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作者:刀叨叨 文案 和你共享一套公寓的人叫做室友,那么,和你共享一具身体的人是不是也叫室友? 人格分裂症患者丁炏有两个室友。共享公寓的室友作为心理医生想要帮助丁炏赶走那个共享他身体的室友,他们努力想要找到丁炏的病症,可惜这项任务进展缓慢。 ——不过幸好,同居生活他们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丁炏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丁炏醒来在阳光充满整个房间的某一时刻。睁开眼睛后,他首先望向墙上的钟。 这个时钟是他最新换的,与原本简约到只有两根指针的石英钟比起来,这台钟多了日期显示功能。此刻,丁炏从钟面表盘读到自己最想知道的讯息:201x年10月27日 8:53 这真是一点都不出乎意外的状况—— 在他午餐吃了一半失去意识后,如今已经过去将近20小时。 丁炏从床头找到自己的手机,这台手机已经被他取消生物识别解锁功能,这会儿不得不使用相当复杂的数字密码,他才打开手机。 未读短信的第一条,是康复中心发来的提醒消息。他预定的康复治疗果然过期。 内心充满恼火的丁炏一瘸一拐起床走到自己的冰箱前。冰箱门上的小白板,他的留言清晰可读。 /如果10月26日13时是你,请你务必要在一点半赶到奥斯丁康复中心进行复健,谢谢!/ 丁炏用力擦掉自己前天下午认真写下的这行字,然后大笔一挥,行云流水书就—— /混蛋去死!/ 一通发泄后,丁炏稍稍冷静下来,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在注意到被使用过的咖啡机后,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罐咖啡豆上。 如果此刻去照镜子,丁炏相信自己一定能从镜子里看到一张恐怖电影里幕后黑手阴森邪恶笑着的脸孔,他走到橱柜前取下咖啡豆,将整整一罐咖啡豆倒入玻璃碗,接着,往玻璃碗里加辣油、黑胡椒、老干妈……以及老实说他也不知道派什么作用,是什么味道的调味料。 之后便是丁炏熟悉的烘焙流程。他得心应手,驾轻就熟,顺便还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当他把咖啡豆从烤箱里取出来,咖啡豆终于又有点像咖啡豆了。 丁炏满意地将咖啡豆收纳好,放置在咖啡机边。 大功告成。这时,他的门铃响起。 丁炏再次望了一眼客厅时钟上的日期。 对,今天是10月27日。丁炏已经知道在这个日子里会发生什么破事情。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走到门口。打开房间门前,他用力板起脸孔。 丁炏从小有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他的小叔曾相当遗憾表示“白瞎你这颜值,赌两块钱你找不到媳妇”,然后他被自己侄子瞪了一眼,吓得不敢说下去。丁炏心想,瞪谁谁怀孕有什么用,最后生下来的铁定是猴子,还不如瞪谁谁怂,让天下莫敢不从。 ——例如此刻,如果他能把今天的客人给吓跑就完美了。 出于这一美好愿景,丁炏瞪向被打开房门后的男人。 可惜的是,他一定遇到了个眼神极其不好的男人。对方在他这天下莫敢不从的眼神下,笑得阳光灿烂,春风得意。 “你就是丁炏吧?我是杜仲,今后,请多关照啦。”以中药为名的男人自来熟的笑着道出开场白,语罢,自动自发将房门外自己的行李箱往房间里拖。一个接一个。 房间的主人盯着对方的行李箱队列看,心想,不是说只是暂住几个礼拜吗?他认为有必要先礼后兵,于是提醒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随时都会把你扫地出门,你行李那么多,到时候会很麻烦。平时你最好没事就扔点东西。” 杜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不要紧,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有你这么说话客人的吗? 丁炏盯向看起来的确特别厚脸皮的人。对方终于把五只行李箱都搬进房间,搞定这件大事的人自觉关上房门,然后抬头望向丁炏笑问道:“所以,我们先看看我的房间?” 丁炏这套公寓有两间卧室——这就是灾难的根源。如果当初他选择群租,他的父亲的三弟的儿子的男朋友也不会找到他,说有一个学长没地方住,希望他收留一段日子。为此,最近丁炏很郑重地在考虑将那间卧室改造成健身房什么的工程,不过,在动工之前,他还是不得不把客人领到自己公寓的次卧。 “别吵我,尽量待在这间房里,这些比脸皮厚要管用,不然,我会柔道和空手道,可以把你过肩摔出房门。”房间的主人如此交代注意事项。 杜仲继续一个个搬运自己的行李箱,他笑嘻嘻点头回应:“收到。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讨好你的。” 丁炏觉得对方的发言有些不对劲,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那几个大到夸张的行李箱上。脑海忽然冒出的念头让他不自觉开口问道:“你该不会藏了几个孩子在这些箱子里吧?” 他把杜仲给问糊涂了。 “为什么那么想?” 丁炏肯定指出:“你一定没看过《无人知晓》。” 杜仲又想了一会儿,他抬头郑重保证道:“我并没有孩子,目前也没有女朋友,现在正处在期待新恋情的单身状态。” 这倒提醒丁炏了。“不许带女孩子回来。”他说。 杜仲立即追问:“那男孩子行吗?” 丁炏被问得一怔。他没想过自己的房客会有如此特殊属性。这让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他特别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自己有被同性觊觎的资本。 眼见他的反应,杜仲开始笑起来,“放心,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不用那么紧张。”他笑得就好像看到一只惊悸的小兔子。 丁炏冷冷瞪过去:“我已经说过,我脾气不好。与此同时,当有人嘲笑我的时候,我能意识到。” 杜仲立即乖乖收敛笑容,他从口袋中摸出一盒巧克力,“这是用来收买你的。”一边递给丁炏,一边一本正经解释说。 丁炏是拒绝不了巧克力的,这不是他的错,这是赋予他这一天性的老天的错。眼下,他伸手接过巧克力,脸色也稍稍缓解下来。“你自己好好安顿,我去工作,不要打扰我。” “遵命。”杜仲还很戏剧地敬了个礼。 丁炏嫌弃地假装没有看见,他问心无愧地留下大概还挺需要人搭把手的室友,独自来到书房,落座后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开始翻译工作。他拥有的时间比正常人短,翻译的进度只能依靠勤奋来追赶。 幸好,一旦专心起来效率就很高的丁炏大概没花多久的时间便完成了计划中的工作量,正准备一鼓作气继续下一段的他却被敲门声打断。 他心想有人寻死他也拦不住,冷着脸走过去打开书房门。一开门,便见到笑脸迎人的杜仲。 “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因为一大早赶过来,还没用早餐,正准备张罗点吃的,想问问你吃过没,要不要一起?” 丁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听说过早餐这码事,但对方好心邀请自己,实在不便发脾气,他只能冷淡摇了摇头,“不要。”说完,准备关门。 结果,有人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伸手挡住了他的门。 “你还没吃吧?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来吧!” “所以重要的事是不是一定要说三遍?”丁炏没好气地斜睨烦人的对方,再次强调,“我脾气不好。” 杜仲不以为意地笑:“没关系,我脾气好。我会让着你的。所以,一起吃早饭吧。” 该说的都说了,他总不至于真的打人,无计可施的丁炏只能来到餐厅。 “你坐一会儿,我煎个蛋,马上就有吃的了。”杜仲边说边忙活起来。 丁炏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他注意到自己的厨房多出一台烤面包机,此刻正有面包片快要一跃而起的模样。而说着要煎蛋的杜仲还往煎锅里放了个厨房原本没有的模具——丁炏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能打包出五个行李箱来。 坐在餐桌边的人并没有等太久,很快,简单的早餐被端上桌。 煎蛋原本已经被夹到两片面包的中间,丁炏想了一下,挪开面包片往里面观察。不出所料,他观察到的是心型的煎蛋。 ……你让我都不知道怎么吐槽。 杜仲倒是特别有道理地解说:“这就是爱心早餐。” 说得好像他是来献爱心的。 丁炏觉得对方的蛋煎得有些焦,可他总不至于在对方献爱心的时候还拼命找茬,这时候只能低头先把焦了的地方吃掉,眼不见为净。 杜仲跟吃法国大餐似的正了正自己身子,颇有架势地拿起刀叉,接着,在开动前他飞来一笔:“我在冰箱上看到你留的言——那该不是写给我的吧?” 丁炏想起自己的留言。言简意赅的“混蛋去死”四字。 “不是给你的。” “那是给谁的?”杜仲好奇问道。 这一假惺惺的态度让丁炏不自觉皱起眉头。他不揭穿对方的谎言并不表示能容忍对方的装模作样。 “你知道那留言是给谁的,就像我知道你实际是谁。”丁炏直截了当说,他直视向杜仲的眼睛。 杜仲在微微停顿后终于点头承认:“我猜你也应该是会想到的。” 丁炏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堂哥,或者他堂哥那男朋友,他们谁能差一间房安顿不了需要安顿的人呢?之所以会硬往他的公寓塞客人,自然不是因为其他地方缺一间房,实际,只是因为丁炏的房间里缺一个人。 最近身体里忽然多了一重人格的丁炏一直不肯就医,于是,他的生活里也忽然多出很多骗局。 他的父母强迫他去相亲,结果相亲对象是心理医生。他的浴室在父母造访后忽然爆水管,结果前来修水管的人是心理医生。网上慕名找他翻译文件的人拉着他聊了好半天,最后证实,那个人也是心理医生。 就这样,丁炏生活在重重阴谋骗局之中,快赶上拍谍战片。 若不是知道父母是关心自己,他那暴脾气,必然早已怒了。不过话说回来,父母生他养他,还花心思骗他,他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在被骗久了之后,也就选择妥协。这一次,丁炏从一开始就猜到莫名出现的杜仲应该是特别被安插到自己身边的心理医生,他假作不知,心想着自己乖乖就范一次也罢,别老打击父母密切作案的积极性——但是,他可以假装没察觉真相,可不能假装自己是傻瓜,面对如此露骨试探的杜仲,实在有必要摊开手中的底牌。 “其实你根本不是金颜的学长什么的吧?”丁炏指出。 杜仲澄清说:“这是真的。只是,我是心理医生,这是我被找来的主要原因。” “既然你承认了,”丁炏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我奉劝你早日打道回府。” “为什么劝我离开?”杜仲问。 坐在杜仲餐桌对面的丁炏蓦地使用异常冰冷的眼神和语气—— “因为你是没有办法赶走我的。” 第2章 第 2 章 丁炏在洗澡的时候差点淹死——如果不是他及时醒过来的话。 你这个混蛋! 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的丁炏在心中大骂。 他不确定浴室里自己这番咳嗽对门外来说动静大不大,不过想必不小,因为杜仲的声音远远传来—— “出什么事了?” 人家好心询问,丁炏总不至于不识好歹,也就耐心回答了一句“没事”。 很快,杜仲有些庆幸的语调响起:“你回来了?” 丁炏听得懂这句话。他可不是“回来了”嘛。不过,这种问题让人实在无法正经回答,索性扯开话题,“今天几号?”没办法,浴室里没有时钟。 “放心,还是27日。” “几点了?” “下午两点二十二分。顺便说一句,”杜仲语气真诚,“你必须光着身子和我说话吗?” 丁炏通过逻辑推理严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光着身子?你偷看我洗澡?” 杜仲顿了下才予以解释:“正常人洗澡不穿衣服。” “我都人格分裂了,我是正常人吗?” “我不知道,我能进来亲眼见识一下你洗澡穿不穿衣服吗?” “……想得美。” 丁炏赶紧爬出浴缸,穿好浴衣,免得有想要带男朋友来过夜的人图谋不轨闯进来。 短短几小时之内,第二次洗完澡的丁炏第二次走出浴室。他心想:人格分裂真的是病得治,不然费水。 刚才声音听着还远远的杜仲此刻就站在浴室门口,他和迎宾小姐之间只差一条绶带。“你出来了?”见到丁炏,笑脸迎人。 知道另一重人格存在已经有段日子,这是头一回,丁炏有机会了解对方。 “你见到‘他’了?”他问亲眼见到了“他”的人。 这一问题立即引发杜仲由衷感慨:“你是我见过的,人格分裂最没有意义的患者。” “什么叫做没有意义?”丁炏忍不住皱眉问。 杜仲解释说:“你们人设简直是重叠的。” 丁炏想了想自己的人设,确认着问道:“狂狷邪魅冷酷无情?” “你是幽默感太强还是自我认知太差?” “……我看是你社交能力太差。”有你那么和人说话的吗! 杜仲诚挚点头表示同意:“我社交能力太差了,所以,请你好好和我交朋友。” ……你们心理医生脸皮都是那么厚的吗? “你先说清楚‘我们’的人设。” 杜仲表情终于转为认真,“你们有很相像的地方,就是那种冷冷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不过,你是伪的,他是真的。所以说还是你比较可爱。”总之认为杜仲有认真在回答的丁炏真是上了大当。 “他和你说了什么?”丁炏耐着性子接着问,暗自决定对方再不好好回答,他就半夜把冰块往对方被子里塞。 这回,杜仲看起来相当严肃,“你真的不记得‘他’吗?我觉得他可能拥有你的记忆,他知道我是谁,向我挑衅了说我赶不走他。他的眼神还挺吓人,一对比,你那眼神就算是瞪我,也像是想要和我谈恋爱的那种甜蜜蜜。”丁炏居然又以为杜仲是认真的,他对自己的判断力感到绝望。 “你会好好说话吗?”他瞪向对方,并且一点不想和对方谈恋爱。 杜仲无辜眨了眨眼睛,旧事重提:“我社交能力就是那么差。” ——可是你调戏人的能力也太强了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一个劲调戏我吗?果然,想要带男朋友回来过夜的人就是不一般! 丁炏没有继续提问,他往冰箱走去,准备去冰些冰块。不过,在走近冰箱前,他猛地站停。 冰箱门上的小白板,原本有着丁炏潇洒不羁的狂草“混蛋去死”,但现在,那四个字不见了,转而呈现的,是歪歪扭扭的“不去”二字。 杜仲转头望向冰箱,予以说明,“这是他回给你的留言。”说到这里,他想起,“他给你留言的时候,倒真的有些狂狷邪魅的意思。” 丁炏强烈怀疑:“就冲他这小学生一样的字迹?” “这件事教育我们,字写得漂亮是没用的。” 丁炏认为杜仲一定是针对自己,因为他的字很漂亮。 “对了,我煮了咖啡,你要不要来一杯?”杜仲忽然另起话题,边说边从桌上拿起空咖啡杯,走到咖啡机前。 丁炏注意到自己一旁玻璃罐里的咖啡豆少了,想必这会儿已香消玉殒在咖啡机中,这让他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喝。” 杜仲微微疑惑地瞥了丁炏一眼,后者认为自己表情应该是天衣无缝的,他镇定自若走向沙发,挑选能清晰观察到对方脸孔的角度坐下。他的完美演技最终换来杜仲放松警惕。杜仲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毫无防备地低头喝起来。 小时候丁炏点燃炮仗后也是这种心情,既紧张又期待。当遇到炮仗点不响时,他则会失魂落魄,差不多是两块巧克力掉地上不能吃的危害程度。 而眼下,这两块巧克力掉在了地上—— 杜仲居然若无其事喝下了丁炏的特制咖啡! 丁炏死死盯着对方看。他把杜仲看得糊涂了。 “你不会才发现我很帅吧?”杜仲猜测着问,笑得就好像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帅哥。 丁炏没好气地回答:“你的自我认知也没好到哪里去。” 面对这一说辞,杜仲丝毫不以为意,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往浴室的方向走去:“免得你待会儿又去洗澡,我先上个厕所。” 丁炏懒得管杜仲肾好不好,对他来说,正中下怀的是对方走开了。正满心疑惑的他赶紧找了个杯子,从咖啡机里倒出些自己的特制咖啡。 他用心烘焙的咖啡豆难道真的尝不出区别? 丁炏试探着喝了一口。下一秒,他跑到水池前把咖啡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他听见杜仲的笑声。 杜仲笑着从浴室走出来,看得出之前只是躲在门后,他就等着丁炏喝咖啡。 “你说你幼稚不幼稚!”丁炏简直气急败坏地说。 杜仲丝毫不纠结地点头赞同:“是啊,我挺幼稚的。”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承认,丁炏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不会那么有心,特地为我准备了这些咖啡豆吧?”杜仲转而好奇询问。 丁炏瞥向对方:“不是为你准备的。” 杜仲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替‘他’准备的。”说到这里,他不禁讶异地上下打量向丁炏,“你是怎么想的?万一他喝一半你醒过来?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吧?” 丁炏心想你好意思说。“刚才你为了骗我喝咖啡,真的就自己喝下两口,这种行为不算损人不利己了?” 杜仲立即给出有力辩词:“我幼稚嘛,正常的。” “我有精神病,也是正常的。” “既然你有精神病,你能跳小苹果给我看吗?”杜仲期待地问。 丁炏摇了摇头,他冷静询问:“你是这方面专家,回答我,精神病打人算不算犯罪?” “虽然不会坐牢,但会被关到精神病院里的小黑屋,被医生为所欲为。” 丁炏不得不怀疑自己遭受到姓骚扰——可万一是他想歪呢?实在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不健康思想,他迟疑着不确定怎么奠定自己接下来的发言立场。 杜仲在这时若无其事转移话题:“说起来,我觉得你针对‘他’的恶作剧很可能失败。就像之前我说得,我担心他拥有你的记忆。” 丁炏的想法不同,“认出你是心理医生可能是因为这种情况已经是第五次发生。他应该不记得我的经历,”这不是抬杠,他有明确证据,“最初我察觉自己异状后,曾经有一次把自己反锁在房中,藏起钥匙。当再次恢复意识,我发现自己离开了房间,回到家后,屋里有被翻找过的明显痕迹,由此可见,他并没有看见我藏钥匙。” 直到说完后,丁炏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家伙有多狡猾。原本他丝毫没打算同心理医生探讨病情,结果,这个自说自话自来熟的家伙没一句正经地说了大半天,自己竟莫名产生与对方相当熟悉的错觉,以至于这会儿一个不小心就透漏了好几块钱的情报。 对于丁炏的失言,杜仲倒是显得漫不经心,他仅仅是随口说笑着指出:“看来你不擅长藏东西。” 被质疑的人恼火地挑起眉毛:“房间那么小,怎么藏东西?” 杜仲感叹地笑道:“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这120平米的公寓怎么也不算小吧。” 丁炏蓦地冷下脸。曾经有个讨人厌的家伙也喜欢用“有钱人家小孩”这种轻蔑说辞来嘲弄他,他真的很想问知乎,家里有钱难道有罪? 察觉到丁炏神情异样的杜仲用刻意的小心模样端详了前者一番。“你是你,还是他?”他试探问道。 丁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搭理这种白痴问题。 由此,杜仲得到明确答案,他装模作样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是可爱的那个你。” “你想继续住在这儿,以后就别再让我在这间公寓里听到‘可爱’这个词。”作为房间主人,丁炏义正词严表态。 杜仲听话地改正自己说辞:“那么,以后他是邪魅冷酷的他,你是惹人怜爱的你。” 丁炏提醒说:“我已经到了宁愿被关精神病院也要揍你的临界。” 杜仲无辜耸了耸肩,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们总得把你和‘他’区分出来,尤其是我,我是必须和你们两个一起住的人,你也该替我着想一下。” 丁炏忍不住回道,“谁拜托你住这里了?”他在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显然是他父母拜托了这位心理医生。 他等着拥有足够火力反击的人把他的话顶回来。然而,最终杜仲只是若无其事笑了笑—— “我说过,我会厚着脸皮赖在这里。” 丁炏在良久沉默后回答:“你可以叫我丁A,叫他丁B。” “……以后你领养小孩,千万别自己帮他取名字。” 丁炏不想纠结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他没能忍住:“为什么我要领养小孩?我不能自己生吗?” 杜仲讶异地睁大眼睛望向他:“我没想到你有这功能。” 好半天。 丁炏真心实意地求教:“你究竟是怎么长那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 大概杜仲当丁炏在说笑,他捧场笑起来,随即,饶有兴致地飞来一笔:“回头我藏一样东西在房间,你来负责把它找出来吧!” 第3章 第 3 章 被拉到超市的时候,丁炏还在纳闷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作为网购爱好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门采购——而很多年前,他也不需要自己买东西。所以说,这真的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的超市。 ——而他究竟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你看,这里可以看到好多人吧?还不用买门票!”身旁,杜仲兴致盎然介绍说。 ……对!丁炏回想起来,他就是被这种鬼话给骗来的。 受害者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自己是不是挺容易上当受骗的? 回顾案情:新居入伙的杜仲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缺少一些日常用品,于是,他拿起丁炏的牙刷一边往垃圾桶扔一边说,牙刷必须勤快更换,接着,不容分说把丁炏带到了超市。 牙刷的事让丁炏受到很大冲击,他不知道丁B平时刷牙否?而如果刷牙,是不是也用他的牙刷?总之,这件事仅仅想一下就觉得很恐怖,很不卫生,为此丁炏决定赶紧买两把牙刷,一把刻上丁A字样,一把刻上丁B字样。他给忘了自己有一打网购账号,于是,造就了他的超市处子游。 他没想到超市里居然有那么多人。 这些人都不知道网上可以买东西的吗?还是说他们也有一个很缠人的室友? 漫不经心思索着的丁炏好奇打量向周遭。 杜仲将他拉到一排货架前。货架上整齐码放的,漂亮得闪闪发光的商品让丁炏顿时相信自己不虚此行——这里居然有整整一堵墙似的巧克力!光看一眼就能长肉! “你挑吧,我买给你。”杜仲特有金主架势地说。 这是丁炏头一回觉得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某心理医生原来长得挺帅的。也不客气,他低头开始挑选起巧克力。 杜仲就在一边望着丁炏,看似随意地开启话题:“其实你并不想消灭你的另一重人格吧?” 丁炏思索了一下,也不否认:“之前就有心理医生分析过,说我之前遇到危险——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就是我掉下山崖差点摔死那事——因为遇到危险,所以分裂出第二重人格,我希望第二重人格能够救我,或者至少让我有逃避的空间免于害怕。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我还会摔下山,我觉得留着丁B也好。” 杜仲难得露出当真惊讶的表情—— “什么叫做你还会摔下山?这是什么兴趣爱好?” 丁炏继续挑巧克力:“别以为用巧克力收买我我就知无不言。事实上,我只挑乐意回答的问题回答。” “那没巧克力了。” 闻言,丁炏大为光火,他把一盒巧克力放到杜仲的购物车中,然后挑衅地看对方。 杜仲讨好地赔笑:“我开玩笑的,别客气啊,尽管拿。” 丁炏大度地原谅了对方,他转回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童话一般的巧克力墙上。 “不过,我真的不希望你再摔下山。”杜仲真诚地表示,“毕竟,你那么可爱。” “可爱”这个词快要荣登丁炏最讨厌词组第二位的宝座,为此他甚至放下了重于世上绝大多数存在的巧克力。“还记得我怎么说过关于‘可爱’这个词?”他严肃问道。 杜仲不假思索点头:“你说不要让你在你的公寓里听到‘可爱’这个词。” ……不要欺负他记性不好……他真的是那么说的吗? 一番思考后,丁炏一声不吭地转头继续挑巧克力。 最终,他拿了好几盒巧克力,此外还特地用手机给巧克力墙拍照留念。等离开的时候,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胃口也好了,走路也不瘸了。 杜仲一直偷偷观察他:“之前我就在想,小B走路不瘸,你其实也可以好好走路,为什么平时总一瘸一拐?” 丁炏想了一会儿才想清楚“小B”是谁,不过,反正他不是“小B”,也就没必要追究对方这诡异的称呼。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回答:“这条腿还在恢复,现在用力依旧有些疼,我平时尽量不用。” 杜仲很快追问:“需要我背你吗?” 丁炏被问得居然有些感动。“没事,我能自己走路。”他真心说。 杜仲不赞同地看他:“你应该学会示弱,不然永远当不了女神,只能当女汉子。” “……我是女的吗?!” “你不是会生小孩吗?” “等我左脚康复,一定踢你。” 杜仲不愧是长那么大都还没被打死的勇士,他丝毫没把丁炏的威胁当回事,正好看到货架上的调味料,饶有兴致拿了一盒咖喱油。“晚上让你尝尝我做的咖喱饭。” 丁炏并不是会被食物收买的软弱之人——巧克力此外——他正打算继续怼对方,不过,在此之前首先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男人。 穿着一身便服却依旧特别有明星范的人曾经的确是明星,眼下,他则是丁炏的堂哥,同时是杜仲学弟的男朋友。 “五哥。”丁炏向自己的兄长打招呼,顺便询问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居然会来超市?” “我会的事可多了。”堂哥丁羽真诚表示。 丁炏觉得对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想了想,终于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对了,你们见过吧?”正想说“我就不用介绍了”,结果,只见杜仲说“当然”的同时,丁羽摇了摇头。 这种搁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老套情节令丁炏不由起疑地打量向两人。 该不会,这两个人有奸情吧? 杜仲笑着继续回答,“我当然见过影帝,就是影帝肯定没见过我这种小人物。”他说着自谦的话,平时那郎当样一扫而空。 丁炏心想,毛利小五郎见到美女大概也就这种程度的装腔作势。“你是不是还想要个签名?”他忍不住吐槽。 “别笑我。”杜仲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回应。 丁炏特别想说:你别吓我。再吓我就用手表射你。 丁羽好奇观察着两人,在终于有机会开口后说:“杜先生现在寄宿在丁炏的公寓吧?请你好好和他相处,虽然看不出来,但其实丁炏人很好。” “五哥,赶紧逛你的超市去。”