量。这两天里酿好的酒陆续启封,青梅人小力弱,自然搬不动那沉重的大酒缸,便将长生换到了酒窖里,她来守着铺子。 梅子酒馆的生意依旧红火,青梅前晌已经送走了七八拨客人,柜中银钱进了不少。而魏离自打清晨进门便开始独坐喝酒,此时还坐在角落的空桌边上,正拿了酒葫芦慢慢品酒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也是奇怪,他不是本地人,花了大把的银子住在隔壁的桐花客栈,却又闲着没事做,每日里不是上街闲逛就是呆在这小酒馆中喝酒。而且梅子酒馆里只卖酒,不卖配菜,他成天坐在这里不觉得无趣么? 青梅心下好奇,便拿了酒壶坐在他的对面,道:“魏三郎每天在这喝酒,不耽误正事么?” 魏离饮酒入腹,看起来已是微醺,他摇了摇头道:“我来找人,寻个东西。” 来找人却不见他忙碌,只有丹青每天兴冲冲的拎着酒葫芦出了客栈,再垂头丧气的回来,想必是他要找的人并不在,所以在此酌酒消磨时光吧?青梅“唔”了一声,拿酒杯小口小口的抿着酒,也不再说话。 因天气和暖,窗户都是洞开着的。青梅瞧着窗外往来的行人,忽见街上一辆马车驶来,稳稳停在了酒馆门口,车帘掀起时走下来个银红色的身影,看着有些眼熟。青梅细细看了两眼,心中不由哀嚎一声—— 天啊,那个瘟神吴锦怎么又来了! 她忙起身走向帐台,吴锦已带了两名丫鬟走进店里来,将酒馆微微一打量,不出所料地露出鄙夷之色:“我还以为两月没见,酒馆已改头换面了,原来还放着这些破烂东西。”十五岁的少女一袭银红撒花百褶裙十分鲜妍,耳悬明珠,发簪金钗,神态十分倨傲。 青梅虽然气恼,却也不愿顶撞她,免得再给酒馆招来事端,只是客气地道:“吴姑娘要什么酒?” 吴锦身后的贴身丫鬟道:“来一坛刚启封的梨酒。”青梅想着赶紧送走这瘟神,忙应了一声,去后面装了十斤梨酒,让长生搬到门外的马车上。 那丫鬟付了银子,吴锦撇嘴斜眼看了看青梅,目光逡巡了片刻,冷笑道:“怎么最近不胡乱勾搭了?瞧见你这幅样子就烦。”说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青梅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怒火腾的就燃起来了,清亮的双眸瞪圆,正要说话时就听一道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谁这么聒噪?”声音透着股清冷,无形中便将青梅的怒火浇了下去,转头时就见魏离手举酒杯端坐在桌边,如渊渟岳峙,目光落在吴锦身上时却仿佛两把重刀。 那吴锦自小骄蛮任性,何曾被人这般说过?脸蛋气得通红,待要出口斥责,对上魏离的目光时却结巴着说不出话来了。 许是魏离的气势太盛,吴锦虽是凌人的性子,却也只是个小姑娘,心里不自觉便露了怯,那浑身张扬骄横的气息渐渐消失不见。身后的丫鬟揪了揪她的衣服,吴锦瞪了青梅一眼,竟扭身走了。 青梅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刚才魏离那样的目光神情……看着真叫人敬惧!噗通跳着的小心肝消停下来,就听魏离淡淡道:“你和这位姑娘有仇?”方才那威盛的气息竟已消失无踪。 额……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定是刚才趁她不在时吴锦说了她的坏话。青梅只得解释道:“这是郡守家的千金,我曾得罪过她,倒也算不上有仇。” 她和吴锦一个是官家千金,一个是酒家弱女,原本并无瓜葛,青梅之所以会得罪吴锦,是因为宛城中有名的呆霸王——姚修武。 这姚修武是郡尉府上最小的嫡子,从小被老夫人宠爱骄纵,自幼便是横行宛城的小霸王。姚修武爱热闹,平日里每常呼朋唤友的聚会戏闹,因青梅酿的酒好,便常来这边打酒。此人行为不羁笑闹,言语之间偶尔调戏青梅几句,也无人在意。 那天姚修武来打酒,青梅便让长生装酒送过去,长生抱了一坛酒,同姚修武问过去处后转身正要走,不提防撞上了风一般快步走进门的吴锦。酒坛落地而碎,酒液染花了吴锦的一袭石榴红裙。 青梅见状忙要上去赔不是,吴锦却一掌扇在了长生脸上。这下青梅不免气恼起来,语气也冲了些,只说赔她一袭红裙便是,为何要打人? 吴锦却是趾高气昂道:“这袭裙子是京城巧绣坊的珍品,你赔得起?”青梅辩白了两句,吴锦却蛮不讲理,说话时也夹枪带棒。青梅因她掌掴长生而气愤,争辩中难免语气不好,吴锦愈发生气,竟然直接叫人砸了几坛好酒。 青梅没想到她如此蛮横,惊吓之下倒镇静下来,只好求助于姚修武,想请他劝走这位千金。哪只姚修武戏闹惯了,竟然摆出作壁上观的架势,并不插手帮她。 恰好那天许氏不在酒馆,长生在旁边敢怒不敢言,青梅也不敢再硬碰硬,匆忙之下只得使了个激将的法子,和姚修武拼酒一场并赢了他,才让姚修武答应劝走吴锦。 事后青梅回思,觉得那天吴锦是故意找碴,再回想那日她的表现,才猜出了原因—— 吴锦和姚修武是表兄妹,平日里两家颇多交往。这姚修武长着副极好的皮相,吴锦正当芳年妙龄,许是看上了这副皮相,所以那日见了姚修武对她说笑,才会让吴锦急匆匆冲进来,然后给她个下马威。 往后吴锦来酒馆时青梅都会避开,她一介民女,等闲可不敢得罪这位大小姐。 魏离听完后抚掌笑道:“你这里是个酒馆,又不是醋铺子,她来这争风吃醋做什么。不过你拼酒能赢过儿郎,倒是好酒量。”微醺之中,他不再似平时那般沉默自矜。 “这个……”青梅吐吐舌头,凑近了道:“其实那天我悄悄含了块醒酒石,没人发现才侥幸赢了呆霸王,嘿嘿!” 魏离举杯的手一顿,将她看了片刻,心里觉得好笑,这呆霸王果然是够呆的! 青梅却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看着自己没什么表情,她觉得无辜。本来么,她一个小姑娘,哪能真拼得过终日走马斗酒的纨绔嘛。 有魏离坐镇唬走了吴锦,青梅的心情很不错,哼着小调打烊后开心地用了晚饭,正想着要出去溜达消食,许氏的一句话却瞬间叫她开心不起来了。许氏说:“青梅,贺先生走前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么?休息会儿赶紧去读书。” 又是读书!青梅有点抵触,攀在许氏肩上撒着娇想要偷懒,许氏却吓唬她:“现下不认真读书,上了京城后接触起那些官家小姐来,文墨差了会被人瞧不起的!” “那又如何。”青梅不为所动。 许氏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来:“听说贺先生会早几天回来,你就不怕他到时候考问?” 这话一出口,青梅瞬时就蔫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乖乖耷拉着脑袋回屋去温书。 贺先生是青梅的西席先生。 当年许氏带青梅刚逃亡流落到宛城的时候还怀着身子,孕妇孤女的生活自然非常辛苦。后来许氏生下许怀远,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时依旧困顿,她心里却始终还拿青梅当官家小姐来对待,请不起教书先生,就自己来教青梅识字,教养上十分用心。 再后来青梅长大懂事,又擅酿酒,开了这酒坊后手头渐渐的宽裕起来,许氏便请了个在宛城小有名气,又和青梅家里熟识的生员给青梅教书,正是贺先生。 这贺先生不止才华横溢,为人正派相貌好,待青梅一家人也颇用心。若不是有当年的婚约在,许氏倒是颇想结这门亲事的,可惜她也只是奶娘的身份,没法做主。 ☆、第3章 夫子缓缓归 天气渐渐热起来,许氏缠绵许久的病日渐转好,又提起了上京城的事情。青梅秉着能拖则拖的态度,每回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扯开话题,这回许氏旧话重提,青梅便借着春光正好之名,拉着许氏上街闲逛去了,留下长生和英子守着酒馆。 至于那位常客魏离,依旧按时来酒馆的角落独酌,青梅不知他这么坚持是为了寻什么物事,心里不免有些好奇。随口问了问,魏离却是笑而不语,青梅也不勉强。 长安街上的店铺都是看惯了的,青梅娘儿俩一路闲逛着到了几条街外的南市,买了些果点并挑了几件衣饰。许氏向来在两个孩子身上留心,贴身的衣物都是亲自经手缝制,就又买了几匹布料绸缎,叫人送去了酒馆。 午后日光明媚,惠风和畅,长安寺中行人络绎不绝,多的是进香许愿的小娘子。青梅为哄许氏开心便拉着她往寺里走:“娘,咱们去烧香许个愿吧?” “许什么愿?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许氏团着整齐的发髻,笑容慈和。 “那我想许愿呀。”青梅偏着头,掰着指头慢慢数,“我想娘的身体康健,想怀远读书有成,想酒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哎呀好多愿望数不过来呢!” “小贪心!”许氏抚着她的秀发,笑个不止。 青梅笑如银铃,挽着许氏进了佛堂上了香,两人在寺里闲逛时却碰上了熟人—— “贺伯母,莲儿!”青梅瞧见熟悉的身影,迎上去拉着贺子莲的手,十分欢喜。这两位是青梅家的故交,当初青梅一家住在小镇上时两家就相识,后来两家先后搬到宛城,也没断了来往。 贺子莲见了青梅也十分意外欢喜:“青梅姐姐!刚去酒馆时你们并不在,原来是在这里。”小姑娘喜形于色,牵着手意态亲密。因贺子莲素来身子柔弱多病,说话时也是软语细声,叫人心疼。 那边贺夫人和许氏闲谈起家常来,青梅便拉着贺子莲慢行:“你的身体好些了么?瞧着气色是红润了些。” 贺子莲点头,仰头瞧着青梅,柔弱的脸上挂着坏笑:“昨天后晌我哥哥回来了,他说明天有空的时候来酒馆呢。” “他回来了?”青梅的声音不由拔高几分,顿时苦了脸,忍不住嘟哝道:“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要去三四个月么。”贺子莲的兄长贺子墨正是她的西席先生,虽然长相性格皆是儒雅随和,教训青梅的时候却格外严格认真。青梅在读书上爱偷懒,没少挨他的训。 贺子莲知道青梅的心思,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今晚回去赶紧温书。” 青梅苦着脸“嗯”了一声。 那个贺子墨……要求严格不说,还水火不侵。每回青梅想偷懒的时候,不管是她腆着脸含笑求情、暴跳如雷的吵闹、死乞白赖的耍赖,或是拿酒食来贿赂,他总是平静的看她闹腾完,然后拿戒尺敲着书卷说:“说完了?继续抄书。” 青梅所有的力气使在棉花上,闹腾得没意思了,只好揉着酸痛的手腕继续抄写背诵,或者在手腕上吊着米袋练书法。而贺子墨就在旁边安静读书,顺道监看她完成课业。 久而久之,贺子墨对青梅没半分脾气,带得青梅都没了脾气。 那哪里是西席先生啊,分明是娘亲请来的克星! 心里的怨念挥之不去,青梅回到酒馆时还耷拉着脑袋。许氏知道她的心事,笑着不管她,倒是魏离见了随口问道:“被霜打了?” “唉,人生苦短呐!这么苦短的人生,为什么要死背那些枯燥的破书呢?”青梅仰天长叹一声,敷衍着跟魏离打个招呼便又耷拉着脑袋进了后院。 后面许氏同长生问了问今日卖酒的情况,便向魏离笑吟吟道:“魏郎君来啦。瞧青梅不懂事的,魏郎君可别见怪。教青梅读书的先生回来了,她这是害怕考问课业呢。” 魏离了然地点头,许氏便道:“这丫头闹情绪的时候不听劝,也就说起酿酒才能叫她高兴,贱妾唐突,能不能麻烦魏郎君劝劝她?”不然这么闹着脾气不温书,明天怕是真得挨贺先生的戒尺了。 魏离跟随许氏进了后院,就见青梅正蹲在木制狗窝的旁边,摸着那只长毛柔软的大白狗自言自语:“小不点儿,明天贺先生来了肯定会问课业,还会让我抄书,你帮我咬他好不好?” 被称作小不点儿的狗正舒适地趴在地上,呜呜应和了两声。 魏离见惯了青梅清丽明媚的笑颜,倒极少见她这样委屈无力,不由觉得好笑,踱步过去站在她身边,闲闲道:“说起酿酒头头是道,还怕先生考问课业?” “倒也不怕,但是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背那些枯燥的书?”青梅坐在软垫上抱膝缩成了一团,脑袋耷拉在膝盖上,“整日读那些经史也就罢了,有些内容也算有趣,可我既已懂了其中的意思,何必非要背下来?” “我也常被逼着背书。”魏离坐在她身边,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背不完不许睡觉。” “这么凄惨?”青梅有些同情他,碰了碰他的胳膊,“那先生考问的时候,你是怎么应付的?用纸条还是打暗语?” 魏离弹了弹小不点儿刨起来粘在他衣襟上的尘土,云淡风轻:“我都背会了。”瞧着青梅时的目光仿佛在说,这么容易的事还需要作弊?你也太笨了! 青梅气结,很想抓起小不点儿的爪子打他挠他,或是直接让小不点儿扑过去咬他。不就是背书么!其实只要用心记,背下来也不难,可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做这件事呀……魏离也太小瞧人了! 她歪着头鼓起腮帮子,无比怨念的看了魏离一眼。 魏离瞧着她的表情,唇角勾了勾,便道:“可你酿酒厉害。” 提到这茬,青梅的精神头瞬间好了许多,她本就想忘记那些不快,便好为人师的讲解起酿酒之道来。从酒的起源故事说起,再到传说中的酒仙,酿酒的材料…… 说到酿酒的方法时,魏离便故意皱眉:“纸上谈兵!” “带你到酒窖看看去!”青梅正在兴头上,见他竟然怀疑自己酿酒的本事,便爽快的起身带他进了酒窖,却未注意身后魏离脸上奸计得逞后隐藏的笑容。 其实前些天青梅闲了跟魏离聊天时就简略说过酿酒的方法,魏离提了想看看酒窖,却被青梅毫不犹豫的拒绝。此番如此轻易的进了酒窖,魏离瞧着前面滔滔不绝的青梅,微微眯起的眼中盛着点点笑意——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情绪失落时喂上几颗甜枣就高兴了,真好哄! 魏离如愿地在青梅家的酒窖中逛了一圈,青梅挑了几种酒,说起不同方法酿出的酒风味有何不同,魏离在旁听得倒也认真。不时的插问几句,倒是真对酿酒感兴趣了。 两人侃侃而谈,走出酒窖时竟已是日色西斜,青梅今日说得尽兴,也为这酒窖而得意,便仰头瞧他:“这酒窖厉害吧?梅子酒馆在宛城也算有点名气,曾有多少人想来偷师,哼,其实就算让他们在酒窖待上十天半个月摸索琢磨,也酿不出我那味道。” 魏离闻言便皱眉:“那你以前还拒绝我。”语气中颇为不满。 “就是不想让你看呗。”青梅语气有些欠揍,哈哈笑着伸个懒腰往铺子里走。这会儿长生该回家去了,就得由她来守着铺子,直到向晚打烊。 夕阳金色的余光洒满院落,将青梅的身影拉得斜长纤秀,晚风里轻舞的发丝亦染了层淡晕,仿佛薄凉的风吹过魏离心间,带着一丝甜味。他看着青梅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这理由确实好充分,他竟然无言以对。 不提魏离回到隔壁客栈后慢慢品酒回味,这边青梅等英子做好了晚饭,匆匆用完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这是许氏单独给他和许怀远腾出的房间,里面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典籍,姐弟俩一人一张书案。 许怀远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摆的整整齐齐,青梅最近偷懒没过来,英子忙碌着又没顾上整理,桌上已落了一层细灰。 唔,确实好久没读书了,青梅看着那层微尘有些惭愧,忙取了书温习起来。 这些书虽然字词晦涩,认真读起来其实并不难理解,何况多与处世做人相关,有些地方倒也让青梅深有体会。她独自埋首在书房中苦读,许怀远进来时大为惊讶:“姐,你都好久没来书房了!” 明明今日的太阳就是从东面出来西面落下的呀,许怀远挠头。 青梅这会儿正强记一段生涩的文章,闻言哀嚎了一声,趴在桌上不想起来。 “贺先生回来了,我还有六篇文章没抄完……”青梅有气无力的趴着,可怜兮兮的看向弟弟。 许怀远撇撇嘴,故意没理她。许怀远比青梅小三岁,今年才十一,青梅平时喜欢以长姐自居,偶尔还会教训他几句,许怀远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偶尔心里也会不服气,此时正好拿捏拿捏。 青梅知道他的小心思,看他开了书卷似乎要读书的样子,便咬咬牙,托腮自言自语:“今儿在长安寺见到莲儿了,她身子好了很多,我在想要不要请她来家里玩一趟呢。” “哪几篇,拿过来吧。”许怀远板起来的小脸松了些,开始研磨铺纸。 青梅忙将文章递到他桌上,便心满意足的背书去了。 次日前晌又赶着温习了一遍,等贺子墨到到了客厅的时候,青梅还在书房中用功。英子端上茶水点心,许氏同贺子墨说了会儿话,寒暄之后便引他到了书房。 青梅此时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案前,正临摹一副簪花小楷,见了贺子墨便站起身来问候:“贺先生来啦。”后面英子奉茶后,在一边伺候笔墨。 贺子墨年今年二十岁,在这宛城中也算小有名气。他十三岁时就已通过院试,还是个领着官府供给膳食的廪生。原本他的恩师要荐他去国子监中读书,贺子墨为了照顾寡母幼妹便婉拒了。 这几年他留在宛城而没上京赶考,一则是想充分准备一举成功,再则也是为了让幼妹养好身体,免得进京后水土不服而拖累身体。 因两家相交多年,许氏提起想请他给青梅教书,贺子墨便也答应,每个月里过来两三次授课指点,其余时间自可读书营生——虽然他父亲去世得早,但贺家祖上颇有积蓄,贺子墨又有才干,家里自然不缺银钱使。 贺子墨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两家交往多年,他深知许氏苦心,对青梅要求自然严格些。他缓缓踱步到书案前,随意看了看青梅临摹的字,目光便投向了许怀远抄写的那几篇文章。 ☆、第4章 桃李恰芬芳 青梅为了在课业上偷懒,想过不少法子,最让她得意的就是威逼利诱许怀远学写她的字迹。每回贺子墨要检查课业,抄写的文章不够时,青梅都是找许怀远帮忙。 许怀远也聪明,练了几遍后渐渐将青梅的字学得七八分像,到而今已是学得十成像,就连力道都拿捏得分毫不差。青梅拿他抄的文章蒙混过关,无往而不利。 贺子墨翻看了一遍,也不疑有他,便开始问其他课业,比如—— 读完这篇文章有何感触?依你看来,这篇文章妙在何处?史书上的这件事,你怎么看?问题并不难,青梅又认真研读过,应对自如。而后便考问她的背书情况,青梅昨晚熬了半夜,今晨又抱过佛脚,竟然也勉强过关。 贺子墨倒有些意外,格外将她看了几眼。青梅面不红耳不赤,淡定自若的站着,还专门拿了临摹的字帖给贺子墨看:“先生瞧我临的字可有进境?” “临的不算,单独写一篇给我看。” 青梅便拣了刚背过的一段书默写起来,贺子墨在一旁静静观看,屋中只有英子研磨的声音和笔锋划过纸张时的轻微声响,如流水微微漾起涟漪,如白云缓缓行过碧空。 待得青梅写到一半,贺子墨便徐徐道:“比上次有些进境,力道却还是不够,多练练罢。”却未像从前那样批青梅写得不好看。 咦?青梅有些诧异地悄悄看他。平常贺子墨可是个十足的严师,今日他虽然举止如常,但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是碰上了什么事?她虽疑惑却也不敢问,贺子墨又开始讲新的课业,青梅连忙收回心思认真听。 待得课业授完,贺子墨话锋一转,忽然问她:“有个叫魏离的人,应是酒馆里的常客吧?你可知他是什么来路?” 魏离?青梅愣了愣,如实答道:“他确实每天过来打酒,看着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却也不知他具体什么身份。” 贺子墨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月中再过来。”临走时许氏让长生拎了几壶酒给贺家送了过去,两壶玉液给贺子墨,两壶梨酒给贺夫人,还有两壶枣酒送给贺子莲调养身子。 而今已是三月初,早过了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青梅之前因照顾许氏的病未曾外出游玩过,花朝节时也只草草了事,此时她应对过了贺子墨的考问,轻松之下便想选个时间去踏青。 恰好后天是上巳节,书院会让学子们休沐一天,青梅便约了隔壁桐花客栈白掌柜的女儿白海棠,再叫上贺子莲,欲往城外西郊去踏青。 许怀远原本是要和书院的同伴们前去玩耍的,想要学那些年长的文人来个曲水流觞,凑个雅趣。听说贺子莲要与青梅同去,许怀远便欣然抛弃了伙伴,答应随青梅同往。 宛城这一带文风兴盛,还开设有女子书院,不过里面都是些清闲有钱的富贵人家姑娘。上巳节在各个书院都是休沐日,是以郊外往来相伴的年轻男女甚多,青梅等人一路行过去,倒被这气氛感染了不少。 白海棠今年已是十七岁,刚刚说了人家,是个县丞家的小郎君,据说为人正直厚道,很会体贴人。白海棠为此很开心,即便被青梅逗上几句,羞涩的笑容里也盈满了甜蜜。 郊外的五灵山上游人如织,虽有漫山灼然的桃花胜景,太过拥挤也是无趣。几人毕竟年纪有限,也不敢走太远,便绕过五灵山脚,到了一处叫绿野沟的村落。 这地方名副其实,处在两道逶迤的山峦之间的谷中,里面倒是平坦开阔。谷中几十户人家散落分布,门前多有池塘清溪,溪边的一树树桃花开得正好,如云霞蒸蔚。 四个人下了马车付过车钱,便在这谷中漫行。 贺子莲虽然身子柔弱,然而看着明媚春光和灿然繁花,兴致也是颇高,又有许怀远在前带着,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后面青梅和白海棠并肩闲谈看景色,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谷中除了桃花还栽了白玉兰、樱桃、紫荆等花树,更有桃李和杏花芬芳盈目,软风拂过时叫人心胸无比舒畅。远处的山坡上亦是杂花丛生,半山腰的亭子中多有人往来嬉闹。 青梅和白海棠折了细嫩的柳枝,再采些花编个花环各自戴着,闲聊之间不免说起了魏离。 白海棠咋舌惊叹道:“这个魏离还真是阔绰,自打头一天来了就住在天字号最贵的房间,每天一两五钱银子,加上丹青住的,每天二两多。他刚来就放了张一千两的银票在爹爹那里,也不知要住多久。” “一千两银票……一年都用不完这许多银子吧!”青梅闻言感叹。 不过客栈也真是赚钱,两间天字号房间就抵她一天卖出去的酒了!想起酿酒……青梅见前面有个果园子,里面的桃李枝头春意正盛,有红杏花探出矮墙外,心念一动便拉着白海棠走了进去。 果园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见她们走进来,便好心劝道:“小姑娘,这果园是不让人进去玩的。”想是近来踏青者众,误入果园赏景的人不少。 青梅笑着道:“金伯伯,你不认得我啦?”这果园她去年曾经来过的。那时青梅刚开始酿果子酒,忙着四处采买果实,也曾到这里看过,园里的果子生得极好,可惜买者甚众,青梅来时剩下的已不多了,叫她十分遗憾。 眼前这男子姓金名魁,为人热情,园艺上十分擅长,青梅记得他。去年买不到果子令她发愁了许久,难得这果园产的果子好,此时她便想着要早些预定下来——顾夫人要求十月底上京城,青梅自然打算托到最晚再动身,这之间酿酒时可得有上好的果子作料。 金魁将她看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道:“原来是曲小掌柜呀,瞧我这记性!” 青梅便笑着问他安好,又道:“今年这园里依旧是那些果子么?” 金魁点头道:“还是苹果、蜜桃、金梨、杏子和李子,都是常见的。” “我想提前预定些果子,不知道行不行呢?”青梅仰头看着金魁,笑容清浅得体,倒着实有些掌柜的风范。见金魁有些犹疑,青梅便续道:“价钱好商量,到时我每斤上比他人多加一些可好?我娘那边不会有异议。” “价钱好说,好说。”金魁当然同意,他也曾见过青梅母女相处的样子,知道青梅说话管用,便道:“回头我写个文书送到酒馆去。”签下文书,不管是金魁错将果子卖给别人,还是青梅等果子成熟后临时改主意,都好有个凭证来处理。 青梅自然是乐意的,看着满园盛开的春花,心情无比明媚。然而下一刻,头顶就有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果园的门口,吴锦和姚修武正结伴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丫鬟小厮。 在他们的身后,许怀远也跟着跑了过来,想必是怕这俩人为难姐姐。 吴锦脆生生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金掌柜,今年这果园可比往年都要好啊。” 金魁认得这是郡守府上的千金,他每年产的新鲜果子有不少是送往郡守府,对其中人事格外尽心。对方又是官宦人家,金魁自然不敢怠慢:“吴姑娘安好。” 吴锦自然不是认真同他说话,将青梅看了两眼,徐徐笑道:“这不是曲青梅么,实在不巧得很,这果园我包下了。”此言一出,金魁当即抬头看吴锦神色,见她傲然挑眉,便有些尴尬地看了青梅一眼,未敢则声。 旁边姚修武晓得吴锦这是故意找碴,便道:“锦妹妹何时包下的果园,怎么我没听你提起过?” “就在刚才。”吴锦倒是一点都不掩饰她的恶意挑衅,含笑斜眼看着青梅。 姚修武看了青梅一眼,倒不再说话了。 此时许怀远也跑了过来,紧贴在青梅身边一脸警惕。旁边白海棠虽讨厌吴锦的骄蛮霸道,但桐花客栈的生意得靠官府照拂,她也不敢无端招惹这千金小姐。何况果园嘛,去哪找不到,何必非要和吴锦硬抢?她便拉着青梅衣袖道:“那咱们就看看别家吧。” 青梅心内也有些气恼,闻言便应道:“走吧。”情知吴锦是在赌气,青梅只能宽慰自己,毕竟民不与官斗,这么点事都忍不下,吃亏的只能是酒馆。 何况这位千金行事任性随意,今日不过是见了她才找碴说包了果园,她说的话哪里能作数?回头金魁自会请示郡守府上的意思,他们又不是撑得慌,定然不会当真包下整个果园,到时再来也是无妨。所以,眼下何必非得和这胡搅蛮缠的千金争这一口气? 对面的吴锦见她这么知趣的退出,不免得意。 青梅心中很瞧不上吴锦,也懒得同她废话。虽说这吴锦是个矜贵的官家小姐,还被郡守送到了女学去读书,可她这胡搅蛮缠、拜高踩低又爱挑事儿的性子实在叫人厌烦。同为女学的学生,她的行事品性比白海棠可差远了。 青梅撇了撇嘴,正想和白海棠离开,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这园子我包下了!”声音并不高,却带着种莫可名状的威严,不像是提议,亦不似命令,倒像是陈述一件早已定论的事情。 此时青梅正站在一树杏花下,她抬眼看过去,透过低垂的杏花枝叶,就见不远处粉白的桃李芬芳交织,魏离一身靛青色锦缎长衫,正大步向她走来。 ☆、第5章 玉面小郎君 金魁觉得今日运气真是有些欠佳,原本果子被人提前预定是好事,哪知吴锦会突然跑出来?这也罢了,左右是小姑娘家赌气,回头等吴锦忘了此事便也无风波,可如今突然冒出来的这又是谁? 迎面走来的郎君衣饰华贵,玉面乌发,看那风姿气度,半点不输州府刺史家金尊玉贵的郎君们,那么长身一站,瞬间就能把称霸宛城的姚修武比下去! 金魁默默擦了擦额角的汗,偷眼看吴锦时便见她面带茫然,显然不认得这玉面小郎君是谁。 魏离走近前来,随手拨了拨青梅头顶花环上斜逸出的花枝,看也不看吴锦一眼,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放在金魁手里:“银子够吧。”依旧不是询问,而似陈述。 银票当然是够的,可金魁哪里敢随意答话?眼前的吴锦和姚修武他都得罪不起,更勿论这出手阔绰、身份不明的来客了。人微言轻啊,两边都不敢得罪。 吴锦见魏离如此向着青梅,瞬时便恼了,欲待指着魏离大骂几句,又怕姚修武说她鲁莽,便委委屈屈地看向姚修武。 姚修武在宛城中称王称霸习惯了,除了偶尔来几位京城和州府的贵人时会收敛之外,平时从没让过别人。眼见魏离的神情举止皆是嚣张,有心在吴锦面前逞个英雄,便冷笑道:“这位郎君好大的派头,当咱们都没见过银票么?” 魏离看了着他一眼,随口道:“两位横行霸道,当自己是狐狸么?” 姚修武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青梅姐弟和白海棠却是扑哧而笑,这让姚修武十分恼怒,上前便要去揪魏离的衣领。不怪他粗鲁,只是他从来养尊处优惯了,从没被人噎过,他又自幼练武惯爱打架,恼怒后第一反应便是厮打。 哪知他指头还没触及,魏离便闪身退后,身形迅捷。姚修武跟着扑上去,魏离再躲开却不还手。姚修武愈发懊恼,使出猛招重重击过去,就见魏离手心在他面门前一闪,姚修武陡然收势,险险的稳住了身形。 青梅原本还担心对方人多势众,魏离会被欺负,此时见姚修武非但不再进攻,还突然收势险些摔倒,不由万分诧异。就见姚修武呆愣愣的看了魏离片刻,忽然转身走回来,向吴锦低声道:“走吧。” “表哥!”吴锦不明白姚修武为何转了态度,将青梅瞪了一眼。 姚修武的神色却有些尴尬,劝道:“曲青梅与你并无仇怨,何必跟她过不去。”举步要走时就听魏离道:“果园呢,归谁?” “果园归阁下。”姚修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保证不会再让人来闹事。”说罢拉起吴锦,带了那群随从急急的要走。吴锦不明白他为何退缩,自然不情愿就这么白走了,娇声道:“表哥!”却见姚修武面色一黑,疾声道:“走!”用力一拉吴锦,险些叫她跌倒在地。 吴锦这副模样瞧在青梅眼里,倒叫她心里忍不住暗笑。 兔起鹞落之间情势骤然变化,就连金魁都看得有些呆了,忙双手将银票呈给魏离道:“这银子多了,多了。”魏离也不客气,拿回几张收在袖中,留了一张给金魁道:“果园转赠于青梅姑娘。” 金魁忙不迭的答应。姚修武惹不起的人他更是惹不起啊! 无端受益的青梅却有些发懵。 她知道魏离很有钱,可是能赶走姚修武和吴锦,还让那呆霸王承诺往后不来找碴,却不能只靠银票……这人到底什么身份?不由将迷惑的眼神投向魏离,目光顺便在他脸上扫了两圈。 这张脸衬着这身材,比那十里春光还要好看,魏离这厮还真是个俊美的玉面郎君!青梅心里暗暗赞叹了两声。 她瞧了魏离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开口问道:“怎么姚修武那么怕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姚修武非但不敢出招打他,连斗嘴几句都不敢。 魏离淡淡道:“很不巧,我父亲官职比较高。”那俩人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势力横行霸道么,那就用更高的势力压他们,看他们还敢放肆,魏离觉得这法子不错。 青梅心中刚刚涌起的些微崇拜却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魏离也是以势压人,算不得仗义救人的英雄。毕竟她强忍着吴锦的嚣张而不发作,是因为忌惮吴锦的势力,委曲求全保酒馆安稳。是以在她心中,对以势压人这种事毕竟有些难以接受。 可是……英雄救美?青梅又觉得好笑,想着魏离毕竟帮了自己,便将金魁手中的银票交回到魏离手里,道了声谢,而后向金魁道:“金伯伯,这件事改日再谈吧。” “好说,好说。”金魁自是从善如流。 青梅看了魏离一眼,叫白海棠、许怀远和随后赶来的贺子莲一同离开,并没注意到走在后面的魏离手中动作——经过金魁身边时,他依旧把那张银票放在了金魁手里。 原本因春日踏青而高兴放松,被吴锦这么一搅,倒让人心底不快,青梅等人便选了溪边的青草地,将包袱中的薄毯铺开,取出了带来的蜜饯酒杯,来个春日郊外的小宴。 后面魏离走过来,尾随的丹青还拿着食盒果子。丹青热情的提出同饮,青梅和白海棠自然不好拒绝,六个人吃喝看风景,慢慢又高兴起来。 许怀远一直讨厌吴锦仗势欺人,今日见魏离仗义相助,还让那俩恶霸狼狈离去,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作出小大人的样子向魏离敬酒。 魏离脸上依旧没太多表情,喝尽了杯中酒,赞了一句青梅酒酿的好,青梅便也大方坦然的受了称赞,被白海棠打趣了几句。 用过果脯,青梅见魏离和丹青是骑马而来,时不时要将那健马瞧上两眼。魏离见了便猜到几分,问道:“想骑马?”青梅眨巴眨巴眼承认了,魏离便拉起她走到正在河边吃草的马儿边上,道:“会骑么?” “会!”青梅狠狠点头,便想骑到马背上去,可惜她身子矮了点,蹦跶了半天愣是没能爬上去。 旁边魏离无奈,只得将她扶到马背上,方一松手,青梅便抖动缰绳往无人处走去。魏离毕竟担心她小姑娘出事,连忙纵身上了另一匹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马儿越走越快,青梅沐浴在春风中,心情愈发畅快,不由夹着马肚跑得更快。碧草茵茵之间,玲珑的少女在风中驰骋,裙衫随之掠起飞扬,如春燕蹁跹。魏离见她马术这般熟稔,倒也淡了忧心,只管放缓了速度瞧着青梅骑马的身姿,一时间有些出神。 目光随她流转到远处,继而跟着转个圈儿折回来,四野风光和少女纵马的英姿尽数落入眼中,少女飞扬跃动之间仿佛自由翱翔于天地间的七彩鸟儿,生机灵气逼人。 那一副鲜活的少女纵马图渐渐的近了,衣衫飞扬的少女笑颜如花,靠近魏离时兴高采烈,脆声笑道:“那边有一片花海可好看了,去不去?” 魏离闻言精神一振,笑道:“走!” 待得众人玩乐罢时,已是日倾西山,申时将尽。青梅等人依旧寻了个马车坐着,魏离和丹青各自骑马缓行,晚风徐徐吹来,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的同行回城,魏离向前面的马车内瞧了一眼,嘴角含笑。 进城后马车先将贺子莲送至门口,她下车时凑在青梅耳边道:“姐姐,我明天有事找你,你可要等着我呀。” “什么事?”青梅疑惑看她,贺子莲便朝车外的魏离努努嘴,低声道:“关于他的。” 第二天酒馆开门不久,贺子莲便独自走了进来。长生认得她,便将她引到后院中,青梅已备了清茶甜点等待。贺子莲走上前握住青梅的手,柔声笑道:“昨天白姑娘在旁边不方便说,今儿专门过来,姐姐可别见怪。” “就你多心。”青梅亲热地拉着她坐在海棠树下,贺子莲尝了甜点称赞几句,便道:“昨天那位魏郎君,姐姐可知他的来历?” 青梅闻言不由诧异,之前贺子墨就曾问过魏离的来历,今日贺子莲又专程过来,莫非是有要事?便摇头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魏离是酒馆的常客,我便和他混的熟络一些,至于他的底细却是半点也不知。” 贺子莲便细细道来:“前些日子哥哥出门在外,有人来拜访他,拎着的就是你们酒馆的酒。哥哥文名在外,常有人来拜访,我和娘也没在意。哪知那人天天拎酒来拜访,我家的酒葫芦都快堆成了小山。后来哥哥回来,知道此事后就很生气。” “贺先生居然生气了?”青梅的关注点有些偏离。 贺子莲点了点头道:“来送酒的那人叫丹青,正是这位魏郎君的手下。不瞒姐姐,他几次三番的来纠缠哥哥,是为了寻个东西,哥哥说他来头不小,恐怕是京城的贵家子弟。姐姐,和这样的人交往还是该小心些。” 这样一番诚恳细致的劝说,青梅自是感动,握着贺子莲的手,语气愈发亲昵:“我就奇怪呢,昨天那呆霸王怎么就突然乖乖走了,想必这魏离身份贵重,他也不敢招惹。” “我是怕姐姐不知他底细,无端招惹闲气。他自是不惧那呆霸王,可他终是要离开的,到时候平白惹得吴锦恨上了姐姐,那可怎生是好?”贺子莲身体柔弱多病,性子却是细腻。 青梅知她好意,便细心记下,又同她说了会儿话。难得贺子莲精神好,小姐妹俩又上街逛了一圈,青梅才将她送回家里。青梅以前对魏离的身份也只是好奇,而今反倒有些疑虑了,回到酒馆见了他,也不似平常那般轻松自然。 魏离倒是兴致不错,随她进了后院,难得的主动攀谈起来:“你同那贺家的小娘子很熟?” 青梅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想着瞎猜无用,还不如问个清楚,便仰头道:“魏三郎,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你猜?”魏离跟她进了后院,去逗小不点儿。青梅已习惯了他闲时出入后院,便也摸着小不点儿柔软的白色长毛,偏头道:“你是从京城来的吧?” “说说理由。” “你父亲的官职比郡尉高,应是州府之上。在这宛城,甚至整个冬南郡中,姚修武是不惧任何人的,即便是州府上那些官员家的郎君们,姚修武虽会客气忍让,却也不至于像昨天那般,狠话都不敢说一句就灰溜溜的离开。” “所以你认为我来自京城?” 青梅道:“恐怕你父亲还是京城的高官,你的身份想必也很尊贵。” “尊贵?是皇子?侯爷?或者是那个亲王国公家的?”魏离再次一本正经的抛出问题。 青梅“嗤”的笑了一声,道:“你这么随性,应该不是个皇子或者侯爷吧。听说那些人身居高位争斗得厉害,又都八面玲珑心机深沉,哪会像你这般闲着瞎逛,还对我这小小女子仗义相助?” 八面玲珑心狠手辣……魏离嘴角抽了抽:“你觉得皇子侯爷不是好人?” 青梅当然不敢随意说这些话,只笑着不语,当是默认。魏离也不深究细说,只是道:“家父确是高官。”想了想又补充道:“也许比你能想象的高。” “所以啊,你以后别再帮我出头了。你当然不惧别人,可等你离开了,姚修武和吴锦回过头到这酒馆来闹事,没你撑门面,我可招架不住。” 魏离看她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担忧,便故作认真地问道:“你舍不得我离开?” 怎么会这样理解呢!青梅佯怒:“胡说什么!” 魏离一脸无辜,握着小不点儿的爪子看了半天,蹦出俩字:“放心。” ☆、第6章 万里山 经金魁果园之事后,姚修武和吴锦居然真的消停了些,吴锦每回经过梅子酒馆时步子都不停一下,更勿论找碴。听白海棠说,吴郡守打算将她嫁给魏国公那位常年病卧不起的次子做妾,过几个月就送她上京。 魏国公是宫里大小两位魏贵妃的父亲,真正荣宠显赫的皇亲,那次子虽是个病秧子,也是魏国公的心头之宝。这件事在书院很快传开,众人都道郡守为求仕途舍弃了女儿,更有知道吴锦小心思的人以姚修武来打趣,吴锦羞恼之下已经很多天没去书院了。 青梅听罢了虽然觉得吴锦有些可怜,却也解气啊! 她指望着酒馆平安无事,所以极力不与吴锦起冲突,可到了京城,那样的人家里,吴锦能跋扈的起来?瞧着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至于姚修武,虽然依旧呼朋唤友,却极少来梅子酒馆打酒,偶尔想喝了也只是派婢仆过来,倒让青梅遗憾失了笔好生意。 魏离依旧常来酒馆闲坐,青梅心想他来自京城,见识自然要比她广博,便问京城中的酒馆如何。 魏离与她相处得久了,倒不再如最初那般惜字如金的装深沉,喝了一口琥珀光下肚,轻轻摇头道:“京城的酒馆不少,卖果子酒的寥寥无几。”挑眉看了青梅一眼,那意思是——你若上京城开个酒馆,必定能赚很多银子! “是么?”青梅欣喜而期待。 “京城贵女爱聚会组社,却多用葡萄酒助兴,太单调。”魏离继续停下来看她,那意思——梅子酒馆的果子酒口味独特,又不会醉人,必定会得她们喜爱。 青梅愈发觉得开心,又追问京城那些有名酒楼的装饰和卖酒的种类口味,魏离知无不尽,滔滔不绝讲了许多。 两人对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桌边说得高兴,旁边小不点儿蹭了半天不见有人理他,便忧伤地跑去许氏怀里撒娇。许氏瞧着窗外那双身影,想到青梅的婚事,心里的忧愁又泛了起来。 院里边魏离的侃侃而谈告一段落,便提起另一个话题:“你认识贺子墨么?” “贺子墨?”青梅眨眨眼,“他是我的西席先生。” “那个迂腐顽固的书生居然是你的先生!”魏离头一次有了大幅度的表情,将如墨的双目瞪大了些,继而遗憾而了然地摇头道:“难怪你被课业折磨得那般痛苦。” 贺家兄妹两番打听魏离的身份,让青梅也有些好奇,听他提及便顺口问道:“听说你想从他们家找样东西?” 魏离点头:“耗了两个月,那个顽固书生就是不给。”忽而目光一亮,锁在青梅脸上:“不如青梅帮我劝劝?” “你缠了那么久,贺先生都不答应,我说了能有什么用。”青梅觉得他异想天开。 魏离敲着桌面,缓缓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贺子墨手里有副画是我苦心寻求的,之前跟他说过想买这幅画,始终被拒绝。我想既然他不愿卖,我拿个他想要的东西换也行吧?可贺子墨实在太固执,一见我扭头就走,写信给他也是看都不看。” 青海还是头次听他讲得这么详细,然而想到魏离和丹青被贺子墨嫌弃,又觉得好笑。贺子墨的顽固她深有体会,是以有些同情他们,便顽皮笑道:“你功夫那么厉害,抓住他说话不就行啦,贺先生就算想跑也跑不掉。” “好言劝说尚且不行,强力相逼能有用?” 按贺子墨那性子,确实不太可行。青梅看魏离如此无奈,倒有些同情了:“那你怎么办?” “请你帮忙。”魏离目光灼灼,俊逸的脸上忽然就多了几分神采,“按贺子墨那性子,若是我和想跟他平心静气地谈,定不会有这机会,胡乱行事恐怕反会惹他恼怒。若要他人转达,此事机密却不可轻易泄露,想来想去,要寻个中间人的话,非小青梅莫属。” “我么?”青梅觉得魏离的目光太热烈了,像个火坑一样。 “你是贺子墨的学生,又和他家交好,他自然不会对你太冷淡,总会听你把话说完。何况小青梅性子善良可爱,这件事就算说给你知道,也不会伤害贺子墨分毫。”魏离细细分析,那目光仿佛捕获到了猎物,“所以这个人选,非小青梅莫属!” 难得魏离这么耐心详细的解释,善良可爱什么的虽然算不上,但她还是乐意帮忙的啦。青梅以前听说过不少大户人家强取豪夺的事情,如今见魏离如此行为,并不拿身份压人,对他更增几分好感,心里却又觉得好奇—— 难不成魏离想寻的东西还牵扯着秘密,传出去会给贺子墨带来麻烦? 她尚自犹疑,魏离循循善诱的续道:“你若应了这事,不止帮了我的忙,也能让贺子墨家不再被困扰,是不是?” 这话有道理!青梅不由点了点头。据贺子莲说,丹青几乎每天都要往她家去一趟,被拒之门外后就守在那里直到入暮,不止他可怜,贺子莲母女也不胜其烦。 想了想,她便应了下来。 魏离想从贺子墨手中求的是一副江山图,为打消青梅的疑虑,便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贺子墨的祖父原本是个宫廷画师,画艺在当时乃是一绝,后来因宫廷倾轧的关系便带着家人辞官归隐了。他的独子,也即贺子墨的父亲贺含章自幼受熏陶,在作画一事上的造诣更胜乃父。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随父归隐后便戒了作画,只以教书为生。 贺含章当了几年的教书匠,后来忍不住技痒,便躲进山里,以静养为名,用数月的时间偷偷画了幅《万里江山图》。据说此画磅礴宏伟,气象万千,画技更是精湛无双,用色布局无不精妙绝伦,是世之绝品。 这幅画几乎耗尽了贺含章的心血,待画成之日,憔悴不堪的贺含章便吐血而亡。 等贺子墨的母亲寻到时,贺含章已故去多日,留下的只有这幅江山图。那时贺夫人正是怀胎三月,悲恸之下葬了亡夫,将那副江山图精心收了起来。 魏离也是打听了好几年才探到这消息,又辗转寻觅到了贺家人的下落,想求那幅画。 “贺子墨极为珍视这幅画,绝不愿卖。不过用一样东西去换,他也许会同意。” 这故事被魏离说得跌宕回肠,青梅听得十分入迷。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儒雅又严格的贺子墨还有这样的身世,再想到贺夫人怀胎时遭受巨变,也难怪贺子莲自幼孱弱多病了,不由叹息。 她一双清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魏离,神态极是认真可爱,待听了魏离这句话便脱口问道:“用什么换?” “玉烟泪。” “那是什么东西?” “这故事说起来更长,下回同你说。你只消告诉贺子墨,我想用玉烟泪换那一副江山图,他若愿意,便给我回个信儿。” 青梅虽不知这玉烟泪是何物,但能拿来换江山图,应该是极珍贵的东西吧。 次日她便前往贺子墨家中,将魏离的条件说了。青梅心知那副江山图是贺含章心血铸就,对贺子墨而言是极珍贵的,不知道此举是否会惹得贺子墨不开心,便忐忑补充道:“我就是来转达他的话,先生若是不愿意,便回绝了他吧。” 贺子墨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神却不知飘到了何处,良久才道:“回去告诉魏离,明天我会去酒馆找他。”声音中透着股类似疲倦的情绪,青梅却琢磨不透那是什么。 到得第二天晌午,贺子墨果然来了。青梅请他先在客厅中坐着,便去隔壁的桐花客栈将魏离叫过来,然后自觉地关上屋门,让他俩单独谈。 本以为他们会谈很久,青梅便到酒窖里转了一圈,检看了几口酿酒的大缸,英子便道:“我闻着这香气,小掌柜这次酿出来的酒怕比上次的还好呢!” 青梅笑了笑,心中也有些期待,脚步轻快地走出酒窖,想去铺子里看看生意。哪知她一走出窖门,就看见魏离正在逗弄小不点儿,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这么快就谈完啦?”青梅有点惊讶,继而关心结果,“贺先生答应了么?” “答应了!”魏离起身走过来,绽出个笑容轻拍她的肩膀,“还得感谢小青梅仗义相助。” 青梅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不过魏离俯身拍她的肩膀时毫不费力,青梅忽然想象了下自己拍他的肩膀……额,她的身高也才到他的肩头呢!忽然就有点忧伤。 继而想到玉烟泪与江山图的交换,便问道:“你将玉烟泪给贺先生了么?” “还要回京去取。” 这一趟来回京城,至少得有半月吧?青梅想了想,心里隐约有些惜别的情绪,但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只能道:“那你路上小心,我酿出好酒等你来品。” 魏离便也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而后便欣然出去了,青梅也没再送他,径直去许氏房里陪她说话。 到了第二天前晌,明知道魏离已经走了,青梅还是忍不住去铺子里转了一圈。长生正在热情的招呼客人,青梅在帐台后坐了会儿,看角落里那张桌上空荡荡的,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空落,便又跑去逗弄小不点儿了。 过了几天贺子墨来授课,青梅乖乖听完他讲解的课业,末了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什么是玉烟泪?” ☆、第7章 玉烟墨含泪 贺子墨听了青梅的疑问,显然有些惊讶:“魏离没告诉你什么是玉烟泪?” 青梅无辜的摇头,她内心里毕竟是有些害怕严厉的贺子墨,也不敢太追问,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贺子墨倒被她看得心里一软,随手拉过旁边的圈椅坐下,叫收拾笔墨的英子自去院外忙碌,向青梅缓声道:“玉烟泪的背后,有个沉重的故事——” 杞国建国后已经有了三四百年的时间,承平得久了,文墨书画便格外兴盛起来,文人画师们对文房四宝也十分讲究,一锭好墨可换千金。 四五十年前,杞国制墨有四大家,其中姓祖的一支因其世代制墨,勉强跻身四大家之末。后来祖家出了个制墨的奇才,叫做祖念英,他制墨时用料精细,做工出色,所产的一方墨锭质地坚如玉石,又有极好的细纹光泽,墨锭身周似乎萦绕着一层薄淡的赤色烟雾,便起名叫玉烟墨。 这玉烟墨自打问世就极受追捧,可谓万金难求,一时间祖念英声名鹊起,祖家也借此一跃成为四大家之首。 可祖念英的玉烟墨大放华彩的同时,也被另一位叫贾道的制墨大家嫉妒。贾道是个朝中高官,辗转将那方玉烟墨进献到了皇帝跟前,皇帝对这方墨锭爱不释手,下旨让祖念英进贡十方玉烟墨到御前,至于期限,采取了贾道的建议,是两个月。 旨意到达祖念英跟前,他登时就傻了。那一方玉烟墨是他费尽心思,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细细做成,更勿论前期为收集原料而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两个月间哪能赶出十方玉烟墨? 然而他一介商贾,除了认命接旨还能怎样?那贾道又仗着官威,勒令祖念英赶工,否则便要以抗旨的罪名全家抄斩。 祖念英便忙着四处搜集材料,日夜不停的烧取松烟,再调弄数百种香料掺入其中。到得两月之期,别说十方墨锭,连一方都未完成,反倒是祖念英呕心沥血,在期限的最后一夜累死了。 皇帝听了龙颜震怒,下令祖家其他人赶制玉烟墨,否则便要重罚。可这玉烟墨制法繁琐复杂,又是新出来不久,除了祖念英,祖家旁人哪里能做得来? 祖念英的妻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便用松枝将丈夫火化,最后骨灰与松烟凝结,她便含泪将其加在墨锭中,昼夜不歇的捣练数万次后,制成了五方小小的玉烟墨。 这五方掺了骨灰的墨竟比原先的玉烟墨还要好,皇帝便也赦免了祖家,经此大难后祖家由此退出制墨的行当,这五方玉烟墨便成了绝笔。 青梅听到这里,心里只觉得压抑而难受,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恨声道:“当皇帝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歇了歇又道:“可这是玉烟墨呀,玉烟泪又是什么,难道是用它研出的墨汁?” 贺子墨摇了摇头,续道:“这五方墨不止丰肌腻理,隐现的光泽中有浑厚的气魄,更有个特殊之处,是让人没法理解的。每当用它研磨时,未沾水的墨身上会慢慢沁出墨汁,加之墨锭上有赤色烟雾,便如同血泪凝结成滴。所以这几方墨又换了个名字,叫做玉烟泪。” 玉烟泪,那是祖念英夫妇的血泪吧……青梅觉得悲伤沉抑,轻声道:“他们真可怜。” 贺子墨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青梅便又抬头道:“那么贺先生,你为何要用江山图换玉烟泪呢?”江山图是贺含章拿心血性命所作,玉烟泪是祖氏夫妇的血泪,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我的祖父曾是宫廷画师,和祖家有过交情。”贺子墨眸中墨色深浓,“祖父毕生所愿,便是求一方玉烟泪。” 玉烟泪世间唯有五方,就算从宫中流传出去,也必是流入高官贵戚手中,画师自是无从获取。不过魏离他能取得玉烟泪……青梅心中忽然一动,要么他是皇亲国戚,要么他的父亲得是很大的官吧! 这么心思骤转,青梅心里压了这故事和对魏离的疑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贺子墨坐了片刻,渐渐恢复了情绪,便执起戒尺敲了敲桌面:“魏离这人来头不小,你可要当心,皇帝不是好东西这种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青梅点了点头,便送他回去了。 因天气渐渐转暖,酒馆的生意愈发红火了起来,有时候长生忙不过来,青梅便去铺子里帮忙。她依旧伶牙俐齿地招呼着客人,然而当客人离去暂时安静时,目光扫过空荡的角落,心中竟会有种莫名的期待。 魏离说他半月即回,青梅在心里默默的算,还差五天……四天……三天……可是半月的期限都已经过了,魏离还是没来。 青梅有些失落,却也没泄气——魏离还说过慢则一月呢!想必是路上耽搁了,要不就是玉烟泪太难得,所以费时间。 咦,不对!青梅猛然回过神来,她这么盼着魏离回来做什么?他来到宛城不过是为了那副江山画,事成后自然会回京城去,就算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如蜻蜓点水乍触即分,除了渐散的涟漪,别无交集。 何况他是京城的富贵郎君,而她只是隐身埋名的罪臣之女,若顾夫人履了婚约,她便会成为素未谋面的表哥的妻室。若顾夫人另有打算,她也不过是个市井凡俗的弱女,与他又能有何牵扯? 青梅嘟嘴将手里的话本扔在桌上,有些心烦气躁地走出屋门,便见许氏臂弯里挂着个包袱,正笑吟吟的向她走来:“青梅,过来试试这套衣裳。” 青梅跟许氏走到屋内,包袱里是一件白锦所制的交领半臂,边沿处绣着整齐的海棠红碎花,另外一件是雨过天青色的齐腰襦裙,上面零星撒着细白的茉莉花,软罗腰带下还绣有一圈可爱的青青梅子。 许氏看着青梅穿了这套衣裙,齐额刘海下的双眸清亮,脸颊粉嫩略带点肉,瞧着她浅笑时真要爱煞了人。 目光下挪,乳白色的锦衣衬着嫩白的肌肤,微微的隆起与凹陷勾勒出苗条的身段,那一袭襦裙穿在她身上,端的是清丽无方。 许氏呆了一呆,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她伺候过的那个女子——温婉清雅,秀丽可人,身着襦裙如同一泓碧色清泉。 青梅穿了这身衣衫,竟跟她有六七分的相似。不过那人清丽沉默,青梅却是自小玩闹惯了,哪怕静静站立时也脸带俏皮,十分可爱,倒像是叮咚跳跃的清澈溪流。 多少年了啊……许氏忽然出神,那个窈窕女子嫁给了如意夫郎却遭逢巨变,然后托孤给她。如今那孤儿也出落成了亭亭的少女,她呢,能嫁得如意夫郎么? 青梅开心的对着铜镜看了一遍,裁剪用色乃至细微处的绣花无不合她的心意,便转过身向许氏甜笑道:“娘,这身衣服真好看!是你挑的么?” “是贺夫人送给你的礼物,她的眼光倒是极好。”许氏回过神来。 礼物?青梅提起裙摆轻轻跳跃转圈,恍然道:“对了,明天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大后天就是我和怀远的生日了!”姐弟俩年纪不同,生日却是同一天,青梅近来心神系在旁处,倒忘了这事。 “是啊,咱们家小青梅都快要到及笄之年了。”许氏不无感慨,含笑道:“你贺伯母这两天有事,就提前把礼物送来了。娘已给你做了内衫,到时你就穿这套衣裙吧?” 青梅自然是乐意的,便欢喜道:“娘,明天浴佛节,咱们去城外的碧云寺进香吧?” “就怕碧云寺明天人多,不如等你们生日时再去进香许愿,明天长安寺也有会,会更热闹些。” 青梅歪头想了想便也答应:“我听娘的!呀,我要去给怀远准备礼物。”便将那套衣衫换了下来。因明天会很热闹,怕是来买酒的也多,青梅便同长生提前装了些酒葫芦放好,免得到时太过忙乱。 次日清早长生和英子就过来准备,从巳时开始,街上逐渐热闹起来,许氏早早去长安寺进了香,便坐镇柜台,由长生和英子来招呼客人。 许氏看着温柔慈和,但能流落他乡后独立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也是有些本事的。 她原本是青梅的娘亲徐珠的贴身丫鬟,徐珠出嫁后许氏便被放出了府,嫁了个做皮毛生意的商人。那商人家在边关,许氏跟随过去居住,竟和徐珠在边塞的府邸距离不远。后来商人在从北域运送皮毛的途中被马匪所害,只留了个遗腹子给许氏。 当年徐珠死里逃生,带着不满三岁的青梅找上门时,正是许氏怀孕丧夫最困顿的时候。许氏却毅然应承下徐珠的请求,遣散商铺,只带了些随身的盘缠,怀着孩子带了青梅千里南下,到冬南郡才安居下来。 途中奔徙劳累,许氏既要调养身子还要照顾青梅,慢慢将随身的钱银花完了。她也不气馁,凭着手艺绣花去卖,渐渐攒了本钱就开个小生意营生。不过那时孩子尚小,她身边没帮手,也只能勉强糊口,待得青梅长大才宽裕起来。 许氏出嫁后就学会了账务上的事,青梅算账的才能便是由她启蒙。这几年许氏只在后院管着酒窖,只有生意特别忙时才过来铺子里——比如长安寺办庙会,或是顾客盈门的盛大节庆日子。 至于青梅,恰好浴佛节那天女学休沐,白海棠闲着无事,许氏便让她约了白海棠出去尽情的玩一天。 ☆、第8章 婉娈谁家姝 浴佛节在杞国算是个重要的节日。从仕宦贵族到草莽百姓,在杞国信奉佛教者众多,就连当今的太后都是常年吃斋念佛,而各处寺里的功德钱更是肥厚,据说京城几座皇寺的田产银钱加起来可以抵国库。 在这承平之年,国库还是相当充盈的,可见其财力。 在浴佛那天,男女老少皆沐浴更衣,前往寺中礼佛诵经,再献上鲜花清果。长安寺里迎佛浴佛的礼仪庄重盛大,寺外亦有百般杂戏上演,更有诸多商贩在此聚集,卖各色美食珍玩,十分热闹。 青梅和白海棠拉着手在寺内看过浴佛大典,便到寺外戏耍闲游,挑选些珠花丝绦、彩线流苏并其他精巧奇趣的小玩意儿。 玩到黄昏回到酒馆时,许氏脸上虽有疲色,却是笑意盈满。青梅问了问,今日竟有近七两银子进账,令她开心了许久。 隔天便是青梅姐弟的生日,许怀远特地告假一天,由许氏带他们到碧云寺去进香。青梅穿了贺夫人所赠的那套衣裙,姐弟俩说笑打闹着进山,许氏在旁看着,只觉多年苦累不负,此时生活静好圆满。 因碧云寺地处山腰,三人走走停停的爬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寺前。浴佛节的余韵还在,香客往来之间倒不觉其清幽僻冷,而袅袅佛烟升腾起时,青梅的心也虔诚起来。 宝殿中佛像庄严慈和,许氏是长者便先进香,而后姐弟俩并肩跪在蒲团上进香许愿。身旁香客来去,青梅蓦然闻到了一股极轻的墨香。 这种墨香似曾相识,应是常年读书执笔之人才会沾染不去,想必旁边是个读书人。青梅也不在意,将心愿轻声细语的说了一遍,又在心中默默祷祝片刻,这才起身进香。 旁边的许怀远早已进香完毕,正和许氏在外等她,青梅抬步走过去时,意外地看到了贺子墨的身影,旁边是柔弱含笑的贺子莲。 贺先生他们怎么在这里?青梅心中疑惑,走过去时就听许氏正拉着贺子莲的手说话:“……到了京城,饮食上要格外小心,你身子弱可得细心照料……”显然是关切很深,旁边的贺子莲软语答应。 贺子墨目光一转落在青梅身上,道:“愿许完了?” “许完啦。”青梅随口回答,又问道:“贺先生怎么来寺里了?”他可是个从来都不信佛的人。 “母亲让我来替她上香,我也没法推辞。”贺子墨举步往台阶下缓行,青梅便跟随上去,留下后面许氏带着贺子莲和许怀远两个孩子。 “对了,还没谢过伯母送的礼物呢。”青梅漾起笑意,“伯母一切安好吧?” “她身子很好,只是有事回了老家一趟,才差人提前送过去。”两人已走到一棵菩提树下,贺子墨忽然转过身来,瞧着青梅时眼中闪过惊艳的流光。 青梅长相明丽、性格可爱他是早就知道的,平日里授课时她虽然将那几分顽皮收起来,却还是活泼好动,衬着鹅黄衫儿惹人喜爱。今日她一身雨过天晴的襦裙,站在寺院的菩提树下时倒安静了些,细碎的黑发覆在额前,发簪斜逸,珠花娇俏,清亮的双眸盛着浅淡笑意,倒是别样的姝丽美好。 纤秾挺秀,婉娈开扬。 贺子墨略一出神便即收回,取出个小锦盒交在她手里,道:“这是莲儿和我的心意。”青梅笑着接过,道了声谢,问道:“母亲似乎说,你们要去京城?” “恩师荐我去国子监读书,准备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这几天就要动身了。” “那……魏三郎要的那张图呢?” “我在隔壁留了信,让他到国子监中找我。你若见到他,也请转告一声。” 青梅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离别的伤感,便道:“祝愿先生能金榜题名。” 贺子墨淡淡应了一声,恰好许氏三人走过来,贺子墨便将个同样的锦盒给了许怀远。五人同行,青梅挽着贺子莲的手,想到从此两地相隔,难再牵手同游,再看看许怀远极力掩藏的落寞,心中有些薄淡的惆怅。 过了几天,贺子墨带着寡母幼妹举家赴京。许氏带着两个孩子去送别时,贺子莲哭成了泪人儿。青梅也被她哭得有些伤感,眼角酸涩时就听贺子墨道:“哭什么呢,兴许春闱后还会回来。” 额?青梅一愣,抬头看他,春闱后回来宛城,他是想着会名落孙山? 贺子墨了然笑道:“若是中了进士,这边正好有位子空缺,就只是要看我造化罢了。”这么一说,青梅倒高兴了些,也拉着贺子莲劝解安慰,倒叫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院门前掠过微风,吹得架上紫藤花轻摇微颤,有花瓣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青梅发间。贺子墨同许氏道别,又让许怀远好生读书,嘱咐青梅别荒废了课业。 马车轱辘声响起,贺子莲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挥手道别不止,贺子墨的目光缓缓扫过,在青梅身上定格了片刻,而后便转身驱车。车子缓缓出了巷子,拐过街角便即消失不见。 许怀远呆呆地瞧着马车远去,尚带些稚嫩的脸上现出些失落,小儿郎轻轻咬着唇瓣,似是在极力克制情绪。许氏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也有些惘然。 青梅瞧着气氛有些低沉,便一手挽着许氏一手拉着许怀远,笑了笑道:“有件好事想说给你们,听不听?” “当然要听。”许怀远吸了吸鼻子。 青梅便拉着他们往酒馆走:“昨天徐府上来人了,让咱们每天把各样果子酒往那边送两壶,算下来每天得有二两银子呢!昨晚想着给贺先生他们送别的事,倒忘了说。” “哪个徐府?”许氏闻言也高兴。 “就是城东做文玩生意的那家。你不知道他家多有钱……”青梅滔滔不绝的讲起徐府的名声,说他家一幅画就能有万金之价,更勿论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动辄千金万贯,是个当之无愧的富豪。 说着话穿越热闹的街市回到酒馆时,三人的离别的情绪也渐渐淡了。 生活如常继续,街市上行人穿梭,酒馆里客人往来,长生招呼不过来时青梅也会出去帮忙。只是那么多的客人中,再没有人像魏离那样坐在角落的空桌上沉默着品酒发呆,也不会有人走进后院逗弄小不点儿,听她讲酿酒的故事。 过了一个月,魏离还是没来,青梅那些隐然的期待也渐渐淡去,将心思都放在了酒馆上。何况离上京城的日期愈近,她心中愈是烦闷,倒无暇多想了。 如水平静的生活中,偶尔还是会漾起微澜。比如,从前经过梅子酒馆时目不斜视的吴锦,近来又开始将目光投了过来,偶尔还会进来打壶酒,举止态度依旧骄蛮任性。 从前是姚修武拦着吴锦,她倒也听话。自打姚修武进京准备武举,而郡守大人又开始忙碌秋闱的事后,吴锦那藏起来的尾巴又渐渐翘了起来。当然她并没直接跟青梅挑刺儿,只是那不时泛起的笑意却有些奇怪,仿佛她扯开了大幕,正静候好戏上演。 所以当那穿红着绿的媒婆顶了满脸如霜苍白的粉,手里甩着香气熏人的手帕子进了后院时,青梅便猜到了这是吴锦的手笔。 媒婆姓何,说成过不少好姻缘,所以许氏待她也客气,然而当媒婆道明提亲的人家时,许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姚文远虽非嫡出,但他的父亲是郡尉,在这冬南郡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如今他也才十五岁,还没娶妻,青梅进去了虽是个妾,若先生下了儿子,可不就尊贵了?这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进了府里有人伺候吃穿,总好过卖酒嘛……” “青梅的婚事早有安排,你老请回吧。”许氏冷着脸打断她,声音也是冷硬。 “哎哟。”媒婆只当是她不满妾室的身份,开口便要夸赞郡尉府上的奢华贵气,许氏却已站起身来:“贱妾还有事要忙,英子,送客人出去。” 这般下起逐客令,媒婆脸上也不好过,堆笑的脸渐渐冷了下来,冷笑道:“许夫人还想着攀高枝呢?实话说了吧,人家就看上了你家青梅非要娶她,遣我来不过是给你个体面,你若不依,哼,瞧你拗得过谁。”一扭身,甩着帕子走了。 许氏气得有些发抖,重重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恨声道:“郡尉府有什么可得意的,还不是卖主求荣换来的富贵!呸!” 见英子送那何媒婆出去了,青梅便走进屋里,瞧见许氏这幅样子倒是吃了一惊,忙上去问道:“娘你怎么了?那媒婆惹你生气了?” 许氏冰寒着脸不说话。青梅并不知是谁要提亲,只当是个寻常人家,便安慰道:“这不过是吴锦不敢当面找碴,寻人来捣乱罢了,过两天就会消停,娘不必介怀。” 吴锦捣乱能牵扯得动郡守府娶亲? 许氏心里又气又恨。何媒婆敢过来,虽然只是纳妾,想必郡尉夫妇也是点过头的,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何要娶青梅?何况那个姚文远极少出门,怕是连青梅的面都没见过!怎会仅因吴锦的胡闹就让媒婆上门? 思来想去,也就一种可能——果园之事后,姚修武应是提过此事,姚夫人便对这酒馆留了些心。而吴锦是姚夫人的侄女,近来她开始闹腾,想必是同姚夫人提过青梅的名字。姓曲的人,他们应十分敏感警惕吧? 许氏攥着手心,只觉有些冷汗冒出。 也许姚夫人曾过来瞧过这酒馆,然后见到了她呢?当年许氏去看望徐珠,偏巧不巧的和那人起过些冲突,姚夫人或许还记得她呢?那个女人,也许是真的怀疑起了青梅的身份! 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一旦查出来,青梅的性命怕是要不保了。 越想越是后怕,许氏哄了青梅去休息,自身却彻夜未眠。 ☆、第9章 举家上京城 次日清早用过早饭后许怀远去了书院,许氏却把青梅叫到了房间,沉声道:“知道昨天是谁要提亲么?是郡尉家庶出的小郎君,姚文远。” “姚文远,我不认识他呀!”青梅觉得奇怪。 “怪就怪在这里。你们并不认识,可姚家却铁了心要纳你为妾,这是为何?青梅,那个姓姚的郡尉以前可是你爹的部下。” 这下青梅也觉出不对劲了,想了想道:“他们纳我做妾,是想查我?查出了真实身份便好拿捏,若发现是误会了,多个妾室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 许氏点了点头,恨恨咬牙:“做了亏心事就会提心吊胆,哼,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死!” “可是,当年诬陷父亲的奸贼不是何廿海么?”那个当朝太师的儿子,姐姐是皇后,兄长是尚书令,当年兵败后便将责任推诿在她父亲身上,还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大帽子。一想到如今他闲领官位逍遥法外,青梅便觉得恨恨。 “罪魁祸首是何廿海,这姓姚的郡尉怕是帮凶。当年你父亲的部下都被处置,只有这个人,最初是受罚流放,没过两年就回了朝堂还官运亨通。哼!”许氏愤恨之下,脸上又有悲哀凄凉的神色:“可这些年何家身居高位,前朝后宫皆是他们的天下,也不知曲将军的冤屈何时才能洗刷,唉!” 青梅小小的脸上有些黯然,藏着隐然的恨意。她向来乐观明媚,待人接物总有清甜的笑意,仿佛心中全无烦恼,能让她咬牙切齿愤恨的唯有这件事—— 她的父亲曲衡是本朝颇有名气的将军,他出身布衣却练得一身好功夫,又勇猛善谋,从小小的兵丁做起,磨砺多年后积了不少战功。后来徐珠慧眼识英雄嫁给他,到三十岁时时曲衡已经官知从三品的云州都尉,驻守边塞。 十二年前,北边的那勒国驱兵进犯,曲衡率军抗敌,本是稳胜无虞,却在关键时刻坏在了何廿海的手里。 那何廿海是个绣花枕头,凭着他父亲的荫蔽到云州混些战功,却从无打仗的经验,混乱中不知怎么就冲进了敌阵。他是皇帝的小舅子,曲衡自然收到过许多关照他的命令,便冒死率小队亲兵前往营救。 然后,何廿海得救逃脱,曲衡却死在了敌军手里,随后杞国兵败溃退,令皇帝大怒。 何廿海惧怕天威,便捏造罪名,诬陷曲衡通敌叛国,并抢先下手害死曲衡的家人与许多部下。徐珠拖着重伤奔逃至许氏处求救,才留住了小青梅的性命,她自己却因伤重劳累而死了。 而朝堂之上,何廿海的姑姑是太后,父亲是当时的尚书令,姐姐已入宫封后,兄长何九龄也是皇帝的宠臣,那件冤案便在层层干预之下盖棺定论。忠勇威猛的曲衡,由此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那时青梅才三岁,于那兵荒马乱和追杀逃命有零星的记忆,后来许氏同她讲过当年的事情,这件事便成了她内心最深的隐痛。 不是没有想过为父亲洗清罪名,可她一介负罪逃生的罪臣之女,又哪能对抗得过何家的势力? 一门双皇后,父子两相爷。何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势力纵横交错,便连那几位亲王都得礼让三分,她又算得什么? 娘儿两个默然相对,过了半天,青梅眼圈红红的仰起脸来:“娘,现在该怎么办?”她并不怕姚家强取豪夺纳她做妾,怕的是身份被查出来,连累了奶娘和弟弟。那样委屈担忧的神态,再不似平日的神采飞扬。 许氏叹了口气将青梅搂在怀里,垂泪低声道:“只要待在这宛城,恐怕就逃不出郡守的手掌。” 屋里一时静默,青梅的双肩在微微抽动,许氏想帮她擦擦眼泪儿,青梅只用力躲在许氏怀里不肯抬头。过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止住了哭泣,眼圈红红的满是泪渍:“娘,咱们上京吧。” 虽然上京之后就要面对素未谋面的姨母和心思叵测的顾尚书,也许她开酒楼的梦想会碰到阻碍,甚至她的身份还可能暴露。可是心中也有些隐约的期待——如果际遇好一些,她再努力一些,会不会找到办法洗清父亲的罪名? - 梅子酒馆打烊谢客,已有三天未曾开门了。 长生和英子早晨来上工时见后院的门还紧紧闭着,只当青梅他们还没回来,便在门外的石头上闲坐等待。 到了晌午,巷间还是没有人影,长生有些着急了,翻墙进院子里看了一遍,但见院中除了不见白狗外一切如常。他转遍酒窖、厨房和掌柜的住处,不见半个人影,而灶间草灰冰冷,应是这两天都没开火。 长生翻出墙时有些担心地问英子:“掌柜们去看果子,说是昨晚就回来,怎么还没信儿?” “我也不知道。”英子也有些担心,“前天那么大的暴雨,听说河里发了水,有些山还塌了,埋了不少人……”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紧张的看着长生。 长生取出腰间的旱烟吸了两口,便又蹲在门前:“再等等看,许是遇上麻烦耽搁了。” 然而等了两天却始终没信儿,这下不止是长生和英子,就连隔壁桐花客栈的老板们和常来的酒客都急了。寻人四处打听了一番,听说城外发大水后确实有些人下落不明……许氏她们,不会在那大水中丧生了吧? 酒窖里的酒酿已经熟了,长生和英子将其搬到铺子里卖,只盼着主人家能回来。然而半个月过去,依旧音信全无。 长安街上渐渐传出了梅子酒馆的掌柜出城采买果子,却丧生于大水的消息。那些常来光顾的酒客们口耳相传,也到了郡尉的耳朵。他派人将梅子酒馆查了一遍,一应的器具家当都还在,还从隐蔽的抽屉里搜出了几张银票。 于是郡尉放心了,这家人确实是不幸遇到了天灾。至于那个姓曲的孩子,呵,天下那么多姓曲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此时的青梅正站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几乎是有些惊叹的看着道旁的种种店铺和往来客商。旁边的许氏面含浅笑,许怀远牵着小不点儿也有些看呆了。 那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参差的楼阁,服饰各异的胡商,琳琅满目的商铺……虽则宛城也算是个富庶之地,比起这里也实在是差得太远了!目光扫过两旁各色招牌,青梅很轻易地捕捉到了许多店名——流霞坊、玉瑞阁、夷白堂、甘露馆…… 走穿这条街道时就见到了四五家卖酒的店铺,每家门口都摆着数口酒坛,门口站着盛装媚丽的胡姬,或是清雅温婉的酒娘,各自执着木勺小杯,舀满了清酒邀请过往客商品尝。 而阁楼之中出入的有华服贵族,亦有布衣百姓,偶尔有结伴的文人墨士走进去,便有作书生打扮的女先生相迎,一派风流富贵气象。 这样的京城,是青梅从未想到过的。 她自小对那昏庸的皇帝心存不满,何况京城中还住着何廿海,住着权势滔天的何家。京城对青梅而言是个令人烦厌的地方,她内心不自觉的将其贬低,并无好感,所以它心目中的京城是破旧而昏暗的,是充满了权谋斗争而让人不舒服的。 可是,当真正站在这百年长街上时,阳光铺满了青石板的街道,道旁的樱桃树和柳树夹杂投出斑驳的影子,明媚而清新。 青梅看着两旁或古朴或奢靡的店铺,看着那些酒楼中往来的客人,心思又活动了起来——魏离说京城中虽然酒铺众多,卖果子酒的却寥寥无几,如果她能在这条街上开个果子酒馆,应会吸引很多人来吧? 她只管看着那些酒楼发呆,清亮的眼中有隐约的光芒闪耀,旁边许氏见了,不由欣慰地吐了口气。原本还担心青梅会很抗拒这座帝都,看来……未必。 街上遥遥有铃声传来,仿佛铜片缓缓相击,清脆而富有韵律。铃声驱近,街上的行人便往道旁而行,将当中的路空出来。青梅随着人群让在两旁,偷眼去瞧那铃声的出处—— 两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络头攀胸无不华丽,后面的马车宽敞大方,四角悬着流苏香囊,车上雕饰华美靡丽,软帐随风鼓起时可以瞧见里面的艳红色的衣袍。雕车还未靠近,便有幽香随风袭来,车下坠着的铜片依旧缓慢而韵律的相互撞击出声——叮!咚!叮!咚! “是永乐公主的车驾!”旁边有人出声,便听四周问安声迭起,似乎这永乐公主很受爱戴。 一只柔白的手自软帐中伸出,将那帐子微微掀起,里面的盛装女子向外含笑点头,似乎是回应臣民的问候。 青梅隔着人群瞧过去,便见她容色美艳,身旁还端端正正坐着个肃容的男子,她想瞧得仔细些,那软帐已垂了下去。那个侧脸……青梅吃惊地瞧着那马车远去,心里满是讶异。刚刚惊鸿一瞥,那张男子的面容竟与魏离九分相似! 和公主同乘的应是驸马吧?怎么那么像魏离?青梅呆了呆,便听许氏在旁边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青梅回过神来看了看许氏和许怀远,继而挽住许氏手臂,凑过去绽出笑容,“咱们先别去顾府好不好?” ☆、第10章 初访国子监 许氏带着青梅和许怀远暂时寻了个客栈歇下了。 按照青梅的意思,虽然顾夫人没出阁前和她母亲姐妹情深,性子也是宽容随和,可时隔多年之后,谁知她现在是怎样的性情?顾尚书对青梅是怎样的态度? 当年曲衡通敌叛国的罪名落下来,曲氏一族受到牵连,青梅的外祖家不就是很快就撇清了和曲家的关系,全没半点旧日情分么?这些年来,外祖家可从没在意过她的生死。 何况这几年里许氏和顾夫人只有偶尔的书信来往,对顾府的事其实一无所知,谁知道顾夫人喜欢怎样的女孩?顾府有怎样的人物关系?若是三个人就这么贸然地直奔顾府,未免草率。 许氏被青梅说服,娘儿三个简单商量后便做了决定—— 如今正是八月初,离顾夫人所说的十月底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不如三人先租个院子住下来,许氏想办法打探些顾府的细致消息,到时再前往顾府相认。 是夜三人带着小不点儿歇在客栈。青梅想着贺子墨一家既然已经进京,若是能租在他们附近,两家相互照应也会好些。于是第二天她和许怀远去了国子监一趟。 因本朝注重文章笔墨,国子监已迁至皇城西侧的成贤街上。整个国子监规模宏大,且地处僻静,走近时但闻鸟鸣清脆,街边并无闲杂商铺行人,只有两排碧绿的垂柳沉默着随风袅娜,而墙内则是一溜整齐的石碑,据说上面刻了历年国子监学生的名字。 青梅姐弟到得国子监门口便被拦下了,坐在门口书亭中的是四个轮值的太学生。其中一个见了他们,便放下书卷走过来作揖问道:“两位是要找谁?”说话从容温雅,满身的书生清秀气。 许怀远便也还礼道:“我想寻个叫贺子墨的人,不知方便么?” “贺子墨?”那书生显然不认得,走过去问那三名太学生,几人都是摇头不知,那书生便进了门内,不多时便出来道:“两位请随我来。” 国子监可是杞国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许怀远走进集贤门时心中不免肃然起敬,就连脚步仪容都整齐了起来。青梅虽然没这样的心思,不过毕竟是本朝最高的学府,便也略微肃容。 那书生引他们进门后便即右拐,在一口倒悬的铜钟旁有一排四间的屋子,红漆绿窗掩在一树高大的古槐下,清净幽凉。屋里桌案俨然,有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身着官服,正在喝茶,见他们进门,便将两人打量一番,问道:“是你们要找贺子墨?” 青梅躬身应了声“是”,那男子便道:“先在那边坐吧,贺子墨待会过来。”说罢便拿了一摞试卷,拿朱笔慢慢的批起来。 许怀远虽不知此人到底是何官职,但对他心存敬畏,目光始终随着那支朱笔游移。青梅倒渐渐放松了下来,四下打量这屋子,自然是满满的笔墨字画,唯一与这文墨气息不符的,就是角落里的几个酒葫芦。 她心中正自好奇,便听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口人影一闪,便见贺子墨长身而入。 见了是她们姐弟俩,贺子墨眼中掠过一道亮光,却还是走到那男子跟前,恭敬行礼道:“伍博士。” 伍博士将他看了一眼,便颔首微笑道:“这次文章做得很好,昨天大小孟翰林来时看过,都赞不绝口。”说着便指了指青梅姐弟,“去吧。”贺子墨便即告退,向青梅姐弟招招手,示意他们出来说话。 国子监中宽阔疏朗,贺子墨领他们走到安静的老槐树下。正是秋风袅袅时,槐树的绿叶枝桠之间绽开一串串红白的槐花,细碎可爱的花朵缀满枝头,素雅的香气四散弥漫。 贺子墨在槐花下站定,罕见地露出惊喜神色:“你们怎么上京了?许伯母也来了么?” “我想到京城开个酒馆,就来啦,正好让怀远寻个好的书院读书。”青梅久不曾被贺子墨训导,便少了几分早先的畏惧之心,说话时也活泼灵动起来。 贺子墨点头道:“若在京城中开个果子酒馆,确实不错。都安顿好了?” “还没安顿呢,母亲想着既然贺伯母和莲儿也在这里,不如两家住得近些,所以让我和怀远来寻先生,不知先生家附近是否有空的院落?” “咱们住在崇仁坊里,应该有闲置的院落。”贺子墨微微一笑,“怀远又长个子了,可寻了合适的书院么?” 许怀远便答道:“还没有。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贺先生。”面对这位名躁宛城的才子,他的脸色有些腼腆。 “应当的。”贺子墨的目光在青梅发间的细簪流苏上停了会儿。国子监中空静少人,有几片槐花随风飘落在青梅漆黑柔亮的发间,仿佛离别那日,院门前的紫藤花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发梢,柔软地触动心扉。 他微微出神,便听青梅道:“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先生了吧?”贺子墨便点头答应,将他们送到了国子监门外。 回去后许氏便带了青梅姐弟前往崇仁坊,略一打听,轻易便寻到了贺子墨家门口。贺子莲开门见了是她们,怔了片刻后便即欢快向内喊道:“娘,你快来看,是谁来啦!”说着向许氏问好,又同许怀远打过招呼,便拉着青梅的手嘘寒问暖,眼圈儿渐渐红了。 青梅原本还是欢喜雀跃的心情,见她如此,不知怎的也有些鼻酸眼涩,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高兴,握紧了贺子莲的手,入内给贺夫人问安。 两家再一次先后迁居,又都迁到了京城,自是感叹缘分神奇。叙旧问暖之后,贺夫人便带他们打听了一圈,最终租下了贺家斜对门的一处院落,两家相距不过百步。 贺夫人顺便也将几位街坊简单介绍给了他们,左边的一家姓李,两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也是租住。右边的人家是做生意的,花了银子买下院落,里面装饰得倒也有趣。 青梅昨天住宿吃饭时已感叹过京城物价之贵,此时听了那院落的高昂租金时倒也不那么惊讶了—— 宛城的那套院子地处热闹的长安街,前面有铺子可以做生意,后院还有个极大的酒窖,另有住人的屋子并厨房,每月租金是六两银子。而今的院子离街市并不算近,附近只有零星几家窄小门面的铺子,只卖些常见的零嘴果点,院子里三间屋子,厨房比先前窄小些,租金却要五两银子! 青梅付过租金,送走了贺子莲母女,许氏便在屋里啧啧感叹:“照这个价钱,咱们那点积蓄根本经不起折腾,亏得不用在这住太久。” “娘你别担心嘛。”青梅伶俐地算起了账,“每月五两,一年就算六十两。怀远寻个书院读书,每月二两尽够了吧?再加上日常的开销,咱们三个就算住一整年,也不过一百多两银子。等咱们开了酒馆做好生意,可不就转过来了?” “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十月就得去顾府。”许氏虽是嘴上否认,倒也放下心来—— 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的时间不算短,攒了这几年,除了院里那些家当和满窖的美酒带不走,他们身上还是有一千多两银子,虽算不上很多,想开酒馆时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青梅算得兴头上来,继续道:“按这价钱,买个铺面恐怕开销会很大。如果租个临街的铺面,每月恐怕得有十五六两银子,再雇两个人帮忙,一年二百多两。再算上买酒缸和果子的钱……” 许氏在旁听了,不由笑着打断她:“安分些吧,还没见过顾夫人,你就打起了开酒馆的主意?咱们刚到京城,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 “我明白。”青梅蹭在许氏身边,“过段时间我到京城的各酒馆转转,看看他们卖酒卖得如何吧?回头等咱们开了酒馆,心里好歹也有个数。”她眼珠子转了转,终究还是有些担心,“我就是怕姨母不许我开酒馆。” 虽说杞国并无士农工商的等级之分,可顾夫人身居高位,不管当年的婚约会是否作数,终究不会喜欢她抛头露面地去招呼各色客人吧? 青梅虽不喜欢顾夫人,但那毕竟是母亲的亲姐姐,许氏说当年姐妹俩感情甚笃,顾夫人待徐珠是极好的,青梅也不好轻易违逆了她的心意。到时候就算青梅放不下挚爱,执意要开酒馆,恐怕也只能躲在后院酿酒,铺面的事还得委于他人之手。 不过如果能够酿酒,就已很满足了。青梅忐忑而期待。 许氏知她心愿,只得安慰道:“顾夫人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她以前就知道咱们开了酒馆,却从没说过反对的话,想来并不会太介意。” 过了会儿贺子莲母女过来,竟是请人搬了些日常用物送过来,几个人忙活了整个下午,将院落归置整齐,一齐在院里用了饭后各自歇下了。 因青梅等三人初到京城,加之过几天就是中秋佳节,娘儿三个不免要上街买些零碎物品备用,又将周围邻居认识了一圈,几天折腾下来也颇累人。休整一晚恢复了精神气,青梅便迫不及待的提出要去逛逛京城的酒馆。 许氏笑她猴急,又不放心让青梅一人前去,便让许怀远陪着,姐弟俩看看京城酒馆的行情,顺便也散心闲游,采买些合心意的东西回来。 京城中卖酒的地方不下数百家,姐弟俩出了崇仁坊,便是离住处最近的五合街。这条街夹在崇仁坊和桐阴坊之间,因桐阴坊中住着的多有北域客商和异国旅人,这条街上也分外热闹,除了常见的黄酒,还有北域传来的烈酒和葡萄美酒,细算起来不下十数种。 青梅挑着感兴趣的慢慢品尝,闭了双目细品其中滋味,正自惬意时便觉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 愕然睁眼看过去,便见眼前是个年约六十的老头,腰间悬着个古朴精巧的酒葫芦,下巴上蓄着寸许的花白胡须,正眯眼含笑看她。他身旁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大概十六岁,正含笑将她看着。 那酒葫芦自是十分熟悉,而老头这张脸……青梅惊喜之下笑逐颜开,甜甜问候道:“伍爷爷!”没想到,竟然会在京城遇到这个老酒客! ☆、第11章 灯楼流光华 老酒客名叫伍博仁,曾任过京兆尹的职位,到五十岁时便辞官闲居,因他向来爱喝酒,辞官后就游历天下寻访种种美酒。而青梅与他的缘分,便是由于他的这番游历—— 那年青梅才十岁出头,对酿酒一道颇有心得,刚刚跟许氏在宛城开了梅子酒馆,生意十分平淡。有天来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红光满面兴致高昂,想是已喝了许多酒。他将青梅酿的烧酒都尝了一遍,摇头叹息道:“酒是好酒,酿的也用心,可还是欠些火候。” 青梅那时正是勤学好问的时候,闻言向他请教。老头也是正在兴头上,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他平生品酒无数,又是个博览群籍的文人,说起话来风趣而有条理。那时梅子酒馆卖的只有四五种烧酒,伍博仁便将每种酒的优缺点细细道来,令青梅十分佩服。 梅子酒馆的隔壁就是桐花客栈,伍博仁品评完了酒,正好在那下榻歇息。 第二天伍博仁再次来到酒馆,青梅便缠上了他,要请教如何能酿出更好的酒。伍博仁也是闲游之人,见这小姑娘对酒道如此有兴趣,乐得点拨,便引经据典,从酒的起源说起,将酿酒用的水、谷、器具的讲究说了一遍。 青梅听过后用心记下,听伍博仁说宛城外的山泉水是酿酒的好水,第二天兴致勃勃的随他进山寻山泉。当然,许氏不放心青梅一人前去,便让许怀远陪伴。 那趟入山寻泉,伍博仁不止帮她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绝佳清泉,还给了青梅新的启发。 那眼泉藏在深山之中,周围密林中多有灵猴出没,他们尝罢泉水,在百年古树下歇息时却闻到了甜淡的酒香。 深山密林中的闻到酒香,难道是打柴的樵夫带的?可这酒香分明与平常的烧酒有所不同……一个老顽童带着两个小孩,便循着隐约的酒香找过去,最终找到了一堆腐烂的果子。 那些果子泡在水里业已腐烂发酵,水中却又淡淡酒香飘出,伍博仁捧起来尝了一口,赞叹后又是惋惜:“可惜放的时间长了,味道不大好。” 青梅也浅尝一口,虽然滋味不大好,但其中弥散的果香却让她灵机一动——用果子酿的酒竟然有如此独特的风味,可惜它不好存放又容易变味,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伍博仁在酒馆待了半个多月才离去,将青梅家酿酒的方法指点一番,酿出的酒味道果然好了不少。他走后青梅便日夜苦思那日的果子酒香,而后做了诸般尝试,最终想出用黄酒浸泡果子的方法,令梅子酒馆因果子酒而声名鹊起。 说起来,伍博仁算是青梅在酿酒上的老师,更是梅子酒馆的恩人。 此时乍然重逢,青梅掩不住的惊喜,伍博仁也是笑吟吟问道:“小青梅怎么到京城来啦?”也不等她回答,又拍了拍许怀远,“这小子都长这么大啦!” “爷爷,这两位是谁呀?”旁边女子出声询问,好奇的打量青梅。 “这就是宛城的曲青梅,记得吧?”伍博仁拉了身旁的女孩给青梅介绍,“这是我孙女,伍玉简。” “爷爷说过的事我都记得。”伍玉简便朝青梅招呼道:“原来这位就是曲姑娘,爷爷说你很聪明,会酿酒又好学,将来恐怕会大有成就呢。” 青梅闻得这份夸赞,脸上就有些腼腆:“那是伍爷爷过奖了,我那点酿酒的本事还都是他老人家教的呢。” 伍博仁哈哈笑了笑,道:“正好这里的荼豆酒味道极好,来来来,咱们边喝边说。”他是京城各酒馆的常客,店里伙计自然是认得的,常招呼他的那位伙计便凑过来装了两壶酒,道:“老爷子还是在窗边坐着?” 伍玉简“嗯”了一声,补充道:“再来一壶葡萄酒吧。” 四人在窗边坐下,伍博仁并不急着喝酒,反是往窗外行人往来的街上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这才拿起了酒杯。青梅以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此时看伍玉简淑雅温柔,举动大方,便猜他应是官宦人家。按他那好酒的秉性,这京城中卖酒的行情他应该很熟悉吧? 因伍博仁问她为何上京,青梅便趁机回道:“我想在京城开个酒楼,所以带了奶娘和弟弟一同来了。伍爷爷,这京城中卖酒的行情如何啊?” “小青梅挺有志气!”伍博仁几分赞赏,“京城中卖酒的共有九百七十五家,这其中质量参差不齐,好些的也就五六十家。” 能成为他口中“好些的”酒馆,想来他们卖的酒应是极好的,青梅便道:“都是哪些呢?” “五合街上最好的当然是这家,国子监后头的巷里有个汀州谢家红,卖的也是好酒……”他一口气报出了二十多家酒馆的名字才打住,“等你将这些逛遍了,我再与你说别的。” 那二十多个酒馆对他而言是如数家珍,对青梅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她听得有些晕乎乎,又问道:“卖果子酒的呢?” 伍博仁摇头可惜地道:“有那么七八家卖,可惜口味时好时坏。”青梅便问是哪几家,伍博仁逐个说了,青梅都记在心里。 说起这几年里梅子酒馆在宛城声名鹊起,生意红火,青梅免不了又将他感谢一番。伍博仁听了倒是讶异:“小青梅你钻研出果子酒的酿法啦?” 青梅得意的笑了笑:“梅子酒馆主要靠着果子酒赚钱呢。这次上京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两个月后我给您送两坛过去,还请伍爷爷评点呀。”伍博仁自然是乐意的,四个人喝完了两壶酒,青梅和许怀远才告辞离去。 回到住处和许氏说了此事,许氏自然也记得那老酒客,不免笑道:“这倒也好,咱们在这人生地不熟,有个认识的人总是好的。他既要尝果子酒,过了中秋咱们就先酿几坛送过去。” 旁边许怀远接口笑道:“正好我好久没喝也想念了,娘也想喝是不是?”许氏笑着拍他一下,却没否认。 隔日便是中秋,正好贺子墨考完了秋闱可以休沐几天,便从国子监的学舍中搬回家来住。两家人凑在一起做了桌饭,谈谈笑笑的吃完了,因今晚京城有花灯可看,便由贺子墨带着贺子莲和青梅姐弟上街去玩。许氏和贺夫人对花灯兴致不高,便坐在院里,就着空中皎月闲话家常。 在宛城的时候,只有元夕才是热闹的花灯节,想不到京城的中秋也会游花灯,青梅兴致勃勃的上街去,看了一圈后不由莞尔—— 放眼熙攘的长街,两侧成阵的花灯与圆月繁星辉映,其盛美之况自不必说,单看那街上行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年轻人。 衣衫妍丽的年轻男女们相伴而行,言笑晏晏,偶尔有女子觉得夜风寒了,旁边的郎君便会将臂弯里的披风给她,甚是体贴。这其中,有多少是新婚燕尔的新人,又有多少是心意相投的恋人呢? 青梅和贺子莲各自提着白兔灯笼牵手并行,许怀远和贺子墨一左一右陪着,沿街观赏光转流彩的灯笼,或是猜个灯谜看看有趣的面具,倒也有意思。 走到一处热闹的拐角,青梅却听旁边有人叫她,瞧过去时就见伍玉简身着玉色披风立在一盏琉璃花灯边,正招手叫她。她的身材修长轻盈,立在灯下面色温润,十分美丽。旁边站着个双嬛青衣的小姑娘,应是随同的丫鬟。 青梅心里暗暗赞叹了几句,便和贺子莲走过去,招呼道:“伍姐姐你也出来玩啦。” 伍玉简笑着点头,便拉着她看那琉璃灯盏,上面绘的是个酿酒的小娘子,纤腰雪颈,芙面柳眉,窈窕身姿立在一株海棠下。伍玉简笑着道:“我见了这个就想起你,结果一转眼,你还真就过来了。” 青梅瞧着有趣,脸上笑意清甜:“那可是我和伍姐姐有缘呢。”说着便将贺子墨兄妹介绍给她。 “这位就是贺子墨?”伍玉简的面色在灯盏映衬下透着一层薄红,青梅奇道:“难道你听说过他?” “家父曾提及,贺……郎君可是个读书的奇才。” 这下轮到贺子墨好奇了:“敢问令尊是哪位?” “家父是国子学博士。”伍玉简报出家门,倒叫贺子墨惊讶道:“原来姑娘是伍博士的千金,失敬失敬!”这么一相认倒愈发有趣,旁边贺子莲同伍玉简见礼过后,便和青梅、许怀远继续往前看花灯,后面贺子墨和伍玉简同行,似乎是在说一些诗书的事情。 沿着迤逦的花灯前行,渐渐的花灯愈来愈繁盛,而熙攘的人群中不时有姑娘兴奋地相互招呼:“姐姐快走罢,就要开始了呢。”旁边的姐妹们便应和着向前同行,似乎前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青梅见了好奇,但她和贺子莲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便问伍玉简。 伍玉简自幼长在京城,对这些自是无比熟悉,便答道:“每年的中秋之夜,都会在皇城边设一座花灯楼,由皇室贵女亲自点亮。据说今年点灯的是永乐公主。” 还有灯楼?青梅有些期待,伍玉简便带她们前行,渐渐的灯火明亮如昼,而喧闹的人群里人人翘首期待。他们几个往前行,到了一条河边,沿河的栏杆上扎着彩花,两道柳树上已缀满了花灯。 对面是一座巍峨的城楼,前面大片的空地上扎着一座高大的花灯楼,周围站着兵丁,举了熊熊火把将夜空照亮。 青梅新奇的瞧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条河宽阔平缓,两侧的汉白玉扶栏整洁干净,对面的那座城楼巍峨雄伟,几丈高的红色城墙逶迤向两侧,能看到上面有兵丁在站着……这里,不会就是皇城吧? 她正想开口问伍玉简时便听人群骚动了起来,下意识的看向城楼,便见上面出现了位盛装华服的女子。虽看不清其确切面容,但看那轮廓气质,想来便是永乐公主。 城楼下的兵丁躬身行礼:“拜见公主!”旋即将成片的火把熄灭,唯有城楼上华灯交映,衬得公主如同仙人。 有人走近永乐公主的身旁,将个物事递给她。永乐公主便拿起早已放在城楼上的细长竹竿,挑着一颗明珠放在花楼最顶端,旋即整个花楼上的灯笼依次亮起,想是里面早已藏了人。 人群中乍然欢声涌动起来,青梅却是惊讶地举目看向城楼,甚至忘了看那盛美壮观的花楼——城楼之上,永乐公主身畔站着的男子身姿挺拔如天神临凡,看那举止轮廓,竟是魏离! ☆、第12章 佛寺藏美酒 城楼上的两人很快便转身离去,青梅等那人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旁边贺子莲揪了揪她的衣袖:“姐姐想什么呢?” “没什么。”青梅握住她的掌心,看了看身畔的许怀远和贺子墨,脸上掀起笑意。这才是她的亲人和朋友,没有隔阂,触手可及。而那个人,却是隔着汤汤护城河,隔着那一座光华流转的花楼,隔着杞国最雄伟的城门。 他在城楼上,她在扶栏畔,他只能模糊迷离的看见他的身姿,而他注定不会看到人群中微渺不起眼的她。果真魏离说得没错,他的父亲身居高位,能够踏上城楼陪伴公主的,不管他是以什么身份,出身定是足够高贵。 青梅目光在花楼上流转,心思却飘回了梅子酒馆—— 她滔滔不绝的讲着酿酒故事,他在旁边认真倾听;他执着酒杯默然品酒,她坐在帐台后拨着算盘,偶尔目光相触,便是相视一笑;那日郊外春光明媚,他踏着杏花疏影走来,黯淡了四野春光,甚至山坳处的那一片花海,始终盛美的开在她脑海之中。 在看到魏离人影离去的那一瞬,青梅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为什么会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人坐过的地方?为什么要掐着日子算他回宛城的时间?为什么心中会那隐约莫名的期待? 原来,竟是如此。 可惜,相隔千里。 看罢花灯往回走的时候,贺子莲终究有些不放心,低声问她:“你身子不舒服么?”旁边贺子墨的目光也飘了过来,青梅便道:“也许是吹了夜风着凉了,回去喝碗姜汤就好。” 伍玉简笑着打趣:“喝碗暖姜酒也许更好。” 青梅便扬起笑脸,笑出一双浅酒窝:“好呀,回头我酿一坛姜酒给姐姐送去,每天喝着暖胃。” 几人行了一段,因伍玉简住在里仁坊中,便分道而行。四人依旧如来时般并肩而行,兴高采烈的夸奖今晚看到的稀奇花灯,又说那花楼如何盛美,初次站在皇城边是如何激动。到了崇仁坊,贺子墨送青梅姐弟回家后才回自家住处。 中秋后贺子墨要等秋闱的结果,也不急着去国子监,正好带青梅姐妹熟悉周围环境。青梅因答应了伍博仁要送酒给他,又想着要给顾夫人送几壶聊表心意,便往西市买了合适的酿酒器具,而后采买果子。 这时节并无青青梅子,她拿手的青梅酒自是酿不成的。转了一天,青梅最终选了一包甜润的红枣,一包开胃的山楂,几袋清甜的金梨,回去后细心整理切碎,再选了上好的黄酒,几道繁琐工序后细心装入坛中。 青梅瞧着眼前一排十个坛子,脸上满足的笑意掩藏不住。 因许氏担心青梅荒废课业,便又提起了想请贺子墨教导青梅的事,青梅赶在她去找贺夫人之前就拦下了,循循劝解:“贺先生现在要专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咱们还是别麻烦他了。怀远最近会去买书回来,回头我和他一同读书练字不就是了么?” 好不容易能和贺子墨愉快的游街闲谈了,再要是请他来教导课业,那张脸定然会马上严肃起来,然后拿起戒尺在她面前敲个不停。青梅可不想再受苦了。 许氏听她提及春闱,到底不敢打搅,这件事便放下不提。她原是为了打探顾府消息才暂居在此,等得空时便想法子探听,除了和街坊闲谈,还专门打听过市井中靠卖消息生存的小乞丐,将顾府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顾尚书的正妻顾夫人生有两子一女,长子顾长安在云州任正六品的长史,次子顾长清是个青年才俊,虽才二十岁的年纪,却已做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是无数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与青梅订有婚约的正是这位。女儿顾荣华据说是个美人,性情不得而知。 因顾尚书为人中正,夫妻情深,据说只是在十几年前收留了个孤女,纳为妾室生了一位庶女,为人无从知晓。 许氏以前不过是靠着书信与顾夫人联络过,听了这些便及时讲与青梅听。青梅趴在桌子对面,闲闲嗑着瓜子:“这么说我有两位表哥,两位表姐妹。姑娘的性情不知如何,云州那位长史自然是不在京城的,这位大理寺少卿……不会比贺先生还严厉吧?” “严厉些才好呢,瞧你这坐姿,见了顾夫人你也这么软趴趴的?” 青梅吐吐舌头:“到了那里我会注意嘛,现在先偷个懒儿。” 许氏笑了笑也没再说她:“打听这些容易,要打听顾夫人的喜好却难了。这么多年没见过,我就怕她……唉,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打算,咱们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到得这时,许氏才真正意识到青梅面临的境遇—— 兵部尚书是何等人家?更勿论顾长清乃是个青年才俊,婚事上自然挑剔。青梅虽然聪慧,毕竟长于乡野之中,如何能与京中贵女相比?若是顾夫人念着旧情,婚约作数让青梅成了尚书的儿媳,可不得多学些处事待人之道,且要讨婆母欢心? 退一步讲,就算婚约作废,许氏还是想着请顾夫人来为青梅的婚事做主,毕竟有了顾夫人做后盾,青梅的身份更好掩藏,将来在婆家也能有个倚仗。若是如此,青梅可不得好好表现,尽量博这位姨母的欢心? 如此关心则乱,许氏恨不得把顾府的一切都打听清楚。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旁边的许怀远便道:“娘应该认识顾夫人身边陪嫁的人,不能找他们探消息么?” “你傻呀!”青梅依旧趴在桌上,“那些人是顾夫人的心腹,母亲若是找了她们,恐怕所有言行都得传到顾夫人耳朵里,到时候咱们成什么了?” 许怀远撇嘴:“不行就找其他人么,只要是在顾府做事,多少会知道主母的喜好。别找顾夫人身边的人就好了。” “这才像话。最好是能慢慢观察一阵,寻个没法到顾夫人跟前传话,口风也比较紧的人。娘就说是想进府里做事,探个主人家的喜好情况,再送些银钱也没什么。至不济,就说咱们是远房亲戚,想打个秋风,嘻嘻。” 许氏在旁点头,觉得这法子可行。 因青梅觉得许怀远的课业不能耽误,便经贺子墨推荐,寻了个丽正书院,每日里去那上学。青梅一边操心那几坛果子酒,闲了时便上街看各家酒肆的卖酒情况。 她去的酒馆多是伍博仁说过的,很容易便能碰上他。这一日两人又碰上了,伍博仁问青梅觉得那家的就如何,倒有些考问的意思,青梅便详细答了,听得伍博仁乐开了花:“小青梅果然有眼光!这家的酒还不是最好的,城外的寺里有个明远和尚,他手里的酒才叫好喝!” 伍博仁推崇的美酒竟然在和尚手里?青梅觉得有趣。是以伍博仁约她同往时,青梅便欣然答应了。 伍博仁的为人和性情许氏也有所了解,又听贺子墨说他曾是官名清正、很受爱戴的京兆尹,便放心让青梅去了。 明远和尚是城外青山寺的一名扫地僧人,年纪已过六十,据说曾是个天涯浪迹的剑客,也是伍博仁的至交好友。后来不知怎么受了情伤,万念俱灰之下出家为僧,想着潜心向佛。奈何他没甚慧根,读了几年经还是没啥进益,觉得这事情实在枯燥,便自请扫地去了。 起初他偷偷喝酒时也被方丈责罚过,哪知他屡教不改,在伍博仁的美酒诱惑下染上好酒的习惯,尝遍美酒后不过瘾,便自己在住处酿酒。 方丈怜他孤苦一人,除了好酒外倒也没犯过错,责罚了几年后便放任不管了。 而今的明远和尚一袭灰色僧袍,身子却是健朗,藏在角落的小屋里摞着十数个酒坛,香气醇厚。他从中舀了几种酒出来,倒在朴实无华的木杯之中,喝得伍博仁赞不绝口,青梅尝了几杯,这酒醇厚绵柔,是她所难比肩的,也盛赞不止。 尝罢美酒,伍博仁自与明远和尚叙旧闲谈,青梅瞧着后山景色有趣,便去闲逛。 青山寺的后山上长着满坡的枫树,秋后风来,漫山的枫叶正渐渐变成红色,夹杂着高低参差的绿树和渐渐转为纯黄的树叶,风景美不胜收。 秋日朗照,凉风徐徐,青梅觉得惬意便沿着山坡漫行,远远听见几个郎君在说话:“梅家的小娘子待会定要来这里赏风景,哥几个,待会别跟我抢。” “抢什么,就你那胆色,跟那小娘子说句话都能脸红结巴,倒不如让小爷去,兴许还能和她看对眼,成就一段姻缘呐。”那声调语气,一听便是个无赖纨绔。 而后的声音倒有些熟悉:“何兄生得好,自然入得小娘子的眼,不如你就娶回去做个美妾?哈哈!”然后是最初说话的那人反驳,说梅小娘子怎能为人妾室…… 青梅站在那里,微微皱眉,刚刚那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猛然想起这是姚修武的声音,青梅不由微惊——姚修武可是个难缠的主,听刚才对话,跟他同行的都是纨绔,万一碰上了倒是麻烦。何况自己是假死上京,旁人发现倒也罢了,若被姚修武识破岂不糟糕? 听着他们的声音正是向她走来,若是沿着脚下的青石径进退难免相遇,青梅忙翻过低矮的青砖小墙,想走下斜坡直接到下面的山径上。 山坡中多有碎石块断树枝,她扶着树木缓缓下行,尽量将自己藏起来。 耳听得笑声渐而远去,青梅松了口气,精神一旦松懈,脚下稍稍不慎就觉那碎石往前滚了滚,而她的脚也随之往下。惊慌之下,青梅忙抱住了旁边枫树,另一只脚想要踩实地面,却觉一阵剧痛传来,险些令她痛呼出声。 她强忍着稳住身形,然后扶着枫树坐下,情知是扭到脚了。 脚裸处钻心的痛传来,青梅看一眼尚且遥远的山径,懵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3章 懵然开情窦 其实以前青梅为了采果子也曾上山爬树地折腾过,从没出过什么事,可今日偏巧不巧的碰上了姚修武,想着要避开他就选择走山坡下去,可是……怎么此次这么倒霉? 青梅瞧着山坡上的碎石子,心里哀叹一声,这般斜坡,想要走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没奈何,她只得弃了斯文形象,坐在地上慢慢向下挪,柔嫩的掌心也被石子磨得生疼。 好不容易到得下面的山径,青梅抱着已然肿起的右脚裸,欲哭无泪。 这可如何是好?出来得匆忙,并没跟伍博仁打招呼,现下脚裸手掌皆疼痛,难道还要慢慢走回去?又是懊恼又是疼痛,不知怎的就心里一酸,掉下一滴泪来,忙抬手拭去。 山径蜿蜒多有拐角,青梅歇了会儿想扶着旁边的树站起来,就听拐角处隐约传来人语。 多丢人啊!她面朝着树勉强站着,想等他们过去后再默默回去,却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梅?”原先说话的那人也适时住嘴了。 这道声音……青梅心中一震,先是欣喜,继而扒着树皮恨不得藏起来。