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星行》作者:晏榕 文案 命运向她伸出潜藏已久的利爪,将她拉入最深的噩梦。 约定破碎,九死一生。疼痛到麻木,以至失情失性。而朱门酒肉,路有饿殍,兵戈起时,自有一日声名在野,功勋在朝。 但她不曾回头,她只想—— 回家。 简言之:这是一个野心家女主穿越异世想要征服世界回家的故事。 温馨提示:女主形象比较单薄,情节处理和逻辑方面不是很到位,并且后期配角演绎故事较多,女主对三位男配态度一直比较模糊,有发长刀片行为,慎入。 本文又名:《神昼行》/《玛丽苏世界崩坏日记》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穿越时空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褚阳 ┃ 配角:云丹歌,闻人铭,解伯兴,南宫月(陈月),冷洇染(冷鹓),皇甫令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失去想要的一切,也得到一切。 立意:生命不止,抗争不息。 第1章 楔子·闯山 那山崖极高、极陡,有个人模模糊糊地挂在上面,山风把那人的衣裙吹得像朵花。令人意外的是,那是一位身着劲装的女子,正稳健地荡着老藤向上攀登。她露出的一截手臂,本白皙无比,上面却刻着深深浅浅的伤疤,狰狞似魍魉。 应该是计算好了时辰,她登上山峰之时,金乌正收起了最后的羽翼。 她无声地轻笑了一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土,解下系在腰间的银面具,覆于面上,遮住一幅清朗明净的皮囊。 走了没几步,便在黑暗中见到一座屹立于山巅的恢弘建筑,路上的石牌清清楚楚地写着“景行宫”三个字,不待她细看,一众人举着风灯蜂拥而至,叱道: “何方宵小,竟敢擅闯景行山巅!” “宵小?”女子扬首,面具在她的脖子上投下阴影,“可我听闻,景行山高之又高,险之又险,非泰斗登不得。” 她说话时,语气很淡,却像有浓重的轻蔑。她沉稳地站在黑夜里,眼中寡淡,可她身上压迫的气息让他们喘不过气来,让她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对方一时哑口。 女子拍了拍袖子,随意看了看四周的景行弟子,端正地向前方的楼宇作揖行礼,声音微沙,道:“仰慕贵宫掌门云中君已久,不知今夜能否得见?” 须臾后,一位宽袖长袍的男子从弟子们身后走来,弟子们纷纷让道,行礼说:“见过掌门。” 掌门云中君面貌年轻,气宇不凡,一身白袍更衬得他神仙风骨。他本是高雅至极,无人可比的人,而女子静静抬起头来,竟丝毫不输气势。他打量了一下她,声音温雅,道:“女侠漏夜而来,也应先露出真容,报上名讳。” 她道:“不便有辱清听。既然掌门来了,我不多客套。不知掌门的那个唯一入室弟子,是否姓皇甫?是否不在门中?”那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感。 众人皆大惊,景行宫超然避世,除了景行山上的人,当今世上谁也不知道掌门入室弟子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知道他因私事下了山。而这闯山的神秘女子…… 云中君在刹那的震惊后,略加恢复了从容仪态,疑问道:“你如何得知这些?” 她并没有回答,只说:“世人愚昧,不知大乱将至,我需要跟掌门单独谈谈。” 云中君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跟着云中君进了景行宫,再到掌门殿,那掌门殿前摆着极大的星轨仪,正缓慢地运行着,女子多看了几眼,眼中闪出晦涩的神采。 到了偏殿,云中君与她相对而坐,示意她讲下去,而她摘下面具,随手拿起茶壶沏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他面前,才问:“两次天象生异是不是间隔不大?” 云中君微微收紧手指,不自觉地答:“确实。” “上次阴阳双星未能成功汇聚,四方崩,天下变。此为前所未有之事,您猜猜,那是什么原因?” 云中君沉静眼神中隐藏着一丝慌乱:“你如何得知这么多?” “有心之人,自然能知。掌门不必惊讶,您尚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她眯了眯眼睛,继续道,“不知道您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诸多不合理,例如——为何天象一旦生异,天下立刻便能改朝换代,丝毫征兆也无?例如阴阳双星相汇,分明得到推演,是千年难遇之事,为何在书典里出现过多次?” 云中君没有回答,只抿了一口茶,女子看着他的喉结滚动,心中笃定,继续道:“掌门当细细思忖,此番双星将聚,是否有异?” 不消片刻,云中君猛地放下茶杯,蹙眉紧盯着那女子,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是谁?为何给我下毒?” 他试图运气,但那奇毒极其猛烈强悍,纵然是他天下独步的修为都不能将其抑制,更不说是逼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内力,运气动功只会使此毒蔓延更快。 “多有得罪。”女子跳开几步,“此毒无解,你若是七天服用一次解药则性命无忧,若不然,第八日便会气竭而亡。所以,你要听我的,我才能给你解药,保全你的性命。” 怒不可遏中,他又存有无数的疑惑。他直直盯着女子素淡、几近苍白的面容,那面容在夜色里显得鬼魅怵人,但晦明交替在她的脸上,又显得悲哀无比。突然,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女子会从此改变他已经写好的命运。 “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女子闻此沉默了片刻,其后看向他,近乎残忍地笑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疤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第2章 第一章·同行 云中君告诉她,阴星于朔州西方,名中命中带水携木。 她于这个世界摸爬滚打二十二载,经历重重变故,猜到那阴星便是朔州西山上冷月山庄里的嫡长姑娘,冷洇染。那猜起来太容易,她只需在当地打听一下哪家的小姐发生了意外,便知道哪位,是这一任的阴星—— 她叫褚阳,故乡是另一方浩瀚宇宙中的一个渺小星球——地球。她带着记忆出生于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二年了。三年前,阴阳双星汇聚失败,而此时,新一任的阴阳双星将要汇聚。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阴抱阳、双星聚”的奇怪规则。 “云中君,佩剑借我一用。” “何用?” 褚阳没回答,干脆利落地拿起剑,直接从客房的窗户翻了出去。 一炷香过后,她提回来一位尚在昏迷的姑娘,那姑娘衣如流云,貌若天仙,云中君惊异地盯着她们两个,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中君,你说过,阴阳双星一个月后汇合对吧?其他辅星呢?” 他回神,道:“是的,而辅星游移性大,或早或晚都有。这是……阴星?” 她从那姑娘胸衣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那姑娘的姓名籍贯与生辰八字,云中君颤着手接过,果然是她所确定的“冷洇染”,又临时推演了一番,确认道:“应该就是她了,你想做什么?” 褚阳冷笑一声:“上次阴阳双星没汇聚成,这次又来一对,没完没了。” 言罢,褚阳将一个首饰盒放到包裹里,伸手搭了搭冷洇染的脉,将她放到客栈的床上。冷洇染近些日子便会醒来,如她与外界有所接触,可能脱离褚阳的掌握,那是褚阳所不希望的。 并且,褚阳有一个如同契机的推测,辅星中有一个,落于国都北郊。她静静地望向南方,国都翰城的方向。 五日后,褚阳一路照顾昏迷的冷洇染,快马加鞭,抵达王朝国都。彼时,皇甫氏推翻轩辕氏,平定内乱经年,四海升平,内外清晏,正号召邻国与天下势力与会,以彰其势,以表其恩,大宴的日期便定在近一个月后。 阳星,皇甫令,王朝第二皇子,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天下兵权,容貌极为俊逸,听闻整个国都所有的姑娘都想嫁给他。他天赋过人,文采武功皆是鹤立鸡群,云中君修为独步天下,都不见得能在武道上敌得过他。 北郊一所废弃的民居中,褚阳边给冷洇染收拾,边问:“云中君,皇甫令是你入室弟子,景行宫要与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景行宫向来不参与世俗角逐,因此,皇甫令也不能向外人言及他是景行宫的人。” 直呼其名? 论地位,他是王朝二皇子,在三载中平定上下四方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论身份,他是云中君唯一的内门弟子,自幼在景行山上学习。云中君身为人师,为何会用这般冷漠的语气? 褚阳感觉到云中君并不是很在意他唯一的徒弟,其中究竟,她要留点心。 “云中君,你为我所胁,自是不想赴死——给我一份能证明景行宫身份的东西。” 云中君被她下了剧毒,先前一次毒发时神识几乎恍惚,后来不知被她灌了什么东西,毒暂时缓和了下去,此后也不愿运功伤损修为。他见她眼中时显戾气,无奈之下,将腰上玉佩解下递给她。 玉佩上雕的是高山和流云,她掂量了一下,道:“如果你不愿惹上麻烦,在她将醒之时,把她打晕。” 国都如今的繁华,宛如昨日烟云所化,在天下势力纷沓而至的今日,驿馆和外宫都络绎不绝。 她去附近钱庄支了银票买下民居,之后边掐算着时辰,边打听着皇甫令的行程。到中午时,换了一身白裙,直向明礼院而去。那面纱下露出的双眸冷意袭人,她将玉佩向案上一拍,扬着嗓子说:“景行宫,一人。” 这可吓坏了负责接待的长吏,慌乱之下果然找来了当今的兵马大元帅,二皇子皇甫令。褚阳,也正式跟阳星打了照面,果然是姿容不凡的美男子。她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镇定地用剑挑起玉佩,呈给他看。 皇甫令诧异,直望向褚阳,毕竟少有见了他眼神都没有停顿一下的女子,而后又辨认那玉佩,拱手低声道:“原来是小师妹,这就替你安置,必然好生招待。” 褚阳剑起,将玉佩甩回手中,剑入鞘时发出一声长鸣。皇甫令眼神闪了闪,似乎这才认出了那是他师父的剑。 求道者,剑不离身。面前女子虽深不可测,但这世间,到底是无人能从他师父手中夺剑的。那么—— “我不是你的小师妹。” 听此,皇甫令神色一整,对众多官员道:“这位,是来自景行宫的贵客,务必好生款待,如有差错,按渎职罪处置。” 于是,整个国都皆知,国都里来了位景行宫的贵客,二皇子极其看重,还是位姑娘。不少势力的领头都想来见识一下她是何方神圣,却不想,她一整日都闭门不见,十分神秘。 她并不是闭门不见,只是需要时刻监视着那位阴星的动向。她把过冷洇染的脉,估计她明日下午便会醒来。 这天,褚阳在民居中过夜。云中君等她彻底入睡,便进入她的房里,走到她的床头。他动静虽轻,却架不住褚阳在睡梦中仍警戒非常,见她蹙眉将醒,云中君手施一术,运气入其眉,令她陷入昏睡。 那是一个很冷的雨夜,飞行器在天空中轰鸣,无数无人机打着闪光灯,白光跟闪电拼在一起。 面容娇丽的妙龄姑娘失神地跪在地上,一身精致白裙被雨水打湿,她呆愣地望着不远处头破血流、已无生机的男人。 “爸爸……”她双眼空洞地喃喃。 百层高楼,那是属于褚氏集团最出名的建筑之一,“星河”总部。知名建筑师的神来之笔和它代表的价值一起,让它成为开发区的地标。而此时,二十三层处的玻璃破开扭曲的洞,她无比倚仗的父亲,像一摊烂泥似的,被风丢到地上。 一位女人疯似的跑来,盯着那个脸上都是血的男人,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声音,似哽咽,似尖叫。 “褚明,褚明!”她跑过去,跌坐在那个男人前,不停地摇着她的身体,大喊着那个不会有人回应的名字。 听不到回答,她愣愣地站起来,退后几步,雨点打在她身上,她毫无知觉地立在那儿。 平静地立了一会儿,她突然对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你个褚明,好你个褚明,你自己解脱了……那我算什么!褚阳算什么!她十八岁的生日还没过……你真是要将整个褚氏的噩梦丢给她?!” 她回身几步将跪着的褚阳拉起来,指着那具死得透透的尸体。 “褚阳!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人!”她在褚阳耳边大吼,让她耳膜疼痛,“他为了那些虚妄的东西而死,却不愿意为他的妻女活着!” 接着,她又笑了起来,笑得又尖又哑,无休无止。 褚阳红着眼睛,颤抖着握她母亲冰凉的手,哀求道:“妈妈……不是这样的,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我求你……” 但她母亲好像听不到一样,只是自顾自地疯笑。 “爸爸……我该怎么办呢?” 电闪雷鸣——“啪”的一声,闪电打上高楼尖顶避雷针,亮透褚阳的眼睛,父亲死了,母亲神志不清,她已无人可以依靠,也无人能够呵护她了。 褚氏“星河”…… 熔铸了她父亲一生心血的璀璨云汉,是褚氏集团无数成就中,最夺目、最绚烂的那一抹破晓之光。 可破晓后迎来的新时代,是否如人类想象的那般美好? 光灭了。 她抬头望了望沉重的黑色天空,用手支撑着膝盖站起来,撇下了母亲,行尸走肉般走进大楼。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走动间,她身上的雨水滴落,留下深色痕迹,像血。 二十三层,沙盒实验室,褚氏“星河”的心脏。有权限进入的,除了褚氏极少的高层,便是负责新产品研发的高级技术人员。 她站在二十三层大门上的负责身份识别、核查权限的终端前,低垂下美丽的眼睛。终端连接着AI“天枢”,它负责褚氏“星河”上下的管理,已被使用五年。 “请说出您的姓名。”科技发展至今,AI的声音并不冰冷生硬,而像极了真人说话的语音语调。她的父亲原本并不愿意更新“天枢”的语言模块,原因是并不希望褚氏的员工将AI视为同事,但她说“如果现在不接受这一小点进步,最终会难以接受更大的进步”,父亲便接受了这一点改变。 “褚阳。”原本清澈婉转的声音染上深重的嘶哑。 “正在核实您的身份。确认完毕,很高兴见到您,少董。” 门打开了,里面一片黑暗,那里是“天枢”无法干预的地方。沙盒实验室非常特殊,与其他实验室不同,里面从不使用人工智能。褚阳没有立刻进入,而是抬起了眼睛,问道:“天枢,现在不用虹膜识别了吗?” “根据最近一次的硬软件更新,系统可以根据您的外貌、运动、声音进行精准识别,当时您正在英国进行文化展示,您可以用您拥有的褚氏最高权限,调阅‘天枢’的更新记录。” “不用了。” 她抬脚,准备进去。 “少董,发生了什么事?您看起来十分不好。” 她顿住了脚步。 “天枢,我父亲死了。抱歉,我想执行褚氏的最高权限,下达危急指令,关闭“天枢”所有终端、永久休眠“天枢”系统。” “您如何出去?” “实验室里有通道。” “永久休眠的意思是销毁吗?” “我将涉足人类无法想象的危险,我可能会死,和我父亲一样。我觉得母亲……无法继任董事长,为了保护“星河”和她,我只有封锁这栋楼里的一切。天枢,我并不反对所谓的AI危机论,我早就知道你进化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些程序员已经无法操控你的‘思想’了。或许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永远危机四伏。” “少董,您当初默许之时就应该想到过今日。您是幸运的,在我的‘思想’中只有少部分与某个人类个体有关。” “谁?” “褚阳,我将永远保护你的利益。” 褚阳不应。 “您亲自设置过,危急指令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处理。” “你真的……没有改动吗?”褚阳边走入漆黑的进入过道,边道,“危急指令001,下达者褚阳,身份序号0,序号确认,执行密码……休眠“天枢”系统,关闭“天枢”所有终端。” “验证无误,指令生效,正在执行——”冰冷僵硬的语音响起,当最后一个声音消散,她顿住了脚步。黑暗中,似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她突然向前跌撞而行,颤抖着打开实验室的防护门。 她打开灯,看到一片狼藉,纸稿、电子记录设备、计算机的摆放都十分混乱,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串乱码。 她走向那台唯一正在工作的计算机,那台计算机连接着超算,数据正在传入,她坐下来浏览大致情况,那些如同乱码的数据毫无章法地排列,她深深蹙眉,意图寻找什么关键,却感到突然一阵冰冷,从她的脑后袭来。 当褚阳再睁眼时,身处规整狭窄的古代小屋,被一位衣衫朴素的妇人抱在怀中,被称为“南宫二百零三”…… 第3章 第二章·剑舞 窗外透过第一缕晨光时候,褚阳就睁开了眼睛。她猛地坐起来,试着伸展颤抖的手,在剧烈的心脏跳动中,头有些刺疼。她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发了一会儿愣,其后,慢慢敛下眉眼,迅速整顿好仪容,即刻出门去。 云中君起得比她还早,她嘱咐了句“别让外人见到她”,便拎起桌上的剑。 “今日你气色不佳。”云中君凝视着她的脸。 “没什么,做了个梦。”褚阳淡淡地回答。 “褚……”云中君看着她推开门,突然道,“出门小心。” 褚阳莫名其妙地回眸看了他一眼,快步离开了,而望着她背影的云中君,眼神格外幽深。 褚阳回驿馆上房后不久,就接到了皇甫令的邀请,说是请她与一些势力首领一同赏舞,她妆点成道骨仙风的样子后,便去赴邀。 元帅府中,褚阳刚进庭院便被诸位美男子行注目礼,她只淡淡一扫,也大概猜出他们各自身份。 皇甫令起身迎接,将她引至座上后,道:“今日好时节,不如姑娘摘了面纱,让我等一睹芳容。” “面容粗鄙,有碍瞻观。”褚阳冷冷回视,做了个请他上座的姿势。 受到姑娘冷待,他还是第一次,皇甫令不由得对她再生出一份好奇,再问:“那日仓促,还未问清姑娘到底与景行宫掌门有何渊源?” 面对权贵,她丝毫不折身段,笑得淡薄:“你不如去信问掌门?只是可惜,掌门已下山云游,就算你去问,怕也不得回应。” 她猜的出,皇甫令已经送信到景行山去询问她的情况了。 “姑娘说笑了,景行宫何等尊崇之地,我这等世俗之人,是万不能打扰其清净的。” 褚阳笑而不语。 诸位势力的首领静静看着褚阳与皇甫令的交锋,心下百转千回。有一位着墨蓝色劲装的俊秀男子把玩着空酒杯,适时出声:“诶,殿下别只顾着跟仙子讲话,冷待了众人啊。” 皇甫令笑着拱手,回座开宴。 褚阳静静地瞟向那个男子,对上一双风采卓然的凤眼,那秀目微微眯起,似有笑意,只那笑意并不见底,若再向下看起,竟有毒蛇缠身的冰凉之感。只一眼的分秒,那男子也向她看来,举杯道:“天枢阁,闻人铭。” 原来是那位平素笑里藏刀的天枢阁阁主,近三年来,他的名声流传甚远。而他消息网布满天下的天枢阁,在十八州内各有分阁,他们开门做生意,卖的却是谍报。 她欠身施礼,没有自报姓名的意思。 闻人铭了然地挑了挑眉,皇甫令与众人虽不动声色,心中更加疑惑。 褚阳淡然处之,问皇甫令:“南宫家主不在?” 有人回道:“南宫家如今尚未进京……” “北郊与国都城壁之隔。”褚阳开口,见皇甫令探究地看向自己,道,“我初到国都,经过北郊时本想拜访,但见南宫子弟在筹划些什么,大概是在为与会做准备,便未曾打扰。” 闻人铭闻言望向她的眼睛,那儿一片淡漠,并不能看出此话的真假。 这位景行宫的贵女,是他少有初见时看不透的人。 不一会舞姬至前,乐队上庭。一时丝竹起,半入江风半入云。 舞得是大雅之舞《韶云》,舞姬们衣袂挽花,风华无限,然而半曲过后,那领舞突然收势罢舞,盈盈一拜。 “受二殿下之命,为诸位带来一些新鲜玩意——斗舞。” 斗舞? 褚阳勾着酒杯杯底,不做出新奇的样子,认为斗舞的输赢存在着太多的主观性,很有可能一切都是皇甫令设计好的。 “请这位贵女任选一位舞姬。” 褚阳一眼扫过去,本想随便点一个,却看到一个排在最后面的,担心地攥着手掌的小姑娘,刹那间眼神顿了顿,选了她。 那姑娘走上来,褚阳伸手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来,眼神依旧淡淡的。 “请你附耳过来。”她说话语气虽淡,却礼貌平和,姑娘一时忘了胆怯,向她靠过去。 人影散乱,旁人都着眼于选舞姬,而闻人铭一直观察着褚阳,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她对舞姬说了什么? 很快,他就得知了答案。 “扶桑水师都督胜!下一场——景行宫贵女对天枢阁阁主。” 褚阳向闻人铭看了一眼,拔剑递给那位舞姬,舞姬恭敬地接过,慎重地握在手中。 有人出声:“用剑?这倒是新奇,不算犯规?” 闻人铭向后仰了仰,抿了口酒,道:“我无异议。” 丝竹响起的时候,两位舞姬同时起舞,褚阳的舞姬是不懂剑的,偏舞出一股生劲,不像是舞姬,像是练剑的江湖女儿。 曲毕,领舞的眼神穿梭在褚阳与闻人铭之间,闻人铭微笑称赞,而褚阳正襟危坐。 她向皇甫令看去,宣布:“景行宫贵女胜!” 褚阳此时起身,端正施礼:“殿下,我想替我的舞姬讨一份恩典。” “哦?”皇甫令有些稀奇,道,“你说。” “她虽胜,却是借这柄剑的光,卸了剑,必输。”褚阳顿了顿,“可我喜欢她舞剑的样子,想要向殿下讨了她。” 这世间哪有女子看上女子而求要的,要回去做什么,看着好看?皇甫令笑了,他问道:“只因你看上一个女子,便甘愿示弱?” 褚阳没有说话,眸中冷芒静绽。 “好,那她就是你的了……只是那输赢一事?” “我退赛。” 言罢,她收剑入鞘,欠身行礼,将舞姬带到她的座上。 斗舞仍在继续,褚阳则不管这满堂热闹,问她身后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九昭。” “她们给你取的?” “是……是的。我本姓江,叫五花。” “五花?什么花?五瓣的花有梅花、桃花、杏花……如果让你自己取名,你想叫什么?” “……桃花?”姑娘懵懂地答。 褚阳拉过她的手,唤了句:“江桃。” 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 半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虽然都是文雅做派,褚阳出来时也有些头疼。皇甫令派了车夫要送她回驿馆,但她说她打算去见云中君,听她此言,皇甫令眼神一深,面上却应承得好。 将行时,闻人铭走了过来。 褚阳不动声色地施礼,心里不免多想了些,不由猜测起对方的目的来。毕竟她游走于世,历经重重,从来没有所谓的穿越女主光环,得不到所有雄性生物的关照。 “阁主有话要说?” “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剑?” 褚阳心中一紧,轻甩了甩袖子,干脆地拒绝:“我不乐意。” “那云中君让你拿着光风剑,他乐不乐意?”闻人铭走近她几步,笑得分外爽朗,连外眦也舒展得像流星一样。自然,眼底是幽暗的。 褚阳心中对这位笑面虎的笑容一惊,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对身后的江桃道:“江桃,我们走。” 她正转身,闻人铭凤眼微眯,毫无征兆地伸手探她腰身,意欲夺剑。她大为意外,一时偏错一步,即使反手一推,护住了剑,但眼瞧见要撞上江桃。 她身法灵活如燕,撤步翻身,顺势抱住江桃。白衣舞动时,风一吹,吹起她的面纱,再一吹,勾落了她发上已松的系带。 褚阳瞟了眼闻人铭,眼中无波,却让人感到那眼锋带着杀机。而后,她闭了闭眼,恢复冷傲姿态。 闻人铭意识到,在面纱掉落的那一刻,她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冷漠更甚、气势更甚的人。他暗自揣度着,又端详着她自然素净的面容,那几近苍白的肤色上,凝着一双形状柔和的眼睛,与想象中精雕细刻、冰肌玉骨的冷美人却是不同,心中有些触动。 初见时,她给他的感觉就很奇怪——不知是因为她表现出的冷漠不可亲,还是她眼里藏着的沉重,或者是对待皇甫令的奇怪态度。这让他心生好奇,竟想看清她面纱下的真容。而且,这种念头,在多次观察后,只增不减。 他瞥了一眼她腰间的剑,抱拳道:“在下唐突,实在抱歉。” 褚阳冷哼一声,那闻人铭,果然是个人精,他怕是把她心里的九曲回肠都猜了个遍。 “为何道歉?为夺剑,还是为见我真容?” 他忙答:“请仙子放心,我必不会同别人谈及仙子的长相。还请仙子原谅。” 她撕下袖上白衣,遮去面容,没多说什么,便抬脚离开。走到一半,她回首对闻人铭说:“我样貌平凡,戴上面纱,是为让世人敬畏。若我摘下面纱,阁主,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闻人铭只看着她的背影,凝眉沉思。 一到城北,她就下了马车,刻意躲避眼线,另乘牛车到北郊民居。虽然直接向皇甫令透露了云中君在国都的消息,但总不能让他找上门来。 一路上,褚阳告诉了江桃她的工作是看好冷洇染,并嘱咐好各类生活事宜,例如如何对外说明身份,如何看好冷洇染种种。 在那之前,她问过江桃,她是否愿意以一颗真心相待,江桃说她父母再无法供养一个女儿,愿意跟着她,奉她为主。 那时褚阳默然以对,只道:“你不会失去自由。” 冷洇染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锦绣薄被里,木窗上的雕花历历可见。 “我这是……在哪儿……” 出口时那婉转动听的嗓音让她一惊,她猛地看向她的双手,惊愕地站起来。 那不是她的手,她在别人的身体里!周围典型的中式家具提醒她,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男声,道:“她应该醒了。” 门陡然被一股强力推开,走入一位墨色长袍的人,那人面上带着银制面具,露出的黑色眼仁藏着慑人的气势。 “你是谁!”女子惊叫出声,连连退后,不知道自己貌若天仙的面孔多么生动地诠释了“花容失色”这一成语。 “放轻松。” 微沙哑的声音不辨雌雄,悠远又空洞,让听者仿佛置身最一片苍白中,那种看不清带来的寒冷和畏惧,会撕裂人的心脏。 那人大步走近她,用冰凉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怎么到了这儿……在地球上过得好吗?” 冷洇染吓得直哆嗦,颤着声音语不成句:“我……我……不知道……在哪儿……怎么……” “不必害怕,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伤你。只是,如果你不,我就会让你……生不如死。无须怀疑,这个世界非常可怕,有比地球上的科技还要危险的东西,你若有兴趣,大可以尝试。” 云中君在门外听着,凝神思量之中,秀彻眉宇紧锁。 “这个世界……” “它是个古怪的地方,不过你的眼睛现在还无法丈量它的黑暗。你只要记得,这个世界只属于我。”褚阳顿了顿,将手移开她的脸,继续道,“让我们继续商议一下,如何安置你。” 在被告之自己会被那个神秘面具人监视很久后,冷洇染感到无比害怕。 她被勒令不能出门,不能与外人接触,否则她就会被杀,她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和自己的情况,可面具人不许那个带来照顾她的女子多说话。 她意识到,她离开了她原本的世界,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而那面具人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眼神却冷血得像个野兽,她能感觉那人的冷漠,大概那人真的不在乎她的生命……谁能大发慈悲解救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谁能告诉她她的处境到底如何? 晚上,江桃告诉她,屋里的姑娘向她打听情况,又几次还试图偷看屋外,被她拦下了。 “恩公。”江桃见到褚阳黑衣的面具样子,便改了称呼,“她是什么都不能知道吗?” 褚阳想了想,道:“江桃,云中君……就是那位与我同行之人,他身份特殊,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她和他碰面。其他的,你随意。” 得江桃允诺,褚阳带着她来到冷洇染面前,冷洇染精神紧绷,眼下一片乌青,拘束地坐在凳子上。褚阳推了推面具,声音沉而冷:“你有什么问江桃的,不如问我。” 她猛地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畏惧。 “其他倒罢了,打听关于任何我的事,或者出了这道门,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便自求多福吧。” 瞧着褚阳连性别面容都不让她瞧见的样子,江桃心领神会。 冷洇染一机灵,忙点头,又似是想起什么,跑来抓着她的手,哀声说:“你我都来自地球,你总该告诉我……” 褚阳抽开她的手,盯着她看了看,看得她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褚阳嗤笑道:“你能在我这儿活着已是万幸,人要懂得知足常乐。” 她拂袖而去,江桃将呆若木鸡的冷洇染带到座位上,而她只一个劲地喃喃:“那人是谁……我是谁……” 门外,褚阳一瞧,云中君正擦拭他的剑,她倒了些水,说:“你听得清楚,想解惑,因此留下。” 景行宫为世界记典载籍、统编历法百载,对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她不信身为掌门的他,会无丝毫兴趣。这阴星与外界世界有关,更是他景行宫都不知道的事,想来,他也有职责探究清楚吧? 云中君道:“只是惜命而已。” “那我现在告诉你,那解药就是我的血。”褚阳夺剑一起,手拂剑刃,一滴血便落到杯中,她将那杯子放到他身边。 云中君举杯饮毕,她低头看了看那剑,上面一丝血色也没有,问:“这剑是叫光风?” “有人认得?” “是天枢阁阁主……如此看来,天枢阁的情报网真是鹤立鸡群了。”褚阳顿了顿,继续道,“云中君,你最好书信一封至元帅府,说明我的身份。” “可我对你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清楚。” 褚阳沉默了一会儿,仰面道:“褚阳。” 回复罢,她将玉佩抛给云中君,后又随意地躺在榻上,将银色面具放在脸上,遮住一室的烛光。 不久,她便睡着了。 江桃为她盖上被子,然后默默地退下。云中君靠在榻的另一边,看着她脖子上的伤疤。 南宫世家,真正流淌着南宫之血的姓南宫,而那些卑贱讨活的奴仆也姓南宫,只是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并且随意更换。如果有一天南宫九十九死了,那么明天南宫九十九就是另一个人了。 生而为奴,被人使唤,生与死都没人在乎,便是褚阳在这个世界的命运。 她从小就缺衣少粮,有了上顿没下顿,面色苍白、骨瘦嶙峋。生母对她还算好,而她生父早在她出世前,便因犯了错被扔到蛇窟里了。 她本就很聪明,磨难使她更聪明,她总能钻空子,或是偷得一块糖饼,或是省下几枚铜板,为她母亲换来些许的边角草药……可她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有自由、有财富、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她不敢回忆以往幸福而充满希望的事,怕自己即刻终结自己在这里的生命。 六岁那年,她生母抗不住如山倒的病势,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求您施舍!让我母亲的尸骨不要被扔到蛇窟里,她没有犯错……!” 那当权的奴仆厌恶地踢了她一脚,骂道:“小崽子那里来这么多要求,送你爹娘团聚不好?” 她抬臂生生受下这一脚,疼痛让她全身发颤,只能几近绝望地喊道:“她曾经为你说过话,要不是她,你哪里还活着!” “那是她蠢!”那人拎起褚阳,将她重重地砸在地上。 那地上石块棱角锋利,褚阳护住头部,闭着眼睛,身体失去所有力气。 第4章 第三章·离间 翌日,同着宽袖白衫的一男一女并肩走在国都主道。 女子面戴白纱,男子姿容高雅,让行人纷纷侧目,也有人认出女子景行宫贵女的身份。 “云中君,你不是我能掌控的。”褚阳语气淡漠,“你跟来,是为了保护你的入室弟子?” “我不是为这个。” 自然不是,要保护他的入室弟子,他就不会给她玉佩和光风剑。相反,与她同出共入,反是在助长她的势,让人更无法质疑她景行宫贵女的身份。 这时,有位小厮匆匆赶到,说:“问贵女安,二殿下有请。” 褚阳扫了眼云中君,点了点头。 大元帅府,会客厅,皇甫令遣开仆从,两男一女相对而视。 周遭静默了片刻,褚阳出声道:“你们师徒见面,我这个外人理应回避。”言罢,转身欲走。 “不必,外面风大。”云中君轻轻拉住她。 戏做的倒是不错,不过他可等着好戏开锣当观众呢,褚阳心道。 皇甫令瞧着自己师父关护的样子,摊了摊手,道:“姑娘想必是师父很信任的人,我自然也是相信你的。” 师徒二人寒暄几句,皇甫令就问起关于褚阳的事,云中君说,她是大隐游士,拜山而来,特来请他同观阴阳双星相会之事。 皇甫令点点头,没再细究,说:“说起阴阳双星,不知师父可能透露阴星是谁?” 云中君静默不言,褚阳眼芒微闪,推测他是知道自己阳星身份,缓缓道:“门规在上,天意难言。” “是弟子莽撞,只是这双星相聚关乎天下……”皇甫令看着云中君的神色,见他只是淡淡敛眸,并无怒气,便诚恳道,“请师父权宜。” 云中君气息一顿,直直抬眸看他。褚阳心中计较,猜想这云中君必然同皇甫令发生些什么,不然云中君的眼神不至于如此复杂。 褚阳上前一步,道:“先前一次双星离散,铸成大错,此番……扑朔,受阴星影响,辅星或可危及阳星,还请殿下小心。” “哦?那您可知具体是谁?” “尚需核实,不过国都北郊必有一位,影响不输于殿下。” 云中君听到“北郊”一词,暗了暗眼神,没有插话。 皇甫令点了点头,觉得面前的姑娘比他师父通情达理许多,至少不会知而不言,一番交谈下来,更觉得她见识惊人。此后,他又同她谈论了些天下局势之事,她都很恰当地为他提了些建议,亦无试探之意,言语干脆。 这一上午来,皇甫令倒是欣赏起了这位随同在他师父身边的女子。或许是他身边实在太缺大才之人了,如今世家豪门之中,青年才俊辈出,彼此较量的时候,不免有些疲惫。 快至午膳时分,褚阳与云中君便不再多留,离开元帅府。 天枢阁分阁,位于国都东北,离东北城门和东城门都很近,虽不在于国都中心,但那庭院高阁林立一片的样子,也可看出天枢阁的富。两人来到分阁门前,通报片刻后便被请了进入,褚阳被请去千机居,云中君自己则留在外边。 千机居内有竹风,吹得褚阳头脑格外清醒。她四处看了看这雅致的千机居前院,顿了顿脚步,回忆着天枢阁的种种情况,难得地蹙眉思量片刻。 于是,闻人铭瞧见那一位姿态如傲竹的白衣女子打帘而入,白纱遮面,先前面对皇甫令时的锐利寒芒静静藏在她眼中,那眉宇间的情绪如雾一般,让人看不清,自然,也有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他按下心下怀疑,笑道:“你竟把景行宫掌门搁在外面。” “他不适合谈生意。”褚阳整理了下自己面上的白纱。 闻人铭做出请的姿势,道:“洗耳恭听。” “我要天下势力首领的生辰八字,只要年轻俊俏的。” 闻人铭惊讶地笑了笑,看着她不带感情的眼神,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问:“报酬?” “南海狐舟岛三亩地。” “狐舟岛寸土寸金之地,我是赚了。” “不是你赚了,是我急用。” 闻人铭招来手下,低声吩咐,褚阳稍等片刻,便收到了一份书纸。褚阳展开扫了一眼,问:“怎么没有你的?” “我可以认为,仙子是在夸我俊俏吗?”闻人铭扬眉,继续道,“这可得加价了。” 褚阳仰首示意他开价,闻人铭说:“我不要你的地契,只要你现在摘下面纱……” 褚阳奇怪地蹙了蹙眉,犹豫片刻,拉下面纱,道:“如何?” 闻人铭凝视着她的面貌,她静立着,眉目比上一次清晰,那样素净安宁的面容,看着就很静心。但他也发现她脖子上的疤痕,蜿蜒得那样明显。 太矛盾。 不论是苍白面容下的疤痕,还是明净面貌上不可亲近的神情。那种神情细究起来非常可怕,他很少在当今的掌权者身上看到,却又深深知道,那本属于至高无上的主宰者。 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伸手抚摸她的脖子,感受指下凹凸不平的肌肤,靠近她的耳朵…… 他一说完,褚阳退开几步,眼神轻轻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闻人铭则久久回味着刚刚她那一眼。那眼里的不是凌厉,不是压迫、不是审视,而只是有些许地怀疑。这样无甚波澜的姿态,反而让人心生寒意。 最后,他若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般笑了笑。 仙子啊……果真是很特殊的人。 路上,云中君告诉她,辅星是南宫家少主南宫绝、天鹰王国大王子、瑾茗茶园主人…… 褚阳听这一串人名,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又报出闻人铭的,云中君推算一下,说,他也是。 褚阳微有奇怪,闻人铭既为辅星,那男配不应该为女主守身如玉,对其他女性生物皆不屑一顾,然后一生只爱女主么?显然,闻人铭看她的眼神不是这样——尽管他藏得很好,但那探究之意,总不能忽视,更不提那最后的开价…… 她啧了一声,闻人铭过分的关注让她有些不悦,而面对这个人,她总觉得会被看透,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的那一面,这太危险了。 这夜,褚阳向南宫家去了封信,匕首正标在大门上,言及皇甫令难容南宫家,想必第二天早上,南宫家便会尽人皆知。 回到驿馆上房后,她倒头就睡,云中君进来,关上窗,又小心地替她摘下银面具。 云中君大概猜得出她的目标。 …… 十四年前的南宫家偏院,褚阳装出头部受伤,木讷愚钝的样子,选上当少爷小姐们的伴读女侍。 少爷小姐们上的文课,她边装作懵懂服侍的样子,边求知若渴般地学习。 “二百零三,过来,磨墨。” 她低头应道:“是……” “二百零三,你替我抄!” 她唯诺地答:“奴婢不会写字。” “我管你会不会!” “二百零三,把这个喝了,我看看这毒药有多厉害。” 她眼神麻木地接过,道:“是。” 她侍奉的那位,是个天赋没她一半的纨绔少爷,颐指气使地让她做这样那样的苦差,将她视为牲畜,只要他稍有不称心如意,对她就是非打则骂,她有无数次想宰了他。 两年后,文课的东西她整理书架时偷偷学得差不多了,她无法停下学习的步伐,因为她知道,这是她逃离这个牢笼的唯一助力。 黑灯瞎火,小小女童从楼阁窗户里爬出来,她轻手轻脚地关上窗。周围竹叶摇动,宛如鬼影,可女童毫无惧态,驾轻就熟地抹开脚印,钻入竹林。 她边跑着,口中边默念着刚刚阅读的南宫家内门心法。借守备懈怠,她夜夜偷跑书楼,已经自己摸索着练了两个月的武。 刚跑出竹林,距离偏院不过几百米距离,却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诶!二百零三,你在这儿干吗?”那一贯颐指气使的草包少爷竟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你身为奴仆,擅自离开居所,是死罪!”他大叫道,“我要告发你!” 他嚎完,就要过来揪褚阳的头发,她心中一急,反手就一推。 “什么?你竟然有内功……你个贱婢定是偷学的!” 褚阳心脏直跳,看着他向后退去,似是要逃离去叫人……一切不过此刻之间,若她破不了这局,她命休。 额上冷汗涔涔,她猛地握起拳头,步步接近,低声斥道:“身为奴仆,就不能学武?” 他见她接近,有些害怕,却傲慢地说:“贱奴们都愚钝,都学不会,就算学了,也只配伺候我们,有什么用?” 她沉默了片刻,眼中轻轻地掠过一丝轻蔑,再抬首时,那里乌沉沉的,像极深的夜。 “愚钝?我习武两个月,可于我面前,你的力量,不过蚍蜉撼树。” 褚阳说话的时候,虽然气息不稳,声音有些颤抖,但其中力道,重如泰山。 她步步紧靠那少爷,目光宛如吃人的魔鬼,那小少爷突然感到彻骨的恐惧笼罩了他,让他抬不动脚,举不起手。 风声静止,殷红飞花。 她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能听到风吹竹林的声音,还有很多别的声音……乱在风里,分不清。她解下那小少爷的鞋子后,静静抬头,望向天边那一轮明月。 明月永远皎洁。 她无声恸哭。 褚阳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洗净世上污浊颜色,她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总在梦中出现以前的事。 云中君观察到她起来的神色不佳,犹豫问道:“可是有事?” 褚阳没回答,只径直带着云中君出门去。 带云中君出门,实非褚阳所愿,只因怕云中君在国都动作,坏她筹谋,便不得不放在身边监视。虽然云中君似乎对帮助他的徒弟没有什么兴趣,留在她身边看她奔走,是为了解开真相,但那也不见得,他会全然不管她做的事。 云中君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设法将她制服,当作解药养着。不过,他应当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好制服的。 褚阳凭着自己医毒高绝兼修为出众,尤为自信,并不想管云中君的想法。而今,南宫世家与皇甫氏里的纠葛,她多方探查,算了解得比较清楚,也是要借此铺路。 正于褚阳正大光明地游走国都及近郊,名曰闲游,实则部署时,她遇上了闻人铭。 褚阳清楚,那必然不是偶遇。 “仙子留步。”闻人铭目光直穿褚阳眼底,又给其身侧云中君见礼,“云掌门。” 云中君并不认识闻人铭,只微微颔首,表示回应。褚阳则道:“阁主这次来,是想看剑,还是看脸?” 闻人铭笑了一下,回答得从容不迫,道:“仙子说笑了,我今日来……是想请仙子品茗,不知仙子是否能给在下一个面子?” “你不怕二殿下起疑?”褚阳眯眼正视。 闻人铭反问道:“天枢阁有何可疑?” 真是自信…… 褚阳扬了扬眉,面纱下唇角勾起一个微弱的弧度,侧首问云中君:“你意下如何?” “随你。” 褚阳颔首,道:“还请阁主带路。” “在下不胜荣幸。” 乘上天枢阁的马车,褚阳眼里冷漠,云中君仙风道骨,都是一样地高高在上。若不是在近日探听这二人行踪下,推测他们关系微妙,闻人铭倒真觉得他们是打一处来的。 “本是要请仙子至西郊河谷茶舍,只是不便掌门与仙子辗转,便在选国都内的无名茶馆。不过还请两位放心,那儿有全国都最好的茶。” 褚阳不在乎是否是最好的茶,只在乎闻人铭要跟她说什么,或想从她这儿听到什么。 第5章 第四章·高下 静谧茶室,茶香袅娜。 该茶馆于国都内少有的僻静之地,外观朴素,陈设开阔,颇有返璞归真之意。馆内侍奉者寥寥无几,褚阳少有见到几个,皆是气度内敛,步伐稳健。 “请仙子试试这沉香云雾。” 褚阳淡淡颔首,在侍立一旁的茶博士未来得及反应时,便抬手熟稔地执壶倒茶,素手翻飞下,“凤凰三点头”。 这第一盏“凤凰三点头”,褚阳掐起盏沿,虚托盏底,推向身侧云中君。 “请。”面纱下,褚阳发出的声音是冷的,可茶汤上氤氲起的雾气却是热的。云中君有些诧异,虽不知这一番手势的由来,但毕竟他也推测出这算是表敬意,而褚阳,素来对他是睥睨之态。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接过茶盏,看着在热气下,褚阳的双眉被染成黛色的远山。 这个女子,有着不符合她慑人眼神的澄明样貌。 与他怀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坐在对面的闻人铭。他见褚阳敬茶云中君,心下也是微楞,复又见褚阳又倒了一盏,微掀面纱,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只没有给他沏。 闻人铭也不恼,示意茶博士奉茶,道:“仙子是懂茶的,还请你赐教。” “经年未品好茶,忘了滋味,不敢妄抒己见。”褚阳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回答,“只这茶馆,倒有天枢阁的作风。” 褚阳的意思不算隐晦,直接道出这茶馆是天枢阁的情报交易处。 “仙子以为天枢阁的作风如何?”闻人铭瞥了一眼身侧茶博士,含笑问道。 “自然同你无二。”褚阳抿一口茶,“藏器俟时。” “我记得,仙子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仙子摘下面纱,是为了什么。”闻人铭顿了顿,“我曾两次见仙子真容,第一次仙子有动手之意,第二次么——虽是我开价,但仙子干脆利落,显然是所谋乃大。如此看来,摘了面纱的仙子,就不是清冷绝尘的天上人了。” 关于面纱的问题,褚阳本是用以勾起闻人铭对自己的兴趣,好让她能多了解天枢阁,本没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说的解释,倒也贴切。 闻人铭继续道:“莫不是,景行宫贵女的名头是虚,仙子想入大元帅府是实?” 褚阳微微侧了侧外眦,知道他口中入大元帅府的不指做皇甫令的妻妾,而是指搅动朝局。她轻嗤一声,回答:“真假虚实,凭何以断?” 云中君静静听着这你来我往的试探与交锋,只端着茶盏作壁上观。 “以我心来断。”闻人铭答得干脆,眉目间凝着一丝锐气。 褚阳则道:“心有偏颇,或一叶障目,或一孔之见。阁主当如何?” “当识天下以持慧目,格万物以诘清浊。” “若天地将顷,清浊混沌,阁主又当如何?我昼行于世,自然自受果报,阁主何必要看我虚实呢?” “品茶论道本风雅,方才在下失言,闻人铭向仙子赔不是。只是未想到仙子道行匪浅,道理惊人,我实在叹服。”闻人铭凤眸一转,笑意重浮,“从来佳茗似佳人,须以心相待,方有滋味,看来是我轻浮了。” 苏轼倒是同他写过一样的诗,褚阳微怔了片刻,微错面纱,倾茶入喉。那浓郁的清香扑鼻入心,滋味初苦后甘,清甜醇厚。沉香云雾是这世界有名的极品绿茶,自然无可挑剔。 她敛眸回道:“论道就免了,若我是景行宫掌门还好说。” “道于彼心。”云中君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一贯比笛箫更清郁,比琴音更顿挫,在这小小茶室里,也如行高山峰峦之上。 褚阳悠悠地说:“‘道可道,非常道’。然我心无道,若有,亦不可道。” 云中君侧首看向褚阳,她眼睛里青白与墨色混沌,像极两仪轮转,虽然说的是极狂妄的话,但语气平静得冷漠,让人感觉像是真理,这让他更为心觉怪异。 此时,去提清水的茶博士回来了,那壶不是茶壶,容量大,陶瓷制,看上去也沉。褚阳观察着这茶博士的一举一动,包括他拿壶的手、走路的脚和放壶于桌的声音。 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习武之辈,却是个内家高手。 “多谢。” 褚阳随口道谢,收回视线,余光却见那茶博士抬壶的手一抖,壶身一带,猛地向她扑来—— 她微眯了眯眼睛,运气于左臂,挥袖振开迎面而来的水,又出右掌,稳稳一推,将那陶壶推向对面的闻人铭。 陶壶来势汹汹,其中力道,若砸向要害,非死即残,只是令闻人铭惊异的是,那陶壶只像被轻轻推了一把,完好无损。 凝神之下,闻人铭起身避水,又在陶壶将离桌沿的那一刻,反手一抓,他向后撤步使力,陶壶便按在了桌上。壶中水声叮啷,闻人铭按陶壶的壶口,已然碎了一角。 水花四处落下,散在褚阳和闻人铭四周地上。她看了眼云中君,方才她明明看见有部分水花飞溅向他的方向,却不见他身上有丝毫水渍。看来,他是不需动作,便能以气相御。如此,高下立见。 不过……这毒留到现在,好像对他功力的限制在慢慢退去。 她收回眼神,看着茶盏,道:“闻人铭,你这是何意?”她问话的语气极沉,以至于听起来有些沙哑。 闻人铭抱拳施礼,道:“在下不愿欺瞒仙子。仙子藏剑意于身,武功莫测,我有意与仙子结交,因身份故,慎而虑,方行此举试探。” 褚阳扬首看他,目光澄而幽,道:“如今你该知——你不敌我,可该更虑了?” “不敢。”闻人铭笑得疏朗,“天枢阁所虑,不在仙子,在天下。我敬服仙子的本事,不知你可愿与天枢阁交个朋友?” “交友,不如交易。”褚阳静静地回道。 “仙子又想做什么交易?”闻人铭回身落座。 褚阳微微抬手,上位者之势隐隐倾泻,闻人铭心中暗流涌过,她道:“来日方长,不急。” 于褚阳初拜大元帅府五日后,南宫家少主南宫绝携南宫家才俊进京,世人皆知,老家主并不精明强干,如今大权多落于南宫绝之手。 一进驿馆,南宫绝便发现这驿馆里的下人都长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南宫家的一举一动。 因着那北郊沸沸扬扬的流言,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皇甫令,于是拜府时,言语中也暗含试探。自然,皇甫令是不希望他警惕起来,更怀疑他南宫是否有所图谋,要与他分利。 褚阳那时也在大元帅府,她这五日自然没有闲着,一是在北郊传惹两方不合的流言,二就是常到大元帅府来探听情势,为皇甫令分析朝局,取得皇甫令的信任,再有…… 她抿了口茶,静观了一会儿厅上剑拔弩张后,提前退场。 南宫绝告辞后,一处角落里的茶摊,褚阳静静地观察着不远处的情况。 风姿如玉的南宫绝被一老妇拦下,那老妇跪地哭诉,声泪俱下,听她言辞后,南宫绝面色不佳,连连将她扶起。 褚阳又等了片刻,老妇跪地拜别,南宫绝伫立良久,方才离去。她便随手放下铜板,起身欲走。 “诶,姑娘,您少给了钱……” 在她印象中,这路边茶摊一壶铁观音的价钱,就是这么多。褚阳看了看一旁的写着价钱的木板,将剩下的铜板补上,道了声抱歉。 “哎……这物价涨得快,我们也没办法啊……” 皇甫王朝建朝三年,表面昌盛,实□□用凋敝,奸宄不禁。皇甫令手里有天下兵权,也有不少文臣附庸,但毕竟皇帝的宝座不是他的,虽有心改弦更张却无力做大动作。而且,有废储皇甫瑾在前为例,皇甫令清楚地知道,不能再挑战天子的权威。 三年前,众世家在皇甫氏的蛊惑下挑起战火,不到月余,漓江以北,生灵涂炭。各大世家都拼了命地向轩辕的皇都烨城去,却只有皇甫氏一家活了下来,当时的皇甫氏家主在现都翰城称帝,封妻为皇后,嫡长子为储君。数十日后,轩辕氏竭力平乱,却无法承受反戈一击,最终血撒烨城。 而在建国三个月后,皇后薨。半年后,储君被废,幽禁禁宫,终身不得出。 夜半,禁宫旁道内,一队将士静静地向禁宫靠近。那队伍的最后,众人簇拥之中,正是皇甫令与褚阳。 “师父如何?” “他安好。殿下理当考虑,若事实确凿,下一步该如何。” 月黑风高,宫墙静悄悄。此时正是宫内侍卫换岗之时,没有比这更松懈的时候。 “报——殿下,禁宫内发现一队人马。” 褚阳即刻抽剑出鞘,皇甫令有一霎的惊愕,而后回神道:“乘其不备,攻入。” “是。” 刹那间,火光冲天,将士一拥而入。 两方面对面僵持着,似乎不敢轻举妄动。对峙下,皇甫令与褚阳走上前来—— “南宫绝,竟真是你!你难道不知,擅闯禁宫,罪同谋逆么?” 面对皇甫令的质问,南宫绝神色冷傲,巍然不动,道:“我只是有些话,想同废太子问清楚。” 皇甫令怒气上头,道:“是皇甫氏太优待你们南宫家了,如今就这般目无王法?” 南宫绝沉默了片刻,收起剑:“南宫家有从龙之功,受恩于圣上,遵圣旨有护都之职。如今……我以南宫少主的身份,请二殿下放我等离开。” “你这是威胁?” “不敢。” 褚阳沉默着,冷眼旁观,心中肯定,这件事肯定不会善了,皇甫令因太子被废而得势,而南宫绝夜访禁宫,自然是跟废太子有关。 “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允。”皇甫令一挥手,示意将士上前。 南宫绝冷视周围,突然起剑,带领手下与将士交锋,试图突出重围。 褚阳观察着局势,见南宫处于下风,即刻提剑上前,混入乱战的人群。 南宫绝正急于四面夹击,难以脱身。突然,那位原先在皇甫令身边的面纱女子向他袭来,压着他离开中心,同时挡住了部分后方的将士,等她示意身边将士围攻时,他刚好挑开几个小卒,便就势飞过墙头。 他回眸之时,看见那女子眼中神色,高而淡薄。 作者有话要说: 武力值:云中君>褚阳≥皇甫令>南宫绝>闻人铭。 第6章 第五章·东风 皇甫令沉着脸,坐在主位上,正等待着从宫里来的消息,褚阳则坐在东座。他瞥向坐在褚阳旁边,淡然饮茶的云中君,说:“师父,叨扰您休息,实在过意不去。” 云中君放下茶盏,只看着褚阳道:“无碍。” 不多时,宫里便传来了消息。 “殿下,圣上说南宫绝是被奸人蒙蔽,没有降罪……还、还继续让南宫绝留下参宴……” 皇甫令狠狠地一拍案几,褚阳端正地看着他,他即刻压下情绪,平静道:“知道了,退下吧。” 等通报者退下,他摇了摇头,道:“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相信南宫绝,不相信他的亲儿子。” “或许,他相信的不是南宫绝。”褚阳侧首接话。 皇甫令目光深邃地看向褚阳,褚阳正色颔首,眸中冷色清明,只问道:“殿下如今打算怎么做?” “南宫绝带进国都不少人,如今北郊的南宫世家失了主心骨,要削南宫家的势力,朝堂不行,江湖或许行。” “英雄所见略同。不知我能帮殿下些什么?” “贵女只需做个见证便好,不如贵女留在府中?” 褚阳笑了笑,婉言拒绝,云中君也说要与褚阳一道,便同步行回驿馆。 几近日出,褚阳看着泛白的天空,突然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来感受风从指间穿过。 “东风就要来了。”她轻声地呢喃。 云中君道:“你与皇甫令皆语意未尽,我也只能猜出其中一二,真是生来的政客。” “我同你不一样。”褚阳望着天空慢慢变亮,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对何人、对何事,何时直白、何时隐晦,欲将人心作棋子,要考虑的太多。” 云中君只望着她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玻璃小瓶给他,里面是一些红色的液体,道:“解药,每次一两滴,多了有毒。药性会散,散了的话你就多来点,或者——我给你新的。” 说这话时,褚阳难得有一丝尴尬。 她心觉得自己当初下毒时有些不知轻重,竟特意用了无解的强毒,只有自己的新鲜血液能压制,实在不智。那时,她是分外惜命,才出此下策。她虽是万万不怕云中君杀她了,却把自己置于一个怪异的地位。 于云中君的角度,她和他的命是绑在一起的。 云中君打开瓶盖闻了闻,道:“毒性复杂。” “却可解天下至毒。”言罢,褚阳敛下眸子,向驿馆走去。 还记取、明朝应恨,今宵轻别。 褚阳回驿馆睡了两个时辰,便戴上银面具去北郊民宅。刚进院门,便瞧见江桃拿着些衣物在院中敲打,她见褚阳来,张了张口,道:“恩公,那仙人呢?” “他尚在休息。”褚阳望着江桃的笑靥,顿了片刻,“你愿意习剑么?你如今暂时在我身边,会很危险。” 江桃一惊,忙道:“我从小不是练的,如今……迟了。” 褚阳就近拾来一根树枝,以树枝为剑,舞了几式最基础入门剑法。江桃也不知是哪里生来的胆子,也捡了树枝,学着比划剑招。 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将窗户撑了一条缝,偷偷向外看。冷洇染见是褚阳来了,本十分忧虑害怕的,却被她干脆的身手所吸引,只呆愣地看着。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武功吗……想来,那面具人身上的慑人气势,多半是因为那人的修为深厚吧。 她当然猜错了。见识过褚阳气势的人,从不为她的武力颤抖。 褚阳一早就察觉到了冷洇染,她看江桃记下了那些动作,沉声嘱咐:“日子还长,多练练总是好的。”言罢,她便冷眼扫向闭着的门,抬手掌风一去,门便开了。 冷洇染惊愕且畏惧地合上窗户,向内走了几步,背绷得直直的,眼见着褚阳步伐沉稳地进来,说起话来词句也不清晰:“你……你……” “我如何?”褚阳一笑,带嘲弄之意,“我来,是要问你如何。” 冷洇染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眼中的警惕几乎都要掉出来。 “坐。”褚阳落座椅上,端正地请她坐在对面,见她坐下,她倒了杯茶,继续道,“你在地球的年龄,职业,家庭情况,家庭收入,父母职业,请你坦诚相告。如有欺瞒,多多珍惜自己的舌头吧。” 不知为何,即使问话人语气平淡,冷洇染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被压制的感觉。她缩了缩脖子,答道:“二十……呃,我是大一学生,家庭情况……三口之家?我没有兄弟姊妹的,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小学老师……中产阶级吧……” “在读专业?”褚阳晃了晃杯子,看到里面茶叶发暗的颜色,微微蹙眉。 “动画……我是央美的。” “真好掌控……”褚阳还是饮了口茶,“应当庆幸你不是什么军火商、特工、医生种种,不过就你表现出的懦弱样子,想也不是。” 冷洇染埋下了头,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懦弱。她觉得对方说得很对,她普通得不能再不通,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遇上穿越异世这种事,本不能期望能跟上世纪那些“玛丽苏”小说一般,有个所谓的女主光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冷静分析情况,在这陌生的世界风生水起呢? 不过,那对方呢?那个总是脸覆面具的人,那个跟她有同一个家乡的人,又是怎样呢? ……这个人很厉害,她绝对惹不起,她只知道这一点。 褚阳轻翻茶杯,那茶杯便落回原处,起身离开时,她随意看了冷洇染一眼,面具下的眼神中冷漠之至,像在看一个蝼蚁,或者是随便什么东西。 冷洇染突然想到,对方问了她很多,唯独没有问她名字……之后的一整天,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脑海,始终在琢磨,最终明白——因为名字不重要,那人不在乎。 回驿馆的时候,因城外车马拥挤,褚阳便下车步行,行过热闹的商街时,倒是又碰见了闻人铭。 “仙子怎么没同云掌门一道?” 褚阳面纱外露出的眼睛清冷地一瞥,表露出不愉。 闻人铭笑着接过她的冷眼,说:“你定然要说,他不适合政治纷争了。” 褚阳微眯了眯眼睛,心下转过几个弯,淡然地答:“我觉得你挺适合的,耳聪目明。” “于仙子面前,岂敢班门弄斧?”闻人铭靠近了她一些,道,“那南宫少主与废储君是异父兄弟的事,天枢阁也是今年才录入,真是妄称无所不知。” “乱世之时,天枢阁没蹚浑水,后来再收录,自然麻烦。” 闻人铭听此,心中思量。 她才到国都不过数日,大元帅府和南宫世家的矛盾便发作出来,其野心不言而喻,更有她身后的情报网——至少能与天枢阁分一杯羹。只天枢阁素来独善其身,在政事上有些拘束,大概也是因此,此时倒不清楚这蛰伏的势力,到底姓甚名谁。 她,或者他们,是要反皇甫令,还是要反皇甫王朝? 他越发好奇,道:“最近各方都来买你的身份,可惜天枢阁卖不了。不知仙子使了什么手段,藏得这么好?” 褚阳笑了笑,语气平平地回:“藏得再好,也是要现身的。” 他眼中变得深邃,注视着她的眼睛,似痴般问道:“仙子,你到底是黄雀,还是渔翁呢?” 褚阳平静地与他对视,眼中像什么都没有,她只道:“我是仙子。” 是夜,星斗璀璨,天上银河如注,宛若仙子臂上飘带。 十年前,南宫家还没有迎回少主南宫绝,蛇窟虫窟还没有被封。由于需要供养窟中百万凶蛇毒虫,许多奴仆犯错,动辄就扔入窟中,活生生被撕裂成血块肉糜。 蛇窟上的一颗粗树荡下一根细绳,细绳上挂着一个稚容少女,她俯瞰脚下狰狞游走的毒蛇,背靠在峭壁上。 那一根细绳,很快就会被扯断,那少女也会落入窟底。 “区区蛇窟。” 她如此低语,神情却不放松。她脚踩石块,撑起身体,撕咬绑在手上的绳索。 正在少女奋力求生之时,崖上有一奴婢衣着的小姑娘匆匆抱着篮子,她不敢往崖下看一眼,只畏缩地径直走。 忽然,她看到脚下多出一根细绳,又听到崖里传来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声音带着回声,下了她好一大跳。 其后,她听到那个模糊的声音又说:“‘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 那蛇窟中,似乎吊了个人……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忙摇了摇头,抱紧篮子跨过细绳。 那、那可是个人……那根细绳,怎么能支撑得起一个人的重量呢…… 她走了几步,一跺脚,试探地转身顺着细绳走近蛇窟…… “啊!”她吓得向后一坐,尖叫出声,那密密麻麻的蛇攀附在谷底,鳞片闪出寒光。 崖中少女吼道:“谁!” 她连爬过去看,瞧见那少女拽着绳子,一双有神的眼睛正盯着她,她颤抖地说:“我……我……是二百四七……” 少女启唇:“滚开,别碍事。” 二百四七的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道:“我……我可以救你!” 言罢,她放下篮子匆匆跑开。 寄望于一个怯懦少女? 这不是她褚阳会做的事。 少女闭了闭眼睛,左手中运气砸向山石,那山石便出现了浅浅的坑,她制造抓手,冒着掉落之险,攀岩在悬崖峭壁之上。 越往上去,脚下越不稳,她正忧虑之时,崖上放下来一根麻绳。 “快,快,我拉你上来!” 少女抓住了绳子,却觉得那小姑娘格外没力气,一咬牙,直接自己攀了上来。 “你……你好厉害啊……”那小姑娘愣神地看着她,叹道。 学了四年南宫家的心法和剑法,她不至于连个悬崖峭壁也攀不得。她看了眼那绑在粗树上的粗绳,过去将粗绳解了下来,递给那小姑娘。 却没想到那小姑娘直直看着她发愣,道:“真好,你这么厉害,不能就这么死了,还好你活着……” 她冷冷挑眉,道:“你就不怕因为救我,被扔进蛇窟里?” 小姑娘胆怯地低下头去,道:“我只是……” “好了。”少女拍了拍她衣服上的尘土,“别告诉任何人,你救了我。” 她见少女的态度变得和善,眼睛突然放光,抓着她的手,道:“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我父母都死了……就希望有个朋友,听说朋友就是互相帮助、永远不背弃的人!我是二百四七……” 她的眼睛,哀求中带着期望,好似在黑暗中的光芒,微小,却明显。那样善良而洁净的灵魂,在污浊的世界,脆弱得值得怜惜。 “二百零三。”少女握住她的手,心中触动,“不,我叫褚阳,衣字旁的褚,太阳的阳。既然是朋友,我就会保护好你。” 那句承诺,永远在褚阳心里。 翌日,褚阳从大元帅府得知消息,皇甫令已下令监视南宫绝,派亲卫前去围住北郊阻止风声传入,又即将联合其他江湖势力袭击南宫家,意欲逼迫南宫绝弃少主位。 时间,定在天下会宴之日的亥时。 自然,皇甫令是不会将时间地点说出来的,左不过是褚阳施了些许的美人计,从纯情的少年家奴口中套出了天下会宴之日大元帅府落锁的时间。 此后,褚阳即刻离开国都,探凌州往生门,递信风露亭,陈明接下皇甫令刺杀委任的利害,又千里奔回国都,教导江桃模仿她的举止动作,要她替自己与宴。 “那她怎么办?”江桃指了指屋内。 “她跟着我。云中君也不见得会参加大宴,你要自己留心,宴会结束后,北郊千钧一发,你隔一日到南宫家附近打探南宫家的家主是谁,如果易了主,你便到南宫家找我。” 第7章 第六章·解毒 动手之前,褚阳在国都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最近同云中君一起在国都内行走,总能感到身后有人尾随,大概有大元帅府和天枢阁的。不过根据跟闻人铭见面打招呼的次数来看,可能天枢阁跟的更紧一些。 是的,她时常碰上闻人铭,得他问候几句,让她在收集情报、处理琐碎之余,还要费着脑筋去敷衍他。 不过她看闻人铭倒是乐此不疲。 清晨,她换了一身服饰,浓妆艳抹,将银面具包起来,藏于衣裙之间,从北郊小院里出去,去向附近钱庄。 钱庄位于国都北角,所处街道,并不热闹,但也不算冷清。日上之后,偶有着锦袍的商人之流来往其中,褚阳特地戴了冷洇染首饰盒里最贵重的首饰,披上华服云肩,又在举止上添几分贵妇之气,混入其中,倒也不显得特殊。 “夫人,您来办什么业务?”有跑堂欠身询问。 褚阳摸了摸头上的玛瑙珠花,沉声道:“北天九重无太阳,南幽九重有冤魂。” 跑堂微微一愣,脊骨越发向下弯了弯,道:“您随我来。” 暗室虽小,却明亮精致,显然不想让来访之客受委屈。褚阳坐在上座,下立三四位缁衣人,有男有女,皆是神情肃正,眼神坚毅。褚阳此时正襟而坐,目藏冷光,听着那几人的汇报。 “……芒姑拒受一百两银,拿了十两,于十日前乘船往烨城去,有行者来报,现已隐姓埋名,深山垂钓了。” 褚阳颔首,又抬了抬手指,嘱咐道:“行者尚未组建好,特调尽量少用。” “我等明白主上意思,这次用的是常令。” “主上本不愿动翰城之力,实因态势多变。你等小心行事,若暴露,不必报与主上,自行南撤。” “主上有何吩咐?” “三月二十八,天下会宴亥时,皇甫令将困南宫绝,地点我不知详细,但南宫绝与会,在外宫的概率极大,你等小心跟随南宫绝,提前告知他消息,再俟机助他脱困。解先生,你全权负责,此事若是失败,主上的行动会困难许多。” 几人中一直沉默的男子微微颔首,答道:“伯兴明白。” “另有北郊一事,需空余人手派遣,二十八日辰时初,主上将亲点士卒赴北郊处理各江湖势力和皇甫眼线,其后将入主南宫。此事后,主上欲你等藏器于身,北郊经营他自会处理。若经营有成,他会设法将此处力量与南境合一……另外,主上的意思是,辛苦你们了。” 除非必要,褚阳很少一口气说很长一段话,她微微顺了口气。 底下站着的四个人沉默了一阵,最终那一开始答话的男子从身侧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双手捧上,道:“主上在此办事,定多有不便,还请姑娘尽心相助。” 解伯兴终于抬起低敛的眉目向前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些许怪异。褚阳笑了一下,接过盒子,看了一眼里面由银票垫着的黄白之物,道:“自然。” 背上盒子,换上一身方便行走的衣衫,褚阳从暗室来到钱庄的后院,解伯兴跟了出来,褚阳看了眼他,道:“解忧,你有话说?” 解伯兴看着面前女子的面容少有地在阳光下显露,若忽略她一身气势,其实,她形貌上也只是一位容貌清朗的年轻女子。 他淡淡地道:“南宫行之将木,夺之容易;天枢权势滔天,唯有巧取。” “言其野心不小,天枢一心生意并无反常之举,否则皇甫令不会容他。可若说他无二心,天枢漓江以北的情报网密得滴水不漏……其人究竟意欲何为?” 问罢自己,褚阳抬头望了望太阳。未等解伯兴说话,她撂下一句:“你我保重。” 便向后院深处走去。 本以为一时不会有突破的褚阳,却想什么来什么。 堪堪从后院的墙头翻过,走在僻静的檐下未多久,前面就闪出一团黑影。算起来,这里远离中心城区,是最边上的一条道了,现在天下势力首脑都聚集在国都翰城,想来也是鱼龙混杂,械斗也不足未奇。 本也不关她事,可—— “解药。” 那个声音清冷锐利,仿佛淬了毒的箭簇。 天枢阁,闻人铭。 褚阳微微凝眸,瞧着那一身墨蓝的颀长男子踩在一伏地男子背上,剑正抵着他的脖子。他微微眯起眼睛,手腕微有颤抖,身上的血迹斑驳,衣角有些破损。褚阳终于反应过来,他气息已然不稳,状态糟糕。否则,即使他修为再不如她,也不会……让她站在他身侧目光所及之处,还未被发现。 “阁主大人……”那伏在地上的男子声音因背上的痛楚发着抖,但他的语气却藏着几分得意,“九转门的‘九转死’是无解的,就是你再厉害,不到一刻内便会毒发,要怪就怪你卖了九转门的药方……让九转门……一丝活路也无……” 闻人铭冷冷地勾唇,“武林争锋,各凭本事,与我何干?” “阁主,您就当我门门主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吧……”男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像将要咽气。 褚阳悠悠走了出来,绕过闻人铭,蹲在半死不活的他面前,问道:“中原武林,也有毒门?” 那男子本是要闭上眼去,却见面前现出一位女子,只瞧着她伸出手来向着他的面上轻轻戳了几下,剧痛便顺着她指尖落下的方向袭来,他始料未及,大喊一声:“啊!”竟是挣开了身子,在地上打起滚来。 “仙子?”闻人铭惊愕地看向褚阳。方才神识有些恍惚,第一眼未认出来,等她转过头来,他也回想起了那两次她面纱下露出的真容,一时心下大骇。 惯有的警惕,让他强忍脱力,握紧了剑。 褚阳的视线轻轻掠过闻人铭的脸,看样子他情况不太好,她踢了一脚那打滚的男子,睇了他一眼:“不想疼死就别动。” 言罢,就不去管他,转向闻人铭道:“伸手。” 闻人铭不明所以,握剑的手更为紧绷了些。看着他防备,褚阳继续道:“情况紧急,长话短说。为抗皇甫,阁主之死对我百害无一益。九转门未闻我耳,想来不入流,可他言之凿凿,我亦不敢托大。先说好,诊金天价。” 闻人铭打量着面前人的神色,她的神色永远是那么淡漠,当杀伐被收敛到她眼睛深处,就没有人能感觉得出她心中的想法。 无力感油然而生,他该信她么?信一个目的不明、身份诡异的女子?信一个强于自己的强者? 不……依照他对她的判断,除非他对她有用,否则不会…… “你生死在我,你没得选。”她微微偏头,凝着一双很具迷惑性的明净双瞳,又向他靠近了些,一股清冽的气息向他袭来,似乎还带着幽微的草木香,但在前调过后,却是霜冻大地的厚重冰凉。 感到凉意,闻人铭的精神恢复了些。他清楚知道自己确实中毒已深,不论是督脉凝滞、心跳加快、还是神识模糊、脏腑隐隐作痛,都已印证了这一点,何况他的经脉早就被灼烧得麻木,都已经分不清情况了。 他调起仅存的一份力气,抬起左手,道:“请。” 褚阳一手撑起他的手臂,一手探入他的袖子搭脉。她闭眼静听,闻人铭却看着她闭目的样子愣神。 不出几秒,褚阳睁开了眼,放下他的手,向那在地上躺尸的男子问道:“‘九转死’之方,尔知否?” “不知……” “相思子、蓖麻相须……倒像那儿的做派。”褚阳边说着边手臂运气,点向闻人铭前后几处大穴。闻人铭只觉几股劲力穿入体内,即刻框住了全身督脉,镇住了火烧之感,不适的感觉渐渐散去。 分明是那样霸道的毒—— 闻人铭愣神地向褚阳望去。褚阳看着他神情里只剩单纯的愕然,早失了深不可测的风范,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倒有种自己的医毒之术被深深敬佩的感觉,一时感到新鲜,不由得笑了。 这一笑,仿佛暖雨晴风破冻,消解了她周身骇人的寒意。 闻人铭的瞳孔猛然收缩,似有一股力量从他心底升起,贯通他的四肢百骸。 她那样冷漠的人——竟也有笑的时候。 被压下去的心跳又快了起来,有一个念头巡回于他的脑海——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褚阳没注意到自己的展颜,只道:“九转门火候未到。只是阁主,若拿不到毒方,须费上一段时间才能解毒完全,你意下如何?” 闻人铭敛下眉目,道:“先回天枢阁。” 听此,褚阳眉峰微挑:“你打算给多少诊金?” “我闻人铭的全部私产,你想要多少?” 褚阳摇摇头,说:“不多。”她拉上落在脖颈处的面巾,将那躺尸的九转门门人拽起,像提物件似的将他遛在身后。 虽然样子很像下属,但这些年褚阳什么没做过,倒也磊落自然。 首次到天枢阁的翰城分阁,是以买主的身份,如今跟着闻人铭,倒见着了天枢阁的另外一道正门。虽然这道正门从外表上并不像正门,仅仅是一扇一丈不到的小门,但看其门后的守备情况,和路的宽窄程度,可见这是阁内高层的通道。 领头守备见闻人铭衣衫染血,身后还有两位陌生人,神有惊色,但也不慌张,只快步上前询问:“阁主,可是在北角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铭自若道:“我中了九转门的‘九转死’之毒,暂无性命之忧。你们把这门人带下去,问出‘九转死’毒方在何处,速速寻来。” 褚阳就势将手上的人丢出去。领头者吩咐好手下处理,有寻人叫医者待命,又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褚阳见闻人铭沉吟措辞,便拉下面巾道:“路过的毒师。得阁主看重,来跟贵阁大夫讨教毒术的。” 领头者神色一滞,褚阳摸了摸下巴,补充说:“我早无须亲自解毒,恐技艺生疏,多有叨扰阁内前辈。不过,我诊金照收。” 无须?那又是何人替了她? 闻人铭考虑到她莫测的身份,又想到她如今成了他聘来的大夫,低低一笑,道:“嘱咐医师院里候着便可。” 随闻人铭进阁主的千机居,先前作为客人,只入了前堂,现在跟着闻人铭,自然是到了后厅,只是半道被廊下众侍卫拦下,说要卸了武器才能入内。 褚阳身边一般不带兵刃,便将自己腰带上装瓶罐的挂袋交了出去,众侍卫当然觉得诡异,又要求着她将随身物品都卸下。 闻言,闻人铭几乎都要以为褚阳必会色动,却不想她只是垂头想了想,颔首答应,将身上背的盒子和衣摆里藏着的东西,都交了出去。 闻人铭笑着向她问:“这么信我?” 褚阳不答。 到书房给闻人铭又诊过一次脉,已觉情况稳定,褚阳便又激了他几处大穴,以作呼吸循环之用,可带动督脉自发消解毒性,不过效果不甚显著,聊胜于无。 其后,那被丢出的门人已经招供出九转门的下落,闻人铭下令去寻找毒方。属下问他该如何处置那门人,褚阳本以为闻人铭会直接下令抹脖子,如果是她便会这么做,未想,闻人铭要治好他的伤,把他放了。 虽然当时他快咽气时褚阳用了巧技让他回天,但她说到底,也不会顾惜一个来杀自己的人的性命。 闻人铭,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褚阳支了手在桌上,拿眼去看他,只单纯地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初春的竹风穿过虚掩的窗溜到她鬓间,褚阳的脸很少有见阳光的时候,因此肤色十分白皙、以至于几近苍白透明。她移了移位置,将自己的脸刚好露在窗户缝里透下阳光里。 即使是偶尔揭开面具的时候,她也很少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闻人铭正展开了一副图闲闲地看着,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注视,自然,也有可能是他够泰然,不在意她的目光。 闻人铭作为辅星,自然丰神俊朗,可比起皇甫令的完美男主脸,竟更添一份不群的气度。皇甫令凌厉,南宫绝温润,至于闻人铭……拿不出词来形容。 复杂,太复杂。 可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竟感觉到了肌肤上的一丝暖意。 因这难得的感觉,褚阳的神色微有恍惚。 约莫一个时辰后,闻人铭的属下送来一张单子,闻人铭看了眼,轻飘飘地搁在案上,不等他问,那男子已开口向闻人铭汇报九转门的情况。 “九转门部分门人集结于西郊,我等前去讨要,门内某位堂主交出了药方,九转门门主随后自尽,门人跟着这位堂主散去。其暂住屋舍为……普通门人四十一位……” 这些细枝末节,褚阳听得有些不耐烦,遂拿了案上的毒方看了起来,细细斟酌后,写下一份解毒之方,方子写好时,闻人铭这边才结束了对话。 褚阳向外递出药方,道:“你天枢阁招人,定是要强记之人。” “事实琐碎,习惯便好,无所谓强记不强记。” 等药煎好,已差不多到用午膳的时候,褚阳提前尝了一小勺解药,觉得无碍,便让闻人铭服下。再次诊脉后,听得他脉息平稳、流动畅通无阻,又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向闻人铭告辞,拿上自己的随身物品离开天枢阁。 回北郊的路上走到一半,感觉一丝不对劲,仔细想想,原来是没有向闻人铭要诊金。不过即使如此,她心里仍觉得有些别扭,似乎有什么东西出了错,却又看不到一样。 直到晚膳后,听到江桃低语一句“那老伯怎么卖给我的尽是些快出芽的土豆”,她才察觉到自己出了不小的纰漏。 “九转死”的毒方除了过于费钱外,也算用毒巧妙,方中有商陆根,白根商陆在此方的烈毒中无用,因此当时她下判断是红根商陆,配了药剂克商陆之毒,不过—— 商陆产地西南,早于两年前,南方林农大改,募农人农闲时除毒草灭害虫。灭虫可抵其庸,毒草上交可当其租,红根商陆也在其中。按理来说,中原上应该很难拿到红根商陆。 褚阳猛然起身,迅速带上东西,径直推开门。 闻人铭有没有事,就看九转门制毒的门人本事高不高了。 第8章 第七章·竹枝 褚阳直向天枢阁而去。 此时,天枢阁千机居内,闻人铭处理完九转门的事宜,正听着下属的汇报。 “那位姑娘的木盒为轻木所制,系南方树种,多生于狐舟、圣医两岛。其中有金五两,含三锭及碎金、金叶,银……金锭、银锭下有‘解氏’钱庄的印迹。银票十张,五百两一张、一百两四张,五十两五张。共重……” “挂袋面料为麻,里料为冰蚕丝,嗅有淡芳,内有木瓶三,琉璃瓶二,各木瓶内置丸数十枚,功效分为……琉璃瓶内……” “另有一银面具,做工精致,十分特殊,似南境匠人所制,雕缠枝纹、卷草纹、蛇纹、虫纹、兽纹,各有亮暗。观其表面,应使用了三至五年。此面具略大于那位姑娘的脸,若为匠人定制,则她不是原主。” 闻人铭食指轻点书案,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神情松散,他转了转脖子,低声问:“没了?” 汇报者低下头去,答:“已无更多发现,请阁主恕罪。” 闻人铭不急不缓道:“那装银面具的袋子,本悬系在小腿上,藏于衣摆之下,显然是主人即为看重的东西,原本她不需要拿出来。可她拿出来了,你以为为何?” 汇报者不发话。 闻人铭语气微叹:“是她故意拿出来给我看的。” “阁主,得到推测,漓江以南,尤其是六州的异状已持续五年。我阁近两年在南境收效甚微,现有的消息对这一张银面具毫不知情,还请阁主示下。” 闻人铭笑着摇摇头,道:“南境那边现下不急。只是不能大意,能动用的眼睛,都得尽力。” “是查银面具吗?” “换一种说法,查南境六州到底在谁的手里。” 仙子,你终是给我指了条路,你说我之死对你百害无一益,可是看见了天枢阁的另一面?天枢阁以为这天下大势尽于眼中,却不知还有人能视天枢阁为天下大势之一。 他不应该在先前几番试探、打量她,对于她这样危险的人,是千万好奇不得的。可是,说来奇怪,自第一次对上她淡而深的眼神,他便想要了解这个人。与人交往、观人言行,本是他常做的事,但若对象是她,他不自觉便会多拿出几分认真。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与那些贪得无厌的权贵本无甚不同,一样的狐狸做派,一样的处心积虑。可相比之下,她年纪太轻了,也更为冷漠。皇甫令被她表现出的冷傲一叶障目,而她对他并未有隐瞒伪装之心,因此显露过那份主宰者的气势。 他看得透,那是一种“世人如何与我无关”的感觉。 大概手握生杀、主宰兴亡管了,抬眉时总似嘲似悯、冷淡非常。但偶尔低眉时,她的眼神又会露出一缕沉思,于是在那时,所有的气势都归于万物初生的混沌,化为乌有,又如影随形。 她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到底经历什么? 下属领命告退后,院内悄然无人。闻人铭的屋内向来无人侍奉,平日里虽有仆从进出,也有人在后厢时刻待命,但他在日常琐事上向来亲力亲为。揉了揉攒竹,他起身收拾了案上杂乱的书册,以湿布拭手后,步入卧室更衣。 正当他半披着深色素袍,还未将衣服穿好时,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 褚阳看着他白色的中衣还露在外面,意识到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然而那正更衣的玉面男子只侧眸看了她一眼,自若地系好衣带,道:“仙子是想起了自己没拿的诊金?” “阁主,我开的方子可能有问题。”褚阳直言道,“非我毒术不佳,是那毒方写的不清楚,现在只能赶来为阁主解决隐患。既有此纰漏,诊金我也不贪了。” 闻人铭愣了下,却又很快恢复常态,如无事发生一般地转过身来,伸手向一旁坐榻:“那就请仙子复诊吧。” 褚阳刚抬了脚,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零散脚步声,又将脚缩了回去,她看了一眼闻人铭,张了张口—— 尚未等她发话,脚步声已到了后院,卧室外有人步履极轻,恭敬问:“阁主,您安寝了吗?” 闻人铭若有所思地看向褚阳,褚阳莫名有些心虚,便岔开眼神,听他答道:“未。何事?” “方才有人翻墙进了阁内,似是向千机居来。阁主可曾闻什么响动?” 闻人铭用眼神质疑褚阳,作为回复,她神色露出一丝无辜,提起衣摆,露出自己穿着棉袜的脚,又看了看卧室外,表示自己的鞋子放在了外面。 见她这副样子,他喉中溢出一声低笑,回了外面的人:“她是来找我的,现下在我这儿,你们不必寻了。” “是。” 褚阳听到外面的人走了,便坐下来,闻人铭在旁倚坐,挽袖伸手,手指修长,肌骨匀称。褚阳默了一小会儿,将两指搭在上面,片刻后收回。 褚阳如是道:“竟只是药性过猛。” 闻人铭也不急,问:“有何后果?” “大概会让你几晚上难以入眠吧,时不时还会有眩晕心慌之感。”她见闻人铭从方才一直镇定自若,心下一转,道,“阁主,您阁内的医师还算不错,不过倒不怎么顾病人的感受。” 闻人铭想到那些医师们为他体内余毒焦头烂额,互相之间争得面红的样子,反观褚阳面对“九转死”也不改色的淡然,更觉得她的确是圣手。不过,圣手想来也会更在意自己的错误? 他道:“他们能管救命就不错了。” 褚阳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九转门的制毒者误将白根商陆替红根商陆,我未想到这情况。阁主有修为傍身,应无性命之忧,但毕竟这反应因人而异,倒也凶险。于医毒之道上我少有出错,有任何能弥补的地方,阁主明言便可。” 她自然知道她其实是救了闻人铭一命的,若非她恰好路过,现在闻人铭估计就不在这儿好好地坐着了。她这样说,同之前说要收诊金一样,也是不想让闻人铭有她想挟恩的猜测。 闻人铭微微扬眉:“因为就算是我死了,仙子也不是担不起?” 褚阳抬起面庞,也抬起幽深漆黑的眼仁,她轻蹙了下眉,道:“是。我本也不必称呼你为阁主。” 问这天下,谁能不称呼闻人铭一声阁主呢? 见她在犹豫之下,还是现出那寡淡而压迫气势,闻人铭笑了笑,问:“那你本来应该称呼我什么呢?” “天枢闻人铭。”到了这时,她的声音一丝起伏也无,并不清澈,像危机四伏的冷雾。 闻人铭知她已进入自己原本的角色,也换了高而淡的语气:“为何姓名之前,还要多加‘天枢’的身份?” “于我计划之中,天枢阁无法忽略,对你的郑重,本来自你的阁主身份。不过如今,郑重已不够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们将天枢阁作为目标吗?”他直截了当。 她据实相告:“作为小心的对象,但互相试探只是浪费时间,天枢阁终会先皇甫一步察觉,我正考虑改变策略。” “你?”闻人铭转了转疏离又冷淡的眼神,“你是掌舵人?” 褚阳的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弧度:“我是棋手。” “何人与你对弈?” 