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养美人》作者:一个胖梨 文案: 身娇体软小太阳×疑心蛇精病东厂督主 文案一: 皎皎自小被家人卖入青楼,玉面细眉水杏眼,是花想楼里最漂亮的姑娘。楼里的妈妈花费重金培养,就等着赚上一大笔。 然而,接客前夕,人却跑了。 外头街上正乱,烈火鲜血染红了夜空。 皎皎提着裙子看着一只断手滚落在自己面前,忍着就要破出喉咙的恐惧钻进了死人堆里。 远处,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目如鹰隼,定定地看着:原来也是个小可怜…… 在死人下忍着黑暗和血腥瑟瑟发抖的皎皎,兀地觉得上方一亮。 她愣愣抬头,看着鲜衣怒马的男人俯视着自己,溅满了鲜血的脸勾起抹笑,宛如玉面修罗:“小可怜,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皎皎抹了一把面上染着的血,迟疑着点头。 后来,他真的给了她一个家,还予她无限荣宠疼爱。 文案二: 宋命,八岁时被生母舍弃换了别人的命,泥泞刀剑中长大,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世人表面对他恭敬,背后都道他党同伐异、心狠手辣不是个东西。 唯有那个小姑娘,明明怕的脸色发白,但仍会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督主,有皎皎疼你。” 都说皎皎出身污泥,可于宋命而言,她是天上皎皎琼月,配得起世上所有的好东西。 为皎皎,他甘愿送命。 阅读指南: 1.双向救赎,男主斯文疯批,女主流泪猫猫小哭包,小太阳配蛇精病就是最棒滴! 2.假太监,男主童年经历悲惨脑子不正常,疯起来不认亲妈只认女主的辣种,狗血口味,雷的话点叉叉~ 3.架空,私设超多,各朝代大融合~ 一句话简介:皎皎超甜哒~ 立意:即便跌落污泥中,也要挣扎着向上生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皎皎 宋命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蝴蝶骨 刚入六月的京都有些闷热,外面刚下了一场小雨却没有丝毫凉意。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打湿泥土的味道,一股潮气缠绕着裹在身上,让人心生烦躁。 雨水滴答滴答地落着,路上行人稀少,本应正热闹的街市上却是一片冷清。 突然,萧瑟甬道上传来一阵慌张急促的铃铛脆响,在寂静黑夜中显得尤为突兀。 夜色中,一名穿着织金纱衣的少女红着眸,脚步慌乱,呼吸声都透着惊恐不安。 她白色裙摆溅上雨水污泥,纱衣披帛随着她的步伐凌乱摆动。肌肤雪白近乎透明,黑色长发如墨一般散在身后,形容狼狈,却美得如同黑夜中的魅灵,连那一串串的铃声都好似勾着人的魂魄,每一声都是响在人的心尖儿上。 “啊……” 皎皎心中害怕,边跑边张望着身后之人是否追了上来,却未留神兀地摔倒在地。 精致的纱衣白裙湿透,丰纤玲珑若隐若现。 她忍着膝盖和手肘上的刺痛爬起,唇色逐渐发白。 自她六岁被阿爹卖到花想楼起,罗三娘就将她当做笼中的金丝雀一般养了九年。平日只许她待在花想楼上层,几乎不允她下楼。 所以,皎皎虽是在京都长大,可于她而言,整座城却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逃了出来,但无处可去。 她眼眶发红,明明是闷热的夏日,身子却在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枝杈上孤零零的枯叶:我能去哪啊…… 皎皎艰涩地抱起层层叠叠的繁复裙摆,忍着疼刚又迈出步子,忽的就听见箭矢划破空气的凛冽声响。 刹那间,火光映天,马蹄声纷至而来,冷清的街上兀地涌入四五十人,打杀声四起。 “是东厂,是东厂!” 路上仅有的三两行人如鸟兽四散逃开,皎皎愣在当场,反应了许久才趁无人注意藏在街边店家摆在门旁的杂物堆后面。 天气闷热,她却在微微发抖。好似有一股阴风,顺着她的后脊钻入骨髓。皎皎瑟缩着捂着唇,水盈盈的眸子满是惊恐。 大名鼎鼎的东厂谁人不知?便是连皎皎这种常年足不出户之人也听说过东厂。 东厂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从上到下行事嚣张跋扈。尤其是那位宋督主宋命,更是个臭名昭著的大太监,仗着自己是圣上的奶哥哥且有恩于圣上狂妄乖张到了极点。他党同伐异、手段阴毒,却偏偏圣上只信任他,对其格外纵容。 皎皎又缩了缩身子,从未想过自己刚刚从花想楼逃了出来,就会遇见了杀人像切菜的东厂之人。 应当没这么倒霉会碰上那个杀人如麻的宋督主吧。 皎皎呼吸一滞,怕的泪珠子簌簌滚落。 刀剑相接的凌厉声音渐近,热血凌空而落溅了满地。 “砰”的一声闷响骤然响在耳边,皎皎僵硬着寻声看去,只见一只血淋淋得断手飞滚在她脚边,粗壮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指腹上的薄茧清晰可见。血肉模糊的断口处鲜血淋漓,染脏了她那双珍珠白的绣鞋。 皎皎心肝俱颤,连忙躲开。 脚腕上拴着铃铛的脚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脆响,皎皎忙死死地按住那串铃铛,惊恐难过交织,缠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脚镯是她到了花想楼之后第一年生辰时,三娘亲自戴在她脚腕上的,走起路来叮咚作响,格外勾人心弦。却材质特殊,刀枪不入。 明里是生辰礼物,暗里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镣铐枷锁。 如今,也是她的催命铃。 “他娘的,被那孙子砍了手。” 一个粗犷声音传来,皎皎情不自禁瞥了一眼离自己仅有半尺距离的断手,吓得魂不附体:不会就是这只吧?! 皎皎脸色苍白,凭着仅存的一点理智透过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说话的大汉背对着她站在街对面低头找自己的断手。 周围藏身之处,除了这杂物堆,便只有杂物堆旁的尸堆。 身后一阵阴风,皎皎兀地觉得后背发麻。仿佛有双凌厉的眸子在盯着她一般。 她咬着唇又看了一眼有些疑惑:明明无人看向此处。 皎皎心下稍安,只当自己是惊惧之间有了幻觉。她见无人注意,飞速从杂物堆后出来,瑟缩着咬牙钻进了旁边尸堆下方的空隙中。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瞬时将她包围吞噬,皎皎颤着手紧紧地捂着唇,迫使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眼前有人经过,皎皎透过一丝缝隙,看着那大汉弯腰在她方才藏身之处仔细搜寻了一番,霎时间心跳如雷:还好躲过来了。 “原来在这,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上……” 大汉喃喃声音远去,皎皎这才堪堪松了口气。 远处,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静静看着这一切。冷淡月光洒在他的银色盔甲之上,更显得冷硬。 那猫儿似的小姑娘,一举一动,从一开始便全都落在他眼中。 狭长凤目微眯,记忆中好像有个人也曾躲在尸体下苟且偷生。 半晌,他忽而一笑,狭长的凛利凤眼轻微上挑:原来也是个小可怜…… 皎皎瑟瑟躲在几乎没有一丝光亮的尸堆中被黑暗笼罩包围。她怕得浑身发抖,甚至能感受到四周尸体在逐渐变冷。 衣衫湿冷,一阵带着潮气的寒意侵入四肢百骸。全身僵硬得动弹不动。 皎皎死死捂着唇,无法抑制地回忆起前天噩梦一般的场景,那时,她还认为三娘是她的恩人,视她如亲姐般敬爱。 前日夜里,花想楼如往常一样热闹,悦耳的丝竹乐声中却陡然迸发出一阵打砸吵骂声。她担忧三娘跑下楼,遇见三娘的贴身侍女丁香才知晓,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平阳侯世子来闹事。 他杀了几名花娘,将花想楼砸得满地狼藉,威胁三娘把她交出去。 慌乱害怕之际,她听见拔剑的声音以及三娘的惊恐尖叫。 皎皎只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不顾阻拦跑了下去。她不能让三娘白白丢了性命,为了三娘,她愿意跟平阳侯世子走。 三娘护她九年平安清白,她也要护三娘一次,什么代价都可以。 就在她要被平阳侯世子拉出花想楼之时,三娘却拼死护住了她。 后面的话皎皎已经记不清了,她怕得厉害,只知道三娘劝动了世子三日后再来接人。 当晚,她哭得浑浑噩噩,准备好白绫想一死百了,可又怕平阳侯世子来找麻烦,想死想活都不能如愿。 三娘拉住她的手哭成个泪人儿,纠结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你绝艳美名在外,刚过了及笄之日便有不少人找上门来。我怕你烦,始终没告诉你,若没有今日之事,我愿意将你当做亲妹养一辈子。” “可是却碰上今日之事……”三娘又叹了一口气,“有一位大人,长相颇为俊逸斯文,是位端方公子,且是朝廷新贵,地位不低,为人也是刚直不阿。他倾慕你已久,欲迎你过门。” “皎皎你若是在那平阳侯世子来接人之前嫁给那位大人,以大人今时今日在朝廷中的地位,他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皎皎,你且仔细考虑考虑。我已没了亲妹妹,不想再看着你去死了……” 皎皎本已认命,打算听三娘的话嫁与那位大人。不料,她却无意间听见了三娘与丁香的对话,丁香正夸赞三娘的苦肉计算无遗策。 至此她才明白,平阳侯世子来闹事不过是三娘设计给她看的一场苦肉戏。是为了将她逼到绝处,让她自愿嫁给三娘早已挑选好的那位有权有势的大人。 那晚的事情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哄她出阁的局。 可即使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皎皎都不敢相信,那个在她生病时处处仔细照顾她、延请名师教她读书认字琴棋书画、在她幼时因为想念阿娘偷偷哭泣时,将她抱在怀里说以后她就是她亲姐姐的三娘会这样欺骗她。 然而方才这一路上,皎皎才逐渐想明白了些事情。 为什么三娘明明把她藏了起来,花想楼有客之时绝不许她下楼,但是人人都知道花想楼有个绝色美人;为什么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生辰可是她的及笄之日会传遍京都…… 都是三娘授意他人传出去的吧? 不让她见人,明面上是护着她,实则是为她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勾起他人的好奇;及笄之日外传则是告诉别人“此女已长成,可以出价”…… 否则,没有三娘的首肯,谁会贸贸然上门? 思绪渐回,周围的血腥之气复又袭来,钻入她的鼻尖,侵入五脏六腑。皎皎咬着唇,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三娘对她是别有用心。 皎皎绝望地扯了扯唇角,泪水夺眶而出。谁会想到一个一直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人处心积虑地想卖了她呢?就像她从来没想到,平日里极为宠爱自己的阿爹有朝一日会将她卖入青楼。 尸体又被丢了过来,一具一具,遮住了仅存的一丝光亮。 她木然地眨了两下眼睛,似是喘不过气。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如同置身于无光长夜,永远看不见太阳。皎皎自幼怕黑,小时候是阿娘陪着睡,后来到了花想楼便彻夜点着灯睡。 她全身僵直发麻,甚至感觉空气都似乎逐渐变得稀薄。泪水汹涌如决堤洪水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地捂着唇失声痛哭。 阿娘,皎皎怕…… 突然,皎皎兀地觉得上方一亮,黑暗褪尽,天光大明。 猎猎火光带着浓烟,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皎皎下意识抬手遮光,只见来人骑白色骏马、着银色铠甲,披着金灿光华立在她面前,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长|枪,挑着她上头的那具尸体随手掀翻到一旁。 清隽矜贵,却又有满身煞气。 待他看清楚尸堆中少女的容貌之时,幽深凤眸骤然一缩。 男人握着兵器的手缓缓收紧,须臾,又渐渐放松:眉眼极像却不是她,她眉心没有红痣…… 皎皎怔怔地仰望着那个一身银白貌如谪仙的男人。 他从火光血海之中而来,却像是不染半点尘埃。 她看着男人俯视着自己,那双极其漂亮的凤目眼尾微微上挑,似是有些震惊,片刻后却又归于平静。 皎皎抿着唇,一双杏眸含着水汽,娇怯怯的像受惊的小鹿纯净动人,可偏偏眉心生了一点红痣,为她平添了妖娆魅惑之色。 她像是没了窝的小猫儿似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纱衣薄如蝉翼,隐约可见那不堪一握的纤腰以及风流勾人的蝴蝶骨。 四周半晌没有声音,她大着胆子微微抬头。 只见那宛如仙君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了把面上的血,扯起的笑意勾魂摄魄。 他微微倾身,朝她伸出那只染了鲜血的手,声音如山海般沉稳: “小可怜,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第2章 回家 回家? 皎皎呆愣愣地看着那只修长的大手,长睫轻轻颤了颤。她仰头,望着那个披着灿烂火光如仙人般的男人,嘴唇嗡动了两下,声音像小猫儿似的:“家?” 许久未曾说出口的字眼陌生艰涩,皎皎抿了抿唇,积压在心头之上的彷徨委屈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 她红着眼睛看向他,泪珠子要落不落地积在眼窝,映着火光,一点一点地闪动:“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呀……” 宋命凤目闪烁,依旧伸着手,没有一点不耐:“那你以后便有家了。” 皎皎心神一颤,耳边回响起三娘曾对她说过的话,“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眸中悲伤愈深,她像是只被同伴丢弃流浪已久的小兽。 渴望与人同行,却又惧怕再被人丢下。 皎皎犹豫了一瞬,声音糯糯软软,带着丝可怜巴巴的哭腔:“我可以相信你吗?” 尸山火海中,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睛红红,抱着自己的胳膊,小心谨慎地看着他。 宋命凤目微眯,好似看见了记忆中那个笑眯眯的小女孩。 那双眼睛,天生就应该是用来笑的。 他点头:“可以。” 皎皎仰望着那双山海般深沉的眸子,只觉得周身黑暗刹那间退去。仿佛明日东升,驱散了浓雾黑夜,天地大亮。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忽然瞥见自己指尖染着点点污泥血迹。皎皎迟疑,瑟缩了一下。 她不敢继续,生怕弄污了他。 他这样皓月般的人,就应该悬在天空之上受众人跪拜敬仰。 却不料,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冷触感,环握住她手腕。皎皎微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下一刻便已稳稳坐在了马上。 就在他的身前,贴着他的铠甲,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气。 “弄脏你了。”男人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 皎皎闻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两道带着血迹的指痕清晰可见。 心脏没来由地猛跳了几下,像是揣着只兔子,“咚咚”地跳动着。手腕上的两道指痕在灼灼发烫。 “没关系。”她想着应该回些什么,可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这句话。 话音一落,皎皎就有些后悔:听起来就蠢蠢的…… 她觑着他的脸色,自他把她带上马,就再没看过她一眼。 是后悔了吗? 皎皎想了想,用较干净的左手轻轻扯了扯男人垂在身侧的披风:“如果你后悔了一定要跟我说,我会自己走,不要再卖掉我了,好吗?” 她看着他,抓着他披风的手不自觉收紧,又马上放开。 再? 微扬的眉毛僵硬一瞬,宋命看着那双红通通水汪汪、似兔眼般的杏眸,想起了自己前几年捡回去的那只流浪猫。 小小的一团,极为粘人,像是怕再被丢弃似的,只要见着他就会朝他摊开肚皮,奶声奶气地喵喵叫。 “既捡了你,就不会卖了你。”宋命开口,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男人声音清冽沉稳,让人觉得心安。 皎皎点点头,她愿意相信他。 因为是他在她恐惧害怕之时给了她一片光亮,拉着她逃离血腥尸堆。 皎皎偷偷看了他一眼,胸口揣着的兔子又乱跳了几下。她从不知晓,天底下竟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男人扬起马鞭,马儿下一刻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去。 充斥着火光的夜里,铃声阵阵飘远,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弱小绵软的颤颤呜咽。 * 马速渐缓,宋命低头看向被自己圈在身前的小姑娘。她靠在他胸膛上,呼吸平稳,已然睡着了。 脏兮兮的小脸儿上还带着点点泪痕,便是睡着,那只小手也紧紧地捏着他的披风边缘不放。 “督主,元夫人晌午时……”一名六十岁上下的老者迎了出来,话还没说完就撞上了宋命凌厉的眼神,立刻噤了声。 宋命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稳稳落在地面上,径直进了府。 老者望着那个背影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了上去:督主竟然带回来一个姑娘! 宋命抱着人去了濯月轩,婢女婆子们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出。 他把人放在床上,正欲离开忽地听见一声软乎乎带着哭腔的梦呓: “阿爹别把我扔下,我怕……” 凤目微凝,宋命似是回忆起什么,紧绷着的面容松了松。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目光空远,仿佛是在透过时空安抚另外一个人:“不怕,不会再被扔下了。” “嗯,不怕……”小姑娘在睡梦中应了一声,猫儿似的小声啜泣了半晌才又安稳下来。 “不会再被扔下了。”宋命嗤笑着重复,眸中满是讥诮,像是在安慰她,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宋命离开后,陈伯命看管院子的一众仆妇婢女站成两排:“这是督主亲自带回来的姑娘,该如何伺候你们心中应当有数。”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心中有猜测但不敢问半句,忙毕恭毕敬地应下。 濯月轩的管事曹妈妈回头望了望卧房,若有所思。 * 翌日清晨,金色阳光洒在床上,留下灼灼光斑。 皎皎皱了皱眉,虽是闭着眸也能感受到那刺眼的缕缕金光。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忽地嗅到了一股甜香。皎皎迷迷糊糊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她瞬间清醒,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在花想楼了。 她环顾四周,长睫微颤,圆圆的杏眼湿漉漉的似是带了丝水汽:这里是昨夜那位大人的府邸吗? “您醒了?”一婢女见她起身,转身去开门。 眨眼的功夫,端了水的婢女、梳头婆子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在屋内站了两排。 “请姑娘更衣。” 婢女婆子们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吓得皎皎不禁一缩。 她被罗三娘金丝雀似的豢养在花想楼九年,几乎未出过门。如今身处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还要面对这么多从未谋面的人,陌生与未知让她本能的有些不安害怕。 “只、只留下两人就好。”皎皎轻声,尾音有些颤,整个人怯生生的。 “是。”仆妇们恭敬地应声,多余的几人利索退下。 皎皎悄悄打量着,这里的下人进出有序,各个敛声屏气只低头做事,手脚麻利且小心细致没发出半点声音。看得出府上规矩极严。她张张唇想问问关于大人的事情,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初来乍到,还是话少些比较好。 皎皎坐在镜前,看了看身侧的两个陌生人,双手不自觉紧张地绞紧。 思绪纷杂混乱,她脑海中兀地浮现起那身银白铠甲,以及那双极其漂亮的凤眼。像是一股清泉撒落心间,压制住了未知的恐惧火焰:大人是个好人,我不该怕的。 皎皎在心中喃喃,尽管自己不知晓他的身份姓名,但只要一想起他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就能心安不少。 用过饭后,皎皎在屋中空坐着。她不敢随意走动,无聊的忍不住打哈欠,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 忽然,院子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她不禁抬眸望去。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生得唇红齿白,一进院便激起了一池春水。 身边侍奉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唤做却儿,性子略微活泼些:“呀!是他。” “他?”皎皎下意识问了一句。 “嗯!那是主子身边的小厮闻笙,跟了主子五六年了,负责院中花草。是个热心肠,奴婢们养的花儿草儿的生了病,都是找他帮忙看的,上回奴婢养的君子兰都快死了,经他的手竟又活了过来。还有,奴婢们不能出府,每每缺什么东西也是托他带……”却儿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话,忙噤了声。 “负责院中花草……”皎皎垂眸,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亲手在花想楼种下的那株凌霄花,光阴似箭,它已陪她度过了八个酷暑寒冬。 皎皎想着它纤细可怜花枝,不明白为何自己已是悉心照料,但那凌霄花还是有些细弱。 她望着院中帮花草撒药驱虫的少年,思索纠结了许久,想问不敢问但又记挂着自己的花。皎皎抬眸看向自己身边的却儿,她同她相处了一上午,能看出来却儿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丫头。 她想了想,小心轻声道:“却儿,你能帮我问他几句话吗?” “能的!”却儿一想到自己能跟他说上话了,十分兴奋地应下。 皎皎交代了几句,看着她跑去院中同那少年说了两句。 只见少年朝屋内望了望,竟径直走了过来停在门口,躬身行礼:“奴见过姑娘,花草讲究多,亲口问了才能知晓症结,奴怕误了姑娘的花,便斗胆来请安。” 皎皎不安地抿抿唇,悄悄打量了眼院中的其他下人,见人人面色如常并未有异,得知自己举动应当没有不妥这才松了口气。 面前的少年掬着抹开朗笑意,跟院中那些死气沉沉的仆妇对比鲜明。饶是第一次见,皎皎也不禁对他升起些许好感来。 “是这样。”谨慎起见,她并未让少年进门,小心翼翼地措辞,“我之前种过一株凌霄花,可无论我如何浇灌,它的枝条还是有些纤弱。” 闻笙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出声问道:“土壤光照都正常吗?姑娘施肥频率如何?” “向阳种植,用的是上好的沙质土壤,施肥也是每月两次,并无不妥。”皎皎抿抿唇,百思不得其解。 “那姑娘可剪枝了?” “剪枝?”皎皎愣了一瞬。 “为了利于凌霄花生长,通常会在早春之时修剪掉一些孱弱枯枝以及多余的枝杈,如此,养分集中,枝条便会粗壮些。”他笑呵呵地拱手,“姑娘是没剪枝吧。” “是。”皎皎抿抿唇,有些懊恼,“从前我舍不得剪,总觉得它会疼。现下才明白,原来竟是我害了它。” “姑娘不必自责,凌霄花生命力顽强,来年开春姑娘记得修剪便是。”闻笙面上带笑,暖融融的。 来年开春……皎皎苦涩一笑:我如何还能回花想楼去为它修枝? “多谢你了。”她回过神来,弯着眸也不敢说太多,便命人退下。 她看着那个沐浴着阳光的背影,对这个总是乐呵呵的少年印象不错。 生得不错、性子也好,怪不得一众寡言婢女见了他都会欢喜。 人走后,皎皎终是抵不过困意脱了外裳躺下。 午后微风轻轻,可床上的少女眉尖紧蹙,仿佛睡得并不安稳。 皎皎梦见一场混乱,爹爹阿娘和三娘都对着她狞笑,口中一遍遍地重复“我们不要你,别人也不会要你。” 犹如咒语般,震耳欲聋。 她哭着摇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眼前一道银光闪过,那个谪仙玉人似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他僵硬抬手,捂着她的唇“嘘”了一声,语气阴森可怖:“继续哭的话,我也会丢掉你。” 皎皎恐惧地点点头,强忍着将泪水憋了回去。 不要丢掉我、不要…… 她无力地喃喃,满心都是无助绝望。 “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凄厉惨叫响彻云霄,皎皎猛地睁开双眼。 她看着已经熟悉了一些的四周,缓缓松了口气。皎皎擦了擦面上的泪水,还控制不住地哽咽。 院内寂静无声,透着些许诡异。 皎皎往窗外看了一眼,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她下了床,大着胆子走出门外。 正是傍晚,天边晚霞灿烂多彩。 这是她第一次在花想楼外看晚霞。皎皎情不自禁勾了勾唇,噩梦阴霾一扫而空。 她不经意偏头,兀地看见院门外站了个熟悉的人:是大人! 皎皎弯着眸奔了过去,像是久在外面的游子见到同乡,满心都是亲切雀跃。 铃铛声欢快响动,却兀地戛然而止。细小的颤动尾音好似都透着恐惧。 她停在院门处,瞥见了一片血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地上的人被打得没了人形,下人们在旁看着,无一人敢移开目光。 残阳如血染了半边天,一如地上刺眼的那片猩红鲜血。 “奴知错了……” 熟悉的声音让皎皎不由得一愣:闻笙? 皎皎惊恐地瞪大眸子,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我们明明上午才说了话的…… 地上的人虚弱地动了动手指,像是想伸手去够宋命的衣摆:“督、督主,奴真的知错了……” 皎皎心头猛然一颤,惊诧地看向那个一脸平静的男人,凤目无波,仿佛是在看着个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玩意儿。 督主?能被称为督主的便只有……他竟然就是那位东厂督主?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太监?! 她瞳孔一缩,看着他淡淡掀唇,缓缓吐出两个字: “杖毙。” 第3章 猫猫 皎皎犹如置身于雪山冰窟,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乱棍挥下,地上之人只在挨第一下时有些细微的反应,再没了动静。 “督主,人没气了。” 她木然地站在那,身上各处仿若没有知觉一般,耳边嗡声阵阵,眼睛呆滞地看着那滩烂泥。不等宋命出声,便有人低头上前打扫干净,动作十分熟练。 宋命淡然抬眸,那片鲜红,从始至终都未看一眼:“偷东西的下场,都记下了?” “记下了。”下人们开口应下,好像习以为常。 皎皎闻言不禁打了个寒噤:偷了东西就杖毙? 花想楼里也偶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小厮,罗三娘只把人赶出去了事,他竟直接将人杖毙。 到底是跟在身边五六年的小厮,说打死就打死了…… 皎皎紧紧抓着裙边,见宋命回过头来看向她。他今日穿了件白色镶银的衣衫,面如冠玉,还是那副谪仙玉人似的清隽模样。不像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权宦,更像是位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可就是这样的谪仙,只用了两个字就杀了一个人。 “后悔了吗?”宋命缓缓开口,转头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啊?”皎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忙摇了摇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后悔……” 男人垂眸看着她的发顶,撩开袍子蹲下。他笑笑,拂去她发间的花瓣:“我不会后悔捡了你回来,你也不能后悔跟我回来。”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如泉水般悦耳动听。可皎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威胁意味,怕得更甚。 宋命将那片花瓣放在她掌心,哄猫儿似的缓缓道:“玩吧。” 她看着手中那抹粉色,目光渐渐落在他的手上。修长如玉,青筋如虬,满是力量感。 昨夜,就是这只手拉她上马,带她远离黑暗。 皎皎抿着唇,心中感激,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怕他。 男人逐渐走远,她抬头呆愣地望着那个背影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是督主就好了…… 四周的血腥味随着暑热蒸腾扩散,皎皎脸色仍不大好看,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呼吸都无法顺畅。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那股血腥气就仿佛缠在她身上般,满屋子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腥甜。 皎皎坐立难安,她纠结了许久,抬眸看了看身边神色恹恹的却儿轻声试探:“我能出去走走吗?只在院子里,不出濯月轩。” 却儿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濯月轩后院有个小园子,行吗?” “嗯。”她点点头,起身跟着却儿走了出去。 清风拂在面上,带来些许清朗凉意。 皎皎吐出一口浊气,跟在却儿身后迈过一道石板桥兀地嗅到缕缕芳香。她走近,听见三两说话声: “可惜了这些花。” “这荆芥还是闻笙知晓下等奴仆生病请不起郎中后,特意在每个院子都种下,让他们拿来入药的。” “不止荆芥,他还种了许多其他能入药的花草。” “多好的人啊,说打死就打死。他可是主子身边的老人,主子也……” “嘘!不要命了?快少说几句!” 一声低斥,皎皎隐隐能听见女孩子们的惋惜啜泣声。 她不禁想起上午遇见闻笙时的场景,他满面笑意,谈起花草时神采奕奕,眸中尽是光亮。 皎皎垂着眸,脑海中无端浮现满地猩红血肉,以及那双无波无痕的凤眼。她嘴唇发白,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周绿意红花,石路廊桥,本极其雅致,皎皎却莫名觉得有几分阴森。不光是此处,整座府邸都似被一团黑气笼罩一般。 “咱们还是回去吧。”皎皎也没等却儿说话,匆匆往回走。 * 夜深,月光浅淡如水,虫鸣阵阵。 皎皎皱着眉睡得浑浑噩噩,一阵猛烈下坠感袭来,她猛地惊醒。里衣浸了汗,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汗珠涔涔。 四周一片漆黑,窗上枝叶暗影晃动,张牙舞爪透着些阴森诡异。皎皎本就怕黑,加上白日亲眼看见打死了一个人,心中更是害怕。 她本能地将自己埋进被子中缩成一团,望着那缕映在地面上的丝丝月光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白日里还好,可一到夜深人静之时,皎皎总能回忆起被信任之人抛弃时的无力悲伤。 她感觉自己此刻仿佛是海面上的一叶浮萍,在无边无际的波澜壮阔中无根无依,风浪随时都能将她撕碎。 屋内陈设摆列被黑暗缠绕变化,逐渐变得可憎。 皎皎面色发白地拢了拢被子,忽然想起却儿在隔间值夜。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唤她起来帮自己燃盏灯,却兀地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异样声响。皎皎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后脊渗出丝丝凉意。 “啪”的一下,还伴随着阵阵指甲划过门板的沙沙声,好似有什么野兽就要破门而入。 她苍白着一张脸,眸色惊恐地缩到角落,再也顾不得什么,颤着声唤道:“却儿?” 隔间传来匆匆脚步声:“怎么了姑娘?” 皎皎看见却儿的身影如蒙大赦:“我听见门口有声音……” 却儿见她面如白纸,忙走过去抚慰:“姑娘别怕,奴婢去瞧瞧。” 说罢,便朝外走去。 皎皎见却儿一人,想着她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有些放心不下,强压住内心恐惧颤颤巍巍地爬下床也跟了过去。 却儿推开门,皎皎怕得赶紧闭上眼睛。 “喵呜~” 皎皎听见这奶呼呼的声音微愣,诧异地睁开眸。 “姑娘,是只小猫。”却儿笑道,伸手把门槛边上那只白团子提了进来给皎皎看,“好像也就三四个月大的样子。” “呀!这么小?”皎皎惊奇地看着却儿手中毛绒绒的一团,眼珠儿圆圆,耳朵尖尖和鼻子嘴巴皆是粉嫩嫩的颜色。四条爪爪乖乖地垂着,半点挣扎都没有。 “喵呜~”猫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皎皎听得心都化了。 “它好像受伤了。”借着月光,她好似看见小猫后腿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给它包扎一下吧。” 皎皎伸手把小猫捧过,猫猫好奇地仰头看她,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她看着那对儿懵懂纯真的眸子,不禁捏了捏它的耳朵尖低声喃喃:“小笨蛋,也不怕我将你卖了。” “是。” 