丁炏黑着脸说。 丁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简单作别后离开。 杜仲微微探究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丁羽的背影,这让丁炏想起来这家伙果然是想要和男朋友过夜的人,这时赶紧提醒道:“我堂哥是你学弟的男朋友。” 听得出言下之意的杜仲失笑:“你想太多了。虽然我是影迷,但实际喜欢的不是你堂哥那一挂,我喜欢可爱型的。” 恭喜“可爱”这个词,现在它正式荣登丁炏最讨厌词汇的亚军宝座。 “也许我想太多,不过警告你,也别打我的主意。”丁炏板着脸说。 杜仲若有所思地打量向他:“如果我打你主意,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丁炏想了好半天,然后,不得不意识到,他拿杜仲没办法! ……算你狠。 杜仲开心地笑,和丁羽面前的毛利小五郎完全是两个人。“看来我可以放心打你主意了。” 虽然对方看着就是在说笑,但保守起见,丁炏偷偷决定,今后晚上睡觉一定要锁好卧室门。 “走,我们去买牙刷。”杜仲神情自若推着购物车往前走去。 这倒提醒了丁炏。 “如果你打我主意,我就拿你的牙刷刷马桶。” 杜仲毫不买账地笑道:“说得好像你会刷马桶似的。” “我不会我可以学啊。” 杜仲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始有些担心:“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你呢?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真的,我真的可能在打你主意。” “我也真的很好学。” “你提醒我了,晚上我会抱着我的牙刷睡觉。” 丁炏没有再说下去,吓到杜仲就好,他没打算当真学刷马桶那么有技术含量的活。 两个人沿着一排排的货架寻找牙刷,杜仲在好一会儿的安静后突如其来问:“你不好奇之前小B做了什么吗?” 丁炏的确好奇丁B拥有控制权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为此他曾试着询问杜仲,在发现杜仲不好好回答问题后也就放弃。毕竟,之前他不是没有自己调查过。虽然不记得丁B掌权时做了什么事,可丁B做的事情是有痕迹的。例如说,丁炏发现自己笔记本上莫名安装了游戏软件;他的影碟也被翻过;珍藏的巧克力消失了——这件事人神共愤——总之,丁炏也不是想不到丁B会干的那些事。眼下杜仲故弄玄虚,他自然不会就范。 “我不好奇。”如此回答道。 杜仲语重心长说:“人需要好奇心,没有好奇心就说明他老了。” “虽然我没好奇心,但我有很强的报复心,谁敢说我老,我就半夜跑去偷他抱着的牙刷刷马桶。” 杜仲总结丁炏的发言:“你要夜袭我。” 丁炏认为杜仲说得挺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很不对劲。 另一边,杜仲已经神情自若,甚至带着对生活满怀希望的阳光表情选购起牙刷来。“这个在促销搞特价,挺划算的。”他拿起一盒家庭装牙刷向丁炏介绍说。 丁炏买牙刷一般都是挑搜索接过页面排序第一位的,没想到原来区区一支牙刷也有性价比这回事。眼见杜仲跟中了大奖似的模样,为了不露怯,他装模作样伸手也拿起一盒,就好像自己能看懂似的研究起来。 杜仲又看到别的牙刷,他放回手中的那盒,准备继续挑选,一个没放好,手中的牙刷往地上掉下去。 ……空中的坠落…… 丁炏愣愣望着从空中往下坠落的牙刷,忽然,呼吸急促,整个人颤抖起来。 ……空中的坠落…… 透不过气,手脚麻痹,窒息将死。 隐约间,丁炏听到有个声音一遍遍说着“我在这儿”。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等回过神的时候,注意到自己几乎被杜仲抱在怀中。 “……好了,马上就会过去。你经历过的,对不对,你知道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 杜仲不厌其烦在丁炏耳边重复类似的话语。 未必是这些安抚起到作用,丁炏经历过这些,他知道这是惊恐发作,每次过几分钟就会好,然而,被杜仲紧紧拥抱莫名让他有一种安心感,他又花了一会儿的时间来借由这个拥抱平缓心情,之后,才轻轻挣脱开。 “结束了。”他告诉对方。 杜仲顺势退开一步,他全然没追问丁炏的异状,只是若无其事将一版牙刷递到丁炏面前:“我们买这个吧,银离子抗菌牙刷。以防你用我牙刷刷马桶,希望它能抗菌。” 第4章 第 4 章 丁炏自己上网查过,医生也有说,在意外发生后他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况,这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出的回避症状。他的病情比一般人更复杂,因为他还出现了人格分裂。如果把精神病患者比喻成桃子,从心理医生的角度来说,丁炏可谓是鲜嫩多汁的水蜜桃。比起其他干巴巴的毛桃,丁炏的病情有更多临床价值。 ——这还是在他们不知道丁炏另外时常会惊恐发作的情况之下。 丁炏不想当水蜜桃,为此隐瞒了自己的惊恐发作的病情。他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在新的心理医生面前暴露出这一症状。 而更没想到的是,在他惊恐发作过后,杜仲对此只字不提。 挑选完牙刷,杜仲拉着丁炏重新回到食品区域。他们又买了很多食材,最终,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 丁炏拎着两袋重物,走得生无可恋。“你非要说超市近,不用开车,现在可好,我们得提着那么多东西走回去。” 杜仲不假思索回答:“你若是累的话,我背你。”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议背丁炏。丁炏不再那么感动,他开始起疑,觉得这个人有阴谋,背到他能把他淘汰出局什么的。 “我自己可以走路。”他警惕地回答。 杜仲看起来还真是颇为遗憾,“那下次吧。”如此表达自己的愿景。 丁炏心情复杂地暗中观察对方。他是见过不少心理医生的过来人,但却怎么也看不懂眼前的这一个。 在丁炏看来能把人走累死的归途实际在十几分钟后结束。 两人返回公寓,一进门,杜仲就张罗起晚餐来。丁炏偷偷在厨房门口观察,他对厨房里的人有越来越多的疑惑。 有记忆以来,杜仲是第一个无酬劳为丁炏烹饪晚餐的人。要知道,丁炏连自己母亲亲手煮的菜都没吃过——据说吃过他母亲煮的菜的人当场都死了——可是,为什么杜仲会为他做那么多事?心理医生的业务里包括洗手作羹汤的吗? 丁炏正思索着,忙着往碗里打蛋的杜仲忽然抬头问他:“你的打蛋器在哪儿?” 丁炏连打蛋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装模作样走进厨房寻找,边找边偷偷拿手机百度“打蛋器”。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很低调,绝对不会被对方发现,结果,杜仲头也不抬地形容道:“打蛋器长得就像只剩下骨架的灯泡。” “……说得好像灯泡会长肉似的。”丁炏找了句场面话假装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 杜仲因为丁炏的说辞而轻笑出声:“灯泡如果会长肉,女灯泡一定成天想减肥的事。” “那男灯泡成天想什么?” “想女灯泡呗。”杜仲随口回答,之后想到什么,又补充说,“当然,一定也有想马赛克男灯泡的。” 丁炏本能问,“马赛克男灯泡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出现那么诡异的说辞?”他压抑不了自己这种仿佛看到NC17字样后的亢奋心情。 杜仲耸了耸肩回答:“不就是我们这个房间的禁词?” 丁炏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可爱”的自己。 ……你是不是又调戏了我一回? 他板起脸停下手上的工作。“你自己找打蛋器去,我回房间打个电话。” 丁炏说的是实话。至少当事人声称,并不是说他实在找不到打蛋器才找借口离开厨房,事实上,他的确回房打了个很重要的电话。 他打了电话给自己的母亲。 首先,他在电话里保证了自己最近有好好吃饭,有好好睡觉,刷牙的时候有好好漱清牙膏,过马路的时候也有好好看交通灯。然后,他提到杜仲。 “我觉得这位杜医生搞不好对我图谋不轨。”他向自己的母亲阐述严峻形势。他的母亲立即嗤笑回答,“炏炏你为了躲避心理医生居然连这种瞎话都编出来了。” 丁炏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他母亲亲生的—— “你不觉得你儿子有足够吸引男人的魅力吗?” “你觉得你是有超凡脱俗的气质,还是倾国倾城的姿容?” ……我的母亲,您是不是对男同性恋群体有什么误解? “妈,我们是说在杜医生,不是在说杨过。” “杜医生虽然不是杨过,但他肯定是直男。人家有女朋友的,好像都谈婚论嫁了。” 这可真出乎丁炏的意料。“怎么会有女孩子看上他的?”他不解地问。 当母亲的人语重心长:“炏炏,等你是女孩子的那一天,你就会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了。” ……我亲爱的母亲,您小学语文老师贵姓? “你觉得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心灵鸡汤立即来了—— “炏炏,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被灌了鸡汤的丁炏在挂断手机后一边感受着饱腹感,一边回到客厅。 杜仲的效率特别高,丁炏不认为自己的电话有打几小时,没想到等走出卧室,便见到餐桌上满满一桌子的菜。 丁炏也是会做饭的人,煮面煮饺子煮馄饨,他会的还挺多。平时觉得煮面就复杂得一塌糊涂的人此刻简直对杜仲另眼相看。别看这个人吊儿郎当,实际居然能做那么多职业选手才会的菜式。 “是不是趁我回房间打电话,你订的外卖?”他提出合理质疑。 闻言杜仲若无其事笑笑:“你尝尝看,外卖一般没我这手艺。” 丁炏心想,杜仲的吹嘘糊弄错对象了,对方一定没想到,他是吃外卖的专家。走到餐桌边,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咕咾肉。一秒后,他又心想,自己过去那么多年的外卖,真是白吃了。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杜仲带着一丝期待地问。 丁炏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话,只能点了点头:“不错。” “既然你那么识货,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这一回,丁炏相信对方绝对是吹嘘。这个人马上就要结婚,要天天做,那也是做给他的妻子吃。 念及此,丁炏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有女孩子喜欢杜仲了。这个人再一无是处,至少也还会做饭……而且,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他有特别温柔的时刻,虽然总是不正经,有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安心…… 仔细想想,杜仲的女朋友搞不好还挺幸运。 “你是不是快结婚了?”一个不留神,丁炏脱口问出,就好像他很好奇这个问题似的。 杜仲意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哪有影子的事?你倒是先给我个新娘。” 丁炏鄙视地睨向这么点小事还要藏着掖着的人:“你不是有个女朋友?” “我们先坐下开动吧。不然菜要凉了。”杜仲首先在桌边坐下。 丁炏暗自吐槽这岔开话题的方式太不巧妙,但想到咕咾肉那么好吃,还是赶紧落座拿起筷子。 “其实我有一个错过的心上人。”杜仲忽然没头没脑开口。 丁炏迟疑着又吃了一块肉,通过逻辑推理,结合上下文,还原整个故事:“你至今仍然是喜欢那个错过的心上人比喜欢女朋友多?” 杜仲点头承认:“我至今没有办法放下。” 你这个渣男。 丁炏特别正义路人地想,但他从杜仲向来缺乏真诚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少见的真实哀切,这让他有些不忍直接开口指责。 杜仲安静地缓缓开口说:“我最恨自己没有好好表白,相反,因为最初的偏见,甚至从未对她好言好语。”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就应该先和自己现在的女朋友说清楚,认真分手后再去找她,不成功也没关系,只要把‘好好表白’这件事做好就行。” “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去‘好好表白’?”杜仲问得莫名郑重,他凝视向丁炏的双眼。 丁炏有不好的预感,他忽然想,杜仲那个没有办法放下的心上人该不会是自己吧?虽然他不记得对方,但难保对方念念不忘他这个从小的众人焦点。 “那倒也不是。”他立即怂了,下意识改口,“如果会令对方困扰的话,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杜仲忽然笑出声来,是终于憋不住的那种。“你该不会以为那个人是你吧?” 丁炏的脸都被羞红。他没想到自己那么自作多情,最可恨的是,还被对方笑话。 “你管我怎么想的!”他气急败坏顶回去,紧接着,因为想到某种可能性而愤慨至极,“所以这全部是谎言,你就是在耍我?!” 杜仲收敛笑容,他摇头用尽量无害的表情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你的反应太马赛克我才忍不住笑的。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那不过就是好像看到hell kitty会忍不住会心一笑一样。” 你们家会心一笑会露出八颗牙齿还带配音的? 丁炏压根不相信对方的说辞。可是,杜仲的笑的确也没有太多嘲笑意味,犹豫再三后,他决定原谅对方。 “总之,如果你不喜欢你女朋友,就好好说清楚,不要欺骗她。”正义感十足的人说。 杜仲低头思忖一番,之后,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向丁炏。“如果我听了你的话和自己女朋友分手,然后,我又没追回心上人,两头落空的我是不是可以让你把自己赔给我做女朋友?” 丁炏怀疑自己被玩坏了,这时他居然一本正经回答对方:“等我是女孩子的那一天。” 杜仲被他说得一怔,好半天后才稀奇地看他问:“你觉得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这个问题太耳熟,丁炏立即背出标准答案:“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第5章 第 5 章 晚餐的后半段有异常沉默。当丁炏抢走最后一块鸡翅,杜仲终于语重心长开口:“网上都是骗人的,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变性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之类的广告词。” 丁炏冷冷瞪过去:“我首先没傻到相信这些广告词,其次没傻到听不出你这是在调侃我。” 杜仲无辜地摊了摊手,为自己辩解:“我是真心的。以防万一。” 这种事有什么可表真心的?你干嘛怕我变性? 仿佛听到丁炏心声,杜仲一本正经予以说明:“人家都说,那么马赛克,一定得是男孩子。” “‘可爱’这个词解禁了。”丁炏无力地缴械投降。听“马赛克”简直比听“可爱”更糟心。他想了一下,注意到华点—— “所以,你到底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丁炏第一次从杜仲口中听见让他较为认可的说辞,他不自觉点了点头。 杜仲将原本不知遥望何处的目光落到丁炏身上,带着好奇的探究,他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丁炏不是第一次被提问这类问题。二十多年,面对同一个问题,他总是第一时间想起同一个人。曾经,他会响亮回答,但如今,开口前他陷入沉默。 不知多久过去,丁炏才低声说出口:“我最喜欢的人是我哥哥。” 杜仲讶异地瞪大眼睛,他不得不想了片刻,才找到自认为比较适合的说辞:“兄弟总比兄妹好。至少肯定不会有孩子。” 这回轮到丁炏被吓得瞪眼。 “你的喜欢都是那么肤浅吗?我是说纯洁的那种。” 杜仲斜睨向丁炏:“你觉得想要结婚的喜欢不纯洁?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喜欢不纯洁?想要上床的喜欢不纯洁?” ……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无法反驳的丁炏低头思考人生。 杜仲回到原本话题:“你和你哥哥一定很亲近吧?” “曾经是。”丁炏平静地一字字回答。 杜仲疑惑地微微皱眉,丁炏不认为他是察言观色的人,但此刻前者问得挺小心:“曾经?” “我哥失踪了。” “他自己离家的?” “他是地质学家,两年前与一支科考队一起到雅鲁藏布大峡谷进行综合性科学考察。他们的计划是徒步穿越大峡谷……最终,他没有走出大峡谷。” 杜仲猛地醒悟:“所以你才去那个地方!” 丁炏低低笑了一声:“是啊,所以我才自不量力想去那个地方把他带回来。” 杜仲凝视向丁炏,他的目光有特别的温度。“所以你才说,你觉得也许自己还会摔下山。因为,在把他带回来之前,即便知道那个地方可怕到害你差点摔死,你依旧不会停止寻找。” 丁炏的确就是那么打算的。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秘密,然而,这是第一次,他向他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猛地警觉—— 他竟然对着今天才认识的人,毫无障碍说出深交后都未必会如此坦白的心里话。 杜仲不愧是厉害的心理医生,跟会下降头似的,居然轻易成功操控丁炏的心灵。 丁炏微微皱眉,他看了一眼几乎被一扫而空的餐桌,无需留恋地放下筷子。 “按道理,晚餐是你准备的,餐盘应该我来洗才对。但是,”丁炏理直气壮给出无法反驳的理由,“我不会洗碗。所以,我先回房了。” 语罢,他直接返回自己的卧室。之后一整个晚上他都躲在卧室里,连书房都不敢去,就好像生怕见着杜仲似的。 ……说起来,他的确有些怕杜仲,不仅因为这个心理医生会下降头,关键是,自己耍赖不洗碗,不知道会不会被对方骂。 在没有笔记本的卧室,丁炏除了手机游戏,找不到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这让他在这个晚上很早就上床休息。而到了第二天,他醒的特别晚。当他醒来时,他又一次泡在浴缸里。 ——所以丁B你什么时候开发出泡澡的兴趣爱好的! 接着,丁炏注意到浴室的玻璃镜子。镜子上是一片雾气,而雾气中,是一行大字—— /赶走那个男人。/ 因为浴缸里的水已经有些变凉,镜子上的雾气也开始化成水滴往下流淌,撇开颜□□别,简直像镜子上的文字正在流血,看得丁炏直发愣。 杜仲是怎么得罪丁B了? 丁炏一边疑惑一边从浴缸里站起身。他换上浴袍,在走出浴室前首先擦干净镜子上的字,之后,停下快要打开门的手,重新折返回镜子跟前。 专业装高冷二十六年,丁炏很擅长让自己看起来冰冷无情。如果说丁B只是比他更冷一些,他一定能够成功伪装成对方。 端详向镜子里的自己,丁炏让脸上的表情深藏到眼睛的最深处,只留下冷漠和傲慢。确认过表情天衣无缝,他推门走出浴室。 为了不被杜仲察觉异状,丁炏克制着没有去看墙上的钟,之后,刻意无视正在沙发上摊着的对方,他往厨房走出,准备先为自己倒杯水。 他还没走两步,杜仲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 “小A,我好想你。” 丁炏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忍不住转头望过去:“你怎么认出我的?” 杜仲立即予以解惑:“你太可爱,以至于头上长着一对隐形的猫耳朵,一看就能认出来。” 丁炏恶狠狠瞪过去:“要不要我帮你在你头上长一叠实体的肿块?” 杜仲忍着笑告饶:“我错了,下回我不再瞎说大实话了。” 这就对了。 ……等等……哪里不对? 丁炏正思索着,杜仲率先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这都是什么恶趣味,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喜欢冒充对方?” 听得出潜台词的丁炏讶异转头望过去,他好奇问道:“丁B也假装我?” “但是一眼就被我识破。”杜仲一脸求表扬的表情说。 丁炏难以释怀:“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杜仲耸肩:“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丁炏总不能老实回答说,我在和你闹着玩呢?只能明智保持沉默。 杜仲稍稍认真想下去:“其实通过今天的接触,我觉得他的确不记得我们昨晚发生的事情,可是,他能冒充你,说明至少对你有所了解——而他是怎么了解你的?” 丁炏忍不住暗自琢磨“我们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个说法有多诡谲——明明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你们之间是不是可以交流?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个小黑屋什么的?”杜仲好奇追问。 丁炏很快摇头:“现实又不是电影。我和他从来没有沟通过。说实话,我都是发生了好几次记忆缺失后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杜仲低头沉吟:“可他知道你喜欢板着脸装坏脾气,说话的语气冷冰冰,但一听就知道内心充满弹幕,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也许因为他观察我的生活痕迹,从而得出的结论。”丁炏自己就是这么干的,虽然他从对方留下的痕迹判断出的结论是,丁B是个懒散又任性的男人。“顺便说一句,”他接着澄清,“我不是装坏脾气,我脾气真的很坏,你再那么揶揄我,我会动手打人。” 杜仲装模作样缩了下肩膀,委屈兮兮地问:“为什么你不能好好讲道理,每次都要打我?” 丁炏斜睨向异常狡猾的对方:“我又讲不过你,干嘛和你讲道理。” “你看你,多会讲道理。讲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但我也很会柔道空手道。” 杜仲轻声笑起来:“你真的和小B完全不一样。如果他会柔道空手道的话,我大概已经死了。” 经这么一提,丁炏想起镜子上的留言,“所以,你怎么得罪他了?”为什么他要赶走你?我都没那么想。 被问的杜仲无辜耸肩:“没有啊,我都没机会得罪他。他完全没给我机会。他整个人冰得,如果舔的话,舌头一定会被冻住。” ……这都什么鬼畜形容? “你为什么要舔他?”丁炏忍不住问。 “我就是打个比方,他冷得让我想到小时候我舔的结冰的铁柱子。” 丁炏来了兴致,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他打听下去:“你舔那柱子,有被冻住吗?” 杜仲坦率点头承认:“是啊,我舌头冻在柱子上下不来。” “那然后?” “然后我爸来救我。其实本来只要一点温水,舌头就能下来,结果我爸以为自己抢险呢,猛地把我拔了下来——” 丁炏听着都觉得好疼。“于是你换了义肢舌头?” 杜仲好笑地看丁炏,“没那么吓人,就是拉下来一层皮而已。我舌头至今都有那道伤疤。”说着,他伸出舌头来给丁炏看。 丁炏仔细看了好半天,他看到的是一条既新鲜又光滑的舌头,没有一点疤痕。 杜仲收回自己的舌头,他走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笔,低头认真在上面划写。 丁炏疑惑地瞥对方。“你在干嘛?”该不会心理医生在记录他这个精神病患的某异常行为吧? 面对他的问题,杜仲应答如流:“我在勾掉小本子上的一条心愿。” “什么心愿?” “对你吐舌头。” 丁炏怀疑自己的耳朵好半天。 “……就你这个心理医生的专业意见,你觉得自己有病吗?” 杜仲轻松笑了笑:“没事,我擅长治病。” “那你怎么不把自己治好?” “也许我不愿把自己治好。” “为什么?” 丁炏在问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那个不愿意把自己治好的人分明就是丁炏自己,杜仲说那么多,也许就是为了在这儿等他,等着他问为什么,然后,就可以反问他“你又为什么不愿意把自己治好?” 丁炏已经等着心理医生从这个切入点来进击,可结果,他听见对方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说:“我相信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理由。人的选择不应该以正确不正确区分,而应该以开心不开心来判断。” 第6章 第 6 章 尽管丁炏才刚从浴缸里醒来,但这一天已经将近中午。根据自己的生活习惯,丁炏打算拿手机叫外卖,不过,杜仲阻止了他。 “因为不想给小B做午餐,所以我什么都没准备,我们出去吃吧。” 丁炏闻言莫名有些高兴:“你和丁B是不是有过节?” 杜仲耸肩:“哪里有机会,他根本不搭理我。今早除了想装你试探我,被识破后,又像上次那样直接出门,连见都见不到他人影。” 丁炏因为意料之外的信息而愣了愣,“他出门了?”不禁有些怀疑地追问。 “是啊。” “他上哪儿去了?” 杜仲终于微微在意地在沙发里调整了一下坐姿,思索后,他打量向丁炏:“这件事很重要?要不要下回我帮你跟踪他?” 丁炏真没想到杜仲居然那么懂道德,也没偷偷跟出去瞧瞧。既然如此,他也不好意思让对方违背原则。“那倒不用,”他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根据我的观察,之前他从来没出门过。” “你确定?” “我担心他出门拿我的脸招摇过市,所以偷偷在门上夹了一根头发,结果证明他没有开过门。” “也许他注意到头发,又夹回去了?” 丁炏睨向显然特工电影看多的人:“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观察力,即便他观察到,也完全没必要那么做——他何必故意假装自己没出过门?” 杜仲思索着点了点头,很快得出结论:“下回我跟踪他看看!” “说了不用。” “你不怕他拿着你的脸去骗女孩子的感情?” 老实说,丁炏有点怕。 杜仲又接着问下去:“你不怕他拿着你的脸去骗富婆的钱?” 丁炏特别怕,谁让他长得帅。 杜氏三连问:“你不怕他拿着你的脸去骗男人的感情和金钱?” “——所以你是觉得我有超凡脱俗的气质,还是倾国倾城的姿容?”丁炏为这一离谱猜测愤慨还击,他忘了自己母亲这么说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吐槽的。 杜仲在上下打量他之后特别实在地回答:“你一点不像小龙女,顶多像郭芙。” 丁炏在《神雕侠侣》里最讨厌的就是郭芙。他恼火地瞪向对方,正要反击,杜仲率先说下去:“不过你就是表现得像郭芙,但实际,内心是一个郭襄。” 丁炏在《神雕侠侣》里最喜欢的就是郭襄。他的表情缓和下来。 杜仲观察向他的脸,忍不住又笑着纠正:“应该说,你至少有两个半的郭襄那么可爱。” 丁炏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郭襄是个女孩子。 “你再说我像郭襄,我就让你变成东方不败。” 杜仲不为所动摇头:“你办不到,你知道要完成这项工作应该用厨房的切片刀,斩切刀还是砍骨刀?” 丁炏就是那么一说,他没想到杜仲居然具体到实施措施,光是听对方那简直有画面感的说辞,他的脸就涨得通红。 “闭嘴。” “我能不说,但你能不想吗?” 完全不能啊!被你生动形象的启发之后,根本没有办法清除那些想象的画面好不好! 