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婢》作者:白霜白 文案: 柳煦儿是已故安晟长公主的宠婢,新皇登基的时候她出逃躲在人烟罕迹的山旮旯打算了度余生,结果还是被抓住了。 被五花大绑抬进宫的那天,路过的每个人都说她有福,能得新皇如斯青睐,日后指不准要宠冠六宫。 唯有柳煦儿瑟瑟发抖地想,新皇千方百计抓她回来,准是怕她把当年新皇男扮女装成安晟公主的旧事抖出去,要杀她灭口QAQ! 本文又名《深得长公主偏爱以后》、《追柳》 一句话简介:才发现长公主是女装大佬Q口Q 立意:勇于跨越鸿沟,敢于追寻心中所求!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煦儿,宋峥(安晟) ┃ 配角:邢严,柳公酌,文潮,高巽,昭燕,小秦妃 ┃ 其它:女装大佬长公主 第1章 小骗子 那个挨千刀的小骗子。…… 三月的春风拂柳,漫天的柳絮飘飞。 像雪像绒,一簇一簇,湖堤过道漫天都是,鼻子不好受的纷纷绕道避走。 有人隔着扶廊遮掩口鼻,气急败坏喊她名字:“煦儿、柳煦儿!” 猫腰蹲在树下拾絮的宫装少女闻声回头,小脸一扬,露出圆圆的脸,白白净净,很是敦厚纯良。她没有耽搁,草草拍掉周身柳絮,小跑着上赶来扶廊这头:“晚荧姐姐,什么事儿?” 尽管周身柳絮拍过了,但晚荧仍然捂紧口鼻,退避三舍:“辰时要去缀华宫,怎么没人告诉你?” 柳煦儿迟顿两秒,旋即点头:“有、有的,自然是告诉我了。” 晚荧见状,便知她又被人摆了一道,颦眉说:“我刚遇见田嬷嬷,她可到处找你,快跟我走。” 柳煦儿一听,手脚麻利钻过扶栏。知她过敏,还特地隔开好几步跟在后头。晚荧边领路边发晦气:“肯定又是龚玉拂!真是太恶心人了,整日这么欺负人真有意思?” “是我以为还有时间,捡完就要去了。”柳煦儿边走边捻头上沾的小茸毛,用手帕包裹起来,抚顺收进兜里去,却似漫不经心。 晚荧冷眼横她:“我不来喊你你就迟了,到时嬷嬷点人没到,你知道什么后果的。” 田嬷嬷扎人可疼了,柳煦儿光想想就一个抖擞:“还是晚荧姐姐最好了。” 这声‘好’晚荧已经听出耳茧了:“除了时间不知道的,去干嘛总知道吧?” 柳煦儿点头:“长公主要回宫了。” 公主安晟久居贵安,上京的这处行宫一直是空置的。今年听说要进京了,年前杨皇后已经着人重新修缮,并额外拨来几十宫人,内殿还需好好收拾与布置的说。 见她原来还知道个事,晚荧没好气:“你去了缀华宫,能离远点离远点,别尽往人眼前贴,那位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非但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那个身份摆在整个上京,都是人人敬而远之的。 柳煦儿乐呵呵地摆摆手,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可轮不到我呢。” 公主殿下那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儿,哪里瞧得上她一个傻憨憨的小宫娥呢? 晚荧就纳闷这人怎么整日都能这般乐呵:“我知道轮不着你,长公主肯定也看不中你,可你就不怕龚玉拂偷偷给你使绊子么?” 柳煦儿歪头想了想:“我以后就是缀华宫的人,玉拂姑姑难不了我。” 晚荧嗤声:“言之有理。” 奴力再大的权绝不及宫里的主子,听说这位气性极大,背后又有太后供着,就连杨皇后都得避让三分。 只是那一层身份,委实令人遭不住,晚荧亦不知柳煦儿这趟被拨到缀华宫是祸是福。 柳煦儿却没她心思重,见早便被领进缀华宫,跟着十来个姐姐在朝云殿从早忙碌到下午。晚间准备用膳的时候,她被田嬷嬷给叫了过去:“今日你是最晚到的一个,知道吗?” “知道。”柳煦儿肃然一整,这个时间节点把她叫出来,莫非是要罚她晚饭?登时声音一软:“嬷嬷,我知错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谁也不偏颇。”田嬷嬷板着脸:“罚你今晚到东殿值守,前庭的朱槛刚刷漆,务必等到漆干了,我也就放你一马。” 这事柳煦儿省得,据说昨夜凭空飞来一只羽雀往那翻新的朱槛踩上一爪,今早匠师提着油漆晦气得直骂叨。咱们长公主住的这缀华宫里半点瑕疵容不得,分毫都要做到细致入微。 既然不是扣饭,柳煦儿也就放心了。 到了夜里,她举着绢布宫灯独个游走在缀华宫。翻修过则大有不同,东殿的落英长廊顺摇碧藤接朱槛,月悬檐角,小楼一过玉人居。琼阁玉宇,瞰池观天,水天一色,如画如诗莫过于此。 欣赏过了,柳煦儿掩嘴打了个呵欠,坐在石墩数星星。 田嬷嬷说不能打盹儿的,柳煦儿素来听话,再困也是不会犯懒的。但是星星总数不过百,数着数着又夭折了,这时柳煦儿听见风中一声鼓击,远天不知为何响起戒严的警鸣。 声音惊至缀华宫来,就连从不胆小的柳煦儿都有点被吓着了。她把绢灯高举,从宫门一角往外眺看,里外未见异样,想来离得甚远,应当波及不得池鱼,遂收起目光徐徐回踱。 路过庭径之时,柳煦儿本能地注意到朝云殿,伫足停下。 朝云殿的朱门没阖拢么?不记得的。但她好似隐约瞧见里面滑过一缕幽光,那是什么?柳煦儿想半天没想明白。她提灯上前,想把殿门给阖拢起来,垂眸一见,地上脏了。 白日明明擦得一干二净,怎么转夜就给脏了呢? 柳煦儿不得其解,掏了根手帕猫腰就往地上抹。隔着一槛一盏灯的昏光,她的动作忽而一顿,视线慢慢偏移,槅扇之后阴影下,一双皂靴显露出来。 有人。 柳煦儿嘴巴微张,转瞬便被黑暗中探出来的一双手给捂个严实。 原来脏了地的不是没擦干净,而是这人刚踩的。不对,鼻尖传来淡淡的铁腥,柳煦儿才发现一根手帕抹不干净,对方好似受了伤。 “你若乖乖闭嘴,我不伤你。” 嘴巴都被堵住了,闭不闭嘴好像没那么重要。 可柳煦儿还是温顺地点下脑袋,对方却没有松开手:“你若乖乖听话,我不滥杀无辜。” 对方压着嗓音说话,隔着蒙面的黑布瓮声瓮气,一时犹如隔了几重乌烟迷障。柳煦儿听不出他是唬是诱,只得受迫贴在槅门角落,被他圈在触手可及的范围里,小心翼翼蜷缩起来。 约莫太温顺了,过于人畜无害、弱小无助,对方绷直的身体略略放松。他弯腰拾去柳煦儿的手帕,无声将落在地上的血渍抹除,然后丢还给她:“我只待一刻钟。” 沾血的手帕宛若烫手山芋,但柳煦儿还是勉为其难收入袖兜。 这么听话还是头一遭见,对方不由多看一眼:“你莫不是个哑巴?” 柳煦儿眨巴双眼,闷声还是不说话。 对方似是确凿了:“抱歉。” 他分明已经松开手,但她依旧安安静静没有吱声,很自然就被认成了个哑巴,还是个老实巴交委屈可怜的小哑巴。 公主尚未入宫,缀华宫苑处处皆是翻新修缮的痕迹,道理上还不至于留人在此夜间值守。但见这小丫头独守深更,怕不是被人排挤,甚或是受人欺负了吧? 那人淡淡瞥来一眼:“今夜事毕,来日我定补偿你。” “……”当刺客的都是这般桀骜狂放,真以为皇宫大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柳煦儿盯着他的血,这人的血还在掉,难道真不会死在这儿? 对方也发现了:“刚才的手帕再借我?” 柳煦儿歪头寻思,给他摸出一条新的。 “你可真乖。” 耳边响动的笑声又低又轻,柳煦儿充耳不闻。对方没再说话,却不知为何取出来的手帕一扬,忽而打了个喷嚏。 一下两下,明明是最需要安静的时候却发出格外突兀的声音,很是猝不及防。 “你给我下……”又是一个喷嚏:“——下毒?!” 柳煦儿的心狠狠抽搐,蓄势推开他的桎梏奋力逃生:“来、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非但下毒,还不是个真哑巴! 柳煦儿的呼唤很快惊动正在戒严的羽林卫,眼看再不走将被围困东殿,对方顾不得去把人抓回来,压下满心惊怒带伤逃离缀华宫。 柳煦儿呼咻呼咻逃出生天,不忘去寻闻讯赶来的羽林卫,把人带去缀华宫,然而这时东殿的那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丑时至末,隐没宫墙一隅的男子缓缓步出黑夜。 分路行事的手下早已守候多时,眼见主子摇摇欲坠,慌忙搀扶:“殿下怎会伤势加重?莫非遭人暗算了!” “……不碍事。” 男子勉强站稳,靠墙长吐一口浊气,溶溶月下面色森森:“不过是遇见了个挨千刀的小骗子!” 第2章 公主驾到 一片浅金色的云羽飞裳轻盈扫…… 昨夜重霄宫中遭贼,贼人在羽林卫的奋勇扑击之下伤重潜逃,目前大理寺正介入稽查,宫中内外相关人等均需积极配合调查工作。 柳煦儿昨夜就被羽林卫给带走了,今早大理寺少卿邢严亲自来盘,一面要求据实相告,一面要求情景还原。年少有成的邢大人素以秉公执法铁面无情著称,来回折腾一上午,可把柳煦儿给累脱相了。 接近晌午之时有人来要柳煦儿,没能盘出端倪之前邢大人原是不肯放人的,手下寺正和稀泥:“总归能说的她都已经交代了,我看别的事儿她也是不知道的了,小姑娘昨夜至今未歇息,不若咱们先放她去吧。” 邢大人横眉竖眼,方寺正轻咳一声,低声附耳说:“那姑娘姓柳。” 姓柳又怎么? “她是御前大太监、司礼监掌印柳公酌的女儿。” 邢严背脊一直,懂了。 柳煦儿怏怏行出大理寺的门,有人挽过双臂正等着她:“怎么走路一瘸一瘸的?” “玉拂姑姑。”柳煦儿猜想来接她的人会是龚玉拂,跺跺脚努力打起精神说:“没事儿,我就是有点饿。” 龚玉拂着二品甘青,梳高鬓、配珠翠,芙蓉玉面,耷着眼皮看人的时候显得冷傲,像个主子。不过宫里的人都知道她跟的是谁,也都当她算是半个主子。 “我当你成牵连犯,在大理寺下酷刑了。” 见人出来,龚玉拂扭头就走,难为柳煦儿四肢发软,匆匆跟上:“我不是牵连犯,我是来协助办案的。” 虽然看不见脸,还被刺客给跑了,但寺正老爷夸她遇险不慌,是个机智勇敢的小姑娘。 “你若不是多此一举,何至于被扣在大理寺中饿到腿软,仰仗你干爹的面子捞你出来。”龚玉拂面露鄙夷。 若那刺客当场俘获,指不准还能算作柳内相的一项功绩,借此奉上圣案邀功。偏生人没抓住,事发还是在缀华宫。长公主尚未归京,她的行宫不仅入了贼还沾了血,以那小祖宗的脾气,知道了还住不住? 柳煦儿噤若寒蝉,算是想明白个中事理的:“那、我还回缀华宫么?” “回,怎么不回?”龚玉拂冷眼睇她:“只要你有本事不被赶出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原定今月初五抵京的安晟公主临时有事被绊住了。 据闻公主车仪入京路途巧遇恭恩寺的俊俏小僧,长公主佛心大动非要留下来探讨什么佛门学问。究竟这小祖宗哪来的佛性没人晓得,若非京中递信轮番催促,恐怕还要在外耽搁个初一十五。 如此过去小半月余,没人记得缀华宫里曾遭刺客,也就没人会赶柳煦儿。 东殿残存的最后一丝血腥早已在宫人勤勤勉勉的冲涮下了无痕迹,内室悬起镂花香雕十二盏,熏染最为沁人心脾的芬芳,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终于等来长公主殿下归京之时。 长公主归京这日,约莫是怕柳煦儿的出现或会引起不必要的纰漏与麻烦,就比如让人联想起半个月前的小事故,她连正殿的大门都不能沾边,乖乖闷在小灶炉前摇扇生火。 公主一路风尘仆仆,烧好热水等着给她送去沐浴更身,那必然是头等要事。 田嬷嬷到处没见着人,好不容易在小灶房里找到她:“你在这儿做什么?” “烧热水。”柳煦儿举起煽火的小蒲扇:“公主殿下准备沐浴了吗?” 田嬷嬷直接气笑了:“暖玉池有硫泉温汤,何须你烧沐浴的水?” 柳煦儿‘啊’了一声,熏黑的小脸耷拉下来。 也不知哪个浑人唬她来这烧水的,田嬷嬷心里窝火,但正事要紧,连忙让她起来说:“别忙活了,刚刚小秦妃带人杀上门来,梅侍官召令阖宫上下出去堵她。你别发懵,赶紧跟我走了。” 柳煦儿听完更懵,但田嬷嬷不由分说,拉起人朝缀华宫门赶去。 这时缀华宫已聚起两拨势力,柳煦儿跟着田嬷嬷合流之后,方从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当中了解情况。 今日乃是长公主殿下进京的大日子,轻骑黑甲百里护行,骅骝香车奢贵华美。那千里迢迢的公主仪仗何等威武而隆重,京街老百姓上赶着出来围观热闹,人头攒动万人空巷,堪比将士凯旋那等风光。 长公主凤姿卓绝、艳煞四方,美名在外显著一时。换了柳煦儿,她也是会去围观的,可她没听明白这跟小秦妃有什么关系? “如今这宫里谁不知道秦家姐妹风头正盛,不怪乎她今日这般嚣张。” 柳煦儿听见身边一位姑姑低声与田嬷嬷说话,另一名姑姑也凑过来冷笑:“秦贵妃尚且不敢这般造次,那小秦妃不过是新近略得圣眷,便敢招惹到安晟公主的缀华宫来。依我看秦家放纵子女如斯,只怕也是没有什么盼头的了。” 这小秦妃她知道,去年三月礼聘入宫,是秦贵妃的嫡亲胞妹,生得也是花容月貌倾城绝色,巅峰时期一个月能被翻四次牌子,年前还被破格提为‘妃’,占四妃之外又一席,可谓是盛宠加身,整个外家的势头都起来了。 约莫是觉得秦家双花在宫里吹的枕头风比较有保障,自诩风流的秦家小公子今日竟当街拦下公主仪仗,说是久闻公主美名,妄图公主给个面子,容他一睹芳颜。 秦家姐妹的枕头风厉不厉害不知道,反正长公主是分毫不给他面子,素手一扬将人群起而攻之,揍得面目全非犹不解气,还捆成粽子由轻骑一路拖到宫城墙下。 如今人还悬在城楼上,半死不活吊着呢。 小秦妃入宫至今荣宠不衰,自认已是盛宠之极,外家在朝又有势力,素日就连杨皇后都有些不放在眼里,哪会惧那旧京归来的长公主? 得知家中幺弟受折辱,年轻气盛的小秦妃坐不住,这是带人来找场子了。 眼下缀华宫门口聚起宫众,前前后后各一拨。以小秦妃为首,她一袭浓紫织纱,长裙逶迤曳地,端的娇容媚骨,倚乘六抬高辇居高临下,衬得气焰何其之高。 想比之下,缀华宫里绝多数人都是新近调遣而来。内宫的人都知道小秦妃深得眷宠,不是好惹的角儿。虽说各为其主,如今不幸对垒,难免有所胆怯与忌惮。 但这都不是问题,缀华宫上下几十号人全给搬来堵大门,气焰嚣张的小秦妃一时之间竟敌不过人海战术,那妍丽面庞正被阴冷所取代:“昔日本宫与安晟公主也算故旧。怎的,如今连见一面都不能?” “贵安抵京遥遥一路,栉风沐雨,舟车劳顿。公主殿下身纤体弱,进宫半途还遭惊吓,今日属实不便见客,恕奴婢拒不放行,秦妃娘娘请回吧。” 柳煦儿掂脚张望,挡下小秦妃的这位想必正是田嬷嬷口中的梅侍官。果如传闻所言,相传照顾公主起居与安全有梅兰竹菊四大女官,身长八尺硕壮孔武,凭一可挡十个勇夫。 饶是小秦妃铆足气势摆足架子,竟还不及梅侍官往那一杵更显压迫,何况她还招来阖宫上下玩人海战术,生生逼得小秦妃进退不得。 “她若不见本宫,难不成要让本宫可怜的幺弟就这么一直悬挂城楼,受尽满城耻笑与辱没?”她长公主有本事将人游街示众悬挂城楼,说她胆小受惊未免悬浮。 梅侍官表情未变,屹立不动:“登徒浪子无耻之辈,秦小公子心术不正,属实应该买个教训。公主深明大义,有教无类,娘娘应该感到欣慰。” 小秦妃面上阴郁之色更重:“你们莫要不识好歹。” 梅侍官还是那句话:“娘娘请回。” “——来人!”约莫平日在皇宫横惯了,遇谁都得让着她。今日碰上这等恶茬子,小秦妃沉不住气了:“给本宫拆了这道门,将这群刁奴全部打下去!” 看怕小秦妃真是要来硬的了,缀华宫人人自危。但梅侍官以她用昂藏之躯挡在前方,生生将对方气场压了下去:“今日便是从我尸身上踏过,也休要惊扰公主殿下!” 慷慨陈词一放,又有梅侍官身先士卒,立刻激励缀华宫众的士气,纷纷挺身而出,抛头颅撒热血誓要为长公主拼命。 不经世事的小丫头相当好骗,三言两语就被带跑情绪。夹杂人群当中的田嬷嬷直翻白眼,偏头对上柳煦儿平静的双目,后者眨了眨,握起她的小粉拳学着瞎起哄。 “别闹了,快往后躲。”田嬷嬷摁下她的小粉拳,柳煦儿照着她说的连忙往后退。 也不知是谁人推搡,把田嬷嬷给绊了一跤。柳煦儿见状想去拉她,却被一大拨人颠来挤去卷进混乱的漩涡当中。 一时乱了,不知是谁撞翻小秦妃的步辇,惹来近侍尖叫连连,整个门庭就更乱了。 闻声见状,梅侍官以身闯开一条阔道,运力就将那高辇连人给扳了起来。东倒西歪的小秦妃浑身狼狈却不领情,张手给她一巴掌:“混账东西!快来人啊,给本宫将她拿下!” 可怜梅侍官好心救人还不得善果,被小秦妃指使的宫人围困得寸步难行。 风中喘息又急又乱,梅侍官脸上的巴掌印红艳分明。柳煦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挤过去的,不仅能够近距离仰观那枚清晰的大掌印,还看清了梅侍官背后蓄力扬棍的老太监。 眼看罚棍就要往下抡,惊颤之际瞳孔骤震,柳煦儿嗓尖一悬—— 一声‘公主驾到’惊了整个门庭的人。 所有人下意识朝门的方向张望,就连小秦妃也不例外。恰是须臾的动作停滞,被梅侍官逮着逃跑的空隙,她趁势夹起柳煦儿,推出一条逃路奋力狂奔。 “快、被她跑了!” 柳煦儿被颠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找不着北。万幸梅侍官终于停下,得以让她勉强压下悬在嗓尖的恶心之意,却发现耳畔倏然无声,万物俱静。 一片浅金色的云羽飞裳轻盈扫过她的眼尾,柳煦儿怏怏抬首,赫然对上两堵‘高墙’,吓得一抖。 仔细一看,发现这两人与梅侍官一般装束,伟岸之躯倍显个头娇小的柳煦儿宛如风中摇曳的豆芽菜。 那是长公主身边的竹侍官与菊侍官,二人左右分让,便容一抹颀长倩影款款踱来。 柳煦儿呆呆仰观,那是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泼天艳色,照得普天光芒万丈。 第3章 不善 柳煦儿:公主看我的眼神不善定是…… 旧京有传,长公主天生昳丽,貌胜牡丹,素有姑射神容之说。饶是上京人人称赞的倾城国色,凭那美人如云的深宫内苑,远没有眼前这样的好颜色。 “何事喧哗?” 含音倦色宛若吟诗写意,眉眼一横,便叫人苏进骨里。公主非但妍丽如凤,就连那慵倦的一道尾音,不轻不重,已经惹来芳心漪动,久未能平—— “实在呱噪,通通拉下去斩了吧。” 音色一沉,掷地有声的骇人话意瞬间惊醒犯痴的人。 那是何等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的神仙人物,却拥有着何等恣睢骄横的矜傲之气,分毫不把人放在眼里。 “公主动辄打杀,未免过于残暴?” 众人目光聚向小秦妃,步辇虽倒,但气焰不减,生性倨傲的她在内侍拥护之下,仍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端着。但与此前应对梅侍官时的小秦妃,似乎又有些许不同之处:“多年未见,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故人?” 长公主轻拨髻上的金花钿,五重缠枝梅花纹在艳阳之下闪耀着璀璨金光,她眯眼睇来:“哦?你莫不是安定伯府的六姐姐?” 昔日的小小安定伯如今已成鼎鼎大名的秦国丈,权势已非同日而语。小秦妃出身安定伯府,正室夫人的嫡出之女,在家排行第六。这声六姐姐确实是道出昔年曾有的故旧之情。然而多年过去的今日,箭拔弩张的双方却不像是有叙旧之意。 “你我曾有同窗之谊,然则今非昔比,六姐姐已是飞上枝头的金雀鸟,本宫甫一回宫连身裙裳尚且未来得及换下,便叫门外这等喧哗给扰了清静……想来这份故旧属实不是本宫能够攀附得起。” “谁人不知公主才是人间富贵?光恩盖世,独享荣福,比这天底之下不知多少人好上百倍,又何必妄自菲薄、轻贱自己?”小秦妃菱唇噙起薄薄讽意,“妾身今日来意为何,难道公主殿下会不清楚?” “若是叙旧,还请改日再来。”长公主面露疲色,满是漫不经心,“舟车劳顿未得好眠,本宫实在乏累得紧。” 小秦妃眉心隐隐蹙动:“公主,舍弟年纪尚幼,行事莽撞冒失,是他有过。你可以交由宗正惩治,可以命人将他收押地牢,就是让妾身押他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又有何妨?可他绝非十恶不赦,不该由你任用私刑,肆意辱没!” “秦小公子不曾断骨断肢、不曾皮开肉绽,也不知你说的是何私刑。”长公主轻笑:“你可知本宫的追求者从贵安城楼可以排至栈关之北,若每个人都如秦小公子放浪造次不知廉耻,仅凭一句年少无知便可抵过尊卑不分,那本宫岂非不得安宁,隔三岔王便要遭难受苦?” “更何况娘娘今日不请自来,不仅聚众生事扰人清静,竟还动手打伤本宫的人。”她眸如星曜,寒光毕现:“那便等本宫斩了这群狗奴才,你有意见,尽管上重霄宫告去吧。” 这话把小秦妃带来的人吓得扑通跪地,当主子的烧心烧肺,气得再难端起镇定之色:“你敢?!” “本宫有何不敢?”都说她动辄打杀残暴不仁,她安晟还有何不敢?“来人,将她也给本宫绑起来!” 公主非但不同意将秦小国舅从城楼放下来,还扬指使手下将滋事主使小秦妃给五花大绑。眼见自家主子毫无招架之力,余下太监宫女无不腿软求饶,生怕长公主要就地正法,将他们所有人的脑袋全摘下来。 巧的是安晟公主刚出手,底下哀嚎未绝,帝后谕令来得不早不晚,前后脚从天而降。 宫里消息流通极快,小秦妃上缀华宫找茬闹事早在双方对恃的过程中传开了。据说这一道是秦贵妃跑去皇帝跟前哭来的,另一道则是统管后宫的杨皇后闻风送来调和的。 杨皇后派心腹宫女袁红袖亲自前来调停,温声细语同长公主说体面话:“说来还是秦家公子做的不对,圣上案头已经探过口风,绝对没有任何偏拨的意思。至于小秦妃娘娘她毕竟是后宫的人,后宫的人自有咱们宫里的一套规矩与处分。公主您且放宽心,皇后娘娘吩咐奴婢一定给您办妥贴了。” 搬了圣谕来捞人的是秦贵妃派来的管事公公,那边虽然护着小秦妃,但半天不敢吱一句,全凭红袖出面调停。看来两道谕令的意思出入不大,帝后之间都是通过气的。这事本身就是秦家理亏在先,帝后谕令均已说明这场较量谁胜谁负。 有皇后派人进行善后,长公主顿失兴致,没心情留在这里与人周旋。红袖笑着相送:“三日之后圣上为您设宴接风洗尘,不少王公大臣都将携眷出席,届时还要为公主殿下一一引见,余下之事自有皇后娘娘为你处置,公主安心歇养。” “好。”长公主睇她一眼,似笑非笑:“好得很,那可要有劳皇后娘娘。” 都说打狗看主人,这句话在宫里尤其关键,做奴才能仰仗的无非来自于她们的主子,只要她们的主子足够厉害,也就没人敢去招惹她们。 一场对垒迎来大捷,可以预见长公主于帝后心中地位不凡,被拨到缀华宫的人便像吃了定心丸,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今日众人算是见识过长公主的专横跋扈,她们日后还得继续留在缀华宫办事的,不求这位小祖宗对内友好,但求不会太难侍候。 “梅姐姐,你臂弯下夹着这是什么玩意?” 闻声敛眸的柳煦儿正被竹菊双娇左右夹击,还被梅侍官夹在臂弯三人围起,碧天白云全不见顶。梅侍官简明扼要:“这个好像是咱们宫里的人。” “你还好吗?”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见梅侍官说话时下颚硬朗的弧度,被她居高临下的身型所笼罩,真的很有压迫感。脚底悬空的柳煦儿其实挺无措:“还、还行。” 笼罩头顶阴影散开一半,似有幽芳流转,伴随春风拂来。柳煦儿小脸略抬,只见竹菊已经让出,长公主垂眸与她对上眼睛。 翘角风铃伴着清风轻灵响动,浓春绮丽,花木扶疏。公主娇靥如玉,在艳阳之下如镀金身,柳煦儿被她慑得移不开眼睛,只觉微微上扬的菱唇分外好看,一双美目光彩流溢,微微眯起时,就好似、好似…… 好似渗着一丝凉意,还透着几缕危险的气息? 柳煦儿:“……?” 一闪即逝的不善仿佛只是柳煦儿的错觉,公主已经施然拂袖从她身前翩翩而过。竹菊姐妹紧随其后,只剩梅侍官还没走,她将柳煦儿轻轻放下:“你叫什么名字?” 脚尖点地的柳煦儿略略踏实:“煦儿,奴婢名唤柳煦儿。” “Xu?”梅侍官眉梢一动:“哪个Xu?” 这个名字容易引起误会,柳煦儿知道怎么解释:“煦是春风和煦的煦,不是柳树飘絮的絮。” 梅侍官舒眉:“不必与我拘礼,今日你救过我,来日若有需要的地方尽可来找我,我必尽我所能帮助你。” 没想到对方比外表看起来还好说话,柳煦儿松一口气:“没事没事,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了。”梅侍官深深看她一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走了。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翩然而去,颜面尽丧的小秦妃也跑了,剩下红袖姑姑处理善后,聚起来的宫人渐渐散去。 柳煦儿找到半途分开的田嬷嬷,她在混乱中绊了一跤摔伤骨头,靠柳煦儿背她回住舍搓药酒,颤悠悠折腾老半天,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下来。 “搓完这顿药酒,你以为可别说认识我。” “咦?”柳煦儿把她背回来还给她搓药酒,谁知田嬷嬷躺舒服了翻脸不认人,活像舍乱终弃的坏男人。柳煦儿有点委屈:“为什么呀,田嬷嬷?” “今日秦家姐弟在公主手里吃了大亏,那一家子睚眦必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白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了一回出头鸟,谁知明日小秦妃会不会盯上你?她整治不了咱们公主,还能收拾不了你个小毛丫头?” 可当时那么多人乱糟糟挤在一起,反正谁也不认得谁,谁也不会注意到谁,她本可以趁乱逃跑,就算事后小秦妃想找谁麻烦,也未必能找得到她…… 柳煦儿哪里想到梅侍官竟会在那种情况下精准捞她一顿狂奔,公主又掐着点儿赶在那种时候真的现身说法。如今她是想低调也低调不成,肯定会有很多人记住她,以后若是再碰上小秦妃,说不定真会被找麻烦呢。 柳煦儿蔫嗒嗒垂脸,田嬷嬷看在她给自己搓了半天药酒的份上,也算仁至义尽:“别说我不教精你,识相的明日去找公主殿下,死乞白赖跟着她。只要她肯护着你,以后见谁都不怕。” 提及这位公主殿下,柳煦儿不由自主想起她拂袖而去的背影,咂了咂嘴:“可我今日见过公主……她约莫是不喜我的。” “真的假的?”田嬷嬷一听,腰也不揉了,把柳煦儿当蛇虫鼠蚁赶出去,半点情面也没有:“我就知道!都说你是小倒霉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赶紧走赶紧走,以后别往我这凑,少来这里祸害我!” 被田嬷嬷无情驱逐的柳煦儿怏怏出门,发现这个时间饭点早过了,只好回自己的住舍里。 她睡的是十二人的大通铺,夜里没轮值的姑娘全都在。今日发生的事情传开了,好多人瞧见她被梅侍官捞出来,不少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柳煦儿实在太饿了,倒头覆面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整宿都在做梦,梦里有白日梅侍官临走时的那句‘好自为之’,有夜里田嬷嬷的那声‘死乞白赖’,朦胧的梦境里依稀还能见到长公主高贵冷艳的皎然姿仪。 隔日天蒙蒙亮,她被咕噜噜的肚子给饿醒了,睡糊涂的柳煦儿忘了昨夜做的梦,连带着昨日发生的事都一并忘了干净,打着呵欠去院里那口井打水。 井深不见底,甩绳下桶咚地一声,迷迷蹬蹬的柳煦儿也没留意,完全在凭身体记忆向上拉,忽觉悬绳涩滞,卡了半截。 柳煦儿微一疑惑,试图下腰去看,谁知背面倏震,她被一股力道猝不及防推了出去。 第4章 是你 柳煦儿安心栽进她的怀中。…… 今朝大理寺接到一桩宫中命案,出事地点在缀华宫。 “缀华宫?”刚下朝的大理寺少卿邢严边走边问方寺正:“是不是半个月前遭贼的那座行宫?” 方寺正奉承:“大人英明,正是半个月前遭贼的缀华宫,羽林军还给咱们提来一名宫女问审过。” 邢严托腮:“这地方有点邪门,半个月出了两桩案子。” 方寺正平时热爱嗑八卦,心说这地儿出的可不只两桩案子这么简单:“此事可大可小,大人亲自前往比较妥。” “后宫的案子不是一向交派郑寺正跟进处理的吗?”邢严皱眉,后宫内苑脂粉地,男人进去不方便,反正大理寺又不是没有女吏。 方寺正好言相劝:“那毕竟是长公主所居宫宇。公主昨日归京,今日行宫便遭命案,咱们大理寺万不可不重视。” 邢严停下脚步:“你说谁人宫宇?” “安晟长公主殿下。” 闻名遐迩的长公主安晟从贵安归京长路迢迢,今朝睡至日上三杆还没出来,大理寺派人来查案子的时候连片公主衣袂都没见着。 本以为能够见到公主殿下的邢严大失所望,一路走来都是绷着脸的。方寺正万万没想到他们大理寺不近女色出了名的邢大人竟与昨日闹出满城笑柄的秦小公子一般德行,原来也对鼎鼎大名的长公主殿下抱有非分之心。 今日为见长公主一面,邢大人连平时最忌讳的深宫内苑都来了,结果因为没见着心心念念的人儿,一张俊脸拉得老长,乌光可鉴。 接见的人是梅侍官,听说来查案子的人居然是大理寺少卿,心中意外,便亲自领路将人带到宫女住舍的那口井。 大老远的,隔着庭径与朴墙,她们听见院里传来喷嚏声。也不知里面围了多少人,七嘴八舌的,话音未落又被接二连三的喷嚏所掩盖。 梅侍官隐约觉得声音耳熟,等到领人往院子一进,顿感意外:“是你?” “是你?” 同时发出惊疑之声的还有一同而至的大理寺几位大人,蹲在井边红鼻子、满身湿漉漉的小姑娘闻声抬头,可不就是熟人吗? 公主身边四位女官梅兰竹菊,平日首要工作是侍奉主子,其余杂务还没上手,也懒得管。今早听说出事的是后院里的小宫女也没当回事,只让管制女官去应对。若非大理寺少卿亲自上门查办,梅侍官未必会主动出面管这事,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名涉事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柳煦儿。 但梅侍官认得她,怎么两位大理寺的老爷好像跟她也很稔熟的样子? 其实邢严等人与柳煦儿真不熟,上回缀华宫入贼,事后柳煦儿被带到大理寺盘话。这回缀华宫出人命,正好她也在现场。后宫这些年虽不能说风平浪静,但也不至于像缀华宫这般短短半个月里出了两桩案,且两桩案子都与她有关,你说这不巧了嘛? 邢严以他缜密的心思与活络的头脑认真判断每件事,直觉这小宫女不简单。 脑门贴上‘不简单’三个字的柳煦儿睁着水雾朦胧的大眼睛,蔫蔫儿的脑袋无精打采,但还是照着来人顺序从左往右一一问安。 没等喊完,又是一连串喷嚏。 晨光熹微,春寒料峭,弥着雾霭的清早是冷的。柳煦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单薄的春衫贴着腰身,肩背垂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她的鼻子冻得发红,唇齿颤动,任谁看了都替她冷。 梅侍官颦眉:“怎么没人给她递条毡子?” 有她一句话,很快毡子就送来了。 “梅大人,您怎么也来了?”送毡子的管制姑姑一脸谄媚,“这地方晦气,怕污了您的眼睛。” “你也知道这地方晦气,公主殿下刚住进来就发生这种事,换是你糟不糟心?”梅侍官一句话,把那姑姑堵得噤声往后靠。 邢严没在第一时间找柳煦儿盘话,他环顾四周打量案发现场,然后来到水井往里看。方寺正带着几个下吏也围过来:“井里有尸。” 周遭围观的其他宫女早看到了,全都憷得远远的。只有梅侍官闻声上前瞧一眼,邢严已经命令手下将尸身从井里打捞起来。 那是一具新尸,大约在水里泡了整宿,浮肿的面庞认不清人,只能从身上所着的春衫判断是个低阶的宫娥。 梅侍官收回视线,转移至柳煦儿身上:“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早上起来打水。”柳煦儿含着浓浓鼻音:“昨晚睡糊涂了,起早的时候天没全亮,拉绳提水也没仔细看,只觉得今日怎的这般费劲,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然后有人从背后推我。” 梅侍官面色一凝,环手看方寺正指使手下搬尸的邢严偏过头来:“你是说有人故意推你下井?看见是谁没有?” 柳煦儿摇头,邢严又问:“尸体是你落井之后发现的?” “不是。”柳煦儿张开被青藓与壁石擦损过、又脏又肿的一双手掌,“我没掉下去,因为刚好拽住悬绳,脚也够到水井的壁砾,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起来。” 没下水?梅侍官不解:“那你这一身的水是怎么来的?” 未等柳煦儿开口,断案如神的大理寺查办官吏已经根据现场残留的痕迹与地面杂乱无章的泥鞋印迅速判断出情况。 这口水井立在宫女住舍外的天井处,住在附近的宫人都在用。柳煦儿出事之始时辰尚早,很多人还没起来。等她落井消息传开,很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天井中杂乱无序的鞋印正是破坏案发现场的罪据。 周遭宫人纷纷噤声,就连那名管制姑姑也缩起脖子如临大敌。 那时柳煦儿已经从井里爬出来,眼见没出人命,大伙都把这事当笑话,管制姑姑一上来批头还给柳煦儿一通臭骂。直到不当回事的人陆陆续续打水洗梳,有人从水井打捞出一只绣花鞋,还以为是柳煦儿给落下的,脏了一口井的水,不知是谁脾气冲,连桶带水当头泼了柳煦儿一身,从头到脚都湿了。 要不是柳煦儿指明脚下踩着的两只鞋俱在,她们甚至没发现被打捞起来的其实是第三只鞋,而这只绣花鞋的主人正冰凉凉地躺在井底下面。 得知事情始末的梅侍官面沉如水,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不仅粗心大意,待人竟还如此刻薄无情,当场喝令降了那位管制姑姑的职,把一院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宫女拉下去挨个处罚。 一番整顿下来,偌大的院子空出一半。大理寺的人已经将女尸搬走,水井四周贴了封条,院子暂时是不给过了。邢严来跟梅侍官要人:“柳姑娘或与本案颇有牵联,恐怕需要劳烦她随本官走一趟。” 柳煦儿见识过大理寺的查案风格,已经预料他会有此要求的心理准备,令人意外的是梅侍官却拒绝道:“案子你查,人不能带走。” 大理寺办案就连皇后都会宽容配合,邢严始料未及今日会在这处碰了壁:“为何?” “不为何,缀华宫的人你要领走,得先经过公主同意。” 邢严面色一朗:“既是如此,烦请梅姑娘回去向公主请示,或者本官也可以亲自去公主请示。” 方寺正侧目,梅侍官面无表情:“公主尊仪,岂有尔等想见就见的道理?” 邢严沉色道:“大理寺办案,亦非你不配合本官便带不走人的道理。” 上司的臭脾气眼看又要得罪人,方寺正连忙跳出来和稀泥,没想到柳煦儿主动开口:“邢大人想知道什么,我一定事无俱细如实相告,但能不能不去邢审院?” 两边齐刷刷看过来,柳煦儿扁着嘴:“我早饭还没吃呢。” 上回去一趟差点没把她饿晕,这回柳煦儿学聪明了,就算苦苦挣扎争取不来,至少得等她把饭吃了再去,昨天饿到现在了。 “……” 约莫是这卑微的请求过于可怜,众人看她裹着毡子抖着脸,湿发贴着在前额上,水珠不时往下滑,难免生出恻隐之色。 方寺正的孙子都有两个了,瞧着实在不忍心,暗暗拉邢严一把。谁知铁面无私的邢大人不通眼色,竖起眉峰不悦道:“不就是一顿饭的事,难道我大理寺还能不管饭吗?” “邢大人,”梅侍官出言打断,“想必一定尚未娶妻吧?” 邢严正气的脸一滞,梅侍官拉起发呆的柳煦儿:“这里是缀华宫,不是你们大理寺。诸位大人若无其他要问的事,慢走不送。” 说罢,她头也不回就把柳煦儿给牵走了。 邢严僵在原地,半晌扭头问寺正:“她什么意思?” 方寺正瘪嘴摸胡子,一脸无辜。 离开的路上梅侍官感受到被她牵住的小手微微挣动,她投来一眼:“怎么了?” “疼。”柳煦儿闷声低哼,“手疼。” 见她浑身浸湿,梅侍官起初以为她是冷得发颤,这时才发现她是手疼。两只手被悬绳勒过,磨损的掌心还有破皮的血丝,冰凉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是冷得厉害,也是疼得厉害。 这人像簇柔软的棉花,看上去哪哪儿都娇气,却意外的挺能忍。梅侍官改用手帕将擦伤的手心包裹住:“我带你去上药。” “我是不是给公主殿下添麻烦了?”水珠顺着低头的动作滑落下来,柳煦儿单手攥着毡角轻轻抹去,垂眉翕唇。 “这本不是你的错,不必放在心上。”梅侍官温声说:“况且殿下并非外间传闻那般不好相处,她素来护短,不怕麻烦。” 柳煦儿眼波凌凌,向往的神采说不出的清澈明亮:“那公主殿下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梅侍官在心里琢磨这两个字,笑了笑:“你说的对。” 两人来到西配殿,走廊过去是高阶女官的住所,为了方便公主随时召见,梅兰菊竹都住在这。比起下阶宫女的简陋通铺,梅侍官的屋里一应俱全,指不准还比宫外那些官家小姐的香闺更加华贵。 柳煦儿乖乖坐在绣墩等她取药回来,她怕身上的水珠滴落在那片好看昂贵的地毯上,还很仔细地拧掉裙裳的水,不时擦拭半干不湿的垂发。 等了半天,梅侍官迟迟未归,柳煦儿从最开始的静静等待到东张西望,再然后脑袋一点一点,渐渐垂了下来。 裹着薄毡的身子时冷时热,一丝病气的潮红悄然爬上滚烫的小脸蛋。 柳煦儿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一时间眼花缭乱宛若天旋地转,低垂的小脑袋即将连人一并从墩子上面媷下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就近的什么东西,却发现触手所及是双温热的手。 梅侍官可算回来了。 于是柳煦儿安心栽进她的怀中。 第5章 煦儿病了 约莫真是烧糊涂了,连公主都…… 柳煦儿病了。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这种时节极易着凉,更何况柳煦儿大清早被泼了一身的水,湿漉漉地猫了半天才终于等来大理寺派人查案问话。 要不是梅侍官给她要来薄毡还把她带走,不通眼色的邢大人会将她提去大理寺一直冻着,届时很有可能会烧得更加厉害。 烧糊涂了的柳煦儿无意识地抱紧梅侍官,她有点喜欢这份攥在手心的温度,竟是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出去找药的梅侍官回到屋里,她挑开帘幕,入目所见颇感意外:“殿下?” 茱萸红的地毯烫印出团花百放,一袭玉色绫罗的公主殿下身居其中,宛若繁锦团簇,月凝琼枝花中之最,丝毫不觉得逊色。 让梅侍官意外的不是公主为何出现在此,她惊讶的是公主怀里窝着的人。娇小的身板压在公主身上,她的双手竟那么自然地扣在公主腰间上,小脸因为发热的不适,还本能地蹭了又蹭公主胸襟。 梅侍官哑然失语,不由自主掂轻脚尖:“殿下,这是……” “来时你不在,只有她。”怀里的份量并不重,但扑来的刹那还是因为惯性迫使公主跌坐在地,展开的裙裾宛若绽放的花蕾,娇小的人儿便躺在偌大的花瓣中央,“我不过是稍微靠近一些,她竟突然扑上来。” “这丫头怎么回事?” 梅侍官认出倒在一边的绣墩,正是临走前给柳煦儿拉来的那一个。紧接着目光偏移,压在公主怀里的人儿无知无觉,好似压根不知外间发生什么事,亦不知她无意识的举措是多么大胆:“说来话长。” 长公主身份特殊,自身情况更特殊。处心积虑试图接近她的人不知凡几,应对的花样与手段实在太多了,任何人的接近都不会令她们放松警惕。 昨日归来之后,梅侍官已派人查过柳煦儿。原以为是个懵懂无知的愣头青,没成想背后来头竟不小。这种人反而令人不放心,于是梅侍官假借上药为名将她带回来,本是打算套一套她的底细,怎料公主来得这般巧。 她将水井命案给公主细说,提及柳煦儿的遭遇时不由一顿:“我见她素日安份,分明是个乖顺听话的性子。不过今日从周遭其他人的反应与态度看来,似乎人缘并不好。” 以她背后之人竟是柳大总管这一点,着实令人感到费解。 “那约莫表面的乖巧都是装的呢?”公主轻哼一声,伸手去扳环在腰间的那双小爪子:“手劲还挺大。” 梅侍官没有附和,只是笑着给她搭把手:“约莫真是烧糊涂了,瞧着怪黏人的。” 平日里她们四个轮番掰手腕还不及公主手劲大,他若有心要防,这般娇小的身子还能扑得住人? 玉指丹蔻轻轻压在白面软颊,滚烫的温度透过指腹源源不断地传达过来,公主垂眸盯着团在怀里热烘烘的柳煦儿,咕哝一声:“黏人的小骗子。” * 柳煦儿黏黏糊糊睡完一觉,醒来的浑身不适让她意识到自己病了。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蹬蹬睁开眼,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梅侍官闻声挑帘走上前来:“醒了?” “醒了。”柳煦儿温吞吞点头,顶着一头乱发,满脸没睡醒的懵懂:“梅姐姐?” “你起热了。”对于这个突然改变的亲昵称谓,梅侍官算是默许了,她用手轻贴那抹额门:“还在发烧,得去一趟太医府才行。” 听说要去看大夫,柳煦儿乍然一惊,连忙捂住脑门:“没、没烧呢。” “……” 她摇头宛若波浪鼓,满眼充斥着忌医的挣扎:“我不必吃药。” 梅侍官没让她犟:“赶紧把病养好了,咱们缀华宫不养没用的人。”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柳煦儿怕她生气,气焰略消,肚子随即叫唤起来,咕噜噜直响,窘得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梅侍官将床头放置的一碟米糕推过来:“吃吧,先垫着肚子,晌午都过了。” 晌午都过了?那算上午饭她岂不是三顿没吃了?柳煦儿馋得没克制住,捏来一块塞进嘴里,囫囵点头:“好吃,谢谢你。” “掌心的擦损给你处理过了,还有手臂上的。”梅侍官抬起手臂示意她注意涂抹的位置:“你这里有条很长的刮痕,不算严重,不过短时间内先别碰水。” 柳煦儿讶然盯着血痕,有点迷糊,她都没发现还有这种伤口呢。 “这药你拿着,回去记得多抹几遍,这样好得快。”梅侍官的每一句话柳煦儿都记下了,等她稍微止了饿意,才想到自己还霸占着梅侍官的床,连忙下地找鞋:“我得回去了。” 梅侍官没拦,只是叮嘱她记得上太医府,这才放她归去。 柳煦儿把鞋穿上,抚平裙裾上的褶皱,踟蹰着一步三回头:“刚刚有些睡糊涂了,要是有什么冒犯失礼的地方,你可千万要跟我说。” 梅侍官浅浅勾唇:“不妨事。” 看来记忆里的怀抱果然是梅侍官,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之色,柳煦儿略略安心,挥挥小手与她道别。 虽然忌医,可柳煦儿谨记梅侍官的好,于是认真记住了那声叮嘱。她踩着浮虚的步伐,到底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必须得去太医府。 出了西配殿,柳煦儿从侧门离开缀华宫。 太医府有专门给下人看诊的医徒,正经授职的御医只给主子们看病,或者品阶较高的宦臣与女官也能享有殊荣,但柳煦儿是不享有的,她毕竟只是个低阶宫女。 不过今日巧了,她在太医府偶遇晚荧。 晚荧在归燕宫当值,正好来给她家主子端药,遇到柳煦儿还挺高兴的:“我听说昨日你家主子与小秦妃打起来了,快给我说说,场面一定很精彩!” “没打起来。”柳煦儿知道晚荧不喜小秦妃,“红绣姑姑来了,打不起来。”秦氏姐妹自诩圣眷加身,尤其小秦妃自进宫以来树敌颇多,有人憎她夺取眷宠,有人恶她目中无人,但鲜少有人真敢冲她叫板的,安晟长公主是第一个。 昨日之事一经传开,后宫不乏叫好者。 “我知道,皇后娘娘派红绣姐姐去调停了嘛,出事之时她正好在我们昭燕公主这儿。”归燕宫是昭燕公主的行宫,晚荧侍奉的这位公主为杨皇后嫡出,自小深得帝后疼宠,宫中地位较其他人可大不相同,“你说皇后娘娘脾气怎么这么好?就小秦妃那个德行哦,换我就让她们接着打,打得越狠越痛快。” 柳煦儿提醒她:“你小声点。” 秦家姐妹恃仗皇恩在后宫横行霸道,颇令杨皇后头疼。晚荧与自家主子同仇敌忾,一惯看那对姐妹不顺眼。不过她虽心直口快,但这话也就是在熟识的柳煦儿跟前才会说,换作别人她可一个字都不会提:“对了,你来太医府做什么?” 昭燕公主自小体虚多病,药不能断,晚荧给主子端药,柳煦儿却是来找大夫给自己看病的:“我有点发烧,来找大夫拿药。” 晚荧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体温高得不正常:“这么烫还叫有点?可别烧成傻子了!” 她二话不说把人拉进太医府,很快凭借昭燕公主的关系找到相对靠谱的医官看诊。不然低阶宫女就只能找没出师的药徒看病,能拿的药材也是些用剩的残次品与药末渣滓,远不及主子们用的好。 那名医官虽然答应看诊,但见两人品阶不高,本来不是挺上心,直到他注意到柳煦儿手里捏着的小药瓶:“你这瓶碧凝膏是哪来的?” “碧凝膏?”晚荧比他还惊讶,“哇,这可不是咱们一般人能用的药,你上哪弄来的?” “这是梅姐姐给我的。”听他们的语气,莫非这药很珍贵?柳煦儿生怕她们误会梅侍官,紧张解释:“梅姐姐是长公主的亲信,公主殿下对她很好的。” 这瓶碧凝膏确实不是一般外伤药。它是太医府精研出来的产物,据说祛疤美肌药效极佳,只是用料稀珍又不容易量产。晚荧曾在昭燕公主案头瞧见过,不过公主可不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赏给下人。 晚荧酸了:“你们公主可真大方。” 这样的好东西轻易就给了一个低阶宫女,要么梅侍官并不知道碧凝膏的珍贵,要么她在长公主那儿得到的好东西只多不少,根本不缺这一样,足见长公主平日待下人必是大方。 得知柳煦儿竟能得到碧凝膏这样的好东西,那名医官一改方才的疏懒,看诊取药很认真。晚荧陪着柳煦儿离开太医府的时候,羡慕嫉妒无以言表:“从前我可是听说不少安晟公主的事情。都说她性情孤傲,很不好相与的。如今看来分明是谣言误人,你这主子还挺好的嘛!” “公主殿下很好。”柳煦儿想了想,真心诚意地加了一句:“梅姐姐也很好。” 晚荧才不在乎谁好谁坏,涎着脸跟柳煦儿讨要半瓶碧凝膏。柳煦儿自觉那点小擦伤根本不碍事,之前抹过药早不痛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好全,大方给她挖去半瓶。 “我原还担心你在缀华宫过得不好,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了。”晚荧心满意足地收起来,“不过你呀,也别拿人一点好处就真的对人死心塌地。” “安晟公主这样的身份,指不准那一身富贵荣华哪天说没就没了。你自个多留心眼、多留退路,别真跟着栽进去了,回不了头。” 柳煦儿偏头看她:“跟着公主殿下不好么?” 晚荧回以一眼,轻戳她的小脑门:“好,没说不好。只是在这宫里侍主如伴虎,咱们这些作奴才的命若草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被拆吞入腹,求救无援也作不得主,我是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脸上的笑意有些不自然,柳煦儿摸摸脑门:“那你教教我呗,咱们都是侍候公主。你跟着昭燕公主这么久,懂的肯定比我多。” “这不一样。”晚荧挺起胸脯,沾沾自得,“昭燕公主什么身份待遇,诸如其他昭宁、昭平小公主完全不能与之相匹。至于安晟公主,那更是两码事。” 柳煦儿纳闷:“都是公主,怎么会是两码事?” “怎么不是两码事?”晚荧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以为安晟公主为什么一直住在旧京?” “因为她是先朝公主。” 第6章 好看吗 柳煦儿心说当然好看。…… 宫中几位小公主赐号为‘昭’,唯独长公主赐号‘安晟’,其实从这一点已经说明安晟公主与宫中其余几位公主有所不同。 长公主安晟并非今上亲生,她是已故元帝的嫡亲女儿。 昔年元帝也算一位明君,但谁人不说他命苦?彼时大成内有洪患外有恶敌,元帝自位任太子就已经不断扩道修渠并主张改迁都城,登基之后频遭北狄来犯,那年他披挂上阵亲征远战,恰逢时疫横生祸乱成朝,小太子与皇后在迁都途中感染流疾不幸亡故,深受打击的元帝不甚中矢死在边土,独留下来的正是这位安晟公主。 痛失至亲的太后可怜安晟失恃失怙,一直将她养在身边。时年元帝胞弟昱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继位登基,由太后听政,改年号宣和,并将元帝之女收归膝下,延用先帝赋予的赐号‘安晟’。 万幸迁都上京之后时疫得到有效控制,多次交战也让大成与西蛮总算达成和平共识。恢复安定之后,太后以久居宜安为由决定返回旧京宫城,与她祖孙相伴的安晟则随她一同归去,留守至今。 正是这样一位身份特殊的公主殿下,今年奉旨入京了。许多人在背后暗暗揣测圣君之意,然则君心难测,就目前来看一切猜想为时尚早,没人能够妄下定夺。 柳煦儿没搞懂晚荧所谓的两码事究竟有何不同。在她看来能够不惧外戚势力、轻松吊打秦家姐弟,最后还能得到帝后容让的安晟公主,她拥有的是宫里其他公主所没有的、甚至连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都不能有底气与魄力。 那所谓的两码事,大约是指其他公主比安晟公主还差得远了吧? 柳煦儿表示理解,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晚荧哪里知道这小丫头脑袋瓜里长什么,她将狐疑收入腹中,没有告诉柳煦儿的是有关这位安晟公主,她曾在无意间听见杨皇后与昭燕公主的私下耳语。在还没有风声流出之前,那毕竟不是能够对外言传的事情。 时候不早了,两人从太医府出来,晚荧还有要事在忙,很快与她道别离开。 柳煦儿摸着烫手的脑门,脚步颠颠回到缀华宫。 虽有官医开药煎服,但她高热未褪,整个脑子沉甸甸,一门心思只想回去躺床睡觉。可她忘了白天发生的水井女尸案,等回到宫女住舍才发现原来的管制姑姑被降职,新来的姑姑走马上任,正在每个屋舍清点人数。 柳煦儿住的地方不大,十二人的大通铺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在,只除了迟来的柳煦儿,甫一踏进门瞬间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嘴里嘀咕什么,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瘆人。柳煦儿眨巴眼,发现其中几人正趴在各自的床位上,怪异的趴姿令柳煦儿恍然想起白天出事时,同屋的这几个姐姐也在院子里张望,她们可能挨罚了。 听说每人至少要吃五个板子,光想想都觉得疼,柳煦儿连忙掏出碧凝膏:“我有外伤药,你们要涂吗?” 晚荧说这东西好,虽然有点不舍得,可柳煦儿没藏私。 那几个姑娘颦蹙眉头,有人认出那是碧凝膏,隐隐起了骚动。有人蠢蠢欲动想拿,但被其他人给拍掉了:“蠢货,别上当。” “这种东西我可不敢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她们背过身不理人,柳煦儿就这么愣在原地。她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在触及她的目光之时都会将脸别开,避瘟似的,仿佛与她沾边准没好事。 柳煦儿讪然低头,只得又将小膏瓶收进怀中。 新来的姑姑极好说话,知道柳煦儿在发高烧,大方允她两天假。这种好事换作平日想都别想,登时她又喜笑颜开,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两天病假很快被柳煦儿给睡没了,高热也被她给睡好了。这天病好的柳煦儿被安排在前殿值勤,不停有宫人进出缀华宫,他们抬来的绫罗珠宝一箱接着又一箱,惹来众人频频侧目,原来这些都是跟随公主车仪从贵安旧京千里迢迢送来的。 据闻安晟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太后待她极尽疼宠,从小到大所用所着皆是精良。此番入京路途遥远,又是公主头一回离开太后身边这么远,太后只恨不得搬空她的小金库,务求公主此行着用舒适得宜。 别看当日公主入京车仪浩荡,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公主从旧京带回来的冰山一角。今日陆陆续续送入皇宫的这一车车宝箱,羡煞的可不只宫里那些位份不高的,更有素日里得脸得宠的嫔妃娘娘。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你瞧那重霄宫可曾传来一丝消息?” 远在宝露宫中,宫室的纱帘被两侧银钩挑开,一缕青烟自玉案的香鼎袅袅飘来,缭绕在座上两位美人的芙蓉面颊,身遭满是馥香悠然。 今日秦贵妃上宝露宫探望妹妹,自那日在安晟公主手里吃了大亏,事后小秦妃非但没能为自己争一口气,她还被杨皇后给禁足了。 作为执掌六宫的后位之主,杨皇后的决定通常代表了一件事的结果,皇帝向来尊重她的意思。 “你说你这么跑到缀华宫冲撞那位,落了面子还讨不得好,有什么意思?”秦贵妃抚额,柳眉颦蹙的忧肠百转是那么的令人牵挂与怜惜,“耀弟不懂事,你却不应该。” 若非这是亲姐姐,换作别人来说这话,小秦妃早把人给赶出去了:“皇上不来便不来了,今日他就是摆驾来我宝露宫,我还未必消气呢。” 见她面上郁色不减,秦贵妃摇头:“你当你这一身恩宠得来那么容易吗?世人都说咱俩姐妹好福份,可你我心知皇上从未真正专宠谁,你若因此事惹他烦心,他今日不来、明日不来,从今往后都不来可怎生是好?” “我知你自小心气盛,可你这性子真是要改一改了。” 小秦妃嗤笑:“皇上就喜欢我心气盛,我若改了,他指不定就不喜欢了。” 秦贵妃见劝她不动,心中叹息。 她这妹妹自小娇生惯养,在家如珠似宝,入宫有她护着,皇帝又喜欢,便至今荣宠不衰,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再无人能令她不顺。 秦贵妃从前恩宠亦盛,位及贵妃,皇帝自然是喜欢她的。就是现在,皇帝也会时常唤她伴驾。可她毕竟年纪大了,新鲜过了,不及新晋入宫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家里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才将如花似玉的六妹妹送入皇宫。 可这样的性子,属实不适合深宫内苑。 那日秦贵妃比小秦妃更早接到宫外递来的消息,知道幺弟闯了祸。家里惯的什么德行她有所耳闻,反正没闹出人命,索性买个教训,收敛脾性也是好的。哪知宫外的事情没完,宫里又出了祸事,吓得她赶紧跑去重霄宫哭惨,好不容易才哭来了那道圣谕。 秦贵妃嫁得早,在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在先帝还未故去之前,她能听闻的远比现在宫里这些不谙旧事的嫔妃知道的要更深些。 安晟公主不是旁人能够擅动的,至少不是她们这些后宫女人能动的。 更何况秦贵妃也不希望妹妹在这个人身上吃大亏,因为她还知道妹妹那日冲撞安晟公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莫再去针对安晟公主,没有任何意义,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小秦妃眉梢一动,微不可察,她牵起朱唇:“姐姐别与我说什么昨日种种,我看安晟不顺眼,就是见不得她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就凭她区区先朝公主?” 秦贵妃静静端看她的神色,悠悠端起五瓣葵口的秘色茶盏:“今夜举行安晟公主的接风宴。届时诸臣到席,皇上也在,我原为你争取出席的机会,好让你在皇上面前露一露脸,博他怜心。不过依你这意思,想必是不屑参与这场筵席了罢。” “去,谁说我不去。”小秦妃嗔来一声,噙起冷笑,“我若不去,外人岂非以为我真怕了她?” 秦贵妃本意就是想让她去,如今见她答应了,也就不再相劝,只是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博取皇帝的爱宠别被其他宫妃趁虚而入才是关键,那些什劳子公主的存在本质上与她们并无任何正面冲突,莫要花费太多精力在不必要的人与事上面。 宝露宫的秦氏姐妹关起门来窃窃私语,而从旧京送来的宝箱还在一车车往缀华宫里搬。 “咱们公主这是把整个贵安给搬空了吧?” “你是不知道,咱们公主身上所着、发上所饰从来都是独一份。每件裙裳均是用了最好的绫罗绸缎,每样配饰都是顶尖巨匠精心打造,一身行头日日不同样样奢美,就是宫里最得宠的小秦妃都比不得。” “这么多好东西要是能赏我一件,一件够我吃下半辈子……” 站了一天的柳煦儿两腿发麻,不过眼看离放值时间不远了,她有心自我调剂,边听边回想当日公主驾临那一眼的满身富贵,要是也能给她赏一件,那她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越想越美的柳煦儿心情正好,忽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生碰撞,她听见很轻很轻‘咚’地一声响动。 柳煦儿先是一愣,旋即左顾右盼,再然后将目光聚向运往行宫的宝箱上,声音正好是在箱子经过她面前时发出来的。 与此同时,搬箱子的两名太监飞快扫了柳煦儿一眼,在她不解的表情中迅速将脸扭了回去,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彼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随着星幕笼罩宫城上方,一盏盏暖色宫灯接连续上,柳煦儿也终于迎来放值的时间。她站得笔挺,聚精会神等待接替她的人,然后就可以去吃晚饭了。 就在这时,中殿出来一行人。 今日梅兰竹菊都在,个高腿长一字排开,衬得公主气势极盛,容不得半点龃龉与轻慢。 行在最前端的安晟公主乌发高挽,鬓上金钿翠簪,珠光宝气。她一身铃兰绸裙显得肤白,右衽与袖袂的银丝绣着卷草纹,银光栩栩,繁复精美。一朵湖绉海棠贴颈圈饰,外覆轻软的水绉纱,行走之时翻飞涌动,冷风含香,芳华霏霏,宛若仙人降世。 公主绝非人间俗艳,亦不是什么空谷幽兰。她明艳出挑,美得分外张扬,却不是宫里处处见到的那些嫔妃所流露的娇柔妩媚、不是千金贵女举手投足所表露的端雅秀美,这一刻令柳煦儿想到方才宫人们私下讨论的一席话。 公主所穿所用无一不是独一份,公主的美更是天上人间唯她独有。 柳煦儿看得有些痴了。 直至那抹翩然之姿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薄凉色噙在鲜艳欲滴的菱唇上:“好看吗?” 柳煦儿心想当然好看:“简直人间绝色。” 话音一落,整个过廊庭径的空气都是凝滞的。 后知后觉的柳煦儿慢半拍地回过神时,诧异地发现心中所想非但脱口而出,更令她诧异的是那声轻飘飘的‘好看吗’压根就不是幻听,而是路过的安晟公主真实询问她的话。 当场柳煦儿的寒毛就炸了起来。 第7章 抱大腿 “你每次见人都喜欢扑上来吗?…… 据闻公主车仪入京当日,色胆包天的秦小公子因对公主出言不逊,被黑甲骑卫拖行游街至城楼,足足挂了一整晚,隔日才被放下来,抬回秦府日日以珍稀药材人参鸡汤吊着气。 可柳煦儿哪有那么金贵的命,她连参须都吃不起,吓得颤巍巍想跪,可她忘了久站腿麻,微曲的双膝不支力,导致柳煦儿惯性前倾,一下子扑向正前方。 周遭惊呼四起,然后逐渐回落,变得异常安静,死寂。 柳煦儿反应迟钝地仰起脸,发现她正扑在公主奢美华贵的裙裾之下,因为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紧紧抱在她的小腿肚子上。 她的脑子空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全在重复‘公主所穿所用价值连城’、‘公主随便一件衣裳能抵她半辈子的全部开销’以及‘全部开销是多少’—— 所以全部开销该是多少? 柳煦儿没想明白,双手如触电一般飞快弹开,手足无措欲哭无泪:“公、公主恕罪。” 安晟公主居高临下斜睨过来的那一眼,冻得她浑身颤得更加厉害。 周遭其他宫人皆已伏首,摒住呼吸,还有踩着点儿来给柳煦儿接班的宫女也缩在角落,生怕受她牵连,跟着倒霉。冲撞主子乃是大罪,莫说喜怒无常躁戾之极的安晟公主,换作别的主子也是要挨大板子的。 罚轻了,是菩萨保佑。罚重了,便是灭顶之灾。 “你每次见人都喜欢扑上来吗?” 柳煦儿小脸惨白,唇齿打颤,眼睫迟缓地扇了扇:“?” 不知从哪传来低低一声噗嗤,仿佛是个错觉,可周遭也没人敢看,只有安晟公主朝那个方向横去一眼。梅侍官掩唇,眼观鼻鼻观心,弯身来到公主身前替她抚平裙裾。 其实那身绸裙丝滑柔顺,根本不会起褶皱。安晟公主轻掸衣袂,深深睇给柳煦儿一眼:“本宫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回来再收拾你。” 开宴的时辰将至,作为接风宴的主人公,安晟公主理所当然是不能缺席的。 停在宫门前的凤辇久候多时,公主乘辇起驾之时,梅侍官顺势前倾低声附耳:“已经将寝殿衔合东西配殿的人都打发走了。” 安晟无声颌首,顺着设宴的常乐宫启程而去。 公主一走,前殿中殿里里外外的人都松了口气,该放值的放值,接班的照常接班,唯有柳煦儿像尊石像杵在原地,直至接替她的宫女推了推她。 “你可别在这儿跪了,这儿不是你跪的地方。” 柳煦儿想给她挪位置,那名宫女却怕公主回来遭牵连,使劲儿地催促她:“今夜宴席不知何时结束,公主回来肯定晚了。你得去寝殿跪,没听公主说要收拾你吗?” 柳煦儿的双肩渐渐垮下来,蔫嗒嗒爬起来去跪寝殿。 此时常乐宫中灯火璀璨,妙曼丝竹不绝入耳,席上众人觥筹交错,眼神交汇之间,不时耳语:“三日前秦家公子冒犯公主遭圣君痛斥,你知事后怎么着?” “今日谏院上参一本,弹劾安晟公主于来京路途掳僧行乐,不敬佛门罔顾礼法,其行止不堪礼雅,属实不成体统,令人望然生畏。”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早前有传公主入京行程延误,便是因为途遇走僧一时兴起,赖在佛门不走了。这一误便是半月有余,有好事者将公主与少僧的香丰色故事描得有鼻有眼,曾在小范围内暗中流传。 “早闻安晟公主有姑射神容,然则骄奢淫逸,性情躁戾。倘若当真行止有缺,且不检点,实在有损……那位英名。” 说者鬓角微白,俱已上了年纪,谈及旧人旧事颇有共鸣,皱眉频频。反观坐在另一席的年轻官员神态放松,谈及这位公主时眉眼流露一丝□□与恣意:“相传安晟公主在旧京没有拘束,私下蓄养面首无数。秦小国舅平素放浪形骸,到底不过才十六,想来公主殿下见多识广,是看不下那等乳臭未干的小儿罢。” 同席另一人与他眉眼往来,心神领会:“看不上秦小国舅,难不成还能看得上你?” “这可不好说,哈哈哈……” 砰地一声,笑声□□的两人受惊一弹,皱眉扭头,那桌正坐着面煞人冷的大理寺少卿。只见他面无表情扫来一眼,立时将两人忌惮的目光逼了回去。 老神在在的方寺正将歪倒的酒杯扶起来,重新给他把酒斟上:“肝火郁结易伤身,咱喝酒,莫动气。” 邢严仰头把酒干了,唯有同席的方寺正才能听见他嘴巴嚅动地低念着什么: “一群嘴碎的狗东西。” “……” 随着帝后相继入席,眼见就差安晟公主,门外有宫人来报:小秦妃到了。 自从三日前小秦妃大闹缀华宫被杨皇后禁足之后,帝后如有默契般达成共识,皇帝足足三日未去宝露宫,这事阖宫上下都知道。 有人说小秦妃恃宠而骄,今次碰上硬茬子,连皇上都不偏拨了,都在看她的笑话,盼着皇帝能够继续冷落,好分一薄恩宠予其他人。谁知三日后的接风宴,秦贵妃就替妹妹央来了解禁的好机会,让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定是为了挽宠罢! 众妃暗暗咬帕,恨她姐妹联手,哪里还有别人什么活路! 座上杨皇后淡淡瞥去一眼,她与皇帝并席,下手边再矮一个位置坐着便是秦贵妃。她正不遗余力为小秦妃张罗,亲昵挽着妹妹欣欣抬眸,姐姐贤淑妹妹娇艳,自然而然吸引皇帝的目光。 这才三日,换作平时一身傲骨的小秦妃势必还要接着赌气。可她今日来了,便像是给足了皇帝面子,倍感受用的皇帝露出宽慰之色。 毕竟这一年的盛宠不假,皇帝确实是喜欢小秦妃的。 “母后……” 一双纤荑轻轻覆在杨皇后的手背上,令她不由舒展眉心,朝身边的女儿昭燕露出牵挂的笑:“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昭燕公主今年十四,眉眼的秀气随母,只因她常年卧病,薄瘦娇小的身板弱不禁风。其实像这样的宴席她平日是不参加的,可今日不同,这是安晟长公主的接风宴。 昭燕摇头,朝正殿门口眺看一眼:“长姐姐还没来么?” “快来了。”杨皇后安抚她:“我早说你不舒服便不来了。安晟知你身子不好,不会与你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的。” “我好多年不曾见过长姐姐了。”昭燕双目雪亮,翘首企盼:“前两日想去缀华宫,宫里人又因我生病拦着我。我要是连这接风宴都没来,那长姐姐准是不记得我了。” 因为先天体弱,昭燕四岁的时候曾被抱进宫里养过一小段时间。那时今上还未登基,君朝未易,还是奶丫头的昭燕已经记得宫里有个长相漂亮的小姐姐,香香软软,温柔解意,会牵她的手,也会耐心陪她做游戏。 那感觉就像今夜乘轿来时,透过窗牖望见的那抹暖融融的白月光。 杨皇后清楚读懂女儿眼里的憧憬之色,她爱怜地抚摸昭燕柔顺的发丝:“我的昭燕乖巧讨喜,安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昭燕露出甜甜的笑,亲昵凑到母亲身边。 这时门外传起一声‘公主进殿’,几乎所有人均停下他们手中的动作,目光无不聚焦在入殿的朱门前……然后无一例外被那颜色各异但衣着高度统一、身形魁梧且浑身散发飒飒英气的四名女官给惊了惊。 直至梅兰竹菊四人分让两侧,一袭铃兰夺取眼球,姗姗来迟的安晟公主迎风而至,行走之际衣袂翻飞,端方端方大雅、气度雍容。在座无关男女一时间很难不被她的昳丽之姿所吸引,一双眼睛分寸难移。 “安晟来迟,望陛下恕罪。” 她的声音如水击寒冰,一下惊醒痴梦人。 这时众人方意会过来,这般一瞬不瞬盯着公主,太失仪了。 随着安晟的到来吸引在场众人的目光,皇帝的注意力不再流连秦氏姐妹身上,他朝安晟露出慈爱的笑:“来,到朕的身边来,今日夜宴就等你了。” 皇帝坐在主席位上,他的左手边是杨皇后,身子孱弱昭燕被安排在杨皇后的身边。矮一席是秦家姐妹,往下依次是宫中高品级的妃嫔,唯有皇帝右手边的位置自入席至今是空的。 今日夜宴的主人公是安晟,她由宫人牵引,稳稳坐在皇帝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彰显她的位份之高,以及皇帝对她的偏爱与重视。 “让诸卿好等,安晟自罚一杯。”公主手执琉璃夜光杯,美酒摇曳,她一饮而尽。 在座诸臣哪敢罚她,见她落落大方,纷纷举杯对空把酒饮尽,便是回应。 随着安晟的落座,杨皇后示意开席。声乐奏响,曼妙舞女玉臂游动,踩着鼓点飘飘起舞。 罚完这一杯,安晟给帝后敬上一杯。皇帝笑着夸赞公主长大了,甚识大体。杨皇后也含笑颌首:“安晟一路辛苦了,这几日在缀华宫可住得舒服?” 安晟莞尔:“后宫井然有序皆为娘娘打点的功劳,安晟在宫里住得极好,岂有不舒服的道理?” 皇帝感慨:“朕原想劝太后与你一同入京,可你皇祖母说懒,这些年除了出门礼佛,多走一里路都不肯,实在顽固。” “上京离贵安太远了,皇祖母不喜奔波,您还是别为难她老人家了。” 宴上歌舞虽好,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主席位上。众人皆知安晟公主身份特殊,可见今日这一家子相处氛围其乐融融,一时间神态各异,心潮涌动。 眼看昭燕期期艾艾望着对席,杨皇后笑着替她搭把手:“安晟没来前,昭燕这孩子便心心盼盼着见你。这会儿坐席隔得远,不如让她到你身边,你俩姐妹好生聚聚。” 见安晟朝自己投来一眼,昭燕怯生生地红了脸。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安晟盈盈一笑,“昭燕,你过来罢。” 昭燕经她一笑,便好似找回了几分童年记忆当中如梦似幻的那抹影子,倾身便要凑上去,却在这时身旁传来一声轻笑:“这可如何使得?” 闻言,不仅杨皇后蹙眉,连正在欣赏歌舞的皇帝也回头看来。秦贵妃脸色瞬变,暗暗扯动妹妹的衣袂要她闭嘴,奈何小秦妃无动于衷,反而扬高声音,令在座其他人等纷纷投来投究的目光。 “昭燕公主自幼长于深宫,她生来尊贵,是以受天家庇护。如此性情浪漫、像纸一样纯净洁白的孩子若是沾了污秽,岂不令人痛心惋惜?” 第8章 弹劾 公主不检点,公主还好色!…… 只从句面上听,小秦妃的每个字好似都挑不出毛病。可一旦结合前言后文再细品,这话任谁听了都知道是在骂谁。 杨皇后冷眼扫了过去,昭燕平日鲜少情绪过激,此时也忍不住面含薄怒—— “污秽?” 安晟慢条斯理地开腔,她抬眸环望,煞有介事转回来:“今日夜宴君臣同欢、众宾齐乐,偌大的宫宇何等富丽,本宫未见何来污秽,莫不是小秦妃娘娘眼拙?既然是病就得治,反正太医府有医官值夜,不如小秦妃还是早些儿去会诊吧。” 小秦妃面色一沉,秦贵妃在桌下用力攥住她的手:“你别惹事……” 却在这时,席下一名鬓白老臣站了出来:“安晟公主锋芒逼人,可谓是气焰万丈。可若恃势欺人,不识百姓之苦,令苍生胆寒,言止可畏,则不可取。” 安晟微眯双眼:“哦?不知这位是?” 皇帝沉吟:“周正言,今日夜宴乃是为安晟归京接风洗尘,你有何辩等明日再论。” 在座皆为朝中要员,知他正是今日在议事堂上参公主的那位谏院正言。周大人面无惧色,弯身作揖:“望陛下容老臣斗胆,敢问公主一句,半个月前公主车仪行至恭恩寺,可曾行掳僧之事?” 众人摒息,齐齐望向安晟公主。那张脸上妆容精致,丝毫未显惊慌之色:“确有其事。” 底下抽息连连,连那出声质问的周正言也没想到她竟承认得这般痛快。他慷慨陈词:“生身女子,本应通识礼体,遵从妇道。公主出身高贵,所享所用确是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富贵与权望。可你一昧沉湎淫逸、放诞不羁,可知恭恩寺受天家尊崇、百姓拥戴,数百年间承其香邺,寺僧无不德高望重,岂容尔等肆意折辱?!” “臣闻公主车仪悉数抵京,一车车宝箱满载而入,箱中珍宝价值连城,俨然国库都不能媲美。试问我朝近年连逢征战、洪疫灾害,有多少子民至今流离失所、温饱不足?然则公主平日用度何等奢靡,你让沿路受苦受难的百姓如何作想,百姓岂能对天家忠诚信服?!” 周正言一席话将‘骄奢淫逸’四个字狠狠扣在安晟的脑袋上。如果说对少僧不敬只是垢病她的不检点,那么后面对她奢靡用度的作为提出质疑才是一记重头槌。 这位周大人痛陈其弊,今日夜宴无疑有备而来。秦贵妃心存惊疑,不敢显露。她暗暗觑向妹妹,又将目光投往父兄所在的席位,一时无法确定这位周大人是否家中安排。 安晟静端这位谏院大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谏者,直言以悟人。本宫能从方才一席话的字里行间品出周大人对恭恩寺中诸位高僧的崇敬之心,以及对天灾人祸、对百姓苦楚的设身感悟。推己及人,本宫很欣赏周大人的爱民之心、直正之气……” “——但是,”安晟话峰一转,眼神犀利:“强加之罪,使言有不实、其有不正,谓之沽名。周大人为正谏忠臣,可你不稽原由而疏误,不明真理而诛责,乃致本宫名誉受损、当堂折辱,很难相信这样的周大人平日是如何能够起到为今上谏议的作用。” 周正言沉得住气:“依公主之意,认为老臣所言不实,是强加之罪?可适才分明是公主亲口承认不敬佛祖折辱寺僧,敢问公主又当如何解释?” 安晟反道:“本宫只承认掳僧之说,可你句句折辱从何而来,难道不是周大人欲加之罪?” 周正言怒极反笑:“掳僧淫乐,难道还不是不敬佛祖、辱没僧侣?!” “你又知道本宫掳走寺僧,是行淫乐之事?”安晟也笑了:“周大人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可能的,周正言立刻正色:“佛门清静不闻俗事,倘若真将寺僧请来当面对质,只怕有辱斯文,公主又何必强词夺理,蒙羞自取?” 安晟挑眉:“如此看来,周大人确是道听途说,而非真正询问过当事之人,不曾探其实情了。” 闻言,众人心中缓缓升起一丝疑虑。 事已至今,安晟公主始终不曾流露挫败与惊慌之色,反而连声质问周正言道听途说,言过其实。难道事实真相真非如此? 长公主好似口干舌燥,懒得听辩。她捻起葡萄,由身旁侍官剥皮送入口中,然后梅侍官站了出来:“这位大人,您可知被掳僧人是哪位?” 周正言一时被问住,他皱起眉头,梅侍官已经替他答了:“被掳僧人乃是恭恩寺弘远大师。” 弘远大师?那不是恭恩寺退任老住寺吗? 弘远年愈七十,前些年因年事太高,便将住寺之位禅让给新住寺慧远,然后退守山寺专心修佛。倘若公主掳走的僧人真是他,那只怕不是口味重不重的问题,而是事实真相根本不是外间传闻的那般不堪入耳。 周正言面色一凝,听梅侍官娓娓道来:“众所周知,太后娘娘多年潜心礼佛,乃是佛祖座下虔诚信者。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身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岂是那等不敬佛祖、辱没僧侣的恶徒?” “当日公主车仪途经恭恩寺时,听闻百年僧寺藏经无数,弘远师父又是佛名远播的名家,公主殿下有心结识,因此请教弘远大师佛学经法,并留在寺中借恭恩寺藏经亲笔誊抄,为赠六月初三太后六十大寿的生辰寿礼!” 所有人都呆了,谁能想到公主掳僧之说竟原来是这种后续? 安晟冷笑:“周大人若还是不信,尽可调人前往恭恩寺问个清楚明白。这坊间谣传如斯龌龊,依本宫看才是真的不敬佛祖,毁他佛门清静。” 周正言面色铁青,旁边有同僚试图打圆场:“依我看都是一场误会……” “误会?”安晟睇他一眼:“若说误会,倒也确实是场误会。” “你说本宫奢靡无度,一车车宝箱满载珠宝,堪比国库。试问周大人可曾亲眼目睹宝箱之内,究竟放的是什么?” 前面被公主打得一个措手不及,这回周正言谨慎许多:“公主自远方来,跋山涉水,路途行驶之难,吃穿用度定有不适,故此准备良多,设想周全在情理之中。但辎车载物,竟达二三十余,从贵安抵京需过临州、苍山与白湖三地,其中前两地为重灾高发,公主沿路招摇,实属不妥。” “不劳周大人记挂,本宫车仪统共二十八车,途经临苍两地恰逢旱疫,灾情确实极为严重。” 周正言却没有果然如此的得意,因为他见到安晟眉心一舒:“除去几箱确实是为本宫不远千里上京所准备,其余车载之物却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实乃太后圣明,得知百姓受苦,托本宫从贵安送去的救济物资。” 此言一出,众声纷议,周正言如遭雷劈,呆若木鸡。 “本宫送去的救资不多,也只能勉强暂缓灾情。万幸开春之后雨露渐增,旱疫得以缓解,不过在座诸位远在上京,想必这些旁枝末节也是不清楚的了。”安晟嘘唏:“可惜太后的一片善心竟成了他人今日用以攻击本宫的满腹恶意,也不知这事若让皇祖母知悉,究竟寒不寒心。” 众人噤声,面面相觑。 “可箱子分明不是空的。”一直沉默的小秦妃讥讽道:“依你的说法,大半的箱子都该清空了,怎么如今送入皇宫的箱子还是沉的?” “箱子确已空置,只是本宫入京之时路过恭恩寺,向弘远大师讨要经文翻录誊抄,半月时间虽有不足,倒也不虚此行,满载而归。”安晟抬眸,没有反讽也没有怒色,那双眼若一泓静水:“誊抄经法,非但是为皇祖母寿辰而备,还为悼告故人,慰我心安。” 小秦妃神思一恍,这时皇帝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安晟孝心可嘉,不枉太后多年疼惜。” 杨皇后立即接腔:“今年是太后六十大寿,臣妾记得陛下提到有意在骊山御苑为她大办寿席。太后不居上京,两地迢迢,膝下儿孙难逢一面。如今有安晟带起这份尽孝之心,臣妾认为几位公主皆应效仿,太后尽享儿孙之福,必感欣慰。” 昭燕立刻应声:“儿臣愿效长姐誊抄经法,为皇祖母积福报添寿祉。” 有皇后母女起头,其他公主年纪虽小,但她们的母妃已经纷纷跟着附和起来。这时小秦妃被姐姐秦贵妃趁乱拉了下来,她的目光幽幽转向安晟公主,终是缄声沉默,安静下来。 直至此刻,周正言再端不起他的满腔义愤,面色灰败地立在那处,耳畔的连声附和仿佛是对他的嘲笑,更有同僚低声催促他给公主赔不是,无论平日相交好否,声声蹂|躏在苍老的褶皱上。 皇帝似乎也认为在安晟的接风宴上闹出这种事属实有拂公主颜面,只是这周正言乃是多年老臣,又身缚台谏之任,皇帝一时有些为难,于是扭头征求当事人的意见。 正在气头上的安晟不吃这套,反把皮球往回踢:“那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只好继续捋胡子:“正所谓谏言不咎,周卿言有过失,但毕竟是敢于直谏之臣,过去也算贤良方正之士。” “谏者在于直言以谏,言之当者应有厚赏,言之不当亦不加罪。既然周大人为直谏之臣,那自然是不能因直言而论罪的。”安晟一撇红唇,她面露醺色,举酒邀杯:“今夜宾主尽欢,周大人醉了,儿臣也醉了,确也不必小题大作。” 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公主断不至于不卖这个面子。如此一来便是顺着他递给的台阶下来,答应既往不咎,将这件事拂过了。 周正言心知肚明,他低头望着杯中水影,应公主敬来这杯酒,默默一饮而尽。 随着这一杯酒下肚,宴上的紧张气氛终于有所缓解。人们开始沉浸在夜宴的歌舞当中,仿佛没有注意到期间周正言的默默退席,然而安晟公主兴致骤减,连与昭燕叙旧的心情都没了,酒不过三巡便以酒量不济为由离席了。 帝后体贴她的心情没有勉强,毕竟任谁遭遇今夜这样的事,再好的心情也会荡然无存。 只是今夜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冲着安晟公主而来,如今见她的提前退席,难免感到惋惜。邢严的目光紧随那抹身影而去,似有意动,被方寺正给急急按下。 离开的凤辇正候在前庭,安晟似有所感,回眸看了一眼:“那个人……” “那位是大理寺少卿邢严邢大人。”梅侍官几日前刚与他打过交道,一眼即认出他。不过今夜出席宴会的人那么多,公主却在那么多人当中一眼注意到他? “殿下认识?” 安晟淡淡收回目光:“不认识。” 第9章 无冕之王 手执血剑的安晟公主。 清风伴月,灯影斜照,被忽悠到公主寝殿正门口来跪着的柳煦儿都快睡着了。 她努力制止眼皮子打架,挣扎着想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柳煦儿已经跪了很久,起初觉得公主不回来是好事,晚一点回来便晚一刻受罪。可她跪得实在煎熬,又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受罪,倒不如公主回来赶紧领罚,该怎样是怎样,早点罚完了反而没那么折磨。 可今夜是公主的接风宴,那么多皇亲贵戚、王公大臣都来了,还有住在宫里的那么多贵人,公主要敬酒、回酒,你一杯我一杯,繁文缛节特别多。宴上还有梨园编排的歌舞,一出接着又一出,去年中秋宴时柳煦儿就曾被点去上菜斟酒过,没有一两个时辰结束不了,好忙好忙的。 不到月上中天,公主约莫是回不来了。 柳煦儿仰观檐上的白月光一点点偏移,心道公主一定喝醉了吧?要是公主醉得厉害,她就趁机哭着求原谅。说不定醉酒的公主一糊涂一心软就答应了呢? 她倒是没想过万一隔天醒酒的公主反悔怎么办,要是公主压根没喝醉又怎么办。 身后的花圃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柳煦儿背脊一绷,发现来人只是低阶打扮的太监,没见公主,心下一松,却见那位公公一脸着急:“公主喝醉了,我正愁找不着人帮忙抬她回宫。你先别跪,快随我去搭把手。” 对方催得急,柳煦儿哪里还顾得上酸麻的腿,用力掐了几把回过劲儿,立刻爬起来跟着去了。 明月正当空,晚风习习,一台凤辇走过冗长蜿蜒的的宫道上。 过路的宫人见之无不跪地叩首,纷纷避让,等到凤辇乘风远去,才从地上爬起来。听说今夜是长公主的接风宴,宴开不过多时,怎的公主已经摆驾离席? 彼时宴上发生的闹剧还未传遍后宫,但要不了多久,宫里宫外都会收到消息,巧偶公主辇轿的宫人也将对提前回宫的公主一行人见怪不怪。 她们根本不会发现原本随行的侍官当中有人在回程途中不动声色地消失,又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合流。 凤辇落下,支颐假寐的安晟公主方掀起眼帘,她神态微醺,经人搀扶下辇,好似不胜酒力。在宫人簇拥搀扶之下,安晟公主缓缓走到中殿,忽而停下盯着过廊值勤的一名宫女。 与去时见过的不同,那是一张生面孔。 低眉垂首的宫女被盯得直冒冷汗,她壮着胆说:“公、公主殿下,柳煦儿已经在寝殿跪等您的责罚。” “寝殿?”安晟启唇,缓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谁说让她去跪寝殿?” 那宫女总觉得公主的语气不对,下意识隐去自己让柳煦儿去跪寝殿的事实:“是、是她自作主张,说是这样能博取公主您的善心与同情……” “呵。” 一声低笑凝起无形的肃杀之气,令那名宫女将脑袋压得更低。万幸公主没有迁怒,也不再伫足,昂首拂袖带走令人窒息的压力。 晚风吹散几分酒气,安晟眼底保留一片冷静与清明。 这时的柳煦儿正两眼摸黑,跟着那位公公的步伐仓促前行。 懂规矩的,都知道在宫里当差,凡事得少说多做。柳煦儿虽不能说深谙此道,但她本不是个多嘴的人,别人吩咐什么,乖乖照办即是。 可不知是否在寝殿外吹了一宿的风,也可能是因为饿了肚子、腿脚不便,柳煦儿跟得力不从心,屡屡想要停下,又怕跟不上会遭人挨骂。 她分神想道,这条路好像不是去常乐宫。 念头一经冒出,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走在前面的人听见她没跟上,不耐烦地喝声:“还不走快一点。” 借着月色,柳煦儿瞧清楚了领路太监扭过来的半张侧脸,忽而想起她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就在傍晚时分,是其中一个搬箱子的太监。 那个发出声音的箱子。 今夜起风了,吹得廊灯忽明忽暗,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恍恍惚惚,柳煦儿停下脚步,前面的人也不急着走了:“怎么了?” “我走不动了。”柳煦儿咬着下唇,“我跪了一晚上……你看,两边膝盖全是淤青。” 为了证实她没有撒谎,柳煦儿不避嫌地把裙裾撸到小腿上,让对方看清楚两边膝盖确实因为长跪而起了淤青,纤细白皙的小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能不能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柳煦儿愁眉苦脸,“我真走不动了。” 那名太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勉强松口说:“那就歇一会吧。” “你人真好。”柳煦儿感恩戴德,不忘眉开眼笑。 她生得不差,齿红唇白,眉眼弯弯一笑,又甜又乖,看在那太监一愣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小施恩惠,竟能博得这么一声‘好’,对方一时沉默,扭头眺向昏黑的廊外。 柳煦儿弯身假装去揉膝盖,暗暗打量四周发现附近比想象中还要偏僻,心跳得又急又乱。她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是个骗子,假如公主真是醉得等人去抬,那么急的事是绝不会答应停下来浪费时间的。 奇怪的是对方不找别人,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呢? 柳煦儿明明害怕得手脚发抖,却发现此刻的内心出奇冷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看准对方放松警惕的瞬间用力往他脚上一跺,然后趁他痛得来不及惊怒之时从背后猛地将人翻出廊外。 这条廊有三阶高,那朱衣太监猝不及防摔了个倒栽葱,反应过来之时柳煦儿已经扭头往回跑了,气得破口大骂:“快抓住她!” 柳煦儿心下咯噔,她只顾着应付那人,却没想到对方原来还藏有帮手,在同伙被撂倒时已经从黑暗中蹿了出去追上她。 柳煦儿本就膝盖受伤跑得不快,原想凭借出奇不意制造逃跑机会,危乱之际根本没想到对方还有同伙潜伏的可能,这时才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是好心给她歇息的机会,而是来到了四下无人的偏僻之地,已经准备不动声色地收拾她。 不出意外,很快被追上的柳煦儿被人从后方拽住肩膀按在地上。她摔在地上匍匐闷哼,也不知是疼是怕,豆大的泪珠凝在眼眶,看见对方刺过来的那一剑时,刹那脑子炸开一道声音,瞬息盖过一切恐惧—— 对方刺向她的动作微滞,在看清锋刃被看似柔软却无比顽强的双掌紧紧抵住那一瞬间闪露错愕,当这一刻坠入一双沉得发黑的双瞳之中,那人没来得及察觉风啸瞬息自背后惊起。 执剑人的胸膛骤然一震,恐惧逐渐回拢柳煦儿的意识,她感受到身前止不住的颤意越演越烈,一具身躯砰声倒下,手中长剑虚空滑落。 柳煦儿安然跌坐在地,定定望着被从背部一剑穿膛直接躺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双睫一点点颤动,柳煦儿那张苍白的脸庞逐渐布上不解与迷茫,空洞的视线随着偏移,顺着染血的剑身一点点抬高。 如绸的铃兰色裙尾被血的颜色玷污了,流淌的血色触目惊心,可裙裾的主人无惊无惧,她连眉也不抖一下。 月光流泻,光影绰绰。 手执血剑的安晟公主立在柳煦儿眼前,瓷白的月色笼罩周身,忽略妆容刻意描摹的精致,眉宇的矜贵透出掩饰不去的英气,双目清烁如这夜空朗星一般璀璨,令整个人显得张扬,也显得鲜活无比。 她就像不世出之战神,非但不可怕,反而在这片夜月笼罩之下出奇的协调与自然。 宛若无冕之王。 第10章 温柔 公主的温柔(?) “是你。” 借着莹莹月色与灯火,安晟居高临下睨她,而柳煦儿也同样看清了公主的脸庞,那道蹙拢的眉心仿佛是在对她说:怎么又是你? 是啊,柳煦儿也没想到救她的会是安晟公主。 她虚力地坐在地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得救的那一瞬,双肩一塌,凝在眼眶里的豆大泪水一眨就滚落下来。 没有血色的小脸上无声挂起两行泪,虚脱的模样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以至于安晟原想喝斥她,话到嘴边不由自主软了一度:“……不许哭。” 公主的温柔(?)令委屈的柳煦儿情难自抑,好不容易紧咬下唇使劲憋住,不得不含着泪目摸瞎揪住软软垂在眼前的长袂,方使惊乱的内心稍稍踏实,没有发现袖子的主人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而身体微僵。 “殿下、你们……”随后赶来的梅侍官目光停留在柳煦儿的双手一瞬,旋即转向手执血剑面露异色的公主身上,她决定当作没看见,先去查看血泊中无声无息的歹人情况。 “一时手快。”剑身的血在默默流淌,安晟别开脸,面无表情将血一甩,“其他同伙呢?” “服毒死了。”梅侍官无奈暗叹。那人在受伏之后趁乱咽毒自杀,她们制止不及,公主这边又图‘一时手快’把人杀了,这下线索全断了。 公主面露不悦,但也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归结于自己:“先把她带回去。” 两道视线同时落在柳煦儿身上,她立刻作配合状,努力试图站起来,奈何双腿不争气地软回去,还因为出于本能地揪紧手里的长袂,令公主连肘带人受力一偏。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煦儿立刻撒开手,转而向自认为比较亲近的梅侍官伸去求援的小手。然而梅侍官眼观鼻鼻观心,主子在上,她是万不能擅作主张的。 安晟双眼一眯:“去帮她一把。” 梅侍官表示懂了,拦腰打横抱起柳煦儿。 “!” “?!” 身子悬空的柳煦儿下意识环紧梅侍官的脖子,安晟黑脸:“你干什么?” 这句话冲得很,一时也不知道是在凶谁。柳煦儿慌慌张张把手撒开,生怕再惹公主生气。 在她看来,公主这是见她抢了亲近的梅侍官给吃醋了。 听说年仅五岁的昭平公主就曾因为亲近的奶娘当着她的面给亲生女儿喂口饭,一怒之下把人家女儿的舌头给割了。那个奶娘直接吓成疯癫,后来送回老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柳煦儿不想被割舌头,她怕疼,怕从此以后都不能说话。 “煦儿腿脚不便,您不是让我帮她?”梅侍官力大无穷,打横抱个身娇体软的小姑娘轻而易举:“还是殿下想自己来?” 公主的眉心紧紧拧成一字川,柳煦儿挣扎着要下地:“我、奴婢自己能走。” “抱着。” 不等梅侍官放她下来,安晟公主把话先撂下,扭头大步流星走了。 梅侍官失笑摇头,稳稳抱起柳煦儿跟着折返缀华宫。 月华流转,夜色已深。 除了值夜的宫人还在安守本份,绝多数人已经坠入梦乡。缀华宫的人并不知道公主从常乐宫回来之后又离开,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把丢失的柳煦儿给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知道的只以为柳煦儿一直跪在公主寝殿门前听候发落,而今夜常乐宫中接风宴上的不愉快早已暗暗传开,提早回来的安晟公主想必一定极不痛快,如此一来柳煦儿的下场只怕凶多吉少了罢? 正当所有人都在心中如此感慨之时,柳煦儿已经被带进了公主香闺。 阔室宽亮,槅窗外敞,里外的布置与摆设无不奢华。鹭鸶绢屏斜开半面,梅兰居左,菊竹居右,四人往那一杵,气势格外威武,衬得柳煦儿像颗团起来的球,人小身纤,就连说话声音听起来都格外软。 柳煦儿正在细声复述事发经过。 今日从宫外运来的箱子一车又一车,搬抬的宫人不少,可以确定今夜行凶的两人正是傍晚一前一后抬箱子进殿的其中两名太监。但柳煦儿之所以会在来来去去的那些宫人当中迅速记起这两个人,主要是因为当箱子发出的声音的时候,抬箱人同时回头盯她的那一幕显得格外突兀。 但事实上柳煦儿在当时根本没对这点小动静存疑,甚至转瞬就忘根本没过脑。哪知对方作贼心虚,反倒是对她起了杀心。 “你是说,那些人可能在箱子里面藏了东西?” 公主声色好听,独特的尾音悠悠扫入柳煦儿的耳朵里,又痒又轻。柳煦儿碎碎点头:“奴婢敢确定那两人正是晚间搬箱子的人,恰好当时箱子里头发出声音,他们还看了奴婢一眼。” 众人神情各异,无声朝主子投去一眼,等候示意。座上公主静默不言,软卧在梨木榻上的金蝶枕,修长的手指拨弄枕绦的苏线,一下两下。 “去开箱,一箱箱验。” 梅侍官凝眉领命,带上其他人匆匆赶去东配殿。柳煦儿期期艾艾目送她们离开,重新转向公主,她已来到跟前:“你今夜为何会在寝殿长跪不起?” 经她一提,柳煦儿险些忘了这茬:“奴婢是来领罚的。” 安晟挑眉。 提及伤心事,柳煦儿斟酌再三。原想哭着求饶的,可经过今夜遇刺的大起大落,她现在是真哭不出来,唯有端正态度,真心诚意地告罪:“奴婢今日当值,站了一天、也饿了一天,这才会没站稳冒犯您的。” 安晟的声音冷了一度:“哪个宫人当值的时候不得站上一天饿一天?依你之意,如果人人都来冒犯公主,是不是人人都该无罪轻恕?” 柳煦儿犯憷:“奴婢知道错了。公主,奴婢甘愿受罚的。” “所以你跪在寝宫面前就是为了自我惩戒?” 柳煦儿本想说这不是你的意思吗?转念又想公主可能是希望她主动认错,于是点点头:“奴婢是想让公主看到奴婢的诚心悔过以后能消消气。” “也就是说这还真是你自己的主意。”安晟冷笑,根本不领情,“你以为这点小技俩就能引起我的注意?” 柳煦儿被公主质问得满头雾水,但还是很诚恳地对她说:“奴婢不想没来由讨嫌,奴婢当然很想亲近您。” “……” 公主冷绷的脸滑过一丝怪异之色,但也许是灯火昏黑的恍惚错觉,柳煦儿看不清晰。 天黑之前,箱子已经悉数运去东配殿。从东西配殿出来需要经过公主寝殿,白天公主等人俱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晚间公主带人去常乐宫赴宴,前脚刚走,后脚柳煦儿就到寝殿门前跪等发落。两者前后相隔时间不长,当时又是值勤交班之时,往来走动的人多,轻易没法再动手脚。 兴许是顾虑深更夜静,出了这样的事情,公主领人前往东配殿验箱竟未劳师动众,只带身边的梅兰菊竹和柳煦儿。 东配殿的壁灯被逐一点上,火光照亮乌鸦鸦的几十箱体,无声躺在敞阔的殿室中央。梅兰菊竹迅速动手开箱翻查,静谧的室内不断传出箱体开了又阖的声音,柳煦儿也想上去帮忙,环手静观的公主扫她一眼:“如果箱子打开的一瞬间里面有刺客杀出来,以你的小身板能否挡得住?” 柳煦儿悄悄把手缩回去,不解问:“公主为何不通知大内侍卫来查,至少也该多叫几人来帮忙。万一真有刺客爬出来,难道要让梅姐姐她们以身涉险?” 安晟挑眉:“万一真有刺客爬出来,你猜以身涉险的会是谁?” “……” 但见梅兰菊竹雄赳赳气昂昂,翻箱倒柜煞气十足。柳煦儿低头瞅瞅弱鸡的自己,不由自主往公主身边挪了挪,然后就发现公主的目光随着她的小动作偏移,她有点不好意思:“要是真有刺客从箱子里头跳出来,奴婢一定拼尽全力保护您。” “呵。”公主发出短促的音节,似笑而非笑。 其实公主身法极好,剑术更妙,柳煦儿亲眼见识过的。比起保护公主,她寻思着厚起脸皮往公主身侧挪过去一些,说不定能蹭公主的保护。 安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环手抱在胸前正欲张口,前方传来一阵抽息,她听见梅侍官的急促呼唤:“殿下!有发现!” 第11章 扑倒她 柳煦儿(呆):我只是想喊公主…… 这夜她们翻箱倒柜,目的是为找出极有可能潜藏箱体的意外。等到一行人翻出其中异动的箱子之时,入目所见令人大惊失色。 柳煦儿跟着公主大步靠近,定睛一看,引发惊恐的箱体之内竟爬满活生生的黑蝎,乱糟糟挤在一起的画面吓得一惯胆大的几人脸都白了,不禁寒毛直竖。 要不是安晟眼疾手快迅速将箱盖阖上,其中几只眼看就要掉出来。 咚咚几声,箱体传来的轻响令柳煦儿立刻反应过来:“就是这个声音!” “这是赤环乌蝎,有剧毒。”擅医药的兰侍官一眼辩识,面色铁青:“这么多蝎子要是全放出去,整座后宫必不得安宁。” 所以今夜那两名太监给公主送来了一箱毒蝎,混进公主千里迢迢运回上京的数十宝箱之中,他们究竟想干嘛? 安晟沉吟:“派人出去打听打听,今夜宫里可曾发生什么事没有。” 其他人不敢迟疑,竹侍官领命匆匆走了,余留下来的人被安晟分出去逐一检查其他箱子。 除却这个箱子开出来的东西被置换以外,其余箱子全部安在。如果柳煦儿出席今晚在接风宴,就会讶异地发现箱子里面并没有所谓的佛法经书,也就会知道公主在夜宴回怼周正言的那一席话通通都是空话。 但此时谁也没心情思考避讳箱子到底装了什么,无端出现的毒蝎成了众人眼下的大难题。 不过多时,脸色青白的竹侍官去而复返:“不好,真出事了!” 众人色变。 今日夜宴被周正言给搅了局,宾主难欢,夜宴主人安晟公主为此提前退席,皇帝也因这事扫了兴,早早回宫歇息去了。 如果没有宴上的变故,秦贵妃原意是要妹妹小秦妃给皇帝认低威,再趁一夜春宵,把这几日的隔阂给一笔勾消。 可今夜小秦妃在宴上作派不仅没令皇帝消气,反还火上浇油,惹得皇帝愈加不快。秦贵妃的算盘使不动,反倒被其他宫妃捷足先登,皇帝掀了别家的牌子,今晚宿去了其他人的宫闱中。 眼看夜深人静,今日事毕,谁成想半夜竟出了祸事。 皇帝留宿的梁嫔寝榻无端冒出毒蝎子,一针蛰在白皙纤细的后颈上,发现之时脸都已经变色了,这会儿正传唤太医府紧急派人来救治。 安晟抬眸:“皇上呢?” 竹侍官摇头:“梁嫔一出事,阖宫上下都在清查毒蝎踪迹。皇上已在护送中平安折返重霄宫,目前暂无大碍。” “倒是虚惊一场。”安晟牵动唇角,噙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众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啊!” 突兀的惊喝令众人瞳孔震动,只见一直被忽略的柳煦儿急吼吼把箱盖一翻,砰地一声箱盖阖拢,还很不幸地夹断一根往外露的蝎子钳。 柳煦儿揉搓双手把那阵鸡皮疙瘩的给压下,抬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立刻睁圆无辜的双眼,羞答答往公主身后挪过去一些:“那个蝎子、要爬出来了。” “想办法把箱子里的东西暗中处理掉。”相比其他人的如临大敌,安晟率先冷静下来吩咐下去,才又瞥她一眼:“今夜之事,不许外传。” 其他人纷纷应诺,柳煦儿也学着点头,然后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并未转移,分外紧张地捂嘴巴:“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安晟盯着她,倏然嫣笑,笑得柳煦儿受宠若惊:“你不是说想亲近我吗?” 如此大言不惭,方才没有参与对话的其他人纷纷侧目。柳煦儿受美色所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想,我想的。” 安晟颌首,转向梅侍官:“你领她回去收拾东西,即刻搬到西配殿,从今日起与你们同吃同住,我要提她到身边来。” 众人讶然,柳煦儿更是惊呆了。 “有人问起,就说……”安晟摩挲光洁侧颊,目光悠然流转在她的身上:“这小丫头费尽心机,成功吸引本宫注意。” “本宫颇是赏识她。” 公主红唇一勾,便是一锤定音。 翌日,得到公主赏识的柳煦儿一跪成名。但由于前一晚上各宫发生的事不少,前有常乐宫夜宴长公主怒怼当朝谏臣意气风发,后有拂音宫毒蝎伤人引皇帝雷霆大怒,缀华宫的这点芝麻小事显然并不足以引发外界的广泛关注,却足以在缀华宫内引起小范围骚动。 昨日夜宴有谏臣不分黑白当众抨击安晟公主,虽然事后公主自荐清白狠狠倒打那人的脸,却也令公主心情大为折减,早早退席拂袖离去。 偏巧柳煦儿撞上这等节骨眼儿,依公主出了名的娇纵性情,极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所有人都以为柳煦儿死定了,同寝的姑娘开始眼馋她曾露出来晃过一面的碧凝膏,还有人蠢蠢欲动要掀她被褥,收了她可能藏有的黄白之物。 谁成想这样的她非但全须全尾地回来,陪同现身的梅侍官更令众人感到意外,而柳煦儿即将搬进高阶女官的住所这个消息令所有人当场咂舌,这一晚很多人都没睡好,其中还包括那名把她赶去跪寝殿的小宫女。 要知道这么轻易就能晋升,那谁不乐意前仆后继去抱公主大腿?谁还不会两腿一曲去跪寝殿的大门庭? 可惜这样的好事不是逢人都管用的,至少有一没有二,同样的法子下一回就不好使了。 天明时分,晨光普照。 当事人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人人羡妒的幸运儿,清早柳煦儿捧着清水脸盆等洗漱用具紧随梅侍官往寝殿一路缓行。 昨夜迷迷糊糊地睡去,今早恍恍惚惚地醒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仔细回想当初田嬷嬷的‘谆谆’教诲,柳煦儿是万万没想过自己竟真的抱住了公主金腿,成了公主跟前的近身人。 说不高兴是假的,可她歪头一想,总觉得这个过程与想象中的不太对? 两人来在寝屋门前,梅侍官示意柳煦儿稍安勿躁,抬手轻轻敲两声。柳煦儿头天侍候长公主,心底说不出的忐忑紧张,可她俩静候许久,屋里始终没有声。 梅侍官神情自若,好似习以为常:“殿下,我们要进来了。” “……。” 听了好半晌动静,她们才得来一声绵长的回应。柳煦儿又随梅侍官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听见公主的声音虚虚响起:“进来。” 梅侍官推开门,示意柳煦儿把东西端进屋里。 窗下的风铃伴着清风陀螺旋转,清凌凌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出乎意料的是,迎面扑鼻的芬芳夹杂一缕纸墨的淡香,前室的玉石案上平铺一撂撂雪白的宣纸。 柳煦儿经过之时,发现纸上的墨字写了一半,剩下的随砚墨软毫搁置一旁。 内室的敞阔床榻空无一人,定睛细看,才发现袅袅乌纱帘后,一道绰影背身抱枕卧在美人榻上。乌密的长发垂落肩颈与背胛,挡去了那张轻易就能勾魂慑心、令人朝思暮想的无暇脸庞。 柳煦儿无声抽息,赶紧堵住鼻下,谆谆告诫色即是空,这还没看正脸呢,掀帘绕过去看完正脸岂还得了? 梅侍官丝毫不为美色所惑,她退开一步去挽帘,扭头示意柳煦儿放下水盆:“你来。” 来什么?柳煦儿眨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梅侍官是让她来唤醒公主殿下,澄澈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 梅侍官不容置喙,柳煦儿不敢推辞。她放下水盆,生怕发出一点碰撞,轻手掂脚地上前。撩开若隐若现的乌纱帘,公主侧庞渐渐显现,她身上只盖一件薄裳,春意慵倦,美色当前。 柳煦儿紧张地蜷缩手心,一点点欺近,想要轻轻推她,唤她醒来:“公……” 后面的呼唤尚且含于舌|腔之间,柳煦儿还来不及触碰公主的凝脂雪肤,一股力道骤然扣腕,回身猛拽,柳煦儿眼前一花,人已经被反身摁在软榻上。 第12章 欠收拾 “你不听我的听她的,难道不是…… 扣住颈脉的五指用力收拢,很快就在那片细皮嫩肉压下深色的红指印,迫使柳煦儿呼吸变得短促,不得不急急喘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的那股震荡。 她睁眼对上一双墨色的瞳眸,宛若摸不着底的幽潭,底深不见一缕光。 公主居高临下盯着她,长发垂散,几绺发丝扫落在柳煦儿的脸颊上,又轻又痒,惹得她下意识揪住,牢牢抓在手心上。 “殿下醒醒!自己人、这是自己人!” 梅侍官的呼叫在耳畔仓促响起,公主无神的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起光,然后映出被她压在身下的柳煦儿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小脸蛋。 安晟眉心轻弹:“……谁?” 不过一夜,公主居然就忘了她是谁? 大受打击的柳煦儿被梅侍官趁势从公主身下捞出来,伸手轻拍那片单薄的背面,勉强抑制住那几下从口中溢出的咳嗽声。梅侍官无奈摇头:“殿下,您又睡糊涂了。” 自家主子起床难,每朝一犯起床气,下手从来没个轻重。她们几个常年随侍身边的都知道,每日侍候主子起早洗梳之事都是你推我让。难得今日带新人,其他姐妹都把‘一等功劳’归予她,小姑娘是公主殿下钦点,头天务必感受一下。 “是你。” 安晟的声音一轻,面色恍惚,俨然心神放松,两眼一闭,弯身埋进美人榻里,重新环过绵软的长枕芯:“我再睡会。” 起了哪容再睡会?睡完又得遭一回起床气了。梅侍官赶紧扑住她,耐心劝哄:“不能睡了,再睡就赶不及去给皇后娘娘问安了。” 安晟眼也不睁脸也不抬,埋在枕心上仿佛不用透气:“就一会。” “不行……” 从进门之前先打底,到进门以后生生挨过一发起床气,再到现在已经第三轮了,公主竟然还在锲而不舍地赖床。柳煦儿以前没侍候过身份贵重的主子,都说侍候主子难,原来难在这里? 梅侍官忙里抽空给她使眼色:“你也过来帮帮忙。” 虽然忌惮方才公主气势汹汹的那一下,但柳煦儿不忘份内事,她凑到榻边,壮着胆儿去碰公主环枕的那双臂腕:“公主,您该起来了。” 起先公主纹丝未动,直到柳煦儿推动她的手臂晃了第二下,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她慢吞吞地调换躺姿,侧转回来,翻手轻轻搭在眉宇间,眯了眯睡意朦胧的眼睛,距离很近,似是与柳煦儿对上一眼。 那张乖顺的脸孔渐渐映在眸底深处,被公主倦懒地阖了回去。重新抬眸,眼底已经聚拢起清明的芒光。 她抬手伸来,在柳煦儿软乎乎的腮帮上面掐了一记。 “……” 乖乖被掐的柳煦儿充满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时公主动作温吞地支身坐起,似是缓冲醒神,随意地撩开披在襟前的散乱长发。 方才没细看,这时柳煦儿才发现公主脸上的妆容未卸,就连昨夜那身华美的绸裙亦未换下,彼时在榻上翻压一夜,再柔顺细滑的面料都会起褶皱,虽然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可妆也不卸裙也不换,连床都没沾就直接睡在临时休憩的美人榻上,这长夜漫漫,公主是因为什么累成这样?柳煦儿脑海中浮现一丝疑虑,目光随着公主来到梳妆台前,看她由着梅侍官替她卸妆。 柳煦儿连忙收心敛神,不时上前递湿巾、拧水,要什么给什么,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什么时辰了?” “这都已经辰时三刻了。” 安晟掩唇打了个呵欠:“还行,没睡过头。” “哪是没睡过头,都叫您三轮了。”梅侍官边拭粉边抱怨,听得出来主仆关系是真的好,“殿下昨夜几点睡的?” 安晟寻思:“卯时?” “卯时?!” 别说梅侍官,柳煦儿都惊呆了。敢情赖床赖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公主卯时过后才阖眼,而今才过辰时三刻,那岂不是只睡了一个时辰? “再急也急不了一时,哪能连觉都不睡呢?”梅侍官极不认同,“你说是不是?” 见她朝自己看来,柳煦儿本着忠主的初心也很是为公主健康着想的说:“天大的事不及凤体为重,缺觉可难受了。” 安晟挑眉,捻指一弹,弹在她光洁白净的小脑门上:“不许学梅儿啰啰嗦嗦。” 柳煦儿不敢捂,委委屈屈朝梅侍官看。 “看她没用,她也救不了你。”安晟在梅侍官出声之前一横眼,“你不听我的听她的,难道不是欠收拾?” 这位主子性子恶劣,越劝越是不中听,梅侍官干脆闭嘴。柳煦儿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奴婢以后只听您的。” 没等安晟露出笑,柳煦儿却说:“可梅姐姐不是啰嗦,她是心疼公主。” “奴婢也心疼公主,舍不得您犯困犯得难受。” 她蹲在公主榻前,说话时扬起小脸,圆圆的眼睛分外清澄灵动,那股赤诚的认真劲让人生不起一丝虚假与违和。安晟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微微一怔,随即往下在脖子的红印聚了一瞬,再轻飘飘地别开:“行了,我知道分寸的。” 梅侍官适时发出一声轻咳:“汤池已经准备妥了,殿下可要沐浴更身?” “是该好好沐浴方能动身去见皇后娘娘。”安晟替柳煦儿把前额乱了的发丝拨顺:“你去跟兰儿讨些冰片和苏合香,就说泡汤水用的。” 得了吩咐,柳煦儿顾不上在意公主这个略带亲昵的动作,应声出门去了。 梅侍官朝门的方向瞥一眼,回首看那端坐菱镜前的人:“殿下当真要把她安放身边?” 第13章 认出来了 “殿下是否早就认出她了?”…… 若不放心昨夜的事她会说漏嘴,当时又何必把她一并带去?就算真被她瞧见了什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一名小宫女,亦不算难事。 “有何不可?”安晟随手解下圈在颈面的湖绉海棠,满不在乎地扔到一边,“难道我会怕了吗?” 梅侍官的目光在那朵海棠上面溜一圈,假装随意地默默避开镜中人纤细的颈面,“我只是觉得昨夜每件事皆透着蹊跷。” “有人往咱们这儿放毒蝎,同样的毒蝎还出现在另一处……恐怕即便不是那位梁嫔娘娘,也会是后宫的某位妃子的住处。” 安晟轻笑一声:“任一妃子都有可能遭遇不测,只不过恰好当夜侍寝的是那位梁嫔罢了。” 无端出现的伤害不仅折损皇帝的颜面,还威胁到皇帝的性命安危。无论如何毒蝎的来历势必要查,这意味着将会引起内宫警备,各宫得查,缀华宫肯定也不例外。 蜇人的毒蝎看似针对皇帝,却又不是皇帝,因为公主带进宫的那些箱子里头发现了同样的毒蝎。一旦搜查到缀华宫来,倘若她们在不知情下被搜出这么一箱毒蝎,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如此细思,昨夜接风宴中出言抨击安晟并牵出那些箱子的周正言就显得尤其可疑。 “那位谏院周大人能在朝中混迹多年而不倒,说明绝非等闲之辈。我听说他为人正直敢言,或许有些不识时务的地方,却绝对不是那么不分场合的人。他在宴上与殿下针锋相对的鲁莽之举,着实令人感到费解。” “不奇怪。”安晟却道,“周正言素以直谏不讳而闻名,数十年如一日,在朝风评不差,但也称不上好。昨夜于宴上当众对我挑衅,在场无人觉得稀奇,也说明他平日就是这个性子。” 梅侍官蹙眉,可就算身为台谏的他看不惯公主‘骄奢淫逸’的生活作风,但这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完全没必要挑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说事。要知道今夜可是公主的接风宴,帝后亲自设宴为公主接风洗尘,他在这种时候闹事,不仅是拂了公主颜面,还是对宗室不敬,打的是皇帝的脸,这不符合一介官场老人的行事作风。 “能言旁人所不敢言之事,这种人自诩清流,得罪的人只多不少。”安晟投以安抚的眼神,“我知你在担心什么。秦家外戚这些年多有诟病,一直致力于拉拢台谏,可惜别人看不上眼,不屑同流合污。” “再者,”安晟淡道:“他是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我相信父皇的眼光。” 梅侍官眉心松动:“殿下认为这位周大人是可用之才?” “我没这么说过。”谁知安晟嘁声,一改前言:“那等老迂腐不改改脾性,倒不如尽早告老归乡算了。” 昨夜周正言左一言右一语毫不留情讽刺抨击,安晟可不会轻易将事抹去。 心知这位主子记仇,梅侍官连劝说都懒得,现在首要解决的问题在于:“殿下,咱们的东西不经查。” 虽然毒蝎子被兰儿全部收走入药了,可箱子仍然不经查。谁让公主夸下海口说她为太后祝寿抄了十几箱的佛法经书?万一搜查队找上门,发现箱子里什么也没有,那简直百口莫辩。 安晟按揉眉心:“我这不是在抄了。” “……抄不完的。”虽然不想打击她,可梅侍官还是希望自家主子认清事实。 安晟苦大仇深瞪她一眼:“你们全都给我抄。” “……”早知道多说多错,还不如安安静静为她卸妆。 “对,让那个小丫头也抄。”安晟仿佛认为自己想到了个天大的好主意,搓掌说:“同甘共苦方能体现亲近。” 梅侍官愕然:“殿下,您难不成真存了心思打算收了她不成?” 今日揭一个小秘密,明日再揭一个小秘密,天天把人摆在身边,难保什么时候殿下身上最大的秘密就会曝露眼前,这么做未免太冒险。 “只是作为一名身边侍奉的宫女而己!”这个‘收’字听得安晟心中别扭,“假如她有可能是柳公酌安排到我身边的眼线,我倒要看看这枚眼线究竟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原来另有目的,梅侍官突然对那孩子于心不忍:“如果没有发现那两名可疑的太监、没有提前发现箱子的毒蝎,说不定直到被栽赃嫁祸还懵懂无知,这么看来煦儿算是误打误撞帮了我们的大忙。” 听她一口一个‘煦儿’唤得格外亲昵,安晟觑她一眼:“是不是误打误撞,又或者别有目的,可不好轻易下定论。” 梅侍官停顿动作,好半晌才小心吐字,神色隐晦:“如果她真有别的目的,会否与‘那件事’有关?” 安晟不语,梅侍官深吸一口气:“我查过了。半个月前重霄宫失窃,从‘重霄宫出逃的人’藏身缀华宫时遇见的宫女正是她。” “殿下,您是不是早就认出她了?” 没了脂粉的修饰,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庞少了几分刻意描摹出来的柔和,多了一些棱角分明的硬朗线条。 安晟盯着镜中人嘴角一弩,难得显露几缕少年意气:“否则你说我留她作甚?” 第14章 像谁 公主待我不一样吗? 贵安抵京行路迢迢,随行的药师医女必不可少。 公主身边的这四位侍官各有所长,据闻她们皆由太后百里挑一,文武双全无可挑剔。别看兰侍官个头高,长得魁梧,其实为人极其文静,平时不常随侍公主,却是公主极为重要的御用医师。 柳煦儿来找她时,兰侍官正在院子里舂捣药材。 听说公主一觉才睡一个时辰,兰侍官捣药的动作微微停顿:“殿下总是逞能,偏不听劝。” 她的只字片语令柳煦儿意识到公主已非头一回不好好睡觉了。别人家的公主一惯睡到自然醒,她家公主未免缺觉缺得太厉害了,柳煦儿有点替她发愁:“公主没睡饱,困得都起不来了。” 兰侍官纠正:“不,殿下纯粹只是喜欢赖床而己。” “……” 柳煦儿不解:“她为什么不睡觉,一整晚都在写字?” 兰侍官睇她一眼:“你倒是细察入微。” 倒不是柳煦儿真的细察入微,她只是在进屋之时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纸张和搁置的墨砚,又恰好注意到公主袖口的几滴墨渍而己。 兰侍官没有为她指点迷津,她进屋里取出一些小药包,说是放入池中提前浸泡,药香在热汤的作用下能够令人快速提神醒脑:“主子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能过问的,倘若什么时候她愿意对你袒露,届时就算不必问,你也是会知道的。” 柳煦儿觉得兰侍官说话很哲学,很有道理。公主做什么确实不是她们这些奴才能够指手划脚的,新来的她与常年侍伴的梅兰竹菊更不能相提并论。公主对她肯定谈不上喜爱与信任,但如果付诸足够的耐心与忠诚,日久天长总能打动公主的心,待到那时她一定也能像梅兰竹菊那样成为公主愿意袒露心声的人。 “我懂了。”柳煦儿坚定信念,决心为美好的明天一定要努力奋斗。 兰侍官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见她取了药包准备回去,忽而叫住:“等等。” 柳煦儿回头,兰侍官从置物柜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做的雪溶膏,通过对碧凝膏的改良研制而成,对跌打淤损更有成效。” “昨夜恐有误会,我想殿下应该没有罚你的意思。”她指了指柳煦儿的膝盖,又移至脖子上未消的红指印:“这里也抹一抹,能好得快。” 柳煦儿受宠若惊,兰侍官却是淡然:“殿下让你来找我,就是要我给你拿点外伤药。她每次起床脾气极大,对谁都一样。她自知理亏,却不是个会主动拉下脸来认错的人,不过本质上心肠不坏,你别怕她。” 柳煦儿双眼明亮,豁然开朗:“嗯,我不怕她。” 什么样的主子能够令身边的奴仆赞许之余又处处维护?那必然是个顶好的人。虽说柳煦儿仍对公主抱有惧怕之心,但心中敬重从未减弱,也许她也能像晚荧一样找到合适自己的好主子呢? 柳煦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她回去的时候,公主已经不在寝宫,而是转去泡汤沐浴了。谢绝任何人等靠近的竹侍官和菊侍官宛若门神一般左右伫立,柳煦儿默默抬头仰观,一时有点小紧张。 “这是公主殿下让我从兰姐姐那儿取来的提神药包。” 这事公主进屋前已经吩咐过了,竹侍官与菊侍官都是知道的:“你在这儿稍等片刻。” 门开了,但金汤内殿极深,雾汽漫漫,又有屏壁阻隔,柳煦儿什么也瞧不清楚,唯有耐心静候。不一会儿梅侍官出来了,接过药包对她说:“这儿不必侍候了,你先回去吧。” 随着门扉重新阖上,内外形成两片天地。柳煦儿望眼欲穿,有点失望,她还以为自己能够借着侍候洗浴的机会更亲近公主一些呢…… “你不觉得这小不点看起来有点像年前死去的碧雪呀?” 小不点的柳煦儿仰首,发现竹菊二人围着她使劲儿瞧。两双眼睛齐整整地落在她身上,迫使身高差距过大的柳煦儿压力也很大。 “还别说,真挺像的,难怪殿下对她格外不一样。” 两人的嘀咕落于柳煦儿耳中,她表情一呆:“公主对我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两人煞有介事:“除我们之外,殿下从不会主动亲近谁,更不会主动留谁在身边,你是破例第一个。” 柳煦儿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心情有点小复杂:“那公主一定很喜欢她。” “可不是嘛?雪碧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殿下总是意志消沉,虽然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知道她心里很难过的。”竹侍官幽叹。 柳煦儿感触良多,不管公主觉得她像谁,既然公主是喜欢她的,对她而言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柳煦儿本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欣然点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值得公主全心信赖又讨她喜欢的人……就像碧雪姑娘那样!” “……” 望着柳煦儿正直而坚定的背影,竹菊互视一眼:“碧雪不是公的吗?” “母的吧?” * 宫苑以东有片畔柳湖,湖堤沿路全是垂柳。 阳春三月一过,大片大片的飘絮宛若鹅毛大雪飞得遍地都是。每逢三年的开春殿试决出三甲之后,皇帝会在此处设宴。应时应景,正适合新科才子吟诗作赋,各显神通。 附庸风雅虽好,但却不是人人都遭得住漫天飘飞的柳絮绒,鼻子受不了的往往忌若蛇蝎,远远瞧见已经退避三舍。 以前还没分派到缀华宫前,柳煦儿总喜欢跑这来捡絮绒。她的名里有个肖音的字,人如其名,非但不讨厌这些到处乱飞的柳絮,反而有股亲切感。 从缀华宫出来无事可做,柳煦儿就在畔月湖畔埋头拾絮。过一会儿她找了片干干净净的地阶坐下,掺着脸望天,小脑袋瓜不知在想啥。 有人喊了她一声,竟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这地偏安,静谧少人。 正值飘絮漫天的时节,本不会有谁主动靠近。 柳煦儿仰头,很意外地发现立在廊下的人,穿着官袍拢袖朝这向看来,是有过几面的大理寺少卿邢严。 第15章 好人 “邢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邢严是朝廷命官,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柳煦儿赶忙起来给他问安:“邢大人,您又进宫办案么?” “……最近事比较多。”近段时间宫里一直不太平,就连邢严都已经被接连请进宫来好几回,这话无疑戳中了他的痛处。 不过柳煦儿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她一眼瞧见邢严后方较远处站着引路宫女及其邢严手下的官吏,苦着笑脸堪堪点头打招呼的方寺正躲得最远,显然是怕了这遍地飞絮不敢靠前。再看邢严负手而立无动于衷,甚至还有闲情伸手去接飘落的絮绒,登时生出同类感,心头不禁雀跃:“大人也喜欢柳絮儿吗?” 邢严挑眉,若不是见她说得坦然直率,话意听在耳里属实微妙:“无关喜好。遥记当年及第之时,我也曾在宴上作过几首有关‘柳絮’的诗赋。” 柳煦儿恍然想到,邢严也是探花及第,自然曾在宴请之列:“邢大人的文采必然绝佳。”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邢严早已听惯了无数人的赞许之辞。不过柳煦儿毫不忸怩的夸赞有别于官场逢迎,邢严鼻音轻哼,眉梢有些松动的痕迹:“正好在这遇见你,我有些话与你说。” 柳煦儿不明就里:“您说。” 邢严面貌清隽,其实生得极好,只不过素日一板一眼,深拢的眉宇显得老成:“有关井底女尸的案子,恐怕不日将会移交宫正司。” 近来大理寺的事头是真的多,月前重霄宫入贼之事罢了一个大理寺卿,新官还没上任,什么事都压在邢严头上。谁知一桩接着又一桩,昨夜那起毒蝎伤人事件事态尤其严峻,一下子成了大理寺的办案重点。反观前些日子发现的井底女尸案,由于涉事者和遇害者都是品阶极低的宫人,又几乎每年宫里都会发生好几起。邢严在这件事的作用堪称大才小用,宫里早就发话让大理寺别在这种小案子上浪费时间,将事移交给宫正司。 可想而之,没有邢严跟进的小命案,落到宫正司手里十成□□会被当作意外草草处置。迫于上级压力,邢严再不乐意也不好发作。本来他已经不打算再提这事,可偏巧让他在这里遇见柳煦儿,故而主动搭腔,把事与苦主本人说清楚。 “也许宫正司最后判出的结果不尽如意,势必要你受委屈。”邢严一本正经,“不过你放心,这桩案子往后虽然不归我管,但在水落石出之前我定会继续跟踪。你的遭遇足以排除死者失足落水的可能,如果真是人为他杀,我定揪出凶手,要他绳之以法。” 柳煦儿没想到她都快忘记的事邢严比她还上心,一时不知该不该劝他不如还是算了吧? 不能怪上面不重视,虽然涉及人命,可奴才的命撂在深宫内苑是真不叫命。这种小命案一头到头一抓一大把,离奇失踪死亡不知凡几,若是条条拿出来仔细捋,以目前大理寺办案的人手与精力肯定是远远不够的,移交到宫正司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几眼。 柳煦儿本没指望能够查明真相,所以早早把这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牢记在心,他锱铢必较,事无大小通通追根刨底,从未放弃。 邢大人正气的脸庞映在柳煦儿水灵灵的眸子里,她不禁发出一声叹:“邢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邢严一愣,他不太习惯被称之为‘好人’。有时候因为过份耿直与不通情面,别人更多是在背后指责他的冷酷无情。 不由自主地,他的眉头松动起来:“这不算什么,本来就是我的份内事。” 柳煦儿想了想:“可我觉得,能有这样觉悟与认知的人本来就很了不起。” “……” 邢严轻咳一声,负手踱步:“不管怎么说,在抓到凶手之前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 不知怎的,这话令柳煦儿想起月下那抹绰然之姿,她情不自禁扬起笑脸:“我会的。” 邢严不懂她瞎高兴个什么劲儿,默默觑她一眼:“说起来,我记得你好像是缀华宫的人,你们公主可见过了?” 柳煦儿点头,非但见过,她如今可是公主近侍呢! 邢严一改方才的义正辞严,形容温吞假作随意:“昨夜宴上出了些意外,公主为此提早退席……回去之后不妨事吧?” 昨日夜宴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但缀华宫里昨夜可是出了大事。不过公主勒令不许外传,柳煦儿想了想摇头:“不妨事。” 邢严语气一松:“但愿公主不会放在心上。” 柳煦儿恍然:“邢大人这是担心公主呀,回头我一定替您将心意转达给她。” 邢严立刻板脸:“不必劳烦。” “也对。”柳煦儿点头,她认得替邢严引路的宫女,那是皇后宫里的人:“公主今早正要上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邢大人也是去凤仪宫吧?现在去的话正好能遇上……” 话音未落,邢严抛下一句‘有事告辞’,大步流星招呼方寺正随引路宫女赶紧走了。 柳煦儿呆呆目送那几道背影远去,一簇絮绒飘在眉前,她仰起小脸,伸手将之捻下来。 这地平日往来人少,他们一走,廊道就静下来了。 巧的是今日热闹,才没过多久,走廊另一端又来了位稀客。柳煦儿这回没走神,较之前反应快多了,她闻声回头,看见来人愣了下。 龚玉拂走了出来,冷淡的表情透着一丝不善:“柳公要见你。” 第16章 唐突佳人 “下官邢严,见过两位公主殿…… 凤仪宫外宣起安晟公主驾到之时,皇后正与昭燕说些母女间的体己话。 听说安晟来了,昭燕顿露喜色:“是长姐姐来了,快快有请。” 这里虽是皇后的凤仪宫,但昭燕为皇后嫡出,宫里人当她小主子侍候,皇后寝宫便如她的行宫进出自如,她的话自当皇后的意思,所以即便皇后尚未发话,也不会有人觉得是她逾矩了。 这在后宫里头,唯昭燕能有如此殊待。 安晟回宫数日,头几天还能以舟车劳顿为由歇在缀华宫里不出门,经昨夜办完接风宴,今日再不来向皇后问安,反而显得不合礼数。 听她来了,皇后倒也没露讶色,吩咐宫人去将安晟领过来。 安晟今日穿着茜红的石榴裙,簪高钿金、珠环玉配,一朵朱色的绢丝石榴花盈盈环缀在纤细的颈面上,飘逸的纱袖随风浮动,行走间宛如花飞枝颤,一身贵气浑然天成,徐步而来的矜贵模样在艳阳之下熠熠生辉。 