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室有兰则心无杂 作者:芝兰在宇 文案: 在这里贴一些小芝兰从14年到现在的一些已完结短篇小说,类型是偏架空历史、古言的,当然其他的也有。 这里是芝兰短篇小说集,独立故事,每篇少于5k字。等不及长篇养肥的小仙女可以看看哟。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1.玼珍记之绿绮 (一) 孙子沐再次踏上那条幽深的甬道,平静的一切将由他自己打破。 他走的极慢,似乎还在回想与她初次见面时那鹅黄绣帕挥散的竹叶,那隐隐约约见不真切的眉眼。 抬头看向飞檐青瓦,原来已冷了二十年。 青衣小生不再闲云野鹤,小家碧玉已经女主九天。 他不想再走下去,孰不知两仪殿已在眼前。 依旧是威严的宫装,漫不经心的眉角不时暗藏几分锐利,她拍手招来几名异域人,无甚感情的说:“下月初七便是衡儿的生辰,诸位可为皇嗣准备妥当。”异域的琴师不知道该称呼李衡为太子还是皇子一时忘了回答,孙子沐只好上前解围:“微臣愿为殿下筹备。” “哦,你愿往。”她显然有些讶异。 孙子沐则淡淡地说道:“年少也通些音律,敢不尽薄力。” “你的琴艺朕是知晓的,不必自谦,也好。”她挥了挥手,“退下吧。” 走出两仪殿时,孙子沐踹了几口粗气,心中依然波涛汹涌,她当然是知道他的琴艺的,个中故事也就是才子佳人的俗套情节,那一年他十四,已是凤城有名的翩翩公子,一把绿绮琴音绝天下,就是在那时,一个总角女孩偷偷向他下了“战帖”,还附言:本姑娘不喜张扬些虚名,也不愿让名满京华的子沐公子当众丢脸……是了,那个狂妄的女孩便是她,后来他们在城外对琴,她始终蒙了脸,一副小哥装扮。孙子沐有心难为她,便没有手下留情,她输的极惨,俶尔摔了琴,却不认输,只是气道:“待吾苦修至汝之年岁,定能叫你弦断琴绝。” …… 女孩一朝被选入皇宫,自然没有兑现昔日诺言,换言之,谁敢与以独断专横著称的圣通皇帝对琴? 想及此,孙子沐咬了咬牙,大步迈入皇城酒肆。 沿尚商坊一路,他始终涨红着脸,细看便会发觉两颊有几丝清泪,他只当是酒,胡乱抹了抹却不断绝。只影摇晃,状若癫狂,无人能解,心神已伤。 他的阿爷就站在偏门旁,等着自己仅存的小儿子。老大人拍了拍孙子沐的肩膀,叹道:“只是见一见高氏,何故做女儿姿态!”语气有几分感慨,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孙子沐行了一礼便欲穿过长廊。 “站住!”老大人的声音不大却威严无比,“你难道忘了子济吗!他就在天上看着你除却小人,这时心软,你可知箭在弦上!” 孙子沐怔怔看向他的阿爷,孙茂,位居尚书左仆射,本是春风得意之时,鬓间却染了梨白雪色。 他垂下了头,嗫嚅道:“大哥,仇必报。” (二) 孙子沐少年成名,风流不羁,一直在外游历。 就是从对琴之日起,他访遍河川,身临云海,也见过吴侬软语娇羞的江南娘子,却总是惦念着她的狂妄,间或想起便对着一树桃花弹琴,心中想象她罗髻初绾的模样。桃夭灼灼,灼伤了他的绿绮,那个春末,琴音顿滞。 孙御史矫诏案引得天下哗然,他的大哥蒙冤不白倒在血泊中,成为高氏排除异己的牺牲品。 “她!” 从蜀中赶回时,孙子济已过了守七。他神情恍惚地念着大哥,看到招魂幡挂满孙府,他再也抑制不住,跪在灵柩前哭了一夜。出殡是极其隐蔽的,也没有许多旁族来抚丧礼,他坐在孙子济无名碑前一遍又一遍弹着《式微》,似乎要把满心的恨意付与绿绮。 终于,弦断琴绝。 作别阿爷后,孙子沐径直走向库房,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把沉重的琴,虽蒙厚尘,檀纹桐心却依然夺目,就像高台上的女子,双手沾满血腥却依然令人难以无视其锋芒万丈。他因此鄙夷自己。 黑幕下,他的脑海逐渐呈现出许多旧人面孔:裴世伯、担任他主考官的两位直学士、被抄家的几位老国公,还有孙子济。血色充斥双眼,捏紧拳头不再退怯。 (三) 二月七日很快到来,礼部的官员忙着张罗东宫,唯有乐房里肃静异常——圣通皇帝在此。 孙子沐没有料及,迟愣地将绿绮呈上。 她纤手调拨琴弦,“真一把好琴,据说七日鸣于野而不废,看来此言属实。” “陛下。”孙子沐惶恐伏地。 “你起来,”她平静地说着,摆好琴,说道:“孙卿之琴善若焦尾,怎么能荒废不鸣,朕也浅晓音律,不如请名师指点一二。” “臣,不敢。” 她自顾撩钩便欲弹,一曲《山中忆故人》开始时十分通畅,曲中已指法无力,她摆琴一旁叹道:“吾不善此琴。”懊恼中没有发现换了自称。 孙子沐抱琴而立,道:“陛下通四方政音,此琴……不弹,亦无妨。” 她忽然笑了:“也罢,惟汝之至宝。” 东宫的宴席铺张大办,堂中挂了数百个洛阳琉璃灯盏。烛光晕染了乌木胡床 ,金莲恰在桐窗绽放。 歌舞姬排练着太平赞歌,孙子沐漠视这番兵光剑影暗藏、虚情假意交织的盛景,默默退到尾席。她的銮驾缓缓而来。 主位上她喊罢平身,歌舞便起,她兴致恹恹,保持着一贯的冷淡。 聚宴的气氛一到,太子李衡循例给她敬酒,朝臣的眼睛在酒筹上瞟来瞟去。 “儿臣谨……奉酒一杯。”李衡略有些怯弱,就这么战战巍巍立在阶下。她拿过酒鼎举向群臣:“诸卿可自饮一杯。” “谢陛下恩典。” 你来我往又是一通客套话,孙子沐默不作声盘算着,突然听到自己名字。 “子沐,今日衡儿生辰,可鸣一曲。”她的脸似乎也被灯红染上了盈盈笑意。 “敢不从命。”他端坐,双手不由自主握紧。 李衡走了过来:“能闻孙学士之琴,是衡之幸也。” 他还了一礼,复坐。 “仙嗡——”琴音乍起,如黑云催城,如蛟龙兴雨,然后缓缓如淌水,如觅竹。他近乎本能般操琴,指法渐渐繁复,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极尽茫然。 一曲喜乐奏毕,绕梁三匝,令人沉浸其中,案上客都被他的技艺镇住了,只有高台上的那人注视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若有所思。 “不减当年。”她斜靠着,语气轻软许多,目光依然灼灼,能透人心。 “谢陛下,”孙子沐垂手继续说道,“臣还有一曲献陛下。” “哦——”她的嘴角微扬,“听你鸣琴朕是欢喜的。” 孙子沐一时愕然,心下一沉便开始按音,他弹的慌乱却都被他高超的技艺掩盖了过去,突然,琴音乍变,如春雷滚滚。 《式微》!怎能奏此曲,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琴声依然铮铮,孙子沐抬头看向她:容华依旧,红妆依旧,目光却寒透。他望着,忘了自己在冲撞圣颜。 一眼,如天涯望却。 私养的府兵来势汹汹,撞倒了两侧芙蓉屏风,李衡在孙茂各位重臣的簇拥下登上高台,冷冷道:“来人,把母后扶回上阳宫。” 她大笑:“衡儿今日倒无软弱,看来是董太傅教导有方。” “谨授贤君之道,臣之本分也。”中年的太傅捋了捋三寸短须,洋洋自得。 “你是朕所提携,这又是为哪般。”她盯着新任的侍中,目光如炬。 “臣忝居鸾台,不能看正统扰乱。”来侍中凛然。 “哼,何为正统?弄权小人也。” “母后可回宫,儿臣相信来大人忠心可鉴。” 她摆了摆手,也不回头:“能闻孙学士琴否。” 少顷,撂下话语:衡可自取之。 (四) 孙子沐不知自己是如何狼狈地离开京城的。 那日李衡逼宫,在酒中放了剂量很轻的火硝,与食相冲可使人昏迷,他在席间拖延,只等偷天换日的卫兵带甲而入,阴谋在他回来时便开始酝酿,筹谋十年,终得…… 他不确定她是否看出端倪,却畏惧她的注视。他抱着琴,久久不语。 “朕替你寻到几根西域琴弦,加上之前捎去的,想必此生够用,子沐,再无人能使你弦断琴绝了。” “恕臣——” “随你意吧。”她一拢长袖,径直走出两仪殿。 