这回丁炏真的有阉了对方的心——如果不是他不好意思下手的话。 “好了好了。”杜仲忍着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我们先去吃饭吧。” 丁炏板下脸拒绝:“我不出门。” “你不饿吗?搞不好你都没吃过早餐。” “我叫外卖。” “你叫外卖是没有办法享受到阳光、清新空气和放松心情的。” 丁炏还在想怎么反驳这句话,结果,他已经被杜仲拉出了家门。 尽管这里是丁炏住了好几年的地方,最终的午餐选择却是杜仲决定的。 没办法,丁炏对这片区域陌生到走两步就能迷路。 值得庆幸的是,杜仲选择了小火锅,这是丁炏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平时他叫外卖很少会点火锅,因为火锅贵,而丁炏自自己赚钱后不自觉花钱小气起来。 ——所以,当杜仲表示这顿饭他会请客后,原本还在生闷气的丁炏立即心情复原,并且,毫不客气地又加点了一份甜品。 杜仲不知道是不是心疼钱,他看着丁炏用小叉子一口接一口吃提拉米苏,开口质疑道:“发现你很喜欢甜食,平时却总宅在家里,你不怕发胖?” 对方是待会儿买单的人,丁炏也就好好回答问题:“我有运动量,下午我会去康复治疗中心做复健,那很累。” 杜仲想了想,又问:“我看你差不多已经能好好走路,为什么还要复健?”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走路的能力,必须要尽快恢复到能够承受特别强度运动的地步才行。” 杜仲很快了然点了点头:“你急着继续去大峡谷,对不对?” 在找到哥哥之前,丁炏不会停下,哪怕是稍作休息。 但他没想到杜仲竟然已经那么了解他。 “看到你那么努力,晚上我来做你最喜欢的食物鼓励你吧?”杜仲忽然阳光灿烂地说。 这一温情表示令丁炏很不适应。丁炏适应的是被这家伙调侃调笑调戏,突如其来的示好害他措手不及。再说了,他也想不到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毕竟,他什么都喜欢。 “不用麻烦了。”最终他如此回答。 “我来做巧克力芋头球吧?” 丁炏立即点头,“有劳了。”边说边将叉子上最后一口提拉米苏舔了个干净。 午餐过后,丁炏直接出发前往康复中心。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杜仲说服自己一同前来的过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同意让对方如同送小孩子去参加钢琴课的家长那样陪同自己去参加复健活动的。 副驾驶座的杜仲一直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丁炏在红灯的时候往旁边望过去,好奇是什么东西让这个从来都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男人如此聚精会神。正疑惑着,杜仲恰好替他解答疑惑。 “没想到雅鲁藏布大峡谷是那么神奇的地方。”他赞叹着说,“那里居然有那么多缺翅目昆虫。” 丁炏生物学得挺好,但他没听说过缺翅目。缺翅膀是怎么回事?这是传说中的单翼天使还是纯粹在烧烤的时候发现的问题? 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杜仲介绍说:“缺翅目这个名字主要是因为一开始发现的这一种类昆虫都是没有翅膀的,所以命名为缺翅目。不过后来又发现有翅膀的。” “那是怎么判断出来他们是同一类的?”丁炏问。 杜仲被这个问题难住,随即,他笑起来:“是啊,人类的分类就是那么霸气。” 闻言丁炏心中一动。人世间的终极道理就在这儿—— 在开始讲道理之前,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道理。 “你知道缺翅目有多好玩吗?”杜仲兀自继续自己关于昆虫的话题。 丁炏讨厌昆虫,其程度只差没有见到昆虫就尖叫。 注意到他表情的杜仲敏锐察觉:“你该不会怕昆虫吧?” “你会害怕体型比自己小无数倍的生物吗?”丁炏装模作样反问。 “我不会。”杜仲完全没上当,他继续关注丁炏,“你会吗?” 丁炏硬着头皮声明:“我不怕。” 杜仲笑着哄道:“你害怕也没关系。” 丁炏心想你这是打算屈打成招吗?他坚持:“我为什么要害怕?” 杜仲不假思索解答这一问题:“因为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就可以好好保护你。” ——调戏我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撩我?你以为男人听到别人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时候会像女孩子一样感动吗? ……你以为对了。 丁炏盯着汽车前方的路面看,不再吭声。 杜仲笑着继续说下去:“其实昆虫很可爱的。” 丁炏总算是搞清楚杜仲说自己可爱那绝对不是在夸他。 “昆虫怎么可爱了?” “就拿这缺翅目举例。缺翅目昆虫的幼虫和成虫通常都集聚在一起,一旦受到惊动,就会四处奔跑逃逸,特别活泼可爱。” 想不到在杜仲的字典里,“可爱”竟是这意思。 丁炏恼火地在停车场踩下刹车。 杜仲有所察觉,转头打量向他:“你不高兴?” 丁炏不动声色反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杜仲重重叹了一口气:“你一定不高兴了。我朋友的女朋友就是这样,只要她一反问我朋友‘我为什么不高兴’,那就一定是不高兴了。” 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你就那么类推?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被问及“为什么不高兴”时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丁炏只能明确表示:“我没不高兴。” “对,就是这个流程。我朋友怎么追问,女朋友都会强调说自己没有不高兴,但一定要等我朋友给她买了香奈儿之后,才会真正‘没有不高兴’。” “你倒去买个香奈儿试试。” “等你复健完,回来的路上我给你买巧克力冰激凌。” “我自己不会买吗?” 杜仲怀疑地问:“你会吗?” 丁炏还真不确定,他只会用外卖软件。所以,这会儿如果咬定说自己会买,万一被问流程答不出来怎么办? 杜仲没有让他为难太久,“你会也没用,我脸皮厚,一定要请你,你也拿我没办法。”他用一贯自说自话的语气得出结论,接着率先下车,“走,我们先去复健。” 虽然接下来会有巧克力冰激凌,但丁炏依旧心情忧郁。他怀疑杜仲这个心理医生当真会邪术,这才多久,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被对方开发出“女朋友”属性来。 第7章 第 7 章 复健任务顺利完成的傍晚。当丁炏与杜仲一起坐在马路边的花坛石阶上时,前者终于相信,后者并没有给自己下“女朋友降头”什么的。 ——这个人也一定没有打他主意的意思。 不然,怎么解释得通说要请他吃巧克力冰激凌的人没把他带到浪漫温馨的甜品店,反而在冰激凌车随便买了两个冰激凌便拉着他就地坐下的情况? “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杜仲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说得顺理成章。 闻言丁炏警觉地审视过去:“你是觉得我内心阴暗还是什么?” 杜仲失笑后赶紧解释:“我是觉得你太苍白,应该进行一些户外活动,晒晒太阳。给皮肤上点色。” 丁炏实际晒不黑,不过他有更充足理由证明自己并不是看起来的瘦弱宅男:“眼下是特殊情况,只是因为卧床养伤了将近半年我才现在这样,之前我花了足足一年的时候接受各种体能训练,身体素质好到有能力每天完成一次铁人三项。” 杜仲微微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接受体能训练就是为了去大峡谷做准备?”在如此询问时,语气里有隐约的在意。 丁炏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关键剧情,也就随意点了点头:“我总不能白白去送死。” 杜仲用有些许失神的目光遥望向远方,过了一会儿,他转回头问丁炏:“那个地方真的很可怕吗?” 那个地方真的很可怕,别说不能洗澡,光是每天都会看到各类昆虫就让丁炏一回想起便后怕不已。不过,为了表示自己有无所畏惧的男子汉气概,面对这一问题,他淡定摇头回答:“只是条件比较艰苦,然后有些地方可能行进起来费体力。” 杜仲饶有兴致追问下去,“那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看来刚才手机上看到的介绍还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丁炏并不是喜欢讲故事的人,可是,在被如此提问的时候,他本能想起那个值得让更多的人知道的故事。 “你听说过门巴族吗?”如此开启话题。 被提问的杜仲点了点头:“刚才手机搜索的时候有看到。” 丁炏细说从头:“墨脱那里的门巴族在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搬到政府投建的示范村,为此,老墨脱村可以说变成空城。我们听说,有一段时间老墨脱村真的是没有什么人住。可是,那里有个老人的孩子外出打工,失去联系,因为害怕孩子回来找不到自己,老人怎么都不肯离开自己的老家。因为那里条件太艰苦,村民有劝过老人,也试着联系那孩子,结果都行不通,最后,有几个村民不放心老人独自留守在空无一人的村子,便陪他留了下来。他们人实在太少,在老墨脱村简直难以为继,但没想到,为了这么几个人,村民轮流住回老墨脱村,用以保证老墨脱村维持在足够生存下去的人数中。就这样,他们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听完这个故事,杜仲沉默良久。最终,他轻叹着说:“一个村子存在着,有时候看起来很简单,或者说很理所当然,但其实,真正简单的是一个村子的消失,所以,坚持存在本身,一定有某种了不起的凝聚力。” 丁炏一直都懂这个道理:“村子如此,人也一样。人能够生存下去,那也一定是因为有某种了不起的精神。” 杜仲微微意外地转头望向丁炏。 被盯着看的人瞪回去:“看什么?” 杜仲笑道:“会说这种话,你一定是有故事的boy。所以,说出你的故事来。” 今天丁炏话比较多是因为之前康复治疗师说他恢复神速,已经可以接受最后一阶段的康复治疗。这让他心情愉悦,人也健谈不少。不过话说回来,他又不是说书人,就一个冰激凌杜仲还准备听他几段故事? “冰激凌都吃完了,回家吧。”他站起身来往停车场走去。 杜仲未再追问,他很快跟上,安静不下来地又开发出新话题:“刚才你说‘你们’参观门巴族,除了你,还有谁?” “三个前海豹突击队的雇佣兵。”丁炏被这个话题激起谈兴。 面对丁炏刻意高调的说辞,杜仲讶异挑了挑眉:“我们在谈论好莱坞电影吗?” “他们的确和《碟中谍》里的IMF很像,除了爬迪拜大厦的那副手套,配置都是一样一样的。” “……所以,你们是去拯救世界吗?”杜仲目瞪口呆地问。 丁炏算不得说谎,他这套说辞当初是那群雇佣兵自己介绍的,那群雇佣兵的公司简称的确就是IMF,不可能任务那个,他们第一次见到丁炏就吹嘘了一番《碟中谍》系列中IMF原型就是他们。 当然,这会儿丁炏进行摘抄只是为了震慑一下杜仲。戏剧性达到后,也就老实交代:“其实他们算是提供保镖服务。我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大峡谷,所以找了一家很厉害的保镖公司,直接请了三个保镖陪我一起出发。” “所以,三个前美国大兵陪你一起去了大峡谷?” 你是在质疑我的英语能力吗?丁炏不满地瞥对方,但最终只能承认:“他们有两个人是华裔。” 杜仲好奇打听:“他们厉害吗?” 面对这问题,丁炏第一时间轻哼了一声。“其中一个也就嘴巴厉害了些。” 杜仲打量向他,并为他形容自己所看到的画面:“你忽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你对猫一无所知。” 杜仲笑嘻嘻地说,“我知道,猫会挠人。这会儿我要小心。”说着,他又好奇回到原本的话题,“所以,那个人是不是特别讨人厌?” “是的。”丁炏肯定回答。他还偷偷在心里比较了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认为最讨厌的人,依旧觉得后者胜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杜仲问。 那是一个冷漠傲慢又自以为是的男人,即便仅仅是想到他,丁炏都会不快。“那个人没什么好说的。” 杜仲望向丁炏的目光因为后者异常表现而透漏出一丝若有所思,丁炏暗自决定,如果这个心理医生就因为自己的在意莫名推断出自己搞不好喜欢那个男人的结论,他就真的动手揍人。 幸好,杜仲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也正好走到了丁炏的车边。 丁炏首先开锁上车,杜仲笑着在副驾驶座落座,又另起话题:“再给我说说你们在大峡谷都是怎么上厕所怎么睡觉的呗。” 你这种好像想听我说我们怎么比赛谁尿得远然后我还惨败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你让我讲故事,要知道,故事里通常都没有上厕所这件事的。”丁炏边发动汽车边正经回答。 杜仲却给听笑了:“那还好我们不是活在故事中,不然,我不得被活活憋死?” 丁炏忍不住瞥向没有一点男主角气质的对方:“你放心,应该也没作者有兴趣把你写进故事。” 杜仲不赞同地摇头:“你不知道,我也是个有故事的boy。” “说出你的故事来。” 丁炏的确有些八卦,不过,倒也不指望向来油滑的杜仲当真交代出一些实话。他没想到,杜仲在微微的晃神后,忽而以带着某种真心的感慨语气透漏:“我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差点死掉,但无论是这件事,还是我的心意,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故事够狗血吧?” 丁炏不禁回想起那个让杜仲放不下的女孩子,有一会儿说不上话来。 杜仲很快恢复如常表情,他体贴向丁炏表示:“要笑就笑吧。” 虽然丁炏挺幸灾乐祸,但这件事他笑不出来。 “如果担心她永远不都知道,那就去说清楚。”他认真建议。 面对这一说辞,杜仲只是轻描淡写笑了笑,说:“事情通常不是那么简单的。” “所以她是外国人吗?不然要说清楚一件事有什么不简单的道理?” “例如说,她已经结婚生子,你认为我应该去说清楚吗?” 丁炏还记得之前杜仲提及这个女孩子的语气,对方应该没结婚才对。可他很难就这件事同杜仲争辩,他有那么一点点担心自己无心的说辞会伤害到眼前难得真情流露的男人。 “我忽然发现一个真相。”杜仲蓦地开口,这回是柯南上身,那种即将要揭晓谁是杀人真凶的气场害得丁炏仿佛都听到了熟悉的背景音乐。 “什么?”丁炏下意识问。 杜仲一本正经指出:“你的英语一定很差。” 丁炏惊呆了。 杜仲给出自己的精彩推理:“之前说和三个美国保镖上路去大峡谷时,你很心虚解释有两个是华裔。而刚才说到不容易说清楚,你又一次下意识表示不说外语不存在说不清楚的情况,由此可见,真相就是--你不擅长英语。” “我的确不擅长英语,”丁炏索性承认,他恶狠狠瞪向“指认”自己的“侦探”,“所以,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如果敢说你准备笑话我,我就让你知道我学空手道不是闹着玩的。 被丁炏冷冷盯视的杜仲一脸毫无察觉的自若轻松:“所以,我准备教你一句很重要的英语,也许以后能在生死关头救到你。” 丁炏不觉有些好奇哪句英语竟然如此神奇:“什么?” “where is the toilet?厕所在哪里。” “我也发现了一个真相--”丁炏在心里给自己配上柯南的主题曲,“你一定很喜欢上厕所。” 杜仲哈哈大笑起来,爽快点头承认:“除了喜欢你之外,我最喜欢的大概就是上厕所了。” 能明白自己被损了的人却没有办法从适合的角度来反驳这句话,最终只能板着脸吃下这一暗亏。 “对了,”副驾驶坐上,杜仲想起另一件事,“我们回去路上去一趟超市。” 丁炏吃惊望过去:“为什么去超市?你天天换牙刷?” 杜仲语重心长解释:“我们不需要天天换牙刷,但需要天天吃饭。” “不要用我好像不知道这回事的口吻那么对我说。”丁炏没好气回道。 杜仲若无其事继续说:“人还需要天天吃巧克力。” 丁炏的表情缓和下来:“所以,还是去昨天那家超市?” 第8章 第 8 章 丁炏意识到古怪。 超市里,那么多人的目光暗中聚焦在他和杜仲的身上。 其实,上一回来超市,丁炏便有注意到这些目光。那时他心想,自己有些瘸,然后又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在超市可能会有露怯表现,所以被人注意也能理解。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复健异常顺利的他因为自信,走路生风,又终于见识过超市,不再东张西望,在如此正常的表现下,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朝他们这边望过来,甚至有人指指点点…… --我是一夜之间帅破天际了吗?你们在看什么? 丁炏一头雾水走在货架之间。杜仲会透视似的看到他的疑惑,忍笑开口替他解惑:“他们每个人都是有内心戏的。” “什么?”丁炏没听懂。 杜仲一一说起戏来,“那边那个中年男人心想,真是世风日下,我以前有个特别帅的男同事,我都从来没想过和他一起过日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那边那个中年妇女想的是,我一定要当心我儿子,一直就觉得他那个男同学对他不怀好意,回去一定要和儿子说断绝掉和那个小子的关系。至于说酸奶冰柜前的那两个女生,她们则在讨论:你说他们谁攻谁受?你是不是傻,他们一看就是高大温柔攻和冰山傲娇受。”连动作带表情,还带分角色饰演,简直惟妙惟肖。 一番解说把丁炏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怕受累地编排这么一大套瞎话就是为了在这儿等着我吧! 作为宅男,完全听得懂这一网络用语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反击是:“你才是受。” 杜仲不以为意,好说话地耸肩:“我倒是可以同意当受,但前提是你得先当我男朋友啊。” 丁炏不会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明知道对方只是在戏弄自己,却信以为真还心跳加快。 他故作冷淡地随口回答,“想得美。”边说边继续在巧克力墙前挑选。 然而,一整排巧克力,见鬼的挑不出一块他想要的。 一旁杜仲陷入思考,他摸着下巴端详丁炏,忽而问道:“就事论事,我真的不够格当你男朋友吗?像我那么有魅力的帅哥,短板在哪里?” 要数落对方,丁炏张嘴就来:“你太吊儿郎当,一点都不真诚,骨子里还有一股傲慢,一看就不可靠。” 杜仲为自己辩护:“这是偏见。” 丁炏心想我们这是在演《傲慢与偏见》吗? 杜仲兀自想不通地追问:“不真诚也就算了,我哪里傲慢了?” 丁炏很少和人打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感知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真相:“你总是站在能看清一切的高处睥睨什么也看不到的我,以医生的姿态看待病人,这不是傲慢是什么?” 面对这一责难,杜仲讶异张大了嘴,好一会儿后才说:“你对我有偏见,这是真心话。” “所以,前面说偏见的时候,并不是真心的?”丁炏根据逻辑提问。 杜仲难得被问住,他思索了片刻,飞来一笔:“我曾经也对某人抱有偏见。” 面对突如其来的倾诉,丁炏疑惑地瞥向对方。 杜仲径直继续他的故事:“在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之前,我就认定她是被宠坏的任性大小姐。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在见面后,我始终没能和她好好相处--你知道这一偏见最后造成的后果吗?” 这是应用题吗?为什么说得好好的忽然冒出一个问题来? “我怎么会知道?” “你应该知道。”杜仲凝视向丁炏的眼睛,这让后者差点以为对方会说出诸如“因为那个人就是你”之类的台词。 不过实际,杜仲说:“因为我告诉过你这个故事的结局。” 丁炏愣了一下,在他猛的反应过来的同时,杜仲也复习温故到这一段-- “所以,尽管后来为了她我差点死去,但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就更不用说相信,我对她的真实心意。” 丁炏注意到杜仲眼睛深处的某种哀伤,在他看来这个世上最不真诚的人,最真诚的哀伤。 “所以,不要对人抱有偏见。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成为一个那么愚蠢的人。”杜仲低声缓缓对丁炏说。 一时之间,丁炏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因为,他总不能说“我本来就是一个那么愚蠢的人,即便是抱有偏见,却仍对你产生了足够的好感。” “差点忘记买生粉了,今天的虾仁需要生粉。”杜仲又轻描淡写转移话题。 丁炏赶紧问,“生粉是什么东西?”他希望求知欲能够将他从中邪一样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面对他的提问,杜仲颇为耐心地指点说:“生粉其实就是淀粉,淀粉你知道吧?” “当然。” “你知道淀粉派什么用?” “用来和碘酒混在一起做实验。” “我就猜到!”杜仲开心地笑起来。 丁炏当然听得出这个人是在笑自己:“我的答案有什么问题?” “如果这是一道十分的题,你只能拿两分幽默分。” “你以为我不知道生粉是烧菜用的吗?逗你玩呢。”丁炏装模作样说,其实只是忽然想起刚才杜仲是为了虾仁才要买生粉的。 面对一本正经的丁炏,杜仲笑嘻嘻地点头配合说:“你把我逗得好开心。” ……明明就是你在逗我玩吧? 可是丁炏就是受骗上当了--他真的被逗得挺开心的。 超市的采购任务完成后,丁炏和杜仲很快回到公寓。 晚餐时间将近,杜仲一到家就扎到厨房。搁平时丁炏是绝对好意思袖手旁观回房间完成一些翻译工作或者玩会儿游戏什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后却来到厨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问。 正在掂锅的杜仲抽空回头用意外的眼光瞥他,随即朝上排碗橱努了努嘴:“帮我拿两个盘子吧。” 听得出,他是经过思考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件丁炏力所能及的任务。 丁炏挺庆幸不认识打蛋器的自己至少认得盘子长什么样,根据方向指示,他走过去打开橱柜门,伸手往里面取盘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杜仲判断错误--他以为丁炏有能力拿盘子,但他搞错了。 丁炏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他的手一滑,紧接着,才刚拿起的盘子自他手中往下掉落下去。 掉落。 坠落…… 丁炏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盘子摔碎在地上,等待自己惊恐发作。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仲伸手接住了盘子。 丁炏怔怔转头望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男人。 杜仲对他若无其事地笑:“看,我很擅长接住东西吧?” 丁炏依旧回不过神来地继续盯着他看。 杜仲接着缓声低语着说:“所以,没有必要害怕。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掉下去之前,我一定都会接住。” --这是丁炏在这个下午的最后记忆。 当丁炏重新控制回自己的身体,他在一间异常陌生与简陋的酒店房间。 在搞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前,如今何时之前,他首先注意到自己正面对着的酒店信笺-- 不要回去,不然我就绕你所居住的小区裸奔。 ……人格分裂还带这么玩的吗?! 丁炏震惊地盯着这行如同小学生的字迹看,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的确是小学生--若非如此,他很难想象对方是如何创造出如此诡谲威胁手段的。 说实话,在此之前丁炏的确有想过与对方共存。这并不是什么受欢迎或者乐见其成的事,但至少,他一点都不害怕对方。毕竟,他甚至见不到对方,对方难道还能打他? 这是第一次,丁炏蓦地意识到藏在自己身体内的另外那重人格,或许是这世上最轻易便能够伤害到他的人。 这和他对自己最近的身材不自信没关系,也与裸奔这一行为可能导致的民事责任无关,最重要的事实是:如果他的另外那重人格想要控制他,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卫。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不知道失去意识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将会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自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丁炏楞楞坐在那张简陋的桌子前,盯着信笺上的留字。 关于下一步怎么做,他首先想到的是联络杜仲。那么一想,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当然,这件事并不难解决。杜仲是父母为他请的心理医生,只要打电话给母亲,就能要到对方的手机号。可话说回来,一旦需要花费一些力气来取得联系方式,丁炏便得以足够的时间与余裕来思考,自己为何要联系对方? 这一下意识冒出来的念头,首先想要联系杜仲的本能,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从来都没在杜仲面前把自己当成病人,在未来他也不会那么做,所以,遇到问题他不该求助杜仲……或者不假思索以为自己暂时回不了家对方会担心…… 紊乱的思绪中,丁炏很难理出一个线头,为此他几乎烦躁而不安。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传来。 丁炏起身去开门。他有些担心门后是丁B给他惹的什么事,但同时又对门后可能出现的人物带着一丝期待。 他希望自己能在打开的门后看到-- 杜仲。 第9章 第 9 章 丁炏并非没有遇到过心想事成的情况,但眼下他像个新手那样生涩,不如如何从容反应。 他站在那儿,一时回不过神地紧紧盯着门后的杜仲看。 杜仲冲他露出那招牌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不过,这一回从那双眼睛中,丁炏看到一丝暖洋洋的笑意。 “我就是那么阴魂不散的男人。”杜仲如此向他宣告。 丁炏来不及吐槽,他更急于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必须知道正确答案,免得以为这是命中注定什么的。 面对他的提问,杜仲很快回答说:“就像之前我说的那样,这次我跟踪了小B。就是没想到他简直就是反侦查的专家,甩了我好几次,不过幸好,我更厉害,最后还是跟到了这里。” 丁炏认为杜仲的说辞有水分,他恢复意识都好一会儿了,如果杜仲的确是跟来的,早该上来敲门才对。 “你跟丢了对不对?”他毫不留情地揭穿。 “对。”杜仲答得很快,就仿佛和丁炏彩排过似的。 原本有些心烦意乱的丁炏莫名被逗笑。“进来吧。” 两人一同走进这间甚至干净不到哪里去的单人房。 “所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在杜仲床边落座后,丁炏问道。 这回杜仲老老实实交代:“昨天‘我在这附近把小B给跟丢了,之后只能回去等你,没想到,你一晚上没回家。我估计他一定是找了酒店,但他没有办法用你的卡,想必可以支配的钱不多,所以,应该也只能找这种快捷酒店。我就在这附近一家家小旅馆找,幸好,最终被我找到这里。” 丁炏开始感到抱歉。他应该联系杜仲的,毕竟,他没带手机,杜仲自然找不到他,他是唯一能联系到对方的人……但他却为了莫名而荒唐的理由害得对方花费那么大一番力气来寻找他。 如果他是杜仲,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责备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然而-- 实际杜仲在丁炏面前若无其事笑着。 “我说我的弟弟有些弱智,那些小旅馆的服务台小姑娘都特别热情给了我帮助。” “这么巧?我正好有个弱智的哥哥。”丁炏没好气顶回去。 杜仲立即用力点头:“欸,弟弟。” 丁炏发现自己还是吃亏了。不过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好奇他们俩谁大。 “你几几年的?”他问。 “90年的,按逻辑,你的确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按逻辑,我也可以叫你一声混蛋。” 杜仲非但不以为意,反而颇为愉快地笑起来:“可以啊,我挺喜欢这个昵称。” 丁炏自认为嘴皮子再利索也比不上对方脸皮的厚度,这时候只能明智无视,迅速进入正题。“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丁B选择离家出走的?”他问。 面对这一质疑,杜仲相当无辜地耸了耸肩:“我什么都没做。要知道,他是小B,又不是你,我怎么会乱来呢?” ……所以对着我你准备怎么乱来?! 丁炏差点就问出口,所幸杜仲率先径直说下去:“昨晚我们正说得好好的,忽然之间,你就跟冷血杀手上身似的死死盯着我看。我试探问了一声是不是小B,他也不回答我,转身就离开了公寓。” 丁炏不认为杜仲在说谎,可是,他想不通丁B为什么那么做。 “尽管你是心理医生,但他没理由躲开你,而且,他也不是会逃避的人。”陷入思索的人本能不解地脱口而出。 杜仲注意到这一发言中的潜台词,为此他狐疑打量向丁炏:“你忽然好像很了解小B是怎么回事?” 丁炏并不了解丁B,他了解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认为丁B是那个人--尽管实际既无法相信,也无法想通。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三个保镖吗?”丁炏没头没脑说。 杜仲点了点头:“跟《碟中谍》似的那三个。” “那三个保镖中有一个华裔中文不错,还会写汉字,不过他的中文汉字自然写得好不到哪里去。” 杜仲一时没明白丁炏这一番介绍意在何处,直到丁炏把那张丁B写给他的留言递过去。 除了留言内容外,丁B的字也一点不像一般成年人的字迹。 丁炏还有最关键的证据:“这个‘然‘字是写错的。边旁被写成‘夕‘,我曾经见宋天成也写成这样。” “宋天成?”杜仲疑惑地重复这个名字。 丁炏并不喜欢提这个人,更不喜欢向别人提,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居然毫无障碍对着杜仲说出口来。“就是那个性格很差的保镖。现在想来,丁B的性格和他的确很像。” 杜仲低头若有所思沉吟:“可是,为什么你会分裂出一个现实存在的人?” “因为我是精神病患者,我的行为没有道理和逻辑可言。”丁炏唯一想到的解释便是如此,他宁愿那么骂自己,这好过让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意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以至于因此分裂出代表对方的人格。 杜仲用难得迟疑而谨慎的态度注视向丁炏。 “你有没有想过和他好好谈一谈?”好一会儿后,他试着问。 丁炏不得不确认:“你是说丁B还是宋天成本人?” 他把杜仲给问住,前者不得不想了想才说:“都可以。” “宋天成是不可能的,我倒是可以和丁B谈谈。” “为什么宋天成不可能?” 丁炏不假思索冷冷回答:“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杜仲端详丁炏,半晌,问道:“不想见他?” 丁炏并不是把杜仲当成自己的心理医生才说那么多的,事实上,在他内心,他信任杜仲,这让他在因为受到打击而感到无助不安的情况下向对方倾诉了心声。不过,话说回来,关于自己对宋天成的态度,那些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实在不足向杜仲道来。 此刻,他选择沉默。 杜仲兀自游说:“看来你真的很讨厌他,这份心情强烈到不愿见对方,甚至可能强烈到令你人格分裂。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直面问题,这样才能找到答案。” 丁炏平静回答:“我可以用心听你的建议,但未必接纳。” 面对这一说辞,杜仲不再坚持,他若无其事回到正题:“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回家吧。” 丁炏立即睨向对方,“你是记性坏还是心眼坏?”他指了指才给对方看过的信笺。 杜仲失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丁炏郑重点头:“我和什么都不当真的人不同。” 听得懂丁炏影射的人无辜辩解说:“我也有当真的地方。” “的确,看得出你挺把自己这句话当真。” 杜仲不以为意地嬉笑,话说回来:“你不用担心这种幼稚无聊的威胁。再说了,如果小B真的脱衣服,我会第一时间把你抱住,不让你出门。你完全可以放心。” ……为什么被你说得我更加不放心了?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丁炏稍稍认真解释自己的决定,他得澄清这一问题与他对自己身材不自信没有关系,“我不想同丁B正面对抗,这不是沟通的正确方式。如果丁B不愿意回去,那么,我就在这个地方设法和他谈谈。” 杜仲迟疑着转头打量了一番这间房间。 “你住得惯这种地方?”他怀疑地问。 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假思索讲述自己在大峡谷的经历:“我曾经幕天席地,在坚硬的石头,或者潮湿的草地上睡觉。” 杜仲立即追问:“你上厕所是怎么解决的?” --所以你对我上厕所的事果然念念不忘啊? 已经是第二次被提问这一问题的丁炏终于松口透漏自己的妙招:“尽量少吃喝,不上厕所。” 杜仲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那么做?那时候你还没得精神病吧?” “你才有病。” “说真的,我没有,你有。” 说真的,丁炏不得不认同杜仲的说辞。 “总之,”他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种地方上厕所不方便,减少次数也是合理的做法。” “四个大男人在荒郊野外,究竟哪里不方便?你是小姑娘吗?居然为此减少吃喝?” 丁炏瞪向对方:“当时我们总是在赶路,途中停下来说要上厕所,那多耽误大家?” 杜仲意外地怔了怔。“你是为了不耽误大家?” “你究竟有多喜欢上厕所的话题,居然能展开讨论那么多?” 杜仲微微晃神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解释说:“我一直很好奇不在厕所如厕的行为。简直跟野战一个样。” 在丁炏的字典里,“野战”这个词可是相当不纯洁的,他怀疑杜仲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比起暴露自己的字典版本,他宁愿装傻:“野外生存就是那么艰苦,没有经历过你很难理解。” “是啊。”杜仲赞同地点头,“一个上厕所的小事我就理解了好半天。” 我们能别再提上厕所这件事了吗? 杜仲似乎听见了丁炏的心声,他转头望向房间中央的单人床,思维跳跃着沉吟说:“要不我再去开一间房,不然晚上可能会被你踢下床。” ……我有邀请你上我的床吗?! 丁炏在内心狂刷弹幕,但他实在没办法把“上”和“床”两个字放在一个句子中说出口,眼下只能专注向正事:“你留下做什么?” 杜仲很快脱口而出:“陪你。” 就在一秒之前,丁炏还在考虑把杜仲赶走的事。丁B不肯回家,应该就是为了避开杜仲,所以,杜仲留下有害无利。 可是,杜仲只说了两个字。然后,丁炏改变主意。 第10章 第 10 章 丁炏对着空白的信笺纸看了好一会儿,用时达到足够酝酿出一片长篇大论的长度,但最终,当他落笔,他只是在纸上对丁B写下最简单的五个字-- /你是宋天成?/ 书写完毕,他下意识盯着“宋天成”三个字看。 随着他的视线,坐在他身边的杜仲也跟着望向这个名字。 不知多久过去,杜仲忍不住试探问道:“宋天成还活着吗?” 丁炏因为这个像针一样的问题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当然活着!”下意识的大声回答,丁炏震惊盯向杜仲的眼睛,“你在想什么呢?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被丁炏忽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的杜仲无辜耸了耸肩,为自己的猜测解释说:“这种剧情很多,一个人死了,他的恋人为了让他活下去,就分裂出他的人格来陪伴自己。” 丁炏又被吓到。 半晌,他肯定表示:“你可以污蔑我是郭芙,但绝对不可以污蔑我是他的……你所谓的,恋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朋友搭档什么的,也都一样。” 丁炏板着脸说,“朋友搭档什么都,也都一样不可能。”他说得肯定,可这一回,内心却不再如此坚信。 某种程度来说,从最初到现在,丁炏的确一直都讨厌着宋天成,连朋友关系也不愿与对方建立。 一开始,是出于一种不肯吃亏的心态。从小习惯被人讨好优待的丁炏头一回遇到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于是对着宋天成不自觉产生了类似郭芙对杨过的厌恶情绪……呸!他真是中了杜仲的邪! --郭芙杨过什么的,绝对没有! 归根结底,丁炏不是能够以德报怨的人,宋天成对他不客气,那他也不会给对方几分颜色。那时两个人的针锋相对更多的像是斗气,为了不输给对方,丁炏铁了心要比对方讨厌自己更加讨厌对方。 至于说后来,及至如今,丁炏对宋天成的怨怼情绪主要是因为…… “‘在大峡谷,”丁炏不自觉开口,他没头没脑地说起故事,仿佛内心那么需求着向杜仲倾诉,“有一回我走路走得好好的,宋天成忽然用力拍了我一下,那力度,就好像恨不得拍死一头猛犸象。” 杜仲愣了愣才迟疑着说:“我是应该先吐槽他这种小学生的行为还是先问你这个比喻有考虑过非洲象的心情吗?” 丁炏不以为意说下去,“当时我立即就责问他在做什么,他仅仅是冷淡回答说我身上有只虫子,所以他才拍掉。”小学的时候,丁炏自己的确玩过这套把戏。不过,宋天成并非如此,他没有说谎。“事后,另外那个华裔保镖私底下告诉我,当时我身上的虫子有剧毒,宋天成应该是担心我被吓到,所以才没说那虫子有毒的事。” 杜仲意外地眨了下眼睛,随后稍稍认真的点评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保镖。” 丁炏忽然想,或许杜仲找到了正确答案。针对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的确,宋天成是个合格,甚至可以说优秀的保镖,所以,在大峡谷,即便态度恶劣,但他依旧提供了丁炏足够的安心感--也所以,当离开大峡谷,即便丁炏在医院重伤卧床,他都没有前来探望过丁炏一回。 在他认真履行保镖责任的时候,他都不在乎被丁炏讨厌,当工作结束,自然更不会在意自己曾经的任务对象是否会责怪他不来探望的冷漠,就更不用说对方的伤势恢复得好不好。 丁炏莫名感受到口腔中有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说到底,他只是在当我的保镖,没有把我当朋友。”他低声自喃般说。 杜仲求教道:“他只是不把你当朋友,又不是拿纸箱装着你放在路边,为什么要一脸被遗弃小狗的表情?” 丁炏心想这个人永远那么欠,紧接着,便听对方接着说下去:“再说了,他不把你当朋友,没关系,我把你当朋友。”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个朋友吗? ……你又以为对了。 丁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底,仿佛有一根柔软至极的羽毛轻轻抚慰过他的伤口,隐隐的疼痛被缓解……却又让他觉得有些痒痒…… 熟悉的音乐在这时响起。 丁炏认得这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你带了我的手机来?”他问杜仲。 杜仲边点头边从口袋中拿出一支手机:“见不到你的人,我就随身带着你的手机来寄托对你的思念,没事拿出来划屏猜密码玩。” 这个人说不到两句就没正经话,丁炏只当没听见,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便迅速接通。 打来电话的人是丁炏的堂哥丁羽。丁炏的这个堂哥因为身世特别,平时和丁家的人交往并不密切,这时主动打来电话,丁炏心知一定有什么正事。 “五哥,有什么事尽管说。”为了照顾对方的薄脸皮,他主动表示。 丁羽也不客套,直截了当说:“我和严颜打算来蹭饭,结果你不在家?” 对这一发言丁炏消化了良久,但依旧有些消化不良,“你们来蹭饭?”你们已经吃不起外卖了吗? 丁羽轻易接受到他的脑电波:“我饿了吗会员本月的四个红包都已经用完。” 丁炏顿时和这位堂哥产生特别的亲近感:“我每个月也都是很早就用完红包。四个根本不够用。” “总之,”丁羽回到主题,“你现在在哪儿?” 丁炏也说不上自己在哪儿,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你等等,我用微信给你发个定位。”边说边操作,顺便也给自己看看,这会儿他究竟在哪儿。 收到定位的丁羽很快说:“我和严颜正好要去那附近,我们一起在外面用午餐?” 虽然自己赚钱不容易,但丁炏难得有这机会,也就赶紧把握住:“我请你们。” “嗯。你和杜医生在一起吧?别忘了叫上他。” “好的,待会儿我定了地方再联系。” 丁炏在挂断电话后不动声色望向身边的杜仲。 并不是说他的直觉一定准,但丁炏当真觉得杜仲和他的堂哥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然,怎么解释他堂哥找自己弟弟吃饭还一定要让弟弟带上别人的情况?也不心疼他这个请客的弟弟平时干翻译赚钱很辛苦。 “你猜,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心中有所怀疑的丁炏试探着开启话题。 他忘记刚才杜仲也看见了他的手机屏幕。 “我猜是你堂哥打来的电话。如果我猜对了,有什么奖励?”杜仲一本正经地期待说。 没这闲情逸致与杜仲演青春偶像剧的丁炏直接追问下去:“你猜我堂哥打来电话是为了什么事?” “让你请吃饭。” “让我请谁吃饭?” “让你请我吃饭。” ……你耳朵也太尖了吧? “你继续猜猜,为什么我堂哥要让我请你吃饭?” 这回,杜仲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难道他想撮合我们两个人?” “……你以为我堂哥和我有仇吗?”丁炏瞪向对方说。 杜仲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笑完后不再说笑,直接推进剧情:“你手机的通话音量很响,我能直接听到你们的对话。本来真的很高兴能和我学弟他们一起吃顿饭,不过,今天不巧我还有事,晚饭不能和你们一起,待会儿我送过你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后先离开。” 到也不是要求自己的心理医生提供7*24小时的服务,但丁炏不禁有些好奇对方能有什么事。 “晚餐时间能有什么事?约会?” “主要是约了我女朋友见面。” 丁炏终于想到对方那个并没有全心全意交往的女友。这让他有些恼火:“你倒是先放下你心里那个女孩子再去约会。” “我不是去约会。”杜仲摇头回答:“我就是去说清楚的,尽可能好好谈分手的事。” 丁炏怔了怔,说不上是不是感到欣慰,他慢慢点头:“对,你不该瞒着她。” “我会告诉她,你教育了我一通,成功说服我和她分手。因此,我怀疑你对我有意思。” “……你是不是想死?”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逗你笑笑。” ……你以为你那么说我笑得出来吗? 可是,丁炏莫名觉得对方那招牌的带着玩味和捉狭的笑容不再那么讨人厌,相反,在他看来居然有一丝温暖的甜味,跟巧克力融化了似的。 “既然你约了人,我们分头行动,你不用送我。”丁炏边说边低头藏起忍不住往外冒笑意的脸孔,查看向手机,用大众点评寻找附近适合请客的餐厅。 杜仲第一时间拒绝了这一建议:“我必须送你。” 丁炏不得不怀疑对方的动机,他怀疑斜睨过去:“你歧视我认路的能力?” “当然不是。”杜仲肯定摇头,真心诚意地解释自己的用心,“我担心你走路走一半变成小B,然后开始脱衣服。送你去吃饭就可以确保我能信守承诺的在你脱了衣服以后直接把你抱回家。” 第11章 第 11 章 丁炏终于有自己是精神病人这一认识发生在一家大众点评上性价比较高的餐厅门前。当时,他的心理医生仪式感十足的把他交接给他的堂哥。 要知道,他的心理医生和他堂哥的男朋友是关系不错的学长学弟,结果,许久不见的这两个人倒没来得及叙旧几句,反而急着离开的杜仲三句里有两句是在谈丁炏的。末了,他还郑重拜托自己学弟一定要在用餐结束后把丁炏送回酒店。 丁炏心想难道你以为我已经病入膏肓到不会骂人了吗? 他正想就杜仲这污蔑了他行为能力的嘱托发表愤慨之词,便听对方说道,“免得丁炏忽然裸奔影响社会治安和公共交通。”嗯,你说得对…… 直到杜仲离开,丁炏同自己堂哥他们一对一同在餐厅落座,前者都没能从自己是精神病人的残酷现实打击中缓过神来。 丁羽也震惊在丁炏的行为倾向中,他上下打量后者,迟疑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自己身材那么自信的?” 丁炏总不能顶嘴自己的堂哥,他叹了口气,忧郁回答:“没办法,我有病。” 这一坦白让丁羽关爱地对自己堂弟说:“如果你因为裸奔被抓,找我保释,我会帮你保密。” “你真是我亲哥。” “这种猜测别随便说出口,小心你爸打死你。” 别说猜测,这下,丁炏连话都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这顿晚餐,丁炏很快怀疑自己不是精神病人而是精神病狗--在他面前的这对情侣时不时默契用眼神交流顺便虐狗,而相互夹起菜来就好像生怕被丁炏多吃一口似的。 好一会儿后,丁炏忍无可忍:“你们体谅我一下。记得吗?我有病。” 丁羽终于放下筷子望向自己的堂弟。 “对了,你和杜医生相处得还好吧?”大概是为了挤出一些“体谅”来,他生硬找了一个话题。 --尽管丁炏暗自怀疑对方是故意的。他总觉得杜仲和丁羽之间,有着不能说的秘密。 至于说到他与杜仲的相处,丁炏第一时间便能吐出一篇千字论文来吐槽杜医生其人其事。 不过-- 总觉得杜仲在丁羽面前特别表现风度,上一回超市那毛利小五郎的劲头不说,今天杜仲也在丁羽面前表现得特别稳重儒雅,在丁炏看来,跟鬼上身似的。 不管怎么说,如果杜仲特别在意自己在丁羽面前的形象,那么,他就帮杜仲一回。 “我们还行。”丁炏回答,“杜仲大概真的能帮上忙。”这句说得倒是实话,杜仲是他第一个接受的心理医生。 丁羽接着问下去:“你觉得杜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让他怎么编? “总而言之,杜仲是一个好人。”丁炏说得磕磕绊绊。 丁羽真诚注视向他,语重心长:“小丁,你的演技真不行。” 一直默默吃饭让堂兄弟说话的金颜听到关键词,立即眼睛一亮,抬头神气得意地告知丁炏:“你堂哥的演技那才叫绝。” 丁炏定定看金颜:“我知道。” 一旁的影帝在两人说话间始终用微微感慨的目光凝视丁炏,待两人告一段落,他微笑着说:“小丁,你真的变了。” 丁炏谨慎确认:“你是说我变了,还是说我病了?” “变成熟了。”丁羽认真说,“以前遇到不喜欢的人,你能有一堆证据来证明这个人怎么怎么讨人厌,而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你更是会找出一大堆吐槽来强调这个人怎么怎么讨你厌。这是第一次,我听见你说别人好。” 这也是丁炏第一次,听说自己原来是那么别扭的人,他想了一会儿,澄清说:“我只是说杜仲人不错,但我其实很讨厌他的。” 闻言丁羽观察向他,迟疑后问:“是那种能够有一大堆吐槽来强调他怎么讨你厌的讨厌?” ……为什么这句话听着那么耳熟? 丁炏明智地选择吃鸡。“先别聊了,我们快吃饭,不然菜就凉了。” 在与堂哥一对用过餐后,丁炏不容拒绝地被两人送回酒店。 等回到房间,杜仲果然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谈分手那么费时间。原本丁羽和金颜还坐了一会儿准备等杜仲,最终没能等到,两人只得告辞离开。 当然,在他们离开之前,丁羽特别有责任感地再三确认了留下丁炏一个人会不会有问题。丁炏只能安慰对方,“没关系,就算因为裸奔被抓,至少我还有个堂哥能来保释我。”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好奇自己的人缘问题。从来看不惯别人,不肯说别人好话的他,是不是人缘差到除了堂哥之外,已经没有愿意帮助他的朋友? “五哥,实话实说,比起我说的讨人厌的那些家伙,是不是我自己更让人讨厌?” 面对这一问题,丁羽低头思忖:“你字典里的讨人厌和讨人喜欢我实在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在我看来,比起那些你‘讨厌‘的人,你更讨人喜欢一些。” “……我们两个人之中,究竟谁的语文更差一点。”愣是没听懂丁羽结论的丁炏由衷表达疑问。 丁羽若无其事微笑起来:“在我字典里的讨人喜欢是这么回事:在你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那两位和你不过认识两个礼拜的保镖因为担心你的情况守了你好几天,等你稳定下来他们才离开。之后还特地打来电话确认你是不是清醒了,恢复得好不好。这么做或许他们是抱有愧疚的心情,但我见过他们,看得出他们对你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有那么一会儿,丁炏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打断对方以询问来探望自己的那两个保镖具体是谁,但最终,他按捺住。 如果问出口,就显得他特别希望宋天成来探望他似的。 --他才没有!完全没有! ……再说了,如果只有两个保镖来看他,那么没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宋天成…… 最终,丁炏沉默着送走了丁羽和金颜。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从那充当书桌的简易梳妆台抽屉中取出之前给丁B的留言信笺。如果这会儿他变成丁B,他希望丁B能给他写信,而不是出门不着装长跑。 不过,在丁B看到信笺前,丁炏首先自己望见留言上的那三个字-- 宋天成。 他真的曾以为自己很讨厌这个男人。 ……可就是这个男人,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爬下那个陡峭的山崖。在他爬下去的一分钟前他还在那儿责备丁炏的任性。前两天在这片无人区捡到空水瓶的丁炏当时正处于希望与焦虑的夹杂中,他无意间见到峭壁下的白骨,坚持要爬下去查看那究竟是不是人骨,三个前特种兵都阻止了他,说他们弄丢了绳子,而这地势太险,凭空爬下去非常危险。丁炏听不进,他必须验证那些白骨不是他哥哥才能放下心继续往前走。面对他的坚持,宋天成毫不客气地骂他任意妄为,然而骂完后,自己忽然扔下背包往山崖下爬去。 至今丁炏都能清晰回想起当时自己紧张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心情,以及当宋天成举起那个不知是哪种动物,但肯定不是人类的头骨时,自己内心的感动。 老实说,他必须有多不通人情才能讨厌一个带给自己如此感动的人? 而另一方面,为他冒险爬下山崖的宋天成真的会在他重伤时都懒得抽出一点空前来探望吗? 这时,丁羽的话音在丁炏耳畔响起。 “……在你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那两位和你不过认识两个礼拜的保镖因为担心你的情况守了你好几天……” --为什么丁羽会直接省略“那两位”保镖的名字? 丁炏忽然想到。 丁炏的这个堂哥有时说话跟讲相声似的,但他懂得尊重别人,从来不会用“那个谁”之类的不定代词来称呼某人,若非他认为丁炏很明确那两个保镖是谁,他就绝对不会使用那么含糊的说辞把人模糊化。 --所以,为什么丁羽认为丁炏很清楚自己说的是哪两个人? 他自然不会像丁炏那么肯定宋天成不会来探望后者……除非,他有另外的理由让他认定宋天成肯定不会前来。 “……这种剧情很多,一个人死了,他的恋人为了让他活下去,就分裂出他的人格来陪伴自己……” 杜仲曾经那么介绍老掉牙的剧情。丁炏当然不可能是宋天成的恋人。但是-- ……宋天成会不会……真的……? 因为PTSD,丁炏不记得当初发生意外的具体情况,在他醒来后,他有向父母确认三名保镖的安危,当时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三个人都没事。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丁炏还受着很重的伤,即便三名保镖有什么事,父母也肯定不敢告诉他,毕竟,是他一意孤行要去大峡谷,结果发生了意外,如果还有其他人出事,丁炏很可能承受不了这一罪恶感。所以,父母的这一保证代表不了什么。为了保护他,他的父母一定不惜说谎。 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宋天成平安无事…… --不! 丁炏抗拒想下去。 他不能接受想下去可能得出的结论。 --那不可能! 猛的站起身来,丁炏俯身凑近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 “你出来,你出来!告诉我出事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宋天成究竟在哪儿!告诉我!宋天成究竟在哪儿!” 第12章 第 12 章 丁炏恢复意识时,他正独自坐在床边。最后的记忆中,他应该是站在镜子前,大声质问丁B真相究竟如何。然后,他什么都不再记得。 不过,在他不记得的这段时间里,显然,他成功召唤了丁B。 丁炏猛的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桌前。 他给丁B留言的信笺依旧放在桌上,然而,指望对方回答的问题,如今依旧孤零零呈现在纸张中央。 丁B答复他的,是无言的空白。 “因为你不想理我吗,宋天成?”丁炏抬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孔,他低声问道。 你究竟在哪里…… 你究竟……还活着吗? 丁炏蓦地想到杜仲。杜仲没有办法解答他心中的疑问,但唯有这个人,能够缓解他心中的恐惧。 --应该是因为对方是厉害心理医生的关系……但也可能不是,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丁炏想见到杜仲。 找到手机的丁炏首先查看了时间。这一回丁B出现的时长特别短,丁炏还在同一天的晚上,只是,眼下夜已渐深--到了杜仲怎么都该谈完分手回酒店的钟点。 