皎皎抱着猫进屋,见却儿在忙,拿起桌边的火折子燃了根蜡。她想要将灯罩罩上,却见却儿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走过来把蜡烛吹灭。 “姑娘,府里有条规矩便是夜里不许点灯。”却儿语气严肃,吓得皎皎手中的灯罩滚落在地。 “为何?” “奴婢也不知,教规矩的妈妈这样教,并未说缘由。”却儿将灯罩捡起放回,低头借着月光给猫上药包扎。 她抿抿唇,更觉得这督主府古怪。 “而且,这猫您最好别留下。”却儿为它上药,小猫全程一动不动,乖的却儿都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瓜。 “是不许养吗?”皎皎摸了摸它粉嫩嫩的爪垫,逗得它翻开肚皮眯着眼睛叫。 “倒也不是不许养,而是这府里除了人,就从来没有其他的小东西能活。” 皎皎心头一紧,丝丝凉意瞬间便绕了上来。 却儿同皎皎待了一日,熟悉起来话也多了些。她压低声音缓缓道:“从前主子院子里也有只猫,后来无声无息地就死了,惨死。后来,主子养的其他一些小玩意也都……” “府里人都说,是主子……” “别、别说了……”皎皎听了毛骨悚然忙颤声阻止。心里更觉得宋命可怕,竟会有这样的癖好。 她低头看了看正在自己怀里舔爪爪的毛团子,它见她看它,微微动了动耳朵喵喵叫着。 皎皎盯着看了许久,心中不舍,可也无可奈何:“却儿,府里有什么小门吗?” “有,奴婢带您过去。” 皎皎跟着却儿,七拐八拐地行至后门。她摸了摸怀中的小猫,蹲下身子将它放在地上:“对不起呀,我不能收留你了。” “喵呜……”小猫眨巴着黑亮亮的大眼睛,伸着前爪轻轻扒着她的手,两只耳朵蔫蔫地耷拉下来,像是在祈求。 皎皎咬咬牙,狠下心转身便走。 “喵呜喵呜……” 身后猫叫声可怜巴巴的,皎皎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毛团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跟得太近。见她停下,小猫也停下,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的。 皎皎心底泛起一丝酸楚,这无措慌张的小猫像极了她自己。 “等它伤好了再放走行吗?”她噙着泪,转头看向却儿,“它这么小,腿上又有伤,现在放出去也是凶多吉少。” “濯月轩是姑娘您的院子,自然由您说的算。”却儿笑着安慰她,“主子不常在府里,您不用担心,到时找户好人家把猫送去养。” “好!”皎皎弯腰,复又把猫抱在怀里,摸着它的绒毛轻声轻语,“对不起猫猫。” “喵呜~” 薄云散去,圆盘银月为两人一猫撒下澄澈如水的清光。 脚腕上的铃铛声清脆悠扬,在暗夜中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姑娘,您这铃铛真好听!”却儿小心扶着她。 “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听说它材质特殊,刀枪不入。”皎皎声音轻轻,婉转动人。 “那一定是姑娘的心爱之物了。” 她唇边笑意一僵,失神恍惚间想起了当年罗三娘亲手为她戴上这脚镯时的画面: “愿吾家皎皎年年岁岁皆是平安快乐。” 手中的小猫猝不及防地挣扎了一下,皎皎没抱稳,猫猫猛地蹿了出去。 她大惊失色,赶忙去追。 “猫猫乖乖,快回来,千万别被他发现了!”皎皎不敢大声,只轻声唤着。 小猫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停下来回头望她。她松了口气,小跑过去要把猫抱起。 突然,面前笼下一道颀长黑影。皎皎一怔,只见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伸过,捏起猫儿的后颈把它提起: “你方才说……千万别被谁发现了?” 第4章 细作 皎皎脑子轰的一声巨响,心头猛烈颤动着。她下意识抬头,那张瓷白英俊的面孔,此刻就如同鬼煞修罗。 跟上来的却儿看清楚来人如同看见了鬼魅,吓得脸色青白。 “我……”她惨白着一张脸不敢说话,担忧地看着宋命手中满脸好奇的小猫。 小团子在他手中,犹如只小蚂蚁,只要他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扭断它的脖子。 宋命侧眸看着手中无辜地眨着眼的小猫,面上笑意春风化雨般:“嗯?” 皎皎木然地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心中害怕,直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却儿见此,也赶忙跟着跪下。 石砖还留有太阳的余温,皎皎身子紧贴在地面上,后脊已渗出了冷汗。 宋命低眸看着地上那个发髻松垂的少女,手上忽然传来一抹异样。他偏头,提着的小猫挥动着四只爪子挣扎,玻璃珠似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人,好似是在担心。 他挑眉,将猫放下。果然,小猫拖着伤腿飞快跑到她面前,凶巴巴地“喵呜”叫了一声,满是威胁之意。 皎皎见状急急伸手把猫抱在怀里,戒备地弓着身子护住猫:“是、是我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责罚。大人不喜,我这、这就将猫放出去……” 糯软的声音颤颤发抖,宋命凝视着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保护猫的态度倒是强硬。 “既捡了就养着罢。”宋命淡声,转身便走。 “谢大人……” 四周静了片刻皎皎才悄悄抬头,只见那抹白色衣角映着月华渐渐远去,那个背影都透着分外柔和。 她微怔,心脏急跳了两下。如今即便知道他是个宦官,可见到他时仍是不免惊叹,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精致的相貌。 若他不是太监,想必定是会让无数京中闺秀魂牵梦萦。 “姑娘快起来。”却儿将她扶起,看着宋命消失的方向惊奇得咋舌,“还是头一回见着主子如此的和颜悦色。” “和颜悦色?”皎皎不赞同地摇头,“明明下一刻就要杀人了……”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看着彼此眼中劫后逢生的庆幸,都不禁低笑出声来。 * 清晨,薄雾蔼蔼,日光清冽。 却儿替皎皎簪上几朵清凌凌的茉莉,远山般的发髻生了花,瞧着格外雅致:“府里从未有过女主子,衣裳首饰都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皎皎摇了摇头,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瓣心中都是欢喜。只要能不再被当个物件买卖,荆钗布裙她都觉得是宝贝。 “姑娘,曹妈妈求见。” 外头传来一个声音,皎皎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却儿:“这位曹妈妈是?” “曹妈妈是濯月轩的管事妈妈,元夫人送过来的人。”却儿轻声,看了眼四周轻轻道,“督主府院深人杂,姑娘也要小心些。” 元夫人便是宋命的亲生母亲、当今圣上的奶娘。圣上颇重孝道,元夫人的地位也是非同凡响。 “谢谢却儿。”皎皎感激地朝她弯了弯眼睛,让却儿将人请进来。 门响,七八个捧着托盘的仆妇鱼贯而入,为首的中年妇人堆着笑,想必就是曹妈妈了。 “奴婢给姑娘请安。”曹氏恭敬屈膝行礼,礼数极其标准。 “曹妈妈快请起。”皎皎轻声,较之昨日的忐忑不安,今日稍稍放松了一些。 曹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微微滞了一瞬,垂下的眸中闪过几分怜悯:当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可惜被个太监看上……太监的房中事,惯是些折腾人伤人性命的荒唐法子。 按下心中惊艳笑道:“依着姑娘旧衣尺寸为姑娘做了几身新衣,首饰也准备出来了一些。姑娘瞧瞧?有不满意的地方奴婢差人去改,姑娘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式样也尽可同奴婢说。” 皎皎在京中最大的销金窟中长大,自小耳濡目染也淬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她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知,那些托盘盛的东西皆非凡品。 “不用麻烦了,曹妈妈准备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她摆摆手,并不敢真的麻烦曹妈妈。 皎皎心中清楚,督主大人将她带回并非是真的看上了她,他连她姓名都不曾问过怎会是对她起了心思?更像是瞧她可怜随手捡了回来。 思及此处,她看着那些华裳贵饰更觉得心虚。 “还未请教姑娘名讳。”曹妈妈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皎皎面上笑容一顿,脑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你既然入了花想楼,就不能再用我何家的姓了,记住了?” 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九年前那个让她至今仍会梦魇的日子。 那天极其闷热,家里静得出奇,阿爹和祖母在屋外说话,哥哥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阿娘哭肿了一双眼睛却半声不敢吭,一言不发地替她换上新衣裳。 皎皎还记得那是件鹅黄色缀着小白花的裙子,她还没高兴多久,就被阿爹带去了花想楼。 当晚,阿爹抱着一袋银子笑呵呵地朝着罗三娘磕了几个响头离开,而她却被永远扔在了花想楼。 后来,听说哥哥的病治好了; 听说家里用剩下的银子开了间胭脂铺子,生意很红火; 又听说那间铺子与花想楼仅有一街之隔; 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她深陷泥潭自知会被人看不起,可皎皎想不明白,明明是阿爹亲手推她入泥沼,他又有何理由嫌弃她? “姑娘?”却儿觉察她神色有些不对,轻轻唤了她一声。 皎皎回过神来,迎上曹妈妈探究的目光收了心底的酸涩。她看了看却儿摆在妆台上白色的茉莉,轻声道:“只唤我姑娘就好。” 曹妈妈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显,颔首寒暄几句便退下。 却儿整理着曹妈妈送来的东西惊喜出声:“姑娘,还有些逗猫玩的小玩意儿。就昨儿夜里的事,曹妈妈竟就知道了。” 皎皎深吸一口气,努力忘却那些阴霾。她抱着猫儿走了过去:“却儿,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好呀!”却儿摸着下巴,忽地瞧见了果匣子中红艳艳的樱桃,“就叫樱桃吧?” “喵呜~”猫儿忽而叫了一声,皎皎摸摸它的头笑道,“却儿你看,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偏头见外头阳光正好,便抱着樱桃到院中让它晒晒太阳。 皎皎坐在石凳上,轻轻晃动着扇坠子逗猫。猫猫躺在她怀里,懒洋洋地伸着两个小馒头似的前爪去够坠子玩,一人一猫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色。 日头逐渐变大,她抱着猫准备进屋,越过长廊之时无意瞧见在僻静处打扫的几名婢女正低声闲聊。皎皎低头走得愈快,却突然听见她们提及了花想楼: “听说了吗?花想楼那位大名鼎鼎的皎皎姑娘丢了。” “听说了,我还听说是她不甘被卖给沈大人这才跑了。” “沈大人?沈端沈大人?” “对,沈大人数登花想楼大门的事已经传开了。” “她可真是不识抬举,能委身于沈大人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物算是她上辈子积德,竟还跑了。” …… 皎皎听得目瞪口呆,她们口中的这位沈大人她听说过。清贫寒子高中状元,从七品监察御史升为正三品左都御史只用了三年。性子刚直不阿,那些个行为不端的大臣都怕极了他,唯恐被他参上一本。 原来,罗三娘口中要纳她为妾的大人就是沈大人?!她皱了皱眉,只觉得那传闻中的铁面判官沈端好似也不是个多么清光伟正的君子。 哪个正经人家会将青楼女子娶回家中? 皎皎回到屋内将猫放下,兀地想起昨夜那个沐浴着月光的男人。她顿了顿,眉尖蹙起:那督主大人岂不是无意中得罪了那位沈大人? 督主大人虽是位高权重,且有皇上和元夫人做靠山,可官场之上多个敌人总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想连累他。 皎皎脸色一变,急忙看向却儿:“却儿,我能见见督主大人吗” “主子?”却儿闻言微怔,“奴婢不知主子还在不在。” “那能问问曹妈妈吗?” “曹妈妈?”却儿摇摇头,“姑娘倒不如去找陈伯问问。他是督主府的管家,主子的心腹,且为人和顺,应当会帮姑娘的。奴婢带您过去。” “谢谢却儿。” 皎皎心事重重地跟在却儿身后,一路经过泉水山石,碎玉长廊。 “那个就是陈伯了。”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色长衫的老者正悠闲地修剪花枝。 “陈伯,主子现下在府里吗?”却儿是陈伯带进来的婢女,对他也熟悉些。 皎皎默默观察着看起来颇为熟稔的两人,深觉得高门大户中奴仆婢女们的关系网都不容小觑。 陈伯看了眼皎皎便知晓了其来意:“姑娘随老奴去督主院子等等,他马上回来。” “麻烦您了。”皎皎行了一礼,跟着陈伯去了宋命的院子。 “姑娘在院子里等等,我派人去寻。” 皎皎看着陈伯离开,悄悄抬眸打量。这座院子与濯月轩不同,若说濯月轩是温柔水乡,那此处就是铜墙铁瓦,没有半分温度可言。 她低下头迈了进去,却依稀听见里面有声响,皎皎呆愣,一时间不知该退还是该进。 “禀督主,闻笙那封附着兵力部署图的信已送到了西鞑王的手上。” “西鞑的细作手脚倒是快。也不知西鞑王可还喜欢那张假的兵力部署图。”男人的声音透着些许慵懒玩味,仿若有种天下事尽在他股掌之间的从容。 “若非您在紧要关头抓住了西鞑埋在您身边的细作,西陲百姓又要因战乱流离失所了。” 闻笙?西鞑王?兵力部署图…… 三言两语,皎皎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闻笙偷的东西是兵力部署图,他居然是西鞑的细作。 西鞑与大胤朝世代为敌,连三岁孩童都知晓西鞑人残暴成性,边境百姓不堪其扰。 原来并非是督主大人冷心冷肺,而是他在保卫百姓河山。 皎皎思及此处,满心都是愧疚。督主大人为国为民是个好人,她却觉得他心狠手辣。 她垂着眸子下意识往回退了半步,只听得“铛”的一声,皎皎惊觉有片冰冷擦着她颈边飞过,一个冷然男声骤然响起: “谁!” 第5章 身契 皎皎张了张唇,余光陡然瞥见钉在她身侧门板上的银色飞镖,她打了个寒颤,吓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只见一陌生男人停在自己面前,刀已出鞘,折射道耀眼阳光映在她脸上,灼热却又透着寒气。 初一执着刀,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娇弱无骨的女子:到这来偷听,想必也活不成了。 “初一,你吓着了我的猫。” 猫?哪来的猫?初一怔愣,眸中闪过丝茫然。 皎皎循声望去,兀地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目。艳阳落入其中,哗的一下氤氲出潋滟光彩。 她看得怔愣,控制不住地喃喃出声:“督主大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的吧…… 宋命看了看那个脸色苍白一动都不敢动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过来。” 初一回头望了主子一眼,十分诧异地收了刀让开两步。 掠人呼吸的压迫感散去,皎皎端起的肩膀微松,正小心翼翼地迈步子突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扑向地面。 腿上、手臂上传来一阵钝痛,她抬起头仰视着那个身姿如劲竹苍松的男人,他正挑眉看向她。脸上烧得滚烫,她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埋上些土。 “姑娘!”傻愣住的却儿终是活了过来,忙跑过去伸手去扶。她把人扶起,忽然瞧见她雪白的颈上有抹鲜红,“呀,流血了。” 皎皎全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片黑影罩了下来,颈间传来阵略有些粗糙的冰冷触感。 她怔怔抬头,那双漂亮的凤眸在面前放大数倍,能清晰地看见浓密长睫。当皎皎意识到男人的指尖在她颈边轻揉慢捻,登时便红了脸。 “受伤了。”宋命捻着指上的鲜血,隐约嗅到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他掀开眸子,目光缓缓扫过她乌黑的发、殷红的痣,以及透着抹可爱粉红的白皙皮肤。 皎皎僵直着脊背,浑身皮肤随着他的目光变得滚烫。酥麻感觉逐渐蔓延。 忽然,她听见男人笑了一声,似惊喜兴奋:“还是头回见这么干净的血。” “芬芳扑鼻。” 皎皎身子微颤,脑子轰的一下空白:芬、芬芳扑鼻? “原来督主已经回来了。”陈伯扫了一眼院内情形,低下头道。 “嗯。”宋命应了一声,对上那双怯生生的水眸,“找我有事?” “是。”皎皎正要开口,兀地瞥见一旁三人站得整整齐齐。 过往是她心中的一道疤,尽管她仍是干干净净的,但出身就是刻在她身上的烙印,肮脏且顽固。 “你们先退下。”宋命随手掸掸袖口,淡然看向她。 皎皎待人退下,直直跪在他面前俯身磕头。她顿了顿,扬起头颅仰视着那个一身洁白如雪岭之花的男人:“督主大人,皎皎是抓着您的手逃离了尸堆血光。您收留皎皎的恩情,皎皎这辈子都会记得。” “只是……” 宋命听见这二字,嘴角勾起抹冷然弧度。果然,人人都怕他,都巴不得离开。 她顿了顿,不甘又绝望,谁也不想当个被人随意买卖的玩意儿。皎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只是皎皎出身于花想楼,罗三娘已将我卖给了沈端沈大人……督主大人,皎皎本身就是个麻烦,您救了我,我不能害您,您把皎皎送回去吧。” 少女软软带着丝哭腔的声音落在耳中,宋命眸子微眯:“沈端……原来那个让沈端魂不守舍数日的花想楼行首是你。” 他蹲下身子,凝视着泪眼朦胧的娇娇花颜道:“沈端为人方正,模样也好,京中贵女人人都追着他的袍子跑却从不曾听说他有何风流韵事。这样的好人,你为何要逃?” 皎皎望着宋命的眸子,嘴唇嗡动:“皎皎不想再被卖了……” 宋命看着她,透过一身娇弱玉骨好似看到了一个孱弱的狼狈少年。被人当做野味奴隶关在狭小的笼中,一遍遍地转手。 “想不再被卖来卖去么?”他收回思绪,声音缓缓。 皎皎愣了一瞬,极大的诱惑包围了她的理智。 她点点头:“想。” “那便随我去花想楼取身契。”宋命起身走了出去。 取身契…… 皎皎鼻子一酸,望着宋命背影的目光满是感激。 * 马蹄车轮阵阵作响,伴着清脆的叮铃声,悠悠扬扬。 宋命闭着双眼端坐,皎皎偷偷看了一眼又一眼。 像督主大人这般心善又好看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咕噜噜……”肚子唱起了空城计,皎皎面红耳赤立刻捂住腹部,希望声音能小一些。 宋命抬了抬眼皮:“初一,去买些点心。” “是。” 皎皎看向又闭上眼的宋命,轻声道:“谢谢督主大人。” 他没作声,马车内淡淡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冷香,皎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以免扰了他休息。 马车渐缓,许是初一停下去买点心了。 “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宋命忽然开口,皎皎心中不禁有些欢喜:“是明月……” 她语气雀跃,忽闻得外面好似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花想楼那个妓子皎皎何德何能,沈大人为她失了一魂她倒逃了!” “逃了又如何?一日是妓,终生都是妓,可恨她也叫皎皎,真是污了这个字!泥巴里长出来的,却用最干净的字,你说可笑吗?” …… 莺啼般好听的女声渐远,皎皎垂下眼帘,手指慢慢收紧,终是咽下了那句“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的皎皎?”宋命淡声开口,掀眸打量了她一眼,“嗯,很配你。” 很配你…… 宋命的声音宛若捧清泉,涤去了她心底的浊浊阴霾。 眼眶温热,皎皎偏头看他,隔着泪水仿佛看见了他周身散着耀眼白光,丝丝光线惠及至她的角落,带给她一片光亮与温暖。 “督主大人……”她梦呓般唤着,听见胸膛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跳动。 初一递上来一盒点心,马车复又动了起来。 皎皎抱着点心盒子,嗅着奶甜的香气却舍不得吃。 这是督主大人命人买的! * 花香楼内一片死寂,华美非凡的饰物都透着几分黯淡。金箔壁、白玉阶死气沉沉,仿若此处从未热闹过。 罗三娘屏气定神,看着桌边那个穿着一袭青衫的男子,手中罗扇也不敢摇晃。明明沈端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偶尔投过的目光却让她心悸。 “还未找到皎皎么?”沈端皱眉,满目担忧。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陡生变故。 “已派人找了,整个京都都翻遍了,也不知皎皎躲到了哪里。她那样的容貌……”罗三娘提及皎皎,眉目间的忧愁也真切了几分。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九年时间便是养条猫猫狗狗都会有些真情,更遑论是个人。 语毕,又是一片沉默。 “娘子!娘子!” 寂静之中平起一道惊雷,小厮慌张激动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没见有贵客?大呼小叫个什么!”罗三娘瞥见沈端皱眉斥责道。 “姑娘、姑娘回来了!”小厮急忙禀告,生怕罗三娘责罚他。 “是皎皎?”罗三娘“蹭”地起身,见身边沈端坐得四平八稳,忙道,“大人,我去看看。” 沈端点头,冷静自持下,他搭在腿上的手已然握紧。 皎皎跟在宋命身后,抬头望了望楼外栏槛瓦陇放置的无数花灯。若是在晚上,想必定是番金碧相射的如幻美景。 可惜她却从未见过夜晚的花想楼。 宋命侧眸同初一对视一眼,初一心下了然。那闻笙与西鞑传递消息是经了花想楼的,督主此次前来是想探探。 “皎皎你……”罗三娘焦急赶来,在瞥见那个着银色暗纹白裳的男人像是见鬼般哑然失声。这人她认得,是那个让整个大胤朝都闻风丧胆的东厂太监头子宋命! 皎皎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宋命缓缓提起抹笑来,略过目瞪口呆的罗三娘径直往里走去。 一抹青影落入眼中,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督主?”沈端见着来人微怔,旋即看到了他身后的姝色美人,“皎皎……” 皎皎抿着唇,下意识地往宋命后面躲了躲。若是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那位沈端沈大人了。 远没有督主大人好看! 沈端被她本能的躲避动作一刺,伸出半寸的手缓缓落下。他抬眸看向宋命笑道:“多谢宋督主将皎皎送回,沈某不胜感激。” “沈大人自作多情了。”宋命淡然开口,“既是本督主捡到了,那便是我的。” 沈端虽与宋命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他的脾性也有些了解。宋命此人,绝不会做赔本生意,想要从他手里要人,必要出点血。 “宋督主,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您能收下。”他召来身后小厮,将一匣子金元宝递到宋命面前。 皎皎看了看面上带笑的沈端,又瞧了瞧摆在宋命跟前黄澄澄的金子,心中对这位传闻中的“铁面判官”印象更是不好。 她想做个人,想做个不用被买卖的人…… “她不是你的货物。”宋命抬眉,不为所动,“初一,随姑娘去收拾行李。” “是。” 皎皎没什么东西要收,可仍是乖乖地听话上楼。 沈端看着头上簪着清新茉莉的女子一步一回头,看向宋命的那双杏眸满是眷恋。 宋命收回目光,看向罗三娘:“皎皎的身契你该松手了。” “这……”罗三娘看看沈端,顿时觉得头痛欲裂。这两尊佛爷,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罗三娘到底是风月场中的游龙,只略微沉吟片刻便陪着笑脸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二人:“奴家是生意人,总有个先来后到。不如督主您同沈大人自行协商?” “好啊。”宋命又看向沈端,凤眸缓缓挑起一个弧度,“沈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 皎皎再下楼时,厅中已没了沈端的身影。 “督主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宋命抬头,见初一点头,起身朝皎皎扬了扬手中的那张薄纸:“走,回家。” “嗯!”皎皎面上浮起一抹笑,步子雀跃,铃铛声也分外悦耳起来。她停下,转了方向行至罗三娘面前。 她看着她,心思百感交集,恨她吗?好像也不恨,毕竟三娘真的好好将她养大了。 “三娘,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罗三娘开口便奔至宋命身边。 “皎皎……”罗三娘看着那个背影,视线渐渐朦胧。 “收好了,回去便烧了罢。”宋命将身契递给她。 皎皎伸手接过这张承载了她数年被抛弃阴影的纸,抬头看向宋命。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她小心翼翼将身契收好,正要跟着宋命上车,却骤然瞥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跟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温暖逐渐重合: “阿娘?” 第6章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皎皎望向那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丁香紫布衣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妇人也瞧见了她,一双留下岁月沧桑的眸子恍惚了一瞬,旋即燃起光亮:“皎、皎皎?” “阿娘!”皎皎噙着泪,按捺不住经久重逢的欢喜奔向那个自己夜夜都能梦见的人。 “傻站着做什么?店里活计多,还等着你呢!”一个中年男人拉扯着她,满脸的不耐烦。 “是皎皎,是咱家皎皎!”于氏挣扎着,一脸高兴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少女,激动地朝她挥手。 “阿爹……”皎皎停下步子,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衣袖内侧。 何广祝愣了愣,抬眼顺着于氏的指尖看去。待看清那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时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是鄙夷地啐了一口,脸上稀松的肉都跟着颤动两下:“我何家可没有青楼出身的女儿,你别乱攀亲戚坏了我乖女的名声!” “爹爹!”不远处,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笑得明朗,稚嫩童音脆生生的。 何广祝看见朝着自己招手的半大女童,瞬间堆起张慈父笑脸宠溺地回道:“诶!乖女,爹爹这就回去!” “皎皎……”于氏被何广祝强硬拉走,回头望着皎皎不舍的红了眼。 皎皎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阿娘走远,看着阿爹抱起那女童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街边叫卖声吵嚷热闹,她却仿佛觉得周遭好似什么都不存在,自己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游灵。 “你的阿爹阿娘?”身后传来清冷男声,她木然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六岁时兄长生了场大病,阿爹就把我卖进青楼了。”皎皎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止不住地掉眼泪,“督主大人,您说为什么明明是我阿爹亲手将我送入青楼,他却还嫌弃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宋命看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的宫装妇人抱起身旁的男童焦急道:“儿,你在这等等阿娘,阿娘把殿下安置好就回来。” 可是,他再没见她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督主大人您怎么了?”皎皎隔着泪光,隐约看见他眼底的孤独悲戚,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 软和似奶猫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宋命垂眸凝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腮上还挂着泪,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关切。 “督主大人,我们回家吧,皎皎不哭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只想让他忘了不快。 可话虽如此,皎皎的眼泪却始终停不下来。 宋命默默看着抽噎不停的少女,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又有点可爱。 “回家。” 皎皎抹着泪,乖顺地跟在宋命身后。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原来阿爹和阿娘生了个妹妹…… 她黯然转头,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世界复又安静下来。 男人同来时一样,闭眸靠在车壁上。皎皎努力忍着泪,憋得小脸通红。她偷偷盯着宋命,不知不觉地依赖他:所幸遇到了督主大人。 “是因为他不配做你的阿爹。” 皎皎愣了愣,脸颊泪珠都顿了一下。 一言不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掀开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处,是他不配。” 你没有错处……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刹那间击中了皎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再也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了。”宋命有些头疼,他从没见过有人会这么能哭,仿若是水做的一般。 “嗯!”皎皎哽咽应着,抬手捂着唇,却仍有破碎呜咽溢出。 马车飞驰所过之处,惊起一片尘土,留下几声微弱哭声。 * “督主,到了。” 皎皎哭得眼睛红肿,鼻尖儿眼尾染了抹醉红,看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兔子:“督主大人,对不起。” 宋命抬眸看她,径直掀了帘子下车。 她抿抿唇,捧着那盒子舍不得吃的点心也跟着下去。脚踝上的铃铛声清脆作响,虽仍戴着镣铐,皎皎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 从现在起,她便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督主,元夫人来了,在里面等您呢。”陈伯迎了出来,躬身行礼道。 元夫人? 皎皎抬头,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团黑雾:督主大人好像不是很愿意见到元夫人。 “把她送回去。”宋命淡声。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穿着华贵绸缎的美夫人急急走了出来,但却停在了宋命几步之外,满脸的小心翼翼:“回来了?” “嗯。”宋命垂下眼睑,抬步迈了进去。 元氏正欲追上去,忽然瞥见了门边凄楚动人的少女。如玉肌肤染着桃红,晶亮眸子泪光点点,媚态极妍,身姿风流,好一个惹眼的美人儿。 她心下了然,没做声径直去找宋命。 皎皎跟在陈伯身边,静静回头看了看那个白玉般干净的人,想起了一些大胤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宋命是当今圣上乳母元氏的儿子,亦是圣上的奶哥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十年前发生过一起宫变,圣上当年还只是太子,元氏为了护圣上周全,将自己的亲生子与圣上掉包,带着信物与圣上出逃。 后来,“太子”被叛军所俘,内奸宫人指认他不是真正的太子。叛军头领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便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了宋命身上。 听说,他就是那个时候被废的…… 皎皎皱着眉,她难以想象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在被母舍弃、备受叛军折磨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她心里就只有心疼。 她低着头,心沉甸甸地坠着:我经历的那些较之督主大人的过往,其中伤痛不值一提。督主大人已经成为了为民为国的好官,而我却还在哭鼻子…… 以后可不能再哭了! * “阿鲤,阿娘给你带了许多爱吃的,阿娘还给你做了几身……” “我已长大,母亲唤我乳名不合适。”宋命面上没什么表情,潋滟凤目冷然无波。 “无论你多大,在阿娘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元氏笑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想抚一抚他的面颊。 