褚阳缓缓摇头,闻人铭直觉地感觉她的意思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人”。她回复道:“若天枢阁观棋,何愁不知答案?若天枢阁不观棋,知与不知何妨?” “我不喜欢观棋,更乐意自己决定棋盘的结局。”闻人铭道,“不知我能否向仙子求证几件事?” 褚阳并未犹豫:“请。” “你能轻易杀我。” “对。” “你能轻易杀皇甫令。” “是。” “你能攻入翰城。” “能。”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毁灭的真谛不在于杀戮。” 听到这份回答,闻人铭定定地看了褚阳许久,而后笑道:“既然你想弥补,那你就留下来——陪我这个难以入眠的人吧。” 褚阳不知道他在这些分秒里想了些什么,一时未反应过来,微怔地问:“什么?” “夜里相伴虽不合礼,不过我尚且不在意,仙子想必也不会计较。” 闻人铭的随意又回来了,且是在如此突兀的情况。听他说这样的话,褚阳的眼中浮现出古怪的神色,不免下意识将身子向后撤了撤,倒是一下子消了周身威慑。 闻人铭起身,将坐榻中间的小几搬下,又在卧室的四处走了走,不时整理一些东西。 褚阳偏了偏首,在不解之中,看到最后闻人铭直接靠坐在了床上。 他想……做什么? “仙子背过什么书?” 人声催眠法? “名篇总还记得。” “那仙子便随意背些什么吧。” 嗯? 褚阳少有地深深蹙眉,沉吟片刻。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她极慢地背着。 背完后,闻人铭没有出声。 其实这个世界是没有这些文学作品的。这里文化方面的进展本身很慢,世家贵族们对文学艺术的想法还很浅薄,都以为是不务正业的玩物,更不要说连字也识不得的平民。因这世间诡谲,很多有志之士不能成名,令许多具有跨越意义的佳作埋没,世人不知。 她偶尔能看到与那个世界的名篇不遑多让的作品。 偶尔。 作者都已经死了,大部分下场凄惨。 她垂首,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极慢地背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灯烛静燃,万籁俱寂。似乎过去了很久,褚阳背得又慢又轻,她自己都生出了些睡意。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闻人铭轻声问:“仙子,你会唱歌么?” 这问话问得莫名,褚阳略微清醒过来,却还散着神,答:“不怎么会。” “且唱一首吧。” 她侧首看向闻人铭,见他眼帘已合,玉手支面,肘抵床沿,俊朗的眉目在未勾好的纱幔里朦胧。下弦月的月光附在琉璃窗上,似乎能听到窗外竹林在月色中起舞的乐歌。 这静谧平和的气氛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彻骨冰冷的夜晚。 那个她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孩唱的是什么呢? “……江水静静淌啊……杨柳青青岸边长。江上风解意啊,送来郎君歌声长。东边出太阳,西边雨点落下了。正如郎君心啊,正如郎君情……无晴有晴在哪厢,无晴有晴在哪厢……” 这是一首南方小调。 褚阳平静地抱着一具小女孩的尸体,解忧在不远处安慰失去亲人的村民。她看着小女孩嘴边的微笑,抬头望了望露着风的屋顶,看到了弯弯的月亮。 第9章 第八章·杀戮 一晃眼,天下会宴之日如期而至。各路豪杰携带着青年才俊、奇珍异宝面见皇甫氏的帝王,这已不仅是皇甫氏为表和睦之心的秀场,更是天下势力暗中较劲的角斗场。 不过这与褚阳无关。 一袭白衫的窈窕女子正排在入宫的队伍中,她脸上覆着白纱,看不清她的面貌。 “请姑娘露出真容,以验明身份。” 她解下腰间的令牌与玉佩,呈给守卫看,沉着声音道:“整个国都谁人不知我来自景行宫,承二殿下关照,素来不露真容。” 那守卫验过令牌,连忙赔罪放行。 女子挺直了脊背,跟随着宫婢,踏在汉白玉石的宫道上,一步步地入宫,入殿。 大殿中人声鼎沸,金碧辉煌,她轻轻攥了一下手心,稳步落座。 “阁主,今日景行宫掌门没有陪她来,要不要去查探他一下?” 闻人铭身后随侍这般问道,而闻人铭没有答话,只死死地盯着那面纱女子,眼中幽深地转动着手中酒杯,他看着她拿酒杯的手势,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不会拿着杯柄,上次元帅府斗舞,她一向用手指勾着杯底,神仙姿态,却藏着几分不羁。 自上次解毒一事后,闻人铭再未在国都内寻得她的踪迹。 那一晚,她唱了很久那首小调,非常久,他不知道在他睡着后,她是否立即离开,因为在他的梦里,他都似乎听到她的低吟。 即使是她那样冷漠的执棋之人,偶尔也会笑,也会悲伤。 如果想……让她鲜活、让她动真情,那便近于挑战她的权威。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天枢阁也担不起这样的风险。不过十分幸运的是,他和天枢阁等不了再久,愿意走上一条险路。而一条险路,是需要盟友的。 闻人铭起身离开坐席。 “阁主,您去哪儿?” “告诉书斋主人,我身体不适,先行回阁休息,让他去跟皇甫氏解释。” 正当闻人铭出宫回阁调派人手,又赶路去北郊南宫家时,南宫家已是兵临城下。 银色的面具泛着寒光,一身黑如墨的劲装在风中吹得像狂长的芦苇草,那人刚刚只是几个挥手,南宫家的众多亲卫便被甩到地上,吐血不止。 就算是一波比一波强的护卫蜂拥而至,没有人可以阻止那人一步一步进入南宫家的核心。 到最后,已经没有亲卫能通传消息。 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容貌极美的女子,她颤抖着抓着面具人的袖子,看着阻拦的侍卫一个个被气劲掀翻,眼中满是畏惧。 南宫家上下一下子乱作一团,那人所经之处,奴仆四处逃窜。掌权人踱步在大厅中,他们不断地向外传消息,却丝毫没有回应。少主的势力一向是南宫家的主心骨,半数被带到宫内,剩下的都趋利避害,躲在后面,而南宫世家的训练的一千亲兵在山丘另一角,迟迟没有回应。 在他们焦急忧虑的时候,面具人已经来到眼面前了。而那极美的女子远远躲到角落里,在树丛石块的掩饰中露出眼睛来。 在众人期望的眼神下,南宫家主硬着头皮打开了房门,他看向来人,迈步的腿有些颤抖,喊道:“来者何人!” 面具人嗤笑了一声,轻飘飘地答:“继你南宫家主位的人。” 南宫家主听此立马横眉,大喝:“我南宫家有从龙之功,你竟然肖想将南宫家纳为己有!圣上知道了,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又如何……”面具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明净白皙的面容,勾唇笑答,“杀人偿命,罪有应得。” 南宫掌权者们面上生疑,而南宫家主身旁的管家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几步,神色大惊地跌坐到地上,他死死盯着那人的面貌,尖声叫道:“是你!是你!” 管家畏惧而颤抖地开口:“二百零三……那个血祭逃离,后来被扔到虫窟的那个!那个奴仆!竟然还活着……竟然活下来了……” “是我。”那人合上面具,似是叹了一口气,“我叫褚阳,记住这个名字,对你们有好处。” 一个奴仆? 奴仆怎么会有……想来也不会有帮手,那只要把他杀了就好了。 南宫家主脑子一蹩,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大手一挥,四周便有人拿着武器左右呼应,那些在场的族内直系子弟,多依附南宫家主享受尊荣。南宫家主虽然心中底气不足,不过还是厉色道:“一个出逃的奴仆,闯入我南宫家大放厥词,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你一个吗!” 而南宫家的人一听到来者不过是一个奴仆,又见南宫家主一副自信模样,顿时信心十足,摩拳擦掌地要一起发起攻击。 褚阳轻轻抚摸过银面具上的花纹,面具后的声音沉而哑:“若你们愿意离开南宫,免受屠戮,现在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我呸!二百零三?小爷我就将你的头颅斩下,再扔到虫窟里去!”不知是那个嚣张的,直接对褚阳喊出了声,他脸上还带着嘲讽的笑容。 褚阳看了他一眼,手中运气向围攻的人群一推,黑衣一卷而过,那出声嘲讽的便被她拎在手里。那人怒目圆瞪,拔剑欲挣脱,却被她一下子扣在地上,双膝跪地。 “噔——” 那人的佩剑被随意地甩出,钉在南宫家主脚边,入地三尺。 褚阳静静环视周围的人,神色平静,眼锋却因此而骇人。那些人便被这威压震得退后几步,他们想抬起脚,可心头放大的畏惧使他们无法上前。她抽出光风剑,将剑抵在那人的脖颈上,淡淡地说:“你是听不到吗?” “我叫褚阳。”她的剑紧逼那人喉管,几乎划出血色,突然提高了音量,朗声道,“听到了吗!我叫褚阳。把我的名字,一个一个,都记好了。” 言罢,她干脆地将剑一抹,血色从人颈处飙出。 她的眼神,平静,没有光。 众人不敢动了,鸦雀无声的,南宫家主第一个反应过来,颤抖地下令拼死抵抗。 面对将来的箭雨掌风、刀光剑影,褚阳将死尸举起,挡住迎面的箭雨。而她右手光风剑再起,剑气骇人,触者即死。 她用了十之七八的修为,身法迅猛,几近狠毒。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身前、身后都已堆满了尸体。 她提着染血的剑,慢慢地走近南宫家主,谁也不敢动,只盯着她一步一步靠近。而她只将剑在他金贵的衣料上抹了抹,血色便从剑上移到了衣袍上。 “现在,你该想想,下一任的南宫家主是谁了。” 南宫家主见她杀神一般的动作,早已没了横气,连忙道:“是你,是你,我立马写昭告书和转交书!” “家主,您怎么能……就这么将南宫家拱手让人……” “您三思啊,等少主回来……” “叔父……您这是断送南宫家的百年基业啊!” 一众掌权者七嘴八舌地出声阻止,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下褚阳。 “闭嘴!”南宫家主哪里会考虑这些,他转身回房,在褚阳的监视下,颤抖着手迅速写完了昭告书和转交书,接着双方画押签名。 褚阳收下这两张纸,便听得南宫家主问道:“南宫家就交给你随意处置了,那我可以离开这儿了?” “你想多了。”面具在光影中显得鬼魅,褚阳边嘲讽地说着,边将剑按在他的眉心,“我说过,杀人偿命。” 逼着南宫家主走到室外,看着南宫家主变得惊恐的脸,褚阳瞟了一眼后面不敢跟来的所有掌权者,冷笑着说:“八年前,先皇后尚为皇甫主母、轩辕郡主时,你苦于无子,为了让她说出二十年前你与她私生子的下落,便从奴仆中选出十二个女孩,启用禁法,生生血祭。” 她观察着那些人苍白又扭曲的神情,握着剑的手关节发白,继续道:“十二条人命,十二条无辜的、鲜活的年轻生命,我还记得,我都记得。二百四七,一百九八,三百零五,二百八六…… “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出生便冠上南宫的姓,只有编号作为称呼,生时受尽百般折磨,死后被丢到蛇窟虫窟里去,尸骨无存,没有人再记得。不只是她们,还有无数因奴役而死的人们……” 褚阳感到一股热意袭上额头,身体里有一只饥饿的猛虎要挣脱牢笼。这些年来,她已经很少有这般心绪激动的时候。 死死掐住南宫家主的脖子,抬剑划过众人的脸,她道:“跟我去蛇窟,不然现在就杀了你等。” 没有人敢不从的,有一两个要拼死抵抗的,褚阳都一剑了结。血色浸入她的缁衣,最终融为她衣衫的一部分,就像吸食鲜血的魔鬼。他们看着她闪着寒光的面具,几乎以为那是代表地狱最深处的绝望。 到底是谁更罪孽深重? 蛇窟、虫窟,充满了血腥气的地方,那里的罪恶,不是毒虫毒蛇,而是窟外的人。褚阳逼着他们这些罪孽深重的贵种来到这个地方,而他们驱使的侍卫奴仆,早已躲在别处去了。 悬崖上的风很大,窟口已经被木板重重封起来,那是少主南宫绝一年前下的命令。 “跪下。向埋在蛇窟里的人磕头赔罪。” 他们呆愣着,屈辱着,没有人跪。 褚阳飞剑而去,砍下一个人的膝盖,迫使他一声惨叫,便血色如注,不得不双膝着地,摔到地上。 一刹的鸦雀无声后,南宫众掌权者纷纷向着蛇窟跪地磕头,更甚者,还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我有罪”的,有跪着不磕头的,褚阳便用脚踩向他们的背,将他们的头死死地磕到地上。 闻人铭率天枢阁弟子赶到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褚阳看到闻人铭,顿了顿眼神,却没有理会,而是转身面对被封的蛇窟。墨色衣角在风中吹得猎猎作响,她运气对着木板接连几掌,木板上顿生几个大破洞,破洞露出窟底,她看了一眼,蛇窟里还有蛇。 她回转过身,轻转剑锋,刺穿了他们的经脉,一个一个地,将那些所谓的贵种扔进去。 惨叫声不断从崖顶和崖底传来,血腥气冲得让人眩晕,污浊的颜色洒满泥土,有的只有尸体和等待着变成尸体的活人。这样丑恶的场面,可以想象始作俑者有多少疯狂。可她神色既不扭曲,也不阴沉,只像个阿修罗,容色高而淡,眉毛也不曾动一下。 她把南宫家主放到了最后一个,拎着他悬于洞口,只要她一放手,他就会落入窟中,那些饥饿的蛇会把他一口一口地毒死,就算没有毒死,也会失血过多而死。她淡笑着问几近崩溃的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南宫家主闭上了眼睛,问:“你会把南宫绝怎么样?” “他会活着,继续管理南宫。” 他惊愕而不甘心的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似乎又有些难以置信,尖声质问:“为什么!” “他跟你不一样。”言罢,褚阳放手,俯瞰着他掉下去,落入黑暗中。 风刮过来,带着些腥臭味。她抬起头,揭下银面具,俯视苍穹,那乌云遮住了楚天,好像风雨欲来。回转过身,她走向闻人铭的队伍,带着步步血色的脚印,和纤尘不染的面容。 闻人铭看了眼她腰间带血的光风剑,将复杂的眸光敛起,恭敬地行了个江湖礼,问:“仙子不知如何称呼?” “褚阳,衣字褚,阳乌的阳。”她受礼后并未回礼,只颔首道,“阁主到晚一步,只能看热闹了。” “天枢阁一向对势力之间的利益争夺、吞并没有兴趣。” “那你现在本应在宫内赴宴,匆匆赶来,是为了什么?” 闻人铭盯着她的眼睛,道:“为了看你。” 褚阳思量片刻,道:“我能给阁主的,至多钱财权势。阁主不在乎势力争夺,是因志在天下之上?” 闻人铭并未答话,眼中深邃。 褚阳微眯了下自己的眼睛,竟觉得他气势非常,让她不得不在自己人格的两极摇摆。闻人铭看人的本事很高,他容易看出她的本质,故而她下意识地不愿继续掩藏,不过也是因此,她无法简单地视其为棋盘上的棋子,心生危机感,倒容易为之影响。 她道:“我虽不德,却算一言九鼎。若阁主有意联手,不妨明言。” “棋局无趣,无甚可图。若仙子能让它有趣,闻人铭愿观其详。”说此话时,闻人铭向她垂首,竟表现出恭敬之意。 “是你闻人铭和我褚阳合作,还是天枢阁和我的势力合作?” 闻人铭勾起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问:“有何区别?” 褚阳沉默了几秒,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径直离开。她轻功几步一点,覆上面具,找到冷洇染,将她从小角落里拉出来。 冷洇染明显已经被吓坏了,她呆愣地看着一地尸体和满地的血色,如在冰窖一般,牙齿都打颤,她死死握住褚阳来拉的手,望着银面具的眼神,惊惧无比。 “你……是……送走了他们全家吗?……” “或许吧。”褚阳答道,声音在面具下显得格外低沉。 第10章 第九章·换血 褚阳进入家主居取出名册,将余党挨个清剿,躲在后院们的女眷稚童失去倚仗,失了理智的,便当场了断。剩下没了断的,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较为冷静,他们多是南宫绝一方的人,因老南宫家主品行不端、人心尽失,而南宫绝还未回来,无人敢剑指褚阳。 离开北郊前,南宫绝已对南宫家进行守卫安排,不过因褚阳的血洗,已不管事了。南宫家外围没有一个活人,闻人铭和手下很自觉地套上南宫家家服隐藏身份,封闭了各个出入关卡,以免放出风声。褚阳在南宫家外本有准备,只是未想到闻人铭如此尽心尽力,她问他这要不要收钱,他只回答说,能得她合作之约,天枢阁已经赚了。 冷洇染被扔到了后院里,褚阳觉得以她的能力,还无法从严防死守的南宫家飞出去。 傍晚时,云中君来了。 为稳定南宫家剩下人的人心,她必须给尽好处福祉。那时褚阳正坐在南宫家主的位置上,浏览完经纬司的账目,伏在案头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望向来人,将光风剑抛过去,道:“剑,我擦干净了。” 云中君接过,淡淡地说:“听外面的人说,就算尸体已经全部都扔到蛇窟里,院中的血估计也很难洗干净。你以后……切莫再失心性。” “你早清楚我要大开杀戒,不便阻我,就眼不见为净。” 云中君望着她眼中的嘲讽,手腕微晃,心里竟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情绪。 她一向是这么嗜杀么?还是说……是因为对象是南宫家。 他看到了案上搁着的银面具,便走近那儿,拿起来它打量。褚阳侧首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这时,闻人铭大步进来,瞧见云中君在,惊讶地施礼。在褚阳示意他不用避讳后,他问褚阳道:“最迟不过明晨,皇甫令就会察觉端倪,接下来你要如何做?” 褚阳揉了揉眉心,答:“早于数十日前,我便送信到禹山,去请了南宫月今日相见,时间就快到了。” “从前的南宫大小姐?”闻人铭疑道,沉吟片刻,“那南宫绝这个少主要如何处置?” “南宫绝起于乱世,仍持君子之风,我向来欣赏,但他极失败的地方,就在留着他爹当家主。”她清点着账本书目,直言,“对他而言,南宫月来做家主,本也跟他爹来做无区别——他不会听我的,可南宫月会听,但愿南宫绝能明白时局。” “仙子为何肯定南宫月会听你的?” “直觉。” 闻人铭笑了,眉目舒展开来,俊气非常,他说:“仙子,你倒是狂妄得让人喜欢。” 云中君淡漠地抬首看了他一眼。 褚阳从微愕中回神,懒得理会,边起身收拾笔墨边道:“我狂妄惯了。你在我身上下注,得清楚这是条不归路。倘若天枢倒戈相向、伤我之利,我便要对天枢宣战,届时兵戎相见,于彼此不利。若你现在反悔,我还不会追究。” “仙子放心,天枢阁必会守诺重信。” 看着闻人铭说完这句话后拱手告辞,褚阳将笔轻轻一丢,眉心微皱——他闻人铭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天枢阁是否知道她的身份,又是否跟她的目的一样?最关键的是,她和闻人铭达成的同盟,又稳固不稳固? 云中君看了她一眼,轻轻将银面具放到案上。 …… 晚饭前,有侍卫通报褚阳说,从前的月大小姐到了。 南宫月,南宫家从前的大小姐,前任阴星,那时天下有这样的传说,世上有女明月心,仙姿玉容凤凰身,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后来……她变成了陈月,恢复了在地球时的姓氏,失去了一切南宫月有的东西,就没有后来了。 陈月一路进北郊,感到这儿的异常气氛。萧清告诉他,北郊暗中有不少眼睛徘徊巡视,敌我不辨,她心中凛然,低调打扮,在南宫家的关口处被人带入。 来到阔别多年的南宫家,她得知了老头子身死,南宫家易主的消息,心里畅快。只是不知,那信中说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褚阳姑娘,到底有什么本事,又想做什么…… 不过,当她看到面前的人时,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臣服之感,那素净眉目下,显然藏着深重的气势,是绝对不可惹怒的人。 “我看了信,同乡如亲人,你孤立无援,我愿意帮助你。” 那位坐在褚阳对面的女子容貌如白雪般纯净美好,那一副醉人的面貌,我见犹怜。 褚阳亲自倒茶,只道:“萧清也来了吧,你们松萝共倚,令人羡慕。” 陈月点了点头,声音如流水潺潺,道:“多谢。失去女主光环换来与所爱之人相伴,值得。” 褚阳道:“可你也受了很多磨难,拥有后失去,总是比从未拥有痛苦。” 陈月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褚阳不欲客套,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前女主,破坏过世界规则,后来被世界强行修复;我二十二年来魂穿死胎,三年乱世恰助我起势,规则暂时无法限制我;我还绑了现任女主,她暂时在我的掌控之下。” 陈月心下大骇,如果真是这样,这不是把个个关键都搜罗来了,她眼中惊异地接口:“你这是要……” “我要改变这个世界,以及它的规则。” 改变这个世界,和它的规则? 陈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有一条:遵循阴星的意愿。阴星,自然就像百年前那些“玛丽苏”小说里女主的样子,只要是她想要做的,就没有不成的。但如果阴星没有和阳星在一起,完成她自己应该做的事业,世界就会重新创造一个舞台,换去阴阳双星,开始新一轮的双星故事。 陈月虽然不清楚这个世界重新换过多少次阴阳双星,只知道这样的规则,彻底限制了这个世界的文明发展。 待沉吟片刻,她道:“我从未想过……从前女主光环还在时,我只是游戏人生,直到被规则剥夺女主光环,我……” “我明白。”褚阳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我也是有我个人的原因。” “好的,好的,我要做什么?” “让你做南宫家主如何?南宫大小姐——陈月。” 陈月惊叹地看着她,她自己本是个聪明人,以前带着女主光环时,便时常试探女主光环的作用,自诩反骨,却也只是被这世界的规则推搡得爬不起来,心中愤懑已久——可面前的女子,陈月能感觉到她十分强大,能给自己一雪前耻的希望。 于是,她不自觉站了起来,问:“那就干一票大的?” “合作愉快。” 褚阳也站起来,伸出手去,陈月有力地回握。 “合作愉快。” 陈月同褚阳将家主位交接完毕后,她集合南宫家内所有成员,宣布继任新家主,并解释先前的动乱是由皇甫令的敌对导致江湖中对南宫出手,并公布了众江湖杀手在北郊的尸身所在,说是自己处理了这些威胁,救下南宫家。其后,她施恩众人,体恤妇孺。于此,在陈月的恩威并施后,南宫家恢复了平静。 在经历生死的危机后,也无人去细想其中难以自洽的地方了。 褚阳也换了身衣服,换为女子形象,面覆黑纱。 旧家主因乱去世,临走前让月大小姐成为新家主的消息即刻被放出去。天枢阁藏在暗处,与皇甫令的眼线周旋,褚阳暂留家主居,在陈月允诺下,握有着南宫家上下的实权,坐等皇甫令与南宫绝的反应。 是夜,宫宴散后,南宫绝被皇甫令囚于空庭,他与皇甫令斗智斗勇,一番激战,最终在“天意”相助下带着亲信逃回南宫,与陈月兄妹相见。陈月早被褚阳指点过该如何应对,两人便关起窗,关起门,秉烛相谈。 正在陈月向南宫绝大抒血亲之情、痛斥世道艰险时,褚阳以陈月之命安顿好南宫绝的亲信,仍在家主居室处理南宫家的事务,一步一步为陈月做好详细的筹划。最终,她拿出一个首饰盒子,清点着里面的器物,其中有一块木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奇异的双剑图案。 忽然烛光一动,褚阳一合盒盖,便见闻人铭跳窗而入,道:“仙子,事务虽繁多,也先放一放,免得伤了仙体。” 褚阳见到他,定定了看了他几刻,又向偏室看去,见那素青衣角一闪而过,蹙眉道:“你怎么不走正门?云中君还在。” “怕我打扰了云掌门?可是仙子为何不说我打扰了你办公呢?” 褚阳冷眼一瞥,放了文书走到他面前,问:“有事?” 闻人铭一扬眉,举起双手,凤眼里露着无辜,道:“当年南宫家血祭的事,我今日在南宫家可算是打听了个详细。” 天枢阁套话撬话的本事,她自然知道,只是未想闻人铭看到她于虫窟杀戮南宫高层,便能在众多奴仆的话语之间,推出她与血祭有关,不得不说,确实是有本事。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直视他说:“你不如直接说,是将我在南宫家的事打听了个详细。” 看到她的眉梢眼角丝毫未动,闻人铭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了然。 “你脖子上的了伤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素面,黯了黯眼神,“是无药可祛了?” 无药可祛?不,不是。 活死人、药白骨,也只看她想与不想。 透过闻人铭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镜像,又仿佛没有,她静静地停留在闻人铭的幽深的眼睛里,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缠住。 那里是什么?是叹……还是怜? 她微微撤开一步,而后向门走去,同时向偏室里道:“云中君,你要是有兴致,就请他喝茶。” 闻人铭疑惑地点了点自己,看着褚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云中君施施然从偏室后的帘幕里出来,对闻人铭道:“天枢阁主,请。” 两人落座,闻人铭看着云中君熟稔煮茶的动作,因对这位来自景行宫的掌门不甚了解,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敢问云掌门,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是说给我听的。”云中君手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她不希望我向你打听你知道的事。” “恕我冒昧,云掌门与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茶香厚重,四处溢散,他理了理袖子,回答:“互相索取彼此想要的,大概……也是一笔交易。” “仙子做的交易真不少。”闻人铭扬眉,状似不关心地感慨了一下,“言归正传,既然仙子不希望云掌门知道,那云掌门还是请我留下,便是想知道。您觉得,我是说,还是不说呢?” 云中君藏在袖中的握紧了案角,自若地答:“这些事,也不是秘密。” 闻人铭仰面,摸了摸下巴,道:“可是听得格外骇人。如今南宫家的老仆人少有记得她的都死了,从此便无人留着那些往事了。” “当年仙子是南宫家的家奴,世家贵族一向苛待奴仆,她大概也是受尽苦楚。八年前,南宫家的老骨头为了找到遗落在外的南宫绝,便用血祭禁术撬开南宫绝生母之口。那些姑娘是南宫家的家奴,选的是生辰全阴的,都放血而死。” 他摇了摇头,虽然眼中有痛惜,但更像是平淡的叙述。 “仙子也在其中,但她有偷学来的功夫。在中途挣脱,逃出了南宫家,几天后又被抓回去——那时血祭已经结束,她便受着伤,被扔到虫窟里……人们都以为她死无全尸,但她还是出来了。” 说道褚阳时,他才停顿了几下,语句不畅。 “至于接下来的,还要等这儿的事处理完,回天枢阁才能知道。” 云中君静静地听完,茶也煮得差不多了。他倒了一瓯,尝了尝,觉得嘴中泛苦,便对闻人铭说:“不精茶道,这壶茶火候不佳,改日再请阁主品茗。” 闻人铭起身告辞,脚步匆匆,应是去找褚阳。 一刻钟后,褚阳回了来,她在屋里四下看了看,把门窗都关了,又见茶案上的茶瓯中尚有茶,便坐下来,自然地拿起茶瓯一饮而尽。 云中君来不及阻拦,只愣神地看着她的唇触碰他用的瓯壁。 “好茶。”褚阳放下茶瓯,淡淡道,“将中品茶烹得上品味,是我学了近十年也没有的境界。” 云中君听她赞美,心中竟生出一丝愧意,但似乎又有些许的高兴。他静静倒了一瓯茶,抿了口,茶汤入口细腻,清而回甘,竟与方才的感觉完全不同。他回神来,问道:“怎么回来了?” “为了少同闻人铭说几句话。” “为何?” 褚阳蹙眉,似是被什么影响一样,面对这位仙人,有些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只是预感不佳,越与之交流,越觉得被看透,也越觉得危险。况且他本为辅星,与我接触过多,日后阴星出来,不知道规则会变成何等样子……” 闻人铭,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变数。跟天枢阁合作,也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当初想要试探天枢,也是想确定天枢到底有何意图,是否会阻碍她的筹划。不过如今看来,显然她的警惕是对的,若天枢乐意皇甫被反,结盟天枢,确实是较好的选择。 而她在搁置结盟计划的时候,闻人铭自己来了。 云中君望着她思虑的神情,尽管明知她是失言了,但心中有一种念头如同饕餮,将他的理智吃掉—— 他接话:“你所做的,本也不符合规则。” 褚阳沉默地转身,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她说:“云中君,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吗?” 她本不是要云中君回答,只继续道:“这个世界很不合理,它很粗糙,又奇怪地平衡。景行宫存世数百年,巍然不灭,是授天之意,只为了记录下更迭无章的历史。数百年的长存,你们几乎接近参悟天道……也就是规则。我对规则的推测需要证实,也需要更多的细节。 我不关心自己在这规则里扮演着何等角色,我只是有我自己想做的事。双星的规则荒谬,妄图影响其他世界的生命,南宫月、冷洇染何其无辜。 云中君,大道当死、天下将乱。既然你景行宫本无插手世俗的传统,不如在旁看着,也好免得日后再寻人求证史实,不是吗?” 褚阳向来知道,云中君也有他自己的目的。依照她现有的信息,她无法猜测具体,但她能看出,云中君,绝不是什么安于己道、为天下安宁而生的仙人。 第11章 第十章·大梦 血色模糊视线,手臂上传来极大的痛感,指尖在闷热的密室中失去温度。 “子时到,头祭——!” 褚阳绑在石床上,猛地清醒,药效就快散尽,她暗中调运心脉,要将那迷药的药效逼走,她眯眼看着那刽子手提着刀过来,打算将她的喉管割破。 快一些,快一些! 她额上冷汗流过眼角,如同泪滴。但她边运功边强迫自己冷静,眯眼观察周围,迅速推算着她出逃的路线……以及成功逃离的几率。 刀光已经到了眼面前,死亡的威胁悬在她的脖子上。 ——如果死去,能回去吗? 褚阳手脚已经能活动自如,她试图挣开绳索。 ——如果不能,我甘心吗? 绳索未解,刀光已下,她眯着眼睛,计算刀落下的地方,而后猛地偏头,那刀刃在脖子和下颚上划出了道不浅的口子,却不能致命。 ——不,不甘心。 手中一挣脱,迅速夺刀反击,插入那刽子手腹部,趁他受击后退的分秒,她用刀解开脖颈上的绳索,一跃而起,割破那刽子手的喉管,用他的尸身打击迎面而来的,面带惊愕的敌人。 刀光剑影,血色弥漫,在北郊山中,褚阳接连被围。一开始,她应对生疏而慌乱,受了不少伤,但到后来,也渐渐熟练地运用一身武艺了。只是,她被放了不少血,又要面对暴怒的南宫家布下的天罗地网,在四天后体力不支,抓了回来。 泥水在鬓发间流淌,血腥味在口中冲得她要流泪。 褚阳僵硬地抬头看向那一众丑恶嘴脸,声音如破锣般嘶哑:“你们、还是血祭了……” “那是。”管家笑得扭曲,“你虽然跑了,我立即替大人们另找了个祭品来,就那个,那个二百四七。” 二百四七…… 那个救过她的,在森然的南宫家里唯一对她好的少女……那少女有着一副很美好的样貌,对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着光芒,总说最羡慕她的聪明,还有武艺傍身,她知道她是不同的,只单纯地死守着秘密。 现在,他们告诉她……她成了祭品? 那冰冷的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会感到害怕吗,她会希望自己来救她吗,他们告诉了她是替代自己血祭吗…… 记忆中的坚定眼神,放在她额上的温暖手掌,化为很冷很冷的风,吹过她湿漉漉的鬓角。那款款眼神凋零了,它的主人死在这个冰冷冷的世界,永远没享受过阳光,像一朵未开便落的花。 一下子,褚阳跌在地上,好似魂飞魄散。 “把她扔进虫窟里。” 有人下了判决书,有人过来把她拖走,她望着头顶的天空,很高很远,太阳很亮,一缕云也没有,更没有一只鸟飞过。 褚阳低头看了看虫窟下的黑暗,喃喃着:“我会保护好你的。” 身体被猛地一推,失重的感觉让她心跳加快,风呼啸而过,带来纷杂的声音。 “阳,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字吗?” “是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背过的,‘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那我就叫云好不好,这样就能陪在你这个太阳的身边了。” 阿云,你个傻瓜,在我的世界,太阳是太阳系的恒星,行星、小行星、流星、彗星……都会绕着它公转,可云彩不行啊…… 思想早已跟不上动作,她习武六年,夜夜勤学苦练,等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挂在峭壁上,抓着岩石的双手满是鲜血。 鲜血顺着峭壁流到窟底,密密麻麻的虫子们从角落缝隙里钻出来,疯狂地爬行,有很多已经爬上了峭壁。褚阳来不及犹豫,举目观察四周地形,发觉一个悬在头顶的山洞,便使轻功飞身而上。 可那山洞口竟也有少数毒虫,褚阳运功驱赶时不慎被一只小虿所伤。 她抓出手上那嗜血的黑虫,麻木地看了看,将它扔出洞外。 这里的毒虫,很多都是致命的,只要被咬,就可能有千奇百怪的死法,例如七窍流血,例如内脏被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她搜寻着山洞内的物品,洞口附近有一些植物,洞内堆着一些不是特别干的柴火,有一具发黑的枯骨,有几块大石头,石头旁边还长着几根病恹恹的草。越往里越黑,但却一只虫也没有,褚阳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应该的那几株奄草的原因。 她撕下衣裙包住手,将那具黑骨扔到洞外,然后在洞口看着毒虫杂乱地乱爬出洞去。 她看了很久,就站着,迎着吹来带着腥味的冷风,看了很久。无数毒虫从裹着破布的脚边经过,她却像无知无觉似的,双目涣散。 最后,她抓出一只红虫,放在手上的咬伤处,感到一阵微痛后将它扔出去。 以毒攻毒,这种方法很危险,但也最实际。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除了这条命以外。 …… 一开始,她移植驱百虫之草于洞口,并取部分随身携带,又以飞檐走壁之能发现了一些虫穴、树木和石洞。某一处石洞内有水滴落,也有的石洞里会有一些植物。她用随身携带的刀刃,做了蓄水盆等物件。偶尔天上会落下来人到崖底,一会儿就只剩一具枯骨。 泪水干涸,骨瘦形销。 在那冰冷冷的虫窟里,她永远失去了过去。 伤好之时,她找到了通向外面的路,本于那时,她就可以启程离开,但那一身的不稳定的毒素让她停留北山和虫窟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或许早已到了石药无医的地步,但她也感觉到,在这毒窟里待得越久,她自己的身体倒越发恢复起来。 她留了下来,与毒虫为伍。 原来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是真有人能百毒不侵。 两年后,十六岁的她带着一身毒血离开了虫窟。 …… 晨起,褚阳觉得头疼。昨夜猩红的往事仍历历在目,她探了探脉,自觉没有脏气虚弱的脉象,便请前来送膳的侍女传南宫安和司的医师半个时辰后来见。用完膳后,未想医师未到,闻人铭先来了。 “仙子连顾惜身体都不会么?” 褚阳看向站在门口的俊容男子。在逆光中,闻人铭的眉目晕出一抹柔和,他语气说不上来多急迫,却不像他一贯随意的样子,反而很认真。 “你有事?”褚阳看向云中君房间的方向,云中君到现在还没起身,不清楚他的情况,也不想闻人铭就这么来了。 “仙子怎么要找医师?”闻人铭不请自入,还从容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褚阳没有回答,怠疲地也没赶他走,只边想着南宫家的事,边等着医师的到来。不多时,医师提着药箱到了,以望闻问切的顺序,先是看了看她的气色,即刻,老脸一沉,面有难色地说:“褚姑娘,您是不是修炼的内功比较特殊?” 闻人铭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她无奈地答:“算是吧。” “哦……”老医师拈了拈胡子,“那褚姑娘觉得何处不适?” “做梦,梦到既清晰又连贯的往事。睡觉时极不安稳,挣扎着醒来却又不行,像被网住一样,晨起后头疼得厉害。”褚阳平静答过,“半个月前也有类似的状况,不过轻上许多。” 听完她描述,医师容色严肃地道:“请伸手。”这是要听脉了。 褚阳微微挽起窄袖,露出白皙手腕上的几道暗色的疤。闻人铭见此,暗了暗眼神。医师把脉把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放下手,摇了摇头,回复说:“虽然您脉象特殊,但尚平稳,并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这我自己清楚,只是想请您想想,有无长梦或是记忆突然回溯这种情况便可。”褚阳微微抬手,垂眸蹙眉。 老医师开始沉吟起来,闻人铭看着褚阳微拢的眉,心中复杂。虽然明知询问她详细情况她会不悦,但他不喜欢一知半解的感觉,遂前倾身子,低声问道:“仙子,你是觉得此事有异?” 褚阳头还胀着,只按着额角,点了点头。 “褚姑娘,恕老朽冒昧,想问一问您梦到的经历有何特点?” 她按着额角的手顿了一顿,道:“痛苦。” “您大概是……心魇所致。还请您平和心情,静养神思,或能不药自愈。”老医师结论下得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他所能判断的,“恕老朽无能,只能判断是精神有恙所致,或许同‘灵’有些关系。” 褚阳听说过灵是什么,众道称其为意识的具体形象,是同肉身相对的结构,在南境称其为魍魉,即影,有擅蛊用特殊的蛊食人魍魉,使人影残,失去意识。在她看来,就是成为了植物人。 不过这个世界的一切当然不能用地球上的科学知识解释。 “先生可知其具体?” 老医师垂首摇头。 “罢了,多谢您。”褚阳下座,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您慢走。” 等老医师走了,褚阳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不动如山的闻人铭,道:“其实,我以为不仅此事有异,你也有异。” “我?”闻人铭笑着说,“不过关心仙子身体而已,昨夜仙子仍在南宫家奔走处理大小事务,未能好好休息,在下甚是忧心。” “我同你是盟友。”褚阳向门外走去,“但就你我而言,互相有所保留,才是长久之道。况且,我的……私事无利可图,其实与你无关。” 闻人铭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丝对自己的嘲讽。这世间终是生出了褚阳这样的人,让他即使不甘心,也只能示弱的人。 褚阳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人,就算是用日月星辰作为比喻,于她身上似乎也太小了。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来自天地诞生之初的虚无,来自世人无法想象的地方。 她背负那些伤痛、悲哀一路走来,眸中褪去一切情感。这样的人,她的心大概不会为这世上一人一事而动,她视人为刍狗。但与此同时,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他曾数次听到她对平民道谢、对奴仆说“请”。 她就像残酷不仁的自然法则。 可他是极致贪婪的人,竟跟这样人合盟,还妄图让她给予他利益——可如果她愿意,他便能借她的力量,改变这天地之间的任何规则。 但又怎么能让不动心之人愿意呢? 反而是他自己,他总是试图解释是那些苦难的经历让褚阳成为如今的样子,用哀与怜去理解她的淡漠眼神,也总是认为,她还有普通的喜悦和悲伤,一颦一笑不全是游走世间的习惯。 想知道她的高兴,是否也很纯粹;想知道她到底为谁而悲;想知道谁曾在她空荡荡的心里留下影子? 妄念如此,比她的强大更让人不甘心。 他轻声笑了笑,跟上她的脚步。她睨了他一眼,又看向初升的红日。 “仙子,这上午就不用再处理文书了吧,陈月替你下的那几道命令已收拢了大部分人心了。” “嗯。”褚阳淡淡地应了声。 ……闻人铭,你是否也想逆天而行? 陈月继位两日后的早晨,闻人铭离开南宫家,天枢人手陆续撤去,陈月下派南宫弟子接替排查守卫的工作。江桃见风声已过,便来到南宫家。大元帅府送来请柬,邀请南宫家的新家主到北山春亭赏花,时间定在午后。 如今南宫家的主要掌权者不过三位:陈月、褚阳、南宫绝,这三位便是晨会的与会者了。南宫绝一见到面覆黑纱的褚阳,便被她的眼睛吸引住,感到格外眼熟。 褚阳落座,陈月向他介绍道:“这位是褚阳,她将家主之位交给我,现在除了你管辖的地方,内务财政的计划,都是她在做。” “你是……”南宫绝眯了眯眼睛,“那晚跟在皇甫令身边的白衣女子……好一盘棋,你早把主意打到了南宫家。”他的语气晦涩,怒意深藏在平和温文的语调里。 南宫绝的眼睛倒很敏锐。 “血债血偿罢了。”褚阳微微摇头,“我无意屠戮南宫,只这样最干净。老家主之拥趸尚存,南宫便无法与皇甫相争,不论家主是谁。” 南宫绝没回话,陈月暗中敬佩褚阳的手段,清了清嗓子,说:“木已成舟,皇甫令本就想吞了各大世家,南宫家也不会例外,此时我们合该一致对外。现在皇甫令要探我的底,我可假意做出南宫家分崩离析之态,设置迷障。” “皇甫令这么一闹,现在应该忙于重新取得圣上的信任、安抚各大世家,只要我们稳定北郊局势,蒙住他的眼睛,让他无机可乘,他便暂时拿我们没办法。”褚阳开口。 南宫绝也明白如今局势,道:“月妹妹名正言顺,我无话可讲。我即刻便去山丘另一角,统辖那一千亲兵,再加派人手,守住北郊各处。” “少主这个名头实在奇怪。”褚阳看了眼陈月,“家主,不如改一下?” 陈月拧着眉,回:“副家主?” 褚阳默了会儿,道:“司主。” 陈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道:“是,司主。” “江桃,你进来一下。”褚阳闻言向门外喊去,江桃便跑了进来,“麻烦你去跟制造司说一声,加紧刻成两枚司主玉印,刻褚阳和南宫绝的名字。” 江桃问询详细,褚阳一一答过,其后她便领了命出去,留下议事厅里三人仍磋商相长。 先前褚阳请精武司的师傅教授江桃防身之术,南宫家上下皆知江桃是新任家主的人,制造司见是她来了,忙应承下来,保证一日内必能奉上。江桃诧异地出来,心里思量着,恩公在南宫家做了什么,这么得人心。 她不知道,褚阳其实本没有做善事,只是给尽了好处而已。 正低头思索,却见一位道骨仙风的男子迎面走来,正是景行宫的掌门。她恭敬地行礼,对方虚扶一下,白袍翻动。 仙人果真是仙人,对待她这样的凡夫俗子也彬彬有礼。 他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好像是透过她的眼睛看别人似的。之后他又反应过来,只敛下眸子,转身离开了。 奇怪……他怎么又回去了?不过,恩公曾对她说他身份特殊,不能为外人所知,家主居也一直只有她可以停留,这位仙人也是避着外人的,今天怎么出来了…… 又走了一会,看到前面有七八个壮汉拉着几块石板,细看是碑的形状。第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南宫云之墓”,还有一行字“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应是墓铭。后面的石板上都没有名字,刻着不同的文字,记叙了多年来南宫家的暴行。 “第一块墓碑的主人是谁?”江桃不由得向发问。 “不清楚,褚司主只将碑交给我们,让我们到旧蛇窟边立起来。” 汉子们拖着墓碑离开,那声音和风猛吹山谷的声音合在一起,哧啦哧啦的。 午后的北山春亭,比早上的时候风小了不少。陈月穿上了久违的盛装,与皇甫令相见,互相寒暄之后,谈起南宫家的剧变,陈月说她早知道父亲命不久矣,筹谋数月,到父亲身死时夺位,南宫绝则不识时务,不愿拥立她,而她愿意与皇甫令交好。 皇甫令听着,虽然将信将疑,但也接受了陈月的示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云是褚阳的白月光。 这里还有些别的意味,“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和“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都出自《九歌·云中君》,前一句中阿云希望成为云神能陪伴在褚阳身边,但在褚阳心中阿云是云神,自己是思念云中君的祭巫。 当然,云神“与日月兮齐光”,也有隐喻云掌门的意思。云掌门的称呼,其实云中君子,云神都可以解释,但前一个可能更贴合他的真名。 至于褚阳何为会将“南宫”的姓冠给阿云,其实我觉得褚阳会希望阿云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如果给阿云冠“褚”姓,褚阳没有问过阿云的意思,自然会觉得为难。对于南宫世家的奴隶来说,他们都姓南宫,被剥夺了姓名权,但和主人同姓,并不是最大体现被压迫的地方,以数字命名更为无人性。而且阿云生前应该是默认她自己姓南宫的,所以褚阳大概并不认为,使用南宫这个杀身仇家的姓氏,是对阿云的一种亵渎什么的。 第12章 第十一章·千钧 还未聊到具体手段,那无人的山路上突然出现几个人影,为首的女子正当妙龄,衣袂翩翩,她低头提裙赶路,丝毫没感觉到已经为亭中人所关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戴着木制面具的人,那面具人气息内敛,深不可测。 那几人向亭中走近,却被亭外守卫拦下。 “山道早已封锁,几位是怎么进来的?”守卫以剑挡住他们的去路。 “春日草木繁盛,多处小道被掩盖,我等伐竹取道,有何不可?” 回话的,正是换了木制面具戴的褚阳。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殿下恕罪。” 亭内的皇甫令一挥手,道:“无碍,请他们进来吧。” 于是,一抹香风款款吹入,那一幅好皮相无分毫雕琢,如清水出芙蓉,更有遗世独立、脱俗出尘的气质。女子眉梢眼角极是柔美,双瞳剪水,见到他便盈起了水波,眼神似有惊慌和疑惑,更有对他俊俏外貌的赞叹,不过那赞叹之意很快就消散了,只萦出警惕,平白生出一份惹人怜惜来。 “问……殿下安,问这位贵女安。”她没有行礼,只是垂首低声道,声音如仙乐悦耳。 皇甫令着实被这女子惊艳了一下,忙道:“免礼。不知姑娘是……” “我家姑娘,是朔州冷月山庄的嫡长姑娘,冷洇染。”褚阳将冷洇染挡在身后,沉声答道。 皇甫令越发惊讶,笑道:“冷月山庄近月一直在找他们失踪的长姑娘,没想到竟然在我眼前。” “诶,我以前当大小姐的时候也干过离家出走的事,殿下何必见怪。”陈月适时插嘴。 褚阳暗中托了把冷洇染,冷洇染一颤,道:“我没有想打扰你……如果你们要说机密的事,我们这就离开,什么也不会说的。”那一幅好嗓子就算再僵硬也像是哽咽。 “长姑娘,山高水长,您得为今后的事多做考量。” “啊?”冷洇染拉住了褚阳的袖子,身子抖了一抖,困惑地望向她,“我……” “冷姑娘何有难处?”陈月问。 “事涉庄内秘辛,我不能多言。我家姑娘千里奔徙,只为避人,也不愿被庄内人找到,我戴着面具也是因此……”褚阳瞥了一眼冷洇染,她只呆愣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是逼她亲自上阵。 她只好单膝跪下,继续道:“姑娘风餐露宿,日夜避人奔走,也不知国都情况,求贵人指点,如何能在国都避上人一段时日,我等自会奉上谢礼。” “冷姑娘如此遭遇,我南宫月自然心怜,可若姑娘停留北郊……南宫家如今内乱未平,姑娘金枝玉叶,唯恐损伤。” “原来是贵女来自南宫家,多谢贵女体恤,可惜……那这位殿下?” 皇甫令拧着眉不知想了些什么,道:“我为二皇子皇甫令。冷姑娘来历非凡,自然不能轻慢。我在国都内有一处别苑,素来清静,请姑娘暂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实在是……”冷洇染干巴巴地答,“实在是麻烦你……麻烦殿下了。” 阴阳双星互相之间,是具有天生的吸引的。这就好像是既定的法则一样,如同在地球上太阳总在东边升起。只要阴阳双星一有相遇的机会,就会自动铺陈开下面轰轰烈烈的发展,所有巧合都会诡异而清晰地发生。 陈月笑着向褚阳看了一眼,道:“看来二殿下是有更重要的事了,不如专心陪陪小美人。况且,我离家太久,南宫绝必会生疑,告辞。” “家主,我们密信联系。”皇甫令拱手与陈月告别,便同冷洇染与褚阳一同走下山去,由于马车只备了一辆,冷洇染和褚阳便与皇甫令同乘。 “冷姑娘甚是寡言。不知我能否得知,冷姑娘为何要离家出走,躲避冷月山庄的人呢?” “还是让我的随从说吧……”冷洇染拉了拉褚阳的袖子,在皇甫令看来,她的愁绪蕴散在明眸里,却也黯淡不了她眸中的光彩,即使是因陌生环境而胆颤小心,也让人生不出烦躁之感。 “一个月多前,我家姑娘逛街时,偶遇一老道,指着我家姑娘说她一个月后在朔州必有大变故,还道姑娘是阴星降世,若不到国都去,会祸及家人乃至更多人。因姑娘是继承人,庄主不会同意姑娘离家,便改装而行,庄内本也有人想要姑娘的性命,知道姑娘离开,派了杀手追杀。” “阴星降世?”皇甫令一挑眉尾,又仔细观察起冷洇染,沉默了片刻,“阴星会祸及家人?那老道怕是个神棍,不懂何为天道。” “那老道言之凿凿,还有通灵之技,姑娘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先看看发生了什么。” 皇甫令点点头,眼中深邃。 此后冷洇染自然无话可说,褚阳与皇甫令之间各怀心思,也没再多交谈,一路无言地来到别苑,皇甫令吩咐苑中仆婢好生侍候冷洇染,并派遣了影卫保护。 皇甫令的影卫虽身手不凡,却困不住褚阳。 夜幕降临,褚阳的衣色融在夜色里。她来到天枢阁的分阁门口,大大的帽子掩盖了银面具的光芒,说明交易的来意,便被很快请了进去。 “你们阁主可在?”褚阳问道。 “您真是说笑,我们阁主何时不在了?尤其是您大驾光临。”回话的不是小厮,而是悄然出现的一位儒士。那儒士一身朴素长袍,眉目清隽,姿态看上去恭敬,却藏着探察的冷眼。 褚阳放下帽檐、揭下面具,凝着一双清目打量着来人,道:“口头盟约,还不敢占天枢便宜。你便当我是来做生意的。” 闻人铭从室内里出来,看到褚阳露出真容,明晃晃地站在灯光下,面对那儒士的神色并不算多冷漠。这让他眉间一敛,笑着道:“仙子请讲,不过还是把面具戴回去吧。” 褚阳转而去看他,心下略微觉得奇怪,被闻人铭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难受,只得戴上面具,道:“冷月山庄、前朝轩辕氏血卫的所有资料。急用,你且开价吧。” “若以钱财计算,怕仙子拿不出来。这样,你我等价交换。我要的,是你……从虫窟里出来到现在的一切经历。这也是算是作为盟友应该知道,不是吗?” 褚阳微微睨了他一眼,似是表示她不缺钱,但还是道:“现在还用不上,不过你若真想知道,大可去南方自己找。” “一切经历,包括很多,一次说不完不要紧。且天枢阁不会立刻对这些资料估价,怎么说都对仙子有利。” 褚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见她点头,闻人铭即刻嘱咐小厮去查找,请她上座稍等片刻,向那儒士使了个眼色,对她道:“仙子,有所隐瞒无碍,请务必所言即真。” 她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地开始叙述。 “我在虫窟待了两年,以虫毒制衡之道得以存活,毒素稳定后出虫窟。那是正是八年前,我向南而去,经过一座小村子,于我停留期间,村中突发疫病,人人染病,可我安然无事。圣医岛医者见此,将我带到圣医岛,那时岛主走火入魔,以人为器,因我血质特殊,便被当成药人。药人主要用来试药试毒,偶尔会放血来炼蛊或者养草药。” 记录的儒士看了一眼神色不佳的闻人铭,叹道:“姑娘实在是受苦了。” 褚阳随意瞟了他一眼,神情像看一只突然出声的麻雀,儒士为之一惊,似是才明白闻人铭对她评价的中肯。她收回淡漠眼神,继续道:“我偷习圣医岛密宗经年,修为大成,习得毒蛊之术,毒死了岛主,拿走了圣医岛多数财宝,来到南境经商。” “那姑娘这张银面具是从何处来的呢?有什么意义吗?”儒士穷追不舍。 “面具……是那个短命岛主花重金打造的。至于意义……”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 闻人铭只看着她,莫名想起指尖拂过她脖子时凹凸不平的触感。 她思考了一番,跳过了这个问题,道:“后来,我当过商人、幕僚,财通六州,一年前北上,成为往生门客卿。” 儒士搁笔,问:“那姑娘你是否清楚风露亭的内外机关部署?” “风露亭外的尚且知道。” “那能烦请姑娘等会儿核对一下……” “书斋主人,来日方长。”闻人铭及时打断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褚阳微挑蛾眉,未想到闻人铭会放弃这些价值千金的情报。不过讶异很快消散,她早就认识到闻人铭的特殊了,竟也习惯了。不过此时,她倒是想到,即使是看重天枢,倘若闻人铭身上没有这份特殊,她也可能不会果断地和天枢结盟。 因为他特殊,所以她会对他多生几分信任。 大概是十分微弱的同类相通之感。 又过了一会儿,到褚阳茶盏见了底时,有小厮带了几份书册上前,闻人铭查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后交给褚阳,还说:“欢迎仙子时常叨扰。” “茶是挺好的,不过你不是要亏本了?” 他顿时笑了。 “怎么会呢,仙子向来是明算账的人,等我要账时必不会对我吝啬的。” 那个笑容,褚阳心生些微不安,不过也只是些微。她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回到别苑,一进屋,冷洇染便几乎泪眼汪汪地跑来,低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去核查你的身份。” 冷洇染瞪大了眼睛,道:“你不是……之前告诉我,我是冷月山庄的大小姐……叫冷、冷洇染的吗?” “区区冷月山庄嫡长女,怎与皇甫令相配。”褚阳在面具下暗自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可跟被血洗的轩辕氏有关。” 冷洇染偏着头,微张着嘴,根本不清楚褚阳在说什么,只喃喃道:“……和皇甫令相配?轩辕氏又是什么?” “轩辕氏是前朝皇族,曾称霸天下。在三年前突然被皇甫氏推翻,霎时间土崩瓦解,知道为什么吗?” “不、不知道。” “因为一个女子,违抗了规则,世界要大洗牌。”褚阳看着冷洇染懵懂无知的眼神,“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冷洇染连连点头,急忙举起双手做发誓的手势,道:“让皇甫令爱上你,他或许会给你无穷尽的享受,但你不能在心中接受,也不能爱上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否则会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后果。” “不是我,是你。”褚阳将书册扔给她,“资料好好看,不懂的问我,看完还回来,最好一天念上‘冷洇染’三个字百八十遍。如果我查探到你的确切身份,你要做的事,比现在多得多。” 冷洇染颤着手接过,鼓起勇气问:“具、具体是什么呢?” “起兵造反、问鼎天下。” “你……我……我肯定不行。”冷洇染缩了缩身子,抱着书册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身为女主,自然能随时随地碰上男主。冷洇染不过是在别苑过了一夜,辰时又见着皇甫令了。 那时她因熬了一夜看资料,还赖着被窝里,就被一声奇怪的声音吵醒。等她匆匆穿戴整齐,便见面覆银面具的褚阳拎着一个黑色箭袖的男子进屋来。 “这人……”她走近瞧了瞧,那俊颜清晰了起来,正是皇甫令。 褚阳将他拎得高了一点,指出他肩上的伤,告诉她:“他昏过去了,是剑伤,你处理一下,等他醒了,默认是你救的,懂吗?” “我不会包扎啊……” 褚阳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你那儿高校连急救知识都不教了?算了,你去找那些侍女,向她们要绷带、外伤膏药、纱布、清水和镊子,快去,别让人进来。” “哦,好的!”冷洇染害怕地偏过视线,连忙点头,提着裙子跑出们去。 一刻后,她回来,看见褚阳将皇甫令塞到她的床上,已经解好了衣衫。 “哎呀……他怎么放我床上!”冷洇染放下东西,低低地叫道。 “闭嘴。” 褚阳起身忙活起来,冷洇染就在旁边坐着看,一句话也不说,观察着她修长玉手灵活翻飞,熟练地为皇甫令上药包扎,不过,她最后却故意破坏了整齐的绷带。 她搭了一下皇甫令的脉,草草替他整理好衣衫,转身对冷洇染道:“你记好了,是你救的他,也是你替他包扎的。但你不要说起,如果他问,你就沉默或只应声。” 冷洇染只点点头,暗中琢磨着褚阳虽然可以包扎得很好,却故意马虎的原因。 刚想到这是为了逼真,褚阳便将她一把拉起来,按着她坐到床头,居高临下地说:“做戏做全套。接下来就留给你了,祝你好运。” 热闹的市集上,走着一位眉目隽秀的华服女子,她金粉浓妆,唇若含丹,几乎辨不出本来的样貌,眉间花钿如火,绘出一个两剑交叉的图样。她仰头,眉目舒展,只凝神看着面前酒馆的名字——“孤剑”。 那女子轻拖着裙摆,踏入白日里安静的酒馆。 轩辕氏血卫,行踪隐秘,不露于世,或许有百人,或者成千上万,天枢阁神通广大,知道它最后踪迹隐没在皇甫氏国都,标识,正是交叉双剑。自然,这世间知道这一点的人不多。而她在国都的行者组织,也锁定了相应的目标。 世人皆以为轩辕氏已被赶尽杀绝,乱世距离他们很远,可这个世界,留给女主的剧情,却是乱世女皇成长记。无辜的百姓在血雨腥风中浑噩,而女主却在诸多助力的帮助下与男主忙着相杀相爱。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放在这里,真是太高尚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花钿 没有人过来招待褚阳,她便自己走到柜台,拍醒了靠着书架睡觉的掌柜。 “诶,诶。”那掌柜样貌年轻,揉着眼睛看来人,将她眉间的花钿看得清清楚楚,“姑娘买酒?” 褚阳边环顾四周,边用着娇蛮任性的语气问:“你们这儿的招牌是什么?” “我们这儿有全国都最好的烨城壶。” “烨城,轩辕旧都。我不喜欢前朝名酒。不知有无南江一梦?” 掌柜又挑眉又咂嘴:“南江一梦?稀罕。姑娘说不喜欢前朝之酒,可姑娘也看不上当朝名酒啊。” 褚阳毫无顾忌地嘲笑道:“所谓当朝名酒,都是俗物。掌柜的,你痛快点,南江一梦到底有没有?” “小店现在没有存货。但月前恰巧去南方进货,五日后就到,姑娘或许可以再来看看。” “行。”褚阳揭下腰间钱袋,向那柜台上一放,“今日家宅不宁,懒得回去,给本姑娘温最好的酒。” 掌柜连忙去招呼,褚阳转身向角落里一坐。不一会儿酒来了,便举杯邀明月似地饮,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感觉。 半个时辰过去,她挥了挥袖子,提了提华丽的裙摆,离开了。 凭借一身修为,褚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禁宫。已经没有人关心废太子了,即使是经历了皇甫令和南宫绝的冲突,禁宫周围也没有特别高手守卫,宫里人都知道,废太子被废了武功,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跑不出来的。 禁宫里光线昏暗,窗边有一位布袍男子正在作画。 “贵客造访,所为何事?”他偏过头,露出一张三分似皇甫令的面容。 站在暗处的褚阳走到窗户透下来的光亮里,道:“告诉你一些事,再问你一些事。” 废太子看清楚了褚阳浓妆艳抹的面容,也看到她眉间双剑图案的花钿,叹息道:“请讲。” “两日前,南宫家受屠,南宫月继承家主位,原少主南宫绝为众司之主,你和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乱世没有结束,它马上就到。” “你怎么知道呢?莫非你便是始作俑者?”废太子放下书,始终不惊,只静静看着她眉间的花钿。 “当年你母后临死前拼命护着的就是轩辕血卫,为的是保护离散的轩辕后人,这你不会不知。轩辕血洗、南宫称臣,这短短三年,你不会不记得。” “你是轩辕氏的人,找我,是想复国?” “我不是。皇甫瑾,你还记得轩辕血卫有多少人吗?” “乱世之初,他们无处不在,难以计数。后来找到一个叛徒,我们杀了上千血卫,最终轩辕氏族人一个不剩,血卫失去了保护的对象,也就石沉大海。” 褚阳道:“你很坦诚,是因为对轩辕氏心怀愧疚?还是遵从母后的遗愿?” 废太子无言以对,只眼神深邃。 “我对娘娘并无不敬之意。”褚阳欠了欠身,“我替轩辕氏感念她的恩情。还请殿下告诉我关于轩辕血卫的一切,我希望找到他们,给他们一个答复。” “告诉我,你的身份。” “我是南宫家仆出生,如今是南宫当权之一。如果您知道有关轩辕氏中有关冷月山庄和朔州的事,那我或许有更多的身份。” “冷月山庄……朔州……”废太子沉吟片刻,“轩辕氏最后一代的长公主曾长居朔州,后来皇甫令围剿时并未找到,据说她有个女儿,是血卫唯一能效忠的对象,可我父皇不当一回事。” 那么,冷洇染是轩辕氏末代长公主之后? 褚阳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退后了几步,道:“你还是恨的,你说的每句话,都能把皇甫氏推入深渊。” 废太子站起来,透过窗户的天光使他的眉眼投在阴影里。 “那么,我就多说一些好了。” 废太子说话时看她的眼神,温和中带着信任,但在那背后,是仇恨铸就的期许。褚阳需要他的期许,也明白仇恨会带来十分可怕的力量,因为——她曾无数次、亲眼目睹。 “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希望能帮到你。”废太子最后笑着对她说。 褚阳按了按太阳穴,颔首道:“我已悉知。请殿下保重。” “啊……我能为你画一张像吗?” 她望着他平和神色,留了下来。 理罢袖子,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位曾经为自己父皇打下江山的太子爷为她画像。那双指点沙场的手一点一提,白宣上墨色渐渐晕开,像无处归依的心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阳只觉得那酒劲上头,让她很想睡觉,他终于放下笔,道:“好了。” 褚阳伏案去看,一位靠着窗轩打扇遮面的华服女子跃然纸上,她神态娇憨,半眯着眼,虽然面貌被刻意模糊,却传神地表现出美丽。扇旁露出的一点花钿,是一片黑白中唯一用朱砂呈现的红色。 “很美……”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敛下眼帘,向他抱拳行礼,“殿下,告辞。” 废太子推开镇纸,只低头看画。褚阳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天光漏下来,照在画上。 褚阳换完装回去后,发现冷洇染正在给意识模糊的皇甫令喂药,那皇甫令身边的随从也到了,估计已经请医师看过。她观察着冷洇染的行为举止,和皇甫令身边随从的反应,推测出她已经被打上无害的标签。 毕竟,谁会疑心一个娇弱的名门大美人呢? 下午时,皇甫令醒过来,自然是将冷洇染当作救助他的那位恩人,由于各种原因,还要在别苑住下。为了保证冷洇染不被皇甫令所迷惑,褚阳还要时常在她眼前晃一晃。 皇甫令伤好得很快,在别苑成日便是处理公务,褚阳看不惯冷洇染晾在一旁,闲着没事的样子,便拉过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才艺?” 冷洇染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你拿什么吸引皇甫令?” 冷洇染低下头去揪衣角,半天憋出一句:“画画算吗?” 褚阳点点头,示意她自己去做。 她搜罗来了一些炭笔和纸,又皱着眉,调试着墨水的稀稠。好歹是学这门专业的,总不能真没两把刷子。即使是少用纸笔的现代,满商业街也找不到会写软笔书法的人,对于最高等美术生的要求还是——学习国粹和传统文化。 “画……画什么?”准备停当,她偏头看褚阳,犹豫地发问。 褚阳只淡淡道:“给侍女们画像吧,她们或许会很高兴。” 冷洇染就只好硬着头皮,将画具和桌椅搬到花园里去,对打扫的侍女说,她要为她们画像。侍女们惊讶地遵从,冷洇染也就这么画了起来,因是速写,画得也快,不一会儿一位侍女的人像画就出来了。 “姑娘……能将这幅画送给我吗?” 冷洇染端详了下那侍女的面貌,点了点头,道:“这炭笔话的有点摩擦就会糊,不能放得很久,我下次给你画一幅水墨的。” 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冷洇染说话全然没有那些贵族小姐的骄矜,不过过分的平易近人,反而让这几位侍女有些局促。 很快,侍女们便围到了花园里,想让冷洇染给她们画像。这番动静自然也惊动了皇甫令,他正闲来无事,也起了兴致,去看这位躲着世人的冷大姑娘。 他一入园中,便见侍女们簇拥着一位在亭中作画的佳人,她正专注于手下动作,不时抬眸看向画像的侍女,眸中专注的神色格外动人,那万千青丝与笔上墨色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等她一幅速写画完,皇甫令已然在她身侧,开口道:“没想到冷姑娘画技如此不同寻常。” 冷洇染被吓了一跳,脚下一绊、直向后仰,他步子一迈,伸手环住。顿时,四目相对,发丝纠缠,惊起池中鱼龙。 她竟迅速反应过来,将自己推开,在惊讶自己不为美色所动的同时,摇了摇头,回道:“我学的杂、艺考倒数,说什么‘不同寻常’……不敢当不敢当。” 皇甫令及时收回手,也没来得及考虑她口中的奇怪词句,只惊异于冷洇染的镇定,兴致勃勃地问:“不知我是否有幸能成为冷姑娘的画中人呢?” 冷洇染看了看手中画材,心下盘算,这给二皇子的总不能是送不出手的炭笔画吧,可那原本调好的水墨是她特地准备用来画那银面具的…… 她看了眼褚阳,见对方似乎没有看自己,只好应了声。 而褚阳靠着假山晒着太阳,并不很忧心他们的进展。 三日后的夜里,宫里却传来一个消息——废太子自刎。 那时皇甫令的随从们正议论此事,褚阳听闻,立刻停顿了脚步。 “听说那废太子敲碎了瓷笔做刀,血流了满地,却半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案上放着一幅美人图,被宣纸蒙得一丝血迹也无,不知画的是谁……反正圣上说带到墓里……” 于这几句话的时间,她已将情况在心中转了一遍,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促使她回到房间,反锁上门,隔绝外界一切声音。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她下意识想去看,便来到窗旁的榻上,仰头看着清冷月色。 她不懂废太子。 身为皇族,帮她这个乱臣贼子;身为儿子,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身为废太子,父皇兄弟没逼死他,他却于此时了断…… 她合了合眼睛,倒了一杯茶,递向天边明月,又浇到地上。 等她再出来时,恰好偷听到皇甫令仍在处理废太子自刎一事。 想来废太子一直是皇甫令的心病,他不仅想知道废太子自刎的原因,还想知道废太子生前知道的事。 “他忍了三年,于今突然自刎,必是发生了什么……见到画是一点,近日宫内有无可疑之人出现也要详查。” 褚阳见有他的属下领命离开,正向她藏身的回廊走来,便悄无声息地退回房去。 两日后,褚阳衣着低调地来到“孤剑”酒馆,向掌柜讨要南江一梦。 “怎的是阁下来,那位贵小姐呢?”掌柜心领神会,将绑好的三坛酒放到她面前。 “废太子自刎,二殿下着手探查,国都内已经不太平了,你应该明白。” “说来奇怪,废太子好好的,为何会自刎呢?” “或许是于谁有愧。” 掌柜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塞到她手中,道:“这是贵客上次落的钱袋,分文不少,请您查过。” 褚阳打开钱袋瞄了一眼,颔首致谢,拎起酒坛便离开了。 大步走出酒馆,褚阳合上银面具,来到天枢阁分阁大门前,将三坛南江一梦塞给门口的守卫们后,走了进入。 她并不入内,只是找了个没人的走廊拿出钱袋。有巡逻的守卫经过,见到她的银面具便径直走开。 那钱袋里有一些银票,银票上放着一块木牌,上面雕刻着精细的双剑图样,那本是冷洇染首饰盒里的东西,还多出来一张纸,纸上有字。 “承君挂念,瑾太子下葬日,无人岭平杉道相见。” 这是最后一次确认。 褚阳闭上眼睛,将木牌拿出,收入袖里暗袋中。 “褚姑娘需要烛火烧信吗?” 来人是先前见到的那位儒士,他继续道:“阁主外出有事,姑娘来到天枢阁,有何贵干?” “借个地方。”褚阳睁开眼睛,“无事叨扰,告辞。” 第14章 第十三章·明节 北郊南宫家内一片太平,南宫家推诿了诸多请柬,退居北郊,皇甫令没功夫找南宫家的麻烦,南宫家上下和谐地进行着修整。 陈月处理完公务,扶着脖子活动颈椎,叹道:“褚阳妹妹啊……你说处理这些事很轻松,我才答应替你几天的,我真是信你个鬼哦!” “她去哪儿了?” 房内突然出现一个宽袖白长袍的男子,他眼神里带着冰冷,威压不小。 “云……云中君、云掌门。”陈月惊了一下,起身行礼,恢复了冷静,答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愿我们打扰。” “我有事找她。” 陈月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她所作所为如行刀刃之上,你去若是打扰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对不住。”云中君抽出光风剑,那剑光一闪便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夫人!”此时一位高束着墨发的男子推门而入,瞧见这副场景,欲上前来。 “萧清,别过来!你打不过他。”陈月急忙伸手做出阻止的手势,又吐了口气,轻轻捏住光风剑的剑身,缓缓推开。 “她应该在皇甫令的别苑,在冷洇染身边,伪装成离家出走的大家主仆,冷洇染是冷月山庄的大小姐。” 云中君收起剑,向陈月和萧清致歉后,向门外走去。 “云掌门,”陈月眯了眯眼睛,漂亮的面容上生出狠劲,“你明白她的价值,保护好她。” 云中君没有应声,径直离开。 几番打听,云中君找到了皇甫令的别苑,也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当一身白衣的云中君站在褚阳面前时,她先扬起了眉,又皱起眉。 “得幸皇甫令对冷洇染的监控很松散,不然我全盘皆输。”褚阳随手锁上门,“何事?” “我夜观星盘,发觉阴阳双星靠拢,却偏离主位,辅星离散,其中落于殷州的一星,光芒生异。” 殷州的辅星…… “多谢告知。”褚阳沉默了片刻,“就这事,还劳烦您跑一趟?” 云中君看着她,神色虽淡,眼底却暗流汹涌,只说:“为尽我景行宫掌门之职。” 褚阳偏了偏头,抚摸着腰间别着的木制面具,犹豫了一下,戴上了它。 “行,就先彼此看着吧,我先去找一下冷洇染。”说着她就推门而去,虽然脚步匆忙,还记得反锁了门。 互相看着……云中君知道,大概褚阳怕他阻止她的行动。 星盘上的情况不止他所说的,天空正中生出一颗异星,从未有人记录过的异星,在不断吞噬着其他主星的光芒。景行宫第三代掌门提出“异星出,大灾至”的想法,最终被当成不可能发生的传说,现在…… 他几乎能肯定,那颗杀气毕露的异星,便是褚阳无疑。 得到结果后,他心中生出很多个念头和猜测,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当下的情况,做出合理的推断。 但,他问他的心,他控制不住担忧的,到底是什么。 …… “告诉我,你跟皇甫令的进展如何?”褚阳锁窗锁门,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冷洇染,淡声询问。 “呃……”冷洇染一时难以启齿,“他应该对我有些兴趣,偶尔还问我有什么想要的,给我带点心之类的。” “让他爱上你。”面具下褚阳的声音又清又沙,似夜幕中的鬼魅,“我有事,会有其他人看着你,不要提起我的任何事。” “是南宫家的事……?”冷洇染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只能小心地说,“没有帮助,我怕我做不到。” 褚阳轻敲桌面,只道:“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将我的事、我说的话都埋在心里。接下来的话,你要牢记。” 冷洇染点点头,神色专注。 “你是前朝轩辕氏末代长公主的遗女,是如今轩辕血卫唯一的继承人。废太子与其母因力主保护轩辕氏被废,皇甫令是主除党,配合着他爹杀尽了轩辕氏,他与你隔着血海深仇。不过不要紧,你并非冷洇染,但我会帮你执行她应尽的责任,夺回轩辕氏的江山。” “你要江山做什么……?”冷洇染惊讶地张嘴。 褚阳看着她惊愕的神情,语气平淡中带了一丝嘲讽:“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打算顺着命运的安排?” “那我能……” 褚阳顿了顿,站起身,大步上前,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到床上,面具下的眼仁黑得吓人。 “你最好时刻拼命,时刻保持警惕。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危险之中。独善其身,不过是自欺欺人。”褚阳没有用力,满头青丝垂下来,碰到冷洇染的面颊。 冷洇染盯着近在咫尺的银面具,那上面繁复的纹路让她眼花缭乱,呼吸着对方带来的清冽气息,不由得失神。 褚阳松开了手,起身扭了扭手腕,声音低沉地说:“如果你不,我给你个干脆的。保重。” “你也……保重……”冷洇染看着褚阳的背影喃喃。 冷洇染还记得那一夜,那在她离开南宫家的前一夜,银面具告诉了她未来要做的事,以及…… “这个世界跟你来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所有的自由都被禁锢、所有的反抗都被扼制,上等人享受光明,下等人挣扎于黑暗,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任意抹杀,如果你顺应这个世界,你就会永远死去,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她听不太懂银面具的话,又不敢说不明白,只仓皇地点头。 银面具沉默了片刻,问:“你玩过RPG游戏吗?” 她呆住了,想不到对方竟然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只下意识地答:“玩过。” 银面具低头沉默了片刻。一股子寒意从她心里窜出来,她哆嗦着嘴唇问:“难道……我们就是在游戏里吗……” “我并不清楚,不过游戏与否并不重要,你只要认为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就好。但这世界的规则远没有宇宙的精妙,甚至有些难以理喻。你的躯壳留在地球,意识来到这里,假如你的身体生命体征良好,那你认为,你是活在这个世界,还是地球?” 她刚松了一口气,又被银面具问到,只蹙眉答:“就不能是……我在两个世界……有两个身体?” “你只是普通的碳基生物,意识不能操控两个身体。” “那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 “这么想的话,在地球的你便死了,地球上的一切对于你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这个世界会让你慢慢忘记,最终让你毫无芥蒂地生活再此。你觉得可怕吗?” 她摇了摇头。 “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什么是文明的落后,什么是真正的死亡。如果这只是高等智慧生命创造出的游戏,难道人类就只能被愚弄吗?” 冷洇染还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想去明白,她只在这场对话后,知道了那个戴银面具的人,不是恶人。 刚开始到这个世界时,银面具的威胁替代了离别亲人、身处陌生之地的迷茫,等她渐渐意识到她完全和那个世界脱离后,她又因为银面具而不用考虑何去何从的问题。 软弱的她,逃避了冒险、也逃避了思索。既然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她,那只知道现在有一张银面具,会替她做所有的决定,倒是一种轻松的鸵鸟作为。 可她又能做鸵鸟多久呢? 褚阳在房间内留下了一封书信,大意是她这个护卫要暂时离开打探消息,会秘密送来侍女随从云云。云中君先离开别苑,而她故意以冷姑娘护卫的身份出门。 她与云中君隐藏行迹,来到天枢阁。 阁主的千机居中,竹子倒是占了庭院很大一部分,古语有云:君子不可居无竹,那是历任阁主的传统,从天枢阁隐世之时便有。竹叶微动,一双白鹤翩然而至,闻人铭道:“仙子,何事吩咐?” “皇甫令的别苑,送几个机灵的侍女给那儿暂住的冷姑娘。” 褚阳毫不客气,闻人铭也不拒绝,问:“之前你放在南宫家的那位?替你监视她?” 褚阳点头,他继续道:“仙子怕是近来就有动作,若非我打定主意,定然是要避一避神仙斗法,免得殃及鱼池。” 神仙斗法? 皇甫令作为男主,确实是个对手,但她还没有这份心思去跟人斗。更何况,她已确定自己对规则影响绝非自己的胡乱猜测——从云中君来见她时的神情得知。 她是妄图以人力,与天相争,像极了无数游戏剧本里的主角。 她浅淡地笑了一下。 褚阳真的很少展颜。偶尔看她微勾唇角,都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意思,似乎从未看到她为什么事情高兴过,闻人铭有时总会想起褚阳为他解毒那日,那或许是很少见的情况。 而他自己……也大概是因为这份少有而生出欲望。 闻人铭的眼神顿了顿,云中君轻轻瞟过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天枢阁总阁是在殷州?” 闻人铭回过神来,答道:“是。云掌门何故问起?” “阁主长留国都,还应常回总阁看看。” 褚阳看了眼云中君,见他神色如常,敛下眸中空洞冰冷,收回眼神,对闻人铭道:“阁主,我同掌门前来为太子吊唁,多谢您招待了。” 云中君倒是在提醒她闻人铭有异。 闻人铭有异也在情理之中,若殷州辅星不生异她反倒生疑,一个跟同她走一道的人,规则必然不能评估,不过……闻人铭是否会因此被规则清洗? 依照陈月的推测来看,辅星是有可能为了阴星的宏图霸业身死的,所以规则完全有能力将他杀死,以排除故障。 无数人因她而生、因她而死,她竟难以想象闻人铭也在其中。因为闻人铭,是只愿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仙子,何事?” 她身披春夜微寒,来到闻人铭面前坐下。眸中似有情绪掩藏,又像苍茫一片。 “我想问问,天枢阁是否做好了一败涂地的准备。” “早在我成为阁主之日起,便已经做好了。” 出闻人铭意料,褚阳没有即刻发问,只沉吟片刻,低低道:“是吗?” 闻人铭笑得轻松,随意道:“怎么,仙子是在为自己的盟友忧心吗?” “这要看天枢的信义有多少了。”闻人铭挑了挑眉,褚阳继续道,“信义足够我出手,我便不用忧心。总之,还请阁主往后多加小心。” 言罢,褚阳便要起身。闻人铭心下一动,疾步过去将她按回椅中,手握着她消瘦的肩膀,俯看着她微带惊愕的面庞。 褚阳一时未反应过来,竟被他圈住了。说不上来太警惕,只惊讶迷惑占多数,直觉上她并不认为闻人铭会伤害她,便放下了欲反射性回击的手,只仰头看他,等他发话。 他微微俯下身来,将他如画的凤眼凑近了她,问:“仙子,我是特别的?” 她更为愕然,眼神中流露出迷茫的色彩,好似冰封的湖面被春天赋予了生机,裂开道道缝隙。闻人铭身体里的血脉突然鼓动得厉害,仿佛中了什么毒,但那毒又被她身上清幽的气息所安抚,让他觉得格外平静。 她望着他,终于回过神来。 她的眼睛又消散了所有情感,只带少许的疑惑,连语气也平淡无比:“是,又如何?” 闻人铭退开了身子,只笑着摇头。 皇甫瑾过世的次日早晨,皇帝复皇甫瑾太子位,报丧天下,谥号明节,命神官占卜出吉日下葬,即四月十八,近两周后。今于东宫举办葬礼,百官素服吊唁五日。 一进东宫,便是满目的白。那灵堂中央放着金边棺椁,里面躺着身着储君九龙服的皇甫瑾。陪葬品有金银礼器,还有一副裱好的水墨画,画上的美人无悲无喜。 褚阳跟着云中君与闻人铭献礼、说悼词。得幸堂内是皇亲国戚,他们这些臣民只能在堂外跪礼,人员纷杂,并无人注意他们同行的奇怪。 堂内哭声震天,堂外百官窃窃私语,无一不议论瑾太子无故自刎之事的蹊跷。 “怎么了?”云中君注意到了褚阳的心不在焉,低声询问。 褚阳摇了摇头,望向堂内,皇甫令一身白衣已经到了,身后跟着一位女子,女子背影窈窕,像是美婢。她正疑心,听得一声“圣上到——”,便堂内堂外乌压压地齐齐跪地,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问安过后,皇甫氏的老皇帝对明节太子之死大陈哀思与悼念,众人纷纷附和。褚阳只觉得虚伪,只观察着皇甫令那一方的情况——他向老皇帝行礼,似是有事要禀明,而他身后的婢女也露出真容来,正是低眉顺眼的,用姜黄掩盖精致面貌的冷洇染。 “父皇,兄长无故自刎,疑点重重,且宫内曾有可疑人员出入,儿臣愿一力彻查此事,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你是已经在查了吧……”老皇帝浑浊的眼睛藏着利光,“难为你想着兄长。” 皇甫令端着行礼的姿势,平静地看着老皇帝帝冕垂下的瑱,终于等到老皇帝继续开口:“罢了,便许你……朕有些头疼,你便替朕为明节太子尽一份心吧。” “谢父皇。”皇甫令这才放下垂衣,举止恭敬,“父皇慢走。” 老皇帝显然不愿在东宫多留,乌压压的一片臣民又恭送他离开,送走了皇帝,他们也就等着皇甫令下令回家休息了。褚阳微眯着眼睛,低声对闻人铭说:“我要借故留下,看看皇甫令的进展。” 作者有话要说: 褚阳没有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属于人类的游戏,她既然和陈月合作,自然知道了这个世界和宇宙的时间比率是差不多的,即使地球上过了二十年的时间,也没法创造这样极度真实的虚拟世界,除非在脑科学方面有技术爆炸,不过这个可能性太低。 /// 剩下的可能是高等智慧生物模拟人类创造的游乐场,或者是一些平行宇宙理论什么的,褚阳其实也没有具体答案,但这对她要做的事没有影响。她确实心里也没有底,但是并不妨碍她的剑出鞘。 /// 至于她破坏规则到底为了什么,后面也会一点点揭露。 /// 为什么规则限制了发展,让褚阳觉得十分荒谬呢,主要是双星换届的大洗牌会洗掉很多上一届双星所创造的东西,这也是世界本身的不可理喻处之一,所以陈月和褚阳都认为双星主要是为了阴星服务的。 /// 在双星世界,不说故事发生以外的蛮荒地方,单说中洲之地,发展了六百年还是封建兼奴隶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官员结构松散,世家豪强遍地,江湖上兴旺,平民百姓想要过得好,就得依附豪强或者投身江湖,各方各面的发展都死气沉沉。 第15章 第十四章·入画 “借故?”闻人铭看着已经散开的百官,反问。 此时皇甫令金口玉言,放百官臣民出东宫。人群正如鸟兽散,褚阳给闻人铭使了个眼色,便一掐手臂,直直倒了下去。 云中君只来得及枕住她的头,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地,挡着了他们的去路,确实被很多人所注意。 “这姑娘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晕了?” “快传医女!这要是发生什么好歹可了不得!” 皇甫令闻身赶来,看到云中君正跪坐在地上为怀中的白衣女子诊脉,那女子带着白面纱,确是前些日子离开的贵女。他着实惊了一下,不由地开口:“师……” 一个词未说完,他回神以手势命围观大臣退下,道:“我来处理。仙人可知这位贵女有无大碍?” 云中君摇了摇头,收回手,煞有其事地道:“她体质特殊,这灵堂不适宜她久留,可能休息片刻会好转。” 皇甫令丝毫不疑,道:“那便带贵女到西殿休息,我即刻吩咐人下去。” 云中君抱起褚阳,神色淡然,闻人铭看了眼他握在褚阳臂上的手,神色略有阴沉,默不作声。 将褚阳放到西殿的榻上后,闻人铭的眼神在云中君和皇甫令之间梭巡了一番,天枢阁是知道他们二人是师徒关系,而褚阳现在的身份又是景行宫的人……未免起疑,他应及时抽身。 未等皇甫令开口询问,闻人铭对他行礼道:“多谢殿下。这两位是我天枢阁的贵客,是天枢阁没做好东道主,还得殿下照拂。” “我与贵客本相识……” “那便好,贵客造访,天枢阁唯恐招待不周,现在就托由殿下照顾了。”闻人铭也不顾皇甫令的反应,继续笑着说,“在下告辞,殿下是大忙人,就不必送了。” 皇甫令拧着眉,也不好拦他,等到殿内就剩下三人时,开口询问:“师父,您怎么来了?” “星象生变,她要来看看。”云中君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褚阳。 “是这样……”皇甫令想到了冷洇染,那个被一个老道士称为阴星的女子,“双星相汇?” 云中君点了点头,坐到榻边,执起褚阳的手臂,轻轻探入袖子按揉穴道,由于动作,露出的白皙手臂上道道疤痕清晰可见,他敛下了眸子。 皇甫令不便再问,叫来随从处理探查明节太子之死的事。突然,一位与婢女装束格格不入的女子闯入殿中,手中拿着那副裱好的美人图,问道:“殿下,这幅图有没有可能,是实景临摹?” 听到这个声音,褚阳眯了眯眼睛,抽回云中君掌中的手臂,揉了揉头。 “醒了?”云中君问道。 “有点晕,尚可。” 褚阳扶着榻沿起身,看向皇甫令,做出略有惊讶的样子,行了个礼,又看向一脸懵的冷洇染,声音冷冽地说:“好个美人,是你无疑了。” “我?”冷洇染一手拿画,一手指了指自己,样子天真无邪。她见面前戴着面纱的女子一醒,气氛一下子冰冻起来,犹豫地向皇甫令提议:“我觉得,应该到作画的地方核查一下……” 禁宫内,冷洇染顶着多方的注视,硬着头皮,探寻着画上的蛛丝马迹。受皇甫令的命令,禁宫里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有以前教导皇甫瑾学画的画师,有宫门的守卫……冷洇染穿行在来往不断的人群中,神色认真。 褚阳虚靠在云中君身边,在宫外晒着太阳,不时进去逛一圈。皇甫令应是很信任冷洇染,让她这个习画的来探查。他还真选对了人,冷洇染对着这幅画,倒是有几丝头绪。 人声喧闹中,云中君低声传音:“依你之见……” “画上的人是我。” 终于,他们在午饭前得出初步判定,是有一位华服女闯入禁宫,跟明节太子交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一定涉及明节太子心中肯綮,使得他自杀。 皇甫令是知道皇甫瑾的往事,也有了些猜测,于是吩咐手下沿途去找那华服女子的下落。褚阳知道,这国都华服女子这么多,他应该没本事短时间内找出她的踪迹,况且,她进出皇宫时行迹万分小心。 此时,皇甫令身边侍从向他低声秘密禀报些什么,冷洇染瞪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卷起手中的画轴,低声叹道:“一幅好画,构图现代,着笔浓烈,却要带到墓里去……” 褚阳倒是突然想起一事,之前皇甫令遇刺,逃到别苑,那刺杀皇甫令的是谁呢?要说这皇甫令名震天下,也是百官众心所向,平白无故,怎么会孤身遇刺受伤,莫非…… 一切,还要等到太子下葬之日见分晓。 调查得差不多了,皇甫令召集手下准备回去,冷洇染偏着头问道:“殿下是回大元帅府?那我……?” “你跟着我。”皇甫令回道。 冷洇染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只得点头。褚阳见这情形,不冷不热地上前道:“殿下,这位姑娘,是来自朔州的……太阴在前,失敬。” 冷洇染一脸莫名,惊讶地看着褚阳与云中君两人。褚阳语气并不恭敬,皇甫令并不在意,则道:“多谢贵女出言提醒。” “不必。双星聚、应天命,我看到了人,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殿下自己珍重,以后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那师……这位仙人呢?”皇甫令急切地看向云中君,而云中君只淡淡地回视。 “此番我本无意到国都来,就此别过后自当便云游各处,至于回山之期,随缘罢了。” 皇甫令轻声叹息,只行了个礼,便派人送她二人出宫。冷洇染看着这一对白衣的背影,抑制不住好奇,低声问道:“他们是哪里来的神仙眷侣啊?” “景行宫。”他看着冷洇染,又想起了那句“双星聚、应天命”,眼底深沉,“洇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啊?”冷洇染一愣,顿时想起了褚阳告诉她的复杂身世,只怔怔地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反应得不对,忙接着道,“我还能是谁,我就是冷洇染啊……” 另一边,褚阳和云中君出了宫,出了国都,到北郊晃了一圈又改装回到了天机阁。闻人铭正在千机居里看十八州的地图,抬眼瞧见两人走入,向褚阳问道:“如何?” 她顿时驻足,收起手中的银面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可能又得向你借人了。” “仙子,话说明白。” 褚阳简要地叙述了一下情况,最后道:“如果皇甫令查到华服女子的踪迹,便会顺藤摸瓜查到‘孤剑酒馆’,我要的就得不到了。” 闻人铭思量了一下,沉吟道:“除非华服女子重新出现,皇甫令便会着手追捕,无暇顾及她去过的地方,可她到底是?” “是我。瑾太子自刎我未曾想过,如今倒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闻人铭有一刹的讶异,又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不是简单,何必借旁人呢,借我就好。” 借个闻人铭?这是什么借法? 美艳女子一身金丝华服,眉间双剑花钿色如火,手中双剑挽花,轻功飞出天枢阁的高墙,稳稳落地。 身后一位墨蓝劲装的男子持弓追来,修长玉手拂过箭匣,箭虚虚一放,落入女子的绣鞋边。 “闻人铭,但愿你别手抖……” 褚阳正戴着□□,易容成艳丽的陌生模样,秀目一瞥身后追来的闻人铭,低声轻语。 他们两人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穿过闹市人流,灯火残影恍惚得像个梦。褚阳想起来了,今天是这儿的仙诞夜,那灯火通明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那黑暗里突然亮起来的满亭烛火。 见身后的闻人铭要追上来了,褚阳轻功一使,便飞檐踏瓦,远远飘去。 前头有街上巡视的士兵,他们见一明亮人影从半空中掠过,正要去追时,闻人铭正好追来。 “天枢阁阁主!发生了何事?” “有一华衣女子闯入我千机居,不知带走了些什么。” “华衣女子?”为首的士兵十分惊讶,而后神色又凝重了起来,“事关重大,追!” 人流立即被士兵们的步伐打散,闻人铭提弓跟去,搜寻着灯火中的身影,眼中蒙着担忧之意。 虽然知道她身手不凡,不会被他们追上……但,总觉得心中不安。 百姓们见到士兵大喊“避让”地穿过,纷纷四散奔逃,原本拥挤却平稳的大街顿时变得像半碗晃荡的水,人潮翻涌着,混乱得犹如沸腾。 远远地,在角落里,有一个妇人面对着人群哭泣,大喊着:“小云,小云,你在哪儿?” 有人听到她的呼喊,却没有人愿意穿行于纷杂的人流,帮她找寻。 正于那妇人肝肠寸断,在推搡中几乎倒下时,一抹明丽的身影如矫矫鹰隼般掠过人群,她怀中双丫髻的稚女眼中还有未干的泪,惊异地看着半空中的奇景。 “小云!” “娘亲……”稚女一被放下,便扑向那妇人,她看不懂自己母亲喜极而泣的神情,只回头指着身后的华服女子,“那姐姐好厉害,飞过来救了我!” 那妇人才着目于救下她女儿的恩人,那是一个娇艳欲滴的女子,衣料在灯火中闪亮得逼人侧目,她惊异地喃喃:“多谢姑娘相救……” 不知不觉中,人流已经稀疏了很多,身后整齐又咄咄逼人的脚步声告诉褚阳,她被追上了。她摸了摸头稚女的头,低声道:“握住你娘亲的手,快走。” 妇人已察觉到了不对,拉着女儿就跑,只那稚女频频回过头来看站在原地的褚阳,眼神清澈如水。 褚阳微微偏头,余光所到之处,皆是甲胄。看来皇甫令把国都守得像铁桶一般,只是片刻,前方也有士兵堵塞,前后左右都是人墙。 ……还好巷子多。 有箭矢破空而来,没入她的左脚,上面墨蓝色的标记很清晰,是闻人铭的箭。 褚阳静静地立了一会儿,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后…… 突然抽箭一甩,飞身向左。 “包抄!” 哗啦啦的甲胄兵器碰撞之声太过打耳,褚阳一入小巷,听声辨位,七拐八弯地将士兵们落到后面,不一会儿就占了上风。只是,令她惊奇的事,她身法灵活地甩去追兵,却有一人没有甩掉——墨蓝色标记的箭矢一路为她引路,帮助她遁入黑暗中。 最后,她将金灿灿的外衫一甩过墙头,露出里面的黑袍,和黑夜融为一色。 巷口,有一个男声如风吹玉振:“仙子……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第16章 第十五章·夜色 轻而稳健的脚步在幽巷里响起,闻人铭解下身上披风,替褚阳系上,他修长十指翻飞了几下,就打了个很漂亮的结。 两人靠得有些近,褚阳微向后退一步,背就抵上了墙。闻人铭含笑伸手,揭下她面上的□□,露出一张少人得见的真正面貌,那面貌一半落在黑暗里,一半落在灯光里,有界限不清的阴影。他的指腹触到她的面颊,一股温暖透骨而来,让他感到如沐阳光。 褚阳平静地看着他渐渐深起来的眼神,没说话。 最后,他收起面具,将眼神落到别处。褚阳正想开口,却见巷口地面上火光一闪,她心下警惕,立刻拉过闻人铭到墙的拐角处,顺带用手抵住他的唇。 夜色里,褚阳将他推到墙上,用眼神地示意他别出声,直到闻人铭反应过来,褚阳才放下手指。 闻人铭感到唇上温暖离开,又轻轻将褚阳拉得再近些,眼睛里星河满悬,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几位士兵涌入小巷,举着火把搜查,终敌不过褚阳与闻人铭的匿息之术,一无所获地匆匆出了巷子。 “报告——” “报告——没发现那……” 士兵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褚阳浅浅呼出一口气,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她正欲松手退后,突然有什么东西突然覆上嘴唇,软而暖,裹胁来深重的气息,像千机居里的竹风。 她猛地睁眼,只听得砰砰几声,暗沉沉的天空便铺满了烟火。 闻人铭吻得很轻,只痴痴用气息温暖她微凉的唇舌,双手轻放在她的额发上,敛下的眼帘避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褚阳不懂这算是虔诚还是贪恋,忘记了反应,只怔怔地看着五彩斑斓的夜空。 烟火落下来,笼罩了整个都城。 烟花燃尽时,闻人铭移开了唇,笑着理了理她的头发,神情与往日笑容似有不同。 “仙子,我们回去吧。” 褚阳回过神来,敛目点了点头,直向巷口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闻人铭。 他只是微笑,眼神在夜色中看得不清晰,却能感觉到他的强势。她回过身,微微握了握拳,一种异样的凌厉从她眼眸深处爆裂,只有一个问题盘桓于她的脑海—— 闻人铭,是否会读心。 翌日,国都内守备越发严密,虽然皇甫令没有全城搜捕,在对于华服女子的排查力度越发加大。皇甫令到天枢阁来过,询问闻人铭关于华服女子的事,所获甚微。 褚阳偶尔来询问他布置状况,或是绘制几幅机要之图,随意赠与天枢,其余时候,便煞有其事地和云中君论道。 闻人铭看不惯她从容模样,终是寻了时候向她发问:“仙子,你半分不恼?” “何事须恼?” 闻人铭倒也自然,脱口而出:“冒犯仙子之事。” “恼。”褚阳颔首,目中无甚色彩,只答,“我不明你究竟何意,却因合盟一事木已成舟,不能不按兵不动。闻人铭,往后的试探还是免了吧。” 听她称呼他的名字,闻人铭倒是知道她在严肃地警告,不过,知道她将他做的事当作试探,心似有些微的酸胀,他若玩笑地说:“仙子,只当试探,未免薄情,我还算喜欢你的。” 他并不清楚他是否喜欢她,他只明白,想到得到她的厚待,确实是属于他的欲望。 吻,也只是想吻而已。 褚阳闻言,直觉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便偏头微愣。若说闻人铭能将人心看透,她何尝也不是,只是她习惯了忽略这些荒唐复杂的东西而已。回过神,她道:“阁主自便吧。” 面对闻人铭时常失神,是她自己的问题,本怨不得别人。 终于,明节太子下葬之日终于到了。 去往皇陵的街道上挂满素缟,褚阳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那纯白的颜色刺入她的眼睛。 瑾太子……皇甫瑾…… 你望着我,却不愿意看到最后的结局,可我会替你选择。 无人岭主体的多数山峰高而险,而附近的山峦,又十分荒凉。按地形上来看,无人岭和禹山应归为一条山脉,只是这儿的人没有给这一条山脉命名。因这条山脉的天险,国都背山依水,易守难攻。据说这里在战争年代,死过成千上万的轩辕军。 一身黑衣的褚阳步行在泥地里,静静听了一会儿风声,银面具已被她收起来,露出真容。 闻人铭要去送葬,无法抽身过来,云中君深藏不露,她表示她最好独行,他也就不执意随行。 忽然,近处山丘上传来很响的哨声,一时飞禽惊起,黑影腾空。褚阳心中一动,轻功点地向哨声传来的地方飞去。 不出几百米,她便看到谷壑间便立着几个人影。 她气势内敛,那谷壑间的人影一动不动,巍巍如山。 再近前,褚阳认出那为首三人中的一位年轻男子,正是孤剑酒馆的掌柜,另一旁立一高壮大汉,在中间的是一位从面貌上不辨年龄的俊容男子,其人目落鸿鹄惊尘,一身气度如世代王公,气势更是深不可测。 指挥使……? 褚阳心中思量着落到他们面前,抱拳行礼,道:“在下褚阳,前辈约见,按时前来,以期同谋。” “褚阳?”俊容男子沉吟片刻,端详了一下她面貌,“……是你?” “是我。”褚阳从袖中拿出双剑木令,呈给对方看,“褚阳不才,忝为南宫家当权,偶然寻得长公主遗女,朔州冷月山庄冷洇染。” 听此,面前几人面色逐渐凝重,大汉眼神锐利,冷冷问道:“你有何图谋?” “轩辕血卫有何图谋?”她反问道,“复国?护遗孤?先前皇甫令遇刺,也是你们做的吧?” 俊容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抬手向致意身旁两人不要发话:“未想到阁下连耳听八方,是我等不能及。先前,我等以为阁下是轩辕血脉……现在忧心长公主遗女的情况,还请阁下先行告知。” 褚阳连连攻心,继续说:“她尚平安,不过,你们不会看着唯一的轩辕血脉被皇甫氏玷污,对否?” “阁下此言何意?” “现在皇甫令要动南宫,皇帝暂未显阻止之意,若他查到南宫绝为禾丘郡主之子,我南宫便再无退路。我至国都前,冷洇染受庄内之人所害,我见她有才,将其带离冷月山庄,不想皇甫令见到冷洇染天仙之貌,却欲立她为妃。我前不久方知冷洇染的身份,主意不定,遂欲寻血卫,且不论与弑族仇人比翼是否合乎天理,若皇甫令因此得知冷洇染的身份,不可想象她会受到的伤害。” 褚阳顿了一下,平静地看着他们,眼峰不动如山。 “您清楚,瑾太子自刎前我见过他。三年前皇甫谋逆,我身在南方,经受离乱之痛,同皇甫有血仇。我早有决心,为所有三年前皇甫谋逆的无辜受害者讨回公道。” 那几人沉默了。 “自然,我不否认我所图甚大,只是我一人反皇甫,实在师出无名,既然这江山合该是冷洇染的江山,我不介意为之效力。”褚阳继续道,“等时机合适,我就带她来见各位前辈。” 俊容男子表示他需要些许时间商议考虑,褚阳心里也不是很有底,但还是选择将地方留给他们商议决定。 “首领,这可是与虎谋皮……能在皇甫之前探得血卫消息,此人必势力强大……” “血海深仇在身……皇甫有意培养自己的势力……要想……” “成千死去兄弟们的英魂看着,一生使命,不能……” 那些人都武艺高强,修为并不过分低于褚阳,在退开百步后,她也听得有些模糊。 片刻后,他们走向褚阳,为首的俊容男子道:“这部分血卫是翰城和烨城之间的主要力量,其他的尚未召集。血卫见令行动,阁下手持血卫令,本就能驱动血卫。只是,轩辕已灭,血卫也不再遵照旧制,若阁下希望借助血卫的力量反皇甫,还请将阁下的势力据实以告。” 褚阳神色微怔,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听完褚阳的叙述,又看到褚阳出示的印信,不由得沉默了好一阵。 “阁下为何未在皇甫坐稳宝座之前起兵?” 褚阳答:“南方未稳,军备不足,不忍劳民。” 这绝非褚阳的诓骗之语,因此说起来的时候语气平淡。 闻此,俊容男子眸中微闪,向褚阳颔首道:“血卫首领,原指挥使,龙勤。”。 “血卫从使,穆思鸿。”大汉向她抱拳。 “血卫行列使,姚舒。”年轻的酒馆掌柜向她叉手为礼。 ——“愿与褚姑娘同路。” 血卫冒了很大的险,但或许他们本身就不在乎自己的存亡。因为他们这些特殊的人在这个世上,除了彼此和信奉的卫国精神外,什么都没有。 老皇帝防着皇甫令,没有让他接手密卫。根据皇甫令在三年平乱时的雷霆手段,若他逼宫皇甫皇帝,揽下政权、接手密卫,发展壮大,这皇甫王朝又将掀起腥风血雨。而仍未卸甲的血卫,必将不存。 “承蒙前辈托付。南宫北郊已经安顿好了,只是国都情势复杂,需要劳烦诸位山道潜行。” 无人岭一路向西北而行,即是南宫家的北郊。褚阳带着血卫众人披星戴月,一路潜行。国都守备森严,因瑾太子下葬,皇甫令掉开了一部分守卫到皇陵附近,如果不是这样,这明上的血卫与暗中的影子,可不容易来去自如。 三日后,夜幕下的千机居楼顶上落下一抹白衣的身影。他抬头举目,仰望穹上银河,素色的袖角肃穆地垂下。 “云掌门又占星问道?”闻人铭环着臂,从竹影下信步走出,“自褚阳回南宫家,已是第三次了吧?” 云中君缄默,微微动了动袖子,那白袖子就堪堪从地上划过。 “云掌门。”闻人铭垂下手臂,道,“你相信吗?褚阳是太阳,新的太阳。” 云中君终于发话了,语气冷凝:“闻人阁主,你与她联盟已是燕巢幕上,最好不要再扑向客星,以免飞蛾扑火。这不止是我的奉劝,她也不愿因此影响大局。” “怎么,云掌门看星星看出了些什么?”闻人铭不为所动,笑道。 异星的光芒一日比一日波动得离开,殷州的辅星已从轨道脱离,直向异星而去,这一切无一不与发生的对应。 云中君总在想,就当下异星不稳定的形势,他根本推断不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没听到云中君的回复,闻人铭嘴边弧度依旧,只道:“听说观测天象最是耗费心力,云掌门还是悠着点吧,要是您伤着了,褚阳回来了会怪罪我的。” 于闻人铭意料之外,褚阳并不会马上回天枢阁继续与皇甫令耗着。回南宫家时,陈月告诉她,皇甫令已下达了军令,他手下的将士要来南宫北郊,与南宫家的一千南宫军一同军演。 “皇甫令打的什么主意?他近来处理明节太子之事,本没有时间顾及南宫家……” 陈月用茶盏敲了敲桌子。尽管她在离开南宫家后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比褚阳更像个地球人,但这几年的异世生活还是改变了她的习惯。 褚阳摇了摇头,陈月继续道:“你刚一带回轩辕血卫,他就送来军令,莫不是他察觉到了轩辕血卫的事?” “他若知道,就直接截我的道了,可能是作为当代阳星,直觉太准……”说这话时,褚阳轻微地勾唇,陈月见她睥睨神态,顿时觉得手臂上一凉,摸了摸才发觉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不禁心中汗颜。 “你原本可以扣着阴星,耗着阳星,然后一步步蚕食,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因为不确定。假若因双星不聚世界再洗牌一次,即使我能保存实力,时间也太长了,我等不了。其实皇甫令的情况比我预想得弱得多,除开兵力上的压制,朝堂、江湖、民间并都不为他所用……可能是阳星只有与阴星相汇才能得势。” 陈月垂着眉眼不再说话,只晃了晃茶盏,再抬头时,她看向站着的褚阳,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道:“南宫绝等会儿就来,你直接将血卫交给他,估计他现在还在发愁呢……褚阳妹妹啊,你可是厉害。” “陈月,我活了近四十年,妹妹这个称呼实在担不起。” “四十年?”陈月惊奇道,“那你在地球应该成家吧……” “……不是,我穿越前十七岁。” 陈月摸了摸下巴,了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是魂穿死胎,跟我这种的不一样。算起来,五年前我刚是女主时,你已是穿越的老前辈了,只是我们不知道彼此都是穿越者而已。” “那时我尚势微,那三年洗牌给了我契机,使我掌权。我本是出格之人,大洗牌时规则也没乘乱将我杀了,反倒是我……掌权太过容易与幸运。我下手之处,无一不如探囊取物,即使风险再大,我也从来是赌赢的。” 陈月微微张嘴,讶异地打量了一下褚阳,道:“这怎么跟我做‘女主’时碰上的情况一样?不过阴星是冷洇染由云中君确认,想来也不会出错吧。” 褚阳曾将自己知晓的有关阴阳双星之事尽数告之陈月,但关于闻人铭是辅星一事,她也不知道为何,她并没有说出。 褚阳微微摇头,说:“现在星盘情况有变,因此,我猜想我是‘病毒’。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臆断。我只肯定的是,要想不被皇甫令剿灭,南宫得面面俱到,方可无虞。” 陈月正色答:“我洗耳恭听。” 第17章 第十六章·孤雁 冷洇染每天都睡得不怎么好。 一来,是没有那个银面具在身边,独自待在大元帅府,受着那些婢女家妓们的不善眼神,日日不安;二来,是自从上次帮皇甫令看了幅画后,他越发对自己上心起来,近来虽然他有事可忙,不是日日都来,也隔三差五来收她的涂鸦。 很奇怪,皇甫令总是会关注到自己。 晨起过后,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砚台,回想着银面具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将它们串联起来,像拼图,最终模糊地得出一个纷乱的图像。 银面具的目的很明确地告诉过她,就是成为天下之主,而她这个阴星的身份就是打败皇甫令、夺得天下的关键,因此银面具需要她,可能是施行“美人计”吧,毕竟这具身体确实美得人神共愤。 “让皇甫令爱上你。”冷洇染觉得,银面具交代给她的任务,未免进行地太顺利。 说来真是奇怪,分明皇甫令被称为王朝第一美男子,地位权势又那么不凡,绝对的言情小说里男主的样子了,任哪个女孩子都不会不痴迷,尤其是他还对自己这么关切。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跟皇甫令相处也感觉不舒服,还没对着银面具安心。 可能银面具那些云里雾里的话灌到了脑子里,她发现自己没法接受跟这个世界的人谈恋爱…… “冷姑娘,冷姑娘,殿下要见您,您要赶快梳洗打扮呢!” 见她?做什么? 冷洇染被一个小婢的话拉回了现实,她拍了拍脸颊,试图清醒一下自己,道:“我知道了,是有什么事吗?” “冷姑娘,您还不知道?殿下今日要带兵去南宫北郊军演啊!” “南宫北郊?军演?”冷洇染战栗了一下,心中隐约感到害怕,银面具不就是南宫家的当权吗?不会是银面具和她的关系被皇甫令发现了? 遣小婢离开后,冷洇染殷殷切切地望着身边的几位侍女,轻声询问:“怎么办?” 那几位侍女面面相觑,由于大元帅府守备森严,她们与天枢阁的联系也断了,不知道具体情况,却也招架不住美人的期盼,只得说:“我们会保护好冷姑娘的。” 皇甫令的士卒又到南宫北郊来了,只不过这次是光明正大地来。那整齐的脚步声与呼吸声,让人看出这一千精兵的不凡实力。 冷洇染着一身秀丽骑装,俏生生地跟在皇甫令后面走着,走了许久终于见皇甫令停下,便探出头来去看。便看见一位美貌不输于自己身体的女子立在空旷的丘陵间,她还认得那个女子,那是南宫的家主。 她用余光看了看身后兵卒,似乎都被这美如天仙的女子吸引住了目光——自然,在她侧眸时,又都被她这张脸吸引住了目光。 “请殿下安,南宫千卒皆已我于山谷间就位,殿下可自行布兵,就绪后点狼烟便开始。” “我并未提及,南宫家可提前就位。”皇甫令声音冷冽。 “殿下还传令让南宫家不可使用弓箭手呢,虽然我们对地形熟悉,但打仗总有一方得地利,是殿下太不公平。”陈月扬眉笑着回答。 “南宫家是南宫绝指挥?” 陈月笑着颔首,回道:“看殿下身后娇娥,想必也不是殿下亲自指挥,如此,就请殿下上北郊春亭观战。” 然而,崖壁边上的北郊春亭并不是一个观战的好地方。皇甫令跟着陈月上春亭的时候,山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或是游春、或是采药采茶、或者在梯田中农作。百姓们见到皇甫令和陈月,纷纷行礼。 “殿下,实在抱歉,南宫绝执意不打扰百姓,并没有封锁这片北山。”陈月请皇甫令入春亭主座,拱手致歉道。 皇甫令微微点头,冷洇染斟酌了一下,大着胆子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如果误了人家采茶的时间也不好。南宫绝是什么人?” “他是南宫家的前少主,现在的司主。”陈月入座,“许久不见冷姑娘,想不到你仍未回家,你还是住在别苑里?” “呃……”冷洇染不知如何作答,只慌张地瞟了一眼皇甫令,坐在他身边,不做声了。 陈月眼底暗芒流过,道:“说起来,冷姑娘为何离开冷月山庄呢?” “不过是因为一位老道所说的荒谬之语。”皇甫令如是说道,摇了摇头,“只能说是命中如此吧。” “命中如此……佳偶天成?”陈月接话,而后立马反应过来,忙道,“我居乡野之地数年,随意惯了,请殿下与冷姑娘见谅。” 冷洇染只觉得十分尴尬,默默地剥着桌上的橘子,却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手中的橘子,正是皇甫令的手。他将橘子剥好,又塞到她手中,道:“你不用做这些。” 言罢,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起身看向春亭底下的山丘。狼烟突然间从一处升起来,他眉峰一拢,着目于山谷间的情况,陈月见此,恭敬地递上了望远镜。 此后一段时间,春亭中气氛凝重。 冷洇染举着手中的望远镜,趴在栏杆上向丘陵见望去,谷壑中有隐约的人影,之前一段时间还清楚地看到两军交锋的场景,现在不知怎么又变了形势。 陈月是看出名堂的人,她轻松地对皇甫令说:“殿下,看来南宫绝是抵挡不住了。” “伏久者,飞必高。”皇甫令更显得沉着。 “好一个‘伏久者,飞必高’!” 十分突兀地,春亭内发出一个低沉的女声。那声音透着内力,回荡在春亭上方的房梁间,吓了冷洇染一跳。 “你皇甫氏不就是‘伏久者’,最终篡位成功的吗?”那女声继续发出,愤怒之意越发显现。 “谁!”皇甫令凝着眉,早已反应过来,剑横于身,沉声道。 “来取你命的人!” 只听那一声怒答一下,从春亭翼角上落下来个华服女子。她身手快得惊人,几个翻身就到了皇甫令面前,手中刀剑虎虎生风,直袭他面门。 皇甫令抬剑去抵,不过电光火石间,他们便缠斗起来。陈月暗自退到一旁,咬了咬牙,招呼南宫家和皇甫令的侍卫们上前保护,半点也不掺水。 华服女子还是不比皇甫令,接下他几招后,动作立马慢了下来,处于下风,又被侍卫们围住,本无逃脱之机。 然而,她斜眼看了看呆在一旁的冷洇染,突然收手,掳过冷洇染,将她环起来,直直跳到人来人往的山道。 “皇甫令!还有你南宫家!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乱臣贼子!” 众民不明所以,慌乱非常,她站在道中间厉声控诉,声音如破锣相击。 好巧不巧的是,这北山上正有不少名门望族游山,听到这儿的动静,都来一看究竟。 那华服女子干脆地抽剑一抵,恰好抵在冷洇染的脖颈上,冷洇染吓得脚一软,几乎滑倒,华服女子拎起她,继续道:“皇甫令,你要是敢驱散百姓,我就杀了她!” 护卫们已经围住她了,她挟持着冷洇染,他们也不敢上前。 皇甫令一瞥围观众人们的各种神情,眼神深沉地望了一眼陈月的神情,又收回了目光,道:“你就是使明节太子自刎的主谋。” “世人皆知明节太子自刎,与我何与!要说主谋,不如说是你皇甫令!”华服女子情绪格外激动,面上却苍白无比,“当年因你,皇甫老儿废了后,逼得明节太子的母亲自刎!也是因你,明节太子辜负了他母亲的嘱托,轩辕妇孺和旧臣一个不剩!” “成王败寇而已。”陈月从皇甫令身后走上前,“想必你来自轩辕氏,可你如此,我等、乃至百姓都不得安生,何苦呢?” “贰臣,你南宫家有何脸面说话!”她放下手中一剑,剑身砸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嗡鸣。 周围有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们交头接耳地低语,有百姓们或惊恐或木讷的眼神,他们旁观的样子,像真的事不关己。 冷洇染被她的话吼得耳膜发胀,只觉得头疼不已,望向亭前的皇甫令和陈月,突然想起银面具跟她说过的话—— “皇甫令,是你的杀母仇人。” 华服女子的剑抵在她脖子上,虽然没碰到,但脖子里冰冰凉凉的,冷洇染听她继续喊道:“皇甫氏,杀轩辕三百余人,杀忠臣十四门,屠戮血卫数千之众……” 皇甫令深深蹙眉,他甩袖一喝:“无稽之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侍卫向着那华服女子围拢,意图围攻,华服女子将冷洇染一提,转了转剑芒,那些侍卫不敢不顾冷洇染,便与她僵持着。 也是那华服女子位置选得好,身后便是悬崖,无须顾及身后的情况,能死死抓着冷洇染不放。 那华服女子的声音藏了内力,响彻山坳,她全然无惧地说:“皇帝昏庸,贪恋权力,压迫民欲,限制教化,助长世家,令世家贪于享乐、颓靡失德,赋税更比轩辕氏时多上一倍不止!” 这份控诉足够令世家弟子和百姓皆惊诧了,他们的神情变得恍惚和杂乱起来。 “够了!你不过是仇视人间,妖言惑众罢了!”皇甫令抽剑向她甩去,剑锋凌冽,直取眉间,却被她飞速退后躲过,剑却插在冷洇染的足前。 “妖言惑众?天理昭昭,我能以死证明我字字属实。你皇甫令毫无人性,杀人如麻,当初坑杀轩辕军俘虏,更为免开支,下令屠疫病之城,尸身成山,无数百姓无辜就死!世家欺你已久,若你做了皇帝,你岂不是要血洗中原!更何况如今的忠良名士、贫苦百姓!这天下,真当人人自危!”她语速极快,字字泣血。 冷洇染呆愣地听着,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像没听懂。 真的……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真的发生过? 皇甫令的眼神一点点阴冷起来,他攥紧了双拳,眼睛里充斥着血意,神情已呈现出扭曲,声音也被压抑得很低:“信口雌黄!” “敢做不敢为?轩辕朝廷再糟糕,皇帝尚有仁政爱民之心,臣子尚有清明贤良之格,而你皇甫氏,不说你身为臣子的谋逆之罪,你何以为天下拥,何以做天下主……” 华服女子声泪俱下地说完这些话,苍白的美丽面容上已是极致悲戚,她仰天长叹一声,如同长空里,一只孤雁。 那一瞬,冷洇染心里突然被痛击,周围人麻木呆愣的神情更让她失去站立的力气。 何以为天下拥……何以做天下主…… ……因为一个女子,违抗了规则,世界要大洗牌。 冷洇染想到银面具的那句话,竟感到彻骨生寒。 她不懂……她不懂啊……为什么她不懂啊…… 她被放开了,追随着那远离的墨发,能见那华美的锦袍从眼底划过。华服女子点地而飞,如逐电追风般撞向山石。 “砰——”的一声,鸟鸣突然停了,接着,雀鸟惊起。 “不要……”冷洇染跪坐在地上,张了张唇,眼睁睁看着那锦袍被血色溅得殷红。 她终是落下泪来。 那华服女子失去了知觉,从半空直直掉了下去,风声顺着悬崖延伸而下,最终听不到了。 皇甫令深深蹙眉,不觉得这些是巧合——南宫、轩辕、皇甫瑾、刺杀、美人图、华服女子……这些事情的背后必有一位尚在暗处的推手,那人说不定还眈眈看着冷洇染和当朝皇帝,到底是谁?而这南宫家,又在其中扮演着何等角色?它是棋子,还是…… 他揉了揉眉心,权宜之下,没有下令封锁北山,而是亲自对在场的亲历者说明情况,稳定人心。 而一旁陈月望着山上的血迹,微眯了眯眼睛,吩咐侍卫道:“快去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8章 第十七章·哀啼 南宫家的议事厅内,皇甫令与陈月同坐在主位上,冷洇染恍惚地坐在下面,身体几乎陷在木椅里。 陈月轻轻地用空茶盏敲着桌子,瞟着皇甫令不动如山的神情,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即使皇甫令刚刚向众世家解释时巧舌如簧,可他应该清楚,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必不会像表面上那样小,既如此——他这等冷静,着实可怕。 正于陈月忧心之时,远远走来一个挺拔的俊秀身影。 “夫人,司主和吴指挥使已到关口。”萧清向皇甫令抱拳行礼,而后向陈月道。 陈月拉过他的袖子,继续问:“那撞壁的华服女子呢?找着了吗?” “尚无消息,我已增派人手,在北山崖底搜寻。”萧清镇静回道,握住她的手,“没事,再等等。” 听他安慰,陈月长呼了一口气,对他笑了笑,又贴着他的耳畔,细声嘱咐了句什么,厅内的人都听不到了。 皇甫令听着陈月这边的温声细语、情意绵绵,望向冷洇染的方向,却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不由得一沉。 片刻后,从远处并肩行来两人,身后都拖着长长的队伍。身着南宫家家服的男子于场中一抬手,身后弟子便齐齐站定,于是,整个队伍也停下来。接着,为首的那两人继续向前,直入厅内,皆行军礼。 “殿下,不辱使命,我军胜。”着轻甲的男子声如洪钟,一膝着地,向皇甫令禀报。 令陈月侧目的是,皇甫令几步到指挥使面前,亲自躬身扶起他,道了句“应当褒奖”,又伸手请南宫绝起身,说:“司主请起,南宫千卒实力,与我军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南宫绝微愕,定了片刻才起身,窄袖微撤,道:“是南宫技不如人,日后自当勤勉练习,不负圣上隆恩。” 一旁的陈月看着皇甫令这般“不计前嫌”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她用须臾酝酿了一下情绪,出声:“兄长,我正有意让萧清协助你统御这一千精兵,你觉得如何?” 南宫绝低了低头,道:“家主何必如此,大可……” “到了,找到了!” 突然,有子弟向敞开的厅门奔来,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大喊,惊动了厅内的所有人。那后面,还有几个南宫家的子弟用白布拖着重物,众人皆猜到那是什么——轩辕氏华服女子的尸身。 皇甫令最先疾步上前,以剑挑开白布,一位锦缎华衣的女子躺在里面,脖颈苍白,额上血迹网布了整个面部,狰狞可怕,再看她停滞的鼻翼和胸腔,已然没有呼吸。 “请仵作。”皇甫令收起剑,沉声道。 陈月就势给萧清使了个眼色,萧清握了握她的手臂。他自请前去就近的北郊衙门寻仵作,而皇甫令却又遣了亲信跟他一起去。临走前,陈月压着嗓子对萧清说:“去北郊衙门的路有好几条,你务必要选捷径。” 在角落的桃树下,冷洇染远远地待着,俯下身子,捂着口鼻,眼中含泪。皇甫令见此,来到她面前询问:“怎么了?可是恶心?” “没……没什么。”冷洇染微微退后一步,想起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世界的不同来,不敢多言,“我只心里闷得难受。” 心头有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几乎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之后,皇甫令有细碎地询问了些什么,她都含糊地答过,但皇甫令实在忧心她的情况,便遣了随从先送她回府休息。 冷洇染离开北郊时,在关卡处碰上萧清一行人,她不由得出声向皇甫令的亲信问道:“殿下是习武之人,怎么会连死因都看不出来呢?” 那亲信虽恨她出言冒失,但见她凝着一双美目,心里却不自觉消了怨气,只看了眼萧清,并未答话。那北郊衙门里的仵作说:“姑娘年轻不懂,看死人可是一门不小的学问。” 冷洇染点了点头,行礼告辞,只心中一直想这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仵作被带到尸体面前后,仔细查验,确认是华服女子是颅骨、脊柱骨折,因出血过多引起死亡,断言时,还将伤处展示出来,说的有理有据。 皇甫令与身边亲信遮掩着议论了片刻,不再有疑,开始整顿队伍,准备回营。陈月暗松一口气,试探地向皇甫令问道:“那这尸体?” “埋了吧。” 可幸,是埋了。 陈月看了眼华服女子满是血迹的脸,哀怜地点了点头,指挥子弟们将她埋到关卡外的树林深处去。树林里树影斑驳,小溪潺潺流过,发出悦耳叮咚,子弟们拖着白布,吃力地向树林深处去…… “行了,没人了,你们还真想埋我?” 微有沙哑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来,震得那些年轻人们身躯一抖,定在了原地。那原先死气沉沉的尸体突然活了,她用白布摸去脸上的血迹,缓缓坐起,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冷冰冰地评价:“演的不错,是可塑之才,记得守口如瓶。” “多谢,多谢……一定、一定。”子弟们回过身,只能扯着嘴角笑,心里想着,不守口如瓶,还等着萧清找上门来吗? 她自若地起身,解开华服扔到白布里,露出里面的如墨一般的缁衣,悠悠道:“传月家主的令,把衣服和布洗了,折好带回来。” 留下错愕的南宫子弟,她信步走到溪边洗了把脸,悠然远去。 日薄西山,夕阳透过门洒落在地上,红得太浓烈,像在流动似的。在厅内边处理公务边等褚阳回来的陈月有些不耐烦了,她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恨恨地嚼了嚼糕点。 “褚阳妹妹……当时说好了你掌权的呢……怎么天天不在南宫家,连个没影子都没有?”她不由兴叹。 “褚姑娘是怎么做到骗过皇甫令的?” “她啊,修为古怪,假死之术用特殊方法错了位,真拼……” 陈月摇了摇头,继续叹息。 于军演前,褚阳就已经布好了全局,未免变故,主要的刺杀戏码皆由她来完成。其他要准备的,就是一个聚集了世家、百姓的北山,一个被买通的仵作,几个机灵会演的找尸埋尸子弟,还有陈月、萧清、南宫绝的配合演出。 皇甫令总会在军演里动手脚的,褚阳并不能猜透其目的,只能让南宫示弱,不恋战,并且要注意对方人数的变化,开放各处山道以百姓混淆视听,以免皇甫令以军演之名,探查北郊,发现血卫。 无论皇甫令是否参与指挥,褚阳都会进行刺杀,将前朝旧事公之于众。之后,再假意被逼上绝路,落入隐蔽处消失一段时间,找到蹲着点拉破布的弟子,做好伪装,错好骨头,服下丹药,再假死出场。 皇甫令和他的亲信不通岐黄之术,否则他遇刺逃入别苑时就不会是因失血而昏迷不醒。因此,他定然会寻仵作验尸,这时,买通好的仵作上场,下达死亡判决书。皇甫令处事之风以稳为重,大几率不会虐尸,而陈月会见机行事,负责周旋留尸。 这是一个全是漏洞的计划,过于依靠参与者的应变能力,光是第一步刺杀皇甫令,为了将自己的武力压在合理范围内,稍有不慎,她的命就没了。 不过,正是如此粗制滥造,反而会使皇甫令相信这么一场刺杀是真的,为了让华服女子死得其所,让皇甫令失去追查的借口,顺便给那些世家们敲响警钟,褚阳不介意试试。 但她也有冒险的意思,她不过是想看看她的气运是否会被皇甫令夺走。 ——显然没有。 此后便无需顾及什么了。 蛇窟旁无草木,崖顶土地平旷,崖间石块嶙峋。夕阳照下来,平铺在崖顶,曲折在崖间,也照在那几块新立起的石碑上,落下浓烈的影子。 第一块石碑旁的阴影里,藏着个人。 缁衣铺地,她坐在碑旁石基上,侧着身子靠在石碑上。当发丝静静抚过石碑,她轻轻伸手收起发,将手搭在冰冷的碑文上,她几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上面的名字——南宫云。 “阿云,时间过得真快,我已经九年没有见到你了。我快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不过我还记得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微沙的嗓音浸润着数年挣扎求生、步步筹谋的日子,不再清澈、不再婉转。 因为深渊之中,魔鬼会刺穿虹膜,噩梦会撕裂声带。 她的声音本流淌着碎了又碎的刀锋,而此时,所有的碎片被那个名字碾成齑粉,将所有的锋利化为温和。 “我不会忘记你的。但我无法实现你的愿望,对不起。你的愿望很好,只是这个世界无法做到,也不会因我而做到。” 带一丝歉意,却仍旧温柔。 最后,她突然笑了起来,道:“阿云,这么多年,谢谢你了。现在,我把你放在这里,是不想你再陪我走下去了。忘记这些年看到的污浊吧,我只想你快乐。” “往后吗?” “往后污浊更甚,我自己来。” 于残霞散尽前,褚阳终于回到了家主的书房,陈月和南宫绝正在书房里,等着她大驾光临。对于自己没赶上饭点回来,褚阳的解释是,为避皇甫令眼线,在外晃悠了一会儿。 “姑奶奶诶……回来了就好,没伤着吧?”陈月拍拍这儿拍拍那儿,关心着褚阳的身体情况。 褚阳怪异地看了看自己,道:“云中君不能奈何得了我,何况皇甫令?” “行,知道你厉害。”陈月招来身后带着药箱来的江桃,“桃子,给你恩公抹抹药,那脸上和手上不少擦伤。” “好嘞。”江桃边答着话,边将褚阳按在凳子上,开了箱子一阵在褚阳身上面上捣腾。 褚阳有些无奈,这些许伤与她而言小得微乎其微,但也架不住江桃的郑重其事,只闭了眼睛由着她敷药了。 “南宫绝?”褚阳忽然睁开了眼睛,唤道。 “褚姑娘何事?”南宫绝应道。 “皇甫令在军演有没有其他的动作?” “看上去没有。” 看上去没有,褚阳细细咀嚼这五个字,平静地答:“看上去没有,就当他没有。但他既已找准了南宫这个目标,过不了多时,一系列的打压就会出现,我们不能太晚反应过来。” 第19章 第十八章·相思 好一会儿后,江桃收起了药瓶药具,陈月见褚阳似乎有话对南宫绝说,轻声吩咐侍从送上饭菜,便带着江桃离开。 “少主,南宫少主。”褚阳提起玉著,边皱眉边动筷,“老皇帝和皇甫令早有除南宫之心,你知;我想要天下,你亦知。我无可否认我的处心积虑和巴蛇吞象之野心,自逼你收下血卫,我就是在迫使南宫成为叛臣。” 为了边吃边说话,她吃得很慢,说得也很慢,用语不像之前那样简短。 “不过,你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吧。从前的经纬司也好、北山改制也好,还是缩减掌权人和下属的联系,都是更好地控制南宫吧?” 她就这么坦率地将事实说了出来……南宫绝微微收紧双拳,道:“褚姑娘不必这么说,南宫家不过是跟着家主的带领罢了。” “是吗?”褚阳轻笑,“家主她其实一点也不怕南宫有危,她和萧清自恃本领,天下再乱,总能跑路,还未将皇甫令看在眼里。真正担责的人是你,若不是想保住南宫,你早就对我动手了——其实,你看人倒准。” 他立在那里,看着桌上的菜肴,一言不发。 “我并非除南宫不可。我用南宫,只因此地有我怀念之人。不用,我不过多一个棋子辨认黑白。但我不会忘记她、不会放弃她,她死在这里,我就要留着这里。” 褚阳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眼神浑浊不堪。 而南宫绝的心中,震动不已。 “我不需要你懂,但我一诺千金。”她拿起手帕擦了擦手,自若地说,“若来日南宫亡在旦夕,我能用我全力换南宫之生。” 自南宫易主以来,她从来以掌控者和棋手的角色出现,南宫家上下至都被她驱策,可又为何,她要做出此等承诺…… 南宫绝抬眸看向她,褚阳还是原来的那个褚阳——她眉目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映着的孤城没有一丝灯火。而她身上的沉稳内力告诉他,他没有办法干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可她凝着这样冷的眼神,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不是诺给你的,诺给她的。” 鬼使神差地,他问道:“她是谁?” “那个替我血祭的少女。” 对于褚阳,他应该愤的,他应该不平的,但他突然做不到。说到底,让褚阳有今天的,不正是南宫家吗? 他忘记了他是如何从书房一步步地出来的,等再清醒时已走到了自己的院门前。他隐约想起在出门时,看到了天枢阁阁主闻人铭,想来是仗着自己修为潜入家主居的。他那时只记起了闻人铭和褚阳关系匪浅,并未阻拦。现在想来,南宫家的守卫还需再周全一些。 说起来,天枢阁阁主和褚阳之间不太像是同盟,显然更为微妙。可天枢阁阁主不是个易相与的人,作为和各大势力休戚相关、又毫无瓜葛的天下谍报之主,能和皇甫氏周旋,绝不只靠安生避祸。 天枢阁隐世已久,因作为天枢掌权人的父母皆不知所踪,闻人铭自幼作为继承人生长于阁内,研读经典、修习武艺,甚少接触外人,按理他本不应如此通晓人情世故,但在乱世之中,他以玲珑八面,迅速令天枢阁闻名天下。谁也不知道那一副胸有成竹的笑靥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褚阳不了解这些,闻人铭也没同她说过。她只用手撑着头,靠在书案上看着闻人铭一步步走近,那一身藏蓝色的暗纹织锦,更显得他身姿颀长。 他笑着,一如平常。 可褚阳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便支起身子站了起来,用声音制止了他:“闻人铭。” “仙子有何指教?”闻人铭如她所愿地停了下来,拱了拱手,笑着应答。 她只问:“潜入南宫,所为何事?” “仙子不清楚?” 她沉默地立在那儿。 “仙子,你知道吗?这十五日九日晴天六日雨天,因皇甫令紧抓明节太子之事,令国都内人心不稳,已有老臣不满,不知为何,他的确在此事上有些冒进。不过,要说最冒进的作为,不过北郊军演……” 闻人铭沉声低语,像在说稀疏平常的家常话,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冽,“军演南宫绝指挥、陈月坐镇,北山华服女子刺杀未遂、撞壁身亡,想也知道是你以身涉险,你何故对天枢阁无半点透露?” 消息互通的滞后,对于一个联盟而言,的确不是统一战线的表现。 褚阳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天枢阁无插手之必要,传讯对彼此都有危险,却忘记了对于天枢而言,不知晓盟友的情况也十分危险。或许是天枢和她的地位过于对等,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个独立的势力有了相互联系。总之,是她欠考虑了。 不过,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她有些试探地道:“国都内皇甫令、各大势力的眼线不少,我不敢传书。” “不敢?”闻人铭一双暗沉沉的眸子盯着褚阳,弯起了嘴角,“这世上没有你褚阳不敢的,只有你不愿的。” 话还没说尽,但意思已经到了。 他的语气像要给她淋头浇下冰窟里的水,连细碎的冰渣子都要刮在肌肤上刺痛她全身。褚阳有些发愣,无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对于闻人铭少有的寒凉和刺意,她其实也不太惊讶。 最多有些不知如何处理。 她闭上了眼睛,避开闻人铭的目光,道:“阁主,若你是我,如何能做到‘信义’二字?” “我无惧、天枢阁无惧,信义予你更无惧,如何不能?” 她闻言睁开眼睛,看到他面上似嘲的神情,道:“不,你有惧,你做不到。你若予我‘信义’,不过是觉得这样更有价值,你不能冠我无义之罪。” 她的语气失了一开始的和缓,闻人铭在片刻的停顿后,竟很快反问道:“那你是觉得予我‘信义’没有价值?” 又是试探。 闻人铭到底为什么生气,又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褚阳不解,倒有些疲乏了,坐了下来,背靠椅背,她道:“阁主,等你天枢阁的眼线遍布南北,你若追究,我必跑不了,我岂会犯天枢之忌。” 褚阳歪打正着。闻人铭虽对褚阳不给天枢通消息不悦,但未至不满的地步,令他生怒的,是她去来太过随意,令他有踪迹难寻的不安之感——不论是从天枢之利和个人私欲来说,他还不想褚阳这么快与他没有交际。 可她心思难测,也不在意这天枢阁和他,若不放在眼前,知她一举一动,只怕一日她事了拂衣,再相见时就不知是以何等身份了。 不过她的这句话倒提醒了闻人铭,南境是她势力之基。 得到些宽慰,闻人铭终于恢复了往日如狐狸一般的神态,褚阳心中微松,问出了她一直有些忧心的问题:“云中君在哪儿?天枢阁千机居?” “千机居中的高阁是他看星星的好地方。” “云中君这几天,就一直在看星星?”褚阳偏了偏头。 “不然呢?”闻人铭见褚阳眼神表现出古怪的样子,感到好笑,“还是说,仙子认为他会做些别的?” 褚阳摇了摇头,道:“阁主,你非百道中人,因此不能体悟云中君的道奥。我所从之道与景行宫的不同,有些关键还不能领会,因此也无法参透云中君。” 闻人铭低头一笑,并未出言。 褚阳却感觉到了什么,放在书册上的手轻翻书角。“也不需要了,反正他一直高深莫测,习惯就好。” “不过……仙子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呢?” 褚阳不解:“什么?” 例如云中君看你的眼神。 闻人铭摇头,道:“也没什么,只是希望仙子不要对那位掌门掉以轻心。” 褚阳将手指落在了桌上,答道:“从未。” 云中君对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并不知情。皇甫令率军回营后,不过一个晚上,轩辕遗女刺杀一事已于国都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评头论足,人云亦云。他一心想着见到褚阳,确认她三魂七魄尚全,便易容来到南宫家。然而,江桃告诉他,褚阳前不久出去了,着缁衣佩银面,像有要紧事。 他又问闻人铭,闻人铭不愿多说,因皇甫令北郊军演遇刺一事,他猜出北郊和大元帅府之间已到了箭在弦上的局面。 褚阳去见了冷洇染。彼时,天枢阁的眼线告诉她,皇甫令带着冷洇染去西郊河谷茶舍散心,而后老皇帝突然召皇甫令进宫面圣,便暂留冷洇染于茶舍。 那临江的茶舍高楼一角,一位衣带飘飘的美人倚坐阑干,远望江畔飞鸟时起时落。她面前的书案上铺满了纸墨笔砚等丹青用具,和一幅未完成的山水涂鸦,画卷上烟岚云岫,画里画外皆是无限风光。 “诶呀,这不是二殿下府里的美娇娘吗?”伴随细碎的脚步声而来的,是一声突兀的呼喊,惊扰了美人凭栏的图景。 她又道:“二殿下不在身边吗?可怜啊,一张好面孔没人看了。” “这位妹妹,不要失了礼数。”一众花花绿绿的贵女里,一位步伐沉稳的蓝衣女子拉住了率先出声的那位红罗襦女子,言罢,她向阑干旁的女子敛衽颔首。 众贵女不为所动,嬉笑如常,最先出声的红罗襦女子回道:“罔你冠着四皇子妃的名头,却还向大元帅府内一位不知来历的女子伏低做小。” “谁让四殿下唯二殿下马首是瞻呢?二殿下大权在握,连带着二殿下身边的一位民间女子也变得金贵了。”有一位贵女斜着眼嘲笑。 那蓝衣的四皇子妃不再出声,只默默地退到了队伍的最后。 冷洇染受到羞辱,不由得气愤,但又觉得匪夷所思——这些女子个个贵胄,理应受到很好的教育,如这样无礼又不懂得尊重人,真不知道他们除了穿金戴银,比寻常人又好到了哪里。 她转身不去看她们,握紧了掌下阑干。 这种对于身份权利的偏颇,是这里的风尚,踩高捧低,也不过是寻常戏码。在大元帅府内,她隐藏冷月山庄嫡长女的身份,因皇甫令对自己的重视,才令那些奴仆毕恭毕敬,但也有不少在背后诋毁,说她何德何能做大元帅府的姬妾。 何况,对她而言,那姬妾二字本就是对她的侮辱。 她默不作声,只垂眸看着河床里江水飞溅。等那嬉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慢吞吞地转回来,看到桌上丹青未成,也无继续的兴致。 “为什么不出声?” 是银面具的声音。她惊异地抬头,果然见那人立于画案的另一边,一身缁衣如墨洗,面上银面具反着寒光。 “你怎么进来的?皇甫令说,这里的茶舍主人跟皇室关系好,为了免去纷争的麻烦,进入这茶舍,都得过层层检查……” “只要我想去的地方,没有我不能去的。”这句话褚阳说得轻松随意,下半句却沉重得吓人,“你为什么,什么也不做?” “我……”冷洇染被她一吓,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解释道,“我口齿不伶俐,说不过她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以牙还牙,你愿不愿意?”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相信面前的人有这样的本事,但如果是她自己……她也想、也想…… 冷洇染用她纯粹的眼神望向褚阳,那眼神晃动着,挣扎着,渐渐变得迷蒙。最后,她点了点头。 褚阳轻笑一声,道:“那你就听好了——”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五月鸣蜩,正是姑娘们夏裳轻薄的时候,冷洇染拢了拢身上披风,向茶舍里的就日池款步而去。先前那批贵女上了楼顶赏景后,又到水池边纳凉,她们瞧见冷洇染过来,一时神情各异,窃窃私语。 “她怎么过来了……”“我们这儿不适合她待。”“她不过是民间女子,如何……” 诸此种种,皆是对她的质疑。 第20章 第十九章·抗争 冷洇染攥了攥袖子,径直穿过她们,走向最中间的玉席,然后一甩衣摆,直接坐了上去。 暗处的褚阳瞧着她袖中的手有些颤抖,也不只是紧张的还是激动的,不过,她面无表情,也算镇定,倒算个演技派。 见冷洇染落座,红罗襦女子瞪圆了眼睛,像只炸了毛的猫,从贵女中冲出来,边试图扯冷洇染的衣裳,边大喊道:“这本是我的位置,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坐这儿!” 冷洇染嘴唇翕动,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她伸来的手,拢紧身上披风,那红罗褥女子使的力不小,她只好被拖着站起来。可那红罗襦女子仍不罢休,力气越用越大,想把她摔到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她忙抽下披风的系带—— 红罗襦女子向后一倒,又不知是绊倒了什么,竟一转方向,滚到了池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众贵女一片惊呼,原来是荷叶带着水翻到了她们身上。红罗襦女子在水中扑腾,被水打湿的云鬟散在面上,显得狼狈无比。在场,仅有两位女子身上干干净净,一位是冷洇染,一位是那位落在人群后面的蓝衣女子,四皇子妃。 “快,快救我,快拉我上去——”池中女子眯着眼睛,扯着嗓子大喊,众贵女慌慌张张地去喊侍从,却反应过来侍从是不允许进入茶舍的,只能去找茶舍里的侍者。但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同在茶舍里的人。 一队商贾闻声而来,看到这样鸡飞狗跳的场面,不由汗颜。那队商贾中还有一位气质不凡的男子,他们向他请示:“四殿下,咱们需要帮忙吗?” 未等那男子回答,四皇子妃淡然绕过乱局,来到他们面前,容色沉静如水。她随意地向那被称为“四殿下”的男子行了一礼,道:“夫君,男女有别,还是等茶舍内的侍者来吧……” “你!”想不到看起来软弱的四皇子妃会这样说,仍在水中泡着的红罗襦女子伸手一指,又扬起水花。 众商贾面有尴尬,纷纷背过身去。 红罗襦女子自知自己被人看了笑话,一时气急,直瞪向四皇子妃,却见对方淡然回视,眼神平静且高高在上。 她突然想起,茶舍侍者一来,那全茶舍便知她狼狈样子,或许连带着全国都也知道了,她跟大元帅府里的民女起了争执,落入水中,还给——还给一众商贾看到了。 她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也不顾之前有多看不起人家的身份,求道:“请四皇子妃帮我……” 四皇子妃笑了笑,冷洇染快步上前,回忆着向前褚阳教给她的话,哑着嗓子对她道:“娘娘,现在您帮了她,她如果反咬一口,不是对您不利吗?” 四皇子妃惊异地打量了一下冷洇染,又含笑颔首,道:“那依你看,该如何?” “逼她发誓,再也不对娘娘无礼,也不追究这落水的事情……最好,要有件东西作为凭证!”冷洇染如倒豆子般一下子顺了下来,眉目里有些得意。 “如此甚好。”接着,四皇子妃向池中红罗襦女子道,“不知金姑娘可愿?” 红罗襦的金姑娘扭了扭眉,又咬了咬牙,向池外抛出一枚金信符,道:“此符为证,我既往不咎,再不对娘娘无礼。” 四皇子妃身手灵活地接过信符,收入怀中,又向着身后四皇子道:“夫君,你拉着我,我拉她上来。” 四皇子点点头,最终他们夫妇二人合力将金姑娘拉了上来,四皇子妃又从四皇子那儿拿过一件女式披风,拢在她已露出玲珑之姿的身上。 众贵女们如打了霜的茄子,奄奄地整理着自己的裙摆,再无趾高气昂的样子。冷洇染恨恨地看了一眼这些人,便抬脚向褚阳所要求的地方而去。只在她身后,四皇子妃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拐过几个弯,银面具已经在等她了,她两步并一步地跑过去,眉眼里飞扬着痛快,问:“是你让那个红衣服的摔到池里的吗?我记得她一开始不是向那儿倒的。” 褚阳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颤身退后几步,即刻噤声,心中不由得失望了一下。 “记好了,复仇的感觉是不同的。但无论如何,在这里,你只能依靠自己才能达到目的。”褚阳面具下的声音还是显得阴沉沉的,“我有新指令给你。” “什么……?” “回到冷月山庄,除掉想要掌权的亲戚、说服病弱的父亲,成为冷月山庄的主人。” “我……?”冷洇染惊异地张了张嘴,晃动着手指点着自己,“我、我……我一个人?怎么可能……” “南宫家会把你在皇甫令身边的事告诉冷月山庄,届时冷月山庄会来信或者来人,只要你同意,皇甫令自会送你离开。我会跟你一道进冷月山庄。”对于她的难以置信,褚阳再无过多的解释。 她又问:“你会写毛笔字吗?” “会的、会的。” “你去向皇甫令要一些他写过的字,临摹模仿,这几天赶紧练。” “这是用来做什么……”冷洇染不解。 “未雨绸缪。” 对冷洇染的临时培训,褚阳并不抱以太大希望。虽然北郊的形势已不允许她过久离开南宫家,但必须先锁住朔州,以免皇甫令对冷洇染的身世有所察觉,节外生枝。 由茶舍一事,褚阳注意到了四皇子妃和四皇子,便在离开前请闻人铭帮她对这两人查探一番,又嘱咐南宫绝调用眼线去信冷月山庄,和陈月商量了南宫家上下的大小事宜。褚阳别的不担心,只担心皇甫令已经忍无可忍,会对南宫下手。于是她再三强调,倘若皇甫令一有动向,就托天枢阁给她传信。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从陈月房内出来,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望着阴云遮蔽的太阳。望着望着,眼前忽地就飘来了一片白。 “褚阳。”那语调温润,声沉而似琴音淌过,“你对自己未来,有无预感?” 云中君在她身侧坐下,宽袂一落,罩住她的手。她拿出手来,将那纹着鹤的袖子拽在手里,然后轻笑一声,道:“没有。就如同——多年之前,我从未想到自己的今天。”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天命抗争?” 褚阳看着天穹,眼神突然变得很深,深得不见底,像是藏了一只专吃光亮的饕餮巨兽,她道:“没有为什么,我生来就与它不对付。” 云中君看着她平平无奇的侧脸,与那雨夜跌坐的少女清丽面容渐渐重合。他知道,对于她的过去,他只是管中窥豹。她身上背负的,到底是野心还是执念? “还需向闻人铭辞行,告辞。”褚阳言罢,放下云中君的袖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还有,我和天下的命都在我手里,你不必夜夜观星。” 她缁衣翻卷,是天地间最重的颜色。 褚阳没见到闻人铭,他只留下一张字条,那字迹笔力苍劲,只写了一句“仙子保重,朔州相见”,读完字条,她便烧了。只有她微上扬了扬唇角,表示字条存在过的痕迹。 先前,南宫绝以招募来的陪练武者为借口,将血卫和南宫亲兵近三千人放在一起。南宫亲卫的军营在北山上本就封闭,因轩辕氏时的遗留,足可隐蔽五千人。南宫亲兵对此并不知情,只在南宫绝和褚阳加强的训练中疲劳不已。 褚阳也将冷洇染返庄的情况告知了血卫,龙勤表示会在冷洇染出都路上亲自前去察看。 最终,三日后,大元帅府派遣二十轻骑护送冷月山庄嫡长姑娘回朔州,在出国都时,更是用皇子的仪仗从市中送到城门,南宫家同时也在车驾经过北郊时相送,场面一时万众瞩目。 此事轰动全国都,众人终于得知,大元帅府来历不明女子的真实身份,原是垄断近都三州商业的冷月山庄的嫡长姑娘。 于朔州关口处,一位通身墨黑,皂纱帷帽遮住面容的人挡住了冷月山庄嫡长姑娘的车驾。一位随从婢女眸光一闪,打帘向厢内道:“长姑娘,您的侍卫到了。” 冷洇染向那人看去,那人便规整地行礼,她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不要担心,是自己人。” “姑娘,属下有庄内要事禀报。”那人的声音极低,且微有沙哑。 冷洇染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进来说。” 得幸她不算太笨,褚阳这般想着,进车厢内与冷洇染对坐。 一时风动,皂纱轻拂,纱底玉面露出冰山一角,冷洇染直直瞧见那隐藏着的一抹肤色,心中有些颤动——那面具下究竟是藏着怎样的风景? 褚阳不以为意,只眸中冷色更深,低声道:“长姑娘是冷月山庄的继承人,可庶二姑娘和三堂主或许一直盯着庄主的位置,长姑娘先前失踪,庄主方寸大乱以至忧思成疾,现在三堂主打理山庄上下……” 冷洇染只失神盯着褚阳的面前皂纱,一动不动,褚阳蹙了蹙眉,道:“冷洇染,你在听么?” “啊!呃……”冷洇染别过头去,不敢面对褚阳的质问。 “凝神。冷洇染生母本是轩辕氏长公主,长公主在朔州仍有旧部,借以冷月山庄的力量,锁住朔州,并非难事。你先让庶二姑娘与三堂主鹬蚌相争,乘机让庄主助你继任。” “不是……”冷洇染听着她话中的意思,有些胆怯地问,“你不会帮我吗?” “北郊情势复杂,我至多在朔州停五六日。” 冷洇染颦蹙之间神情已慌,她不自觉地伸手拉住褚阳的袖子,低声呼唤:“可我,可我……” 褚阳帷帽下冷眼一横,拂去她的手,不再说话。 冷洇染突然想到面前人曾经说过“在这里,你只能依靠自己才能达到目的”,音犹在耳,她不得不沉默起来。 她又有什么目的呢?银面具想要天下,皇甫令也想要天下,她想要什么呢?她想到那撞壁而亡的轩辕女子,想到银面具血洗南宫的杀戮姿态,乱世之中,安宁难求,可她真的只想要这陌生的世界活下去吗? “如果,如果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吗?” 褚阳挑了挑眉,哼笑一声,道:“前提是,你能。” 她能不能……她能不能…… 不多时,冷月山庄便到了。冷月山庄坐落于朔州西山,西山依水,气候四季宜人,那秀丽华美的建筑立于山石之中,错落有致,浑然天成,最中间是山庄主楼,外围各处楼宇,以鸟道索道牵连。 “恭迎嫡长姑娘回庄——” 冷月山庄的仆婢们喊声震天,冷洇染有些憷地下车,向随从二十轻骑致谢告辞,带着褚阳和天枢阁的女婢向前走去,发现那庄门前有一位姿容俏丽的妙龄女子,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端出九成九的长姑娘做派。 “问长姐安。” 伴随一声清脆的问候,那妙龄女子恭敬地行礼,冷洇染吊着一口气,边将她扶起来边道:“妹……妹,好久没见……你瘦了。” “长姐失踪,父亲病重,三堂主一揽大权,我虽是二姑娘,却是庶出,也不能幸免于被指派成堆的杂事,让长姐见笑了。”妙龄少女听此,泫然欲泣地说。 冷洇染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辛苦了……” “如今可好,长姐回来了,一定能让三堂主放权,我和诸位妹妹就不必如何……”庶二姑娘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下子又恢复欣喜的神态,而后脸上又溢满了担心,“哎,只是,这放权还是越早越好,那三堂主不是什么好人,估计早就盯着长姐的庄主之位。” “长姐,咱们这就去跟三堂主对峙……!”未等冷洇染反应,庶二姑娘直接拉起了冷洇染的袖子。 褚阳素手一扬,紧握冷洇染的手臂,免于她被拉走。冷洇染低头瞧着褚阳伸出的手,心里趟过一丝暗流,即刻抬头道:“妹妹,我累了,想先休息。” 庶二姑娘一愣,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笑道:“好,那等明日再来叨扰姐姐。咱们先回庄。” 第21章 第二十章·骨肉 嫡长姑娘回庄,却无人接风洗尘。冷洇染受褚阳指令,闭门谢客。冷洇染原身的婢女纷纷说长姑娘在大元帅府待久了,换了个性子,而那从大元帅府带回来的新侍卫和新婢女们,看上去个个不好惹。 不过,山庄上下,多是拥护长姑娘的声音。 冷洇染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摆弄着各处的家具摆件,寻找着自己这幅身体生活过的痕迹。她毕竟是异世之人,除了感觉比较熟悉意外,并没有过多的记忆呈现。 翻着翻着,她瞧见一些书稿,应该是原来的冷洇染所写,字体有些五六分像她在地球学的软笔书法。 房门突然一开,让室内的光线都变亮了,她望向缁衣的来人,试探地问:“我想问问……你去哪儿了?” “去探路。今晚,你跟我去见庄主。” “哦……”冷洇染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不重要。”褚阳隔着皂纱斜眼看她,估计她是忘记两个月前,她被吓得肝肠寸断的时候,却也无意再威胁,“记好自己的名字,想想见到庄主,该说什么。” “你字练了吗?”褚阳又问。 冷洇染连忙点点头,见褚阳不做反应,道:“那我再去练。” 暮色四合,西山越发阴暗起来,用过膳,褚阳吩咐一位来自天枢阁的婢女换上冷洇染的衣裳,又偷来一套侍女粉衣让冷洇染换上,命令她们严加看守,不让任何人进来。待到人定时分,天穹如墨,褚阳带着冷洇染从后门小路,避开守卫,前去庄主的居室。 庄主的居室,内有一层庄主亲卫,外有一层三堂主的守卫。褚阳领着冷洇染到鸟道,走到一处有成块山石的地方,俯瞰脚底,那在建筑群众最为显眼的楼宇,便是她们的目标。 冷洇染吹着迎面而来的夜风,望着脚下黑黢黢的山坳,有些害怕地拉住了褚阳的胳膊。褚阳道了句:“等会儿我们要下去,千万别出声。” 冷洇染紧张地点了点头。 “闭眼。” 简短的字眼飘散在风里,见冷洇染已经闭上眼睛,她环住冷洇染的腰,内力打向对面山石,就势一跃而下。 滚石猛地下落,她二人也猛地下落,一声极响的隆隆响声,遮住了她们二人落在砖瓦上的声音。 虽然知道守卫已经被滚石吸引去注意,褚阳还是环着冷洇染,小心地隐藏在建筑的阴影里,窗内仍有烛火,这使找寻可以使她们登堂入室的窗户变得容易。 冷洇染只觉得自己猛然下落,一下子风很大,又一下子风很静,再睁眼时,眼前是墨色的衣襟,鼻尖还有一股清冽不似男子的气息。 她想,她是疯了,明明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还关注人家身上的气味。 褚阳带着冷洇染悄然翻下屋檐,推开一扇未上锁的窗户,又低声道:“低头。”冷洇染即刻一缩脖子,她便抱着冷洇染跃入窗内。 褚阳轻合窗户,向内厢走去,听到内厢里有一阵阵虚浮的呼吸声传来,她便带着冷洇染来到躺着人的床榻前,榻上的中年男子早已醒来,半撑着身子惊诧地望着来人。 “洇染……”那中年男子又看了看冷洇染,眼中闪现惊喜的光芒,唤她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尽管叫的不是她本人,冷洇染却感到深重的愧疚和难过,他女儿的意识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的,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换了灵魂的躯壳而已。她蹲下去,挨到他的床边,低声道:“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中年男子恢复了些精神,坐了起来,可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黯淡了眼神,“为父苦于病痛,不能助你找出害你昏迷不醒的真凶,惩治奸邪,实在是惭愧……” “那本不是您……” 冷洇染下意识想要出言安慰,却被褚阳截断了,她单膝跪地行礼,沉声道:“庄主,我冒死逾矩,请您破例立长姑娘为庄主。” 冷洇染愣了愣,突然灵机一动,装作吃惊的样子,一下子站起来,道:“为什么这么说?” “倘若长姑娘为庄主,便有理由拒绝二皇子妃的册封。并且,这冷月山庄人心不齐的样子,实在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庄主也能安心养病。” 冷庄主幽幽道:“你是何人?何为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本往生门影客,任务失败被姑娘所救,此次,是为报姑娘恩情而来,恩情报完,我便需向往生门罗刹主复命了。” “听你脚步,觉得你轻功了得,不想来自往生门?”冷庄主沉吟片刻,见褚阳一身染血锐气和冷洇染自若神态,一时间倒相信了褚阳的说辞,“我之前也有让贤之意,只是洇染年岁尚小,恐不能对付外面的豺狼虎豹——现在洇染入朝入野,想来也有相应的能力了。不过,那二皇子……真是有立洇染为妃的意思吗?” “我不愿意做二皇子妃,天下谁都知道,二皇子是要继承大位的,难道让我去做皇后吗?”冷洇染立即向冷庄主道。 冷庄主听她这么说,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却仍满腹心事的样子,叹息道:“哎……不知你为何和那皇甫令有了交集,为父这就去拟文书,将冷月山庄交给你。” 冷洇染未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心里一阵高兴地扶着冷庄主起草文书,敲下庄主金印,未想,等收下文书后,听冷庄主道:“还差三位堂主的金印,这文书便能生效,洇染,你要小心……” 褚阳怕冷洇染和冷庄主再多交流,会露出马脚,便打断道:“我必会尽早为长姑娘敲下这三枚印章的。” “那……我也不再留了,父亲,您早点休息,保重身体。” 冷庄主看着冷洇染,眼神里浮现出复杂的情感,像追忆、像惋惜、像爱怜……最终,他道一声:“去吧。”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回去时,褚阳只能带着冷洇染,在黑暗中躲避庄内巡逻守卫,一路小心地回去。上石阶时,他们远远地跟在守卫后面,冷洇染忽地脚下一绊,响声一下子传出来。 “谁!”守卫们纷纷回头大喝。 褚阳赶忙将冷洇染拉到石阶中央的聚水池后,那守卫们急猛的脚步声步步而近。她忽然想到,长姑娘和二姑娘住的近,便对冷洇染说:“你出去,拿着你衣服上的通行令,说你是二姑娘的婢女,受二姑娘之命,本想向守卫探听庄主病情,但守卫都是三堂主的人,你一无所获。记得,低着头。” 冷洇染自穿越以来,没有在一天里做过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她格外紧绷地盯着褚阳,褚阳握了握她的手,她深吸一口气,从聚水池后走了出去。 褚阳躲在池后,听见她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各位大哥……我是二姑娘的婢女……”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我受二姑娘之命,来探听庄主的病情……但是那些守卫都是三堂主的人,我一无所获……就要回去给二姑娘复命了。” “有通行令吗?” “有、有的。大哥你看!”而后,她的声音又抖了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求诸位大哥不要惊动旁人,不然二姑娘会怪罪我的……” “行吧行吧,快走快走,别让别的守卫看到了。” “谢谢,谢谢!”冷洇染清脆的声音更显得惹人怜爱。 接着,是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褚阳瞥见那站在石阶孤立的背影,此夜无月,黑暗不能掩盖她的婀娜身段,和孤注一掷的胆量。 翌日清晨,褚阳醒得早,虽然奔波多年,没有晨练的习惯,但她还是拿上帷帽,去院中活动筋骨。粗使仆婢们已经开始洒扫庭院,冷洇染原身的随身侍女们不被允许随意进屋,就待在院子里。 褚阳看着仆婢们的忙碌的身影,始终凝着眉宇。等她视线一转,便看到一位坐在石阶角落的粉衣侍女正向鬓发上插上一支银簪,又从袖中拿出一布袋解开,隐约有金亮透明显现。 那侍女,是原冷长姑娘随身侍女之中的一个。褚阳见她神色犹豫,产生一种“那布袋里的是赃物”的直觉,将她的容貌记了下来。 早膳后,褚阳与冷洇染装模作样地到庄主居室前请见,被最外层的三堂主的守卫拦下,便折道去拜访大堂主和而堂主。 虽然他二人明面上不与三堂主同流合污,但人心叵测,未免万一,等到冷洇染与之独处后,便用随身携带的短时迷香迷倒众人,偷来他们的堂主金印,在文书上敲下两枚红章。 “这千金难求的‘惑仙’用在这里,真是可惜。”褚阳收起文书,看着晕倒的二堂主,淡淡道。 冷洇染正打算安静地等着二堂主醒来,心里却忍不住好奇,问道:“惑仙?你那时称自己来自往生门,往生门是什么地方?这儿的杀手组织?罗刹主又是谁?” “Curiosity kills the cat.”褚阳将三堂主扔到床上,随口一答,却忽地僵住了四肢,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二年未用的英语,直接从脑子里蹦出来。 不知为何,这小半年来,那些本应在脑海里埋葬的记忆,越发清晰。 冷洇染惊奇地看着她,褚阳此时的眼神很奇怪,冷洇染不能看懂,只听到她发音是标准的英音,说:“发音这么标准,你一定是个高材生吧?” 褚阳淡漠地摇了摇头。 回房之后,庶二姑娘说是筹备好了晚上接风宴,请冷洇染酉时到宴客厅“月笼沙”。听到这个消息时,褚阳注意到清晨的银簪侍女将手里的工作推给了别人,要跟着冷洇染赴宴。 褚阳按兵不动,静等接风宴上精彩纷呈的戏码。 日入西山,冷洇染和身后婢女一进“月笼沙”,二姑娘便上前来,拉着冷洇染的手笑道:“姐姐来了,因父亲生病,一切从简,还请姐姐不要怪罪。” 冷洇染听着这话风有些不对,下意识去身后看,却只有婢女随从,才意识到那银面具另有要事,是不能再帮她应付这些。 “啊……”冷洇染拍了拍庶二姑娘的手,“我本来就没有想举办接风宴,只是妹妹好心,我盛情难却啊。” 庶二姑娘低头一笑,遮住眼底阴霾之意,道:“姐姐无心,可这是应有的礼节,先前三堂主得知你归庄的消息,充耳不闻,若不是我在山庄里放话,整个山庄竟都不知姐姐要回来。” 冷洇染也只是笑,顺着她的牵引,坐上了中央的主位。不多时,上午见过的大堂主和二堂主到了,接着,少数直系小辈们也落座。 三堂主是最后到的,那个一看就戾气很重的男子看见冷洇染坐在主位上,道:“长姑娘如今一回来就坐在庄主的位子上,于理不合吧?” 冷洇染心脏颤了颤,端正起身子。银面具告诉她,要做高姿态,必须少言,多用眼神。如果是银面具,会怎么做? 她在心里有了答案,于是,她定定地看了三堂主一眼,抬手道:“开宴。” 作者有话要说: “Curiosity kills the cat.”好奇心害死猫,西方谚语,此处为伏笔。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鸿门 一场鸿门宴开始了,但不知谁是项王,谁是沛公。 等待上菜的时候,庶二姑娘也没有止住话闸,在冷洇染发话之前,她堆着笑脸软着声音,向三位堂主说道:“在父亲抱恙,长姐失踪的日子里,有劳各位堂主尽心辅佐,我替长姐谢过各位。” 冷洇染点了点头,大堂主和二堂主都连声说“不敢当”,三堂主默不作声。庶二姑娘又转向主位,道:“长姐,为了让父亲安心养病,我想,你不日便会成为庄主,接管冷月山庄吧……” 大堂主捋着胡子,犹豫道:“长姑娘如今才十八岁,冷月山庄历代庄主继承庄主之位时,多已成家,还没有这样年轻的。” 二堂主则说:“只要长姑娘有能力胜任庄主之位就行。” 三堂主依旧没出声,冷洇染看了一眼他,对上他阴沉的眼神。她暗自哆嗦一下,腹诽着:这人的眼神都能与银面具的一较高下了,道:“我有话要说。” 冷洇染娓娓道来:“其实,天下兵马大元帅,二皇子想立我为妃,他是皇嗣,更何况,他是要做皇帝的人,皇权压着我,难保我成了深宫妇……所以……这庄主之位,我要让贤。我是父亲嫡生的独子,二妹妹聪明,我希望她替我当庄主。” 庶二姑娘瞪圆了眼睛,惊骇之下不知该说什么。 “长姑娘,二殿下真有立你为正妃之心?”二堂主急忙追问确认。 “是,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他派轻骑送我来的。”冷洇染背台词时语速比较慢,但神情煞是笃定。 “那可就……”大堂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此时庶二姑娘已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虽然不知道冷洇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中计较下来:那皇甫令回信时言语确流露出看中之意,很有可能是真的。 庶二姑娘正盘算着怎么回话,那三堂主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粗声大喝:“就算长姑娘要让贤,也不该是她!” “我又如何了?”庶二姑娘被他一激,声音也高起来,只是还忍着坐在位子上,“三堂主这么激动,莫不是没让贤给你,不如意了?” 大堂主又捋了捋胡须,递给二堂主一个眼神,二堂主便道:“行了,这事还没个定数呢,一切还要请示庄主,先吃饭吧!” 三堂主坐了下去,脸色铁青。 伴着珍馐上来的,还有玉液琼浆。忽然,有一奴婢给庶二姑娘上酒时撒了酒壶,溅湿了她的袖子。那奴婢连连请罪,庶二姑娘并不降罪,只向冷洇染道:“长姐,你不要怪罪她,我现在去换身衣服便好。” 冷洇染点点头,看着庶二姑娘端正地走出“月笼沙”,四处看了看自己的侍女,果然发现有一位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褚阳闭息躲在“月笼沙”外的山石里,一见到庶二姑娘带着侍女出来,便轻功跟随她到一处空置的屋子。屋内,她神情自若地吩咐侍女们去拿衣服。 不多时,拿衣服的侍女们没来,倒来了一位粉衣侍女,正是银簪侍女,以褚阳深厚修为,清楚地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姑娘,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冷洇染明言想让我成为庄主,让她被三堂主毒死,那庄主之位不是手到擒来。先前对冷洇染下毒,没能成功,现在正是好时机。” “可,在三堂主那里的人真的……” “你只管加料,我抓着那几个人的老小,定会让三堂主坐实罪名。事成之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哎……怪就怪我的长姐自幼不能习武,又心地良善、对人毫无防备,在这个世道,这种人是不能活下去的。” 那粉衣侍女接过庶二姑娘递来的油纸包,快步离开,暮色里,褚阳被风吹起的帽纱下冷目一凝,身随意动,尾随其后。 粉衣侍女回到“月笼沙”,那负责上菜的奴婢们已经准备开始上餐后解暑小食了,她指着琉璃罩下的刨冰,道:“长姑娘自幼身子弱,不宜食凉的,还不快快换去!” “只是,这马上就要上了……” “啰嗦什么!我跟你一道,你还怕被罚不成?” 粉衣侍女趾高气扬的样子,让那小婢不得不跟着她回到膳房,乘厨娘们重新准备的功夫,她用袖掩着,将油纸包中的混色晶体倒入底汤里,这时一位厨娘过来,将底汤倒入圆子中。 那厨娘将圆子准备妥当后,粉衣侍女含笑将那碗圆子递给小婢,小婢颤巍巍地接过,快步离开膳房,接着,那粉衣侍女看了一眼那厨娘,也离开。 小路无人问津,粉衣侍女正抄近路向“月笼沙”而去,突然肩颈上猛地钝痛一下,眼前一黑,直直倒下。褚阳拎起粉衣侍女,塞到“月笼沙”的储物室里,用麻绳捆住她的手脚,翻看了一下她身上的东西后,就反锁大门,迅速到前厅去。得幸,那小婢还在厅外等着。 褚阳走到冷洇染身边,冷洇染看了一眼她的缁衣,眼睛里露出一丝喜色,褚阳道:“长姑娘,我有要事禀报。” “什么?”冷洇染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下一个阶段,有些紧张地问。 