咬了咬牙,她终是心中一横,转过去招呼道:“魏三郎呀,好巧!”几月未曾照面,重逢却是这样的场景,青梅有些尴尬—— 脚裸崴了倒也罢了,可是刚才坐在地上蹭下山坡,她的衣衫已经脏了,如此狼狈…… 她抬眼看着魏离,那人玉面如旧,崭新的锦缎穿在身上,配着身后红绿黄三色交织的画面,俊朗而贵气。突然想起中秋那夜他和永乐公主相偕离去,青梅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空落,旋即收起心绪,勉强扯出个笑意,重复道:“好巧。” 魏离却不似她这般波澜不惊,一双如墨深沉的眸子紧紧锁在她身上,突然大踏步走过来道:“你居然在京城?他们说你……”蓦然顿住不再说,只是将她打量。 青梅此时是扶着树干单脚站立,另一只脚却是不敢着地的。魏离看着她衣衫凌乱,又是这样怕疼不敢站好,不由皱眉道:“伤着了?” “扭了一下而已,没什么的。”说着向缓缓近前的男子看了一眼,朝魏离绽出笑容:“这位郎君还在等你,你先走吧,我歇会儿就好了。”顺势就靠在了树干上。 魏离却动都没动,瞧着她襦裙下露出的小小脚尖,眼中有隐然笑意:“能走么?”游山玩水居然扭到了脚,也真是够笨的! 青梅仰起脸笑着答道:“能走的,能走的。”想要催他快些离开。魏离却转头向身后的青年道:“顾二郎,耽误会儿无妨吧?”青年忙道了声“无妨”。魏离便靠近前来扶住青梅的手臂:“那走吧。” ……是说歇会儿才能走啊!青梅低着头悄悄瞪了他一眼,不过此时若还说要休息,倒显得她伤得多重似的,只好硬着头皮在他的搀扶下走了一步。奈何脚裸处确实伤得重,她这一步踩下去不由“哎哟”一声痛呼,魏离闻之皱眉道:“真能走么?” “我还是歇会儿吧。”青梅实在撑不住,只得服软。偷偷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人,二十岁的青年穿着套褐色的长衫,显得稳重可靠,却也有种隐然压迫人的气势。她不知此人和魏离是什么关系,却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要不你们先走吧?” 那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却将目光挪向魏离,见魏离没有动身的意思,他便在原地站着不动,只是冲青梅扯出个浅淡笑容。 看来这人身份没魏离高,青梅有点发愁,她实在不想在魏离面前丢脸。 可魏离明显不愿意把受伤的她独自扔在这里,低头问道:“你要去哪?” “去找明远师傅,很近的。”所以你就不用管我啦!青梅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魏离,自认为将意思传达到位了。 可惜她的眼睛没法真的说话,魏离明显是理解错了:“那我带你去。”说罢,看着她的脚皱了皱眉,直接将青梅打横抱了起来。这下子非但青梅惊呼一声,就连后面那位青年都诧异地张了张口。 陡然身子悬空,青梅下意识的揪住了魏离肩上的衣服。她毕竟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前段时间刚明白过来自己的心事,此时被魏离这么一闹,小脸登时羞红了:“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别闹。”魏离显然也是不大习惯这种事,在青梅脸上瞟了一眼便大踏步往前走。 青梅缩在他怀里,偷眼看后面那位青年,就见他不住偷笑,心中更是懊恼。想要硬着头皮自己走,可脚裸实在疼得忍不了,就连现在不用走路都疼,哪里还受得了走路?想着要换个姿势,却也只能是由他背着……想想两人前胸贴后背,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心中万千念头转过,青梅最终是默默的缩头,啥也不说了。她偷眼瞧着魏离的下巴轮廓,有陌生的些微胡茬,有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间,青梅脸上更红了。 山风清凉,秋空明朗,魏离的脚步有些快,青梅小声地指点道路:“过了那个山石右拐……左边那个禅堂……右拐……到了,前面那个小屋子就是。”还好相距不远,不用走太久,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屋里的伍博仁正在和明远和尚说话。见青梅被魏离抱进来,明远和尚本着非礼勿视的规矩念了声佛,伍博仁却是有些诧异,想要开口时就见魏离摆了摆手指头,便压下心头疑惑,让青梅坐在罗汉床上。 青梅能感觉到自己脸憋得发烧,只低着头道了声谢,魏离淡淡“嗯”了一声,向伍博仁道:“伍大人是走上来的?”伍博仁应了声是。 魏离有些闷气,想必青梅是跟着他安步当车进山的,自然也是打算走回去,压根没带车马,便问青梅道:“你想回去还是在寺里住几天?” “回家去,不然娘该担心了。” 魏离瞧着她,心中又是失笑,这哪里是初识时那个自信明媚的小娘子,这会儿跟小猫一样缩起来,大概是太羞窘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在山路上崴了脚?魏离嘴角勾了勾。 一直没开口的青年终于说话了:“家母最近就在寺里清修,她用的小马车正好走这山路,不如我唤车子过来,送这位小娘子回去?” 魏离目光一亮,便即点头。那青年便转身去了,魏离这才问青梅:“你们全家都上京了?”青梅点点头,陡然想起魏离是为了那副江山图去的宛城,便问道:“那幅图拿到了么?” 魏离摇头道:“我回京后碰上了点事,所以没能及时赶回去。”看着青梅顿了顿,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在向青梅解释,继而道:“后来派丹青过去,才知他们举家来了京城,却不知去了哪里。” “贺先生的邻居没跟你说么?”青梅诧异。 “那家人出了事,并没跟丹青说什么。丹青又去了酒馆,打听到你们……”说着眼底掩藏一丝笑意,“你这算是诈死?” “遇上了些麻烦,所以就用了这个法子,你可别千万说出去。”青梅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也恢复了往常的轻松笑谈,“贺先生现下在国子监中读书,那幅图他已带过来了,你择日去取就是了。” 魏离嗯了一声,瞧着青梅时有几分询问的意思,青梅知道他是想问碰到了什么麻烦,可那涉及她的身世,如何轻易去说?便故意不理,魏离倒也没再问。 过了会儿,那青年已返回来道:“马车已来了,姑娘何时回去?” 青梅现在的脚裸还是生疼,只是顾忌着魏离没敢多说,闻言便道:“现在就想回去,伍爷爷你回么?”伍博仁并不知她伤势轻重,见她谈笑风生,只当没甚大碍,闻言便道:“我跟老和尚说会儿话,小青梅先回吧。” 魏离闻言便又将青梅打横抱起,青梅慌忙向两位老者告辞,到得门外便见有辆轻便小巧的马车停着。魏离将她放在车里的软垫上,又嘱咐了几句,青梅向那青年笑着道了声谢,便告辞回去了。 马车沿着蜿蜒山路缓行,青梅掀起裙角,褪下鞋袜便见脚裸已然高高肿起来了。她暗叹了声倒霉,又想起刚才魏离那番举动,心中除了懊恼外还掺杂了某种奇妙的情绪,似乎有些羞怯,似乎又是欣喜,然而转念一想就又失落了下来,靠着车厢闭上双眼—— 魏离那样帮她,不过是看她崴了脚可怜,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且不说他是否已娶妻,即便还没娶妻子,他定是身份贵重之人,自己又如何能够奢求?更何况自己还是负罪之身……唉,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她暗暗掐了掐手心,心中告诫——把心思放在酿酒上才是正经!。 到得家门口,许氏见青梅是坐车来的,不免讶异,听青梅说是崴了脚,她不由担心道:“严重么?”青梅便笑着道:“没事的。” 正好贺氏也在这边说话,两人便架起青梅,由她单脚跳着进了屋。贺氏千恩万谢的送走了马车,许氏看过青梅伤势,便忙着四处找药。 敷药时许氏问起缘故,青梅便大概说了,只隐瞒了一点——她是由魏离扶回去的!怎么好意思说是被抱回去的嘛……许氏听说是魏离倒也诧异,然而她的关注点却是:“你说那人姓顾?” 这么一说,青梅倒想起来了,她的那位姨夫是顾尚书,不知道这顾郎君是否跟他有关系? ☆、第14章 顾府小明珠 许氏怕青梅崴脚后落下毛病,严令青梅安静养伤,不许她乱动乱跑,青梅连续数日连家门都没出过,除了来探望的贺氏和诊病的郎中,连个旁人的影儿都没见过。就连重阳那天,别人家都欢欢喜喜登高赏菊花去了,青梅却被许氏按在床上不许动弹,只喝了两杯菊花酒,再吃些菊花糕了事。 青梅原本是个好动的性子,连着躺了几天就有些不耐烦,却又拗不过许氏,只好捧着闲书来看。看了半天,就连平日那些有趣的话本都觉得索然无味了。 贺子墨兄妹来看她的时候,青梅正将话本盖在脸上,靠着软枕长吁短叹。 见她这副懒散的模样,贺子墨便笑了笑,贺子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然将她脸上的话本揭去,凑近了笑道:“姐姐这是叹什么气呐!” “莲儿你可算来了!这几天闷死我了!”青梅仿佛看到了救星,坐起身抓着贺子莲的肩膀笑逐颜开,就连贺子墨走过来都没注意。 贺子莲嘻嘻笑道:“这几天我身子不适,也被我娘拘着喝药,重阳那天没喝到你的菊花酒,却喝了满口苦汤药。唉,同病相怜啊。”听得青梅也乐了:“那天贺伯母说你病着,我还想着我先好了去看你呢,谁知我却好得慢。不过我还比你好一点,至少喝了点酒。” 忽觉眼前光线一暗,青梅仰头见了是贺子墨,忙道:“贺先生来啦,请坐。”说着便要下床去倒茶,却被贺子莲拦住了,只得歉然道:“娘有事出门了,连茶水都没法倒。” “怎么没法倒,咱们有手有脚的。”贺子墨自从卸去西席先生之职后不再像从前那般严厉,说话做事倒有些邻家哥哥的风范。 他倒茶给青梅和贺子莲各递了一杯,便依旧到桌边坐着,看她小姐妹俩说话。 贺子莲问起伤势,青梅只说修养数日已无大碍。提及受伤的原因,少不得含糊说了一遍,只将碰上姚修武的事情特意提了提,完了又问贺子墨:“听说今年桂榜出得早,贺先生应在榜首吧?” 贺子墨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来,就又问道:“上次那位伍家姑娘,你和她熟识么?” 伍玉简啊,青梅想了想:“也算不上熟识,她的祖父曾指点过我酿酒的事,是个很有趣的老头。这位伍玉简么,我也是上京城后才认识,中秋那晚是咱们第二次见面。” 贺子墨应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俄而许氏回来,见了他们兄妹俩便要留着用饭。两家人也是几天没一起吃饭了,便将贺氏也请过来,一同用了晚饭。 许氏最近很忙,既要照顾着青梅叫她静养,还得出外去探听消息——在顾府外蹲守了许多天后,许氏选了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仆妇。不过她自己没敢出面,怕往后认出来不好看,便又想法子托了个人去打听。 打听高门贵妇喜好的事原也不少见。许氏只说自己有事相求,须先探知顾府夫人和郎君姑娘们的爱好,那人在这种事上是惯熟的,拿了好处便满口应下了,现下许氏正在等消息。 第二天前晌,青梅在软语撒娇恳请过许氏后,拄了个拐杖在院里散心,贺子莲过来陪她,小姐妹俩闲了没事就嗑着瓜子儿下棋玩耍。旁边小不点儿靠在青梅脚边,呜呜叫着玩一块骨头。 忽听院外有人敲门,贺子莲跑过去打开门,顿时愣住了——门外的郎君锦衣玉衫,可不正是魏离么? 魏离见了她也是一怔,贺子莲知她是来找青梅,便让他进去了,而后入内倒茶。魏离走至青梅跟前,看她尚且拄着拐杖,便道:“那天伤得很重?”顺势就在她对面坐下了。 青梅有些意外他的到来,回答道:“没那么严重,是我娘太谨慎小心了,非要我拄着这个。魏三郎莫不是来打酒的?” “我倒是想喝,你这有卖的么。”听那语气,魏离显然不是来买酒的,青梅便瞧着他不说话。正好贺子莲倒了茶出来,给两人各自放了一杯,看了魏离一眼,撅嘴在旁边坐下了,倒有几分警惕的意思。 魏离看了看青梅努力憋笑的样子,瞧着贺子莲没打算腾出地方让两人独处,便道:“我经过五合街,顺道来看看你的伤。” “伤已经好啦,那天还得谢谢你。”青梅想起那天的事情,脸上就有些发热。 魏离“嗯”了一声,打量着青梅和小院,再看看旁边的贺子莲,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坐了片刻便道:“好好养着吧。”青梅瞧他是要走了,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魏三郎,有件事想问你。那天的那位顾二郎,不知是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顾长清。”魏离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他不会乱说。” 什么叫不会乱说啊!青梅瞬时窘迫了,魏离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嘟嘴懊恼地将魏离瞪了一眼,便见他微微一笑,径自出门去了。 这边厢青梅却发愁了。大理寺少卿顾长清,可不就是她那位表哥么,居然这么不巧!他目睹了那天的情形,往后见面不知道会不会尴尬。何况她们娘三个早就上京,却迟迟没去拜访顾夫人,万一到时候顾长清提起来,岂不是会惹顾夫人多心,觉得她不懂礼数? 青梅叹了口气趴在桌上,旁边贺子莲见她脸色变幻不定,便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过段时间得去拜访个亲戚,愁啊。不过你说这魏离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总不会真是来看我脚伤吧?要看也该前几天过来。” 贺子莲撇撇嘴:“谁知道呢。不过你也真是,上了京城还被他盯着,怎么把住处也告诉他了?”虽然知道魏离身份贵重,在贺子莲心中,他还是那个死缠烂打要见贺子墨的讨厌鬼。 “我没告诉他呀!”青梅觉得无辜。她也不想和魏离牵扯太多的好不好,太伤神了!多半是魏离闲得无聊,问过那天驾车的人吧。 到了晚间许氏外出归来,青梅便将此事说了。许氏听了也有些发愁:“也不知这顾二郎是个什么性子,到时万一不小心说了,顾夫人心细,咱们之前又推诿着不上京,恐怕她要多心。” 青梅瞧着许氏脸上愁容便是不忍,想了想便摆了个清甜笑脸到她面前:“娘担心什么嘛,谁说咱们是避着她了?这不正在准备见面礼呢,到时候先发制人,就算顾二郎说了,只要让顾夫人觉得咱们有心,又能说什么?” 这么一说,许氏倒是也看开了。不过既是如此,拜访顾夫人的时间却是不能拖延太久,青梅打算等果子酒泡好了便去顾府。 过了几天,许氏托人打探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顾尚书的双亲皆在老家,顾尚书又是朝务缠身,所以顾府便是由顾夫人当家,而这位顾夫人待人也算和善,加之她驭下严格,顾府里的风气倒是不错。顾夫人内宅合乐,平时便爱听个曲子看看戏,似乎喜欢女孩子活泼可人些,却又要对方知书达理,懂进退知分寸。 至于那位姨娘,据说是姓何,平时深居简出,就连她那位庶女也是行事低调温顺。娘儿两个很得顾尚书的喜爱,却极少在府里出风头,更没起过风浪。 顾夫人的子女中,顾长安不在京城无须多虑,顾长清身居大理寺要职,行事严厉谨慎,素有“铁面”之称。整个顾府里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顾氏夫妇的掌上明珠——顾荣华。 顾荣华今年十七岁,长得明艳动人,其相貌在京中小有名气,性子便有些骄纵任性。因顾夫人当时一胎生了姐妹俩,姐姐却在三岁上夭折了,所以夫妇俩对这位顾荣华极为宠爱。顾荣华也聪明,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别说父母怜爱,就连宫里的贵妃都青睐。 据小道消息,先前为了给三皇子君离选妃,顾荣华曾受邀入宫赴宴,当场就被大小两位魏贵妃相中了,想要娶她做三殿下的正妃。 顾尚书为官清正勤恳,颇得圣心,顾长清又是朝堂新秀,顾家蒸蒸日上,这门婚事各方都满意,只除了三殿下君离—— 据说定下亲事时正是阳春三月,君离尚在外办事,闻讯便匆匆赶回京城,回绝了这门亲事。不过这既是皇帝贵妃都相中的,哪能那么轻易就能作罢?三殿下为了这事在宫里闹了不小的动静,最终还是梗着脖子抗旨,被圣上狠狠批了一顿。而那位顾荣华,据说最近都在黯然神伤。 当然这是小道消息,青梅母女也不敢深信。不过无风不起浪,恐怕这事儿也不是平白编出来的,谨慎起见,青梅决定还是小心些,绝对不要触这位骄纵任性小表姐的逆鳞。 只是那位何姨娘生的庶女呢?许氏托人打探了几天,探出的消息竟然没多少——虽然颇受顾尚书宠爱,性格却是温顺沉默,常年深居闺中,待人也随和小心,与骄纵明艳的顾荣华完全不同。 既然心里有了底,青梅便不再似从前那般闲散了。每天探完京城的卖酒情况,回来便认真读书——不管顾夫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接她回京,对那婚约有何打算,若能得顾夫人欢心,至少奶娘和许怀远应该能过得更好些。 ☆、第15章 相逢别已久 十月上旬的时候酒坛启封,青梅将各色果子酒装入酒壶中,给伍博仁送去了些,自然博得爷孙俩交口称赞。许氏穿了身新鲜衣裳前往顾府,当然是不能直接领着青梅上门的,要怎么安排,还得看顾夫人的意思。 初冬时节,顾府里还有未凋谢尽的桂花树吐露芬芳,许氏一路跟着婆子进门,瞧着顾府的气派,暗暗咋舌。不过她也没心情看景色装饰,只暗暗盘算待会如何应对。 顾夫人在她常住的院中小憩,许氏进去时她才起身,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梳头。那婆子引许氏进去,顾夫人便笑着转过身来:“等了这么多年,你可来了。”雍容贵气的脸上挂着些牵挂,“嫣儿可好?” “劳夫人记挂,姑娘一切都好。”许氏行礼拜见。自顾夫人出家后许氏便不曾见过她,此时久别重逢,念及早已亡故的徐珠,许氏眼中不由含泪。 顾夫人叫许氏起身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挥手叫屋里的丫鬟都退下去了,只留贴身的丫鬟在旁服侍,道:“那就好,现下在哪住着?” “上京后不敢贸然前来,就先住在了故交家里。后面的事还请夫人吩咐。”许氏不敢落座,只站着躬身回答。 旁边的丫鬟倒了茶过来,顾夫人慢慢撇着浮沫,瞧着许氏时几分赞许:“这些年辛苦你了。二十那日你带了嫣儿去城外青山寺里,我再带她到府里来。” 许氏应了声是,又询问似的瞧着顾夫人,却没敢直接开口。顾夫人当然明白,道:“嫣儿身份尴尬,我和老爷商量过,有两个法子。早年我的长女荣书去了,此番嫣儿回来,对外可以用她的身份,只说失散多年后寻回即可。”顿了顿看着许氏。 许氏心下诧异,没明白过来顾夫人的意思,只得回道:“夫人恕老奴失职,这些年没能好好供养姑娘,若用了这个身份,怕是不妥。” 顾夫人满意地笑了笑道:“那我便认嫣儿做干女儿吧,我是她的姨母,这样原也妥当。”说着眼圈儿就有些红了。 许氏心中咯噔一声,却还是忙着答应,又劝了几句。 出了顾府时许氏忧心忡忡,原本的期待已然被浇灭,心中但觉冰凉空落。顾夫人要认青梅做干女儿,也没提当年的婚约,她这是打算背弃当年的约定了么?那么青梅的婚事,将何去何从?许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回到住处后许氏将在顾府的情形说了,仍旧愁眉不展。青梅便攀在许氏肩上笑着安抚她的担心焦虑:“若是顾夫人背弃了婚约不是更好么?嫁入寻常百姓家,要比在尚书府好多了,娘不是常说我调皮好动,不像大家闺秀么,要真进了顾府,我还嫌拘束呢。” 许氏皱眉道:“可她怎能背弃婚约呢。你娘还没出阁的时候,她姐妹二人的感情那样深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肉,她就算不善待你,又怎么能……”声音微微哽咽,许氏将青梅搂在怀里,叹了口气。 青梅见她始终陷在顾夫人的“背信弃义”中走不出来,只得道:“当年曲家获罪,就算顾夫人有这心,恐怕顾尚书也不愿意。不过,娘,尚书府就在天子脚下,我这么贸然进去,这身份能藏得住么?” 提起这茬,许氏的注意力也转移开来,反过来安慰青梅:“顾夫人既然敢让你上京,必然是安排妥当了的,比只别行事出格了就好。” 青梅“嗯”了一声,将红红的小脸儿藏在许氏怀里,不再说话。 寻常女儿家到了谈婚论嫁时多是满含期待,懵懂怀春,她却处于这婚约造就的困境,委实有些尴尬。 到得二十那日,便该去青山寺拜会顾夫人了,许怀远便特地告了一天休沐,娘三个穿戴整齐后将小不点儿寄养在贺子墨家,早早的就往青山寺里去了。 到了寺里,许氏带姐弟俩上过了香,出门时就见昨天那个大丫鬟在殿外站着,朝她招了招手。许氏便走过去道:“辛苦姑娘了。” “叫我红香就好了。”那丫鬟向青梅看了一眼,便笑道:“想必这就是曲姑娘了,真真生得好模样。”说着便引了他们三个绕过大殿,从角落的小门里出去,弯弯绕绕行了许久,才到一处僻静的禅院。 青山寺中香火鼎盛,后面的禅院却是极清净的。青梅虽然对顾夫人颇多猜疑,然而那人终究是她的姨母,是母亲的至亲之人,此时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虽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心跳加快时手心里也出了层薄汗。 红香似乎能看出她的情绪,便安慰道:“曲姑娘不必紧张,夫人这些年记挂着你,天天念叨着想见你呢。” 青梅只咬唇笑了笑,没说话。 禅院僻静窄小,却收拾得十分整洁,院中鸦雀无声,不见半个闲人。 红香掀起帘子进了屋,青梅跟着走进去,就见里面的青竹圈椅上坐着个美貌的妇人。她的旁边还有个长相明艳的姑娘,皮肤细腻白嫩,双眸灿然如星,一席崭新的百花锦衣裙穿在身上,水绿色披帛长曳,浑身的明艳与这简陋的禅室倒有些不符。 那妇人自然是顾夫人,而这位姑娘,除了顾府的掌上明珠顾荣华外还能是谁? 青梅瞧着顾夫人那张与模糊记忆里肖似的脸,心里不由酸楚,几步走过去到她的面前,竟有些哽咽着不知所措。眼前的这张脸全然陌生,但是眉梢眼角,和记忆里母亲模糊的轮廓那般相似……塞外的黄沙中,父母亲的尸骨也许早就无存,顾夫人却还是如此雍容富贵,安享时光。 如果母亲还在……青梅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顾夫人也站起身来,将她搂进了怀里,已然泣出声来:“嫣儿,我苦命的孩子。” 两人哭了会儿,顾荣华始终陪在顾夫人身边,等差不多了便向红香递个眼色,红香便轻声道:“曲姑娘上山劳累,夫人先让她歇会儿吧。”顾夫人这才放开了她。青梅退身往后,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顾夫人便道:“这是你姐姐。” 姐妹俩互相见礼,青梅有些羞涩,顾荣华冲她笑了笑,也没多说。 许氏此时也是泣不成声。在场众人中,对这场相聚感触最深的莫过于她了,当年顾夫人姐妹俩相处的场景,青梅母亲惨死托孤的场景,这些年青梅成长路上的种种艰辛,一幕幕跳跃着浮现在眼前,只叫许氏心酸与激动交杂,捏得许怀远肩膀生疼。 待得青梅见礼完毕,许氏便带着许怀远上前磕头,顾夫人自然也稍稍客套了一番。 时近晌午,红香取了些素斋过来,几人在简单的禅室中用饭。许氏来时已将青梅酿的果酒带了几壶,顾夫人早知她们是以酒馆营生,品尝后点头称赞不止,就连之前没太多表情的顾荣华都露出了赞许之色。 饭间叙述别后情形,自是唏嘘。顾夫人问得详细,青梅便也认真回答了,待得饭罢,姨侄两人熟悉亲近了些,青梅便浅笑着道:“姨母,这些年为了方便,我改名叫青梅了,往后你也唤我青梅吧?”秀气的小脸上染着薄晕,十分乖巧。 顾夫人便也疼爱的将她搂住:“那就叫青梅。往后你就随姨母住在府里,和荣华一同读书玩耍,便做我的干女儿吧。以前我没能尽早接你回来,往后可要好好的养护你,我可怜的孩子。”说着,便又拭泪。 青梅忙安慰了几句,乖巧的答应了。瞧顾夫人这意思是想直接忽略了婚约的事情,这倒是很合青梅的心意。 只是既然不是为了履婚约,顾夫人又为何要她上京还认她做干女儿呢?青梅心中疑惑不定。 旁边的顾荣华听了,便也淡淡笑了笑道:“母亲放心,往后我会尽心照顾妹妹。” 既已相认过了,顾夫人便也不再耽误时间,带着青梅等三人出了禅院行了片刻,便见有三辆马车停在空旷处。马车边站着一溜的仆妇和丫鬟,几个小厮见了顾夫人,忙将小凳摆在车边。青梅打眼看过去,最末的一辆精巧小马车正是那天送她回住处的,只是换了赶车的人。 最前的一辆马车华盖锦帐,四角悬着的流苏明丽华艳,车身上的铜饰也十分精致。雕刻八宝图样的车身窄长,可行走于偏窄的山路,亦能容多人同坐。顾夫人牵了青梅的手,道:“咱们娘三个一起坐吧。” 青梅应了,等那些仆妇丫鬟服侍顾夫人和顾荣华都进了车厢,才进去紧贴着顾夫人坐了。对面顾荣华闭了眼开始养神,顾夫人便随意说着话,将这青山寺夸了一遍。 马车缓缓行驶开来,后面红香带着许氏和许怀远一起坐了,最末一辆坐的是几名仆妇。 待行至山脚时,顾夫人有些累了,便靠着软枕小憩。青梅闲坐着无事,便掀了车帘看外面风景。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在打量她,青梅知道那是顾荣华,不过既然刚才顾荣华没有要和她说话亲近的意思,她又何必上赶着? 青梅只做未觉,依旧装作闲看风景。不过心里却半点也悠闲不起来。 这一番接触,青梅也大致摸出了顾夫人对她的态度——顾夫人铁定是打算将婚约抹去的,而今日顾夫人对她疼爱关怀的亲密态度恐怕也就六七分真。不过青梅原也没期待顾夫人对她多好,此时倒也不觉失落。 至于这位顾荣华,明艳貌美确实如画中的神仙妃子,那一副骄矜态度也和探到的消息相符。只是她自始至终都自矜身份,待青梅有种莫名的疏离,却不知是为何。而顾夫人也放任她如此……青梅心中失笑,恐怕后面的事情,并不会像许氏期待的那样呢。 心思流转不止,青梅偷眼瞧着闭目无言的顾夫人,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今日顾夫人特意安排在城外相见,事情也算顺利,她虽然是以义女的身份入顾府,到了那里,恐怕还是得拜见顾尚书和顾长清……青梅并不期待顾尚书会照拂于她,只是那位顾长清,只盼他别把那天在山后相遇的事说出来! ☆、第16章 初入尚书府 顾尚书的府邸在皇城东侧的太平坊。这附近的酒楼衣铺皆装修得贵气大方,街道宽阔整洁,多有软轿香车往来,两旁柳树下缓缓行走的侍女仆童也都是衣饰新鲜。马车缓缓驶过,两旁皆是高门大户,迤逦的朱墙内花树隐然,偶尔有飞檐小亭入目,与寻常市井全然不同。 高官贵戚的聚居地呀!青梅心内啧啧称叹。 马车在清净的宽巷中缓行,最终停在一处雄武的石狮前。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匾上的“顾府”二字用了隶体,端庄工整。 门口早有小厮通报,敞开的侧门处走出两名仆妇,身后跟着几名丫鬟。顾夫人下了车,便有人围上来扶着顾夫人和顾荣华,后面的人也都跟上来,簇拥着顾夫人母女入内。见顾夫人带了个陌生小娘子进来,众人都是暗暗打量,顾夫人但笑不语。 入得门内是个极大的影壁,后面两棵古柏参天,看着已有了些年头。 绕过影壁进了内门,便是绵延的屋宇。 青梅在宛城时曾去过郡守府上,也是这般气派华美,府内比这里还要宽敞开阔,出入有青布小轿代步。顾府虽也气派,比那里的格局却要小些。不过也是,京城寸土寸金,尤其这皇城脚下更是非同寻常,顾尚书虽身居高位,能有这么个府邸恐怕也是很不容易了。 外侧是顾尚书会客之处,一排六间屋子建得简约端庄,入得内门便是许多个寻常院落,中间以曲廊相连,假山花树掩映之间有清流蜿蜒。 青梅心中有些忐忑,紧紧的跟在顾夫人身边慢慢走,最终被那群丫鬟仆妇拥入顾夫人的院落。因冬日天寒,流芳堂内已生了旺旺的炭火,进门后便有丫鬟接过她们脱下的大氅披风,顾夫人坐在铺了锦褥的宽椅上,向红香道:“叫大家都过来。” 那些仆妇们见顾夫人有话说,便安静的站成了几排,无数道目光向青梅飞过来。青梅她看了看身侧的许氏,便见她的额头也有层薄汗,大概也有些紧张。 少时,有位圆髻的妇人进了屋,手里牵着个十四岁左右的姑娘,身后也跟着两名丫鬟。红香便在顾夫人耳边道:“都在外头候着了。” 顾夫人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拉着青梅的手向众人端然道:“这是我的义女青梅,往后她便也是这府里的姑娘,你们要小心侍奉着。”说着,目光扫过刚刚进屋的那位妇人,便见她温顺的脸上颇有讶然之色。看那妇人的衣饰打扮,本分温顺中却隐然媚丽富贵,想必就是何姨娘。 堂内的丫鬟仆妇齐声应是,顾夫人便道:“英儿也来见过姐姐。”刚才那妇人领进来的女孩闻声而动,想必就是那位温顺沉默的庶女顾含英了。 顾含英身量苗条纤细,抬头看了看顾夫人神色,便走至青梅跟前含笑道:“姐姐。”青梅连忙还礼。顾含英长得十分秀气,沉默含笑时嘴唇微抿,神态温柔可怜,倒与贺子莲有几分神似,却比之更加楚楚动人。 旁边顾荣华一直沉默着端坐在椅上,此时才招手道:“英儿,过来坐吧。”顾含英便乖巧的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吩咐完毕,顾夫人便叫人都散去,向红香道:“琉璃院已收拾出来了吧,青梅就住在那里。你明儿叫人给青梅做些衣裳,叫绿珠带几个小丫头过去伺候。” 红香答应了,顾夫人看了看许氏和许怀远,道:“许妈妈依旧在青梅院里,这个孩子就拨到长清那边吧,正好那边也缺个伶俐的人。” 此言一出,别人并无反应,青梅心里却“咯噔”一声——果然她担心的没错,虽然当年许氏已被放出府去,此时在顾夫人眼中许氏却还是是仆人,许怀远自然而然被视作了下人。 在顾夫人看来,让怀远跟在顾长清身边伺候是恩典,可是在青梅心目中,许怀远可是弟弟!何况她并不打算常住在顾府,哪能就这样让许怀远成了小厮? 她偷看了眼许氏和许怀远神色,见他们都是乖顺隐忍,心中不由一痛,便上前站在顾夫人身边,软声道:“有件事想求个娘的恩典,还希望您不要生气。” 顾夫人便问是什么事,青梅笑了笑道:“怀远从小聪明,以前咱们送他去读书,很得先生的赞赏。到了京城后由国子监的贺先生引荐,已给他寻了丽正书院去读书,平时要住在学舍里,恐怕很少能回来。” “哦?”顾夫人倒有些诧异,看了看许怀远,默了会儿才道:“读书识字是好事,这个你来做主吧。”青梅悬着的心放下,连忙道谢,许氏便拉着许怀远磕头谢恩。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酉时,顾夫人便留下何姨娘母女一起用饭。青梅暗暗观察,虽然顾夫人并不太将这对母女瞧在眼里,顾荣华对这位庶女妹妹倒是挺照顾。而顾含英也十分乖顺的伏低做小,虽然受顾尚书宠爱,对顾荣华却几乎是言无不从,很投这位骄矜大小姐所好。 饭后闲坐着说了会家常,因顾尚书和顾长清皆有事在身没回来,顾夫人便让青梅往琉璃院去歇息。 想是顾夫人早有安排,琉璃院中诸事悉备,那名唤绿珠的丫鬟行事大方周全,两个小丫头也算机灵,做事倒也算妥帖。 青梅当然不敢以小姐的身份自居,被她们服侍着擦脸沐浴时十分的不自在。不过她初来乍到,今日已驳回了顾夫人对许怀远的安排,此时也只安分行事,只是向绿珠道了声“麻烦姐姐。”心底里却是越来越觉得奇怪—— 这位绿珠行事机敏,原本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现下到她这凭空出现的小姐身边服侍,并无不快之色,甚至隐隐有讨好她的意思。是她原本就不得顾夫人喜欢,想要趁机博人欢心,还是顾夫人另有嘱咐,才让她做出这般姿态? 另外两名入屋伺候的丫鬟是金钗、玉钗,是一对儿孪生的姐妹,对青梅也算恭敬,并未有半点怠慢。 这样的态度,反倒令青梅疑惑起来—— 其实许氏很早之前就寻过顾夫人,若顾夫人真有心照料,即便碍着顾尚书不能见她,总还能接济帮助许氏吧?可是那时顾夫人对她不闻不问,仿佛青梅并不存在,而今又是这样天壤地别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外间里绿珠的呼吸声均匀悠长,青梅翻了个身,脑海中思绪纷乱,终是困意袭来,沉沉入睡。 次日早起后往顾夫人处用完了饭,顾荣华自去女傅处学习女工琴艺,青梅却被留在了流芳堂。 青梅如今穿的是贺夫人所赠的那套半袖襦裙,顾夫人看在眼里,自然会跟许氏一样想起青梅早逝的娘亲,待青梅也十分慈爱。她叫丫鬟都去外面伺候着,便和青梅闲闲说着家常,许氏在旁陪着,顾夫人正好问起青梅读些什么书,对酿酒之事也有几分好奇。 不多时,便有丫鬟在外回道:“夫人,二郎来了。”片刻后掀起的珠帘轻微作响,顾长清自侍女戏水的云石屏风后走了进来。 他身上披着墨绿色的大氅,里面蓝衫整洁,隐隐露出玉佩一角。挺拔的身姿在堂中立定,顾长清躬身向顾夫人道:“给母亲请安。”声音动作从容沉缓,看起来比那日青山寺后山初遇时还要老练稳重几分。 顾夫人笑着抬手道:“去老爷那里了吗?” “圣上昨晚的圣旨,云州一带最近有些小事,要父亲去了一趟。今晨他从宫里走了,过段日子再回来。儿子回府后就先来了这里。”他说完了话,眼神往青梅脸上一扫,有几分讶异之色。青梅心中毕竟忐忑,脸上便有些惴惴不安,顾长清看了两眼,便问道:“这位就是嫣表妹?” 顾夫人点头道:“我认了她做义女,以后就是你妹妹了,名字叫做青梅。” 顾长清道:“儿子知道了。”便朝青梅点了点头。 他的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片刻,娘儿两个竟都寻不到话说。 顾夫人端了茶杯撇着浮沫,青梅隐约觉得她举止中有些不自在,便听顾长清道:“母亲吩咐我采买的笔墨纸砚都已选好了,现下都在博古馆放着,待会送到妹妹那里么?” “既然已买好了,就送去杏花馆吧。我有些乏了,你同妹妹说说府里的风物也好。” 青梅闻言便站起身来,顾夫人脸上还真有些疲色,向她道:“荣华最近练习琴艺,杏花馆里的老先生正好闲着,你往后便去那里读书。长清也不是外人,若有疑惑,问他也是一样的。” 到得此时,青梅已十万分的确信顾夫人是要忽视当年的婚约,她也乐得心照不宣地忘记此事。接下来么,她打算选个合适的时机禀明姨母,搬到府外去开个酒馆。此时没摸清顾夫人的脾气,她还不敢贸然提出来,只得暂时依了顾夫人的安排。 早在宛城时,青梅就十分向往在京城开酒个酒馆。可京城是什么地方?这藏龙卧虎之地哪是她能轻易立足的?不过若是能有尚书府的名头压着,不管暗里她和顾家关系如何,明面上就能省去很多麻烦,是以青梅并不打算和顾夫人闹僵。 何况,虽然青梅对顾夫人颇多芥蒂,然而自打见面起,天然的血缘亲情是无法隔断的。 顾夫人是她的姨母,是她母亲一母同胞的姐姐,跟顾夫人在一起时,她也会说起以前姐妹俩的事情,让青梅跟她走近过往的温馨点滴。而瞧着那和模糊记忆中相似的眉眼时,青梅会觉得,她离早已去世的母亲又近了一点。 出了流芳馆,许氏自回琉璃院去了,绿珠陪着青梅,跟在顾长清身后慢行。 顾府中院落参差,冬日里百草凋尽,寒梅未绽,只有几棵松柏挺立,廊下的金丝笼里雀鸟轻鸣。 顾长清走在前面,青梅跟在后面暗暗打量他的背影——挺拔高挑,看着比魏离稍微宽厚些,只是沉默不语时叫人不敢亲近。难怪会得“铁面”之称,这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还真能令人生畏。 若真要她嫁给这样一位铁面郎君,青梅心里还真有些疏离畏惧。不过人家青年才俊,是多少豪门贵女想嫁的人物,肯定也是看不上她的吧。青梅闲行时不免走神。 沉默着走了片刻,顾长清似乎想起了些事情,问绿珠道:“杏花馆那边天冷,妹妹用的手炉暖褥都备好了么?” 绿珠脚步一顿,回道:“事情匆忙,还没来得及备下。” “我取了文墨带妹妹过去,你叫人早点过去安排。”他同顾夫人说话时恭敬沉稳,带有几分疏离,同丫鬟说话时也是用背影,语如命令,绿珠听了便忙应了,顾不得同青梅说话,匆匆一福就走了。 青梅暗暗咋舌,看样子这顾长清在府里倒是很有威仪,绿珠似乎有些怕他?游廊间仆妇来往,有些还说笑几句,见到顾长清时也都敛容行礼问好,看得青梅愈发好奇——这位大理寺少卿不止为官冷面,在家里难道也是出名的冷面? 心中正自好笑,便见前面顾长清脚步一缓,问她道:“脚伤都痊愈了?” ☆、第17章 荣华意冷落 青梅心中正自好笑,便见前面顾长清脚步一缓,问她道:“脚伤都痊愈了?” 因心有旁骛,青梅愣了一瞬才明白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反应过来时险些撞到他身上,忙往后缩了一步道:“都已好了。那天还要谢谢……二哥。” 所幸顾长清并没回身,大抵也没看到刚才她的窘迫情状。他淡淡“嗯”了一声,道:“往后走路小心些。”然后不再说话,如常前行。青梅偷眼瞧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表示他记得那天的事情,顺便关心一下表妹,然后呢? 青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有些不好使,也不再多想。不过他没有跟顾夫人多说,这份情还是要记着的!而且既然他和魏离熟识,等再熟络一点,应该也能向他打探下魏离的真实身份吧? 到得博古馆附近,才有小厮迎上来道:“刚才三皇子派人过来,说是明天想请你去城外的寺里赏雪。” “赏雪?”顾长清抬头看了看天色。苍白的太阳悬在半空,虽然冬日的寒风里这太阳没人给半点暖意,但天气也没阴沉,明天如何能够赏雪?他揉了揉酸痛的双鬓,道:“派人过去回话,我明天会去赴约。昨儿采买的那些笔墨纸砚都收好了,叫侍书送到博古馆来。” 那小厮应命去了,顾长清便带着青梅转个弯,进了后园。两人一路沉默,先前顾夫人嘱咐的“说说府里风物”的话早已被顾长清抛于脑后。 顾府这片后花园并不小,迎面一株连理树长得高壮繁茂,可以想象盛夏绿叶满树时是怎样的荫翳清凉。连理树两树根间约有七尺,被做成个拱形门洞,倒也有趣。内里花树园圃交杂,远远的一大片牡丹围着中间两座小阁楼,在掩映的花树之间格外惹眼。 悠扬的琴音传来,顾长清指着西侧临水的阁楼道:“那是荣华学艺的地方,旁边那阁楼原是我和大哥读书所用,后来腾给荣华和英儿读书,你便在那里读书吧。” 青梅应了声是,随他走近阁楼,便见门口写着杏花馆三字。内里隐约传来人语,顾长清微微皱眉,正好绿珠掀帘走了出来,他便问道:“里面是谁?” “二姑娘身子好转,今儿也过来读书了,正听先生讲书呢。” 顾长清点头,带着青梅入内,宽敞的厅中和暖如春,笔墨气息扑面而来——三面靠墙处是高可过人的紫檀书架,高低参差的摆满了书囊卷轴,悬了许多形色各异的毛笔作装饰。正中摆着张大案,上面摞满了书籍,旁边坐着个白须老头。他的面前是两张书案,一张后面坐着顾含英,另一张还空着。 两张书案之间摆了个大盆,里面的水仙绿叶青葱。 那老头见了顾长清,便缓缓起身道:“二郎来啦。” 顾长清忙走过去扶住他道:“张夫子数日不见,一切可好?”那张夫子掀须笑了笑,顾长清便叫青梅过去,道:“这是我的妹妹青梅,往后也来这馆里读书,还要劳夫子费心。”青梅便忙拜见。 这会儿已有个姑娘拎着包袱进来,将其中笔墨纸砚在空案上摆好,顾长清再嘱托几句便告辞去了。青梅便在那膝盖高的书案前坐下,因地上铺了暖褥,倒也暖软。 张夫子便问青梅都读了什么书,青梅只说自己勉强认得几个字,并没读过多少书。夫子又叫她写字看看,青梅依言写了,那夫子便道:“字写得倒好。”便又回身拿了书卷讲起来。 青梅听他讲的是古时的历史典故,忙从书摞中挑出来翻到他讲解之处。这书贺子墨早已同她讲过,贺子墨虽是个严师,讲书时却不刻板,引经据典的说起来很有意思,两相对比之下,这老先生枯燥平淡的语调就十分无趣了。 倒是有些怀念贺子墨肚里那些听之不尽的典故了……青梅微微走神,便见张夫子拿戒尺敲了敲桌案,连忙回神。 一段书讲下来,青梅听得味同嚼蜡,待得张夫子离去,顾含英便朝她腼腆笑了笑道:“姐姐读过这些么?瞧着你并不太吃力。” “我听得云里雾里呢。”青梅笑得谦虚,后面绿珠上前将桌案归置整齐了,顾含英便道:“姐姐住在哪里,咱们一同走吧?” “我在琉璃院……”青梅话还未完,便见顾荣华掀帘走进来,也不看她们半眼,径直走到书架上选了两本书叫随侍的丫鬟拿着,而后向顾含英道:“走吧。”扫了青梅一眼,却未邀她同行。 顾含英歉然看了青梅一眼,跟着顾荣华走了,留下青梅一脸不解——虽然顾荣华摆明了不想同她亲近,可这态度也太明显了吧? 她只顾看着那空荡的帘幕出神,旁边绿珠道:“荣姑娘近来心绪不大好,她就这脾气,姑娘别介意。” 青梅便道了声:“没事。” 回到琉璃院中,趁着没人时和许氏说了此事,许氏也是不解道:“咱们初来乍到,并未得罪过她,若她是为了那件事心绪欠佳,也犯不着冷落你呀。”那件事自然是指顾荣华被三皇子退婚之事了。 青梅也是想不透,转而道:“我瞧今日顾二哥和夫人说话,两人似乎是有些疏离隔阂。唉,这府里的人怎么就……”她习惯了一家人亲密无间,陡然碰到这种境况,难免感慨。 许氏也是不解,按此前打探到的消息,顾长清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对顾尚书也十分孝顺,怎么和顾夫人的关系却如此尴尬?她叹了口气:“大户人家本就关系复杂,人心难测,你现在见识了也好。” 娘儿两个说了会儿话,都是唏嘘不止。 晚间到流芳堂去用饭,顾荣华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青梅倒也不在意,依她的计划,等和顾夫人磨合得差不多了,她还是要想办法搬出顾府去开酒馆的,那时顾荣华的态度对她又能有什么影响? 短暂的人生里有那么多正经事要去做,青梅才不想跟这位骄矜的大小姐浪费时间。 不过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想办法尽早搬出去! 青梅在顾府里消磨了七八天的时光,天气渐而转寒,有薄雪飘落,空气愈发清寒。用过早饭后,青梅并没去杏花馆读书,而是向顾夫人道:“娘,有个自幼交好的朋友生病了,也不知现在是否好转,女儿心里记挂,想出府去看看她。” “那朋友就在京城?”顾夫人道有些意外。 “她们前段时间刚搬来京城,就住在崇仁坊中,是个知书有礼的人家。” “那叫绿珠跟着你吧。”顾夫人略微皱眉道:“市井之中鱼龙混杂,那些人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话听在青梅耳中略有些不舒服,她自然是不敢苟同的,便也没应声,只是道:“琉璃院里还在归整东西,怕是离不开绿珠,就让奶娘陪着我吧?” 顾夫人微微沉吟,旁边红香便笑道:“琉璃院以前是我派人去打扫整理的,那里我也熟悉,姑娘尽管放心带绿珠去吧,我照应着就是了。”这么一说,顾夫人便也同意,向红香道:“正好青梅的衣服快赶制出来了,你叫人都送过去。” 这一句落锤定音,青梅再没法推辞,只得含笑谢过。顾夫人又叮嘱绿珠好生照顾青梅,态度殷切。 青梅出门时,红香还叫人安排了辆马车送她过去,青梅便带着许氏和绿珠同行。到得贺家住处,绿珠上前拍门,贺子莲见了后面的青梅,欢喜地挽着她的手臂向里走,瞅了瞅跟在后面的绿珠,悄声问道:“都还好么?” “很好。”青梅笑了笑,“你们呢?”说话间进了屋,贺夫人便给许氏和绿珠倒茶。她们虽未请丫鬟帮忙,母女两个整日里闲着无事,便将屋子收拾得十分整齐。绿珠最初还略有几分挑剔的神情,进屋后瞧见里面上等的笔墨纸砚和满壁藏书,才收起了原本隐然的轻蔑态度。 青梅和贺子莲挽着手在里间说话,贺子莲问青梅事情如何,青梅便道:“顾夫人见和我投缘,就将我认作了义女,这些天都住在顾府里。” 贺子莲知道顾府是青梅家的亲戚,闻言也不做多想,只是道:“你走了之后魏离来过两次,虽然每回都是路过,却会在你家门前站会儿。他还问我你去了哪里,我就说不知道。” 魏离还特意来找过她么?青梅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为此而欣喜,可想到两人身份悬殊,心中便会油然生出些空落。 京城中那样多的高门大户,论起身份来,她只能低到尘埃里去。以魏离贵重的身份,能记着她这个朋友已属难得,还可奢求什么? 贺子莲又问道:“你以后都要住在他们家么?” “当然不会!”青梅连忙摇头,“我还想开酒馆呢,哪能困在那府里。住在那里闷得很,我还是喜欢在外面,可以找你玩,还能上街闲逛。”贺子莲听了深以为然,便问她打算怎么办,青梅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本姑娘自有安排。” 这一趟出府,青梅一则是确实想念贺子莲,再则也是为了取走先前酿好的果子酒,顺便将那院落退了。 等她和贺子莲说完了话,许氏早已将事情办好,三人依旧上了马车往回走。因青梅不便将小不点儿带到顾府,只能继续将它寄养在贺家,那狗已长大了些,跟在青梅身后十分不舍流连,倒叫青梅眼角酸涩,磨蹭了好一阵子。 马车行到顾府门口,青梅拎着几个酒葫芦率先跳下了车辕——从小爱自己动手蹦跶,她依旧不习惯被人搀扶着,娇弱矜贵的小姐模样她实在是学不来。后面绿珠和许氏下了车,青梅便往府门而行,映入眼中的挺拔身影却叫她脚步一顿。 青石长巷中积雪薄淡,有冷峭的风掠过。顾府清冷的大门前停着几匹枣红色健马,和顾长清一起踏雪而行的那人身披鹤氅足登皮靴,不是魏离是谁? ☆、第18章 三皇子殿下 正闲谈而行的魏离似乎是有所察觉,蓦然转过头来,目光准确地落在了青梅身上。 青梅一袭浅紫色的披风裹住苗条的身段,小脸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中,仿佛雪中盛开的娇萼。薄雪中的她身材苗条清秀,手里的七八个酒葫芦分外扎眼,魏离的唇角不自觉的浮起笑意。 后面绿珠下了马车便唤门口的小厮道:“快过来帮忙搬东西。”却见那些个小厮都在躬身行礼,不由一怔,虽不知来人是谁,也忙跪在了地上。 这边厢青梅瞧着跪了一地的人正自奇怪,就见魏离大踏步走了过来,将她手里的葫芦接过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酒馆开张了?” 数日未见,再次看到他这张脸,青梅心里又觉得亲切起来,便笑了笑没说话,只眨巴着眼睛看他。后面顾长清亦跟过来,叫小厮们上前接了东西,向魏离解释道:“家母认青梅作了义女,现下就住在府上。” “原来是她。”魏离格外看了青梅一眼,便和顾长清往里走,青梅跟在后面。 到了内院,青梅想着他们应是要去博古馆,便想道别自回住处,却见前面的魏离脚步一顿,道:“跟我过来一趟,带两壶酒。”青梅看了看顾长清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只好让绿珠和许氏先回去了,她跟着两人去博古馆。 博古馆名副其实,院角是一株古柏,墙边长着几树老梅虬枝曲干,树龄颇高。红漆檐顶绘制的是古时故事,屋内陈设的香炉铜壶皆是古物,角落里摆着一架桐木旧琴,靠墙的大案上摆着一尊青铜鼎,旁边的乌木架上陈列着甲骨竹简。 青梅还是第一次来顾长清的住处,看了周围的陈设时不免暗暗赞叹。 顾长清叫青梅坐在矮几旁边,自往隔壁的书房去了,丫鬟侍书奉茶上来,魏离啜了一口,挑眉道:“住进了顾府,你这是不打算开酒馆了?” “怎么会!”青梅等侍书出去了,才小声道:“酒馆我一定要开!” 屋门半开,外面一阵冷风刮过,似乎又扬起了雪砧子。屋里面的炭火却烧得极旺,哪怕偶尔有冷风灌进来,青梅也觉得有些热,脸蛋红扑扑的,倒忘了脱下披风。 魏离似乎来过这里,举止十分随意,将那鹤氅脱下来搭在架上,看见她这模样,绷着的脸上渗漏出笑意:“你还觉得冷么?”说着便走过来,伸出手似乎是想帮她解系带,吓得青梅忙往后躲开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和长清赏雪回来,听他说新搜了几部古书,便来看看。” 和顾长清去赏雪……青梅脑海中电光火石,蓦然想起昨天那小厮的话——三皇子请顾长清去城外的寺里赏雪。何况刚才府门前众人都向他行礼,想必是个身份贵重的。她解披风的手一顿,仰头问道:“魏离,你究竟是谁?” “魏离。” “我说你的真实身份!”青梅见他答得无赖,瞪了他一眼。 恰好屋外顾长清拿了几部书进来,闻言便道:“你不知他是谁么?当朝三皇子君离,喜欢借魏国公家三郎的名头四处晃荡,骗过不少人了。”不同于之前的铁面形象,顾长清说话时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青梅却是彻底呆住了。 当朝三皇子君离?魏离他……他竟然是个皇子? 她只管瞧着君离惊讶,清亮的目光锁在君离脸上,倒叫君离有些不习惯:“很意外么,我说过家父是高官,最高的可不就是皇上。” 这么一提醒,青梅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她第一次猜测魏离的身份,十分想当然的说皇子侯爷们身居高位争斗得厉害,又都八面玲珑心机深沉,额……脸上更加热了几分,青梅勉强镇定下来向君离见礼,君离便道免了。 旁边顾长清已将那几部古书打开,两个人在书案边认真品评起来。 青梅拿手背试了试脸上的温度,竟有些发烫,忙将披风丢在旁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茶,目光却落在君离的背上。 原先的诸多疑惑和猜测,至此终于尘埃落定。他能够打听到贺子墨曲折隐秘的身世,能够取得珍贵的玉烟泪;他和永乐公主同乘,在中秋之夜,陪着永乐公主登上皇城点亮灯楼;他清贵无匹,能叫青年才俊顾长清顺从他的意思。原来是因他皇子的身份。 早就该想到的,为什么从未往那边想过? 青梅咬了咬唇。也许是他的仁善仗义,他的沉默随性,甚至那日抱起脚裸崴伤的她,这些都让青梅没法把他和尊贵遥远的皇子联系起来。 那个每天坐在梅子酒馆的角落里与她目光相交,坐在酒馆的后院中和她一同调戏小不点儿,听她乱侃酿酒故事的郎君,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皇子? 青梅怔怔的出神,那边君离的眼风扫过来,似乎隐然几许笑意。 她又有些懊恼,喝尽了杯中茶水,坐在椅上瞧门外已然纷扬的大雪,心里又觉得奇怪。据说顾荣华被选作他的妃子,君离却执意拒婚,让顾荣华难堪伤心,顾长清对此难道并无芥蒂?两个人看起来却又是如此亲近的关系,仿佛知己好友。 三皇子君离……原来他本名是君离,是那个定下父亲通敌罪名的昏君之子。 青梅心绪有些翻涌,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便觉寒风侵入衣领,忙回去裹了那披风,走到屋外的廊下看雪。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纷扬的雪片很快便让天地同色,这样的迷蒙中,心思也迷蒙了起来。有些事情,她想不透,理不清,仿佛这雪幕般令人茫然。 她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在指尖,清冷寒凉的触感传来,就听耳后君离道:“不怕风寒着凉?”转头便见君离已披好了鹤氅,拿着她的葫芦喝了口酒。 青梅摇了摇头,只瞧着他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郎君,最终浅浅一笑,仿佛回到了酒馆中的旧时光:“既然你是个皇子,往后给你卖酒,倒是可以抬高价钱。” “等你开了酒馆再说。”君离晃了晃手里的葫芦,“我等着。” 雪越下越大,两人在檐下站了会儿,顾长清便撑伞送君离出去。回来后他问青梅道:“你想开酒馆?”青梅点了点头。顾长清道:“今日的几壶酒先藏着,等到梅花开时母亲会请人来府里小宴,到时再拿出你的果子酒,会有用处。” 如此随意的一句叮嘱,听在青梅耳中却如同天籁,忙欢喜道:“谢谢二哥!” 被侍书送回琉璃院后,青梅便欢喜地将这事同许氏讲了。不同于青梅的欢欣期待,许氏有些担忧:“用果子酒招待来客,顾夫人会同意吗?咱们还没安顿下来,若是她察觉了你的心思,怕是会不高兴。” 自打顾夫人认了青梅做干女儿,许氏便知当年的婚约已没法再提,心中对顾夫人不免失望,整日里都有些无精打采。然而再怎么失望,许氏还是寄希望于顾夫人能在青梅的婚事上出面牵线,所以还是想着让青梅尽量讨顾夫人的欢心。 许氏的心思青梅自然明白,只能安慰道:“我会说服她同意的。至于她会不会因此多心,咱们正好看看她的态度。娘,住在顾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管顾夫人怎么打算,我还是想尽量搬出去开酒馆,这次小宴正是个好机会。” “是啊。不过她怎么打算,谁知道呢……”许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拿手指捋青梅的额发,“我只盼她还记着当年的情分,能待你好一些。要不然,还不如离开京城,咱们靠自己过活。” “她既叫咱们来了,自然有安排,咱们且慢慢看着吧。”青梅将发丝绕在指尖把玩。等看清了顾夫人的真实意图和面目,到时再加以应对也不迟。 娘儿两个都猜不到顾夫人的打算,加上青梅还没见过顾尚书的面,此时也不再多想。许氏拿起针线继续做起来,青梅瞧着外面已有了厚厚的积雪,又是时近傍晚,便打消了去杏花馆的念头,自去书桌边看了会儿书。 因雪下得甚大,晚饭时顾夫人也没叫她过去,青梅和许氏用了饭,早早就歇下了。 进了十一月,天气愈发寒冷了。大雪过后便要迎冬至,顾夫人特地给青梅赠了几套厚暖的过冬衣裳,裁剪十分合身,用色用料也合青梅的心意,倒叫她有些感动。 那天侵晨醒来,但觉房中比往常明亮许多,绿珠服侍青梅起身时笑道:“昨晚下了好厚的雪,今早太阳一晒,外面可好看了。这样下雪的天气里,荣姑娘恐怕会和交好的姐妹们去赏雪,姑娘也早些到流芳堂去看看吧。” 青梅点头称是,梳洗过后穿了顾夫人送的红香羊皮小靴,米黄色的外衣上罩了白色织锦缎面绣蝶戏水仙的斗篷,再系上如意宫绦戴了雪帽,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而去。 院里的积雪有近三寸之厚,仆妇丫鬟们已扫了条小道出来,青梅一路看过去,但见满目银光璀璨,远松近竹上积了薄雪,交杂的白色与绿色在阳光下清新好看。 流芳堂外有几树红梅初绽,平时不甚打眼,在这满目积雪之中却蔚为夺目。顾夫人身边的丫鬟紫英拿了小瓮扫梅花上的雪,胭脂般的梅花在枝头微颤轻摇,雪片簌簌而落时晶莹剔透,青梅瞧着十分有趣,不由驻足看了会儿。 远处踏雪而来的顾长清瞧见她俏生生的立在白雪红梅之中,脚步不由一缓,待走近了才道:“看什么呢?” 青梅闻言回身,忙问二哥好,又笑道:“这梅花平日里不惹眼,衬着白雪倒是格外好看。”便跟在顾长清身后进了流芳堂。 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屋内的暖香气息扑面而来。青梅转过那架侍女戏水的云石屏风,便见顾夫人旁边的矮凳上坐着顾荣华和顾含英,与她一案之隔的貂皮方椅上坐着个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何姨娘。 青梅一瞥过后便即垂首。 这位男子长相端方,气度沉厚,必定就是她的姨父顾尚书了。 ☆、第19章 母子的隔阂 顾尚书穿一身栗色长衫端坐在椅上,梳着四方髻,蓄了寸许的胡子,青梅进去时他瞧着顾含英似乎正在问话。见了青梅进门,原本抱了青金手炉正在回话的顾含英住了口,顾夫人便笑向顾尚书道:“这就是青梅,我已认了她做干女儿。” 红香拿了蒲团放在地上,青梅便上前扣头拜见。顾尚书似乎对这些事早已知晓,待青梅见礼完毕时嘱咐道:“往后跟着你母亲不要拘束,就跟在家一样。” 青梅应了声“是”,等顾长清问安过后,又给顾夫人请安。 屋里炭火烧得旺,下面还有地龙,满室暖和如春,气氛却有些清淡冷落,青梅也不再说话,挨着顾含英坐在下首。顾夫人在孩子们脸上瞧了一圈,向顾尚书道:“老爷刚回来,先进去歇会儿吧,叫何氏服侍你洗漱用饭。” “这么着,你就照顾孩子们用饭。”顾尚书站起身来,何姨娘跟在身后进了内屋。顾荣华等人起身送他进去了,顾夫人问顾长清道:“二郎在哪里用饭?” “儿子与三殿下有约,稍后便要赶去,不能陪母亲用饭了。” 顾夫人点点头让他别耽误了,便叫人去传饭。一时饭菜布置好了,清晨做得清淡,是牛乳粥并几样糕点,另外蒸了点蛋羹。 顾夫人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关心了青梅和顾含英几句,便开始和顾荣华商量:“昨晚这场雪下得好,正好后园的梅花也开了,后天请人来赏玩一天罢。你那些姐妹们,到时就由你来招待。” “到时候在哪里赏雪?” “就在后园的瑞雪阁。咱们在阁中赏雪看戏,你们在隔壁暖厅里组个诗会,也免得拘束。” 顾荣华又问要请哪些人过来,顾夫人便道:“请常来往的那些也就罢了,别落了吏部侍郎家就是。到时候你陪着温姑娘,再看看她的品行吧。”说着又说些安排唱戏摆宴的具体事宜,青梅和顾含英听她娘两个商量,只在旁边默默用饭。 末了,顾夫人才叮嘱道:“到时候青梅和含英都去。” 两人应了是,瞧着顾夫人和顾荣华还有事要说,饭后就先告退了。 姐妹俩出了流芳堂径往杏花馆而行,因风起时会有树梢积雪吹落,便各自撑着青绸油伞,穿花饶柳,踩雪摇枝,一路赏玩过去。顾含英行到中途,叫贴身丫鬟银屏先去杏花馆中准备笔墨,青梅猜着她是有话要说,便也让绿珠和银屏同去。 顾含英待她们走远了才道:“明天那些姑娘们起诗会,姐姐可要参加?”两人此前叙过长幼,青梅比她大一个月,故以姐姐相称。 青梅闻言笑了笑道:“我书读得不多,哪里能作诗,到时候恐怕还得跟大姐姐求饶。” “姐姐过谦了。不过说起来,大姐姐到时候要照顾着温姑娘,恐怕没时间理会咱们呢。”顾含英掩唇而笑。青梅见她提及,便趁势问道:“夫人很喜欢这位温姑娘么,还叫大姐姐着意照顾。” 顾含英抖了抖油伞上的薄雪,笑得有些隐晦:“听说温姑娘聪明大方,是温侍郎的掌上明珠,夫人想把她娶给二哥,当然要照顾。” 这消息自顾含英口中道来,青梅倒是有些意外,只笑了笑没说话。顾含英却不打算就此打住,续道:“当初夫人将姐姐带回来,我还以为……”掩唇浅笑时温柔可爱,多了几分女儿家打趣的俏皮,倒叫人不觉得这句话冒失。 青梅也以打趣的姿态轻轻将顾含英推了推,羞涩笑道:“夫人不过是瞧着和我投缘才认我做了女儿,接我过来住一阵子,妹妹想多了。”顾含英见她如此,便也知趣地不再多问,恰好杏花馆近在眼前,便又说起了课业。 杏花馆内一如既往的书香浓厚,长案前的张夫子摇头晃脑的读着文章,顾含英听得有些困倦,青梅端坐在书案前看似听得认真,其实是在走神。 贸然进了顾府,虽然有顾夫人弹压解释,却也压不住众人对她的好奇心。府里凭空多了位小姐,又得夫人殊遇,谁能不揣测打探?顾含英今日的举动,恐怕是得了何姨娘的授意吧?何姨娘尚且如此,谁知道底下那些仆妇丫鬟们会有怎样的想头? 再往深了想,顾夫人带她进府时,难道就想不到而今的情形?她执掌府中事务,难道不知道这些无端的揣测?可顾夫人却对此不置一词,不提过去的婚约,不提将来的打算,只说想尽姨母之责,好好的养护她。这种说辞谁信? 青梅抠着毛笔的竹管,微不可察地冷笑。 她的这位姨母,委实有趣。不过这位姨母是母亲生前最亲厚的人,青梅虽对她有芥蒂,心底里还是想亲近些,此时心中滋味难免复杂。 一堂课昏昏沉沉的听下来,张夫子一拍戒尺,叫两人把今日的讲解的内容抄写两遍,揣摩熟透,而后扶着拐杖出去,自然有人送他回住处。 这边厢青梅揉了揉昏沉的鬓角,任由绿珠收拾起笔墨。她和顾含英一同出了杏花馆,外面冷风侵来,倒令精神稍振。 冬日天寒,杏花馆旁的月形小湖中水冷冰薄,湖对面是一片嫣红的梅林,盛放的红梅交织如锦,在白雪之中更增娇艳。顾含英指着梅林道:“明天要用的瑞雪阁就在那片梅林后面,景色很不错。” 青梅遥望红梅,想着明天若真要起诗会,她临时脱逃未免难看,倒不如提前跟顾荣华说一声,免得她到时刁难。何况明日宴请姑娘们所用的酒水应是由顾荣华来安排,这果子酒能否露相,还得看她的安排。 思量既定,出了连理树小圆门,顾含英自往住处去,青梅带着绿珠往琉璃院去。途径一处垂花拱门时却走上另一条曲廊,沿着这条曲廊走,过了几处水亭便能到达顾荣华居住的锦绣阁。 锦绣阁外有一片不小的花圃,此时花圃中只余枯枝残叶,为雪覆盖。花圃旁拿怪石堆了座假山,旁边是几棵高大的雪松,繁盛的枝叶堆叠如一座绿塔,衬在假山白雪旁边别具风姿。 因顾荣华不喜旁人打搅,闲杂仆妇极少到此,锦绣阁外便格外清净无人。 青梅同绿珠沿着扫净积雪的鹅卵石小径缓行,途径假山时瞧见那怪石奇绝,山洞曲幽,觉得十分有趣。 她正想驻足细观,却听一道压低的声音传来:“二哥难道打算就此跟母亲生分了么?”语气急切,颇有怨意,竟是顾荣华的声音。 青梅闻言一愣,便听顾长清的声音冷淡传来:“是她背信弃义在先,如何怪我。”接着是顾荣华气恼地回答:“原本就是她家道突变,就算那时有婚约,母亲又怎能让你娶一个罪臣之女?你因为这个和母亲闹,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兄妹俩争论的声音愈来愈近,似乎是正在从假山另一边走过来。青梅无意中听得对话,不免有些尴尬,瞧了瞧身后的绿珠,她正低头瞧着脚尖恍若未闻,青梅尴尬之下,倒不知该进该退。 青梅驻足迟疑的片刻,顾长清兄妹已行到了拐角,顾长清的声音颇为严厉:“曲将军那是冤案,这事你清楚!我们非但不能帮他洗刷冤情,居然还……”声音戛然而止,他瞧着站在不远处的青梅,愣住了。 随后而至的顾荣华也没料到青梅会到这里,先是一愣,随即瞪了青梅一眼,显然是对她有怨气。 青梅心中觉得尴尬,至此也终于明白了顾荣华对她的冷落从何而来——顾长清母子因她而生嫌隙,顾荣华对她焉能不怨? 她看了看身后沉默着假装不存在的绿珠,收了青绸油伞,一咬牙迎上去绽出点笑意:“大姐姐,我正想找你。”转而又向顾长清行礼道:“二哥。” 顾长清“嗯”了一声,面上有些不自然,瞧着青梅的笑意时终是没再多说,只向顾荣华道:“既然你们有事说,我先行一步了。”说罢朝青梅点了点头,大踏步走了。 留下的青梅明知顾荣华此时对她很有怨意,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走上去道:“大姐姐。” 顾荣华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将目光落在青梅身上,神色有些复杂。 假山间微风吹过,扬起松枝上的积雪飘过来,落在脸颊上时有些冰凉,姐妹俩立在雪中,一个白锦斗篷,一个银红大氅,相对无言。 安静了片刻,青梅有些后悔今日贸然往锦绣阁来,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就见假山后转出个身影,是顾荣华身边的小丫鬟雁儿。她将个翠蓝缎面海棠袋包裹着的手炉交在顾荣华手中,道:“姑娘怎么在雪地里站着,小心着凉。” 顾荣华接过手炉,随口道:“叫你取个手炉怎么这么慢。”说着走向青梅,“找我什么事,说罢。”经过青梅身边时脚步却未停,径直往前走去。 青梅瞧她态度冷淡如旧,只好叫绿珠拿着伞,几步跟了上去。 ☆、第20章 青梅小美人 顾荣华走在前面,神情冷冷淡淡的,青梅跟在她旁边,硬着头皮道:“大姐姐,明天诗会上的姑娘们定然都是才华横溢,我读的书少,到时候就在旁学习吧?” “倒是有自知之明。”顾荣华冷声回答,瞧那脸色,倒是应下了。 在顾荣华看来,青梅生长在乡野,又是卖酒的出身,文墨上定然是极差的。明天顾夫人设宴,难免会有人提及青梅这位义女,到时候那些姐妹们若起哄要青梅作诗,青梅再为了脸面强作一首,岂不是要在那些闺秀跟前丢脸?到时候人家私下里嘲笑起来,恐怕就连她都要受牵连。 因此青梅此时主动提出不参与诗会,倒让顾荣华十分满意。 虽然很讨厌顾荣华这冷淡态度,不过这件事落定,青梅暗暗舒了口气。倒不是她不敢作诗害怕出丑,只是她初来乍到,尚且不知旁人底细如何,明天如果贸然凑热闹去作诗,断然是不太稳妥的。 她瞧顾荣华是要往顾夫人的流芳堂去,猜得她应该是要跟顾夫人商议明日的事情,便聊天起来:“我还没参加过这种聚会,不知到时候可有什么要注意的?请大姐姐教我。”清丽的脸上绽出甜甜笑容,即便顾荣华有心冷落,却也不太好拒绝了。 “言行别失了分寸,少说少做,看着热情些也就是了。”顾荣华想了想又补充道:“明天选的葡萄酒虽不易醉,却也别喝多了。” 青梅全都应下,显出十分受教的样子,见顾荣华有所松动,趁机追问道:“就葡萄酒一种么?也可以用些梨酒、枣酒之类的呀,好喝又有意思。” 两人已行至分叉路口,顾荣华回头看了青梅一眼道:“这些我自有安排。我还有事要去找母亲,你回去温书吧。”说罢就带着雁儿走了。留下青梅站在当地愣了片刻——就这么自荐失败了?还没来得及说呢!她有些沮丧。 回去的路上青梅有些蔫蔫的,绿珠问她是怎么了,青梅又哪能跟她细说,只含糊敷衍过去。 到了晚饭时顾夫人叫她同去用饭,青梅只得打点起精神来。到得流芳堂,才见顾荣华和顾含英早就到了,顾夫人招手叫她过去坐下,问了青梅几句,便又和顾荣华说起了明日宴会的事情。 青梅和顾含英坐在一处,各自笑了笑,正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就听顾夫人和顾荣华说起了明日的酒水。顾荣华道:“选了玉液堂的葡萄酒,那家卖荼豆酒的已派人去问过了,明天只能送两壶过来。” “这也未免单调。”顾夫人微微皱眉,忽地看向青梅道:“我记得你那次带的果子酒味道极好,现下还有么?” 青梅此时正竖起耳朵听得认真,闻言心中大喜,却也没敢太表露出来,只笑着回答道:“还剩一些,装成五坛埋在了琉璃院的梅树下,打算开春的时候挖出来送给母亲养身体呢。” “也不必等开春了,明天取两坛出来,给客人尝尝怎么样?京中这样的果子酒并不多见。”顾夫人甚是欣慰。 青梅便欢喜道:“我今晚就叫人挖出来,母亲若是喜欢,我还能再酿一些。” “有几坛也就够了。”顾夫人笑了笑,特意给青梅夹了点菜,叫她养好身体。青梅便也不再多说,见好就收。 因次日要在瑞雪阁安排唱戏、设宴的事宜,青梅和顾含英也不必去杏花馆读书,正好偷个懒儿。 这样雪厚梅开的日子里,青梅愈发想念贺子莲,也愈发想念宛城的山水风情——在宛城时,每逢梅花开放或是落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许氏都会带她姐弟俩进山里去赏梅,或是去寺里进香,而后赏玩雪景。有时候恰好碰上贺夫人带着贺子墨兄妹,两家人凑在一起,别提有多高兴了! 贺子莲一定也想念她吧?青梅趴在窗边,瞧着外面几杆墨竹随风摇摆时雪片簌簌落下,陡然想起那天在博古堂中的情形。也不知道魏离在做什么,他还等着她开酒馆呢。 第二天青梅早早起身,在绿珠的服侍下穿戴整齐,里面穿白玉兰散花云锦薄袄,下面一袭烟水百花裙,外面罩着霞彩千色梅花娇纱面嵌幼狐毛的鹤氅,足下踏了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 她平日甚少用华丽的钗簪饰物,偶尔戴上珠花或用简单素雅的细簪装饰,已是十分清丽可人。因今日请来的多是官宦人家的姑娘,甚至还有几位侯府和国公府的千金,不可打扮得太过素雅,是以在绿珠的劝说下格外装饰了一番。 素来少化妆容的她敷了细粉,画了黛眉并在唇上点了胭脂。腰间借五色丝绦坠了碧玉滕花玉佩,耳边悬着一对红珊瑚滴珠耳环,因绿珠选的金钗太过招摇,最终换成了镂空兰花珠钗,另佩蕉叶碧玲珑翡翠流苏。 当然,这所有的佩饰,都是来自顾夫人的馈赠。 青梅的这一身装扮先是惊艳了许氏,令她许久都没能合上嘴,到得顾夫人的流芳堂时,就连正在请安的顾长清都有些惊讶,顾夫人更是叹道:“嗳哟哟,这么一打扮,真是好看!”说着拉她细看了会儿,倒叫青梅有些羞赧。 她往后退了两步朝顾夫人行礼问安,笑吟吟道:“还得感谢母亲。”四顾之下,发现今日屋里伺候的丫鬟也都装扮得比平时精心些,坐在矮凳上的顾含英双手搭在膝头,打扮也格外好看。 青梅解了鹤氅,挨着顾含英坐下,过了片刻,才见顾荣华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顾荣华本就生的明艳动人,今日似乎并未刻意打扮,仅止换了个发间的累丝珠钗,用了一对温润的珍珠耳珰,腕上一串珊瑚手钏,茜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穿在身上,愈发显得端丽华美。 她上前向顾夫人问安,娘两个在一处时,顾夫人美貌贵气,顾荣华明艳端方,委实夺人眼目。 青梅坐在旁边含笑而观,蓦然想起了许氏曾经说过,她的母亲徐珠姿容极美,比姐姐徐珍还要好许多。如果母亲还活着……青梅目光一黯,低下头去绞弄宫绦上低垂的流苏。 屋里并没人发现她的不同,待得饭菜摆好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用了饭,在流芳堂歇了片刻,就陆续有客人到来。 顾夫人听得几位故交夫人和姑娘们到了,忙请她们先到厅中喝茶,她和顾荣华去作陪。 青梅和顾含英倒不急着出去,只远远打量那些应邀而来的客人,顾含英远远指着给她介绍:“那位是工部尚书的夫人,旁边是她家的二姑娘何随玉,和大姐姐很要好。那位长相富态的是京兆尹家的沈夫人,和夫人十分要好,她旁边的姑娘一个叫沈月湄,另一个是沈月清,姐妹俩就差两个月。” 年龄只差两个月,那么可以肯定其中一个不是沈夫人所生了,然而远观其举止打扮,却分毫看不出哪位是嫡出,哪位是庶出,想来沈夫人对两人也勉强一视同仁了。 青梅不由看了看旁边的顾含英,虽然长得秀气动人,相比于顾荣华毕竟失了些气度。这不止是容貌上的差别,更是长年积累的气势——顾荣华一旦坐在那里,便能顾盼生辉,天然一段明艳中透着自信。而顾含英却小心谨慎,虽然长相也不差,行事时终究不似顾荣华那般大方。 她微微走神,就觉得顾含英捏了捏她的手道:“看到那群仆妇围进来的人了么?那是武安侯府的楚夫人,旁边的就是她家的千金楚□□。”顾含英罕见地撇了撇嘴,“她以前曾去过战场,又是武安侯夫妇的掌上明珠,行事骄纵直率,没少和大姐姐起过口角。” 掌上明珠、行事骄纵直率?青梅笑了笑,续道:“那天提的温姑娘呢?” “来的人里面没瞧见她呢,怕是还没到。” 俩人在檐下站了会儿,脸颊已有些发凉,便见顾夫人身边的老妈妈走过来道:“两位姑娘,夫人叫你们到瑞雪阁去。” 远望过去,厅中人影交错,似乎也是动身起行,青梅和顾含英便在老妈妈带领下往瑞雪阁而去,绿珠和银屏跟在其后。 瑞雪阁外有大片的梅林开得正盛,骄阳白雪之下或如火簇、或如胭脂,十分惹眼夺目。两人到得阁门口时,便听里面欢声笑语隐约传来,门口的丫鬟打起软帘,青梅走进去时登时觉得有些眼花。 这满室在座的都是京中贵人,虽未必全是一等一的人家,却也都是京城中的有头有脸的,其气度比宛城中那些官宦高了不知多少倍。满屋绫罗绸缎入目,贵妇们坐在一起时各有风华,姑娘们莺声燕语,或娇俏甜美,或明丽照人,加之屋中摆设点缀合宜,一眼望去但觉各处都好看夺目,叫人目不暇接。 眼下这场合,青梅自然是不好左顾右盼的,只略略扫了一圈,便噙着浅笑走到顾夫人身边。旁边正在跟何随玉说话的顾荣华竟意外地朝她笑了笑,引得她身旁的几位姑娘都朝青梅看过来。 待得青梅走至跟前,顾夫人适时站起身来,牵着青梅的手笑向众人道:“这就是我刚刚提过的青梅。”近身坐着的一位贵妇当即道:“果然是水灵娇俏,怎么徐妹妹身边净是美人儿,快教教我法子。” 旁边几位便笑起来,顾夫人招手叫顾荣华过来,让她带青梅认识在座的几位贵妇。阁中众人依旧坐着说些闲话笑谈,青梅便在顾荣华指引下依次见过众人。 因有顾含英先前的指点,此时近了一看,当即对上了号儿,况她开酒馆本就能练就识人的本事,一圈过来,也将来客记了个七七八八。 顾荣华又引她和顾含英到姑娘们围坐的圆桌走去,众人都眼含好奇,青梅大致看了一遍,辨了个三四成。桌边围坐着几位,旁边又有人赏字画盆景,屋里约有十来位姑娘。 青梅眼尖,一眼就瞧见一副松鹤图下立着抹纤长的背影,似乎是伍玉简?她心中不由微喜。 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始终黏在自己身上,青梅循着感觉看过去,便见一位姑娘正看着她,目光中毫不掩饰地几分挑剔。青梅为之一愣。瞧这模样,似乎她正是是刚刚远远瞧见的那位武安侯家的千金,楚□□? ☆、第21章 挥笔惊四座 顾荣华握着青梅的手走到桌边,何随玉当先立起身道:“青梅妹妹。”她素来与顾荣华交好,此时瞧见她们姐妹俩牵手亲近的样子,自然也要做出热情的姿态来。 与明艳端方的顾荣华不同,何随玉长得温雅可人,虽说身子纤瘦,却很有精神,仿佛挺立的翠竹。青梅对她颇有好感,便叫了声“姐姐”,脸上浮现笑意,心中却是暗暗好笑—— 顾荣华对她的态度始终冷淡,今儿的宴会上却始终握着她的手不放开。能在人前违心地做出这番亲昵举止来,顾荣华这份装姿态的功夫倒让青梅佩服,便也跟着演戏。 顾荣华挨个介绍了在座的几位姑娘,伍玉简也弃了那幅图看过来,见了是青梅,显然十分惊讶,脸上也有些欢欣。不待顾荣华介绍,伍玉简先招呼道:“青梅!” 青梅许久不见伍玉简,这会儿见了是真的高兴,自然是甜甜叫了声“伍姐姐”。 伍玉简的祖父曾任京兆尹,父亲是从三品的国子祭酒兼任国子学博士,也算本朝名儒。伍玉简幼承家学,才名卓著,且从不恃才而骄,虽说她的身份未必拔尖,却也颇受人信服。众人见青梅与她相识,看着又颇亲厚,不免又对青梅稍有改观。 至于刚才直直盯着青梅的楚红.袖,在顾荣华介绍时也只是淡淡敷衍了一下,倒叫青梅有些诧异——她既然不喜欢顾荣华,为何又要来此诗会? 及至沈月湄和沈月清姐妹俩,那对姐妹花都是活泼可人的性子,况年龄和青梅相近,相见也算和气。 让青梅好奇不已的温姑娘也来了。和青梅想想中温柔端方的模样不同,这位吏部侍郎家的千金长得十分娇俏,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左右,比顾长清小四五岁,本名叫做温怡馨。 温怡馨面容姣好,云雁细锦衣下是一袭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发间簪着溜银喜鹊儿珠花,另有一支金镶玉蜻蜓簪,双翅轻盈纤薄,更显得她活泼娇美。青梅想象她缠着“铁面”顾长清的样子,就觉得有些滑稽,不过观其言行举止,倒也是有分寸的。 桌边众人相认完毕,原本正站在一盆红珊瑚旁看窗外雪景的一双姑娘也走了过来,顾荣华便介绍道:“这位是荣亲王府上的淑明县主,这位是魏国公家的三姑娘、淑明县主的表姐魏欣。”青梅连忙见礼。 那淑明县主大概十三岁的年纪,甚是傲然地点了点头,自去拈了桌上的芙蓉软糕来吃。 倒是魏欣稍微热情一点地打过招呼,而后向顾荣华道:“顾姐姐,今日诗会的题目可定了么?”顾荣华先前已下帖要组诗会,这次由她做东,众人自然好奇题目。 顾荣华笑着点点她的额头:“这么着急?难道是新近又得高人指点了?” “就算有高人指点,妹妹也进益不了,我这是急着看各位姐姐的诗呢。”魏欣一笑,脸颊上就陷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带得发间蝴蝶钗上薄翼微颤动,仿佛蝴蝶盈盈欲飞。 青梅在旁看着,倒有些诧异。 虽然她初到京城,魏国公的名头却是很早就听说过的。那是宫里最得宠的大小两位魏贵妃的父亲,和皇后的父亲何太师比起来,虽然在朝中的权势不及,却更得皇帝偏爱亲近。尤其近年来大魏贵妃所生的二皇子更得宠爱,魏家愈发有势了。 之前在宛城的时候,吴锦被郡守强送给魏国公府那位常年卧病的次子做妾,还不就是贪图他们的权势富贵? 说起来,魏欣还是三皇子殿下君离的表妹呢,君离会明目张胆地打着魏国公府三郎的名号四处游荡,想必和国公府也是很亲厚的。 生在这样的人家里,魏欣自然是金尊玉贵的身份。况她又是淑明县主的表姐,虽然淑明县主看起来傲气任性,却十分信服这位表姐,今日淑明县主能来顾府,恐怕就是跟着魏欣来的。 而魏欣之所以来,恐怕也只是应顾荣华之邀,而不像其他姑娘般是跟她们的母亲过来的。否则顾夫人轻易能请得动荣亲王的夫人和魏国公府的人?若真能请到,而今瑞雪阁里恐怕就不是这幅情形了。 叫青梅诧异的是,如此身份之下,魏欣却不带半点骄矜气息,同顾荣华说话时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叫人顿生好感。 这边厢她尚且思量不定,那里顾夫人等人已起身往隔壁右侧的暖厅去了——那里已备了酒宴和戏台,顾夫人打算请众人听戏赏梅呢。 顾荣华见妇人们动身,便招呼姑娘们往左而行,出了一道门,走过一条画廊,是另一座楼阁,外面早有仆妇丫鬟迎着,服侍众人进去。 和方才那里贵气稳重的摆设不同,这厅里的每一处陈设都透着文雅的气息。顾荣华本就明艳端方、善察人意,今日虽有淑明县主和魏欣、楚红.袖等人在,却也能安排得宜,不偏不颇。 青梅和顾含英跟着她,也无需操心什么,只要适当地和姑娘妹们说笑几句即可。 因伍玉简和青梅许久没见,两人凑在一处,倒是说了不少事情。据伍玉简说,伍博仁尝过青梅送的果子酒后赞不绝口,最近可念叨了很多次,可惜青梅已经从远处搬走,问过贺家才知道是入了顾府,伍博仁也只得暂时压下念想。 青梅听了很高兴,便低声对伍玉简道:“我也想念果子酒的味道呢,等有空的时候酿一些出来,给伍爷爷送几坛过去。” “那敢情好,我也很想念那酿酒的滋味。” 两人说着话往里走,便见里面一道十八扇的山水屏风,上面描绘了杞国最出名的山水风光。十八扇屏风围城个半圆,中间是一张红木矮足镂雕花卉异草的大圆桌,摆着几个酒坛并十数个酒杯,另有许多精致点心和蜜糕果脯。 没了夫人们的束缚,众人自在放松了不少,谈笑嬉闹声不止,加上屋里摆着水仙和腊梅插瓶,暖意烘托下倒叫人觉出几分春意。。 顾荣华着意陪着淑明县主,哄她开心,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朗声道:“既然各位姐妹都全了,大家就共饮一杯,再到后面选题作诗吧。”说着举起了桌上一枚白玉高足杯示意,余下几位姑娘便也纷纷举杯。 待得清酒入喉,魏欣当先赞叹了一声道:“这酒倒是从没喝过,滋味又很好,尝着是有金梨的味道,姐姐从哪里寻来了这么好的果子酒?”京中自然也有果子酒店,只是口味时好时坏,贵女们虽不常喝,却也识得。 魏欣一言问出,除了伍玉简外的其他人都疑惑的看向顾荣华——青梅在酒酿初熟时就已给伍家送过几坛果子酒,伍玉简自然熟悉这滋味。 顾荣华笑了笑道:“这是青梅从别处带来的,大家喝个新奇吧。” 魏欣啧啧叹了两声道:“平常喝的那些酒也都烦了,这个倒有意思!”忍不住就自己斟酒再喝了一杯,边上沈月湄等人也是交口称赞。顾荣华趁势道:“既然大家都喜欢,今日就以这果子酒为彩头,谁夺了诗魁,我就赠她一坛。” 这些人平日锦衣玉食,自然也不稀罕平常珍玩之类的彩头,用果子酒反而新奇有趣,更有兴致了起来。 青梅见果子酒旗开得胜,自然是开心的,无意间看了看身侧的顾含英,却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中竟有几许艳羡的意思。青梅有些诧异,伍玉简却已拍了拍她道:“咱们到后面看题目去。” 到得屏风后面,地方愈发显得宽敞,屋内除了水仙腊梅,竟还有一盆寒冬盛开的荷花。 顾荣华走至书案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檀莺拿走镇纸,顾荣华拿起一张花笺来,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荷花。 与顾荣华最亲近的魏欣和何随玉当即诧异道:“怎么是这个题目?”魏欣更是娇嗔道:“顾姐姐你使坏!” “怎么,准备写梅花的诗句用不上了?”顾荣华一打趣,旁边伍玉简便笑道:“寒冬腊月赏雪看梅花,然后写荷花的诗,倒也新奇。” 沈月湄也附和道:“若诗题是写梅花,赏梅虽能有心得,却难免为了斟酌词句而分心,倒失却了赏梅的本意。现下这个诗题却有意思,写荷花的诗多不胜数,要写出新意却也难。” 顾荣华便吩咐檀莺准备笔墨,在场的淑明县主、魏欣、何随玉、伍玉简、沈月湄、沈月清、温怡馨都跃跃欲试地各选笔墨小案,独有楚红.袖挑着水仙碧叶,淡淡道:“作诗的事我不大通,就不参与了。” “这怎么行。正好咱们缺个监场,不如就请了她吧?可不许她偷懒。”顾荣华脸上笑意盈盈,和楚红.袖气场相当。旁边魏欣当先赞同,正玩得高兴的淑明县主自然也拍手赞同,众人便也盛意邀请,楚红.袖抵不过,只得应了。 青梅冷眼瞧着她这幅不情愿的模样,心里也渐渐明白过来——恐怕今日楚红.袖过来非她本意,是被武安侯夫人硬生生带过来的吧? 武安侯府以军功传家,武安侯便是有名的老将,楚红.袖的兄长楚修明更是沙场新秀,只是传言他为人凶残,杀人不眨眼,民间送号“凶神”。楚红.袖前几年还硬跟着去过沙场,楚家一家子都和军队瓜葛,顾家又是兵部尚书,不知武安侯夫人硬带楚红.袖过来是为何事? 楚红.袖虽应下了,却是眉峰一挑,向青梅道:“怎么你不打算写诗么?” 青梅一愣,瞧了顾荣华一眼,就听她开口道:“青梅这丫头看着乖巧,其实顽劣得很,也不认真读书,姐妹们就饶了她吧。”语气中竟有几分宠溺无奈的意思,转而道:“叫含英一起作也就罢了。”顾含英闻言,也不好推辞了。 旁边伍玉简接口道:“咱们还缺个誊录,就叫青梅接了这差事,万不可偷懒。”说着朝青梅微微挤了挤眼睛。 青梅既已躲懒不参与作诗,哪能再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 一时众人都写完了诗,将诗稿放在青梅跟前,好叫她统一誊抄。旁边绿珠早已铺好宣纸,磨好了墨,青梅定了定神,蘸笔开始誊录,最先誊的是抄出题人顾荣华的诗——她既是出题者,写诗不过是凑热闹,却是不参与评比的。 在场众人中,楚红.袖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倒不是她想看青梅丢脸,只是她向来看不惯顾荣华的做派,此时便希望能借青梅丢一丢顾荣华的脸面。其他人虽然表面和气,谁知心底里是怎样的想头? 顾荣华站在旁边,揣测各人心思,再想到青梅的出身经历时,竟自有些担心,生怕青梅写不好,丢了她的脸。 青梅却已全然镇定下来,狼毫自纸面如流水般划过,第一句诗才抄罢,旁边的何随玉便已忍不住开口赞道:“好书法!” 这一句称赞声音响亮,显然是何随玉对这书法十分赞赏,有些情不自禁。旁边众人也都是满脸诧异,且不说青梅字本就写得好,单是何随玉这句夸赞就足够叫所有人的讶异惊叹。 要知道,何随玉师从名儒,她的一手书法在京城贵女圈中可是十分出名的! ☆、第22章 三皇子召见 何随玉的一声赞叹当然也是让青梅讶异的,她手中毛笔略一停顿,继而平复心绪,继续誊抄下去,只是嘴角已挂了一丝浅笑。待得全部抄完,何随玉便赞叹道:“想不到青梅小小年纪,竟能写得这样一手书法!不知尊师何人?” “家师是乡野之人。青梅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青梅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至于报出师门,她却是不敢的—— 在宛城时两家交好,贺子墨来教书时又有英子在侧,自然是无妨的。可京中的规矩讲究比宛城多了太多,她若贸然说出师门来,恐怕不止要惹有心人笑话,甚至还会带累贺子墨。 何随玉也是识相之人,名人高士不愿沾惹名利,不许弟子报出师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她当然也不会介怀,只是赞道:“当真是好书法。” 宣纸上的字迹圆劲有力,折转自如有度,虽然写的是规矩的楷书,却隐然含有行书的气韵,点画顾盼生姿,独有风骨。况青梅小小年纪,就能练出这份腕力,可见是下过功夫的,如此有天赋又肯努力,令何随玉大为欣赏。 旁边诸人也未料到青梅竟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不免讶异赞叹,心中对青梅更是好奇。这姑娘看着清秀乖巧,身上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本事!那么刚才她自谦说不会作诗,会不会也是在藏拙?心中难免对青梅更高看一眼。 青梅却是不知她们心思的,只是暗暗松了口气,也明白过来伍玉简挤眼睛的意思——当时青梅送酒坛给伍博仁时,曾用纸条将各个酒名写在上头,伍玉简恐怕就是看了那字迹,确信她的书法能博得称赞,才提议由她誊录的吧? 将目光投向伍玉简时,她也正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会心而笑。再看向站在外围的楚红.袖,却见她淡淡笑了笑没再说话,只管把玩着水仙细叶。 无意中瞧见站在身旁的顾含英,就见她望着自己有些出神,青梅便戳了戳她的手臂道:“想什么呢?” 顾含英回过神来,眼中掠过一丝慌张,道:“没什么。”随后向青梅笑了笑。许是因为身份的关系,顾含英平常也爱走神,青梅见的次数多了就习以为常,自然也没在意。 檀莺已捧了誊抄好的诗走出去,要交给夫人们品评优劣。这边厢几人兀自说着青梅的书法,楚红.袖便笑向何随玉打趣道:“确实写得一手好字,恐怕很快就得赶超你了。”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笑意,竟是丝毫不掩饰挑事儿的心思。 顾荣华向侧一步走到何随玉身边,笑道:“跟玉娘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不过却也很难得了。誊抄好的诗送去有一会儿了,品评恐怕要有结果,只不知这次会是谁夺魁呢。”轻描淡写便将话题引开。 过了会儿檀莺回来,便将夫人们品评的结果给众人看。伍玉简不出所料的夺魁,再次是沈月湄,魏欣和淑明县主位列第三,后面几位没分名次,却是各有各的好处。 结果已定,免不了一番吃酒取笑,就着窗外的雪景梅林,先前的些微尴尬和不愉快消失殆尽,众人玩得倒也畅怀。 隔壁阁楼里唱戏的声音隐约传来,戏子的唱喉清亮婉转。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声,众人便在随身丫鬟的伺候下披了大氅斗篷,往外面的梅林里去了。 这一副群芳争艳的图画落在听戏的夫人们眼中,自然引得一番点评笑谈。 午宴就在瑞雪阁中摆开,就着雪景也是有趣,因姑娘们贪玩,宴罢已是申时,正好散了酒席。 顾夫人携着三个女儿送走了众人,她今日也乏了,便叫各自回院去歇息,晚饭自然也不必再去流芳堂了。 青梅应付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回到琉璃阁后便简单将今日之事说给许氏听。说到姑娘们喜爱果子酒,临行时魏欣还缠着顾荣华要果子酒的事,青梅很高兴——果子酒这般受欢迎,那么开酒馆的事是很有希望的。且有这些贵女捧场,到时候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到书法的事情,难免要提到贺家,许氏点着她的额头笑道:“瞧你当时怎么记恨贺先生的,现下该感激他了吧?” 青梅吐舌笑了笑没说话。这道理她自然是懂得的,当年被贺子墨逼着练字的时候,青梅有时候实在辛苦,连骂他的心都有了。可后来看到书法进步,她又会欣喜不已,及至今日,心中对贺子墨不知有多么感激。 不过感激是一方面,青梅还是很记挂贺子莲的:“咱们什么时候再出去一趟吧?也不知莲儿他们怎样了,怀远也很久没回来了。” 因许怀远在顾府中身份尴尬,许氏将他送到丽正书院后,每逢书院休沐,许怀远就到贺家去寄宿。左右贺夫人待许怀远如亲子一般,两家关系亲近,倒也不麻烦,只是许氏和青梅许久没见他,也十分想念。 “算算日子,五天后便是书院旬休,你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出府一趟,代我看看他。”许氏道。 青梅自然是乐意的。住在顾府中万事不自由,她又怀念外面的街市玩伴,开酒馆的心自然是愈发迫切了。 隔日去向顾夫人请安,娘两个闲话时,青梅讲着过去的奇闻趣事,哄得顾夫人很高兴。 说起那天的诗会,因青梅给顾夫人挣了脸面,顾夫人自然也高兴,青梅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说起那天来,我瞧着姑娘们倒是都很喜欢果子酒,魏国公府的那位姑娘临走时还缠着大姐姐,想让她送几坛呢。” “果子酒的滋味确实不错。”顾夫人点头。 “母亲,青梅自小就爱酿酒,现下跟着母亲住自然是有万般的好,只是……”她小嘴一撅,露出几分撒娇的姿态来,“青梅很想念果子酒的味道,也想继续酿酒。” 顾夫人闻言便收了些笑意:“以前那是没办法,现下何必你亲自动手?嘱咐下人们去做就是了。” “女儿喜欢嘛,旁人可做不出那份味道。前任京兆尹伍大人还夸我有天赋,万不可浪费了呢。”伍博仁为官清正,也算是德高望重之人,他的称赞还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顾夫人还是有些犹豫,敷衍道:“你若想念果子酒的滋味,这里还有一坛没启封的,待会叫红香倒给你喝。” “这哪行呢,那是我孝敬母亲的。”青梅甜甜一笑,也不再提这茬,顾夫人乐得揭过这一页,只是叮嘱道:“武安侯夫人很喜欢你,我打算腊月里去拜访她,到时候你也去。” 去武安侯府,面对楚红.袖?算算日子,宛城的吴锦这时恐怕也已被送进了武安侯府吧?青梅虽不知顾夫人带她拜访武安侯府是什么打的什么算盘,却还是应了。 至于酿酒的事情,青梅既喜且忧。喜的是,和以前青梅不经意间探口风时的态度相比,这回顾夫人是明显松动了些,至少没有不经考虑的一口否决;忧的是,对酿酒的事顾夫人尚且不喜,更何况开酒馆? 凭她一人之力,恐怕是说服不了顾夫人转变态度的!但她若是执意去做而不顾及顾夫人的态度,必然会惹得顾夫人生气,目下她还不想闹到这番境地去。毕竟酒馆开张后,难免会有仰仗顾府之时,闹僵关系对她全没益处,何况顾夫人毕竟是母亲的亲姐姐,是母亲生前最最亲近的人,虽说人心难测,但不到万不得已,这份感情她还不舍得割裂。 青梅将能帮忙的人暗暗过了一遍—— 顾荣华自然不会帮她,顾含英和许氏又都说不上话。除此之外,这府里她所能求助的只有顾长清,且顾长清似乎也支持她的想法,只是她母子之间已经为她起了龃龉,她怎好再去添乱? 一时之间,竟觉得天地昏暗,希望渺然无期。 她满怀心绪地出了流芳堂,甚至连后日想要出府的事情都忘了和顾夫人提起。绿珠跟在身后,见她愁着脸一声不吭,有意要逗她开心,便一会儿叫青梅看枯枝上打架的雀儿,一会儿叫她看南墙檐下的冰柱,一会儿又说笼里的雀鸟叫声好听…… 青梅全然没有听进去,愁绪萧索地在长廊上信步而走,却见顾长清身边的丫鬟侍书匆匆走过来,说是顾长清有事要请他去博古馆一趟。 到得博古馆中,庭院寂寂,微风回雪,丹青无聊地坐在老梅下解一串九连环,旁边围着几个博古馆里的小厮。青梅进了正厅时,顾长清正好走出来,瞧见绿珠也跟在青梅身后,便挥挥手道:“三皇子有事召见青梅,你在外面候着。” 绿珠哪敢不从?忙往后退开了。 顾长清带着青梅往左拐进了书房,就见君离靠在太师椅上,正惬意地喝茶。自打青梅得知君离的真实身份后,君离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有了些变化,不再是当初可以言笑无忌的锦衣郎君,心中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虽然君离似乎对她也不错,可皇室天家,谁能猜得透这些贵胄的心思?万一稍有不慎惹得他恼了,恐怕连她这条性命都得搭进去。更何况,她还是个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 青梅目光在君离脸上扫了一圈,暗暗赞叹他的好皮相,忙敛衽行礼问安。 君离手中转着茶杯把玩,叫她起身向前,问道:“不是说要开酒馆么?怎么还不见动静。” 她也迫切想开酒馆啊,可现下的情形还不允许……青梅刚才飞散的愁绪又飘了回来,瞧着君离时目光竟有些幽怨,嘴唇动了动却是没说话。 “怎么?碰上难题了?”君离似乎能读懂她的愁绪,眼中隐然几分笑意。 猜得还真准,顾夫人不喜欢她开酒馆,这可不是亟待解决的大难题么?青梅看了看身边的顾长清,想着要不要说实情,顾长清已道:“是母亲不让你开酒馆吧?”声音沉缓无波,有几分同情安慰的意思,态度却十分坦然。 青梅见他如此,心中稍安,只得点了点头道:“母亲觉得我还是该养在深闺中念书学女工,酿酒的事情都最好别做,更别说开酒馆了。”手指绞弄着腰间的丝绦,她无意识的嘟了嘟嘴,十分委屈难以决断的模样。 君离“嗤”地笑了一声,挑眉问她:“那你这是打退堂鼓了?” 才没有呢!青梅瞬间抬起头来,便见君离正瞧着她,那语气眼神中满满的鄙视又是怎么回事? 旁边顾长清已倒了杯茶递给青梅,面上竟也噙着一丝笑意。 青梅瞧着这情形,再看看君离那一副“这么容易就退缩了?真没志气!”的模样,心里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和勇气,大声道:“谁说打退堂鼓了,酒馆我一定会开!” ☆、第23章 君离送惊喜 青梅大声说罢,气鼓鼓地瞪着君离,脸蛋都更加红润了。君离瞧着这幅模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她身前,隔着两尺的距离低头慢悠悠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目光在她脸颊上流连,比往常格外明亮。 打算何时开酒馆呢?青梅被问住了。 依她现下的心思,还是想要尽量征得顾夫人的同意再开酒馆的,毕竟那是她的姨母。当年徐珠执意跟着曲衡远赴边塞战境时,只有顾夫人不远千里地前去探望,她对徐珠的感情是极亲厚的。所以青梅明知顾夫人对她之心叵测,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愿让这份感情破裂。 可若是顾夫人不同意呢?难道就要一直耗着,困在顾府里动弹不得? 青梅咬了咬唇,仰头看着君离,便见他深邃的眼眸中隐然几许笑意。她心中不由欣喜,仰起脸绽出个清甜笑容,试探着问道:“三殿下难道要帮我?” “别叫我三殿下。”君离皱了皱眉,“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三郎吧。” 只叫三郎?这也未免太亲昵了点,不过三殿下这个称呼确实显得生分。青梅眨眨眼,从善如流地道:“是,魏三郎!” 这一眨眼间,她从前的调皮明媚劲头便呼之欲出,那张清丽的脸蛋绽出笑意,双眸清亮神采飞扬,真是要爱煞了人。 君离显然是很满意,瞧了顾长清一眼,便道:“长清已同我说过此事,顾夫人现下绝不会允许你开酒馆。你若想开酒馆,今日就得跟我走。” “去哪?”青梅反问,心中却是升起微渺的希望。 “跟我走就是了。难道我还会把你卖了?”君离随手在她额头敲了敲,转身去拿搭在架上的披风。旁边顾长清向青梅道:“去吧,三殿下能帮你。”语气之中颇有几分兄长安慰妹妹的意思。 青梅不知道顾长清为何要这么帮她,心里十分感激,向他道了声“谢谢二哥!” 忽然念头一转,又有些疑惑。顾长清明知她是罪臣之女,却还敢这般行事,他难道就不担心自己身份泄露?虽然当年曲衡通敌叛国的罪名是遭人诬陷,但这冤案一日不翻,她就一日是罪臣之女,若真查出来,顾长清难道罩得住?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这是冤案,或许到时候细查起来,还能还父亲清白呢? 她心中思量不定,君离却已系好披风,站在门口回身喊她:“还呆站着做什么呢?”青梅回过神来,忙跟了上去。 出得厅门,君离行走在前,青梅跟在身后。绿珠见她出来就要跟上来伺候,顾长清却已出了屋,招手叫来侍书道:“永乐公主召见青梅,你跟去好好伺候着。”说着又向绿珠道:“你去流芳堂回禀夫人,就说青梅去了永乐公主府里,叫她不必担心。” 绿珠闻得此言,忙不迭的应声去了。 顾府的格局是女眷住处幽深曲折,男子住处则相对在外围。从博古馆到府门口并没有多少路程,君离和丹青腿长步快,见青梅和侍书有些跟不上,只好停下来等了片刻,待得出了府,就见门口停着辆马车,华盖宝马,贵气豪奢。 这一路走来,虽有斗篷御寒,青梅还抱着手炉取暖,却也是被凉风吹得够呛。待得君离一指那辆马车,青梅就赶紧钻了进去,后面君离掀起车帘坐进来,笑道:“这么怕冷?” “外面风吹得冷,坐在车里就好了。”青梅将手炉放在旁边,手指却不小心被个尖锐的东西刺中,不由“嗳哟”一声,就见右手的食指尖上已有血珠冒了出来。看了看那罪魁祸首,竟是一枚极不起眼的绣花针。 君离见状便道:“怎么了?”凑过身见到那血珠时,略微一犹豫,便握着她的手指送到了口中。 青梅未料到他竟然会有这番动作,指尖溽热的感觉传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脸蛋瞬时便红了。君离只管低头将指尖的血吸吮出来,而后拿起旁边的丝绢擦了擦道:“这么不小心。” “哪能怪我。”青梅不服气,脸蛋发热通红,却还是倔强的怨怪,“谁知道这里会有绣花针,也不知是哪个姑娘落下的。” “你这是怪我让别的姑娘乘车了?”君离抬眼看她,目光中藏着笑意。 什么啊,不要总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说些奇怪的玩笑话好不好!青梅嘟嘴瞪了他一眼,负气道:“我要歇会儿,到了叫我。”说着真个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是砰砰跳个不停。 哪怕闭上了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他那样明亮含笑的目光,掺杂着说不出的情绪,叫人心慌意乱。青梅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努力的不再去想旁边的人。 过了半晌眯着眼瞧了瞧,见君离也是闭目养神,这才睁开眼打量车内的陈设。 还别说,三皇子殿下带的马车还真个舒适。且不说外面精美华丽的装饰,车里面温暖宜人,铺的西域软毯就有四层厚,还放了织金靠枕和垫脚,置身其中但觉松软舒适,连骨头架子都要松垮了。 车厢的四角悬着鎏金镂花小香球,里面散出淡淡的玉华香味,蕴藉隽永。香球下坠着细珠串就的流苏,随着车行时微晃轻摇。车厢最里面摆这个小巧精致的矮脚雕牡丹小案,上面供着一盆清丽的水仙,旁边茶壶里的水还是热的,泡着六安瓜片。 青梅斟茶尝了一口,惬意地赞叹了一声,掀起旁边的小帘往外看时,马车已驶到了巷口,能听到不远处街市上鼎沸的人语。 这条街是前朝御街,本朝继续拓宽,修得宽敞平整,两边种着的柳树都有近百年的历史,长得粗壮繁盛,店铺也都多是百年老店,顾客盈门极为热闹。 青梅坐在车内,依稀能闻到酒楼里飘出的饭菜香气,途径胭脂铺时甚至有甜香入鼻,而孩童嬉闹欢笑,客商高谈阔论,隐约还有管弦入耳,满满的市井气息。 这才是生活啊!青梅惬意的深吸口气,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在梅子酒馆的旧时光,佛寺的檀香、书肆的墨香、小摊上的馄饨香……那一切似乎又重回鼻端,几乎叫人错以为回到了那里。 如果贺子莲也在旁边就好了,青梅心中暗暗遗憾,自打进了顾府后就极少出门,更没多少机会去看贺夫人和莲儿,也不知她们怎样了。真怀念那些亲密自由的时光啊! 忽听耳边君离问道:“你很高兴?” 青梅转过眼去瞧他,见君离已恢复了往常模样,便笑了笑道:“是呀。走近热闹的街市,会让人觉得生活很有滋味,很熟悉、很亲切,也很自由。” 君离笑着“嗯”了一声,青梅便掀起帘子一角,瞧街市上的热闹情形,开酒馆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那不止是为了将果子酒发扬光大的梦想,也是为了这份自由,不必困在府里晨昏定省,不必坐在书案前听老先生无趣的论调,而是可以融入这红尘繁华,尽力去做想做的事。 世间万般有趣的物事,皆藏在这三丈红尘九尺巷陌之中,若是真个天天困在深闺内宅,又哪有机会去发掘那些美好? 行过街市,拐过深巷,马车驶入靖安坊中后,周围又渐渐清净了起来。 青梅以为君离是要带她去永乐公主的府上,不免有些忐忑,也不知这位贵人能否助她说服顾夫人。何况迄今为止,她除了君离之外再没见过旁的皇亲贵人,更无人告诉她拜见的礼仪,若行差踏错,是不是会很糟糕?青梅心里仿佛揣着只兔子,跳个不停。 哪知马车越往前行,巷子便越是狭窄,渐渐又闻得人语隐约,似乎是离集市很近。 车行的速度渐渐变缓,最终停在了一处宅第门前,不过门口并没有青梅想象中的雄狮和守卫,只种着两架紫藤,墙壁上则是爬山虎的枯叶,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透着几分冷清。 她满怀诧异,跟着君离跃下了车,就见前面是两扇朱漆小门。她瞧着低矮院墙中逸出的果树枯枝,疑惑道:“这是哪里?”如此情形,委实不像是哪位贵人的府邸呀! 丹青已搡开了虚掩的院门,君离率先入内,又回身叫尚且呆在门口的青梅:“进来呀,有好东西等你。” 这么一说,青梅倒是有些好奇了,便跟着走了进去,才发现这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 不过虽然地方狭小,里面几间大屋还是修得雕梁画栋,院里种着花丛果树,养了兔子和一只大胖猫。隆冬天气里难得有个温暖的太阳,院里北墙脚下,有位妇人正靠在圈椅里晒太阳,怀中抱着一只灰貂。 闻得脚步声,那妇人睁开了眼,见了是君离,忙站起身行礼道:“拜见三殿下!” “免礼。”君离虚做一个手势,侧着身向青梅道:“这位是妙手神功何久娘,听说过吧?” 妙手神功何久娘?青梅瞬时瞪大了眼。她怎么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凡喜欢看木偶戏的人,哪一个不知何久娘的鼎鼎大名,哪一个不想亲眼看她演一回木偶戏?哪一个不想亲眼瞧一瞧、摸一摸由何久娘制作的精巧木偶? 青梅对这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可惜宛城毕竟是小地方,虽然她极度盼望能亲睹何久娘演戏,却从无机缘。可是今日,面前这梳着堕马髻的柔弱妇人,当真是鼎鼎盛名的何久娘? 她心里涌起无数的欢欣,都忘了说话。对面何久娘向君离道:“三殿下光临寒舍,今日是要看什么戏?” “你想看什么?”君离转身,低头问青梅。 青梅几乎要被这天上掉下来的惊喜砸晕了!见何久娘询问般向她看过来,青梅竟有些手足无措,极度的欢喜之下,小脸蛋红扑扑的笑道:“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笑颜如花绽开,一双眸子比平时格外清亮。 何久娘被她逗得一笑道:“这姑娘灵秀可爱,不如就演一出‘百子闹元宵’吧。” 百子闹元宵这出戏是由何久娘所创,因在当朝太师的寿宴上演绎而一举成名。不止因其故事生动有趣,人物活灵活现,更因戏中所用的数十个形态各异的木偶都是由何久娘亲自雕成,上演时诸多人物出场戏闹,全凭她一双妙手,十根灵指,外加一出神入化的口技。 青梅此时还晕乎乎的,飘飘然地跟着君离走进看戏的暖厅,心中欢欣不止,脸上笑容自然片刻未歇。 舞台上何久娘徐徐开口,似乎有丝竹隐约、孩童啼哭、少女轻笑、纨绔游荡,不过那么一瞬,就仿佛让人置身在元夕夜的繁华热闹中。 幕后的何久娘十指翻飞,青梅但见一群群的孩童追逐嬉闹,一会儿围在摊前买零嘴,一会儿提着花灯唱歌谣,一会儿又偷偷拨宝马香车上的坠饰,引得驱车人阵阵轻斥……木偶灵活跃动,元宵夜的烟花声此起彼伏,人潮喧闹中,孩童的顽皮好动、天真可爱,街市的热闹拥挤、欢庆有趣,尽在眼前耳边。 青梅坐在戏台前,几乎是看呆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青梅和侍书都看得激动不已,齐声叫好。心里不免想到,这样难得的奇遇,要是能让奶娘和怀远也来就更好了!看一场何久娘的亲演的木偶戏,那可是许多人终身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君离坐在青梅身侧,待她安静下来,才含笑瞧着她问道:“喜欢么?”