就连见多了后宫女子争奇斗艳的杨皇后都不由自主被她的模样给炫了眼,直到女儿的惊叹自耳畔响起来:“长姐姐……你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 安晟徐徐向皇后见礼,抬首朝昭燕眨眼:“昨日看不仔细,今日再看才发现昭燕妹妹几年不见,小美人胚子可长开了不少,越看越是娇俏可爱。” 昭燕赧然:“长姐姐才是真正的大美人,昭燕一点也比不上。” 晨浴过后换过华裳描了新妆,安晟容光焕发的模样分毫不显一丝疲怠,雍容自然地笑了起来:“昭燕妹妹何出此言?春兰秋菊各有其好,我也不想跟你比呢。” 这话说得坦然,不会让人觉得故作奉承或讥嘲。昭燕常年卧病,并不若同龄少女明朗娇艳。她对自己的容颜不抱太大自信,可安晟待她如常,她本心中孺慕,更忍不住想要亲近。 皇后调侃地笑:“那就都不别比了,这天下还有谁人能及你这两朵帝女花?” “母后又取笑我。”昭燕娇羞地挽过她的臂弯,母女尽显亲昵无间。 昭燕公主出身高贵,然自幼体弱多病,好在父怜母慈,帝后一直将她护得极好,养成天真浪漫的性情,难得的是她待人和善,并没有什么跋扈恶劣的坏毛病,在宫中倒是享有挺不错的好声誉。 有她活跃气氛,闲谈家常没有拘束,只要不提那些扫兴的事,彼此都还挺放松。正当安晟准备挑捡几件旧京的新鲜事与昭燕说起,门外有人来报称,大理寺少卿领人于殿外候见。 安晟眉梢微触,面不改色地抿下那口清茶,反是昭燕面露不解:“母后,大理寺的人来做什么?” 皇后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宫里有些要事相商,让安晟陪你到后苑走走,母后稍后就来。” 既然有长姐姐相伴,昭燕也就安份乖巧没再追问,兴致勃勃拉着安晟往后苑的圃园散心。 这里已是内宫,两位皆为未出阁的公主,不便面见外客,走过廊庑之时有宫人陪同回避,正好可以挡住门外求见之人的视线,只能隐约捕捉到那抹艳丽的衣裳一角,依稀分辩瑰丽无双的半边侧容。 “公主殿下。” 伫足之人不是安晟,下意识回头看来的是昭燕公主:“咦?” 随着她停下脚步,安晟也停了下来。那是几位品阶不低的大理寺官员,昨日接风宴上有过一面。 方寺正暗拉邢严一把,恨没能以下犯上在邢严出声之前将他的嘴给堵上。当事人忘神盯着前方,等到他略略回神,方意识到自己的一声轻唤令人误解,恐是唐突犯冒。 彼时骑虎难下,邢严面色未改,他双手拢袖躬身行揖礼道:“下官邢严,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方寺正万没想到上司头脑还挺灵光,瞬息之间已经转变过来,连忙学着作揖。 昭燕虽是深得帝后眷宠的公主,但她毕竟身骨不佳,久居深宫鲜少露面,见过的外臣实在不多。但见今日这样一位年轻清隽的官员郑重有礼地恭拜,一时有些羞窘,神情无措起来。 安晟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娘娘随后便会召见你们。” 如此一来,便算是替两边都解了围。昭燕暗松一口气,紧随安晟不再停留。直至目送她们离去,方寺正这才捏了把冷汗:“你这是要吓死我。” “两位公主尚未出阁,你这么做也不怕招人非议、明日朝上被谏院狠狠参上一本?” “我一把年纪倒没什么,你正值大好年华,莫因小失大,毁了无可限量的仕途前景啊!” 也不知是将方寺正的劝诫听进去了,还是因为又一次的相对无言擦身而过,邢严面色不豫,悄然隐去眉宇那抹不明显的情绪低落:“我知道的。” 第17章 二哥哥 “倘若在天有灵,想必他定会为…… 圃园繁花正好,两位公主游赏满庭春色,风起花飞,彩衣飘飘,好似嬉戏人间的小蝴蝶。 昭燕有她涉世未深的天真懵懂,对见过的新鲜事物总是忍不住抱有好奇:“我以前也见过大理寺的官吏,但出入内宫的多是女吏,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正儿八经的主事官。” 她已从身边内侍口中得知方才初见照面的那人是何身份,脑海不自觉又一次浮现对方板正的脸:“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邢大人年少高才、仕途无量,称得上各家趋之若鹜的佳婿人选。公主若觉合意,倒不妨往娘娘案前提上一句?” 昭燕被身边人调侃得红了脸:“长姐姐还在呢,你们又取笑我!” 她今年过完生辰就十四了,随着一日日年岁渐长,母后偶尔也会往她耳边念叨,就连身边宫人也开始拿这事逗弄她,未经人事的昭燕时常被羞得面红赤耳。 换作平时也就算了,今日她最孺慕的长姐姐就在身边,这种事提起来就更羞人了:“再说、再说我也不喜欢那样的!” “哦?不知昭燕妹妹喜欢什么样的?” 突兀听见安晟的反问,昭燕扭过头,被她一双秋水明眸慑得忘乎所以:“我、我喜欢性格好,温柔体贴的那种……呃,就像往时二哥哥那样。” 此言一出,周遭倏然一静。 年轻的宫人尚且一头雾水,年长的宫人噤若寒蝉,不时拿眼偷瞟隔壁那位——安晟公主。 这时昭燕才意识到脱口而出的一席话惹了祸,唰地一下脸色发白:“我的意思是……” 花香缭绕于身遭,安晟站在阳光底下,她倾身去折白玉兰,人比花娇、芬芳绵长:“那很好。” “有人还记得他,我觉得很好。”她将那朵玉兰送到昭燕鬓间,声音一轻:“倘若在天有灵,想必他定会为这份惦念感到欣喜。” 昭燕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中没来由的微微刺痛:“长姐姐也一定一直记着他的。” “我?”安晟有些出神:“我不太记得了。” 昭燕怔然,安晟摇头失笑:“太久了,我已经不太记得住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我想,他大概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安晟偏头思索,竟还挺认真:“说好听点叫性格好,说难听点则叫懦弱。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来日你若择婿,万万擦亮眼睛,这样的人不值得托付终生,你得找个有担当有才干的夫君,总之不能苦了自己。” 昭燕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半晌也不知该不该反驳。身边宫人趁机打圆场:“上京的青年才俊那么多,咱们娘娘必定万里挑一,断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安晟一笑置之:“是呀,适才那位大理寺少卿生得龙章凤姿一表人才,皮相就挺不错。可惜周身寒煞令人望而生畏,招至身边也不知会否瘆得慌。” 宫人皆默,听说这位色胆包天,看人从来只看皮相,饶是朝廷命官也不放过,可别带坏了她们纯净天真的昭燕公主才行! “说起来,也不知他们进宫是来做什么的?” “昨夜梁嫔宫里出了事,陛下命大理寺严办。这后宫事无大小皆归咱们娘娘管,他们要查之前准是得先来凤仪宫请示了。”宫人恨不能立马转移话题。 这事早在后宫传开了,昭燕身体不好,昨夜回宫早早歇下并不知情。宫人也不敢打扰她,今早倒是提了几句,只不过她听罢并未上心,此时才知道事态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那毒蝎这么厉害?梁嫔被蜇伤以后怎么样了?” “太医把人救回来了,梁嫔受了些皮肉之苦,如今已无大碍。”昭燕的近身侍官许嬷嬷微微一笑,只不过经此一遭这梁嫔怕是要失了圣恩。即便皇帝会对她有所补偿,今后却未必愿意再踏入她的行宫。 毕竟谁也不希望每回一见她的脸,毒蝎蜇人的那一遭便历历在目,属实有些败坏兴致呢。 “人没事就好。”听说没出人命,昭燕欣然松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移至花圃与安晟身上:“长姐姐难得入京,一定不知道宫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像后苑这样艳丽纷繁的景致,你想去什么地方都与我说,我陪你到处走走。” “公主您自己总卧病在房,一年也没见你肯往外走动,如今倒是托了长公主的福,能让您亲移尊步出来走动走动。不过凡事莫要急切,要是累着身子,娘娘还得怪罪老奴了呢。”许嬷嬷是自小陪伴昭燕长大的奶姆,说话自有她的份量,也较别人敢说一些。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神情温和而自然,昭燕并未觉出话中之意,安晟却听明白许嬷嬷的示意。 昭燕身体不好,在安晟没入京之前几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与其说宫里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地方她知道,倒不如说是她为了讨好亲近安晟的道听途说,真让她陪安晟走遍宫中最好的景致,怕是要累坏了这孱弱娇贵的小身子。 就是昭燕肯,皇后还不肯呢。 安晟笑了:“宫中景致再好,哪比得上宫外的新奇热闹,我更想到京街外面去走走。” 许嬷嬷脸色微变,昭燕愣了下:“可是母后肯定不会答应的……” 皇后当然不可能同意让昭燕出宫,但安晟却没有那个忌讳,她若是出宫游玩,昭燕就没法跟了。 安晟装作没瞧见昭燕脸上的闷闷不乐:“不过皇祖母的寿辰在即,她素来疼我,在寿辰之前我可不能玩乎忘然。昨日你不是说要学我抄抄佛经么?等我从宫里搬些佛经出来,送你解解闷好了。” 昭燕听完更失望了,可又不想在她面前表露明显,期期艾艾问:“那你能也来陪我看佛经么?” “陪你几日无妨,过阵子我不得空。”安晟言笑晏晏:“昨日接到翰林院林大学士的夫人送来邀贴,说是此番进京正巧赶上三年一遇的新科及第,林府作为今科期集所,广集仕子洞仙游湖。恰逢湖畔杏花开得正好的时节,夫人盛邀游园赏花,我正打算出宫好好玩上几天。” 第18章 干爹 太师椅上坐着一袭鸦青常服的斯文…… 柳煦儿跪着两条腿,一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腿面,小模样乖巧乖巧,两只眼珠滴溜溜瞅向座上的人。 太师椅上坐着一袭鸦青常服的斯文男子,慢条斯理呷着茶。端看那张脸是看不出这人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肤色很白,削颊薄唇,眉宇间隐隐透出几缕病相。 柳煦儿是个贴心小棉袄,关切之情自然流露:“爹爹这是生病了么?” “小病。”柳公酌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寻常宦官那么尖锐,许是得了小病,这时说话的嗓音显得磁哑,不温不火。 也正因为不温不火,柳煦儿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情绪:“那您要不多歇歇?生了病要多喝水,有什么话等身子大好了再说不迟……” 话未说完,她就被头顶一道尖锐的冷光刺得弱了声音。但柳公酌从来不会这么瞪她,瞪她的人是站在柳公酌身后一下一下为他捏肩捶背的龚玉拂。 柳煦儿怏怏闭嘴。 “找你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柳公酌摆手示意龚玉拂不必侍候了,搁下茶盏说:“我近来身子不大利索,有些事儿没闲心过问。听说前些日子有人不长眼,在缀华宫里惹出了事?” 不长眼的惹事精?柳煦儿思前想后,点头如捣蒜:“小秦妃娘娘真是个惹事精,公主才刚进宫,她居然带来一大群人上门找茬,又凶又悍,好吓人的。” “不过我们公主一点不怕,三两下就把她给收拾了。” “……” 龚玉拂忍着没翻白眼:“柳公问的不是这个。” 那问的是哪个?柳煦儿吞咽口水,表情无辜。 “既然如此,”柳公酌往后轻靠,顺水推舟:“你便说说安晟公主是如何收拾她的?” 柳煦儿偷瞄龚玉拂,见她不吱声了,才又手舞足蹈给柳公酌说起那日哄哄闹闹的情景,话里话外不免夹带私货,隐隐透露出对公主殿下的崇敬之情,惹来柳公酌一声轻哧:“瞧你说的,挺像那么回事。” 柳煦儿睁大眼睛,像两颗乌溜溜的水菩提:“爹爹不信么?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信。”柳公酌将手轻轻搭在乌骨木的椅子扶手柄上,指腹摩挲一圈圈纹理:“这事宫里见人都在说,我能知道的更具细,又何必再问你?” 柳煦儿抓了抓脑袋:“那爹爹您问的是……?” 柳公酌曲起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在那圈纹理上:“听说前些日子,你掉井里去了?” 柳煦儿呆了一瞬,没想到爹爹原来关心的是自己,感动得连连摇晃小脑袋:“没,没掉下去。” 她很快补充一句:“就差那么一点点。” “怎的这么不小心?”柳公酌的吁声说不出的恻悯。 柳煦儿原想说不是不小心,是有人背后推她,可随即又想起不久前遇见的邢严说大理寺不查了,这事落在宫正司极大可能得归意外处置,一时间也不知应该怎么对他开口,闷声妥协:“那我以后小心点。” 龚玉拂实在受不了她半天憋不出个字的磨叽:“不是说死了人吗?” 柳煦儿悚然:“那不干我事的。” 龚玉拂彻底没耐心了:“瞧你也没这点出息,柳公是问你见到什么人动手了没有?不然为什么谁也不推,偏偏就推你?” 柳煦儿这才恍然他们知道的明明挺多的嘛,顿觉无辜又委屈:“可是我什么也没见着。” 龚玉拂冷脸:“我就说她半点不顶用,问了等于白问。” 柳公酌支颐静坐,抬手将她招到跟前,柳煦儿再不安也照做了:“爹爹,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吗?”柳公酌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柳煦儿用力点头。 他静静端详她的眉眼:“还记得我为什么安排你去缀华宫吗?” 柳煦儿迟疑地答:“因为公主的生母于我娘有恩,我娘生前的遗愿就是报恩,所以我得代替她好好报答安晟公主。” 柳公酌颌首,像个抽检完功课发奖励的长辈轻抚她的发心:“你要是在缀华宫待不住,也别回来见我了。” 他的声音温柔慈祥,柳煦儿却听得犯憷:“那要是真待不住怎么办?” 柳公酌不厌其烦地告诉她:“那就哪都别待了。” 这番对话已经不只一次了,柳煦儿自始至终没敢问这个‘哪都别待’是指宫里还是宫外,又或者包括宫里和宫外,她不敢问:“我觉得公主还、还挺喜欢我的,我已经成为公主的近侍了。” “挺好的。”柳公酌将手挪开,接过龚玉拂送来的手帕擦拭摸过柳煦儿的每一根指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挺好的。” 柳公酌没去偏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安晟公主少时经历蹉磨,几番周折,她如今身份敏感特殊,总归不是个能轻易卸下防心的人。你能让她把你留在身边是你的本事,我相信只要安守你的本份,公主惦着你的好,是不会亏待你的。” ‘本份’二字钉在柳煦儿的脑袋里,微微恍惚:“煦儿一定谨遵爹爹教诲。” 她一脸的恭顺听话,却不知这声‘教诲’到底听进去多少。柳公酌摩挲光洁的下巴:“说起来,年初随去赣江监军的文潮就快回来了,回来以后我打算将他提为秉笔。” 那可年少有成啊!柳煦儿挺为他高兴,却不明白这事为什么与她提? “那小子挺喜欢你的,走前还曾跟我讨过你。”柳公酌闲谈家常般提起,“可你如今已经不在我手里,等他这次回来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柳煦儿‘啊’了一声:“他瞎说的,怎么可能呢。” 柳公酌正想再说什么,忽而垂眉掩唇发出几声闷咳。龚玉拂连忙递上茶水为他顺背,单薄的胸腔震了两下,虽然渐渐平复,却已没了说话的兴致:“让玉拂领你去吧……别出来太久,令公主好等。” 公主去了凤仪宫,一时半会哪会想起她?不过见他放人,柳煦儿巴望着点头,由龚玉拂领出门了。 出了那道门,龚玉拂斜睨这张没心没肺的蠢脸:“你真觉得不可能?” 柳煦儿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龚玉拂嗤笑,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嗤得柳煦儿不太舒服:“玉拂姑姑不必相送,我自己能回去。” “你以为柳公让我领你去做甚?”这地柳煦儿又不是不熟,何须她亲自来领?龚玉拂嘴角微弩,菱唇挂起一缕森然的冷意:“来人!” 柳煦儿一呆,左右两臂分别被硕壮的宫人给架了起来。 “小秦妃娘娘是何身份,凭你这样的小奴才也敢出言诋毁?你如今已不是我们常欣宫的人了,柳公可不会再包庇你。” “把她拉去宫正司,狠狠处刑。” 第19章 我的人 “本宫的人你们也敢动,这宫正…… 听说安晟要出宫,昭燕说什么也想跟,许嬷嬷费尽唇舌才把她哄下,又借口公主身况不佳,三催四请把她领回宫去喝药了。 安晟返回缀华宫后卸下一身矜持,疲懒地窝进梨花榻里,听菊侍官和竹侍官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辩嘴。兰侍官给她送来一碗乌漆抹黑的汤汁,被她一脸嫌弃地推开:“我早好了,不喝。” “这有益气补血的功效。”兰侍官神叨叨地意有所指,“您上回掉了那么多血,近来又总是熬夜,不补太虚亏,我是怕您受不住。” 这话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安晟嘴角抽搐,一旁的菊竹姐妹不辩嘴了,围过来笑不可支:“是呀是呀,我前两日癸水刚过,想喝还没有呢。” “那给你喝。”安晟被这群斗胆戏弄主子的丫头气得不行,把碗推了出去,又被兰侍官给拦截回来:“小壶里还有,待会我给她们盛,这是您喝的。” 兰侍官熬的药又苦又臭,菊儿竹儿吐完舌头就跑了,留下安晟孤立无援,顶着压力把药喝干。 兰侍官满意地接过碗:“新来的煦儿姑娘我早上试过了。” 安晟不语,静候下文。 “她没察觉我把紫杊混进苏合里,对医理亦不敏感。我见她心无诚府,不像是个能装的。”今早安晟把柳煦儿支走,就是让兰侍官试一试她的底,“殿下怀疑她会用毒?莫非是觉得她与毒蝎之事有关,或者对此事有所隐瞒?” 安晟神情微妙:“之前小秦妃来闹事,梅儿曾受她的恩惠,有些看法毕竟不够中肯,我想让你把把关。” “说的也是,既然是要放在身边,还以谨慎为重。”兰侍官不疑有他:“那就再观察一段时间好了。” 安晟的指腹摸上枕面的金丝绣牡丹,分神他想,无意识描摹:“对了,我回来这么久,怎么至今没见到她的人?” 兰侍官一惯专注捣药不理外务,菊竹姐妹清早随行去了凤仪宫,找人得问梅侍官。正巧说人人到,梅侍官从屋外进来左顾右盼:“你们见到煦儿了吗?早上出去至今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安晟冷眉一横。 * 毒蝎伤人事发在梁嫔寝榻之上,她出事之后身边的宫人全被押去宫正司,大理寺接手之后首要是把文录名册调出来。 邢严从皇后手中拿了谕令,立刻带人走一趟宫正司。 说起来这桩事颇为棘手,牵扯的问题也相当严峻。邢严一来,宫正巴不得赶紧把事交出去,只不过交接事由极其繁琐,一时半会倒是把人绊在宫里。 临近正午,邢严收走了一撂撂厚重的册子,动身正欲返回大理寺,恰与一行人擦肩而过。那是一名被左右架起半拖半拽带进宫正司的小宫女,蔫嗒嗒往下栽的脑袋掩着半张惨白小脸,熟悉的面孔令邢严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慢着。” 耷拉的小脑袋瓜一动,惨淡的小脸缓缓抬高,居然真是柳煦儿。 方寺正也露讶然:“怎么是她?” 宫正司主管纠察宫闱、戒令推罚之事,本身不是什么好地方,时有犯事的宫人被拉到这里处罚,惨叫痛哭不觉入耳,与大理寺有着本质上的相似之处。邢大人来去自如面不改色,不动半分恻隐之心,更何况外臣不便干涉内廷事务,此时的他却鬼使神差地把人拦下:“她犯了什么事?” “此女对宫中主子出言不逊,犯上不敬视为亵渎,领板掌嘴二十下。”刑罚女官不识邢严身份,却知这俩身着官袍不似好惹,说话也就放规矩些。 邢严蹙着眉:“不敬主子?哪位主子?” 对方y不欲多言:“这是上头下达的命令,我等只管奉命办事。” 邢严看出对方的不耐,转而改问柳煦儿:“你得罪了谁?” 内宫女人是非地,更何况宫正司每天来回进出多少名目受刑的宫人。冷血无情的邢大人竟有闲心管闲事,方寺正不禁侧目。 柳煦儿嘴唇嚅动,话到嘴边又噎住,眼神渐渐黯下来。邢严一年到头审问犯人只多不少,哪会看不出这番表现之下隐瞒不寻常文章,当即横眉竖眼:“既是上面的命令,那就一直去见宫正好了。” 见他这般不通眼色,气得掌刑女官脸色发青:“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是宫正司,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自是力挺上司:“放肆!你可知道我们大人是谁?!” 邢严面沉如水:“我倒要看看你们擅动私刑的宫正司到底是何等了不得的地方。” 宫正司掌宫闱刑罚之事,内宫鲜少有人胆敢这么叫板,属实没想到今日会在自个地盘碰上这样的硬茬子,一行人没脸之余又惊怒:“内宫自有内宫的规矩,轮不到你们外人干涉!” 她们拿的是龚玉拂的命令,众所周知龚玉拂是柳大总管的人。在这后宫内苑就连皇后都要敬让三分的柳总管要罚一个小宫娥,即便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断然不会有人敢说一句不是。 更何况外臣不涉内宫事,她们有底气,根本不惧这些外廷大臣! “那要是内宫的人,就可以干涉了?” 众人呼吸一滞,所有人都意识到说话之人并不在对峙双方之中。而就在此时,柳煦儿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双眼接触到公主清贵明艳的脸庞之时,她那惨淡的小脸一点点摒发出希望的光,这一瞬再憋不住泪眼婆娑,发出情难自抑的惨痛咽呜:“呜呜(公主)——!” 她嚎得太惨,以至于闻讯找来不明真相的安晟误以为柳煦儿已经遭过酷刑,一双凌厉的眼刀寒气逼人,冷冷剜过在场众位,并且迅速锁定眼神闪缩的几名女官,慢条斯理地开口:“本宫算是内宫的人吗?” 为首的陈典正不得不站出来:“公主殿下,我们只是奉命办事。” 安晟语速平缓,却不怒自威:“本宫在问你话。” 迫于压力,对方不得不低头:“那自然是……。” “那就好。”话音刚落,安晟喝来菊竹姐妹:“拿下她,给本宫狠狠掌嘴。” 菊竹姐妹的身量可有别于一般宫女,运力一巴掌甩来能把人拍飞,两人照着柳煦儿被架起来的模样抡起陈典正,吓得她仓皇大叫:“那丫头犯了错,我们都是奉了柳公公的命令才把她带来——” “柳公公?哪个柳公公?本宫不认得。”安晟抬起矜傲的下巴,森森一笑:“本宫只知道尔等奴才,竟敢逾矩到主子头上,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既然你说内宫之事只能由内宫的人管,那就让本宫来亲自管管。” 安晟公主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谁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她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跑来宫正司发威。眼见陈典正被架起来抽嘴皮,那些原本架住柳煦儿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偷偷溜去找宫正,总之没人敢触她的霉头。 安晟将柳煦儿拉回身后,颦眉看她低头揉搓一双腼腆又通红的泪目,面上尽显不耐,却愣是只怒骂一句:“让你瞎跑。” 原以为恭走大佛送走麻烦事的宫正闻讯赶来,瞧见这等场面险些当场晕眩。还没来等她开口询问,先被安晟堵了一句:“本宫的人你们也敢动,这宫正司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宫正何等精明油滑之人,瞬息捋清立场:“下面的人安逸太过,平日缺乏管束,回头下官定严加整顿!” 安晟不甚满意地冷哼一声,招回菊竹姐妹把那煽肿的陈典正扔回去,领着柳煦儿调头打道回宫。 大理寺众人呆立其中,在这片兵荒马乱当中显得格格不入。邢严双眼一刻不离追着安晟,竟不顾方寺正的劝阻追了出去。 第20章 救命之恩 煦儿正愁不知应该怎么报。…… 柳煦儿恍恍惚惚被公主牵出宫正司,春日明媚,她一时有种大难不死的侥幸,又怕是给公主殿下惹麻烦,心中滋味杂陈,既后怕又忐忑:“公主,您生气了么?” 安晟斜眼觑她:“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柳煦儿面色一紧:“煦儿知错了。” 安晟盯着她反问:“这回你又知错什么了?” “我不该乱嚼舌根,说小秦妃娘娘的坏话,惹来祸事给公主添麻烦。”柳煦儿一路走来反思良多,这题她会答,答得无比诚恳而认真:“我以后也不乱跑了,我就待在缀华宫,再也不见爹爹了……” 安晟从她的反思中听到了几条重要讯息,正欲询问,身后传来一声疾呼:“公主!” 这声呼唤已是今日第二回 听见了,安晟不似上一回那般置若罔闻。她淡淡回眸扫了一觉,邢严气喘吁吁地循步而来,双目定在她身上:“安晟公主,请留步。” 这回没有模糊称唤,这里也没有第二位公主,所有人都知道邢严想要留下的是安晟公主。 “邢大人,有事吗?” 她的回应平静且从容,潜藏在明媚容颜之下的是一份无比鲜明的疏离与淡漠,听在耳里的一瞬滋味说不出的异样,邢严显得怔忪:“你可还记得我?” 安晟挑眉,似笑非笑:“‘大理寺少卿邢严邢大人年少高才、仕途无量,称得上各家趋之若鹜的佳婿人选’,本宫进京不久已有耳闻,就在今早你我还有过一面,岂会这么快就不记得?” 胸中翻涌的潮绪一下子从高处坠空碎落一地,邢严心绪骤失:“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安晟神情自若,双目在他身上悠悠打转:“本宫以为邢大人几番出声留人,是对本宫有意思。” 美人窈窕,饶是君子有思求之心,可像邢严这般屡屡打扰,又与那日秦小公子当街拦车唐突凤驾的流氓行戏有何分别? 邢严面色青白,握拳隐忍。 “既然邢大人不是本宫所以为的那个意思,请恕本宫不作奉陪。”安晟懒洋洋摆手,不忘调侃:“但若哪日改变主意,缀华宫随时欢迎邢大人前来坐访。” “……” 都说安晟公主贪欢好色、行止轻佻,今日一见竟然不假,众目睽睽之下戏弄当朝大员,方寺正忍不住为邢严掬一把汗,哪知邢严凝眉深锁,语出惊人:“……当年新科及第,我自请下放至地方任职,辗转去了贵安。” 听见这话,众人惊涛骇浪,就连公主身边人也神色各异,安晟上下打量他:“本宫应该不曾见过你。” 邢严黯然:“下放三年,下官自始至终不曾有幸得见公主一面。” 安晟惋叹:“看来你我无缘。” 邢严紧紧抿唇,轻风拂过他端正的脸庞,风飞叶簌,似是失望,婉转牵肠。 耳边有谁低语,暗道又是一位情根深种、被公主迷得神魂颠倒的痴情种。柳煦儿将脸一偏,发现菊竹姐妹掩着嘴旁若无人窃窃低语,她歪头去看安晟公主,却被递来的纤纤素荑将她水嫩的软颊扳了回去。 注定这场殷切求来的会面不会拥有邢严想要的结果,饶是他有千言万语,看在对方眼里却生不出分毫波澜。邢严不得不僵硬地让出位置,直至目送公主远去,双腿依然钉在原地。 柳煦儿下意识想要再看一眼邢严,头顶传来公主低气压的声音:“不许回头。” 她只好将转了一半的脖子定在仰望公主的角度上:“他之前帮过我,我还没跟他道谢。” 安晟横她一眼:“你该谢的人是我。” 柳煦儿迟钝两秒,有所顿悟:“公主救我一命有如再造之恩,煦儿无以为报。”正愁不知应该怎么报,菊竹姐妹咯咯笑着瞎起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得以身相许!” 柳煦儿立刻字正腔圆地接:“对!唯有以身相许!” 反正她都已经是公主的人了,相不相许都一样。 登时身遭笑乱一团,公主气得瞪人:“通通给我闭嘴!” 柳煦儿无辜遭瞪,她不想惹公主不快,慌手慌脚试图挽救一下,但公主已经将脸撇开。路上芍药开得正好,衬得脖根耳廓都泛起了浅色薄红。 柳煦儿看不真切,已经被公主落在后方。 安晟走了一阵似有所感,回瞥发现身后只有菊竹姐妹,柳煦儿落了十几步,跟得何其仓促:“你在宫正司里挨刑了?” 柳煦儿气喘吁吁地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慢?”安晟蹙眉。 柳煦儿羞赧低头:“公主身轻腿长,我、我腿短,有点跟不上。” 此话不假,菊竹姐妹本是练家子出身,步如疾风,又生得个高腿长,一步能顶普通女子两步半。而公主看似纤瘦,但那都是梅兰竹菊给衬的,实则身量并不低,柳煦儿掂起脚尖才只到她肩头,论腿长是绝对没有可比性的。 而且别人家的公主都是步若金莲施施慢行,她家公主大步流星,半点磨蹭的毛病都没有。 柳煦儿百口莫辩,她是真的跟不上唉! “……” 安晟盯着她汗津津的额门,半晌又别了开去,她又走了几步,步伐渐渐慢下来。 柳煦儿好不容易跟她搭话,哪舍得就此放过:“公主,你怎么知道我在宫正司的?” “在这宫里找人很难吗?”安晟不冷不热地应她,“若连我的人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甚至死在何方都不知道,那这主子也白当了。” 柳煦儿怔忡,她低头思索片刻,复而抬头:“我爹爹叫柳公酌。” 安晟淡淡扫她一眼。 “他是司礼监掌印,是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内臣。” 若非她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夹带显摆之意,安晟会以为她是在恃势欺人,以下犯上:“所以?” “我今天去见他了。”柳煦儿悻悻摸鼻子,“是他命人把我押去宫正司的。” 未等公主开口,柳煦儿已经替他开脱:“但我仔细想过了,这事确实是我口不择言,不对在先。” 安晟想到她方才提及被押送宫正司的原因,嗤之以鼻:“因为你说了小秦妃的坏话?” 柳煦儿深明大义地点头:“我爹爹身居高位,每日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万不可落人口舌沦为把柄,他必须公事公办。” 安晟冷嗤:“你倒是挺会替人着想。” 柳煦儿浑然没当她在反讽:“他是我爹爹,我得替他多想想。” 安晟‘哦’了一声:“你亲爹?” “怎么可能?”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柳煦儿低声纠正:“他是干爹爹。” 小姑娘在某些方面懵懵懂懂,却敢对比她还要年长的公主殿下进行科普:“我爹爹是宦官,宦官是没办法有孩子的。” 跟在后方的菊竹姐妹捂着嘴笑得肚子疼,安晟懒得理睬,面色麻木:“这点我当然知道。” 柳煦儿不确定地多看她一眼,怏怏低头盯着走路时踢出去的小石子:“爹爹对我其实很好的。” “他若是真对你好,就该替你出头,不让你受欺负。”还记得当初梅儿曾说柳煦儿人缘不行,总是平白无故挨欺负。安晟觉得这蠢丫头说的话有待榷商,十有八|九是个被人卖了还能替人数钱的傻白甜。 柳煦儿摇头:“我爹爹说不能总是指望别人帮忙,要学会自强不息。” “自强不息?”安晟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你的自强不息就是像今天这样自认倒霉,然后任人宰割?” 柳煦儿小声纠正:“只是掌嘴而己,死不了的。 ” 安晟冷笑:“就只是掌嘴而己,那你哭什么?” 柳煦儿愣住,表情像是被抓包的慌张,还有一丢丢理不清的彷徨:“我、我只是有点难受。” “你又还没受刑,何来难受之说?”安晟不置可否。 “我原来没那么难受的,”柳煦儿臊着脸,抬手轻轻摁着心口的位置,“可是见到公主以后,心就揪地一下,没忍住哭了。” 安晟缄然:“敢情还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柳煦儿连忙摇头,她仰起脸盯着公主出神,“仔细想想,我是喜极而泣呢。” “因为公主来救我,我太高兴了。”她小脸腼腆,对着公主笑。 安晟沉默,张手把那张笑意扩散的小脸无情挤开:“我不是来救你的。” 柳煦儿捧着脸不明就里。 “就算你甘愿挨罚,我可不答应。若是今日真让那些人得逞,日后岂非任谁都能爬到本公主头上撒野?”安晟插腰训斥,好整以暇:“给我有点自觉,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人。” 柳煦儿眼里闪着光,越来越亮。她有点小激动,还有点小娇羞:“那、那……” “那我以后也能陪您洗澡吗?” “……” 柳煦儿换个比较斯文的表达:“我也想贴身侍候您沐……” 公主恶狠狠凶她:“不能!” 第21章 不负卿心 煦儿甘愿以身相许,全心全意…… 柳煦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不乐意让她近身侍候(更衣沐浴),难道在公主眼里其实还不足够认可她? 惨遭无情拒绝的柳煦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每日路过公主沐浴的暖玉池时伫足巴望一眼,满眼都是憧憬之色,又实在难掩委屈巴巴。 这事被嘴碎又八卦的菊竹姐妹拿出来当笑话调剂的时候,柳煦儿正学着自家公主伏案抄经,豪墨未干,落纸化开一点晕,惊得她手舞足蹈,又慌神又急。 “废纸重写,不必理会她们。”公主书写的坐姿端正如竹,眉如远山含黛,好看得仿佛自己就是一副画。 柳煦儿鼓着脸搁笔,将写废的那张折叠起来收往案角,然后重新铺开一张接着抄。 “我看煦儿妹妹就不是抄经的料,不如还是让她早点学会如何侍候殿下沐浴更好?”菊竹姐妹掩起嘴,笑着一唱一合。 柳煦儿颦眉握笔,假装正经,实则被戳穿的小心思红了整张小脸蛋。 公主无法静心抄经,终于忍无可忍,命令梅侍官把她俩扫出去。 “我看她俩成心惹您的,分明就是不想留下来继续抄经。”抄得手软的兰侍官撂笔不干,伏在邻桌停下来歇口气。 安晟看了眼时间,没有为难大家:“那就歇会吧。” 如蒙大赦的柳煦儿也松一口气。 这几日公主大门不出,领着她们几个天天闷在屋里埋头抄经。别说菊竹姐妹寻思出逃,柳煦儿天天抄写释迦牟尼佛心咒,熟烂到几可倒背如流。 她如今已经知道头天晚上公主为什么不好好睡觉的原因了,知道公主在接风宴当众扬言她为太后寿辰特意从恭恩寺抄来佛法经书,囤了满满一车又一车。 尽管柳煦儿并不清楚公主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但她知道公主并不希望被揭露,所以才需要在极短时间内迅速补全这些宗卷抄录。 在得知这事除了梅兰菊竹,整个缀华宫唯有她知内情,柳煦儿心中顿时燃起雄雄一团忠义之火。为了减轻公主负担,她每日勤勤恳恳,很是义无反顾的说。 偷得浮生半日闲,兰侍官起身去煮山楂茶,梅侍官正在院门前插腰吼人,被逮着的菊竹姐妹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唯有柳煦儿还留在屋里陪着公主。 夏至将至,万里晴空,无风的日子闷热得紧。柳煦儿掺脸透窗看那系在檐角下的琉璃风铃,叮呤呤听了一阵,又将脸转回来,抽出团扇凑到公主身边给她扇风。 凉风一下又一下地拂面而来,并未搁笔的安晟扫了执扇人一眼:“我不热。” 带起鬓边额前的碎丝委实扰人心静,然而扇风人却浑无所觉:“公主抄了一天的字,眼睛难道不累么?” 就像是在提醒她,那双灵动的水眸眨了眨,恰合时宜,干净纯粹。 可惜公主并未轻易妥协:“不累。” 柳煦儿安静待了一会,张嘴又想说什么,这回被公主眼疾嘴快地堵了回去:“别闹我,自个玩去。” “我不是闹您,我就是怕您太累了。”柳煦儿低声辩驳。 都说公主金枝玉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从没见过她家公主这样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柳煦儿觉得公主真是太省心了。你看别人抄书她也抄,别人休息她还在抄,不怪梅兰菊竹都往外跑,留在屋里看公主抄书,自己却偷闲犯懒这多不好意思啊! 安晟一副洞穿她心思的嫌弃:“你要是不好意思待在屋里看我抄书你偷闲,可以出去。” “可是我想跟您待在一起。”柳煦儿直愣愣对她说,“虽然我也不喜欢抄经书,可我喜欢跟公主待在一起。” 安晟顿笔,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虽然您可能会嫌我吵,不喜欢跟我待在一起。”柳煦儿小声嘀咕,“可是公主累了都不说,明明眼睛都红了。” 就像公主热了也不说,明明脸也红了。 柳煦儿掏出手帕想为她拭汗,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仓促扣住了腕骨:“别动。” 柳煦儿乖乖听话不动:“?” 安晟脸上的热浪逐渐消褪之后,她死死盯着那条手帕如临大敌:“拿开。” “手帕是干净的。”柳煦儿以为公主嫌她手帕脏:“我没用过。” 话虽如此,可公主依旧不领情。柳煦儿不得不将手帕收回怀里,嘴上不说,心中却遭受了不小的打击,瞬息在千丝万缕的愁绪中缠绕成委屈。 安晟也意识到方才的反应过激令柳煦儿很失落,她半是迟疑地撂笔:“不写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柳煦儿立刻恢复元气,生怕天气闷热,扇风扇得可劲:“公主想聊什么?” 安晟临时起意,并未想好怎么开展这个话题:“聊你。” “我?”柳煦儿抓了抓头发,腼腆又憨憨:“我没什么好聊的。” “怎会没有?你是活生生的人,是人总会有故事。你的故事不一定丰富多彩,但一定是独属于你自己的。”安晟看出她的犹豫,取出柳煦儿捏在手心的团扇往她脸上扇去一阵风:“不必刻意,也毋须紧张,撇开咱们的身份随意聊聊,只是打发时间而己。” 柳煦儿被那阵凉风呼得眯了眯眼,再次瞅向公主。公主手执桃色团扇浅浅勾唇对她笑,煦儿心猿意马,鬼使神差地点头说好。 该说什么的?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柳煦儿自认是个寻常人,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只是因为她有个不平凡的干爹爹。 但这个干爹爹却不是柳煦儿主动认的。 柳煦儿生父不详,自小由她亲娘独自拉扯长大。小时候吃住简陋,母女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极苦。直到两年前她娘亲积劳病逝,临终将她托给了柳公酌。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柳公酌这样的人物平白冒出个干女儿,很多人私下都曾查过底细,安晟当然也不能例外。 “她们都说爹爹爱惨了我娘。”柳煦儿端起严肃又正经的小脸,可把公主逗笑了,笑得她半是羞恼半是急:“是真的。” 柳公酌此人身世传奇,他原是仕族大家出身,族兄因受构陷惨遭全家覆灭,彼时年少的柳公酌忍辱负重净身入宫,周旋两代君侧才终于成就今时今日位极人臣的斐然地位。 相传柳煦儿的亲娘确是柳公酌少年时期的心系之人,后来柳家遭难佳人另嫁,许多年后物似人非,柳熙儿被托付在柳公酌手上,这才随他入了皇宫。 “那他就这么对你?”上回话题被迫中断,没能讨究出所以然来,但这对父女的关系在安晟看来依然不容乐观。 “爹爹对我挺好的了。”柳煦儿小声嘀咕,她拗不过公主:“但我毕竟不是他的亲闺女。” 母女隐姓埋名十数年,若非临终托给柳公酌,相互未必能够再有交集,更谈不上什么责任。 知道柳公酌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堪称颠覆本性的此举当初惊掉多少下巴。看得出来他对故人确实有情,只可惜故人短命死得太早,至于那父不详的拖油瓶,柳公酌能不计前嫌捡回身边已属仁至义尽。 柳煦儿固有自知之明,不能要求更多了。 安晟暗暗思忖,这倒是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柳煦儿有个司礼监掌印的爹,却依然是个什么人都能够欺负到头上来的小可怜。非但如此,那些人分明是知道柳公酌不会为她出头,才敢变本加厉欺负她。 毕竟是占了人人羡慕的名头,饶是柳公酌再不上心,那声‘干爹’也不能是白叫的。 如是一想,安晟对她这声‘干爹’就更加不喜,满腔不悦化作讽笑:“甭管你爹是谁,既然入我缀华宫,那些过往再与你不相干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便要事事向着我知道吗?” 出乎意料的是,柳煦儿想也不想干脆点头:“这是自然,我爹爹也是这么说的。” 安晟狐疑:“他也这么跟你说?” “爹爹说公主的娘亲曾于我娘有大恩,我娘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报恩。如今她不在了,母债女偿,我得代替我娘亲好好向公主报恩。” 柳煦儿挪了个正姿,眼冒星光,胸脯一挺:“公主于我也有大恩,双恩在上、恩重如山,煦儿甘愿以身相许,从今往后全心全意侍奉您,定然不负卿心!” 第22章 小包子 只见她肤色莹白、小脸圆圆,可…… “……” 安晟一双眼睛无处安放,从她挺起的胸前轻轻飘开:“还不负卿心呢,这种骗人的瞎话你哪学来的?” “戏本都是这么唱的。”柳煦儿不明就里,欺前一双毫不设防的清澄眼眸:“骗不骗人不知道,但我柳煦儿绝不骗公主。” 安晟只觉有什么在胸口蹦得厉害,那种感觉实在是糟。他双眼一闭抬眸就将那张圆脸给挤开:“漂亮话谁不会说,只要你真的能够做到。” 柳煦儿当然很想继续表忠心,但她怕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漂亮话’,抿唇痛下决心说:“那我不说了,我都做给你看。” 安晟被她郑重的表情所渲染:“你既然决定全心全意侍奉我,往后可要分清主次,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往外说。” 柳煦儿难得机警地迅速会意过来:“那天晚上咱们宫里发生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往外说的!” 安晟略略满意地舒开眉心:“方才你说我母后于你娘有恩?你娘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 这让柳煦儿有点为难,她苦恼埋头:“我娘姓包,邻里叔婶总是三娘三娘地唤她,至于具体因为什么事报恩我也不是很清楚,爹爹不曾与我细说过。” 包氏?安晟搭在胳膊的手指点了又点,暗暗过一遍心里的名单。柳家出事之前,柳公酌的确有位订下婚约的未婚妻子,对方恰恰是姓包。 只不过在柳家获罪前后包家迅速退婚撇清关系,生怕遭受无辜牵累。后来柳公酌入宫做了宦臣,包家也在随后几年的官场沉浮当中落马离京远离朝局,而随着柳公酌的权力越做越大,再无人敢提及有关他的身世与过去。 如今柳煦儿的身份倒是弄明白了,然死者长已矣,母后于那包三娘究竟有何恩惠是安晟难以考证的。唯一知道内情之人只有柳公酌,但很显然此人并不打算告知内情,他让柳煦儿来默默报恩,或许是出于对故人承诺的一种兑现,至于其他的吧…… 柳公酌既是皇帝的心腹内监,与她就不是一路人。 安晟稍稍收敛思绪,立刻发现柳煦儿又在拿眼瞅她。 这丫头看似乖巧,实在胆儿忒肥,安晟早就发现了。非但她心知肚明,身边梅兰菊竹个个都看得清楚。不怪菊竹老是喜欢调侃她,这小色胚成日盯着她发痴,分明是在贪图她的美色,还想争取近身侍候沐浴的活呢,门都没有。 柳煦儿见公主垂眼回视,她指着自己说:“公主想知道我的乳名吗?” 安晟好整以暇:“什么乳名?” “我娘姓包,以前邻里街坊都爱叫我小包子。”柳煦儿乐颠颠笑弯了眉眼。 安晟来回打量一眼,只见她肤色莹白、小脸圆圆,可以想象小时候确实会是一枚宣软雪白的小包子。 瞧着手痒,安晟没忍住往她软腮掐了一把。不轻不重,却把柳煦儿的笑脸掐没了,茫然问:“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仅长得像包子,性格也包子,难怪别人喜欢欺负她,以后得多罩着才行。安晟如是想道,淡定中透着一丝不舍地收回手:“所以你原名叫包煦儿?进宫之后才改姓柳?” “不是呀。”柳煦儿歪头回想:“我原来就叫小包子,后来见到我爹爹,爹爹说我从今往后得随他姓,那时恰是阳春三月柳絮飘飞的日子,爹爹便给我起名叫‘柳煦儿’。” “你娘就不曾给你起过别的名字?”安晟心觉好笑,又觉怪异,“你不是两年前才随柳公酌进宫的吗?那时都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别人见面总不可能一直喊你小包子吧?” “那不然喊什么?”柳煦儿一脸迷惘:“大包子姑娘?” 安晟被她逗乐了,好笑之余隐隐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可就连柳煦儿自己都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安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行罢,现在的名字也挺顺口的。” 听公主夸赞她的名字,柳煦儿喜孜孜说:“我也觉得,重音名字好记又好听。公主可知西宫的畔月湖?沿湖一片青青垂柳,春天一到漫天飘絮,景色甚好,改日我陪公主一起游湖赏柳……” 也不知想到什么,安晟眉角一抽:“大可不必。” 宫里不喜欢那地漫天飘絮的人多了去,柳煦儿见公主兴致缺缺,也不敢强求。 安晟今日对她的身份摸过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等到梅兰菊竹陆续回来就座,就会发现她们主子对柳煦儿的态度好转不少。虽说之前也不坏,但现在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感。 你瞧,两人挨得可近了。 趁着柳煦儿出去帮兰侍官端山楂茶,梅侍官悄悄凑到主子身边:“殿下,刚刚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发生了……?” 安晟斜她一眼:“龌龊。” “……”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龌龊了? 梅侍官无言以对。 菊竹姐妹也凑过来一起说悄悄话:“梅姐姐你这就不懂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小煦儿软呼呼的模样跟碧雪很像吗?” “殿下定是睹人思旧,把她当碧雪了。” 柳煦儿捧着山楂茶小心翼翼推门入屋的时候,恰好听见这句话。她愣愣抬头,瞥见公主身遭围满了人,已经没有了她原来的位置。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那个名字,柳煦儿不久之前已有耳闻。正好公主闻言抬眸,似乎是针对那句话对柳煦儿上下进行了一番评估,颌首说了一句:“确实是像。” 这句话就像根刺,没来由扎得柳煦儿心里不太舒坦。她抿唇假装无事发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几碗山楂茶下肚,众人该歇也都歇够了,屋内重归平静,只余下不时磨墨翻纸的声音。 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渐去大半,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很快有宫人进屋通报称:“启禀公主,大理寺奉令搜查各宫内苑,来人正于宫外候见。” 第23章 醋了 公主:她指望那姓邢的棺材脸却不…… 黑蝎事件发生之后,大理寺奉令搜查各宫内苑,一连数日紧锣密鼓,今日终于查上了缀华宫。 众人面面相觑,慌手慌脚收起摊开一桌的抄文,唯有安晟镇定自若,不慌不忙抚平裙面并不存在的褶皱,起身准备接见来客。 她一动身,柳煦儿也跟着动。安晟侧目投来狐疑的视线,柳煦儿腆着脸说:“也不知道是不是邢大人来了。” “你想见他?”安晟扬眉。 迟顿的柳煦儿罕有地嗅出公主蕴含在冷眉之下的一丝不悦,没敢说她想去补一句上回没道完的谢:“上次邢大人说会帮我继续留意落井女尸案,我想问问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眉目。” 安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领人出去接见来客。 出乎意料的是,奉命上门的并不是她们以为的邢严。来人是位年过中旬的大理寺女官,她与之前见过数面的方寺正分属左右,各司其职,搜查内宫主要由她来负责。 “……我等唯恐惊扰公主清静,只是皇命难为,下官定会命人速战速决。”这位长公主一进京就把秦家国舅给拉到城楼上挂了半天,前几日又在接风宴上大发神威,放眼上京无人不知她的厉害,郑寺正端得分外客气。 “例行公事而己,本宫理解。”安晟不紧不慢地呷茶:“不知调查进展如何了?” 郑寺正叹息:“目前虽有嫌疑锁定,但我大理寺讲究证据,尚不敢妄下定论。” “哦?”这话似是挑起公主的兴致:“大理寺锁定的目标是何许人?” 郑寺正欲言又止,安晟拍案:“难道张大人认为本宫会是那种乱嚼舌根胡生事非之人?” “公主自然不是那种人。”就算是,郑寺正也不敢在当事人面前点头,“其实此事疑点颇多,从各方面调查结果来看,我寺认为极可能是有人妒羡梁嫔荣得圣宠而所为的下作手段。”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近日宫中讨论最多的可能正是后妃争宠之说。只是当夜皇帝完全属于临时起意才翻了梁嫔的牌子,若是圣眷,这位远不及前阵子大摇大摆上缀华宫闹的那一位,怎么就这么巧皇帝临幸当晚就碰上了这一出阴谋? 郑寺正神情隐晦:“不瞒实说,大理寺锁定的目标人选……” “是宝露宫的那一位。” 都说人红是非多,宝露宫的小秦妃是个中佼楚。 这位入宫以来圣宠不衰,即便前些日子因为跑到缀华宫闹事而被皇后禁足略略杀了几分气焰。但那夜接风宴上皇帝双眼时不时流连在秦家姐妹那一席,足见小秦妃在皇帝心中魅力不减。这对后宫诸妃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冲击,多少人盼着她能赶紧下来,今日就有多少人踩着她的背说她的不是。 关键是,小秦妃出了名的刁钻任性不计后果,她还真像是敢干出这种事的人。 而今梁嫔被黑蝎所伤,险些波及皇帝性命,此事非同小可,大理寺介入调查,足见帝后的重视。若这事真被判在了小秦妃头上,那这出戏可就有得瞧了。 安晟细细品茗,不置可否。 她刚进京不久,宫里大大小小的人与事几乎扯不到她头上来,所以即便今日大理寺奉命搜查,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走走过场。 至于黑蝎伤人究竟是不是小秦妃所为,安晟并不着急追根刨底,端看大理寺接下来将怎么查。 搁盏之际,安晟顺着余光瞥见侍立在侧的柳煦儿,那张脸上没有好奇,反而因为今日来人不是预想中的邢严而悄悄开起了小差,眼神空得别人能够一眼望尽。 安晟眸光幽幽一掠:“还记得前不久缀华宫内牵出一起井底女尸的命案,大理寺查得怎么样了?” 这话惊醒发呆的柳煦儿,她扭头朝公主看来。郑寺正也没想到公主竟会过问这遭:“有关那起案子,由于是内宫私事,目前正转移至宫正司的手中,听说还有待查证……” “宫正司?那桩案子之前明明是大理寺在查,何故半途转交宫正司?再说本宫上回去过一趟宫正司,那些个酒囊饭袋岂能与办事精细的大理寺相提并论?”安晟语气一沉:“究竟是你们大理寺认为本宫宫里的事无须上心敷衍了事,还是你们大理寺办事不利且无能?” 面对公主汹汹问责,郑寺正哪还敢答其实是大理寺嫌案子太鸡毛蒜皮打算直接交由宫正司去盖棺定论?“怎么会?只是近来宫里的事太多,我大理寺的人手确实抽调不足……” 眼见公主周身气压越来越低,郑寺正连忙补充:“但大理寺向来有案彻查有疑必究,不到真相大白绝不放弃。尤其我们邢大人处事观察细致入微,他对本案也极为上心,其实这桩案子我们大理寺是打算联合宫正司携力调查,相信很快定能还公主殿下一个真相大明。” 又是邢严,怎么哪哪都有他? 而且安晟发现只要一提邢严,柳煦儿就来精神,她心下嗤声:“但愿不会让本宫失望。” 郑寺正生怕继续聊下去公主还会抛难题,正好手下进屋禀报,她寻了由头出去监工。 安晟懒得作陪,让梅侍官随同而去。虽说只是走过场,但大理寺办事确实细致,几十车从宫外运来的宝箱被一一搬出来,正好翻出几大箱的佛文录抄。 郑寺正盯着扫了几眼,同梅侍官笑说:“公主乃有大孝之心,太后娘娘定感宽慰。” 梅侍官神情自若:“好说好说。” 郑寺正走后,柳煦儿立刻卸下浑身不自在,满眼好奇:“公主怎么突然提起那桩案子?” “提不得?”安晟支颐对上柳煦儿的眼,仿佛险些被推下井的当事人不是她一样。 柳煦儿摇晃脑袋,她思来想去,决定先不告诉公主大理寺真正的决定以及爹爹劝诫她全心侍奉公主,而别去招是非:“我之前已经遇过邢大人,他说会帮我继续留意的。” 安晟突然来气:“你指望他帮你留意案情,怎么不指望我为你出头?” 柳煦儿言辞匮乏:“可我毕竟只是下人……”哪能指望主子为她出头呢? “你再说一遍?”安晟声音徒然一冷,吓得柳煦儿搅着手指,抖着小脸:“我、我指望公主的,指望您能不嫌我惹麻烦、我肯定乖乖的。” 安晟被她一句‘乖乖的’给整得没了脾气,胡乱揉搓她温软的发心:“那你要乖乖的听话。” 柳煦儿碎碎点头。 安晟瞅她,又约法三章:“还有不许再提邢严。” 柳煦儿不明就里,在她变脸之前立刻把脑袋点下去:“再也不提了。” 安晟这才将支起来的身子软回美人榻里靠,柳煦儿凑过来想给她捶背。但是腰背是公主敏感的软肋,轻易不给碰,柳煦儿唯有退而求其次给她捏肩,时不时眺望门外:“您说她们会不会发现我们的佛文是临时抄的?” “不会。”她们抄了好几天,最早抄好的全摆在前面,并且是由安晟亲笔誊抄,就算真拿回去细细研究,也未必能瞧出端倪。 这正是当初安晟不睡觉没日没夜赶抄的原因,如果连大理寺都忽悠不过去,那么接下来还会有人来探她的底细。 柳煦儿小心翼翼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很快乐地发现:“她们检查完了以后我们是不是不用再抄了?” “不,还要继续抄,抄到填满所有的箱子为止。”安晟其实也抄烦了,偏偏话是自己放出去的,不坚持不行。 柳煦儿小脸灰白,气若游丝地鼓励说:“没关系,我陪您抄到全部抄完为止。” 安晟颦眉看她丧气的脸,心里最后那点气泄没得无影无踪:“好,你陪我抄经,等过几日我带你找乐子去。” 柳煦儿仰起精神小脸:“去哪找乐子?” 安晟勾唇:“出宫找乐子。” 第24章 花笺 送笺宫人顺着落英长廊徐徐而入,…… 今科三甲出来了,那日身骑白骏配红花,一路从京门游过东大街。皇帝大设琼林宴,畔柳湖堤又一次聚满新科举子,咏柳新赋一夕之间广为流传,良诗金句或在各大书院进行又一次品鉴,或被记在花笺上送入高官贵胄各家贵女案头前。 春日绚烂,又是才子佳人成双对的大好时节。 今年有好事者将新科举子所作诗赋誊抄附录呈送内宫,于是昭燕宫里得了一份,缀华宫也得了一份。 送笺宫人顺着落英长廊徐徐而入,被引向一座临水的榭台。 朱槛衔过半面水影,时有嬉声荡入耳中,送笺宫人抬眉眺来,只见公主凭栏乘着东风,她的眉目被水天相接的朦胧所晕淡,勾勒出一道美如画的风景线。 一阵乱风将轻如薄烟的萝兰纱帛吹了出去,仿佛下一秒即将飞出天外,看的人只恨不能立刻扑出去将乱飞的纱帛为她收回来,博取佳人悸动的芳心。 但送笺宫人没有动身,已经有人凭借位置优势眼疾手快地伸手揪了回来。 这时送笺宫人才发现到榭中原来并非只有公主一人,只因公主的存在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等走近细看,亭中石桌正摆开一场棋局,黑子居多白子不足,恐怕即将揭晓胜负。 “公主,您的纱帛差点飞走了。”柳煦儿一寸一寸捋回来,兴高采烈朝公主说:“还好我给您捞住了。” 安晟单手支在朱槛上,垂首尽是慵懒之态,淡淡睇她一眼,却没有去接失而复得的‘累赘’,而是随即抬眉,扫向亭外的不速之客:“有人来了。” 背对来人的柳煦儿往回瞅,后知后觉发现:“红绣姑姑。” 前来送笺的宫人是凤仪宫的掌事大宫女袁红绣,当日安晟公主初入宫闱遭小秦妃闹事,正是红绣奉皇后之命来善后的。 既是打过交道的熟人,还是皇后身边亲信,故而能被梅侍官领到此处。 红绣勾起浅笑,给公主见礼:“奴婢打扰公主雅兴。” “无所事事的消遣而己。”安晟命人奉茶,低头过一眼盘面:“你下好了?” 话是对柳煦儿说的,彼时红袖添香,她端正坐得像个临考的书生:“好了。” 安晟执起一枚黑子,往棋盘上的空位一戳:“轮到你了。” 原以为还有一丝挽救余地的局势再次扭转,柳煦儿的小脸又垮了回去。安晟这才满意地搭理候等一侧的红袖:“这丫头初学,脑子总是拐不过弯,得让她慢慢地想。” “没想到煦儿还会下棋。”柳煦儿虽然低调,但她背后的柳公酌却一点也不低调,更何况不久前公主才为她把宫正司给搅了一遍,红绣理所当然不会不识她。 令她意外的是此情状似柳煦儿在陪公主下棋消遣,细看实则是她在公主的指导下一步步学着下棋。 堂堂长公主殿下,教个小宫女下棋? 安晟不置可否:“本宫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闻言的柳煦儿嚅动嘴唇,偏头想要解释什么,被公主驳回去:“专心下你的棋。” 她只好捏着白子继续努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其实一开始陪下棋是梅侍官的活。主仆二人在棋盘上厮杀之时,柳煦儿主要负责斟茶递水收棋盒。后来公主把每轮杀得片甲不留的梅侍官给气走以后,一时技养却难逢敌手的公主殿下纡尊降贵,这才兴起教她下棋的念头。 公主肯教,柳煦儿非但肯学,她乐坏了都。虽然公主平日教学凶巴巴又没耐性,而且分毫手下不留情,但柳煦儿乐在其中,就算被虐成渣渣仍然充满迎难而上的勇气。 尽管这份勇气梅兰菊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但都很愿意拱她出来陪主子消遣,乐得清闲自在。 不过严格来说琴棋书画现在柳煦儿还只会一点,介于每样半懂不精之间。 红绣不知道,但也不到刻意去问的程度。言归正传,安晟请红绣品茗:“缀华宫的茶恐怕不及凤仪宫的好,红绣姑娘莫要见怪。” “陛下与娘娘疼惜公主,样样最好都往缀华宫里备一份,岂有参差好坏的道理?”红绣接起茶盏:“再说主子的茶哪是我们这些作奴才能品得起?还是托了公主的福,让奴婢今日得以品尝好茶的滋味。” 担得起皇后的心腹,红绣说话自是得体有度,轻易拿捏不出半分毛病。 “那以后可得空多上缀华宫来坐坐,本宫一定拿最好的茶来招待你。”安晟笑得不存一丝芥蒂,红绣却不敢把这话当真。 要说这茶也不是说品什么人都能品,人也不是说来随时都能来,红绣作为皇后的近侍若是天天往缀华宫里跑,那别人不得以为皇后与安晟公主关系有多亲近? 换作任何一位公主想必巴求不得这份殊遇,皇后也并不会在乎这份浮于表面的情谊,但安晟公主不一样。不只内宫的眼睛在看着,外廷那么多双眼睛也在看着,皇上也都在看着呢。 “娘娘身边少不了人,奴婢可不敢总往外跑。”红绣言笑晏晏,从袖兜中取出一份素色的花笺,这才终于表明来意:“其实奴婢今日上门,乃是为公主送花笺来的。” “花笺?” 安晟眼皮半掀,就注意到边上那个小丫头瞪起圆碌碌的眼,铮铮发亮地往这瞧,登时惹来公主莫名不快:“看你的盘面去。” 柳煦儿只好又将脑袋低回去,可两只耳朵竖得老高,恨不能一起参与这个话题。 折面抚平的花笺被送到案前,笺上隐约散发细心熏制的芬芳,这是登科举子们今年新作的好诗,上面悉数作上咏柳的新赋。 其实那日琼林宴后,柳煦儿就已经表现出试图借来拜读的欲望,可惜人面不广,公主也不让。至于公主为什么不让,说不定今日红绣姑姑亲自将花笺送来,或能给柳煦儿留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是今年琼林宴收集来的诗赋,宴上才子文采出众,所作新赋颇有亮点,就连不爱诗赋的皇后娘娘看了都要赞口不绝。听闻过几日林学士府中开办期集会,林夫人盛邀公主出宫游赏杏花林,娘娘心觉公主应有所需,特命奴婢将这份花笺送来,好让您能细细品鉴。” 安晟盯着案面的花笺没有动:“本宫赏花不赏诗,再好的诗摆在面前都不过是几张白纸黑字,还是免了罢。” 红绣莞尔:“花好诗也好,无非是些沁人心脾的情趣。公主喜欢便多看几眼,不喜欢那就摆一边去,无伤大雅,只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 既然都说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安晟哪还有不收的道理:“行罢,闲来没事拿出来调剂心情,确也无伤大雅。” 得她松口,红绣却没有立刻回去交差的意思:“同样的花笺也往归燕宫送去一份,昭燕公主自幼随名家王傅习文,王傅先生文采斐然,诗赋造诣可谓登峰造极,昭燕公主耳濡目染亦颇有不错的见地。待到出宫游赏那一天,殿下不妨携昭燕公主结伴同行,或将会有不错的收获。” “和昭燕结伴同行?”安晟似笑非笑,原来这才是红绣今日来意,“本宫以为皇后娘娘不会答应昭燕离开皇宫。” “作为一位母亲,娘娘对昭燕公主的关护是必然的。”红绣未否认,“但昭燕公主毕竟已经长大了。” 期集会上世家子弟与新科举子齐聚一堂,一墙之外的杏林园则汇聚京中有头有脸的千金贵女数之不尽,说白了这就是借林学士的府第大兴相面的机会而己。 昭燕即将步向适婚之龄,总归是不可能一直躲在皇后的羽翼之下。不管这次是昭燕磨出来的意思,还是皇后自己的意思,既然今日让红绣上门来表露出这份意思,安晟没理由拒绝,但不代表她会满口答应:“这京城本宫不熟悉,独自赴宴还好说,可本宫这趟还打算在宫外小住几日,若是再带上昭燕唯恐照顾不周。” “殿下且宽心,届时自有皇后娘娘把一切安排妥贴。”红绣陪笑,“昭燕公主头一回出宫,还要殿下多多照拂。” 送走红绣以后,梅侍官折返回来叹声说:“皇后娘娘可真会给咱们找难题。” “倒也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安晟神闲气定,目光随意地落回棋局中。 梅侍官颦眉欲言,被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断。安晟没动,是柳煦儿终于想好下一步,重新轮换过来了:“公主,我下好了。” “嗯。”安晟拾起一枚黑子把玩在手心,垂眸纵观整片棋局。 见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梅侍官没再多嘴,反而是原本安安静静思索棋路的柳煦儿终于有空搭腔:“红绣姑姑送来的花笺一定记录很全面。” “又如何?”安晟眉也不抬。 柳煦儿瞅着被搁置一旁备受冷落的花笺:“公主,这份花笺能借我拜读么?” 安晟冷眼回她:“别人作的是诗,你却不知道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什么。” “那不还是诗嘛。”柳煦儿双眼剔透雪亮,“要不是咏柳的新赋,我也不想拜读。” 安晟静静与她对视两秒,最终败倒在她不掺杂质的眼神之下:“爱要不要,不必还我了。” 柳煦儿受宠若惊,捧着花笺如获珍宝:“谢公主赏赐。” 第25章 抱抱我 “公主,我抱了。”…… 别看梅兰菊竹三大五粗,人家单拎出来每个都能吊打那些所谓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高门才女。 要说公主身边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这半路收在身边的柳煦儿差了点。但她贵有自知之明,是万万不敢与其他侍官相提并论的。 柳煦儿自幼随母亲生活,日子过得贫苦,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那个闲情识字?还是后来随柳公酌入宫以后才有机会执笔习文,短短几年能够书写流畅已属不易,又岂懂什么文人作赋的风花雪月? 她连押韵都不懂,平不平仄更是一窍不通,要来花笺实非附庸风雅,柳煦儿独独贪的是‘咏柳’。 每隔三年就有一批新科举子诞世,每到这一年的琼林宴上或将涌现大量咏柳新赋。柳煦儿是不通文采,但她喜欢听诗,喜欢诗里有她的名字,拜读新赋只是柳煦儿悄咪咪的一点小癖好而己。 微风徐徐的五月天,百里的繁花盛开一路。 御马监为公主出行早早备好车仪,用新裁的丝帛与颜色绚烂的翟羽为饰,布置在内壁四角的卧垫温软舒适,横辕上的层层玉匮置放香鼎与珠皿,举目四望,皇家独有的车制是何等的阔气而奢丽。 随侍的宫仆不少于二十人,戒备的护兵更是高达近百人。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跨出这道宫门就会引发一片骚动。 但不怪乎宫里如此严阵以待,安晟公主自来京那日便给世人展现百里行仪的隆重排头。她的名气太盛,要想低调出门不太可能。而此行又添一位昭燕公主,这位可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必然容不下半分闪失。 如此一番计较下来,这点护兵和宫仆仿佛都显得不太足够。 梅侍官嫌外面的日光打眼,一边下放卷起的车帘,一边听公主对柳煦儿说:“你对这个名字这么满意,那是否说明你对这个爹也很满意?” 柳煦儿陪坐在另一端,闲来无事正在翻阅笺纸逐字逐句艰难读诗,听见公主的问话讶然抬头:“我对爹爹没有不满意。” 生怕公主不信,柳煦儿谆谆又道:“爹爹已经很好了,无可挑剔。” 安晟对她说的话不予置评,对她的动作却有意见:“你打算在车上念诗?” 柳煦儿已经将笺纸摊在膝上,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公主面色不善:“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一路荼毒我的耳朵?” 柳煦儿哑口无言:“我的声音那么难听?” 安晟微噎:“我说的是那些诗!” “可您不是答应红绣姑姑,闲来无事就要拿出来调剂心情吗?”花笺上的诗本来就是皇后为了公主今日出行准备的,可这段时间被她借来拜读,公主看都没看一眼,柳煦儿生怕待到林学士府或会派上用场,她可以趁路上读给公主听。 安晟冷笑:“听完我只怕更没心情。” 柳煦儿再没眼色也能瞅明白公主的不喜,低声嗫嚅:“那、那我下车?” “我没让你下车。”安晟气焰骤消,颦眉道:“只要你把东西收起来,不许再提。” 柳煦儿不想下车,只好乖乖听话把笺纸抚得平平顺顺,然后贴胸收进怀里。 看她一脸珍视安晟莫名来气,一心想把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全撕了,身边梅侍官轻咳一声:“昭燕公主来了。” “昭燕公主与我们一车吗?”已经把笺纸收起来的柳煦儿趴在窗牖往外眺,昭燕公主出行排头也不小,身后跟了一大拨嬷嬷宫女,正朝这车来了。 “既然是为了相互照应,两位公主同乘一车不出奇。”梅侍官放下车帘一角,示意柳煦儿,“待会昭燕公主上车,我们俩得下去一个。” “那我去后面跟兰姐姐她们挤一挤。”其实柳煦儿觉得这里车厢那么大,多来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可是公主金枝玉叶,那是万万不能跟下人挤的。 安晟忽而出声:“梅儿下去把她拦住,就说我昨夜没睡好,这一路打算在车上补眠,不喜打扰。” 梅侍官没有二话,应声领命下车去了。柳煦儿隔着车壁听了一会儿她们在车外说话的声音,扭头凑到公主身边,忧心忡忡问:“公主您昨夜没睡好么?” 随口的托词她都能当真,安晟索性阖眼假寐,顺水推舟:“嗯。” “难怪不让我念诗。”柳煦儿嘀咕,一会给她抓来软枕垫脖子,一会给她拉来薄毡盖身子,生怕公主硌着还着受凉,“我不吵您,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安晟抬眸睇她一眼,颌首重新阖上。 这一阖眼,不知不觉竟真让安晟给睡了过去。 昭燕什么时候被打发的、马车又是什么时候启程她却毫无所觉。明明睡得不沉,亦不安稳,稍微打盹便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梦魇之中。 “公主、公主?” 绵软的呼唤将安晟从灰黯的梦魇当中拉了回来,她蓦然睁开眼睛,一时忘了今夕何年,是实是虚。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等到安晟彻底醒神,才记起来这是她入京后新收的近侍宫女,起的名字颇惹人嫌:“柳煦儿?” “是我是我。”适才一时情急,柳煦儿忘了公主是个极不好惹的懒床精,这才稍微靠近,就被她掐住腮帮肉使劲儿蹂|躏。 安晟往额前一抹,手心全是湿汗:“我睡多久了?” “也就一刻钟吧?”柳煦儿捂住两边腮帮子,却不忘兢兢业业地关切她:“公主,您是不是做恶梦啦?” 安晟虚虚垂手:“我看起来像是在做恶梦吗?” 除了开头那几年服用兰儿开处的药方,这些年她几乎不曾睡过一顿安稳觉。 “像。”柳煦儿点点头,“像极了我梦见挨板子惊醒过来的模样。” “……” 安晟笑出声,听起来却显得有气无力:“那你猜猜我梦见了什么?” “我猜不出来。”柳煦儿犯难,总不可能也梦见挨板子:“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梦。” 确实不是好梦,安晟淡淡瞥过她鼓起来的腮帮子:“以后在我睡觉的时候别靠近我,吃了一次教训还没学乖。” 柳煦儿板正小脸认真说:“可是公主您把手伸得那么长,我以为您是想要煦儿抱抱您。” 这话有点唐突,还不分尊卑,柳煦儿见公主缄默不语,反而后怕:“我胡说的,公主别生气。” “那你抱。” 柳煦儿神情呆滞,仰起脸,对上公主平静的面容,启唇对她说:“你抱抱我。” “真抱呀?”柳煦儿手舞足蹈,表情无措。 安晟面露不耐:“快抱。” 这下柳煦儿不敢墨迹了,她曲起双膝跪在软毡上,抓住扶轼的两手松开,张开双臂环住公主香软的身子…… 香是香的,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软。 而且公主身量比她高,骨架也比她大,娇小的柳煦儿需要充分张开胸怀去环住她。当柳煦儿收拢双臂,能够感受到有别于自身的触感与体温,近在咫尺的鼻息与心跳也在短暂急促之后渐渐归于平缓。 “公主,我抱了。” “……嗯。” 没有公主的同意,柳煦儿不敢撒手。她悄悄低头,好奇地凝聚视线,发现公主的身体由原来的僵硬到慢慢放松,纤长的羽睫颤如蝶翼,她垂下眼帘,闭阖双眼。 难道又睡着了么? 柳煦儿思来想去,轻轻在她的后背上拍打,极有节奏,小声咕哝:“不怕不怕。” “……” 被她当成小孩哄,安晟心觉好笑,本想推开的动作临时又改变主意收了回来,鬼使神差。正如她鬼使神差地向柳煦儿索求拥抱,汲取这些年来从不敢轻易奢望的温度与心跳。 安晟再一次跌入梦乡。 这一次不再被梦魇所苦扰,而是罕有地梦见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年少。 父母健在,真正的安晟也还在。 第26章 出宫 接到公主出宫的消息,林府上下翘…… 此趟出行随从太多,又为了照顾两位公主的乘车舒适,导致行路速度极其缓慢。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林府将至,梅侍官掀帘钻进自家主子的车厢,意外发现公主正支颐参在轼木上,看柳煦儿靠窗借光读笺纸,小声嘟哝的字眼可不正是咏柳的新赋么? “这个读绦(tāo)不是(tiāo)。”读到错字时,安晟还给她指出来。 “哦,绦(tāo)。”柳煦儿学着又念了一遍,喜上眉梢:“公主,这样学字比我以前听夫子絮絮叨叨教书学得还快呢!” “那你学了可别记不住。”安晟唬她,“下次要是念错了我就罚你。” 柳煦儿拍拍心口跟公主保证下次绝不会念错,安晟这才把靠在厢门边发怔的梅侍官叫进来:“林府到了?” “快到了。”梅侍官来到安晟身边为她补妆,见她打呵欠,状作随意地问起:“这一路走得慢,殿下没多歇会,怎么让煦儿给您念起诗了?” “睡了一觉,又醒了。”安晟向来浅眠,缺觉惯了,这会是听诗又听困了:“醒来发现这丫头活像作贼被抓似的偷偷摸摸捏着笺纸藏在背后,干脆随她去了。” 柳煦儿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公主被我吵醒了,可吓死我了。” 梅侍官的目光在她俩之间来回轮转,到嘴的话无声咽回肚子里。 接到公主出宫的消息,林府上下翘首企盼,等候着那从皇宫浩荡行来的皇家车仪。 翰林院大学士林忠甫清名在外,在学子当中颇享声威。今年的期集宴是早就定在他家办的,至于开宴的同时在一墙之外张罗女眷的游园赏花,则是约定俗成的必备项目。 往年多为各家女眷参与,今年则有所不同,长公主安晟入京了。 林夫人徐氏是在丈夫的授意之下递贴入宫邀请公主的。尽管安晟公主的身份敏感特殊,但这些年来今上从未亏待她,吃穿用度无一不用最好的,任由她在旧京贵安横行无忌,甚至几乎当成她的食邑与封地。 今上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底下的人心中虽有各种顾虑,但不妨碍他们维护表面的恭敬与和平。至少在太后健在的当下,在今上不吝于让她享有一切的眼前,没有人会主动招惹这位长公主殿下。 林府书香门第,得祖上庇荫,是座三进三出的宅邸。搁京城算不上特别富贵,但林家人丁不鼎旺,住人已是绰绰有余。 林忠甫有一妻两妾,正室嫡妻徐氏为他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三年前高中去了州府任职,女儿今年恰好及笄,徐氏正在盘算为她相门好亲事,故而今年期集开办在林家正中徐氏下怀,办也办得极为卖力。 此时林府门前聚起十来家眷,凤驾未至,林忠甫与妻子徐氏正在为接待公主的事宜低声交谈,余下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三三两两低声交头接耳。 “听说长公主模样极好,一入京便抢了‘上京第一美’的称号,也不知究竟该是何等绝色。” 李氏匆匆瞥过前方低声耳语的老爷与夫人,确定他们没往这边瞧,这才不冷不热与人搭了一句:“长得再好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连上京的边也没沾着,养在乡下地方没人管束,指不准成什么德性。这样的女人若非生在帝王家,寻常婆家岂敢要?” 更何况秦家那件糗事如今可是街知巷闻的京城笑柄,谁还不识安晟长公主的厉害?李氏不放心道:“我让你称病别出来你不听,听说那长公主贪欢好色,连寺里的僧侣都敢掳,她要是盯上你可怎么办?” “全府上下都来了,我若称病不来,岂不更惹眼?”林有清是林忠甫次子,今科殿试虽未能得头甲三名,但也拿了二甲第一。 作为妾生的庶子,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名次已经称得上光宗耀祖。可惜他生在林家,父亲是位大名儒,长兄当年科举状元及第,这个名次就显得略有不足。 “我听主屋的人说公主将在府上借住几日,届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是称病就能避得过的?”林有清耸肩,“而且掳僧之说不是已经澄清了?你别老听那些有的没的,坊间谣传不可尽信。” 李氏知儿子嫌她短见,不高兴也只是略略撇嘴:“我劝你别尽打没有的瞎主意,看看那秦府的小国舅都成什么样子?咱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可别给毁在这里。” “我能有什么瞎主意,我看是你别瞎操心。儿子是知道分寸的,你老尽管放心。”林有清失笑摇头,双目一掠,滑向徐徐停靠的那行车马。 饶是长公主再美再好,于他也不过是远花水月。可以赏心悦目,却不会拿来较真。 其实比起中看不中用的长公主,林有清对另一位的兴趣更多一些。 那日安晟长公主入京盛况历历在目,世人见识过她过份喧张的排头,今日一见倒也不觉奇怪。只见警跸骑马在林府门前停下,林忠甫携妻子儿女忙下槛阶,殷殷翘望装饰华丽的马车。 从后方马车率先下来两名身材高挑的宫人,一左一右挑开厢门的夏纱与珠缀,缓慢迎出一双纤纤素手。 林有清与所有人的目光无不落在同一处,一名宫装女子在宫人们的搀扶下躬身探出轿厢,锦履稳稳踩在轿凳上,身轻如燕,举止优雅,缓缓踱下马车来。 这是一入京便夺得了‘上京第一美’的安晟长公主殿下。 五官的美感在精致的妆容描摹之下更显立体,周身的贵气绝非一朝一夕得以造化,公主面似绯桃、眸若明珠,佳人清艳窈窕,令所见之人难移双目。 不愧为上京第一美。 林忠甫在夫人的提醒之下,掸袖带领整府上下躬身作揖:“臣恭迎公主——” 话音未落,安晟公主忽而扬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林府众人满脸困惑,只见公主玉臂一带,调头改往车后走。 那是一辆规格不亚于长公主所乘所用的轿车,停车之后已有宫人陆续来到车前侍立,然而车里的人却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 两侧的宫女见安晟来了,神情闪缩欲言又止。安晟并未为难她们,绕开马头来到车前打量片刻,高声一扬:“昭燕妹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不住这沿路行车的颠簸与煎磨,累在连马车都下不来?那可得赶紧往回送,趁着天色未晚宫闸未落,赶紧送回宫里才好。” 话音一收,原本纹丝未动的车厢内立刻传出没能遏制得住的娇忿与伤心。林府众人面面相觑,即便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已经知道车里坐的是哪路贵人。 见好就收的安晟亲自挑开那道夹纱的汶蓝色垂帘,见着了躲在许嬷嬷怀里生闷气的昭燕:“哎呀,看来是我猜错了。我们昭燕头一回出宫,这是心里紧张。没事没事,姐姐扶你下车。” 昭燕默默觑来一眼,来时她原意要上安晟的车,可那个又高又大看起来特别吓人的女侍官说什么也不让,昭燕这才不得不自己带人乘坐一车,气得她满心都是不舒坦,一路都在生闷气。 许嬷嬷心疼她,适才悄悄给她出主意,说要让冷落她一路的长姐姐知错赔罪。哪知长姐姐竟要把她送回宫,险些把昭燕给气哭了。 此时见长姐姐亲自挑帘来请,又对她笑得这般温柔解意,昭燕积了一路的不满登时消去大半:“你不是嫌我累赘?” 安晟莞尔:“胡说,我可盼望着明日姐妹相携,游园共赏春色芳华,哪舍得你回宫呀?” 昭燕这才舒坦地把手搭上去。 两位公主相携下车,关系亲厚姐妹情深,林府众人都看得明白。直到两位公主被迎出来,林忠甫这才把适才没说完的话接着往下说:“两位殿下路途颠簸必然疲累,臣已命人备好温汤与住舍,请随我入府安顿,好生歇下。” 昭燕乖巧听话全凭安晟安排,安晟颌首:“这便有劳林大人。” 第27章 林二公子 原来这位便是林府二公子林有…… 两位公主安然抵达林大学士府邸的消息很快就被传送回宫。护女心切的皇后娘娘得以安心舒一口气,不忘勒令随行者务必保护两位公主的出行安全。 皇帝接到消息的时候,议事殿的沙盘拟议刚刚结束。几位大臣陆续退出大殿走后,只剩下皇帝负手而立,独自凝望摆在眼前的整副盘面。 一人从外殿缓缓行来,给皇帝递上公主出行的消息,这时他方松动眉心:“安晟是朕召回京的,昭燕又是她的心头肉,皇后办事向来稳妥,不会让她们在外面有所闪失。” 前来递话的是柳公酌,他瞧出皇帝厌了在这钻磨沙盘,笑着请他到旁边凉阁歇茶:“娘娘竟会答应让昭燕公主同行出宫,属实有些出乎意料。” 皇帝背手而行:“她那性子谨慎,凡事都得深思熟虑,这是怕朕出尔反尔了。” “陛下一言九鼎,就算真有必须违背的时候,那也不叫出尔反尔。毕竟陛下所肩负的国家大义,是摆在每个人利益面前,那才叫深思熟虑。” “唯有公酌懂朕。”皇帝哈哈大笑,脚步放缓,绷了一天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凉阁早已备好的二胡小曲,等到皇帝上座顺即开始拉起来。 进来送茶的龚玉拂眉目温恭,头饰的簪珠翠得闪眼,点妆的唇珠红得惹人,皇帝接过茶盏的时候不由多看两眼,等人出去以后才与柳公酌夸道:“这玉拂丫头真是越长越精致,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她自小跟着你也熬了不少苦,如今斟茶递水的小事哪还使得让她来做?” “本就是收来差使用的徒弟儿,她手脚勤快也利索,奴才用着顺心,倒也没想那么多。”柳公酌噙着浅笑,“再说这是侍候陛下的事,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了,岂还有分大事小事的心思?” 皇帝盯着茶盏,抬眉一笑:“你这人向来有眼光,两个徒弟都收的好。昨日赣江来书,文潮给朕办了件大事,回来朕定要好生嘉赏他。” 柳公酌倒也没有因为是自己的人而避嫌,不吝夸赞:“文潮虽然年轻,但办事得力,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年后奴才打算提他入司礼监,陛下以为如何?” “不错。”皇帝抚摸短须:“王堤年纪也不小了,年前还闹出行贿丑事,若非念在他为先帝鞍前马后那么多年,朕亦也不想再留。等文潮回来了,让他去接王堤秉笔的位置吧。” “奴才代他多谢陛下恩典。” 谈笑间,皇帝似才想起还有一人:“你那两个徒弟都是自小养在身边,知根知底、亲厚也可信。只不知那半路收回来的干女儿是否也能如此。” “煦儿虽不及玉拂与文潮聪慧机警,却是个务实办事的好孩子。”柳公酌知他想问什么,眸光微烁,“奴才已经给她一个足够自证的理由,能够让她留在安晟公主身边站稳脚根,她会替咱们好好盯着那边的。”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如此甚好。” * 两位公主的驾临让整座林府显得热闹鲜活。 事前宫中早有知会,林忠甫与夫人商量过后特意从府中清出一片南面朝阳的院舍,安排两位公主及其随行入府小住。 府里来了贵客,下人们既新奇又紧张,生怕规矩不够,侍候不好两位宫里来的千金贵客。好在身娇肉贵的公主殿下各自带来了服侍起居的宫仆,根本用不着府里的下人近身侍候,只需在用什么缺什么的时候及时呈上即可。 昭燕在行车路途惨遭冷落,安晟不得不抽出时间安抚她的脾气。 不必侍候主子,柳煦儿跟着梅侍官去给公主收拾整理起居用度。林府准备的吃穿用度放在寻常人家都已经是顶好的了,可惜这两位并非寻常人,梅侍官眼光毒辣,在屋里挑挑捡捡扔了不少东西,重新换上公主在宫里用惯的,样样都是上好宫贡。 昭燕那边就更夸张了,柳煦儿去取热水的时候经过一看,在许嬷嬷的指挥下整间屋子改头换面,几乎不留一丝原有的痕迹。 相比之下安晟公主这边除了换掉粉色床褥与珠幔还有纹手炉繁花屏及窗台前的各式文玩与壁上丹青墨宝之外,简直称得上纹丝未动! 正巧搬换床架的林府下人走出来,柳煦儿一眼瞧见跟着出来指使的熟人,惊喜地唤:“晚荧姐姐!” 晚荧闻声回头:“煦儿?你也随公主一起出宫啦?” “嗯,我就猜你也来了。”柳煦儿一路跟着安晟待在车里,晚荧虽未能与自家主子同车,但与其他宫人坐在随行马车后面,到达林府之后又是各自下车,所以两人一直曾能碰得上面,“昭燕公主连床架子都换呀?” “许嬷嬷说公主浅眠,怕她睡不好。”相比柳煦儿精神抖擞,晚荧扶腰捏肩一脸虚脱,“唉,早知我就不跟来了。你不知这一路颠来倒去,坐得我腰也酸屁股也疼。好不容易到了林府,又得搬这换那来回倒腾,累都累死了。” 柳煦儿迷惑不解,她怎么没觉得路上颠簸,除了担心叨扰公主,一路还有闲情学了不少字呢! 晚荧哪里知道柳煦儿待遇跟她截然不同,人家那可是公主专用的贵宾坐席,马车垫了厚厚的防震层,根本感受不了太大颠簸。 “偷偷告诉你,许嬷嬷可烦死你家主子了,天天在昭燕公主面前说她坏话,就怕你家主子把我们昭燕公主给带坏了,半点不敢让昭燕公主跟安晟公主独处,这会儿肯定在盯人。”许嬷嬷是昭燕公主的奶姆,也是归燕宫的掌事,晚荧在她手下当差,不得不看她脸色听她差使。但许嬷嬷这人喜欢摆谱,仗着公主奶娘的身份作威作福,晚荧烦她也是烦得要死:“趁她不在,我得赶紧找地方偷个闲。” “你这是要去伙房打水是不?赶巧了,你顺路讨碗马蹄甘露给我解暑可好?”晚荧拍拍心口:“你就说昭燕公主要的,谅他林府也不敢不给。” “那也不能说是公主要的,万一被拆穿了怎么办?”柳煦儿觉得不妥:“我去帮你问问,有就给你要一碗,没有就要点别的。天气这么热,寻常绿豆汤酸梅汤总是有的。” “就你胆小畏事。”晚荧不满地嘟囔一句,勉强同意。 柳煦儿挥别晚荧之后径直去了林府伙房,打完热水正好路过灶台,发现台面摆着几盅甜汤,一问之下还真有马蹄甘露:“大婶,我能不能要一碗?一小碗就好。” 烧火的大婶还没张口,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不行!” 柳煦儿扭头一看,发现是个模样顶好的姑娘,秀丽的眉眼透着一丝横气。柳煦儿在宫里见惯横的,比她更横的只多不少,倒也见怪不怪:“这是你的?” 对方梳双鬟髻,一身婢女打扮,应该不是个主子。 “这是我家小姐用的,早前我来催过好几轮了。”喜眉确实来催好几次,适才在门外一听有人与她抢正来气,谁知进屋发现对方身着宫装,联想到被老爷夫人安置在南院的贵客,令她登时绷起神经。 “这样啊。”柳煦儿瞅着一盅、两盅,眼巴巴问:“两盅她都要吗?” 见她态度绵软,喜眉暗幸是个软馅包子,底气略略回升,壮着胆子说:“我们二公子也在,另一盅是为他备的。” 柳煦儿失望道:“那就没办法了。” 旁边大婶有些着急地悄悄捅了喜眉胳膊肘,被她视若无睹。大婶只好自己开口:“你是南院那边来的吧?我们管事交代下来你们要尽量吩咐。” 柳煦儿稍稍打起精神:“有没有其他可以消暑解渴的,给我来一碗就行……” “不必了,我的份儿给你。” 闻声,所有人都往门外瞥去。说话的男子含笑而立,一身青衫皂靴不算富贵,但眉目俊朗,周身文人气度,算是很典型的儒雅书生。 “二公子。” 喜眉面色一僵。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林有清虽然立在此处,却并未真正跨入这扇屋门,朝里吩咐:“喜眉,我的那份不用了,就让给这位姑娘吧。” 原来这位便是林府二公子林有清,今科二甲第一的那位。 今日在车上柳煦儿刚刚拜读过他吟柳之作,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而且本人还挺好说话。柳煦儿拿了意外收获,高高兴兴道:“多谢林二公子。” 林有清含笑颌首,送走柳煦儿以后才转身,朝眼神闪缩的喜眉看去,面上笑意渐渐淡下来。 第28章 撒谎 柳煦儿拍拍胸口:果然撒谎骗人要…… 喜眉跟着林二公子走入罕有人迹的林荫下,欲言又止:“公子,我……” 望着一片葱郁,林有清偏过头来:“宫里的人你也敢糊弄?” “那丫头年纪不大,看着也挺老实的,我估摸着怎么着也不会往外说……”喜眉解释的声音越来越轻,看来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林有清摇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公主身边的人,万一真回去说了,你能落得什么样的好果子?” 喜眉面色不豫,甚至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公主顶天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丫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 林有清怔忡:“你怎么尽说负气话?” “我都听见了。”喜眉索性直言,“你跟李姨娘说的话。” 林有清这才明白,她这是听见了适才举府出门迎接公主时他与李氏说的话,失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那名宫女示好,是因为我想亲近公主?” “那名宫女我见过,她是安晟公主身边的人。白天你就对安晟公主赞不绝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接近公主?” 面对喜眉的质疑,林有清算是彻底想明白厨房里她无端难为公主近侍的原因了:“就为了吃这种莫须有的干醋,要是反把自己给害了,你说傻不傻?” 喜眉气极打他,可力道不重,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林有清笑着握住她的手心贴在唇边:“你忘了我的誓言?我林有清今生只许你一人。他朝我若高中,你就是我的状元夫人。可惜我才学不够,今科只拿了二甲,你若不嫌弃,我也能许你一个官夫人。” “我怎么会嫌弃!”喜眉急嗔,一改方才的凶态,偎进他的怀里小鸟依人,“我是怕你嫌弃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这些年来你为我奔波打点,有你牵线才能让我与雪妹这般亲切,让我在父亲眼里有了一席之地,获取上德书院的入学资格。”林有清顺势搂住她,“你知道我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你也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你。” 喜眉心中一甜:“可你对公主……” “我确实有想要接近公主的想法,但那并非是我对公主有孺慕之意,而是希望借助外力更进一层。”林有清扳过她的双肩:“今科我只取得二甲,若无京官举荐就只能外放出京。你我皆知父亲定不会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可是外放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大公子不也在地方任职……”与林有清不同,喜眉并不觉得二甲不好,相反如果林有清考中状元,以她的丫鬟身份才是真的嫁娶无望。 对喜眉而言,卑微的身份终究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 所以得知放榜名次之时,喜眉暗幸不己,也希望他能离京外放。 如果真如他所言愿意娶她为妻,她不介意随同离京。届时没有长辈的束缚,她们可以在外地顺利成婚,反正米已成炊,她可以安安心心作她的官夫人。 官大官小,于她而言都一样。 林有清摇头:“不能外放,现今世道并不如你我在上京看到的繁华昌荣。连年灾患令各地民不聊生,地方官员财库入不敷出,处境何其艰难,我若拿不出政绩,只能连年下放无法量移,我不想让你跟我出去吃苦。” 喜眉久居官家内宅,又是嫡小姐身边的丫鬟,小日子过得比普通老百姓还要好,颇有些不谙世事:“这么说来还是留在上京更好。” “若得公主赏识,或能借公主之名义改变吏部的决定,留在上京谋取差事。”林有清舒眉,“你也别瞎想了,我本意结识的并非安晟公主,而是昭燕公主。” 喜眉讶然:“昭燕公主?” “据闻昭燕公主才情出众,诗赋造诣相当高,她素来非常欣赏有才学的人,我打算借今次期集会与她结识。”林有清志得意满,“也只有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才能够成为我所需要的助力。” 喜眉沉思,若是那美艳不可方物的安晟公主,她还得担心会把林有清的心给勾了去;但若是那年纪尚小的昭燕公主…… 白天远远瞧上一眼,那豆芽菜的小身板、清秀有余健气不足的脸蛋,喜眉登时放心了:“也对,听说昭燕公主乃是帝后跟前最得宠的公主,若能得她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没错。”林有清微笑的眼里闪过一丝芒光:“只是仅凭我一己之力,恐怕难以接近公主,更需要有你相助……” * 柳煦儿从厨房那头出来,两手端着马蹄甘露兴冲冲地往回跑,一股脑奔进了南院大门。 “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柳煦儿两耳一动,抬头见到自家公主,小脸下意识就绽放出笑:“公主……” 紧接着,她看清了除安晟以外的昭燕公主,以及簇拥在两位公主身边的一大波宫人,晚荧脸色尴尬地躲在最外围的角落,欲哭无泪地与她对上眼。 一时之间,僵住动作的柳煦儿显得既无措又无助。 “你手里端着的是?”安晟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放在那双手里小心翼翼捧起来的白瓷盅。 “这……”在接触到晚荧拼命抵触的眼神之后,柳煦儿不得不将无处安放的大眼睛投回公主:“这是给、给您端的马蹄甘露。” 安晟眉梢一动,耳边随即传来昭燕好奇的询问:“咦?长姐姐不是不喜欢甜的么?” 过于心虚的柳煦儿抿紧下唇,手指不自然地微微蜷缩。 “倒也不是完全不吃。” 安晟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马蹄甘露清甜爽口,这么热的天气正好消暑解渴。” “说的也是。”昭燕附合,佯装生气地插腰:“嬷嬷,你看长姐姐身边的人多贴心,晓得天气热给主子端上一碗马蹄甘露。” “可不是嘛?咱们宫里尽是些没眼色的奴才,在这方面可就差多了。”许嬷嬷忙不迭赔笑,扭头喝斥:“没听见公主想喝马蹄甘露吗?还不赶紧去厨房端一碗回来?!” 下边的人连声附合,晚荧自告奋勇趁机跑了,柳煦儿见状放心下来,仰起脑袋看公主,在接触到公主往回睇的目光之时咧嘴,笑容可掬。 安晟淡淡收回目光,叮嘱昭燕回西厢房好生歇养,她带人回东厢房喝那碗马蹄甘露。 柳煦儿踩着公主的脚步跟进东厢房。屋里多了一盅马蹄甘露,梅兰菊竹无不躲到远处,公主尊步挪至窗台,隔着帘隙往外眺:“你知道我不吃甜食。” 柳煦儿当然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摸索公主的喜好,不会不知道公主不喜甜食,更不可能给她端马蹄甘露:“公主,其实这盅马蹄甘露不是给您端的。” 刚刚院子里人多,晚荧频频朝她打眼色,柳煦儿不得不把实话咽下来:“这是我帮晚荧姐姐端的。” “晚荧?”安晟思忖,“就是对门那个躲在角落拼命给你使眼色的宫女?” 柳煦儿瞠目结舌:“公主也看见啦?” 安晟还没瞎到连这点小动作都看不见:“她凭什么指使你?” “她不是指使我,她是拜托我。正好我要去厨房打水,顺路给她端一碗。”柳煦儿解释说:“我俩认识的,她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安晟轻笑,“好姐妹就是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自己躲在角落让你一个人承受后果?” “要是她也跟着站出来,那岂不是得两个人一起挨罚?”柳煦儿老实说,“撒谎的人是我,我也不想连累她。” 安晟笑意转冷:“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帮你圆谎,你会是什么后果?” 柳煦儿迟疑地问:“公主会罚我吗?” 本来没那么生气的安晟顿时来气:“难道我还不能罚你了?” “罚,该罚。”柳煦儿着急了,软言细语地劝:“你别生气了,惹你生气比让你罚我还难受。” “……” 安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两边窃笑四起:“傻丫头,殿下哪舍得罚你?殿下这是怕你被人骗了,还傻傻把人家当好姐妹掏心掏肺。” “怎么会?”柳煦儿恍悟,立刻仰起真心实意的小脸:“我的人是公主的、心也是公主的,我只会对公主掏心掏肺!” 这下周遭的笑声更猖狂了,安晟算是明白自己都白养了些什么玩意,成天尽知道看她笑话! 柳煦儿瘪嘴:“公主别不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够了。”安晟扶额:“我都懂,你别再说了。” 柳煦儿大大松一口气,拍拍胸口说:“刚刚可把我吓傻了,果然撒谎骗人要不得。幸亏公主机智,还替我打圆场。” 她歪过脑袋,对着安晟甜甜地笑:“公主怎么就这么好呢。” “……”安晟恼羞成怒了! 柳煦儿本还想向公主袒露更多的真心,奈何公主死活不让,只能作罢。她从兜里摸出贴身携带的花册子,兴冲冲给公主指出来说:“方才我在府上遇见林二公子,他的诗作也在其中。” 安晟略嫌弃地睇上一眼:“就这?可不怎么样。” “是吗?”柳煦儿不懂诗,公主说不怎么样那肯定是不怎么样的诗,“虽然他作的诗不怎么样,但他的人还挺好的。” 柳煦儿夸起方才林家二公子现身解围的好人好事,安晟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渐渐挑眉:“你是说区区一个小姐丫鬟,竟敢对公主近侍的你不假辞色?” 柳煦儿呆若木鸡,仔细回想刚刚自己说的每一句措辞:“我没这么说。” “但意思差不离。”安晟起身嘱咐梅侍官去查那名丫鬟,“也查一查那位林二公子。” “撇开庶出身份不说,他如今已有进士之名,要什么不能吩咐下人去办?更何况那名丫鬟分明说甜汤是端给他和小姐的,那林府二公子亲自跑厨房又是为了什么?” “我倒是要瞧一瞧,”安晟面露微笑,阴恻恻道,“你口中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好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第29章 夜游 “这么晚了还不睡?” 喜眉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听见靠窗的位置传来一道声音:“喜眉你去哪?我到处没找着你。” 喜眉连忙转过身来对她笑:“小姐,我见天热,去厨房给你端马蹄甘露了。” “你倒是体贴。”临窗而坐的林沁雪搁下笔墨:“不过近日有些寒咳,大夫不是说不能喝太凉的东西么?下次你别忙活了。” “好的,小姐。”喜眉面上闪过一丝心虚,隐没在不透光的门槛前。 林沁雪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却发现她两手空空,喜眉面露尬色,佯作气愤道:“小姐,南院那帮人真是欺人太甚。我本来要给你端凉汤的,谁知南院派了个小丫头一来就给抢了去。我不过说她几句,她竟反过来教训我……” 提到南院,林沁雪不由颦眉,喜眉语气便是一软:“还好二公子路过替我解围。咱们二公子虽不及大公子当年那般才气绝顶夺得魁首,但听说二甲头名也是极了不得,难得他一如即往不骄不躁,咱们林府两位公子这般出息,老爷心里不定是有多宽慰了。” 林沁雪稍稍舒眉:“二哥于当日琼林宴上所作咏柳新赋颇为出采,在一众才子当中可以称之为上乘之作,在诗赋方面的造诣确实没得说。” “小姐也觉得二公子文采出众?”喜眉心中自得,仿佛这夸的人是她一般,“你说到时吏部的任免文书下来,二公子会否留在京中?” “这哪是我们能说的中的事情。”林沁雪面色一淡,“是去是留还不一样。” “这怎能一样?”喜眉见她漠不关心,暗暗忿然,“远赴地方州府就得与家人分别,离乡背井还不知道要去多久,我听说近来外面世道不太平……” 林沁雪不由多看她一眼:“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挺多。” 喜眉心下一凛,忙敛眉说:“我也是陪管事婆婆听信说的,小张哥不是随大公子到地方任职去了么?听说那边远没有上京富庶繁华,百姓日子过得并不好。” “大哥所在那一片州城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若是再往北些那才是……”林沁雪叹息:“不提也罢。” 喜眉趁势说:“那二公子果然还是留在上京更好吧?” “我当然也希望二哥能留在京中常伴家人,可惜这事咱们说了不算。”林沁雪不欲再说,喜眉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小姐,我听说那位长公主久居旧京贵安,这些年一直未相夫婿也未结亲,她如今也有十八十九了吧?莫不是私下有其他隐疾?” 林沁雪斥道:“官家的事你别瞎跟风乱嚼舌根。” 喜眉小声争辩:“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还说她长公主贪欢好色得紧,这趟上咱们这凑热闹分明是来挑男人的……” “喜眉。”林沁雪冷下脸,“这话你在我面前说也就算了,若是敢在外头说这样的话,到时别怪我不保你。” 喜眉瑟缩脖子:“小姐,我再也不敢了。” 林沁雪背过身翻阅书卷,喜眉等她面上薄怒渐消,这才嘟嚷:“也不知南院那些人要在咱们府上待多久?这才来了一天就已经把后宅给闹得鸡飞狗跳,不是换窗帘就是拆床板,个个眼高于顶不把人当人看,明日大夫人还要小姐你全程陪她们游湖赏花,想想就遭罪……” “我也不喜与那等自恃身份趾高气昂的人相处。”林沁雪被她吵得心烦意乱无心看书,索性合起,“只愿明日别出什么乱子,尽早结束。” 彼至深更,万籁俱静。 下半夜的更声敲响之时,柳煦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片淡白的月色透窗落至床榻的脚踏前,她揉搓眼皮坐起来,发现与她同屋的梅侍官那张床榻上至今还是空空如也。 白天公主咐吩她出去办事,梅侍官一去不复返,柳煦儿有点担心她。虽然梅侍官个子很高块头很大,但毕竟也是个姑娘。 于是柳煦儿披上单薄的外裳推门而出。 今夜兰侍官值守,她却没有歇在耳房,而是靠坐东厢房的檐廊槛阶前,晒着皎洁的白月光。 “你看什么?”尽管柳煦儿已经放轻脚步,但还是很轻易就被兰侍官捕捉到了。 柳煦儿索性挨着她坐在台阶下,双眼直勾勾定在她的手心上:“这是什么?” 那是用松布包裹捧在手心,一小块一小块晶晶亮。说话间,兰侍官还捏起一块,当着她的面放入口中,眼也不眨:“糖。” 一脸馋的柳煦儿呆呆盯着她的动作,兰侍官体贴递过去:“吃吗?” 柳煦儿乖乖巧巧地道谢,接过来含入口中,味道像松糖,勾起味蕾的甜蜜感:“好甜。” 兰侍官眼尾余光扫过她满足的脸庞:“这么晚了还不睡?” 柳煦儿才想起正事:“你见到梅姐姐了吗?” 兰侍官眉梢一触:“你找她做什么?” 柳煦儿如实相告:“梅姐姐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担心她的安全。” 兰侍官觉得新奇:“你是头一个担心她夜不归宿不安全的人。” “你不担心吗?”柳煦儿歪着脑袋反问。 兰侍官摇头:“她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别人担心。” “哦。”柳煦儿猫腰抱膝,嘴里含着鼓鼓的糖:“公主明明说林二公子的诗不怎么样,为什么还要查他呀?” 正当兰侍官思索怎么跟她解释的时候,柳煦儿开始犯愁:“公主是不是看上林二公子啦?” “……” 兰侍官张嘴哑然,然后听见柳煦儿义正辞严称:“可是公主那么好,我觉得林二公子配不上她。” 静默良久,兰侍官反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 “我想不出来。”柳煦儿苦恼地掺着小脸。 公主在她眼里样样好,柳煦儿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够配得上她:“但绝对不是林二公子那样的。” 兰侍官别有深意地觑她一眼:“你放心,咱们殿下也不喜欢那样的。” 柳煦儿没由来升起阵阵好奇:“那公主喜欢哪样的?” “你这样的。”兰侍官轻拍她的小脸。 柳煦儿呆了两秒,有点高兴还有点小激动:“我也喜欢公主这样的!” 也不知是否激动过头,柳煦儿的小脸越来越红:“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给公主幸福……” 兰侍官静静看她小脸变得越来越红,红到柳煦儿自己慢慢意会过来的一瞬,扑通栽进她的怀中。 第30章 宋峥 那是安晟,也是宋峥。 迷迷糊糊间,柳煦儿听见兰侍官在与什么人说话,可是具体说了什么她怎么也听不清楚。 就在她一头往下栽以后,东厢房内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响动。耳聪目明的兰侍官精神一振,捞起人往门边凑。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从内向外推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门缝,透过廊道的烛笼灯火照向昏暗的居室,逐渐映出熟悉的半边面孔,令兰侍官守了半宿的心得以放下:“她出来找梅姐姐。” “我们回来以后,梅儿已经先回自己的住处去了。”门内人的目光回落,若非光线不足,叫外人细看,很可能会发现眉目依旧,却又好似与平日所见的那张面孔大不相同。 那是安晟,也是宋峥。 昏暗的居室掩去他身上还来不及褪下的夜行衣,没有绫罗绸缎的刻意遮掩,没有了精致妆发的刻意修饰,这一刻的安晟不再像个女人,宋峥本来就是男儿身。 “她看起来不对劲。” 何止不对劲,兰侍官被怀里人拱得热火朝天,她若不是个女人,哪还能端得住一脸沉稳与冷静?“她嘴馋我刚研制的新药,我给她吃了,顺便试试药性。” “……” 宋峥蹙眉:“什么药?” 兰侍官刚要答,忽听西厢房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宋峥同样听见了,正打算将身型隐回暗处锁上门,谁知兰侍官更快一步将怀里的人也推了进去,反手直接把门阖拢。 宋峥不得不接住柳煦儿,以免她笔直往地里栽下去。 隔着门扇,宋峥听见西厢房的许嬷嬷压着声音与兰侍官说话。 原来后半夜起昭燕公主突然闹起肚子,随行的医女虽然开了药方,但见效太慢,疼得昭燕公主直冒冷汗。心疼的许嬷嬷灵机一动,想到曾经听闻对门的安晟公主身边就养了位医圣后人。 据说那可是太后花重金耗心血好不容易挖来的人才。当时听说这事的许嬷嬷还私下抱怨过太后心眼太偏,人家昭燕公主自小体弱多病,也不见得太后多瞧一眼。这千辛万苦找来的医圣后人太后老人家自己都没用上,反而直接给了安晟公主,你说这不是偏心眼是什么? 眼下昭燕公主闹肚子,许嬷嬷心里着急呀!甭管之前如何不待见安晟公主一行人,只要兰侍官能让昭燕公主不受罪,一切好说! 兰侍官并非看不懂许嬷嬷之前表露出来的嫌恶与鄙色,但她一向秉持医者父母心,能力范围内能帮则帮,更何况那还是位公主,没有留难地同意了。 等到门外重归平静,淡月清辉透过槅扇的纸面照进屋里。宋峥垂眸,隔着昏光细看怀中人的脸庞。她双眼紧闭,似是极不自在,压在别人怀里没个姿态。 宋峥想将她的脸给扳回来,温凉的指腹在触碰双颊的柔软之时微微一顿,那双眼睛睁开了。 “公主?” 彼此距离很近,近到呼吸喷撒出来的温热都能敏感感应。但因为屋里的光线太暗,以致于柳煦儿并未发现公主此刻的着装与平日并不相同,宋峥放心回应她:“嗯。” “公主你的声音怎么跟平时不一样?”柳煦儿在他怀里拱了拱,迷迷糊糊仰高脸,好似并未发现公主的不同之处,亦未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宋峥忘了药效未过,声音听上去低沉粗砺,一如他俩在东殿初见的那一夜:“刚睡醒,嗓子有点干。” “不对。”柳煦儿突然暴起,张开双手扣住他的腰往身上翻来又捋去,直把宋峥给吓了一跳:“你干什……” 柳煦儿横起小脸,双眼适应昏暗的宋峥心头一突,听见她说:“公主怎么没胸??” “……” 宋峥眼疾手快摁住她还在往下探的手:“我平胸!” “怎么可能?”柳煦儿恍惚之下大受打击,嘤嘤吱唔起来:“公主人美声甜,腰细腿长,难道不应该前凸后翘,怎么可能会是平胸!!” 宋峥眼角抽搐,始料不及柳煦儿反手扣住他的双腕,直接往她胸前按:“至少也得像我这样。” “!!!” 宋峥惊得立刻就要把她劈晕,谁知柳煦儿突然撒手,软软往他身上栽,轻巧躲过他的手刀:“想吐。” 宋峥手忙脚乱只能伸手去接:“轻点吐。” 可柳煦儿没吐,她挨着公主的平胸,火辣辣的小脸拱了又拱:“公主,我难受。” 行云蔽月,夺去屋里仅剩的光。宋峥看不清怀里的人,只能凭借触觉感知怀里窝着热滚滚一团,不舒服地直哼哼。 环住她的动作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应,宋峥唯有放松身体,悄悄绕过她背面,轻轻地拍拍:“没事,很快就会没事了。” 公主的嗓音不似宫中莺燕那般娇软甜美,不带情绪的时候有点冷,声音放软的时候又似润珠含玉,但此刻嗓音中带有一种独特的磁砺,充分缭绕在柳煦儿耳畔,有点好听,又有点熟悉。 非但声音熟悉,连这个拥抱也令她感到似曾相识。 就好像……好像在哪里枕过? 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可这时的柳煦儿脑子太乱,身子太热,她很快就忘了这份似曾相识的肢体接触。 * 林大学士才气与名望并肩,已故老太君又是太后表亲,曾经关系十分要好,故而迁都建府之时皇帝特许了他一处座拥天然地理优势的府址,隔墙一片人人称道的杏花林,林过便是洞仙湖,依林傍水,清雅别致。 作为今科期集所,这日林府宾客满盈。过午男宾乘坐画舫入了湖心,湖畔仕女娇艳如那杏花别枝,隔水相望时,既不会唐突佳人,亦不算打破男女大防,林夫人巧思良策,迎得众宾纷纷赞扬。 事前林沁雪领过母亲的嘱咐,见早便领着贴身丫鬟上南院问安。这时府上来宾还不算多,南院一夜沉寂却未被打破,经询问林沁雪方得知两位公主还没起早。 “这都什么时辰了,竟还不起来。”喜眉的抱怨在林沁雪的瞪视下咽了回去,主仆二人在院子里静静等了小半时辰,才终于听见了西厢房起了动静。 许嬷嬷领着一串宫女打道而过,听说这位是林府小姐,稍稍降下身段与脾气:“林姑娘莫要见怪,实在是我们昭燕公主自小不曾出过远门,昨日舟车劳顿可把她给累坏了。偏生这宫外的膳食又不合胃口,到了下半夜还闹过一小阵肚子,直折腾到三更才给好生躺下。所幸来时我已命人换过宫里带来的被褥与床垫,否则这一觉怕也是睡不安生。” 一来就是一顿数落,林沁雪勉强撑起笑脸:“还是我们府上照顾不周,不知昭燕公主今日恢复得怎么样了?是否需要再请大夫?若是实在不便参与今日游园聚会,回头我跟母亲说一声……” “许嬷嬷!”院子里的交谈落在屋里人的耳里,着急地冲外喊:“我已经好了!今日我还要跟长姐姐去赏杏花呢!” 许嬷嬷脸色微变,似是气恼,夹着嫉恨,迫不得己只能压在心头,折回屋里变得法儿又哄又劝。 林沁雪与喜眉互视一眼,各自心中有了计较。 这头西厢房的昭燕公主还在据理力争,坚持要去游园赏杏,那边的东厢房却至今没有半分动静,更奇怪的是甚至连侍候的宫人都不曾出现。 喜眉频频朝东厢房门眺看一眼,眼看时候不早了,她家小姐终于坐不住。 柳煦儿听见庭子里的说话声时还没睡够,但习惯迫使她醒来就不能懒床。正当她睁眼迷迷瞪瞪看天色,赫然对上自家公主放大的美颜,惊得她整个人一下子全精神了。 更震惊的是她正枕在东厢房的架子床,床榻上的柔软凉垫还是昨日她与梅侍官一起铺的,而此刻与她同寝而眠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主子安晟公主,柳煦儿无声张嘴,整个人呆若木鸡。 万幸她不是个一惊一乍的性子,没有因为受惊而直接从床上翻起来吓坏公主。可柳煦儿愣是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会躺在此处,又为什么会与安晟公主同榻而眠却不自知。 如是反思,昨夜的记忆开始慢慢修复。 记忆里的她是从兰姐姐的怀里转而窝进公主怀里的,至于当时发生什么又说了什么,柳煦儿记忆模糊,完全拼凑不起来,唯一铭记在心的竟然只有公主的平胸! 柳煦儿往身边瞄,她家公主枕臂侧卧面朝这向,睡意正酣浑不设防,这么靠近的距离连公主的纤柔的眼睫都能一根一根数得清。 柳煦儿躬腰侧卧,也把正脸朝向她,一双眼睛亮得发光,盯着刚好被薄衾遮掩不显现的前胸,跃跃欲试的小手不知不觉往前探。 就在那双手即将抓上去的前一刻,屋外响起林沁雪的敲门声。公主闭阖的双眼一睁,目光定格在柳煦儿好奇的小脸以及罪恶的小爪上。 柳煦儿脑子瞬然一空,双掌非但没收回,反而直接压向公主的胸脯上—— 第31章 袭胸 “下次再敢乱摸,小心我剁了你的…… 1 屋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滞在柳煦儿袭胸的那一瞬间。 “你做什么?” 公主清冷的声音将这一刻的沉寂打破,但柳煦儿却并没在第一时间反省这个大不敬的袭胸动作,而是下意识回想起昨夜公主与她对话时的那把嗓音:“公主, 你的声音好了。” “睡醒了,自然也就好了。”安晟从床上慢慢支撑起来, 长发拨向肩颈一侧,顺势拢起衣襟, 成功退开柳煦儿袭胸的魔爪,一双黑矅石般的瞳仁无比沉静地投过去:“下次再敢乱摸,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柳煦儿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紧接着抬头还想盯一盯公主的胸, 可惜公主已经起身下地, 走到镜前梳妆挽发:“外面是谁在敲门?” “我去看看。”柳煦儿反应过来, 下地趿起小鞋往外跑。 安晟瞄过镜中一溜烟往外跑的那道背影, 无声吐出一口浊气。 未等柳煦儿开门,外边的敲门声已经停了。 打断林沁雪的是提水前来的梅侍官。 昨夜从外面归来以后她发现同屋的柳煦儿不见了,也曾寻到东厢房来。她从兰侍官口中得知柳煦儿入了殿下的房里一直未被扔出来, 心照不宣的梅侍官安心折回自个屋里歇下了。 今早梅侍官与兰侍官交值, 早早打水等着殿下的召唤,谁知屋里迟迟没动静,她也不知昨夜那两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没有, 一时踌躇不敢打扰。 梅侍官正愁拿不定主意,竟见林家小姐上去直接把门敲响了, 不得己只好站出来:“林小姐有事吗?” 她的身量把林沁雪和喜眉给震住了,来时林府家眷亲自出门迎见公主,林沁雪曾在安晟公主身边见过这几位身高突出的女侍官,遂按捺性子表明来意:“这位姐姐, 今日来宾已经陆续邸达府上,母亲生怕照顾不周,特意让我来接两位公主一同前往。方才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也不知公主殿下准备得怎么样?” “殿下并未传唤我等进屋侍候,还请林小姐稍安勿躁,随我耐心在外等候公主召唤。” “还要等?!”林沁雪一听还要等,身边的的喜眉率先沉不住气了:“我们小姐都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 林沁雪暗暗拉住喜眉,她深吸一口气:“并非我等不及,只是今日宾客众多,身份尊贵的公卿夫人不在少数,若是让她们久等,只怕过意不去。” “安晟公主初来乍到,昭燕公主又是这般娇弱的体质,想必诸位夫人深明大义,定然能够体谅的吧。” 梅侍官一句话直接堵死林沁雪的全部借口,喜眉见状又要帮腔:“我家小姐听说昨日下半夜昭燕公主闹了肚子,两位公主自来府上一直都是同吃同住,万一安晟公主亦感不适,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屋查看比较妥?” 梅侍官挑眉扫来:“依你所言,难道是想承认府上膳食不净,以致公主凤体违和?” 喜眉脸色瞬变,林沁雪生怕她越描越黑,正要帮腔解围,这时东厢房的门开了,一颗好奇而又不失礼貌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梅姐姐,刚才是你在敲门吗?” 双方齐刷刷转过去,梅侍官表情顿时松动:“殿下醒了吗?” “醒了。”柳煦儿点头,双眼时不时往边上飘。 没有看错,果然是昨日在厨房遇见的那位姑娘,可她们聚在门口做什么? “我等还需侍奉公主洗梳,两位请便。”梅侍官福身,越过她们走上前把柳煦儿抬高的小脸给摁回去,进屋把门阖上,留下主仆二人不尴不尬立在原地。 “外头来了什么人?” 柳煦儿接过梅侍官端来的水盆,两人回到内室,安晟已经坐在梳妆镜前对镜自照,一袭湘妃色的裙裳格外艳,衬得肤色又嫩又白。 柳煦儿‘啊’了一声,端着水盆小跑过来,小表情又可怜又丧,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失望:“公主,您怎么不等我回来替你更衣呢?” “等你回来对我动手动脚吗?” 柳煦儿被公主横了一眼,心虚又委屈地抿起嘴。梅侍官敏锐地在她们之间嗅出一丝不寻常,决定先视若无睹回答公主第一个问题:“来人是林府小姐,奉主母之意来接两位公主一同游园。” “那她怎敢与你吵起来?”就算声量不大,隔着一扇门安晟还是能够轻易捕捉双方对话的内容。 “没吵起来,林小姐还是比较明白事理的。”梅侍官向来就事论事,不会凭空捏造加油添醋:“就是那个丫鬟不知道怎么回事,甚无眼色。” 也不知是不是这林府治下不严,人家当小姐的还没这脾气呢,区区一个丫鬟频频驳嘴大言不惭。这还是遇上梅侍官这样好脾气的,换作隔壁昭燕公主身边的许嬷嬷试试,保准先给你一嘴巴子,再把你打成半身不遂。 “那丫鬟便是昨日在厨房给你下马威的那个吧?”安晟越过镜中正在为她绾发扶簪的梅侍官,落向身边默默递簪子的柳煦儿。 “啊?”柳煦儿走神儿才回过味来:“对、是昨天见过的小姐姐。” 安晟眯眼,等头发彻底绾好以后立刻转向她:“你又在看什么?” 柳煦儿呆了两秒,摆手澄清:“我没在盯公主的胸。” 正准备给公主描眉的梅侍官咯噔侧目,安晟佯装镇定,两耳微烫:“我是问你盯着梅儿的胸做什么?!” 梅侍官:“……?” 柳煦儿小脸臊红:“我、我就是突然发现梅姐姐的胸好大!” 梅侍官:“……??” 柳煦儿再次澄清:“我没嫌您胸小的意思。” 这下梅侍官拿更诡异的眼神觑向她俩,安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你又不是男人,管谁胸大胸小做什么!” 柳煦儿挠腮抓耳:“难道姑娘家就不能在意胸脯的大小吗?” 安晟被噎得慌,一口气不上不下。 柳煦儿幽幽叹息,扬起真心诚意地小脸蛋:“公主,就算您没胸,可您有美颜盛世、还有细腰长腿……您有一颗善良的心,您的温柔就是无价之宝!更别说您是大成朝的公主殿下,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能让多少男人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呀!” “……” 一时间,不管安晟还是梅侍官都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她。 “但最重要的是,”柳煦儿一本正经道,“真正喜欢您的人是绝不会在乎您变成什么样子的。” “就比如我,”她指着自己,露出笑脸。 笑颜璀璨得过份眩目,令安晟微微一怔。 柳煦儿热衷表白:“就算公主胸脯不大,但煦儿会一直爱戴公主,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 “……” 安晟的表情由怔转滞,摁着眉心的位置,心头火逐渐浇冷。梅侍官抿嘴轻咳,摇头摸摸柳煦儿懵懂无知的小脑袋。 “是吗?” 安晟将抚额的手放下,眸光如水凉凉滑了过去:“即便我不是公主呢?” 梅侍官面色一紧,摒住呼吸下意识朝柳煦儿瞥去。 柳煦儿不解:“我是真正喜欢您的人。” “……” 这回换对面两人不解了。 似乎认为自己说过的话并不被重视,柳煦儿揪起眉头:“我不在乎公主是不是公主,我喜欢的是您的人。” 是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对方变成什么样子的,这是柳煦儿亲口说的。 安晟缄然:“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公主夸我记性好的,您忘啦?”见她眉心舒展,不由自主的柳煦儿心情也随着好起来。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续到她学会梅侍官教的方法弯腰给公主系宫绦,抬首正好对上镜中的自己。鬼使神差间,柳煦儿道:“那如果哪一天是我变得不一样了,公主还会喜欢我吗?” 安晟偏过脸,透过镜子对上柳煦儿的双眼,盯着她眼里纯粹的期盼:“我还没有喜欢你。” 柳煦儿呆若木鸡,一时如遭雷劈,大受打击。 她还以为通过这段时间的多方面相处,公主肯定已经接受她了,可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而己。柳煦儿委屈又伤心地扁着嘴,努力挤出一道又愁又丑的惨笑:“那、那我等你。” 安晟眉心一触:“等我什么?” “等你喜欢我呀,”柳煦儿哼哼唧唧地瞅她,苦大愁深可怜巴巴:“我不怕等。” 安晟静默良久:“好。” 他也想知道,是否会有这一天。 2 “小姐,刚刚那丫头便是昨日我遇见的那个宫女。” 林沁雪的目光从东厢房门移开,落向身边忿忿不平的喜眉身上:“这安晟公主身边养的奴才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两个好没规矩,比咱们府里的婢子还不如。果然乡下地方出来的乡下人也就那样,当主子约莫也是个不成体统的……” “贵安不是乡下地方,别忘了包括林府在内整个上京的名流贵胄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林沁雪冷声打断。 喜眉噎声,还欲辩说,林沁雪这回不容让:“喜眉,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不通分寸不识进退的,待会两位公主出来你若还是这般乱说话,那今日你就留在内宅,别与我去杏林了。” 喜眉闻言色变,连连央着她:“小姐,我就是心直口快,你别不带我去杏林,我知错了还不成么?” 林沁雪本就不愿来给公主作陪,刚刚又在两边吃了闭门羹,一个更比一个眼高于顶,心情已经够差了,偏生喜眉左一句右一句在耳边煽火,再好脾气的姑娘都忍不下去。 好在喜眉对自家小姐的脾性了如指掌,温言软语哄住了她,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昭燕公主在宫人簇拥之下终于走了出来。 昭燕自小体弱多病,昨日行了半天车程已是极限,到了下半夜还闹肚子,若非许嬷嬷当机立断把妙手回春的兰侍官请过西厢房来,今日昭燕哪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会儿只怕连房门都踏不出去了。 这样羸弱娇贵的小公主,起初谁也不会想到她竟真的出宫来到林府。可昭燕非但挺过来了,今早服完一碗口感浓厚的药汁,不听许嬷嬷的苦苦相劝,坚持与陪她的长姐姐一起游园赏花。 可想而之,许嬷嬷心里怕是恨极了安晟。 “长姐姐与我都是初次出宫参加这样的赏宴,就有劳林姐姐照顾我们。”相较于许嬷嬷的眼高于顶,昭燕公主得知林沁雪乃是林府嫡小姐,今日又为尽地主之宜特来作陪,便主动以姐妹相称。 算上去,林家还是公主的表亲呢。 昭燕的和善一扫林沁雪的心闷,对这位娇弱的小公主不由多了几分怜爱之心:“略尽地主之谊,本是我应该做的。” 也不知是不是公主来了,又或者林沁雪的告诫起了作用,喜眉一改方才的活跃,默不作声退到林沁雪身后。 昭燕殷殷张望:“方才出来前我好像听见有人提到长姐姐,她呢?” 林沁雪面露尴尬,正不知当如何解释,这时东厢房的门也开了。 背对房门的林沁雪闻声回眸,一袭湘妃色倩影姗然映入众人眼帘。 与昭燕公主的斯文秀气不相同,安晟公主的美是拨开云雾的眼前一亮。难怪世人皆道公主安晟一入京,这上京第一美人的位置便要为她轮让了。 不夸张的说,谁能在见过安晟公主第一眼而不被惊艳?林沁雪不由暗想,饶是此前对这位公主心存芥蒂的她亦很难不被这份美艳所动摇。 “长姐姐……”昭燕眼前一亮,兴冲冲想跑过去,被许嬷嬷一把挽住臂弯:“公主,您身子没好全,不能跑动。” “嘘、嘘!”昭燕拼命冲她挤眉弄眼,可平日里最懂她的许嬷嬷此时却好似什么也没看见:“昨夜你才闹完肚子,那杏林边上的湖风也不知大不大,万一招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昭燕险些急哭,她千辛万苦才争取到跟着长姐姐出宫长见识。谁知出宫头一天就闹了肚子,倒霉丢人也算了,她怕长姐姐不让她跟,又怕非要跟去会让长姐姐为难。