已过了半月,念及昔日光景,他仍觉得倦怠非常,凭何处惹了尘埃,拂了拂棠纹衣角,上阳宫已望而不见。 四月四,平明,孙子沐揩了揩鬓间尘土,荷锄下山,只见桃木花叶交织下,新土才翻。 绿绮,将长眠于此。 我之至宝吗?莼娘。他望却一路芳菲烂漫,笑得凄惶。 四月一,圣通皇帝大行,拍手称快者有之,唏嘘叹惋者亦有之。 春绯中,她说:换我鹅黄裙,怀君绿绮琴。 “鹅黄绣帕挥散过哪年竹叶 疏眉杏眼高台上看不真切 飞檐青瓦二十年冷如霜雪 谁甘之如饴葬送了如花美眷 谁女主九天铸就了春秋功业 风流轻狂笑接下对琴战帖 河川云海踏遍时未能忘却 恨生仇结七日毕弦断琴绝 谁绿树青山逍遥了不换三公 谁待时而动抛却了难舍旧梦 心有千结身赴黄泉也无解 别后两宽箭在弦上而退怯 都说有前世三度缘结 才使得今生百年相偕 太平歌舞暗藏了荣华罹灭 目光清冽隐去了绝代不屑 抹指散音空余了天涯一瞥 那成败对错都付与文过饰非 那过程缘由都臣服浊吏书写 我知你终究会被刻入史笺 我还愿能被写在你的身边 你冷眉轻敛于我无言 我埋琴苦笑心付愧欠 纵我绿绮换作新弦 终是流光不溯当年 长眠在桃夭季节 无声也约好永不梦见”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系原创,本文写于2016.10,2017.3修 玼珍记系列第一篇 2.玼珍记之墨雕 (一) 光仪四年夏,洛阳裴府张灯结彩,喜鹊叽喳。 几日前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尚从得胜归朝! 洛阳老少皆夹道欢迎之,未至知命之年的裴尚从面带慈祥,双目铄铄,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打马回府。换好官服后又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至皇城向天皇天后复命。 盖因三个月前的矫诏案牵连甚广,东市平添了许多亡魂,暖风吹来都觉得是阴风阵阵。捷报传来,人们如甘霖初至,一扫数月的心悸与颓败,于是乎有了那万人空巷的一幕。 昨日,裴尚从被任命为内史令兼检校右卫大将军,洛城百姓一时大呼“文武双全裴家郎”。而这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刻正被自家闺女问难。 “一连半岁未见墨雕,阿爷也甚没心肝,让我们担心。” “你那报信飞奴娇生的主,飞不了十道三百六十府,我怎敢把你的心肝宝贝放丢了。” “不是飞奴……是墨雕。” 老大人摇起扇子,“嗯,墨雕,管他墨雕白鸽,都是裴家女儿独一无二的宝贝。”说完又笑道,“等瑛儿嫁出府,记得每日寄回墨雕慰问我这糟老头,也不枉朝夕相伴。” 裴尚从的弦外之音裴瑛立即会意,她心中幽幽一叹,道:“女儿不嫁,陪您。” “那孙子济——等下孙家二郎来,汝且屏后看之。” 孙裴两家的夫人自幼|交好,裴夫人怀着瑛娘时孙夫人就常笑道:“这是我孙家儿媳,准没错。”虽是口头婚约,却也传开了,两家也十分重视,不料孙子济得罪了高后,落得个环首下场。回洛阳的路上听说女儿成了望门寡,裴父心急如焚,快马加鞭赶了数十里,回来后又暗自琢磨,思量千万,还是觉得嫁给孙二郎周全,既然只与孙府有约,又何必计较是哪位公子?正巧,遇上他五十大寿,便准备一锤子把这个事给定了,瑛娘都十九了。 (二) 这厢是寂静无言,那厢是祝语连连。宾客已陆续入府,一青衣书生面有难色,徘徊门前。见他穿着佩饰皆非凡品,仆役大胆上前询问:“这位郎君,可是忘带了请帖?” 见他有些讶然,仆役暗暗自得,又道:“检查不甚严密,郎君这般玉琢的翩翩公子定为主人之客……”毫无逻辑,语带谄媚,还用了传奇上的几个混词。青衣书生皱眉不喜,流星大步迈开,想要甩掉此虫。仆役见他两手空空便进去了,既意外又愤怒,呼而拉之,衣袖都没碰着,就听见渐行渐远的书生笑道:“孙二郎孙子沐是也。” 仆役满脸错愕,随即羞得无地自容。便收了铺盖灰溜溜去了河南道老家,此为后话。 孙子沐并非两手空空,他画了一张仙桃祝寿,又见过裴府珍视的名叫墨雕的飞奴,便又画了张墨雕探敌,皆卷起收入袖中。 裴尚从的幕僚兼亲随常三得知孙子沐已至,堂中却不见其人,良久寻来只见青衣书生对着西院的桃绿发呆,脚旁躺着两幅卷轴。 孙子沐羁游多时,面貌有改,一应礼仪却依旧熟稔,还给裴世伯念了段寿词,他逍遥惯了,且大哥新丧,不想置身宴席。裴尚从看到他颇不自在,于是随便找个台阶给他下。常三看到孙子沐远去,嘟囔道:“怎的这般……随意(轻浮)无拘(无礼)。” 裴尚从若有所思:“子济才没,他无心他事,此番已是费心了,特别是墨雕图,与他画派不符,想必花了不少时间……能把飞奴画得神勇如雕,斯世几人?” (三) 孙子沐走后,裴瑛仍在屏后站了近一个时辰。记忆不可控制得飘得很远…… 那是裴尚从扬名北戎的一役,裴家因此自立门户成为洛阳新贵。圣人借着大破吐蕃的风欲立高氏为后,遭到老臣们的阻挠,问到裴尚从时,他说:“圣人家事,臣何能谋之。” 皇帝会意,既是家事,独断可了。遂废郑立高,改元光仪,隆安九年就成了光仪元年。事后,裴尚从就有了个“尚从侍郎”的噱头,尚从,尚且,从之。 高氏几欲拉拢裴家,裴尚从都不为所动,于是高氏转喜为憎,贬裴尚从为并州司马。理由是私藏飞奴,有通敌之嫌。 此飞奴便是墨雕。裴尚从捡到它时,它翅中一箭,奄奄一息,为飞奴司所弃,他便讨来给瑛娘饲养,未曾想招致祸患。 祸兮福兮?这一去躲过了朝廷的冷枪热箭、腥风血雨,却也耽误了裴瑛的婚事,而裴尚从甫一述职回洛就去了沙场,孙子济便……裴瑛有怨不得表,只能暗暗吞下。 “子济哥哥,这世上真正懂墨雕的,恐只有我与你吧,不知,你见了孟婆,可是忘了?”裴瑛给墨雕换水罢,颓然坐在阶上。 望着墨雕,仿佛手执折扇的少年就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傻瑛娘,多少年了,还分不清。这是鸽子,不是雕嘞。” 裴瑛只狠自己清醒的要命。她明白这只是个一晃而过的虚影。 那年此日,夏暑未至。 翩跹汉广,尚可趋之。 今年此日,至了已矣。 子济子济,无舟可济。 (四) 光仪四年的三伏来了,虽不算太热,但也足够逼得洛阳女眷们避暑家中不愿出门。裴瑛早就习惯了闷在家中的日子,她是望门寡,又脸皮薄听不得闲话,更受不了那些茶道常客拿孙子济说事,于是终日大门不迈,爱嚼舌根的城里人逐渐忘了那曾经羡煞旁人的姻缘,这正是裴瑛愿意看到的。 自从裴尚从亲见了孙子沐后便再没有提起婚事,裴瑛自然不会提起,父女俩心照不宣,待中伏快过去时,老大人仍面带遗憾地对亲若兄弟的长随常三说:“定要给瑛娘找个更中意的,就凭老夫的名号,谁敢不对我闺女好。” “真是看错那竖子了,”提起孙子沐,常三咬咬牙,“子济死得不明不白,他居然给奸邪作僚属,别让老夫再看到他,否则定要——” “定要什么,老常啊老常,咱哥俩不说暗话,淮逸走后,这朝中已无老臣立锥之地了。” 想到裘淮逸,常三老泪纵横,给老裴倒了一钟,又给自己添了三两,才哽咽道:“裘阁老仙逝后,朝中已无清浊之辨,惟高党是也,老仆妄议,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您说,这孙子沐小时候看起来蛮清贵的一个人,谁知道如今竟往泥泞上凑呢,一家兄弟,咋和子济面子里子差这么远。” “不可听信市井谣言,他是去当北门学士,人尽其用,此举也不是全无道理。” …… “前几日琨儿回信道突厥有异动,他已上闻圣听,不过圣人不以为意,把这事搁置了,反倒是天后……” “大公子是个稳重的,由他戍边,您老也应该宽宽心了。” “老夫倒是想颐养天年,奈何无孙无婿,省不了心啊。” “瑛娘似无意嫁娶。”常三看出些苗头。 裴老面色一暗,顿觉琼酿也没个滋味了。 