青梅狠狠地点头,将君离重重地口头感谢了一番。 “喜欢的话,以后常来。”君离被青梅的情绪带动,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的。 青梅瞧着那张俊逸的玉面,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平白无故的借着永乐公主的名义接她出府,然后送了这样大的惊喜,这位三殿下打得是什么算盘?莫非又是想请她帮忙?可她人小力弱,似乎也帮不了他什么呀…… 君离瞧她清亮的眼中几许疑惑,几许防备,不由笑道:“脑袋瓜里想什么呢!前儿从贺子墨手里拿到了江山图,今日是特意来谢你,何况你不是很想看这个么。”他含笑瞧着她,目光中浮光跃金,柔软而明亮的触及内心深处。 青梅这才想起以前两人闲聊时,她曾十分崇拜地提过何久娘,谁知这位三殿下居然还记得,倒让她受宠若惊。而他那样亮的目光瞧过来,无端的叫她脸红,她连忙按下心绪“唔”了一声,继而问道:“贺先生他还好?” 君离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走吧,再带你到别处转转。” ☆、第24章 复得返自由 辞别何久娘时青梅十分流连,君离见她如此,少不得哄她道:“你若喜欢,以后再来便是。”何久娘也应和了一声,瞧着是有些疲倦,青梅不敢再打扰她,便乖乖出去了,不过还是为这一趟出府而喜笑颜开。 君离瞧着她一副仿佛笼中雀鸟重得自由般的欢欣劲头,随口问道:“既然在顾府里万般不自由,怎么还认了顾夫人做义母,要天天住在哪里?” 青梅闻言一愣,她自然不敢将她和顾夫人之间的纠葛关系道明,只得含糊道:“母亲将我养在深闺,教书学女工自然是为我着想,是我太调皮了,嘿嘿。”她有些心虚的低头装作去踢脚下的石子,半点都没发觉君离眼底略过的一抹失望。 时过正午,青梅折腾了这半天也有些饿了,走路时无意中便抚了抚肚子,君离觑见了只是一笑。 出得宅门,君离并没上马车,而是问青梅道:“想去哪里吃饭?” 青梅一摸肚子,觉得君离真是太体贴人意了,无形中便忘却了他皇子的身份,仰起脸问道:“有什么好吃的?”说话间就跟着君离进了隔壁的一处院落。君离一挥手,丹青便小跑进屋,片刻后取了两顶帷帽出来。 君离让青梅戴上帷帽,道:“出了巷口就是口福街,有各色小吃,再往前走是附近有名的珍肴楼,要哪个?” “口福街!”青梅毫不犹豫地戴上了帷帽,再次感叹君离安排的周密——她是借着永乐公主的名头出来的,若这般赤着脸上街,万一不小心叫顾府的人瞧见了,岂不又是麻烦? 旁边侍书也接了帷帽戴着,四人出了巷口沿路逛过去,两边皆是各色小吃,又有胭脂铺、古玩行、雀鸟店及卖各色小巧玩意儿的摊铺。君离既摆明了是答谢青梅,选择吃食时全凭青梅喜好——馄饨、葱油酥饼、核桃酥、牛乳茶……都是街市上常见的吃食,却让青梅觉得格外香甜。 待得走穿口福街时,青梅吃得肚儿圆圆,清秀的脸上挂着笑意,显然十分满意。 君离瞧着天色差不多了,便带她往回走,要用刚才的车驾送她回去。青梅想到回府后顾夫人定要旁敲侧打的盘问,便忐忑问道:“这回借了公主的名头出来,不会露馅儿吧?” “你信不过我?”君离脚步一顿,看向青梅的目光就有些锐利了。 青梅忙不迭的摇头道:“哪能不相信三殿下呢!”忽而灵机一动,想求君离再帮个忙,“后儿我还想再出来一趟去看看贺伯母和莲儿,能不能……” “能倒是能,但你拿什么报答我?”君离问得一本正经。青梅偏头想了想,她一介民女身无长物,能如何报答?不由蹙眉沉思一会儿,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君离瞧见她如此,便隔着帷帽在她额上轻敲,道:“早些开酒馆吧。” 看来这位三殿下是十分惦记她的果子酒呀!青梅心中得意,想着有了永乐公主的名头,又有顾长清和君离这样帮助,酒馆应该还是能开起来的。她不由瞧着比她走快半步的君离,挺拔的侧影,天然的贵气,却没有她想象中皇室贵胄的疏离,这一圈儿转下来,两人仿佛旧友般说笑玩闹,倒让人觉得亲切。 她上辈子一定是做过很多很多的善事,才能有这样的贵人帮她吧?青梅想。 回到顾府中,顾夫人不出所料地提起了今日的事,青梅便道:“公主召我过去,就问了些果子酒的事情,说是她也想尝尝。” “她怎的知道了果子酒?”顾夫人诧异。 青梅便合理地推测道:“大概是那天淑明县主或是魏姑娘觉得果子酒不错,无意间提起的吧。公主似乎很有兴趣,问我是如何酿果子酒的,今儿临走的时候,还说后儿还可能要叫我过去说话儿呢。” “你告诉她是你酿的酒了?”顾夫人吃惊之下,语气有些急切。 青梅一脸茫然的回道:“是呀,永乐公主高高在上,我回话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欺瞒。姨母,我做错了么?”无人时青梅也会称呼顾夫人为姨母,她略略站起身子,有些惶恐地看向顾夫人。 对面的顾夫人叹气道:“倒也不是错,只是……唉,往后毕竟麻烦!”说着拉了青梅到近身坐了,叮嘱道:“永乐公主那是皇室的人,咱们没事还是少沾惹的好。她若乐意抬举,你陪她说话儿自然没事,可万一不小心行差踏错,惹恼了她,恐怕性命都是难保。往后可千万要谨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青梅咬了咬唇。其实细算起来,顾府和皇室的瓜葛又哪里少了?顾长清和君离交好之事府中人尽皆知,而顾荣华得贵妃青睐险些选给三皇子为妃,往常又哪里不会和皇家的人打交道?顾夫人如此担心,不过是想着青梅的教养见识不及长清、荣华,怕她招事儿罢了。 不过她也理解顾夫人的心思,这番语重心长的劝说又叫刚扯了谎的她有些羞赧,忙应了,也记在了心里——顾夫人说的是永乐公主,这番话用在君离身上又何尝不是呢?毕竟身份横亘,她还是得小心。 到得二十那日,青梅忐忑的在琉璃院等着,到得巳时,便见顾夫人身边的红香亲自来了,向她道:“永乐公主府上遣了人过来,夫人叫你过去呢。” 青梅忙对镜理了理装扮,跟着红香过去了。到得流芳堂,果见接待客人的正厅中坐着位女官,看起来品位并不高,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 顾夫人正在旁边作陪,待青梅进去了,顾夫人便叮嘱她道:“公主要召见你,可要小心伺候着。” 青梅乖巧的答应了,尝试着提了想带许氏一同去,却被顾夫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青梅没办法,心里只能怨许氏太实诚。 按说许氏能保护青梅至今,当初又曾做生意养家,行事也是颇机灵的。然而到了顾夫人面前,兴许时早年养成的习惯使然,总还是忘不掉忠心,说话也实诚。先前她担心青梅的身份被人发现,专和顾夫人说过此事,还将当时姚家的事儿拉了出来。 这一说倒好,顾夫人本来不怎么担心的人,听了这话反而增了担忧,恐怕京城中还有人认得许氏,便叫她终日留在府里,不得轻易出门去。 是以这番青梅虽有机会出去,却也没法带上许氏。 她深为遗憾地随那位女官出了府,门外两辆华车,一辆女官用,另一辆是为青梅准备的。青梅走近前去,才发现赶车的竟然是丹青!而丹青见她走近,居然还做了个鬼脸。 待那车行出一小段距离,青梅便按捺不住掀起车帘问道:“怎么你也来了?” 丹青瞧着左右已无他人,便低声道:“殿下吩咐了,等你去过贺家之后,要带你真的去见见永乐公主。”青梅一听,登时讶异地张嘴。不是只借个永乐公主的名头么,怎么真要带她去拜这尊佛? 行到巷口,前面的马车略略停下来等了会儿。丹青见势停下车马,上前同那位女官说了几句话,那车便向左拐走了,而后丹青便驱车往崇仁坊中的贺家行去。 到得贺家,丹青上前帮着拍门,贺子莲开门见了是他,不由诧异道:“怎么又是你!”丹青翻个白眼儿闪开身,青梅便笑着上去拉住贺子莲的手道:“莲儿,他是专程送我过来的。” 贺子莲一见是青梅,登时转嗔为喜,向内喊道:“娘、哥、怀远,你们快看是谁来啦!”说着拉她进去,自然也招呼上了丹青。 今日正好丽正书院和太学都是旬休,贺子墨此时闲着无事,正在院里教许怀远练字,听得动静便抬眼看了过来。 不过月余未见,青梅整个人却已有了些不同。若说此前的青梅只是清丽灵秀、甜美可爱,此时便比先前添了不少气度,乍一眼看过去便能叫人当做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千金。 这也怪不得青梅,以前她是市井民女,虽然也爱打扮,用的首饰多是普通的,至多也就是个小家碧玉。这次因为是借了拜见永乐公主的名头,青梅为免顾夫人疑心,自然要盛装打扮一番——白狐毛做的大氅、金累丝红宝石步瑶、红珊瑚耳环、赤金嵌白玉手镯、豆绿宫绦、玉浮雕荷花鳜鱼玉佩…… 这些个东西一装饰,自然衬得青梅富丽贵气,加上她本就容颜姣好,愈发显得好看了。贺子墨瞧着她愣了片刻,许怀远却已跑过来拉着青梅的袖子道:“姐,娘呢?” “府里有事她出不来,娘好着呢。”青梅笑着安慰,姐弟俩携手往里走。 丹青本就是个顽皮好动的性子,和青梅打了招呼说是后晌再来接她,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怕是上街闲逛去了。留下贺子墨一家人和青梅姐弟在此,倒更无拘束。 经之前誊诗的事后,青梅才发现自己的书法竟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这自然得归功于贺子墨的严苛教导,是以对贺子墨格外添了份感激恭敬。 五个人围在一处述说,贺夫人一如既往地硬朗,贺子墨虽然还是在太学中就读,却已十分得学中几位博士的赏识,想来明年的春闱不会有太大问题。贺子莲近来身体康健了不少,脸色愈发红润,叫青梅很开心。 许怀远平常住在丽正书院里,他本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上京城后兴许是受了刺激,读书时更加用功,这次他将写的文章拿给贺子墨看,被贺子墨格外夸奖了几句。 论及青梅,她便将在顾府中的一些趣事说给他们听,提及开酒馆的事情,许怀远和贺子莲都有些迫不及待。青梅打不了保票,只能说尽快,心中却也十分明白,开酒馆的事是不能再拖的了。 几个人说话喝茶,渐渐日近晌午,一起用过了饭,正好丹青回来,便载了青梅往永乐公主府而行。 ☆、第25章 君离你别装 永乐公主在京城中府邸众多,此番丹青带青梅去的是位于金光坊中的宅邸。这金光坊地处皇城东北,附近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包括让青梅一直怀恨的那位尚书令何九龄也在这里有宅子。 住的贵人多了,街市比之别处自然更加整洁贵气,青梅掀起车帘一角看着那连绵的屋宇楼阁,心中啧啧称叹。 到得府门外,丹青向那小厮们打个招呼,不多时便有位婆子走出来引青梅进去。青梅瞧里面屋宇恢弘,雕梁画栋,虽然院落并不十分宽敞,却也隐然富贵气象。加之两侧有几名侍卫守着,金甲带刀,无形中便有几分威仪,叫人心生敬畏。 行到一处拱门时,那婆子停下不再前行,青梅和侍书走近内院,便由两位穿着光鲜的丫鬟引路。 内院比之外面愈发恢弘精致,两侧间杂植着芭蕉海棠,堆了奇绝山石,青梅对这些了解不多,是以并不太识货。她毕竟年纪还小,此时凝神屏气走在路上,眼风虽然向两旁扫着,却也不敢四处张望。 到得一处阁楼前,门口守着的丫鬟躬身向内道:“启禀公主,人来了。” 屋内隐约传来一声人语,那丫鬟掀起帘子,便有人引着青梅进屋。甫一入内,迎面便是一阵幽幽的甜香入鼻,前面摆着一架紫檀木屏风,看着已有了些年岁,上面绘着松鹤延年,想必是出自名人手笔。 青梅深吸了口气,转过那扇屏风,只是跟着前行却不敢抬头。 脚下铺着厚厚的软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忽听前面轻轻“啪”的一声,仿佛棋子落盘,清脆而沉缓,接着便听有人道:“三郎,这次恐怕又是你输。”而后便是一道极熟悉的声音笑道:“皇姐棋艺高超,佩服。” 君离也在这里?青梅心下诧异,行走间微微抬眼循声偷看过去,便见前面一位衣饰华丽的美人转过身来。她忙低眉看着地面,往前走了两步,在旁边丫鬟的指引下跪在地上行礼道:“民女曲青梅拜见公主殿下、三皇子殿下。” “抬头让我瞧瞧。” 青梅便仰起脸来,目光扫过永乐公主的脸庞,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然而只是那一眼便已叫她惊叹—— 在初上京城的那日,她也曾在街上遇到过永乐公主的车驾,彼时她混在人群之中,只看得到车马的盛美华丽,那只柔白的手掀起车帘时,她也曾瞥见永乐公主美艳的容色。后来中秋夜护城河边,也曾远远瞧见永乐公主点亮灯楼,仿佛临凡仙人。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离这位尊贵的女人这般近。 面前的人梳着凤头,柔亮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挽椎成髻,戴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正中还有颗红宝石,耳边东珠作珰有如明月,一袭妃色浮光锦鸡心对襟袄,边沿处绣花繁密精致,似以金丝织就。衣饰固然华贵,却丝毫不掩其容色,精致的眉目中隐然威仪。 青梅对“天家气象”四个字终于有了粗浅的认知,此时恭顺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永乐公主瞧了一眼便道:“听三郎说,你酿的果子酒很好?”青梅应了声“是。”永乐公主便道:“京中难得有上好的果子酒,你便酿些来与我尝尝。” 这就是给她机会了!青梅高兴之极,连忙回道:“承蒙公主不弃,青梅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奉上最好的果子酒!”若是连永乐公主都爱上她的果子酒了,难道顾夫人还能拦着她不许酿酒?青梅心里喜滋滋的。 永乐公主笑了笑道:“起身吧。” 旁边君离随口道:“这丫头志气大着呢,听丹青说,她还想在京里开个酒馆。”不同于以往亲近随和的形象,此时的君离锦衣在身,端然而坐时满身贵气。不过他将事情推给了丹青,又摆出一副跟青梅并不熟悉的样子,仿佛说的不过是件趣事。 青梅瞬时便明白了过来——君离这是在公主面前做样子呢。 不过想想也是,君离何等尊贵的身份,虽然平常爱玩闹游冶,相与的大多也都是贵家公子。若是让永乐公主知道他和青梅那般熟稔,又如此热心的牵线搭桥,恐怕反而会让公主生出忌讳,不再帮她吧? 青梅可不敢奢望永乐公主能高看她一眼。正经的官家嫡女都未必能得公主青睐,何况她这平白冒出的义女? 想通了这一节,青梅自然也要做出和三皇子不熟的模样,目光半点都没往他那边挪。 永乐公主格外将青梅打量了一眼,道:“若真酿得好,也是好事,女孩儿家不愿困于闺中,能有这份心思倒也难得。”这便是赞同青梅开酒馆的事了。 青梅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久闻永乐公主深明大义,常言巾帼何必让须眉,果然如此!杞国虽则民风开放,也有过不少出名的女商贾,不过在贵族官宦之家,宁可让闺女天天困在闺阁养花逗鸟,也不愿让女儿家沾惹太多铜臭,永乐公主倒是看得开。 她连忙谢了一句,永乐公主挥了挥手继续转身去下棋,青梅也不敢再打搅,只福了福,跟着丫鬟出去了。 这一路自然也没敢张望,她心中雀跃之极,直到出了府门坐上马车才哈哈笑出声来。 丹青瞧见她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由失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公主叫我酿酒给她!”青梅喜笑颜开。这事要放在顾荣华那里,她定然会不屑地撇着嘴说,有什么可高兴的,说到底还是伺候公主的活儿,没的低了身份。甚至顾含英,恐怕也会有这样的想头。 青梅却是半点也没想到这上面。莫说她如今其实没什么身份,就算有,若这能以果子酒打动了永乐公主,有公主帮着她说话,顾夫人难道还要阻止她开酒馆? 不过欣喜之下,青梅却也告诫自己,还是要尽量和君离保持距离! 从前生出过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此时就该彻彻底底的赶出脑海,再用冰凉的水浸得死死的了。就算没有永乐公主这一茬,单凭君离皇子的身份,她生出那些念头便是自寻死路!这么一想,内心深处便生出一股空落忧伤,她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如此且喜且忧的一阵,青梅心肠百转,到得顾府门口时才将心思收敛起来。 后晌的流芳堂中格外安静一些,外面的仆妇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扯着闲话,廊下两个小丫头在喂雀儿,却也是兴致缺缺的模样。青梅走进院里去,正倚在廊下红漆柱上打瞌睡的小丫头木鱼儿便站起身,掀起了帘子。 进得屋内,里面也是静悄悄的,大概是顾夫人累了正打盹儿歇息呢。 青梅脚步一顿就想退出去。她原是想着,今早公主府专门派了个女官来接她,公主的态度是一回事,顾夫人肯定会担心她行事是否出岔子,所以回来后赶着来了这边。不过顾夫人正在歇息……青梅想了想,便想转身退出去。 云石屏风后脚步声微响,就听红香低声道:“是谁?” 青梅只得走过去道:“红香姐姐,是我。”红香是顾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连顾荣华都要给她七分面子,青梅便称了声“姐姐。” “姑娘回来啦,夫人刚还念叨呢,怕你受委屈。这会儿夫人正歇着……”红香话还没说完,就听里面顾夫人懒懒的道:“谁呀?” 红香只得和青梅一起进去,道:“是二姑娘来了。”——自打青梅进了顾府,在顾夫人的嘱咐下,她便成了府里的二姑娘,顾含英退了一步,排行第三。 这间是顾夫人往常和女儿们说话闲聊所用,起居的卧室在东隔间里。青梅走进去时,就见顾夫人旁边的木珠儿正轻轻给顾夫人搥腿,见了顾夫人出声便忙放下东西,扶着她坐起来。 青梅上前去贴在顾夫人身边,撒娇道:“青梅不懂事,打扰母亲歇息了。” “不妨,今天没什么事吧?”顾夫人揉了揉鬓角,显得有些疲累。 旁边木珠儿捧了用清水润湿的帕子过来,青梅顺手接过递给了顾夫人,回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公主说想尝尝果子酒,叫我酿一些给她送过去。女儿定会尽心去做的。” 这卧室向里还有个小隔间,平常顾夫人兴起时做个针线裁个花样什么的。此时隔间的软帘掀起,顾荣华走了出来,道:“想喝酒自去街市上买,怎么叫你去做?难道还要我们下人一般伺候着她?”语气中十分不屑,目光投向青梅时颇有几分怨气,仿佛是嫌她丢了顾府的人。 顾夫人对顾荣华素来宠爱,忽视了她语气中对青梅的不屑责备,只是道:“毕竟是公主,还是不能得罪的。花样子找到了?” “找了三幅,我这就回去做了,娘您先歇着。”顾荣华都没走到顾夫人跟前来,说完便抬腿走了。 顾夫人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继而向青梅道:“既然如此,你便用心做吧,别叫人挑出不是。”青梅应下了,见顾夫人神情有些恹恹的,似乎藏了什么心事,说话时也稍有些心不在焉,青梅陪着说了两句话也就走了。 她独自一人行走,比顾荣华带着丫鬟缓行的要快些,出了流芳堂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了顾荣华的身影。 青梅一想着顾荣华刚才那眼神就有气,便轻哼了一声,选另一条路走了—— 顾荣华有什么好指责她的呢?青梅想。先前她提出要搬出顾府时,是顾夫人强留着不放,又不是她赖在府里。顾荣华自是顺风顺水,身份矜贵,轻而易举就能博得贵妃的喜欢。可她呢?身份低微的事实无法更改,想要凭本事来博得公主的欣赏,做喜欢做的事,难道也错了? ☆、第26章 尚书心难测 到得琉璃院中,青梅将今儿的事情拣要紧的和许氏说了,哄得她欢喜了好半天。因觉得顾荣华母女俩表现实在有些奇怪,青梅便将绿珠叫到了跟前。 因青梅近来畏寒,绿珠进来时正好拿着给她新换的手炉,青梅就势将火炉抱着,直白问道:“今儿去母亲那里,我瞧着她的气色不大好,是有什么事么?” 绿珠愣了愣道:“也没什么事呀。” “你再想想。”青梅有些担忧,“母亲气色不好我看着也难受,有心要宽慰母亲,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生怕惹她更加不高兴。是不是我近来去公主府上,惹得母亲不高兴了?大姐姐今天也为这个说我呢。” 毕竟不是正经主子,青梅说话时自然不会太有底气。若换成了顾荣华甚至顾含英,只要威压逼问就行,何须扯谎解释?青梅发现有个好些的身份,还是很管用的。 “姑娘想多了。”绿珠笑了笑,眼风一扫,瞧见外面玉钗送了碗红枣暖姜汤进来,便暂时住了嘴,让青梅将手炉抱紧些,免得难受——这是葵水的第二日,虽然青梅并不觉得疼痛,抱着个手炉终归会更舒服。 待得玉钗走出去,绿珠才道:“荣姑娘生气恐怕还是为了二郎的事儿,迁怒别人呢。”顾荣华在家骄纵惯了,确实爱将小性儿使在别人身上,绿珠对此深有体会。 “二哥哥又怎么了?”青梅捧着姜汤喝了一口。 “夫人做主想把温家的姑娘说给二郎,二郎又不愿意,晌午的时候还在流芳堂拌嘴了。” “结果呢,二哥哥拗得过母亲么?”青梅好奇。 绿珠笑了笑道:“后来是夫人请了老爷出面,才让二郎答应了。” 青梅这会儿已将一小碗红枣姜汤喝入腹中,只觉全身都温暖舒适起来,点头“哦”了一声,表明她知道了。想到顾夫人母子因她而起隔阂,不管谁是谁非,青梅终究是有些歉疚的,正想着要不要寻个时机劝劝顾长清,就见金钗走进门来,回禀道:“姑娘,老爷派人叫你去一趟涵今堂。” 去涵今堂?青梅闻言有点意外。 涵今堂与博古馆毗邻,最初都是作为书房而修建的,后来为了方便起居,又在里面增修了住人的屋子,一样分派了人去伺候,只是和内院相比起来,里面的丫鬟少一些而已。博古馆属顾长清所有,涵今堂则是顾尚书常用。 非但青梅,就连绿珠都有些意外,问金钗道:“你听清楚了,是老爷派的人?” 金钗点了点头道:“听清楚了的,来传话的是涵今堂的洪妈妈,我认得她。” 绿珠这才相信了这消息。青梅虽然意外,却也不敢耽误,叫金钗取了斗篷来披着,又换了暖和的羊皮小靴。因冬日里天黑得早,现下已近入暮,外面气温愈发的低,她本就是身子虚弱的时候,害怕冷风侵体便将手炉抱在了怀里。 从琉璃院到涵今堂并不近,青梅眼瞧着天色要晚了,便带着绿珠匆匆而行,也无暇看暮色中安谧的假山冰池了,心中只是思量顾尚书为何找她—— 想来想去,大概也就是永乐公主的事情罢,可这些事顾夫人说也就是了,何必劳动他?难道是为了君离?她虽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可顾尚书父子都在朝为官,皇子公主皆是浸染着朝政权力长大的,若真如此,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了。 心中思量不定,到得涵今堂,便见里面灯烛明亮,昏暗的天色中也瞧不清院里布局。青梅跟着洪妈妈走进屋中,就见顾尚书站在紫檀大案前,半个身子藏在一摞高高的文书之后。 “给父亲问安。”她跪在地上,显得十分恭敬。 “过来坐着。”顾尚书虽然面色严肃,语气却还是缓和的,他挥手叫人都退了出去,问青梅道:“当年你父亲的事情都知道吧?” 青梅万万没料到他会提到这茬,站起身来点头道:“奶娘都同我说过了。” 顾尚书点了点头,盯着案上的一份文书几番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将原先打算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是缓缓道:“毕竟是在京城中,往后行事切记谨慎小心。听说你挺得永乐公主赏识,今天还去了公主府?” 得永乐公主赏识?这一点青梅可不敢太拔高自己,也没敢依顾尚书之命真的坐在旁边的圆椅上,只是答道:“永乐公主确实召见了我,叫我酿些果子酒给她。”目光偷偷往顾尚书脸上瞟了瞟,心下只是诧异—— 明明刚才是提起了父亲的事,怎么现在又不说了? 当年曲衡通敌谋反之事在朝野中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为了给他求情而遭贬谪,过了两三年才安静下来。如今事隔多年,由一位政客提及父亲的案子,青梅心里像是有猫爪在挠一样,可是顾尚书似乎是不打算说了,要不要再提一下呢? “那便用心去做吧,能得永乐公主青睐是你的机缘。”顾尚书面色不变,转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递给青梅,“书法不错就好好练着。过两天跟你母亲去武安侯府逛逛,楚夫人喜欢行事周全的姑娘。” 这般叮咛嘱咐乍一听便是个慈父的模样,似乎是很对青梅着想的样子。可没头没脑的提上了武安侯府,青梅就觉得奇怪了。 不过顾尚书这样的老狐狸当前,青梅还不敢走神多想,只是乖巧的应下了。鼓了鼓勇气,她开口问道:“刚才您提及家父,是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事。”顾尚书挥了挥手,唤了洪妈妈进来道:“天色晚了,送姑娘回去吧。”便由洪妈妈送青梅出门,陪她们往琉璃院而行。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洪妈妈便找了盏琉璃灯笼提在手里。 府中万物格外静谧,假山花树黑睽睽的立在远处,冰冷的风吹过来时,青梅脑海中更加清醒了起来。沉默行走之间,她不断琢磨着今天顾尚书的意思。 这么贸然地叫她过去,又毫不避讳的提及当年旧事,恐怕还是为了父亲的事。可他为何又压下不说了呢?官居尚书之位,顾尚书应该并不会是临时起意提及过往,可事到临头他又压下不提,究竟是什么心思? 提起永乐公主的意图自不必说,武安侯府呢? 武安侯府那是何等人家?勋功卓著、战绩显赫,武安侯宝刀未老,人称“凶神”的楚小将军更是风头正劲的新秀。若论政事,顾尚书应该是愿意拉拢武安侯府的。 可这跟她有何关系?顾尚书叫她博得楚夫人欢心,莫非是有结亲的意思?可明显这种事情上顾荣华才更得力啊,怎么她也得去博楚夫人的欢心?莫不是武安侯府还有个什么不起眼的庶子,顾尚书打着他的主意? 果然顾尚书召她上京就没安好心,青梅皱了皱鼻子,她才不想进那种人家! 侯门一入深似海,顾府尚且让她觉得拘束,更何况那样的人家,恐怕是半点开酒馆的指望都没有了!若当真顾尚书存了这样的心思,到时候她拼着和顾家闹僵了,也要拒绝此事便是。 是夜北风呼啸不止,青梅翻覆之间,觉得有必要打听下顾府在朝堂的处境了了——理清了这些,非但能帮她妥善应付顾尚书夫妇,或许,还能对父亲冤案重翻有帮助! 一夜的北风呼啸,青梅本以为今晨又会有场厚雪,却未料早晨时云层散开,倒是个难得的暖和天气。 青梅按着往日的时辰去流芳堂请安,就见顾荣华已早早的到了那里,正陪着顾夫人说话呢。青梅向顾夫人问安后叫了声“大姐姐”,顾荣华也只淡淡应了一声,过了会儿顾含英过来,正好早饭已经摆好,娘几个便慢慢用饭。 闲话家常之间,难免说到了腊月里去拜会武安侯夫人的事,顾夫人便叮嘱青梅道:“教你礼仪的何妈妈后天就过来,你跟她好好学着,可不许偷懒。” “女儿晓得。”青梅既然要探清他们的意图,自然是应下了,而后问道:“永乐公主的安排不敢不从,趁着何妈妈还没来,女儿先把器具果子买了预备着,好不好?” “待会就让小厮备车,再叫绿珠和金钗玉钗跟着你吧。”顾夫人答允。 “金钗和玉钗还小,出去了反而麻烦,有绿珠跟着就足够了。” 顾夫人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便转头向红香道:“打发人去问问二郎,他若有空,就照顾着妹妹走一趟吧,我也好放心些。”红香应声去了,回来时禀道:“二郎说他今儿闲着,姑娘走前到博古馆找他就好。” 青梅表示知道了,而后在心里捋了捋待会要做的事情——今儿除了买酿酒的器具外,还得找贺子墨问一问顾府在朝堂中的处境。 回到流芳堂后简要跟许氏说了一声,青梅便换了另一身装束,将那华丽繁复的紫金衣换下,另外挑了一套不甚惹眼的襦裙,外面罩了件葱白色比甲。金丝缠翡翠的翘头簪也被取下,青丝中只别了一朵精致的宫花。 绿珠不甚理解她的心思,道:“姑娘今儿要出门,怎么反而选了素净的衣裳?” “难道你要我穿着一身惹眼的华丽衣裙,再去店里选酒缸木勺?”青梅莞尔。如果真是那样,有顾长清在旁,恐怕没过两天京里就会传出关于顾府小姐的趣事,顾夫人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的。 想了想又觉得还不够,便叫绿珠去顾夫人那里寻了个帷帽来戴着,这才往博古馆中去。顾长清见是如此,便道绿珠跟着反而不便,叫她回去了。 府外备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顾长清早已定了亲事,两人又是差了六岁的兄妹,坐一辆车倒也不算太越矩。不过明明备两辆车会方便些,顾夫人却叫他们同乘一辆车……青梅忽然笑了笑。 原来今天顾夫人叫顾长清来相陪,是打的这个算盘。 她靠着车厢坐下了,顾长清闲着无事便问她之前见永乐公主的情形,青梅如实说了,顾长清便笑道:“三殿下倒是神通广大。有永乐公主在,她大概也不会再拦着你了。” 这样生疏的语气听在耳中,青梅不由一怔,没想到他母子之间的隔阂已深至如此。她略一犹豫,问道:“二哥哥,青梅斗胆问一句,那天和你大姐姐争吵,是不是为了我的事情?” 顾长清未料她突然提及此事,皱眉道:“怎么说起这个?” “二哥哥和姨母这样的情形让青梅心里很不安。”她垂下头,手指绞着腰间的软带,心里确实是有些愧疚不安的。 马车轻微颠簸,顾长清瞧着那张清秀的脸,眼脸低垂,樱唇紧抿,挂着些许失落。他沉默了许久,开口问道:“你难道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青梅仰起脸来,声音罕见的有些漂浮迷茫,“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姨父身居高位,二哥哥也是前途无量,万一有个不慎,受累的何止你们。所以,青梅心中也更愿意这样。” “我知道你喜欢自由,那些约定对你或许是累赘。”顾长清盯着她清亮的双眼,正色道:“可是,如果他们非但悔了婚约,还想要利用你的婚事呢?” 那清亮的双眼中陡然有惊惶划过,似乎是早已有过的猜测被证实,又似乎有些意外,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顾长清的眼中。果然跟他想象的反应是一样的,顾长清心中苦笑,继续正色道:“不管你是什么选择,我都会帮你。” 青梅十分讶异,脱口问道:“为什么?” “忠臣勇将之后,我的表妹,不该被这样对待。” 坚定的声音落入耳中,青梅这才想起来他的身份——以公正严明而著称的大理寺少卿。何家称霸朝堂,酿造了多少冤假错案,顾长清怎会不知当年冤案中的猫腻?纵然无力抗衡,至少还存正直之念。 她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暖意,忐忑问道:“二哥哥,我父亲的事情,会有转机么?” ☆、第27章 顾长清放水 马车行在宽阔的街道上,两侧屋檐鳞次,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马车内的两人却都不说话,任凭喧嚣过耳,青梅只紧盯着顾长清,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顾长清看了片刻,严肃的脸上忽然浮起些笑意,道:“小脑瓜里想些什么呢?” “父亲是冤枉的。”青梅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彼此心知肚明。为国征战那么多年,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甚至连一座衣冠冢都未曾留下。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何家那个草包,当年父亲居然冒死去救他,一点都不值得! 青梅心里堵得难受。 顾长清忽然抬手按了按青梅的脑袋,几分安慰的意思:“当年的情况,或许你也知道一点。大多人都知道曲将军是被诬陷的,皇帝却执意定了他的罪名,这其中关节重重,不是你能理解的。曲将军的案子也不是说翻就能翻的,你还小,好好过日子最紧要。” 跟娘亲一模一样的口吻!青梅鼻子一酸。许氏曾无数遍转述过娘亲的遗言,也是这样的措辞,叮嘱她安稳此生便可,千万莫要多想。 可是,谁能不多想?双亲身败名裂、葬身塞外,那是她心中最深的隐痛。 车中一时间归于沉寂,直到车马缓缓停下,赶车的小厮回道:“二郎,到了。”青梅回过神来,微微叹了口气,顾长清指了指帷帽道:“戴上吧。” 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家卖瓦罐瓷坛的小店,门面算不上华丽,地方也偏僻,里面却都是好东西——青梅以前打探京城卖酒情况时也顺道看过这类店铺,知道这家的坛子最适宜酿果子酒,是以今儿就直奔这里过来了。 出入其中的多是市井平民,大多都是买其中的坛坛罐罐去腌东西装食物。偶尔也有商铺老板们过来挑东西,打扮也是格外不同,然而当顾长清和青梅进了店里时,一个挺拔俊秀,一个帷帽遮面,还是十分惹眼。 青梅也不多加点评,见着想要的坛子或是罐子、酒壶便随手一指,后面跟着的小厮便叫那小二记着。将店里的东西看了一遍,青梅让那小厮叫来了店里的掌柜,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么?” “没了。”掌柜瞧着青梅是个识货的,便道:“若是都入不了姑娘的眼,您只管说出要求,半月之内,我叫人做好了送到府上。” “太慢了,我等不及。”青梅缓缓往没人处走,商量道:“后院应该有里仁坊的伍大人定的酒坛,先挪两个给我可好?” 那掌柜十分讶异的道:“姑娘怎么知道……” 青梅在帷帽内笑了笑,道:“这地方还是我说给伍爷爷的,你只管挪两个给我,我留个字条给他,保管他不会怪罪。” ——当初青梅将果子酒送到伍博仁那里时,伍博仁曾问过方法,青梅心里当他是酿酒上的师父,自然没有隐瞒,将酿酒的要点尽数说了。因伍博仁跃跃欲试地想亲自酿酒,青梅便将这家店介绍给了他。 伍博仁先后在店里定作了三拨酒坛,前两批都已送走,这是最后的一拨,还正巧被青梅给赶上了。 掌柜瞧着顾长清气度不凡,青梅虽帷帽遮面,行止却格外不同,加之她的这番话,便道:“那便挪两个给姑娘,不过还请这位郎君留下名讳,若是……我也好向伍大人交待。” “大理寺卿顾长清。”低沉的声音淌出,让人莫名的信服。 “原来是顾大人!是小人唐突了。”掌柜也是听过顾长清名声的,连忙引着两人进了后院的库房。 顾长清叮嘱了掌柜几句,青梅便从中挑了三个酒坛,而后唤来笔墨留了个字条给伍博仁,大意是说:今日借君几个空坛,明日还君数壶美酒,等伍博仁亲酿的果子酒启封了,两人还可以稍作比较。 欢欢喜喜拿到酒坛,青梅眼瞧着伙计们将她挑的东西装入车里,这才放心地和顾长清出了小店,步入马车。 此时天还是前晌,青梅便又往别处挑了想要的果子备用。 酿酒的事已准备齐全,只剩下另一件了。青梅虽知顾长清待她不错,却也不敢就这么赤眉白眼的说起顾府在朝堂的处境来,想了想便道:“二哥哥,我有个自小交好的朋友住在崇仁坊中,她自幼体弱,天寒时更是多病孱弱,许久没见,心里特别记挂她,能不能顺道去那里瞧瞧?” 顾长清自然没有拒绝。 两人绕到崇仁坊中敲开了门,迎接他们的却是贺夫人,青梅诧异问道:“贺伯母,莲儿呢?”脸上已然泛起了担忧——贺子莲冬日体弱的事情并非她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往常迎接她的都是贺子莲的笑颜,此番换成了贺夫人,怎不叫她担心? 贺夫人果然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天冷,莲儿老毛病又犯了,在屋里歇着呢。” 青梅心下大为担心,也顾不得招呼顾长清了,几步飞奔进了屋里拐进贺子莲的卧房,后面贺夫人便招呼顾长清进去。 屋里生了数个火盆,虽也算得暖热,毕竟比不得顾府的地龙暖和。贺子莲病中憔悴,又是闲居家中懒怠打扮,只随意将头发挽了起来,斜倚着靠枕瞧书,青梅见了她这幅病弱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痛,几步抢过去握住她的手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老毛病了,也不过那样,姐姐怎么来了?”贺子莲正是孤寂苦闷之时,陡然见了青梅,如何能不高兴,欢笑之下,脸颊上才有了点血色。 “出来采买些酿酒的东西,难得出府一趟就来看看你,顺便找贺先生问些事情。” “哥哥还在国子监,若想见他,只能叫人递个消息过去,叫他晚上回来了。”贺子莲既知青梅身在顾府,自然也不会再有叫青梅亲往国子监的想法。 青梅点点头:“那我今晚就住在你家好不好?” “好呀!”贺子莲喜得拍手,“正好一起说话儿。” 青梅心中欢喜,这才想起顾长清来,拐出小闺房到得客厅时,果见顾长清正在那里喝茶,旁边顾夫人作陪。自打顾含章过世,家里的应酬往来便都交在了顾夫人身上,加之贺子墨近来不在家中,有客造访也只能由她亲自陪着了。 厅中顾长清见她出来了,便抬眼瞧她,青梅摆出个哭脸,十分忧伤地道:“二哥哥,莲儿她又病了,我……”欲语还休,心里的想法却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顾长清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哪能不明白,心中虽是暗笑她这幅模样,脸上却还是得严肃起来,道:“既是如此,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明天我派人接你回府,母亲那边我会禀明。” “多谢二哥!”这声致谢倒是真心实意。 顾长清微微摆了摆手,说是有事在身就先走了。青梅送他出去,回屋又细细问了贺子莲的病情,知道这是她先天不足所致,只要卧床静养,待得春天便会康复,担忧便也散了。 此时已是正午,贺夫人备了午饭,三人闲谈吃饭之间少了许氏,难免各自感叹几句。饭间青梅将来意道明,贺夫人便到外面寻了个孩童,叫他去国子监中给贺子墨传个话,另外谢了几个钱。 国子监离崇仁坊并不算近,贺子墨平常若是无事就会住在学舍中,今晚难得他回家来住,贺夫人准备晚饭时便格外用心,青梅在旁帮忙,就连贺子莲都披了厚衣起身,围在厨下的火盆旁边看她俩忙碌。 贺子墨回来时天色已十分昏暗,天上有一两颗星子现出来,昏昏暗暗的缀在那里。 厨下的三个人忙得热火朝天,饭菜大多摆上了桌,只差最后的一道冬瓜汤了。贺子墨以为是家中有事,是以走的匆忙,待见了厨下这幅家常忙碌的景象,才放下心来。 青梅问候了一声“贺先生。”贺子墨便道:“原来是青梅来了,许伯母安好?” “母亲很好。”青梅笑了笑,等贺夫人将汤盛在瓷盆中,她就想端到屋里去,贺子墨却道:“盆子烫,我来吧。”顺手就接了过去。 四个人在等下围坐吃饭,寄养在这里的小不点儿在青梅身边蹭来蹭去,对小主人的思念用了整个后晌都没表达完。青梅也是欣喜,快快的扒完了饭,便又拉着小不点儿玩——在贺家养了近两个月,这只狗可是越发肥壮了。 饭后贺夫人收拾碗筷,青梅想要帮忙时却被贺子墨叫到了书房,直白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事?” 屋中灯火明亮,灯影下的少女纤细挺秀,比先前似乎是长高了一些,举止间也比先前稍微拘谨了些,不似先前那般调皮好动。书房中三面墙壁上皆是摞满的书籍卷轴,案上笔墨砚台摆得整齐有序,那一座青山小笔架还是青梅送的。 同样的书影墨香,同样的妙龄少女,她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了,多了几分稳重内敛,少了以前的神采飞扬。贺子墨可以说是看着青梅长大的,此时也不知是该欣喜她变得懂事,还是该遗憾她失了活泼,倒是心情复杂。 青梅却是完全瞧不出他情绪的,只是拉了旁边垫着蒲团的交椅坐下,咬了咬唇道:“贺先生,今天青梅过来,是想跟您请教些朝堂上的事情。” 清亮的眸子瞧过来,贺子墨便道:“关于顾府?” 青梅点了点头:“我跟顾府的关系说起来纷繁复杂,有些事我不方便问顾府的人,只能来求助先生。”她的目光陡然有些热烈起来,却分明带着些对先生的恭敬,“不知如今的官场上,顾府是怎样的处境?” ☆、第28章 三殿下吃醋? 贺子墨现下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他既然养精蓄锐有心要博个功名,平素里也是留心官场的。而今进了国子监,里面多的是高官贵戚家的郎君们,耳濡目染加上恩师的提点,已大约将官场勾勒出了轮廓。 提及顾府,贺子墨并未直入正题,而是先说了整个朝堂中的情形:“现下皇上年过五十,太子已是而立之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都已经长大,而且很受皇帝的宠爱。” 二皇子君恒是大魏贵妃所出,三皇子君离是小魏贵妃所出,大小两位魏贵妃感情笃厚,君恒和君离自然也是亲如手足,这一点青梅已有所耳闻,便点了点头。 贺子墨续道:“后宫中大小魏贵妃平分秋色,中宫皇后却只担着个虚位,朝堂之上也是如此。二皇子能力出众,又很得皇帝的宠爱,势头有时比太子更甚。” “是说二皇子想争太子之位?皇帝不管的么?”青梅惊讶。 “皇上其实也在犹豫。”贺子墨自然不好谈论皇帝,只是道:“在朝堂中,太子的东宫之位已经坐了十年,他的舅舅何九龄是当朝尚书令,外公是当朝太师,何家在朝里根基稳固,自然给太子纠集了一批党羽。不过太子庸碌无为,虽有何家做靠山,也只是勉强能立住脚跟。” “那二皇子呢?”青梅眼含探究。何家在朝中势力强盛,当今太后与皇后都是出自何家,太子妃也是何家的女儿,太子又是那般倚重他的舅舅何九龄,皇帝难道不会忌惮?相较之下,二皇子倒没什么外戚之患了。 “二皇子年轻英明,处事果决善断,又是个公正严明的人,追随者也不少。你说的顾府,据我看来就是向着他的。” 青梅眨巴眨巴眼,听得十分认真。贺子墨喝杯茶润喉,问道:“顾府结交的有哪些人你知道么?” “顾二郎和三皇子交好,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此外我就不清楚了。”青梅如实回答。 “三皇子自然是和二皇子利益相关,顾尚书也是看好二皇子的,而且还在帮他拉拢势力。像以战功著称的武安侯府本来是两边都不站,这段时间看来,和顾府的来往倒是不少。” 武安侯府!青梅竖起了耳朵,不由问道:“武安侯府那样的人家,二皇子亲自去拉拢还差不多,怎么却是顾府出手?” “这里面藏着一层关系。武安侯曾有一位爱将,名叫曲衡,他的夫人与顾夫人乃是嫡亲的姐妹,武安侯征战沙场多年,对将士们有极深厚的感情,顾府恐怕用的就是这层关系……” 后面的话青梅并没能听进去,她脑海中回响的只有两个字——曲衡! 父亲居然是武安侯的爱将?青梅只觉得整颗心都砰砰狂跳了起来,喉咙中有些灼烧般的干涩,她看着贺子墨嘴唇启合,强忍着心跳问道:“那位曲衡将军,对武安侯很重要么?” 贺子墨此时已停了下来,意外的看着青梅苍白的脸。心中某个猜测一闪而过,他终究是有些担心青梅,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道:“怎么了?” 青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抓起水杯喝入腹中,缓了缓才道:“在顾府的时候听他们提过,似乎很神秘的样子。”终究是掩饰了过去,毕竟让贺子墨知道她的身份,对双方都没好处。 贺家与青梅家能交好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一些默契在的,比如在坦诚相待的基础上,对方有意要隐瞒的事绝对不会打听,否则青梅也不会经君离之口才得知贺子墨的身世。 是以青梅虽然掩饰得拙劣,贺子墨却没介意,更不去深究,只是道:“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似乎曲将军被定下罪名之后,武安侯便和皇上闹得有些僵,自请封印后再没上过战场,直到楚明远长大后才由他承继了父业。” 青梅再次喝了一杯水才彻底镇定下来,和贺子墨再聊了一阵,后来将那天诗会上书法露脸的事儿说了,着实感谢了贺子墨一通。 回到贺子莲卧房时青梅已恢复如常,小姐妹俩睡在一起说话到深夜,贺子莲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青梅却是睁着眼到了四更天。 贺子墨一袭简短的话在她脑海中翻来覆去,青梅也终于将顾尚书的目的理得清清楚楚——父亲曲衡是武安侯的爱将,她又是父亲唯一的骨肉,若果真武安侯重情重义,自然会对她别有照顾。这么看来,她确实要比顾荣华和顾含英有用的多。 难怪顾尚书突然转了态度,允许顾夫人召她上京,还优待礼遇,叫她学礼仪处事,跟随顾夫人去武安侯府拜访。顾夫人呢……定然也是知道的罢。别人知不知道呢?青梅咬着唇,在脑海中细细回思顾府中众人的表现。 如果他们非但毁了婚约,还想要利用你的婚事呢?顾长清前晌说的话陡然响起,青梅的心乍然一顿——顾长清必然也是知情的! 青梅只觉得心一分分的凉了下去。顾夫人慈和的笑容,关切的话语,她偶尔捕捉到的那些温情片段,原来如此……对顾夫人的微妙感情瞬间崩塌,青梅微微有些颤抖。 现下要怎么做?她在心里暗暗问。 顾家夫妇的打算令她心寒,她恨不能立刻就放下那勉强维系的感情搬出顾府,而后天高海阔,努力地酿酒开酒馆,那是她幼时的梦想。 可是……父亲的事情呢?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以前她势单力薄,自然不敢奢望为父亲洗清罪名,现下有顾府、有武安侯、有君离,或许能有一线希望呢?可若是当真选择了那条路,结果的好坏姑且不论,她的生活必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么心事重重的入睡,青梅次日醒来时顶了个薄淡的青眼圈,虽然不甚惹眼,认真看去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她不愿叫人瞧出端倪来,便借着贺子莲的梳妆台薄施脂粉,将那青色掩盖住。既然已经施了粉,自然就就抹了胭脂膏子,愈发显得皮肤细嫩柔腻,双唇颜色娇艳,虽没有华丽的衣饰衬托,却平白多了些天然的清丽娇媚。 早饭刚刚用罢,顾长清便如约派了马车来接她,青梅只得告别贺家母女,还被小不点儿流连了许久。 绿珠掀起马车的软帘,青梅便坐了进去。此番往顾府去,她的心态有了很大的不同,神色之间自然稍微有所不同。 绿珠瞧她抿着双唇,脸上少了平日里那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不免担忧的问了一句,青梅只好以担忧贺子莲病情的原因搪塞了过去。在顾府中住了将近两月,青梅已渐渐学会了掩藏心事,纵然心底波涛翻涌,表面上还是得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她小小年纪,这份城府哪能一蹴而就? “贺姑娘的身体很不好么?”绿珠显然还是看出了端倪,试探着问。 青梅本就对顾府心怀芥蒂,闻言扫了她一眼,目光中分明添了些锋锐,倒叫绿珠愣了愣。 自打青梅进了顾府那天开始,青梅对下人们都是宽容可亲的,鲜少这样的目光,锋锐中隐约带着威仪。绿珠这才意识到她探问的过多了,忙道:“姑娘恕罪。” “无妨。”青梅自然不会穷追猛打。不过这么一闹,绿珠却是不敢再多嘴了,小心的陪着青梅坐在马车中,伶俐地添茶倒水,再未多言。青梅倚着车壁闭眼沉思,脑海中万千念头划过。 到得顾府外,绿珠先一步跳下车去,扶着青梅出了马车。青梅还没站定时,就听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临近,对面两匹枣红色健马疾驰趋近,前面那人披着墨绿锦袍,不是三皇子君离是谁? 一声轻微的马嘶后君离翻身下马,目光落在了青梅身上,随即在她脸上停留。府门前众人早已下跪问安,青梅便也行礼。 后面顾长清也跟了上来,就听君离道:“叫她到博古馆来。”说罢再没多说,提步便往府里走。 方才还兴致不错,怎么突然就变脸了?顾长清被他这语气弄得莫名其妙,四下看了一圈,这里唯一能牵动君离情绪的只有青梅,不由将目光落在了青梅身上细细观察。此时青梅也正仰起脸儿疑惑瞧他,眼神清澈明亮,嫩白的皮肤吹弹可破,娇艳的唇色教人挪不开目光,整个人比别日愈发妍丽…… 顾长清心思一动,心中不由暗笑,便向青梅招了招手,叫她跟着自己。 到得博古堂中,绿珠留在外面伺候,青梅跟着顾长清走到屋里面,就见君离已经解去锦袍,里面是一件团花暗纹墨色织金长衫。他天然贵气丰神,久居高位自有慑人的气势,此时站在那里瞧着青梅,目光仿佛逼问一般,竟叫她不敢对视。 顾长清往隔壁的书房去寻书,君离开口问道:“昨晚去了哪里?” “莲儿近来病重体弱,昨晚陪她说话解闷儿了。”青梅虽被问得莫名其妙,还是老实回答。 “住在了贺家?怎么……”君离蓦然住口,似乎是有些心浮气躁,走近青梅跟前道:“今早正好瞧见贺子墨清晨赶往国子监,昨晚他也回家了?”说话时盯着青梅的眼睛,然而目光不自觉的就挪向了幼嫩的唇瓣。 青梅点了点头,仍然不明白他这奇怪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清亮的眼中写满迷茫。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君离莫名其妙的生气,青梅觉得无辜,只眨巴着眼睛瞧他。青梅个子不算高,比君离的肩头还低一些,仰头看他时就见君离喉结动了动,最终挪开目光道:“都已经是顾府的二姑娘了,怎么还不懂得避嫌,往后少去贺家。” 这语气……青梅终于隐隐约约的察觉了出来,似乎是有点酸? ☆、第29章 荣华遭拒绝 博古馆中向来安静,此时顾长清在书房中挑选东西,屋里的青梅和君离又没法愉快地说话,气氛自然是有些怪异。 青梅瞧着君离那张冷淡别扭的脸,心中疑窦丛生。明明她最近并没有得罪这位三皇子殿下,怎么他的语气那般疏淡冷落?若说那若有若无的酸意,青梅觉得那是她的错觉——三皇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能为她一个民女而喝醋?异想天开! 这么闷头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青梅只管站在那里发呆。对面的君离却已踱步到茶几边上,他喝完了一杯热茶回过头时,就见青梅还站在当地,瞧着他的眼神中颇有点无辜的意思。 这姑娘本就生得清丽,满头的青丝柔亮乌黑,衬得敷了细粉的脸格外柔白。鼻子小巧精致,双唇柔嫩诱人,精巧的耳垂上挂着一幅水滴般的红宝石坠子,说不上艳丽逼人,却有种独特的意蕴在其中,叫人挪不开眼。 君离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心中暗暗诧异。 上至皇宫,下至京城的坊巷街市,三皇子君离见过的美人可谓不计其数。且不论宫内容色倾城、各领风骚的众位嫔妃,就是在宫外,那些个世家千金们也都别有风姿,不论容貌、修养、气质、身段,哪样出挑的美女他没见过? 可从没有哪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 仿佛一朵绽放在阳光下的娇花,不比牡丹美艳、不比荷花高洁、不比兰花挺秀、不比玉兰娇俏,在满园花丛中不算最惹眼的,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韵味。似乎蕴有无限的活力生机,又别具娇柔灵动,叫人看了它,就能想起四野明媚的春.色和温煦春风,随之而来的,则是舒畅喜悦的心绪。 便在此时,她裹了大氅安静的站在眼前,君离瞧着那张清秀的脸,想到的是她在梅子酒馆里的软语娇笑、调皮得意,是三月春郊的纵马疾驰、笑颜如花,是秋天山路上因羞涩而泛红的脸颊,是她欢声笑语时轻启的朱唇,叫人心生无限遐想…… 君离强抑住心绪,不自觉的舔了舔唇,清了清喉咙道:“你不热么?” “昨天着凉了,不敢就脱了外衣。”青梅扯了个谎,只觉大氅的包裹下,整张脸愈发热了。 君离瞧着那红润水灵的脸蛋,决定换个正经的话题:“永乐公主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我已选了合适的酿酒器具,果子也采买好了,赶元夕之前会将果子酒送到公主府上。”青梅脸上自信满满,回答完后便也闭嘴不多说了。 君离有些烦躁。他身为皇子,以前并不会这么频繁的往顾府跑,这两个月里跑了这么多次,名义上是为了顾长清搜集的古书,心底里还是渴望着想和她说说话的吧? 可真个站在了一起,两个人一问一答,气氛反倒有些干巴巴的,不像在宛城的时候,她能揪着有趣的事情滔滔不绝的讲上半天。 为什么会这样?君离暗问。那个时候他是酒馆的顾客,只是个普通的富贵郎君,所以青梅可以那样洒脱亲近,相处时没有半点拘束。可而今呢?他的身份是皇子,她毕竟是有些敬畏的吧?就像对待永乐公主那样,恭敬而疏离。 可在他心里,想把她当做朋友甚至更亲近的人,这么多年中,他难得有这样想的时候。 君离只觉心里有些堵得慌,转身两步走到青梅的面前,心中似乎有些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心烦气躁之间,就连顾长清从内屋帘后探出头又缩回去都没发现。 青梅眨了眨眼睛,瞧着他这样的模样,倒有些忍俊不禁:“殿下这是怎么了?” “说过几次了,叫我魏三郎。”君离瞧着她眼中熟悉的那抹狡黠,心中也愉快了起来,心绪放松之下,不由屈着食指在她额头敲了敲,“永乐公主爱清淡,不喜太过甜腻,你记着些。” 这样亲近的动作叫青梅也放松了下来,趁势问道:“那她喜欢吃哪些果子?幸好还没开始酿酒,现下换果子还来得及。”清亮的眸中星光点点,那一种隐然的机灵狡黠味道呼之欲出。 君离便故意板着脸:“我这般帮你,你也不想着报答。”说着回到桌边拿起茶杯,坐下来慢慢喝茶。拇指不自觉的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心中竟隐约有些期待,想要慢慢感受她那张白皙柔嫩的脸颊,刚才的乍触即分,叫人遗憾。 “皇子都像你这么小气的么!”青梅撅起了嘴,跟着走过去坐在与他一几之隔的狐皮交椅中,“现下寻不到好的梅子,昨儿买了一袋难得的猕猴桃,还有味道很好的酸枣,另外送一坛金梨酒可好?” “后两样倒是好,第一样能喝?”君离不自觉的皱眉。他以前四处游访时,也曾见过山民口中的猕猴桃,只觉其长得粗糙丑陋,不堪入腹,哪里还能用它酿酒? 青梅颇为鄙夷的瞧了他一眼:“三皇子博览群书,怎么没看过医书上说的,猕猴桃味道甘酸、芳香怡人,可以入药。用它酿的果子酒味道不比青梅酒差。” 这么一说,君离倒来了兴趣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至于永乐公主……” 两人隔着一张茶几侃侃而谈,君离侧着身子微微前倾,青梅则是软趴趴的将双臂交叠放在茶几上,翘着小脸儿听得十分认真。还因为屋中暖热,不知不觉中将大氅的绸带解开,随意搭在椅背上。 顾长清再度捧着书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般和谐的场景。他站在帘下,正在犹豫是否要打破这气氛,就听院外侍书道:“姑娘,二郎屋里有客人,请您……” “我找他有急事。”顾荣华的声音传来,隐含几分迫切与欣喜。 屋里正说得兴起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青梅一瞬间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和君离面对面,相距不过尺余,甚至能感受到他断续的温热鼻息。 外面脚步声趋近,她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对面的君离便也坐正了身子。 不过片刻,顾荣华就已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暗金色的书囊。 她依旧装扮得华丽美艳,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面,是一袭软罗团蝶百花凤尾裙,头上簪着纯金凤尾绿玛瑙流苏,耳边一对金镶东珠耳坠。顾荣华本就身材颀长,穿任何衣服都好看,今儿这番打扮走进来,明亮的颜色衬着朱唇粉面,艳丽逼人。 她笑吟吟的捧着书囊,口中唤着“二哥”,少了平日的骄矜自持,难得的活泼可亲。 见了青梅也在屋里,顾荣华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将目光落向君离,行礼道:“不知三殿下驾到,民女唐突了,还请殿下降罪。”她微微垂首,堆叠的青丝后隐约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君离微微抬手示意她免礼,顾长清已然大步走过来道:“你怎么来了?” “前些天听说二哥在各处找长亭先生手抄的一本《衡论》,妹妹无意间得了,拿过来给你看看,这本书是不是你想要的?”顾荣华站起身来,缓缓打开书囊,取出一本略显破旧的蝴蝶装古书放在案上,动作大方温雅,叫人赏心悦目。 顾长清“嗯”了一声,将那书翻了几页,脸上亦是欣喜的神色。他将那本书交到君离手中,道:“殿下请过目。” 君离便也认真将那书看了半天,点头道:“我瞧着错不了,回头让徐翰林再看看。” 顾长清便点头道:“辛苦妹妹了。其实这书原是三殿下想要,我才派人四处打探的,不想被你寻到了。” “既然是殿下看中的,荣华斗胆,便将此书赠予殿下吧?”美艳的脸上漾起笑意,她一双美目略微娇羞的投向君离,浅淡笑意下,整个人似乎都蒙了一层朦胧的光泽。 这哪里还是她平常看到的那个顾荣华?青梅在旁边暗暗咋舌。原以为顾夫人宴请众人那天,顾荣华做出慈和温柔的长姐模样已是难得,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含笑垂首、面染薄晕,任是谁看了都会心动吧? 青梅的目光不由便转向了君离。 檀木交椅中,君离只将那书翻了翻便抬头道:“多谢顾姑娘好意,这原是徐翰林潜心所求,既是如此,就请长清转交于徐翰林便了。徐翰林酷嗜古书,定会对姑娘十分感激。” 旁边顾长清讶异的张了张口,却是沉默着将书接住了,顾荣华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笑得如春水初融:“殿下客气了。”声音依旧婉转,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君离那硬生生的推却意思。 君离也不再搭话,将顾长清方才选出的几本书拿在手里翻了翻道:“辛苦了。”顾长清笑了笑,也不多客气。 那边厢顾荣华尚自眼含尚未泯灭的期待,君离已站起身道:“今日先告辞了。”他略微侧身背对着顾荣华,朝青梅微不可察的笑了笑,便抬步走了,后面顾长清连忙跟上。 屋里只剩下顾荣华和青梅两人,猛然降临的安静中,青梅只觉顾荣华的笑容一分分冷了下来。到得最后,顾荣华将目光落在青梅身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浑身散发出的那份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冷漠,令青梅心中一寒。 ☆、第30章 姐妹起争执 隆冬时节,顾府各处屋里都生了旺旺的炭火,博古堂中虽没有地龙,却也十分和暖。青梅早已将大氅解下,此时瞧着顾荣华那神情时,身上不由得泛起含寒意。 那是怎样的眼神?质问般咄咄逼人,锋锐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那背后隐藏着的,是不甘和嫉恨!仿佛酝酿压抑很久的怨艾终于找到出口,赫然喷发了出来。 青梅只觉得这样的顾荣华陌生极了。 其实从那天青梅从永乐公主府里回来后,顾荣华就待她格外冷淡,时至今日,这份冷淡终于变成了明显的愤恨与鄙弃。青梅也终于明白过来顾荣华对她的恨意源自何处——并非是为了顾长清母子间的隔阂,而是为了君离! 当初顾荣华被宫里的两位魏贵妃看中,险些嫁于君离,谁料后来却被君离执意推拒。这也罢了,顾荣华大抵是认为君离眼光太高,伤心黯然时也可以此安慰自己。 可后来呢?自打青梅到了京城,君离驾临顾府的次数愈来愈多,不止特意召见了青梅,还帮她牵上了永乐公主这根线,多番照顾。而在今日,君离特意将青梅召入博古馆里说话,等顾荣华带着苦心搜寻的古书前来时,却只换得那样冷漠的态度,亲疏立别。 骄傲自负如顾荣华,怎肯甘心? 她的容貌在京城贵女中颇有名气,家世虽比不得那些侯府与国公爷家的千金,比起长在乡野的青梅要高贵太多吧?更勿论她常年养尊处优,由此生出的那份尊贵气质更是青梅所不及。连她都入不了君离的眼,凭什么曲青梅就能得君离青睐? 这样的心思下,顾荣华看着青梅时已不止是逼问了。 咄咄质问的语气仿佛一把利剑刺入青梅心中,加上顾荣华那样冰冷锋锐的态度,终于将她心中仅有的半点姐妹情分斩断。既然顾荣华视她为敌,还处处冷落针对,她何必再枉费心思去维系本就不存在的姐妹情? 青梅冷笑了一声,道:“这跟大姐姐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顾荣华进逼向前,“你是我母亲的女儿,这样上赶着到三殿下跟前去献媚,丢的是我顾家的人!” 到底是谁在献媚?青梅冷笑,顾荣华她探得君离来访后就巴巴的赶来,如开屏孔雀般摆弄风姿,就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 经与贺子墨的长谈后,青梅本就对顾府生了隔阂,此时对顾荣华更增厌恶,于是冷声道:“三皇子召我过来,不过是问为永乐公主酿酒的事,你若不信,大可问二哥。” “二哥?他早就被你给迷住了!你爹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情,你拣了条性命还不安分,居然学得这样狐媚子……”顾荣华大概真的是气愤妒忌得昏头了,走到青梅跟前,步步紧逼。 “顾荣华!”青梅瞬时愤怒的涨红了脸,连名带姓的大声厉喝出来,狠狠将顾荣华推得踉跄退了两步。要不是残留的理智令她心存顾忌,恐怕这会儿已经一巴掌招呼在了顾荣华的脸上—— 他的父亲猛将忠魂,容不得顾荣华这样侮辱! 青梅紧紧攥着拳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顾荣华再敢侮辱父亲,哪怕只是一句,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哪怕此时的她还寄人篱下,那一巴掌挥出去,很可能断送她在京城开酒馆的梦想,断送她为父亲翻案的那微渺希望。 对面的顾荣华显然未料到青梅敢这样对她,不由一愣,她何曾被人这样粗暴的推搡过,待站稳脚跟时也是心头火起。她正想开口斥骂,屋门处人影一闪,就见送客归来的顾长清已回到屋中,脸色冷如三九天气的寒冰,对着顾荣华厉声道:“道歉!” “道歉?”顾荣华扭头看向顾长清,嗤笑道:“凭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顾长清显然也是生气了,变成了真正的“铁面”,目光中添了几分压迫力,如两把重刀压在顾荣华肩上。 然而顾荣华哪是能轻易服软的?闻言哼了一声道:“哥哥都已跟温姑娘定了亲,怎么还惦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着瞧了青梅一眼,语气中全然的酸意,“人家都去攀三殿下的高枝儿了,哥哥你又算是什么。” 这番话的意思自然明白不过了。青梅和顾长清早年有过婚约,虽则两家心照不宣的不提此事,可心里都是清楚的。顾荣华的意思,自然是说顾长清为了那指腹为婚的约定才向着青梅了,而青梅又想着攀君离的高枝,顾长清的热脸就贴着了冷臀部。 这话不止酸意满满,语含挖苦,那挑拨离间的居心都有些恶毒了。 顾长清闻言气恼更甚,猛地上前一步拽着顾荣华手臂道:“跟我去流芳堂。”也不容顾荣华分说,竟是大步往外走去。顾荣华哪里能跟得上他的步伐,被拽得身子一晃,忙跟了上去。 旁边青梅此时也是气愤盈胸,瞧他兄妹俩先后出去,自然也跟上了。 今儿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她顾荣华无理在先,就算闹到顾夫人那里,难道她还能偏袒?青梅气得脸蛋尚且红红的,快步走出屋子,就见院里几个丫鬟小厮面面相觑,侍书咬唇站在檐下不说话,绿珠正满脸焦急的等她。 再往前看,顾荣华已经被顾长清拉出了院门,她身边的丫鬟檀莺追在后面,口中喊着:“二郎,二郎你放开我们姑娘……” 青梅快步往外走,绿珠跟上来问道:“姑娘,他们这是怎么了?”见青梅急急的行走不说话,忍不住问道:“姑娘是和荣姑娘吵架了么?”刚才青梅厉声喊出“顾荣华”时,大概她也听到了。 何况顾长清送客归来都能听到她们姐妹的争执,院里的丫鬟们难道就听不到? 青梅只管气鼓鼓的往前走,绿珠紧紧的拽住青梅的手,苦苦劝道:“姑娘先消消气,你若就这么去了夫人那里,恐怕还是会和荣姑娘吵起来。你可千万要稳住,不能叫她捏住把柄啊!” 青梅闻言一愣,不由得转头看了绿珠一眼。 虽说两人相处了这么久,青梅心里毕竟还是防备着绿珠的,早晨的时候还给了她脸子瞧,而今听得她这么劝说,倒是心中一软——其实细辨起来,绿珠待她还是挺诚心的,至少在这种时候是在为她的处境考虑。 这么一想,堵在心头的那口气稍稍散了些,她瞧着顾荣华被拽着狼狈疾行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后面绿珠见她面色缓和,便低声劝道:“姑娘走慢些吧。” “嗯。”青梅嗲了点头,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顾长清和顾荣华不管怎么吵,那都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到了顾夫人那里,不管谁有理谁没理,首先论起来的当然是个“情”字,有了血缘亲情在,顾夫人略一调停,兄妹俩必然是要和好的。 而顾家人关起门来论情说理,她一个寄居府里的外人自然是不好搀和的。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青梅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放缓了脚步,带着绿珠到了流芳堂时就听里面静悄悄的,来往仆妇面色如常,见了她还会问候一声“二姑娘”。 走到门前,木鱼儿便掀起帘子请她进去,里面换了一架紫檀木镶嵌玉石的围屏,红香听见动静绕过来,脸上堆着笑道:“二姑娘来啦。” “红香姐姐。”青梅淡淡招呼,不卑不亢。 往里面瞧过去时,就见顾夫人坐在铺了秋香色团花锦褥的红木围榻上,顾长清和顾荣华一左一右的站在她的身边。顾长清脸色比先前和缓了许多,顾荣华的眼圈儿却是有些发红,只管盯着围榻后头的红木嵌古镜插屏。 青梅心中猜得大概,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凉。不过她并不打算低头认错,因此也不故作姿态,只小步往前走,低头抿着唇。 顾夫人脸上堆起笑意,招手叫青梅紧贴着她坐在围榻上,拉着她的手笑道:“刚才的事情长清已经跟我说了,全都是荣华不对,我叫她给你赔礼道歉。她这两天心绪不大好,你也别介意。” 青梅立起身道:“青梅不敢。”也许她应该做着样子说一句“我也有错”,但那句话她说不出口,于是只管垂首站在那里,脸上愠色未消。 到得而今,青梅也算是看开了。前十几年里,她总以为世间虽有坏人,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多数人还是会讲道理、待人良善,是以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有了冲突,她受点委屈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来往之间无非情、理二字。 这两个月中见识了顾夫人的态度,又通过贺子墨的叙述猜得顾尚书夫妇的打算,她总算明白,在顾府中轮不到她来讲理,管用的唯有利字。 她对顾夫人有用,是以就算她犯了什么错,顾夫人也不会太过追究。反之,她在顾荣华眼中百无一用,不管她怎么委曲求全、尝试交好,顾荣华都不会善待于她。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青梅咬了咬牙,便将目光挪向了顾荣华,静静的站着不说话。 顾夫人原以为青梅会像往常那般委曲求全,客气推辞一番,那样的话她正好为顾荣华寻个台阶下去,所谓“赔礼道歉”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自然不会真的让顾荣华低下高贵矜持的头颅。可顾夫人万万没想到,青梅会是这样的反应—— 清亮的眸中不带多少情绪,甚至连那几分愠色都消失无踪,只管静静瞧着顾荣华,明摆着是要等她开口道歉。 顾夫人有点发懵,青梅不给台阶下,难道真要让顾荣华赔礼? ☆、第31章 顾荣华道歉 流芳堂里静寂无声,气氛微妙而尴尬。青梅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再像往常那般撒娇退让缓和气氛,静静看了顾荣华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动作,目光便四处游移,状作欣赏屋内的陈设,却没有服软开口说话。 旁边顾长清原本就是想让顾荣华认错,此时便也不开口,只管铁着脸站在那里。剩下顾荣华母女期待落空,尴尬之中一时难以决断是否真的要赔礼。 流芳堂地下埋着地龙,屋里还生了炭盆,平日里温暖舒适,此时却让人热得烦躁。顾夫人的目光往青梅脸上瞟了几眼,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终究是伸手扯了扯顾荣华的衣襟。 这动作的意思如此明显,顾荣华不可置信的看向顾夫人,便见她无奈的点了点头,那目光神情之中似乎还隐约藏着几分祈求的意思。 顾荣华一张美艳的脸瞬时涨红,她的身份虽算不上尊贵,但和青梅毕竟有云泥之别。如今竟然要她向青梅道歉?她狠狠的绞着手里的帕子,眼中一抹愤恨,然而顾夫人紧紧盯着她,攥着她衣襟的手也越来越紧。 极致的安静中,顾荣华僵着身子,终究是面向青梅,语气生硬的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妹妹见谅。”那几个字仿佛是逐个蹦出来的,充满了不情愿。 ”哦。”青梅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只冷淡回应。 屋里一时冷落了下来。青梅暗暗打量各人的脸色-- 顾长清似乎是松了口气,有几分安慰的看了青梅一眼;顾荣华绷着脸,那一句道歉过后便再也不看青梅,既然已撕破了脸皮,短时间内顾荣华毕竟还装不出亲密的样子来;顾夫人大抵也是不满青梅这样冷硬的态度,连笑容都懒得堆了。 这样的情形,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青梅心里犹豫了片刻,屈膝向顾夫人道:”姨母,有件事情,青梅想跟您商量。”依旧是乖巧的模样,只是语气平淡、态度恭敬疏离,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软语撒娇。 旁边顾荣华闻言便道:”娘,张妈妈还给我煎着药,我先回去了。”顾夫人便道:”去吧,好好将养身子。”说着伸手拉青梅起来,脸上也堆起几分慈和,道:”有什么事?” ”这段时间受姨母照顾,青梅心里很感激。不过公主吩咐我来年元夕前酿好果子酒,器具和果子我都采买好了,酿酒事务冗杂,在府里多有不便,而且也没个帮手。我想着还是搬出去住的好,不止往来方便,我先前探望的那家人熟悉酿酒,也能帮我一些。” ”这怎么行?”顾夫人当然不乐意,”你是我的女儿,自然该住在府里,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何况过两天还要去武安侯府,你还有好些东西得学。” 女儿么?青梅心中冷笑。她只管咬着唇看顾夫人,沉默着不说半个字,神态中几分执拗。 顾夫人叹口气道:”今日的事确实是荣华不对,我也没料到她居然有那样的心思。你若是因为这个搬出去了,往后别人说起来,叫我还怎么做人?”风韵犹存的脸上现出些哀伤与歉然,顾夫人的语气无比温柔,”青梅,再怎么说我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姨母,你当真……”美目微阖,落下了一滴泪。 这帽子一扣,青梅心中微微一惊。刚才确实有些意气用事,这节骨眼上搬出去,可不正是会败坏顾夫人的名声么?唉,选错了时机! 当初就该拒绝入顾府的,而今搬了进来,想要不起风波的搬出去,却是有些难了。青梅心中暗叹,忙摇头道:”姨母误会了,我是为了酿酒方便才想搬出去的。” ”酿酒的事,我会叫二郎帮你。”顾夫人抬头瞧了顾长清一眼,继而向青梅道:”我已应了武安侯夫人之邀,过些天去她府上拜访,你先安心跟着何妈妈学,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声音甚是温柔,脸上却隐约笃定,似乎料定了青梅去过武安侯府后就会打消搬出去的念头, 青梅微微笑了笑,难道她还能说不好,犟在那里执意请辞?只得道:”全凭姨母吩咐。” 反正有了这次的事情铺垫,各自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往后时机合适了再提时,也不怕抹不开情面了。青梅原先对顾夫人的些微好感和幻想期待早已破灭,而今的顾府于她已无可留恋,她的打算也十分简单--若顾夫人还存留些善意,她也尽量不去斩断最后一点点情分,否则,又何必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而顾夫人的心思和态度,到了武安侯府里恐怕便能昭然了。青梅打算配合着去赴宴,而后一探究竟。 旁边顾长清已闲闲的站了许久,此时见两人表面和解了,便躬身请辞,青梅也跟着他一同去了。 路上青梅想跟顾长清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兄妹两个前后脚走在青石路上,绿珠在后面沉默跟随。 到得一处分岔路口,顾长清转身向青梅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说的是和顾夫人一样的话,语气目光中却隐然担忧。 青梅笑了笑道:”多谢二哥哥,我明白。”顾长清便叮嘱道:”以后酿酒有事尽管找我,可以不必禀明夫人。至于搬出去的事,你还是住在府里更好些。”说着向青梅微微一笑,转身走了,留下青梅站在那里,有些意外。 听顾长清的意思,往后她就自由了?如果想要出去玩,只要借着酿酒的名义跟他说一声便好了?青梅不自觉的展颜而笑。 上次借着买酒具的名头去贺家时,青梅就觉得顾长清有意包庇纵容她,此时真真切切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起那天顾长清诚恳的说,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帮你,青梅就觉得心中有暖意涌动。 其实在这顾府之中,并非人人可厌,至少还有顾长清,与府中其他人截然不同。 先前的不愉快消去了大半,青梅对顾长清颇为感激。这位大理寺少卿以铁面著称,不止因其在公务上处事严肃,更因其公正无私,行事向来有原则,由铁面无情从不护短,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她回到琉璃院中时,许氏已带着金钗玉钗两个丫鬟将买来的酒坛都清洗打理完毕。青梅看着那一排整齐的酒坛,心中的烦恼几乎都抛在了脑后,便专心去打理那些果子。因顾府中并没有酒窖,少不得腾出一间屋子来布置妥当,再由许氏亲自盯着。 隔天何妈妈过来教习礼数,地点就设在杏花馆中--前晌由张夫子讲授文章,后晌由何妈妈教习礼仪,有空的时候青梅就会照顾那些酒酿。 去武安侯府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十一,青梅忙着酿酒的间隙里抽空想了想,决定多酿些果子酒。到时候给永乐公主送去一些,贺家、伍玉简家也可送些过去,顾夫人那里少不得要留几壶,剩下的么,还另有妙用。 心思既定,清晨时她差绿珠去博古馆走了一趟,顾长清去了大理寺还没回来,只得先到杏花馆去。到得巳时三刻,便有侍书来请她,说是顾长清处理完公务已然回来了。 此时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天气。青梅来到博古馆中时,顾长清正在书房中铺了笔墨写东西,听过青梅的打算后,他便叫侍书安排车马送青梅出去,再叫绿珠陪着--那天顾荣华闹过之后,顾长清对绿珠倒是信赖了一些。 因天阴欲雪,顾长清便嘱咐青梅路上当心,早去早回。 今儿是腊八,京城各家各户都熬了腊八粥喝,而各处佛寺也借着佛祖成道的节日向众人放腊八粥,街上会比平时热闹,自然也更乱一些。 青梅到得府门口时,已有辆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小厮虽然是一身普通的短打扮,瞧着却是机灵强健。 外面空气愈发清寒,马车缓缓行驶时,青梅掀起侧帘看外面,就见空中零星的飘下些雪花,夹在在寒风中刺骨的冰冷。 她此次出府,自然不止为了采买酒具果子,是以马车出了巷口便直奔崇仁坊,到得那里接了贺子莲,小姐妹俩便往街市上去了。 离晌午还有些时间,青梅为了不耽误事情就先去了上次那家卖瓦罐瓷坛的小店。此番没有顾长清在身侧,青梅又是戴了个其他样式的帷帽,那掌柜起先没能认出她,等青梅开口挑器具时才分辨了出来,不由笑道:”姑娘来了?上次那些用着可还顺手?” 青梅点点头道:”伍大人那里没问题吧?” ”哎哟,伍大人看了那字条高兴着呐。”掌柜引着青梅往后院走,”他料定了姑娘还会来店里,叫我又烧制了些,这不正在窑里呢。” ”果真?”青梅喜出望外,问了问他都烧了哪些东西,大多都是合用的,便叫他烧好后送往顾府。 出得店门,青梅越想越觉得伍博仁这人实在有意思,便往附近的酒馆打了两壶好酒,专程去了趟里仁坊。不过她并没敲门去拜访伍博仁,只是写了个纸条将酒坛放在伍家门口就走了-- 一则是青梅和伍博仁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伍博仁如今又是个老顽童的性子,无需虚礼;再则也是时间有限,难得外面热闹,她还想和贺子莲多玩会儿呢! 里仁坊外有条八桥街,两边摊铺林立,卖各色地道美味的小吃,小姐妹俩让马车在外面停好了,便带着绿珠直奔街上寻访各色美食。 天空中薄雪依旧飘落,三个人连同小厮钻进一家店里欲待尝尝街上出名的羊肉泡馍。小店内雾气蒸腾生意红火,绿珠和那小厮一处坐了,青梅和贺子莲一桌,正闲坐着等饭食时,眼尖的贺子莲忽然指着对面的书肆道:”咦,那不是我哥哥么,旁边那位姑娘是谁?” ☆、第32章 偶遇魏家人 对面的书肆在这八桥街上颇有名气,书肆的老板据说是前科进士,胸中饱藏万卷书籍,在这书肆中售卖的也多是经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相较于时下更受喜欢的话本小说和风流诗集,这里的书都偏于经义史籍,偶尔还掺杂几本高深晦涩的佛经,曲高和寡,自然不似别处顾客盈门。 贺子墨站在一架刚刻印出来的书前,正和旁边的女子指点说话。偶尔抽出一卷书来,掌柜的也会凑上去说两句——书肆里顾客不多,这会儿除了贺子墨两人外,只有角落处安静看书的四五名书生,也无需招呼,那掌柜清闲得很。 这边厢贺子莲看了半天也没瞧出那是谁,青梅却已凭着那身段辨认出来了。 那女子披了一袭玉色堆花昭君兜,青丝斜挽危坠,别着一支珍珠流苏簪,另有一朵玉兰宫花点缀。那样窈窕修长的身姿,浑然天成的淑雅书卷气,除了伍玉简还能是谁? “要不,咱们叫他们过来一起吃些东西吧?”贺子莲提议,她认了半天也不知道那女子是谁,自然好奇。 青梅却努力憋着笑意,状作无事地道:“算了,瞧他们那般投入,自有书中珠玑果脯,何须水米来玷污?咱们且吃咱们的。” “哥哥大概还没用饭呢……”贺子莲嘟嘴,伸长了脖子往对面不住的瞧。 “那便叫他们过来吧,到时候就说是你的主意。”青梅咬唇一笑,叫绿珠到对面去请他们,心中却是暗暗道:“伍姐姐,别怪我不帮你,实在是贺先生少近女色,这情形太让莲儿好奇了呀!” 对面绿珠同贺子墨禀了几句,贺子墨便转头朝这边看过来,青梅和贺子莲齐齐招手,对面两人便向书肆的掌柜付了银子,往这边来了。 青梅早已叫小二换了个大点的桌子,又加了两样菜,待得贺子墨两人走过来,便浅笑着起身道:“贺先生,伍姐姐。”旁边贺子莲也是讶异道:“伍姑娘!” “青梅,贺妹妹。”伍玉简手里拿着一本略旧的史书,脸色微微的泛红,也不知是因为欣喜还是害羞。不过她行事大方端正,这微不可察的娇羞看上去更增淑雅温柔。 贺子墨手中拿了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书。他将书袋随手放在桌上,道:“前晌去拜会伍博士,正巧听说书肆里新近来了几本难得的珍本,就和伍姑娘一起来看看。你们怎么在这?” “今儿各处寺里放腊八粥,我和莲儿就来凑个热闹,这会儿先垫垫肚子,待会去金塔寺里。”青梅将绿珠倒好的茶水送到贺子墨和伍玉简跟前。 伍玉简便道:“许久没见顾夫人和两位顾家姑娘了,她们还好?”这自然是惯常的客气,青梅便点头道:“劳姐姐记挂,她们都好。”若是在以前,青梅还会顺带着说一句“大姐姐和含英最近也记挂你呢”,如今却是不会了。 四个人相对而坐,绿珠依旧回原处坐了,青梅手捧着茶杯暖手,见对面伍玉简神色中稍有些不自然,便开口道:“姐姐那是本什么书,给我瞧瞧?” “一本先唐的史书。”伍玉简将书递过去,不免说些与此相关的事情。在座众人当中,贺子墨兄妹和伍玉简都是酷嗜读书之人,青梅也读过点书,说起这些来自然有兴致,便轻易将之前那有些微妙的气氛揭过去了。 不多时小二上了菜,几人闲话吃饭,倒也悠然。 待得饭罢,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大了些,贺子墨结了银子,伍玉简便戴起昭君兜道:“对面的书肆里还有些好书,两位妹妹一起去看看吧?”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去了书肆倒拘得慌,我和莲儿还是去金塔寺吧!姐姐和贺先生慢慢挑。”青梅笑出几分狡黠,侧头看了贺子莲一眼,便见她也点头道:“哥哥帮我挑几本也就是了。” 如此甚好。青梅等贺子墨和伍玉简进了书肆,便轻轻捏了捏贺子莲的手,就听贺子莲扑哧一笑道:“伍姐姐今儿打扮得真好看。” “你也觉得?”青梅和贺子莲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都是正当妙龄的小姑娘,纵然未必能看得透自己的心思,留心旁人的举止时毕竟能察觉出不同。伍玉简和贺子墨选书时那样安然契合的神情,瞧见她们时微微泛红的脸颊,两位小姑娘怎会察觉不到? 说起来伍玉简和贺子墨都是读书之人,两人又都生得好,自打中秋夜相识起就很谈得来,两人也是很般配的。所以青梅和贺子莲的相视而笑中,几分打趣,也带着几分欣悦。 纷飞的雪片丝毫不影响街市的热闹,两旁的小摊撑起雪伞照旧做着生意,青梅和贺子莲的厚披风上都带有雪帽,此时便戴好帽子,踩着薄雪前行。 金塔寺位于八桥街的最末,过了一座拱桥便是寺门。寺里的佛音鼓乐隐约传来,拱桥上来往的人群熙攘,有三五成群的成年男子,亦有结伴成队的妇人老妪,少女和小郎君夹杂其中,皆想喝几口腊八粥以求沐染佛光。 杞国各处佛教盛行,男女之防的讲究也不甚严格,但凡盛大隆重的节日之中,男女老少尽皆出游,一些世家女子偶尔也会来凑个热闹。有了这些个貌美如花家世出众的女子,自然也会招来些闲游爱嬉闹的纨绔们,他们蹲守在佛寺的各处,专爱看那些貌美的小娘子们。若真个看对了眼,或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是以当青梅和贺子莲混入人群中时,里面男女老少、富贵贫贱者都有,一齐在其中拥挤热闹。 小姐妹俩进寺里烧了香,喝过腊八粥,便在寺中闲闲的溜达,见到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些纨绔时,自然会小心避开以免惹事。 到得一处偏殿,贺子莲说是要许愿添点香油钱,青梅为了酿酒也是心愿颇多,就跟着跪在那里。 小姐妹俩进了香油钱,贺子莲求了支签去请旁边的灰衣小僧解说,青梅便在殿里闲转,看那些或狰狞或端庄肃穆的塑像,猛听得佛像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好奇的探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青梅?” “魏三郎?” 两人同时意外的出声。 佛像背后是一副壁画,君离原本在那里跟人赏评其妙处,眼角余光扫到那边有人影晃动,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便正好对上了那双清亮的眸子。昏暗的偏殿中,齐额刘海下的那双眸子有如星辰,露出的脸庞十分清丽,白皙的脸在柔光中愈显美丽,瞬间绽开的笑颜如一道惊艳的流光。 而在青梅眼中,对面的男子何尝不是惊艳的?鸦青色的暗纹长袍下是一双黑缎面厚底靴,他腰间束着锦带配有玉坠,头发以金冠束起,颀长的身材挺立,那微微一笑间,贵气王孙的气质跃然,几乎叫人挪不开眼。 他俩四目相对,有一瞬忘记了说话。 站在君离旁边的郎君诧异的转过身来打量着青梅,碰了碰君离的胳膊问道:“三郎,这是谁?”他虽然长得高大,但是看起来十分孱弱,脸色苍白憔悴,说话时声音也有些虚浮,然而那语气笑容却是平易近人的。 “唔,这位是顾长清的妹妹,曲青梅。”君离回过神来。 “原来是她!”那郎君似乎是听过青梅的名字,颇有兴趣的道:“听说你会酿果子酒?”他走近前来,便有淡淡的药味入鼻。 青梅闻言一愣,她的名头有那么大么?为何连这位素不相识的郎君都晓得她的果子酒? 旁边君离见了她这幅模样,便伸手一指那郎君道:“这是魏国公府的二郎,我的表兄魏琏。”说罢也是诧异问魏琏道:“你知道青梅?” “先前欣儿去了顾尚书家一趟,回来就对那果子酒赞不绝口。”魏琏微微一顿,似是歇息,继而道:“后来欣儿去了公主府上,才知道那是她酿的酒。嗯,是个有本事的姑娘。”语气中含有肯定,那点头的姿势却是孱弱的,叫青梅担心他一个不慎用力过猛,恐怕就会晕倒在那里。 “她的本事可不止在酿酒。”君离一笑,叫旁边的小厮搀扶好了魏琏,而后招呼另外一位郎君道:“这是我的大表兄,魏玠。” 相较于平易近人的魏琏,魏玠瞧着要严肃一些,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他朝青梅点了点头,正好后面有小厮来跟他回话,便转身到旁边无人处去了。 青梅已从对君离的惊艳中缓过神来,便忙见礼,心中也理清了眼前这两人的来头—— 魏玠自不必说,魏国公府的嫡长子,未来的勋位继承人,永乐公主和二皇子嫡亲的表兄。一旦皇位之争中二皇子得胜,将来这位就得是炙手可热的皇亲了!另一位魏琏也是勾起了青梅的好奇心,当初在宛城时就听说他常年卧病,此番相见果真如此。吴锦被送去给她做妾,也不知现下是何情形? 她略略出神之间,就听魏琏咳了几声,君离回身看了看外面愈下愈大的雪,吩咐那几名小厮道:“先送二郎去暖阁。”对面魏玠正好回来,向君离道:“父亲召我尽快回府,三郎如何安排?” “既然要回府,不如你带二表哥回去,我这边还有点事。” 魏玠便拱手应“是。”虽则在外面不称呼君离为“三殿下”,身为表兄的魏玠还是没有落下礼数。君离点了点头,回身向青梅道:“等我一会儿。”便走至魏琏那里,似乎是想送他一段。 ☆、第33章 君离的温柔 金光寺中的香客摩肩接踵,这般雪片纷扬的天气里众人自然更愿意挤进殿里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四五个人走近青梅身旁,因过道处狭窄,几个人涌进来时便有些拥挤了。 青梅往旁边让了让,回身去看贺子莲是否问签归来,目光却被一道高挑的人影堵住。她踮起脚尖想将绿珠叫到这边来,却没法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瞅见顾长清安排的小厮站在角落里四处张望,便叫道:“何四。” “你叫我?”堵在面前的那人忽然低下头,突兀的问青梅。 额?青梅讶异的抬头看去,那张脸她并不认识,况那人笑得轻佻,便不再理他。那人却续道:“小娘子怎么不说话了?我就是何四呀。”他的身后跟着三名年青的男子,看其打扮举止就知道是纨绔,都起哄道:“他确实是何四郎,小娘子居然认得他?” 四个人围拢上来,竟将青梅逼在了角落。何四郎涎着张笑脸,作势去扶后面的墙,那手指却分明是想往青梅脸蛋上招呼。 青梅心中气恼,偏头避开那只臭手,冷声道:“我不认得你。” 何四郎便微微躬身,凑近了青梅嘻嘻笑道:“不认得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定然是小娘子曾在梦里……哎哟!”他猛地抬手捂住头顶,大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暗算爷?” 四下里看了看,都是些过往的香客,并没什么可疑的人。何四郎恼怒的揪住旁边一个少年的领口道:“是不是你,说!”那少年被这气势吓傻了,结巴道:“不……不……不是……” “是那个人!”何四郎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青梅听着有些熟悉,抬眼看过去时就见姚修武拨开人群走过来,手指着角落里的何四。青梅乍然见到他,念及自己假死之事,便想偏头避开,姚修武却已向她看过来,脸上露出些诧异,大概是没料到被何四郎调戏的小娘子会是青梅,除此而外倒没有旁的反应。 青梅暗暗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姚修武并不知道自己假死之事?她再细辨姚修武的神色,确认没甚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厢何四郎找到了罪魁祸首,便招呼那几个纨绔推开了人群,涌到何四身边,四个人一字排开,气势凶狠的瞪着何四。走过姚修武身边时,何四郎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似乎是心怀不忿。 青梅心知刚才定是何四见那人欺侮自己才暗中出手,此时便有些着急,见君离还没回来,只得大声道:“不是他!”说着便也向角落里走过去。 因何四郎的那一通小闹,围观的香客们怕招惹了这纨绔,都退到旁边去了,正好给青梅腾出道儿。不过青梅走得并不快,目下的情形,她不想让何四吃亏,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只盼着君离能早些回来。 何四郎和姚修武诧异的看过来,青梅做出正义凛然的模样,到了他们身边,朗声问道:“你们怎么诬陷人的?”清亮的眼睛瞪圆,全无畏惧的模样。 姚修武没料到宛城中那个委曲求全的小娘子会这般挺身而出,微微愣道:“你……”何四郎却已截口道:“不是他是谁?”目光环视四周,依旧气急败坏。 周遭几个纨绔也都衣饰华贵,大概是身份不及何四郎尊贵,此时便也跟着四处乱看,至于姚修武,被打断后便乖乖闭上了嘴。 青梅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此时当然不能再乱指个香客令他遭殃,她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道:“刚才打你的是什么东西?” 在场众人包括何四都是一脸茫然,唯有姚修武斩钉截铁的道:“是泥丸。” 青梅便撇了撇嘴道:“这位郎君好厉害的眼神。居然能预先料到别人会偷袭他,还看清了是泥丸,啧啧。”她这也算是放手一搏了,见何四郎果然将目光投向姚修武,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便点了一把火,“刚才我明明看你往这边抬手了的。”声音听着平静自信,她的一颗心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止。 她这般睁眼说瞎话,姚修武便怒道:“我习武的人,难道还看不出这么点东西?” 虽是如此,何四郎瞧着他的眼神里却分明已经带着怀疑了,青梅便继续添油加醋,指着何四道:“看看他的身板,他能站在这里用泥丸砸痛何四郎?反倒是你习武之人……”强自镇定着撇了撇小嘴,青梅哼了一声,其意自明。 “曲青梅!”姚修武显然是急了,然而旁边的何四郎却比他更急,上前就揪住了姚修武的衣领,骂道:“好哇,他奶奶的你不敢明着找小爷报仇,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偷袭,有种咱们明着比!” 情势急转,青梅未料到诬陷得这么容易,反倒有些呆了。 那边厢姚修武哪里敢真的和何四郎动手?两人撕扯在一起说不清楚,青梅便同何四使了个颜色,想趁机脚底抹油溜走,却听姚修武百忙中大声吼道:“曲青梅你给我站着!” 青梅哪里敢真的站着?这会儿能脱身赶紧脱身,不然等何四郎回过味儿来,她可就惨了!更何况她空口白牙的诬陷姚修武,岂能善了? 她猫着身子就想往外挤,迎面却有人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继而头顶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怎么回事。” 这透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听在青梅耳中简直如同天籁,她狂跳不止的心终于放缓下来,竟是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君离的衣角,似乎浮于波浪中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就连身子都不自觉的往他那边靠了靠,仿佛终于找到依傍。 青梅仰起脸,君离也正低头看她,四目相交,君离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对面撕扯的人停下动作,看热闹的香客们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何四郎气急败坏的喝骂道:“看什么看,都给爷滚!”吓得人群争先恐后挤了出去。绿珠终于逆着人流挤进来,跑到青梅身边道:“姑娘没事吧?”青梅便摇了摇头。 君离让青梅站在原地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便落在了何四郎身上,皱眉道:“何靖远,太师怎么又放你出来了?” 对面这霸道暴躁的纨绔正是当朝尚书令何九龄的幼子何靖远,他的祖父是太师、祖姑母是太后、姑母是皇后,一家子显赫威势逼人,何家的家教又不好,是以何靖远自幼便懂得仗势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 在京城之中,提起何靖远的名字,能惹得无数人咬牙切齿,可有那么多权贵庇护,众人能奈他何?除了几位天字号的王爷皇子和位高权重的老臣公爵,能镇得住他的人还真不多。 也正因为如此,姚修武虽然一身武艺,面对全然不会功夫的何靖远无理撕扯时,也根本不敢反抗。 青梅在得知何靖远的身份后,刚刚浮起的些微笑容瞬间收敛,目光都锐利刺人起来——原来他是何靖远,是她最厌恶的何廿海、何九龄家的人!他的叔叔害死了父亲,而他们何家的所有人,都是帮凶! 胸中陡然升腾起无比的厌恶与憎恨,青梅那张清秀的脸庞从未有过的冰冷。 对面的何靖远收暴躁的怒气,微微拱手道:“见过三……魏三郎。”颇有点敷衍的意思。他身后的几位纨绔自然也认得君离,姚修武更不必说,均齐齐行礼。 君离也不说免礼,只是沉声道:“在佛寺中厮打闹事,像什么样子。”这一质问之下,身为皇子的凌人威势便显露出来,无形中便叫人心生敬惧。 何靖远虽是皇后的侄子,算得京中一霸,却也不敢跟三皇子君离叫板,只躬身道:“是我们打闹的时候失了分寸,请三……莫要见怪。”虽是这么说,那略微生硬的语气却透露出些不逊,大概内心中对君离并不服气——朝堂中太子与二皇子相争,何家力挺太子,和三皇子君离自然也不会很对付。 君离也不穷追,挥手道:“以后注意。”而后转身到青梅跟前道:“跟我来。” 青梅点头答应,见绿珠和何四站在身边,只不见了贺子莲,朝殿门的人群里寻了两遍,片刻后见贺子莲拿着一串佛珠挤进殿里,便招手叫她过来。那边厢何靖远等人还站在那里,青梅目光无意中扫过,便见何靖远正盯着她,那目光……青梅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眼神,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极了。 她看到何家的人便觉憎厌,也不愿多看他,收回目光,等贺子莲过来后便跟着君离绕过佛像,从后门出去了。 殿外雪片纷扬,丹青手里握着几把雪伞正在檐下静候。 君离带她们到偏静处才停下脚步,向青梅道:“永乐公主召你往城外的别苑去看梅花,再说说话,明儿后晌送你回去,你可愿意?” 青梅虽不知他这话真假,但她对君离颇为信任,闻言便点头。君离便向何四和绿珠道:“回去禀告长清和顾夫人一声。” 何四和绿珠自然不敢多说,连声应是,丹青便递了两把雪伞给他们,叫何四驱车先回。 这边厢君离带着青梅和贺子莲出了金光寺,外面早有两辆马车等候。君离带着丹青乘了前面一辆,叫青梅和贺子莲同乘,马车先将贺子莲送回崇仁坊中,而后拐个弯儿,出城去了。 城外雪厚路滑,车子行得慢,加上傍晚时候有些出城踏雪的车马回城,官道上倒有些拥挤。 君离和青梅的两辆车慢吞吞的往前挪,不时还要停一会儿。青梅坐在车内正自百无聊赖,忽然车帘掀起,君离钻了进来。她忙往里挪了挪,君离便在对面靠近车门处坐了,笑意莫名的看着她。 青梅被他看得有些不习惯,便摸了摸脸蛋道:“你看什么?” “你今天倒是机灵。”君离从旁边的紫檀抽屉中取出一包蜜饯递给她,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 “你说诬陷姚修武的事?”青梅得意的一笑,继而皱眉抱怨道:“你怎么那么晚才来,万一何靖远不上当呢?我肯定得吃亏。”鼻子微微皱起,嘟嘴哼了一声。 君离被她这模样惹得一笑,成竹在胸的道:“我在后面看着呢,不会叫你吃亏。” 啊?青梅瞪大眼睛,他……他这是什么癖好!叫她热锅蚂蚁般忐忑着急,他却躲在后面看好戏!她不由微怒,开口便要抱怨,对面君离却拣了颗蜜杏送到她嘴边,微微笑道:“算我赔礼,好不好?” 清丽的人儿微微僵住了。 他方才的语气那样温和轻柔,带着宠溺讨好的意思,俊朗的脸上笑容亦是温柔的,几乎叫她会错了意。她愣神的功夫,君离便拿蜜杏在她唇边轻轻蹭了蹭,道:“怎么,还得我喂进去?”目光亮闪闪的,声音中几分笑意。 青梅的脸唰就红了,只觉脸颊似有火在烧,心跳如擂鼓般咚咚跳着停不下来。她忙伸手将蜜饯接过去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她低着头没再说话。 君离大概也是察觉刚才失了分寸,脸上浮起可疑的红色,身体后倾靠在厢壁上,掀帘看外面的情况。 马车依旧在缓慢的前行,青梅因刚才那番心绪波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目养神去了。她今儿各处转了一天,又经历了金光寺佛殿里那样的紧张情绪,此时精神略微疲累,于是这一闭目,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34章 红梅开满坡 青梅是被君离轻轻拍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身上盖了条薄毯,君离坐在对面瞧着她道:“睡成这样,你是有多累?”语含取笑,先前的温柔已然消失无踪。 这才是正常的氛围嘛!青梅掀开小帘往外瞧了瞧,外面的雪早已停了,四合的暮色中入目皆是白色的雪,天地之间清净一片。马车停在一处朱门前,两旁青墙绿瓦蜿蜒无尽,门口候着几名小厮侍女,俱是青衣打扮。 “这就是公主的别苑?”青梅下得马车,低声问君离。 “是我的别苑。”君离一招手,便有两名侍女走上前来,一人手上捧着厚软的狐裘,一人拿着鎏金镂花的手炉。青梅任由她们给自己披上狐裘,而后将温暖的手炉抱在怀里,见君离已进了门内等她,连忙跟上去道:“什么意思,不是公主召见么?” “公主近来受了寒,正在府内休养。”君离引着青梅往里走,两旁的石制小灯塔中烛火明亮,地上的积雪并未清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青梅瞧这里地势开阔,极远处山峰挺秀,心怀舒畅之际便踩雪作耍,口中问道:“那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散心?万一人知道公主不在别苑,我可不就露馅了?” “他们能从哪里知道?”君离脚步一顿,回身敲了敲青梅的脑袋,“你担心得太多了。” “魏欣和顾大姐姐交好呀,她应该能知道永乐公主的近况。”青梅歪着脑袋表示不服。 “欣儿做事晓得分寸。何况我是她表哥,顾荣华算什么?只管安心玩吧。” 这么一解释,青梅倒也不担心了,不由绽出笑容伸个懒腰,惬意的道:“那就谢过魏三郎啦!”开心之下也不再顾忌,撒开脚丫在雪中跑跑跳跳,打量着朦胧暮色中的各处景致,有些期待明天的梅花——早就听说京城外的山里多有胜景,山坡上成片的梅林更是出名,她还没看过呢! 不过说起来,君离也是真够朋友的。三皇子虽算不上日理万机,毕竟会有各项事务缠身,他得空时能想着她,还如此费心安排,实在是难得极了! 唔,这么说起来,酒酿熟了的时候还真得好好送他几坛,毕竟除此而外,她也没什么好回报他的。 到得亮如明昼的厅中,已有侍女备下了热乎的饭菜,青梅很不客气的享用过后还和君离闲谈着喝了半壶酒。待得饭罢,夜色已深,君离挑眉笑着问道:“外面备了红泥火炉,还去喝一杯么?”他躬身将俊朗的脸凑过来,笑意莫名。 青梅瞧着那亮亮的目光,只觉心跳又快了起来,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深更半夜的和君离独处对酒,她的酒量又算不上好,这可不是找死么? 君离哈哈而笑,叫人安排青梅歇下,自去忙碌了。 青梅目送他出去了,回思刚才的场景,慢慢品咂出味儿来——君离这厮不会是为了要看她慌乱羞赧的模样,才故意说话逗她的吧!他虽然待她平易近人,偶尔还取笑玩闹,却万万不会太过失了分寸,断然不会真的跟她就这么独处对酌。 他,他根本就是在逗她! 想通了这一节,青梅心中忿忿,暗暗后悔自己实在没出息,刚才就该大方的回答一句“好啊!”然后看他怎么说。