本来今早明明已经见好了,她还特意嘱咐兰侍官千万要替她瞒住长姐姐的,谁曾想千防万防,竟被自己人给捅破篓子! 昭燕看着长姐姐一步步靠近,暗暗把心一横。如果长姐姐不许她跟,那、那她就哭!闹!看长姐姐舍不舍得丢下她一个人去赏花游湖! 一片掌心的温度覆上昭燕发旋,轻轻揉了两下:“怎么闹肚子了?肚子还疼吗?” 霎时间,昭燕只觉满心的负气都被她的温柔所化解:“……不疼了,肚子早就不疼了。”她抿着下唇,摇着她的臂腕可怜兮兮地撒娇:“长姐姐,我也想去杏林赏花,你就带我一起去嘛。” 安晟觑她一眼,叹声道:“那你到了那里不许乱跑,凡事还得听我的。要是你敢使性子,那我就让许嬷嬷送你回宫,再也不让你跟了。” 昭燕听她松口,登时眉开眼笑,唯有许嬷嬷拉长脸:“安晟公主,我家公主身娇体虚,万一有个好歹……” “万一昭燕有个好歹,”安晟接起她的话:“回宫之后皇后娘娘势必要狠狠惩罚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的。” 昭燕身边的宫人被她这番话给吓住了,许嬷嬷更是直接黑脸。 昭燕听得愣住:“倒也不至于……” “所以,”安晟话峰一转:“为了回去不挨罚,你们得好生照看你们主子。” 她偏头,又与昭燕约法三章:“也为了让她们回去之后不必挨罚,你也应该自己照顾好你自己,知道吗?” 原来是关心她,昭燕欣然点头:“我一定不任性,全听长姐姐的!” 周遭宫人这才明白安晟公主这番话既非恐吓亦非危言耸听,而是为了让昭燕有所自觉。相对的昭燕只要是个明事理的,也能够理解安晟公主善意的劝诫。 这让昭燕的随行宫人受用之余,她们还会感激安晟公主,这可比许嬷嬷千般阻挠却仍然拦不住昭燕的跃跃欲试有效多了! 好一招收买人心。 许嬷嬷恨得磨牙切齿,林沁雪将一切收归眼底,心底对安晟公主此人又有了一番计较。 “时候不早了,莫让诸位夫人好等。”安晟抬首看那晴空艳阳,回眸朝林沁雪颌首:“有劳烦林小姐带路。” * 林府府东杏林花地芬芳甘甜,今日天气极好,万里晴空,徐氏游走在众位公卿夫人官家小姐之间,彼时林中早已聚满了人。 距离杏林不远的洞仙湖上不时游过画舸一二,乘坐其中的有公卿贵族世家之后,有当朝名儒官场知交,当然最少不得的自然是新近崭露头角的今科仕子。 红男绿女隔水遥望,皆知今日游湖赏花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是冲着对向来的。 相较画舸上的男人们近距离欣赏湖光水色之余,新科仕子忙着拜会恩师结识名流拼比文采,林间女子的乐趣则少了许多。固然这团花锦簇的杏林景色极好,但更多的人却在三三两两的攀谈当中无一例外地提到了同一件事。 足不出户的昭燕公主以及刚归京的安晟公主今日也将到场。 不少人的注意力落在这件事上面,然而许多人苦等多时却迟迟未见公主驾临,礼部尚书夫人拉着徐氏的手:“听说两位公主提早一日抵达府上,怎的至今还没见到她们?会不会是饶错路了,要不差人回去看看?” 徐氏早前接到婢子递来消息称昭燕公主昨夜闹肚子的事,又见两位公主至今未至,心中猜测她们极可能就不来了,嘴上却说:“两位公主头一回出宫,处处瞧着新鲜罢,我家沁雪一路相伴,肯定不会走岔的。” “能与两位公主结交亲近,你家姑娘可真是好福气。”尚书夫人羡慕道。 可不是吗?徐氏押着千般不愿的林沁雪去陪公主,就是为了让她与公主套近乎。不说昭燕乃是皇后嫡出,那安晟公主身份敏感又怎的?她有太后作盾,今上愿意待见她,有什么比这份礼遇更贵重? 实在不能怪徐氏精打细算,自从两老去后,家里已经没了顶梁柱。丈夫虽有大儒之名,在朝享有一定声望,但在圣上跟前却并不受得器重。长子的外调已经是她的意难平,徐氏得让女儿嫁得更高,否则只怕将来丈夫老了,儿子还顶不起这个家,这林府上下还想在上京立足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今徐氏指望林沁雪能攀附两位公主,不求外廷有助益,至少能为择婿方面增添更多的优势。 “那长公主脾气大架子更大,哪是寻常人能亲近得来?别到时赔了自家的姑娘,还得不偿失。” 徐氏与尚书夫人互视一眼,默默等人走后,这才掩嘴悄声嘀咕。方才打此经过冷嘲热讽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全家吃了闷亏的秦国丈他正室夫人马氏。 这位一生风调雨顺,出身名门,父母疼宠兄姐迁让;嫁了伯府,生的两个女儿前后入宫封了妃位;秦家风光大好,家里的官是越做越大,人人都说她旺夫。 马氏得意的嘴脸,诸位夫人私下其实都看不惯。可没奈何呀,谁让她肚皮能耐,生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厉害,圈得皇帝死死的,整个外家气势如虹? 也就是从安晟公主归京之后,秦家的嚣张气焰才被一巴掌给拍散了,不怪乎马氏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说话句句带刺,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马氏今次是替适婚年龄的小儿子来相看姑娘的,本来近段时间秦家诸行不顺,这杏花宴原是不参加了。却不知是谁给她透了风声说公主要来,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徐氏不免头疼,就怕国丈夫人碰上安晟公主会出事。 就在这时,贴墙的那片花路传出一阵骚动,听说公主来了,徐氏收敛心神,忙不迭迎了上去。 正在与其他夫人交谈的马氏听见动静,抬首眺去,寻思着也走了过去。 往年这样的赏花宴比比皆是,一年到头各家轮着办了不知多少回。今年京里多了位安晟公主,此番一请便来了两位公主,谁说不是脸上添光的事呢? 两位公主身边已经聚起了不少夫人小姐,徐氏眼尖,一眼瞧见女儿与公主携手并进言笑晏晏,心中喜不自禁:“这是在说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 仗着主人家的身份,徐氏雍容踱来,正好与公主身边的女儿接应。 “娘。”林沁雪这一路与两位公主相处得出奇不错,已经没了刚开始的满腹嫌忌,“方才两位公主诗兴正好,还为咱们这杏林子提了首诗。” 她几句吟出公主诗作,周遭无论老小顿时一片赞美,昭燕被夸得面红赤耳:“林姐姐才是真的文采斐然,我与长姐姐联手还不如她呢。” 安晟不吝夸赞:“都说帼国不让须眉,依本宫看来咱们今儿要是办起诗会,定不亚于登科那日的咏柳宴。” “小女拙作,哪能搬得上台面?还是两位公主谦让了。”徐氏听出公主不含芥蒂的夸赞之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林沁雪本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她的文采有目共睹。且不说安晟的文采怎么样,昭燕师承大名家,水准肯定不会差,经此一‘战’若能引为知交,将来关系还能走得更近。 众位夫人见她女儿与公主关系交好,各自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但凡肚里有几滴墨水的,纷纷推着自家闺女出来效仿。 可并非人人都如林大学士这般把女儿养得文采出众,更多的姑娘们纯粹是来赏花相看的,突然让她们费脑子作诗,一下子把不少人给整懵了。 杏林处处都是人,尤其公主身遭,宛若站得近就真的与公主格外亲近,人逢都想套近乎。个子娇小的柳煦儿不及人高腿长的梅兰菊竹显眼,也不及昭燕身边人多势众,她一不小心就被落在身后,想挤挤不进去,只能掂高脚尖,巴望着有人能发现,别把她给忘记了。 “煦儿、煦儿。” 有人在不远处悄声喊她,柳煦儿一扭头,就撞见了同样落在后方的晚荧在呼叫她。她把心一定,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晚荧姐姐,你叫我呀?” 晚荧拉着她往后退,定睛来来回回地打量,见她皮肉细嫩眼神干净,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昨日回去之后,安晟公主没把你怎么样吧?” 柳煦儿摇头:“没,我与公主细说来龙去脉,她就不罚我了。” “你跟她细说了什么?”晚荧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你不会是跟她告我的状了吧?” “才不是,我还帮你说了好多好话呢。”柳煦儿嘟嘴。 晚荧见她不高兴地嘟起嘴,连忙摸摸她的头:“行啦,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帮我说话。” “还好昨天你没把我给说出来,不然让许嬷嬷逮着机会又要收拾我了。你是没见识过许嬷嬷折磨人的手段,那老太婆的心可毒着呢!”晚荧忿忿道:“等我以后得了公主器重,等我爬得更高了,看我不有仇报仇。” “她是昭燕公主的奶妈,你就是再得器重也比不过她的啦。”柳煦儿没忍心打击她,晚荧摆摆手嘻笑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昨天的事先谢谢你啦。改天换我给你端马蹄甘露,算作还你的补偿。” 柳煦儿没好意思告诉晚荧昨天的那碗马蹄甘露其实已经进了她的肚子里,不过晚荧也并不在乎这件事,一路叮嘱柳煦儿在安晟公主替她多说好话,免得公主误会她老是欺负人家。 柳煦儿回想那日公主的告诫,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时公主好似才发现柳煦儿跟丢了,唤了兰侍官过来找她,柳煦儿这才与晚荧道别,匆匆跟着兰侍官回去了。 晚荧等她走远,挥别的笑脸渐渐隐去。 3 柳煦儿原以为昨日值夜的兰侍官今天不跟来了,这时见到她,就想到了热火朝天的昨天晚上:“兰姐姐,你能帮我把把脉么?” “把什么脉?”兰侍官莫名其妙。 柳煦儿摸摸额门:“我昨天好像病了,又热又晕,居然睡在公主榻里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她吱吱唔唔:“都怪我病糊涂了,竟然对公主……” 兰侍官很感兴趣地追问:“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我……”柳煦儿嘴巴张到一半,忽而想到公主那么介意平胸,她不能到处去戳主子痛处。柳煦儿可劲摇头,抓起她的手搭在脉搏上:“总之我病糊涂了,糊涂得竟然犯冒了公主。你帮我搭搭脉,开个药方什么的,我得吃药。” 柳煦儿其实很怕吃药看大夫,可为了公主再苦再臭的药她都喝得下! 兰侍官见凿她不动,只好把搭脉的手收回来:“你就是血气旺一些,没得病,不必吃药。” 柳煦儿一听不必吃药,登时乌云转晴,喜笑颜开。 兰侍官凭借突出的体形优势带着柳煦儿一路闯了回来,梅侍官远远瞧见跑出来接应道:“你去哪了?刚刚到处没见着你,可把大伙吓了一跳。” 柳煦儿不好意思道:“公主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挤不上来,只得落下几步跟在后头。” “你跟紧点,这回别再丢了。”好在梅侍官并未责怪,示意柳煦儿跟上来,很快把她带回公主身边。 此时公主身边依然围满了人,昭燕去哪总是紧紧贴着她,林沁雪与几位气度相当的官家小姐跟在两位公主两侧,安晟看似平静从容,只不时往回眺上一眼,仿佛漫不经心,直至她见梅侍官领着柳煦儿回来,眉心终于有所舒缓。 不期然对上的那一眼,令柳煦儿的小心尖微微发烫,几乎本能的她冲公主绽开笑脸。只是公主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然后冷冷淡淡地别开了。 柳煦儿悻悻然收回目光,梅侍官拉着她挤到跟前,与紧随安晟的菊竹姐妹调换了彼此的位置:“你的个子太小了,注意跟紧公主,别一不留神又丢了。” 她们听不懂前面那些官家小姐的雅兴,柳煦儿默默凑到梅侍官耳边,日常为她的小短腿懊恼自卑:“梅姐姐,怎么样才能长得像你们这么高呢?”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刚刚好。”梅侍官将她的欣羡尽收眼底,意味深长说:“殿下可烦我们这些比他壮还得高的女人了,殿下就喜欢像你这样娇小玲珑的姑娘。” 这话兰侍官前不久也说过,本来柳煦儿挺高兴的。可她想起菊竹姐妹曾提及过,听说公主因为从小到大饱受梅兰菊竹的体格‘压迫’,久而久之口味变得异常刁钻,一点也不喜欢高大魁梧英气逼人的铁血男儿,反而喜欢那种个子娇小、温顺听话的奶油小生。 仔细一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循,就比如老是板着脸的邢大人就绝对称不上‘个小温顺’那一挂,难怪公主不喜欢他。 再看那林家二公子,长得就挺符合公主的喜好。而且他看上去脾气还不错,至于他的个子……柳煦儿仰望公主背面悄悄比划了下,发现那林二公子极可能与公主身高相当,那岂不是完美贴合公主喜好的所有条件?? 柳煦儿扁嘴,越想越不高兴。 似乎隐隐察觉到背面有道戳人的视线徘徊不去,安晟低头看她一眼,不知怎么想的,抽手轻摸她的发旋。 柳煦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眨眼心花怒放,笑得比这杏园春花还灿烂。 梅侍官哪里知道一句‘娇小玲珑’能够延展出这么多问题?她更讶异于安晟的主动示好。因为在发现柳煦儿‘丢’了以后安晟的心情非常差,这种低压情绪一直持续到柳煦儿被带回来为止。但是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十有八|九是要冷她好一阵子的,谁能想到转眼安晟竟是主动示好的那一个? 梅侍官没忍住又往柳煦儿多看两眼。 此时众人的话题已经由‘提诗’转回‘赏花’上,都说逢春林下杏花娇,然则美不及诸位佳人姿容无双,便有人提到了上京第一美的美称,安晟公主自然不容多让。 这话触了某些人的楣头,在一片喜色当中突兀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别枝杏儿通体粉白,美得干净。那蛇蝎美人也是美,无奈心黑,一骑绝尘。” 离得近的人瞧见那斯,相继噤声。离得远的不明就里,被气氛渲染也闭上了嘴巴,原本热热闹闹的杏林一下子静了下来。 柳煦儿顺着公主的目光瞥了过去,隐隐觉得对方眼熟,非但长得眼熟,连那矜傲的腔调与模样也很熟悉,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可不就与当日小秦妃大闹缀华宫一般德行吗? 千防万防的徐氏最先出来打圆场:“原来夫人在这里,方才你不是说想讨几株移株带回国丈府吗?我已经让花匠挖了几株过来,你来瞧瞧大小合不合适?” 原来是秦老国丈的夫人马氏。 眼下认识不认识的都已经知道马氏为什么会不合时宜说出这样大胆的话了。 真是母女同一个德行。 诸位夫人都是经年往来打过交道的,不少人面上不显,掩嘴看笑话的多了去。林家夫人徐氏左右逢迎,心里已经骂得马氏狗血淋头。 说起这上京第一美的称号,过去岂不正是马氏的小女儿、当今小秦妃独得?只是如今人都已经嫁进宫里独得圣宠,这马氏还非要为个虚名较真,你说蠢是不蠢? 安晟静静看她一眼,泯然轻笑。 这一方杏林纷纷扬扬,湖风一过,杏花纷落如雨飘飘洒洒。落英胜雪,便如公主笑靥绝美如画,饶是在场诸位皆女子,亦忍不住为这份美好所动心。 就连马氏看着这张笑靥,也不由得恍了恍神。 “夫人何必拐弯抹嘴?”安晟慢悠悠启唇:“天生丽质难自弃,本宫知道自己美。” 周遭的人先是一愣,禁不住跟着笑,又怕招惹马氏恼羞成怒。果不其然马氏隐隐动怒:“你——” 她还没开骂,安晟突然向她走去,惊得马氏受惊后退。众人只见公主一步步向她靠近,直至压得马氏退无可退,公主抬臂一扬,周遭惊呼四起,误以为这是要打起来了。 马氏眼珠更是差点瞪了出来,却发现公主只是伸手探向她的后方,咔嚓折下杏花枝,递到鼻间嗅清香。 “花美不及人更美,在本宫看来这杏花再美不过死物。不及人有灵气,饶是生死折夭,亦不如人更鲜活。”杏花枝一挑,递到了马氏跟前:“夫人以为如何?” 马氏迟疑地盯着那枝杏花,复而抬眼,花美确实不及人更美,这话再没有什么比她这张脸更具说服力。 神色不定的马氏正要伸手去接,岂知安晟手腕一转,执着那枝杏花大摇大摆来到昭燕跟前,假作比划一番,送入她的手中下结论道:“瞧瞧我们昭燕,岂不正是人比花娇。” 昭燕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出给整懵了,又惊又喜地捏着新鲜的杏花枝。 在提到‘美’这一辞的时候,昭燕就静了下来。她自知长得不够好看,周遭环肥燕瘦,个个美若天仙,唯独她相貌平平,岂敢与那别枝杏花相媲美? 可昭燕望向长姐姐的笑靥,却知她是注意到自己的低落,特意当众将杏枝赠予她的。 这是昭燕迄今为止得到的最温柔的馈赠。 安晟含笑转眸,泰然自若:“便是像本宫这样的蛇蝎美人,也较这满园杏花美得一骑绝尘,本宫还要谢过夫人谬赞。” 马氏因为方才抓空的动作老脸一热,又气又尴尬。徐氏生怕马氏盛怒之下口不择言,与身边的手帕交互使眼色,左右挽住马氏安抚,半推半就拉着她远离现场。临走之时,徐氏给女儿对了个眼神,让她务必控制大局,莫让任何人再惹事。 林沁雪暗暗点头,偷眼打量两位公主。昭燕自从得了那枝杏花,整个人喜笑颜开,乐得没边。安晟面色平常,不似因为马氏而动怒。周遭众人各自看在眼里,心照不宣选择忽略这则小插曲。 杏林发生的不愉快并未影响远在湖心的画舸众人兴致,几艘船前前后后游向林岸,诸位夫人眼前一亮,带着女儿相继走上木板桥。 不稍多时,木板桥上观景台聚起许多人,引起昭燕的注意。 “是画舸。”昭燕心神向往,央着安晟说:“长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 见昭燕实在喜欢,林沁雪有心讨好,帮腔说:“观景台的视野更好,既能欣赏洞仙湖景,回望杏林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安晟遥遥眺去一眼,可有可无地答应了。 一行人从杏林出来,赶上湖岸观景台。梅侍官似有所感地回首,唤了一声:“煦儿?” “来了。”柳煦儿收回目光。 粉白花瓣沿路纷落,处处都是杏花枝,可唯独没有安晟公主亲自折的那一枝。 观景台依湖而建,远能眺看湖光山色,回望便是落英纷飞的杏花林。林沁雪带着两位公主占了最前面的位置,风景宜人,视野开阔,恰好能见几艘画舸从湖心慢悠悠地驶过来。 抢占先机的诸位夫人不再矜持,拉着家中晚辈进行一番品头论足,哪个今科三甲、哪位家世如何、还有谁的前锦似锦,是值得相看的好郎儿。 距离越近,观景台的视野越好,而船上的人同样能够将整个观景台尽收眼底。 林家作为主事方,林有清陪同父亲站在船头,视野一片明朗,立刻便瞧见了自家妹妹以及两位公主。 随着画舸越靠越近,林有清还看到了妹妹身边的侍婢喜眉。两人目光隔空碰撞,林有清略略抿唇,压下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第32章 声音 “公主,你听听?” 木板桥过观景台, 临水的三面湖景美不胜收,桥架之下有小鱼儿水中嬉游。昭燕瞧着正乐,扭头欲招长姐姐一同分享, 却见她偏过脸庞,目光专注地落在一名宫女身上。 “不是让你跟紧些?” 杏林落英漫漫, 柳煦儿沿路走过,飘了一头白花瓣。安晟伸手去捻沾在她发丝上的花瓣:“杏花有这么好看?” “宫里也有杏树开花, 可是没有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好看。”正在手舞足蹈比划着的柳煦儿见状乖乖站定,任她一片又一片将花瓣从头顶摘下来:“不过公主折枝摘花的模样更好看,跟画中仙一样。” “画中仙?那得是何等名家才能画出像我这般天仙的人呀?” 安晟轻嗤一声, 但她眉目含笑, 是昭燕从不曾见过的温情与柔和。 几乎是凭空而生的念头, 昭燕想要取代那名宫女的位置, 她希望此刻站在长姐姐对面的那个人是自己, 是自己在接受那份温情与柔和。 “这片地儿乱糟糟闹腾腾的,不知道的跟市井赶集似的,咱们还是别上赶着去凑热闹了。” 许嬷嬷的声量不轻, 足以让身遭人听得分明, 同时也打断了昭燕翻涌的潮绪。 观景台的人多,饶是众人已经自觉让道,许嬷嬷还是嫌吵嫌闹。昭燕面色微窘, 担心这话惹得林沁雪介怀,又怕长姐姐真让自己回去:“热闹好呀, 我就喜欢热热闹闹。” 许嬷嬷却是不依不饶:“人太多了,若是挨着撞着可怎生是好?再说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身子,万一有个好歹……” “我已经没事了,你看我这一路不是好好的吗?再说大家都让着咱们, 哪能挨着还是撞着?”换作平日在宫里,昭燕听过也就算罢,可今日她不爱听,尤其不爱听别人说她身子差,显得她就是个累赘。 昭燕不耐地推开她:“嬷嬷,你别老拉着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什么好看的,就这么点地儿,还不如咱们皇苑的太明湖、畔柳湖更山葱水绿!”许嬷嬷仍然不死心地磨着公主,仿佛多念几遍公主就能回心转意。 这话不仅扫兴,显然还很不给主人家面子。林沁雪面露尴尬,假装观景别开脸。安晟抬首看了一眼:“昭燕。” 闻声,昭燕肩背一直,期期艾艾朝长姐姐看去。 “我与林小姐去前面观湖。”安晟为她指了个方向,“你若要来,便到那边找我们。若是不来,也莫让外人看在眼里,落得公主治下不严的名声。” 说这话时,安晟故意扫了许嬷嬷一眼:“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你得自己心里有数。” 许嬷嬷的脸顿成黑炭,昭燕见长姐姐真丢下她走了,险些气哭:“嬷嬷!” 许嬷嬷打小看着她长大,对昭燕的一颦一笑最是清楚不过。见真把她给惹恼了,连忙服软:“嬷嬷这不是担心您嘛……” 她一边哄昭燕,一边还不忘倒打一耙:“要我说这安晟公主才真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你这般说话,她难道就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也是你不对在先,你刚刚说那些话让林姐姐多难堪!”昭燕颦眉。她这一路与林家姑娘相处不错,林沁雪能言善道,有她帮忙活跃气氛,长姐姐也不嫌沉闷无聊。 反观许嬷嬷这一路老是阴阳怪气,再迟钝都听出来了。昭燕知道许嬷嬷不高兴她不顾阻拦非要出宫,也体谅许嬷嬷对她的关护。可既然来都来了,难道就不能让她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一天吗! 许嬷嬷见真把她给气狠了,只得放低姿态,往嘴巴扇了好几下:“公主提醒得对,都怪老奴嘴笨,老奴以后再也不犯了。” 可昭燕还没消气,半点儿也不想理睬她。 从不曾被昭燕冷待的许嬷嬷心里既委屈又气急。 是,她就是见不得昭燕整日腻在安晟身边,她更看不惯安晟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嘴脸。不过区区一个先朝公主,凭什么让当今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巴结她讨好她? 许嬷嬷越想越是怨妒。 无奈林沁雪收起视线,频频回首朝那对主仆俩眺看一眼,反观安晟犹有闲情支栏观湖,心中不免怨怪她竟真的抛下昭燕公主不管了。 湖风微微扫过耳颊,带走早夏的一丝暑气,安晟头也不回:“走不丢的,不必理会她们。” 这里碧水天清,水天一色。景是好景,可林沁雪心有顾虑,无暇观湖。安晟懒洋洋地睇她一眼,冷不丁问道:“你说那许嬷嬷的嘴巴欠不欠?” 林沁雪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如果连身边的奶姆都管不住嘴,很难想象昭燕在宫里有何威信可言。”安晟弩了弩嘴角,“这种人留在身边不仅祸害他人,还是祸害自己。” 林沁雪噎声,双眼不由自主地瞄向安晟身后的柳煦儿,想到喜眉与她说起的事,暗暗嘀咕你自己还不一样? 安晟将她敢怒不敢言的负气之色尽收眼底:“今日让你一路坐陪,倒是有些难为你了。” 林沁雪心神微凛:“能够陪同两位公主一起赏杏,沁雪荣幸之至。” 安晟抬指:“难道林姑娘没有发现,比起观景台上这些姑娘趋之若鹜的东西,林姑娘更属意的是那画舸上的某个位置。” 林沁雪怔愣,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见了一艘艘画舸。 或许这一路走来相谈甚欢,但在来时林沁雪其实百般不愿。她虽然竭力掩饰,没奈何还是让公主给看了出来。安晟公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最初她的不情愿却不仅仅因为对这位公主心生偏见,还是因为她对今日这种场合心存排斥。 她清楚知道母亲想趁这个场合为她物色未来夫婿。 “林姑娘文采出众,作的诗并非浮于表面的华丽辞藻,从你的谈吐可以看出你有豁达的胸襟与抱负,想必不是安坐闺中只诵女德的平常女子。”安晟托腮眺望湖面:“林家大郎在地方任职,处事果敢政绩卓然,出仕之前便是京中颇负盛名的高才之人。本宫曾闻其家中幼妹才情绝佳,今日一见便觉帼国不让须眉,难道林姑娘甘愿一辈子困囚深闺?” 林沁雪心头一突:“公主认识家兄?” 安晟回以一笑,笑得极为魅惑:“若有机会,本宫甚想引为座上宾。” “……” 林沁雪怪忸地别开脸:“如您所见,家母希望我能安份嫁予一处好人家。” 安晟煞有介事地嗔视:“难道不觉可惜吗?” 可惜?林沁雪面色隐晦:“女子入仕虽不至于惊世骇俗,但在我朝毕竟难与男子相比较。” 她何尝不想入仕?可现如今女官际遇在逐年打压之下已经大不如前,明眼人能看得出来今上并不支持女子从政,谁家愿意让女儿去吃那等苦头,更已经没有多少女子愿意勇于挺身作为。 “谁说好女不如男呢?”安晟悠声说道:“你不去试试,永远不会知道。” 林沁雪倏然抬眸,眼前公主笑意未减,充满了鼓惑。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她不敢说也不敢问:“公主认为值得一试?” 安晟回她:“无论站在何种立场,本宫从来不主张一切纸上谈兵的空想。” 林沁雪斟字酌句,心中豁明。她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公主打了个手势,示意稍安勿躁:“船来了。” 林沁雪翘首,才发现几艘画舸从湖心驶至观景台,已经十分接近。 众人目光落在为首的那艘,站在船头的人有林家父子,还有较有名气的公卿子弟,以及今科重点关注的几位仕子。 “那人便是林二公子?” 林沁雪听见安晟提及自家二哥,暗讶她莫非对自家二哥也有垂青,却发现安晟其实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身边的一名宫女。 柳煦儿碎碎点头:“就是他了。” 安晟呵呵一声。 “……”这声呵呵让林沁雪莫名觉得公主不似有意垂青,反而像有百八般仇,很不对付一般。 思及昨日喜眉与她提到的事,但见安晟与这名宫女亲昵无间,林沁雪犹豫不知当不当说:“公主,有关昨日之事……” “说起昨日之事,”两人同时启唇,林沁雪见状主动谦让,安晟别有深意地对她说:“方才本宫对昭燕说的话,对你也适用。” 林沁雪眉心一皱,忽而朝身后瞥去,发现不知何时,本该跟在身边的喜眉不见了。 昭燕与许嬷嬷不欢而散后,她急着去找长姐姐。正好这时船驶回来了,周遭的人一股脑全围了过去,竟无人注意这位小公主。好在昭燕身边还有几名机警的宫女一路贴身随侍,不至于让人潮把公主给冲丢了。 昭燕自小体弱多病,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有机会见识新鲜事物。像今日这么大的画舸简直见所未见,忍不住凑近去瞧个热闹。 站在船头上的林有清一直盯着观景台,他的双眼不停扫动,直至找到昭燕所在。与此同时,他也见到了趁乱藏入人群当中悄悄靠近昭燕的喜眉。 喜眉在画舸靠近观景台的时候就已经在第一时间找到了林有清。她的目光与林有清半空交触,在接收到林有清的眼神示意之后,喜眉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朝昭燕身边靠近。 她很紧张,双手无意识颤抖。可是为了林有清,也为了她们的将来,她答应林有清必须做到—— 喜眉眼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狠心的野望。 就在那双手即将贴上昭燕背脊,只稍一用力就能将人推出围栏送入湖中之际,一只手掌强有力地扣住她的手腕—— 喜眉心下咯噔,抬头对上一张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她与对方交集不多,熟悉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彼此才跟着主子一路走来。 兰侍官的声音没有温度:“你最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完了!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在喜眉脑子炸开,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矢口否认:“我、我不知道你在说……” 不等喜眉为自己开脱,兰侍官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把话继续往下说。 “咦?你不是……”这时昭燕与她身边的宫人才发现兰侍官还有喜眉的存在:“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是殿下吩咐奴婢来找您呢,昭燕公主。”兰侍官摁住喜眉将她往后拉,与昭燕扯开一段安全距离:“殿下问您还来么?” 兰侍官笑着为她指明方向,昭燕昂首一看,果见安晟在朝她招手,登时双眼大亮:“来,当然要来!” 她就知道长姐姐不会丢下她!昭燕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回到长姐姐的身边! 昭燕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却不代表她身边的宫人看不出来。兰侍官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示意她们赶紧跟上自家主子,那些人不敢轻慢,追着昭燕而去。 林沁雪远远看见这一幕,面上的血色渐渐被惨白取代。她虽没有看清喜眉意图将昭燕推下湖的动作,却隐隐察觉出本应跟在自己身边的喜眉无端跑去接近昭燕公主这一系列怪异行为背后所代表的意味会是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公主……” “如果不想看着整个林家一起没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然后注意盯紧自己的人,最后学会乖乖闭嘴。”在确定兰侍官成功制服喜眉之后,安晟的目光冷冷一扫,扫向画舸上同样盯着这一切的人。 林有清的笑意骤失,面冷如冰,没有表情。 安晟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却在这时似有所感,垂眸瞥见柳煦儿的手:“……你抓着我的袖子做什么?” 公主的袖摆上正被柳煦儿揪在手心,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这个动作仿佛只是一种身体本能,柳煦儿偏过脸,就像是在倾听什么:“公主,你听听?” “听?”安晟眉心一抖,抬眉环视,“是什么声音?” 画舸上的人神情自若,观景台的人依然如故,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方才兰侍官及时制服了一名试图谋害公主的恶仆。眉开眼笑的昭燕甩下了神色仓促的宫人,却在看到柳煦儿的动作之时皱起了眉头。 昭燕像是才终于认真打量起柳煦儿,并且发现自己原来不只一次见过她。而每一次这人都与长姐姐走得极近,神态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令她感到极不舒坦:“你这奴才好生无礼,怎能这般与长姐姐拉拉扯扯呢!” 谁知柳煦儿经她喝斥,双肩一抖,非但没撒手,反而攥住公主的袖摆五指蜷缩。偏偏安晟因为她的大声呼喝无法静心聆听,张手拦下了她:“你先别说话……” 昭燕只觉胸中含着一口气无处宣发,抓握杏枝的手徒然一扬,作势就要打在柳煦儿的手背上。 可就在抬手挥落的这一瞬,隐没在平静之下的割裂声骤失,哐地一下坍塌了。 第33章 我给你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观景台一侧垮塌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伴随失重感与逐渐崩塌的震动,平日端庄贤淑的夫人姑娘哪顾得及形象,纷纷跌跌爬爬抢着逃离观景台。 然则一切都晚了, 随着扶栏的断裂与支架的溃散,损毁最严重的地方直接倾向湖水, 令众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以支撑自身站稳脚跟,最可怕的是距离最近首当其冲的竟是两位公主! 兰侍官顾不上去抓喜眉, 一边搀扶拉拽撞过来的人一边试图挤开反向人流回到公主身边。 观景台上尽是柔弱的闺家小姐,遇事全都吓傻了,安晟不得在第一时间喝令梅侍官等人抢去救人, 自己一手拽起双腿发软跌在地方的昭燕, 并让柳煦儿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你抱紧我别松手!” 林沁雪正在倚靠的扶栏摇摇欲坠, 安晟必须腾出一只手去拉她一把。谁知昭燕脚下踩中的空木一塌, 她惊恐地挥舞双手, 刹时方寸大乱:“长姐姐救我!” 随着她脚下那片木板沉陷湖水,连带着林沁雪脚下那片也彻底崩塌,她来不及抓住安晟的手, 整个人滑落湖中。 观景台上乱成一片, 无论是岸上的还是船上的人无不心惊胆战。徐氏眼见此情此景险些惊得两眼翻白晕眩过去,管事一见形势不对立刻召集家仆赶来救援。 “快救人呀!快救人呀!”脸面铁青的林忠甫站在船头干着急,周遭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谁也没能想到好端端的竟会发生这种事。 林有清一边搀扶痛心疾首的父亲,一边等待可趁之机。眼看两位公主极可能将双双失足落水, 他双眼泛光,暗道他的机会来了! 孰料,没等林有清站出来自告奋勇,船上其他人竟是一个接一个都在争相往水里跳, 奔抢着要去救公主。 林有清气得咬牙切齿,扑通一声也下了水。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观景台侧塌之时许嬷嬷侥幸跑在前头最先回到了安全的湖岸。可是当她看清自家公主的险境以后,许嬷嬷傻眼了,气极跳脚目眦欲裂:“快!先救昭燕公主!昭燕公主身子娇弱,若是落水受寒有个好歹,你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昭燕自小娇生惯养,她从未受过这等惊吓,尤其当她亲眼目睹林沁雪不幸落水之后,更是吓得小脸青白交错,哭得情绪崩溃,失了理智。 无奈安晟还没脱险,却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的情绪:“没事的,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他匆匆瞥了眼像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被昭燕捏在手心的杏枝:“把杏枝放到鼻间,闻着花香回想这一路的清风白杏,沉住呼吸,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燕颤着手照做了:“林姐姐、可是林姐姐……” “很快就会有人把她救起来。”虽然安晟很想下水救人,可她此时着装不便,偏偏身上还挂着两个人。 两个人? 安晟这才反应过来昭燕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怀里的位置已经被她占去了,那柳煦儿呢? 安晟心口狠狠一抽,他迅速环望四周,很快发现柳煦儿正艰难地抓住一处要塌不塌的扶杆支撑身体:“煦儿!” 柳煦儿闻声抬头,看见公主竟试图挪动身子来拉她,慌忙喊道:“你别动,小心塌啦!” 一听要塌,昭燕神经绷得更紧,死死环住长姐姐。 安晟咬牙:“你也别动,我把昭燕送上去,就来救你。” 昭燕哭道:“长姐姐你不能去!会塌的、林姐姐也是这样掉下水的!” 也不知在安抚谁,柳煦儿苍白的小脸挂起镇定的笑颜:“没事,我通水性。” 可是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通水性的样子,非但如此还更像是怕水。安晟突然有些等不及了,这一刻竟生出撇下昭燕先救柳煦儿的念头。 “长姐姐,你别走呜呜呜!” 念头转瞬闪逝,安晟听见昭燕撕心裂肺的哭腔,低头看见昭燕哭花的脸,他清醒意识到绝不能丢□□弱多病的昭燕不管,同时却更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一刻更想救的人是谁。 离他最近的梅侍官试图替安晟接住昭燕,可是昭燕却拼命拒绝她的手,抓着杏枝胡乱在空中挥打,凋落的花瓣与残枝随着她仓皇的动作甩了出去。 却在此时,安晟眼睁睁看着柳煦儿竟放开了支撑自己的救命扶杆,追着杏枝扑入湖中。 “煦儿!” 安晟失声惊呼,身体几乎是追着就要入水救人,可无论是昭燕还是兰侍官都紧紧拽住了他。 “长姐姐!” “殿下,你不能下水!” 梅侍官拼命制止住安晟试图下水的动作,尤其是在昭燕极其排斥除安晟之外的其他人的情况下,她扭头一跃入水朝柳煦儿游了过去。 安晟十指紧抠,死死盯着水中扑棱起来的层层水花。 碎裂的横木与浮板挡住船只的靠近,只能靠人潜水朝崩塌中心游过来。随着林府下人摇着小舟赶来救人,公主的出行护卫纷纷赶至下水救人,更有距离观景台最近的画舸上的诸多公子下水救人。 在这场坍塌中不幸落水的人正被三三两两给救起,林有清熟通水性,与好几人同一时间游至两位公主所在的悬梁垂木观台口,每个人都想当救起公主的那一个,然而靠近之后每个人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要想在公主不入水的情况下救起两人,除非他们也能乘上一叶扁舟,否则几乎不可能。非但如此,他们全被拉来当苦力,安晟面沉如水,冷声指使道:“撑住这块浮面,要敢让本宫和昭燕摔下水,你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 “……” 包括林有清在内所有人迫于淫威,强行泡在水里给两位公主苦苦撑起一片天。直到林府捞人的小船划来,将两位公主平安救回岸上去,这些人才算完成任务。 两位公主一上岸,所有人一窝蜂涌上来又是关切又是慰问,徐氏带着大夫拨开围聚的人群赶来给两位公主看诊,等到画舸停靠,林忠甫仓促下船也赶了过来。 昭燕情况最糟糕,她因受惊过度胃部痉挛呕吐不止,整张脸雪白如纸,被情绪激动的许嬷嬷抱在怀里:“我可怜的昭燕公主呀!真是太造孽了,你们怎么能让她受到这等惊吓?!” 周遭的人登时躲得老远,林氏夫妇面青唇白,林府上下人心惶惶。 许嬷嬷抱着公主继续嚎啕大哭:“我早就说了不能来不能来,您偏是不听!您看您这都成什么样了!” 说这话时,许嬷嬷饱含恨意地瞪向安晟公主,谁知对方看也没看她一眼,翘首不知在看哪。 这就更让许嬷嬷来气了,尤其昭燕上岸之后人都已经憔悴成这幅模样了竟还眼巴巴地追着她:“姐姐别走、我要长姐姐……” 许嬷嬷简直嫉妒疯了:“你们这是存心谋害!你们是不是要造反?!我要向上禀告,今日之事别想擅了!圣上与娘娘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徐氏听完险些又要晕过去,林忠甫颤声道:“嬷嬷,今日事发突然,公主在林家出事,老臣自知无可辩驳,甘愿承担一切罪责后果。可你若说我老林家存心谋害公主,甚至说我造反!恕老臣绝不苟同!” “废话少说,我不相信今日之事只是巧合。你们给我等着,我们立即回……”许嬷嬷拉起公主作势就要摆驾回宫去告状,却在这时安晟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一巴掌把许嬷嬷的脸直接甩歪了。 众人惊呼一声,个个瞠目结舌,就连许嬷嬷自己也是傻眼:“你干什么?!” “本宫让你别发疯了,没见昭燕连站都站不稳吗?你让她现在回宫?”安晟将昭燕接过手,直接转交其他宫人与医女:“你们先将公主送回南院歇养,尽快把药送来给昭燕喂服,本宫会让兰儿随你们同去照看她。” 然后她又转向林忠甫:“有劳林大人先为诸位落水的小姐夫人安排看诊,本宫会命人尽快请来太医署的医官出宫协助看护。” “另外,本宫会亲自传信回宫告知实情。”安晟沉吟一声:“不管今日之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在查明观景台坍塌的真实原因之前,还请林大人吩咐下人看守现场维持原状。” 她意有所指道:“清者自清,大可不必过度忧虑。” 林忠甫老眼一湿:“老臣领命。” 安晟让林忠甫将余下安好的客人送出林府,她越过许嬷嬷充满恶毒的视线,吩咐兰侍官接手负责照看昭燕。此时的昭燕因为大起大落的情绪崩坏已经虚弱地倒在宫人怀中,她双眼迷蒙地想要去抓安晟的手,她希望长姐姐能够时刻陪在她的身边。 可安晟无视了她的这个举动。 眼见昭燕被其他人搀着走了,许嬷嬷不甘示弱,紧追而去。 安晟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径自走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柳煦儿被梅侍官救起来了,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好在并无损伤,只除了柳煦儿的脸色白得吓人。 安晟蹲在她面前,伸手轻轻撩开她额前还在滴着水的湿发,食指擦过皮肤触感是凉的:“你不是说通水性吗?” 柳煦儿落水的时候毫无章法地拍打水面,若不是梅儿及时下水去救人,她会不会就那样沉下去?安晟没有去想救援来得够快,就算他和梅儿不去救,很快也会有别人能把她捞起来,他只想到自己没有去救柳煦儿。 “我、我以前通水性的……后来有一次溺过水,就怕了。”柳煦儿疲着眼,双眼看上去显得无神。 “那你为什么还要跳下去?”安晟将手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手心紧紧攥着的是一枝花瓣早已脱光的杏花枝。 那是从昭燕手里扔出去的杏花枝,也是她在林子里送给昭燕的那一枝。 柳煦儿微微瑟缩,却又被她克制住了。就像是担心安晟会将她手中的杏花枝夺走,可又觉得这本该是公主折下来的,公主就要想要夺走,她也不能阻止。 可柳煦儿没忍住还是对她说:“我想要。” “公主,我想要这枝杏花。” 安晟默然:“林子里不是到处都有么?” “可没有你亲手折的。”柳煦儿扁嘴,湿漉漉的发丝额在眼角,看上去就像是她快要哭出来了:“我想要公主亲手折的杏花枝。” 安晟为她拭去那滴水珠,比起冰凉的脸颊,那滴水珠却是湿热的:“你傻呀?” 柳煦儿吸了吸红鼻子。 “以后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给你。”安晟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轻得就仿佛舍不得再对她说一丝重话般:“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 第34章 假公子 柳煦儿一眼瞥见仕女屏风后面有…… 今日林府来宾那么多, 洞仙湖的观景台垮塌一事很快就在上京传开了。 鲜少踏足议事殿的皇后亲自找上门的时候,消息也已经递上了皇帝的案头。 皇后立在朱漆大门前,仿佛事前猜到她会来, 皇帝并未接见任何大臣,并将宫人悉数摒退至门外。明黄色的帷帐挡住了视线与光, 让她只能看见御案前那抹身姿。等她跨入这道门坎再走近几步,眼前豁然明朗, 足以让她看清皇帝侧面鬓边的那抹斑白。 皇后没有停下脚步,来时她将随行宫人留在门外,此时偌大的议事殿只有她们夫妻二人。 “林府出事了。” 皇后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满脸气愤:“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听说观景台下的支柱存在明显的人造破坏痕迹, 尤其是公主所在的那个位置。这起事故分明不是意外, 是有人针对朕的两位公主所为!” 皇帝大步流星来到皇后跟前, 他轻轻扶着皇后双肩:“朕绝不会放过任何想要伤害咱们女儿的人。” 皇后静静看了他一会,深吸一口气:“陛下,您实话告诉臣妾, 这事真的与您无关?” 皇帝大感诧异:“梓童,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忘记朕对你的许诺了吗?朕答应过你绝不会让我们唯一的女儿受到伤害,朕一言九鼎!” 皇后缄默,双肩虚虚垮塌:“也不知昭燕现在怎么样了, 那孩子自小到大不曾受过挫磨,臣妾只怕把她吓坏了。” “都怪臣妾太心急了, 早知今日将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臣妾绝不会让她出宫。”皇后恳切地说:“臣妾想出宫亲自去把她接回来。” 皇帝颌首:“也好,将两位公主一并接回来罢。万幸那两孩子平安无事,尤其安晟这才刚刚回京不久, 若在上京有个好歹,太后定要怪责朕了。” 皇后眸光一掠,压在乌密的羽睫之下:“臣妾明白。” 此时林府正在为善后之事焦头烂额,除了需要给宾客一个交代以外,大放厥词的许嬷嬷也让林忠甫深深感受到了危机感,奔走递贴入宫面圣。 意外发生之时陪伴公主的林沁雪也是首当其冲落入水中,多亏她的庶兄林有清入水将她救起,一来避免未出阁的姑娘被其他男人救起惹来闲话,二则林沁雪并不通水性,林有清赶来及时救了她的命。 过去徐氏对这个庶子不冷不热,经过这事对他态度好转不少。尤其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丈夫疲于奔走打点,她的长子不在身边,落水的女儿如今还卧在病榻上,这个庶子的存在就显得尤其可贵。 林有清虽没能得到公主青睐,但是通过此事意外入了当家主母的眼,反是因祸得福。 且不说整个林府因为这桩意外造成的影响打击有多大,南院东西厢房两位公主都病了。 起初长公主还曾带病到对门探望昭燕,见她意识不清之后也就没再打扰,特意将擅医的兰侍官留在西厢房照顾身子薄弱的昭燕公主。 起初许嬷嬷气急跳脚死活反对,可惜她奈何不了油盐不进的兰侍官。再加上昭燕公主昏迷不醒,周遭其他宫人宛若被人下了降头一般全听她的。 许嬷嬷气不过又没奈何,只得偷偷往宫里递信,只盼宫里的皇后娘娘能站在自己这边,赶紧想法子治一治安晟和她的侍官。 而在她所不知道的对向东厢房,因为落水而被强行安排卧床歇养的柳煦儿听说安晟公主病了,坚持爬起来去找公主。 怎么她这个落水的人没病,没入水的公主反而病了?一定是吓坏了。昭燕受惊过度的激烈反应历历在目,虽然自家公主平日看起来既健康又坚强,可柳煦儿还是很担心。 她跑去敲东厢房的门,好半天才见梅侍官来开门,并且开出一条被她的体格完美遮挡的门缝,令柳煦儿什么也看不见。 “煦儿?不是让你好好歇息,不必侍候了吗?” 柳煦儿一点没听出来梅姐姐夹在嗓音里的紧张,试图透过任何缝隙瞧一眼她心心惦念的公主殿下:“我听说公主病了?严不严重?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没事,殿下喝过药刚刚睡……” “让她进来吧。” 梅侍官的声音与公主的声音交叠响起,站在门口的柳煦儿眼巴巴瞅着梅侍官。梅侍官匆匆回眸看了一眼,无奈轻叹:“你进来吧。” 柳煦儿莫名品出一丝不寻常,把心提了一提,踩着轻盈的小碎步跨越门坎。她一眼瞥见仕女屏风后面的有道乌影,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公主殿下。 可当柳煦儿定睛再看,却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然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可柳煦儿清楚地分辩出对方的形体与着装,那是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走出一人,柳煦儿看清他的眉眼,整个人都惊呆了。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人长了一张与公主一般无二的脸,正确来说那正是她的安晟公主殿下!可令柳煦儿震惊的是公主卸下往日精美的妆容与艳丽的裙裳,此时的她作男子打扮,一身灰褶蓝的盘领窄袖锦缎常服,通犀金配带、银簪小冠、乌皂靴,不施粉黛的五官透出一种往日不常见的英气,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不会将她认作女扮男装的假公子! 柳煦儿激动得手舞足蹈:“公公公公主?” “怎么?不认得我了?”安晟回她一笑。 柳煦儿使劲儿摇头:“怎么可能,煦儿才不会认不出公主哩。” 安晟轻哼一声,对此不置一词:“那你过来瞧瞧我这一身,说说有何想法?” 柳煦儿围着公主直打转,只差没竖大姆指:“公主,您真俊!” 安晟等了好一会儿:“还有呢?” “好看,”柳煦儿词穷,抓耳挠腮:“总之就是说不出的好看。” 候在一旁的梅侍官忍俊不禁,安晟不甚满意地□□她的小脸蛋:“平日你不会挺能说的吗?什么人美声甜细腰腿长,什么人间绝色美若天仙。怎么我换另一身行头你就说不出来了?” 公主的动作看似粗鲁,实则一点也不重,柳煦儿咯咯笑说:“因为那是公主本来的模样,你突然穿了男人的衣服把我给吓了一跳,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安晟缄默,她将手收了回来:“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模样咯?” 见她拉长脸不高兴,本来想说比较喜欢平日模样的柳煦儿连忙改口:“无论公主变成什么样儿我都喜欢。” 安晟眉梢勉为其难地舒展开来。 见她踱到桌前刚落坐,柳煦儿小心翼翼给她取杯倒茶,又取来一杯给梅侍官也盛上。她隐约觉出方才敲门之时梅姐姐本意是要对她隐瞒,若非公主主动开腔,自己可能就要会被挡在门外打发走了。直到被允许进屋之后,柳煦儿才意识到她也许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没能如梅姐姐那样能够轻易接触公主的‘小秘密’。 “你别怪梅儿,是我不想徒增不必要的麻烦,才让她对外宣称我生病了,没有告诉你实情。” 柳煦儿没想到自己的小情绪一下子就被发现了,可劲摇头:“没事没事。多说多错,我也经常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宁可少说就绝对不怕错。” 自来缀华宫以后柳煦儿与梅侍官相处最多,比起神叨叨的兰侍官,爱捉弄人的菊竹姐妹,柳煦儿最喜欢的就是稳重又温柔的梅侍官,她亲近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怪梅姐姐呢? 梅侍官又何尝不是呢?她刚上手轻摸那张乖巧可人软暖细嫩的小脸蛋,就被某声轻咳给催促地收回手。柳煦儿不明就里,又问:“不过公主为什么要对外称病?还穿成这样呀?” 安晟清了清嗓子:“我打算偷偷溜出府外上街走走。” 本来这次出宫事先已经说好了等杏花宴结束以后找个时间出门逛街,可谁能想到半途竟会闹出观景台倒塌的意外?眼见受惊过度的昭燕公主直接病倒在床上,这时候安晟若是丢下卧病的妹妹坚持出去逍遥玩乐,传出去只怕又是一件遭人数落的破落事。 尽管安晟并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但昭燕毕竟是皇帝的嫡闺女、皇后的心头肉,这次又是跟着她一起出宫的,再不济表面功夫也得做给人看。 柳煦儿恍然大悟:“所以公主才装病。” 万一公主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有人求见,也就可以以此为由推拒对方。安晟颌首,并非她不想等昭燕病情转好之后再出门,只是她隐隐有种猜测,恐怕在宫外待不了多久了。 柳煦儿嘴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欲言又止,一脸巴望地瞅着公主。 安晟哪会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想。”柳煦儿双眼放光,生怕晚一点开口公主都要改变主意。但她固有自知之明,要不是自己突然跑来找公主也不至于撞见这事,说不定等她蒙头一觉睡醒无知无觉,公主已经悄悄出府又逛完回来了。 她不会说不想去,自从公主答应带她出宫找乐子起,柳煦儿就天天盼着这一天:“我会乖乖听话,我一点也不占地方。” 似乎早有预想她的回答,安晟让梅侍官出去给柳煦儿也备上一套衣服。见她俩都没有反对,柳煦儿心头一松,兴冲冲说:“我可以给公子当书童。” 想不到她入戏还挺快,安晟挑眉:“怎么,你也想穿男装?” “那不然没来由带着丫鬟逛街,岂不显得公子轻浮了么?”一般好人家的公子出门都是带书童家仆,带丫鬟出门的少有,柳煦儿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令公主假扮的公子哥被别人瞧着不正经。 于是梅侍官目测完柳煦儿的身量,给她找来一身小书童的衣服。 柳煦儿见梅侍官自己还是原来的装束,不解道:“梅姐姐不用换衣服吗?” “她不去。”安晟见她当着自个的面就要解衣带,立刻制止:“去里屋换。” 柳煦儿不疑有他,抱着衣服往里屋走,边换边问:“那还有谁去?” 屋外没人回答她,柳煦儿听见开门阖门的声音,她从遮帘的里探头一看,正好见到梅侍官阖门离开的剪影,外面只剩下公主殿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的公主作男子装扮的缘故,与这样的她独处一室,柳煦儿心中没由来一阵怪忸:“公主……” “没穿好不许出来。” 公主坐在背对她的位置,单手掺脸这般回她。柳煦儿吱唔一声:“可是公主,我穿不好。” 安晟身形微顿,将脸侧过一边,却仍然没有回头看她:“怎么了?” “我没穿过男人的衣服,有些地方怎么系也系不上。”柳煦儿犯嘀咕,她想出来让公主替她看看,可是公主说没穿好不许出来,她只得缩在垂帘挂钩一侧,眼巴巴地探出头来。 “穿好了,只是系不上?”安晟再次确定。 “嗯。” 柳煦儿点头,良久听见一记轻吁,公主起身走了进来。眼看着公主一步步靠近,柳煦儿的视线慢慢抬高,平时不觉得,换上男装的公主看起来好像更高了。 “公主,您是不是又长高啦?” “有吗?”安晟示意她将两手分开,低头替她把交领捋顺,系上环扣,偶尔分心回她一句:“就算长了也不奇怪。” “可是公主已经很高了,不能再长个子了。”柳煦儿忽略她熟练的打结动作,苦口婆心。 安晟抬眸看她一眼:“怎么说?” “公主要是继续长高的话,说不定会把上京大半的男人给比下去了。”柳煦儿担心未来驸马太矮,衬不起美丽动人的公主殿下。 安晟嗤笑:“岂不快哉?” 他今年十八,还能再抽条长得更高一些,倘若当真这辈子就定格在现在半矮不高的个头上,才是真的要完。 柳煦儿为之一震,万万没想到公主这般特立独行。她默默瞅一眼公主扁平的胸,再看公主的细长腿,怀疑胸脯没长起来的地方都被公主的个子给抽掉了。 柳煦儿有点伤心,可是顾及公主的感受,不敢表露出来。 安晟帮她把衣带系上,仔细打量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拍膝起身:“好了,我们走。” 第35章 不解风情 “在外面,你可以唤我阿峥。…… 柳煦儿稀里糊涂跟着公主说走就走, 公主带她抄近路走小门,起初柳煦儿还担心被人发现怎么解释,谁知这一路下来竟然没有遇上半个人, 畅通无阻直接离开了林府。 两人从林府出来以后就钻进了行人往来的过道,在一条巷口租了临时马车驶入南明大街, 很快将她们带到了上京的最繁华的中心地段。 柳煦儿始终不没弄明白公主怎么能这么准确地找到无人的小路和最近的小门离开林府,又是怎么知道巷口的临租马车能将她们带到市集中心,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公主,梅姐姐她们真的不跟来吗?”没有梅兰菊竹的随护,柳煦儿很担心她一个人保护不了公主殿下。 “梅儿得守着东厢房, 必要时候替我应付打发来探视的人。兰儿被我调去西厢房照顾生病的昭燕, 至于菊儿和竹儿……”安晟没说已经先一步出府替她办事去了, “我有其他要事吩咐她们去办。” “那我们不带侍卫出门真的不要紧吗?”柳煦儿发愁:“公主这般好看, 万一被流氓调戏、万一有劫匪打劫……” “没有那么多万一。”安晟将她绷紧的小脸扳过来, “真有那个万一,我会保护你。” 柳煦儿呆滞两秒,反应过来:“不是应该我保护公主吗?” 安晟舒眉一笑:“你能保护我吗?” “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你的。”柳煦儿面色一紧, “不过公主、你别走太快, 我怕一不小心会跟你走散了。” 安晟默许了她紧紧攥在衣袂上的手:“首先你得改一改口。” 柳煦儿惊觉:“那我唤您公、公子?” 安晟缄默,抬首望向远天:“峥。” “峥?” 宋峥颌首,语气柔缓下来:“在外面, 你可以唤我阿峥。” 哪知有人不解风情,柳煦儿不太情愿:“咦?可我只是个书童, 书童怎么能这么称唤自家主子的呢?” “……” 后知后觉发现公主脸色异常难看,柳煦儿连忙表示凡事都可以好好商量:“不如唤您峥少爷怎么样?要不还是叫回公子吧?峥公子也挺好听的?” 宋峥冷笑一声,扭头不理睬她。 “!!”柳煦儿追着他的衣袂紧紧跟上。 公主自入上京以来,似乎并不曾好好欣赏大成朝的繁华面貌。柳煦儿陪公主一路走走停停, 大道两旁坊肆林立,偏巷闾檐对门相望,公主时而伫足某家生意红火的商肆门前静静观望,时而走过偏僻的土坯房农家院寻思打量。 这并不像闺家千金出门寻新鲜的走法,柳煦儿一向懂得自家公主有别于寻常姑娘,便安安静静伴她一路。偶尔宋峥会回头看看身边一眼,闻着香甜的豆粉糍粑便给掏钱给柳煦儿买上一份,或见路边的小贩吆喝解渴的凉豆汁会给她捞上一碗。 柳煦儿跟着公主边走边吃、边吃边看,倒也不觉得沉闷无聊。 “公子快看,是南成运河。” 柳煦儿指了个方向,宋峥远远眺见大运河堤。 河道宽敞,饶是丰雨季节也能保证水没不过河堤上。柳煦儿偏头望着公主侧庞,高堤风乱,乱了公主原本梳整的冠发,几缕碎丝乘风飘摇,仿佛受之动摇的是立于河岸之上的颀长之姿。 “上京无人不知这条河道为先帝主持修筑。”柳煦儿一阵心热,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等她反应过来了,也就接着往下说道:“大成子民一直都记得他。” 宋峥负手眺望远水滔滔,回眸一转瞬渐渐收起那片寡冷之下的疏离感。 柳煦儿盯着冰水融春的这抹笑,心觉这趟出来很是值了。 河边风大,但形影疏落,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人离开之后,步行回到了繁闹的大街上。柳煦儿隐约感受到从河堤回来之后公主的心情有所恢复,具体表现在公主会给她买更多好吃的,还带她去了一趟上京有名的书苑,给她挑了几本不算难懂的咏柳诗集,还陪她看完几出卖力表演的江湖走艺。 宋峥掏了一串铜钱给她拿去打赏刚刚表演完的江湖走艺,等柳煦儿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公主正在跟旁边的一个马贩打交道。 不稍多时,就见宋峥掏钱牵回来一匹骏马,柳煦儿不解:“接下来我们这是要以马代步吗?” “不错。”宋峥一手牵马一手牵人,往人流不那么密集的方向走。这一路为了防止走散,两人已经很习惯地手牵着手。面前英姿飒爽的男装公主,有时候柳煦儿甚至会忘记身边这位是她的公主殿下。 直到两人来到城门口,柳煦儿这才反应过来公主竟是要出城,渐渐放松的心又悬了起来:“我们这是要出城吗?” “别担心,就在城郊附近。”宋峥看出她的紧张,分散话题道:“你会骑马吗?” 柳煦儿摇头,宋峥心道也是:“没事,上马注意攥紧我。” 柳煦儿啥也不管了,攀着公主的脖子稀里糊涂蹬马坐下,内心既忐忑又激动:“公子,你坐我前边还是后边呀?” 宋峥本想说后边,转念想起上回被这小色胚抓胸的事,立刻改口:“我骑马,你在后边攥紧我。” 柳煦儿可没想那么多,前边后边都一样。 宋峥一上马,立刻感受到后背有个热呼呼的身子往上贴,瞬间后悔了:“你……” 柳煦儿收紧抱腰的动作,小脸贴在他背上蹭了又蹭,直夸道:“公子,你的腰真细!” “……”算了,还是让这小色胚老老实实坐后面去吧。 宋峥扬鞭驾马,蹄下尘土飞起,两人一马奔驰而去。 官道两边树林飞掠,顾及柳煦儿头一回骑马,宋峥驾马不敢跑得太快。所幸柳煦儿一点儿也不娇气,沿路还会眯着眼睛左顾右盼看风景,毛茸茸的脑袋在后背挲来又挲去,惹得宋峥一阵心痒:“你能不能老实点?” “什么?”柳煦儿表示风声太大马背太震她听不见。 宋峥只觉自找罪受,有苦难言。 好在柳煦儿是个乖巧的,看了一会就老老实实伏在背上不动了,专注仰脸盯着公主的后背。 平日公主的腰是不让碰的,正如公主更衣洗浴的时候从来不让她近身一般,柳煦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公主的小窄腰正被她双手紧紧环住,柳煦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这个手感很微妙。 柳煦儿将脸抬高,经她角度看公主,从侧面延伸至颈肩的线条无懈可击,但这一眼却让柳煦儿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眼前的公主与往日的公主判若两人的错觉。 柳煦儿思来想去也不明白。 正如宋峥所言,他的目的地在京郊附近,离城不远,骑马不过一炷香就到了。 骑马的时候意犹未尽,停下来以后柳煦儿的两条大腿就反悔了。宋峥将她接下马时,柳煦儿抓住他的胳膊才站得住。宋峥瞥了她的脸色一眼:“回去的时候还骑马吗?” “骑。”虽然两条腿还在抗议,可柳煦儿表示心里美美的,还想搂公主的细腰,还想与她共骑。 宋峥没答应也没反对:“我们先进去吧。” 柳煦儿点点头,方才驾马一路尘土飞扬,到了地方也没仔细留意。此时仰头看山门,柳煦儿整个人都傻住了—— 山门上的石匾铁画银勾刻出三个大字,恭恩寺。 出来牵马的小僧光亮的秃头把柳煦儿的眼给闪住了,她揉眼看看山门,扭头再瞅瞅自家公主…… 相传公主初入京时途偶恭恩寺的俊俏小僧,一见倾心之下,愣生生留寺礼佛足足耽搁了半月有余。但这是前期谣传,后来公主亲自澄清,说她只是为了太后寿辰留寺抄经,压根没有什么俊俏小僧,也没有什么亵渎佛门的桃|色|传|闻。 谁能想到时隔数月之后的现在,公主女扮男装冒险出走,兜兜转转竟又来到了这里? 柳煦儿默默告诉自己不会的不应该不可能。先不说这事公主亲口澄清过了,她得相信公主。再者恭恩寺的老住持退下来之后不是还住在寺庙的后山上吗?说不定是公主虔心礼佛,特意来拜会他老人家呢? 尽管柳煦儿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可她心知公主对外宣称那十天半个月待在恭恩寺誊抄佛经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了,那会否公主对外宣称的那个说法其实也是假的呢? 难道公主真的是来会情郎(俊俏小僧)? 宋峥并不知道柳煦儿安静乖巧的表象之下内心正在翻天覆地,他们并没有走主秒,而是随小僧抄路往更远一些的山庙走。 柳煦儿边走眼神边乱飘,心觉这种山道说不定真是通往不出世的老住持的住所呢?也许公主真的纯粹只是来礼佛的呢? 柳煦儿悬着的心随着山路蜿蜒稍稍回落,直到她们被引入一处静隅的小山院。 引路的小僧悄然退下,宋峥静默片晌,对柳煦儿说:“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原本想一跟到底的柳煦儿经他一说,愣是刹住了脚步,眼巴巴瞅他:“那你快点。” 也许连柳煦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宋峥的态度已经不似刚入缀华宫时只有泾渭分明的崇敬,这声软绵绵的‘快点’透出来的浓浓不舍与可怜是多么牵心。 宋峥微微一怔,声音不自觉放柔:“嗯,我很快就出来。” 柳煦儿巴望着目送公主进入院子,看她抬手敲响其中一扇槅门。很快,就见屋里有人将门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眉目深邃五官立体的,俊俏小僧。 “……” 公主骗人!!! 第36章 俊俏小僧 “公主,你能不能别喜欢俊俏…… 宋峥反手将门阖上之时多看了对方光秃秃的脑袋一眼:“你这脑袋怎么回事?莫不是住久了当真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老高家九代单传, 我若为僧,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便是慈悲济世的佛祖也渡不了我。”少僧眉目俊挺, 若非光着脑袋身着纳衣,那周身气度可一点不像出家人。 确定他脑袋上的戒疤只是随手点上去的, 宋峥不与他废话:“我时间不多,赶紧说正事吧。” 少僧捞起茶杯给他斟上一杯凉茶:“也是, 不好让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外头干等。” “……” 看来在宋峥敲门之前对方已经知道他的到来,并且厚颜无耻地偷听完全部之后才装模作样等到他敲门之后出来开门。 宋峥懒得跟他辩:“林府出事了,我怀疑是宫里人所为, 意在针对我。” 少僧沉默, 来到另一侧坐下:“你怀疑谁?” “那还用问吗?”宋峥面露讽色。 双方心知肚明, 少僧寻思:“但我听说两位公主同行, 另一位难道不正是杨皇后嫡出的心肝宝贝?” “正是因为昭燕也在, 就算有人怀疑皇帝下的黑手,也会相应排减这部分可能。”宋峥冷笑,“别人或许不知皇帝手脏心黑, 我却知他已经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连嫡亲的孩子都能痛下狠心,虎毒嗜子不过如此。 “可怜了无辜受累的孩子。”少僧幽幽一叹。 宋峥缄然:“是我连累昭燕。” 他猜到处处防范于他的皇帝说不定会趁着出宫的机会对他下手,所以才会在昭燕面前故意提及出宫之事。是他有心引诱昭燕出宫同游, 为防皇帝下黑手,再则是借昭燕身后的皇后为盾。原以为皇帝或会看在杨皇后的情面有所顾忌, 可惜他低估了皇帝的残忍无情。 “不过如此一来,也确凿了。”少僧敲定,“皇帝非但提防你,这次召你入京肯定不安好心。” 宋峥没有附合, 因为心里清楚得很。他的指腹慢慢摩挲杯沿:“上次派人托给你的赤环乌蝎,你查得怎么样了?” “如你所料,西蛮的渠道,偷偷弄进城里来的。” 宋峥沉吟:“查到背后的人是谁?” 少僧竖起一根食指:“宫里的人。” “……”宋峥很受不了他的墨迹,“宫里哪路人?” “好几路人。”少僧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一路人在后宫,后宫有人悄悄收了这些东西,确实打算夺宠害人用的。” 这个说法多多少少验证了后宫女人争取的那个说法,宋峥颌首:“还有呢?” “还有一路,在宣阳殿常欣宫。” “常欣宫?”宋峥心念电转:“柳公酌?” “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他。”少僧将手一摊:“不过根据你对当日事发过程的描述,给你宫里运蝎子的是两名不知来头的太监吧?太监调度归谁管,这你总该知道的。” 宋峥蹙眉:“但我听说……” “听说什么?”少僧来了兴趣。 宋峥没有往下说,少僧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近来红鸾星动,也不知是福是祸。” 宋峥眼角抽搐,猛灌一口凉茶:“听说高将军不日即将押入上京,你真打算带人劫囚?” 提及他爹,少僧面色晦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忠心为国数十年,平白落得这种污名。他坚持真理常在,却不知上京如狼虎之穴,等的正是他自投罗网。我若不劫,他怕是等不到三司会审,就会不明不白死在冤狱当中。” 宋峥无话可说,连年天灾人祸致使大成兵力衰减,而今边土情况屡屡告急,上京人人却仍然沉陷在醉生梦死的歌舞升平,盖因皇帝至下粉饰太平。 如今能够带兵打仗的大将所剩无几,高将军是唯数不多初心健在的才良干将。可惜这些年他不受重用,频遭明升暗降不说,今年还背上了赣江贪腐的莫须有罪名…… 眼前佯装剃度少僧之人,是高将军独子高巽。当日高将军遭人构陷问罪,高巽带人杀出一条血路,被宋峥入京一行公主仪驾所救,藏入佛门清静之地恭恩寺。 莫看高巽张口闭口我佛慈悲,他继承了父亲的杀性与血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有宋峥极为看好的军事才能。 宋峥当然希望高家父子能够得以平反,但以他所了解到的整个上京局势来看,高将军的想法未免过于不切实际了。 宋峥不想让柳煦儿在院子门口等太久,临离开前,高巽低念一句我佛慈悲:“儿女情长固然是美,然殿下乃成大事者,若因拘小而失大,悔悟则终生。” 宋峥身型一顿:“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清楚我该怎么做,不需要旁人指手划脚。” 高巽不再搭腔,目送他没有回头地走了。 宋峥出来的时候,发现柳煦儿青白小脸猫在墙角,扣在头的书童方帽已经被她抓在手心蹂|躏得不成帽样,眼神更是极不寻常地飘了又飘。 “……”难道在他不在的短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峥不确定地出声唤她:“煦儿?” 柳煦儿双肩一抖,她仰起脑袋,只见公主弯身背光,看不清她的脸庞。柳煦儿忙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攥住公主齐齐整整、不带一丝凌乱的衣襟,翻来覆去地打量:“公、公主?” 宋峥压下她莫名其妙的举动,耐着性子温声问:“怎么了?” 公主的温柔非但没能平复柳煦儿的心情,她一扁嘴,只差没能哭出来:“公主不要喜欢俊俏小僧嘛!” “……” “出家人明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算公主再美再诱惑,他怎么能把持不住呢???” 宋峥一把捂上她的嘴,免得真把主寺的和尚给引过来,造起不必要的误会:“佛门清静之地,你别瞎胡说。” 柳煦儿眨着泪目,在公主的手心之下乖乖闭嘴。 宋峥半诱半哄把柳煦儿带出山院,实则柳煦儿走得比他还快,生怕多待片刻公主都要回心转意去找俊俏小僧。两人下山去马棚找马的时候,宋峥无奈解释:“你以为我看中那个和尚色相,这才特意大老远跑来恭恩寺的么?” 柳煦儿心里还在犯憷:“公主,亵渎佛祖之事万万要不得的。他不怕天打雷劈遭天谴,可我不想公主被他也害了。” 为了劝公主回头是岸,柳煦儿简直操碎了心绞尽了脑瓜汁:“而且光头和尚没有顺滑如绸的秀亮乌发,一点儿也不好看。” 宋峥哭笑不得:“谁说没有头发的男人就不好看了?” 柳煦儿心中警铃大作:“煦儿觉得有头发的男人更好看!” 宋峥耷下眼皮:“比如?” “比如你呀。” 柳煦儿想也不想就答,答完两个人都愣住了。宋峥一挑眉,柳煦儿连忙摆手:“我绝不是说公主长得像男人哦。” “……” 这话非但哄不住公主,反而惹她更不开心了。柳煦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公主不是喜欢和尚,而是喜欢没有头发的男人?” “都、不、是!”宋峥答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见把公主惹恼了,柳煦儿欲语还休:“我知道我不该多嘴……公主是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谁也拦不住。” 宋峥已经气得不想理她。 “也许有没有头发的男人我都不喜欢。”柳煦儿低头低语,“我只是不喜欢见到公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宋峥耷着眼皮看她明明垂头丧气,双手还紧紧攥在他的袖袂里。 柳煦儿抿着下唇低声嗫嚅:“公主,你能不能别喜欢那个俊俏小僧?” “我没有喜欢他。”宋峥冷冷淡淡地别开脸:“而且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俊俏。” 然而他的冷淡并未能够达成作用,泄气的柳煦儿就像被一下子填充完毕,瞬间来了精神:“仔细想想,刚刚那位僧人就是眉眼深邃一些、鼻梁高一些、体格挺拔了一些,其实也没有多俊俏啦!还不如公主这一身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呢!” 宋峥的冷淡表情终究还是没绷住:“芝兰玉树、龙章凤姿这两个词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见她破冰展颜,柳煦儿咧嘴傻笑:“其实我也不懂,之前您不是说我想不出好听的词来形容您这一身打扮嘛?我仔细想了一路,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两个词来的说。” “我不懂的地方,公主教教我呗。”柳煦儿一脸虚心请教的乖宝宝。 这人得了便宜就卖乖,宋峥算是把她看得透透了:“在外面不许叫公主。” “哦。”柳煦儿偏头思索,某个字留在心上、含在舌尖,她小心翼翼地试着开口:“阿峥?” “……” 谁说这丫头憨的?简直该死的狡猾磨人! 离开恭恩寺的时候,柳煦儿发现原来的马背上重新安上一层防震夹垫,骑马的时候不会那么磨大腿。这回公主让她挨着自己坐在前边,两人调换了前后坐姿,骑马的时候速度也较来时减慢了不少。 柳煦儿安心枕在公主胸前,发现公主真的没胸,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两人回到城里,天色尚早,宋峥估算着还有一点时间,扭头对她说:“难得出宫一趟,你想回家看看吗?” 柳煦儿虎头虎脑地问:“回谁的家?” “当然是回你家。”宋峥无语,难道还能回他家不成? “我家?”柳煦儿好似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我没有家。” “你不是自小随你娘住在城北,前两年才被柳公酌给接进宫的吗?虽然你娘已经走了,可这么多年住在那里,熟识的邻里街坊总是有的,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吗?”从高巽口中得到讯息之后,宋峥有意探听关于柳公酌与柳煦儿娘亲的事,见她这般反应倒是有些意外。 记得当时听她提及还没进宫之前的旧人旧事,除了日子过清贫些,那语气应该是缅怀的。怎么这会儿听她的口吻,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哦。”柳煦儿恍然:“虽然我娘不在了,可是附近的邻居都还在呢。” 宋峥被她的迟钝反应给逗乐了:“你自入宫之后应该再也不曾出宫了吧?那毕竟是你自小生长的地方,趁着这次出宫回去看看吧,以后还想再回去可就没有机会了。” 柳煦儿被他说动了,还挺积极地点头带路。 两人穿过繁华的闹市与干净的官道,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柳煦儿的家。 第37章 男人的心 “男人的心思委实令人猜不透…… 那是一片简陋的土坯房, 篱笆院墙显得残旧,四周的树歪歪扭扭。 巷窄屋矮,但住的人很多, 每间土坯都能挤得满满当当。住在这里的人衣着朴素,一点没有了官道闹市满大街的光鲜, 宋峥与柳煦儿衣着打扮在这里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宋峥对上京繁华背后的萧索有过大致的了解,每个地方都有好与不好的一面, 贵安还有更差的地方,他并不会感到诧异或不适。 倒是两人的到来引起附近居民注意,都在好奇这会是哪路误闯而至的贵人吗? 宋峥边走边看, 不时朝柳煦儿睇去一眼。 这一路走来柳煦儿似乎显得过份安静, 这种安静不同于平日的乖巧顺从, 根据宋峥往日对她的了解, 本以为故地重游的这一路柳煦儿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告诉他哪条路是小时候经常走的、哪个地方是她最常待的、哪家的孩子与她玩得最熟, 再走多远就能到达她的家。 然而宋峥所预想的这些话题通通没有。柳煦儿不像是踏在回家的路上,而像是纯粹负责带路的人。只因他说想看,所以柳煦儿负责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 仅此而己。 “煦儿不喜欢这里吗?”宋峥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个地方太穷, 每个人都穷,有上顿没下顿,时常无米揭不开锅。柳煦儿打小随母待在这种地方过苦日子, 也许对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太多留恋呢? 柳煦儿眨眨眼,摇头:“不呀。” “我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曾经有我娘,还有我和娘亲的家。” 宋峥静静端看她的神态,柳煦儿不是会撒谎的人。一如那日她撒谎说为公主端来一碗马蹄甘露,蹩脚的表现太不流畅, 足以令人一眼看穿。 “到了。” 柳煦儿的声音将宋峥拉回,入眼是座同样的土坯房,看上去已经相当破败陈旧,却意外地保存下来,并没有被其他人所占用或买卖。 柳煦儿解释说:“爹爹说他不喜欢别人动我娘生前住过的地方,所以他把这里买下来了,听说偶尔还会派人来打扫修葺。” 宋峥点点头,看得出来篱笆墙与竹子门曾经历翻修,可里面的房瓦土砖已经掉渣,只能勉强维持房子的存在,不至于随时担心将要倒塌。 柳公酌留下这样一座房子,只是为了缅怀故人吗? “上锁了,我们可能进不去了。”柳煦儿一拍脑门,无计可施:“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回去吧?” 宋峥却注意到周遭的异样目光,抬手示意再等等:“她是你以前的邻居吗?” 柳煦儿顺着他看过去的方向,见到隔壁屋院的晒筛前有个姑娘,半遮半掩往这边看。 不过对方却不是在看柳煦儿,其实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因为宋峥的模样太俊而看痴了眼,柳煦儿已经数不清了。 “姑娘,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似乎没想到这般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竟会主动搭话,对方面上微赧,吱吱唔唔道:“回公子,我随爹娘打小就住在这儿了。” 宋峥正欲再说,柳煦儿忽然眼前一亮:“是小雨姐姐吗?” 周雨微讶:“你是……” “我是住在隔壁的小包子呀?”柳煦儿喜孜孜地跑上前跟她搭话。 “你真是小包子?”周雨更惊讶了,满脸狐疑地打量她:“你跟以前变化真大……” “大家都说我瘦了嘛。”柳煦儿嘿嘿憨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年周婶儿说你去百绣坊学刺绣,我就再也不曾见过你了。” 周雨稍稍回神:“哦、我去年夏天回来的。百绣坊那儿不好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筛人,也怪我学艺不精……唉,不提也罢。” “你真是包子呀?我听说你娘走后,你就被什么宫里的大贵人给接走了,难不成是这位……”周雨频频拿眼偷瞄宋峥,都说宫里的贵人个顶个都是仙人下凡,这斯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接我进宫的不是她,不过她现在是我的主子。”柳煦儿与有荣焉。 周雨见她宛若换了个人一般变化极大,跟随的又是这般神仙人物,不禁神往:“那、那你看我能不能也……” “煦儿。” 宋峥出声轻唤,柳煦儿闻声扭头,蹬蹬蹬回到他的身边乖乖站定:“公子?” 宋峥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呀。”公主说要回去,柳煦儿哪有说不好的道理,也不跟周雨多话:“内宫六局更不好待,小雨姐姐还是另寻他处吧?我跟公子要走了,以后有缘再见呀!” 周雨傻傻杵在原地,目送柳煦儿和宋峥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不希望她进宫?”宋峥觑她一眼,边走边问。 “宫里的司制署比宫外的一般作坊更严厉,小雨姐姐连百绣坊都待不下去,去司制署岂不是更艰难?”柳煦儿摇头:“而且皇宫哪是说进就能进得了的?她跟我说也没有用的呀。” 宋峥好整以暇道:“你忘了还有我吗?” 柳煦儿嗫嚅,宋峥特意停下来看她:“你不想我帮她吗?” “不想。”柳煦儿抿唇。 宋峥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盯着你看。”柳煦儿一脸纳闷,眼巴巴瞅他:“公主,我是不是很奇怪?” 宋峥微笑:“不,一点也不奇怪。” 天黑之前,两人回到林府。接应她们的梅侍官总算得以舒展眉心,一边替她们取来替换的衣物一边将白天她们不在府上的情况告知:“昭燕公主已经醒了,她一直说想见您,不过被兰儿想办法给拦下了。” “让她安心养病,稍晚一些我会过去看她。”宋峥一回头,就把毫无自觉又要当面脱衣服的柳煦儿给推进屋。 梅侍官瞥了一眼抱着衣服呼噜噜往里跑的柳煦儿,接着又说:“下午徐氏来过一趟。” “她似乎是先从林小姐屋里出来的,来时坚持说要见殿下。” “看来是林小姐与她说了什么。”宋峥对此并未惊讶,“她若再来,告诉她本宫不见,让林忠甫亲自来见。” 梅侍官应下。 这时柳煦儿已经换好了一身粉荷色的宫装,兴冲冲抱着公主的裙裳出来:“公主,您准备沐浴更衣了吗?” 宋峥背脊一僵,避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我饿了。” 柳煦儿倒抽一口凉气,今日出门全程都是她在吃,公主好似没吃两口,当然饿了!“公主想吃点什么?煦儿这就去厨房给您拿。” 宋峥随口点了几个菜,柳煦儿领着菜单就跑了。 等她一走,宋峥立刻抓起衣服跑去换装,不忘招呼梅侍官给他上妆画眉。梅侍官沉声一叹,来到梳妆台为他上妆:“男人的心思委实令人猜不透。” 宋峥眼角一抽,知她意有所指是在戳自己的痛处。 “既然不想被她发现您的秘密,却为何还要亲近她呢?”梅侍官向来有话必说,自家主子的面子都不给:“殿下莫不是觉得人家姑娘懵懂无知,就可以肆意拿捏与玩|弄?” 宋峥深吸一口气:“我没有。” 梅侍官斜眼觑他,满脸都是不相信不认同。 “正因为每一份情感都得之不易,所以我才格外珍视。”宋峥盯着铜镜中的那张脸,在梅侍官的巧手之下逐渐恢复了安晟的模样:“可现在的我,连恢复真实的自己都不能,岂有心思谈论其他?” 梅侍官盯着眼前这张由她亲手勾勒出来的妆容,同时也是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当这张面具覆盖宋峥的脸,从此宋峥便扮演并承担起另一种人生,他不再是宋峥,她是安晟。 “殿下,我们都盼着您好。”梅侍官声音放轻:“盼您别太压抑着自己,即便不能够……”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清楚我该怎么做。”这是宋峥对高巽说的话,也是安晟对梅侍官说的话,“梅儿,压抑并不代表我将受之击垮。今日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从未认输。” 安晟眼里的光焕然发亮,没有一丝懈怠与气馁。 梅侍官心头微松,正是这样的他,才能够拥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不过,” 不过在此之前,梅侍官觉得有必须确定一件事,再怎么说也事关重大:“殿下原来真的喜欢上煦儿了呀?” “……” 矜傲的笑意噙在嘴边渐渐凝滞,梅侍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情绪外露的无措。尤其当耳根顺着脖子全都红了的时候,梅侍官了然地想,还好脸上的粉扑得厚。 月辉流泻,华灯渐上。 安晟还没等来柳煦儿取来晚膳,就被西厢房的昭燕哭着吵着找了过去。 昭燕在兰侍官和众位医女的调理之下有所恢复,但她胃口不开,若不是安晟在身边陪护,她连一口清粥小菜都咽不下。 可若什么也不吃,病弱的身体只会更难恢复,安晟索性亲自给她喂粥。昭燕甜在心里,总算把一整碗的鸡丝粥就着素菜给吃完了。 不过前天晚上她还曾闹过肚子,兰侍官不让她多吃,安晟没再强求,替昭燕整理枕被扶她卧下:“明日皇后娘娘要亲自出宫来接咱们,你赶紧好起来,我也不至于被她骂了。” “母后才不会骂你呢,要不是长姐姐护着我,我早掉进水里了。”昭燕现在清醒很多,回想事故发生之时情绪崩溃,心里充满愧疚:“还好林姐姐没事,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意外之事,谁也怪不得谁。你别想这么多,安心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安晟替她掖好被角,正打算让兰侍官出来说几句话,却被昭燕拉住袖角:“长姐姐,我听说你也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约莫是吹着湖风受了点风寒,下午睡过一觉感觉已经好多了,不然肯定来陪你。”安晟轻拍她的手背。 “你会怪我任性吗?”昭燕嗫嚅:“你自己也病了,却还要过来照顾我……” 安晟温声安抚:“你是我的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 昭燕抿着素唇,似还有话想对她说,可是辗转在心究竟没有说出来:“那你早点回去,记得多休息。” 安晟颌首,留下医女与宫人陪伴昭燕,带着兰侍官离开西厢房。 卧在床上的昭燕静静望着她出门的背影,手心十指不自然蜷缩,那双手曾在危难之际紧紧抓在长姐姐身上。此时手心的触感已经消失,心中的异样仍在,昭燕面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奇怪……” 第38章 你有我 心就像这口豆腐一样绵软。 兰侍官随安晟离开西厢房, 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昭燕公主喝过的那碗马蹄甘露恐怕有问题。” 安晟沉吟:“有人故意在昭燕饮用的马蹄甘露中下药,为的是不让她出席赏花宴登上观景台。” 看来皇帝还是有所顾虑,安排人提前下药绊住昭燕。倘若那天昭燕身体不适缺席赏花宴, 那么观景台发生的一切意外都将与她沾不上边。 那天的马蹄甘露吃过的人有很多,柳煦儿就什么反应也没有, 唯有昭燕喝完出了事。因为药效很轻,事后人人都以为是昭燕体弱多病给闹的, 于此掩盖了有人下药的事实。 安晟把兰侍官安排到昭燕身边,一方面是为了照顾昭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出昭燕身边的暗棋。就目前调查所得, 昭燕身边的人来路都不太干净, 也不知那么宝贝她的皇后究竟是怎么想的。 “放开我!我是昭燕公主的奶娘!公主身边不能没有我!” 安晟闻声抬眸, 自从兰侍官被安排在昭燕身边之后, 许嬷嬷就被直接剔除出圈, 半点儿也不给接近。为此许嬷嬷气得上窜下跳,心里更是怨毒了安晟。 此时她被宫人给拦在院子外头,连院门都不给踏入, 许嬷嬷叫嚣着等皇后来了一定要让这些拦着她的人没好果子吃。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叫嚣了, 显然她的人缘并不好,眼见有人能治她,昭燕宫里的人都闪得远远的, 看她的眼神宛若跳梁小丑。 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安晟和兰侍官同样不得其解,不过她还是主动上前:“许嬷嬷。” 自从许嬷嬷被她当众扇过一巴掌以后, 看她的眼神如临大敌中再掩不住嫌恶:“你、你想干什么?” “……” 安晟微笑:“见了本宫竟连问安都不懂,看来本宫得好好劝劝昭燕,把身边的人给换一换才行。” 她越是忌惮,安晟越是不怀好意。许嬷嬷又气又恨, 可她到底是个奴才,这些年若不是跟着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人人都得敬让着,她顶天了都只是个奴才。 如今忘了多年本份,一朝遇安晟,全都得重拾起来。 许嬷嬷跪在地上:“安晟殿下,恳请安晟殿下放行。公主身边不能没有老奴,如今她病了,卧在榻上起不来,身边没有常年侍候她的人,就更不习惯了!” 瞧瞧,这都已经跪下了,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大放厥词。 安晟冷笑:“这世上就没有谁不能没了谁的道理。你放心吧,贴心侍候的奴才应有尽有,昭燕被照顾得可好了。” 许嬷嬷脸色又青又白,拼死滴出鳄鱼泪:“您就让老奴见一见昭燕公主吧!公主是老奴打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她病成这样,老奴却不在身边……老奴、老奴还不如死了算了!” 真是好大的本事,软硬性不通,直接拿命威胁。 安晟摇头:“林家已经够晦气了,你若死在这儿,岂不是上赶着给林家再添一把晦气吗?” 说罢,安晟直接命人把她拖出去,临走不忘叮嘱:“你们盯着点,别让她死在府里,给林府添晦气不说,万一让昭燕也沾上可不得了。” 许嬷嬷被她气得,只差没口吐白沫翻白眼。 安晟大摇大摆返回东厢房的时候,发现屋里有人正在等她。柳煦儿掺着脸坐在桌前蹬小腿,桌面摆满了他亲口点的几样菜。 “公主回来啦?”一见她回来,柳煦儿打起精神,自觉迎了过来,“刚才我到处没找着你,问了梅姐姐,她说你在西厢房,让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 她在西厢房陪昭燕用膳的时候,柳煦儿却对着满桌的佳肴等着她? 柳煦儿盛汤夹菜忙前忙后的张罗,安晟接过她端来的汤,看她眼巴巴地问菜凉不凉:“你吃过了吗?” “等您吃完我再去。”柳煦儿摇头,没藏住眼里的一丢丢谗。 安晟顿声:“别去了,留下来陪我一起吃吧。” 柳煦儿‘啊’地一声:“那我去再拿一副碗筷。” 安晟摁住她,把饭碗与调羹塞进她手里,自己用筷子和盛汤的小碗:“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柳煦儿盯着她的筷子,再瞅一瞅自己的调羹,鬼鬼崇崇说:“那我们别让人知道。” 安晟不禁好笑:“为什么?” “要是被宫里调教规矩的嬷嬷知道,非扎穿我的十根手指头。”柳煦儿舀起一勺豆腐,这一桌菜跟着她在这里等了公主好半晌,热豆腐已经不烫了,豆香十足,入口即化。 安晟面色转冷:“你被扎过?” “扎过的。”柳煦儿掰指细数:“腰眼儿、手指头,刚进宫的时候经常被扎。” 安晟盯着柳煦儿的双手,那里早已没有了针孔,却能想象到软绵绵的半大丫头含着豆大的泪珠强忍疼痛的画面。 那双手安晟还曾碰过,并不细腻,手心的茧儿昭示着主人吃过多少苦头:“不会有人再敢这么做了。” 柳煦儿偏过头,听着公主温声对她说:“因为你有我。” 一时间,心就像这口豆腐一样绵软,柳煦儿腆着脸笑说:“对,我有公主。” 因为没有筷子,全程都是安晟夹菜给柳煦儿吃。偶尔尝到特别鲜的,柳煦儿会赶紧招呼公主也来上一口,一直到两人用完这顿饭,柳煦儿始终不知道这已经是安晟今晚吃过的第二顿。 吃饱喝足的柳煦儿摸摸肚子:“昭燕公主病好了吗?” “她的底子差,不是一两天能完全恢复的事情。”安晟倒了一杯菊花茶推到柳煦儿面前,顺手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以前我听晚荧提过,她说昭燕公主隔三岔五就得病,一年到头没几天是不喝药的,真辛苦。” 安晟盯着柳煦儿把茶喝完,这才缓缓抿上一口:“晚荧就是之前差你去端马蹄甘露的宫女吧?” 柳煦儿牢记晚荧的叮嘱,替她在公主面前美言两句:“虽然她的嘴巴没个遮掩,但对我是顶好的。” 安晟对她看人的眼光持谨慎态度:“她不是昭燕宫里的人吗?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就跟我来缀华宫一样。”柳煦儿理所当然道:“我们都是从常欣宫出来的。” 安晟默然,浅浅勾唇:“原来如此。” 用过晚膳,安晟叮嘱柳煦儿回去早点休息,人才刚走没多走,东厢房就又来了人。来敲门的人是林家的下仆,称是受林家小姐所托请她过屋一见。 然而安晟接过那名下仆送出来的一封信,信上落款却是林家家主。 是夜,安晟在林沁雪的房里见到了久候多时的林忠甫。 “老臣,拜见公主殿下。” 呈他揖手躬身一拜,安晟摆手,坐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左右不是什么正式场面,林大人不必如此大礼。” 林忠甫一脸尴尬,通过女儿的名义借用女儿的闺房将安晟公主请至此处,确实不合礼数,难登台面。安晟支颌看他既不好站又不敢坐:“需要本宫赐座吗?” 林忠甫咬咬牙,厚着脸皮来到另一边坐下:“谢公主赐座。” 在见到安晟之前,林忠甫心中有无数猜想,还有无数难言之隐,可真当见到了她,却不知应当如何先开这个口,尤其当林沁雪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通过徐氏的口转告他的耳中之后。 “昨日观景台倒塌令公主受惊,臣自知难辞其咎……” “林老有话不妨直说。”安晟打起呵欠,“本宫病了,实在不想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面。” 林忠甫深深看她一眼,重新站起来躬身一拜:“沁雪已经将昨日观景台发生的事情告知予老臣……臣教子无方,臣罪该万死!” 安晟掩着那声呵欠,冷眼看他。 白天徐氏多次求见安晟公主无果,得来那一句回复令林忠甫不得不亲自求见。 安晟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昭燕,是因为他清楚知道昭燕的身体状况有多差。若非这些年来皇后耗费各种名贵药材请来各路神医千方百计为她保命,昭燕绝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健康。 但实际上这点健康还仅仅只是生命维系的一点表现而己。 倘若当时巧遇林有清和喜眉的柳煦儿没有将事情说出来,倘若安晟没有留下心眼派人调查,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对狗男女为求私利不择手段,竟敢对昭燕公主下毒手。 那日安晟从柳煦儿口中听出端倪,暗中派人去查林有清与喜眉,偶尔发现这两个端不上台面的关系,并意外得知林有清教唆喜眉在赏宴当天趁乱将昭燕推下湖,为的是在第一时间抓住机会跳水救人,通过救命之恩以达接近公主谋求仕途机遇的可能。 喜眉一心为情郎着想,却不知道这个情郎用心之毒,只怕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一旦昭燕出事,必然掀起轩然大波。事情要查,首先查的就是林家。难道喜眉以为她能做到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即便是,难道林有清能保证整个林家不受波及? 林有清是在赌,假如一切按计划实施,他将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的救命恩人,非但得到平步青云的机会,他的存在就是林家的一张保命符! 可当初他敢为前程挺而走险,又怎会甘愿被喜眉这样的败笔所牵累?只怕事后林有清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她。 “喜眉在观景台倒塌之后就失踪了。” 林忠甫面色晦暗,道出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 无论喜眉有没有得手,她都是个知情人。倘若她将事情捅出来,背后的始作俑者会是最着急的那一个。 观景台倒塌之后,不少人都掉进水里。兰侍官无暇他顾,第一时间抢去救人。自此喜眉消失无踪,既不知她是混在人群里逃了,还是淹死在湖底捞不见尸。 活不见人死无对证,也就无人可知究竟是谁指使她的。 林忠甫内心发苦,林有清的阴谋是他们全家人都不愿承认的事实,因为这事非但害的是个人,这事一旦发现,害的就是整个林家的人! 倘若他能早知道,他势必要会在事发之前将所有苗头与可能全部扼杀,偏偏他们一无所知,好死不死却是通过安晟的指点才得以察觉这件事。 林沁雪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她的母亲徐氏。徐氏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事关重大,唯有一家之主能够作决断。 而事实上,安晟真正要见的人正是林忠甫。 林忠甫眼神闪缩,根本不敢看公主。 他之所以偷偷摸摸约见公主,非但因为此时天色已晚,也不仅仅只是因为男女大防。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安晟的身份。 第39章 梦里 “我连做梦都能梦见公主。”…… 安晟的身份极其特殊, 她非今上所出,却能得到不亚于皇后嫡出的公主待遇。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背后有太后的回护,这还是当今圣上作为兄友弟恭的一种表现, 也是他对先朝旧臣的一种情绪安抚。 老皇帝在位无德,民怨载道, 又值内忧外患的苦难时期。元帝力挽狂澜,自太子时期已经享有高誉, 朝中众位肱骨大臣,有不少人都是经他之手提拔而起。 若非小太子在迁都途中感染流疾不幸病故,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绝不会是今上来坐。 尤其是在皇帝刚登基的那几年根基不稳, 就更应该善待元帝独留下来的这位安晟公主。 但那毕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时至今日, 朝廷易臣交叠不休, 纵然不少旧臣仍在, 但时局变迁,人心异变,渐渐已经不再有人提及当年, 今上也逐渐稳握统掌权。 今年皇帝下旨召回安晟, 许多人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是件好事,林忠甫亦然。 事实上, 林忠甫的处境更微妙。 “不知林大人入宫面圣,陛下可曾提及观景观坍塌应该如何处置?” 林忠甫略略回神:“回公主, 陛下已命京兆尹与大理寺介入调查……” “林老认为那些人能够查出什么?”安晟继而又问:“观景台坍塌的始作俑者?还是贵公子与贵府丫鬟的大胆作为?” 林忠甫的汗悄悄滴落:“臣认为……” 不等他开口,这一切可能都被安晟摇头否决:“本宫认为,这会不会是一次机会?” 林忠甫怔愣:“机会?” 安晟缓慢吐字,语出惊人:“构陷林家的大好机会。” 林忠甫脸色一凛:“公主慎言!” “本宫不需要慎言, 今夜只有你我在此,本宫与你说实话,也请林大人对本宫实话实说。”安晟眸色闪动,凝聚犀利的光:“难道林大人以为本宫还是当年那个任人糊弄的无知稚儿?” 林忠甫心里发憷,不知应当如何面对。 他们林家为了今次游湖赏花精心准备,早在数月前已经派人将木板桥与观景台重点翻修,怎么可能无端坍塌? 这一出事,林忠甫就知要坏。 为什么哪里不塌,偏偏塌了观景台?偏偏最先塌的还是公主们站的那个地方?细思恐极,林忠甫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潜意识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继续往下想。 可是许嬷嬷的指责何其荒谬,听在林忠甫耳中无比心惊。要知道她是昭燕公主的奶娘,昭燕与杨皇后母女亲密无间,难保不是许嬷嬷在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一时口不择言曝露出来。 事后林忠甫进宫面圣,不仅是为禀告圣上,他还想去确认一件事。 可惜他并未能够从皇帝口中得到任何实质讯息,铩羽而归的林忠甫非但没能将悬着的心安放下来,当他回到家里从妻子口得知儿子干的蠢事之后,林忠甫气得脸发黑,只恨不得当场劈了那个逆子! “究竟造成今次事故的幕后之人是谁,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想必林大人心里多多少已有答案,又何必遮遮掩掩?你若非要装聋作哑,本宫无法可说,只是看在老林家忠君为国的情份上,点你几句。” “本宫知道,你不过是看在昔年林家与太后关系亲厚,加上你们成为今次期集会的主办,于情于理不得不递出请贴邀请本宫。”安晟牵动唇角:“若是本宫不来,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可惜本宫偏不,千金难买我乐意,本宫正是为了给人添堵来的。” “……”别人堵不堵不知道,林忠甫已经堵得心梗塞了。 “你还不明白?有人早已疑心你我。你不请,他会怀疑你避嫌;本宫不来,他会猜疑本宫心里有鬼。无论来是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林忠甫拧眉。 “或许你该查查,今年期集会是怎么落在你手上办的。”安晟幽幽看他:“或者你可以再查查,你儿子近日又与何人来往,他背地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林忠甫错愕,面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安晟轻嗤:“其实林大人早已心如明镜,否则就不会让颇有才华能力出众的长子外放出京。这庶子虽然差了些,但论你的资辈,要想为他在朝廷谋求好差亦不算难。” “便是林家小姐……” 林忠甫倏而一震,安晟淡道:“她有才学与思想,可惜这些年朝廷频频压制女子从政。归根结底,是某些人老了,他怕有人越权夺政。” “今次观景台坍塌,万幸本宫与昭燕无碍,林家想必也有足够的本事全身而退。但如果还有下次、下下次呢?林大人应该想清楚这些年不再受到重用的原因,更应该清楚的是上面那位的真实想法。” 安晟眸色沉沉:“当年老太君真的是病重亡故的吗?” 林忠甫面青唇白。 “当年迁都太急,母后又有旧疾在身,一路都是老太君陪伴在她的身边的。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老太君并不清楚,却断不可能毫无所觉吧?” 林忠甫喘了几口粗气:“老太君在迁都途中落了病根,这些年一直辗转反复,自来上京定居之后更是久卧病榻,不曾与臣提及什么当年的事。” “是不曾,还是不敢?”安晟将他的压抑神情尽收眼底:“是她没提,还是你不敢说?” 林忠甫咬紧牙关,带着一丝求饶的颤音:“公主,别再说了。” “行,那就不说了。”再说下去,恐怕林忠甫能把自己逼得翘气。安晟冷笑:“果然人一旦老了,就会失去年轻时候的方刚与血性。” 林忠甫虚虚抹过额头的汗,不予置评:“人总是会老的。” “可有的人正年轻。”安晟冷声回答他。 林忠甫默然:“公主是在说自己吗?” 安晟觑他一眼:“本宫在说你儿子。” 林忠甫下意识以为她在反讽次子林有清,却见安晟别有深意地笑:“难道林小姐没有告诉你?” “贵府长公子,乃是本宫入幕之宾。” “……!!!” 这一夜林忠甫心梗犯了,摁了两颗御赐救心丹才勉强救回来,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漏夜爬起来点灯写了大几页的书信,千里送去痛骂长子。 此时的安晟并不知道有人即将因为她的一句戏言被亲爹按头痛骂,他气林忠甫无担当不作为,事到如今还抱持着侥幸心态,仍然以为皇帝这么多年不动他是顾念君臣旧情。 他不知道的是皇帝之所以一直放着没动他,是因为他在仕林学子当中享有高誉,而初登基的皇帝需要稳固政权地位的文人笔杆,并且需要足够多的支持声音。 当年林忠甫带给他的好处,随着多年统治之下的政权巩固已经归他所有,皇帝渐渐不再需要林忠甫的作用,更甚者通过这次意外事故可能看出,皇帝对林家的疑心已经到顶了。 倘若林忠甫继续固步自封不思变,那么等待林家的命运只会不堪设想。 安晟轻声一叹,林忠甫确实老了,不敢妄动、不易变通,当初选择先从他儿子下手果然是正确的。他的女儿也是不错的好苗子,可惜老林家的孩子良莠不齐,凭那老二干的好事,能把这一整个家毁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到失踪的喜眉,不能让林有清拖林家后腿。人若是淹湖死了倒也罢,就怕那丫鬟看不透,眼巴巴回去找林有清,才是真的危险。 安晟毫无所觉,人已经走到南院,却不是返回东厢房,而是停在东厢房过的几处偏房前。 巧不巧,这里住着梅侍官与柳煦儿。 安晟凝神。 是否每个人在沉陷爱情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蒙蔽双眼,看不透也拎不清? 恰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安晟呼吸一滞,缓缓映入眼帘的是梅侍官的脸,他心下一松,缓缓舒出一口气:“吵醒你了?” 练家子对周遭环境极敏感,有人站在门口良久不走,梅侍官当然不可能没发现:“还没睡。” 安晟迟疑:“煦儿呢?” “在吃公主的豆腐。” “……” 梅侍官主动让出位置,对一脸问号的安晟说:“殿下进来吧,我出去。” 安晟本想澄清自己只是路过,梅侍官已经主动跨出门:“没事。如果你介意,可以把豆腐吃回来。” “……” 安晟带着满脑子的豆腐进屋,月辉倾撒在靠窗的那张床被上,正好落在柳煦儿身上,将她团团包裹在淡光之下。 不由自主地,安晟的眉心已经舒开。 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人心为何会在陷入感情之后变得不再一样,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来到床前替柳煦儿拉被角,但柳煦儿睡得很熟,背对外边脸朝墙,睡觉的时候身体四肢是蜷着的,覆在单薄的被单里边隆起小小鼓鼓的一团,有人来了也不知道。 昏暗的墙角隐没她的半张脸庞,但似乎只要稍微回想,脑海中很快就能浮现出一张整日乐呵呵的小脸蛋。 柳煦儿鼻子微皱,像是被热醒的,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她看起来还没睡醒,却感觉到身边有人,迷迷蹬蹬半阖双眼,不太确定眼前的人是虚是真:“公主怎么在这里?” “是梦。” 安晟声音很轻,听起来真的就像是梦里头的声音。 柳煦儿眼神迷离,恍恍惚惚地笑:“我连做梦都能梦见公主。” “不好吗?” 她听见公主这般问,柳煦儿心说才不呢:“是太好了……” 第40章 私相授受 隔天清早,公主面带微笑,心…… 隔天清早, 公主面带微笑,心情上佳。反观柳煦儿跟着大伙进厢房侍候,睡眼惺忪呵欠频频, 引来无数注目礼。 菊竹姐妹同刚从西厢房回来的兰侍官咬耳朵:“昨晚跟她同房的梅姐姐半夜跑到我们屋里挤通铺,据说有人要夜袭, 她在不方便。” 菊竹姐妹加油添醋说得可劲,听得兰侍官有滋有味, 柳煦儿凑过来也想听:“梅姐姐去夜袭谁呀?” 众目往她身上投,充满道之不尽的意味深长。 安晟轻咳一声,把柳煦儿拉回来。梅侍官适时出现, 一巴掌拍散交流八卦的兰菊竹, 转而关切柳煦儿:“煦儿昨晚睡得可好?” “不好。”柳煦儿叹一口气。 安晟挂在脸上的笑瞬隐, 扭过头眼神犀利:“怎么不好了?” 不是说梦见她太好了吗?怎么突然又说不好了?敢情白昼黑夜两重天, 梦话都是骗人的??? 柳煦儿苦恼道:“昨晚梦见公主喂我吃豆腐, 起初好吃是真的好吃。可是公主不停地喂,我不停地吃,吃累了想停还停不下来。我说不吃了不吃了, 公主还不停往我嘴上喂的, 可把我撑坏了!” “……” 梅侍官插了一句:“原来你说的豆腐是这个呀?” “是呀。”柳煦儿转头看她,讶然道:“难道是我昨晚说梦话太大声吵到你了?难怪今早见你在菊姐姐和竹姐姐房里出来的!” 柳煦儿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不过你昨晚去夜袭谁呀?” 梅侍官瞄了某人一眼,随口接道:“夜袭菊儿和竹儿。” “哦。”柳煦儿刚想追问夜袭她们干啥呀, 但她敏锐发现公主周身气压急降,扭头询问:“公主昨晚睡得好吗?” 安晟冷笑:“好极了。” “哦。”柳煦儿不得其解, 那为什么心情看起来这么差?“公主,昨晚我梦见你了。” 安晟连正眼都不想给她:“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虽然梦里吃得很撑,但那是因为公主疼我,才会给我夹那么多好吃的豆腐。”柳煦儿笑得眼儿弯弯, “我太高兴了,一口都不舍得拒绝呢!” 安晟默默觑来一眼,偏过头来与她正色道:“那是梦里,真正的我是绝不可能见你吃撑还非逼你一直吃下去的。” 柳煦儿恍悟,腼腆地笑:“说得也是。” 安晟舒眉,对上这人,心中讷闷来得快去得也快,边走边问大家早饭想吃点什么。柳煦儿梦里吃撑了,醒来却觉得饿极了,想吃小笼包子和凉面,安晟让人一一端上。 早饭没吃完,西厢房就来人了。安晟被请了过去,兰侍官跟着走了,余下的人吃完在桌上唠嗑,柳煦儿一边吸凉面一边听菊竹姐妹在聊林家二公子的事。 原来今早主屋那边传出林府二公子与其就学的书院院长之女私相授受,对方姑娘央求其父为他在书院大开方便之门,并带他结识不少朝中要员,其中不乏今科科举监考官。 这事目前只在林家主屋内部流传,但菊竹姐妹耳聪目敏身手了得,哪路八卦不是手到擒来? 林有清非但与人私相授受,更甚者他的二甲第一都极有可能来路不明。这事若是传出去,人品名誉被毁不说,非但进士之名或将驳回,严格来说就是欺君之罪! 此时林府主屋已经乱成一团,林有清行色匆匆赶至主屋,他的亲生母亲李氏正被徐氏命人拖出去里怒棍狠打,院子里全是李氏凄厉的悲叫,林忠甫负手立于屋内,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林有清对上父亲的视线,双膝发软,扑通跪在地上:“爹,这是诽谤!” “儿子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博得今科二甲第一的功名,儿子敢说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宗,全凭实力、光明磊落!” 林忠甫寒声道:“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宗?那你可对得起你的良心?” 林有清咬牙:“我承认,我与傅院长之女确有来往。但男未婚女未嫁,彼此互生好感难道不是很正常?” “男未婚女未嫁,互生好感是正常。但你利用傅小姐对你的垂青,多次取用书院重要文籍,利用院长之名义广向朝中要员自荐,并与今科监考官往来甚密!”林忠甫震怒:“你的这些作为让人如何相信你得到的名次真的只是全凭个人实力?!” 林有清急道:“爹您相信我,我或有行为出格之嫌,但绝没有行舞弊之事!” “就凭你有行为出格之嫌,无论当时是否真的存在考场舞弊,都已经不重要了。”林忠甫盯着仍然不觉有错的儿子,只觉灰心与疲惫:“去换身衣裳,晚些随我入宫。我会亲自向圣上奏明一切,恳请他念在林家多年尽忠尽职的份上,轻恕你的罪过。” “爹!”林有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儿子是无辜的!” 这声‘无辜’在林忠甫的眉心横跳,他大声怒喝:“你不无辜!” 林有清被吓了一跳,屋外处置李氏的落棍声也因受惊停顿下来。直到徐氏冷冷说出一声‘继续’,李氏的哭泣与求饶再次拔高。 林有清声音打颤:“爹……” 林忠甫气极粗喘,大步过来抓住儿子的衣襟:“你以为你干的蠢事能瞒得过天下人?” “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尾跪在这里,是谁把你给保下的?是公主!”林忠甫暴跳如雷:“是安晟公主念在你祖母的情面压下事情,没有把你指使喜眉去害昭燕公主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早在喜眉被抓的那天你就死定了!” “不只是你,我们林家上下所有人都要被你害死了!” “不、我没有……”林有清没有想到他爹竟连这事都知道,眸色一暗:“我对此事全不知情!喜眉呢?让她现身与我对质!我要亲口问她究竟为何要诬陷我!” “我们林家怎会生出你这种奸诈恶毒之辈?”见他竟然执迷不悟,林忠甫只恨不能亲自上阵,痛打这个不孝逆子:“你以为没有喜眉,只要咬死不松口就没有人能治你的罪了吗?” “你实话说,喜眉是不是在你手里?” 林有清难掩惊讶:“自那日洞仙湖出事之后,我便不曾见过喜眉,更何况我与她清清白白,为何要去藏匿她?!” 饶是林有清掩饰得再好,姜终归是老的辣,听他咬死与喜眉毫不相干,林忠甫更笃定喜眉的失踪与儿子有关:“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趁现在公主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等到大理寺介入,等到皇后娘娘来了,再说什么都晚了。” 林有清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见此,林忠甫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户外的罚棍已经停了,李氏的痛呼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徐氏进来说她晕了过去。林忠甫摇头,让林有清把他的母亲一并带回去。 林有清背着李氏离开主屋的时候没有一个下人敢上来搀扶,沿路都是曾经瞧不起过他但在他考上二甲一名的时候争相跑来谄媚的人,这些人的指手划脚令他内心充满屈辱。 “我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背上的李氏气若游丝,她挨了二十棍,主母不算仁慈,但至少没想将她打死。口中的血沫染红了儿子的背,宽厚的背却不能撑起她的一片天,李氏十指发颤,怨毒地抠在儿子背上:“你为何就不能安份一点?” 林有清咬牙忍痛,恶狠狠说:“我若安份,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比大哥出身好、才华出众。别人轻易得到的东西,他若不去努力拼博,什么也不会得到!父亲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大难临头才来假仁假义地教训儿子。就连他的亲生母亲,懦弱怕事一昧退让,从来不懂得为他争取什么,到头却只会怨怪他的不是! 他靠自己往上爬又有什么错?林有清生生忍下冲动,佯装孝子一步步将李氏背回她的屋中,步履蹒跚回屋时,忽而听见门内传来细微声音。 林有清面色一紧,确定四下无人,立刻钻进屋里将门反锁。 躲在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喜眉。 喜眉一见他就哭了出来:“刚刚罗管事带人来搜屋了!” 林有清脸色微变,没想到前头他爹把他叫去训话,后头竟直接派人来搜屋!不过喜眉既然还在,说明罗管事并没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我爹怀疑我了,你不能继续留在府里。” “那我能去哪?” 喜眉掩面哭泣,当日观景台发生事故,她心知万万不能被抓住,趁乱逃回林有清的房里躲了起来。这两天林有清一直替她打掩护,可就在今早对墙李姨娘屋头忽来惊叫与哭声,谁也不知道大夫人忽然发难所为哪般,林有清二话不说就出去了,紧接着喜眉听见罗管事带人搜屋,吓得她躲进林有清事先准备的暗室里不敢出来,这些天的精神崩溃已经令喜眉承受不住了! 林有清扳住她的双肩:“我想办法送你出府,不会有人找得到你……” 喜眉却在这时猛地将他推开:“你又想骗我!” “我听说了,你与院长的女儿私相授受,你利用她也利用我,你骗她也骗了我!”喜眉恨恨咬牙,她从观景观逃回来以后想了很多,她不蠢,尤其在听过昭燕公主身边那个许嬷嬷放下的狠话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她怎么就信了林有清的邪?昭燕公主身子这么差,没落水已经大病一场,落水岂不是要她的命?届时帝后震怒,势必挖地三尺也要把行凶者揪出来,她又能往哪里躲?凭林有清又岂能护住她? 她真是傻,要是计划真如林有清所言成功了,他就是公主的大恩人!一旦得到公主垂青,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他连书院院长的女儿都能玩弄,又岂会在乎一个小姐丫鬟?! 林有清心生不祥预感:“你听我解释……” 喜眉越想越恨:“我不听!你不仁我不义,我若有个好歹,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林有清心弦一绷,猛地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喜眉惊呼不出声音,捶打脚踢拼命挣扎。可女人的力量到底不如男人,疲软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 林有清喘着粗气将手松开,他正想抹脸上的汗,听见院子里有下人走动说话的声音。他下意识摒住呼吸,将喜眉推进暗室锁了起来。 路过的下人没有听见房里的动作,她们也不是来找林有清的,只是一边对府里近日发生的事情犯嘀咕,一边说起今早的事:“听说大理寺派来的人到了。” 第41章 害醋 公主又惊又怒!!! 柳煦儿吃过早饭, 闲儿没事四处蹦跶,听说大理寺派人来了,来人正是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刑大人, 登时来了精神。 林府观景台坍塌一事最近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与京兆尹奉旨办案, 准备先去拜会林家家主林忠甫了解实际情况,然后再去进行现场踏勘。 “邢大人。” 听见这声略熟悉的叫唤时, 邢严正在给手下分派任务,扭头见到柳煦儿的瞬间先是发愣,旋即双腮紧绷。直到柳煦儿站在他的跟前, 看他左顾右盼眼神乱飘, 好心告诉他说:“别找了, 公主没在。” “……” 邢严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柳姑娘, 多日不见。” 柳煦儿咧嘴就笑:“听说圣上派人来查案,没想到又是邢大人您,大理寺真是好忙呀。” 若不是看在她只是个姑娘家家, 若非已经接触过她好几回, 知她并非心存嘲讽与恶意,换作别人邢严立马就要开启反怼模式:“天下泰平乃是我毕生祈望。” 柳煦儿发现他的朝服变了:“邢大人升官了!” 已经是大理寺卿的邢严谦虚说:“承蒙陛下厚望,不胜感激。” “难怪公主说刑大人年轻有为。”柳煦儿感慨。 邢严面上忸怩, 顾左右而言他:“安晟公主曾在你面前提起我了?” 柳煦儿诚实点头:“不过公主不怎么爱提你。” “……” 邢严挣扎着又说:“何故?” 柳煦儿为难说:“公主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行,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邢严闭上嘴巴, 只是端正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沮丧的苦涩。 柳煦儿歪头打量他:“邢大人很喜欢公主呀?” 邢严死鸭子嘴硬:“本官敬重公主。” 柳煦儿像是没听见地摇晃脑袋,自说自话:“没用,公主不喜欢你这样的。” 邢严心里堵得慌,愣是没憋住, 压低声音偷偷问:“那公主喜欢哪样的?” 柳煦儿指着自己:“我这样的。” “……”邢严权当没听见,重新端正自己:“听说观景台坍塌之时两位公主都在现场,想必受惊不轻。身为公主近侍,你怎么没有留在她的身边侍候?” “公主在西厢房陪昭燕公主。”换平时,公主去哪她都想跟。可柳煦儿有点抗拒去西厢房,她不太喜欢见到公主对昭燕公主温声细语有说有笑,“邢大人,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邢严挑眉:“找我?” “上次在宫正司,邢大人开腔替我求情。”可惜后来再没机会见到他,柳煦儿一直很想向他道声谢:“宫里大家都是各过各的,只要不是扯上自己,遇见这种情况不论对错都是敬而远之的。邢大人不一样,邢大人敢于说也敢于做,认为对的地方加以认可,不对的地方堂堂正正地指出,即便与我非亲非故也愿意主动出来帮腔,这是我最敬佩邢大人的地方。” 邢严头一遭遇见这般真挚的夸赞,经年板正的脸有点发烫:“谬赞,其实我没你所说的那么好。” “我说的是真心话。”柳煦儿一脸由衷:“邢大人要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 面对她充满期望的眼神,邢严只觉使命感陡增:“那必须的。” 柳煦儿与他相视一笑。 邢严被柳煦儿夸得有些飘然,顿觉应该为她做点什么:“说起来,前阵子的水井女尸案我查到了一些线索。” 柳煦儿微讶:“什么线索?” “死者的身份是从广山宫调至缀华宫的一名宫女,平素极不起眼,熟识不多,与一起从广山宫调去缀华宫的人关系也很一般,当天落水之时同寝的人甚至都没有认出她。” 广山宫出身多杂役,安晟入宫之前,皇后从各宫调配宫女至缀华宫,其中不乏下等的粗使宫奴,死者正是其中之一。 问题是缀华宫不少宫人都是从各宫调配来的,一开始相互都不是很熟悉,柳煦儿亦然。 “由于死者生前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或多或少对尸检造成影响,万幸就在不久前我们发现她右手指甲缝中留存的一点血丝,可以肯定死者生前曾与人发生争执,并抓破了对方的手。” 柳煦儿睁大眼睛:“那果然是被人害的!” 邢严颌首:“可惜我身系要务,实在忙不过来,再加上内宫出入不便……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邢大人请说。” “我怀疑凶手就是缀华宫里的人,对方曾在与死者发生争执之时被她抓伤,我想请你帮我找出缀华宫里手臂有伤口的人。” 柳煦儿更震惊了:“手臂上有抓伤的人就是凶手吗?” “有这个可能,但不一定。”