之前杜仲特地在丁炏的隔壁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如若前者已经结束约会返回,此刻应该正在自己房间。 念及此,丁炏往门外走去,准备去敲隔壁房间的房门。 --他是精神病人,当然有权找自己的心理医生,即便眼下已经入夜。 然而,最终丁炏未能顺利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在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意外发生-- 杜仲差点背对着跌倒在他身上。 丁炏讶异望向此前大概背靠着他房门的男人。 “你要偷听也不该拿后脑勺偷听吧?” 杜仲没有在意丁炏的吐糟,站稳后,他抬眼望向后者,“你把我赶出了房间。”没头没脑地诉说,简直像是委屈的告状。 丁炏自然不会把对方的这番装模作样当真,可是,他从这个总显得漫不经心的男人眼中看到一丝真实的近乎哀伤的痛,而对方也不知在他门后站了多久,这让他下意识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病。” 杜仲凝视向丁炏的眼睛,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微微笑道:“你是有病,不过,你还有我。” “对,我真倒霉。”让你撩我! 面对丁炏的奚落,杜仲毫不介意地继续笑:“没办法,上辈子你一定做了很多坏事,所以——现在赶紧认命让我进屋吧。”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自己上辈子是好人的丁炏只能把人让进房间。 话说回来,即便没有那些想问的问题,他也希望此刻能拥有对方的陪伴,而如今,得知对方方才见到过丁B,他更是有那么多问题要问。 “所以,”在杜仲坐下后,丁炏直入主题,“你说丁B把你赶出房间,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个过程?他有说了什么吗?” “之前我回到酒店,想看看你回来没,就先敲了你的房门。结果,是小B过来开的门,他在见到我后便冷冷警告我说让我离你远一点,说完就重新关上房门,不再理会我。” 丁炏想听到的不是那么简单的答案。他有那么多事想要知道,异常迫切想要知道的那么多事。 “他就没再说其他什么吗?为什么他让你离我远一点?是让你离我远一点还是让你离他远一点?” “他没有对我说第二句话。”杜仲慢慢摇头,“我猜他是让我离你远一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停顿,望向丁炏,“我觉得,他对你有一种独占欲。” 丁炏来不及考虑身体里另外那重人格究竟想对自己做什么,他关注的仅仅是对方本身。“你还看出些什么?你觉得他在想什么?” 面对这一问题,杜仲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但眼神明显变深。“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特别冷漠,脸上是最厚的面具。” “所以,他并没有表示自己是谁?”丁炏失望地说。 闻言杜仲缓缓开口:“事实上,你应该知道他是谁。那种冷漠和傲慢,以及近乎无情的疏离,这些是属于宋天成的吗?” 丁炏的确知道。那个人必然是宋天成。这辈子他都没遇到过第二个如此刻薄他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会分裂出宋天成的人格? --无论如何,宋天成都不可能出事。 他不能出事。 丁炏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他决定明天一早去见自己的父母,然后,他必须从父母那里得到宋天成平安无事的确凿证据。 至于眼下,他应该好好休息,放松心情,不作任何思考。并且好好洗个澡,把一身冷汗给洗干净。 “你坐也坐过了,满足了吧?”丁炏询问自己的访客,他不希望过河拆桥,但实在没什么好招待,只能婉转表达自己要休息的意思。 谁知道,面对这一问题,杜仲立即毫不犹豫地摇头,“把我赶出房间,只让我进来坐两分钟,要我说这连利息都没法还清。”这讨价还价的,整个就一奸商。 而没做过生意的丁炏则特别朴实地反问:“那你想怎样?” 杜仲不假思索回答:“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会儿。” 丁炏怀疑地斜睨对方。你这是打我什么主意? 仿佛听见丁炏腹诽的人无辜耸肩:“我只是睡你的床,又不是睡你,别用这种审判的眼神看我。” 丁炏不习惯如此直接及至粗俗的说辞,这让他愣愣说不出话来。 杜仲冲他若无其事笑,“你是要去洗澡吧?”会妖术的心理医生又是一猜一个准,他也不需要丁炏确认,径直说下去,“你去洗吧,我在你床上躺一会儿。” 尽管杜仲的这一诡谲行为与其后的微妙动机令丁炏挺怵,但他的确有所察觉:眼下自己能果断决定下一步行动,不再反复想象最可怕的那一可能性,这份冷静全是拜杜仲所赐。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是在打开门见到守在门口的杜仲后,才慢慢放松下那根原本紧绷到快要断裂心弦的。 “床可以给你睡,但不可以给你闻。自觉一点。”丁炏作出让步。 他把杜仲吓一跳。后者瞪大眼睛看他好半天,随即不可思议地问:“刚才你是不是调戏了我一把?” 丁炏没再理会,他直接进了浴室,努力表现出自己并不是心虚躲进浴室的中心思想。 一年前,对于丁炏来说,只有淋浴设备的卫生间根本不够格大言不惭称自己为浴室。不过,去过大峡谷后,有热水的地方就是天堂。 昨天使用这家酒店浴室时,这里的热水没得很快,害得洗澡效率并不高的丁炏差点没被淋感冒。吸取过教训,在今天丁炏相当快速进行必要的流程,打算在用完热水前至少先完成洗澡的概念。 淋浴间里,他低头让热水从发间流下。目光所及,蓦地注意到自己身上有用水笔写下的大字。写字的人一定是他自己,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到的字迹没有任何颠倒,让他能够一目了然—— /你杀死了我。/ 丁炏猛地屏住呼吸。 这一定是他的幻觉,因为,这是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可能!他不可能杀死宋天成!宋天成更不可能死! 丁炏在内心冲着自己大喊,但这无济于事,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耳朵里,脑海中,只听见宋天成分外冰冷的声音——你杀死了我。 因为手脚发软,无法站立的丁炏无力地扶着墙慢慢蹲下,然后,直接坐在地上。 “不,我不可能……” 他想要为自己辩护,想要声称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宋天成出事的人,可是,他的大脑抗议般闪现出宋天成往下坠落的画面。 就在他的眼前,如此真实,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对方。 ……可他没有伸出手。 他没有伸出手去拉对方。 此时,丁炏慢慢伸出自己的手。 他用最后的那一点力气用手去擦拭身上的字迹。他看着黑色的墨水融化,如同鲜血一样往下流淌。 他是如此费劲,为了销毁罪证。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他可以用干净的清水不停冲刷自己的身体,他可以洗去那些字迹。然而,他永远都洗不掉身上的罪恶。 很可能就是那么一回事—— 是他杀死了宋天成。 无论他如何极力否认。 显然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并没有自己主张的那么讨厌对方,可是,他的确杀死了对方。 也许实际他暗自喜欢这个冷漠却可靠的男人,于是,他杀死了讨厌着自己所以永远不会回应的对方。 一定就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这才是他惊恐发作的真正原因。 看到那些坠落的物体,之所以他害怕到惊恐发作,那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坠崖经历,他害怕的是联想到宋天成在他眼前坠落的画面。 他害怕的是,自己无力承担的罪恶感。 花洒喷淋出的清水一点点变冷,直至变得冰冷。 丁炏不自觉蜷缩起身体,用双手环抱住自己。他分不清那是刺骨的冷还是刺骨的疼,他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间,想象自己的灵魂从万丈悬崖坠落。他希望他的灵魂被摔死,让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么多,多到难以承受的一切。 他难以承受自己杀害宋天成的可能性。 他难以承受宋天成死了自己却还活着的事实。 他难以承受……活着。 第13章 第 13 章 从冰冷的无知无觉中清醒过来,丁炏发现自己正坐在床头。准确地说,他正被杜仲紧紧拥在怀中。 断裂的意识让他恍惚着想,是不是丁B又出现过? 杜仲在他耳边不停地轻声讲述:“……在这时,他终于看到了绿色。因为空气的蒸腾,远处那绿色模模糊糊,仿佛还在跳动。他忽然发疯一样跑过去——虽然就实际的表现来看,更像是连滚带爬。但不管怎么说,那些从他身体里流失的生命又重新回来了,就因为那么一棵仙人掌……” “你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没听明白的丁炏迷惑着问。 “你终于醒过来了?”杜仲欣慰地说,他的声音有明显的放松。 “发生了什么?” “没事。”杜仲宽慰道,“你没裸奔,只是裸体而已。” 丁炏这才注意到自己什么都没穿。幸好,他被浴巾还有被子包裹着,不然这会儿一定已经羞愧而死。 “是丁B吗?”依旧有些迷糊的人猜测着问。 杜仲耐心解说:“你在洗澡的时候PTSD发作。然后又被冷水冲了很久,出现体温过低的症状。不过,不要紧,你挺过来了。” 丁炏蓦地想起—— 被他洗掉的那五个字。 他的身体一定有明显僵硬,因为杜仲立即察觉。“怎么了?” 这是丁炏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口的事情。眼下,他不再像之前在浴室时那么走火入魔,认定自己是杀人凶手——他认识了自己二十五年,能够相信自己不会杀人——可无论如何,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因为某种罪恶感而忘记那场事故的可能性。 也许宋天成真的因为他而死去。他没有施以援手,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丁炏不敢说出自己的这一猜测,因为如果被他自己听到,那会让他恨死自己。 察觉到丁炏的抗拒,杜仲用柔和的语调安抚,“不想说就不用说。”接着,他刻意放松语气补充,“如果只是不想对我说,也没关系,我把手机给你,你可以网上发个树洞什么的。” 丁炏沉默良久,最终,他说:“那你把手机给我吧,我要上网发树洞说有个男人一直抱着我,我怀疑他对我有意思。” 闻言杜仲低低笑出声来:“那个男人刚因为你甩了自己的女友,搞不好真的对你有意思。” 丁炏低头感受依旧拥着自己的那双手臂传递过来的某种力量,仿佛有名为“强大”的细菌被感染到他的身体内部。 于是他的身体内部,终于不再战栗不已。 僵硬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刚才你在说什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杜仲难得没反应过来:“哪个刚才?” “你说有个人在沙漠看到了仙人掌。” “这是一个故事。”杜仲解释说,“因为你很冷,为了帮你恢复体温,于是我挑着给你讲了个比较热的故事。” “你的故事在微波炉里转过吗?为什么会是热的?” “我在讲一个差点被热死的男人,我觉得这故事挺热的,讲着讲着,我自己都讲出了一身汗。” “所以,后来这个男人怎么样了?” “后来,他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 “……他的真命天女是一棵仙人掌?”剧情不是还在男人向着仙人掌连滚带爬那儿吗?怎么就遇见真命天女了? “我只是省略了一些过程。故事的结局是男主角遇见女主角,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通常一个故事都是要这样收场的。”杜仲笑着回答,接着,想到什么,他补充说,“被你一说,忽然发现他的真命天女的确像一棵仙人掌。” “也是绿的?” “……也是带刺的。” “你一定真的对我有意思。”丁炏忽然说。 杜仲疑惑地思索了一番,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丁炏给出直接证据:“你抱着我不肯放手。” “我说过,如果你脱光衣服,我就会抱住你。” “说了那么多次,终于被你盼到了啊。” “我没盼望。什么东西我都喜欢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取。所以,没有盼望,我是在努力祈祷。” 丁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如今,他的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很可能是个有罪的人,在搞清楚这件事之前,他以为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可实际,他真的安下心来。 他变得拥有能够面对被揭晓真相的勇气。甚至,他还能笑出来。 “今天,谢谢你。” 丁炏对为安抚他陪着说了那么多瞎话的人低声说,平时他也经常道谢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却莫名说得结结巴巴。 杜仲故作惊叹地说:“你耳朵都红了。道谢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这是热出来的。”丁炏立即板起脸来强辩,“我被浴巾,被子,还有你包着,这也是一个男人差点被热死的故事。” 杜仲终于慢慢放开丁炏。 “不用客气。”他微笑回应丁炏之前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谢谢”,才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真诚,立即就变成戏谑的笑,“其实我也不吃亏。要知道,之前我把你看了个光,还挺好看的,绝对值回票价。” 丁炏一脚将还在床上的杜仲踢了下去。 学过空手道十几年的黑带高手第一次动用武力,也第一次发现欺负弱小原来还挺开心的。 从地上爬起来的杜仲不以为意地嬉笑说:“依旧物有所值。” 丁炏没好气地瞪对方:“趁你真的挨揍受伤之前,赶紧回去休息。” 他们已经聊得很多,有的没的,多到足够,杜仲终于不再说笑,他在离开房间前稍稍认真关照:“你也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在杜仲离开房间后,丁炏很快换上睡衣,然后努力入睡。 他不得不养足精神,因为,接下来他有必须要打起全部精神去做的事——他要回到当初事故发生的那个地方,亲自找到被自己遗忘的真相。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将面对它,承担它。 第二天一大早,杜仲就把丁炏拽出酒店,说是要请丁炏吃早餐。涉世不深的丁炏又轻信了这个家伙。于是,几分钟后,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思考人生。 杜仲就在他的身边,手中提着的袋子里是六个包子和两袋豆浆。 并不是说一定要有门童开门,但好歹给我个屋顶呢?结果,完全没这回事啊! “我也想找一家永和豆浆什么的,可没有我也没办法不是吗?”杜仲为自己辩护,接着继续忽悠丁炏,“你是可以在野外上厕所的奇人异士,在街边吃早饭只是小case吧。” “街边和野外能是一回事吗?我可以在野外上厕所,你能在街边上厕所吗?” “你说得对。”杜仲态度端正地立即改口,“我应该说,你能在街边裸奔,一定也能在街边吃早饭。” 丁炏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只想揍这个人一拳。 毫无危机意识的杜仲又感叹着说:“我们就边晒太阳边吃包子,其实也挺浪漫的。” 丁炏自然毫不买账:“你家字典是盗版的吗?浪漫是这意思吗?” “等我们吃完早饭,我请你吃巧克力圣代。” “包子拿来。”丁炏决定妥协。 杜仲笑嘻嘻问他:“现在够浪漫了吧?” 丁炏当然没理会,他才不会为了巧克力出卖自己的人格。 幸运的是,早餐结束后,杜仲依旧按计划拉着丁炏一路寻觅肯德基以便能买到圣代。 他们走了好几街。没去过大峡谷之前,这段路能把丁炏的脚指头都走秃噜皮了。如果之前就拿出这份干劲,永和豆浆、永和大王什么的,绝对不在话下。不过,除了必须要做的事,也只有巧克力,能让丁炏拿出这份干劲。 最终,他们在一个路口看见了熟悉的KFC标识。 “我去买圣代,你在这儿等我。”杜仲说着就往街对面跑过去。 趁着这个空档,丁炏拿出手机查找可方便转机到林芝的航班。眼下不算旅游旺季,要订当天的机票并没有什么问题。丁炏顺利订好机票,算了算时间,居然还有大半天时间的余裕。 于是,待杜仲买回圣代,丁炏陪着对方继续在路边落座,一边吹尾气,一边吃圣代。 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的确不习惯这种毫无餐桌礼仪可言的进食方式,可是,他觉得今天的巧克力圣代特别美味。 在用心品尝完巧克力圣代之后,两人一同返回酒店。尽量不动声色的丁炏在适当的时机借口自己要补眠,把杜仲赶回对方自己的房间。之后,他拿出酒店的信笺纸。 他曾在相同的纸上给丁B留言,之后,得到了可怕至极但同时又是他最需要得知的答案。 这一回,他是给杜仲留言…… 并不是他不打算再回来,或者以为自己再没机会开口,仅仅是,那些有太多机会也不会亲口说出来的话,他想要告诉杜仲。 他想要给对方一个交代。 他想要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内心的真实想法。 第14章 第 14 章 杜仲: 在《神雕侠侣》的第四册中,有一段郭芙的内心自白,小时候看的时候,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郭芙她曾毫不留情砍掉杨过的一条胳膊,结果,在那一段内心自白,她分析自我得出结论——其实,她喜欢唯独从不讨好她的杨过。 以上这段只是权当开场白而已,你可不要随便联想。要知道,郭芙喜欢杨过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以下才是正题—— 我在七个月前坐飞机抵达林芝,之后,按照计划我在附近找人租船,准备走水路去排龙。那天,雇佣来帮忙跑腿的导游带回来三个陌生男人,说是找我的客人。我当然没有邀请过任何客人,经过沟通,才知道他们是我父母为我请的保镖。 从幼年直至长大成人,我始终都是个任性的孩子。那时,明知道父母有多担心我在大峡谷出事,我却还是自作主张地孤身上路。他们没有阻止我,只是为我请了保镖,我自然无法辜负他们这一番心意,于是,就同意了那三个男人的同行要求。 ——这便是我和宋天成相遇并决定一起进入大峡谷的过程。 宋天成长得很帅,当初同时看到这三名保镖的时候,不自觉有如果这是个什么故事的话,宋天成必然是男主角的感觉。他的个性也的确很有主角气场,那种搁动画片里才有的高冷和仿佛无时不刻不睥睨众生的傲慢。要知道,现实中的人想要保持这种毫不妥协的个性必然会牺牲很多,甚至生存不下去。他能做到,必然有特别的强大之处。 与此同时,他也是三名保镖中中文最好的一个,不过,他几乎从不对我说一句话,反而是那个连中文名都没有的,仅仅爷爷是中国人的Michael特别健谈,用一口略带东北味再加一些据说加州口音的中国话给我介绍了很多。 首先,Michael大大吹嘘了一番他们来自的这家“世界超一流”的保安公司。他说他们公司的名字缩写是IMF,就是《碟中谍》系列电影的原型。当然,这番话是不可信的,因为回头他又说,他们公司的研发部门完全是按《碟中谍》电影里的道具来进行开发制造的。 不过,他们这家保安公司应该的确挺厉害,我偷偷问了价格,他们这三个前特种兵一天的佣金,我做翻译得干一年才请得起。 ——不要给我联想什么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只为了逍遥快活一晚这种莫名其妙的剧情。 回到正题—— Michael还给我介绍了一大堆关于宋天成的故事。什么空手扒着机舱门飞上几千英尺的高空;开着汽车从几十层高的大楼飞到另一栋楼;憋气长达六七分钟成功从水底潜入敌营——我严重怀疑他真的是《碟中谍》看多了,并且,他也一定看过《速度与激情》系列。 不过,话说回来,从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到,Michael特别崇拜宋天成,就好像后者是个超级英雄——如果Michael看过漫威的话,也许宋天成还有会飞的盔甲,或者是盾牌。 总而言之,Michael说了那么多,害得我也跟着觉得,宋天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狠角色。 而宋天成的确看起来像个狠角色,冷酷得一个眼神就能杀人的那种。 不过,他连看都不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懒得杀死我的缘故。 说到我和宋天成第一次有实质内容的交流,那是发生在我们上船后第一天的事。 以前坐船的时候,我就知道,以我的体质,我会晕船。然而,我的症状从来不严重,所以,当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没想到在传说中的雅鲁藏布江上,并不够大的船会颠簸得如此厉害,只坐过大型邮轮的我在船上没能忍几小时便让人把船停到岸边休息。接着,宋天成走到我的面前,用最明确的轻蔑态度对我说,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及居高临下的审判姿态轻视我的 我因此下定决心—— 绝对不能输给这个男人。 我绝对不能比他早下船;绝对不能比他走得慢,绝对不能比他对我的讨厌哪怕稍微少一丁点儿的讨厌他。 ……然而,这个目标要实现起来十分艰难。 我和他一起经历的,比一对相交多年的好友所经历的一切都还要多太多。 你知道拓展训练那个经典的爬高墙挑战吧?一群人在没有辅助工具的情况下快速爬上道具墙。在这项活动中,他们唯一的紧迫感来自计时器,必须在计时器达到某个数值前全体攀登上某一被评估为适合高度的假墙体。通常,他们还有教练在一旁保护,地上也有软垫。我和宋天成没有计时器,可是,我们也没有教练,没有软垫,没有为我们考虑这个高度是否适合的评估,我们必须攀爬上各种各样的石头,如若失手,后果不是挑战失败,而是受伤。 每一次,我们都需要牢牢握紧对方的手。交付的也是最无条件的信任。 并不是说宋天成的力气更大,可是,每回攀爬时,如果是宋天成来拉我,我便会特别放心。而如果是Michael,或者是James,我就会自己更花力气来拉住对方,以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 起初我们的队伍顺序是随性的,他们只管确保我在中间的位置,后来,我们把队形固定了下来。James在第一位,宋天成第二,我在第三,Michael断后。 所以,每一次都是宋天成在前面拉我的手,走在平地的时候,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脚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跟着走。 有一次我差点摔倒,宋天成第一时间伸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先前我说,并不是说宋天成的力气更大——我说错了。 他一定拥有比所有人都更强的力量,所以,在他的手中,我感受到的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有力,以及可靠。 宋天成就这样一点点变得特别起来。 我讨厌他,可是我更信任他。 而我也相信,他讨厌我,却会为了保护我不惜自己涉险。 ——眼下,这是对我来说最让我害怕的事情。 我害怕他的确那么做了。因为保护我,不惜自己涉险,然后发生了意外。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软弱的人,曾经也经历过一些危险,例如说,我在八岁的时候遭人绑架,那段经历相当糟糕,被救回来后,父母十分担心我的心理会出现什么问题,不敢让我接受任何询问,但其实,虽然想到也会后怕,可我并不至于怕到回避那段记忆。以此类推,如果只是从某个高处坠落摔伤,我没理由连想都不敢去回想那段经历。 所以,我有理由认为,那场事故,一定比我坠崖要有更多内情。 当年,父母为了保护我的情绪,可以阻止警方想要对我进行录口供的询问,十几年后,为了保护我的情绪,在我重伤醒来后,他们自然也很可能隐瞒了我真相。关于宋天成因为我发生意外的真相。 ——而我必须搞清楚这件事。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是不是已经对这个结局无能为力,至少,我能做的是,知晓这个真相,并且背负这个真相继续活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飞往林芝的原因。 我没有办法确保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答案是真话,所以,我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看到那个真相。 我会由之前走过的路找到事故发生的地点。这条路算得上艰险,但我已经走过一次,我能保证自己可以再一次平安无事地走过去。希望你能相信。顺便说一句,虽然我也会在抵达林芝后如此向我的父母保证,不过,当你找他们结算本次工作薪水的时候,麻烦你帮我一起说服他们。你有明明鬼话连篇,却让人轻易信了你的邪的能力。 说到你这个拥有邪术的心理医生,我知道,心理医生最喜欢分析别人的想法,看到我上面说着这些事,那么多关于宋天成的故事,你一定会忍不住得出个我喜欢宋天成的结论吧? 那么老套,那么没有新意。 并且,你搞错了。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我的开场白:杨过是第一个对郭芙不假辞色的人,所以,郭芙喜欢他——我说了,这一心理历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不可能喜欢宋天成。因为,如果我真心喜欢他,那么,我就不可能在短短七个月后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 别问我那个别人是谁。我是铁了心要活着回来的,所以,不会告诉你我七个月后喜欢上的那个人是谁。我不会让这件事成为你笑话我的笑柄。笑话我为什么那么没有眼光,喜欢上一个一点也不真诚的,总是吊儿郎当的男人。 ……但是,你是心理医生,自然很会分析别人的心理。我想,你一定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不过你给我听好了—— 别想听我亲口承认这件事。 ……除非,你还愿意来见我。 丁炏 第15章 第 15 章 飞往拉萨的飞机关闭舱门的时候,有人在丁炏身旁的座位坐下。原本丁炏并没留意,毕竟,他是来搭乘交通工具的,又不是来相亲的。接下来七个多小时里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他在关掉手机后漫不经心翻看座位前的杂志。 翻页的时候,他不小心转过头瞥了一眼。 于是,他见到了他的邻座,跟见鬼了似的。 ——为什么这个人会坐在他的身边?! 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他的尾巴一定翘得笔直。 “你……”丁炏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在他身旁,杜仲显得既无辜又讶异,疑惑问道:“我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可怕的?” 