这么胡思乱想的沐浴完了,她将自己裹进厚软的被褥中,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青梅被侍女服侍着洗漱罢了,前往厅中用饭时,就见那里除了君离外还出现了位熟悉的来客——魏欣! 青梅心下诧异,走进厅中同魏欣打了招呼,魏欣已笑嘻嘻的凑过来道:“青梅!表哥说你也来了,我先前还不信,你果真在这里!”说着很熟稔的挽住青梅的手臂道:“你教我酿酒好不好?” 这般热情熟稔的态度青梅并不敢太当真,见魏欣笑出了俩酒窝,便也绽出清甜笑容:“就怕魏姑娘嫌累,这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怎么会!”魏欣拉着青梅在桌边坐下,“那天在顾姐姐家喝了果子酒,我就喜欢得很。后来听表哥说那是你酿的,青梅,你不知道我有多佩服你!”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似乎会说话一般,还真有些佩服崇拜的意思。 青梅与她年龄相近,被她这幅样子逗得一笑,就听君离在旁道:“安分些用饭吧,见个人就攀上去,你是猴子?”说着将手里的书卷放在旁边,便有侍女们有序的摆饭上桌,软糯的小粥配上清淡的粥,另外还有羊乳糕和牛乳茶。 “哪有你这么说表妹的!”魏欣一皱鼻子,拉着青梅道:“待会咱们去赏梅花,别带他。表哥可坏了!”这般娇俏可爱的模样叫青梅渐渐放松下来。君离和魏国公家交好的事她当然知道,如今看来,他和这位表妹的关系也是十分融洽的。 不知怎的,有了君离在这里,青梅竟也对魏欣生出几分亲近之意,笑道:“好啊!” 君离就不满了,瞧着青梅道:“真没立场!你可是我的客人,怎么轻易就被她拐走了。” “你的客人?”青梅挑眉——他可是借着永乐公主的名头带她来的这里! 君离无奈而笑道:“罢了,罢了,就不该把你们俩凑在一起。”青梅和魏欣均笑出声来,这一顿饭用得无比欢快。 昨儿下了一天的雪,今晨天气放晴,外面银光跃动鸟雀争鸣,君离跟丹青叮嘱了几句,便带着青梅和魏欣出了别苑,往后山去了。路上积雪深厚,两旁的树枝草木间都颤巍巍的积着厚雪,青梅和魏欣都戴着雪帽,是以肆无忌惮的跑来跑去,抖下无数积雪落在了君离颈间。 君离也不恼,任由她俩闹着,偶尔捏个雪球吓唬吓唬,两个小姑娘便忙缩着脖子跑远了。如此嬉闹着前行,很快便到了一处峰顶,魏欣常来此处玩耍,跑了一阵便不见踪影,也不知是跑哪儿追鸟雀去了。 青梅这会儿正和君离闲谈,她爬山走得热了,脸蛋红扑扑的,一边倒退着慢行,一边跟君离抱怨:“走了这么远怎么还没到啊?” “闭上眼。”君离忽然扶着她的双肩,伸手拦在了她眼前。 他的声音很轻,青梅不知怎么的就听话的闭上眼,任由君离牵着她走了几步。似乎是到达了最顶端,冷冽的山风扑面而来,君离站在她的身后,张开锦袍帮她挡住寒风,轻声道:“睁开眼吧。” 青梅闻言睁开了眼。 眼前,梅花成海。鼻端,清香沁人。 从这座山坡到对面那座山峰,漫山遍野的红梅开得正艳,大片胭脂色的花瓣起伏如波,连绵不绝,天地间唯有红白二色,霸道而张扬地扑面而来,叫人呼吸为之一滞。 峰顶山风凛冽,青梅身后是君离的胸膛,旁边是他撑起的挡风锦袍。那样浓烈艳丽的景致映入眼中,青梅呼吸清浅,不自觉的往后靠了靠,君离的另一只手臂扶着她的肩头,在她耳边问道:“好看吗。” 两座山之间的坡上,梅花盛开连绵成海,白雪堆积起伏如波,怎会不好看?青梅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全身都渗满了梅花的清香,她转过身仰头道:“咱们下去看看吧?” 这一转身,她几乎就贴在了君离的胸膛,额头蹭过他的下颚,带来陌生的触感。青梅一惊之下连忙后退,脚下雪地打滑,亏得君离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 远处传来一阵欢悦的笑声,就见身披白锦大氅的魏欣从梅林中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手道:“表哥,青梅,你们快来。”清脆的声音随山风传来,梅林中的少女充满活力,像是满坡红烈如火的梅花,勾得青梅也起了兴致,向那梅林中行去。 君离站在峰顶,瞧着雪地梅林中的少女,目光暖如三月春阳。 三人玩到午后才兴尽而返。这片梅林在京中小有名气,青梅游玩时还远远瞧见顾长清和温怡馨相伴游山,知道男女定亲后常会用这种方式熟悉彼此,便也没去打搅。 回到别苑后用过午饭,君离便安排了车马回城。到得城门处,君离嘱咐了魏欣几句,便叫青梅坐了魏欣的马车回顾府,恰好魏欣与顾荣华许久未见,魏欣顺道去拜访了顾荣华一趟。 经这半日游玩,青梅也大致摸出了魏欣的脾气——虽然出身显赫,却无半点骄矜之气,待人热情喜好交友,更兼她与君离兄妹感情深厚,待青梅也格外亲近,行事也很有分寸。毕竟血缘之亲甚于朋友之交,有君离的嘱咐在,青梅并不担心魏欣会说漏嘴。 她和魏欣同往流芳堂中,魏欣见过顾夫人后便去寻顾荣华,顾夫人便留下青梅说话,有些诧异的道:“怎么魏家姑娘也来了?”魏欣是魏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得大小魏贵妃的宠爱,顾夫人自然是高看于她的。 青梅便笑道:“公主也邀她去赏梅,回来时就顺道过来了。” 顾夫人点了点头,嘱咐道:“腊月十一就要去武安侯府上,你好生准备着,万不可失了礼仪。”青梅只当不知她的心思,只管应下了。 坐着随便说了会儿话,青梅瞧着顾夫人也没什么话说,自己也有些累,便告退出来。回到琉璃院后看了看酿的酒,许氏将酒坛照顾得极好,便也放心歇息去了。 ☆、第35章 拜访凶神府 隔日便是腊月十一,青梅早早的起床梳洗完了,自然又是一番盛装穿戴。青梅一面感叹这些世家贵族们礼仪之繁琐,一面又惊叹于衣饰的精美和别出心裁。到得流芳堂中,顾含英已早早的来了,过不多时顾荣华掀帘进来,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 娘几个用过了早饭,便乘车往金光坊中的武安侯府而去。 到得武安侯府,门口有数名丫鬟相迎,顾夫人带着顾荣华、青梅和顾含英下车,加上随行的红香、木珠儿、檀莺、绿珠和银屏,一群人簇拥着走进府里去。侯府中数重院落,里面备有几顶软轿供顾夫人娘三个代步,到得内眷居住的内院中,便有几位婆子在门口候着。 冬日里万物凋尽,唯有墨绿的松柏夺目,娘几个走进一处宽阔豪奢的院落当中,便见廊下站着个雍容的贵妇,楚红.袖站在旁边,后面是一群穿红着翠的丫鬟。 见顾夫人等人进门,那贵妇便往前迎了几步,目光扫过顾荣华和顾含英,最终落在了青梅身上。 此时青梅也正打量着武安侯夫人,两人目光相交时,武安侯夫人冲她笑了笑,明练中蕴藏几分温婉,似乎一颗坚硬而温润的明珠。 青梅从前只见过骄纵直率又挑剔的楚红.袖,听过她上阵杀敌的英勇事迹,又对武安侯家那位“凶神”的大名如雷贯耳,总觉得这府里的人应是凶神恶煞不好相与,哪只楚夫人会是这般模样? 这般温婉富丽的贵妇,她的儿子居然是杀.人.如麻的凶神?青梅觉得好难理解。 因以前青梅只在顾夫人的诗会上见过楚夫人,并未正式拜见,此时便有丫鬟摆了蒲团在地上,青梅跪地行礼。 楚夫人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亲自上前将她扶起来,取下发间的一支累丝嵌宝石梅花挂珠钗插在青梅的发间,道:“快快起来,好清秀灵气的孩子。” 旁边顾夫人似乎识得这支钗,有些意外的道:“夫人这礼太贵重了!”这钗虽非华丽绝伦巧夺天工,背后却很有一段渊源,即便是富丽贵气如楚夫人,也是将它当做宝贝的。如今她将这钗转赠于青梅……顾夫人心中暗笑,看来武安侯夫妇果然极看重青梅。 青梅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只当这是普通的长者赐物,便含笑道谢。 这会儿楚红.袖也走了过来,拜见了楚夫人之后便同三姐妹打招呼,虽然态度不甚亲近,举止间却是爽利干脆。青梅冷眼瞧着,先前对楚红.袖的些微偏见也渐渐消去了—— 出身在武侯世家,又曾上过战场,楚红.袖的性子眼界自然与旁人不同,比起那些虚假的亲昵笑脸,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青梅觉得安心。至少这份直率,是青梅所喜欢的。 侯府的格局比之尚书府更为轩峻壮丽,布置陈设也更精心,楚夫人引着众人进入厅中奉茶,引着顾夫人和青梅进了内间,只叫楚红.袖陪着顾荣华和顾含英说话。 顾荣华平常习惯了被捧着,这回却被当作陪衬,加之楚红.袖与她素来不睦,心中别提有多憋屈。然而顾家有心要与侯府结交,她却是不能失了分寸的,只得压下心中不满,堆出笑容来。 这边厢青梅当然能看得出楚夫人待自己的不同,只安心跟进去静观其变。 到得内间,顾夫人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了下去,拉着青梅的手问顾夫人道:“这就是曲将军的女儿,长嫣?” 顾夫人坐在楚夫人下首的楠木交椅上,微微欠身答道:“确实是嫣儿,这些年流落在外面,为了免去嫌疑就改名叫青梅了。你也知道我这些年的处境,没能早些接她回来,实在是……”顾夫人略一垂首,便有泪滴落下。 青梅也不去辨这泪珠的真假,只垂着头不说话,做出乖巧模样。 楚夫人便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如今嫣儿安然无恙,也算是幸事了。”说着转头向青梅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楚夫人伸手轻轻抚着青梅的发髻,神情之中满含爱怜。 青梅见她问话,便简略将这几年的经历说了。 她当然不会详细提及所遭受的苦难和委屈,只是着意将许氏辛勤抚育的恩情说出来,又将这些年碰到的趣事略微提了提,逗得楚夫人微微笑道:“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心也宽。难得这个许氏顾念旧主,有空叫她来见见我。” 顾夫人应下了,楚夫人便起身道:“我带青梅去书房见侯爷,徐妹妹先坐会儿吧。”说罢拉了拉靠椅旁边的小银铃,便有位丫鬟掀帘走进屋里。楚夫人嘱咐她伺候着顾夫人,拉着青梅的手往从内堂角落的小门中出去了。 武安侯府的房屋建得开阔大气,连绵的屋宇次第相通。青梅跟着楚夫人穿过堂屋花厅,拐出院门后走了片刻,就见前面是一处两层的阁楼,修得端方威仪,外面的空地上还摆着两排兵器,透出肃穆威严。 阁楼的前面站着几名身穿铠甲的侍卫,见了楚夫人便齐声问候,如青松般站得笔直的身姿却是半点没动。 虽是天寒地冻的腊月中旬,这阁楼外却没挂挡风的帘子,两扇房门紧掩,窗户也都紧闭。门口的侍卫等顾夫人走近时便上前开了屋门,青梅跟着走进去,便见里面极为阔朗。四间屋宇连通,中间以两人合抱的盘螭漆柱支撑,迎面摆着檀木大案,上奉香果古鼎和一柄重剑,墙上挂了幅画像,看着威严勇武。 青梅粗粗扫了一眼陈设,跟着楚夫人向左拐进去,便见最里面靠窗处摆着一张紫檀雕花长案,后面的男子负手站在案后,正举目打量着她。 这位想必就是武安侯吧?青梅也将他打量——五十余岁的年纪,头发和胡须虽然花白,看上去却十分健朗清癯,他的身上披着一袭黑袍,整个人看起来如满弦的弓般紧绷,那双眼睛如苍鹰锐利。 青梅隐约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他那浑身的气质,竟与记忆中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她几步走上前去,跪在了案前的蒲团上,叩首道:“民女曲青梅拜见武安侯。” 不待武安侯说话,楚夫人就已将青梅扶起来道:“见了侯爷不必多礼。”对面的武安侯已从案后走到青梅跟前,深沉锐利的目光落在青梅的脸上,半晌才道:“你就是……嫣儿?”声音中透着几分苍老,尾音略微颤抖,大抵是情绪激动所致。 青梅点了点头,瞧见武安侯双目中隐约渗出老泪,不知怎的心头一酸,强忍住了喉头的哽咽。 “阿衡啊……”武安侯颤抖着声音,躬身将青梅细细打量,扶在青梅肩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许久才道:“老夫,可以瞑目了!” 青梅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 自从三岁那年家破人亡之后,除了许氏外,她从未见过旁人提及父亲时会有这样的反应,蕴藏着怀念、亲近、惋惜、悲痛……还有更多无法表述的情绪。那样深厚的感情压抑沉淀了十多年,而今陡然释放出来,即便是戎马半生、坚毅勇武的武安侯,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武安侯对曲衡有多深厚的感情,青梅已能体会出七八分。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喊出了藏在心中许多年的那句话——“侯爷,父亲是冤枉的!” “我知道,我知道。”武安侯纵横沙场之人,显然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幼弱的女孩,布有老茧的手帮青梅擦着泪珠,笨拙的安慰道:“记得楚伯伯吗?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武安侯比曲衡年长六岁,虽是上级下属的关系,感情上却已是生死托付的兄弟。武安侯少年时即纵横沙场,到得三十岁才生下长子楚修明,年近四十又得明珠楚红袖。曲衡出身布衣,二十八岁时才娶了比他小十岁的徐珠,其后沙场征战常年在外,到得三十六岁才得了独女青梅,视若珍宝。 青梅出生时,曲衡与武安侯便已交情甚笃,青梅的满月宴就是由他来主持,而青梅精心珍藏的长命锁便是武安侯送的。 陈年旧事触动了武安侯的心绪,他的这句话显然勾起了青梅更多的伤感,多年沉积的委屈一旦涌出便无法遏制,她站在父亲的挚友面前,泣不成声。 旁边楚夫人看得也是心酸不已,伸手将青梅揽在怀里,含泪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要哭。曲将军的冤屈侯爷时刻都记着的。” 青梅渐渐停止了抽泣,武安侯便叫她在旁边坐了,问她这些年的境况,青梅少不得再述说一遍。末了,青梅试探着道:“这些年能过得好一点,全靠着酒馆的生意,青梅很喜欢酿酒,想着往后能再开个酒馆呢。” 楚夫人闻言微微诧异,扭头看向武安侯,便见他掀须笑道:“有志气!当年阿衡就酷嗜喝酒,为此没少挨我的军棍。你这股劲头倒是有阿衡的影子。” 这么一说,青梅瞬时就放下心来。 武安侯出身武将世家,性子耿正直率,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曲衡的冤案而和皇帝闹僵,对青梅的态度中不会、也不需要做戏。是以在青梅看来,武安侯今日作为,可谓情真意切。 那么,无论顾尚书夫妇的打算最终能否实现,武安侯对她的怜爱应不会受太大影响,顾夫人自然也不敢轻易违拗了他的意思——名号“凶神”的楚修明镇守北塞,手中的几十万大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二皇子既然有心拉拢,顾尚书捧着武安侯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得罪他? 也因此,有了武安侯的赞同,开酒馆的事情就愈发有了眉目! 青梅欢欣之下,将先前的愁云惨雾渐渐冲淡,举止言语间愈发可爱,博得了武安侯连声夸赞。 ☆、第36章 君离臭流氓 这一番谈话持续到了后晌,武安侯才让楚夫人带着青梅出了阁楼,还嘱咐青梅以后常来府上做客。 武安侯夫妇感情笃厚,府中并无妾室,等青梅随着楚夫人回去时,就见顾夫人正靠在美人榻上打盹儿,楚红.袖陪着顾荣华姐妹俩下棋作耍,却是疏淡冷落。楚夫人留下众人用饭,待得娘四个辞别时,已是新月初上近戌时了。 回到顾府后各人自回住处,许氏问青梅今天的情形,青梅便如实说了,许氏便欣喜道:“这么说,武安侯夫妇很喜欢你?” “武安侯和父亲感情深厚,对我也很好。 至于是否喜欢,我却说不准。”青梅吐了吐舌尖,几分俏皮。 许氏笑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恐怕夫人还真有把你嫁到武家的打算。” “那也只是她的打算。”青梅撇了撇嘴,“武安侯和父亲的感情是一回事,我的婚事又是另一回事,难道我要因为这个就嫁过去?楚修明那么大个人,难道还会乖乖听安排?更何况,父亲和武安侯交情深厚,他们的感情可不能被这般利用。瞧着吧,姨母不会如意的。”青梅撇了撇嘴。 许氏笑着不说话,叫绿珠进来,服侍青梅洗漱歇下了。 次日往流芳堂去问安,顾夫人的态度明显比先前和蔼了许多,青梅只当不知道她的心思,如往常般谈笑,回到住处后便去打理那些酒坛。 闲谈中顾夫人提及年底楚修明会回京过年,青梅也装聋作哑的含糊了过去。 时近年底,府中各处忙着准备过年,杏花馆中的先生们也早早回家了,倒叫青梅得了清闲,每日里守着那些个酒坛,十分上心。 腊月二十的时候,君离又来了顾府,顾长清打发侍书来请青梅过去,彼时青梅正趴在窗边逗弄一只胖猫,闻言便带着绿珠往博古馆而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顾长清找她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君离来访想见一见青梅罢了。他两人在屋中弈棋闲谈,青梅便搬个圆凳坐在旁边观战,她以前并没学过棋艺,这会儿君离便略略讲与她听,三人围在一处倒也是其乐融融。 末了,君离和顾长清相约去青山寺中寻访高僧,顾长清便往书房中去寻些东西。君离闲闲的坐在椅中,问青梅酿酒如何了,青梅道:“过了初五就能启封,定不会错过公主定下的期限。” “记得给我留两坛。”君离逐个将棋子收入棋罐中,扭头叮嘱青梅。 “晓得的。三皇子大恩大德,青梅无以为报,只能奉上各样美酒一壶聊表谢意。”青梅故作正经,还起身向君离作揖,咬唇浅笑之间灵动俏皮之极。 君离动作一顿,忽地一笑道:“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哪跟哪呀!青梅被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人实在是……总是用正经的神色说出不着调的玩笑话来,实在可恶!她已然忘了君离的身份,伸手在他胸前一推道:“胡说什么!再这么乱说,果子酒都不给你了。”一扭身,走到旁边去看案上的青铜古鼎,脸颊上却有些发烧。 君离轻轻笑了两声,道:“恼了?” “嗯!”青梅承认得干脆。 “让我看看。”君离抬步就朝这边走过来,青梅连忙转过身瞪着他,仿佛一只被惹恼了的小猫,平日里温顺可人,此时却也能抬起小爪子挠人。 君离停在离青梅一步开外的地方,似乎是在欣赏她着恼的模样,就在青梅快要真的气恼时才开口道:“给你买八桥街上的葱油酥饼,怎么样?”青梅的气势明显软了一些,君离再接再厉道:“还有八珍坊的核桃酥。” “崇仁坊的荼豆酒……御街边的油炸小丸子……”君离每报出一样,青梅的脸色便和缓一分,最终扑哧一笑,绷着脸道:“你看着办吧。” 君离见状敲了敲她的额头,回到桌边将棋盘棋罐尽数收好。 那边厢顾长清寻了东西出来,三个人便相继走出去,两人出府去青山寺,青梅带着绿珠回琉璃院去了。到得院中,听许氏说有几坛子酒不大对劲,青梅便入酒窖查看,这一看就又到了日沉西山。 她今晚没打算去流芳堂中,便和许氏在院里用饭,到了中途时却见顾长清身边的侍书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个红漆三屉的食盒,笑吟吟的向她道:“这是二郎带给姑娘的东西。” 顾长清带回来的?青梅叫绿珠接了食盒倒茶,侍书辞谢着走了,青梅打开那食盒,便见里面放着葱油酥饼、核桃酥、小丸子等物,另外还有两壶果子酒。 青梅没想到君离真个带了这些东西给她,不由心中欢喜,暗暗将他谢了一番。 年底忙碌之中,日子过得极快,在愈来愈浓烈的年节氛围中,年三十悄然来临。 青梅终于在这一天征得顾夫人的同意,带着许氏出府,往城外的青山寺去了一趟——曲衡夫妇结缘于除夕,夫妇俩常年分居两地,也就每年的除夕才能聚首言欢。在他们双双离世后,每年的腊月三十那天,许氏都会带着两个孩子为他们进香祈愿。 府里年下事情多,顾夫人自然无暇他顾,就叫顾长清照顾着青梅,同往青山寺去。顾长清心中对曲衡常怀敬佩,也乐得前往。 出了顾府,马车绕道崇仁坊接了许怀远,四个人便往青山寺去了。 按照惯例进香过后,青梅并不急着回去,只沉默着向僻静处慢行发呆。许氏知道她每每这时心里都藏着事情,也不去打搅劝慰,只不远不近的跟着。 渐而到了后山,冬日里草木凋尽,只有几颗古松俏立,青梅站在山巅,瞧着荒芜人迹的山径,心中有股薄凉的惆怅。 本该热闹喜庆的年节,却总因冷落而叫人伤感。如果父母亲还在,哪怕他们只是个穷门小户,也还是有共叙天伦的热闹快乐。 不去刻意想起,不代表已经忘记。 那些平时深沉的隐藏在心底的情感,总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在心间翻涌,叫人不能自己。 青梅任由寒风吹动衣摆,茫然无头绪的往前慢行。许氏担心她出事想要跟上去,顾长清伸手拦住了她,道:“那边住着的慧远大师是有名的高僧,身手又极好,青梅不会出事。” 远处的山径上,青梅就着冷冽的风慢慢前行,脑海中似乎有万千个念头,又似乎什么都想不透,只管漫无目的地走着。 视野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大氅里面是栗色的锦袍,他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闲游。见了青梅,俊朗的脸上现出些诧异,君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跟前,道:“青梅?” 青梅仰头看他,却是沉默着没说话。 君离见惯了她灵动调皮、娇俏明媚的模样,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只当她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中不由一紧。再看那清丽的脸蛋和鼻尖已经被冷风吹得通红,忍不住脱下大氅披在青梅身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青梅不知怎么去回答,仰头呆呆的看着他,唇角微微动了动,便有冰凉的泪珠滚落。 青梅这一落泪,君离就有些慌了。自打相识以来,他从未见青梅哭过,而今见她这般无声哭泣,清丽的脸蛋上两行泪珠滑下,小嘴紧抿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君离的心瞬时就揪到了一起,他慌忙想要帮她擦眼泪,她却微微垂首扭过身去。 青梅背对着君离,肩头微微抽动,君离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扶着她的双肩聊作安慰,温声道:“怎么哭了?” “才没有。”青梅倔强的小声否认,咬着唇眨了眨眼,将溢在眼眶中的泪水收回去,又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微弱的哽咽倒是止住了。 “是我先问你的。”君离轻轻扳着她的肩头转过来,见她眼睫上尚有晶莹泪花,而脸上却又强做出轻松无事的表情,不由失笑道:“是被谁欺负了么?告诉我,我来给你出气。”说着挥了挥手臂,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青梅被他逗得破涕而笑,道:“我来给爹娘上香祈愿,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 她的爹娘不是早已离世了么?君离瞬时明白过来她刚才那副表情的起因,正想说话时却被青梅给截住了:“你呢,堂堂三皇子不好好过年,在这里晃荡做什么?” ☆、第37章 除夕的约定 青梅这么一问,便生生打断了君离的发问,看得出她这就是不打算跟他说。君离心里觉得有点堵,然而瞧着她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又稍放下心来。他对青梅向来随和,见她不愿说,自然不会再紧逼追问,便缓缓向旁边的小路慢行,答道:“我也是来纪念一个人。” “你也许没听说过宫里的永嘉公主,她是我的亲妹妹,如果她还在,今年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君离看了走在身边的青梅一眼,徐徐道,“可惜她八岁那年被人给害死了,也是年三十的时候,就在这青山寺里。” 这事情由君离说出来时波澜不惊,听在青梅耳中却叫她惊愕不已,忍不住道:“公主被人给害死了?后来那人应该被重重惩罚了吧。” “并没有。”君离摇了摇头,“那个人现在过得很好。” 青梅诧异道:“那你没找他报仇?”三皇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这八年中竟然没能为幼妹报仇,还让那人逍遥法外? “怎么报仇。”君离嗤笑一声道:“害死她的是我的母亲,宫里皇恩盛宠的小魏贵妃。”他的拳头在不自觉中握起来,几乎是不带情绪的道:“为了争宠,她竟然连亲生骨肉都舍得。” “啊?”青梅没能反应过来,小魏贵妃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般惊天秘闻叫青梅精神一振,实在想问一句为什么,可宫里的事情弯弯绕绕,她问了又能怎样,无非是徒然揭起君离的伤疤罢了。何况这等宫闱秘事,还是少去沾惹的好。不过君离莫名其妙的就将这秘密告诉她,还真是有些突兀,青梅咬了咬唇。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道:“我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那个人现下也过得很好,而我却没有能力去为他们报仇。这么说起来,咱们倒算是同病相怜。”说到末尾时语调低沉,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君离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没法子的事。你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青梅只说自己父母双亡,而今君离得知她父亲背后另有隐情,自然会好奇。 青梅乃是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哪能跟君离详细说起身世?便叹了口气没说话,君离也不多问。 两个人走了会儿,天气渐渐寒冷下来,青梅便折道往回走,问道:“顾二哥也在那边,你要过去么?”君离道:“算了,今晚我就在寺里跟慧远大师过,长清那边还是该高高兴兴过节的。” “你不回宫啦?”青梅偏头,几分诧异。她也听说过些宫里的事情,知道除夕之夜万家团聚,宫里也不例外,圣上摆开家宴,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得参加,君离他难道是打算逃席? 君离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这个日子里,我并不想见到那些人,你且回去吧。”那些为了权力地位而相互争斗的可怜虫,名义是一家人,暗里却是死仇雠,所谓的除夕家宴委实讽刺。更何况,今天还是妹妹的祭日。君离一想到这些,心里便会寒冷下来。 见青梅还站在那里犹疑,眼神中竟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同情的意思,君离便笑道:“回去好好酿酒,希望明年除夕,我能去你的店里喝酒。” 青梅莞尔一笑道:“好哇,就这么说好了!” 明年除夕……她应该已经搬出了顾府,可以和许氏、许怀远团聚过节,不被旁人打扰。到时候如果君离愿意来蹭饭,她定要拿出最好的果子酒相待! 她和君离说了这半天的话,原先萦绕的愁绪已散开,往回走了几步,回头时见君离还定定的站在那里,便招手道:“魏三郎,记着啊,明年除夕你来我家!” 远处的君离挥了挥手,青梅便回去找顾长清和许氏母子去了。 回到顾府时已近傍晚,因除夕之夜要祭祖,顾尚书的长子顾长安也带了家眷从云州回来,刚刚安顿完毕。顾长清自去拜会兄长,将许怀远暂时安排在他院里的客房住下了——琉璃院中都是女子,许怀远若是住在那里,毕竟不便。 青梅和许氏到得琉璃院中,绿珠已带着几名丫鬟婆子将院子打理得整洁干净,许氏自去看顾酒坛,青梅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去了。 到得流芳堂时,就见窗户上已贴了窗花,檐下都挂着灯笼,满满的年节气氛。屋里的欢声笑语断续传来,门外守着的木鱼儿笑吟吟的打起帘子道:“二姑娘回来啦,就等着你呢。” 青梅绕过新换的松鹤屏风,就见里面明烛高燃,顾夫人坐在当中,一边是顾荣华,另一边是个年轻的媳妇,想来就是顾长安的妻室了。屋里众人都穿着亮丽光鲜的新衣,就连丫鬟们都戴了红色绢花,穿了新制的衣裙,各个面含微笑。 见得青梅进门,不待顾夫人介绍,那女子便笑着起身拉着青梅道:“这位就是青梅妹妹吧?果然生得好看。” 这般热情的态度叫青梅很快就融进了喜庆的氛围中,也逐个认识了屋里的其他人,包括顾长安的两位侍妾。 在寻常人家里,除夕时换桃符、放鞭炮再吃个团圆饭,一家人便能围坐在火炉边笑闹守岁了。顾府里毕竟多些规矩,虽然祖祠不在这里,却还是要合家祭祖,等种种繁琐的事情完毕,饭菜摆上桌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饭菜摆在平常极少用的大敞厅中,顾尚书、顾夫人为首,其次顾长安夫妇、顾长清、顾荣华、青梅围坐一桌,在最里面的暖阁里。外面也摆了几桌,围坐着府里得脸的管家和顾长清兄妹的奶娘等人。 盈耳的爆竹声中,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了团圆饭,男丁自去外面吃酒,女眷便到顾夫人的流芳堂中说笑。 青梅往年习惯了和许氏、许怀远过除夕,今晚没了许氏在身旁,毕竟不大习惯,等到亥时就先告辞。 到得琉璃院中,青梅和许氏、绿珠围在火炉边把玩新剪的梅花,说起许怀远时,许氏道:“二郎说会照顾好怀远,你不必担心。”青梅也不可能此时再叫许怀远过来或是出门去找他,也只得作罢。 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青梅想,等酒馆开张,她羽翼渐成,明年便能叫许氏母子安生过年了! 而后的两天其实也不甚忙碌,顾长安一家难得回来,顾氏夫妇的心都在他们身上,青梅只偶尔过去应个景。至于府里的应酬,顾尚书父子常会外出赴宴,内宅中倒安静一些——顾家在此并无多少族人往来,世家官宦内眷们的宴会互访又多在初十之后,顾府的诸位女眷自己看戏取乐,倒也自在。 到得初四那天酒坛便可启封,青梅和许氏起了个大早,将许怀远也叫过来帮忙。 看着一院子的柔弱丫鬟和中年婆子,青梅十分想念宛城中的长生,若有他在这里,她也不会对着那些个沉重的酒坛发愁了!无奈之下,她只能让人先拿木勺将酒液舀出来一些,而后再让婆子们搬起坛子,毕竟费工夫一些。 之前青梅已买了数百个酒葫芦和一些酒坛备着,此时便叫丫鬟们各自执着木勺,将几样酒依次装入酒葫芦中——猕猴桃、酸枣、金梨、红枣、山楂五样酒按类摆放在靠墙的木架上,酒葫芦堆叠成山,酒香混杂四溢,青梅瞧着这成果,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将果子酒的用具和废料清理完了,青梅拿笔详细记下每样酒的数量,而后大致算了算要送出去的数量。 贺子墨一家自然不能不送,而后便是永乐公主、君离、魏欣和伍博仁一家,再次也可给武安侯府送一些过去尝尝。至于顾府众人,青梅打算送几坛到顾夫人那里,由她来分配。 这么粗粗一算,就算每样酒只送三壶,每家十五壶,这次送出去的可就不止百壶了。旁边许氏听了这个数,不由叹道:“这每一样送的也不多,怎么总的算下来有这么多!” “这还不算多,等这一波送过去,永乐公主她们觉得好了,往后摆宴时少不得会要更多的果子酒,这余下的几百壶还未必够呢。”青梅对自身技艺十分自信,脸上笑意盈盈。 如果她的果子酒能得永乐公主的称赞,又得魏欣等贵女的认同,将来一旦酒馆开起来,可就不愁没有客人了! 她喜滋滋的估算完了,叫今儿出力的丫鬟婆子们各自舀酒尝了尝,博得交口称赞。而后将每样果子酒各装一坛,叫绿珠、金钗、玉钗拎着,往顾夫人处走了一遭。 ☆、第38章 挡箭的盾牌 次日清早,青梅简单梳洗过了,便到流芳堂中回禀过顾夫人,而后拎着二十多个酒葫芦,带上许氏和许怀远娘两个,喜滋滋的乘车往崇仁坊去了。 自打从武安侯府回来,顾夫人待青梅愈发和蔼了,此番青梅软磨硬泡的说了许久,终于说动顾夫人同意让许氏出门。当然也有条件,除了崇仁坊的贺家之外,许氏可不能再去别处乱跑,青梅自然是答应的。 到得贺家,贺夫人和贺子墨兄妹正好都在家里,两家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这会儿又是年节之中,自然欢欣无比。青梅带的果子酒当下就被摆上了桌,而后贺子墨带着许怀远往街市上采买了些东西,众人齐齐出力,很快就筹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小不点儿也跑过来蹭在青梅脚边。 因贺子墨即将应试春闱,许怀远今年也十二岁了,饭桌上说了半天读书应试的事情,而后提及国子监中诸般事务,难免就说起了伍玉简。 贺夫人说起伍玉简来,微微发福的脸上盈满了笑意:“真真是个好姑娘,虽然出身在官宦人家,却半点都没有官家千金的架子,实在是难得。”说着夹了块肉丸子到青梅碗里,道:“青梅也和伍家姑娘也认识吧,你瞧着怎样?” 这边厢青梅心知肚明,与贺子莲眼神交汇,各自一笑,便道:“伍姐姐人很好的,而且……贺先生这么古板严肃,大概也就她能跟他说得上话了。”说着吐舌瞧了瞧贺子墨,便见他笑了笑没答话。 贺子墨如今已二十岁了,始终没有个中意的人,而今和伍玉简这般投缘,伍博士又那般看重他,这事儿恐怕已九成稳了。青梅晓得这内情,说笑几句自然也无妨。 旁边许氏嗔怪道:“这又是欠板子了吧?说话没大没小的。” “这有什么。”贺夫人笑着抚摸青梅发髻,“这才像咱们的小青梅。之前子墨管得那么严,这丫头见了他就跟见了猫似的,我看着都心疼。”说着嗔怨的看了贺子墨一眼,贺子墨便淡淡道:“恪尽职守罢了,谁叫她调皮。” 将近傍晚时分,青梅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贺子墨一家,上了马车。因许怀远不喜欢顾府里的拘束,就势留在贺家住着,等节后书院开学,他便去学舍里面住。 回到顾府后问过传讯的小厮,得知永乐公主允了她的请求,叫她初七前晌送酒过去,青梅便忙着准备。 她这一窖果子酒本就是为了永乐公主而酿,是以准备得格外精心,除了专门选的十二花卉酒坛外,还有伍博仁以前赠予她的陶泥倒流壶,及一套绘有美酒典故的古陶杯。永乐公主府上自然不缺好的酒具,青梅备上这些,也不过是取个奇趣精巧的意思,博永乐公主欢心罢了。 将这些准备完了,青梅闲着无事,索性将打算赠予君离、武安侯、魏欣及伍博仁的酒也都准备齐全,整整齐齐的放在几个酒盒当中。 到得初七清晨,青梅跟顾夫人问安过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带着绿珠往公主府去。此番出门,她没再像之前那样着意打扮,选择衣服首饰时不需华丽金贵,却以精致简雅为上,再淡施脂粉轻画柳眉,活脱脱一个清秀利索的小美人。 年节当中,永乐公主自然不会去城里的别苑,马车出了太平坊,直往皇城西侧的公主府驶去。 到得府门前,青梅掀帘瞧了瞧那阵势,不由暗暗惊叹。公主府果然气派威严,门上挂着御笔亲书的牌匾,府门前的空地以大块打磨整齐的青石板铺就,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镇在那里,旁边是两列披甲带刀的侍卫,守卫森严。 那阵势,恐怕连麻雀儿到了这里都会绕着飞过去,免得扑棱棱闹出动静招来血光之灾。 青梅的马车趋近时,便有兵丁执着长枪行过来拦住了车驾,问道:“什么人?” “是顾尚书府上的二小姐,来给公主送果子酒,还请长官回禀一声。”绿珠屈膝行礼,那兵丁便回到府门口同那门房说了几句话,而后朝绿珠招了招手。 马车缓缓再往前行了几丈就停下了,青梅扶着绿珠的手下了车,叫后面的两名小厮每人拎着两尺见方的酒盒,在那兵丁的指引下自侧边小门走了进去。 到得里面便有女史迎接,青梅被这氛围感染也没多说话,只管跟着女史一路往里走。绕过屏风,行过敞厅,进得二重院落,而后继续向内,往来的婢仆愈来愈多,布置陈设中也渐渐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永乐公主在第三重院落的暖阁中闲坐,青梅跟着女史走进去时就听里面有人笑如银铃,听起来倒像是魏欣。 那两个酒盒早已交在了公主府的仆妇手里,女史叫绿珠在外等候,便引着青梅进了暖阁。 正月里天气已渐渐和暖开来,暖阁正中的大瓮中水仙开得正好,被温暖的炭气一熏,整个暖阁中都弥散着清淡的花香,倒比寻常的熏香还要别致。 青梅目光扫过,见君离也正坐在那里,便跪地行礼道:“青梅拜见公主、三殿下。” 永乐公主道了声“免礼”,魏欣便笑吟吟的道:“青梅你总算是来了,我可是专门来公主这里蹭果子酒喝的。”青梅便也漾起笑意:“是我动作太慢了,其实早已在府里备了送给你的酒,只是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那我可得谢谢你。”魏欣的目光落向了酒盒。 她这般出身和性子天生能得人喜爱,永乐公主见她这幅模样,浑身的威仪气息敛去不少,笑道:“瞧你馋得,倒来尝尝吧。”目光落在酒盒之上,显然也是有点期待。 旁边的侍女捧着金盘走过来,里面放着鸳鸯转香壶和几只玛瑙杯,这鸳鸯转香壶乃是宫廷御用的物件,做工精致绝伦,外形弧线优雅,青梅以前可从没见过。不过在她看来,果子酒取的是口味别致,用这些华贵的酒具未必合适,便笑着摇了摇头。 揭开酒盒的盖子,上面放着五个酒坛,分别镂雕出梨花、牡丹、金菊、石榴、桃花的图样,里面装着五样果子酒,下面的屉中则放着青梅自带的酒具。这一套酒坛以十二花卉为图样,另一个酒盒中摆着的正是另外七种花的酒坛。 青梅拿起陶泥倒流壶,将金梨酒徐徐注入其中,而后取了三枚古陶杯呈上。这倒流壶乃是伍博仁自极南边的地方寻到而后转赠于青梅的,做工算不得细致,物件本身却是稀罕别致。 永乐公主用的器物多半华丽贵重,却鲜少这般奇趣别致的玩意儿。等侍女将盘子呈到她面前时,永乐公主先拿起那酒壶颠倒翻覆的看了会儿,见壶里没有半滴酒液洒出来,不由轻轻赞叹了一声,而后交在旁边的女官手中。 女官验过之后交予侍女,那侍女便往酒杯中斟了酒。 君离和魏欣都是喝过果子酒的,此时闻着果香与酒香混杂,口中似乎已能品到酒液的甘甜味道,便迫不及待的举杯。永乐公主见状便微微一笑,执着酒杯在唇边轻轻尝了半口,而后一饮而尽。 旁边侍女凑身上前,将三杯酒逐个斟满。再次举杯,饮尽,而后是第三杯。 君离点头以示赞赏,永乐公主便道:“果真是好酒,难怪欣儿那般惦记。”说着向魏欣道:“现在可满意了?” “不满意。”魏欣璀璨的双眸中盈满笑意,“我还想尝尝旁的酒!” 旁边侍女见永乐公主应允,便将壶中的酒倒尽,而后学着青梅的样子,拿起红枣酒注入倒流壶中。不过她并不似青梅那般熟能生巧,很难用酒坛将酒注入小巧的孔洞之中,最终还是青梅动手帮了个忙。 永乐公主尝过后格外看了青梅一眼,道:“京中的果子酒很难有这般口味,看来你是下了功夫。” “为公主效劳,青梅不敢不尽心竭力。”青梅漾起清甜笑容,而后将猕猴桃酒奉上。永乐公主一边品尝,一边询问些酿果子酒的粗浅问题,青梅便大概回答了,顺便说些与酒相关的趣事,也将那一套古陶杯里的故事串进去,公主反观酒杯,不免称赞青梅用心。 到得最后,永乐公主命人将一个描花锦盒送给青梅。 因青梅无意中提及会开个酒馆,君离就势称赞鼓励了几句,魏欣也十分期待,嚷嚷着酒馆一旦开张,她要第一个去捧场。永乐公主被魏欣的情绪带动,今儿又被青梅哄得开心,也笑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本事和志气也是难得,若这酒馆当真开起来了,本公主也亲自去捧个场。” 青梅闻言便谢道:“公主抬爱,青梅受宠若惊。”态度恭敬有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不管永乐公主此话是真是假,至少在青梅而言,这已经能算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了——就连尊贵荣宠的公主都觉得开酒馆是好事,顾夫人能有什么好阻拦的呢? 狐假虎威这种事情,偶尔做一做也是很有趣的。 待青梅辞别时,君离以有事在身的借口也辞别出来,只留下魏欣陪着永乐公主。身处公主府中,青梅当然不敢走在皇子前面,也不敢和君离随意说话,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 等她到了门外时,君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青梅咬了咬唇,心中暗暗将他骂了一句。 ☆、第39章 二哥的婚事 马车缓缓驶开,绿珠将永乐公主所赠的锦盒打开,便见里面摆着一对珍珠耳珰,一只通透精致的碧玉簪子,另有一对白玉手镯。 青梅瞧着那些个首饰,张着嘴半天都没能合拢——这些东西哪个不是价值千金,她的十二壶果子酒居然值这么多东西?同时又是感慨,公主出手可真是大方! 旁边绿珠也没想到公主赏赐如此丰厚,对着锦盒乐了半天,道:“这下好了,姑娘正愁没银子呢,这东西拿出去,都能换好几个院子了吧。”自打那日主仆深谈之后,绿珠侍奉青梅更为勤谨,对青梅开酒馆的事也愈发上心了。 “值钱是值钱,可是你敢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了?”青梅抿唇一笑,抬眼看着绿珠。绿珠懊恼的拍了拍脑袋道:“是我高兴傻了,公主赏赐的东西,哪能轻易转手卖掉的。” 青梅便笑了笑,将那锦盒收了起来——虽然不能卖了,但有这些东西在手,心里就有底多了。她心里美滋滋的,忽觉马车停了下来,绿珠掀帘往外看,诧异道:“三……”却是及时的闭了嘴,打着帘子侧身让开。 车帘外面,君离闲闲的站在空荡无人的巷口,正看着车内的青梅。 青梅也有些诧异,问道:“三……魏三郎你不是走了么?”出了公主府,青梅那根紧绷着的弦松开,跟君离说话时自然随意了许多,只在车中微微行礼。 “想起个事情就在这里等你。”君离抬步走过来向绿珠看了一眼,绿珠十分识趣的将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上。 君离躬身进了车厢,俊朗的眉眼含笑,道:“既然你不主动将果子酒送过来,本皇子就辛苦一趟,亲自去取罢。”他极少以皇子自称,这么含笑说出来,反而叫人觉得亲切。 青梅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坦然的道:“那可就有劳三殿下了。” 两人再次同乘,这次的氛围却比上次好了许多。君离接着刚才在公主府里的话题,跟青梅闲聊一些酿酒的奇闻趣事,提及青梅要开酒馆时便问道:“酒馆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 “现下还只是打算,这一次果子酒若能博得大家喜欢,我就搬出顾府,然后把酒馆开起来。到时候,记得来捧个场呀。”青梅自信满满,笑得神采飞扬。 她今天虽然没有用华丽的装饰,出门前却也敷了细粉画了柳眉,淡淡胭脂涂在双唇,幼嫩鲜丽。含笑牵起唇角时,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味道。 君离笑着应了声“好”,瞧着她的目光再次灼然起来。 经过前几次的事情,青梅见到他这样的目光时便有些惴惴,本能的往后缩了缩,生怕他再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所幸君离并没再做什么,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便用旁的话题岔开了。 到得顾府外面,君离下车后往博古馆而去,青梅带着绿珠回到琉璃院中收拾东西。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侍书带着两个小厮走进院里来,青梅自然知晓其来由,便将备好的酒盒交给小厮拿着。 这会儿天色也有些晚了,青梅让绿珠将侍书送出院门,而后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去了。 节下里的流芳堂自然比平时热闹许多,青梅走近院里时几个小丫头正围在一起糊灯笼,说是顾荣华和大奶奶要制灯谜作耍。 旁边木鱼儿掀起帘子,青梅走进屋里面去,就见里面坐了不少人,除了顾夫人、顾荣华、顾大奶奶之外还有个中年贵妇似乎是吏部侍郎家的温夫人,旁边坐着温怡馨,正脸蛋绯红的绞弄着衣带。 自那天远远瞧见顾长清和温怡馨共赏梅花之后,青梅倒是没再见过这位活泼娇美的小娘子。而今瞧见温怡馨这幅娇羞模样,青梅心里便猜到了几分,不由微笑—— 顾长清既然答应了这桩婚事,便会认真相待。他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又生得一副好模样,温怡馨对他自然也倾了芳心。看今天这情形,恐怕两人的好事就要临近了吧? 屋里面众人正闲聊得高兴,见了青梅进来,顾夫人便招手叫青梅到她身旁,道:“还顺利么?”青梅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问候来客,温怡馨面色绯红的同她打了招呼。 顾夫人回身问红香过时辰,便命人在厅中摆饭,瞧着温怡馨那副羞涩的模样不由笑道:“瞧你们打趣得,怡娘脸都红成这样了。荣华,陪她出去透透气。” 顾荣华依命起身,挽着温怡馨的胳膊出门去了,这边厢众人再说了会儿话,便挪到厅中去用饭。因有外客到来,这顿饭自然十分丰盛,饭后顾夫人送走了温温怡馨母女俩,便将青梅留在流芳堂里说话。 今天顾荣华陪着温怡馨有些累了,待送走客人便回了锦绣阁,顾大奶奶惦记着外出吃酒的顾长安,也早早回去了。因此这会儿流芳堂中除了满屋仆妇丫鬟外,就只剩下顾夫人和青梅两个人。 顾夫人累了一天,此时便躺在紫檀围榻上,背后靠着软枕,叫木珠儿在旁边捶腿。她微微眯着眼,向坐在旁边圈椅中的青梅道:“今儿是怎么个情形,公主没为难你吧?” “公主高贵慈和,哪会为难我呢,您尽管放心。”青梅将白天的情形大概说了。顾夫人听得一切顺利,这才放心道:“应付过这个差事也罢了,往后还是少去沾惹那些人。” 青梅既已明白她的态度,刚才也就没有说永乐公主支持她开酒馆的事,听了顾夫人这话,只是点头暂时应下了。反正这会儿提了这茬只会招来顾夫人的埋怨,又没法叫她转变态度,何必平白的给自个儿添堵? 顾夫人便将青梅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女儿家终归要嫁人,到时候主持内宅事务,要和各种人家打交道,这些个琐事就得放下了。现下最要紧的,是要学好规矩,能跟一家人处得来。” 青梅闻言有些诧异,平白无故的,顾夫人怎么又提起了婚事,还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她咬了咬唇,笑道:“这些事儿还远着呢,我先偷个懒。” “怎么就远了?”顾夫人睁开眼来,笑盈盈的向她道:“你今年已经十五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这事儿我会给你做主。你呀,就先好好学着规矩练练待人接物的本事,将来可就有福享了。” “母亲的话,青梅不明白。”青梅咬了咬唇,模样娇羞。 顾夫人哪能不知她的心思?普天之下,哪个女儿家不会对将来的婚事有所期许盼望,青梅这幅模样看在顾夫人眼中,分明就是忐忑而期待的探问了,于是她笑着道:“往后你就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是么?青梅心中失笑。她在宛城时就对顾夫人抱有怀疑,此时更不会相信。 其实哪里需要等往后,恐怕初十见过了武安侯府的那位凶神,这事儿就能差不多有个眉目吧?瞧顾夫人那副样子,似乎是笃定她会对这婚事满意一样……青梅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颇有种想看顾夫人搬石砸脚的感觉。因此她也没点破,只含羞笑了笑。 顾夫人全然慈爱模样,这会儿精神养好了些,就挥手叫木珠儿和绿珠出去了,而后向青梅叮嘱道:“今儿的怡娘你也是见着了,约莫四月的时候长清就会娶她进门,往后你待她要更和善些。” “青梅晓得。”青梅笑着点头。 “二郎对怡娘也很满意,这桩事情完了是荣华的婚事,然后就是你了。青梅,姨母定会给你找个好的归宿。”顾夫人面色诚恳,手指抚上青梅的脸颊,十分慈和的模样。 青梅心中觉得好笑。顾长清的婚事尘埃落定,夫妻琴瑟和谐,所谓她的归宿自然是另嫁别家了。进府这么久,顾夫人这还是头一次隐约意指当年的婚约,抬出的却是这样的安排,真真叫人无奈。她笑了笑道:“青梅还小,想多偷懒几年,姨母先安排好大姐姐再说吧。” “还是小孩子心气。”顾夫人笑着坐回身去,依旧靠在软枕上面。 正事儿说完了,青梅自然该识趣一些,陪着顾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 ☆、第40章 再访武侯府 走出流芳堂,外面已是新月初上夜色降临,正是初春天气,虽然白天日渐和暖,夜里还是十分寒冷的。 青梅裹紧了大氅,瞧着两侧月光下黑睽睽的树干花枝,幽静安谧的夜色让心里渐渐澄明宁静,她回想着顾夫人方才的嘴脸,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哀。 曾经,顾夫人是她母亲最亲近的人,姐妹感情深重,所以她能不远千里赶赴边关去看望妹妹,欣喜的定下婚约。那个时候,顾夫人待青梅母女俩必然是真心实意的。可如今呢?妹妹的遗女成了筹码,若不是因为这个,恐怕到现在顾夫人对青梅都是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那么如果,将来武安侯不再对她有怜爱照拂之心,顾夫人是否就会将她当做弃子,再度不闻不问,生死无关?青梅深思之下,只觉心中寒冷蔓延,肺腑冰凉透彻。 这样的顾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姨母了。曾经的血缘亲情,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消磨殆尽,无处追寻。 青梅脚步轻快,到得琉璃院后同那两位送她回来的妈妈道了声谢,客气着让她们进去喝茶,两位妈妈自然是道谢推辞回流芳堂去了。 叫绿珠关上院门,青梅抬起眼时就看到檐下的许氏手里捧着狐裘快步向她走来,脸色焦急而担忧。她的双颊冻得通红,显然跟以前一样,是站在屋外瞧着院门口等她回来,被冷风给吹的。 青梅心中一酸,竟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人心善恶亲疏,历久方能显现,非关血缘时间,只关秉性心气。血缘相亲的姨母未必疼她爱她,许氏却能为了旧主的托付而颠沛流离,对她牵挂担忧关怀备至,唯恐她受委屈,这一切对比如此明显。 她快步走上去挽住许氏的手臂,嗔道:“娘,你怎么又在这里等我?着凉了可怎么办。”说的是怨怪的话,声音却是柔软亲昵,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许氏穿着家常的青布对襟袄,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夫人的叮嘱又忘了么?我只是奶娘。” “她的叮嘱我为什么就得听?”青梅凑在许氏耳边撒娇,“今儿永乐公主对果子酒赞赏得很,我提了要开酒馆的事情,她也很赞同呢。魏国公家的姑娘还说,到时候还会来给我捧场!” “就是那位魏欣姑娘?”许氏惊讶,“果真如此的话,我可得多少几柱高香谢谢菩萨了!”魏国公府的富贵威势许氏哪能不知道,若是这个魏欣当真和善的待青梅,可是天大的好事! 娘儿两个都是开心,回到屋中便围在桌边商量起了开酒馆的事情。 到得初十那天,难免要比平常起得早一些。虽然顾夫人千叮万嘱的叫青梅好生打扮一番,青梅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华丽的金簪玉钗被弃在一旁,发间只别了一支细珠流苏簪,另有两朵海棠宫花。耳边的红珊瑚滴珠耳环被摘下,只坠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珠子权作点缀,淡淡傅粉描眉,就连胭脂都不曾用。顾夫人准备的一袭华丽的石榴红金线织边裙子被弃之一旁,换作天青色齐胸撒花襦裙,简单雅洁,清丽明媚。 青梅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然后冲着自己笑了笑。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无须华丽繁复的衣饰妆容,亦不必勉强去做端庄稳重的模样,虽然看着华美高贵,却叫她失却了灵气,亦掩盖了本色本心。 武安侯是父亲的生死至交,青梅希望他看到的是真正的曲衡遗孤,而不是包裹在金银锦缎中的顾府二姑娘!她对着镜子挤挤眼,而后转身向绿珠道:“走吧。” “夫人会不会生气啊……楚夫人送的那个钗要不要戴着?”绿珠看看青梅,又看了看旁边被摘下的那一堆饰物——金簪、玉钗、玉镯、耳珰、玉佩……其实用这些装饰一下也很美啊,绿珠默默的想。 “不用,精心收着就好。”青梅不容她犹豫,已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儿,走出门外去了。绿珠见状,连忙跟上去了。 到得流芳堂中,顾夫人乍然见了青梅这身打扮,脸色不由便暗了几分,青梅只作未觉。饭后略略休息一番,顾夫人便带着顾荣华和青梅往武安侯府去了。 年下里的氛围自然比平时要热闹许多,楚修明常年在外,难得回京一趟,这些天侯府外自然有无数登门的宾客,不过多为男子,少有女客。 这也难怪,武安侯不问政事多年,楚夫人也极少参与那些贵妇们的聚会,往来自然少一些。前些年楚修明娶了一房妻室,是一位翰林的掌上明珠,新妇入门,侯府又很是热闹了一阵,可惜那位少奶奶命薄福浅,在儿子三岁那年就抱病去世了。 而今武安侯府里只剩下楚夫人和楚红.袖两位女眷,楚夫人近些年喜静少动,楚红.袖性子直爽不爱拘束,和京中贵女们的往来有限,是以内宅中的应酬是极少的。 顾夫人领着两位女儿下了车马,府门外早有楚夫人安排的仆妇迎着,进了府里乘着软轿代步,到得内院,便有人引她们到会客的暖厅中。青梅等人进去时,楚夫人和楚红.袖正在廊下喂雀儿,一个温婉富丽,一个英姿飒爽,暖暖的晨光平添几分家常的温馨。 见得她们进门,楚夫人将手中的精巧小银壶交到丫鬟手里,笑着迎了过来,后面楚红.袖也跟过来,却是意外的冲青梅笑了笑。 两下里见礼完了,楚夫人叫楚红.袖陪着顾荣华,她牵着青梅的手,陪着顾夫人往暖厅里进去。 因这两天白日里天气暖和,这暖厅也就白天会客才用,是以门上的厚帘子早就被换成了轻薄的纱帘。穿着葱绿薄袄的小丫鬟打起帘子,五人入内坐定时便有丫鬟奉上茶水,是青梅喜欢的六安瓜片。 这几天春色未至,拜会往来时,无非设宴吃酒、看戏取闹。暖厅坐北面南,东边并未砌墙,而是设了扇极大的窗户。窗外柳枝低垂,围着个月形的小湖,这会儿湖上寒冰半消,正中间的八角重檐亭中人影绰约,丝竹声依约响起。 武安侯和楚夫人都是性喜清净之人,平日极少看锣鼓喧天的热闹戏,今儿只请了个南边来的青衣在亭中唱曲子,管弦声自窗户中送进来,倒别有味道。桌上放着果点蜜饯,顾夫人和楚夫人坐着听曲闲谈,三个女儿家便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几句,便惹来几声笑语。 丫鬟们将一道道菜摆上来,青梅便慢慢的搛菜品尝,楚红.袖毕竟是主人家,不时介绍几句,又评说那青衣的唱腔声音。青梅听她介绍,才知这位乃是南边出了名的妙音娘子。 不知怎么的,青梅就联想到了妙手神功何久娘,想起那天叫她惊艳的百子闹元宵,也想起了君离那张含笑的脸。 也不过是一两天没见,怎么就觉得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呢?青梅有些出神。 楚夫人虽是爱清净的性子,但既在侯门,应酬往来上必然有些本事。因此虽然以前顾家和楚家甚少往来,这会儿听曲聊天,顾夫人母女又有意要讨她欢心,倒也热闹。 几个人正说得高兴有趣,厅外进来个仆妇在楚夫人身边说了几句话,那边厢楚红.袖便向顾荣华道:“近来新得了一幅鹰兔图,说是长春山人的画作,我却辨不出来。荣姑娘擅长此道,能否帮我瞧瞧?” 顾荣华如何能不知道这是借口,闻言便道:“好啊。” 两人出了暖厅没多久,楚夫人便向顾夫人道:“修明刚刚会客回来,这会儿也到暖厅外了,他和青梅也有些渊源,就叫他进来?” 顾夫人含笑点头,青梅咬了咬唇,目光不由得朝厅外瞟过去。 虽然她心底里并不喜欢顾夫人的做派,但她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凶神却颇多好奇。何况,听许氏说,楚修明年少时就曾跟着父亲在边疆住了段时间,她刚出生的时候,年仅十二岁的楚修明还抓来小白兔哄过她呢。 ☆、第41章 凶神真面目 青梅上京也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虽说平常不怎么听得到市井茶坊中的闲谈,对于楚修明这位“凶神”的大名也是听过许多次的—— 出身武将世家,接连四代武安侯都是战功卓著名震四方,楚修明打小就在这般环境中熏陶,年满五岁就跟着父亲去了边疆,往后的时间多在沙场中历练。他十二岁时就跟着曲衡去了战场,十五岁时就率小队亲兵斩杀上千名敌军,二十岁时,已是名躁一时的沙场新秀了。 今年楚修明已是二十七岁,多年来驰骋沙场,已是一名悍将。据传他性情暴戾杀人如麻,曾在一夜之间独力剿杀八百名敌兵,浑身每一处可都沾着鲜血。跟武安侯一样,楚修明教子严明,去年就将不满五岁的孩子带到了边塞,可见是个狠角儿。 更传闻他长得凶神恶煞,脸上有道刀疤自左边额头划打右边下巴,触目惊心,一眼看上去便是凶相,而他又是百战不败的战神,故而得名“凶神”。 传闻的真假青梅无从辨别,但在她看来无风不起浪,楚修明必然是个凶狠的性子才会招来这般传言。且他征战沙场十数年,塞北风沙冷厉如刀,他本人定然是粗粝悍勇,多年刀剑浸染之下长相大概也是凶恶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青梅不时的朝外面瞟过去。先头进来了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男子,面容俊秀身材颀长,青梅猜度这大概是与楚修明同行之人,心中虽然讶异,目光却还是好奇的往门口瞟。 然而后面并没有人进来,反倒是这位俊秀的男子几步走过来,朝楚夫人拱手道:“母亲”。 后面问候顾夫人的话青梅并没有听进去,她只是无比震惊的盯着面前的男子,若不是有两位贵妇在场,这会儿她的嘴里必然是能塞个鸡蛋进去的。 这就是楚修明,传说中的凶神?青梅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楚修明可是凶神啊!成天与黄沙利剑为伴,和一群军中的粗汉子同起同居,手上沾了万人鲜血,手下管着几十万的大军。战功卓著、悍勇无匹的“凶神”楚修明,怎么可能是这副模样! 面前的男子虽说不上是白净斯文,但是气质整洁面容俊秀,根本就是个温良的美男子啊! 青梅觉得她简直是在做梦。传说中的凶狠冷厉呢?刀疤脸呢? 大概是她惊讶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明显,那边厢楚夫人笑着叫她道:“青梅?”她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扭头看过去时就见楚夫人向她道:“发什么呆呢,这是修明,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青梅连忙朝楚修明行礼,楚修明便招呼道:“青梅妹妹,一转眼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清湛的目光投过来,俨然邻家大哥哥的模样。不过毕竟是驰骋沙场的勇将,整个人还是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却让人觉得心安而非威压。 事实上,青梅哪里还能记得他?三岁那年家破人亡,模糊的记忆里,就连爹娘的面容都是遥远而不清晰的,小小年纪的她如何能记得楚修明?这么一想,青梅忽然意识到,当年她出生时楚修明就已经十二岁了,都能够抱着襁褓里的她哄来哄去了,额…… 她腼腆的笑了笑道:“楚哥哥。”小时候大概就是这么叫的吧,她想。 楚修明笑了笑,而后向楚夫人道:“方才来的路上碰见父亲,他说想见见青梅。”楚夫人便道:“侯爷还真是日夜挂念,半刻都等不得了。既是如此,我这边就摆饭陪着徐妹妹和荣姑娘了,你们要好好招待青梅,可不许欺负她。” 这般说笑的语气里,楚修明便也笑了笑,而后向顾夫人告辞,朝青梅招了招手道:“走吧。” 好么,初次见面语气就这般熟稔了?不过也可见楚修明与父亲交情不浅,大概小时候没少陪她这个小女娃玩耍。心中不由觉得亲切了几分,青梅向楚夫人福了福,便跟着出去了。 这会儿将近午时,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渐渐觉出融融春意。 青梅跟在楚修明身边,发觉这位“凶神”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狠厉模样。也许是因为有小时候的那段缘分在,这位大她十二岁的兄长倒是很照顾她,说话也和善有趣,叫人根本想不到“凶神”这个称号上去。 不过,一旦到了战场,他必定不再是这般模样吧?青梅暗暗想,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也是慈爱可亲,可真正打起仗来,却是叫敌军闻风丧胆的。 武安侯府里屋宇连绵,这次楚修明带着青梅走在长廊中,就见两旁并没堆假山小丘,也极少花卉,入目的是各种果树——枣树、桃树、梨树、樱桃、海棠、枇杷、橘子……这也只是青梅能认得出来的,其他认不出的树还有十几种,都可以当果园了! 楚修明指着远处一棵樱桃树道:“其实以前你来过府里一次,我记得那时候那棵树还小,就零星结了几个樱桃,你和红.袖争着要抢。那时候你连站都站不稳,这会儿大概都能爬树了。” 青梅从未想过她和楚红.袖还有过这样的缘分,被这话逗得一笑,撅嘴道:“我可不会爬树,长了这么些年,我依旧只会吃樱桃。” “等来年樱桃熟了,你尽管过来就是了。旁边那些树上也都有好果子,到时候叫红.袖摘给你。” 两人说着话来到武安侯所在阁楼中,外面依旧护卫森严,然而有楚修明的一番笑语在,青梅瞧着那场景时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阁楼的门是敞开的,楚修明却没进去,而是带着青梅拐到后面,就见武安侯正在一片极大的空地上挥舞长枪。他而今也是渐近花甲之年,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整个人灵活猛劲,叫人想起老当益壮。 青梅跟楚修明站在场边,待得武安侯练罢了,青梅便笑着赞好。武安侯将手中的长枪交在楚修明手里,到青梅跟前道:“这么打扮更好看。” 三个人到得敞厅当中,便有仆妇摆上饭菜,武安侯叫青梅坐了,道:“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和修明叙叙旧,也是十来年没见了。”青梅便笑着点头,她三岁前的记忆虽然模糊朦胧,来的路上由楚修明讲了些她小时候的趣事之后,倒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 武安侯也算是上了年纪的人,加之曲衡离世多年,他当年交好的朋友也各自零落,不免会念旧一些。吃饭时说着当年的趣事,倒叫人心生感慨。 席间自然是有酒的,武安侯与楚修明习武之人,在军中有军法限制着不得喝酒,此时以酒佐菜,吃得开怀。不过毕竟喝多了对身体不好,青梅便向武安侯道:“楚伯伯,前些天酿的果子酒启封,这回我给您和夫人带了一些,盒子有点沉,还在外面的车上放着呢。” “哦?那我可得尝尝你的手艺。”武安侯一招手,便有家丁上前听命。没过多久,一名身形粗壮的家丁便拎着两个酒盒大步走了过来。 武安侯耿直老练,自然和永乐公主的端贵细腻不同,因此青梅并没有费心思去挑选酒壶酒杯,只将酒液装在了老人家喜欢的葫芦当中。那家丁打开盒盖,一排排的酒葫芦码得整整齐齐,青梅从中选了三壶金梨酒,虽然味道未必别致,却是人人都能喜爱的。 将酒葫芦递给武安侯和楚修明,他们各自品尝过后,武安侯点头道:“老头子这辈子没喝过果子酒,今天一尝,倒是新鲜。嗯,这味道着实不错。” 青梅便浅笑着道:“我知道楚伯伯更爱喝醇厚的烧酒,这果子酒就是尝个新鲜罢了。另外还有红枣酒,可以让夫人和楚姐姐养身子。”旁边楚明远便问道:“我听父亲说,你想开个酒馆?” “是这么打算的。京城现下卖果子酒的并不多,口味也是参差不齐。我想着开个果子酒馆,客人应该会不少。先前我在宛城开的梅子酒馆可是小有名气呢。”清亮的眼中漾起自信骄傲,明媚的笑容更增春光。 “听着倒是有意思。红.袖爱喝酒,可烧酒喝多了容易醉又伤身子,这东西她会喜欢!”楚修明举起葫芦又喝了两口,眼中含笑道:“小丫头长本事了啊。” 如此氛围之下,青梅自然是比较放松的,闻言得意的笑了笑。 待得饭罢,武安侯嘱咐青梅常来玩耍,楚修明依旧送青梅往暖厅里去。这边厢也是刚换上甜点软糕,四个人坐在一处闲话家常。青梅带来的果子酒也分了几壶过来,楚夫人见了青梅便笑着招手叫她坐到身边,道:“上回侯爷还说想尝尝你的果子酒呢,真真好味道。” 青梅便腼腆的笑了笑道:“夫人过奖了。先前我说想开个果子酒馆,就是想卖这些的。” “我瞧着不错,咱们青梅机灵可爱又聪明,这酒可比京城里那些旁的果子酒强了几十倍。”楚夫人笑着摸了摸青梅的头发,忽视了顾夫人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惊诧。 青梅听得夸赞,清丽的脸上笑意如花绽开,旁边顾夫人却为难道:“果子酒确实是不错,可我想着青梅年纪还小,该先将心思用在念书上。酒坛粗糙笨重,不适合女孩儿家去做,这些事情交给旁人去做也就是了。” 楚夫人仿佛听不出顾夫人对这件事的抵触和瞧不起,只是道:“这有什么,青梅喜欢就成。” 顾夫人却还是不死心,陪笑道:“青梅毕竟疏于教导,依我看还是先养在闺中好好读书学女工,正好有荣华在,姐妹俩也好作伴。至于酿酒的事情,等她再大些也不迟。”毕竟还是退了一步。 然而楚夫人却是寸步不让,只含义莫名的笑着看了顾夫人一眼,道:“女孩儿家何必非要养在深闺,没得白白糟蹋了大好年华。青梅既有这样的志气,只管放手去做也就是了。”说着不再等顾夫人说话,抬头问楚修明:“侯爷怎么说?”完全忽视了旁边顾夫人难看的脸色。 听得“白白糟蹋大好年华”几个字,顾荣华也是面色微变,抬头时见楚红.袖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光中几分奇怪笑意,心中不由恼怒,却是没敢发作。 那边楚修明便回道:“父亲说,青梅有故人的心性志气,他很喜欢。”武安侯虽没当面说这样的话,但他既然欣赏曲衡白手起家凭本事挣得功名,见故人遗孤有这般心气时,哪能不高兴? 何况武安侯府以军功传家,对事情的看法和态度自然与别家不同。能让侯府的千金楚红.袖前往沙场杀敌,青梅开个酒馆抛头露面又算什么?比起那些个将天地限在内宅中的闺中弱女,楚家更喜欢有志气的姑娘。 既然武安侯都发话了,当着楚夫人的面,顾夫人又能怎么说?她还指望着借青梅这根纤弱的藤蔓,找着由头跟武安侯家多往来亲近,再想法子帮顾尚书把侯府拉向二皇子的阵营呢。 脸色在瞬息间千回百转,顾夫人看了青梅一眼,心里有些恼怒她的贸然行动,然而当着楚夫人也不敢发作,终是笑得一团和气:“既然如此,那就开个酒馆吧。” 青梅忙点了点头,这一趟来武安侯府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不提青梅等三人告辞后,武安侯一家人的商量打算,单说顾家的马车上,顾荣华当了一天陪衬,又被楚红.袖隐隐奚落,此时便沉着脸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顾夫人脸色十分难看,忍了半天终于开口怨怪道:“怎么突然就和侯爷提了开酒馆的事?事先也没跟我商量。” 青梅表情无辜:“我以前就跟姨母说过想开酒馆呀。今天侯爷尝过酒之后赞赏了一番,楚将军说京中没有这样好的果子酒卖,就说起了我可以开个果子酒馆。”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这也没什么,我只管叫人酿酒,酒馆里面我少去一些也就是了。” 毕竟是官宦人家,极少有人能像武安侯那般看得开,顾夫人在意的是脸面。先前对青梅酿酒和开酒馆的事万般不情愿,还不就是怕这事儿传出去,会叫人说顾尚书府上的人满身铜臭,怕跌了她的身份。这一点青梅很清楚。 既然这么要脸面,当初又何必接她入府,还将她当成府里的姑娘来介绍给众人呢?想利用她拉近跟武安侯府的关系,又半点都受不得脸面被影响,顾夫人还真是打得好算盘,青梅心中暗暗撇了撇嘴。 顾夫人的面色渐渐和缓了一些,青梅续道:“先前去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和魏姑娘也觉得开酒馆的主意不错,说到时候会来捧场。” 把这些个人物抛出来,顾夫人还能怎么说?她强自平复了心绪,握着青梅的手道:“这事也就罢了,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上回贸然跟公主说你会酿酒,就招来了那般差事,这回也没跟我商量……我就怕你年纪小不懂事,有些话说错了场合,对你有害无利。” 这般说教关怀的姿态摆出来,青梅也不好再犟着了,便点头道:“青梅记下了。” 到得顾府的时候已近黄昏,顾夫人今天陪着楚夫人说话难免会比较费精神,也没心思再留顾荣华和青梅用饭,叫她们各自回去歇下,旁的事明天再说。 ☆、第42章 青梅拒婚事 隔日在流芳堂用过了饭,顾夫人便拉着青梅的手走到内间,屏退了众人,笑吟吟的道:“前儿去武安侯府,你觉得楚将军怎么样?” “武安侯府的人,自然是好的。” 顾夫人便笑了笑道:“侯爷夫妇都很喜欢你,昨儿我瞧着,将军也待你很好。青梅,姨母总想给你找个能好好待你,又能保你平安的人家,如今这武安侯府是最妥当的。侯爷和楚夫人都有这个意思,楚将军虽有过妻室,却从没纳妾,将来肯定也能好好待你。青梅,你怎么想?” 此前顾夫人早已提过武安侯府的情形,因此青梅对这门婚事的认识也很清晰—— 武安侯府里只有楚修明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六岁,先前娶过一房妻室,可惜那女子命薄如纸,留下个三岁的儿子便抱病逝世了。按照这情形,楚修明带这个儿子娶填房,选女子家世时就稍稍有些尴尬。虽是如此,他贵为侯府嫡子,又是沙场新秀,若当真娶了青梅,那绝对是青梅高攀了数百丈了。 看上去确实是一门好亲事,夫君人品贵重前途无量,没有妾室通房的烦恼,公婆又肯善待她,一家子和气富贵,怎么看都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可这馅饼是否合口味,又当另说。 青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而今听顾夫人说的这么直白,却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她咬着唇沉吟了片刻,终是抬头郑重道:“姨母的苦心安排青梅明白。可侯爷和父亲的交情是一码事,我的婚事又是另一码事,青梅不想把他们混在一起。” “你这孩子。”顾夫人失笑,“且不论侯爷和曲将军的交情,单说侯府这样的人家,能嫁进去是你的福气,你再好好想想。” 青梅却没犹豫,直视着顾夫人,坚定道:“谢谢姨母的安排,但是这门亲事,青梅不愿意。” 她这样坚决的态度让顾夫人愣了一瞬,她和顾尚书冒着风险让青梅上京,而后当成府里的二小姐养着,还不就是为了这件婚事?原以为这般妥当的婚事没人能拒绝,谁知青梅会是这样的态度?她有些不豫,劝道:“侯爷夫妇疼爱你,楚将军又是和你小时候相处的情分,为什么不愿意?” 青梅只管绞弄着衣带,却没解释原因的意思。 顾夫人有些烦躁,道:“你再认真想想。你的婚事我一直记挂着,费心挑了这么久,这门婚事是再妥当不过的。你现下还是小孩子心气,这门婚事的好处,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再想几年我也是这个心思。”青梅决定跟她挑明。 顾夫人明显一愣,没料到她如此顽固,语气难免有些不耐烦:“这门婚事百利无害,你认真想想再说。” “我早已认真想过,确实是百利无害,对我如此,对姨母也是如此。”青梅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夫人,“可是如果我不愿意,姨母难道要逼我嫁进侯府里去?” 顾夫人的脸色瞬息变幻,青梅心中暗笑了一声。她站起身来向顾夫人行了一礼,徐徐道:“当初姨母要我上京,我和奶娘是想着要将先前的婚约交割清楚才来的。现下此事已了,我的婚事姨母也不必再费心了。”她顿了一顿,忽地一笑,“反正这么多年,姨母也没为别的事情费过心。” 这么直白的道明,顾夫人的脸色霎时青了又白。她将青梅瞧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你一直都介意这个是不是?” “无须介意。倘若姨母愿意照顾我,那是为了和我母亲的情分,姨母不愿意管我这个罪臣之女,那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这么多年我都和奶娘一起撑过来了,我想,婚姻大事上,姨母也可以跟从前一样,不必再插手。” 顾夫人不由得握紧了手里一方素帕,也干笑了一声,“你留在府里,难道不是为了这桩婚事?武安侯府的势力和富贵,难道你并不想要?费尽心思的开个酒馆,还不是为了拉近和那些贵女们的关系,如今有这样的好事摆在眼前,何必推拒。” 她原来是这样看待酒馆的……青梅只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道:“武安侯府的势力在姨母看来或许很重要,但在青梅心里,侯爷只能是伯父,楚将军只能是兄长,不会有旁的心思。难得有人真心记挂着父亲,这份感情不能被其他东西掺杂。所以,也请姨母消了这个念头吧。” 语音方落,对面的顾夫人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什么叫侯府的势力对她很重要?什么叫“旁的心思”?什么叫“感情被其他东西掺杂”? 这个丫头心里已将这些理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声不响,根本就是在看她的笑话!顾夫人羞恼之下,身子不由抖了抖,瞧着青梅略带鄙薄的脸色时愈发恼羞成怒,站起身道:“你……当真是不识抬举!” “这种抬举,我并不想要。”青梅仰起脸来,屈膝向顾夫人道,“您照顾了我这么久,青梅十分感激。年节将尽,酒馆也该开张起来,不如让我依旧搬出去吧。” 屋里一时沉默,过了半晌,顾夫人才开口,声音冷硬:“现下还是节下里,这件事过了十五再说吧。” “多谢姨母,青梅告退。” 顾夫人并没有做声,青梅也不再停留,起身退出内室,到得门口时却听顾夫人道:“这门婚事,你终究会答应的。”青梅脚步一顿,继而出门。 屋外阳光明媚,青梅长长的舒了口气,只觉心中某块大石卸去,浑身轻松。 她前脚刚回琉璃院,后脚顾夫人就派了红香过来,让许氏往流芳堂去一趟。顾夫人果然不死心,青梅心中好笑,送许氏出了门,回屋后叫绿珠等人退下去,一个人趴在书案上发呆。 窗外阳光和暖,檐下的一丛翠竹添了绿意,投下斑驳横斜的暗影。她趴在窗边,任初春的柔风舞起发丝,目光随意游移—— 墙边晒太阳的懒猫闲散的眯着眼睛打盹,树枝上的雀鸟扑腾,一声婉转的啼叫后飞向空中,不知谁养的貂跑到了院里,敏捷的窜上窜下……而檐下的金丝笼中,那只碧尾鹦鹉蔫蔫的蹲在架上,似乎是在打盹。 生命鲜活而又明快,已经有过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如意,往后如果还不能按想要的方式生活,活着又有什么意趣? 她确实是喜欢武安侯一家人的,也喜欢和他们常来常往。和他们在一起时能叫她想到含冤而逝的父亲曾经的辉煌与坚强勇武,能叫她生出努力生活的勇气,可那并不代表,她愿意嫁进武安侯府。 更何况……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两个话本子上,那是前两天君离让人给她送进来的,用来解闷最好不过,她眨了眨眼,君离含笑的面容和偶尔闪现的炙热目光乍然浮上心间。他想法子带她出去散心游玩看风景,带她品尝街边美食看杂耍,怕她烦闷就马上叫人去买了话本子……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唇边,带着温柔与流连。 他站在她背后,看那满坡红梅开遍。 他说,明年除夕,我想到你的店里喝酒。 是从何时开始,那个人悄悄的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青梅在窗户边趴了半天,见许氏还没回来,心烦气闷之下便带着绿珠去了博古馆。到得那里跟顾长清打个招呼,借着采选酒具的名义出府去了,顺便带上了给伍博仁准备的两盒果子酒。 到得里仁坊中的伍宅附近,青梅掀起车帘瞧着两旁风景,猛然两道人影映入眼中,叫她微微一笑——府门开处,贺子墨和伍玉简正并肩往外行走,后面跟着的小厮和丫鬟都抱着一摞书。 青梅两回来伍家,都恰好碰上贺子墨在这里,心中不免感叹贺子墨往伍家跑得也太勤快了些。 对面两人闲谈着往这边走,青梅连忙叫小厮停下车马,而后跳下来跑到他们跟前道:“伍姐姐,贺先生!” 她这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倒叫伍玉简双颊微红,道:“青梅?许久不见了。”青梅便笑嘻嘻的道:“正巧果子酒启封,我来给伍爷爷尝尝。”说着向贺子墨瞧了一眼,打趣道:“没想到贺先生也在这里。” 贺子墨倒是从容,似乎没听出青梅的打趣,只是笑了笑道:“二月就是春闱,我来向伍博士请教些问题。”而后转向伍玉简,“这些书我带回去,你带青梅进去吧?” 伍玉简自然同意,叫那小厮拿着书给贺子墨送过去,她陪着青梅回宅。青梅便叫小厮停了车马,将两个酒盒拎进去。 ☆、第43章 元夕游灯市 等青梅在伍家厮混了许久,回到琉璃院中,许氏果然在焦急等她归来,青梅吩咐绿珠去准备晚饭,而后便跟着许氏进了内室。许氏一见着没了人,便忙问道:“前晌夫人叫我过去,说起了武安侯府的事情,青梅,你怎么想的。我听夫人说,你不大情愿?” “我不想嫁进武安侯府。”青梅答得笃定。 “为什么?” “楚修明对我来说,是跟哥哥一样的,我不能嫁给他。”青梅拉着许氏在桌边坐下,缓缓道:“母亲你想过没有,顾夫人叫我们上京又这般待我,为的是什么?她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这门亲事!” “这么亲事怎么了?我瞧着很好。”许氏觉得没法理解。 “顾夫人不止是我的姨母,还是顾尚书的夫人。现下朝中太子和二皇子相争,顾尚书是二皇子一派,武安侯府掌着那么多的军队,却是两边都不偏。顾夫人促成着婚事,哪里是为了我,根本就是想借着我,把武安侯府拉到二皇子那边去!” 许氏虽有几许才干,毕竟也只是会做点生意而已,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个弯弯绕绕。她被青梅说得愣愣的,有些不相信的道:“把你嫁过去,就能把武安侯拉过去?” “未必能拉过去。但武安侯对父亲感情深重,把我嫁到侯府去,对顾家有利无害。何况顾家也多了个和武安侯府来往的理由。”青梅苦笑了一声,“娘,顾夫人这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棋子。我若好了,她自然也会待我好,我若不好……呵,你瞧前些年她管过我没有?” “这……”许氏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青梅也不多说,只管静静的坐着,等许氏自己想通。 半晌,许氏叹了口气道:“唉,我原本想着侯爷夫妇待你好,那楚将军与你又有小时候的情分,你到了那里锦衣玉食,自然不会受委屈,这是个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亲事。哪只这背后……嗐!” “你知道我想要的并非锦衣玉食。”青梅微微一笑。 许氏道:“娘明白。只是这婚事实在是太称心,哪怕咱们放手一搏呢?总不能因为顾夫人的态度就拒绝了。嫁进了那里,一切都是侯爷夫妇做主,她待你怎样又算什么。” 这个想法确实很诱人,可是……青梅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里。 许氏瞧着她闭口不言,忽的开口问道:“你不同意这事情,是因为介意顾夫人的态度,还是……为了三皇子?”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青梅脸色飞红,娇嗔。 娘两个说了半天也没个定论,许氏对这婚事实在是太满意了,叫青梅再认真想想,别急着推辞,青梅只管坚持不应。 有了这桩事情搁在心里,青梅睡觉都不大安生,想着顾夫人的打算,想着许氏的期盼,她就觉得头疼。奶娘是真心想要她好,正因为如此,见着这般好的机会就不愿错过,也不知顾夫人跟她灌了些什么汤,唉。 不过幸好,过完年就能搬出顾府去,不必再糟心。 因着和顾夫人的那场僵持,次日魏国公府的邀约青梅也没去。左右那是京城贵女们的聚会,又有那些贵夫人在场,她定然也没和魏欣玩耍的时间,没得平白拘束受累。 这般躲懒的时光倒是清闲安然,青梅拿着纸笔勾勾画画,将开酒馆的各项事情思虑一番,倒是越来越有头绪。 次日便是十五,按京城的风俗,此夜是杞国最隆重热闹的花灯节,无论侯门寒户,爵男贫女,都会往街上去观灯作耍。早早用过晚饭,楚夫人便安排了晚上的事情—— 顾尚书与她自然另有事做,便叫顾长清照顾着顾荣华和青梅上街观灯。因为是夜街上拥挤杂乱,为免出什么岔子,除了贴身小厮和丫鬟外,还另外叫几个人跟着了。 顾长清领命,顾荣华和青梅就先回住处准备了避风的衣裳,而后同往博古馆中相会。到得那里,顾长清已将诸般事宜准备妥当,临出门前向她们嘱咐道:“今夜三皇子想与我们同游,毕竟是皇室的人,行事要格外注意些。” 青梅与顾荣华自然应“是”。 元夕之夜,京城中千家万户都要在门口悬挂精美的灯笼,富贵豪奢的人家也以制出精致华美的灯笼为尚,用花灯将自家门楣点缀得美轮美奂。各处街上有官府制的花灯,街道两侧的各家店铺更是挖空了心思,年年都要玩出新花样,整个京城星辉与灯光交映,此宵不夜。 太平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各家从年前就开始扎花灯筹备,这一晚各色花灯齐绽,叫人目不暇接。因坊中住的多是贵人,寻常百姓倒极少来这边,马车缓缓行过时,两边既不过分冷清,也不过分热闹,倒能叫人安下心欣赏其精巧别致之处。 出了太平坊拐过两条巷子,便近热闹的集市,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晚上各处都是赏灯的人群,马车在拥挤的人潮中行进的无比缓慢,顾长清耐不住,商量过后便让顾荣华和青梅下车,步行观灯。他带着两位妹妹,后面跟着檀莺、绿珠和几个小厮,将青梅和顾荣华围在中间,免得被人流挤到。 沿途行过,两旁的各色店铺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灯笼,道旁的柳树和樱桃下点缀着以雕木、雕竹、镂铜作骨架的各色纱灯、琉璃灯,亦有彩色细纸糊的花灯,形状若白兔、若灵猴、若慵猫、若飞鸟。灯上彩绘山水、花鸟、鱼虫及人物故事,在灯光映衬下朦胧美丽。 整条街上人潮涌动,男子俊朗挺拔,女儿明丽婉转,手里拎着灯笼呼朋引伴,或是点评图画技法,或是猜个灯谜,打趣笑闹之间莺声燕语,热闹之极。 青梅这还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元夕,这花灯节的阵势自然是宛城没法相比的。就连顾荣华都对这花灯常看常新、赞叹不已,青梅更是为之振奋,四处张望观赏,只觉眼花缭乱。 他们随着人群慢慢前行,两旁还卖各色蜜糕小吃、细竹编的动物、精致的流苏宫花,还有时新的面具。 青梅自小爱玩闹,在这氛围感染之下,平时收敛隐藏的孩子心性便展露无遗,瞧着各色可爱的面具和手提花灯时爱不释手,顾长清便陪着她逐个买下。一旁顾荣华最初只是冷眼看着,嫌青梅俗气幼稚,到得后来,却也不知怎么的,也拎了个琉璃灯盏在手中把玩。 一群人时聚时散,慢慢的行到御街边的五珍楼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顾长清瞧着她姐妹俩正好也走累了,便道:“咱们到里面歇歇吧,我已跟三郎说好在此相会。”青梅倒还好,往常活蹦乱跳的也不觉得累,不过顾荣华可是个矜贵的身子,这会儿扶着檀莺,还真是有些累了,自然赞同。 不过今夜的五珍楼却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不止因其菜色和价格在京城中数一数二,更因其绝佳的位置——三层形制的阁楼坐落在丁字路口,坐在临街雅间的窗边,不止能瞧见御街上的龙灯,还能瞧见正对面的灯楼。 那灯楼乃是每年元夕夜最叫人期待的景观,除了供百姓观赏外,皇帝和皇后也会带宫里的各位嫔妃、公主皇子在皇城楼上观赏,与民同乐。是以每年没到腊月时,宫里就开始准备这灯楼,召集数百名能工巧匠合力制作,年年都能叫人耳目一新,惊叹不止。 正因如此,这五珍楼的雅间便格外抢手,那些个公子王孙们谁乐意挤在人潮当中还看不到灯楼全貌?倒不如在雅间温一壶酒,点两样小菜,听着曲儿作着诗,再立在窗边从容观灯,可不是风流文雅极了! 雅间的数量毕竟有限,水涨船高之下,五珍楼的位置在今夜可都是天价,能包下雅间的人不止要有银子,还要有身份。到得而今,能进入其中的多是皇亲侯爷以及勋贵之后了。 顾长清本身并没办法订得雅间,不过掌柜的见了他,却还是躬身含笑迎进去了——无他,唯宫里有人耳。三皇子君离可是很早就定下了雅间,之前也已嘱咐过掌柜,才能叫他们三人顺利进入。 青梅还不知道这五珍楼的行情,入内见得人人衣饰华贵仪表不俗,免不了赞叹一番。 君离定下的雅间在三层,正中的位置是太子出手定下的,是以青梅等人的位置稍稍偏左,却丝毫不影响观灯。掀开窗户瞧街上的情形,那才叫宝马雕车香满路,花灯璀璨如星落,其盛美热闹自不必说。 三人就着早就备好的酒菜歇息,到得戌时将尽,才见掌柜躬身引着君离走进来。 青梅那时正在瞧对面一盏极其别致的琉璃美人花灯,猛然心有灵犀般看向门口,就见君离恰好闪身进来,目光也恰好落在她脸上。目光中各有惊艳流过,而后相视一笑。 顾长清起身相迎,因雅间内别无他人,便行了参见皇子的礼仪,青梅便跟着顾荣华一同行礼。君离身披玄青色大氅,里面却是藤黄色的罩衫,身上一应玉带佩饰俱全,头上戴着象征皇子身份的洁白簪缨银翅帽,他本就生得俊朗,雅间的明烛给他镀上一层柔光,瞧着尊贵明秀。 君离叫他们免礼,随手将大氅交给丹青,又将那银翅帽脱了,道:“宴会拖得晚了,叫你们久等。”说着便问顾长清,“玩得有趣么?” “你瞧。”顾长清指着旁边堆在一起的各色面具、璎珞、宫花及数个花灯,笑道:“青梅都要玩疯了。” 君离的目光便落在了青梅身上,一袭荼白色齐胸襦裙由胸及踝,错落有致的撒着碎花,滚了精致的绣边,在胸口处以天青色丝带结出个盈盈的蝴蝶。上面则是丁香色的交领半臂,露出一段雪颈,烛光映衬下娇柔淡雅。头发挽起,金钗上的双蝶带着两串珍珠垂落在耳后,更增柔光,显得秀耳愈发幼嫩。 他不自觉的就往前走了两步,想要伸手去碰触,眼风扫见了顾荣华时才恍然惊觉,便道:“顾姑娘呢,可有收获?” 顾荣华便盈盈笑道:“选了个琉璃灯盏,拿着顽罢了。” ☆、第44章 亲吻 君离不过是客气问了顾荣华一句,顾荣华闻言欣喜,取了精心选的花灯想要给他瞧瞧,君离却已转到桌边和顾长清说起话来。她拿着灯笼有些讪讪的,正好此时站在窗边,便随手交予檀莺道:“把灯笼赠给那位小姑娘吧。” 檀莺颇为意外:“姑娘不是挺喜欢这个,怎么就送人了。” 顾荣华便略略抬高了声音道:“那小姑娘羡慕花灯又不能买,就将这个赠给她吧。”纤手指处,却是对面小摊边流连的瘦弱小女孩。 檀莺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便朗声应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奴婢这就过去。” 她主仆俩一唱一和,君离哪能听不到。他今夜毕竟是主动提出要和顾家同游,自然不能太冷落顾荣华,也就随口向顾长清笑道:“令妹倒是细心。”忽闻得隔壁吵吵嚷嚷,便叫丹青出去看看。 片刻后丹青回来,在君离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君离面色微沉,顾长清便问道:“是有什么急事?” “何靖远又在隔壁闹事。”君离颇不耐烦,“灌了两口酒就不知天高地厚,连淑明和欣儿都敢动。” 淑明县主和魏欣?青梅闻言讶然。魏欣是魏国公的掌上明珠,何靖远是尚书令备受宠爱的幼子,身份本就有差,更何况淑明县主乃是荣亲王之女,皇帝的亲侄女,何靖远怎么敢惹上她们? 这边厢君离皱了皱眉,向丹青道:“你去看看,待会再来报。”说着便叫众人落座。顾长清自然不去提那不愉快,而是向窗户外望了一眼,道:“那边锣鼓声传过来,怕是龙灯就要来了。” 此言一出,青梅和顾荣华便即围拢过来,后面绿珠和檀莺自发上前,给在座四人斟酒布菜。因君离是以顾长清朋友的身份来看花灯,也不端着皇子的架子,四人举樽同饮一杯,君离便问青梅:“上次的果子酒还有剩的么?” “猕猴桃酒酿的少,都已经送完了,其余四种都还有。你还想要一些?” “你若乐意送我,我自然来者不拒。”君离笑了笑,“前儿永乐公主用那果子酒待客,恐怕剩的不多,她喜欢你酿的口味,得空再送些过去吧。” 青梅便道记住了,这会儿丹青回来,禀道:“太子府上的袁长史来了,调解了事情。”君离“嗯”了一声,倒也没提要请淑明县主和魏欣过来的事情,闲闲的问起今晚都有哪些别致精美的花灯。 说起这个,顾荣华和青梅都颇振奋,少时锣鼓声愈来愈近,却是往御街上龙灯来了。这龙灯乃是由京兆尹着人制作,每年元夕都要在御街游灯取乐,用无数盏精美的花灯拼成游龙形状,配以鼓乐笙箫,后面四十人合力抬着的圆台上还有舞姬献艺。 那龙灯经过五珍楼前,青梅趴在窗台边赞叹连连,瞧见后面那些舞姬时不由讶道:“她们不冷么?” 是夜虽然风清月明,但入夜后依旧萧瑟寒冷,街上众人都有披风御寒,青梅此时也披着昭君兜抵御夜风。然而这些舞姬却只着轻薄的纱衣,或是银红耀眼,或是水色宜人,在夜风中翩然飞舞,恍如嫦娥出月,降临凡间。甚至还有位做胡旋舞的女子露出纤腰雪颈,赤足作舞,瞧着都让人冷得想打颤。 君离就站在她的身边,解释道:“这是京兆府衙特意寻的北域女子,据说她们自小就在冰雪中着薄衣习舞,这点冷算不得什么。” 他们两人一旦会面,便会平白多出份亲密感觉。两人你问我答,顾荣华在旁边站了片刻,越看越是刺眼,然而君离摆明了对她只有客气应付,心中不由气恼。听得魏欣就在外面,她便赌气带着檀莺出去寻魏欣去了。 因楼中贵人众多,加之何霸王也在附近,顾长清便跟君离说了一声,陪着顾荣华出去,免得出什么差池。 君离也大概晓得他们的心思,自然乐意—— 对于青梅而言,元夕赏灯全然是为了瞧瞧新奇有趣的东西,让自己开心快乐。然而对顾荣华而言,每一回出门可都有目的,尤其今晚五珍楼中勋贵荟萃,她固然想博得三皇子亲睐,却也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同其他贵女结交的机会。 这么一来,里面就剩下君离跟青梅,外加藏身在角落的绿珠和丹青了。 窗口处夜风舞动青丝,那长达数丈的龙灯愈来愈近,盛美的灯笼布满龙身,花灯样式材质各自不同,里面的烛光却都柔和明亮,和着两旁街边的花灯、店铺前用花灯做出的拱门、灯树、灯塔,整个御街亮如白昼,却更增柔和气蕴。因纸糊的灯笼多用彩纸,烛光投纸而出时流光溢彩。 青梅伸出手指胡乱指着:“你瞧那个兔子,还有那个白鹤,呀,那几个花灯转起来真好看!” 纤细的手指入目,在花灯映照下如玉般剔透玲珑,君离侧眼看身边娇俏的人儿——如画的眉目朦胧清丽,额发下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格外清亮,唇角勾起眼如弯月,红润的脸蛋那样细嫩光滑,让人忍不住想要…… “青梅。”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兴奋中的青梅转过头来看他,对上他的目光时却仿佛被黏住了。龙灯从窗下慢慢走过,五色光华流转之间,面前的男子温润俊秀,他的目光……仿佛深沉温柔的潭水,叫人沉溺。 他不自觉的双手捧住她的脸蛋,而后躬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温暖柔软的触感,嫩得仿佛经不起半点力道。君离的目光锁在青梅脸上,瞧见她呆若木鸡,脸蛋却瞬间通红,心中不由更加柔软,再次低头,轻轻含住她的双唇。 喧天的鼓乐仿佛飘到了天外,那些人语欢笑似乎也隔了一层屏障般朦胧遥远,青梅怔怔的站着,心中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感觉。 脑海中懵然无头绪,急剧的心跳和脸上的火热已经感受不到,心中却充盈着一种莫名的欢欣,仿佛春花初绽温暖宜人,仿佛春水初生涟漪波纹,仿佛春风乍起温柔拂面,仿佛……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聚在了一起。 脑海中混沌朦胧,唯一明白的,就是他在亲她。 那样温柔、细腻,仿佛对待藏在心尖尖上的珍宝。 青梅双唇微微启合,君离便轻轻舔了舔,意犹未尽,无限留恋。他微微退后一些,双手抚着青梅的脸颊,微不可察的满足笑容和温柔目光能将心融化。 他也脸红了!青梅懵然之间发现这件事情后,心思渐渐回归清明。待全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脸蛋腾的再次通红起来,不由支开君离的双手,低下头去绞弄着衣带手足无措。 君离刚才亲了她?青梅这才惊觉脸上的火热,还有胸中那砰砰跳着的小兔。 他竟然……亲了她?为什么? 御街上依旧笙箫悠扬人潮涌动,青梅扭身装作去看龙灯,君离大概也没料到刚才的失控,暂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片刻的空白无言中,两人陷入奇妙的尴尬。过了会儿,君离舔了舔唇,认真的道:“我会负责的。” 什么啊!青梅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又是羞涩,又是为这样明显调戏的话举止而懊恼,伸手在他胸口一推。左右看了看,顾长清兄妹还没回来,在场的绿珠和丹青早已被街上的热闹吸引,大概并未看到方才的情形,不由舒了口气。 君离纹丝未动,执着道:“你还没有许人家,怎么不能嫁给我?我没有正妃没有滕妾,除了你之外没抱过别的女人……” 青梅忙踮起脚尖捂住君离的嘴,怒目瞪着他:“胡说什么!刚才……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君离并没有拿开她的手,只是含笑瞧着她,仿佛主意已定。青梅只好收回手掌,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三殿下贵为皇子,而我只是一介民女,所思所想无非是开个酒馆开开心心的生活,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虽说她也是少女怀春,虽然也生出过许多旖旎的情思,然而现下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还在,一旦搅进更深的洪水中,万一有个不慎,不止许氏和怀远会遭殃,恐怕顾府甚至贺家都得受牵连。这样的风险,现下的她还冒不起。 这么一想,青梅不由有些懊恼。明明自身处境艰难,怎么能就这么对君离动心了呢,刚才就该用力推开他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秀气的眉头皱起,君离闻言略有点意外。其实他已经在尽力帮她牵线搭桥开酒馆,又常带她出去散心,两人在一起不也高高兴兴的?何况瞧刚才那表现,明明她并不抵触他的亲吻,如此执意拒绝,难道只是因为那件事么…… 看出她这是托词,君离便也不再追究,脸上的失落微不可察,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那等你开了酒馆再说,本皇子会等着。” 雅间外珠帘掀起,青梅瞧见有人影进来,便适时地将话题转到了花灯上面。 雅间门口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却是魏欣带着丫鬟走了进来:“表哥,青梅,你们怎么不来找我玩!”她的身后,顾荣华和顾长清相继进门,檀莺亦进来伺候,小厮们自然是留在外面的。 君离见了是魏欣,不由一笑道:“怎么抛下淑明过来了?” “有人陪她的。”魏欣凑到窗边过来,“刚才忙着和顾姐姐说话,倒错过了龙灯,好看么?” “很好看的。”青梅递个眼色于绿珠,叫她斟茶过来,而后说起方才那龙灯的盛美样子,又将那舞姬赞叹了一番。魏欣顿足道:“居然那么好看!先前我去沈姐姐那里,想求着沈大人提前看看龙灯模样,却被他给拒绝了,这回又没能看到,唉。” “待会还有灯楼可以看啊。”青梅笑着安慰。 魏欣便兴冲冲道:“你说那些舞姬只穿着纱衣?她们不冷的么?”恰好绿珠奉茶过来,旁边君离便道:“好聒噪,先喝点茶。” “这几天闷坏了嘛。”魏欣嘟嘴,向顾荣华兄妹道:“顾姐姐,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表哥。” 后面顾长清与顾荣华各自一笑,顾长清往远处望了一眼道:“瞧,灯楼那边快要开始了。”这句话成功吸引了众人注意,于是排成一溜站在窗边,等那灯楼亮起。 街上的喧嚣也暂时歇下来,人群朝着灯楼附近涌去,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然而却少有人出声,成千上万的人站在那里,却是鸦雀无声。窗外夜风掠过,扬起檐下的灯笼,掠起女子的衣裙秀发,也拂过少女柔软的心扉。 灯楼后面是宏伟的皇城一角,隔着不近的距离,青梅只能瞧见那边人影隐约。万籁俱静之中,角楼上的鼓声忽然响了起来——咚!咚!咚!鼓声由缓至疾,如雨点密密匝匝。 忽然鼓声顿住,青梅的呼吸也随之一顿,就见那灯楼顶上一簇微光闪过,随即整个灯楼乍然亮了起来——玉色、赤金、嫩绿、艳红、橘色、月白……各色光芒从灯笼中漏出,整个灯楼流光溢彩,恍如琼宫玉宇。 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青梅也能将那些花灯的形状和画面看得一清二楚,如仙鹤、如孤雁、如猛虎、如雄狮,有云雾缭绕的海外仙山、有清净肃穆的佛寺神殿、有巍峨肃穆的楼台宫宇,亦有人潮涌动的红尘万象,其中卖酒讨茶者、售药问诊者、作画读书者、耕田织布者……各色人跃然灯上,宛然盛世图画。 那样明亮耀目的光芒将整个街道照亮,也将皇城的角楼照亮,那上面身穿明黄衣衫的人影晃动,底下万民齐呼“万岁”。 似乎有声音隐约传来,灯楼下欢声涌动,人群再次热闹欢庆起来。锣鼓笙箫再次响起,青梅站在窗边瞧着那座灯楼,犹自瞠目结舌—— 如果有人将这其中的诸般图景付于笔端,必然能做成一副名垂千古的《盛世江山图》。而当这些图画绘于盛美的灯笼上时,光华流转之间,那种雄浑又贴近生活的气象能震撼人心。 那边厢顾荣华和魏欣指着灯楼点评不止,君离便拍了拍青梅的肩膀道:“看呆了?” “嗯,从没想到过,花灯还能做出这样的气象,大开眼界。”青梅赞叹了一声,那边厢顾长清便道:“时间还早,再去金水河走一遭吧?” 金水河的名头青梅听说过,这条河横贯京城,流经东西两市和京城中闻名的画院酒阁,更重要的是,这条河横穿了京中富贵人家聚居的几个坊。元夕之夜,街市和画院的盛美灯景自不必说,那些个富贵人家也借此争奇斗艳,将各色玲珑精致的花灯摆出,金水河两侧的灯景美不胜收。 既然是为玩乐而来,岂能错过金水河的盛景? 魏欣还有亲友在此间赏灯,不便同去,君离、青梅与顾荣华皆点头称好。 ☆、第45章 游河 金水河两岸人潮涌动,不过因今夜入河的船只都是早早就造册登记过的,其间多是富贵人家的大船华舫,河面上船只数目不多,倒也不显拥挤。顾长清此前早有安排,循着河岸走了一阵便是顾家大船停泊之处,兵丁验过牌子,便躬身请他们上船。 船外华丽美观的描漆雕饰自不必说,君离当先上船,顾长清护着顾荣华和青梅上去,又叫丹青、檀莺和绿珠上船,其他人都留在了岸边。 舱内的两张小桌上早备了珍馐美酒,君离和顾长清相对而坐,青梅与顾荣华则在一桌。因为先前那个亲吻,青梅此时依旧心中惴惴,不太敢和君离对视,坐下时也尽量躲得他远远的。 高船缓缓驶开,两侧偶有别家的船行过,看到相熟的人时顾长清便拱手招呼。顾荣华自然不甘落后,偶尔见到相熟的千金贵女,便要停船寒暄片刻。她自幼长于京城,又喜好参加各种宴会,这种场合里自然是如鱼得水,忙碌之间倒不怎么去观灯。 因为君离的关系,顾荣华对青梅毕竟存了芥蒂,来往之间也不再带着她。青梅乐得安静,斜靠在仓板上,静心观赏两侧花灯——放眼整个河道,两边都是流光溢彩的花灯,恍如银河坠落,却比之更为璀璨多姿。 眼角余光瞟过,就见君离不时向她看过来,不由嗔怒,瞪了一眼不再理他。 因顾荣华在隔壁沈家的船上同沈家姐妹寒暄,便暂时停船相侯。青梅喝了口茶细心看灯,忽然船舱被人碰了一下,她诧异的看过去,便见旁边横着一艘灯火辉煌的大船,浓烈的酒气飘散过来,夹杂着含糊的笑声。 她不转头不打紧,这一转眼看过去,就对上了一道幽深的目光。对面的船上,何靖远喝得沉醉如泥,由两名丽姬扶着,隔了一丈的距离喊道:“曲青梅,那是不是曲青梅?”他的旁边站着姚修武,幽深的目光锁在青梅身上,叫她十分不自在。 何靖远这一嚷嚷,自然惊动了正自闲谈的君离和顾长清。君离皱眉走过来,斥道:“嚷嚷什么!”他一露面,姚修武当即收回目光躬身作礼,何靖远吃力的眯眼看了半天,才含糊道:“原来是三殿下呀……怎么你又和这丫头在一起……上回她骗我……骗我……”却是支撑不住趴在船边一阵干呕。 “扶他进去!”君离忍不住皱眉,嫌厌的挥手。 那边厢烂醉如泥的何靖远被拖进去,对面船舱里走出一人向君离躬身道:“不知是三殿下在此,方才船行不稳,叨扰了,我代三弟在这里赔罪。” 