裴尚从并没有爱惜羽毛而不肯强出头,裴琨上书后他随即上奏,希望朝廷能安抚突厥大部不要对招降的阿史那氏赶尽杀绝,不料圣人震怒依然固执己见,裴尚从看事不就,竟卧床不起了。 末伏似比中伏还热,裴老躺在藤萝椅上,裴瑛拿着罗扇给他轻轻摇去暑气,怕扇轻了,头热,更怕扇重了,头疼。 裴尚从三十出头又得一女,自是仔细教养,他纵横沙场和官场别的不怕,就怕被别人说将门无闺秀配不上状元文曲星。看着穿戴素然、花都不簪的闺女,心里别提多郁闷了。拿过了扇子,裴老试探道:“顺宁街王郎中的公子,今年二十——” “哪有二十未定亲的呢,阿爷别是为难人家。” “老夫是强买强卖的人吗,”自觉失言,又细言道,“王母无福,他守孝六年耽误了婚事,王家子今科中式,是个德才具全的,且知根知底也好看顾。” “女儿不愿。” 裴尚从的眉头拧成了麻花,终是没说下去。 (五) 突厥十姓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裴尚从仍称病家中,倒不是老大人有个羸弱的身体,而是政事、家事让裴尚从灰了心。病去抽丝后他自认承的是闲职,干脆不去衙府。 等到自己被任命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的消息传来时,裴尚从坐不住了,他本以为自己断然没有再领兵作战的可能,为此还借酒消愁过,不料圣恩就这样降临了。如何能不振奋? 裴瑛看着意动神往的阿爷,眼皮跳了跳。连忙把憋红着脸的裴老扶到胡床上。 “您这病还没甚好,路途颠簸如何受得了。” “看你说的混话,恩师耳顺之年带着五千卫拔掉敌营,雪里进,泥里出,哪里瞧得上这点小病。” “这回把墨雕好好带着,别藏着了。” 听到裴瑛识破计划,裴尚从老脸一红,佯怒道:“老夫忝居朝堂,竟被个女娃娃监视,诚可气哉。” 裴瑛红了眼,却不想哭出来惹晦气。裴尚从兴致勃勃的擦了擦盔甲,从闺女那里领了墨雕,只见它英眼炯炯盯着自己,裴帅大笑:“这老东西也伏枥怀志嘞。”于是左墨雕,右赤戟,雄赳赳出了府。 “文武双,好儿郎。 为家邦,壮士行 …… 夏水涨,秋草黄。 雁信长,飞南方。” 墨雕终是没有飞回。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写于2017.6 玼珍记系列第二篇 3.玼珍记之绛羽 (一) 弦月偏东,城北的喧嚣才堪堪落下。世人皆戏谑长安北里的娇人只把黑当白,是最模糊时间的。许漓却不这么认为,她知晓自己是清楚的,不过,平康坊飞云阁的兰行首本是不能过分清楚的。 望着倾注而下的月华,许漓收起罗扇,迈向后|庭。 庭中已聚了七八个姊妹,皆墨发及腰,梳着玲珑小辫,奕奕星眸盯着三尺远处的瓜果盘子,许漓来了也浑然不觉。 年龄较小的絮娘不懂姐姐们的神圣是为哪般,只是在一旁阖眼想着未看完的传奇,心里为能偷闲半刻而庆幸不已。 姐妹们练琴一日,本该和衣便睡,忽而想到今日恰是乞巧,索性聚作一团,她们自有自的热闹,于风尘无关。 许漓知晓她们的心思不过是祈愿织女送来良人,一来全了梳拢之仪,二来也能早觅出路。 不过,织女都自顾不暇,怎会屈尊注目风尘中人的姻缘。她们或许自知命不由己,能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好的。早些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但以后不会了,许漓如是想。不知不觉间已穿廊至房前。 卯时三刻,许漓被一阵银铃般笑声唤醒,只见姊妹们追着东厢的苏屏闹道: “屏娘,蜘蛛真的织网啦,快拿来瞧瞧。” “屏儿,让我们瞧瞧果盘,也讨个喜头。” “姐姐定会觅得良人,先恭喜姐姐了。” …… 苏屏护着果盘,两颊升起两朵红云,无力道:“浑说,我,我,不理你们了。” 看着二八年华的她们言笑晏晏,许漓脸色也好了些,默默收拾了箱笼。 (二) 李绛羽的衣铺就坐落在飞云阁的斜对面,衣铺虽小,贵在绛羽心诚手巧,倒也算得上客似云来。 绛羽的曾祖母曾为宫内尚衣局的掌事,家传手艺本奇巧无比,到了绛羽出生时家境已渐趋窘迫,李家人手艺不精只好给清河的大户人家做些裁补小事补贴家用,奇的是绛羽自幼习得三味勉强把曾祖手艺传下来。她自认技艺只能算中上,于是针针用心。 走进衣铺时看到绛羽正埋头赶制衣裳,许漓习以为常,自己寻了个胡凳坐等。不料绛羽一反常态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朝许漓走来。 飞云阁里都是许漓的姊妹,而绛羽的姊妹只有许漓一个。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李父收留了了无依靠的孤女许漓,本不殷实的李家差点沦落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后来许漓坚持离开,李家人心中不舍也好,愧疚也罢,终是答应。又过了几年,绛羽去京城谋生计,碰见她时她已经靠着琴艺成了飞云阁头牌,更是名动两都的兰行首。 绛羽知道许漓实为心傲之人,云淡风轻、长袖善舞本不是她应屈就的。然而自己却帮衬不了多少。 许漓看着绛羽,忍不住想把计划和盘托出,又生生顿住。只和平常一样嘘问:“近来生意可好?” “因你之故,我已赚的盆丰钵满了。” 许漓了然,那些贵妇平日里对风尘中人嗤之以鼻,但衣裳首饰上却毫不含糊地跟着她们学了十分。向阳花木易为春,绛羽手巧心也玲珑,倒是不用她多费心了。 “漓娘,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些,你可得把姓凌的拖住了,你不梳拢,她定奈何不了你。” “知道了。”许漓淡淡应道,心想,还是个直性子,赎身哪有那么容易。 却见绛羽捧出一件红衣,许漓讪笑道:“难不成你连嫁衣都裁制好了。” 绛羽默然,算是承认了。她把衣裳放置一边,神秘兮兮道:“你可知我为何取名绛羽。” “这我却是真不知。” “我生辰在乞巧后一天,阿爷说我出生时抓着一揪红色羽毛,于是取名绛羽,还说我是织女鹊桥上的红衣鹊使,不甚降临凡尘……”说及此,绛羽忍不住噗地一笑,“实是我那曾祖母嫁给曾祖父时给嫁衣取了这个名字,我阿爷他平白说神论道倒叫我和阿娘忍笑不已。” 许漓看着红衣上的祥云图案,问道:“这,就是‘绛羽’?” “嗯,阿娘说弹琴之手岂能做女红粗活,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做的是曾祖传下来的样式,我自己又琢磨着改了改,漓娘,你不会不喜欢吧。”说完直直盯着许漓的眼睛。 许漓心虚不已,于是掩饰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会,只是你生辰却要送我礼物……而且,你长于我,这你还是自己留着——” “阿娘说嫁衣认了主便不会改,给你了必须收着。” 又拿李老做幌子,许漓微微叹息。“我会收着的。” (三) 看来又是一明月皎皎的清夜。许漓自语道。 她突然想起刚来飞云阁时,凌妈妈对她说:“任你一手好琴艺,不跟你妈妈学点八面玲珑的本事也是不长久的。” “你这漓字甚不讨喜。” “入我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取个讨巧的名儿,你可想过。” “兰?得了吧,我飞云阁不是喝茶的地儿,叫牡丹啊芍药的都强了不少。” …… 许漓记得自己与凌妈妈周旋几度才劝服她,后来,席间一个听琴的臃肿富商轻佻道:行首真的吐气如兰?何不近些让某探寻则个。 陈年旧事想起来觉得自己一直都十分可笑。取名为兰便会得人高看一分吗?行首说白了也只是多几分才艺的清倌,与那堂上彩衣招展、粉面脂唇四处揽客的并无本质区别。许漓忍辱多年,饶是心志坚定也悲上心头。 