宋命垂眸后退一步躲开,踱步至椅子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元氏苦涩笑笑,收回顿在空中的手也缓缓坐下。 室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元氏想到了方才在门口看见的女子笑着找话题:“阿鲤,你想找的人找到了?可真是个美人儿。” “不是她。”宋命放下青玉茶杯,语气十分疏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母亲逛逛园子稍等片刻。” 元氏闻言连忙起身:“那你忙,阿娘有空了再来看你,日头毒,不用送阿娘了。” 说完转身就走,生怕宋命再费力折腾一趟。 “初二送送夫人。”正欲起身要送的宋命缓缓张口,将初一唤了进来。 “督主。” “可有什么发现?” “属下趁着皎皎姑娘在房内时大致打探了一圈,一切如常,仅有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封着,有些古怪。属下问过皎皎姑娘,说是五年前有个花娘伺候过一位贵人后就精神失常,疯了。” “五年前……”宋命眸子微眯,五年前正是闻笙初到他身边之时,“派人盯着花想楼。” “是。” 初一退了出去,偌大书房只余他一人。 “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元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宋命敛眸,缓慢将桌下最底层抽屉拉开。 缕缕墨香飘散,一幅酷似皎皎的丹青美人图映上了斑驳光线。 宋命看着,不禁想起了那年冬天的宫变。 他遍体鳞伤倒在雪中,就在他以为自己生命将尽之时,一缕曦光刺开他的双眼。有个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拉了拉他的手,笑呵呵地塞给他一个滚烫的白馒头: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第7章 刁奴 清晨,微风送爽。床边榻上的小猫“喵呜”叫了两声。 “你醒啦?”皎皎摸了摸樱桃软乎乎的小肚皮,仍是有些困。 督主府夜里不许点灯,她足足捱到天边放亮才能安枕。 “喵呜~”小猫悠悠甩了甩尾巴,抱着皎皎的手心满意足地又合上眼睛。 皎皎见此不禁弯了弯眸子,宠溺地垂着手任由它抱。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沉。 “呜呜呜……” 皎皎刚闭上眼,兀地听见一阵细微的哭声。她坐起身来,猫儿瞧了瞧跃入她怀中。 “呜呜……” 又是一阵低泣,她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却儿的声音。 皎皎急忙下床,趿拉着鞋子小跑到隔间。哭声渐渐清晰,果真是却儿。 “却儿?”她抬手敲敲门,哭声停了停,片刻后纷乱脚步声传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却儿双眼红肿,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皎皎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却儿怎么哭了?” “没怎么,只是有些想家了……扰着姑娘睡觉了吧?奴婢不哭了。” 皎皎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残余的泪花,动作极其轻柔:“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以前想家的时候都会吃东西。” 却儿扁着唇抬头,皎皎披着清晨阳光笑意融融地哄她,温柔的像是家人一般。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哭出声来:“姑娘,奴婢的阿娘生病了,奴婢把攒的月俸银子都送了出去,可还是不够……” “却儿不哭。”皎皎忙连声哄着,跟来的樱桃也伸着爪子碰了碰却儿的裙边,轻轻喵喵叫着。 “我瞧着陈伯对你不错,你去寻他告两天假出府照顾母亲吧。”她说着,撸下腕上的两只缠丝玉镯缓缓摩挲了片刻,递到却儿手中,“府里的东西我不敢动,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拿着救救急。” “姑娘,怎么敢要你的东西?”却儿推拒着,她只是想跟人说说话,万万没有开口要东西的意思。 “拿着罢。”皎皎见她一脸惶恐,轻声道,“这玉水头一般,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不过做工却十分精致,应当值个二三百两银子。” “姑娘……”却儿满眼是泪,感动不已。 “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昨日我也只带了它回来,不想竟派上了用场。”皎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能救人一命,也是这对镯子莫大的荣耀了。” “姑娘!您是我见过最好的主子了!”却儿捧着镯子哭得哽咽,皎皎见了也不禁红了眼睛。 “可是我走了姑娘怎么办?”却儿抿着唇,有些放心不下。姑娘怕黑,对这里的人也不熟。 “不用挂念我,你只管好好照顾你阿娘,你用心,阿娘的病也好得快,这样才能快去快回呀!快去吧,莫要哭了。”皎皎抱着猫送却儿出了院门,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 曹妈妈远远瞧见皎皎只着了身中衣便站在门口,心中不免有些鄙夷。昨日督主去花想楼要身契与沈大人杠上的事情不过半天就传遍了京都,府中上下自然都知道了她便是那个花想楼的行首皎皎。 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轻浮! 她心中是如此想,可面上却是不显。毕竟皎皎若是受宠,她身为皎皎院子的掌事妈妈自然能高那姓陈的一头,到时这督主府还不是她说得算? 曹妈妈想着,堆起一个和煦笑脸走了过去:“姑娘怎么站在这了?快进去吧。” “谢曹妈妈关心。”皎皎唤了一声,看着却儿的身影消失这才回了房。 这一日过得十分漫长,却儿不在,督主好似也不在。下人来来往往,皎皎却一个都不认得。 “樱桃,你说督主大人现在在做什么?”她轻轻点了点猫儿粉嫩嫩的小鼻子,不知为何,自己满心都是督主。 “从前我只知传闻中的东厂督主心狠手辣是条饿狼,可如今真的见了才知道那些传言有多离谱。” “他杖毙了细作,府中人明里暗里都有怨言,可他却从不解释。” “樱桃,你说督主大人是不是有点可怜?做的明明是保卫河山的实事,可却人人都在骂他。” “喵呜~” 怀中的猫回应了一声,伸出小爪子轻轻抚了抚皎皎的面颊。 这猫实在是有灵气,说什么它都好像能听得懂。皎皎被逗得不禁笑了出来,捏捏它粉色的爪垫:“樱桃这般可爱,给你画幅画可好?” “喵~” 皎皎走到桌案前,研墨铺纸执笔。猫就乖乖坐在桌边。 阳光落了满室,一人一猫格外和谐。 * 一晃过了小半月,自宋命带她去取身契那日后,皎皎就再没见过他。 府上下人一开始还对她恭敬热络,后来见督主并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就都懒散冷淡了下来。尤其是曹妈妈,时常会借着教规矩难为她。 却儿也还未回,不过捎了信来,说阿娘的病已大好,过两日便能回来了。 皎皎坐在桌边,看着那几盘清粥小菜,跟她刚来那时的珍馐美食完全是天壤之别。不过她也不甚在乎,只要能在督主身边,即便是见不到他也是好的。 “姑娘,该是学规矩的时辰了。曹妈妈已经候着了。”一名婢女行至门前传话。 “好。”皎皎起身,转头嘱咐了一声,“樱桃要乖,不能乱跑。”说罢就起身走了出去。 曹妈妈坐在院中,身后婢女遮阳端水,派头十足。她看着面前水灵灵的娇柔女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本以为伺候到了个金疙瘩,然而主子却半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费了半天功夫却仍是比那陈管家矮了一头便觉得憋屈。 “奴婢是奉了元夫人命令好好教教姑娘规矩,若有些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皎皎抿了抿唇,曹妈妈是元夫人的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曹妈妈费心教我,我岂会责怪妈妈?” “姑娘明白就好。今日学的是祭祖跪拜礼。”曹妈妈缓慢地点点头,起身为皎皎亲自示范一番。 “双手交握与胸口齐平,右手在前……” 皎皎认真听着,与她同步。 “慢慢跪下,脊背挺直,双手右手在上,交叠放至于大腿二分之一处。”曹妈妈回头看了一眼皎皎,尽管厌恶她,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极其聪明,什么东西一看便会,“很好,就是这样,先跪半个时辰练习一番。” “是。”皎皎默默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曹妈妈。 祭祖跪拜礼,难道督主大人还会带她去祭祖不成?摆明了是在为难她。 虽如此想着,她也跪得端正。不然曹妈妈挑起刺来便不是只跪上半个时辰这般简单。 日头毒辣,皎皎水米未进,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些吃力。额上汗珠滚落,她热得头昏脑涨,身子微微晃了晃。 “嘶……”肩膀处传来一阵尖锐刺痛,皎皎又是一颤。 “宫里都是这般训导宫女,奴婢也是为你好。”曹妈妈将银针递给一旁的婢女,“姑娘动一下便刺一下。” “是。” 皎皎看着那婢女手中的银针垂下眸,交叠在腿上的手不禁紧了紧。 “姑娘手动了。”曹妈妈淡淡,眸中却是欣喜。 肩膀又传来一阵刺痛,皎皎吃痛,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她咬着唇,只能强忍着。这种深宅大院死个人再简单不过了,大户人家得力的管事可比不受宠的妻妾儿女体面多了。 更何况,她什么都不是。 曹妈妈见她梨花带雨的娇娇模样白了一眼:“姑娘娇弱,可也得忍耐。不然元夫人可是要责罚奴婢不尽心的。” “我明白……” 半个时辰早已过去,可曹妈妈仍未出声叫她起来。皎皎唇色渐白,膝盖酸麻疼痛逐渐失去了知觉。 房门忽然出现一团白色,她愣了愣,只见樱桃蹑手蹑脚走到曹妈妈身后,猛地跃到她头上抓乱了她的发髻旋即跑到房檐上。 “啊!给我抓住那个畜生!”曹妈妈顶着头乱发,气得浑身发抖。 一瞬间,院子里乱成一团。 “樱桃快跑!”皎皎生怕它落入曹妈妈手里,忙喊了一声。 “贱|人!定是你怀恨在心故意让那畜生来抓我!”曹妈妈怒急攻心,失去理智一把扯住皎皎猛地拧了她几下。 “我没有……”皎皎痛得一缩,却顾不得自己只担心樱桃,“那是督主大人命我养的,曹妈妈您不能动它。” “我动了又如何?要说那也是你自己没照看好猫,主子要罚也是罚你才是!”曹妈妈怒极,“再者说,你以为主子还记着那只猫?他连你都忘在了脑后哪会管一只猫死活?” 说着,就将人狠狠甩在地上。 天旋地转,皎皎痛得全身冷汗。她动了动想爬起来却没什么力气。 院内没人管她,阳光毒辣,晃得她头晕目眩。皎皎意识渐沉,忽地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冷冽声音: “这濯月轩倒是挺热闹。” 第8章 糖馒头 “督主大人……” 皎皎喃喃唤着,一双黑色皂靴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强撑着抬眼,只见他低头,皎皎对上那双凤眸,泪水就决堤般夺眶而出。 曹妈妈暗啐了一声“狐媚”,忙跪在宋命面前:“禀主子,奴婢奉元夫人之命教教姑娘规矩,今日教到祭祖跪拜礼。姑娘身子实在是娇弱,受不住日头,奴婢正要派人将姑娘扶进去。” 这院子里都是自己人,没有人会为皎皎作证,曹妈妈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宋命抬头,目光淡淡扫过院中桌上的冰果子和各色茶点,最终缓缓落在曹妈妈身上:“扶人扶成这样?” “喵呜!”一个炸成一团如刺猬般的白猫从宋命身后踱出,呲着牙威吓一声。 “樱桃……”皎皎声音枯哑,见她的猫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 曹妈妈整理了一下头发,陪着笑连声解释:“这是樱桃淘气抓的。” 宋命勾着唇角笑而不语,蹲下身子扶着皎皎坐起,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她说得可是实情?” “嘶……”皎皎吃痛,下意识躲开他扶着她肩膀的手。 曹妈妈见状不由得一慌,片刻后又安下心来:针不留痕,主子查了也看不出什么。 “姑娘磕着了吧?奴婢扶您进去歇息。”她装模作样地关心道。 “不要……”皎皎轻声躲着想自己起身,可跪得久了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兀地栽倒撞进宋命怀里。 一时间,院中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得汗毛直立:主子最是爱洁,她完了…… “大胆!”曹妈妈反应过来喝斥一声,伸手想把人扯出来。却不料宋命长臂一抬,牢牢地挡住了她。 宋命抬臂护着怀里小猫似的姑娘,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冷笑出声:“我掌管刑狱数年,人身上有没有伤一眼便知。” “心情不错逗着你玩了两句,真将我当傻子了不成?”他悠悠缓缓道,听着散漫却让人不寒而栗。 面前男人蹲着身子,虽比人都矮上半截,但周身气势仍是凛冽骇人。 曹妈妈战栗不止,像是被压垮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宋命将人拦腰抱起,嗤笑一声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来了我的督主府,到底是督主府的下人,还是元夫人的下人。一仆可不二主。” 不忠乃是宋命大忌,曹妈妈抖得如筛糠,忙颤声求饶:“奴婢是督主府的下人,只为主子您尽忠。” “嗯……”宋命低头看向皎皎,笑得和煦如春风暖阳,“那就饶了她们一命如何?” 皎皎望着那双眸子,仿佛看见了万里晴空。她如同受了蛊惑,轻轻点点头:“督主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真乖。”她的话明显取悦了宋命,他笑得更加温和,“初一,院中人皆赏黥刑,刺‘叛主’二字,发还至元夫人身边。” 皎皎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黥刑,虽不至于伤人性命,但极具侮辱性。刺了字的人,一辈子都毁了。 她看着宋命,心脏砰砰直跳,仍含着泪的眸子放出灼灼光亮:督主大人可真好看! * “被欺负为何不来找我?”宋命把人放在床上,缓缓道。 “能有处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已经很难得了。”皎皎垂下眸子,声音很轻,“皎皎只想有个家,别的我都不在乎。” 宋命看着倚在床头的纤弱少女轻笑:“有家又如何?该被放弃之时不还是弃你如敝履。” 皎皎偏头看他一脸自嘲,心头不由得一紧。这话不是对她说的,是他对自己说的。 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他的衣袖:“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督主。” 宋命挑眉,这话他听过许多遍。 “好。”他戏谑道,忽而挑眉,“闻笙的下场可记得了?” “我记得!”皎皎弯了弯眸,“我必不会成为他。” 宋命缓缓一笑,行至玉帘旁顿了顿:“你是我捡回来的,自然便是我的人。往后不必小心翼翼。” 皎皎看着他的背影,眉眼不觉溢出笑意。 “喵呜!”樱桃不知何时跳到她床上,定定地盯着她瞧。 皎皎凝视那双玲珑剔透的眸子,忽然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你把督主大人叫来的吧?” “喵!”樱桃扬了扬猫头,神态洋洋自得。 皎皎看着猫愣了半晌,许久之后才起身,抚头轻轻亲了亲它的额头:“谢谢樱桃。” * 初一料理好了曹妈妈等人,前来回话:“督主,人都送回去了。” “嗯。”宋命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头都未抬一下,“花想楼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倒也没什么动静,不过……”初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过最近半月来,皎皎姑娘的父亲何广祝常去花想楼。” 宋命擦刀的手一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打听清楚缘由了?” “打听清楚了。”初一神色微异,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是去要银子的。” “要银子?” “没错,就是去要银子。”初一神色轻蔑,“属下等人起初以为有蹊跷,暗中多次探访才得知。自督主您与沈大人争抢花娘一事传扬开来之后,何广祝便屡次三番到花想楼去,起初是说想念女儿想见上一面,后来就开始要银子了。还说……” “还说什么?”宋命将刀放在桌案上,折射出森森冷光。 “说他长女是宋督主的姬妾,多少银两都是他该得的。” “嗤……”宋命一哂,“我若是他,便来督主府要。” “他哪里敢?只会吸女儿血的蠕虫罢了。”初一冷哼。 宋命轻轻抚了抚刀刃,指尖倏地渗出血珠,幽深凤眸闪过一丝兴奋:“继续盯着花想楼。” “是。” * “姑娘!奴婢回来了……”却儿本是极其高兴,可进屋见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时却是吓了一跳,忙跑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我无事,不过是天太热中了暑气。”皎皎笑眯眯地安慰道,“倒是你,怎么今日突然回来了?你阿娘的病痊愈了吗?” “奴婢的阿娘都好了,都好了。”却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不大信她的说辞,“姑娘肩上还有药膏的痕迹呢,定是有人欺负您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快别哭鼻子了。”皎皎笑道,“督主大人已经为我出了气,把人赶走了。” “督主?” “对呀!”她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却儿气得脸色通红:“那曹妈妈真不是个东西!” 她啐了一口,忽地想起来了什么,宝贝似的从带回来的包袱里拿出个油纸包来。 “姑娘吃些东西吧,好忘了那些个小人。”却儿将它打开,一股子面粉香气扑面而来:“这是我阿娘特意给您做的糖馒头。” 皎皎看着静静躺在油纸上白白胖胖的馒头,伸手捧出一个。她眼眶温热,不禁想起了阿娘:“我小时候爱哭,阿娘就常做糖馒头哄我。” “我阿娘是个好人,我幼时家境尚可之时,阿娘常会蒸两锅馒头分给乞儿。” 皎皎说着,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她跟在阿娘身后,嘎吱嘎吱踩着雪帮阿娘分馒头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第9章 尤妈妈 “姑娘快别哭了。”却儿忙连声劝着。她这些日子住在外面,听了不少市井传言。皎皎家里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一些,“其实我悄悄去您家里看了两回。” 皎皎咬了口热气腾腾的馒头,眼尾卷着红晕,瞧着可怜巴巴的又有些可爱。软乎乎的馒头裹着融化的糖,甜丝丝的让人无法抗拒。她细嚼慢咽,看着津亮的糖浆轻声道:“他们过得很好吧?听说那间胭脂铺子离花想楼很近。” “嗯,很近。”却儿点点头,“奴婢去的时候碰上东街的媒婆上门,好似是为您的兄长说亲。接待奴婢买胭脂的那位丹凤眼的妇人应当就是您的阿娘,瞧着心事重重,媒婆登门说亲都没个笑脸。” “那是我阿娘!”提起阿娘,皎皎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阿娘待她一直极好,温柔善良,几乎从未见她大声说话。阿娘是个软和性子,家里生意败落之后阿爹性情大变,暴躁易怒,阿娘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唯一一次大着胆子违背阿爹与他争吵,就是为了不让她被卖到花想楼。 皎皎从未恨过阿娘,她尽力了,她是知道的。 “姑娘,其实您要是想家,可以跟陈伯知会一声出府去看看。”却儿扁扁唇,她只想哄姑娘高兴,私底下是不希望姑娘见那家人的。 “不了。”皎皎摇头,“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回不去了。” 她笑笑,又咬了一口糖馒头,眸子晶亮弯成了月牙儿:“却儿,你阿娘蒸的馒头真好吃!” “真的!”却儿与有荣焉,笑得格外自豪,“姑娘若是喜欢,我让我阿娘做了送来。我阿娘不止会做糖馒头,还会做发糕、筋饼、烙饼、春卷……” 皎皎咬着糖馒头,看向喋喋不休的却儿,面上笑意愈盛。 窗外夏风拂过绿柳低草,传来阵阵虫鸣,哄着月儿笑。 * 昨日过后,有曹妈妈一伙人为例,府里的下人再不敢怠慢皎皎。 “姑娘的腿好些了吗?”却儿捧着药膏进来,关切地问着。 “好多了。”皎皎动了动膝盖,让她放心。 却儿撸起裤管,青紫淤痕仍是触目惊心。她扁扁唇:“哪里好多了?分明还在的!” “哪能一夕之间全好了的?岂不是神仙在世了?”皎皎抿着唇笑。 却儿替她上完药,伺候着梳洗更衣,边为她佩戴上项圈边笑意盈盈道:“姑娘,陈伯新派了管事妈妈,可要见见?” 皎皎见却儿实在是素净,取了只绢花戴在她头上,心中有些担忧:“新来的妈妈脾性如何?” “姑娘不必忧心,新派来的尤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正派,心善,只有些古板,爱说教。”却儿笑道,“以后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嗯!”皎皎闻言也放下心中忐忑防备,遂点头,“将尤妈妈叫进来吧。” “是。” 片刻,一名穿着朴素、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垂首走进,毕恭毕敬地朝皎皎行礼:“奴婢尤氏,见过姑娘。” “尤妈妈快请起。”皎皎客客气气的,亲去把人扶起。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尤妈妈,只觉得这位尤妈妈同曹妈妈完全不一样。曹妈妈穿着打扮张扬富贵,眼睛时常滴溜溜地转,瞧着精明实则沉不住气。而尤妈妈则朴素内敛,一双眸子沉稳不散,自有股吸引人去信任她的本分忠厚感。 “妈妈等了许久,坐下喝口茶吧。”皎皎笑眯眯道。 尤妈妈躬身一福,但纹丝不动:“承蒙姑娘垂青赏茶,可姑娘是主,奴婢是仆,让人瞧见了会说姑娘不懂规矩。” 她的声音古朴厚重,像是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皎皎像是在长辈面前聆听教导,更觉得尤妈妈合眼缘。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皎皎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尤妈妈提点。” “把东西都拿进来。”尤妈妈开口唤道,下一刻便有几人捧着东西进来。 皎皎微怔,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尤妈妈颔首行礼,缓缓道:“府里以前从未有过女主子,自您来了之后总要有个章程,曹妈妈行事不妥才耽搁了许久。奴婢已同陈管家商量过,也得了主子首肯。” “吃食一应比照主子,每日三餐十菜四糕一汤一羹,茶点夜宵按您心意。每月月例银子三百两,衣裳首饰另算,若不够就知会一声派人去账上提。府上婢女小厮的衣衫每隔一季换新,姑娘您不必拘于此,有喜欢的式样吩咐一声,自会请来裁缝为您量身裁衣。府中可随意走动,唯有一点,书房禁地,不可擅自靠近。” “主子还说,这是您的家,想做什么都行。” “我的家……”皎皎重复一遍,满目欢喜:我也有家了! 尤妈妈瞧了瞧皎皎眉目中的喜色也不禁绽开抹笑意: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奴婢方才自作主张,将您这个月的例银支了出来。支了一百五十两的银票、五十两碎银、以及若干金瓜子、铜钱。都在这了。”她说罢,就让婢女把钱呈了上来。 “多谢妈妈为我操劳。”皎皎笑着,心中更是佩服她的滴水不漏。 “姑娘客气了。”尤妈妈屈膝行礼,“院子里的事还要奴婢去料理一番,姑娘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好。”皎皎点头,让却儿去送送。 她轻轻揉着膝盖,脑海中浮现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格外澄澈,宛若一缕清泉悄然涌入她心里。 * 一晃儿到了晌午,皎皎本对尤妈妈说的“十菜四糕一汤一羹”没什么概念。可现下亲眼看着婢女将桌子摆得几乎没有空隙觉得有些惊讶。 她也是在金银窝里锦衣玉食地长大,算是见过世面。可论排场却是不及。 就比如这道樱桃煎,看起来平平无奇,可盘边的清荷是用燕窝鱼翅堆成的。平常人家的奢侈贵物,在这只能当个摆盘的东西。 一旁的尤妈妈拿着纸笔记录侍奉,皎皎深深有种自己如今是个皇帝的错觉。 她端起手边茶杯清口,正拿着帕子时忽见一婢女走了进来: “姑娘,外头有自称是您父母的人想见您。” 第10章 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 “我父母?”皎皎手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却儿与尤妈妈:“我该见吗?” “您应该问问您自己想不想见。”尤妈妈小心为她盛了碗蟹王鱼唇汤。 皎皎注视着手边的琉璃小盏皱了皱眉,说实话,她不想见阿爹,却想见见阿娘。 她低头思索了良久,轻声道:“男子不宜进内院,只将我阿娘请进来罢。” “是。” 皎皎喝了口汤,鲜甜滋味沁入心脾,唇齿留香。她张望着窗外,心中逐渐升起了欣喜。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喜不自胜地起身去迎:“阿娘!” 皎皎高高兴兴地奔到她面前,却莫名有种陌生感,仿佛有道壁垒树在两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可谁都没有伸出手。 “皎皎……”于氏看着面前出落得明艳娇美的少女,眸中欣喜逐渐黯淡,闪过一丝愁绪。 “阿娘用过午饭了吗?陪我一起吃些吧。”皎皎有些手足无措,忙让人进屋。 于氏一听她还未吃饭,立刻焦急起来:“快去吃饭不用管我,你打小身子就弱,脾胃虚,可饿不得。” 皎皎听了不由得眼眶一红,小时候挑嘴不爱吃东西,阿娘就是这样跟在她后头催着的。 于氏跟着皎皎进屋,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恍然想起自己身在督主府,又拘谨起来。屋内屋外婢女一二十人却不闻一声杂音,她站在厅边不敢坐也不敢进。 “阿娘坐下吧。”说话的功夫,已有婢女呈上碗筷杯盏。 于氏束手束脚地坐下,抬头看向皎皎目光慈爱:“一晃儿都是大姑娘了。” 皎皎为她夹菜,笑意盈盈:“是啊,都已经过去九年了。” 于氏听她提起“九年”二字垂着眼睛低下头,一想到自己的来意,更是愧疚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阿娘您怎么了?” 却目光一转瞥见了她雪白手腕上的擦伤淤痕。她心头一紧,忙抓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皎皎错愕,反应过来后忙收回手慌乱地笑笑:“没什么,昨日被园子里的藤蔓绊了一跤。” 于氏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裙摆上尽是褶皱:太监不完整,那事上定是酷爱折磨人的,我的皎皎才十五岁啊! 她看着阿娘脸色通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尤妈妈和却儿:“我想同我阿娘单独说说话。” “是。” 一息之间,屋内只剩下皎皎和于氏二人。 “阿娘,您……” 她刚一出口,于氏就猛地扑到她面前哭得痛心疾首:“皎皎,是阿娘软弱无能对不住你,你不该受这些苦、不该受这些……” “阿娘。”皎皎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她抱着于氏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娘,督主他待我很好,我没有受苦,真的没有。” 女儿温声软语地哄着,于氏更是痛心于她太过乖巧懂事报喜不报忧。 皎皎替她擦了擦泪水,为她盛了碗汤:“阿娘您尝尝,这汤鲜得很。” 于氏捧着琉璃小碗,鲜香味道跃入鼻尖也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皎皎见阿娘手上老茧微黄,衣裳领子袖口洗得发白,心中有些心疼:“不是开了间脂粉铺子吗?怎么还……” 于氏窘迫地掩住袖口,勉强提起抹笑:“阿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又没破,还是好好的。” 皎皎见她目光闪躲便知晓这不是实话,她走进内室拿出妆台下的五十两银票回到厅中塞给于氏:“阿娘,这是我的心意您拿着吧。不多,但也能吃穿许久了。铺子若是开不下去,就转手去乡下买几亩地,也是能过日子的。” 她刚刚落定,未知太多,不能事无巨细地帮。既不认她,皎皎也不想帮。拿银子只是心疼阿娘罢了。 “如何还能再要你的钱!”于氏瞪大眼睛忙将银票又塞回到皎皎手里,全然忘了来时何广祝叮嘱她要银子的事,“当年已经是家里对不住你,这钱阿娘没脸要。” 皎皎欲再劝,只见于氏慌慌忙忙起身就往外走:“阿娘能看见再看见你就已是心满意足了,阿娘就先走了。” “阿娘!”她唤了一声,两眼红红地追了出去。 “我的皎皎长大了,真好。”于氏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小心翼翼的怕弄乱了,“若你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于氏有些慌张地收回手冲她笑笑:“阿娘这就回去了,若是有机会阿娘再来看你。” “阿娘……”皎皎看着她那双已生了许多细纹的眼睛,含着泪喃喃低声。 尤妈妈见皎皎悲伤,笑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娘子想来看姑娘,提前几天知会一声便可。”她说着又转头看向皎皎,“姑娘莫哭了,伤了身子,娘子也跟着忧心。” “对对对,妈妈说的极是。皎皎你也没顾得上吃饭,快进去。”于氏催了两声。 “那尤妈妈替我送送阿娘。” “姑娘放心。” 皎皎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于氏出了院门。她低头看着手中攥得皱巴巴的银票,忍不住地掉下泪来。 * 尤妈妈为于氏带路,方才不曾细看她,眼下近距离打量几眼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不过也可能是女儿肖父?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多谢妈妈了。”于氏出了角门,转身朝尤妈妈道谢。 “怎么样?给了多少?”一浓眉、单眼皮国字脸的中年男人蹿了出来,满脸急切。 尤妈妈瞧了他两眼,轻蹙了下眉尖儿:好似跟父亲也不大相像…… 于氏面露尴尬,偷偷扯着何广祝的袖子让他不要说话:“妈妈辛苦了,以后皎皎还得让您费心照顾。这孩子打小就身子弱,挑食还苦夏。” “娘子放心,府里厨子都是从御膳房出来的,太医也是随叫随到,您不必担忧。” “这丫头福气可真大,都能吃上御膳了!”何广祝笑得高兴,眼睛滴溜转着好似在算计什么。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于氏陪着笑道。 “娘子慢走。” 何广祝急不可耐地拉着于氏往家走:“说啊?给了多少银子?” “闺女日子不好过,我怎么张得了这个口?” “她那日子还不好过?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连个铜板都不给,白眼狼的东西!家里生意不景气,兄长成亲聘礼都还没有着落……” “你觉着这日子好,让你去你去吗!” 尤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争吵远去的二人陷入沉思: 相貌如此普通的夫妻真能生出来那样的国色天香? 第11章 又被你瞧见我杀人了 尤妈妈有些犯嘀咕,又回头看看才进了门。她只是有所疑虑,主子的私事也不好过问。更何况是件捕风捉影的事。 她按下不提,径自回了濯月轩。 自于氏走了之后,皎皎有些闷闷不乐。她摇着团扇,望着外面晴空万里:“却儿,我想出去逛逛。” “奴婢陪您吧?”却儿说着,拿出柄油纸伞。 “好。”皎皎点点头,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却儿见日头毒辣,怕她中了暑气便带着去了水榭边。 荷花满池,杨柳垂青。带着丝丝凉爽湿润的清风拂在面上格外舒坦。 皎皎坐在亭中望着一片波光粼粼,心里郁郁之气舒缓了不少。 既不再是何家人,就不应该神伤了。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终是浮起抹笑意: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是要朝前看的。督主大人就是那个站在前方的人。 皎皎捋着扇坠子上的珍珠流苏,忽地瞥见一个挺拔身影:督主大人! 他今日穿着身镶金的玄色衣衫,珍珠玉冠衬得他冷冽中透着抹温和。 宋命命人将压着的犯人按到岸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满塘娇艳欲滴的荷花缓缓道:“我这花开的怎么样?” “呸!”犯人狠狠啐了一口,“挨千刀的阉人!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心狠手辣、党同伐异,别人怕你我不怕!” “死在我手上也是你的福气。”宋命挑起凤目,抽出刀来,只见银光挥落,满是鲜血的人头滚了几滚停在石头边。 皎皎远远瞧着控制不住的发抖,能清晰地看见孤零零的人头嘴巴张得老大,双眸充血凸起,极其恐怖。脑中走马灯似的回忆起逃出花想楼躲在尸下的那晚。怪异的血腥味袭来,她控制不住的恶心。 宋命听见铃声抬头望了望,见着他捡回来的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扶着亭边的栏杆一动不敢动。 “下来。” 皎皎闻言,回头看向同自己一样吓得不轻的却儿:“却儿,扶、扶我一下……” “啊,姑娘。”却儿回过神来,伸手去扶,却也使不上什么劲儿。 皎皎撑着栏杆站起,和却儿两个相互搀扶着下台阶。 她走到宋命面前,看着那双深沉眸子脸色稍缓,恐惧的心也不知不觉安稳下来:“督主大人……” 皎皎说话的声音还微微打着颤,宋命云淡风轻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像是摸猫儿一般轻柔:“又被你瞧见我杀人了。” “你可怕我?” 她紧紧抓着扇柄正欲摇头说不怕,目光不经意瞥见地上沾满了鲜血沙土的人头,恰巧对上那对凸起的眼珠。血丝如蛛网,狰狞恐怖。 忽然,人头眼皮动了动,缓慢合上。皎皎毛骨悚然,抓住宋命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大、大人……他动了,动了!” 宋命垂眸,看着手臂上白生生的小手,细长白嫩。指尖没有现下京中时兴的红粉蔻丹,是极其漂亮的淡粉色,底部白色月牙圆润小巧,格外可爱。 “才死透而已。” “才死透?”皎皎闻言更觉得头皮发麻,“那、那方才还活着?” “嗯。”宋命嘴角勾起抹笑,深深觉得身后的小姑娘像只炸了毛的猫。 原来被砍下头不是立刻就死了的…… “收拾好了扔进荷花池。”他心情很好地瞧了瞧水灵灵的荷花。 “是。” 皎皎也不由得偏头看向满池塘的亭亭玉立:“怪不得这荷花会开得这样盛。”花苞好似都有人头那么大…… “嗯?”宋命回头看她。 她抬头看他,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味道环绕在身边,皎皎忽而就弯了弯眼睛:“我不怕,不怕督主大人,只是怕死人。督主大人是好人,我知道的。” “倒是头一次听见人说我是个好人。”宋命笑了一声,凤目微闪。 皎皎愣愣地看着那张能使冰雪消融的笑脸,心头陡然一阵乱跳。手上传来灼烫,她猛地松开手,面上一片羞红。 宋命低眸,看着衣袖上的褶皱莫名有些不满。 “督主,有消息了。”一穿着普通灰色布衣的男子走来跪地抱拳行礼,说着,看了眼皎皎与却儿二人在旁压下不言。 “说罢。”宋命掀了掀眼皮,取过侍从手中的绢布不慌不忙地擦拭刀上的血迹。 皎皎见此知晓自己不方便留在这,退了几步要走,却听见宋命陡然出声:“站住。” “大人?”她微愣,但也很听话地停下。 男子惊诧地看看宋命身边的娇柔美人,迟疑了一瞬道:“花想楼关着的那个精神失常的花娘方才死了。” 花想楼?精神失常的花娘? 皎皎惊讶地皱眉,忍不住插了句嘴:“是住在三楼的白晴姐姐吗?” “你与她有交情?”宋命挑眉问道。 “嗯。”皎皎点点头,“白晴姐姐出身于书香门第,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人很好,跟所有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我幼时,她常给我讲故事,直到……” 说到这,她眼眶微红:“直到三娘让她伺候了一位贵人后,被送回来时就疯疯癫癫了……” “你可知那位贵人是谁?”宋命将刀送入刀鞘,语速极其缓慢。 “不知。”皎皎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知晓白晴姐姐疯了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她了。” 宋命径直往前走去:“去看看。”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纤弱少女眼睛红的仿佛是兔子,正满目哀戚迎风流泪。 “跟上,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督主大人。”皎皎喃喃低声,提起繁复的裙子迅速跟了上去。 二人身后的侍从面面相觑,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 山坳清泉,绿草遍地,风一吹过就能听见沙沙的悦耳声响。 皎皎站在树边,看着那座新坟鼻尖一酸:“白晴姐姐从前说过,若是死了就要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三娘为她找了个好地方……” “倒算得上仁义。”宋命看了一眼,命人挖坟开棺。 她静静立在那,手中帕子攥成了皱巴巴一团。 “挖人坟墓是打扰死者安息之事,你不拦我?”宋命偏头,垂眸看着她的小拳头问道。 “督主大人做事一定有您的理由,我相信您不会害她。”皎皎抿着唇,脑中尽是白晴为她讲故事、教她做茶时的场景。 宋命神色微顿,好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心尖,蹭的有些痒。 “轰”的一声,侍从推开棺盖往里看了看对视一眼。 宋命见几人神色不对,往前几步往里看去,棺中女子生前被毁了容,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她怎么了?”皎皎快步走去,刚要看就被人挡住。她抬头看向宋命,不明所以。 “别看了。”宋命淡声。 “为……”她想问问,却兀地瞥见棺中人脚踝上的云朵刺青。 皎皎脑子空白一瞬,白晴生前的音容笑貌立刻在她脑中有了颜色,那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全都变得清晰无比。 她下意识抓住宋命的手,哭腔颤抖:“大人,她不是白晴姐姐!” 第12章 原来这就是喜欢 “不是?”宋命挑眉,“为何?” “白晴姐姐脚踝处的刺青。”皎皎伸手指了指,“她同我说过,那云朵刺青是用来遮疤的。她的那道疤微微有些凸起。棺材里的这人虽也有道疤,但却是平平整整,她不是白晴姐姐。” “你可知她身上还有何与众不同的记号?”宋命沉吟片刻问道。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缓缓摇了摇头:“好似没有别的了,不过……”皎皎抿抿唇,接着道,“不过她右手手腕曾骨裂过,大人您叫懂得检验尸骸的手下验验就知晓了。” 宋命颔首,亲走上前去将手伸入棺中。 皎皎看不见他是如何动作,只能看见一张垂眸专注的侧脸。下颌线紧绷,颈侧青筋微微凸起,神情十分认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能看见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 她静静看着,眸子轻轻闪动。 “这人手腕的确不曾受过伤。”宋命接过让人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去花想楼。” 说着,抬眸看向皎皎:“你若是不想去,我便着人送你回去。” 皎皎摇摇头,大着胆子道:“我想跟着大人。”他事务繁忙,下次见到他就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上车。” 她点点头走到车前,一手提着裙摆,正要扶着车壁上去,忽然瞥见身旁出现一抹绣着金纹的黑色。皎皎诧异抬头,见宋命抬着手臂似是要给她扶着。 脸上不禁一热,她扶上他的手臂微微低下头,唇角弧度带着小小的雀跃:“谢谢大人。” 皎皎弯腰进入车内,轻轻拍了拍脸颊,心里控制不住的满是欢喜。 宋命低眸,没来由的莞尔一笑。 * 夜里,星疏浓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着,街上一片冷清。 然花想楼却与别处的晦暗静寂不同。楼外栏槛瓦陇有千百盏花灯,远远望去金碧相映、锦绣交辉;内里管弦丝竹的靡靡之声混着金银玉器的叮铛脆响,连角落里都充斥着娇声莺啼。 奢靡放浪,纵情笙歌。 罗三娘扶着栏杆,轻摇罗扇,俯头望着下面的热闹非凡,描得精致的红唇微微扬起又悄然落下。她摸着腕上新得的玉镯子,本是极为喜欢,可现下瞧着又觉得甚是普通。 她抬头,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五楼倏而叹了口气:“丁香,你说皎皎这性子也忒烈了些,我为她千挑万选的沈大人不要,却阴差阳错地落入那宋督主手里。一个太监,日后保不准会受怎样的磋磨。” 自从皎皎走了之后她便郁郁不快,丁香旁观者清,明白罗三娘的不快不光是因为这个。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若是姑娘跟了沈大人,娘子您也不见得会有多高兴。” “你这是哪里的话!”罗三娘下意识反驳,只见一小厮走上楼来。 “娘子,姑娘回来了!” 罗三娘闻言,面上不禁浮起笑意:“在哪呢?” “就在门口,宋督主也在。” 她脸色微变,略一沉吟道:“清客。” “娘子?”小厮一怔,任你是谁,花想楼还从未有过清客的规矩,今日倒是头一遭。 “快去。”罗三娘沉声,官宦清贵大多都是要脸面的,泼皮无赖虽也有不少,但宁肯得罪了他们也不能得罪条疯狗。 一时之间,管弦乐声烟消云散,抱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皎皎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瞧了一眼,被那灿烂光辉晃的有些睁不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晚上的花想楼。 叫骂着的恩客们甫一出来瞥见马车上的东厂徽记均噤了声,纷纷低头鸟兽散去。 皎皎随着宋命下车,本是抬手遮雨。兀的,雨好似忽然停了,她疑惑抬头,只见一片淡青伞面。 心脏控制不住地乱跳,她看向宋命,目光缓缓落在那只握着伞柄的大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罗三娘出门来迎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细雨青伞下,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娇柔俊美相得益彰,好看得像幅画。 她看着皎皎满目眷恋依赖,心下一沉:竟真的动了心。 “参见督主。” 罗三娘与仆从跪了两排,皎皎清晰地看见有人在瑟瑟发抖。 “不必多礼。”宋命淡声,径直往里走去。 皎皎跟在他的身侧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竟发现有些红艳喜庆的换成了素白。她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罗三娘:是为白晴姐姐设的吧。 “白晴可是从你这抬出去的?”宋命抬了抬眉,随意坐下。眼神微动,便有人直上三楼。 “是……”罗三娘不敢阻止,老老实实地答了,“今日晌午,婢女发现早晨送去的饭菜未动。从门上小窗看见白晴倒在地上,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 “那我且问你,五年前,你要她侍奉的是何人?”宋命语速悠缓,却莫名有着一股压迫人心房的威慑感。 “这、这我实在不知。”听他提起当年的事,罗三娘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不知?”宋命不紧不慢地笑笑,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刀柄,“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隐瞒?可知道耽搁东厂查案会有什么下场?” 他语气讥诮,透着刺骨寒意,就连皎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罗三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慌乱地摇头:“禀督主,是真不知!五年前,刑部尚书董大人的儿子点了白晴,去董家外院的半途中被人劫了马车,再被送回来的时候白晴就已经……” 思及白晴当年惨状,饶是冷硬心肝的罗三娘都有些不忍。 宋命皱眉,突然一笑。布局布了五年,倒真是沉得住气。 “禀督主,屋内没有异常。” “那便是了。”宋命轻笑,看向罗三娘,“劳烦你将今日来过的所有人记下送至督主府。” “是。”罗三娘忙恭恭敬敬地应了。 皎皎见宋命起身,也跟了上去。还未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罗三娘开口道:“宋督主,我想和皎皎说几句话。” 宋命低头,见她没有抗拒之意轻声道:“在外面等你。” “好。”她看着他走了出去,转身看向罗三娘。 “皎皎,我知道你恨我。”罗三娘让众人退下,往前走了几步,“可我总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皎皎摇摇头:“其实我并不恨你。平心而论,是你把我养大的,过去那些年,你对我不是没有一点真心。” 罗三娘眼眶微红,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知道你逃出花想楼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我宁愿养你一辈子。”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无用,事情既已发生便无法挽回。我只想让你知道,不可相信男人的话,千万要管住了你的那颗心,真情动不得。” “真情?”皎皎愣了一瞬。 “你那双眼睛骗不了人,你喜欢上那位督主了。” 皎皎惊的微微张唇,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什么。耳边嗡鸣阵阵,丝毫不记得罗三娘后来还说了什么。 她木偶似的一步步穿过流觞、花厅走到门口。待看见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时,好似有一股热流灌入全身,僵硬的身体陡然苏醒,仿佛唤醒了她全部的色彩与活力。 一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皎皎呆呆地看着他,捂着胸口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喜欢…… 第13章 喜欢看大人,也喜欢大人您…… “怎么了?” 一双凤目陡然在眼前放大,皎皎回过神来,脸颊唰的热了起来:“没、没怎么……” 她摇摇头,却是低下眸子不敢看他。只是一眼心脏便砰砰乱跳,再看两眼怕是会从喉咙跳出来。 皎皎垂首,提着裙子三两步上了马车,丝毫没留意到方才停在她身边的手臂。 宋命微顿,收回手转头望了望,眸中隐约有丝不悦。 皎皎双手交叠按在胸口,拼命想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一只冷白修长的手缓缓抚上素色车帘,她怔怔地看着,心跳得更快:督主大人的手都是好看的! 素帘被那人撩起,幽深凤目、高鼻薄唇骤然撞入她的眼帘。心脏停了一瞬,继而跳得更加猛烈。 皎皎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地收回目光,一抹红直直蔓延至衣领深处。 宋命坐下,抬眸瞥了一眼红的宛若蒸虾的少女:“她欺负你了?” “啊?”皎皎抬头,看着那张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宋命是在问罗三娘。她摇摇头,一种被人时刻保护着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没有,三娘只嘱咐了我两句。” 宋命盯着她看了良久,眼瞧着面前的小姑娘越来越红,勾唇笑笑慢慢合上眼。 皎皎缓缓呼出一口气,眉梢眼尾卷着浓浓的羞意欢心。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明白自己心意时,那人就在自己身边吧! 马车驶入暗处,她借着透过车帘缝隙的微弱月光偷偷看他。光线很暗,皎皎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他的下颌弧度:如果能这样一直看着他就好了。 车外,漆黑小路到了尽头,马儿嘶鸣着奔入繁华街巷。食肆酒楼应有尽有,灯烛明煌。 不过一息之间,皎皎就感觉周身逐渐亮起。她正要收回目光,却见他骤然睁开眼睛。皎皎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心中忐忑不定。 宋命定定看着她,她偷偷瞧他瞧了一路,他都知晓:“你……” “咕噜~” 肚子一阵嗡鸣,皎皎羞窘咬唇,连忙捂住腹部。 “嗤……”宋命轻笑一声,抬手点了点小姑娘兔子耳朵般的百合髻,“是他们没喂饱你?怎的总是饿。” 皎皎扁扁唇,看着他眼底笑意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大人没喂饱我……” 男人愣了一瞬,继而又笑了两声朝外面道:“去北顺楼。” “是。” 皎皎偏头,与他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很喜欢看我?”宋命抬了抬眉,胆子小,还想看,看了又脸红……小心翼翼的还真像只揣满了好奇心的猫。 “我……”皎皎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摆摆手,想解释什么可脑子却是空白一片。她挣扎了半晌,认命地耷拉下脑袋,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孩童,心虚地捏紧手指。 车内寂静下来,呼吸声细不可闻。 “我喜欢。”皎皎大着胆子,但声音极其微弱,“喜欢看大人,也喜欢大人您……” 她捏紧拳头,罗三娘时常说“下手要趁早”,她怕自己晚了,督主就被别人抢走了。 宋命闭眼笑笑:“你可记得我是谁?” “当然记得,东厂督……”皎皎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他。 “我是个太监。”宋命看她神色慌乱,了然一笑,“没有女子会喜欢一个太监。” 皎皎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初一道:“督主,北顺楼到了。” “走罢,去吃些东西。” 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有,我会的!” 车外,刚刚站定的男人身影一顿,凤眸被灯笼映得光影流动却看不清其中情绪。 北顺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各种吃食都是顶尖儿的。可一顿饭下来,皎皎有些食不知味。 她偷偷打量过宋命的脸色,一切如常,那些话却也不敢再说一遍。灯火通明让人没什么勇气。 身边的小姑娘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蔫嗒嗒地垂着眼。 用过饭后,回去的路上再没人说话。 皎皎懊恼地数着扇坠子上有多少条流苏,未发现隐在暗处的凤眸,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皎皎抱着樱桃摩挲着它的软毛郁郁寡欢:督主大人已经六天没回来过了。 想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尤妈妈默默看她,十分自然地同却儿一边整理布料一边道:“陈伯说主子这几日忙得黑白颠倒,都是睡在狱里的。” 皎皎听见她们提起宋命,偏头看向尤妈妈:“大人最近很忙吗?” “忙!如何不忙?”尤妈妈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听说有贼里通外合,偷盗前朝遗迹墓葬运往南边部落小国。主子刚抓了这伙贼人,正严刑拷问呢。” “偷这些做什么?”却儿不解问道。 “传闻那些部落小国底蕴不足连史书都写不出几页来。偷盗那些老物件儿,许是想拿来填填底子吧。”皎皎轻轻,听说他确实是在忙心里舒坦了不少。 “还有上赶着偷人家祖宗的……”却儿啧了两声。 “大人定会将我们的东西尽数拿回来。”皎皎揉了揉樱桃软乎乎的肚皮,脸上笑容温柔可爱。 尤妈妈将布料登记在册,抬头看向皎皎:“府里之前只有一位主子,库房也只有一个。这些日子是奴婢疏忽了,现下只能将东西暂时放到那。” “好。”皎皎点点头。 尤妈妈命婢女们将东西送去库房,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两三日没出过院门的皎皎:“不如姑娘跟奴婢一起过去看看?” “库房这种地方我可以进吗?” “自然可以。” 皎皎望了望窗外,清风扶着柳条飘飘荡荡,十分凉爽:“那便出去走走吧。” 库房坐落在督主府的西南角,黑漆铜瓦,瞧着有些许沉闷。 皎皎跟随尤妈妈进去,打眼一看就看出了泼天的富贵。 玉髓是成串堆着的,玛瑙珊瑚放得如白菜般随意。 “主子不在乎这些东西,皇上三不五时地又赏了些下来,整理不过来便有些乱了。姑娘您有什么看中的便知会一声,主子说过您在府中一切随意。奴婢先去看着她们放东西,省得放错了地方。” 皎皎呆愣地点点头,她也曾见识过花想楼的库房,奇珍异宝也是无数,可跟这比起来就不够看了。 那是…… 她环视四周,很快便被一箱子玉吸引了目光。皎皎素来爱玉,走过去低头仔细看了看不禁觉得奇怪。 这玉都被雕成就柱形,大小不一,最大的有女子小臂般粗细。 怎么都是这个形状的? 皎皎疑惑地随便拿起一根,细细观察了一番也猜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正想问问尤妈妈,却突然听见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拿它做什么?” 第14章 今后,我定要好好护着他。…… “啊?”皎皎又看了两眼,回头看见许久未见到的人近在咫尺有些高兴,“没见过,有点好奇……” 宋命看着那双莹洁白皙的小手捧着那根东西只觉得眉心狠狠跳了两下。 “是摆件嘛?”她冲着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玉的成色,“水头上成,放在这暗无天日的倒有些可惜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皎皎侧头看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宋命凝视着那双小鹿般纯良的眸子,长睫忽闪忽闪,纯情没有一丝杂质。他目光渐移,落在她手中的东西上,纹理脉络清晰可见,眉心又是一跳。 尤妈妈听见动静走过来,正欲行礼陡然瞥见皎皎手中拿的玉、势僵立在那,看得脸色憋得通红。 她见宋命抬手揉了揉眉心,忙过去覆在皎皎耳边轻声道:“这是旁人送来床笫间的玩意儿,姑娘快放下。” 皎皎本还是懵懵懂懂的,偏头瞧见向来稳妥的尤妈妈红着一张脸这才隐隐约约反应过来所谓的“床笫间的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 脸颊瞬间升腾起一股烧灼感,她慌慌张张地低头想将它放下,可一瞧见一箱子满满的都是这物件更加急促慌乱,不小心没放稳,发出一阵玉石特有的叮咚脆响。 格外刺耳。 脸上烧得更烫,皎皎扁着唇,也不敢抬头看宋命,捂着脸跑了出去满心都是绝望:太丢脸了! 耳边响起叮铃铃声,宋命不禁低头一笑,有些无奈,但却一扫连日里昼夜不停的疲惫。 尤妈妈觑了眼他的脸色,略微忖度片刻行了一礼道:“姑娘多日以来闷闷不乐,奴婢才想着带她来库房看个新鲜。十来岁刚及笄的姑娘,什么都好奇,主子莫怪。” “闷闷不乐?”宋命收了笑,缓缓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肩颈,“因何闷闷不乐?” 尤妈妈见他并未有不悦,笑道:“许是一连几日没瞧见您,有些担心。” 宋命颔首,忽然回忆起她方才看那东西时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她很喜欢玉?” “是,姑娘爱玉,金银首饰几乎不碰。” “那便挑些好的送去给她拿着玩罢。”宋命淡声,转身出去想起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不禁又浮起一抹笑意。 “是。”尤妈妈抿着唇笑,随即去挑了些摆件、玉料。 * 皎皎垂头丧脑地回了院子,眼尾耷拉着,一副霜打茄子似的模样。 “姑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尤妈妈呢?”却儿见她脸色不好,转了转眼珠想法子安慰道,“对了,主子回来了,姑娘可要去见见?” 不提还好,一提起宋命,皎皎眼眶立刻红了一圈。她看向却儿,想起方才的情景就觉得难堪,忍不住哭出声来:“却儿,太丢人了……” 这世上没有比在喜欢之人面前出洋相更丢人的事了! “怎么哭成这样了?”尤妈妈将盛着玉的托盘放在桌上,面带询问地看向却儿。 “我也知不知道,姑娘只念叨了一句‘太丢人了’。” 尤妈妈忍住笑,将托盘放置在皎皎面前:“姑娘看看,主子让奴婢拿回来了什么?” “大人?”皎皎哭声顿了顿,抬手抹了把泪看向那个托盘,有两三个形态各异的玉兔摆件,剩下的全是玉料。 若是往常见了这些好玉定会高高兴兴地琢磨打什么首饰,可现下见了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尤妈妈知晓女孩子家面皮薄,方才的事定会挂在心头悬上许久。便温声软语地哄着:“奴婢不过随口说姑娘近日心情不大好,主子便命奴婢随意挑些好玉给您玩。” 皎皎抿抿唇:“妈妈确定他不是送这些来取笑我?” “怎么会?”尤妈妈拿起一只抱着月牙憨态可掬的玉兔放入她手掌心,“奴婢也算是看着主子长大的老人了,他是受过苦楚的人,绝不会因为这等事嘲笑别人。” 他是受过苦楚的人…… 皎皎收了泪,再回忆起方才时就只剩下了心疼:那么一箱子摆在那,大人瞧见了该有多难受啊? 她垂眸看着手中圆滚滚的小兔子,轻轻摩挲着它的耳朵。 今后,我定要好好护着他。 * 宋命回来得突然,走时也格外匆忙。 皎皎远远望着他带了队人马出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少看了一眼又要等上好久才能见到他。 宋命似是察觉到股灼热烙铁似的印在他背上,他警惕回头但什么都没发现。 忽而,他听见微弱细小的铃声循声望去,戾眸逐渐平缓。他的猫不会躲,树干边还留有一片鹅黄衣角。 宋命摇头,实在不知这么笨的猫若是不小心跑了出去该如何活着。 心念微动,他扬声道:“我明日便回来。” 躲在树后的皎皎听见这话,高兴地笑弯了眼睛。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她回味了许久。只要想起便会情不自禁地笑,直到入夜她都还念着这句话。 皎皎素来怕黑,平常都会趁着天有余亮早早上床硬逼着自己入睡,可今夜却是怎样都睡不着。 “姑娘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却儿见她翻来覆去无法安枕,爬起来问了问。 “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睡不着。”她声音很轻,缓缓叹了一声。 “那我为姑娘点些安神香。”却儿起身道。 片刻,皎皎便闻见一缕幽幽香气。困意逐渐袭来,她缓缓合上双眼。 夜里风丝有些凉意,本应极其好眠,床上少女却皱着眉,额上满是汗珠,睡得甚是不安稳。 “督主大人……”她梦呓带着丝哭腔,哀戚悲痛。 “大人!不要!” 皎皎陡然惊醒,双目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床帐,呆滞了许久才恢复些许清明。 “姑娘怎么了?做噩梦了?”却儿吓了一跳,拨开帐子坐在床边。 “嗯……”她颤声应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充满鲜血利刃的梦境。 她的督主大人倒在血泊之中,胸膛处有个格外骇人的血窟窿。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皎皎一惊,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却儿,把姑娘叫起来,主子出事了。” 第15章 不如留在这 出事…… 皎皎骤然清醒,一把撩开帐子急急下床,只穿了件素白长裙寝衣便跑到门口。 “姑娘,披件衣服……”却儿拿过一边的鹅黄披风追上去。 “尤妈妈,大人出什么事了?”她打开门,胡乱将披风系了,焦急地拉着尤妈妈的手问道。 “听那边说是受了伤,奴婢也不太清楚伤势如何。”尤妈妈说着,吩咐却儿道,“快去拿上盏小灯。” 皎皎心急如焚,片刻都不想等:“妈妈,我先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没入夜色之中。 “姑娘!”尤妈妈唤了一声,不由得摇摇头:当真是关心则乱,连黑也不觉得怕了。 皎皎气喘吁吁跑到宋命的院子,平日夜里从不亮灯的院落此刻亮如白昼。心脏好似被人握在手里紧紧捏了两把,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站在院门口,焦急万分却不敢进。 “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了?”陈伯远远瞧见门口一个纤细身影,惊讶走近。 “听说大人他受伤了,我想来看看。”她向院内张望,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姑娘快进来。”陈伯让了一步,“主子刚上过药,无大碍。” 皎皎跟着陈伯进去,敏锐地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自那晚在尸堆里藏了小半个时辰后,她就对这股腥甜气味格外敏感。 “大人真的没事吗?”她紧张地揪着衣袖,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扇半开的门。 “无事,这样的小伤主子早已习以为常。” 说话的功夫便到了门前,陈伯停在门口道:“主子,皎皎姑娘来了。” 皎皎听见屋内一阵窸窣声响,不多会儿就见眼前的门被人从里侧拉开,一个衣裳松垮的男人映入眼帘,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丁点受伤的模样。 宋命看着面前微微带喘的少女,玲珑剔透的眸满是紧张担忧。素着一张脸,鸦青长发随意披散有些凌乱,不饰一物。像是山间树林中的灵,美得缥缈不大真切,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星光散去。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她眼尾带红,略微皱了皱眉。 “担心大人……”皎皎见他无事松了一口气,却是忍不住偷偷在他身上搜寻想知道他伤在了哪里。 两人目光皆在对方身上,陈伯见状悄悄退下,顺便遣走了院中人。 “进来罢。”宋命转身走进屋内,皎皎急切地跟了进去。 “伤在这。”宋命解开衣带露出右肩,雪白纱布上隐隐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皎皎抑制不住地抬手,轻轻碰了碰:“疼不疼?” 话刚出口,她懊恼地在心中骂自己蠢。见血了,怎会不疼?小时候学女红被针扎一下都会哭的,更何况是一道伤。 “不疼。” 皎皎定定地看着他肩膀上的伤,忽地瞥见一道被衣裳遮住大半的疤,凹凸不平很是丑陋恐怖。她不由自主地碰了上去,男人像被烫一般,立刻将衣服拉上。 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定还会有许多旧疤。她抿抿唇,悄然红了眼睛。 宋命甫一回头就瞧见小姑娘自己在偷偷地抹眼泪,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湿漉漉的,连眉心红痣都好似红了几分。他挑了挑眉,有些无奈:“你哭什么?” “没哭。”皎皎强忍着,努力眨了眨眼睛想驱散眼中湿气。 宋命坐下,伸手要拿茶杯却不料捞了个空。他诧异抬眸,只见两腮还挂着泪珠的人端着茶杯吹了吹,送到他唇边:“不烫了。” 目光触及那只端着杯的手,掌根有处红色擦伤。他握住她的手翻开,伤处渗出的血珠还未干涸,混着层薄沙。 “摔了?” “嗯。”皎皎老实地点点头,“太黑了,看不清路。” 宋命胸口微微起伏,他拿起手边的药酒伤药亲自为她处理伤口。养猫便是这般操心。 药酒刚一撒上,小手抖了一下就要往回缩。宋命正要抓紧,她却停下不动了。 清洗、上药,都是乖乖的纹丝不动。 皎皎手上火辣辣的疼,她本是极其怕痛的人,但也只在最开始时挣扎了一瞬便忍了下来。她看着宋命眉间微皱起的褶皱,目光略过鼻梁嘴唇,缓缓落在了他微微敞开的胸口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极其好看。 “旁人都巴不得我早死,你倒是个异类。”宋命轻声,看着她忽然有些好奇,“你为何就不怕我?” “其实我刚开始也是怕的。”皎皎声音很轻,“后来才发现,大人您跟外头那些传闻并不一样。” “他们说你心狠手辣、冷血冷肺。可是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是你,给我一个家的是你,替我取回身契的是你,在我为了阿爹阿娘难过时,安慰我的也是你……”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双凤目,“不管别人如何,我看见的全是你的好处。在我心里,大人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宋命怔了一瞬,继而摇头轻笑:“我的刀上沾满了血,你也不怕?” 皎皎眸光一转,瞥见放在桌上带血的刀。她起身走过去,掏出袖中的手帕擦拭刀刃上殷红的血。 这毕竟是人血,她手上颤巍巍的还是有些怕。皎皎仔细地将这刀擦得干干净净,素白的帕子已被染成了血红色。她扬了扬唇角,侧头看向宋命朝他弯着眸:“大人,我不怕!” 宋命微怔,看着明明怕又笑得暖融融的少女,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融了一般。 “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跟那些传言没什么两样。” “没什么两样又有什么要紧?”皎皎走过去,缓缓蹲在他身前,大着胆子枕在他膝上,“只要是你就好。” 宋命低眸,少女柔软发丝落在他膝间,氲着浅浅光晕。 他没有拒绝她,皎皎心中满是欢喜雀跃:“夜深了,大人您休息吧。” “嗯。”宋命收起眸中情绪淡淡应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行礼退下,推门走了出去。 宋命凝视那扇门,忽而轻笑出声透着丝丝不悦,说了那许多不还是说走就走了? 他冷笑,熄了桌边的灯。 皎皎行至院门,身前身后一暗一明仿若两个世界。方才来时只记挂着督主大人全然忘了怕,现下见过之后知晓他无碍,松了那口气又开始怕了起来。 眼前的黑暗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往前走半步就会被吞的骨头都不剩。皎皎毛骨悚然,回头看了看还有一丝光亮的屋子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铃声都透着慌乱无措。 她刚要抬手敲门,门已然被人拉开。 宋命本已躺下,听见那串慌张铃声便想出去看看:“怎么了?” “大人,我怕黑,您派个人送我吧?”皎皎后背发麻,下意识抓住他的手。 