原来都是何家的人!青梅心中厌恶不愿多看,目光一偏,就见姚修武又盯着她,目光比以前阴鸷,更增几分探究。她被那样探究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动,便也直直向他看去,对面姚修武嘴唇张合,却是清晰的做出了口型—— “你没死?” 青梅心中一震,却还是淡然自若的挪开目光,仿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心里却已掀起了波涛,姚修武知道她假死上京之事,应该也知道姚家对她的怀疑,他今晚的口型大抵是一种试探? 心中疑惑不止,不远处顾荣华的盈盈笑语便隐约传到耳边:“妹妹留步……下次定会去……”青梅捧着茶杯看过去,便见顾荣华自沈家的船上走过来。 两船相接处微微晃动,顾荣华似乎是没站稳一般,身子一晃,恰好朝着君离倾过去。她这动作看在别人眼中,自然是船头不稳,她又略有醉意而倾倒,但青梅坐得低,在灯光下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顾荣华脚下踩得可结识平稳着呢,哪能就跌倒了? 她自然明白这是顾荣华的伎俩,不由举目看向君离。这般情况下君离若不伸手搀扶,便是驳了顾长清的脸面,况且任由女子在眼前跌倒而无动于衷,有损声誉。可若是扶了,顾荣华这行径也着实叫人烦厌! 船身本就轻轻晃动,君离微不可察的往旁挪了挪,身后便丹青十分机灵的窜上去,稳稳扶住了顾荣华的胳膊。待她站稳了,丹青才躬身道:“冒犯之处,姑娘恕罪。” 不待顾荣华开口,顾长清便道:“谈何冒犯,该多谢你才是。”声音中隐然几分不悦,看向顾荣华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警戒的意思。 顾荣华哪里料到丹青会那么突然又及时的窜出来?君离的举动旁人未必发现,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而今又被顾长清一说,登时红了脸,强撑着讪讪的道声谢,只装作酒醉头晕,在后面檀莺的搀扶下入舱内坐下。 对面沈家和何家的船相继驶开,青梅心中正自暗笑,另一艘船却映入她的眼中。 和河里其他华美高大的游船相比,那艘船低调了许多,船头两人挺身而立,如青松般精神抖擞。青梅心中一喜,走出船舱招手道:“楚姐姐,楚哥哥。”自打与武安侯相认后,楚红.袖待她的态度和善了不少,青梅见了他们自然也高兴。 舱内顾荣华刚坐稳,听了是楚家人,不免又起身出来——没办法,顾夫人特意叮嘱过的事情,她不敢不从。 两船本来就离得不远,几桨荡近,便见楚修明长身玉立,朝着君离端正行礼过后便向青梅道:“青梅妹妹,许久不见。” “楚哥哥,楚姐姐!”青梅已同绿珠到了对面船上,楚红.袖伸手扶着她,笑道:“青梅小美人,大家都念叨你呢,还有你的酒。”抬眼见顾荣华也施施然走到了船头,楚红.袖不无揶揄的提醒道:“荣姑娘,小心脚下。” 她隐然的笑意那般明显,顾荣华哪里能听不出来? 楚红.袖习武之人,刚才两船又相距不远,恐怕顾荣华那跌倒里的猫腻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顾荣华与她不合已久,这会儿被揶揄,心下愈发气恼君离的躲避,又恼恨楚红.袖这般不留情面,脚步不由一顿,隔着船头笑道:“多谢楚姑娘提醒。” 原本打算到对面去寒暄几句,这下顾荣华便有些犹豫了。 楚红.袖原本就看不上顾荣华那副明明恨你讨厌你,却硬要强堆笑容套亲近的模样,闻言敷衍着笑了笑,低下头同青梅说话。 那边顾荣华讨了个没趣,楚红.袖不欲同她多言,她又不好去跟楚修明搭话,便笑了笑仍回船舱去了。见君离正看向楚家兄妹,顾荣华便盈盈笑道:“青梅和楚将军曾有过交情,见面自然要叙叙旧,也比旁人亲近些,叫殿下见笑。” 这话却是一箭双雕了。一则暗指青梅罔顾脸面,见了楚修明便鸟儿般雀跃过去,再则也是提醒君离,他们俩“比旁人亲近”。 她自认为君离身份尊贵,定然受不得青梅这样的行径,哪只君离闻言只是一笑道:“这有什么,姑娘想多了。”转身回舱落座,留下顾荣华尴尬的呆怔在那里。 青梅同楚家兄妹说完了,便由楚修明亲自送她过来,因有君离和顾长清在场,楚修明难免同他们寒暄几句。青梅依旧回船舱中坐稳了,却听顾荣华嗤笑一声道:“倒是八面玲珑,怎么不叫他直接送你回府。” 姐妹俩的关系本就尴尬,青梅也烦厌顾荣华这般态度,便回道:“这种事我却做不来,还得大姐姐教我。”挑眉看向顾荣华,笑容中也有揶揄的意思。 顾荣华知她所指,不由低声怒道:“你竟敢……”然而河上船来船往,身边又有君离和楚家兄妹在场,顾荣华那般爱脸面的人,自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跟人起冲突,只恨恨瞧了青梅一眼,扭过头去。 青梅从容举杯喝茶,也不再理她。 楚修明离开后大船继续前行,两侧盛景繁华,灯火辉煌,君离的眼神不时瞟过来,青梅只作未觉,心里却是咚咚的跳。 将近子夜时才将金水河游完,街上依旧人潮涌动,大有玩到天明之势。顾荣华却是撑不到那么晚的,下了船便提议回府歇息。这会儿夜深风重,顾长清也担心她和青梅受寒,便向君离请辞。 君离亦安排了人在此候他,叫顾家兄妹只管到马车上等候,却向青梅道:“你跟我过来。” “啊?”青梅这会儿也有些犯困,正蔫头耷脑的打着哈欠,闻言有些发愣。不过三皇子之命不敢不从,她跟着君离往旁走了两步,远处火树银花,这里却偏僻安静。 君离走得慢,青梅也就静静的跟着。他的背影笼在一层柔光下,让人觉出一种莫名的宁静,叫她心中也柔软起来。前面的人蓦然停住脚步,转身瞧着她,突兀的开口道:“刚才怎么躲着我?” “没、没有啊。”青梅硬生生扯回思绪,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君离似笑非笑的进逼向前,躬身道:“真的没有么?” 青梅原可以抵死不认,面对君离的目光时却有些心虚,只得犹豫着道:“人多眼杂,殿下还是该避嫌的。”不然被人当作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怎么好嘛。 可君离显然不这么想,认认真真的道:“我确实是喜欢你,为何要避嫌?等开春回禀过母妃,我会遣人去提亲的。” 青梅这下是真的慌了,连忙摆手道:“三殿下你可别胡来!”生怕他真会这么折腾,连忙摆出个无比真诚恳请的眼神。君离却忽然一笑,揉了揉她的额发,“紧张什么。我会等你想通的。”反正他常在京城,定能看住她不被别人拐走。 他这一笑,青梅这才明白君离是在逗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有些恼怒,便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玩笑的意味:“那你慢慢等着。现下咱们可以回去了吧?”君离轻声失笑:“我今天所行所言,都是认真的。” 青梅不予回应,两人静静的站了会儿,君离便道:“走吧,先把你的酒馆开起来!”他边走边拍了拍青梅的肩膀,经过一处巷口时,动作却蓦地一僵。 巷口幽暗寂静,顾荣华正如鬼魅般站在暗影里瞧着他,无声无息,脸色却十分复杂。 ☆、第46章 酒阁 君离脚步一顿,那边顾荣华便朝他微微行礼,然后转身往巷子另一头走去。旁边青梅发觉君离的动作,扭头道:“怎么了?”说着就要探身看过去,君离却侧身拦住她的视线,含着莫名的笑意:“幽暗深巷僻静无人,你当真要看?” “为什么不能?”青梅撅嘴,反正她也不怕鬼魅之类。 君离却笑了一声,拉着她继续前行:“元夕夜是私会定情的好时机,你可别乱看。”这么一解释,青梅立马明白过来,不由脸上微红。 他两人走得并不远,君离步伐放得慢,到得马车边时果然见顾荣华已经在马车里掀帘看他们。后面顾长清大概没发现顾荣华的小动作,正在车里闭目养神。 君离送青梅上了马车,顾荣华便欠身笑盈盈道:“民女新近摹了一幅明玉山人的画,后儿去魏府看欣儿时带过去送给她,三殿下是此中高手,回头还请您评点评点。” “嗯。”君离随便应了一声,叮嘱青梅道:“果子酒的事情别忘了。”而后转身到他的车驾之中,两路人马就此分道回府。 到得顾府已是深夜,兄妹三人虽然玩得高兴,却也疲累,各自回院歇下不提。是夜青梅睡得晚,顾尚书夫妇又何尝不是?青梅钻进锦被中时,耳边犹有丝竹声隐约传来。 第二天青梅起得晚,想着顾夫人昨夜必然歇得迟就没去打搅。她将各色果子酒挑了一些,吩咐绿珠带个小厮送到公主府上去,又教她代为转达些客套话,而后让绿珠带人打点酒具,收拾好了等着装车。 她又同许氏简单收拾了衣衫,顾夫人所赠之物一概留下,只将自己的东西挑出来,也不过小小几个包袱。许氏问她是怎么回事,青梅便凑在她耳边笑道:“我们很快就能搬出去啦!”说完挤了挤眼,留下许氏在那里诧异欣喜,跑到旁边捧着话本子消磨时光。 不过有君离昨晚的奇怪举动存在心里,到底看得心神不宁。 次日一早顾荣华便往魏府而去,青梅站在廊下玩花逗鸟,不时抬眼看看日头。正等得心焦时,便见流芳堂的小丫鬟过来请她:“姑娘,夫人请你过去客厅一趟。” “什么事?”她按捺着心焦问道。 “武安侯府的楚姑娘来了,旁的事婢子也不知道。” 青梅闻言心下雀跃,在外面罩了见客的衣裳,带着绿珠往客厅去了。到得客厅,果见有武安侯府的仆从在外面相侯,里面顾夫人坐在茶几边闲闲啜茶,顾家兄妹坐在下首同她说话。 青梅按捺着欢欣,同两人见礼完毕,楚修明便道:“父亲很赞同你开酒馆的事,今儿正好我和二妹闲着,咱们便上街看看铺面如何?”听得青梅喜笑颜开,自然应好不迭。 那边厢顾夫人虽然对青梅有所不满,然而见得是楚修明要同青梅同去,也不再心存芥蒂,反倒是笑道:“那便好好看看罢,难得青梅有这份心,只是有劳你们两位了。” 楚修明只道:“不妨。”见青梅已然穿得齐整,心中不免笑她猴急,辞别了顾夫人,兄妹俩带着青梅便向外行。 出得府门,便有小厮牵了三匹健马过来,楚红.袖率先跃上马背,向青梅道:“会骑马么?”青梅便绽开笑颜,“当然会!”踩着马镫子骑上去,楚红.袖便笑道:“从前倒是小看了你。” 青梅纵马缓行,向他两人道:“今儿多谢你们了。”不然她免不了要和顾夫人费一番口舌。 楚修明兄妹爽朗之人,闻言也不客套,只问起了开酒馆的事宜。青梅早就留心过京城的不少街市坊巷,这回又有楚红.袖这惯爱走街串巷的地头蛇在,对各个街市的特色了解得愈发透彻。三人转了两个多时辰,终是定下了合德街上的一处铺面。 合德街也是京城贵女们惯爱来往的街市之一,其间多有衣铺店、首饰店,时新衣衫、精巧首饰、胭脂粉黛一应俱全,唯独差个果子酒馆。 青梅选中的铺面在街角处,是个两层的小阁楼,门面和其他店铺比起来还算小的。这里原来开着个酒楼,因酒楼的老板要举家迁往南边儿,房子眼看着要空下来,主人家自然乐意把他租给青梅。不过这会儿酒楼还没搬走,要到三月才能转到青梅手中,每月租金二十五两。 二十五两对青梅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在宛城时,梅子酒馆大半个月也就赚个二三十两银子,这会儿房租就要这么多,可不叫人肉疼?不过嫌贵归嫌贵,青梅还是很愿意租下来的,概因其地段极佳,当真将酒馆好好经营起来,每天赚进来恐怕就不止这数目了。 她咬牙签下的文书,将那阁楼细细看了一遍,心下也是欢喜—— 这里原本是酒楼,建得自然宽敞,帐台桌椅都已齐备,原来的厨房也可改作小库房来放酒坛子。她大概想了想,底下四五间连通,可以摆上木架酒坛等物供人挑选,二层则改设成几个小雅间,毕竟她的顾客多是贵女千金,万一偶尔来个贵客,没个歇脚说话的地方毕竟不妥当。 至于她酿酒和住的地方则选中了酒楼后巷的一处小小的两进院子。内院的屋子用来住人,余下的地方就可以做数个酒窖。她的铺面原也不算太大,这院子用来酿酒也够了,而且来回搬动也方便。 院子租金每月十五两,又让青梅心疼了一回。 旁边楚红.袖瞧着她一时欢喜一时又心疼皱眉,忍不住笑道:“怎么,打算得好好的,这会儿心疼了?” “哪能不心疼啊。”青梅感慨,“这点银子可都是我一点点存起来的呢。” “或者我帮帮你?” “这倒不用。”青梅笑着摆手,“万事开头难,心疼过这一回,后面就好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期盼和执念,虽然可以狐假虎威的借永乐公主和武安侯府来堵住顾夫人的嘴,真个开酒馆时,她还是想自食其力。 实在不行,就拿着永乐公主的赏赐偷偷当掉么。她这么安慰自己。 铺面和住处定下了,下一步自然是搬出顾府筹备开酒馆的事情了。青梅对这一天盼了许久,此时自然是迫不及待,不过要说服顾夫人允许她搬出来住却非易事……她咬唇想了想,便问楚修明:“楚哥哥,明儿还能再来顾府一趟么?” “自然可以。”楚修明笑吟吟的看他,“要我怎么做?”旁边楚红.袖也是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她自元夕夜得了青梅的嘱咐,便觉得顾夫人和青梅之间十分有趣,今儿见得顾夫人那天差地别的态度,心下也是感慨,此时自然好奇。 青梅咬了咬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原不该烦你们,不过姨母那边我说了不顶用,若是你们能走一趟,她必然不会拒绝。这酒馆开起来有不少事儿得做,我若还住在顾府十分不便,所以想着还是搬到这院里住。不过姨母那边……” 楚修明了然道:“顾夫人还想将你养在深闺念书学女工?” “是啊。”青梅为难,“我毕竟是晚辈,又不好犟着脖子硬搬出来。若换作你们来提此事,姨母大概还会考虑。” 楚修明了然道:“正好这两天闲着,明天我们再去一趟便是。”旁边楚红.袖便挑眉道:“你想搬出来不是一两天了吧?顾大姑娘那个做派,要朝夕相处也是挺难为人。” 当着楚家兄妹的面,青梅也不去装什么姊妹情深,更何况都求到这地步了,掩饰反而难堪。是以并没否认,只是道:“习惯了在外面开酒馆乱逛,每天困在府里都要难受死啦。” 楚红.袖便豪爽的一扬手臂,道:“等你搬出来了,我带你逛遍京城!” 三人离了小院,楚修明便安排了人手去清扫整理,这边厢楚红.袖与青梅倒是越来越能说得来。两人在街上走了片刻,楚红.袖忽然指着斜对面的酒楼道:“那是不是顾荣华?” 青梅依言看去,便见那二层的窗户洞开,站在底下能瞧见顾荣华的半边侧脸。她不是去魏府了么,怎的又在这里? ☆、第47章 搬出顾府 合德街上的店铺多是两三层的阁楼,因楚修明还在安排小院的修葺整理事宜,楚红.袖和青梅也不急着走,便慢慢的沿街闲逛。进了一家首饰铺,两人上得二层慢慢挑选,青梅无意间望出去,就见斜对面的顾荣华还在那里坐着。 方才在楼下瞧不清楚,这里倒是能看的真切——雅间里只有顾荣华和檀莺二人坐着,桌上除了酒壶茶杯之外另有几碟干果蜜饯,顾荣华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不时的往门口看一看。 青梅原本没在意,这下却好奇起来。从方才瞧见顾荣华到现在,她和楚红.袖逛了也有一炷香的功夫了,顾荣华却还坐在那里,她在等谁?不由驻足细看。 这首饰铺里不止卖女儿家的钗簪环佩,亦有男人的发簪和孩童的佩饰。楚红.袖挑了半天,给楚修明挑了两支束发的玉簪,余下的全是小孩儿用的物件,青梅瞧了不由失笑道:“你这是买给谁呢?” “楚晗。”楚红.袖随口回答,想到青梅还没见过他,便解释道:“我的侄子,之前他外祖家,过两天回来。”说话时也顺着青梅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道:“她这是等谁呢?” 这会儿顾荣华大概是等得急了,不时催促檀莺出去探看。 青梅愈看愈好奇,不过也只好奇而已,半天没等到结果,正想着要离开时便见檀莺再度掀帘而入,后面还跟这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不是君离是谁? 雅间内顾荣华当即起身拜见,君离站得离她几尺远,简短说了些什么,顾荣华便回身到窗边关上了窗户。 屋内的情形戛然而止,青梅瞧着那两扇紧闭的窗户,心中疑窦丛生。君离对顾荣华的态度向来冷淡客气,这她是看在眼里的,可瞧方才的情形却仿佛是两人有秘事商谈一般,却是为何?再说了,顾荣华不是一大早就去魏府了么? 她心下疑惑不定,却又猜不出头绪来,只得跟楚红.袖继续闲逛。 回到顾府后青梅难免得去流芳堂一趟,顾夫人自然问及今儿的事情,青梅便简要说了,又道:“前段时间采买的酿酒器具有不少用着顺手,青梅想着,不如将它们挪到店里去,用起来也方便。” 顾夫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情:“这些事情你瞧着办吧,有什么难处只管同我说就是了,若是人手不够,我叫些人去帮你。” 青梅自然应着,又说明儿楚修明兄妹可能会来帮她搬些东西,顾夫人便叫她回去归整。 到得琉璃院中将此事说与许氏和绿珠,她两人自然高兴。青梅叫婆子丫鬟们将酒具略做整理,旁边绿珠便揪了揪她的衣袖,小声问道:“姑娘的酒馆开起来了,往后绿珠就跟着姑娘在外面打理好么?“ “这我保不得准。”青梅有些为难,“你毕竟是顾府的人,若是夫人同意,我当然愿意叫你在外面帮我。”要不然,她白在人家府上住了这么久,到头来不止带走这些个酒坛,还要带走个丫鬟,这可像什么话? 绿珠大抵也晓得青梅的难处,面上笑容黯了几分,青梅瞧着不忍心,想要将她的打算道明,又怕到时候不能实现反叫绿珠失望,只得忍下了。 晚间到流芳堂中用饭,青梅才发现顾含英已从庄子上回来了。 顾含英比以前消瘦了不少,也愈发温柔沉默,待人接物恭敬疏离。她虽是庶女,却也是府里的小姐,从不短衣少食的,这会儿大冬天的被送去庄子,没能过节不说,恐怕冷冷清清的还吃了不少苦,想想倒也可怜。 顾夫人却仿佛全没察觉她的变化,只和从前般嘘寒问暖了一阵,依旧如常用饭。 因今儿顾荣华前往魏府,闲谈中顾夫人难免问及此事,顾荣华便道:“在魏府待了大半天,和欣儿一起看了些字画,后来又跟姐妹们写诗去了。”顾夫人也不疑有他,只道:“魏夫人近来安好?听说他家二郎的病可是愈发沉重了。” “魏夫人身子骨倒是健朗,不过精神终究差了些,听说魏二郎这些天都在吃药调养,他屋里新来的那个妾侍奉得倒是尽心。” “他又纳妾了?魏夫人为了冲喜也够心急的。” “据说还是个郡守的千金,所以比往常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妾侍要都得脸些。”顾荣华脸上的不屑显而易见,顾夫人也是笑道:“好好的千金小姐,却被送给药罐子做妾,那做父母的也够狠心。” 青梅在旁静静听着,想到魏琏那病弱的身子和吴锦骄横的做派,不免也是感慨。那样骄纵任性的姑娘,却被孤身送入京城,又是这么个身份,日子怕是不好过吧?不过那也与她无关,各人自有因缘罢了。 不过,瞧着顾荣华绘声绘色讲述诗会的情形,青梅倒着实是佩服她了—— 她说后晌是诗会,可那时她明明是在合德街的酒楼中。能将子虚乌有的事情编的那么滴水不漏,还真是个本事,何况面对自己的母亲也能把谎撒得这般坦然自若,这份演戏功夫可不得了,难怪能入了贵妃的眼。 她这么胡思乱想,自然也探不到半点顾荣华和君离会面的实情,只得将其压在心底。 想到君离,难免就想起那晚的亲吻,想起他说的那番话……青梅有些心烦意乱,饭后推说身子疲累,便回琉璃院歇着了。 次日前晌,楚家兄妹如约而来。 青梅早已叫人将酒具清理摆好,又让绿珠收拾了随身的衣物包裹备好。待得顾夫人着人来叫她,青梅便带着绿珠乐呵呵的往客厅去了。到得那里,就见楚家兄妹坐着喝茶,顾夫人坐在上首,同他们先说家常,自然免不了关心楚夫人的身体近况。 见得青梅进门,楚红.袖便笑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么?马车可在外面备好了。”她和楚修明先前已同顾夫人提过要帮青梅搬酒具的事情,顾夫人自然是乐意的。 “楚姐姐你们来得可真快!”青梅笑容明媚,“酒具都收整妥帖了,随身用的衣物也都带了一些,待会叫人搬过去就好了。” 楚夫人原本满面含笑,闻言诧异道:“怎么还要带些衣服?” “那铺面离这里比较远,我怕每天来去麻烦,何况我还租了后巷的一处院子,暂且住在那里打点酒窖会更方便些。”青梅忽视了顾夫人的不豫之色。旁边楚修明便帮腔道:“夫人放心,那院子离鄙处不远,我已禀过侯爷,会派人护在那里,不会叫青梅吃亏的。” 话虽如此,顾夫人终究还是不情愿。一则是事发突然,青梅先斩后奏叫她完全没有准备,再则她怕青梅搬出去住会叫侯府疑心她们姑侄的关系,损了颜面。 何况她起先就不喜欢青梅开酒馆,如今退让一步允了此事,谁知青梅还要得寸进尺的搬出去?她不由想起前两天和青梅的那场争执,青梅提及要搬出去,她不过敷衍了一句,青梅却不等她首肯就要搬出去了?而且还请楚家兄妹当了救兵,叫她推拒不得。 顾夫人心中不由懊恼。 原以为青梅没见过世面,在府里锦衣玉食的招待着她,又有武安侯府的婚事做诱饵,两处富贵定能牵住她的心,叫她死心塌地的从顾夫人嫁到侯府去。而今看来,这丫头根本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而且还不识大体、眼皮子浅。放着现成的富贵荣华不要,却非要跑出去开个酒馆,那有什么好?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她虽然恨恨,当着楚家兄妹却还得做出姑慈侄孝的姿态来,担心道:“虽这么说,可毕竟坊巷里鱼龙混杂,又没法像府里一般有人贴身伺候,怕是青梅会辛苦受委屈。” “这没什么的。”青梅站在顾夫人身边,道:“酿酒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我不过在旁指点罢了,也不会辛苦。何况奶娘也在身边照顾,跟在宛城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青梅若是想您了,也能常来看望。”最后一句自然是客套话罢了。 “和在宛城没什么两样”听在顾夫人耳中,倒叫她有些赧然,却还是拉着青梅的手,做出慈爱嗔怪的样子来,“说是这么说,真个做起那些事来,你才知道其中辛苦。依我看,横竖那边会有人照看,你只管在府里住着,我每天让人送你过去也就是了。“ 青梅实在是无力劝说了。她的态度这般明白,顾夫人却硬扯着不放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扯破脸皮说的明明白白才算? 旁边楚红.袖大抵也是有些不耐烦,笑道:“夫人心疼青梅,侯爷也是一样的心思,断然不会叫她受委屈。青梅住到了那边,我也好时常带她到家里转转,陪侯爷说说话。”说着扬眉一笑,略微带了点说笑的意思,“夫人可不能独霸着青梅呀。” “嗳哟哟这是说哪里话。”顾夫人展颜而笑,想到青梅时常往侯府中去,倒也不算是坏事,便也松动了些。 青梅亦懒得再同她虚与委蛇,便直接拜辞。 同楚家兄妹一起出了客厅,青梅在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当时不知人情繁琐就贸然住了进来,谁知却是那般拘束闹心?而今能顺利搬出顾府,这一周一转回想起来倒是好笑。 远远瞧见侍书向这边走过来,青梅唇边的笑意不由一僵。侍书寻她从来不为别的,恐怕又是君离来顾府了吧?也不知那天她和顾夫人的争执,顾长清是否知情。 ☆、第48章 安居 侍书走近青梅身边,所说的话果然和青梅预料的相近——“二郎说有客来访,叫姑娘过去会一会。”青梅暂且应下,侍书朝楚家兄妹行礼过后先离去,青梅便道:“楚哥哥你们先到琉璃院中歇歇吧?我等会就来。绿珠,把我屋里的酒酿蜜饯拿出来尝尝。” 因是要帮青梅搬东西,又事先同顾夫人招呼过,楚修明也不必太过避讳,便叫她安心先去。 青梅到得博古馆中,果见丹青在院子里站着,进得里面,君离正跟顾长清对弈。她问候过两人,顾长清便招手让她坐在旁边道:“上回学了下棋,现下可有长进?过来看看。” 青梅闻言赧然,她一门心思扑在酿酒上,又要应付顾夫人的那许多安排,哪里还有时间来学棋?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道:“二哥哥,昨天选好了开酒馆的铺面和酿酒的院子,刚才禀明了夫人,我今儿就要搬到外面去啦。” “要搬出去了?”顾长清棋子落定,扭头问她。 “嗯。就在合德街后面的巷子里,今天请了楚姐姐他们帮忙,正要将酒具搬出去呢。本来想找二哥哥的,又怕年初你那边事情多,正好昨天和楚姐姐他们出门,就顺道邀了他们。”她心中欢跃,更兼与顾长清亲近一些,倒豆子般解释了许多。 顾长清倒是不介意她请外人帮忙的事,只是道:“动作还真快。” 旁边君离便道:“那酒馆何时开张?” “这些天酿一窖酒,三月中旬就能开张啦,到时候三皇子要来捧场呀。”她随口一邀,君离却认真道:“这个我自然得去。”说着敲了敲棋盘,“看得出门道么?” 青梅嘿嘿一笑道:“您觉得呢?”狡黠的笑挂在脸上,却又显得坦荡,仿佛棋艺不长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君离看着她,笑道:“就知道你偷懒,还是这个适合你。”说着将案上一个书袋交在青梅手里。 “这是什么?”青梅狐疑的打开,里面却是两本讲述酿酒的书,虽然瞧着陈旧些,然而面上的书名却令青梅喜笑颜开——那可是酿酒这行当里求之不得的珍本经典! 她捧着那书爱不释手,忙向君离道了声谢,恰好两人一盘下完,君离便起身要离去。顾长清与他交往惯了的,请他稍坐片刻,自己却往里间一趟,说是前儿有人送的一卷古画,要请君离赏鉴。 这里青梅记挂着搬酒具的事情,便先告辞,又向君离道别,君离便道:“回去好生学着,不许辜负这两本书。” “劳三皇子特意送来,自然得好好看看!”她笑得神采飞扬,对面君离却突然躬身靠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是为送书而来,实在是,想见见你。”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热气扑到她的耳边,叫青梅瞬时红了脸。心中仿佛是有些欣喜,却也恼他这般行径举止,青梅忙瞪了他一眼,抱着书袋跑了。原本还想着问问那天君离和顾荣华会面的事,这会儿全都抛在脑后了。 琉璃院中,绿珠早叫了小厮过来将规整好的酒具搬出去,青梅回去时楚家兄妹正在她那小小的酒窖里闲看,见她回来,楚修明便道:“这里都腾空了,还有旁的么?” “其他就是几包衣服了,待会叫金钗她们抱出去。今儿劳烦你们啦。” “不值得什么。”楚红.袖而今对青梅是愈发亲近了,概因初见时她以为青梅跟顾荣华同气连枝,才有那般刁难看笑话的姿态,现下摸清青梅脾性志气,自然转了态度。 大小包裹塞上马车,青梅便带着许氏往流芳堂中往许氏拜别,只说是暂时搬出去,往后还要经常来府里陪她说话。 顾夫人也知道留她不住,只能退让一步,要让身边的几个婆子过去伺候,被青梅断然拒绝了。 几辆马车驶离顾府,除了几个丫鬟婆子外,顾长清也过来看了看,瞧着青梅孤身出府,硬是要派几个人过去照顾。青梅对顾长清始终心怀感激,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带了绿珠在身边,顾长清这才稍稍放心。 合德街后头的巷子唤作花枝巷,住的多是附近的商户人家,合德街上生意兴隆,这些人家也都收拾得整齐,巷子里虽比不得贵族仕宦聚居之处,比别处却也整洁干净。 院子已在楚修明的叮嘱下收拾齐整,一应酒具摆放进去也不算拥挤。 这院里虽有现成的厨房和炊具,不过空置了两三月后灶间毕竟冷清,况蔬菜米粮都不齐全,青梅便让绿珠上街买了几样家常小菜,留下楚家兄妹用饭——酒馆开起来后花销还很大,合德街上的店铺又都死贵,她这会儿可没能耐请人去外面的酒楼用饭。 所幸楚家兄妹经历过沙场征战,对此原不讲究,反倒是喜欢家常围坐用饭的氛围,几个人围桌而坐,倒也其乐融融。 许氏今儿是头次见着这位传说中的“凶神”,本以为他必是彪悍冷厉的猛汉,谁料却是这样一位位美男子?况楚修明又直率护短,对楚红袖和青梅都是十分照顾,倒令她大为惊讶。 在顾府的时候规矩不少,许氏顶着奶娘的身份,在琉璃院里还能跟青梅同桌用饭,当着顾夫人的面是万万不能越矩的,更勿论与顾长清兄妹接触。是以她摆好了饭菜,便要同绿珠往旁边去——楚修明兄妹那可是侯府的人,身份比顾家兄妹尊贵,许氏觉得这般简单饭食已算礼数不周,自忖身份时哪敢越矩。 谁料她刚要起身,楚修明便似猜到了他的打算,开口道:“许妈妈坐下来一起用饭吧。” 许氏愣了一瞬,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时连忙说不敢。旁边青梅便揪了揪她的衣襟,“娘,楚哥哥让你坐就坐嘛。咱们搬出来不就是图个清静自在么,不必讲那些规矩。”她心里可是始终拿许氏当娘来待的,觉得此举没什么不妥。 楚修明见许氏犹豫中带着点惶恐,便劝道:“你将青梅抚养到现在,原该受此礼遇,不必顾忌。”毕竟是率军之人,在军中令行禁止,虽然待青梅随和,说话时自有风范。许氏闻言不敢违拗,便含笑搬了个圆凳过来,侧着身子坐下了。 饭后楚家兄妹带人归去,青梅累了一天,也早早歇下了。 小小的内院里如今就住着青梅、许氏、绿珠三个人,三间房尽够。青梅本待把剩下的半间屋子腾作许怀远的住处,却被许氏给劝住了——虽说是姐弟之称,毕竟都年纪大了。外院也有两间小屋,里面只住着楚修明强硬留下的护院家丁宁九,将许怀远安排在那里也算妥当。 青梅不愿在这等小事上费口舌,何况许怀远确实年纪大了,就势定作如此。 新居入住,诸事不备。次日青梅便嘱咐绿珠和何瑞家的到东市去,采买些日常用物和米粮蔬菜,许氏留下来整理小院,她却孤身往崇仁坊的贺家去了。 搬出来就是自由啊!青梅一路闲逛过去,顺道给贺夫人和贺子莲买了点礼物。 到得崇仁坊的贺家住处,贺子莲开门见青梅又换回了在宛城时的打扮,倒是围着她转了两圈,叹道:“看惯了富丽衣衫,这身打扮倒不习惯了。”青梅便笑着打她:“你这是取笑我呢?不管穿什么,里面的芯子始终是我。贺伯母身体安好?” “好得很!不过娘今儿出门去了。”说着挽了青梅的手臂入内,青梅又问:“贺先生呢?” “下月初十就是春闱,他这些天可忙碌了。”贺子莲入内倒了茶水,又将许氏新近腌制的几样小菜盛给青梅尝鲜,青梅便将搬出顾府要开果子酒馆的事情说了。 贺子莲闻言大喜道:“那我往后可以经常找你玩啦!” “不怕来了被我支使着干活就成。” “怕什么,反正有果子酒喝。” 小姐妹俩嘻嘻哈哈的说了半天话,贺夫人才从外面买了些蔬菜瓜果回来,闻得许氏也出来了,当下决定跟着青梅去一趟花枝巷,两家人团聚用饭。青梅想着许氏不便出门,自然乐意,回花枝巷的路上还看了几样果子。 酒馆开张前自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准备足够的果子酒外,要想将酒馆布置好,却也得费不少心思。 这几天里青梅一心扑在酒馆,为了采买合意的酒壶酒架等物,几乎逛遍了大半个京城。这么频繁的往来市井,自然也容易碰到熟人,比如这次——青梅刚走出一家陶泥店,就见街上几人勾肩搭背走过来,后面跟了不少仆从,当中的男子大声呼喝说笑,不是何靖远是谁? ☆、第49章 做我的王妃 青梅见着何靖远就烦厌,不由皱了皱眉,扭身装作去挑选街边的绸缎布匹。那几人从身后经过,青梅听他们走远了才转过身来,不提防眼前昏暗,却站着个人。 她微微仰头看到那人的下巴,而后看清楚了那张脸,不是姚修武是谁?这人悄没声息的站在她身后,这会儿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脱口惊呼:“你怎么还在!” “你躲着我?”姚修武进京后多同宦官子弟交往,身份落差之下多有磨砺,此时沉稳了不少。他紧紧盯着青梅,重复道:“为何要躲着我?” “我为何要躲着你?”青梅嗤笑,抬步就要离开,“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姚修武却伸手拦住了她:“家父说你已丧生于暴雨,怎么这会儿还在这里?曲青梅,你这可是诈死?” “不然呢,等着你们家强取豪夺把我娶给你弟弟做妾?”青梅坦然望他,几分自嘲鄙弃,“我斗不过你们,躲开还不行?” “倒是枉费了我那蠢弟弟的一番痴心,没想到你还真能下血本,连诈死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姚修武冷笑了一声,脸色转而阴鸷起来,“这事放着不说,上次你诬陷我的事怎么算?小爷可被你给坑惨了。” 青梅见他轻巧的撇过诈死之事,倒也放下心来。要搁在以前,青梅或许还能对姚修武有些耐心,可自打看到他和何靖远狼狈为奸后,青梅恨屋及乌,自然十分不耐烦:“你想怎样?” “你跟我去个地方。” “没空!”青梅推不开姚修武,便转身向从那布匹摊绕过去,哪只姚修武却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臂,冷声道:“没空也得走!”他这一抓很用力,青梅不由恼怒,抬起另一只手,弯了五指便往姚修武手背抓过去。 姚修武哪料到青梅会突然挠人,又想着紧抓青梅不叫她走开,一愣神的功夫,手背上便现出两道红痕。他登时气怒,练武的习惯使然,捉住青梅的手臂用力一扭,便听青梅“啊哟”一声痛呼,眼中便有泪花溢出。 痛,真的很痛!青梅甚至怀疑姚修武这一下是不是扭折了她的手臂,想也不想,抬起脚就朝他踢过去。她这会儿疼极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脚踢向姚修武的膝盖,竟然也叫她踢中了。 膝盖受击,姚修武当然也是吃痛,往后一退,不提防撞翻了后面的布匹摊,登时兵荒马乱。 姚修武身材高壮,青梅身材纤弱,真个扭打起来,青梅哪里能是他的对手?正自又痛又恨,忽觉眼前一道飞芒划过,就听“刺啦”一声,姚修武的宽袍大袖忽然裂开,被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钉在了地上。随即有道熟悉的声音迅速由远及近:“住手!” 不远处的路口处停了辆马车,君离大步走过来,后面跟着快步跟随的魏欣和丹青。 姚修武见到来人,气势顿时矮了大半,他讷讷的问候了一声,钳制青梅的那只手却还没松开。君离踏步上前,用力将姚修武的手臂一扯,斥道:“三番五次的胡闹,好大的胆子!” 青梅摆脱束缚,只觉手臂痛得厉害,君离瞧她疼得脸都白了,不再理会已跪在地上的姚修武,只是向丹青道:“将他送到京兆尹那里,连着前两次的事一并清算。”说罢俯身问青梅道:“怎样了?”另一只手却撩起衣襟扯了一段,将青梅的手臂轻轻吊起来,又嘱咐她不要乱动。 “胳膊可能折了……”青梅任凭他迅速处理,只撇着嘴强忍疼痛,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哭出来。 魏欣这会儿正好赶到,急道:“这里离我家近,去我那里瞧瞧,我命人去传大夫。”说着就又往马车那边跑过去,这里君离便陪着青梅往车边走,恨不得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跨过去,奈何周围往来杂乱,只得强忍心疼。 到得车边,君离将青梅扶上马车,而后钻进车厢。 旁边没有了人,君离便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以做抚慰,温声道:“先忍一忍,魏国公府离这里很近。”他这动作行云流水,怀里的青梅却瞬时红了脸,一壁是胳膊剧痛,一壁是突如其来的亲近,不由嗔怒道:“你做什么!”因着疼痛和强忍哭泣,这声音里却满是委屈。 君离将她抱得更紧,温声道:“青梅,做我的王妃吧。” 他说什么?有一瞬忘记疼痛,青梅抬头看他,只能看到君离眼中满布的担忧和坚定的神色。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认真重复道:“做我的王妃吧?” “啊……” “不能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他凑近了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嘴唇蹭着她柔嫩的肌肤,“嫁给我,我会保护好你。”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将她整个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以一种保护抚慰的姿势,叫她觉得无比心安。 胳膊依旧疼痛不止,然而比起心头的巨震,那股疼痛仿佛已远去。 本来以为君离以前的话只是他一时兴起,甚至元夕那夜的亲吻,也被她以“公子王孙风流轻薄”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做他的王妃?是了,前两天听说君离已经封了英王,倒是忘了恭喜他。可是他,要她做王妃? 这件事情着实叫人欢欣,却也太不真实,青梅在心内暗暗问了四五遍。目光落处是他俊朗的面容,青梅想要抬起手指咬一口,却未料牵动伤处,不由疼得吸了口凉气。 君离微微松开,诧异的瞧她:“怎么了?” “没……”青梅红着脸,只好向手臂努嘴,“牵动了伤口。”她偷眼看君离的表情,竟是难得一见的羞怯模样。 马车很快便行到魏国公府中,君离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青梅的回应,只能任由她被侍从服下马车。魏欣刚才就已派人去传了大夫,这会儿被直接带到了魏欣所居的院落。 到得屋内,魏欣命丫鬟们去准备热水,那大夫瞧过了青梅的伤势,说是扭了筋骨,倒没有拧折那么严重。他开了药方,又留了几贴早就备好的膏药,旁边君离见是如此才放下心来,魏欣在旁笑道:“表哥,我瞧着你怎么比青梅还紧张?” 君离这会儿倚着旁边的高案站立,闻言挑了挑眉没说话,倒是青梅的脸红了红。经那大夫处理过后,胳膊倒不似先前那般疼痛了,也不必再吊着不动,就想起身辞别。 屋外忽然想起人语声,接着就有丫鬟进来回禀道:“姑娘,吴氏来探望你了。” “她来做什么?”魏欣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叫她进来吧。” 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位女子,上身是银红对襟,下身则是一袭水绿色长裙。青梅瞧着那窈窕的身姿,目光上移就看清了她的侧脸——消瘦的脸上一双杏眼,不是吴锦是谁? 不过半年多没见,吴锦由姑娘家变作少妇,整个人的变化非常大。以前她是爹娘宠着的矜贵小姐,行为举止飞扬跋扈,虽然可恨了些,但是笑容张扬如同正在盛放的娇花。而今已为人妇,夫君是个药罐子,自身又是个妾室,半年打磨下来,她举动恭敬有礼,虽是魏欣的嫂嫂,面对魏欣时却十分客气,甚至带点讨好的意思。 虽然夫家富贵无匹,恐怕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以前的圆脸变瘦,整个身形都窈窕了下来,举止中透着股小心翼翼,就连说话都轻声细语起来。 “……听说姑娘胳膊受了伤就来看看,要紧么?”吴锦并没注意到青梅,只是紧紧绕着魏欣打转儿。 魏欣敷衍着笑了笑道:“怕是你听错了,我并没有事,是我的朋友受了伤。”吴锦闻言便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上的担忧瞬时转作欣喜,“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她说着就朝坐在桌边的女子看过去,待见到熟悉的脸庞时,笑容瞬时僵住了。 “……曲……青梅?”吴锦似是不可置信,狠狠掐了掌心一下。 对面青梅便也笑着招呼道:“吴姑娘,许久不见。” 吴锦只管盯着她,脸上写满了震惊。怎么会是这样!魏欣的朋友居然是……卖酒的曲青梅?她是怎么攀上魏欣的? 她的震惊太过明显,就连魏欣也发觉出来,开口问青梅:“你们认识?” “以前我住在宛城,所以见过。”青梅站起身来,瞧着魏欣笑了笑,“今儿谢谢你,既然没事我就先回酒馆吧,恐怕我娘正惦记着呢。” “也好,不过今儿也太险了,要不是表哥赶到,你能拧得过姚修武那个混账?”说着便朝君离气哼哼的道:“表哥你可得好好治治他!” 君离在旁闲闲的啜了口茶:“不必我动手,上次他招惹你和淑明的帐还没算清,有他受的。”便又在青梅肩上拍了拍道:“走吧,顺道送你回去。” 因有君离在,魏欣自然要送他出去,屋里几个丫鬟伺候过去,留下吴锦一脸惨白站在那里——她们说到了表哥,难道是表哥跟曲青梅起的冲突?魏家的势力她清楚得很,表哥虽然跟着何靖远,可两下里关系并不甚好,这次他会不会吃大亏? 吴锦心里猫爪子挠似的,转而念及方才情状,心里又是恨恨——她为了能在魏国公府站稳脚跟,费了多大的精神?曾经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这会儿却还得谨慎小心的捧着小姑子。可是她捧着的小姑子,竟然对曲青梅那般亲近?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吴锦只觉得心中堵塞愤恨。 ☆、第50章 冤案能平反? 马车行到花枝巷中,君离便嘱咐青梅好生修养,他会派人抓药送过来。青梅不免又将他感谢了几句,君离便瞧着她笑道:“这些你不必挂在心上,倒是我刚才说过的事,你认真想想。” “什么事?”青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君离指的是什么,见他就要张口重提,她连忙捂住耳朵,飞也似的逃下了车。 君离掀起车帘瞧她兔子似的奔进院内,猜得她的伤势并无大碍,便也放心的走了。 这里青梅捧着个隐隐作痛的手臂进了院里,许氏问起时只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前两天刚刚托付过楚修明帮他找几个可靠的雇工,这会儿他正带着七个人站在院里,清一色的健壮妇人。 因青梅酒馆的顾客多为富贵官家女子,大多数人还是讲究个男女有别,比不得宛城弹丸之地可以让长生看店,是以她打算将后院酒窖的雇工和前面铺子里的跑堂都选作女子。 许氏先前已粗粗看过,楚修明也简略说了她们的身世,要么是儿子远在北塞驻守,孤苦无依,要么是丈夫战死沙场只靠朝廷微薄的银钱过活,人品却都是信得过的。 青梅看了一遍,留下了五位妇人。 是夜恰逢许怀远旬休,他得知许氏和青梅已从顾府搬了出来,忙不迭的跑来花枝巷中,一家人自是热闹欣喜。姐弟俩平常玩闹惯了,又是在自己家中,自然无拘无束,重拾旧日美好时光,青梅只觉这般平淡的幸福实在难得。 过得两日,顾长清自衙署归来时途径花枝巷,说是顾夫人对青梅十分想念,想请她去府里用晚饭,让绿珠随行。 既然都已经搬出来了,青梅倒也不甚介意,爽快的答应下来,与顾长清同行。 顾府中一切如旧,青梅到得流芳堂中,顾夫人歪在廊下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旁边顾荣华和顾含英下棋作耍。见得顾长清进来,顾荣华姐妹俩便起身行礼,顾夫人听的动静睁开眼,便招手叫青梅过去坐着。 旁边顾含英和青梅寒暄了几句便借故走开,顾荣华瞧起来精神有些颓败,懒懒的招呼了一句,到屋里面寻花样子去了。青梅瞧她走路时都有些神情恍惚,心中颇为诧异,不过她对顾荣华早有芥蒂,也就没放在心上。 顾夫人似已完全接受了开酒馆的事情,一改往常的抵触态度,还关心了几句酿酒的进展。 青梅一一答过,顾夫人便问道:“最近去武安侯府了么?” 她提起这茬,青梅便知后面会是什么在等她,心中难免升腾起烦厌,淡淡道:“去过了。”顾夫人便道:“楚将军近来都在京城,我已托付了他,你若碰见什么麻烦,只管找他就是。” 青梅继续淡淡的应了一声,瞧着天色还早,便道:“姨母唤我过来是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顾夫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笑容里竟有几分亲切的味道。然而青梅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她便续道:“今儿本来是老爷有话想嘱咐你,你就先去涵今堂一趟吧。”青梅不知顾尚书是为了何事找她,便应下了。 到得涵今堂中,顾尚书今儿回来得早,正在书房里面看书。见得青梅进来,他便挥退众人,直截了当的问道:“听夫人说,你不愿嫁入武安侯府?” “是。”青梅点了点头。 顾尚书并不关心她为何不愿嫁,只是沉声道:“你可曾掂量过这门婚事的轻重?”他静了片刻,瞧着青梅并没什么反应,续道:“家世门第撇开不说,你父亲的案子,也和这婚事有莫大的关联。” 这么一说,青梅瞬时便抬起头瞧他,顾尚书沉吟不语,青梅便小声问道:“姨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若成了侯府的儿媳,曲将军平反的事情上侯府就会出十分的力气。否则事不关己,看着往日的情面,最多就两三分出力。”顾尚书踱步走到她跟前,问道:“你并不想他一直蒙冤吧?” 青梅紧紧咬着唇,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希望父亲一直蒙冤不白? 顾尚书便趁势道:“我不管你为何抗拒这婚事,但为了你父亲的冤案我已花了数年的心血,在最后的一搏中,我不希望你置身事外。”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严厉和责备,几分期许和劝说,仿佛青梅不嫁入侯府,便是不孝不悌,枉费他多年的筹划一般。 这番话落入青梅耳中,还真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意思。 她对于朝堂政事知之甚少,并不懂得这冤案背后究竟有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并不懂得她在其中占有多重的分量。可通敌叛国的罪名不是儿戏,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打小她就盼着有朝一日能让父亲的冤案平反,而今顾尚书真真切切的提及此事,青梅心神微微动摇——难道真要为了一己私心,放弃为父亲翻案的机会? 如果她继续拒绝,会是怎样的结果?可如果她当真从了顾尚书的安排,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心里仿佛一团乱麻拧成了疙瘩,青梅站了许久也不知如何作答。 顾尚书瞧见她这般情状,自然明白已然说动了她,便道:“你认真想想此事,想明白了来找我。”又唤顾长清进来嘱咐了几件事情,而后叫他陪青梅往流芳堂去。 出得涵今堂,青梅并没再往内院走,而是仰头向顾长清道:“二哥哥,我先回去了。”她的脸色十分不好,仿佛是内心挣扎纠结之极,整个人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顾长清不由担心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青梅摇了摇头,固执的不肯说,顾长清也不勉强,“那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走过去,正好散散心。”她向顾长清行礼告辞,心不在焉的出了顾府。后面顾长清瞧她这幅模样,那里能够真的放心?欲待陪她回去,然青梅的这番表现是因他的父亲而起,他陪在旁边反而会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微微一犹豫,他便跟在青梅身后,远远的瞧着。 从顾府到花枝巷有不少的路走,青梅虽然说话心不在焉,走路时倒也知道避让行人车马。她只管沿着路边的青石板走,偶尔抬起手臂抚动新嫩的柳枝,却是一抚即过,连头都没偏一下。 好容易到得花枝巷口,顾长清瞧着她安然到家,这才转身大步回去。 青梅依旧心神游移,待见到许氏关切的面容时才回过神来,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钻到许氏怀中,紧紧的抱着她。许氏被她这举止吓了一跳,还以为青梅是碰上了什么大事,连着问了几遍“怎么了?” “没什么。”青梅在她怀里闷闷的回答,“娘,你说爹娘在地下,会希望我怎么过日子?” 许氏抚着她的后背,缓缓道:“当然是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一世如意。” “嗯。”青梅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抬起头来,脸上的迷惘已然敛去,她朝许氏笑了笑道:“娘,咱们去看看酒窖。”许氏虽然被她这反常的样子唬得莫名其妙,然而见她不愿说,只得暂时压下。 这两天青梅忙着筹备酒馆的事情,倒将那天的愁绪冲淡了不少,只是晚上夜深人静时翻覆难眠,心中一直纠结不止。她披了件衣服起身,外间绿珠睡得正熟,隔壁许氏也早已安寝,她轻手轻脚的出了院门,在院里的竹椅中坐下。 已近仲春时节,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夜里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寒冷。清凉的风吹过,倒叫脑子清醒了不少,青梅仰头望着漫天繁星,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许氏常将她抱在怀里看星星。 那时她年少无知,总爱问一问爹娘在哪里,许氏没奈何,只能指着星星哄她。 “那一颗是夫人,瞧,她正向你眨眼呢……那是将军,你看他跟夫人多亲近……” 青梅勾唇笑了笑,不自觉的抬起手臂指着那两颗星子,口中喃喃道:“爹,你们希望女儿怎么做呢?” 是为了冤案平反而违拗本心,甘心当顾家的棋子嫁入侯府,还是坚持自己的心意,珍重的呵护那份感情?父亲和武安侯很要好,所以这份感情在她心目中弥足珍贵。也因如此,她不希望这份感情被顾家的私欲和计谋掺杂。 更何况,就她的私心来说…… “做我的王妃吧?”君离的声音在脑海回响。那天只觉得不真实,而今回思,当时的情形却是真切清晰无比,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他的气息,还有车厢里淡淡的玉华香味,车外的鸟鸣和远处的人语……所有的一切,深深印刻在心中。 青梅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目光挪动时,忽见墙头多了个黑影。 黑影乍然映入眼中,她被吓了一跳,张口想要惊呼,然而那黑影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青梅定了定神,详细看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黑影的轮廓面容—— 俊朗的五官被月光蒙了暗影,他静静的坐在墙头,身影挺拔双肩宽阔,仿佛暗夜中降临的神明。 “君……离?”青梅诧异的低声念他的名字。 君离身形一动,跳下墙头几步走到她跟前笑了笑,“深更半夜的,发什么呆呢?” “你怎么来了?”青梅想起他刚刚封了英王,便想起身行礼,君离却将她按在椅中,“办完事经过这里,见你在发呆就看了会儿。”君离伸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想谁呢,那么入神。” 好像刚才……她是在想眼前这个人吧?青梅面色微红。 ☆、第51章 骑马 君离看起来兴致不错,随手拉个椅子坐在青梅对面,觑着她笑:“上次我说的事情,你还没回答我。”青梅被他那暧昧的笑触动,想着方才纠结的心思,不由脸上微红,却仰头道:“还没想好。” “那就继续想。”君离失笑。 青梅念他是翻墙而入,也没有给他端茶倒水殷勤招待的意思,两个人默默的坐了会儿,青梅念及顾尚书的话,不由叹了口气。旁边君离问她是怎么了,青梅便道:“你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哟,小丫头都开始想这些了?”君离笑着搬起椅子,坐得离她近些,青梅脸上的迷惘便清晰映入眼中。 青梅瞪了他一眼,摆出个“跟你完全没法聊天”的表情,君离便道:“你最看重的是什么?” “最看重的就是最重要的?”她仿佛喃喃自语,目光却是落在君离的脸上,“这样会不会很自私?” “看来是有心事,说给我参详参详?” “不能说给你。”青梅连忙摇头,为了缓和氛围,还夸张地用手捂住了嘴巴。然而即便如此,她心里那团乱麻依旧没有理清,没过片刻,便又瞧着星空发呆起来。旁边君离将她瞧了半天,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轻声道:“是为了你父亲的事?” “嗯。”尚且发呆中的青梅无意识的应了一声,待回过味儿来,连忙坐直了身子,“这话怎么说?”心里有种预感,仿佛某件事情败露,到底不确定。 夜风微凉,君离的目光包裹着她,不言不语。 过了会儿,青梅拿手戳他:“三殿下?” “青梅。”君离顺势捉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开口问道:“你父亲的事情,当真不能同我说说?” “不能。”青梅摇头,敛起些微伤怀思绪,冲他笑了笑。手被他握着,有暖意传来,青梅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心里到底羞涩却又不愿表露,便控诉般的瞧他。 君离握得更紧,凑近了道:“不告诉我,就不放开。”见她还是固执着不肯透露半点,他眼中微不可察的流过失落,随即转为心疼,“你不放心?” 四目相对,青梅能感觉到他的真挚。然而这事一旦说了,但凡有任何闪失,结果她根本承担不起,何况……数日来的烦恼纠结积聚,她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君离半跪下去,认真道:“三殿下,您是皇室中人,天之骄子,而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民女。能跟您结识是我的荣幸,可我们毕竟身份有别,那天的话还请收回吧。” 头一次生出这般强烈的畏惧退却,她隐藏在心底的担忧在静夜中无限放大,轻易盖过了欢欣。嫁给君离固然是件幸事,可万一自己身世败露,或是君离对她情意不再,又当如何?说到底,她一介罪臣之女,毕竟不敢孤注一掷。 君离依旧紧握着青梅的手,将她拉起来面向自己,捏了捏她的鼻尖,“身份有别?太.祖皇帝也是草莽出身,外祖家以前也不算显赫,细算起来我也未必高贵到哪里去,有什么区别?我喜欢你,想娶你做我的小妻子,有何不可?” 他这番石破天惊的话叫青梅瞠目结舌。这般轻松的说起太.祖皇帝的出身,让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情何以堪?君离他还真是……心中的惊叹无以言表,青梅倒是将先前的纠结忘到脑后,结巴道:“三殿下你这话真是……这是大逆不道,被旁人听到了恐怕会麻烦。” “这里又没有旁人。”君离笑着瞧她,那眼神分明是说青梅已经是“自己人”。 见她犹自蹙眉,君离便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道:“这么大点脑袋,开酒馆都不够用,想那些做什么。这些事只管交给我就是,你不必担心。” 这人还真是亲习惯了不成!青梅焦虑的情绪被安抚下来,此时思绪清明,登时觉得君离这举止是有些轻薄了,于是抬头恼怒瞪他。清亮的眸子却没什么威慑力,倒惹得君离一笑。 屋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大抵是许氏夜半梦回。青梅毕竟担心君离留在此处不便,就用眼神催促他离开。 君离倒也不多逗留,转身要往外走,忽到得墙边时身形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便又折身回来,向她道:“如果是为了你父亲的事,大可不必担忧。安心开酒馆就好。” 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墙外,青梅站在院里,却是心潮澎湃起伏——君离这是……知道她父亲的事情? 认真想起来,如果没人注意她也就罢了,若是认真的追查起身份,她频繁出入顾家和武安侯府,想要挖出她的身世,恐怕也非很难的事情。这么一想,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可即便如此,她如今也不能再退缩了。于是咬一咬牙,心里竟又变得澄明开阔,打了个哈欠,依旧回屋去了。 二月京城,柳吐新嫩,草舒碧叶,青梅忙着酿酒的事情也没去寻顾尚书。忽有一日顾长清顺道来探望,才知北边前两天出了些事情,皇帝派了他亲自前往视察,就连楚修明也是奉命连夜回边陲去了。 难怪近来不见楚家兄妹造访,原来是有事要忙。青梅送走了顾长清,一抬头见梁间一双燕儿还巢,和着春风暖阳,叫人觉出融融春意。还不到正午,许氏这会儿正带着几个雇来的妇人们打点酒窖,青梅闲来无事,正宜捧书闲读。 院门吱呀作响,她抬头看去,就见楚红.袖走了进来,口中道:“你倒是悠闲,这两天可累死我了。” “楚姐姐。”青梅起身迎过去,“听说楚哥哥回去了?” “前天晚上走的,他倒是逍遥轻松,可怜了我被楚晗缠着,头疼死了。”楚红.袖瞧青梅清闲,便道:“这会儿想骑马去散心,你去不去?” “好啊!我正闷得很呢。”青梅立马来了兴致,跑过去跟许氏说了一声,便跟着楚红袖出门去了。 门口两匹健马,一匹毛色纯白高壮强健,被楚红袖纵身跃上,另一批枣红色的身子矮小一点,性子似也更温顺,由青梅蹬鞍爬了上去。花枝巷里并不宽敞,她们这会儿只能策马慢慢走着,没了顾夫人的那些规矩束缚,自然也无需戴那碍事的帷帽。 两人在合德街上用了午饭,便往城外的五柳原而去。 五柳原地处城西郊外,地势开阔平坦,中间有宽阔的河水缓缓流过,两侧野花遍地,是踏青的好去处。这会儿虽没有绽放的繁花,然而连绵的嫩绿入目,远处农田阡陌纵横,叫人心情舒畅。 青梅同楚红.袖纵马至此,便见期间人影稀疏,概因春花未绽,京城的男女还没踏青出游的打算。这倒便宜了她们,自由自在的策马闲逛,楚红.袖说起她当年前往沙场的事情,引得青梅入神倾听。 楚家如今驻守的正是当年曲衡驻兵之处,楚红.袖讲起那里的风土人情,提到当地人对曲将军的称赞,一时感慨。末了笑道:“你有空该去那里看看的。” 青梅沉默着有些出神,远远瞧见河对岸人影绰约,几道丽影被人簇拥着在前缓行,后面有人牵马相随。 那些身影瞧着有些熟悉,青梅眯了眯眼却看不大真切,倒是楚红袖道:“那不是顾荣华她们么?”斜睨着青梅打趣道:“就说你不该总是挑灯夜读,连这都瞧不清楚!功名没能挣到,却把眼睛给读花了。” “我哪里能跟姐姐比,塞北地势开阔,练得你眼睛比那鹰还锐利。”青梅笑了笑,两人继续沿着河岸散心,对面的那些人却前呼后拥的过了桥,眼见着是距她们不远了。 至此时,青梅也瞧清楚了,走在前面的是魏欣,旁边是顾荣华,另外还有沈月清和沈月湄两姐妹。魏欣自然是她乐意见到的,可顾荣华……青梅撇了撇嘴,却还是得催马过去打招呼。 五人都是平常来往过的,少不得下马寒暄几句。 青梅与魏欣几天没见,这会儿免不了凑在一起嬉笑几句。提及酒馆诸事齐备就等开张,魏欣乐得直赞“好事”,又说到时候定会前来捧场,再拉上永乐公主镇场子。青梅被她逗得直笑,眼角余光瞥见顾荣华,就见她正凉凉的瞧她,目光中比以前分明增了些东西,似是怨恨? 青梅后背不由一僵,被她瞧得不舒服,便要辞别。 魏欣和沈家姐妹大概也是游玩得累了,闻言也不多留,说是对岸的青花山脚下有一片早开的野花,建议青梅她们前去赏玩。 旁边顾荣华敷衍着说了些让青梅照顾好身子等语,站在河边瞧那远处峰峦,没有动身的意思。魏欣瞧她如此,便凑过去问她在看什么,沈家姐妹在旁应和,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 青梅同楚红.袖上了马背,楚红袖道:“那咱们就去河对岸?” “好啊!”青梅没有异议,正想催马前行,那马儿却似乎受了惊,突然一声长嘶,发疯一般的往前奔去。马儿四蹄剜起软泥乱飞,青梅扯着缰绳,却发现这匹马根本不受她控制,疯癫般的疾驰厉嘶,甚至跳跃腾起,想将她颠下马背。 青梅吓得脸色苍白,口中喊着“楚姐姐救我”,死死的抱住了马脖子,免得被它颠下去摔坏身子。 楚红.袖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催马跟过去,魏欣等人也是心焦的看着那匹疯马,催促婢仆喊人来救。河水缓缓流淌,顾荣华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袖中有个东西滑落,被她轻轻踢入河流之中。 ☆、第52章 厮磨 青梅紧紧伏在马背上,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头晕目眩得想吐。可她不敢放手,这么疾驰的疯马,她一个娇弱的女子若是摔了下去,定会伤得很重。何况五柳原虽然平坦开阔,其间难免会有凌乱的碎石等物,万一碰着了那些,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她现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抱紧马背,捡个松软多泥的地方摔下去。然而疾驰颠簸头晕目眩之中,她只觉风驰电掣,根本看不清周边的东西,几番挣扎,终究没敢放手。 惊慌之中,楚红.袖的呼喊声愈来愈近,青梅强自镇定着扭头回看,就见楚红.袖疾驰而来,正离她愈来愈近。然而青梅胯.下的疯马没命般疾驰,楚红.袖哪里能轻易赶得上? 马儿已疾驰了许久,早就过了五柳原,几番折腾之后这会儿似是气力不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青梅喘了口气,猛然抬头见它似乎是要直直朝着迎面的山崖撞过去,大惊之下连忙死命的扯动缰绳,生生令它拐弯。 马腹贴崖而过,青梅的腿挤在中间生疼,怕是伤得不轻。 暴躁中的疯马打着响鼻厉声长嘶,继续疯跑,却是不辨道路,紧贴着山崖在乱石长草中疾驰,几番将青梅蹭在崖壁上,撞得腿刺痛。 后面楚红.袖见状,催马就要斜刺里冲过去。身旁忽有一匹健马风驰电掣般冲过来,转瞬就已越过她身畔向那枣红色疯马逼近,大声喊道:“青梅,手!” 似乎是个男子的声音。已然精疲力竭的青梅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晕头晃脑的伸出手,只觉胳臂被人猛力一拉险些脱臼,随即被人紧紧抱住。伴随着疯马的一声厉鸣,身体又随着那人腾空而起,而后落在另一匹马背上。背后的人催马疾拐,绕过一丛杂树向开阔处而去,马速渐渐慢了下来。 似乎听到山崖处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带得山石纷纷滚落,青梅瘫软在那人怀里,依稀能分辨出这是熟悉的怀抱,有力的手臂紧拥着她,叫人安心。 身体酸软疼痛,脑中凌乱混沌,青梅浑身无力的耷拉着,先前还高度紧绷的精神一旦松懈,便靠着后面的胸膛沉沉睡去,人事不知。 - 有缕缕幽淡的甜香入鼻,耳边依稀传来悦耳的鸟啼,却透着股安宁清净,仿佛倦鸟日暮归巢,万籁渐寂。 青梅朦胧中但觉浑身酸痛,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重病。这是……她迷糊中回思,陡然想起那匹疾驰的疯马,想起险些撞上山崖的那一瞬,她瞬间被吓醒了。 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映入眼中的是撒花软帐和红绫被,光线却有些昏暗。她偏头向外,便有面生的小侍女凑上前来:“姑娘醒了?”见青梅张口欲言,便从旁边矮几倒了水过来,扶她坐起喝水。 茉莉花甜香入喉,令浑身酸痛似乎舒缓了不少。青梅抬起酸痛的手臂揉了揉鬓角,问道:“这里是?” “是在英王府。”小侍女扶她继续躺下,听见门开帘东,忙转身跪地行礼。青梅抬头时便见君离大步走进来,床塌陷下去一角,君离瞧了瞧她的脸色:“感觉怎样了?” “痛。”青梅皱了皱眉,有些委屈。 “暂且忍一忍,御医的药也不能立马见效。”君离毫无避忌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倒是退了。今天怎么回事?” “不清楚。”青梅摇一摇头,“那马突然发疯起来,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当时可有人接近那匹马?”君离顿了一顿,沉声道:“丹青在那匹马身上搜到了一枚梅花钢针,推测时辰,应当是你在河边骑马时刺进去的。” “钢针?”青梅一惊,挣扎着坐起来,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不少,“那匹马是因为这个才疯的?”见君离点头,青梅暗暗抽了口气,心中一惊一沉,思绪瞬时清晰起来。 先前纵马游原并无异常,那匹枣红马又是温顺的性子,怎的就突然发疯了?可若说有人将钢针刺入枣红马体内,当时除了楚红.袖和她,并无旁人接近马身呀。楚红.袖自然不可能害她,在场的还会有谁? 陡然想起顾荣华那凉凉的眼神,青梅连忙摇头。不可能,顾荣华纵然不喜欢她,但她毕竟自矜身份应该不屑用此手段,况且顾荣华始终没能接近马身,如何能够害她。可心里又觉得没底气,这理由根本说服不了她自己,自打元夕观灯之后顾荣华变化很大,她根本猜不准。 “你想到了谁?”君离帮她理着略微凌乱的额发。 青梅抬眸看了君离片刻,终究没有胡乱猜测,又问道:“楚姐姐呢?” “天色已晚,我叫她们先回去了。”君离抚她的秀发:“既然你没有头绪,这事就交予我吧。今晚你先歇在这里,我派人去酒馆送个信。”说着吩咐那侍女伺候青梅洗漱,他转身出去了。 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君离折身回来,身后婢仆鱼贯而入,摆了满桌饭菜。因青梅有伤在身,满桌都是清淡菜色,却也清爽可口。青梅的左腿擦伤了多处,肋骨和小腹也是生疼,胳膊因用力过猛而酸痛难挨,就连五脏肺腑都隐隐作痛,大抵是马背上颠得太猛。 君离瞧她执筷时一举三顿,脸上却是满满的馋相,不由失笑道:“想吃什么?” “藕片,还有桂花软糕。”青梅见君离帮她布好菜,心下微喜,毫不客气的点了几样,便心满意足的低头用汤匙扒拉到口中。不过这么点举动也能扯得胳膊疼痛,青梅不由皱眉。 对面君离见状,便向旁边的侍从道:“你们先出去。”脸色却是一本正经,仿佛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侍从们鱼贯而出,顺便严严实实的掩好了五门,等得房内只剩下他俩人,君离便坐到青梅身边,夹了菜送到她唇边。 “别别别,我可不敢当!”青梅连忙摆手要拒绝,却牵得胳膊疼痛。对面君离固执的举着筷子,只含笑瞧她,青梅被他看得有些发窘,更兼胳膊疼痛,心里只能哀叹一声,乖乖的吃了。 对面的人儿脸蛋涨红,姿势别扭,灵动的眼睛瞧着桌面,显然是想眼观鼻鼻观心的应对尴尬,真是别扭可爱的很。君离强忍着笑意,决定让她放松一些,便开口道:“我派人到河边粗粗找过,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不过这梅花钢针却是有来历的。问了欣儿,这是她装在针筒里玩耍用的。” “针筒?”青梅疑惑,“就是那种装了机关,能将针射出去很远的东西?” 君离点头,又舀了汤喂到她唇边,“不过欣儿说那针筒在她过河之前就丢了。” “会不会是被谁捡走了?” “我已着人去问了当时在场的仆从们,很快就会有结果。” 青梅道了声谢。既然未必要靠近马匹才能下手,青梅已能大概猜到是谁动的手,只是没有确信不好说出口罢了。她放松之下,就着君离的手吃完了饭,等她道声“饱了”,君离这才拿起自己的碗筷。 因是入夜,屋里已然点起了灯烛,明光下君离正低头剥一只虾子。俊脸乌发,锦衣玉冠,明明是尊贵的王孙公子,做起这事儿却半点也不含糊。 青梅忽然觉得有些感动,不止为了君离的及时帮助,更为目下这样温馨平常的一刻。 她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样一人,金玉之质,淳良之心。她有些出神的瞧着那双手,十指修长,温润明秀,甚至比她的手还要好看很多。对面君离剥好了虾子正要送入口中,见了青梅那眼神,不由道:“想吃?” “啊?没有。” “那你看那么入神。” “……眼馋而已,御医说最好别吃。”青梅低下头状作喝汤,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他的手好看才发呆吧。 君离也不疑有他,径自剥了几个吃了,瞧青梅一脸馋相,终究不忍心,将最后一个送到她口中,而后漱了口在旁边银盆洗手擦净。 若是往常,这会儿自然会出屋溜达一圈消食,可惜青梅腿脚受伤没法走路,英王府里并没特意做个带轮的椅子,青梅这会儿只能回床塌上休息。她漱口完毕,撑着桌沿站起身,咬牙走了一步却是痛得难忍,那边君离早已两步跨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青梅哎呀一声低呼,下意识的伸臂环住他,昏昧的光线中瞧见他的脸近在唇边,不由脸上绯红。君离故意低头在她唇边蹭了蹭,道:“又不是没抱过,怕什么。” “魏三郎!”青梅着实是被他这样的语气气到了,不能抬手打他,只能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掐,怒道:“堂堂英王,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这言语这举止,一点都没个正经。 奈何君离并不将这点疼痛放在心上,反而变本加厉:“进了王府我就抱着你,多少人都看见了,明儿我就把你娶进门,怕什么。”他的笑容被烛光染了一层薄晕,说不出的明秀俊丽。 床塌陷下去,君离一手环着青梅的肩膀,另一只手扯了个松软的靠枕给她垫着,而后身体前倾,彻底将她困在怀中。 四目相对,青梅气鼓鼓的瞪他,君离不为所动,依旧含笑,见她要开口时突然俯身在她唇上一啄。 道谢的话僵在唇边,青梅未料他会有如此动作,瞧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调戏意味,不由脱口道:“无耻。”君离也不在意,挑眉道:“不妨更无耻一点,嗯?”他拿额头抵着她的,看着她清丽的眸中努力盛起怒意,最终却化作无奈的一笑。 “其实你也喜欢的是不是?”他将青梅拥入怀中,有点心疼,“很久没看见你笑了。” “麻烦事情比较多嘛,比不得宛城自由清闲。”青梅放弃了挣扎,所幸屋内没有旁人,她放任自己靠在君离怀中,贪恋一时的温暖。虽然一度抗拒担忧,甚至想过收回懵懂情怀,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怀抱是她企盼已久的。 ☆、第53章 门隙里有风透入,吹得烛火微晃,仿佛少女朦胧摇摆的情思。英王府是君离的地盘,侍从们都守在屋外,没有吩咐不得进门,这会儿根本不必有旁的担忧。两人依偎低语,如此静好温馨的时光,可以慢慢享受。 君离手指抚弄着青梅的发丝,低声道:“你在顾府过得并不好是不是?长清同我说过一些事情,我早该将你接出来。” 青梅闻言一怔,能叫君离说出这番话,足见顾长清透露了不少内情。那么其中……回想起那晚他临走时的话,青梅犹豫着开口,“二哥哥有没有说过我……”深吸口气,心中忐忑之至,要吐出那两个字却十分艰难。 “你父亲的事?”君离轻易猜透了她的心思,松开怀抱叫她靠在软枕上,道:“他说过。” 心中鼓声落定,千钧巨石着地,让人想要大口的喘息。极度的忐忑之后,听他道明此事,心中竟是难得的轻松。青梅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张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曲将军是蒙冤而死,这事我很明白,当年的事太过纠葛,父皇也是情势所迫才定的案。如今十几年过去,外戚不足为患,所以现下就算你的身份暴露,也不会太过严重,合我和武安侯府之力,必能保你安然无恙。”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是想安抚她的情绪,“但这事还要看时机,如果时机得当,还能让冤案平反。” 君离说的这样明白,青梅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猜度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来。 她心头种种疑虑防备卸去,想到顾尚书那天的逼迫之语,不由忿忿。听君离的意思,他似乎已和武安侯府有联络,且将父亲的冤案放在了心上的。顾尚书说得那样危言耸听,怂恿她嫁给楚修明,恐怕是打着帮二皇子拉拢武安侯府的幌子,实际上是他自己想要攀这棵树吧! 虽说是兵部之首,但目下的情形,六部职权并不高,顾尚书手中的筹码比握有军队的武安侯府可低多了,想牵这根线也不足为怪。难得的是顾长清肯同君离说这些,恐怕整个顾府上下,就只有他真心为她打算。 青梅将头倚在君离肩窝,心里由衷将顾长清谢了一遍。 君离抱着她坐了会儿,柔软的娇躯依偎在怀里,叫人心笙摇曳。他的指尖摩挲青梅柔嫩的手掌心,忽然笑了笑:“真想快点娶你进门。” “我还没答应呢。”青梅这会儿心情不错,脸上恢复了笑意,眨眼瞧他时狡黠灵动,带着点得意。 “没答应?”君离捧住她的脸,凑过去双唇相贴,含糊的道:“真的?”青梅尽力往后缩,可后面就是软枕和靠壁,她能逃到哪里去。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怀里,温热的鼻息拂过来,湿热的舌尖触碰她的双唇,亲昵无间。青梅被他厮磨得面红耳赤,她想要开口求饶,哪知话还没说出口,君离变趁势探了进来。 柔软的唇舌相交,意外的甘美软腻。君离的动作稍稍有点生涩,卷着她的檀舌轻柔的吸吮,向前挪动身体,不自觉的将怀抱收紧。 青梅被他的气息包裹,任由他肆意辗转,甚至不自觉的随他沉溺,唇舌追逐嬉戏之间温柔无比。 君离的手臂越收越紧,渐渐的由最初的有意调戏转做情不自禁,呼吸愈发深重起来,唇舌急切的探索纠缠。手臂不自觉的挪移,由背至腰,纤细的腰肢在卧,身体都热了起来。亲吻转至唇边脸颊,而后吻上白腻的脖颈。 脸烫耳热之际神思混乱,力道也失了分寸,青梅被他触动伤处,不由轻轻一声呻.吟。软腻的声音入耳,在昏昧烛光下却变了味道,君离愈发情动,却也被唤回了理智。 他眷恋的继续亲吻,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灼热的气息移到她的耳畔,哑声道:“青梅,嫁给我。”唇齿犹自贪恋,在她耳垂上游移吮吻,不舍得放开。 这低哑的声音仿佛一种奇异的诱惑,饶是青梅未经人事,也觉这声音腻得紧,仿佛生生压制着某些蓬勃欲出的东西。 她被君离亲得有些发晕,手臂无意间已环在他的脖颈,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这才发觉声音柔腻无比,心中已软化做一滩水,混着甜蜜与羞涩。她从来都不知道,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亲吻抚摸,竟会是这样一种体验。 虽然羞人,却也叫她贪恋。 满足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帘,君离再度在她唇上流连了一会儿,捧着她的脸认真道:“不许反悔。” 他的声音还有些许低哑,手掌滚烫的贴着她的肌肤,在她的面颊摩挲了片刻,这才道:“你先歇着,我出去一趟。” 屋内安静下来,片刻后走进三名侍女,遵照御医的叮嘱服侍青梅药浴,而后抹上膏药。屋中灯烛明亮,青梅倚着软枕闲翻话本,却不知院外有人脚步逡巡,犹豫了许久才折身离开。 朦胧月色昏烛光,君离回思刚才那一番情动,却是再不敢深夜去探视她了。 经一夜的歇息,又抹了满身的膏药,青梅晨起时虽然腿伤未痊愈,身上的酸痛却是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净面梳洗完了,推门而出时院里清风扑面,叫人神清气爽。昨晚君离吩咐人连夜赶制了一副精巧的拐杖,这会儿青梅靠着拐杖,倒是能自由的溜达了。不过毕竟昨天伤了肺腑,她也不敢太过动弹,只慢慢在院里散步。 这是英王府深处的一座小院,栽了几棵檀香木,院角里两株高大的流苏,下面是个半圆形的花圃。这会儿草长莺飞,却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只有角落里的一丛迎春打了花苞,怕是过两天就能陆续迎来春意。 青梅惬意的叹息一声,院门开处君离走了进来,瞧见她果然没有乖乖待在房中,便道:“腿伤还没好就开始乱跑了?” “英王。”青梅拄拐屈膝行礼,没敢在众目睽睽下废弃礼数。阳光正好,她沐浴在晨光下菀然轻笑,虽然姿势别扭,笑容却是别样的美好。 君离胸中阴霾散尽,本想着一早就告诉她结果,这会儿倒是不忍心了。他走过来轻轻捏了捏青梅的手臂,瞧她气色不错,这才放心的叫人摆饭。 早饭不过是粥和几样小菜,不过王府的厨子手艺好,便是简简单单的清粥都能被做的可口无比。青梅多喝了半碗,心满意足的叹息。 君离等她停下碗筷,这才提起正事,“昨晚的审问有了结果。”他微微一顿,瞧着青梅的脸色,“多人指认,曾看见顾荣华捡起针筒。” “顾……”几乎脱口而出的“荣华”二字被硬生生改成了“姐姐”,青梅虽早有此猜测,真个被证实时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她为何要害我!”不过是有过几次龃龉而已,犯得着用那匹疯马来取她性命? 然而除了顾荣华,当时在场的还有谁能下手?青梅只觉得心中凉透。昨天惊险一幕在脑海中翻涌,当时的惊慌畏惧她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如果当时真个摔下马背或是撞上了山崖,她的下半辈子恐怕会很难过,甚至连性命都堪忧。 青梅紧握着手里的汤匙,半天才镇定下来,问道:“这事,准么?”毕竟那也只是仆从的指认,空口白牙若没有凭证,恐怕顾荣华也不会承认。 君离并没有直接回答,大抵是有点心疼她,旁边侍候的又都是他用惯了的心腹之人,他也没有避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权作安慰,“我已着人去请她和顾夫人过来了。” 请了顾夫人过来,君离这是……她愣神之间有人进门禀事,君离点头应允,向她道:“欣儿来看你了。” 过了会儿,魏欣在王府侍从的引导下进了小院,几步跑进屋里面道:“青梅怎样了?”待瞧见青梅气色不错的坐在那里,便舒了口气,“昨儿吓死我了。” “昨儿也吓死我了,不过御医的药很管用,这会儿除了腿伤,其他都好得差不多了。”青梅笑容清甜明媚,“谢谢你来看我。” “这么客气做什么。”魏欣瞧见瓷盘中有她喜欢的藕粉糕,顺手拈了一块送入口中,又问君离:“表哥查出来了么?” “待会就有分晓。”君离瞧魏欣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道:“你已经有猜测了?” “我不敢确信。”魏欣咬了咬唇,转而握住青梅的手,“虽说好了一些,这两天还得静养。前两天刚伤了胳膊,这会儿又伤了腿,你呀,以后可别调皮了。” 明明两人年龄相近,魏欣却俨然一副苦口婆心的小大人模样,逗得青梅忍不住笑道:“遵命!” 她俩人笑得欢畅,君离也被感染,抬手道:“走吧,去客厅!” “客厅?”魏欣仰头,君离解释道:“顾夫人待会过来。” 魏欣闻言,哪能猜不到后面的事情,微微叹了口气,同青梅一道跟在君离身后。 客厅中已有两人等候,正是没用早饭就匆匆奉命赶来的顾夫人和顾荣华。按说她们毕竟是女眷,理应由女眷接待,可惜英王府目下并没有女主人,余下的长史等人自然不适宜应付这等场合,君离只得亲自上阵。 门外站着红香和檀莺,瞧见青梅拄拐过来,均是讶异。里面顾夫人见了青梅更是吃惊——她受命匆匆赶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而顾荣华这回也是什么都没跟她说,神情举止都有些失魂落魄,叫顾夫人极为悬心。本以为是为了旁的事,哪只青梅也在此间,看起来似乎还受了伤? 顾夫人连忙向君离行礼,瞧着和魏欣相伴走来的青梅,目光中难免探究。 英王府还在督建之中,目下君离住着的仍旧是原来的宅邸,府里的婢仆倒是比往前多了不少,各有司职的婢仆们立在当地,更兼厅中早有诸多陈设,显得有些拥挤。 君离命人奉茶捧果之后,留下随身的侍从,叫其余人等皆退出客厅,而后开门见山,“昨儿青梅往五柳原骑马郊游,却被人暗害险些丧命,今天请夫人过来便是为了此事。”他的目光掠过顾荣华,后只见者面色苍白,有些出神。 顾夫人被此事所惊,连忙问青梅是否无碍,倒是一副关切之极的模样。 她的关怀还未表达完,君离便截断她道:“后经本王查问,是有人用针筒将钢针射到马身上,才使马发疯癫狂。巧的是,”微微一顿,便见顾夫人面含忐忑,君离唇边浮起些微讽刺,“这个原本属于欣儿的针筒,当时是被顾姑娘捡到,在你的手中?” 他的语气是询问,却又透着笃定。众人的目光皆挪向顾荣华,便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印子。 客厅中针落可闻。顾荣华沉默了半晌,美艳的脸庞上收却表情,抬头问道:“英王是怀疑我用针筒射了钢针?” “不错。” “青梅是我的义妹,还请英王明察。”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顾荣华这话说的很没底气,她看了尚自震惊的顾夫人一眼,目光落在魏欣身上,“欣儿呢,你也这么怀疑?” “昨天针筒丢失后我也没在意,若此事当真不是顾姐姐所为,解释清楚便是了。”魏欣面色不变。 “解释清楚?既然有人咬定是我捡了针筒,我如何辩白。”顾荣华忽的一笑,“那些不过是下人所言,如何能信。我若让人说,那针筒压根就没丢,始终都在欣儿手中,难道要就此认定是欣儿下的手?” “顾姐姐!”魏欣显然有些不豫,“事关性命,怎可胡说!”她倒不是因为顾荣华提起她的嫌疑而生气,只是觉得顾荣华这态度着实叫人窝火。 青梅是她的义妹,以前见面时两人还亲密有爱,仿佛感情深厚。可昨天青梅遇险时,楚红.袖当即追了上去,就连沈家姐妹都满脸焦急,唯独顾荣华从容不迫,虽然也口道担心,却分明没有半点行动。当时魏欣就觉得顾荣华这作为叫人寒心,待得后来青梅被君离救回时,魏欣担忧之余偷偷观察过顾荣华的表现,将她的数次冷笑尽收眼底。 怎能不令人起疑?魏欣觉得眼前的顾荣华已不再像当初美丽和善的大姐姐,心里多少有些惋惜。 君离的目光落在顾夫人身上,“夫人觉得呢?” “青梅虽非我所出,我却将她视同女儿看待,这件事还请英王明察。”顾夫人倒是镇定,“荣华与青梅既为姐妹,怎么可能下此狠手,她昨天大概是被吓呆了,到现在都有点神情恍惚。” “夫人也觉得这是狠手?”君离向前一步,徐徐道:“既然夫人是青梅的义母,本王便问一句,夫人觉得这真凶当如何处置?” “但请王爷做主。”顾夫人并没说什么“枉顾性命严惩不贷”之类的话,大概是她心里也因顾荣华的反常表现起了疑影儿,不敢将话说死。 君离明显冷笑了一声,叫丹青进门,让他把手中的托盘举到顾夫人跟前。 “这是从河边捞出的针筒,难得筒中尚有钢针,陷入沙泥后没被冲走。上面挂着的是浮光锦,两位可认得?” 那微小的碎锦落入眼中,顾荣华当即脸色煞白。 她是昨晚更衣时才发现袖口被撕去了一块,思来想去,觉得是因袖藏针筒,不小心被其中的钢钩撕掉了。不过那针筒已被她踢入河中,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她一时疏忽,竟忘记了钢针沉重,会陷入沙泥? 若是没这段碎锦,她还可抵死否认,可偏偏这碎锦连在针筒上面,叫她如何抵赖?浮光锦并非俗品,那些个侍从自然穿不到这好东西,顾荣华清楚的记得昨天只她一人着此衣物,这是万万抵赖不掉的。 厅中瞬时陷入寂静,君离一步步逼近,脸色也冰寒了下来,“你还有何话说?” 他平时瞧着温和随性,然而天家身份摆在那里,加之身材颀长气质贵重,这般肃容问话时自有摄人的气势。何况此事关系到青梅性命,君离浑身怒气逐渐散发出来,顾荣华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她强撑着抬头,迎上的是英王冰冷的目光。 他早就查清了吧?为了那个微贱的女子,连夜大费周章,毫不留情的戳破这件事情。顾荣华自然也瞧见了魏欣的神色变化,原先对她那般殷勤亲近,如今却是站在青梅身边,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鄙弃? 已无可抵赖无可逃避,顾荣华扶着旁边的花梨大案稳住身形,缓缓开口,“是我。” “为什么?”君离和顾夫人同时开口,前者是为质问,后者则是意外。 “看不惯而已,还需要理由?”顾荣华轻飘飘的转头拨弄案上的花樽,声音中含有嘲弄。君离被她这语气给气笑了,向顾夫人道:“令嫒供认不讳,夫人觉得当如何处置?” 顾夫人傻眼了,千祈万盼,到头来听到的却还是她最不想听的答案,一时间有些无措应对。 她从来都将顾荣华捧在手心里,这孩子也善察人意,从来都是大方稳重,纵然偶尔使些手腕,也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是以顾夫人对她非常放心。可而今事发突然,顾荣华竟然做了这样一件蠢事? 顾夫人只觉得脑门子突突直跳,怎么都不肯相信。她也顾不得回答君离,而是问顾荣华道:“是不是有隐情,你不可能……” “是我。”顾荣华蓦的抬起头来,直视顾夫人,“既然做了这种蠢事,也不必抵赖。”她嘲讽般看向青梅,“不过是想叫她吃点教训而已,哪知会引得英王这般费心。”她语气中的酸意如此明显,后面魏欣大抵觉得自己不宜再掺和下去,默默退了出去。 当事人青梅始终没说只言片语,她只是打量着顾荣华,心中愈来愈寒,开口时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吃点教训?可那差点让我送了性命!”她后来才知道那匹马是撞在山崖上死掉的,她不敢想象,如果是她随着疾驰的疯马撞上山崖,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是你胆小罢了。”顾荣华嗤笑一声,欲待再说时却听君离道:“顾夫人,本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在一个月内把她嫁出去,要么,我就送她去衙门。” “英王!”顾夫人母女顿时大惊失色,顾夫人当即便跪地祈求,“荣华固然有错,请容民妇带回去管教,还请英王开恩。”她指尖都在颤抖,只因君离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一个月内将顾荣华嫁出去,仓促之中哪能说成好姻缘?可若不从,君离一旦将此事诉至衙门,顾荣华谋害未遂自然不会被罚得多重,可她的名声也就此完了! 顾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宝贝,哪能被这样对待?眼瞅着君离面色冷冽,顾夫人忙恳求道:“看在长清的面上,求英王饶了荣华这一次。” “别侮辱长清。”君离退后两步,“公正严明的大理寺卿会坐视此事不管?顾荣华心肠歹毒,几番冲撞于本王,本王能容忍至今,不过是为了长清。” “英王。”顾荣华已被这处罚惊住,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缓缓道:“心肠歹毒?您难道不知道,民女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她的脸上竟难得的浮起一点血丝,却被君离决然打断:“为了王妃之位?” “妃位?”顾荣华嗤笑,似在玩味这两个字的含义,“当初贵妃娘娘有意于我,却被英王断然拒绝。我还当您是为了多么高贵的女子,却原来是为了她。”颤抖的手指向青梅,顾荣华半点都不掩饰她的鄙夷,“一个出身乡野的村姑,她哪能比得上我!她有什么理由能得您亲睐!” “我喜欢她,这就是理由。” 语音落处,顾荣华脸色惨白,顾夫人却是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英王!” 君离到了这会儿,情绪倒是平复了,好整以暇的坐在紫檀方椅当中,沉声道:“你那天不是还想以此要挟本王么,本王就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喜欢青梅,想娶她为妻,任凭你告诉谁,我都是这个打算!” 那一瞬,顾荣华仿佛是被抽尽了力气,委顿在地。 那是元夕的隔天,她借拜访魏国公府的机会,约了君离在合德街见面。那时她因为窥见君离和青梅的亲密私语而无比震惊,觉得若她将此事禀给魏贵妃,定能令出身寒微的青梅死无葬身之地——天家威严,怎会让一个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来迷惑皇子? 那时她甚至为此沾沾自喜,以为君离当真会受她的威胁。可谈话的结果却令她失望,君离非但不受威胁,还反过来将她敲打了一番。 时至今日,英王如此笃定的宣布此事,顾荣华只觉得某些东西在崩塌。 养尊处优十七年,她的美丽和教养带给她的骄傲与自信,和编织了无数个日夜的王妃之梦,在这瞬间轰然崩塌。 昨天的一时嫉恨冲动,牵引出的却是这样的结果。顾荣华身体颤抖无力,瘫在地上甚至忘了流泪,旁边顾夫人尚自为君离的这番话而震惊,却见君离已起身带着青梅出了客厅。 王府的管事仆妇走上前来,躬身道:“夫人,请吧。” - 青梅拄着拐杖沉默前行,一直到进屋都没开口说话。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是临走时顾荣华怨恨的眼神,和顾夫人冷指责落的神情。勉强维系了半年的感情终究是彻底断裂,从此后非但顾荣华,恐怕顾夫人夫妇都会对她心存怨怼。 不过这是顾荣华咎由自取,怎么都怨不着她。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王府长史前来禀事,君离暂往前院去了,魏欣也已回了国公府。青梅坐了片刻,觉得有些无聊,便拿着君离送来的话本子闲翻。 眼看着日头近午,青梅怕许氏在家担心,就想搬回到花枝巷去。可君离不在,王府的仆从们哪里做得了主,青梅又不好叫她们为难,拄着拐杖在院里转了两圈儿,就见院门开处君离走了进来。 “英王!”她一瘸一拐的凑过去,“你可算回来了。” “你在等我?”君离倒有点惊喜,慢慢陪着她往屋里走,“待会就在这里摆饭,你腿脚不方便还是不能多走动。” “有拐杖啊。”青梅笑着瞧他,“不走动得闷死人。”进到屋里面便有小侍女奉茶,君离似乎是匆匆赶回来的,抓着茶杯灌了一口,又问青梅是否按时换药。 过了会儿饭菜摆好,青梅手臂已然恢复,吃得十分欢畅。饭后君离挥手令人都出去,青梅瞧着他笑意莫名,怕他再做什么奇怪的事,连忙站起身道:“我想搬回花枝巷去。” 她这话说得干巴巴的,一听就是有些紧张。君离缓缓踱步过来,“为什么!” “娘亲在家肯定担心,何况酒窖里没我看着,不放心。” “不是因为别的?”他凑近前来,趁青梅不妨在她唇上轻轻一触,“我可是牵挂着你才匆匆赶回来的。” “什么呀!”青梅有些羞恼,虽说表白了心意,但两人八字还没一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伸手将君离往后推了推,瞪他。 这样羞恼的模样真是爱煞了人,君离忍不住一笑道:“逗你的。”他今天对着顾夫人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既然已经挑明,自然会择机禀明圣上赐婚。很快就能到手的小媳妇,他不着急。 青梅哪里知道他的打算,仍旧看着他,“行不行!” “哪能这么轻易让你走了。”君离故作沉思,逗她,“说句让我喜欢的话再走。” “英王殿下洪福齐天,好人好报!” “太敷衍了。” “英王殿下心地善良,多谢你的照顾!”顺便奉送个清甜的笑容。 君离却还是不为所动,抿着笑意觑她。青梅连着换了好几个说法,见他总是不松口,忍不住气道:“我走了!”反正看君离这样子,并没打算真的松口。 哪只才转身还没迈出步子去,却被君离从后面抱住了。他暧昧的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不记得么,我喜欢你叫我三郎。”顺势在她耳垂舔了舔,无限留恋。 青梅面红耳赤,赌气扭过头说了声“三郎”,拄着拐杖匆匆逃到门边。想着外面有旁人在,这么满面通红的出去并不好,忍不住有些怨恼君离,回头瞪他。 好嘛,小姑娘长本事了,越来越喜欢瞪他。君离心下失笑,叫人准备好车驾。 御医说过,青梅这伤虽然不重,但还是得静养个半月,免得伤了筋骨。君离知她是好动的性子,原想着派个人过去照看,被青梅严辞拒绝。 好在花枝巷并不偏僻,君离没事了可以顺道过去看看,也就没勉强。他后晌还有事要做,便吩咐人送她回去,临走时探进车厢中说了声“等我。” 等他什么呢?车厢里厚软舒适,青梅倚靠着厢壁发呆。等他来看她么?可他那语气里分明藏了深意。 想到今晨君离在客厅里的那番话,青梅忍不住翘起唇角。他说的是娶她为妻,是妻而非妃,这其中的情意细品起来叫人沉溺。仿佛昨夜的那一场唇舌厮磨,虽然出格了些,却叫人欢喜。 花枝巷里,许氏果然是满脸忧色。虽说有君离传话过来,但能叫英王把青梅留在王府,想必是伤得不轻。可她一介民妇,哪敢多打听旁的? 她心神不宁,这会儿正在门口翘首期盼,见那马车进巷,许氏便一错不错的盯着。车马缓缓停下,青梅掀起帘子探出头来,冲许氏甜甜一笑。 这笑容令许氏安心不少,过来扶她下了车,就要让那些人进去歇歇。来人客气推辞一番,放下捎过来的药膏等物,回去了。 许氏掺着青梅回院,一进门便再也端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已带了些哭音,“到底是怎么了?可急死我了!” 她的眼底有青色,青梅哪里能看不出来,怕是昨晚又一宿没睡吧。青梅乖乖贴在她怀里,安慰道:“不过是受了点小伤,英王大惊小怪的,这不好好回来了么?” “听楚姑娘说你差点就摔下马背了?” “要真摔下来,这会儿哪能好好的站在这里。”青梅嘿嘿笑着,知道许氏爱瞎想担心,知得把昨天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只略去险些撞上山崖一节。 娘两个进了屋,绿珠本来带着雇来的妇人们打理酒窖,见青梅回来,忙不迭的过来倒水。 青梅见到了她,陡然想起顾夫人母女来,心中难免担忧。当初顾长清派绿珠过来伺候,恐怕是瞧着绿珠对她尽心,旁人自然也能瞧出来。而今她和顾夫人闹翻,若绿珠回了顾府,哪能还有好日子过? 可这担忧现下却是说不出口的,青梅只能嘻嘻哈哈的说自己已经无碍,叫两人宽心。许氏显然还有话要问,找个由头叫绿珠先出去,便问青梅:“好好的,那匹马怎么就发疯了?” 屋里气息一滞,青梅握住许氏的手,“娘,我和顾家闹翻了。” “什么!”许氏大为吃惊,“怎么回事?”她虽听青梅解释过顾夫人那些个小九九,可心底里总还念着青梅和她有血缘之亲,纵然不能亲近,怎么就到了闹翻的地步? 青梅叹了口气,“你不是好奇那马为何发疯么,是因为顾荣华往它体内射了钢针。那匹马吃痛疯跑,钢针越来越深……” “是大姑娘下的手?”许氏觉得不可思议,好歹是表姐妹,怎能下那等黑手?然而青梅的话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许氏瞧了她半天,终究是信了。她叹了口气,“夫人知道么?” “今早她和顾荣华来了英王府。”青梅一顿,索性将今早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想到她和君离之事终需挑明,便也将君离那番话原原本本的转述了一遍。 顾夫人母女的作为固然叫许氏震惊,然而更有冲击力的是君离那番话。她张着嘴半天都没能合拢,最终结巴着道:“你说英王他……他想娶你!” 青梅瞧着她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默默的咬了咬唇。得亏现在没旁人在场,许氏这反应也忒夸张了些。 娘两个在屋里嚼了半天耳朵,傍晚时分楚红.袖前来探视,开门见山第一句就是:“青梅,我瞧着英王对你怎么那么上心?” 青梅已被许氏盘问了半天,这会儿不由长叹了口气,“楚姐姐,你都不看我伤势如何,怎么关心的倒是这个。”楚红.袖摆摆手,显得十分随意,“那天我看过你的伤势,瞧着严重,内里却没大碍,你拄着拐杖活蹦乱跳,想来是好差不多了。” “姐姐真是,慧眼如炬!”青梅垂下头,咬了咬唇。 “告诉我呀,你和英王怎么回事?”楚红.袖虽然开朗大方,遇着这种有趣的事情时那年好奇,瞧青梅脸上浮起可疑的红色,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英王他不会真的是看上你了吧!” 避无可避,青梅反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鼓着小脸儿看向楚红.袖,“为什么不能?” “没说不能,就只是……哎哟,你是没看见英王那天的劲儿,抱着你慌里慌张,一点都不像个王爷的样子。”楚红.袖笑了会儿,见青梅脸红便停下了打趣,转而道:“事情查清了?” 青梅抬头看她,楚红.袖便道:“你也不必瞒我,那天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枣红马的性情我知道,从来没发过疯。” “楚姐姐,那天损了你的一匹好马,对不起。”青梅多少有些惋惜,跑开旁的不说,那匹枣红马可是难得的良驹,就那么毁在山崖下面委实可惜。楚红.袖不能多少是有些心疼的,却也没办法,“你安好无恙就已经是万幸了。那天到底是谁?” “是我大姐姐,顾荣华。”青梅叹了口气。 “还真是贼心不改。”楚红.袖鄙夷,“怕不是为了英王殿下?” 青梅闻言一愣,忍不住都想说一声“楚姐姐料事如神”了。不过终究是咽了下去,低声道:“她觉得我的身份当不起现下的这些好。”君离的青睐、魏欣的亲近、顾长清的补偿、楚家兄妹的照顾……细算起来,虽然有些事上不如意,有这些人的关怀,她其实也算是幸运的了。 ☆、第54章 青梅这一场受伤,虽说是要静养,其实也没闲多少。酒窖里的东西正是要精心照看的时候,虽说有许氏坐镇,青梅到底不放心,得空就要拄着拐杖进去溜达一圈,贺子莲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带着贺夫人也来看了一圈,两家人说话用饭,也是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 春闱临近,青梅难免记挂贺子墨的事情,问了一问,才知他近来常驻国子监的学舍当中,如常的读书,倒是挺有把握的样子。青梅多少有点引以为傲的感觉,只盼着贺子墨金科高中,贺子莲母女可就跟着享福了。 送走了贺家人,迎来的是顺道前来的顾长清。碰见了他,青梅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虽说顾荣华害她是真,但真个撕破脸皮闹出来,两家都不好看。这会儿面对这位帮了她不少忙的表哥,青梅多少是有些愧疚。 所幸顾长清并没多说什么,只问青梅伤势恢复得如何。青梅拄着拐杖转个圈儿以示自己无恙,调皮的模样倒惹得顾长清一笑,欲待开口问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下了。 青梅送走了他,瞧着巷口人来人往,穿巷的微风拂过,能瞧见人家墙头涌出的大片绿叶。过两天墙头就能缀满花朵,风中必然是夹杂着清香的,想想就能令人惬意。青梅在门口坐着发了半天呆,觉着这倒也是个消磨时间的不错选择。 后面的两天她果然爱上了这感觉,没事就坐在门口的青石凳上,瞧着巷口人流穿梭,隔街的嬉闹叫卖传来,叫人觉出勃勃生机。 微风穿巷而过,青梅眯起眼睛深吸口气,闻见其中夹杂的糖丝香味,不由咋舌犯馋,额头却是被人轻轻敲了一下。睁眼,就见君离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个小小的食盒。 “魏三郎!”青梅一见食盒就来了劲头,连忙起身将他往院里让,口中还不断的送高帽,“英王殿下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哎你又打我做什么!”奉承了还不高兴,就知道敲她,青梅撇嘴。 君离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家门,也没往内院里走,往左拐到一架葡萄下面将食盒放了,问道:“伤养得怎样了?” “好得很快,你瞧我现在都不用拐杖啦,估摸着明后天就可以恢复如常了,你也不必再叫人送药过来。”青梅毫不客气的揭开了食盒,拿起里面放好的双箸夹了腌出来的鸡丝茄子往嘴里送。 君离抽出第二屉中的糕点放在她跟前,道:“药还是不能停了。你这伤的是筋骨得好生调养,我可不想娶个瘸着的媳妇儿。” 三两句话不离这事儿,青梅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君离竟是这样的人。她面上有些发烧,却还是得意的挑眉,低声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君离一回思,虽说之前抱过亲过,青梅还真没亲口答应要嫁给他。这么一想,倒还觉得有点不圆满,于是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青梅这会儿心情好,乐得跟他逗趣,于是小脸儿一板,认认真真想了想道:“这事儿似乎是不错的。不过你也知道,我的父亲和武安侯交好,小时候我和楚修明将军也相处过,顾尚书的意思是想把我许到武安侯府去。”说着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笑颜慧黠。 “他说嫁你就嫁?我们青梅才不是这样的!”君离夹了块软糕送到她唇边,“楚修明有过妻室还有孩子,他常年征战沙场哪有时间回京陪家人?你若嫁过去,无异于掉进了火坑。”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青梅托腮皱眉,“顾尚书好歹是我的姨父,长者之命不可违啊。” “所以你还是该乖乖嫁给我,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 “唔,英王殿下,你这算不算趁火打劫?”青梅抬眉,阳光下清丽的脸蛋柔腻洁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扇子般的暗影,随着她眨眼而忽扇。那样清凉的目光落入眼中,轻易击入他的心底。 君离抬手,轻轻盖在她的眼睛上。 手心微痒,她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动,仿佛是传奇故事里的山妖精怪,灵动可爱得不真实。君离忍不住想要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免得她乍然消失,可现下是在她家里,行事毕竟不便。 他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心绪,挪开手掌,看见她被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的手指滑过青梅柔软的唇角,轻声道:“不对,是舍身救你。”未必是救她,却是货真价实的舍身。