邢严摇头,他得先对比伤疤,再与死者的指甲形状进行二次对比确定。 柳煦儿欣然道:“没事,回宫以后我尽力去办。” 虽然得了柳煦儿的应承,但邢严没有舒开眉头,而是端起正色:“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惹你生气,但为谨慎起见,我想先看看你的双手。” 距离水井落尸虽然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但以他们检验出来的结果,死者在抓伤对方之时应该用了极致的力道,肯定存在明显伤疤,即便已经痊愈结痂,肉眼也能看得出来。 “也对。”柳煦儿愣了下,当即表示理解,没有犹豫地撸起两边袖袂。 两截雪白细嫩的藕臂展露眼前,邢严凝神定睛,刚刚伸手拉近,一声怒喝当头劈来:“你在干什么!” 那道魂牵梦绕的甜美(?)嗓音令邢严心跳漏拍,下手的力度不觉忘了轻重,直接在柳煦儿的手上掐出一只五指印。 公主提裙而来,煞气能覆半边天,若非手里没刀,他能一刀剁了这只没规矩的手:“松手。” 其实邢严已经先一步撒开了手,奈何公主无视一切,上手直接将柳煦儿露出来的纤细藕臂遮回去,然后将人塞到身后:“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一向自持冷静沉着的邢严方寸大乱,面对公主的质问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还是柳煦儿深明大义帮他解围:“邢大人说想看我的手。” 安晟惊怒:“登徒浪子!” 柳煦儿解释:“不是的。邢大人秉公办案,我得配合他的调查。” 安晟更怒:“假公济私!!” 邢严百口莫辩,简直苦不堪言。柳煦儿解释半天,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安晟终于能听进去的话:“公主,我手疼。” 盛怒的公主心神回拢,才想起自己拉拽柳煦儿的动作更用力,立刻撒开:“你怎么不早说?” “就是有一点点疼。”为了不让公主担心,柳煦儿还想撸袖子给她看,不过被安晟给捂了回去:“收回去。” 柳煦儿迟疑:“可是邢大人还没看……” “无碍,我已经看、确认过了。”邢严适时道:“方才是我有失分寸,我并无意冒犯柳姑娘。” 安晟懒得二话,直接赶人:“邢大人是来调查观景台坍塌之事吧?想必林学士定在主屋久候多时,莫让他老人家久等了。” 尽管柳煦儿事先已经给他打了底,但真正直击公主的冷漠与嫌弃,邢严还是很受打击。 柳煦儿静静目送饱受冲击的邢大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仰起小脸看公主:“公主,他喜欢您。” “但我不喜欢他。”安晟又冷又傲。 “我知道。”柳煦儿点点头,指着自己:“公主喜欢我这样的。” 安晟被她一噎,却再说不出当日那番‘我还没有喜欢你’的狠心话语:“别跟邢严走太近。” 柳煦儿点头说好,转念又想到她已经答应邢大人帮他找出缀华宫里手臂有伤的人,以后肯定会有走近见面的时候。 蓦然柳煦儿停顿脚步,她撸起两只袖子,两截手臂干干净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其中一边有道细浅的粉痕,足有巴掌这么长。 这样的划痕本不易消,但柳煦儿运气好,当初落井受伤,梅侍官曾给过一瓶晚荧见了都眼馋、除疤效果奇佳的碧凝膏。再后来,医圣后人的兰侍官又给过一瓶效果更好的升级版雪溶膏。柳煦儿自来缀华宫跟了公主以后清闲不少,闲暇无事就拿出来涂一涂,很快就把伤疤给涂没了,只剩一道浅显得近乎于无的粉印,不靠近认真看根本发现不了。 柳煦儿呆呆看了几秒,始终不得其解。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家不许随便对外男露手臂。” 闻声,柳煦儿回神抬头,公主还在对为刚才邢严抓她手臂耿耿于怀:“这世上有的是表面斯文背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龌龊男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里有多脏。” 柳煦儿本想说邢大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但仔细咀嚼公主这席话后,她陷入了深思:“所有男人的心都脏吗?” “那当然——”安晟赫然想起一件事:“……也不全是,也有心不脏的好男人。” 柳煦儿露出半懂不懂的表情:“这样哦?” 安晟尽量放轻语气:“没关系,你若是分辩不出来就告诉我,我来替你把把关。” 柳煦儿想了想:“比如林二公子?” 安晟嗤之以鼻:“这男人比姓邢的还不如!” 柳煦儿还不知道林有清与喜眉的奸情,更不知道林有清背地里还干了多少好事,安晟见她几次三番提这人,心中警铃大作:“林二自私自我,行事只图利己,根本不为家人为宗族着想,这种人更要敬而远之。” 柳煦儿好像懂了:“所以公主对林大公子、林小姐等其他林家人评价颇高,唯独不喜林二公子吗?” 安晟痛恨自己总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全是因为惜才,只是林家已故老太君曾与我皇祖母和母后关系亲厚,念及这份旧情我当然不希望林家受林二这个祸害拖累。” 柳煦儿似懂非懂:“哦。” 安晟不欲多提,柳煦儿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公主,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我原是让梅儿出去找你的,却不知她跑哪了。”菊竹姐妹在东厢房里收拾行装,兰儿则在西厢房照顾昭燕,安晟看了眼时间:“皇后凤驾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没走两步菊侍官就找来了,说了皇后凤驾已至林府。 安晟得去迎接皇后,柳煦儿却想去找梅侍官。她知道皇后一来,肯定会先去看看昭燕公主。 出于某种原因,安晟亦不想让皇后见到柳煦儿,只得谆谆叮嘱:“找不到就别找了,梅儿自有分寸,你早点回来别乱跑。今次出宫发生那么多事,估计皇后一到,我们就得准备启程回宫了。” 柳煦儿乖乖应下,等到她们走了才转身,忽而似有所感,瞥见一道人影闪身而过。 第42章 熟人 听见熟悉的呼唤,柳煦儿本能地愣…… 林有清听说大理寺的人来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继续浪费,趁着大理寺还没有大刀阔斧在府里展开搜查之前,必须尽快解决喜眉才行。 林有清将喜眉从暗室拖出来, 意外发现她竟尚存一丝鼻息,然而林有清却并未露出半分喜色, 反是眉头紧皱,牙关紧咬。 林有清抱着喜眉潜出房门, 万幸往时为了方便两人私会,他们在府里特意摸索出不为人知的小径,如今这条路成了林有清的秘密通道, 令他悄无声息将喜眉带到另一端连接洞仙湖的水岸。 林府本来就是傍林而筑、依湖而建, 原来的杏林与湖岸已经被人围了起来。这处与湖水相接, 但鲜有人迹, 是林有清小时候偶然发现的宝藏, 也是他在长大之后与喜眉私会的地点。 可惜曾经的浓情蜜意不复存在,也许打从一开始就只是虚情假意。 在将喜眉掐晕之时,林有清心里就已经有了决断。他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毁于这样一个女人手里。虽然他爹言之凿凿, 或许安晟公主确实发现他与喜眉存在私情, 但那毕竟没有实质证据,只要喜眉不在、只要喜眉一死…… 林有清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利用傅小姐得到学院藏书以及重要的科考参录,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有的是高官贵戚为了自家子弟重金买下, 他只不过是用了不同的手段换取得来而己。与监考官来往过密也不能代表什么,事实上今届科考确实凭的是他的自身实力,他敢说他光明磊落问心无惭! 他唯一的错就是不该冲动对公主动起歪心思,并将那么重要的事交托喜眉来办。是他太高估了这个女人的能耐, 满以为喜眉真的能够替他完成。 如今只要喜眉一死,一切都能结束,谁也别想栽赃到他的头上。 湖水没过周边的杂草,水岸边沿还不够深,林有清抱着喜眉下水,每一步都谨慎小心,直到湖水没过他的腰肢,他将喜眉放了下来。 当水没过喜眉苍白的脸庞之时,她的眉间渐渐蹙拢起来。林有清清楚知道她还活着,但他必须让她死。 喜眉口鼻入水无法呼吸,终于从痛苦中苏醒最后一点意识,隔着水的波纹她看到林有清冷酷的表情,他将她的身份按进水中,他要淹死自己! 喜眉拼死挣扎,可她根本无力反抗,抵拒的双手只能不停拍打水花,她死死抠住林有清的双腕,指甲划开冰冷的湖水钳入他的血肉——但林有清没有松手,他的心比铁石坚硬,盯着喜眉怨毒的眼神竟没有一丝动摇。 渐渐的喜眉没了挣扎,但林有清不敢抱有一丝侥幸之心,他想将人往水里按深一些,忽而听见湖边传来石子落水扑通一声。 林有清心脏骤缩,猛地扭头往回看,双手无意识从喜眉身上松开,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濒死的喜眉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拖入水中,骤然失衡的林有清跌进水里,湖水从嘴巴鼻子猛灌进去,令他一时没能从水里起来。 喜眉像个失去理智的人,她仿佛感应到自己的回当反照,竟是牢牢扣住林有清的腰,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放手、你快放手!”林有清害怕了,他不想给喜眉陪葬,他还不想死:“我能带你游回去!我们一起游回去——” 可惜这一刻的喜眉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想让林有清陪她一起死。 “救、救命……”湖水淹没他的口鼻,林有清眼眶里是水也是泪,他发了疯地拍打水花,试图向水岸上的人呼叫:“救我……求你救……” 然而直至湖面的扑腾声渐渐停息,也没有人来将他拉起。 林有清与喜眉双双沉入了湖底。 * 皇后凤驾低调抵达林府,她没有与林家任何人寒暄,一来直奔南院的西厢房。昭燕见到温柔似水的母后,当面直接哭了出来,心疼得皇后搂着她又哄又亲。 听说皇后来了,许嬷嬷直觉援兵已至,不顾阻挠冲了出来:“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是老奴没能照顾好昭燕公主,让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 她边说边掩面痛哭,这些天卧病在床一直没见到她的昭燕面露惊讶:“许嬷嬷,这些天怎么没见着你,我还以为你回宫了……” 一听昭燕根本不知道安晟将她拦在外头不让进,许嬷嬷又是心酸又委屈,嚎啕得更加厉害:“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您可得替老奴作主呀!” 皇后母女听得一头雾水,门外一道声音悠悠传来:“你说吧,看看谁听了还愿意替你作主。” 众人回望,只见安晟踩着轻盈的步伐施然而至,脸上不见任何恶事被揭的紧张之色。 见她如此嚣张,许嬷嬷心头一凛,她就不信昭燕公主与她多年主仆情谊,知道安晟的恶行还帮她:“公主,您这些天之所以见不到老奴不是因为老奴不愿贴身侍候您,而是安晟公主根本不让老奴接近!” 昭燕不解地朝安晟看去。 安晟不以为然,甚至示意她继续:“说,继续说。” 许嬷嬷隐隐觉得她是不怀好意,却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皇后娘娘,老奴绝非存心冒犯安晟公主。实在是老奴护主心切,见小公主受惊受伤心下难忍,才会行为失当言语过激,导致安晟公主对老奴产生误解、怀恨在心……” 安晟哼笑一声,许嬷嬷颇为忌惮地又看了她一眼:“老奴一直不理解安晟公主为何不让老奴见小公主,甚至一度怀疑小公主是否受到圈禁——” 昭燕连忙澄清:“绝无此事,长姐姐自己病了还来照顾我,她把我照顾得很好。” 许嬷嬷憋着一口气,一言难尽地瞪公主。 皇后抬头端看安晟:“你也病了?” 安晟正要接话,许嬷嬷气急跳脚:“她哪里有病?她骂人的时候别提多精神!” 安晟挑眉:“本宫可不记得什么时候骂过你?莫非许嬷嬷是指那天你在湖岸口不择言的时候?那本宫非但要骂你,记得本宫当时还打了你一巴掌,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头没点数?” 许嬷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皇后面色微沉,昭燕身边有不少是她安排的人,许嬷嬷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早在第一天就已经传至她的耳里,自然不会不知道安晟指的是什么事。 别的不提,这事确实是许嬷嬷的错。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本宫来这不是为了听你们辩谁是谁非,你们都去收拾东西,本宫即刻要接两位公主回宫去。” 众人已经猜到皇后是来接公主回宫的,余下宫人没有二话,陆陆续续收拾东西。许嬷嬷面色尴尬又忐忑,好在皇后并未说要责罚自己,灰溜溜躲到昭燕身边不吱声。 安晟早已让菊竹姐妹收拾东西,这时倒也不着急。 皇后与医女确认过昭燕的身子能够撑得住乘车回宫的这段路程,亲自搀扶她上马车。期间林忠甫领夫人徐氏来过一趟,皇后神色冷淡,倒也没说什么,只说全凭圣上安排,一切交由京兆尹与大理寺负责。 眼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安晟频频眺看一眼:“梅儿和煦儿还没回来吗?” 菊竹姐妹面面相觑:“要不我俩出去找找她们?” 安晟颦眉,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再等等。” 正说着,远远听见柳煦儿喊着公主小跑回来,安晟眉心正要松开,低头一见又拧起来:“你去哪里踩泥巴了?” 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柳煦儿低头一看,发现鞋面沾着湿泥,显得邋里邋遢:“我刚刚瞧见梅姐姐了,想追她没追着,一不小心迷路了。” 柳煦儿是听府里的下人说公主登车就要走了,这才急匆匆地赶回来:“梅姐姐回来了吗?” 菊竹姐妹也担心她跟不上,纷纷说要去找梅姐姐。安晟让她们快去快回,然后把柳煦儿带上车,上车的时候让她把鞋给脱了:“太脏别要了,回去给你添一双新的。” 一听有新鞋,柳煦儿开心地晃动小脚丫:“谢公主赏赐。” 白嫩嫩的小脚丫在眼前晃得安晟直想抓起来掐一把,这时车外有道婉柔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 是随行出宫的皇后近侍袁红绣,她指着停在不远处的皇后车仪:“我家娘娘说她那车防震做了改良,邀您过去共乘。” 安晟微顿:“好。” 她猜皇后有话要说,便没有拒绝,扭头安抚柳煦儿:“你留在这里,这车没那么震,别的你可能坐不习惯。你要是嫌闷,待会梅儿她们回来了让她们陪你。” 虽然不能跟公主同车而乘有点小失望,可柳煦儿听见这话,不禁联想到刚出宫时晚荧说坐车坐得腰酸腿软。原来不是她没感觉,只是公主照顾得好。 柳煦儿心头热呼呼:“皇后娘娘的车防震更好,公主您快过去吧。” 安晟摸了摸她的发旋,下车随红绣走了。 兰侍官跑去和昭燕公主的医女同乘了,菊竹姐姐去找梅姐姐还没回来,柳煦儿孤伶伶趴在窗牖上,目送公主离去的背影。 林府地处比较偏,但也在京街国道的一段,路过的行车还是有的,只不过今日皇后与公主车仪在此,路被事先清开了,只有一道呼唤穿过护卫引起柳煦儿注意。 “煦儿。” 听见这声呼唤,柳煦儿本能愣了下,然后不确定地探头张望。这些护卫都是宫里调派的羽林卫,或多或少都是认识宫里人的,尤其地位越高,知道的人越多。 那些羽林卫竟分让一道容那人骑马过来,对方风尘仆仆,像是刚从远方归来。 柳煦儿的表情从呆滞到慢慢绽放出惊喜的光采,眼睛大亮:“文潮!” 第43章 文潮 “他是文潮,我爹爹的徒弟。”…… 安晟听见那道陌生的嗓音之时步伐一顿, 皱眉抬头往回眺,奈何这个方向已经看不见她原来的马车,唯有红绣端着盈盈笑脸作了个‘请’。 安晟深吸一口气, 踩着马凳进入车厢。 车里除了皇后与昭燕没有别人,昭燕卧在里侧似乎已经睡熟了, 皇后动作轻柔地抚过她的脸庞,抬眉朝安晟看来:“安晟来了, 快坐。” 安晟来到她对面坐下,皇后笑说:“昭燕睡前一直与本宫叨念,说她这次多亏有你, 说你多么照顾她, 让本宫千万不能责难你。” 安晟面露无辜:“娘娘会责难我么?” “怎么会?昭燕说得对。如果没有你, 她说不定已经落水了。她的身子骨那么弱, 平素半点冷风与凉水都碰不得的……”皇后垂眸盯着女儿的睡颜,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本宫真怕失去她。” 安晟安抚说:“她是我的妹妹,又是跟我一起出宫的, 怎么着我也不能让她有事。” 皇后回以莞尔:“也就是你, 本宫才放心将她托付出去。” 安晟一撇嘴:“那许嬷嬷呢?难道您就放心将昭燕交给那种人照顾?” 就算没有刚才许嬷嬷跳出来告状那一出,皇后也知道她俩不对付:“那毕竟是自小照顾昭燕的奶姆,昭燕喜欢她, 愿意包容她的一些缺陷,本宫也不在乎那点儿小瑕疵。” 安晟又问:“即便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会给昭燕惹来祸事?” 皇后面容平静, 温声回答她:“不会有那一天的。” 安晟默然,算是答应不与许嬷嬷继续较劲了:“行罢。” 皇后舒眉,就这么静静端看起她的眉眼。 梅侍官的妆发技术极好,这些年的伪装早已得心应手, 安晟并不担心她能从外表看出任何端倪。 “安晟,你长得像元帝陛下。” 安晟心头一突,面上佯作苦闷:“可皇祖母明明说我长得更像母后多一些。” 她摸摸脸颊,像是极不满意,毕竟模样好的姑娘家谁愿意被说她长得像男人?皇后失笑:“初见眉目是像苏姐姐的,但静下心来仔细再看,便觉得还是更像元帝陛下多一些。” “当然,本宫指的也不全是外表的模样。” 像是释怀了,安晟不在意道:“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 皇后温声说起:“从前本宫与苏姐姐的关系也是极好,一如现在的昭燕与你这般亲近。有时见你与昭燕关系亲昵,本宫总忍不住要想起她……想起她还健在的时候,想起本宫还未嫁予今上的时候,我俩总是一人牵着小太子,一人牵着你的手。” 说到这里,皇后停下话语,似是追忆,沉湎其中:“说起来,铮儿若能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这声“铮儿”道出了多年的忌讳,然而这里没有外人,皇后是特意提起他的。 “皇祖母也总是这么念叨过。”安晟不悲不怒,出乎意料的平常,“可惜,看不到了。” 安晟与太子宋峥同卵双生,当年旧京时疫横行洪灾泛滥,不得不迁都改至如今的上京。不幸的是姐弟俩与苏皇后在迁都路途感染流疾,小太子与苏皇后没能活下来,唯一活下来的安晟烧坏了脑袋,好半年才得以恢复,那时已经对往事和曾经的亲人模糊不清了。 即便还有记忆,但已过去多年,那时的安晟还是个孩子,这些年又一直养在旧京,她能有什么心思呢? 皇后见她神色寡冷,幽幽叹息:“逝者已矣,生者常思。苏姐姐虽然走了,但本宫将她的女儿视如己出。安晟,本宫希望你能好好的。” “娘娘觉得我现在过得不好么?”安晟笑着反问。 皇后启唇,微张:“……不,没有什么不好的。”她摇了摇头:“只是人生无常,总怕有些挫磨令人难以承受得住。” 安晟偏头:“比如?” “比如,”皇后顿声:“今次林府观景台坍塌,你觉得会是纯粹的意外吗?” “难道娘娘也认为是许嬷嬷所说的那样?林大学士要造反不成?”安晟嗤笑,显得不屑一顾,“他不过是翰林院学士,既无兵力也无实权。” “不提这些,单说这场坍塌,本宫唯恐正是冲着两位公主。昭燕自幼养在深闺,有本宫护佑,没有人敢动她的心思。” “娘娘是想说这场坍塌是因我而起?”安晟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可为什么?又是何人要害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皇后朱唇微抿,“怀壁其罪,也许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安晟颦眉:“安晟不明白。” 皇后浅笑:“你好好想想。” 想什么?难道因为昭燕险些遇害,皇后一怒之下要与皇帝翻脸了?今日特意将她叫过来,就是为了拐弯抹角告诉他皇帝的不怀好意么? 安晟佯作苦恼,心却无比冷静。 可皇后挑起这把火,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她的苏姐姐,他的母后?还是因为她自己,因为她的昭燕公主? 安晟目光垂落,落在睡颜平静的昭燕身上,旋即转投窗外,支腮侧首。 从车厢窗牖往外看,只能瞥见原来马车的冰山一角,看不见梅儿她们回来没有,也看不见柳煦儿。 忽而安晟眉心一动,只因他眼尖地从车轮缝隙瞥见的一双蹄子。 马? 骑马之人并非独行,他身边本跟着随从与护卫,但那些人并未穿过护行车队的羽林卫,而是停在外围静静等人。 来人身骑高马,两条长腿搭在棕黄色的马肚上,衬出令人羡慕的身高比例,再加上远道归来的一身风尘也掩盖不住的华裳与隽美面容,令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而不像是一名净身为奴的宦官。 柳公酌轻易不收徒弟,文潮算一个,宫里无人不知他是柳大总管最得力的接班人。 柳煦儿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文潮,一张笑脸喜出望外:“文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年前文潮奉旨出京去了赣江监军。听说那里条件不好,离京又远,柳煦儿只在他刚去之时收过一次信,还是文潮给干爹递信的时候顺带捎上的。后来也不知是她搬去了缀华宫没收到,还是文潮没空给她写,两人好一阵子没联系了。 此时乍一见到意料之外的文潮,柳煦儿还是很高兴的。 柳煦儿刚被柳公酌拎进宫的时候啥也不懂,文潮和龚玉拂同为柳公酌的嫡系,柳公酌不爱管的杂碎小事一般都由他们接手。那时龚玉拂压根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全靠文潮手把手带,柳煦儿与他的关系自然要比龚玉拂好太多了。 “你瞧我这样子,还能是什么时候回来?”文潮失笑摇头,指着远天一片山:“玄龙关一过快马加鞭,我原打算赶在正午前入宫,没想到路过这里竟会见到你。” 柳煦儿看不懂,只知道文潮应该是把事办完回京了:“我跟公主出来的,晚荧姐姐也跟昭燕公主出来了,还有皇后娘娘也在……” 他不在的时候发生太多事了,柳煦儿掰着手指说不完:“我现在在缀华宫,跟着刚回京的安晟公主。” “我知道。” 柳煦儿也没问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爹爹与他通信的时候告诉他的?说到干爹爹,柳煦儿忽地想起前阵子见柳公酌时他好像说了什么有关文潮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来着? 柳煦儿歪着脑袋正在想,忽见林府后门钻出来几个人,立刻抽回神思:“是梅姐姐她们回来了。” 文潮闻声,偏头瞥去一眼。 菊竹俩跟在梅侍官身后回来了,三人见到停在公主车边停着骑马的陌生男子先是一愣,柳煦儿热情招呼她们上车:“公主被邀去皇后娘娘的车里了,她让我们坐这辆。” 梅侍官颌首,与菊竹姐妹陆续上车:“这位是?” “他是文潮,我爹爹的徒弟。”柳煦儿想了想,补充一句:“文潮很好的。” 菊竹姐妹互视一眼,梅侍官打量他的衣着装扮:“他这是要上哪去?” “不是要上哪去,是要回宫了。”柳煦儿指着被护卫隔开的那行人:“咦?我记得你走的时候不是带了很多人吗?怎么现在才这几个?” “路上押了囚犯,半路被人劫了。”文潮说得云淡风轻,柳煦儿听得直皱鼻子:“那怎么办?” “没事,早猜到有人来劫。”文潮弯腰去刮她的鼻子,柳煦儿头一偏,是梅侍官拉了她一把:“坐好了,我看前面的车动了,要走了。” “哦。”柳煦儿也看见了,对文潮说:“这里说不清楚,回宫我再去找你。” 文潮抓住缰绳,拉马退开几步:“我等你。” 底下的车轮滚动起来,跟着前面的车徐徐前进,柳煦儿趴着窗与他挥手,直到马车将他的一人一马抛在身后。 皇后与公主车舆走在前头,文潮静静目送车队前行,后面陆续还有宫人乘坐的车辆紧随而上,其中有人迫不及待探头看,可惜文潮驾马调头,错开她脸上的欣喜与激动。 晚荧面露失望。 挥别文潮,柳煦儿乖乖坐回位子上,梅侍官看了一眼她的光脚丫:“怎么把鞋袜脱了?” “鞋子踩脏了,公主说回去给我换新的。”柳煦儿惦记着她的新鞋,低头一看:“梅姐姐的鞋子也脏了。” 不只鞋脏了,裙摆还湿了一片,梅侍官随意地拧了下:“让殿下也给我换一双吧。” 柳煦儿点点头:“不过梅姐姐你去哪了?我去找你没找着,你听见我喊你了吗?” 梅侍官寻思:“没听见。” 一行车马走在回宫的路上,安晟支颐倚靠车上假寐,听见有宫人窸窸窣窣钻进车厢向皇后通传,就在她们启程回宫的路上,林府传出消息称,出人命了。 安晟眉梢一颤,听见皇后不冷不热道了一句:“晦气。” 就在皇后与两位公主启程回宫的路上,大理寺在洞仙湖附近一处偏僻水岸捞出两具沉尸,经确认身份正是林府二公子与失踪多时的喜眉。 两人四肢纠缠紧紧相拥,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样子。 林府的人闻讯赶来,林忠甫痛失亲子当场哽咽,林有清的生母李氏被人扶着跌跌撞撞跑到儿子尸前痛哭流涕,周遭下人不胜唏嘘,唯独邢严皱着眉头静立旁观,心中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踱步来到水岸观察地形,忽而脚步一滞,眼尖发现临水的沼泥地里留下的鞋印。 第44章 去见谁 安晟目送她蹦蹦跳跳地跑了,眉…… 就在两位公主回宫的路上, 林府传出林有清和喜眉的死讯。 起因是奉旨查办观景台坍塌事件的大理寺在洞仙湖一处水岸意外发现两具沉尸,经核实确认对方的身份正是林家二公子林有清,以及观景台坍塌之后失踪多时的一名丫鬟喜眉。 那么为何这两人死前四肢纠缠紧紧相拥, 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样呢? 邢大人以敏锐的断案直觉迅速锁定两者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从林家中人反应各异的态度嗅出一丝不寻常。随着大理寺越查越深, 林有清在就学期间与院长之女私相授受,不仅从中谋得有别于其他同窗的更多资源, 并且托借院长的关系与朝中官员搭上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牵扯到今年监考的几位官员,大理寺有理由怀疑他的科举名次也存在舞弊的可能。 兹事体大, 大理寺不得不将此事上奏朝廷, 提至皇帝的御案上。 当日, 林忠甫携妻女入宫请罪, 声泪俱下要求复查重审林二科考宗卷, 一旦确认儿子科举存在舞弊之嫌,他宁致仕担责,替儿子承担一切罪过。 这事引起朝廷极大重视, 皇帝大感震惊, 特命礼部核实宗卷,整顿监考官员。盖因此事在京中引发极大争议,无论最终核实情况如何, 皇帝都决定取消林有清的科举名次。 但念林家世代忠良,当事者也已经殉情亡故, 子债不能由父来偿,皇帝并未追责林忠甫。只是儿子的死令林忠甫一度萎靡不振,儿子的舞弊之嫌也令林家清名毁于一旦,心灰意冷的林忠甫还是向上提出请辞。 皇帝原本并未答应他的请辞, 岂料就在这时内宫有人站出来。现身说法者乃奉行皇后之命,她们是昭燕公主的贴身侍女,观景台坍塌之前一直紧随公主身侧,将观景台坍塌之时喜眉意欲加害昭燕公主的事情揭露于众。 联想到事后失踪的喜眉与林有清的殉情自杀,人们怀疑此事极可能为林有清所授意,有甚者怀疑观景台坍塌也是林有清所为。 此事一出,原本还有挽留之心的皇帝终于淡了心思,索性顺水推舟同意他的请辞。 彼时外廷发生的这些事并未对内宫造成太大影响。两位公主平安回宫以后,都恢复了平平无奇的日常。昭燕在外生了一场大病,回宫之后就被皇后接去凤仪宫养病,在皇后精心照料之下,身体与气色逐渐恢复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许嬷嬷的照顾不由显然引起皇后的不满,她从身边又拨来两位嬷嬷打点她的生活起居,并从归燕宫中提拔了几名得力的宫女,其中一位正是晚荧。 与此同时,许嬷嬷的权力受到大幅削弱,令她大为抱屈与不满之余,暗暗怀疑是否安晟在皇后娘娘跟前乱嚼舌根,心里对安晟的怨恨又加深几分。 不过这对安晟而言不痛不痒,他根本没将许嬷嬷放在眼里,因为他最近很忙。 今年是太后六十大寿,皇帝打算为太后大办寿宴。早在安晟入京之时,他就已经多次派人游说太后,而随着今年安晟入京,太后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同意前往距京较近的佛台山,既能参佛顺便还能把寿宴给办了。 太后寿宴紧锣密鼓筹办中,作为太后心肝宝贝嫡长孙,缀华宫一天能来十几班客,都来请教安晟有关太后的诸事大小。安晟不胜其烦,能推则推,到了最后索性闭门谢客。 偏偏这时他手头还有更要命的麻烦事,高巽去劫他爹没劫成,失败了。 幸的是高将军经此一事有所顿悟,终于不再空坐等死,他在被押送入城之途与路人当街对骂,原本低调扣押入京的高将军成功引起多方注意。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安晟公主接风宴上痛批公主的那位谏院正言周大人。周大人气得上朝当堂参他一本,把这事给闹大了,也把高将军被押入京的事给捅得人尽皆知。 一时间,高将军成了瞩目焦点,迫使某些要他性命的人动他不得。 安晟接到高巽血淋淋的传书时,只觉十分头疼:“高巽打算劫天牢。” 一听劫天牢,众人都觉头疼。 “他没有几成把握,我劝他别来送死。劫天牢不比中途劫囚,既危险难度也更高,尤其他若是被抓个现行,高将军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菊竹姐妹若有所思:“是否需要我们出手?” 她们身处宫城,办起事来更方便,再说这些日子也将皇宫与内城摸索得差不多了,再派几个人连同高巽里应外合,说不定可以一试。 “不行,这段时间宫里频频生事,如今内宫看似平平实则戒备比我们上次夜潜重宵宫要森严许多。而且皇帝那么提防我,不到万不得己别出手。”安晟寻思:“其实未必只能沦落劫天牢这种境地。之前我不反对高巽劫囚,是因为我觉得凭他的本事成功的可能性或会更高一些,而且那时高家父子意见相左,不强行劫囚根本拉不走人。现在情况却不同,高将军已入天牢,劫囚属实不明智。再加上他的心态已经有所转变,没必要用孤注一掷的死办法——” “况且经周正言这么一搅,高将军的处境反而有了明确的安全保障。或许可以试一试改变策略,不走暗道改走明路?”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明路?” “既是含冤入狱,当然是要想办法正名。” 以前是时间不够,又怕等不了当堂对簿就被什么人给下黑手。现在高将军的存在已经吸引足够多的眼球,背后的人一时半会不敢动他,也就给足发的时间呈证翻案。 安晟将宣纸推开,挡住半边佛经的字,嘀咕一声:“说不定这次佛台山祝寿是个机会。” 柳煦儿来送茶时,梅兰菊竹正在庭子里闲嗑。 “殿下正忙,先别进去打扰他了。” 柳煦儿爽快点头,蹭蹭蹭小跑过去:“梅姐姐,上次教的小髻环我没学会,你能再教教我么?” 安晟的妆发一直是由梅侍官负责的,柳煦儿手笨学得慢,自己的头发时常捋不太清楚。梅侍官点点头,拿一动不动正在看医书的兰侍官当教板。柳煦儿边学边看,还是没学懂:“我的小髻环怎么也梳得不对味,你能帮我编一下吗?” 梅侍官示意柳煦儿坐下:“平日也没见你梳得这么仔细,这是打算去见谁?” “我要去见文潮。”柳煦儿学着兰侍官坐得端端正正安安静静:“他要是看我梳不好,又要担心我是不是跟别人处不来了。” 上次说好回宫见,但是回宫以后文潮忙得找不着人,柳煦儿一直没见着,慢慢竟也淡了心思。直到今早常欣宫里有人来找,柳煦儿才这想起来,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众人不觉停下动作,互视一眼:“看来他挺关心你?” 柳煦儿竟然没否认:“文潮很关心我。” “为什么从前总是与人处不来?”兰侍官将医书合上。 “没有呀,我跟大家都处得挺好的。”柳煦儿一结巴,说话气势就弱了。 菊竹姐妹眼一眯,作势要把她架起来:“还说没有,就你个小软包子肯定老是被人欺负了。” 没等菊竹姐妹将她‘就地正法’,屋里的安晟哐地一声把门打开:“你们是不是又欺负煦儿了?!” 菊竹姐妹手一松,躲到梅姐姐背后佯作无辜。这两丫头欺软怕硬,不敢欺到梅兰头上,成日戏弄柳煦儿,安晟把信封扔给她们:“去干活,再让我逮着你们欺负煦儿,看我不收拾你。” 菊竹姐妹冤枉没人理,柳煦儿扭头看她们灰溜溜跑了:“她们没有欺负我。” “我在缀华宫过得很好,大家都很照顾我。” 安晟微怔,见她小脸鼓了起来,这才从梅儿口中得知原来的话题是什么:“是我错怪她们了。” 柳煦儿推云转晴:“菊姐姐和竹姐姐脾气很好,不会生气的。” 见她竟然为了别人与自己置气,安晟心里反倒不是滋味,很快柳煦儿的髻环梳好了,蹦起来笑说:“我在缀华宫过得极好,不仅因为大家很照顾我,还因为这里有公主。” 安晟唇线一压,没绷住又扬了起来。 他正打算招柳煦儿进屋来,谁知她梳完头发拍拍裙子挥挥手:“那我先走了。” “……” 安晟目送她蹦蹦跳跳地跑了,眉心一拢:“她这是去哪?” 梅儿和兰儿互视一眼:“去见一个会关心她髻环梳得好不好的男人。” “……” 准确来说,文潮已经不算男人了,太监算什么男人呢?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的是柳煦儿第一次以这般轻快愉悦的模样去找除公主之外的另一个人,这就显得问题格外严重。 柳煦儿踩着欢快的步伐去找文潮,通过幽径能闻淡淡花香。但宫里的花花草草是给主子们欣赏的,奴才不能乱折也不能乱碰,柳煦儿只能远远观赏片刻,正要抬步继续走,忽而发现脚下石径狭缝长出一朵淡橘色的小小花骨朵。 这样野生野长的杂花不在主子观赏的范围内,柳煦儿猫腰拾起,如获珍宝,一路小跑至常欣宫的左庭,见到了早已等在那儿的一抹身影。 “文潮、文潮。” 柳煦儿跑得气喘吁吁,献宝似地扬起那枝花骨朵:“你看我在路上发现的。” “跑慢点,没人跟你急。”文潮让她顺顺气,抬手替她拾缀眉前的碎丝,柳煦儿立刻紧张捂着头:“我头发乱了吗?” “没乱。”文潮端看一眼:“不是自己梳的吧?” 柳煦儿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文潮笑而不答,将目光投至她还攥在手心的花骨朵:“这么久没见,你就给我这个?” 柳煦儿回护:“这朵花不是给你的,我要带回去给公主。” “安晟公主?”文潮这才又看了那朵花一眼,摇头一叹:“公主平日见过的名贵花草数不胜数,怎会稀罕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野花?你这要是带回去了,指不定公主误以为你在戏弄她,还会嫌你小家子气。” 柳煦儿惊了惊,与花骨朵面面相觑:“那怎么办?” 文潮从她手里将花根抽了过来,但见柳煦儿欲言又止,面上的笑意略略减淡:“这么久没见,你连一朵花都不舍得送我?” “你又不稀罕这种东西。”柳煦儿依依不舍别开目光,视线落在他手上:“而且你不也没给我带么?” 注意到她蠢蠢欲动的视线,文潮将手背到身后:“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给我带的。”临走前明明说好回来一定给她带好吃好玩的东西,柳煦儿就不信他两手空空地回来。 文潮取出一个小木盒,上面的雕纹栩栩如生特别精细。柳煦儿眉开眼笑地接过:“这是什么?” “赣江有位白象梳的老师傅手艺高绝,我请他为你特别订制的梳子,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乳玉色的梳面雕刻出垂柳飘絮的画面,精细到每条柳枝、每朵柳絮的程度。柳煦儿觉得这把梳子肯定很贵:“你可以买便宜点的。” 文潮不答反问:“不喜欢?” “喜欢。”柳煦儿不挑剔,就是路边买的梳子她也喜欢。 文潮舒眉,招她到身边坐下:“最近事多,抽不出时间找你。” 柳煦儿没好意思说她跟着公主太快活了,回宫以后直接把他抛在脑后给忘了:“正事要紧,反正都在宫时,总会见着的。” “听说安晟公主虽然不好相与,待你却是不错的?” 提及自家公主,柳煦儿表情微亮,振振有词:“公主待我可好了。” 文潮看她神采奕奕直夸公主多么好,蓦然来了一句:“比我对你还要好么?” 第45章 对食 “所以你是想还是不想?”…… 柳煦儿愣了愣:“你们待我都极好。” 文潮听出她在努力把一碗水端平, 挑眉:“那如果我非要比个高低呢?” 柳煦儿表情纠结,说不出有多挣扎,把文潮给看乐了:“傻丫头, 你可以在我面前说我好,在她面前说她好, 这难道还不容易么?” “有道理。”柳煦儿直夸文潮真聪明。 “看你在缀华宫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文潮吁声:“起初听说师傅把你调去缀华宫, 我是真的怕你会出事,怎么偏偏我不在的时候把你调走呢?如果那时我在宫里,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见他自责, 柳煦儿安慰说:“没有的事, 爹爹让我去侍奉公主是有原因的。” 文潮抬头, “什么原因?” 柳煦儿犹豫着能不能说, 但仔细想爹爹也没说不能说:“公主的娘亲于我娘有恩, 爹爹让我去给公主报恩。” “原来竟有这种事。”文潮面上闪过一丝怪异之色,很快被舒开的笑意取代:“看来是我误会了。” 柳煦儿疑惑不解:“误会什么?” 文潮淡笑:“我还以为师傅把你调走,是因为我。” 闻言, 某个被遗忘的点逐渐回拢, 柳煦儿忽然想起当初去见爹爹时,爹爹与她说过一件事:“文潮,爹爹说等你回京会向圣上请示, 提你作秉笔呢。” 文潮颌首:“虽然中途出了点岔子,不过我已经顶替了王公公的位置。” “爹爹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柳煦儿睁大好奇的眼睛:“他说你要与我对食。” 文潮徐徐一睐,慢不经心地反问:“你不想?” “对食难道不是作夫妻吗?”柳煦儿歪头。 文潮挑眉:“你嫌弃我是个阉人?” 柳煦儿把脸歪到另一边:“是不是阉人有什么关系?你不还是你么?” 文潮莞然:“所以你是想还是不想?” 柳煦儿微微发愣,皱起鼻子:“我得先跟公主商量一下。” 文潮顿声:“因为她现在是你的主子?” 柳煦儿仔细想了半天,觉得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 还有一部分原因她也不太懂:“公主说我不懂的地方得先问她。” “她不同意的话你就不答应么?”文潮的声音有些冷。 “别担心,公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柳煦儿很好心地安慰他,仿佛需要经过公主同意对食的另一方不是她一样。 “……” 文潮也被她整得没脾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柳煦儿也不太喜欢这个话题,挑挑捡捡说起他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有好有坏,有开心也有不快乐。听说她曾被拉去宫正司差点受罚,文潮静静听完,说了一句让她等着。 柳煦儿没听懂让她等什么,眼看着出来已久,时候也不早了,她要回缀华宫了。 文潮没有留她,只是让她有什么困难别担心,尽管来找他帮忙。柳煦儿摆摆手:“我不能给你添麻烦,而且公主会帮我。” 自从跟了公主以后,柳煦儿是真的没啥困难与烦恼,日子过得特别快活。 不过文潮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总会有她帮不了的时候。” 柳煦儿没当回事,挥挥手走了。 直到柳煦儿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文潮才收敛表情,转身之时无意瞥见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那朵淡橘色的花骨朵,被他面无表情地踩入泥里。 回去的路上,柳煦儿特地走回来时的那条小径,可惜再没见着第二朵野生野长的小橘花了。 柳煦儿讪然回到缀华宫的时候,意外发现公主竟在东厅会客。 一问之下才得知,来人竟是自打安晟公主入京以来与她一直不对付的小秦妃。 当日接风宴上,小秦妃对安晟公主出言不逊引起皇帝的不满,随后一直冷落她。就在所有人都在背地里暗讽小秦妃将彻底失宠的时候,皇帝在宫苑巧偶带着宫人游水嬉鱼的小秦妃。 荡漾在水下的纤指与脚踝白皙胜雪,沾湿的薄纱掩不住玉骨冰肌以及前凹后凸的完美线条,小秦妃的笑靥在艳阳与水光的衬色之下何其动人。 当天晚上,皇帝没有犹豫地翻了宝露宫的牌子。 自此小秦妃还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小秦妃,令后宫多少嫔子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饶是如此,经历那么多的事,小秦妃与安晟公主难道不是水火不容?怎的今日小秦妃亲自登门造访,安晟公主竟也没有闭门谢客? 东厅两人静坐品茗,小秦妃没动,环起双手比主人还像个主人:“来时听说今日公主闭门谢客,妾身还以为这是要吃闭门羹了。” “既然都听说了,小秦妃娘娘还是坚持登门造访,想必一定是有紧要事。”安晟呷一口茶:“本宫虽然身体抱恙,不过这点会客时间勉强挤挤还是有的。” “紧要事?”小秦妃嗤之以鼻:“确实有件紧要事,但却不是关于妾身的,而是有关公主您呢。” 安晟呵呵一声:“想不到小秦妃娘娘竟是如此热心之人,就不知您口中关于本宫的紧要事究竟是什么?” 小秦妃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一瞬不瞬盯着安晟:“你是不是觉得妾身来找你,无论什么事都是不怀好意?” “这可奇了。”安晟搁下茶盏,“小秦妃娘娘,难道自打本宫入京至今,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滋事的不是你们秦家?” 小秦妃冷笑:“你觉得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错?” “本宫有何错?”安晟一脸无辜,“每次都是你们挑事在先,令弟是,你也是,凭什么要本宫给你赔不是。” 小秦妃绷着下巴,双唇一抿:“你说得对,是妾身故意挑衅,那你可知因为什么?” 安晟挺意外她承认得这般爽快:“愿闻其详。” 小秦妃眉峰一收:“安晟,我听说你烧坏脑子了,你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 安晟摸摸额门:“只是病糊涂了,旧时的过往记忆模糊,不叫烧坏脑子。” 小秦妃极其不耐:“我不管你是病糊涂还是烧傻了,你真不记得你母后还有宋铮的事?” 安晟缄默:“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问这些做什么?”小秦妃气极反笑,砰地一下拍在桌上:“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烧傻了,才会把你的至亲遗忘,倒头过来认贼作父!” 安晟眉心一动,面色微沉:“小秦妃娘娘,你莫以为圣眷加身,就可以如此口无遮拦……” 小秦妃唰地站起来,走到安晟跟前居高临下盯着她:“是你别以为皇帝对你礼待有加,日子就真的那么安逸平静。” 她指着安晟的心口位置:“还是说其实你什么都记得,只是因为懦弱胆怯,才会浑浑噩噩躲在旧京这么多年,不敢为你的至亲报仇?” 安晟微眯双眼:“这就是你厌恶我针对我的原因?” 小秦妃没有回答她,收手偏开脸庞:“别说我没提醒你,林府观景台坍塌是蓄意而为,针对的人是你。有人想要你死,但那件事是为了试探你。” 安晟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而是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绝非表面温驯,但小秦妃没有露出宽慰与松懈之色,冷冰冰地回她一眼:“我不是为了你。” 安晟的心却更沉更冷:“你为何入宫?” “我意难平。” 小秦妃冷嗤,笑得无比张狂,又无比哀伤。 柳煦儿来到东厅的时候,屋里只剩下安晟独自坐在主位上,茶案的香茗已经冷却,小秦妃也早已离去。 “公主?” 柳煦儿蹑手蹑脚来到公主跟边,不明就里地歪头看他:“你怎么了?” 公主的表情宛若冰封一般,木然、冷漠,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感情。明明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可这一刻的公主却让柳煦儿莫名觉得有些冷。 一直持续到柳煦儿的身影映入那双乌沉的瞳仁当中,安晟的眼睛才逐渐有了焦点:“煦儿?” “我在。” 柳煦儿拉着公主的手掌搭在自己的脑袋上,仰头蹭了蹭她的手心以示自己的存在。 直到此时,安晟眼里才重新凝聚起温度,轻轻摩挲手心下的小脑袋。 “公主,你不高兴?”柳煦儿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是小秦妃娘娘惹你不高兴了么?” 安晟沉默,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柳煦儿不懂。 安晟淡道:“是我害她不高兴。” 柳煦儿似懂非懂:“那以后还是别招惹她了。” 这话有点语病,柳煦儿连忙又说:“我不是说公主不敢招惹她,只是觉得既然招惹她会使自己变得不高兴,那没必要,得不偿失。” 安晟静默:“你说的对,不能再招惹她了。” 柳煦儿觉得自己化解了公主和小秦妃的恩怨,算是干了件好事,咧嘴开心地笑了。 安晟瞅着她傻笑的小表情,没忍住掐起她软嫩的双腮:“不是说再也不去常欣宫了吗?” 柳煦儿无辜地收起笑:“可窝腰七接蚊巣(可我要去见文潮)。” 安晟当然知道她去见文潮,若不是小秦妃的突然造访绊住脚,他势必要亲自去会会这个不要脸的死太监:“什么蚊巣蚁巣,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他?” 柳煦儿捂住脸让自己说话能字正腔圆一些:“他之前不在宫里,又跟咱们缀华宫没啥关系,我就没有提起他了。” 安晟自动同步成‘跟她没关系’,眉心稍稍松开:“你忘了上回去常欣宫险些挨打的事了吗?以后没事别去了,天晓得这姓文的会不会也给你下套……” 柳煦儿踌躇道:“可是我还得帮文潮问你关于对食的事。” 安晟背脊一直:“什么对食?” 柳煦儿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跟文潮对食。” “……!!!” 第46章 苦恼 “可我又不能跟公主作夫妻。”…… “煦儿又把殿下怎么了?” 从外面送信回来的菊竹姐妹听说公主阖门自闭, 任谁咚咚敲好几次门都不出来。兰侍官头也不抬在挖药苗:“煦儿说要与人对食,殿下被她气得食不下咽,一整晚都没吃饭。” 菊竹姐妹面面相觑:“对食?跟谁?那个叫文潮的太监?” 梅侍官摇头:“她约莫不懂对食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我看她也不像有那个心思。” “那可不,太监哪能有咱们殿下好?”菊儿嬉笑一声, 竹儿与她对一眼:“不过你说怎会这么巧?偏偏是那个文潮。” 年前文潮奉旨去赣江监军,扣下贪腐之罪将高将军押走的人正是他。数日前潜伏在路上的高巽收到高将军送押入京的消息带人劫囚, 岂料这文潮声东西击,高巽险些把自个都赔了进去。 既然安晟有意扶持高家父子,那这文潮必然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只这‘共同’二字却不能指代柳煦儿。 “不是巧。”兰侍官拿手背捋开垂落的几根碎丝:“文潮是御前红人柳公酌的徒弟, 煦儿是他师傅的女儿, 两人之间往来笃密很正常。” 众人皆默, 其实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是很危险的事。虽说一开始安晟将她放在身边, 主要是想试探其背后的柳公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时至今日她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安晟将柳煦儿放在身边已经不再纯粹只是为了试探而己。 梅传官静静眺看锲而不舍守在公主寝殿门前的柳煦儿, 若有所思。 柳煦儿端着食盘立在寝殿门口, 已经不记得自己敲了第几次门:“公主,御膳房做了素菇煲,清淡解腻, 这个时辰喝刚刚好。” 屋里没动静。 “还是你想吃别的?你跟我说,我现在去给你换。”原来端的荤菜已经冷掉了, 柳煦儿见引不来公主,这才去换来一大沙锅素菇煲。 不过很可惜,素菇煲并没有能引出公主的魅力。柳煦儿低头瞅她特地要来的大沙锅,端久手软, 可她生怕公主吃不饱:“公主,兰姐姐说晚饭不吃对胃不好。” 月光打在纸窗的剪纸上,柳煦儿独自站在门口对着高高的门板自说自话,看上去怪异得很,但屋里依然还是没有动静。 柳煦儿呆呆立在门外,一时没想好究竟该把沙锅的素菇粥端回御膳房换别的,还是放弃用食物引诱公主出门这个法子。 端盘的双手越来越酸,柳煦儿提不起力,终于还是放弃了,弯腰把食盘放地上,她猫腰在台阶上摸了个位置席地而坐掺着脸看斗转星移。 梅姐姐和兰姐姐都劝她该干嘛干嘛放着公主让她独自好好冷静,可柳煦儿觉得她要是真的走了,公主可能会更生气。 虽然某些方面很迟钝,但柳煦儿并非什么也不懂。至少她其实是懂得对食是什么,知道文潮这是说要与她做夫妻的意思,柳煦儿只是不太懂得公主听见这事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什么? 就在这时,内门霍声打开了,柳煦儿闻声偏头,与气汹汹一只脚即将跨出来的安晟公主四目相对。 安晟没想到柳煦儿居然懂得躲起来埋伏她,跨出去的那一步生生卡住,气汹汹的表情却没能及时收住,显得有些不自然。 反观柳煦儿从地上蹦起来,扬起来的笑脸是那么甜:“公主,我没走哦。” “……嗯。”安晟视线飘开,无意间瞥见搁在地上的沙锅,眉心一拧:“这是什么?” “御膳房炖的素菇煲。”柳煦儿一拍脑门暗叫坏了:“搁地上不能吃了,我去给你重新换一锅……” 安晟的重点不是这个:“你就端着这东西在门口站了一晚上?” “没有一晚上,我原来给你端的是荤菜,不过已经凉了。”柳煦儿迟疑道:“要不然我再去给你换回来?” 安晟摁住她:“不是盖得好好的吗?别换了,我喜欢吃素菇煲。” 既然被抓现行,安晟没再拒绝柳煦儿的亲近,毕竟自闭了一下午,情绪已经有所恢复。再说被人这么哄,谁能端着冷着板起脸呢? “缺什么都不能缺觉,少什么都不能少吃饭,公主太不爱惜身体了。”柳煦儿一边给公主张罗碗筷一边嘀咕,还记得头天侍候公主起早,发现公主一天只睡一个时辰,可把她给吓了一跳。 事后柳煦儿才终于明白其他人为什么见怪不怪,因为公主是真的可以一天到晚不睡觉,一觉只睡半多时辰。但她绝不是不困,而是再困都能撑起眼皮佯装精神奕奕,柳煦儿实在不明白。 公主每天都很忙,但她并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忙什么。一如她虽然已经成为公主近侍,但与梅兰菊竹还是存在很大差别。 柳煦儿仔细想过了,也许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她并不能成为‘公主喜爱的碧雪姑娘’吧! 安晟接过碗:“坐下来一起吃吧,你等了我一晚上,自己也还没吃吧。” 这已经不是她与公主的第一次同桌共餐,柳煦儿爽快答应,坐在公主身边问:“公主已经不生气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安晟就气得不想理她:“喝粥。” 素菇煲用沙锅保温,虽然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子,不过温度还是刚刚好,柳煦儿咕噜咕噜把粥喝完,放下来又问:“公主还在生我的气么?” 安晟斜她一眼:“张嘴。” 不明就里的柳煦儿听话就张,公主直接往她嘴里送入一口粥:“你知道什么是对食吗?这就是对食,互喂对方吃饭的意思。” 柳煦儿想也没想就咽下那口粥,好心解释:“公主,对食不是这个意思,对食是作夫妻的意思。” “……” 安晟厚着脸皮强辞夺理:“你以为互喂就叫作夫妻么?刚刚我也喂你了,难道我俩就是夫妻么?” 柳煦儿睁着雪亮的大眼睛:“可对食是指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作夫妻的意思。” “我不答应!” 安晟啪地一下怒拍桌子,把筷子给震掉在地。柳煦儿弯腰去捡回来,抬头迎上公主冷若冰霜的表情,双肩瑟缩了下:“我跟文潮说过我得先跟你商量一下,要是公主不同意,那我回头告诉他不作对食了。” 安晟没有为此转怒为笑,而是反问:“只是因为我不同意,所以你才拒绝他?那你真实想法是什么?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是不是就答应他了?” 柳煦儿微微发愣,想了好半天还是为难摇头:“我不知道。” “不许说不知道。”安晟声色俱厉,“你现在就回答我。” 柳煦儿扁嘴:“可我没想好。” 安晟不给她撒娇的机会:“那你现在想。” 柳煦儿从没见过公主这般疾言厉色,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不曾,她太慌神无措,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公主,我能不能以后再想……” “不、能!” 柳煦儿被她凶了一顿,苦巴巴地抱着碗,蓄着眼泪就要往那碗里掉。 安晟一时怒火烧顶冲晕了头,被柳煦儿的眼泪给当头浇醒。 “公主,我真的想不出来。”柳煦儿苦巴巴地拧着泪目,万般挣扎地求助公主。 安晟的满腔火气被这一眼给彻底浇熄,他居然因为情绪失控而迁怒柳煦儿。 “那就不想了。” 柳煦儿听见公主低哑的嗓音,还没来得及转悲为喜,就见公主转身走到窗台前抬头望月,只留下一道背着月辉的身影。 柳煦儿也不知道这一刻内心的滞涩是怎么回事,她揉去眼眶里的水珠,惦念着公主还没喝完的那碗粥:“公主,你还没吃完呢。” “没事,我饱了。” 安晟的语气不再气冲冲,可柳煦儿听了反而觉得不自在:“公主,你别讨厌煦儿好不好?” 她听见公主发出一声苦笑:“我怎么会讨厌你?” 柳煦儿盯着被她捧在手心的那只碗:“公主,我其实并不在乎与谁对食。无论是文潮也好、其他人也好,在我看来都一样。” 低垂脑袋的柳煦儿没有发现安晟听见这话立刻扭头瞪回来,浇熄的火再次燎成星星火原。 所以她到底明不明白对食是什么意思,夫妻又是什么意思?!!安晟气得险些又要发火,就听见柳煦儿喃喃说:“除了公主,别人于我而言好像没什么不同。” 柳煦儿既委屈又伤心,瞅着公主泫然欲泣:“可我又不能跟公主作夫妻。” “……” 安晟被这句话带偏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所以,如果不考虑公主的意思让我选择的话,我想我会答应文潮的……” 安晟一秒回魂:“听我的,我不答应!” 柳煦儿眨着泪目。 安晟捞住她的双肩,温柔似水地安抚:“是我不好,怪我无理取闹,以后我再也不会那么大声凶你了。” 柳煦儿有点没搞懂公主脾气转换如电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怕你吃亏。你年纪这么小,连我都没舍得碰你、不对,反正你不懂,与太监对食太吃亏了。”安晟横眉冷对,“他分明是在诳你,等你以后长大了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柳煦儿还是没懂,安晟也不需要她现在懂,眉心微舒:“其实你已经把你的答案告诉我了。” “我的答案?” “对你而言,除我以外任何人都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除我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安晟理直气壮道,“也就是说文潮当然也不可以,你其实一点不想与文潮作夫妻。” 柳煦儿想了想表示理解,苦恼说:“可我又不能跟公主作夫妻,那我以后是不是就得孤独终老了?” “倒也未必。” 安晟拉起她的手:“不瞒实说,我有个弟弟……” 第47章 终生不嫁 煦儿:我与公主约好终生不嫁…… 新晋大理寺卿邢严入宫觐见陛下, 带来了大理寺在林府调查多日的结果。 “臣在水下发现多处不明显的割锯痕迹,可以肯定观景台坍塌确非意外而系人为。” 皇帝放下手中奏折,一副痛心疾首:“没想到林爱卿一生克己奉公, 竟会生出这么个狂妄放肆的儿子!” “万幸并未造成任何伤亡,此子身故, 林爱卿又己引咎辞官,朕也不想继续追究他的过错。这事你们收拾收拾, 皇后那边朕会劝说,就让它这样过去吧。” 邢严身形微触:“启禀陛下,臣没说完。” “……” 皇帝都已经表明事了拂去的意思, 他竟还要坚持启奏, 不愧是不通眼色邢大人。跟着邢严进殿禀奏圣上的张寺正汗水抹了一把接一把, 好在皇帝面色慈和:“邢爱卿, 你说。” 邢严端正姿态:“观景台下的割锯痕迹显然是由极为专业的人士所为, 林二公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绝不可能做到这点,唯一的可能是雇请了其他人代为完成,但是目前我们并未查出林二公子生前接触过这类型的人, 而林府下人也已经一一盘审, 并未找到适合的可疑者。” “臣怀疑造成坍塌事故的元凶未必会是林二公子。” 皇帝思忖:“但爱卿亦未能够找出元凶并非林二的证据。” 邢严唇线微抿:“臣还有一事启奏。” “说。” 这一次皇帝的语气冷淡许多,但邢严闻若未闻:“经尸检所得,臣发现林二公子与丫鬟喜眉死前曾发生互相撕扯的行为, 恐怕不似林府中人所说的殉情自杀那么简单。” 皇帝笑了:“人在生死一线或多或少总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也许只是殉情未遂反悔了呢?” 邢严欲言又止, 被皇帝打断了:“邢爱卿,朕将你为大理寺卿,是信任你的断案能力,也是欣赏你刚正不阿的脾性, 但从你刚才提出这几点疑异来看显然不够深思熟虑,这让朕有些失望。” 邢严微顿,低下脑袋。 皇帝给予他改正的机会,但没有说是这次。张寺正跟在面色沉沉的邢严身后离开御书房,回头看一眼:“陛下有心回护林学士,咱们得了旨意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必要尽往死胡同里钻。” 邢严道:“他若真是回护林大人,就应该让我们继续查,而不是发现疑点却选择视若无睹。” 张寺正没说什么,只是低声提醒:“不要妄测君心。” 邢严抬首,前方出现两道身影徐徐而至,柳公酌领着文潮觐见皇帝,与正要离开的大理寺两位大人巧偶,相互点头示意,便要错身而过。 “邢大人,请留步。” 邢严回首,唤下他的人是柳公酌。对方乃是殿前红人,便是当今宰相都要礼让的人物。 柳公酌面白无须,笑得斯文有礼:“两位可是刚从林学士府回来?这些日子调查观景台坍塌真是辛苦了。” 邢严拱手作揖:“本职所在,应该的。” 柳公酌又问:“邢大人今日入宫觐见,想必是已经有结果了?” “确实有些进展了。”对于这个‘结果’邢严选择避而不谈,不过柳公酌也没有追问,“陛下多次夸赞邢大人处事果决、断案如神,虽说年纪尚轻,但能担下大理寺卿一职,可见陛下对您寄予厚望。” 邢严顿声:“得蒙陛下厚爱,邢某不胜感恩。” “陛下对您有所期许,希望邢大人能够不负厚望。” 邢严眉梢一触,抬起视线。柳公酌依然端着那抹笑,只是在接触他的视线之时加深笑意,邢严低头又别了回去。这时在他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听说大理寺提出调取罪人高柏疏的监管权是邢大人的意思?” 邢严瞥向柳公酌身后的文潮,作为监军并揭发罪状从赣江押送高柏疏回京的人正是他,大理寺提出接管监押高柏疏的时候首先站出来反对的人也是他:“邢某只是觉得在刑审查证方面还是大理寺比较在行。” 文潮却道:“但高柏疏身后有党羽多次劫囚,我不认为刑审院能有天牢坚不可摧。” 邢严正色道:“那只能说明文公公的短见,刑审院有上京最出色的刑捕以及牢不可破的固狱,任谁来劫势必有来不回。” 文潮还想说什么,但被柳公酌给拦下了:“无论天牢还是固狱都是不可侵犯的禁锢之地,谁敢在皇城根儿行凶劫囚,那无疑是在挑战官家天威,无论囚徒有罪与否都将株连论罪,处罪必诛。” 见他发话,文潮不再多言,邢严也无意攀谈,草草告辞带人走了。 文潮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此人不知进退不善变通,陛下将他提拔上来未免过于危险。” “邢家在淮东一带势力庞大,他们虽不与朝廷抗衡,却未必没有那个实力,陛下总归是要找个人出来平衡两边的关系,邢严这样的性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文潮眸光微动:“近些年淮东邢氏越渐放肆,陛下放任他们无异于养虎为患。” 柳公酌挑了他一眼:“这不是你我这样的奴才需要操心的事情。” 文潮敛眉低头,柳公酌施施然笑:“听说前几日你去见煦儿了?怎么样,她肯答应与你对食了吗?” “安晟公主没有同意,”柳煦儿的答复来得非常快,可惜并不是文潮想要的:“她毕竟是缀华宫的人了。” 柳公酌从他的表情找到了答案:“看来你是在埋怨我把她送走了。” 文潮垂眉:“徒弟不敢。” “煦儿不是会把男欢女爱放在心上的。”柳公酌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扭头徐徐朝御书房走:“收起那些无谓的心思,高柏疏的事情整砸了,陛下虽未表露出来,心里却是会给你狠狠记上一笔账的。” 文潮颌首跟上,垂眉阖着冷色。 * 安晟公主有个同胞双生的亲弟弟,乃是已故前太子,这点柳煦儿是知道的。只没想到弟弟的死对公主影响这么大,伤心之下再也无法面对男人的她,竟是决定终生不嫁,毕生以悼亡弟之思。 柳煦儿睁着天真无邪地大眼睛,把公主告诉她的这件事悄悄跟梅兰菊竹说完,换来的是四人良久无言的静默。 “你信?” 换作她们任何一个,恁般鬼话说什么也不可能真信吧?? 但柳煦儿很认真地点点头:“公主说的我肯定信啊。” “……”这丫头傻得令人难以置信,众人竟是不敢告知真相,让她清醒一点。 当然,在没有经得安晟同意之前,她们四个也不敢直说。 “而且公主提到已故至亲的时候是真的伤心,我能看得出来。”柳煦儿一脸坚定:“所以我们约好了!” 梅兰菊竹互视一眼:“约好什么?” “我也要陪她终生不嫁,一起追思太子殿下!” 柳煦儿义正辞严地宣布,换来其他人的再次沉默:“你们确定?” “这么一来我们都不需要担心孤独终老,我就是老了也还是要一直侍奉公主。”柳煦儿说着,忽然想起她前面还有四位公主侍官:“我、我的意思是四位姐姐这么好,求娶的人肯定很多,万一将来你们全都离开了,至少还有我能陪陪公主……当然,我绝没有争宠的意思哦。” 柳煦儿慌张澄清,生怕产生误会,令她们讨厌自己。 梅兰菊竹齐齐微笑:“怎么会呢?一想到殿下身边还有你,我们都很放心。” 她们当然不希望维持现状一辈子,毕竟维持现状意味着什么,对安晟对她们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柳煦儿征得她们一致同意,扬起笑脸高高兴兴去找公主,留下梅兰菊竹陷入沉默:“你说殿下到底有没有仔细思考过,煦儿终生不嫁的后果是什么?” 安晟没想过,在他看来柳煦儿已经给予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足够他充满底气,不需要去思考太多。 可惜正如梅兰菊竹所顾虑那般,安晟并没有考虑到人的许诺其实是有针对性的,柳煦儿的许诺针对的是‘安晟公主’,也只有‘安晟公主’而己。 当月圆月缺又过一个轮转的时候,太后的寿辰近在眼前,安晟带上梅兰菊兰以及柳煦儿,众人启程前往佛台山的路上。 其实每年皇帝都会前往佛台山祭祖,今年主旨为太后祝寿,从上京整装出发的人就显得有点多。 鉴于上次昭燕出宫回来生了大病,皇后本来还在犹豫过究竟是否应该让她跟,所幸昭燕好了伤疤忘了疼,坚持随行为皇祖母祝寿。 说起来,这是自太后定居旧京之后,首次离开贵安,由帝后为她主持祝寿。这么多年皇帝后宫早已充盈,宫嫔纷纷为大成皇室凭添新丁,除了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以外,往下还有淑妃所出的昭平,德妃所出的昭宁,去年一位赵嫔又添一对双生姐妹昭丽和昭荣。 除了昭燕以外,这些小公主们几乎不曾见过太后,众妃争相随行,一方面是为了在皇帝跟前聊表敬孝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她们能入太后的眼。 毕竟后宫不缺公主,只是没有一位能有安晟殊遇,就连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未必能与其相提及论。 而除公主之外,今上膝下至今尚未拥有皇子诞生。因此每年佛台山祭祖,也是君臣祷告诸妃祈求的时候,恳请上苍眷顾,保佑能够早日添丁,添一位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 “今上并非没有皇子。” 行车路途柳煦儿听梅侍官解说,“在昭燕之前杨皇后还曾为他诞下麟子。” 柳煦儿入宫这么久,这竟是头一回听说:“咦,那皇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在今上未登基之前,那时人们称唤他为世子。”梅侍官往旁边瞥了一眼,安晟淡淡接过话:“那位世子与前太子一样,在那次迁都途中感染流疫,不幸病逝。” 那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自他死后,皇帝的后宫仿佛是被施加恶咒,再无嫔妃能够成功诞下皇子。 柳煦儿娇躯一震:“只生公主不生皇子,那可真是恶咒呀!” 可不是么?安晟牵动唇角,带起一抹嘲讽的笑。 太子之位被迫空悬,乃是眼下大成宗室以及文武大臣们最为头疼的话题。偏偏皇帝后宫数之不尽,却怎么也生不出个带把的,你说不是恶咒是什么? 可如果真是恶咒的话,究竟会是谁的毒怨,又会是谁的诅咒? 也不知道皇帝回头再看当年,内心究竟悔是不悔。 第48章 表里不一 柳煦儿好奇:小时候的公主会…… 皇家车队渐渐驶入佛台山, 山门一过,恢宏的佛台寺逐渐映入众人眼帘。 且说佛台寺与恭恩寺同出一脉,只是恭恩寺地处京畿, 由来至今香火鼎盛。佛台山地处偏远,相较不那么有人烟气, 但佛台寺毕竟是成朝每年祭祖所在,朝廷每隔几年就会拨下一笔款项以供寺内修缮所用, 因此山门寺内整个大环境一点不输恭恩寺。 若问为什么祭祖挑在那么远的佛台寺而不是距离更近的恭恩寺,那是因为在迁都之前,成朝历代皇帝皆由原来的都城贵安走起, 佛台寺自然要较恭恩寺更近一些。 当今圣上出于敬孝列位祖宗之意, 虽然现在的都城已经迁至上京, 但依然维持多年旧习, 每年前往佛台寺进行祭祀。 不过此次出行, 皇帝后妃一干重臣来了不少人,这些人平素过着衣食精致的日子,这时来到佛门清修之地, 一时还挺不适应。 只是佛门清静之地自然不会允许像之前两位公主借住林府之时大肆置换住食所需, 安晟当初也不过是摆摆铺作个娇惯任性的公主样子,实际压根没那么挑剔。昭燕在公主当中年龄较长,这次出行衣食住行又是跟着皇后, 没有许嬷嬷插手的余地,倒也没再使性子。 其他公主就不好说了, 除赵嫔两个孩子还在襁褓当中,昭平与昭宁都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她们的生母又都是位份较高的妃嫔,对寺里俭素的环境极不满意。 可帝后没有提意见, 其他人有何不满也只能忍着。 柳煦儿下车跟着梅侍官去收拾客房,其他人也相继下车去给自家主子准备歇住的地方。两人路过淑妃与昭平公主所在的马车时,听见昭平公主正在闹;接着路过德妃与昭宁公主的马车,昭宁公主也在嚎;等过了赵嫔娘娘的马车,身后的哭声更是一浪接着又一浪,说不出有多热闹。 “小公主们真活泼。”柳煦儿突发奇想,好奇地问:“也不知咱们公主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也像现在这几位公主一样呢?” 梅侍官仔细回想:“两位殿下虽然一母同胞,但是公主自小性情外放,小太子则更内敛些。一个好动一个喜静,性格截然不一样。” “那咱们公主从小到大都一样。”柳煦儿这么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对,好像不太一样。” 梅侍官步伐停顿:“怎么说?” “早在你们入京之前,宫里就有不少关于公主的传闻。刚开始我以为公主是那种特别外向不羁的性子,可自打我来到公主身边以后,我发现公主其实是个特别矜持稳重的姑娘。”柳煦儿与她说悄悄话:“而且有时候还特别容易害羞。” “……” 得到梅侍官保证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公主以后,柳煦儿才安心接着说:“公主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她常常读书到深夜,喜欢下棋、钻研古书,而且不喜喧哗,特别自律。” 她振振有词:“最重要的是公主早已许诺终生不嫁,我跟了公主这么久,从未见她与什么男人眉来眼去引扯不清,她怎会是那种面首三千、放浪形骸的女子呢?” 梅侍官的表情充满微妙与道之不明的一言难尽:“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得到梅侍官的肯定回答,柳煦儿喜笑颜开,大大松一口气:“我就知道传闻都是骗人的。” 看来还是很在意关于公主传闻啊?梅侍官施施前行,听见跟在身后柳煦儿随着说:“不过听你这么说,公主的性情跟小时候反而不一样。” “兴许只是表里不一罢。”梅侍官随口接起,伫足回眸瞥来一眼。 柳煦儿跟着停下,不解地抬头看她。 “你说表里不一的人,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情况需要做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柳煦儿被她问住:“也许只是想要掩饰什么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梅侍官淡淡舒眉,状似随意地提起:“对了,从林府启程回宫那天,你说你在哪里见到我了?” 未见回应,梅侍官偏头,只见柳煦儿的目光定在远处两道背影:“是文潮和晚荧姐姐。” 梅侍官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太后六十大大寿非同小可,宫里派来不少人,文潮是随他师傅柳公酌一起来的,晚荧则是在升为昭燕公主近侍之后,陪她家主子一起来的。 她们离得太远,听不清文潮与晚荧的对话,对方所在的位置与角度似乎并未发现她们的存在。 “他们看起来挺稔熟。”梅侍官从双方的神态举止可以看出。 “我们仨关系一直很好。”若不是还得跟随梅侍官去收拾客房,柳煦儿也想过去找她们:“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梅侍官偏开脸:“没听见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后面有人?” 文潮的询问淡淡响起,一直到柳煦儿跟梅侍官离开之后,晚荧收回视线堆起笑:“没事,见到一个其他宫里的小姐妹。” “我知你喜欢广结人缘,好处虽有,但容易被人盯上。” 晚荧芳心怦动,笑脸掩不住喜色:“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只关心麻烦不会找到我的头上。”文潮牵起唇角,一下子拍散了晚荧心里的甜蜜,她嗫嚅说:“你别担心,我行事一向很小心。” “那只是你以为的小心。”文潮平静的面容凭添一缕嘲讽:“真到被人盯上的时候,你只怕根本毫无所觉。” 晚荧面色一凛:“怎么回事?” “你这阵子只管安份守着昭燕公主,其他的事一概别动,免得被人越牵越深。”文潮转身打算离开,晚荧的内心却因这番话掀起惊涛,追着他问:“什么人盯上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文潮偏头打量她:“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似乎干了不少好事。” 晚荧脸色唰白,眼神闪躲:“自我被调去归燕宫以后,我与煦儿的接触已经少了很多,尤其在她去缀华宫以后……” 文潮却问:“落井一事又怎么说?” “那不是我干的!”晚荧惊道,“那夜正好轮到我当值,根本没有时间离开归燕宫,而且我有可以作证的人,真不是我干的!” “煦儿喜欢亲近你,因为你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既友好又关护,若是揭露你的本性恐怕会令她伤心。”文潮盯着她的眼神没有温度,“我没追究你平日在背地干的那些小动作,不代表我能容忍你想要她的命。” 晚荧不自然地紧咬下唇。 “不论推她下井是你的教唆还是你亲手所为,要是煦儿死了,我不会只是要你填命这么简单,知道吗?” 晚荧面色灰败:“那件事真的不是我……” 文潮没有去听她的辩解,甚至懒得回头去多看她一眼。晚荧双眼含泪,掩面抱膝蹲在地上无声低泣。 听说太后车仪还在路上,从上京远道而来的贵客皆已安排入住。由于诸位小公主太闹腾了,安晟为了与她们分开,特意选了距离更远的北边客房住下,还没歇一口气喝杯凉茶,心心念念着长姐姐的昭燕就找上门来了。 昭燕跟着自家母后住在南边的客房,她这一路被皇后拘着不让走,这时才趁着父皇母后商量祝寿事宜偷偷跑来找安晟。 两人从林府被皇后接回宫以后,除了隔些天必要的请安之外,安晟几乎不曾与昭燕好好独处,这让昭燕又委屈又担心,她生怕长姐姐是讨厌自己。 安晟没去找她,纯粹是又懒又忙。懒是不想上凤仪宫与皇后打太极,忙的事则多了去,没法一件一件拎出来数。 问题并非出在昭燕身上,可昭燕不知,她带着苦恼与自责找上安晟:“长姐姐,你这么久不来找我,是不是嫌弃我病怏怏又拖累你?”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傻话?我是在给皇祖母准备寿礼,忙不过来。”安晟喝着白凉开打哈哈,一边命人给她上热茗。 她自己喝白凉开不要紧,昭燕身子羸弱,却是不能这么糙养的。 昭燕捧着长姐姐亲自斟的热茶暖胃又暖心,低声咕哝:“我以为长姐姐还在生我的气。” “我能生你什么气?” 昭燕闷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许嬷嬷,我猜你一直不来看我,可能是不想见到她。可是许嬷嬷对我很好,她毕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舍不得她。” 安晟轻轻抚摸她的发旋:“我的确不喜欢许嬷嬷,但我能理解你与她有深厚感情。我不会强横地要求你该怎么做,她毕竟是你宫里的人,只要你喜欢,你想留什么人都行。” “我就知道长姐姐根本不会与她计较那点小事呢!许嬷嬷还老是与我说长姐姐要把她赶走还要偷偷派人收拾她,根本就没有这种事嘛!”昭燕满脸感动,一不小心就把许嬷嬷给供出来。 原来许嬷嬷至今还在妄想她堂堂一介公主天天吃饱没事干处心积虑就为了对付一个无关紧要的老婆子。 安晟面带微笑,决定找个机会如她所愿。 解开心结以后,昭燕整个人舒心不少,懒得安晟屋里不肯走,入夜还非要在她这屋用晚膳。安晟正头疼,这时柳煦儿来敲门了:“公主,斋菜已经准备好……” 她抬头对上昭燕的脸,微微一怔。 今天刚到佛台寺,柳煦儿跟着梅兰菊竹为公主收拾好卧房以后,接着就得去拾掇拾掇自己住的下房。佛台寺虽大,但可供的客房远没有今日来客的数量,各宫的奴才很多都凑到一起挤通铺,下午柳煦儿跟着菊竹姐妹去收拾她们的卧铺,直到现在才有空来给公主送晚膳,没成想竟会见到昭燕公主。 一见柳煦儿,安晟不由自主舒开眉心,招手让她把晚膳端进来:“你们住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柳煦儿慢半拍地回道:“哦、快了。” “还没收拾好?”安晟大半天没见着人,眼看天都快黑了,竟然还没收拾好? “人太多了,床板不够。”柳煦儿告诉她,现在住的还是临时搭起来的矮棚,梅侍菊竹个子高骨架大,分出来的五个床位太挤,众人正在发愁寻找解决的办法。 安晟背脊一直,状作随意地说:“那怎么行?通车一天又没睡好,明日会没精神的。不然你们挑几个来我房里住吧?” 柳煦儿已经习惯了自家公主毫无架子,与梅兰菊竹亲同姐妹,听见这话竟也没觉不妥,正要点头说好,就听前方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突兀喝斥:“不行!” 第49章 冲突 “本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公主闺房岂能容让奴才同住, 这不合礼数。” 昭燕面染薄怒,紧紧颦蹙的眉头充斥着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对与不认同。 安晟被她的反应给愣住:“出门在外,倒也不必非要讲究那些宫中的礼数。” “难道出门在外就不是公主了吗?”昭燕却不是这么想的:“长姐姐, 条件再差也不应该让这些奴才住进我们的寝屋,这不是放不放得下身段的问题, 这么做有失我们皇室身份与体面。” 安晟面色一淡:“那其实还是放不下身段的问题。” 昭燕被噎住,面上流露出着急之色, 又带着一丝懵懂的仓皇。她看了眼柳煦儿,又看了看长姐姐,咬咬下唇:“那不然, 我的卧房让出来给她们住, 我跟你住。” “不行。” 安晟与昭燕齐齐看去, 这回反是柳煦儿不同意。不过她没有昭燕的理直气壮, 稍欠底气显得声音绵软, 中气不足:“寺内客房本就不足,若让我们去住专为公主准备的客房,那也不合理数。” 就算昭燕肯, 皇后也未必同意, 更别说还有那么多后宫的主子们,她们身边不乏品级更高的嬷嬷姑姑。 “其实也不是完全住不下,不会打扰两位公主安心歇息的。”柳煦儿手脚勤快给公主布菜, 埋头没瞧见安晟几次张口欲留的神态,利索退下:“公主慢用, 奴婢先退下了。” “……” 门板一阖,一声‘奴婢’仿佛直接一下子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尽管心知柳煦儿只是顾虑到昭燕的存在,尤其在她一口一个‘礼数’的强调之下,安晟心里还是极不舒坦。 昭燕注意到安晟的面色不豫,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惹来她的不快,低声嗫嚅:“长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安晟深吸一口气:“你看斋饭已经送到各自房里去了,恐怕我是没办法留你在这用膳的。你还是早点回去,别让皇后娘娘担心才好。” 听出她赶人的意思,昭燕心里发闷,无端腾起一股气:“我不喜欢她。” 安晟静静看她,昭燕希翼道:“我不喜欢那个宫女,你把她调走好不好?我不喜欢看她老是粘着你。” “她不是粘我。”安晟温声告诉她:“她是我的近侍,跟着我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昭燕蹙拢眉心,秀气的脸上毫不保留地显现出内心不满的情绪。 安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迁让她安抚她:“昭燕,正如我不喜欢许嬷嬷,但我不会干涉你想留下她的选择。” “你不喜欢煦儿,也不会成为我让她离开的理由。” 昭燕神情怔忡,本能地察觉这番话里与别不同的回护之意,以及长姐姐从不会对她表露出来的脾气。 她无法理解这一刻的滋味是什么。 * 柳煦儿离开之后没有立刻回去找梅侍官。 住的地方其实是有的,只是地方比较挤,睡起来没那么舒服而己。但昭燕公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当主子的怎么能与奴才共享卧房?饶是公主再没脾气,这样的事情也是有欠周虑,换作以往被管教嬷嬷知道准是要挨狠狠的训。 柳煦儿反思,主子太好说话,真的很容易得意忘形。 夜幕降临,星月疏朗。想通以后柳煦儿的心情也随着拨云见天一扫阴霾,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下午忙着收拾住处,她没想到昭燕公主会在。要是早知道的话,她就不跟兰姐姐抢着来给公主送斋饭了,那么这时候她应该能够安心吃上一口热饭,而不至于揣着一肚子空气郁郁寡欢。 好在还有一些时间,柳煦儿蹬蹬赶去找晚饭。 天色已暗,山寺的灯火不如宫苑亮堂,地方环境也陌生,柳煦儿独自走了一阵,附近草丛突然响起的窸窣声把她给吓得双肩一抖。 她定睛细看,却没瞧出什么门道。 上回在宫里遇袭的事犹记在心,柳煦儿面露迟疑,不敢直接走过去。正犹豫间,那片草丛又动了,惊得柳煦儿又是一个后退。 不过很快,耸动的草堆之内缓慢钻出一个小黑影。 说小,那是真的小。一个数岁不大的女娃娃灰头土脸钻出来,乱糟糟脑袋上还沾着几片灌木绿叶,但她看起来非但不脏,量身剪裁的绫罗软绸可谓相当体面,可以看出这是个极为金贵的小主子。 她略略抬高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圆润的双腮宛若水掐出来的细嫩,额眉天生一颗红心痣,像个从天而降的小菩萨。 单凭这颗红心痣,柳煦儿已经知道她是谁。 初隆宫的小菩萨,淑妃娘娘的心肝宝儿,当今圣上的第二位公主昭平。 这一眼把柳煦儿吓得就是一抖,磕磕巴巴给跪安:“公主吉祥。” 鼎鼎大名的‘小菩萨’却不是慈悲为怀的真菩萨,年仅六岁的昭平公主曾因亲近的乳母当着她的面给亲生女儿喂饭吃,就将人家女儿的舌头给生生割下,逼得乳母当场疯癫,这事阖宫上下都知道。 “起来。” 脆生生的小奶音一如许多人畜无害的娃娃那般稀疏平常,但她的名声太深入人心,柳煦儿不敢有半点轻慢。 也不知这位小公主怎会独个跑到这种地方,身边竟然无人跟随,会不会是走丢了? 柳煦儿悄悄抬眼偷瞄,不瞄还好,一瞄就与昭平对上。原来昭平一直盯着她:“你是哪个宫的?” “回公主,奴婢是缀华宫的。” “缀华宫?没听过。”昭平像是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缀华宫,她指着柳煦儿:“你过来。” 柳煦儿不敢不从,昭平等她靠近,张开双手。 柳煦儿看了半天没明白,昭平面色一阴:“还不快抱我起来?” “哦、喏。”柳煦儿赶紧将这位‘小菩萨’给供起来:“奴婢这就送您回淑妃娘娘那儿……” “谁跟你说我要回去?”昭平冷冷说:“带我去马棚,我要回宫。” 敢情这位‘小菩萨’身边没带一人独自跑出来就是为了去马棚找车回宫?柳煦儿想起刚到佛台寺时几位娘娘的马车里层层叠叠的哭浪,心里大概有了一个方向。 路上一大一小很安静,柳煦儿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昭平则是压根不理睬她。如此一来柳煦儿反而乐得轻松,只时不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偶尔忘神的时候她还会不自觉地配合哼出几声。 昭平搂住她的肩颈侧庞看她,没有作声。 直到路面环境逐渐变得眼熟起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焦急寻人的呼唤,昭平透着寒气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你带我去哪?” 柳煦儿四处张望,她记得东边是诸妃与公主住的地方:“我没找着马棚,不如还是回来问一问别人吧。” 柳煦儿本想把人放下,可昭平没有松手。寻人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有人发现她们的存在,很快淑妃娘娘带人赶来,那精致的妆容险些哭花:“我的乖囡囡你这是跑哪去了?母妃差点被你吓坏了!” 昭平这才松开手,被淑妃急切地拥进不敢怀里。 好不容易等到昭平公主主动放手,柳煦儿正想悄悄溜走,谁知昭平指了过来:“不许让她跑了,这个贱奴绑架我!” 柳煦儿表情一呆,顷刻就被周遭宫人包围起来。淑妃娘娘不由分说,竟是直接下令:“哪来的贱奴竟敢绑架公主,来人给本宫打死她!” 柳煦儿傻了:“不是的!是昭平公主要去马棚找马车回宫,我只是想把她送回来……” “胡说八道!昭平还没见到她最敬爱的皇祖母,怎么可能想回宫!”淑妃听完更怒,命人将她强行按押在地上。柳煦儿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只能自报宫闱:“我是缀华宫的人,我要见公主!” 听见‘缀华宫’三个字,淑妃暗暗一惊,及时喊停手下宫人:“你是安晟公主的人?” 柳煦儿灰头土脸趴在地上:“你们不能乱用私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要见公主……” “不许停手,快打死她!” 昭平的怒嗔在淑妃耳边炸响,淑妃下意识捂住她的嘴:“别、先别——” “哟,好热闹呀。” 一道娇媚的嗓音从外围响起,淑妃听出是谁,脸色瞬变,无视女儿的怒视将她压进怀里。来人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带着近侍施施而至,妖娆身段与姣美的面庞映入柳煦儿的眼帘,是小秦妃。 小秦妃竟然也来了。 太后六十大寿是件大事,后宫但凡有些位份的都来了,秦贵妃原也想亲自跟来,但她近来身子抱恙,实在经不起这段路程的折腾,这才摁着妹妹代她祝寿,否则特立独行的小秦妃原还不想来的呢。 “怎么不继续了?”小秦妃环起双手,像个等开台的看官,“方才本宫听见有人喊了个谁的名字,还道是那位不得了的公主殿下又惹什么妖蛾子。淑妃姐姐是不知,那人可真够邪门的,走到哪哪儿都得出坏事,听说前不久那林学士府了么,可不就给中招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淑妃就越发觉得她在意有所指:“秦妹妹多虑了,方才那些奴才把昭平给弄丢了,把本宫给吓得乱了分寸。如今把她找回来了,本宫也能安心下来。” “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凡事还以和气为好。”淑妃草草瞥了柳煦儿一眼:“既然昭平无事,本宫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沾血腥,你走吧。” 昭平不依,挣扎着想从母妃怀里挤出来,不懂她究竟是在怕什么。 淑妃不怕小秦妃,她也不怕安晟公主,但这两者同时碰撞在一起,隐隐令她心生焦虑。 淑妃带人一溜烟跑了,小秦妃噙着冷笑回头,瞥了一眼温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的人。 柳煦儿看上去挺狼狈,胜在没挨什么皮肉伤,还要多亏了小秦妃的及时出现。 “你是缀华宫的人?” 听见这声询问,柳煦儿双肩抖动,赫然想起当初被拖去宫正司的由头,正是她口不择言说了小秦妃的坏话。那次虽有安晟出面,但这事也在宫里传开了,一度令柳煦儿不敢踏足缀华宫以外的地方。 好在小秦妃应该并未见过她…… 不对!柳煦儿想起安晟公主回宫当天,小秦妃带人大闹缀华宫,她可不正是当过一次出头鸟么?? 万幸周遭光线不够,天色又暗,再加上衣服头发有些凌乱,想必小秦妃一定没能认出她:“是、是的,多谢小秦妃刚刚救了奴婢……” 小秦妃没有承情,她直勾勾盯着柳煦儿,双眼微眯:“本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 第50章 心气不顺 安晟眉梢微触,面上的冷色渐…… 柳煦儿表情呆滞, 汗如雨下,一句话都没敢接。 “我们娘娘在问你话呢!” 小秦妃的近侍宫人冷斥一声,好的小秦妃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个答案:“算了, 安晟宫里的人本宫也不能指望更多了。” 柳煦儿暗暗松一口气,就见小秦妃在她跟前来回踱步:“不过初隆宫的恶菩萨也敢碰, 你家主子没脑子,你们这些做奴才的难道也全都跟着失智了不成?” 柳煦儿不乐意听见别人说公主的坏话, 忙澄清说:“公主并不知情,都是奴婢的错。” “本宫料她也不知情,否则依那火暴性子岂会任人欺负到头上——”小秦妃正说着, 轻巧的莲步一顿, 扭头盯着柳煦儿的眼神慢慢变得诡异起来:“哟……本宫想起在哪里见过你了。” “……” 欲哭无泪的柳煦儿就这样被小秦妃给命人押去她的房里, 在宝露宫两大近侍女官金盏和银盏的虎视眈眈之下, 让柳煦儿团得格外娇小。 “奴婢煦儿叩见小秦妃娘娘, 娘娘万福金安。” 小秦妃由上至下打量她:“原来你就是传闻中深得安晟公主喜爱、大名鼎鼎的煦儿姑娘。” 这声‘煦儿姑娘’充满了不怀好意,柳煦儿点头弯腰极力表现出老实:“哪里的话,娘娘直唤奴婢煦儿就好。” 小秦妃充耳不闻:“让本宫想想, 听闻安晟公主曾为煦儿姑娘冲冠一怒, 把宫正司给狠狠搅和了一顿呢。” 柳煦儿没忘为什么会去宫正司,听她这会儿提起,莫非是要算旧账? 果不其然, 小秦妃紧接着就又添一句话:“听闻煦儿姑娘似乎对本宫有些情绪,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 当面说予本宫听听?” “……”柳煦儿哪敢说。 “本宫让你说。”小秦妃语气徒然一冷,左右两边的金盏银盏立刻靠近一步,惊得柳煦儿连忙求饶:“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娘娘息怒!” “本宫见你嘴巴挺紧, 还当你多有骨气,原来安晟贴心贴肺养在身边的宝贝儿也不过如此。”见她怂得这般快,小秦妃一脸没兴致,素手一扬,金盏银盏又退开了,“本宫又没说要收拾你,你怕啥?” 柳煦儿见她们没动,再看小秦妃没怒,登时觉得自己以前误会她了,原来小秦妃也是个好人呀:“多谢娘娘开恩!” 小秦妃哼笑:“得了吧,宫正司那群狗奴才敢拿本宫狐假虎威,本宫可不会让她们得逞。” 这回柳煦儿听懂了,宫正司拿小秦妃作由头惩戒她,回头安晟公主找上门,就会演变成小秦妃与安晟公主之间的矛盾。但实际上这件事本身却非小秦妃授意,她却成了毫不知情的加害人,换作谁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件事,心里也是会不舒服的。 可是宫正司背后是龚玉拂,也是她爹爹柳公酌,那整件事背后会不会爹爹想要激发小秦妃和公主之间的矛盾? 柳煦儿没想明白。 既然小秦妃不追究,那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柳煦儿双眼铮铮亮地瞅着小秦妃,小秦妃却不如她家公主那么心有灵犀,一点接收不到她的眼神讯息:“你们公主……” “?” 柳煦儿不明就里地眨眨眼,静等下文。 小秦妃支颌:“你们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她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柳煦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在想本宫与你家公主关系如此恶劣,为何要问这种事?”小秦妃面露嘲色:“别看我们现在这样,从前本宫与安晟年纪相仿志趣相近,关系本是极好的。” 那柳煦儿更不解了,既然关系极好,为什么现在却变得这般恶劣呢? “废话少说,你不是她的宠婢吗?总不会连她兴趣爱好性格为人都不知道吧?”小秦妃却没有回答她,阴恻恻恐吓她:“但凡你有半句虚言,本宫会让你有来无回。” 碍于威胁,柳煦儿只好抓破脑袋挑捡有关公主的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公主、公主看似脾气大,但她为人十分亲善,待我们这些奴才也是毫无架子,是位温柔善良的好主子。” 小秦妃一副不可置信的啧啧称奇:“就她?” 柳煦儿说的全是真心话,不过她没指望也无所谓小秦妃信不信,继续说:“公主才情极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喜欢下棋对弈,梅姐姐称其造诣一绝,堪称登峰造极!” “装模作样。”小秦妃又是不屑一顾,“别人不知,本宫却是知道安晟最讨厌什劳子琴棋书画的枯燥玩意。” 柳煦儿没忍住为公主辩解:“小时候不喜欢不等于长大以后也不喜欢,公主还教过奴婢下棋的说。” 小秦妃不冷不热地睨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的表情淡了淡:“……下棋吗?” “还有什么,你再说说?” 柳煦儿嘴唇嚅动,却没有吱声。小秦妃略略回神,挑眉看她:“说呀。” “奴婢跟着公主的时间并不长,公主的许多生活习性与喜好远没有梅兰菊竹几位姐姐那么了解。”柳煦儿摇头不想说了,不管以前她俩关系如何,现在小秦妃与公主关系明显不睦,她才不要在小秦妃面前揭公主的底呢。 小秦妃看出来了,噙起冷笑:“看来你是觉得有安晟护你,本宫就不敢动你了是吗?” “奴婢不敢。”柳煦儿嘴硬。 小秦妃盯着她的眼神没有温度,就在柳煦儿险些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发难的时候,小秦妃语气一松:“本宫再问你一件事。” 柳煦儿扬起小脸,但愿不是什么不好回答的事。 “你在她身边侍候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曾听她提起宋峥?” “峥?” 柳煦儿缓慢低念这个字,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宋峥是谁?” 小秦妃一脸暴躁:“前太子宋峥!” 原来前太子也就是公主的双生胞弟叫宋峥,柳煦儿微微恍了一下神,遂颌首:“提过的。” 小秦妃呼吸微滞,眸光微烁:“提过什么了?” 柳煦儿振振有词:“公主说她为悼思弟弟亡魂,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为他守灵一辈子的说!” “……” 小秦妃的娇躯一下子软在靠椅中,扶额不说话了。 见她良久未动,柳煦儿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还有什么话要问?奴婢可以回去了吗?” “你走吧。” 小秦妃讪讪摆手,柳煦儿得令乐颠颠爬起来,弯腰行了个大礼:“时候不早了,娘娘好生歇息,奴婢告退。” 金盏银盏让出位置送她出门,离开的时候柳煦儿回首匆匆瞥了门内的小秦妃一眼,只来得及瞥见她支额的双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柳煦儿没有细想,一溜烟往北边的客房跑,还没等她走多几步,就被出来找她的菊竹姐妹一手一边架个正着:“你这丫头跑哪了?公主到处没找着你,可把她给急疯了。” 总算见到自己人,柳煦儿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得以放下:“我现在就回去找公主。” “公主这会儿不在客舍哦。”菊竹姐妹异口同声:“她去救你了。” 柳煦儿一脸问号:“救什么?” 安晟把昭燕打发走后,揣着一肚子不安去找柳煦儿,哪知柳煦儿没找着,吃饱喝足的梅兰菊竹回来却说根本没有见到她。 安晟宛若当头棒喝,立刻发散梅兰菊竹去找人。菊竹姐妹路子野消息广,很快打听到柳煦儿在淑妃娘娘那边吃了暗亏,二话不说溜回去禀告主子。 安晟闻讯大怒,霍地一声带人杀去淑妃那儿救人了。 柳煦儿被菊竹姐妹提拎着赶到现场时,哭花了妆的淑妃被人隔在数米开外,昭平正被安晟摁着屁股往死里抽,哭声一浪赛过又一浪。 而相隔几间屋舍的德妃抱着她的昭宁、赵嫔与乳母分抱两位双生公主昭玉与昭荣,一个个心有戚戚,周遭还有不少随行前来为太后祝寿的妃嫔以及众多宫人,悉数被安晟‘请’出来见证光辉荣耀的这一刻。 “别打了、别打昭平了,昭平知错了还不成么!”淑妃哭得梨花带雨,打在囡身疼在她心,她的昭平自小千呵万护从未受过这等折辱,今日还是当着那么多宫嫔宫奴的面,这让她母女俩以后还怎么在其他人前抬得起头?! “呜哇哇哇哇——” 刚开始挨打的昭平还会奋力挣扎、还会怨毒地驳嘴,可渐渐的发现母妃被隔离,再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屁股还被抽得生疼,现在就只剩下啼哭了。 淑妃母女往日没少祸害人,周遭嫔妃宫人远远围观却没帮腔,有的甚至还在暗暗叫好。 谁都能看得出来安晟这是杀鸡儆猴,自己也有公主的德妃与赵嫔都是避得远远的。皇后与昭燕不住这边,但不代表这边闹出这么大的事皇后会一无所知。可昭平挨了安晟这么多下,却愣是没人来出面,要是哪天换作她们的女儿招惹了安晟,德妃与赵嫔想不到自己能比淑妃母女好多少。 安晟没让梅儿或者兰儿代劳而是亲自动手,就是为了当众人铩一铩皇帝的这些后宫,省得这些人隔三岔五来找事,把她不当一回事。 再者依这对母女的劣根性,安晟可不觉得她们会轻易悔过。既然这仇结定了,索性来把大的。 “公主。” 安晟扬起的手在空中一顿,他略略抬高视线,一眼瞧见了被菊竹姐妹带回来的柳煦儿。 除了身上的裙裳脏了点,头发显得凌乱了些,柳煦儿全须全尾完好无损,脸上的表情是释然也是放松。 但因此情此景的混乱,柳煦儿还有些无措。就在不久之前还对她呼呼喝喝的淑妃母女眼下正被自家公主摁着收拾,令她敬惧的‘小菩萨’正拖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不能自理,柳煦儿突然就觉得这些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只是那么多人在,她想笑不敢笑出来,只得努力憋着:“公主,煦儿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安晟眉梢微触,面上的冷色渐渐舒缓。 他没有对外表露的还有一点是他的心气不顺。 从昭燕对柳煦儿的句句轻蔑与不屑,再到淑妃母女对柳煦儿的欺辱。安晟心气不顺,不是因为这些人表面敬畏实则背地里根本瞧不起‘安晟’这个徒有其表的先朝公主,而是因为这样的‘他’保护不了也给不了柳煦儿更多的安全与尊重。 他恨他的无能。 他迫切希望给予柳煦儿更多更美好的。 第51章 双生 “那要是相互换了对方的衣裳,岂…… 红绣进屋给皇后禀报今夜东边客舍发生的混乱, 又将安晟特意差人来给皇后报备的事给她说了。 听见‘安晟’二字,陪在母后身边的昭燕面色一顿,她抿着下唇不发一言。 “淑妃这对母女平日在宫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 出门在外竟也如此胡闹,皇家的脸面都让她们给丢尽了, 让安晟好好教训就是了。”皇后眉也不抬,像是压根不当个事儿, 也并不意外。 红绣躬身离开,皇后这才好整以暇地打量昭燕:“怎么了?平时一提你的长姐姐就来精神,今天怎么还是这般无精打采?” 昭燕闷声不理睬, 皇后接着又问:“傍晚从安晟那儿回来就一直嘟着嘴不吭声, 莫不是被你的长姐姐给欺负了?” “长姐姐才没有欺负我。”昭燕虽然生闷气, 嘴里却还是回护着安晟。 皇后浅笑:“既然不是她欺负你, 那究竟是哪个混账欺负本宫的心肝宝贝儿呢?” 昭燕张口欲言, 话到嘴里又吱吱唔唔地咽了回去:“没有谁欺负我。” “母后不信。”皇后捧起她的小脸,“瞧瞧你这眉心都拧成疙瘩了,这天底下还有谁敢让我们昭燕这般憋闷?不是安晟会是谁?母后这就去找她要说法……” 皇后作势起身, 昭燕慌慌张张拉住她:“不是长姐姐、不是她啦。” “那你说是谁?” 昭燕扁嘴, 她本来就憋着一肚子委屈与气闷,这时被最疼爱自己的母后一再追问,终究没忍住把白天在安晟屋里遇到的事给母后说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己, 母后可别去找那个宫女麻烦。长姐姐不想把她调走,我看得出来长姐姐很喜欢她的。” 皇后看出她心里憋屈:“比喜欢你还喜欢么?” 不提还好, 一提昭燕都快气哭了:“才、才不呢!我俩根本不一样!” 皇后软声安抚她:“对、对,她是身份卑微的小奴才,你是我大成最珍贵无双的公主殿下,你们当然不一样。” 昭燕哼声, 闷在母后怀里撒娇。 自家孩子什么脾气.皇后最清楚不过,温声说了好些话逗她哄她,总算令她展颜欢笑。 身体孱弱的昭燕不能熬夜,皇后坐在床头哄着她睡下。过了好一会儿,屋门就被去而复返的红绣敲开了,她来到皇后身边:“娘娘,奴婢问清楚了。” 皇后摆手示意噤声,红绣瞥了一眼昭燕安静的睡颜,跟着皇后步出房间。 “安晟殿下之所以会与淑妃母女结怨,起因是昭平公主诬陷安晟殿下的近侍。那名近侍不是别人,正是奴婢前些日子去送花笺回来与您提过的柳煦儿。” “果然是她。”皇后步履平缓,踱过小径:“方才昭燕也提到了她。” 诸如梅兰菊竹这些由安晟公主从旧京带在身边的近侍女官,无一不是追随多年的忠心老仆。安晟不是一般人,她的身份既敏感又特殊,像柳煦儿这样半路冒出来并且一下子就能俘获公主欢心的人属实不多见。 当日红绣前往缀华宫去给安晟公主送花笺时,就曾仔细观察过这对主仆。她发现这对主仆之间的相处很有意思,尽管安晟偶尔会冷冰冰地凶人,但柳煦儿显然一点也不惧怕,非但如此,反还能够从她们之间的神态举止窥出一丝丝亲昵。 红绣久居深宫阅人无数,再精细的伪装也会有瑕疵与破绽,装模作样还是真情流露,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离开缀华宫以后,红绣就将这件事禀告皇后,为此还曾派人私下调查过柳煦儿。 “我们能够查到的事情,安晟未必查不到。既然是柳公酌的人,本宫不信安晟会这么放心把她放在身边。” “根据奴婢多次观察,奴婢不认为安晟公主对柳煦儿的亲昵是故意伪装出来的模样。”红绣寻思。 从林府接回两位公主的那天,红绣曾奉命去请安晟转乘皇后的马车。安晟公主对柳煦儿的体贴细致是她亲眼所见,那时候安晟公主并未发现她的到来,那种亲密的举止神态很难令人相信那只是在逢场作戏。 而事实上,从上一次的宫正司再到这一次的淑妃母女,安晟已经不只一次表露出对柳煦儿的过份偏爱。 皇后沉吟:“本宫更好奇的是,柳公酌为何会将这样一个人放在安晟身边,他又怎么知道这人一定能讨安晟欢心……” “陛下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主仆二人陷入深思。 * 安晟收拾了昭平,把人扔还淑妃的时候,母女俩抱成一团哭得不能自理。安晟没有心情理睬她们,不过走前差人去给皇后报信了。 皇后知而不问是一回事,他做完却不能不向皇后报备一声,免得事后追究起来,说她故意瞒而不报。 柳煦儿乐颠颠地踩着公主的泥鞋印,跟她回北边客舍。 安晟偶尔偏头觑她一眼,怎么也闹不明白她在乐呵什么,他自己瞧见柳煦儿灰头土脸就犯嘀咕,让梅儿去帮柳煦儿的包袱找来,给她弄身干净衣裳把脏衣服换了。 听说柳煦儿连晚饭都没吃饭,安晟更窝火,一边喊人去备斋菜,一边逮着柳煦儿训话:“你说你放下斋菜怎么就跑了?我都还没喊你走呢,还当你是上赶着去吃饭,结果你到现在还没吃??” 柳煦儿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老实听训:“我本来是要去吃饭的,可是半路遇见昭平公主……” 安晟已经从柳煦儿的口中得知偶遇昭平的整个过程,得知昭平是怎么坑害柳煦儿以后,他只恨后面考虑到昭平年纪小哭得太厉害给打轻了:“真不知道那些人平日究竟是怎么教孩子的,这才多大的人,竟能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 “就是因为年纪太小了,身边人没教,不懂得分辩是非善恶。”给柳煦儿取衣服回来的梅侍官也忍不住感慨。 柳煦儿接过换穿的衣裳,被安晟催着到屏风后边把脏衣服换了:“还好我自报宫闱,淑妃娘娘知道我是公主的人后就不敢那么嚣张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小秦妃。柳煦儿告诉公主是小秦妃把她从淑妃母女手里带走的,她从屏风后边探出脑袋:“公主,小秦妃娘娘说她小时候与你关系特别要好。” 安晟让她老实换衣服不许东张西望,自己则将脸别开:“大概吧。” “‘大概’是好还是不好?”柳煦儿关切道。 安晟仔细回想:“她的母亲马氏从前与我母后走得很近,小秦妃与我……和弟弟年纪相仿,有段时间确实玩得很好。” 确切而言,小秦妃与真正的安晟年龄相近志趣相投,两个小姑娘玩得非常好,一度引为最亲近的手帕交。 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柳煦儿恍恍惚惚地应了声,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小秦妃娘娘向我追问很多你的事情。” 饭菜已经备好了,安晟示意她坐下,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捋了捋: “都说了些什么事情?” 柳煦儿不敢瞒报,一边吃一边把她们之间的对话说予公主听:“对了,她还问我关于前太子殿下的事情,还问我你有没有提过他。” 安晟面色一凛:“你怎么说?” “我说您打算终生不嫁,为他守灵一辈子!”柳煦儿振振有词。 “……” 见她面色古怪,柳煦儿迟疑地问:“我是不是不该把这种事情告诉她?” 其实当时说完她就后悔了,她不确定公主愿不愿意让小秦妃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说就说了,反正迟早也是要让人知道的。”安晟淡道。 柳煦儿频频看她脸色,直觉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只是公主宽宏大度没与她计较罢了。柳煦儿一脸发愁,安晟看在眼里,夹起菜心往她碗里搁,督促她好好吃饭。 柳煦儿乖乖茹素,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公主,原来‘峥’是前太子殿下的名字吗?” 安晟静静与对她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柳煦儿仿佛懂了:“虽说那是公主的弟弟,可冒用故人名讳总归不太合适。” “……” 安晟扶额,也没指望她懂。 柳煦儿默默吃菜,半晌抬起脸问:“听闻公主与前太子殿下乃是同胞双生的亲姐弟,假如那位殿下还在世的话,是否就如公主身着男装的模样一般无二?” 安晟默然:“她与我容貌相似,听闻幼时身边宫人总是将我俩错认,就连母后也不一定全然分辩得出来。直到稍稍再长大一些,男女着装有别,才更好辩认。” 柳煦儿听得有滋有味:“那要是相互换了对方的衣裳,岂不是还认不出来?” 安晟眉心一舒:“是的。” 那年天灾倾轧大成,迫使远在征途的父皇下令提前迁都。 长路跋涉,人心动荡,他却因感染流疾不幸病倒。那一夜安晟换上他的衣裳,走出去对外宣称公主病了。也许是出于安定民心的考虑,国君远征,太子的存在则显得尤为重要。又或许在当时,安晟其实已经发现了什么。 公主安晟扮演了太子宋峥一路,直到她代替太子被委以监国的至亲皇叔所杀。自此,世间再无太子宋峥,唯有‘公主安晟’一直苟活至今。 第52章 太后 这日太后的车队终于从旧京遥遥而…… 这天安晟的下马威把后宫众妃给唬住了, 事后气忿不过的淑妃曾想要带着女儿昭平去找皇帝告状,却被皇后派人给截了下来。 皇后带去的话似乎起了作用,这状最终也没能告成, 淑妃打消了去找皇帝的念头,无疾而终。 众人在佛台寺里平平静静住了两天, 这日太后的车队终于从旧京遥遥而至。 皇帝带着文武大臣与后宫们随佛台寺的住持方丈一干僧侣来到山门,山门外已停靠一行车队。导路的驾头与警跸已经率先下马拜见皇帝, 太后所乘马车下来两名年轻女官,紧接着又迎出两名随从嬷嬷,最后才将太后迎了出来。 太后多年不曾离开贵安, 更不提与上京有所往来。如今除却为官多年的老大臣、后宫除了皇后之外, 在场竟有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认得太后。 令人意外的是, 当今太后一身朴素的灰纱玄裳, 她长发轻绾, 只用一支白玉簪别在结心,不知道的只当是带发修行的老尼,而不像是尊贵的太后娘娘。 皇帝对此也颇为无奈:“母后, 您怎么出远门还穿着释心庵的素衣布履?过两日便是你的六十大寿, 儿子可是带人来给您祝寿的。” “哀家本就是从那儿直接过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哀家每年寿辰都是在释心庵净身茹素。要不是你连发十几道催命符,哀家也不打算来了。”太后毫不客气地回他。 皇帝听着也没说什么, 只是笑笑:“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母后,您这一去也有好些年了。陛下心中惦念着您, 总归是希望能够多些陪伴您老人家。”皇后主动帮腔,领着昭燕上前:“您瞧,这么多年没见,咱们昭燕都长成大姑娘了。” “皇祖母, 孙儿想您。”昭燕小的时候是见过太后的,如今相隔那么多年,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不过还是乖乖给她问安。 太后还是记得这个嫡亲孙女的,稍稍舒缓眉心:“昭燕也长大了。” 太后未施粉黛,年近六十的面貌虽有衰驰,但比同龄人依然要保养得好上许多,单从眉眼便是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而且尚佛多年,眉目神态也较平常慈和许多。 有了皇后打头阵,其他嫔妃纷纷效仿,有公主的纷纷抱着公主给太后问安。这些年皇帝的后宫出了不少公主,太后都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打过照面,如今挨个看上两眼,她一一颌首,便算是看过了。 太后对这几位小公主的态度并不热切,全然不如对皇后嫡出的昭燕那般有温度,令诸位妃子有些失望。 唯一让太后又多看两眼的只有淑妃所出的昭平,只因她眉间长了颗红心痣。众所周知太后尚佛,喜欢菩萨。果不其然,除了昭燕之外,众多公主当中太后只多夸了一句昭平。 为此淑妃心生窃喜,沾沾自得,总算在其他嫔妃面前争一口气。 太后一一看过众位小公主后,将脸一偏:“安晟呢?” 闻言,众声一静。得知太后于今日抵达佛台山,包括帝后在内所有人都到山门前来迎接她,此时唯独不见安晟公主,这就显得有些嚣张过火了。 皇帝也挺意外,扭头往自己的后宫和公主堆里瞧:“怎的,安晟没来吗?” “应该是来了的。”皇后抹汗,也跟着来回张望,“奇怪,刚才明明还瞧见了?” “这小祖宗。”太后笑骂一声,那鲜活的模样与方才对着诸位公主的疏淡截然不同,“不必找了,等她记起哀家,自然也就知道来见哀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忽听边上一道道高呼:“来了、来了。” 却见那道呼声竟是从太后车队后方传来的,其中一辆车门敞开,竟见安晟从里边跳出来,脸上堆起笑意说:“皇祖母,孙儿给您请安了。” 所有人都诧异不已,她是什么时候钻上随行车队的马车的? 太后奇道:“你怎么跑那里去了?” “谁让皇祖母偷偷藏起‘好东西’,我这不是正好瞧见,就钻上去了。”安晟笑得暧昧,所有人都好奇车里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就在这时从车里接着下来一人,双手阖十,矜持地道一声‘阿弥陀佛’。 “不许胡说八道,乘风大师乃是哀家的贵客。他修行在外,年纪轻轻戒行精严,哀家特意邀他同行入寺,万不可对大师无礼!”太后喝斥。 但见那位大师身躯挺拔眉目深邃,不禁让人联想到公主刚入京时曾传出掳僧的桃色绯闻……众人看安晟公主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描述。 安晟视若无睹:“那敢情好呀,不如就让大师随我去住北边客舍,住寺期间方便探讨交流嘛。” 众人继续侧目,太后气笑了:“这可由不得你。” 安晟还想再说什么,皇帝轻咳一声:“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先进寺里,再跟方丈好好商量如何安排太后与这位大师的住舍吧。” 接了太后,帝后安排让诸臣与后宫们各自散了,亲自陪同太后入寺。太后最终挑在了与皇后昭燕一起的南客舍住下,听说安晟不住这,横眉竖眼非要让她也搬到南客舍来。 安晟不依,扭头就跑了,也就忘了问那位乘风大师到底还住不住北客舍。 安晟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太后一向宠她惯她,再没规矩也不会说她什么。昭燕身子疲容易犯困,皇后陪着皇帝与太后聊了会天,便带着昭燕先回自个屋去了,余下只有皇帝和太后母子独处。 母子多年不见,却没什么话可叙。平日里倒不是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每月相互都会转送书信报平安,每年皇帝都会邀请太后入京,只不过每次都被太后回绝了而己。 太后膝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做了皇帝。今上虽然同为太后嫡出,自小却和这位嫡亲母后不那么亲近。毕竟在太后眼里,他的兄长也就是先帝,才是她寄予一切厚望的儿子。 可惜那位死得早了,如今他才是大成的皇帝。 “哀家本不想来的。”太后倚坐嘘吁:“若不是你把安晟招回上京,哀家就不来了。” 皇帝忽略后半句,笑着说:“母后说的什么话,人生能有几个六十?从前您说不办也就算了,今年可是您的六十大寿,您总得让儿子尽份孝意,为您办得妥帖风光。” 太后不以为然:“哀家历了三朝皇帝,活到这个数岁,还图什么风不风光?早看化了。” “人到晚年谁不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您老倒好,终日与佛为伍,孙儿们都长这么大了,愣是一个也没见过。”皇帝似是被方才后宫诸妃争相抱着公主献宝的画面给乐了,“她们是朕的公主,也是您的孙儿,您总不能这辈子就只认一个安晟?” 皇帝说得随意,就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太后面色减淡:“那不一样,安晟自幼失怙失恃,她只有哀家。” 皇帝失笑:“怎么会,她不还有我和皇后么?” 太后偏头看他一眼,然后淡淡瞥开:“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必在哀家面前装这些虚的。” 皇帝的笑意僵在脸上,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等难堪,他的表情没绷着地冷了下来。 双双沉默有好一会,皇帝似乎缓过来了,这才重新和颜悦色:“说起来,随您而来的那位乘风大师颇是年轻,实在看不出那样的人竟能对佛法拥有何等玄妙的见解。” “佛法精妙之处绝非局限在年龄上,乘风大师周游四海眼界开阔,哀家路上与他交谈感悟良多,有机会还想为佛台寺住持方丈引见。” 太后对乘风大师赞不绝口,皇帝又问:“可这位大师乃是半途结识,其来路是否可信?” 太后正色道:“乘风大师手中握有恭恩寺慧远大师亲笔荐信。慧远大师与哀家乃是多年笔友,哀家不会错认他的字迹。” 既有慧远大师的力荐,又有太后力证,皇帝对这位乘风大师稍稍放心:“我看安晟对他有些心思,大师毕竟一心向佛,而安晟又是未出阁的公主,若是任她胡闹,恐怕有损公主名声,你也知道……” 太后半掀眼皮:“行了,让人给乘风大师另外安排客房,安晟那边哀家自会去说道说道。” 皇帝笑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安晟从太后那儿溜走以后,扭头直接跑去堵人。 “本宫这儿有些佛法心得,正好与大师探讨一二。”安晟皮笑肉不笑,堵住了乘风大师的去路。 乘风大师一脸超然度外,色即是空:“小僧戒情戒色,恐怕是要辜负这位女施主了。” ‘女施主’三个字听得安晟眼角直抽,趁着四下无人,狠狠攥起他的衣襟往房里推:“我让你老实待在城里等消息,你给我跑这里来当‘大师’?!” 乘风乘风,可不就是巽么! 眼前这个身着纳衣的‘乘风大师’,如果柳煦儿在这,立刻就能认出正是她在恭恩寺后山山院见到的那位俊俏小僧! 高巽撇嘴:“大师是太后叫的,又不是我故意要装的。” 之前在山门下安晟正是因为发现他才钻进车里逮人的,谁成想这小子脸皮这么厚,从恭恩寺装到佛台寺,还哄得慧远大师给他写荐书,装出家人装上瘾了! 安晟微眯双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爹已经被押入天牢,我知道你会帮我,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高巽沉声道:“皇帝针对我爹正是因为他是先帝旧部,我爹当年追随先帝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我不信太后会眼睁睁看着皇帝针对他弄死他!” “所以你接近太后,就是希望她能为你爹出头?”安晟冷笑:“别傻了,太后早已不问政|事。你以为她这些年从不离开贵安是因为什么?因为即便她对现在这个儿子不满意,但那仍然是她的亲儿子,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与儿子为敌!包括我!” “我说我有办法帮你救出你爹,但不是现在。你知道外面多少人在抓你?一旦被抓,他们就有借口给你爹入罪!你却跑到皇帝跟前晃悠,你真以为没人认得出你么?你信不信太后根本就知道你是谁,不然以她的戒心又怎么可能随便放一个半途冒出来的陌生人上车?!” 高巽眉心微触,恰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公主,你在吗?” 安晟话音一滞,霍地撒开拽住高巽的手。 煦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53章 狭路相逢 “奴才文潮,见过公主殿下。…… 柳煦儿敲了好几下没人回应, 不禁奇怪。 刚才明明好像听见公主的声音,怎么这回什么也没有了呢? 柳煦儿原本只是打此道路过,却被附近传来的熟悉声音给引来了。此时她伫足环顾四下, 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难道真的是她听错了?柳煦儿怀揣疑惑,温吞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了。 好半晌过去, 确定外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绷紧双肩的安晟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被迫噤声的光头和尚不满道:“这里是和尚庙, 有和尚也不足为奇。你就当与小僧在此探讨佛经,如此鬼崇反而更显可疑!” “你懂什么,上回去恭恩寺就已经引发误会了。若是再让煦儿看见你, 保不济又让她给误会了。”安晟将心虚伴随冷汗一并抹去。 高巽侧目:“那你白天在山门下一副与我有染的模样是做给谁看?” “当然是做给那群巴不得公主脑子长草的伪君子看。”安晟冷笑一声, “来时我见文潮也在, 那小子不知认出你没有。我劝你这些天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里别出门, 省得真被抓了可别怪我不救你。” 提起那个屡次坏事的文潮, 高巽面色不豫:“他没见过我的脸,应该认不出来。”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跟你爹都是一根筋的直性子,在外行军打仗行, 跟城里那些一肚子阴谋算计的人斗能玩死你。”安晟确定四下无人才将门拉开蹿了出去, 警告他:“我捞你爹已经够忙了,若是还得再捞一个,我可忙不过来。” 见他要走, 高巽追问:“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办法是什么?” 安晟回他一眼:“皇帝不是不需要高将军,他只是担心当他需要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不能为他所用。” “太后也并非丝毫不顾旧情的铁石心肠, 只是她也需要一个超越母子亲情之上的理由来让她理直气壮地去驳回皇帝。” 高巽没懂:“所以?” “所以当他们认识到高将军的重要性,不会有人再想要他的性命。” 今日宫里的主子们都去了山门迎接太后娘娘,忙里偷闲的柳煦儿原打算去找晚荧玩儿的,路上却被隐隐约约的熟悉声音给吸引过去。 可惜她并未能够如期见到自家公主, 离开之后柳煦儿找去了昭燕公主所在的南客舍,却被告知正在侍伴主子的晚荧不得空。柳煦儿等不着她,唯有悻悻而归。 正要离开的柳煦儿没走多远,听见后方一道声音唤住她:“小姑娘,你知道北客舍怎么走吗?” 柳煦儿回头,那是一名高阶装束的年轻女官,在她身边正陪同一位眉目慈和的素衣老妇。听说她们要去北客舍,柳煦儿点头表示同路:“我正要回北客舍,可以带你们一起去。” 太后莞尔:“有劳你了,小姑娘。” * 安晟与高巽分道扬镳,正打算去找柳煦儿,却在前路偶然遇见一个人—— “奴才文潮,见过公主殿下。” 虽然对文潮此人早有尔闻,但今日却是安晟与他头一回打照面。彼时狭道相逢,安晟步伐一顿,冷静下来打量他。 御前侍候的奴才就没有长得丑的,以免影响主子心情。柳公酌就称得上俊美无俦,年近不惑依然不显老态,放在身边可谓赏心悦目,只是他少年时历经蹉磨,如今身子也养不好,显得削瘦。 文潮不似寻常太监阴柔的那一挂,他较柳公酌看上去要更高大些,他的隽美便是放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相中的出挑,如若不是身着宦官的衣袍,第一眼见到他的人绝不会将他认作不能人事的太监。 “原来你就是文公公,久仰大名。” 便是这番人模狗样,把柳煦儿给哄得对他深信不疑,安晟顿觉不快。 安晟想起这人的第一认知,是他奉行皇命前往赣江监军之时造污名构陷及扣押高巽他爹高柏疏起。此人阴谋算计城府极深,绝非柳煦儿口中所形容的和蔼亲切懂得照顾人的好哥哥。 这声‘久仰大名’听在文潮耳里,他欣然舒眉:“奴才不敢。反是煦儿向提及奴才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多得公主殿下对她颇为照顾,如此才让奴才得以稍加宽慰……” 安晟对他话里话外透露出与柳煦儿的亲近嗤之以鼻,却听文潮话峰一转:“不过奴才这次回来,却见她精气神不及从前利索,人也瘦了……一问之下,方知原来这段时间几经波折,又是落井又是落湖,不是挨罚就是挨训。