在写下那封信的时候,丁炏有想过,以后自己很可能还会再见到杜仲。但按照计划,那应该是他经历了一切之后,那时候,想必他已沧桑得面目全非,也就不怕丢这个脸,只要杜仲不介意,还愿意见他,他会好好和对方当朋友。 ——但无论如何,他的计划绝对不是眼下这种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尴尬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想我羞愧死吗! 面对丁炏的质问,杜仲不假思索回答:“我有保证过要好好跟踪你。” 丁炏差点又信了对方的邪。 好一会儿后,他才想明白这件事—— “当时你只是保证说跟踪丁B吧?” 杜仲依旧一脸的理直气壮:“你再一次离家出走不告而别,如此冷酷无情无理取闹,我有理由相信你是小B。” 在这一番无理取闹的说辞中,丁炏听见某个关键字,这让他又看到了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不告而别?”小心试探问。 “难道你告诉过我?” “没有。”丁炏果断回答。 杜仲狐疑地打量向他。他立即是一脸镇定,表现得就好像压根没有往对方的门缝下塞过信。 “所以,你真的抛弃了我。”通过观察,杜仲得出这一结论。 丁炏觉得这个结论怪怪的,可又似乎没办法反驳。 “可惜,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是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最终,杜仲冲丁炏展露笑容说。 丁炏不喜欢不真诚的笑,但偏偏,杜仲笑得那么灿烂好看。 飞机开始慢慢滑行。在机舱里坐着的大多都是去拉萨旅游的旅客,他们将去往布达拉宫脚下朝圣,去看虔诚的教徒转经,在那里圆他们的西藏梦。然而,机舱里的丁炏不同。丁炏会在那里转机前往林芝,他要去的是雅鲁藏布大峡谷,他要寻求的是信仰之外的审判。 ——那么杜仲呢?丁炏忽然想:杜仲坐在这班飞机上,他为的又是什么? “你的打算?”他转头问身边的男人。 飞机在这时悄无声息起飞。每次都是这样,飞机飞行与滑行的交接点永远没有办法在起飞时听见任何声响,往往是要等到降落,才能感受到起落架与地面轻轻撞击的动静。人生的顺遂与逆境亦是如此。 面对丁炏的提问,杜仲若无其事耸了耸肩,不答反问:“还记得我说的缺翅目昆虫吧?” 丁炏当然记得。他还记得杜仲居然认为这些可怕的昆虫很可爱。 “为什么忽然提到缺翅目?”他不解地问。 杜仲饶有兴致地说:“我想要去吓吓它们,欣赏它们四处奔跑逃逸,活泼可爱的样子。” 丁炏无言以对杜仲这一诡谲的兴趣爱好,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明白,对方真正的打算并不是逗昆虫。 杜仲真正的打算自然是,陪他一起进大峡谷。 可是,哪里有心理医生敬业到这地步的? “你不该阻止我吗?”良久的沉默后,丁炏迟疑着问。 杜仲毫不犹豫回答:“你父母之前都没有阻止你去冒险,作为你的哥哥之一,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丁炏斜睨对方说:“我爸认了吗?你就是我哥哥?” “忘了?我是弱智弟弟的哥哥。”杜仲提醒说。 “我早就对这段记忆画了个叉。” “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故事。”杜仲忽然飞来一笔。 丁炏怀疑地瞥向总让人觉得心怀不轨的人。 被质疑的人若无其事细说从头:“有一位老人的妻子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她再也不认得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伴。她对老伴要不又打又骂,要不不理不睬,可是,那老人却总是特别耐心温柔地照顾自己的妻子,还天天陪她说话,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老人的孙子一直看着自己爷爷奶奶这种奇怪的相处方式,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他问自己爷爷,奶奶都已经不认得你了,你又何必如此?这时,这位老人回答他,傻孩子,她不记得我,可是我记得她啊。”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这个简单的故事听得丁炏差点落泪。 也许他还年轻,没能够看透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真谛。他以为的感情是交互的过程,是必须要有回应的活动,但实际,真正的感情归根结底就是一句“她不记得我,可是我记得她啊。” 如果有一天…… 丁炏忍不住想,在胸口涌动着某种温暖又心酸情绪的时刻,他忍不住心想,如果有一天他被忘记……等等…… 他猛地反应过来—— “你在说我有老年痴呆?”丁炏恶狠狠瞪向一如他所料的确心怀不轨的人。 被瞪的杜仲笑着对他说:“傻孩子,你不记得我,可是我记得你啊。” 你用这故事来笑我,你对得起这个故事吗! “这么好的故事,你给我带一点敬畏心。” “我认为故事不需要被敬畏地供奉起来,相反,能够让人感受到美好的故事,最需要得到的是流传,是让更多人听到,让更多人感受到这份美好。” 有一会儿,丁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没想到杜仲正经讲起道理来,简直就像……行走的美好故事。 ……或许有一天,杜仲真的会成为他口中的故事,心底的思念。当对方离开他之后。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又是一脸雨中被丢弃小狗的表情?” 杜仲打断了他不合时宜的愁思。丁炏回过神瞥对方,说:“我在想,下回我再抛弃你,一定选在雨天抛弃你。” 杜仲用带着一丝揶揄与温暖的笑意回答:“没关系,我会打着伞继续跟上你。” ……你总是胡说八道,知不知道,我会当真的? 丁炏努力打起精神,将注意力转回正题。 “你不阻止我进大峡谷,我很感谢你的理解,但是,我会阻止你进入。”他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 然而,杜仲不为所动:“现在又没下雨,不许抛弃我。” “大峡谷里的条件相当艰苦,未开发的那些区域也很危险。我不能让你在进入大峡谷后因为后悔而责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如今你提醒过了,如果我后悔,也只能责怪自己。” “也许你会没机会后悔,我说了,那里很危险。” “如果那里很危险,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杜仲不像是在说笑,他的脸上是少见的,完全不符合他风格的认真和肯定。 明明,丁炏有很坚定的决心,一心阻止杜仲进大峡谷,可是,面对这样的杜仲,一时他竟找不到任何争论用的说辞。 杜仲轻描淡写转移话题:“觉得你走得有些突然,感觉还没有好好准备,你就动身再入大峡谷?” 被如此提问,丁炏才想起杜仲并没有读到自己的信,所以此时还不知道这次他急着入大峡谷的真正原因。对方只是以为他是在进行计划中的第二次寻人行动。 用文字在纸张上留言和亲口说出是两回事,丁炏很难当面向杜仲细说原委,这让他只能含糊地一笔带过:“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多,没必要大老远带去,而且还有不少东西不能托运,我准备到林芝后再采购。” “我陪你去采购,我很会杀价。” 杜仲如此炫耀自己的功能。对此,丁炏倒是挺相信的,他觉得这个人会下降头,搞不好店主都能被他给忽悠瘸了。 “等我买好进峡谷用的装备,你就回去。”趁着这机会,丁炏再次提出。 杜仲立即回答:“那你就把我也买下来吧。我肯定比登山手杖好用。” “我买不起。” “跳楼大甩卖,我就一块钱,你也买不起吗?” “买不起,买完装备后就没有那么多钱了。” “那就一个吻,这你肯定有。” 有那么一会儿,丁炏真的想这么做。 他是能够在野外上厕所的豪放大男人,难道连区区一个轻吻都不敢实施吗? 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忽然亲了对方,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反正他会空手道,还有柔道,不怕和杜仲打起来。而话说回来,万一杜仲能接受这个吻呢? 万一,杜仲喜欢这个吻呢? 丁炏思前想后,决定豁出去…… 空姐在这时推着小车走过来,她低头问丁炏与杜仲想要什么饮料。 “雪碧,谢谢。”丁炏端坐在椅子里回答说,分不清自己是认为空姐来得是时候,还是不是时候。 第16章 第 16 章 丁炏有考虑过换路线的事,只是,坐船是最快的方式,上一次,他从船上生还下来,这一次,自然也能幸免于难。于是,最终他还是坚强地登上了被包下的船。 与他同行的,除了一大堆装备,还有一个大活人。 这个大活人一定是会下降头的巫师,丁炏再次肯定得出这一结论,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同意对方和自己一起上船找到唯一的合理解释。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上船,丁炏直接往船舱里钻,他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盆,用来在想呕吐的时候抱着。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结果杜仲用生动形象的现实告诉他计划就是只没煮熟的鸡蛋,一个不留神便会被打破。 上船没一会儿,丁炏就被杜仲拉到船头甲板。 “你知道最糟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吗?”面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上甲板的丁炏,杜仲一本正经给他讲道理,“最糟的男朋友会在女朋友说不舒服的时候用多喝开水就会好来打发——但我不这样,我不能做最糟的男朋友,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多晒晒太阳,什么都会变好。” 丁炏正在为自己的晕船症忧虑,这让他的大脑一时处理不了这段无从吐槽的发言。因为一转眼找不到自己的盆,他不得不询问对方:“你是想我吐你一身吗?” “虽然我不是星星,但我会闪。”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忽然很想把星星摘下来扔地上踩几脚,边踩边说看你怎么闪? 杜仲在这时握起丁炏的手,后者猝不及防,一时愣住。当医生的人卷起他的袖子,解说道:“人体的这里有个内关穴,只要揉按这个穴道,就可以缓解晕船的症状。” 丁炏听了不禁有些乐:“你也是网上看到的吧?我之前有查过,并且试过,不过没用。” “可能你认穴不准,或者手法不对。我来给你按。” 杜仲边说边低头用拇指揉按在丁炏手臂内侧。 大概他真的找对了地方,丁炏隐约感受到穴位的酸胀……但和找对地方无关的是,丁炏觉得自己手臂被触碰的位置隐隐发烫,并随着神经一路烫到他的耳朵。 为转移注意力,他寻找话题。 “我父母没对你说过我哥哥的事吧?” 杜仲有些意外这一话题,但对于这一问题,则显然已经思考过。“照理在介绍你情况的时候,应该提到你哥哥才对,越多的情报对心理医生来说越有帮助。可实际,他们似乎在回避你哥哥?” “我父母,我们家的人,都对哥哥羞于启齿。” “唯独你并不是。所以你可以毫无羞愧同别人谈你的哥哥。” “我以他为傲。”丁炏一直为自己哥哥的勇敢为骄傲,不过,他也从不向他人提及哥哥的事,因为没有人有资格对他哥哥评头论足,但另一方面,有一句话杜仲说得对,一个美好的故事值得被传播开来,值得被别人知道,“我哥哥他生理上,是位女性。” 杜仲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很快,他若无其事继续,并轻缓猜测道:“他很勇敢,对不对?” 丁炏点头:“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个男孩子,所有人告诉他,他不是,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认知。”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丁炏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杜仲一眼。“你是个医生,不应该说这种情况叫做性别认同障碍吗?” “那些有翅膀的昆虫,人类居然也可以将它定义为缺翅目,这种霸道的分类方式,那些有翅膀的昆虫自己根本不知道,它们不知道自己是缺翅目。或者说,它们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不是缺翅目,对它们来说,没事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有事的时候就四处奔逃,这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丁炏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他找到真相:“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昆虫。” 杜仲微微笑了笑,回忆说:“小时候我的确很喜欢昆虫。” 犹豫再三,丁炏忍不住问出口:“你就不怕它们钻进你的鼻子或者耳朵吗?” “这种概率不就和走在路上被花瓶砸中一样吗?难道为此你会害怕上街吗?” 丁炏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我几乎不上街。” “坐在家中也是会有地震危险的。” “……你是想让我住防空洞吗?”干嘛这样吓唬我! 杜仲抬头注视向丁炏的眼睛。“你很胆小。”他突如其来指出,在丁炏反驳前又接着说下去,“准确来说,你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总觉得自己被调侃了,丁炏不服气地故意顶回去:“我的命就是那么值钱。” 杜仲轻笑说:“是啊,一个有鉴赏能力的主人,他肯定更珍惜自己价值连城的花瓶而非普通陶瓶。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知道它是最美丽的珍宝。”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我知道。” “尽管如此,你却愿意去大峡谷冒险。” ……你这是在夸我吗? 丁炏不太敢相信,他怀疑地瞥过去,只见杜仲低着头认真按着他的手臂,后者的表情被刘海藏起,但让丁炏莫名有一种凝重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他不自觉问道。 杜仲毫无敷衍之意地开口直言:“我在想自己以前做错的事。当你决定孤身前往大峡谷的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你太任意妄为,但实际,你付出了很大的决心。那些人不知道你想过什么,他们不知道你想过的要比他们想到的多太多,却在那儿自以为是的一味指摘你行为太任性——我也当过那样的傻瓜,随随便便就评判根本不了解的事,根本不了解的人。现在,我很后悔。” 完全看不出有反省精神的男人此刻说得相当严肃,于是,丁炏当真了。下一秒,杜仲转头注视向他的眼睛—— “而我不希望你后悔。所以,我知道你其实还想着在排龙那儿甩掉我的事,但我希望你别那么做。就像我说的,我不希望到时候你像我这样后悔,后悔因为不知道我的决心,随随便便阻止我同你一起进大峡谷的举动。” “……你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在这儿等着我?”丁炏听得目瞪口呆。 他都快将杜仲引为知己了,甚至是人生导师,结果,对方是在给他下套? 杜仲慢慢摇了摇头:“不,我是真心的。很难向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我必须和你去大峡谷,但是,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像你想要找到你的哥哥那么重要。” 对丁炏来说,找到哥哥非常重要,这不仅仅因为哥哥是他最崇拜喜欢的人,更因为在他哥哥动身参与科考前,哥哥刚和父母因为变性手术的事发生冲突。丁炏不能让那场糟糕的争吵成为父母和兄长之间最后的对话。他要让哥哥看到,父母已经为了他在努力接受新思想,在努力变得更加开明——这是之前他必须进大峡谷找到哥哥的根本原因。 进入大峡谷,他是为了哥哥。那么,杜仲又是为了什么? 那个很难向他解释清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丁炏不会强迫别人吐露并不想道出口的秘密,但他会强迫自己不停地猜测。 他猜杜仲那个放不下的女孩子是藏民,就在大峡谷里住着。 这个猜测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摘下来扔地上踩几脚。 身旁,杜仲伸手指向天边:“快看,夕阳很美吧?” 正心情郁闷的丁炏趁机嫌弃睨过去:“我们不是来旅游的。”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杜仲深情并茂地朗诵。 他把丁炏的思路给带歪了。“旅游和旅行是两回事。”网上看到过相关言论的人不自觉脱口说。 杜仲显然也见过类似文章,听到丁炏的说辞,他立即笑着接口:“是啊。旅游归根结底就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景点拍照,回家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拍照做什么用?要好看的景点照,网上一搜就能搜到,还比自己拍出来的好看无数倍。” 杜仲跟着他一起唾弃:“是啊,现在的人就是浮躁,形式主义。” 恭喜你,你又可以当我知己了。 从来讨厌旅游的丁炏正那么想,便听杜仲返回之前的话题。 “你还没说夕阳美不美呢。” 虽然不明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套路,但人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丁炏抬头望向那万道霞光,点了点头:“嗯,很美。” 杜仲立即拿出手机:“那帮我拍张照吧。” “……浮躁!形式主义!” 杜仲一本正经解纠正说:“我的这一行为叫做嘚瑟。这么好看,我要发朋友圈炫耀。” 丁炏偷偷盘算:如果杜仲把照片放到朋友圈,之前加了对方微信的自己就能将那张照片存到自己的手机里——于是,他准备接过对方手机帮忙拍照。 然而,还没拿到手机,杜仲就先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需要你帮的忙是站在我身旁。” 丁炏一时没明白:“为什么?” 杜仲理所当然说:“你这么好看,我要发朋友圈炫耀。” 第17章 第 17 章 在这个地方,门巴族人已经生活了几百年,他们从来没有向世人发出过一点声音,活得那么安静,一直安静到这个村子消失之后。那么多人不知道这个村子存在过,可是,村民却也留下了最真实的痕迹——他们用成千上万的脚印,留下那么多山路。去打水的路,去砍柴的路,去打猎的路。新嫁娘踩着这条路回娘家省亲,上省城打工的孩子踩着那条路回家看父母。 无法通车是这个门巴族小村子最终没落的原因,但他们用双脚走出来的路,继续安静的留在那儿。 丁炏与杜仲就是沿着这些路走到这个荒芜废弃的村落——准确来说,是丁B和杜仲一同走到了这里。 丁炏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而当他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体,他正站在被简陋木屋歪斜围成的狭窄小路上。 杜仲并没有同丁炏并肩走路,他跟着丁炏身后的位置。这让丁炏不得不回头看对方。 他只看了一眼,杜仲立即就扬起笑容:“你回来啦?” 丁炏打量向识别他与丁B就跟开了雷达似的男人。“刚才丁B有做什么吗?” “除了伤害我的感情,也没做什么事。” “好好说话。” “刚才丁B理都不理我,就一个劲赶路。” 面对这一答案,丁炏不禁纳闷:丁B是出来当雷锋的吗?他正觉得赶路辛苦,丁B就发扬风格帮他走过那些山路,然后,在到达一个地头后,雷锋功成身退。 杜仲平时那张仿佛带着面具的脸上此刻透漏出一丝真实的迟疑。丁炏望过去,很快意识到对方应该是答得有所保留。 “他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丁炏问。 杜仲也不隐瞒:“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 “我不想说。” 丁炏怔了好一会儿。“什么?” “我说,我不想转告你。” “……你在逗我玩?” “他的话莫名其妙,又很无礼,我不希望你听到。” 面对这一说辞,丁炏思索良久。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说起来,其实丁炏是很有主张的人,永远不愿被蒙在鼓里,可是,比起自己,他更相信杜仲的判断,如果杜仲认为他不该听到,那么,他可以接受对方的保持沉默。 话题因此告一段落。 丁炏重新转回身,抬头望向眼前破败残旧的村庄之墟。 不过,这个村庄尚未彻底死去,在这个村子最西边,还有一个老人等着他的儿子归来,以及一群村民,陪着老人等待。 “跟我来。”说着,丁炏领路向前。 杜仲加快两步,与丁炏并肩同行。初来乍到的人对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显然颇有新鲜感,他东张西望,突发感叹:“知道吗,小时候我有设想过类似的场景。” “什么场景?” “就是有一天我醒过来,然后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 丁炏倒没那么想过,不过,他看过不少这一题材的影视剧或者小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你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他好奇询问。 杜仲伤脑筋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想得太多太多,都已经不知道哪一件可以排第一位了。再说,这也要看我当时位于哪个位置。例如说,我在北京发现全世界消失,我可能会爬上□□城楼向下面招手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而如果我在纽约发现全世界消失,我就爬到自由女神像的火炬里,然后撒尿灭火。” “如果这时候全世界的人又忽然回来,大家看到你这位灭火英雄……” 生动的想象力让丁炏很难克制自己的情绪,他象征性地忍了忍,然后放声笑出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他又很快补充:“你果然喜欢上厕所。” 被笑话的人不以为意跟着微笑,他继续解答这道题:“而如果我是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发现全世界消失,我第一件做的事,必然是找到你。” 丁炏顿了一下,他的心跳也一样。 “如果全世界消失,”他尽量避免自己对杜仲只是随口一句的发言过于当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超市把一墙的巧克力都吃了。” 杜仲讶异端详丁炏:“你那么有钱,吃不起巧克力吗?” “巧克力虽然不是很贵,但卡路里高,糖分也高。平时肯定不能乱吃。不过,如果全世界都消失了,我肯定也活不了多久,那就没必要怕糖尿病或者其他什么问题。” “到时候你也别乱吃,你要好好活下去。”杜仲一本正经关照,就好像这件事真会发生似的,“你得好好活下去,因为,你需要等着我找到你。” 丁炏猛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杜仲转头问。 丁炏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显然毫无生活痕迹的屋群。“巴桑老爹他们应该住在这里。” 杜仲跟着抬头望向眼前连门都没有关上的小屋。“也许他们搬到了新村子。”他猜测说。 丁炏对此抱有怀疑:“巴桑老爹当初很坚决不肯搬的。” “可能他孙子找回来了,所以,巴桑老爹就放心的搬去了新地方。” “老爹的孙子很难找的。”丁炏在医院醒来没多久后,就委托了侦探寻找巴桑的孙子,好几个侦探找了五个多月,至今一无所获,照理很难有人能替老爹找回孙子。丁炏不得不担心,如果老爹没能等到…… 杜仲仿佛能听见丁炏在想什么,他柔缓说:“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去新村子探望巴桑老爹。” 新墨脱村其实离这儿不算远,不过,他们需要绕很长一段路,对于已经颇为艰苦的行程来说,可谓雪上加霜。为了得知巴桑老爹的情况,丁炏愿意吃这苦,可他不愿意在并没有太多意义,只为了自己求安心的情况下,连累与巴桑老爹毫无瓜葛的杜仲多走那么多路。 他没想到,此刻杜仲主动提出。为此他不禁有些犹豫。 杜仲继续游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活生生的门巴族,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受到惊吓时四处奔逃,正好想去看看。” “不要把人类和昆虫类比。” 杜仲不以为意耸肩:“又不是说人类比昆虫高贵,我觉得可以比。” 丁炏不买账地反驳:“但是人类比昆虫聪明,一起比智商,你以为昆虫会高兴吗?” “要知道,得出人类比昆虫聪明这一结论的是人类,你以为昆虫会同意吗?” “昆虫如果真的聪明,就不应该钻到别人的耳朵或者鼻子里。” “你对昆虫有偏见。” “你让昆虫来找我抗议试试。”丁炏刚说完就后悔,他心想昆虫可千万不要听见来找他。 杜仲冲他笑着说:“它们敢来找你抗议,我就把它们打跑。” 丁炏逃避似的躲开对方的目光,低头就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总之,我们一起去看看活的门巴族吧。” 杜仲如此为他们不着边际的讨论进行总结。而丁炏没有办法再拒绝。 这是一条通向新生活的路。很多门巴族人携家带口,在这条路上,从旧时生活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而丁炏差点在这条路上走向死亡。 变故发生的时候,丁炏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他只看到杜仲忽然向他伸手,然后抓了个什么东西用力甩出去。 杜仲的动作其实很快,可是,毒虫的动作更快。等丁炏抓过杜仲那只手,他看到被毒虫咬伤的指背。 在第一次入大峡谷前,丁炏研究过很多野外生存的学问,尤其是毒虫咬伤的紧急处理办法。然而这时候,所作出的反应完全是本能的。他低头想要去吮吸那个伤口。 杜仲立即阻止他:“之前你偷偷买保险套,就是为派这用吧,怎么真到这个时候就忘了?” 丁炏不是忘了,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被咬的人倒是特别镇定,他从丁炏的背包中翻出目标物,拆开一个隔离开伤口,“这样就可以吸了。”说着把手指递给丁炏。 丁炏这会儿终于想明白,杜仲被咬的部位又不是后背或者脚踝,完全是自己就可以处理的,可是,面对对方的手指,没有任何迟疑,他立即低头吮吸。 网上的教程并没有告诉他这一措施该进行到如何程度,总觉得伤口还有黄水,为此,他一直不敢停下,直到杜仲收回自己的手指。 “再这样下去,我的血要被吸干了。”杜仲轻轻说笑道。 丁炏努力冷静下来执行接下来的急救措施……但可能并不怎么成功。