整颗心早已被她掳走,留给他的只有一副躯壳和无用的理智,现下就连理智都要被她掳走了—— 明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凶险,后面还有多少难题等着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爱她,想要娶她。还贪心的想小心翼翼护着她,不叫她承受半点委屈和困难。 他着实是在给自己挖坑找事儿寻麻烦,可是,他心甘情愿。 两个人说够了体己话,君离想着要带青梅出去散散心,又怕她到了外面乱跑乱跳影响恢复,只得压下了。临走时叮嘱道:“赶紧把伤养好了,咱们一起开酒馆。” “是我自己开酒馆!”青梅抗议。 “你当掌柜,我来办事,可以吗?”他仗着周围没人,亲昵的捏她的脸蛋,然后才心满意足的走了。青梅站在原地傻乐,甜蜜得无以复加,心中有些雀跃澎湃的情绪,却又不好意思对许氏吐露,青梅想了想,决定去找贺子莲说说话儿。因腿伤未愈,在许氏的强烈要求下,终究是雇了辆马车。 贺家这会儿可不清闲,春闱在即,贺夫人母女虽然知道贺子墨的才华,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天下之广能人辈出,贺子墨在宛城虽有名气,比起京城这些个书香世家的郎君来,未必就能赢过去。摸不到其他人的底,贺夫人母女虽不明说,那份悬心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梅原也是猜到贺子莲心细,这会儿恐怕正在给自己找焦虑才贸然前来。果不其然,贺子莲这会儿正趴在窗边发呆,贺夫人隔着窗户叫了两声她都没听见,还是青梅上前将她轻轻一拍,倒把贺子莲吓了一跳。 “莲儿想什么呢?”青梅明知故问。 贺子莲愁眉不展,“明儿哥哥就得在礼部贡院里边应试,也不知道……”她心中的愁绪豪不掩藏,一股脑的道尽了担忧,青梅便笑着劝解宽心,又说了些有趣的事情叫她宽心。 小姐妹俩围着圆桌喝茶谈天,从春闱说到国子监,再说到京城的诸般书院,以及近来各个书院的踏青——许怀远所在的丽正书院前儿踏青,他回来时还给贺子莲带来了一束野花,这会儿正拿清水养着呢。 青梅听了便是打趣,“怀远这孩子,都没到我和娘跟前露个影儿,却惦记着送花给你!” “正好顺路嘛。”贺子莲又戳青梅,“你那边呢?” 女儿家的心事彼此心知肚明,青梅知她所指,眼前不由浮现君离的模样。正行走在宫城中的君离猛然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皇帝闲时所用的观澜殿近在眼前,他在脑海中理了理想要说的事情,缓缓步上玉阶。 外面的小太监躬身问候英王,皇帝身边的江权便迎了上来,“老奴给英王问安。” “父皇可在里面?”君离一旦踏进宫门便会收起在外的不羁亲和,说话都多了几分威严,江权当然不敢怠慢,“圣上在呢,容老奴进去通禀。” 君离手中拿着锦盒包裹的画轴,站着等了片刻,江权便匆匆出了门躬身道:“英王请。” 观澜殿内雅香幽淡,皇帝正坐在御案前批折子,身后是一排高高的书架,上面高低参差的摆满了书盒,衬得皇帝身形有些单薄。他近来抱病初愈,虽说春闱的事情自有礼部操心,然这毕竟是国家甄选人才的头等大事,为免去什么猫腻,他得亲自盯着,这会儿就有些精神不济。 君离上前问安,也不急着说正事,先将皇帝的身体关心了一番,继而道:“儿臣先时寻访名画,竟意外得了一副万里江山图,特地送呈父皇御览。” “拿来我瞧。”皇帝酷嗜书画,闻得此事自然精神了不少。 君离将那锦盒打开,取了卷轴呈上。十二尺长的画卷在御案上缓缓打开,皇帝看着看着,身子竟有点颤抖。他挥手屏退众人,抬头道:“这……可是贺公遗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作画的并非贺公,而是他的独子。父皇您瞧这笔法布设,其实与贺公十分神似。” “原来是含章的手笔。”皇帝未敢直触画面,只是轻轻抚摸周围的装裱,叹道:“他原本就是贺公亲手教导,造诣匪浅,这画拿出来,几可以假乱真。”贺子墨的祖父当年曾教习今上画艺,皇帝与贺含章亦曾相识,这会儿想到当年贺家的辞官归隐,不胜唏嘘。 皇帝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你是从何处寻得此画?可有其他画作?” “贺家离京后几番辗转,最终在宛城安居。据儿臣所知,贺公此后再未提笔,含章先生也随父封笔,只以教书为事。这幅画是含章先生临终躲进深山所做,倾付毕生心血,是他的绝笔。” 君离缓缓道明事实,却见皇帝脸色都变了。过了半天,皇帝才喃喃道:“封笔……万里江山图……当年贺公果然是蒙冤而去。何家,又是何家!” ☆、第55章 婚事 【“儿臣有了意中人,想娶她为妃。”】 观澜殿内静寂无声,皇帝脸色十分难看,君离躬身侍立在案前,并未则声。 好半天皇帝才平复心绪,翻着折子似乎想起什么,吩咐道:“明天你亲自往礼部贡院巡视。另外这是曹御史上的折子,你看看。” 君离领命看过,是一本弹劾尚书令何九龄的折子。这种折子君离也看过几回,奈何何家在朝多年树大根深,弹劾也是无用。君离大概能猜到皇帝的心思,于是回道:“这些事儿臣会派人去查证。” 皇帝点了点头。朝中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各有偏执,这事教给君离他能更放心些。他又将目光投向那幅《万里江山图》,有些出神。 君离转至案前,跪地道:“儿臣还有件事情,想请父皇恩准。” “说。” “儿子有了意中人,想娶她为妃。”他改了称呼语调变软,无形中变多了几分父子亲情的味道。然而磕头行礼之间,却是十分郑重的态度。 “是哪家的闺秀?”皇帝倒是诧异。君离年近二十,迟迟没有娶亲,先时贵妃牵的几桩还被他犟着脖子给回绝了。谁知这会儿突然开窍,竟想着要娶妻了? 君离跪得笔直,脸上隐然浮现笑意,“她并非大家闺秀,却坚韧活泼,灵秀聪慧。虽然经过许多波折冤屈,却还是明媚善良,就连皇姐都赞不绝口。”他将青梅夸了一阵,带得皇帝都好奇了起来,“是哪家的千金?”这事儿原本该贵妃操心,不过既然君离提起,皇帝自然是要关心的。何况君离如此郑重的说起,恐怕后面还有隐情。 果然,君离的下一句话就叫皇帝险些瞠目结舌——“是曲衡将军的遗孤,叫青梅。” “曲衡!”皇帝惊得站了起来,“大胆!” “父皇嫌她是罪臣之女?” “非但是罪臣之女,还是逃离法纪之人。朕当年是判了曲衡全家问斩!” “儿臣明白。但是父皇……您当真希望曲将军枉死,不留半点血脉?”他直直的抬头,眼中有几分恳求意味。见皇帝犹自余怒未歇,便续道:“儿臣知道此事令您为难,但是当年的事情儿臣虽不曾参与,父皇您却清楚来龙去脉。曲将军并未绝后,难道不该高兴么?”说的是可能触逆龙鳞的话,但因他语气软和,加之素来对皇帝贴心有不浅的父子之情,皇帝竟未动怒。 君离又道:“都说人以群分,能够相与亲近的人,必是有相似的性情。贺公和含章先生的性情您很清楚,含章先生的一双子女品行也好。青梅当年流落到宛城,跟贺家相处得十分亲密,足见其志节。”他知道皇帝对贺家的感情,便以此来打动,“儿臣寻访这幅江山图时,青梅从中助力良多,是个热心善良的女子。” 御案后皇帝端坐不语,品他这番话的意思。过了会儿忽然开口,“你跟她相识,也是因为此事?” 君离点头承认道:“儿臣与她就是因此结缘。”顿了顿又补充,“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帝并没做声,君离也知道这消息太过突然,没想过皇帝能现在答应。这情形已经是出乎他预料的好了,见得皇帝看过来,君离的心也不由揪起。 “朕头疼,你跪安吧。”皇帝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请父皇保重龙体。”君离深深行礼,而后恭恭敬敬的退出。出得观澜殿,外面阳光明媚天气晴好,空中一排白鸽飞过,莫名的叫人心情大好。江权见他出来,便又行礼,含笑道:“方才贵妃送来了莲子羹,听说王爷在里面,就让老奴转告王爷,请您道毓秀宫去一趟。” “烦劳公公。”君离折而向西,往毓秀宫去。 小魏贵妃圣眷优渥,毓秀宫虽比不得皇后的宫殿宽敞,里面的陈设却精致堂皇,是这宫里唯一得过椒房恩宠的人。 她生得秣丽婉转,风流轻盈,三十七岁的年纪,皮肤却依旧细嫩,纵有不少少女新秀入宫,她的窈窕舞姿在宫里仍是一绝。难得的是她身受无双恩宠,行事却十分清醒自持,除了温柔侍奉皇帝之外,闲暇时就陪着大魏贵妃说话解闷,或是下棋莳花,宫中争斗起伏,她却仿佛总能置身事外,相处时能叫皇帝心神舒爽。 当然,她的安逸离不开亲姐姐大魏贵妃的庇护。 大魏贵妃虽不似妹妹那般圣眷无双,却也十分得宠信。她是魏国公的嫡长女,生得端方雍容,高贵美艳,加之久居人上处事决断,手腕也是极其强悍,收拾过不少跟她姐妹俩不对付的人,而今帮着皇后协理六宫,行事极得圣心。 姐妹俩性子一刚一柔,又都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儿,自打入宫就牢牢攥住了皇帝的心。若不是有何太后镇着,恐怕中宫之位早已易主。 君离到得毓秀宫时,大小魏贵妃正坐在一起绣花说话。宫女的羽扇缓慢摇动,两人对座在那里,听得宫女回禀说英王来了,俱是一笑。 殿门是敞着的,君离到得里面请安问好,小魏贵妃便忙叫人看座。三个人寒暄了几句,小魏贵妃便直入正题,“昨儿召了衍国公家的嫣儿入宫,我瞧她心思玲珑剔透,召她今儿也过来,你坐会儿,待会跟她见见。” 果然叫他过来就没好事,君离心里哀叹一声,回道:“父皇叫儿臣率人去礼部贡院视察,今儿就得查一遍,儿臣还得早点过去呢。” 又是拒绝!小魏贵妃十分无奈,看了大魏贵妃一眼,便听她笑道:“恒儿昨天又添了孩子,三郎,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们添个孙子啊?”她难得这样笑眯眯的说话,却笑得君离心中发毛,心中暗叹,面前这俩都是尊贵无匹的女人,所思所想除了权力外,其他方面更寻常人的七姑八姨也没多大区别! 早些年有二皇兄顶着,她俩忙着给他张罗正妃侧妃,君离还能躲懒。如今二皇兄孩子都有仨了,君离却还是孑然一身,这念叨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 他哀哀的叹了口气,“儿臣目下还没遇着可心的人,等有了就赶紧娶进来。” “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三郎你就说吧,什么时候纳妃?”大魏贵妃对他视若己出,说话自然也不客气。 “一年,最迟一年之内!”君离赶忙保证。 两位魏贵妃这才高兴了些,让人拿莲子羹给他尝,才放君离回去了。 走出毓秀宫,君离无奈的揉了揉鬓角,头疼啊!青梅的事他敢跟皇帝挑明,是因为皇帝对曲家心怀愧疚,就算现在不能接受,将来慢慢就能说通,且他不会对青梅如何。可若告诉了两位魏贵妃,她俩可整日家清闲得很,对青梅又没半点顾忌,万一因为青梅的身份而折腾出点事情来,他可不愿青梅受委屈。 想要赶紧名正言顺的娶她进门,给她应得的幸福,就得早些为曲将军翻案。 何家,这可恶的何家! 君离出了宫就去了礼部。 次日便是春闱开考之日,四方书生前来应试,多的是名躁一方的佼佼者。青梅母女与贺家交好,这会儿难免也为贺子墨悬着心,吩咐那几个妇人打点酒窖,让绿珠照顾家里的事情,她俩便往贺家去了——自打顾荣华闹了那么一处,青梅与顾家关系闹僵,绿珠像是被顾家遗忘了似的。 这几日书院也是休沐,许怀远难得回来一趟,两家人正好在一起吃饭闲话。 初九、十二、十五,转瞬春闱结束,贺子墨搬离国子监的学舍回家来住,静候放榜。青梅等他归家,特地过来看了一趟,瞧着贺子墨挺有把握的模样,倒也放心。 短短几天时光,花枝巷里的不少花儿都开了,青梅抱着一壶果子酒坐在门边,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合德街上的那家店铺几乎搬空,她昨儿跟楚红袖去看了一趟,略一合计,便定下了酒馆将来的陈设布置。 这么大个酒馆,里面柜台桌椅酒架子乃至雅间里面的小点缀都得花钱,青梅略一合计,这一番折腾下来,能将她家的积蓄花个七七八八。许怀远学里念书还得花银子,她除了会酿酒外倒没有别的谋生之道,算下来,还是要早日将酒馆开起来,方能转圜。 她闷着头勾画心算,没察觉有人走近站在她的身边。日影慢慢的往西挪过去,青梅没有抬头,那人便静静的站着,目光仿佛浸过春日的水,能溺死人。 小巷中花香浮动,青梅算了半天有点头昏脑涨,抬起眼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便见眼前多了个人。她被唬了一跳,低低的“啊呀”一声,待看清面前站着的是君离,不由抱怨道:“怎么跟猫似的,半点动静都没有!来了也不说一声。” 君离只管笑着看她,心神依旧温柔。他蹲下.身来,“你这么认真,我哪里舍得打搅。前两天忙着春闱,如今得空了忍不住就想过来,也就几天没见而已,怎么就……那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的响在耳边,青梅侧脸看他俊朗的面容,背着光笼出些暗影。他的后面是盛放的蔷薇,是暮春时浓烈的风景,掩着下面青砖砌就的矮墙和墙头倦懒打盹的小猫。 这画面映入眼中,刻在脑海。 ☆、第56章 酒醉 春闱的结果很快公布,共有近三百名学子入榜,贺子墨竟是位列三甲。这就意味着他要参加复试,要亲往金銮殿中,应对皇帝的亲自策问。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机会! 结果好得出乎意料,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别说贺夫人和贺子莲有多欢欣,就连青梅母女得了消息都是欢天喜地,当即托人往丽正书院带了口信,让许怀远告假回家。 两家人难得聚齐全,因为熟悉之至,也不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因这是莫大的喜事,贺子墨便从附近的酒楼叫了一桌上等的酒菜送到他家里,既不必众人动手操办,也能自由无拘束。 饭菜上桌,酒过两旬,院外有人敲门。贺子莲欢喜的跑过去开门,却是个小厮,他将贺贴呈上,道:“我家老爷恭喜贺郎君高中,先行送上贺贴,回头再亲自来道贺。”今日放榜之日,相熟的人若碰上了也只口头恭贺,要等官衙颁了文书才会提了贺礼前来。 贺子莲进屋将那贺贴交予兄长,贺子墨人逢喜事,脸上也是掩不住的高兴。他展贴看过,笑意愈浓,起身向贺夫人道:“还有件喜事,一直没有禀明母亲。先时伍博士曾说不论今科结果如何,他都愿将伍姑娘许配给我,这件事还请母亲费心。” “当真?”贺夫人喜出望外,“伍姑娘那般好的人才,好好好,我尽快去寻媒人!”她的激动无以言表,旁边许氏便道:“当真是双喜临门,咱们可得好好贺一贺!” 众人斟满酒杯,同举饮尽。 这一场欢聚持续到了入夜,许氏母子三人都有些醉意,青梅因为替贺子墨高兴,不免多喝几杯,出门时整个人都有点晃晃悠悠的。这种事生平也就碰到仅有的一两次,怎么欢庆都不为过,她高高兴兴的道别,坐进早就雇好的马车中。 到得花枝巷中,院里只有绿珠一人独守,见他们都喝醉了归来,忙去准备热水。许怀远自幼习惯自己动手,他虽酒量不浅,到底陪着贺子墨喝了不少,帮着绿珠忙活了一阵,待得洗漱后便入屋倒在床上沉睡不醒。许氏毕竟年纪不轻了,风吹得酒劲上头,没多久也睡过去了。 只苦了青梅一人。 算起来她的酒量并不算太差,只是体质有些特殊,大概是遗自曲将军的毛病,她骨子里爱酒,每常喝酒后精神愈发振奋,翻来覆去都是睡不着。脑海中晕乎乎的天旋地转,却别有一股朦胧的意趣。 青梅翻覆了好半天,索性爬起来坐在床上,打开窗户瞧外面。 醉中心跳得有些快,脑海中愣愣的反应也比较迟钝,她开了窗户刚探出头想要吹点凉风,便听屋顶轻微响动。似乎有人的短促的痛呼声,随即没入夜风,她觉得有些奇怪,可脑子里愣愣的想不清楚。 屋顶上忽然掉下个东西落在地上,定睛一看,是个大活人。醉中胆子格外大,青梅倒没惊呼,只是奇怪的看着这全身黑衣的家伙。 那人半跪在地,开口道:“是有人想摸消息,已被我拿下。姑娘不必惊慌。” “啊?哦。”青梅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看那人对自己态度恭敬,便也放心。黑衣人便纵身一跃,依旧消失在夜色当中。 青梅趴在窗沿上,看着月光下干净空荡的地面,刚才是幻觉么?大抵是吧,就像小时候偷着喝酒,醉了总能看到爹娘的一样。她笑着揉了揉鬓角,不过这次还真有点奇怪呢。 夜色很安静,她趴了半天反倒被夜风牵起了醉意,觉得身上有点凉便取件衣服披上,并没有睡觉的意思。反正月色不错,她也没有睡意,这样醉醺醺的趴一会儿也不错。她抠着窗沿上的木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在宛城的时候,有次她和君离对酒,君离喝多了脸颊便会有点发红,目光却比平常格外亮。 现在想起来……青梅咬了咬唇,忽然好想他。 院里一抹黑影掠过,那张容颜便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不过脸上有些焦急,不是平常的含笑模样。 “咦?”她拿手去戳,碰到微凉的肌肤,直愣愣的脑劲转了转,这不是幻觉? 君离猫身钻入屋内,迅速将窗扇关上。明亮的月光只能透过纱窗渗漏进来,显得昏暗朦胧,君离的气息近在耳畔,她听见他说:“你喝多了?” “今天贺先生大喜,喝多了,恭贺他!”青梅说得语无伦次,醉中心随意动,双手轻易就攀上他的脸颊,有点撒娇的味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回报说有人夜探小院,我不放心。”君离捏了捏她的脸蛋,“现在看来是我担心多了。” “哦。”她并没太深思这番话,听过就忘了,反正醉中脑子不好使,想了也是白想。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跳似乎又快了起来,带着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让她不经思考的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触,微微逗留。 她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轻轻的双唇相触,心中那些莫名的烦躁就消了下去。 然而她浑身的酒气扑面而来,君离的呼吸轻易急促了起来,他有些贪恋想要吻她,却不敢沉迷,狠下心来扶着青梅的头保持了距离,低声道:“恐怕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你,青梅,我会在这边加派人手。你的身份随时可能暴露,你心里要有数。” “知道了。”她固执的看着他的唇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魏三郎,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好看?君离失笑。他说得是那么严肃的事情,她却只惦记着他的唇。何况,哪能用“好看”来形容男子的?这个呆子!心里有些无奈,他瞧着朦胧月光下微微泛红的脸,鼻端是她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理智催促他赶紧离开,身体却根本不听话,忍不住就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她软软的靠在他的胸口,还伸手环住他的腰,醉后没有那点别扭和顽皮,乖巧得很。 “魏三郎。”她低低的叫着,握住他的手掌将手指一根根分开,“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在骗我吧?”清亮的双眸看向他,带着些微的忐忑与担心,大概是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担忧与彷徨。 “是在骗你,还要骗你一辈子。”君离伸手点她的鼻子,看她吃吃的笑,忍不住就将指尖挪到她的唇边。 她捉弄似的,猛然转头咬住她的指尖,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动作敏捷得根本不想醉中的迟钝。指尖温热柔软的触感传来,君离贪恋她的气息,忍不住拿拇指轻轻摹画她的唇角,一个没忍住,终究是探头压了过去。 双唇相触,她的身体被他紧紧揽在怀里,青梅被他哄得高兴,像是奖赏一般,羞怯的伸出舌尖探了探他的唇,旋即迅速的躲回去。这是上次在英王府上亲吻时她学的,后来羞涩的琢磨了几回觉得有趣,这会儿不经脑子思考,欢欣之下自然而然的想要同样吻他。 她不过是略微一探,仿佛嬉戏,却险些让君离的理智崩溃。 不许跑。脑海中仿佛是这样想的,君离箍紧了她,便也这样做了。拿舌尖几番轻挑,在她喘气的间隙里探舌而入,轻易寻到了柔软滑腻的香檀,追逐寻索。 唇舌嬉戏,青梅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酒意上涌,脑海中愈发混沌朦胧。她伸出双臂环住君离的脖颈,有些羞怯,有些试探,将舌尖微微探入他的口中,便被他捉住吸吮。 好像比上次有趣。青梅意识朦胧,并不知道上次一吻之后,君离私下里做了多少功课,忍了多少苦楚。幸亏这会儿她是拥被而坐,两人中间隔着堆叠的锦被,否则恐怕就要被另一处给惊到了。 情到浓处,自然而然的想要更亲密,更欢悦。 青梅不知男女之事,只觉得这样的亲吻已是世间最美的事情。她贪恋这样的美好,心中尽是欢悦,却不知此时的君离却是身如水火。他长她几岁,又有宫中麽麽的教导和许多轻易寻不到的书籍,懂的自然要多上许多。况情至浓处,身体的反应避无可避,幸亏中间有锦被阻挡,没能叫她柔软的身躯全部紧贴着他,否则恐怕是要起火。 意识到继续沉溺下去他可能会失控,君离强自抑制着情意将她放开,唇舌转至脸颊,眉眼。 “青梅……青梅……青梅……”声音比前次更为沙哑低沉,他吻过一处便念一声她的名字,带有*却不敢再放纵,细细的吻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样的流连痴缠,青梅也觉温柔无比,微微仰起脸任他作为,垂眼见他喉间有结上下微动,有些好奇,忍不住轻轻舔了舔。 “青梅。”君离的声音明显一紧,身体陡然如弓弦般紧绷。他再不敢玩火,强抑着想要平复心绪,往后退开一些,她的眸子如星辰闪烁,毫无防备。他的手还在她的脸上贪恋摩挲,君离进退维谷。 赶紧撤么?舍不得。再待一会儿么,他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时犹豫难以决断,却见青梅眨眨眼,忽的冲他一笑。依旧朦胧迟钝的模样,却分明添了点调皮捉弄的意味,君离下意识的,竟想往后躲一躲。 ☆、第57章 推倒与压倒 月光如水般渗漏进来,青梅瞧着对面的君离,愈看愈是喜欢。她醉中脑子转得慢,所有举止不过随心而动,刚刚一番亲吻令她模糊想起了在英王府的那一次,他将她困在怀里,后面是软枕前面是他的胸膛,她避无可避只能任他作为。 这个坏蛋!心里是甜蜜的恼恨,手臂便听从心意伸出。青梅将君离往后一退,继而半坐起身子往前扑过去,想把他推到墙壁那边,也让他尝尝被困怀中的滋味。 可惜那也只是她美好的打算,君离哪能被他推得退后?他的身体稳坐不动,见青梅扑过来时心中一惊。这会儿她不知轻重,脑中一个晕乎便毫无悬念的落在了君离怀中,君离坐得又不稳,竟被她扑倒在床榻。 涨红迅速在脸上蔓延,这个姿势委实挑战他的自控力,君离抬眼便见青梅还在笑,一边笑还一边伸手抚上他的下巴,俯身吻过来。然她只是个玲珑少女,那鲜嫩的手指落在君离微微冒出青色胡须的下巴上,不似调戏,倒如诱惑。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君离脑海中轰然一声响,旖旎的情思被赶跑不少,他又是好笑又是欣喜。小姑娘这般主动,哪能辜负了呢?只是这姿势委实奇怪了些,君离收紧怀抱,猛然一个翻身,青梅便觉天旋地转,待瞧清楚时,君离的脸已经到了她的上方。 “咦?”她伸手想要继续,他却已俯身压下来封住她柔软的唇。似乎有点惩罚的意思,他这次吻的有点重,轻易撬开她的唇齿探进去,有些急切的寻索。 玲珑柔软的身段触手可及,在静好的夜里,仿佛世间唯有他二人存在,可以肆意的亲近温存。他的手在青梅腰肢游弋,手心与身体渐渐变得滚热,君离脑海中某根弦愈崩愈紧。 一小会儿……就这一小会儿……他炙热的手掌覆在她的腰肢却不敢再进一步,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挪开,无限的眷恋不舍。他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如此柔软可爱,明明两心相悦却不能肆意缠绵,这种境况实在是磨人! 他抚着她的脸颊,哑着声音道:“乖,睡吧。”我会尽快出手,早点将你娶进门! “嗯。”青梅脑后是柔软的锦被,忽扇着眼睛瞧他,被一通急吻后脑中晕乎乎,自然又乖巧了起来。 再待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君离笑了笑,俯身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随即翻窗而出,落荒而逃。 次日清晨青梅醒来时窗扇紧阖,她独卧在床塌上拥着锦被,心里有某种奇异的贪恋与慵懒。最晚朦胧依稀,那样的温存仿佛一场幻梦,她伸手摸了摸唇角,想着他的辗转亲吻,蓦的揪起锦被盖住头,躲在锦被里吃吃的笑。 昨晚她做了什么?君离似乎是为她的安危而来,她却放任心绪旖旎,那般主动的投怀送抱。这也罢了,后来她还做了什么?仗着酒意将他推到,还想要……耍流氓? 耍流氓三个字跃入脑海,她瞬时红了脸,然后迅速的摇头,她才不是会耍流氓的人呢,仗着醉酒轻薄郎君的人一定不是她! 青梅只管在被窝里纠结,许氏料她酒后难眠必然睡得晚,也没急着去叫她。 直到日上三竿,见青梅屋里始终没动静,许氏才忍不住去扣门。青梅应了一声,连忙爬起来穿衣服。她纠结了一早上,这回打定主意要装糊涂,昨晚的事定得拒不认账,否则也太羞人了!怪就怪君离,深更半夜的闯入她房里干什么,见她醉了还赖着不走,定然没安好心,哼! 她汲了凉水洗脸,驱尽未散的酒意和困倦,而后跟许氏说了一声,便往武安侯府去,途中选了几样武安侯夫妇喜食的糕点果子,聊表心意。 春暖花开,武安侯府中群芳争艳,楚夫人爱侍花弄草,府里养了几位花匠,一种丫鬟仆从中也有不少人精于此道,是以武安侯府的花草养得比别处都好。 青梅在婆子的带路下边走边看花,到得一处花厅,楚红.袖母女正倚着栏杆看花喂鱼,楚夫人从容温柔,做起这等事来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叫人赏心悦目。楚红.袖毕竟是个直爽干脆的性子,并没耐心喂鱼,只是眯着眼睛吹风赏花。 见得青梅过来,楚红.袖便将个茶盅推过来,“这是母亲煮的牛乳茶,你尝尝。” 青梅依言品过,奶香轻微弥散在舌尖,却没半点腻味,她忍不住喝尽,十分直接的讨茶,“姐姐再给我喝一杯。” 对面楚夫人便道:“听红.袖说你近来布置酒馆,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伤才好,你可悠着点。”她待青梅时并不似顾夫人般可以亲昵慈爱,却让她觉得暖心。 “青梅心里有数的,那点小伤不碍事。” “说起来,我隐约听说顾夫人开始给顾大姑娘说人家了,还挺着急?”楚红.袖笑着觑向青梅,“是不是跟英王有关?” 楚夫人大抵也听说了此事,目光投向青梅。 青梅点了点头,“是英王的意思。”没有多余的解释,楚家母女却是一猜便透,楚红.袖当即笑道:“这倒真是符合英王的行事。顾荣华这次自作自受,我倒想看看她最终会定怎么个人家。” “仓促之间说亲事,旁人哪能不起疑?怕是落不到好。”楚夫人轻叹。毕竟婚姻乃女儿家终身大事,顾荣华落得这么个下场终究叫人惋惜。 她们三人说了会儿话,楚红.袖便带着青梅去了武安侯那里陪他说话,沿途花木繁盛,就着融融春光,叫人胸怀舒畅。 午饭就和武安侯一起用了。饭后青梅辞别,约着楚红.袖同往酒馆去。酒馆里这会儿除了桌椅木架外别无他物,青梅想着既然接待的是女客,也可摆设些与酒相关的有趣器具,譬如…… 为此她还特地拜访了伍博仁一趟,讨教了不少。这些天她忙着各处采买酒具,也没再去打探顾荣华的事情,不过时间久了,青梅发觉每回她上街时身后总有人跟着,到酒馆附近才销声匿迹,但又寻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猫抓一般难受。 她想起喝醉那晚屋顶有动静时曾有人现身,于是将那院子前前后后找了找,甚至半夜里还傻兮兮的对着房顶喊过几句“你在哪里!”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 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下面一般,几回折腾下来,她甚至都不愿意上街去了。 这事她也不敢跟旁人说,许氏是个爱多想的性子,又对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情草木皆兵,若知道了这种事可不得愁翻了天?至于楚红.袖,她固然有本事查探出来,青梅却不愿这会儿将这事闹出去。 其实她心里也有计较,那晚她虽然喝醉了,君离说过的话她却模糊记得。如果她的感觉没错,那必是有人盯上了她,至于到得酒馆附近销声匿迹,恐怕是君离安排暗卫的功劳。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她心里还是有些烦躁不安,是以再见到君离,她瞧着左右无人,张口就问道:“魏三郎,你是不是在这安排了人?” 这会儿是在花枝巷里,青梅想着上街选点东西又实在厌烦那种被跟踪的别扭感觉,正犹豫时就瞧见了君离。他今儿换了身玄色衣扇,腰间玉带配饰俱全,贵气明朗,闻得青梅发问,便道:“并没有啊。”眉目含笑,矢口否认。 “骗人!那晚明明就有人出现了,你还说会在这里加派人手!”青梅急切之下脱口而出。疑惑在心里憋了好几天,她迫切的想要得到证实,“是不是?” 君离却不置是否,停下脚步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所以说……你记得那晚都事?” 啊?青梅一愣,便听君离续道:“清楚的记着我说的话,还记得后面的事情么?”他凑到她面前,眼中几分玩味的笑意。青梅暗叫糟糕,情急之下竟把自己给饶了进去!她强忍着羞涩,故作镇定装傻充愣,“后面什么事?” “当真不记得?就是……”他的低笑暧昧无比,青梅生怕他戳破,忙道:“对了还有事问你。”也不等君离反应,急忙引开话题,“你那天对顾夫人说的话,是当真的?” “怎么不是当真的?”君离正色,“顾荣华对你不善,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何况早点解决了这麻烦,本王耳根也清净些。”他实在是烦透了顾荣华,不止因其不自量力的做派,更因小魏贵妃的念叨—— 自打君离拒了赐婚,魏贵妃不止一次提过此事,说顾荣华识进退懂大体,生得好不说,她的父亲顾尚书还是二皇子的亲信,也不似其他勋贵之家难以掌控。在京城适龄的贵女当中,顾荣华虽不算最合适的人,却是最能博魏贵妃好感的人之一。 各人喜恶不同,君离自然也不能批判魏贵妃的眼光,然而念及顾荣华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做派,厌恶之心与日俱增。哪怕念着顾长清的面子忍了许久,在她意图加害青梅甚至想往魏欣身上泼脏水那次开始,他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以为他当真一味的好说话,还妄做美梦么! 当然这些不必同青梅解释,他同她慢慢的往院里走,提起一事,“贺子墨金殿对答,颇得圣心。还有,我已同父皇说过你的事,所以你尽可放心。” 青梅猛然顿住脚步,十分震惊,“皇上他知道了!”自打与君离几番耳鬓厮磨,她自然也考虑过未来的事。最麻烦的莫过于她的身世,再者曲衡毕竟是冤案,青梅心中对皇帝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幼年坎坷,辛苦事情太多就只记高兴的事情,多年习惯养下来,对那份恨倒是慢慢看淡了。 君离点了点头,“他没有要处罚的意思,不过朝堂中错综复杂,即便父皇都未必能事事遂心,咱们还是该小心。” “我知道。”青梅心中说不上欢喜。 君离扶着她的肩膀,缓缓道:“当年的事是父皇对不住曲家,往后我会尽力补偿的。”尽管补偿无用,然而木有成舟,除了平反冤案严惩罪魁祸首之外,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补偿了。 旧事沉寂多年,如今由君离亲口说出这番话,其间人世变幻令人唏嘘。以一介王爷之尊向她认错,甚至其中还连带着九五至尊的皇帝,已算难得。 青梅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他的心意她懂,这本就是本理不清的一笔账,能有如今的局面,足以叫人欣慰。他反手将她小巧纤细的手握住,温厚坚实的暖意,带着安慰、歉然与怅惘。 ☆、第58章 开张 二月过了大半,青梅忙布置酒馆。时间过得飞快,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贺家的消息——金殿中贺子墨对答从容才华横溢,被圣上点做状元,还得皇帝单独召见,那可是许多读书人求之不得的荣耀。 与贺子墨同列三甲的还有一位安姓学子,是尚书令何九龄的门生,也是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结果被点做了榜眼。没有状元的才名卓著,没有榜眼的风流雅致,倒像是无处安顿胡乱塞了个头衔一般。青梅听了只当作趣谈,顾长清等人却是明白得很——这是皇帝要下何家的面子呢! 那安某虽也颇有才华,却还不至名列前三,不过是有何九龄的安排,才能在种种关节之下得此殊荣。金殿上皇帝考问,安某早已得了何九龄教导,回答时投皇帝所好,却不似其他两人有真知灼见,显然落了下风。皇帝当场便有些不豫,着意夸奖状元之才华,探花之风姿,却是将榜眼提都没提,谁知日后会不会发落? 皇帝的风头一露,底下臣子们便惶惶不安起来,尤其何家一派难免要做些小动作。这些事虽有皇帝安排的专门卫队监察,君离少不得也要费心,来花枝巷的次数少了些。 二月底的时候第一波酒酿初熟,青梅和许氏忙乱了一通,带人将几十缸酒码放整齐,由往酒馆里搬了不少。这会儿酒馆已经收拾得颇齐整,各色酒具摆件俱全,只等开张。 楚红.袖得空时不爱困在家里,这会儿正好过来帮忙。到得三月初一的晚上,青梅对着小本子一看,该筹备的事情样样都齐了。 明天是三月初二,对青梅来说是个极特殊的日子,她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这一天能够开张。 次日合德街上热闹如旧,前晌一通爆竹响过,梅子酒馆喜庆开张。这回酒馆的门面大了不少,牌匾却还是宛城时的样子,在上面绘了青青梅子。这是君离的主意,说看了叫人觉得清新,青梅猜得这大抵也算他们共同的情结,自然依了。 合德街上人来人往,前些天青梅带人布置装潢时就有不少人打探,这会儿难得见个专卖果子酒的酒馆,自然引了许多人围观打听。 青梅安排了两人在外迎客,一个会算账的站在柜台边,雇的其他妇人则按客人的要求将果子酒装壶卖出。从上午开了张,酒馆里就意料之外的热闹,买酒的、好奇的、看热闹的围了一地,饶是那大堂宽敞开阔,也被挤得有些拥挤。 除了酒客,也有熟悉的人前来道贺,像楚红.袖、伍玉简自然是早早就来了,之后便是笑容满面的魏欣和被她叫来的沈月清和沈月湄姐妹俩。这些人自然是得招待的,青梅将她们引到雅间,让临时雇来丫鬟奉上果子酒和糕点蜜饯。 这头正忙呢,那头又有人来回话了,说是许多小娘子们想听对各色酒品的介绍,绿珠从青梅那里学的东西已然不够用,这会儿正乱着呢。没奈何,青梅只得烦劳楚红.袖招待几位姑娘,她又去了楼下一遭。 后晌的时候,合德街上来了一辆华丽端贵的车驾,从中走出的竟是永乐公主府的女史。她被几名侍女簇拥着进门,酒馆里的人群自觉的让开道路,青梅未料公主竟然真的派人来捧场,大为意外。她迎上去热情招呼,女史含着浅笑,选了几样酒带走了,还让青梅往后每月依这个份例送过来。 她来去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消息却在街上传了整个后晌——公主府的人来合德街上买东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梅子酒馆初开张,竟然就能引来这等贵客,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青梅偷空听了一耳朵人群的窃窃私语,就又到雅间去招呼几位来买酒暂歇的姑娘,如此一通忙乱,到得傍晚启封酒几乎卖尽,才略略得空。 来贺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伍玉简近来都在闺中绣衣缝裳,瞧这里忙乱她又帮不上忙就先走了,说是回头得空单独再来,沈家姐妹也就势走了。剩下楚红.袖歪在躺椅里发呆,魏欣拉着青梅问道:“你和顾大姐姐还是那样么?” “我已很多天没见过她了。”青梅并没隐瞒。这会儿雅间里只有她、楚红.袖和魏欣三人,对这件事的头尾大约都知情。 楚红.袖偏头看过来,“我瞧着顾大姑娘也没脸来见青梅。”她从来都不掩饰对顾荣华的不顺眼,魏欣以前与顾荣华相交甚密,为此甚至还和楚红.袖起过一点口角,这会儿想起来,不免叹了口气,“其实顾姐姐人不算太坏,只不知这次是怎么了。” “她还不坏?欣姑娘,你能下得了手去害你的表妹?”楚红.袖挑眉,笑容中颇有鄙夷。魏欣咬着一枚糕点,倒也没反驳,只是叹气。 青梅上来前就已翻了翻今儿的账本,眼目粗粗算过,竟能有百两之数!她大为欢喜,安排雇工们打点酒馆,她打算请楚红.袖和魏欣到对面的酒楼用饭,聊表谢意——今儿雅间的客人招呼不过来,楚红.袖和魏欣可帮了不少忙。 三人说说笑笑的下楼梯,却听大堂内绿珠诧异问候道:“大姑娘,你……”也许是想说“你怎么来了”,却是发觉不妥连忙住口,下意识的看向青梅。 青梅也大为意外。酒馆里这会儿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愈发显出门口站着的那俩人,长身玉立的顾长清,和脸色郁郁的顾荣华。 有顾长清在场,青梅自然是不能冷落的,便迎上去唤了一声“大哥哥”,顾长清便笑着将一个锦盒交到绿珠手上,“现在才有空过来,贺你酒馆开张。”青梅知他这是真心实意,连忙道谢,叫人斟酒过来奉上,算个彩头。 后面顾荣华站了片刻,看向青梅时眼神幽凉,她又看着讶然停在楼梯上的楚红.袖和魏欣,冷笑道:“来得倒是齐全。”青梅并没有接话,有些犹豫。按说来者是客,既然顾长清是来道贺,她自然该热情接待,何况来的还是她的表兄和表姐,可顾荣华那般态度……她实在热情不起来。 这边厢她还没打定主意呢,后面楚红.袖便施施然走了下来,“顾大姑娘,倒是稀客啊。上去喝一杯?”她性子直爽,不像青梅那般顾虑良多,本着保护青梅的心思,便摆明了态度。 顾荣华近来憔悴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她瞧了楚红.袖一眼,冷笑道:“楚姑娘这是喧宾夺主呢?我要没记错,这是曲青梅开的酒馆吧。” 青梅便接过话茬,“今儿我特意请了楚姐姐帮我接待来客,理应如此。”气氛委实有点尴尬,她便将目光投向顾长清。顾长清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大哥,适时道:“我和荣华过来不止是为道贺,还想着邀你回府一趟。” 他倒确实是邀请的态度,奈何顾荣华那张脸拉得实在太臭,青梅刚想着推辞,顾长清便道:“母亲近来卧病在床,很想和你说说话,还有父亲,他也想见见你。” 顾尚书夫妇邀她还能有好事?青梅自然能猜到个大概,不过既是顾长清相邀,她自然不好拒绝,便为难道:“大哥哥,今晚我还有客人,明天去府上可以么?” 楚红.袖这会儿已经走到了青梅身边,她摇拍了拍青梅的肩膀,“不必管我和欣姑娘,先把那边的事了结了吧。”她不好插手青梅与顾府的纠葛,却也希望青梅能早点和顾夫人母女划清关系——看到顾荣华那态度就烦厌,楚红.袖甚至有点庆幸青梅拒绝了婚事,不然顺利结成秦家,她还得应付那对母女,实在累人。 青梅扭头看向魏欣,便听她道:“我也无妨的。” 既是如此,青梅也不强留,便笑道:“改天再谢你们。”今天于她而言是个极其特殊的日子,或许也是了结一些旧事的好时间。 她送楚红.袖和魏欣出了门,同许氏和绿珠叮嘱了几句,便跟顾长清兄妹出门。巷口备着马车,兄妹三人坐在其中,顾荣华闭口不言,青梅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顾长清道:“大哥哥,我听绿珠说她不是顾府的家生子?” “绿珠是早年父亲被人卖进来的,父母都是农户,家世还算清白。” “那……”她有点忐忑,“我想给她赎身,可以么?”既然不是奴籍,跟顾府也只是买卖契约关系,顾府好歹顶着兵部尚书的名头,想要在人前挣口碑,应当不会咬着人不放。 果然顾长清道:“那有何妨,若是绿珠想出去,也不必赎身,我转送于你便了。”青梅摇头道:“毕竟是当年买进去的,我还是认真给她赎身吧,绿珠也放心些。”她原本还担心顾荣华会趁机为难,见她并没做声,稍稍放心。这事早做早了,免生变故,便跟顾长清说想尽快。 顾长清答应得爽快,“明天我差人把卖身契送来。”虽说顾府内院的人丁都由顾夫人来管,这件小事顾长清还是有把握的,他既然应下来,青梅自然放心。 到得顾府时夕阳斜落,铺了一地的残红。青梅跟着顾长清兄妹走到顾夫人的流芳堂中,就见院中人声寂寂,来往的仆妇们屏声静气,屋内也是安静得很。青梅跟着走到里间,就见顾夫人躺在床榻上神色憔悴破败,旁边半人高的小几上放着药碗。 她见青梅走进来,便让红香扶她起身靠着软枕,声音里都是疲倦,“你来了。” ☆、第59章 了结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这会儿太阳落山,屋里光线昏暗下来,愈发显得顾夫人沉疴缠身,精神倦弱。青梅叫了声“姨母”,罔顾旁边红香及几位近身丫鬟的诧异。 顾夫人被这称呼一惊,看着都精神了不少。青梅的身份在顾府里只有顾尚书夫妇、顾长清兄妹和红香知道,罪臣之女的身份向来都被捂得严严实实,这会儿青梅这称呼喊出来,岂不是惹人怀疑?她心里惊疑不定,忙挥手屏退丫鬟,问道:“青梅,你怎么……” 青梅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道:“早就有人对我的身份起疑了,不多这几个。”她倒是坦然,却将顾夫人惊出一身冷汗——窝藏罪臣遗孤可是不轻的罪名,顾家在朝中的事还没办妥,万一被追查起来岂不麻烦?不过看青梅如此波澜不惊,想必早有倚仗,她若不受罚,顾家自然也是安然无恙。 这么一想,顾夫人惊疑稍定,开口道:“青梅,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说荣华的事情。” 青梅点了点头没接话,顾夫人便续道:“我竟不知道你和英王那般……要好,当日的事情是荣华一时冲动昏了头,你别太介意。青梅,解铃还须系铃人,英王那天生气恐怕是担心伤了你,左右也没伤着你什么,不如就跟英王说一声如何?” 她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到了侄女跟前,面上瞧着亲近,恐怕心里早将青梅咒了几千遍了吧?青梅对顾夫人的些许亲情幻想早已破灭,闻言便道:“这事我也问过英王,他叫我不必管。”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绝,顾夫人自然不甘心,觉得青梅这是搪塞她,想要软语劝说,“青梅,先前几年姨母没能照顾你是有苦衷,后来我接你进顾府锦衣玉食的招待着,确实是想照顾你,给你寻个好亲事。既然你要开酒馆,我也是支持的,还想要帮衬你,那天荣华确实只是一时昏头,我也罚了她,你不要太介怀了。” 这是说她忘恩负义了?青梅心里冷笑,淡声道:“左右也没伤着我什么,想必英王也不会介怀。” 她将话原封不动的退还回去,却是令顾夫人无话可说。她到底是尊荣的长辈,心里还将青梅当做流落乡野的孤儿,见她如此态度难免动气,哼哼了半天,开口时却是指责的话语,“你如此行径,将来如何面对你早去的母亲?我好歹是你的姨母!攀上武安侯和英王就忘本,你倒是能耐。哼,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这话成功勾起了青梅的严重反感。 “多谢姨母提醒,将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这事我们确实该想想。”她含笑瞧着顾夫人,“不过我问心无愧。哪怕将来不能再来给姨母问安,也是无愧!”至于顾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她也计较了一下,“至于侯爷和英王,他们行事自有主张,犯不着打我一介民女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撕破面皮要断绝来往来。顾夫人被噎得不轻,指着她“你”了半天,最终却是偏过头去。 青梅再也没有必要留下去,便道了声“您保重。”而后退出屋子。 没有人出声说话,她的脚步声轻而快,很快就到了院外。不去想屋里顾夫人母女的反应,青梅心头没有预想中的伤感和愧歉,竟是难得的轻松。 后面顾长清大步追了上来,轻轻扳住她的肩头,“青梅,当真要这样?” 青梅脚步一顿,就听顾长清续道:“荣华的事情,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英王。”青梅转过头,面对顾长清时终究有些愧疚。顾夫人母女都是他至亲之人,她方才的态度在顾长清来说,确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可就算顾长清对她百般照顾,又哪里真能洞悉她的心思呢? 在宛城时她虽不满顾夫人的不闻不问,却还是抱有侥幸的期待,以为她是有苦衷,况那也是人之常情。上京之初姨侄相认,她曾一度幻想顾夫人会念着母亲的情分,谁知她是那样的心思和态度?从希冀到失望再到如今的厌恶,她倒宁可从没上京,从没和顾夫人相认过。 两人走得很慢,顾长清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还存点侥幸罢了。看来这次荣华是真的惹恼了英王。”便连他的数次求情,都毫不犹豫的驳了回去。 “荣姑娘做过哪些事情我不知道,大哥哥若真想帮她,不如跟英王谈一谈,看是哪里惹了他,对症下药吧。我……真的无能为力。” 她垂着头,有些寥落有些无助。 其实又如何能怪她呢?蒙受冤屈流落乡野,难得有个血亲,到头来又是这般结局,着实可怜。顾长清终究不忍心,心里隐约的怨责和不满消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不怨你。走吧,再去涵今堂。”他有些慨叹,这丫头看着单薄好说话,决定了之后却是和英王一样决绝。甚至,义无反顾。 顾尚书的言辞如青梅所料,提了提顾荣华的事情之后,便转到了和武安侯府的婚事上。 青梅便也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态度——她早已和武安侯表明,无意于这桩婚事。 顾尚书必然也是知道青梅和英王之事的,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说,反倒叮嘱道:“英王乃皇室中人,举止都有宫里的关注,你往后行事要当心。” 青梅应声称谢,倒有点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顾尚书是个政客,眼瞧着通婚之路走不通,自然会另觅他径,见青梅可能攀上英王这个未来可能极粗壮的大树,三两句话结个善缘,总比和顾夫人闹翻的那种结局要好。 她正打算告辞呢,便有小厮进来匆匆回禀道:“武安侯来了。” 两人都是意外,顾尚书连忙出门相迎,青梅当然也不能站着不动,跟着走到门口,正好那俩人在说话。 “未料侯爷前来,有失远迎。”顾尚书热情十足,远远便拱手行礼,仿佛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 武安侯也含着笑,“顾老弟,贸然前来,打搅打搅。” 顾尚书便又客气,要请他入客厅当中,武安侯却道:“我听青梅那丫头来了这里,是也不是?” “青梅确实在这里。”顾尚书有些诧异,正好青梅出了门,她快步走过去问候道:“楚伯伯!” “小丫头你还真在这里,不枉我跑这一趟。”说着便向顾尚书拱手道:“实不相瞒,愚兄此次前来,是想接这丫头去府里一趟,不知顾老弟这里是否方便?” “当然当然,侯爷请便。”顾尚书哪能拒绝,做样子嘱咐了青梅几句,便亲自送武安侯府出门。路上自然不能相对无言,顾尚书随口道:“侯爷亲自赶来,难道是有急事?” “不急,却很重要。今儿本是曲衡兄弟的生辰,我带青梅过去祭一祭。”说着带了拱手告辞,留下顾尚书僵在那里。 这边厢青梅跟着武安侯到了府外,等候的是两匹马。青梅有上次疯马之惊,上马时就有些小心翼翼,被武安侯提住肩头拎了上去。她稳坐在马背上行了几步,心绪安定下来,便偏头问道:“楚伯伯你怎么来了?” 此处离顾府已经不近,武安侯便如实道:“红.袖说你来了这里,我来瞧瞧。” 青梅有些赧然,她和顾家的关系闹到这步田地,又被武安侯看得如此透彻,说起来毕竟有些不好看。她抿了抿唇,感动于武安侯的心意,开口道:“楚伯伯,谢谢你还记得我父亲,我以为没人知道呢。” “小丫头!”武安侯感慨,“一晃都多少年啦!我第一次见你爹的时候,他还没你这么大呢。” “爹爹小时候也苦,小小年纪就出来打拼了。”青梅心绪繁杂,“对了楚伯伯,我已在家里备了果品,想祭一祭父亲,您要不要去?” 武安侯掀须道:“我刚才说的可不是假话,我确实在府里设祭,已经着人将你的奶娘请了过去,还有人也在那里等你,咱们就去府里祭拜吧。” 青梅好奇,忙问是谁,武安侯却只是卖关子不说。她心里猜了许多遍,将她在京城认识的人挨个数过,大约有了点头绪,待到武安府中一看,站在院中的男子挺拔俊朗,夜色中别有沉着贵气,不是君离是谁? 武安侯是在府中空旷处设祭,一应果品等物俱全。他与曲衡是兄弟之交,楚红袖对曲衡素来景仰,剩下许氏将曲衡视作姑爷,君离因青梅而对曲衡颇怀敬愧,几个人拜祭得十分诚心。 今儿也是梅子酒馆再度开张之日,许氏来时拎了些果子酒,青梅便借此为祭,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而后众人齐往厅中,楚夫人早已叫人安排好了饭菜,由她带着楚红袖和青梅、许氏用饭,武安侯则在外面陪着君离。饭间难免问到今儿酒馆里的情形,说笑之间倒是将方才那股子悲酸给冲淡了。 饭后君离并不急着走,而是将青梅叫到了武安侯府的书房外的小客厅。 厅里灯火通明,附近少种花树较为开阔,纵然夜色当中,站在厅里时也能将周围动静瞧得清楚。青梅环视一圈,会意而笑,书房乃是侯府重地,未得允许轻易不可擅入,这小客厅自然也是极重要的,附近有亲信把守,又能随时瞧见周围情形,可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走进去,就见武安侯和君离对坐在上首,旁边摆了个狐皮圈椅,正是给她留的位子。 这阵势瞧着有些严肃,青梅猜度般看向上首两人,便见君离冲她微微一笑,道:“今儿我过来,一则是为了祭拜曲将军,再则是想跟你和侯爷商量曲将军的案子。” ☆、第60章 筹谋 青梅原本以为君离和侯府相交泛泛,觉得君离和楚修明相交时客气疏离,哪知他们暗里已经打在了一处?况事涉“通敌叛国”的罪臣,君离和武安侯却能如此堂皇的商量起来,恐怕先前早就通好了气,相交匪浅。她怎么半点都没想到呢? 她抬起脸来将君离和武安侯各自看了一眼,也认真的道:“王爷请讲。”当着武安侯的面,这会儿她还真喊不出“魏三郎”三个字来,何况这会儿她也没心情去打趣。 君离显然也是这般心情,他手里原本拿着副短短的卷轴,这会儿将其放在桌上,正色道:“我打算安排人弹劾何九龄,将当年曲将军的事情翻出来,想法子给你父亲翻案。何家大概对你起了疑心,这段时间查得勤,侯爷想让你将计就计,诱他们露出马脚来,你怎样想?” “我当然愿意!”青梅急切。如果能让父亲冤案平反,她有什么理由不配合? 君离却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答应。这将计就计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有点凶险,我和侯爷虽会派人护着你,但兵行险招难保没有差池。”他顿了顿,续道:“其实就算没这将计就计,我们也能让何家露出马脚,只是没它来得快。这事有利有弊,我和侯爷定不下来,就问问你的意思。” 他将利弊分析得透彻,青梅哪里能瞧不出他的担忧。她微微一笑,断然道:“只要能让父亲早日翻案,这点事情我当然愿意,王爷和侯爷这般费心,我哪能躲在后面?何况,王爷不也说了你们会派人护着我么。” “有胆气!”武安侯一派椅子扶手,夸赞道:“有阿衡的气性!” 君离默了会儿,道:“既是如此,我就叫人去安排。” “这就对了!”武安侯笑着向君离道:“王爷向来行事果断,这事儿上却犹犹豫豫,倒是少见得很。何家纵然势大,难道咱们就怕了他?” 君离适时一笑,抬头道:“概因关心则乱。” 武安侯被这“关心则乱”说得一愣,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转眼瞧见青梅娇嗔般的眼神,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有些吃惊,“王爷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喜欢青梅。”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老侯爷、君离和小青梅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武安侯才道:“啊……这是好事情。”君离便点头,“确实是好事情。”武安侯又道:“原本还想着我们家把她娶进来。”君离笑得十分自信,“这还是得看青梅的意思。” 于是两双眼睛都瞧了过来,青梅的脸登时通红。 她面对君离时并不怎么羞涩,此时面对武安侯那样鹰般锐利的眼神,却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仿佛少女的心事被人瞧得透彻。她的情意让情郎知道了自是无妨,可是别人,尤其还是长辈……她咳了一声,“我们还是言归正题吧。” 她不愿意说,答案却已从眼神举止中透露出来,饶是武安侯一介武夫不解细腻温柔,这会儿也能察觉出君离和青梅之间某种微妙的氛围来。 那样眉来眼去中不经意带出的眷恋流连,很多年前,他似乎也曾有过?那时他还是征战沙场的武夫,碰着温柔秀美的楚夫人,一个粗粝勇武,一个柔和细腻,她偶尔娇羞垂首,也是这样相似的眉眼神情,让他觉得周遭风景都能美好起来。 少年情怀总是诗啊。 武安侯没再追问,将目光转向君离。男人之间总有天然的默契,一个眼神交汇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武安侯便也不再纠缠,遗憾道:“可惜,可惜。”青梅嫁给君离自是美事,他乐见其成,不过没能将这聪慧可爱的故人遗孤娶进家门,他觉得挺遗憾。 关于曲衡的事情既已敲定,外面天色已是不早,武安侯便起身送客。 君离在外面自有车驾,青梅是跟着武安侯骑马过来,许氏是被侯府派人用小轿抬过来的,这会儿君离嫌侯府单独送着麻烦,便道:“我顺道送她们回去吧。” “有劳王爷。”武安侯自然放心。 君离的马车十分宽大,青梅好不客气的躬身入内,许氏却是不敢越矩,行礼道:“多谢王爷照拂,民妇不敢造次。”她既然自拘身份,君离当然也不会强求,免得待会车内气氛尴尬。左右三月里气候转暖,让许氏坐在车辕也不会着凉,就随她去了。 这么一来,宽敞的马车里依旧只有君离和青梅。 君离仗着没人敢造次掀起车帘,便直接挪到角落里青梅的身边,紧紧挨着她坐了。青梅皱眉,往旁边挪一挪,君离便跟上去,青梅再挪,君离再跟,没两下她们就已挪到了另一个角落。 他俩仿佛演哑戏般心照不宣的玩,转了半圈儿乐此不疲,青梅终是没忍住扑哧一笑,君离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接触得愈多,他便愈想赶紧将小姑娘娶进门去,那时鸳帐锦被,他的小媳妇抱在怀里想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不像现在,虽然两下里早就定了情意,没那名分在就不能肆意温存,着实折磨人。 外面夜色安静,青梅也没出声,安安分分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颠沛流离了将近十年,这个怀抱让她觉得温暖安心。 马车将近花枝巷中,青梅有点睡意朦胧,只觉君离的怀抱越来越紧。她心里安稳踏实,便伸手环在他的腰间,迷糊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绿珠已经备好了热水热饭,许氏却是早早就到酒馆里去了——顾夫人怕青梅的身份暴露,叮嘱许氏不要抛头露面,到了君离这里却是半点顾虑也没有,让她只管放心操持酒馆事务。 青梅用了早饭便带着绿珠往酒馆里去转了一圈儿,昨儿一番忙碌过后青梅觉得人手不够,已吩咐绿珠就近又雇了几名女伙计,各自分派了事务。那几个女伙计被许氏带着熟悉了一遍,这会儿已能顺溜的招呼客人,舀酒装壶,倒也伶俐。 因酒馆生意极好,青梅怕酿的酒不够,便将四名雇的妇人调过来,专事酿酒。那几位是先前跟着做过一次的,这会儿做起来还算顺手,青梅采买好了果子回去便叫她们打理干净,自是一日忙碌。 次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京城的风俗自然也是要出城踏青去的,可惜青梅酒馆开张实在忙碌,倒没能出去散心,只能跟楚红.袖抱歉。 是夜新月初上时,青梅才吃过晚饭在院里的一丛芭蕉下闲坐,旁边许氏手持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娘儿两个各自歇着尝果子。院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会儿绿珠正在厨下整理碗灶,青梅偷个懒儿,许氏便趿着鞋子去开门。 门外天光昏暗,许氏却是一眼就分辨出了那个人影,她忙行礼问候:“王爷。”君离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内院的拱门外招手道:“青梅,过来。” 这就是想要单独说话了,许氏识趣的进了内院,青梅踢踏着鞋子走过来,歪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想你。”他答得简短,从背后变戏法般拿出个食盒来,指了指上回坐过的葡萄架下的竹椅石桌,“一天没见你,想跟你说说话。” “王爷日理万机,竟还知道抽空过来,民女受宠若惊。”她笑嘻嘻的打趣,从食盒的屉中拿出藕粉糕慢慢的吃。 君离道:“这两天朝里事情多,本还想着上巳节带你出去踏青的。” “正好酒馆里事情也多,以后再说吧。” 君离点头,“去年上巳的时候咱们还在宛城,你小胳膊小腿的,骑马的时候倒是顺溜。”他说起旧事,青梅便也笑了笑,“咱们认识竟然也都一年啦。”想着那天他为她出头,想着山坳里的那一片花海,难免有些感慨。 那时她还只是小城孤女,靠着酒馆养活小小的家庭,怀里揣着对大酒馆的渴望,前途却是未卜。时日倏忽,仿佛那还是昨日的事情,她指挥着长生搬酒坛子,门口的黄莺儿啼叫起来,她转过身便见着了身穿天青色云锦长衫的君离,金冠玉带,贵气端方。 那时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客,谁会想到今天的事呢? 青梅忽然有些感慨,站起身道:“今晚高兴,请你喝一杯!”内院里自是有酒的,除了自家酿的果子酒,也有青梅选来口味不错的几坛佳酿,都是从国子监外的汀州谢家红买的,几得她心。 酿酒之家,自是不缺奇趣可爱的酒杯。青梅性好自然,便取了两只梅花形木杯,拎了酒坛走出来。君离在那里安静的等她,仿佛时光长流永恒,他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一般。 绿珠送了灯盏出来又回去,青梅和君离对座在桌边,一边闲话一边对酒,仿佛在宛城梅子酒馆的旧时光,两壶酒就能消磨整个后晌。 月移影动,乌鹊别枝。依稀有附近秦楚楼馆中的丝竹声随风飘来,点缀无边夜色,青梅喝得脸颊绯红,清亮的眼中盛满笑意,说:“三郎,咱们往后每年上巳都喝一场吧。” “不怕我哄醉了你做坏事?”君离神色正经的开着轻薄玩笑。 青梅自是不惧这点言语调戏,笑意愈浓,反过去要占口角的便宜,“我要是嫁给了你,还怕你做坏事?” “哪有你这么大胆的姑娘。”君离失笑。青梅也不在意,她骨子里隐藏着曲衡那股义无反顾的劲头,以前在宛城的时候自藏身份小心畏惧,纵然笑容明媚,却只是狡黠腼腆。上京的这半年多时间起起落落,她的性子硬气了不少,偶尔便会大胆无畏,面对君离时不设防备,自是言语随心。 两人你一杯我一口,不觉已是时近子夜。许氏等得心焦,终究是忍不住出来道:“时候不早了,还请王爷顾念青梅的身体。” 君离仰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发觉夜色已深,便点头道:“知道了。”许氏退回内院,君离将微醉的青梅扶起来,贴在她的耳边郑重道:“等你父亲的案子了结,我就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青梅的手不知何时已与他交握,闻言应道:“好,我等你。” ☆、第61章 掳人 梅子酒馆的生意十分红火,除了因为早先青梅就打了不少伏笔,让京中贵女知道果子酒的名头外,也是因为她酿出的果子酒有口皆碑。这自然是令人欣喜的,酒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就是她最初的期盼,不过这也意味着要酿出更多的酒来供应流水般的客人们。 青梅租来的那座院子是两进院落,外院里的空屋还只用了一半,青梅这会儿还没能力再单独开辟个宽敞的酒窖,便将空着的屋子都用起来。 整个三月在忙碌中悄然流过,除了偶尔君离和楚红.袖造访外,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勉强算得上的就是拿到了绿珠的卖身契,顺道听说了关于顾府的一点事情——顾荣华已经寻好了人家,是一位兵部某司的郎中,今年二十一岁,大概五月就要出嫁。 郎中官从五品,那人双十之年能到这官位也算难得。然而对于顾荣华而言,这门婚事肯定是让她心塞的,王爷与郎中,那可是天壤之别。 然而顾夫人也没办法。早些时候顾荣华被论亲三皇子,京城的勋贵之家多少都是知道的,后面顾夫人匆忙位顾荣华议亲,稍微有地位的人家难能不起疑?若是细心打探打探,毕竟是能知道些端倪的——顾荣华钢针刺马那天,还有沈家姐妹和不少仆从在场。 勋贵之家心怀犹疑,顾夫人没奈何,只能降低门槛,最终选定了顾尚书的这位下属。 青梅听过这些消息也只是微微一笑。顾荣华的事她已无暇关心,倒是顾长清四月将会迎娶温怡馨,到时候她纵不能亲往顾家道贺,还是得精心准备个贺礼送过去。 日子忙碌而充实,仿佛一成不变,却又似乎有许多变化在悄然发生。比如以前青梅上街时总觉得有人尾随,这段时间这种感觉倒是轻了一些,只是有次碰见何靖远,他的目光让青梅觉得如芒在背。 何家定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青梅这样想,随即猜测,他们是怎么察觉苗头查出来的呢? 过了四月初八便是青梅和许怀远的生辰,这会儿酒馆诸般事务都有了定数,雇工们各司其职,绿珠也被练成了一把好手,青梅和许氏便清闲了一些。生辰这天许怀远告了休沐,娘三个按照往年的惯例,进山到寺里去上香。 因先前君离打过招呼,青梅知道这会儿必然有人暗里跟着保护,倒是有恃无恐。一路安安稳稳的上了山,姐弟俩拜佛上香过后心满意足,便要打道回府。 出门前许氏就已吩咐了绿珠去采买些蔬菜瓜果,又要了贺家人,约定今晚两家团聚,为姐弟俩庆生。她们的马车不能上山,就只能慢慢的往下走,山路间多有进香许愿的小娘子和无事闲游的纨绔。 这时节山里早是绿意深浓,青梅觉着赏心悦目,瞧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旷神怡。她正悠然走着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陡然转疾的马蹄声,她忽然觉得自己后背被人抓住,旋即整个身子悬空,有人重重的点过她的后背,酸麻钝重的袭来,她身子一软,任由那人将她搭在马背上。 山路蜿蜒,那马跑得极快,待青梅反应过来时就只能听到后面许怀远和许氏焦急的呼喊声,还有前面人群让道时的讶异议论。 山路毕竟拥挤,青梅被横着搭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忽觉眼前景物陡移,那人竟是纵马踏上了一条少人的小路。 青梅倒不惧马背,但那人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段,这会儿她只觉腰腿胳膊皆是酸软,想要开口大声呼喊却被灌进了几口疾风,没奈何,只得闭上嘴。 君离派了人保护她,青梅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然而期待中的救兵并未出现,她被那人掳到后山的荒草丛中才停下来。青梅喘了口气,四下里慌忙一看,只看得到几个粗壮的大汉和一辆马车。这会儿她倒是有点害怕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她正想着这些人的来路,马背上的人便跃到地面,随即拎小鸡一般将她提下来。 青梅双腿一软,很没骨气的软倒在地,这会儿抬眼看去,才发现掳她的人个头很高,下巴上蓄着寸许的胡须,正凶神恶煞的盯着她。青梅没来由的心头一惊,强自镇定,下意识问道:“你想做什么?” “有人想见见姑娘,对不住了。”他一挥手,便有人拿了个黑色布袋过来,罩在青梅头顶。方才那人抓着她,便往马车走去。 光线瞬时昏暗下来,透过布袋只能看到些微光亮,青梅忙道:“是不是何家?”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用心体察他的举止,那人的脚步明显一顿,旋即冷声道:“到了便知。” 她还想再探问,手里却被塞了个大大的布团,那人续道:“再聒噪就堵着你的嘴!”青梅没奈何,识时务的闭嘴了。不过她心里大概也有了计较,从方才那人的动作判断,这些人应当是与何家相关,何况她在京城并没什么仇家,可能会想着对付她的,一个是顾荣华,另一个就是当年曲衡案子相关的人。 顾荣华自是没本事雇这些人来的——他们敢明目张胆的在佛寺掳人,想必有所倚仗,况这大高个儿看着劲瘦,身手却十分灵活,应该有些来头,顾荣华她如何能请得动这些人? 至于和曲衡案子相关的,首当其冲便是何家。一门双皇后,父子两相爷,何家在朝中根基稳固触角遍布各处,能岿然不动这么多年,做出这等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何况姚家早就怀疑过她的身份,焉知没有通过姚修武之口转述何家以博个功劳? 那么她接下来面对的,就该是何家了。 青梅深吸口气,只觉胸腔中心跳又快了起来。她被马车载着弯弯绕绕行了许久后停下来,等头上的黑布袋子被摘走时,总算看清了处境——一处繁华的院落,鳞次栉比的屋宇后面是连绵群峰,她正对这的是两间大屋,何靖远正翘着腿坐在屋门前的虎皮大椅上,拿小银勺挖耳朵。 悬着的心莫名落定,前面叫了声“何靖远?” “曲青梅,哦不,曲长嫣。”何靖远起身向她走来,“好久不见。” 他既已认清她的身份,青梅自然懒得应付他,看着他那副纨绔模样就烦厌,更勿论她自小对何家人怀恨,这会儿更不可能有好脸色。她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你们还没遭天谴。” “成王败寇,天谴算什么东西。”屋中忽然走出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阔脸方额、身宽体胖,相较于何靖远,他的目光深沉锐利许多,甚至隐隐带着阴鸷,“曲衡都死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你还阴魂不散。” 旁边何靖远恭敬地唤了声“廿叔”,青梅这才知道对面的人是何廿海,是那个她父亲冒死相救,他却反扣以“通敌叛国”罪名的卑鄙小人!积攒多年的仇恨瞬时如潮水般涌上来,青梅瞪着这无耻的罪魁祸首,狠狠的啐了一口,随手抄起旁边的小小花盆砸过去。 花盆不出所料的被拂落在地,何廿海面色阴沉,上前伸手便扼住了青梅的脖子,凑过来怒斥道:“你再啐我试试?” 青梅脖颈被他掐得生疼,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怒瞪着何廿海,清亮的眸中怒火燃烧,毫不犹豫的、狠狠的再啐一口。这会儿左手有了力气,她下意识的伸出去,冲着他的脸用力挠过,带出两道不浅的血痕,右手直直伸出,便要朝何廿海的眼睛戳过去。 滔天怒恨之下,她已无暇去考虑后果,本能地想要打他抽他以泄恨愤。 何廿海大怒,脸向后仰,胳膊用力将她往后推去,青梅踉跄着倒退两步后撞上了大水瓮,那里面种着大朵的荷花,却半点都不好看。她觉得脖子都快断了,仿佛这会儿摇摇欲坠的顶在肩头,一个不慎就要牵不住脑袋。她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些个蛮横的人,纵然有滔天巨恨,却也无计可施。 现在似乎还不是泄恨的时候,她努力克制。 君离呢?他是在等她将计就计么?青梅摸了摸脖颈,站起身时双眼通红,她一字一顿道:“等着吧,你们都会遭报应!” “等谁?英王还是武安侯?”何靖远忽然笑出声来,“我专挑他们人手薄弱时下手,你以为他们能跟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万分诧异的盯着墙头——那里有数个身影迅捷的飘过来,领头的人急冲向青梅,其余人直奔何靖远和何廿海。 怎么会……居然还有人跟过来!何靖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后跑,却不料太过慌张,竟被台阶绊倒在地。他带来的人呼啸而上迎战这些不速之客,何廿海和何靖远得空,迅速的奔回了屋中。 变化来得太快,叫青梅有些目瞪口呆。她转身看到熟悉的身影,道:“你来啦。” “青梅!”君离几乎是扑过来,急道:“你怎样?” “没事。”青梅还惦记着何廿海,催促道:“你快抓住他们。” “现在抓了也没用,皇上还没定罪……”君离安慰,躬身看青梅脖颈间的伤痕,待见到那已然泛紫的掐痕时,脸色陡然转怒,命令道:“把何廿海抓回来!”两名侍卫立即冲进屋内,君离双目中怒火未消,猛然转身,一脚踢翻了身后的侍卫,“不是叫你们保护好她!” “属下知错,请王爷惩罚。”那侍卫顾不得疼痛和冤屈,爬起身便半跪在地,显然也是十分恼恨。 他们得了君离的命令,故意做出放松警惕的模样诱何家入套,本想着创造机会让青梅将计就计,谁知道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在花枝巷守了一个多月,他怎会不知这姑娘对王爷有多重要? 他不敢辩白,扭头看着身后四名傻了的侍卫,骂道:“蠢货!”青梅被掳后他便让那四名侍卫跟着相机行事,他去给君离通风报信,谁知道君离匆匆赶来,看到的竟是青梅吃亏,那几个侍卫还潜在暗处动都没动?这一脚挨得实在是…… 君离怒斥过后便抱起了青梅,怒声道:“抓住何廿海就交给老五,废了他双手!”也不看那几个侍卫,抱着青梅跃过墙头便到了外面,然后掏出个药膏盒子温声道:“先忍着点,回去再给你找好药。” 青梅点头,这才觉得喉间肿胀疼痛得很,她刚刚又是惊吓又是愤恨,激动的情绪还没发泄出去,这会儿被君离这么温柔一待,情绪波动失控,忍不住抽噎一声哭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第62章 对峙 青梅这一场痛哭满含委屈愤恨,竟是将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所积攒的对何家和皇帝的怨恨都哭了出来,从最初无法抑制的放声大哭到后面不住的抽泣哽咽,直哭得君离肝肠寸断。 他哄了半天,有些手足无措,一颗心被她的眼泪浸成了碎沫,最后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她的肩头,有安慰,有惶惑。 她毕竟是怨着皇帝的,即使青梅没说,君离也知道。这会儿她的委屈尽情的哭出来,君离竟觉得愧歉无比,最后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了,便道:“你打我骂我都成,别哭了好不好?”罔顾后面几个侍卫一个个仰面望天,没发现王爷竟还有这么曲意讨好的时候。 青梅仍自抽泣,闻言便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头,凑过去扒开他的领口,重重的咬了下去。咬到一半终究不忍心,有些泄气的坐下来,眨巴着眼睛怨他,“你怎么……不早点来……我……”因为抽泣而没法连贯的说话,她所幸闭嘴不说,朝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 君离坦然地受了粉拳,帮她擦着泪珠,“是我不好。别再说什么将计就计了,这事交给我就好,不能再叫你冒险。” “不是……”青梅忙着解释,抽噎了一声,“你早点来,就能抓住何廿海。”她恨恨的看向墙内,君离忙道:“我已派人去捉他,等事情尘埃落定,把他交给你出气。现在咱们赶紧回去,恐怕何家那边已经要动手了。” “动手?”青梅疑惑。 “何廿海敢朝你下手,恐怕何家已将你的底细打探清楚,这次虽没能真的捉住你,恐怕也要抢先下手入宫面圣。你父亲的案子毕竟牵系“通敌叛国”的大罪,我得去看看。 青梅便乖乖跟他上了马背,渐渐止住抽噎。君离来得匆忙,自然没有多余的马匹,两人共骑,青梅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倒渐渐安心镇定下来。刚才被怒恨冲昏了头,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凶险,要不是君离来得及时,谁知道惹恼何廿海的后果是怎样? 那个人渣!她暗暗的握拳,定不能轻易饶了他! 一行人到得花枝巷中,许氏和许怀远并贺子莲母女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见青梅无恙归来,立马簇拥过来。不提这边互诉担忧,单说君离匆匆进宫,果然何家的人已抢先一步进了皇帝的书房。 江权边走边简要道:“……何相来时怒气冲冲,进去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皇上似乎摔了茶碗,王爷小心。”到得门口便让君离暂候,他入内通禀,没片刻便出来道:“王爷请。” 君离走进里面,就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前,何相跪在他的面前,正历数往事,“……当年曲衡早就问罪抄斩,谁知如今他的女儿竟活着,还处处得人维护,置国法于何地,置皇上您的圣旨于何地!”他说得义愤填膺,见了君离也只草草行礼。 相较之下,君离比他淡然许多,如此场合他倒不必还礼,问候过皇帝后便问何九龄道:“何相也知曲长嫣之事?” “若不是廿弟提及,老臣竟不知还有这等罔顾法纪之事!那女子虽有几分姿色,但老臣还是要提醒王爷一句,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这等罪臣之女,万万不能庇护。当年曲衡所做的,可是通敌叛国!”他着重念了“通敌叛国”四字,又将君离说成是为美色蒙蔽,倒叫君离觉得好笑。 他见皇帝端坐在案前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心里大抵有了数,便好整以暇的道:“这么说何相已经见过曲长嫣了?” 对面何九龄一愣,没有答话,君离续道:“今天曲长嫣进山上香,何相即便要见,最晚也得是昨儿吧?”这话再说下去,就该说“既是昨天见的,这等大事怎么何相今天才来禀报”了。 何九龄哪里能这么轻易被绕进去,当即道:“是廿弟见过她,为了确信,后面还特意查认过她的身世。” “原来何少卿是为查认身世?怎么据本王所知,他是想杀人灭口?”何廿海闲领太常寺少卿之职,以其正四品的官位去杀人灭口、草菅人命,那可不好交代。 一个是得宠的王爷,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相爷,两人各执一词,皇帝听他们争了半天,终是一拍御案,问道:“那个曲长嫣现在何处?” “何少卿将她捉到了西山,儿臣派人及时营救,现已送回她的住处,派人严加防守。”君离退到外面招手,随身侍卫便跟着进来,将他跟随君离前往西山时院里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这是去年皇帝亲赐给君离的侍卫,颇得皇帝信任,说到何廿海掐着青梅的脖子险些取了她小命时,皇帝面色一变,怒道:“大胆!就算是曲长嫣负罪外逃,也该有国法处置,他怎能擅做主张!” 何九龄连忙跪地道:“恐怕是武侍卫误会了,廿弟不会做这等事。” “是么?”君离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来,呈到皇帝跟前道:“这是儿臣近来奉命查办的事情,以前的还未查清,这两年中何廿海做过的法纪杀人灭口的事情却不少。” 君离这话一出口,何九龄当即面色大变。皇帝命君离去查何廿海,又是这等关乎人命的大事,这意味着什么?他既已猜出帝心,这会儿倒不敢轻举妄动了,打算待会出了这书房,就想法子往太后和皇后那里传个消息。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皇帝翻完奏折时脸色已是铁青,他草草合起奏折,冲着何九龄的脸就摔过去,怒道:“看看你弟弟都做了什么!”奏折上的字密密麻麻,何九龄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心内汗如雨下,面上却还是镇定,伏地回禀道:“少卿绝不会行此罔顾法纪之事,还请皇上明查。” “朕自然要严厉查办。”皇帝哼了一声,“这些案子交由右卫查办,最后交大理寺定案。至于那个曲长嫣,先收监起来,待查清了再做发落。”说罢也不等两人回话便拂袖而去。 何九龄依旧跪伏在地,好半天才将那奏折拿到手中。君离道了声“恭送父皇”,便出门去了。 将青梅收监,这结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好一些。京城中监狱那么多,他自有法子叫她在狱中也能过得舒适,只是毕竟委屈了她,何况有了入狱的经历,将来想要娶她时难免又要被母妃唠叨。一步步来吧,沉年旧案,又牵涉“通敌”大罪和称霸朝堂多年的何家,哪能轻易完成的。 不过皇帝说要将青梅收监,这事儿却得缓一缓,毕竟今儿是她的生辰,他可不愿叫她去狱中过生辰。 君离并没急着出宫,而是拐个弯儿朝小魏贵妃所居的毓秀宫去了。 毓秀宫里太监宫女站了一地,想是来的人并不少。君离走进里面去,果见皇帝坐在上首,大小两位魏贵妃两侧作陪,下首坐着永乐公主,几个人正说话儿呢。 小魏贵妃一见了他就招手道:“三郎快过来,尝尝这酒倒是有趣。”她手里拿着个犀角杯,旁边的酒壶在君离来说是十分熟悉的。他行礼问安后上前,早有宫女添了椅子,永乐公主瞧着他笑,“母妃别急,这酒还是三郎寻了告诉我的呢。” “瞧瞧你。”小魏贵妃几分嗔怨,“你姐姐有了好东西就来孝敬我们,你却只会叫咱们操心。” “母妃觉得这酒很好?”君离亦饮了一杯,见小魏贵妃含笑点头,便又问皇帝,“父皇觉得呢?” 妻儿在座软语轻笑,皇帝先前的几分怒气早就消了个七七八八,也点头道:“以前虽也喝过果子酒,毕竟味道欠佳,这酒还不错。” 大魏贵妃在旁也道:“除了每年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外,倒没哪个能和这个比。我瞧这儿有金梨、山楂、红枣,花样不少,能酿出这些个口味各异又别具风味的果子酒来,酿酒的必然是有玲珑心窍。” “她那儿但凡是个果子,就能有法子酿出好酒来,改日我再寻别的送给父皇母妃尝鲜。”君离起身为皇帝斟酒,一家子说说笑笑,倒是合乐。 在毓秀宫坐了会儿,大魏贵妃开朗明艳,小魏贵妃玲珑温柔,又有儿女凑趣,皇帝心中郁气散尽,便依旧要回御书房。临走时点名君离跟过去,路上问他些今科举子的事情。礼部已大概划定了方案,贺子墨与那位状元都入翰林院中,那位榜眼被遣到南边做了个知县,虽是个主政的,却是远离京师,未必能得好处,其余的进士也有所分派。 父子俩朝着御书房慢慢走,风吹起时皇帝咳嗽了两声,君离便道:“如今天气转暖,父皇这咳嗽怎么还不见好。” “老毛病了。”皇帝一叹,这些日子他为朝堂和何家的事情烦忧,也为太子和二皇子之事烦忧,诸般事情积压在心里,自是能积成疾病。 皇帝笼共就三个儿子,君离年纪最幼又最体圣心,父子俩感情不浅。他从江权手里接了披风给皇帝披上,道:“方才公主带来的金梨酒能清心润肺,父皇既然喝着对口味,儿臣明儿叫人多送些进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没说话,君离续道:“父皇可知那酿酒的是何人?”见皇帝转过来瞧他,他便道:“酿这果子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曲青梅。” “怎么又是她!”皇帝顿住脚步揉了揉眉心,“永乐说她在京里开了个酒馆,生意还不错,她的身份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又来招惹你和永乐,胆子倒是不小。” 君离便笑了笑,“父皇可别错怪了她,这都是儿臣的过错。她流落乡野之后并没怨天尤人,只以酿酒为事,恰巧在这一道上极有天赋,所以想着开个果子酒馆。儿臣瞧她志气可嘉,就帮了一把。” 皇帝说了声“胡闹”,却没有太深的怨怪意思。 这会儿天朗风清,父子俩之间氛围不错,君离趁势道:“她自小蒙冤,虽说不该逃离法外,可毕竟……是我们对不住曲家,儿臣想着能补偿多少是多少吧。” 皇帝并非庸主,当年他登基不久形势复杂,明知曲衡的冤屈却因不得已而判了重罪,这会儿君离说起来,倒是勾起他陈年旧恨。他缓缓走着,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可怜。” ☆、第63章 劝言 去往花枝巷的路上,君离心情很不错。原本皇帝是要打算即刻下旨捉拿青梅的,经他一番说和,倒是答应宽限了几天。这一宽限自然就有了争取转圜余地,君离暗暗筹划着,想请武安侯也面圣一趟。 武安侯是当年皇帝的心腹老将,后来为了曲衡的事情气怒之下跟皇帝闹僵,没在军中任职,后来楚修明进入沙场,皇帝对楚家还是十分器重。况武安侯久未面圣,他若是劝说得当,可是很有分量的。 花枝巷的小院里这会儿很热闹,君离路过时悄悄看了一眼就走了。 这场合他不方便进去,里面现下只有青梅一家和贺子墨一家,若是他进去了,旁人难免顾忌他的身份不得自在,倒不如今晚由得他们去玩闹,明儿他再带她玩一整天。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这和皇帝渐渐生出的倾向不无关系——何家势大根深,后宫里有太后皇后,朝中相权鼎盛多年,皇帝心里怎可能没有疙瘩。况他当年迫于何家威势才定的冤案,如今皇帝亲政多年收回权柄,自然有打压何家的心思。 天时地利,只需加上人和,就有能有九成的把握能翻案。君离暗暗盘算。 这边厢青梅脸蛋红红的,根本不晓得皇宫中的风波和君离的诸般打算。她正夹着鸡汁茄丝慢慢吃,旁边是许氏、许怀远、贺夫人、贺子莲和贺子墨。两家人相交多年,近来有贺子墨高中探花之喜,又逢姐弟俩的生辰,哪能不高兴? 席间论及贺子墨和伍玉简的婚事,贺夫人自是高兴,将伍家的态度说了,末了又道:“青梅也是及笄的人了,许姐姐也该给她留心人家了。” 许氏发愁的正是这个。本来青梅身份尴尬,许氏还打算让顾夫人给她寻摸个好人家,谁知后来和顾府闹僵,这根线是不能指望了。再想起武安侯府来,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求不到的好姻缘呐!公婆和气疼爱,小姑子性子爽利,丈夫又是自幼相交过感情不错的,家里又没有妯娌相处的烦恼,哪哪儿都叫人满意。 可偏偏这丫头拗啊!梗着脖子不愿嫁进武安侯府,反而招来了英王。 若说英王这人,自然是没得挑,身份、气度、性子、待青梅的心,每样许氏都看在眼里。可跟楚修明比起来,君离的身份却叫许氏极为担心。不说当年曲衡蒙冤是因为皇帝的昏庸,即便没这桩事情,青梅嫁进了皇家,相与的可都是皇室里的那些人精。她一个没依没靠的姑娘,万一失了君离的心,可怎生是好? 许氏摇着头叹了口气,“青梅这丫头的婚事……”她抬头看向对面正眨巴眼睛瞧她的青梅,自然瞧见了她眼中隐然的笑意。叹息的话语噎在嘴里,许氏毕竟还不敢太张扬君离的事情,只能道:“慢慢看吧。” “可也不能太散漫了,今年十五,明年十六后年就是十七。说起来有两年,其实一转眼就到了,咱们还是早点相看的好。” 那边厢青梅终于忍不下去,红着脸给贺夫人敬酒打岔。贺夫人哪里不晓得她的小心思,笑着喝了,贺子墨就势便道:“灶上还温着酒,不知道这会儿热了没有。” 这会儿绿珠还在厨下准备凉菜,青梅便起身想往厨房里去,贺子墨跟着她出门,却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拍。青梅诧异的看他,贺子墨便低声道:“有事问你,过来一趟?” 贺子墨于青梅而言亦师亦兄,青梅哪会不从,当即跟着他到了外院僻静处。花枝巷里这会儿已无人迹,他俩自然不必担心说话被人听去。贺子墨停下脚步,问她道:“你和英王是怎么回事?” “英王?”青梅一愣,未料他会说起这个,酒意清醒了不少,便道:“他拿我当朋友待,我也……” 她的沉吟未止,贺子墨便道:“朋友?”中指缓缓扣着石桌,开口道:“上回圣上召见我,问了关于江山图的事情,后来他还提起了你。” “皇上提起了我!”青梅诧异得很。 贺子墨点头,“他问我对你是否有了解,我们交情如何。”青梅有些紧张,忙问道:“先生怎么回答的?”贺子墨道:“我据实回答。说你父母双亡,从小跟着奶娘流落到宛城,与我家交好,性格为人都很不错。” 青梅稍稍放心,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贺子墨为何突然提起了君离,“先生是觉得,圣上是从英王口中知道了我?” “除了他还能有谁?”贺子墨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容色坦然。 青梅知道凭自己的道行还瞒不过他,何况这事情终究要说开的,君离那般明显的表现恐也未必能逃得过贺子墨的眼睛,于是定下了心神,也是坦然的笑,“我同英王,关系确实不错。” 怀春的少女提及恋人时总能有不同寻常的表现,在其眼神举止中皆有体现。这些青梅自己未必能觉察出来,贺子墨作为旁观者却是能察觉出不同的,他当即明白过来。 可男女两情相悦的事情,贺子墨这个为师的人是难以置喙的,他沉默了会儿,开口叮嘱道:“如今朝堂上锐王与太子相争,英王与锐王血脉相亲,自是帮着锐王的。朝堂中形势复杂,水又深,你当心些,别卷到里面去。”他口中的锐王正是二皇子的封号。 青梅以前就曾跟贺子墨请教过朝堂中的形势,如今因为顾府、武安侯府和君离而有所浸染,多少也能感觉出点其中的利害关系。可事关她父亲的案子,她难能坐视不理呢? 她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会当心。” 贺子墨点点头,张口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些犹豫。青梅猜他应该还想嘱咐些什么,便安静的等着,全然是等候先生教诲的乖巧模样。贺子墨便也不再犹豫,开口道:“有些话原不该我说,但你既无父兄,我又曾做你的先生,教导你是责无旁贷。英王是皇家出身,而你毕竟只是民女,如今两人相处融洽倒也罢,万一哪天有什么摩擦,你可能应对?” 他啰啰嗦嗦说这些,自然是为她着想,青梅领会他的好意,笑了笑,“这些事青梅已经认真想过。先生知道我的性子,并非攀附依赖权势之辈,这些事我虽不能全然掌控,却也晓得把握分寸。” 贺子墨点点头,毕竟事涉女儿家的私情,他论理又是外男,自然不好深入细说,便道:“能把握分寸就好。”完了依旧带她回屋。心里却也有了成算,打算回头跟贺夫人说一声,叫她再给青梅提个醒。 身为男子,贺子墨比青梅更清楚男人的秉性。长了这么多年,从宛城到京师,他接触过底层的贩夫走卒,也接触过京中的王孙公子,寻常人家的男子尚且盼着三妻四妾,京中的纨绔们也多是以娇妻美妾为傲,更勿论君离这样的身份—— 不到二十岁就已封王,虽未议储却极得圣心,容貌风姿更是没的说。作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几个男子之一,君离的身边定然绕了各色的美人贵女,眼下他或许是对青梅真心,谁知道时间长了会怎样呢?色衰爱弛的故事流传着那么多,王孙公子们更是朝秦暮楚,若妻子娘家有权势可以倚仗倒也罢了,像青梅这等身份,一旦君离有了二心,她可是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这一点上,由不得贺子墨不担心。如同为贺子莲操心一般,他对青梅的事情也很上心。 他俩人逃席得久,回去后难免被罚了几杯,而后依旧欢声笑语直至深夜。 次日清早许氏去酒馆打点,青梅在绿珠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正想着去酒窖看看呢,就听外面有人拍门,没一会儿绿珠就引着君离走了进来。 院里的雇工们并不知这位就是尊荣的英王殿下,依旧如常的忙碌,着趿着鞋子走过来,“怎么这么早过来?”她还没用早饭呢。 君离瞧她还有点晨间慵懒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还早么?都快日上三竿了。” “哪有那么夸张!”青梅嘟嘴,叫绿珠去厨下把清粥小菜拿来,她引着君离入小小的客厅里坐着,问道:“你是有什么事么?用过早饭没有?” “就是来看看你。”君离等绿珠端上清粥时,便道:“给我也盛半碗。” “你没用饭?” “用了。” “那你……”青梅瞪他,分明就是故意跟她抢吃的!君离笑得坦荡,“你若不够吃,我再带你去外面寻好吃的。” 青梅撇了撇嘴没理他,什么叫不够吃?说得好像她食量多大似的,哼!她埋下头来喝粥,君离便夹了小菜到她跟前的小磁碟中,“今儿有什么安排?” “酿酒,看酒馆。”青梅答得简洁,自打开酒馆之后天天忙碌,虽然每天重复的都是这两样,却是乐此不疲。 “上巳节时没去踏青,今天带你出去骑马散心,去不去?”君离停箸问她。青梅有些意外,“不是说你最近很忙?”君离便笑,“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抽空带你玩,不然憋坏了我的小青梅可怎么办。” 虽然“我的小青梅”这称呼有些奇怪,不过前面的那句话怎么听怎么顺耳,青梅被他哄得喜笑颜开,当即答应,“本姑娘今儿高兴,就陪你这一天罢!” ☆、第64章 入狱 京城外名山古寺、深潭绿原遍布,这时节里葱翠浓郁,风景美不胜收。英王出行游玩,自有诸人随侍,青梅沾着他的光,除了有神骏可骑之外,累了时还有香茶点心享用,惬意得很。 她上次畅意游玩还是在二月初和楚红袖纵马闲游的那次,至今已是憋了两月的时间了。这中间错过不少浓艳春花、煦风嫩柳,今儿难得彻底的放开心怀来玩耍,竟是有点要补回来的意思。 看过寺里晚开的玉兰,踩过山脚清凉的小溪,她和君离一前一后,牵了马在河畔漫步。这里水草丰沛高可过膝,绯红色的春衫掠过青青草尖,美如图画。 后面王府的侍从们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俩聊起趣事来,兴致高昂。青梅仿佛笼中的雀鸟返归自然,不知疲倦似的闹腾玩耍,君离就耐心陪着,偶尔随手折了细长的草叶编个东西,逗得青梅笑不停。 直到日近西山时才尽兴而返,青梅闹腾了一天也有些累了,进了马车便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君离在外面嘱咐了几句,进车厢时就见她猫儿似的缩在角落里,神色隐隐疲倦。 “方才还精神抖擞的扬言能再跑个几十里,这会儿就这么累了?”他靠过去坐在她旁边。 青梅许是精力有些透支,方才的兴高采烈之后这会儿就有些倦怠,他的手痒痒的贴在脸上,让她不得安睡。她咕哝了一句,抓住君离的手想要扔开,却被他反手握在掌心。 君离轻轻一拉,少女柔软的身躯便靠过来。 青梅被他这动静扰得睁开眼来,连忙往角落里躲了躲。昨晚贺子墨敲打过她,后面许氏也劝诫了不少话,大抵是说她毕竟是出阁的姑娘,即便同英王交好,也该注意分寸,在没有瓜熟蒂落之前,不可与英王过于亲密。青梅回想前面几次亲吻,虽说心内欢悦甜蜜,终究是过于亲密了,有些汗颜。 其实昨儿被贺子墨一劝,她倒是认真想过些东西。这会儿她和君离浓情蜜意,谁能保证将来便是不弃不离呢?说到头,她还是不能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君离身上,还是该想想自己的路。 存了这样的心思,青梅昨晚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定要将果子酒做出一番事业来,而前提就是父亲能顺利翻案。这会儿君离贴过来,青梅念起心事,便问道:“三郎,何家那边怎样了?” 君离将她的发梢拿在手里把玩,“何廿海还没抓回来。父皇这边我在尽力,你别多想了,等我的消息便好。”全然一副大包大揽,要让青梅坐享其成的样子。 青梅想了想,自己人小力微,这事儿上确实是力不从心。英王和武安侯这等有权势的人物尚且如此,她能做得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她心内十分感激君离,“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君离笑着捏她的鼻子,“这件事我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这几样事情多,酒馆那里我已加了守卫,何家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等问准了父皇的意思,我得给你安排个安生的住处。” “何家的人还是想害我?”青梅皱眉。 “未必是害,但捉走了你,我和武安侯就难免受牵制。”君离扶正她的双肩,“父皇下令要将你收押到狱中,应该也就这两天的事。青梅,这几天你可能要受委屈了。” 他说得有些抱歉,青梅便笑了笑,“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啊,这会儿我还能外出游玩已经是侥幸得很了。”她靠在君离肩上,多少有些感叹。马车晃悠悠的往城中慢行,青梅倦意袭来,渐渐的迷糊睡过去。 她是在一阵马嘶中醒来的,车厢里已经没了君离的影子,马车似乎也已停稳,外面的说话声清晰传来。 “……下官奉太子之名,特来捉拿曲长嫣归案,还请英王行个方便。”是个男子的声音。青梅掀帘往外,便见七八个兵丁守在院门,为首的男子正同君离躬身回话。 君离负手而立,缓缓道:“可有拿人的文书?” 那男子身子一僵,忙道:“太子想先带她到东宫问话,待文书到时便收押入狱。” “问话?”君离冷笑了一声,“回去禀明太子,曲衡案错综复杂,圣上命本王对曲长嫣严加看守,没有文书本王不会放人。太子若要问话,拿了文书再来吧!”言毕拂袖,脸现怒气。 那男子躬身站在那里,讷讷的道:“可圣上亲命太子督查此案……”抬头敲了敲君离的脸色,没敢再多说。 君离便斥道:“本王还是那句话,拿了文书再来带人!”青梅从车厢里挑帘望出去,便见他怒目盛气,不似平日的平易模样。那男子哪敢再呆下去,忙告声退,带人走了。 这边厢青梅下得马车,见君离尚自生气,便揪了揪他的衣襟。君离脸色缓了缓,低头向她道:“我马上去武安侯府一趟,你呆在院里别乱跑。若有人来,能拖就拖。”说罢又朝身后那侍官吩咐了几句,便骑马匆匆走了。 青梅进得院里,便见许氏和那几个雇工都在里面急得团团转。碍着外面围了数名兵丁守着不许出去,也都不敢硬闯。 见她进门,许氏立马就扑了过来,“怎样了?他们说要抓你。”青梅便忙安慰道:“没事的,已被英王处理了。”见那几个雇工正犹疑看她,便道:“你们不必惊慌,些许小事,过几天就好了。你们只管安心做活,工钱照发。若是酒馆做得好了,额外还有贴补。” 雇工们瞧得她并不似许氏惊惶,况门外那些个兵丁果真撤了,便也放心去了酒窖。 剩下她母女二人,许氏便忙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几分担忧:“刚可吓死我了,那些人冲进来就要抓人,我还以为……”以为什么却没明说,两人心知肚明。 青梅便安慰许氏,“娘你不必太担心。这件案子捅破了,咱们才有洗刷冤屈的机会啊。何况父亲的案子本就是冤案,皇上圣明,又有英王和武安侯竭力相助,定会还父亲清白的。” “圣明?”许氏压低了声音冷笑,“圣明的话他当年就不会错判!” 青梅被这话说得语塞,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可事已至此,冤案既成,这会儿除了冤案平反外还能做什么?总不可能叫时光倒流吧。她脸色微黯,“我就等着何家倒下的那一天。” 娘儿两个相对无语,绿珠已在厨房整治了简单的饭菜,几人草草用过,各自歇下。 这一夜自是睡得极不安稳。青梅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皇帝叫太子介入此事是什么意思?何家是太子的外祖,难道他就不怕两处联手,再次如当年般酿出冤假错案? 迷迷糊糊的眯了会儿,天没亮时青梅就醒了。她睁大了眼睛瞧着帐上撒着的细碎茉莉花,清醒的发呆。外面安静得很,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声外,没有半点动静,她不知道昨晚君离和武安侯商议得如何,不知道皇帝这次所打的算盘,也不知道这一次,自己的路会延伸到何方…… 天蒙蒙亮的时候,青梅便起身出屋,绿珠正在井边打水想去烧热,青梅舀了凉水到盆里,叫绿珠自去忙碌,她躬身站在井边慢慢的洗脸。 冰凉的井水滑过脸颊,清新冷冽,拿水扑过太阳穴,脑子里愈来愈清醒。 许氏昨夜大概也没睡着,听到动静后出门来了。娘儿两个洗漱梳妆完了,便到酒窖里去检看酒坛子,待得绿珠备好早饭,便回屋去用饭。 街巷间早已热闹了起来,有马蹄声隐隐传来,青梅走到屋外去,便能听到有人骑马由远及近。雇工们还没来,院门还是锁着的,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绿珠跑过去开了门,就有几个兵丁涌了进来,很快走过拱门进了内院。 青梅站在屋门前面,认出带头的是昨天跟在君离身边的人。他倒是客气,向青梅道:“曲姑娘,王爷今天有事在身,下官奉命带人将你收押入狱。”说着拿出官府文书来。 这般情势与昨天那帮凶神恶煞的阵势全然不同,青梅便道了声“有劳大人。”听得那几个兵丁一愣一愣的,没见过抓人这么客气,还能道谢的。 没有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和激烈争执,青梅被来人带上外面的车子,看起来平静得很。许氏送她出去了,握着青梅的手不肯放开,青梅便道:“娘安心经营酒馆吧,等我回来。”倒不是她心里有底,只是这会儿若露出怯意来,恐怕只能让许氏更担心。 车子行出花枝巷,经过热闹的合德街,再串了几条长街,渐渐人声冷落。青梅下车时,眼前是个衙署模样的建筑,衙役拿了文书交接画押,然后便有狱卒带她进去。 和她预想中的牢狱不同,这里虽也把守严密,里面却并非她想象中的腌臜。监牢一间间隔开,中间是石头堆砌的墙壁,铁门内的犯人大多安静的坐着,狱卒来回巡视。 她被带到最里面的一处监牢,狱卒开了铁门叫她进去,里面有些逼仄简陋,不过作为牢狱,这等条件已经是极好的了。她刚进去,边有个狱卒拎了食盒过来,青梅想着这会儿日头还早呢,难道就要用饭了? 待得旁人走开,她打开看时,不由失笑。食盒里面除了油纸包着的几块糕点外,并没有任何旁的食物,只有一件软毯子。 这牢狱以石头砌就,地方偏僻冷落,里面要比外面冷上许多。这会儿外面是四月初夏,里面却凉飕飕的,青梅穿得单薄,见了薄毯便欣喜而笑——猜都不用猜,这必是君离提前打点好的。 毕竟她是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这会儿能有这待遇,也不知君离费了多少心。青梅虽也怨怪皇帝当年的误判,一码归一码,对君离还是极为感激的。她坐了没一会儿,便听外面传来狱卒的说话声,“曲长嫣就关在最里间,太子请,英王请。” 一听太子到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青梅便将食盒和毯子藏了起来,而后静坐在草席上面,做出一副沉闷的模样。 ☆、第65章 知心 这座狱中很安静,青梅跪在地上能清晰的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先头的那人步伐有些急促虚浮,后面的却是沉稳从容,听着有些熟悉。她敛眉垂首,待得见到一角杏黄色的衣角时便跪地问候道:“拜见太子,拜见英王。” 门口的衣袍还在缓缓摆动,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免礼。” 青梅站起身来,抬眸时看清了来人。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端方冷凝,那目光却有些虚浮,看过来时虽因身份而叫人敬畏,却并没多少威慑力。他杏黄色的衣服上绣了四纹龙,显然是太子服饰,青梅不敢多看,目光扫过后面站着的君离时心中安稳了不少,便又垂眸。 太子将她打量着,开口道:“你就是曲长嫣?” “正是民女。”青梅不得不行礼回话。后面君离往前跨了半步,向太子道:“皇兄若有话要问,就到隔壁的讯室吧,大理寺的人已经等着了。”他显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目光扫过青梅并没停留。 太子“嗯”了一声,后面狱卒上前来,便带着青梅到了密室当中。 青梅以前还从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堂上坐着的官员她并不认识,太子和君离都在后头的大方椅上坐着,听那讯官问话。