煦儿天生乐观开朗,不是个会将心事搁脸上的人,往昔也是唯有在与奴才交心闲谈之时才敢多提几句,不免令人心疼。” “……”无论落井还是落湖,在宫正司挨罚还是遭淑妃母女的训,无一不是跟安晟沾了关系,摆明是在指责他的不是。 安晟的脸当场黑了,文潮叹息:“是奴才多嘴,殿下切莫怪罪煦儿,这些心里话她断不敢在您面上提。” “好的很,你说得这些本宫记在心上,回头定要好好找她问一问。”安晟皮笑肉不笑:“你是有所不知,自她知道本宫宠她疼她,真是越来越有恃无恐,旁人都说是本宫给惯坏的。平日见她对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却是不知那丫头心里还能藏着那么多事。” 文潮面色一淡。 他让自己不痛快,安晟也不打算让他快活:“说起来,上回煦儿给本宫提及你,还是因为‘对食’的事。” 文潮眉梢一动:“说起那事,还是奴才思虑不周。煦儿年纪尚小,此事对她而言毕竟还是过早了些。” “说来这还真是文公公的不是。”安晟轻笑:“本宫身边出去的人,将来那必然是要高嫁的。等闲王公贵族青年才俊本宫还看不上,岂能屈就嫁个阉货。” 文潮垂眉,一语不发。 话已至此,安晟面上的和气索性也不装了,侧开身子擦肩而去。 留在原地的文潮拢于袖中的指骨触动,十指紧抠,面冷如蒙霜,毫无温度。 * 柳煦儿领人往北客舍去,一路上她偶尔看看风景,偶尔瞄瞄身边两人。 年轻的那位很显然是服侍老妇的女侍官,从这一路的言行举止皆可窥得。但老妇人的身份就不好猜了,这趟随行前往佛台寺的还有朝中大臣的家眷,但她的衣着打扮实在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宫里人的样子,寻常诰命夫人穿着都比她强得多。可她的举手投足却又处处透露出宫中生活的人才会有的独特气息,更何况她身边还跟着这样一位高阶侍官呢。 柳煦儿的屡次偷瞄都被对方抓个正着,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不喜之色,反而慈眉善目地回以一笑,当即柳煦儿就豁开了,主动找她攀谈问:“老夫人,您这是去北客舍寻人,还是去往那儿住?” 鉴于对方手里没包袱,最近入住寺内客舍的也基本已经安排妥善,前者的可能比较大……不过今日太后的车队抵达佛台寺,这两位应该也是同行者。 太后回说:“寻人。” 现在整个山院客舍几乎已呈饱和状态,但北边客舍位置不好,住的人却并不多,身份最高唯安晟公主。柳煦儿仔细过滤住在北客舍的那几拨人:“我能问问您寻的是哪一位么?” 太后也没隐瞒:“安晟公主。” “巧了。”柳煦儿一拍掌心,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安晟公主身边的人。” 这回太后多看了她一眼:“你是她来上京以后新收的宫人?” 柳煦儿听出点苗头:“你们不是上京的人么?”听她的意思似乎是认得公主来上京之前身边有什么人,唯独不认得她而己,所以断定她是公主来了上京以后才新收的宫人。 太后身边的宫人替她回答:“我们今日刚入寺。” 那果然是太后马队的随行者,柳煦儿秒懂:“是太后娘娘吩咐你们来找公主的么?” 太后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会是来做什么的?” 柳煦儿诚实摇头:“可是公主出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见她答非所问,太后也不着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煦儿,杨柳的柳,和风煦日的煦。”她主动补充说:“不是杨柳飘絮的那个絮哦。” 太后眼珠一转:“柳煦儿,原来你就是柳煦儿。” 柳煦儿奇道:“您知道我?” “安晟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哪个能没听说过。”太后笑意淡淡,“哀家听说的还有更多。” 柳煦儿没明白后面这句‘更多’是什么意思,眼看客院大门将至,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你刚才说什么?” 太后好整以暇地反问她:“哀家刚才说了什么?” 柳煦儿愣在原地,客院内有人大老远已经瞧见她们,急匆匆全跑出来:“太后娘娘,您怎么亲自上这儿来了?” 太后娘娘? 匆匆出来迎接她们的是梅兰菊竹,她们恭恭敬敬唤出那道称唤,令柳煦儿表情呆滞,一脸神奇地转向身边老妇人,傻眼了。 第54章 谈感情 “听你之意,好像很懂?”…… 安晟途遇文潮耽搁不少时间, 终究没能找着柳煦儿,只得先回北客舍。回来之后他方得知柳煦儿非但回来了,还把太后给领回来了。 这一下把安晟整个人都给愣住了。 此时梅侍官正将随安晟入京之后遇到的事一件一件与太后细说, 安晟赶到之时,旁边奉茶的是柳煦儿, 一屋子人端的一派祥和与平静。 “公主回来了。” 柳煦儿一眼瞥见自家公主,拘谨的小脸转瞬化为灿烂的笑, 看得安晟眉头一松。不过当他顺着视线的偏移对上太后的目光,眉宇的松驰立马又绷了起来:“孙儿见过皇祖母,您老不在南客舍稍作歇息, 怎么跑这儿来了?” “哀家原想留你说会儿私己话, 谁知你像脱笼的鸟儿飞得极快, 一溜烟便不知所踪。哀家还能怎么办, 唯有纡尊降贵亲自来找心尖尖的宝贝乖孙。” 太后觑他一眼, 安晟悻悻摸过鼻梁,凑过去给她捏肩捶背:“我这不是心疼你这一路长途跋涉,老风湿的肩颈腰背酸不酸疼不疼?一把年纪还到处乱跑, 小心把骨头折了。” 这话要是放在刚刚山门下那么多人面前说, 保准能惊掉一坨子下巴。虽然知道祖孙俩相伴多年关系亲厚,可谁能想到面对皇帝依然横眉竖眼的太后私下竟然全无架子,宠这孙子宠得毫无脾气。 “你也不想想哀家这是为了谁。”太后行车一路确实累了, 皇帝走后,她只是略略换了身衣裳简单净面就直接过来找安晟, 好在这孩子还知道心疼祖母,心下稍稍熨贴了。 她的视线飘在了杵在一旁眼眨不眨定定瞅着祖孙互动的柳煦儿身上。说也逗趣,别的奴才在主子们谈天说话之时都会晓得眼观鼻鼻观心,这丫头却是直勾勾盯着人家, 一点没避嫌的意思。 柳煦儿注意到太后的视线飘到身上,竟还憨憨地冲她回以笑。 太后乐了:“你这新收的丫头不认得哀家,一路盯着哀家猛瞧不说,到现在还没看够。” 安晟也朝她看来,柳煦儿不好意思说:“煦儿没见过太后娘娘这样的,没忍住多瞧几眼。” 太后反问:“那你说说哀家是什么样的?” 柳煦儿在自己的小脑袋瓜里努力酝酿,好不容易才拼凑出四个大字:“仙风道骨?” 霎时一屋主仆上下全笑开了,太后合不拢嘴:“哀家算是知道你这丫头究竟怎么讨得安晟喜欢的了。” 太后老人家清修尚佛这些年,整个人的气质发生极大改变。她倒不是图那什劳子修仙成佛,不过这四个字却总结出了她这么多年致力追求的境界,可谓是相当深入人心了。 安晟一撇嘴,他早看穿这丫头能说会道,嘴甜不是一般般,想当初自己可不就是被她给哄得直接入了套? 嘴上一撇,安晟话里却是说:“你别吓唬她。” 太后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从安晟入京之后,所有耳目都在为她源源不断提供一切上京有关安晟公主的消息,她自然不会不知道安晟身边多了这么个宠婢。 只是听说与眼证是两码子事,自从经历过小时候的那些事,太后几乎不曾见到安晟对谁这般紧张上心。她静静看着安晟与柳煦儿说话时候的神态,眼前不自觉浮想许多遥远的画面。 “公主,刚刚我在路上好似听见你和谁的说话声音,可我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没瞧见人。” 安晟佯作镇定:“那约莫是听错了,我根本没走那边。” 柳煦儿懵懵点头:“那可能真是我幻听了。” “幻听?” “最近我总觉得耳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怎么仔细也听不清。”柳煦儿揉搓耳朵几下,释怀地扬起笑脸:“刚刚路过院舍的时候我听出是公主的声音,虽然只是幻听,可我心想这大概就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吧?” “一定是因为我希望日夜能与公主相伴,所以总是幻想着您的声音缭绕在我耳畔,就仿佛公主一直都在我身边。” “……” 安晟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轻声说:“这种话等没人的时候你再慢慢说与我听。” 盯着安晟耳根背后一片薄红,太后轻咳:“别闹腾了,你们在外面守着,安晟留下,哀家找你还有正事。” 安晟回她一眼,叮嘱柳煦儿跟着梅侍官先到外面候着,看着她们都出去了,这才陪太后留在屋里静下心来。 “听说她的生母是包家的三姑娘。”太后端起柳煦儿奉上的茶细品,“包家那几个姑娘早年哀家依稀记得都见过,她与母亲长得不像。” 安晟听她提起包氏,遂提及他心中的猜想:“听说包家之女曾与当今殿前红人柳公酌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变故取消姻亲。后来包家之女不知与谁珠胎暗结,重现世人眼前之时身边已经带着一个女儿。” “都是身世坎坷的可怜人。”太后淡淡吁声,透着信佛者慈悲为怀的同情与悯怜。 安晟顿声:“我听煦儿说母后于她娘有大恩,柳公酌让她来我身边报恩,祖母可曾听说究竟怎么回事?” 太后略作回想:“你母后未出阁前,确曾与包家、马家的女儿来往甚密。非要说个什么恩情,在你母后嫁入皇宫之后,哀家倒是依稀曾听你父皇提及……那位姑娘确曾多次入宫恳求你母后的相助。只是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那毕竟是女儿家的闺私,你父皇不好过问,哀家也没把事上心。” 安晟若有所思:“那时候的柳家是否已经遭罪入狱?” 太后静默片刻:“确实已经下狱了。” 安晟心道果然:“会否包家姑娘入宫求助母后,为的正是她的未婚夫婿柳公酌?” “但哀家记得,那时包家已经起意退婚。”太后没有给予准备答复。 “倘若两人之间早已存在深厚感情,这份感情又岂是父母家族包办婚姻那般肤浅势利。”安晟嗤之以鼻。 太后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听你之意,好像很懂?” “想必柳公酌也是知道这件事情,遂让煦儿来找我报当年的恩情。”安晟清了清嗓子:“不过这柳公酌如今为皇帝所用,也不知其背后究竟安的什么心,属实不可不防。” 见他转移话题,太后似笑非笑:“哦?只防一个柳公酌?” 面上薄红再次闪现,安晟局促地静坐片晌,缓缓说起:“我不是随意将人留在身边。皇祖母既然见过她了,您觉得煦儿如何?” 知他这是尊重自己才会主动询问她的意思,太后松眉:“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心事的孩子。” 安晟刚露喜色,就听太后接着又说:“但很多时候乍看人的表面是看不准的。” “那是因为皇祖母与她相处的不够多还不足以了解她。”安晟为柳煦儿辩护,这话让他没由来想起之前偶遇文潮之时他带给自己的不痛快:“煦儿秉性耿直,温善纯良,从不是个会藏事的人。” 太后侧目:“你都把话说满了,还问哀家做什么?” 安晟讪讪摸脸:“我就是希望皇祖母也能喜欢她。” 太后仔仔细细盯着安晟:“梅儿说你有了喜欢的人,哀家起初也不信。” 安晟难得露出羞怯之色,太后将他的神态细微尽收眼底:“你若真心喜欢她,可曾考虑你们的将来?” “她看起来尚且一无所知。” 安晟慢慢收敛心中那份儿女情长:“我不希望我所真心相待之人遇险受屈。” 太后眉宇微动:“你想一直隐瞒她?” 安晟哂然一笑:“难道我会这般模样一辈子?” “安晟,哀家说过只要你想,哀家必会倾尽所有助你脱离囚困在你身上的半生枷锁。”太后面色复杂,摁在扶柄上的力量微重,“如此一来你也可能活得更轻松些,你可以带着煦儿远离一切——” 安晟缄然,他别开脸:“我也说过我不乐意。” “每个从梦魇中惊醒的夜晚都在提醒着我一件事,倘若无法实现抑制在我内心的那个夙愿,我将永远无法为真正的自我而活。” 这番对话与过去每一次祖孙二人的对峙一般无二,太后松开紧握的双手,无力地倚靠在背垫上:“哀家终究还是劝不动你。” “皇祖母,您明知道即便我肯退让一步,有些人却绝不会松开紧箍的手。”安晟自嘲,“否则您就不必苦苦周旋依然一无斩获,而今他又一次伸出了手。” 太后静默良久,叹声:“哀家始终觉得不该如此。” “皇祖母无须多虑,孙儿不想与你为难。”安晟长出一口气,阖眸复抬光芒烁亮:“此番入京,我便是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非生即死,我命由我不由天。” “哀家老了,已经管不着你们什么。”话虽如此,可太后心中仍然百般不是滋味,不死心说:“你如今也有人了,难道就不能为了她稍稍掐点狠劲么?” 便是提及那人,安晟面上的决然不由自主地化开,没忍住流露一丝柔情:“我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话已至此,太后知道聊不下去了:“行罢,哀家说不过你。” 安晟容色一缓,笑着与她捏肩捶背大献殷勤:“您老也别这般灰心,当年你让释音老尼给我批命,那老尼不是扬言孙儿前程似锦,他朝必能衣锦还乡,你不是最信释心庵的佛信,你得对孙儿有信心。” 太后被他气得斜眼:“她还说你将来能嫁好夫郎,谁家娶你必定三年抱两呢,你看你行吗!” “谁说我不行,你就不让我那口子行吗?”安晟一脸横气地说完,意会过来反而有点臊,双眼不住往外飘。 太后噙着冷笑:“还别说,方才皇帝就在哀家面前提了,让你没事收敛些,免得败坏名声,你也知道他这次招你回宫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安晟一撇嘴,低头瞥过身上的繁绸锦缎,眸色深深。 柳煦儿出来的时候耳朵一动,左顾右盼,她又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话了。可是院子里只有梅侍官与太后的随行女官,耳畔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她们的声音。 柳煦儿捂住耳朵,有点困扰,还有些茫然。 “煦儿、煦儿?” 柳煦儿赫然醒神,才发现自己捂住双耳蹲在地上没动静,引起梅侍官和另一人的注意。梅侍官见她一脸怏然,关切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柳煦儿抹了把冷汗:“没事,缓缓就好。” 梅侍官见她确实不舒服,问她要不要先去找兰侍儿瞧一瞧,可柳煦儿惦记着公主吩咐在外头等她,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旁边的女官笑说:“难怪咱们殿下宝贝着她,煦儿姑娘可真是听话得招人疼呀。” 这名女官叫瑶铃,较梅兰菊竹都年长,据说侍奉太后许多年,从前梅兰菊竹还没来时便是她侍奉公主生活起居:“公主说过她喜欢我温顺乖巧懂事听话的。” 瑶铃忍俊不禁:“那约莫是身边几个丫头自小跟着长大,又糙又气人,难得觅得像你这般可心的姑娘,便忍不住喜欢上了。” 梅侍官眼观鼻鼻观心,她们四个确实不太符合自家主子的喜好。 “那碧雪姑娘呢?”柳煦儿喜欢听关于公主的事,她对公主的一切都感兴趣,尤其令她在意的还有一位久闻大名的碧雪姑娘。 “碧雪?”瑶铃与梅侍官面面相觑:“谁跟你说碧雪是姑娘?” 柳煦儿娇躯一震:“碧雪是公子?” 那两人没忍住笑开了花:“你要说公子也可以,总之不是姑娘。” 柳煦儿听得云里雾里,难道这位传说中的‘碧雪’其实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公主亲信,而极可能是公主摆在心尖尖的意中人?? 有所顿悟的柳煦儿如临大敌,直觉告诉她这位‘碧雪公子’若还生还,说不准会是她与公主终生不嫁携手共老的绊脚石! 没由来的,柳煦儿有点心碎还有点想哭,酸溜溜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瑶铃和梅侍官却不知道她们一句话又将柳煦儿带入云雾缭绕的怪圈,并把安晟狠狠坑了一把。 瑶铃温声说:“我们殿下内敛自重,极少把事摆在脸上,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有心的,那你呢?” 柳煦儿立马自白:“我对公主也是真心的。” “只有真心还不够。”瑶铃摇头,“你能为他鞍前马后也能予以你的衷心,但这一切都是虚的。” 柳煦儿不解:“怎么个虚法?” 瑶铃询问:“听说你对殿下许诺相伴一生,你可知晓一生包括生死相随?” 柳煦儿懵懂:“公主会死吗?可她明明还很年轻……” 梅侍官侧目看向瑶铃,她面带淡笑:“我只是想说,倘若公主将远去他方,无论艰难困苦,你可还会一生追随?” 柳煦儿心中没有第二个答案:“那是必然。” 第55章 大礼 太后贺寿,一份大礼。 “好极了。” 门从里边打开, 太后在安晟的搀扶之下徐徐行出,显然刚才一番对话已经落入她们耳里,柳煦儿瞅见自家公主, 脸轰地一下红了,窘迫交加。 好在公主脸上没有丝毫取笑之意, 反是蒙着一片平静的暖意,令柳煦儿的心稍稍一放。 “你这丫头倒是有心, 果不愧是安晟相中的人。”太后笑意深深:“你的心意无论哀家还是安晟都瞧出来了,只不过话是谁都能说,却未必谁人都能做得到, 但愿你能贯彻到底。” 柳煦儿提起一口气:“煦儿说到做到。” 太后一笑而过, 招招手示意瑶铃随她回去了。柳煦儿没来由生出被轻视的不甘, 目送太后走后, 仰起愁苦的小脸:“公主, 我是不是被轻瞧了?” 安晟摇头:“皇祖母心中对你有所期许。” 柳煦儿默念‘期许’二字,旋即又问:“刚才瑶铃姑姑说公主将会远去他方,公主您要走了么?” 安晟摸摸她的发旋:“她只是假设, 如果我回贵安了,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没有公主的缀华宫。”柳煦儿哑着嗓,紧紧攥住她的衣袂:“如果公主要走,无论去哪我都跟你走。” 安晟舒然:“好。” * 祝寿的主人翁太后娘娘终于抵达佛台山, 眼见着便是万事俱齐,只等生辰之日的到来。太后在佛台寺休养两日, 除了不时拉着安晟上主寺听方丈说经,并未与谁多接触,就连曾经熟识的老大臣们有意求见也被摆手拒绝了。 倒是那日上山被安晟公主从车队里边揪出来的俊僧乘风,据说入我佛台醍醐灌顶, 闭关静修几不见人。太后娘娘深表尊重,整日揪着安晟不给她去打扰大师,故此达成她对皇帝的许诺。 除了安晟的陪同之外,皇后带着昭燕时常也会上太后房里来问安,陪她禅房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但昭燕毕竟孩子心性,让她久坐受不得,这日便借口拉着长姐姐结伴出去透透风解解闷。安晟听了两天木鱼实在有些遭不住,跑得比昭燕还利索。 太后通情达理,倒没拘着两个孩子,只有皇后沉静温婉,坚持留下来陪伴太后。 彼时禅房的檀香袅袅飘开,没了两个年轻孩子的闹腾显得犹为清冷。皇后为太后掀过又一页妙法莲华经,听她语气平缓地念完最后一遍,这才将早已备在案头的清茶送至她面前:“母后念了这么久的佛经想必一定渴了吧?这茶臣妾命人算着点儿送来的,茶温应该刚刚好。” 太后看了一眼案上的茶盏:“你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凡事总是设想周到,心细如尘。” “臣妾唯恐设想不周,心里搁得慌,倒不如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皇后应答如常,端得神色婉约恭顺。 “这天底下的事若每件都能算无遗策,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发生。”太后盯着茶盏却没有动,宛若欺负媳妇的恶婆婆:“好比哀家现在不想喝茶,你又待如何?” 皇后低眉垂首,便好似是真的逆来顺受:“母后若是不爱这茶,臣妾便去再换一盏,总能换到你合意的。” “若是此时安晟和昭燕还在这,哀家不喝便也喝了。”太后却不为所动,“可对着你,哀家是真不爱喝这茶了。” 这话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伤人的,皇后眉心微颤:“母后是在埋怨臣妾么?” “没有什么怨不怨的说法,哀家也是为人父母,你为子女抱存私心无可指摘。”此处只得她们二人,太后说话全不客气,“但你不该动安晟的心思,你这么做便是犯了哀家的忌讳,难道还要哀家假惺惺地附和于你不成?!” 皇后容色戚戚,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经没有了往日一国之母的雍容:“母后也知道臣妾为人母亲护犊心切,安晟是您的忌讳难道昭燕便不是臣妾的么?昭燕也是您的嫡亲孙儿。” 说到心伤之处,皇后掩面落下泪珠:“昭燕自幼体弱多病,臣妾千方百计为她续命,却还是落得老太医一句至多再活不过十年,臣妾岂能容忍让她余下不多的时间再遭苦难?” “母后又不是不知道臣妾子女缘薄,早年已经没了一个,若是现在再没了一个,臣妾真是受不住啊……” 太后看她痛苦啜泣,心中恻隐,又极不是滋味:“这话你不该对哀家说,说了便成哀家与安晟的不是,可到头来这事本也不是我们应该受着的。” “可没有办法,你我没有办法、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呀!” 皇后鲜少表现激动,她这一生看得极淡,无论姻亲名誉还是生老病死,唯有在孩子方面看得重了些,为什么仅仅是她的孩子一个个都不能善始善终?! “您不知道每日看着昭燕生病、看她喝药,臣妾心里有多难受。您更不知道当年失去桓儿的时候臣妾简直生不如死!”皇后恨声攥住腹前的腰系,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肚子撕烂:“要是早知道这两孩子生于世上便是来受苦受难,臣妾宁可让他们胎死腹中,也莫生下来遭罪遭贱!” “够了、够了!”太后紧紧扣住她的双腕,对上她哭红的眼珠:“你便是糟贱自己,桓儿也回不来的。” “可臣妾能让昭燕回来。”皇后反握住她的手,哭声急颤:“母后,臣妾别无所求,求您让昭燕留下!” 昭燕似有所感,她回首眺看已经被抛得极远的那间禅房,只觉心口发闷,说不出的窒痛感。 “你要是累了,我们停下来歇会。” 昭燕是跟着安晟出来的,两人溜出禅房在寺里溜达。 主持方丈将整个客舍与主寺隔离开来,省得影响出家人的清静,也是为了照顾皇帝的后宫女眷。不过整座佛台山都被归属在寺院当中,山院地皮也是相当可观。从禅房出来走到这里,也已经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昭燕平日身子就不好,安晟自己无所谓,和昭燕出来就得处处多考虑着她。 昭燕早就走累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这片山头也不错,我们可以停下来看看风景。” 安晟知她不想示弱,便也没有戳穿。 昭燕与她走了一路却不如从前两人独处依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盖因上回因为那名宫女的事与长姐姐闹不快,虽然事后消气了,心里却实在怪忸得很,不知应该如何拉下面子求和而己。 故而这几日得知长姐姐一直陪伴在皇祖母身边,即便嫌弃颂佛枯燥,却也咬咬牙缠着母后一起去了。 今日是个好时机,昭燕酝酿一番主动开口:“长姐姐,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草率轻言,干涉你身边的人。” 安晟挑眉:“原来你憋了一路的话就是为了说这些?” 昭燕带着病色的小脸轰地涨红,吱吱唔唔:“我这会儿跟你道歉,就是希望长姐姐既往不咎,别与我置气。” 安晟乐了:“我什么时候与你置气了?” 昭燕的脸涨得更红:“可你那天看上去明明生气了,要不是我跟着母后来陪皇祖母,你大抵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说到此处,她又伤心又委屈。 安晟笑不可支:“我那天确实是生气了,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身边人被指手划脚。可气也气过了,难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与自家妹妹置气还非得气个十天八天才能消下去不成?” 昭燕听见她说确实生气了,心不由地抽搐了下,可是听她的意思已经消气了,心头稍稍一松:“可我见你这些天总是魂不守舍,明明对面而坐你却看也没看我一眼。” 安晟冲她眨眨眼:“魂不守舍那是听佛经实在听烦了,难道你没听烦么?” 昭燕与有共感直点头,她是真的听不懂什劳子佛门学问,每次都想打瞌睡。 “而且我是人在禅房心在外,哪有心思瞧别的。”安晟冲她勾勾手指,“你忘了你皇祖母的六十大寿快到了么?我今儿把你带来,便是想问问你要不要与我凑一份生辰大礼?” 昭燕俨然与她拥有共同的小秘密,既紧张又兴奋:“什么大礼?” 安晟莞尔,附耳与她小声说起。 太后生辰这日,所有人都给她备了礼。皇帝与皇后各备一份大礼,其他妃缤大臣不甘示弱,知道她信佛尚佛喜欢菩萨,不是送金佛掌便是送玉菩萨。轮到安晟和昭燕的时候,安晟按下太后伸手讨礼的手,神神秘秘与她说:“晚些、再晚些,到时孙儿自然会给您准备大礼。” 太后挑眉,笑着应承,等他好礼。 今日这般好日子,太后心知不好继续素衣素容,显得不够给面子,特意换上紫葫芦金线水纹团袍,绣着腰缝的云鹤白鹿栩栩如生,涂上薄粉、点上唇脂,整个至少年轻十岁,又是寿星降世,一团喜气红光满面。 皇帝联手佛台寺住持为太后作寿,从京班子精挑细选准备了几出孝子戏,佛台寺大方献出护山子门罗汉十八手、罗汉四门八步鞭,既展现了佛拳精华,又能博得天家一笑,也算两全齐美。 到了天色将晚时,众人正打算转移至皇帝在客舍空阔之地备好的百席围宴,安晟与昭燕一左一右挑灯牵起太后的手。 两位公主笑靥如花,在笼灯烛火之下熠熠生辉。不明就里的人们跟随太后及两位公主的步伐,来到山寺云阁视野辽阔的观峦台。 彼时夜幕降世,星月明朗,虽然立在云阁观峦台上,整片佛台山的山貌却难以显现。 但安晟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帝后的示意之下,众人配合着闭上嘴巴。皇后静静看着两位公主一左一右将手中灯挂在了两侧高杆间,昭燕努力掂起脚尖将灯笼挂上,然后兴冲冲地小跑回来,一手牵着皇祖母,一手牵向了自家母后的温暖手心。 皇后低头与她无声对视一眼,这一眼便将支离破碎的心化作柔情万丈,温软得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安晟也将灯挂上,两盏灯笼在至高处风中飘摇,顺着灯火往下,暗沉一片的山峦之间却有一盏接着又一盏天灯宛若启动开关一般随着点燃。 那一处处灯火汇成一个巨大的‘成’,令在场无数人见之此景惊叹高呼。 “孙儿祝愿皇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福寿安康,益寿延年!”安晟与昭燕同声道贺,众人纷纷跟着道贺,唯有安晟在太后耳边又加了一句低语:“也祝愿我大成朝四海升平、岁岁峥嵘。” 太后定定望着天灯似火汇聚为‘成’,心中隐隐意会过来这份寿礼的寓意绝不仅仅只是我朝峥嵘的意思,这个‘成’还是安晟对其所下决心的许诺。 “成、成……” 太后情难自抑,热了眼眶。 第56章 一场好戏 文潮抿唇浅笑,“可惜了一场…… 两位公主的这份大礼令太后老人家很欢喜, 直夸心思巧妙剔透玲珑,众人见她赞不绝口,各揣算盘各怀心思。 晚间众人从观峦台下来, 转移至皇帝备好的百席围宴。由于身处佛门之地戒酒戒肉,从宫廷带来的御厨们搅尽了脑汁好不容易烹调出一围五花八门的素菜甜心, 滋味倒也上乘。 君臣家眷以茶代酒,敬君王的、敬太后的, 也有跑去敬公主的。当今膝下几位公主年纪尚小,安晟便成了首当其冲的敬茶对象。不过她一向不按章理出牌,你敬一杯我饮一口, 与她同席的太后就在旁边眼睁睁瞧着, 也没人敢真灌她。 正值饮宴之时, 作奴才的全都退到外围守候, 只有在各自主子需要她们的时候招一招手, 才会主动靠前来。 安晟忙于应对敬杯的人,一时半会抽不开神,没注意到守在外围的柳煦儿神色恍惚, 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 还是身边的梅侍官见状一把捞住她:“殿下这儿我会守着,你去找兰侍官瞧瞧吧。你这些天不对劲,你看看你的脸色, 能把殿下给吓倒。” 柳煦儿想说自己没啥不对劲,可她摸摸脸颊却是真怕会把公主吓到:“那我不能吓着公主, 今儿日子这么喜庆。” 梅侍官摆手催促她赶紧去了。 柳煦儿临走之前回身又看了一眼忙于拒杯□□无术的公主,这才扭头离席了。 两位公主为太后备上大礼已经传遍了整座山寺,当时柳煦儿虽未同在云阁之上,却也在下方依稀瞧了个大概。这事在她们这群公主近侍当中不算秘密, 早在宫里公主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布置,来到佛台山以后公主每日早出晚归,太后车队抵寺以后除了陪伴她的时间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悄悄准备。 看得出来公主花费了不少精力与心思,也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是真的有太后。听说公主的双亲与弟弟去世之后,便一直养在太后膝下,她们祖孙关系这般亲厚,一定不舍得分开吧? 说不定过完大寿,公主就要随太后返回旧京贵安了呢? 柳煦儿正琢磨着,没留意前边的人给撞了一下:“到底哪个不长眼的是不是瞎——” 那咒骂声在看到柳煦儿的脸以后戛然而止。 “对不起,是我刚没仔细看路……”柳煦儿连忙道歉,对方却如见蛇蝎一般脸色大变退避三舍:“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柳煦儿反应过来之时对方已经别过头匆匆跑了,她发了会呆,慢半拍地想起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那是前些天与她有过节的淑妃母女宫里的人。 “没被撞伤了吧,煦儿?” 闻声,柳煦儿回头一看,竟是好些天没见着的熟人:“文潮,是你呀?你怎么没在陛下身边侍候?爹爹不在,你又偷懒了。” “这会儿正清闲呢,你可别在师傅面前告我的状。”文潮失笑,温声关切:“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刚刚撞伤了,还疼不疼?” “没事,是我撞了人家,不疼的。”柳煦儿摇头:“梅姐姐也说我脸色不好,让我先回去歇息呢。” 见她确无大碍,文潮这才放心舒眉:“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别太累了。” “侍候公主一点也不累。”柳煦儿打起精神。 文潮抿唇浅笑,朝方才撞她的宫人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倒也是,不过就是可惜……” “可惜了一场好戏。” 他的声音太轻,柳煦儿没听清:“什么?” 文潮面带温笑,指骨轻轻敲在她的额门上:“没事,快去吧。” 他说完便越过柳煦儿往围宴中去,柳煦儿摸了下被敲的额门,扭头走了几步,迟疑片刻,转身又往回走。 那名宫女之所以见了柳煦儿就跑,不仅因为前些天安晟公主为了她向淑妃母女大发神威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手里正有别的紧要事在办。 此时对方神色鬼崇地来到淑妃母女所在的那一席,母女俩正低声说着私己话。 “你瞧那安晟公主多神气,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在撑腰?你好好听母妃的劝,母妃也是为你好,待会过去给你祖母讨巧卖乖,上回她一见你格外喜欢,诸如昭宁她们是万万比不过你的。” 谁不希望自个孩儿能成下一个太后偏宠的公主?淑妃自觉苦口婆心,催着女儿昭平去太后跟前多露脸。 若是能讨太后老人家喜欢,届时无论对娘家还是她在后宫的地位都能得到有利提升,如此便是牺牲昭平随去旧京又有何妨? 淑妃算盘打得精细,孩子她可以再生,可太后的偏宠却不是谁人都配有,至少德妃赵嫔的孩子就没这福份。皇后的昭燕身子太弱,根本不可能放人,如此一来天大良机便摆在她们母女眼前,舍我其谁? 昭平被母妃念了一晚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自她挨了安晟‘毒打’之后心里已是不共戴天,每日每夜都在惦记着报仇,哪有空闲心思去想讨好什么皇祖母。 就那装模作样的老太婆?她一点也不稀罕。 淑妃不知女儿心思,还在一昧地劝导。昭平将脸别开,抬眼瞥见不知何时已经归位的那名宫女身上,登时眼中喜色大作,她略略推搡母妃的身子:“好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讨好皇祖母总行了吧?” 起初见她一脸恹色,淑妃还担心她不答应,谁知转变来得这般快,登时大喜过望:“母妃就知道乖囡囡最听话。” 她往昭平粉嫩的脸颊使劲亲了两口,思及太后那席还有安晟,不免叮嘱女儿:“你去了以后别跟安晟一般见识,咱们也不是让着她,就是、母妃将来一定替你想办法收拾她。” 昭平含糊应承,拉着去而复返的那名宫女说:“我让香儿陪我一起去,你就安心在这待着。” 乍见女儿这般懂事,淑妃心中说不出的宽慰,扭头嘱咐宫女香儿好好照看公主殿下。那香儿正是方才被柳煦儿撞了腰的那名宫人,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忐忑紧张。 昭平离席之时主动去牵她的手心,透过袖口的遮掩接过香儿攥在手心的药粉。 彼时敬茶的老大臣们被安晟逐一挡了回去,自讨没趣渐渐散了,改去敬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首席那向热热闹闹,太后与安晟所在这席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歇一口气吃个菜。 安晟下意识回头去看外围的内侍席,却发现原本站在梅侍官身边的柳煦儿不见了。 “方才梅儿来说了,煦儿身子不舒服,让她回去别侍候了。” 太后悠悠夹菜,不必看也知道安晟的眉心已经拧了起来:“哀家从前怎么不知你是粘人精,非得把人摆在入眼可触的地方才能放下心来?” 安晟被她嘲得面红赤耳,借着灯火烛光的遮掩佯作镇定,假装随意地问:“我这不是关心她哪儿不舒服了,昨夜让她别吃太多凉饮偏不听,肯定是闹肚子了。” “便是闹肚子也不关你事,你又治不了闹肚子。”太后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告诉他煦儿已经去找兰侍官了,人家正经医圣之后,便是闹了肚子找她也准没错儿。 安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碗里的菜吃得没滋没味,一副魂不守舍。 太后没搭理他,改与旁边席位的佛台寺方丈闲谈起来。作为本寺住持慧通方丈也被邀请入席了,座位就安排在太后一侧,同席本来还有随同太后入寺的乘风大师。 可惜乘风大师入寺之后有所参悟,已经足不出户好些天。虽然太后六十大寿也曾差人去请,但这位大师表示自己早已摒去世务许多年,婉拒太后的盛情邀请,为表歉意特提一联贺寿之词赠予她老人家。太后通情达理没有难为大师,便也熨贴地收了起来。 彼时饮宴过半,正是吃饱喝足的闲适之时,一身着粉裳、脸嫩人娇的女娃娃笔直来到太后这席。魂不守舍的安晟稍稍被她拉回注意力,眉梢一挑,这不是那所谓的‘小菩萨’昭平公主嘛? “孙儿昭平给皇祖母问好,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昭平听从母妃的意思来到皇祖母跟前刷脸,眉心的红痣在烛火之下熠熠生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搭配佯装正经的小奶音,说不出的讨喜可爱。 淑妃说得很对,当日山门之下见过那么多位小公主,除了昭燕以外唯一能让太后多瞧两眼的便是生了红心痣的昭平,那可比其他公主稀罕多了,其优势足足能甩其他公主几大街。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对这样的奶娃儿还是很宽容的,尤其昭平确实长得好,一颗红心痣衬得精致小脸犹为突出,乍一眼看去便喜欢上了:“原来是昭平呀,怎么不陪在你母妃身边,跑来哀家这头做什么?” “孙儿自小便听说过皇祖母,可一直不曾见过您。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坐席却隔那般远,别说孙儿想与皇祖母说说话,便是想看您一眼都看不见。” 她张嘴说着负气话,奈何童言无忌,话里的亲近之意又让太后老人家心生欢喜。尤其今儿寿宴确实高兴,竟是主动将她抱进怀里坐在膝上:“那你现在能与哀家说话了,你说现在看不看得清?” 昭平满意点头:“现在这般刚刚好。” 她那装大人的小模样惹得座上众人笑开了,淑妃见皇帝面上尽是赞许之意,得意得跟开屏孔雀似的。其他诸如德妃等人看得嫉妒红了眼珠,只恨没能抢在淑妃先登一步。 安晟坐在太后一侧打量她怀里的‘小菩萨’:“小菩萨这是参悟了?前前后后不过几天,转变倒还挺快嘛?看来这顿屁股打得值呀。” 昭平缩在太后怀里看不见的角度阴冷瞪视安晟,太后不知她来之前发生的事,一脸莫名:“什么值不值的?” “皇祖母,这个藕片可好吃了,刚刚孙儿在母妃那边吃过的,您快尝尝。”昭平指着一道菜作势要给太后夹,可惜小娃娃平日宫人侍候惯了压根不懂使筷子,太后主动夹起尝了一口:“不错,就是太甜了。哀家年纪大了吃不得这般甜的。” 昭平一听给她取了个寿桃包儿:“那这个您吃么?” “没听皇祖母不爱吃甜的么,这寿桃包儿里面夹豆沙馅,您皇祖母才不吃。” 安晟又怼了她一嘴,太后对他幼稚行为很无语:“你跟人家小孩子闹个什么劲?” 说着她便去哄昭平:“吃、吃,昭平给的哀家都爱吃。” 昭平立刻冲安晟抬下巴,安晟一撇嘴,凑到太后耳边嘀咕说:“这小丫头片子性子坏的很,皇祖母可别被她外表给骗了。” “再坏也不过是个孩子,你跟……你们姐弟小时候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还敢说别人呢。”太后全然不当一回事,一边咯咯笑一边捏着包儿皮慢慢往嘴里放。 “那完全是两码子事。”安晟直起腰誓要据理力争,太后乐呵呵地哄他:“得、得,你一点不坏,你最招人疼。” “哀家在后宫力压群芳的时候你父皇还没出世呢,你当哀家没看出这奶丫头是淑妃给打发来的么?”这几天不是没有后宫的妃子跟无头苍蝇似的老往她身遭打转,太后何等精明之人还能瞧不出她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些人都想来跟你分一杯羹,你说哀家若是把她领回去了,还不得照着从前怎么疼你怎么养么?”太后摸了摸怀里人的小脑袋,没在留意昭平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原也没想那么多,只当母妃拿她向太后邀宠,顺便气气其他宫妃,或是能讨好太后说不定还能讨她的父皇呢。可这时昭平从太后与安晟之间的对话隐隐意识到她母妃背后的用意,难道是想将她送出去、让她随这老太婆远离上京远离皇宫去那什劳子乡下地方住?! 年幼的昭平甚至想不到她母妃希望牺牲她来换取更多的助益,胸中唯剩一股怨气,非但是怨她的母妃,还怨太后,怨她的出现成为打破原有生活的冲击。 昭平怨恨得想让她死,一如她怨恨令自己当众出糗的安晟那般…… 那就两个都死。 “那敢情好,指不定领回咱们那儿养个几年,还能把这丫头的臭脾性给拧回来,不至于将来越养越歪。”安晟不以为然,端起一边的茶盏正要抿一口,突然身侧一道熟悉的身影蹿了出来,啪地一下打断她手里的茶。 一声清脆落地,霎时间所有人都朝这向看来。 安晟微愣,颇是意外地看向去而复返的柳煦儿:“煦儿,你怎么……” “不能吃。”柳煦儿面无血色,颤着声道:“桌上的东西全都不能吃——” 安晟眉心微颤,忽闻身侧几声咳嗽,她扭头看见太后捂住口鼻,咳着咳着,竟是喷出一口血! 第57章 相信我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后吐血惊起四座, 周遭宫嫔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皇帝的怒吼震耳欲聋,一下子整个围宴都乱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 皇祖母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安晟离得最近,他颤手环扶太后摇摇欲坠的身子, 嘴上不断低念安抚的话,面上却是鲜少流露出来的彷徨与惊恐。 繁丽的华裳被触目惊心的颜色所渲染, 浑身的疼痛令太后疲力倒在安晟怀中,即便张开唇舌亦无法道出完整的话语。 却不知这时谁人一声暴喝,竟是直指刚刚突然闯入太后这席的柳煦儿:“细作!刺客!定是她谋害了太后娘娘!来人快将她抓住!” 安晟惶然一震, 抬头竟见羽林卫正将柳煦儿给团团包抄, 胸中涌起滔天大火, 又惊又怒:“不许碰她!” 在座众人闻声不明因由朝她看去, 梅侍官趁乱挤入其中试图维护柳煦儿:“回禀陛下、娘娘, 煦儿是我们宫里的人。方才她分明是察觉有异及时喝止,否则恐怕连我们殿下也将会如太后娘娘那般——”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那趾高气昂的声音还在叫嚣:“在座那么多的人, 凭什么偏巧便是她察觉有异?天晓得这又是不是她在惺惺作态!可怜太后身受其害、可怜我儿这般年幼便要遭此惊吓, 皇上万不可放过这个该死的贱婢!” 原来连声叫嚣者却是眼见意外发生吓得面青唇白的淑妃,她见太后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又见时下态势竟是桌上菜肴与茶水出了问题, 连忙扑过去捞回女儿昭平,生怕她也遭其毒害, 出了好歹! 早在数日前安晟当众惩治她们母女相互便已结下仇怨,淑妃不敢动安晟的心思,便对这个她能动的宫婢怨恨在心,此时更巴不得落井下石要她的命。 安晟何尝不知淑妃歹毒之心?可他无法放任垂死一线的太后, 唯视线飞快掠过面色苍白的柳煦儿,强咬舌尖稳住发颤的嗓音,迫使自己冷静应对:“事发之前煦儿根本不曾靠近我们这席,她又如何下毒加害皇祖母?” 正待淑妃张口就要乘胜追击之时,安晟冷冷横去一眼,眼底的森寒惊得淑妃失声哑然。 “空口鉴凶无凭无据,根本不足以服人。”安晟深吸一口气:“陛下圣明,当前首要保全的是皇祖母的性命。其次,恳请陛下立即下令扣留所有宴用烹调以及经手的人,并派人逐一检查在座每一席菜肴茶饮,避免还有更多无辜受害者出现,也为了查证幕后毒手到底何人,其真正目标究竟针对的又是谁人!” 听说要查桌上的菜饭,藏身人群之中的香儿面色一紧,昭平将脸埋在母妃怀里一声不响,唯有一双隐露出来的眼睛泛着诡异的幽光。 安晟所言未尝不是个理,帝后商量之下均认同了她的意思,立刻命人围了整个场子,并将所有经手食材的厨子以及端菜的宫人、还有太后临近这几席的人全部扣下进行盘查。 因之意外发生在佛台山内,又是太后邻席,难辞共咎的慧通方丈也主动留下来配合查问。 随行的医女医官本也同在围宴之中,太后出事的第一时间急急涌来,兰侍官闻讯赶来加入其中。她们从安晟怀里接过太后,彼时太后已经陷入昏迷,本应红光鉴人的她渐渐失去原有的血色,惨淡的脸庞令人心悸与抵惧。 眼下众人着手齐力将已经陷入中毒昏迷的太后抬回卧房,帝后匆匆跟了过去,安晟意欲跟上,却因皇帝并未同意放过柳煦儿、反是命人将她暂且扣押而滞了脚步。 就在安晟心下游移之间,正见被皇帝派下处理后续的人走了出来。 文潮面上温恭,朝他微微一揖:“殿下放心去吧,煦儿这边有奴才在。” 安晟眉心一拧,将目光转向柳煦儿:“——煦儿!” 今夜发生的变故吓坏了不少人,显然柳煦儿也被吓得不轻。她神色一恍,抬起的小脸发白,眼里流露的彷徨与无措令人心疼,闻声朝公主看来。 “你在这儿等我。”安晟眼底摒射着沉静的光芒:“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柳煦儿呆呆望着她,没来由鼻子一酸:“嗯,我相信公主。” 安晟没再去看文潮,他嘱咐梅侍官留下来,然后追着太后等人的方向去了。 眼见着公主走了,柳煦儿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蔫嗒嗒地缩在角落。作为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她被束缚双手单独隔开,梅侍官几次试图靠近都被羽林卫拒绝在外,唯有受命皇帝得到羽林卫调动权的文潮能够自由接触柳煦儿。 有他在,柳煦儿不必遭受羽林卫的粗鲁对待。文潮还给她搬了张凳子,伸手替她拍掉沾在裙裳的脏灰,轻轻拨开垂在眉前的散乱碎丝:“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怎的又跑回来了?” 柳煦儿悻悻嘀咕:“不知怎的,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就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并且机缘巧合之下亲眼目睹某个画面,所以她才会做出那样异常的反应。 文潮失笑摇头,柔声呢喃:“傻丫头。” 被隔绝在羽林卫的铜墙铁壁之外的梅侍官远远投去一眼,盯着两人的举止与神态,若有所思。 太后被送入房里之后,诸位医官频进频出。帝后与安晟守在门外,也有一些德高望众的老大臣跟了过来。昭燕原也想跟来,不过皇后没允,安排了几个心腹宫女守在她的身边,将人留在席上。 彼时已经过了近半时辰,有太医出来称太后情况极不乐观,几乎就要救不回来。 皇后两眼一黑几欲倒下,全靠身边宫人搀扶支撑。皇帝龙颜大怒,宣称救不回来便要这群废物抵命。太医们抹着冷汗又进屋中,数度来回,直到兰侍官从里边出来。 “殿下,太后娘娘身中剧毒,毒发又急又猛,甚比服食鹤顶红砒霜还要可怖。”兰侍官说的与前边几位太医说的别无二致,只是接下来她却似狠下决心:“我祖父曾尝试研制此类解毒的药丸,在他故去之后由我接手继续研制。尽管颇有小成,但毕竟尚未彻底完成,亦不知是否能解其毒……而且药性极烈,我恐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会受不住。” 安晟木然的眼底闪现一丝亮光:“你有几成把握?” 兰侍官不敢托大,咬咬牙说:“五成。” “五成?那岂不是太凶险?”皇后立刻表示不赞同。 兰侍官脸色灰败:“可众位医者已经束手无策,若非别无他法,我亦不想挺而走险。” 这时屋里相继出来几位太医,显然兰侍官在出来之前已经向他们提过此事,众人眼下都表示太后已经无力回天,倒不如试一试医圣后人所说的那枚药丸,否则便是五成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皇后自然不敢妄下决断,只得朝皇帝看了过去,皇帝沉吟一声,却将目光投向安晟:“这是你的人,你怎么看?” 可笑这些医官惧怕皇帝那句救不回太后便要抵命的话,听说兰侍官手中或有可解之法便立刻将她推了出来。无论这五成的把握最终成效为何,太后若有好歹,首当其冲也是那奉上解毒药的人。 而眼下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帝,竟也效仿那些畏罪龟缩的医官们将安晟推至风口浪尖。 安晟只觉说不出的可笑:“试,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一定要试。” 若是救不活太后,不仅是兰侍官的过失,也将成为他的过失的。 可自他那年失去所有至亲,唯有皇祖母真心护他。倘若他因忌惮皇帝借故发难而连这最后的机会都不去把握,任凭皇祖母就此身去,他将一辈子都不会饶恕自己。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立刻吩咐下去全力配合兰侍官救人。 彼时一轮新月已至中空,众人在门外等得麻木,终于见太医们出来报喜:“兰姑娘的解药有效!太后娘娘体内剧毒已经解开了!” 太后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剧毒侵身损人肺腑,一时半会未能醒来,醒来恐怕也不容易恢复。不过相比之前几乎已经回天乏术的情况简直好太多,院屋众人一片喜色,心头巨石终于得以稍稍落地。 安晟紧握的双手十指微颤,缓缓松开之时方发现指尖不知何时钳入肉心,如今才觉又麻又疼。 便在这时,菊竹姐妹乘着夜色悄然而至,附在安晟耳边说了什么。他眉心一抖,眼底已是一片寒霜。 皇帝注意到她身边的动静,正好安晟也朝他看来,面上露出浅淡的笑,只是笑意均不达眼底:“想来皇祖母平素虔诚颂经、行善积德,方得天上菩萨保佑,平安渡过此次劫难。” “哪知这天上的真菩萨慈悲为怀,地下的伪菩萨却多行不义。放任恶长便成大害,日后指不定要为祸人间。” 听她这般说道,那些老大臣们尚不解其意,帝后却是想到什么,双双脸色沉了下来。 第58章 问罪 安晟剩着夜色而归。 “母后她们怎么还没回来?”被留在围宴中的昭燕双手掺脸, 翘首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也不知皇祖母现下怎么样了。” 红绣与几个宫人均被皇后留下来照看昭燕,温声安抚:“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娘娘一定能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长姐姐一定很担心,她与皇祖母这般亲近要好。”谁能想到原本应该喜乐洋洋的好日子竟会发生这样糟心的事情?昭燕颦蹙秀眉, 不由自主朝着某个被羽林卫重重看押的方向瞥去:“红绣,你说这事会不会真是那名宫女干的呀?” 红绣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瞥去, 从她们的角度看不见被羽林卫重重看押的柳煦儿:“不好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会不好说呢?”昭燕不满嘀咕。 红绣失笑:“倘若真是她干的, 作为她的主子, 安晟殿下难辞其咎。” 昭燕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怎么会这样?这又不关长姐姐的事!我听说长姐姐的茶里也被下毒了, 说不定她连长姐姐也要害呢!” “若说她有心加害于人, 可她毕竟又及时将安晟殿下的茶盏打掉了, 所以奴婢才觉得不好说。” 昭燕微微怔忡,拧着细眉不说话。 就在兰侍官与太医们费尽心机将太后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段时间,文潮奉行皇帝旨令带人逐一检验每桌的菜肴茶饮, 并将所有经手太后膳食的厨子宫人悉数扣留下来一一审查。 太后出事之时饮宴已经过半, 每桌的菜在座之人几乎已经吃过了,好在目前未见其他人有类似太后吐血的情况,如此一来便可以将目标范围缩小, 并直接锁定问题就出在太后与安晟公主这一席上。 很快,验毒的人从安晟公主被打碎的茶碗当中验出剧毒。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 他们却从太后所食所用中并未检出任何毒素,这样的结果属实让人大感意外。 但是通过太医那边递回来的消息一再确认,太后之所以会出现中毒吐血的反应,的确是服食了毒性极为猛烈的东西所至。 那么太后到底是怎么中毒的呢? 听完验毒的人汇报以后, 文潮慢条斯理地反问:“那会不会膳食中下毒只是一种障眼法?有没有可能这毒有时效性,相隔几个时辰、几天前就已经下了毒,只是发作的时间没有那么快?那这搜查的范围就得扩大了才行,整个佛台寺可都得查了呀。” 这话让佛台寺住持皱了眉,慧通大师道一声‘阿弥陀佛’:“老衲认为不妥,今夜赴宴者尚未彻底查清,难不成就要扩大到搜山搜寺不成?依文公公的意思,莫不是认为下毒之人乃是我寺中人?” “慧通大师误会了,”文潮温笑:“佛台寺历来乃是祭祖重地,寺中僧人多半都是老面孔了,便是陛下娘娘都是深信贵寺上下的品德。我更担心的是一些混迹其中的来路不明者,想来那人与太后同行而至多有接触,今日太后大寿唯他不在,想来还是查个彻底为好。” 慧通一听,哪还不知他意有所指说的是谁?除了太后半路邀来的那位乘风大师,这所谓的来路不明的外来者也没谁了。 一直密切关注文潮动向的梅侍官一听,暗暗皱眉,难道他竟已经盯上高巽了,想趁这个机会抓人? 正当梅侍官寻思着怎么给安晟递消息时,一道声音响起:“不是这样的。” 那被视作嫌疑对象受羽林卫看押的柳煦儿,在陷入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我看到了,看到加害太后娘娘的人是如何下毒的了。” 倘若今夜没有意外发生,那么原本好好的寿宴大家吃饱喝足便该各自散了。 可太后出事之后,留在宴上的人一时半会走不了。只是在真相尚未查明之前,多半的人也不敢走。当然这其中也有个别例外的,小秦妃打着呵欠支颐抱怨:“你们去查该查的人,扣着本宫做什么?本宫一没烧菜端菜二没接近太后那桌,怎么着也无从下手,没别的事本宫要回去睡觉了啊。” 太后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这会儿皇帝皇后都还没回来了,也就小秦妃这样惯使性子的人才敢摆出事不关己扬言回去睡觉。其他妃嫔无不暗暗鄙夷,心里就是不关心,面上还是得端着些,作个样子。 一声软软的哈欠跟着响起,淑妃怀里的昭平睡眼惺忪,一脸不满地抱怨:“母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我困了。” 淑妃捂住她的嘴小声安抚:“乖,你先在母妃怀里睡会,等你父皇回来咱们就能走了。” “我不要,我要回去睡床!我不要待在这里!”昭平不依,使劲地闹。 淑妃头疼不己,她也不想留在这里干耗时间,可现在就这么走了,等皇帝回来一看别个妃子通通都留下来关心太后的生死安危,唯她俩母女给跑了,这怎么像话呢? 淑妃变着法儿哄昭平,说什么也要等到皇帝来了才能走。昭平见她竟一点不顾自己意愿非要留下,眼里怒火几欲喷出,推开母妃脚点地,嘴里嚷嚷着母后不走她自己走。 “谁都可以走,你不行。” 一道声音冷冷蹿入耳中,激得昭平一个哆嗦,她偏头看去,安晟剩着夜色而归,身后不远还有皇帝皇后等人。 一行人的归席迅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争先恐后凑过来。 淑妃哪成想她们回来得这么巧,赶紧抱住昭平把她嘴捂上,巧言媚笑:“陛下可算回来了,我们等了您一晚上,昭平非说要去找皇祖母。那孩子心里老惦记着太后娘娘,臣妾都不忍心告诉她说……” “太后娘娘的毒解了。” 没想到都吐血吐成那样了太后竟然还没死,淑妃心中颇为意外,面上却是感天谢地:“祖宗保佑,菩萨开恩,太后娘娘没事真是太好了!” “好吗?”安晟勾起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嘲讽:“皇祖母没被毒死,你看起来并不开心呀?” 淑妃先是一愣,心中只觉莫名奇妙,可很快她却发现安晟的视线根本不在自己,而是落在了她怀里的昭平身上。 听见安晟的这番话时,缩在淑妃怀里的小身子微微绷紧。昭平毕竟还是太小,不懂得收敛情绪,竟是表露出明显的紧张与憎恶之色。 淑妃看在眼里,心中蓦然响起一声咯噔。 紧接着,她见皇帝面黑如煞,大步上前从她怀里将昭平狠狠扯了出来:“是你?你竟对你的亲祖母下毒?!” “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淑妃傻眼,下意识想要从皇帝手中抢过昭平。却没想到皇帝一转身,一个戾气极重的巴掌汹汹甩在她的脸上,那力气之大,竟是将淑妃整个甩得摔开几步跌倒在地。 众人抽息惊呼,昭平从未见过这般凶恶的父皇,更从未面对这般恐怖的场景,登时吓得哭了出来:“母妃!” “闭嘴!”皇帝目眦欲裂,雷霆大怒:“便是你这样的毒妇,才能生出这般恶毒成性的女儿!朕对你们太失望了!” 淑妃身边的宫人吓得跪倒一片,其他无关人等看得瞠目结舌,但见皇帝怒发冲冠,皇后与安晟公主均是冷眼相待,她们心中隐隐似乎猜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众人偏头去看哭成泪人的小女娃,怎么也想不到太后被害竟是与她有关。 “陛下饶命、饶命……臣妾不明白、臣妾与昭平都是无辜的!”淑妃被皇帝一巴掌打出了血印,求生本能令她匍匐着爬了回来,惊恐万状地哭了起来。 “好,你不明白,那朕就让你死得明白!”皇帝怒喝:“把人带上来!” 不稍多时,羽林卫将柳煦儿及另一名宫女带入众人视线之内,淑妃认出来另一名宫女竟是她宫里的人:“香儿?” 宫女香儿惨淡的脸上遍布泪痕,双腿早已吓得发软,被丢到人前竟是连爬都爬不起来,一昧匍匐哭饶。 看到香儿的瞬间,淑妃脑中闪现出一个画面,她偏头去看抱着自己臂弯低头哭泣的昭平,心中的认知令她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原来就在等待太医救治太后的过程中,并不信任文潮的安晟嘱咐菊竹姐妹回到宴上暗中调查毒药的来历以及背后下毒者的真面目。 菊竹姐妹善于勘察,路子极广,她们很快找到了毒药的来源,并且通过一切蛛丝马迹找到了取走毒粉的香儿身上。 随后,梅侍官也递来了消息,告诉安晟柳煦儿所知道的一切。 原来就在柳煦儿不小心撞了香儿之后,她临时改变主意回到宴上。原本打算回去找梅侍官的她注意到香儿正随昭平公主去了太后与安晟所在的那一席,就因为她多瞧了几眼,竟意外发现昭平公主的小动作。 “奴婢看见昭平公主将奇怪的粉末抹在手心,然后取了寿桃包递给太后娘娘,又趁公主与太后闲谈之时,将粉末倒入公主饮用的茶盏……”柳煦儿细细复述她所看到的一切。 虽然已经见识过昭平的恶劣性子,可她毕竟那么小,柳煦儿压根没想到她竟会恶毒到对亲人下毒。当时见她抹了粉状的东西,柳煦儿只以为是昭平的恶作剧,本是想打算提醒一下公主,哪知她见太后掩住口鼻,指缝间竟渗出血色,这时柳煦儿才意识到不对,慌乱之下急急拍掉公主的茶盏。 众人看向昭平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谁能想到一个六岁的小娃儿竟能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竟对亲人下此毒手? “奴婢不想的、奴婢真的不想的……”早在被抓之时香儿就已经知道瞒不住,她知道自己必死无遗,颤着声音不停摇头:“自从上次昭平公主在安晟公主手下受屈之后,她就一直说要报复安晟公主……她逼迫奴婢为她寻来毒药,说要报仇、要毒死安晟公主。可奴婢原是不答应的,公主却说奴婢若是不答应的话就跟淑妃娘娘告状、说奴婢偷东西,要剁了奴婢的双手……奴婢太害怕了、这种事公主她真的做得出来的!” 香儿嚎啕大哭:“奴婢逼不得己才会帮昭平公主的,可就是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找毒药毒死安晟公主呀!奴婢明明只是找了包泻药、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昭平公主手里竟成了这般歹毒的东西呀!”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淑妃唇齿打颤,直指香儿:“昭平怎么可能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她就是下药、那也只是下泻药!没错,是你!定是你将药粉调包!是你心存歹念意图谋害太后娘娘!” 香儿万没想到淑妃竟这般反咬一口:“奴婢没有、奴婢所言句句为实,绝无虚言!” 淑妃不死心地爬到皇帝面前:“皇上!臣妾求皇上明察!昭平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什么毒药泻药,她是被那个贱婢给栽赃的,您一定要相信我们呀!” “便是不懂毒药泻药,这药却是她亲手下的。”安晟在这时冷冷开口:“不管这宫女所言是虚是实,昭平亲手下药便是事实,而她毒害了她的亲祖母也是事实!” 安晟眯眼,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寒芒:“当日我为何要惩戒她?因为她满口谎言、不分善恶!你说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开口闭口就是草菅人命,她不懂你却不教,一昧纵宠无度,将这所谓的‘小菩萨’养成彻头彻尾的‘恶罗刹’!” 淑妃面色发青,却不想昭平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你住口!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公主出言不逊!还有你!该死的香儿!你们都得死!” 这下淑妃是彻底傻眼了,事到如今昭平非但没有悔悟之心,她竟因为气晕了头,狂妄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不打自招的话语! 皇帝脸黑如墨,面沉如水:“好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好一个死性不改的‘恶罗刹’,朕从不知道朕的女儿竟可以恶毒至斯!来人——” “皇上、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昭平跟香儿私下竟干了这些恶事!”淑妃再顾不上昭平,抱着皇帝的大腿,“求皇上开恩啊!” “她是你的女儿,你不管不问,更是罪加一等!”皇帝寒声道:“来人将她拖下去,朕从今往后都不想再见到她。” 第59章 主动 “你就不能闭上眼睛?”…… 皇帝的怒火烧遍整座佛台山, 昭平的恶行一经揭开,无论是助纣为虐的香儿,或是事前并不知情的淑妃都别想置身事外。 万幸太后已经脱离险境, 出家人秉持慈悲为怀,慧通大师到底不忍心地求了情。皇后顾念昭平乃是皇家的血脉皇帝的骨血, 终是开腔保了她。 至于淑妃与那宫女香儿,则没有人会去触那个霉头。 既然已经确查昭平下的毒手, 无辜的柳煦儿自然不需要再被羽林卫强行扣押。她微舒一口气,视线一偏,注意到自家公主向她伸出来的一只手。 柳煦儿眉心一松, 不由自主展开笑颜。 安晟领着柳煦儿离开的时候, 凄厉的哭声犹在远天, 但相继离席的人们却闻若无闻。伴随太后的转危为安、昭平的恶行在皇帝的怒火之下被揭露, 这场寿宴也将伴随着浓浓夜色落下帷幕。 “煦儿今晚受累了, 梅儿你先带她回客舍好好歇下。” 梅侍官颌首应下,身边柳煦儿却直勾勾瞅着她:“那公主呢?” “我得去看看皇祖母醒来没有。”安晟暂且不打算回北客舍,长夜漫漫, 他想守在尚未苏醒的太后身边。 柳煦儿迟疑着问:“那我也去行吗?” 安晟微微一怔, 温声道:“我听说你本来身子就不舒服,今晚又闹出这么多事。如今夜色愈深,你别来回折腾了, 晚些我让兰儿回去给你看看……” 柳煦儿欲言又止,她摇头强打精神:“公主,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了,我想跟你一起去。” 安晟沉默,梅侍官也觉莫名,柳煦儿从来不是个会使性子的人:“煦儿, 你听殿下的话,不许闹……” “好。” 梅侍官原还想劝,但安晟却率先开口:“没事,让煦儿陪陪我吧。” 梅侍官多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跟着公主去往南客舍的路上,柳煦儿心中游移,几次想要伸出手,半晌又不知想到什么悻悻放下。正当她又一次暗戳戳向公主垂在一侧的手探过去时,耳边传来一声幽叹:“你为什么想跟我一起来?” 作贼心虚的柳煦儿绷起脸,暗戳戳的小手正要收回,却被她肖想了一路的那只手给反握住。 原来公主早就发现她的小动作,一时间柳煦儿也不知道应该先解释她为什么想要偷偷去牵公主的手,还是为什么执着着想要跟她一起走。 她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怕你不开心。” “公主,你看上去很难过。” 安晟慢慢停下脚步,盯着柳煦儿越垂越低的小脑袋:“有吗?” 听见这声反问,柳煦儿下意识抬起头想说有,却蓦然对上公主一双眼睛,引得她微微发怔。其实此刻的安晟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既不恼怒也不悲愤,平淡得就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可柳煦儿鼻头一酸,却是莫名觉得比哭还让她难受:“公主,你别难过。” 便是这样轻轻一句话,却撩拨起安晟的整副心绪,心口的钝痛宛若火灼刀割,痛得令人难以忍受,无法呼吸。隐约间,安晟只觉有什么随着崩塌,他双手扶额,渐渐捂住眼睛:“煦儿,再抱抱我。” “像上次在马车那样,抱抱我。” 柳煦儿恍然记起上次乘车出宫前往林府的路上,从恶梦中醒来的公主似乎也曾露出现在这般模样,脆弱得令人疼惜。 柳煦儿没有犹豫,张开胸怀拥抱这份脆弱。 当时公主让她猜猜梦见了什么,她说她猜不出来。 曾经猜不出来的恶梦,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明明已是盛夏的夜,可安晟只觉透心寒凉,唯有细细汲取柳煦儿的温度,方能从她的拥抱当中感受温暖。所以当他依依不舍地退开这个拥抱,盯着月光描摹的这张脸,心中有个声音鼓动着安晟抬起柳煦儿的下巴,没有犹豫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 柳煦儿眨了眨眼,没动静,继续又眨了眨。 两片乌密的眼睫像羽毛一般不停骚扰着另一方,不堪其扰的安晟不得不退开一些,幽怨地盯着她:“你就不能闭上眼睛?” “哦。”柳煦儿恍然闭眼,等她想起好像哪里不对,一种略显生涩的温热触感再次抵上她的唇瓣。与前一次不同的是,闭上双眼以后这种唇齿相依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并且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与违和感。 究竟是什么让她觉得违和?直到两人分开,柳煦儿依然想不明白。不过感受到对方的鼻息缓缓退开,柳煦儿缓缓睁开双眼,不看不得了,一看公主双颊绯艳,眼波流盼,那叫一个春|色无边。 柳煦儿倒抽凉气,赶紧捂住口鼻,生怕流鼻血、口水跟着掉下来。哪知这个动作令安晟误以为她在嫌弃自己,登时目露凶光:“你敢嫌弃我?” “没、没,我是怕口水掉下来了。”柳煦儿连忙澄清。 安晟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渐渐发红,整张脸跟红苹果似的,一时间竟不知应该与柳煦儿说点什么。反倒是柳煦儿愣完之后,伸手摸着自己的嘴巴:“公主,你没告诉我除了抱你还得亲你。” 但见柳煦儿一脸泰然,浑然没当一回事,安晟非但觉得自己在欺负老实人,还有点自作多情,登时气闷得不行,干脆破罐子破摔:“那你以后记得了,让你抱抱我的时候还得亲我一下。” 柳煦儿略略琢磨完,扒着公主问:“那现在还亲么?” 安晟偏头觑她一眼:“只要你不讨厌。” 柳煦儿双眼铮铮发亮,直接往他嘴上么了口,别提多主动。 “……” 安晟的心一下子美了。 两人大手牵小手乐颠颠离开之后,相隔不远的昏黑角落缓缓走出一个人,文潮静静盯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微眯双眼。 命悬一线的太后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以后,足足昏迷了两天才悠悠转醒。 彼时床榻边上围了一圈的人,太后逐一扫了过去,眼皮重重阖起来:“一个个别跟哭丧似的,哀家还没死呢。” 虽然之前已经把命救了回来,但太后迟迟不醒,众人未免悬起了心。好在千盼万盼,总算把眼睛给睁开了,安晟登时咧嘴:“不枉皇祖母拜了那么多菩萨佛祖,您老定能活个七老八十长命百岁。” 要不是大病初愈,身子还使不上力,太后非得握拳头捶他一记:“贫嘴。” “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您终于醒过来了。”这两天都是安晟与皇后衣不解带守在太后榻前,刚刚听说她有转醒的迹象,皇帝还有其他嫔妃大臣和公主们都赶来了。 眼见太后已经平安渡过最艰险的时候,兰儿和太医以静养为由将其他人给扫了出去。皇帝有意留下来与太后说一说关于昭平的事,皇后带着昭燕与安晟提前跨出房门,留他们母子二人单独说话。 “陛下约莫是想与太后商量昭平的去留。” 皇后边走边与安晟说:“出了这样的事情,陛下大抵不想再留昭平了,我们商量过送她出家为尼,消消身上的戾气与罪孽。不过她的恶劣行径毕竟与太后有关,我们还是打算先问过太后再作处置。” “可是她还这么小……”昭燕‘啊’了一声,面露恻隐:“她那天哭了一晚上,隔天就病倒了,到现在还没好呢。” 昭燕素常与昭平接触得少,不过作为长姐,即便知道昭平干了罪大恶极之事,心里却多少还存着些关护妹妹的心,尤其那晚之后昭平被皇后带回去,昭燕听她夜夜啼哭,免不得生出恻隐之心。 安晟却不然:“全凭陛下与娘娘安排。” 倘若太后救不回来,那安晟可不管她年纪大小,势必要她拿命来填。如今太后已经转危为安,并且已经苏醒过来,安晟可没兴趣关心昭平的生死去留。 昭燕欲言又止,终是被皇后给按了下来:“祝寿本是件好事,陛下好不容易才请动太后,哪知转眼好事变坏事。昭平这次是真的惹怒了陛下,陛下送她出家为尼已是往开一面。若非她乃皇室血脉,恐怕现在就会像淑妃她们那样……” 顾及身边两个小辈,皇后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扫了一眼面色平淡的安晟:“说起来,当日被淑妃诬陷的那名宫女可是唤作煦儿?” 听她提及柳煦儿,昭燕和安晟均是眉心一动:“是的。” “回宫以后本宫定会命人送去补偿,好在及时查明真相,否则可真是要苦了那孩子。” 安晟莞尔:“那我可要代她先谢过娘娘的赏赐。” 昭燕一脸沉闷,假装没听她们说话走快几步,将皇后和安晟抛在身后。皇后示意身边宫人跟上去,目光紧随昭燕那道背影:“听闻,你对那名唤煦儿的宫女犹为特别?” 安晟并未否认:“煦儿乖巧伶俐,确实很招人疼。” “听说她是柳公酌的养女,柳公酌此人狡猾善变,你又岂知他女儿的这份乖巧伶俐是不是装的?” 安晟挑眉:“是他狡猾善变而不是煦儿,就凭那一层养父女的关系,甚至没有血脉相连的共同性,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皇后深深看她一眼:“看来你对那位煦儿姑娘很有自信。” 安晟淡笑:“总归不劳娘娘费神。” 皇后默然:“既然你这么说,倒也显得本宫多管闲事,不过本宫还是有句话要提醒你。” “当年柳公酌胆敢在那种时候叛了你的父皇,恐怕现在他对你也安不了什么好心,更有甚者会极提防你,你要小心。” 第60章 风雨欲来 一片霞红映着山腰,却是风雨…… “娘娘为何与我说这些?” 皇后面色一顿。 “我确曾听闻柳公酌原是侍奉在我父皇身边的人, 至于后来另投他主那也不过是各人决择,但您方提及他的‘叛’,他究竟又叛了父皇什么?娘娘是否应该与我说清楚?” 皇后颦眉, 似乎是想到了各种可能,却独独没想到安晟会有此一问。 “这件事情, 或许你应该去问太后,她会更加清楚。” 闻言, 安晟反倒奇了:“既然话是娘娘与我说的,为何却要我去问皇祖母?再说皇祖母现在这般情况,我又怎能再去打扰她的清静?” 皇后吁声:“有些话, 别人能说本宫却不能。你听过信也罢不信也罢, 留个心眼便是……” 安晟笑了:“然后又得好好想想是么?” 皇后沉默不言。 既是不敢说, 那便不要说了, 安晟权当没听见。非得模棱两可, 面面俱圆,这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昭燕回来的时候,皇后重新端起笑, 轻轻挽过女儿的手。 “母后, 刚才我听嬷嬷说上京来人了,说是有什么要紧事,现在正赶上山来见父皇了。” 皇后与安晟俱是一愣。 这一日从上京快马加鞭送来急报, 接到消息的皇帝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太后房间。这份急报的到来,隐隐将刚从太后垂危的惊恐中走出来的众人再次拉入一片阴霾。 彼时人们尚不知道急报内容是什么, 皇帝走后,安晟折回太后屋里,见她正靠坐床头喝参汤,脸上的鲜活与前些天闭阖双目了无生机的脸庞大不相同, 眉心不由自主便舒展开来。 他接过宫人手里的活,来到床头亲自喂她喝参汤,太后笑看他一眼:“怎么一张脸乌漆抹黑,这是谁把你给得罪了?” “您老要是能早点好起来,我让梅儿给我扑上最厚的粉,再画一朵五彩缤纷。”安晟没好气地喂她一口汤,太后啧啧称道:“还记得你小时候闹脾气,哀家一勺一勺喂你吃饭。如今倒是反过来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我什么时候让你喂饭,我可不记得了。”安晟才不承认,阴着脸说:“再说你也不是因为老了病了,若不是被昭平下毒也断不至于受罪至斯。我宁可你依照往年留在释心庵平平安安,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太后已经从皇帝口中得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已经知道是昭平对她下毒手。 其实昭平的动作很简单,起初她威胁香儿给她准备毒|药,其针对的人原本只是安晟而己。可是当她无意中得知她的母妃淑妃千方百针让她在太后跟前露脸的真正原因,一向没有是非观的昭平才会在惊怒之下想到这样的馊主意。 太后心情挺复杂,你要说不恼怒吧,自己险些被害了性命;可你要说去怨怪昭平吧,她已经那么一大把年纪,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个小辈置气。 安晟从皇后口中得知皇帝单独留下来与太后商量昭平的去留,说白了他们都觉得昭平太小,又是亲生骨血,便是说与太后听了,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比送去出家为尼坏到哪里去。 太后同意不计前嫌,但这事在安晟心里却是刺,一辈子都无法消抹。 “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自他当年痛失至亲,自他披上伪装一年年长大,太后有多少年不曾听他示弱说出这般服软的心底话?太后终究敌不过心坎的疼:“即便哀家不在了,总有一天你会拥有真正属于你的家人。” 安晟负气道:“那怎么一样呢?皇祖母只有一个,没了就真的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太后被他整得彻底没脾气:“好、好,你瞧哀家这不是好好的?哀家还得长命百岁,等着抱咱的曾孙子。” 提及一声‘曾孙子’,竟是不知触了安晟哪根线,脸上不由自主飘开两朵绯色疑晕,看得太后直呼不对劲:“怎的?莫不是哀家的曾孙子已经有了?” 安晟急得只差没把她嘴给堵上:“我俩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可别尽瞎说坏人家姑娘的好名声!” “瞧把你给急的。”太后一拍脑门,眉梢眼尾全是暧昧的笑意,“说得也是。你俩若不清白,人家哪能懵懵懂懂到现在还啥也不知道呢。” 安晟被她取笑得只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填了,回想那夜花前月下,虽然是他先主动,可后来柳煦儿比他还主动,安晟隐隐觉得彼此也不是全无机会与可能。 只是每每低头瞥见自己这一身娇滴滴的裙裳,再照照镜子瞧瞧那张特意描出来的盛世美颜,安晟心里说不出的不踏实,恨不能立马改头换面,换上当日潜出林府的那身行头好好说予柳煦儿听。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过份曝露。 不是他不相信柳煦儿,而是他身后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背负,不允许他被感情冲昏脑袋,一昧儿女情长。 太后见他敛起笑意,便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方才皇帝说到一半突然跑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那么着急。” 听她提及皇帝,安晟眉心一动,太后注意到他神情有异,心中起疑:“莫非出了什么事?” 安晟没有隐瞒:“听说军中来了急报,从上京快马加鞭直接送到佛台山来,恐怕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太后面色微变:“军中急报?难道是……” 安晟温声打断她:“您老一大把年纪了,甭操心那些个有的没的,专心养好身子,我们都盼着您能早点好起来。” 太后被她的话噎住,紧接着又被安晟喂了一口汤下肚,到嘴的话总是想说说不出来,忧心忡忡:“哀家还是没想好,哀家心里舍不得。” “舍得舍得,先舍后得,有舍便有得。”安晟舒眉:“还记得寿辰那夜孙儿给您备的大礼吗?您总得相信孙儿自有化险为夷的本事。” 太后还想再劝什么,终究是安晟给借口塘塞过去了。 太后所中剧毒尤其凶险,少不得要静养一些日子。然而皇帝却因接到军中急报,不得不提及启程回京处理。随同回京还有一干臣子与后妃公主,原以为会一直照顾太后直到她彻底痊愈的安晟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竟是决定随同皇帝的后宫一并回京。 临行之前太后让人把安晟招来,她神色复杂地端详安晟一遍又遍:“自你决定入京的那一刻起,哀家便再劝不了你什么。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哀家但求你能平安,一切都好。” 安晟颌首:“我把兰儿留下来,等你什么时候好了,便差她回来我身边,也算是为我报喜了。” 太后却摇头:“梅兰竹菊各有所长,是哀家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无论你去哪里,都必须跟着。” 安晟犹豫:“可是我担心您……” “哀家比谁都清楚自个的情况,哀家可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太后莞尔,“再说佛台寺有青灯古佛,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哀家清修静养的了。” 安晟见她固执已见,又听说有好些医官医女会留下来照顾太后,这才没有继续与她犟。 众人离寺那一天,太后没有相送,但她也没有卧榻不起,而是走到窗台眺望山涧,朝身边侍奉的瑶铃说:“给哀家准备笔墨。” 一只白鸽展翅高飞,离开那重重青葱的佛台山,遥遥飞往大成的国都上京。 却在离寺之前,文潮探得那位闭关已久的乘风大师独自骑马从山道的另一侧潜出佛台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早已安排在各条山道进行埋伏的暗兵迅速追上单人匹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出冷箭,受惊的快马甩下骑马的人,等伏兵追赶上来抓住那人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只是个面生的寺僧,而不是他们的目标乘风。 离开佛台山的皇家车队中,得到消息的文潮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当他收到来自佛台山的消息指称乘风闭关的那间客房彼时已经人去楼空,作了两手准备却依然没能成功抓到那个人,文潮面色微微一沉。 与此同时,安晟的马车隔层下方露出一枚闪亮亮的光头脑袋,惊得柳煦儿一个倒仰,不慎跌入公主怀中。 文潮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高巽没有趁着皇家车队的离开往反方向走,没有继续躲在佛台寺的客舍佯装闭关,而是挺而走险混入皇家车队里逃了出来。 早在当日安晟把高巽摁进屋里一通破骂出来不久竟撞见文潮之时,他就猜到文潮的出现不会只是巧合那么简单。恐怕当时文潮已经注意并怀疑乘风,尤其是在太后出事当晚文潮甚至直接就将矛头指向高巽可见一斑。 他料想到文潮一定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进行一次包抄与围剿,索性将人直接拉上车里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行车路途再把人半路放下,等到文潮那边发现有异,再想从车队里查出究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眼下有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柳煦儿并不知道高巽藏在车里,刚刚她正想从隔层里掏些软垫给公主铺上,谁知竟被那颗亮眼的光头给吓一大跳。 安晟顺手捞起她的腰,双眼冷冷瞪了高巽一下,嘴上温柔轻哄着怀里的人:“别怕,他不敢伤害你。” 这时柳煦儿已经认出眼前的光头和尚,竟是当日在恭恩寺有过一面的俊俏小僧!无端藏匿在公主车厢内的少僧无异于躲在枕榻之侧的偷窥者,柳煦儿攥住公主的袖袂如临大敌,生怕一个松手自家公主就会被对面的和尚给掳了过去。 可惜就是借他一万个胆,面对凶光煞煞的眼前这位,高巽实在掳不下手:“多谢殿下予人方便,他朝若有需要高某的地方,高某一定鼎立相助。” 安晟也不与他废话:“此去一别,希望你莫再鲁莽行事。前路虽远,却非难以抵达的无尽之路,但请珍重。” 高巽看了眼窗外的天:“西天异色盘桓,我恐疾风骤雨将至,也请殿下珍重。” 安晟并未多言,朝他轻轻颌首。 高巽借马车下盘蹿出,透过林间葱郁与轱辘马蹄的掩护,消失得悄无声息。 柳煦儿看了看高巽钻出的地方,再看看公主,满脸的无措:“公主,他走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安晟示意稍安勿躁,偏移的视线透过窗牖眺望远处天际,一片霞红映着山腰,却是风雨欲来,令人难以平静。 第61章 霹雳 乌压压的密云笼罩在宫城上空,一…… 乌压压的密云笼罩在宫城上空, 一场瓢泼大雨紧随而至。 从佛台山归来以后,皇帝召集一干文朝大臣入了议事殿,随后的几日议事殿内的大臣往来频频, 紧张局势便如这盛夏的暴风雨来得又猛又急。 与其相反的是,后宫众人则在皇后的率领之下重归平静。与走前相比唯一不同的只有淑妃的居丽宫, 在失去主子以后居丽宫被彻底清换了一拨奴才,而昭平公主也在得到皇帝的许可之后由皇后安排送去远方的庵庙, 恐怕有生之年终将不会再有归京之日。 昭平的名字在宋氏宗正谱牒当中悄然消失的这一天,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份宗正谱牒的另一个名字的主人安晟却患了心病。 伴随心病而至的是连日的高烧不退,便是太医署的宫医也都有些无从下手。 徘徊不散的乌云密雨将整片宫城笼罩在昏天暗地, 槅门之外的宫苑受到连日暴雨的侵袭, 柳煦儿拉起帘布, 又将朝外开的窗牖稍稍关拢一些, 以免豆大的雨珠泼撒入屋, 湿了那片上好的瑰色毡面。 就在刚刚皇后带着昭燕前来探望安晟的病,许是太后的病重带走了太多的牵挂,连日的高烧也让公主丰腴的姿容清减不少。皇后怜惜地抚过她的额门:“定是这湿热的天气给造的, 怎就病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好, 难道太医竟然没有半点法子吗?” 安晟卧在榻里,微微发白的脸上透着病色:“太医调配了药方每日复饮,高烧已经消减一些, 只是素常心神不宁,夜里总是没睡好, 我让兰儿另外调些药剂一并服用,说是能够好睡些。” “有效果就好,别是连你也一病不起,远在佛台山的太后知道了, 岂不是更加忧心。”皇后长吁一声。 昭燕凑到床前心疼她:“长姐姐快点好起来,我还等着你陪我玩呢。” 安晟舒开眉心,只是回予她的笑意说不出的虚弱。 母女俩留在屋里陪了安晟好一会,见她面露乏色,这才起身打算离开。昭燕舍不得走,非要留下来陪伴她的长姐姐,皇后被她磨得没法子,见安晟没有意见,便同意下来。 离开之时红绣搀着皇后一步步走过红柱宫廊,不动声色地瞥过皇后娘娘的凤颜:“娘娘,依您看她这病会不会是装的?” 皇后摇头:“本宫亲自探过她的额门,那个温度不可能作假。而且太医署那边都是咱们的人,他们也都确定过了。” “怎么好巧不巧,偏偏在这时候病了呢?”红绣顾左右而言他:“您猜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 “知不知道都一样。”皇后一抿菱唇,掩在平静的面容之下是无情的决然:“只能是她。” 虽然安晟表示了困意,但昭燕坚持留在长姐姐榻前陪她,安晟无法只得由着她了,自己阖上双眼静静躺下。各自的宫人守在屋外静静等候,随同昭燕一起来的晚荧凑到柳煦儿身边闲谈:“我家昭燕公主身子那么弱,这趟出宫不也没事,怎么反是你家公主一回来就病倒了?” “可能是公主思亲情切了呢?这趟去佛台山因为太后娘娘险些遇害公主受了不小的惊吓,她看起来虽然强势,骨子里始终还是如水一般柔弱的姑娘。”柳煦儿振振有词。 “……” 但凡见过安晟公主怒怼小秦妃暴打昭平的彪悍作风,都不会将她与柔弱联想在一块。晚荧细细打量她一眼,柳煦儿泰然自若,一点儿也不显异常。 晚荧微眯双眼,转开视线打量周遭的环境,悄悄说:“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缀华宫,反正昭燕公主一时半会不会走的,不如你带我到处逛逛?” 柳煦儿愣了一下,双眼飘向公主寝屋:“公主行宫哪能咱们这些作下人的能随便逛的?再说你就这么走了真不要紧?万一昭燕公主临时有事唤你可怎么办?” “又不是只有我在,我们宫里还带了两个丫头,有什么事她们自会听其差遣。”晚荧指了指身边两个年纪较小的宫女,自上回从林府回来,晚荧一跃升为归燕宫的大宫女,成了昭燕公主贴身内侍,手下确实有不少人可以听差受遣,“难不成你还非能跟别人说带我参观公主行宫不成?你不会编个借口骗骗她们?” 要是编借口骗人,那柳煦儿就更不乐意了。 两人正在小声嘀咕咬耳朵,恰好兰侍官来给公主送药,晚荧拍拍柳煦儿的肩,笑眯眯地凑上前:“兰姑娘,正好我找煦儿取点东西,你来得正好,方便把她借我一用吗?” 兰侍官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柳煦儿:“那你们去吧,公主这里有我侍候便是。” 柳煦儿欲言又止,被晚荧拿手肘捅了回去,推搡着她匆匆走了。 受到连日暴雨的冲击,低洼之处积起了不少水坑,园子里的花圃被雨水打得垂头丧气。柳煦儿和晚荧出来的时候雨势稍稍转小了些,但廊外依然水落如帘雨幕迷蒙,导致视线大为受限。 “你这是有了新欢忘旧爱,以前你巴不得我天天来找你玩,现在有了你的公主压根就不搭理我了。”晚荧边走边指着她控诉。 柳煦儿嘀咕:“才没有,上次在佛台山的时候我也去找你了,是你忙着侍奉公主没空搭理我。” “你讲不讲理?上回昭燕公主就在我身边,我哪敢撇下主子跑出来?这回两位公主都不劳咱们从旁侍候,还不能让我们出来透透气?”晚荧插起腰横眉竖眼。 柳煦儿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你也别这么一脸被逼良为娼的小样,我找你出来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的。”晚荧没好气地横她一眼,目光透过雨幕瞥见外头一口井,忽然想到:“听说上回你掉井里了?还牵出人命案子,不会就是这口井吧?” 柳煦儿瞥了过去,还真是那口井。 大理寺原本打算把这桩案子推给宫正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巧那日大理寺的郑寺正登门来查毒蝎之时被安晟给下了套,这事又被塞回大理寺手上,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理寺消极怠工至今没有查得清楚明白,那口井被封到现在。 “我去瞧瞧。”晚荧一惯见猎心喜胆子大,作势要去看上两眼。 柳煦儿急急跟着她的步伐:“有什么好看的,那里现在不让进的。” 说是被大理寺给封了,其实就是将水井附近围开了。距离事发至今也有好几个月,近日又是风雨不断,水井附近的围栏都被冲倒在地,晚荧几步上前跨了过去。 柳煦儿跟在她的身后想劝,却听晚荧照着水井咦了一声,她心中生疑,探头也往里边看:“怎么了?” 哪知她正向前探身,背面忽然一阵受力,竟像是要把她往井里推下去。柳煦儿呼吸急骤、双瞳猛震,下意识要抓住井口的两侧,背后那只手一个用力却又将她给及时拉了回来。 晚荧的笑声伴随着雨水的稀沥沥传入耳中:“哈哈哈,把你给吓到了吧?” 手中油伞因为她下意识自救的动作而脱手落地,晚荧见她一动不动,赶紧将自己手里撑的伞往前面推送替她挡雨,但这时柳煦儿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雨,雨水打在眉前的发丝与脸上,在这没有阳光的阴雨天里那张小脸显得格外惨淡。 “煦儿?”晚荧摇晃了她几下:“你生气啦?不会是被我吓傻了吧?” 柳煦儿擦拭落在脸上的雨珠:“你吓死我了。” “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看我不是及时拉住你了吗?”晚荧赶紧拉她回到廊下,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她这会儿小脸看起来白得太吓人了,“你没事吧?早知会把你吓成这样,我就不跟你玩这样的玩笑了。” 柳煦儿悻悻摇头,回头看了眼那口井:“我刚刚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是一转眼又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别想了。”晚荧嘀咕:“算了不玩了,这口井也太邪门了。别真把你给吓傻了,回头文潮又得赖我……” 柳煦儿还在恍神,也没仔细去听晚荧在嘀咕什么。 “说回正事吧?你别看我老不正经,其实我是真有件极要紧的事趁着这会儿没别的人偷偷告诉你。” 柳煦儿稍稍回神:“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现下是归燕宫的大宫女,昭燕公主什么人呀,皇后娘娘的嫡亲闺女!这些日子我在她身边侍候多了,多多少少听说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柳煦儿不解其意:“昭燕公主怎么了?” “不是昭燕公主,是你家主子。”晚荧鬼鬼崇崇与她说:“你可知陛下为何这般仓促启程回宫?” 今上仓促启程回宫又与她家主子有什么干系?柳煦儿摇头求解。 晚荧眼光闪烁:“听说西蛮再次来犯,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已经掠我大成一座城池。” 柳煦儿瞠目结舌:“怎么会……” 西蛮一直是大成死敌,虎视眈眈觊觎大成朝辽阔疆土,双方几代人打过无数场仗,打打停停近百年,最近的一次来犯还是先帝在位时期,当时大成历经内忧外患,先帝更是负伤于与西蛮对垒的一场战役,最后不治而亡。 双方最后一场战役结束在七年前,大成迁都减少天灾苦扰之后保存一定的兵力,在先帝死后狠狠打了一场翻身仗,双方在多次周旋之下最终达成和议,西蛮退回大成边土之外,与大成维护了将近七年的和平共生。 然而西蛮的贼心不死便如燎原野草风吹即生,在休养生息的七年后,现在他们再次打响了掠夺的第一战。 尽管西蛮蠢蠢欲动的野心早已引起大成警惕,然而随着边陲城池的失守,还是给大成的君臣带来了极大打击。 听到这里,柳煦儿还是没明白。 身陷危机的是整个大成,皇帝仓促回宫召见大臣商议对策在情在理,公主既不能战也不能策,这与公主有何干系? “我从皇后身边人口得得到一些消息,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告诉你。”话已至此,晚荧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听说陛下主和,有意从宗室当中挑选公主与西蛮和亲。” 柳煦儿心下一窒,脱口而出:“挑谁?” “总不会是皇后嫡出、身子那般孱弱的昭燕公主。”晚荧哂然失笑:“而当今圣上膝下那么多位公主当中,适龄适婚者,除安晟公主还能有谁?” 第62章 依你 “我都病糊涂了,那你是不是得事…… 昭燕听着屋外的雨声稀里哗啦, 昏天暗地的阴雨天以及簌簌拍打瓦墙的雨水声形成极强的催眠符,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她话的安晟已经陷入熟睡。 见她累极,昭燕不忍打扰, 守在床头静静陪她。见她翻身侧卧,衣襟微敞, 掖在身上的被子也蹭开了,昭燕还会体贴为她拉起被角, 正要覆回长姐姐身上的时候,她的动作忽而一顿。 昭燕回想起被遗忘一角的某件事,当日在林府观景台坍塌之时, 长姐姐急乱之中紧紧抓住她的手并将她给摁入怀中。 观景台坍塌之时昭燕太害怕了, 害怕令她忽略许多事情, 直到事后再次回想, 便隐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出于无法言说的原因, 藏匿心中的微妙便是连她最亲近的母后都不曾提及,此时此刻与长姐姐独处一室的昭燕重新回想,内心竟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怦动。 昭燕的双眼一寸一寸滑过长姐姐有些凌乱袒露的胸襟, 一探究竟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双手竟是不由自主往前伸…… 就在她即将触碰的瞬间,门外响起敲门声,惊得昭燕猛然将手缩了回来。 “谁、谁呀?!” 卡在嗓尖的紧张令昭燕失声喊了出来, 这一声呼唤吵醒了熟睡中的安晟,她睁开眼睛往门外瞥去, 原来是兰侍官送药来了。 “殿下的药已经煎好了,奴婢怕是放久太凉,不得己冒昧打扰,给殿下先端进来。” 安晟从床上支起半身:“进来吧。” 喝过涩口难闻的药汁, 安晟偏头朝昭燕看来:“刚刚我睡着了吧?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不嫌无聊吗?” 此时的她掐了大腿根儿稍稍缓住紧张之色,不过脸上的表情多少还透露出作贼心虚的不自然:“没、不无聊呀。” 安晟失笑:“我这人自小到大病得少,偶尔一次便是病来如山倒,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必太担心。” 昭燕摇头:“生病的滋味我最清楚不过,小时候常常生病,卧在床里总想有人能陪陪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想留下来陪陪你。” 安晟面色一顿,不觉露出温和之色:“你也吃了不少苦。” “苦药确实吃了不少。”昭燕吐舌头,“不过母后说苦口良药,喝了才能早点好。” 安晟颌首:“这世上能人异士奇多,你还小,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尝试,一定会将身子彻底养好的。” 昭燕露出甜甜的笑。 * 宝露宫里的秦家姐妹正在说起这些天在佛台山里发生的事。 因病未去佛台山的秦贵妃拾帕掩唇,幽幽发出一声叹:“没想到这才出去走一遭,昔日春风得意的淑妃妹妹就这般没了。她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栽在自个女儿的手里,说出去真不知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淑妃所出的昭平是继皇后的昭燕之后的第二位公主,两位公主整整相差了近八岁,可以想象当今圣上的后宫在时隔八年之后再添新丁那是多么稀罕的事情,就算只是位公主,那也是能够令振奋人心令龙颜大喜的事情。 尤其昭燕自小体弱多病,一个整日泡在药坛子里病怏怏的公主却是不如一个健康活泼又漂亮的公主更讨喜。也正因为种种特殊原因在里面,所以淑妃的昭平较往后那几位公主也更得皇帝的偏宠,这是淑妃母女之所以气焰如此嚣张的原因。 小秦妃嗤之以鼻:“姐姐是没见着那对母女死到临头都是怎么造的,我简直不相信这等蠢货能在后宫活了这么久,居然还生了个女儿!” “那你却是错了。”秦贵妃轻轻摩挲手中杯沿:“便是这样的蠢货,才能侥幸活到现在。” 小秦妃偏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又阖起嘴巴。 秦贵妃搁下杯盏接着说:“不过这次的事还真是昭平的不是,难怪就连平素那般疼爱她的陛下都不保她了。” “她今日胆敢往太后的膳食里下毒,天晓得明日会不会就往皇上嘴里放,这种人还保什么?”小秦妃对昭平此番行径极为不耻。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秦贵妃却道:“你不是说,她身边的宫女坚称自己给昭平的是泻药吗?何故最后却又变回了毒药呢?” 小秦妃眼珠一转,压低声音:“你是说,有人欲借昭平之手除了太后?” 秦贵妃倾身朝她欺近一些,轻声吐字:“难道你忘了昭平本意是要对谁下毒?” 小秦妃心下微凛,倘若香儿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调换药包的人是想通过昭平之手毒杀安晟?! 秦贵妃缓缓将身子往后靠,面露悯色:“可怜昭平才这般小,未尝人间苦乐与悲欢,自此便要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可惜可叹。” 小秦妃默然,支颐撇嘴:“有什么可惜的?祸是她闯的,锅却尽让别人替她给背了。你去瞧瞧淑妃什么下场,那昭平至少还捡了条命,青灯古佛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她还好好活着。” “有总是比没有的好。芳华易逝,便是你承欢至今,又岂知君心深浅,入了这个局还须懂得保全自己。”知道她不喜昭平,秦贵妃也没说什么,只是嗔怪地横了一眼她的肚子:“外边的人都道你深得眷它,怎也不见肚皮来事?白瞎了姐姐一番苦心,日日变着法儿替你邀宠。” 小秦妃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含糊嘀咕:“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秦贵妃面露无奈,轻轻抚上妹妹扁平的中腹:“我可日日盼着你能诞下一儿半女,早点怀上,替咱们秦家争一口气,也替姐姐争一口气。” 小秦妃垂眸不言,秦贵妃细细端她一眼,笑着摆手:“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你造化,我也逼不得你什么。咱们说点别的吧,正好近来听说了一件事儿,想必你一定会感兴趣。” 小秦妃兴致缺缺,将脸别开一边:“那可不一定。” “不,你会感兴趣的。”秦贵妃笑意悠悠,“关于那位安晟公主。” 小秦妃回首看她,眉心一皱。 * 午后骤雨初止,不到晚间又再次淋淋沥沥,很快化作疾风骤雨降落人间。 天色不早,皇后派人来催了几次,昭燕这才依依不舍带人离去。兰侍官将人送出去以后重新回屋,注意到安晟收拢衣襟的动作,垂首不知想些什么。 “昭燕公主看见了?” 兰侍官守在屋外,却一直悄声注意着屋内的动静,所以才会在昭燕伸手探向安晟之时及时敲门制止了她。安晟眼里一片清明,未见病色亦未有睡意:“没有。” 兰侍官只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我会更注意一些。” 安晟没有搭腔,而是扫了一眼门外淋淋沥沥的雨幕:“煦儿不在?” “在外边。”兰侍官也朝门外看一眼:“刚刚她被昭燕公主身边那名唤晚荧的宫女叫走了,回来之后一直发呆,魂不守舍,也不知怎么回事。” 自从观景台坍塌之后,安晟就盯上了这名晚荧的宫女,并让菊竹二人多些留这个人。白天柳煦儿被晚荧拉走了以后,兰侍官就已经让竹儿暗中跟了一路,注意她们的动向,理所当然便看见了晚荧玩笑般恶意推扯柳煦儿下井的动作,只是随着雨势渐大,竹儿靠近不得也听不清,不知道她俩后续到底在说什么。 安晟思忖片刻:“让她进来。” 柳煦儿进屋之时,公主已经重新躺下。屋外的雨声听似嘈杂,却又莫名衬托出一室谧静,令人浮躁不定的内心不由自主地舒缓下来。 柳煦儿不确定公主是否已经睡着,她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欺近床榻。一张刻意描摹出来的病容逐渐映入她的眼帘,不忍心的柳煦儿轻声低唤:“公主?” 事前担心柳煦儿不懂撒谎,大家并未告知实情,所谓的高热不过是借助兰侍官的药物辅助,安晟知道一说她病了,势必有人会来一探真伪。 果不其然,便是皇后都亲身来了。 只是她这边装病装得可劲,那厢并不知情的柳煦儿给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围在床前团团转,倒把安晟心疼得厉害。 此时皇后与昭燕都走了,却不见柳煦儿急不可耐地凑回来,安晟一听便知有问题,不解决不行。听见柳煦儿的呼唤,安晟顺势掀开眼皮,与她对上一眼。 柳煦儿有一双水灵灵的杏儿眼,仿佛眼里自带光芒,每次迎上她的视线便像是被光芒包裹,铮铮发亮。可今日柳煦儿先是双眼亮了,随即却不明因由地黯淡下来,这种转变令安晟倍感莫名,莫名生出刺痛感:“你怎么了?” 柳煦儿摇头,双膝跪坐在榻前,两手掺在软榻面:“公主,你今天好点了吗?” “没事,已经好多了。”刚才服用兰侍官送来的药汁里加了让身体微微发烫的药物,形成瞒天过海的高烧假象。这会儿药效上来身子正烫得很,不过安晟根本没在意:“倒是你,怎么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听兰儿说你被那个晚荧给带走了,是不是又被她给欺负了?” 柳煦儿避而不答,捏着公主的手心,注意到她的温度越来越不寻常:“你的手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又烧起了?我去叫兰姐姐……” “给我回来。”安晟反扣住她的手没让她跑:“说了多少次被欺负了就告诉我,难道我还不能给你作主么?” 柳煦儿嘴一扁,瓮声瓮气地咕哝:“被欺负的明明是你,要是你走了谁还替我作主?” “什么?”药效上头,安晟的意识有些迷糊,但并不妨碍她仔细分辩出柳煦儿的情绪变化,隐隐察觉柳煦儿非但没受安抚,反而情绪越发低落:“好了好了,我不凶你,你别不高兴,这样我心疼。” 说着伸手捧起她的脸蛋往白嫩嫩的额头么了一口,柳煦儿觉得公主一病就变得异常主动与坦诚,嘴甜都能赶上她了:“公主,你病糊涂了。” 安晟笑了,他到底病没病、糊不糊涂唯有自己最清楚:“你说的对,我都病糊涂了,那你是不是得事事依我?” 见她病得双颊酡红浑身发烫,柳煦儿只恨不能化作小冰囊给公主抱着捂着消消热:“我不是一直都依着你么?” 安晟伸手轻轻触碰她的眉宇之间:“你把眉头松开,笑给我看,便是依我。” 柳煦儿紧巴巴又拧了好一会儿眉,这才尝试着慢慢舒开,然后咧嘴,平时怎么笑的,这一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安晟静静看她为难地捧着双腮,努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然后嘴角再一点一点地弯了回去,不一会儿晶莹的泪珠便蓄满了眼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公主,我刚刚笑了,也把眉头松开了,你能不能也依我?” 安晟抬手拭去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没有犹豫地回应她:“好。” 柳煦儿抹了把脸,脱了鞋子往床里钻。安晟看着她钻进被底然后贴上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的眼泪还在掉,湿漉漉的小脸却充斥着难以自抑的希翼与渴望:“今晚我不走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你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代表了什么?” 安晟这般说道,透过那双剔透的眼睛,试图窥探她的内心深处,双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是环住贴上来的这份温热。 柳煦儿扁嘴,环住他的肩颈,欺前送上一个口勿,中气不足地问:“不知道就不给么?” 安晟陷入一阵深思,末了说:“给。” 第63章 条件 “告诉你可以,但有条件。”…… 一夜雨后, 晨光熹微。 清早醒来的柳公酌正立在案前执笔题书,龚玉拂敲开门扉:“煦儿来了,她想见你。” 执笔的手不偏不倚, 柳公酌眉也不抬:“不见。” 龚玉拂远远瞥过他的案面,没有二话地退出屋外。 天未亮就已经等在常欣宫的柳煦儿正发着呆, 眼见龚玉拂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来,走神的小脸瞬间亮了:“玉拂姑姑, 我能进去了吗?” “不能。”龚玉拂将她堵在门外:“柳公不见你。” 柳煦儿小脸一垮:“我真的有要紧事找爹爹,很急很急的。” 龚玉拂斜眼睨她,倒是头一回见柳煦儿这般焦急:“那你先说说什么事儿, 我再斟酌看看是否值得再替你进去传话。” 柳煦儿抿着下唇, 却是一句话也没说。龚玉拂噙起冷笑:“不说就算了。” 见她要走, 柳煦儿情急扑住她的腰:“玉拂姑姑你别走, 你就偷偷放我进去, 要是爹爹怪罪下来我一定不会连累你的,我真的有急事要见他!” 龚玉拂被她一头撞得险些直不起腰,素日冷艳的脸庞飞快涨起一片红, 气得她咬牙切齿:“你当常欣宫是什么地方!上回警告还不够, 你是以为去了缀华宫有安晟公主给你插腰,真当我收拾不动你了是不是?!!” 换作平时柳煦儿压根不敢这般与龚玉拂作对,可今日真是没办法, 柳煦儿卯足了劲儿豁出去,一口一个好姑姑, 死皮赖脸环抱龚玉拂的小蛮腰,嚎啕着求她行行好。 龚玉拂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辈,千拉万拽死活没能把扒在身上的柳煦儿给拔下来,气得脸色一阵红转一阵白, 气急败坏:“来人、给我来人——!” 柳煦儿不要脸归不要脸,却知道真让龚玉拂把人喊来,自己这般死缠烂打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心下正慌张,忽见背后伸来一双手,有条不紊往她双手抠下,并将她从龚玉拂身上扒拉开。 柳煦儿仰起小脑袋往后瞧,正好迎上文潮神闲气定的一张脸。 “你求她没用,倒不如求我。” 趁柳煦儿发愣,龚玉拂见势迅速退出柳煦儿的桎梏,气喘吁吁怒不可遏:“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敢来常欣宫里闹,看我今日不替柳公狠狠教训教训你!” 文潮抬腿往前迈上一步,将柳煦儿拉到身后:“行了,得空就赶紧走吧。代替师傅?你还没那个资格。” 龚玉拂狠狠剜了这对狗男女一眼,忿声低咒:“给我等着!” 见她扭头就往里面跑了,柳煦儿心知龚玉拂定是要去找爹爹告状了,心中一阵酸一阵喜,既怕爹爹来了要狠狠罚她,但又希望龚玉拂能赶紧把爹爹给请出来。 文潮轻声吁息,略略查看她刚才与龚玉拂拉扯时抓乱的裙裳与头发,将人拉到一边廊下:“师傅不想见你,你便是抓花了龚玉拂的脸,他也不会出来见你。” 柳煦儿讪然捋了几下头发:“爹爹为什么不见我?是因为我现在不是常欣宫的人了吗?可就算我去缀华宫了,难道就不是他的干女儿了吗?” 柳煦儿更想问的是,即便不认她了,可当初难道不是爹爹让她去公主身边的吗?既然要报公主大恩,为什么临危之际却不肯见她? “文潮,你带我去见爹爹好不好?我不会连累你的,爹爹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承担,我真的有事要找他。” 文潮静静端看她泛红的眼眶:“你怎么就不明白?师傅铁了心不见你,你便是见了他也无济于事。” 柳煦儿鼻子发酸,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文潮拉着她坐下谆谆道:“你若是为安晟公主而来,师傅是不会见你的。” 柳煦儿娇躯一震,睁大眼睛:“难道你们都知道了……” 文潮不答,便是默认了。柳煦儿心想也是,爹爹与文潮都在司礼监,外廷任何风吹草动哪会不知道的?爹爹既然心中有数,却不愿见她,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得知公主将要代表大成与西蛮和亲之后,柳煦儿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唯一能依托的爹爹眼下没着落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崩溃,不知应该怎么办。 心念电转间,柳煦儿想到方才文潮的那席话:“文潮,刚刚你说求玉拂姑姑不如求你,爹爹都没办法的事,难道你有办法?” 文潮见她终于转过弯来了,微微一笑:“我的确有个法子能够阻止安晟公主和亲远嫁。” 柳煦儿倒抽一口凉气,心头怦怦直跳:“什么法子?” 面对柳煦儿期盼的表情,文潮却没有立刻回答:“告诉你可以,但有条件。” 柳煦儿一脸殷切:“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倒也不算什么难办的事情,之前我也提过的。”文潮再次扬起微笑:“只要你肯嫁予我。” 柳煦儿表情一滞,面露怔忡。 * 为了装病,安晟每日服用兰侍官配的药令身体呈现出高烧不退的状况。药是通过精心研制再三试验出来的,不伤身,就是身子太燥,容易引发火气上升。 至于什么火气,则各方面都有。 昨夜怀里抱团火,安晟一晚没睡好。今朝稀罕地睡至日上三杆,等他从床上爬起来,疲懒地往枕侧摸,才发现同床共寝的另一方宛若睡完就撇的负心郎,早已没了影儿,消失无踪。 安晟火气上脑,险些就要亲自出门去抓人,万幸唯剩不多的理智让他记得自己正在装病,不得不压下周身邪火,连喊三声屋外的人。 意外的是,守在屋外的人里没有柳煦儿,兰侍官静静与他对一眼,眉梢眼尾尽是说之不尽道之不明的旖|旎与暧|昧:“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安晟哪会听不出她在取笑自己,悻悻摸了摸鼻梁:“煦儿呢?” 不是他粘呼呼,而是自他‘病倒’之后,柳煦儿每日守在床头那是是比谁都积极。今儿突然不见人,不免令他顾虑是不是昨夜火气太旺,同床共寝一不小心泄了底。 兰侍官是今早换的值,来时柳煦儿已经不在了:“梅姐姐应该知道。” 与兰侍官交值的人正是昨天值夜的梅侍官,她这会儿还没走,听见呼唤便又回来了:“煦儿五更未至就走了。” “这么早就走了?”安晟脸一黑,昨夜分明是她赖着不走非要留下来同床共寝,谁知一夜过去翻脸比翻书还快,竟敢趁天未亮就溜了:“去给我把她逮回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跑什么!” 莫非柳煦儿昨夜一不小心把殿下给睡了,今早醒来不对味给吓跑了?这可不得了!兰侍官应声飞快跑了,打算去跟菊竹姐妹偷偷分享这个八卦,顺便去把负心的柳煦儿给逮回来。 兰侍官一溜烟跑了,梅侍官却没动静:“……殿下。” 正在气头上的安晟分神回来看她一眼:“怎么了?” 梅侍官张了张嘴,却像是犹豫良多,迟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她的目光接触到安晟狐疑的打量,到嘴的话终究咽回肚子里:“煦儿她可能是去常欣宫了。” “……” 安晟:“!!!” 远在常欣宫外不远的挑花步廊,此时正坐着两个人。柳煦儿表情呆滞,好半晌才恍过神来,皱了皱鼻子:“不行。” 文潮失笑:“你确定不再仔细考虑?反正你也说你并不是讨厌我,当初之所以拒绝对食,不过是因为公主不答应。如今她有求于人,难道还敢说不么?” 柳煦儿吱吱唔唔,反正有点不高兴:“可我答应公主陪她一起终生不嫁的。” 这番话竟是把文潮逗乐了,好半晌才止住笑意,轻轻靠在她耳边说:“可现在违背誓言的人是她,你不嫁给我也罢,她却是一定得嫁给别人的。” “我不想公主嫁人。”柳煦儿鼻子发酸:“就算要嫁人,也不要嫁那么远,不要和亲。” 西蛮那么远,两国敌对得这般厉害,万一公主嫁过去被欺负了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即便公主只能嫁人,柳煦儿也希望是能够令她幸福美满的如意郎君。 “这种事却由不得你。”文潮支颚看她要哭不哭,“不过,我说过我能帮你,只要你肯嫁给我。” 柳煦儿扭头看他,文潮笑得温柔似水:“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了她的终生大事,便拿你的终生大事来换取,这么说总不过份吧?” 柳煦儿盯着他,半晌蔫嗒嗒低头:“我还是不要。” “……” “公主说得对,我不是非你不可,说明我并不是喜欢你,这样嫁给你对你也不公平。”柳煦儿坚定说:“而且若是让公主知道我是因为这种原因嫁给你,她一定很生气、她还会怨我、愧疚于我,那只会让她不高兴。” “再说公主又不是自愿的,她也不想违背她对我的诺言。不管她能不能做到,我曾答应公主我就得遵守约定。”柳煦儿揉了揉眼睛,一扫阴霾努力振作:“我还是去求爹爹好了,他肯定有办法的,没见到他亲口对我说,我不能放弃。” 文潮冷眼看她起身欲闯常欣宫的坚决背影一顿:“还有,文潮。”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威胁我。” 文潮慢慢说道:“我不是威胁,我只是实话告诉你。” “你自己心里清楚师傅什么样的人,你现在便是不肯面对,迟早有一天还得来求我。” 柳煦儿险些没憋住泪洪决堤,哭着跑了:“文潮大坏蛋!” 伴随那声‘大坏蛋’扬长而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眼前,看来是把她气得连勇闯常欣宫求爹爹的事都忘了。文潮听见一声嗤笑兴灾乐祸地响起:“这才知道你有多坏,却不知你骨子里远比她知道的还要坏得多了去。” 文潮耷着眼皮没有去看那个去而复返躲起来偷听墙角的没品女人:“回来得这么快,谅你也请不动师傅他老人家吧。” 徐徐踱步而出的龚玉拂眼底滑过一丝冷怒,不过她与文潮斗了这么多年,对方知道她的软劝,她又何尝不识文潮底细:“柳公办不了的事情你却有法子,我却是不知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 “我可没说师傅办不了,我也没说我办得了。”文潮舒然抬眉,他确实有法子阻止安晟远嫁和亲,却不代表那个法子柳煦儿会真心想要。 “柳公说了这事谁也别插手,尤其是你。”龚玉拂当然不会没发现他根本就是在糊弄柳煦儿:“文潮,我发现你这几年心野得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羽翼已丰,柳公便治不住你了?” “怎么会?我文潮从始至终敬重师傅,别是你想挑拨离间,师傅又岂会信你。”文潮慢悠悠地起身,轻掸轻袂,好整以暇,“我不过是好奇,师傅既然将煦儿送去安晟公主身边,却为何不管不问,你猜他到底想做什么?” “干卿底事,管好你自己吧。”龚玉拂白眼一翻,撇头迈入宫门。 文潮不置可否,瞥了一眼柳煦儿离开的方向,扭头进了常欣宫的绯红大门。 第64章 邢正义 邢大人:大可不必 柳煦儿一气之下跑远了, 等回过神来想再找去常欣宫,犹豫的步子却迟迟没能重新迈出去。 她知道文潮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既然爹爹明明知悉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远嫁却不肯出来见她, 那只能说明爹爹心中已有打算,恐怕是真的不会出手帮忙了。 可举目四望, 漫漫长廊宫闱深深,除了爹爹柳公酌, 柳煦儿实在想不到还能找谁帮公主。 隐约间,脑壳又在隐隐作痛了。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脑子嗡嗡作响, 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柳煦儿咽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越来越响, 越来越疼, 直到缓慢靠近的人从背后伸来一只手, 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胸腔肺腑骤然一震,柳煦儿蓦然回神,下意识反握住对方的手, 视线仓然高抬, 方与手的主人四目相对。 邢严似乎也被吓了一跳,面露讶色:“柳姑娘……?” 来人是邢严,柳煦儿却是一愣, 好半晌才像是确认过来一般,虚虚松开他的手:“邢大人, 怎么是你呀?” 邢严细细打量她无甚血色的脸蛋:“你脸色很难看,身子不舒服?” 柳煦儿一身虚软,堪堪抹过汗津津的额门,起身的时候没站稳, 见状邢严作势抬手去扶,谁知柳煦儿一把搭住他的手,苦着脸要吐不吐:“呕。” “——!!!” 起初还有些担心柳煦儿的邢严寒毛瞬间炸开了,好在她只是干咳两下,没有真的吐出来。等到柳煦儿脸色稍稍平复一些,难得做一回好人好事的邢严身躯绷得挺直,脸色比柳煦儿还要糟。 “对不起,我没想要吓你的。” 缓了好半晌,柳煦儿终于恢复一丝元气,瞅着邢严乖乖道歉:“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好刚才没真吐你一身。” 邢严板着脸,眼角微微抽搐:“万幸。” 看来真把他给吓得不轻,柳煦儿怪不好意思,主动转移话题:“邢大人怎么入宫来了?难道宫里又有命案发生?” 没办法,有大理寺的地方少不了有案事发生,柳煦儿都习惯了。 提及本职所在,邢严正色道:“太后六十祝寿当日我并未在同行之列,听闻那日宴上出了些岔子,此番特奉陛下旨意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交接余下事宜。” 柳煦儿恍然,果然还是为了案事。 邢严轻咳一声:“自上回一别之后,柳姑娘似乎清减些许。” “有吗?”柳煦儿低头看看自己,“兴许是这趟来回佛台山没休息好,回来以后公主接着又病了。你是没见着公主才是真的清减许多,我瞧着都快愁死了。” 提及公主安晟,邢严神色复杂,心中更是滋味杂陈:“你们主仆感情真是好。” 柳煦儿闻声一愣,抿唇垂眉,却不似上回满面欣喜,坦荡无畏。邢严敏锐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莫非你与公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柳煦儿摆手连连,“公主很疼我,我也很喜欢她。” 倍受公主不喜的邢严听得内心直流血,只是后面柳煦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问题不在我们身上。” 邢严静下心来:“你若有何难言之隐,或可与我道之一二,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不推辞。” 柳煦儿瞅他一眼,讪然低垂脑袋,然后又一次抬起来,定定看他:“邢大人,您乃朝廷命官,日日议朝,对当下朝局理应比我这样的小宫女更清楚才是。” “这是自然。”邢严诧异地打量柳煦儿,不懂她为何有此一说。 柳煦儿迟疑着说:“我听说西蛮来犯,又要与大成打起来了。” “西方蛮子觊觎我大成朝富足之资辽阔疆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犯。但我大成绝不畏惧,便是再来几场硬仗,势必也要夺回失守的城都!”这事在军中急报传回上京之时已经在朝中议过无数次,邢严理解后宫的人有所耳闻并不稀奇。只是目前西蛮来势虽汹,但大成根基犹在,倒不至于令人心惶恐至斯,连不像是会操心这种事的柳煦儿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柳煦儿听得一愣一愣,她对国事不了解,本以为成朝已属形势大危,但听邢严之意却并非如此?“依邢大人之意,您认为此次两国再度交锋,应主战还是主和?” 邢严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大成并不惧怕西蛮,但近两年地方天灾不断,隐隐有些迁都那年的急迫之势,而且朝中不少老臣已经厌倦了连年征战的日子,主和的倾向确实更大于主战之声。” 柳煦儿小脸一白,邢严静静端详片刻:“是谁与你提及外廷之事?安晟公主?” “不是她。”柳煦儿虚虚摇头,“如果可以,我宁愿公主不参与这场纷争。” 邢严面色一肃:“怎么回事?” 柳煦儿没忍住眨着泪目:“邢大人,如果大成确定以和为贵,公主是不是就真的只能远嫁西蛮走和亲这一条路?” 邢严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傻住了:“安晟公主要和亲西蛮?你听谁说的?” 柳煦儿不答反问:“邢大人只需要回答我一句话,是不是只有牺牲公主的终生幸福,才能换来大成的国泰民安?” “当然不是!”邢严暴怒,“拿一名柔弱女子来换取一个国家的安定与和平,那不过是一种懦夫行为!尤其蛮子荒淫无道、残忍嗜虐,昔年惨死异乡的安图公主便是前例,万不能再有下一个公主遭受其害!” 原来和亲西蛮早有先例,太上太皇时期贪图享乐荒废国事导致国运急衰,那时西蛮正值鼎盛时期,曾经掠夺大成边陲五座城池,其势比现在还要凶猛。当时皇帝提出以和为贵,派出十多位议和使者出使西蛮,割地献偿不说还将大成的公主送去和亲。 那一次之后两国战事算是消停了好一段时间,谁知不过几年西边便传来公主遭受虐杀身亡,蛮子再度来犯的消息。 若非后来出了位廉政爱民的太子也就是先帝,与当时还处在皇后之位的太后娘娘母子力挽狂澜,恐怕大成早就该亡了。 柳煦儿听得心惊肉跳,之前不知道还有其他公主的先例倒也罢,现在知道先例这么惨,更不能让公主和亲了:“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和亲的吗?” 邢严顶着满面怒容,瞥向柳煦儿焦虑万分的神情。无风不起浪,他不知道柳煦儿是从哪里听说这事,或许是从安晟公主口中得知,或许是从她的养父柳公酌口中得知,恐怕公主和亲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此一来他绝不能坐以待毙:“主和虽多,但若以这种方式议和,我绝不认可!” 