宋命看着她水汪汪的眸,鬼使神差道: “不如留在这。” 第16章 可是我不会 “啊?”她的声音还带着丝微弱的哭腔,却是惊讶地瞪圆了眸子,眼尾红晕缓缓蔓延至脸颊。 宋命喉结微动,反应过来之后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句极其孟浪的话是出于自己之口。 “咳……”他轻咳一声,“太晚了不方便。” “是啊,还要麻烦别人一趟。”皎皎摸了摸鼻尖,木头似的杵在那。一时间,二人都没话说,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进来。”宋命往右侧让了让。 皎皎垂头进去,双手局促不安地握在一起。她低眸看着自己的鞋尖,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那箱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玉柱。三娘从未教过她这些,皎皎紧张的止不住发颤。 “已经丑时了。”宋命甫一出声,便见背对着他的少女打了个哆嗦。他凤目微眯,踱着步子走过去缓缓在她面前站定,“不是说不怕么?” 清冽混着丝血腥气的味道将她包围,皎皎愈加慌张。她抬了抬眼,对上那如利刃般将她层层剖析开来的目光,脸上灼的发烫:“不、不怕……可是、可是我……可是我不会……” 声音越来越低,微如蚊蝇。 “嗤……”宋命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笑出了声。他今日钓了条大鱼心情正好,见她那双澄澈的眸子便忍不住想逗她。 皎皎听闻他笑,正不明所以,面前的人顷刻间覆了过来,微凉粗粝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我会就行了。” 那眸光灼热,她羞的不敢看他拼命闪躲:“大、大人……痒……” 少女嘤|咛着想躲,软糯声音轻轻,娇娇的透着股奶气,格外惹人怜爱。 奶甜香气扑进,宋命手一顿,心中有股异样四处流窜,逐渐荡入四肢百骸。 皎皎正茫然不知所措,就见男人骤然收回手站直转了过去。她抿抿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做错什么了吗? “大人……”皎皎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腾空猝不及防吓了她一跳,不由自主地揪住他的衣襟。 “你的伤!”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宋命看了她一眼,刚才还羞的不知往哪看的眸子此刻满是担忧。 他没说话,将人放在床榻之上,丝丝奶甜仍萦绕在鼻尖。 皎皎紧紧盯着他的肩膀,刚要说话就见他俯身覆了过来。她呼吸一紧,揪着裙摆死死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未至,她只觉得身上一沉,好似被盖上了什么东西。皎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睁开眼却只见一片黑暗。 原来,大人是在给我盖被子…… 宋命用被子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心中异样缓解些许。 他起身要走,忽地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微弱铃声。宋命回头,被中人久久未出声。兀的,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了出来,扯着被角露出一点缝隙:“大人,别忘了熄灯。” “熄灯?”他一怔,“不是怕黑?” “要守规矩。”皎皎轻声,扒着被角看他。 她小心翼翼的,宋命见了忽觉得心头一软:“在自己家中不必守规矩。这灯由你的心意,睡吧。” 皎皎点点头,看着他离开想问句要去哪里,可也只是张了张唇,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将被子拉下,望着满屋灯火莹煌不禁弯弯眼睛。 这光,是督主大人送给她的。 “主子有什么吩咐?” 外头月朗星稀,皎洁落了满院。宋命淡淡瞧着地上荇菜参差般的倒影,缓声道:“从今往后,夜里还是将灯点上罢。” 陈伯颇为意外抬头,甚至忘了回话。他不敢相信,主子竟破了这十几年如一日的规矩。 “退下罢。”宋命转身离开,去了书房。 “是。”陈伯忙应声,刚走至院门就瞧见了还等在这的尤妈妈与却儿二人。 尤妈妈见他一人出来不见皎皎,忙上前去问:“我们姑娘呢?” 陈伯故作高深地笑笑:“你们回去吧,今夜是等不着了。” “等不着?”尤妈妈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家姑娘今夜留下了。”陈伯幽幽开口,惊的二人面面相觑。 尤妈妈震惊之余望向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缓了好一会儿才露出抹笑容。 * 翌日,皎皎醒来时已是将近午时。她迷迷蒙蒙睁眼,环顾四周陌生的陈设有些恍惚。大脑空白,只能嗅到股熟悉的清冽味道。 眸子逐渐清明了些许,皎皎猛地想起自己昨夜是睡在督主院子里的。 杏眸蒙上层笑意,她掀开被子起身坐起。外面人听见里间的动静捧着东西进来。 “尤妈妈。”皎皎心情很好,“大人呢?” “听陈伯说,主子清晨便入宫了。听说要晚上才回来。”尤妈妈侍奉她更衣梳洗,不一会儿就把人拾掇好,“姑娘晌午想吃些什么?” “我什么都好。”皎皎说着,有些好奇,“妈妈,您知道大人他平日里都爱吃什么吗?” “主子喜欢龙井虾仁、西湖醋鱼,点心喜欢蟹粉酥这等咸口的。” 龙井虾仁、西湖醋鱼、蟹粉酥…… 皎皎默默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都是她会做的。只有蟹粉酥,现下不是吃蟹的季节,换成蛋黄酥也是一样的。 “尤妈妈,晚上我想给大人做些吃食。” “好,奴婢着人吩咐厨房准备。” * 夕阳西斜,天边染上了层层红色。 皎皎在厨房忙活了许久,做了西湖醋鱼丝瓜羊肉汤以及蛋黄酥。只等着大人回来将龙井虾仁下锅了。 她站在窗边,抬头望着红橙一片的锦绣云光:也不知大人会不会喜欢我做的东西。 皎皎试了试熥在锅中的鱼和汤,温度还是烫的。 “姑娘。”尤妈妈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大好。 皎皎心中全是宋命并未留意,只以为尤妈妈是来知会自己督主回来了。 “大人回府了?”她问了一句,娴熟地起锅烧油,正要把葱花扔进去,就听见尤妈妈道,“姑娘,主子还未回来。” “没回来?”皎皎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她才发觉尤妈妈神色似是有些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平阳侯府来人,送来了几个貌美的瘦马和小倌儿。” 第17章 不留 瘦马?小倌儿? 皎皎愣神,手中盛着葱花的小碟咣当砸在锅里,热油“刺啦”一声四处崩溅。 “嘶……”她回过神来,忙把锅端起放在一旁的案板上。 “呀!姑娘可是烫着了?”却儿一脸焦急地走了过来,见她白皙手背上被热油溅出几点红痕,忙盛了盆冷水将她的手浸入水中。 “却儿,不疼的。”皎皎看她担心,轻声安慰了一句,心思却全然没在自己身上。 她低垂着眸,看着那盘自己精心挑了虾线去了壳的虾仁,晶莹剔透排列得整整齐齐。心中溢出一丝酸楚和不安:大人会留下他们吗? 皎皎任由尤妈妈为她上药,手上淡淡药香跟宋命身上的清冽味道有几分相似。 “还好只是有些红了,若是烫起了泡可就麻烦了。姑娘一准儿会疼的哭鼻子。”尤妈妈轻轻吹了吹,打趣道。 “妈妈……”皎皎犹豫了一会儿,看了她两眼扁着唇问道,“妈妈您方才可见着他们了?” “他们?”尤妈妈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皎皎口中的“他们”是指何人。她点点头,“我在门口等主子的时候瞧了两眼。” “那……他们长得好看吗?”皎皎定定地盯着尤妈妈的眼睛,只怕她为了安慰自己说谎。 “噗嗤……”尤妈妈不禁掩唇笑笑,“奴婢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见过不少贵人美人。要说相貌,除了当年的大长公主,您是奴婢见过一等一的姑娘了,那些庸脂俗粉自是不能跟您相提并论。” “再者说,即便是生得再好看,主子也不见得会把人留下。奴婢侍奉主子也将近二十年了,自他登上高位,送美人来巴结的不在少数,主子却是一个都没留。您是他身边的第一位姑娘。” 尤妈妈语气极缓,如春风般抚过耳边,松了她心里的一根弦。皎皎心中不安缓解不少:“原来尤妈妈是从宫里出来的。” “奴婢从主子两岁就跟在他身边了,时光荏苒,一晃儿主子都已有二十一了。”提起以前的事,尤妈妈不禁回忆起在宫中那些年遇见的人和事。她看着皎皎,恍惚间竟觉得她有些眼熟。 “尤妈妈您怎么了?”皎皎见她看着自己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没怎么,大抵是美人儿之间都有相似之处,姑娘您与大长公主倒真有几分相像。”尤妈妈说着,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炯若明珠的男子,那超然精致的五官慢慢与面前的少女重合,她愕然愣住,低声喃喃,“驸马爷……” “您说什么?”皎皎晃了晃她的手,觉得尤妈妈今日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啊?”尤妈妈回过神来,旋即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尤妈妈喝口茶吧。”皎皎伸手为她倒了杯茶。 尤妈妈接过,看着皎皎若有所思:大长公主有个遗失在外的幼女,莫非…… “尤妈妈,我想去看看。”皎皎迟疑了许久,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好,奴婢带您过去。”尤妈妈停了思绪,起身带着皎皎往正厅去,“主子不在家,一应事务由陈伯管。这礼不好退,正僵持着,” “那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应当是快了。” 皎皎跟着尤妈妈到了正厅,她们并未过去而是停在了不远处的长廊。 正厅门外立着七八朵婀娜娇花,各个细腰长腿、丰纤适宜。另几名小倌身姿修长,皆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小公子。 “尤妈妈,那个穿象牙白的女子生得可真好看。”皎皎指了指站在第二排右侧的方向道。 “姑娘想看美人儿,倒不如回去照照镜子。”尤妈妈知晓她是小孩子心性,笑着哄道。 “在这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皎皎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腿上软了软险些没站稳往前栽去。 “大人!”她回头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想挡住那些美人。 宋命盯着她细微的小动作,眸中不禁带了抹笑意。他扫了眼满院的莺莺燕燕,觉得空中隐隐约约的脂粉气味令人作呕。几乎是一瞬间,宋命便回忆起昨夜那股尤为惑人的奶甜香气。 “帮我个忙如何?” “好啊!”皎皎想也不想直接应下,干脆的让宋命都不禁挑眉。 “你倒是痛快,问都不问,就不怕我将你卖了?” “我瞧着督主府应该不缺银子。”她知道宋命在逗她,只弯着唇笑。皎皎瞟了一眼院中那些艳丽姝色,嘴边笑意僵了僵。她抿着唇在心中反复盘算纠结了许久,踌躇着想讲条件,“我帮大人做件事,大人也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何事?” “把他们送走行吗?”皎皎走近了一步,仰头看他:我想你是我一个人的。 宋命挑起唇角绽开抹笑:“巧了,我本也不想留,现下倒是我占便宜了。” “大人真的不想留?”皎皎看他点头,萦绕在心头最后的那点不安也尽数散去。 “这是你的家,想留何人不想留何人,都由你说的算。” “好!”皎皎看向尤妈妈,尤妈妈会意,出了长廊往厅内走去。 陈伯从未见过如平阳侯府这般无赖之人,说什么不收下便不走。偏巧主子不在不好拿主意,正两难之时就见尤妈妈走了进来。 尤妈妈睨了眼平阳侯府的管事,走至陈伯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子应了姑娘,人一个不留。” 听了她的话,陈伯当即送客:“你的人碍了主子的眼,请回罢。” 那管事起身,眼睛瞪得锃亮:“可是督主大人回府了?” 陈伯冷眼看着,突然明白了他的来意,明着送礼实则探听主子行踪,难怪这人这么耐得住性子:“主子还未回,传话的是府上另一位主子。你若是识相便快快将人带走,若是惹恼了她被主子知晓,你怕是没几日了。” 管事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得知宋命现下确实不在府里便起身告退。 皎皎看着人都走了,喜笑颜开地回头。 “该你帮我了。” “大人需要我帮你什么?”皎皎心情很好,语气都十分雀跃。 “明日大长公主府上有宴,我要你去帮我盯着一个人。” 第18章 你原本是我的 “大长公主?”皎皎蹙了下眉尖有些犹豫,“公主府不是我这种出身能去的……” 名士权贵、高门闺秀,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她怕遭受异样的眼光。 “我说你能去便能去。”宋命见她低着头,想她许是有些害怕那种场面,语气缓了几分,“皎皎不怕,到时我会让人陪着你。” 皎皎抿着唇,抬头看了看他。目光渐渐落在他肩上:大人如此操劳辛苦,我应当为他分忧的…… 思及此处,她忽然有了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只要想到自己能帮到他,便忍不住地弯着眼睛笑:“好!大人想让我帮你盯着谁?” “平阳侯夫人宁氏。”宋命微微眯了眯眸子,“我不便入女眷席,便交给你了。她同谁说话、说了多久,尽量都记下来。” “可我不认得那些夫人闺秀。”皎皎有些担心,怕自己误了他的事情。 “带上尤妈妈,不懂的就问她。”宋命见她仍有些紧张,缓缓道,“明日我也在,会护着你。” “大人也在啊。”只是一瞬间,皎皎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底气。 宋命点点头,兀地嗅到奶甜的少女身上好似有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西湖醋鱼?” “对。”皎皎险些忘了自己为他做的菜,“我为大人做了几道小菜,大人您用饭了吗?” “没。”宋命看着她隐隐闪着期待欢喜的眸子,往濯月轩走去,“陪我用一些罢。”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见他回头看自己才赶忙跟上。 宋命侧眸,正巧撞上少女水灵灵含着笑的杏眼。四目相对,只见她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唇角笑意却是抑制不住地飞扬起来。他凤目微挑,唇边也有了弧度。 皎皎一路跟在宋命身边,夕阳余晖洋洋洒洒落下,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暖光,一如那晚初见时动人心扉的模样。 * 翌日晨起,皎皎睁眼便有些忐忑紧张。她自六岁后门都没出过几次,如今却要去长公主府上…… 在花想楼,她听多见多了权贵欺人之事,对上位者几乎是本能的惧怕。 “姑娘别担心,大长公主脾气虽有些古怪,但却是吃斋念佛的良善之人。”尤妈妈为她挑好了衣裳,轻声安抚道。 “可我到底是从花想楼出来的……”皎皎眉头轻皱。 “姑娘是督主府的主子,出处就是督主府。况且英雄不问出处,您是为了主子的大事,您便是那英雄。”尤妈妈笑呵呵地劝着。 “噗嗤……”皎皎被尤妈妈的话逗得不禁笑出声,心头萦绕的忐忑不安渐渐淡去。 尤妈妈命却儿为皎皎梳洗,自己默默立在一旁凝视她的五官轮廓:不知大长公主见了个模样像她又像驸马爷的姑娘,会是怎样的反应…… 尤妈妈与却儿皎皎今日的打扮格外用心,高门贵族的圈子讲究颇多。既不能太华贵,也不能太简单。前者有暴发户之嫌,后者又会被人轻视,其中分寸极难拿捏得准。 “项圈过于惹眼了,换条细点的链子吧。”皎皎对着镜子照了良久,觉得这项圈有些累赘。 尤妈妈闻言,在妆奁中左挑右选捡出来一条缀着珍珠的链子为她戴上。这链子极短,堪堪落在她锁骨上,若隐若现地闪着碎光,美得缥缈如雾气。 “还是姑娘眼光好。” “毕竟在花想楼待了那么多年,总要学会点什么。”皎皎弯弯眸子,略微整理了一下起身往外走。 “大人。”她瞧见站在院门处的身影,高高兴兴地唤了一声。皎皎见宋命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正欲过去却陡然发现一个身着名贵鲛云纱的女子在他身边站定,冲他莞尔一笑。 方才还热着的心瞬时凉了半截。她步子不由自主地放缓,面上笑容停了一刻:她是谁? 皎皎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忽见那女子朝她招手笑。她抿抿唇,强逼着自己尽力回了个得体的笑容。 皎皎走了过去,恭敬行礼:“大人。” 宋命缓缓挑眉,这礼标志无错,但莫名有些生分。 “阿鲤哥哥,这就是你的猫猫吗?”女子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由衷夸赞道,“白清皎若是见着你怕是会气的眼红。” 阿鲤?那是大人的乳名吗? 皎皎不自觉抓紧衣袖内里,看着面前的郎君佳人,忽然自惭形秽。 宋命察觉到那双耀如灿阳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不知为何,解释竟脱口而出:“这是圣上胞妹,六公主明珂。” 皎皎怔愣,旋即反应过来屈膝行礼:“民女皎皎,见过六公主。” 明珂笑眯眯地伸手扶了一把:“叫我公主做什么?你是阿鲤哥哥府里的人,就随我皇兄叫我阿珂吧。” “啊?”皎皎虽是明白公主是看在宋命的面子上亲近自己,可她没听明白为何要她随皇上的习惯称呼她为“阿珂”。 宋命淡淡抬了抬眼:“公主说话向来颠三倒四,你习惯便好。” 明珂满不在乎,一双眼睛只盯着皎皎看:“你生的可真好看!我皇兄宫里那么多美人,可都没你好看,怪不得他无心后宫。” 皎皎看着她眸中的光,莫名觉得她下一句可能不会是什么好话。 “不如你进宫吧!我皇兄会待你很好的!” 皎皎: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人你都敢打主意了?”宋命眉心一跳,笑得和煦可却没什么温度。 “没、不敢……”明珂显然是有些怕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若你脑子灵光,我也不会让我的皎皎去那种无聊透顶的地方看每个人脸上的面具赏花喝茶。”宋命睨了她一眼,没什么为人臣子的自觉,“走罢,莫要迟了。” 皎皎转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雀跃欣喜:我的皎皎……大人说的是我的皎皎! * 皎皎是坐着六公主的马车去公主府的。明珂一路上叽叽喳喳,活泼的像只小鸟。 她就在一旁默默听着,知晓了明珂宫里有七只鹦鹉、五只兔子、三条小狗、一只猫。还有她小厨房的瓜子酥特别好吃。 “快到了。”明珂说了一路有些渴,刚要伸手去倒茶,皎皎已经把茶杯递到了她手边。她有些意外,旋即对她笑笑,“谢谢皎皎。” “不用谢。”皎皎眨眨眼睛,羡慕地看着她:只有从小受尽呵护宠爱,才会长成这样天真活泼的样子。 “从没有人愿意像你这样听我讲话。”明珂喝了口茶,“以后你常入宫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皎皎惧怕皇宫,只觉得它像吃人的魔窟。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是看着明珂满是真挚的眼睛却说不出口。 “好啊。”她最终点点头。 马车渐缓,皎皎撩起车帘一角,只见外面华丽马车众多,相熟的夫人贵女们正在寒暄。 “不要紧张,我会帮你的。” “多谢公主。”皎皎笑着,目光不禁飘向车外。 “谢什么?女孩子就应该帮助女孩子的!”明珂拉着她的手,“走,我带你去见越姑姑。” 说着,两人便下了车。 “皎皎……” 不远处一个清隽男子,看着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背影低声喃喃: “你原本是我的。” 第19章 姑娘你流鼻血了 皎皎跟在明珂身边,她目视前方,不敢随意打量。 大长公主府与她想象中的威严肃穆不同,白墙青瓦、翠竹小荷,布景清雅温馨极为别致。 “我要去那边了。”宋命停下,抬眸看向竹林另外一侧。 “大人……”皎皎低低念了一声,有些不舍。这偌大的公主府像漫无边际的海,他是她唯一的浮木。 少女眸中满是依赖,他皱皱眉,忽然有些不忍。她这样连爪子都不知如何伸的小猫,离了他会被欺负吧? “大人放心。”皎皎吸了口气,朝他笑笑。 “阿鲤哥哥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人欺负皎皎的。”明珂拍着胸脯保证,爽朗地摸了摸皎皎的头发。 “替我照顾好皎皎。”宋命淡声,深深地看了皎皎一眼。 “放心吧!”明珂说着,便拉着皎皎的手沿着荷花渠往里走去。 宋命站定,看着她的背影默了良久,蓦然嗤笑一声。 养个小玩意儿就是要牵肠挂肚。 * “人们都说越姑姑脾气古怪,可我大抵知道,她是从贼人将我小表妹偷走之后才转了性子。不过你不用担心,越姑姑对我们这些小辈极好,许是见着我们就想起了小女儿……” 明珂仍是滔滔不绝,皎皎正听着,她突然闭了嘴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怎么了?”皎皎被看的心里发毛,轻声问了一句。 “方才还不觉得,可一提起我那个流落在外的小表妹,忽然就觉得你与我越姑姑长得有几分相似。” 皎皎闻言,不禁对这位大长公主有些好奇。她侧头看了眼身侧的尤妈妈道:“公主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尤妈妈也说过。” “叫什么公主,不是叫你唤我阿珂嘛!”明珂纠正她的称呼,瞧了瞧尤妈妈,“这位妈妈我看着眼熟,宫里出来的吗?原先可是跟在元夫人身边的?” “六公主慧眼,奴婢确是跟在元夫人身边侍奉督主,早些年蒙圣上恩典出宫,随督主到了督主府。”尤妈妈恭敬答道。 “那便错不了。”明珂定定地看着皎皎,摸了摸下巴道,“皎皎,你是你父母的亲生孩儿吗?” “是的呀!小时候我阿爹常跟我说阿娘生我的时候受了大罪,要我一定要好好孝顺阿娘。”皎皎笑笑,“天下之人总有相似的。” “那倒也是,这几年总有些人来冒认。上回我见着一个,跟我越姑姑有九成像呢!”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荷花渠尽头,皎皎本以为与尽头接壤处会是片开阔陆地,却不想那渠水湍湍泄入下方涌入大片湖泊中,水花四溅,犹如飞悬瀑布。 宴席便设在湖泊上的水榭中,长廊凉亭四通八达。贵女们言笑晏晏,处处充斥着悦耳莺啼。 “漂亮吗?听说,这是当年姑丈为哄越姑姑开心建的。”明珂叹了口气,“可惜姑丈走的早。” 皎皎听了也觉得有些惋惜:“若是还在,世间就不会少一对神仙眷侣了。” 两人走下台阶,沿着石板路上了水榭。一旁的太监扬着尖细声音道:“六公主到、皎皎姑娘到!”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众人一时间都静了下来,目光纷纷落在那个跟在六公主身边的娇美女子。 肤白莹润,身姿玲珑。着了一身象牙白绣绿色缠枝的裙衫,与这接天莲叶相得益彰。本是极为清雅的打扮,但她眉心的那点红痣生生添了笔重彩,整个人都鲜活灵动起来。 莲步轻移,叮铃声音幽幽荡漾动人心弦。 水榭静了许久,方才有人小声议论: “这姑娘便是入了督主府的那位吧?” “听名字就知是她了。” “真不愧是花想楼的金疙瘩了,这模样气度……” “她的铃铛声可真好听。” “瞧见她脖子上的细链子了吗?迎着日头影影绰绰地闪着碎光,可比这劳什子项圈精致多了。” “她眉间的那点红是画上去的还是本身就有的?我府里的妆娘们怎么就想不到?” …… 议论声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在注意她今日的穿着打扮,皎皎松了一口气。 “那个穿着群青锦缎坐在水榭边,桌上摆了盘葡萄的就是平阳侯夫人宁氏。”明珂覆在她耳边轻声道。 皎皎点头,随着明珂坐下后才装作环视四周的样子看去。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宁氏身上停了一瞬,又缓缓朝别处看去。 “平阳侯左手边那个穿着姜黄色衣衫的是昌武侯夫人谢氏,右手边簪海棠花的是宁远伯家的二奶奶曹氏,对面坐着的是穆武将军府的四小姐江琼岚,她旁边的是……” 明珂在她耳边轻轻介绍,皎皎一一看去仔细记在心里。 “你斜对面那个脸色不好看的是建安王府的郡主白清皎。因你们二人名字中都有‘皎’字,你美名在外又压了她一头,没少在暗地里说你。不过你也不用怕,建安王没有实权,纸老虎一个,见着阿鲤哥哥只有赔笑脸的份儿。” 皎皎兢兢业业地看了白清皎一眼想记下她的样貌,谁知她竟举了茶杯朝她砸了过来:“看什么看?上不得台面的妓子竟也能来大长公主的宴席与我平起平坐了!” 皎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眼瞧着那水晶琉璃杯就要撞上地面,一道长鞭袭来卷上杯子稳稳地送回到白清皎的桌边:“看不惯走就是。” 皎皎顺着长鞭望去,是那位穆武将军府的四小姐江琼岚。 “江琼岚!在公主府还敢带鞭子!”白清皎气急败坏。 江琼岚收回鞭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声道:“你该谢谢我没让你真摔了杯子。” “真当公主府是你家了?”明珂适时帮腔道。 “一个妓子而已,值得你们这般护着?”白清皎脸色气得青白。 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皎皎蹙着眉,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取身契那日,马车外经过说我不配叫皎皎的那女子。 “还叫皎皎?你也配用这个字?” 白清皎话音一落,皎皎几乎确认了她就是那日遇见的人。 明珂见她越来越过分,拍着桌子斥道:“白清皎,再敢放肆我便告诉越姑姑去,让你再不能赴我越姑姑的宴!” 此话一出,白清皎登时就闭了嘴再不敢言语。大长公主身份尊贵,闺秀们皆以参加她的宴会为荣。若不能来,几乎就是被这个圈子放逐在外。 见皎皎有明珂护着,本也颇有微词的几人都缩了缩脖子。 皎皎无暇顾及她们,注意力全在宁氏身上,将她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记在心里。 “越姑姑怎么还没来?”明珂剥了颗荔枝给皎皎,一边张望着外面。 皎皎看着面前晶莹剔透的荔枝,本想说它性热,自己的体质不适宜吃。可又不好意思推拒,只得吃了。 明珂见她吃了,剥了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怎么搞的?” “对不起宁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皎皎一直偷偷盯着宁氏,见她起身去更衣,伸手拉了拉明珂的衣袖。 明珂了然,拿过湿帕子擦了擦手笑眯眯道:“我许久未见越姑姑了,皎皎陪我同去吧。” “好。”她回头看了眼尤妈妈,示意让她去找宋命。 皎皎跟着明珂顺理成章地离席,只白清皎瞪了她一眼,再没人注意她。 铃铛声叮铃铃地响着,皎皎嫌它碍事走得极慢,只能远远地跟着宁氏。 四周渐渐远离人群荒凉了起来,宁氏忽然停在了一颗竹子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明珂见她轻轻敲着竹节,一脸疑惑。 “我也不知。”皎皎默默记下那棵竹子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宁氏,“好像是在……拿东西?” “尤妈妈去找大人了,想必一会儿便会……” “何人在那鬼鬼祟祟?” 皎皎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怒斥,她与明珂吓得连忙蹲在石头后面。 “站住,别跑!” 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皎皎和明珂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二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只见一名身着银灰色锦袍的男子三两步追上了宁氏。一柄长剑压在她脖颈边,看清楚她的面容疑惑道:“宁夫人?” “原来是表哥。”明珂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是我越姑姑的长子景纵。” “多谢景少爷帮我捉了这叛国贼。”一道冷淡声音响起,皎皎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几乎是立时就笑了出来。 “督主休要拿这莫须有的罪名套在我身上!”宁氏慌张地攥着手里的东西,振振有辞。 “景少爷不妨看看她手里的是否是公主府的东西。”宋命漫不经心,一双凤目逡巡四周寻找着皎皎的身影。 终于,他瞧见石头后那对水汪汪的杏眸,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皎皎起身走了过去,这才发现那位沈大人也在,缓步停在了景纵身边。 “大人。”她收回目光冲宋命弯弯眸。 皎皎仰头看着他,一缕微风吹过,她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流从鼻中缓缓流出。 “皎皎!” 宋命与沈端异口同声,皎皎被唤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景纵掏出帕子捂在她鼻子上:“姑娘你流鼻血了。” 皎皎下意识地看向宋命,只见他眸子一沉,脸色也黑了下来。 第20章 阴阳怪气 皎皎微微仰着头,圆溜溜的杏眼看了看一脸关切的沈端、又看了看为她捂着鼻子的景纵、最后扫过黑着脸的宋命,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我自己来……”她小声嗫嚅,伸手去按帕子。 “怎么好端端地流鼻血了?”明珂 皎皎没说是因为吃荔枝:“可能是太热了。” “我陪你去整理整理罢。”明珂扶着皎皎,往不远处的罩房走去。 景纵转头,看着明珂身旁仰着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的姑娘,满是少年气精致的面容不经意浮起丝笑意:这姑娘看着有些亲切。 宋命定定地盯着景纵,幽深凤眸沉的如两颗墨珠子。他弯腰捏住宁氏虎口夺走她手中的东西淡淡看了一眼扔给景纵:“你们公主府的东西。” 景纵微愣,手已经本能地把东西接住。他低头看看,是枚十分小巧的玉片。上面雕刻着奇山异水、飞禽走兽,雕工极其精致。 他面色古怪地看向宁氏:“平阳侯府也是富贵之家,也不至于偷东西吧?” “这不是普通东西。”沈端方才瞥见那玉片左下角的月亮标记,“这标记是前朝皇室所用,这应当出自前朝……莫非,跟那起偷运墓葬案有关?” 宋命斜挑眉,“嗯”了一声,不阴不晴地看着景纵道:“自家丢了东西也不知晓。” 他抬手一挥,身后下属捧着个匣子在景纵面前打开:“看看这些东西都眼熟吗?” “这……”景纵微怔,一眼便瞧见了一个雕成牡丹花形的鼻烟壶,“这是当年我父亲为我母妃亲手做的。仿的前朝邓仲先生的玉雕,可以假乱真。” “好像都在母亲那见过。” 宋命俯视宁氏,嗤笑出声:“偷了个假的,可还开心?” 宁氏紧紧抓着衣袖,满脸恐慌地直摇头:“这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做的……” “那些黎国人早已交代得清清楚楚。”宋命微微垂眸,眼帘遮住瞳仁边缘,神色冷得骇人,“就是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的渣滓,黎国宵小才得以拿我中土之物给他们撑门面。” “抄了平阳侯府,但凡是喘气儿的都下到狱里。” 沈端与景纵在一旁注视着宋命,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不!你不能!”宁氏拼命挣扎哭喊着,“我家盈儿是珍嫔,正得圣上宠爱!” “唔,那便是你连累了珍嫔娘娘。”宋命弯唇微笑,眸光如暗夜中的蜡烛缓缓闪动,“或许宁夫人有件事不知,圣上前些日子已拟好了封妃圣旨。可现下,这道旨怕是永远宣不出了。” 宁氏看着宋命唇角嘻弄弧度忘了挣扎,双目木然,怔怔地摇头:“怎么会、怎么会……” 宋命看了眼身旁的初一,恍然想起件事来:“到花想楼找姑娘麻烦的就是平阳侯世子吧?” “是,督主。”初一对吃里扒外的人向来没好感,又添了一句,“听说嘴巴相当不干净。” “那便好好关照关照他。”宋命漫不经心掀开眼帘,对宁氏的惨叫哭泣声充耳不闻。 “平阳侯征战沙场,颇有战功,怎会和黎国同流合污?”景纵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宋命问了一句。 “您可亲自去东厂大牢问问平阳侯,或者找找你府上内鬼。”宋命眉眼冷淡,转身便走。 景纵语滞:“怎么阴阳怪气的……” 沈端立在一旁,盯了那个身影良久,直至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对皎皎还算上心。 * “还好没污了衣裳,在外头换衣裳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明珂挽着她的手往回走。 皎皎低头看了看手中青灰色的帕子,脑海中浮起景纵那双明晃晃的好看杏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那种跟见到大人时小鹿乱撞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温暖? 她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随明珂回了竹林。 她二人回去之时,竹林中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沙土的拖拽痕迹在诉说方才好似发生了什么事。 “估计阿鲤哥哥捉到人就回东厂审人了,我们先回宴上,等结束了我送你回督主府。你还没见过我越姑姑呢!” “好,都听公……”皎皎见明珂登时板起脸,连忙笑着改口,“都听阿珂的。” “这样才对嘛!”明珂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皎皎被她逗得不禁弯起眼眸。 皎皎再回到水榭边时,明显觉得众人一静。她敛眸,径直回到方才的位置上。 “公主可见着大长公主了?她身子如何?可还康健?”一穿着秋香色的年轻夫人笑呵呵地问道,目光却是时不时地落在皎皎身上。 皎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在座的夫人闺秀们皆是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的好奇模样:她们应当是知晓平阳侯夫人被大人带走的事情了。 “忽然有事,没见成。”向来是一根筋的明珂丝毫没察觉气氛有些异样。 “公主尝尝这葡萄?”那夫人笑笑,又看向皎皎,“姑娘没吃过吧?这是从吐鲁番运过来的极为稀少,平阳侯夫人很喜欢呢。” “多谢夫人好意,我不喜葡萄。”皎皎明白她们是想打听平阳侯夫人,闭口不提,只管装傻充愣。但她说的却是实话,这葡萄她确实不喜。 以前在花香楼时,罗三娘不知听谁说葡萄能让眼睛又黑又亮,便一箩筐一箩筐地买给她吃。什么珍贵就买什么,吐鲁番的葡萄买得最多。日复一日,是以皎皎现下看见葡萄便觉得反胃。 “那公主和姑娘尝尝这蝴蝶酥?” 明珂有些不耐烦:“你总让我们吃东西做什么?” “她们是想问你们平阳侯夫人的事。”江琼岚白了一眼冷冷道,“拐弯抹角个什么劲儿。” 皎皎顺着声音看去,恰巧碰上江琼岚看过来的目光。她朝她弯了弯眼睛,只见江琼岚英气面容一顿,瞬间染上一抹红。 “若是好奇就去前面问阿鲤哥哥啊。”明珂皱了皱鼻子。 众人面面相觑尴尬一笑,再也不敢提。 此时,一名绿衣婢女走了过来,朝众人恭敬行礼温声道:“大长公主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就不陪夫人小姐们赏花了,您各位自便就好。” 话音落下,那些精心打扮的闺秀们皆垂头丧气地塌下肩膀。能得大长公主一句夸赞就能身价倍增,议亲是也有个筹码,可如今大长公主却是不来了。 皎皎任务完成,不想继续留下:“阿珂,我想回去了。” “我想去看看我越姑姑。”明珂想了想道,“这样,我命人送你回去,然后再去瞧姑姑吧。” “好。”皎皎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时经过江琼岚时向她屈膝行了一礼,“多谢江小姐出手相救。” 江琼岚顿时红了脸,但依然是副冷酷样子只点了点头。 皎皎道了别,与明珂走出水榭沿着渠水往前走。 众人见状,均以不打扰大长公主养病为由三三两两结群成伴离开。 皎皎行至竹林,蓦然瞧见前面不远处的熟悉身影。他静静立在那,好似是在等待什么。 是在等我吗?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皎皎抿着唇,心脏瞬间有抹悸动。 “阿鲤哥哥抓了人竟没走?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明珂轻声,一脸的不可思议。 皎皎走了过去,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回家罢。”宋命点头应下。 真的是在等我!须臾之间,皎皎满脸都是惊喜雀跃。 “好!” “那我去看看越姑姑。”明珂与皎皎投缘,有些舍不得。 皎皎也是不舍,她没什么朋友,平时能陪着说说话的只有却儿。 宋命垂眸看了看皎皎微微耷拉着的眉眼,转眼看向明珂:“皎皎没什么朋友,公主若是有空就来陪她说说话,召她入宫也行。” “可以吗?”两个少女异口同声,静了一瞬后都不禁笑了笑。 宋命看皎皎高兴,也不由得勾起唇角。 明珂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瞥见了阴着脸的白清皎。她冷哼一声,指着她道:“阿鲤哥哥,她刚才在席上欺负皎皎,说皎皎不配用‘皎’这个字。” 宋命唇角笑容倏然消失,冷漠懒散地掀开眼皮睨了一眼白清皎:“哦,是吗?” 白清皎脚步一顿,被那浑身冒着凛冽寒气的男人看得头皮发麻,后脊止不住地渗冷汗。她恐惧的下意识摇头否认:“我没有……” “嗤……”宋命摇头笑笑,“上一个在我面前撒谎的人还在奈何桥边排着队。” 白清皎浑身一颤,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皎皎环视四周,夫人闺秀们面露惊恐。她悄悄拉了拉宋命衣袖,轻轻摇摇头。她不想宋命为了她树敌太多。 宋命旁若无人地轻抚上她的头顶,慢条斯理叹了口气:“皎皎如此乖,竟还有人欺负她。” 他走到白清皎跟前,嫌恶地皱眉:“你说皎皎不配用这个字,我倒觉得是你不配。” “从今往后,你就叫白清罢。想必你父亲听了这名字也会赞不绝口。”宋命一字一句,说罢,带着皎皎离开。 白清皎瘫坐在地上,顶着周围目光羞愤痛哭。 不远处,一名身着华贵的妇人愣愣地盯着皎皎的背影潸然落泪: “我的乖女……” 第21章 手帕 妇人身边头发花白的老妪面容戚戚,心疼地为她擦着眼泪。 “沈妈妈你瞧见了吗?那姑娘像他,也像我。”大长公主明越嘴唇微微颤抖,一把抓住老妪的手激动道,“她眉心还有红痣,跟我的乖女一模一样!” 明越找了女儿十四年,为了防止有人蓄意冒认刻意隐去了女儿的特征。这天底下,知晓她丢失幼女眉心有颗红痣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她的亲子景纵都不知。 “那姑娘确实与驸马爷有几分相似。”沈妈妈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子心疼不已,鼻子尽是酸楚。 当年,明越幼女景缘还未出生,驸马因军中细作有意误导被敌军伏击以身殉国。她得知驸马死讯悲痛欲绝,顾及着腹中骨肉才勉强撑了下来。 景缘出生后,明越本想将两个孩子好好教养长大,以慰夫君在天之灵。谁料,景缘周岁那日竟被驸马生前的仇家掳走,整整十四年,至今杳无音讯。她每日吃斋念佛,派出去的死士一批又一批,可除了那些找上门的冒牌货,她一无所获。 沈妈妈回忆着这十余年来的心酸苦楚,蓄在眼窝的泪水也不禁落下。 “我要去见见她。”大长公主明越紧张地抚了抚鬓发,面露欣喜,头一次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公主!”沈妈妈及时拦下劝阻,“好歹也要先查查,若只是巧合,岂不是将小主子眉心生了红痣的秘密泄了出去?以后再找可就难了。” 明越兀地停下,擦擦泪笑笑:“瞧我,高兴的忘了形,是我疏忽了。快派人去查查那姑娘的来历。” “我总觉得就是她了……”她低声喃喃,面上笑意格外温柔。 沈妈妈叹了口气,方才明越瞧见那姑娘的面容没注意到旁的,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姑娘,分明是跟着宋命一同来的,由此可见,她应该就是前阵子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皎皎。 若她不是倒还好,这许多年来公主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也算是习惯了,顶多消沉一段时日再接着找。若她真的就是,亲生女儿流落青楼还委身于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太监,公主这做母亲的该遭受怎样的剜心之痛啊? 沈妈妈转头拭泪,想想便觉得心中难受。 “越姑姑?您怎么哭了?”明珂见皎皎与宋命走远了,转头正要去看明越就蓦然瞥见她站在凉亭中又哭又笑的,满脸担忧地跑了过去。 “是阿珂啊,姑姑无事,只是想起了你的小表妹。”明越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忽地隐约想起方才明珂与那姑娘好似是在一起说话来着。她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握住明珂的手声音都在发颤,“阿珂,你跟那个眉心有颗红痣的姑娘认识是吗?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多大了?” 明珂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她看着明越眸中的企盼好像明白了什么:越姑姑是认为皎皎是小表妹吗?可是皎皎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啊…… 她看了眼一旁同样红着眼睛的沈妈妈,字斟句酌,尽量不刺激到她:“她叫皎皎,现下住在督主府,今年十五岁刚……越姑姑!” 明珂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满脸泪痕的明越眼睛一闭晕死了过去,她慌忙把人抱住。 “囡囡!” 沈妈妈情急哭着喊了明越的乳名,忙命人把她扶起送回房间。 一阵手忙脚乱,明珂怔怔地站在那吓得有些呆傻:我还没说皎皎她有父母的事啊…… “六公主莫怕,不要自责。”沈妈妈正要走,看见像个做错事孩童般的明珂,停下安慰道,“大长公主近来身子就不大好,一听闻自己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落入青楼蒙尘,自然有些受不住。” “可皎皎她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啊!”明珂有些焦急慌张,拉着沈妈妈的手道,“沈妈妈,等姑姑醒了您定要跟她解释清楚,皎皎不是孤女,她方才还跟我讲当年她母亲生她时难产。小缘表妹有驸马姑丈保佑,定会吉人天相的。” “原来是这样。”沈妈妈松了口气,心中挂念着明越匆匆一福,“六公主您是自家人,若想再玩一会可去找少爷,奴婢先去照顾大长公主了。” “好好好,沈妈妈您快去吧。”明珂连声答应,暗骂自己又蠢又迟钝,内疚不已。 * 偌大的院子寂静无声,屋内萦绕着一股薄荷的清凉气味,楠木雕花拔步床上眼睛紧闭的女子眼角泪水缓慢滑下。 “小缘!我的小缘!”床上女子惊喊了两声,陡然睁开双目,眼泪断线珠子般颗颗掉落,神色惊恐,“沈妈妈?” “奴婢在、奴婢在。”沈妈妈听见声音慌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快步走了过去。 “阿珂方才说的……”明越哭得不能自已,胸口绞痛不止,“妈妈,我的小缘她……” “您莫慌,快别哭了。”沈妈妈边哭边为她擦泪,将明珂后来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 明越听了之后,抓着沈妈妈仍不收手:“不,她就是我的小缘,就是我的女儿,妈妈您也看见了,她跟景峙长得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公主……”沈妈妈偷偷抹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妈妈,派人去查,去查!”明越锤着胸口痛哭出声,内疚自责几欲将她吞没。 若不是她当年没有保护好女儿,她也不会流落到那种地方。 “好好好,去查,奴婢这就派人去查。”沈妈妈见她一副神经兮兮的凄惶模样,忙哄她喝了安神药。 明越逐渐平静下来,睡前最后一刻还念着“小缘”。 * 马车一路疾驰,皎皎瞥了眼身旁端坐着的宋命,不知为何能从他脸上察觉到几分不快。 她低垂下眼,有些不解:方才在公主府时还是笑着的。 “你觉着景纵如何?” 一直沉默着的男人陡然开口,皎皎一惊:“啊?” “我说,你觉得景纵如何?”宋命放缓声音,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 皎皎茫然地看着他,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抚了抚那条帕子,想起那张十分亲切的脸:“景少爷身份贵重却平易近人,应当是个极好的人。” 她说着忽觉得车内气氛有些不大对劲,抬头看向宋命黑如锅底的脸心尖骤然一抖:“大、大人您……” “主子,到了。” 马车缓慢停下,宋命坐得四平八稳:“我还要去牢里审人,你先回去。” 皎皎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就见宋命闭上眼养神。她收了话,只得起身下车。皎皎站在车边抬头望了望,跟尤妈妈与却儿进了府。 她满腹心思,满脸皆是茫然:大人好像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啊? 宋命缓缓掀开眼皮,指尖撩起车帘看着那个背影出神,眸底不悦渐渐加深。 竟一声不吭地走了? * “却儿,帮我打盆水吧。”皎皎回了濯月轩,拿出那当染了殷红血迹的手帕。边角绣了青竹,挺拔的样子跟景纵有些相像。 她拿着帕子,坐在那发呆,心中有涌起阵阵亲切暖意。 奇怪,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姑娘,打好水了。”却儿将水盆放在架子上。 “谢谢却儿。”皎皎朝她笑笑,起身走了过去挽起袖子将手帕放入水中亲手清洗。 “姑娘,这种事情交给奴婢就好,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却儿见状,忙去抢着干。 “无妨,别人帮了我,我应当亲力亲为才是。”皎皎撒上点皂角粉仔细搓洗,再入水时一阵浅红扩散开来。 “呀,这竹叶有些脱线了。”却儿伸手指了指。 “等干了补好就行了。” 皎皎清洗干净后晾在院中,抬眼望了望天:今日天热日头也毒,估摸着一会儿就干了。 她摸了摸上面绣着的青竹,思绪渐渐飘远:不知大人喜欢什么,若能绣个什么东西放在他身上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日日想起我来了…… * 东厂牢狱,血气森森,惨叫哀嚎阵阵。明明是盛夏,此地却处处灌着阴冷的风,许是亡灵遍地,人瞧上一眼便会不自觉的毛骨悚然。 “都吐干净了。”初一扔了手上血淋淋的鞭子,转身朝宋命躬身道。 “西鞑,黎国……”宋命低声念了一遍,继而嗤笑出声,“黎国想必是不知道为虎作伥的下场。” “黎国人素来目光短浅,祖上便是如此。”初一轻蔑笑道。 “那就让他们长长见识。”宋命起身歪头活动了一下脖颈,兀地嗅到一股香甜气息,“什么味道?” 初一动了动鼻子,笑笑道:“那个啊!那是北顺楼这两天研究出来的新花样,名为奶油樱桃糕。大家伙都买来哄小娘子开心。” “女子喜欢这个?”宋命挑眉。 “是啊!” “闻着便一股子甜腻。”宋命嫌弃地皱皱眉,转身走了出去。 马车晃晃悠悠,奶甜气味夹杂着水果的酸味充斥四周。 宋命端坐,盯着面前矮几上的油纸包愣神。现在回想起刻意绕到北顺楼让人去买点心的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仿若被人下了蛊。 “主子,到了。” 车夫在外提醒,宋命回神,犹豫了一番拎着油纸包下车。 他径直去了濯月轩,直至到了门口,那坐在桌边的人都未发现他来了。 以往,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是立刻笑眯眯跑过来的。 宋命皱眉走了进去,恍然发现她手中的青灰色眸光一戾: “你在做什么?” 第22章 我喜欢月亮 “大人!”皎皎听见宋命的声音立刻抬头,眉间眼底尽是欢喜笑意,“你回来啦!” 宋命盯着她面上灿若繁星的笑容有过一丝错愕,心头逐渐攀上融融暖意。此刻,他竟有种有人在时时刻刻等他回家的温馨感。 皎皎丝毫没察觉到他阴冷转晴,晃了晃手中的帕子笑眯眯道:“景少爷的手帕有处绣线断了,我想补上。” 宋命刚晴上一些的脸又暗了下来。他不由分说把她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将自己提着的油纸包放在她面前。 皎皎扫了一眼被丢到桌角的手帕想伸手拿回来放入针线筐中,但偷偷打量了宋命的不阴不阳的脸色愣是没敢动。 一股酸甜奶香的好闻味道钻入鼻尖,她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好香啊!” 宋命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好奇眸子,得意地微扬了扬眉尾:“北顺楼的小点心,东厂到处都是,我随手带回来的。” 皎皎打开油纸,码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瞬间跃入眼帘。点心奶白色一寸见方,红色果肉若隐若现如雪中红梅,煞是好看。 “这点心做的也太精致了些。”她左看看右看看,有些不舍的吃。 “尝尝?” “好。”皎皎拿起一小块送至嘴边咬了一口,这点心口感绵软,混合着果子酸甜清爽的奶香味立时在舌尖蔓延。 “大人,这点心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了。”她又拿起一块递到宋命唇边,“大人你也尝尝。” 甜腻味道钻入鼻腔涌上天灵盖,他嫌弃地皱眉,可看着那双水灵灵的鹿眼终是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宋命囫囵咽下:“嗯,好吃。” “你慢慢吃,我还有事要处理。”他起身,瞥了眼躺在桌边的手帕眸光微闪,抬脚走了出去。 皎皎忽然想起件事放下点心追了出去:“大人!” 宋命听见她的声音停下,转头道:“有事?” “有。”她脸色通红,羞于开口。毕竟女子给男子做针线活的含义不一般。 “怎么了?”宋命见她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语气变得十分轻缓。 皎皎想起那晚,她大着胆子伏在宋命膝上也没被推开。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大人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想给你绣个香囊。” 皎皎说完,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神情目光。 宋命诧异地抬了抬眉毛,那点心确实是招女子喜欢,猫儿都要给他绣香囊了。 他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淡声道:“我喜欢月亮。” 说罢,就转身离开。 视线范围内的那片衣角已然消失,皎皎抬头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月亮……”她喃喃念着,圆圆杏眼逐渐弯成对儿俏皮的月牙。 * “姑娘醒醒,该起了。” 皎皎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茫然坐起,揉了揉眼睛还是没太清醒。 “六公主来了,正在外头等您呢!”尤妈妈替她按了按肩膀轻声道,“好姑娘,快醒醒。” “嗯……”皎皎睡意朦胧地应了一声,身子软的像条虫实在是立不住,不禁往另一侧倒下去。 “姑娘!”尤妈妈被逗得一乐,伸手把人从被子中捞起,“六公主还等着呢!” 皎皎费力地睁开眼,带了几分沙哑哭腔嗫嚅道:“妈妈,我好困啊……” “绣香囊一直绣到了四更天,能不困吗?”尤妈妈耐心地哄她起床。姑娘雪肤玉肌,白白软软的一个趴在她怀里,尤妈妈喜欢的心都快化了。 若她是大长公主遗失的那个女儿,该是受到怎样的宠爱啊? 皎皎坐在妆台前,却儿拿着剥了壳的鸡蛋在她眼下轻滚。她闭着眼,困得连螺子黛都拿不起来。 “皎皎,你怎么这么慢呀!” “啊?”皎皎迟钝地转头,看着扁着唇的明珂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你昨晚干什么了?”明珂见她眼下的淡淡乌青有些惊讶。 皎皎听见明珂问昨晚,不禁脸红:“没干什么……” 明珂见她不愿说,也就没再问。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皎皎身边:“等会儿我们去马场吧!” “马场?”皎皎听了这二字,脑海中下意识浮现起那晚初遇宋命时的景象。 银盔白马长杆枪,宛若神兵天降带她逃离水火。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烙在她心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对呀,马场,可好玩了!”明珂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些。 皎皎困意散了许多,也来了兴趣,眸子亮闪闪的:“要是能像大人那样骑马疾驰就好了。” “我教你呀!”明珂拍了拍胸脯,“我新得了两匹小马驹,正好一人一匹。” “好!”皎皎点头,抿着唇笑。 “算算日子,今日景纵表哥应当也在马场。”明珂笑得更开心了,“他骑术了得,是我越姑姑亲自教的,听说颇有姑丈当年的风范。马和师父都有了!” 她听闻景纵可能也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将帕子还给他。这贴身的东西不好落入外人手里的。 皎皎今日没梳太复杂的式样,连首饰都不过只簪了几颗珍珠格外素净。她正要与明珂出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可是我没有骑装啊。” “有的有的。”尤妈妈早已将女儿家出门游玩的东西备好了命人放在车上,“上回给您裁衣裳时春夏秋冬、各种式样都是齐全的。别人家姑娘有的,您都有。” “啧啧……”明珂笑着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阿鲤哥哥养了个闺女!” 话音一落,尤妈妈同却儿都不禁笑出声来。 皎皎满脸通红,嗔怪道:“阿珂!” “好啦好啦,不开你玩笑了。” “还是坐督主府的马车吧,安全些。”尤妈妈跟在后头道。 “也是,普天之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东厂的?” 皎皎也赞同地点点头,她逃出来那晚第一次碰上东厂办案,行人跑得可比兔子都快。 * 马车奔驰,铃铛声悠悠晃晃。 明珂一脸好奇地看着皎皎脚踝上的脚镯:“你这镯子可真好看,铃铛声也清脆。” 皎皎看她一脸羡慕不由得自嘲笑笑:“这脚镯与铃铛都出自一块材料,花想楼的罗三娘花费重金打造,刀剑不入,我这辈子都无法摘下它了。” “为什么要摘下来,多好看啊!”明珂有些不解。 “我曾经也很喜欢,视它如珍宝。”皎皎轻声,垂下眼帘,“后来我才知晓,这铃铛脚镯是三娘为我量身定制的镣铐。我一动便有铃铛声响起,就跑不了了。” “原来是这样啊……”明珂小声,摸了摸她的手背,“对不起啊皎皎。” “没关系。”皎皎朝她莞尔一笑,“都过去了,我总算是不用被卖来卖去了。” “嗯!都过去了,往后有阿鲤哥哥疼你,我也会疼你!”明珂是个极其爽朗热心的人,毫不犹豫地将皎皎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谢谢阿珂,我也会保护你的!”皎皎弯着眼睛笑,深深觉得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好。 两个姑娘笑成一团,外头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都格外应景。 “咦,这个不是……景纵表哥的吗?”明珂兀地瞥见她袖口露出的青灰色一角,上面的竹子清晰可见。 “一眼就能认出来吗?”皎皎抽出袖中手帕,展开放在矮几上。 “是啊,我景纵表哥的小物件都是越姑姑亲手做的,绣的无外乎是青竹、荷叶。她只会绣这两样,手艺也好认。” “还好带出来了。”她缓缓道,“这是昨日景少爷给我擦鼻血用的,我琢磨着这贴身物件还是不能落入外人手里,就清洗好了想找机会还给他。烧了剪了也要让他做主的。” “嗯嗯嗯!还是皎皎心细。景纵表哥前两年就遗失了条帕子,险些被个破落户缠上。还是阿鲤哥哥看出了端倪,那帕子其实不是丢了,而是被那破落户给偷去了!”明珂说着,仔细看了看那簇立在一起的竹子,“这竹叶好像跟越姑姑的手艺不太一样。” “是我发现绣线脱了就随手补了两针。”皎皎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想照着大长公主的针法补的,可我研究了半天都没弄明白。” “原来你是为了补帕子才困成这幅样子的!”明珂恍然大悟,“你喜欢景纵表哥吗?” “不不不不是……”皎皎慌忙摆手解释,“我已身在督主府,便是大人的人,怎会喜欢别的男子?” “哦——”明珂拉着长音,“那就是喜欢阿鲤哥哥了?” “阿珂!”皎皎脸色羞红,哪里有人会这么直白的呀! “喜欢景纵表哥的小姐我倒是常见,可喜欢阿鲤哥哥的姑娘我却是头一次见。”明珂拉着皎皎的手,面容忽然有些严肃,语气也认真起来,“皎皎,我与皇兄还有阿鲤哥哥一同长大,他虽好,可终究是呃……是不完整的。你若是想报救命之恩,方式有许多种,感激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我跟你认识时间不长,远比不上阿鲤哥哥。说这些话是吃里扒外,可是我不想看见一个女孩子耽误了自己。” “我知道阿珂是为我着想。”皎皎反握住明珂的手,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我想的已经很清楚了,我就是喜欢大人。看见他就欢喜,看不见便牵肠挂肚。无论他是何人,身子如何,我都喜欢。” 明珂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就知道她每个字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说谎。她抿抿唇,有些惊讶:“那些世俗偏见你也不在乎吗?” 皎皎摇摇头:“我不在乎世俗,只在乎大人。” “皎皎……”明珂低低念了念她的名字,“阿鲤哥哥的好运气大抵都用在遇见你这件事情上了。” “我也是。”皎皎轻声,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说话间,马场已经近在咫尺。 皎皎听着不远处的阵阵马蹄声有些兴奋地撩起车帘往外看。青山绿水之中有处宽敞沙地,很大,一眼望过去都望不到边际:“阿珂,我们到了!” “等会儿带你去看小马驹!”明珂绽开笑脸,迫不及待道。 “我从不知道,马场竟能这么大。”皎皎惊奇地看向四周,瞳仁亮晶晶地闪着光。 “我第一次来时还没这么大,是后来皇兄着人扩建的。” 她与明珂去往马厩,一眼便看见了两匹头碰头挨在一起的小马。一黑一白,毛色油光锃亮,看着就知养得极为用心。 “这是我皇兄前些日子寻来的,我瞧着喜欢就要了来。”明珂神秘兮兮地趴在皎皎耳旁小声道,“我五姐缠了我好些日子我都没舍得给,估摸着那时老天爷就会知道我会遇见你,刻意让我留给你的。” “阿珂……”皎皎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的俏皮语调觉得眼眶发酸,“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陪我玩就好了嘛!”明珂佯装成长辈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皎皎要乖!” 皎皎破涕为笑,专心致志地看小马驹。 “你喜欢哪匹?”明珂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喜欢得紧。 “我……”皎皎见明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匹黑亮亮的小马,笑呵呵地指了另一匹白色的,“我喜欢这匹。” “好,那我们走吧!”明珂高高兴兴地牵上那匹黑的,抚上它的鬃毛爱不释手。 “嗯。”皎皎第一次牵马心里有些紧张。她小心翼翼地碰上缰绳,小马仰头嘶鸣了一番吓得她立刻收回手,局促不安的不知该怎么办。 明珂见身旁空空,转头瞧见皎皎还在抿着唇跟缰绳较劲,专注的仿佛连表情都在用力。 她正要回去帮帮皎皎,陡然瞥见了一身青色的景纵:“景纵表哥!” 景纵收回落在皎皎身上的视线循声望去,招了招手:“阿珂。” 这小白马性子活泼,皎皎好不容易握住缰绳牵着它还没走几步,马儿就被明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踏着蹄子跳了两下挣脱开。 皎皎:…… 景纵见她幽幽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帮她把马牵回来:“你先摸摸它,它习惯了你的气味就不会这般顽皮了。” “谢谢景少爷。”皎皎看着他,心中对他那种亲切感又逐渐升起。她听他的话,伸手抚了抚小马的头,原本有些亢奋的马儿果真逐渐安静下来,甚至还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皎皎目光流露出欣喜,试着去抓缰绳。这次它没有躲,乖乖地让她牵在手里:“真的让我牵了!” 景纵在一旁,宠溺地笑着注视她眸中点点星光想起昨日母亲的话:她真的是我的小妹吗? “对了。”皎皎拿出袖中的那方手帕递到他面前,“景少爷,手帕还你。这等贴身之物下次还是别轻易拿出来了。” 景纵接过来,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皂角香气。他朝她温柔地笑:“本在手帕上得过些教训,可昨日也不知怎的见了你就忘了。”或许这便是兄妹之间的亲情天性吧。 皎皎看着他微愣,这话若是别的男子开口定是孟浪轻浮,可从他口中说出来竟能体会到一丝如兄长般的温暖……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得猛地摇了摇头:一定是想家中哥哥了才会如此。 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原则的明珂走了过来适时添上一句为皎皎邀功:“景纵表哥,你这手帕破了还是皎皎连夜给补的呢。” “阿珂!”皎皎扁了扁唇覆在她耳边道,“我昨晚是在为了给大人绣香囊才没怎么睡的。” “啊?”明珂语塞,瞥了眼景纵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挽回,“表哥,我跟皎皎去那边看看。” 说着,拉上皎皎就跑。 皎皎回头望了望景纵缓缓叹了口气,怎么解释貌似都不大对…… 景纵低头看着帕子,果然在一片叶子上看到几针与原绣微有些差别的青色绣线。他不自觉笑了笑,格外珍惜地将手帕放入怀中。 不远处,一双凤目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玉面青黑缭绕着团团乌云。 他的猫猫对别人也是笑眯眯的。 皎皎在明珂的帮助下,已经能骑着小马慢慢走上一小圈了。她眉眼盈着笑,高兴的不禁俯身亲了亲可爱的小白马:“你真乖!” “嘶~”小马驹欢快地扬着脖子嘶叫,四条小蹄子迈得更稳了。 “皎皎。”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皎皎惊喜转头,看见那双凤眼笑得更盛:“大人!我会骑马了!” 她不敢骑得太快,又想快点到宋命身边,索性下马朝他跑了过去。 突然,皎皎被道银光晃了眼。她呆愣了一瞬,发现那闪着银光的利刃竟是直指着宋命后背的。 她来不及思考,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把人推开。空中传来两道“咻咻”冷声,白刃迎面飞来,皎皎下意识地闭上眼。 第23章 那大人的眼睛会只看我吗?…… 皎皎手心发凉,正等待着冰冷刺入皮肉的疼痛时突然被人紧紧抱住转了一圈,下一刻就听见暗器掉落在地的叮铃清脆声。 “你不要命了是吗!” 男人满是怒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睁开眼,自己安安稳稳地在他怀里,被护得严严实实。 皎皎抬头,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慌乱,呼吸因紧张变得急促。 “我想保护大人。”她声音细微,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说话声开始发抖,裹挟着淡淡哭腔,“大人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皎皎说着就想挣脱开,却不料面前的男人什么都没说,扣上她的后脑把她轻轻按在怀里抱得更紧。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宋命默了许久低声,脑海中一直回旋着怀中纤弱少女如蹁跹落蝶般的身影。柔弱,却坚定不移。 皎皎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心里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 宋命双臂不自觉收紧,第一次有了被人放在心尖上保护的滋味。 “没受伤。” 微哑的声音侵入耳中,带着股温热气息掠在她身上泛起一阵酥麻。 皎皎偷偷红了脸,软甜声音闷在他的胸口:“没受伤就好。” “下次不许这般莽撞了。”宋命终是把人松开,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蹭得有些纷乱的碎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能躲得开。” 皎皎抿了抿唇,有些自己的固执和坚持:“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每次都能躲得开。我不能拿我最宝贵的东西赌。” 宋命笑笑,摇头纠正:“你最宝贵的,永远都是你的性命。” “不,是你!”皎皎罕见地反驳了他的话,“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是你于血泊之中给我温暖,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那个晚上了。” 宋命看着亮闪闪如宝石似的眸子,心弦缓缓颤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裂开一道缝隙,死气沉沉的心脏开始有了鲜活的迹象。 “你那晚……” 皎皎见他眸光微沉,朝他扬起一个明媚无比的笑脸:“那晚我想,若是逃不掉就跳湖,干干净净地死。” 宋命垂眸注视着她的笑脸,皱了皱眉觉得胸腔某处好似疼了一瞬。像是插上根尖锐的针又缓慢拔出,扯出红肉,丝丝拉拉的疼。 “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嗯,不会了,我有大人了。”皎皎不想让他担心,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想学骑马是吗?我教你。”宋命望了望她身后的小马驹,牵着她走了过去。 刚动步子,初一便适时上前禀报:“禀督主,刺客服毒自尽了。” “那暗器边缘泛红光,是黎国独有的朱铁。”宋命冷眸嗤笑,“但黎国再蠢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去查查西鞑最近有何异动。” 皎皎仰头看向身边神色认真的男人,黑亮的眼睛眨啊眨,飘出了几颗小星星:大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好看! “阿珂,我们去……”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青色身影陡然冲至自己面前,紧张兮兮地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打量个遍:“听说遇见刺客,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可吓着了?” 皎皎茫然地看着景纵突如其来的关心抱着宋命的手臂往他身后缩了缩,但仍是开口答了:“没受伤,一切都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景纵松了口气,瞥了眼被皎皎抓着的那条精壮手臂有些看不顺眼。 “不知景少爷何时对我督主府的姑娘感兴趣了。”宋命冷声,眉宇间氤氲着一团黑气。 “你府上的也不见得就是你的。”