曲衡被判时青梅也才三岁,他们能问的也不多,不过是她当年的记忆和这几年的经历,青梅如实回答过,那讯官同太子回禀几句,便又送她回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却让青梅觉得压抑得紧,尤其太子那目光偶尔瞟过来时,渐渐的让她脊背生寒。 按说太子如今已是三十岁的年纪,最大的女儿已经十岁还封了县主,他又贵为东宫之主,当有尊贵端凝的风范才是。然而青梅暗暗瞧时却并非如此,目光虚浮、脚步不稳,纵然是正当壮年的皇室贵胄,整个人却不似君离那般有精神,反而让人觉出点日倾西山的衰颓之感。便是他的目光,虚浮中透出阴冷,不似书上所说的帝王气象。 这样的东宫之主……难怪二皇子能与之抗衡了。 青梅坐在草席之上,将衣带绕在指尖。刚才的问话很快亦很简短,其实并没多少重要的东西,能引得太子亲自前来,恐怕是太子想见见她这个隐匿的罪臣之女的真面目罢。这个案子牵扯着朝中势力最盛的何相,牵扯着掌管漠北军队的武安侯府,还牵扯着极得圣心的英王,甚至二皇子都可能暗中出手,会得太子重视并不意外。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让太子介入此事。 终究是对朝堂之事知道的太少了,她轻轻一叹,看向铁门之外。狱卒慢慢的来回巡视,日光自牢墙顶上的窗户照进来,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方,中间微尘飘动,阳光的温暖明亮与狱中的阴暗清冷不过一步之遥。 她闭上眼,没一会儿又听见了脚步声,狱卒打开牢门,有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外面还有两名侍卫守着。 “青梅姑娘。”是丹青的声音,他将食盒放在简陋的桌上,从中取出两盘小菜和一壶梅子酒馆的梨酒,“王爷事务缠身不方便亲自前来,叫我过来看看你。” “王爷费心了。”青梅在他对面坐下,吃了两口菜终究有些担心,“外面怎样了?” “王爷和武安侯准备了很久,事情很顺利,姑娘且等着消息吧,不出五六天就能有信儿。只是这几天要委屈姑娘了。”丹青向外指了指,“王爷虽然打点过,毕竟这牢里不比别处,他也不能插手太多,免得让人捏住话柄影响了曲将军的案子,他说会尽快接你出去。” “我这里倒是无妨,小时候怎样的苦没吃过,这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有你给我送吃食。”青梅笑了笑,大有反过来宽慰丹青继而宽慰英王的意思。她喝了口酒,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只是皇上怎么派了太子来查这案子?”太子与何家利益相关,皇帝难道不怕他徇私? 丹青摇了摇头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明白,只是听府里的长史提过一句。”他凑过来低声道:“长史大人说,皇上这是试探太子呢。” 皇上借这个案子试探太子,看他是否会徇私?这么一想,倒是能解释得通了。他俩说了会儿话,没过多久便有狱卒过来催促,丹青只得先走了。 狱中的夜晚自然是清冷而漫长的,草席睡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受,只是夜里天气凉这里又是石室,难免有冷气,幸而有毯子盖着,倒也不是太难熬。只是这样的安静和忐忑让人觉得煎熬,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青梅有些期待外面的动静,又有些畏惧,生怕出什么变故。 漫长的一天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除了来送饭的狱卒外,再无外人过来。 连着两天都是如此,青梅一个人待在狱中,头一次觉得时间竟是这般难熬。深夜漫长得没有尽头,白天的时间也一点点被拉长,看不到日头挪动,听不到熟悉的市井笑语,在石头砌就的狱中,只有脚步声回响。沙沙的,从心头擦过。 天光暗下去又亮起来,外面嘈杂的声音中,青梅很快就分辨出了熟悉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君离!她心中振奋,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慢慢的抬起头看向门口。君离走进来时就瞧见了这样一幅情景—— 昏暗的角落里,单薄的少女盖着毯子抱膝坐在草席上面,长发随意挽着散落在肩头,清丽的脸蛋明显消瘦了许多。牢狱不比外面,能干干净净洗把脸就已不错了,这会儿她不施脂粉,不挽发髻,带着些凄惶的目光看过来,能将人的心都揉碎。 君离两步跨过去,连带着毯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双臂很用力,几乎叫她无法呼吸。 青梅的身子有些颤抖,手背和脸蛋都是冰凉,他捧着她的脸蛋直视她的双眸,缓缓道:“曲将军冤案平反,咱们回去吧。”声音醇厚低沉,却带着某种叫人安心的力量。 她的喉头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数日来的积聚的担忧恐惧一瞬间消失殆尽,心底攒着的委屈和榨闻喜讯的欢悦便陡然释放了出来。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莫名的助涨了她的委屈,叫人想要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只是碍着狱中人多,于是青梅清亮的眼中溢满泪水,却只是无声的看着他,眼睛阖上,泪水滚落。 君离拿起毯子将青梅裹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去。门口簇拥着几名侍卫,连同狱卒一起垂首,沉默着跟随。 这条逼仄的甬道青梅这几天透过门隙看了很多遍,来的时候是由狱卒带着走进来,漫长而清冷。这会儿君离走得快,青梅缩在他怀中,没过片刻便到了外面。 阳光亮得刺眼,温暖的洒在青梅身上,瞬时驱走所有的阴冷。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英挺的眉目、分明的轮廓,却分明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君离停下脚步,转头向她道:“皇上已经洗清了曲将军的冤屈,严令责罚何廿海和其他欺君罔上之人。曲将军的镇守边塞劳苦功高,追封为明威将军。青梅,从今往后,你便是功臣之女,不必再隐姓埋名。” 功臣与罪臣,不过皇上一念权衡而已。青梅含着眼泪牵起嘴角笑了笑,泪珠滑过脸颊唇角停在细嫩柔腻的腮边,日光下晶莹柔润,却叫人心疼。 他轻声道:“这十多年,对不起。” 青梅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没有说话。其实有很多想问,譬如审案的细节,譬如何家的下场。能将十年前的案子在五六天当中平反,对手还是权倾朝野的何家,她躲在狱中无知无觉,恐怕外面是翻了天的,想来太子和武安侯定是奔波了很多。 她伸手触碰君离的脸,明显能感觉出消瘦憔悴。 王府的车驾早就预备妥当了,君离抱着青梅钻进里面去,薄毯上面又铺了极薄的一层席子,柔软舒适,淡淡香气飘来,叫人心神皆畅。车厢一壁连着小柜,里面摆着软膏蜜饯并几样凉拌的小菜,青梅看了一眼,便拿了一碟子玫瑰软膏来吃。 她在狱中这几天,虽说有君离的打点,饭食上毕竟粗糙一些,这会儿吃着甜软的糕点,心绪平复了不少。君离仿佛是数年没见她一样,自始至终都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这会儿一手环着她,腾出另一只手倒了酸梅汤给她,“慢点,别噎着。” 青梅就着吃了几块糕点,这才振作起精神来,问他道:“皇上怎么处置何廿海的?” “何廿海牵系多桩命案,判斩首。何家为虎作伥,这件案子牵涉出了不少东西,何九龄已被罢去相位关押入狱,何家其他人虽然也都还在朝中,怕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你和楚伯伯没事吧?” “武安侯接连几天都为此时奔波,昨儿听得圣上裁断后十分欢喜,却还是没扛住劳累病倒了,这会儿就在侯府修养。梅子酒馆那边有人照看你不必担心,许氏和顾家虽有隐匿逃犯之过,也不过是斥责几句没处罚,许怀远依旧在书院读书。”他仿佛知道她的心事,一桩桩的交代清楚,末了道:“青梅,我现下关心的,只有你。” 少女就在他的怀里,一偏头就能是她清浅的鼻息。君离在她唇上轻轻触碰,低声道:“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牵挂你。”他收紧怀抱摩挲她的唇,舌尖轻轻撬开贝齿探了进去。 所有的牵挂与担忧,所有的抱歉与爱恋,所有的心疼与温情,言语无从表述,尽数付于唇齿。温柔辗转,缱绻纠葛。 ☆、第66章 前路 马车缓缓在青石板路上行驶,车厢外鸟语悦耳,绿柳成荫。微风掠过时偶尔掀起侧面的帘子一角,能瞧见里面相拥的一双人。缱绻的亲吻不带多余的情.欲,却在诉说连日来的思念和牵挂。 青梅几乎是整个人倒在君离怀中,手臂环在他的腰间,仰头迎合他的唇齿吮吸。许氏的叮嘱已然被抛到脑后,这会儿她刚从狱中出来,从阴冷到温暖,从黑暗到光明,被他抱出狱门时,她已然换了身份。 此后不必躲在阴暗中,哪怕最终不能同他携手,她也可昂首挺胸行于世间,再不必担惊受怕心存顾忌。十多年前,是何廿海终结了她父亲的性命,是皇帝定下了她家的罪名,令她从千金沦落为罪女,流离落魄。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君离牵线奔波,合多股力量为她父亲翻案,洗清冤屈。 纵然曾怨恨过皇帝的昏庸,这会儿青梅心里却全是感激。 脑子里懵懵懂懂,耳边鼻端皆是他的气息,紧紧的拥抱似乎是想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君离唇舌游弋,亲吻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掌心已是滚烫,身体却格外克制,他抱着她,脸上是满足的笑意,“我离你又近了一步。” “嗯?”青梅昏昏然,有些疑惑。 君离低笑却不说话。少女灵动清丽,往常多是调皮可爱,只有在亲吻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懵然的情态,实在是爱煞了人。这样的甜蜜厮磨当真叫人眷恋无比,他瞧着车帘外的柳荫小路和花丛原野,真想带她出去闲逛取乐,肆意温存。 然而世间之事并非事事如人意,譬如这会儿青梅在狱中待久了体弱不宜多动,君离的美好愿望定然不能当即实现,再譬如,外面陡然响起的马嘶声。 那一阵马嘶打破了车厢内缱绻的两人,也逼停了马车。君离有些懊恼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松开青梅整了整衣冠,就听外面有人回禀道:“启禀王爷,皇上召您即刻进宫。” 青梅掀起帘子一角,认出那是宫里侍卫的打扮。旁边君离向她叮嘱道:“何家的事还未了解,梅子酒馆那里终究防护不严,这段时间你先住进我的别院,待何家风头过去,我再送你回去。” 君离贵为王爷,属下田产封邑自是不少,在京中也有几处别院。他的考虑自然周到,青梅也无话可说。如今何家势力还未完全倾塌,正是两下里斗得激烈的时候,何家万一狗急跳墙要拿她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先躲在距离的庇护下躲过这一阵子,能免去不少麻烦。 外面还有侍卫等候,青梅也不拖延,爽快答应道:“随你安排吧。” 真是乖巧,君离心内暗笑。其实哪里需要送回去呢?在别院多住一阵,他再加把劲儿,到时候直接娶进王府得了。他揽着青梅在她脸颊青吻,低声道:“等我回来。”而后掀帘下车,跟着那侍卫骑马走了。 剩下青梅呆在车厢里,失笑。 不过君离这一走,她倒也得了空,能够理一理思绪了。 父亲的案子既然已经平反,那么她先前的诸多担忧和筹算此时尽可抛却,目下要紧的也不过那么几件事——何家的下场、酒馆,还有跟君离的前路。 何家的下场于她而言无疑是力不能及的,那些个朝堂上的仙人们斗法,她一介草民哪有插足的份儿,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她只盼何家大厦倾覆,罪有应得,到时她祭奠爹娘在天之灵也好有个交代。不过何家根基深厚,又有宫里的太后、皇后坐镇,要彻底连根拔起恐怕并非易事。 酒馆当然是要好好做下去的,梅子酒馆在合德街上已然养出了点名气,有高门贵女们光顾,只要她用心酿酒经营,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最让人发愁的,便是和君离的前路。 君离曾说,等曲衡的案子了结,他便要风风光光娶她进门,青梅始终都记着。先前她虽也曾想过此事,但彼时父亲的案子还未平反,她纵有这等期许,也觉得只是奢望,未曾认真想过。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罪名洗清,君离显见得是要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的,她俩自是两情相悦,然而当真论起婚事来,却还有不少麻烦。 君离是金尊玉贵的王爷,人品身份自是没得说,这天底下的男子里除了皇帝、太子和二皇子,他便是拔尖儿的。年近二十尚未娶妻,没有隐疾没有不好的传闻,又是如此心性,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反观下来,她的身份则尴尬极了—— 自小生长在乡野之中,门第教养和气度见识便不及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又是没事就爱往市井跑去玩闹,这还蹲了几天大牢。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这些事情过去了便不值得什么,可皇家不一样,她的身份在那些人眼中微如草芥,这等经历更是有违身份。纵使君离将她放在心尖尖上,那些人怕也不好相与。 青梅忍不住叹了口气,掀起帘子瞧着外面的绿柳堤岸。 正是初夏好时节,浓郁的绿意铺满各处,河堤边有并肩同行的男女,衣袂翩然言笑晏晏,是亲密无双的风景。她和君离呢…… 帘外风景缓缓掠过,微风暖阳叫人惬意,青梅索性掀起车帘,任由阳光洒进车厢。一味的自怨自艾并非她的做派,这些事儿固然叫人发愁,却也不能为此落了志气,否则当年曲家蒙冤,她就该一蹶不振了。她抬眼望着天空笑了笑,父亲的冤案都能平反,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呢? 一念至此,顿觉愁云惨雾散了不少。她在厢壁的柜子里翻了会儿就找到了纸笔,而后草草铺平纸笺,写了封信折好封蜡。 马车外随行的侍卫都很眼生,青梅便问那赶车的小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吩咐送姑娘去金光坊中的宅邸,姑娘有什么吩咐?” “能不能叫人帮我送封信?”她的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卫,领头那人便拱手道:“但凭姑娘吩咐。” 倒是爽快!青梅笑了笑,便将信笺交予那人,“帮我将这信送到花枝巷中,多谢。”侍卫应声告辞,青梅便坐在车辕上,瞧道旁的风景。繁花碧柳入眼,不由得叫人想起宛城的山山水水,想起贺子墨兄妹和客栈里的白海棠…… 那些日子轻松明快,纵是身如草芥、旦夕有变,也能将日子过得明媚爽朗。现下的境况比以前好了那么多,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她牵了牵唇角。 金光坊还是旧时模样,马车驶进一处巷子里,尽头处是一扇朱漆小门,掩在满墙的爬山虎下面并不惹眼,然而推门入内,走过小小的影壁,穿过葱茏的翠竹,眼前便豁然开朗。先是几间小小的厢房,再往里则朱栏画廊,别有洞天。 青梅在狱中这几日没能好好歇息,被丫鬟引进抱厦里歇着吃了些果点,因天气渐热,便在小花厅里睡下,周围垂着的纱帐滤去日光,恰是和风送爽,花香宜人。这一睡去帘栊翠幕,薄香金兽,直到日暮时还未醒来。 那边君离应命入宫面圣,不出所料的是为了何家的事情。前几天为着曲衡的案子翻出当年何九龄与其党羽的不少阴私,这几天御史们弹劾的折子不断,右卫查办搜罗,更是挖出了不少东西—— 于公,何九龄纠结党羽、欺君罔上,诬陷良臣,在朝中培植势力,其罪当诛。更勿论何廿海和何九龄的长子也都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实为狠毒之人。于私,何九龄治家不严,纵容家奴嚣张跋扈,侵占良田霸占民妇,其子何靖远更是有“小霸王”的诨号,其横行无忌张狂霸道,京中妇孺皆知。 奏疏中罗列的罪行有近百条,御史们一顿口诛笔伐,看得皇帝拍案大怒。 君离赶到时,左相正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年老的两位御史历数何家罪行,义愤填膺,大殿外皇后满脸忧色,正等着面圣。这等情形,君离也只能小心翼翼,奉命行事,待得事毕赶到金光坊时,已然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了。 花厅外牡丹开得正好,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初夏暮色中独有的况味。小丫鬟们怕青梅着凉,这会儿已垂下层层帘幕,只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不敢贸然上去叫醒她。 君离走近前去,挥退众人。 围榻上香褥锦被,清丽的人儿睡得正熟。几缕青丝拖在枕畔,她大抵是嫌热,将半个膀子都露到外面来,衣衫被蹭得有些松散,隐约能瞧见柔腻的香肩。君离瞧着她这幅睡相,失笑。 素日里君离不怎么插手朝政,这次如此费尽心思的搅进何家的事情,着实是有些忙乱。这两天他为着何家的事情没少头疼,方才回来的路上想着朝中诸般琐事,心里也是烦躁的不行。这会儿一见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时,心中的烦闷渐渐退却。 君离坐了会儿,四下里静谧得很,天光渐渐暗下来,榻上的人睡颜朦胧,叫他觉得安心 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花厅,在帘外躬身候命。君离一招手,那人便凑上前来半跪在地,低声道:“回禀王爷,何廿海已经捉到了,请王爷示下。” “先别送官府,带到我这里来。”君离低声吩咐。 ☆、第67章 夜语 花厅中朦胧凉爽,君离将青梅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沉睡的人被他这举动打搅,缓缓睁眼,四目相对,青梅有一瞬的愣神。这会儿暮色四合周围安谧得很,她恍然睁眼时就看到床榻边坐着的人正躬身看她,手臂撑在她的身侧,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两道目光幽如深潭,似乎是正深情看她,又似乎是在出神。 青梅脑子缓了缓,开口道:“什么时辰了?”她坐起身,低头去整理发丝衣衫,瞧见松开的领口时不由微窘,连忙整好衣裳,穿好了绣鞋站在他面前。 君离这会儿已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坐在围榻边上,道:“大约是戌时了。” “王爷是何时回来的?”青梅刚从狱中出来,头发原本就是松松的挽着,这会儿更是散落在肩,她拿手捋了捋,一边同君离说话,一边就将头发随意挽起,熟稔的动作落入君离眼中,别有一种家常温馨的味道。微微偏头的侧影,带着些许不经意的妩媚。 “来了也就一小会儿。”君离站起身,等她收拾好了便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却被青梅轻轻挣开。君离瞧她有些别扭的模样,仍旧握住她的手,笑道:“怕什么?” “叫人看了不大好。”青梅老实回答。君离便转身看她,“有什么不好的?你父亲的案子结了,我已经禀明了父皇,很快就能将你娶进来。” “还远着呢吧?我这边杂事一堆,皇上能轻易答应?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会允许我这样的乡野女子嫁进王府?”青梅笑着觑他。当初在永乐公主跟前,君离尚且没表露出两人交好的态度来,到了贵妃那里恐怕更难办吧。 君离却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高宗皇帝还有游龙戏凤的美谈,将卖茶女子带回宫里封为贵妃,后来还尊了西宫太后呢。我将来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娶妻当然要娶喜欢的人,难道母妃还能阻拦?”正好前面是青石台阶,君离瞧着左右没人,忽然屈身将她打横抱起,笑道:“你这是在为我们的婚事担心?” “才没有!”青梅矢口否认,连忙挣扎着站到地上,鼓起腮帮子瞪他,“你好歹是个王爷,做事能不能靠点谱?”谁料君离全无悔改的意思,欺身近前在她唇上一啄,问道:“比如这样?” 青梅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虽然这些举动发乎于情却没有止乎于理,不过让人欢喜,便也不甚介意。宛城山清水秀,养就百姓性好自然的脾气,青梅自小被熏陶,更是不会例外。那里又有不少异族居住,风俗异于京城,虽然州郡上还讲究个男女之别,乡野间的束缚却不多。若是男女两心相悦,偶尔拉个小手什么的,也不算出格。 何况这会儿两人正浓情蜜意呢,心中欢悦充盈,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个东西。 青梅将这份随意亲昵视作理所当然,笑着白了君离一眼,“好没正经!” 两人出了后园,饭菜摆在抱厦里面,丰盛又精致。青梅在牢里饿了这几天,这会儿休息过后精神头正足,瞧见满桌佳肴时不由喜笑颜开,吃得十分尽兴。待得汤足饭饱,她惬意叹息一声漱了口,瞧见外面已是新月初上,兴致起来走过去推窗望月,但见月色满园。 君离这会儿也用饭完毕,别院的管事过来回了话,他扭头见了她这副惬意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便挥手低声道:“先带下去关押起来,明早再处置。” 管事依命去了,他踱步道青梅背后,探头看了看外面,“瞧什么呢?” “三郎,我今儿给奶娘送了封信。”青梅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虽然报了平安,她这会儿定然还是很担心。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说的像是我将你困住了一般。”君离笑了笑,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中,“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陪你去花枝巷一趟。” “恩,还要去看看楚伯伯!” 这件事就算是说定了,青梅在牢里憋了许久,这会儿在屋里呆不住,便想去园子里逛一逛,君离没奈何,只能陪着她。园里这会儿春花已败,倒是有一圃牡丹开得正艳,白日里雍容富贵,到得夜色之下却是另有一股幽香韵味。一圈儿转下来夜色已深,便往屋里歇息去了。 别院并不似王府那般宽敞恢弘,因是闲时养性散心所用,后花园占去了大半的地方,前面多植翠竹,又有花树山石,外加修设不少曲廊亭台,除了仆人的屋子外,能住人的房间并不多。 别院正房的后面是抱厦,两侧是六间耳房,君离住在正房当中,便将青梅安排在耳房内休息。几间屋子都连着,中间是两树流苏,这会儿恰是花开之时,细细密密的清白碎花缀了满树,一阵风过,便有碎花被吹落在窗槛阶下。 青梅已经入内室沐浴去了,君离却还在廊下负手独立。 王府的侍卫闻九站在他身后的暗影里,迅速的回报着消息,“……何廿海一直逃到河套郡才被我们捉住。何靖远趁我们不防溜了出去,属下看他是想出了雁荡关往西北边去,要不要捉他回来,还请王爷定夺。” “出了雁荡关去西北边?”君离冷笑了一声,“他既然要做这等蠢事,我们何必拦着?”出了雁荡关再往西北,就是邻国疏勒,当年曲衡被诬陷的罪名便是私通疏勒,何靖远既然想去那里逃命,正好请君入瓮。 闻九拱手应命,又道:“王爷指明要的人属下都已派了人跟踪,宛城的那位郡守吴善这几天动静不小。” “他当然要有动静,曲江军的案子平反,何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怎能安心。派人过去,务必要从他嘴里挖出东西!吴善这人狡猾又唯利是图,知道何家的不少东西,这会儿正好能用。” 后面闻九道声“遵命”,旋即隐匿在夜色中。 这边君离还站在那里,目光比寻常锐利许多。他仿佛一把藏于鞘内的精美宝刀,寻常摆着的时候只会叫人注意刀鞘刀柄的庄重贵气,心思全然落在镶嵌的宝石和雕刻的纹饰中,只有等宝刀出鞘,才会猛然叫人惊觉出锋锐寒气。 平日里是散漫从容、专事书画山水的闲散王爷,并不代表他只知道山水诗文。从翻出曲衡旧案开始,他就已将巨刃砍向了何家,多年筹谋暗划,这一刀携有雷霆万钧之势。只要盘踞朝堂多年的何家不倒,这巨刃就不会收回! 对面耳房的门扇忽然被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来。沐浴后青梅并未挽发,任其如丝般披散在两肩,愈发显得巴掌大小的脸蛋清丽可人。她这会儿了无睡意,想着那两树流苏不错就想出来发个呆,待将目光投向流苏树时,却不自觉的被另一处吸引过去。 对面的廊下站着熟悉的男子,夜风中仿佛一尊雕塑。屋檐挡住了月光,他的上半身隐在昏暗中,脚下却铺着银霜流光。 对面的君离显然也瞧见了她,招手叫她过去。 耳房与正房屋檐相接,青梅裹着披风走过去,拐角时顺手折了一支花穗。垂散在两肩的发丝被风吹起,娇俏玲珑的身躯包裹在玉白色的披风里,仿佛故事里的狐怪,随时会隐入拐角的黑暗中去。 君离不知怎么的心中一紧,两步跨过去握在她的肩膀,这才觉得真切安稳。随手拿过花穗别在青梅耳畔,细白碎花点缀在鬓边,愈发显得发丝如墨,肌肤嫩白,他开口问道:“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青梅靠着朱栏坐下,“不如咱们说说话吧?” 君离思多虑多,刚才筹谋劳费心神,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无,便坐在她身边,“说什么呢?” “说一说宫里的事吧。”青梅偏头看他,君离了然,抚着她的秀发微笑。小丫头,嘴里推拒着婚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是担忧的吧?心底温柔泛起,君离将她揽入怀中,说起他的母妃小魏贵妃来。 夜风微凉,碎声喁喁。 青梅醒来时已是满目明亮,晨光自纱窗漏进来,映在绣满海棠花的软帐上。她掀起软帐,外面的小丫鬟听得动静问候了一声,走过去支起窗扇。清爽的晨风掠进来,叫人精神抖擞,青梅洗漱完毕,简单挽了发髻再薄施脂粉,出门时君离恰好刚舞完剑,他擦了手脸,带她一起用饭。 饭后往园里散步,晨光清新,温润宜人。走到一处紧掩的木屋门口,君离忽然顿住脚步问她:“这里锁了个人,你想不想见?” 锁着人?青梅诧异的看那木屋,外面有三四个侍卫把守,门上吊着一把大铜锁,瞧着挺神秘。她有些好奇,抬眸问道:“里面是谁?” “何廿海。” ☆、第68章 答应赐婚 木屋内虽然逼仄狭窄,倒也干净。正对面墙壁的四角都挂着手腕粗的铁索,何廿海穿着的一身灰色衣衫已然十分脏破,他头发散乱,这会儿手脚皆被铁索困住,神色十分疲倦。 见得有人进门,他抬头看过来,却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眯眼。逆着光,他看清了君离,亦看清了青梅。仿佛斗败的公鸡一般,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整张脸隐藏在蓬乱的头发里。 君离以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便上前将何廿海的脸抬起来,迫他直面君离。 “何少卿。”君离睥睨他,声音中含着嘲笑,“沦为阶下之囚,感觉如何?” “英王这话问得实在多余。”何廿海竟然还有力气冷笑。他既然已被囚禁,当然知道君离不可能放过他,这会儿也不再做什么虚情假意,眼神中有愤恨怨毒。 君离不以为意,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何少卿罗织过那么多冤狱,本王实在是好奇,将你送进了右卫,会是怎样的结果。” 饶是何廿海强作镇定,听到“右卫”二字时也不由浑身一颤。这地方对百姓而言尚属陌生,于朝廷官员却是耳熟能详,甚至叫人闻风丧胆。自淳化年间起,皇帝为了约束和督查百官,专门设了右卫。御史之责在于弹劾,右卫之责在于查证,但凡涉及朝廷官员的重案,均可由皇帝直接交由右卫询查罪证,待有结果时再交付大理寺定案。 右卫历经三朝,因其手腕狠辣,行事雷厉风行,愈来愈得皇帝看重。但凡进了那里的官员多是已定了罪名,只待深查细挖其党羽和其他罪行的,进门便是一顿刑罚伺候,而后每日审讯,直到将其罪行查得彻彻底底。其间各种酷刑,令人闻之胆寒。 何廿海久在官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他抑制不住的颤抖颤栗,带得铁索轻微作响。 青梅站在君离身边,瞧着他这副畏惧的模样,心中厌恶升腾。她往前半步,冷冷的盯着何廿海道:“既然做了那些恶事,你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曲长嫣?”何廿海眯着眼看他,却是露出奇异的笑容,“曲衡那厮蠢得只能被爷算计,你倒是机灵,还能攀上英王。不过跟你娘一样,也是个美人儿,难怪……” 他的言语神情瞬时点燃了青梅的怒火,她随手抄起旁边放着的铁鞭便往何廿海身上招呼过去,“你这个禽兽!”何廿海的话陡然中止,厉声痛呼。这鞭子以钢丝拧成,遍布尖锐的倒刺还淬过辣汁,何廿海养尊处优之人,细皮嫩肉的被它一招呼,登时浑身火辣辣的刺痛。 鞭上的倒刺带出血丝,瞬时将他的衣衫染红。青梅犹不解气,再度招呼了两鞭子,这才停下来恨恨的瞪他。这鞭子也不轻,两圈抡下来,胳膊也累得慌。 对面的何廿海早已痛得抽搐,手足腾起想要抓向青梅却被侍卫眼疾手快的制住。 君离有些嫌厌的挥了挥手,“送他去右卫。”说着牵了青梅的手退到外面。 侍卫解开何廿海身上的铁索,他顿时痛缩在地上,手掌胡乱抓着地面。被侍卫拖出来时,他的身子依旧颤抖不止,青梅这会儿解气了一些,瞧他一个袖管空荡荡的,诧异问道:“他那只手怎么了?” “被侍卫削了。”君离说得轻描淡写,揽着她的肩膀道:“走吧,咱们去花枝巷。” 何廿海被侍卫拖走,青梅渐渐的顺过气来。因她随身也没带任何东西,连打点都不用打点,在后园逛了一圈,就近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 依旧是王府宽大的车厢,两人同乘。行过合德街时,梅子酒馆的生意如常红火,青梅稍稍松了口气。等马车驶入花枝巷中,远远便见许氏小跑过来,显然是得了君离遣人送去的口信。 青梅被困在牢里的时候可没少思念许氏,这会儿瞧见她,不由心中一热,连忙喊了声停车,跳下车辕跑过去。母女俩小别相逢,许氏紧紧将青梅抱在怀里,口中不住的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君离走近了,这才放开青梅,施礼问安。 几个人进了院子,绿珠也是高兴得很,忙不迭的奉茶上果点,又将酒窖里新启封的果子酒倒过来。 清甜的酒液入喉,青梅的心也随之安稳下来。流离颠沛之中,果子酒于她而言是最牢靠的安慰,哪怕是最灰心丧气的时候,有了它,似乎就能体尝出希望来。青梅啧啧叹了两声,不忘夸几句自家的美酒。 曲衡的案子早已定论,许氏也已得了消息,母女俩自是安慰。青梅又说了何家还未肃清的事,她还得到英王的庇护下躲两天,许氏这会儿只求青梅安然无恙,哪还管什么避嫌,自是满口的赞同。 母女俩说完了话,青梅记挂着武安侯,就先往侯府去。许氏心里高兴,往酒馆交代了事情,便到崇仁坊的贺家去了。 这边厢青梅装了几壶果子酒,往合德街上的糕点铺里选了几样对武安侯夫妇口味的糕点,便跟着君离往武安侯府而行。 侯府外的一溜碧桃早已开败,这会儿柳枝婀娜碧叶繁茂,夏日里勃勃生机。门上的小厮见得英王驾到,连忙迎上来,另外安排人飞奔进去通报。等君离和青梅进了二门时,便见楚夫人率侯府的管家迎接出来,告了声罪。 武安侯府男丁不多,早年侯爷远驻边塞时楚夫人主持中馈,客人皆是由她招呼,这会儿侯爷病着,凡事又都落在她的肩上。青梅也是挺久没见她了,这会儿瞧上去虽然依旧雍容华贵,神色中到底有几分疲色。 她上前向楚夫人问安,楚夫人便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一行人到得里面的客厅,武安侯已在里面端坐,他要起身时却已被君离拦住了,“侯爷身子不适,无需虚礼。青梅出来后担心你的身体,我带她过来瞧瞧。”他走得快,说完了话时青梅才进客厅里来,唤道:“楚伯伯!” “小青梅来啦。”武安侯笑着招手叫她。他原本身子健朗少有疾病,这回劳累之下勾起旧伤,倒是难缠的很。 这会儿武安侯精神头不错,和青梅说了几句话就又提到了正事,“我听说何九龄被联名弹劾,已被关押起来了?”见君离点头,就又道:“皇后那边没动静?” “皇后如今也是无计可施,为了这是差点被禁足。”君离戳一口茶,微微皱眉,“如今头疼的就是太后那边,还有南边的那些人。” “南边的自有二皇子安排,何况我的不少部将去了那里,不足为惧。倒是太后那边,皇上若不好交待,这事就难办了。” “所以这事,还得烦劳侯爷。” 两人谈得倒是顺溜,难为青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这等事务她没法插话,只好静静听着。末了,武安侯道:“北边消息不出两天就能到,王爷安心。”话锋一转,又提起了何家的党羽。 这边厢青梅瞧武安侯没甚大恙,便往内院去寻楚红.袖。这会儿楚红.袖正在练刀,做一身精干的短打扮,腾挪之间利落干脆,颇具英姿。见得青梅过来,她将弯刀一丢,笑道:“昨儿才出的牢笼,还以为今天你要卧床休息呢。看你精神头不错,以前倒是我小瞧了!” “楚姐姐这是笑话我还是夸我呢?” 楚红袖笑着挽了她往屋里走,“多经历经历是好事,往后碰着大的风浪也不会惊慌失措。对了明儿温姑娘出嫁,母亲带我去温家贺喜,你去不去?” “我就算了。”青梅无奈的笑。温怡馨与她交情不深,虽没过节却也算不上亲密,嫁人后她就是顾家的媳妇,按着顾夫人母女对青梅的态度,青梅去了未必合适。不过既是顾长清娶亲,青梅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她的礼已经备好,到时候托楚红.袖转交也就是了。 对于顾家人,楚红.袖并没甚好感,见青梅对此兴致缺缺,就也没再多说,转而打趣,“听说英王已向圣上提出要娶你为妻了?” 啊?青梅瞪大眼。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曲将军案子平反的当天英王就提了此事,当时父亲也在场,你猜怎么着?”楚红.袖见她并不知情,笑得愈发神秘,勾得青梅都起了好奇心,问道:“怎么了?” “皇上嫌英王不分轻重缓急,罚他面壁去了,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青梅嘀咕,楚红.袖却是一脸笑容,“我是觉得英王这性子很有趣。当时在场的多是跟曲将军有过交情的人,英王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说曲将军功臣蒙冤,如今该善待遗孤,嘉奖曲将军为国之心。皇上还没表态呢,那些人都被英王说动,一起劝起皇上来了,最后竟然说得皇上松了口,答应赐婚!不过毕竟脸上挂不住,就罚了他一通。” 原来重点在这里,青梅失笑。为了嘉奖功臣而赐婚的先例倒不是没有,像先前就有将军战死沙场,女儿赐婚于宗亲的。不过那多是当时立功当时就赐婚,且必是利于社稷的大功劳,才可得此殊荣,女孩儿也都身份不低,故而传作美谈。 可曲衡就算有功,也只是十数年前镇守边塞的劳苦,不过是因皇帝心怀愧意才夸大了功劳,破例追封。君离借这个说事,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不过能得皇帝首肯,这自然是好事。 唯一让青梅介怀的是,这等好事君离居然瞒得严严实实,要不是楚红.袖提起,她还毫不知情呢!哼,回去可要好好清算。 ☆、第69章 入宫 朝廷清洗何家的进展比青梅想象的还要快许多,青梅躲在别院当中,每天都能听到君离带回来的新消息——何九龄的罪名一桩桩查实,屡次惹得皇帝拍案大怒;何廿海在右卫的残酷手腕下降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还牵扯出了不少党羽;何家的走狗们树倒猢狲散,或是锒铛入狱,或是远遁他乡被朝廷追辑…… 仿佛大厦倾颓,催枯拉朽一般,昔日鼎盛荣华的何家一夕间沦为过街老鼠,男丁入狱充军,女丁变卖为奴,纵然后宫还有太后与皇后两位,却也没能拦住皇帝对何家的责罚。 君离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除了表示何家的倒台大快人心之外,不免也感叹了几句,“父皇怕是早就对何家怀恨了,这些年在朝里安排都许多事我竟然没看出来。这几年何家愈发仗势骄纵,那些罪名摆出来,连太后都无言以对了。” 这些消息自然让青梅十分高兴。何家被罚在她看来是罪有应得,皇帝所有的惩治都叫人拍手称快,不过有件事也叫她疑惑,“何家失势,太子那边没有动静么?”何家是太子的靠山,其失势对太子而言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他就没有出手保护何家么? 君离有点诧异,觑着她笑道:“倒知道这些厉害关系了。太子这会儿自顾不暇呢,哪敢再出头,这几天他都称病谢客,朝里的事是碰都不敢碰了。” “他被何家牵累了?” “你不是不明白父皇为何让太子插手你父亲的案子么?”君离目中隐匿笑意,“当时太子怕何家被牵连太深,藏了些东西,后来父皇得知后大为生气。看来这太子在父皇心中也跌份了啊。”他以指扣桌,语气中是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 这会儿天色已晚,两个人正在抱厦里吃饭呢,青梅咬着君离剥好的虾子,眼中笑意盈满,“你好像很得意?” 君离笑了笑没说话,将剥好的虾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略一犹豫就又夹起来想自己吃了,被青梅眼疾手快的拦住,瞪他,“做什么!” “吃。”君离苦口婆心,“你已经吃了不少,晚饭也不宜太饱,小心撑着……诶你!”他唠叨劝说的间隙里,青梅已然前倾就着他的筷子吃走了虾子,得意的勾唇笑道:“说了要剥到我满意为止,王爷现在就想偷懒,这赔罪也太不诚心了!” 君离无奈,谁叫他隐瞒了跟皇帝求赐婚的事呢?本想着事情妥当后给个惊喜,谁料让楚红.袖走漏了风声,唉。 俩人说说笑笑,晚饭用罢时夜色已深。这几天君离忙碌得很,白日里为着何家的事奔波在外,就连晚间都不得休息,饭后没多久就有王府长史前来禀事,君离只得先走了。 这边厢青梅躺在围塌上纳凉,手中团扇轻摇,心思也慢腾腾的转着。依君离的意思,皇帝虽然答允了赐婚,贵妃那边却很不乐意,所以他才暂时隐瞒此事。青梅仔细想想也觉得是意料中的事,如同许氏盼望她能嫁得良人一般,贵妃自然也盼着能娶个称心的儿媳,以青梅的身份经历,被贵妃挑剔自非怪事。 在别院静养了两天,君离早出晚归,青梅闲来无事,便埋头在君离寻来的各色话本故事里。这天清晨用过早饭后到后园散心,在亭子里捧着话本正看得高兴呢,猛听得丫鬟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指名要见她。 别院里不似王府齐全,虽然派了人严密守卫,主事的却也只是个老妈妈。她寻常都偏居此处,极少能见到宫廷中人,听了便忙着人来请青梅。 青梅忙往客厅中去,早有数人围在那里伺候来客,老妈妈率人侍立在厅中,客位上坐着个太监,正翘了指尖儿喝茶。见得青梅被人围进来,老妈妈便忙向青梅道:“姑娘过来啦,这位是宫里的赵内官。” “看来这位就是曲姑娘了。”太监赵英的声音果然与男子不同,说话时透着股婉转,就连嗓音都是不同的。他净身得早,脖子间平平整整,这会儿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除了些斑点外也不见半点胡茬,显得格外白净。 青梅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太监,虽则因其内官的身份而忌惮,毕竟还是好奇。目光扫过时将其暗暗打量过,便屈膝行礼,和英王打了这么久交道,她还真没接触过任何宫人,这会儿冷不丁有人前来,自然叫她诧异。她行礼过了,便问道:“内官亲自过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贵妃娘娘要见姑娘,特特的遣我过来,这可不是要紧事?娘娘那边传得急,姑娘赶紧着跟我进宫吧?”他的脸上吊着笑意,声音也是询问的语气,但里面催逼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青梅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偌大的皇宫里能有几个贵妃娘娘?还不就是大小两位魏贵妃。今儿君离有事出门得早,贵妃好端端的突然召见她,还能为了什么事? 因赵英催得紧,青梅也没法推脱,紧赶着匆匆换了件庄重衣服,选了几件首饰略一打扮,便跟着他出了别院。 外面早有宫里的青布小马车相侯,因青梅的身份实在有些低微,这车子自然是逼仄狭小的,在里面端身坐下,两侧也不过一两尺的空隙。赵英传召的只有青梅一人,别院里其他人自然不能跟过去照应,不过她的安全却是不能疏忽的,几个侍卫暗里跟着守卫,一直跟到了皇城跟的护城河外。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河对岸,青梅便被请下了车。说是请,也不过一句言语罢了,赵英侯在车外,青梅自个儿扶着下了马车,便跟着他朝里边儿走。 巍峨的午门耸立在跟前,朱红色高墙下侍卫站得笔挺,越是靠近这朱墙城楼便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心里倒渐渐生出肃穆的情绪来。 算起来青梅上京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来这护城河附近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是为花灯而来。如今这般靠近,心里的忐忑不安淡去,渐渐沉重安静下来。 这里住着的是皇帝,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当年他的一句“通敌叛国”致使父亲背负罪名,让她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而今他一句“被奸臣蒙蔽”就轻轻松松推去了过失,令她重见天日。青梅心底里对皇帝感情复杂,对这座宫城亦然。 然她一介民女却是没资格走这条道儿的,赵英带着她往旁边一拐,走了许久才见得另一处门,侍卫验过腰牌才叫他们进去。到了里面,又将青梅验了一遍,瞧着没带多余的东西才放心。 满目都是宫阙楼宇,大片大片的青砖连绵,往前便是汉白玉的栏杆。这里离宫妃的居所并不近,青梅跟着经过重重验看,走过庄重辉煌的殿宇,渐渐宫廊交错,出现高低参差的宫墙院落。就在青梅觉得脚掌快要断了的时候,郑英将她往一处朱漆门内引进去,道:“到地儿了,姑娘请吧。” 这是深宫中的一处普通院落,朱墙之上铺着琉璃瓦,日光下色泽明亮。入门一道粉彩大影壁,靠墙两株古柏投下阴翳,道旁摆满了盆栽松景,几口大缸里养着荷花,这会儿也只打了花苞。青梅粗粗扫过,哪里有心情细看这些,不过是垂眉顺目乖巧的跟着,不敢放肆打量。 到得台阶跟前,赵英示意她止步,入内回话去了。 这一趟话足足回了两盏茶的功夫,青梅独自站在外面也无人搭理,就算脚痛腿酸也没处言说,只得咬牙忍着。 这恐怕是贵妃娘娘看她不入眼,想磋磨她呢。青梅心里明白,这会儿却无可奈何。 上京这么久,她多少也见识了一些场面。君离是个特例,虽贵为王爷却不究身份待人亲和,跟他相处时没那么多规矩。可别处究不同了,先前青梅拜见永乐公主的时候,那规矩都能大得吓死人,更别说如今宫苑深深,里头住着的是贵妃了。 小魏贵妃要做这等姿态,青梅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瞧见郑英走出来,青梅心里舒了口气,连忙端端正正的站好。 赵英走近前来,笑眯眯的,“贵妃娘娘歇中觉才醒,这会儿终于得空,姑娘且跟我来吧。” 青梅跟着走进去,瞧着赵英身子停住,她也忙收回脚步,跪地问安,“民女曲青梅拜见贵妃娘娘。”她还不懂宫中礼仪,这会儿也只会行礼叩拜。 抬起眼睑时能瞧见一角水红色衣袍,上首的人没有示下,青梅自然也不敢动。她刚才在外面站久了腿肚子疼,这会儿跪着虽然难受,到底能缓一缓腿上酸痛。只是贵妃这么不声不响的晾着她,委实叫人窝火。 然而身份天壤地别,就算心里窝火也只能忍着,她这会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母亲冒死保住她的性命,青梅可不想把小命丢在这里。 屋里静静的,过了会儿就听宫女开口道:“娘娘泡软了手,这会儿可歇歇?”哗啦的轻微水声响起,头顶传来慵倦的声音,“这就是曲长嫣?” 这话显然不是问青梅的,她闭口不敢擅自答话,就听赵英道:“回秉娘娘,正是。” “抬头给我瞧瞧。”依旧是慵倦的声音。 青梅抬头,也没敢跟她对视,只是垂着眼睑。这会儿她看得更明白了些,一身鲜妍婉媚的宫装,虽然不能看到她的脸,其曼妙身段却一览无余。 不得不叹服宫里的女人保养得宜,三四十岁的人了,那双手依旧细腻柔软,瞧着并不比二十岁的姑娘家差。那双手上涂了丹蔻,这会正拿着护甲慢慢往上戴,口中道:“英王想求皇上赐婚,娶你为妃,你知不知道?” “回秉娘娘,民女还不知情。”青梅打算装糊涂。 “那你现在知情了。你怎么想?抬起头吧。” 青梅应命,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生得婉娈多姿,天然妩媚。那双眼睛固然好看,眼神却叫人生厌——高高在上的姿态,鄙薄与轻视的语气,夹杂着些许嘲笑,仿佛无数根刺落进青梅的心里。 怎么回答呢?青梅一瞬犹疑,旋即回道:“民女身如草芥,此事娘娘要问我,我哪能做主,还望娘娘明察。”心里再怎么不喜欢,态度还是要谦卑的,青梅本就生得清秀玲珑,性子又灵秀可爱,做起乖巧姿态来得心应手。 她安安静静的跪在跟前,摆出这一副态度,倒叫魏贵妃觉得好笑,“本宫是说你私心里呢,若皇上当真赐婚,你愿不愿意!”她瞧着青梅笑得和蔼,却让青梅觉得脊背发寒。 还能怎么说?若说不愿,那便是说君离一厢情愿,她但凡吐出这俩字来,小魏贵妃定能抓住这个做出文章。可若说愿意,青梅想都不必想,脑海中立马能想象出贵妃鄙薄讽刺她的样子。 这境况进退维谷,青梅把心情一横,回道:“这事不是民女能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女还是得听长辈的安排。” “呵,曲将军夫妇不是已经死了么。”魏贵妃毫不掩饰的笑。 这语气陡然勾出青梅的厌憎来。爹娘是她心中最珍而重之的存在,当年皇帝迫于情势,非但没有主持公道还蒙冤不白,如今小魏贵妃她竟是这种态度?兔子还能有咬人的时候,青梅胸中恶气上涌,重复道:“是啊,民女的父母早就死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小魏贵妃哪里能听不出她语气中的隐然幽怨。正想借机发作呢,旁边的宫女却拿了膏子过来,“娘娘抹点玫瑰膏吧?这是小公爷新送进来的,奴婢闻着香的很。” 这一打岔,贵妃也不急着收拾青梅了,转过脸打理起双手来,被那宫女逗趣几句,竟是笑了。 这边厢青梅未得允许还得跪着,她何尝这般跪过,两只膝盖生疼,偷偷挪了挪。 过了好半天贵妃才抹完了膏子,因宫女逗趣遂心,倒忘了和青梅的话头,自然也忘了责问她“对皇上心存不满”。一转眼瞧见桌上还放着两杯果子酒,便道:“听说你还会酿酒,在市上开了果子酒馆?” “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这话说得酸牙,青梅咬了咬唇。 贵妃忽的一笑道:“蓬门荜户,靠这个钱养家糊口?” 她自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青梅点头承认。贵妃便道:“我便明说了吧,皇家娶媳,一则看身世门第,二则看才华能干,最重要的还是品行修养,底子要清白干净。多少仕宦人家的千金都进不得王府,你打量着狐媚三郎几次就能进去了?” 青梅愕然抬头,贵妃瞧不起她的身世也就认了,可是什么叫狐媚英王!她有些委屈,辩解道:“民女并没有……” 她还没说完就被贵妃截住了,“你没有!没有的话能叫三郎为了你的事东奔西走,几次惹他父皇生气?没有的话能叫三郎性子大变,做出这等有悖颜面的事来?曲长嫣,你可想清楚了,他是金尊玉贵的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妄想带坏他!” 她身份尊贵,这一通疾声厉斥下来,显然是积攒了不少怒气,青梅只能受着。地位悬殊,她孤身入宫势单力孤,这会儿顶嘴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真惹恼了贵妃,随便寻个错处都能取了她这草民的性命,青梅晓得其中厉害,不敢多说了。 殿内一时安静,小魏贵妃气尤未平,外面侍女走进来匆匆道:“娘娘,英王求见……”她还没说完,君离的脚步声已匆匆进来,旋即有人停在青梅的身边,向魏贵妃道:“儿臣给母妃问安。”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出现令青梅安心了不少。原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青梅悄悄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膝盖疼痛,实在是跪的太久了。 魏贵妃见着了儿子,却非高兴,脸上闪过惊诧。她是算准了君离有事才派人将青梅拘过来的,哪知君离消息如此灵通,这么一会儿就赶过来了?她道声免礼,笑道:“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儿臣去文华殿向父皇复命,想起母妃昨儿咳了两声,心里记挂,就过来瞧瞧。”君离笑了笑,“看来母妃精神不错,还叫青梅陪着说话。诶你怎么还傻跪着不起来!” 如此明显的意图魏贵妃哪能不知,本想着再叫青梅跪两个时辰,当着儿子的面却不好施展,只得笑了笑,“看我这记性,说着话就忘了她还在行礼,慧燕也不提醒我。起来吧。” 这委实是一道赦令啊,再跪下去膝盖就得废掉了,青梅连忙谢恩起来。奈何两个膝盖和小腿早就僵了,起身的时候不听使唤,魏贵妃自然也没叫人扶她,青梅差点一个趔趄,被君离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才能站稳。 对面的魏贵妃仿佛没有瞧见那一幕,明眸还看着慧燕呢,慧燕笑着便道:“曲姑娘重礼,那是对娘娘孝心大,奴婢哪能拦着呢。” 好嘛,明明是故意找茬儿体罚,偏偏还要说她孝心大,青梅心里暗暗骂了贵妃好几遍,脸上却也只能堆笑。 君离来问安的时候,魏贵妃向来都会赐坐,母子两个坐在一处说话也便当。这会儿君离也在,魏贵妃也不能对青梅做得太过火了,在一通笑容里还大方的赐了青梅一副座位。 青梅简直要感谢君离的从天而降了,她当然不敢真个稳稳的当当坐下,只是靠着边沿坐了一半以显恭逊。腿脚虽还没缓过来,到底好受多了。旁边君离母子俩闲话,猛听魏贵妃话锋一转,竟是看向青梅,“我听说曲姑娘开了酒馆,生意还不错?” “是的。”青梅欠身回答,多余的半个字也不说。 魏贵妃却笑了,“女儿家以贞静为上,酒馆里鱼龙混杂,我瞧着还是关了吧。” ☆、第70章 袒护 毓秀宫内瑞兽吐香,小魏贵妃话音落下,青梅的脸色便即变了。她猜测过几种小魏贵妃可能拿来为难她的法子,却绝未料到这一种。酒馆于她而言至关重要,怎么可能因她一句话就关了? 她站起身来向小魏贵妃行礼,恭敬道:“民女多谢贵妃的关怀和指点,不过这酒馆很重要,民女万万不敢从命。” 小魏贵妃眉头一挑,轻飘飘的看了君离一眼,“三郎,你说呢?” 君离头皮一紧,道:“果子酒闻名遐迩,何必关了。”对面小魏贵妃果然笑了,“若她当真进了王府,那就是皇家的人,这与民争利的事还是不能做的。”她款款喝茶,目光落在青梅身上时,全然不屑。 青梅低头不应,脊背却是挺直。小魏贵妃金尊玉贵的身份,自然瞧不上这等行当,或者她单纯只是挑刺找茬。然而对青梅而言,这酒馆几乎是她的全部寄托,从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那时起她就立了决心,断然不能轻易撒手。 她恭恭敬敬的不说话,君离便解围,“这等小事儿子自会处理,母妃近来身子不好还是将养着要紧,不然儿子心里过不去。”他显见得是打马虎眼,小魏贵妃可以随意拿捏青梅,对这个儿子毕竟还存了几分忌惮,眼睛他有意回护,心里毕竟不高兴。 儿子养这么大,虽说如今母子瞧着亲近,君离毕竟还对当年的事情心怀芥蒂,小魏贵妃也不敢闹得太僵。左右是个民女,她不能和儿子僵持对峙,从她那里下手也就是了,这么个不足轻重的人物翻不出她的掌心去,她想了想便挥手道:“我也乏了,你们回吧。” 青梅暗暗松了口气,两人应命告退。 出了毓秀宫的宫门,青梅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先前来时跟着赵内官不敢肆意妄为,况心里也压着事情,沿途到未曾探看宫内风景。这会儿心神松懈,有君离在侧时难免大胆些,行走之间打量两旁的宫墙殿阁,但觉辉煌雄伟,富贵威仪。 跟着君离出了宫,外面已有英王府的马车备着,君离也不避讳,直接带她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驶开,过了护城河上的金水桥就没有了外人,青梅心头松泛了许多,抚着胸口向君离道:“刚刚可吓死我了。” “怕什么?”君离眉眼含笑,大概是有些累了,伸指揉着眉心。 “长这么大头一次进皇宫,哪能不惶恐的。”青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任由君离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中几分打趣,“其实是怕我母妃为难你吧?放心,只要父皇恩准了,我就有法子确保此事无虞。母妃那里我会周旋,你安心便是。” “哪能安心啊。”青梅发愁,“我瞧贵妃对我意见大得很。大概是觉得你堂堂英王竟然看上我这么个民女,很掉身份吧?” “这些母妃爱怎么想是她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君离坐过来一些,叮嘱道:“以后若有人召你进宫,好歹及时遣人送个信儿给我,今儿是暗卫将你送到宫城外才来回禀,我紧赶慢赶,差点急出一头汗。” 青梅吃吃笑了笑,心里也有些后怕。要不是君离赶到,她肯定应付不了小魏贵妃,听说宫里规矩大,人家想寻她的错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看来有必要学学这些礼仪了。她将头靠在君离身上,在他的臂弯里让人觉得安心而亲近,于是半仰起脸看他的下颚,“三郎这样向着我,会不会让贵妃更不喜欢我,生出更多的芥蒂?” “难道我要为这个而抛下你不管?”君离好笑的在她额上轻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她娶进门,自然是不能叫她受委屈的。身份殊异是既成的事实,他不在乎不代表旁人不在乎,毕竟身后没有依仗,如果他不全心的护着,只会叫她陷入困境。 心中一时怜爱心疼,君离侧过身子将她抱在怀里,是安慰保护的姿势。 青梅闷在他的胸前,鼻端是他熏衣服的玉华香味,“倒也不是不管我,只是你将我看得重了,贵妃难免心里不痛快。她是你的母亲,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结果现在你的心偏得没边儿了,她还不得恨我抢走了你。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想到了可能面对的难题,贵妃的芥蒂我来消解,你省省心吧。” “帮你还被嫌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青梅嘿嘿笑了两声。 君离也不再就此深究,虽还未曾经历,他也听人说起过婆媳关系的难处,可那又如何,他的媳妇儿身世单薄,他若不死命给她撑腰,还有谁能帮她?君离收紧了怀抱,又问道:“那个果子酒馆,你是铁了心的不肯关门?” 青梅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就算母妃拿这个做文章也要开下去?母妃不喜商户,肯定会拿这个挑刺儿。” 青梅抬起头来坐直身子,很认真的道:“除非我死了,不然酒馆绝不能关门。不管将来我能不能嫁给你,这酒馆我都会开下去,就算是有人反对甚至打压,我都会死命扛下去的。”她有些忐忑的看他,希望他能懂得她的执念。酒馆于她而言是梦想,是寄托,也是倚仗。 君离瞧着她这副执拗的劲头,无奈失笑,“你要死命扛着,我能怎么办,也只能在后面给你撑腰了。”俨然宠溺无端的模样。 青梅嘻嘻笑着,取了软枕抱在怀里打个哈欠。今儿跟着赵内官走了太多的路,这会儿脚掌还酸痛呢,马车里松软舒适,一个漏神便枕着君离的肩膀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君离忙上忙下,总算帮着将何家的事情打理了个七七八八。因有意让功,二皇子的表现深得帝心,后面的事就交予他监看,君离乐得清闲。 何家的势力清算得差不多了,虽还有余孽未尽,却已不足为患。昔日鼎盛荣华的家族,分崩离析起来却格外迅速,大抵是恃宠而骄在朝里树敌太多,这一趟墙倒众人推,除了后宫里太后和皇后真真切切的垂泪心疼,东宫的太子惋惜垂护外,判罚时竟无一人求情。 青梅前前后后在别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这会儿早已是端午了。她毕竟心里记挂着酒馆,听君离说朝中渐稳,便要搬回花枝巷去,君离总不能一直拘她在此,因此加拨了在花枝巷的护卫人手,送她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君离身边的人都已晓得王爷的心思,虽然还没明媒正娶,举止里显然是一拿她当准王妃待了,办事格外尽心。 端午这天按例要吃粽子、喝雄黄酒,再插个菖蒲带个香囊,小姐妹们相约上街溜达逛逛街市,便算是圆满了。青梅已有多日没见贺子莲,这一天两家正好聚聚。 小宴就摆在花枝巷的院子里,许怀远休沐回来,贺子墨也逢朝廷休沐,两家人一起在厨下忙碌,倒是温馨平实的幸福。青梅入狱时,贺子墨虽然点了探花,却还未有实职,这段时间朝中举动不小,又去了不少官员,频繁的升迁贬黜之下空出不少位子,贺子墨以其才华斐然而得了个翰林院编修之职。虽说品级不算高,胜在天子脚下,又能常近政事,也算好差。 他仕途顺畅,亲事上也得意。先前贺夫人寻了媒人,伍家已然答应将伍玉简许给他,婚期就定在十月,青梅得知后不免高高兴兴的祝贺。 午饭就在花枝巷中用了,后晌她和贺子莲上街赚了一圈,也是平安无事。 安安稳稳的过了节,酒馆里的生意是越发好了。眼见得院内院外都是酒缸,新买来的果子也没出堆放,青梅心思活动,琢磨着想找个大些的酿酒场所。 京城里面物价高,院子也贵,想在成立设个宽敞的酒窖可得不少耗费。这院子里的地儿现在勉强够用,等酒馆越做越好时恐怕就得捉襟见肘了,思来想去,倒是往城外寻个空地儿才是正经。 青梅是个想了就要做的人,当下带着绿珠到城外看了些地方,又赵牙子问了租金行情,心里大概也有了数。要扩建酒窖,光有地也不够,还得酒具、人手,酿好的酒从城外运到合德街也得耗费时间,每一处都要使银子。 她闷头在窗边勾勾画画,大概合计了耗费。酒馆开张后生意好,这会儿已经赚了不少,一番合计下来,额外建个酒窖倒也不算太难。 一切仿佛忽然顺利了起来,青梅闲了时往酒馆里去,趴在二层的栏杆旁边看着来往的顾客,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与圆满。 然而这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打断了,原本在雅间里伺候着的绿珠匆匆走过来,脸上满是惊慌,凑在青梅耳边低声道:“小掌柜不好了,魏姑娘喝完酒突然腹痛,你快来看看!” ☆、第71章 风波 青梅赶过去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魏欣脸色苍白的靠在椅子上,额间冒出的冷汗令额发紧贴在脸上。魏欣今儿本是约了沈月湄等几个小姐妹来合德街选东西,顺道往酒馆坐会儿说话的,先前青梅照应了一会儿,那时几人说笑之间全无异常,谁知道她走开也不过一小会儿,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魏府的家仆早已奔出去请大夫,雅间里坐着的都是女儿家,碰着这样的事情难免惊慌,也不敢搬动魏欣,只能围在她身边干着急。 青梅瞧着这阵势也有些发慌,忙凑上去问道:“欣姑娘,你觉得怎样?” “痛……”魏欣咬着牙尽力不哭出来,然而显然是痛楚得很,眼圈里早已红成一片。她躬着腰蹲在地上想要缩成一团,然而腹间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她只能人揪着青梅的衣襟,断断续续的道:“御医……找御医……” 然而梅子酒馆地处闹市,仓促之间哪能寻来御医的?况刚才出去的小丫头只能请来个普通的大夫,着雅间里逼仄拥挤慌乱,实在不宜久留。周围站着的都是娇贵的千金们,显然不能指望这些人带魏欣出去……青梅皱着眉头,猛然想起什么,便喊绿珠,“叫闻十七过来!” 闻十七是君离安排在花枝巷里的护卫,算是那些人当中的统领,身手是极好的。这当口魏欣腹痛难忍,也就只能指望他了。 绿珠匆匆忙忙的跑下楼去,没过片刻就见有人从洞开的窗户中跃进来,前面的事闻十七,后面还有两名护卫。闻十七拨开众人到青梅近前道:“姑娘有何吩咐?” “魏姑娘腹痛,这里没法就医,能不能先给她找个舒适的地方,请御医过来诊治?”青梅显然是着急得很,额头竟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闻十七这会儿早已将魏欣的症状打量过了,道了声“得罪”便去探魏欣的脉搏,旋即皱眉向后面的人道:“我送魏姑娘去国公府,你去请御医。”他往常是君离的贴身侍卫,对英王的这位表妹自然不陌生。 后面的侍卫应命而去,闻十七向魏欣道:“魏姑娘,得罪了。”这时候魏欣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哪里还能在意这些,口中断续催促道:“快……” 闻十七俯身,将魏欣的身体平稳的端起来,两只手臂如同铁杵般笔直坚固,行走时半点也不曾颠着魏欣。他不好以这副样子走下楼去,便依旧从窗户中跃出,径直往国公府去了。 这边厢青梅的一颗心还吊在嗓子眼里,眼瞅着闻十七的身影消失不见,便忙问沈月湄,“沈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沈月湄也是惊吓出了一身的汗,她指着桌上的酒杯,“我本来好好的跟她吃梨酒说话呢,后来欣姑娘说想喝枣酒,就叫她拿了一壶过来,结果没喝两口就说腹痛,可吓死我了。” 因为喝枣酒而腹痛?青梅皱眉。魏欣是酒馆的常客,早就将每样酒都尝遍了,往常也没出过这种事情呀!她扭头问那取酒的姑娘,“你这酒是从哪里取的?” 这姑娘唤作麦苗,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想必是被这场景给吓坏了,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就是从库里拿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的身子略微颤抖,脸色是煞白煞白的。 小户人家的孩子,为着生计艰难才来这里混口饭吃,出了这种事自然是害怕的。青梅有些不忍心,道:“你先别怕,详细将经过说一遍。” 麦苗便结结巴巴的说起来,从得了魏欣的吩咐,到如何从库房酒缸里打酒,如何拿到雅间里来,说到最后抽抽噎噎的,可怜兮兮的问:“小掌柜是不是要罚我?” 事儿还没闹清呢,哪里能罚人?青梅虽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已不能这会儿慌乱,便道:“你照旧招呼客人吧,别乱了人心。” 这会儿还未有定论,万一叫人传出去魏欣是因为果子酒而致腹痛,那酒馆碰到的事儿就大发了。 麦苗怯怯的看她,“小掌柜,我害怕。” 她如此恐惧,青梅也不能强逼着她干活了,只得道:“那你今儿先回家歇歇吧,明儿再过来。”麦苗连忙应是,正要往外走,却被留下来看顾青梅的那名侍卫给拦住了。 侍卫向青梅做个请的姿势,带她到僻静处道:“这事还未查清,姑娘还是别放她走的好。”说着拱手,“王爷既吩咐在下看顾姑娘,自然不能让姑娘搅进浑水里去。先让她在这里呆着,等国公府那边传来信儿再做定论不迟。” 他的神色语气皆是严肃,听得青梅心砰砰直跳。他是怀疑有人借麦苗之手往魏欣的酒里放了东西?若果真如此,这事可就大发了。 她以前并没多少管人的经验,待酒馆里的雇工们也随和,如今闹出这种事,才陡然觉出险恶。往坏了想,麦苗若是个帮凶,纵容她回家去,谁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倒不如留她在这里还放心些。 “是我欠考虑了。”她朝着侍卫感激的笑笑,将麦苗留了下来,只说酒馆里事儿多,让麦苗先去花枝巷的院儿里歇歇,等魏欣的病安定下来就到酒馆中招呼客人。 花枝巷的院子周围有不少君离安插的暗卫,这会儿人没撤走,盯住麦苗是绰绰有余。 料理了雅间的事情,送走沈月湄等几位贵女,青梅下楼时才发现酒馆里已然冷冷清清。许氏从花枝巷中闻讯而来,满脸的惊慌之色,“青梅,我听说酒馆里出了人命,怎么回事?” 出了人命?青梅被这说辞吓了一跳,详细询问许氏,才知道街市上已然传开谣言,说是有人喝了梅子酒馆的果子酒之后腹痛如绞,命在旦夕。谣言一传歪,就说是闹出人命了。 这还了得!青梅心里一沉,魏欣的事并没有张扬出去,如今谣言如此,显见得是有人故意为难了,那么魏欣腹痛多半就是为果子酒而起了。酒馆开张没多久就闹出这种事,以后谁敢再来? 青梅一阵阵胆寒,瞧着门可罗雀没甚顾客,正好心里已有了疑影儿,就叫人到库里查那些酒坛子,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异常。 再要查给魏欣用的酒壶酒杯,因魏欣腹痛时乱抓,桌上的瓷壶瓷杯碎了满地,里面的酒液也早已泼洒出去,沁入地面。青梅越想越是心焦,酒馆的人不敢再用,让许氏拿了碎瓷片交给花枝巷的侍卫,要去查查里头有没有毒。 这头大概安顿好了,青梅心里记挂魏欣的病情,就带了绿珠往魏国公府去了。一则是确实担心魏欣的病情,二则自打何家倒台,魏国公府可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了,还听说魏欣要封郡主,这回闹出此事,万一魏欣有个三长两短,青梅是怎么都承担不起的。 魏国公府的门房一个个记性奇佳,见过青梅一次就能记在心里,这会儿听她想进去拜望魏欣,忙进去通禀。 魏欣居住的小院儿里格外忙碌,却又显出别样的安静,所有人来去匆匆的做事,却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气氛紧张压抑得很。青梅走近里面去,就见屋外黑压压的围了一群丫鬟婆子,里面的人得了通禀,便有丫鬟引着青梅往内间走,脸色却很难看。 内间里倒不拥挤,大抵是怕吵着魏欣,只有魏欣的贴身丫鬟伺候,旁边的书桌上御医正在开药方子,魏欣的床榻旁坐着个四十余岁的美貌妇人,还有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 这两位的身份猜都不用猜,她们都是诰命身份贵重,青梅还得跪地行礼问安。 她的眼神正往魏欣那里瞟着呢,老夫人发话了,居高临下的姿势,很有威仪,开口就是责问,“还没派人去叫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欣丫头好好的喝个酒,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老夫人还请息怒,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魏姑娘原先喝酒时并没出过岔子,这次也实在是突然。我已让人检查了酒坛子,也将那酒壶酒杯送去验了,送酒的人也还扣着,只等查明了发落。我管治不严,也难辞其咎。”青梅心里记挂的是魏欣的病势,只管拿眼角余光瞟魏欣,也不知她是否严重,这会儿还难不难受。 “发落自然是要发落的,欣丫头要是有个好歹,我绝不饶你!”魏老夫人盛气凌人,脸上隐然怒色。她有这个资本,儿子是国公爷,两位女儿都是宫里炙手可热的贵妃,魏欣又是要封郡主的人,这回魏欣遭受这般苦楚,她想要发落个民女还不容易? 青梅不敢答话,她进门后就碰着魏老夫人的一通怒气,这会儿只能看到魏欣闭目沉睡,并不知道她的境况。 她悬着个心,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老夫人,魏姑娘她怎样了?”到底为了酒馆里的变故而羞愧,加之心里着急,一张脸有些涨红。 魏老夫人哼了一声不说话,青梅也不敢近前去瞧魏欣,着急之余难免怨魏老夫人的蛮横,祸事既已酿成,你倒是说个清楚呀!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倒是旁边的国公夫人瞧不过,开口道:“太医已经瞧过,这会子没什么大恙。你先起来,四儿看个座。” 旁边丫鬟拿了圆凳给她,青梅站起身告个罪也没敢坐下。 魏老夫人神色有些不豫,眼风扫过国公夫人,道:“等欣丫头醒了把完脉再说不迟。”转而看向青梅的时候目光如刺,青梅无意中与她目光相触,竟是心中一惊。 魏老夫人似乎很厌恶她?青梅困惑。若是为着魏欣的事,人家正经的娘亲都没发作,她这个祖母这样为难愤恨却是为哪般? ☆、第72章 严查 青梅候着的间隙里御医已经写好了药方,他将方子递于丫鬟又同魏老夫人叮嘱了半天,这才打躬告退走了,说是回去拿个药,晚间再过来诊脉。青梅在旁边听着,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听御医的意思,魏欣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腹痛,虽然当时发作得惨烈异常,过后倒也无碍。 魏欣无恙,青梅稍稍放心。虽然这事儿叫人胆悬心寒,不过没出人命就是万幸,酒馆的声誉就算受损,还是能重新建起来的,要紧的是魏欣的身体,还有,定要查出那背后主使之人。 然而魏老夫人的目光依旧如锋利的刀刃落在她身上,看得青梅浑身不舒服,于是向国公夫人道:“敢问夫人,魏姑娘是吃了什么才致腹痛的?” “御医说是马蹄消。”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猜得到她的心思,“我已派人去酒馆查问了。” 好么,人家亲自劳动,倒省得青梅再回酒馆了。她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惴惴,魏欣不醒来,恐怕这位老夫人就不会放她回去,但愿酒馆里别再出旁的岔子了。不过这马蹄消她却是没听说过,听名字普普通通,怎的发作起来那般折磨人? 青梅站了好半天,忽听外面人语响起,便有丫鬟匆匆进门道:“英王驾到,想来这里探望姑娘。”他们表兄妹原是很亲近的,生病探望也不突兀,魏老夫人却是看了青梅一眼,拄拐起身道:“姑娘睡着不方便,迎英王到客厅里去。”说着往屋外走,大概是要亲自接待英王。 老夫人一走,屋里的氛围顿时松泛了不少。 国公夫人坐在魏欣卧榻旁边,见青梅不住的打量魏欣,开口道:“服了药就没事了,亏你派人送来又着人去请御医,不然怕是更糟糕。你瞧瞧吧。” 她如此通情达理,倒叫青梅格外惊喜,上前看了看魏欣的面色,虽然不似平常神采焕发,却也不像先前那般惨白了。疼痛消失,魏欣睡得很熟,姣好的脸庞露到锦被外面,很安稳。 青梅暗暗松了口气,就见外面小丫鬟进来,附在国公夫人耳畔说话。她依旧退到后面去,站久了腿疼,就挨着小圆凳浅浅的坐了。 那边国公夫人听完了回禀便道:“老夫人去客厅了,你去禀明,免得老人家担心。”转而向青梅道:“酒馆的瓷片验过了,里面确实是马蹄消。” 仿佛一锤重击在天灵盖上,虽然早有准备,青梅却还是觉得震惊。她呆了片刻,猛然意识到后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便屈膝跪在国公夫人跟前,“此事青梅并不知情,马蹄消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祈夫人明察!” “这事自然要查,不能错怪好人,也不可放过恶人,你先起来。”相较于魏老夫人的尖锐,国公夫人可是通情达理得多了,青梅略略放下心来,只要国公府不在气愤之下仗势定案,只要细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 两个人守在魏欣床边,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君离掀帘进来,后面是脸色难看的魏老夫人。 这是在国公府,比不得花枝巷里随意,青梅连忙躬身行礼,国公夫人虽是长辈却也站起身作礼,君离问道:“欣儿怎样了?” “吃了药就睡着,御医加了安神药,怕是要睡会子。”国公夫人命人搬虎皮交椅过来,君离也不坐,转而问青梅,“你怎么在这?” “魏姑娘出了事我不放心,就来看看。”青梅抬头看他,眼神里多少有些凄惶无助。君离的声音里带出些诧异,“是在酒馆出的事情?” 青梅便如实回禀道:“魏姑娘来酒馆喝酒,中间忽然腹痛,我就叫闻十七送她到府里来。御医说是因为误食马蹄消的缘故,而酒壶的碎瓷片里也验出了马蹄消。”三言两语道明情况,神色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忧。 君离倒是镇定,沉吟道:“竟然还有这等事,人都扣着么?” “送酒的是麦苗,已经让侍卫看着他了。” 他两人一问一答,旁边魏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不过在场的是英王,她即便是老封翁也不能太肆意,便开口道:“英王瞧这事怎么处置?居然有人如此大胆,欣儿被送过来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这事可得查明白!”当事的青梅势单力弱,国公府却是根基深厚,真个查起来,哪里还有青梅说话的份,不过是魏老夫人想怎样就怎样罢了。 君离也露出愤慨的态度来,“老夫人请放心,本王定会查明,严惩不贷!” 魏老夫人错愕的望他,“这是梅子酒馆和国公府的事,怎能劳动英王费神。” “老夫人有所不知,这酒馆虽是曲青梅开的,背后的主家却是本王。”他瞧着魏老夫人愈发错愕的神情,解释道:“曲青梅确实有极好的手艺,不过她哪有那等本钱,还是本王瞧着有趣帮了一把,也算是酒馆的主家了。谁知道竟然有人不长眼,敢动到本王和欣儿的头上来了!老夫人安心,本王定会查明,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他说的义正言辞,将魏老夫人说的哑口无言。英王可不像青梅那般好拿捏,他既然出手,国公府便要退居其次了。 几个人在里面说了半天话,魏欣毫无醒转的迹象,君离借着要查明真相的由头,带着青梅回梅子酒馆去了。 路上说起今天的详细经过,青梅有些失落。原先信心满满的开着酒馆,谁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迎头重击?魏欣被下了马蹄消的事情自然得查明,看如今谣言的态势,恐怕这次酒馆可是声名扫地了。虽说有些话子虚乌有,能够澄清辟谣都很麻烦,要想重新吸引招徕顾客树起美名,谈何容易? 何况,青梅忽然发现,她现下擅长的也就是酿酒,至于如何经营酒馆,如果管好那些雇工,她从前倒没深究过,实在是欠缺得很。如今看来,人多了自然繁杂,她还是该多长个心眼。 到得梅子酒馆时已是后晌,因着谣言散得快,引了不少人路过时探头探脑的张望,虽然铺子门敞开,却是没有半个酒客。青梅十分沮丧,吩咐早早的打烊,带了那几个雇工往花枝巷里去了。 麦苗这会儿正被困在院里,许氏也没心思去照顾酒酿,只能在门前等着。见得青梅跟着君离回来,她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到肚子里,匆匆迎上来向君离行过礼,便问青梅,“怎么样?” “魏姑娘是误服了马蹄消,我们的碎瓷片里也验出了这东西。”青梅握着许氏的手,“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 “这……”许氏大急,下意识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君离,便见他挽住了青梅的手,“进去看看。” 掌心温厚的触感传来,叫青梅安心了不少。将麦苗叫到跟前一通询问,她的说辞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连喊冤枉。可若不是麦苗,那马蹄消怎会平白无故的跑到魏欣的酒里去?青梅不擅此道,君离却是驾轻就熟。 英王府中诸事齐备,审问个小丫头自是不在话下。将酒馆里的雇工挨个盘问一遍,很快有了结果——那马蹄消正是麦苗趁人不察时放进去的。她承认的时候哭得狠,单薄的身子颤抖个不停,“王爷明鉴,我也是被人逼迫的,不然我也绝没那个胆子……” “谁?”君离问得简短。 “我也不认识,我家里只有病重的娘亲,他说如果我听话就帮我娘亲治病,不然,不然就杀了我们。”麦苗抽噎着磕头不止,“可是我绝没有要害死魏姑娘的意思,他说只是让人肚子疼,过会儿就好了。”麦苗不知魏欣病况,瞧着喝酒后发作的那般厉害,只当魏欣是不好了,吓得半死。 “他让你给魏姑娘下毒?” 麦苗摇头,“他说选个千金小姐下手就成,正好魏姑娘要酒,我就……” 所以这回就是魏欣倒霉了,碰到这么个笨丫头。君离十分气恼,显见得此人就是想在酒馆闹出事情来,加上之后迅速传出的谣言,目的已经是明摆着的了。不过酒馆里往来的多有富贵之人,这人敢挑在这里下手,怕是来头不小。 麦苗虽不知道那人身份,却是记得面容的,画师依照她的叙述描了画像,君离当即着人去查。一层层的查下去,最后揪出来的却是个街头的痞子,一口咬定是对街瑞香阁的老板找的他,要祸害梅子酒馆的声誉。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后晌了,君离刚从魏国公府探望完了魏欣过来,听得回禀时倒是气笑了。当他是傻子么,对街瑞香阁虽是青梅的同行,但背后的靠山也不过是个四品的侍郎,他哪里来的胆子下这个黑手? 王府的侍卫见识得多,目光自然也毒,见君离如此,便道:“那痞子狡猾得很,虽然装得无赖泼皮,却是个练家子,脑子也转得快,王爷您看?” “继续审问!若是还不吐老实话,尽管使出你们的手段。管他后面靠的是谁,不必有顾虑!”君离说话的时候寒着张脸,语气很不好。查到这会儿,他倒是隐约猜出来那主使之人了,只是对方没开口,他还不太确定。 ☆、第73章 母子 魏欣病愈后在家休养,青梅见不着她,这两天瞧着酒馆里生意冷淡难免沮丧。马蹄消的事情君离在查,牵扯到后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之后她已全然无能为力,这才发觉自身势弱,若没有君离帮扶,想要在这京城立足实在是千难万难。 武安侯府寻常是少近流言的,楚红.袖不知是从哪里听了消息,原本收拾装要去边陲的人,还专程抽空过来看她。问明了事由,楚红.袖只是冷笑,“那人用的伎俩太简单,又没有掩饰,定是不怕英王查问出来的。这种人哪是你能招惹的,且安心等英王的消息吧,若当真又作难的事就去找我爹。” “些微琐事,哪能劳动侯爷呢。”青梅其实有些沮丧,前一刻还生意红火,下一刻客人便如鸟兽散,连着两天酒馆里无人问津,这滋味很不好受。 楚红.袖大剌剌的笑,“这有什么,曲将军沉冤得雪,谁不知道我爹看得你重,有事只管找他就是。”说着瞄了眼正在屋内和侍卫说话君离,嘻嘻笑道:“当然,能劳烦英王的话,还是尽量找他吧。” 青梅闹了个红脸,她的酒馆里出了事,这会儿她倒是袖手清闲了,正好心里烦闷,就跟着楚红.袖去外面骑马溜了一圈。 回到花枝巷的时候君离已经不在了,青梅问过闻十七,才知道他匆匆往宫里去了。 “宫里又有急事么?”青梅有点担心,闻十七道:“是王爷自己要入宫的。青梅又问:“马蹄消的事情有眉目了么?”闻十七嘿嘿的笑,“眉目不是一直都有么。”他不细说,青梅也不好再问,于是甩着两只手往酒窖里去了。 这会儿的君离正行走在宫廊上,脚步匆匆。毓秀宫近在眼前,他放缓了脚步,望着门里的那两株柏树有些出神。 古柏已有了年头,从他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高挺的枝干墨绿的柏针,数十年如一日。倒是旁边那棵杏花树长高了许多,当年他种下去的时候不过是个幼苗,如今却已是枝叶繁茂了,五月中旬的天气,杏花谢后结了小小的果子,绿叶浓密阴翳。 他正站着,后面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三郎来了,怎么在这里站着?” 君离转身便见小魏贵妃扶着宫女的手,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连忙问安。小魏贵妃大概是往园子里散心去了,除了贴身宫女外并没带任何人,一袭轻纱披在肩头,下面是绣着荷叶的长裙,看起来年轻得很。 小魏贵妃走近前来,摇着手里的团扇,瞧着君离额头见汗便道:“还是老样子,晒在日头底下也不知道躲一躲,进去吧,里面给你留了冰镇的乳酪。” “近来暑热,母妃照顾好身子要紧,何必劳神管我。”君离跟着走进去,小魏贵妃便笑,“从小你就爱吃这个,哪能不给你留着。”说着就吩咐小宫女去取。 屋外日头晒得热,里面倒是凉爽。小宫女捧上乳酪,玉色碗盏里铺了荷叶,上面乳酪堆成了小山,因是拿冰镇着的,扑面一股清凉气息。拿银勺送进嘴里,说不出的惬意滋味。 君离小的时候淘气,偶尔溜出书斋出去玩闹,回来的时候总是满头大汗,最爱的就是这冰镇乳酪。那时候小魏贵妃十分温婉,小公主也还在,他和妹妹头对头的趴在桌边舀乳酪吃,小魏贵妃也是如今这般摇着团扇,噙着笑在旁边看着,目光慈爱。 遥远而温馨的记忆啊,如果妹妹还在,如今的场面应该也是同样温馨吧。 君离将最后一点乳酪食尽,心底泛起的柔软早已收起。 他的目光掠过小魏贵妃身边的宫女慧燕,她便很识趣的带着宫人们退出去了。小魏贵妃便问他:“有事?” “母妃,欣儿前两天喝酒时忽然腹痛,被御医查出是误服了马蹄消,这事你知道么?” “我听说了,那丫头现在怎样?” “服药后就没事了,儿臣此来是想问另一件事情。”君离看着小魏贵妃,道:“欣儿是在曲青梅的酒馆里出的事,是因为有人在她的酒里放了马蹄消。母妃你说,一个酒馆里雇来的小丫头,哪有那个胆子敢谋害国公府的千金?” 小魏贵妃笑得好整以暇,“这还不明白么,定是有人指使了。” “所以儿臣严厉查问,才知道想要在梅子酒馆生事的,是个宫里的内官。”他目光锁在小魏贵妃脸上,便见她渐渐笑了开来,“为了那么个丫头,你倒是上心。”其实宫里人虽多,但会盯上青梅的能有几个呢?能费点心思派人出去,威逼麦苗在酒馆生事的又能有谁呢? 君离瞧着小魏贵妃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哂笑,心中愈来愈凉。 是的,她并没有掩饰,坦然而大方的默认了此事,仿佛这只是个闲时无聊开出来的小玩笑。梅子酒馆的前途和青梅的忐忑悲酸,魏欣的极端疼痛和麦苗的命悬一线,在她来说无足轻重。不管幕后主使是何人,纵然她能保得住青梅,但国公府断然不会轻饶了麦苗。 眼前的人妩媚妍丽,身居高位习惯了后宫的险恶,人命在她心中当真是一文不值的。是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手,她怎可能在意一个小小民女的死活? 君离缓缓的站起身来,情绪急转之下声音都冷淡了许多,“母妃为何要这样做?” “不过是个小小的敲打罢了,叫曲青梅知道她到底有多卑微,我只消动个手指头,就能叫她万劫不复。”小魏贵妃渐渐敛去笑意,“你该知道王爷的身份有多贵重,她是个什么身份,你为了她这般奔走,可知道你父皇对你已有微词?” “儿臣心甘情愿,母妃又何必去为难她?” “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小魏贵妃一挥衣袖,露出几分不耐烦,“你若高兴,偶尔逗逗她也就是了。可如今你看看,自打她出现,你这有多少麻烦?推拒了顾家的姑娘枉费我和姐姐的苦心,为了曲衡奔走牵线,连武安侯府都拉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父皇的忌讳?” 小魏贵妃显然也是不满已久,声音渐渐拔高,“现在呢,梗着脖子要娶一个罪臣之女,叫你父皇怎么看?太后、皇后和太子都在呢,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当心这王位都保不住!”她缓了缓,声音转柔,“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从小到大我给你费了多少心思,你不是不知道。” 君离往后退了半步,“真的事为我好么?其实母妃在乎的还是为了这个王位吧?” “保住你的王位就是为你好!那些会威胁你王位的东西,都该早早就清了!”小魏贵妃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她巴心巴肺的为着他考虑,可他这是什么态度?失望?讽刺? 儿子大了,果然是要被别家姑娘勾走魂魄蒙了眼睛,不听她这个母妃的良言了么?小魏贵妃觉得心塞,听见他缓缓说,“那么当年害死欢儿,也是为我好么?” “这是什么话!”小魏贵妃勃然大怒,羞恼之下险些一巴掌招呼在君离脸上,宫女内官早已退了出去,她压低声音道:“若不是欢儿,如今你还能站在这里,享受王爷的尊荣?怕是早就贬成庶人了!” “儿臣倒宁可贬为庶人!”君离低吼一声,倒唬得小魏贵妃怔住了。 虽说小公主的死一直是君离心中的疙瘩,但母子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向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绕开这个话题。如今陡然被揭开旧伤疤,君离的话仿佛一记耳光落在小魏贵妃脸上。 她看着君离,身子微微发抖,指着君离怒不成声,“你……你这个……混账!” 对面君离胸膛起伏,显然也是极力平复着情绪,刚才那一句脱口而出,情绪激动之下并未考虑周全。等小魏贵妃的反应落在眼中,他这才意识到这句话其实很伤害对方,毕竟是她的母妃,君离有些过意不去,干巴巴的道:“刚才儿臣情急失言,请母妃见谅。” 小魏贵妃别过头去,脸色涨红。那些个龌龊事隐瞒了许多年,一朝翻出旧事,心痛、羞臊、悔恨一起涌上来,叫她忍不住落泪。 为了小公主,儿子多年来都是怨她的,那件事于她而言也算一失足成终身恨,小魏贵妃很清楚,所以更无法反驳。 母子俩站了好一会儿,君离看着她的背影,等小魏贵妃重新仰起头看着窗上的镂花时才道:“儿臣无意冒犯母妃,只是想说,儿臣知道什么对我重要,什么无足轻重,自己会做出取舍,也会承担后果,还请母妃不要再插手。” 小魏贵妃背过身子不说话,君离再站着也是尴尬,便道:“母妃保重身子,儿臣过两天再来看您。青梅那般我会好好照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走到门口,才听小魏贵妃开口道:“不过是个卖酒女,值得你这样?” 君离脚步一顿,没有说话。 值得,毫无疑问,当然值得。 ☆、第74章 无耻 君离出宫后便往梅子酒馆而去,马蹄消的事情既已查明便无需拖延,麦苗和相关的几个人都交到了魏国公府中发落。青梅得此教训,将酒馆管得严了许多。酒馆的声名毁起来只在一瞬,要重新建起却非易事。 好在魏欣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发落了麦苗之后并未迁怒青梅,依旧如常的光临酒馆。果子酒的味道放在那里,待得谣言散去,魏欣依旧好端端的出入酒馆,渐渐就有顾客前来,酒馆的生意慢慢恢复了生机。 五月下旬的时候君离便带来了消息,说是皇帝亲口赐婚,迎青梅入英王府做侧妃。婚期定的近,就在七月。 君离说起来的时候难免有些歉然,“本应该是正妃,可我求了数次,父皇都不同意。”彼时两人正在葡萄架下纳凉,青梅听了只是一笑,“名分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嫁进我府里,平时虽能偷懒,逢年过节少不得要入宫应酬,这正妃和侧妃的待遇差别可就大了。” 青梅笑着觑他,“你不是最不看重这些虚名的么。” “我就是怕你受委屈。”君离伸臂将她懒在怀里,想到再过两月怀里娇美的人儿就成了他的妻子,心里掩不住的高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总想着给你最好的。” 其实依青梅这样的身份,正妃侧妃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在这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君离外,她唯一能稍稍倚仗的不过是武安侯府,不像那些贵家千金能够仰仗娘家的势力,她的父母早已亡故,如今虽然顶着追封的虚衔,那又有何用? 等进了英王府,她的荣辱都牵系在君离身上,份位不过摆设而已。这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许氏也认真的提过,即便今日两人情浓亲厚,但谁能保证君离不会有厌弃的一天,彼时她便是无依无靠,当如何自处? 青梅听了只是笑。这当然是没法做保票的,可那又如何?就像她的父亲,戎马辛劳一生,富贵尊荣也不过在皇帝一念予夺之间,并非牢不可破。可难道就要为了这个退缩?世事流转变幻,居安思危固然没错,可也不能因噎废食。未来的路其实模糊不清,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紧紧抓住眼前的幸福罢了。 君离的唇齿在她的脸颊流连,青梅伸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三郎,谢谢你。” “是么,那就早点嫁过来。”君离其实有些迫不及待,他已经极力提前婚期了,却还是得等两个月。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明天就能成婚,鸳章花烛,锦室旖旎。这么一想,脑子里不免想着她身披嫁衣的模样,不由将怀抱收得更紧。 皇帝既已赐婚,就算小魏贵妃不满青梅的身份,这件事还是要认真以待的。民间若是定了婚约,男女可在婚前相约闲游相互了解,皇家却是不一样的,既然搬出了纳侧妃的礼仪,便要按规矩来,成婚前的这两个月里,君离按例是不能再来看青梅了。 想到这个君离就觉得郁郁,近来他为了马蹄消的事往花枝巷跑得勤,习惯了每天见到她,陡然又要有两月不能会面,那无疑是一件折磨。然而这折磨又是为了往后的幸福,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脑海中念头飞转,怀里的人似乎也为此惆怅,很配合的回应着他。 暮色四合,人语渐歇,暗卫都已被打发走了,许氏和绿珠又避在院里不敢出来,这会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唇齿相依,轻吮慢吸,专心的亲吻带起眷恋的情绪,脑海心底全然流连不舍。 “还要两个月是不是?”青梅含糊的问,被君离整个箍在怀里。 果然她也是在想这个么?君离失笑,稍稍退开抚着她的脸颊,少女清亮的双眸和微红的脸颊映入眼中,是让他爱不释手的美好。 “只有两个月,虽不能见面,还能给你送信。” “那也挺久的。”青梅嘟哝,忽而狡黠的眨眼,“我闲了的时候会去京郊游玩,到时候如果不小心碰见了你怎么办?” “唔。如果没被人发现,自然是无妨的。”所以这是想着要私会么?君离觉得高兴,顺势道:“你哪天要想骑马就送信给我,我到城外恭候。” 青梅嘿嘿的笑,她对皇家这些规矩其实一知半解,不过是传命的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罢了。不过既然有这条规矩,想来礼仪上定是禁私会的,小魏贵妃本就觉得她勾走了君离的魂魄,要是当真让她知道两人还想私会,不知道会怎样生气呢! 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叫她一乐,君离便问:“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青梅笑着将头埋在他胸前,不好告诉他实情,只能含糊道:“想到要成婚的,就觉得新奇,也高兴。” “这段日子别乱跑,也定下心来学学宫里的礼仪,免得吃亏。”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罩着她,万一不慎叫她被人捉住把柄受委屈,他可要心疼的。想了想,又暧昧的笑起来,“成婚前会有宫里的教导嬷嬷过来,到时候认真学着。” “学什么?”青梅没明白过来,抬头看他时只能看到暧昧的笑意,仿佛藏着饶有趣味的东西。成婚么,就算嬷嬷没来,青梅大概也能猜到些东西,待明白过来时顿时红了脸,羞恼的嗔他,“胡说什么!” 这般娇羞又倔强的模样真是爱煞了人,君离俯身继续问她,却比之前热烈。手掌覆在她背上,夏日里衣衫单薄,能清晰感觉到她的体温。再过两月她就是他的妻子,随时都能触到这玲珑身段和可爱的性子,可以肆意温存。 心猿意马之间,不知不觉的摩挲她纤细的背,渐而挪到腰间,灼热的气息交缠流连,他右臂箍尽她的腰,左手不受控制的挪动,不知怎么的已游到她的胸前。 青梅脑海中正飘然懵懂呢,猛然察觉胸前多了个东西,似乎还在轻轻揉捏?她脑中霎时轰然一响,红了脸变往后缩,瞪着他“你……”了半天,终究没吐出那句“你做什么”。 对面君离有点尴尬。本就是光线昏昧,情意激荡之下理智抽离,竟然做出如此行径,实在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眼前的人与他两情相悦,过不多久就是她的娇妻,要做的事情比这个更轻薄荒唐呢,怕什么!他顿时觉得理直气壮起来,慢条斯理的问道:“我怎么了?” 青梅瞄一眼他的手,再看看他的态度,顿时觉得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君离这么无耻呢?明明是做了轻薄之事,却这般理直气壮,仿佛是她做了亏心事一样!她气恼,哼道:“你无耻!” “以后会更无耻。”君离决定不再掩藏本性,她的羞恼落在眼里自成风景,若不是还未成婚,真想这会儿就把这无耻的罪名落实。君离心痒难耐,越性欺身近前,在她耳边低笑道:“你要习惯,最好能够喜欢。” 这说的是什么话!青梅大窘,耳边灼热的气息让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红着脸挣脱他的怀抱,扭身就往里跑。跑了两步又止步,回身低声道:“三郎,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一点都不像初见时行貌端然、举止磊落的富贵郎君,如果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她匆匆跑进内院靠着院门喘气,又吃吃的傻笑起来。虽然无耻,不过这样的亲昵,还是叫人心里欢喜的。 ☆、第75章 相思 六月里天气炎热,青梅既是嫁要入王府,嫁衣凤冠皆有定制,倒不用自己费心了,她平日沉迷酿酒极少做女工,这会儿也只能绣个旁的东西聊表心意,奈何技艺实在欠佳,做出来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 梅子酒馆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自打上次麦苗之事后,君离瞧着青梅毕竟年轻照顾不周全,于是安排闻十七出马挑人,又派人将酒馆的雇工们调理了一番,如今用起来可顺手多了。 虽说地位殊异,青梅总还得准备嫁妆,许氏忙里忙外的筹备,酒馆那边得只由青梅照料。青梅自然是乐得如此,前晌去酒窖里检看,完了就去酒馆,合德街上热闹的市井气息叫人觉得时光安好,偶尔有小姐妹过来喝酒,说几句话也是惬意。 君离被派到南边办事儿去了,青梅见不着他,起初觉得别扭,没几天也就习惯了,只是偶尔深夜里拿出自己的绣品来,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再过个几十天就是婚礼,她将由姑娘变作人妇,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前两天见着伍玉简的时候,两人还凑在一起说了许多话。伍玉简和贺子墨的婚期实在十月,不像青梅这般仓促,她腹满诗书,女工上也很是了得,闲了时都在绣嫁衣,据说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似乎从容不迫,心无波澜,倒叫青梅有些好奇,“伍姐姐,你不紧张的么?” “为什么紧张?”伍玉简纤手握着酒杯,笑容中波光潋滟。 “嫁了人,以后身份就变了呀。”青梅素手支颐,有些迷茫,却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态度和夫君相处?是不知道如何侍奉公婆?不知道后面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路径?反正诸多未知压在心底,叫她有些焦躁,尤其她嫁入的是皇家,无所谓公婆亲情,但对她的要求必定更严苛。 伍玉简笑了笑,大概能理解她的焦虑,安慰道:“车到桥头自然直,想不出结果就别想了。”见她犹自皱眉,便道:“其实英王殿下对你如何,我也大概知道些,你嫁给了他,只管好好跟他相处就是,至于如何与宫廷打交道,他定会有安排。” “唉,伍姐姐。”青梅抬头看着伍玉简,“像你这样最好了,贺伯母和莲儿都是好相与的人,你们都知道彼此的性情,贺先生待你定然也很好,真是什么烦恼也没有。不像我,小魏贵妃不喜欢我,英王府里的人我也都没怎么见过。” “难道英王待你就不好了?”伍玉简大概猜出她担心什么了,“小魏贵妃我不了解,你若担心,尽可问问英王。至于府里那些人,你一个王妃难道还怕这些?”顿了顿正色道:“不过有句话你也得知道,进了王府,荣辱都牵系在英王身上,你可得把握好分寸。” 青梅点头道:“我晓得的。”这话不止一人明里暗里的提醒过她,夫家尊荣无匹,权势难双,她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女嫁进去,唯一能倚仗的就是夫君。若有天失了夫君的心,她在王府里就什么都不是。万一出个意外,到时候一句病死就能完事,许氏母子哪能多说什么呢? 这委实是在冒险,却也无法可解,既已作出选择,便只能抛下顾虑。至于她的担心,伍玉简开解了不少,她也渐渐想开,“罢了,再想也是没用,倒不如把酒馆经营起来实在。” 青梅陪着伍玉简坐了会儿又去招呼旁的客人,却被魏欣一句低声的“嫂嫂”打趣得红了脸。 嫁作君妇,叫人欢喜,也叫人忐忑。 整个六月都在忙碌中过去,离七月廿三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许氏已将嫁妆准备齐全。武安侯府也送了份礼,算是添做嫁妆,武安侯与曲衡交情深,这会儿见得故人遗孤要出嫁,哪能不高兴?他特地叫青梅去府里做客并为她壮胆,说往后如果英王欺负了她,尽管来侯府。 青梅听了只是笑着道谢,心里却也觉得暖热。宫里也派了人过来,教导些宫中礼仪,算起来礼婚期也不过七八天了,青梅渐渐的也紧张了起来,跟着张罗。 自打闻十七被派到花枝巷后,君离就没打算把他撤回去,索性在青梅家隔壁找了院落给他们住,日常守卫毫不松懈。闻十七怕婚礼的事情许氏忙不过来,还从王府调了人手来帮忙。 七月二十的时候,距离婚期只有三天,青梅同许氏说了会儿话,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回屋去睡觉。夏日里的夜晚也是闷热的,她将窗户支起来,在床榻上躺了好半天都没有睡意。 根据闻十七的消息,君离这会儿还在回京的途中,明明婚礼将近,皇帝却偏偏派他出了这趟远门,谁知道是存着怎样的心思呢。君离梗着脖子娶了她,想必也是碰了不少钉子,往后恐怕难题还不少呢。 她只管坐着发呆,忽听屋顶微微一声轻响,接着便有个黑影迅速的到了她的面前。 青梅被吓了一跳,院外有闻十七等人守卫,竟然还有人能进来?她下意识的裹紧了被子想要后退,来人的脸却已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熟悉的轮廓面容,那双眼中藏着笑意,不过与平常不同的是还未剃胡子,青青的胡茬冒出来,平添几分稳重。 “三……”青梅惊讶的张口,却将话语咽下去。这会儿许氏她们未必睡熟,要是听到动静发现君离半夜造访,实在是……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对面的人已伸手将她勾进了怀里。 熟悉的玉华香味扑面而来,青梅亦环住君离的腰,仰头笑道:“不是说明天才到么?” “车驾随从确实是明天到。”君离在她额上吻了以下,轻声笑道:“但我等不及了。” 青梅缩在他的怀里吃吃的笑,“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外面都是我的人,还能被谁发现?”君离低头问她,“准备好了么?” 