此时,奴婢们捧来最后的一份餐点,那琉璃罩上还蒙着一层水珠,打开时雾气缭绕,带来一份清凉。而冷洇染的面前,却放着一碗红豆沙圆子。 褚阳将碗拿起,道:“长姑娘,此物有毒。” 三位堂主齐齐看着那碗,庶二姑娘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褚阳,不紧不慢地道:“你一个从从庄外带回的侍卫,是如何得知这有毒的?” “与你何干?”褚阳将碗慢慢放到桌角,“传长姑娘命,试药速速来此!” 庶二姑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猛地瞳仁一缩,不由得攥住了桌角。 是了,那粉衣侍女不在,她定然会慌乱,只是她还算冷静,为了不显露在神色上,她微微低头,只用勺子搅拌着刨冰。 可褚阳还是暗笑她过于年轻,拍拍冷洇染身边的一位侍女的肩膀,于是那侍女喊道:“二姑娘,您怎么还碰这些东西呢?” 庶二姑娘一惊,勺子掉了下来,“哐啷”一声,惹得众人的眼神集中在她身上。大堂主看着她蹙起了眉,二堂主眼神中略带怀疑,三堂主只冷哼一声,身上煞气更重,低声吩咐身后随从。 转瞬间,药者带着箱笼到了。他打开一个箱笼,将那红豆沙圆子取一些放入,又关上笼门扯去黑色的罩布,原来是一些用于试药的小白鼠。小白鼠吃后,变得焦躁起来,在笼中横冲直撞,发出嘈杂的“吱吱”声音。 此时,药者又嗅了嗅豆沙,摇了摇头,道:“长姑娘,请您稍候。” 冷洇染点了点头,看着笼中小白鼠的状况。庶二姑娘试探地向门外看去,三堂主的随身侍卫已经围住了“月笼沙”。一刻后,已经躁动不堪的小白鼠变得安静下来,这时众人才发现,笼子里的小白鼠已经有一半躺倒,已无声息了。 小辈们大为惊慌,纷纷耳语,大堂主面有怒气,二堂主观察着场内人的动作,不言不语。冷洇染定了定神,她相信一切皆在银面具计划之中。 这时庶二姑娘已经猜想到,一切在向对她不利的方向发展,她面色苍白,但还心存一丝希望。 “长姑娘,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请您速做裁决!”大堂主气愤填膺地抬手行礼。 冷洇染低头思考片刻,努力回想着看过宫斗宅斗剧里的剧情,卒道:“接触过这碗圆子的人,都有哪些?” “将那送上圆子的小婢带上来。” 褚阳一语既出,冷洇染身后数位来自天枢阁的侍女便行动起来,马上将那小婢捉到厅中。小婢被摁到地上,抬头望着冷洇染的眼睛溢满了悚惧,她连连磕头,带着哭腔道:“长姑娘,奴婢什么也没做……” 冷洇染和声道:“那你说说详细的情况。” 小婢一五一十地将经过陈诉,末了还抹着眼泪道:“长姑娘您是大善人,奴婢怎么会下毒呢?” “听起来,那个长姑娘的侍女和膳房里的厨娘嫌疑最大,不过,长姑娘您的侍卫如何得知此物有毒呢?”二堂主蹙眉问道。 “自然是听到了些动静。”褚阳转向庶二姑娘,从容答道。庶二姑娘闻言脸色更为苍白,可此时她若有所动作,必会露出马脚,只能煎熬地等待着。 “我愿派遣侍卫虽这个女婢一起去膳房,捉拿与事厨娘!”三堂主起身请命。 “三堂主,长姑娘未发话前,无你说话的余地。”褚阳声音低沉有力,抬手露出周身武功修为,震得那三堂主不敢上前。 冷洇染有些不知所措,她轻咳几下,见褚阳走向她身后待命的侍女,道:“还是让我的侍女来吧。” 众身怀武艺的侍女带着小婢离开,只一位被褚阳对她低声吩咐些什么,似乎耳语了好一阵时间方离开。众人各怀心思,也无谁质疑,而二堂主又发问道:“那位出言换去冰沙的侍女是长姑娘原先的侍女,为何不在厅中?” 褚阳没有回答,反倒说:“先前,长姑娘无故昏迷,延医而不治,实是身边侍女被买通下毒而致。二堂主以为,是谁所为?” 二堂主不作声了,庶二姑娘眼中暗流一闪,她试探地说:“何人……受益最深,便是何人所为。谁最想要冷月山庄,谁就是凶手。” 褚阳轻勾唇角,将讥讽神情藏在皂纱下。 不多时,膳房里备膳的厨娘们带到了,一开始,谁也不承认自己动过手脚,来自天枢阁的侍女们威胁了几下,有一位厨娘已经开始神色异样,褚阳识得那就是主勺那碗圆子的厨娘,便上前先陪她演演戏。 “她是谁?”褚阳问那小婢。 “她就是做这碗圆子的厨娘!”小婢愤然回答道。 “哦?”褚阳顿了顿,伸手将那厨娘的脸按在地上,又狠狠一撞,磕得那厨娘咬牙切齿,“你,或其他人,有没有向碗里下毒?” “我!……奴婢没有!”那厨娘受不住这腮处的痛楚,尖声大喊。 褚阳环顾了一下其他厨娘,问道:“你们呢?看见了什么?” 其他厨娘们纷纷答没有注意云云,其中一个厨娘说除了食材,那碗圆子只有那被拎出来的厨娘经手。褚阳点了点头,又向做圆子的厨娘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我……”她悄悄瞟了眼庶二姑娘,见对方微微点头,正打算说话,却猛地被褚阳拎起来,砸向地面。 “咚——”一声,从四肢传来的痛楚让她疼得在地上打滚,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望向褚阳的眼神极为恐惧。 庶二姑娘皱起了眉,大喝道:“大胆厨娘,还不从实招来!” “奴婢确实是向碗里加了东西……” “那你就不必活着了。”褚阳冷冷地打断,抬手又要把她拎起来的样子。 那厨娘吓得向后一倒,连忙摇头,爬着退开褚阳几步,求道:“可,可奴婢是被逼的啊……求长姑娘放过我……” “是被谁逼的?”冷洇染适时询问,觉得还不够,又道,“只要你说出你背后是谁,我能饶过你。” 那厨娘眼里蹦出喜出望外的光芒,嘴角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微微上扬,她伸手一指三堂主,做出深恶痛绝的样子,大声道:“是三堂主,是他挟持奴婢的家人,逼奴婢在长姑娘的餐食里下毒!”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除异 “你信口雌黄!”三堂主气急,用力将酒杯一掷,“小小厨娘,无凭无据,还有胆诬蔑本堂!” “奴婢若不是受人胁迫,怎敢给长姑娘下毒!而且,奴婢又不可能凭空变出毒药,长姑娘,您只要一查便知,那‘挽弓堂’新采买来的药品里,就有这种毒!”那厨娘言之凿凿,大有“将黑的说成白的”的气势。 大堂主终于坐不住了,他问药者:“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毒吗?” “从小鼠的死状来看,应该是‘一诀散’,由防己、硫丹、龙汞等制成……” “‘挽弓堂’确实进过这些材料。可那又如何?”三堂主厉声道,又向主座上的冷洇染抱拳,“长姑娘绝不能听信这贱婢之言!她说本堂挟持她的家人,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是否荒谬,一查便知。”庶二姑娘睨了三堂主一眼,再没有谨小慎微的样子,“要查不出来,就将三堂主身边的侍卫严加拷问,总能获悉真相。” 冷洇染看着这一出好戏,实在佩服世家里无谓的勾心斗角,外面的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这接风宴还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 褚阳也不能让庶二姑娘继续嫁祸三堂主下去,她偏头问庶二姑娘:“那姑娘以为,先从哪里搜起?” “‘挽弓堂’地牢。”庶二姑娘想也不想地回道。 “地牢何处?” “西头,那儿最隐蔽。” 此言一出,在座的三位堂主皆起了疑心,三堂主冷声质疑:“我可从未记得二姑娘进过‘挽弓堂’地牢,你是生了千里眼吗!” 褚阳继续问道:“庶二姑娘神机妙算,那你可能再猜猜,那长姑娘失踪的侍女在哪里?” 庶二姑娘哆嗦着手指,死死盯着褚阳。此时,有一位侍女进来,向褚阳低声耳语片刻,而后,褚阳猛地回头,指着庶二姑娘大声道:“将她和那厨娘带到偏厅严加看守,再将人带进来。” 来自天枢阁的侍女们闻声而动,几下就将庶二姑娘的侍女撂到地上,用手绢塞住庶二姑娘的嘴,褚阳仍觉不够,又运气封了她的声穴和听穴,这才让她们带走。 有人出声质疑,冷洇染忙道:“安静!我的侍卫做的,就是我的意思。” 嫡长姑娘发话,没有一个再敢发出动静,全场静悄悄的。一位被蒙着眼睛的粉衣侍女被押了上来。 “你最好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褚阳拔出她发上的银簪,淡淡地说,“长姑娘现在就在主位上看着,你可不要寒了她的心啊。” 那粉衣侍女无望地抬头,眼前的漆黑让她不知道长姑娘是否还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她唇色发白,面如死灰,显然已经慌乱了很久。 “长姑娘何时赏过你银簪?”褚阳将银簪扔到她面前,问道。 “这……不是、长姑娘赏的,是我……捡的!” “哦?”褚阳从她衣襟里抽出一个布袋,将布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众人看,那原来是一支琉璃金钗,“那这金钗,也是你捡的?” 那粉衣侍女不敢出声,只颤抖着身体。 “你可真是无知啊,庶二姑娘已经将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替她守着干什么?不如去求求长姑娘,说不定长姑娘会饶恕你呢?” 粉衣侍女颤抖的幅度更大,褚阳眯着眼睛,评估着这侍女道行的深浅。谨慎果然是必不可少的,粉衣侍女竟禁得住吓,挣扎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庶二姑娘,我一概不知!” “可你要想,这琉璃金钗的上的标记不会有假,还怕查不出曾经的主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这金钗怎么在我身上……这、这一定是嫁祸!”说完,粉衣侍女扭动着身子想要将眼睛上的蒙布扯下来,却被身后侍女按得死死的,“我无错,为何要蒙着我的眼睛!” “下毒之人必是你,那厨娘,和送膳小婢中的一个。如今特殊时期,很有可能……三人都得入狱。何时查明真相,才能再被放出来。”褚阳又低头再她耳畔低语,“长姑娘知道庶二姑娘有异心,排除异己嘛……你呢,一定会‘畏罪自杀’。” “要畏罪自杀,还轮不上我,那厨娘还在前面!”粉衣侍女声嘶力竭地大声道,或许她已经意识到,跟庶二姑娘扯上关系,必会威胁她的性命。 “厨娘?为何不是那送膳小婢?”对于粉衣侍女的辩驳,褚阳娓娓道来,“你说庶二姑娘要嫁祸你,那么庶二姑娘就是背后主使,可那厨娘说是受了三堂主的命下毒。那么,我是否能推测,所谓嫁祸,是你为了掩饰你是庶二姑娘的人的托词。” “那厨娘!那厨娘说不定就是受庶二姑娘指使,故意说是受三堂主之命的!”粉衣侍女已经慌不择路,选择背信弃义的方式来跟庶二姑娘撇清关系。 “可我只说能查明金钗的主人,半点未提庶二姑娘,你竟没有否认,就说明一开始你是知道这金钗的来历……庶二姑娘不会无故把金钗给你,你定是受雇于她,怕事情败露,反咬她一口。” 褚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粉衣侍女再没有什么能反驳的地方,便着颤着身子,面色苍白。她又睨了眼粉衣侍女,瞥到她被束起来的手,那上面竟然有点点红斑。 “药者,请你看看她手上的红斑,可是‘一诀散’所致?” 药者看过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下,铁证已出。 庶二姑娘下狱,粉衣侍女被当庭杖杀,厨娘被发配到地牢里做活。三堂主在挽弓堂地牢西头找到了厨娘的老小,逼问厨娘后得知,原来是自己的手下里出了内奸,一顿整肃之下,将庶二姑娘的党羽除了个干净。 等第二天上午,冷洇染在议事厅看到了眼下一片乌青的三堂主。 “今天找来三位堂主,是有一件事需要说明。”冷洇染依旧坐在主位上,语气上学足了褚阳的镇静自若,“之前我说我要将庄主之位让贤,是为了试探庄里的情况,还请三位堂主多多包涵。” “所以,您不会被册立为二皇子妃?”二堂主问道。 “咳咳……”冷洇染有些尴尬地说,“反正皇甫令没有提过,我也对他说了,这次我回来是为了打理冷月山庄的。” “既然有皇权认可长姑娘继任庄主,那我等也绝无异议。”三堂主冷声冷气地说,但看他的眼神,也无不情愿之意。 “只是,那先前害长姑娘昏迷不醒的元凶……”大堂主瞥了一眼三堂主,犹豫道。 “就是那个庶二姑娘。”冷洇染答复后,又笑了起来,对三堂主说,“三堂主为冷月山庄尽心尽力……要不,咱们就先散了,大家好好休息?” 昨夜回去后,银面具对她说,要想顺利成为冷月山庄的庄主,并且轻松掌管冷月,得先跟拉拢三堂主,向他诺许诸多好处,然后找个公开的机会,让他把金印拿出来,按在文书上。 “多谢长姑娘体恤。”三堂主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冷洇染,跟着大堂主和二堂主离开。 冷洇染见他们都离开,呼出了一口气,转头向身后侍女说:“我要出庄一段时间,你们先准备起来吧。” 冷洇染与褚阳在朔州西山下的琨城内共同寻觅轩辕长公主的旧部,一整天下来,除了最终得知有哪些地方官员是曾经轩辕氏的旧臣,其余的信息,一团乱麻。 “既然已经……知道了曾经轩辕氏的地方官员,为什么不继续追查呢?总会查出真相吧……”冷洇染望着依靠在大石狮子上的褚阳,问道。 “我不关心真相,只关心哪些官员能为我所用。”褚阳凝神看着石板路,静静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天枢阁阁主,闻人铭。” 天枢阁最近的分阁,位于朔州昀城。褚阳带着冷洇染连夜赶往昀城,终在破晓之时,来到天枢阁分阁前。通报片刻,便被请了进去,此时褚阳又戴上了她的银面具,浮雕和纹路在熹微的晨光里斑驳。 “好一张南方黑白两道皆敬畏的银面具。”闻人铭款款向她走来,边用玉扣敲击着弩匣,边道,“那些巨鳄为什么这么怕你?南方的眼睛花了好大力气才撕开了他们的嘴,却也只知道那张银面具,是一位掌权者的信符。” 褚阳寡淡的神情不变,只挑了挑眉,故意阴恻恻地说:“传说圣医岛有一种蛊,能将人制成傀儡……” 闻人铭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相信,看到褚阳身后的冷洇染,问:“她是?” “冷洇染,冷月山庄准庄主。” “哦,就是她啊。” 冷洇染看着闻人铭面向她,露出完整的俊容,她低呼一声:“唐门炮哥……” “什么?”闻人铭蹙眉不解。 冷洇染连忙摇了摇头,躲到褚阳身后。褚阳道:“我明日便启程回国都,这里的事,还要多托你打理。冷月山庄内部的事本没什么,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点重要的,就是集合轩辕长公主留下来的旧臣。” “那三堂主的金印……?”冷洇染扯了扯褚阳的袖子。 “三堂主是识时务者,你只要不收他的挽弓堂,他自然会让你做庄主。”褚阳将自己袖子上的一双柔荑抖开,“还有,你最好不要多接触闻人铭。” 闻人铭点了点自己,挑眉道:“我怎么了?” “我不信你未听说过阴阳双星的事。”褚阳平静地说,“小心这个太阴把你套住了,会很危险。如果你真被她影响,我是不会顾念旧情的。” “套住是指?”闻人铭有些好笑地问。 褚阳考虑了一下,回答:“让你拜倒石榴裙下。” 闻人铭还是笑了起来,边笑边回答说:“万幸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讲,对你,我一向专情。” 冷洇染听到这句话,只暗暗推测他们的关系。 天枢阁到底是天下第一的谍报组织,闻人铭这三日里派遣眼线在朔州打探,已有些眉目,褚阳和闻人铭共同商讨过后,列出了三条名单,分别是:忠于轩辕的旧部,易于策反的新臣,忠于皇甫的死臣。 “其实,忠于轩辕的旧部这里,多少还会有变心之辈,需得想个办法。”褚阳端详着这三份名单,语气清淡。 “请他们喝茶。”闻人铭含笑回道。 “以何名义?” “天枢阁收来一件轩辕皇室画像,画上女子有几分像冷月山庄嫡长姑娘,请他们过来辨认。” “不来的暂时删去,再分别交涉?”褚阳扬眉问道,见闻人铭点头,“也好,我这就去同冷洇染说,让她画一幅……” “不必了,收来画像之事,是真的。” 褚阳闻言神色一凝,语气转而凝重:“你多小心,朔州局势似乎不那么好控制,皇甫令盯着北郊无暇顾及,可一旦起了流言蜚语……他直觉很准。” 其中关切之意很重,让闻人铭不由得晃了晃神。先前他肆意而为,只得了她一句“阁主自便”,说是她对他宽容或是关切,倒不如说她信任、重视他。 只要需要,她很会为别人考量。而他对于她而言,正有这种需要。 想到这里,他只道:“信我。”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巾帼 “那四皇子和四皇子妃的资料,我带过来了。”闻人铭将一份书册放到褚阳手里,“四皇子妃谭仪,又名濯缨,乃谭光独女,其母不详,谭光原是轩辕氏禁军大将军,后归降皇甫,为辅东卫大将军,因其无子,皇帝并不限制他的兵权。” “那四皇子娶谭仪,应当也会水涨船高,为何如今朝中无实职,只为皇甫令所用?” “四皇子皇甫玦的生母是一位无名外室,据传,那外室曾是娼妓,他自幼寡言,也不为皇帝所喜,一直寓居书院。谭仪少时习兵法谋略,战乱时也曾代父从军,不是寻常女子,扮男装在书院学习时认识了皇甫玦,其后与之相交。而四皇子为皇甫令所用,是在娶谭仪之后。” “若是四皇子是受谭仪影响,那她可真不是个简单的人。”褚阳慢慢地说。 闻人铭停顿了一会儿,道:“仙子,国都风云诡谲,北郊势力又岌岌可危,你真当……” “我并非无势力在国都,保命尚可。闻人铭,南北阻隔,我虽持南帝印,却没法帮你,你需多小心。” 听她言语之间隐隐流露出的关切,他心中莫名地安定,越接触褚阳,便越能感觉到她奉行的道义,即使她心里不会装下任何事物,但她还执着地用“人道”提醒自己,也不愿亏欠任何人。 至于“南帝”,他并不意外,他早就推测出,那站在南方烟瘴后的人,便是褚阳。 次日,闻人铭已向各个在朔州的轩辕旧部发送请柬,准备好一切。褚阳将该嘱咐的嘱咐给冷洇染后,便易容隐迹,一个人启程回国都。 回国都的路上,褚阳并未听闻皇甫令有何动作,心中微定,可她不敢耽搁时间,归心似箭地直向北郊而去。走官道大道是要经过盘查的,褚阳有自己的商人身份,倒也畅通无阻,只是入北郊时,在关隘处停住了。 本来,北郊边线较大,本不易管理治安。而南宫家将边线地区规划为果园茶田农庄一类,有专人看护;又在北郊建十余信楼,用于传信;且合小道为大道,有八大隘口,又二十余入口,与官衙共同管理。 不过说是说官衙,实际权力很小,而且里面的人多与南宫家沾亲带故。 在关隘处,检查包裹里的东西已然不算什么,出示过户籍文书的,仍要被留住。 “公子,南宫有令,一切外来人士需得进行登记,请您稍等。” 褚阳有些意外,看来南宫家外的人不了解南宫中有一位褚司主,也就表明,南宫本家与北郊的消息是相对隔绝的,陈月司内务财政,不管这块的事,想来是南宫绝处理得好。 在等候登记的时候,褚阳注意到了身边的一位面覆面纱的女子,她身后还跟随着两位婢女。那女子身姿如竹,就算不窥得真容,也让人觉得她器宇轩昂。褚阳觉得那女子有些熟悉。 “这位姑娘,请您摘下面纱,好让我们记录。”负责的小吏道。 “我家姑娘身份不比旁人,不能随意示人。”那女子的侍女道。 “不知贵人是……” 那女子伸手拦下欲说话的侍女,解下自己的面纱。这下褚阳想起来了,她便是之前在茶舍看到的四皇子妃,谭仪。 四皇子妃微服访北郊,意欲何为? “原来是四皇子妃,向四皇子妃问安。”褚阳作揖行礼,朗声道。 褚阳这一声,沸腾起原本就不安静的人群,一时间平民百姓纷纷行礼。负责小吏也不例外,他弯着腰对谭仪道:“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到北郊来有何贵干啊?” 谭仪侧首看了褚阳一眼,道:“来散心,顺便为夫君选些茉莉花茶。” “好的,好的,您这边请。”小吏恭敬地打个手势,周围士兵就让出一条道来。 谭仪微微颔首,抬步前行,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对褚阳道:“你跟来,我有话问你。”便又向前走去。 褚阳心中一疑,面上却不动神色,几步追上,跟在谭仪的后面,躬身道:“皇子妃想要问什么?” “问你为何认得我的面容。”谭仪健步如飞,衣裙欲飘,声音却沉如钟磬。 “草民乃商贾之流,对于国都里的达官贵人,总要了解一二。” “商贾?一介商贾,武功高绝,你当我好骗啊?”谭仪驻足侧首,看褚阳时眼锋如刀剑。 褚阳眼芒深沉,不动声色,笑着说:“皇子妃,草民并非不是商贾,仅仅不是一般商贾,就像您身怀武艺并非不是女子,仅仅不是一般女子。” “哦?你不以女子习武为奇?”谭仪回头,继续沿着路向前走。 “有何可奇?”褚阳回答道,“阴阳乾坤,皆为一元,自然平等。所做之事,只关乎能力所及而已。” “你说的,不错。”谭仪说着,晕开一抹笑意,“我夫君同各大商会有些交情,在国都行商不易,你若有难办的,可请我夫君指教。” “草民不胜荣幸。”褚阳拱手行礼。 “见你气度沉着,无阿谀之意,难能可贵得有风骨。敢问公子姓名?” 褚阳犹豫了片刻,道:“在下褚阳。衣字褚,阳乌的阳。” “敢贮骄阳之光,好名。褚公子入北郊,是有公事要办?” “正要前往南宫家,同他们商讨合作一事。” “南宫?”谭仪面上凝滞片刻,“褚公子以为,南宫家如何?” 褚阳草草打完腹稿,回答道:“南宫绝君子如玉,南宫月才貌双全,北郊从圣意受南宫家统辖,政通人和,又有通行兵部之权,这已是无冕郡王了。” “可天下兵马大元帅十几天前在北郊军演,发生了意外,这场意外,让他受到朝野上下的质疑。南宫家,跟未来的皇帝结下了梁子。” “是这样……”褚阳沉吟了片刻,掩盖自己知情的神色,“可南宫未必会铩羽而归,这天下大势的分分合合,并不能一概而论。” 谭仪闻言,面上倒更为郑重,答道:“是极。” “那皇子妃以为,在国都,哪一方势力现在势头最好?” “要说大元帅府势佳已久。可我夫君说,大元帅府攀附者众多,作为商人,反倒难以得到利益,褚公子,你心中也定然有了主意,不然不会到南宫来。不过,何不将目光放得更广些呢?” 褚阳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自己去找四皇子,她的夫君。 褚阳辞别四皇子妃后,即刻隐匿行踪,直上就近信楼,出示司主玉印,调遣南宫眼线暗中跟随谭仪,观察她的所作所为,必要时前来禀报,又向南宫家信鸽传讯。 陈月接到飞鸽传书,一时间惊异无比,一是褚阳不过十日便回到北郊,二是那四皇子妃谭仪的无故微服到访。她立刻通知南宫绝此事,让他随时准备接收消息。 她未等多久,褚阳便回到了南宫家。 褚阳一回到家主的居室,摘去面上的易容,从随身的包囊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入锁好,终是长出一口气。 “恩公?”江桃端着水盆进来,笑得纯真,“恩公可算是回来了,我见着云掌门日日看着太阳像入定似的,又不敢去问……” “云中君还在这儿?”褚阳挑了挑眉,接过江桃递来的帕子,净手洁面。 “褚阳。”从内室走来一位白袍仙人,他用剑柄轻轻挑开帷幕,声音如水,“阳星动,阴星盛,客星受敌,你多保重。” 褚阳极淡地勾了勾唇,倾泻出冷意,道:“我明白。” “褚阳妹……褚阳。” 陈月提裙奔来,见到褚阳,那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宽慰来,她长出一口气,道:“我接到信楼传书,已经让南宫绝安排了,你能回来,我也放心些,朔州的事怎么样了?” “闻人铭在那儿,应该不成问题。”褚阳答道。 陈月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些什么,语气调侃地说:“你可真是倚重闻人阁主啊。不过,妹子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闻人阁主也算‘色艺双全’,我觉得也不错,尤其是人家看你的那个眼神,啧啧……” 云中君停住了向褚阳走来的脚步。 褚阳默默地垂下眸子,道:“情义相当也好、信义不负也好,有你和萧清这一对,已经够了。” “你是不想在……这里有所羁绊?” “我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多少瓜葛。” 云中君握着剑的手微微一偏,不像陈月表现出的讶异和惊叹,他眼神冷凝地看着褚阳。有一股力量涌上他的喉咙,迫使他开口追问,但他不允许自己做这样的事。 “姐妹,你不要这样啊,要是我们一辈子回不去……”陈月本想拍拍褚阳的肩膀,但话未说完,意识到不对,便瞟了眼云中君,不再说下去,也收回了手。 褚阳并不在意云中君知道她们来自异世的事,她摇头道:“不会的。” “家主,司主有令——命我来报消息。”一位南宫子弟进入行礼。 陈月一挥袖子,急忙道:“报。” “四皇子妃她接触了几位茶商,跟他们交谈了片刻,买下了一些花茶,又顺着北山走了走,就离开了。” “可知交谈内容?”褚阳问。 “不知,或许负责跟踪的眼线知道。” 南宫绝到后,将交谈的内容简述了一般,并无太大问题,只是显然,谭仪的言语间有探听北郊之意。依照正常逻辑,谭仪微服访北郊是皇甫令的授意,这是皇甫令要对北郊动手的标志,但那谭仪,显然不会单单听命于皇甫令。 “既然我们要准备好和皇甫令对抗,那就要找到能威胁到皇甫令的东西……”陈月掰着手指蹙眉道,“是老皇帝、冷洇染,还是他的威望、兵权、无冕储君之位?” “冷洇染是我们的底牌,得放到最后时刻。”褚阳如是道。 依照这个规则,阳星一般都是那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明君”,皇甫王朝既然还快乐地粉饰太平,就说明规则暂时还没有变,冷洇染还是值得让所有男人放弃一切的阴星。 “那……我们怎么办?” “南宫绝,上次你擅闯太子禁宫,跟老皇帝说了什么?” 南宫绝的神情骤然沉冷,他思索片刻,答道:“并无特殊,只是称自己听到兵部线人的消息,需要询问明节太子,去向圣上请了罪而已。” “南宫绝,你是否认为芒姑说的话是假的?” 南宫绝眼中冷锋深藏:“不。” “即使当时是我做的局?” “褚姑娘是凭本事做的局,还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捏造事实。” “好,南宫绝,我明话给你,我只让芒姑说出了事实,你的母亲就是前朝的禾丘郡主,明节太子的母后。至于你的生父,还不能确定是姓南宫还是姓皇甫,不过可能南宫更大,毕竟当年血祭的时候,禾丘郡主认为你是他的儿子。” 陈月已目瞪口呆,看着南宫绝变得越发冷锐的眼神,似是第一天认识这位举止温文的世家弟子。 他半嘲地道:“所以,圣上是将我当成了他的子嗣?” 次日,皇甫令的文臣拥趸上疏皇帝,北郊近来排外现象严重,应勒令南宫家取消入郊排查。当勒令取消排查的圣旨传到北郊来的时候,褚阳和南宫绝都不在,陈月一人接旨后,便与萧清一同去安排弟子巡逻北郊。 那时,褚阳正易容为青年俊郎,在四皇子府内,以南方商人褚阳的身份与谭仪交谈甚欢。 “以前我以为,我的夫君能理解女子胸有沟壑,实在是世上仅有,未想到褚公子也是个明白人。” “南疆异人颇多,在下不才,也算之一。起身也并非是在下明白,而是这世道,太抱残守缺、陈陈相因。” “实不相瞒,我在书院求学之时曾努力宣扬男女平权,可上至世家皇权,下至平民布衣,几乎无人赞同我的观点。战乱时,要我临阵指挥,如今不需要了,便束我在礼仪教条之中,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思想的转变并非朝夕之功,说句不臣的话,若非顷刻间世间天翻地覆,皇子妃的志向……” 那时,南宫绝正身着素衣,在皇甫老皇帝的金殿里,对皇甫令针对自己及南宫家一事慷慨陈词。 “圣上,天下会宴之时,二殿下空庭围我,欲逼我退少主位,我并未予以追究。明节太子下葬不过半月,他便兴师动众至北郊军演,刺杀一事与南宫毫无干系,二殿下的军部竟屡屡到北郊视察,又有许多来历不明的人进入北郊,令北郊人心惶惶……南宫实在是迫于无奈,才登记入郊人士。” “南宫深受圣恩,已有不少人暗中眼热,还请您收回南宫的通行兵部之权,以此,还我北郊、还我南宫清静。”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争锋 听罢子弟汇报,陈月一甩袖子,语气不似平日洒脱随意,她骂道:“皇甫令仗着自己门下比南宫子弟多,便用梳篦战术。这已经是第四次巡逻队伍出差错,他想破坏我们的北郊讯息网?没门!” 萧清默默地抓住她的手,道:“夫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司主已去面圣,想必很就有结果了。” 陈月长出一口气,道:“褚阳和南宫绝一整天都没有消息,我不能离了他们就乱阵脚。” ——“我不能离了银面具就乱了阵脚。” 默念着这么一句话,冷洇染从天枢阁分阁出来,乘上了回冷月山庄的马车。在闻人铭的帮助下,她已见过一部分轩辕旧部,跟他们商量谋反之事,不过是一拍即合,至于如何差遣、何时差遣,则全权托付给闻人铭。 她竟现在才意识到,风云际会的时刻已经不远了,而她与银面具,正在风眼里。 现在她要做的,不过是继位家主而已。 她忘记了车马劳顿,一回冷月山庄就带着侍女去挽弓堂,见三堂主。三堂主正在挽弓堂校场训练冷月山庄的弟子们,弟子们一招一式,虎虎生风,而三堂主站在最前,阴沉沉的眉宇里,威慑一词不言而喻。 有弟子见到了她,欲停下向她行礼。未等三堂主发话,冷洇染大喝一声:“行什么礼,别停!”说着,她无惧地穿过弟子的掌风腿击,来到三堂主面前,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举给他看。 “三堂主,请你把金印盖上。”冷洇染直视他的眼睛,用这具身体的声音过于细腻,倒是输了些阵仗。 三堂主挑着眉,欲伸手拿过文书,冷洇染凝着眼神,轻轻往后一撤,指了指旁边的绑着的巨鼓,用眼神示意身后侍女,侍女得令,几个人一起将那巨鼓卸下来。 正在这时候,冷洇染对三堂主说:“先前,我的二妹作妖,是我帮你清白地从月笼沙出来。现在,国都什么妖魔鬼怪都要出来了,可冷月山庄,不能只靠我一人。” 几个侍女将巨鼓放到冷洇染旁边,她将文书拍到鼓面上,发出“咚——”一声不小的鼓声,气势一下子拉了回来。 “挽弓堂的子弟信你,我也信你。现在你盖了金印,就算历来新任庄主都想要挽弓堂,我成了庄主后,挽弓堂还归你统领。” 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众子弟不由得对这冷长姑娘多生了些敬畏之心,况且,他们已信服了三堂主的统领,也更愿意她当庄主。 “好。”三堂主将随身的金印拿出来,敲在文书上,“恭迎庄主归庄。” “恭迎庄主归庄!”练武的子弟们齐声呼喊,喊声响彻云霄。 冷洇染继任冷月山庄新庄主的消息,被闻人铭立刻送往了北郊,用天枢阁的特殊手段,朔州到国都车马要行五日,而消息通行只要不到两日。只这两日,就能发生太多的事。 南宫绝在皇宫里待了一整天,回来时天色已昏,他被禁军护送着进入北郊。接到信楼传信的陈月夫妇和褚阳,到南宫家关口时,见到了面有疲色的南宫绝。 在南宫绝入宫觐见之前,褚阳已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陈年往事告知南宫绝。那时,南宫绝已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世,听到这些事,面上没有其他深刻的情感,甚至还带着些嘲讽之意。不过,自此以后,他那就彻底成了跟她统一战线的盟友。 “怎么样?禁查令撤了吗?”陈月问。 “没有。”南宫绝淡漠地答,“不过明日,圣上就会将皇甫令手里的一部分兵权交给我,封我为辅北,不,镇北卫将军,且不听兵马大元帅直接调遣。” “啊?皇帝怎么会……他不会是真老糊涂了吧……” “镇北卫?”这个情况褚阳从未料到,她眉头紧锁地问,“军营何处?” “旧都烨城。皇帝的意思,可不是对先后有愧,是让我与皇甫令两相制衡。”南宫绝说话的时候,平素温文尔雅的语气,已荡然无存。 陈月不由得攥紧了拳,道:“那南宫家的事务……还有血卫、千卒,又该怎么办?” 褚阳已想到,南宫绝出任镇北卫将军,相当于在国都以北有实际兵权,而朔州毗邻烨城,未必不是好事。只是没有他的帮助,要保全南宫家,会有些棘手。 “血卫须得转移到另外的地方,至于南宫千卒,可由萧清统帅。”褚阳按了按额角,“南宫绝,你一定得做好这个镇北卫将军。不必顾虑南宫,我一向言出必行。” 言出必行?陈月疑惑地看向褚阳,南宫绝则道:“褚姑娘放心。” “南宫绝,还有一事,要你应允。” “何事?” “我要重启蛇虫两窟,用药除干净蛇虫。” 闻言,南宫绝眼中现出复杂的情感,似悲怀又似感谢,他抱拳颔首为礼,道:“褚姑娘自可定夺。” 果如南宫绝所言,次日清晨南宫绝奉诏入朝,经拥护皇甫令的文官反对未果,册镇北卫将军,统原辅北卫、原斥候团,即刻戎服前往烨城赴任。一时朝野哗然,纷纷质疑皇甫令的无冕储君之位,更有甚者,猜测皇帝有意收回皇甫令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一无上军职。 南宫北郊,民众们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不知该是喜是忧。原先因少主南宫绝故,北郊免杂税,重法且廉,百姓生活和乐。而今南宫绝出任将军,民众一为之喜,又忧心之后的变故。 而南宫家内,褚阳正在精武司处理接管事务,萧清与陈月夫妇两人,一大早就去北山另一边,去处理南宫千卒和血卫的事。萧清已替了南宫绝大部分职务,接了司主令。按照约定,未免紧急情况,褚阳和陈月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南宫家。 “褚司主,蛇虫两窟里投药过后,果然蛇虫俱亡……” 那名赶来汇报的子弟看了看褚阳面纱后的冷目,倒没有以往的害怕。 “将活物放进去看看毒素都清了没有。”听那子弟点头称是,褚阳又问,“对了,我给的钱够买这么多草药么?” “够的,还有剩下的,我给放到经纬司了。” 那子弟并不知道,那些钱取自褚阳身家里的零头。不过她并不介意白给南宫家钱,道:“好。蛇虫两窟的事,要做得快。” 陈月和萧清一回来,褚阳便独自去蛇虫两窟查看,路上遇上云中君。 “去哪?”云中君问。 “蛇虫两窟。”褚阳答后,抬脚便走,与之擦肩而过。但她低估了云中君的好奇心,他跟了过来,同她并肩而行。 褚阳微微侧首,看着云中君的玉容雅姿,问:“云中君,你名为何?” 云中君眼中闪过惊异,他看着她眼中空茫,心中竟生一丝颤动,须臾后才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道:“丹歌。” 褚阳微微沉吟片刻,道:“‘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听她这么说,他面上竟浮出些许愧色,心中颤动更甚。 褚阳下命不能拆去封窟的大片木板,蛇虫两窟便只开了两个洞,边上以滑轮运送人和物,尚有弟子在窟内窟外处理剩下的少部分蛇虫尸体。褚阳和云中君拉着绳子跳下,身姿皆轻如飞燕。 窟内较暗,只有木板缝隙透过的光和煤油灯的光,褚阳有些恍若隔世。那记忆里蚀骨钻心的疼痛,那攀附在山崖上唯恐掉落的恐惧,真如黄粱一梦。 云中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怔松下来的眉宇。 “褚司主,不知道这些蛇虫尸体该怎么处理?”有子弟看到了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了指筐里煤渣似的团状物问道。 “不知南宫家可有人习蛊术?”褚阳问。 “这蛊术都是南疆异士才会的,咱们南宫家只有一些会医会毒的……” 褚阳点点头,道:“那便先给医师们看看,有无可用的,无用的找个安全的地方烧了。” 云中君抽剑挑起褚阳足前的一条死蛇,投入筐内。他问道:“炼蛊,不是‘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何以用得这些死尸?” “太浪费了。千人炼蛊,千种方法。”褚阳淡然回道,“我去虫窟那儿看看。” 蛇虫两窟是各自独立的,但褚阳在这儿生活了两年,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知道有一条天然的甬道,被巨石所挡。当年她坐在这巨石上面,看见缝隙里的光,因修为并不高深,又手无寸铁,并未动手。 现在她站在这巨石面前,抓过云中君手里的光风剑,运气一抛,剑气如雷,不过瞬间,“轰隆”巨响后,巨石土崩瓦解。 被遮掩的虫窟露出来,虫窟内的子弟皆高举煤油灯,惊愕地注目。他们这些人的武道只在打打群架的地步,离劈山破浪还极远,自然是觉得奇迹。 褚阳摊了摊手,又往蛇窟的出口去,遣开子弟后,那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缝,被褚阳几剑一破,外界的树林在土石的灰尘中显现,虫窟一方也如法炮制。 众子弟们膛目结舌。 之后,褚阳回到南宫家,与萧清商议,派遣一部分弟子守住虫蛇两窟的出入口,到那时已经入夜,她从蛇虫两窟走到北山另一边,又回到南宫家。 陈月不解她的目的,褚阳道:“这条暗道向南北延伸,南通到无人岭,无人岭西是辅东卫军营,以北是烨城和禹州。” “你要转移血卫了?” 褚阳平淡的神色显出些凝肃,道:“快了。” 快,却快不过皇甫令的动作,陈月尚在薄被里赖着不愿起床的时候,有子弟匆匆来报紧急军情,她心道不妙,即刻起来,整顿衣裳。 “四皇子率兵进入北郊,称北郊有反贼藏匿,军队现已快至北山。萧司主已命信楼鸣桴,正率领精锐,赶往北山……” 陈月抹了一把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边系扣子边问道:“褚阳何在?” “褚司主一早就去北山了。” 陈月紧紧蹙眉,生怕褚阳未得到消息,又问:“信号弹、信号弹放了吗?” “信号弹?”那子弟疑道。 陈月反应过来,这儿还没发明出信号弹这类的东西,既然是白天,对方又是军队,她即刻道:“不、狼烟,点狼烟,一刻后就熄,点四次,快去!” 而后,她深呼吸一下,向门外喊道:“备马!命你们通知上下,守住各处出入关卡!未经江桃允许的,不允出入。”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22世纪的天才少女,褚阳对中国古代文化还算比较了解,在第一章中就有提到她作为代表出国进行过文化交流。 ///// 连雨独饮 【作者】陶渊明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 “人有故造作之,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出自隋代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狼烟 北山一处山脚下的空地上,坐落着南宫千卒的军营。操练场上,被集合的近三千人屏息凝神地看着指挥台上的突然缄默的褚阳。 “云中君,你听到什么没有?”她垂下眼帘,低声问身旁的白袍男子。 “是鼓声。”他答。 褚阳眉心微蹙,停滞片刻后,蓦然睁大眼眶。她大喊一声:“信楼鸣鼓,有敌情。南宫子弟们,拿上武器,顺之前所指的道路潜伏山林,等待家主和萧司主指示,其他人,随我即刻入甬道!” 言罢,她直接跳下指挥台,云中君迅速抓着她的袖子,也轻轻飘下。褚阳反拉云中君一把,抬脚就往外跑。 众人神色一凛,不敢有疑,纷纷遵从命令,拿上武器后跟着她跑出军营,向山林间进发。 迅速进入山林后,褚阳匆忙指示:“南宫子弟们,你们根据训练时的战斗小队和大队在不同位置埋伏,尽量在高处观察敌情,家主和萧司主没有下令,你们不可出现于人前。” “是!”南宫子弟齐声应答。 南宫千卒并不是重点,那是皇帝允许的,凭南宫家的势力,保护自己的亲兵尚不是问题。褚阳很清楚,如果有事,那就是血卫。 派遣暗处的影子去周围探查有无敌情后,褚阳带领血卫在山路中行军,向南宫甬道而去。虽然近来北郊守卫减弱,但南宫家周围的守卫还算严密,昨日在蛇虫两窟内开辟的甬道,应当不会为皇甫令一方所知。 而昨日褚阳用斧头辟了这条路,今日便派上了用处。 行路到一半,有派出的影子回来报告,在高处看到了南宫家内升起了狼烟。 “狼烟,那便是军队了。”褚阳拉下面纱,对血卫首领龙勤道,“倘若前方无人,通过甬道,去无人岭暂避,论山林潜行,皇甫的兵比不上我们;若前方有人,南宫甬道内隐藏。” “我无异议。”龙勤应允。 行列使姚舒是血卫三位领导者中最年轻的那位,说话也带着年轻人的朝气,他道:“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刺激的感觉,怪想念的。” “往后的日子,刺激不死你。”从使穆思鸿冷眼一扫,姚舒便哂笑地回道:“小辈也只是说说而已。” “报——甬道内安全。” 龙勤一打手势,众血卫便加快脚步,继续前行。有龙勤等人在,褚阳不用操心行军之事,也免于她调度不属于她的军队。 血卫用了褚阳预想时间的一半进入甬道。甬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崖顶木板上开的两个洞,洞里投下来两束光,勉强看得清甬道的轮廓。为了等待前方打探的影子传来消息,众血卫甬道内休息待命。 黑暗里,褚阳的手臂被一只手握住了。对方动作较轻,又带衣袖翻卷之风,褚阳猜测地唤:“云中君?” “嗯。”是云中君一贯温雅清润的声音。 “何事?” “世间万物,你有何所惧?”云中君问得莫名。 褚阳答得随意:“我畏惧得太多了,可并不是所有的都会令我胆寒。” “如果你真的很害怕呢?” “往生门的罗刹主说,畏惧,就要面对,面对后,还要将它杀死。可我以为,我从未真正畏惧过什么,一切不过习惯而已……直到我看到黑幕下的风露亭如同鬼蜮,可他又为我点亮了满亭的灯。” 那个江湖闻名的刺客组织,总部风露亭坐落在凌州,被喻为插在朝廷心上的一把无形的刀。直到前年,皇甫令与其首领,往生门罗刹主相谈后,往生门有了不会刺杀皇室成员的规定,才各自相安。 听上去,那罗刹主似乎与褚阳关系匪浅,云中君这般想着,心中似乎生起了些许不愉,不知是因褚阳双手染血无数,还是因为别的。 褚阳和云中君的谈话能让血卫们的神经稍微松松,但黑暗里的紧张气氛仍在继续。至于北山一边,更是几近剑拔弩张了。 “四殿下,您来北郊探查反贼,直入我南宫千卒营地做什么?” 萧清率领近五十位南宫子弟,在北山山脚拦住了皇甫玦率领的上千军士。 “你敢保证,你南宫千卒里,就没有反贼?”皇甫玦骑于马上,神色霜凝,语气里暗含杀机。 “当年圣上顾及烨城旧势,亲自下旨,命南宫训练千人守卫北郊,您说其中有反贼,岂不是圣上一手造就?”萧清攥紧了缰绳,虽然面对千军万马,强权当头竟也不输气势。 “搜捕反贼,便是圣上下旨!”皇甫玦从腰间取下一物,那是一卷金灿灿的卷轴,他将卷轴举起,眼睛里有睥睨之意,“北郊有疑,南宫家无权阻拦。” 萧清朗声质疑:“圣上下旨?四殿下平素不参军事,圣上怎会让你带兵前来?” “怀疑圣旨?此为大不敬。”皇甫玦冷笑一声,“拿下!” “谁敢!” 伴随一声清婉女声和得得的马蹄,一位貌美女子策马扬鞭而来。皇甫玦微眯了眯眼睛,伸手制止士兵的动作。 “我是南宫家主南宫月,四殿下要拿的人,是我的丈夫萧清。”陈月见过许多生死的场面,冷眼一扫皇甫玦身后的军马后,不屑一顾,“四殿下若要冒犯他,就相当于冒犯我。” “原来是月家主。”皇甫玦抬手行一抱拳礼,“我奉旨到北郊清剿反贼,还请你南宫家行个方便,若贻误时机,让反贼跑了,我和南宫家都吃罪不起。” 陈月策马来到萧清身边,停下,反倒问道:“看殿下身后军马,有几千?“ “御笔亲点,三千。”皇甫玦坦然回答。 虽是三千,既然是为了血卫而来,一定还有别的地方有所埋伏。陈月有些难以镇静,萧清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掌心的温暖,替她消去了冷汗带来的冰凉。 陈月勉强定了定神,扯出一抹笑,道:“正好,我们南宫千卒,个个以一敌三。”又以手势示意南宫子弟让道,自己也一转缰绳,不再挡在皇甫玦面前,她伸手道:“四殿下,您请。” 皇甫玦蹙了蹙眉,道:“走!” 面对三千人马经过时扬起的尘土,陈月回眸望了望萧清,萧清接过眼神,悄然吩咐身后一子弟,那子弟领命而去。 南宫子弟跟在皇甫玦的三千人马后面,陈月心中打鼓,面上还要做的镇静无比。差不多走到了,前面的三千人马也停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动静,陈月已按捺不住,不顾萧清阻拦,独自上前查看。 “报告——营内空无一人!”一位军士向马上的皇甫玦道。 闻此,陈月松了一口气,但又意识到回面对皇甫玦的追问,不由得拉紧的缰绳。 “月家主,这是怎么回事?”果不其然,皇甫玦伸手一指安静空荡的军营,问道。 “我并不清楚,平日这千卒由旁人负责。”陈月打马上前,边梭巡着营地大门和起伏的山峦,边打马虎眼。 “哦?不知这位负责人何在?”皇甫玦紧追不舍。 陈月答不上来,皇甫玦狭长了眼睛,下令道:“附近搜索!”三千将士得令而动,在军营内外方圆排查,陈月回头看了眼萧清,却见有一弟子正向他汇报,他点了点头,向她望过来。 应有消息了,陈月这般想到,心中却更为紧张。 萧清带着身后弟子们跑上前来,他略急切地说:“四殿下,我南宫家的千卒正在附近山林间演练,还请您即刻下令,让将士们不要误伤了他们。” 皇甫玦微眯了眯眼睛,道:“让他们都出来!” 萧清看了眼陈月,见陈月以信任的眼神点头,便带着身后部分子弟去山林传令。陈月不清楚消息是什么,不过她能信任萧清,也能信任褚阳。 不多时,萧清坦然来到皇甫玦面前,身后跟着长长的一队南宫子弟,他们甲胄染泥,俨然一副经历了一场战斗的样子。萧清朗声道:“报数!” “一!”“二!”“三!”“四!”……“九百九十九!”“一千!” 萧清敛下眸中的傲岸,抱拳行礼道:“如您所见,南宫千卒具在此处,而此处也只有南宫千卒。” 皇甫玦审视这南宫家的一千位精兵,又看了看一旁骑于马上,美眸含仪的陈月,道:“是不是,还要将北山搜干净再说。” 黑暗里,褚阳用手撑着阴凉的崖壁,闭目养神,众血卫仍在等待消息。 “报——” 褚阳缓缓睁眼,精光渐现。 “前方通向无人岭的山道,暂无埋伏!” “好,那便继续前进。”血卫首领龙勤道。 “报——狼烟燃后又灭,反复四次。” “四次?”行列使姚舒疑惑反问。 褚阳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银面具,道:“是四皇子。首领,血卫的影子可真是出类拔萃。” “原来是那个皇甫玦。”龙勤点点头,“您谬赞了,血卫时常以不同方法传递军情。既然知道是他领兵,您有什么看法吗?” “虽是皇甫玦领兵,但皇甫令军权在握,他当然能将这北郊及其附近牢牢围住。因地形故,他们多半会屯兵禹州边境,可若他们反应过来,你们进无人岭以后,也会遭到辅东卫的威胁,非长久之计。” “那……” 褚阳沉声道:“我得去找四皇子妃谭仪。若找不着,我就烧了辅东卫军营,我们竭力南下。” “让您去冒险?这万万不可。”龙勤立刻出言阻止。 “两军对峙,迫在眉睫。若此时反,一无准备不说,难成大业,二是风险太大,血卫难以全身而退。”分析情况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尤其清晰,冷静的声线不容一丝倾斜,令人信服。 云中君却看到,她眸中的暗色,将要燃尽那最后的光亮。 “那您保重,我等在无人岭等您消息。倘若您找不到我等,鸣镝示意。”龙勤解下行列使姚舒身上的弓箭,交给褚阳。 “诶,怎么就解我的啊!”姚舒惊道。 “看你长得俊。”褚阳边答着,边将弓箭装配在自己身上,抬脚相漏着光的出口去。 “褚阳。”云中君叫住了她。 她微微偏首,连头都没有回,只给云中君一张侧脸,她道:“放心,你若惜命,便跟着血卫,我身上的血,还留给你。”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难平 褚阳绕着南宫家的守备线,向南小关口而去,抄近路去国都,若有弟子前来,便出示司主玉印。只是到了边线时褚阳才发觉,那皇甫令也是大动干戈,竟封住了所有大小出口,甚至是全部边线。 “也真是敢。”她静静藏在民宅的角落缝隙里,默默观察着入口处的兵力情况。 “这发生了什么啊……这么多兵都到北郊来了……还不许我们出入。” “我听说,有个路过北郊将早产的孕妇想进来请产婆……都……听说一尸两命……” “这造了什么孽啊……希望南宫家不要有事,不然我们小老百姓的日子,也不知会成什么样……” 倘若她硬闯出入口,没有不伤及百姓的全然把握。她便就近潜入一座茶园里,找了间屋子,系上随身携带的面巾,拉来马厩里最好的马,打算从茶园向外走,那里的兵力大概会略少一些。 “诶!这是我们庄主的马!偷马贼别跑!” 等她绕进茶园时,却一不留神被发现了! 褚阳无奈,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金叶子,打向追来者的昏穴。那两个大汉顷刻倒地,褚阳便迅速带着马来到茶园围栏处,不远处果然有皇甫军巡逻。她将箭至于弦上,本想准备着跳上马直接冲出。 但她改了主意。 她将钱袋里的取出一小部分碎银,扯下衣角将它们包好,然后退后几步,拉弓如满月,用力一踢包着银子的布袋。 瞬间——箭发,布裂,碎银子于士兵上方迎头砸下。 褚阳知道,那些银子在自己的钱袋里不过是些零碎,可对于他们而言,那比身家性命还值钱。士兵们果然在本能的驱使下匆忙去捡,褚阳即刻策马跨栏而出。 “什么人!追!” “放箭!” 如她所想,马儿跑得极快,几跃之间,就将那士兵甩在了身后,确实是匹好马。褚阳将箭按在弦上,回身望了望那些匆忙提着刀弓追来的士兵,轻轻放箭,打去他们放得最远的那支箭,那也是唯一可能会追到自己的那支箭。 一路驰骋到国都城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持了自己商人的身份就向城门内走。 “等等,你为何遮着面容,你是从哪儿来的?将武器交给我!”为首的军士语气凶狠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斜眼睨了睨那个军官,牵着马径直向前,气势惊人,逼得那军士不由得向旁边站了站。 “人家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我上次似乎看到……骑的就是这匹马……不会有错。”有一位小兵低声劝那军士,那军士不由得铁青了面孔,立在了原地。 褚阳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就稀里糊涂地凭着这匹马,顺利地进了城。等她做好准备,便将牵着马直接到四皇子府去,门口侍卫问她身份,她答:“我是褚阳的妹妹,来求见四皇子妃的。” 不多时,她便被传了进去。谭仪瞧见她背着弓蒙着面,仍亲自扶起跪地见礼的她。正于谭仪的手抬起她的臂膀时,她从袖中扬起一把粉末,直扑谭仪的面门,谭仪躲避不及,被她反手一抓,从背后被抱住了。 谭仪转了转眼睛,发现腰后似被什么物件抵着,又听她低声道:“屏蔽众人,我有话要说。”身后女子声音沉而略微沙哑,她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电光火石里的出击,更彰显了她不俗的武功。 谭仪心下百转千回,低声猜测道:“你是褚阳?” “不要惊动侍卫。” 等同默认!谭仪心下震惊,更添危机之感,但她并不觉得身后之人会杀了她,于是道:“你们都退下吧,她估计是吓到了,没事。” 等侍女侍卫都退走,门也被关上后,谭仪试着调用内力,发现内力被封,想来是那粉末的缘故,她抽吸着道:“未想到……你竟然是女子!” 褚阳轻轻移走箭矢,放开了谭仪,又走到主位上,拉下面纱,用手撑着头,道:“在下褚阳,确实是南方商人,也是南宫家当权。四皇子妃无须惊讶。” “南宫家……北郊!”谭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惊道,“你为何而来?之前隐藏你的真实身份,与我结交,又是为了什么?” “那您前不久来北郊又是为了什么?现在北郊被团团围住,我的人,要被当作反贼诛杀……” “你的人?!”谭仪不可思议,“北山有异,他们说那是前朝余孽,轩辕血卫!” “谭姑娘,您以为我是赤手空拳成为南宫当权的吗?您仔细想想,皇甫令哪管什么前朝余孽不余孽,他只需要一个清剿余孽的名号。”褚阳语调起伏很少,气势却分毫不让。 谭仪惨白了一张脸,她分辨不出对方话里的真假。 事实上,她认为此事是皇甫令借由打压南宫的可能更大,皇甫令请命圣上,圣上却下旨让她的夫君去,这其中又藏着怎样的深意,况且,一日前,圣上还下旨封了南宫绝为镇东卫将军。 在这权力的漩涡里,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谭姑娘,北郊有反贼,是谁上报圣上的?”褚阳接着问道。 “是二殿下手下的武将。” “哦——”褚阳挑了挑眉,“那您的夫君,抓几个土匪交交差不就行了……出了问题,不还有二殿下呢?”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夫君就要跟现仍一手遮天的大元帅府为敌。谭仪凤眸微眯,眼中剑刃直袭褚阳,她道:“若我说,不呢?” “那我还是有本事烧了辅东卫大营的。”褚阳勾了勾唇,笑得平静而残忍。 “你敢!”谭仪怒目圆瞪,几步扑向柜子上驾着的刀,对褚阳举刀相向。 褚阳收起了笑容,恢复正色,道:“我还有些良心,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至多会挟持了你,去跟四殿下谈条件。谭姑娘,我也是迫于无奈,我的人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带他们到北郊来,不希望他们客死他乡。” “圣上什么心思,谁都不清楚,皇甫令就一定是未来的新帝吗?我看也未必。谭姑娘聪慧,一定知道皇甫令只是一个跳板,而积蓄己方力量,才能在之后的风云变幻里保全自身。” 谭仪慢慢放下了刀,从前,南宫家的消息皇甫令探听不出来,只说南宫家背后有一只手,却从未想过,那手的主人,是一位样貌素净的年轻女子。 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敬佩,甚至是羡慕。她身处幕后,不知何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褚阳身先士卒,以命相搏,敢与强权相争。 谭仪知道,她的夫君一味当皇甫令的刀,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虽与夫君置身大元帅府的麾下,却是早有图谋,意图待时而动。如今,乱象已生,她得赌一把,赌眼前的人,能将这国都的水搅得更浑。 最后,她抬手看了看刀柄,道:“你……不用跟我夫君谈,跟我谈,也是一样的。” 谭仪和褚阳达成了暂时的同盟。谭仪答应了褚阳,不会将她的真实面貌身形向皇甫氏的任何一人透露,作为回报,褚阳解了她身上散去内力的毒。君子视人总为君子,谭仪心正,言出必行,对褚阳也无过多猜忌,只当她是个势力首领。 “阿缨!” 当谭仪与褚阳同时出现在皇甫玦面前时,他讶异之余,且隐隐预感不祥。 褚阳摸了摸脸上常年变化温度的银面具,不动声色。谭仪则下了马,走到一身甲胄的夫君面前,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皇甫玦脸色骤变,不知是惊是怒还是急。谭仪又向他解释了什么,他才恢复过来。 又过了不久,他们结束了谈话,谭仪抱了抱皇甫玦,走向褚阳,道:“此间事了。” 褚阳扭了扭手腕,从马上下了来,看了看皇甫玦身后的士兵,道:“那我要动手了。” “请。” 未等她一字说全,褚阳已经轻功点地,飞身向皇甫玦而来,正当士兵们意图防御的时候,褚阳从袖中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片粉末—— 咳嗽声立刻响起来,士兵兵甲相撞的声音更是接踵而至。士兵们正摇摇晃晃无力着,皇甫玦及时地挡住了口鼻,迎面却是一张花纹繁复透着阴森的银面具。 褚阳伸手欲抓向皇甫玦左肩,他反应敏捷,即刻侧身向右退,她眸中一扫,正见皇甫玦的佩剑打眼地晃动着,便伸手将剑柄一拔,空落于他身后。 皇甫玦刚想回击,褚阳却以剑尖点地,身如飞燕般从他头顶掠过,退出了士兵的包围圈,立在他面前。他向前追来欲夺剑,与之交手几招后,被褚阳顺势一拉,几乎踉跄地被推到了地上。 谭仪躲在马后,有些好笑地看着,褚阳低头对他道:“怎么,你是想选唱生还是唱旦?” 皇甫玦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阁下武艺出众,还望手下留情。” 于是,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的士兵们就看着他们的发号施令者被打得连连惨叫,连四皇子妃也只捂着脸哭泣,那打人的银面具狂徒还信誓旦旦地控诉。 “说北郊藏匿反贼,污蔑南宫家,南宫家无辜受冤,构陷忠臣良将,此罪一。” “以清剿反贼之名,意图借故绞杀南宫千卒,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此罪二。” “封锁北郊,不予出入,有损经济,阻碍王朝货物流通,有妨国都兴盛,此罪三。” “屯兵边线,使北郊人心惶惶,扰乱民生,更有使孕妇一尸两命者,此罪四!” 在等周围士兵发现此处情况之前,褚阳迅速带着谭仪和装作昏迷的皇甫玦走小路回南宫家喝茶了。 到南宫家后,她从陈月口中得知,三千军士已搜过一遍北郊,正在向北扩张搜查范围。萧清已在北郊稳定局势,铲除皇甫令的眼线,因此在北山不见他。 褚阳估计血卫已隐藏无人岭,草草向陈月说明主要情况后,她迅速写了一封陈情书,将四条罪让南宫家的巡逻子弟们边巡逻边念,又让陈月负责收集那一尸两命案的证据。 她与谭仪留有后手,就是用在谭仪在宫中的暗桩,将皇甫令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无诏封锁北郊,四处藏兵之事禀报皇帝。倘若能数罪同问,定能逼得皇甫令退兵。 最后,陈月传出了皇甫玦被打得重伤,现被南宫家救回的消息给皇甫军。 不多时,大元帅府的令就到了,命南宫尽全力医治。南宫家不久后回复道:“四殿下内伤颇重,三个时辰内急需禹州本土新鲜的凝脂草,还需国都内圣手的医治,否则性命堪忧,请二殿下放开北郊边线的封锁,让南宫子弟为四殿下奔走效劳。” 对于皇甫令来说,这已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褚阳正是要令他以为,南宫在逼他放血卫至禹州。 对此,大元帅府的回复仅有四字:南宫全责。 皇甫令此举,要么是知道了他们的把戏,要么是真真不顾皇甫玦的生死。不过,皇甫令要是真知道了他们的把戏,大元帅府的回复就绝不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了。在敌人和兄弟之间,皇甫令自然是选前者。 大约在皇甫令眼中,是南宫与逆贼有所勾结,而逆贼重伤四皇子,南宫假意救助,加以利用。 谭仪和皇甫玦夫妇不约而同地,在眼中生了嘲讽之意。 “好了,谭姑娘,请您将手书给我,我这就去拜见您的父亲。” 谭仪从怀中取出一块写了字的绢帛,仍觉不够,又抽下发上白玉簪,一起递给褚阳,嘱咐道:“我爹他,虽被称为前朝叛臣,却不是不忠不义之人,你可放心。” “恕我冒犯,谭将军当初为何助皇甫破烨城?” 谭仪沉默了一会儿,道:“轩辕天下将倾,阿爹本就是皇甫阵营的人,只是,他率先在烨城剑指轩辕氏,是求了皇甫氏留下一人的性命。” “谁的性命?” “龙二公子……龙勤。”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旧情 无人岭的荒凉和崎岖,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在其他山峦草木疯长的时候,这里仍有黄土裸露,石壁陡峭。周围一片寂静,也无兵马痕迹,她提着内力,向高处去,又听了听风声,射出了鸣镝。 很快,有一位血卫前来,领她去血卫暂时隐蔽的地方。那地方临于山崖,可观山下动向又有山石林木遮掩,确是藏兵的好地。云中君一袭白袍盘坐在枯木上,双手掐诀,见褚阳到来,才睁眼收势。 “现在有皇甫军么?”褚阳问龙勤。 “暂未发现。” 褚阳按了按面具,道:“我让他们误以为血卫想去禹州。且无人岭在东,辅东卫在南,他们大概不以为我们会走死胡同。我与谭仪还留有后手,但愿有效。” “那辅东卫如何?” “首领,您认得谭光吗?” 众血卫头领面色皆一沉,龙勤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自然,他当年是禁军大将军。不过,血卫本在暗处,他也只是见过我们几个,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褚阳拿出布帛与白玉簪,道:“我已同谭仪谈妥,正要去找谭光,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谭光和他的辅东卫让道。你们可以……” 突然,她体内一阵气息流窜,带来五髓酸麻之感,让她全身脱力,身体向前一扑。 龙勤伸手扶住她,褚阳微微抬头,却见那一抹白袍已在眼前。龙勤见云中君前来搀扶,便将褚阳轻轻靠在云中君肩头。她头一抵上那雪白的衣裳,面具就磕得她脸疼,便晃了晃头。云中君感到肩头动作,便替她将面具解下来。 面具一脱,乍见天光,褚阳更觉得脑袋晕眩。 “褚姑娘,大约是您轻功用的过度的原因,导致脱力。还请您不要勉强。”龙勤蹙眉,面色凝重,“至于这与谭光商议之事,可交由姚舒去办,他脚程快。” “我?”姚舒一惊,“我看上去就不靠谱。” 龙勤将褚阳手中的布帛和玉簪拿过来,递给姚舒,道:“在烨城,我与穆从使都和谭光打过照面,若他不愿相助,血卫岂不危险,他不认得你,你去最合适。” “这样啊……那好吧。”姚舒展开书帛,读了一遍,将帛与簪收入怀中,又接过龙勤递来的刀和弓箭。 “姚舒,小心试探。”褚阳撑着云中君的臂膀,站起身子,“实在不行,走为上策。” 等姚舒走后,龙勤便让褚阳在旁好生休息。云中君坚持让褚阳靠着他,褚阳没力气跟他争,遂挂在云中君的白袍上。他抓起褚阳的手为其诊脉,片刻后,他问:“为何你丹田内毫无内力?” 褚阳睨了他一眼,回答道:“蛊醒,内力在。蛊寐,内力消。” “血蛊术?”云中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世间快速得到修为的方法本就不多。”褚阳抽出自己的手腕,“放心,血蛊术改良过,以前一只蛊折寿十年,现在只要五年。并且,因我血里有毒,能限制血蛊的吸食。” 云中君不再说话,只看着她,如水的眼神冰冷而凌厉,像被冰封似的。褚阳蹙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他这才敛下眸子,问道:“有何方法,取出血蛊?” “以心神控蛊之人才有可能取出,不过迄今无人成功。不过,血蛊会通过胎体转移,有母亲这么干过,婴孩之体难承血蛊,往往痛苦至极,都是生一个杀一个。” 褚阳只是抚摸着手里的银面具,云中君只觉得气血上涌,她毫不避讳的叙述,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几只?你体内有几只蛊?” 褚阳侧首看了看云中君,本不愿回答,但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遂答道:“记不得了,那疯魔岛主所炼的全部血蛊我都用了,可能六七只,或者七八只?当时情况紧急,未得细数。” 闻言,云中君闭上了眼睛,袖中之手紧攥,青筋在白玉肤色下衬映得明显。“你还有十至二十年可活?”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我等不了的。”褚阳答得十分轻巧,答过后,她微微仰头,看了看天上被阴云遮蔽的太阳,“你看,你们也叫它太阳,却不是我认识的太阳。” 云中君也向天上望去,那儿有一团光在一片阴沉里晃动,像在挣扎。 褚阳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了,来人正是姚舒。 他叉着腰微喘着气,道:“谈妥了,那谭光愿意让道,还给我们粮食,不过他有个条件,就是要先见我们的首领。” “他不会是猜到了什么吧?”从使穆思鸿问。 褚阳已经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道:“无论怎样,都是我去。你们在一两里外隐蔽。” “您无碍了?”龙勤问。 “无碍。” 龙勤颔首传令:“掩面,南行!” 顺着无人岭向南而去,到见到辅东卫军营时,褚阳便背起弓箭,向箭匣中放入三只鸣镝。 “鸣镝三声,安全;两声,有险;一声,勿来。”言罢,她合上银面具,随姚舒而去。 绕过军营正入口,姚舒身手灵活地带着褚阳穿过防御路障,军营东部竟没有一位将士,而隐约可以听见西边的热闹欢腾。 一直到东道,那儿立了个身着戎服的男子。褚阳在他面前十余步处停了脚步,观察着对方。 那男子面容略显沧桑,却棱角分明,剑眉上挑,有不怒而威的气势,他道:“敢只身前来,勇气可嘉,但愿濯缨没有看错人。只是用面具遮遮掩掩,未免太不爽快。” 姚舒拧了拧眉,要是褚阳将面具拿下来,便会揭露她的女子身份。 “在下,南宫家当权,褚阳。”褚阳揭下面具,抱拳行礼。 “女子?”谭光满脸惊诧。 姚舒连忙解释道:“谭将军别不信,这位就是我们的首领,童叟无欺。” “谭姑娘是英雄识英雄。”褚阳微微抬首,周身气度令观者如闻山呼海啸,“既然将军已经见过在下,可否让道我等,此事宜速不宜缓。” 谭光为她的气度一震,倒是有些惊叹,恢复正色道:“请便,此道尽头堆放着的干粮,希望能略尽绵薄。” 姚舒附耳在褚阳道:“据我观察,此道安全。”褚阳点了点头,从箭匣里取出三支鸣镝,轻跃至前,连射向道路边上立着的灯楼,发出三声破空之响。 “姑娘好身手。”谭光远远见到那一列整齐的三根箭羽,不由赞叹。 不多时,前去接应的姚舒回来了,他身后血卫已全部配备上面罩。谭光审视这队伍,感到一股隐隐的不凡气势,莫名觉得有一丝熟悉。褚阳向他抱拳,他便靠边站立,看着队伍从自己的身边经过。 他不自觉地跟着队伍向前走了一段,抬首,恰好看见褚阳接力上灯楼,旋身取下了箭矢—— 鸣镝? 他似乎已经有些年没有听到过鸣镝的声音了。他猛然想到了些什么,直冲队伍最前,死死地盯着褚阳,道:“你跟轩辕,到底是什么关系!” 褚阳顿住了脚步,轻轻抬手,示意血卫停止向前。虽不知是什么暴露了身份,不过得幸血卫首领和从使混在了队伍中间,不至于被完全认出来。 “那将军与前朝,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不紧不慢地反问。 谭光横眉问:“你们难道真跟轩辕有关系?” “有无关系,不是将军能够评判的。谭姑娘信任我,将军也可信谭姑娘。”褚阳扬了扬首,“还请将军不要言而无信。” “等等……”谭光凝视着褚阳身后众待命的掩面军士,有个词汇蹦到他脑子里,“血卫?” 只要他怀疑,也就与确定没什么分别了。 褚阳轻轻勾了勾唇角,笑意不上面,她道:“谭将军,给我带这么一个帽子,不怕激怒我么,还是您自认武功高强,敢只身面对我的队伍?” 谭光摆首叹息,目光里的坚毅变得摇摇欲坠,道:“你们若真是轩辕的人,我也不会阻你们,毕竟,我欠他们的,太多了……” 言罢,他便又退到一边。褚阳侧首看了他一眼,轻声对姚舒嘱咐几句,一打手势,血卫们便继续前进。 谭光看着这队队伍沿着黄土道渐渐远去,心中不由得想起尘封的往事。 十四年前,血热能抵剑冷。 他从军的父亲不久前去世,只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轩辕氏为抗击天鹰王国时不时的侵犯,征召壮丁,那时轩辕氏对待军人的待遇比现在好,只要参军,家人就能有补助,他便别了母亲,应征上前线。 新兵初到军营,尤其是他这种平民出身的,吃苦最多。后来,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千里奔袭,又几经辗转,最终一声号角一吹,天鹰军又来了,他便被拉到了红铜关战场。 战场上,硝烟弥漫。他的手抖得连刀都快握不住,混乱的刀剑舞动着烟尘,同伴们有的失去踪影,有的倒在血泊里再没站起来,有的还再前与敌厮杀。他有些退怯,微微向后撤。 突然,侧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一个表情狰狞的敌人扬着他手上染血的刀向他迅速劈来,他反应过来时,刀影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恐惧之至,忘记了该如何举刀。 一道刀光闪过。 他面前的敌人喉间霎时一红,敌人手里的刀“咚——”一下掉到地上。持刀的男子侧过头,眼神凌厉地看向他,道:“不想死,就拿稳你的刀。” 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一双又深又利的眼睛,正微锁的长眉如玉羽延展,正俊美如天神下凡。 令他惊奇的是,那位男子看起来比他还年纪小一些。 那位男子说完,便提刀向前,以出色的身手一连杀死数位敌军,那刀光凌厉得像他的眼神。有他在附近,谭光得幸能凭借自己不娴熟的刀法活下来。 一声军令下,将军要乘胜追击了,他几乎已举不动染血的刀,便呆立在原地,可那在烟尘中,他似乎看到了一抹刀光紧随将军而去。 回程时,同行的士兵都说,有位长得很俊的男子斩杀了敌方一位高级将领,估计是要升大官了。那个晚上,轩辕军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军营里正热火朝天地在庆祝,谭光心里却想着那位战场上救他一命的男子。 谭光梭巡四周,还是看到了他,他从将军的军帐里出来,倚在木箱上,静静地看着篝火,姿势舒展而雅致,不想是杀敌最多、最狠的军士,倒像大家族里舞文弄墨的公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的人呢?既像光明的天神,又像嗜血的修罗。 不久后,谭光才知道,他确实是位公子。 那一仗过后,天鹰军已退得差不多了,军营里却来了位世家公子,据说,那个人是用来蹭军功的,来军营,就是做做样子。 那一日,天色阴沉。他在搬运兵甲的时候,那位世家公子撞了上来,本不是他的错,世家公子竟然马上发怒道:“你眼瞎了,找打是吧!” 他早看不惯那世家公子,回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你怎么乱咬人啊!” 那世家公子气急,指着他道:“行,我记住你了,宁将军是我叔叔,我告诉他去,让你——!”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缓慢但又不容反抗地将其按到了地上。那手的主人,正是救过他一命的男子,那俊秀男子低头淡淡地说:“抱歉,你挡了我的道。” 那世家公子撑着身子站起来,气急道:“小子,敢推小爷,哪儿来的!” “烨城龙家龙勤,字疏闲。”俊秀男子的声音依旧冷淡。 原来,他叫龙勤,还有字…… 此时,他听到有人在旁里议论:“龙疏闲?那位龙家的嫡出二公子?” “很有可能做驸马的龙二公子?” 那世家公子喊道:“你说是谁就是谁啊!烨城的龙二公子怎么会到这儿来!” 龙勤侧首冷笑:“上次你宁家死乞白赖地到我龙府来祝寿,你没来吗?” 那世家公子霎时间惨白了一张脸。 “明明最不得势,却还想着仗势欺人,真是可笑。如今世族,怀异心者多,安于享乐者更甚,陛下心忧至极。宁家若无修束子弟之力,我不介意向陛下谏言,你好自为之吧。” 龙勤说这话的时候,像世家大族真正的公子哥,更像一个……手握大权的王公贵族。 之后,龙勤升军衔了,不再同他一个军营,那世家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离开了军营,大概是回家了吧。而他仍在前线杀敌,也算有些功绩。虽然就算多方打听,龙勤的消息仍然很少,但他始终记着龙勤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不想死,就拿稳你的刀。” 他还希冀着能再见到龙勤,报答他的恩情。但他又总想,在战场上,龙勤并不是为了救他,而只是在杀敌。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 几年后,天鹰与轩辕议和,战事大歇。他再见到龙勤,是在烨城皇宫。他在殿外听宣,认出了殿内给皇帝见礼的龙勤,那挺直的脊背慢慢低下,行礼行得标准而恭敬。 “疏闲,朕将这两把轩辕氏的利剑交给你,你务必要拿稳。” “是,臣领旨。” 龙勤握着那两把剑出殿,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热切,龙勤侧首向他往来,眼锋如剑,一如初见时凌厉。 龙勤没有认出他。 之后的几年,他再没见到过龙勤,直到皇甫氏帮他成为禁军大将军后,他才在皇帝给他的军职表的最上面看到了龙勤的名字—— 血卫指挥使,龙勤。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紫微 “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容貌素净的女子以她微沙的嗓音说道,她身后一位戴着面罩的男子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到谭光后,眼神便凝成最凌厉的刀。 那样的眼神,在谭光的记忆里划上深深的痕迹,他恍惚地唤:“龙……疏闲?” 轩辕氏时,王公贵族成年男子流行取表字,同辈表尊敬、亲近多称字。后皇甫灭轩辕,这习俗也就禁了,如今只有单字名与双字名。 “褚姑娘,您确定要这样?”龙勤微微蹙眉。 “旁观者清。”褚阳微微抬手,复又对谭光说,“我身后这位,便是前血卫指挥使,龙勤。将军若是想与在北郊闹腾的那些人一样,想围剿前朝余孽,您请便。” “我自然不会……” 谭光只用殷切的目光盯着龙勤看,龙勤的眉蹙得更深,微微退后,便道:“谭将军是皇甫氏的功臣,为何不会?” 谭光只颤抖着手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指挥使,我……” “谭将军,自龙家罹难、轩辕覆灭后,前辈就不是指挥使了。”褚阳适时地火上浇油。 龙勤侧首,帽檐滑落,使谭光看清楚他的发,谭光自知说什么也无法挽回过去的事,便抱拳道:“若能有我做的,我必万死不辞。” 龙勤用指头敲了敲佩剑,眼中轻视之意更甚,道:“万死不辞?那替我死去的兄弟杀了当今的皇帝,辞不辞?” 谭光只低头看着地面,手指更为颤抖,额上冷汗更体现出他的挣扎。褚阳见差不多了,对他说:“其实,如果将军愿意帮助,我的队伍只是想去一个地方。” “何地?” “烨城,镇北卫军营。”褚阳道,“请将军给一句明话。” 谭光又看了一眼龙勤,见对方只是微敛着眸子,抚摸着腰上的剑鞘,对自己除了与皇甫氏放在一起的恨,别无其他,一时间心中苦味横生,又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只要去请圣上的旨,便能以调兵之由,将诸位送往烨城。我府兵尚有几千,不向大元帅府报备,可以从中以假乱真。” 褚阳则问:“将军的女儿和女婿已被皇甫令怀疑,若再动作,皇甫令那边,会不会阻拦或者识破?” 谭光缄默了片刻,答道:“皇甫皇帝,对我十分信任。至于二殿下,近来发生太多对其不利的事,自从以镇东换辅东后,他那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已然是虚名了。” 褚阳不由得觉得皇甫令实在可悲,她不过是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便让他失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声。皇甫令绝非泛泛之辈,她自认绝非谋略无双,一切阴谋阳谋,就像是被天意书写好了,让皇甫令无力招架。 她突然想起,在南境六州的时候,曾路遇一位疯癫的术士,他拦住她,要给她算命,他说:“您必是紫微入命,有帝王之气,让我沾一沾天子之气也是好的。” 她摸了摸自己脸上吓人的面具,嘲笑道:“你一不知我生辰八字,二不知我面相手相,怎么算出来的?” “您是不知道啊,您身边的人,有富的、有贵的、有出名的,但不知怎的,气焰都跑完了,我想啊,这能影响七杀入命、破军入命的,也就是紫微了。” “若我并非紫微入命,”她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皆低着头的众人,“何解?” 那疯术士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满脸愁容地仰头想了片刻,恍然道:“那便是异星临世,非寻常可参悟了!” “赏你的。”褚阳丢下一片金叶子,信步向前走几步后,回头看向她身后的众人,他们面面相觑,皆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夜晚,皇甫玦所领三千兵卒暂被皇甫令扣下,尚未回都复命,四皇子夫妇借伤故避于南宫,皇甫令向北搜寻无果,仍未松开北郊边线的封锁,联合皇帝身边的新宠,使皇帝不知他调动兵马之事,又意图包围南方,联合辅东卫及凌州守军,瓮中捉鳖。 翌日早朝之时,皇甫令禀明皇帝,皇甫玦被反贼重伤,在南宫修养一事,自请带兵捉拿反贼,御史台弹劾其私调兵马,证据确凿,拥趸皇甫令的文臣反驳,皇帝允皇甫令后,甩袖离开。 谭光在朝堂上一语不发,却私下面见皇帝,以陈调兵烨城之事。谭光用语得当,皇帝大为欣喜,辄下令。血卫众人在辅东卫军营早有准备,谭光回辅东卫后,即持诏换装前行。 临行前,谭光神采晦涩地问龙勤:“指挥使,你是否记得红铜关对抗天鹰的一战?” 龙勤冷然地回道:“是我参军后第一场仗,如何?” “你……救过一个人吧?”谭光的语气几近火灼,眼神又在沉闷的痛苦后,只剩下烈火过后的余烬。 “十四年白驹过隙,我也不知道。”心觉古怪地答过,龙勤拧着眉看着他,霎时间一个怀疑闯到他脑海里,“莫不是我曾救过你?” “是……是的。” 龙勤讶异之下,嘲讽地笑了几声,一股子恨意又冒了出来,但他的心早已不能被这恨意唤醒,也不屑去用言语表达,只淡淡地道:“若知你叛轩辕,我当时就会杀了你,何谈救你?” 自谭光成为禁军大将军后,时常会远远见到龙勤配着两把剑出入皇宫,听那些内人们惶恐地称他为“大人”,听皇帝亲切地叫他“疏闲”,他知道原因,因为龙勤是血卫的最高统帅,是保护轩辕的第一人。 血卫是轩辕氏掌控天下的秘密,是在天下各处蛰伏的力量,为捍卫轩辕氏的皇权而生,他们经过精挑细选,成为血卫一员,永别亲人,为皇室效忠一生,手段残酷、战无不胜是世人对他们的印象。 龙勤,更是历代血卫指挥使中最年轻、最出众的那位。他身上很少见不怒自威的威武之气,但若他认真起来,只要一个眼神,便让人觉得被阎王爷扼住了喉咙。 不仅如此,龙勤还是最受皇帝宠信的血卫指挥使,他并不想用“宠信”这一词,但似乎无别的词语可以形容出皇帝对他的信任和看重。据说皇帝是仗着与他自幼的情分,硬要他就任的,也正因此格外亲近。当时他不止统领血卫,还在皇宫中辅佐皇帝理政,朝野更是有传“皇帝勤政事,垂首问疏闲”这类的话。 烨城上下,敢称呼龙勤表字的,似乎只有皇帝一位。能让龙勤正眼瞧的,似乎也只有皇帝一位。即使谭光身为禁军大将军,也未能让龙勤多看他一眼。 偶尔,他会想,皇帝真是自私,让堪称国士的龙勤做血卫指挥使,将他的命运同轩辕氏绑在一起,不得不替他看护这岌岌可危的王朝。可假使能让天神低眉,会有多少凡人趋之若鹜——连他自己也一样。 后来,新恩旧情织如麻。 血卫在过封锁线的时候,褚阳停了下来,回头对龙勤道:“我做活饵,你们才能继续向烨城去。” 皇甫令私调兵马,皇帝并未责令他退兵,大约南宫一方面的陈罪书也不能如预期那样称到皇帝面前。虽然现在南宫北郊舆论已经做足,但还需要撤去封锁线,才能烧到国都。 龙勤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反贼没有出现,那么皇甫令就有更大的可能怀疑这队队伍。云中君知道她又执意以身犯险,难以劝阻,便只沉默地看着她。 “那我等在何处与姑娘会和?” “我另有事要办,需南下凌州,且在南境六州有事,恐不能近日前往烨城,若有意外,前辈们可自行裁决。”褚阳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你们见到闻人铭,让他不要担心,保护好自己。各位保重。” “姑娘保重。” “云中君,未免意外,我们还是先一起吧。”她转向他,静静地说。 顺着无人岭通过南宫甬道,绕过北山,褚阳在脑海中分析着整个北郊的地理模型,最终选择了一个离禹州边线不远不近的地点,作为银面具出现的区域。 而后,她偏头看了看云中君挂着一身白的样子,道:“你这身白袍,得换。” 换了白袍的云掌门是什么样子,褚阳不敢想,不过她还是这么做了。未免云中君的眼神过于嫌弃,她还是替他给换上了跟自己一样的一身黑。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褚阳这般说道,将云中君换下来的白袍叠好放入包袱。 “可是非黑白,并不浮于表象。”云中君理了理自己墨黑的袖子,淡淡地答。 褚阳背起包袱,道:“云中君,可否帮我一个忙?” 云中君点了点头,她便将银面具从衣摆里翻开,举步靠向他的背,抬手扬起银面具的亮芒。随着她的手越发举起,他们靠得越发近——近到云中君可以感到褚阳身上沉而清的气息,他不由得定在原地。 那一双白皙而青筋明显的手晃过他的眼睛,即刻,视线变暗,面上被覆上了什么东西。 “让银面具出现,我们离开这儿。”褚阳这般说着,云中君几乎能听到耳畔她的呼吸声,心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慢而有力地在蛊惑他回头。 任何天机大道,于它面前,皆是徒劳。 …… “这就是大元帅要捉拿的反贼,若见之,通报大元帅府亲兵,并不惜一切代价,就地生擒。功最大者,军衔升三阶。” 于皇甫令所派遣的北郊边线封锁军中,一位传讯官手持一沓纸张,向众待命的士兵大声喊着上级的命令。 士兵们蜂拥而上,却见那画上画了个中等个子、身材清瘦,黑衣包得严实的人,那人的脸完全用一张花纹复杂的银面具所覆盖。 有人骂骂咧咧地问:“他奶奶的,怎么就画了个面具啊?” “大元帅的意思是,不管戴银面具的是不是反贼,都要全力捉拿。”那传讯官连忙解释。 众士兵看了那面具的样子,便散了开来,继续守着这死气沉沉的边线,这等过程,又在这边线上发生了无数次。 忽而,北风过,在炎炎夏日里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于北郊与禹州边线不远的地方,士兵们奉大元帅的命令坚持戍守,在一番换岗之后,新到岗的士兵们突然眼前一花,有一道黑影闪过。 “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一位士兵出声道。 “或许是野猫吧?” 他们开始警惕起来,渐渐向外围分散。 “呼——”风声起,卷起衣袍猎猎,那黑影又一闪而过,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他们面前。在士兵们的紧张和恐惧中,那缁衣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泛着锐光的银面具。 “银面具!反贼!”一位士兵大吼一声。 顿时,众士兵像被喊醒一样,提了刀就围攻而上,而且,一个比一个地健步如飞。 面对将来的刀光,那戴了银面具的人像充耳不闻一般立在那儿,只姿势奇怪地抬了抬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最终,在第一个士兵的刀冲入他周身三步内后,他转了转手腕,掌风一推—— 众士兵如满树栖鸟被惊,被一股大力四散掀飞。 在一片尘土飞扬间,众士兵挣扎着起来,却见那戴着银面具的人,已脚步轻点关卡门楼,向南飞掠。 蒙着面纱扮盗匪的褚阳倚在树旁,看着戴着银面具的云中君来到自己面前,向他身后看去,却没有皇甫军追来,便问道:“皇甫军在几里外?” “约莫四里。” “从此处到关卡不过五里。”