他将一整瓶氨水从杜仲的指背浇了下去,之后,下意识扶住对方。 “新村子就在前面,那里一定有医生。” “还有不知道会不会受到惊吓就四处奔逃的其他门巴族人。” 丁炏不自觉望向这时候依旧漫不经心开着玩笑的人,他在犹豫后终于脱口问出:“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用手去拿掉他身上可能致命的毒虫? 杜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像我说的,它们敢来找你抗议,我就把它们打跑。” 第18章 第 18 章 “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讨厌虫子吗?” 丁炏一边往前走,一边努力没话找话。 然而,他的提问在好一会儿的时间内都没有得到回应,这令他焦虑地转头望过去。在他的肩膀上,只能看到杜仲低垂下头时散落的头发。 “杜仲?”他咬牙唤道。 背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你在叫我吗?” 丁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说,“别睡着了。”别留下我一个人。 “嗯。”杜仲迷迷糊糊地回答之前丁炏的提问,“你说虫子是吧?其实我有猜想到原因。” “你猜想到什么?” 杜仲努力打起精神。“你父母向我介绍你情况的时候,为了帮助我更好了解你,有提到八岁时你遭遇到的绑架。你在被绑架的时候,和一具尸体被关在一起整整两天。我想,很可能你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有苍蝇或者其他飞虫,在那具尸体的鼻子、耳朵里钻来钻去。” “你究竟是医生还是巫师?” 杜仲低低笑了一声:“我很厉害吧?” “巫术高强。” “我还知道,其实你真正害怕的不是虫子,你害怕是尸体。所以,”杜仲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可是,说到这一句,却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蕴藏在淡淡的笑意中,“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在你背上变成尸体,让虫子在我的鼻子、耳朵里钻来钻去。” 这个巫师的巫术的确高强,丁炏真的慢慢放下心来。 这时,他们终于在前方看到村落。 门巴族人会藏语、汉语的不少,沟通并不成问题的丁炏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找到村子里唯一的医生。尽管在他看来,对方更像蒙古大夫——撇开民族不同不谈。 杜仲接受治疗的时候,丁炏坐在门口等待,他在那儿见到了曾经老墨脱村遇见过的青年。这位名叫加措的门巴族青年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不同,他从来没想过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当别的孩子好奇着外来文化时,他连汉语都学得兴致缺缺。不过,他对汉族人相当热情友好,重遇丁炏,他特别高兴。在搞清楚丁炏的朋友被毒虫咬正在介绍治疗时,他用磕磕绊绊的汉语安慰丁炏说,里面的那位是老神医。这位神医不仅能救门巴族人,能救牛,能救羊,他还能救汉族人,他曾经就救过两个汉族人。 丁炏想要相信对方的说辞,不过,始终还是心神不定,直到传说中的老神医走出房间。 加措陪着丁炏进屋查看打了针已经陷入沉睡的杜仲。丁炏在床边站定,床上呼吸平稳的杜仲让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你卓布,会好。”身旁,加措夹着藏语说。 发现门巴语实在没法学的丁炏为了给进大峡谷做准备,曾经学过简单的藏语。他知道“卓布”是朋友的意思,此时听闻,不自觉微微恍惚地望向床上他的“卓布”。 如果没有被自己的父母聘请,杜仲会愿意当他朋友吗?而眼下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医生和病人,还是朋友和朋友? 丁炏知道,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是不会和患者当朋友的。可有时他又觉得,杜仲比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要多太多的东西。 毕竟,一个心理医生没理由冒那么大的风险救自己的患者。 不自觉的,陷入思索的丁炏伸手握住杜仲没有受伤的左手。 一旁加措好奇打量,过了一会儿,轻笑着问:“宁多拉?” 丁炏也知道“宁多拉”是什么意思,他赶紧放开手用力摇头。 ……他倒是想,但杜仲并不是他的恋人。 为避免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丁炏把话题转向他和杜仲之所以绕道来到这里的原因。 “加措,巴桑老爹还好吗?” 当初加措就是陪着巴桑老爹住在老村的人员之一,他搬到新地方,自然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被问及这个问题的加措立即一脸兴奋地告知喜讯:“巴桑拉姆,回来。他们,好!” 巴桑拉姆就是巴桑老爹失去联系孙子的名字。加措说得毫无语法,但让人一听就懂。 丁炏有些意外:居然真的就像杜仲猜测的那样,是那么圆满的一个故事。 “巴桑拉姆,卡扎拉奴古吧,不好回来。好人帮他。”加措继续说。 丁炏藏语也没那么好,加措又说得特别概念,前者只能连蒙带猜:“你说巴桑拉姆欠人钱,不能回来,然后有人帮他?” 加措开心笑着点头:“巴桑拉姆所以躲,因为欠人钱。好人找到他,帮他。” 对于这一状况,丁炏不禁有些疑惑。要知道,村子里的人之前也找过巴桑拉姆,包括丁炏请的侦探,他们都找不到人,说明巴桑拉姆躲藏得很深,所以,有什么人能找到他?而那个人,又为什么会找他? “好人是谁?”丁炏在意地追问。 加措摇了摇头:“只有知道,汉人。巴桑拉姆不认识。” 丁炏所能想到的,有能力找到巴桑拉姆的汉族人只有一个——Michael虽然说是华裔,因为混血看起来并不像汉人——所以,来自IMF公司的宋天成成了唯一的可能。 想到这里,丁炏不自觉心跳加快。 就在这时,床上的杜仲微微动了一下。 “你卓布醒了。”加措高兴地说。 收起侥幸到一厢情愿猜测的丁炏低头凝视向床上慢慢睁开眼睛的男人。 “恭喜你还有机会看到活的门巴族。”他假装自己并没有为了对方睁开眼睛那么一个简单动作就傻兮兮激动不已。 面对丁炏的说辞,杜仲扬起招牌笑容回应道:“恭喜你还有机会看到活的我。” 不知是老神医真的那么厉害,还是杜仲之前装虚弱逗丁炏玩,总之,看起来简直差点死去的男人很快就恢复了活力,他没在床上躺多久,而一下床就耐不住性子地往外跑。 丁炏有些担心对方是为了不耽搁自己行程才强打精神,不过,转念想想,多晒太阳总有好处,坚持第二天一早再上路的他也就陪着杜仲在村子里逛。 这个到处显现着现代化痕迹的村子十分漂亮整洁,但因此反而寻常普通起来。把自己当做导游的丁炏想了想行程方案,最后建议说:“我带你去见巴桑老爹。” 之前杜仲床上休养的时候丁炏已经前去探望过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外,他还见到刚回家没多久的巴桑拉姆,借机他询问了帮助巴桑拉姆的那个汉族人究竟是谁。丁炏向精通汉语的对方描述了宋天成的长相,然而,最终得到的回答是摇头。 从一开始就不太敢相信自己猜测的丁炏依旧难忍失望。不过,话说回来,他终究为这对爷孙的团聚感到高兴。正好趁离开之前,他准备向对方告别,并且也介绍杜仲认识一下。 相对于丁炏的积极性,杜仲倒是有些迟疑:“我和他们又不认识。” “那就去认识一下。” 闻言,杜仲若有所思地瞅丁炏:“你这话很像母亲骗自己儿子去相亲时说的话。” “你倒先叫我一声母亲大人再说。” “妈。” 杜仲一点没有思想包袱地叫出口,他把丁炏给叫惊呆了。 ……你说你这个人,出门能为自己亲爹的名节考虑一下吗? 丁炏真的被吓到,因此他猛地站停,结果,一不小心被正好从他身后经过的村民撞上。 “对不起。”丁炏转身向对方道歉。因为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不觉得自己特对不起对方什么的,也就随口那么一说,道歉后回身准备继续同杜仲往前走。 ——然而,他没能迈步。 与丁炏撞到一起的那个村民有一会儿只愣愣站在原地看丁炏,而当丁炏有所察觉,重新转回头来,他忽然调转方向背对丁炏走开。 丁炏脱口喊出来:“哥……” 那名村民的脚步有可以察觉的明显停顿,但很快,他继续往前方走去。 丁炏想要追上去。 可是,他的双腿根本动不了。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丁炏也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回过神的时候,他注意到一直默默站在他身边的杜仲。 “我哥肯定认出了我。”他下意识说。 杜仲轻声附和:“我也觉得他认识你。” “但他不认我。”丁炏说,“他让我,让我们父母以为他死了。他一定知道我们会有多难过,但他就眼睁睁看着我们难过。” “未必是这样。”杜仲将手搭在丁炏的肩上,“当初他可能的确发生了意外,被人好不容易救回来。也许当他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或者,他暂时失去记忆,等想起自己是谁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以为这么久的时间后,不会再有人依旧在为他的离开难过,于是,才选择保持现状。” “他怎么敢以为我们能淡忘他!”丁炏生气地说。他不得不生气,不然,不知道怎么宣泄胸口如潮涌的激烈情绪。 “或者,他希望你们淡忘他?” “不是,他只是希望逃避。” 在他心中那么勇敢的哥哥,其实也只是会选择逃避的懦弱之人。 丁炏愤怒地想,他打算找人问到兄长的住址,然后找到对方,当面责问对方。 正那么想着,他看到杜仲的手慢慢伸向他的脸孔,后者用拇指轻轻擦拭他不知何时湿润的脸颊。 “我快要死的时候你没哭,你哥哥活下来了,你却哭了。你真偏心。”杜仲用带着浅浅说笑意味的声音说。 ……不知道为什么,奇妙抚慰到丁炏的情不自禁。 “我知道你特别难过你哥哥逃避的软弱行为,”杜仲接着慢慢说下去,“在你心里的哥哥不是这样的,你的哥哥应该勇敢无畏——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勇敢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此他就不再是你哥哥了?你会因为他的选择不得已伤害到你就不再喜欢他吗?再说,勇敢无畏真的是好事吗?当一个人开始害怕,一定是因为他懂得了珍惜。归根结底,你想要一个可以被你当偶像崇拜的辛苦的哥哥,还是一个拥有自己弟弟谅解的幸福的哥哥?” 一个人情绪激动的时候怎么可能听得进大道理?这番话说得再有道理也没用。丁炏没有回答杜仲的问题,他忽然伸手抱住对方,将自己的脸用力埋在对方的肩膀上。 第19章 第 19 章 在离开新墨脱村子之前,丁炏始终都没有去见自己的哥哥。 杜仲并没有劝丁炏去见或不见哥哥,后者看不出前者具体是怎样的立场,但当他作出决定,他能感受到,杜仲是支持自己的,而这一支持,也给了他更多的决心。 这就是他作出的决定——他等待哥哥坚持选择,或者改变主意。 其实丁炏的哥哥丁林在村子里的生活也很艰难。虽然受藏族文化影响较深的门巴族最近几年因为佛教态度的放宽,对同性恋不再当做难容的罪孽,但丁林和一名门巴族女子共同生活,这一行为至今不被村子里的老人接受。在这个小村子,丁林受到的世俗眼光比曾经的大城市更是苛责,可话说回来,对于丁林来说,他不会再让自己敬爱的父母伤心难过、矛盾失望,这反而是更轻松的生活。 丁炏也没有办法判断哥哥的做法是正确还是错误,不过就像杜仲说得,最重要的是,丁林是他哥哥,这世上如果存在永远做着正确事情的人,那个人也不会是他的哥哥。只有丁林,才是他哥哥。 他会等哥哥回家,一直等下去。而即便终其一生都等不到也没关系。 曾经必须进大峡谷实现的目标,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达成。不过,在离开新墨脱村之后,丁炏依旧往更深入的方向而行。 杜仲为此意外。 “你还要进大峡谷吗?”他疑惑问充当向导的丁炏。 丁炏回答:“因为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因为会害怕,因为会自责,因为种种原因,之前丁炏对此保持沉默,可是,杜仲的“巫术”似乎又进阶了,眼下被提问,丁炏不再觉得在对方面前那么难以启齿。 “我必须去之前我出事的地方。”丁炏解释说,“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但我必须想起来。” 杜仲想好一会儿,迟疑追问:“为什么必须想起来?你希望想起什么?” “我父母告诉我,当时就我一个人失足坠崖,其他人都没事。但是,我怀疑宋天成也摔了下去。” 杜仲又是好半天的思索。 “为什么必须想起这件事?”最终他问。 “如果宋天成因为我死了,我必须知道这件事。” “……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要知道?那没有任何好处。” 丁炏垂下眼帘低声说:“如果他因为我死了,而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杜仲用不确定的目光低头注视向丁炏,他缓缓问道:“如果,他真的因为你死了,你会怎么做?” 丁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都是无可挽回的,所以,一定有很多人有意无意犯下过无可挽回的错,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我当然也可以。” “不要用这种好像觉得自己有罪的语气说话!”杜仲忽然有些生气地提声说,“即便他真的死了,你也不能认为这是自己的错!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死!” 丁炏不禁疑惑地抬起头。 之前杜仲根本不认识宋天成,可能他父母都没怎么向这位心理医生提过,而即便在丁炏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杜仲有打电话向他父母进一步了解情况,也不能保证他的父母说了实话,也许,他们也像欺瞒丁炏那样,没有对杜仲说出所有真相。所以,杜仲为什么能那么肯定宋天成并没有死? “你都知道些什么?” 杜仲想了一下,才说:“我知道宋天成没有死。” “你怎么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父母。的确,当初你父母为了不刺激还重伤的你,隐瞒了宋天成和你一起坠崖,疑似死亡的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宋天成没死,他被救了。后来他有通过他所在的那家保安公司将这一消息转达给你父母。你父母当然不会特地向你澄清,因为,他们已经让你相信宋天成并没事。” 丁炏想要相信杜仲的说辞,可他不敢。的确,一个故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感受到美好,可是,现实不是故事,不是说想要等到的孙子一定会回家,想要他平安的人一定会死里逃生。这种事偶尔发生一次便足够感到庆幸,不能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总是能如此幸运。 “你是不是在哄我?” 杜仲静静迎视向丁炏的眼睛:“我一直想要哄你开心,但这一次不是。” “你确定?我知道丁B其实就是因为宋天成坠崖而出现的。你想要治疗我的人格分裂症,于是让我以为宋天成没有死。”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宋天成还活着。” “什么证据?” “Michael告诉你,他们公司和《碟中谍》电影里的IMF一样,其实并不完全是吹嘘。”杜仲忽而飞来一笔,“那家保安公司的研发部门很强,他们的确制造出好些电影里奇妙的道具。例如说,□□的那个设备。”说着,杜仲忽然扯下自己的脸皮。 丁炏下意识后退一步。 在那张□□之下,他见到了宋天成。 眼前发生的事情是那么离谱,他完全想不明白。“可是你的声音?”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莫名纠结起来。 宋天成恢复成自己真实的音色:“我有一点声音模仿能力,可能和真正的杜仲并不像,但你不认识杜仲,所以察觉不了。这是我尽量不见金颜的原因,他可能会认出我是假扮的——事实上,我有理由相信他和丁羽的确已经在怀疑我。所以丁羽才安排我和唯一认识杜仲的金颜见面。” 羞愤的情绪燃烧在丁炏的身体里,又是烫又是疼。 “为什么要这样耍我?”他用力咬牙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做不到。眼见宋天成张口,“不用回答我!”他又大声喊道。 宋天成的眼中有愧疚和悲伤:“你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吗?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耍你。” 丁炏摇头。 他不能听宋天成的解释。如果,因为听了对方解释,他轻易原谅对方,那么,他就太对不起自己内心的感受了。 “你是宋天成,自然有能力自己离开大峡谷。现在,不要跟着我,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语毕,丁炏转身离开。 宋天成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丁炏不自觉联想到那个时候他的哥哥因为认出他忽然调头,他喊了一声“哥”,但他的哥哥只是微微停了停脚步,没有回头。他们俩的情况截然不同,心境自然也完全不一样,可是,丁炏忽然有些能理解这一不予理会的用心。因此此刻,他也没有回头。在听出宋天成声音中的那一丝渴切的情况下,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往前走下去。 新的墨脱村是有公路的,虽然走陆路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但对于已经不急于做任何事的丁炏来说,那一路漫长的颠簸反而更顺应他的心情。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在赶路这一项行动中,当终于在拉萨搭乘飞机回家时,他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可他骗不了自己。 飞机关上舱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往身旁的座位望去。那里坐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而丁炏忍不住回想来程时,当“杜仲”在自己身旁坐下。 他甚至忽然想,能够□□的宋天成会不会又装扮成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然后,在他想念对方的时候,便会脱下面具对他说“我就在这儿。” 然而,七个多小时的航程,最终在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过程中结束。 回家后,丁炏首先见了自己父母,他没说心理医生被冒充的事,但把自己见到兄长的情况据实说出——虽然他无权过问丁林的选择,但他有权让自己的父母别再因以为自己孩子遭遇不幸而伤心。他有劝父母别贸贸然去找丁林,不过,对于对方最终如果决策行动,同样的,他也无权过问。 该做的事情做完后,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丁炏曾经也是那么宅的,只是眼下懒得做的事更多了一些,有时连外卖都懒得叫。 唯一不在他控制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丁炏以为在自己搞清楚宋天成并没死之后,丁B大概不会再出现,可实际,丁B时不时就会控制他的身体。不过,丁B出现的时间都很短,通常洗了个澡,吃了顿饭丁炏就会回来。害得丁炏有时怀疑丁B只是受不了自己太久没洗澡才出现的。 除了洗澡、吃饭之外,有时丁B也会做些其他事。他会煮粥,会炖汤,这天,他还煮了咖啡。 丁炏已经颓废了好几天,他决定干些正事。这个早晨正好有一项翻译工作,他接下来,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准备喝口咖啡提神,以便好好干活。 然而,第一口咖啡入口,他就直接吐了出来。 因为发生太多事,丁炏已经忘记自己的这些咖啡豆还是“特别烘焙”的成果。 ……可是,他没有办法忘记“杜仲”若无其事喝下咖啡的模样。为了引他上当,“杜仲”竟然能够面不改色喝掉那么一大口辣味咖啡。 这个人的行为那么幼稚…… 丁炏再次在心里吐槽。心情却和当时截然相反。他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是辣味的咖啡,在丁炏口中,竟是如此苦涩。 这时,他听到轻轻的响声。 有一封信,被投递进他的房间。 第20章 第 20 章 丁炏: 抱歉,我不会中文打字,只能手写,可能很难看懂,可我希望你能看完这封信。 先说说我自己。 你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那个差点热死男人的故事吗? 其实,我就是那个差点热死的男人,不过,和故事不同的是,在现实里,另外还有一个男人真的死在了沙漠中。 另外那个男人是我的搭档,他因为相信我的判断,同我一起穿越沙漠。然后,他再也没能走出那个地方。 从那时开始,我对盲目冒险产生病态的痛恨。 与此同时,我离开原本的工作环境,跳槽去到一家保安公司。 成为一名保镖的我,很快接到一个任务,那个任务是护送一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最危险的无人区。我根本不关心那位大少爷要进大峡谷的原因——当初穿越沙漠,我还以拯救世界为原因呢——对于我来说,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太狂妄无知,不知道大自然有多危险,因为自己有钱,还找了三个人陪他一起进行这场无谓的冒险,于是,我将深藏我在身体里的对搭档的内疚悔恨转化为对那位大少爷的敌视和轻蔑。 我只把他当做吃不起苦的,娇滴滴的“大小姐”,他让船靠岸休息的时候我让他干脆早点回家,他用餐吃得很少的时候我讥讽他吃不惯粗粮……可是,他比我以为的要有斗志多了。 很多艰苦的情况下,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地第一个扛过去。当我冷嘲热讽,他也会特别有力的实际行动反击回来。他雇佣我们为他工作,可实际却把我们当成他的队员,每回行动就好像队长一样发号施令,永远都在为我们的安全思考负责。 那天我只是不小心被石头划破手臂,那个伤口很小,我都懒得处理,他在晚餐的时候忽然拿着一卷绷带过来,板着脸警告我别因为伤口感染小伤化成大事。我接过绷带随便缠了两圈敷衍了事,结果被他奚落了一通我处理伤口的能力,之后,他夺过绷带不容分说地帮我重新包扎好伤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对他看法的。第一次察觉到,是因为那只不知道怎么爬到他身上的毒虫。 看到那只毒虫的时候,我很害怕。 如果这个毒虫在我的身上,甚至爬到我的鼻子上,我也不会那么害怕。可是,那只毒虫在他身上。 当时我来不及思考,本能就伸手拍掉那只虫子。因为害怕,我很用力。 那时我终于知道,对我来说,他很重要。 而直到七个月后,我才知道另一件事:因为害怕他出事,我用力拍他,我的害怕被他当成我对他的讨厌。 ——所以,第二次进大峡谷的时候,我再也不敢拍他。 回到七个月前。 意外发生的那天,我和他是一起滑下了山崖的。 我们曾有机会获救。当时,我们抓住了一根横生出来树木的枝条。他先顺着枝条爬到一块能勉强站立的石头,而我因为失手,跌了下去。 后面讲述的事情是我的推测——因为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尽我可能回答。 不过我想,事实应该的确是这样:就像我说的,当时你已经爬到了那块小石头那儿,原本肯定能得救,最重要的是,你不该掉落到很远的一处平台。之所以最终你会在那里被搜救队找到,我相信,是因为你没有在原地等救援。看到我掉下去,明知根本没有办法爬下去,但为了找到你坠崖的队员,你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找着根本不存在的路往下爬,终于,因为体力流失,摔了下去。 幸运的是,最终你我都死里逃生。 当时我是被洛桑大叔救的。没想到七个月后他又救了我一命。 在终于能自由行动后,我来到S市。 说实话,那时候我没想过见你,只想远远看你一眼,确保你平安无事就行,但没想到,立即就被我得知,你并非“平安无事”。 我也学过一些心理学……好吧,这是借口。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一定比真的杜仲医生厉害,能够治疗你的人格分裂症状,才冒充他前来。我那么做,只是因为希望自己能守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你气我欺瞒。可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我怕以自己的身份前来,会遭到你的闭门羹。而如果我是杜仲,我甚至能住进你的公寓。 我想要知道和你生活在一起是怎样的感受。我猜,这至少能缓解我对你的思念。 我没猜到的是,用“杜医生”的身份和你接触是那么甜蜜,但又那么艰难。 在大峡谷的时候,我就在好奇——因为下意识我总是在关注你,所以,连你上厕所的次数我都有注意——我不得不好奇,为什么你上厕所的次数那么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什么。扮演杜仲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告诉我,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为了避免耽搁行程,你尽量少喝水少进食。 我这才发现,在你为了我们这个团队的行动那么用心的时候,我却以为你吃不惯粗粮,对你进食过少只是热潮热风。 当我得知你的第二人格就是我的时候,我特别震惊。 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我? 他再次出现时,我特地仔细观察了你的这第二人格,那个冷漠无情,可以说毫无人情味的男人。 这其实并不是我。我的个性很平常,只是普通的随和。我不喜欢和人交朋友,但和谁都聊得上两句——这个真实的我,也和之后在你面前的我不同。在你面前时,我总是不自觉想哄你开心,不知不觉变得厚脸皮又孩子气。 而显然,这个真实的我,也和大峡谷的我截然不同。 想到大峡谷那时,出现在你眼中、你心中的我,竟然没有给予过一丝温柔,想到他始终对你冷漠无情,毫无人情味,我就想狠揍当时的那个我。 到了大峡谷后,你的第二人格再次出现。 还记得当时我说,我不想告诉你的那句话吗?你的第二人格让我转告你的那句话。 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真的很想揍他。这件我已经想了很久的事。 因为他竟然让我转告你,等到了那个山崖,他就会对你做你曾经对他做的事。 ——所以,在你心中的宋天成,会因为你要进大峡谷,就将自己出意外的责任都迁怒到你身上。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我永远都不会那么想。即便当时我没被救活,真的死在那里,被你父母雇佣陪你一起进大峡谷,依旧是这辈子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美好的事情。 