邢严本就是个主战派,现在也不过是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罢了。他告诉柳煦儿不必担心,他会回去找其他人商量对策,明日议朝联合抨击此事。 柳煦儿登时被他扶起主心骨,若是能从外廷进行抵制,那绝对比她一个深宫里的小小宫娥更能掀起大风大浪。这时柳煦儿方露出自她得知公主将要和亲西蛮之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梅侍官找到她的时候,邢严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柳煦儿一拍脑门:“忘了告诉邢大人上回他让我留意的那件事了。” “什么事?” 闻声,柳煦儿扭头一看:“梅姐姐,你怎么来啦?” “殿下到处找你呢。”梅侍官端了她一眼:“方才你与邢大人在一起?他让你留意什么事?” 柳煦儿连忙捋起袖子,告诉梅侍官上回邢严怀疑水井女尸极可能是缀华宫里的人所为,证据是女尸曾与凶手发生缠斗,并抓伤了对方的手:“我回去以后有替他留意过,可是大家手臂上都没有类似的伤疤……” “不过我有。” 梅侍官神色一顿,目光落在柳煦儿捋起袖子的那截白皙手臂。手臂上的划痕较之上次又浅了许多,几乎已经被完全抹除。但柳煦儿落井当日,事后梅侍官曾将她带回房里为她检查伤口,那道伤痕还是她主动提醒柳煦儿的。 梅侍官吸呼不畅,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挣扎与隐忍,被她很好地掩饰在平静之下。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柳煦儿轻轻抚摸上面那道与雪白肌肤几近融为一体的痕迹,心中的迷惘与怪异编织成无形的网,丝丝缠绕将她束缚。 隐约间柳煦儿好像意识到那是什么,可她却怎么也理不清楚说不明白。 “那就别看别想了。”梅侍官伸手替她将袖子轻轻放下:“回头我会替你跟邢大人说说,咱又不是大理寺,查案子不在行,既然没找着他想找的,这事便还是交还给邢大人自己去处理吧。” 柳煦儿看着她的动作,点点头。 “回去以后也别多想了,免得殿下瞧见,又是心疼又着急。”梅侍官领着柳煦儿往回走,低声喃喃:“本来最近的事儿就已经够多的了。” 第65章 临行 柳煦儿恍然,原来公主什么都知道…… 听说公主在找她, 柳煦儿返回缀华宫。公主寝屋一片静谧,她蹑手蹑脚来到榻边,一屁股还没来得及坐下, 就被里侧传来的声音给冻了个激灵:“去哪了?” 柳煦儿从绣墩弹起来,摸着受惊的小心肝:“公主, 我把你给吵醒啦?” 原就只是闭眼假寐的安晟掀开眼皮,幽幽扫了过去:“你没吵醒我, 是我吓着了你。” 柳煦儿摸过绣墩悻悻坐下:“我还真被你给吓了一跳。” “……” 安晟没听出反省之意,心中气闷又腾升一截:“你一大清早去哪了?” “就、就在宫里随便走走,没去哪呀。”柳煦儿吱吱唔唔, 含糊其辞。安晟却不是这般好糊弄的人:“随便走走, 能从缀华宫走到常欣宫?” 柳煦儿一听, 公主门儿比她还清, 根本糊弄不过去, 一时间有点小紧张:“你怎么都知道啦?” 安晟幽幽瞥她一眼,将脸别回榻里侧:“我能知道什么?我不过怕这会儿生着病,若你又在外头遇上什么事, 便是下榻赶去都赶不及。” 公主自个还病着, 却处处为她着想忧虑。柳煦儿心中万般触动,半是酸涩半是甜:“都怪煦儿不懂事,老是惹公主担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安晟阴云转晴,正待仔细问问她跑去常欣宫究竟只是去见她干爹, 还是那该死的文潮时,一扭头却见柳煦儿眼眶已经蓄起了汪洋大海:“要是以后没了公主,煦儿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 安晟忙不迭从床里掀起来,揩去泪珠摸摸小脸, 慌张得不要不要:“我不是凶你、怪我怪我,是我小题大作,我再也不吓你了。” 柳煦儿环住公主细腰,埋在她平坦的胸脯蹭眼泪:“我不怕你凶我,也不怕你吓我,我就怕你不要我。” “我干嘛不要你?”安晟一遍又一遍地替她顺毛,暗暗猜想会不会是那个该死的文潮在她面前危言耸听,把柳煦儿给吓坏了:“我们不是约好了携手共老?我可是打定主意要你陪我过一辈子的。” 谁知这话非但没让柳煦儿平复心情,反而让她哭得更凶,安晟直接更傻眼了,他说错什么?难道柳煦儿打算反悔,决定不陪他过一辈子了?? “是不是文潮跟你说了什么?”安晟怒发冲冠,捧起她湿漉漉的小脸质问:“难道他令你转变心意,你不想陪我过一辈子了?!” “怎么可能。”柳煦儿皱了皱哭红的鼻子,天可怜见的,安晟瞬间心软成泥,软言细语地哄:“好了好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最近这是怎么了?只要你不哭,我什么事都能依你,便是日日要我抱着哄你睡也没问题。” 回想昨夜两人相拥而眠的画面,一觉醒来的柳煦儿简直想不通自己到底哪来的勇气,得亏公主这般包容她的放肆,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柳煦儿小脸泛红,泪水不知不觉止住了,安晟细细端详一眼,直觉柳煦儿的反常极不对劲。 素日里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放在心坎上的性子,说是豁达,其实就是有点没心没肺。安晟并不觉得这样不好,他反而希望柳煦儿能够一直无忧无虑下去,而不必如他这般不停揣度、反复思索,什么都得算计其中。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柳煦儿变得不高兴。安晟仔细回想,昨日从外面归来的柳煦儿就显得极不寻常,是因为什么? 安晟心头一跳,垂眸盯着柳煦儿蔫嗒嗒的小脸。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问起:“今早醒来发现你不在,梅儿说你早早走了,怎么突然想去常欣宫?” 柳煦儿神情微滞,双眼闪现一丝慌张,安晟佯作没看见:“我知道你爹爹是殿前红人,而我毕竟只是前朝公主,说话的份量不及他……” “而且身不由己,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在宫里了……” 柳煦儿正欲澄清,听到后半截脸色微变,怔怔盯着公主。安晟没有回避地直视她,柳煦儿突然回想起当日在佛台山上,随侍太后的宫女瑶铃与她说过一席话,以及太后意有所指的一席话。 隐约间柳煦儿似乎明白过来,所谓的远方也许并不是指旧京贵安:“公主,你是不是其实已经知道你将要……” “和亲西蛮?” 安晟的声音很轻,可是柳煦儿听得分明,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早就已经知道她将代表大成和亲西蛮的事情?柳煦儿慌了:“可是、可是那时候明明还没有……” 可是那时候西蛮来犯的消息还没有传回上京,快马加鞭的急报也未赶至佛台山,为什么她们却会知道这件事?难道公主和亲并不是因为西蛮来犯,而是陛下早有决意的事情? 见她这般反应,安晟哪还能不明白柳煦儿这两天的反常究竟是因为什么?他轻声叹息:“你以为陛下为何忽然将我招回上京?” 安晟随太后在旧京贵安住了将近八年,这些年皇帝并不是不曾提出召回公主之事,只是态度并不那么强硬而己。今年与往年不同,这一次皇帝并没有与太后商议,一道圣旨直接下达,宣安晟公主启往返京。 便是察觉其中有诈,故而太后一开始主张反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安晟入京的。但安晟早已厌倦了藏匿与忍耐,事实上这些年他并未懈怠,招揽人才暗中布局。若非太后处处压制,不希望他们叔侄相争,他说不定早就已经动手了。 也许皇帝正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才会如此提防他。 但安晟一开始却只当皇帝把他招回上京是为了就近监视,直到最近察觉皇后的异常,经查探竟得知皇帝与皇后私下竟达成了某种协议。 “西蛮来犯并不是没有征兆,近些年他们在两境交界动作频频,朝廷并非全无所觉。只是当今圣上崇文抑武,本就不支持战事再起。”安晟面露嘲色:“否则当年迁都之后蓄起的兵力明明可以再打几场翻身仗,偏偏皇帝非但派去使者与西蛮进行和议,竟将同父异母的兄弟送入西蛮为质,令我大成沦为向西蛮摇首摆尾的窝囊之辈,可叹可笑!” 并非崇文不行,只是在这种边境屡屡不宁的情况下竟还持续削弱军事武力,直接导致文臣为了巩固势力不断抑制武将突崛,当皇帝提出以和为贵,朝中更以主和为多,宁可牺牲宗室子嗣、宁可受人不耻也要以退求和。 因此,当得知皇帝有意让公主和亲以后,护女心切的皇后为皇帝献策,择公主安晟和亲西蛮,既能平皇后心中之忧,又解皇帝对其忌惮之虑,可谓一石二鸟两全齐美。 柳煦儿傻了,她哪里想到公主归京一事竟隐含这么多弯弯绕绕。且不说皇帝对公主多有忌惮,皇后平日温婉亲切,对公主明明关护有加,怎的背地里竟绵里藏刀,处处要命! 而且依公主所言,万一朝中主和者占多,而皇帝让安晟公主和亲更是早有预谋,恐怕以邢严匹夫之勇,实在双拳难敌四手呀! 柳煦儿慌了:“怎么办?公主,我不要你和亲西蛮。” 但见柳煦儿泪眼婆娑,安晟心口抽疼,险些没忍住就要告诉她,此番和亲不过是顺势而为,他将借其彻底摆脱安晟这层身份,重新回归男儿身。 可他不能,他宁可柳煦儿一无所知,他舍不得将柳煦儿卷入危险的漩涡。 这一日安晟终究是没能安抚柳煦儿,导致柳煦儿在接下来的几日天天哭丧着脸,不知内情的人则不解,还道是安晟公主病得太糟,令恃宠已久的柳煦儿担惊受怕。 毕竟如今宫里人尽皆知,也不知这柳煦儿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得公主如此偏宠。 与此同时,朝中正因邢严掀起轩然大波。 自邢严从柳煦儿口中得知安晟恐将和亲西蛮的消息,回去之后通过各方打探,竟发现真有其事,一向耿直的他次日早朝竟当众质问其事,引发百官因主战主和争议不休。 以邢严为首主战派言辞犀利,竟直指皇帝崇文抑武助长歪风,引发皇帝大为不喜,究竟该战还是该和亲最终以在位者怒而挥袖摆朝离去暂时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此事却并未因早朝结束而不了了之,安晟公主恐将和亲西蛮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上京,所有人都在翘首观望,看那昔日风光无限的安晟公主究竟将要走往何种结局。 数日之后,柳煦儿透过能够随意出入宫闱的大理寺女寺正郑大人的牵线再次与邢严见上一面。这一次稍显清减的人换成了邢大人,他负手立在畔柳湖边的游廊中,这处与外廷后宫相衔接,邢严曾与柳煦儿在此地见过一面。 柳煦儿偏头打量他的侧脸:“邢大人,你瘦了。” “诸事繁琐,多有忧结。” 邢严侧了她一眼:“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柳煦儿蔫儿点头,她不想让公主担心,也不想勾得公主伤心,已经很努力表现开朗了说:“邢大人,你找我有事吗?” 邢严沉吟,眺望水天相接的那一处颜色:“我打算辞官了。” 柳煦儿一愣,讶然道:“好端端怎么打算辞官了……”她忽而想到最近听说外廷局势动荡,有关两派相争之说:“是因为公主和亲的事吗?” “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事。”邢严摇头,有些灰心道:“陛下对我多有不喜,不日或将外调出京。” 既是外调,为何却说辞官?柳煦儿迟疑问:“你不想离开上京么?” “是否在朝为官,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同。”邢严刚入仕时曾主动提请外调,反正都是为朝廷效力、施展抱负,他没有那么深的偏见,“我只是觉得眼前的朝廷,非我所想的那般,无甚意思。” 通过这次的意见分歧,令邢严看清许多人的真面目,也令他清楚意识到朝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辞官之后,我打算去西边。” “西边?”柳煦儿疑惑。 邢严颌首:“外调出京,轻则三五年,重则十年二十年,以圣上对我的不喜,恐怕今后不会再任用我。去地方为官只会离朝局越来越远,而眼下这等时势,他人可以一叶障目,我却不能。与其与这些人作无谓的周旋,倒不如亲涉前线,一样可以施展抱负、报效朝廷。” 柳煦儿合不拢嘴,邢严这是打算辞官投身边防,力抗西蛮? 邢严自嘲道:“再说我这一去,说不定还能遇见远嫁的和亲车仪。”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还在为邢严惋惜的柳煦儿再次心塞塞:“你要是想见公主,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问问,看能不能再见最后一面。” 不过还得看公主乐不乐意,而且她很小气,就只给远远见一面。 谁知邢严却说:“不了。” 柳煦儿讶然:“你还真想等去了西边,看和亲车仪见公主最后一面哦?” 邢严眼角一抽,心在滴血:“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柳煦儿歪过脑袋不解。 邢严面色不豫,偏过脸眺看远天:“我与公主初见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公主不才八岁?”柳煦儿娇躯一震,没想到邢大人那么早以前就开始肖想公主了,莫名如临大敌起来。 邢严却不知柳煦儿心中所想,他眼神放空,陷入回忆:“她性情直爽、为人仗义,虽有些女儿家的娇蛮,却并不令人讨厌,而且她……” 柳煦儿接腔:“而且她很美。” “……”邢严舒眉,“是的,她很美。” 他心中的安晟,是个无论好坏都会仔细聆听并回应他的人,是安晟造就了今时今日的他。 正如柳煦儿说的她很美,长得美,心更美。 “但公主明明还是公主,却又让我觉得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公主了。” 柳煦儿说:“人总是会变的。” 邢严顿声:“你说的对。” 在无数个魂牵梦绕的日与夜,安晟是他心中的支柱,他曾无比渴望再次相见的那一天。然而事实上,时隔多年以后相互再见,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当曾经的一切化作泡沫,在经历无数次失望以后,邢严心想也许他喜欢的仅仅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安晟而己。 柳煦儿盯着他的侧面,隐隐觉出一丝释怀,不过很快邢严眉心拧起来:“不过在辞官之前,我还是不能让那群只说不做的主和派赢得太轻松。” “如果可以,我绝不希望牺牲公主来换取所谓的‘和平’。” 柳煦儿愁眉苦脸:“我也不想。” 两人相对无言,邢严轻咳一声:“今日之后我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入宫了,说来惭愧,当日信誓旦旦必破水井落尸案的,现在却是不能再查下去了。” “没事没事,邢大人一直替我惦记此事,我该感激你才是。”反正她早就不指望能破案了,不过柳煦儿想到上回那条线索还没向邢严提及,正埋头撸袖子,忽听邢严说:“其实最近我还查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有关死者的身份。” 柳煦儿一愣:“死者的身份你上次说过了……” 邢严却摇头:“我说的是她入宫之前。” “入宫之前?” “此女名唤李琴,入宫之前她就住在城北老盘十里窦。”邢严深深看她一眼,“巧的是当我翻查到你在随柳总管入宫之前,正好也住在那里。” “柳姑娘,你真不认识她么?” 第66章 不明白 “爹爹,我还是不明白。”…… 一道惊雷轰声劈下, 高空密云聚成雨珠,顷刻降下满城豪雨。 宫人打伞往来匆匆,孰不见一道湿漉漉的黑影穿行而过, 一头栽进常欣宫。 柳公酌从前熬过不少苦头,年轻时候不觉得, 年纪大了以后渐渐变得周身病,阴雨天里骨头酥, 便觉得不论腿脚还是腰骨满身尽是不自如。 每当这时候他便要在常欣宫里静静养上好些日,活儿都交去给了自个的徒弟们。但柳公酌其实没收过几个徒弟,文潮算一个, 龚玉拂算半个, 余下的也不知是看不上还是怎么的, 能用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有人说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这是起了隐退的心思。 不管别人怎么想, 龚玉拂却是殷切盼望他能过得好好的。此时她正往屋里送茶,便见柳公酌倚坐靠窗的官帽椅,透着槅窗雨帘眺望天边, 幽幽发出一场叹:“又下雨了。” “可不是吗?今夏的雨水不仅多, 一场更比一场凶,别是又闹洪了。”龚玉拂送来茶盏,躬身跪在他的腿边, 动作稔熟地轻轻捶捏。 “上京有南成运河,闹不起洪, 地方却不好说。”柳公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揩茶叶:“好几年没这么下过雨了,偏巧赶上今儿个……倒是有点意思。” 龚玉拂在柳公酌身边侍候惯了,便是没头没尾一句话也能隐隐掺透几个意思,不以为然道:“那看来老天也不见得偏拨哪个, 什么人什么命数都是天注定。” “天注定?”柳公酌轻笑:“那你说说你的命又是怎么定的?” 龚玉拂低眉垂首,语气放轻:“天注定我遇见你跟了你,便是一辈子侍奉到底,玉拂也能无怨无悔。” 也就只有在柳公酌面前,才能让龚玉拂这样心气高傲的人真正流露出伏微作小的软和之色,可惜柳公酌从未认真对待过这份感情:“那不叫天注定。你遇见我,是因为龚家欠我良多,可惜人死绝了,剩下你这么个小丫头活在这个世上,我总得留个盼头不是?” 龚玉拂面色一黯:“是玉拂说错话了。” 柳公酌兴致缺缺,拂手示意不必捶腿了:“文潮那小子最近又耍什么花样了?” 龚玉拂收手退到一边,打起精神说:“近日您身子骨不舒爽,司礼监被他搅成一言堂,风向颇有些微妙。而且我看他最近频繁出入议事殿,殿前侍候的活也被他揽去不少,他似乎总与陛下私下耳语,我恐他生异心,或会对您不利。” 柳公酌静静听着:“还有呢?” 龚玉拂细酌片刻:“那日煦儿求见不成,文潮似乎还想哄她对食的事,不过煦儿没有答应。” 柳公酌支颐敲指:“还有吗?” 龚玉拂见事无大小他都好似不上心的模样,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文潮越渐不好控制,真不需要想个法子治一治他?” “尚且不成气候。”柳公酌淡淡。 龚玉拂见他是真的不将文潮的异心放在眼里,也就没再继续揪着他说事。不过提到柳煦儿,她忍不住道:“柳公,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要将煦儿送去安晟公主身边。她那性子又钝又蠢,一点不顶事儿用,究竟能为咱们办得了什么事儿?” 柳公酌别她一眼:“你可知道我交给她的究竟是什么事,你又知道她完成不了我交给她的那件事?” 龚玉拂滞声,她并不相信柳公酌告诉柳煦儿的报恩之说。 龚玉拂跟了柳公酌那么多年,一直至两年前他从宫外带回柳煦儿方知道她的存在,而事前根本从未听过柳公酌提及包三娘的只字遍语,更不曾听他提及与安晟公主相关的任何事迹与恩情。 依她对柳公酌的了解,极其怀疑这就是个局。可到底柳公酌在布什么局,便是连她这般亲近的人都看不清。 柳公酌摆手作罢:“我知你对她一直有成见,不过依你所言……”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岂不说明她做到了?” 龚玉拂表情一顿,渐露愕然。柳公酌却是恢复淡色,将那盏一口未喝的茶推了出去:“去换盏新的来罢。” 龚玉拂仓促端回那盏茶,心中骇浪未平,揣着满腹疑色离去。 柳公酌重新瞥向窗外雨色,一抹虚影掩映其中,他眸光微晃,不稍多时便有人闯进屋门。柳公酌静静端了她一眼,轻声细语便像是最慈爱的问候:“怎么也不打伞,冒雨淋成这副样子?” “爹爹。”柳煦儿冒雨而来,头发浑身无一幸免,渗透全身的湿气仿佛冒着丝丝寒意,便是在这盛夏时节也觉得分外的冷。 柳公酌依然故我,坐在那张官帽椅中没有动作。反倒是柳煦儿意识到这副模样的冒失,略略显得手足无措:“爹爹、我不是故意把您这儿弄湿的。”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柳公酌温声反问,“反正你都已经不问自闯,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湿漉漉的发丝耷在柳煦儿的眼皮上,狼狈的模样显得无比凄楚:“可是、可是爹爹不肯见我。” 柳公酌却道:“便是见了你,我也不能为你改变什么。” 柳煦儿扁嘴:“为什么不能?您是司礼监掌印,您还是陛下最亲信的人,您说一句话能抵别人一百个句,您怎么就不能了?” 柳公酌笑了:“那要是我不愿意呢?” 柳煦儿嘴唇颤动,将哭未哭:“为什么嘛?您不是让我去给公主报恩么?那么大的恩情,我实在报不了了,女债父偿还不成么?” 柳公酌被她这句‘女债父偿’给逗笑了:“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是挺能说道,看来随了公主以后脑子更是活络不少。” “可你觉得这句话摆在咱们之间,合适吗?” 柳煦儿揉搓眼睛,略略有些泛红了:“怎么不合适?难道不是爹爹让我作您的女儿么?” “那你再仔细想想,我当初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柳煦儿懵懵懂懂。 “你都已经这么进来找我了,总不会告诉我你还什么都没能想起来吧?” 柳公酌声音幽幽,柳煦儿隐约明白过来这份熟悉是什么,每当她听见耳畔响起说话的声音,便会钻牛角尖试图回忆起那是谁的声音,现在她想起来了,那是爹爹的声音。 “爹爹,当初发现水井落尸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再确定那事跟我有无干系?”柳煦儿出神喃喃,她抬起头:“是因为真的与我有关呢?” 柳公酌没有开口,柳煦儿兀自捋起那截袖子,盯着肤色雪白到已经遮掩去了曾经疤痕的完好手臂:“邢大人说井中女尸或是人为杀害,死者生前曾与凶手发生争执,凶手极可能是缀华宫里的什么人,只要找到手臂有伤疤的人,那人极可能正是凶手。可我找遍整个缀华宫的人,唯有我手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疤痕,而且出事当天我正好就在现场,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柳煦儿恍恍惚惚,她以为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去水井打水,然而事到如今让她重新回想,她却有些不确定。她只记得事后自己曾对邢大人说背后有双手推了她一把,险些将她推入井中。可事实上,她已经完全想不起遇害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那么可怕的遭遇,她为什么会完全想不起来整个事情经过? “邢大人还说,遇害者叫李琴,入宫之前她原籍是在城北老盘十里窦。”柳煦儿惊讶道:“李阿琴我知道呀,她家与我家只隔一条巷子。她是长女,家里有个酗酒的爹、五个弟妹,五年前娘亲生下最后一个妹妹的时候难产死了,为了钱被她爹送进宫里当粗使奴才,她走后家里两个妹妹又被分别卖给人牙子,两年前有个弟弟在城西偷东西被摊主一不小心给砸死了——” 柳煦儿念念有词,隔巷的老邻家务事却能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李琴李琴,原来她是李琴。一定是因为泡在水里看不清容貌,所以我才认不出她的长相……” 柳煦儿抬起空洞的表情,茫茫然道:“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呢?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她?” 邢严没有追问,但他会告诉柳煦儿这些,是因为他心中存疑,他怀疑的人正是柳煦儿。可柳煦儿无比坦荡,她双眼澄澈,对这一切表现出了一无所知。 只有柳煦儿知道不是的。 “自从上次跟着公主离开林府回家一趟,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柳煦儿喃喃自语,“对了,就是在那人出现之后。” 当日她随公主溜出林府去了一趟恭恩寺,回来途中返家一趟,柳煦儿在那里遇见了隔壁邻居周家的女儿周雨。 周家夫妇生了一对儿女,长子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祖孙三代挤在小小的毛胚屋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儿周雨生得秀气,不过性子娇惯,常嫌家里穷,盼着那点儿光鲜,稍大一些经人介绍去了百绣坊学刺绣,就再也没有回城北的家。直到那趟柳煦儿和公主一起回家,才知道她的绣工一般,早被百绣坊给辞了,这才不得不回家里住。 与李琴一家相同,柳煦儿在提及周雨一家之时,竟也了若指掌,倒背如流。 柳煦儿抱着脑袋:“爹爹,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柳公酌的声音轻柔而飘乎,仿佛一下子近一下子远。几乎反射性的柳煦儿开始脑袋发胀、头痛欲裂:“爹爹、我不明白……” 她抱头苦吟,艰难咬牙,一字一顿:“我到底是不是柳煦儿?” 第67章 曝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煦儿微微怔忡。 没错, 她清楚记得这是头天入宫爹爹给她取的名字。柳煦儿柳煦儿,不是杨柳树下絮绒飞,而是和风煦日照春归。取此‘煦’字, 正是希望她能成为像和风煦日一样阳光温暖的人。 那么她做到了吗? “我是柳煦儿,”柳煦儿喃喃低语:“只是柳煦儿。” 声音一轻, 她的身型摇坠,整个人重心前倾, 阖眼倒下去没了意识。 等到龚玉拂重新进屋上茶时,意外发现原本只有柳公酌在的屋里多了一人,惊得手中茶盏跟着一抖。待她定睛一看, 赫然发现昏倒在地的人竟是柳煦儿:“她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样的天冒雨来闯常欣宫, 真是鲁莽。”柳公酌轻声吁息, 吩咐下去:“你去将她遣送回缀华宫, 好让公主知道这孩子忠心为主。” “便是看在我俩父女一场、看在公主的情面上, 这事我便既往不咎,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雷雨震耳,乌去密覆, 仿佛整片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一道雷电划空而落, 带过一闪即逝的迅光,将天昏地暗的公主寝榻给照亮几许,也将角落里的一道人影给现了出来。 下朝之后, 皇帝以探视生病的安晟公主名义来到缀华宫。 彼时公主高烧未退,不久前太医送来药汤喂她服下, 约莫正是药效与高烧在体内抗衡之际,睡不舒坦的安晟公主辗转反侧,不时发出梦中呓语,竟似十分痛苦的模样。 “父皇、母后……” 无意识的低语惊醒了皇帝, 他迟疑地迈开步子走上前,一道阴影笼罩在卧榻的安晟身上,似有所感,那双阖拢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动,仿佛受到一场恶梦所惊,令安晟浑浑噩噩地苏醒过来。 也不知是病糊涂了还是没睡醒,当她分辩昏暗的人型之际,此一刻的画面竟与那一年相差无几,虚实两幕交织在安晟眼前,竟令她难以抑制地发出一道恐惧的颤音:“皇叔?” 听见这声呼唤,皇帝双瞳骤缩,呼吸渐渐变得短促起来。他的表情尤为狰狞,一点不如以往面对安晟之时所表露的慈爱与温和:“你唤朕什么?” “不要杀我、皇叔,求你不要杀我……”卡在喉咙间的嗓音微紧,安晟像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断挥扬挣扎的手臂,惊惧、可怜还有难以抹灭的恨意:“也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死阿峥——” “皇叔,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掺杂着怨恨的质问令皇帝浑身一震,那道略微臃肿的身型竟像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微微蜷缩,映在窗棂上显得万般佝偻。他仓促地退开了,一步两步,几乎不敢再停留片息,踉跄地逃离这座他亲手构建的巨大囚笼。 这天皇帝来而又去,没等雨势稍缓一些,也没等公主从梦中醒来,乘着龙辇急急离开了缀华宫。 而在公主寝榻,本应陷入梦魇当中的安晟公主缓缓睁开双眼,又重新闭阖回去。他支撑身体坐起来,凝在眼眶的眼泪顺着侧颊的弧度滑落下来。但这一刻他的脸上却不再显现出焦虑与恐慌,而是异于寻常的漠然与冷酷。 皇帝步履蹒跚地回到重霄宫。 雨势未减,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碧瓦粉墙,浸在雨声之中的宫室沉抑地令人喘不过气,便连皇帝的心情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与冲击。 听说皇帝从缀华宫回来了,独自闷在屋里没有出来。文潮双眼飞快闪过一缕异样的光,他摒退其余宫人,躬身拜在皇帝跟前:“陛下。” 良久过去,沉沉坐在紫檀椅上皇帝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文潮迟疑着正欲抬起头来,却在这时一只脚踩在他匍匐的后脑勺上,将他的脑袋狠狠压回地面上。 “朕今日去见安晟了。” 半掩的窗棂透不进光,一片阴影打在皇帝居高临下的侧面上,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那颗隐隐发颤的脑袋上:“你的猜测是错的。” 文潮躬身匍匐,他可以很轻易地脱离这一下,可即便被这般折辱地狠踩在地,他却半分没有挪动身子,也不敢有一句怨言:“……陛下恕罪。” 这一下似乎发泄了皇帝心中的暴戾,他缓缓收起脸上的狰狞,背身来到窗前眺看雨幕:“不可能出错,当年朕明明一再确认过那具尸首,不可能错了。” 文潮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他依然维持着被睬着脑袋摁在地上的姿势。 太后遇害那夜,文潮意外瞧见安晟公主与柳煦儿私下之间超出主仆的亲昵举动,某个令人惊骇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悄然浮现。 几经思虑,回宫之后文潮悄然将这个猜想转告给皇帝。 这个猜想简直吓坏了皇帝。 这些年来表面对安晟的宽容与放纵,虽不说私下分竟存有几分真心,可皇帝确实从未想到这个可能。明知安晟与宋峥同卵双生,自小模样便极为相似,可为什么他从未想到活在世上的会是宋峥而不是安晟? 因为他早有预谋在迁途中杀人夺位,所以那一路他极为小心,并且安排了无数眼线紧盯这对目标姐弟。他敢笃定在杀死宋峥之前姐弟俩绝不存在也没有机会互换身份,而且宋峥死后他派去验尸的全是心腹,甚至他自己也曾亲去确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在错杀与伪冒的情况。 一直到文潮提出这个假设,皇帝仍然不敢置信并去怀疑安晟的身份,所以今日皇帝才会怀揣着重重疑虑前往缀华宫去见安晟。 事实证明是文潮错了。 盯着窗外的簌簌雨滴,皇帝胸中腾起无名恼火。当他面对安晟那一声又一声的质问时,在他成为皇帝之后渐渐被他抛诸脑后的那些恐惧与隐恻浮上心头,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恼与后怕,迫使他一刻都不能继续待在那间屋子里。 当年安晟便是染了时疾一病不起,虽然醒来之后忘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但皇帝却始终记得那一日,幼小且病重的安晟以一种怨憎的语气质问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晟迷糊梦呓的一句话,一朝将皇帝打回初登基时饱受梦魇困扰的无数个日夜。他时常梦见长兄与皇嫂在每个夜晚作化厉鬼追问他,问他为何泯灭人性杀害至亲、问他为何连那么幼小的侄儿都不放过。 皇帝更害怕的是,安晟这一烧会不会就把从前的记忆给唤回来,届时他又应该如何面对? “对,必须和亲。”皇帝眺望雨幕出神,仿佛着了魔障一般:“尽快将她送走,越远越好,绝不能让她再回来了。 ” 在他身后,佝偻腰身的文潮缓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盯着皇帝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的表情,冷了表情。 这天后宫发生许多事,雨一直下,阴霾持续笼罩在宫城上空。 皇后行宫匆匆闯入一人,昭燕脸色灰白地立在门前,阖宫上下唯有皇后神态从容,偏头细细打量昭燕脸色,一边招手一边嗔怪称:“这般雨势也不晓得留在宫里躲一躲,万一摔了一跤淋了雨可怎生是好?” 昭燕冰冷的十指紧紧握住她的手:“母后,我听说长姐姐要给西蛮和亲,这是真的吗?” 皇后叹息:“没想到竟连你也听说了。” 昭燕面无血色,泪珠瞬间便盈眶而落:“长姐姐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嫁给那些野蛮人呢?!” “我不答应,我这就去找父皇讨要说法!”说罢,昭燕作势便要不管不顾找去重霄宫,却被皇后一把按住:“没用的,此事你父皇早有决意,无论谁也拦不住。” “怎会拦不住?便是我拦不住,还有母后、还有皇祖母!”昭燕气急:“对,我这就捎信去给皇祖母,皇祖母定能阻止父皇这么做的!” 皇后面色一沉:“昭燕!” 昭燕猛然震住。 “我说过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你父皇的决定。”见她露出怯色,皇后别开脸,阖上双目:“这事你皇祖母早就知道了,便是连她都不能。” “竟连皇祖母也阻止不了父皇吗?”昭燕泪眼婆娑,不知所措:“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什么一定要和亲?旧时也有公主和亲西蛮,可没过几年就被虐杀而死了!那些西蛮人如此暴虐,若让长姐姐嫁过去,难保不会像曾经和亲西蛮的那些公主一样落得凄惨下场呀!” 昭燕拼命央求皇后:“母后,您快想想法子呀,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姐姐嫁去西蛮!” “没有其他办法了。”皇后颦蹙眉心:“你父皇心意已决,不是她,便是其他公主。” 昭燕的泪凝在眶里,重复低念这几个字:“其他公主?” “你还不明白?”皇后面上尽是不忍与恻隐:“大成适龄的公主只有她和你,这次和亲不是她便是你。难道她不去,换你去不成?” 昭燕瞠目结舌,整个人都傻住了:“凭什么一定是我跟长姐姐……?” 她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怨气与委屈,深深埋在母后怀里哭:“难道就不能让别人顶替吗?我记得、我记得从前也有将大臣之女赐封为公主外嫁的先例,难道不能效仿吗?” 皇后幽叹:“不瞒你说,这事原便是要由嫡亲血缘的你来和亲。可莫说你这身子岂能熬得住长途跋涉,母后便是死,也绝不能眼睁睁看你这一生葬送给西蛮那些野畜生手里!” 听着母后激动的话语,昭燕迟缓地反应过来,愕然抬头。 皇后怜爱地为她抚去泪珠:“如今已是让安晟代替了你,若再换成其他臣子之女来代替她,恐怕便没有了两国和亲的重要意义。” 昭燕恍然明白,原来长姐姐竟是代替她和亲西蛮,登时既愧疚又绝望:“可、可是……” “……还是不行。” 皇后万没想到话已至此,昭燕竟还想替安晟说话。 昭燕拼命摇头,掩面哭泣:“长姐姐她不能嫁,她是不能嫁人的。” 这话竟让皇后嗅出一丝端倪,她扳过昭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了什么?” 第68章 心意已决 “她便是死,也要死在我的身…… 龚玉拂将柳煦儿从常欣宫送回来了。 安晟并不意外柳煦儿会再次踏入常欣宫, 却怎么也没想到被送回缀华宫的柳煦儿竟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柳煦儿冒雨去见柳公酌的时候浑身皆已湿透了,兴许是长时间浸在湿衣裳中,又或者是紧绷与松驰的精神交替令她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龚玉拂将她接手过来的时候柳煦儿已经起了高热。等把人送回缀华宫交给梅侍官的时候,整个人更已烫得不行。 皇帝离开缀华宫后不久, 梅侍官匆匆回到公主寝屋,向安晟禀报了这件事情。 安晟哪还顾得了其他, 将人直接接到他寝宫,又唤来兰侍官为柳煦儿探一探脉。想他这本该病的人没病,不该生病的人却病得一塌糊涂, 可把安晟愁坏了:“去便去了, 怎也不知道照顾好身体, 竟把自己淋成这样。” 安晟越想越觉得气不顺:“真不是常欣宫那帮子混账欺负煦儿老实, 故意刁难她折磨她, 让她冒着外头的雨势出去淋雨??” 梅侍官摇头:“龚姑娘将人送回来的时候明说了,是煦儿冒雨闯进常欣宫。” 龚玉拂带去的原话还说,柳总管心善人慈, 看在公主的面上、念在父女的旧情, 又见柳煦儿倒地不起,没让人动她一根寒毛,全须全尾将人送回来的。 安晟疑心未减, 直到兰侍官仔细检查确定柳煦儿身上没有其他伤口,这才稍稍放心。 “煦儿淋了一场雨, 寒湿之邪入侵人体,这才引起高热。回去我去开几贴药给她煎服,再静心休养便能好。”兰侍官号完脉象,深深看了安晟一眼:“但我观她心有氟郁、七情不宣。大约这阵子被殿下要嫁人的事给伤透了心。郁结不平害得不轻, 虽说这会儿我能开方治得了皮,里子的病症却还得靠其他人的心药才能医。” 安晟轻轻蹭过柳煦儿滚烫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守在她的身边。 兰侍官退出屋外正打算去给柳煦儿煎药,梅侍官随后跟上叫住了她:“兰儿,我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梅姐姐,什么事?”兰侍官伫足回头,等着梅侍官跟上她的步伐。 梅侍官看了眼身后的那扇门:“方才你给煦儿把脉的时候,可曾注意到还有什么其他病状?” “其他病状?”兰侍官寻思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除了淋雨受寒起了热,我看她就是忧虑过重,才会导致肝火燥。没什么大毛病,不必担心,养几天就能好全。” “真没什么大毛病?”梅侍官面露疑色,又说:“可她这阵子不是经常喊头疼吗?之前你给她看过没有?可曾查出什么问题?” “头疼的事,她确实来找我看过。可我仔细给她检查了,一没外伤二没内症。也不知是不是她心里作用,老说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我连耳朵都帮她检查过,一点毛病也没有。”说着,兰侍官反而打量起梅侍官的脸色:“怎么了,难道你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梅侍官是她们四人当中心思最敏谨细腻的一个,很多时候别人往往容易忽略的很多细节,她都能够细察入微然后发现疑点。 梅侍官微顿:“没有,我就是担心煦儿本来身子已经不舒服,若是再淋雨烧出什么毛病可就不好了。” “有我在,出不了问题。”兰侍官松一口气。 方才听梅侍官古怪的语气,兰侍官还真怕会从她口中听见柳煦儿有什么问题。虽说柳煦儿不比她们自小追随主子同吃同住一并长大,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很融恰,大家早已将柳煦儿视作自己人看待。尤其自家主子对柳煦儿什么心思,众人更已心知肚明。倘若这时候告诉她们柳煦儿有问题,别说她不敢置信,便是她们的殿下恐怕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梅侍官回以一笑,叮嘱兰侍官赶紧去煎药,等人走后,笑意这才慢慢减淡,神色复杂。 柳煦儿平日总是既精神又活泼,便是近段时间偶尔喊头疼,没一会儿又会很快恢复元气与活力。 说起来,她最近一次大病,还是在发现水井女尸之时被不小心泼了一身水给闹起来的。这一次她跑到外头淋雨不说,安晟唯恐她憋心事给憋坏了,否则也不至于一病不起。 柳煦儿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病起来比安晟装的还要汹,吓得他天天守在榻边摸摸抱抱,喝药喂粥亲力亲为。 反正皇帝已经来过了,该做的戏也都做完了,安晟索性也不装病了,对外宣称公主病愈。 只是公主才刚病愈,她屋里的宠婢却紧接着也发了病,导致出入缀华宫的药医始终不断,一度令外人怀疑那会否是什么传染病。 不知道的只当是有传染病,后宫人人都怕极,躲在宫里不出门。知道的私下暗暗诽议,都在讨论近日外廷传来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的事情。 彼时朝堂之上日日犹如菜肉市场鸡飞狗跳,起初是因主战主和两党相争头破血流,近日却又换成了别的事。起因是作为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邢严利用职务之便开始大掀旧账,揪出无数桩经过上任大理寺卿之手打通关系暗中压下的陈年罪状,将整个朝廷不少官员拖下水。 要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手头案子可大可小,从前只是不查,但凡查了涉事官员几乎一查一个准,逮谁必遭殃。 原来邢严早有预谋,只是从前刚新上任,这里头的水又深,但凡有点顾虑一时半会不敢轻举妄动。可他现在要走了,哪来那么多忌惮,干脆走前搅场大的,誓要将那藏在朝廷光鲜布幕之下的沟蛆一条接一条给揪出来。 邢严露这一手直接煽动了整个谏院,以当初在公主接风宴大放厥词的张正言为首开始无差别攻击,将朝廷官员挨个弹劾个遍,气得不少大臣险些中风葛屁,一时搅出泼天狗血,甩了皇帝一整脸。 皇帝被那个气啊,臣子们那个恨啊,盯着邢严的脑门只差眼神不能化刀,不然早戳他个千百回了。 最可气的是邢严煽完一片腥风血雨,拍拍屁股上表辞官,皇帝兼百官恨得咬牙切齿,却愣是没一人能奈他何。盖因邢严此人平素行事太端正,端正得半点揪不出纰漏,便是往死里揪出鸡毛蒜皮的事儿,皇帝还要忌惮他背后有势力庞大的家族,在西蛮来犯的节骨眼,竟是半点不敢拿他来刀以祭心头之恨。 但也正因为意识到西蛮来犯令他变得多么被动,皇帝终于在这天正式宣布了大成与西蛮协议之下的决定,将由大成的公主安晟和亲西蛮王稳固两国之间的和平。 此事一出,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便如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争论不休,有人认为不该屈就,当然也有人不愿战事再起,一时间上至山院酒楼文人墨客,下至凡夫走卒平常百姓,人人都在谈论并关注此事。 随着皇帝正式宣布了这个决意,和亲的圣旨也在第一时间送到安晟公主的缀华宫。彼时除了跟随安晟公主从遥遥旧京而来的内侍以外,整个缀华宫也都陷入一片恐慌。 这些不少人原都是从各宫临时调配至缀华宫的,自安晟公主入京以来,她们跟着这位风风光光的主子也算在宫里意气风发了一段时间。哪成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就传来了这样的坏消息。 公主出嫁,大半个行宫的人都个陪着过去。然而和亲的是在大成人眼里宛若畜生野兽一般的西蛮人,不说环境不同,便是两国之间局势紧张,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尚且难能自保,更别说是她们这些任人轻贱的奴才了。 霎时间整个缀华宫的人便像要塌了天,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暗暗开始另寻门道,盼着能够尽快脱离缀华宫。 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柳煦儿,因为自她病倒之后,再不曾恢复自主意识。不论宫中太医还是兰侍官竟都有些一筹莫展,可把安晟急得团团转。 安晟的焦虑让缀华宫里其他人误以为是对和亲西蛮的抵拒,这日皇后登门来访,便有人悄然将这事说予她听。 随着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缀华宫里越渐人心散乱。不少人见惯后宫人情冷暖,唯有皇后隔三差五会来探视,便觉这是位仁慈的主子,变着法儿争先恐后投效于她。 但要想入得了皇后的眼,势必要有这个资本,很快催生出不少两面三刀的势利眼,逮着什么动静都往皇后娘娘跟前说。 于是生病的柳煦儿被安晟公主接到寝宫里的事、公主对她的诸多特殊照顾通通落入皇后耳中。 皇后由始至终平静温和,仿佛那些宫人眼里极不寻常的事情,在她看来一点儿也不稀奇。 自从安晟‘病愈’以后,皇后每隔几天就会来缀华宫陪她说说话,反倒是昭燕再也没来了。偶尔问起,皇后也只是说她病了。但安晟没有过多去问她的情况,昭燕本就身子差,生病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以她的性子便是这时候病了,知道他将远嫁西蛮,就绝不可能一步都不曾踏入缀华宫来。 安晟不清楚昭燕究竟对这里面的事知之多少,但既然她选择了避而不见,无论自愿与否,安晟反而乐于不见。 倒是皇后来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若非安晟事前早已查到幕后推手正是她,恐怕真是要被这张温婉仁善的表象给蒙骗。 “可恨西蛮来犯,危我大成。”皇后幽叹,“自佛台山归来至今陛下日日与众大臣在议事殿中就此事想尽办法。偏偏连年战乱涂炭众生,休养生息来之不易,大臣们不舍放弃,尤其近年各地方出现洪灾与瘟疫,那情形你是不知……竟如回到了八年前那般惨绝人寰,令人痛心。” 安晟久病初愈的面容淡淡:“事已至此,我也不希望重蹈当年覆辙。” 皇后静静看她:“终究这事还是苦了你。” 该气的早已气过,唯剩苦涩与认命,安晟端着一脸病色,任她瞧个清清楚楚。 “你房里那丫头的事本宫近日听说了。”在听了好几天关于柳煦儿的事迹之后,今日是皇后头一回提到柳煦儿,“听说她也是忠心,为了阻止和亲西蛮的事,冒雨去求柳公酌。只可惜柳公酌自私自利不近人情,他又岂会为了这么一个所谓的干女儿冒险去做动摇自己根基的事情?” 终于,她从安晟脸上看到了一抹鲜为表露的怜惜:“可不是吗?若非如此,也不会把自己病成这样,真是个傻丫头。” 皇后静默良久,方启唇:“本宫听说你们主仆感情极为深笃,想必无论天涯海角她定不会舍下你。只是本宫听闻她已连病数日,至今没能醒过来。待到启程那日若还不醒来,你又该如何是好?” 安晟陷入良久的沉默,皇后再次开腔,向她递出橄榄枝:“本宫知你心中怜惜,你若真心待她,不如便将她留在宫中,日后尽可留在本宫身边,必不会让人欺于她……” “不。” 安晟扬声打断:“我不打算将她单独留下。” 皇后眉心一抖,忧心说:“可是她如今病成这样,恐怕无法支撑长途跋涉……” 然而安晟毫不领情,声音较方才冷了几度:“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安晟心意已决。她便是死——” “也要死在我的身边。” 皇后被她这一声咬字极重的音给怔在原地,神情辗转间,便像是败给了她的这份执拗:“罢、罢。” “她是你的人,你想怎般处置便怎般处置,本宫再不会干预。” 安晟这才稍稍缓了颜色。 第69章 真伪 “安晟公主可真是好狠的心。”…… “安晟公主可真是好狠的心。” 离开缀华宫的路上, 红绣伴着皇后徐徐踱步,身边除了凤仪宫的随侍宫女,身后还跟着几个从缀华宫挑回来的人, 无不感慨唏嘘:“都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嫁去那等蛮荒之地,既是昔日最亲近的内侍, 竟不顾死活也要抓在手里不肯放行。” 红绣偏头扫去一眼,那几人立刻堆起谄媚的笑:“万幸以后我们跟的便是大慈大悲的皇后娘娘, 奴婢等人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侍候娘娘,绝不会有半分异心。” 自从听说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心思活络的几人按捺不住, 时常借着由头接近随侍皇后而来的红绣姑姑, 盼着她能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 带她们离开这个将散未散的缀华宫。 这段时间她们一直悄悄给红绣递消息, 不仅告知皇帝来探视时前前后后的异常, 还把柳煦儿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之后的近况也递了出去。 念在她们立下种种‘大功’,终于说动红绣在皇后面前为她们美言,首肯了将她们调出缀华宫转来凤仪宫的事宜。 这些人满心以为得偿所愿, 孰不知皇后不过是方才在安晟面前讨人不成, 为了秉持她口中所谓的‘仁善之举’,这才佯装又从其他人中挑走几个做做样子而己。 可笑她们心中感激零涕,却不知这凤仪宫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此时离开缀华宫, 红绣给身边人递了几个眼色,凤仪宫的人向来以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红绣马首是瞻, 很快心神领会地领走了那几个刚从缀华宫调来的人。 只是自那以后,凤仪宫却再不曾见到那几个人的存在。 彼时红绣察觉皇后心中有事,等到那些人被带走以后方开口:“娘娘可是还有其他心事?” 皇后沉吟:“红绣,你也觉得安晟只是出于阴损的私心才不愿放人的么?” “依安晟公主与柳煦儿从前那般深厚的主仆之情, 奴婢不认为安晟公主是出于什么阴损私心才不肯放人。”方才那些宫人碎碎念的时候红绣没有接腔,便是因为她并不认可这些人说的话,“更何况柳煦儿是为了公主去求柳公酌才病倒的。忠心可表、其心可鉴。便是她现在醒了,也未必肯离开安晟公主另投她主。” “主仆之情吗?”皇后面上飞快闪现一抹滑稽之色,“也许你说的对,安晟分明是怜惜柳煦儿的,又岂会舍得以阴损渡她?” 红绣察觉皇后的这份异色,可就算贴身侍奉这么多年,主子的心思却依然不是她能够分辩得清:“依娘娘所见,安晟公主会否另藏后着?” 皇后容色稍敛,静静思索片刻:“先不回行宫了,改去一趟议事殿。” 从缀华宫离开之后,皇后临时改变主意,转往皇帝所在的议事殿。与此同时,归燕宫的昭燕公主郁郁寡欢,已经许多天没踏出寝宫了,这时候身边无论多少宫人都不好使,竟只有本应被排挤在外的许嬷嬷凭借公主奶姆的身份再次荣获公主青睐,方允进屋陪伴公主说说话。 可想而之许嬷嬷那收敛多时的嘴脸险些又要歪上天,趾高气昂的势头一起来,后宫之人多势利,登时就要墙头草往回靠,气得诸如晚荧这些被皇后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个个歪鼻子歪嘴。 许嬷嬷前阵子落魄了,受了一肚子鸟气,其中最令人可憎的便是这个处处与她过不去的晚荧。听说她与安晟公主身边的人关系极好,令许嬷嬷严重怀疑是不是晚荧伙同安晟公主与她过不去给导致的。 这日许嬷嬷发现晚荧行迹鬼崇,悄悄潜出归燕宫,顿觉可能机会来了,悄不作声就跟了过去。 万没想到晚荧偷偷出去私会的不是缀华宫的人,而是皇帝身边的文潮。 难道这俩有私情? 许嬷嬷偷偷摸摸又靠近一些,直到能够清晰她们交谈的话语…… “那日我听到……” “……皇后与公主私下交谈的事。” 这晚荧果然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偷听主子私下密语!许嬷嬷逮着晚荧把柄,心中大为雀跃,又贴近一些仔细再听。 对于那日偷听到公主对皇后说的那些话,晚荧至今不敢置信:“她们说安晟公主根本就不是公主本人,他极可能是已故前太子宋峥!” 许嬷嬷心下一阵咯噔,震惊之色无以复加,竟连躲藏的身形已经曝露都不自知。 文潮眸底精光大作,他早怀疑安晟身份,可那日皇帝却说他亲自验过不可能有假,还因此事恼他非常。究竟是皇帝故意这么说的,还是真被安晟瞒天过海,文潮细细思忖:“此事尚不能与第三人说,便是师傅也不行。” “柳总管也不能说?”晚荧先是一愣,随即想到文潮近些年频频越过柳公酌私下行事,恐怕两者之间已行嫌隙。她毕竟也是出身常欣宫的人,原本便是柳公酌将她安排到昭燕公主身边的,只是后来她心悦文潮,这才逐渐以文潮马首是瞻。此时听他这么说,晚荧倒也没有太犹豫:“那煦儿呢?” 文潮没有吱声,晚荧却眯起双眼:“其实煦儿跟着安晟公主那么久,她与公主又那般亲近,我不信她不知道。” “你说,她会不会早就与那假公主……” 没等晚荧说完,文潮一嘴巴子狠狠甩了过去,将她脸上直接甩出一道鲜红的指印。晚荧吃痛疾呼,又惊又惧地捂住脸颊,文潮声音淡淡:“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难道连这点事都学不懂么?” 晚荧低垂眼帘,夹杂一缕不是滋味的伤楚与怨毒。 文潮懒得看她,几句将人打发走了,偏头扫过拐角一抹潜藏的袖袂,眸色森森。 皇后前往议事殿时,皇帝正与一众大臣商议政事,抽不开身,唯有让宫人将她请去偏殿,在那里她见到了柳公酌。 近来暴雨连绵,柳公酌身子骨不利索,好些天没出来走动,手头上大半的活都交给了文潮和龚玉拂去办了。前几日文潮不知因为什么得罪圣君,惹得皇帝不待见他了,愣是把甩手掌柜似的柳公酌给招了出来。 柳公酌跟了皇帝好些年头,明明最早投效的本是先帝,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能令疑心病重的皇帝对他如此信服。 便连与皇帝做了那么多年夫妻、知根知底的皇后,面对此人之时始终抱持着警戒之心。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这是什么风儿能把您给请到这来?只怪近日国事繁重,陛下实在太忙了,还要娘娘在此好等,来人快快上座。” 柳公酌笑着给她请茶,皇后不疾不徐地接了:“这阵子的事儿确实太多了,难为陛下日夜积劳,本宫这有盅陈山雪莲,便想着给陛下送来,却未料今日实是不巧。” “都道是帝后鹣鲽情深,便只有我们这些作奴才的看得最是真切。”柳公酌弯眉:“陛下知您来了定不会让您候等太久。娘娘稍且候坐,不如奴才陪您说些话儿解解闷可好?” 皇后眉梢一动,欣然微笑:“也好。” 能让皇帝摆在身边十年八年不曾换的,那必然是能说会道并且心思剔透之极。柳公酌这些年已位极人臣,除皇帝之外,并不需要再去讨好什么人了。即便如此,依然能够轻而易举打开话匣子,逗得皇后眉开眼笑。 皇后关切道:“听说你这些天腿脚不便,本宫身边有几个手艺不错的丫头,便送你那儿侍候着也好。” “奴才岂能夺人之美?更何况陛下要是知道娘娘不给他送反把人给了奴才,怕不得先削了奴才一记脑袋?” “他削谁也不能削你,他哪里舍得?”皇后掩唇笑乐,倒是柳公酌失笑:“等会陛下来了,娘娘可莫要抬举,不然陛下可真要把奴才的脑袋给削了才行。” 皇后讶道:“怎么说?” “还不是文潮那个浑小子,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新鲜事,张口就往陛下跟前说。哪成想竟惹恼陛下,竟连御前侍候都不允,奴才这不才出来顶上么?待会陛下来了,您可别往他面上多提,不然他连奴才也要恼上了。” 皇后眸光一闪:“文潮一向慎重得体,不像是会随口胡诌,到底与陛下说了什么能惹他大发脾气?” “陛下的忌讳还能有什么?”柳公酌与她对上一眼:“虽说已经过去已久,但那毕竟不是小事。小辈不懂事也罢,奴才却不能不重视。如今文潮也算受了惩戒,只盼陛下气头尽消,奴才这作师傅的也能松一口气。” 皇后略略坐直身子,寻思颌首:“言之有理。” 议事殿的大臣陆续散了,皇帝在宫人的提醒下想起皇后来了,方得空转偏殿瞧上一眼。却不想来时皇后已经走了,柳公酌笑着将那盅陈山雪莲呈了上来:“皇后娘娘有心,想着陛下国事操劳,特意送来一盅陈山雪莲给您补补身子。” 皇帝瞥了白盅一眼:“就只是来送这个?” 柳公酌笑笑:“许是还有些话想说,对着奴才不方便罢,又觉得再找陛下属实小题大作。” 皇帝坐下来慢条斯理喝汤:“确实,她来找朕左右不过是为了昭燕的事。” 在他看来自己这位皇后的格局属实太小,说她小题大作还真没有错。 柳公酌立在一侧方便就近侍候:“倒也不尽然,奴才听她说是刚从缀华宫来,或许是为安晟公主和亲一事。” 听见‘安晟’二字,皇帝如鲠在喉,哐地一下将那白盅给放回桌上:“又是这事,不是已经说好了,怎么到哪都来找朕的不是!” 方才皇帝抽身无暇,正是因为议事殿上大臣们又在为了这事争议不休,皇帝听烦了,大手一挥让人散了,哪知转到这里还要听这事。 那汤渍震出了盅外,柳公酌掏出帕子往桌上慢慢擦拭:“便是知您不爱听,奴才将她送走了。若是她还来找您,陛下可莫把奴才给供出来了。” 皇帝拍案:“你连朕都不怕了,还怕她找你茬子?” 柳公酌重新将汤递上前:“奴才是怕她给您找茬子。” “那她下次来了,你再给朕把她打发了。”原本烦闷的心被他这么一搅,皇帝略略舒畅了,端汤重新喝起来。 等他把汤喝完了,柳公酌这才命人将喝干净的白盅给皇后送回去。毕竟是皇后亲自送来的,能让皇帝尽数喝完,也算是回应了她的好意。皇帝凉凉看了一眼:“文潮那小子若有你一半上道,朕也不必这么烦他。” “那小子还年轻,年轻人性子浮躁,总得给他认识错误的机会,才会懂得以后应该怎么做。” “你在那个年纪可不见得像他这么浮躁。”皇帝哼笑一声,思及烦心事便阴起脸,双眼不觉转向柳公酌:“说起来,你那女儿去了缀华宫这么久,可曾发现安晟有何不对劲?” “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柳公酌寻思:“想不到公主深谙御下之道,把那丫头哄得团团转,前几日竟还跑来求奴才。” 皇帝面色更阴:“没用的人尽早解决了,省得留个祸患,不知哪天便成了自己的绊脚石。” “奴才知道怎么做的。” 皇帝起身往门外走,柳公酌随行而出,两人一前一后,没有作声。出了偏殿,皇帝忽然道:“当年朕让你去核实那具尸身真伪,你确定其中没有其他纰漏?” 柳公酌回他:“当年除奴才之外,陛下还派去另外三名亲信随同,便是陛下您也是亲自验过的,总不会有纰漏才是。” “也是。”皇帝将脸转回去,沉吟一声:“如此甚好。” 第70章 醒了 “煦儿醒了?” 一道光影覆过眼帘, 柳煦儿双睫颤动,终于迟缓地掀动起来。醒来的时候正值黄昏,连日暴雨有所停歇, 暮色四合,将晚未晚, 她迷迷糊糊地环望四周,一时没认出来这是哪里。 “煦儿醒了。” 兰侍官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随着赶来,很快公主惊喜的笑颜便出现在柳煦儿眼前。 静静卧在榻里的柳煦儿迟缓地扇动眼帘,任由安晟试探她的额温, 并让兰侍官将手搭上来把脉。公主的表情极尽温柔, 唯有说话的时候隐隐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煦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将手背轻轻贴在柳煦儿的脸颊上, 此时的温度已经不似前几日高烧最厉害的时候那般骇人, 但安晟不放心,叮嘱兰侍官仔细检查。 柳煦儿轻轻摇头,稀里糊涂:“公主, 我怎么睡你床上, 那你睡哪?见好点儿了吗?” “我好了,早好了。反倒是你这一病好些天,直把我给吓一大跳。”失去意识之前公主还在卧病中, 柳煦儿自然不知道公主经她这么一吓直接‘病愈’了,眼下这屋里唯有她一个病号。 柳煦儿还在恍惚:“我怎么也病了呀?” “让你别去找你爹爹你不听, 还把自己整成这副德行,你倒是反过来问我。”安晟气极反笑,狠狠搓了她一脸腮帮子,这不病了几天往日的小圆脸都快要搓不起来了。 好在连日以来的担扰在柳煦儿苏醒之后总算得以放下, 安晟心头微松,决定等她病好了再秋后算账。 兰侍官放下她的手腕:“醒来就好,煦儿醒了就算没事了,我让厨房给她熬点药膳调理身子。” 兰侍官出去以后,屋里就剩柳煦儿跟公主殿下。思及这是公主寝榻,柳煦儿想给她挪个窝子,可也不知是不是生病多日的缘故,整个人浑身上下软趴趴,不能动也不想动:“公……” 没等她张口,公主忽而单膝压床,欺身覆上来将她深拥入怀。 柳煦儿愣住动作,好半晌才抽回神,略略侧过脸庞,两手越过公主臂弯反环住她:“公主?” “我错了。”安晟将脸埋在她的肩颈闷声低吁,“你病倒以后我天天守在你枕边,盼着你能醒过来,便是睁眼看看我也好……” “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担心别人的滋味是那么难受,我不该让你那么担心我。” 柳煦儿就着仰躺的姿势轻轻勾住公主的背,“那我以后也要努力不生病,不然又让公主担心了,你难受我就更难受了。” 原本正在谆谆忏悔的安晟忍俊不禁,他顺势躺倒在柳煦儿枕边,两人面对面侧卧,能够看清描摹出彼此的脸:“煦儿,别再去找柳公酌了。” “圣旨已经送到缀华宫来了,如今朝野内外人尽皆知,已经回不了头了。” 柳煦儿缓慢扇动眼睫,这般凑近的距离能够清晰发现微微颤动的眼睑。安晟静静看着她,那张略病色的苍白小脸微微一皱,柳煦儿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公主,要不我们逃吧?” “逃?” “我们可以离开皇宫、离开大成。”柳煦儿想了想,又接着说:“天地之大,也不尽然只有大成与西蛮两片王土,我们远走高飞、浪迹天涯怎么样?” 安晟见她竟说得特别认真,不禁好笑:“你莫不是话本看太多了?” 柳煦儿扁嘴。 安晟眸光忽闪,低垂眼帘轻吁一声:“这场和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生身大成的皇室,这层身份便已束缚住我,由不得我一走了之。” 柳煦儿静静听完,水润的双瞳闪现意味不明的光:“一定得和亲么?” 安晟沉默,欺身在她额前么了一口:“对。” “哦。”柳煦儿应声,似是懂了又似没懂。 安晟喉线一滚,张了张口:“其实这并不是最坏的选择,我之所以决定和亲,是因为我打算在……” 叩叩两声,门从外面推开了,莽然打断安晟未完的剖白。梅侍官端着食盒向屋里走来,未经允许的意外之举并不像是她的作风,但安晟翻身侧目看她一眼,心里犯阵嘀咕,倒也没有去怪责她:“吃了这么快就送来了?煦儿昏睡几天肯定饿了吧?先吃了再说。” 柳煦儿摸摸肚子,她确实饿了。 她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以后就陷入昏迷高烧不退,这些天全靠安晟耐着性子哺她喝药吃粥,只是到底喂不进多少,不怪乎醒来以后浑身无力软趴趴。 安晟接过碗勺亲力亲为,这若是让外人见了,恐怕会以为躺在病榻上的柳煦儿才是公主。 不过这会儿柳煦儿病得稀里糊涂无暇他顾,安晟又是甘之如饴,唯剩梅侍官早就习以为常,默立一侧没有多话,只是双目始终落在柳煦儿身上。 等到柳煦儿填饱肚子又卧了回去,安晟静静等她沉入熟睡,这才与梅侍官一起跨出寝屋大门。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门扉阖上的那一瞬,梅侍官听见安晟这般说,双眼滑过一缕异样之色,扭头看向自家殿下:“现在不是告诉煦儿真相的好时机。” 安晟瞥她一眼:“也对,毕竟她才刚醒不久,过几天等她精神稍好一些再说不迟。” 梅侍官面色微凝:“殿下,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这个意思。” “从前是我轻看了煦儿对这件事的承受压力,明知她担惊受怕伤心难过却视若不见,如今她病成这样,我不想再瞒着她。” 安晟看出方才梅侍官是故意挑在那种时候进来的,为的正是阻止他向柳煦儿剖白身份与计划。从前他因诸多顾虑,确实打算等事情结束以后再细细向柳煦儿剖白一切,可现在他却不想等了。 这几天柳煦儿一病不起,迟迟不见醒过来,安晟真是被吓到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及早道明一切,如此柳煦儿不会耿怀在心郁郁寡欢,更不会冲动去柳公酌而淋雨生病。 守在病榻前的这些天,安晟想了很多。 他之所以不告诉柳煦儿实情,不过是怕牵累她。退一万步说,倘若失败的他无望可归,他不想在给予希望之后又残忍夺走那份念想。 倘若他再也回不来,寄一切希望于安晟,便将一切止于安晟,他宁可柳煦儿从不知道宋峥的存在。 可人终究是自私的,他从不希望彼此关系止于主仆,更不希望柳煦儿在回想起他的时候便只记得那抹本不该存在的虚影。 当柳煦儿向他说出一起逃的那番话,安晟承认,他竟有那么一刹那可耻地动摇了。 曾几何时他满心只有怨憎与痛恨,自他摒弃原来的身份化为安晟的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过逃离与放弃,可当柳煦儿对他说出这番话,他方意识到自己已非孑然一身,他舍不下柳煦儿。 所以他想告诉柳煦儿真相,在其选择的道路上只许成功不许败,迫使他在许下诺言之后得以兑现,也希望柳煦儿能够等等他。 安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梅侍官好似没听见,她的反应令安晟渐渐冷静下来:“梅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梅侍官面色隐晦,沉沉一叹:“实非我有诸多隐瞒,只是有些事便连我也没能想明白。” “跟煦儿有关?”梅兰竹菊均是自小他陪伴长大,比起主仆更胜手足,安晟隐隐从她的话里嗅出一丝不寻思。 梅侍官瞥向方才二人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扉,安晟的心倏然一沉。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屋外的昏灯照出剪影印在纸窗上,本该熟睡的柳煦儿半阖双眼,一道呢喃便如气息轻若鸿羽,只有她独个儿才听得清。 昏迷多日的柳煦儿好不容易才醒来,缀华宫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吉之事。 昭燕公主身边那位失踪多日的奶姆许嬷嬷被找到了,人就浸在缀华宫的一口井里,泡了不知多少天的脸孔早已面目全非,酷暑天里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 坚持亲身前来的昭燕公主当场晕厥,没等安晟公主赶到就已经被宫人给抬走了。 原来自从得知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昭燕公主这阵子与她的奶姆许嬷嬷又好上了,原本归燕宫里人人都道这风向怕要往回转的时候,不料许嬷嬷却失踪了。 昭燕公主心心念念着这位奶姆,求着皇后掀遍后宫每一处,今日终于在缀华宫里发现了这具死了不知多少天的的浮尸了。 奇的是淹死许嬷嬷的这口井竟恰好正是当日柳煦儿发现女尸的那口井,由于那地之前出过命案被大理寺给封了,自然而然那口井一直也没人碰,直到找上门的搜查队嗅到腐烂的恶臭味,这才终于发现已经死去的许嬷嬷。 一时间宫里众说纷纭,不少人称安晟公主一惯不喜许嬷嬷,双方早在当日在林府游赏之时就已结下梁子。昭燕公主醒来以后大哭不止,这事也不知怎的忽然就上升至安晟公主对昭燕公主的报复一说。 原来自安晟被迫和亲西蛮之后,宫里就一直有传闻称本该和亲西蛮的人选是昭燕,只因昭燕为帝后嫡出,这才有了今时今日安晟替嫁这一出。 后宫人云亦云,都道许嬷嬷之死乃是安晟公主因替嫁西蛮一事心生怨怼,故而报复昭燕所为。 这事昭燕无意中也听说了,若在此之前她不曾听母后亲口承认替嫁一说,她必定不会相信长姐姐竟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可现在她却不敢继续往下想。 因为她清楚知道长姐姐有多么不喜许嬷嬷,更加清楚的是长姐姐代替她和亲西蛮的事,可昭燕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长姐姐对她的怨恨竟已达到这等地步! 得到昭燕因为许嬷嬷的死而陷入自责与痛苦之后,皇后万般怜惜她的女儿:“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许嬷嬷照顾你这么多年也算尽心尽职,回头我让人给她宫外送去多些补偿,定不会亏待她的家人们。” 听母后细道安排,昭燕这才勉强擦了眼泪点点头。皇后又叹:“只是经此一事,咱们也算看清安晟什么为人,左右她将远嫁离京,从今往后你都莫再接近她了。” 昭燕眼底闪现泪光,心中万般挣扎之下,终于还是熄灭了最后那点零星之火。 晚荧静立一侧,眉心微蹙几不可察。等到昭燕在皇后怀里哭够了,晚荧陪送她返归燕宫时眼角余光一扫,赫然瞥见某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入了凤仪宫。 她心下一动,文潮? 第71章 探视 安晟回京至今竟直至今日方第一次…… 这日昭燕上凤仪宫哭了半宿, 属实哭得阖宫上下愁云惨淡。 等她离开不久,皇后只道心绪不宁,摒去了宫人阖门静思, 便也念念有词,道起了一声阿弥陀佛:“可怜我儿心地善美, 她这样金贵的主儿愿意为你落下眼泪,你这一死便是值了, 来日定要保佑她。” 另一侧帷幕之后悄然走出一个人,毕恭毕顺地拜了个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没有回头,却也一点不意外对方的出现:“昭燕哭得本宫心坎疼得紧, 无甚心情应对这些虚礼, 能免则免了罢。” 方才晚荧在外头瞥见的那抹身影确是文潮, 此时人已拜在皇后面前:“都说昭燕公主乃是宫中难能可贵的良善之主, 不过是死了区区一个奶姆竟也令她这般悲悯动容, 可见公主秉性上佳,可谓是宅心仁厚。” “便是怕她过于单纯、柔善可欺,本宫才要事事担着, 处处为她打点好才行。”提及女儿昭燕, 皇后嘴里抱怨,面上却不自觉放柔神情。 文潮好整以暇:“娘娘放心,经此之后想必昭燕公主定不会再抱暇想, 便是日后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不敢靠近安晟公主了罢?” 说到这事, 皇后面色淡了淡:“不会再有机会了。” 安晟和亲西蛮之后,必不会再有回头之日。文潮笑意加深:“娘娘说得极是。” 皇后回他一眼:“此番你将作为使官随同和亲队伍前往西蛮……” “这一路该怎么做,你应该心中有数。” 文潮拱手作揖:“奴才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皇后幽幽长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 柳煦儿睁开眼的一瞬间下意识找公主,可是自她醒来之后断断续续眠而复醒, 听说公主总会守在她床前,却每次总与她错过。 柳煦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连偶尔探视的菊竹姐妹也发现了,不禁逗她:“你是不是又惹公主生气啦?” “我不知道。”柳煦儿是真不知道,她分明觉得最近一次的抵足而眠已经足够增进彼此的亲昵的,却原来认为亲昵的只有她吗?柳煦儿不由自主陷入烦恼。 打发了菊竹姐妹以后,最常来看她的是照顾病情的兰侍官,便连梅侍官都来得少了,听说公主和亲的日子就在眼前,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毕竟这一去便是真正的迢迢长途,生死未卜,说不定这一去便与大成永绝,再无归途。 这期间缀华宫跑了不少人,安晟懒得处理,都是梅侍官在打点。自广开善恩的皇后娘娘主动要走了几个人以后,梅侍官便没再拘着那些人,只要敢提出外调的都允了,省得凭白遭人背地里怨。 原本还有那么一小搓无处可去勉为其难留下来的,结果许嬷嬷的尸身一经打捞起来,人们以为安晟公主已经癫狂至杀人泄愤的地步,吓得又跑了一拨。 眼看缀华宫里就只剩下安晟从贵安带至上京的那些人,却不知公主是否自暴自弃,竟是扬袖一挥,将人遣返回去服侍太后去了。 如今偌大的缀华宫算是彻彻底底人去楼空,留下来的人十根手指都能数得清楚。 柳煦儿一听缀华宫人手紧缺,顾不得养病就要下榻了,被兰侍官给一把摁住:“别别别,你知道咱们殿下用不着别人侍候的。左右没用的人都走光了,耳根清静也挺不错。” 自从和亲西蛮的消息在宫里宫外飞速扩散之后,墙头草势力眼便如雨后春笋噔噔直冒,佛性如兰侍官都曾被气得不轻,更别提脾气火爆的菊竹姐妹。 万幸那会儿柳煦儿昏迷不醒无知无觉,不必承受那些气人的糟心事。 柳煦儿越听越不是滋味:“那公主一定很难过了。” 兰侍官顿声:“还行吧。” 柳煦儿汲起小鞋就要下地:“我的烧已经退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去找公主。” 兰侍官一个不留神险些被她给溜了,忙不迭拎起她的后领往回摁:“朝廷拨下来的嫁妆送来了,殿下在前殿正忙,你可别去添乱了。” 柳煦儿宛若小鸡般被提拎回来,默默钻回薄被里在,一双湿漉漉的水眸巴望着看她:“那等公主忙完了,你能不能告诉她说我想她?” “……” 兰侍官轻咳一声,给她掖好被角轻轻拍:“他也想你。” * 这趟公主和亲西蛮,两国联姻意义非同小可,大成备齐厚礼,百里红妆,堪称隆重。安晟冷眼看着无数宫人尤如盲头苍蝇绕来绕去清点嫁妆,视线回落,偏向奉旨送妆的柳公酌。 说来也巧,柳公酌之名非但早有耳闻,他的干女儿恰恰就在缀华宫里,可安晟回京至今竟直至今日方第一次与柳公酌打照面。 “茶凉了,殿下可需换一盏?” 柳公酌言笑晏晏,此人面白无须,生得斯文又秀气,举手投足的风雅像个不卑不亢的墨客。事实上在柳家出事之前便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谁知入宫为奴的这些年到底有没有压垮身背那根脊梁骨。 安晟回想往日种种,只觉对方与他从柳煦儿口中了解到的模样不太相符,尤其这人看上去比文潮那个死太监还要充满威胁性,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将他与柳煦儿往父女那一挂联系起来。 安晟负气道:“人走茶凉,可有可无。” 人精一般的柳公酌又岂会听不懂这番话里的阴阳怪气,他抬手示意龚玉拂去将他特意带来的陈茶续上:“只要您还立在大成的王土,便还是我大成尊贵无双的公主,岂能有轻慢之理?” “柳总管倒是个明白人。”安晟嗤笑,如果他不曾看尽人情冷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给哄住了,“只可惜很快本宫便要离开这片所谓的王土。” “殿下何须灰心沮丧?人若有志,到哪都能散发无限的光。” 安晟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看他:“比如?” “比如,”柳公酌煞有介事地配合举例子,“到了西蛮,您便是至高无上的西蛮王后。一国之母、举世无双,难道不比当公主强?” “……”我信了你个邪。 安晟眼角抽搐:“那看来本宫还要感谢圣恩?” 柳公酌反问:“殿下在接圣旨的时候难道不曾谢主隆恩?” 安晟闭嘴,一句话都不想接着往下说了。反倒是柳公酌眼看清点妆礼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话峰转向了别处道:“说来惭愧,听说我那不孝女儿回来之后病倒?想必定给公主您添麻烦了吧?” 见他惺惺作态,安晟简直气笑:“也不知柳总管说的是哪门子的不孝女?倒是本宫这儿有个无父无母的丫头前不久才刚被你们常欣宫给欺负了去。正好柳总管今日在此,不如便还本宫一个说法,说说该当如何处置?” 柳公酌没与她抠字眼:“殿下疼惜煦儿,我这当爹的自然是欣慰无比,只是那孩子上回跑来常欣宫闹事,属实有些逞宠过骄,丝毫没有以往的规矩与准则,换作从前我必严惩不贷……不过既然她如今是殿下的人,我自不能插手多言,管这点闲事。” 好不要脸的老混账,张口闭口摘得一干二净,倒打一耙不说,竟反指责起他的不是!几招下来,安晟算是看清这张嘴脸有多么厉害,冷笑一声:“你既知道不该多言,那现在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多管闲事?” “那我毕竟也是她的爹爹,虽不至于血浓于水,但在她去缀华宫之前,吃我用我拿我不少,教她管她也照顾了她,想必我之于她如师如父,便连最轻的关切过问都不许的话,如斯专横也不知煦儿吃不吃得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安晟自诩能言善道,怎么着也不是个嘴笨的人,却被柳公酌接二连三噎得说不出话,肯定是因为涉及柳煦儿关心则乱! 柳公酌温声道:“孩子病了,为人父母者关心则切。不知殿下能否宽宏放行,让我这作爹爹的去探望一二?” 安晟默然:“成。” 反正清点妆礼的活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与其在这耗时间干等,不如到底走走。安晟留下梅侍官与柳公酌留下的龚玉拂对接,亲自为柳公酌引路。 这会儿缀华宫已经走得没人了,人手确实相当紧缺,所以当公主表示亲自领路也没人多说一句不是,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 安晟走在前头,柳公酌慢两步跟在后方,两人默契忘记方才前殿的嫌隙,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本宫曾听煦儿提及,说是安排她入缀华宫的正是柳总管您老人家。奇的是煦儿还曾提及报恩一说,可上一辈人的恩情本宫实在知之甚少,正巧今日柳总管在,倒不如由柳总管替本宫解惑?” 柳公酌慢悠悠吐字:“不知煦儿如何与殿下说的?” “你又何必在意煦儿说的是什么?你只管将你知道的说予本宫听即是。” 柳公酌伫足,安晟闻声回他一眼,便见柳公酌抬颚环望,慢悠悠说:“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只是殿下难道不打算先带我去见见煦儿?” “这条路过去的地方,煦儿应该不在那里吧?” 第72章 解开 “煦儿到底怎么了?” 安晟静静看他一眼:“这可奇了, 柳总管似乎对我缀华宫内的布局了如指掌,竟连这个方向这条路到底走往哪里都一清二楚?” 柳公酌神闲气定,面色不改:“毕竟那是我的女儿, 为爹的多操心些,倒也不算过份。” 安晟勾唇, 噙起一抹冷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惜你这份心意没安在煦儿身上, 倒来操心本宫的家务事,可就有些过份了。” 柳公酌眉梢一挑:“不知公主此话何解?” “既然柳总管偏爱操这个心,左右本宫留在这片偌大的王土也不剩多少时间, 有些话大家不妨直说罢。”安晟挥袖如云, 目色清凌:“本宫很想知道煦儿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又或者说你究竟在煦儿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柳公酌静静盯着安晟, 缄默良晌反问说:“依公主看来, 煦儿身上应该藏了什么秘密?” 见他非但不答,反又将问题抛回给自己。安晟心生不悦,但也没有与他继续绕:“在本宫看来, 煦儿身上的秘密可真是太多了。” 安晟不想承认那是因为柳煦儿伪装得太好, 更不愿相信的是柳煦儿在欺骗自己。 也许人的感情真的很容易造成蒙蔽双眼的假象,可当安晟不断反思与回忆,看似平平无奇的表象之下却深深隐藏着各种各样的不合理, 越是这样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蛛丝马迹才越发令人感到不敢置信。 如若梅儿什么也没有说,也许他真的会发现不了那些潜藏其中的端倪。 那天梅侍官打断安晟试图对柳煦儿坦诚身份的决心, 事后她曾直言对柳煦儿心存疑虑,盖因她已经发现了存在柳煦儿身上的种种端倪与不寻常,而这样的认知已经令她无法彻底放下心防去接受柳煦儿了。 梅侍官最开始发现柳煦儿的异常,是在林老学士府邸。 那次两位公主应邀出宫前往林府游湖赏杏, 竟意外遭遇观景台坍塌之事。得知昭燕落水的皇后心急如焚,率宫廷车仪出宫来接两位公主。正是在众人启程回宫的那一天,林府发生一件事。 林二公子林有清与其府中婢女喜眉双双沉湖殉情了。 在此之前的当天早上,用过早膳的安晟因被请去西厢房探望受惊卧病的昭燕公主,而柳煦儿则在得知大理寺奉命上林府调查之后改道去找邢大人。 事后从西厢房回来的安晟得知柳煦儿去见邢严,一醋之下拉着梅侍官分头去找柳煦儿。 在当时梅侍官并不知道安晟及时找着柳煦儿,但因皇后凤驾已至,出于种种顾虑安晟并没有将柳煦儿带在身边,而是同意柳煦儿留下来找梅侍官的意思。 事实上,在那之后梅侍官确曾见到柳煦儿,但个中情状却与柳煦儿回来之后说予众人之事有所偏差。 梅侍官找到柳煦儿的时候,她正站在临府隐蔽的一角湖岸,荡漾的湖面正在逐渐归于平静。从梅侍官的角度已经看不清沉入湖水之下的是什么,只能从其刁钻的角度看清柳煦儿的侧面。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氛围,当时立在湖岸的柳煦儿拥有与以往的她截然不同的神态与面貌,竟令梅侍官一时不敢靠近,也不敢去呼唤她。 最令人惊骇的是,以那样刁钻的角度和她习武多年的身法,自认绝不应该被发现的梅侍官却在目睹这一幕之际,看见柳煦儿偏头朝自己所在的方位瞥来一眼。 柳煦儿曾说她去找她没找着,问她是否听见她喊她。 梅侍官回她说没听见,但在当时她其实是听见了的。在仓促甚至狼狈地逃离那片湖岸之际,在远离那片湖岸之前,身后的疾风隐隐约约带走一道轻唤,宛若勾魂催命的符咒,令梅侍官摒住呼吸,一刻都没敢停留,一字都不敢回应。 在离开林府之后,林二与喜眉的尸身被发现了。事后梅侍官才明白当时沉入湖底的究竟是什么,她想不到柳煦儿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依她所看到的湖面的波纹与动静,当时在场的柳煦儿极大可能看到了整个过程。 然而事实是柳煦儿对此表现出一无所知,梅侍官告诉安晟她曾怀疑柳煦儿是装的,假装人畜无害、假装心地善良,可不说安晟不信,便连梅侍官自己其实也不能确信。 人的伪装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日夜相处之后、在彼此已经足够亲昵的情况下,无论是安晟还是梅侍官均不认为柳煦儿能有这般瞒天过海的通天本事。 令梅侍官再生疑云的另一件事,则是邢严多次透露出关于落井女尸的线索。 由于涉事者是极不起眼的粗使宫奴,无论大理寺还是宫正司对这件事一直提不上心,若非邢严坚持在查,这事恐怕早就草草结案,而不至于磨到今时今日。 大理寺的办案能力其实并不差,尤其邢严断案能力与直觉可谓是相当敏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此案,非但因为秉性耿直有始有终,还是因为同为受害者的柳煦儿一直在鼓舞他,这恰恰令邢严感受到了极不协调的违和感。 归根结底,邢严之所以会提出凶手极可能是缀华宫里的人、并且在指出加害者手臂上极大可能残留施暴过程中被反抓的疤痕之时提出检查柳煦儿的一双臂,正是因为邢严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即便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直觉却驱使他不断将矛头指向柳煦儿。 邢严一直在怀疑柳煦儿,但他找不到证据,因为这些所谓的证据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然而邢严无法确定的那些事,在梅侍官这里却得到了百分百的确认。 梅侍官亲眼见过柳煦儿手臂上的那道抓痕,并且在得知邢严的猜疑之后暗中找人潜入大理寺取得配对的佐证,确定了那道抓痕正是死者临死前抓下来的。 当这一切摆在梅侍官与安晟眼前,再由不得他们继续自欺欺人。 柳公酌轻吁:“我原来还想夸她藏得挺好,却没想早就已经露馅了。” 这话等同于承认了柳煦儿的的欺骗,安晟寒眸一眯:“我不信。” “别人能不能伪装到这种程度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知道煦儿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安晟并不承认这叫自欺欺人,反而在他看来整件事充斥的疑点更不少,“煦儿有什么必要杀那名落井的宫女,而且林二喜眉的死也不应该归结在煦儿头上,最重要的——” “什么叫判若两人?”安晟声音哑涩,眼底闪过一丝伤楚:“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她会判若两人,煦儿到底怎么了?” 柳公酌启唇:“你可知道煦儿的名字来源于什么?” 安晟抬眸。 “煦,是和风煦日的煦。取之煦字,是希望她能人如其名,长成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柳公酌道:“你觉得她做到了吗?” 她做到了吗?安晟低喃,当然做到了。 柳煦儿总是在笑、率性纯真、积极向上。她从不气馁,随时随地都在发光发热,像颗璀璨热烈的小太阳。 这些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当初我让她去缀华宫,便是知道这样的她足够讨喜。”柳公酌语色暧昧,“只未想到,她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讨得殿下欢喜。” 安晟面色沉冷:“除了煦儿,你送来缀华宫的眼线绝不只有她一个罢?” 安晟身边从不乏别人送来的眼线与棋子。早在柳煦儿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梅侍官就已经暗中调查她的来历,在得知她背后的人竟是柳公酌以后,更是多次试探并猜疑过她。 “不多,原本还有个姓田的嬷嬷,可惜在你初入宫的那天小秦妃来闹事之时不幸闪腰。我见她迟迟好不了,相反煦儿的表现出奇的好,便索性让她回来了。” 话已至此,柳公酌也不再隐瞒:“我手里的人就这么多,一没给你添乱二也没给你使坏,煦儿更是全心全意侍奉了你,除了不小心弄死个宫女之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吧?” 这句话非但没能平复安晟的情绪,反还激起他的心头火:“我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我只问你她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晟早料到柳公酌将柳煦儿送来缀华宫的背后目的必不单纯,所以即便此刻柳公酌亲口承认这个答案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柳煦儿的身份,他在乎的只是柳煦儿这个人! “怎么回事?你也看到了,就那么回事。”柳公酌凉凉道了一句,“她的本性并非现在如此,为了能够成为‘柳煦儿’,所以变成了这样这副样子。至于你所谓的判若两人,大约是变得不够彻底,偶尔曝露出来的本性被发现了,故而才会有判若两人的样子。” 安晟呼吸一窒,低喃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柳煦儿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她骗了我?” 第73章 一样 柳煦儿咧嘴弯眉,笑颜无比绚烂。…… 因为公主迟迟未归, 兰侍官为了不让柳煦儿念念不忘,不时陪她说几句话分散注意力。 “当初不是跟殿下说好了不会再去常欣宫吗?” 兰侍官极不认可地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殿下, 那也不能糟贱自己呀!” 柳煦儿木楞楞地听着,一脸迷糊:“可我不记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又跑常欣宫去了。” “……”甭管这丫头是烧坏脑子还是忘性大,兰侍官扶额:“你是不知道那天殿下听说你从常欣宫被抬回来, 整张脸都吓白了。” “真的呀?”柳煦儿双眼圆睁,愧疚自责:“都怪我,我又让公主伤心难过了。” 念她态度诚恳, 兰侍官说这些本也不是为了指责她的不是:“便是你真的去求来了什么人的帮助, 可殿下有他自身的打算, 我们可以追随他、配合他, 却不应该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去理解和行动。” 虽然兰侍官也很想告诉柳煦儿真相, 但她毕竟不是当事人,没有那个资格替殿下将埋藏的秘密挖出来公诸于众人。 “我懂的。”柳煦儿神情黯淡,“公主说她必须和亲, 为了百姓为了国家大义。怪我太自以为是了, 根本没有认真考虑到公主的想法与心情。” 兰侍官见她这么懂事,恻隐之心伴随罪恶感蹭蹭上涨:“……殿下虽有考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那些事……” “我就是有点不甘心。”柳煦儿鼻子发酸, 哭腔没憋住就冒了出来:“听说原本应该和亲西蛮的人是昭燕公主,可是因为她是嫡出公主, 陛下与娘娘不舍得她,就换成了我们公主。” “这不是欺负人嘛?” 也不知柳煦儿从哪听来的。原本这事说的人不是没有,但都被明里暗里压了下去。可自从许嬷嬷浸死在缀华宫的那口井里,安晟替嫁昭燕的说法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兰侍官也不打算否认这事, 伸手给她递小手绢:“殿下毕竟只是先朝公主,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总是身不由己。” “既然国家百姓舍弃于她,那为什么还要去坚守呢?” 兰侍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并不是凡事都一定得讲究得失守恒,殿下想要守护的是祖宗留下来的江山与子民。” 柳煦儿似懂非懂,兰侍官轻叹:“现在说这些你也不会懂的,等以后……以后有机会了让殿下给你解释,到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柳煦儿碎碎点头,兰侍官静静打量片刻:“说起来,你这阵子头疼好点了吗?” “头疼?”柳煦儿摸了摸额门,“时好时坏,现在倒是不疼的。” 兰侍官想到上回梅侍官的追问,趁这会儿还有空,遂又拉起柳煦儿仔仔细细地重新检查一遍。 与此同时,因为柳公酌的一席话,令安晟整颗心直坠谷底。 如果在此之前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柳煦儿的伪装,那么是否说明他所知道的柳煦儿根本就是个假的,一切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他喜欢的柳煦儿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倒也不能说是她骗你。”柳公酌悠悠启唇,面带讽意,“毕竟就连她自己或许也未必察觉到自身的异样。对她而言现在的她即是真实的她,她甚至忘记了当初伪装成这幅模样的初衷与目的。” 安晟微怔,双眼渐亮:“所以这还是煦儿,是我的煦儿。” 果然,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不是刻意的伪装,而只是遗忘了过去的那个自己。现在的柳煦儿即是全部,或许偶尔会有异常的情况,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柳煦儿的情况,日后只要稍多留意即可。 反正柳煦儿从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更未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非但如此,柳煦儿还曾救过他。 想到这里,安晟突然不想再去深究下去了。 他不知道从前的柳煦儿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现在的她付出了全心全意,这就已经足够了。 柳公酌似乎隐隐看出安晟的心思,轻笑一声:“你就不想知道,原来的柳煦儿是什么样的人?” 安晟面色一紧,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柳公酌状作惋惜,“其实从她判若两人的行为是可以看出来从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安晟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你闭嘴!” 柳公酌非但没有老实地闭上嘴巴,反而像是撬开了话匣子:“你以为她会一直维持现状吗?你没发现她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寻常?那是因为她真正的自我意识在复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彻底变回原来的她——” “真正的她,其实……” “你好像很不乐意把她继续留在我身边?”安晟忽而出声打断道:“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为什么将她送来缀华宫接近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柳公酌静默:“她毕竟已经曝露,倒不如收归已用,殿下不是不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你,但我愿意相信她。”安晟明艳的脸上扯出一抹恶劣的笑,“怎么,事到如今你又想将煦儿要回去?可我不答应!” “殿下何出此言?你要便给你了,我还能跟你抢不成?”柳公酌轻吁,佯作无奈,看得安晟气不打一处来:“记住你的这句话。” 这场交谈并不欢愉,双方都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意思。柳公酌见安晟一点儿没打算带他去见柳煦儿的意思,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看来今日是见不着煦儿了,那我们还是回前殿去罢,想必公主的嫁妆该是清点得差不多了。” 安晟也不打算继续与他待下去,甩袖就走。 柳公酌悠悠跟在后头,就在他以为将会被安晟彻底甩下之际,忽听前方的声音幽幽道来:“从佛台山来的鸽子很奇怪,每次都是从宫城上方绕过缀华宫才又回落下来。我时常以为它不认路,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才是它本应去的路,而缀华宫只是顺带过来。” 柳公酌淡淡应声:“竟有此事?” “柳总管不好奇那只鸽子原是应该飞去哪?”安晟回眸深深瞥他一眼,柳公酌不慌不忙,面色平常:“那自是飞去需要它的地方。” 安晟冷冰冰道:“如果我不需要呢?” 柳公酌回以一笑:“你是鸽子的主人吗?” “……” 安晟被气得,当场不欢而散。 柳公酌识趣地回前殿去了,安晟却是一刻也不想与那人继续待在同一屋檐下,甩手不干跑回寝宫去。她甫一登门,正见柳煦儿满头插了无数银针,惊得安晟一阵咯噔:“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阵风似的跑到柳煦儿跟前,双眼在众多银针上来回扫荡,然而局促的双手无处安放,急得直吼兰侍官:“兰儿、兰儿你给我出来!” “来了来了。”闻声赶来的兰侍官先是匆匆打量柳煦儿的满头针,确实无误之后方施然转回自家主子:“殿下,你喊我?” 安晟气不打一处来:“煦儿这一脑袋什么玩意??” “公主,兰姐姐这是在帮我施针。”柳煦儿正襟危坐,生怕乱动会碰着脑袋上的针。 “施什么针?”安晟盯着她脑袋上一颤颤的细针,直觉不妙,“拔|出来,赶紧拔|出来!” 兰侍官看他的眼神宛若无理取闹的熊娃儿:“这施针的时间不够就没效果了。” “废话少说,我叫你拔你赶紧拔!” 兰侍官鲜少见他这副面色铁青的惊恐状,哪还敢与他多说二话,赶紧给柳煦儿拔掉针头。好在兰侍官技术好,这一来一回倒也没什么痛觉,可柳煦儿直觉公主情绪不对,见兰侍官一时半会拔不完,主动向安晟探出手:“公主、公主。” 安晟牢牢回握她的手心:“别怕,兰儿针灸技术极好,不疼的。” “我不疼。”柳煦儿想摇头,碍于脑袋上的针没敢动:“你别担心。” 她隐隐察觉出公主的担忧与恐慌,满以为她是在忌惮这些针:“我这阵子不是老觉得头疼嘛?兰姐姐说试着给我施针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效果。” 安晟面沉如水,握住柳煦儿的手心一紧:“最近还会头疼吗?” 柳煦儿想了想:“醒来这几天倒不曾再头疼过了。” 兰侍官一边拔针一边看安晟的脸色:“之前我给煦儿检查过,虽未查出引发头疼的病因,但我寻思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老喊头疼,便想着试试针灸看看能不能缓解头痛的症状……你别看这插得满头针好像很恐怖的样子,其实大多都是很常见的穴位,我自己时不时就扎几下提神醒脑,没害处的。” 眼见那些针一根接一根被拔除,安晟一再确认柳煦儿的脸色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凡事讲究对症下药,你既然查不出引发头痛的原因,怎能胡乱下针呢?” 被骂庸医的兰侍官大受打击,拔完针一脸沮丧地跑了。 柳煦儿瞅见兰姐姐双肩垮塌怏怏而去,扭回头看公主。若非公主的脸色看起来比兰姐姐还难看,柳煦儿原本还想给兰姐姐帮腔几句的说,不过这会儿她改口问:“公主,前殿的事你忙完啦?” 经她一提,安晟想起此时还在前殿的柳公酌,一颗心更加沉郁:“没忙完,就是想回来看看。” 柳煦儿恍然:“那你跟我一样。” 安晟微怔:“什么一样?” “跟我想见你的心情一样呀!”柳煦儿咧嘴弯眉,笑颜无比绚烂。她从床榻爬起来,揪住公主绸裙纱袖将人拉近一些,“我好多天没见着公主了,我好想你。” 面前这张曾经在他看来最治愈的笑颜,此时的安晟却只觉心口微微钝痛。他面色复杂,声音略哑,便连素日伪装成女子清凌的嗓音都忘了:“我也想你了,煦儿。” 第74章 确认 “你若是安晟,现在就把衣服脱了…… 自从邢严辞官后, 主战呼声锐减。有反对和亲的大臣悄然给佛台山养病的那位递去消息,然而送去的信件犹如石深大海。随着朝廷拨下来的嫁妆开始收叠抬上运载的送嫁车队,人们渐渐意识到安晟公主和亲西蛮已经势在必行。 潜藏在一派祥和与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将缀华宫推至浪潮峰尖,这日小秦妃又跑来砸场子了。 谁都知道她与安晟公主不和, 早在安晟公主初入上京之时便已结下梁子。素日里安晟气焰拔嚣势不可挡,如今可谓是落汤的凤凰不如鸡。后宫人人掩嘴称道人家公主和亲那么遥远的蛮荒之地已经够惨了, 竟还造孽跑去落井下石的,唯有小秦妃这等恶心肠之人才干得出来。 小秦妃甫一来便叫人把缀华宫的门给拆了,一台软辇将人大摇大摆送了进去, 这时的缀华宫早已没了头一回双方对峙的滔滔人海, 人丁稀落得委实让人不由唏嘘。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小秦妃带齐人马招摇过市, 都已经直捣人家老窝了, 可整座缀华宫愣是半个人影也没见着,萧索荒静得离谱。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他们记错了, 难道安晟公主早已离开上京去和亲了?? 小秦妃脸色极其难看, 喝令下辇亲自登门,凝起双眉静默良晌,正欲将门向里推, 旁边突然传来‘啊’地一声。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一道娇小的身影照在空阔的坪地上, 柳煦儿手捧纱裳绸裙与布巾,看见来势汹汹的这么一大波人立在那头,嘴巴微张,迈出去的那条腿下意识往后缩。 小秦妃双眼一眯, 立刻指过去:“抓住她!” 柳煦儿根本来不及跑,就被三五宫女团团包围给直接押回小秦妃跟前。 小秦妃一脸森寒,居高临下盯着她,手足无措的柳煦儿有点慌。 “你们缀华宫这是怎么回事?人都跑哪去了?” 她手里的东西被抢了去,柳煦儿只好朝盛气凌人的小秦妃瞄了瞄:“大家都去泡汤了呀?” 小秦妃一愣。 原来公主自从拿了圣旨以后逐渐放飞自我,从旧京跟来的人大半遣回旧京去,皇宫的人也不拘着,是走是留任凭选择。此时留在缀华宫的都是追随多年的亲信,公主只道将来随她嫁去西蛮怕是要吃不少苦,索性现在能享的福一起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金秋在即,公主带着大伙泡汤去了。 “奴婢只是回来拿点擦身换洗的衣物和布巾而己……”柳煦儿迟疑地问:“小秦妃娘娘也要一起来么?” 小秦妃一脸不可置信,切齿咬牙:“去,怎么不去!” 金汤内殿水雾袅袅,不时听见嬉笑声里侧传出。小秦妃走过大半个缀华宫,总算听见点人声。不过她并未露出松懈之色,反是微眯双眼,推着柳煦儿往前走:“你先走。” 柳煦儿倒也不含糊,接过被抢走的衣物与布巾抱在怀里,径直先往里面去。有那么一瞬的不确定飞过滑过小秦妃眼底,但她没有挣扎太久,很快提裙大步跟上。 由于泡澡的都是女眷,随行的太监没有跟,只有小秦妃的贴身宫女金盏银盏跟了进去。谁知不稍多时,候在门外的人便听见了水声与惨呼。 众人纷纷傻眼了,难道他们主子在里面遇险了?? 听说安晟公主被迫替嫁西蛮之后就疯了,不仅为了报复昭燕公主杀她最亲近的奶姆许嬷嬷,难不成现在就连他们的主子小秦妃也将惨遭毒手?? 这要是小秦妃真在里边出了事,莫说皇帝怪不怪罪得下来,便是秦贵妃势必也要先削了他们的脑袋祭奠妹妹的亡魂! 宫众再顾不得礼节与冒犯,忙不迭追进殿里去救人。可当他们看到眼前一幕,纷纷吓得更傻了。 这偌大的金汤池哪有什么美人出浴,倒是好几个三大五粗的宫女仗持身高与体格优势如拎小鸡一般将小秦妃及她的贴身宫女给逮起来五花大绑了。 这一幕简直不要太熟悉,遥记当日安晟公主入京头一天,小秦妃娘娘为了弟弟出头大闹缀华宫的时候,可不也是被五花大绑给捆成粽子么?? 紧接着众人就发现公主正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戏,两旁站着高大威武的宫人,大有瓮中抓鳖的架势。眼见自家主子再次落于对方手中,一干宫人再次怂了。 小秦妃骂骂咧咧:“你这臭丫头胆敢骗我?!” 柳煦儿缩在公主身边,一脸无辜地探出头:“我没骗你,我们真的打算泡汤的说。” 只不过正准备下水的时候柳煦儿忘了拿换洗的衣服与布巾,刚出去就听见小秦妃带人来砸场子的声音。 小秦妃几次败在这死丫头手里,恨她恨得切齿咬牙。安晟将人往身后塞回去,好整以暇地环扫一圈:“今日这般隆重,不知各位上我这缀华宫又有何贵干?” 众人哪敢接腔,齐刷刷看自家主子。小秦妃阴着脸:“你先放了我,我有事与你说。” 安晟挑眉:“放了你可以,但你得发誓在本宫离京之前不会再上缀华宫来骚扰本宫。” 小秦妃冷笑:“我肯来看你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难道你不知你这缀华宫现在是人见人避任牛鬼蛇神看了都想调头跑的么?” 安晟反问:“便是牛鬼蛇神也不来,难道本宫还得谢你把缀华宫的大门给拆了不成?” 小秦妃嗤声:“左右你也待不了几天了,还要那个门来做什么?” 知她嘴毒,安晟也不为意:“你不要脸,就可以天天不穿衣服出门吗?” 小秦妃怒不可遏,奈何被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她身边的贴女宫女金盏银盏眼尖注意到自己人已经偷偷溜出去搬救兵,忙不迭稳住自家主子:“这时候咱们势弱,万不可与她硬碰硬。娘娘息怒,要不了多久贵妃娘娘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小秦妃满心焦怒,闻言也不见受到安抚。 安晟吩咐菊竹姐妹把那帮外人扫出金汤殿外,继而又让剩下的人留下来继续泡汤。等人全被赶出去了,安晟将小秦妃单独解绑,示意说:“你随我出来。” 小秦妃先是一愣,随即不顾金盏银盏的反对,随安晟从另一侧的小门走出金汤殿。 柳煦儿朝她们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踌躇着想跟又不敢跟,被梅兰两人逮着扒衣服:“来来来,我们专心泡澡,你别瞎操心了,殿下自有分寸。” 柳煦儿只得乖乖解衣带:“听说这里的硫泉有药用功效,说不定对我的头疼也有缓解效果呢?” 梅侍官不说话,便连兰侍官也默不作声。上回给柳煦儿拔完针以后,安晟私下找来兰侍官把事情给她说了,自此兰侍官再没提治头疼的事。 可有些事治得了皮治不了根,即便这段时间柳煦儿再没出现头痛症状,却不代表她已经完全好了。 谁也无法确实她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发作。 安晟带小秦妃单独绕到后门的庭院说话,奇的是小秦妃在离开内殿之后气焰便渐消于止,她仔仔细细盯着眼前这道背影:“你跟宋峥长得真像。” 安晟只略略侧开身子,却没有回头看她:“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小秦妃不以为然:“不就跟你长得一样么?” 安晟语气平平:“小时候长得一样,未必长大以后也一样。” 小秦妃不甘地拧起双眉,不动声色加快脚步,从安晟背后伸出双手。可惜她的双手没能从背后绕过来勾住安晟,而是被安晟眼疾手快地截住了:“你干什么?” 小秦妃瞥了一眼被扣下的手腕,却没有做坏事被发现的慌乱:“我需要确认一下。” 安晟亦不惊慌:“确认什么?” 小秦妃眸光一闪:“确认你到底是谁。” 安晟笑了:“我是谁?我不就是安晟吗?” 小秦妃却不吃这套:“你若是安晟,现在就把衣服脱了。” 安晟挑眉:“你凭什么?” “凭我差一点就成了你的未婚妻。”小秦妃眼里聚着一团火:“你若不是他,就证明给我看。” 安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松开小秦妃:“你也说了只是差一点罢,真拿自己当一回事?脸可真大。” 小秦妃眼里闪现一丝受伤,恼羞成怒:“虽无媒妁之言,但有父母之命,本来已经说好了的!” “那又如何?” 安晟按揉眉心,静静看了她一眼:“小秦妃娘娘,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六姐姐了。” 这声‘六姐姐’道出来的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情况隐隐破防,小秦妃的眼泪难以自抑地盈眶而落:“你以为我想的吗?” “皇帝一直在猜忌与你母后交好的我们秦家,我爹娘不让幺弟出仕,放纵他无所事事还不就是为了避风头?便是我二姐姐嫁他这么多年也一点夫妻情份都不念,孩子没了,我们秦家便像风中残烛,彻底没了依靠!” “我也不想嫁给那种不要脸的臭老头的!每当我扭头看见枕边那张脸,我真恨不得掐死他——” 安晟仓促捂住她的嘴,可小秦妃的恨意伴随眼泪溢涌而出,她甩掉安晟的手:“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恨!” “皇帝分明知道我与宋峥有婚约的,可他还是将我礼聘入宫,他那点居心真是让我恶心透了!”她歇斯底里,倾吐这些话的瞬间像是发泄了她入宫至今的所有委屈与怨憎。 “……对不起。” 安晟不是没猜想过小秦妃入宫的原因,只是真当他从小秦妃口中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他却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她。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 小秦妃抹去眼泪,在发泄完这一切后她逐渐沉静下来,“入宫前一夜,我娘与我说宋峥是被皇帝害死的,无知的安晟已经沦为皇帝的走狗。便从那一刻起我便要发誓,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狗皇帝。” “我要报仇,为了宋峥,也为了我自己。” 安晟皱眉:“你别轻举妄动。” 小秦妃狠狠剜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能说出这样不温不火的话?那一家子都是白眼狼,狗皇帝弑亲夺位,抢走本该属于宋峥的皇位不说,现在他们又想逼你替昭燕公主和亲西蛮!你怎么还能听天由命?跑呀!快逃呀!我们大成又不是不能打,凭什么要向西方那些蛮子伏小作低?贵安不是你的地盘吗?太后不是最疼你的吗?还有淮东那一片全是先帝旧部,他们肯定会收留你的!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安晟按下她激动的双拳,“但我有我的打算。” “你能有什么打算?你要是真有本事早打算了,还能乖乖应召回京任由帝后压在头顶作威作福?”不是小秦妃瞧不起她,实在是眼下形势一片恶劣,安晟骄奢淫逸的无脑之名远扬天下,若非亲身一再确认就连小秦妃差点都信了这人真在当年烧坏脑子被皇帝养成草包了。 安晟勾唇,回以一抹安抚的笑:“你不信?” 小秦妃心头一突,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安晟收敛表情,扭头往回走:“你回去吧,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掺合。” 小秦妃急得直跺脚:“你到底听没听明白……” “六姐姐,谢谢你。”安晟伫足回眸,小秦妃呼吸一滞,神情怔忡。 “你本该相与好人家,去过平常人的平静生活,是我们牵连了你。”安晟温声道:“也许这份情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彻底偿还于你,可我由衷希望你能不被往日种种所束缚,你不该被你心中的‘宋峥’束缚一生。” 小秦妃喃喃:“我心中……的宋峥?” “日后但凡你有所求,我定尽我所能帮助你。”安晟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但现在,希望你能离我远一些,莫再掺合我的事情。” 第75章 出嫁 彼时金风细细,秋叶凋零,为那一…… 跑去缀华宫闹事的小秦妃再次被安晟给轰出来, 一时闹出不少笑话。但有传闻称秦贵妃派去救人之时惊见小秦妃险象环生,差点就被安晟公主摁进金汤池里淹死了。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反正极其嚣张的小秦妃自那之后回宝露宫就再没提及这件事, 故此后宫谣传越渐魔化,有人说安晟公主不愿和亲闹疯了, 有人则说安晟公主这是真给逼疯了。 但安晟是疯未疯并不重要,她终将踏上和亲西蛮的不归路。 这日宫城内外锣鼓喧天, 宫城处处张灯结彩,送嫁的和亲队伍从内宫排到了城门外,百姓无不翘首围望, 万人空巷, 便是整座上京都知道安晟公主今日出嫁, 即将嫁去远方的西蛮。 公主出嫁的仪仗队在水路洒扫, 继而是前方导路的两队骑马女仪, 步行的宫人紧随其后,两则全是负责警备的士兵,行走之间井然有序。随后便是极为华贵庞大的公主翟车, 四面垂珠、彩绣銮顶, 窗牖由萝藤编饰,三面设有红栏,无不雕镂着花卉与百鸟图案, 精细不凡。 偌大的翟车可容八人之多,内壁镶珠百宝全通, 足够公主舒舒服服地乘去一路。 除去其他随嫁宫人的马车,再往后便是朝廷为今次和亲所准备的丰厚嫁妆,上百余车一眼望不见底,足显皇帝嫁女的派头, 也显示出大成和亲之诚意。 这一日,皇帝携后妃公主以及满朝文武皆来送亲。临行之前,帝后挽留安晟依依惜别。 城门之下,安晟被牵出来之时已是凤冠霞帔加身,精致美艳的模样令无数人大受震撼,不少人惋叹美人可怜之余,心里都清楚此去一别,恐将葬身异地,再无归京之时。 昭燕躲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见人,不仅是对安晟愧疚在心,还因昔日奶姆之死,不免与对方产生嫌隙。但不论曾经过往如何,此时的她默不作声紧贴在皇后一侧,目送着自己最喜欢的亲人踏上和亲的不归之途,心中百般折磨之下,终是没忍住低泣出声。 安晟瞥过来一眼,他原是不想再与昭燕有所交集,思及日后再见不知今夕何夕,终是走到她面前。 昭燕瑟缩了下,她紧紧攥住母后的掌心,感受着来自母后安抚,痛哭抑止不住:“对不起……长姐姐,对不起。” 安晟静静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他看见皇后的警备以及昭燕的退缩,终究没有再往前:“昭燕,你该长大了。” 昭燕含泪抬首,但那时安晟已经别开脸庞,唯留在她眼前的只有一道侧面的弧度,自此再看不见。 彼时金风细细,秋叶凋零,为那一身红妆蒙上浓厚的悲凄之色。安晟踏上翟车,和亲队伍辘辘启行,昔日的浓墨重彩终将伴随她的远嫁而淡了颜色。 皇后安抚着哭泣的昭燕,她瞥过身侧负手而立的皇帝,绷紧的嘴角微微上扬,便只有她这个位置方能一探究竟。而她重新抬眸眺看辘辘启行的和亲队伍,文潮作为送婚使的一员,状作随意的回眸恰好与她对上一眼。 但也只是那么一眼,很快相互错开。 柳煦儿跟着梅兰菊竹坐在随行宫侍的马车上,她趴着窗牖往外瞧,能够瞧见昭燕公主身边翘首张望的晚荧、面色沉郁的小秦妃,还有冷漠寡淡的龚玉拂,她便随侍在爹爹柳公酌的身边。 柳煦儿静静看着爹爹的脸庞随着和亲队伍渐走渐远而变得模糊,风起带起一片沙土,她听见菊竹姐妹的低呼,发现有人骑马追着公主的翟车而来。 柳煦儿定眼一看,那竟是本该辞官离京的邢严。 护车的士兵将他拦下,不过送亲使团当中似乎有认识的人,他们在请示过公主之后竟将邢严放了进来。 邢严骑马正欲靠近公主的翟车一侧,哪知那扇窗牖适时从里边向外推开,一张美艳动人到令他朝思慕想的脸庞甫一映入眼帘,便连本已决定心死的邢严差点就要死灰复燃。 他捂住小心脏:“公、公主……” 安晟冷冷清清,语气淡淡:“有话直说罢,省得被人看见了,逢人都想敲我的窗。” 邢严被他一盆凉水浇醒了,不得不克制自我稳住心神:“我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但我知道今日不说必成心魔,我不想为此困守一生,希望公主能回答我……” 没等他问,安晟已经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不必问,我不爱。” “……” 邢严强忍悲伤逆流成河:“你真不记得我的?” 安晟静静看向他,眼前这张脸虽在很努力地维持正色,但从那双饱受伤楚却仍然渴望的眼里可以将他的内心窥得通透清楚:“你喜欢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邢严眉峰颤动:“是吗、是吗……” “原来如此。” 他紧握双拳,猛地一甩脑袋,重新端起正色:“我原打算先你一步投军西营,但在数日前淮东老家寄信于我,与我提到一些事,并且招我尽快归去。” “这不是挺好?”安晟觑他一眼,勾唇上扬,“邢大人年少高才,奈何壮志未酬,就此投效西军前线,或可奋勇杀军报效朝廷,却恐收效甚微,不妨另则明路,他朝必定仕途无量。” 邢严盯着那道意味不明的笑意,马下停蹄,彼时公主已经放下帘子,随着和亲队伍渐渐远去。 道别上京后,和亲队伍又行数日,柳煦儿和梅兰菊竹已经从其他马车分批轮换到公主的翟车。柳煦儿偶尔会与梅兰菊竹轮换,但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车里陪公主。 初出上京不久安晟就换下了所穿戴的一身行头,霎时浑身筋骨轻松不少,只是这日复一日车马劳顿,索性窝在车里怎么懒就怎么来。 相比较柳煦儿对未知的前路感到迷茫,安晟显然更关心她的头还痛不痛。 说来奇怪,自从上次淋完雨从常欣宫被送回来后大病一场,柳煦儿就再也不曾闹头疼,耳里的幻听也少了,整个人觉倍儿轻松。 安晟听她这般说,不觉稍稍松一口气。 自从柳公酌将柳煦儿的秘密告知他以后,安晟就一直耿怀在心。他不愿意舍下柳煦儿,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抵拒。如果柳煦儿有朝一日恢复成真正的她,那个她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安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愿不愿意接受她,能不能够去爱她。 “公主、公主。” 闷在车里长蘑菇的安晟听见车外一道轻快清脆的嗓音,只见柳煦儿带着一张明朗的笑颜掀开帷帘对她说:“我听文潮说前方不远有片天然硫泉,今晚可能要停在附近扎营了。” 说到这里,柳煦儿带着一丢丢小羞涩,盈润的水眸滴溜溜地转向安晟:“公主,我们今晚一起去泡汤吧?” 安晟身子坐直,拔掉险些长出来的蘑菇:“你确定?” “文潮说的。”柳煦儿表示不确定。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安晟微眯双眼:“你真想跟我一起去泡硫泉?” “想呀。”柳煦儿眨了眨眼睛:“公主不想吗?” “……”当然想。 安晟深深凝她一眼:“你别后悔。” 柳煦儿才不会后悔,她盼这一天可盼得太久了。得到公主的首肯,柳煦儿下车去给文潮递消息。 公主和亲路途遥远,皇帝特择一文一武两位大臣随行陪护,除此之外又从宫里挑了心腹内侍文潮同随,作为两国和亲代表大成的送亲使团。 文潮负责打点和亲队伍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适才便是他提前告诉柳煦儿今晚将在硫泉附近扎营的事。 柳煦儿乐颠颠去找文潮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听一名手下汇报什么,见她来了便抬手,示意那名手下先回去。 “公主同意了吗?” 柳煦儿的注意力从那名手下身上被文潮的声音给勾回来,点头说:“同意了。” 文潮舒眉:“那就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柳煦儿默默旁观他指挥前后,腼腆地问:“既然都扎在硫泉附近了,那今晚能不能围个地方给我们洗洗尘呀?” 文潮哪会不懂她的意思,失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挑在这儿扎营?” 柳煦儿双眼亮了:“还是你设想周到!” 文潮略略打量她一圈,事情吩咐完之后才对她说:“你最近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 “有吗?”柳煦儿蹦蹦跳跳腆起笑,“可能是前阵子大病一场,病好以后感觉浑身上下其他小毛病都跟着一起治愈了。” 文潮一道尾音拉得又缓又长,“就连心病也好了?” “什么?”柳煦儿微愣,懵懵懂懂不得其解。 “没什么。”文潮很快露出浅笑,“就是见你这副开心的样子不像这趟是要嫁公主,反倒像是来郊游一般,与前阵子那副寻死觅活的反应相差甚远,有些好奇罢。” 柳煦儿怔忡:“对哦。” 明明前不久还伤心得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怎么最近突然就好起来了呢?她不由自主捂住心口,钝痛一瞬接着又一瞬,并不明显,却说不出的诡妙。 文潮静端良久,将柳煦儿的怪异尽收眼底,忽而松口:“公主金枝玉叶,这些天吃住不便,想必早已忍耐到了极限吧?待会我让人给她围起一片泉眼,供她今夜洗浴所用。” 闻言,柳煦儿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回硫泉上面:“好呀好呀,公主答应今晚让我陪她洗澡(侍候沐浴)的说。” “……” 第76章 共浴 煦儿:今天是见证我和公主好事的…… 和亲队伍从大成启程通西, 离开京畿之后辗转数个州郡,可经一处山石错落的凹谷硫泉。 今日和亲队伍便选在此地过夜,这段时间众人已经渐渐习惯野外驻营, 入夜之前便将整个营地给熟练地布置完毕。 公主以及内侍被分到了最优渥的大帐篷,巨石草木之外不过百米隐隐可见袅袅腾升的泉汽, 略略靠近一些,就能很明显地嗅到一股硫磺的味道。 柳煦儿翻积极准备换洗的衣物与擦身的裹布, 反观梅兰菊竹侧目旁观,一点动作也没有。柳煦儿后知后觉发现了:“你们不去准备换穿的衣服吗?要不然等下公主带我们去泡浴就迟了。” 众人互视一眼:“我们不去。” 柳煦儿不解:“为什么呀?” 众人意味深长:“殿下净身沐浴的时候从不允旁人靠近侍候。” 柳煦儿略略恍然,原来公主不让近身侍候沐浴不是针对她, 而是针对所有人。她不禁苦恼地抓了抓头发:“那我还去吗?” “殿下允你了, 那自然是要去的。”菊竹姐妹掩唇轻笑, 眉梢眼尾尽是旖旎。梅侍官安抚说:“户外硫泉还以安全为重, 我们几个会看守在硫泉四周, 你陪公主浸浴之时也要多注意些知道吗?” 柳煦儿一听,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我懂了。” 说罢,人就抱着衣服跑去找公主了, 不过脚步颠颠还是没忍住乐呵。 唯几知道真相的梅兰菊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兰侍官忧心提出:“我们真不给煦儿提个醒?” 大伙看向她们当中最值得信赖的主心骨,梅侍官的心情也挺复杂的说:“相信殿下,他自有分寸。” 柳煦儿喜孜孜跑来掀起公主的篷帘, 屁颠屁颠就往里钻,用一副盼星星盼月亮的眼神滴溜溜地瞅着他:“公主, 我准备好了哦。” 面对这张充满期待的小脸蛋,如临大敌的安晟绷直背脊,恨不能回到答应柳煦儿的那一瞬重新改口…… 他、他没准备好的说。 “梅姐姐她们说不跟我们一起洗,要在四周看守谨防偷窥。”柳煦儿来时跑得急, 又因心中万分喜切,她从随身行囊里翻出需要换洗的裙裾,仅用准备擦身的布巾草草包裹了起来。此时见公主没说要走,正好可以拎出来一件件重新折叠,“公主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安晟在她翻出肚兜即将当着他的面摊开来捋一捋之前眼疾手快摁住她:“那就走吧。” “哦。”柳煦儿只好又把肚兜草草塞了回去。 安晟默默牵着柳煦儿的手往外走,埋头掩去面上红霞。 彼时暮然四合,霞飞鸟归。这一带因为硫泉泉眼的存在,又是秋风扫叶枯木丛生的季节,四周草木稀疏,并不茂盛。巨石土壁围成凹谷,山石错落,隔绝山谷之外的人迹,自成一道天然屏障。 