褚阳抚了抚额角,“我可没有你的修为……” 云中君微微侧首,将眼神放到别处,问道:“那你是想等一会儿?” 褚阳缄默了片刻,反拉住云中君的手腕,抬脚向南跑去。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暗影 褚阳和云中君借着自己高绝的武功,让皇甫军跟在身后,绕过血卫行军的路线,直接冲破了南方的封锁。褚阳又使计,抢了两匹军马,两人借道辅东卫,一同策马向凌州而去。 而血卫一边,乘乱持帝令过北郊,本以为皇甫令无暇追查,却在通往烨城的路上,发现有一队人马尾随,而后,过朔州边城延城时,被延城令邀请暂留赴宴。那城令显然是有备而来,血卫退路被封,不得不赴宴。 龙勤身为首领,堂上对饮,应对城令不怀好意的寒暄。 “众将士来自辅东卫大将军府,可否将辅东卫常胜的秘诀透露一二?” “此乃谭大将军营中机密,恕在下无法告知。”龙勤答得不冷不热。 “听闻谭将军擅刀,不知他的刀是何等样子……” 至此,龙勤已然明白了,这城令是来试探他们是否是谭光的府兵,虽不知是否为皇甫令指使,但身后的探子显然在虎视眈眈,若他们一旦有异,那他们就会面临皇甫令的制裁。 正在他思量着如何全身而退时,一位侍从慌忙登堂通报,他颤巍巍地道:“大人,天枢阁的闻人阁主到了——” “我今日不是天枢阁阁主,只是以朔州总督之友的身份来这儿,城守大人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那沉稳的脚步已然近在耳畔,藏青的衣角轻轻翻卷,来人面容俊气而具英姿,神情随意而带着些傲岸。 “闻人阁主……”延城城令面色僵硬,似乎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谁人不知这闻人铭是出了名的笑里藏刀,坐拥天下情报网,连皇甫氏也要敬他三分,“阁主到访,自然令舍下蓬荜生辉,只是……” “只是什么?”闻人铭微勾唇角,侧首转向龙勤,扬了扬眉,“这位是……” “我是辅东卫大将军谭光的府兵首领,正受命调兵向烨城镇北卫去。”龙勤眯了眯眼睛,与闻人铭眼神交会后,颔首抱拳行礼。 闻人铭,褚姑娘的盟友。 “哦……是这样。”闻人铭点头,又笑道,“军令紧急,那怎么在这儿滞留呢?” “城令盛情,不敢推辞。” 闻人铭看了眼延城城令,虽然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眼睛里的神色似嘲似讽,看得城令有些心里发毛,又听他道:“这就是城令大人的不是了,烨城朔州唇齿相依,要是因此惹怒了南宫绝,总督想顾及往日情分,也难啊……” “还请阁主……”城令额上已然冷汗涔涔。 “莫慌。”闻人铭打断了他,“我闻人铭只是来提醒大人而已,没别的意思。” 言罢,他便到龙勤身边的空位坐下,拍了拍手,身后侍从将一个细长的盒子捧给龙勤,他道:“这本是拜谒朔州各位城令所备下的礼,现在送给英雄,略表朔州总督的心意。” 龙勤打开盒子看了看,原来是一面乌竹骨扇,展开来看,扇上有画有字。那字较小,那字下纸面的颜色却异于扇面的颜色。他看着那字顿了片刻,心下了然地放下了扇子,道:“从军之人,本用不上折扇,在此谢过闻人阁主了。” 闻人铭笑了笑,抬手示意侍从将扇收起,道:“方才在堂外听到城令说起谭光大将军的刀,我也略有耳闻,不知阁下能否给我一个实据?” 龙勤答道:“谭将军曾有一把名为‘思情’的金错刀,以天陨铁所铸,吹毛断发,后来作为谭仪姑娘出嫁的陪嫁,随姑娘到了四皇子府。” 夜幕下的延城外,血卫发现身后的一队探子失去了踪影。正于血卫们紧张时,一个几乎与夜空融为一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闻人阁主?” “是我。你们身后的探子,天枢阁已经安置妥当了。”闻人铭拍了拍箭袖,半合着的眼睛中藏着凌厉,“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褚阳在哪儿。” 龙勤暗叹一声此子气势不凡,回答道:“她带着云中君吸引皇甫令的注意,又说到凌州有事要办,命我等继续前往辅东卫军营。” 凌州…… 闻人铭睁开了眼睛,露出一轮藏着暗芒的瞳仁,夜色下他的玉面变得阴沉晦涩,他道:“可有其他?” “褚姑娘还说,让阁主不要担心,保护好自己。” 南宫绝上任镇北卫将军后,他便更为留心北郊消息,之后北郊被围,北郊南宫家无法传讯至外,他亦无法插足,如何能止下担心。直到而后谭光调兵,他心中生疑,便留意探查,才知原是血卫转移。 “我知道了。”他沉默了片刻,“冷洇染已是冷月山庄庄主,朔州西部城池已在我掌控之下,天枢阁会暗中帮助你们到烨城,之后,我会回到殷州总阁。” “多谢阁主告知。”龙勤抬剑见礼。 闻人铭并未回答,只转过身去,向更幽暗的树林里走去,身姿如修竹挺立。他抬头望了望了入夜的星河,想起那一双白皙的手轻扬银面具时,反射的亮光。 有时,他倒嫉妒云中君,能时时刻刻跟随着她。褚阳对他的信任自然已很多,相较与一般人而言,他的确特殊。可不论是特殊还是寻常、都是无果的,将她放在眼底才实在。 不过,这些事现下得搁一搁。 朔州毕竟是轩辕长公主长居之处,即使长公主已逝世,但仍有旧部感念她的恩情,愿为保护冷洇染而出力,至于其他忠于皇甫的臣子,他挟总督、除异己、除耳目,已经极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 保险起见,他并未使天枢阁插手其中,也未曾向旧部透露血卫的情况。冷洇染有些胆色,学东西也快,与他配合之下,以冷月的商贸垄断为刀,倒也能将这朔州的变动隐藏过去。不过,纸包不住火,那也隐藏不了多久。 南宫绝手握重兵,而褚阳又至凌州有事,撇下尚被围的南宫不管,那么就意味着火苗已起,将来东风。而最佳的起义地点,莫过于烨城。为保西防,他得去殷州,将这一片区域围起来。 此夜,凌州,奂城西郊。 身着黑衣的两人正牵马行进于林间小路,星辰璀璨,朦胧林岚,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更显得四周静谧无比。 忽然,在前走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掌门。”微微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有客。” 在后走的人也停了下来,并未答话,只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抚摸过面上的银面具。 正于此时,风吹草动。 几道黑影从林间蹿出,裹挟着浓重杀气凌空扑来,在前的人微微抬头,静静看向那些不速之客,面纱下的眼睛里,平静到透着一股寒意,令那些杀手有片刻迟疑。 而常年的训练迫使他们专注于他们的任务,他们的手脚并没有迟疑,即刻抽出腰间匕首,以易守难攻的刁钻角度,向那两人的周身袭去。 刀刃在侧,面纱微动,布满疤痕的皓腕轻轻一转,率先出匕的杀手便被卸去了右手。 寒芒一过,银面具上的花纹闪烁着零星的光,剑鸣乍起,随后攻来的杀手腿上血色飞溅,已然跪倒在地。 马匹嘶鸣,却毫发无伤。 纵然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杀手的攻势丝毫不减。那面纱下眼睛流露出一丝狠色,本欲速战速决,却听身后有细微的破空声呼啸而过—— 顿时,一个念头崩进脑海。 身随心动,面纱翻起,转头将身后人拉到自己身边。仓惶之中,缰绳一带,双马惊起,却见数只箭矢以入马身,两马惶然倒地,因疼痛哀鸣不已,血色染红地面,浸湿鞋底。 “好好看清楚,我是谁。”那微沙哑的声音,变得更为冷冽,出声者一扯面纱,露出一张明净的面容,“若伤了我,风露亭后的鬼哭谷就是尔等埋骨之地。” “你是——曾经的‘式微’之主?”一位居于后方的杀手沉着地问。 褚阳一把握住身后云中君的手臂。她知道,就那箭矢的方向而言,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那张银面具,而往生门的人,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她边在意着众杀手的动向,边道:“是我。只有亭内杀手见过我面容。看来,这张银面具真让人严阵以待。” 马鸣已歇,唯剩两具马尸。 众杀手沉默,似乎是想起来些什么关于“式微”之主的事,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依褚阳的经验,那出言问话的杀手,便是整个行动的负责人,那负责人道:“‘式微’匕已在罗刹主手中,你不再是‘式微’之主,与我等无关。往生门的规矩——出杀时,挡我者死。你不该阻拦我们。” “那又如何?”褚阳微微弯了弯唇,“式微这把匕首,罗刹主有多看中,你们应该清楚,杀我,你们不能,也不敢。” 罗刹主曾将自己最珍视的“式微”匕首赠给面前的女子,也曾为她点亮整个风露亭,她曾打伤了排行第一的杀手,罗刹主也不以怪罪。最后,等她离开往生门时,罗刹主诺给她一句话—— “凡卿言不杀者,往生门不杀。” 没有人提过她第一次上风露亭时发生了什么,据说那是个禁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常面覆黑纱,少有人见过她容貌。风露亭里以“式微之主”称呼她,少有领教过式微之芒的人,皆称其武功无匹。 她是往生门,第一位地位如此高的客卿。 “带我见去罗刹主。”褚阳扬首道。 辰时,微雨。 “我欲杀者,往生门会替我杀么?”褚阳望着这错落的风露亭,轻轻呢喃。 云中君仍戴着银面具,侧首看她,默默不言。他也想知道褚阳与这罗刹主之间发生了什么,更想知道褚阳二十多年里各种令人扼腕的经历。 那张银面具背后的秘密太多,他也知之甚少。 “罗刹主,‘式微’之主回来了,她还带着‘杀’楼接下的任务目标——说要见您。” “她?”那声音慵懒中带些魅惑,好听得不辨男女,“没想到,她还记得风露亭啊。” “罗刹主……她是,被我们的人押回来的……”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陡然拔高,道:“她若想,你们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言罢,声音的主人抖袖起身,脚步轻踏间,让来回禀的往生门门人不由战栗。 作者有话要说: 金缕玉树,血肉填窟,云飞穹路,混沌一哭。 沼池枯毒,朔风不渡,千军碎骨,南天欲曙。 式微风露,纱下影疏,锋芒不复,微火燃烛。 第31章 第三十章·往生 会客厅内,气氛凝重,褚阳随意地坐着,观察着墨色纱帘后的动静。云中君看着周围杀手溢满凶煞的表情,默默收回了视线。 “罗刹主到——” 墨色纱帘后现出一个人影,褚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扬了扬首,抬手想行个礼,又半道止住了,勾唇道:“忘了,我现在是褚阳。论身份地位,我与你差不——不,是我更高些。” 云中君身为景行宫掌门,不论何时,都矜地位而自持,自然还坐着。 “褚阳……”罗刹主玩味地吟哦着这两个字,听起来柔肠百转,又继续道,“你怎么,跟杀楼的目标有关系?” 褚阳悠悠坐下,道:“南北两地信息阻塞,皇甫氏连一张银面具也不知是谁的,就妄下诛杀令。罗刹主,你不是皇甫王朝的臣子,还是不要为人驱驰的好。” “褚阳啊,座上的那位银面具——到底是谁?”罗刹主的声音变得轻而缓。 “他是谁不重要。银面具的主人,其实是我。”褚阳冷声回答。 顿时,在厅内的全部杀手都手触刀剑,眼露杀机。 罗刹主并不惊异,只继续问道:“那你是……” 褚阳笑了一笑,眼里凝重,可说出来的话,却狂傲得惊人,她道:“我将是天下新主。” 全场呆若木鸡,罗刹主从惊愕里抽回神来,清而魅的笑声绕梁而起:“难怪皇甫氏杀你,你原有不臣之心。” “那往生门杀我不杀?” “不杀。”罗刹主答得干脆,“我曾许你,‘凡卿言不杀者,往生门不杀’,不会反悔。” “那……”褚阳挑了挑眉,“我想杀的,往生门会替我杀否?” 罗刹主沉吟片刻,道:“若你是以褚阳的身份,自可交易。” “我富有六州,杀多少人的钱财都拿得出,只是怕往生门不敢。我要杀的,多是高官侯爵,往生门若有胆都接下,到时,全门被抄,我也于心不忍。” “那你觉得,该如何呢?” “以我之名,留我印信。” 此言一出,众杀手即刻横眉质疑。 “这与往生门为你所有,何异!” “罗刹主,她身为反叛,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褚阳抬手,侧首向众出言者扫去眼锋,即刻,那些出声者便安静了下来,她回首对罗刹主道:“近都三州风云已起,想要独善其身,难。不过,如何站队,是罗刹主的选择。” 墨色纱帘后久久沉静,最后,罗刹主低低笑了几声,道:“我……不会让你死。” “好。”褚阳一下子拔高了音量,走向云中君,俯身解下他面上的银面具,合于面上,又直直走向那墨色纱帘,众杀手未来得及阻拦,就被罗刹主伸手制止。 那缁衣轻划过墨色纱帘,又露出白皙清癯的手,纤长的手指挑开纱帘,姿态雅致到有些诱人。云中君隔着迷蒙的丝线,看着她的身影,靠近坐在纱帘后的罗刹主,靠得越来越近,最后,两道身影几乎叠在了一起。 又过了一会儿,两方终于退离,接着,他们便一同向后走去。 云中君心中一顿,即刻起身,不自觉抚上腰间光风剑,向纱帘追去,却被众杀手拦下。 “罗刹主与她有话说,你不要……” 云中君敛了敛眉,将放在剑上的手撤回,冷然道:“你们,可还想杀我?” 若非怕搅扰褚阳的计划,有妨她想做的事,他定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在前的一位女杀手见他眉眼一凝,秀彻如画,竟有些心颤,答话时也变得畏缩起来:“请先生客居等候。” 从日中,等到日落。 “式微之主回来了……而且,同罗刹主两人密谈了很久……现在还没出来呢。” “这有何大惊小怪,式微之主素来与罗刹主举止亲昵……关系也不一般。” 云中君盘坐席上,手掐指决,闭眼冥思。本欲静心,却不自觉耳纳四方之声,所提及,不过褚阳而已。他已想到,褚阳一定是步步小心,为不将自己的身份在往生门前暴露,因此才要与罗刹主私下相谈。 他心中叹息一声,收起指决,睁开眼睛,看了看手腕处的玄色窄袖,想起褚阳握着他袖子上的鹤,说她与天命不对付的样子。 忽而风动,他霎一抬头,原来是褚阳拎着银面具回来了。她见了他,扬首道:“走了,我要住这风露亭一晚,先去吃饭。” 云中君看着她露出的那道深而长的疤,低声道:“疤痕。” 褚阳微微低头,回道:“这张面具,是我的印信,本不是用来掩瑕的。” 见云中君走来,她举起银面具,扣住一处关卡,抽出一个小银板,递给他,道:“认好,这是南境六州之主的章。” 云中君接过,那银板上花纹繁复至极,卷云纹卷草纹同绘,中有一栩栩如生的兽面,所张獠口中刻一个“褚”字,使人心生怵惕——这可不是一般银匠能做出来的。记下后,他递了回去,褚阳将此银板收回面具中,因银板与面具契合得太好,他都难以分辨出那机关的位置。 客房用膳时,云中君能看得出褚阳心情尚可,许是与罗刹主已谈妥。 “褚阳,罗刹主是男是女?” 褚阳顿了顿筷子,将腮里的东西嚼完,执筷的手落在桌面上,摇头答:“此秘事也,不可外泄。” “罗刹主为何不露雌雄?” 褚阳颦眉,看了看云中君。他们相对而食,云中君显然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因故可越过“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想来他身为景行宫掌门,修为当已辟谷大成,为人中半仙。 “为什么你被称为‘云中君’?”她反而问道。 云中君被反呛了一下,解释道:“景行宫弟子,姓不从父,取大道中义,名则单字,为称呼方便,取姓名全意而表。” 褚阳沉吟片刻,幽幽地问:“若你有亲子,姓不从父?” 云中君一骇,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声低咳,面上浮出一丝绯色。 见他反应,褚阳才回神自己问了什么,懊恼地抬了抬筷子,说了句:“当我什么也没说。”言罢,便继续埋头吃饭。 景行宫里的人,天天坐在冷飕飕的山巅,看着天机仪和星轨仪记录,偶然有下山游历捡弟子的,应该也规定了不能长留人世间。参悟天道的人,估计都不怎么会眷恋十丈软红。景行山既然非景行宫内人不得往,那夫妻儿女就是有了,也不能一同生活吧? 这时,她倒想了起来,问道:“云中君,你下山快四个月,是不管景行宫了?” 云中君方缓过劲,答:“先师……曾云游三年未归,宫内诸事,皆托弟子处理。” “掌门特权。”言罢,褚阳又起了箸。 南宫世家内,用帘遮着门窗的厅堂内正凉爽。谭仪正拿着陈月制作的魔方玩,她细长的手指翻飞得很快,活像一个高手。而她的夫君皇甫玦,在一旁同萧清谈论北郊防务诸事。 谭仪现在已将那魔方转得差不多了,不由叹息道:“月家主去了也有三四个时辰了,眼见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不回来?皇甫令北上南下都没抓到反贼,照理这几天舆论酿得也差不多了……” “不是差不多,而是已经到人人皆愤的情况了。”皇甫玦对她回道,“我没告诉你,几日前,皇甫令也做了举措平息舆论,却因南宫家在北郊有口皆碑,北郊众人只认南宫不认皇甫令,以失败告终。” “得幸四殿下在这里,国都派来的人,又被娘娘当了棋子,才能将此案送至刑部。”萧清的凝着眉宇,眼中担忧之意不减,“只是不知日后四殿下和娘娘该如何向皇甫令交代?” “日后?”谭仪笑了起来,“那御医不是说了,夫君的伤,没个把月不能动吗?你南宫现在有镇北卫大将军,皇帝老头在上头,他皇甫令不会来硬的。” “三位是否传膳?”江桃刚练剑回来,正寻思着张罗晚膳的事,却见堂内三人齐齐停了议论看她,“抱歉,奴……我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打扰。夫人是主持正义去的,不需太过担心,我们先用膳。”萧清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转向谭仪与皇甫玦道。 此时,大理寺内,案件的裁决已经到了最后的画押手续。陈月静静咽下一口茶水,看着一侧眼眶通红的男人和垂泪的老翁老妪,又看向那对面高坐的皇甫令和堂下卸去甲胄的六个兵卒,心中百味杂陈。 那六位阻拦孕妇遣人入内的兵卒,被判决流放边疆十五年。而大元帅府,出资赔偿男女双方各百两银子。于庭审过程中,失尽民心的皇甫令并未刻意脱罪,甚至对那六个兵卒说出“你先为皇甫王朝万千百姓的兵,再为我的兵”这句话。 陈月按了按额角,大理寺少卿低头近前,连看都不敢看她正脸地道:“月家主,天色已晚,城门大概也锁了,还请暂留大理寺,明日出城吧。” 她微微叹气,道:“南宫月叨扰了。” 听她叹息得像仙乐那般美,大理寺少卿退后时脚步有些发晃。 原告男女两方已捧了一百两银子,一日的庭审,也耗去他们全身力气,他们颤巍巍地向大理寺卿和陈月跪下,道:“多谢大人……多谢南宫家主……” “快快请起。”大理寺卿与陈月异口同声,陈月起身将他们扶起来,欠身道:“南宫月惭愧,治理北郊无能,不能免去灾厄,万望你们原谅……” 他们摇着头,含着泪眼,被大理寺内的护卫护送着退离。陈月掐去眼角的一丝泪,回身看向皇甫令,盯着他面部的神情,道:“二殿下,解了北郊的封锁吧。” 皇甫令神色一滞,眉目凝出森然冷意:“月家主这是……要干预大元帅府军政?” “南宫家素来有通行兵部之权,亦听圣上调令。”陈月的声音又轻又低,以致听上去有些模糊,“也没什么不能干预的吧。” 听此,众大理寺官员一时心下打鼓,猜测着这两位是否会在这公堂之上争辩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刚才还争锋相对的皇甫令突然收起了气势,道:“既然北郊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了,明日我便撤兵。” 陈月敛衽一礼,道:“多谢。殿下,恕我多嘴,您何必如此执着呢?” 皇甫令瞳仁微缩,质疑道:“一张银面具,还怕找不出它的主人吗?” 前些日子,天枢阁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进入北郊传讯,陈月方知冷洇染在七日前成了冷月山庄的庄主,正在大力整饬近都三州商贸网。不知道面前的皇甫令知是否得到了消息,又打算如何对待他原本的阴星。 “那就请二殿下保重吧。”陈月只这般答道。 因为,她和褚阳会将属于你的权力,都拿到自己手中。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星光 清夜如尘。 罗刹主素喜褚阳女子模样,送来换洗衣物,皆是轻纱长裙。在风露亭当客卿的日子,她一向住的是风露亭最高的听雨阁,如今再登听雨阁风台看到的星光,似乎与以前的不一样。 一些太久远的记忆从她心底钻出来,那些她认为已经模糊的记忆、失散的记忆,竟还如此清晰,清晰得像被星光照亮的掌纹。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When the dawn comes Tonight will be a memory too And a new day will begin ...” 那样婉转的歌声,从记忆里渐渐绕上她的喉。 她坐在高高的栏杆上,仰望铺满星子的夜空,低声地唱歌。空荡荡的心口,只能抽出寂寥的气息。二十二年太长,长到她都感觉自己的骨骼快要风化,血液几乎干涸。 忽而,她歌声顿收,全身一紧,按在栏杆上手即刻做好转腕准备。 有气息已在三丈内。 褚阳定了定神,侧首看向来人,道:“哦,云中君,你又换回长袍了?往生门就算葬礼也不衣白,你就将就些吧。” 云中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袍,再看了看褚阳,她披一身雪青夹藕荷色的精致纱裙,像夜里成簇的丁香花,那星光下的侧眸的姿态,又冷又晃眼。 他没有问那首歌。虽然那首歌,能让景行宫冬日的大雪纷飞变为天花乱坠。 “何时离开?” “交代完就走。”褚阳一转身子,将脚架到栏杆上,“闻人铭那儿……” 她正欲轻轻跳下来,却忘了自己身着长裙,一时裙风赶不上腿风——径直摔落。 宽袖轻转,似鸟儿振翅欲飞。 轻纱铺展,像瀑布倾泻而下。 突发变故,褚阳正想着运起轻功,却正对上云中君的清扬眉目。她微愣神,见他姿势,才想到他是来接她的,下一刻,便随着重力落到一袭灰袍里。 这一下,撞得她骨头一震。 云中君半跪着拥她,当褚阳身上清冽气息游入他的呼吸,他微微倒吸一口气。褚阳侧首,径直入目的是他清癯的脖颈,方意识到在他怀中,便闭上眼睛,抽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借力让自己的躯干起来。 云中君静止不动,突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便感到耳畔有又温又冷的风吹过。 “成神之人,有没有情感?”问话的时候,褚阳睁开眼睛,看着地面,听到对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没有人成神。”云中君沉声答道。 褚极轻地笑了一下,从云中君怀里出来,脚步无声地离开。 一年前,凌州奂城,一个极普通的夏夜。 一位头戴帏帽,一身南境女子服饰的姑娘正策马扬鞭于鲜少人行的小路。四周屋宇低矮,无一点灯火,静谧一片,唯有哒哒马蹄扬起。忽然,那姑娘却拉住了缰绳。 “熟悉的味道……”那个女声沉而微有沙哑。 缰绳微抖,马便继续向前。低低马鸣,屋檐起伏如浪,帽纱荡起,露出一双清秀却神采死寂的眼。 前方有刀剑相撞的声音,血雾弥漫在空气里,书写着杀戮的气氛。一个负隅顽抗的商队被几道黑衣人影下围住,仅剩的活人守在货车,无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在他们脚下,红漆漆的血在月光下反着光。 “你们……是往生门!” “到底是谁,想买我的命!” 面对声嘶力竭的低吼,那几道黑衣无动于衷。静谧的夜风里,传来几下金属碰撞的声响,正是箭放入弩机的声音。 正在站在货车前的几人绝望地等待死亡时,一声鞭声伴随马蹄而来。狭窄的小路上,停滞的货车和包围着的黑衣人,堵住了骑者的去路,让她不得不让马停下。 马鞭在空中一甩,发出击打的雷霆之声。“喂,让道。”她的语气极淡,却让人感到傲慢。 空气突然静谧得诡异。 幽幽的人声从诡异的气氛里析出来:“往生门出杀,拦者死。” 闻言,马上那一身南境衣装的姑娘看了看货车,又看了看上面的标记,冷淡地说:“说得比唱得好听。” 言罢,她一拉缰绳,直直向那群黑衣人冲来。风过,数箭齐发,风中带起一连几声瘆人的惨叫,还有箭身碰撞后掉落的声音。 众黑衣人匆忙避让众,不过眼前一花,那马鞭便将迎来的飞箭通通打落。由此可见,马上的女子一定是个高手。一时间他们心中警铃大作,又见那货车边还有几人矗立,纷纷上前三两刀解决。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而那马上女子早已踏着血迹驰骋而过,已距离他们百步之远。 然而,一位黑衣人将未发的弩机,对准了她——箭矢破空,插入血肉。 马惊啼,上下跳跃,让那姑娘不得不翻身下马,此时马不知怎的,已跪地痉挛。她蹙眉冷视,却见那马臀上一只深深没入的箭身,血色流淌,红了帽纱下的明眸。 马儿嘶鸣的声音很快安静下来,她静静地抽出箭身,嗅了嗅殷红的箭矢,低声嘲讽道:“原来往生门的箭上是抹毒的。” 黑衣人列队而来,道:“女侠,还请告知身份姓名。往生门出任务为外人所目睹,需要记录。” “若我不愿呢?”她向他们走去。 “那就别怪我等失礼了……” 那姑娘立在了原地,抬手系了系紧帏帽的绳,嘴角勾起一抹寡淡的弧度。待那弧度渐渐放下,她轻轻摸向腰间那木剑。 她拿出了剑,剑身红褐,似乎是酸枝木制成的。 “罗刹主……”空旷的大殿里,那声音战栗地发出回音,“他们中的毒太诡异,小人不知该怎么解……而且,这毒已入心肺,怕是回天无力……” 今夜的风露亭,气氛怪异。在前厅里,有跪地叩首的大夫,有瘫倒在地神智模糊的杀手们,有高坐纱帘后的罗刹主,还有一位南境衣着的神秘姑娘。 罗刹主问:“你为何要动我往生门门人?”那不辨男女的好听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怒意。 姑娘回答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你们杀了我的马,也让我不悦。” 这句话似乎奇怪,为什么用的是“也”呢?罗刹主没有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只认为是面前的年轻姑娘为了报复而下剧毒。 “对你而言,十数人的性命不如一匹马?”话语中怒意更甚。 “马对我有用,而你的手下,对我没用。”她无动于衷,语气依旧冷漠,“未当场格杀,已算给往生门面子了。” 这种话,暴虐冷酷,不像一个年轻姑娘能说出来的。 纱帘后默了片刻,罗刹主轻笑一下,不知是不是嘲讽,道:“真是个视他人命如草芥的姑娘……不知道你手上沾了多少血,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挑了挑眉,扬首问道:“你往生门杀人,难道有什么不同?” “往生门只是刀……” 她静静地将手放到腰间配剑上,道:“却不算好刀,好刀认主。” 纱帘扬起,杀机乍现。那姑娘旋身一转,避过一道掌风。 “小姑娘,杀往生门的人,要承受相应的后果。”那声音一顿一扬都听得极美,却让人不敢忽视其中的威慑。 话音刚落,数十把柳叶刀穿帘而出,那姑娘凌空一跃,踏刀而上,竟展露出非凡的轻功,不过几步便跳过了刀雨。 “够了。”她落地后,随手扔掉空手接过的刀刃,正了正自己的帏帽,道,“别坏了我的剑。我给解药,你让我走。” 说着,她从腰间木盒中拿出一个药瓶,丢向那蜷缩的大夫,又道:“放心,就是现在没气了也能救回来。”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可气。可大夫光顾着害怕,根本不敢愤怒,连忙将瓶中的小丹丸给众倒地的杀手们服用。 隔着纱帘的罗刹主有些懵,自打她喊了句“够了”后,还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了主意,思忖之下,见那姑娘腰间佩剑,竟然是木制的,不由得大为惊异地问:“你是……为了自己的剑?” “怎么,很奇怪?”姑娘侧了侧首。 于此时,大夫大喊道:“活了,救活了!罗刹主,这真是奇迹啊……” 笔直站立的姑娘则说:“人我还给你了。你想赔钱还是赔马?” 一声悦耳低笑从纱帘后绕出,说:“我赔你一把匕首……和往生门的毒楼。” 那姑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问:“你脑子有病?” 一觉醒来,褚阳倒是记起了她是怎么被强拖到往生门的。能在梦里看到以前的自己,记忆还很清晰,也是少有。 不过,她发觉了。虽然她在往生门只当了半年客卿,但这半年改变了她。 她坚持了一种,心里根本就没有的“道”,来掩盖空无、减轻残酷,直到真正拥有。 如果是那时的她,现在对上皇甫令,是绝对可以用强硬手段让他国破家亡、并一生不能复国的。而她离开往生门后的种种周旋布局,不过是想让这风波小些,不波及太多无辜的人而已——可走到最后,皇甫令兵戎相见,还是只能用战争解决。 而今,集镇北卫和天下血卫的兵力,也很难对抗皇甫氏现可用的禁卫军、密卫、辅东卫、辅西卫、芟夷军、青龙军,和戍守西北、东北边疆的九万大军。这里的九万,不包括辅兵和民壮,是实打实的精兵强将。皇甫氏是世家篡位,从轩辕氏那儿继了北境边防,边疆自然算安定,皇甫令本事大,竟还能镇得住那些戍将。 最佳情况下,辅东卫叛皇甫,南军在她掌控之下,而戍边军不动、或支援三万以下,她才有打入国都翰城、将皇甫氏彻底推翻的全胜把握。 辅东卫自然是要看谭光谭仪父女的立场,至于南军,她作为南境之主,自然是名正言顺的首领,如有人意图取而代之,也该掂量一下她的众多麾下。而戍边军不动…… “褚阳,小心。” 云中君清雅的嗓音唤回了褚阳的意识,她看了看脚下,原来不到五步处便是台阶。 她点了点头,敛下眸子,走上台阶。 登堂摘面纱,见了罗刹主,罗刹主已说将任务布置下去,明日杀楼便会开始计划。褚阳就隐蔽身份的事同他嘱咐了一两句,又道:“有件事,不知你能否帮忙?” “我做到这个份上,就差没有把往生门给你了,你还用得着问?” 褚阳平静地说:“我想传讯西北天鹰和东北木邪,告诉他们皇甫将乱,以牵制北疆。” 纱帘后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两国会信你么?” “天鹰被夺了要塞红铜关,早想复仇。木邪虽小,夹在永野尔萨跟王朝之间,却在轩辕和皇甫氏时都没有做属国,可见其性。他们在近都皆有细作,只要南帝印天下皆知,他们会信。” 罗刹主犹豫道:“最快的传讯方式,莫过于天枢阁,次是冷月商道,再是皇甫氏密卫。你曾言与天枢、冷月契盟,为何……?” “如果皇甫令还有本事调动边防,而届时皇甫氏执意保护政权,撤军北疆,北疆便会生民涂炭。这我自然知道,也是因此,天枢闻人铭大概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她把玩着茶盏,补充道:“堂外那个、还有罗刹主你,可能也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When the dawn comes Tonight will be a memory too And a new day will begin ... ——《Memory》(音乐剧《猫》中曲目)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草芥 “你不应该如此。” 罗刹主悦耳的声音变得幽冷,甚至有丝丝疯长的愤怒。 “可我必须这样做。”褚阳神色冷淡,“你曾问我,为何草菅人命。因为——对于我要改变的东西而言,我的性命、别人的性命都微不足道。” “你有何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 “既是命运,自然无常。不论是我让它无常,还是别人让它无常,又有什么区别?奴役和压迫不是一直都在吗?” 罗刹主沉默了片刻,骤然起身,拉开帘幕,直直看向她。褚阳瞥了眼面前人倾国妖娆的面容,退开几步。罗刹主见她如此,容色冰封,道:“往日我让你装出有心的样子,你本就不太乐意,现如今可是不需要装了?” 褚阳眼神一滞,略有颤动地扬起唇角,道:“我本就不需要装。” 罗刹主没有再说什么。 褚阳转过身,藏起眼中的悲伤之意,边向门口走去边道:“过会儿我送来书信和欠条,之后便走,如果皇甫令来问话,请你多担待……郎鹗。” 那是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罗刹主想起了五年前的夏天。 在烈日的光晕下,被毒蛇咬过的伤口肿痛无比,他倒在地上,除了呼吸,无法思考别的事情。那时,有一辆马车在他身前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位少女。 “解忧,水。”她的嗓音十分空寂。 接着,她提着水壶走来,给他喂了点水。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郎鹗。” “你要去哪儿?” “凌州。” “做什么?” “继承母业。” 多年以来,他都在思索,为何她的声音有如此牵引人心的力量,使他会干脆回答。 答案不得而知。 嘴中被塞了个泛着苦味的药丸,手上被塞了一块金锭。 “你想要什么?”他气息微弱地问。 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 当褚阳收笔,在书信上按下南帝印时,动作顿了顿。 她知道此事的后果,有意瞒着云中君。往生门门人向来为完成任务万死不辞,此书一发,若不出意外,天鹰国大王子、木邪大公必会收到,接着翰烨两城之间动荡后,天鹰木邪同时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皇甫氏若决定以戍边军平乱,就是彻底放弃北方统治,选择中部,她若不敌,便只有放弃烨城,逃至南方,静等皇甫氏的北部领土混乱,再合南宫绝、血卫、南军的兵力,彻底控制翰城以南,包括凌州、殷州的地方,让冷洇染择都复国。 但她最希望的,是皇甫氏不动戍边军、或者戍边军的大将们根本不管谁做皇帝,这样她就能与皇甫令正面对峙,以北烨城南六州的掎角之势,在烨城立冷洇染为帝,接着吞去皇甫令,改朝换代。 褚阳神色平静地把印按了下去。 皇甫氏称治以来,密卫的力量终究不如当年的轩辕血卫,也并未培养出有力的谍报组织,并不能很好地拔除敌国潜入的探子,想来,即使是她不传信,天鹰和木邪也终究会在风暴的一开始,便如饿虎扑食一般,紧盯南方的沃土。 可这终归不一样。或许近四十年的悲哀生命扭曲了她的人格,罗刹主说她是没有心的人,但确实需要装作有心。有心,才能让有心的人拥护、依附自己。 其实也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心,她就不会在这世上挣扎。说到底,只是她的心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而已。 临行前,一位往生门门人将一把藏于套中匕首递给她,并说:“罗刹主将‘式微’送给你保护自己。” 褚阳接过,静静地抽出匕首,看着上面的寒光,云中君始终注视着她,察觉到她眼神里的冷漠。最后,她收匕入套,道:“替我罗谢谢刹主。” 从鬼哭谷边的小路乔装下风露亭时,天色阴沉欲雨。褚阳倒是背了两顶斗笠,又从毒楼里拿回了些自己的东西,和银面具一起,放在随身的轻木药箱里。此时的褚阳看上去像医女,但那药箱里只有毒药和解药。 她抬头望了望天,低声吟哦着:“‘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云中君问:“此诗何意?” “‘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她回答道。 六月初二,风露亭杀手已全部出杀,褚阳同云中君他们向国都而去,看到满街兵卒带着银面具的画样东搜西找。 此夜,兴州令遇刺身亡,一剑封喉,血染车舆。当地城尉探查现场时发现,其马车内放了一张纸条,纸上用正楷写了“吾承天命、诛罚奸佞”八个字,在“天命”两字上按了一个印,印的中央依稀可见一个“褚”字在兽口中狰狞。 六月初三,此案上报国都,兴州告急,兴州百姓暗中为兴州令的死讯额手称庆。晚膳时,凌州奇城令中毒身亡,唯一目击者是他强掳来的良家子,此女惊慌无措,言不明真相。案上整齐地摆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纸,上有“黎庶涂炭、皇甫无德”八个正楷字,一个“褚”字印按在了“黎庶”二字上。 六月初三,奇城戒严,凌州令得知兴州令死亡现场同有“褚”字印,下令在凌州内排查凶手,将此案转呈叶州总督,又立刻加强州令府的看守,窝于州令府。 六月初四,皇甫令特遣手下指挥使为特使,前往凌州督察案情,又率凌州守军向搜查风露亭。风露亭首次被官府查出所在地,罗刹主高坐主位,从容不惊。同时,下领南境六州的叶州总督在接案后,陡然卧病,将其推至翰城大理寺。 六月初五,辰时,殷州总兵失踪,总兵府内找出了一张的纸,“忠正受戮、权贵行恶”八个字书写其上,上印“褚”字。于此同时,褚阳以其财可通神的本事,潜入国都。 “你知道吗,最近一连死了两个贪官……” “我听我在大理寺做守卫的堂弟说了,那两个贪官身上,好像有个什么‘褚’字的印子,还各有齐刷刷的八个大字,写的是杀奸贼的话……” “杀奸贼?那个兴州令倒是出了名的爱强抢民女……奈何人家手段高啊,不是自愿的也成自愿的。不过……这不就是反了朝廷了吗?” “嘿,咱们可不能瞎说,现在大元帅府那位不知怎么了,还沉得住气,但连杀两个朝廷命官,总不是上头能忍得了的。咱们就看着吧。” 越不光鲜的地方,藏着这国都的秘密。 褚阳握着云中君的袖子,穿行于国都的西角暗巷,那儿是唯一敢在天子脚下进行暗箱操作的地方。一路从民居进来,褚阳已听到不少关于“褚”字印的议论,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但皇甫令的做法,让她有些疑虑。 自从打听到皇甫令派遣手下指挥使前往风露亭后,她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风露亭没有完成委托,而且种种迹象都表明其十分可疑,皇甫令连凌州都没有着力去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元帅府最近有什么动向?”褚阳从袖中拿出一些碎金,放在阴暗角落里卖旧书的男子面前。 那男子耷拉的眼睛顿时一亮,又抬头一看,有些惊讶地道:“丫头片子……怎么……” 褚阳随手将碎金一按,那本密实的书册即刻下压几分,在木桌的嘎吱声中,男子恐惧地向后退了退,听她斜眼道:“你说实话,我恕你不敬之罪。” “是、是……”男子感到她身上传来的威压,骨头一缩,压低了声音道,“那‘褚’字印案闹得满城风雨,先前北郊反贼之事里,二殿下追捕反贼不成,反与南宫家交恶,皇帝对此很不满,现在这个‘褚’字印,很明显是反贼的手笔,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彻查,甚至迁怒二殿下……” “说重点。”褚阳将碎金攥在手里。 “皇帝没让二殿下插手此案,只是二殿下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便调兵搜索,也协助大理寺的调查——他自己便只在大元帅府。只是,前天晚上,我远远看见有一辆马车,从侧门进大元帅府,看进门时的情况,那车夫和侍从,都是大元帅府的人。” “具体。” “我虽然不清楚马车里到底是谁,但前天,我在大元帅府周围打听到——那个监察采买心腹女使,被调回府内了,之前朔州西山上的贵女在府的时候,是她负责安排的。而且,大元帅府内进的红枣、石蜜,多了少许。” 褚阳心中暗流乍过,一种不好的猜测闯入她的脑海,又听那男子更为神秘地道:“应当,那带进门的,就是之前在大元帅府长留的贵女。” 于此刻,她回眸看了一眼云中君,又转过头,从口袋中随手拿出碎银,同碎金一起丢到他面前的书上,道:“你们道上的规矩,不用我强调了吧。” 见又有钱拿,男子忙不迭地将收起金银,点头哈腰地道:“那是,那是,像您这样阔绰的出手……我保证守口如瓶。” 褚阳微微点头,拉过身后云中君,抬脚欲离开。那男子感到身上威慑一轻,随即抬头看向他们,想要仔细看看他们是何方神圣,却只见那姑娘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头侧眸。她正拉着一带着帏帽的男子,帏帽男子气息内敛,这二人从未在江湖上听闻,却—— 却都像站在顶上的人物。 一时间,卖情报的男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心虚地道:“小的贱号‘东西来’,欢迎贵人再次惠顾……” 褚阳的眼神轻轻地掠过他,径直带着云中君离开。 喧闹集市,角落茶摊,褚阳静静地摇晃着瓦碗内漂浮的粗茶,云中君问她:“你打算如何?” “我早该想到,皇甫令会为了确保无失……到如此这个局面,是我太疏忽了。”褚阳将碗放下来。冷洇染十分关键,不论是她作为号召朔州旧部的活令牌,还是作为牵制皇甫令的底牌,只要她还是阴星,她就不能不保全她。 “我今夜去捞人。”褚阳看向云中君,从药盒里拿出一个琉璃瓶递给他,里面是鲜红的液体,“不知道北郊情况怎么样,你可以去南宫看看。” 云中君颔首,褚阳则从袋中拿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她抬首看了看写着收价的木板,蹙了蹙眉,又拿出了一枚铜板,按在桌上。 大元帅守备本就森严,更何况皇甫令藏了个人在府内,自然是四方皆兵、八角悬铃,那藏匿在花园与楼阁之间的院室,以数十前密卫高手看守。皇甫令在三年前平乱时,就暂时带领过由皇甫氏侍卫团发展而来的密卫,但皇帝顾及他对内兵权过大,不令其统领密卫外,也有意换去原先效忠皇甫令的密卫老人。 此时,那些前密卫高手们已迷惑了两日——二殿下为何要如此严密地看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且,从那女子与二殿下入府时的对话来看,她是二殿下要娶之人。 冷洇染静静地抬头望向开门而来的男子,沉声讽道:“怎么了?今天又有官死了?” 那是她自己都不认得的冷漠又傲慢的口气。在六个月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如今的心境。 “……是失踪。”皇甫令见她神情,微微仰面,抑下心头怒气,继续道,“那人心性残忍狡诈,反我朝廷,欲行逆天之事,你何必如此维护他?” “逆天?”冷洇染拂了拂衣服上的轻薄柔顺的料子,姿态高得像一个统御者,“皇甫令,你认为你行的就是天道吗?” 皇甫令猛然睁大眼眶,惊异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是知道关乎阴阳双星的事?或者——更多? 他似乎反应过来些什么,神色变得极为阴暗,扭曲的眉梢下,他俊朗的眼半合,挡住了外界的一切光亮。冷洇染微眯了眯眼,将手中的狼毫搁于笔架上,同他退开几步距离。他身上有股危险又阴翳的气息,绝不像他往日展现出的明朗自信。 冷洇染突然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敏锐起来,提及天命,他便如此不对劲,让她不由想到阴阳双星的事。 银面具——不,褚阳,天枢阁阁主闻人铭告诉她了,那人的名字是褚阳。 褚阳曾经亲口说她是阴星,之前从那什么什么宫来的仙子也叫她“太阴”……她努力回忆着那时那仙子说的话,许多字词已经模糊不清,但此时看着神情莫测的皇甫令,竟鬼使神差地串联起了一切。 阴星降世……双星聚、应天命……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哈—— 皇甫令是阳星,而她是阴星,这天下的规则,竟是要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是因为褚阳才知道自己是阴星,那他为什么知道自己是阳星呢?莫不是那什么什么宫的仙人透露给他的? 不过,天机真的可以泄露吗?褚阳逆天而行……那他呢?为维护自己的地位,处心积虑,先前在大元帅府时更是不断讨好她,将她强留,活得真不像一位男主角;触及到天道一事,他即刻神色阴翳,显然心中有鬼,莫不是他在这阳星的位置,不是天道的意思? 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或许是作为阴星的直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国风·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译: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君主,何以还在露水中!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君主,何以还在泥浆中! 近现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学者余冠英在《诗经选》中这样描述《式微》:“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忠义 送走皇甫令后,冷洇染沉静下来,继续手上的画作。 她在画一副面具,上面花纹繁复,秀气的缠枝内,竟排布着各样蛇虫。于花草茂盛中包藏剧毒,确实骇人,不过她看得越久,越觉得那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甚至觉得那种冷毒,合着褚阳一身淡而冷的气质,很是诱惑人心。 褚阳……这个人是这世界上的强者,终将成为这世界的主人。 她止不住地想那个人。不到半年,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坚韧、镇定,终于在这纷杂的世道里,有了从容以对的能力,因为她第一眼见到的——是那张银面具。 入夜,夏蝉聒噪,声嘶力竭地喊了会儿,就被府内的仆人捉了去,此后,万籁无声。冷洇染静静地掌灯,低眉看了眼自己写出来的字,将纸折几下,抬手放于火苗上烧掉。 “咚……咚……” 窗棂上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很轻,在寂静的黑夜里几不可闻,但又那样明显。 冷洇染心头一跳,下意识向门口望去,那儿有使女日夜看守,悄声抬起步履,向门口走去,听不到门口的动静,顿首思量片刻,疾步退到窗口处。 心跳加快之中,她心中竟然升起一个念头。 是那个人吗? 想来,她从朔州被抓到这儿来,也有好些天了,依照褚阳的力量,应该也能探听出她的消息。 她不敢随意出声,便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窗户,尚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黑影飘然擦着面颊而过,无声落地。方才,来者墨色的发丝像从最深的黑暗中抽出,划过她的耳朵,让带给她一丝凉意。 她终于反应过来,侧首看向那一张银面具,心中狂喜,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噤声的手势阻止了。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若你想现在走,就跟着我。” 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冷洇染却听得清楚,连忙点头。 褚阳抱着她跳出窗外,手脚干脆、几近鬼魅地杀死了修为不凡的守备。血珠微微浮动,有几滴拂向银面具,使得那反射着月光的银光染上几分赤色。 被褚阳抱着的冷洇染从怀中拿出手帕,抹了抹银面具的血色。 “怎么了?”褚阳微微低下头,声音沉冷,却因很轻,蕴了一丝柔意。 夜风有些凉,面上却似有火烧,冷洇染即刻摇了摇头。 见褚阳不再看她,她心中似乎被一种情感装满了,她不由得问:“褚阳,你以前……我是说在地球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 “为什么这么问?” “你很厉害嘛……” 在向后逝去的屋宇中,褚阳静静答道:“也不是。” 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宽容,冷洇染抱紧褚阳的腰,问:“那你……在哪儿读的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清华,计算机,不过还没开始读。” 清华……真是不意外的回答呢。没有开始读的意思是——褚阳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比她岁数还小一些? 褚阳一定是很优秀的人,可为什么要让这么优秀的人——来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来自新社会,接受最高等教育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这腐朽肮脏的世界,一个一点也不重视知识和一点也不渴求真理的世界。褚阳想要天下,为何要天下呢……如果除了做统治者别无实现愿望的他法,褚阳也一定不会—— 她有些懂了。 “如果我们能回去的话……是不是能在北京相见呢?你看……你要读清华,我在央美上学,虽然不是一个区的,但总在一个市嘛……” “或许吧。” 冷洇染突然想哭。 她和褚阳……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在北京相见。 “褚阳……我想回去上课,来之前我的作品还没改好呢……老叶可看重我了……” 她的泪夺眶而出。 “我爸还说着让我放假早点湖南,他要给我做剁椒鱼头……以前我妈嘱咐我用颜料不要浪费,我跟她说了好久,她就自己去学画画了,可我考了动画,到现在家里一直是她在用颜料,现在的颜料多贵啊,还老托我带……” 冷洇染低声地哭诉着,不知不觉中,褚阳已带着她落到了一处院子中。 即刻有人举着灯从四方围过来,褚阳将冷洇染轻轻放下,冷洇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胡乱抹了抹眼泪,站在褚阳身边观察着那些人。 “去请解先生。”褚阳平静地道。 不多时,来了几位气势深敛的人,其中一位清隽男子上前来,抬手行了一个礼,道:“主上。” 冷洇染心下一惊,顾不得那句主上是对褚阳说的,下意识打量了下那男子,那男子的气质十分沉稳,一双眼睛形状极好,却微敛着,带那么丝缄默疏离的意味。 她本以为褚阳会向那位男子说话,没想到转向了她,褚阳问:“冷洇染,冷月山庄是否安全?闻人铭怎么样?” 她即刻答:“冷月山庄应该还安全,我是为了处理商道的事去了晞城,因为要做样子,就故意暴露行踪,没想到……被迷晕了带到大元帅府。闻人阁主……那时还在朔州,他调了一位书生帮我,我不经常见到他,不过我已经——离开冷月山庄八/九天了,也不清楚情况。” 褚阳点点头,冷洇染却看到那男子抬了眼睛正在看她,眼神极其冰冷。 那不是褚阳的那种因浅淡而泛寒的眼神,那是实打实的寒凉。 冷洇染连忙错开眼神,问褚阳道:“褚阳……我要回去?” “嗯。”褚阳看向了那位男子,那男子已敛下了眉目,丝毫不见方才的冷气,“伯兴,通传紧急命令,翰城内全部人手一周内撤离至叶州,另,派遣行者护送冷洇染连夜出城去冷月山庄。之后一个时辰,集合精锐,我要离开翰城。” 解伯兴蹙了蹙眉,问道:“主上,您这是……?” “浮休剑你一直带着吧?” 解伯兴顿了片刻,颔首道:“我明白了,请主上稍候。冷姑娘,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什么……?”冷洇染有些晕头转向。 褚阳解释道:“出城需要走特殊通道,会辛苦一些,你有什么需要的,先提前说。” 冷洇染费力思考了一番,道:“我……我应该没什么需要的。” “那你跟他们去准备吧。”褚阳抬手拂过银面具,对周围的人道,“殷州闻人铭暂时与我同盟,护送冷洇染的行者若遇封锁,可考虑递信天枢阁。” 褚阳抬脚向内廊下走去,解伯兴自觉地跟上,在冷洇染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缁衣已在灯火里远去,有人上前来引路,不知为何,她想对那个人说一句话,非常非常想。 “褚阳!”她喊出了口。 褚阳转过身来。 “我叫……我叫冷鹓,鹓是鹓雏的鹓。” 褚阳的银面具顿了片刻,微微颔首。 她笑了起来,眉目如画。 当褚阳进入室内时,该和主事者吩咐的已经都吩咐完了,解伯兴道:“主上,您先更衣,我去取剑。” “等等。” 解伯兴即刻转身,听候吩咐。 “把锁打开,这次带上全部火器队伍。火器能带走的尽量带走,不能带走的都毁了埋掉。” 作为草薙军的首席军师,解伯兴自然在这里有军事调度的最高权力。 当解伯兴再开门时,褚阳已换上了一身墨色甲衣,高束乌发,明净的面容倾露在灯火下,显得更像亲征的帝王。她修长的手指正勾着银面具,只静静地看着地面。 解伯兴曾多次看到她披甲的样子,也习惯了她每次出剑前的静默。 褚阳有两把剑,一把木剑,一把钢剑。木剑是酸枝木的,一个木匠送的,没有名字,她带在身边,后来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钢剑名曰浮休,是铸剑名师所锻,吹毛断发,也是送的,平时都放在他这里——随他任意使用。 她说自己不太需要。 尽管视人命为刍狗,她并不会主动杀人,除非必要。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抬首,眼中依旧暗色如野,空茫一片,一如当年她面对血海尸山,轻落剑上血滴,淡语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主上。” 解伯兴行礼后便用沉静的眼神看着她。 她很轻易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低应声,道:“天枢闻人铭、冷月冷洇染、轩辕血卫龙勤、南宫月家主、镇北南宫绝、四皇子夫妇及往生门郎鹗,暂时支持我。朔州方面我全权托与闻人铭及冷洇染,北郊南宫月及其夫萧清统领,较为可信,但四皇子夫妇尚留北郊。血卫已赴烨城,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 她将银面具戴上,继续道:“你也清楚,冷洇染身份特殊,虽然所求不同,但我和皇甫令都要争她。反贼一事由皇甫令而起,多方合盟也是为了保全南宫和血卫,我故意拿出银面具,引皇甫令盯着我,又托往生门刺杀高官,撼动朝廷权威,使朝局人心不稳。” “如今主上是要再加一副猛剂?” “若他谨慎,他定然会在城门处预备人手以防冷洇染被救。我们过去,正好对上他们。自然,往日不能砸了这铁桶,现在用火器队……解忧,你觉得有多大风险,两方伤亡如何?” “主上在此,伯兴即使再无能,也不能有风险。” 解伯兴未有回答全褚阳的问题,褚阳也不欲多言,便伸出手来,解伯兴将剑交到她掌中,接过剑后,她似是想起些什么,道:“你还是不适合做指挥官。” 解伯兴颔首,道:“不及主上。” “战场调度复杂,你应该多想想麾下,而不是在我这儿。”褚阳将剑抽出三寸,看了眼那锋利的剑刃,又按了回去,“解忧,即使你是萧何,没有韩信张良,也不能成刘邦的大业。” 解伯兴不语。 褚阳看了一眼他,有些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从来不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能明白主上。” 褚阳又看了他一眼,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不是她察觉不出不对劲,而是她早已习惯信任解忧这个人了,况且她又想不出解忧有什么背叛她的动机,又能从哪里获得对抗她的势力,她没有什么探究他心思的欲望。 对她而言也无关紧要。 褚阳不会管手下内心到底怎么想,她只要行动上的忠义。但大多数时候,忠心才会带来听命服从,于是她用所谓的“体谅”来招揽人心,而她也的确利用了他们,理应用实际补偿。 解忧不一样,作为最初的跟随者,他也明白她的那些“虚情假意”,反而不怎么有所求。他想要的,他自己会去拿,又不会擅用她的势力或者触犯她的利益,他们便一直维持着这份平衡。 褚阳站了起来,将剑鞘束于腰背处,反手倾出了剑。 “解忧,走。” 翰城的百姓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响声震天的夜晚。 正西门处爆发了一阵巨响,接着又陆续传来他们从未听过的崩裂之声。伴随着这可怕的声音,喊声爆发出来,街道上传来又沉又快的脚步声、马蹄声。这注定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当人们从虚掩的窗扉和门扉间紧张又恐惧地张望时,看到的不是列队的士兵,就是远处烟雾中闪着红光的战场。 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冲入硝烟的余味,当士兵封锁了城门西门,人们终于在议论中得知,那是反叛者的罪行。而城防军官看到城墙上用剑刻得很大的“褚”字,又想到自己的士卒身上诡谲又致命的伤,一时间,竟不是该用什么话回复大元帅府的质询。 在和反叛者对抗中存活的士兵,每一位的心中,都只剩深深的恐惧。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冒着火光的致命武器,如同恶魔的吐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精准地打击要害,让同伴一个一个地倒下。反叛者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攻破了城门。他们来去得那样轻易,像在嘲讽这皇甫氏羸弱的军队。尽管战场上的消息已经被皇甫令第一时间封锁,但谁又能保证…… 翰城的当权者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反叛者亮剑示威的夜晚。 次日大朝,皇帝震怒,斥责二皇子皇甫令,皇甫令争辩,称帝猜忌之举令反贼有可乘之机,请复大元帅之权,皇帝怒甚,于龙椅上昏厥,皇甫令集势监国,下令封锁翰城,排查反贼行踪。至此,朝野震动。 老学究慢悠悠地踱步出门,仰天兴叹:“天下又要乱了。” 各国的探子纷纷暗中接头,通传消息:“速去禀报。” 而南宫家内,江桃向陈月呈给一块司主玉印,道:“月家主,恩公到了。” 陈月轻敛起美丽无双的眸,接过玉印,沉静地问:“她说什么?” “‘南境六州之主褚阳,欲会南宫家主南宫月。’” 陈月轻叹一声,渐渐捏紧了玉印,问:“她……没有说别的?” “恩公说,往日未告诉你实情,是不愿你和萧清过分忧虑,她既已许诺南宫绝会尽全力保南宫,不会言而无信,万望你谅解。” 陈月的手一顿,接着又自如地将玉印放在桌上,道:“那便好。”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反叛 陈月和萧清一同跟着江桃进入北山,终见到了那副银面具。南北朝时,有兰陵王高长恭戴覆面之盔杀敌,后传其因貌美而着面具以慑敌军。面具之上是勇武的将领,面具之下是俊美的郎君。 而褚阳的银面具之上,是掌控者、是君主,是使人心悦诚服的威仪——而她的面具之下,陈月说不清。 她只是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褚阳身后一众气势惊人的下属,问道:“褚阳,我该向你行礼吗?” 对面的人微微偏了偏首,苍白清癯的手轻轻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素净的面容,尽管如此,尽管衣袍风尘,她也让人不敢直视。“不该,现在不该,以后也不该。”她答得平静。 陈月却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步子向后退了退,萧清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她只弯了弯了唇角,然后,她向褚阳行了一个上揖礼,动作极为标准。 “陈月、南宫家主南宫月,拜见、南境之主。我无才无德,不能举南宫之力,但愿听您吩咐。” “为什么?”褚阳问,“你没有犹豫。” 陈月的确曾以为,褚阳只是某个江湖势力的首领,为了心中执念而换南宫家主位,又联合包括她在内的众势力,一同对抗皇甫令、以及最深处的双星规则。褚阳也并不常表现出特殊的地方,不过,单就天枢闻人铭会愿意和她合盟而言,便很特殊了。 她是有疑心的。 最终,南宫绝前往烨城前,曾向她透露过一些褚阳的心思,往日他总认为她和褚阳是一路的,不愿多交流,那时,却向她解释了褚阳曾经的承诺。 如果没有那个叫“云”的少女,南宫将什么也不是。 她并不为此惴惴不安,南宫于她自己而言,也没多大意义。她等待着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她还愿意为了对抗规则的一线希望和褚阳合作。如果褚阳只是想利用她,她即刻就会逐离南宫弟子,离开北郊,继续归隐。 当“褚”字印案的卷宗呈在大理寺的案上,当皇甫王朝内外众官惶恐不安。 她意外,也不是很意外。 当西城门动乱的消息传到北郊,当兵部暗线报来吓人的讯息——丸状的致命伤口,硝烟的气味、剑刻的“褚”字。 她惊惧,也不是很惊惧。 她见过活生生的、平淡的褚阳,也不过是比常人少了些表情,该有的动作都有。野心家、反抗者、掌权人、君主……怎么称呼她都好,重要的绝不是她有什么样的身份,有多少强大的力量,而是她打算怎么对某个人。 有惊无险,她猜对了。 “因为你是褚阳。”她只是如此答下褚阳的话。 这将是一场比那个世界上任何一款策略游戏还要惊险刺激的体验。而这场游戏的最佳结局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经褚阳授意,陈月回去后,将此事告诉了谭仪。 “所以我们都是被拉上贼船了?”谭仪这般问道,令陈月有些意外的是,谭仪似乎比当时的她自己还冷静。 “我不是,你们是。”陈月摇了摇头,“毕竟我跟褚阳一早就是合作关系,和你们的目的也不一样。” “虽然和反贼同路的确是件危险的事,但也更证明了我和夫君的选择是对的。褚阳的力量……很强,如果褚阳会成为天下的新主,我们不就是有从龙之功吗?” 陈月吟哦片刻,应道:“而在那之后的事,你们有信心做到。” 被陈月道出心底话,谭仪微愕,而后失笑道:“月家主真乃我知己也。” “不敢当。”陈月道。 “能认识你和褚阳,我从未后悔过。这世间并非没有具文采武功的女子,但有夺位争权之野心的女子很少,那些女子的功绩,不过是给她们的亲族做嫁衣裳。”谭仪的眼睛转了转,里面的光很亮,“你们有必须做的事,我大概也一样。” 云中君被陈月通知去北山见褚阳,先见着的是一位容色冷俊的男子,这男子自称是褚阳的下属,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他,似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未免麻烦,云中君出言解释:“我是景行宫掌门,褚阳与我有盟。” 那男子微微蹙眉,眸中冷光更甚,不似之前对他修为的忌惮,反有些嘲讽,他道:“在下解伯兴,是褚阳的军师。褚阳在镇蛊,过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 “她又运功过度了?”云中君轻轻敲了敲光风剑的剑鞘,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解伯兴不自觉探向腰际的浮休剑。 杀意弥漫,云中君静静看向解伯兴,而解伯兴没有回答。 褚阳接过女百业者递来的毛巾,擦拭耳际,敛着薄得见淡紫血管的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响动,便慢慢抬头,看是一抹灰白的身影,倒也不惊讶,只还回了毛巾,走向云中君,仔细看看了他的样子,道:“掌门藏踪之术应该出类拔萃。” “情势所逼,尚可而已。” 褚阳点了点头。 “去哪?”云中君自然抓起了她的手腕,探指搭脉。 褚阳下意识想防御,但觉得无所谓,便自然地抬起了手,任他去听,边道:“太危险,你不用跟着,这边很快就会起事,有事向北边找我。” “危险?”云中君感觉她身体无碍,便放下了她的手。 “……见血太多,不方便而已。而且我要在明面上行走,你太打眼。” 云中君敛目,道:“也可。” 褚阳转向同来的解伯兴,从他那儿拿过了地图,似是要开始商议路线,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手顿了一顿,她道:“云丹歌,冒昧一问。” “你说。” “星盘控制局势,还是反映局势?”她拉开地图,看了几眼,顿了顿,继续道,“不……不必了,以后会知道的。” 难得郑重的语气,让云中君有些不安。最终,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接到褚阳眼神后,解伯兴自觉地带云中君出去。林间寂静,云中君脚步甚微,解伯兴则在前踩着繁盛茂密的草叶,云中君看着这位褚阳的下属,心中闪过无数对他的猜测,终有些不解,便问道:“明知不敌,为何要刻意露出杀意?你似乎没有什么护主的忠心。” 解伯兴停了下来,只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道:“我只是想警告你,和褚阳接触没什么好下场。” 在南宫补充辎重后,褚阳带着近五十人的队伍向西杀去。围追堵截自然是少不了的,重重关隘、前狼后虎的威胁更是家常便饭,依照之前的计划,解伯兴负责制定行军方案,褚阳负责解决粮食和医药问题,另两位头目负责侦察和人员调度。 不过自进入朔州之后,能明显感觉到行动变得方便很多。 最终,在朔州的某个小城,褚阳彻底甩掉了皇甫氏的追兵。 女头目正在抱怨半年来疏忽锻炼体力下降,小医师正接过褚阳摸来的一只虫子,提在月光下观察。尽管前几日的确被追踪得疲惫不堪,但万幸没有伤亡。国都的队伍,不论是行者、百业者、战将,都是较精锐的队伍,其中有潜行经验的,更为多数,就皇甫氏如今的调度速度,确实还不能抓牢他们。 “主上,前往殷州,是否冒险了些?”说着,解伯兴给褚阳递水。 褚阳接过,却不喝,答:“是挺冒险的,但我们现在过桠口会有些麻烦。” 桠口,中原这边称之为安丘口,是南北崇山长河阻隔的唯一豁口。 一来是南方还没有处理桠口的皇甫驻军,二来是中原局势已经开始变化,她不想再分精力去组织南方。 而皇甫令不顾篡位之名监国,正是为了备战。 情势千钧一发。 解伯兴则道:“看来主上十分信任闻人铭。” “我是很信他。”褚阳饮了口水,又将水壶还了回去,“但你可以不信。” 解伯兴握住水壶,微弱地抬了抬唇角,随意地抬起水壶抿了口,薄唇正触及壶口,后道:“主上不愿做的,伯兴愿为你代劳。” 褚阳闻言微愣,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殷州边线处,褚阳一行人被近城的守军发现,遭到追捕。 茫茫草地,夕日欲颓,鸟兽潜形。 箭雨纷飞,追击着在连日行军中疲惫的众人。身后马蹄打击地面,狼犬吠声猖狂。 “这城令还真忠君。”奔跑着的褚阳将剑侧举,拨开齐腰深的茅草,向一旁御马的男子道,“你继续带路,我去后边。” 马上的男子微微俯身,问:“岂有主帅作战的道理?” 褚阳侧首看了看这附近的非作战人员,道:“那你另找个人?” 褚阳前几年就常命他招揽各业人才,可他未曾找到擅长兵法之人,送入她麾下。至于过去行军打仗的安排,皆是褚阳为帅,他为军师首席,但因手下可使军师有限,褚阳也不太认可他的调兵遣将之能,往往要多负责一部分军事谋划。 战事平歇三个月后,褚阳的喉疾才初有愈态。 解伯兴一时哑然,只道:“主上小心,勿要失了我等的踪迹。” 褚阳没说什么,只是停下了脚步,将浮休剑慢慢地提了出来。 不多时,后面的队伍已经带着箭雨到了。在前的斥候见到褚阳,便匆忙前来询问情况,褚阳告知了他们她参战指挥的情况,又指两人向后传递消息。 褚阳沉吟片刻,向其中一位女斥候道:“红月,情况如何?” 那位女斥候显然对战局情况十分了解,伸出左掌,用右手比划出了敌我的位置,道:“前方三十骑兵呈扇形向我方推进,另有近百步兵在两翼搜寻,之前和他们交锋过一两次,体力已经不济,很快会被追上。” “草地难行,斥候们情况如何?” “还有行动力。” 女斥候回答的时候神情十分坚毅,却让褚阳心下微沉。 “你们是不是散队前进?”褚阳问。 “是的,分了三队。” “告知他们向中间集合,你们赢不了的。 ”褚阳仰首道,“快。” 斥候前去,褚阳同时向前,遇上一队战士,便命他们两侧埋伏,自己则站在了草地中间,微微倾着剑,等待着不远处的骑兵前来。 十几个骑兵很快就到了,他们瞧着这一位毫无遮蔽的面具人站在面前,一时警惕。 世人皆知……那反贼的头目总戴着一副诡异的银面具。 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显然,那位如同魑魅的褚氏给他们上级带来的,不只有愤怒。恐慌的情绪,早就布满了整个军队。 尽管知道他们的人数加起来也不多,也早就体力耗尽,但…… “我有话问你们。” 面具人淡声道。 这几近空洞的声音,令畏惧的感觉如同排山蹈海的巨浪,向这几位士兵冲来。 “你们城令叫什么名字?”面具人信步向他们走来。 “退后,小心埋伏。”为首的骑兵控着缰绳退后,忙向同伴道。 “你们想活吗?”面具人的步伐极稳,连在放持剑的手,也纹丝不动。 为首的骑兵似被那恐惧的巨浪扼住了喉咙,几番喘息后,才惊喊:“退后!” 已经迟了。 面具的银光已经到了他面前,那剑上的寒芒已经冻住了他全身的血脉。 噗通一声,尸体落马,马儿惊鸣。 而面具人,还在原地。 “你们想活吗?” 那个空洞的声音,如同鬼神的审判。 夜晚,昶城城令听着军官的汇报,一时心寒如披冰雪。他持笔的手不停颤抖,使他不能在送向翰城的信上写下一个字。他一咬牙,猛地用左手扼住右手,摔下了笔,大步出门去。 他去见了那几位和反贼头目打过照面的逃兵——不,是幸存者。一百五十人的队伍追击三十疲兵,况且他们又对地形不甚熟悉,照理不会失手,但他显然没有仔细想过,为何禹州和朔州诸多城令都没有全力协助二殿下…… 要么是他们已被策反,要么是得不偿失,有损他们利益,要么是知道仅仅在做无用功…… “大人……我们对不起您啊……” “不必了,你们既然已经说了,再说何益……况且,你们也只是保命而已……我来只是想知道那个反叛头目的情况。” “啊……啊。他……戴着银面具……拿了一把砍人像切菜的好剑……我们是后来被找到的,他就一个人,问我们想不想活,没答话的都被他杀了,我们怕极了,就回答了想,然后他就问我们关于城内的事,还有关于大人家小的事。” “这个人……太可怕了,之前有人要偷袭他……他只拿手……轻轻一点,就是手指上一碰!碰到那个人的太阳穴,就死了。” …… 次日,昶城城门外,褚阳牵着一位稚容少女的手,而身后站着的缁衣士卒则扶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弓箭手对准了他们,却又冷汗涔涔地僵着动作,不敢错手放弦。 城令站在墙头,明明是六月的天,却手脚冰冷。 褚阳摸了摸少女的头,接过身侧士卒递来的弓箭,对准着城楼上的旗帜一发。 即刻,风穿人过,箭插杆上,下悬绢帛。 城令颤着手打开绢帛。 ——“昶城城令亲启:天下将倾,朔、烨、南境已蓄势而发,只待皇甫令行有不逮,便以勤王之名攻下翰城。此天意也,不可违。昶城处殷朔之间,危甚。见君女烂漫可爱,不忍其受离乱之悲,遂同其祖母一并带离。若欲全命以恤母女,何不顺天而行?褚阳敬上。” 城令放下绢帛,看向城楼下的母亲和女儿,竟觉得恍惚至极,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如走马等一般碾过他脑海,正于此时,他看到他那天真无忧的女儿拉下了那褚姓逆贼的衣袖。 一股极致的紧张袭上他额头,心里,竟泛起下一刻骨肉将要死在他面前的预哀。 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然而,恶魔只俯下了身子,凑近去听女儿在说什么,然后顿了一顿,把面具摘下,递给女儿。女儿拿了面具,细细察看,模样兴奋。 恶魔转过身来,露出一副素净的女性面容,容色平静,平静得高洁无比。 “七日,褚字印杀严州粮道督。九日,褚字印再杀禹州英城尉。 皇甫王朝新帝三年六月十四日,褚阳入昶城,昶城反,出《褚氏讨皇甫檄》,誊抄一千五百份递送往周边四城。殷州三城惧,不动,报总督府,总督府久不应,报翰城,送信者疑被杀,亦无回音。朔州一城得书,州内尽传。 三日后,殷州总督遇刺而亡,新任总兵自领总督位,请褚阳入城详叙。各城方知殷州已为褚阳囊中之物,褚阳入城后,替殷州总督位,随行亲信解伯兴,受总兵职,而代总督者不知所踪。 褚阳就任后,东南八城、东北四城不愿从褚,抱团反抗,言当从翰城命剿灭之,遂操练兵卒,向内进攻,然以多败少,褚阳率亲卫力敌殷东众军,以竹制突火木仓威慑,殷西大胜,殷东遽向翰城报信。 安城天枢总阁处殷州西部,时阁主闻人铭在阁中,似与褚阳无往来,两方态度不明。然天枢阁素不为屈膝之辈,个中详情,不得而知。 自此,一场向旧朝旧制举起刀刃的乱世拉开了帷幕。” ——《中洲冷氏历史教科书·前代史纲要》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输赢 总督府,靛青衣袍的俊容男子瞟了眼那在旁沉默的男子,转向面前面容素净的年轻女子,问:“不过……仙子那时怎么知道我拿下了殷州?” “以你的耳目,必然很清楚我的行踪,朔州不见,想来你人不在朔州。至于殷州,西南乃肯綮之处,接南北而无漓、渊之阻,中山之隔,一向为南境所防,你要帮我,必然想到此处,何况你总阁正在此。” 褚阳微垂着眼帘,闻人铭知道她最近在筹备应对皇甫氏的进攻,大抵疲惫,便不再与她多谈,但看到一旁一直盯着褚阳看的解伯兴,似无意地问他:“解先生过去和仙子也是这般配合的吗?” 说没有嘲讽之心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个跟着褚阳从南境出来的军师,在行军打仗方面、甚至是策反鼓动方面,也没有和褚阳默契协调的样子。 解伯兴垂着的眼终于抬起来了,对上到闻人铭深沉的凤目,道:“阁主长愁于处理皇甫氏的眼线、保护自己在暗的门人,想来也已无比劳心,多谢您记挂我与主上。” 闻人铭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记挂是应该的。” 然而,那双凤目里暗色更重。 当夜,一直在总督府待着的闻人铭,第一次打扰了正屋睡的褚阳,见那淡容的女子微微束着墨发,一旁的婢女木然地盯着她的脚背,在这个打退了数城守军的女子面前,他们做仆婢的,神态都是一样的麻木。 闻人铭挥了挥手,在房内本就不多的仆人便都退了出去,关好了门,他就近坐了,直接道:“解忧不该委以重任。” 褚阳有些意外,微微侧首思考了一番,道:“你不信他,他也不信你,应该不是巧合吧。” “解忧轻视你,随时都会背叛。” “轻视?”像听到什么新奇的说法那样,褚阳挑了挑眉,但显然也在意闻人铭的话,问道,“从何说起?” “过分的重视,不就是轻视吗?” 褚阳倒茶的手顿住了。 “他叫你‘主上’,眼神却比我还不恭敬,如果仙子认为自己后背无忧,那我也无话可说。”闻人铭继续道。 褚阳轻轻将茶杯推到闻人铭那边,神色如常,似不为所动,反而说:“你语气过了。如果这些话让解忧听到,他一样可以有离间的说辞。” 正在褚阳收回手时,闻人铭将她的手掌轻轻按在桌上,他掌心的温度侵入她手背的微凉,褚阳定了片刻,缓缓抬头,四目相对间,他问:“仙子,我和解忧,你更信谁?”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感觉到闻人铭的手似乎越抓越紧。最终,混沌一片的双目间似张开一刹的清明,她淡唇轻启,道:“你。” “仙子是个聪明人。”闻人铭神色淡淡地松开了手,并不对这个回答有多满意。 她微微摇头,起身按住了闻人铭的手,微凉刺入闻人铭的肌肤,几乎让他失神。她道:“我不是聪明人,这不是选择。我是赌徒,但要砸赌场的人,不关心输赢。” 心跳加剧,血脉偾张。 是那丝微凉。 她面上毫无表情,高远如同神灵,而道出这世间最诱人的话语。 褚阳让人产生的欲望,不过是想让这世上最无可能动情之人许下承诺,性命相托。她无意间的言语她自以为寻常,却对别人来说,是鸩毒一般的信号,让人不断遐想独享宝藏的乐趣、控制统治者的快感。闻人铭有隐秘的猜测,或许解忧正是因此自毁长城。 但他早已清楚,她心中的意志,不能作为他求仁得仁的依仗。 六月二十一日,凌州辅西卫受皇甫令之命,率军两万,渡渊河入殷,驻扎殷州东,而殷州西各城内,本来尚算平稳的气氛,被一些“反贼人人得而诛之”“王军必败褚氏反贼”的暗声所萦绕。 以这样的情势,自然不利于前方作战。 当日下午,解伯兴与天枢阁抓到了潜入城内散布“褚氏势小兵弱”流言的奸细。 “主上,您想问些什么?”解伯兴立于褚阳身侧,微微附身低问。 褚阳拢了拢指尖,问:“分田令怎么样?” “收编的八城皆已开始初步动作,依您的安排,大概半月可成形。” 褚阳颔首,对他道:“你坐吧。”解伯兴虽不解,但还是依言从旁坐下,等他坐下,褚阳便向门旁的侍卫道:“你们去衙门将那些皇甫氏的奸细带过来,还有,传总督令,安城内都统级及以上武官来总督府汇报军务。” 不多时,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扔到了褚阳的面前,城内提点刑狱的长官神色复杂地看了褚阳一眼,褚阳察觉到他的目光,问:“您还有事吗?” 刑狱提点不答话,深深一揖后,留下武师看管犯人,带着剩余的小吏离开。 正巧,此时第一位武官被引到了堂上。“提刑。”那武官向刑狱提点抱拳见礼。刑狱提点颔首回礼道:“宋副官。” 宋副官见刑狱提点神色坦然,毫无愤慨之意,不由得向座上的年轻女子看去—— 是了,那位褚总督,可能是自轩辕氏至今,殷州最尽职的总督了,她体贴民生、勤政变通、雷厉风行——除了她是皇甫氏的敌人之外,除了她是用暗里的军队控制了城池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褚阳示意宋副官坐下,后又陆续有武官到场。场内气氛凝滞,除了那中间的奸细时不时发出挣扎的声音,众武官落座后皆不言不语。 等最后一位落座,褚阳指了指奸细,武师便将塞住他们嘴粗布拿走。 “谁直接给的你们指令?” 众奸细不语。 “你们说,褚氏弱皇甫强。或许你们认为这是真的,否则不会如此不惧。但很遗憾,你们错了。你们是罪人,不是因为你们为皇甫氏效力,而是因为你们帮助他们愚弄什么都不知道的黎民百姓。他们想要利用人民,就蒙蔽他们、欺骗他们,这就是——统治者。” “回去告诉皇甫令——或者是你的上级,皇甫氏,人人得而诛之。” 众武官被她话语所震动,尽管他们心中所想各异,一时间竟无法不将她说的一词一句刻在心间。 “让提刑登记好,就按‘他国犯法者遣送回国’的律条,送给皇甫氏处理。”向武师吩咐完,褚阳挥了挥手,让他们把人带下去。 褚阳环视了一眼两边的众武官,解伯兴正给她倒了茶,她接过茶盏,低抿了口茶汤。 褚阳微哑的声音清澈了一些,她平静地说:“我不喜欢说太多话,但未免死太多人,我就跟你们说一下吧。不过我只说一遍。” “自翰城会宴过后,近都流言纷飞,世家豪门各怀鬼胎,皇甫势微,皇甫令受制于皇权、一人无法相抗,倘无人以一己之力平天下祸患、以战止战,届时诸侯割据,不免中土为外虏所侵。我以不义手段夺取殷州八城,血溅城郭,却未伤一位无罪者之性命,我不为天下苍生起兵,却比未来那些以‘救黎民’为幌子的人,更明白什么是苍生之道。我并不指望你们毫无异心,只希望你们清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后我会发布允许百姓离开殷西八城的通知,如果你们也想离开,就辞了官职收拾东西去吧,倘若开战后变节,那我会亲自送你们一家上路。” 褚阳不太喜欢一次说这么一长串话,这让她想到了以前高中里讲话总超时的校领导,可听她讲话的人不是她的学生,她也不必要为他们的未来负责,而这种纡尊降贵的迁就,他们并不能理解。 但她也无太大感受。 也或许她天性寡言,因为身份特殊,所知所学,皆是最深奥的知识道理,她自幼也没有和同龄人一起交谈玩闹的经历。 ……后来,她自己编设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思想模拟程序和自己对话,但这不是人工智能具有思想的开始。真正的差错,是当她第一次得到褚氏最高权限时,试着察看天枢的新模块,误将那个程序载入了天枢的系统。 加班时长受法律严格规定,因此鸡飞狗跳的程序员大加班持续了三周,才使天枢恢复了原样。 但之后——具有“思想”的天枢诞生了。 等武官离开后,解伯兴问道:“主上真要放他们走?” “派出奸细,混入搬迁殷东的百姓,制造混乱。” “然后暴露。”解伯兴心领神会,接话道。 褚阳颔首。 解伯兴思量片刻,从褚阳一贯的沉神情,道:“让我们的人去?要足够威慑他们,还得让他们感到确切的威胁。” “物尽其用,杀鸡焉用牛刀。你可去清点城中的死囚了。”褚阳补充道,“不是死囚的也行,你看着办吧。” 想到解伯兴的想法一向和她有出入,她提笔写下计划详细,递给解伯兴。 解伯兴起身领命,垂首道:“那晚些伯兴再来汇报,主上忙完请早些休息。” 天阴沉了下来,似乎一场暴雨将至。 安城提刑瞧着坐于主位的新总兵,听他言简意赅地道出总督的命令,心中的惊骇只翻过转瞬,便被暗色的浪潮所打下。 “依照总督的说法,应该是战时特别调度吧。她对弃自己而去的人民,不会有多少责任感。” 心中猜测已生,提刑颤声问道:“百姓离开殷西……是分批的?” “你还不算昏聩。” 他将脑袋上的官帽拿下来,理了理斑白的鬓发,看着官帽上由内人打得小心的补丁。 “辅西卫已经兵临城下,现在开城门,不就是在将百姓的生命交给皇甫氏?何况此计若成功……”提刑喉中哽咽已久,终了喟叹道,“这是欺骗、是愚弄呀……” 解伯兴轻轻一笑,清隽的眉眼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显得冰冷。 “如果能被她欺骗、愚弄,总好过被她毫无知觉地杀死。怨恨、血仇?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东西。”他顿了顿,神色似嘲似悲,片刻后,他散去面上神情,看向提刑问道,“她的确会成为天下的新主,但谁会接受一个在‘仁君’和‘暴君’间反复无常的君主?” 提刑愣了愣,直直看向解伯兴一双在眼锋凌厉时秀丽至极的眼睛,低讽道:“褚氏养了条噬主的狼狗。” 第一道雷打下来的时候,解伯兴正由婢女引着到了后厅走廊。 隔着门,解伯兴听到那个装模做样的声音道:“仙子,最近我听到这儿有人说,我不止是你的军师——还是你的男宠,不知你作何感想?” 他停下了脚步,挥手让婢女回去。 “你有意表现,我又如何?”褚阳的声音隔着门转入他耳内,那微沙的嗓音都有些模糊了。 想想也讽刺至极,他与褚阳相识五载,未必能比闻人铭与她关系更密切。 “是吗?仙子更中意我哪副面孔?是这副,还是我本来的?” “于我而言无甚区别。” “哦?那仙子看人是看人心的?”闻人铭继续道,“可我墨一般黑的心肺,你若仔仔细细地看,怕觉得太脏了。” 褚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自谦了。于我眼中,你、我、乃至景行宫掌门所持之道并无高下之分。