但我无法责怪你对我的误解。因为是我自己,将你心中的我画得那么冷酷而无理。 我不是没想过向你坦白,可是,一次又一次,从你那里,我得知宋天成究竟是个多么过分的男人,这让我真的想要一辈子当杜仲。 我特别害怕被你揭穿我,因为被你撕开我的面具后,你就会看到你讨厌的,也应该被你讨厌的那个男人。 所以那时候我还在打主意怎么让你改变计划,不带我去见巴桑老爹。 巴桑拉姆认得“杜仲”的脸,之前我就是用这张脸去见他的。如果被他认出,你一定立即猜到全部真相。 没想到,我还没想出办法,你先遇见了你的哥哥。 之后,你在我怀里哭了。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那么做。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在你想要一个安慰拥抱的时候,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够提供你。 那一刻,我真的想要当一辈子的杜仲。我甚至开始构思达成这一目标的行动计划,已经想到怎么诱骗杜仲移民。 如果不是为了向你证明宋天成没有死,我不会摘下面具。 不过,当我摘下面具,你转身离开,我终于知道,你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 我当然不能和你的哥哥比,所以,你不会为了我哭。可是,仅仅看到你那难过的眼神,我就后悔得不能自已。 我不应该欺骗你,隐瞒你,为此,无论我是多么真心,这都是一场骗局。 你没说错,我就是那么不真诚的男人。我害怕被你讨厌,于是把自己假装成别人,直到自己都忘记自己的真面目。 现在,我决定改正。 这是我在信中把所有应该告诉你的事一一写出来的原因。 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让我在这里告诉你。 如果你能耐着性子看到这里。 我希望你没有撕了这封信。不然,我可能又得花足足两天的时间一边查字典,一边重写一遍这些难写的汉字。 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要你开心,想要你每天都能笑出来,想要你感到幸福。想要你再也不会受到伤害。 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会努力为此祈祷。 如果我能更有效的做到…… 你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去做吗? 爱你的 宋天成 第21章 第 21 章 丁炏终于想起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说了对他不再欺瞒的宋天成在信中并没有原原本本讲述清楚那场事故的具体情况。于是,直到记忆复苏,丁炏才知道,他们坠下山崖的时候,宋天成始终都紧紧抓着他的手。用连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的力气。 之后,宋天成成功拉住树枝,两个人因此得以停止坠势。 当然,危机并没有因此解除。那根树枝不可能支撑两人的重量太久,而在他们的不远处,有稍稍凸起的石块,那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宋天成是第一个发现那块石头的人,但他让丁炏先跳过去。 “别在这个时候和我争辩,要知道,我才是专家。”在丁炏提出异议前,宋天成不容置喙地说。 先过去的人自然有更高的生还率,但这种时候争辩,只会同时降低两人的希望。丁炏决定听从宋天成的安排。 他想要立即跳到石头那儿。 ——可是,他做不到。 那块石头离他太远,当他鼓足勇气想要纵身越过去,结果却下意识用战栗的手紧紧抓着宋天成的手臂。 “最珍贵的东西一般你会放在哪里?”宋天成在这时莫名其妙问。丁炏想不通地眨眼,然后听对方自顾自说下去。“我会放在玻璃瓶里。这是小时候母亲教我的办法。很多人可能觉得,放在铁盒子里的宝贝可以完好无损地保存很长时间,但实际,那些东西过不了多久就可能和盒子本身一起再也找不到。相反,放在玻璃瓶里的东西,你会担心它被打碎,于是,总是小心翼翼地惦记着,那些珍贵的东西因此得以留存。” 这是顺畅的逻辑关系,随着宋天成不紧不慢的说明,丁炏的注意力下意识一路跟随,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宋天成转头望向他,他们俩的眼睛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对视。“所以,矫健或者勇敢什么的,都比不上小心翼翼。你很小心,一定能够跳到那块石头上。” 丁炏不自觉相信了对方的说辞。 而宋天成的确说对了。 因为胆小而总是很小心的丁炏,最终顺利跃到那块凸起的石头上。当时他肯定地想,如果没有在海豹突击队的自己能做到,宋天成自然更能做到。他稍稍让开身子,等着宋天成跟过来。 然而,宋天成没有动。 这是丁炏第一次看到这个冷淡傲慢的男人对着自己露出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带着疲倦的苦涩。 “我没力气跳过来,之后靠你自己坚持了。” 丁炏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的那一大片红色。那些鲜血不知道从哪里的伤口流下,但足够让人因为失血过多休克。 紧接着,就在丁炏的眼前,宋天成直直坠落。 在宋天成的信中,他说丁炏只会为了哥哥哭,不会为他流泪。关于这件事,他说错了。 那时候丁炏一边克制不住地哭,一边往下爬。难以自已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根本说不清。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能爬下山崖,甚至也觉得宋天成必然是死了,可是,无论认知如何,他的身体被本能驱使,只知道向着离宋天成更近的地方而去。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都没关系,他只求宋天成能活下来。 当时他想不到的是,宋天成活了下来,可是很多事变得那么有关系。 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在他看到最美丽的可能性时,才不得不接受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能那么做的现实? 丁炏闭门不出的第六天,他的房门在没有叫外卖的情况下被敲响。前去开门的时候,丁炏忍不住猜想自己的访客是谁。 第一个被他想到的人选是宋天成,然而,还来不及思考如果访客真的是对方自己该怎么做之前,她就已经在门后看到自己的母亲。 明明他那么害怕见到宋天成,却在没见到对方时如此失望。 “炏炏,我和你爸决定去见你姐。” 通常挺絮叨的丁母在今天特别高效地进入主题,她在那么说的时候,才刚走进房间,甚至还来不及在沙发里坐下。 最近这几日,丁炏一片混乱的大脑来不及过多思考自己哥哥的事,他在微愣后才反应过来母亲说了什么。 话说回来,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父母的行为并非他能置喙的事,只是,他忍不住担忧追问:“你们见到他后,准备怎么做?” “我们准备告诉她,”丁母慢慢一字字道来,“我和你们爸爸正在努力理解她,接受她。我们快要成功了。而目前,无路如何,我们会尊重她的决定,她想选择怎样的生活都没有关系,我们不会再反对,即便一时想不通,我们也会尽量支持她。” 这真是出乎丁炏的意料。 在他心里,他的父母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顽固不化。他没想到有一天母亲会那么说。 “你们,真心的?” 丁母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发自肺腑地慢慢道来:“我们已经失去了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毕竟,你和你姐姐过得好才是我们当父母最在乎的事。” “妈,我哥要知道,一定很高兴。”丁炏触动地说。 这时,丁母忽而转头注视向他,“炏炏,你也一样。”她神情严肃而认真地说。 丁炏一头雾水,问:“我什么也一样?” “我和你爸爸也会支持你。” 丁炏认为自己听不懂,却莫名心虚,他小心问:“妈,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和宋先生的事。” 丁炏近乎结巴地说:“我和,宋天成?我们,能有什么事?” “宋先生之前特地来向我和你爸道歉,坦白之前他假冒杜医生的事,他还向我们解释了那么做的原因。” 丁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好像小时候明明满嘴巧克力,却一定非要说自己没有偷吃。“那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 丁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透着慈爱和温柔,一如曾经微笑着抚摸自己贪吃小男孩的脑袋那样。“我知道你担心我和你爸很难接受自己另一个孩子也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可是,就像刚才我说的,我们宁愿再花多些力气接受对我们来说有些烦恼的现实,也不愿见你自己苦苦挣扎,因为担心我们的感受而牺牲自己的感情。” 不是不知道父母对子女的爱,包括刚才母亲说会尽全力理解丁林,从一开始,丁炏就相信父母最终会为他们妥协--这正是他不敢迫使对方为他无奈让步的原因。为此,他甚至害怕见到宋天成,不得不逼迫自己继续生对方的气,以避免自己对那最美好可能性的憧憬。 是的,他的确在苦苦挣扎。他在抗拒着自己的内心。他以为这将是难以走出的困境。 没想到,母亲轻轻一句话,如同上帝说要有光,让他内心原本灰暗的世界一瞬间变亮,仿佛能写下另一个创世纪的神话。 “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的人下意识脱口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对宋天成有意思的?该不会我表现得太昭然若揭了吧?如果真是那样我会羞愧死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丁母的表情变得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担忧,还是好笑……嗯?好笑? “现在大概有好些网友都知道这件事。” “什么?” “网上有一个比较热闹的论坛,有一天,一个网友发了个帖子。她说她是一家快捷酒店的前台,首先她介绍了一下自己遇到的客人,什么一个特别酷的帅哥,然后是前来找自己弟弟的另一位帅哥,两个人还一定要紧挨着住,之后,她发了一张图,是一封信的扫描件,说是客房清洁人员在那位哥哥退房后的房间门缝下捡到,因为没装信封里,也没说是给谁的,他们就打开了……” 丁炏已经听不下去,他都能徒手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妈,你和爸给我起的什么名字,如果我叫张三,这会儿我就不会那么想死。”他怀疑全国叫丁炏的都没几个人。 “你放心,那楼主很快在网友提醒之下把名字给马赛克了。” “……怎么没网友提醒她这种侵犯别人隐私的事一开始就不该放上网?” “网上的道德观能和现实一样吗?” “为什么不能一样?” “最简单的例子,网上偷东西不犯法,现实中犯法。” “网上能偷到什么东西?” “偷菜。” “妈,我想静静。” “你顺便再帮我想想另一件事。” “什么?” “你帮我想想,如果你叫张三,你爸以后看到隔壁张叔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妈,你别闹了,我们家隔壁只有老王。” 丁母的脸上露出宽慰安心的微笑。“炏炏,你从大峡谷回来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心的模样。” 一时之间,丁炏有那么多话要说。 最终,所有的心声化为最简单朴实的一句—— “妈,你放心,虽然我肯定还有很多事让你们头疼心烦,但我会努力‘过得好’的。” 第22章 第 22 章 有了光之后上帝做的那些事丁炏可做不了,于是,他选择做的是,给自己的公寓进行大扫除。 每次整理东西都会把房间整理得更乱的人明智地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他尽量不动柜子里的东西,只管将在看得见的地方中那些乱丢乱放的物品放回原位。当然,经常会遇到例外情况:如,他不记得这个东西原本是放哪儿的,那就放到空着的柜子中,等需要用的时候再地毯式搜查;另如,不知道这东西派什么用的,那也放到空着的柜子中,等搬家的时候再考虑是不是要丢掉。 效率不低的整理工作期间,丁炏在电视柜后找到一个玻璃瓶。 这是第三种例外情况——丁炏不知道这东西原本放在哪儿,不知道这东西派什么用,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东西。 停下手上的工作,丁炏举起玻璃瓶查看。 在这只玻璃瓶里,装着的是一卷用过的绷带,曾经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浅浅的粉色。 丁炏猜想自己认出了这件物品的来历。 那时候,丁炏是真的担心宋天成手臂的伤口会被感染,他还怕他疼,但实际,他却表现得冷淡而不耐烦。他在宋天成的手臂上绕了好些绷带,撕开尾端以便打结的时候因为莫名的心虚手一歪,导致撕得有些偏离,两根绑带一边宽一边窄。 此刻,他看着玻璃瓶里一边宽一边窄的绷带尾端。 “……回头我藏一样东西在房间,你来负责把它找出来吧……”“杜仲”来丁炏公寓的第一天就那么说。 ——原来,这么早的时候你就已经告诉了我你是谁吗? “……最珍贵的东西一般你会放在哪里?我会放在玻璃瓶里……”悬崖下,宋天成向丁炏透漏自己的习惯。 ——难道,这条第二天就被拆掉的绷带,害我以为你抗拒我好意的绷带,真的是你最珍贵的东西吗? 丁炏不由百感交集,各种滋味纷至涌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能够做什么。 然后,他慢慢放下玻璃瓶,拿起桌上的手机。已经被取消指纹解锁的手机被输入图形,接着,微信登陆,宋天成的微信对话框被打开—— /有要事,速来丁炏的住处。/ 怎么回事? 丁炏在心中慌乱地大喊大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自己动起来。其实,他想要阻止那条消息被发出的,可那不管用,他根本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而除了手写输入文字的时候写字有些慢,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 然后,丁炏蓦地想到。 ——丁B,是你吗? ——别吵。 他在自己的脑海听到另一个声音。 ——你在做什么? 丁炏用力想。这一回,丁B没有再回答他。 宋天成到得很快。 房门被敲响,紧接着,丁B打开门。 在走进房间前,宋天成静静观察了丁B片刻。 “小B,你有事找我?” 丁B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先行走到客厅,之后,也不请宋天成坐下,自己则在后者的对面站定。 “最初的时候,我以为复健不重要,所以没当回事。”丁B没头没脑开口,让人怎么也想不通这开场白怎么回事。 在他面前的宋天成难得漏出一丝疑惑不确定的表情。 丁B用冷淡的语气接着说下去:“没想到丁炏特别生气,很少骂人的他写下‘混蛋去死’的字样,我因此猜想他想要尽快痊愈。所以,后来我一直都出门偷偷自己进行康复运动。” 完全搞不清自己是坐在哪个看台的观众丁炏蓦地反应过来——医生曾说他恢复神速。原来,这并不是什么运气之类的偶然现象。 “后来,我察觉到丁炏对你慢慢产生好感,”丁B说,“所以想要让他赶走你,没能成功,于是我又选择带丁炏离开躲你……我会在他很累的时候出现,在他想要休息的时候出现,在他没能好好照顾自己的时候出现。当然,我也因为嫉妒在他身上写下伤害他的话。” 宋天成的眼中闪过讶异的光,他张嘴,想要说话,不过,丁B并没有给他发言的机会。 “你曾经说,”丁B直视向宋天成的眼睛,几近盛气凌人地说:“你差点为自己心爱的那个人死去,但对方却不知道,还以为你讨厌他。可是——你搞错了。他只是有点迟钝,又不是白痴,无论他知不知道,他的内心有好好感受到你的心意。”说到这里,丁B微顿,接着,他一字字道来,“——不然,我不会那么爱他。” 丁炏怔住。 ……其实他就是白痴。他在听到丁B的这番话后,才知道自己知道。 那个明明受了重伤却隐瞒不说,只顾着对他讲安抚的话鼓励他跳到救命石头上的宋天成,那个因为他落点成功抓牢山壁而露出第一抹笑意的宋天成,那个说着“之后靠你自己坚持了”,却在话音里有那么多担忧和牵挂的宋天成,他对自己的心意,丁炏这才真正直面这个真相。 ——对不起…… 丁炏心底默念。 丁B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以后别再说自己有病。现在,你康复了。 丁炏不自觉心中一紧。他感觉到对方正在远离他。 ——等等……你要走吗? 明明和对方也没那么好的交情,却那么不舍,难以割舍。 丁B的声音感受起来不再那么冰冷,依稀还有那么一丝温柔的笑意。 ——傻孩子,我只是从你的身体里离开,但我会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静静过去。 丁炏发现自己能动自己的手指头了。他也能动脚指头,或者身体的其他各个部件。为此,他僵硬地活动自己的脖子,抬头用新鲜出炉的尴尬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你饿不饿?”宋天成突兀地问,他不等丁炏回答,又接着说,“我给你去做晚餐吧,你想吃什么?” 现在是考虑晚餐内容的时候吗? 丁炏是那么想的,可他不能那么质问,不然被反问“那现在我们该考虑什么”时,他会被问得哑口无言。 “随便。”一番慎重的斟酌后,他如此回答。 “那我们吃咖喱饭吧,准备起来快,关键你喜欢。”宋天成边说边往厨房走,接着又突发感慨,“我刚知道原来真的杜仲吃咖喱居然会过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葩体质,应该是那天我拿咖喱被丁羽看到,所以才会被怀疑。本来还以为是因为在影帝面前我的演技不够好呢。” 你是生怕我忘记自己还在为这件事生你的气吗?居然这么提醒我。 “以免你误会,我先声明,我还没有原谅你。”丁炏认真说。 闻言宋天成转回头来,他讶异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对丁炏说:“那我一定要把咖喱饭做得更好吃一些,好讨你欢心。” 丁炏再擅于虚张声势这时候也没办法继续嘴硬。其实,宋天成自然是知道他想法的。丁B会把宋天成约到这间公寓,正是因为前者能感知到丁炏想要见后者的心情。宋天成一定懂丁B,因为丁B就是他自己。而这,也正是此刻他会厚脸皮赖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丁炏怀揣着依旧热腾腾的尴尬,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还有篇东西这周要翻译完成,我先去书房,好了叫我。”他假装他们还同居那会儿的相处方式。 面对他的这一说辞,宋天成忽然回过头来,眼睛里是真诚的疑问和正中下怀:“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但因为不能暴露我知道你连一句英语也不肯说的情况,所以憋到现在——你翻译的到底是什么语种?” “……英语。”丁炏倒是想说梵语或者甲骨文之类高大上的语言文字,但他不会说谎。 他的实话引来宋天成特别强烈的怀疑。“怎么可能是英语?” “我学得就是英语的其中一种,还是最常见的那一种。” “哪种?美式英语,英式英语?还是川式英语?” “哑巴英语。”丁炏回答。 宋天成在微愣后笑出声来。 丁炏恶狠狠瞪对方:“提醒你,我还在生气。” 宋天成对答如流:“那我再做块巧克力给你。” ……嗯,那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宋天成又笑说着:“我知道你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说,你英语的词汇量一定比我还多。下回我陪你练习,想必很快你就能流利说英语。” “我堂堂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说英语?” 宋天成不假思索给出特别有力的答案:“你做口译会比笔译更赚钱。” 当然,丁炏不为所动:“我不差钱。”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辛苦接翻译的活?” “不然呢,你想让我饿死吗?” 宋天成肃然保证说:“你不会饿死。因为只要你有点饿了,我就会喂你。” “……你当我是你养的猫吗?”因为莫名其妙的感动,丁炏刻意表达不满。 这一说辞令宋天成受到启发,他在一番思索后由衷感叹说:“你除了不是一只猫之外,完全就是我的猫主子。” 这回,丁炏真的有些不满了。“你觉得我很难伺候?” “不是。”宋天成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觉得我一定天生是名铲屎官,所以,之前我才那么在意你上厕所的问题。”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第23章 第 23 章 丁炏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说要给他做晚餐的宋天成简直就是碰瓷专家,他做了一顿饭,然后就再也没离开。 宋天成对于赖着不走是有自己充分理由的—— “第一次来你公寓我就给你打过预防针,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房间是现成的,之前宋天成就住过,他拉着丁炏又买了新的牙刷,正经八百再一次新居入伙。 丁炏并没有驱赶不请自来的客人——他又不是缺心眼,这个人住在这儿他偷乐都来不及,假装不怎么乐意就好,怎么能真把人给赶走呢? 不过,他倒是有考虑过对方的工作问题。 “你那家IMF公司不用打卡上班?”就算在中国有分部,也没见你去上班嘛? 对于丁炏的疑问,宋天成对答如流:“我退休了。” “……你几岁你就退休?” “没办法,我还有很多要紧的事做,没空把人生虚度在充满挑战性的精彩工作之中。” 丁炏斜睨中文水平果然体育老师教出来的人,好奇追问:“你很多要紧的事是什么?” “买买小菜,带带小孩,跳跳广场舞。” 丁炏从来不知道一个中国大妈原来每天都在做那么要紧的事,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你有孩子?” “还没有。等你亲自给我生一个。” ……我们能忘了我说我能亲自生这一茬吗! “别以为你是前特种兵我就不敢揍你。” “别以为我是前特种兵我就很能打,其实我最多练习的是挨揍——一定那个时候我就预感到以后会遇到你。” 被说得好像很暴力的人说不上自己是生气还是感动,因为不知如何回应,索性躲回自己房间玩手机顺便等晚餐开饭。 丁炏在用手机上网的时候出了大事。 作为一个好儿子,丁炏挺了解自己母亲的业爱好,所以,他知道自己母亲平时没事特别喜欢去一个整天探讨亲情和社交——换句话说,就是家长里短——的论坛。他登陆那个论坛,以可能的关键字搜母亲曾经提过的酒店前台所发的帖子。 这是正义的行为,他打算在帖子下好好说教一番,看看能不能让发帖人删了自己的帖子。 然而,丁炏没能找到母亲说的发帖,相反,因为关键字的搜索,他看到有个求助贴的名字叫做“我记得之前看到一个酒店前台发的帖子说捡到一封情书,现在找不到了?” 丁炏立即点了进去。他希望有好心人在帖子里给出链接,省去他辛苦寻找。 没想到的是,那帖子下没有人甩出地址,却有人甩出个真相来。 /那帖子被楼主删了。 那楼主说,“哥哥”特地找到了她,很认真拜托归还信件并请她删了帖子,他说自己“弟弟”脸皮特别薄,这封信放网上如果被“弟弟”看到一定会害羞的,所以请楼主务必把帖子给删掉——总之,那楼主删个帖子都又帮着“哥哥弟弟”虐了把狗,唉,这世道!/ 丁炏猛地从床边直挺挺站起身来。 如果他住在一楼,这个时候真的会挖洞的。他没想到那封信终于还是落在了宋天成的手中。这个人还给他装傻! ……不,宋天成隐瞒这件事其实是因为丁炏“脸皮特别薄”——这一点丁炏不是不清楚。 宋天成一直都没提那封信的事,他每天都忙着买菜做饭,拉丁炏到广场上晒太阳——就差当真跳广场舞。偶尔,他们会在用过晚餐后出门看电影。宋天成每次都用“电影票有特价”当自己的理由,一旦丁炏表示不买账,他就有一堆诸如“你想想你经常熬夜翻译才挣那么点钱,别那么败家,不拿特价当便宜占,来,赶紧换衣服和我出门”之类的咒语,听得丁炏跟中邪一样,一个不留神就发现自己已坐在电影院里。 宋天成对电影的偏好一点不像能通过海豹突击队选拔的男人,他拉着丁炏看的电影无一例外都是文艺爱情片。有时丁炏恨恨想,你倒是去看看爱情动作片见识一下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人类交流还有这一神圣领域这件事? 不管他内心有多少非议,宋天成就盯着挺正常两个人偏偏不肯好好谈恋爱,一定要相互折腾一番的电影看。 每回丁炏都想把男女主角从大屏幕挖出来问他们:你们是不是都没听说过一个成语——干就完了? ……他也挺想问宋天成同一个问题。 也不知道宋天成是不是歪斜着接收到他的脑电波,一天晚上,宋天成一脸沉思地问他:“如果我在自我解决需求,达到灵魂升华的时候喊你的名字,你会怎么做?” 丁炏脱口回答,“我会以牙还牙。”他在答完后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一时间,不由特别气愤把自己逼到说出如此不堪台词的人。 于是,之后有足足两天的时间,丁炏都没理自己那个字典里只有“合租”没有“同居”的室友。 直到他的室友又来个他下降头—— “这两天你看到我就咬牙切齿的模样,所以,你一定拿我牙刷刷过马桶了吧?走,我们去买新牙刷。” 丁炏就那么被扯到超市。 为了泄愤,丁炏拼命往购物车里放巧克力,计划待会儿买单的时候说自己忘带钱包了。 不过,在他几乎要把购物车塞满的时候,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其实他能感受到,当以为他注意不到的时候,宋天成投落在他身上的迟疑茫然,同时又带着一丝渴切的目光。 这位绝技傍身又有厚实脸皮的前特种兵仿佛总是无所畏惧,可是,他也有怯弱地不敢冲上前的时候。他不知道丁炏喜欢的究竟是宋天成还是“杜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宋天成还是“杜仲”,更不知道自己该以宋天成还是“杜仲”的身份做些什么。这让他踌躇难前,只能将自己的惶恐不安深藏在看起来若无其事的玩笑试探之下。 ——所以说,挺正常的两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谈恋爱呢? 看了那么多电影却不能吸取经验教训,这才叫真正的败家吧? 丁炏下定决心。 他重新将购物车里的巧克力往货架上放。 “你在做什么?”一旁显然已经舍弃替自己去钱包着想的宋天成因为丁炏这一举动不由微微疑惑地问。 丁炏很快回答,“我在控制巧克力的摄入量,以便好好活着。”他抬头注视向宋天成的眼睛,低声缓缓说,“我得好好活着,等你找到我。” 虽然没有发生全世界都消失之类离谱的事情,可是,并不是必须要等到那种末日级的灾难才能懂得期待美好生活的道理。 对于我来说,不能尽情吃巧克力没有关系,只要能等到你就行。 “啊,”面对丁炏的回答,宋天成在微怔后回过神,他故意发出惊讶的声音,接着慢慢走近丁炏,直到他们几乎鼻子贴住鼻子,轻轻的,他伸手握住丁炏的双肩,嘴角绽开温暖的大大笑容,“终于被我找到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