她将嫁衣搁置箱底,不再看它。 (四) 日头正毒时候,行人仍在奔走。头戴幞头、腰缠綦带的一看便知是县廨的胥吏,那人将黄麻纸夹在腋下,猛灌了茶摊上的几碗凉茶,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北门。贴好告示后,他寻了一处树荫稍作休息,果然有不识字的老叟询问告示内容。 “大虞圣通皇帝诏曰:光仪八年,海晏河清,天赐祥瑞,上顺天德,特改元圣沐,大赦天下。” 看热闹的邻里面面相觑,不知这大虞圣通皇帝是什么意思。 知者拉了不知者掩耳告之。 “就是太后高氏。” “听说子沐公子深得圣心,圣沐,嘿,我看啊传言不假。” “要说这孙茂可真舍得,把唯一的小儿子送去当面首,怪不得风头无两。” “这琴道双绝竟全往高氏去了,听说昨晚飞云阁的兰行首梳拢,长乐侯耗费了千贯直接就给赎身了。” …… 乍闻此,绛羽大骇。直奔飞云阁而去。 (五) 洛阳,长乐侯府,舞姬跳起胡旋,许漓在一旁鼓捣着清茶,眸色如茶清冷。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接近高晏,看着道貌岸然的高晏,她的手因愤怒而颤抖、握紧。 恨不能手提其领,喝道:奸人,可还记得清河许氏! 她从未把灭门之恨显露出来,只因那年春闱放榜,三鼎甲提及许氏。 “天后重才德轻门第才有今日之宴席,我等必效忠二圣鞭讨门阀,许氏藏污纳垢,长乐侯除之,实为我等楷模……” 翰墨传承百年的清河许氏在他们心中竟成了左右朝堂奸邪之辈,而高氏只不过稍赐恩惠,天下寒门皆为之逐走效劳。 可笑至极!难道我许漓生在许氏便只能任人喊打卑膝奴颜吗。 高晏,你骗得天下,明朝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六) 秋收冬藏,春来夏往。 清月皎皎,来客慆慆。 绛羽手上的活计一天都没空下。与许漓分居两都,唯有信笺传意。 许漓的信上永远都是不痛不痒的琐碎事,洋洋洒洒也能写个一千来字,每当绛羽费力看完后,北里的婵娟都会眷顾她的纱窗。两厢平安,岁不负她。 一直到圣沐五年秋。圣通皇帝突然下旨关押了已经是魏王的高晏,树倒狐弥散,与他交好的或自顾不暇或作壁上观,高府的丫鬟小厮散的散、逃的逃,余下皆充作官奴。谁也没有发现少了一名乐姬。 中秋之际,圣人召回了贬至巴州的先太子李衡。是高还是李,圣通皇帝终于做了决断。 街边稚童都知道天变了。 “高长乐~敢招惹~李长乐~莫嘚瑟~伴君侧啊~命难测~” 再次得到许漓音讯时已经是八月下旬,绛羽展开许漓的信,神色变幻,不解她为何去了河北道而不跟她道别,总觉得许漓藏着什么,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对于相知多年的好友一直不甚了解,她籍贯何处、亲友是否全无、在高府如何度……绢布包好的‘绛羽’似乎并无陈旧,只在衣肩两侧,丝线比别处黯淡。再看那储钱小罐,还是孩童时的旧物。 (七) 叶扫旧阁,枯木招风。 花开枝头,花作泥抔。 清河有无名青冢一处,乡人只知道是一对老夫妇于圣沐五年立于此,碑上刻着两句遗诗: 我本意去去 徒惜绛羽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于2017.8 玼珍记系列第三篇 4.玼珍记之白枰 (一) “ 瑞雪做客,佳酿盈杯,叔合兄好兴致。”吴冠素的声音甫一传入院中,那绣着苜蓿的月白便映入司马叔合的眼中,渐渐晕染开来。 月白色的衣饰他也有一件,还是小妹待字闺中时赠与他的,那时他披上去只觉得身心都是暖融融的,小妹敛起两个梨涡问他是否喜欢。虽然针脚扭曲两肩不齐,他还是点头笑答:“这鱼白穿上身,天地融我于一色,季茵费心了。” 只记得小妹撇嘴而笑,杏眸中尽是犹疑。 很久后,他才知道这是月白,不是鱼白。 这一回倒给了他一个分辨的机会。 “我这衣服可有不妥?”吴冠素看着司马叔合迟楞且带着缅怀的模样,诧异不已。 “无,只是甚少见你这般细心收拾仪容,难道是刚去见了悦己——” “叔合就别打趣我了,”吴冠素摇摇头,顺手按下棋枰中心,似嗟似笑,又道,“皆说‘棋叟’‘棋叟’,单论一个‘叟’字,若能和雪而眠,待他日南柯初醒,周遭茫茫,只余院中两棋叟对弈一局便也好。” “冠素因何而叹?既然修世不易,不如修己,独善其身就好,”他捻起一子,丢入篓中,微怒,“冠素心不在此,何必消遣我。” 看到司马叔合拂袖而去,吴冠素撤了无心之局,提起酒壶才发现酒已空、壶已冷。 “进退取与、攻劫放舍,在我也不在我。”喂叹罢,吴冠素抬脚欲走。 “罢了,罢了,把白枰拿进来,你这般郁结于心下去,怕是连棋风馆也羞进。” (二) 那是圣沐五年冬,连日大雪将甬道上的枯枝尽数掩埋,间或飘来几片墙东的飞红,卧入雪、殷如血。复行数十步,却是另一番春光融融。上阳宫装潢非常,圣通皇帝在此,不理政事,除却宫女、寺人,惟二人可被召入。一为棋待诏吴冠素,二为北门学士孙翰林。 吴冠素的披风有些濡湿,寺人替他收好,又客气的引他至东室。他走得久了,腿脚酥麻似冻疮发作,低头忍耐时,渐闻琴声铮铮。 “吴卿也至了。”皇帝用余光示意他坐下,那旁孑立的男子拱手问好,只是面无表情。正犹疑他为何不坐时,圣通皇帝一曲终了,偏头道: “这琴乃一西域使者供奉上来,朕把这新琴换了旧弦,你们说,这琴心是新还是旧。” “朕的琴岁岁翻新,孙卿之绿琦却独得青眼,料来非此琴可比,只不知何日能再闻卿一曲。” 吴冠素不禁看向孙子沐,绿琦已毁,众所周知,圣人召他原也不为听琴——此般纠葛,竟演化为寇仇之劫。 “微臣已着人修补,只是年岁陈旧,音色怕是会令圣人失望。” “哦,甚好,”圣通皇帝抿下一口浓茶,又道:“冬日困倦,二位何不手谈一局,朕也揣度学习一二。” 岂能不应?吴冠素看孙子沐似是心中安定,从容而坐,稍稍背向圣人,连下数子,二人皆放下心事不再局促,酣战楸枰之上,均未见,圣通皇帝眼中闪烁,就像棋子跳动了一般,她拿着薄胎白瓷茶盏似执有千钧,骄傲如她却低下黔首,不知是盯着茶水映照出的几缕华发,还是所谓“面首”的指尖琴茧。 …… “还是吴卿技高一筹,着实精彩。”圣人喃喃道,“不知大虞国手仍棋战否?” 圣人提起司马叔合并非一时兴起,其时东瀛使节将至,国书里指名了要再来讨教一番“镇神头”。 (三) “此劫——” “此劫可争万年。” “不然。” “呵呵,”吴冠素斟满酒,一饮而尽,“叔合总是这么从容。” “从容么,你怎不道我无心。” “叔合之棋,看似无心,实则四两拨千斤,一言一行,不得不让对弈者仔细揣摩。” “你既如此懂我,可知我这下一步走向何处?” “稳中求进,不争不扰,失小卫大,独善其身。” “倒是正解,看来你亦有应对之法。” “我,算有吧,”吴冠素揉揉头,“只是局势所迫,两路须丢弃其一,无法解双征,乃是九死一生困顿之局。” “我与你对弈良久,彼此知悉,意趣消减亦然,反倒是前日和季茵聚弈,耳目一新。” “却不知那东瀛棋手能有叔合兄几分功力。” “当然是有备而来,”司马叔合细心擦拭白枰,笑说,“不远千里可不纯粹为了求教,只是我已发誓不做这大虞国手,如今我只是一未老棋翁罢了。” “繁盛之下,不知有多少刀光剑影。”吴冠素默然。 自从圣通皇帝召回废太子李衡,朝野俱闻他战战兢兢、忙里忙外的事迹,像是搁下了遮面的琵琶暴露人前。 譬如这招待东瀛使节的盛会便是他一力承办,丝毫不见疏漏之处,任谁都知他是在向皇帝示好,以证耿耿忠心。 宾主尽欢后又是两国棋弈,更让人翘首以盼。棋风馆正准备新编一册国手棋策注解,突闻司马叔合拒绝赴会,而圣人亦无可奈何之事。于是馆主令下照例翻印,叹惋非常。 想那司马家人才辈出,翰墨久传,司马叔合与其两位兄长都是少见的英杰。如今长兄罹难,次兄谪远,国手隐寂。世家衰败,只在一朝一夕、一思一虑。 (四) 大虞和东瀛的对局知情者少,只留下几张棋谱收尾,并无镇神头的影子,在人们看来这一战是败了。约莫半月后,棋待诏吴冠素请旨出游西南段氏之国,圣人应允。 大雨将倾城,蚁国焉自存。 一夕惊鸟散,曾为宦达人。 “只要身处朝局中,便人人是棋手,人人也是棋子。”司马叔合喟叹,“这便是冠素的退,身为圣通皇帝的亲信,想要与我一般当个逍遥棋叟,难啊。” 不知那庭中雪积融了几次,大理的使团才踏上中土。等到使团入住鸿胪,恰又是一年丰雪飘降。而那月白苜蓿再次晕染开来,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执子笑谈人,恍经年,皆如旧。 “叔合兄,别来无恙啊。” “我无恙,白枰确是有恙。” “哦,此话何解,莫不是磕着碰着了。” “非也,乃是陈年老旧之病,不知冠素可带来良药?” “良药无有,却有新替之宝。”吴冠素旋开锦盒,只见一棋枰白玉为底,琥珀为镶,照得盒壁熠熠生光。 “想必是大理王子所赠,听闻其人倾慕中土人文已到了如痴如癫之地步。” “哈哈,叔合只猜对了一半。” “这千金枰再好,也避不了庸顿之局。而伯牙子期之谊,无价亦无市啊。我知你对我当年贪图棋待诏之斗栗仍心有顾虑,可知我已脱身其外,誓不受其扰呢?” “是我多虑了,”司马叔合做一长揖,慨叹道,“君离京日久,吾孤坐庭悠,看来冠素所言两棋叟之事已然成谶啊。” “艺者,或自荐于富贵之家,或自守于垣墙之内,垣墙之内虽无膏梁,富贵之家亦难以泽被三代,好似无甚差别。”吴冠素耸耸肩。 “那,垣墙之内棋叟,可应战?” “求之不得。” 以棋会友展楸枰, 枰上衣缁对着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于2018.11 玼珍记系列第四篇 四篇相互关联,也可分别来看。 5.柳梢青(天刀同人) 花开无暗日,人去有明舟。 江南的烟波浩渺,风雨多少年渡口。 柳叶抽着新芽,渡船添了船家。 我和徒弟行走天涯,时常在不经意间想起他。 也许一片叶,也许一丛花。 【“姑娘,你是要渡河吗?” “是,看你年纪轻轻,应该不是这里的摆渡人吧。” “姑娘慧眼,撑船的老伯是我的旧友,他前几日去了,临终托我把船放了。” “放了?” “就是弃了,你要是急需到对岸去,我便载送你一程。” “有劳。” 我披上蓑衣,也学着老伯吆喝几句: 数声鶗鳺。可怜又是,春归时节。 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你唱的是什么呢?” “是江南的曲子,姑娘莫非不是江南人?” “柳梢青,是这样吗,”她顿了顿: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 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渡河可是想去西湖观柳?” “不是,我平生只见柳梢红,不闻柳梢青。” 那时我猜出了她的身份,世人皆称她为柳梢红。 “柳姑娘——” “你觉得我姓柳?” “柳絮时节,柳带系舟,我见姑娘的伞以柳叶作饰,便斗胆称一声柳姑娘了。” “你这一番说道倒是把我绕进去了。可惜,我不姓柳。” “柳梢怎么会变红呢。” “你不怕我?” “我和姑娘得以同船相济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姑娘断不忍将它斩断了。” “后日子时,东山等着,想知道,便看你有无这份胆量了。” “那小生只好舍命陪佳人了。” 靠了岸,我系好船,那人撑起伞,伞上柳叶片片描成红,更似秋枫,隐散在空山新雨中。 杭州城宿雨未干,暮至,人烟渐渐稀少了,我出了客栈,寻西域马商买了一匹马代步。 “嘿,天快黑了,您赶着上哪去?城里不太平,远客莫非不知?” “有佳人约,岂敢不应。” 我知道马商的犹疑,也知道他已把我当成任侠一类,但他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为了有关佳人的一个迷便挺而走险,若他知道,定会嗤笑我少年心性的吧,更何况,我要探寻的还是名震天下的杀手,柳梢红。我抚马,继而驰走,商贩的吆喝声忽而不闻,那一刻我也假作一届淹留客,信马由缰,何处不是我的西江?江湖快意,便是如此。 我渐渐放缓了马步,这马颇通人性,既累又怕,裹足不前。 一箭之外,那抹俏影正与众人缠斗,更远处,依稀可见汹汹追兵。 然后,我听见一声呼哨。她脱身上马,朝我而来。 “你来了。” “我来了。” “走吧,待会细说。” 我从未想过,会有与杀手亡命天涯的时刻,她娴熟的马术和神采飞扬的脸庞显得出她一份紧张也无,显然惯于此事。我的心绷紧着,勉强跟上她的速度,就这样疾驰了数里。 深林破庙,得以停歇。 “怎么了,你的——任务,失败了吗?”我一点也不能将人命等同于暗杀榜上的赏金,心里既排斥又怅然。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扬起了她的伞,那一刻,我可以瞧见伞上的猩红,在月光下映衬出柳叶的妖冶。 “你杀了人,我知道。” “你早就知道,不杀人,便没有柳梢红。” “可柳叶本该是青色,你又何必通过杀人来使它变红。这样的红,还能洗净吗?” “这你就不懂了,都说技艺之极在乎鬼神,所以,会有面皮画的玲珑盏,会有人骨淬的无影针,你又何惧我这沾血的柳叶伞呢。” “是谁?” “什么?” “谁的血?” “城东杜虞侯。” “下一个呢?” “也许是你,也许永远不是。” “你不是杀手吗,怎会拖泥带水得被人追杀?” “选择亡命天涯,有胆识者就敢追着我咯,这杜虞侯,酒囊饭袋一个,我放了消息说要杀他,他便入睡时也是前呼后拥,呵呵,不管用的,多花些时候罢了。” “你打算去哪,经此,杭州哪里能容身。” “若不是知道你柳弱如此,我还以为你问这么多是有人要委托我呢。” “人生在世总会有仇怨,但不至血海深仇罢了。” “呵,你与我一道,就不怕被殃及池鱼,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不急,待我回去,也能写一段传奇供人唏嘘了。” “既然杭州不可待下去,那便最后看一眼西湖吧,说真,我还没去过。” “好。” 我们乘月去了西湖,堤柳青青,她不屑一顾。 “你很喜欢柳梢青?” “曾有一个人,她的门前永远是成片常青的柳,她的手就像柳叶那般纤细、那般灵巧,她会用柳枝绾髻,会用柳条绘伞,会用柳叶吹曲,吹的就是一曲柳梢青,她还会做小烟花,我学了很久,才勉强做成一簇火星……” 我说完,她也沉默了。 不知怎的好兴致,她坐下弹琴,我也掏了笛子相和,曲音悠扬无甚起伏,也许只是想说一阵风,待风过后,说的又是另一番月光,总归是淡淡的,适合离别。我本以为断无再见的可能,打马回程时,她还在那里,似乎不在意我来过。而我想的却一直是那句: 世人皆道我们为异端,然而揭下了虚伪的和善,这世间的丑恶便再挡不住我的伞中剑,饮血技一出,纵使柳叶点朱、蔷薇血染。 我没有回乡写下传奇,而是在客栈住下,就当这缘分未尽。 “快看呐,城东的杜虞侯真被柳梢红杀死啦。” “这就是柳梢红,天香谷的异端,第一杀手?” “听说那女人白面蛇心,杀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说是三更死,绝不让人活到四更。” “要我说,杜虞侯那狗官,该杀,杀得好。” “不愧是柳梢红啊。” “可惜了,官府这次通缉,她是在劫难逃了。” 每日都会有人谈论到她,毁誉参半。这种感觉很奇特,你孤身在天涯,却总是听到一个人的消息,就像是她伴随着你、为你而生的那样,而如果音讯不再,似乎就失去她了。这又是一出追随,而我已然入戏。 那一日,我想起城外的系舟了。到城外时,已有人在,是她,另一人,我不识。 “你莫要拦我,你知道,拦不住。” “阙歌,停止杀戮吧,你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吗?” “是啊,杜虞侯要我家造出万民伞讨好皇帝,伞烧了,他杀了我爹,所以,我杀了他。 渡口的醉汉发了酒疯不肯把桨给我和娘,娘跳水引开追兵,我把酒葫芦砸那酒鬼的脑袋,可笑,只是破了一个小口,不过,他最终死在我的伞下。” “杜虞侯死有余辜,可是老船夫只是醉酒无心之举,你也杀了他。” “我的仇人都死啦,不过,还有一个。” “谁?杀了他,你便停手吧,我们回万蝶坪,再也不踏入世俗,好吗?” “不——我不能杀他,我的恨也消不掉!” “为什么?” “他放的小烟花还是我教的,那样的火,烧毁了我的家,可是对于他,那不过是娱人的火星,他那样无辜,他!又是这样可恨!我也是罪人!” “不,阙歌,你不是,是那些恶人,可是,为了他们亡命天涯,真的不值得。” “收回伞中剑,还能做回柳梢青吗,我早已不是易阙歌,而是杀手柳梢红。” “阙歌,易阙歌,原来,你是阙歌。” 待她们走后,我才缓缓登上船,那儿果然有一个缺口的葫芦,老伯托我把船放了,是早料到这番纠葛吧…… “你要出城了?” “是,我毕竟不是江湖之人。” “你都知道了,就不怕我忍不住杀了你。” “你总是问我怕不怕,那你呢,作为柳梢红,你怕吗?” “我有何惧,纵死无妨。” “我知道了,柳姑娘,请允许我这样叫你。” “蒲式俭,你我永远不要再见。” “也许吧。” 我们便那样轻易说定不再见,而我也再没见过她,原来,不见一个人如此轻易,我忘了,她不是普通人,可笑我还希冀一次寻常路上的偶遇。 江湖走走停停,她的音讯也时有时无,可幸未至断绝。】 “咦,师父,你也有伞啊,它也有名字吗?” “它叫柳梢青。” “柳梢青?” “好听吗?以前它叫柳梢红,除了一个呆子,许多人都不喜欢她。” 【我去了很多地方,发现最喜欢的还是秦川,一望无垠的雪,可以埋葬一切,无论是爱是恨,是情是怨。 很久没听到她的音讯,秦川的茶博士不常谈起她。我放下茶杯,佯装成一个行走天涯的侠客,为此,我还佩了一把剑。只有我知道,剑是钝的,我还怕它伤了我自己。 那一天,我要了一杯桑落酒。 “听说,临安府有了一位厉害的捕头。” “怎么个厉害法?” “你不知道?听说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五毒双魅都被他抓到了。” “那岂不是无敌了。” “还没完呢,他发誓要抓到杀神柳梢红,本来不敢说谁更胜一筹,不过听说啊,杭州城已经戒严了,那柳梢红杀了杜虞侯后,居然明目张胆的待着没走,这回,插翅难飞咯。” 我忽然觉得,入口的绵甜卡住了喉咙,像猛灌了一坛白烈。 我要去找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东山的侧岭,可能我下意识觉得,就算比肩死去,也要死在曾并肩的地方。 当我看到沿路的猩红,我甚至希望她杀了万人,而她,仍在。 我下马,冲进了荆棘里。 我看到,她,站在崖边,极尽了最后一抹冷笑,跳了下去。 不——她还没看到柳叶翻新,她还没等到柳梢变青,她的仇还没报完…… “你确定要拜入我太白门下?” “晚辈愿意。” “可你根骨不奇,这般年纪,有点晚了,难成大就。” “晚辈不希冀大器晚成,只求能学上一招半式。” “你来我太白峰不为道,而为情。” “请掌门成全。” “有心者不拒,敢为者不违。入我太白门下,快意仗剑天涯。你,随我来。” “从今天起,你便练这风雷一剑。” “蒲师弟,今日到此为止吧,天已全黑了。” “无妨。” 我在太白峰待了三年。 我离开白雪皑皑,踏入柳絮纷飞。 我还是会在路旁点一壶茶,探听消息,当然,消息里没有她。 我找到了曾经的捕快,他鲜衣怒马,仕途通顺,过的很是滋润,浑圆了不少。 五步内,我握紧了剑柄。 风雷一剑,穿腹,右旋。 我杀了他。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我是柳梢红,我来报仇。” “胡说,柳梢红早就死了。” “闭嘴,你杀死了柳梢青,而柳梢红永远不会消失。” 看着倒下去那双惊恐的眼睛,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侠以武犯禁。 急促的马蹄声渐响,我知道我已被包围,这一次,没有她与我并肩驰走。 我突然想就这样跳上草屋之顶,看一眼最后的夕阳,反顾这一生恩怨轮回。】 我杀过很多人,但只有一个人愿意为我赴死,而他恰又是我的仇人。 可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恳切,仿佛在说:阙歌,你本应该一生无忧无虑、恣意的活着。 也许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可是他死了。 他好傻,真的傻。 我九岁那年,家破人亡,天香谷捡到我,我学的第一招,叫,我意凌云。可,我最不会的便是这招,当我跳下悬崖,我突然想起它。 就让柳梢红消失世间吧。 余生我还能做回柳梢青。 我找到了被放的兰舟,却找不到他的归魂。 数声鶗鳺。可怜又是,春归时节。 “柳梢为什么会变红呢?” “是沾血的缘故啊。” “那怎么又变回青色了呢?是雨洗干净了吗。” “因为有人曾期盼过,我会用余生洗净它。” “阙歌,你看到柳梢变青了吗。” “我看到了,我还看到柳叶又新,可再没人能续上一段柳梢青。”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于2018.4.5清明 是天涯明月刀OL(简称天刀)同人文 6.旬卿(悼念三痴所作) (楔子) 谁言三柳尽,翰墨未轻传。 三代执经纶,诗焚灯欲燃。 (一) “道长,小生近来梦魇缠身,到底是何缘故?”柳子桓理了理半旧的青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然,只是那张英气不足的脸更那满布血丝的双眼都展现着他的惊惶无措,青冠微斜着似在困倦地打盹,仿若将倾之巢。 道士瞥了他一眼,又收回审视的目光,岿然不动。 柳子桓急了,他匆匆而来,没有带够钱财诚心供奉,不知是否惹恼了老道。 道士睁眼瞧见柳子桓发愣的样子,露出一种看清世间事的淡笑,砸吧嘴才说道:“小友莫急,循日例,不出今明,分晓自见,老道只有一字,赠与尔……” 遗?柳子桓仔细擦拭了父母的牌位,待随意弄了晡食,天已经全黑了,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他才记起居室里的灯油尽了。 那盏灯很快窜高了火苗,几缕青烟盘桓而上,古朴而寂静。灯后拉出柳子桓长长的影子。“挥毫玉案的父亲,俯首裁衣的母亲也曾被它照拂。”柳子桓如是想,旋即,书案上的两句残诗牵回了他的思绪。离商公的雅集只剩六七日,致仕的商相已下榻松江,不日将至。柳子桓只觉得灯明亮的刺眼,拿起半就的七律,就着灯苗一点,纸墨便蜷缩成了灰烬,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诗作,偶有文思也都在无力的文笔下泯然无光。踏不入文雅风流,真的只适合放弃功名躬耕乡里? 啧—— 谁?柳子桓抓起木枕朝发声处掷去,只见白衣青年立在案边,面带慍色,继而拾起木枕,戏谑地看着他。 “我叫旬卿。” (二) 柳子桓不再纠结旬卿是不是灯灵的事,也许是旬卿那身片尘不染的白衣太过晃眼,又或他的出现给陋室平添了几分暖意,尽管他可能并没有体温。 少年的脸涨红着,似灯温烫的—— “你儿时喜欢将些乡间俚调写在经书上,如今搜刮肚肠也不知长了几分墨水,”旬卿语毕,环顾四周,又道:“不让我坐坐?” 鬼也要坐?