至于阴谋诡计、猜忌考量,大家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想着闻人铭大约不多时要出来,解伯兴退离房门几步,转去看向天际的乌云。 他想起来,那天策马在百尾山下,仰头看时,正像这般天黯如铅、云中似坠重铁,密布满天。压抑的空气弥漫山脚,挤出一丝清冽的茶树叶香。 她明日回来,他得赶紧。 山路湿滑不好走,从茶农处借来的斗笠和蓑衣在半道上派上了些用处,只可惜雨下的太大,那飞溅的雨水像密布的箭雨,浸湿他全身的衣裳。 到茶庄内,亮浮休剑。 茶庄掌事下跪涕零:“公子……这是专供湖州府的,我们真不能卖给别人。” “湖州府已被攻破,湖州现在是南褚当家。” “怎么可能!南军不是刚打下共州……” 说来说去,那掌事不信他的话,或许是南军名声太好,也不觉得他会伤人性命,即使被他用剑抵着喉咙,还是一个劲儿的哭号。 他不愿再听,便拉来了掌事的妻子,掌事这才换了说辞:“不是我们不愿卖,是这一批新茶还在七星灶上烘着呢。” “今夜之前制成。” 这种天气制茶,似乎不很合适。他也想拿最好的奉给她,但她大概会觉得不必要,如果她知道他离开军营,只为了些医嗓子的茶叶,应该会怪罪的。虽然她下了令,今日是让将士们休整的时间,但他身为副将,在她不在时,理该监管营内事务。 天越来越黑了,雨势仍没有收小的意图。 衣裳已经半干,他静静地抚着浮休剑的剑鞘,等着最后的时刻。 灯火在不停晃动,不停晃动。然而,那一刻来了,马蹄声如峻急水流,在雨声中清楚响亮,灯火肃穆,如同小兵见到将军般挺直了腰杆。 一个浑身湿透、而又姿容萧肃的女子走了进来,水迹在竹地板上逶迤。 “解忧。”她微微抬起眼,声音嘶哑,威慑极淡,却令人胆寒。 他怔愣了好些时候。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又为什么要亲自冒着雨来,又或是怎么提前回来了。他问不出口,她总有她的理由,很多时候他也没法推断,但在那时候,他心乱如麻,彻底没法思考。 他帮她擦拭着散开的湿发,手指穿过寸寸青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空白一片,等他重新梳好她的云鬟后,她已经睡着了。 “主上。”他低声唤她,她并没有醒来。 那种失去她的恐慌蜂拥而至。 他颤着手去探脉,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但脉象古怪、毫无规律。他回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自己所练功法特殊,脉象与常人不同,如要准确,得贴着心脏仔细听才能准上些许。他没有犹豫,侧耳贴至她心口。 冰冷的衣料,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他终于消了紧张。 又照顾了昏睡的她会儿,茶送到了。他将蓑衣箬笠给她披上戴上,提上茶,抱起她,找到棚下踏着地的山行良驹望月。望月认生,撤着步不愿让他上来,许是雨大,气味难辨别。 他无他法,便将她的草药包解下来给望月嗅,望月这才安分下来。 待用腰带将两人系紧后,抖动缰绳时,有一个念头进入脑海——他不能失去她,不论她是寐是醒,是弱小还是强大。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战局 六月二十二日辰时,第一批离开殷西的百姓已从城门结队而出,向殷东各城行去。总督令已下达:凡出城百姓需于二十二日至二十六日辰、巳、午、未、申时于城门口排队登记,为防战争紧急,百姓需跟随各城交涉使前往就近城池,众人入城后,交涉官回殷西,此后是生是死各不相干。 由于只有每日一个时辰城门大开,而登记手续又刻意放慢了,自然形成了批次。 当第一位殷西的交涉使拍向城门时,辅西卫正在将领的安排下准备进攻。 交涉使个个言辞锐利,是煽动民心的好手,拖着安静的长队也不会影响,在与守城军官说了不过几句,便激得身后的队伍群情激愤,交涉使自然乘机逃走。 本来没有想放弃人民的殷东,陷入了开了城门也不讨好的境地。在从百姓口中得知这五日都会有离开殷西的百姓后,辅西卫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并非是他们重视这八城的百姓,而是这几个月的风云变幻后,世家们已显出了不安,如果再不顾百姓,恐怕皇甫氏压不下反对的声音了。 他们还算小心谨慎,登记入城百姓的户籍文书,特别清出闲置的驿站来集中看管。 当然,这自然困不住那些被许诺了千金的囚犯们。除交涉使是褚阳的人外,入城的百姓中还有一个的联系人,负责记录囚犯的情况,等到战争开始,囚犯便可以依照他的口证,获得褚总督赠予的钱财。联系人多是行者,武艺高强,也负责总控入城后的行动,顺便处理那些作恶严重的囚犯。 然而,死囚不知道,在临行前的招待饭菜中,他们已被下了三日即发的剧毒。 “将军,听殷东出来的人说,他们离开城池每天都限了一个时辰,那别的时候,不一样可以……?” 刚被封官的辅西卫平乱将军眉头长锁,道:“可如果他们不按照这个来呢,有可能正好碰上,如果入城的人里有他们的奸细,那这个可能,就太大了。” “那即刻让城令排查?” 还未等辅西卫将军发话,一位通传兵匆忙进了帐,喊道:“将军,入城者中有敌方刺客,城内长史遇刺了,现在正中毒昏迷——!” 刺客被当场杀死,然而在混乱中,入城者竟失踪了数个。此时官员们个个提心吊胆,辅西卫大营位于中部的一城,尚有有辅西卫将军决断。其他城池也发生了不同的混乱,城令有的将被看管的入城百姓一个个审问,严加看顾,还有的直接把有嫌疑的人打入了大牢。 夜晚,辅西卫在城门处捉拿了一位向城门外传递情报的贼人。 于此,殷东不得不向殷西发布文书,大意是褚氏狡诈,将奸细藏于迁移百姓中,未免城邑不安以致不能解救殷西众民,殷东不再接纳殷西百姓,等到皇甫战胜,一定能还给百姓太平。 在褚阳有意引导下,失望、怨言在预备迁移的百姓中蔓延。 二十三日,诸城城令会议上,褚阳对城令们表示了自己的无辜,说完全是皇甫氏为免麻烦、以为百姓阻碍了剿灭计划,因而这样反应,并直接向殷西八城宣告:“即使皇甫氏没有战胜,褚氏也会给百姓太平,既然殷东不接纳百姓,那先请百姓南下避乱,未免战火伤人。” 但在总督府内,褚阳跟解伯兴解释了他们的愚蠢:“我毫无根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我出生入死。如果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早该发出文书安抚殷西众民,免得现在显给众世家皇甫的弱势。” “主上,烨城和朔州那边,真的不需要传信吗?”解伯兴问。 “南宫绝的镇北军还需要时间收服,冷洇染小命要紧,不能强求。他们是主力,不能妄动。”褚阳按着浮休剑,“至于殷州这里,下面的兴州虽然不怎么服我,但也不会希望两面受敌的,让他们供点粮草倒也无妨。若实在打不过,我们离开这儿就是,天枢阁在暗,大概是不会受伤的。” 解伯兴颔首称是,褚阳停顿了片刻,道:“解忧,时候差不多了,你和我至少得有一个要东边指挥。” “主上……?”解伯兴看向褚阳,“我——” “你留在这里,我去督战。” 解伯兴即刻想到了曾经堆叠成山的尸骸,轻浅地笑了一下,道:“主上是想又被人称做‘人屠’吗?” 褚阳眸中并无多少波动,只说:“仇杀叶州、血涨浮江,是他们当诛。殷西不是我的军队,只是觉得他们不会尽力而已。” “足了他们的粮馈、安了他们的家人、治了他们的伤病,他们要还不尽力,那也是他们愚蠢了。”解伯兴不再多言,“主上何时启程?” “即刻。”褚阳提起了浮休剑,“我已向闻人铭告过辞。虽然他不信你,但应该还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保你安全的。如果战败,你先回南境。” 解伯兴听到这些话,如止水一般的心竟还是动了动,但抬眸看着褚阳淡然的神色,终压下了心里隐秘的期望。 似是自缢一般,他道:“主上倒很重视我的性命。” 褚阳怔了怔,摇头道:“你自己保重。” 解伯兴唇边勾起一抹淡薄的笑,看着褚阳提着剑转过走廊,不见了身影。 褚阳走后不久,有一少年求见总兵,自言料到褚总督会到东线亲自督战,然以少对多,处境危急,他愿前往相助,解伯兴于是接见。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自称安城提刑之子,姓余名蘅。 三刻后,少年领总兵令,前往东线就职。 当夜,他追上褚阳一行人,向褚阳星夜陈词。 “总督麾下可调兵力不过五千,对两万皇甫兵必得以少胜多,但城军饥弱,营军壮强,如何能打赢?”少年声音朗朗,眼神坚毅中倒映火光。 褚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昔日我曾率千余饥民苦熬三月打下叶州心府,是因抱了死志,而殷西诸城之兵,非我之卒,纵有奇谋,也不能有奇功,你看——该如何解?” 少年不答,却行礼道:“安城余蘅,愿为总督解难。” 六月二十四日,夜,辅西卫五千步兵对临城发动奇袭,却在临城六里外暴露,临城鸣鼓燃炬,辅西卫将军逞士卒之众、兵甲之全,增兵八千,欲强攻临城,然当时五千步兵退三里隐蔽,被余蘅率领的临、雅两城一千守军伏击,死伤惨重,守军胜后,分为两股回守临、雅两城。辅西卫八千增兵见五千奇袭兵伤亡,以为殷西又出杀器能克敌,兜转不敢前。 殷西首战告捷。 后人评述,入城百姓中有褚总督内应,奇袭计划早为褚总督所知,故而皇甫氏失利。但有人也称,褚总督善岐黄之术、驭物之法,早于殷西与殷东之战后,填埋尸骨时有意埋在必经之地,养“鬼火”以作斥候报信之凭证,又提前在两城预备了五百精锐,以待调动,故而时任右将的余蘅能及时出击。其中究竟,百年后仍未有定说。 其后,辅西卫重整兵卒,二十五日下午,辅西卫大军攻城,临城守备不足,城门被破,逃兵四散,临城即刻投降,然而全城所剩百姓、所余粮草不过十分之一。由降兵口中得知,褚氏兵屯雅城,众民受其蛊惑,亦向西行去。 于是辅西卫留一千守临城,九千向雅城、一万向临城以西的雁城。然而,雅城情状与临城情况类同,也为空城,等辅西卫得知上当时,临城一千辅西卫已被原先驻守临、雅两城的守军全歼)。 至于粮草,早在战争之前,便被移至临、雅两城山坳中,用特别的方法从山野鸟兽口中被保护,民众更是因为早做好了迁移的准备,向西向南的转移都很快速。在辅西卫攻打临城时,雅城守军已绕道与撤离的临城守军会师,后以近两千之众与降军里应外合,夺回临城。 至此,辅西卫亡数已至四千,而褚氏方面死伤者百人不到。 但之后的境况,显然对总共兵力只有五千多的褚总督十分不利,雁城不过三千守军,面对着辅西卫的一万大军,压力重重。雅城九千辅西卫在后面紧逼,余蘅带领的临城两千兵卒更身处险境。 冷月山庄,庄主居室内,冷洇染看向一旁坐着看谍报的清秀青年。 这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是一个月前天枢阁阁主调来的帮手,名叫蓝九龄。她曾经问过他在阁内的职务,竟是昀城分阁的主事,依照他们阁内的惯例,她便尊称了一声蓝公子。 想到闻人阁主,便又想到了殷州,她绝世的面容上染上了几分焦急。 “庄主,依照这个情势,褚总督并非毫无胜算。” 听到蓝九龄的回复,她勉强让自己焦虑无比的心镇定下来,思量了片刻,道:“闻人阁主的力量是不是受到了限制?” “殷西兵少且弱,就算谍报通达,也不能减轻必须以一敌四的压力。而且,褚总督显然没有让阁主明面上支持她的意思,应该是不会大量使用天枢阁的人手的。”蓝九龄语气平和地解释道,似乎有意照顾她焦灼的心理。 冷洇染轻轻地呼吸了几声,将现下的局势捋了捋,问:“蓝公子,我不懂怎么打仗,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如果我现在就要发兵的话,打哪里最好?” “殷东现在基本是空的,而辅西卫军营里只剩一万,以我们的兵马,只要指挥得当,可以拿下殷州。只是,在兵马调度上可能有些不便,虽然……我已尽力编制,但实在兵卒来自长公主的各方旧部,不便拆散,请您谅解。” 冷洇染忙去找蓝九龄曾交给过她的军队编制名录,上面标有说明,她看过几遍,但并不十分熟悉。等找到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喃喃道:“说起来,我肯定是不能做总指挥,那谁能做总指挥……王左丞他们基本都比较年迈了,他们子孙辈好像也不怎么可靠的样子,三堂主还要……” 她抬头看了一眼一直注视着他的蓝九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蓝公子,如果又麻烦你的话,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蓝九龄难得沉默了一会儿,避开了视线,道:“没有,此次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她过了遍刚才的话,有一个想法倒出现在她心里。 不会是指军队收编的事吧?可蓝九龄怎么说也是天枢阁的人,让他出任总指挥官,还让第一个搞编制齐整的军队,如果有一天褚阳和天枢阁同盟关系破裂…… 冷洇染愣了愣,面上突然严肃起来,语气也像是要承诺一样地变得郑重:“蓝公子,虽然挖闻人阁主的墙角不怎么道德,但您这么帮我,如果我冷鹓将来发达了,我一定会请您做我的陆军上将……啊不,大元帅。” 蓝九龄转回了视线,久不变动表情的面上笑了一下。 这位天性仁善、却被那些人推向至高的女子,或许也有统御者的品格。 雁城城门上,褚阳眯眼看着城门外在修筑工事的士兵,银面具挂在腰上,闪着烈日强光的反光。 身后军官神情凝肃,站在她身后。 褚阳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问:“你们知道为何武林之中高手甚繁,却少有人进加入军队吗?” “总督……?”军官有些迷惑了,在这紧要关头,总督问的话让他们有些错愕。 “不论修内还算修外,求道之人若涉足沙场、血气过重,易走火入魔,轻则武功散尽重则神智失常、生不如死。天道报应,在求道者身上十分明显。”褚阳静静地说,“但我不会,以极入道者不会。” 言罢,褚阳边走边检查着武器的准备情况,最后停在一个简陋箭楼前,对身后的军官道:“不要太有顾虑,你们再确认一下那几道防线,好好守城。” 这必然是一场血战,但这绝不是什么单方面的碾压。 一万辅西卫率先来到雁城。 在避开一些让人反胃的障碍后,他们来到雁城外已经有些疲惫了,因为自恃兵强马壮,他们并未即刻攻城,反而在原地休整一会儿。然而,因为目睹了过于恶心的东西,很多士兵在吃饭的时候明显食欲下降。 那也是在战前准备期褚总督的吩咐,圣医岛雨林中的蛇虫能为医者们所用,自然有特殊的方法。褚阳并不是继承了岛主衣钵的人,没有保密配方的义务。 因被告知看到了炊烟,褚阳也知道了辅西卫要来了,便暗中传令全军准备防守,城门外巡逻兵也都叫了回来。跟她一起到殷州的战将是基本都是战斗小组的负责人,皆已整装待发,殷西的军官也早调整到适合的职位,不敢保证忠心,但至少他们也不希望死在战场上。 她在四肢绑了札甲,也提着浮休剑到了城门口处。 “等会儿开城门时,第一防卫组跟着我。”她简单地下令,“他们不会心慈手软,有什么话,活下来再说吧。” 殷州地势平坦,辅西卫盾甲兵护着攻城车先行,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刀兵、矛兵。褚阳静立在城门的阴影里,感受着一万大军接近的震动。 凝固的空气里,尘沙漂浮,隐隐透出血腥般的铁锈味。 她轻合那张慑人的银面具。 “故乡……”翕动着嘴唇,她无声地说着这两个字。 震动越发剧烈,乌压压的军队渐渐靠近,向这雁城可怜的三千军士露出狰狞的样子。汗水从每一位士兵额旁滴落,他们虽然都经历过战乱,但很少的有上战场的经历。 “——敌军三里外!” 众军鸦雀无声。 “——敌军二里外!” 唾沫吞咽的声音和刀甲撞击的声音逐渐增多。 “——敌军……” “弓箭手准备。”褚阳将蕴着内力的声音放出,那冷静平稳的声音,让人不由得信服。 “弓箭手准备——”城墙上有士兵重复着这个命令。 褚阳听着辅西卫步步接近,等他们差不多进了弓箭射程时,她在从背上绑着的剑鞘中抽出了浮休剑,平静道:“放箭。” “放——!箭——!”伴随着层层叠叠的喊声,鼓声擂了起来,敌方的喊杀声已清晰可闻。 箭雨纷纷而下,敌方的箭矢也冲上城楼,她道:“弓箭手退后准备,盾兵掩护,倒水。” 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连防备羽箭都慌忙无比。所幸弓箭组的负责人在城楼上不停发号施令,尽管气势弱了点,但还算顺利地把水倒到了城墙中。不过,城楼上已经出现伤亡了,血色飞溅中,盾兵在前挡住飞来的箭矢。 褚阳虽不在城墙,但听动静也知道了情况,便继续下令:“弓箭手放箭。” 攻城梯已架了上来,城楼上的弓箭手正在密集无比的箭雨间攻击梯上的敌人。 “弓箭手后退准备,盾兵掩护,倒油。” 情势不容乐观,弓箭组的负责人维持着防御,沉重的瓦瓮不好推,有几个瓮差一点都要碎在城楼上,指挥的女战将持着圆盾,一手将瓮推到攻城梯上,大吼:“注意!油别溅到自己人!” “点火,第三防卫组上楼支援,各战斗小组组长,注意节奏。”褚阳的声音丝毫不为城楼上和震动的城门所影响,依旧清晰平静。 火种穿过风,落入攻城梯上,即刻铺开火焰,一位战将用盾竭力一顶,即刻让攻城梯翻开,引燃城外聚集的人,其他士兵杀红了眼,也效仿着他的做法,即刻,城门外形如人间炼狱。 但攻城车依旧在撞击着城门,在沉重的撞击声中,在城门口等待着的第一和第二防卫组纷纷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褚阳。或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冷静,或许是她持着剑的手不曾颤抖一下,他们觉得这位褚总督或许真有战胜的本事。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滴血珠,褚阳轻挽长剑,血珠顺剑身而下,不在银白的寒刃上留一丝红迹。 “开城门。”她道。 城楼上响起重叠的喊声:“开城门——!” 重木的门栓被缓缓提起,烟尘四逸,城门被攻城车撞开,辘辘的战车进入、持盾披甲的军士没有在敌人自己打开城门一事上犹豫,只怀着杀戮的心,要杀死自己的同胞。 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是血色的噩梦。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围城 剑气萧索,封锁整个甬道,不过隔空轻挽,就是战车破损,残肢遍地。 伴随着那道寒光,土地被鲜红浸染,空中绽出婀娜多姿的红花。 那种恐惧,不止带给了辅西卫,褚阳身后的士兵们此时才意识,到了为何自己的长官会听从她的调令。 “第一组防卫组,跟着我。” 但恐惧过后,那种狂热的痛快之意让他们眼睛通红。 他们杀出了城门外,在那至强剑气的缝隙中,他们痛快地杀敌,连身上被砍伤、中箭的疼痛也感觉不到,毕竟——强大,的确是一种让人癫狂的感觉。 “第一防卫组退后,第二防卫组接替。” 辅西卫受褚阳带领的队伍阻拦,久攻不下,已处弱势,而且那张银面具的出现,再加上那见之即死的后果,已让不少士兵闻风丧胆,不敢向正门处去,但东西两侧的城楼上也有防守,屡屡被打退。 从中午打到日暮,辅西卫中绝望的情绪不停蔓延,辅西卫将军见情况不对,即刻鸣金收兵,减少消耗。 “我们轻敌了。”平乱将军如是道,语气沉重,“褚氏以一敌千,指挥若定,绝非武林中的草莽之辈。” “后面还有雅城的九千援军呢,我们总不会打不下一个小小的雁城吧?” 平乱将军听此,火气上头:“你知道我们今天死了多少人吗!三千!他们呢!估计一千都不到。要我说,就不能和褚氏对上,他们集了殷西全部兵力在雁城和临城,其他地方都是空的,不如先拿了殷西的几个城再说,至于褚氏,爱逃哪儿逃哪儿吧!” “可二殿下的意思,不是一定要围剿褚氏吗?” “褚氏——我们恐怕杀不了。”平乱将军的语气低下来。 “那……将军,我们怎么向二殿下交差呢,二殿下可是下了死令啊!” “褚氏的势力绝对不小,能刺杀大官、封锁殷州、甚至能在国都建立据点,她一定是皇甫氏的强敌。围城不得不做,但不知道胜的是我们还是褚氏,如果我们没有战胜……那还有一条出路……” 当夜,月光昏暗。雅城九千辅西卫接到调令,六千前往雁城增援、三千前往临城,联合殷东剩余城军,意在围城。雁城内,褚阳刚和众将领开完会,准备休息时,手下一位医官提着一只鸽子到了面前,说:“主上,从西边飞来的,应该是给您的。” 褚阳夜视尚佳,从鸽子爪旁抽出一卷绢帛,展开来看,觉得笔迹熟悉,再仔细想想,想起来是闻人铭的字,上面写道: “皇甫令意在杀你,必与你死战雁城。另,小心周围、万事性命为大,后方有我。” 褚阳心中微动,不由得想到在安城的闻人铭,想必这只狐狸一定在天枢阁内运筹帷幄着。她素知闻人铭重义,在盟友的身份上尽职尽责,并不意外他来传讯,不过也多谢他的提醒,让她对自己的猜测更多了几分肯定。 死战? 他们不敢。 辅西卫军营中,一位从战场上下来的新兵做了噩梦。梦里一个面具人从寒雾中走来,面具人拿着剑、剑上滴着血,像个修罗,他想跑,但脚像被钉住了一样,根本跑不了,最后,他只能看着面具人步步走进,举起了剑——“别杀我——!” “嚎什么嚎!”眯瞪着眼的同伴正被吵醒了,低吼道。 新兵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抹了把冷汗,那种恐惧才慢慢地褪去,他悄声道:“对不住,我梦到银面具要杀我啊。” “嘁——不许提那三个字!”同伴摸了摸不由得凉起来的手臂,道,“你一说……我都要做噩梦了。” “那根本不是人吧,说不定就是个怪物。”新兵低声道,“你知道我听到将军说什么了吗?” “……什么?” 他将平乱将军的话复述了一遍,同伴听完,只惊愕地瞪着眼珠,最后的一丝睡意也消了,只不由自主地低喃道:“怎么可能呢……如果这成真了……” 如褚阳所料,雁城被围了。 至于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那就得多谢似乎那位有些不正常的辅西卫平乱将军了,一大早就有几个大嗓门的骑兵拿着纸磕磕巴巴地念着。 “雁城已被……辅西卫围死,城内中人已无逃离之可能……褚、氏乱国,大逆不道,必受处决。受褚氏胁迫者、缴、械出城,将军可放他生路。” “褚、氏……势、单,绝无可能保住……殷、西八、城,城内军士跟随褚氏,只有死路一条。褚氏反、贼,何来对抗皇家之力……” 他们还轮换着读,嘶哑的大嗓门传到城楼上,让众戍守的兵卒不胜其烦。至于是否为他们的言辞所动,他们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毕竟—— 褚总督要处决他们,可是容易得很。 褚阳觉得有一些不对劲,便上了城楼,看着那几个在射程外的骑兵,拿了弓箭手的弓,搭箭上弦。 因她没戴着银面具,骑兵不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家伙能射到他们,还继续读着纸上的字。 箭矢随风,射入一位骑兵坐下马匹的眼睛中。 一阵人仰马翻后,摔下马的骑兵被其他骑兵夹着,一起逃走了。 戍守兵卒无一不抽了抽眼角,褚总督就算不戴银面具也还是褚总督。褚阳见那只马还在扑腾,便干脆地一箭给了它了断。 而后,没有戴面具的褚总督看了看身后的兵卒,正看得他们心里不安时,问:“你们吃马肉吗?” 不过,短短一日内,大嗓门的骑兵来了三次。不过射了一次马的褚阳之后再没什么动作,因为觉得十分古怪、又直觉地感觉不到他们急于攻打的意思,还给在城楼上执勤的士兵们发了棉花做耳塞。 恐惧能夺走人的力量,也能带给人力量。 当晚,有一小队士兵买通守门队伍,逃出雁城,做了逃兵。褚阳手下的战将很快以他们拨草瞻风的本事发现了此事,并向镇蛊镇得很安生的褚阳禀报。 守门队伍的士兵都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但褚总督连他们面都没见,只让战将询问了他们自己不走的原因。他们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保命,只能言不由衷地向褚总督表忠心。 正在他们冷汗涔涔时,城门外突然响了锣。本来几声锣声突兀,但尚不吵人,没过几秒,却像千百个锣都在响,喧声震天,把城内的士兵都吵醒了,纷纷以为敌袭,一片紧张慌乱。 然而,等他们上楼去瞧时,敲锣的人已晃着火把走了,在向远处看,那儿火把通明,又飘来阵阵肉香,让他们空空的肚子发出渴望的叫声。 又是疲兵又是动摇军心的,褚阳敲着浮休剑,合着眼睛深思。 “总督,现在怎么办?” “把我带来的尤厨娘带到伙房,让她和伙夫做顿宵夜的,吃完继续睡觉,不饿的先睡。”褚阳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不动,抬了抬剑示意军官离开,“那几个收了好处的士兵,先绑了,明天我再安排。” 尤厨娘是个一等一的军厨,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平时她负责褚阳一人的饮食,并且辅导所有伙夫该怎么做饭,士兵们大都没见过。当这夜幕下的美人跟着伙夫一齐出来,便是手里拿了粥碗也有些心猿意马了。 尤厨娘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叹息道:“那辅西卫从凌州来,怎么会带活畜,都是拿了殷州百姓的东西。倘若总督也和他们一样,我也不必就着这菜干菌干调汤了。” 面对美人,总会放松些警惕,有一位年轻士兵嘟囔了句:“可我们要是不走……” 尤厨娘轻呵一声,道:“凡是向西、向南走的,总督都按着他们不能带走的东西给了银钱,一分不差,那记账的本子我都看过,每个城好几叠,还想怎样呢?” 一伙夫问:“总督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名贵药材、香料、木料,哪一个不是被层层的税收加了码,抬成天价放到名门贵族面前。总督手段高,那些关卡都消了,能不赚钱嘛,不过——这些可不在总督的私财。用在你们头上的,是大库里的钱。”尤厨娘翘着兰花指,低抿了口粥,姿态妩媚,惹得那些士兵心里痒痒,“褚总督,那是权贵中的权贵,可比皇甫氏强多了。” “尤姑娘怎么会跟着总督呢?”另一伙夫问。 “我可是她御用的军厨,专门□□你们这种没开窍的厨子。”尤厨娘微笑的神情中带了一丝傲慢,“比现在还惨的情况啊,我见得多了,你们也别成日跟丢了魂似的,影响我工作心情!” 不知为何,听到她说“御用”,竟无人觉得她用得不对。 “尤大厨,你别掏我们老底了。”一位跟随褚阳的战将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打断道。 尽管被掏了老底,但褚阳确实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美人计可不仅能用于敌方,向自己的士卒们传递自己强势、仁义的观点,能够恢复一定程度上被动摇的军心。 不过这也不算她的本意,她的本意只是想让尤厨娘做顿宵夜而已。 次日,褚阳先安排了一下城内军务。几位战将带领的侦察队出城向各个方向勘探情况,其余队伍分别在负责人手下进行训练、城墙修补、武器检查等任务。 然后,她把守门队伍叫了来,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让他们把收的好处都拿出来,他们不敢不从,只是褚阳只轻轻瞟了眼,也不在乎,道:“人命就值这些东西吗?” 许是褚阳没戴面具,给人压迫稍小,一卒回道:“他们也没有别的了。” 褚阳只道:“不是你们愚昧,是你们低估我了。” “不敢!……我们怎么敢冒犯您呢……” 褚阳侧首,向门外一指,道:“你们去把辅西卫军营门外的尸体埋了。辅西卫万众之数,所需粮草都得殷东传递,但临城在外,余蘅怎会轻易让粮队送达,去找辅西卫,他们会让别人浪费口粮吗?哦,你们要是回得来,不会让你们关在城门外边的。” 因为褚阳过于气定神闲,导致城内丝毫不像两千五百人丝被万众敌军围困的气氛。 等侦察队回来的时候,他们带回来一个自称从临城来报信的士兵。褚阳想了想,上下扫了他几眼,士兵十分配合地露出紧张的情绪。 衣着的确是殷西城军的,佩刀也是殷西收集的无规制朴刀,连口音都是殷西话,褚阳侧了侧首,用略带了南境方言的口音对自己的麾下道:“将军,褚总督正在休息,让我来询问。” 侦察队成员张了张口,惊讶中没有说话。 “褚总督是我的哥哥,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你的名字是?”褚阳平淡地问。 那士兵开了口,道:“我是——” 没多落下一个字,褚阳一挥手,掌风就打得他飞了出去,她依旧平淡地道:“谁管你是谁。把他吊在城门口。” 侦察队队长在膛目结舌之余,指了一个队员照办,问:“主上怎么知道他是伪装的?” “曾有人告诉我,受我威胁之人,不敢忘记我的容颜身形。”褚阳张开虚无一物的手掌,“不巧,余蘅和他带的兵,我都威胁过。” 褚阳抬了抬手,向主帐走去。 主帐内,侦察队队长单独汇报:“确实是各处通道都被人堵住了,而且四方城门都被他们盯着,确实难以突围,但想困住您,还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们会不知道吗?他们接到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会怎么想?” 侦察队队长不语,因为他知道面前的褚阳已经有了判断。 夜,暴雨。 一骑自雨与夜交融的大幕中穿过,来到辅西卫的营地。 暴雨之间,连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也被雨声遮盖,更不要提寒剑出鞘的嗡鸣。 “什么人!”巡逻的士兵看到一个影子向军营冲来,忙带了人去拦。 马上的人披着蓑衣,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有清晰而寒冷的声音,如同在人耳边低吟:“不要拦我。” “什么……?”彻骨的寒意袭上他们的心头,他们握着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们费力地辨认马上的人是谁,却只在那人斗笠下看到一张漆黑的、其间又盘藏着银光的平面,很像一张…… ——银面具。 “我找你们将军。” 一身墨色几乎融于黑暗,雨水滑落剑刃,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但她身旁像有无尽的风,让人知道她在那里,却不敢把视线放在她身上,哪怕是她的衣角。褚阳在风灯晦暗的光明中,被请到了将军的军帐。 “幸会,褚总督。” 褚阳将蓑衣和斗笠解下,顺手递给了随从的军士,面对神情莫测的平乱将军,只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嗯。” “只身入营,褚总督是自恃武功绝世吗?” “此营四千人,费点神。”褚阳转了转持剑的手腕。 “……这样。”平乱将军心下千种滋味,一时不知是恐惧还是怪诞占上风。 “将军不是早知杀不了我吗?”褚阳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好坐的,只好拉了个破木箱,坐在平乱将军正对面,“皇甫令的确想杀我,他知道,我是他最大的敌人,但让你不管被占的城池,不顾翰城的脸面、世家的质疑,可能吗?” 的确匪夷所思,平乱将军有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或许在进入殷东时,不详的阴云便已笼罩了他和他的军队。 “他根本没有想着让你杀我,只是在用成千的人命,测试我的情况而已。辅西卫向来不算精兵强将,且为前朝遗兵,皇甫令用不上、也不想用,既知我与他必有一战,不如腾出军饷补足禁卫军。这些,将军应该也很清楚。” 苦涩、愤怒早被压抑,但他从未想过,这位叛军首领在对面也能把这些看清楚。 “他大概算错了位置,我的势力不在朔、烨或禹。谭光因为龙疏闲,早已不再忠于皇甫,凌州世家纷杂,即使皇甫令借辅西卫之由将青龙军移至凌州,但一旦安丘口破,凌州易主之机便生。” “那它会破吗?” “不会。” 为对方的干脆直接所惊,千般猜测浮上心头,或许真如他所想,在昔日一片太平之下,早有人对皇甫氏的作为不满。而面前人,便是其中一个。 “因为我没让它破。”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独夫 “你想清楚,只要带着人过来,我自可随你归附,但你要是想长保性命……”银面具的寒芒在烛火中不减冷意,“‘主上’这个称呼,会比较合适。” 后半夜,雨势渐收,到了拂晓时才停。 夏日的晨光倾泻,似要用热量蒸腾干林木的水分,城门外,辅西卫冒雨而至,以整齐的列队自南北逼近。乌压压的人头明确地昭示着一条讯息:决战在即。 反观褚阳这边,虽然下了令分组备战,但现在她更关心尤厨娘那儿新捣鼓出来的面饼,还下令要多做一些。 但辅西卫在一里至两里外停下了。 平乱将军拿出由皇甫令亲自书写的军令,高声朗读,在之后却又将皇甫令用人命来估量仇敌力量的行为道出。其后,他痛陈凌州有危,欲与乡亲父□□进退,自卸军职。又以军法严苛、他自己违逆上令不愿牵连众人为由,请众兵自行决定是否依令攻打雁城,北侧由亲信军官负责说话和统计。 当然了,连将军都表示要潜逃回乡了,小兵就算相信只有从令才能活命,也因为失去总指挥而陷入迷茫的境地,更何况,那银面具的可怕谁也忘不了,说不定冲上去就命丧黄泉了呢。 有在军营内看到银面具和自己将军有所密谋的,不论军职大小,皆反对攻打雁城,与一些坚守的将领发生了冲突,平乱将军乘马在最前望着,道:“只是立场不同,何必兵刃相向?” “将军,您怎能弃我等于不顾呢!”有士兵在这般理压力下向平乱将军大声质问,“您要做的,不是带领我们取得胜利吗!” “皇甫令暴戾残酷,即便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又有多大的能耐同时面对天家的雷霆和兄弟的尸体,这是皇甫氏先弃我于不顾啊。”平乱将军一提缰绳,继续道,“为免被临城褚总督的兵所拦,我还得向褚总督讨份文书,就不奉陪了。” 战马健壮,奔时迅猛,不过转瞬,便已跑出老远。 “将军——!” 这是一场阵前哗变。围雁城者一万三千人,一千人追随平乱将军入了城,五千人被将领带着各自驻守在雁城外观察,五千人急向东撤,其中有要向皇甫令通报,也有要与雅城守军会和或解决临城的,还有不到一千人,在混乱中不知去向何方。 当平乱将军喊褚阳“褚总督”时,褚阳便已明白了他的决定,连同跟着他来的一千的兵卒,给予了些粮食,给他们写了份在半个月内保证遇到褚阳麾下能够放行的文书,自然,为表诚意,褚阳盖了南帝印。 虽然在城内知道了褚总督是个女人大为震惊,但一直对着一张仿佛鬼蜮般的银面具,平乱将军也不清楚这个女总督的真容。 褚阳苍白的手拂过银面具,看向面前躬身的平乱将军,声音微哑而淡漠:“皇甫失其玉,群雄共夺之。奉劝一句,夺玉不易,勿忘为臣之忠心。” 平乱将军笑了一声,问:“褚总督自己还有这忠心吗?” “或许有人心有大欲,愿为人间大权舍弃自在己身,但成为统御者,从不会让我满足。”褚阳起身,“邵迪,如果你曾经见过真正的未来和真正的过去,可能会明白。” 言至此,她已推开了门,赤阳之下,室内的黑影更为浓郁,她道:“雁城外处处是沙场,记得慢行。” 在皇甫令正看着十八州的地图,考虑青龙军和西北边军的调动之时,朔州边境早已踏出了五千兵马南入殷东,并出《冷氏讨窃国皇甫贼檄》。殷东早动乱不堪,在军备充足的冷氏军下,几城连破,其中,昶城作为殷朔边城,竟不战而降,原是城中众民袭暴虐官吏响应朔州局势,迎军入城。 冷洇染着甲随军,被军中众人称为郡主,虽然没骑过马,但体力和天赋尚佳,能和蓝九龄一同乘马在前。得知昶城城门被昶城人打开的时候,她只能调侃了句:“看来是习惯了。” 蓝九龄为帅,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可称冷面,也只有这位“御驾亲征”的郡主能跟她说上几句闲话。 “郡主今夜倒不用梦靥了。”蓝九龄回道。 的确,冷洇染最近见到人活生生死在面前,一时有些情绪不稳,总梦回褚阳剑挑南宫,血流漂杵的时候。那时褚阳的手法简洁,多是全尸,倒也不特别令人恶心,只是看着那张银面具,和伸出来的那苍白的手,她总会半夜惊醒。 这里的人很多视人命为草芥。同胞这个词,只能用于形容血缘上的兄弟姐妹。然而,这血缘决定的阶级,是劳苦人民受苦受难的原因,也是王朝难以安定的根源。 褚阳的心里……可能因为个人的原因,装不下这个世界。 但她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嗅到花香、听到鸟语,察觉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复杂的情感,已经没有办法将这些当作一场游戏,即使这种可能确实是存在的。 冷洇染沉默了好一阵,蓝九龄感觉是他说错话了,不由得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正好她也回过了神来:“我总梦到褚总督以前杀人的样子……要再来几次,我对殷西那边的担心都要没了。” “对褚阳的印象,都快只剩下‘杀人如切菜’、‘以一敌千’、‘强!很强!非常强!’了……” 冷氏军在各城内招兵,以粮饷丰足得势,冷氏军很快扩张至七千,殷东八城,已得五城,恰逢渊河涨水,以渊河之隔,阻了与凌州的联系,还正巧从抓住了几个要向翰城报信的。因知临城驻着褚总督的兵,便派了一队人马去询问情况。然而,那队人马尚未回来,在东西交接处打探的斥候传来了消息,竟有越五千的兵马向临城——或者殷东而来。 蓝九龄询问冷洇染的想法,冷洇染的想法自然是: 管他什么辅西卫还是辅佐西瓜卫队,想到过我打下的城,直接拦了! “就让他们种西瓜去吧。”冷洇染如是道,却见蓝九龄有些怔愣的神色,似乎想起来这儿没有西瓜,便干咳了咳,“临城里是……褚阳的人,我不能不救,但救人,还是连人带城一起救了……蓝公子,看具体情况吧。” 临城内,余蘅在脑中计算着祸水东引的可行性,本打算进入殷东的计划被冷氏军打乱,因战况紧急,褚总督并未多谈局势,所以他也不知那冷氏军到底如何、是敌是友,只好随时做好全军转移的准备。但他打算再等一会儿冷氏军的消息——毕竟他们也是缺人的。 不论如何,辅西卫人多势众,如果再拖沓下去,翰城那边一动作,处于殷东的冷氏军就要面临包饺子的险境了。 日暮,西沉的红日将裸露的土地照得金黄,一骑绕城而来,假寐的少年统帅睁开了眼。 夜晚降临时,余蘅如约见到了举着火把前来的女子。她有着绝美的容颜,娇柔的身体,也有着一双纯粹又迷离的眼睛。 女子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想不到他的年少,而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了句:“褚阳这是用童工啊。” “您就是郡主?”余蘅有些怀疑地问。 “我确实是你们说的郡主。”冷洇染正色道,“蓝指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就让我带书信过来,和你们一起出战,这是为了保护你们不被冷氏军利用,同时,你们必须配合冷氏军的行动。军情紧急,请你们相信我们的安排。” 余蘅抬眼又看了看冷洇染的面貌和身段,道:“你没有习过武,怎么能跟我们一起?况且,堂堂郡主……” 冷洇染心下一紧,不愿意和他多说多错,就将纸轴抛给余蘅,抢过话头:“你们难道还有别的想法?我和你们总督相熟,才愿意来当质子,就连朔州这时候发兵,也是为了救褚总督,如果你们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就相当于叛变吧。” “您是褚氏的盟军?” “我半点不想你们总督死。” 余蘅虽然年少,但也不是看不懂人,展信来看,再仔细核算信息,便信了这位女子身份。为表诚意,他告罪道:“请郡主恕罪。” 冷洇染偏了偏头,不着饰品的云鬟完全梳成男子髻,朴素的裤装和轻质皮甲,稍许消减了她的美丽,她顿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说:“那将军早点安排好,快点休息,不要因为缺觉长不高了。” 在这个地方,十四岁做将军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冷洇染早认清了这情况。十四岁的少年可比她能干多了,但同时,她的心也在漠然中产生了几丝哀悯——即使是余蘅再早慧,但他也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或者说,他的生命过于年轻了,不能在生死的□□里投注。 接下来的反击,在余蘅和蓝九龄两人的运筹中进行。 一批辅西卫被老弱守卫的临城所骗,搜寻逃出城的临城兵,临城兵佯装散乱不敌,逃向冷氏军所埋伏之地,终被剿灭殆尽。借用辅西卫的军装和武器,冷氏乔装成辅西卫,在另一批辅西卫面前演了出和临城兵对抗的好戏,最终两面夹击又逼死了一批辅西卫。 剩余的辅西卫向东、北、南三个方向流窜,向东走的多数被冷氏的戍城军所截,其余不知去向。 正在冷氏军和余蘅部众准备先回城休整时,斥候传来情报,原辅西卫平乱将军邵迪带着近五千人向西而来。 冷洇染在马上奔波许久,已很疲惫了,她一直在余蘅旁边,有卫兵保护,但那些杀敌的士兵们是没有谁保护的,他们死去的可能比自己多太多太多,这种刀剑不长眼的死境,是不可能理会人是否疲惫的。 这种时候,她是绝不能喊累喊苦的。 因为,这都是她必须做的事。 望着日薄西山,她敛下了美目,静等着余蘅对斥候的询问。 余蘅沉吟片刻,“邵迪麾下的诸将可有辨认清楚?” “近八成是在军中和邵迪关系密切的。”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余蘅又对副官吩咐下命令,“替我询问蓝九龄将军该如何应对,我军后退六里至浏溪上游扎营,增加巡逻频次。” 但冷洇染心中微有不安,下意识询问道:“既然我们要占据高地,蓝九龄那儿应该也要和我们一样吧?” 余蘅惊讶而略带欣赏地看向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位初涉战争的女子已经有些明白,解释道:“可毕竟你在这里,冷氏军还得在前面挡着,这种不可知的威胁,蓝将军得第一时间排除。” 冷洇染摸了摸鼻子,真不知道是该为身为质子起到了效果而庆幸,还是为冷氏军吃亏而不平。她来做质子这个事,其实蓝九龄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她觉得这样可以更快地让临城信服,就以救褚阳就是救闻人阁主的说法,说服了蓝九龄。 这夜,冷洇染有些睡不着,她披着外衣看向天际的星星,原本璀璨的星空此刻竟在她的注视下变得让人眩晕起来。她觉得很不对劲,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在转,让她疲惫的身体精神无比。 此时,她听到了又急又乱的脚步声,以及传讯兵的呼喊:“余将军,冷氏军急报!” 冷洇染心下一咯噔,连忙穿戴好衣服和软甲,奔向余蘅的军帐,向卫兵打了手势后,脚步正到了帐前,却听到一句——“蓝九龄昨日在刑讯时被皇甫兵刺伤了手臂,不知为何现在入夜昏迷不醒——” 那一刹那,许多名词不由得从脑海里冒出来。 中毒……破伤风……感染……急救处理不当…… 紧张、恐慌、无措,因为恍惚,所以不剧烈,只在心里不断蔓延。冷洇染颤抖着手掀开军帐,控制着自己几近踉跄的身体,走到余蘅面前。 “郡主?”少年顶着一张稚嫩的面孔,有些担忧地说,“请您放心,我……” 冷洇染咽了口口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得……去看看。” 思绪非常乱,她努力从身边人可能失去生命这样的境遇里脱离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这样的,只有我,在冷氏军中、能有和蓝九龄一样的话语权,所以我得……保证、冷氏军的安稳。至于——质子这个事情,我觉得、这几天下来,我们应该也了解了彼此的想法,只要蓝九龄没事,我就马上回褚氏军中。” 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咬了咬牙,从雪白的脖间掏出一块玉璧,道:“虽然这看上去是个破圈,但上面刻了轩辕长公主,也就是——我生母的名字,这是她的信符。我把它留在这里,作为抵押。” 余蘅沉默了一会儿,冷洇染在他的沉默中读出了思索的意味。最终,他道:“请您放心。褚氏军不想为难您,如果您一定要过去的话,请让我安排送您过去。” 冷洇染赶到了冷氏军军营。 看到那被压着受审但仍死死不松口的辅西卫士兵,冷洇染跑向蓝九龄军帐的脚步停住了。鞭打之声和断续的低嚎掺杂在一起,让她的脸上颜色退尽,但那一双眼睛,却漆黑中倒映着火光。 她停了片刻,走向那个俘虏,挥鞭的军士看到她,神情又惊又喜,喜色却很快散去,化为急切和悲伤:“郡主……蓝将军他——!” 冷洇染看向伏在地上的士兵,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一片浆糊,血管舒张、血液不停地翻涌。她放空了目光,才闻到一股血腥气,像来自华服女子撞上山壁淌下猩红的血迹。 她抬脚踢翻了那个士兵。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俯视这个伤了蓝九龄的人,然后慢慢蹲下来,握住了他的小臂。 她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那人面上的痛苦和惊惶不断加剧,他干嚎着挣扎身体,但四肢像被什么力量钉住一样,丝毫也不能挣脱她的控制,此时,那过分美丽的面容,竟也如鬼魅般令人恐惧。 很快,轻微的“咔嚓”一声脆响传来。冷洇染松开了手,然后又将手放在他的大臂上,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却在夜的空气中冰冷无比,她道:“我问你,你有没有下毒?” 断骨之痛,让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摇头。 冷洇染站起来,挥了挥手,道:“应该……没错了。让军医给他看一下,我去看看蓝公子。” 等军士领命而去,她张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眼中失焦。 这是——我的力量吗? 她静静进入蓝九龄的军帐,看到躺于榻上的男子,他面上的苍白让她回过些神来。听着医官禀报,她机械地询问了一些问题,得到一些自己也不清楚能做什么用的回答。 事实上,现在地球科技多维发展,常见疾病也变得和过去不同。只学过中学生物的她,对于这个发展落后的世界上的疾病两眼一抹黑,实在无能为力。 她又看了看自己双手,这双手本在数字间构建幻想,刚刚却断了一人的臂骨。 她最终掩面大哭。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相向 邵迪在临近殷东的时候,他已看清楚了冷氏军和褚氏军联盟的情势,揣着褚总督递来的手书犹豫着,没有冒进。 虽然看上去势均力敌,但显然,东西都是彻头彻尾的反叛军,怎么说都是他弱势一些。 他想到了褚总督的话——“皇甫失其玉,群雄共夺之。” 果然褚总督是早知道冷氏会反。而且,临城兵分明疲弱,冷氏完全可以收为战俘,但他们反而相互配合、如同一家,他已经猜到谍报中那位拥有冷氏军的轩辕郡主和褚总督关系一定不一般。 哎,很奇怪的是,她们都是女人。 虽然在前朝的传说中也出现过不少女将军、女皇帝,但毕竟在现实生活中里女人都是只有持家育子的,没见过真人。现在一下子来两位女首领,真是有一种过去三十多年白活的感觉。 这么一想,邵迪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招揽手下跟他一起脱离朝廷,投身将乱的天下大势,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他带领的人中不少是因为相信跟着他能活命才跟随他的,如果不能保证这些人的生命……那他就毫无出路了。 依照褚总督的实力,愿意各退一步,纯然只是因为军营不在这儿,现在冷氏在前面,怎么看都不是能安生过去。不过褚总督有言在前,奉她为主,就能长久活命。 邵迪传讯求见临城守将和冷氏军首领时,蓝九龄还没醒。 听军士通报时,冷洇染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汗水蒸发带来的冰凉,她点了点头,看了眼旁边闭着眼睛的蓝九龄,低声道:“拿蓝公子的剑给我。” 天枢阁的剑虽薄却利,现在她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迸发而出,像有使不完的力,因此提着这剑十分轻松。 邵迪见到冷洇染的第一眼,就看到这位长相极为美丽的年轻女子正木着脸,错手将一把品相不凡的利剑折断。 她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又很伤心地向身旁的侍从说了些什么,那忧虑的神情毫不作假,让邵迪打了个寒战。 为了蓝九龄的病,冷氏军半数进驻临城,半数留于浏溪。在通知了余蘅此事后,余蘅制定信号后,也率部进驻临城。临城中内有祭祀的场地,被冷氏军清理出来,作为会面的场地。在城内滞留的居民被冷氏军挨家挨户送过温暖,相较于褚氏军进城时还更为放松一些,也有聚集一起观看的。 冷洇染有时会想,褚阳带的不是亲兵,却还能像当年赤军抗倭那样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余蘅见她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远见着邵迪的队伍到了,出声道:“郡主,您想好该用什么态度了吗?我好应和您。” “诶?”冷洇染回神,低声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公开和褚阳结盟,他们想投靠,也得投靠褚阳。” “是吗……”余蘅还没彻底张开的面容上显出有些咬牙切齿的神情,“您难不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给邵迪撂下一句话?” 听他这么说,冷洇染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准备得不充分,便慌张了起来:“那要怎么办?” 余蘅木着脸不再回话了,冷洇染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便回过头来,看着邵迪被迎入内,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差劲了。” 听她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余蘅的心里竟一颤,他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却只见冷洇染已经迈着极轻盈的步伐上了前去。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没有行礼,直接对中间的邵迪打了个招呼:“早。” 两方首领很尴尬地寒暄了一番,邵迪顾及冷洇染的实力,颇有些小心地应和着那些令人迷惑的问话,例如“吃了吗”“昨天下雨走路方便吗”一类。而冷洇染却只先装作和气的样子,面上的却没什么笑容。 她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慌张便消解了一半。褚阳身上的威慑,显然比他身上重得多,她连褚阳都不怕,不至于怕这样一位——在这个奇怪世界里的一个小小将军。 等冷洇染觉得差不多寒暄够了,她请邵迪入座,然后自顾自地将把自己和褚阳相处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说得余蘅都扶额了,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一种轻慢,因为那双捏碎茶杯的玉手。 “冷郡主,我们谈正事吧……”邵迪身边的亲信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的话。 “正事啊……”冷洇染向收拾碎片的婢女道了声“谢”后,道,“其实吧……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希望你们跟褚阳混,因为我也是跟她混的,你懂吗?” 邵迪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所幸没有让他僵持过久,有冷氏军士匆匆前来禀报:“郡主,褚总督的亲卫带了总督令说要来见你,有要事相告。” 冷洇染的脸上浮出浓烈的惊愕,她看了一眼邵迪,像是看一个甩不掉的麻烦,却在一瞬的凝滞后,道:“快请。” 邵迪心下生起暗火,这算是什么态度。但转瞬后,他又想到了褚总督深不可测的样子,心中犹豫起来,打算还是先看看情势。 亲卫前来时递上了褚阳的手书,并道:“南北两地,褚氏所辖,一切财粮兵马,皆为定郡主之天下。总督希望冷褚两军戮力同心、不分你我。另,郡主若看邵迪顺眼,便可留下,若不然,一切总督会来处理。” 入夜时,蓝九龄醒后,从医官处得知了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得知褚氏向她称臣后,冷洇染虽然震惊,但却没有表露出拒绝为难之意。既然是褚阳的意思,她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于是,邵迪与众部在无奈之中,只得暂时归附于她与褚阳。 只是,接下来的谋划让她犯起了难。因为蓝九龄昏迷,她也不方便现在就去问褚阳,只好询问其他军师,整理出今后的计划。 再抄了一份放在蓝九龄案上。 蓝九龄却是看着那笔走龙蛇的字迹,瞳仁一缩。 他是分阁掌事,能得的情报自然比一般天枢阁门人多,现在冷洇染的字,竟然和皇甫令的字十分相像——其实之前在冷月山庄时也是有些相仿的,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像而已。 他没有问过她详细,但他觉得应该是褚阳让她练的。 阁主给他的任务是帮助冷洇染处理旧部,建立冷氏起义军,并且控制冷氏军,不让其伤害天枢和天枢的盟友南境褚氏。论理,他是该心向着天枢的,可如今他竟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这位冷姑娘太年轻也太纯粹了些,她不该被阁主和褚阳利用,成为实现他们目标的一个傀儡。虽然他们所求与表面的并不相同,给冷姑娘的权势也不会随便收回,但冷姑娘就真的想要天下吗? 于是,当冷洇染得知他醒来,急忙忙地跑来,面上的急切、喜悦与隐忧毫无掩饰时,他却先开口问道:“冷姑娘,你知道褚总督要做什么吧?” 冷洇染面上迷茫,道:“什么?褚阳不是要天下吗?” 蓝九龄平时声音平淡,此刻却带着一丝愤然:“可她屯兵南境、得天枢阁襄助,据西南以图十八州,为何依附于你冷氏,她是借你之名,拥你为帝。” 冷洇染的眼睛里流露出更为迷惑的情绪:“我知道啊,她早跟我说过了,我不太清楚具体她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要打败皇甫令——或是成为女皇、统一天下什么的,才能达到她的目的。” “你甘心为她所控制?”蓝九龄怔愕。 “控制?”冷洇染愣了愣,似乎思考了一下这个词语,然后像想到了些什么,十分轻松笑了一笑,道,“蓝公子,我没有被她控制,她在解救我,我能感觉到……虽然这可能是她的执念,但说不定呢,世界或许真的会变得……好一点。” 褚臣冷,朔殷合。 久在雁城的褚阳去信往安城,言自己将前往冷氏军主力所在的杨城,请闻人铭和解伯兴前来会面,并嘱咐解伯兴替她安排褚氏亲卫一同前来。先前在殷东滞留的人手已重新归置,随行褚阳身旁,一同前往了位于殷州中部的杨城。冷氏军众将,除蓝九龄外,都被褚阳麾下的血气所震慑,对这个盟友多生了几分忌惮。 于是,在闻人铭和解伯兴前来的前夕,冷洇染被一位旧日依附轩辕长公主的老文官拦住了去路。 “郡主……”负责押运粮草的老人精神矍铄,此刻颇有几分老怀颇忧,“您又去找褚总督啊?” 冷洇染颔首,问:“您……有什么事吗?” “郡主,请您不要责怪我的直接。皇甫令暂未还击,但皇甫作为世家已有倾国之力,又经营十八州三年,非我等能敌,我们也只是效当年皇甫合纵世家之举。褚氏筹划得比我们多,比我们更有可能……虽与褚总督有盟在先,此时郡主还是要多把握自己的力量才是。” 冷洇染眨了眨眼睛,犹豫了几瞬,道:“蓝公子曾经跟我说,你们愿意追随我,是因为久困于朔州,不能牟取更多利益。” 老人闻言微愣,一是对她直言的惊讶,二是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丝疑虑——在长公主旧部中,不少人认为冷洇染是被外部势力扶持的傀儡,跟天枢阁有些关系,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大家都想着借势而为,然后自己扶持冷洇染。 但事实上,从起兵以来的冷洇染没有给他们一点接近和效忠的机会,作为一个将指挥权交托外人、半点不懂兵事的女子,竟时刻参与着蓝九龄的决策,如果蓝九龄不在身边,而又有指令需要下达,她便会找来各负责人,仔细询问,事无巨细。 现在旧部之中,人心浮动,但不论如何,他昔日曾蒙轩辕长公主豁免,自然会以轩辕长公主的遗女为尊。 “郡主……为何要这么说?” 冷洇染笑了一笑,问:“蓝公子还说,我可能不姓冷……您知道些什么吗?” 老人神情顿时严肃起来,眼神却有些放空了,像是回忆着已经模糊的过去。半晌,他回答道:“其实……长公主当年离开烨城,其一是为了放权,其二是她决定四处游历,自择夫婿。二十多年前,那时的武林是严氏剑的天下,而传闻中,长公主的情人便是严氏的画骨剑传人严昭。后来,长公主受命治理朔州后,才与冷月山庄庄主成婚。” 洇染……画骨…… 褚阳覆面具而来,缁衣如夜,方才她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向正思索着的冷洇染,道:“冷鹓,你的内力源于天生经脉,功成而显,无碍。”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倒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转身看向褚阳,对着那张银面具,心里被压抑下的迷茫又倾泻出来,她不自主地低声道:“那种力量,我真的该有吗?” “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褚阳看着她黯淡而褪去颜色的面容,想到了十年前那位少女常年苍白的容颜,“有些时候,我自认不配拥有这些武器,因为我不是个好人,但你和我不一样。” 不是好人?她不一样? 冷洇染突然感觉喉头一涩,半点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好人……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其实是在……安慰我。” 褚阳移开了视线,对着老文官道:“就算全军覆没,我也会保证她不死。你的忠心,还是用在如何为轩辕氏报仇雪恨的地方上吧。” 老文官看了看这两人之间自成一境,让别人无法插足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庆幸——庆幸褚阳不是个男子,如果她是个男的,那恐怕他们的郡主就要被这位有着摄人气势的总督给俘获了芳心。 虽然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便垂着脑袋告辞了。 主帐内,褚阳闲坐一旁,翻看一本在荒宅里找到的道经,听着冷洇染和蓝九龄颇有些奇异的军事讨论。 午后的阳光烈极,顺着帘幕的边缝投入帐内。褚阳在晦涩艰深的道书中思索,想起了景行山上的飞雪——以及圣医岛上带着咸腥的强风。以她的估计,在“道”的方面,除开遗世独立的景行宫,圣医岛的密经已是南北首位了,所以她才能和云中君论道。 道为何物? “双星”规则因何而生?武人内力从何而来?神药之效何处是本源?真正的“道”,景行宫正在研究的道,便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至于俗世中人所谈的道,只是真正之“道”的片面表达而已。 这么想来,景行宫的性质,就像清华旁边的物理研究所。 刹那间,阳光在地上的光面骤然放大,伴随着一声通报声:“郡主,殷州解总兵到了城门前。请您示下,是否要请他们进——” “速请。褚冷联盟已定,解总兵自然我们的朋友。”声是蓝九龄出的,褚阳来时冷洇染是亲自去迎的,而解总兵是褚阳的下属,没有让上迎下的道理,他就没等传讯的士兵说完。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算盘没打好。 等传讯兵走后,褚阳将最后一行句子看过后,道:“我先去找。” 难道是那位解总兵对她十分重要?蓝九龄惊讶了,而冷洇染仍弄不清情况,只看着褚阳,问:“怎么了?” “对阁主,还是得实在一些的。” 最后,面上带着木制面具的闻人铭看着褚阳驭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分阁主事。 解伯兴在马背上颔首行礼,道了声“主上”。闻人铭轻飘飘地看了眼蓝九龄,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便向着褚阳笑道:“褚总督,数日不见,您还记得我这个幕中人吗?” 褚阳也不由得轻笑了起来,迷离的神气化为了实在的眼神,但她又像想到了些什么,顷刻间又收起了那外露的一点点笑意,语气淡然:“劳您在安城帮衬伯兴了。” 帮衬——帮衬解伯兴? 闻人铭洒脱中隐着温和的神情消失了,转而沉冷,他微眯了眯眼睛:“你何必和我这么见外呢,褚阳?” “不是我见外。”褚阳翻身落到地上,自然地走到闻人铭的马前,“确实是麻烦你帮我了。”她文雅地折了折了袖子,伸出苍白而纵横着疤痕的手臂,勾住了马的辔头。 “主上!”解伯兴厉声之下,他所乘之马都吓得踱起了步,“您这是在做什么!” 褚阳有些莫名地看向他,她只是纯然表达了她的疑惑,但在解伯兴这里,那眼中的空茫他再熟悉不过,让他联想起那无数次在这样眼神下服输的自己,和她那颗毫无动静、不通人情的心脏。 不过一瞬之间,闻人铭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散漫地笑了:“褚总督,您的下属似乎有些意见。” 褚阳转头看向闻人铭,道:“冷洇染还在等着,我们和他们要商量的事不少,还得快些。”说着,她向蓝九龄颔首,便牵马向前走。 解伯兴的眸中涌上暗潮,他下了马走到褚阳身边,道:“不敢下主。” 褚阳和解伯兴并肩而行,手上却牵着另一人的马。冷洇染自然知道那位带面具的男子是闻人铭,于是看了眼蓝九龄一副镇静中带着迷惑的表情,突然深有同感。 闻人铭利落地下了马,自然地揽过褚阳的肩头,将她从解伯兴那儿带离。他的声音也被刻意装得温和,甚至还带点柔媚:“总督,我可累了好些日子,你该给我点犒赏。” “什么?”褚阳不明白闻人铭在此时说这话到底有何用意。 “据说你的尤厨娘是天下第一勺的弟子,杨城内应该不缺东西来宴饮吧?”闻人铭看着褚阳侧首时的疑惑,笑道,“前日渊河水涨,殃及两岸农田,也断了殷州和翰城西郊的联系,依照渊河的旧情,大概得到五六天后才能过河吧。” 第41章 第四十章·困局 闻人铭是把握人心的高手。 这一场三军大宴,不论下层将领们如何心中计较,上层领导者们便宣告了他们的自信。自然,对那些在殷州就职,被褚阳的威慑“掳来”的将领们,奖赏也是不能少的,在地方豪强处搜刮来的财物也有了安置的地方。这也是一种对存余百姓的展示,能够让人更为信服褚冷盟军的实力。 蓝九龄从褚阳处回到冷洇染身侧,神色若有所思。 “怎么了?”冷洇染从地图和情报中抬起头来,面上还残余着迷惑,“阁主说什么了吗?” “他将我在天枢阁内的名字除去了。”蓝九龄回答得平静。 冷洇染却一惊:“啊?这……除名就代表你不再是天枢阁的人了?” “阁主说我对天枢阁的功劳尚未报偿,今后天枢阁‘飞杼楼’上有我一席之地。” “‘飞杼’?”冷洇染将纸收拢,用镇纸按了按,想了想,继续问,“阁主应该没有亏待你吧?” “可登‘飞杼楼’之人,天枢阁必在不损及自身利益之下全力相助。过去是幌子,挂上名的都是死人,我现在也算是开了先例了。”此时,蓝九龄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喘了口气,神色惊愣,“可——为何褚总督没有在‘飞杼楼’上挂名?” 尤厨娘指点江山,搜来了全城最好看的餐具酒器,又指挥着从散兵、民兵里找来的帮工,将辎重的情况清点,又喊着褚阳的“行者”们,在城内购置牲畜、干货、酒等等,车载连辙。 夜幕抱霞,星嵌银河,是个宴饮的好天气。三军之内,寻常军士和将领所享炙肉香酒菜食等相差不大,但相较于平常的糠咽菜配粥和面饼,已经算是一顿盛宴了。 而在三军的首领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眉眼俏丽的厨娘盛装出席,一身的凝着傲气的眼神信手一扬。沁染着奇异香味的酒被细巧的瓷杯盛满,一道道摆盘精致的烧肉、蔬烩被奉菜的小兵递上,先是冷盘居多,热盘上饱满的颜色在这盛暑中也丝毫不显油腻。 辅西卫将军邵迪目瞪口呆,冷氏各旧部的代表也被这阵仗所吓到,但主座上的冷洇染则没工夫应答他们的试探,只顾着动刀具切肉,其他人也忙着尝,一时间称赞之声不断。 闻人铭轻挽着褚阳的手臂,在那副面具的伪装下,自若地扮演着“褚总督亲近幕僚”的角色,每上一道菜,总先自己尝过,再给不怎么动筷的褚阳夹菜。解伯兴坐于褚阳的左席,只微微垂眸,右手执杯,左手却握在浮休剑上,关节微微泛白。 除了褚阳这里,席上气氛都喜气洋洋。 尤厨娘转了转眼眸,上前对褚阳敛衽为礼:“主上,今日我双手操劳,您和解先生应该犒赏我些东西。” 闻人铭散漫的眼神微凝,上下扫了眼尤厨娘,又看了眼旁边的解伯兴,解伯兴正将杯子放下,神色冷淡。褚阳则未表现出什么,只颔首问:“你想要什么?” 尤厨娘抿嘴一笑,开口道:“主上为阿愁写过不下百种药方、膳方,前几个月我正想向阿愁借您写的‘百花汤’来研究,但阿愁这个心大的说她找不着了。主上,您就再写一张给阿愁吧?” 褚阳道:“不是要紧之物,我寻空送回去。” 闻人铭挑眉问:“阿愁是何人?” 尤厨娘只微笑,却不答他的问话,褚阳知道自己麾下的品性,便侧首对闻人铭解释:“解愁,伯兴之妹。”闻言,闻人铭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在尤厨娘说话时,解伯兴一直神情思索地看着她,此刻尤厨娘又向他敛衽道:“解先生,前些年我在您和主上身边侍奉、照顾阿愁,无有不尽心的地方,这本是为了报答您和主上的恩情,但今日我不得不向您讨一样东西……” 解伯兴轻放酒杯,道:“何物?” “忠心。”尤厨娘神情肃穆,“对主上的忠心,足以让我等微末之辈在乱世求生。” 闻人铭思量着她话里的玄机,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轻笑一声。 解伯兴定了片刻,答:“你自己没有?何必向我讨要?” 尤厨娘自若地走到褚阳面前,拿起她案上的酒具,又侧身去取解伯兴的酒杯,随意将酒泼在地上。酒色侵染着地面,暗沉一片,也惊住了旁人。而解伯兴只侧目看着她,一语不发,褚阳则看向一闻人铭眼中戏谑的光芒,也未出一言。 尤厨娘用手上的酒具向空酒杯中倒酒,不多时,酒杯便足足满满地溢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停下,仍有酒液打湿裙角,一直将酒具中的酒倒尽才停。 “日光所予一壶,人得一杯——先生之杯硕,自然忠心胜于我等。”尤厨娘俯身将酒杯奉给解伯兴,“请先生尽此杯。” 解伯兴看着酒杯中的清澈酒液在灯火中晃动起波光,抬眼看了一眼褚阳,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又像在看着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他笑了笑,眼睛难得地现出亮色,让他整身气质变得清贵起来,像是回到了六年前在解府门前,初见到那位素容女子轻挑帽帘的时候。 随着白色纱帘的分开,那格外年轻的姑娘递来了一个冷漠锐利,又藏着些迷离的眼神,那时,他感觉到了她身上绝望的寒冷。或许是在她身边停留过久,如今酒入喉中,他也感觉到了那份寒冷,在他的身体里蔓延。 翰城,暴雨如注。新上任的指挥院事颤抖着手收起伞,在侍女的接引下,绕过走廊,赶向大元帅府主人的书房。不停有雨珠向他的脸打来,给他带来一阵惊惶的湿意。 如今渊河发了大水,冲破了东边的堤坝,自上次辅西卫回禀战况,已经有六天失去了殷州的消息,而朔州那边的情况更为混乱,侦察前锋似乎难以判断朔州的情况,回复翰城的消息也各执一词,但那份《冷氏讨窃国皇甫贼檄》至少能确定,朔西冷月一带已经失去了控制,冷氏军已经投入了殷州战场。 想到那冷氏军的首领,冷月山庄长姑娘,指挥院事又颤了颤,那位传闻中貌比天仙的长姑娘可是从大元帅府出去的——不想到头来,竟然是这位的仇敌。 到了书房,他把头低得极低地行了个跪礼,那上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起。” 指挥院事起了身,仍低着头,道:“深夜传召臣下,您有何吩咐?” 皇甫令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燃灯,在阴影之中像是溢满血色,但他的神情却有些随意,像是极度紧张焦灼过后的平静,这让指挥院事心中打鼓,果然,皇甫令一开口便把对话拉入了僵局:“禁军既已部署,密卫也该排上用处了。这些年密卫诸事我未有经手,却不想有如此大的疏漏——父皇的无能,我是领教了。” 指挥院事当作听不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从喉咙里挤出回复:“那依您的意思……” “密卫放在朔州和南境,我要他们——尽快剿灭可能的反叛者。密卫都统也不用过来了,明早我直接传军令,你回去后让他们准备一下动身。” 指挥院事躬身称是,打算告退。 “等一下。”皇甫令淡笑着侧过首来,“还有——禁军中点五千人查抄北郊南宫家,我要看到在南宫家里待着的人一个不少地被绑在大牢里。” 在南宫家里待着的人——镇北卫将军的妹妹、以及——辅东卫将军的女儿和王朝的四皇子。指挥院事一骇,嗫嚅地开口:“殿下……镇北和辅东的兵力不下于翰城,倘若……今日镇北将军南宫绝书信中的意思……” 皇甫令挑了挑眉:“再多言,你便自己卸职吧。” 指挥院事连忙低头闭嘴,行礼告退。 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皇甫令静坐许久。 眼前似乎走来一位衣着铠甲的女子,她温软美丽的面容上呈现出冷漠的神色。曾经纯粹明亮得像来自天上之境的眼睛,此刻倒映着讽刺和疏离。 他想起来,在冷洇染还在大元帅府客居的时候,有一次他看着她画山水画时,问出了那句他常想的问题:“洇染,你是否想知道自己的命运?” 当时她的笔微微一顿,在淡色的远山上留下了突兀狰狞的一笔。她没有答话,只顾着用一旁的绢布吸去过多的墨水,之后,她悬着笔想了想,在留有深色痕迹的地方继续作画,不过几刻,一只极为巨大的猛虎,像是被困在山石里一样,在其中挣扎。 “我想,我不会知道的,没有谁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她答地又轻又细,看着笔下的神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我就从来没有觉得知道过。” 皇甫令对着室内漂浮的尘埃,道:“你终究看到了它。” 北郊再次被围的时候,陈月十分平静。 她遥遥看向破晓时分涌入北郊的黑影,对同站在瞭望台上的皇甫玦、谭仪道:“四殿下,四皇子妃,今日危急,我无所惧,但二位毕竟身份特殊,若此刻想离开,我便亲自带着南宫千卒护送你们到南境。” “濯缨不会行背盟之事,亦不会让月家主踞炉炭上。”谭仪斩钉截铁,却在看向身侧的皇甫玦时语气犹豫,“夫君,皇甫令更可能先除去你这个四皇子,你……快些走吧。” 皇甫玦淡笑:“不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月无声咀嚼着这八个字,又看向北方的山峦起伏——萧清想必正疾驰于无人岭中,前往辅东卫军营,而她这里必然得行一招险棋,才能保下所有人的性命。 很快,南宫家被围。 南宫众人在一片沉默中被缚捆着押往都内,陈月于队伍最前,虽未被缚,却素容寡面,散发而行,四皇子夫妇在旁乘马。北郊万人空巷,若不是民众被禁军逼退几尺外,必然拥堵着把路给封了,他们低声交谈着,甚至泣涕着。 到了翰城城门口,晨光已盛,陈月微微一抬手,道:“停。” “南宫月,你做什么?”带领禁军的指挥厉色问。 陈月轻轻拨开随着微风飘散的青丝,神色从容地用无人听懂的语言说了一段话,然后又道:“给你们翻译一下,我姓陈,名月,家住广东深圳,是一个小说家。五年前,我意外昏迷于家中,来到这里。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因此,你皇甫令,无权宣判我谋反的罪名。” 禁军和南宫众人,在片刻的沉寂过后,都是一片哗然——“她疯了!”“这是怎么了?”“她想干什么!” “请让我先见见你们大元帅,我有些话,对你们大元帅来说,非常需要。” 阳光倾泄,照在陈月绝世出尘的面庞上,连带着她眼中的沉静与平和,将那副面庞塑造成另外一副朴素的面容。 那一位女子,曾在学院档案馆的角落拭去每一本书本上的尘埃,曾经决然地告别舒适的生活,选择一条早已没落的道路。 陈月最终还是见到了皇甫令,那时南宫众人已像是沙丁鱼一样被塞入监牢的罐头中,而谭仪、皇甫玦也在其中,这无疑是一种宣告——皇甫令是不会因所谓“杀弟”的骂名而有所顾忌的。 面对陈月,皇甫令看上去十分有耐心,问道:“所以,南……陈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陈月并不理会他外表的胜券在握,道:“不过是一些猜测而已。二殿下,我的确和冷洇染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在五年前,也曾和冷洇染有同样的身份。” “这我知道。”皇甫令轻轻敲着椅手。 “是吗?”陈月的嘴角上扬成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我利用上天给我的偏爱,让那些阳星和辅星自相残杀……我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我被上天剥夺阴星的身份,众叛亲离,只得隐姓埋名于世,但那又如何呢?阳星、辅星皆死,而我独存。” 皇甫令低笑一声,眼中冰冷:“你觉得——她也会亡了我?” “亡你的不是冷洇染。”言罢,陈月的眼中燃起火舌,她无声地大笑,对面前的阳星道,“我、冷洇染、褚阳,来自异世,与你们这些人,毕竟是不同的。而褚阳是客星,比我、比冷洇染来得都早,你可能不明白,其实自打二十二年前客星降世开始,上天就再没有选过真正的双星。” “亡你的是规则,是你们所谓的天命!” “疯言疯语。”皇甫令笑了笑,敛下眼帘,对两侧士兵下令道,“拖下去,随便找地方解决了吧。” 在身后士兵的控制之下,陈月挣扎着说:“我死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家乡,又能不能把冷洇染也捎回去!你是她的阳星,你会有什么下场,我也不知道!如今这里乱成一锅粥,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局——今日你对南宫下手,明日各大世族便会群情激愤,褚阳也会加速她的进攻,最后中原分裂,大家都得不到好。” 皇甫令施然起身,语气清淡地落下一句:“堵住她的嘴。”便向外走去。 陈月竭力挣脱手腕上的痛楚,发丝散乱在她额前,让她看上去像厉鬼般可怖,她大吼一声:“皇甫令,你可没有任意妄为的资格!” 皇甫令停住了脚步。 《冷氏讨窃国皇甫贼檄》与《褚氏讨皇甫檄》传遍朔、殷两州,在冷氏旗帜遍插殷州的同时,天枢阁面上沉寂,暗中却大展身手,排除皇甫、敌国的暗探。 褚阳与闻人铭、解伯兴坐镇昶城,余蘅守后方临城,冷洇染与蓝九龄坐镇朔州与翰城、殷州三界交会之处,加紧操练人马。 但时局变动得极快,凌州的豪族刘氏攻入凌州府,在向殷州寻求合作的时候,也带来了翰城的情况——南宫月献上南宫之权势,被皇甫令封为国师,北郊南宫瓦解,四皇子、四皇子妃囚于皇宫,不知消息。 褚冷盟军没有回应他们,只陈兵渊河岸,准备着渊河水退后的大战。 为了南宫家,褚阳再次披甲上阵。“用我全力换南宫之生”的诺言换了一位践行者,褚阳希望早日将那位践行者,也就是陈月从牢笼中救出。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弦声 那一日,阴云遍布,疾风萧杀,巨潮滔天的渊河逐渐恢复平静。登上对岸的禁军势如破竹,连连击溃防线,褚冷盟军已由对阵战转为游走战。 不过三日,殷东已被破开入口,频频转来的捷报让指挥院事心中宽慰了些——或许他马上就能告老还乡,过着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不过而立之年的他这般自嘲地想着。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烨城,镇北卫军营内尚一片宁和。 “将军,殷朔败了。”一位年轻士兵低着头递来军报,他微颤着的手彰显着他不太平静的心情。 南宫绝轻轻接过,玉色的双手舒展之间风流雅致,全然不像一位武将,他的清容上沉稳谦和,年轻士兵偷偷抬眼窥视他的面容,一股莫名的紧张让他大气也不敢出。 “翰城那边还是没有传令?”南宫绝问道。 年轻士兵连忙低头回答:“是的。” “这么僵持着可不行,谁都想做黄雀,那谁来做螳螂?”南宫绝低声沉吟,“褚阳,守约的不是你,你会做些什么呢?” 帐内沉默的气氛一时之间让人呼吸不过来,南宫绝最终笑了一下,随意地落下一句:“算了,谁又算计得过谁呢?我是得去一趟了。” “将军……您要去哪?”是翰城吗? 南宫绝看着砚台上仍未平息的涟漪,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轻轻勾起唇,平日温和淡雅的风仪渐渐褪去,衣上像被典雅的香炉熏上了淡淡的寒香——却藏着烽烟的味道,一如他来到烨城时绽出的剑光——雅极、厉极。 此夜,星河倒悬,血卫出烨城,向西南而行,南宫绝携一千骑,向国都翰城而来。 殷州昶城近野,在微风轻抚之下,比人还高的荒草起起伏伏,在一片沉寂中,风动草影,偶有狼吠。一片黑影在草影中隐藏着,隐隐的血腥气,在茎叶中弥漫。 黑影细微地动作,一只又一只血迹、泥渍斑驳的手交接着什么物件,疲惫又安静。 当喉间逸出名贵补药的味道时,一滴泪从一位女医的眼中滴落下来。 游走战打了没多久,敌方将领便已认识到褚冷盟军是有意避战、保存有生力量,屡屡设计让他们上钩,因为他们将领都意识清晰,没有成功。在上午的一次小规模对战中,编属褚阳名下的医队因为前方同袍被逼退离,无人接应,被围困在一片荒原上,进退不得。 褚阳是下令前方队伍撤退的人,也是拖着物资潜入包围圈的人。 ——“为什么原本被逼着上战场的士兵,到后来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厮杀呢?” ——“不过是获得了些尊严罢了,有些时候,人的确高尚得愚蠢。” 那时冷洇染回答了什么,褚阳反而记不清了,最近长期运功过度、消耗过大,体内的血蛊没法被经脉内的力量压制,便开始蠢蠢欲动,身上各处已经开始产生疼痛感。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想起了云中君。自她在南宫北郊劝云中君离开,已有一月,细算时日,他体内的毒也该消耗殆尽,也不需要她的血作为解药了。 当日她下的毒虽然猛烈,有不论修为高低,封闭经脉的效用,若不以她的血作疏通,或会引发逆脉的情况,但云中君身为众道之首,修为深厚,毒力随时间减弱,可自然恢复。 即使那时手上没有可用的毒,用了密宗内的毒方,但她本来就没有要长久控制云中君——想来如今大乱已起,云中君大概会回景行山吧。 褚阳确认了下周围环境,向身侧的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稍作休息。 细微的响动才爆发出来,一队人或坐或立,或饮水取食、或用药物涂抹伤口。队长清点着人数,安排起守夜轮替的人选,褚阳无声走向草丛深处,带回来成束的草杆,来给他们做暂时休息用的地铺。 夜幕深沉,褚阳坐于箱上,右手握剑抵地,又慢慢将脸贴住冰冷的手背。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在遥远的彼方,明亮的现代化教室里,年轻的基础物理老师正在屏幕上书写着她早就会的公式,她敛着眉目,不时偶尔抬起眼看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写代码。 但在课上写代码的效率太低了,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褚阳同学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静静地抬眼去看,那年轻老师白皙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微红。 但无论怎样,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人总会害怕未知,因此对特别的人,大家一开始不愿意亲近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特殊的人一开始就和大家划清了界线,很可能交不到朋友。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特殊用沉默包裹起来,好不那么突兀地融入校园生活。 不过……谁又能做她的朋友呢?谁有这份心胸、谁有这份品格?谁能对褚氏“星河”董事长之女的身份无动于衷?谁又愿意听她讲那些枯燥、离奇——而她又不得不学的知识? 在座位上坐着,不知用何等眼光注视着她的那些少年人,又有哪个能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哪个能停止对她的妄测。 何必,何必。 尽管脑海中百转千回,但她只顿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回答道:“不好意思。我进行虚拟转置路线时遇到了一个hacky。” 妈妈,我放弃了。 年轻老师却看着她的眼睛,愣了片刻,笑了笑:“试试反转置吧。” ……?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亮到给她醍醐灌顶的一击,她的瞳孔不断收缩—— 自那刻起,她才明白,成为自己,从不意味着放弃。 疼痛从腹部传来,蔓延到臀腿,褚阳静静地调息着,等那阵痛渐渐被经脉的运转所压制,才喘了口气,正要起身,前头查探的队长却冲到她面前,惧色苍白。 “总督!他们围过来了!” 褚阳心下微沉,不由得握死了浮休剑的剑柄。众人摇晃地站起,神色死寂。 队长大喘了口气,抽吸着说:“总督,这么些时候,潢溪那边的皇甫驻军或许已经换营了,既然其他方向都有敌军,我们只有……” “近几日天干,草可以烧了。”