公主入浴,周遭早就已经清场了,不过梅侍官是谨慎的性子,带着其他人在附近巡逻,谨防外人闯入惊扰公主。 柳煦儿随安晟来时,天边还飘着几道云霞,夕阳未落,橘色的晖光照在了半片山壁上,归入袅袅升烟的硫泉水中。 这片硫泉不算大,但足足能容数十成年人同时入浴,比缀华宫的金汤殿要更大一些。 柳煦儿蹲在泉边试探水温,发现比想象中还要更烫些,忙不迭提裙小跑回来:“公主、公主,水有点烫,待会下水之前我们要小心点。” 安晟找了一片略干净平整的石面坐在那儿支下巴,自觉身兼要职的柳煦儿很认真地给她垫了布巾防脏,来来回回跑去检查泉眼、试探水温,确定周遭没有藏人之后才算能够放心下来。 安晟默默看她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内心忐忑不降反升。 他很后悔一时冲动与草率答应柳煦儿硫泉共浴之事。如果自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公主,眼前苦苦挣扎与纠结的问题随时都能迎刃而解。 可他是宋峥,不是安晟。 心不是,身体……就更不是了。 梅兰菊竹都是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忠仆,知根知底,对他的一切真实情况了如指掌。宋峥可以向她们坦诚很多东西,与此同时也在恪守男女大防,从不存在一丝逾越男女之间的事情。 就连面对心宜之人,面对她几次三番不经意的撩拨……他、他憋着、忍着,明明无数机会摆在眼前,却始终没有打破彼此之间那层薄如纸的隔阂与关系。 一方面确实存在诸多坦白身份之后涉及到的问题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内心胆怯在作崇。 事到如今,宋峥不得不去认真思考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估且不论原来的柳煦儿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的柳煦儿到底是喜欢‘安晟’,还是喜欢‘安晟公主’? 两字之差,可谓天差地别。如果柳煦儿喜欢的是‘安晟’,那么性别考量完全可以降到最轻;但如果柳煦儿喜欢的是‘安晟公主’…… 宋峥扶额,脑海中全是柳煦儿夸他细腰长腿美颜盛世的画面,以及她对有没有胸的那份执着,表情不受控制地微微扭曲。 换作从前,宋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为性别不是女的而被逼至此等地步。最可怕的是他心中隐隐有个占据八成九成的答案,柳煦儿怕不是真是喜欢女的吧?? 那现在要是把衣服一脱,柳煦儿看完翻脸不认人,不爱他了怎么办?? 宋峥被自己的脑补给吓得面青唇白浑身哆嗦,不明就里的柳煦儿抬手去碰他的额门:“公主,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宋峥满腹幽怨难平,觑向近在眼前的这张脸。她的脸上除了纯粹与干净,隐隐透露出一丝真情实感的关切之意:“要是真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去帐篷休息吧。” 良久的沉寂过后,宋峥轻轻握住她覆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柳煦儿顺着动作往下,目光落在纤细净白的脖子上。 “不是说好要服侍我入浴么?”宋峥喉珠滚动,颇不自在地微微侧脸,“替我解开。” 那是一道饱含无尽鼓惑的嗓音,既轻又慢,勾得柳煦儿呼吸一摒。但见公主绯颊馥馥、眼波盈盈,鬼使神差间便伸出双手勾住公主的肩颈。 点缀在纤颈上的一朵纱绉茉莉栩栩如生,听说这是旧京贵安盛行的装扮,原本上京是没有的,自公主入京之后便在贵女间兴起了一阵风潮,争相模仿。 但柳煦儿见过不少人这般穿搭,却没有一个人能有公主这般独特的风韵与魅力。 在触碰那片丝滑质感之前,她的食指微微蜷缩,仿佛身在此刻着正经历一件极其庄重的缛礼般紧张而严肃。柳煦儿瞅见公主双颊微微泛起的红晕,便觉得自个的脑子也跟着一样晕,孰不见她的小脸蛋也已经红得快要熟透了—— 然而就在柳煦儿即将解下那条纱绉脖围之前,安晟忽而按下她的动作。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柳煦儿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连她也听到了不远处一片杂吵的争辩。 几乎是在听见一丝动静之际,安晟警惕地按住柳煦儿的手将人拉至身后。不过多时,竟有一大群闹闹轰轰朝她们所在的泉池大步走来。 柳煦儿见到怒声阻拦的梅兰菊竹,还有不少宫人与士兵也在其中,但另一拨人的着装打扮则完全不同。那些人身材魁梧,身上的奇装异服是柳煦儿在上京不曾见过的模样,而最重要的是那些人与大成这边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立,在劝阻无果之下形成对峙的势态。 柳煦儿被公主护在身后,不得不捞住他的一侧臂弯微微收紧。 这些人太过份了,竟不顾阻挠擅闯而来。倘若方才她与公主提前下水,那现在遇见这等情状岂不是令公主蒙羞,颜面尽丧?! 她眸色一暗,手心力道的无意识收紧却令安晟误以为她是受惊害怕,立刻环过她的背面轻拍安抚:“没事,有我在。” 柳煦儿眉梢一抖,恍惚之间回过神来,面上的阴霾也在回神的刹那烟消云散:“公主,那些都是什么人?” 安晟冷眼看尽那些擅闯而来蛮横嘴巴,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西蛮人。” 西蛮人?柳煦儿无声低喃,环住公主的臂弯收得更紧。 她们行车至今,已经逐渐靠近大成与西蛮交境。此处虽属于大成王土,但地势诡变,人烟罕迹,前段时间西蛮来犯已率先攻克一城,离这一带就更近了。 大成的送亲队伍始料未及,竟会在这种地方提早遇见原该等在两国边境的西蛮迎亲使。 而此时丝毫不顾大成送婚使阻拦一意孤行蛮横闯入硫泉的为首男人,正是负责迎接公主送亲队伍的西蛮王王弟阿史那。 周遭水雾缭绕,隔着一片薄汽与乌蝇般烦人的大成士兵,阿史那淫邪的目光落在泉边美人身上。可惜没能一睹美人出浴的芳华,好在大成的公主确实美艳,阿史那眼角一勾,色心渐起。 第77章 调戏 安晟直接赏他一嘴巴子。 两国之间原就存在极端矛盾, 虽然已经议好和亲,但两国结亲一日未成,双方仍处在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下。 彼时西蛮人非但出现在大成境内, 他们在偶遇大成的送亲队伍之后没有给予相应的礼数,竟还不顾阻挠蛮横闯向公主所在的硫泉, 简直欺人太甚! 西蛮人的野蛮行径激起大成使团的怒意,便是作为主和派被皇帝指为送亲使的文武两位大臣也都忍不住站了出来挡在西蛮王族的面前:“阿史那殿下请留步, 安晟公主乃是即将嫁予贵国成为王后的人,尔等如斯无礼,岂有对我大成、对您们未来王后的尊重?!” 阿史那挑高眉头看向那位武臣, 作为武将他在大成人中已经算是高大的, 但在阿史那面前却生生矮了对方一截, 顿显气势也挫了不少。 阿史那将目光从安晟身上偏开, 落在这名大成的武臣身上:“我们无意冒犯, 听说我西蛮未来的王后就在此处,特来觐见未来王后罢了。” 这番话说得尚算客气,但其嚣张的态度与露骨的眼神却绝非如此。若非对方是西蛮王族, 文武大臣绝不会放任他们如此放肆。 安晟双眼微眯, 他将柳煦儿交给梅侍官,提裙款款至前:“你就是奉西蛮王之命前来迎接本宫的迎婚使?” 阿史那盯着安晟的眼神又是一亮:“公主可以直呼我的名字阿史那。” 此人确实生得熊壮魁梧,他的眉目五官是西蛮人独特的硬朗与深邃, 与之相比便是大成的士兵都显得文秀许多。 阿史那向安晟行以西蛮王族的礼仪,看似正经的背后却用一双极没规矩的眼睛在安晟身上来回扫荡。这若是换作任何一名女子恐怕都遭不住这等放肆淫邪的目光。但安晟处之泰然, 愣是半点不为所动。 如此一来阿史那更放肆了:“听闻大成女子以柔美著称,安晟公主更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今日一见果不愧是难得一见的国色天香,这等风流人物献身于我大西蛮,想必最是不解风情的男人都要把持不住。” 话音一落, 他身遭随行的手下干将全都跟着笑起来。 反观大成这边众人面色铁青,阿史那这一席话岂止不敬公主,他这是光明正大调戏公主! 送亲团的文臣气得脸色一阵青接一阵白,嘴里全是不知廉耻、有辱斯文。安晟慢条斯理地插起腰,推开一条路大摇大摆往前走:“阿史那,殿下?” 美人就连声音也是那么清澈悦耳,阿史那心中一阵荡漾:“公主有何吩……” 话音未完,安晟直接赏他一嘴巴子。 这一下可不是一般姑娘柔柔弱弱小打小闹,安晟这一巴掌甩过去,可把阿史那整张嘴巴甩歪了。尤其阿史那始料未及,根本没想到这般‘娇弱’的小美人会突然发难,更没想到她的手劲这么大,竟能将身材如此魁梧的阿史给扇得没站住脚给退了一步。 这一巴掌打下去,两边人马都傻眼了。 阿史那被当众落了面子,尤其是在他最鄙夷的大成人和自己的兄弟部下面前被落了面子,一股滔天怒火唰声腾起,根本不在乎眼前这是大成的公主还是西蛮未来的王后,抬手作势就要以牙还牙—— 岂知他的手臂刚刚扬起上空,安晟眼含戾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率先抬脚往对方下|胯中心位奋力一跺! “!!!” 这一脚下去,两边人马更傻眼了。 但凡是个男人见到这样一幕都克制不住捂下|胯,隐隐觉得莫名疼。安晟这一脚可不是一般使劲,他那是运了十成十的力气往下蹬,直接能让阿史那的弟弟升天的程度,这下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捂住下胯哀嚎不止。 “殿下、殿下!” “有没有胡医、快叫胡医!” 阿史那的手下应声将他围作一团,大成这边反就也很迅速,飞快将安晟公主护到后方安全位置,不让西蛮人有机会动公主一分一毫。 随着阿史那吃痛倒地,西蛮大成两边都乱作一团,唯有被护下的安晟施施然说风凉话:“这就是你们不敬未来的王后的下场,都给本宫记住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西蛮人都被挑起了火,作势要为阿史那报仇。但大成那边已经将公主保护起来,根本不让他们靠近半分。 且甭管安晟现在得罪西蛮权势极重的西蛮王阿史那,日后嫁去西蛮将会有何等下场。眼前公主还在大成送亲队伍中,起因于阿史那调戏在先,安晟虽是大成公主,却是即将要嫁去西蛮成为王后的人,阿史那不敬王后落得这等下场,大成这边也能端得理直气壮。 西蛮人吃了暗亏,又因他们的首领阿史那倒地疼得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一时之间竟也拿安晟没有办法。 安晟懒得去看这混乱的局势,扭头去找柳煦儿。柳煦儿有梅侍官保护,离得相较远一些,不过方才整个过程尽收眼底,眸光忽闪忽闪亮得不行:“公主,你好飒!” 安晟被她眼中的光辉给闪了闪:“……今天看来是不能泡汤了,我给你报仇消消气。” 柳煦儿腆着脸,不过还是很诚实地说:“好解气。” 就在刚刚被阿史那恶心过的安晟略略舒心了,缩在人群中默不作声的文潮瞥过来时,他已经牵着柳煦儿回帐篷里去了。 傍晚发生在硫泉边的这桩意外直接影响送亲使与迎亲使的和平建交,令两边本不算友好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由于阿史那的‘意外受伤’,令原本只是路过的西蛮人临时改变行程也留下来扎营留宿。 晚间文武两位大臣先后跑到公主帐篷作劝客,前前后后的意思无外乎是认为眼下两国出于对和平建交的渴望,才会有今日公主和亲这一出。然则公主傍晚给阿史那的那一下属于有损双方建立和平共赢的方针,言下之意竟是希望公主能妥个协,去给阿史那赔礼道歉。 “微臣也是为您好。”武将没有文臣的口才,方大人扛起大任苦口婆心,“这阿史那在西蛮人中极具权望,除他兄长西蛮王之外就只有他是最有实力的继任者。殿下将来便是要嫁去西蛮过日子的,倘若与他闹得太僵,臣恐未来的日子不好过。” 安晟支着下巴态度散漫:“反正本宫这一趟嫁过去也不知能活多久,若还不能率性而活,便真与等死没什么分别。” 文武两臣说得嘴巴酸心里更是苦,她能看得开自然是好,生死渡外无欲无求,便是将来嫁过去遭罪吃苦也不那么痛苦难受。可若放任她继续率性而为,只怕送亲使团还没将人送达西蛮成婚,这桩亲事就能先被公主给直接搅糊。 这绝非他们乃至皇帝陛下希望看到的结果! 傍晚这两位还觉得阿史那表现露骨过份嚣张,代表大成的安晟公主没有默默受气而是给了对方一顿暴击心里暗爽。哪知暗爽过后晚间竟听说阿史那伤势极重,那代表未来皇嗣的命根子甚至有可能将保不住,两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哪里想到公主区区一介弱质女流,轻轻(?)一脚竟将那个长得跟狗熊一样硕壮高大的阿史那给跺废了?? 安晟自然早有耳闻,不过他可不如那两位送亲使发愁,相反心中冷笑不止。自小到大胆敢肖想他美色的狗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下场,这阿史那都已经算是轻的了。 文武两臣百劝无果,蔫嗒嗒地离开公主帐篷。 等他们走后,柳煦儿从外头钻进来,便见公主侧坐支颐,半面愁容不展(?)伤心欲泣(?),心道公主定是又被人给欺负了:“公主、公主。” 安晟闻声回眸,遂迎上一个满满暖暖的拥抱,以及柳煦儿香香软软的一口。她往公主唇上啄一口:“公主别难过。” “……” 见他不吱声也不回应,柳煦儿不解地眨了眨眼,搂住公主肩颈小心翼翼又是一口。 凡心大动的安晟险些把持不住,然常言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硫泉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面对柳煦儿,他都已经主动开口让柳煦儿替他脱了,结果竟生生卡在了那么关键的时候。 明明气氛好得没话说! 安晟越想越气,可拥住怀中人的此刻却再没有勇气重来一次。柳煦儿不知他心中所想,反而在深思熟虑之后与他说:“公主,我仔细想过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泡硫泉了。” “今天还好没下水,不然你可就被看光了!”柳煦儿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被看光的事,一心发愁公主洁白无瑕的胴体或有可能被看光的可能。 安晟看她一脸紧张后怕,忍俊不禁:“也是,户外到底不安全。下次改去户内,把门关牢了,想怎么做都随你。” 柳煦儿只听懂表面意思,兴冲冲点头,继而又问:“可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我们都快到西蛮了。”柳煦儿唇角下弯,蔫嗒嗒道:“那些西蛮人太坏了,难道西蛮王也是这样的吗?” 那些人非但一点儿不尊重公主,言行之间的粗鄙与轻慢根本不像是在对待王后。现在还有大成的使团护着,等公主成婚以后,送亲使团就要回大成了,到时公主不受善待怎么办? 安晟缄然:“西蛮王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这一脚下去,估计哪个男人都一样。” 柳煦儿低头瞅了公主细长腿一眼,破涕而笑:“那不成,西蛮王可是公主的驸马。” 而且那里可是西蛮,不是公主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柳煦儿伏在公主怀里,闷声低喃:“要是没有驸马该多好。” 要是公主不必嫁人该多好。 安晟轻抚她的后背,一遍两遍:“煦儿,其实我……” 就在安晟再一次鼓起勇气倾吐心声之际,帐篷之外突然传来杂乱的惊呼:“这里是公主休憩的帐篷,你不能进去!” “……” 第78章 内鬼 “我们使团里面的人有问题。” 安晟煞气腾腾地掀开帷帘, 正见白天被他伸一脚险些不能作人的阿史那抄起白刀正一脸凶恶地瞪视他。 安晟眉心一动,唰声将帘掩拢,杜绝任何不怀好意落在柳煦儿身上。然后他慢施施向前几步, 无视阿史那吃人的眼神与周遭虎视眈眈的西蛮人:“这是怎么回事?在我大成王土之内尔等异族还敢吵吵嚷嚷目无礼法,是要本宫报送官府吗?” 虽然已近两国交界, 但此地确确实实还在大成境内,就算公主将来是要嫁去西蛮的, 可现在还没嫁呢,就该按大成的一套规矩办事。尤其这一群西蛮人无故冒进不说,此时又在本国公主面前失礼冲撞, 属于有违两国联亲的初衷, 不利于双方建交的共赢目的。 “官府?”阿史那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你看你们大成的官府来得快, 还是老子的刀下得更快!” “那你猜是你的刀下得快, 还是本宫这一脚下得更快?”安晟冷笑。 阿史那之前吃过她的暗亏,下面还在隐隐作痛,闻言下意识就往后退, 又想到如此一来在敌人与小弟又失面子, 气得下颚直抽搐:“你这畜生——” 安晟慢施施道:“本宫可是要成为你们西蛮王后的人,一国之母母仪西蛮,你骂本宫是那什么, 那你整个西蛮岂不全是畜生?” 这话算是把整个西蛮给全骂了进来,当即在场的西蛮人脸色全黑, 反观大成这边个个掩嘴想笑不好意思笑。 阿史那也不甘示弱:“好你一个牙尖嘴利的泼妇,就不知日后被你口中所谓的畜生压在身上,是否还有这等骂人的本事。” 登时西蛮人笑作一团,大成脸色随着一变。 “西蛮王陛下何等高贵, 又岂能与尔等畜生相提并论?”安晟反是挑眉,“反倒是你竟敢骂你们王是畜生,莫非心中早有不服,对他根本全无敬意——” 安晟眯眼:“你,莫不是想造反罢?” 这声抑扬顿挫的‘造反’令西蛮人咯噔一下,阿史那面沉如水:“我与王兄盛如手足,你以为就凭这三两句疯言疯语就能挑拨我俩兄弟的感情,好让你们大成有机可乘?” 安晟煞有介事道:“本宫将来还得嫁过去母仪西蛮的说,西蛮若被大成趁机灭了,没了王后之位你说本宫该找谁哭去?” 阿史那被他气得心肝脾肺浑身难受,怒笑道:“我现在由衷希望你能尽快嫁到西蛮来,倒要看看你这张嘴到底还能得瑟多久。” “言之有理,我也很想亲自问问你们王,”安晟阴恻恻地回以一笑,“便连未来王嫂都敢戏弄刁难的,阿史那殿下到底又有几分忠心。” 阿史那抓住手里那把刀将起未起,看得大成这边胆颤心惊,生怕一不留神安晟公主就会被砍成两半。不过这气归气,阿史那却到底没动真格的,只是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给我记住了。” 安晟没有将他的狠话搁心里:“阿史那殿下亲自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 这人傍晚被他狠狠跺一脚竟然还能直起腰到处跑,安晟颇是佩服他。不过相比白天初见之时的高大笔直,此时的阿史那站姿确实有些佝偻:“把你身边的医女给我。” 神医?众人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安晟身边擅医术的兰侍官。安晟想也不想就回:“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阿史那面色铁青,他堂堂西蛮王族有权有势威名赫赫从来就没有求人的道理,可是自从白天受了那么一下之后现在那里就肿了,肿得特别离奇,肿得无比疼痛! 出门的时候他们没想到会遭遇这等测,身边人只懂得简单的皮肉外伤包扎,像这种情况根本无从下手。男人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但更重要的还是那话玩意,阿史那听说送亲使团当中有神医后人,再加上心中恨极,这才强撑起意志跑到这里来闹事。 可闹事归闹事,阿史那没忘正事,只是眼前这个大成的公主比他想象之中还要难对付,迫使阿史那陷入窘境,进退两难。 然而阿史那眼里并没有‘求人’二字,他亲自前来都已经是纡尊降贵的了。面对安晟的‘故意刁难’,阿史那满眼阴鸷:“我劝你最好知情识趣一些,公主他朝是要嫁去西蛮的。今日留一线则各自安好,免得日后有求于人之时再找难堪,可就没意思了。” 面对阿史那的句句威胁,安晟只道四个字:“来人,送客。” “你!” 阿史那及其手下气得暴走,大成这边慌张阻拦,愣是将人挡在了公主帐篷之外。耳边尽是不堪入耳的漫骂与叫嚣,安晟将柳煦儿的双耳给捂了个严实,渐渐的外面的西蛮人被大成文武两位大人请走了,梅兰菊竹这才掀帘跑进来。 “西蛮人可真是太难缠了,现在还盯上了兰姐姐,恐怕接下来这一路都要跟咱们死磕到底了。” “就算没出傍晚那桩事,他们使团遇上咱们,肯定也要缠纠过来了。”安晟并无所惧:“你给他下药了吧?” 兰侍官轻咳一声:“顺手试了把新药。” 原来傍晚在硫泉被安晟跺一脚下去之后,兰侍官趁乱还给阿史那洒了把药,难怪这阿史那表现得这么奇怪。兰侍官又道:“他既有求于我,殿下也不必与他结怨,正好趁这个机会找个活人试新药,这西蛮人嘴贱又蛮横,正好合适。” 兰侍官打的一肚子鬼主意,安晟却不同意:“先别接近那些人,我怀疑有诈。” “有诈?” “阿史那既是迎亲使,不在边境等我们送亲队伍,无端跑到大成境内这一点就很有问题。”安晟沉色道,“而且这地好几个泉池,阿史那来了以后是怎么闯入咱们驻扎的营地、又是如何准备找到我和煦儿所在的硫泉,这一点也很可疑。” 梅侍官颌首:“我和兰儿她们本在硫泉附近巡查,就怕有其他人偷窥或是擅闯,这阿史那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偏巧在我们刚巡过的那个路口过来,等我和兰儿赶回来时人都已经闯进来了。” “还有就是方才我们几个隐隐发现公主帐篷附近能调动的兵卫异常之少,按理说保护公主安全乃是重中之重,尤其白天刚与那些西蛮人生出龃龉,不该如此松散懈怠才是。” 安晟沉吟:“看来我们使团里面的人有问题。” 对方未必与西蛮人有勾结,但必定对安晟不怀好心。安晟暗暗思忖,被她捂住双耳的柳煦儿皱了皱鼻子,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将安晟的注意力勾了回来:“是不是白天着凉了?这天一日比一日凉,尤其到了晚上,可别着凉了才好。” 见公主将捂耳朵的那双手松开,柳煦儿及时捞住又捧回脸上:“不凉呀,有公主给我捂得暖烘烘的,一点不怕凉。” 轻轻摩挲指腹下的温软,安晟面色稍霁:“那西蛮人与我结下梁子,一时半会恐怕不会走的,这段时间你小心跟着我别到处乱跑,就是咱们自己营地也不行。” “我们使团里有人使坏么?”虽然安晟把她耳朵捂住了,但这么捂着哪能完全隔绝声音?柳煦儿还是听得见的。 安晟温声安抚:“但愿是我多想了。” 接下来的几天,西蛮人果如所料一直尾随送亲队伍,阿史那更是几次绕到翟车附近死死盯着窗牖这向,仿佛双眼能够透过帘子和窗棂瞪向坐在里边的安晟公主。 自从得知大成这边的送亲队伍当中可能隐藏着什么人试图对他不利,安晟把柳煦儿盯牢了,之前她偶尔还会和梅兰菊竹换一换,现在干脆不换了,让人待在车里不许乱跑。 不过这阿史那似乎已经打听到兰侍官正是他要找的神医之后,几次三番来请人,兰侍官听从安晟的命令不与他纠缠,时常躲上翟车避而不出。 这日前方被逆洪淹没的石桥挡住和亲队伍的去路,众人不得不停下来驻营等水退了再作前行。一路跟来的阿史那再次的上门来了:“公主,那日是我说话不得当,有失礼数,你便大人不计小人过,念在你我日后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便饶了小弟的不是吧!” 安晟正在看柳煦儿给菊侍官扎辫子,抬头瞥见虎背熊腰的阿史那亲自来前赔礼认错,惊奇道:“阿史那殿下莫不是吃错药了吧?” “……” 陪同前来的文武大臣立刻凑到公主身边苦口猛劝:“难得阿史那殿下愿意退让一步,咱们就别拿乔了,少个敌人多个朋友,于您将来留在西蛮有益无坏。” 安晟不以为然,阿史那面上的狰狞掩在低头的那一下,抬起头来又是一脸诚恳好汉:“想必从前的作派定是引得公主误会了,我就是个戎马草原上长大的粗人,说话比较糙,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公主定要与我说,我给你道歉,你将来便是我的王嫂,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说出来了,互相安好岂不痛快。” “阿史那殿下言之有理,那本宫就直说了。”安晟也不客气:“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本宫还是你的王嫂,你得敬重本宫不是?你这些天日日盯着我的翟车,你那群手下天天给我大成的士兵找茬,是存心想找不快还是怎么着?” 阿史那眼角抽搐:“我就是希望能够征得公主原谅,你若是觉得不自在,那小弟立刻就改,小弟回头定要规束那群属下,不让他们惹事生非。” 安晟略略满意:“既然你有诚心悔过,本宫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阿史那双眼一亮:“那不知公主手下的那位神医可否借小弟一用?” 安晟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听说阿史那殿下这些天也找了不少胡医,怎么难道还没治好?” 阿史那面上一赤,心中羞恼,硬生生压住了:“不瞒实话说吧,确实没什么效果,这才不得不求助于公主,希望能够借用那位神医姑娘帮帮忙。” 安晟静静打量他一眼,就在阿史那以为他不会答应之际开口了:“你要借兰儿,也不是不可以。” 阿史那听出还有后话:“公主有何需要尽可吩咐。” 安晟唇角上扬,很快又弯了回去:“左右本宫这一嫁便是再无回归故土之年,与大成送予西蛮的质子无甚区别,希望你回去后能向西蛮王进言,将当年送入贵国为质的小皇叔宋丞遣返归京。” 第79章 目的 “我们什么时候脱离使团?” 闻言, 就连文武大臣也不禁侧目讶然。不仅因为安晟提出条件之前并未与他们商量过,他们料没想到的是安晟竟会以此作挟要求遣回昔年被送入西蛮为质的宋丞。 太上太皇成和帝时期因贪图享乐荒废国事导致国运急衰,就曾多次向西蛮示弱示好, 嫁女求和便是他首开先河的典型代表。 质子宋丞是成和帝的老来子,其后长子即后来的成元帝也就是安晟的父皇继位之初, 此子尚不过垂髫之年。 他出生的时期并不算好,成和帝荒淫无度子女缘薄, 没多久便驾鹤归西。成元帝登基之时恰逢里忧外患的苦难之期,谁也没有多余心思放在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年幼小皇子身上。 后来成元帝夫妇及其小太子相继逝去之后,由同母胞弟继任登基不久, 本可以趁迁都之后蓄起兵力大打几场翻身仗的大成, 却选择派去使者与西蛮议和, 并将同父异母的幼弟宋丞送入西蛮为质, 借此维持长达七年的两国和平。 宋丞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一直至今。 虽说朝廷并非完全遗忘此子,但实话说这些年确实从未上心就是了。唯今提他最多的恐怕只有前不久在朝中与主和派磕得最多的那些主战派,提他的原因也不是意在将此子接回, 而是认为此时西蛮兴兵再犯, 说明昔日两国所谓的建交已被打破,此子落于西蛮手中必然已无生还余地。 思及此,文武大臣落向安晟的目光颇为微妙。照说安晟能够想到借机讨回质子本是好事, 由此可见安晟公主亦非传闻所言那般骄奢淫逸自私自利,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能为宗家子弟所着想。 然而事到如今, 便连他们都不能够确信这宋丞到底是生是死,而且此子年少为质,这么多年一直养在西蛮人的手中,也不知长大以后心性如何, 接回来又是否有大用处。 与其为了这样的人与西蛮讨价还价,倒不如捏紧手中筹码为自己谋条更长远的后路才是。所以文武大臣看安晟的眼神除了同情怜悯,还掺杂着一丝丝对她所表露的无脑行径的鄙夷。 安晟并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他怎么想,筹码在手,想怎么用都是他自己的事。 阿史那颇为谨慎:“此事可议,但我一人作不得主,还需回去与王兄商量才能予以答复。” “你尽可回去与西蛮王商量,不过在质子未能得到安全释放之前本宫不会将兰儿借给你。”安晟不跟他急,反倒是阿史那更急了:“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我……这病要是因为耽搁时间治不好可怎么办?难道就不能先让兰儿姑娘先看看?我阿史那对神祇发誓答应公主的事绝不食言!” “你答应本宫什么事了?你只是说回去跟你王兄商量,却没说答应放人与否。”安晟哪会听不出他那套糊弄人的说法,“再说你发誓能顶什么用?要是将来你反悔了,本宫还能去找那所谓神祇讨个说法不成?” 阿史那脸色青了又红红了白,险些又要原形毕露:“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本宫希望能在大婚之前释放质子,只要质子安全离开西蛮王都回我大成,本宫何止保你药到病除,本宫还能保你比任何男人都要强。” 阿史那满目狐疑地打量安晟,见他毫无商量的余地,这才勉强说:“左右那人质与我们无甚用处,我这就写信飞回王都告知王兄,最快一天之内亦可抵达。” 安晟同意了:“书信往来间希望殿下能够送到本宫案前过目一二,免得叫人说你欺我女流之辈,背地里动手脚为人不耻。” 阿史那气得牙痒痒:“行。” 阿史那被激走之后,文武两臣特意留下来开导安晟,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她能将手中筹码牢牢捏紧,甭管那什劳子质子了。 然而安晟一意孤行,文武两臣败北而归。 他们走后,柳煦儿跟着梅兰菊竹凑回来,听她们谈论那两位文臣武将:“方大人和董将军授命负责护送公主出嫁,整个送亲使团都得听他们的。这内鬼会不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梅侍官率先摇头:“方大人和董将军都属主和派,他们绝不会希望殿下与阿史那在送亲途中起冲突。” 主和派都希望公主赶紧嫁给西蛮王之后两国顺利达成和解,否则这两位文武大臣就不会几次三番跑来规劝安晟,希望她能对阿史那服软认错。 安晟忽而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人?” 众人先是一愣,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的却是正在安安静静旁听的柳煦儿。双手掺脸的柳煦儿将脸一抬,眨了眨眼:“公主怀疑文潮?” 其实不只安晟怀疑,大家之所以选择先提方大人和董将军,是因为柳煦儿在这里,颇有些避而不谈的意思。 说到这里面最可疑者,确实非文潮莫属。 整个送亲队伍的安保由董将军负责,方大人则主要负责整个使团的行走路线,其次便是抵达西蛮之后的交接事宜并代表大成接受贺喜及安排婚事等文职工作,剩余琐碎则全部交由文潮负责。 但若说是琐碎,文潮所负责的内容却涵盖了董将军及方大人在做的所有事情,也就是说文潮才是最有可能成为这个内鬼的人。 最重要的是文潮不喜安晟,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可能成为那个对安晟不怀好意的人。 柳煦儿想了想:“可是希望公主嫁去西蛮的是主和派,主和派不太可能是内鬼,如果文潮是内鬼,那是不是说明他不是主和派,他不想公主嫁去西蛮?” 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安晟勉强点头了。 柳煦儿双眼微亮:“可我都没答应文潮对食的事,他怎么就愿意帮我了呢?” “……” 安晟一把扳过她的肩,表情极其危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柳煦儿后知后觉发现说漏嘴,嘴巴一闭,滴溜溜的眼珠子无辜又可怜地瞅着他。 要不是柳煦儿说漏嘴,安晟甚至都不知道原来文潮竟曾私下又去哄骗柳煦儿对食,这回更过份,竟拿他和亲之事作要挟! 这要不是舍不得,安晟简直恨不能将柳煦儿摁住屁股一顿胖揍:“叫你不许去找姓文的你不听!那不要脸的混账还说什么了?!” 都说气怒伤身,柳煦儿怕极了公主大发雷霆,赶紧给她顺顺背:“没了没了,就说了这事,而且我根本没答应他,直到这次和亲之前都没再见过他的说。” 得她再三确定,被气得心肝脾肺疼的安晟勉强吞下一口气,紧接着就听柳煦儿边顺背边问他说:“公主,你这是在吃醋吗?” 安晟侧目,柳煦儿一副了然地又顺了两下:“我不跟他对食,我只跟你好,你别吃醋。” “……” 静观自家主子的雷霆大怒烟消云散,整个人被哄得飘飘然。旁边四位看官默默退出帐篷,不想看这对男女旁若无人你侬我侬。 帐篷里只剩下两个人,安晟虽然被哄住了,但心里始终堵着一口气,“那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 柳煦儿呆了片晌,直愣愣地摇头:“没有了,我真的不会跟文潮对食的。” 她以为她回答的已是全部,但安晟静静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如鲠在喉,却始终无法倾吐:“我知道了。” 柳煦儿敏锐地感受到公主的情绪在微妙地转变,可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公主,你还在生气吗?” “其实你们就算真的怀疑文潮也没关系,如果他真是那个背地里对公主使坏的人,那我一定不会再跟他好了。”柳煦儿认真说:“我永远都会站在公主这边。” 安晟从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股子倔强与较真,终究是心软下来:“好。” 柳煦儿咧嘴,展颜一笑。 阿史那手中有只专门传递消息的海东青,应安晟的意思写好的信先送她案上过目,确定没有阳奉阴违之后方通过海东青传送回西蛮王都。 果如其言,一天之后海东青就从王都带来回复,只不过一到就被暗中盯梢的菊竹姐妹给率先扣下抓回安晟的手里。 阿史那写给西蛮王的信看似平铺直述,实则暗藏玄机,自有一套他们西蛮人才看得懂的秘语。传达给西蛮王的信中内容谈及安晟的意思,而西蛮王的回复从字面看来却也同意了释放质子,然而在这封信的背后却传达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这阿史那可真狡猾,故意放出海东青佯装请求西蛮王帮忙摆平殿下,好让西蛮王去着手准备释放质子装模作样。” 安晟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兰侍官将声音压低:“他们猜测公主可能会派人去查,孰不知我们早就查到宋丞已经死了。” 质子宋丞没能活到成年就已经死在西蛮,但西蛮人却秘而不宣,只怕不光是担心大成会为此追究,还是为了降低大成这边的防范,为日后起兵攻城作准备。 事实上大成确实疏忽了,而西蛮已成功掠去一城。 阿史那恐怕并未料到安晟会提到这个要求,同意递信回王都请示西蛮王不仅只是为了他自己,恐怕还是为了通知西蛮王。因为他不能确定安晟提出换回质子究竟是她自己的本意还是大成皇帝的意思,如果只是前者还好蒙混,但如果是后者恐怕就要仔细斟酌对策才行。 因为质子宋丞已经死了,假如大成的皇帝想要通过质子之死来借题发挥点什么,会令西蛮于这场联亲上反主动为被动。 虽然西蛮并不怕大成,却也不得不考虑这个意想不到的突然因素。 所以阿史那递信回王都告诉西蛮王,然后由西蛮王来做出抉择,是将宋丞之死公诸于众,还是寻觅良策稳住大成—— 这个答案已经落入安晟的手中。 西蛮王决定假意同意安晟的请求释放质子,估且不论该质子是真是假,若是平安回到大成恢复皇族身份,说不定能够成为西蛮安插在大成的一枚棋子,若是不能平安抵达大成,那就当他不幸罹难,反正不是死在西蛮手中,与他们则毫不相干。 梅侍官道出大家心中所想:“我们什么时候脱离使团?” 安晟此番前往西蛮的真正目的,正是借这位小皇叔的身份重归世间,回到上京夺回原属于他的一切,并将现任皇帝、他的嫡亲皇叔当年所做的一切公诸之众,揭露出来。 “再等等。”安晟将信卷起来塞回被抓的海东青爪踝,解了束缚放飞自由,“待那名质子被安全释放之后,我们立即动身。” 第80章 乱了天 帐篷之外已经乱了天。 阿史那收到海东青带来的回信, 兴冲冲跑去找安晟。安晟将早已看过的信大致扫了一遍,颌首道:“本宫得派人去打听打听,确认质子被释放后平安离开你们西蛮王都, 自会将人借予你。” 阿史那面色一垮:“还等?等质子被释放不说,还得等他平安离开王都, 接下来是不是要等到他平安回到你们大成的皇宫才算确认完成?” 安晟煞有介事地附合:“还是阿史那殿下设想周到。” 阿史那不干了,气得撒泼磨牙:“不行!你现在不把人给我, 那我立刻命人去把质子扣回去!” 安晟双眼微眯一脸危险:“你敢?” 阿史那意外于她的气势,明明只是个女人,站出来却丝毫不逊于他的气势。从前只道这位公主是个美丽废物, 可自他多次接触之后渐渐意识到对方绝不简单。 阿史那还想到的是, 这女人确实生得极美, 依王兄同样好色的性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杀了她, 但这女人的手段不凡, 真被她坐实了王后之位,也不知对日后的西蛮究竟是祸是福。 双方争执不下,方大人和董将军再次跑来和稀泥, 安晟松口道:“行罢, 只要确认质子已被安全释放,本宫就将兰儿借你。” 阿史那终于也退一步:“我定让他们尽快安排。” 阿史那的动作很迅速,很快质子被放出并送往大成的消息传回安晟等人的手中。 估且不论西蛮王背地里还有别的主意, 单从这方面还是能够看出这兄弟俩私下关系并不差。尽管早前安晟曾扬言挑衅他们兄弟的感情,可事实上西蛮王族的手足之情远比大成来得真诚许多。 既然质子已被释放, 安晟没找借口继续刁难阿史那,很干脆地将兰儿借了出去。 然而事发恰在这一晚,入夜不久,柳煦儿本是陪在公主帐篷里说着话, 没由来听见外头传来极其激烈的争吵。 柳煦儿闻声想出去探个究竟,被安晟给摁了回去:“别出帐篷,你在这儿等着。” 说是让她别出帐篷,可公主自己却起身挑帘向外走去。柳煦儿一见又想跟,却被公主一个眼神给压了回去。她一向是个乖顺的,见此也不敢去拂公主的意,只得按捺满心的疑问留在帐篷里。 帐篷之外已经乱了天。 近段时间双方使团的相处虽不至于友善亲密,却也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和平。然而就在刚才,西蛮人却在阿史那的帐篷中发现他的尸体。 阿史那死了,无声无息地死在他的帐篷中,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冰冷的尸身旁边只有一碗倒洒在地的药汁。 阿史那之死震惊所有西蛮人,他们立刻认定大成人使诈,下药毒害阿史那! 西蛮人激动气愤,抓刀就来找大成讨要说法。可想而之方大人与董将军是多么慌,好不容易从一个脾气相对较好的西蛮人口中得知因由,无不吓得冷汗都了出来。 最后见到阿史那的人是兰侍官,而阿史那所饮用的那碗药正是兰侍官亲手给他端的,兰侍官为什么要杀阿史那?几乎不作他想,众人笃定是安晟公主的授意。 安晟公主果然疯了! 未离京前宫中已有传闻称安晟公主不甘和亲西蛮受辱受难神智不清已近疯癫,但这一路相处下来大家只当她是娇惯些,都没觉出安晟公主脑子有病。如今出了这等事,众人才意识到安晟公主恐怕真如传闻所言杀人成性残忍暴戾! 可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却为时已晚,因为阿史那已经死了! 阿史那是西蛮王最信任与亲近的兄弟,他在西蛮享有不凡地位与声誉,他的死将成为西蛮与大成建交破裂的导火索,这桩和亲和不成了! 意识到这一切的方大人与董将军只觉天旋地转天昏地暗,费尽唇舌试图安抚阿史那的部下,然而阿史那的死给予这些西蛮人太大的打击,他们半分不信假仁假义的大成人,坚持要抓罪魁祸首的安晟公主。 方大人与董将军不同意,并非他们想要包庇安晟,而是形势尚未明朗之前,他们不可能也没必要去讨好这些群龙无首的西蛮人。 “人不是我们杀的。” 就在此时,从公主帐篷里出来的安晟站了出来,他冷眼环扫在场众人,目光从满眼仇怨的西蛮人再到神情复杂的文武两臣,紧接着落在了人群中并不起眼的文潮。 安晟面色一顿,旋即转回那些闹事的西蛮人身上:“想必本宫现在说让兰儿去为阿史那殿下检验尸身查明死因,你们必不可能同意罢?” 阿史那的副将自是不同意:“我们是断不会再让你们这些蛇蝎毒妇接近阿史那殿下的遗体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安晟淡道:“你们执意认为阿史那是我们杀的,却不让我们确查他究竟是何死因,谁知道会不会其实是你们西蛮人内讧造成,又或者杀人者恰在你们这群背心离德的白眼狼之中?” “你!”那副将气得目眦欲裂,他团结起所有西蛮人:“大家不要听她的!这女人分明是想挑拨离间,我们每一个都是阿史那殿下的亲随,绝不可能背叛殿下!” “无证无据你也莫要血口喷人!”安晟冷斥,“兰儿去给阿史那治病,前脚刚走后脚阿史那就死了,谁会这么蠢给自己招至这么明显的把柄?!” 这话是说给大成这边听的,西蛮人怒火攻心听不入耳,大成这边却不能自乱阵脚。果然头脑更机敏的方大人立刻应声:“没错!你们西蛮人自己闹的内讧反怪罪起我们大成来,莫不是想借机嫁祸大成的公主,好给你们有顺理成章攻打大成的借口?!” 方大人果不愧是能言善道的文官,绘声绘色越说越笃定,头脑略逊的董将军竟直接听信了:“好你个西蛮贼子,我大成都已经开出如此亦优渥的条件,你们还不肯满足,要打就打,谁怕谁啊!” 武将自有武将的血性,他主和是希望不必打仗闹得生灵涂炭,可真到不得不打的时候却绝不会退缩。 这话激起了大成士兵的血性,也激起了西蛮那边的怒火,双方竟当场抄家伙打了起来,方大人耍嘴皮子厉害,真枪实弹却不行,气急跳脚护着公主往回跑:“快、这里不能待了,咱们先退守到后方!” 董将军将兵堵在前方,其余没有战斗力的都被吆喝着连连后退。公主所在的帐篷属于最后方的安全位置,柳煦儿并未受到波及,却能明显听见双方交锋的咆哮与周遭宫人的惊呼。 她坐不住掀开帐帘一角,一大波人往这方面节节后退,这其中就夹杂着梅侍官和兰侍官她们的踪影,她们眼疾腿快蹿进公主的帐篷,顺手将柳煦儿捞了回来:“外面乱得很,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 “公主呢?”听说外面打了起来,柳煦儿又急又忧。 “菊儿和竹儿跟在殿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应该也快退到咱们这儿来了。”梅侍官话音刚话,帐帘就被霍声掀开,伴着裙下疾风安晟大步走了进来,随后跟进来菊竹姐妹,然后竟是方大人和文潮。 董将军还在前方抗敌,一时不知是生是死。 方大人灰头土脸,袍摆还沾着不知什么人的血迹,脸色看起来极不好看:“殿下,您实话告诉微臣,阿史那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安晟哼声:“方大人问是否与本宫有关,而不是问是否与本宫无关,说明在你心中更偏向于阿史那的死是本宫所为。” 方大人被他噎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文潮从旁开口说:“事实摆在眼前,阿史那死前曾接见过你身边的兰侍官,而他死时身边所摆放的药汤正是兰侍官呈予他的。” 兰侍官沉声道:“我的药绝不可能有问题。” 文潮扫去一眼:“正如公主所言,我们没办法对阿史那的尸身作进一步的检验与确认。事实真相到底如何,谁也无法说清楚。” 兰侍官隐隐生怒:“我没有杀他的理由!” “怎么没有?你们公主屡遭阿史那冒犯,你为主子出头对阿史那心生杀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文潮反道:“再说公主何等矜娇傲气之人,或许是她报复阿史那,又或者她早有预谋,为了搅和这桩和亲不择手段,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方大人将目光死死定在公主身上,安晟轻嗤:“依文公公的意思,本宫不杀他简直天理难容。” 文潮好整以暇:“所以殿下这是承认阿史那是你杀的了?” 安晟冷眼微眯,双唇欲启,一道声音忽而扬高:“公主才不是这样的!” 众人将目光投向角落的小不点,柳煦儿紧咬下唇:“她心中有国家大义与百姓,甘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也要换取大成的安定与和平,而不是像其他人只顾自我龟缩起来,一昧躲在别人的羽翼背后。” “你们就只需要将她送去西蛮即可完成任务回到大成,可她却要终其一生留在那个充满敌对的地方,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公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和亲西蛮,却在这里说风凉话!” 安晟眸光微闪,将柳煦儿招到身边,轻轻捏住她的手心。 文潮眉心微蹙,方大人却因她的这席话而隐隐动容。 即便是主张和亲的他也不是全无良心之辈,他当然知道公主这一去怕是此生都将再无归期。 谁不曾可怜过这位先朝公主?只因家人早绝,唯她世间独活,便自此再没了可以依靠的臂膀。太后虽然疼她,可在儿子与孙女之间决择,最终还不是选了儿子?安晟公主若非孤苦无依,也不会叫皇后给换去替代昭燕公主和亲西蛮。 事已至此,方大人也不想去追究阿史那的死究竟是谁所为:“阿史那一死,这桩和亲怕是和不成了。我们得尽快将消息递回上京通知陛下作决策……” “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件重要的事。”安晟下巴一抬,梅侍官心神领会,扭头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地形图,“众位不觉得西蛮人出现在大成境内这件事极其可疑吗?” 方大人顿住,他与董将军也曾讨论过这件事情,但这毕竟不在他们能力范围,只得差人将消息送返上京由皇上定夺。不过此时听安晟这般提起,不禁猜测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安晟也干脆,单刀直入:“这段时间本宫假意与阿史那周旋,并且几次三番就释放质子一事派人出去查探消息。派出去的人除了确认质子安全之外,还是为了调查阿史那这一行人究竟入我大成做什么。” 方大人顿如醍醐灌顶,原来公主提出释放质子竟还藏有这番含义,到底是他们鼠目寸光,竟不如一介女流心思敏谨有远见! “殿下发现什么?” 问话的人是文潮,安晟扫他一眼,但也没有故作忽视,沉着地往下说道的事情,令众人大惊失色。 安晟将梅侍官取来的路线图一展,指出阿史那这一行人所经之处,由西往南形成一个跳跃的攻势。原来阿史那并非第一次潜入大成境内,他多次游走在两境交界不仅为西蛮提供清晰的地形位置,并且从这些地点可以隐约看出西蛮主攻要塞与战略方针。 结合这桩所谓的联姻可以看出,对方这是在打调虎离山的主意。这边浩浩荡荡将公主送去和亲,在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于两国联姻这件事时,西蛮从南边出奇不意,可以掠去防守最弱的两座城池和一处极为关键的交通枢纽。 倘若拿下这些地方,对大成而言无异于致命打击,因为南下可直捣上京,即便东边蓄有一定兵力可以救驾,可再快却快不过西蛮南下的速度,届时被打得措手不及的的大成毫无招架之力,整座上京都将被吞入西蛮的腹囊之中。 京畿不在,何以成国?大成莫不是要亡了! 方大人吓得险些整个人倒仰下去,难怪阿史那一开始就表现出那么嚣张的气焰,浑然不将和亲队伍当一回事。原来他们西蛮根本无心联姻,和亲不过是攻打大成的幌子而己! “必须尽快、尽快通知陛下……”方大人靠身边仆从搀扶,颤巍巍指着天际。 彼时天边却是一片黯淡,外面的厮杀不绝入耳,有人仓促来报,满面恐慌:“董将军不敌西蛮贼子,身中数刀生死未明!” 众人闻言大骇。 第81章 脱离使团 “我们不去西蛮,那是不是你…… 尽管西蛮人在数量上寡不敌众, 但他们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亲随精兵,反观大成这边半数以上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仆与女子,御敌方面可谓相当吃力。 好在董将军带兵拼杀在前, 成功抵挡西蛮人杀气腾腾的攻势。随着双方人数上的优势拉开距离,西蛮人眼见形势越渐不利, 也不与他们继续纠缠,在成功伏击董将军之后立刻撤兵西走, 带着阿史那的遗体向着西蛮边境疾驰而去。 夜至深更,整个营地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眠。 董将军挨了几刀伤重昏迷,万幸被及时救回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在经历过一场凶猛厮杀之后, 与西蛮反目令整个大成使团蒙上一片难以消解的阴霾。 谁也不知道那些驾马离开的西蛮人会不会半途折返重新开始一场搏杀, 又或者他们会否带着援军回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整个使团陷入一团糟糕, 公主帐篷之内, 生死未卜的董将军被安置在简易搭起的行军床, 由军医和兰侍官进行紧急救治。文潮忙于清点伤亡安排善后,方大人则摊开布图死死盯着每处关卡,脸上充满精神紧绷的焦虑与彻底未眠的困倦, 在精神折磨间来回横跳。 “现在就走。” 众人闻声回头, 安晟面色沉静地坐在莆团上,“不能休息,我们即刻启程, 赶往最近的州城寻求兵力充足的援护,不能让西蛮人比我们更快一步拉来援军, 否则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的。” 方大人面青唇白:“此地离西蛮边境关卡足足百余公里,他们不可能这么快请到援兵。” “他们最快的援兵未必是在边境关卡,而可能在大成境内。阿史那之死非同小可,而且敌我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面, 他们定不会放任我们逃回上京,必然要在半途进行截杀。”安晟起身挑开帷帘往外眺:“再说我们和亲使团可不比那些西蛮人轻马简装,这里有若干车辆的公主嫁妆,半数以上是无法仓促赶路的普通宫人,从这里调头回京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西蛮人的援兵。” “今晚尚且还有董将军带兵抵御西蛮人的攻击,而今他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余下士兵又有多少未有伤损可以继续抗敌?”安晟幽幽回以一眼,“等到西蛮人追上我们,只怕我们所有人抄起刀剑,亦毫无招架之力。” 方大人紧抿双唇,他清楚知道安晟并非危言耸听,就冲今日双方结下梁子、还有阿史那的死,已经足够西蛮带兵追来赶紧杀绝。更何况和亲队伍中的嫁妆极为丰厚,西蛮人岂会放过这么多的好东西? “可是从这里赶往边防军营至少需要三天,就是最近的城关也至少需要两天天!”方大人指出离此地最近的一座城,“这还不算那么多伤员、不计百余妆礼车载。而三两天时间变化太大,我们不能将体力耗损在不必要路程,我们也不知道西蛮人将会从何处追上——” 方大人一咬牙:“微臣建议将整个使团分散开来,那些装载车细分三到五路运往上京,一路装载随董将军等伤员避走回京,臣带一路装载和兵马佯作护送公主翟车逃往我国边防军营,另几路装载车分散行事,剩下兵马护送公主及文公公等宫人逃往下城,往上京接到微臣的求援讯号,陛下必定会从临近州城调配兵马赶去下城保护公主。” 此时两国建交已经破裂,双方一旦开战,边防军营其实是最不安全的地方。方大人言下之意竟是打算拿自己这一路作诱饵引开西蛮追兵,好为公主及使团其他人争取时间逃回上京。 安晟盯着他:“此际险象环生,方大人真的打算这么做?” “倘若公主能够平安归京,还望能够代替微臣多些照拂方家。”方大人苦笑,他又何尝不怕死,但苟延残喘亦未必能活,这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安晟从前对这一文一武两位送亲使颇看不上眼,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却是大为改观。 至少董将军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顽强抗敌,而方大人亦不会自乱阵脚,而是在最短时间内认清局势规划思路,他甚至优先考虑到伤员的安全,反而将自己的性命摆在最后。 “本宫最怕挟恩图报,你莫不是临终托孤,本宫可不乐意收。”安晟甩袖不理。 方大人傻眼了,哪里想到自己凛然大义英勇牺牲,公主竟连替他照拂方家人事都不答应,气得一肚子骂咧,扭头跑去跟文公公套近乎,希望他日后回去步步高升,别忘了今日恩情,扶一扶他们方家的人。 时至三更,和亲使团按照方大人的法子被分成了五路,公主翟车跟着方大人往西边走了,董将军及一干伤员和妆载车等四散而去,剩下一路便是安晟等人所在。 顾及公主身份与安全,由公主乘坐马车,其他人等骑马护行。但这样的马车无法一次容纳多人,梅兰菊竹均选择骑马随行,唯有不会骑马的柳煦儿与安晟坐在车里。 为了方便赶路,也避免引人注目,安晟等人全换上方便行动的男子装束。同样男子装束的柳煦儿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公主,眼前不禁浮现她们易装出行的那一次。 安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注意到柳煦儿的视线一直缠绕在自己身上:“舒服是肯定没有咱们原来的翟车舒服的,但至少会比骑马赶路好受一些。” “我不懂得骑马,能坐马车已经很幸运了。”生怕公主误以为她娇气,柳煦儿连忙澄清。她也跟着看一眼车外飞掠而过的漆黑:“公主,我们不去西蛮了,那是不是你也不必嫁人啦?” 安晟顿声:“嗯。” 柳煦儿双眼微微泛光:“那我们还回上京么?” “回。”安晟沉吟,“必须回去。” 柳煦儿眼里的光微微减弱,露出一丝小失望:“那回去以后陛下会不会又要把你嫁出去呀?” “不会了。”安晟声音放柔,眼底闪现异样的光,“他就是还想这么做,也轮不到他做主。” 柳煦儿大喜过望:“那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样、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安晟莞尔:“我相信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或许会与从前不太一样,但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这要不是正在逃亡路上,柳煦儿险些就要蹦起来,不过鉴于这辆马车也不见得多么结实,她乖乖靠回公主肩侧:“真好。” 全部心结都解开了,真好。 安晟轻揉她的小脑袋,抬首偏向窗格处,骑马紧随在马车左右的梅儿与他对上一眼,心神意会地微微颌首。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走的是较为偏僻的山路。路上柳煦儿疲力不支睡了过去,却不知睡去多久,突然被一阵猛烈撞击给震醒过来。 一行人原是三更动身,此时也不知到了几更,窗幕之外仍是森黑一片。然而马车却已经停下了。柳煦儿摸黑去抓身边的人,公主不甚稳定的气息扑鼻而来:“别动。” 周遭太黑,令柳煦儿看不见公主的脸,她不确定睡着的这一过程究竟发生什么事,只觉自己稍微一动,马车随即摇晃两下。 当即柳煦儿就不动了,听话地缩在公主怀里:“公主,我们怎么了?” “我们路过的地方出现埋伏,不能确定是山匪还是西蛮人,护兵阻挡住那些人的攻击,我们原是先行一步,谁知半途马车后轮滚轴断裂,马跑太快导致整个车厢往一侧倒垮,连车带马一并歪向土坡摔了下去。” 柳煦儿越听越是心惊:“那我们现在……” “嘘。”安晟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早在翻车的时候他就迅速踹开厢门,万幸他们滑下的土坡不算太陡,连马带车一起被半坡的树石给卡住了,若不是顾及柳煦儿没醒,他已经直接翻车出去了。 好在出行之前换回男子装束,若这时候还穿着一身公主裙裳轻飘又繁冗,可就必死无疑了。安晟确定马车不会继续下滑,他环住柳煦儿的腰固住扶轼一侧,一个运力将她送出马车,然而随着柳煦儿的重力消失,车厢再一次倾斜摇晃,竟是就要滚落下去。 及时抓住树冠的柳煦儿双瞳骤紧,但很快安晟也从里边跳了出来,用力卡住那片山石,两人脱离马车,那辆马车也因倾斜过度而滑落坡谷。 周遭光线太弱,谁也看不清坡谷下面有多深,但安晟听出马车落下的响声,猜测人落滑下去十之八|九也活不成。 “公主公主!” 柳煦儿拼命却勾他的手,安晟抬首看了一眼,他若再不回应她,怕是要把柳煦儿给吓哭了。如果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心软下来,主动去握她的手。 两人落在坡腰,眼看这个高度是爬不上去的。安晟从怀里摸出火石,简单做了个火把照明,带着柳煦儿从下面另寻他路。 周遭又静又黑,柳煦儿被安晟牵牢了,亦步亦趋跟着走:“公主,其他人没事吧?” “只有我们掉下来了。”安晟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安慰她说,“不过你别怕,就算咱们找不到路,梅儿她们也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 “我不怕,我有公主。”柳煦儿摇头,她是真的不怕。只要是和公主在一起,就会奇异地感到安全与平静。 安晟舒眉:“我查过这一带的路线,若不是天色太暗,不至于太难走。” 为了脱离使团,他将沿路途经的每一处路线都记在脑子里,虽不能完全熟悉,但也不至于在此迷路。原本他也打算趁机与文潮等人分开,岂料路上竟会遇见埋伏,而马车也被人动了手脚,导致马车带着他们落下坡腰,迫使他们与梅兰菊竹分开了。 不过如此一来也算歪打正着,安晟打算顺水推舟,按原计划实行。 只是现在首要解决的是如何带上柳煦儿平安离开这个鬼地方。 安晟双耳一动,敏锐地察觉有什么正在靠近,他将手中火把一扫,踏踏踏的马蹄声从石壁一侧越来越近,终于一人一马出现在二人眼前。 是文潮。 第82章 揭开 “他是前太子宋峥。” 柳煦儿正高兴救兵这么快就找到她们, 还没上前一步就被身边人给拽住了。她偏头对上公主谨慎防备的表情,先是一愣,重新再看文潮的时候, 发现他只身一人,身后没有护军也没有其他随从。 “文潮?” 文潮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掠过, 微微展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柳煦儿再看安晟,发现公主面色阴沉得厉害, 不由自主往她身侧靠近一些。文潮不会错过她的动作,安晟则更直接地将人藏在身后:“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马车果然是被你动了手脚吧?” 柳煦儿讶异地朝文潮看去,他容色淡淡, 并未因为安晟的质问而显露惊慌:“没想到你还挺能耐, 挨了一刀摔下坡谷竟还能站得起来。” 柳煦儿‘咦’了一声, 这时她才注意到公主的手心发冷, 身子竟微微发颤, 只因克制得住,并没有表露出来,而且周遭太暗, 此时经他提醒, 才发现公主的侧腰处竟已被血渍给浸湿了! “想要我死的人多得是,就凭你还差得远了。”安晟刻意回避受伤的话题,冷嗤一声:“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哪里, 我也不全是来确定你的死活。”文潮慢施施转向柳煦儿:“我还是来接煦儿的。” “接她?”安晟面色阴寒:“你就不曾想过马车砸下去以后不仅是我,便连煦儿说不定也无法生还?” “你又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能生还?”文潮勾唇:“你未免太小看她了。” 安晟眉心轻颤, 握住柳煦儿的双手一紧。柳煦儿可算听出公主言下之意,竟原来是文潮对马车动了手脚才会导致翻车事故?“文潮,你怎么能谋害公主?” “公主?”文潮眉梢一挑,徐徐瞥了过去, “你还真当他是公主不成?” “不许你对公主不敬。”他言语间的轻佻令柳煦儿有点生气,尤其得知文潮对马车动了手脚以后,差点就把她和公主害死了,“你差点把我们害死了!” 安晟料他恐怕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谁命你这么干的,皇帝、还是皇后?”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盲目无知,还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死。”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没有其他人在,文潮说话竟似全无避忌,“那你可猜到,真正想要你死的人还包括我?” 安晟嗤之以鼻:“你这一路动作不少,我还能得着猜吗?” 从阿史那一行人轻易闯向公主入浴的硫泉,再到阿史那的死以及这趟被动了手脚的马车,如果说在此之前或多或少还对方大人和董将军抱有一丝疑心,那么现在他对文潮的猜疑则直接达到十成十的顶点。 文潮目光阴翳:“你该感谢煦儿一直跟着你,让我不得不投鼠忌器,迟迟没有狠下杀手,否则现在就不只是车仰马翻,而是要你死无全尸。” 柳煦儿震惊得瞪圆了眼睛:“文潮,你怎么这么坏!” 文潮笑睇一眼,柳煦儿总喜欢用好与坏去定义一个人的性质,但她其实并不太懂得怎样区分是非善恶:“我是坏人,他未必就是好人,你也一样。” 柳煦儿表情懵懂,安晟打断他:“阿史那是你杀的?” 文潮笑意未明:“殿下难道不希望他死吗?” 安晟确实有打算在确认假质子被放出之后伺机杀死阿史那,以达成挑起两国的争端的目的,铲除这个在西蛮地位不斐并且又是敌方核心将领的祸患。 但他的计划却绝不是像现在这般令祸水直接引到自己身上,而这个导致他的处境变得极为被动的罪魁祸首正是文潮。 可以确定阿史那的死果然是文潮所为,他之所以挑在兰侍官给阿史那治病的空档下杀手,正是意在将阿史那的死嫁祸在安晟身上。 现在无论敌我双方都将原因咎结在安晟身上,迫使他成为引发这场争端的罪魁祸首,即便他朝以公主身份平安回到上京,其所引发的争议定然不小。 好在他并不打算再以公主身份返回上京,眼下令他感到疑惑的一点是:“你不希望和亲成功?” 阿史那一死,势必挑起西蛮怒火。两国联姻联不成,难道会是文潮所希望见到的吗? 文潮面露讽色:“你自己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便是阿史那不死,这桩联姻就能成?” 闻言,安晟算是彻底确认文潮也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竟还挺关心国家大事?” “谁不希望国泰民安?我虽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奴才,却也希望大成能够鼎盛昌荣多几年,当今圣上稳坐龙椅更久一些,莫因无知而被什么人给来拱下去了。”文潮耸肩,“可惜圣君愚昧、有眼无珠。我都已经提醒过他了,他竟也能被人给蒙混过去,属实蠢钝如猪。” 安晟眉心一触:“不是皇帝,那就是皇后。” 文潮话中对皇帝颇有几分轻蔑的成见,显然在此之前已经因为意见相左而生嫌隙。皇帝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必定不会大肆主张和亲之意,更甚者不会让他有机会活着离开上京。可皇帝没有,说明他被蒙在鼓子里并不知情。 剩下的人会是谁,则显则易见。 听见他将矛头指向皇后,文潮耷下的眼皮微掀:“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你若死在当年,让真正的安晟公主活下来,那么今日我等必定鞠躬尽瘁,竭尽所能将你护送去西蛮和亲。” 听到这里,柳煦儿倏而睁大眼睛,望向公主的侧庞。 公主的男装打扮柳煦儿并不是头一回见,但她从未这么仔细地打量过。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可不施粉黛的侧庞却多几分不常见的棱角,那是一种不显见的英气,有别于平常见到的娇柔,就像是个真正的男人一般。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事,宋峥没有回视,冷冷盯着文潮:“如果我是安晟,被皇后算计代替昭燕和亲西蛮,不管将来死在西蛮还是苟延残喘,恐怕也无人会关心在乎。” “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安晟,迫使她不得不搅了和亲的局,还得派人隐在使团当中设法弄死我。” 估且不论后来皇后究竟从何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可以预想在皇后怂恿皇帝召他回京代替昭燕和亲之前必不知情。但她在得知内情之后却没有阻止整件事的发酵与延展,恐怕是担心一旦安晟的真实身份曝露,皇帝必不会手软定将痛下杀手。 可是杀了安晟不能死了皇帝和亲西蛮的那条心,万一皇帝一意孤行,没了安晟,下一个就只能是昭燕。所以皇后明知他的真实身份却秘而不宣,坚持将他送去和亲。 问题是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是假的,一旦大婚必然曝露,怎么办? 不想再有下一个和亲的公主,那就必须杜绝和亲这一条路。所以文潮毒死了阿史那挑起纷争,嫁祸安晟让他身陷囹圄,皇后铁了心要他有去无回。 “公主?” 柳煦儿呆若木鸡,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袂:“公主怎么不是真正的公主?” 宋峥深深吸气,他无法继续选择回避,迎向她的目光说不清的复杂:“煦儿,我……” “他是前太子宋峥。”文潮面带讽刺:“安晟公主的孪生胞弟,一个伪冒女人名义苟活至今的懦夫。” “煦儿,你该认清他的真面目,不要再被他骗了。” 宋峥恶狠狠地瞪视他,感受到袖袂上的力道在收紧之后又松开了,心中顿时一片慌张:“煦儿,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但我会解释,我全部都会解释给你听的。” 柳煦儿茫然环扫一圈,从文潮再到公主身上、不,不是公主,从来都没有公主。 “我的公主没有了。” 柳煦儿悲从中来,止不住的落泪啜泣。惊得宋峥手足无措,抱也不是摸也不是,不知应该如何安抚,偏就有人还爱煽风点火——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你所谓的公主。” 伴随话音落地,文潮从马腹一侧嘶喇抽出备剑,猝然发难向宋峥猛刺过去。 万幸宋峥发现及时,他拉着柳煦儿急急退开,却因牵动伤口导致动作僵滞,更忘了眼下身处何种境地,险些错身跌落漆黑无底的坡谷之下。 火把脱手落地,但火光仍在,照过宋峥去拉柳煦儿的动作,以及文潮袭来的长剑上闪现的阴森面孔。泪水凝在柳煦儿的眼眶里,剑风袭面、寒芒逼近,眼见那一剑即将劈向宋峥左臂,她双瞳骤缩:“不可以——!” 一声惊呼冲破苍穹,待宋峥回过神时,他的左臂安在,本应砍下的长剑却断成两截。剑柄一端还持在文潮手中,但他僵着煞白的脸,因为另一半已经铮声落地。 宋峥整个人傻了,因为那截剑是当着他的面被柳煦儿给劈成了两段的?? 不等他从地上起来,柳煦儿突然扭头扑向文潮,那身法与速度竟是一点不逊于梅兰菊竹。文潮握剑的手被柳煦儿猛然扣住,反手一折,文潮吃力咬牙,竟是运尽力气也没能挣脱柳煦儿:“你要为了他与我反目不成!” 可柳煦儿竟像是浑然听不见一般,直至文潮的整只手臂被折成脱臼,痛得他再握不住剑松开手。 断剑落地,被柳煦儿蹲身捡了起来。 “煦儿!” 宋峥带着急喘的颤音从她身后响起,柳煦儿背脊发震,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人却僵着拾剑的动作没有起来,而是将断剑抵向文潮喉咙。 “你回来。”宋峥却再一次喝住了她,在看向那张昔日无比熟悉的小脸露出无比违和的表情之时呼吸微窒,声音不知不觉地放轻下来:“我们别管他了,你快回来。” “不行,爹爹说要保护公主。”柳煦儿嘴里碎碎低念,“我得保护公主。” “可我不是公主,我是宋峥。”宋峥神情隐忍,沉住一口气:“文潮说的对,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你所谓的公主。” “没有公主?”柳煦儿浑身痉颤,迷茫麻木的脸上闪现一丝难以言喻的慌张:“没有公主那我怎么办?” “没有公主,就没有柳煦儿了。” 第83章 离开 他无法理解柳煦儿为什么要走,他…… 柳煦儿这个名字是被柳公酌将她带进宫里之后取的, 原来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她知道自己不叫小包子。 因为需要一个合理存在而又不被怀疑的身份,她顶替包三娘的女儿成为柳公酌的养女进入皇宫。 她是宫里的柳煦儿, 不是宫外的小包子。 煦,是和风煦日的煦。柳公酌取之煦字, 是希望她能人如其名,长成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于是她抹去原来的自己, 忘却曾经的模样,然后照着柳公酌的意思活成温驯乖巧的柳煦儿。 真正的小包子去哪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确有其人, 城北的陋舍是真的、病死的包三娘也是真的, 还有昔年包柳两家曾有的婚约都是真的。 任谁顺藤摸瓜去查, 关于小包子身世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有柳煦儿是假的。 为了伪装成小包子, 柳煦儿熟记城北的住址、她所谓的家人还有街坊邻里。当别人问起的时候, 她必须能够清晰应对、倒背如流。所以她能够为公主领路找到宫外那个所谓的家,并且在遇见隔壁邻居之时片刻疑顿之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们两者的长相有所出入,但是应该相差不远, 所以邻居周雨在见到她时只是狐疑却没有完全否认, 这还是因为周雨早年离家去了百绣坊鲜少回来,与小包子接触得少了,这才没能认出她。 柳公酌没有告诉任何人, 就连龚玉拂也被蒙在鼓里,然而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柳煦儿入宫之后一直是文潮在照顾她, 渐而渐之发现她的种种异样。后来她被调去缀华宫,意外遇见这个身份的故旧李琴—— 李琴出身城北老盘十里窦,原来住的地方就在包三娘母女家址相隔不远的另一条巷。后来李琴被迫入宫作了粗使宫奴,直到公主归京的消息传来, 皇后安排从各宫抽调人手送到缀华宫时,也将她给送了过来。 起初双方全无交集、各自安好,直至公主归京当天小秦妃来闹事,柳煦儿的出现引起李琴的注意。 双方入宫之前住得近,过去确实有来往,李琴认得真正的小包子,所以那日清早天未亮,柳煦儿独自到院子里打水的时候被堵住去路,李琴质问她是谁。 那是她成为‘柳煦儿’后,第一次被揭了伪装。 “不要听信柳公酌的话、不要怕他、也不要受他控制。我们不是柳公酌的走狗,没必要为他一句话而拼命。”文潮谆谆善诱:“你我都是同类人,只有我能懂你,我也会帮你。” 宋峥恼道:“煦儿跟你才不是一类人!” “她原本就是柳公酌养的死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看到的全不过是她的伪装,你又知道她多少?”文潮冷笑。 宋峥双眼死死盯着柳煦儿,可柳煦儿却没有看他,双眼定在文潮身上,似是思考究竟什么是一类人。 难道她与文潮是一类人吗? “我没杀人。”柳煦儿说。 李琴质问她,还敲诈她。可她又没钱,李琴恼羞成怒扑过去,她一闪身,李琴就栽进井里去了。她那时候还主动搭把手了,可李琴的指甲抠得她手臂太疼了,是李琴自己抓不住栽进井里磕出血,整个人沉进水里救不回来的。 柳煦儿又说:“我还救人了。” 一如那天她发现形迹鬼崇悄悄跑到临府的偏僻湖岸而去的林有清将拼命挣扎的喜眉死死按进水底下,她抓起石子扔出去,这才能让喜眉有可趁之机,把林有清拖进水里。 因为公主说不希望林府出事,公主不希望林府受林二这样的祸害所累。 “我跟你才不一样。”柳煦儿止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正因公主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铭记在心,所以她知道公主是个多么好的人,而她却是个配不上公主的坏蛋。 跟文潮一样的坏蛋。 心碎如泥的柳煦儿没有抹干眼泪,举起断剑狠狠刺向文潮。文潮双瞳骤缩,奋力抓住断剑,划破的掌心血流不止,他撞开柳煦儿踉跄外逃,柳煦儿想也不想追过去。 宋峥身上有伤,追赶不及:“煦儿,别追了!” 可无论他怎么喊,柳煦儿始终充耳不闻。她紧追不舍,眼见文潮抓住来时的马蹬脚欲骑,她将断剑奋力一掷,直刺马腹。 惊马嘶声,四蹄翻飞,带着试图上马的文潮乱蹬几下,然后重重将人甩了下去。落地的文潮躲闪不及,被凌乱的马蹄狠狠踹向胸腔处,文潮肺腑俱震,口吐血沫,费了极大力气才艰难躲过疯马乱蹄之下的又一重击。 但那伤残的身躯如秋风落叶,衣裳脸上全是血污,文潮倚靠石壁支撑身体,半掀眼皮盯着追上自己的柳煦儿:“你想杀我?” “杀了我,你就与我是同类人了。” 柳煦儿气死死抓住他:“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得死。” “原来这才是柳公酌将你放在他身边的真正用意。”文潮仰天大笑,“可如此一来,你岂不是也要你一起死?” 柳煦儿恍惚:“对,我迟早也会死。” “但不是现在。” 她的手里已经没有武器,却执拗地用双手箍住文潮的脖子。宋峥意识到柳煦儿想干什么,加紧脚步追过去,此时的文潮已经无力挣扎:“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柳煦儿没有说话,只有文潮自言自语:“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 “所以,陪我一起死吧。” 柳煦儿脸上闪现一丝疑惑,却在瞬间被突然暴起的文潮拖拽向一边的坡谷,双方滑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宋峥甚至没来得及抓住那片衣袂,眼睁睁看着柳煦儿随文潮坠入深渊:“煦儿!!!” 坡谷夹道风声猎猎,落地的火把渐暗渐熄,宋峥奔至坡谷向下望,眼前只有漆黑,再看不见柳煦儿半分踪迹。 黎明未至,梅兰菊竹好不容易找到了滑坡下陷的宋峥,陪他往下继续探寻,一直至天色全亮,他们发现文潮已经没有温度的尸身,却找不到一起坠落的柳煦儿。 宋峥不肯离开,从天亮到天黑他整整找了一天,直至终于看不下去的众人制止住他,梅侍官道:“我们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 这里并不安全,那些离开的西蛮人果然带着援兵杀回来了,已知一路装载车被劫,护送车辆的人无一生还。方大人远赴边防军营不知安然与否,而他们原定计划是在脱离使团之后迅速赶去假质子的所在地完成替换,就因为宋峥坚持要找到柳煦儿,他们已经在这里耽搁整整一天了! “你们先走,我和菊儿留下来继续找。”兰侍官安抚说:“这附近我们全都找遍了,没有找到煦儿只能说明她离开了,煦儿肯定还活着。” 菊儿帮腔:“就算煦儿受伤也不打紧,有兰姐姐在一定不会让她有事的。” “殿下,上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您。” 宋峥岂会不知?他曾发誓绝不因儿女私情而耽误大局,他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可事到如今,他却突然生出一种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下去的迷茫。 他无法理解柳煦儿为什么要走,他甚至恨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 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曝露了男儿身?!!! 宋峥气得磨牙,咯咯作响,吓得其他人都不敢大声喘息,以为他听不进去,但渐渐的宋峥收起所有表情:“兰儿和菊儿留下来,梅儿竹儿跟我走。” 无视她们诧异的目光,宋峥转身回去牵马。 他心里清楚柳煦儿的离开恐怕绝不只是因为这一点,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是真心留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柳公酌的一句话、一个命令。 宋峥面上蒙霜,翻身上马。 也许他应该回去从柳公酌身上寻找答案。 * 阿史那的死已经在第一时间传递回京,但消息并不全面,匆匆派人递讯回京的方大人只道战火终将再起,并未具体说明个中因由,而送亲使团为躲避西蛮的追杀正分散逃亡,请求朝廷的支援,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消息一出,百官震惊,朝堂争辩犹为激烈,皇帝面色日益阴森,究竟该与西蛮继续议和,还是直接宣战,成为绕不去的每日议题。 消息传到后宫,又是众说纷纭。 宫闱深深,夜凉如水。 这日昭燕听说两国联姻失败、安晟仓促逃亡,尚不知生死,更加愧疚,落泪不止。皇后来到归燕宫陪她哄她,不厌其烦地温声开导,耐心安抚她的情绪。 彼时夜色已深,皇后亲自为熟睡的昭燕放下帷幔,只身转向外殿,经过窗台伫足停留,静静望着半空弯月。 文潮的消息断了。 听说他与安晟一路逃亡,原是应该逃向附近州城寻求庇护,但从那处传回来的消息却称五天已经过去,却并未发现任何有关他们的踪迹。 倒是护送公主的那批护军传讯回京称途中遇袭,公主乘坐的马车不幸翻下坡谷生死未卜,他们分头寻找无果,便连文潮竟也失踪了。 值得庆幸的是安晟随马车翻下坡谷,生还的机率极低。他若当真就这样死了,反倒了却她心头的一桩事。那么文潮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还不如死在外头更省事。 皇后舒眉,正欲转身往回走,忽而背脊一寒。因为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竟看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重,并且影子的手正握着短刃抵在她的后背。 皇后张口欲呼,被一只手给捂住嘴巴,短刃直接抄过她脖颈绕到前面在她喉咙上狠狠割下一刀。 从未有过的剧痛令皇后跌倒在地,用双手捂住血流如注的脖子,鲜血不受控制地疯狂溢出。惊恐万状的皇后想喊救命,却只能发出零碎的音节,行凶者就在身后,但她不敢往回看,拼命攀爬,试图逃离。 对方并未制止她的爬行,越过皇后爬出来的那道蜿蜒血痕,竟是要向昭燕熟睡的内殿行去。 这时皇后方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本不该是个能够下此狠手的人,更不该是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皇后直到死也想不明白柳煦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熟睡的人儿正卧在朦胧的帷幔之内,轻轻拨开纱幔,就能见到一张平静无害的稚嫩脸庞,任谁都不忍心将她从梦乡中惊醒过来。 柳煦儿双手抓刀,正欲往她心脏刺去,一道急促的抽息越过屏帘传了过去。 柳煦儿偏头,只见晚荧站在那里,满面惊恐地看向这一切。 第84章 该死 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得死。…… 晚荧是被内殿奇怪的动静给引进来的, 进屋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见到柳煦儿,并且亲眼目睹骇人的这一幕。 “煦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晚荧强作镇定, 在察觉出柳煦儿不对劲之后,混乱的视线竟赫然落在一片血迹, 以及地上类似皇后所着的衣裳一角。 结合眼前的这一幕,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辗转生成, 立时掀起惊涛骇浪:“你、你想对昭燕公主做什么?” 柳煦儿没有因为事迹败露而惊慌,她甚至没有缩回准备下刀的那双手:“我要杀了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晚荧脱口而出,惊恐不已, “你不能杀她。” 柳煦儿偏头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晚荧对柳煦儿云淡风轻的提问感到不可思议, 她所认识的柳煦儿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吗?“因为……因为她是安晟公主最疼爱的妹妹呀!如果你杀了她, 安晟公主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柳煦儿眉心微动, 似乎被这个说法说动了, 但又对这个说法感到不喜。她不喜欢昭燕,正如昭燕也不喜欢她一般。但柳煦儿从来不会主动招惹昭燕,这也不是她现在要昭燕死的主要原因:“可是她该死。” 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该死。 文潮死了, 接下来还有皇后和昭燕, 她们都想害公主,更该死。 “你在胡说什么?没有人本就该死,更何况她还是一国公主!”见柳煦儿神色恍惚, 晚荧越发觉得她不对劲,“煦儿,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们是好姐妹,我一定会帮你的。” “还有文潮。文潮最疼你的,他也一定会帮你的。”说到文潮, 晚荧双眼微亮,“你回来了,是不是文潮也回来了?” “我听说和亲失败、两国决裂,安晟公主在逃亡途中翻车落谷,恐怕难有生还……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还有文潮,文潮呢?听说他出去找公主之后也失踪了……” “文潮死了。” 晚荧笑脸微僵:“你说什么?” 她的表情渐渐凝固,然而柳煦儿却恍若未见:“你帮不了我,文潮已经死了,他也帮不了我。而且我不需要你们帮我。” 晚荧的面色渐渐煞白,她浑身发颤:“不可能,文潮怎么可能死了?” 柳煦儿毫不避忌地回答说:“我杀了他。” “你杀了他?”晚荧眼里的泪随颤意滑落双颊,心中的恐慌渐渐变成绝望,然后转化为恨意:“你为什么杀他,你怎么能杀他?!” “他那么疼你、那么喜欢你!他对你那么好,好得让我是妒恨、让我恨不能立马让你从这世上消失!”晚荧恨得面目狰狞:“你怎么能杀他?为什么!” 柳煦儿皱起小脸:“他该死。” 文潮要杀公主,几次三番暗下杀手,而且他还知道了公主的秘密,是绝不能让他活下来的。 “该死该死,最该死的人是你!”晚荧心痛如刀绞,恨不得将杀死挚爱的柳煦儿凌迟至死,“你霸占了他,到死还不放过他!你凭什么?我比你付出得更多,我比你更喜欢他,你凭什么杀死他!” 就因为文潮的一句话,她叛了柳公酌,每日活在心惊胆战之中,但只要是文潮说的、他想要的,无论如何她都愿意付出一切帮他得到为他完成。她付出了这么多,却从来得不到文潮的真心相待,文潮只对柳煦儿柔情似水,看在她的眼里简直心如刀割。 可她疲于奔命,却始终心向文潮。她只盼有朝一日文潮能够回心转意,能够看清她的好、明白她比柳煦儿更好。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 文潮死了,她的美梦终成空想,她再也等不到文潮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 心中的怨恨化作刀刃,刀刀剜在晚荧心尖,同时也将转化成杀意,投向眼前的柳煦儿。 她猛地扑过去扣住柳煦儿的双腕,试图夺走她手里的短刃反向刺杀,却意外地发现她怎么也推不动柳煦儿,眼前的柳煦儿明明还是原来的她,却奇异地让晚荧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恐惧。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柳煦儿!” 这句话触动了柳煦儿没有波澜的心,她有点不高兴:“我是柳煦儿。” “煦儿才不是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她才不会杀死那么亲近的文潮!”晚荧恶狠狠道:“是不是安晟公主?一定是他指使的!他害怕身份曝露,所以才要杀了文潮!” 柳煦儿眉心一动,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你们都是同伙!枉他文潮待你那么好,却偏偏栽在你们这对狗男女手上!我要替他报仇!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晚荧发了疯般叫骂,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因为柳煦儿双手一抬,短刃瞬息之间横过她的脖子。 “你也该死。”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得死。 鲜血自喉间那道划痕中喷洒而出,没来得及躲闪的柳煦儿脸上沾血,她却没有半点不适,甚至没有去看倒在地上双眼睁得异常突出的晚荧。 然而晚荧的叫骂已经惊动了秋夜沉静的归燕宫,柳煦儿听见宫外的动静,心知不能继续久留,必须速战速决,紧握短刃的手却在这时忽而一紧,她讶异地发现背面被锐器刺中,而她身后的活人只有一个。 昭燕慌慌张张地松开抓簪的手,手脚并用地缩在床榻的最里侧,苍白的小脸布满泪痕,牙齿打颤:“你这个杀人凶手……” 早在晚荧与柳煦儿对质之时已经惊醒的她眼里没有睡意,有且只有对接连发生的一切变故无法接受的恐惧,以及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母后之时的对凶手的那份恨意。 柳煦儿感受到背面尖锐的疼痛,也听见了宫人匆忙赶来的脚步声,但她没有逃离的意思,而是执拗地抓刀欲刺惊恐万状的昭燕。 “不要杀我!”昭燕拼命挥舞双手,声嘶力竭。她不想死,没有人比她更想活着:“你不能杀我!长姐姐会恨你的!” 柳煦儿胸腔一震,脸上的无情在一点一点被挣扎所取代,她抓刀狠狠刺入昭燕拼命阻挡的一条胳膊,痛得她大呼一声,竟是直接疼晕过去。 进入内殿的宫人赫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皇后与晚荧,霎时尖叫四起。 柳煦儿面色晦暗,她重重喘一口气,抓起床上的薄被单拢住周身,趁着羽林卫还没赶到,跳窗逃了出去。 这一夜归燕宫有刺客潜伏,皇后遇刺身死,除此之外还死了一名归燕宫的当值女官,昭燕公主受伤昏迷,引发当今圣上龙颜震怒、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事后有人在公主寝榻角落发现短刃,经核实正是割喉杀人的那一柄凶器,而短刃上的图案与纹理有别大成产物,很快就被辨别出为西蛮所出。 此事一出,大大激化两国矛盾,令仍然希望议和那部分人渐渐旗鼓偃息。 而就在此时,西边传来最新消息。带领一路人试图投往边防军营寻求庇护的方大人不幸遇见西蛮追兵,双方厮杀状况惨烈,本该全军覆灭的方大人及其那一路护军却意外遇见了被释放的质子一行,并奇迹地在质子的帮助下杀出一条血路,顺利逃到边防军营。 因为这个消息,令那早已被遗忘多时的质子重新回归世人视野,众人对这位质子的好奇提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另一边,好不容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董将军及部分伤员也在回京路途惨遭西蛮追击,眼看一群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伤兵恐怕又将走那一遭,关键时候援兵到了! 但那援兵却不是从上京调援而来,反是地方州郡的衙差及自组民兵将西蛮追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而那为首之人正是恰好在当地地为官的林家大郎林有德。 一时间,昔日因为林二公子德行败坏导致家风口碑一落千丈的林家瞬间雄起了。 原本辞官在家养鱼养花平常心淡淡的林忠甫忽而一改避不问世的作风,经常走朋聚友门庭若市。想他为官多年朝中友人学生无数,文人口中又是声誉极高。当初原是儿子犯错,老子最多就是教导无方,倒也不损他经营多年的好名声。 林家父子的悄然崛起在国难当前并不算惹人睹目的大事件,彼时更多的目光投向局势紧张的两国交界。随着两国撕破脸面,蠢蠢欲动的西蛮率先向大成边陲发起攻击,这一切都在动摇大成君臣民心江山社稷。 迫于压力,朝廷不得不调令兵马,集结赶赴西边抗敌。 可是在此之前,大成并不愿见战事再起,在召结兵马派往边境之前,早已布署多时的西蛮却已经开始对边陲数城展开了极其猛烈的攻势。 边防战事告急,急报如雪一封接一封传回上京,就在大成君臣焦头烂额之际,正好在边防军营的质子竟主动披挂上阵,领兵打响反击的第一战,不仅顽强抵挡住西蛮大军汹汹攻势,并且在敌多我寡的不利形势之下反败为胜了! 濒临失守的城池得以保全,不仅振奋该城官员与百姓,这个消息传至上京传遍全国各地,整个大成的势气都起来了。 人们再次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质子刮目相待,当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回忆曾经过往对这位质子的生死不闻不问与漠不关心,一种名为恻隐的良心不安无情鞭笞在每一个人心中。 坊间开始流传质子为质那些年的忍辱负重与艰辛,文人墨客大赞质子忠国爱国大无畏的英勇精神,朝臣甚至开始频繁上奏,希望能够质子接回授予应有的名份与地位。 皇帝逐渐意识到质子宋丞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脸色也在一天天越渐阴沉。 第85章 去吧 “现在,你知道你接下来应该怎…… 皇帝以边境战事吃紧并且需要有领兵守城的将领坐镇为由, 并没有立刻同意将质子召回上京。但是与战事吃紧的边境战况恰恰相反,调援的兵马却在行军路上放慢脚步,令迟迟等不到支援的边城陷入苦战。 没有援军, 弹尽粮绝将会成为城中官民跨不过的第一道坎,而随着兵力与粮食的消耗殆尽, 再顽强的守卫也难以挡抵敌军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势,等死无疑。 远在上京的人们尚未能感受到迫切与紧张, 宫闱深处,人们还因归燕宫中发生的血案感到唏嘘。亲眼目睹母亲遇刺、险些也为歹人所害的昭燕公主受惊过度大病不起,肉眼可见的憔悴与削瘦令前来看望她的皇帝与宫妃心疼与怜悯。 只是如今战事吃紧, 皇帝没有那么多的心思管顾后宫。皇后死去, 秦贵妃在宫中位份最高, 遂皇帝授意由她接掌后宫事宜。 这日她携小秦妃一同来到归燕宫探望生病的昭燕公主。她时而发出惊恐的低吼, 时而伤心哭泣喃喃梦呓,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晚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出了归燕宫,秦贵妃挽着妹妹的纤细的胳膊施施行过御花园,看见满园花草凋零, 不胜唏嘘:“昭燕一惯身子不好, 今儿痛失至亲、又大受惊吓,听太医令说这一病耗损心元,怕是从前养得再好都白费了。” 小秦妃颦眉不言,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秦贵妃恍若未见,继续感慨:“我曾以为皇后那样的人, 怕是熬到我死,她也能风风光光地端在那处……却没想到竟有一日能见到她先我而去。” 说着说着,她的唇角缓慢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小秦妃草草瞥过一眼,没有点破地附合说:“确是可怜。” “可怜?”秦贵妃神情恍惚, 转瞬露出悲恸之色:“昭燕确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秦妃面色寡淡,她没有什么同理心,既不像姐姐那样喜欢孩子、对谁的孩子都能充满怜爱之心,却也不像姐姐那般憎恨皇后、憎恨皇后为了巩固地位无情杀害她的皇子。 谁能想到淡薄如水的皇后其实才个最有私心的女人? 皇帝未登基之前,她的姐姐就曾怀有子嗣,并成功诞下一名儿子,但因皇后担心皇帝拥有其他儿子或将威胁她的儿子地位,于是在她生产之时唆使医女暗中将儿子调换成女儿。然而这一切均被姐姐所洞悉,奈何孕产耗尽太多气力,令她根本无力阻拦。 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卧在枕侧的孩子已经成为一名女儿。 她掐死被调换的那名女婴,发了疯地索要她的亲生儿子。可是无论她的丈夫还是正室妻子都在无情地数落并打击着她,那段时间的疯狂一度令她在丈夫面前失去恩宠,直到她的母亲一巴掌打醒了她。 自此秦贵妃恢复成原来那个柔善如水的女人,也重新得到了丈夫的喜爱。 只是从那以后,皇帝的后宫再生不出一位皇子。 有人说是受了诅咒,而有人说是被动了手脚,于是皇帝渐渐对皇后心生嫌隙。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包括秦贵妃被调换的孩子,以及调换孩子的那个人是谁。他认为他的选择从根本上避重就轻,自以为以这种息事宁人的方式解决了皇后与秦贵妃之间的重重矛盾。 他自以为平衡了左右,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扎在秦贵妃心头肉上成为永远拔不去那根刺。 死在迁都途中的世子成为帝后不睦的导|火|索,后宫多年无出更是成为皇帝对皇后的一种极端不满。皇帝理所当然地将后宫多年无出同样归结在皇后身上,认定皇后曾经对秦贵妃做出那样的事情,必然还有下一次。 一直到小秦妃入宫,她方知悉幕后真正的黑手原来是她的姐姐。 她在报复皇后,不停有皇子夭折成为离间夫妻感情的关键,嫁祸皇后令皇后在皇帝面前彻底失信,令皇帝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起来。 她也在报复皇帝,报复皇帝的自以为是令她蒙受失子之痛,至今不能沉冤昭雪。 可惜皇后死得太快,没能让她受到应有的惩戒,令秦贵妃兴致大失:“没想到短短月余宫里宫外竟发生了那么多事,皇后殡天、昭燕大病,听说柳总管的得意弟子文潮的尸体也被发现,正在运往上京的路途。便连那安晟公主……” 小秦妃眉心一跳:“安晟有消息了?” 安晟翻车落谷生死未卜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回上京,皇帝在第一时间加派人手搜寻她的生死下落,竟比西边战事还要上心得多。 秦贵妃淡淡瞥她一眼:“尸体找到了。” “死了?”小秦妃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真的死了?” 秦贵妃面露嘲色:“皇上也是不信,命人务必将公主遗躯运送回京,非要亲眼目睹才肯死心。” 小秦妃面若金纸,惨无血色,她紧咬颤唇,忽而弯腰捂着下腹,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秦贵妃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挽扶起来:“你怎么了?来人、快传太医!” 龚玉拂避人而行,神色仓促地回到常欣宫。 常欣宫中一片祥和与静谧,既没有边境垂危的人心惶惶,也没有此刻宝露宫中的一片喜兴:“宝露宫传出消息,小秦妃娘娘有孕了。” 柳公酌卧坐在藤椅中微微晃动,手中握有一纸书信,从龚玉拂的角度看不见信中内容,但她没有柳公酌的示意,也绝不会去碰去窥他的任何事物。 “喜事。” 柳公酌缓缓支起身子,一个示意,龚玉拂立即心神领会地点燃烛台,盯着信纸烧成灰烬:“你去备份大礼,送往宝露宫道一声喜。” 龚玉拂颌首又说:“不过秦贵妃以就近照顾为由将她接去善花宫,似乎是怕有人对她肚子里的龙嗣不利,拒绝任何宫妃的问安与靠近。” 柳公酌失笑:“难道小秦妃就肯?” 小秦妃自然是不肯的,她甚至大闹一场,扬言要堕了肚子的孽种,只不过被秦贵妃给拦下了,这事也被秦贵妃以非常手段给遮掩下来,唯有无孔不入的常欣宫方得以将消息递了出去。 柳公酌顿声:“得偿所愿,在所难免。” 龚玉拂错愕:“难道她……” 秦贵妃怂恿皇帝将亲妹妹礼聘入宫、千方万计为她争宠夺爱,难道就是为了她们秦家吗?她是为了物色一个能够替代不能怀孕的她怀孕的女人。 “不论如何,礼还是要送的,你去准备准备……”柳公酌饶有兴致道:“我倒要看看,这一回究竟生不生得下来。” 龚玉拂喏声应下,却没有立刻走。柳公酌稍稍敛色,睇她一眼:“你还有事吗?” “东院的那个人……” 柳公酌恍然:“醒了吗?” “醒来两天了。”龚玉拂顾左右而言他,“但我总看着不太对劲。” 柳公酌反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龚玉拂眼神闪烁,“而且她找来常欣宫的时候一身是血,那天、那天又恰恰是归燕宫出事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柳煦儿不是跟着安晟公主翻车坠谷了吗?便连文潮都死了,她为何能千里迢迢跑回上京,还能悄无声息地悄回皇宫里杀人? 龚玉拂隐隐觉出柳煦儿身上隐藏的秘密,令她感到伤心沮丧的是这个秘密恐怕与柳公酌有关,但身为他最贴身的近侍,自己却被摒除在外一无所知。 便如现在这般,柳公酌没有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在寻思之后决定前往东院去见看看柳煦儿的情况。 柳煦儿从归燕宫杀出重围之后逃走了,可偌大的皇宫却无一藏身之处,疲力不支的她试图寻找安身之所,她以为她会返回昔日度过最愉快时光的缀华宫,但当她恍过神时,人却已经来到常欣宫。 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常欣宫。 嘎吱一声门开了,缩在床榻角落的柳煦儿抬起头,迷茫的双眼最终定在柳公酌身上。 “爹爹。” 尽管已经回忆起全部,可她还是下意识地脱口唤出这一声称唤,便连柳公酌也为之讶然,他将门带上,眉梢微挑:“我以为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的一句话令柳煦儿整颗心破防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是柳煦儿,柳煦儿就是爹爹的女儿。” 柳公酌来到床前站定,仔仔细细打量她:“你是柳煦儿,只有柳煦儿才会哭。” 原来的杀人工具是不会哭的,只有鲜活的柳煦儿才会哭。 柳煦儿抱膝啜泣,始终没有从角落里爬出来:“可我不是公主喜欢的柳煦儿,我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 柳公酌淡淡地说:“他也不是你想要的公主,他是太子宋峥。” 柳煦儿仰起满脸泪痕:“可你原来不是这么说的。” 爹爹明明说好是公主的,所以她全心全意地相信公主只是平胸、个儿稍微高一点,比女人更飒一点、长得更英气一点,她哪里知道公主突然就变成太子了呢? 柳公酌不置可否中:“难道他就曾告诉你了吗?” 不曾,公主从来不曾表明真实身份。 柳煦儿伤心欲绝:“他有他的苦衷。” “没错,他的苦衷就是难以启齿,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假扮女人苟且偷生的屈辱,所以他不是恢复原来的太子身份,而是假借质子宋丞的身份回归世人眼前,故而我才会让你铲除一切知道他秘密的人。” “现在,你知道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吗?” 柳煦儿回忆起那日文潮对她说的话,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得死,包括她:“我死?” 柳公酌露出赞许的柔色:“嗯,去吧。” 第86章 归京 他心中压着一件事,始终惦着一个…… 这日皇后出殡, 皇帝亲自为其撰写碑文,临行之前悲恸痛呼、怆然涕下,不禁令人感慨伉俪情深、鹣鲽情浓。 因她已死, 皇帝自觉摒弃昔日皇后种种罪孽,冰释前嫌, 遂慷慨予以皇后最后的体面。 皇后下葬,其女昭燕撑病而来, 对着她的棺柩久哭不止,终因体力不支昏眩过去。在场的后妃官员无不唏嘘,心道昭燕公主命苦至斯, 只不知日后没有皇后庇护, 又将会是何种际遇。 并非皇后之死令风向偏转, 而是秦家姐妹势如中天, 秦贵妃接掌后宫统管大权, 小秦妃又怀有皇嗣,倘若她能诞下龙子,那么太子之位非其莫属, 势必助她一步登天。 后宫风云变色, 人心异向,远在边境却迎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比皇帝调派支援的军队更快赶来边境的是从淮东而来的十万大军。 贵安以东衔接淮江,淮东由钟食鼎鸣的门阀士族所把持。太上太皇成和帝在位时期昏庸无道, 令他们与中央政权形成一种割裂状态,但随着成元帝的登基, 双方曾一度保持非常紧密的君臣联系。 但随着成元帝的死去,当今天子并未能够成功降服淮东门阀,再加上国都从旧京贵安迁至现在的上京之后与淮江形成地理上的分裂,导致大成皇权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与割裂。 谁也没有想到, 处于更为优渥的地理位置并且长期独善其身的淮东门阀竟会主动参与这场纷争。更没有人能想到的是,主动请缨赶赴淮东搬来救兵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光头小子。 高巽借助宋峥的掩护脱离文潮的追捕逃出佛台山以后,带着宋峥的引荐改道去了淮江以东,求见当地大门阀阀主邢氏。 淮东与旧京贵安沿江比邻,旧时邢氏便与先帝交好,先帝死后淮东门阀才又慢慢疏离中央政权。宋峥曾以故人之身多次返往两地,并与邢氏阀主建立不错的交情。 所以当高巽走投无路之际,宋峥为他指引明路,让他带着自己的计划前往淮东,与邢氏接应并着手进行下一步。 后来,邢氏阀主之子邢严与朝廷闹翻之后忿然辞官,宋峥应阀主之意阻止邢严身先士卒冲杀前线的打算,将人引渡故土淮东,从中套取一份人情。 而今西蛮汹汹来犯,国难当前,淮东门阀若还独善其身,属实枉为大成子民。于是他们送出十万精兵,帮助朝廷抵御外敌。一则对外攒得名声,再则借此名目投效宋峥,亦不怕朝廷事后问究,非要安他们个结党营私。 淮东援兵一到,迟迟攻城不下的西蛮在前后夹击之下不得不选择退兵,这时困守城内的官民们终于迎来全新的转机,无不欣喜若狂士气大涨。 但镇守城中的宋峥并未因为援军赶到而松懈下来,他与高巽会师城下,立刻部署反攻西蛮,短短数天完成逆袭,逼使西蛮再次退兵,也让整个大成军队军心大震、士气如虹。 而随着朝廷调派的援军紧赶慢赶终于抵达边境,手握数十万大军的宋峥以碾压之势在两国交锋当中连战连胜,并且重新夺回在此之前曾被占据的那座城池,并将西蛮打得狼狈退败。 这时候的宋丞已经一战成名,他的事迹传遍大成王土,也传入了西蛮人的耳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甚至能够乘胜追击灭了西蛮这个自古至今的政治顽敌之时,来自上京的一道圣旨却抵达边防军营,皇帝来旨召他回京。 但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节骨眼儿,西蛮虽然兵溃如山倒,并且大有退降之势,但究竟是诱是实尚未可知。而大成这边本可以紧追急上,皇帝一道圣旨却要调走主帅,这对整个边境大军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挫伤,尤其空降奇兵,谁与谁都拎不表,营中任谁均是不服。 故此宋峥在接到圣旨之后虽未拒绝,但也没有立即动身,反是提出条件要求改换另一员大将,由他担任统帅之职。 宋峥提出的人选,正是下狱多时的高巽之父高柏疏。 这个条件传回上京的同时,宋峥递出一系列陈状,证实当初高柏疏被冤下狱的种种罪名皆为莫须有的构陷,并将矛头直指当时前往赣江临军的指挥使文潮,正式为高柏疏洗清罪状,还他清白之名。 高大将军本就无辜受陷,因文潮已死,手下群龙无首,竟被一掀就掀了个底朝天,皇帝为免牵涉到自己身上,他一心要召宋峥回京,于是草草结案将高大将军放了出来。 于是在高大将军远赴边境与儿子会师之际,宋峥也将踏上归京之路。 安晟公主和亲西蛮之时正值丹桂飘香的金秋时节,化为宋丞的宋峥受召回京之时却已至数九隆冬。入城这日,京中百姓夹道相迎、万人空巷,遥记当初化为安晟归京也是这副场景,但今日却是真正意义的将士凯旋。 可是宋峥脸上并无喜色,反因面色沉郁而令周遭人感到心惊动魄。一同归京的还有当初假作诱饵带着公主翟车逃往边境的方大人,他在被宋峥救下之后便一直随他镇守边城,彼此在数月相处与共患难后逐渐成为拥有更深层次的了解与交情。 身在局内更能了解当前局势的方大人对宋峥此行受召回京抱持并不看好的态度,皆因这段时间他已清楚看透皇帝贪婪的嘴脸与真面目,姗姗来迟的援军已经充分展现皇帝对边城官民生死的漠视与冷酷,除此之外便连方大人都能感受到皇帝对宋峥本身的敌视感。 尤其是在宋峥越战越勇本可以有望一举拿下西蛮之际,皇帝一改之前的推三阻四突然将他召回上京,许多人私下都说那是因为皇帝手中已有筹码,这个筹码足以稳住皇帝的不安,进而忽略宋峥的威胁性。 据说这是因为皇帝的后宫有位妃嫔怀孕了,并且那位妃嫔在太医们倾尽所有的调理之下成功稳胎,腹中孩子极大可能是个男孩,这意味着皇帝这一脉后继有人了! 如此一来,宋峥受召归京的意味则变得暧昧不定。方大人唯恐这是一场鸿门宴,想必当事人心中也是清楚这一点,故而重归故土却未表露半分喜色。 方大人安慰说:“如今殿下之名在我大成家喻户晓,文人墨客赞许有之,朝中官员推崇备至,身后更有淮东门阀鼎力支撑,想必陛下斟酌再三,必不敢轻动于你。” 宋峥看他满目忧色,长舒一口气:“你说的对,所以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方大人不解:“既是如此,殿下又是顾虑什么?” 他手中的筹码比皇帝只多不少,宋峥根本不担心皇帝召他回京另有图谋居心不良。 随着熟悉的宫城逐渐映入眼帘,旧日时光历历在目,晦涩的黑气渐渐笼罩周身。宋峥双目阴翳,他心中压着一件事,始终惦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这趟入京能否解开,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那个人。 皇宫,议事殿。 皇帝来回踱步,焦虑非常。 周遭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声,就在刚才有人上前想劝,被盛怒的皇帝踹成残废拖下去了。 没有人敢劝阻,更没有人敢靠近,皇帝越发焦虑,内心的恐慌被掩藏在焦虑与怒火之下,他不自觉地咬断指甲,再咬下去,指皮都能溢出血来。 有人姗姗来迟,他恭恭敬敬地跪拜在皇帝膝下,大呼一声吾皇万岁。 皇帝如见救星,但他没能表露太过,隐忍地颌首罢礼,摒退所有宫人,将柳公酌拉了起来:“公酌,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陛下召他回京,不正是为了这一天吗?”柳公酌身着长氅,双手拢于绒袖之内。他体质太差,今冬的一场大雪险些要了他的命,人仍病着,但皇帝召他,他不得不从。 皇帝暴跳如雷:“朕等不及了,朕要立刻杀了那个冒牌货!” 西蛮在节节败退之后,听闻领兵大将竟是当初西蛮假意遣回的质子宋丞,西蛮王直觉个中必有玄妙,他派人潜入大成调查底细,在得知假宋丞已成皇帝心患之后暗中与大成的皇帝取得联系,并将真正的质子早已死在西蛮的消息传递予他,意外与大成皇帝重新缔结同盟之余,也希望通过挑拨离间弄死那个令西蛮节节败退的领头兵。 皇帝在得知真相之后欣喜若狂,因为宋丞的名声已经盖过身为皇帝的他,尤其宋丞手握重兵,又与淮东门阀勾结,已经严重威胁他的天子之位。 两国交战数月以来,皇帝每个昼夜无法安眠,每当前线送回捷报,他不仅没有感到半分高兴,他甚至会在当夜被噩梦缠身,梦见宋丞带领大军杀入皇宫,夺走他好不容易稳固的王权与地位,斩下他的项上人头。 无数个午夜梦回,饱受噩梦苦扰的皇帝都恨不得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宋丞千刀万剐。可随着大成屡战屡胜,宋丞名气越来越大,他手中握有的兵马越来越多,皇帝开始绞尽脑汁应该如何铲除此人。 西蛮王恰恰在这时候向皇帝递出的橄榄枝,双方大喜,一拍即合。 西蛮假意退兵欲降,皇帝便趁这个机会召走了抗敌主将,以认祖归宗为名要求宋丞回京。按照皇帝的原意,他打算布下天罗地网,待宋丞回京,立即将他赶尽杀绝。 但柳公酌却提出:“他如今名声大盛,陛下杀他,没有合理解释恐天下人有所不服。不如借机引他归京,当众揭发假冒身份,再将他诛杀于众,名正言顺,谁人还敢说一声不?” 皇帝醍醐灌顶,对柳公酌更加推心置腹。 然,临到此时皇帝却坐不住了。 之前人在边境无从下手,如今假宋丞已踏入京畿之地,皇帝怕极了夜长梦多,他日夜受此折磨,早就濒临崩溃。如今的他只望尽快结果此人,便是注定受人唾骂又如何?大成还是他的天下,他深信没有皇后的干预小秦妃必能替他诞下太子,他的江山后继有人,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皇帝宛若着了魔障,他于苦海拼命挣扎,他等这天等天实在太久,他不想等了! 柳公酌静静看他疯狂的表情:“既然陛下执意于此,奴才又岂能令您失望?奴才这就命人准备刺杀事宜,务必要他当场毙命,绝不留他生还余地。” 皇帝双眼大亮:“唯公酌可用,朕相信你!” 柳公酌笑着鞠以大礼。 第87章 他回来了 宋峥回来了!他回来报仇了!…… 由于宋丞被送去西蛮为质之时年纪尚小, 当时又值迁都不久,宫里并没有属于他的宫宇,宫外亦没有开设他的别府, 在召他回京之前皇帝显然并没有赐府打算,导致宋峥一行人回京之后竟无处落脚, 这不禁让随行回京的方大人及一干部众心生不满,便连听说此事的普通老百姓都要为他打抱不平。 要知道如今的‘宋丞’已是全民英雄, 理应受到朝廷善待,更何况他年少为质命途坎坷,难道不更应该好好补偿他才是? 迫于民众压力, 接待的礼官连忙清出一处空置的府邸安顿众士, 又表示会尽快向上禀报并落实情况, 绝不会让他们久等。 其实皇帝这个召‘宋丞’回京, 对外宣称是要让他认祖归宗, 并且明确表示补偿之意。宋丞是成和帝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他如今二十出头, 论辈应当封王赐邑。 但宋峥不是真正的宋丞, 并不在乎所谓的封王赐邑之事,他深知皇帝召他回京的目的绝不会是兄友弟恭,眼下他们一行人已经抵京, 天子脚下、一墙之隔,他倒要看看皇帝究竟会如何打算。 果不其然, 当天宋峥等人入住的府邸来了刺客。刺客显然冲他而来,方大人等文职参谋吓得面唇青白,万幸宋峥武艺不凡,手下又有能人保护, 并未造成任何损伤。 虽然受捕的刺客纷纷以死明志未留活口,但他们还是从对方身上搜出与西蛮相关的图纹与器具。闻讯赶至的京兆尹与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一合计,立刻跳起来说这些刺客定是西蛮派来刺杀他的,毕竟西蛮对大成的这位领兵总帅恨之入骨,派人刺杀情有可原。 方大人原是打算等宋峥他们安顿下来之后就回自家老宅去看看妻子儿女,哪知半途冒出刺客,愣是绊住他的去路,要走走不成:“你说这是西蛮人,便是连我也不信。” 他抓起刺客留下的一把刀挥舞两下,又蹲到地上掀开刺客身上的刺青:“刀上刻着西蛮涂图族的标志,胸前却刺着西蛮丁厉族的纹身,便是我在边境只与西蛮人打了几个月的交道,都知道这两个部族老死不相往来,绝不会有混在一起的可能。” 京兆尹与大理寺卿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他确实不擅分辩西蛮的各个部族,此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倒也觉得这些刺客颇为蹊跷。 “不用看了,都是大成人。” 这时宋峥从里屋徐徐走出,那张脸从阴影下徐徐显现,很快映入众人眼帘:“刺客说话有口音,大成南边鑫、涡两郡就是这个口音。对方故意假扮西蛮人行刺,就是为了掩饰他们原来就是大成人的身份。” 京兆尹惊呆了:“你、你……” 方大人抱以万分同情,毕竟当初他与京兆尹的反应相差无几。 “枉我为大成拼杀前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宋峥淡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于人心。今日之事属实令我感到寒心,还望两位大人尽快查明幕后指使之人,好叫我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恨我如斯,这么想要我的命。 若说原来京兆尹还有几分底气,但现在面对宋峥这张与安晟相差无几的脸,登时蔫了回去,唯唯喏喏地跑了。 宋峥回京之时骑马入城,不少人亲眼目睹他的真容,不知情者只当质子长相俊美,知情者却是纷纷惊咂,一如京兆尹那般全看呆了。 于是坊间开始悄然流传俊美无俦的质子画像,尽管也已传入皇宫之内,但皇帝却没有半点心情去欣赏半分,他正因刺杀失败暴跳如雷。 对方早有防范,防的正是自己,皇帝知道他的心思必然曝露,便是再派刺客也无济于事。 柳公酌进言:“左右明日他便要入宫觐见,万莫急于一时,待明日上朝当众揭发他的假冒身份,届时岂不大快人心?” 皇帝忍了又忍,最终同意柳公酌的意思。 柳公酌退出门外之时,京兆尹正候在门外。听说皇帝这阵子越发歇斯底里,他虽有正事要办,却不太情愿进去受罪,正巧这时见到殿前红人柳公酌,忙上前打招呼:“内相这是要去哪?” 柳公酌扫了他一眼,淡淡笑说:“陛下方才心情不顺,碎了一整地的瓷片,我正准备让人进去收拾收拾。大人可是有事禀报圣上?您且往里请……” 京兆尹一听皇帝心情不顺,立刻就打退堂鼓:“不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知可否劳烦内相帮忙转告?臣这手里的活儿太多了,一时忙不过来……” 柳公酌颇是好脾气地替他接下,京兆尹是来给皇帝禀报有关刺客疑是本国人伪冒西蛮人的事,说着顺嘴提了一句质子宋丞的相貌,话语间颇是隐晦,柳公酌细细听着,只道一句:“都是大成的皇家血脉,长得肖似也没什么。” 京兆尹想说那何止肖似,但见柳公酌一脸淡然,又想这宋丞的画像早已传遍上京,他岂能没见过?于是安份嘴巴,请他代为向皇帝转达,然后安心走了。 柳公酌寻思片晌,径直离开议事殿,直至次日朝会都没有向皇帝转达。 翌日朝会。 众臣临朝,皇帝安坐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与数月之前将安晟公主送去和亲之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他的眼下是昼夜不能安眠的所形成的大片阴霾,眼里却是过度紧张引起的激奋,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矛盾。 他既像是在期盼质子宋丞的到来,又对他的出来充满嫌恶与抗拒。 不论如何,朝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宋丞的出现。 这时金銮殿外响起传召太监一记拔尖的嗓门,宋丞入殿!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那扇门外,一人自丹陛而来,衣袂翩然、长身鹤立。他如谪仙、面若冠玉,明明是张已经见过的脸,但又与记忆中的明艳动人截然不同。 皇帝双目瞠睁,越睁越大。 那是一张与安晟极为相似的面孔,却能够让人一眼清晰分辩出两者不同。前者娇媚如花,后者却如苍穹野鹰,锋芒毕现,凌厉非常。 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却极难让人将两者等同而视。 皇帝眼里的难以置信渐渐转变成恐惧,或许在场的大臣看见宋丞的一刹那联想到的是已故的安晟公主,但在皇帝眼里所看到的却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宋峥! 宋峥回来了!他回来报仇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皇帝从龙椅上蹦了起来,他指着宋丞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惊呆了金銮殿上的所有大臣。 柳公酌连忙从一侧台阶蹿上来安抚皇帝:“陛下、你冷静点。这里是金銮殿,那是宋丞殿下,是你的亲弟弟。” 皇帝眉心一跳一跳,虽然被柳公酌按下来,但他的双目却始终紧盯宋丞身上。 宋丞?他的弟弟?不可能,他与西蛮王确认过宋丞已死,真正的宋丞遗体就在他的手中,这人又怎么会是宋丞呢? 假冒货,一定是假冒货!可如果是假冒宋丞,又怎会与安晟长得一模一样?果然这是宋峥,只有宋峥才有可能与安晟长得一模一样! 皇帝目眦欲裂,不知道他的表情在众臣眼里多么狰狞。 可是不应该,宋峥死后他再三确认过的,而今和亲不成翻车死在逃亡路上的安晟遗体也送回来了,尽管天气炎热尸身有所腐化,但张脸确实是安晟无疑,公主也确实是公主而非宋峥所伪冒的。 那对姐弟理应已经不在了,可为何事到如今,他们却始终阴魂不散地苦苦纠缠着自己?! 皇帝抱头呻|吟,发出无比痛苦的嘶吼。柳公酌立刻以皇帝身体不适为止搀扶他退朝了,留下众臣面面相觑,神情无措地大眼瞪小眼,然后将目光转投‘宋丞’身上。 宋峥非但坦然以对,并且十分友好地向朝中百官套近乎。 这日皇帝在金銮殿下精神失常口吐疯言迅速在朝野内外传播开来,知情人道皇帝已经精神恍惚很长一段时间了,所谓疯言不失为真,说不定皇帝只是不慎将真心话给说出来罢了。 毕竟这段时间宋丞名声大盛民心大涨,风头直盖皇帝脑门。反观皇帝因为援兵调派不及时,再加上此前诸多决策被视为极不明智,在后宫还没有传出小秦妃有孕之前,坊间还有戏言让皇帝赐封宋丞太子呢。 正因这些虚虚实实的戏言真假掩映,皇帝才会越来越觉得难以容忍,杀心变得越来越重。 原本按照皇帝所想,他将宋峥召回上京,当着朝会众臣接见于他,然后当众揭穿他伪质子的真面目,将他诛杀于百官面前,方可了结他心头大恨。 然而一个与安晟公主拥有极为相似的样貌之人,谁见了不说他定是有天家血脉的皇嗣呢?就算皇帝能够拿出真正的宋丞已死的证据,可他又当如何解释眼前之人不是宋氏血脉? 万一、万一他真是宋峥怎么办? 万一他承认他是宋峥,然后向世人宣告当年自己的种种行为,那他又当如何解释? 皇帝饱受折磨,他将自己独自关在重霄宫,就连柳公酌也没让靠近,悄悄爬入龙榻启动机关,那里藏有他的秘密,此刻唯有紧握那个秘密,方能让他稍稍缓解煎熬的心情。 然而当他取出密盒,却发现手感大不如从前。皇帝双瞳骤缩,颤抖双手将其打开,里面已经完全空了。 第88章 煦儿在哪 一想到不知所踪的柳煦儿,宋…… 上京的天风云万涌, 随时都有可能说变就变。 皇帝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疯言疯语,竟扬言要杀死抗敌功臣的兄弟宋丞,此事一经传开, 坊间沸沸扬扬。有传闻称宋丞入京当日便遭遇刺杀,至今未得朝廷受封, 黎民百姓一片抱屈,便是朝中也出现了不少倒戈之象。 朝廷这些年注入不少新贵, 均是现任皇帝登基之后提拔起来。原来还有不少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元老大臣,绝大多数或犯事或年纪过大,或外调或告老辞官而去, 因此朝中有不少官员是以当今天子马首是瞻。 但先帝在位时期影响极深, 他所提拔起来的能人倍出, 其中仍有部分占据朝堂之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根深蒂固不容撼动, 故这些人的存在,才有皇帝这些年善待安晟的种种前因。 而随着皇帝急于将安晟外嫁所曝露出来的私心,许多人看透皇帝表面伪装出来的虚情假意, 也让许多人心中多了几份寻思与计较。 尤其那日皇帝当众发疯以后, 宫里开始传闻皇帝神智错乱,因为他将自己锁在重霄宫中谁也不见,竟连早朝都罢了。 反观宋峥自那日入朝以后, 暂居的别府突然变得门庭若市。 最先拜会他的人是文人当中颇负盛名的前大学士林忠甫。宋峥原是应召回京认祖归宗的,如今皇帝闭门不出, 上京又无战事可议,林忠甫以文聚友,逐渐拉拢一帮文人与宋峥交好,渐渐的文人之间有了一个新的风向。 在武, 昔日曾任送婚使之一的董将军随方大人前来造访,宋峥本就以极其不凡的军事谋略与领兵才能连胜西蛮,在武将当中一直享有极为不错的高誉。 如此一来,宋峥不仅在民间拥有越来越多的拥趸,就连朝中大臣亦有不少人受其影响。而在皇帝日渐变得精神失常的当下,朝堂渐渐出现意见相左的分裂。 随着西蛮行假和亲实真侵略的意图曝光之后,安晟公主之死与整个和亲使团的惨烈遭遇令原本主张和亲的那些人自形惭秽,继而转投主战之列。而随着数月以来边境战事一次又一次击溃西蛮敌军,表现形势大好之后,主战的呼声越来越大,宋峥在这群人当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尤其之重,这也是他入朝之后大受拥护的最重要原因。 反观皇帝在诸多决策上的失利导致民心大失,皇帝非但没有善待替大成挽回战局的大功臣,反而扬言要杀他,这令所剩不多的拥趸感到失望,更是引起了臣民心中极大不满。 而今宫中甚至不停传出皇帝患有失心疯的消息,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倾向宋峥而非皇帝。 而就在这时,一个关于当年先帝死因的传闻爆炸般在上京疯狂流传。 一封有关八年前与西蛮勾结、诱先帝出征并设伏陷他于困境之中遭冷箭所伤,最终导致伤重不治的密信内容被曝光了。 与西蛮暗中勾结者正是现在坐在金銮殿那把龙椅上的男人,早在八年前这个男人为谋帝位暗中与敌国西蛮密切来往,为此不惜谈下荣辱丧权的卖国条件,非但在可以反击的条件下仓促收兵,并且主动将年少的幼弟送入西蛮为质以巩固皇位不受兄弟威胁。 