景纵见皎皎十分亲近宋命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那你说说是谁的?”宋命被恬不知耻的景纵气笑了两声。 “是我……”小妹二字差点脱口而出,景纵及时停下。母亲反复叮嘱过,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不可透露出去。 宋命慢慢悠悠地将刀柄放置在景纵肩膀上威胁似的点了点,狭长眼眸微挑:“她是我的。” 说罢,收回目光勾唇一笑,看向皎皎时面容晴朗:“走,教你骑马。” “嗯!”皎皎弯着眉眼点头,不禁悄悄回眸看了看脸色憋得发白的景纵,心里竟隐隐有些难过。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气息,她脊背一麻立刻转了过来。 “你的眼睛只能看我,要乖哦。” 皎皎心尖颤抖,总觉得他应该还有半句话没说,比如“再看别人就会把你眼睛挖出来”…… 他语气阴冷,可她抬头看过去时,他面上却仍是温和如春风的笑意。 皎皎步子渐渐变缓,几欲停下。 “怎么了?” 她扬头,看着宋命忍不住道:“那大人的眼睛会只看我吗?” 宋命不由自主地站定,低头凝视那双极其漂亮的水杏眼。他皱着眉,似是在思考。 身旁的人沉默许久,就在皎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听见了一声沉沉的“会”。 沉寂下去的心脏又陡然被人拉着升起,她不禁挑起唇角,盈盈笑脸灿若春花。 皎皎笑着朝明珂走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高高兴兴:“阿珂,咱们去骑马吧!” 明珂瞥了眼宋命连连摆手:“我就不跟你们掺和了,怪多余的。我去找景纵表哥。” 说完,骑上马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皎皎回头看着跑远了的明珂,宋命已经踱到她身边:“小马无趣,骑我的。”他将马场侍从召来吩咐道,“去将我的踏云牵来。” “是。” 不久,皎皎就看见侍从牵了匹毛色泛着浅金光芒的高头大马走来。 那骏马体态优美、肌肉线条流畅如行云,毛发更是如绸缎一般闪着珍珠光泽。 “这……”皎皎看得呆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马。” “踏云很通人性。”宋命扶着她的腰直接将人送上马。 皎皎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吓得忙紧紧抓住缰绳。 马场侍从看得目瞪口呆,不光是他,周围有牵着马的名门贵族们都不禁停了下来:宋督主竟让旁人骑上踏云! “别怕,我牵着踏云带你走一圈。”宋命牵着缰绳,见她有些怕走得极为缓慢。 皎皎扶着马鞍,低头看着宋命。他认真地牵着马,小心为她避开石头坎坷,还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她的表情。若是怕了便会温言安慰几句,然后走得更慢。 一炷香能走完的圈子,他愣是硬生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皎皎面上扬着笑,一对眸子如浸在星河之中,沾染了星星点点的夺目光彩。 不出半日,杀人不眨眼的玉面修罗宋督主温温柔柔地为女子牵马游逛了整日的事情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 明珂与景纵先她一步走了,回去的路上,马车内只有宋命与皎皎。 皎皎满眼是笑,虽没出声,但宋命瞧着也不自觉地想笑。 “你很高兴?” 她转眸看他,点点头:“嗯,很高兴!” “如此喜欢骑马,你若是想,可日日都去马场。我如果不在,就去找六公主。拿督主府的牌子往宫里递即可。”宋命将盛着奶油樱桃糕的碟子推到她面前。 皎皎盯了那碟红白相间的点心盯了良久,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是因为大人在,我才这么开心的。” 少女糯糯的话语飘至耳边,宋命觉得这声音都好似带了丝奶油樱桃糕的酸甜奶香,勾着人想大快朵颐。 马车骤然颠簸,皎皎没坐稳身子兀地向前倾倒:“大人……” 她下意识地唤了宋命,下一刻就被人揽入怀中护紧,鼻尖清冽香气悠悠荡荡侵入脑海。 宋命抱着软香玉,翠竹般修长的手暴起青筋,向来冷静自持的人竟觉得心跳悄然漏了几拍。 少女的软甜混着樱桃糕的味道浸入他的呼吸,他鬼使神差低头,埋进她脖颈中轻轻嗅了嗅:“你好甜。” “大人……”惊惧过后,皎皎被宋命的举措弄的满面羞红。她躲了躲,可抓着他衣襟的手却是攥得越紧。 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两人之间近的甚至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皎皎被灼得面红耳赤。 马车恢复平稳,宋命仍未松开手。 皎皎面颊一片红晕,开始控制不住心中欢喜:“大人,好像不颠了……” 迷蒙凤目渐渐恢复清明,宋命陡然回过神来把人松开坐好,又是以往端正挺直的样子。 皎皎没有坐回侧面,反而是顺势坐在他身旁。她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扑在鼻尖的奶甜味道倏然抽离,人虽然就坐在他身边,可那让人迷醉的气息却远了不少。仿若刚才都只是幻境一场,他并未将那温香软玉揽入怀中。 马车疾驰,皎皎偷偷看了他一路。每看一眼都会控制不住的脸红心跳。 殊不知,那端坐着的男人,每逢瞥见她那小心翼翼带着些小俏皮的目光时,眼中的光彩就会盛一分。 * 夜里,皎皎借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香囊。 “姑娘歇歇吧,仔细累着了眼睛。”尤妈妈端了盏菊花茶行至她身边,少女神情认真,眉心的红痣在灯下更是潋滟惑人。 “这是什么茶?好甜啊……”皎皎想起回来路上宋命抱着她说的那句“你好甜”,不禁顿了顿,两腮悄悄爬上两朵红云。 “怕姑娘晚上喝了茶不好入睡,便只放了两朵菊花、蜂蜜以及若干果脯。”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有股果子的酸甜清香。”皎皎端起茶杯尝了尝,果香花香相得益彰,很是清爽,“真好喝,谢谢尤妈妈。” 尤妈妈闻言眉梢爬上笑意,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主子,却从未见过皎皎这样将夸奖与谢谢挂在嘴边上的。为她做事,只觉得舒坦窝心。 “姑娘明日再绣罢,夜深了。”她瞧了瞧天色劝道。 皎皎摇摇头,对着尤妈妈浅浅弯弯眼睛,熬的眼白有些泛红:“我想明日就送给大人,妈妈您快去睡吧,我只差一点点了,不用陪我。” “奴婢再陪您一会儿。”尤妈妈笑得慈爱,软和脾气好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 皎皎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手上动作加快:“好。”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皎皎收好尾针将缝完的香囊放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番:“妈妈,您看行吗?” 尤妈妈凑过去看了看夸赞道:“姑娘这手艺当真算得上是顶尖的了。” “妈妈说好,那便是好。”皎皎将香囊放入针线筐内,摆得端正,“您快去睡吧。” 她说着,登登两步上了床:“我已经躺下了,您不用惦记了。” “好,姑娘快睡。”尤妈妈收了茶盏退出去,笑着摇摇头:还是个孩子呢。 皎皎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倾泻满室的灯光。自从大人知道她怕黑开始,她的院子一直都是彻夜长明。 她抱着被角缓缓合上眼,熬了两夜乏得很,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宋命站在濯月轩的院子里,凝眸看着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子。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过来时,仍觉得莫名。 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加之正是夜深人静之时,他甚至能听见皎皎浅浅的呼吸声。 “大人……” 微小的呓语声响起,宋命心念一动抬步走了进去。 “大人你好香……” 床上少女睡得正熟,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笑得娇憨可爱。 宋命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抚了抚她额头,缓缓描摹着她的眉眼轮廓。 “你怎么敢一点点走近我的…...” * 翌日,皎皎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她掀开被子蹭地坐起,带起的一阵微风中隐隐有种熟悉的清冽味道。 “大人来过吗?”皎皎想仔细辨别一番,那味道已经悄然消散。 “却儿?却儿!”她一边下床一边唤却儿。 “姑娘您醒了?”却儿匆匆进来,见皎皎一脸焦急,“姑娘怎么了?” “什么时辰了?大人在府里吗?” 却儿命人端水进来,有条不紊道:“现下午时刚过一刻,主子一大早就出去了,我方才听尤妈妈和陈伯说话,说是下午回来。” 皎皎松了口气:“那还来得及。”她慢了下来,看了眼静静躺在针线筐里的银色缎面香囊心中欢喜又忐忑不定:不知大人会不会喜欢,可就是想早些送到他手里。 午饭过后,皎皎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内,想了想拿着香囊出了门:“我去园子里逛逛。” 尤妈妈与却儿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她是想要去等主子,便识趣儿地没跟过去。 皎皎去了宋命回院子的毕经之路,左右看了看,躲在不远处的假山中。她想偷偷出现,看见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的慌乱样子。 女儿家的小心思就是这般,幼稚的有些可爱。 正是午时,假山中虽阴凉但也抵挡不住热辣暑气。 她蹲在假山后面等了许久,直到太阳逐渐西斜,皎皎也没能见到自己期盼的那个身影。 她手托腮,眼尾耷拉着,像是只垂了耳朵的小兔,整个人都是蔫巴巴的。 皎皎叹了口气,心中由兴奋期待转成空落落的: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看了看天色,扶着山石起身准备回去,却忽然看见了那个自己在梦中描摹勾勒了许多遍的身影。 他今日穿了件黑色锦衣,金色蟒纹被衬得凌厉。 男人愈走愈近,皎皎慌忙又蹲了回去。心跳如雷,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又快速低下。 宋命耳朵微动,听见了那极其细小的铃铛声。他寻声望去,只见假山巨石边露出女子发髻的两个小“耳朵”,怯生生的模样像极了兔子。 他停下脚步看了会,忽而一笑,凤目波光流转,冰雪消融:藏都藏不好。 皎皎许久未听见声音小心翼翼抬头往外望了望,却陡然发觉他在那静静地看着她,负手而立,眸中带笑。 忽然被人抓了个正着,小姑娘有些沮丧地喃喃:“大人早就发现我了啊……” 宋命瞧着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走了过去:“实在是你太笨。” 皎皎扁了扁唇,开始无意识地向他撒娇:“是大人目光如炬,才不是我笨!” 宋命微垂着眸,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呐!”皎皎将攥了许久的香囊放在他手中,“喜欢吗?” 宋命轻轻摩挲着手上银色的香囊,针脚细密,上面除了一弯月亮什么都没绣。 “这是我送你的月亮。”皎皎笑意盈盈地道,又轻声补上一句,“希望大人看见它就能想起我。” “好。”宋命缓缓应下,伸手把人从假山后扶了出来。他目光扫过她额上的细小的汗珠,“等了多久?” “没多久。”皎皎没说实话。 宋命微微眯眸,知道她没说真话也没拆穿:“我晚上还没用饭,陪我?” “好!”皎皎毫不犹豫,心中觉得宋命好像对她越来越好:大人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了呢! 两人正要走,兀地见尤妈妈匆匆走来:“姑娘,您母亲来了。” “阿娘?”皎皎仰头看了看宋命,有些舍不得。 “是出了什么事?”宋命甚少见到尤妈妈匆忙的样子,开口问了一句。 “奴婢也不知,只是瞧着姑娘母亲好似哭过了,许是遇上了难事。” 皎皎听了着急,宋命看了看她安慰道:“莫慌,你先去见见,若真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谢谢大人。”皎皎跟着尤妈妈离开,脚步急促。 好不容易回了濯月轩,她已出了一身薄汗。 “阿娘,怎么……”皎皎气喘吁吁跑进花厅,看见厅中之人时有些错愕,焦灼的心微微冷却。 只见于氏坐在那,十分耐心地哄着怀里哭闹着的女童。 第24章 这画上之人竟与她像了个九…… 于氏看见皎皎忙把怀中女童放下,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裙道:“快,叫长姐。” “长姐……”女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不情不愿地叫了句长姐。 皎皎抿了抿唇,心情复杂地轻轻应了一声,坐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方才跑得急,现在坐下来才发觉喉咙好似冒着火。 “皎皎。”于氏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知她看见自己把小女儿带来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可是……她叹了一口气,想起家里那团乱麻恨不能一头扎进河里。 “怎么了阿娘?”皎皎放下茶杯开口问道,觉得自己的小脾气实在是没有缘由。再如何那也是阿爹做的事情,与她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她脸色也晴了几分。 “我想、想……”于氏犹豫了许久,可还是张不开口。 “出什么事了?”皎皎见她一脸为难,眼睛也是红肿才哭过的样子,开口追问道。 “皎皎,阿娘本不应该打扰你,可眼下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氏眼中涌出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家里铺子赚的钱本是够全家花销的,但你阿爹迷上了赌/钱,全部积蓄都扔在了赌坊里不说,还欠了许多银子。日日都有人来讨债,从早到晚都不得安生。” 皎皎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低着头道:“我早就已经没有阿爹了。” “我知道我知道。”于氏连忙摆摆手,“你这两次肯见我完全是念着我,你是好孩子,是何广祝那该死的畜牲对不起你……” “阿娘!你怎么骂阿爹!”女童抱着臂膀不满。 “宛宛不许插嘴。”于氏斥责,何宛宛被凶了一句,更是怒视皎皎,认为阿娘是见了她就不喜欢自己了。 “好了阿娘,别在宛宛面前说这些。”皎皎随手拿了碟点心递给她,笑着哄道,“吃些点心,很甜的!” 何宛宛嗅着香甜,想接过又惦记着生气,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皎皎愣了愣,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碟子放了回去。 “被她阿爹惯坏了。”于氏叹气,这是让她最担心的事情,何广祝处处惯着她,也不教好的。何宛宛从小耳濡目染,天天将“宁做富贵妾,不做寒门妻”挂在嘴边。 “我这次来不是想让你帮家里还债,是想……想让你帮我照顾宛宛一阵子。” “啊?”皎皎惊讶,完全没料到。 “催债的说,再不把钱还上,就要把宛宛卖进花楼。”于氏急急道,“最多半个月,我回去就把店盘出去还债。” “被卖去花楼有什么不好的?像长姐这般攀附上个大官岂不是荣华富贵一辈子?”何宛宛朗声道,稚气童声说着这种话,让人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皎皎惊的脑子发懵,瞪圆了眼睛看向于氏:“这孩子……谁教她的?” “还能有谁?”于氏摇了摇头,又叹口气,背更佝偻了几分。 皎皎了然,暗自摇摇头:哪里有这么教孩子的…… 室内静默无声,皎皎考虑了许久心中其实不想留,可看见阿娘已经斑白了的鬓发又忍不住心软。 就最后一次吧。 “我先派人去问问大人。”皎皎轻声道,旋即叫来了尤妈妈劳烦她跑一趟。 何宛宛见她对一个老妈子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的,鄙夷地轻嗤一声:“一个下人,客气个什么劲儿!” “何宛宛!”皎皎脾气再好也不禁沉下脸来,“我本不想留你,全是不想让阿娘操心才答应。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现下就走罢。” 何宛宛被皎皎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连在家中哭闹惯了的小性子都忘了使,只怔怔地看着她。 倒也还算好吓唬。 皎皎板起脸来,语气严肃:“若是想留在这就要谨言慎行,你在家里的那套在我这通通不管用。东厂宋督主听说过吗?” 何宛宛傻愣愣地点点头。 “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在东厂跟死人作伴。”皎皎见她扁着嘴巴好似要哭,又放缓了声音,“但你若是听话,我这里自然也有好东西给你。” 何宛宛点点头,忍住了哭。 小孩子再如何顽劣,只要肯想法子就能治得了。最惹人厌的当属那些孩子不作为的长辈,何广祝便是这种长辈。 皎皎想起何广祝,轻轻摇头。她与他的父女情分早就断了,何广祝下场如何她都不想管,只是心疼阿娘还要跟他受苦。 于氏在一旁看着大女儿管教小女儿,识趣的没有插嘴。她拭去眼角泪珠,觉得眼前这幅场景格外温馨。 “姑娘,主子说一切随您心意,不必再知会他,您做主就好。”尤妈妈知道宋命有意为她撑腰,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正好熟悉熟悉中馈庶务。” 皎皎弯着眸子笑,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宋命说这些话时是怎样的神情:大人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于氏听了这话惊讶,一时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那半月之后。阿娘记得来接她。”皎皎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看在阿娘的面子上帮他们。 “好好好!”于氏连连点头,握住皎皎的手感激得痛哭流涕。她抬眸看向一边好奇打量着四周、满脸羡慕的何宛宛严厉道,“在这要听长姐的话,半个月后阿娘就来接你。” “嗯嗯嗯,阿娘你走吧,不用担心我。”何宛宛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看的皎皎也不禁叹气。 皎皎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于氏渐渐走远。阿娘的背已经不直了,微微弓着,腿脚似乎也有些不灵便。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湿润潮气。 “姑娘若是心疼家里人,大可以去找主子帮忙。” 皎皎摇摇头:“唾手可得的是不会被人珍惜的。或许也是我有私心,总想让他得些教训。以后如何全靠他自己,我总不能帮一辈子。” “况且,我不想做个有求必应的活菩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皎皎回到濯月轩,命人将何宛宛安置在厢房,打发了人陪她用饭。折腾了一顿已到了傍晚,她心烦意乱,展开张宣纸努力静下心来,拿起笔无意识地勾勒。 等她再回过神来,一个身穿银色铠甲骑马而来的男人跃然于纸上。皎皎看着画,仿佛他就在自己面前,深如墨渊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满是安全感,她梦呓般低低呢喃:“大人……” “在作画?”清冷男声陡然在屋中响起,皎皎吓了个战栗。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宋命已经走到桌前盯着那画看了两眼。 皎皎脸色通红忙伸手去遮挡,可好似已经无济于事。 “像我。”宋命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意,“喜欢画画?” “嗯。”皎皎把画翻到背面松了口气,点点头,“我小时候原本也不喜欢,后来见着先生摹的《千里江山图》就一发不可收了。” 宋命看她眸中满是憧憬艳羡,缓缓道:“我那有《千里江山图》的真迹。” “真的!”皎皎心中激动,一把抱住宋命手臂惊喜地仰头看他。 “真的。”宋命轻笑,“就放在我书房,你想看就自己过去看罢。” “书房?”皎皎听了一愣,“不是说不能进吗?” “你可以。”面前的人笑得欣喜,他瞧了也觉得高兴。 皎皎忍不住笑,确定了自己在大人心中是有些特别的。 “我等会儿要出去办事,明日晚上才回。”宋命抚了抚她的头发,摸猫儿似的,“别像今天这样傻等了。” 皎皎顿了顿:“大人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嗯。”宋命点头,“我走了。” 男人来去皆是匆匆,还没等皎皎回过神来,宋命已经走了出去。 脑海中陡然回忆起马场上的刺客,她抬步追了上去:“大人!” 宋命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还有事?” 皎皎摇摇头,走上前轻轻抱了抱他:“大人要注意安全。” “好。”他应下,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的背影,眉间眼底都是数不尽的笑意。 * 第二日艳阳高照,皎皎坐在榻上看书。何宛宛目前算得上乖巧,除了晨起时以自己乖乖听话为由向她讨了个银镯子外一直安安静静地在屋里坐着。 她放下书揉了揉眉心,眸子不由自主地朝桌上的画看去。 皎皎心念微动,想起昨日宋命提起的《千里江山图》真迹。一想到自己一直向往的东西就近在咫尺,她就忍不住心上痒痒。 她起身,终是没忍住往宋命书房走去。 皎皎一路畅通无阻,许是宋命吩咐过了并未有人来拦她。书房是个单独的院落,院中没有花草,只有冷硬的灰色砖石。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环视四周没有她想象中的死气沉沉,反而十分清隽雅致。 皎皎不知画放在哪,正无从下手忽地瞧见院门外有个婢女将手中的盆放下,浣洗抹布擦着院门。她走出去唤了一声,那婢女瞧见她之后连忙行礼:“姑娘。” “你是大人书房里的婢女?可知晓大人的画都放在哪里?” “奴婢只负责清扫院门这小片地方,从未进去过,书房平日里都是主子自己亲自收拾的。奴婢也不知道主子的画都放在哪。” “原来是这样。”皎皎转身回去四处看了看,哪里都不像有画轴的样子。 如此珍贵的名画应当不放在明面上。她思考一番,踱着步子走到桌边。 皎皎扫了一眼桌面,上面只有文房四宝以及一摞公文。 抽屉里? 她回忆着《千里江山图》的尺寸大致看了看,也只有最下层的抽屉放得下。 皎皎拉开抽屉,一幅丹青美人图缓缓映入眼帘。 美人臻首娥眉,巧笑倩兮。 除了眉心空空没有一颗红痣,这画上之人竟与她像了个九成九。 第25章 肥肥章~ 这不是她……宋命心细如发, 若是画她定不会忘了她眉心的痣。 阳光点点洒下光斑,画上美人蒙上一层浅金光芒,皎皎红着眼眶, 只觉得那美刺的眼睛生疼。 她合上抽屉,五脏六腑似是搅碎了揉在一起, 淡淡的血腥气涌上心头。 皎皎跌跌撞撞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直到笼上阳光才感到身上有了丝热气。她就站在院子里,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 原来我是个替身…… 大人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特别,都源自于我像她…… 我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为我像她…… 皎皎宛如丢了魂, 浑浑噩噩地往回走。木偶一般,除了通红的眼睛和止不住的泪水之外, 毫无生气。 “呀!这是怎么了?”尤妈妈与却儿正在商讨着院子里再种些什么花、新添的琉璃灯笼挂在哪。陡然瞥见魂不守舍的皎皎立马跑了过去。 往日里灵动的眸子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木门,她生涩地转了转, 有些干涸的眼眶瞬间盈满了泪水汩汩流下。 “我……”皎皎忽一出声,那声音沙哑的不像她, “我好疼啊……” “疼?哪儿疼?是摔了还是怎么了?却儿快去请大夫……不对不对, 拿着名帖去请太医!”尤妈妈从未见过皎皎哭成这幅模样,就是上回见了阿娘都不曾这样。 “没有……”皎皎拉住却儿拼命地摇头, 哽咽着语无伦次, “没摔……是这、这……这里疼……” 皎皎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哭得失声。扑倒在尤妈妈身上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般泣不成声。 尤妈妈一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一边询问似的看了眼却儿。 却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知哭了多久, 皎皎只觉得眼睛干涩再也哭不出来。眼皮肿得沉重,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进到屋里来的。 “快给姑娘敷敷眼睛。”尤妈妈见她哭势渐小,忙命却儿将冰帕子拿来。 眼上一黑,传来一阵冰凉。她知道是却儿在为她敷眼睛。皎皎一动不动的任由她们摆弄, 脑海中全是那幅画。 她只看了一眼,可画上女子的眉眼、轮廓,甚至衣衫的褶皱,现在想来都是十分清晰。 眉尖轻颤,眼眶又涌起许多温热湿润来。 尤妈妈与却儿对视了一眼,看着她眼角又缓缓淌下泪水皆是轻轻叹了口气。担心,却也不敢问。 “什么时辰了?”皎皎终是说了句话,声音沉沉,带着浓重的哭腔。 “已经辰时三刻了。”尤妈妈轻言轻语,“姑娘还没用饭,是等主子回来一起吃吗?” 皎皎听见她提起宋命,搭在床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她摇头,声音哽咽:“我不想吃。” 尤妈妈想再劝一句,床上的人已经翻身朝里侧躺去:“妈妈,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行吗?” “那姑娘要是有事就唤一声。” “嗯……”皎皎轻轻应下,微音止不住地打着颤,“今日的事别跟别人提起,尤其是对大人。” “好,姑娘您歇着。” 尤妈妈对却儿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皎皎听见关门地声音,摘下却儿覆在她眼上的帕子攥在手心。她缓缓弓了身子抱住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胸口绵延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我又什么都没有了…… * 宋命一手拿刀,一手提着食盒下了马车。他走了一路,经过昨日皎皎躲着的那座假山时,仿佛看见了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 晚风拂过,面前少女烟消云散,假山处空空如也,他看着莫名皱眉。 半晌,他摇头轻笑。明明昨日告诉了她不要傻等,如今不习惯的倒是他了。 宋命又看了一眼,往濯月轩走去,从食盒内散发的清甜漾了一路。 “主子?”尤妈妈吩咐人挂上灯,转头就看见宋命站在院中的树下,静静地看向皎皎房间的窗。 “姑娘呢?” “在房里躺着。”尤妈妈并未提及下午的事情,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好插嘴,生怕会误了两人。反正姑娘那眼睛红肿未消,主子一看便知是哭过的。 “嗯。”宋命淡声,忽闻房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小的恹恹啜泣。他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推门进去。 皎皎听见开门声,还嗅到了一股香甜的点心气味。她还当时是尤妈妈来劝她吃些东西,哽着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尤妈妈……我、我不饿……” “怎么哭了。” 宋命三两步走了过去,透过一层轻纱床帐,少女弓身抱着自己缩成小猫的样子影影绰绰,能清晰地看见她肩膀微微颤动。 皎皎被那道熟悉的冷冽声音吓得一惊,忙抹了把泪水往里侧挪了挪将自己抱得更紧:“没、没哭。” “皎皎,莫要骗我。”宋命手背青筋攒动,一把掀开床帐倾身把人翻过迫使她看着自己。 少女满脸泪痕,眼睛鼻尖甚至连眉尾都带着抹红。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他俯视着她,额上青筋凸起,宋命极力遏制中心中怒意,声音尽量放缓:“何人欺负了你。” 皎皎隔着朦胧泪水看他,一想到那张画像、想到他画那画像时细细勾勒描摹的温柔神情时,就控制不住地哭得更凶。 宋命一愣,以为是自己行为粗暴吓着了她,敛声屏气地轻轻抚了抚她哭得被汗湿了的额发:“对不起,吓着你了。” 男人温言软语,皎皎听了只觉得刺耳。这些温柔耐心都应该是另一个人的…… 她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 宋命脑仁发颤,不知她究竟怎么了,怎样哄都不管用。他有些烦躁,翻身坐了下来,手一直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眼睛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水。许是哭得狠了,眼珠都胀得有些疼。 “不哭了?”宋命终于见她停了下来,坐近了几分。 “嗯……”皎皎应了一句,眼睛不舒服想抬手揉揉,却不想刚揉了一些就觉得眼珠涩得生疼,一片酸胀。 “尤妈妈,冰帕子。”宋命吩咐道,片刻,尤妈妈就端着冰帕子进来。 她看了眼皎皎,心中轻叹:怎的又哭了一场?也不知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尤妈妈正要拿冰帕子给她敷上,回过神的时候宋命已经拿了条帕子细细为皎皎擦着脸:“这不用你,下去罢。” “是。”她担忧地看了看皎皎,只希望主子能劝好她。 皎皎见尤妈妈走了出去,偏头躲开伸手要去拿宋命手中的手帕:“我自己来。” “别动。” 男人黑着脸皱眉,皎皎坚持了一下他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得作罢。 他动作很轻很仔细,擦到她眼睛周围时恨不能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皎皎控制不住地看他,心中酸涩止不住地往外冒,要将她淹得喘不过气来。 大人对待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想着,她笑自己傻气。连画像都是珍藏着的,她这个替身也说得上是备受宠爱,若是本尊在这,他大抵应该是如珠如玉似的对待吧?像是虔诚信徒供奉神明那般。 可是……皎皎轻蹙了下眉尖儿:他就是我心目中的神明啊…… “你究竟为何哭?” 皎皎闻言,半晌不说话,她不知该如何说。 宋命见她沉默,取了条冰帕子覆在她眼上:“若是不好对我说,就当我不存在。” 皎皎手指微微收紧,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要说我是因为看见了那幅画吗?微妙的窗户纸就此捅破,我还能……日日见到他吗? 她咬着唇,思索了良久没说实话:“我想阿娘了。” “只是想阿娘了?”宋命挑眉,不大信。 “嗯,只是想阿娘了。”皎皎抿了抿唇,想起自己昨日气喘吁吁赶回来时看见的一幅母女天伦满是温情的画面,自己就像是个多余的人。 她缓了缓,轻声道:“我早就知道阿娘生了小女儿,可亲眼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就觉得难过。” 皎皎顿了顿,半遮半掩地说了句真话:“我嫉妒,嫉妒得睡不着。” 宋命半信半疑,可她后半句话说得实在是情真意切,好像也没什么纰漏。 “你若是想见,可随时去见她。”他抚了抚她的额头,语速极缓。 “好。”皎皎点点头,覆在眼上的帕子缓缓滑落,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命眸中隐约的小心翼翼。 “大人你……”画像的事几欲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她及时闭了嘴。 这样的日子,她想多一天、多两天、再多好多天……若是说了,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宋命仍然十分耐心。 “只是想问问你用饭了没有。”皎皎轻声,坐起身来低着眸子看着自己的膝盖。 “没。”宋命没说想回来与她一起吃,只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陪我用一些?” “好。”皎皎点点头,哭了一下午身上没什么力气,只得缓慢的一点点往床边挪。 宋命吩咐人准备饭菜,再回头时就见她晃晃悠悠地扶着床边的雕花栏杆。 “小心!” 皎皎腿软,刚松开栏杆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 男人反应极快,一个健步上前把人捞进怀里。 皎皎垂眸,若是昨日的自己,现下定是脸红心跳羞的不像样子。可现在,她只觉得心思复杂。 樱桃踱着步子走进来,慢悠悠走到宋命面前朝他龇着牙炸毛,凶巴巴地喵呜了一声。 皎皎看着被自己养圆了的小猫虎头虎脑地凶着宋命,可可爱爱的样子憨态可掬,逗的她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宋命莫名其妙地看着炸毛将自己炸成两倍大的一团毛球,随手将床边上的小玩偶扔给它。 皎皎坐在桌边,婢女们一言不发地摆饭。她不想自己红肿的眼睛被人瞧见,抬手拄着额头微微侧身低了下去,赫然瞧见他挂在腰间的那枚银色香囊。 他今日穿了一身同夜幕相同的墨蓝色,那香囊上的小小月亮好似躺在刚暗下不久的夜空之中。