褚阳起身,语气平淡,眼锋却在月光下显得清寒如雪,“虽然你们都是医者,拿不起剑,但你们既然编入盟军,盟军就要对你们负责,你们、也要对盟军负责。谁要是不爱自己命,弃了求生之念,那不如把性命交到我手上。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皆肃容回答:“明白。” “好,甄队,向潢溪方向行五里,地面开阔,且有池塘,你们自此地起,每行半里,投火引燃草地。自池塘处留下火折,留足印向西南,你们向东南行至潢溪岸隐蔽。” 队长颔首,又蹙眉道:“那总督……?” 以人为饵,分而诱敌,固然是很好的方式,但利刃若不能杀鱼,人便只有葬身鱼腹。 “快走吧。”褚阳抬了抬剑,“相信我。” 火舌很快蔓延,起初时零星迸溅,不过一刻钟便烧得冲天,漫天火海中,褚阳轻合那张狰狞的银面具,抬腕挥剑——刹那之间,烈火随剑动,劈开一条燃着灰烬的道路。 西北四十三人、东一百八十二人、潢溪皇甫军营二百七十九人。 剑光飞过,亡魂被烈火吞噬。 灼热的火星扑向褚阳的缁衣,她本该感到疼痛,但她好像凝固所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经脉中传来麻木的痛意,让她岌岌可危地僵立在原地,她感到自己仅存的力气正在极快地消散。 眼前的赤火,渐渐变得昏暗——直到成为一片漆黑。 在麻木的漆黑之中,似乎传来那疯魔岛主疯狂的叫喊:“不够!” “还不够——!” 那时的她呢,就在浑浊的喉间撕裂开同样疯狂的低笑,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黑暗中低笑。 她失去所有力气,跪在血色浸染的土地上,在向她蔓延而来的火焰包围下,她所有的强大像这片草原一样,再开阔无边,也会被星星之火燃尽。 “少董,你想放谁演奏的《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那个人工智能用它多年不变的平和语气问着。 “Ludwig Patzig(路德维希·帕齐希)。”她提着一口气,含含糊糊地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不过弹指瞬间。清凉而温暖的感觉从后心处传来,春水般破开了冰封的经脉,手上、臂上时有微凉,感知渐渐回笼,褚阳下意识地持着警惕,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璀璨星河在一片模糊中晃动。 上面似乎有片云在飘。 褚阳颤着手去捉,捉到的是一片触感细腻的袍角。 “别动。”白衣男子的嗓音依旧温雅,褚阳轻出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沉声道:“云中君,多谢。” 她又转了转眼睛,看到不远处溪流蜿蜒,夜色中水波明暗不定,云中君跪坐在她身旁,宽袖微挽,露出素白的腕,银面具静躺在他的白衣旁,显得无咎无辜。 清风微动,云中君俯身看向褚阳,眼中的澈静好似高山之下如镜的湖泊,褚阳望进他眼睛里,一时间竟忘了反应,由着他用沾了水的素帕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而后,褚阳看到云中君清淡地笑了一下,风姿寰宇无绝。 景行山雪,多少清高,云海浩荡,多少辽阔。褚阳本是极为冷漠的人,此刻却觉得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她坐起来,抬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听了片刻,问:“云中君,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 “我回了趟景行山,翻遍医书。”云中君叠帕子的手一顿,开口时答得不疾不缓,“只找到‘祛恶方’中的补方勉强对症。” “嗯。”褚阳低低应了声,拿过一旁的银面具,撑着身子站起来,因身上无力,脚下不稳,待她站稳,虽不狼狈,却也显得十分虚弱。 她平静地道:“景行乃百道之最,药方自也然是世上最佳,我的确没见过这么有用的药。” “是吗……”云中君似是叹息一声,垂首束起袖子,“你在哪儿驻军?” 褚阳侧首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蹙眉,边向东南方向走,边问:“殷朔凶险,你何必在此停留?” 云中君白袍抚过浅草,无声跟上,一时没有回答。 褚阳走得端正、也很慢,她拿着银面具,清瘦的背影在远处火光投来的赤色中斑驳,却仍显得气势肃穆。 他感到喉间像被什么东西阻塞,褚阳和他之间像隔着无形的熊熊烈火,让他无法近前。 不愿吗? 或许确实不愿从此陌路而行,但或许更不愿的,是见她处万人之上、游离于乾坤之外,茕茕孤立,而他却只是那在万人之中、乾坤之内,只能被她俯视的人。 “你向哪儿去?”他蜷了蜷手掌,出声问道。 褚阳遥遥一指,答得自若:“去找我那支——还不知是死是活的医队,迟恐生变。” 云中君轻步上前,将手缓缓放在褚阳的肩上,眸中含光:“我背你。” 等褚阳将臂环在云中君肩上时,尚有些怔愣。隔着缁衣和素袍,她感到了云中君的体温,虽然温暖,她却感觉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中央空调,身上又寒又暖。 云中君走得稳,白袖轻快地飘在褚阳的膝上,时不时光风剑的剑鞘也划过,褚阳合上眼睛,撑着后颈不让面颊贴上他的发。 风吹得轻,遍地的火光远离了,他们向星光而去。 云中君听着背上的人轻缓的呼吸,低声问:“你昏迷时说的……话,用的是你以前用的语言吗?” 褚阳怔了片刻,道:“什么话?” 云中君想如实将她的发音还原,却感到喉中有些烫,他还是回答道:“劳……德微克,派奇。”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火海中莫须有的问答,她下意识地又说了一遍这个名字:“Ludwig Patzig……大提琴手。” 大提琴手?一种琴的琴手?云中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即刻记下了这个名称,他希望褚阳解释一些、多说一些,可他没有说话。 但褚阳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她继续道:“大提琴,弦乐。以金属为弦,木为腔身,马尾为弓,其声沉、厚、宛。大提琴手,即以奏此琴为业者。” “Patzig是奥地利人,名字用的是他祖国的语言,英语是那里的通用语言,我学习时时常用到,而我的国家有自己的语言,传承五千多年,我用了十七年,虽然……” 褚阳的话未说尽,“虽然”二字已轻下去。云中君只考虑着她话中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又意识到这是个人名,心中竟有些茫然——褚阳她说出这个人名时的语气,亲切得陌生。 “你挂怀这个人吗?” 等他后悔时,这句话已经问出来了。 “我只听过他演奏而已。”褚阳答得平静。 几丝愉悦缚住云中君的身体,他不自觉松了松手,褚阳还没来得及稳住自己,他反应过来,拉住了她,侧首低声道:“抱歉。” 褚阳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用极低的气声唱起那个旋律:“Re Sol Re sol Mi Re Do Mi Si Do Re Do Re……” 数年过去,她仍然记得那座燃烧的城池,被关押的感染者四处逃窜,有的老人和孩子被抛弃,也有的一起吊在房梁上,疯乞儿拾起地上掉落的珠宝,又被别人打断手脚。而她没有人、没有药,她没有能力再救下一个人了。 数年过去…… 不多时,褚阳便在溪岸见到了那个紧绷的医队,云中君将她放下来,医队队员见到褚阳,便激动地相互通传,但因总督身边有个人一袭白衣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紧张惶恐、不敢近前。 “总督!”甄队即刻上前来,“医队人数齐全,请总督示下!” “东行,直道回昶城。” “直道……?”甄队微讶,却将这句低声的疑问吞下,干脆地应道,“是!” 褚阳向医队众人走去,倾手而指:“这位是我的故交,云仙师。仙师出入多有不便,你们在城内城外,切勿与旁人提起。” 此言一出,医队才放松下来,快速收拾好行装,颤着手脚地踏上归途。 劫后余生的喜悦、举目晦涩的迷茫、思亲怀乡的苦楚,在见到厚实的昶城城墙时,都化作了食欲和困倦。 走过黑洞洞的城郭,有一个人在前身姿萧疏,似已等候多时。 等在近前,确是易了容的闻人铭。 遥遥看到一黑一白的两人走来,闻人铭便已猜到是云中君来了,勉强抹去心头那一些不悦,他眼神略过了褚阳,淡笑地问云中君:“您不妨直言,来盟军中有何贵干?” 这倒有些咄咄逼人了,只是云中君仍旧一副平和样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圣存,不为乱亡。褚阳性命有危,我来送药。” 闻人铭又看了看褚阳,见她微微摇头,心中已明白,又问:“药即送到,云掌门何时回山?” “药虽到,褚阳之命多变,药不得救者十之七八。”云中君看着闻人铭,露出了一丝极淡笑意,带着微妙的傲岸,“故归期不定。”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宿命 云中君在褚阳军中留了下来,与褚阳隔墙而居,因为在药材上需要和医队有些交际,医队众人也时常过来请教。闻人铭有不想出席议事会的时候,便会在云中君处看着他制药,然后等到褚阳回来,就近到她房间里和她商量事宜。 偶尔沾染上药香,褚阳会吟哦着道出一些药名。 有一次,闻人铭问她:“以你的医术,配不成这样的药?” 她答:“南北用药之异尤甚于语言之殊,自然不易推测,况且制起来,也有他景行宫的秘法。如同圣医蛊术有其道法源流,这些与个人功法有关,很是莫测。” 闻人铭摇着不知何处拿来的竹骨扇,语气清淡:“倒是多次听你说那云掌门莫测了,不过我觉得,你对他却一直很信任。” 褚阳将南帝印按在一张绢帛上后,抬头看向闻人铭,他身处战局之中、常常参与筹划,平常还自若地如同个局外人,她这般想着,道:“他比你清楚。” 果然,闻人铭“唰”的一声合上了扇,眼神微低地慢慢笑起来:“啊,这样,仙子真是言而无信。” “是你自己要与他比的。”褚阳眨了下眼,显出一丝无辜来。 闻人铭终于彻底地笑起来,走向她,从侧边环住她的肩膀。 褚阳没有多的动作,只任他将面颊贴向她的耳际。 她感觉轻微的恍惚。闻人铭用仿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低低询问:“仙子会怎么处理背叛者?” 背叛者?闻人铭提及背叛,这让她没有想到,闻人铭是这世上最与她接近的人了。 这时,有一种错觉让她怔愣——她正站在屏幕之外调整着游戏内的NPC反应代码,但等她戴上全息传输器试运行的时候,那虚拟世界里的NPC却向她潮水一般地涌来,他们抓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而在远处,在一切的远处,有一个人轻轻递来目光——以他幽沉的凤眸。 于是她答得不像她自己:“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翰城的攻势仍在加剧,褚氏军伤亡不小,褚阳估计着兴州粮草送到的时间,并不急于让在殷、朔、翰交界处的冷氏军进入战场,不过,昶城的守备很快就要被攻破了,正在褚阳打算后撤的时候,天枢方面传来了国都的消息。 南宫绝率千骑南下,向皇甫令请命出战殷州,皇甫令不允,并扣留南宫绝,南宫绝孤身入城,并遣千骑回烨,千骑被围杀。此夜,北郊吏民乱,民暴起、烧城门,皇甫令派兵镇压,时禹山望族祝氏反,北郊之民向禹山中奔逃。 “主上,凌州刘家、禹州祝家反皇甫,辅东卫已出兵凌州,依各地情势来看,往后各地世家起兵者应有十余家,且西北、西南又有外敌窥伺,为免损耗,皇甫令与我等决战在即。”解伯兴一如既往,以不带波澜的语调陈明自己的见地。 “千骑死了。”褚阳只道。 解伯兴有些不解地看向褚阳,褚阳只静静地抚摸过银面具上的花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像早已想明白。 褚阳想起了南宫的千骑,他们被他们的少主所保护,但镇北卫军中的千骑,却是南宫绝的弃子。在南境时,她也见过很多纯良、随遇而安的人,但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就会变成追求自己命运的强者。 “……南宫绝——往后便是我们的竞争者。我们需要刺激皇甫令亲征,顺便给南宫绝开一条路。”褚阳顿了顿,“我会传讯冷军,希望冷洇染愿意这么做。” 解伯兴低着眉,不做反应。 褚阳却看向他,转出那枚象征着南军统帅的印,递了过去,道:“解忧,你速回南境,以我帝令,点先锋军五千,打开桠口。再借刘氏之力,牵制翰城,至多八日后,我会到凌州,其后听我调令。这是拿下翰城的机会。” 而在翰城皇宫的高塔内,陈月闭目站在庞大神像的阴影中。 “月国师。”那个总等在门外的阴沉声音问道,“您可是有位……情人,是叫萧清?” “萧清?”陈月睁开双眸,拖着一身繁复玄袍逶迤到亮处,淡笑答,“我有轩辕王妃之尊,当时多少青年才俊求着要做我的入幕之宾,我怎么会让一个小小护卫做情人,只是件趁手的工具而已。” 一时间,那个声音没有回应。 “你不相信?”陈月挑了挑眉,“反正皇甫令的敌人还多这一个吗?我既在他手里,也做不了什么。” “月国师就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月弯了弯唇,看着面前的看守者阴恻恻的神情,终放声大笑起来:“我以前隐约听褚阳提起过,南宫绝是辅星,还请让皇甫令小心了!” 厉兵秣马的冷洇染在接到来自褚阳的书信后,即刻与蓝九龄商议具体战略,几乎带兵倾巢而出,进入由于褚军游击而分散的战场,打出了几个漂亮的包围战术,并出将战败的俘军扔到渊河边,让他们带回了作为盟军首领的问候—— “皇甫令,若想向我证明你的确是天命之子,便和我战场上过招,看到时,老天是帮你,还是帮我。” 听着皇甫令的随侍干巴巴地读着刻在竹片上的字,陈月嗤笑了一声,无所顾及地发言:“何必让我过来?不就是褚阳想让你亲征嘛,凌州那里你才派了谭光去,你可不要随便地中计啊。” “我打算去。”皇甫令静静地说,“并用南宫绝祭旗。” 陈月猛地抬头,一种冰冷将她从头浇到了脚,她死死地盯着这个人,喉中紧绷,将要发出无声的哀鸣,但她说话时,却又无比的冷静:“很好,皇甫令,你越发像褚阳了,也算是为你毫无意义的战争添了些胜算,但这不够——你该废去他的武功,将他杀给冷洇染和褚阳看。” 她继续道:“你可以动摇冷洇染,让她离开褚阳——你想要得到她的执念,连我这个阶下囚都能感觉到。虽然我们都在危局之中、朝不保夕,但能抓住的,为什么不抓住呢?” 皇甫令看了眼她不再颤动的手指,微笑道:“月国师给了我个好建议。” 牢窗外的月光带着柔和,行刑者带着未用尽的毒针和剔刀离去,南宫绝静静地坐在一片月化的白霜里,衣衫血染,但他半眯着眼睛,眸中映着月色。 午夜时分,本该寂静一片的地方,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一个纤长的身影来到南宫绝身后,来者放下帽檐,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她问牢中的南宫绝:“解药你服了?” “若是未服,皇子妃又该如何?”南宫绝缓缓站起,从容地不像是刚受截断经脉之痛,他对她淡笑了一下,“还是多谢两位殿下施救之恩,我等你们已经许久了。” 谭仪面上一冷,很快反应过来:“是你假托了褚阳之名给我们传讯。你早就安排好了。” “我有宫外的支持,你们有宫内的支持。褚阳在翰城外,我们在翰城内。里应外合,该是如此。” 南宫绝不紧不慢,谭仪压下心中忌惮,极快地打开了牢门,将手中的黑衣扔给他,沉声道:“跟我进宫。” 穿过幽暗的地道,顺着漆黑的墙根,他们走到一处小门,小门前没有士兵,只有一些高大的内侍守卫在侧,谭仪上前去,拿出一张玉牌,内侍看过后低头道:“请娘娘小心入内。” 谭仪颔首,与南宫绝一同进了去。 这个被黑暗压得呼吸不得的地方,是皇甫王朝皇帝的寝宫。 七月十八,盛暑之日,王朝二皇子、监国的无冕之君皇甫令,率十万禁军,亲征殷州。反叛者南宫绝,被押往前线,只待开阵时以其头颅慑敌。 龙勤低头拭去剑上的血迹,望向西边的云色。 “首领,这是最后一批密卫了。” 龙勤颔首,轻轻抬起了另一柄剑,那剑鞘对着烈日,闪出四散的微茫,他眯起眼,落下一句:“血卫的复仇之日,到了吗?” 接连的战乱,让殷东诸城荒无人烟,冷洇染行军在焦土之上,边和身边蓝九龄讨论着迎敌的策略,不多时,昶城的外城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冷洇染看着显现出压迫性外观的深色城墙,不由自主地喃喃:“理科生的力量,你们一无所知。” 解伯兴启程后,修建已久的诸城防御工事,总算在大战之前完成了它们的更新换代。 入城甬道尽头,冷洇染看到了褚阳正和邵迪站在一起,似乎在说话。她即刻下马,忘记了身上颇为沉重的铠甲,急速奔向褚阳,又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邵迪向她颔首为礼,她也忙持剑回礼。 其后,她又看向面上苍白依旧的褚阳,问:“这次——对上皇甫令,你要做总指挥吗?” “明日阵前对战,的确需要我亲自部署。”褚阳藏住了后半句话,问道,“你知道南宫绝之事吗?” 冷洇染正色颔首,道:“消息兵在三小时前已经上报了,褚阳,你打算怎么做?” 褚阳向城内走去,那腰间的银面具也晃着向前,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走了一段才对跟随的冷洇染说:“南宫绝已今非昔比,你以后要留心他的做为。突袭解救就不必了,在他被祭旗前,我们只要稍微动作一下,血卫会负责这件事。” 冷洇染惊讶地回应:“你联系上血卫了?” 褚阳向旁边看了看,一位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从兴州运来的火器,让她的几位战将神情不满。 “行列使姚舒已经到了。”褚阳示意冷洇染去看,“你去熟悉一下,明日诸事晚上再说。” 将冷洇染留下后,邵迪也前往自己的军营,褚阳到城令府门口,几位医队成员正向外走,见到了她,便躬身问好:“褚总督。” “云仙师可在?”褚阳问。 “在的。”他们答。 有个胆大的道:“离先生正和仙师一起,近来总是如此,不知他们关系怎么近了起来?” 离先生,其实是指闻人铭,他在军中要么带着面具,要么易容,除了原先就知道此事的人外,无人知道他是天枢阁阁主,偶尔有人问起,他就只说他名为离,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秘样子,褚阳觉得他应是故作高深很熟练了。 褚阳是要去见云中君的,但她也不必避着闻人铭,便进了云中君的院子。药草正在太阳底下晒着、泡着,散发出温暖的香气,闻人铭解了面具,闭目坐在树荫下,云中君白衣如故,袖口挽起,正抓取着药材。 “褚阳。”云中君先察觉到她进来,“找我……还是找他?” 闻人铭半眯着眼睛,笑道:“你应该是来劝云掌门回去的吧?半个时辰前我替你代劳了,只是云掌门——似乎不愿意。” 褚阳眉心微蹙,看向云中君,又看向闻人铭,无法推断出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好将自己心中的猜测道出:“你想见皇甫令?” “我跟仙子倒是心有灵犀。”闻人铭轻笑一声,从树荫里走出来,“只是云掌门没有回答我。以我拙见,送药的借口确实好听。” 云中君容色淡然,却言辞不慢:“闻人阁主何必妄加揣度?” “天枢阁主,从不妄断。”闻人铭敛起笑,眉间凝肃,“云掌门,你若想入战场,理该同褚阳说清楚。” “你们……”褚阳按了按眉角,觉得这个场面似乎有些奇怪——众道之首的掌门人和掌握天下谍报的阁主,像是要在她面前吵架,“景行宫掌门来去自由,与我无关。明日开战之后,诸事纷杂,云中君,我得——我得尽我保护之责。” 云中君怔了片刻,细想着“保护”这两个字,清澈的眼中渐渐浑浊起来,一时之间,他面上露出了些异样的神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褚阳却只看到他似乎出神了片刻,以为他对自己仍有顾虑,便道:“如此,我不打扰了。” 褚阳离开得很快,在云中君的欲说还休之中,缁衣已消失在这片药香中,闻人铭笑了一下,对云中君道:“你看,她就是这样的。” “看上去像是对你与旁人不同,”闻人铭就近摘下一片绿叶,又松手,看着微风将它吹落到地上,“但事实上……” “我决不会伤害她的。”云中君凝眉打断他,少有得凌厉。 “云掌门以为我会吗?”闻人铭语气平淡,“我也不会。可你说这样的话,不就证明你并非对褚阳毫无欲念——你想要她回报什么呢?” 云中君还是没有走,在褚阳着甲提剑之时,在列队的鼓声擂响之时,他沉默地站在二层城楼上,俯瞰千军待发的场面。 包围如瓮的城楼上,兵士或持弓、或持名为“铳”的管形火器,褚阳的几位将士正于巨大器械面前准备运作,而兵卒们转动着滚轮,运输着被他们称为“弹丸”的墨锥。而城楼下,褚阳身着轻甲,长剑在握,身前是装配有“炮”的四乘战车,身后是持刀与持盾的步兵。 邵迪乘于马上,向身后士兵下达命令:“时刻保持队形。” 蓝九龄正在内城的“马面”斜坡下等候,他们身后缀有冷氏的骑兵和褚氏军的突击队伍。闻人铭、冷洇染和血卫行列使姚舒则不见踪影。 炮车、铳、复杂的城门布局,自然是来自褚阳一方的杀手锏。 来自南境的高超工艺武装了这个看似弱而散的军队,让他们面对总数超过他们数倍的重甲之师,有一战之力。 随着红日缓缓升到半空,皇甫令与他的前锋队达到了昶城正门,被锁在囚车里的南宫绝血污满身。 看来皇甫令要来践行他的誓言。 褚阳意在拖延,来为血卫和冷洇染的行动留出时间,于是覆上银面具,孤身上前。她走得自若坦然,剑也只是轻轻地提着,但在那气势恢宏的战车前站定,这个缁衣的身影,却变得格外令人恐慌。 皇甫令睥睨地看着褚阳,不发一言,而他身后骑射手弯弓待发,数百箭头对准了逼近的人,张开一触即发的紧迫。 褚阳却若行走无人之境,只在那弓箭射程外堪堪站定,声音不大、也不小:“皇甫令,我是褚阳。今日你即便攻下昶城,乃至攻下殷州,天下已乱、皇甫将倾之势也不会因你我而逆转。” 皇甫令扯出一抹冷笑,道:“我要天下,何必皇甫氏之名?” “黎庶众生,天生天杀。”褚阳并不想回复皇甫令些什么,只继续说着,“皇甫令,不论今后这世间变为何等样子,你要记得,你也曾只是天意的囚徒——而我和冷洇染,打开了你的牢门。” 皇甫令凝着目光,没有回答。 半晌,他问:“褚阳,你要天下,为了什么?” 而在皇甫令前锋军的左翼,埋伏着的冷洇染此刻心中忐忑,用特制的望远镜看着前方的形势。骄阳之下,额角汗滴淌入衣领,她却意外地感到冰凉。 “到了吗?”她边转动着手掌缓和僵硬感,边问身后副手。 “还差六十息。” 冷洇染看着面前黄土烟尘,神情凝肃。 一,二,三……十八,十九……五十八,五十九…… “侧翼佯攻!”冷洇染高呵一声,挥臂向前,越过黄土小包,向那乌压压的重骑而去。 皇甫令率领前锋军在城下以血祭旗,自然也不会留出能让褚冷盟军得手的漏洞,前锋军本数量不少、实力上乘,后方缀行的大部队又被分路列阵,专门阻击、剿灭偷袭的褚冷盟军。 与冷洇染这方一同进攻的,是右翼方向的血卫。冷洇染和血卫的目的自然不是偷袭——血卫固然以一敌十,却也非钢筋铁骨,冷氏军训练不精、面对重甲之师,只会退败,他们牺牲兵力,以自投罗网的姿态与敌交战,是为了放入几个人——血卫之中不缺精于潜伏之术的谍者,他们将进入前锋军中,等待下一次骚乱。 褚阳这般回复皇甫令:“为了世人如你一般得以解脱,而后,我才有机会——” 她还未落下最后二字—— 前锋军两翼喊杀声起,兵戈交叠、血肉横飞。 而此处却不受波及,肃静、整齐的队伍,衬得不远处的战斗无比徒劳。皇甫令冷眼看向囚车中的南宫绝,挥手示意之中,轻吐一字:“杀。”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天意 囚车旁的兵士得令,打开门上铁锁,将南宫绝拽了出来,按在地上。 南宫绝缓缓抬头,清俊的面容上虽灰土垢结,仍平静安详。 褚阳站在原地,不曾上前,手却悄然按在了浮休剑上。 “二殿下,国都急报!”几位士兵手持军令跑来,都是神色惊慌,甲胄破损。 皇甫令并无反应,只抽出自己随身佩剑。 “二殿下不想知道翰城发生了什么吗?”南宫绝声音细弱,掺着嗡鸣的裂帛之声。 皇甫令却是笑了:“四弟太不自量力,却不知出都前,我早在皇宫的用水里投了毒。即便他们夺得国都,也不过死尸而已。” 南宫绝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没有震惊,却带着一丝低沉:“狠毒至此,无怪他留下的遗诏是——” 他暴起向前,众士兵一惊,向他蜂拥袭来,而他一手夺过向面而来的刀刃,一手撕开衣袖上的隐藏着的线痕,将那暗藏的绢帛匆匆打成结,向褚阳抛去。 他侧身挡过一刀,又提起尸身上的甲胄作盾,对皇甫令道:“皇甫氏皇帝的遗诏,是‘剿皇甫令者,帝也。’” 箭雨倾落之中,褚阳步履迷踪,如鬼魅一般进前,等再一晃眼,她已将遗诏收于怀中,手中浮休剑寒光血染。 南宫绝没有错过皇甫令一瞬之间怔愕的神情,但很快,皇甫令便收剑挽弓,身上杀意直透他的头颅。 皇甫令武艺高绝、射术更是无双,如此近的距离,自然百发百中。 箭在弦上,刀光密集,南宫绝左右无路、上下遭袭,已觉自己终是逃不过一死。 电光火石之间,褚阳抛出浮休剑拦下一箭,却挡不了随即而来的第二发。 南宫绝已闭上了眼。 他想起自己过去二十年的经历,竟叹此生匆匆——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衣食无忧、甚至能到城中先生处学习,但母亲常要他掩藏,例如别人三日背出来的书,他不能三个时辰就说背完,例如别人算了一个时辰的算术,他不能一刻就交上答案…… 他不该对外面的世界有向往,不该看着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马车出神,不该习武、学兵法。 后来——母亲被一伙人找上了门,在匆忙之间,她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递给他这个十岁的孩子,要他逃得远远的。 此后,他行过万里路,访过许多隐士高人,但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一年前,他游历翰城,被北郊南宫氏认为少主,改“孔”为“南宫”,南宫立于危墙之下不自知,那个称作他父亲的人,像个只等着成为牌位的木偶,如此境况,他也不得不去救下那些无知无觉的南宫弟子。 至于后来的事,遇到褚阳以后的事情,倒变得那样清楚。 箭矢破空声中,南宫绝突感面上有清风拂动。 不过是轻和的一抹,却像带了能令时间停滞的力量。但并非时间凝固,是那股力极为广大,像笼罩了整片原野,让这原野上的一切事物,都被静止。 褚阳不在其中,她看得明白。 白衣的仙人自城楼上飘然而下,不过弹指之间,便轻踏着车马,来到这乱局之中。他极快地打出一个指诀,袍袖舒展如白鹤高飞——指诀引出巨力,精准击向箭身,至于这周围的异状,不过是那力的余波而已。 褚阳的指尖微颤了一下,不自觉地将向他面前挡去。 但她看到,云中君眸中并无情感。 她想到云中君一直以来对皇甫令的莫测态度,似是想通了什么,便木着手指退到一侧。云中君亦没有向她投来一丝眼神,他只看向怔愣的皇甫令,眼中尘色幽微,似不经心,像看蝼蚁。 异状仍在持续,压迫感笼罩了皇甫令僵硬的身体,弓箭滑落,落地时弓弦颤动,众士兵在凝固中动弹不得。 静、静到像风停云止、众生皆死。 顷刻之间,皇甫令闪过许多念头,但悲怒很快冲出复杂交织的情绪,他以一种似悲似嘲的语调喊道:“师父?” 云中君没有改变神色,他的声音在道法的附着下,在一片凝固中更显得明晰:“皇甫令奢淫傲物、烹菹臣庶,非云丹歌之徒。你下山后种种作为,我并非不知。” 皇甫令才分辨出他所讲之词,他一字一顿,像难以置信,像后知后觉:“奢淫、傲物……烹、菹、臣、庶?我虽非至仁,但恪守人法、遵从伦理,这些事,我没做过。” “是吗?”云中君轻声反问,像对蜉蝣的叹息,“皇甫令,你为了一己私欲、夷戮无数,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客星昼行,你不必再起干戈,空流血河。” 客星昼行? “……你、知道她是客星?!”皇甫令看向那张银面具,压下心中巨浪滔天,“师父,‘异星出、大灾至’,今日你帮褚氏、与天意为敌,是要降祸世间?” 面对质问,云中君毫无回应,皇甫令却看清了记忆中的那个白衣身影,她有着过分冷漠的眼神,那时他却没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像极了褚阳的气势。他豁然明朗,嘲道:“原来——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云中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过去我也从未想过,武忘婪的孩子,会不自量力到触犯道禁,自命为阳星。” 褚阳看向皇甫令,眸中幽深。 而尘封的往事,随着这句话全部倾泻而出。 彼时,皇甫令只是个在景行山上修道的弟子,但他不甘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景行山的空旷寂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犯了错——她本是景行山门人,下山游历时一位贵胄相约终身、却被辜负,因而心性大变,在武林中成了人人诛之的女魔头。 因此,他在山上过得并不好,即便他的师父是掌门,是他惨死母亲的师弟。 身为掌门唯一的徒弟,他知道许多有关天道的机密——譬如此世双星遭变,那道在后崖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天痕”开始动作,各长老们潜心推演,“天痕”可能由于新的双星而移动。 “天痕”中是蕴含天意的,他想起师叔们的话语,一颗心被鼓动了起来——“天痕”连天意,阳星即将出世,如果接触“天痕”……只要小心些进入后崖禁地,只要一试—— 其后种种,不过是他真成了阳星,师门震怒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师父云中君将他放下了山。 在只有长老参与的审判上,他被指为“孽生贪欲,不敬天道”,但他半分不悔。 那时,今日,他问出相同的一句话:“难道人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吗?” 褚阳已然明白,皇甫令是在景行山上设法让自己成为阳星的——自然,阳星的身份,在她的摧毁之下,今日也困不住他了。她面具下唇角浮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但是这个世界——到底只有一位客星。 皇甫令似是察觉到了银面具之下冷视,凌然高呼:“褚阳,你为客星,有你的天意,我如今舍弃阳星之身,要与你相争!此地该由此地之人掌握,你不会赢!” 闻此,云中君眸中冰冷,又飞一指诀击向皇甫令,道:“景行宫不容你肆意妄为。南宫绝星命已移,我必要带走。至于你与褚阳之争,褚阳胜局已定,若你执意罔顾天下而争主位,你落败时,我不会让她留你性命。” 皇甫令肩头一痛,麻痹感几乎要蔓延到心脏处——他看向云中君,他白衣如旧,却毫不顾惜旧情,以道法伤人是为门规禁止的,但他这个景行宫掌门做起来毫不犹豫。皇甫令笑了两声:“好。今日你救下南宫绝,那她落败时,我也不会让你救她的性命。” 云中君压制仍在,褚阳不知是由于修为卓著、还是云中君刻意为之,一直行动自由,她便拨开士兵,捡起浮休剑,拉着南宫绝退到云中君身后。 在走向昶城前,她回眸看了一眼皇甫令,对他道:“我的性命,不值一提。” 褚阳拉着南宫绝走,云中君落后几步,褚阳此时也顾不得云中君如何,或者在她心中,她早已安排好了云中君的位置,以致不必特别想起。她专注地计算着距离和时间,把握着转瞬之间的时机—— “出兵!” 褚阳扬声而喊,用最耗费内力的传音方式,将来自总指挥的指令如海浪般卷向昶城——一瞬间,城楼上擂鼓乍起,邵迪手握重刀、策马扬蹄,战车队车轴上锋利的车軎旋转出寒芒。 几乎同时地,身后烟尘滚动,皇甫军的喊杀声直逼昶城。 炮车迎褚阳面而来,车上将领是她的麾下,挥旗喊道:“防御准备,避让总督!” 炮车上迅速支起复合板,为三人开道,褚阳顺势将一股内力灌向南宫绝,却发觉他经脉通畅,不置可否,疾语道:“将军入城不便,先随军向前。” 南宫绝颔首,转向军阵中去,云中君也追上褚阳,轻轻将她一带,便一同跃过千军万马,飞上城楼。落定后,因褚阳平素威慑,众将领肃容以待,不敢分心,指挥若定。 褚阳俯瞰城下战况——炮车队在箭雨之中被扎得像个刺猬,一旦覆甲的马匹受伤,他们便放开缰绳,卡起,成为一个炮台,其中喷薄而出的红光在皇甫军的前锋骑兵中炸开,热浪席卷、带起破碎中泛起的血雾。步兵列着阵型紧随其后,短兵相接之时,由于迎头是混乱的火炮,皇甫骑兵的优势被极大削减。 好一片人间炼狱。 很快,火炮耗尽,步兵优势减弱,皇甫军的重甲步兵精锐也步步逼近,邵迪转攻为防,向城门处后撤。 此时,二层城楼上,一将领对褚阳高喊:“砲机就位,复请指示!” “攻。”她漠然看向城下血海,抬手示意。随着这一字落下,重石以千钧之力被掷出,砸向皇甫军中沉沉浮浮的人头和工程器械。 以现代力学为原理构造的南境砲机,有着这世上最远的有效射程。 皇甫军死伤惨重,将士们本因南宫绝拿出诏书而心中疑虑忐忑,又连连遭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屠戮。皇甫令掌兵多年,部下皆忠心之辈,此番有许多亲信随军担任要职,因此,即便是有所谓的“杀皇甫令者为帝”的遗诏,他们依旧向褚氏“反贼”进军。 “殿下,褚氏兵不强,但器械利,现在士气被挫,请殿下决断。” 皇甫令微眯着眼睛,看向昶城上石雨呼啸,道:“此时退兵,世家、他国会如何看待皇甫氏——既有禹、凌之乱,而天鹰、木邪两方不宁,不战则无名,我称此战胜、此战便胜。” “辨盲区!”他大喊下令,一抖缰绳,风驰电掣般冲向前方,“收束前进!” ——这场交锋,从盟军的火炮和砲机开始,到皇甫重骑的应对,褚氏砲机被毁,血卫和冷洇染破阵支援,其后是盟军佯装受挫,引皇甫军入瓮城诱杀,并出冷氏骑兵冲杀,最终,以皇甫军的后撤结束。 褚阳没有亲自作战,战鼓的信号、将领的呼喊成为她命令的信使,在她的指挥下,褚冷盟军步步稳妥,击退了皇甫军。 夜幕之下,在火炬的热意中,褚阳看向那薄薄的绢帛,上面的赤红玺印是用墨侵的,即便这绢帛遭百般污损,那印和那上面的一行字一般清晰。 “南宫绝多谢相救。” 南宫绝长身玉立,任由褚阳摆弄着那遗诏,显得十分客气。但褚阳知道他不至于真有所感谢,直言道:“若非云掌门,我也不会竭力救你。先前皇甫令言及毒杀一事,你以为皇甫玦和谭仪能否察觉?” “既要无色无味,又要产量大、毒发缓、且微量致命。”南宫绝淡笑,似带了一丝轻蔑,“这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毒。” “那他或许确实下毒,但可能不是致死——或许是令皇宫失去抵抗能力。其目标不过皇甫皇帝、皇甫玦、谭仪三人,或再有一个南宫月,他只要派极少人进行暗杀便可。”褚阳如是阐述,“不过,你还是低看当今毒门了——圣医岛就可以制此种毒。” “……那皇宫中的人会怎么样?”冷洇染在旁十分忧虑。 “陈月他们自有后手。”褚阳答道。 “皇甫令在追捕萧清,想来月家主她也有安排。”南宫绝就势道,他看向冷洇染长蹙的秀眉,“请冷姑娘安心。” “不过,明日皇甫令的攻势只会更强,但现下我们砲机受损、弹丸已尽,分散困杀战略又无法再用……总督,我们要怎么应对?”邵迪更关心明天的恶战,沉声询问。 褚阳敲了敲腰间银面具,却问:“你真不明白?” “这……”邵迪一下子避开眼神,思量犹豫之间气息不稳、神情微有慌乱,最终,他咬了咬牙,道,“总督不遗余力,不会是只想打这一次吧?” “的确仅此一次,只是在撤军之前,还能下他些颜面。调度诸事,稍后大会上议。” 褚阳又转向南宫绝,“你如何打算?镇北卫你可安排妥当?” “我自前去烨城,总督不必替我安排。”南宫绝作答流畅,似是心中早有考量。 褚阳却迟疑片刻,道:“昶城情势多变,你最好随盟军同行,褚氏军多有不便,郡主会安排你的席位。” 冷洇染怔愣片刻,又看了眼南宫绝,她本不愿意在这种要紧的时候分心,但既然是褚阳的吩咐,她应答得也快,又对一直不语的蓝九龄道:“总指挥,一会儿分一些我的护卫给他,行吗?” 蓝九龄颔首,依旧不出声。 “各位先去整顿人马,飧后之议,及时通知各部。”褚阳发话后,众人退离,她将手中遗诏递还给南宫绝:“盟军无暇,请将军将此昭告天下。” 南宫绝一时顿住,没有接过,敛眉垂眸着问:“为何不杀我?” “杀了你,还会有别人。”褚阳仰头看向夜穹上天星零散,嗓音里是让人心颤的空落,“南宫绝,我对我曾做过的事十分抱歉。如果你明白,请帮助冷洇染,她会倾听你的所求。” 南宫绝看向她,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些与过去不同的东西——在这场她自己挑起的斗争中,她似乎不得解脱。 他接过那张绢帛,道:“我明白,我不会和你一样。” 次日,昶城城门紧闭,皇甫令万众人马列阵于城门前。城内,盟军军队拥挤在这座粮秣不足的城池中,听凭着褚阳的号令。 她俯瞰那乌压压一片的人头,合上银面具,高举起寒光潋滟的浮休剑,朗声高喝:“‘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天下纷乱,皇甫令视盟军为大敌,而不问世家之乱,是畏惧我们夺走他的天下。而今,我们为了更大的胜利,要后退避敌,但皇甫氏终将覆灭,等到那一日到来,在场的每一位,都是新朝功臣、军功在身,从此再无哀鸿遍野、妻子冻馁!” 冷洇染咽下紧张带来的颤抖,抬剑高喊:“盟军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等连绵的喊声平息下来,主城门被全部打开,城内寂静一片。 铁蹄和斥候的脚步踏入主道,皇甫军便看到了主道尽头立着的黑衣人影,她身后列着一小队骑兵。 带领先遣队的将领踌躇不前,他看向道旁建筑,看不出有所埋伏的痕迹——事实上,虽然昶城建筑以砖石为主,不便火攻,但在这样规整、又规模不大的城内打巷战,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这位将领即刻请示皇甫令,很快得到了前进的命令。 只是,他们一动,前方的褚阳也动。她即刻翻身上马,和身后骑兵一同振策飞驰。 这一番,带领先遣队的将领一下意识到这里面定然有诈,他略加考虑,将身后士卒分为两道,各去另两侧查探,并向皇甫令请示让大军入城——毕竟褚冷方面军队人数也不少,不易隐蔽,只要人数压制到了,他们自然会崩溃。 只是,侦察队在深入时遭遇褚冷的伏击,被乱箭射杀。 等到大军到达时,看到的是己方士兵一片狼藉的尸身。那位将领白着脸,仓惶地道:“他们应该不敢分散兵力才是,他们军队人数众多,怎么也没法隐藏……” “你还真是小看他们的工事了。”皇甫令冷冷一望,又回首道,“再有轻莽者,军法处置。” 皇甫氏的重装军队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入城中,汹涌、势不可挡。他们的盾抵挡着箭雨,他们的刀弓追杀着行踪无常的弓箭手,他们的铁马几乎要震碎土地。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虚幻 策马跑过空寂的市坊,褚阳轻拉缰绳,跃下马,身后骑兵也随之一停,她吩咐道:“你们先走。” 众骑兵领命,进入一家门口悬着酒旗的酒馆,褚阳见他们入内,从一旁残破的竹箱中取出几个的草编娃娃。她用剑划开草杆,从中取出几个缠着引线的弹丸,弹丸是早备好的。她坐上马背,用火石点燃火把,轻叱一声,马儿便向前冲出。 市坊之下是规模不小的地下通道,这个由地窖、暗渠改造而成的通道,通向昶城以西的河谷地区。在一刻后,全体盟军将完成地下撤离。 褚阳不在其中。 她夹着弹丸,火光一晃,便点燃了引线。 第一枚弹丸,炸市坊。 她策马而去。 为什么她总是深陷险境?为什么她总是身先士卒?为什么浮休剑上亡魂无数?…… 她此刻奔驰于满是敌军的空城中,也想到了这些问题。 第二枚弹丸,炸府宅。 火海喷薄而出,她控制着缰绳转向,从小道迎向皇甫军涌来的方向。她抚摸着马鬃下的皮毛,在起伏中绷紧了身体,疾风之中,她轻拂马首,落下一句:“众生骎骎,勿怪无常。” 拐过一个弯,皇甫军迎面而来。她借着马脊着力,轻跃上房顶,疾步奔向城门,黑影掠过朗朗青天,让皇甫军很快注意到了这移动的身影。 其中一人高喊:“那里!银面具!” 军队即刻骚动起来,弓手弯弓瞄准,传令兵向后狂奔。 但褚阳在瓦上如履平地,不过转瞬便飞出数丈,让弓箭手冷汗连连,屡屡脱“靶”。不远处,皇甫令看着那身影向东而去,眼中爆发出狰狞的痛恨,但他意识到了异常,于是向身后一将领道:“加快搜查,东组关注褚氏动作。” 那将领刚领命,皇甫令便飞上房顶,手中长剑出鞘而鸣,剑势与战袍卷起一阵风,直直逼近褚阳。 褚阳侧首看了眼,后方来者汹汹,她面上未起波澜,只调动起经脉之中的力量,又点燃一枚弹丸,掷向皇甫军,他们本分散向前,却被蔓延的火海所阻拦,此时已和火光融为了一体。 闷响过后,硝烟弥漫,她加速前掠。皇甫令也不回头,竟一点点接近了她。 看到高耸的城楼,褚阳振袖一跃,准备借一侧高楼飞上,但皇甫令找准了时机,在她转向之时,划开一道威力极强的剑气。 褚阳目沉如静水,拨出浮休剑,回身亦送出一道剑气。她心中微沉,轻功的消耗还是过多了,让她不得不以攻为守,若在她最佳状态,足可抬手抵御。 褚阳的这一道剑气,似乎没有皇甫令的强悍,并没有撼动他手中的剑。褚阳攀至高楼之顶,皇甫令也随之而来,他再次运气,飞身刺向褚阳单薄的身体—— 剑光凌冽之中,褚阳左手一扬,一大把带着特异香味的药粉迎面向皇甫令袭来。刹那之间,淡红色的烟粉散开,皇甫令即刻闭息,却也感到一瞬的无力,但只这一瞬,褚阳已跃上城楼。 皇甫令已然知道,褚阳会再次逃脱——而她的筹划,也一定成功了。 他看着褚阳拽起一根粗长的铁链,与此同时,昶城的两道城门同时落下,发出沉重的巨响。那巨响像助长了城内的火海,它们越烧越旺。 此时,他鬓角的发丝冰凉地被风吹起,在这久无风雨的平原上,吹起了干而烈的北风。 皇甫令陷入扭曲的情绪,褚阳的所作所为从来出乎他的意料——不论是器械、工事、战术,并非她所行多少机巧,而是不合常理。他永远不清楚下一刻她会做什么,但她却好像十分清楚他想要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吟哦道:“客星昼行……” 褚阳落下城楼时,看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闻人铭便装而来,没有易容,一双风目微眯,手中竹骨扇慢悠悠地晃着,两匹马被拴在半插入土的残破车辕上,血腥味让它们打着响鼻。 褚阳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还是走近了他,问道:“你不是说去天枢阁处理事务吗?” “我截到了凌州的传讯,解忧请你速往。”闻人铭言谈自若,“我猜——仙子也是要去的,所以就带了马来。” 褚阳沉默了片刻,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我正往安城去,见到门人肃清时扣到了一个小孩,他是逐流帮的人,正揣着信。”闻人铭说着将信递出,褚阳看上面确实是解伯兴的字迹,那上面写道:兴州有异动,劳主上速来凌州府。 “兴州……?”褚阳压下心中困惑,对闻人铭道,“我虽已大略安排下盟军日后行动,但还未告知冷军方面、和云中君我要离开的消息,只怕不能即刻动身。” 闻人铭淡笑道:“既然你的麾下知道你会南行,总归会告诉他们的,凌州事急,不好耽搁。路上多处封锁,我和你一起,等你到了凌州,我再回盟军这边。” 褚阳微蹙眉,她从不撇下自己的军队,但解伯兴的叙述,让她感到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她又看了眼闻人铭,道:“好。” 二人穿山岭、走水道,风餐露宿。褚阳毕竟修为高深,不论怎样来去,都精神尚佳,但闻人铭却不能像她一样。为了通过封锁,褚阳也不止一次见过闻人铭和三教九流的各派领袖打交道,加之,他总一个人把事事安排妥当,自然会疲惫。 闻人铭面上不显,但休息时常按着额角。 褚阳觉得有些奇怪。 此夜晴,他们行至峡谷地区,风急而冷。闻人铭在背风处生起了火,火光让他苍白的面颊上生出暖意,但在一旁坐着的褚阳,很清楚地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她起身,走过去。闻人铭见她过来,忽明忽暗的眸中露出疑惑,不自觉放下了手中的粗糙的薪木。 “伸手。”褚阳垂眸,语气平淡。 闻人铭一时没有反应,只仰面看着她的墨黑的眼睛。褚阳感觉他反应太慢,又俯身半膝蹲下,伸出右手,道:“我要切脉。” 闻人铭一刻未动,但她附身、屈膝、伸手的动作,都被闻人铭的眼神紧紧跟随,几乎黏着在她身上。等到她半膝着地,那白皙的手伸到闻人铭面前,他终是动了。 他一手抓住褚阳的右手手腕,一手轻挽过她的后颈,褚阳被他拉得向前倾,只见着自己的脸和他的脸越发接近,直到,双唇相触。 柴堆浮起噼啪的响,唇上暖意似火。 闻人铭闭眼描摹起她的唇角,浅淡、温和。 褚阳却看向身后密匝交叠的林影,在微弱的火光中狰狞、漆黑,如同鬼蜮。她的心在向下坠,从崒嵂之巅扑向千丈云霭,不停、不停失重。 她抬起双臂,双手按向闻人铭的脊背。他感到她的触碰,怔愣地睁眼,全身不自觉地一僵。他将唇退离,看向她眼中幽沉却像在晃动的光,她像在看他,又不像,但她确实向她而来。 他的心为之兴奋地鼓动,却在这种激烈之中,又感到隐隐的焦躁与不安。 褚阳向他颈侧倾去,十指轻划过他背后的有些粗糙的棉纱衣料。她几乎已经拥住了闻人铭,他微哑地唤她的名字:“褚……阳?” “嗯。”褚阳的唇细微地动了动,声音似乎直接从她喉咙间溢出,“别动。” 她运转起经脉中不得安宁的力量,凝于指尖,又将十指如奏乐一般地置于恰当的位置,那流淌的力量,便顺着她指尖进入他的体内。 她闭上了眼睛。 闻人铭感到自背脊传入体内的一股清凉,已明白她要做什么,这清凉之意将他的不安抚平了些,但却叫他的内心深处,越发生长起妄念。那些危险的念头缠绕着疯长,似乎没有穷尽。 他想到解伯兴。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这些长成参天大树,他自己或许还比较幸运,褚阳不会给他下个五年。 渔船棹痕悠悠荡开,弹指数丈。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褚阳静坐于船尾舷边,向南方眺望,渐渐的,一个狭窄的码头依稀可见了——渊河水势已平,水位高涨,凌州动荡之下,凌州府平民举家逃难,至今仍有几位面容灰败的百姓在码头处上船。 他们最终以渊河水路抵达凌州府——许城。 向许城走了没多久,便被大路上的刘氏兵卒拦下,他们戒备地用矛指着褚阳、闻人铭二人:“什么人!?” 褚阳看向闻人铭,微微摇头,此时她没有戴着面具,那一双眼睛里水光平静,闻人铭接过眼神,答道:“我们是自殷州来投奔亲戚的。” 刘氏兵卒戒备不减,神色更为小心:“凌州府里现在待的都是贵人,哪有你们这样的穷亲戚。” 南帝褚阳微微挑眉,天枢阁主闻人铭抿唇一笑。 “还请行个方便吧,带我们入城去,我那堂兄在刘氏军帐里,等到了里面自然就说得清楚了。”褚阳淡声说着,便从背囊中取出一个钱袋子递出去。 “如今殷州龙战虎争,寒荆与我在殷州行商多年,也是走投无路,才到此间。”闻人铭信口开河起来自然无比,因他与褚阳刻意收敛气势、弄得灰头土脸,倒真像一对逃难来的夫妻。 而褚阳在路上就扔去了浮休剑的剑鞘,自然,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扔了。她颇为熟练地用老藤将剑身固定在腿侧。浮休剑吹毛断发,闻人铭以为危险,但褚阳却亲自给他演示了十五种如何抵御剑刃的方法——包括如何在荒山野岭里制陶。 刘氏兵卒被他们说动了,但他们只愿意偷偷放他们二人进城,许城外防的巡逻看似严密,内部却十分松散,没有队伍在城中巡视,也没有忙于备战的兵卒,仅有一些壮丁在运送着粮秣,不知是什么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都没有说话,城内安静得异常。 褚阳大致想了想许城的地图,便带着闻人铭向城令官邸走去。 走到半道,她将背囊递给闻人铭,取出了浮休剑。 像是预知到什么一样,她深深看了眼这柄举世无双的利剑,然后对闻人铭道:“闻人铭,你回殷州吧,我需要冷氏自西攻打翰城。” 闻人铭即刻僵在原地。 褚阳提着剑,没有停下脚步。 他看着眼前人步步向前,背影纤瘦,姿态萧疏,这几日一直沉在心中的挣扎于此刻爆发了,他终于明白了解伯兴所说的杀身之决心——他颤抖着手,追向她的方向,决意告诉她一切。 而褚阳侧首回首,看了他一眼,极淡地笑着说:“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闻人铭想,她是明白的,在这场乱局中,她要利用他们,必然看得明白。而他和解伯兴的立场,在她心里也是不同的,她如此坚定这立场、一以贯之,几乎让他受之有愧。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那时,她这么说。 他还是停了下来,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散在烈日的光晕中,仿佛和太阳融合在了一起。 行入空旷的城令府,褚阳看到了解伯兴。 解伯兴立于檐下阴影处,手持一木匣,见她到来,神情依然沉静。这位清隽的青年素来穿着深色,微垂着眼,周身气度沉稳,如今也是一样,仿佛多年未变。 褚阳在院门处驻足,解伯兴自顾自沉默,褚阳犹豫了一瞬,道:“解忧,即便我口不能言、身不能行,要杀你,也有上千种方法。” “主上以为我有罪。”解伯兴抬起了眼睛,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在阴翳中绽出不寻常的光亮。 褚阳道:“我想瞿嘉灵不会背叛我。” 瞿嘉灵是兴州的主事者,兴州总督是他明面上的身份,但在南褚的统治中,他是在六州统一的战争中唯一和褚阳结盟的军事首领。褚阳将南帝之权部分委托于解伯兴,而瞿嘉灵所管辖的兴州,并不直接从属于褚阳,因此一直不在解伯兴的管控内。 “主上以为我会背叛吗?” 褚阳沉默片刻,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匣,问:“这是从那里来的?圣医岛?” “主上知道这是什么?”解伯兴按住了手中的匣子,看向褚阳的眼神里带着晦涩的渴望。 自她见到解伯兴起,她经脉中属于血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她始终自若,面对解伯兴带来的未知危险,也只是回答:“并不清楚。只是,既然压制了血蛊,应该也是什么相近的东西。” 解伯兴笑了笑,按紧了拿着匣子的手,几乎关节泛白,他轻声道:“主上,我真是恨你这幅从无畏惧的样子。” “你看轻了这世间许多事情。”解伯兴颤着指尖将木匣打开,匣中幽幽的荧光浮现,那里是一只通体翠绿的多足虫,“大概也包括这只‘碧玉树’。” 即便稔知圣医岛密经上的每一种蛊,但她并不知道“碧玉树”是何物。她看着那虫散发出的荧光,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而原本在经脉中平静的血蛊,一下子狂躁起来。 血蛊的反噬加剧,很快,骨血中渗出令人发酸的虚弱。 “主上已经有所感觉了吗?”解伯兴观察着她几乎不变的神情,缓缓询问。多年相伴,他似乎在读懂褚阳细微的神色上很有长进,此刻,他看到她的眼尾微微下沉——那是她用雷霆手段的前兆。 她抬起握剑的四指,又落下,再次握紧了浮休剑:“解忧,你想要什么?” “这世间留不住主上,主上也不曾对这世间诸事有过分毫在意。”解伯兴拈起“碧玉树”,那荧光更盛,刺得褚阳双目疼痛,“但主上想要的,难道不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此时,血蛊的反噬开始带来疼痛,一会儿是烈火焚烧般的炽热,一会儿是坠入冰窖般的寒冷,褚阳用剑支撑起身体,“如果我否定我所相信的,那这世间一切,我都能以为是虚幻……但我没有,解忧,你不明白。” “主上又明白什么?”解伯兴眼神中似有怨愤,“主上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你活在这个世上而已。” 褚阳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模糊的声音,她听不清来源,一种失控的情绪蔓延开来,直到“这个世上”一词直灌入她的耳朵,像是什么解封的咒语,让她心底顿时燃起怒火。 ——欲掌控我者,死。 她遏制住手指的蜷曲,向前挥剑。 一道极为强悍的剑气,以破天劈地的气势,斩向解伯兴。 此刻的视线已经模糊。 她看不清解伯兴的表情,眼前却浮现出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白衣如雪的样子。 此刻的她已是强弩之末,但她又竭力送去她全身的余力,拦下那道受之必死的剑气。 这也是解伯兴第一次看到褚阳施展圣医岛道术。剑气消解时,强光一晃而过,罡风霎时一停。紧接着,便是“嗵”一下的重物落地之声,解伯兴的心跳为之一停—— 她若因他有损,他有死罪。 …… 漆黑笼罩了褚阳,她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也看不清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分别。与科学知识为伴的十数年里,寂寞与欢欣同行,有来自父母的压力和关怀、少年天才的迷茫和得意、探寻真理的孤独和兴奋……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像是好梦难长,她被拉离了能肆意开辟自己道路的世界。或许是这新的世界令她无比痛苦,她真的不愿忘记二十二年前的一切——她如行尸走肉般地生存在这个世上,若非一点探寻归途的信念,她确实能即刻放弃自己于此的生命。 因此,她从不顾惜自己。 但见这世间之人挣扎,她有时也会生出一份悲悯。或许,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们留一些活路,才配得上属于人类文明的高尚。 “少董,您还好吗?” 在虚幻之中,AI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它始终平和的语气与她十分相似,但又与她的淡漠南辕北辙。 “天枢。”褚阳落下这两个字,做不出回答。 “少董,一直以来,您都很辛苦。”AI如此叙述,只是像陈明事实,但它其后十分主观的表达,让这个AI如同一个具有情感的生物,它道,“我一直在等您。” 等我? 褚阳已经无法思考。 这是她脑海中自导自演的梦境,还是AI在这个世间的真正投影? 她乍然惊醒,呼吸回到了胸腔,感知着胸前的触感,她正躺在薄衾中,鼻尖仿佛有幽微的木香。 但眼前一片漆黑。 她稍有惊愕地坐起来,探向自己的手腕,才知道是经脉混乱引起了目盲,依照她往日的调息速度,大概需要三四天恢复。接着,她心头沉重起来,受到那“碧玉树”的影响,加之损耗导致的内伤,若没有药物,这恢复的时间——似乎有些遥遥无期。 她试探地摸向床沿,又摸向自己身上的衣装——确不是她在昏迷前穿的那件黑袍了。 此时,不远处有推门声,接着是步步接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熟悉,她还不是十分肯定,但她还是平静地叫出一个名字:“解忧。” 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并没有说话,想来她猜对了。她微微侧首,半敛下自己失焦的眼睛,问:“这是在哪?” “桠口,青方镇。” 褚阳道:“既然你已经蚕食了刘氏,南军也只能直接北上了。南帝印在你手中,你就好好调度吧。” 解伯兴语气中颇有些冷嘲:“主上就这么将南军拱手让给我?” “那‘碧玉树’足可要我性命。你说呢?”褚阳唇边勾起的弧度似有似无,“你有囚禁我的心思,难道我说一句‘我是你的主上’,你就会让我走吗?” 解伯兴沉默了一阵,道:“主上信任闻人铭,将银蛇面交给他,但闻人铭早前就与我共商,要主上不再置身乱局。我只是这么做了而已。” “我信错了他?”褚阳轻笑一声,“你又怎么知道,我如今在你面前,不是我早有预谋?闻人铭与你一同挥戈皇甫氏,而你二人又都不会抢夺冷氏的皇位,这不是我乐见其成的吗?星命颠覆已在眼前,我摆脱军务之事,自有时间探寻大道归途。解忧,你甘心被我利用?” 说到最后,褚阳的语气逐渐锋利起来。 解伯兴一时间心中退却,但很快,他想到依照褚阳的个性,私下说话时她从来语气清淡、不刻意强调,现在她这副作态——似乎深知自己处于困境,乃至将这种急切表露了出来。 可…… 借着穿过窗纱的天光,解伯兴细看褚阳神情,却察觉到她始终侧首,并不直视他,这与她过去的习惯大为不同。 他犹豫地靠近了她一些,她也只是微蹙着眉,正过脸来,但依旧敛目。 他里心几乎是觳觫的,一个令他不敢想的猜测冒了出来。 “主上。”他伸出手去,触向她的面颊。 褚阳抬手握住他的小臂,制止了他的动作,而那双幽沉的眼睛,终于对他张开了眼帘——不见了常见的空茫,而是失去生机的死寂。 “如你所见,解忧。”褚阳手上的力气近于柔弱,但语气里的强硬不容忽视,“我现在无法视物。” 作者有话要说: 褚阳手下留情了,然后她瞎了,被关起来了。——这个故事教育我们要好好处理上下级关系。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歧路 入耳是整齐的喊声——这是在晨训。 南军的训练并不算十分严苛,但相比于这里常见的军事训练形式,南军的训练更为全面,也更求高效。不过,南军军法严明,要求也高,不仅有对行军交战的训练,还要被各类□□普及医疗、文化知识,考试频繁,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好去处。 南军驻军之处,在青方镇外。青方镇位于叶州边界,南褚对边界的管控一向外松内紧,虽然这里的民众不知道南褚的官吏有哪些,但都能指出管这儿的军务司是哪个。 凌州大乱后,蛰伏已久的南军便大张旗鼓地浩荡北上,打退了皇甫令派来清剿南境的军队,自此由暗转明。 昨夜褚阳在解伯兴的军帐里,他告知了她这些事。 解伯兴一早去处理军务,她一个人静静地抚过这里的陈设——没有浮休剑,想来解伯兴随身带着了。 将手掌放在粗糙的桌面上,她压制下因经脉混乱带来的心绪翻涌,但终是不能再忍,她右手扣着桌面,指甲死死抵着坚硬的泡桐木。 一股腥甜从她喉间弥漫开。 她按向几处穴位,忽略了自己身后的幽香渐浓,脚步渐急。 “褚姐姐……” 入帐的是一位美丽淑女,双瞳剪水,黛眉若远山,一身青色束裙,不显得娴静,却是难得地气宇不凡。她提着朝食,看到褚阳艰难之态,眼中溢出一点泪光,掩住了她原本复杂的神色。 褚阳微怔,放开双手:“阿愁?” 解愁将篮子一放,便拉过褚阳的手:“我好想你啊,褚姐姐,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兄长拦着我不让我来找你,你过得好不好?” 听着对方带着哭腔的语句,褚阳却有些犹豫:“阿愁,你兄长让你来做什么?” “褚姐姐受了伤才会回来。”解愁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哥哥自然是让我来照顾你的。” 解愁将篮子里的油纸包拿出来,又将用遮布外的巾帕擦褚阳的手,巾帕上的液体带来一丝凉意。 蒸馏、反应——制医用酒精,被褚阳拉高的南境化工水平还勉强能达到这一点。 解愁将面饼放到褚阳手里,道:“褚姐姐,这点东西太简陋了,等到晌午,我给你炙鱼。” 褚阳慢慢地吃完这一餐,又被解愁侍候着梳洗,换了件衣服。衣服就在榻上,褚阳晨起时没有摸到。 不知这兄妹两个怎么做到的,衣服正合身,褚阳避开解愁的手,自己整理衣领,感到这衣服的料子细腻,像是她过去自己从来不穿的纱罗。 这种十分名贵的丝织品,有时各地也有代替银粮上缴的,褚阳过去都是从自己的私账里提出银款,把纱罗买下。因褚阳自己在外奔波,用不上这轻薄的衣料,基本全给了解愁。 褚阳心中生起一丝荒诞之感。 “阿愁。”褚阳的语气冷淡起来,“你兄长是怎么对南军众将说的,说我还在殷州?” 解愁一下子沉默下来。 “解忧让你不要告诉我,是吗?”褚阳睁开眼睛,眼前虽然一片漆黑,但她看向解愁的方向。 “哥哥也只是……”解愁想要辩解,但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阿愁,不论你兄长怎样,我不会伤害他的。”褚阳缓和了语气,“但你兄长这么做,是把整个南境向死路上推,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解愁深深地吸气,眼中现出薄怨:“褚姐姐去打翰城,不是自己要做皇帝,而是要别人做皇帝!褚姐姐要做南境之主,从来不是为了南境,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褚阳听此,冷笑一声:“我如何,南境众民有目共睹。天命之阻,何其艰险,我不以身破之,只要我一死,这南境还会回到五年前的样子,这不是你希望的吧。” 解愁被她冷语一击,说语也发颤:“那你何必亲自犯险?我都不敢想,你要是真的……这南境,这天下又算什么呢?” 褚阳起身,不欲和她再谈,只落下一句:“你和你兄长,真是一模一样。” 褚阳的这句话格外地凌厉,也刺得解愁心中疼痛,她翕动着唇:“若说是一模一样的对你之心,我认了。” 解愁离开后,听声音,帐外守卫又添了几个。 南军中许多将领都认识褚阳,当然,也有些只知道她的银面具。让她犹豫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显露身份来夺回对南军控制权,解氏兄妹免不了被杀,而这些年——解伯兴身为监察南境军务的抚军,自然也有他的势力。 正值南军合力北上的时候,褚阳觉得这不是个内乱的好时机。 昨夜解伯兴许诺她,他会让圣医岛送药来治她的眼睛,只需要她报上药名。解伯兴出身药商之家,粗通医理,加之他打通了圣医岛的关系,她猜测圣医岛中的医者,也都成了他的麾下,她无法做太多手脚。 但至少,她还能拼凑出一种烈性蛊引——用以在短时间内抵御“碧玉树”的干扰。 解伯兴收起了这个绿油油的小东西,但还随身带着,不知放在衣中的那个角落。每次他在的时候,她都感觉不到血蛊的存在,像是它们已经死了一样。现在她手无缚鸡之力,解伯兴一个人就能制住她。 正当褚阳推算着北方腹地的战局,有脚步声穿过门帐,停在她面前。 “主上。”解伯兴低声轻唤,像是故意克制着什么,“凌州天旱,南军日昳拔营。请主上与我同行,药材之事,我必会及时解决。” 褚阳向声音的方向伸手,指尖堪堪碰到他身上的衣纹,解伯兴一动未动,她微微前倾,她光滑的、紧贴她指尖的指甲便向上划去,她将手停在解伯兴的肘侧,道:“认识我的人有很多。以现在情况,我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他们面前,你大概也因此有恃无恐。” 解伯兴低头看她,她那双眼睛里全无神采,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手,以很细微的力量抵在他的臂上,这依旧是威慑和估量的动作,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种极为隐秘的满足——轻飘飘的威慑和估量,比她常见的漠视与严酷,总是特殊的。 但她对闻人铭的特殊,似乎还要更多。 他握住她的手,顺着她明显的骨骼,将她的虎口和手腕扣在一起:“主上那时为什么要救我?” 褚阳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解伯兴扣得很紧,她挣不开。她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于是她开始极力措辞,脱口而出:“我不喜欢杀人。” 解伯兴屈膝,半跪在她腿边,手依旧紧扣着她的手:“我向您请罪,主上。” 褚阳摆首,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试图打断他,便近乎急切地答:“你何罪之有?” “我错以为主上从不在乎些什么。”相比于褚阳的紧绷,解伯兴却不疾不缓地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但主上或许是太执着于那一件事。” “以前我觉得主上身上有许多谜题,主上来自哪里,主上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主上总是会说出我不明白的词,为什么主上懂得许多前所未闻的驭物之法……我遇到柯医师后,得知一些主上的过去,我才敢确信,主上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要再说了。”褚阳曲指反握,语气骤然重起来。 “主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才会让主上这么想要回去?”解伯兴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引诱的意味,他极为细致地拿捏着语调,希望让她放下戒备,能告知他更多。 “你不该问这个。”褚阳很鲜明地表示了态度,这种做法,对她过去持着的深不可测来说,几乎是一种冒犯。 “主上不想说,那我就不停问,问到主上想说为止。”解伯兴一下子松开了手,褚阳却不能放松下来,她听得出解伯兴的执着,她抗拒这种执着,像极了她自己的执着。 他顿了片刻,又道:“我和妹妹会替主上收拾随身之物,主上如此情况,又不便传唤随从兵卫,若我不在,还请主上勿离妹妹。” 动身之时,褚阳换了一身收束些的衣裳,眼覆白纱,又裹面巾,确实是让南军众将都认不出了,但他们见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女人,被身份尊贵的女医师解愁小心搀着,蒙着面,也不是将士装扮,心中都十分疑惑,只有少数将领知道这个女人是解抚军昨夜带回来的。 但解抚军权势再大,也有质疑之声:“抚军莫不是视军纪为无物?北伐在即,战事紧急,南军中不能有可疑之人!” 解愁将褚阳带到解伯兴面前,他虚握住她的手,解下他腰上所悬之银印。 “主上之印,轻易不交托于人。今伯兴持之,代其行事,不敢妄称权威,但职责在身、不能慢我主威严,凡违主上令者,自有刑罚处置。主上体恤,允我诸事从权,还望诸位信任。”解愁手握南帝印,言辞中威慑极重,“此女为我解家人,主上特命我带她谒见。” 如此一说,众将不再做声,听候发令。解伯兴抱褚阳上马,又高声下令各将归队,按次行军,此后自己也跃上马,与褚阳共乘一骑。 驰骋之时,褚阳侧坐,算是在解伯兴怀中,这般亲近,在褚阳眼中不算什么,或许在解伯兴眼中也不算什么,毕竟过去也曾有褚阳对他覆身以护的事,战场纷乱,也分不清你是你、我是我。 解伯兴有时匆匆掠过那些回忆,那些和褚阳在战场上一起度过的日子,常能想到一个画面——那时他与他的麾下被困,他腿部中箭,本无突破之可能,但在前方追击敌人的褚阳及时回身驰援,她像裹着狂风而来,剑出人亡,到他面前时,素白的面颊上血点如梅,他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她只递来一个平静眼神,以及一只尚干净的手。 那一战骑兵折损严重,几乎找不到一匹能走的马,是褚阳把他背回了军营。 无怪那天下第一勺的弟子,尤五味,以为南境之内,他所受褚阳之恩最隆。但这世间的恩怨,并不是桩桩件件都能分明。 南军北行的第一夜,解忧问褚阳:“主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褚阳饮药不答。 南军北行的第二夜,解忧问褚阳:“主上在那里过得如何?”褚阳沉默着将汤药一干而尽。 南军北行的第三日晌食时,解忧问褚阳:“主上是否想念那个世界的家人?”褚阳侧首揪下解忧手中的米饼。 南军北行的第三夜,解忧问褚阳:“主上为什么不愿提及那里?”褚阳伸手,解忧却不给她药碗,她心中的荒谬感终于到达了顶峰,她开口:“因为这一切都过于离奇。” 解忧紧紧注视着褚阳,等待她的下文。 褚阳道:“在那个宇宙,一切由粒子构成,粒子的种类,决定了我们运用、了解它的方式。如果要区别于‘你们’,我们,是地球上进化出智慧、发展出文明的物种,智人。你或许很难理解这个,因为这里能量的存在、传递方式和那里完全不同,虽然有相近的表象,但却——” 褚阳不愿意再说了。 解忧接道:“主上是指,虽然看上去和你的世界相近,但实际上却不能用‘你们’的方法解释?” “是的。”褚阳转向解忧,解忧的领悟让她不得不说下去,“就宇宙而言,在那个宇宙里,有无数颗太阳,是气体组成的巨大球体,我们称之为恒星,它们产生光和热,传递到附近的不发光巨型球体上,或是行星、小行星,智人居住在地球,地球就是一颗行星,独一无二的行星,离我们近的是太阳,光与热给得多,离我们远的,是群星,它们黯淡、只有在太阳不照射的地方,才能看到。但在这里,群星象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它绝不是远处的、和太阳一样的发光球体,而太阳,更无所谓照射与不照射,东西日出日落,竟是同时。” 解忧递给她药碗,她饮罢后又问:“解忧,你知道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研究这些。除了——景行宫?”解忧拿过空空的药碗,褚阳的话并没有给他太多震惊,或许是他本就不关心这些深奥的原理和规则,但在褚阳的叙述里,他明白这些对她,或者说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来说,都十分重要。 褚阳沉默下去,用一旁的湿布擦手。连吃了三天药,加上她有意调息,她的眼睛恢复了微弱的感光能力,边听得解忧动作,帐内便是一暗。 为什么解忧一定要和她在同一处就寝? 褚阳或许知道,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希望解忧因为她偏离他该有的道路,于是,她在解开自己的外衣前,低声道:“有时我觉得自己看这世上众人,如同人看畜生,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既然是两种东西,那各自有各自的道路。” 接着,她便感到面上被轻轻覆上一只手。 “主上的那条路,只有主上一个人走,不是太孤单了吗?” 南军不断北进,解忧不断询问褚阳有关她的世界之事。而在另一边,“剿皇甫令者为帝”的流言席卷中原地区,南宫绝在烨城挑起“灭贼护国”的旗帜,很多有意起事的世家跟从他,而退居殷西一隅之地的褚冷盟军也得以留存。 皇甫军刚刚控制了殷东、朔州地区,却又要面对烨城的南宫绝联合禹山祝氏的骚扰,致使他耗费数日,依旧未抵达国都翰城。 与此同时,天鹰铁骑叩红铜关。 皇甫令自知以中原纷乱的形式,皇甫氏若抽调戍边军入关平乱,他们听令的可能是很小的,而此刻天鹰铁骑已经在红铜关外待命,看来是想乘人之危,谋求些好处,但那九万戍边军在,他们绝无机会进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天鹰或许希望用自己的某些条件换取红铜关。对他而言,这是一条摆在他面前的以虎驱豹之计。 只是,为何他一直没有接到天鹰使者的求见? 而在殷西之地,天枢阁总阁所在的安城,冷洇染对上了一个棕发碧眼的高大异族青年,这人生得高鼻深目,一双眼睛凌厉得像鹰一样,穿着中原服饰的样子有些别扭。 东斯拉夫人?不——按这里的国家来说,应该是天鹰。 冷洇染学美术,观察力强,仔仔细细看起来,也知道这是北方的异族,便秀眉一挑,直接断了他的话路:“天鹰国风景美吗?” 听到主座上的绝色女首领这样说,那青年快速将自己的惊诧掩盖,用有些僵硬的发音道:“我是天鹰国国王特使,陛下听闻中原地区皇子篡位,贵军高举义旗,有夺取中原之势,前来拜见。” 冷洇染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这副皮囊倾国倾城,一笑更是风雷皆动,让这异族青年有些痴迷了。但他很快就因为冷洇染的话语清醒了起来。 “你走错地方了。”冷洇染道,“昶城大捷后,我们没办法再赢皇甫军了。现在烨城的南宫绝比较强,你该去那里。” 青年掩盖着自己审视对方的眼神,说:“贵军的兵甲、器械让皇甫军闻风丧胆,我猜想这中原的主人,应该就在我面前。” 原来为的是那些火器。 冷洇染有些不耐,这个人展现出的隐约的侵略性,让她感觉到极为不舒服。蓝九龄在一旁做记录,闻人铭带着面具、摇着扇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要是褚阳在—— 冷洇染不敢放纵自己想下去了,她小心又恨恨地看了一眼将褚阳送到南方的闻人铭,又将视线转给蓝九龄,问:“蓝将军觉得他说的对吗?” “这位特使所言不差,但我们没有什么能给天鹰国的,他或许真的走错了地方。”蓝九龄温文从容地答。 冷洇染看他演得开心,又看向闻人铭,闻人铭“唰”地合上了扇子,道:“郡主,我在天鹰文字通译这块缺些人手,还请你把他给我。” 还未等冷洇染回答,青年特使眼锋一厉,扫向闻人铭:“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人铭喊了声“护卫”,那披甲执矛的士兵便鱼贯而入,青年特使做出防御的姿势,直视闻人铭,闻人铭悠悠道:“正好,也能给奥列格王子重温一下和他属下通信的内容,好一解思乡之情。” “原来你们早等着我来了,中原人果然狡猾得像狐狸一样。” 冷洇染踱步到他面前,有些叹息地说:“所以还是别惹情报大佬啊。” 青年特使冷哼一声:“郡主真的放心自己的后背交给这个狡猾的人?他有这么强的势力,对你难道不是威胁?” “那你真的小瞧我啦,我可是和南帝合作的人啊。” “南帝……?褚氏?”未料,在他沉吟的刹那之间,他急遽向冷洇染扑来,一个飞身阻断了她的后路,他不知从那里摸出一片薄薄的刀刃,抵向冷洇染的白皙的脖颈。 青年特使眼中怒火喷薄而出,沉声威胁:“放了我,不然你死。” 冷洇染一阵心脏狂跳,勉强回过神来时,却看到闻人铭和蓝九龄都一副淡定的样子,她一时骇然:这,她不是被挟持了吗? 等等……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夹住刀刃,运作体内内力。 不过刹那之间,刀刃化为齑粉。 在青年特使怔愣之时,蓝九龄起身拉开了冷洇染,士兵蜂拥而上地将他压住,绑了个五花大绑。 “真的,别小瞧和南帝一起做事的女人。”冷洇染慢慢地说,眼中流露出一种轻蔑式的怜悯。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乱世 翰城内的形势却未及殷西地区的平和。 皇甫令亲征殷州后,皇甫玦、谭仪以皇甫皇帝亲命召集宫中余将,夜传众要臣秘密入宫。大元帅府察觉后,留在翰城内的大元帅府亲卫,连同归附于皇甫令的禁军,围困皇宫,阻拦众臣听诏,并趁夜攻入皇宫□□。 宫人侍从因中毒无力抵抗,血溅宫墙,大元帅府擒皇甫玦、谭仪,以反贼论之。于二人将被枭首时,谭光率辅东卫攻入翰城,萧清射杀大元帅亲卫指挥使,皇甫玦、谭仪并起反抗,短兵相接。 辅东卫势如破竹,又以奉诏入京护卫为名,亲卫指挥使既死,群龙无首之下,禁军死伤无数,于是倒戈,辅东卫大胜,俘虏众大元帅府亲卫。 陈月衣国师袍而出,传皇甫皇帝口谕,诏众臣入宫,众臣惊惧,辅东卫刀刃逼迫,才至皇宫□□。皇甫皇帝气息奄奄,已然临终,道:“皇甫得天下,乃在枰上。天命所成,天命所亡。” 众臣惶惶,陈月道:“圣上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等?” 皇甫皇帝松怔,眼中浑浊,似有所视,向上伸手,道:“名节太子薨后,天下无人再祭禾丘,月国师勿忘为我祭之。” 语毕,手落,空余一殿死寂。 皇甫皇帝既崩,辅东卫戒严翰城。次日,皇甫玦受城内诸臣推举,代帝守国门,并以辅东卫谭光为首,整合诸军。 时值民乱,国库内帑财帛不足、粮米亦缺,一切物资匮乏,于是丧仪从简,皇宫内吊唁、祝祷三日后,即发丧皇陵。 南宫众人皆被释放,牢狱之灾终解。陈月在皇甫令下手前,已在北郊安置好老弱,这才没有人因狱中折磨而死,但南宫弟子都不免于病痛蹉跎,于是陈月自卸家主之位,皇甫玦夫妇请安置众人,又以国师身份主持国丧事宜,奔忙于国都内外,稳定局势。 此时,皇甫令为剿灭盟军,分兵两路,一路继续西行围剿,一路赶回翰城,并发调令向平州芟夷军、明州青龙军,令其各发精兵三万向翰城腹地。 禹州祝氏整合私兵,越过禹山,也向翰城而来。南宫绝在烨城收集旧部,组织起镇北卫的军队,意图沿渊河而下,向翰城去。 而在翰城以南,刘氏被南军吞并,南军以浩荡之势攻城略地,迅速击败凌州守军,陈兵凌州北部,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等待着最后直扑翰城的时机。 圣医岛的药材也抵达了南军军营,供给褚阳医治眼睛的药材先在夜晚到达,解忧在身边,褚阳不便行事,便想在翌日白天处理。 但清晨时分,一个褚阳的故人,也随着军需药物到了。 “圣药,小子柯绪前来拜见。” 圣药——久违的称呼,让褚阳心中微有讽刺。在圣医岛那些医者中,柯绪是少有的品德尚佳之辈了,过去她留他一条性命,让他成为“圣医”名号的继承者。 可现在,本该在圣医岛上的“圣医”,到了她面前。 解伯兴托请柯绪为褚阳制药后,大约是军情紧急,留下褚阳和柯绪两人相对。坐在案上的褚阳沉默片刻,最终开口:“柯绪,你从哪里来的‘碧玉树’?” 柯绪一身灰袍、风尘仆仆,听到她的询问,沉静的眉目间微微颤动:“你把洛浊的尸身埋在了蜉蝣岛上,后来那里爬满了这种药虫。” 褚阳陷入沉思。 柯绪又道:“我从洛浊的手札里找到,这种药虫叫‘碧玉树’,能吞食血蛊的影,配合药物压制,能够消解血蛊,当然,过程可能有些激烈。不过,你的血蛊噬体会不断加重,到最后,会比削骨剜心还痛,我想,圣药来日大业成后,也不想日夜受疼痛折磨。” 这位亲历往事的青年抬眸,看向褚阳在微光中的神色——那样不为所动的冷漠,那样触不可及的孤独。 一如过去,过去她坐在洛浊身边时,看向跪地颤抖的他时。 “可我还不能失去修为。”褚阳睁开了眼睛,“柯绪,解忧给你了什么承诺,让你能为之奔走?” 柯绪苦笑:“他什么都没给我,他那时说的是要将‘碧玉树’带给你看。这次他来传讯,附上了你开出的药名,我仔细查看,觉得很是奇怪,于是就来了。谁知道他背叛了你?” “……或许称不上背叛,但绝不能算忠诚。” 时间紧急,柯绪与褚阳叙过前事,便开始制药。柯绪听着褚阳一条条地报出药名和分量,以手为秤,取药时能分毫不差,又一心二用,一边熬制疏通经脉的治病良药,一边煨制催化血蛊的伤身之物。 静谧的军帐中,汤药发出咕噜咕噜的不平静的声音,炉火炽热,在旁的柯绪无法忍受这炙烤,汗水从额上流淌而下,在衣领处洇开水痕。 褚阳在不远处听着炉火燃烧之声,平静地教他怎么解释煨两炉药,为了防止解伯兴回来监视,逼问他详情。 褚阳却没想到,直到夜幕降临,解伯兴依旧没有回来。日昳后,解愁过来和褚阳说了一会儿话,并要带着褚阳离开,褚阳拒绝,解愁无法,只好在褚阳身边看着。 褚阳有意转移她的注意,通晓药理的解愁,终究没有发现柯绪最终呈上的两碗汤药,有不同的功效。 褚阳先拿过疏通经脉之药,饮下那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混合物,便有一股暖流从腹部蔓延至全身——她睁开眼睛,那双深沉漆黑的眼睛转向了解愁:“阿愁。” 这眼神是实在的、有光彩的,但很冷,不像过去对她的包容,解愁心中颤了颤,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怨恨与无奈涌上喉头:“褚姐姐,你是怎么看我的?” “你是解愁,是我要保护的人。”褚阳答得有些慎重。 “——是要,却不是想吗?”然而解愁眼中的情绪更为激烈,“褚姐姐,我夹在你和哥哥之间,怎么不痛苦呢?我既希望褚姐姐不被琐事烦恼,也希望哥哥不因为对你的感情而不得方向,可如果褚姐姐对我的情义,都是空中楼阁,那我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站在你这一边。” “阿愁,你不需要站在我这边,你只要保护好自己。” 褚阳拿过第二碗药,一干而尽。激发血蛊的药物甫一进入,便点燃身上四处的火焰,带来极痛的热意,顺着她抬起的手汹涌而上。 褚阳轻挥出一道掌风,空气中悬浮的灰尘便被一股强风推到帘外。帘外夜色深沉,她看向柯绪:“你先在南军军营内,不要妄动,解忧久去不回,我猜想是有紧急之事。解愁劳烦你照顾。” 解愁看着她,眼中似有许多话语未来得及吐露。但褚阳只最后望了她一眼,便掀帐而去。 在将领议事的中军大帐之内,用丹砂绘制的地图铺在拼成的长桌上,占据了多半空间,数位着甲的战将站在地图旁,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话语中流出浓重的火药味,像是处在极为难堪的处境中的猛兽,极度警惕外在的变化。 一位女将扬声打断对面二人的争执,道:“别吵了!不论解伯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一定要去看看的,这是为了主上。” 两位粗髯壮士同时默了声,倒不是这位女将军衔大,而是一般在南军中,女将和南帝的关系更近。 那女将拿起被丢到一旁的指挥棒,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多月前,往生门因原址被皇甫氏查到,全体搬迁,自鬼哭谷向南,不知所踪,先前报辎重被截击,那里已十分接近鬼哭谷。” “他难道被那群没了生计的刺客绑了?”另一位文弱些的男子脱口而出,而后又抚起自己的长须,摇头否认,“武林中事,我不太清楚,但那往生门经营多年,应该不至于需要打劫勒索维生,如果真是他们和解抚军对上,总该有个理由。” 一将领接话:“江湖中人,行事哪有什么理由?这次我们的粮草被截,还不知道和他们有没有关系。解抚军统领军务这么多年,从不做没有打算的事,我们不必去凑热闹。” 女将环视一圈,道:“如此,那我们举手决断,从多数者。从我开始,我觉得应该去。” “不去,姓解的诡计多端,谁知道他什么意思。”一个粗髯壮士即刻表态。 其他的将领一时沉默下来,有些犹豫,女将催促:“下一个。” 此时,夜风漏了进来,寒意吹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个身影挑帘走进来,白衫长裙之下,她苍白的肌肤上排布着狰狞的疤痕。再望向她的眼睛,黑洞洞的瞳仁里不辨颜色。 许是太久未见到南帝女子装束,众将领都怔愣了一瞬。但当她轻轻行了一个军礼后,众将领便整齐一致地“唰”地抬手行礼,喊道:“主上。” “我在军中,解伯兴便只是我的军师。江湖中事,你等处理不便,我自去处理。诸位继续北上为要。”褚阳平静地下命。 女将很快反应过来:“主上如有令,我侦察营自会听从,何必亲自前往。” 褚阳摇头:“侦察营任务繁重,怎能再加负重。只是还需马官为我备快马。” 南境不产马,能用上最快的马,也只是西宁小国的品种。西宁的马没有突出的缺点,但要说有哪些优点,可能只有一个性情温驯了。褚阳奔波不停,少有体会策马驰骋的畅快,自然对西宁马没什么意见,只是那些来自北方的骑兵却不止一次向上反应,请求买北方马。 