青梅点了点头,“凤冠霞帔已经有人送了过来,母亲这边有王府的人帮忙……”她的声音被君离的吻打断,他含糊的道:“我是说,准备好做我的王妃了么?”他的吻热烈而节制,带得青梅气息都乱了起来。 两月时光,相思如影随形,压抑得久了便成陈酿。言语无从表述,只有温柔辗转才能消解。 “唔……”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青梅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便轻轻咬他的唇,往后退了退,红着脸不说话。应该是准备好了的吧,先前虽然还有些微焦虑,在看到他的那一刹却消失无踪,只觉得有他在跟前,那些顾虑都不足为惧。 君离歇了一歇,相思心绪稍稍缓解,见她不回答,愈发起了调戏的心思,凑上前来道:“这段时间想我了么?” 青梅点了点头不说话,君离不太满意,便要去吻她,青梅忙往旁边闪开道:“想了,想了。” “多想?”他竟然厚着脸皮问。青梅觉得这样退缩实在是没气势,于是咬一咬牙,主动凑上去亲吻他,而后转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这样想。” 怀里是软玉温香,隔着薄薄的纱衣能全然描绘出她的玲珑曲线,日思夜想了将近两月,此时心里藏着的姑娘近在跟前……君离只觉得耳边温热,却是她学着他的样子去舔他的耳垂,不过一触即分,显然是想作弄他的意思。身体忽然紧绷起来,心中压抑着的那团火再度叫嚣,忍不住想要将她扑在床上。 可是不行。思念她、想要见她是一回事,身体的反应却是另一回事。皇家设了这道婚前不许见面的规矩,怕的就是皇子皇孙们自小懂得多,婚前没能忍住闹出事来,到时候脸上不好看。 君离晓得这个道理,他可以允许自己无视规矩来与她私会,然也只是私会而已,一起坐着说说话,哪怕是沉默着坐在一起也行,至多搂搂抱抱或是亲吻,再进一步却是不行的。 很快,很快她就是他的妻。这两月都能忍得,两天算什么? 心中一通告诫,心里那股无名的邪火倒是散了一些,只是某处难受,却不是靠告诫就能消下去的。他快马加鞭的赶过来,自然想跟青梅多待一会儿,却又不敢叫她发现身体的异常,于是伸手把被子抢过来拥在腰间。 夏夜里星月明亮,青梅将这动作瞧得清清楚楚,诧异道:“大热天的,你做什么?” “路上赶得急吹了冷风。”君离随口瞎扯,不敢再起旖旎情思,于是正经问道:“这些天有什么事么?”梅子酒馆若有风吹草动,闻十七会向他传讯,只是心里毕竟不踏实,想听她亲口证实。 青梅便也靠着窗台抱膝坐下,道:“能有什么事?酒馆的生意渐渐好了,也没人闹事。这院子里么,有这么多侍卫自然是没事的。” “那你呢?” “我?”青梅没太明白,君离便道:“我听说姑娘嫁人前都会焦躁,我就怕你也这样,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贴心,青梅心里瞬时温暖得无以复加。其实以他一介王爷之尊,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极其难得的了,至于出嫁前女儿家的那点小心思,他不可能知晓也没必要去关心。如今他这么问,恐怕是担心她有什么,才细细的打听出来。 青梅并没有回答,反而道:“三郎,谢谢你。” “又说傻话。”君离伸手敲她的额前,青梅顺势握住他的手掌。温软细嫩的小手和粗糙宽厚的大掌,全然不同的触感,却叫人心里无比踏实。青梅真的事很感激,不管是之前君离的奔走牵线,还是他远在千里之外还安排闻十七为她排忧解难,一个男人为了你细心至此,足见其心意。 “最初是有些担心,担心进了王府不知道如何跟你的母妃还有王府的各种人相处,也担心将来时间久了……”她笑了笑没明说,转而道:“不过后来被人开解,自己也认真想通,就不担心了。” 她这些细腻的小心思君离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只能尽量从她的处境去考虑。他觉得这些有点心思很可爱,于是挪过来将青梅揽进怀里,道:“既然将你娶进了王府,若让你担心这些事情,是我的失职。英王府是我的地盘,你是我的妻子,到了那里只管随心所欲不必有顾虑,至于母妃,其实你和她见面的次数不会多,我陪着你就是了。” 明白君离这是在安抚她,青梅便点了点头,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忽的想起什么,又仰头问他,“嫁给你我就是王妃,以后……我还能酿酒么?” ☆、第76章 嫁衣 嫁进王府为什么就不能酿酒呢?君离觉得她这问得奇怪,却忽然明白过来,她其实心底里压着很多的顾虑。大抵是身份不对等,即使他事事都为她考虑,也不能叫她消缺担心。这种事说了也是没用,唯有以后慢慢证明了,他抱紧了她,道:“当然可以,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酿酒、上街、闲游,随你的心意,跟现在一样。” 青梅瞬时开心了起来,“说话算数!” “要不要我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君离抓起他的手掌,在柔嫩的掌心一笔一划的写着。青梅被他挠得痒痒,笑个不住,于是一歪脑袋靠在他肩上,道:“三郎,我真高兴。” 君离揽着她,也笑了笑。 他只会比她更高兴。 青梅醒来的时候君离早已不知所踪,昨晚君离说着路上的种种见闻,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枕边多了个精致的玉兰花簪,另外有两只酒杯。簪子小巧别致,做工精巧,她拿在手里看了看,含笑收了起来。吸引她注意的是两只酒杯,看起形制工艺,倒是名家所出。 自小就爱收集酒杯酒具,她也就这点爱好了。君离办差事的间隙里还能帮她留意这个,倒是用心。这么一来,她其实有些惭愧,君离对她好的超出预期,反观自己,除了给他添乱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罢了,往后好好待他就是了。 大婚转瞬即至,花枝巷里虽然不必筹备许多,却也忙碌得很。许氏和绿珠忙不过来,酒馆的生意就全部托付给那边的管事,贺家的人也过来帮忙,院里一团忙碌。 旁人跑断了腿,作为新娘子的青梅倒是清闲。这会儿喜娘还没来,她贴身的内衫外只罩了件薄衣,头发也还散着未挽,面前的胭脂细粉都还未动,旁边的衣架子上是鲜艳的嫁衣霞帔,另有华丽的珠翠头冠。 这些东西晃得人眼晕,青梅以前只见过宛城里小户人家娶亲的场景,那时只觉得热闹有趣,换到自己身上,却觉得心里紧张得很。她拿起胭脂又放下,不免想起了君离,也不知这会儿他在做什么? 寻常人家会有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然而他们的婚事是要皇帝说了算的,王爷纳妃与民间嫁娶殊异,君离只在王府等她就好。忽然有些期待,不知道身着喜服的他是如何模样。 屋门被人掀开,青梅转头便见贺子莲陪着喜娘走了进来,笑嘻嘻的坐在她的身边,“快来梳妆,迎亲的队伍午后就来了。”她的气色自打上京后好了不少,这会儿聘聘婷婷的,倒也是个婀娜的少女了。 青梅原本情绪紧张,见了贺子莲便仿佛看到救星,心里瞬时安定了不少。后面喜娘跟上来,笑道:“东西都置备齐全了,我这就给小娘子梳妆。”她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鬟做帮手。 细细的傅粉描眉,再给双唇涂上胭脂,喜娘做得很用心,而后便是繁琐的梳头挽发。这时节许氏也被请了进来,因青梅的娘亲早已亡故,梳发的事情就由这个奶娘代劳。许氏口脸色满是笑容,然而说着吉利的话语时,眼中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当年她从徐珠手中接过才刚三岁的青梅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那些年东躲西藏流落他乡,原本的千金小姐沦入尘泥,还要为生计操劳,许氏本以为活着就是万幸,哪里会想到君离的出现呢? 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终于也找到遇到了一个人,对她珍而重之。 许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酸涩,叮嘱道:“王爷待你用心,往后你也要好好待他。”青梅应声称是,瞧着许氏的眼泪时鼻子里也是酸酸的,却还是笑着安慰,伸手去帮她抹泪,“娘应该高兴才对呀。” “高兴,高兴!”许氏将象牙梳交给喜娘,站在旁边看她挽发。齐额的刘海被梳了起来,后面的青丝在脑后堆挽成髻,已是少妇的端婉模样。再也不是垂髫布衣的孩童,不是软语撒娇的少女,往后为人.妻为人母,会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想着想着,念及青梅早逝的母亲,不由又是一阵感慨。 青梅端坐在镜前,瞧着对面的女子云鬓堆叠,耳边明珠低垂,有种陌生的惊艳感觉。她寻常打扮得简单,衣衫简单不施脂粉,顶多也是清丽玲珑。在客居顾府的时候她头一次穿了华贵的衣着并以珍珠翡翠装饰,当时也曾惊艳了一些人,不过那毕竟是姑娘家的打扮,虽追求明丽,毕竟也有限。 这回却是彻彻底底的不同了。 盘起的发髻里嵌着许多一模一样的珍珠,大婚之日求喜庆,脂粉用得多,唇上的颜色都要比平实鲜艳许多。往常垂着刘海是娇俏少女的模样,这会儿额头光洁,加之柳眉星眼,平添婉媚风情。 喜娘帮她穿上嫁衣,朱红的嫁衣上金凤盘飞,配着缀满流苏的霞帔,藏起她的玲珑身段。凤冠是王府寻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精致华美,璀璨夺目,正中的红色宝石镶作梅花模样,金凤口中的细珠颤巍巍的摇晃,似乎能让人心颤。这凤冠戴在头上固然是沉甸甸的,却愈发显得那张脸明丽惑人。 喜娘见多了新娘子,虽也觉得青梅这装束明艳逼人,却也只是感叹几句罢了。倒是旁边的许氏和贺子莲,素来看到的都是青梅的家常打扮,陡然端出这阵势来,其艳丽华贵叫她们惊叹。 “青梅姐姐……”贺子莲站在她的身边,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英王要见了你这模样,恐怕就想把你藏起来了,免得别人把你抢走。” “嗳哟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藏娇,说得就是了!”喜娘也是喜笑颜开,她亲手打理出来的新娘子,能叫旁人赞叹,亦可见她的手艺。 贺子莲在旁边捂着嘴笑,“那是叫金屋藏娇吧。”说着便眼含打趣的看向青梅,见她比了个嘴型,说的是“不学好!”贺子莲只管笑,旁边许氏又是高兴又是不舍,细心的帮青梅打理着衣角裙摆,喜娘便在旁笑道:“夫人且歇歇吧,再好的姑娘都得嫁人,往后啊,多回来瞧瞧也就是了。” 青梅晓得许氏的不舍,便也笑吟吟的道:“咱们都在京城里,英王说以后我还能打理酒馆,当然会常往这里来,娘不必伤心的。” “我是高兴!”许氏重复,这会儿她心绪激动,说来说去都是“高兴”二字,虽说是拙于言辞,却能叫人感知她的心意。 喜娘见得大功告成,出去外面瞧一瞧日头,回屋笑道:“隐约能听见鼓乐了,想是英王已经派人过来了,姑娘就准备着吧?” 许氏听见这话就站起身来,认真看了一遍没什么落下的,这才同喜娘一起为青梅盖了盖头。 红色落下遮住视线,眼前只剩下晃动的细珠流苏和艳红的盖头,屋门虽然禁紧闭,却也能听见外面鼓乐喧哗渐渐临近。 她的心跳忽然快乐起来。 这就要嫁人了么?出了院门步入喜轿,她将为人妇。往后的生活里会有人陪在床边枕畔,会缠绵缱绻,也会有不愉快,她的心绪或多或少的会被他带着。心里添了一道羁绊,那个明朗绝艳的男子,竟然就这样成了她的夫君。 青梅低头瞧着指尖的丹寇,是和嫁衣同样的颜色。因常年和酒具打交道,指尖不可避免的有些微茧子,她微微蜷缩手指,想起与君离十指交握。 诗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初贺子墨同她讲解的时候她不大明白,只觉得两个人牵着手走到老有什么意思呢,不会很无趣么?后来经贺子墨的典故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指,却也觉得那只是流淌在遥远诗词和故事里的美好。 而今陡然到了及笄年华,情窦萌生时羞怯而愉悦,披上嫁衣时却倏忽觉得心里有了细微的变化。时光漫长,却也匆匆,过去只有亲人相伴,而今又多了一样温暖人心的情愫,她可以和君离相依相伴,共同去做喜欢的事情。她会为他而喜,他能为她而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最缠绵长久打动人心的,是相伴。 没有远嫁的离别伤怀,青梅心中被喜悦充盈,听那鼓乐渐渐靠近。 嫁娶喜事,外面定然有一番笑闹,青梅家里人丁少,这会儿贺夫人母子和许怀远都在外招呼,许氏少不得出去看顾一会儿,叫绿珠去赏了众人。过了少顷,许氏和许怀远从外面回来,便扶着她往外行。 头顶凤冠沉重,身上的嫁衣虽用的事轻薄的料子,毕竟金丝银线绣工繁琐添了重量,她抬步跨过门槛,感觉许氏的手缠了一下。 莫名的就有股心酸涌上心间,青梅握紧了许氏的手。当年她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许氏身怀有孕却带她千里奔逃,往后朝夕相处,许氏虽非她的生母,两人的感情却胜似亲生母女。过去的十几年中一家人片刻不离,而今徐怀远常往书院,她又嫁入王府,这花枝巷里只留下了许氏一人。虽然添了家丁婢女,她也能多来看望,毕竟冷落了些。 忽然她就想,如果怀远愿意的话,是不是应该也为许氏考虑,找个人与她相伴呢?如今她出嫁王府寻得归宿,徐怀远过几年就该娶亲,姐弟俩都各自成家的时候,许氏应该会更寂寞吧? 忍不住的,便有泪滴垂下。原来,就算没有远嫁的别离,也还是会有出嫁前不舍的情绪,纠缠起温暖的过往,直触柔软的心底。 新娘子出嫁前要同父母高堂行礼拜别,青梅爹娘早逝,原本没有准备这事儿,此时她情绪翻滚,却是顿住了脚步走到许氏前面,而后缓缓跪地道:“娘。”一样的称呼,蕴含的却是不一样的情绪,许氏呆了一呆,喜极而泣,忙扶她起来道:“使不得,使不得!” 终于是走到了门外,耳边鼓乐笙箫,无数晃动的人影围在外面,喜娘掀起轿帘,鼓乐声浓,起轿往王府而行。 一路听得到市桥笑语,有熟悉的饭食香味和婉转叫卖,而后渐渐清净,渐进王府。 青梅坐在轿中,摸出藏在袖中的小盒,里面铺了层油纸,中间是玫瑰软糕。许氏说新娘子在喝合卺酒之前没有东西吃,怕她饿着就备了这个,青梅折腾了大半天觉得有点饿,正好闲着无事,就想拈一些送进嘴里去吃。 蓦地轿子一缓,外面鼓乐声暂时停下,便听众人齐声道:“恭贺王爷大喜!” 王爷?青梅一怔,掀起帘子一角偷看,这里还在巷口呢,怎的……她忽然明白过来,忙将糕点藏起。这是说,君离在这里等她? 有马蹄声趋近,在她的轿边停下,她放下盖头端坐,听到君离的声音近在身边。他说,“青梅,你终于来了。” ☆、第77章 洞房花烛 英王府的热闹又与花枝巷不同,王爷大婚,往来官员道贺,并有皇亲国戚并勋贵人家前来,这些人来时谁能不带几个随从,熙攘往来之间却又井然有序。青梅坐在轿内听着愈来愈近的喧闹,便知王府近在跟前。 周围满是看热闹的孩童,青梅一路向内,早有香气扑入鼻中。唔,大喜的日子,还真是有点饿。 她被君离牵引着往喜堂中走,两边仆役往来,间杂着许多宾客的说笑。英王迎娶侧妃,据说小魏贵妃抱恙在身未能前来,前晌的时候皇帝御驾亲临叮嘱了几句,后来说有要事就先走了。众人大多晓得其中缘故,却也不以为意——迎娶正妃都未必能请得动宫里的神仙,更何况只是个毫无根基的侧妃。 不过没有皇帝和贵妃在场,气氛却是轻松的多了。王孙贵族中多有喜好热闹者,这会儿已经喝酒笑闹了起来,待两人要拜堂时起哄几句,倒也凑趣。 青梅视线全然被盖头遮挡,只能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目光斜侧便是君离的喜服,两人中间同心相结,在满堂喝彩声中缓步向前。他的步幅很小,所以青梅很容易就能跟上,她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想向她挪过来,却是硬生生收住了。 心中不由暗笑。也许他也急切?两天未见,他在府外半天才等到花轿到来,一路上他却不能碰,哪怕此时要拜堂,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也只能以红绸相系,不得握手并肩,心里盈满喜悦,却也煎熬。 主持婚礼的宫人高声念词,青梅与君离随之而拜,天地、高堂,而后对拜。他的喜袍摆动,青梅因有凤冠压着不敢太低头,倒是他躬得深一些,微微触碰时,猛然挑动心弦,仿佛众目睽睽下偷偷摸摸的暧昧接触。 唇边笑意加深,宫人唱喝完毕,便由绿珠先行扶青梅回洞房歇息,王府的丫鬟仆妇引路。君离按理要留在此处陪客,直至宴席散尽。 王府内长廊迂回曲折,盛夏时节长廊两侧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碎花。青梅这会儿看不到周围境况,否则定会被那满目红妆迷住眼睛——廊下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王府的红漆柱子两月前就已被刷饰一新,花盆中摆着各色火红艳丽的花卉,各色花树这会儿倒是调尽了,绿叶葱茏之间点缀着形态各异的红花,中间偶尔衔以纱帐,在风中曼妙轻舞。 青梅走到拐角处,忽觉前面引路的仆妇脚步一顿躬身问候道:“王爷。” 对面的人并未答话,大步走上前来,将青梅抱入怀中。 这变化实在太快,青梅轻轻一声低呼,身子悬空时瞬时红了脸,忙伸手揪住盖头防止滑落,口中嗔道:“三……王爷!”略带点严厉窘迫的语气,想来新妇入府,陡然在下人面前露出如此情态,叫她羞怯。 君离笑了笑,朗声道:“这是我的后院,你是我的王妃,还怕什么。其实想从门口就将你抱进来的,只是毕竟有宾客……”他低低的笑着,语气中有无尽的暧昧,带着些微酒气,想必是前面已应酬了几杯。 这会儿君离不必刻意等着青梅的小步伐,抱着新娘走得极快,后面仆妇亦步亦趋的跟上来时,便见他反身一脚踢上房门,俨然是不许她们跟进来的意思。 青梅有些羞怯,毕竟嫁作人妇,姑娘家心里总有微妙的想头。君离一直走至塌前叫她坐着,而后贴在青梅身边坐下道:“我现在将盖头揭了好不好?” “这个是要最后才能揭呀,王爷快去前面陪客。” “不行!”君离坚持,“等陪完客我也醉了,到时候揭开盖头,就记不住你的样子了。”他仗着些微的酒意,趴在她身边哈气,半是劝说半是引诱,“你就不想看看我么?” 这下可算掐住青梅的软肋了。她今儿梳妆的时候就想见他,刚才碍着宾客在场尚能心无波澜,这会儿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且这还是洞房……她有些动摇,君离再接再厉,“揭了盖头你就能好好歇着,我给你备了果点。” 果点!青梅眼前一亮,果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沉吟片刻,道:“好吧。”因凤冠沉重不敢点头,她说话时总是坐得端端正正仰着头,两手交叠放在膝前,看在君离眼中却是别样的味道。 君离心里高兴,扬声叫喜娘和绿珠进来,碰着红漆托盘和玉如意上前。他站起身拿了玉如意,心里认真起来,就连动作都变得齐整。温润的玉白如意探到艳红色的盖头下面,轻轻一挑,入目便是华美的凤冠,目光下挪便是熟悉的眉眼。 这会儿已是将近傍晚了,清丽的面容经过脂粉装饰,眼角眉梢平添妩媚风情,清亮的眸中波光潋滟,粉腮红唇,在嫁衣霞帔映衬下夺人眼目。君离一错不错的瞧着她,回手将玉如意和盖头放在托盘上,挥了挥手。 喜娘和绿珠识趣的退了出去,青梅被他炙热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便也瞧他,“你看什么!”目光却也牢牢锁在他身上。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洞房花烛于男子而言乃是生平数一数二的喜事,这时节里君离自然容光焕发,让本就俊朗的容颜愈发惹眼。加之大红的喜服加身,金冠玉带,玉树芝兰。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是她的夫君,是她最心心念念的男子。 青梅的目光柔软起来,君离重又坐在她的身边,厚颜道:“看你。”伸手抚着光滑软腻的脸蛋,一个没忍住便吻上她的双唇。柔软而温暖,带着花汁的甜味,让他欲罢不能,本打算蜻蜓点水而过,却还是不舍得放开,轻轻的舔了舔,又含住轻吮。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无尽温柔,青梅大抵是被这洞房的氛围感染,心中也温柔起来,亲吻时情意波动,嘤咛一声。这呻.吟仿佛予以他更大的刺激,君离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想要深吻,却被青梅往后挣开。 “前面还有宾客呢。”她喘了口气,红唇微微张合,叫他掌心渐渐烫热。 “无妨的。”君离忍不住摩挲她的脸颊,却见她忽地一笑道:“你的唇上染了胭脂膏子,当心叫人笑话。”说着便伸手帮他擦拭,指尖触到他的唇,不由一阵心猿意马,硬生生忍住了。 君离喜爱这红.袖温柔,道:“笑话什么?” “男人家哪能染上这东西呢。” “那是你不知道。”君离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有些王孙公子们,就爱吃女儿家口上的胭脂。”他这是道听途说,这会儿猛然想起来,便有意戏她几句。唇边的耳垂果不其然热红起来,青梅笑着便往后缩,“你都胡说些什么!” 君离却没有收敛的意思,继续低笑道:“我以前不明白,今天才知道其中好处。”说着便又瞄她的双唇,羞得青梅拿手捂他的双眼,“你还没醉呢,说的都是些什么!” 君离拿开她的纤手,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过了半天还不见他走,青梅忍不住催促道:“宾客还等着你呢。” “那你等我回来.这凤冠重,取下来吧,那边桌子上有果点,还有你最爱的果子酒。”君离也明白不能叫宾客空等,流连起身,这张脸,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青梅点头,又叮嘱道:“少喝些酒,当心伤身。”君离的步子这会儿已到了门口,回头暧昧的瞧她一眼,道:“知道。” 他当然知道,宾客宴席不过陪衬,真正重要的是这艳丽的新娘子。洞房夜若是在烂醉如泥中度过,岂非焚琴煮鹤? 因后面还有合卺酒、撒帐等诸多礼仪,青梅只敢取下凤冠暂时放着,妆容却还要保持。喜娘和绿珠进来陪她,后面是四个王府的丫鬟,以琴棋书画起名,据说是管事起的。她们都是先前在别院伺候过青梅的,这会儿齐齐跪地行礼道:“奴婢参见王妃。”其中以小琴为首,禀道:“王爷特地从别院调我们入府伺候,往后但听王妃安排。” 青梅说了声“起来吧。”不过这会儿也没什么需要她们伺候的,便意思着说了几句话,叫她们在外间陪着喜娘,只留绿珠在此。 桌上的果点小菜都很合她的口味,据说是君离特意嘱咐准备的,青梅折腾了半天腹中也正饥饿,吃得很是欢实。 这会儿已近傍晚,君离往宴席去招呼了一圈,而后在众人陪同下来到洞房行礼,撒帐时童儿们欢声嬉戏,倒是也热闹。不过人多眼杂,君离还得注意着分寸,虽然眼角殇涩,到底没什么出格的举动。而后便是合卺酒,环臂共饮,此生甘苦与共。 行礼后倒是得闲,青梅便也将妆容卸去,喜服倒是没脱,依旧坐在桌边等他。宾客散尽已是戌时,君离回来时有些步伐不稳,却是满面容光。今天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了,虽然竭力克制,在一众好友的劝酒下却也是喝了不少。 伺候他的另有两名丫鬟,她们想跟着君离进门,却被君离吩咐道:“外面伺候着。”仿佛习以为常,两人知趣的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青梅、君离和绿珠三人。 这等情形下,绿珠哪能不知道君离的心思,得了青梅一声吩咐便也退出去了。屋门掩上,满室花烛光晕中,只余新婚夫妇二人。 青梅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呢,君离却已两步跨过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喜不自胜。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千头万绪涌上来,倒不知先说什么了,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就此地老天荒。从今往后,她是他的妻子,枕畔相伴,死生相依,唔,大喜之日想这个貌似不大好,但总归他们以后绑在一起不会分开就是了。 他脑子里略有点混沌,青梅却被他一身的酒气熏着了。她确实爱酒,喜欢酒酿的清香气息,不过目下君离的喜服上不止有酒气,还有饭菜的气味,夹杂着熏香实在有些怪异。 青梅想了想,既然成了人家的媳妇,理当做些什么的。于是红着脸抬起头道:“我帮王爷盥洗吧。” “是三郎。”君离瞧着小媳妇,满心欢喜不止如何表达,于是躬身亲她。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身上酒气太重,于是道:“等我片刻。”旋即入内室更衣洗浴,倒也不用人伺候,心中猴急着某些事情,洗得有些敷衍。 他回到榻边的时候,青梅已经坐在床榻上了,一头青丝松松挽着,喜服脱去后只留着中衣。她到底有些羞涩,拥被坐在那里,瞧见他回来时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往后挪了挪。 炙热的目光一错不错的瞧她,君离三两步走到榻前,便也坐上床榻。花烛静静燃烧,屋里是旖旎的红色,香炉外袅袅轻烟送出甜香,叫人心神荡漾。 “青梅。”他伸手将她揽过来,顺手扯了锦被盖上,于是两人便是同用一副被褥了。怀里的人身子娇软,脸色微微泛红,乖巧的靠在他胸前,一如过往的许多时光,不过那时也只是两心相悦,现下却已结成了夫妻,鸳鸯同榻,可以尽情交颈缠绵。 他低头问道:“知道新婚夜要做什么?” 青梅点了点头,却是紧抿着唇瓣不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烛光下格外娇艳,竟有些含羞带怯的意思。这会儿君离已脱了外袍只穿着中衣,许是酒后憨热,领口已然敞开,他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青梅耳边,故意去逗她。 屋里安静得很,却有旖旎蔓延开来,晃动的烛光仿佛人的心绪摇动,青梅被包裹在他的气息里,脸色愈来愈红。临嫁前许氏给她看过小册子,她知道个大概,虽然没能完全看明白,却也没好意思问许氏,许氏的嘱咐则是:“到了洞房,一切顺着王爷就是了。” 青梅头一次觉得慌张,君离灼热的气息扑过来时,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快,有种陌生的情绪在悸动,让她想将君离抱得愈来愈紧。她憋了半天才低声道:“三郎,咱们睡觉吧。” “好。”君离最爱逗她,这会儿简直爱不释手,刚应完声,便觉怀里的温香软玉仿佛兔子般窜了出去躺好,然后扯了锦被闭上眼睛。 他觉得可爱又有趣,于是凑过去俯身吻她,“你要穿着中衣睡觉么?” 青梅拉起被子盖住脸,没回答。和夫君一起睡觉什么的,想想就觉得好羞涩。君离继续低笑,钻进被窝覆在她身上,低头便去吻她的眼睛,“我在旁边,你居然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青梅睁开眼睛瞪他,却没有半点气势,心里其实猫爪子挠似的,觉得有些气躁。之前君离说在外办差的时候对她日夜思念,其实她也是呀,虽然不是日思夜想,每天总能想起几次,尤其婚期将近,就愈发盼着见他。这会儿如果实在平时,她应该是大大方方的扑进他的怀里去了,如果兴致够好,也许还要主动亲吻他。 可惜,脑子里这会儿却突然浮起画册中的画面,叫她不敢再想。 君离欺身在她上方,瞧着身下的女子睫毛颤动,粉腮红唇近在眼前,忍不住就想一亲芳泽。何况,他已经是她的妻子,何须再忍?于是低头吻住她,手指抚上她的耳侧。 宴席上的酒毕竟是有效力的,君离本就心绪荡漾,一吻之下愈发难以自控,深吻吮吸。青梅被他压着不能动弹,身体接触之下觉得有些热,然而内心却已被他勾了起来,他吻她,她下意识的回应,香檀偶尔随他而动,渐渐的抛却了最初的羞怯,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情之所动,心意中愈发缠绵,原先让她尴尬的肌肤相贴不再是困扰,反而成了慰藉。她胸口的衣领不知何时散开,君离的手掌已经在她胸前游弋,青梅浑然不觉,任他解了盘扣探手进去,而后解了抹胸。 胸前陡然被炙热的手掌握住,青梅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往后缩,无奈背后是床板,退无可退。她想要说些什么,君离却不容她打断,愈发急切的纠缠亲吻,青梅有些气喘吁吁,想起许氏说要顺从夫君,渐渐的不再抗拒。只是肌肤相亲,身体内有奇怪的感觉蠢蠢欲动。 屋里静得很,只能听得到君离急促的呼吸,夹杂着青梅散乱的呻.吟。她被君离的酒气熏得发晕,自然没察觉这些,待得头脑一阵昏昏然后,才发觉君离的手已经游弋到她的腰肢。 许氏说,要顺从夫君。青梅虽然害羞,却也不抗拒。 腰肢柔软不盈一握,怀里的人早已软了力气任他妄为,身体某处在叫嚣,君离却不敢操之过急。闺房里的事有宫中嬷嬷教导,君离年近二十,相与的朋友中多有成家的,偶尔开起不正经的玩笑,他虽未尝试过,却也明白些事情。 阴阳交合不止是身体,还要心意。两情相悦,要等她忘情时才能缓解心底的焦虑,叫她少受苦楚。 唇舌纠缠,君离的手掌在她背后游弋起来,炙热滑过每一寸肌肤,带起一阵阵颤栗。青梅微微弓着身子,羞涩而欢悦,君离的亲吻落在腮边耳际,溽热的舔舐让身体极度不安起来,青梅扭着身子想要退后,却被他牢牢困住。 “王爷……”情急之中她想退却,声音却已软得一塌糊涂。 “叫三郎。”他居然还在计较这个,唇舌一路下滑,落在她的胸脯上。柔嫩的樱桃不知何时已翘起,君离舌尖滑过时,青梅蓦地一声轻呼,睁眼瞧他,这一瞧,她整张脸瞬时涨红了起来——原本好好穿着的中衣,不知何时已被褪到了腰下,因屋中熏得温暖适宜,她竟丝毫未察觉。 君离的衣衫也不知去了哪里,精壮的上身紧贴她的身体,相贴的肌肤落入眼中,仿佛一种奇异的刺激。她猛然想起小册子中的画面,里面的人物也是衣衫半解……胸口被他吮吸得难受,青梅微微哼了一声,想要逃开,却抵不住他的厮磨,甚至,想要贴得更近。 君离的手掌继续往下,探入她的腿间,却被她的惊慌打断。这实在是有些难以适应,青梅不知是羞涩还是窘迫,白天的时候还衣冠楚楚,客气知礼,这会儿却怎么……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惴惴的瞧着他,身体因紧张而紧绷。想要开口让他停手,却发觉他的手指动了,而后身体有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有些惘然,就听君离道:“乖,听我的话,你已经是我的小妻子了,青梅,我是你的夫君。” 青梅自然知道这些,意识飘荡昏然,一时又觉得自己慌张什么呢?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夫妇在枕边耳鬓厮磨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她忽然明白过来耳鬓厮磨的意思,脸颊早已红透,藏在他的胸前。 君离的肤色不算白,但很好看,唇瓣不小心碰到他胸前时,有些异样的喜悦。这个人是她的夫君了,以前的心心念念,往后便成日夜相伴。 她出神的间隙里君离已经探手向内,感情生于内心不可遏制,身体的某些反应其实也未必受心意控制。刚才那一番亲吻抚摸,其实已经勾起了她的感觉,只是小姑娘脸嫩又从未经历过,不敢承认而已。 君离心里很高兴,叫嚣的某处贴近青梅的腿根,烫热坚硬。他覆身将她压在身下,亲吻回到她的耳边,舔舐她的耳垂。目光斜落,看见她闭着眼,烛光斜映时睫毛如同小扇。 仿佛终于不再抵触,她星眸微睁,双臂环在他的颈间,侧过头与他唇舌交缠。君离心中竟涌起莫名的激动,肖想压抑了许多个日夜,如今终于水到渠成,这时光,值得终身铭记。 酒意催人情动,君离吸一口气,终于忍耐不住。 ☆、第78章 拜会 青梅醒来的时候满室明亮,她觉得身子酸痛,挪一挪都难受。寻常人家新婚的第二天按礼要早起面见公婆,她倒是讨了个便宜,今儿不必早起。君离已不在身边,她掀起软帐往外,便见君离正好从内室走出来,身上只裹了一件宽松的袍子。 “醒啦?”他的精神头似乎很好,笑眯眯的走近前来看她,见得她青丝拖在枕畔露出白腻的肩膀,清晨精神昂扬,不由有点口干舌燥。 他钻到床帐里去,青梅便裹着被子往后挪,她昨晚累极了,这会儿身上只挂着一点点东西,根本遮不住外泄的春光。昨晚的闹腾实在叫人羞涩,她想起来就觉得别扭,见君离还直勾勾的含笑看她,愈发窘迫,道:“你先到外面去,我要穿衣服。” “不必了,我已叫人备了热水,待会给你泡泡,舒痛解乏。”他到底没忍住,凑过来连同被子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青梅,高兴么?” 怎么会不高兴呢?青梅牵唇微笑,嫁给了心仪的男子,醒来时他就在身边,这种感觉新奇而温馨。不过身上的酸痛时刻昭示昨晚他的恶性,于是青梅嗔怨的看他。 君离继续低笑,抱着青梅想要亲吻,却终究抵不过她的抱怨,“身上难受,不许再动手动脚了!”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以为亲吻拥抱就是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谁知道后面还能有那么多呢?她连忙敛住心神,推他,“你先到外面去,叫绿珠进来,我要沐浴。” “能走路么?我抱你进去。”他的温柔只会让她更加羞窘,于是努力板起脸来,“怎么就不能走路了,你快出去。” 君离挨不过,只能退出来。新婚的小姑娘面皮薄嘛,这等私密的事情终究还不愿让他参与,他也只能等。叫来绿珠吩咐了几句,让她带着琴棋书画四人入内伺候,君离便往厨房去了。这几天新婚告了假,朝堂上的事一律不用他操心,倒能安心的陪伴青梅了。 屋里边青梅找了中衣套在身上,瞧着凌乱的床褥时到底羞涩,不过既然做了王府的主母,还是该撑起场面来的。她面不改色的叫琴棋二人整理床铺,书画两人清理屋子,而后在绿珠的搀扶下往内室走。 身子的酸痛还能忍受,最难受的是私处,实在让她不适应。这会儿倒有些后悔了,如果让君离抱她进去,也许能免过这般苦楚?好不容易走入内室,里面是砌出的浴池,里面浴汤暖热,上浮花瓣,旁边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物。 青梅步入暖汤,温热的感觉从小腿蔓延至腰腹,瞬时驱走了不少酸痛。她靠着池壁坐下,汤中的热气蒸得她脸红,许是其中加了药物的缘故,坐了一会儿之后倒觉得身子好了许多。她不惯让人伺候洗浴,就让绿珠在帘外候着,自己舀水擦身子,手掌抚过手臂,不免想起昨夜的温柔抚慰。 羞涩么?当然羞涩。开心么?当然开心。她一直知道君离待她很号,事事考虑周全,用心之至,全不似她想象中的王爷架势、天家威仪。她视她为妻,尊重疼爱,得夫如此,实为幸事。 走出浴池时身子已然恢复了,她穿了贴身的小衣才叫绿珠进来,而后擦干头发,穿戴整齐。梳妆台就在隔壁,书画两人早已将胭脂首饰打理齐备,小琴是梳发的能手,为她挽了发髻,正要涂胭脂时就见君离走了进来。 婢女们回身行礼,君离就在门边的杌子上坐了,打量镜中的妻子。 平实而温馨的清晨,阳光柔和的从洞开的窗扇洒进来,鸟语啾啾格外婉转。 君离定的是明天入宫拜见,这一日青梅可以偷懒,梳妆后一同用饭,王府的仆人其实并不多,却都对青梅恭敬持礼。她担心过的事情,现在看来似乎不会发生,君离打点好了一切,青梅简直万分感激。 饭后在府里闲逛,青梅既然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君离便带她四处走走。其实这他的用心很简单,先前青梅的担忧也同他说过,不就是怕下人们因为她的身世不服么?那好办啊,只要他告诉所有人,这个女人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以后谁还敢对她不敬? 更何况以前王府中没有女主人,他孤身来去时也无甚特殊。而今娇妻进门,两人把臂同行时,这才觉得这里是他的家,以后有事外出,会有妻子等他归来。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那边是大片空地,你要是喜欢,就给你挖个酒窖,等咱们新酿出来,就在那里尝鲜。”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样的悠闲谁不向往呢? 青梅跟在他身边,心中也是满满的激动。这一番逛下来,倒将昨儿的羞涩去了不少,她的笑容明媚如初,偶尔君离指点事物,她还会提两句要求,自是没有不允的。 次日晨起梳妆过后,管事备了马车,君离便带青梅入宫。皇帝忙于朝政自然没空见她,两人先去太后和皇后宫中问安,两人自打何家失势后就深居内宫,恐怕惹皇帝不高兴牵连太子,这段时间安静得很。她们与君离并无甚感情,不过面子上过一过罢了,赐了两样东西就算是见过面了。 而后便是毓秀宫。青梅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被内官领进来,彼时她不过是个卖酒的小小民女,行走在皇宫时难免惶恐,这会儿倒不像先前那样了。有君离在身边,行走宫禁时胆气格外壮一些,从皇后的住处到毓秀宫,中间隔着片御花园,这时节花园中绿意葱茏,倒是赏心悦目。 宫廊交错纵横,青梅新人入宫自然是要步行的,两人慢慢穿行之间君离说一些宫城中的趣事,倒也不乏味。 走进毓秀宫的宫门,小魏贵妃正在打理一溜的花盆,看起来兴致不错。见得君离和青梅进门,她的面色半点不变,只是招呼道:“三郎来啦。”院里一架紫藤,下面石桌藤椅,倒有几分家常安居的味道。 青梅这会儿是以儿媳的身份拜见,自然行了大礼,小魏贵妃对她不冷不热。终究是儿子带来的女人,面上她也不能做得太难看,于是叫宫人沏茶过来,嘱咐了君离几句,无非是虽然新婚得意,还是不能落下政事,要多帮皇帝分担云云。 这些话君离并不抗拒,于是关心了小魏贵妃几句,瞧着她气色不好,青梅便将预先备好的一串香珠奉上,聊表心意。小魏贵妃竟难得的和颜悦色,叮嘱她道:“既然入了王府,便要好生伺候三郎,王府里也有年老的教引嬷嬷,你多学着些。” 这话听着别扭,青梅却还是答应了,小魏贵妃又转向君离,“既然成了家就该收收心,你瞧二郎那边都几个孩子了,母妃这边瞧着,回头给你挑个好的正妃,也给我生个孙子抱抱。” “儿臣既已娶了青梅,孙子自然是不远了。”君离陪着笑,握紧青梅藏在袖里的手。 “我是说早些娶个正妃,王府里也该有个女主人打理了,找个根基好的人家,将来娶进来也放心。”小魏贵妃仿佛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含笑。 其实何须这样呢?青梅心里无奈的笑。她知道小魏贵妃看不上她的出身,先时想在婚事上做手脚,不知君离怎么压住了。而今她以侧妃的身份进府,这身份尊荣而尴尬,小魏贵妃奈何不了婚事,拿这个说话也不意外。 君离却是有些不豫,他和二皇子不同,二皇子有意角逐储位,婚事自然成了筹码。可对君离而言,婚姻大事该听凭自身的感情,若掺杂了权势利益,那就实在没趣味了,这也是他先前毫不犹豫的推拒小魏贵妃提起婚事的原因。他目视小魏贵妃,认真道:“儿臣闲云野鹤惯了,等父皇身子大好,还想带青梅云游四海去呢。母妃若是有心,帮二皇兄留意着就是了。” 母子俩先前气氛还算融洽,这会儿就有些僵硬了。君离其实也作难,毕竟面前的是他的母亲,当年皇后势大,她能保他平安长大实属不易。他感念这份恩情,所以虽有小公主的事,却也未与贵妃疏远。可如今贵妃这钻了牛角尖要针对青梅是几个意思,不过是个出身而已,青梅好歹也是她的儿媳,值得她这样折辱? 心里存了芥蒂,再坐下去也是徒然,于是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告辞走了。 这一趟入宫拜见,青梅倒算清闲,只是他母子二人闹到如此地步,青梅毕竟觉得愧欠。她向来都是爽落的性子,不似宫人说话曲折委婉,于是直言劝道:“三郎其实不必如此,贵妃看不惯我,其实也碍不着我什么,你又何必与她争锋相对?好言哄着就是了么。” 君离便笑着觑她,“这是在为我担心呢?放心,我有分寸。母妃的性子你不了解,若我不从开始就表明态度,恐怕她会更起劲的张罗,到时候更加麻烦。这一趟拜见没法避免,以后你只管在王府逍遥,母妃这边若是有话,有我呢。” “你这心偏得。”青梅失笑,与他携手前行。 其实也不算偏心吧,君离暗忖。小魏贵妃久居高位,不晓得旁人的难处,只知道借势欺人,挑剔旁人的出身。其实以她今日的身份地位,大可袖手安居,尽享荣华,真有了什么事,大魏贵妃和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可青梅不一样,女儿家嫁入夫家本就势单力孤,况她又无所倚仗,根本没法和贵妃相比,若他这个做夫君的不拼力撑腰,还有谁能护着她呢? 不过小魏贵妃有件事情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孩子。 他忽然有些期待。 ☆、第79章 蠢蠢欲动 新婚的喜悦还没淡去,青梅便又迫不及待的去了趟合德街。她习惯了先前的自由散漫,不喜多人跟着,就由君离派了两个功夫不错的丫鬟护送,外由绿珠陪着也就是了。 到了梅子酒馆,便发现里面客满为患,她嫁作王妃的名声早已传开,酒馆的名气随之盛起,因花枝巷里酿的果子酒有限,这几天都是开张到晌午就得打烊。 青梅原先并不晓得这些,到的时候午时刚过,正是送最后一波客人的时候。她在酒馆待了许久,也跟一些客人混了个眼熟,而今陡然重返故地,身份变化之下难免会有一番折腾,于是她没下马车,只在里面掀帘看了会儿,让绿珠入内叫了管事出来问几句话,便往花枝巷去了。 许氏原在酒馆中忙碌,听得管事回禀,便抄近路往花枝巷的院子里去,是以青梅的马车拐了个弯儿到院门口时,许氏已在那里候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诚然不假。许氏虽在青梅出嫁那天激动伤感了些,然而女儿寻得好归宿,她哪能不高兴呢?加之酒馆生意猛然变好,她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也是时刻笑容满满。 等青梅下了车,许氏就想行礼,忙被青梅扶住,“娘你这是做什么!”前几天归宁时受礼是因有王爷在场,如今她自个儿过来,当然不必讲究。 “这,礼不能废吧?”许氏搓着双手,瞧着青梅身后的两个侍女有些不知所措。青梅虽然只是侧妃,然而这婚事经皇帝亲口赐下,写入皇室玉牒便有了品级,许氏瞧着那俩侍女精干,生怕自己行止不当给青梅惹来麻烦。 青梅哪里晓得这些个心思,只管挽了许氏的手臂往里走,“三郎说我以后可以常来这边看你,要是次次都行礼,可不要烦死了?何况这里也没外人,讲究那些做什么。”瞧见院里还残留着婚事那日的一些陈设,想起如今这里只留下许氏一人,不免又问道:“娘这两天过得好么?” “当然很好。”许氏带她进屋,让人看茶,续道:“丽正书院毕竟远了些,昨儿拖贺先生寻了个人,怀远过两天就去国子监隔壁的淮安书院啦。” “当真?”青梅喜出望外。京城诸多书院中,淮安书院可是极有名气的,因其临近国子监,受翰墨之气的熏陶,其中的夫子博学广知,学生们也格外勤奋,每年会试后有近半的学子能入国子监中读书。许怀远如今年纪还小,若能在其中用功读书,将来即便将来未必能入国子监,其前途也比现在好了许多。 许氏笑呵呵的,“淮安书院有位夫子是贺先生在国子监的同窗,又有他在翰林院的友人说合,才能让怀远进去的。” 青梅自然高兴,“那可得叮嘱怀远,叫他好好读书!” 许氏应了几声,小丫鬟就已将新酿的果子酒和几样果点摆了上来。梅子酒馆生意兴隆,从开张至今,几个月里少说也进了六七千两银子了,虽然其中大半被添做青梅的嫁妆,余下的零钱也能让许氏手头宽裕的过日子了。 这等状况显然在青梅意料之外,当时从宛城上京时她固然抱着让果子酒扬名的想法,却也没料到生意能这么好。这会儿许氏有酒馆撑着,倒免得她担心了。 娘两个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婚后与君离相处如何,可曾拜见了宫里的贵人等等。君离这头自是没话说,青梅固然不能提及房中的温柔体贴,君离在府里的安排和表现就已让许氏高呼“阿弥陀佛”了,至于小魏贵妃,青梅为怕许氏担心,并没照实说,只是道:“小魏贵妃高贵典雅,待人也和蔼。” 许氏一介家奴出身,于宫中之人有天然的敬畏之心,听了如此,自然放心。 青梅环视四周,屋里的陈设皆没有变化,院里的雇工们忙着酿酒,倒显得有些拥挤杂乱了。果子酒不过半天就售罄,是不是该找个大点的酒窖了呢? 她将想法一提,许氏连忙摆手,“如今这几个雇工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又有我每天盯着,才没坏了果子酒的味道。寻大酒窖容易,可到时候人手不够、酿酒的功夫不够,出来的酒味道不好,反倒麻烦。” “那依娘的意思呢?” “我瞧着现下就不错,每天进的银子也有两三百两了,我前晌忙碌,后晌还能歇歇。这酒馆的进项足够了,况酒窖大了管起来也麻烦,如今这些人都叫我觉得吃力呢。” “要不咱们也学别处找个管家?”青梅笑着,显然带点打趣的意思。 许氏便也笑了,“等过两年再说吧,如今先安心守着这酒馆,也好叫我琢磨琢磨其中的门道。” 青梅见她如此,倒也作罢。不过守着现下这点小小的店面终究不是个事儿,她想起那日君离的戏语,觉得在王府后院挖个酒窖也很好,到时候她以酿酒为乐,顺手带出几个帮手给许氏,可不就好了? 如今许怀远还在读书,家里的开销自然不大,可等过几年呢?许怀远也得娶妻成家,若是运气好能博个功名,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守着这小酒馆终究不是个事情。 许氏见她有些走神,忽的想起一事道:“往后你喝酒注意着些,枣酒梨酒自是无妨,那些性寒的果子可千万别再碰了。” 青梅一怔,瞧着许氏奇怪的笑意时陡然明白过来。以前她只是少女,偶尔碰一碰性寒的东西倒也无妨,如今嫁作人妇,指不定哪天就有了身孕,万一不小心碰了这些东西,岂非糟糕? 她瞬时有些脸红,许氏也不必点透,因青梅念着酒窖,就陪她去里面逛了一圈,到傍晚时才回王府。 次日晨起梳妆罢了,两人便往武安侯府而去。青梅出嫁时武安侯特地添了份嫁妆,先前青梅归宁也只去了花枝巷和贺夫人家,这回两人便特往侯府拜访。 到了侯府,才知道楚修明和楚红.袖居然昨天回来了,这会儿一家子正好齐全呢。楚红.袖远游归来自是没什么奇怪的,可楚修明驻守边关,轻易不能擅离职守的,怎的这会儿就回来了呢?难道是有要事? 青梅问候了声“楚将军。”楚修明便称“王妃。”毕竟不是女孩儿家了,两人也不好再以哥哥妹妹相称。青梅存着疑惑呢,君离这个当王爷的却仿佛没有想到这层,她也不好多问,倒是楚修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道:“父亲身子抱恙,特地回来侍奉。没能赶上王爷与王妃的喜事,回头定要补上贺礼。” 君离笑着道声“不必。”青梅有些担心,“侯爷身子不适么?” “这会儿好些了。”兄妹俩陪着君离和青梅往里走,不多时便见武安侯走了出来。他是有功的老人了,见着君离也没有太多虚礼,君离叫人将备好的礼物送过去,寒暄几句。 三个男人似乎有事要谈,青梅与楚红.袖对视一眼,便往内院去了。 楚夫人一如既往的温雅端厚,她是侯爷夫人,身上也有品级在身,毕竟年长经历的多,倒教了青梅不少东西。楚红.袖这回前往边塞收获不小,还带了许多北域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过来,倒是有趣。 几个人用了午饭,青梅便往武安侯处问候,而后与君离回府。 和来时的闲散态度相比,君离显然严肃了些许,纵然依旧对她含笑,那种内心的紧绷却是能叫她察觉出来的。青梅觉得异样,等上了马车时忍不住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近来事多,青梅,这段时间你尽量待在府里不要乱跑。” 青梅愈发诧异。君离其实是个喜欢自由清闲的人,无事时也爱四处游玩观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态度。叫她不要乱跑,难道是怕上次何廿海掳走她的那种事再次发生?可何家明明已经树倒猢狲散了呀。 她内心诸多疑惑,君离因车子还在街上,毕竟不能细说,只拿一些趣事来逗她。 回到王府进了内室,君离这才将她抱在膝头,认真叮嘱道:“太子近来蠢蠢欲动,虽然有人护着你,毕竟多出去一次多一份凶险,这几天委屈你,就在府里四处逛逛吧,等风头过去了再带你出去散心。” 难得他能将这些隐秘的政事告诉她,青梅心里也是有点紧张。她当然听说过皇室兄弟阋墙之事,而今太子年过三十,最仰仗的靠山何家已然土崩瓦解,而二皇子年轻睿智,他怎会无动于衷?若真有个动静,其中凶险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青梅倒是乖觉,当即答应道:“我尽量不出门就是。三郎之前不是说要在后院给我挖酒窖么?不如就安排起来?” “你就不会闲着享享清福呀?”君离笑着觑她。 “酿酒比享清福有趣多了!再没其他事情比得上这个了。”青梅一脸得意,让君离有些不满,揽过她的头便咬她的耳垂,“是么?” “三郎!”青梅羞恼。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君离这厮简直观察入微,发现她的耳垂格外敏感后,没事了就爱逗逗。这会儿正是午后倦懒,君离索性将她横抱起来往床榻走,青梅踢着腿说不要,他低笑道:“那我们在桌上?” 青梅虽不知桌上如何成事,然而听他语气,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时放弃了挣扎。待得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床榻,被他压在身下。 ☆、第80章 大火 君离还真将青梅的话当了真,次日便吩咐管事去安排,叫人将后院清理出一片来,找了工匠去挖酒窖。王府的专门寻来的工匠,做起事酒窖来可比青梅顺手得多了,青梅每日傍晚时去检看一番,大为满意。 在府里带了几天也不觉得无趣,反倒期待满满。至于酿酒器具,她原先就已找人做过,这会儿派人过去依样安排,也非难事。 转眼便是八月中秋节,宫里设了宴,君离便携青梅前往。这等宴会上皇室贵人们云集,皇帝携皇后和两位贵妃坐在上首,青梅坐在君离身边,另外还有上头的亲王、长公主、太子和太子妃、睿王爷和王妃、还有公主和驸马前来,青梅随同众人一起行礼,倒也不麻烦。 宴会摆在宫里的太液湖边上,清一色的高桌宽凳,上面的菜色酒品都是一样的。湖岸边挂满宫灯,湖面上有一处台子,以曲廊相通,这会儿正有乐师奏乐。中秋之夜月圆星明,清歌鼓乐传来,倒是叫人心情舒畅。 青梅的隔壁坐的是原先的二皇子、而今的睿王爷和他的王妃萧氏,对面是永乐公主和驸马,中间是舞姬袅娜。这等宴会排场大,自然也拘谨些,青梅这还是头一次参加皇家的家宴,不经意看向对面的永乐宫主时,就见她的目光也正轻飘飘的扫过自己,依旧雍容端贵,却不复当时的亲和了。 永乐宫主是大魏贵妃之女,和小魏贵妃也极亲厚,她出身尊贵,固然欣赏青梅的志气,真个要把青梅当王妃来看,恐怕未必肯。这等态度青梅也没法去介意,于是喝一口酒继续观舞,就听隔壁睿王妃道:“还未恭喜英王,喜得良缘。”说着举杯,眼含笑意,旁边睿王便也陪着。 君离大婚当日睿王妃身子抱恙,只有睿王亲临,所以这会儿便补上了恭贺。君离笑着道谢,同青梅一起饮酒,难免要身子后仰些,好教青梅和睿王妃能看到对方。 青梅这也是第一次见睿王妃,大婚那天她顶着盖头进去,撒帐的时候也有盖头,其实并没见到任何客人,眼前的睿王与睿王妃与她都是初见。 睿王与她想象的倒也差不太多,英挺干练,神色严肃,倒是睿王妃让青梅有些出乎意料。皇家娶媳,除了君离这种梗着脖子自己选的,余下的都讲究门第出身、举止容貌,选来选去,无非是高贵端华,门第显赫的姑娘,能做睿王正妃的人,其气度姿容自是堪与皇家教养出来的公主比拟。 这位睿王妃却非青梅想象中的雍容端贵,她一样穿戴王妃的服饰,却透出明厉干练,有几分楚红.袖的爽落味道。她的祖父是封疆大吏,父亲也以战功封侯,兄长镇守西陲,却是朝中有名的文武全才,想来睿王妃自小也是诗书熏陶出来的,又有武将家特有的利落,显得十分精神机敏。 他们这厢有了动静,对面的太子便也举杯,却是祝福皇帝的话语,而后又向睿王和君离举杯致意。三兄弟就算暗里,明面上还是要手足亲厚的,鼓乐声中倒是一派融融景象。 这等场合中,青梅其实只要会笑就行。她长于乡野性好自然,纵然生意上少不得招呼客人,但而今的这些客套场面话其实还没学会,所谓言多必失,倒不如多笑少说。横竖她只是个侧妃,也没人会在意。 这场宴席下来,青梅其他方面没甚感受,倒是吃得心满意足,再者皇家的贡酒到底不比别处,是另一番风味。至于那酒具,无非金玉器皿,倒没什么别出心裁之处。 宴席将近尾声,皇后身子不适先行离席,其他人没坐多久也就散了。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这宴席里结束后他们还想回家团圆去呢。 中秋这夜还要在护城河边点灯楼,去年是君离陪伴永乐公主前去,今年换成了人,君离也不必等到点灯楼的时候,宴散后就带青梅往回走。后面太子竟然跟了上来,青梅免不了跟着君离行礼。 青梅上回见到太子还是在她被困狱中的时候,彼时何家权势显赫,太子端方冷凝,虽然目光虚浮,到底有天潢贵胄的威势。而今他看来,这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比先前愈发虚弱了,仿佛半个人已经垮掉,只剩下躯壳行走于皇城。 几个人出了皇宫,各自乘车。 君离近来防太子防得紧,看起来不过随行的不过三四个侍从,其实个个都身手不凡。今晚街市间有花灯,青梅在府里困得久了,就算不能恣意畅游观灯,君离回府时也特意绕了个弯,马车往热闹的御街靠近,掀帘观灯。 今夜月明,有不小的风,但观灯的机会一年也就那么几次,所以百姓们还是没减热情,不过多几分小心罢了。马车横穿御街,前面却熙熙攘攘的堵住了去路,观灯的人围拢在一处叽叽喳喳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君离遣人过去打探,没片刻就有了消息。 “是几个公子哥儿喝醉了打架。”侍卫的话音方落,前面却是一声惊呼——前面三四丈远的地方忽然窜起一束火苗,借着风势迅速蔓延,转瞬便见有浓烟冲天而起,看热闹的人群瞬时哗然,纷纷往后面涌过来。 这街市上本就拥挤,待得人群涌来,马车如何能够腾挪?对面的火舌迅速蔓延过来,熙攘的人群中有人被踩倒在地,手里的灯笼瞬时燃烧起来,更增乱象。 这等境况下,马车自然没法再动了,君离眸色一暗,拉着青梅的手边跳下马车。人群拥挤乱窜,也没法单独骑马,只能带他往人少出闪避。几个侍卫也都晓得这变故蹊跷,紧紧护在君离身边。 御街上人潮如水,观灯之夜朝廷其实也安排了扑火的巡逻兵,这会儿浓烟冲天,自然引人前来救火,乱作一团。 火势还在蔓延,迅速吞没御街两侧的商铺人家,君离等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然而多了青梅这个累赘,难免麻烦。浓烟熏得人眼睛疼,君离再不迟疑,转身将青梅背起。街道上涌满了慌乱的人群,两侧的民宅早已陷入大火,没奈何,只能由侍卫开路,他背着青梅穿过浓烟往上风口躲。 踩着着火的屋顶腾挪了半天,终于到了火圈之外,众人都有些狼狈。然而未及喘口气,火光映照的夜色里忽有数十个黑衣贼人执刀围过来,冷箭嗖嗖的破空而至。 果然是按捺不住了!君离冷笑,太子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料事如神。 因是赴家宴,君离随身带的就三四个侍卫,加上随行的几名暗卫,也不过十多个人,若是平常自然能保君离平安无恙,然而此时有青梅这个不会功夫的软肋,面对这数十个贼人的围攻,倒有些捉襟见肘。 这些人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将君离等人围在正中间,各人守住一段,仿佛密不透风的铜墙。他们似乎也晓得青梅的身份,仗着她是个弱女子,阴狠的招数全部向她和君离招呼过来,君离哪里能容他们伤害青梅,召几个侍卫近身相互,余下的人对付其他恶贼,更显劣势。不过君离心中已有计较,并不下令突围,只是守住个小圈,死守拖延。 火势愈来愈浓,这里是上风口,人群自然也是要往这里躲的,显然这里的打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就连卫队都涌了过来。 这帮贼人显然也是心急,攻势愈发凶猛,远远的有人呼哨一声,这些人似乎得了命令,当即撤离。 君离哪能容他们就此离开?冒着风险往热闹的御街绕了一圈,又横穿浓烟火舌,为的可不是这片刻打斗。后面的侍卫也是一声呼哨,三个人得了君离的示意追上去,君离叫暗卫护送青梅回府,他也跟了过去。 这变化令青梅措手不及,眼瞧着君离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当即跟着暗卫回府去了。 好好的中秋团圆夜却生出这样一场变故,难免叫人沮丧心塞,不过她经历了刚才的打斗,也知道对方的凶险,虽然瞧君离胸有成竹的模样,难免担心——君离一介闲散王爷,他养出的侍卫的暗卫能跟太子相比?未必。何家虽然倒台,但残存的势力还在,若这些尽数直接归到太子麾下,也是不可小觑的。 今晚御街的失火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太子敢做出此事,想来也是有准备的。几位神仙斗法,她这个帮不上忙的小看客除了担心外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这会儿已是亥时三刻,王府里灯火通明,显然是管事严令防守。青梅原本还让人备了美酒菜肴,打算跟君离一起玩月呢,这会儿也只能悬着心在院里走来走去。她的衣衫经火舌舔舐后难免有些凌乱,绿珠和琴棋书画强劝她换了整洁的衣衫,瞧着青梅这副焦虑模样时,难免也是担心。 时间过得极其缓慢。 青梅刚到王府的时候还能隐约瞧见御街那边的浓烟,这会儿却是什么都瞧不见了,想是卫队已然扑灭了大火。她想起先前的匆忙奔逃和贼人围攻下的惊险,手心便能捏出一层汗。她虽然隐约能猜到君离的安排,却还是觉得这次的麻烦是因自己想观灯而起,不免自责。 心事重重的等了许久,将近子夜时还不见君离归来。小琴看不过,强劝她入内歇歇,青梅也觉得这样焦虑等待不是个事儿,强自镇定下来,叫过管事问了几句话,当然是要加强王府的防守的,若过半个时辰还不见君离归来,就该派人出动了。 她寻常睡得不晚,经这一番惊险劳累,这会儿稍有倦怠,靠着椅背眯着眼,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恍惚惚中还在浓烟中逃窜,她拉着君离的衣襟,怎么都逃不出去。猛然惊醒,就见小琴跑了进来,“王妃,王爷回来了!” ☆、第81章 负伤 青梅几乎是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到君离书房附近时,就见两名侍卫架着君离,他脚不点地的前行,显然是无法行走之故。 他受伤了!脑中似乎轰然一声响,青梅连忙跑到他的跟前,便见他肋下的衣衫皆已被血染透,能看到半截露出外面的箭支。他的神情颇为委顿,眼皮低垂,大抵是伤后有些昏迷。 青梅的一颗心瞬时揪了起来,叫人将他安置在书房,当即就有侍卫带了大夫过来。这是君离自己结识的一位高人,名叫贾鹄,家中世代是御医,后因宫中争斗而受牵累,隐匿民间。贾鹄自幼习医,又遍访名山大川,练就了一身极好的本事,且行事细密,又不似御医般束手束脚,医术极为高明。 君离这会儿已经昏迷过去,青梅也顾不得避嫌之说,当即解开他的衣衫,却被肋下的一片血肉模糊惊得捂住了嘴。然而这当口容不得她胆小,当即请贾鹄上前,她忙命侍女却取热水纱布。 贾鹄上前看了看伤口,手摸上断箭,道:“还请王妃转过身去。”青梅晓得他要做什么,生怕自己忍不住呼出声来,当即转身。 身后传来皮肉撕裂的声音,旁边的托盘里已多了一直沾满血肉的箭头,上面满是倒刺。可以想象君离有多疼,青梅只觉心颤得无法呼吸,勉强镇定的往后退开,看贾鹄利落的为他清理伤口。 到底是久经世事的人,贾鹄面对这伤口时镇定自若,旁边的侍卫打开药箱奉上物事,他将伤口清理干净,叫人研磨了药丸敷在伤口,而后暂时包裹起来。这一套行云流水般做完了,他才开口道:“这箭上有毒,会渗入肌理伤及腑藏。毒药罕见得很,这药丸只能清去七八成,还须另配药才能清除余毒。” 青梅听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那王爷……” “王妃请放心,箭头刺得不深,王爷只需好生休养,不会有大碍。我这就回去配药,尽快送来。”贾鹄又取了个锦盒放在桌上,“这里面的药丸每半个时辰就研磨了给王爷换一次,我回来之前,王爷除了喝水外,不能吃任何东西。” 青梅记下了,又道声谢,派人送他出府。 她坐在床边,瞧着君离脸色苍白,只觉心中抽痛。他其实是个闲云野鹤的人啊,散漫又亲和,原该安享富贵,却还是卷进了这样险恶的争斗。方才贾鹄虽然说是无妨,然而他额间有汗,显然是君离这毒颇为棘手,性命攸关,想来叫人害怕。 她握住君离的手,暖热温厚。闻十七就在屋里的暗处侍立,手臂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青梅过了半天才借着烛光看清,不由惊道:“闻侍卫,你的伤!” 闻十七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属下无碍。” “先去处理伤口。” “属下等王爷醒来。”见青梅又要劝说,补充道:“其他侍卫伤得更重,等他们先休息好吧。” 屋里静得很,青梅怕打搅君离休息,就叫侍女们在外间伺候。这会儿丑时将尽,青梅便问闻十七是怎么回事,闻十七简略回道:“王爷追着贼人顺蔓摸瓜,挖出了几个老巢,不过碰见钉子棘手,打斗的时候被暗箭伤到了。”以他的身份,能透露这些已属难得,青梅点了点头,不好深问。 半个时辰过得很快,绿珠将研磨好的药粉奉上来,青梅便帮君离换药。她被君离的伤势所惊,这会儿倒不觉得困了,喝了杯茶提神,换药的时候摸到他撕烂的皮肉,只觉一阵阵的心惊,而后便是心疼酸楚。 这个中秋夜过得胆战心惊,天色将明时贾鹄归来,拿着配好的解药,一种是外敷的膏药,另一种则是内服的药粉。君离始终昏睡未醒,大抵也与那毒药有关,贾鹄料理好了君离,顺手往隔间去给闻十七包扎。 这边厢暂时安顿下来,绿珠陪着青梅熬了一夜也有些犯困,小琴便劝青梅去眯会儿。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不知睿王和太子是否有碍,今儿恐怕宫里就要来人,君离负伤未醒,青梅还得接待来客,总不能精神恍惚的去吧?想了想便也答应,叫丹青过来好生照料。 丹青算是君离的纸笔小厮,因性子伶俐有趣,君离外出闲游时喜欢带着他,回京后出入有侍卫相随,丹青只在书房中伺候笔墨。昨晚他告假回家去过中秋,今晨早早的过来,见到君离负伤时也是唬了一跳。青梅将事情安排给她,便回房歇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心里踹着事情,哪怕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也记挂着。梦里是纷乱的烟火贼人,一瞬又是君离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僵硬,仿佛命在旦夕一般,她吓得抱着他直哭,忽觉有人摇她,意识回转时才见绿珠站在床边,“王妃魇着了?” 青梅还残留着梦里的那股子恐惧伤心,忍不住抽泣了几声。待得反应过来那是梦境时,不由又是赧然,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绿珠打起帘子服侍她穿衣,“王爷先前醒了一次,过来看过王妃,后面服了药又睡下了。”仿佛知道青梅的心思,又详细回道:“王爷精神很好,先前是被毒药迷着了才昏睡不醒,有贾大夫在,不会有碍的。” 青梅这才放心,瞧着屋里昏暗暗的,屋外的轻微的沙沙声,显得屋里格外安静湿润,大概是下雨了吧。不过时辰这么晚了,青梅蹙眉,“宫里来人了么?” “早晨来了位内官探视王爷,管事怕打搅你休息,就先招呼着送走了。内官看王爷伤势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无非是让人好生照看伺候。”绿珠扶青梅坐在镜台前,问道:“王妃今天戴什么首饰?”胭脂水粉向来是青梅自己动手,梳头则由丫鬟代劳。琴棋二人被她安排在书房照看,这会儿就由绿珠来了。 青梅大概是昨晚睡得太少,这会儿只觉得头有些昏重,懒怠动弹。何况君离受了伤,她哪里还有心情打扮,只道:“随便哪几件吧,回头宫里来人,别失了礼数就成。”于是草草梳妆过,就往君离的书房去了。 书房在王府的外院,这会儿围着一堆人,管事、侍卫以及在书房伺候的婢仆都在。见了青梅,众人都要行礼问安,青梅心里记挂君离,就先进去了。里面清净许多,只有丹青陪着贾鹄,琴棋二人在旁边待命。 君离这会儿还睡着,不过脸色瞧起来好了许多,青梅问过大夫,得知毒性已经去了九成,余下的慢慢拔出便可。不过这期间君离不可劳累,况他腰间被倒刺勾得重,话里话外,无非是说着半个月里不能乱动也不能有房事。 贾鹄说得隐晦,青梅认真听了,又问君离的详细,得知其他方面无碍后,这才放下心来。贾鹄这会儿也已将药方和这段时间饮食该注意的地方写好了,交予青梅后便告辞。 这边厢琴棋二人守了一夜,青梅让她们暂去歇息,换书画二人来伺候。 君离的伤势已无需担心,她便将管事叫进来,隔着屏风问话。原来早晨宫里内官过来,是得了小魏贵妃的指示,她毕竟是君离的母亲,纵然母子之间有些嫌隙,骨血相连,听说君离受伤焉能不担心?至于皇帝那边,据说是昨晚就得了消息,不过他贵为国君,遇事比小魏贵妃稳得多,叫君离身边的武侍卫过去问了话,旁的也没说什么。 青梅舒了口气,又问是否有睿王和太子的消息,管事回道:“睿王昨晚是和太子同行,据说也都碰着了麻烦,睿王伤得比咱们王爷还严重。” 睿王与太子同行?这倒是有趣。不过这些事情青梅梳理不清,只能等君离醒来了。她让管事先退出去,揉了揉鬓角——隔着屏风说话就是累啊。以前英王府中只有君离一个主子,内外院的各种事务都由管事打理,青梅又没什么得力的陪嫁,看来还得寻摸个内管事。 她约略了解过现况,便到君离身边陪着。 他的呼吸很安稳,起色看起来也不错,如果不是知道他肋下有严重的伤口,青梅甚至想爬到他身旁去揉揉捏捏。她瞧着俊朗的眉眼,伸出手指去勾画摩挲,不由又有些走神,绿珠上前道:“早饭备好了,王妃在哪里用饭?” “就在外间吧,当心别吵着王爷。”青梅压低了声音,“王爷睡前吃东西了么?” “没吃,饿着呢。”床榻上沉睡的人陡然开口,倒把青梅吓了一跳。她转眼看过去,便见君离已经睁开了眼,正笑着瞧她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无伤病中该有的虚弱模样。青梅大为惊喜,忍不住握着他的手,“王爷觉得怎样了?” “也没怎样。”君离握紧她柔软的手,吩咐绿珠道:“把饭送到这里来,丹青叫人搬桌子。”等他俩都出去了,才朝青梅道:“就是腰疼,你帮我揉揉?” 刚醒来就不正经,青梅失笑,不过经他调侃,原先的担忧阴云倒也散了。君离毕竟肋下有伤,这会儿还不能挪动,于是青梅也盘腿坐在床榻上,叫人在前面设桌摆饭。 这一场秋雨叫天气凉了不少,青梅先前还没觉得,等钻进君离的被窝后才发现自己手脚有些冰凉。君离的手从被窝里探过来,握住她的脚尖,不由皱眉,“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因为下雨吧……”青梅含糊。君离探手试试她的额头,皱眉道:“待会叫大夫瞧瞧,别着凉了。”说着便将她的脚拉倒自己怀里,避开伤口捂着,等绿珠进来时,就叫她去备了个汤婆子。 ☆、第82章 废太子 饭菜拿食盒提过来,自然是热乎的,青梅喝几口粥再咬一口热腾腾的包子,顿时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君离的怀里暖热,脚掌一旦暖和起来,血气流转时整个身子都能暖热,她觉得舒服,惬意的叹息一声。不过心里还惦记着事情呢,“昨晚怎么回事?管事说睿王和太子同行,也都碰着了麻烦,伤得比你还重呢。” “太子倒是能演戏。”君离意外,嗤笑道:“昨晚我们追过去,你猜找到了谁?” “是太子的人?” “太子哪能做得那么明显,这事儿出自谁收大家心知肚明,但认真查究起来,也未必真能落到太子头上去,他没那么蠢。” 青梅闻言嘟嘴,这么说,她猜是太子的人也是蠢了?不过她又不是这块料,就不计较了吧!旁边君离吃口小菜,神秘兮兮的续道:“昨晚查到后来,竟然碰上了何靖远!” 何靖远!青梅这下倒是吃惊,“他不是逃到北域了么?” “确实去了北域,而且就连他是什么时候回京,也无人知晓。”君离早就让婢仆退了出去,这会儿说话便也不顾忌,“我们继续追查何靖远,却碰上了雁荡关外疏勒国的人。他们潜伏在京中,我和二皇兄居然全无察觉。” 这么一说,青梅瞬时明了。疏勒国盘踞北域,国力不弱,而今秋来膘肥马壮,怕是正蠢蠢欲动呢。可何靖远跟疏勒人在一起……青梅想想就觉得后背生寒,“何靖远是太子的人,他们能在京中躲藏至今,恐怕是太子的功劳?” 君离点头,“大哥这次怕是黔驴技穷了。当年何家诬陷你父亲通敌叛国,而今太子居然指使何靖远带敌国武将潜入京中,哼!”冷笑之下,其意自明。 “那些人是武将!”青梅愈发吃惊,难怪王府侍卫都受了伤,就连君离也遭了暗算,向来那些人早有准备。不过她也好奇,“昨晚那么多人,后来又有疏勒的武将,王爷居然能应付得来?” 君离便笑着刮她的鼻尖,“小脑瓜不赖。楚修明不是回来了么,他回京的事并没有走漏风声,昨晚要不是他出手,我也不会贸然追过去。” 这么一说,青梅可算是将事情给理清楚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子布下强悍的贼人刺杀,哪会料到楚修明已悄然回京,就等着他出手呢?瞧君离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恐怕昨晚收获不小吧。 青梅顿时觉得安心,用过饭后同君离腻了会儿,觉得实在头昏的厉害,就靠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君离正坐在她的身边翻书,后面是靠枕。外面雨声忽缓忽急,他翻书的声音落在耳中格外动听,青梅翻了个身,手臂环在他的腰上,心中的一根弦却时刻紧绷,小心翼翼的避开伤口。 锦被悉悉索索的发出动静,君离低头看她,“醒了?”说着拿手试了试她额头,招手叫绿珠过来。绿珠碰过小瓷盆,递了碗水给青梅道:“请王妃漱口。” 青梅睡得有些迷糊,闻言不做多想,爬过君离的腿,坐在床边漱口。绿珠退出去,君离便从旁边矮几上的食盒中取了碗药汁过来,“药温得正好,喝了吧。” “啊?”青梅一愣,闻着苦辛的汤药味道时便往后缩,“好端端的我喝什么药,倒是你,喝药了么?” “昨晚熬了一夜,受了风寒都不知道。”君离将她搂到怀里,“喝吧,我已经调了蜂蜜,喝完还有蜜饯吃。”听起来似乎还能忍受,可是……青梅还是皱眉,“我不想喝。” “我陪你喝。”君离将药碗递给她,取过自己的药水。他内服的药是化的药粉,铅灰色的粉末落尽水里,便是粘稠苦涩的一碗,相比起来,青梅的汤药可清爽得多了。 青梅咬了咬唇,端起碗来,“先干为敬。”君离笑了笑,跟着饮下药水。虽然苦涩至极,却仿佛能生出回甘,大抵只要跟她一起,任何苦涩都能变作甘甜。他拿了蜜枣喂到她嘴边,青梅含糊问道:“宫里还有消息么?” “父皇叫我好生休养,睿王伤重,太子也负了伤,昨晚的事情叫父皇大为光火,下令严查。”君离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那些疏勒人逃不远,楚将军自会追查,一月之内必有分晓。” “要那么久么……”青梅喃喃。 “事涉太子,太后和皇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可一旦太子的罪名查实,父皇又怎能容他?我这时候受伤,正好不必趟这浑水了。”倒有几分庆幸的意思。青梅便也放心,拿过旁边的话本子,靠在他肩上翻起来。 屋里只余下交错的长短呼吸和翻书的声音,下雨天气适宜闭门不出,这样的氛围刚刚好。青梅看到有趣处,不免牵起嘴角,君离侧头看她,目光温柔。 这是他的妻子,明媚而娇俏,难得的是早经沧桑却未磨去纯善之心。同她在一起会觉舒心,譬如酒馆里的把酒闲谈,譬如宛城郊外的踏青散心,譬如花枝巷中的相拥密语,譬如……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里都是安稳踏实的,可以尽情去享受生活中的所有美好。前十几年的生活中极度欠缺的部分,而今终于被她填满。 君离合上手中的书卷,有些出神。近来费心奔波,终于要有了结果,心中的巨石终于不再高悬。太子勾结外敌之心昭彰,皇帝怎会容忍?况皇帝才五十余岁,虽算不上壮年,却还能有条不紊的处理朝政,怎甘退居?太子年过三十而有不臣之心,一旦查实,恐怕能叫皇帝坐立不安吧。 皇家亲情,其实也不过如此。为着权势而曲意逢迎、阿谀讨好,背后算计又相互提防,即便是夫妻、母子之间,亦有沟壑纵横。芥蒂无声无形,却始终横亘心中,任时间漫长亦无法消去,感情的裂痕自是难以弥合。 所幸者,身边还有纯善的小娇妻,可以红袖同榻,共翻卷册。君离偏头亲吻青梅的额头,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然睡了过去,不由失笑。 朝堂中为着中秋之夜的案子而翻了天,那场大火将御街两侧的不少民宅商铺都烧得干净,观灯的百姓或丧生火海,或被踩踏而亡,牵连甚广。更兼当夜贼人行凶,当朝太子和两位王爷都遭暗算,一样样的事情加起来,将各个衙门忙了个焦头烂额。 英王府里倒是清闲,君离养了两天就能活动,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后院里金桂芬芳,他携着青梅在湖边垂钓观花,惬意得很。 工匠们的动作快,这几天就已将酒窖收拾齐整,又做了保暖的夹层,叫青梅大为满意。酿酒的器具也很快就运了过来,青梅再派人采买果子,又将满园的桂花收起来收拾干净,一半分给厨房做糕点蜜饯,另一半拿来酿酒,逍遥自在。 算算时间,伍玉简和贺子墨的婚期在十月中,倒是能赶得及奉上几坛美酒相贺。当然,如今青梅成了王妃,贺礼不能简单,君离吩咐管事去采办,再由青梅挑选,备了份厚礼。贺子墨是青梅的启蒙恩师,伍博仁是青梅在酿酒一道上的贵人,这场婚事,青梅焉能不重视? 因中秋夜的案子还未尘埃落定,青梅最近也不敢走动,打发人去花枝巷,得知许氏安好、酒馆生意兴隆,便也安心。 短鉏栽花,长诗佐酒,渐渐的菊花飘香,重阳节近在眼前。 君离的伤已全然恢复,少不得去皇帝跟前露个面。时隔半个多月,当晚的事情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查得此事涉及太子,气得不轻,君离前去的时候他正伏案批折子,不间断的咳嗽传来,身影瞧着叫人心疼。 皇帝说起这案子,君离也不好多说,安慰了老皇帝几句,又到小魏贵妃处请安。 没过两天,这事便有了下文——太子失德,谋害手足,更勾结外族图谋不轨,被废为庶人。皇后何氏教子无方,德行有损,被禁足深宫。诏令不过百余字,这背后的隐情却叫朝臣们猜度纷纭。 不过这些青梅还不知情,她这会儿正在酒窖里忙碌呢。王府里帮手多,虽说能酿酒的没几个,但是打下手还是很得力的,她刚将几个酿酒的坛子封好,忽听有脚步声靠近,转瞬便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 “太子的事情有结果了。”君离凑在她的耳边,“废为庶人,党羽尽数斩首或流放。” 青梅默了片刻。能说什么呢?通敌叛国,不管是谁,处罚都是一样的。不由想起当年的曲家,想必也有不少人被连累吧。而今何家早已倒台,太子废为庶人后,太后与皇后也大势已去,这么算起来,何家也是连根拔起了。那些被何家诬陷、含冤而逝的人,终于可以瞑目。 青梅睁开眼时,已是一派清明,“太子被废,我不用继续躲着了吧?” “再等两天,重阳节的时候我带你去登高,然后去花枝巷看你娘亲。”君离摸着酒坛,“里面装的是什么?” “蜜枣。”青梅转身踮起脚尖亲他,“王爷待我真好。” “多好?”君离含糊的问。 “反正就是好。”青梅声音软糯,满满的欢喜。柔软的娇躯贴在怀里,君离遵医嘱饿了将近半月,这会儿身子恢复,难免意动。亲吻辗转缠绵,炙热的手因急切而用力,君离将她抵在酒坛,故意在她耳边喘息。 其实她很好哄的,两心相悦时情随意动,他的喘息叫她面红耳赤,轻拢慢捻之下娇喘微微,低声道:“别在这里呀。” “这里没人。” “可是……唔……”多余的话被封住,君离收紧怀抱。青梅的果子酒有些是用米酒泡出来的,是以酒窖里已有了浅淡的酒香,昏暗的光线增几分暧昧,耳边只有急切的呼吸。 忽然想起在宛城时她带着他逛酒窖,讲解酿酒的方法和传闻趣事,酒香熏人欲醉;想起那天晚风薄凉,夕阳斜照,她伸着懒腰走向酒馆,玲珑身段被夕阳拉得老长。那时他曾想,这样玲珑可爱的姑娘,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君离喉头发紧,将她打横抱起。酒窖里多的是放酒坛的台子,上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衣衫散落露出白腻的肌肤,别有意趣。 ☆、第83章 有孕 重阳节转瞬即至,英王府里的菊花酒启封,香气四溢。这一日城中男女老少都要登高对酒,英王府自然也不例外,管事早早的酒安排了车马和郊外预备的饭食,只待君离一声令下。 这等节庆日子,君离难免要带青梅入宫一趟,宫里也是菊花开遍,品酒尝糕也算有趣。皇帝为着太子的是而伤心,精神不大振作,皇后禁足太后退隐,后宫就属大小魏贵妃最尊贵了。况太子被废,睿王可就有机会得到储位了,两位贵妃虽然碍着皇帝的心情不敢表现得高兴,这几天待人却格外宽和,青梅陪着她们坐一坐,顺当得很。 出宫后马车直接往城外走,到得约定的地点时,却已有许多人围在了一起——顾长清和温怡馨夫妇,楚修明和楚红.袖兄妹,还有魏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和魏欣。这些都是与君离私交颇厚者,君离这几个月诸事繁琐,想来也是有借此机会畅怀相聚之意。 青梅已许久不曾见过顾长清,她成婚那天顾长清自然过来贺喜君离,可惜青梅那会儿守在洞房蒙着盖头,并没与他碰面。 有顾荣华的事情膈应在那里,青梅心里终究有一丝尴尬。她问候了一声“二哥”,顾长清便问道:“王妃近来安好?” “一切都好,二哥也好罢?还有……姨母和顾姐姐。”她的声音略低了一分,顾长清便笑道:“她们也都好,今儿去了城南登高。”他的旁边是温怡馨,这会儿也上来与青梅见礼,温怡馨性子好,两人握手问好之间,倒是融洽。 这一处视野开阔、风景独好,因着男女众多,便拿帐子围出两片空地,中间摆上早就备好的席子和酒食,一处是男子,另一处是女眷。 在场的都是京中的权贵才俊,素日里也都相识,各自招呼过后,青梅便和楚红袖、温怡馨往女眷的围帐里去。魏欣迎过来说笑几句,入内便见里面还有两位妇人,一位是魏国公府魏玠的妻子刘氏,另一位是刘氏客居此处的表妹 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秋日里天朗气清,叫人心情格外舒畅。在坐众人算起来都是睿王一派,这当口难免都高兴些,到得傍晚时,都喝得有些醉意了。 回城的路上马车摇晃,青梅倚在君离怀里,脸蛋红红的。君离也被灌了少,有五六分的醉意,瞧着天色不早了,便道:“这会儿去花枝巷也晚了,咱们先回王府,改天再去吧?” “好啊。”青梅迷迷糊糊的,环着他的腰小憩,显然是醉意浓厚。 虽说青梅成日与酒打交道,君离倒没怎么见她喝醉过,唯一见到的那次是他夜探香闺,看见她因为贺子墨高中而喝醉。陡然想起那夜的情景,她妄图将他推到在床上,结果反被他压在身下,真是可爱得要命。君离忍不住将她揽过来放在腿上,扶着脸蛋便去亲吻。 傍晚回城的马车极多,外面人语喧嚣嬉闹,车内亲吻的两人正自得趣。酒意催人动情,虽然晓得外面有人,君离还是忍不住的将手探入她的衣襟,轻拢慢捻。这一路走得煎熬,到得王府门口时天色已然昏暗,他脱下外袍将衣衫半解的青梅裹起来,一路抱回卧房。 王府的仆从们都以为是王妃喝醉了才叫王爷抱进来呢,慌得忙去准备醒酒汤,小琴娶了醒酒石送过来,却发现绿珠尴尬的站在门口朝她摆了摆手。明白过来原委的她瞬时红了脸,悄悄的退了出去。 * 重阳后秋叶转黄渐凋,朝堂上太子的琐事还需清理,十月底便是贺子墨和伍玉简的婚事,青梅跟着凑热闹忙碌。 到十一月中旬时,青梅嫁进王府已有三月的时间,这会儿天气转寒,正好将酒酿启封,同君离躲在温暖的屋子里看书。她这两天身子不爽利,总觉得腻得很没什么胃口,君离担心之下叫了御医过来,把脉过后,那御医竟是躬身行礼笑道:“恭喜王妃,已有了身孕。” 这消息无疑叫人惊喜,青梅一时没反应过来,君离却已高兴得将她搂紧怀里。冬日蛰伏,有了腹中的期待就不会寂寞,他立时叫来管事,安排青梅在孕中的起居,一旁青梅但笑不语。 隔日往宫里去请安,小魏贵妃殿里暖烘烘的,君离和青梅坐在下首陪她用午饭。自打太子被废,皇帝就一日日的憔悴了下去,小魏贵妃难免跟着伤心,向君离道:“你父皇的心里搁着事儿,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大概得有个喜事才能叫他高兴些。” 君离也是担心,“朝堂上的是有睿王和群臣,母妃还要多劝劝父皇,叫他保重身子。” 小魏贵妃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这次太子谋反的事情,楚小将军劳苦功高,前儿我和你父皇提了提,他的意思是想把武安侯家的红.袖给你做正妃。”她婉转了语气,倒有点以情动人的意思了,“皇上也心急你的孩子呢,你瞧着怎样?” 又来了,君离心内哀叹,这回却是有恃无恐。武安侯何等人物,既然知道他与青梅两心相悦,怎可能再把楚红.袖推过来?况以楚红.袖的性子,也未必肯。他啜一口茶,缓缓道:“有件喜事还没向母妃禀明,太医前儿说,青梅已经有了身孕。” 小魏贵妃表情一动,随即笑问道:“果真?那可真是大喜事了!”她纵然未必喜欢青梅,但这是君离的孩子,她可是盼了很久的。喜悦之下,待青梅也和善了许多,“那可要找人好生调理着,等孩子生下来,去求你父皇赐个名字。” 君离便也笑道:“待会我去瞧父皇,也将这事说给他高兴高兴。”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必须说清,顺势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会请封青梅为英王妃。”说着看向小魏贵妃,目光灼灼。以前青梅未有根基,纵然他坚持,也难以堵住贵妃的口,如今孩子都有了,他的底气可就壮多了。 青梅原本一直陪笑坐在旁边,闻言讶异的看他。小魏贵妃也是意外,“这恐怕……皇上未必答应吧。”想要婉转的打消他的念头,却又不好措辞。 君离却已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了,当即起身道:“儿子既已娶了青梅,这一生都会爱她重她,如今她有了孩子,更要好生待她。请封正妃的事情,父皇若是答应就好,若不答应,儿臣也决意不会再娶旁人。还请母妃,打消心思。要是母妃不喜欢,儿子就带青梅迁居别处,每年回来给您和父皇问安就是。” 其实自打青梅进了王府,母子之间为了这个已经打了许多次太极,君离这会儿索性挑明,也免得小魏贵妃再有乱七八糟的心思。 小魏贵妃有点被气着了。这是什么意思?有了媳妇忘了娘?她神色愤愤的,君离续道:“还请母妃不要再逼迫儿子。”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小魏贵妃还能说什么。她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君离虽然性子闲散,一旦拗起来,她和皇帝联手都没用。她坐了半天,终是叹气,“随你去吧。” 满心为他打算,想娶个家世好的女子给他装点门面,也好有个依仗,他却使劲往外推,非但不领请,为此还数次与她争锋相对,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小魏贵妃看了青梅一眼,“三郎心意坚决,你就好生服侍他吧。”说着挥一挥手说自己累了,叫他们回去。 出了毓秀宫后青梅倒有些失落。她其实并不是多想要正妃那个位子,不过为了孩子打算,正妃的名分终归有用些。只是刚才小魏贵妃的失望神情令她触动,也许贵妃真的只是想对君离好,只是母子俩心性不同,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吧。 冬日天气愈来愈寒冷,初雪降临时君离带着青梅去城外的青山寺看雪,倒是意外碰见了伍博仁和明远和尚,围炉品酒说佛,倒也有意思。 初雪后天气并未放晴,铅云依旧黑沉沉的压在京城上空,无端的叫人心里阴影笼罩。皇帝的身子愈发差了,他原先就已积劳成疾,此次太子谋反更是令他心寒,病逝一旦勾起来就如泰山倾颓,太医没日没夜的照料,病情却每况愈下。 宫里宫外都笼在阴云中,皇帝病重,君离和睿王衣不解带的服侍在侧,青梅不时的进宫去探望,常能和小魏贵妃碰面。她显然也憔悴了许多,一门心思的扑在皇帝身上,倒也没有再跟青梅挑刺的心思了。偶尔青梅奉汤端茶,还能博得她微微一笑。 宫里太后与皇后皆成摆设,皇帝一病倒,诸事皆交由大魏贵妃打理,朝中事务则按着皇帝的口谕,一应交由睿王打理,英王从旁协助。 君离由是愈发忙碌,青梅得空的时候或去后院的酒窖,或去花枝巷里转转。因皇帝病重朝臣皆知,诸人难免约束家中女眷不让玩乐,梅子酒馆靠这些贵女们过活,这样一来,生意倒是冷清了不少。青梅孕中思旧,正好将许氏接到王府小住一阵子,算是陪她养胎。 母女两个在一起难免说起旧事,青梅带着许氏往酒窖里转了一圈,指着一溜溜的酒坛和忙碌打点其间的女孩子们,有些得意,“这些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再过个一年半载,也都能酿出不错的果子酒了。放她们出府自去开个酒馆,也是个营生的门道。”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爱酿酒?”许氏笑着打趣,这半年多里成日家和贵女命妇们打交道,无形中她的气度也养出了不少,她陪着青梅慢慢往外走,也是叹道:“不过这也算行善积德的好事。” 是不是行善积德无所谓,关键是她们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果子酒的真味。青梅含笑站在酒窖外,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难得的温暖叫人生出倦懒。她的身子还未显露出来,但孕后整个人平添妩媚从容,已悄悄从玲珑少女变作婉娈少妇,带着说不出的风情。君离站在远处瞧她,只觉满身疲惫一扫而尽。 腊月将尽的时候,皇帝病势沉重,熬过了除夕夜到得次年,终是药石罔效。 那天是初三,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一场大雪悄然降落。 ☆、第84章 诞女(全文完) 年节的氛围戛然而止,深雪覆在明黄琉璃瓦上,宫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帐幔。皇帝的陵寝早已修筑好了,因他缠绵病榻已久,诸事皆已齐备,睿王为他服丧七日,抵不过大臣们“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上奏,过了十五便奉遗诏登基。后宫已是大魏贵妃的天下,前朝臣子大多也已被睿王收拢,况他又有先帝遗诏,此事全无波澜。 登基当日,新帝君恒即封赏一批功臣,其中就有楚修明、顾长清等人。君离这些年来始终与新帝同心,虽然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受封亲王尊位。 一道道喜讯传进英王府,君离却高兴不起来。他与先帝父子之情深厚,前些日子的哀痛过去,这会儿虽然也渐渐释怀,终究难以适应君恒营造的新朝新岁新气象,然而不能表现得明显,只能闷在心里。青梅晓得他的心思,劝慰了一番,收效却也寥寥,她思量过后,提议君离带她出去游玩散心。 君离瞧着她的肚子,有些犹豫。三个月的身孕,虽说已经算稳当了,毕竟不敢冒险,奈何青梅一旦起了这心思就压不下去,且又觉得待在府里憋闷,好说歹说,终究说动君离答应带她回宛城看看。 这一趟是为散心而去,又不急着赶路,等一切打点妥当,二月初时才得出发。 草长莺飞的时节,路边柳梢都吐出新嫩,城外农人播种孩童嬉闹,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行过官道,帘外的春风柔和吹进来,合着山郭水村,叫人心胸开阔。 逝者已矣,沉迷怀念也无济于事。青梅引着君离赏山水散心,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沿途风景开阔明朗,越往南走春意愈浓,官道两旁榆柳成行,两侧野花农田成针,山中则是春光明媚、春芽破土,勃勃生机叫人看了高兴,连带着将青梅孕中的焦虑消得干干净净。 车驾缓缓行到宛城的时候,竟也是三月中旬了。 故地重游,想着两人的初见,君离难免也是感慨。他与青梅成婚后先是忙于太子之事,而后经历先帝驾崩,这还是头一次毫无牵挂的远游。两人往长安街上去看,浓郁柳荫下热闹如旧,梅子酒馆已然改头换面成了一家布衣店,隔壁白掌柜的客栈却还开着,白海棠见得两人归来,大为惊喜。 这一趟出行虽说是为了君离,青梅却也从中得了不少便宜。孕时难免焦躁,若困在京城,她还得不时的往宫里去探望魏太后和贵太妃,拘谨得很,况人情往来样样费神,倒不如这样躲在外面来得清闲自在。 不过毕竟身上怀着孩子,宫里贵太妃的信件雪片似的飞过来,无非是怕孩子有差池,催她早日回京。算算日子,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孩子会长得快,到时候若要舟车劳顿可就是自讨苦吃了,于是两人心满意足的打道回京,慢悠悠的赏着初夏的风景,惬意之极。 到了京城的时候正是五月下旬,青梅的身子已十分显眼,往宫里露了个脸,便借着孩子的名头躲在府里偷懒。 哪怕怀了身孕,青梅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事了就想去酒窖和后园转转。御医说多动对孕妇有益处,君离便也不阻拦,陪她胡闹,宠得青梅愈发得意。 不过身子重了,行动毕竟不便,尤其夜晚睡觉时总要小心翼翼,生怕压着孩子。 她这里难熬,君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媳妇儿有了身孕,房事上自然要节制,然而每晚抱着她入睡,身体的反应却是避无可避。想要到别处睡着吧,又舍不得让她独睡空房,等到合衾共枕时,却又憋得难受。小心翼翼的亲热几次,心里有了顾忌也不敢肆意,倒把青梅逗得直乐。 睡前两人照例要各自翻会儿书,君离翻了两页经史,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青梅倒好,捧着个话本子看得正入迷,君离就去逗她,蒙着眼睛捏着鼻子,渐渐就又是唇舌嬉戏。不过恁大个肚子在中间隔着,终究是不上不下,青梅也觉得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推他,“你还是到外间去睡吧。” “舍不得……”君离目光眷恋。朝堂上威势鼎盛的亲王,到得床帐里却透出些孩子气了,拿耳朵贴着青梅的小腹,念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御医不是说会在八月里么,快了。” “还有两个月。”君离有些迫不及待,分不清是更想见到孩子,还是更想肆无忌惮的和娇妻亲近。 青梅便斜睨他,“王爷等不及么,府里有姿色的人不少,不如……” 君离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揽过来封住她的嘴,“瞎想些什么。跟你怀着身子比起来,我这根本不算辛苦,青梅,我等着你。” 他说得认真,青梅心里却是暗笑。其实她哪里愿意让他碰别的女子呢?两情深浓,哪会容得旁人插足,刚才不过是逗他,听听喜欢的话罢了。于是心满意足,将他往后推了推,“那就安心等着吧,正好天气热,你就睡在外间,凉爽些。” 尊贵荣宠的英亲王,终是被娇妻赶出了床榻。他孤身在外间辗转反侧,觉得这境况应该觉得心酸才对,可为何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和期待呢? 到了八月的时候,青梅的身子已是格外的重了。她的身量算不上高,骨架子又小,整个人都是玲珑纤细的,这会儿腰腹便便,加上临产时偶有疼痛,叫君离看得心疼。 王府中一切早已齐备,初五那日天气晴好,青梅经了大半宿的折腾后,终于在晨光洒满庭院的时候诞下了千金。刚生出来的孩子并不好看,君离却抱着襁褓爱不释手。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青梅骨血的延续,等她长成之后,应该会和她一样的玲珑可爱,纯善坚韧。 消息报进宫里的时候,皇上听了也是高兴,当即允了君离扶青梅为贵妃的请求,着人登册,紧跟着下了一道圣旨,封刚刚诞生的小婴儿为柔嘉县主,算是给足了荣宠。 小县主满月酒的那天,英王府空前的热闹。青梅扶为英亲王妃的消息已然传遍,是以这场小宴也算双喜临门,皇帝忙于政务无暇脱身,便派了内廷大总管亲自送来贺礼,各路勋贵命妇们到场,青梅作为东家自然得殷勤招待。 好在她开了几年酒馆,在京城梅子酒馆的几个月里也没少和贵妇们打交道。这种场合她未必喜欢,应付起来却也不算吃力,况她又是刚生育了的人,只消在抱厦里斜在美人榻上,有人进来道贺时客气几句就好,即便有不周到之处,也没人敢挑刺。 当了娘的人,经一番怀胎生产之后,整个人都有了些变化。每日里大半的时间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总有几个乳母照应,却还是要时时陪着奶娃娃。 这么一来,去酒窖的时间可就少了许多。那个酒窖原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而设,里面一*的美酒酿出来,王府上下几百口人也用不完。她于是和许氏商量,将其中小半的人拨到梅子酒馆去,留几个人在王府的酒窖听命,余下的都放了出去。 这些人并非王府的仆役,身世各自不同,得了青梅的允许,有几个人还真个有了开酒馆的念头。不过京中已有了名声鼎盛的梅子酒馆,只好往别处置业去了。 不过京城这个梅子酒馆的店面显然小了些,酿的酒也不够。青梅为许怀远打算,便劝说许氏在城外建了个大酒窖,又在合德街盘个更大的店面,每日里将酒运进城里也不算太麻烦。不过这等境况下雇工愈多,许氏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寻了个有经验的管事,将这些事情操持起来。 这管事是青梅亲自挑选的,人品敦厚,处事却是机敏。他的出身不高,原本是京城一处酒楼里聘的掌柜,后来开酒馆的老板举家南迁,他因发妻的墓地在京郊,不愿离开京城,就闲了下来。如今酒馆正好缺个管事,青梅将他的底子一打听,当即定下。酒馆和酒窖的事情都交于管事,许氏这边倒是得闲打理家务了。 酒馆再次开张的时候,热闹空前,二十余位酒娘招呼着顾客犹显不足,又从酒窖里调了些人手过来帮忙。 这酒馆如今青梅已记在了许怀远的名下,瞧着这份热闹时,她还是格外高兴。当年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的时候,窄小冷落,后来生意渐渐的好起来,她怀里也揣着开个大酒馆,让果子酒扬名的梦想。而今不过两三年的功夫,这一切突如其来,细想时叫人惊喜。 当晚在花枝巷的院子里设了个庆贺的小宴,叫了合德街上仙留府的席面,交清深厚的许、贺两家一起吃饭说话儿。 青梅这边厢显然不愿意错过这般热闹,便带了绿珠过来,君离本就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带着丹青也来蹭热闹。贺家那边,贺子墨新近迁入吏部也算喜事,伍玉简怀着两个月的身子,同来庆贺。 十月初的天气渐渐凉下来,穿着夹衣坐在院里,正好不冷不热。院里的海棠早已熟透,这会儿叶色还是浓绿,隔壁院子的桂花香气飘过来,甜香袭人。这等家中小聚也不必有什么讲究,将身份抛开围坐一处,倒有家常平实的温馨。这两个月里两家都有事忙,这次算是补足了中秋的欠缺。 许氏与贺夫人同坐一处,青梅与君离并肩,贺子墨和伍玉简一处,剩下许怀远和贺子莲刚好同坐。他俩小时候玩起来言笑无忌,许怀远每每为着贺子莲抛弃朋友,如今年纪大有了心事,又是在书院读书久了,待贺子莲的时候反倒多了几分拘谨。虽不像小时候懵懂顽皮,然而少男家的心思却还是在眉眼举动中显露无疑。 在座的都是明眼人,这两人青梅竹马又性格相投,当晚许氏和贺夫人一拍即可,定下了亲事。 青梅从花枝巷出来的时候已是人定时分,街上安静得很,她靠在君离的怀里,掀起马车的帘子看外面。月亮在地面铺了层银光,道边的纸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仿佛幼时戏晚归家,叫人心安。 薄醉之中面色如霞,想起王府里乖巧的孩子,心中更增一层温暖。当年流离落魄的时候,只觉孤苦颠沛,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圆满呢?她蹭在君离的怀里,轻声念叨:“三郎。” “嗯?”君离倒是醉得厉害些。贺子墨和许怀远今晚仿佛串通好了似的,连番劝酒,那酒的后劲又不小,这会儿经晚风一吹,就有些上头了。 青梅听着这样含糊的语调便笑了,“贺先生和怀远也真是……回去就给你熬醒酒汤。” “不用,这样刚刚好。”君离转身将她揽进怀里,将她抵在车厢壁上亲吻。 他吻得用力,青梅被他箍得紧紧的,几乎要喘不上气。她觉得有些奇怪,孩子出生后她遵着御医的嘱咐不敢同房,却也学着用别的方式帮他纾解。君离向来也分得清轻重,这段时间都在努力的节制,可眼下这亲吻又急又重,仿佛蕴藏着许多汹涌的东西,叫她迷惑。 她好不容易寻到喘息机会,涨红脸顺了顺气,见君离眸光深沉,莫名的叫人揪心。她凑上去回吻他,问道:“怎么了?” “贺子墨……对你很好。”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试探,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酸意,大概是酒意催化之下脑子转得慢,对面的又是最亲近的娇妻,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青梅听了莞尔,“贺先生确实待我很好,师尊如父,许多事上他照顾我们,我也感激他。”她难得见君离露出这种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攀在他的身上。 额头相抵,亲昵无比。君离收紧了怀抱,青梅便凑过去吻他,身子紧贴时情意涌动,让人想要更亲昵。 温软的娇躯在怀,君离又觉得好笑。他和贺子墨直接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宛城的时候,为了那幅《万里江山图》,丹青每日去贺家纠缠,他极少露面。后来贺子墨答应以玉烟泪换江山图,君离回到京师后也极少与他打交道。贺子墨与伍玉简大婚的时候是青梅去贺喜,君离正儿八经的与贺子墨把酒共话,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这样的相处中,君离却察觉出了些微异样。他与贺子墨年纪相仿,久经宫闱,察言观色的本事绝佳,对有些言行举止便格外敏感。总觉得贺子墨待青梅……不止是对弟子的关心那么简单吧?许、贺两家的交情深,许怀远和贺子莲青梅竹马相互生情,那么年长的呢? 他想到这上头,便忍不住搂紧了青梅,唇舌用力,仿佛怕被人抢去。青梅任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同,觉得有些好笑,“三郎,你不会觉得……”后面的话没挑明,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君离也觉得这心思略有些荒唐,然而他对自身看人的眼光还是有自信,便低声道:“他对你,难道不是特别好么?”加重了“特别”二字。 青梅歪着脑袋想了想。他跟贺子墨相识得早,贺子墨也十分照顾她,不过毕竟是先生,他向来是严苛肃然的态度,不过讲解诗书而外,每年生辰的时候会送个小礼,后来她与君离相处,贺子墨也劝了些金玉良言。君离吃味,难道是为了这些? 青梅嘿嘿的笑了起来,这些东西认真去解释反而显得有鬼,于是便道:“果然是当局者迷,贺先生和伍姐姐琴瑟和谐,怎么你就没看出来,反倒去揪这些细枝末节。何况,说起待我好,待我最好的不是你么?” 她贴近君离怀里,掰着指头细细的算,“我在顾府的时候,你时常记挂着来看我;我想开酒馆,你就帮我牵了公主的线;我为父亲的案子烦恼,你帮我翻了冤案;我嫁进王府无所依靠,你一直都护着我,酒馆出了事也是你顶着……”忽然发现君离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青梅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感动哽咽,抬头瞧着他,“三郎,这辈子遇见你,我好高兴。” 心里暖热,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君离瞧见她眼中泛起水花,便吻她的眼睛,低声道:“是我想多了。” “三郎,我是真的高兴。”青梅固执的重申,君离听出她的意思来,心里愈发温柔,“高兴就乖乖待在我身边,酿酒、栽花、游山玩水,这些有趣的事情咱们慢慢做。”想了想又补充,“再多生几个孩子,家里热闹。” “柔嘉还在襁褓里……” “那就慢慢来,不然你辛苦,我也辛苦……” 英王府近在跟前,霜白的月光铺在青石街道上,夜色薄凉。外院的仆役们还未歇下,因夜深风凉,早就备了熏暖的披风。君离下了马车,接过披风帮青梅裹在身上,握着她的手慢慢往内院走。月色格外明亮,将并肩的身影拖得老长,虽然各自不语,却有无声的灵犀情意蔓延。 忽然生出奇怪的念头,希望这月色永恒,就这样走到,地老天荒。 (全文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