柳子桓拖了室中唯一一张椅子给旬卿,自己半倚着书案。 旬卿挑眉:“之前那两句诗,怎么不继续写?”不待柳子桓答问,他提起一支笔,又说:“你幼时即丧父,继又失母,为何却汲汲求名?” “我——你既然知道始末,就应该知道我父天资过人,却被族里安排至此荒僻之地,为了生计,折节误己,终死仍有大憾!我是为了替阿爷争回这口气……”柳子桓说出心事,只觉得既畅快又羞怒。 旬卿似古潭平静无波,持笔而动,“若能回到族中,你待如何?” 柳子桓哑然。 “修身明志的已然太多,不过,若难舍功名,我可以帮你。”旬卿搁下笔,撇头轻笑,“你大可不必去见那个致仕的老头子,只凭着一沓文书,足矣。” 柳子桓盯着满纸张牙舞爪,怔住了。不知不觉中,旬卿已然没影了。 (三) “旬卿?柳府?老道只记得数十年前,柳府曾有一位惊才艳艳的小公子,名叫柳旬,便是如今柳氏族长之从弟。” 柳子桓感到脑袋乱糟糟的,这灯灵旬卿怕不是族中爷爷辈的,怨灵? “可惜柳公子被牵连进舞弊案,终生不得录用,后郁郁而终世,或曰病没,或曰悬绫——或,只是脱凡出了尘世。”老道缅怀地盯着手里文书,柳子桓更加迷惑。 柳子桓仔细拭净灯壁上的尘垢,又见旬卿现身身后。 “不点着灯,你也会出现吗?” “不然,出现与否,全凭心情。”旬卿的语气带着孤傲,长叹而坐。 “这两日参加文会,并未归家。那文书果然——” “果然,寻常书生哪里抵挡得住得到宰辅青眼的诱惑,你还是去了。” “柳旬,年少成名,院试、乡试皆为头名,人称‘柳五首’,殿试伊始便因舞弊案被褫夺功名,也是那场殿试,商公被先皇钦点为状元,从此风头无两,不惑之年便官盛入阁。” 旬卿脸色有异,只见柳子桓继续说道:“我拿了文书请与商公仔细辨认,是柳旬字迹无虞,旬卿,你到底是——” “任字迹、诗文如何,我也只是旬卿!你顺藤摸瓜,也只查出粗浅,自作聪明,离湖山远甚!”旬卿恼怒,挥笔洋洋洒洒下百来字,将纸甩给柳子桓,“仔细琢磨,半月后,再来考究你的诗文,商匙那个半入土的老头子不是准许你入书院了吗?竟不问正事,只管些琐碎!” 柳子桓展开纸张,惊愕这竟然是阿爷的字,落款“柳湖山”,这字,他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柳湖山过世时,柳子桓只七岁余,他依稀记得自己与母亲跪在简陋的灵堂,族中派来白衣胜雪的贵公子放下族里的救济,折算了父亲收藏的古玩字画便拂袖走人。 母亲遣走了老仆,诸事自立,在那盏父亲最珍视的古灯下用日渐模糊的双眼缝制春衣、夏衫、秋袍、冬袄,都是给自己的。那些母亲眼中模糊了的岁月,大概只有旬卿了解了吧。 (四)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旬卿,你失意时也想过浮于海吗?” “色难,孝者展颜于父母,这,本应该是简单事啊。” “青衿争出玉宫,朱笔独点龙门(注①),既已成一家之言,又何必争游以鱼跃龙门为荣?再者,引用此句,会不会被说成骄矜自大、妄议圣上?” …… 旬卿觉得帮助柳子桓求取功名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不为无才,而为怪才,偏偏不能出半点差错让他走向偏执的死路。 “子桓,通透的朽木,为人所不顾、不谋,剔透的明玉,如莲出淤泥,莲子苦藏于内。这二者,皆有难言之苦楚,世人鲜知也。你想做朽木,还是明玉呢?”旬卿低头看向少年,试探道。 “你能与我讲讲阿爷的事吗?” 旬卿愣住,后道:“湖山之事,我也不甚了解。” “我阿爷并非消沉而终,对否?他只是一块通透的朽木,就这样殁了,也干干净净,不置尘垢齑粉,而斯世朽木太多了,我想,我做不到阿爷那般透彻,大概想做一块明玉吧。” “你说得对,明玉也无妨,虽然你只能求科道之名而非才名,但胜在自知,由此观之,我已无可授之处了。”旬卿展颜,“柳氏,的确朽木偏多啊。” (五) 柳子桓站在船头,寒渌激桨而起,打湿了他的单衣。 旬卿在他进入书院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族中派了小厮安排妥当,直到考入县学,他才得空回来,陋室依然冷清,却因为常有人过来打理而洁净明亮,柳子桓从袋中拿出青灯,安放在书案中央,盯了不知是半天还是一天,才偏头睡去。 “把这些给柳子桓送过去吧。” “遵命。” 也曾风霜凄夜破窗飘雨,也曾鲜衣怒马金銮唱第。便不识得二三字句,也准是待我来重翻再续…… 柳子桓展开手中折扇,扇面是旬卿所题:三代执经纶,诗焚灯欲燃。 他曾说只要焚字于古灯,他便可以看见。柳子桓仿照少年时的字迹,写了几首文字不通的打油诗,然后他将纸就近灯苗,他的手颤抖着,那火还是吞噬了纸墨,四周静悄悄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走出船头,柳子桓理了理绯色官帽,将折扇收入袖中。 旬卿,我想亲口告诉你:官场污浊,我还醒着。 “大人,离松江府只余十里,是否要在此处歇息?” “罢了,直奔柳祠吧。”柳子桓整理着匣中字画,都是族中送来的柳旬留下的旧物,可他在其中找不到那人半分影子。那抹白色就像年少时的月,越来越远,愈发惨淡。 “大人,到了。” 柳子桓走下马车,望向高大的柳氏宗祠,恍然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柳府,族里帮衬了他许多,他却连族长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顿生愧意。 “若能回到族中,你待如何?”声音犹闻于耳,仿佛昨日。 那抹白色! “旬卿——” “啊,首辅贤侄,终于肯倦鸟归巢了啊。”旬卿挑眉一笑,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后记) 世上总有一些人,来时浓墨重笔。去时悄无声息。长处时不甚在意。重逢时又满心欢喜。 我字旬卿,柳旬是我那个抛却红尘做了忽悠道士的小叔父。无奈何我父亲希冀我成为柳旬年轻时的样子为柳氏争气,我便常常被拿来与柳旬比较,只是父亲没想到,我诗书大成,却走上了小叔父的老路,湖山与我一般,无心功名,成了朽木,家族的朽木。父亲感慨说:待三柳尽后,翰墨沦失矣。 那年湖山故去,我携他之诗而走,看见懦弱啜泣的柳子桓。 再大些时,他把我当成了柳旬。 后来,他对我说他想成为异于我与湖山的明玉,我只记得自己不假思索许下誓言:“好,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该对子来自随轻风去《大明官》 此文写于2017.11怀念贼道三痴所作 7.半生风华半生藏,余世安乐偕君尝 (一) 荆州渡旁,犹自繁忙。 刘疆对窗而坐,望着江际,发了半天呆。洛阳,还好吗? 卢萦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刘疆捧着书的样子,江雾缭绕,自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安乐。换作十年前,她想都不敢想会有一天,锋芒毕露的阿疆会敛去冷漠高贵,安心做个富家儿郎陪她踏遍大汉繁华。他是真的闲了。洛阳时,他是千万人寄予厚望的皇太子,而在她心里,政务枷身的刘疆却是个“常戚戚不自安”的郎君。所幸,他应了她,离开洛阳。 卢萦的脚步很轻,但刘疆六识过人,一把抓住卢萦捣乱的小手,似笑非笑的说:“你是不是又出去闯祸了,执六说,你又扮起卢文,可引得风流债累?” 又是郭允告的状,卢萦狠狠嘀咕一声,盘算着什么时候来个网缚执六,嘴上却安分的说道:“哪能呢,他骗你的,上回我派了三个丑妇缠上他,他这是伺机报复他家主母呢。嗯——再说我也就图点热闹,你看,江上是不是闷得慌,听到我可能惹事,你可是笑了,烦闷可解了?” 