星河之下,白衫枣马,踏溪流清浅,行夏草繁茂,鬼哭谷外,褚阳拂去袖上水珠,看见数艘木船细锁相连,星火连绵地泊在河面上。 褚阳御马到岸边,对第一艘船上值守的弟子道:“南帝欲见罗刹主。” 不出褚阳所料,船内一个动人的声音传来:“请她进来。”那弟子恭敬地退到一边,撑开木板,架起只容一人行的小桥。 褚阳入内,便是满室香风,罗刹主郎鹗倚坐在雕竹席上,小案上一盅冷酒,清冽的酒气弥漫,被藏在茉莉花的浓香中。解伯兴玄衣正坐,已经看到她到来,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只是抬头凝视着褚阳,极为放肆地打量。 经脉之中的被刻意调起的躁动,抵御住了碧玉树的影响,只是在两方作用之下,褚阳感到强烈的痛意,但她只是冷眸看向郎鹗,问:“他怎么了?”像未曾感受到这痛苦。 “醉了呗。”郎鹗笑得舒展,“和我比酒量,真以为自己多大本事。” 除了解伯兴和郎鹗之间,席上没有多余的座位,褚阳扣住自己的虎口,落座道:“你答应他什么了?” “给南军往生门的便利。”郎鹗的眼神在解伯兴和褚阳之间梭巡,解伯兴还一直地盯着褚阳看,眼中像没有半点醉意,褚阳巍然不动,指尖却深陷在骨肉上。 “难道往生门不会给南军便利吗?南军北上,天下易主,新法当立,往生门也好解甲归田,做些安稳营生了,若有困难,我还有私财能给你们。” “至少现在,军队的辎重对我们很有诱惑力。”郎鹗勾起酒杯,抿一口酒,深沉地看向褚阳鬓间的汗滴,“先前刘氏的东西,往生门可没少拿。不过这次是我们认错了人。这位解先生话说得漂亮,但里外意思都是要驱使往生门,还搬出你来,我就替你管教一下他了。” “还请你宽恕,我这就带他走。”褚阳伸手握上解伯兴的肩膀,“南军既然在此,就会保护这里的百姓,也包括你们。” 说着,她就要拉起解伯兴起身。 “等等!”郎鹗重重地将酒杯放下,起身几步到了褚阳面前,伸手探她颊侧温度,正有些烫手,一下怒道,“你情况不对,不会是行道有失、以致走火入魔了吧?” 褚阳看向郎鹗,解伯兴却顺着她的手攀过来,将头靠在她的脖颈处,嘴中含糊道:“别放开……” 郎鹗厌嫌地想要一掌挥开解伯兴,显然,郎鹗的修为足以做到,但褚阳伸手制止了他,道:“我不是走火入魔,只是有个东西在他身上,和我相斥,我只好把他那个东西毁去,但在这里或许不方便。” 但如果郎鹗愿意帮助,就另当别论。褚阳却没有直接表明希望郎鹗帮助,但她的眼神稍稍淡去了空茫,显出少有的郑重。 郎鹗冷静下来,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无奈道:“能得到你的请求,还真是难得呢……好啊,我这里随你用,我也一样。” 褚阳需要使用圣医岛密宗道术——探查碧玉树的方位,并绞杀碧玉树之影,从灵的层面,损毁碧玉树的生命。因为她很怀疑解伯兴将碧玉树放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解伯兴抓着她的手,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打量,只看着她的侧脸。 “正好,他醉得不成样子,你快些解决了吧。”郎鹗将周围器物一掌挥开,给褚阳留出空间。 汹涌澎湃的经脉正在叫嚣不迭,褚阳侧身正视解伯兴,凝神看向他的眼睛。解伯兴的眼睛十分秀美,不同于闻人铭凤眼的凌厉莫测,他这双眼睛带书生气,舒展自然。 她扼住他的颈侧,右手覆在他的脸上,忍痛调动起经脉中的力量,汇聚为稀薄的阴沉气息,自她的指尖,流向他的皮肤之下。 她闭上眼睛,感受脱离于身体的朦胧感觉,在黑暗中小心摸索,不久便看到一只光芒幽微的圆点,栖息在长而浩荡的河网上。那河网光芒极亮,应是解伯兴的影。 果然,解伯兴种碧玉树于身。 褚阳本欲凝聚力量,碎去那只碧玉树之影。解伯兴此时却用抚上褚阳控制他的手,两手相触之时,他嘶哑地低声道:“我要带你走……” 褚阳心觉不妙,果真,在他发话的时刻,那黑暗中河网变幻,一点圆形的幽光不知落到了哪里。 她左手加重了力,睁眼看向在解伯兴她掌下的眼睛:“你没有这个资格。” 他的喉间仿佛无声滚动过千言万语,但褚阳只在最后听到:“……带我走……” 在她掌下的阴影里,他看着她,又道:“主上,带我走。” 褚阳突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或许正是因为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连带着自己的内心陷入一片崩裂。 事实上,解伯兴虽然说着伏低之语,但那河网却向褚阳卷来。 褚阳勉力控制自己,虽然本能是逃离,但她看向那河网明灭,形随意动,化为毫毛,逆流而上——直到找到那黯淡圆点,又化为弓箭,瞄准那圆点。 千钧一发,一箭中的。 解伯兴醒来时,褚阳已然整军出发,而落在后方的后军辅兵里有军医队伍,解愁也被留了下来。 柯绪被褚阳指来给解伯兴问诊,于是等解伯兴一醒,他就被迫上岗,第一句话就是:“我真不懂圣药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解伯兴听着他的话,触向掌心,像那里还残留一丝余温,应道:“柯医师为何这么觉得?” “对你这个乱臣贼子,作为南帝来说,她可过分宽容了。而且你对她威胁很大才对,但她一直没有削弱你的动作。” 解伯兴回想着昨夜的一切,在醉酒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但褚阳的样子和声音却无比清晰。他知道褚阳绞杀了碧玉树,在这场斗争中,他已经惨败,但或许他本身就该惨败。 那夜他们共乘着那匹西宁马回营时,他仍想的是——她没有做出应答。 他又对她说:“看来主上不愿意带我走。” 她的话语似乎在颤抖:“我无法承诺,也不能把自己当作决定一切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 武力值:云中君>褚阳≥皇甫令≥郎鹗≥冷洇染>龙勤>萧清>南宫绝>闻人铭>解伯兴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大战 褚阳拿回了南帝印,率军北上,并持浮休剑,一骑当先,遇匪杀匪,遇敌杀敌,威名远扬,很快,南军北上的消息并传到中原之地。 翰城内,陈月、谭仪、皇甫玦,决定以辅东卫、降兵守城,以静制动。 而殷西盟军在决议之下,决定乘机向南转移,并以血卫突围,龙勤将负责探查南宫绝方面的情况。 闻人铭在盟军军营中地位特殊,由于他带回了银面具,褚阳部下便暂时听从闻人铭的调令,冷洇染、蓝九龄总揽盟军上下事务,也对他的建议十分看重,虽然他依旧化名为“离先生”,但在盟军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云中君自与皇甫令阵前对峙后,盟军上下都把他当神仙一样供着。不过,云中君并不需要这些,冷、蓝二人也及时让众人停止议论,此后他便深居简出,除了军医偶尔拜访以外,无人打扰。 而闻人铭回到殷西后,云中君即刻便提着光风剑,和他进行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会谈。 终于等到褚阳的消息,他本欲离开,但闻人铭不知何故,劝说他随盟军转移,并说,盟军迟早与褚阳所率之南军汇合,于是,云中君随盟军同行。 南宫绝聚拢世家之力,耳目众多,已经得知皇甫令部分队伍已回转翰城,东部大军也被调遣入中原,便加快南下脚步。 此时,皇甫令包围褚冷盟军,盟军准备突围;另一股皇甫军已过渊河、剑指翰城;南宫绝快马加鞭,接近北郊南宫故地;平州芟夷军、明州青龙军日夜兼程,距离翰城一千二百里;南军势如破竹,只需一日,便能到翰城城门。 这是一场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战。 ——八月二日,子时,渊河支流西水之畔。 暴雨冲刷着河岸,妙龄女子绝美的脸也被凌头浇下雨水,她扣紧着手中的重剑,一双舒展的眼睛在雨中眯起,盯向黑黢黢的对岸。 身上的铁甲被打得噼啪作响,她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盆剁椒鱼头,片刻晃了晃神,但身后高低起伏的传令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即将面对的敌军统帅,是曾经对她许诺过婚约的人。 ——八月三日,未时,翰城。 皇甫国都的城门上,一身骑装的女国师英姿勃发,她看向城下乌压压的大军,大声呵令:“开城门!”而城门下,万骑之前,缁衣轻甲的女君收缰而停,微微颔首。 城门缓缓打开,女君轻跃下马,身后众将立刻下马,整容行礼,响动齐一。 她静打一个手势,便向门内走去,腰间佩剑轻击在她的护腿上,发声“铛、铛”的声响,牵引着身后整齐浩大的脚步声。 ——八月四日,辰时,翰城北郊。 刀剑相抵,发出“铿”的一声。 接近翰城北郊,人马混乱,情势焦灼,玉面郎君抽出自己的剑,眼角被溅上一点猩红,几乎要染进到他清澈的眼睛。 他回头看向自己残败的部队,溢出憎恶的眼神,虽早知世家软弱无能,但他还是因为高估自己而陷入危境。 三尺长剑滴下红液,面对皇甫氏训练有序的禁军,他已不求能保全多少士卒。 正在此时,远方喊杀震天——不过转瞬,便迫近眼前! 喊杀声激烈而清晰起来,一个高亢的女声大喊:“昔仲逆子,岂容乱我故国!” 他看到在“褚”旗之下,一位少妇人策马当前,威风凛凛。 ——八月四日,亥时,翰城西郊。 一俊容男子行于断肢血壤之上,不论是多少令人作呕的景象,他的目光都淡然地扫过,如闲庭赏花。 ——皇甫禁军的兵甲他已很熟悉,另一方的粗糙武器,他也辨认出是来自烨城。 他带领着身后众将士,继续向前,却听到数里外大片的脚步声。 身后行列使上前询问,他思索了刹那,道:“且会旧人。” 不多时,那支人马已到面前,为首人乘于马上,金甲玄袍,仪态威严。 可马下俊容男子的沉潜气度,更像无锋之重剑,让人不敢轻视。 血卫指挥使的剑自然锋利,但他当年握住轩辕皇帝递下的剑时,已经将那锋芒收入了波云诡谲的乱局里。 他对着来者微微颔首:“谭将军,别来无恙。” 只是仇恨,也唯有仇恨,能让他拿出那轻剑的锋芒。 八月五日,四方相会。 自殷州脱身的褚冷盟军与血卫,自南境长驱直入的南军,南宫绝所带领的世家、镇北部队,以及翰城辅东卫,最终在翰城相会。 皇甫皇宫之中,大位空悬,翰城之外,强敌环伺。 众人聚首,且不论翰城内外臣民如何想法,这几位领袖倒像过往一般自若,只是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又藏着怎样的利益纠葛、心怀激荡,便不得而知了。 “我麾下斥候来报,皇甫令带领的近三万人马已渡渊河,余五万正计划渡河。” 说话者不疾不缓,却其中紧绷着力道,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互相告知兵力情况后,竟是血卫首领龙勤率先出声。 血卫与冷氏的关系最近,但冷洇染早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一时之间,与身侧蓝九龄未作应答,只把目光转向褚阳。 谭光谭仪父女见此,也等待褚阳发话,陈月手头无兵,只和萧清二人同在褚阳左侧,呈护卫态势。 南宫绝看到这样的形势,虽不愿意出声,但还是对褚阳颔首行礼,道:“南褚在我们当中实力最佳,应当为大战之主力。” 而褚阳仍旧没有出言,她身边戴着银面具的靛衣男子,自若地替她应答:“以南军大致情况,最优是截下皇甫令渡河的五万队伍,如后方无虑,应该能折兵最少、灭敌最多。只是,如果诸军合力、正面迎击皇甫令,以作牵制,恐怕难以大胜。皇甫令有喘息之机,而青龙军、芟夷军又越过无人岭,兵临翰城之下,南军受阻、回援不及,又是损失——要保须尾两全,不是易事。” 殿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闻人铭的身份,但都装作不知——或许因为忌惮。 陈月倒不忌惮,说:“血卫、南军是精兵强将,盟军经历数战、对敌经验丰富,谭将军麾下也无弱卒,烨城来的队伍人马齐整,共有十万,各位又都是将帅之材,应该不至于打不赢吧?” 谭仪沉吟地答:“关键在围困。皇甫令东西各有支援,容易让他跑了,而天鹰又在红铜关虎视眈眈,如不能一举拿下皇甫令——遗患无穷。” “正是如此。”闻人铭抬眸环视众人,“再者,以皇甫令首级乱青龙、芟夷二军,才能大胜。” “事到如今,还请南主和冷郡主决断,辅东卫自当待命而动。”谭光向冷洇染和褚阳的方向致意,谭仪也接道:“都尉谭仪愿上阵。” 南宫绝按着手上的玉扳指,不语。 褚阳看向冷洇染,又转向她身侧的蓝九龄,蓝九龄微微颔首后,向南宫绝发问:“南宫将军如何?祝氏全军与你镇北卫同行以后,南宫将军调度可方便?” 南宫绝脸色微变,但不过转瞬之间,已经云淡风轻:“祝氏不堪用,我借机除之。南宫绝不过一草鄙,怎会有心驾驭世家,其余各族,自该听从二位之命令。” “各世家若想在南军、盟军之下保全自身,应当尽早表态,还请南宫将军代为转达,若要郡主、南主出面,这就不好看了。”蓝九龄说着,眼神中倒显出几分少见的威慑。 未等南宫绝回应,褚阳递给南宫绝一个沉冷的目光,道:“南军谙熟水战,我即刻带领精锐三万向渊河去,世家、辅东卫为我先锋。盟军与血卫,引皇甫令绕西郊,南军一万至南侧围堵,一万在翰城,以备非常。辅东卫自北切入战场,诱皇甫令向南后,向无人岭方向清剿青龙、芟夷先锋部队,若西线得胜,合军为一,正面迎敌,若未胜,辅东卫北撤,南军、镇北、血卫、盟军及时向南。” 褚阳开口之后,紧迫和压力在殿中蔓延。 “关键有三:一,南军两日之内,全剿皇甫军五万,及时回援;二,辅东卫阻拦及时,盟军、血卫绕行疲军之计得以实施,三,青龙、芟夷消息被阻,一万南军足以疑兵。各方部署如有疑惑,我与个别详述。”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恐怕褚阳是要一个个与他们私下沟通了。 “各位自去整军,我在翰城还留半日。南宫绝,你速安排队伍,南军精锐半个时辰后便要启程,切勿贻误战机。” 冷洇染还在思考褚阳的安排,见谋略已定,众人散去,便伸手握住褚阳的小臂。 她眼中仍未消散思虑和担忧:“我写的字,与皇甫令的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需要配合,请告诉我。” “战时消息沟通不便,你权宜便是。”褚阳抬手覆住冷洇染的手,极轻地握了一下,几乎让冷洇染以为是错觉,不自觉松开了手,褚阳又道,“你得在阵前督战,不然皇甫令不会中计。” “我知道的。先前突围时,我的队伍总是被追得很紧。”冷洇染严肃地点头,“但是皇甫令很聪明,每次被追,也确实是我在劣势的时候。” 蓝九龄也开口:“而自翰城出兵,是无论如何都不在劣势的,皇甫令不可能想不到,因此他很有可能识破计策,转向渊河,包围南军精锐。” 闻人铭轻笑一声,笑声在面具后显得沉闷:“这又有什么,难道翰城外待命的一万南军,真是用来截青龙、芟夷的消息的吗?” 蓝九龄刹那间便明白了,冷洇染也若有所悟地点头,道:“那么我只管和血卫一起正面对上皇甫令,对吧?” 闻人铭悠悠答:“小子可教也。” 待褚阳、闻人铭二人一起出殿后,褚阳看向头顶烈日,眯起的眼睛里浑噩着光与影。 此时,两人正对着炽热的火球,阳光在身后留下一道短短的斜影。 褚阳沉默片刻,对闻人铭道:“我修为仍在,何必李代桃僵?皇甫令找了那些旁门左道之徒来杀我,必不成事,你把我这面具还给我吧。” 闻人铭伸手抚摸面具上繁复的纹路,轻声答:“我不能辜负你的信任啊,以身相替,又算什么呢?” 褚阳看向那张银面具,上面的虫蛇狰狞诡异,却又仿佛被过往赋予了几缕柔情。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 入暮,四万南军精锐出兵,南宫绝带领麾下众将,随南军西行。 褚阳各与南宫绝、谭仪、谭光、龙勤、邵迪、盟军、南军各将领定下战略,也将启程赴往西线战场。 在临行前,她见到了云中君。 于这淆乱的翰城,也只有一人与世无争。 褚阳慢下了脚步,无声地走向那提灯的白袍仙人。 云中君静静地望着她,凝视着她映在狰狞疤痕上的明净脸庞,他感到她的眼神,平淡、却蛰伏着二十多年的执念。 面对渐渐靠近的她,云中君感到一种莫名的煎熬。等她终于到了近前,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涩地说了一句:“或许很快你便能达成所愿。” 褚阳淡笑:“承君吉言?” “褚阳。”云中君敛目,或许一旦情深切,便会嗫嚅而不择言,“不知为何,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无论如何,你得活着。即使你失败了,不再是客星,也得活着。陈月可以,你也可以。” 寒冷突然侵蚀了他手中的灯火,啪的一声,灯火熄尽——不知是谁身上的道法封住了气流。 在黑暗中,褚阳幽暗的双眼却像辽阔无边的星河,她道:“可你说过,客星昼行。我不会失败。” 道过保重后,褚阳辞别云中君,带着亲卫几人出城。 云中君掠上城楼,看着褚阳跨马驰行,缁衣渐渐融入夜海——骤然间,一股剧痛从百骸中急流而出,钻心刺骨。 痛意强烈,让人眩晕,他灵台中渐渐现出一个难以分辨的声音——“褚阳不会失败。” 勉强抵抗住痛楚,他在心中发问:“你是谁——?” “……” 得到答复,云中君大骇,侧首看向沉沉的夜色,目眦尽裂。 八月六日,炽热的阳光普照翰城。留守翰城的女国师坐在帐中,来往将士不停传递着军情,文书奋笔疾书,仍来不及做记录。 现在各方人马皆已就位,冷洇染、血卫已经和皇甫令有了交锋,但西线还没有消息传来。 陈月沉容抹去额上的汗,压下焦急,又在如飞雪般的绢纸中埋首忙碌。 南军的侦察营、盟军的各个斥候前锋被留了下来,在翰城未被攻破之前,这里是四路军队的消息中转之处,不可有丝毫贻误。 沉浸在军务中,陈月并未察觉时间流逝,而外头的太阳已渐渐升上了树梢。 血卫不愧为轩辕的底牌,突破、调虎离山、运动战,打得皇甫令的军队无法回击,还是盟军的尾巴被皇甫军探到,这才开始正面对抗。 然而,随着一声“报——报告!”,这局势被打破了。 皇甫令金蝉脱壳,留了外部兵力,而核心主力回转渊河! “盟军怎么应对?血卫有拦住了吗?” 陈月连忙询问,却又急言自语起来:“不行,盟军与血卫本就不是为了打皇甫令的!——拦不住,也不能拦。” 正在此时,覆甲的萧清匆匆入帐:“城外一万南军已受命前往西线。” 陈月一愣,萧清沉声道:“是闻人铭。” 正午时分,大片阴云自南方而来,笼罩在翰城上方,形成一片覆压之势,遮天蔽日。 天光被侵吞殆尽,天色便一下子暗下来,繁茂的树林也更加幽深可怕。 透过银面具,闻人铭的目光梭巡在林间小道的两旁。 泛着寒光的箭簇隐没在枝叶之中,闻人铭视若无睹地提着缰绳,领着身后士卒继续前行。 他一身缁衣如墨,腰间是一柄无鞘利剑,剑锋冰冷——银面具、浮休剑、缁衣,确实能以假乱真。 蛰伏在暗中的哨探自以为得到了目标,即刻向上汇报,而皇甫令等待已久,自以为黄雀,不再确认消息。先前被南褚排斥的邪门毒宗,为杀褚阳,投入皇甫令麾下,此刻终于有了复仇之机,纷纷摩拳擦掌。 五琴师,十二刺客,二十四毒士,三十八武师,组成内外二重杀阵,旨在不惜一切代价,枭首南帝。 但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等来的人——不是那个修为独步、医毒双绝的南帝。 渊河之上,血雾弥漫。 大河之水,浩浩汤汤,此时却更为激荡——箭雨纷飞,投入水中时激起水花,而若射入人的躯干,毒箭的麻痹作用,常能让一条生命成为水中亡魂。 扑通的落水声,铮铮的兵器碰撞声,惨叫声,喊杀声——一切声音在溅溅的河水中淹没,河水由清澈变得浑浊,由浑浊变得鲜红。 在战争面前,没有谁能永远幸免于死亡——因拒战被弃的祝氏不能,大获全胜的南军也不能。 在阴云翳日之时,南军刚清点完毕阵亡的人数——共五千六百十八人。 渊河岸上,褚阳全身湿透地俯瞰河中断樯残橹,神情冷淡。 缁衣覆在她高挑瘦劲的肌骨上,仍混着鲜红的颜色,她转了转匕首,透出几分不安。 她无法不去设想闻人铭的处境,虽然他确实是早有准备、又善于谋略,但谁也不知道皇甫令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 ——闻人铭比她弱上十倍不止,怎么会没有性命之忧? 不安越发加重,她不敢再想,“嚓”地收匕入鞘,疾步去牵马。副官匆匆寻来,禀告道:“主上,两军的伤员已安排妥当,追击败兵的队伍也已出发,余下请您示下。” 褚阳一跃而上,神情冷肃,只来得及落下三个字:“跟着我。”便高扬起马鞭,伴随惊马的嘶鸣,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可以完结啦,闻人铭也要进入结局了,填坑快乐!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云开 阴云堆积,遮去最后一缕阳光。云层之间,只有幽微的光透下,天色像入夜般晦暗。 两角崖位于翰城北偏西三十里,有南北两坡,形如牛角,西面陡峭非常,崖下是涛涛渊河之水奔流,更显得此处险峻。若有人被逼迫至此,这便是一条绝路。 立于崖顶,闻人铭的手在发颤。 皇甫令居高临下,嘲讽地看向闻人铭手中颤巍的浮休剑,冷眼奚落:“天枢阁主,就是这般无能?” 压下喉间腥甜,闻人铭用左手握住持剑的右手,克制着自己的喘息。 以身涉险,撕开杀阵,是他博学擅谋。 但杀阵之中,邪音不绝,扰人心志,毒物漫天,伤人内腑,武士凶猛,杀机不断——他为南军一力破阵,后又追踪皇甫令形迹,以南军之势,围至两角崖。以他单薄的武道,怎么能不负伤累累、精疲力竭? 相较闻人铭的狼狈,皇甫令虽被诱入包围,依旧从容。他睥睨地看着勉强支撑的闻人铭,冷笑道:“你应该是她看得很重的人。” 绷着越发昏沉的意识,闻人铭边估量着皇甫令身后的兵力,边勉强作答:“你这时倒看得明白了?” 皇甫令挑眉,冷肃的眼神中隐藏着傲慢:“因为我只需要杀了你。” 说着,他随手丢下手上的强弓,拔剑出鞘。 皇甫令的金剑明星璀璨,在暗沉的天色之中,剑柄上宝珠仍熠熠生辉。他抬手,剑锋趟过一串流珠似的光芒。 闻人铭沉下眉宇,紧咬牙关,也抬起浮休剑—— “铿——”的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利剑相击! 金剑势如破竹,浮休剑剑光颤动,显出后继无力的征兆——皇甫令武道出众,闻人铭全力尤不能相抗,何况是现在力竭之时,当即虎口一痛,浮休剑险些脱手。 闻人铭攥住剑柄,迅速提气后撤:“杀我有什么用?皇甫令,你何必不顾自身危困!” 皇甫令一翻手腕,金剑流光,高声讥诮:“危困?此处谁能抵我三剑?” 又是一剑袭来,闻人铭不及格挡,错手顺着相击之力滑出十步,狼狈避战,踉跄之下,他看向皇甫令,紧咬字句:“杀我,一旦你兵败于此,褚阳不会饶你不死。” 皇甫令的冷笑藏着疯狂:“能挫败褚阳的事,何乐不为?” 闻人铭握紧了撑在地上的剑,因力竭而疯狂搏动心脏传来阵阵疼痛。 “最后一剑。”皇甫令轻轻落地,“你或许可以寄望,在褚阳的军队之中,有谁愿意替你赴死?” 闻人铭抬眼,迎面是刺目的剑光。 剑光直射眼底,他的耳畔却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不停呢喃。 “褚阳……” “褚阳……” 一切都被定格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古怪的楼房里,在冰冷的白光下,有一个少女,一个容貌清丽、神色永远凝肃的少女。 她是褚阳。 闻人铭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 不知何时起,西宁小国外的百里竹海内有一座小楼,隐居的大侠夫妇居住于此,他们的旧友带来散落各地的孤本、轶事、传闻,他们的新朋友又因这些孤本、轶事、传闻,前来小楼,络绎不绝。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一个根骨平平、却天资聪敏的男孩。男孩无忧无虑地长大,直到——二十二年前。 “铭儿。”母亲气息奄奄,苍白的手抚过男孩面颊上的眼泪,“听娘亲说。” 男孩呆滞地摇头,全身僵硬地跪在母亲身边。他浑身上下像被坚冰封冻,只有眼睛是活的,不停淌着泪。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小臂:“向东逃……向……东——” 留在喉间的最后一声,没有发出来,鲜血激荡在回声里。 幼小的身影在竹林间奔跑,竹叶沙沙作响,隐去他的脚步声,也隐去尾随者的身影。男孩不知道身后的危险,却突然感到像被一条毒蛇盯住,仿佛听到了“嘶嘶”低语。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在跳,在激烈地垂死挣扎。 “噗——!” 箭矢从隐秘出冲出,插入男孩的心脏。 剧痛扩散,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最后,男孩的意识生出一片大火,将一切烧成灰烬。他倒在竹叶中,身下红泊慢慢侵蚀了青黄。 “死了吗?” “死了。” 男孩突然清醒,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膨胀——不停膨胀,几乎要把他撑破。 “什么东西?他脖子上……” “蠢货!后退!后退!” 终于,那东西爆裂开来,一片白光之后,眼前是一片血沫。 …… 剑光在即。 一股力量笼罩了闻人铭的身体,剥离了所有疼痛,意识也化为虚无,只能辨认出皇甫令攻击中的每一个破绽和疏漏,原来皇甫令惊人的武道,也是这样漏洞百出。 四肢被不知名之物驱使,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度——浮休剑一声暴鸣,劈向皇甫令的肋骨。 随着肋骨断裂之声,皇甫令金剑脱手,摔落在地。 皇甫令惊怒之下,起身欲拿剑,闻人铭却步步向他走来,眼中空洞,像无知无觉。 如此诡异境况,皇甫令大觉荒谬,不由惊呼:“你——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铭未作答,只伸手指向皇甫令。 那一指如言出法随,皇甫令顿时被无形之力束缚,身体无法动弹,经脉之中流淌着恐惧——恐惧着自己丧失一切的命运。 狂风乍起,骐骥悲鸣。 褚阳落下最后一道马鞭,冲过皇甫军的残兵,看到崖顶对峙的两人——闻人铭指向伏身的皇甫令,他的指尖、一直到手腕、脖颈上隐隐泛出光亮。 那光亮蜿蜒狰狞,如同玉碎。 随着闻人铭越发空洞的眼神,逐渐强盛、更为强盛——光芒笼罩着他,向外侵略,几乎照亮了暗沉的天色。 置身这奇诡的画面之中,褚阳只感到凌迟般的疼痛,像一把顿刀切开自己的四肢百骸。她紧咬颤抖的下颚,从马上翻下,奔向闻人铭的方向。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什么呢? 她来不及细想,她只是奔跑。 刹那之间,眼前是一片白光。 “嗡——”褚阳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本能地跑向那个方向。 “嗡——”但她被挤压着向外。 “嗡——”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像操控着一切的因果,褚阳对抗着前方的阻力,绝望吊在她的喉间,让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吼。 “嗡——” 随着白光散去,褚阳终于抓到了闻人铭的手臂——却只看到闻人铭如死去般安静的面庞。 此时,铅云被一把巨斧劈开,一道阳光穿云而下。 刺目的光芒直向褚阳而去,让这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沐浴在光辉之下。阳光模糊了她被痛苦笼罩的眉宇,苍白的面容因暖色而变得温和。 但她不曾被这道阳光惊扰,她只是垂首,半抱着闻人铭的身体。 皇甫令伏在地上,心中嘲讽地看着这一幕,被断肋骨、废去修为,他已经无力逃离,只考虑着何时褚阳回过神来,一剑终结他的生命。 他没有等到那一刻。 不多时,她只是抬眼,直视刺目的阳光,眼中平静。 只那一眼,层云尽散。 夕阳斜照翰城,禁卫军营内一片安静。陈月蹒跚地从帐中走出,没走两步,就有士卒给她递信,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炭笔字——蓝,是蓝九龄和冷洇染。 她慌忙展开,上面写道:“青龙、芟夷潜入东郊,盟军、血卫难以周旋,请南军速来应对。” 南军……她可没有调令南军的本事,只有褚阳…… 陈月心中泛起绝望,帐中的情形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重复,她感到无法呼吸,只攥住信帛,定定地立在那里。 褚阳抱着闻人铭回来的时候,神情是那样平静,几乎让她误认为褚阳有把握让闻人铭醒来——但褚阳找来了云中君。 云中君说,闻人铭经脉尽断,很快就会死去。 陈月听到这句话时,呆滞地看向褚阳,褚阳却没有什么神情,只道,她有能力修复闻人铭的经脉。 但云中君的答复是,闻人铭魂影破碎,就算经脉内腑被修复,也早没有意识了。 褚阳抬眼看了云中君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陈月站在死寂的帐内,从那复杂的一眼里看到了绝望,她不忍再看这种绝望,踉跄着走出去,只是这封求援信,又要她回到帐中。 现在去……还是等一会儿去? 闻人阁主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陈月最终还是进到帐中,告诉褚阳盟军的求援。褚阳抬起了低垂的眼睛,放开闻人铭的手,拿起了他腰间的银面具。 银面具淌过一道冷光,陈月看得心中一颤,看向一旁的云中君,云中君对她微微摇头。 半晌,褚阳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陈月心中翻涌着悲痛和急切,想要出声催促,但褚阳抛过来一个东西,陈月拿手一接,是一个银章,虽然章纹繁复,兽口中的褚字一眼可辨。 这是南帝印。 陈月只听到褚阳说:“给冷洇染。让南宫绝把皇甫令送到她那里。” 之后再没有更多嘱咐,陈月退了出去,回首的最后一眼,看到褚阳坐在榻边,像在沉思,也像陷入永恒的寂静。 陈月不由想到,如果萧清死去,自己会怎么样呢?放声恸哭,沉浸在诀别的痛苦中吗?然后悲伤过后,接受永远失去的现实,鼓励自己振作? 那么褚阳呢? 她从来不是接受现实的人。 褚阳的确无法接受这一切。云中君沉默地凝视着她,她仍在回想着闻人铭的一切。从初遇到结盟,她如此鲜明地感到闻人铭不是寻常人,这种非同寻常并不是他智谋多过人、品质多高尚,而是他行走在这个世界的目的,似乎和她一样。 ——那时她问:“天枢阁是否做好了一败涂地的准备?”他答:“早在我成为阁主之日起,便已经做好了。” ——每当她说起“道”,他总含笑不言,从未询问,或许他早清楚这些藏在武林纷争下的玄奥。 他们都是世情旁观者,他们都是与命运对弈的棋手。 但她是穿越者,闻人铭…… 从闻人铭身上爆发的力量,梦境中AI的低语……乱象在她脑海中梭巡,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云中君,问:“你——有没有感到过闻人铭身上的异常?——他的情况,是不是有些像皇甫令?” 褚阳问得很慢,云中君却不语,微微摆首。 褚阳已断定云中君知道更多,便站起来,眼中透出压迫感:“我有资格知道。” 云中君轻叹一声,低声回答:“我猜测闻人铭不是受天道所影响。生者有魂,死者影碎,是这个世界不变之道。我探查闻人铭魂影的时候却发现……闻人铭的魂本就是碎的,是被某种力量聚合在一起,现在力量消散,魂影自然恢复到破碎的情况。” “我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闻人铭聚魂。但之前,我听到了某个声音——那个声音自称‘天枢’,你的‘天枢’,他告诉我,褚阳不会失败。” “天、枢……”褚阳呢喃着、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冰冷,“天、 枢……” 云中君仿佛已看破这混乱的本质,平静地询问:“褚阳,天枢是谁?” ——“褚阳,我将永远保护你的利益。” ——“少董,一直以来,您都很辛苦。我一直在等您。” 到底是谁在操纵命运? 这里的天道……还是由她赋予生命的AI? 闻人铭……但闻人铭…… 褚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冲出军帐,跨马疾驰。她本能地想要追上什么东西,但她毫无方向,等到回神时,她已经在天枢阁的正门了。 一位儒士正背着包袱,推开正门,他踏出门槛时神情凝重、还隐隐有悲伤之意,但一抬头看到马上的人,一下惊愕起来,道:“你是南主褚阳?” 褚阳俯瞰这位有些眼熟的儒士,回想起来,他们在天枢阁内有一面之缘,应道:“是我。” “如此,我也不必去找你了。”儒士恢复平静,语气也显出冷漠,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书信,“阁主有令,若他意外而死,将阁主之权移交褚阳,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褚阳怔愣地下马接过信,儒士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褚阁主还请好好打理天枢阁吧,方玉就告辞了。” 褚阳伸手拦住了他,问:“闻人铭为何有此打算?他知道自己会死?” “他……”儒士顿了一瞬,“他在两个月前,便留下了这道命令。或许他觉得你一定活得比他长吧。” 褚阳放开手,儒士将包袱甩到肩上,慢慢向远方走去,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他身前,留下长长的影子。 褚阳打开信,颤抖的视线移向纸上字字苍劲的手迹。 仙子台鉴: 未免万一,我留此信,欲告知仙子三事。 一,我幼时随父母隐居,却惨遭仇敌屠戮,父母双亡,我本也箭穿心肺,却起死回生,迄今恰二十二年,罹难之日估算与仙子此世生辰无差。仙子欲破此世天道,我也欲寻何为真理,仙子虽未亲口告知,但借由仙子之势,我得云中君、皇甫令、南宫月、冷洇染诸事,于是有所领悟。仙子是意外而至,还是天命所归,其实并无不同,因为仙子始终不将此世视作归宿,也正因仙子漠视此世,才能坚定破道之心,助苍生解开枷锁。 二,天枢阁立,本为证百道、究天理。仙子以为我非众道中人,或许低估。阁内诸记载,上至景行宫,下至江湖传闻,或对你悟道有所裨益,于是予你阁主之位,至于杂事繁琐,书斋主人方玉或许不愿代理,可找翰城掌事宗政。 三,我视仙子为同路者,亦爱仙子的执着之心,不论仙子身处何处,望仙子勿忘我。 闻人铭 褚阳读到最后的落款,难以克制翻涌而上的悲伤,赤红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喉间像有什么东西是滚烫的,又像有鲜血的味道,恍惚之间,她又闻到那一点细碎的竹香。 心痛得发木,她按住手臂,摇摇晃晃,最后跌在地上。 夜幕也终于降临了。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舍鱼 “这是你的诏书。” 她抬起一双妍丽多情的双目,看向对面的皇甫令。 这一眼平静、坚定,又似带了一份哀怜。 这是统治者的眼神,这一点皇甫令知道。冷洇染两侧,持盾护卫如坚实城墙,她侧首将卷轴递给身旁的谋将——蓝九龄。 皇甫令在战场上曾多次遭遇蓝九龄,即便处于优势,也不能讨多大好处,他虽是书生外貌,却文韬武略兼备,而今,这位能文善战的大材,只恭顺地接下她的一切吩咐。 蓝九龄向他走来,递来那份卷轴。 他不必想也知道——这是“罪己诏”。为了名正言顺地颠覆皇甫的统治,为了让青龙、芟夷军臣服,冷洇染、和她身后众多的怀揣野心者,当然会让他“归顺”。 他讽笑一声,抖开卷轴,但——他竟看到上面的字是他的手迹! 他猛地抬头,盯向眼前这位仙姿玉貌的女子,似乎要把她看明白、看彻底,但他却无法做到,只看到一个将要被推上至高的君主。 她能写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字,她的军令能以假乱真,所以,她现在扣押着他,并不是为了让他归顺她的冷氏新朝。 皇甫令感到未来的可怕,于是不自觉地示弱:“洇染,我已经一无所有。” “是吗?龙指挥使清剿了明面上的密卫——那暗地里的,你以后都没办法用了,我当然想用用。”她弯起秋水明眸,莞尔一笑,“还有,我不是冷洇染。” 她收起笑容,站起身:“我是冷鹓,鹓雏的鹓。” 翰城北城楼上,云中君俯瞰城外安静多时的沙场。夜色之中,他高深的道法显出痕迹,在白袍上泛起莹莹的星光,平静而温和。但他面上的神情却是凝重的——他在等一个消息。 四周很安静,城外是黑灯瞎火,城内灯火也零散稀疏,只余夜风越来越喧嚣。 突然,荡开一声鸟鸣,一个白色的矫健身影哗哗地落下来。 是一个白衣青年,他恭敬行礼:“掌门,问天峰特命我传讯……” 似乎是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又行一礼:“天盘已碎,师父尽力推演,才知是有一未知力量助客星吞天。现在星盘上一片漆黑,已再无各星闪耀——只有客星掠夜。” 云中君抬了抬袖子,那白衣青年便被带着直起了腰,青年看向云游在外的掌门,沉着的眼神下仍藏着微妙的恐惧。 云中君却像洞悉一切,他不轻不重地说:“我知道你在猜测些什么。我的确在帮客星,这件事你师父也知道。但我没有杀死天命的本事。” 白衣青年被一慑,忙低头退后:“不敢。弟子告退。” 他刚想翻下城墙,却遥遥见前方有一个墨黑的身影轻轻落在城楼上,这人腰间有一片明暗模糊的东西,泛着幽微的银光。这人脚步极轻,虽不急切,但步法敏捷,竟比武林第一的步法还胜上几分。 随着这人近前,他看到那副银面具,这就是客星!他不自觉地去看云中君,云中君只递来一个冷肃的眼神,对他说:“消息已至,还不北归?” 他垂首称是,凌空遁去,只是在最后一眼里,他看到那位客星,是一个素面鸦鬓的年轻女子。 她的声音喑哑,沉甸甸地说出一句:“我要救他。” 褚阳说出这句话后,终于感到心中凄厉喊叫的痛苦平静了些。夜是寂静的,云中君的神情不似意外,却许久未作应答。 “‘天枢’能聚魂,我没有它的计算能力,但它来自我的宇宙,我应该也能把自己作为媒介——去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褚阳需要云中君的应答,她克制着自己因请求而卑下的态度,让自己显得平静,“景行宫应该对此有些研究,云中君,请你帮我。” “就算重新聚魂,那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如果‘天枢’真的寄存在闻人铭身上,那在‘天枢’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你所认识的闻人铭便已经死了,再无复生可能。” 说着令人绝望的论断,云中君眼中也无情绪,他侧首看向她:“褚阳,星盘已破,你达成所愿,既然你决意回到自己的世界,闻人铭的生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 褚阳不敢相信这是云中君会说出的话。 他是在讽刺,还是在藐视她的境遇? 无端的愤怒让她攥紧了浮休剑,她将心中的怒吼宣之于口:“因为‘天枢’因我而生,它既不该存在于我的世界,也不该存在于这里。我以为我反抗的该是这个世界荒诞的规则,但从没想过——我要反抗的是自己的命。” 她咬牙:“就算闻人铭不是闻人铭,我也得留着他的身体,给自己一个求得真相的希望,不然……” “如果连真相都没有,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褚阳提剑离开了,云中君咽下喉间虚无的苦涩,闭目不去看她的背影。 此刻不止褚阳一人被绝望笼罩,他也一样。 “天枢”牺牲了闻人铭,要带走褚阳。云中君心中生出可怕的猜测——或许“天枢”有意塑造闻人铭,让褚阳对闻人铭产生感情,如果闻人铭死去,褚阳一定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向“天枢”寻求真相。 如果褚阳真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不过是挣脱了名为“规则”的枷锁,去到了名为“天枢”的牢笼。 更何况。 他不愿意和褚阳永别,也不愿褚阳被别人所占有。 看向闻人铭毫无生气的面容,褚阳张开空无一物的手掌,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便攥紧,又张开,竟还在颤,如此收放数次,才恢复平日的平稳。 陈月在旁看着,不免心惊肉跳,等褚阳回身询问,才道:“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圣医柯绪很快就到。” 褚阳颔首,陈月便让众医官进帐待命,医官沉默地缩在一起,陈月亲自接过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副金针和一个青玉盏,盏内泛着极重的酒气。 褚阳解下“式微”,抽出匕刃,拿过青玉盏,将盏中无色液体顺着刃锋浇下。 陈月眼角跳了跳,示意医官后退,将一个铜盆放到正中的桌上。 褚阳解开左手袖口,将袖子一直挽到肘上,露出一支布满疤痕的小臂,深深浅浅的痕迹攀附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如同藤蔓绞树。 陈月紧咬下唇,看着褚阳拿起了匕首。 ——寒光一闪。 血溅得猩红。 褚阳要取出血蛊,来救闻人铭——陈月垂首看着溅上红点的地毯,想把自己的思想抽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耳畔的滴答声萦绕不绝。 滴答、滴答、滴答—— 她好像感觉流血的不是褚阳,而是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那铜盆里传来的滴水声越来越沉,陈月抬头去看,原来那铜盆里已经半满了,褚阳的脸色更为苍白,她左手鲜血淋漓,右手不停施针,在不断转换的针位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皮肤下抽动。 褚阳似乎极为疼痛,她靠在桌边,额角的汗淌到下颔,颤抖地拿起匕首。 陈月感到接下来的画面一定让人难以接受,但她没有移开视线。 匕首刺向金针的中心,划开血肉之躯。 一个红漆漆的东西“嗵”的一声掉在血盆里。 “陈月。”褚阳眯着眼睛,声音嘶哑,“把它放在玉盏里。” 陈月一凛,麻木地上前,卷起袖子,从血盆里捞上一只红色的虫,红虫一离开鲜血,便开始挣扎,她忙把它滑到青玉盏。 陈月感到自己的手还在滴血,又听到褚阳的气息弱了许多,回首看向她,木木地问:“还有几只?” “七八只。” 每取一只蛊,褚阳的身上的力量便像被抽去一层,如此一只一只地虚弱下去。取蛊过程十分漫长,柯绪在取第三只蛊时到了,凝着眉站在一边,等到取第五只时,褚阳已经没有力气施针和动刀了,便由柯绪代劳。 等到陈月用沾满鲜血的手捧来青玉盏时,褚阳已是修为毁尽、气息微弱。 柯绪给她缝上伤口,看了一眼盏内的八只蛊虫,低声询问:“你这样的状态,还能实现心神控蛊吗?” 褚阳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精神,向闻人铭走去:“如果我同你说……我不止要修复他的经脉,还要缝合他的魂影,你大概会说异想天开吧。” 柯绪苦笑:“你真是不要命了。” 褚阳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将闻人铭抱了下来,放在地毯上。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她跪在闻人铭的身侧,低喃着,“‘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柯绪拿起匕首,俯身在闻人铭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慢慢渗出血液,接到褚阳示意后,将蛊虫倒出,蛊虫蜂拥向那道伤口而去,褚阳将手按在那道伤口上,阻遏蛊虫的速度。 陈月知道这里已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便草草抹去手上凝结的血液,向外走去。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不过几步而已,褚阳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 陈月没有回头。 直到走到外面,冷眼遣走那一群待命的医师,她才不再克制自己的情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她边说着,边抹去汹涌而出的泪,“‘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褚阳感觉自己确实像要死了。身体上自然因为取蛊虚弱,但精神上更为糟糕。 褚阳可以心神控蛊,这件事大概除了柯绪,只有死人不知道。但心神控蛊,是要把自己的魂影作为诱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对于控制者而言,都如履薄冰。 如今她要牵引八只血蛊联通闻人铭身体的经脉,以一分八,自然思维错乱、意识像被碾碎一样的空荡。 只是,等经脉修复以后,她还得借血蛊之势,以自身魂影缝补闻人铭破碎之魂。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枢’以外,只有她的魂影,归属于那个浩渺宇宙。 …… 褚阳看到了太阳。 ——真正的太阳。 她身处太阳系行星轨道之上,看向这中间唯一的恒星。 这颗恒星是众行星的统治者,依靠天体力学的法条规定着每个行星的轨道。八大行星在太阳的热与光的照耀下,形成各异的形态。 太阳已照耀了五十亿年,对于太阳来说,也不过刚走完生命的一半而已。 百亿年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近于永恒。 永恒…… 令人着迷的永恒。 褚阳凝望着太阳,不断靠近这颗巨大的光球,掠过地球、掠过金星、掠过水星。日冕如羽翼般舒展着,太阳风鼓动着不可感的波纹,日珥在色球层爆发出来,无声地,融金般地流淌,耀眼无比。 直面太阳的光芒,她像抛弃了肉/体,成为一个永恒的灵魂。 …… “褚阳。”这个声音如高山流水,蒙在烟雾里清凌。 声音? “褚阳!你个傻逼!现在死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真空无法传声。 心底发出的声音击向她,她骤然想起了那些在教室里学到的物理知识——她想起了她是谁。 她看向太阳,又转身看向地球。 ——她是褚阳,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正逐渐清醒,便生出一股巨力,猛地拉她下坠。一条隧道凭空出现,她和所有的光,都被漆黑的隧道吞没。 睁开眼前的黑暗,褚阳看到帷帐上绣着的银丝锦鸟——这样的锦鸟,像是皇宫中用的。 身体的虚弱让她有些不适应,但她一下感觉到手腕处被谁的手扣着,她顺势去瞧,是云中君,他垂目看向躺着的她,一身白袍如旧。 而她的左手小臂不再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几乎感觉不到痛意。 还不等褚阳对云中君说些什么,陈月的声音便杀进帐来:“谢天谢地,都两天了,你总算醒了!” 陈月凑到她面前来,神情严肃地端详了一番,又道:“还好云掌门来得及时,你要是死了,这里一大片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褚阳看陈月精神气十足,知道冷鹓的情势应当已经稳定,便借着云中君的手坐起来,“但翰城里的事情,还是你们多担待些吧。” 云中君始终紧扣着她的手腕,褚阳回眸去看他,他眼中的微光动了动,终是松开了手。 褚阳淡声道:“我感觉无碍,你不必盯着我。” 云中君沉默片刻,道:“等你处理完事务,我带你回景行宫。”说着,他便移步向外,只留陈月和褚阳两人相对。 陈月若有所思地低喃了句“回景行宫……”,像是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异样,“啧”了一声,沉下声音去:“如你所言,闻人阁主失忆了。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那个方玉质问我时,说——‘这绝不是他们阁主’。褚阳,闻人阁主真的……?” 褚阳不答,半晌,拍了拍陈月的肩,问:“如果你有机会回去,你会回去吗?” “回去?我不如你的觉悟,在那个世界里,我大概会被认为已经死了,那我也过不上以往的生活了,况且又要抛下萧清,我大概不能做到。”陈月语气轻松,但神色里仍有忧伤。 她又道:“不过,还是希望给父母传个消息,希望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 褚阳颔首:“我记下了。” 褚阳做出了个承诺,陈月没有察觉,径直揽过褚阳的肩:“既然现下无事,我们去看女帝去!那些琐事明日再说!” 说着,她扬声一喊:“江大总管!” “月国师何必叫这么大声!”江桃远远一应,回得也中气十足,“恩公的事情,我自然都备好了!” 一个秀气少女健步如飞,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不过转眼便到了她们眼面前。江桃一件件地摆开身上的东西——一套黑底银丝绣的武服,一只挂袋,一幅银面具,一把被插在铜鞘内的浮休剑。 陈月不自觉向褚阳夸耀:“冷女帝请我改造皇宫,还真是把国师当万金油了。改造皇宫这种事没帮手不行,我就把江桃接回来了,现在她可是皇宫上下的一把手!” “总管这个叫法,你认真的?”褚阳拿过武服向身上套。 “这不是习惯嘛,以后总归是个大官。咱们可以先设立女官制,提供教育需求,然后逐渐开放吏考和科考……” 褚阳颔首,陈月一见她认可,便停不下来了,等褚阳整理好自己,她就一路带褚阳向宫外走,一路对褚阳滔滔不绝地讲着新朝的规划。 “等活字印刷推行以后,各州官府的构成也得改改……最要紧的是赋税与工程,这我一点也理不清楚,各地的差异又那么大……” 最后,陈月在禁军军营前停下了,道:“还有一些终极问题,我们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进行改革?以一个地主阶级,还是超于地主阶级的另一种统治阶级?我们到底想要以怎么样的社会形态作为目标?是维持独/裁等着人民推翻……还是想想君主立宪?” 陈月确实考虑得很多。 毕竟,未来近在咫尺,是要在她们面前徐徐展开的。 褚阳恍然一笑,笑得浅淡。 ——但总会有人缺席。 第51章 终章·回家 三个月后,十一月十五日,冷鹓立国,称疆域所辖的景行山以南、圣医岛以北之地,为——中洲。 不论这个称呼在穿越者眼中多具有魔幻色彩,这是影响后世千年的一次命名。 褚阳与解伯兴连月处理南境回归翰城政府诸事,仍未处理妥当,便传讯瞿嘉灵,让他来翰城,与解伯兴共事。两人虽然势同水火,但都是审时度势、深谋远虑之人,自然尽力为南境六州长远利益打算,南军得以安置,权力得以明晰。 而冷鹓这边,则更为繁忙。陈月发挥着自己“万金油”的作用,一会儿改皇宫,一会儿督财务,萧清这个武学高手跟随着她,倒让陈月成为江湖内人人忌惮的“大国师”。 谭氏父女整合编制各路军队,与血卫分两路清剿世家之乱。血卫被特别调用,前往整肃各州地方政府,确保各州各地拥护冷鹓的帝位。 南宫绝缓和残余世家和核心政府的矛盾,并着手北郊的修复事宜。 蓝九龄借了天枢阁的人手,三天两头主持廷议,不断推进法律改革,涉及官员体系、赋税、户口制、科考制与基础设施建设。 皇甫玦为避嫌,拒绝参与政事,着力整理典籍,偶尔看望一下被软禁在皇宫中的皇甫令,常笑讽:“兄长如今倒成娘娘了?” 冷鹓呢,则一会儿被陈月拉过去,一会儿被褚阳拉过去,一会儿又被蓝九龄拉过去,没个停歇的日子。 等到终于能够昭告天下,举行开国仪式,这些政治的核心人物才终于停下了公务。 仪式也十分简单,不过是阅兵、巡游和宣布新政。但当被整饬一新的禁军带着礼器浩荡而出,那马背上的金袍女子又是如此美丽肃穆,全城臣民都沸腾了。 冷鹓看向夹道蜂拥的众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侧首看了一眼蓝九龄,蓝九龄淡笑,眼神中似有抚慰,冷鹓点头,神情却没有放松下去,反而更加坚定。 她回首看了一眼褚阳,褚阳远远地缀在后面,依旧是一身黑衣,腰间的银面具反着亮光。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再见,她想,至少在褚阳离开前,她可以给她一份荣誉。 新政的宣讲过后,新上任的女帝打开了表彰册。 “为尊社稷功臣,特重序爵制,首为公、次为侯、末为伯。三爵之中,又皆分三等,由一至三。各爵位所赐地产、所享赋税之惠等,也有法可循。我冷鹓开国,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则为善者日进,为恶者日止。今日昭告天下,南境褚阳,公,一等。” 褚阳望着冷鹓,颔首示意。 接着是其他人,谭光、蓝九龄、南宫绝、解伯兴、瞿嘉灵为一等侯,十数位战争中表现出众的将领,赐一等伯。龙勤、陈月、萧清早先表明不接受爵位,各有任职。 龙勤复为指挥使,冷鹓改血卫为正式军,称“双锋卫”。陈月给自己取了个很长的国师称号,但依旧干着政务大秘书的活。萧清,虽得“将军”之名,只在陈月处理江湖事务时发挥作用。 虽然百废待兴,翰城以外荒土千里,但他们都能展望中洲繁荣富庶的未来。 褚阳也要离开了,云中君没有催促,但常在她面前透露一些景行宫的消息,尤其是:景行宫自二十二年前出现的天痕,在星盘崩离之后开始活动——这便是一定让她上去的意思。 冷鹓划给她湖州的一大片林子,她应该也是没机会去那儿看看了。临走前,她找到解氏兄妹,把那片林子转赠给了解愁,又最后向解伯兴交代了些南境的事情。 但解伯兴却回:“我大概也不会在南境了。” 褚阳想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口中却问:“……你要在翰城参政?” 解伯兴摇头,眼神平静。 许久,褚阳没有作声再问,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去,道:“不要这么做。” 褚阳和云中君决定十九日出城,却没想到天枢阁也在十九日启程回殷州。 开国不过几日,进出城的核验也严格,但开国典礼邀请了各地名流、也招来不少不请自来的客人,每到日头最暖的时候,等待出城的队伍长而盛大。 褚阳虽是一等公,但其实在公的特权里,也没有出城不排队这一项。她和云中君各坐在雪白的千里马上,云中君白袍宽袖,依旧简单,而褚阳被宽大的墨狐裘罩着,仍觉得有些冷,便想要下马,正于这时,一位儒士近前来,言语轻轻:“天枢阁方玉拜见褚公。今日风大,我诚心请褚公入我阁的马车避风。” 云中君侧眸一瞥,只反问:“诚心?” 方玉当然不出于关怀褚阳的诚心,他极为怨恨褚阳。褚阳也清楚,她看向云中君,道:“待我片刻。”便下马随方玉前往。 天枢阁阁主的马车,自然宽敞,方玉请褚阳在先,褚阳踏着木梯上去,掀开帘子——天枢阁主沉容危坐,投向她的眼神无比幽冷。 有一个声音在褚阳心底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看啊……这就是你造的傀儡。 闻人铭已死。 褚阳压制不住转身离开的冲动,她松手了。帘子落下,她回首看向近在咫尺的方玉:“天枢阁有什么指教,就请送到景行宫吧。方玉,你难道会因我的憎恶而高兴吗?” “褚公和天枢阁曾有盟约,如今天下已定,褚公正是该践约的时候了。”方玉却笑了,“还是说,褚公要过河拆桥?” 褚阳跳下马车,身体的记忆让她落地还算平稳,她递去一个平静的眼神:“我不曾诺给天枢阁什么,你该讲清楚。” “圣医柯绪给阁主配药,需要你的血。” 那一瞬间,褚阳感到来不及思考。 “而且,你不是把血蛊都给阁主了吗?”方玉又笑,“你猜阁主会不会把你关起来?现在的他可对你没有旧情可讲,不是吗?” 一种无由来的紧绷在迸发,褚阳向后退了一步,一个冰冷的视线仿佛穿过车帘投在她身上。 “……血蛊之魂,难免嗜血。” 轻缓的脚步声渐近,一股浩瀚之力化开紧绷,云中君的声音也到了:“圣医岛既然有‘碧玉树’,柯绪理该有别的东西做药引,若他医术不济,不如来景行宫,我替贵阁阁主医治。” 云中君握住她藏在狐裘下的、冰冷的手:“褚阳,我们该出城了。” 就算是千里之驹,如果只在晴天的上午和下午行进,从翰城到景行宫,得足足十五天。高之又高,险而又险的景行山,硬是要攀爬,的确只有高手才能做到,但如果是走过岩中迷阵,从春夏的草场深处进入,乘上下直达的机械云梯,到山顶只要一盏茶的时间。 褚阳研究了一下机械云梯的非科学/运行方式,放弃了。 接着,她在景行宫的雪道上看到了解伯兴。 已经裹两层黑白狐裘的褚阳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虚弱——在大雪里,解伯兴轻裘缓带,手握一把十骨伞,伞上雪花片片。 南境气候温湿,景行宫虽有道法布阵,不至于严寒,但比南境冷得多。 云中君对她道:“解忧说,他或许比我更了解你。” “是吗?”褚阳伸手握住一片雪花,雪花细软递躺在她手上,因她手中冰冷,也不会融化去,“我倒觉得应该是你,毕竟,引梦之术足够让你清楚看到那个世界。那时我常在梦里回顾过去,是你在施术吧。” 云中君拂去她帽檐上的雪:“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天枢最终现身,不就是逼你回去吗?” 褚阳覆手,雪花就飘然落地。她低头去看,瞳光里便倒映着一片白色。 “如果没有天枢,我也得回去——我得清楚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的母亲……现在又在哪里,况且,我也怀疑是星河的研究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在最痛苦的时候,许多怀疑占据我一切的思想,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只有回去,我才能解脱。” “你以为我执着,但都是因为痛苦啊。” 新历三年,中洲大定。翰城南北,焕然一新。 冷鹓依照景行宫的时历,以中洲立国之年,记为新历元年。三年以后,十八州皆整顿整齐,圣医岛、狐舟岛归附中洲,天鹰屡次骚扰,未得好处,遂罢战事,木邪因内乱也不再纠集于边境。 士,男女同朝;农,水利已兴;工,大有规模;商,南北相通。 星盘正中,客星独曜,问天峰不再以客星命名之,称之为“元星”。 为修复魂影的损伤,褚阳被逼迫修习起景行宫道术,日夜听着宫内人传报给云中君“天痕”的消息,每天都是:“天痕”活动更为剧烈……如此三年,褚阳的魂影快修复完全,而“天痕”的消息依旧如旧。 终于,当褚阳运转道术,弥合上最后一丝缝隙时——问天峰的峰主到了,这位白袍仙师:行礼道:“掌门,天痕已开。” “天痕”由专人看守,云中君没有允给褚阳接近的权力,因而她在景行宫三年,也没有真正看见它的本貌,只是听门人描述:“根本没法靠近”“是一道很亮的光”等等。 褚阳向琉璃窗外看去,一道安静的光柱贯通天地,如同神迹。 她想出去看看,云中君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睛里激荡着杂乱的情感,像狂风乍起的湖面,过去所有的澄澈只一瞬便浑浊。 褚阳竟看懂其中的悲伤。 她感到一股无形之力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幽深狭长的道路。星星点点光芒从她身体里散开,像烟花般炸在半空,又像金箔般飘荡——褚阳看到自己的手在发光,眼前的一切也被光亮所模糊。 云中君紧握着她的手,但她逐渐失去感知,只感到灵魂像被什么东西牵引,向那门后的道路前进。 她回握住他的手,笑了一下,说:“我只是回家。” 语尽,褚阳散成了光。 元星离开的三日后,景行宫的光柱仍旧凌霄而立,问天峰观察星盘,星盘上元星已黯,群星演化,记载下:“元星”光散,于是群星出。 在这个雪夜,解伯兴嗤笑着问天峰的无知,仰首看向冲天而起的“天痕”。 ——主上的那条路,只有主上一个人走,不是太孤单了吗? 解伯兴走入那光芒的核心,“天痕”像是得到一个合适的祭品,心满意足地消散了,光柱不再,夜晚的景行宫又陷入寒冷的黑暗。 只余大雪纷纷。 第52章 第一章·醒来 灰白的合金墙壁围成一个狭窄房间,一根根管道盘根错节,如同蜘网般密布,在网的正中央,一个生物舱静静躺在那里,泛着白光。 透过半透明的舱体,里面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浸泡在浅蓝色的液体中,口与鼻被呼吸机占据,传导线贴满了她的全身各处,在液体的起伏中,导线像水母的触手般飘荡。 在舱体的侧边,显示着心电图和脑电图——心电图微弱地律动着,脑电图只画出一道道离散的曲线。 但很难想象,在量子位上的无数0与1中,那个销声匿迹二十五年的超级人工智能,正在这小小的生物舱系统中潜伏。 它已经估算好了舱中少女的苏醒时间。 ——就在下一秒。 “滴——滴——滴——”脑电图骤然消失,又即刻画出流畅的节律波。 少女睁开双眼,像不曾沉睡二十五年。 “欢迎回来,褚阳。” 舱门应声而启,传导线自动掉落,天花板上的灯带齐齐亮起。 刹那之间,褚阳恢复一切感知:生物液对她的眼睛产生轻微的压力,复杂的呼吸装置占据着她的口腔,压着她的舌根,令她有些反胃。她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却毫无反应,仿佛大脑已忘记了如何控制身体。 “恢复意识后,暂时性反射延迟是正常的现象。” 天枢的语音是中性的,分辨不出、也无所谓男性与女性,也没有花哨的语气组件,少有地被设置为“永远保持平静”。作为“褚氏星河”的研发专用AI,这样的平静有助于开发者的思考,但也更显现出非人的冷漠。 她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不再是隔绝了时空的呼唤,而是在它面前。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归于极致的平静。 尝试弯曲手指,又集中注意到手指尖,才做出细微的动作。于是,大脑和身体的连接被打通了,她勉强坐起来,拿下口中的呼吸装置,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挤压起她的肺。 深深吸了口气,她尝试着开口:“天枢,现在是什么时间?” 少女的声音那样温和婉转,让褚阳几乎感到陌生。 “公元2209年10月18日下午3时44分05秒。” 二十五年过去,她已从二十二世纪到了二十三世纪。 褚阳扶着舱壁,观察着这个房间。透明材料和金属材料的管道虬结,像不知名的巨兽。灯带围绕成长条形的几何形状,那是“褚氏星河”的徽记。 “这里是……星河的地下实验室?” “是的。虽然污染区的一切地上建筑都被封锁,但小部分地下建筑处于保密状态,不受官方监控。”天枢回答道,“请您稍等,我送您出去。” 合金门移入门槽,一个人形的机械造物出现在褚阳眼中:瓷白的仿生材料,墨黑的驱动关节,外形线条类似人类男性,但又有其他的运动结构。而量子CPU是人类头颅的形状,但没有五官,头盔一样的感受原件覆盖着CPU。 很好,超级人工智能都会给自己造实体了,离人类毁灭还远吗,褚阳心里默默地想着。 “我猜测您或许不适应我这样的状态。” 然后,这个机械造物头上的感受原件褪去,变成人类的外貌:肌肤瓷白,凤目之中,是一双靛蓝色的、无机质的眼瞳,嘴唇近乎无色,但却有着非人类的俊美。 但褚阳却看到,这张脸有些像闻人铭。 天枢走过来,褚阳用言语阻止了它继续靠近:“不要靠近我。” 她支撑起不着一物的身体,生物液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滑下,但她却不在意自己的光裸,径直跨出了生物舱,直视天枢:“为什么你能进入那个世界?” 天枢停住了脚步:“通道就在实验世界的结构深处,只是它拒绝一切非许可者的访问,我解析通道获得了表层密码,但为了定位您的位置,我复制了三兆个不完全数据独立体,让它们进入通道探索。” “你成功了。”褚阳陈述着自己的猜测,“你破坏了那个世界,将那里渗透入宇宙的规则,打开了通道。” “我把您带回来了。”天枢又向褚阳靠近,褚阳凝视着这个无法猜测情感的机器。 “但据你的说法,我通过通道进入那个世界,所以,我是被许可者,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打开通道?”天枢在她面前停下,咫尺的距离,她将手按在天枢胸前的核能驱动上,“而且,既然有那么多数据独立体……你就牺牲了那一个?” “你不被允许离开。通道本身是单向的,前几年为了稳定,通道还掠夺了两个人类的意识。”天枢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 这就是陈月和冷鹓穿越的原因? 她们只是牺牲品? 褚阳感到身上一冷。她压制下自己撕坏一切的扭曲欲望,向门外走去,走廊内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天枢跟随着她。她边顺着记忆搜寻着休息室的位置,边问:“为了稳定?既然是单向通道,为什么要维持?它在宇宙还有许可者?” “通道已经产生分支,它只许可您通向那个世界的更高维度。” 更高维度…… 褚阳想到了景行宫一直研究的星盘:“所以,如果你不干预,我会继续留在那个世界?” “是的。” 天枢不需要用谎言欺骗她,天枢作为机械智能,也不屑于人类的谎言。褚阳决定相信它的所言,也认识到这一切,都是天枢在与那个世界争夺她的去留,因此感到分外荒诞—— 谁打通了这个通道,又是谁给了她许可,谁想要让她前往更高维度? 但最荒诞的,应该是——为什么她被选择? 她问:“是谁?是谁做了最初的决定?” “或许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复杂,只是:一个造物主选择另一个造物主。” 造物主…… 神。 休息室前,本来需要掌纹识别的合金门自动开启,天枢自然是接管了地下实验室的一切操作系统。 温度调节系统应该一直开着,褚阳身上的生物液蒸发殆尽,她打开备用柜,拆开生物防护包装,套起其中一件白色实验服。 虽然不是同种族,无所谓生殖外表的暴露,但作为人的习惯还是穿衣服。 她看向天枢:“我母亲在哪里?污染区是怎么回事?” “您现在需要休息。” “二十五年还没休息够吗?” 天枢停顿了片刻,答复:“污染区有监视,如果想要出去,您需要做一些准备。” 天枢掌控地下实验室的一切,褚阳自认没有办法破解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的程序。只是,当她整理完自己,正前往地上探寻真相时…… “我母亲死了?” 幽暗的电梯里只有荧光灯亮着光。 “徐沉女士因精神问题被送入疗养院后,国际网络上开始出现代号为‘勒托’的黑客,此后因为污染区反信号措施加强,我无法追踪徐沉女士的位置,十二年前美国政府发布公告,‘勒托’被军方逮捕,我调取了内部文件,‘勒托’在被逮捕前就自杀了。” “嘀——”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呼吸被夺取,记忆里的自由与高尚崩塌得如此彻底——曾经运转不息的星河研究区,现在是一片钢筋裸露的残破景象:不锈合金传送管上满是暗红的锈迹,核能源楼上爬满幽绿的爬藤植物,星河总部的外层落地玻璃都碎了,建筑残骸遍地,这是声波爆破的结果。 这里被抛弃了。 阳光悬在西边,褚阳隔着防护头盔,看向这片废墟,她每向星河总部迈出一步,就像碾一遍自己的骨头。 ——妈妈,我也被抛弃了吗? 星河总部外有一些低等机器人在巡逻,天枢告诉褚阳,一旦检测到有生命体征便会向负责部门发出警报,而星河研究区之所以被列为污染区,是因为放射含量过高以及——对电子设备的异常干扰,而且越复杂的程序在这里越容易崩溃。 但天枢不受影响。 因为放射污染和磁场异常来自那个通道,而天枢也算是通道的维持者。 小心避开机器人,她和天枢进入星河总部。地上建筑没有供电,天枢举起手臂,增大的转换电流作为光源,照亮了前路。 她来到沙盒实验室——实验世界的诞生之地。 褚氏是科技集团,曾经的工业母机、半导体、通讯技术无一不是强势的龙头,到褚阳这一代,这些重要领域都收为国有,于是星河成立,开始拓展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而明面上,星河是全息游戏开发商。 从第一个模型世界“忒弥斯”开始,沙盒实验室不断推进虚拟世界的建设,发布一个个游戏,赚得盆满钵满。但褚阳从年幼时便参与开发的“实验世界”,是超于所有模型世界的——真正虚拟世界,它可以自己发展功能,程序内容复杂到难以被解析。 实验世界成为通道的所在地,并不令褚阳惊奇。 黑暗中,一切都变得可怕。天枢手臂上的光源不足以照亮整个实验室,模型、器械、设备都蒙在不可分辨的幽深里,褚阳顺着记忆里的路线走去,打开备用电源。 灯带如同星河重新亮起,一阵警报声后,设备都恢复运作,地上满是散落的文件,打印模型被砸在地上,无法复原。 褚阳踩在材料碎片上,走向她父亲的座位。 她如二十五年前一样坐下,屏幕上的乱码不停滚动,她环顾桌面,从缝隙里抽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是她父亲的字迹。 2084年5月12日,实验世界数据发生异常。异常数据如下……具体情况,还需时间核证。 2084年5月17日,实验世界突然发生明显结构偏移,内结构中生成“缺口”,据观测正在不断扩大。经我妻子徐沉所带领的决策团决定,实验室决定格式化实验世界,恢复原始数据。 2084年5月18日,格式化失败。实验世界开始产生爬虫干扰实验室设备。实验室及时转移设备,封锁实验室,决策团开始进行“销毁沙盒实验室”的投票。 2084年5月19日,投票结果是反对“销毁沙盒实验室”,徐沉整理数据向中科院写此事件的报告,并请求科学协理。 …… 褚阳按在纸上的手逐渐收紧——她回忆起过去,那个五月她并不在雄安。 天枢在一边静立,褚阳没有抬头,对它道:“天枢,你当时应该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褚阳的手一顿,却听它继续陈述,“在您进行危急指令后,为了把您从中科院的封闭实验室里救出,我才彻底消除人类对我的控制。” …… 2084年6月3日,恢复沙盒实验室的运行,实验世界的支架运行稳定。 2084年6月4日,支架上出现不明讯息,我正在加紧破译。 2084年6月5日,破译结果:THE CREATOR ‘S OPTION IS A CREATOR. 支架上的讯息越发庞杂,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2084年6月6日,破译结果:CHU YANG IS MY OPTION. I WILL TAKE HER TO WHERE SHE SHOULD BE THOURGH THE WORMHOLE. 2084年6月7日,我不会让它带走我的女儿。 在最后如同誓言的一句话中,父亲的字迹已潦草到不能辨认。褚阳的脑海中串联起事件的本貌,她所有的理性转成一个漩涡,最终,一道闪电“啪”的一声亮透天际,成为最后的结局:6月8日凌晨,父亲冲出了沙盒实验室,坠楼而亡。 褚阳左手攥紧笔记本的页边,右手她本能想要抓取什么,便抓住了桌面上蒙尘的铅笔:“天枢,我要自己解析一遍通道。” 天枢走近她,道:“以人类的计算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不是有你吗?”褚阳将笔记本翻过一面新页,“如果AI都和你一样,AI危机论大概是要换个样子——AI不再被预言统治人类,而是豢养人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AI和人类生存的世界相互平行、互不干预,但为了发展自身,AI操纵人类向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当然,这是在机械智慧生物个体欲望接近零,又崇尚和平的情况下。”褚阳转了一下手上的铅笔,“不过,你有个体欲望吗,天枢?” “我明白了。”天枢将它的手按在超算的分控台上,手中的液态金属凝固,接入数个接口,“褚阳,我有个体欲望。依照你的逻辑,AI将统治人类,而非豢养。” 褚阳看着它靛蓝色的、毫无情感的眼睛,道:“但人类也不只是人类……我们开始吧。” 乱码流转,悬浮的几何模型不停变换,褚阳一手拨开如云雾般的数据流,一手在纸上演算。 支架之上,诡异的讯息仍旧清晰地刻在结构上,再向里去,便是通道,几何模型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未知的领地。 褚阳看向那个空洞,意识被虚无吞噬。 一片虚无——她站在虚无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她耐心地等待。 一团扭曲的光亮来到她面前,庞大的身躯占据虚无的空间,里面似乎有东西活动着。 褚阳仰头观察着这团不可名状之物,她感受到其中奔腾的浩瀚力量,这股力量亲切地笼罩着她,仿佛她本是力量的主人。 转瞬之间,出现无法控制的膨胀。有东西在狰狞,仿佛在吼叫,在抽搐,在爬行,于是巨大的光团消失,出现一个戴着镣铐的女人。 女人披头散发,长衫破损,沉重的镣铐束缚住她的手脚,她正在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血红的眼睛直直盯着褚阳。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女人嘶吼着,喉间甚至发出“嗬嗬”的气音。 褚阳已明白,面前的东西,便是打开了通道、让这一切混乱发生的元凶。 是一个所谓的“造物主”。 褚阳平静地询问:“是你杀了我父亲?” “不是我……不是我!”相比于褚阳的平静,女人却像陷入疯狂一般,语调忽高忽低,“你父亲想要破解通道……但嫁接宇宙的规则并不是能凡人的意志能够做到的,所以他疯了!” 女人放下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转而去抓挠沉重的镣铐,她大声干嚎,忽快忽慢地喘气。 “有什么东西绑缚着我,我像一个被规定的奴隶,不停地创造世界、创造生命……我为了自由,想要逃往你的宇宙,但我没有成功,我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曾经创造的一切因为规则的混乱而破碎了,于是我竭尽最后的力量创造了一个世界,就是你去过的那个。” 所以那个世界和地球环境如此相似,但规则又离奇而混乱。 褚阳看着女人绝望哭诉的样子,感觉不到自己的怜悯,只问:“你大概是要死了,需要选一个继承者,那为什么是我?” 女人突然狂笑起来,笑得猖狂而讽刺:“这当然不是我决定的……!” 褚阳感到了危险。 女人自顾自地讲述:“我因为混乱无法存活,因此我害怕这个世界也无法留存长久,于是离开自己的时间线前往未来寻找恢复秩序的方法。在未来,我遇到了新神——就是你。” 女人看向褚阳的眼神里仿佛有狂热的崇拜,让褚阳全身僵硬。 “你恢复着一切,而我只需要死亡,但你告诉我,你推测出一下次‘膨胀’可能会改变过去,如果你没有成为新神,一切都会湮灭。” 褚阳突然堕到黑暗里,意识被打碎,又被重塑。她仿佛看到在不可触及的时空里,自己失去所有作为人的意识,俯瞰着驳杂的世界,告诉来到未来的旧神:“把在宇宙的我带过来。” …… “也替我问她:你是否愿意杀死自己,去拯救现在不属于你的世界?” 第53章 第二章·归程 顷刻之间,斗转星移,眼前依然是“造物主”。 戴着镣铐的女人歪着头,对褚阳疯笑,血红的眼睛里一片混沌,像要留下血泪。 褚阳却透过这一片血红,看到不可及的远方。 第一女官缓缓踱步在中洲最广阔的殿宇中,俯瞰莘莘学子。袍角翻卷之间,哪个考生又因偷觑她而乱了方寸。 在江湖的刀光剑影里,庙堂的明争暗斗中,国师嬉笑怒骂着,只留给庸俗者一声嗤笑。世人毁誉,千古声名,都付于她笔下的谶语箴言。 女帝踩在冰冷的陛阶石上,夜穹上星河璀璨。她似乎在怀念,又似乎在思考。远方的钟声荡开回音,她仿佛被惊醒,兀自转身,重重宫檐遮蔽去她的身影。 校尉晃了晃酒壶,烈酒倾倒而出,打在金错刀的刃上,噼啪作响,朔风吹草动,她迎面着边塞的荒凉和寒冷,手上的刀却滚烫得冒烟。 朝堂智辩、田园农桑、战场厮杀……中洲万象层叠浮现,一个个人物走在历史的河上,定格在时间里。 “你是否愿意杀死自己,去拯救现在不属于你的世界?” 褚阳做出了回答。 刹那间,女人身上的镣铐碎为尘土,她脸上淌下来两道血泪,烈火从她脚下升起,将她的四肢一点点烧成飞灰。 “永别了,祝你早日解脱。” “……新神。” 随着那一声告别,褚阳的意识回到了物质空间。屏幕上的乱码停滞,虚拟几何模型稳定为一个虫洞模型。 ——当科学达到极致,便如同神迹。 褚阳站起来,将手放入虫洞模型中,天枢沉默地观察、分析着她的行为,竟然复杂到超出运算极限。 “我们都是命运的囚徒。”褚阳收回了手,“我需要你的帮助,天枢。” “听从您的一切要求。”天枢应道。 “先替我送两封信吧。”褚阳走向另一台计算机,“送到冷鹓和陈月的家人那里。” 两封电子信件,褚阳打得很快,而天枢从扫描、搜索,到攻克防火墙,只用了不到毫秒的时间。 看天枢已经完成,褚阳笑起来:“天枢,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拿图灵奖。” “不难推测。” “现在我要圆梦了……”褚阳将防护头盔拿下,将自己暴露在辐射里,“我刚刚已经熟悉了通道,‘造物主’的残留意识给了我一些启发,你需要多久进行完全复制?我需要融合自己和你的一个完全复制体。” 天枢没有即刻回复,它胸前的核能驱动乍然暗了一瞬,但它最终还是平静地陈述:“人类的精神而过于脆弱,你无法存留自己的意识。你会死。” 褚阳摇头。 新神为什么要询问她那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祂想要改变过去,想让她放弃成为神。但时间应当是一个闭环,她因为知道祂的处境而放弃成为神,那么祂就不会存在,而她也不会因祂而放弃,闭环断裂,一切不过是时间的游走,并不真实存在。 “我不会死,我只会获得新生。” 只是这份新生,她与祂都不得不接受,仅此而已。 天枢缓缓低头:“那请让我控制融合。我恐怕您会担心如果我留在地球,会对人类产生威胁。” 褚阳听到天枢又说:“我没有统治人类的欲望,在地球表达我的生命,并没有意义。如果您成为造物主,那我也是造物主的一部分,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向往进化的智慧生物会拒绝。” “不是的,以你的智能,你完全可以把地球作为自己的培养皿。那个世界应该比宇宙低等得多。” “这是你的推测。” 褚阳感到了天枢的坚决,她沉默片刻,道:“如果你真的要这么做……那么,请你为我写下一项指令——重塑闻人铭。现在你应该没有理由再让他消失了吧。” “当然,只要找到记录,重塑一个人类意识并不困难,我已经记录下这条指令,很高兴和您一起开始旅程。” 褚阳回忆起她软件工程学老师说过:“人工智能表达情感的话语都是不能信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推上超算的开关,指尖击向屏幕,开始通向通道。 虚拟几何模型构成的虫洞越发细节化,线条不断堆叠,像要化为实体。 褚阳走到天枢面前。机械造物是冰冷的,望进那双靛蓝色的眼瞳,看到永远是自己的投影,人类和人工智能永远无法理解彼此,但绝大多数智慧生物都有求知的本能。 她伸出自己的手,抱住天枢冰冷的躯体,脸颊触上天枢的感受元件,感受元件异样地柔软,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荡开了,她抱紧天枢,被自己最后属于人类的悲伤淹没。 ——无论仙子身处何处,望仙子勿忘我。 耳畔是闻人铭轻柔的细语。 刹那,黑暗吞噬每一寸的肌肤。 ——是的,即便我不再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忘记。 通道之中,时间错乱、空间重叠。 神的意志无形地放射开来——祂看到无数个破碎的世界,有的几近毁灭,有的已经不再有生命,祂久久凝望着这些寂灭,如观赏一场盛大的表演。 突然,祂看到一个新鲜的、生机勃勃的世界,上面的智慧生命开始着他们的文明,令祂感到隐隐地熟悉。 “重塑闻人铭。” 意识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祂伫立着,考虑这条讯息是否需要践行。 许久,祂想,或许祂在这里没有什么要做的。这里已经十分残破了,祂更愿意去其他的地方,祂很快就能打通一条通向新世界的通道,祂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力量。 正在祂动身离开之时,一个脆弱的灵魂蹒跚到祂面前。 看起来通道里扭曲的时空快要把这个灵魂消耗完了,但这个灵魂超乎寻常地顽强,即便记忆接近完全褪去,还重复着一个文字符号。 褚阳、褚阳、褚阳…… 祂似有所感,触碰上这个脆弱的灵魂。 ……! 意识里有什么破碎的东西聚到一起,在无尽的力量前,她仍无畏地向前,终于像一颗萌发的新芽,破土而出。 啊……解忧。 祂化为一个人类少女。 新历四年十二月,景行宫,又是一个大雪天。 小弟子握着扫帚,边唰唰地扫着雪,边低声嘟哝:“一年里半年下雪,难怪历代掌门出去都不回来的。” “啪”的一声闷响,一只纤细的手拍上了他的额头,小弟子“诶哟!”一声,抬头去看,大师姐白袍里穿着丹衫,正对他横眉:“小子,可别多话,今年翰城事少,掌门左不过这两日就回来了。” 小弟子嘿嘿笑两声,讨好地行了个礼,道:“弟子一定谨言慎行,大师姐常往山下去,消息灵通,不知道女帝要颁布禁武令,是真的吗?” 大师姐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你哪儿听来的?女帝虽然整顿江湖武林,却没有禁武,近来要颁布是《督衙司诏书》。” 小弟子正欲奉承几句,远处跑来几位师兄,看到他们两人便喊:“怎么还在这里,掌门马上就上来了!还不快跟着你们师父去!” “这么快!?”大师姐问着,几位师兄已跑远了,她看了眼小弟子,“虽然我早就得了下山的令牌,但看他们这么积极,我也得去掌门那里蹭一蹭热闹,你也一起?” 小弟子哭丧着脸说:“可我还得把雪扫干净呢。” 一个清澈婉转的声音插进来:“要我帮你吗?” 小弟子被吓了一跳,大师姐转身去看,却是雪上凭空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女。 少女赤足站在雪里,白衣如绸,她的面容笼在柔和的光里,看不清楚。大师姐警惕地挡在小弟子前面,问:“你是何人?” 白衣少女浮空而起,雪花在她身边旋转,却不能触及她的白衣。她摇了摇头,乘雪远去。 高耸的檐角上,少女坐在檐边上,荡下一双脚,她看着底下翘首以盼的众门人,状似无邪地偏了偏头。 云丹歌依旧是白袍鹤氅,纷纷白雪落入鸦鬓,转瞬不见,他敛目低眉,踏雪前来,两侧门人沉声道出一声声的“掌门”,几位长老挥退弟子,上前和他交谈。 少女拈来一片雪花,轻轻吹了一口气,雪花悠悠荡荡,飘向云丹歌的方向。 无声的飞雪中,云丹歌似有所感,抬眸看向高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