这在整个大成引发轩然大波。 他们大成边境多少年来饱受外敌侵害、多少士兵战死前线不能生还,只因上位者以权谋私争权夺利,出卖他们的国家无视子民的生死,这已经不是在位者昏庸无道的问题,这是在卖国求荣!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皇帝民心尽丧! 作为受迫害的其中一员,宋峥以‘宋丞’之名再次入朝,彼时金銮上百官齐聚,他们联名上表,要求皇帝给予一个明确答复。 然而皇帝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出现在百官面前的人是柳公酌,他手执圣旨,当着百官之名宣读皇帝的旨意,称将赐立小秦妃腹中之子为大成太子,只待此子诞生,他便成全所有人的意思退居幕后,由此子登基! 在场众臣全被皇帝荒谬的旨意给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能想出此等厚颜无耻的方法,难道他以为他退居幕后任太上皇,操纵傀儡儿子继续当皇帝,如此就能平息民怒吗?!! 皇帝这道圣旨非但平息不了民怒,反而激起了在场一众大臣的强烈抗议,便是柳公酌谁也不理,宣完旨让宫人将大臣们拦下,衣袂一拂正欲离去。 “柳总管且留步。”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没有人知道宋峥如何靠近柳公酌,竟能及时拦下他的去路:“此趟回京已有好些时日,但我至今未能正式觐见陛下。而今宋丞心中有一事求问,劳请柳总管代为通传,务必请陛下出来一见。” 柳公酌上下打量他:“可惜陛下近日身况不佳,不便见客。” 宋峥被拒也不急恼:“难道陛下就任我在那临时别府自生自灭?如此又何必召我入京,召我入京却又不见,莫不是想拖住大成的步伐,好让西蛮有机可趁、再次进犯?” 这话何止无中生有,这话已经是把皇帝推向卖国贼的又一极端,众位大臣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扬言皇帝若不现身说法,莫怪他们枉顾朝纲,竟是大有逼宫之势。 柳公酌像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表示妥协,派人去请皇帝来。 柳公酌被尊为‘内相’,可见他在皇帝面前颇为得心,在朝中亦与不少臣子往来甚密。他被迫留在金銮殿上等消息,不时有些留有余地的大臣跑去找他商量决策。 宋峥冷眼扫过去时,正好与他视线相撞。 眼见大厦将倾,擅于审时度势者即便并非真心认同宋峥,此时皆已向他靠拢。柳公酌颇识时务,主动朝他走过去,在其他人眼里倒也不显稀奇。 柳公酌笑眯眯地道喜,“列位祖宗庇佑,殿下能平安归来可真是太好了。”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只当他是道宋丞为质多年平安归来的喜。宋峥却知他是知情之人,这声殿下喊的却是真正的自己。 与其他人相处不同,宋峥对他出奇冷淡,不少人看在眼里,只当他是出于对皇帝的怨憎恨乌及屋,就连柳公酌也一并怨上了,故而才会对他爱搭不理。 柳公酌并不为意,声音压至最低,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我原道你一回京就会来寻我,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宋峥眼底滑过一抹寒意,柳公酌何等眼色之人,一眼就被他所洞悉:“也是,你这一趟回来动作不小,想必该查的事都已经查了,该知道的你也已经知道了。眼下皇帝被你逼疯了,他是不会出来见你的,你便是要策反,还是尽早动手吧。别是等到小秦妃真把肚子里的种给生下来,届时又让什么人给利用了去,于你争夺这个位子反而不利。” 那封皇帝与西蛮勾结的密信是宋峥散布出去的,当初化为安晟的他之所以不顾太后阻拦应召入京,宋峥的目的正是皇帝手里的这些罪证。 皇帝避开所有人包括心腹的柳公酌藏于重霄宫内的秘密,是他与西蛮结盟的依据,这是后来西蛮王能够轻易与皇帝取得联系的关键,也是皇帝握于手中应对西蛮的筹码。他一方面在防备西蛮,一方面又以此依附对方,他自以为无人可知,却终究是被宋峥给挖了出来。 这是当初宋峥潜入重霄宫的真正目的,也正是在那一夜,造就他与柳煦儿的初遇。 “煦儿在哪?” 一想到不知所踪的柳煦儿,宋峥的心情就变得奇差无比,完全没有人前的冷静自持:“你把她藏起来了?” 明明与他说正事,得来却是答非所问,柳公酌重新看了他一眼。归燕宫的命案、皇后之死与柳煦儿通通脱不了关系,宋峥回来至今想必该知道的都已经打听到了,剩下不知道的能够隐忍至今,看来是为大局隐忍牺牲了不少。 柳公酌反道:“待你登基之后,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这话触了宋峥逆鳞:“你既然已经把她给我了,为什么还要干涉我们之间的事情?”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她那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你?”柳公酌近乎绝情地对他说,“你便是将她找回来,她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柳煦儿。与其相互伤害,不如早点分开。偏要佯作那个深情,又是何必。” 宋峥面黑如铁:“你怎么就知道她不合适?适不适合只有我自己清楚。就算不适合我也会去包容她的改变,而不是抹杀去遗忘彼此曾经的美好。” “无论是什么样的柳煦儿都是我想要的那个柳煦儿。” 柳公酌不会去跟偏执已见的人去辩道理,既然说他不通,也懒得再辩:“那如果我说,她已经死了呢?” 宋峥霍然揪起他的衣襟,一拳将柳公酌抡倒在地,惊得周遭大臣全看傻了。 “你最好别让我找到她的尸体,否则我会要你给她填命。” 其他大臣想劝不知如何劝,宋峥抓住衣襟紧了又松:“煦儿不是你,我也不是母后,我们跟你不一样。” 柳公酌捋顺凌乱衣襟的动作微滞。 包柳两家的婚约是真的,但即便柳家不出事,柳公酌也未必会娶包三娘。因为包三娘心有所属,从前碍于父母之命,后来柳家出事,她趁机入宫求见苏皇后是希望她能帮忙解除婚约。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柳公酌奔前跑后,甚至解除婚姻之后仍然为了他不愿接受家中包办婚姻选择离家出走,却不知包三娘珠胎暗结后与情郎私奔,后来为情郎所弃,包家家道中落,她带着女儿贫困潦倒,日子过得极为穷苦。 这样的包三娘并不值得柳公酌所爱,所以柳公酌即便知道她们母女下落也视若无睹,直到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将柳煦儿安插入宫。 从始至终,柳公酌报的恩是苏皇后。 苏皇后念他年少高才、怜他家破人亡,曾经助他良多,所以当年柳公酌骗过皇帝耳目,成功掩护宋峥的伪装。这些年来他与太后暗中联系,并一直在为宋峥复仇之路作铺垫。 将柳煦儿送到宋峥身边,不仅是为了让柳煦儿替他清除障碍,还是为了将世人的目光成功传移在柳煦儿身上。只有当人们皆以为他念念不忘包三娘,才永远不会有人将目光投在苏皇后身上。 那是他埋藏心底深处不愿遭受半分玷污的白月光。 第89章 得逞 直至此刻,她方露出得逞的笑意。…… 浑浑噩噩间, 小秦妃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声音,她挣扎许久,终于撑开一双沉重的眼皮。 “你醒了吗?” 没有焦点的双眼映入一张并不熟悉的脸庞, 小秦妃需要分辩许久,才终于从混沌的脑海中找到对方的模样:“我认得你……” “你是安晟身边的人。” 兰侍官确定她意识清醒以后, 暗暗松一口气:“如果你愿意相信殿下,便请相信我。你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我可以帮你。” 小秦妃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还在分辩眼前之人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虚脱的声音从喉咙中轻轻吐出:“安晟果然没死, 是不是?” 兰侍官没有否认:“殿下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活成生不如死的样子, 还要我如何好好活着?”小秦妃牵动嘴角, 那张动人的脸庞已经失去昔日的神采, 眼里只剩悲恸之色:“你也不必帮我, 我恨不能早点去死。” 兰侍官皱眉,她与其他人奉命潜入后宫搜寻柳煦儿的下落,没想到竟意外发现被软禁的小秦妃。与外人所以为的风光不同, 小秦妃非但被秦贵妃禁锢自由, 保持意识清醒的时候甚至少之又少。 事后经暗中调查方知,原来小秦妃根本就不想要腹中之子,几次试图堕胎不成, 秦贵妃为保孩子无所不用其极,与太医商量在尽量减轻母体与孩子的伤害之下, 用药让小秦妃尽可能地陷入良久的沉眠当中,以至于她能保持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再无法做出伤害腹中孩子的事情。 可这一切并不是小秦妃内心真正想要的。一直以来她都在偷偷服用避子汤,就是不想怀上皇帝的种, 却没想到这事还是被姐姐给发现了。 “姐姐偷偷换去我的避子汤,她想让我怀上皇帝的种,她打一开始就算好了。” 直到她被姐姐软禁,才真正得知自己会被礼聘入宫原来竟是她的亲姐姐一手造就,这让小秦妃如何不恨? 她的亲姐姐一手策划将她嫁给了她的仇人,如何不恨! “事已至此,你莫要与自己过不去,养好身体才能报复你的仇人。”兰侍官没有听她的,将人挽扶起来喂下益元丸。 但小秦妃避开她喂药的手:“你既然要帮我,就帮我把这肚子里的孽种给除了,我不许他活在这个世上。” 兰侍官不同意:“你的肚子至少六个月了,现在堕|胎对你自己的身体损伤更大,何况那毕竟是条生命……” 小秦妃目眦欲裂,一句都听不进去:“生下来让我恨他,不如趁还没出来杀了他!” 长期服药昏迷对她母体本身影响极大,除了肚子还鼓着,整个人削瘦得不像话,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她口中那番话一样可怕。 兰侍官神情复杂:“我们殿下都不介意留下后患,你这当娘的何苦非要钻那个牛角尖?” 像是看出来兰侍官不会帮她如愿,小秦妃决绝地别开脸不想理睬。兰侍官见状也不知应当如何再劝,这时小秦妃却又突然转回来:“你的殿下究竟是谁?” “是安晟,还是他?” 兰侍官盯着她执拗的表情,苦笑道:“你心里分明是有答案的,何必再问?” 小秦妃乌沉的双眼飞快掠过一道光:“我知道了。” 这一次小秦妃不再拒绝兰侍官的益元丸,服用之后身体渐渐恢复些许力气,神智也较之前变得清明起来。兰侍官另外留下一些安胎宁神的药物,叮嘱她小心照顾好自己,小心不要在人前曝露,待找到时机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小秦妃答应了,等到兰侍官走后,慢慢支撑起身体。 * 皇帝在重霄宫躲了许久,有天突然开了窍,他拟好圣旨让柳公酌送出去应对大臣,然后跑去善花宫。 善花宫是秦贵妃的行宫,小秦妃怀孕以后就被她从宝露宫接到这边贴身照顾,如此已有小半年。 据说小秦妃孕期反应极大,这小半年间秦贵妃事事亲力亲为,将这妹妹侍候得极好。皇帝每回来见,小秦妃都睡熟了,撩开帷幔往里瞧,能够看清那颗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加隆肿的肚子,如此方令皇帝安心,对秦贵妃更是赞许有加。 然而近来外廷争议频起,皇帝闭门躲在重霄宫没有早朝,后宫也几乎没再踏足一步。直至今日皇帝莽然而来,委实把秦贵妃吓了一跳。 多日未见,皇帝非但蓬头垢面,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况极其不佳。秦贵妃听说皇帝得了失心疯,一时竟不知该拦还是任他进去。 心念电转间,皇帝已经推开秦贵妃径直往里屋奔去。秦贵妃连忙给周遭宫人使去眼色,提裙急急跟了进来。 皇帝年愈不惑,昔日也算保养得宜,看上去不算太老。然而随着宋峥的归来,短短数日间饱受精神折磨的皇帝显得异常苍老,他步履蹒跚地踏入卧房,从背面看去,仿佛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改变的不仅仅是皇帝,他殷切地来到榻前,看到的却是与记忆中美艳骄傲的那个女人截然不同。若非五官轮廓还在那里,隆起的腹部明晃晃地预示着即将诞生的新生命,皇帝险些就要认不出这个憔悴得不成人样的女人竟是昔日他最疼爱的妃嫔。 秦贵妃悄无声息地靠近榻侧,柔声对皇帝解释说:“太医说女人怀孕之后往往伴随而来的是身心方面的病症。陛下是知道的,妹妹本就脾气不好,怀孕之后愈演愈烈,几次冲动动了胎气,不仅对她己身造成极为不良的影响,还会影响腹中孩子的健康。” 皇帝一听紧张了:“务必保全太子,千万不能让他有事。” “臣妾也是这样想的,万幸太医为妹妹开处药方,有宁神静心之效,妹妹服用过后情绪稳定许多,就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嗜睡了。这不,陛下来之前她还能与臣妾聊上几句,转眼就又睡下了。” 皇帝听说太子没事,这才稍稍放心说:“她那牛脾气,还是让她多睡点,别是影响了胎儿才好。” 秦贵妃笑着附合,想请皇帝到花厅闲坐,但皇帝却魂不守舍,坚持要守在小秦妃床头前:“不了,朕得守着朕的太子,等他一生下来,朕就退位让贤,朕都想好了的……” 秦贵妃听不清他的碎碎念叨,见皇帝着了魔似地盯着小秦妃的肚子,既担心他会对小秦妃不利,又怕小秦妃醒来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一时两难,秦贵妃也不走了,说是留下来陪皇帝说几句体己话。 两人却不知道,小秦妃的眉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下。 皇帝这一待,就彻底不走了。 无论秦贵妃如何劝解都不管用,甚至借太医之口劝了皇帝好几回皆无功而返,大有要留下来一直守到小秦妃诞下小皇子为止。 若让他一直守下去,小秦妃的情况迟早曝露,秦贵妃心急如焚,盯着皇帝的眼神又恼又恨。 饶是皇帝心神恍惚,也渐渐意识到迟迟不醒的小秦妃有问题。他开始疑神疑鬼,从调理的太医到身遭的宫人,然后目光落在秦贵妃身上。 他借口将秦贵妃打发出去,独自留下来守着小秦妃。 后宫争宠屡见不鲜,皇帝亦非头一回参与。遥记当年皇后与秦贵妃之间的斗争,就曾出现换子之事,秦贵妃的儿子被皇后弄没了,至今皇帝仍感痛惜。 他毕生唯二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女人的权利斗争,一个死在他的权利斗争。可惜当年没能好好珍惜,这些年也不知还被皇后谋害了多少,万幸那个毒妇已经死了,小秦妃也十分争气,只要现在这个儿子能保住、一定得保住…… 皇帝忽而听见一道虚弱的声音:“皇上……” 他回过神来,发现小秦妃睁开双眼,已经醒来。尽快不太乐意面前这张蜡黄的脸,但为了儿子他还是耐下性子凑过去:“爱妃,你终于醒了,朕等了你一天一夜。” “皇上,您快救救臣妾,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儿……” 有别于昔日的强势,小秦妃的唤求虚弱而无力,还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皇帝先是一愣,隐约听出小秦妃的有苦难言,心神微凛:“怎么回事?” “姐姐、是姐姐,她疯了。她杀害了后宫无数未能诞生的皇子,现在她还要加害臣妾腹中的皇子——”小秦妃声泪俱下地控诉秦贵妃将她囚禁,不顾姐妹之情还想要她母子毙命。 那憔悴的模样极其凄楚,看在皇帝眼里真切数分,至此他方恍然大悟,难怪每次探望小秦妃她都在熟睡,难怪秦贵妃举止古怪处处阻挠他的留下,竟原来最毒妇人心是她,她甚至才是这些年来导致后宫没有皇子降世的罪魁祸首! 皇帝简直气疯了,他将桌面的瓷器掀倒一地,屋子里的动静引来守在门外的秦贵妃,她并不知道小秦妃已经当着皇帝的面掀穿她的底细,还端着柔婉的面貌迎了上前,孰料还没开劝,竟被皇帝一巴掌甩倒在地。 秦贵妃痛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皇帝气得就连听她解释都懒得,大步上去往地上的秦贵妃又是狠狠一踹,秦贵妃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这样的暴打,痛得死去活来连求饶命。 然而皇帝发了疯地踹她打她,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憋屈与怨憎化作拳头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秦贵妃身上,竟一发不可收拾,无论秦贵妃如何求饶皆无济于事。 屋外的宫人越聚越多,听见秦贵妃的惨叫却是一个人都不敢踏入阻拦。所有人都说皇帝疯了,便连无过无错最是温柔似水的秦贵妃都遭暴打,那她们这些下人进去岂不是更没命活? 秦贵妃被踹得五藏六腑移位,口吐血沫奄奄一息,她恐惧地盯着眼前这个疯子,她知道再怎么求饶也不会有人来救她了,便像是豁出去一般:“你凭什么怨我?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自己把儿子给害死的!你还把我的儿子也害死了!” “我想要一个儿子有什么错?我只是想为人母亲,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儿子而己!”她悲恸痛哭,泣不成声。 皇帝见她死不悔改,气得抓起她又要挥拳,可就在此时他的动作僵住了。 泪水与恐惧凝在秦贵妃眼里,她见到皇帝眼珠凸现,臃肿的身躯轰声倒下,他的后脑勺上插着被掀落碎地的瓷片,脸面狰狞的小秦妃就站在他的身后,然后气喘吁吁地曲膝压在皇帝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地刺穿他的后脑,满脸血浆。 秦贵妃眼睁睁看着妹妹泄愤般的动作,神情空洞,呆若木鸡。 “为了这个男人、你就为了这个男人,葬送了我的一辈子!”血迹斑斑的脸庞说不出的恐怖,尤其小秦妃的目光从死去的皇帝身上转回来的那一瞬,秦贵妃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我是你的亲妹妹!” “六儿、六儿,你听我解释……” 秦贵妃声音打颤,她想解释,可眼前的这一切令她完全无法思考。她下意识唤出未出阁前对妹妹的称唤,她为家中长女,小秦妃排行老六,她们同为嫡母所生,本是极为亲近的好姐妹。 “我不会再相信你这张骗人的嘴!”小秦妃声嘶力竭,她握紧手中的利器,“我更不会如你所愿!” 秦贵妃睁大双眼,制止的呼唤没能唤出口,小秦妃已经将杀人利器调头狠狠刺入臃肿的腹中—— “不!!!” 她惊恐地抱住小秦妃因为疼痛而痉挛的身体,腹部的血不停涌流而出,失去鲜活的不只是肚子里的生命,更是小秦妃自己的生命。 直至此刻,她方露出得逞的笑意:“我不会把儿子给你的。” 她也不能带着这副丑态去见宋峥。 万幸她要先走一步,好在宋峥还安然活着。 第90章 新帝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新皇登基,…… 皇帝的死讯传出以后,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那之前,百官原已作好最坏的打算,他们联名上表试图逼迫皇帝收回荒唐的旨意, 甚至修书至佛台山希望搬动太后她老人家出马。 谁也没想到皇帝竟是真的疯了,事发当时在场许多宫人一一证实皇帝无端打骂秦贵妃, 逃出生天的秦贵妃更是哭诉皇帝发疯之后行止怪诞,妹妹为了救她失手伤人, 皇帝反将小秦妃连同腹中孩子一并刺死! 群臣万万没想到,本以为皇帝若不肯收回成命,他们即将迎来一场恶仗。孰料皇帝得了失心疯, 竟亲手杀死了他的未来太子! 如今皇帝死了, 所谓的未来太子也没了, 众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立刻将宋丞推了上去。皇帝没有留下可能继承皇位的子嗣, 宗族之中没有人比宋丞更适合这个位置。 宋峥并未推辞,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同意暂代监国之职, 在皇帝大葬之前。与此同时, 他亲自修书飞往佛台山,请求休养多时的太后入京参礼。 当年迁都上京,太后只匆匆待了一年有余, 便带着安晟回到贵安,自此再不曾来过上京。岂知世事无常, 那年她在上京见证了长子的丧葬,多年之后的现在,竟还是由她这作母亲的参加儿子的葬礼。 身着缟素的太后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难掩苍老之态。她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 俯瞰半面宫城之貌,送葬的仪队即将去往皇陵的路上,宋峥没有去送,代替他的是昔日皇帝最为看重的心腹内臣柳公酌,以及被迫守陵的秦贵妃。 皇帝后脑勺的至命伤是一种充满仇恨的发泄,并不像秦贵妃所言只是失手所伤。所以宋峥对外推翻了那个说法,他将失手杀人者归结为秦贵妃。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又岂能伤人?更何况她已怀有龙子,皇帝甚至颁布圣旨立为太子,小秦妃断不至于对皇帝充满仇恨,皇帝便是疯了也不至于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杀人者只可能是在场的第三者。 秦贵妃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宋峥竟会反咬一口将过错全部推在自己身上。明明她清楚知道个中真相,却一个字也无法辩说,她的话更没有一丝说服力! 宋峥没有杀她,因为她是皇帝的女人,也是小秦妃的姐姐。宋峥唯可惜小秦妃最终以这样偏激的方式报复皇帝,也带走了她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将秦贵妃遣送皇陵,用余生去守伴皇帝、去为妹妹祷告,以消除她毕生所造的种种罪孽。 “皇祖母会怨我吗?” 太后偏过头来,乱风吹过束发的绢条,来人清俊不凡,却没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有且只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与稳重。 “怨你什么呀?归根结底还不是他自个造的。”太后苦笑一声,目视远方,“我反要庆幸,他并非如我所担忧那般死于你手中,命该如此,怨不得人。” 宋峥却道:“他若死在我手中,那才叫因果轮回,他的命。” 太后知他心里始终更坏耿怀当年弑亲之事,摇了摇头,背过手慢施施地往回走:“我这一趟会留到你的继任大典为止,你可想好了吗?” “你前半辈子苦苦伪装成安晟,难道下半辈子还要继续伪装成别人?” 太后问的是宋丞的身份。这个身份的主人早已死在西蛮,当初皇帝为了揭发假质子的身份已从西蛮人手中取得真正宋丞的遗骨。皇帝死后,唯二知道这件事的柳公酌将那幅遗骨转交给宋峥任凭处置。 今次给皇帝送丧入陵,宋峥指派柳公酌前往的目的正是将那副遗骨一并葬入皇陵,便也算是令他亡魂落叶归根,回归属于自己的地方。 宋峥淡道:“如果恢复身份,那么曾经的安晟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希望安晟过早成为一个无人在乎的名字,至少在世人眼里,安晟活过了十八岁,她美艳动人、智慧无双,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记住安晟。 太后反问:“那你呢?” “我?”宋峥释然一笑:“我还年轻。” 因为他还活着,并且也还年轻,他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将来可以改变的事情更多,何必拘泥于当下呢? 反正皇帝卖国求荣谋害他双亲一事已经曝光,该让世人知道的皇帝嘴脸也已经街知巷闻,至于‘前太子’之死,当事者双方都已经不在了,便是日后再提,他倒不急于一时。 太后见此,也不再说他什么:“你自己想好便是,你皇祖母年纪大了,干涉不了你什么。” 毕竟宋丞并非太后所出,起初朝臣们很是担心将太后接回上京,太后或会因为亲儿子的死意欲发难或者使绊子。年轻一辈并不知,老一辈却是清楚知道太后雷厉风行的手段,若非如此当年也不能凭借她与先帝母子二人之手力挽狂澜,替成和帝收拾那么多的烂摊子。 不过外人不知新帝的真实身份,太后老人家却是清楚自己这个嫡孙儿的:“除了柳公酌以外。待你继任大典结束以后,你得放他跟我走。” 宋峥与柳公酌不对付,恨不能等他落于鼓掌之中捻死他,谁知太后一来,竟要把人给护下。宋峥不免泄气:“你这是被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太后看他一副良心被狗吃了的不赞同:“话别这么说,这些年若不是他在皇帝那儿替你兜着掖着,你真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宋峥面色不豫,眼底闪现一抹厉色:“不行,我不能放他走。” 太后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幽声叹息:“你便是拘着他一辈子,煦儿也回不来的。” 宋峥眉心一抖,没忍住露出恼意:“他不说实话,我便是拘他一辈子,拘他至死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太后神情复杂:“他不是已经说了吗,煦儿很可能已经……” 宋峥没有让她说下去:“我不信!” 自煦儿坠谷失踪之后,宋峥一直在找她。在边境带兵打伏的那段时间他得知煦儿竟入京返回宫里的消息,他强忍着不管不顾撇下一切回去找她的冲动,差遣梅儿几人赶驾上京去寻人。 可梅儿她们几次往返皇宫,均无功而返。 “归燕宫发生的事我也派人去查过,柳公酌说的恐怕是真的……”柳公酌说柳煦儿去刺杀昭燕的时候受了伤,后来还遭大批羽林卫围捕,逃到常欣宫时已经伤重不治。 柳公酌还说她死了,可宋峥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日没有找到柳煦儿,他都不会相信柳煦儿已经死了的鬼话! 太后拗不过他,也不便再劝。 柳公酌只说应柳煦儿的心愿将人送出宫,生死由天,一日没找着尸体,人到底死没死还真不好说。 随着皇帝的尸身葬入陵墓,他的时代也将划入一个完结的句点。好在西蛮已经被大成逼退,边境又有高家父子坐镇,淮东门阀更与宋峥示好,大成迎来难能可贵的团结,朝廷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筹备起新皇的登基大典。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新皇登基,天下大赦。 多年来内忧外患屡见不断,随着西蛮被高家父子拿下,新帝开始一系列变革,昔日辞官的臣子受召入京,受贬低的旧臣被重新提拔。先是邢严重新入仕,林忠甫老当益壮,重新受召回归朝堂之上,他的长子才华横溢,在地方政绩不斐,颇受新帝赏识,得恩典于今年调回上京。 别人都来向林忠甫道喜,唯有他拔光了白发那个愁啊。外人不知道的,只当他在愁那特立独行的女儿。先帝在位时期饱受打压的女仕在新帝登基之后大受推广,林沁雪成功入仕之后横得不行,不顾双亲阻拦申请外调跑到地方任职,杜绝父母催婚,又有事业加成,小日子过得分外滋润。 这日她带主簿到隔壁县走访民情,途经属地一片地势崎岖的偏僻山村,那里属于太荒了,村里的小毛房都只有三三两两,统共住不过十户人家。 入村的路并不好走,林沁雪出于热心带着手下去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米面,顺道绕村子勘察附近的地形,走了上百米路意外发现离村较远处还有一座小胚房。 房子看上去十分破旧,但修缮的痕迹是新的,绕屋子围成一圈的小篱笆院子啥也没有,从窗口往里瞧隐约能见屋里没啥摆设,也不知房子的主人不修边幅,还是刚搬来住而己,简陋得极不像话。 后来林沁雪回去找村人打听,村里人指给她说:“这里住着新搬来的柳姑娘,听说无亲无故,总是独来独往,不过看面相应该挺和善的,就不知怎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住。” “柳姑娘?” 林沁雪朝村人指的方向一瞧,远处的溪流边有道看得不甚清楚的影子,对方不知在抓鱼还是打水,独个儿猫在那里。 林沁雪定睛看了又看,若有所思。 第91章 心虚 心虚了吧? 先帝时期民间税收超负荷, 不仅天灾还有打仗,直对新帝登基以后,治水放粮收拾敌兵, 一年下来就连普凡老百姓都明显感受到风气不同,隔壁县令还派粮呢! 最近祺郡新上任一位女县令, 不仅体恤民情,还十分乐善好施。她三不五时下乡勘察民情, 时不时还会给偏远山村的孤寡人家派粮米。 当地百姓有福了!直夸她是女菩萨! 一个月前菩萨县令刚来本村送米面,转月衙府又来通知让村里清点报数,又有粮食可以派了。 村里村外喜气洋洋, 王家村统共就那么几户人家, 村长屁颠屁颠挨个上门, 又想到半坡有个搬来不久的外姓人, 寻思着也算半个村民, 于是跑去给她报了数。 人家姑娘没客气,说是到时要搬要抬随传随到。毕竟她吃了许久野菜蘑菇炖溪鱼,出来时候没带钱, 平日里连个鸡蛋都是村里大婶看她穷给施舍的。直至上月官府来人派粮米, 伙食方能有所改善。 别看她个儿小小,人家力气还挺大。 村长笑眯眯地答应了,这事过去没几天, 入城取粮的消息就下来了。 柳煦儿跟着村长和其他人进城去了,县衙建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自从搬去人烟罕迹的王家村, 已经很久不曾看到这般热闹的街景,不禁有些出神了。 同行中还有个王大婶,听说柳煦儿要入城,非要跟着捎带上。听说她儿子就在城里的饭馆当跑堂, 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王大婶等不及了,想先带柳煦儿去给他相看。 甭怪她们乡下人见识少,像柳煦儿这样长得娇嫩又秀气的好姑娘,便是隔壁再隔壁的村花都比不上她。王大婶看人的眼光独到,不嫌弃她又独又穷,这么好看的姑娘许给儿子,包准儿子会喜欢,三年抱两不在话下。 入了城,眼看衙府的大门近在眼前,柳煦儿却被王大婶拉着拐弯:“王婶,你要带我去哪?” 王大婶眼里闪过精光:“城里有家福安饭馆的饭菜特别香,我带你去尝一尝。” 听说去吃饭,柳煦儿摇头:“可是我没钱。” 王大婶笑不拢嘴:“我儿子在那里当跑堂,他跟后厨的掌勺是拜把子兄弟,你想吃什么都不要钱。” 听说不要钱,柳煦儿馋着馋着跟她跑了。 村长慢施施牵着驴车往衙门里去,衙门之内又是另一方景象。女县令带着主簿笑着上前,左右看了一眼,不禁问道:“村长,你不是说会把柳姑娘也带过来吗?” 原来月前县令大人来到他们村子实地勘察,无意间见到了柳煦儿,回去之后便告诉村长说那是老家熟识朋友的妹妹,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可把那朋友给急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找回,为防打草惊蛇把人吓跑,这才请村长帮忙里应外合,将人哄到城里来。 村长扭头一看直拍脑门,这才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人:“肯定是王大婶把她给拐跑了。” 确定人不是发现异常给跑了,林沁雪略略放下心来:“你们可知王大婶要带她去哪?” 其中一个村民说:“我听王大婶说她儿子在前边福安饭馆当跑堂,这回跟来是要带小柳姑娘去给她儿子相看。” 砰地一声响,众人看去,衙府的一扇门裂了,看不清损毁者是谁,人已经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 * 福安饭馆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主要是掌勺的大厨有点本事,做出来的菜肴确实不错。贵有贵的道理,换作当地一般老百姓是绝计不会特地跑来这儿吃饭的,但王大婶仗着儿子在这当跑堂,硬是磨着他去厨房要了几道家常菜送到桌上。 换作平时王婶的儿子是绝计不会搭理她的,但今日不同,他亲娘带着个十分好看的小姑娘来给自己相看,王祥一眼就相上了,头一回觉得亲娘待他不薄,登时心花怒放,跑后厨磨光嘴皮要来两道菜送了上来。 王大婶一边吃菜一边给柳煦儿夹,兴冲冲地问:“这菜好吃吧?” “好吃。”虽然不算顶好吃,但她太久不曾吃顿好的,什么菜吃起来都像山珍海味。 “好吃就对了,在这福安饭馆吃一顿可顶我们半个月的饭菜钱,一般人可吃不上!要不是我家祥子在这儿当跑堂,哪能随便让咱吃上?”王大婶一顿吹虚,然后指着扒门口偷看的她儿子:“你看我儿子不错吧?” 柳煦儿抬头与他对上,对方腼腆地缩回脑袋,“挺好的。” “好就对了。”王大婶笑不拢嘴,拉过柳煦儿又白又嫩的小手顺了又顺,“你一个人在山上过得挺穷苦,婶我平时也没少给你塞鸡蛋是不?别看婶是粗糙人,心地那是一顶一的好。我家祥子随我,是个顾家又有担当的好男人,将来哪个嫁予他,还能天天随他吃饭馆,日子别提多洒爽。” 柳煦儿想了想:“有道理。” 王大婶一听左一句‘挺好的’右一句‘有道理’,这不是妥妥应承人家是什么?登时笑得眼睛都没了:“你要是觉得好,我们王家绝不亏你,该给的不会落下,你这趟回去收拾收拾,先搬过来住怎么样?” 柳煦儿夹完最后一根菜,半懂不懂地回头:“搬什么?” “搬家呀!”王大婶理直气壮,“你,搬来我家。” 柳煦儿还是没懂:“为什么呀?” 怎么说了半天原来还没听懂?王大婶啧啧声响,正要给她仔细解释,突然桌面端来三道菜,将吃完的那两个空碟子挤开了。 王大婶一愣,正琢磨儿子什么时候这般上道,为了讨媳妇这般舍得。就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笑容猥琐地凑过来:“我是这的少东家,这家饭馆是我爹开的。姑娘怎么称呼?这三道菜我免费请你吃!” 嚯,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王大婶一扭头,儿子已经怂着脸被半推半就拖去后厨打下手。不巧东家儿子昨日不来前日不来,偏偏今日上店里巡视,一眼就相中柳煦儿。 这地又小又偏僻,饶是有钱人家的外室,也不见得有这般水灵的姑娘。 临门一脚被人捷足先登,王大婶气得咬碎满嘴黄牙,福安饭馆的少东家岂是她们那等小门小户的乡下人能比?看来这丫头是要不成了! 可柳煦儿吃饱了,推开那几道菜摇摇头,还不忘拉着王大婶去办正事呢:“我们自己跑出来,村长那边也不知忙不忙,得赶紧回去找他了。” 王大婶一听乐了,连忙挽住柳煦儿就想跑。岂知这福安饭馆的少东家也非善茬,一巴掌掀了王大婶就要将柳煦儿揽回身上。 哪知他那一巴掌没掀动,王大婶还稳稳立在那处,柳煦儿扣住那少东家的腕骨,咔嚓一声,骨裂了。 别人没听出来这是什么声音,唯有当事人疼得上蹿下跳,王大婶看傻了:“他怎么回事?” 柳煦儿一脸乖巧老实:“我也不知道。” 王大婶还想再问,柳煦儿一心扑在村长向上,调头要奔府衙去。约莫是大伙都忙着照看少东家,没人注意她们俩。出了福安饭馆的门,王大婶越想越觉不对劲:“你是不是对少东家做什么啦?万一他把我儿子辞退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她把柳煦儿拉住狠狠数落,当街大巷,往来的人掩嘴窃窃私语。王大婶可算骂爽了,长出一口气:“你现在跟我回去给少东家赔不是,左右人家大少爷身家不差,养你一个绰绰有余,比我祥子强多了。” 王大婶边说边酸,她拉着柳煦儿要往回走,可没拉动。 王大婶后知后觉地发现周遭人的目光皆落在身后,她偏头看,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女人还要好看、可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女气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一只臂弯从柳煦儿背后十分突兀地绕过来将她整个人圈了过去,导致惯性后仰的柳煦儿倒进他的怀里,娇小的人儿直接贴在他的胸膛上。 “要赔什么,我赔。”宋峥的双眼没有一瞬离开怀里的人:“不许欺负她。” 这一幕令在场的人迟迟没能缓过来,便连柳煦儿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紧在喉里的声音发不出来。 王大婶被对方的气势给震住了,尤其是那张俊美得超凡脱俗的脸、还有那身一看就贵不可言的打扮。 王大婶在福安饭馆少东家面前一个字都不敢放,转头对着柳煦儿张嘴就是一顿尖酸刻薄,可见本质上就是个欺善怕恶的类型,这时面对比少东家还厉害的角色,顿如鹌鹑一声不吱。 赔什么赔?难不成让这位爷代柳煦儿去给少东家赔不是吗?王大婶哪敢。 见她不说话,宋峥也不理睬,他的注意力始终落在柳煦儿身上。彼此贴得这么近,他自是感受到柳煦儿周身僵硬,她甚至都不敢往回看。 心虚了吧? 宋峥冷笑:“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柳煦儿曲膝一蹲,咻声脱离宋峥没有防备的怀抱,然后脚下生风,头也不回没命地逃了。 “……???” 当街大巷,谁也没想到转变来得如此闪电。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当事者的脸色极其难看,恨不能一口吃了逃跑的人。 宋峥气得浑身发抖,仰天长啸:“柳、煦、儿——” 第92章 小逃妻 柳煦儿没跑远就被抓回来了。…… 柳煦儿没跑远就被抓回来了。 为了抓她, 宋峥带了不少人。 在女县令的安抚下,不明就里的村长带着眼神闪缩的王大婶及村民领完米粮回村了。 临走之前,村长远远看一眼被捆成粽子打横扛走的柳煦儿, 还有跟在后头一脸阴森的华服男子。到底处了小半年,也算半个同村人, 村长不禁为小柳姑娘的性命感到了担忧:“那是小柳姑娘的兄长吗?看起来很凶的样子,关起门来不会打人吧?” 他们乡下人都这样, 家里熊娃犯了错,当爹当妈作长辈的关起门来一顿毒打。虽说离家出走是不对,可小柳姑娘这般娇小瘦弱, 也不知能不能挨得住。 林沁雪失笑:“他舍不得打她。” “而且那不是她兄长, ”林沁雪告诉村长, “那是她的未婚夫君。” 村长等人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离家出走…… 所以这是逃婚? 众人默默脑补十万字, 对柳煦儿投以十二万分的同情。人家小姑娘为了逃婚跋山涉水躲在乡下,万万没想到最终还是难逃被抓回去的命运。 但见对方男子衣着不俗,出门还带这么多护卫, 想必家世绝非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想象。原本还想多嘴两句的村长不吱声了, 带着村民几个骑起驴车赶紧溜了。 同安客栈,天字一号上房。 菊竹姐妹偷偷贴在门板上听墙角,既不像有大刑伺候, 也不像要盛怒之下来强的,总之宋峥把门一关, 屋里愣是没有半点动静传出来。 宋峥坐在床前的一张靠椅上,双肘撑腿十指交织,面色森森地盯着床里的人,那一眼憋不住的杀气腾腾。 被捆成粽子的柳煦儿一声不响默默流泪, 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越不说话他越气,宋峥忍无可忍怒拍膝:“不许哭!” 柳煦儿被他突然一吼吓得激灵一抖,被捆成粽子的娇躯蜷缩成球,湿漉漉的小脸耷拉下来,可怜得让人心口钝疼。 宋峥阵痛未止,心中恨极:“跑什么?你说你跑什么?” “跑了一次还敢跑第二次,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跑不了?!” 柳煦儿哑着哭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对他说:“公主别生气,你生气我就……” “你就怎样?心疼?”宋峥脸上蒙霜,居高临下寒声打断她的话:“我要不是公主,你就不心疼了是么?” 柳煦儿默默垂泪,不搭腔。 宋峥看她惨兮兮哭成泪包似的就觉得委屈,非但她委屈,他堵在自己心口更委屈。 他找了柳煦儿很久,从宫里到宫外,从上京到八方四海。所有人都说太难了,天地之大,漫无目的大海捞针,要找一个人有多难? 所以当林沁雪递信入京告知柳煦儿的下落时,宋峥没有片刻的犹豫,撇下一切就赶来了。他怕稍晚一步,就会像之前无数次错失机会,被柳煦儿给溜走了—— ——尤其今天在大街上,明明已经逮到手的人,竟然一不留神又溜了! 要不是做了两手准备,带了足够多的人。让柳煦儿这一跑,岂不是又得找好久了??? 宋峥被她气得心肝脾肺疼,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坦。换个人试试,他有一百种方式收拾她。可换成柳煦儿,他却一招都没办法。 宋峥心烦意乱地拉开椅子重重坐下,充满戾气的动作说不出有多暴躁,以至于柳煦儿被对面直戳脑门的炽热视线给瞪得抬不起头,一时间竟没有发现对面的声音弱了几分:“我若不是安晟公主,你就不要了我是吗?” 柳煦儿依然淌泪,没有搭腔。 宋峥眼神一凶,把心一横,怒把越垂越低的脑袋给扳起来:“你给我看清楚!没有公主、从来就没有你想要的公主!!只有我宋峥,宋峥是个男人!!!” 柳煦儿两眼汪汪,情难自禁,哇一声哭了。 门口传来梅儿几个担心的叩门声,屋里没人理睬她们,宋峥将团进被兜里不愿出来的柳煦儿给揪出来:“你要是接受不了,我可以给你时间慢慢接受,但不许一声不吭就跑,更不许躲我,听见没有?” 埋在被窝里不出来的柳煦儿蹬不开小腿,顶着乱糟糟的脑袋爬出来,继续团起来,试图往墙角缩。 “我不是你想要的煦儿。” 宋峥静静看着她。 柳煦儿知道的,他喜欢的煦儿是阳光活泼且心地善良的那个煦儿,她不是。 “我跟文潮一样坏,我还杀人了。”她杀了文潮,还杀了皇后,就连他最疼爱的昭燕公主也差点死在她的刀下。 那夜昭燕公主对她说的话就跟毒咒似的,柳煦儿一直很害怕,害怕公主讨厌她、恨她。 不对,从来都没有公主。是她想错了,所以才更加害怕:“你不要杀我,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在你手上。” “……” 宋峥眉心深拢:“我为什么要杀你?” 柳煦儿眨着泪目:“因为知道你假扮安晟公主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宋峥越拢越深:“柳公酌说的?” 柳煦儿点头。 “…………” 宋峥扶额:“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杀了他。” 柳煦儿嚎啕大哭:“你别杀爹爹!” “他不是你爹!”宋峥恶狠狠凶她,见柳煦儿被自己吓到了,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软语气,“要是什么人知道了这个秘密都得死,那最该死的人就是他!” 宋峥早该料到他与柳煦儿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沟通不足,尤其中间还隔着一个该死的搅屎棍!要不是皇祖母软磨硬泡,当初就绝不该把人轻易放走! 柳煦儿半慢拍地拧过劲来:“对哦。” 她一脸迷茫:“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杀了他?” “不成,我连昭燕公主都没杀死,我也没能自我了断……我已经违背命令了,我不能杀他。”柳煦儿伤心欲绝,就因为昭燕那句公主会恨她的毒咒,她没敢对昭燕公主下死手。当初她本该自我了断的,可她也没有那么做。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杀爹爹呢? 宋峥简直无法相信柳煦儿竟被柳公酌荼毒至深,事到如今竟还心心念念这件事。尤其在听她提到‘自我了断’的时候,宋峥心惊肉跳:“你到底还背着我干了多少傻事?” 见她神情闪缩,宋峥几近崩溃:“你到底明不明白?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愚忠,我需要的是你!” “煦儿,我只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想要的是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柳煦儿呆呆看着他:“像以前一样?” 宋峥仿佛找到突破口:“对对对,就像以前那样!” 柳煦儿歪头思索,复而又说:“可是爹爹说……” “当初不是说好了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吗?”宋峥整个人都炸毛了:“你现在到底听他还是听我的?!” 柳煦儿想了想:“听你的。” 宋峥只差没喜极而泣,一股脑把人拥进怀里。柳煦儿闷哼一声,这时宋峥方想起人还被他捆着呢:“我给你松绑……” 动手之前,他再三警告:“说好了不许跑,你听我的。” “我听你的。”柳煦儿被绑了一天的手脚酸麻,软绵绵地投降。宋峥被她小软音给酥到了,颤巍巍把人解绑,柳煦儿果然乖乖听话坐着没动,任他又搓搓小腿揉揉胳膊:“公……” 宋峥横眉竖眼:“你喊我什么?” 柳煦儿吞咽口水,小心翼翼:“殿下?” 宋峥哼声:“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柳煦儿立刻改口:“陛下。” 宋峥觑她一眼:“以前你在外面都叫我阿峥的。” 可她只喊过一次:“你已经是陛下了。” 宋峥噙起冷笑阴恻恻地盯着她,柳煦儿迫于压力不得不低头:“阿峥。” 换作以前脾气早就没了,可今日周遭寒气仍未有回暖迹象,柳煦儿手足所措,宋峥静静看她:“抱我。” “像以前那样。” 柳煦儿听话地照做了,并且习惯性抱完之后在他嘴上么了一口,转瞬却想到今非昔比,公主并不是公主,他是个男人。 宋峥噙住她的双唇压了下去,继而加深这个口勿。 直到宋峥把人放开,柳煦儿看上去还一脸迷糊。 “你回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宋峥眸色深深,“但唯一不同的是,你得把我当男人。” 对,公主不是公主,公主是男人,一直都是男人。 似乎终于意会过来宋峥的意思,柳煦儿双眼睁大,五雷轰顶,把她整个人都劈傻了。 这份傻劲一直维持到众人准备启程回京,宋峥为免夜长梦多,也因国事繁忙耽搁一日多一日,逮完人立刻就要打道回宫。 柳煦儿在宋峥严防死守之下终于被平安送进了回程的马车,临行之前林沁雪带着整个府衙给他们是送行。官府的人并不知道对方来头,但见县令对他敬重有加,前几日福安饭馆的老东家找上门来状告柳煦儿逞凶伤人,被对方一通收拾,可见手段厉害来头不小。 不管究竟什么人物,还不是被个小姑娘收拾得服服贴贴?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据说人家千里追妻,好不容易追到这来把小逃妻给哄回家。 话本都已经准备上了,明日各大酒楼轮着安排表演走起。三七分帐,女县令拿着分成给府衙作创收,数钱数得笑眯眯。 第93章 回宫 出门一趟直接就从民间掳了个姑娘…… “林小姐居然就是村长他们说的女县令。” 柳煦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民间话本的主人公原形, 她被宋峥塞进马车,默默趴在窗牖遥看笑着送行的林沁雪,脸上充满迷茫与不解:“她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乡下地方呢?” 一道声音凉凉传来:“这都是命。” 柳煦儿偏头看向盘腿坐在一旁头也不抬翻卷轴的宋峥, 感受到她的视线落在身上没有移开,宋峥这才慢条斯理地斜她一眼:“命中注定她会来到这里发现你, 然后让我找到你。” 柳煦儿双眼忽闪忽闪,默默挨在他身边坐着。就在宋峥即将因为她的主动亲近而心软时, 柳煦儿从底下探出一只手扑在他的胸口处。 “……” 宋峥微眯双眼:“你在干什么?” 柳煦儿小心翼翼地把手往回缩,对上他的小眼神又可怜又无辜。 宋峥哪会不知道她在干嘛,她就是没死心地想要试探‘她的公主’究竟是男是女, 归根结底她还是忘不了她的安晟公主! 宋峥扣住她即将往回收的腕骨, 杀气腾腾地威胁说:“你还想确认什么可以跟我明说, 我有更直接的方法可以让你看得一清二楚。” 柳煦儿呆呆盯着擒住腕骨上的那只手, 然后视线往下偏, 臊得宋峥气急败坏:“眼睛闭上!” 柳煦儿听话闭眼,唯有秀气的细眉微微蹙拢,透露出一丝迷惑下的不情愿。因为迟迟得不到松口, 柳煦儿只好不再挣扎, 索性闭着眼睛往旁边的肩头轻轻一靠。 马车走得不慢,颠簸震荡却不大,这让柳煦儿感受到一丝旧日的宁静, 并且清晰地发现对方的肩膀渐渐变得放松下来。 柳煦儿缓缓睁开双眼,不由自主间略略抬高视线, 然后被瞬间对上的那道视线给吓得一抖。原来宋峥一直没有移开双眼,就这般静静盯着她。然而这一触的颤抖透过彼此的身体碰触传给对方,宋峥淡淡别开脸:“把眼闭上。” 柳煦儿赶紧把眼重新闭上,但心中的那阵微妙更加浓烈。她忍了许久, 久到她觉得应该已经可以了,柳煦儿再次睁开双眼。这一次宋峥的视线不再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他翻阅手中卷轴,侧面却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对她说:“闭上。” 这一回柳煦儿不闹腾了,她乖乖阖上双眼,倦意如潮水涌来,伴随微微晃动的车厢,与身边久违的熟悉温度,跌入沉沉睡乡之中。 天黑之前,柳煦儿醒过来一次,发现她从靠着宋峥变成枕在他的怀里。他单手支颐,闭目靠坐窗牖边的位置,另一只手弯臂挽住她的身子,防止她因颠簸而脱离他的怀抱。 那是一张与昔日安晟公主别无二致的脸庞,只不过一个五官线条更加柔和,一个相显更为硬朗。彼时分隔已有一年有余,柳煦儿不确定对方的变化是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是记忆的模糊与变迁。 她缓慢地扇动眼睫,视线不自觉落在下巴以下的喉咙处。 还记得当初和亲路上,她们途经一处硫泉池,公主与她单独来到一处泉眼。若不是阿史那的突然到来打断她的动作,系在公主纤颈上的湖绉脖围就会在她的手中揭下,只要她将束于公主身上的华裳褪去,立刻就会发现公主的身份秘密。 所以公主在当时其实已经有意将秘密告诉她了? 柳煦儿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轻轻碰了下喉结处的凸起,感受到异样的宋峥身子微动,惊得柳煦儿飞快缩手,在确定没有把人惊醒之后,她又壮着胆子再次伸手去触碰。 这一次多了几分好奇,少了几分抵拒。 因为她发现宋峥的怀抱与曾经的公主并无不同,反正以前的公主也没有汹涌‘波’涛,与现在的宋峥同样一马平川。以前公主曾说她还会长个,所以宋峥的个头比那时候又长高许多。细腰还是那么细,大长腿还是大长腿…… 柳煦儿从上一路往下摸,凝在某个位置突然定住。正当她下定决心抓上去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及时扣住她的手,紧随而至的是贴在耳边饱含隐忍的哑嗓:“还没摸够?” 柳煦儿娇躯一震,悄咪咪地缩回手。 “你就只会趁我睡着的时候上下其手,一见我醒来就立马缩进龟壳里面躲远远的。”宋峥哼哼一声,从柳煦儿触碰喉结之时他就已经醒了,原想看她到底想干啥,万万没想到她越摸越撩火,再不制止可就收不住了。 柳煦儿被戳中心事,腼腆地说违心话:“我以后都不会了。” 宋峥支颐觑她:“你以前可不会说这种话。” “以前你老是色眯眯盯着我,还天天闹着要跟我洗澡。我不让你跟进池里,你就猫在门口惨兮兮地守着我,非要等我洗完出来让你摸摸,一边夸我香喷喷,一边夸我皮肤滑溜呢。” 柳煦儿被惊到了,她以前有这么猥琐?? “我好像没有这么说过……”柳煦儿顶着对面虎视眈眈的压力,内疚心虚头皮发麻,“我那时候也不知道……” 宋峥没有去听她的解释,偏头对着窗外匆匆飞掠的林道:“等回去以后,我就如你所愿。” 柳煦儿看着晚霞的颜色爬上他的耳颊,自己的脸仿佛也被那片红霞渲染了不止一点点。 这一路两人的关系较祺郡的时候又有了些许缓和,宋峥很忙,他撇下国事说跑就跑,每天都有一大拨一大拨的传信千里迢迢飞到他手上。 但他从来没有抱怨也不会表露厌烦,这就与他还是安晟公主的时候一样。公主也是从早到晚总是很忙,每天只用很少一部分时间睡觉,然后花更大一部分时间去忙碌手里的事情。 从前柳煦儿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忙什么,现在的她知道了。而且一如当初公主所言,这个身份意味着江山与子民是他的责任,他从不会也不能背弃这一切。 这是公主,也是宋峥。 其实宋峥与她的公主,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不知不觉间,柳煦儿心中有了释怀,没有释怀的是宋峥。他把人丢怕了,不将她放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就不放心,不把人看牢了他昼夜难寝。 他怕再丢一次,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至他们回到了上京。 彼时新皇登基已有一年之多,地方洪旱得到缓解,就连西蛮也在高家父子的夹击之下溃不成军。外敌已平,天灾渐息,京中局势渐趋稳定,经由他提拔起来的骨干大有作为,这是皇帝甩手就跑一跑足足大半个月的主要原因。 而今他们的皇帝陛下终于在他们千呼万唤之下紧赶慢赶回到京师,数日前谏院张正言已经狠狠弹劾过皇帝的不务正业,如今更有不少朝臣守在城门下就等着瓮中抓鳖,直接将人逮入议事殿。 谁知等了半天,正午的阳光已经偏移,众臣还没等到皇帝的归来,不禁怀疑消息是否有误,其实皇帝根本不是今日抵达。 正当所有人打算回去洗洗睡明日再来的时候,宫里传来皇帝已经回宫的消息,朝臣们听得全傻眼了。更要命的是皇帝非但自己回来了,还从民间掳了个姑娘回来,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上京都炸开了。 传闻新帝文滔武略无所不精,他因年少为质吃过苦头,深谙民间疾苦生活不易,又因曾在边境挥军伐蛮屡战屡胜,战神之名威镇四海。 这位身世颇俱传奇色彩,是坊间酒馆茶楼的热门话题人物。又因相貌极其俊美,几乎成了所有大成女子梦寐以求的婚嫁对象,更不论朝中大臣多少人争相攀附,恨不能将家中适龄适婚的姑娘送入宫门。 可整整一年,当今天子的后宫除了养着一方先帝遗孀,就只剩几个未出阁的先朝公主还住在那。新帝身边不说红袖添香,就连个暖床的宫婢都没有,这怎么像话?! 最可怕的是有谣传称新帝厌女,实有断袖之癖。诸如大理寺卿邢严、镇疆少将高巽以及林老学士长子现位任尚书之职的林有德似乎都与新帝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 众大臣一度为新帝的后宫操碎了心,哪成想他们陛下不鸣则己,一鸣吓死人,出门一趟直接就从民间掳了个姑娘回宫,作风属实彪悍,令为人臣者叹为观止。 其实这掳人之说言过其实,但也不能怪别人这么造谣,盖因柳煦儿被宋峥一马车送入宫门之时无端端就反悔了,死活不肯下马车。 宋峥一见还得了,连拖带扛把人从马车扒下来给带进行宫。 此时哭唧唧的柳煦儿正被宋峥过肩扛了一路,直到看见熟悉的宫门才止了哭,那是彼此曾经拥有无数回忆的缀华宫。 “不哭了,你看我给你把这里收拾干净,以后我们还住这里好不好?”宋峥被她哭得心坎疼,可要不是柳煦儿不肯下车的意图刺激了他,他又怎会舍得这般待她。 宋峥将人轻轻放下,给她捋顺发丝,拾缀衣裳,再拭去眼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在祺郡找到她的时候,宋峥就发现她瘦得厉害,以前养得白白软软的肉全没了。听说她住的地方何其简陋,宋峥只恨不能将整座缀华宫搬去给她。 可他就是能也不会这么做,他是去接柳煦儿回宫的。 因为往后的一生他都被这个身份困束在这座皇宫之内,虽然这么做很自私,可他割舍不下柳煦儿。即便柳煦儿会不喜欢也不答应,他都无法容忍柳煦儿离他而去。 所以他提前对缀华宫进行修缮与扩充,他舍弃列代皇帝的寝宫重霄宫,选择将缀华宫并为他的日后的起居之所。而柳煦儿也会住在这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 “你已经不喜欢这里了吗?” 因为这是他自以为是的强迫,所以宋峥的声音弱了几分。他害怕听见柳煦儿说不喜欢,就像当初她无法接受她心中的公主是个男的一样。 柳煦儿看着熟悉的牌匾,还有熟悉的宫门,然后她偏头去看一路跟随的梅兰菊竹,大家都在。 “我不是不喜欢这里。”柳煦儿低头嗫嚅。 宋峥心中暗喜,他隐忍片刻:“还是你不喜欢我?” 柳煦儿盯着这张与公主别无二致的盛世美颜,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我到底应不应该留在这里。” 宋峥未来得及窃喜:“为什么?” 柳煦儿正欲开口,一道急切的脚步声匆匆而至:“陛下,您回来真是太好了。昭燕公主她……” 第94章 喜欢 比起昭燕,宋峥更喜欢她。 先帝在位时期广纳后宫, 宫中妃嫔纵然没有佳丽三千,三宫六院也已经接近饱和。皇后死后,处处被压一筹的秦贵妃得了凤印掌后宫, 小秦妃又恰好在那个非常时期怀有身孕,所有人都以为下任后座必属秦家姐妹的囊中物。 然而谁也没想到先帝去得那么快, 昔日风光无限的秦家姐妹死的死、守陵的守陵,关键是她们手头还沾有皇帝的一条命, 若非太后与秦家主母马氏有些故旧力保秦家,这秦家只怕还有抄家诛族的风险。 随着新帝登位,一代权戚的风光也将随着秦氏姐妹的堕落而落下帷幕。但先帝的后宫却非只有秦家姐妹, 育有公主的嫔妃就有好几位, 其余记录在案曾受临幸的嫔子更是数不胜数。 没有受幸的被宋峥发送回家另行嫁娶, 已经受幸者则给出两条路。 其中一部分人随太后返回贵安入释心庵剃度为尼, 但绝多数人则选择继续留在后宫了度余生, 由宋峥在后宫中划出一块地供她们衣食用度与居住。 而剩下那几位育有公主的妃嫔,宋峥则许了她们与公主继续住在原有行宫的权利,同时也将相应地剥夺她们原本过于奢靡的吃穿用度。 毕竟就宋峥看来, 他并没有义务继续照顾先帝的妻妾, 他所给予的宽容只针对那几位公主罢了。 这其中又属昭燕的待遇最为特殊,她的吃穿用度几乎还保留在先帝后在位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她为先皇后嫡出,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尤其是在经历丧母之痛后再遭丧父之苦, 大受打击的她一病不起。从前还能下地外出走走的她,这一年来几乎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就连病榻都鲜少离开。 可以预想如果贸贸然断了她的药,这与谋杀等同无疑。 宋峥没有理由那么对她。 比起令他厌憎的先帝与皇后, 他并不会将那样的情绪嫁接在无辜的昭燕身上。即便后来昭燕在得知皇后为了她而故意设计由安晟和亲西蛮之后躲避并疏远他,宋峥也不会为此去怨恨或者责怪她。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本质上这也不是昭燕的问题。更重要的,现在的昭燕令宋峥回想起曾经的自己,而曾经的他会因为亲情缺失而经昭燕的主动亲近感到弥足珍贵。 他不希望彼此的关系成为一个无限循环的闭环,倘若非要做出什么改变的话,那就在他们这一辈做个了断,所以他必须将昭燕放在身边,只有这样才能够及时察觉她的任何异向。 可惜宋峥却不知道,他对昭燕的特殊对待看在许多人眼里有了另一种解读方式,这正是柳煦儿突然反悔不想进宫的最主要原因。 归燕宫的宫人听说宋峥回宫,急急跑来请他去见昭燕公主。 宋峥以宋丞的身份继位之后,当时曾来拜见新皇的先帝后妃与公主们在看到他与已故长公主安晟神似的面貌之时都惊呆了,其中昭燕昔日又与安晟公主关系最好,在接连遭受双亲离世的打击之后,她对拥有安晟之貌的这位‘小皇叔’更是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亲近与依赖之心。 再加上宋峥待昭燕的态度确实有别于其他人,以至于归燕宫的宫人较其他宫人相显硬气不少。 这段时间宋峥不在宫里,昭燕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都在问他回来没有,为此心力交瘁得病了,令本就没好全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这一病病得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可把侍候的宫人给急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宋峥回宫,归燕宫的宫人一刻都不舍得耽搁,匆匆跑到缀华宫请人,正好撞见了被宋峥强行带进宫里来的柳煦儿。 彼时宋峥正无比亲昵地牵握住柳煦儿的手,后宫宫众自新帝继位至今,从未见他与什么女子这般拉扯,而对方那一身突兀的民间装扮,也与处处可见的宫装大相径庭,这就令柳煦儿的身份更显扑朔迷离起来。 有人注意到柳煦儿的模样熟悉,隐隐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更多的人却如临大敌,尤其从归燕宫而来的那几位,她们均是在晚荧及其他近侍或死去或调离之后,由昭燕亲自挑选的贴身近侍。平时除了侍奉昭燕公主,她们最大的心愿可不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在新帝面前多露脸,万一哪天能得他的青眯,保不济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步登天! 岂知半路杀出个野丫头,对方究竟什么来头?? 柳煦儿并不知道,短短一年内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宋峥大肆清扫先帝先后余留下来的势力,前朝换血的同时,后宫也来了一场大整顿,交由梅兰菊竹主要负责。 但因这其中还有部分先朝妃嫔与公主,她们行宫的宫仆则交由她们各自进行处置。皇后死后,昭燕将凤仪宫里包括红绣在内诸多宫人要了过去,由于宋峥并未缩减归燕宫的吃穿用度,因此这些人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也是她们当中有些人产生非份之想的起因。 而今眼前出现强有力的劲敌,如何令她们不多想? 那几名宫女互使眼神,一个接一个扑通下跪,掩面欲泣:“陛下,自你出宫至今公主未见半分笑颜,郁郁寡欢遭生大病,她已经好些天不能下榻、食不下咽,奴婢生怕她再这么下去身体真的遭不住……求您快看看她吧……” 宋峥并不知道昭燕这段时间又生大病,听她们的语气这次病得不轻,甚至十分厉害?寻思间,宋峥欲答,忽而感受到垂在一旁的手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摸过来忽而抓住。 宋峥心尖一颤,讶然回首,发现主动伸手抓他的果然是柳煦儿。即便是知道宋峥回头看她,柳煦儿也没有松手。她垂着脸一声不发,手却抓握住宋峥的手心微微收紧。 “让太医令来见朕,朕会问清楚昭燕的情况。”宋峥牵握住她的手心,令彼此的温度紧紧相贴,复而抬首对那几个宫女道:“回去好好照看你们的主子,她若有个好歹,唯尔等是问。” 那几名宫女万万没想到宋峥竟会拒见昭燕,彼时再看他与柳煦儿十指交织的双手,眼里摒发出来的妒恨收都收不住。 宋峥投给梅儿一个眼神,她立刻心神领会地将那些宫女拦在门外。 没有什么比得上柳煦儿的主动更令他心动,宋峥喜滋滋地将柳煦儿带进缀华宫。缀华宫经过修缮与扩建之后,内庭比从前更大了,几处楼阁交映。原来的公主寝宫并没有改成宋峥的寝宫,更换历代皇帝所住的寝宫改为这里本就已经遭受了诸多非议,宋峥心知日后他若对外公布将与柳煦儿同住一宫,只怕遭来的反对与弹劾将会越来越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意孤行,他表示让步的方式就是将皇帝的寝殿移至他处,而此处寝殿只留给了柳煦儿。 在保持原有布置同时他按心情另外添置不少东西,反正以后他住的机会只多不少,剩下的则等柳煦儿回来以后再看情况添置。 宋峥在这一年间想了不少,尤其是这座拥有彼此回忆的行宫。所以当他把这座行宫里唯一缺少的那个人迎了回来,宋峥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感。 缀华宫改得太大了,看得她眼花缭乱,一时半会也走不完。柳煦儿被他牵了一路,渐渐的方才在门口处遇见归燕宫的宫人所产生的紧张与局促平缓下来。 宋峥将她牵到了原来的公主寝宫,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又好像改变了不少。柳煦儿环望四目,应接不暇间,听见宋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刚刚,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柳煦儿回头,宋峥将她摁坐在一张梨花榻上,他则单手支颚往后枕靠。这个姿势她熟悉,以前公主也喜欢这般斜卧,榻还是原来的榻,看她眼神也是这般戏谑,柳煦儿立刻就能分辩出夹杂在戏谑中的一丢丢得意与欢愉。 他现在的心情很好。 从大门到寝宫走了好一段路,柳煦儿已经不太记得清刚才主动去牵他手那时候的心情了。宋峥对她的迟疑略有不满,身子坐直向她欺近:“你吃醋了?” 面对他的‘咄咄相逼’,柳煦儿有些难以招架。她略略后仰,犹豫再三:“昭燕公主的手好了没?” 宋峥神情一顿。 柳煦儿记得自己当时刺中昭燕的胳膊,那样娇贵的公主只怕根本承受不住那么强烈的痛楚吧? “我杀了皇后,还差一点就杀了昭燕公主。”柳煦儿低声嗫嚅,“她肯定恨死我了。” “没关系。”宋峥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你是因为我才这么做,你是在为我保守秘密。”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柳煦儿盯着覆上来的那只掌心,悄悄抬眼,与一直盯着她的宋峥正好对上那一眼。宋峥伏下来在她眉眼间亲了一下,从祺郡到上京这一路宋峥并没有太多过份亲昵的举动,他没再要求拥抱与亲吻,这是他们回来以后的第一下。 从前柳煦儿只觉得这是属于公主才能领悟得到的一种安慰的方式,可如今她却渐渐意识这个方式对她也有效果,因为当她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而这份踏实恰到好处地取缔藏在内心的那份恐惧。 柳煦儿不想回宫,因为害怕昭燕跳出来对她破口大骂,再要求宋峥为她主持公道。她不仅害怕宋峥摇摆不定,她更害怕会如昭燕说的那样,她怕宋峥会怨她这般对待最亲近的妹妹。 万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现,因为比起昭燕,宋峥更喜欢她。 于是柳煦儿在他蜻蜓点水般的吻即将离开之前仰头凑了上去,本能索抱,主动求吻。 第95章 共膳 “陛下,昭燕公主邀您共膳。”…… 被赶回归燕宫的那几名宫女又气又恨, 心中暗骂之余又忍不住惶惶揣测,被陛下带回缀华宫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有人提到那名女子生得颇是眼熟,隐隐好像在哪见过。但更多的人并不以为意, 她们更在乎的是对方的到来是否将会打破后宫的平静。 方才她们分明瞧见陛下有所意动,正欲随她们去归燕宫的。但就因为那个人的阻拦导致陛下改变主意。倘若对方的存在真能撼动陛下的决定, 那无疑对归燕宫的昭燕公主而言也是一种致命打击。 因为众所周知,昭燕公主对当今圣上有着一份过于执着的依赖。从前陛下还能纵容一二, 但如果从今往后都不再纵容了呢? 众人对这个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恐慌,毕竟她们虽然很想攀附陛下的高枝,但眼下她们的好日子还取决于她们的主子。 于是一行人怀揣不安匆匆回到归燕宫, 正好遇见刚刚侍候公主服药卧下的红绣。 “红绣姑姑!” 红绣皱眉示意声量放轻, 生怕惊扰了公主殿下的安眠。 她原本作为皇后的心腹内侍, 内宫地位举足轻重。后来经历皇后被杀、前朝更替, 她来到昭燕身边悉心照顾她的起居, 深得昭燕的信赖与亲近。 如今她已是归燕宫的掌事宫女,虽不至于事无俱细样样过问,但对归燕宫里哪里人什么想法什么心思还是了如指掌的, 因此她淡淡瞥去一眼:“又去请陛下了?” 众女面上微赧。她们为了接近陛下, 平日里无所不用其极,仗着是昭燕公主身边的近侍,自家公主也确实时常惦念着要见陛下, 于是她们便以自家主子为借口时不时去求陛下上归燕宫来。 尽管陛下日理万机,并非每一次都请得动, 但唯数不多的机会还是令人万分意动。 红绣未必待见这几个利欲熏心的女人,但她清楚昭燕对当今天子的依赖,也就默许了这些人的私下行为。 今早听闻出宫离京多时的陛下终于回宫,昭燕确实几次提及想要见他的事情, 于是红绣放任她们去请示陛下。可奇怪的是今日她们回来的态度有些反常,那一张张脸上表露出来的情绪除了失望,还杂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众女深知红绣在公主心中的地位,在她面前不敢造次,又因为方才委实受气不轻,登时七嘴八舌向红绣告状起今日在缀华宫门前发生的种种事迹。 “陛下不仅从民间带回一名年轻女子,甚至将人直接安排住进了缀华宫?” 红绣神情古怪,这话宛若天方夜谭。且不说缀华宫已经改为皇帝行宫,寻常人等岂能入住。便是新帝自登基以来极其自律,不沾女色之名甚至曾一度被流言蜚语谣传成他有断袖之癖,这样的人从宫外迎回一名民间少女不说,竟不顾礼法将人安顿在缀华宫,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若非亲眼所见,我们也不敢相信。” 她们不是没见过陛下对昭燕公主和颜悦色,但却是头一回从陛下脸上看到那么温软的神情与态度,女人的直觉令她们充满了无限的危机感。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尤其还是陛下亲自带进宫的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宫里宫外,届时自会有人将她的底细查个清楚明白。”红绣心念飞转,并未将心底的惊诧表面出来:“这事你们且瞒着公主,若让我知道是谁在她面前乱嚼舌根,必不轻饶你们。” 众女惶惶答应,被红绣打发走了。 红绣独自在门口站了片晌,直到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声响,这才连忙回神推门进屋。昭燕本就刚刚入睡,她近一年睡得极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更别说那几个回来通禀的宫女声音可不低。 尽管红绣时不时会将窗户打开通风,但长期用药令屋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彼时长期服药卧病的昭燕脸色蜡黄,黯淡的双目近一年来鲜少重新希望的色彩,令她整个人瞧上去十分阴郁与憔悴。 红绣眼里闪过怜惜,她动作轻缓地为醒来的昭燕垫起枕芯,令卧坐的身体能够支撑起来:“把您吵醒了?” 昭燕无神的双眼朝门扉的方向瞥去:“陛下已经回宫了吗?” “回来了。但他出门在外风尘仆仆,还需好生休养一番,今日恐怕是来不了了。” 昭燕静静听完红绣避重就轻的安抚:“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果然昭燕听见她们在外头的对话,红绣暗暗叹息:“目前尚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头,公主若是真想知道,奴婢命人去缀华宫仔细打听。” “去查清楚。”昭燕颌首,脸上没有改变主意的转圜余地。 红绣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收起视线出去找人打听缀华宫的消息。 当今圣上从宫外带回来的姑娘就养在他的寝宫中,这件事不出几日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后宫,便连前朝也有不少人听说此事,每日议事之后总有那么几位大臣出于公私之心明里暗地进行打探。 对于世人的好奇,宋峥不作隐瞒,侃侃而谈。 很快所有人均已得知此事,众所周知当今圣上继位之前曾被送去西蛮为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许多年,当时两国局势并不友好,并且随着两国矛盾逐渐渐化,所有人均已选择性遗忘了这位质子之时,被先帝送去与西蛮和亲的安晟公主与西蛮亲王斗智斗勇,并且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主动提出释放质子的条件。 正因为有这个前提条件在里面,作为质子的宋丞方得以有机会脱离西蛮的掌控并且平安回到大成境内。 对此当今圣上不吝对已故安晟公主表现出由衷的感激之情,并直言正因有她的帮助才能造就今日的他。而随着他回归祖国的怀抱,其所展现出来的作用与成就远超世人的想象。 就凭毋庸置疑的这一点,足以令当今圣上敬重她,甚至愿意以帝王之身亲自为这位和亲失败后惨遭西蛮追杀不幸坠亡的公主扶灵,并予以最高品级的丧仪为公主安排厚葬。 旧事重提并非是为展示当今天子的感恩之心以及重情重义,继位之后的一年间他已经陆续寻回失落在外的公主内侍,并为她们授予极高的位置与荣誉。 梅儿执掌内廷,管理宫廷事务,并为新帝肃清先帝遗留下来的庞大后宫;兰儿则入太医署,真正开始彻日彻夜与医药为伍的生活;菊竹姐妹则因身手不凡武艺高强被新帝留在身边成为近侍女官,负责他的日常起居并保护他的安全。 已故安晟公主身边的近侍女官梅兰菊竹以不同的方式相继来到新帝身边,各凭所长为其效命,唯有一人迟迟不曾回归世人眼里。 但凡接触过安晟公主的人都知道,昔日在她身边还有位宠婢,她是先帝在位时期的殿前红人柳公酌的养女,公主和亲西蛮之时宫中侍婢尽散,唯她兢兢业业忠心效主,并随公主踏上和亲西蛮的不归路。 据闻公主遇袭坠亡之时她始终不离左右,有传言称她与公主一并坠入坡谷,只是落下之时被甩出去死无全尸。 然而就在一切尘埃落定的眼下,当今天子当众宣布他将此女找回并迎入宫中,彼时此女正卧在龙榻上,与当朝天子抵足相拥了数个日夜。 此事一经皇帝亲口验证,立刻引发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彼时当事人并没有真的天天赖在龙榻上没有起来,缀华宫经过重新修缮与改动,内部其实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几日她都在菊竹姐妹的陪同下忙于游逛这座行宫,重新适应新的生活。 她在宋峥照顾得太好,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宋峥已经对外宣布了极不得了的事情。 接近晌午时分,菊竹姐妹准时将人领回来用膳。她在王家村刚被找回来的时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曾经被宋峥养得圆润白嫩的柳煦儿何止瘦了一圈,她本就生得娇小,瘦完更小了,心疼得宋峥怎么抱怎么嫌瘦,等他去了一趟柳煦儿在王家村的半山坡住所一看,显些被那儿的简陋贫穷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柳煦儿当初离宫之时啥也没带,日子过得非常贫穷。住在王家村的那段时间也是全靠野外技能点满,再加上村人的救济方能勉强度日。 宋峥始终耿耿于怀当初伙同村长骗她入城进府衙门之时,她曾被王大婶一顿饭给拐跑的事情,回京一路到现在回到宫里,每日少不得五顿饭,天天把柳煦儿给吃撑了。 还是术业有专攻的兰儿及时阻止宋峥再加餐的蠢蠢欲动,特别给她订制养肉食谱,这才有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宋峥继位之后日理万机,时常忙起来就忘了饭点,但他绝不会忘了柳煦儿的饭点,每当忙得抽不开身都会安排其他人叮嘱柳煦儿好好用饭。 此时菊竹姐妹准时将她提回屋里,桌面已经摆满了午膳菜肴,但宋峥今日似乎抽不开身回不来,梅儿已经备好碗筷等她坐下来用膳。 菊竹姐妹陪了她一早上,这会儿兴冲冲回去用膳,由梅儿接棒留下来陪柳煦儿。 柳煦儿自回宫至今身边从未缺人,不是宋峥就是梅兰菊竹任意一人,其他人平时其实都挺忙,尤其梅侍官晋升为尚宫之后需要打理宫廷内务,就更忙了。 “其实不必这样。”宋峥不在的时候都是梅侍官来陪她用膳,连续两天之后柳煦儿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会跑的。这里是皇宫,我就是想跑也没那么容易跑得了。” “你说的是。”梅侍官给她夹菜:“陛下防你防得紧,你就是想跑,怕是连门都没沾就已经被抓回来了。” “……” 柳煦儿默默把她夹的菜吃掉,小声嘀咕:“我看起来有这么坏吗?” 梅侍官耳聪目敏,她又靠坐得近,自然听见了:“不是好坏的问题,是他心里不踏实。” “他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很久。” 柳煦儿略略仰首,梅侍官温声对她说:“他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在乎你。” 柳煦儿略略低头:“看出来了。” “虽然我不理解你心中的顾虑是什么,但我觉得你可以换个角度想事情。” 柳煦儿偏头:“比如?” “比如你很在意自己的好坏,你想到的只有你的缺点和坏的方面,那就换个角度去想想你的优点与好的地方。”梅侍官谆谆善诱,“但在我看来其实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因为无论好坏,陛下都愿意包容你。” 柳煦儿神色恍惚:“我有哪些好的地方?” “傻丫头,他等了你很久,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已经磨平了许多棱角,原本需要的磨合的地方已经被他直接消化掉了。”梅侍官失笑,“你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柳煦儿似懂非懂:“哦。” 与此同时,宋峥被一群不必吃午饭的朝臣们给缠得烦不胜烦。眼看晌午过半,他心心念念柳煦儿的午膳,催促一干朝臣回家用膳,自个兴冲冲往回赶,打算忙里偷闲去见一见柳煦儿。 哪知好巧不巧,半路被人给截糊了。 宋峥定睛一看,神情一顿。 来人不再是前几日见到的那几名归燕宫的宫女,而是归燕宫的掌事女官红绣,她挂起微笑:“陛下,昭燕公主邀您共膳。” 第96章 坦诚 来一场心灵对决? 宋峥回宫至今并未去见过昭燕, 一方面是走了近半个月堆积成山的政务忙不过来,一方面是因为余下时间几乎毫不保留全给了柳煦儿。 再则,宋峥有意识避开与昭燕接触的机会, 隐隐正是为了在她面前避免谈及有关柳煦儿的话题。 但有些事情该来的毕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宋峥在被红绣拦下之后不再拒绝, 答应随她前往归燕宫。 归燕宫始终保持先帝在位时期原有的模样,宋峥并未克扣昭燕的吃穿用度, 一切照旧是别人可羡而不可求的殊待,这也是其他人认为昭燕公主与别不同的最重要原因。 至于她为何能够得到这份优待,宫里宫外众说纷纭, 往好的方面想的人有很多, 当然以恶意揣测者也大有人在。 近一年来昭燕的日子太难熬了, 接连遭遇双亲故去, 健康状况一落千丈, 几乎每日都在喂药与病榻中度过。宋峥到来之时,昭燕方经由红绣之手搀扶着缓慢倚坐起身。她的脸色较上一次见面之时又差了许多,宋峥眉心微蹙, 旋即松开, 不动声色:“太医令说给你变换了好几味安神的药材,最近这段时间总是睡得不好?” 刚回宫的那天归燕宫就来了人,她们提及昭燕的身体每况愈下, 在他离开皇宫这段时间尤其严重。 “也不是最近的事,一直都睡不着。总是做着恶梦, 然后从恶梦中惊醒。”或许是因为睡眠太差,昭燕枕在床头扫过红绣为二人布置午膳,精神状况看上去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知道的, 自母后被杀那日起……” 宋峥没有接腔,等到红绣将碗碟布齐,这才起筷替她夹菜:“红绣说你吃得很少,便是咽不下也要尽量多吃一点,否则身体又岂能经得起大病小病来回折腾? ” 昭燕大病未愈,吃的都是清粥药膳。红绣从御膳房给宋峥另外要来正常人用的菜肴,宋峥挑些清淡的素菜给她夹去,换作平时她勉强也是能够吃上几口,可今日却分毫未动。 “我吃不下。” 昭燕盯着摆在面前的碗勺,“反正也就只有你在的时候多吃两口,你走了以后还是会吃不下,可你又不会每顿饭都来陪我用膳。” 宋峥夹菜的动作一顿,似有所感般昭燕的视线从桌面的碗勺抬至对面的他:“从前我当陛下日理万机,万不敢使性子这般挽留。可我听说陛下自从出宫一趟回来之后,无论多忙每日都会赶回缀华宫用膳?” “缀华宫有谁在等着陛下么?” 宋峥将那一筷子菜缓缓放下,抬眸端看她一眼:“嗯。” 昭燕同样紧盯着他:“那个人是谁?” 宋峥道:“我以为今日在议事殿上宣布的事,内廷应该已有耳闻。” 此言一出,昭燕脸上的平静有那么一瞬化作扭曲:“你就这么接她回来?” 宋峥轻吁:“我以为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你有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她握紧手中调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是我的仇人!她刺伤了我,她还杀了母后!!” 昭燕的双眼蒙上憎恨与愤怒的火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委屈更是令她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令原本落魄憔悴的模样更加楚楚可怜。 宋峥没有替柳煦儿当初的行为进行辩驳,因为昭燕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事实,他很清楚没有伪善解释的必要。 但正是因为他一言不发,令昭燕心中的委屈被无限放大:“就因为母后与我当初对你做了过份的事,所以你就这么放任她这么对我?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宋峥深吸一口气:“昭燕,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上一辈人有多少恩怨,我都不希望将这份恩怨牵扯到你我彼此身上。” “你以为你现在善待我就是对我好吗?这些都是你用以慰藉良心谴责的假仁假义而己。”昭燕哭着斥责,“你放任那个女人行凶,你就是为了报复。说到底你还是在恨我们,你恨父皇、母后,你还恨我!” 昭燕一眼便认出他是曾经的安晟公主,因为她根本就知道安晟是宋峥假扮,早在当初林府观景台坍塌之时,宋峥为了救昭燕将人揽在怀里,昭燕无意中发现了个中异样,而随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令她逐渐笃定了眼前这个‘安晟’的真实身份。所以在得知安晟要和亲西蛮之时她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以至于被皇后发现端倪并从她口中套出真相。 在接连遭遇双亲亡故的噩耗之后,大病一场的昭燕本已心如死灰,可当她在继任大典中第一眼见到新帝的模样之后,所有的猜测迅速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汇成一个巨大的阴谋。 昭燕恍然明白原来对方的到来伴随的是一场篡位夺权的巨大阴谋,而曾经那么期待能够再见安晟的自己竟是如此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这一年来竟因为宋峥的温柔善待而险些放下心防甚至意欲摒除昔日的仇怨,事到如今对方的真面目终于曝露,昭燕方自责反省要是当初能够早一点发现并告知父皇母后,是否现在的结局又将走向另一个不同的方向? 宋峥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她沟通,这个问题从昭燕第一次觐见新帝之时就已经存在。刚开始昭燕的情绪比现在更加激烈,伴随这一年的和平相处宋峥原以为彼此的关系应该已经有所缓和,却原来还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你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也无所谓,就当这是我对你的弥补好了。”宋峥语重心长道,“我答应皇祖母会好好照顾你的。” 太后在参观完新帝的继任大典之后便启程返回贵安,临行之前曾来探望过昭燕。为了让昭燕安心养病,宋峥同意太后的意思当着昭燕的面亲口承诺日后定会好好照顾她。 昭燕垂首掩面:“如果你真想弥补我心中的创伤,那就杀了她。” 宋峥眉心微拢,昭燕语气加重:“你不帮我杀她,我迟早也会亲自动手!” 宋峥彻底放下碗筷,推椅起身。昭燕急急抬头,脸上布满泪痕,眼里是失而不得的恐惧:“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秘密说出去吗?!” 昭燕厉声威胁:“你以为我这一年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我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你就是杀了我也没有用!” 宋峥静静看了她好一会:“你就不曾想过我为什么敢堂而皇之搬回缀华宫里住吗?” 昭燕微怔,但宋峥没有往下说,转身离开她的寝屋。 待他走后,红绣方神色惴惴地进屋来到昭燕身边,昭燕喃喃碎语,忽而抓住红绣的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绣看她的眼神颇为复杂。 西蛮被逼溃败如山倒时,曾向大成投放某些讯息,只不过那些讯息均被认为是在惑乱民心给无视了。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新帝的真实身份亦非密不透风,早已不能算是什么秘密了。 但红绣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昭燕,导致昭燕始终被蒙在鼓里,认为手中还紧握着极为重要的交易筹码而己。 皇后已逝,先帝遇刺,新帝登基之后,无论前朝还是后廷都在经历大清换。众人皆知大势轮转,更不必说红绣曾经的效忠之主早就已经不在了,她现在效忠的是当今圣上。 宋峥敢大张旗鼓住进缀华宫,并且毫不避讳地任用梅兰菊竹,某种程度上已经说明很多问题。混迹朝堂哪个不是老辣姜,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外乎是因为宋峥实力过硬。 一来他背后有淮东门阀的支持,二则他手握兵权,收复边军几十万员,再则他确实稳握民心,深得百姓爱戴。 大成宗室之中绝对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继任大统的人选。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宋峥刚入朝是表现得非常谦逊友好,一度令众朝臣误以为此人甚好拿捏,待他登基风向一改,这一年间的雷厉风行足以证明他能够站在今天这个位置绝非等闲之辈。 简而言之,就是所有人都被他扮猪吃老虎的表相给骗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被登堂入室吃得一干二净,想赶恐怕没那个本事。 这个说法对柳煦儿一样有效。 用过午膳之后,柳煦儿被梅侍官领到檐廊下打盹,迷迷糊糊之际感受到头上笼罩一片阴影,她下意识睁开眼,迷迷瞪瞪发现来人是宋睁,又迷迷瞪瞪地阖了回去。 宋峥扶住她往旁边歪的脖子,将靠在红柱边的脑袋给扳回来:“好大的胆子,见了我还不问安?” 柳煦儿揉揉眼:“陛下万福金安。” “今天终于记得喊对了?”宋峥挑眉,柳煦儿已经连续喊错好多天了,每次被他蹂|躏得死去活来。 这不是吃一堑长一智,总得有些习惯的过程。柳煦儿揉完眼睛,仰头看了看宋峥背光显得不太真实的脸:“因为刚好梦见你了。” 宋峥心下一软:“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穿着我第一次拜见之时见到那件铃兰色的长绸裙。”柳煦儿回忆着,双眼忽闪忽闪,“公主那时乌发高挽,周身珠光宝气,雪肤在那片铃兰的长裙与月色衬得格外白皙,行走之间长袖这样这样翻飞,经过之时好似带着香风,整个人好看得跟仙子似的……” “……” 宋峥皮笑肉不笑:“你梦见公主,跟喊我陛下有什么关系?” 柳煦儿绯红的小脸微微皱起:“可是梦里的你就穿着那件裙子,然后把我摁在床上这样那样,不喊陛下不罢手么。” “……” 宋峥捂住发烫的耳朵,佯装不知道自己的脸也是红的:“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柳煦儿连连摇头:“梦里试过了,太刺激了,不想再试。” “……!!” 宋峥不答应,非要跟她理论她在梦里尝试的东西他没试过到底谁亏谁不亏的问题。柳煦儿被他说绕了,她脑子本来就不是很好,没有很坚持的事很快就被宋峥给说服了。 不过此时还是晌午,午后还有不少奏章要看,宋峥见太阳偏移,索性将柳煦儿带回屋子:“中午吃得多吗?” 柳煦儿边走边跟他细数梅侍官给她布了什么菜,表示吃撑了。宋峥将人带到桌边,随口点了几个菜:“那就不吃了,原来还想让你陪我多吃一点的……刚刚走了一趟归燕宫,一顿饭没吃完,还有点饿。” 柳煦儿愣在原地,被宋峥伸手牵入座:“有什么想问的吗?” 柳煦儿发了会儿呆:“昭燕公主提到我了吗?” “提了。”宫人上菜很快,几个菜不一会儿就齐了。宋峥让人给柳煦儿倒了壶清茶消食:“不过不妨碍,不管她提什么都不碍事。” 柳煦儿盯着茶水的颜色沉沉浮浮:“我是不是很坏?” 这个问题不久之前她也曾向梅侍官提及,宋峥给出的答案却与梅侍官截然不同:“嗯,坏透了。” 柳煦儿小脸啪唧一下就垮了。 “你要是再敢一声不吭就跑,就更坏了。” 宋峥执筷的手敲了下她的脑门,柳煦儿悻悻然地摸了下,盯着他慢条斯理夹菜的动作:“我不跑了。” 宋峥心情愉悦地朝她看去:“终于有觉悟了?” “我当时也没想跑的。”柳煦儿嘀咕,“我本来应该按照爹爹的意思自我了断的。” 宋峥脸一黑,柳煦儿低头盯着茶水没看见:“后来爹爹改变主意,只说别让你找到我。” “凭什么?”宋峥磨牙。 柳煦儿稍稍将脸抬高,朝身边人瞥去一眼:“我配不上你。” 她不是什么好人,干了很多坏事,性格也不好,还伤了宋峥视如亲妹一般的昭燕公主,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公主秘密的知情者,当时柳煦儿是真的已经心存死志。 “后来爹爹又说,反正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整个后宫都是你的,很快你就会瞧不上我,然后不要我了。”虽然当时还不能接受公主是男人这一点的柳煦儿其实压根没有细想太多,但现在接受了以后,反复回味这句话,竟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宋峥只恨没早点撕了柳公酌那张该死的嘴! 柳煦儿失落地想:“爹爹也是为我好。” 宋峥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是那种男人!” 柳煦儿歪头看他,宋峥被气得食不下咽,索性丢开筷子:“按你这么说,是我配不上你。” 柳煦儿满脸懵懂。 “我要是个那么花心的人,就配不上你一心一意对我好了。”宋峥在心里骂了柳公酌千千万万,可还是按捺着违心替他说好话:“我该感谢柳公酌改变主意,他的出发点也确实是在为你好,但我不完全认可他的话。”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后宫或者女人,他低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而且他也低估了我的能力。”宋峥面露讽色,“他是认为我无法保护你、甚至给你名份吗?” “可惜他想错了。” 宋峥今日在朝会上掀起轩然大波,是因为他公然宣布立后之事。 如果成功,这将是历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后。 而宋峥并不担心不会成功,因为他有十足把握。 第97章 婚前 大婚在即。 耽搁了整整一年的天子大婚终于定下来了。 起先人们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突然, 因为在此之前宫中屡屡传出某某功勋老臣进言未果惨遭驳回,以至于当今圣上疑似断袖的谣言越传越离谱,简直令心系之女破碎了梦, 朝中大臣操碎了心。 如今断袖皇帝总算决定大婚了,撇开更心碎的恨嫁女, 坊间处处都在好奇未来国母究竟会是什么人的同时,那几位一度惨遭皇帝波及的青年臣子纷纷发来贺喜, 可谓是苦海终于游到了岸,终于可以摆脱污名。 彼时宫中张灯结彩,处处尽是欢声笑语。 上回宋峥来过归燕宫一趟之后, 太医署对昭燕的病症更为上心, 她的身子在太医们的精心调理之下略有好转, 趁着这日精神好, 昭燕让红绣扶她出来透透气。 红绣虽然已经转投宋峥麾下, 但她毕竟曾对皇后极尽忠诚,对皇后的嫡亲女儿昭燕的好是发自内心。而昭燕也会因为红绣是她母后生前最为信任的内侍,故而对她产生更多亲近感, 这是宋峥将她送到昭燕身边的最主要原因。 得知最近宫里有喜事, 红绣心怕昭燕不会乐见其成,故而将她搀扶到庭院之前特意摒除那些闲言碎语,不让消息流入昭燕耳里。 谁知红绣见庭院风大, 只是回去取了件披风出来,就见昭燕面色阴郁地转向她:“宫里有什么喜事?” 红绣动作微滞, 归燕宫本不是个不透风的地方,大婚的喜气传到归燕宫里变了味,有的人酸有的人恶。方才几名宫人路过拱门,她们谈论的‘喜事’二字分毫不差地落入昭燕耳里。 她面露迟疑, 欲语还休。 看在昭燕眼里,脸色更加难看:“陛下大婚,娶的是谁?” 红绣被逼无奈,心知终究还是瞒不住,只能将这桩喜事原原本本告知昭燕。昭燕宛若晴天霹雳,她眼前一黑,竟是怒极攻心气晕过去。 昭燕一倒,吓得红绣赶紧召来太医急救。 这一日太医署来了好几位医官,在归燕宫进进出出。直到日薄西山,昭燕从昏迷中缓缓醒来,耳畔是守在床头的红绣低声啜泣,屏风之外有太医令在低声说着什么。昭燕视线偏移,立刻就认出映在屏风背面的那道身影正是当日决绝而去的宋峥。 “公主凤体支撑不了多久。” 昭燕心尖一颤。 屏风之外传来一声沉吟:“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前些年臣等就已经为公主重复进行药方的调整,按时服用再通过多方面调理,保持身心平缓,或许可以再养几年。然而近一年来公主身心大为受创,如今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将可能油尽灯枯,臣等已经尽力……余下能做的便是尽量减轻她的痛苦。” 昭燕眼眶微热,她闭上双眼,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已经醒来,听见了这些话语。 太医令低声又说了几句,宋峥缄默良久,方挥退众位医官。 等到太医等人离去,守在床前的红绣立刻爬起来转出屏风外:“陛下,求您一定要救救公主,她还那么小,她才刚过及笄……” 是的,曾经的她幻想着属于自己的及笄之礼,然而在她迎来十五岁的那一年,父皇与母后却已经不在了,她彻底失去了羽翼与呵护,辗转在病床上度过这一年。 而今,她的人生却已经要走到头了。 宋峥没有回答红绣,太医令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昭燕甚至极大可能活不过这一年,与其让她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着死去,还不如想办法适当减轻她的痛苦来得实际。 宋峥的沉默看在昭燕眼里是漠视与冷酷,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随着昭燕的倒下,归燕宫陷入无心的哀愁与死气,而同一天的缀华宫却形成了鲜明对比。 菊竹姐妹一左一右把柳煦儿架起来更换嫁衣,无情的梅侍官从旁指挥,裙裳一套换了接一套,柳煦儿已经被满眼的艳丽所眩目,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柳煦儿原以为宋峥口中所谓的‘大婚’只是开玩笑,岂知没有人比他对这件事更认真也更上心。趁忙里偷闲,柳煦儿赶紧揪住梅侍官的衣袂:“梅姐姐,我真的要嫁给陛下吗?” 梅侍官好整以暇地拍拍她的手背:“你不想?” 要是敢说个‘不’字,她立刻扭头去给宋峥告状。 柳煦儿无比迷惑地眨眨眼:“可是我不会当皇后。” 宋峥说他不会有后宫,他只会有一个皇后,嫁过去就是皇后了……可柳煦儿记忆里的皇后端庄秀蕙仪态万千,她、她觉得自己不会。 梅侍官语重心长称:“没事,你知道怎么当妻子就行。” 柳煦儿更加迷惑,她也没有当过别人的妻子,她怎么知道怎么当呢? 梅侍官说完以后深有领悟,唤来菊竹姐妹一合计,给柳煦儿抱来一摞画面精美的春春图宫宫图让她好好学习。 柳煦儿看了两眼不看了:“这些还没有我在床板底下捡到的好看。” “!!!” 宋峥还不知道老底已经被抄光了,众人打打闹闹,见兰侍官从太医署回来了,立刻把人拉了进来。梅侍官见她面色讪然,不禁问道:“怎么了?” 兰侍官这才说:“方才我出来前听说了一件事,昭燕公主的病恐怕熬不到明年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柳煦儿在沉默中发出提问:“那大婚要推迟么?” 众人齐齐朝她看去:“怎么可能?” 宋峥确实没有推迟的打算,非但没有,他还有提前完婚的意思,大有夜长梦多的提防之意。尤其太后在接到喜讯之后,正带着柳公酌从贵安赶来上京观礼,就更让宋峥如临大敌了。 宋峥从归燕宫回来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回来之时梅兰菊竹自觉退下,离开之时眼神古怪,说不定的意味深长。 宋峥不明就里,进屋见柳煦儿趴在床上脸红扑扑,还以为是生病了:“脸怎么这么烫?哪里不舒服么?怎么没让兰儿留下来给你看看。” 柳煦儿从床上爬起来,摇摇头说:“没不舒服。” 宋峥不放心,温凉的手指触她的软颊,温度好似又升高了一丢丢:“不行,还是让兰儿给你看看……” “你别走。”柳煦儿拉住他:“我真的没不舒服。” 这声‘别走’喊到宋峥心坎处,登时连腿都软得迈不动,坐下来拉起被单往她身上裹:“那我不走了,你给我说说下午都做了什么?” 柳煦儿掰指细数今天换了多少套衣服,梅侍官给她换了多少个造型,还有菊竹姐妹给她挑了多少双珠坠,等兰侍官来了以后,一群人给她看了多少本画本。 “画本?”宋峥边听边点头,边到这里面露疑色。 柳煦儿点头,绯色的小脸再次升起更加可疑的颜色,她撅起屁股从床底摸了又摸,直到宋峥终于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摸出了一大摞涂满某种颜色的画本。 这下换宋峥不淡定了:“咳,怎么这么多、咳,画本?” “不是你藏起来的吗?”柳煦儿不解道,她明明记得好几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宋峥偷偷摸出来挑灯钻研,还以为她没发现。 “我就是随便看看。”宋峥佯装一本正经地把那些画本全掳走,掳到一半发现夹杂好几本没见过的,柳煦儿好心解释:“这些是梅姐姐她们新添的,让我们不必客气。” “……”这群只会瞎起哄的女人! 宋峥收了一半,被柳煦儿扒住胳膊:“而且我还没看完。” 宋峥喉结一滚:“你看了多少?” “也没看多少。”柳煦儿闷声嘀咕,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勾勾,“我们不能一起看么?” 宋峥遭不住了:“看完以后呢?” 柳煦儿回想白天梅姐姐她们的谆谆教导:“学会当一个好妻子?” “……” 柳煦儿成功挽留了全部画本,但自那以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当个那么好的妻子了。 宋峥坚持要娶柳煦儿为后,这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宋峥一惯单刀果狠雷厉风行,顶着压力力排众议,甚至还请动太后她老人家进京观礼。 而随着大婚的日子逐渐逼近,朝中大臣从一开始的上表抗议再到渐渐放弃劝阻,安居乐业的百姓只当又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即将举行,就在柳煦儿都忍不住沉浸在这片祥和喜气之际,这日一片奇怪的纸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梳妆台前。 柳煦儿左看右看,没有别人,于是伸手将这折叠起来的单薄纸张摊开来。 她静静看完,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将纸张撕碎,烧毁在镶壁的九烛灯台之内。 然后这一天她避开所有人悄悄潜出缀华宫,独自来到了归燕宫。 有别于缀华宫的鲜活与喜庆,归燕宫中一片死气沉沉,偶有宫人经过,都是相互掩嘴窃窃私语着什么。 柳煦儿循着记忆找到公主寝宫,闪身入屋。 红绣不在,唯有病榻中传来虚弱的呼吸。柳煦儿悄声靠近,病榻上躺着一人。昭燕颦眉闭眼,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似有所感,她睁开双眼…… “你来了。” 第98章 报复 她想要的结果没有了。 宋峥今日得空, 提早回到缀华宫,第一时间推开寝屋大门,却见屋里空无一人。 宋峥微疑, 唤来梅兰菊竹一一问话,意外发现竟没有一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毕竟是有前科的人, 众人几乎第一反应就是柳煦儿又跑了,登时悬起一颗心, 小心翼翼地偷瞄主子。 宋峥面沉如水,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眼尖发现镶壁的一座九烛灯台残存一缕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薄烟。青天白日, 这座烛台却似乎燃烧了什么不应存在的东西。 归燕宫, 公主寝殿。 柳煦儿皱了下眉心, 虽然这里没有第三者, 但她还是下意识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什么人替你传递讯息的?那个人能信吗?” 柳煦儿收到的信上写明如果不想让宋峥的身份秘密曝露的话, 要她避开耳目单独一人来到归燕宫。 她不知道昭燕为什么要见自己,在接到这张信条的时候柳煦儿第一反应是担心昭燕将这么重要的讯息写在上面,递讯者到底是否可信。 “是什么人重要吗?告诉你的话, 你是否打算连她也一起杀?” 柳煦儿看向卧在病榻强撑起身体的昭燕, 这是她自上回刺杀失败之后第一次见昭燕,虽说那时候的昭燕身体状况也不好,却绝不像现在这般面色蜡黄, 病得仿佛即将踏越鬼门关。 她想起之前从兰侍官那里听说的事,昭燕近一年来病情恶化, 众太医均称无力回天,甚至已经让宋峥做好心理准备,及早为她打算后事。 如今亲眼所见,柳煦儿才明白绝非夸大其词, 言过其实。 见她一声不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昭燕心底不由生出一股羞恼。她从小就因长期卧病对自己的容貌外表产生焦虑与不安,这一年来辗转卧病越渐脱相,她清楚现在的模样有多丑,便越发觉得柳煦儿这般盯着自己宛若是在羞辱她。 昭燕怨恨柳煦儿。 她恨柳煦儿当初杀害她的至亲,如果母后此时健在,那么现在的她即便心知濒临死亡,至少不会绝望至斯。而柳煦儿非但夺走她的至亲,还夺走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林府观景台发生坍塌当日,即便自己近在咫尺,可昭燕依然能够清楚感受到安晟的视线与心始终偏向柳煦儿。无论做什么,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是安晟的时候还是宋峥的时候,柳煦儿永远比她更重要。 所以昭燕才会那么嫉妒。 早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早在父皇母后还健在,昭燕只要看见安晟对柳煦儿好,内心就忍不住疯狂嫉妒。这份嫉妒在柳煦儿亲手杀死她的至亲夺走她的精神寄托之后,更是彻底催化成泯灭理智的怨憎。 “我不杀,我答应阿峥不杀人的。”柳煦儿平静地回答她,“但你不能仗着他护着你就胡作非为,我不许你拿他的秘密胡作非为。” 昭燕并没有因为听见她说宋峥会护着她而欣喜,反被那声透着亲昵的称唤给激怒了:“你算什么东西?像你这样身份卑微的贱人也配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二哥哥!” “配不配得上又不是你说了算,阿峥说我配得上的。”这话惹得柳煦儿不大高兴:“而且等我嫁给阿峥,我就是皇后了。” 做了皇后身份就不卑微了。 昭燕被这话刺激得更深,皇后宝座本是她母后的位置,倘若哪天被柳煦儿所占据,她恨不得要她死—— 柳煦儿看出昭燕精神状况不好,尤其在气怒之下整个人疯疯颠颠,她实在不想跟这样的人继续纠扯不清:“你拿阿峥的秘密把我叫来,到底想干什么?” 昭燕双手勉强撑榻卧坐,目色冷沉地盯着柳煦儿:“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杀死母后、还有晚荧,你还想杀死我。” 柳煦儿不解她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追问这件事,她以为昭燕应该已经知道原因:“因为你们知道阿峥的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昭燕牵动唇角,露出无法悲凄的苦笑:“原来是我,都是我害了母后。” 要是当初不把长姐姐其实是二哥哥假扮的事告诉母后,也许母后不会死。 昭燕掩面,泪水盈眶而落:“你知道吗?我非但恨你,我也恨他。” 曾经昭燕以为母后被杀与宋峥脱不了关系,她一度怀疑是宋峥指派柳煦儿来杀人灭口,而随着这一年的相处下来,她渐渐被宋峥的怀柔所感化,她开始相信宋峥的无辜,杀死母后只是柳煦儿个人所为,父皇的死也仅仅只是一个意外。 直到宋峥将柳煦儿接入宫中,不仅无视她的求助,更是无视她的伤楚。而今,宋峥竟扬言迎娶弑母仇人立她为后,他的无情狠狠践踏她的自尊,更是狠狠鞭笞了她脆弱的内心。 昭燕想要报复,可她却发现懦弱微小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而要不了多久,她即将死去,可她的仇人却仍然快活,平安无事地活在这个世上。 昭燕岂能甘心? “我要把宋峥的秘密宣诸于众,我要揭穿他伪君子的真面目,好让世人耻笑他唾骂他假扮成公主安晟苟且偷生实则处心积虑谋朝篡位的野图!即便我已经无力阻止他登上帝座,但我可以让他遗臭万年,永生永世抬不起头!!” 柳煦儿被惹毛了:“你怎么这么坏?” 昭燕大笑不止,恶狠狠地盯着她:“坏?真正坏的人是你们,你们才最恶毒!” “我还要将宋峥如何指派刺客杀害父皇母后的事告知天下,你是刺客,他就是罪魁祸首!” 昭燕踉跄下地,身形晃动,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却执着地朝她走来。柳煦儿本能地往后退,可她背后已经是门板,而且她并不害怕昭燕,她不认为昭燕能伤害她,她只奇怪昭燕究竟想干什么。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就是证据。” 昭燕笑得无比凄楚,眼底闪现一抹厉色,袖下刀光微晃,柳煦儿因她一席话而晃神,反应过来之时堪堪躲避那一下。 昭燕双手执匕刺向柳煦儿,但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动作也相对迟缓,根本不是柳煦儿的对手。而柳煦儿也在闪神之后迅速反应过来飞快夺去她的匕首。 谁知就在她刚刚夺走匕首的那一下,昭燕眼神决绝,竟是毅然决然朝她撞了过来! 柳煦儿根本没想到昭燕被夺匕首非但不退竟还主动撞向刀尖,两具身体撞在一起,并且随着惯性齐齐倒垮在地。 仿佛算准了时间一般,几名宫人闯门而入,指着地上交叠倒卧的二人惊声尖叫了起来。 宋峥回到缀华宫没能见到柳煦儿,立刻在第一时间派人出去追寻她的踪迹。皇宫之大,要找人其实并不容易,但宋峥下意识就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他匆匆赶到归燕宫。 恰在这时,惊叫声从昭燕的寝殿中响起。宋峥面色一紧,立刻赶了过去。屋外围了不少宫人,她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却独独不敢往里面踏进一步。 红绣也是被惊叫声引来的,见到昭燕与柳煦儿倒在一起,地上还有血色漫延,登时脸色变了又变。她正要拨开人群冲上去,就见宋峥已经快步跨入寝殿之内,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地将两人分开。 似乎是被他的动作惊动,柳煦儿抬头,露出发懵的表情。但随着宋峥将两人分开,彼时压在柳煦儿身上的昭燕身体缓缓一退,那柄染血的短刃终于曝露在众人眼前。 然而与人们所想象并不同的是,染血的短刃并非刺中谁的要害,而是在即将昭燕寻死一般地撞上来之前,被柳煦儿用双手紧紧包裹住刀锋。 血是从柳煦儿的双手指缝中缓缓流淌下来的,因为煞不住力道,柳煦儿几乎用尽了全力去抓握刀锋,因此锋利的短刃将十指掌心割得皮开肉绽,却没有伤害昭燕分毫。 “煦儿?”宋峥小心翼翼地用双掌包裹住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的那双手,嗓音压得很轻,仿佛稍大声些就能把人吓坏。 柳煦儿在见到宋峥之后,发懵的表情渐渐垮塌,秀气的细眉微微拧紧,低低抽了一口气:“疼。” 宋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冲出屋门。 围在门口的宫人有的不明就里,有的神情僵硬,红绣挤开人群匆忙跑进屋中,她揽住昭燕瑟瑟发抖的身体:“公主?你没事吧?她怎么会在这里?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 昭燕一言不发地跌坐在地上,身体随着红绣的到来而有了依靠的臂膀,但她整个人却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她以为的疼痛没有,她想要的结果也没有了。 宋峥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她。 宋峥走后,梅侍官带人赶到归燕宫,雷厉风行地抓走几个宫人,并将昭燕彻底软禁。 红绣这时才知道,昭燕已经知道她另投宋峥,所以她选择身边怀有异心的宫女,让宫女暗中替她传递讯息将柳煦儿引诱至归燕宫来。 昭燕心知手中筹码已经无效,虽然威胁不了宋峥,却可以引诱柳煦儿。 反正命不久矣,终须一死,昭燕别无所求,她想让柳煦儿杀了自己。 只有让柳煦儿杀了她,才能让宋峥后悔,让宋峥愧对一生。昭燕要让自己成为宋峥心尖的一根刺,这根刺最好能够留一辈子,那么宋峥永远不会忘记她。 倘若她的死能够挑起宋峥与柳煦儿之间的嫌隙,昭燕会死得更高兴。 可她千盼万盼,到头却成一场空。 柳煦儿没有杀死她,她还活着,却再也入不了宋峥的眼了。 这日宋峥带走柳煦儿,连一个正眼都不曾施舍予她。直至昭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日,她都没能再见到宋峥。 第99章 完结 正文完结。 宋峥抱起柳煦儿火烧火燎奔回缀华宫, 众人被她血淋淋的十指与手掌心给吓一大跳。 兰侍官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给她仔细检查与止血包扎,好在除去手掌心乍一看去极为触目惊心的血口,柳煦儿浑身上下没有其他伤口, 宋峥这才放心松一口气。 柳煦儿乖乖等兰侍官帮她包扎完毕,犹豫着抬眼偷瞄, 发现宋峥已经转身去给梅侍官吩咐事情。很快梅侍官凝起脸色先行离开,其他人等颇有眼色看出气氛不对, 各自找借口散去以后,余留柳煦儿与宋峥单独留在屋子里。 彼时针落可闻,柳煦儿下意识将呼吸放轻, 试图降低存在感。然而这屋子里只有她和宋峥二人, 想要假装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宋峥来到床边坐下, 执起她已经包扎好的双手反复摩挲。 “还疼?” 听见宋峥语气平和, 柳煦儿顿觉问题不大:“不……” 谁知手中力道一收紧, 到嘴的那个‘不’含在舌尖被柳煦儿适时收住,她心虚地抿了抿唇:“疼。” “疼还是不疼?”宋峥微眯双眼,眼里透出满满的危险讯息, 这下柳煦儿回答得更不利索了:“疼的、好疼的。” 宋峥静静端看她心虚中夹杂着一丢丢无辜的小脸蛋, 无声吁叹,轻轻将那小身板环进怀里:“嗯,我会让兰儿给你调些止痛的药, 现在还有点疼你忍一忍。” 柳煦儿默默贴在他怀里待一小会,然后仰起脸:“其实也没有那么疼的。” 宋峥把她的脸摁回去:“我心疼。” 柳煦儿只好继续维持原状一小会, 然后没忍住抬起脸:“你不问我为什么跑去归燕宫?” 宋峥觑她一眼:“昭燕把你叫去做什么?” 柳煦儿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的?” 宋峥被她气得牙痒痒,这种事情不问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让你去你就乖乖去了?” 柳煦儿当然也不想去的:“可是她说要把你的身份秘密曝光出去。” “那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问我到底怕是不怕了?”宋峥好气又好笑。 柳煦儿偏着想:“那你不怕么?” “现在才晓得跟我商量已经晚了。”宋峥在她脸上一通蹂|躏:“我若是真怕曝露身份,就绝不会那么光明正大地住进缀华宫、任用梅兰菊竹, 然后明目张胆地要求娶你。” “反倒是你,你若是刚才在昭燕手里有个好歹,就什么都晚了!” 柳煦儿瑟缩脖子,咂嘴道:“她伤不了我。” 去会昭燕之前柳煦儿早想好了。昭燕伤不了她,就算设下埋伏还是什么陷阱,她也想好逃跑的退路,才不是脑子一热冲动行事贸贸然去见昭燕的。 宋峥微哂:“可你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柳煦儿抿着下唇:“我现在知道了。” 昭燕向刀口撞去的意图太明显了,明显到柳煦儿即便心知已经收不住势,依然自残性地拼命抓住刀口,不让昭燕的意图得逞。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否则一旦昭燕死在她手中,被早就守在外头等着当场抓凶的那些宫人逮个正着,届时柳煦儿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此一来必然对他们往后大婚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 宋峥是真的结结实实松一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昭燕竟会以这种方式报复他,万幸柳煦儿平安无事,而昭燕的打算已全盘落空。 宋峥心中不再抱持奢望,或许他早该明白这一点,曾经的他多么希望彼此能够不计父辈遗留下来的恩怨继续和平共处,可惜昭燕的所作所为彻底打碎了宋峥留在心底的最后一点念想。 左右昭燕已经时日无多,宋峥不打算违背他对皇祖母的誓约,他将留给对方最后一份体面,他能承诺的也就只有这些。 宋峥想通之后,终于将昭燕从保护范围里彻底剔除,不再为她保留任何位置。在昭燕余下不多的日子里,无论她如何恳求,宋峥都没有再去见她一面。 得知宋峥的身份秘密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如此一来昭燕的威胁也已经彻底失去说服力,心头的巨石伴随柳煦儿的恍然大悟彻底散去。 帝后大婚之日,百官道贺,普天同庆。 太后这一回入京,终于不再满怀怆然,而是足足笑了一整天。 最令人大跌眼镜要数昔日殿前红人柳公酌,他以钟食鼎鸣的世家出身,后因家族获罪沦落为奴,后以惊人的手段辗转侍奉两位皇帝,原本先帝驾崩那时候,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认为得罪新帝的他好日子势必到头,谁能想到他竟火速傍上太后随她离京逃到了贵安,而一年之后大摇大摆返回上京的他竟已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老丈人! 世人不禁感慨柳公酌这一生虽跌宕起伏,但那非凡的运气和眼界属实令人叹为观止,可羡不可求啊! 宋峥万万没想到他和柳煦儿大婚,最风光的竟然是柳公酌。便连柳煦儿听说爹爹随太后归京观礼,一颗心满满当当全扑在他身上,魂不守舍行完册立大礼,即将送入喜房之前悄悄从凤舆探出小手揪着他的一角袖袂。 不知道的还当帝后浓情蜜意鹣鲽情深,知道内情的宋峥恨得牙酸,却不得不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让命妇将人引入宫阁。 直至喜宴尽欢,月上宫阁,春宵一度。 帝后成婚之后,虽是没有回门一说,但柳公酌就在宫时,并不妨碍柳煦儿见爹爹。宋峥再不情愿也答应了,只不过他亲自陪同柳煦儿见柳酌,防人比防狼还紧张。 柳公酌这一年说是跟去贵安侍奉太后,但事实上太后压根用不着他,柳公酌在旧宫里捡了个闲差,日子过得分外闲适与轻松,没有需要操劳的事,身子反而养好许多。 柳煦儿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张口就说:“爹爹,你气色变好了。” “娘娘较从前也圆润不少。”柳公酌如今哪还能像从前那般翘起二郎腿施然坐在太师椅上?尤其柳煦儿已经是皇后了,她男人就立在一头虎视眈眈。 柳煦儿腼腆地摸摸脸,她回宫至今好几个月,天天被宋峥耳提面命,被梅兰菊竹追着投喂,宫里的伙食太好了,把人养得白白胖胖,早已摆脱当初在祺郡被找回来时饿瘦了的可怜样。 “爹爹别叫我娘娘,我不习惯。” 柳公酌低眉垂眼:“娘娘如今的身份大不相同,总归是要改口的。” 柳煦儿倒不是不适应他的客气,只是心知他佯作拘谨是因为宋峥就在身边,不禁扭头看宋峥。宋峥觑她一眼,哪会不知她什么心思:“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柳煦儿附在他耳边:“你在的话爹爹就没法跟我好好说话了。” 宋峥很想表示那就别说了,但见柳煦儿双眼忽闪忽闪,全是恳求与希翼。宋峥犹豫再三:“你答应我什么还记得吧?” 柳煦儿跟他约法三章:“我不听他的,我只听你的。” 宋峥勉为其妙退让一步,投以柳公酌警告的眼神,这才同意主动退出去,容父女俩单独相处。 待他离开,柳煦儿主动凑到柳公酌身边:“爹爹,我们还像以为那样说话。” “你毕竟身份不同了。”柳公酌还是那句话。 柳煦儿偏头:“皇后就不能有爹吗?” 柳公酌静静端她一眼:“你不怨我当初让你走?” 柳煦儿摇头:“爹爹是为我好。” 柳煦儿平日里虽然想法不多,但该看的东西还是看得很清楚。就比如柳公酌待她其实并不如这层所谓的父女关系那么亲,但本质上其实没有恶意。 柳公酌哂然:“你说得对,不过我最主要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一如她心存死志的时候,柳公酌选择让她走而不是让她死。虽然柳公酌并不看好她和宋峥的感情,但他得为自己留存后路,以免在宋峥心存情意之时恼羞成怒,一发不可收拾。 “但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柳煦儿。”柳煦儿眉眼一弯:“不管煦儿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是煦儿的爹爹。” 宋峥对柳公酌始终怀有防备与敌心,由于曾经被坑太多次,他实在好感不起来,更是处处担心柳煦儿与柳公酌独处,随时会被带坏了。 但他总不能跑去偷听墙角,唯有守着院子来回踱步焦虑等待,直到那扇门从里边推开,柳煦儿从屋里走出来。 宋峥大步迎了上前,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心头微松:“聊完了?” “聊完了。”柳煦儿惋惜,“爹爹说他不打算留在上京,等太后娘娘回贵安他也要走。” 宋峥心道甚好,有多远赶紧滚多远才好。 柳公酌慢腾腾地跟在后头走出来:“不过这一趟还会再留些时日,娘娘有空定要常来。” “好呀。”柳煦儿欣然点头,宋峥眉心微动,思来想去决定忍了。 柳公酌笑脸相送帝后离去,路上宋峥按捺不住问:“柳公酌没给你灌输什么不好的想法吧?” 柳煦儿问:“什么是不好的想法?” 宋峥对柳公酌全无好感:“比如让你离开我,或是说我坏话之类的。” “这倒没有。”柳煦儿想了想:“不过爹爹说贵安是公主半个故乡,往后他也会继续待在那里,若是哪天你惹我委屈生气不高兴,就收拾行李去贵安,那里给我当娘家。” “!!!” 他就知道那老不死没安好心!宋峥差点不要调头去找柳公酌麻烦,柳煦儿忽而伸手过来牵住他:“不过我想不会的。” 她甜甜一笑:“你待我那么好,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宋峥觑她脸上灿烂的笑意,心头那堵气就这般被化作云烟消散。他紧紧回握那只手,两人十指交织,掌心紧紧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