刘疆有些无奈,立即重整了威严:“卢郎约见吕安郡主与一无名侠客争风吃醋。哼,阿萦,你可真是闲极,二郎被吕安郡主堵截,大郎已经去解决此事了。他说‘母虽无大过,但也须抄上《女诫》十遍,并罚一月不许着男儿装’,你说,大郎处事是不是颇具贤范?” 想到自家能干如某人的大郎,卢萦索然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阿疆,我把他丢去当东海王,咱们乐得逍遥可好?” …… “阿萦,回洛阳吧。”刘疆面色慎重,握紧卢萦的手。 “洛阳,他会让你去?君子不立危墙。我——不想你置身险地。” “无妨,十三年未尝兴事,我也不愿再招惹是非,只是,父皇——已病重卧榻。我实是——想见一见他。” “嗯,我只是怕又惹你难过,不过,有你这暗势庞杂的前太子和我白衣卿相卢文,谁敢为难,便是刘庄也……” 刘疆捂住卢萦张狂无度的嘴,又命令道:“此番错事我已知悉,禁男袍,作小娇娘与我同行吧,只是见一面还得做万全准备。我是真的倦了,闲了。” (二) 刘秀见到刘疆与卢萦的小儿子刘庆时已是日头偏西时候,他盯着酷似卢文的刘庆,感慨道:“你母亲。”他想说几句不是,又觉得初见数落有些不妥,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真心喜欢这个自在活泼的孙子,他还欠了刘疆余生的愧疚,只是,他不仅是父亲,还是大汉皇帝,他的声音颤抖着:“你父母此番前来,是准备长留?” “阿父只想故地重游,然后又会跟着阿母到处游玩。” “朕允你从朱雀门过来,这洛阳,可是壮阔非凡?” “皇爷爷,这方狭小风景如何比得上外面?那荆州,还有夏口,水光接天,着实秀异。您就别再试探我了,阿父是真不稀罕这个皇……”刘庆嘴无边际,学得跟卢萦一个样,直把暮年的皇帝气得踹踹将至昏迷,刘秀挥了挥手,指着刘庆对左右说:不准动他!宫人相顾,应道:“诺。”刘秀便被搀扶离开,临走又顾,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三) 刘疆无诏不得入宫,携了卢萦在洛水河畔等待。只听一贵妇人在邻船叹道:“好女儿,阿母只愿你像卢文一样,寻个合心意的。” “为何要学卢文,别人都说她着男装祸乱朝廷,是个不良女,”少女撇嘴道,“只有皇后娘娘才值得阿碮学习呢。” 贵妇人抚了抚女郎的额头,又道:“你外祖母是个有主意,也是能隐忍的。陛下起兵前说‘做官须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母亲在乡里等陛下,只等来陛下娶郭氏的消息,她不哭不闹,默默伴君身侧,陛下敬重母亲,可是……可能只是顺心罢了。碮儿,你还不懂。” “那卢文呢?听说她扮成男子风神俊秀,怎的无人识穿呢?” “你大舅表面冷漠,实是最重情的,才能容得卢文骄傲如斯啊。” 舱中,卢萦把弄着刘疆的衣袖,眼波婉转:“疆郎,我是真欢喜呢。” (四) 卢萦要去看大郎刘元如何名播洛阳,只余刘□□自筹谋,他安排去昔日文园,刚行了半刻,一声熟悉而低沉的呼唤在几步外响起。 “疆儿——” 刘秀盯着无多变化的刘疆,神色复杂,这是他的长子,取名为疆,便是希望他强大,可正是自己亲手摧毁了他,使他不得不辞去太子位,只为了让庄儿——什么时候这个儿子越来越疏远了呢? “你母亲过得很好,不必去见她。”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即变成命令与冷漠,他顿了顿,又道:“二郎很好,只有宫外也只有卢文才能教养出这个可爱的小子。” “我和卢文这些年过得自在,他便也活泼了些。” “你,可有后悔?” “本非我所有,弃了,怎生悔。”刘疆平视老迈的父亲,心中只余怅然,儿时,他抓着自己的手批阅文书,后来又果断立了自己为太子,只是,当刘庄和阴氏伴随他左右时,自己陡然觉得,这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可有可无,抑或是,绊脚石。 听到刘疆说无悔,愧意涌上刘秀的心头,他想,大儿子是优秀的,太子无过而废将成为自己一生的点,史官也不会客气。只是每当刘庄孝顺单纯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总是忍不住给予更多……是了,年轻时,他是倾慕阴丽华那样温婉贤淑的大家子的,也只想做个执金吾过着携妻乐子的平凡生活的,后来,他遇到了拥有前朝血统而个性张扬的郭氏,自立为萧王,他觉得拥有了她才配拥有了刘汉江山,果然,他成功了,便任由阴氏在南边凄苦,大臣提起她时他碍于发妻情分封了贵人,令他惊讶的是,阴氏依然端庄贤惠、平静不争。他敬重她,也想补偿她。郭氏却相反,她的真性情,正是刘秀日益憎恶的。他开始疏远她,直逼得郭氏更加吵嚷不安,终于,他废了她,扶阴氏上了后位。只为了给庄儿铺路,铺路怎么能留下刘疆这个障碍呢?本应是这样,可是,疆儿怎么成了障碍呢? 越想越入神,回神时刘疆仍一动不动,就像十三年前请求刘秀释放卢文一样。 刘秀记起此行的目的,便说:“你和卢文也游些天了,回去吧,朕知道东海王府的是两个假的,朕也不拘着你们玩,只是,离开洛阳吧——” “陛下又是在为四儿子铺路。”刘疆目光一冷。 刘秀愕然,只道:“朕也是大汉的皇帝,你和卢文都是爱兴事端的,两个孙子倒是可以迟点再走。” “我会离开,我和卢文的儿子绝不会像我一般在洛阳了无依靠作困兽之斗,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我。陛下,好自为之。”刘疆扭头便走。 良久,刘秀望着刘疆的背影,突然对左右厉声道:“刘疆,探望朕而来!” 宫人皆跪倒。 刘秀有些精神不济,他想,什么时候刘庄也提防自己了呢,颇有些自嘲,但当他一想到自己亲手建起的功业,便觉得了无遗憾,对!他的江山不容动摇,纵是亲儿子。 (五) 卢萦召齐了许多当世闻名的乐道圣手筹备刘元的洛水宴。回来时见刘疆凭阑伫立,说不出的消沉。 “阿疆,你怎的哭了。” “我见到他了,他依旧为着四儿子费尽心思,居然还想留下元儿、庆儿作质子。哼,他让我们尽快离开洛阳不要给他的四儿子添堵。” “他让我们离开我们便离开?我卢文还得再弄个‘卢文三赌动洛阳’才算尽兴呢。阿疆,疆郎,去卢府看看?你失了太子位,我也丢了范阳卢氏族长之位,他欠咱们多着呢,哪能真拘着咱。” 刘疆展颜一笑,心想,明知这妇人喜用张扬戏谑来安慰和讨好自己,自己怎么就这么受用呢?真是夫纲不振。 他挼了挼卢萦的头发:“阿萦,你可知我是真不悔,他早就想废了我们母子。用太子之位换你,是我赚了。当时情况危急,若我仍有一丝贪念,只怕回府之日便是你和元儿的——我是早就等着那一天的,只是,离开前我要为你正名,你便是我刘疆的妻,就算不当太子妃,也是这世间风华所眷。” …… 建武中元二年,刘秀在洛阳南宫逝世,谥号光武。弥留之际赐死东海王府的“刘卢夫妇”,上一辈的恩怨便不再波及新东海王刘元。许多年后,卢萦昔日的少年好友们仍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在被什么人保护着。 只是谁又知道刘卢二人历尽人情冷暖后立志踏遍大汉繁华。 彼时,他说:阿萦,这一世安乐,余生可尝遍?便把头二十年也补回来! 他望向洛水河畔的繁华,目光渺渺。 她望着他,眼波淼淼。 谁又能真正如他们这般放手,敛去半生风华,得尝余世安乐?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写于2017.6 致敬家成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