这身衣裳,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我会日日带着它,如你所说,看见它也会想起你。”宋命见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挂着的香囊,缓缓道。 皎皎没说话,也不知该如何说,索性闷声喝了口茶。 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不沾水还不觉得,唇舌甫一碰到水便本能地将那半杯凉茶喝得一干二净。 “姑娘,仔细喝了肚子疼。”尤妈妈瞧见立刻放下手中东西走了过来,忙为她盛了碗热汤,“姑娘吃口糕饼再将这汤喝了。” “嗯,谢谢尤妈妈。”皎皎看着满桌山珍佳肴没什么胃口,动了动筷子又默默放下。 “这是北顺楼新研制出来的糕点,叫橙饼。”宋命把提回来的食盒打开,一股酸甜的清香味飘出,就连盛菜进来的婢女都不禁偷偷侧目瞧了两眼。 那点心小小一个,圆圆的只有一寸大小,表面微黄泛着橘色。 皎皎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闻着满屋的香气竟觉得有些反胃恶心。 或许是喝凉茶时喝得急了,激着了肠胃。吃些东西压一压可能就好了。 她伸手拈起一块橙饼咬了一小口,饼皮宣软,内里是橙子果肉加了蜂蜜熬制的馅料。酸甜爽口,很开胃的味道。 皎皎又咬了一口,胃部的翻腾感袭来。她暗道不好,急急起身捂着唇趴在门边呕了出来。 宋命脸色一变走过去扶着皎皎疾声道:“去请太医,要太医院的常院判。” “是是是。”尤妈妈忙派了人去,端过一杯温水候在皎皎身边让她漱口用。 皎皎吐的脱力,浑身打着颤。 宋命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掀开被子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可是冷了?” “嗯,冷。”皎皎点头,难受的脑子晕晕涨涨,“大人,你会一直对我好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我扔下。” 宋命看着被子下的人,尽管掩着,他也能看清楚她纤弱的轮廓,小小一个,像只离了母猫的小奶猫。 他不禁就想到了那场宫变之后,自己被人找回宫时的场景。夜夜噩梦饱受折磨,患得患失,怕自己再被留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 “我会一直对你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宋命抚着她的额头,有些烫手。 皎皎烧得稀里糊涂,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清楚他答了什么,耳边嗡嗡作响,她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皎皎?”宋命看见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忽然就有一丝慌张,“太医怎么还没来。” “来去总要些时辰。”尤妈妈见皎皎虽有些难受,但呼吸却是平稳的出声安抚道,“姑娘是睡过去了。往日午后总要小憩半个时辰的,今日也没睡得成。” “明日让她阿娘入府陪陪她罢。”宋命皱眉,偏头为她掖了掖被角。 尤妈妈闻言不禁愕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皎皎,恍然明白她对主子说是因为想娘才哭的。 她既然如此说了,尤妈妈也不便插嘴,只应了一声。 常院判来时已是一炷香以后,他甫一进门就瞧见宋命一张黑脸也不敢耽搁,连口气都没喘就药童拿出脉枕丝线,正要请婢女为床上女子系上就见一旁坐着的人将他手里的丝线扔回药箱。 “这不是在宫里,脉怎么把得准怎么来。”宋命见多了那些功夫不到家的太医向贵人卖弄悬丝诊脉却耽误人病情的事,虽知晓常院判医术了得也没办法放下心。 常院判点头,取了丝帕覆在皎皎手腕上细细地诊脉。 片刻,他睁开眼睛道:“这位姑娘是心情郁结导致的肠胃失调,吃几副药调理几天就没有大碍了。” “那为何会发热?”宋命不放心,追问道。 常院判打量了眼皎皎红肿的双眼,心中暗道做督主府的女人着实艰难,哭着引了邪风侵体,可不就发热了? 他收起脉枕字斟句酌:“肠胃不适引起的发热也是有的,我给开张方子,生冷食物切不可碰了。” “好。”宋命让人把常院判带下去开方抓药,看着床上人睡梦中都在皱眉不安,起身走了出去。 “初一。”他唤了一声。 “属下在。” “姑娘家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是何广祝欠了五百两赌债,听说利滚利已经滚到了一千多两,讨债的人堵在何家的铺子,片刻不得安宁。” 宋命沉吟片刻,开口道:“去将银子还了。” “是。”初一抱拳躬身,整要走听见宋命又把他叫住。 “等等。帮他还可以,但要拿铺子抵押,抵押书上写皎皎名字即可。” “是。” 宋命站在夜色中,眼底闪过一抹暗芒:那铺子,本就应该是她的东西。 * 皎皎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她睁开眼费力撑起身子坐起。 尤妈妈端水进来恰巧看见她已经醒了,笑着走过去总算是松了口气:“姑娘可把主子吓坏了,他昨夜守您守到了子时。” 皎皎晃了晃沉沉的头,不禁看着尤妈妈问道:“妈妈,您跟着大人有将近二十年了吧?” “是,主子算得上是我看着长大的。”尤妈妈递给她一杯温水让她暖暖肠胃。 “大人他……真的从未有过其他女子?”皎皎捧着杯,缓缓问道。 “从未,也没见过他对什么女子多看一眼的。”尤妈妈看了她一眼,“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皎皎低头喝水,不在言语。 尤妈妈看着她,想起昨晚皎皎迷迷糊糊时问宋命的话:“姑娘可还记得您昨晚烧得有些糊涂时都跟主子说了些什么?” “我都说了什么?”皎皎闻言,生怕自己将画像之事说了出来惊诧地直起身子,杯中水跟着摇摇晃晃洒了出来些许。 “您问主子会不会一直对您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您扔下。”尤妈妈擦了擦锦被上的水渍,“姑娘可记得主子是怎么答的?” 皎皎呆愣地摇摇头:“不记得。” “主子说会一直对你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看着被子上的洒金丁香:不知她出现在大人面前时,他会不会如他说过的话一样待我如从前。 尤妈妈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没有想象中的听了就欢喜,神色反而更淡,不再是以往总是挂着笑的模样了。 “姑娘,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对身子不好。”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就是身子不舒服,提不起精神来。”皎皎冲着尤妈妈勉强笑笑。 “姑娘,您看是谁来了?”却儿兴高采烈地小跑着进来,身后跟着个穿了姜黄色衣裳的妇人。 “阿娘?”皎皎看见于氏要下床去迎,于氏忙走了过来把人拦住。 “还病着,快躺下。”于氏望着皎皎巴掌大小脸笼着苍白病气,心疼不已。她小时候病了都是睡在她身边,必得她寸步不离地哄着守着,现在生病只有她一个人捱着了。 皎皎乖乖躺下,抓着于氏的手不放:“阿娘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家里都好好的,你只管安心养病。”于氏哄着,疼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已经不热了才放下心来。 “姑娘与娘子慢慢聊着,奴婢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尤妈妈说着,让人将准备好的粥店盛上来布在小桌子上,“有娘子在,姑娘也能进得香些。” 说罢,微笑着退了下去,屋内只余下皎皎与于氏两人。 于氏端起热腾腾的鸡蓉玉米粥,舀起一小匙细细地吹了喂到皎皎唇边:“乖女,吃些吧。” 皎皎按下涌起的眼泪,听话地低头,吃了一口又一口:“阿娘你也吃点吧。” “你自不用管我。”于氏吹着粥,慈爱道,“你小时候,哪回不是哄你先吃了阿娘再吃?我饿不着。” “嗯……”皎皎努力将小半碗粥喝得见了底,再不想吃了。 “怎么突然病了?我那日来还是好好的。”于氏放下碗,若不是宋督主派人去了趟家里,她就要认为定是皎皎被欺负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就是想阿娘了。”皎皎抱着于氏的胳膊,许是因为阿娘在身边,她心中委屈难过更加重了几分。 于氏见她如小时候一般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玩笑,也没有怀疑,疼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哄婴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孩子,想阿娘了回家……” 怀中少女身子僵硬一瞬,于氏忙改了口:“想阿娘了就派人捎个信儿,阿娘不就是来看你了吗?” 皎皎病中脑子不太清晰,后知后觉抬头问道:“阿娘怎知我病了?” “是督主派人来了一趟。”于氏想起昨夜的事情有些赩然,“来人说你病了,让我来陪陪你。” 皎皎心中一暖,脑海中画像的模样也淡了些许。 “还有……”于氏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 “还有什么?” “宋督主帮我们还了债,但是明说了要拿店铺抵押。”于氏为她拢了拢头发,“抵押文书写的是你的名字,铺子现下是你的了。” 皎皎闻言心中震惊,坐起身来:“真的?” “真的,抵押书我都拿来了。”于氏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盒印泥,“我是背着何广祝偷偷来的,光写了你名字还做不得数,须得加上手印。皎皎快按了罢,木已成舟,何广祝便是不想给你也没法子。” 皎皎接过那张薄纸,看着上面的“宋皎皎”不禁愕然。 “宋督主的手下说你不再姓何,有名无姓。督办的官员说按照律例冠夫姓也可,便写了宋皎皎。” 皎皎听着于氏的话,看着那三个字落下泪来。她知道,大人是极力想给她一个家,让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外人。 “乖女莫哭了。”于氏哄着,心疼地替她揩泪,“快将手印按上,我的乖女也是有铺子傍身的人了。” “嗯……”皎皎哽咽着,沾了印泥缓缓印在那“宋皎皎”之上。 于氏又去看了看何宛宛想将她带回去,她却不愿走。最后还是皎皎说让她再留两天才作罢。 送走了于氏,皎皎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艳阳叹了口气。 宋命对她很好,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他都为她考虑得周到。可只要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跟画中人长得相似,心里就阵阵抽痛。 大人他对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刻的真心? 何宛宛见她郁郁不乐的样子,颠颠跑出去把正晒太阳的樱桃抱了进来。 “怎么了?”皎皎看着那个小小的人,问了一句。 “长姐,晒太阳的猫有太阳的味道,你先抱着樱桃玩玩吧。等病好了就能出去见见太阳了。” 皎皎一脸茫然地接过樱桃,恍然明白应该是自己刚刚一直望着窗外,她以为自己是想出去晒太阳。 她摸了摸何宛宛的头不禁笑笑,想给她个什么物件玩,小姑娘却没要,溜溜地跑了出去。 皎皎抱着猫,把脸埋在它软软的绒毛里:“樱桃,你说我该怎么办?” “喵呜~”樱桃轻轻叫了一声,一动不动地让她抱着。 * “姑娘的病如何了?”宋命从东厂回来还不曾沐浴,径直去了濯月轩。 “姑娘吃了药已好了许多,于娘子来了之后,姑娘也有了笑模样。” 宋命闻言直直往屋中走去,却陡然在门口停下脚步皱眉,他身上还有着血腥气。 “我等会再来看她。”宋命说罢,快步出了院子。 尤妈妈一脸莫名地看了看宋命的背影,进屋瞧了瞧皎皎:“姑娘,主子回来了,说等会儿就来看您。” 心头猛地一跳,皎皎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 她没等一会儿,就见宋命走了进来。他穿着广袖长袍,头发未干随意地落在身后,身上都是澡豆的淡淡香气。 他见她之前,刚刚沐浴过。 皎皎坐起身来,心情复杂不知该以各种心态与他相处,默了许久只唤了句干巴巴的“大人”。 宋命皱了皱眉,以前她见了他都会红着脸绽开笑容,现在他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淡疏远。 四下无言,屋中婢女早已退了下去。 皎皎低着眉眼凝视着被面,默不作声。宋命静静地盯着她,感觉她仿佛越走越远,他就要触碰不到她。 心里头莫名失落烦躁,他靠近,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他:“你为何不再看我了。” 皎皎看着他眸中怒意和隐隐的慌乱心里一疼。 “你想走了是吗?” “没有……”皎皎摇头,“我怎么舍得……”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泛起蒙蒙水光,宋命看着她被自己掐出的红印子猛地收手。被丢弃的阴影涌起,让他失去了理智忘记了皎皎还在病中。 “对不起。”宋命揉了揉她的脸颊,很轻。 皎皎低下头,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大人,你为何带我回来,又为何对我好?” 是因为我跟你心中的那个女子生得像吗? 宋命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皎皎等着,有点怕又有点期待。她想听见好话,又怕听见是因为她像她。随着他的沉默,她心中捱着煎熬。 “大人你别……” “是因为觉得你跟我像。” 两人异口同声,皎皎不敢面对本想让他不用答了,却不料他说出的答案跟她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 “那天看见你钻进尸堆下,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躲在尸体下的我自己。”宋命远望,好似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我那时想,如果有人来救我该多好。”他突然嗤笑一声,回眸看向皎皎,“可惜,那时无人救我。” “大人……” “我却能救下你。” 皎皎看着眸中隐痛,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人你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问这些的……” 宋命不由自主地将手覆上她的后脑,轻轻揉了揉。冷下的心上又撒上一片温和阳光。 * “你究竟是我何家人还是她宋家的!”何广祝将抵押单“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这铺子本来就应该是女儿的,是你拿她……的银子开的!”于氏罕见地跟他争吵起来,“这么多年来你吃香喝辣都是用的女儿的钱,你心安理得我却问心有愧,能给就给了,早给早清净。” 何广祝气得发狂,一巴掌将于氏打倒在地拿起抵押单子就要撕。 “你撕啊!撕了我就去衙门告你毁灭文书之罪,看他们会向着你,还是向着东厂的宋督主!” 何广祝打了个寒噤,停下动作。他被威胁自觉没面子,骂骂咧咧道:“怎会娶了你这个丧门星,吃里扒外的东西……” “咚咚咚……” 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何广祝停了骂,抬步走了出去:“谁啊!” 他打开院门,见着名身穿普通衣裳的男人。 何广祝是生意人,见的人多了一眼便看出面前之人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更像是富贵人家的侍卫随从。 “你有事?” “请问,何皎皎可是你家女儿?” 第26章 “主子,您要找的人有了下…… 何广祝闻言心中警惕:“你是何人?打听我家女儿的事做什么?” 来人是大长公主身边的暗卫, 最善于追踪寻人,直接上门来打听本是最蠢笨的法子,可是因为当年宫变, 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影二去了百里外的桐城还没有音讯, 大长公主又郁郁成疾缠绵病榻,他也断不会出此下策。 “我家老爷早年丢了个女儿,前些日子在西郊马场瞧见何姑娘的面貌跟他的爱妾有些相似,便让我来打听打听。”男子刻意掩盖了真实情况, 见何广祝的粗布衣裳, 院中又是凌乱破落的样子有意无意道,“我家老爷许下金银万两, 只为寻回幼女。” 何广祝闻言眼睛一亮,片刻后又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赶人:“什么东西!皎皎就是我家的女儿, 我娘子当年生她时难产险些没活下来,才不是什么你家老爷的女儿!滚滚滚!” 于氏听见争吵声寻了出来, 就看见何广祝跟一个男子推推搡搡。那男子纹丝不动, 一看就知是脚底下有功夫的。 “出什么事了?” 男子见着于氏的面貌愣了一瞬:那皎皎姑娘跟这两夫妻当真是没一处像的。 “我不过是帮我家老爷寻女儿,见着几分希望上门来打听打听, 这人竟动起手来了!”男子一边说着, 一边悄悄仔细地打量着于氏的神情, “我家老爷自幼跟着父母经商挣下万贯家财, 年纪大了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 日日对着个秋千念着小姐的小名落泪。将心比心,便是我唐突了你们也不该动手打人啊!都是有儿女的人,丢了女儿能不着急吗?” 果然,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于氏眸中闪过一丝惊诧和慌乱。 于氏听来人提及寻女儿, 心头猛地颤动:若非皎皎当真是这家的女儿? 她神思恍惚,想起当年的事情来。那年她生产之时难产,生下个死婴。她与何广祝皆是悲痛欲绝,请人做了好几场法事为那与他们无缘的孩儿超度。待她出了月子,何广祝带她去灵华寺想为孩子供上盏长明灯,好让他地府长路有个驱散黑暗的光亮。 却没想到,从灵华寺回家的路上听见了婴儿啼哭声。她与何广祝都认为这是菩萨慈悲赐予他二人的,就抱回家当做亲生女儿照养。 那婴儿,就是皎皎。 当年痛失亲儿的悲恸感席卷而来,于氏由己及人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她走上前去:“皎皎她……” “你干什么?为了钱就要把女儿卖了?”何广祝暗道不好急忙把人拉了回来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旋即冲他挥了挥手把大门关上,“赶紧走!” “何广祝!你明明……唔……” 何广祝捂上于氏的嘴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见人走了才把她松开。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于氏急的红了眼睛,开门就要追出去。 何广祝见状连忙把人拖了回来,关上门抓着于氏的头发粗暴地扯进屋内,狠狠地将人甩在地上。 “吃里扒外的蠢货!铺子在那丫头手上,她若是得知自己不是咱们何家的女儿岂不是恨透了我们?她回了自己家,咱们就什么都没了!”何广祝恶狠狠地揪着于氏的衣襟,“况且,宋督主可比个什么富商有赚头多了,没瞧见他看见皎皎病了就巴巴地来给我们还债?” “畜牲!”于氏气极,瞪大眼睛像条就要干涸而死的鱼。 “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老子告诉你,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在皎皎面前露出去一星半点,我就把你和宛宛一起卖到窑子里当窑姐儿!”何广祝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找了把锁把人锁在屋子里,“你可给我想清楚了!” “畜牲……何广祝你是个畜牲!”于氏气得怒喊一声,却不想急火攻心眼前发黑,软软地倒在地上。 巷尾不远处,行人绝迹,只有辆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马车。 “少爷。” “怎么样?”景纵一把撩起车帘,急急地问道。 那方才从何家离开的男子拱手行礼,恭敬道:“禀少爷,何家人说皎皎姑娘是他们亲生的。” 景纵紧张的笑容一顿,刚挺直的脊背瞬间塌下,神情变得萎靡。 “不过……” “不过什么?”景纵听他又开口,慌慌忙忙竟探出了半个身子。 “不过属下觉得那位何夫人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可惜却被她夫君给挡了回去。属下怕说的多了引人生疑不便追问,只得回来。”影一想了想,又道,“那夫妻二人与皎皎姑娘相貌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八成不是亲生的。” “当真?”景纵面上重新露出笑意。 “当真。” 景纵坐了回去,他让影一先来试探只是想知道皎皎到底是不是何家亲生。可即便证明了皎皎不是何家亲生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小缘。一切,还是要等影二回来再做决断。 “回去罢,好让母亲心里能好受些。” “是。” 马车缓缓行驶,景纵叹了口气,脑海中全是皎皎的一颦一笑。心中那股莫名的亲近感复又升起。 希望这次没有找错…… * 连着在床上养了好几日,皎皎捏了把软乎乎的小肚子叹了口气:胖了…… 宋命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小姑娘闷闷不乐的模样:“身子还是不舒服?” 皎皎摇摇头,目光落在了宋命手中的食盒上。因常院判叮嘱过要吃清淡的,他便不再带点心回来,而是带各式各样的清粥。这顿是北顺楼的粳米杏仁粥,下顿是香食坊的南瓜小米粥…… 若是她哪顿多吃了两口,宋命便用重金将人家酒楼的厨子给挖回府里。督主府的厨司中,现下已有七八位厨子大小瞪小眼。 皎皎有理由相信,她若是敢开口说想吃御膳,他都有胆子去跟圣上抢御厨。 想到这她不禁失笑,大人有时候的脾气秉性竟像个小孩子一般。 “我从宫里带回来的松茸虾糜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皎皎看着那琉璃小碗,唇边的笑逐渐僵硬:还真是御膳…… 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战战兢兢地吃了几口就放下。 宋命看着剩了大半的粥直皱眉:“这御厨的手艺也不配在宫里伺候圣上了。” 皎皎闻言生怕自己连累了人家,忙又把碗端了回来又吃了几口:“方才觉得松茸的味道有些怪异,细细回味之后又觉得鲜美。” 宋命看她进得香,缓缓笑道:“明日我就去向圣上讨要这御厨。” 皎皎:…… 下人收了碗筷食盒,屋内只剩下皎皎与宋命两个人。 一片寂静,皎皎只垂眸看着手中绣着蜻蜓的帕子。 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平心而论,宋命对她很好,尤其是她生病这段时日。往常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现在他却会天天回来,连住都是住在隔壁院子。 皎皎心中感动,可那画像上的女子犹如插在她心上的一根刺。每逢她见了宋命忍不住心中悸动时,那刺就会往血肉里陷一分,时时刻刻提醒她那幅画的存在。 尽管宋命言明,那晚是因为看见她想到也曾深陷困境的自己才将她带回来。可那根刺已经扎了进去,不容忽略。 宋命看着一言不发的皎皎,他不知她到底怎么了。有时看见她朝他笑,但她只要见他看了过去,她面上的笑意就会立刻消失。皎皎像是蒙上一层雾气,虚无缥缈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永远飘散在雾中。 他心中有些慌乱,第一次有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开始怕皎皎脱离他的视线,怕她会突然消失。 宋命目光移动,落在她缀着铃铛的脚镯上,眸中闪过一丝见不得光的阴暗。 他想将她藏起来,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见到她。 皎皎坐了许久有些累了,她动作轻缓地躺下,面朝里侧。 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激的宋命胸口起伏。 她正要合上眼眸,却陡然被身旁坐着的男人扣住肩膀扳正到他眼前。 “须得让我看着你睡。” 冰冷的呼吸掠在面上,仿若毒舌吐信。皎皎抿唇看他:“我……” “嘘。”宋命缓缓一笑,“皎皎乖,快睡。” 皎皎没敢动,看着他眸底的癫狂立马闭了眼。 宋命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满意地笑笑:“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皎皎脊背僵直,全然没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仍然守在她身边。他半躺着,她刚刚好依偎在他怀中。皎皎虽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目光。 如明火般,灼的人发烫。 忽然,耳边扑来一阵轻飘飘的呼吸:“皎皎为何还不睡?” 皎皎心中一乱,眼皮上传来抹冰凉,是他的指尖,轻轻抚着她的睫毛。 “颤的像蝴蝶。” “大人别闹了。”她没办法,伸手制止住他的手再没说话,开始专心致志地在心中默默数水饺。 一百八十二个水饺、一百八十三个水饺…… 皎皎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放松了绷得僵硬的身躯,无意识地寻着那清冽味道靠了过去。他身上很凉,她舒舒服服地将脸颊贴了过去轻轻蹭了蹭。 一个细微的动作显然取悦了宋命,他眸中的那抹阴暗渐渐退去。 他低头,定定地看着怀里的人。她领口微微敞开,雪白肌肤清晰可见。宋命伸手,拢好她的衣领,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掩盖什么稀世珍宝。 “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宋命皱眉下意识地看向皎皎。她呼吸匀称安稳,显然没被吵醒。 他眉头松了松,轻轻起身走了出去:“何事?” “主子,您要找的人有了下落。” 第27章 星奴 宋命脸色微变, 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回头望了望皎皎的屋子,怕扰了她休息压低声音道:“出去再禀。” 说罢,径直出了濯月轩。 “禀主子, 属下暗访多年,在玲珑坊寻到一女子, 年纪跟您描述的差不多,今年十五岁上下,当年也确实是在荷水巷给过人馒头。而且,跟您的画像极为相似。” “玲珑坊?”宋命皱眉, 手微微收紧。 “是, 是在玲珑坊发现的。属下几经打听才得知,那女子父兄皆是守城兵将, 因为当时守城的陈将军判断失误,误将乱军认作是西大营的援军前来救驾放入城中。叛乱平息以后, 先皇龙颜大怒,将那晚守城的兵将以谋反之罪处死, 她就是那时流落到玲珑坊的。” 宋命手搭在桌上, 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他起身,往外走去:“去玲珑坊。” * 马车缓缓停在青石小巷门口, 四处飘散着刺鼻的脂粉味。来往穿着粗布的汉子喝得酒气熏熏, 嚷嚷着昨晚的花奴徐娘半老, 风韵犹存。 玲珑坊是京中最下贱的勾栏院, 若说花想楼的姑娘是天上的明珠, 那玲珑坊的花奴就是地上最卑贱的泥,连乞丐都能嘻弄一番。 宋命皱眉,避开地上的污水往里走去。 玲珑坊的人见着这么一尊大佛吓得敛声屏气,纷纷低下头去连看都不敢再看。 “谁是管事的。”初一扬声道。 “是奴婢。”一名穿着曳地长裙露出已松弛肩颈的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你这可有个叫尚淳的姑娘?” 妇人不经意瞥见宋命淡然无波的脸色心尖颤动, 连忙道:“有有有,是有个叫尚淳的,眼下叫星奴,正在、正在伺候……” 初一见她支支吾吾,放下便明白了什么:“速速将人带出来。” “是是是……”妇人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娘的,老子正玩的来劲,是哪个不长眼的……”走出来的男人一边穿衣服一边骂,抬头猛地看见群配刀的东厂侍卫吓得不禁打了个哆嗦。 “先把人扣下。”宋命淡声,看着屋内地板上的香粉污渍,皱着眉闭上眼。 “大人,这就是星奴了。” 宋命闻声,听见一阵小心翼翼的窸窣。他睁眼,就见名只穿着宽大袍子的女子俯首颤颤巍巍地跪在自己面前,露出抹纤细白嫩的颈,上面布满了红痕。 “抬起头来?” 女子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楚楚模样。 宋命微微眯眸,这女子跟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你幼时在荷水巷为穷苦人发过馒头?”他沉声问道。 “奴……奴……”女子纤弱的身子抖动得厉害,声音又娇又媚惹人疼惜,“奴当年为父兄祈福,确实、确实跟娘亲到过荷水巷施粥发放些馒头。” “可遇见过什么人?”宋命审视着她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 “奴当时年纪小,记不大清了……”星奴咬着唇,仔细回忆了一番轻轻摇了摇头,“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人给了奴一个吊坠。” 宋命眸子微闪:“什么样的吊坠?” “只依稀记得是把小匕首的样子,奴、奴几经辗转到了玲珑坊,身上细软就都被妈妈拿去了……” 宋命转眸看向旁边的妇人,还没等他开口,那妇人就连连磕头:“奴婢这就去给大人拿来。” 说着,不过片刻,那妇人匆匆跑回,捧着枚小小的吊坠跪下呈上。 初一去将吊坠拿给宋命,宋命看着那枚微微莹润的玉匕首,思绪不禁回到大雪纷飞的那个早晨。 他捧着滚烫的馒头,冰冷的身子有了丝活气。 “哥哥快吃吧!”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年纪太小,仿佛根本不知道血是什么,让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不怕。 “拿好它。”他用尽力气将身上的吊坠放在她手心。 小姑娘拿着东西跑远,兴冲冲地给阿娘看。 他迎着光想再看一眼,眼前只剩一片花白后来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在宫里。 宋命回过神来,拿过玉匕首细细端详了一番。匕首尾部有个小小的“宋”字,是他年幼贪玩自己刻上去的。 这星奴,的的确确是当年那个给他一个馒头的小姑娘。 宋命招手,立时便有婢女拿着披风上前来将内里空无一物的星奴包裹严实。 “将那东西剁碎了喂狗。”他冷声,属下立即把人堵上嘴拉了下去,一时间,大堂中跪着的人皆是人人自危。 他微微弯腰,声音放缓:“莫怕,从今往后你可不用再待在这。” 星奴闻言,眼眶通红,连连磕头:“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她说着,哭倒在地身子瘫软。 “把人送去鹤苑,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宋命淡声,看了眼窗外时辰:皎皎应当醒了。 星奴由婢女搀扶着起来,余光瞥向那个芝兰玉树的人,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为何不是督主府…… 他站在玲珑坊外,看着星奴上车的背影眸光深邃:“初一,再去仔细查查。” “是。” 宋命未上车与她共乘,翻身上马独自去了食味斋。 他听闻,食味斋的鲥鱼青豆粥极为鲜美,皎皎应该会喜欢。 * 皎皎在床上养了多日实在是闷得慌,然太医叮嘱她身子虚弱经不住暑气,只得在傍晚太阳下山才能出来透透气。 她也没出濯月轩,就在院中的长廊边坐着。 现在的督主府同她刚来的那会不大一样了。以前整座府邸有些阴暗,尤其是到了傍晚天将暗没暗之时,它就像个怪兽般活了过来。现在,太阳刚落下去,婢女仆从们便将灯点上,处处都是明晃晃的光。 皎皎微微侧过身子,手扶着旁边的石柱转向长廊外。她轻轻晃着脚,望向微暗的天空浅浅笑着。 宋命到濯月轩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少女荡在空中的脚微微摇晃,仰头望着天,仿佛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飞远。 他正要走过去,初二突然找了过来:“主子,在城郊发现了西鞑探子的踪迹。” 宋命静静地看着皎皎,将手上食盒给了院里的婢女,转身离开。 皎皎收回目光看向门口,缓缓抿了抿唇:大人又走了…… * 次日清晨,皎皎早早就醒了。她刚坐起身来,尤妈妈与却儿就带着群仆妇走了进来。 “这是……”她看着她们手中托盘盛着的衣裳首饰愣了愣。 “六公主一早就送了信来,要姑娘陪着去大长公主府上赴宴。”尤妈妈笑道。 “好。”皎皎正好也想出去走走,点头应下起身下了床。 尤妈妈左右挑选着东西式样,皎皎见了轻声道:“妈妈,简单些就好。” “是。”尤妈妈应声,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又简单又精致。 妆成,皎皎看着镜中自己的自己转头对尤妈妈笑了笑:“尤妈妈费心了。” 话音刚落,院内就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皎皎绽开一抹笑容:“定是阿珂来了。” “皎皎!”明珂毫不见外地跑了进来,看见状态前的少女不禁轻轻“呀”了一声,“你可真好看!” 跟开朗活泼的明珂在一起,皎皎面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若是被外头那些人看见你这番打扮,定又要闹出许多笑话来。” “笑话?”皎皎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去了越姑姑的宴上就能明白了!”明珂咯咯笑着,拉上皎皎就上了马车。 皎皎到了大长公主府时,正是人多的时候。闺秀们结伴,妇人们说笑寒暄,她甫一下车,明显感觉四周静了静。 她扫视周围,恍然明白了明珂之前同她说的“笑话”是什么意思。 皎皎面前的几位闺秀,有一个算一个,眉心皆点了红痣,戴着珍珠项链,就连脚上也都挂了只拴着铃铛的脚镯。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瞧见了吗?自你上回赴宴,京中贵妇小姐们之间就流行起了点痣挂铃铛的风潮。都是跟着你学的,可都是东施效颦罢了。”明珂趴在她耳边小声道。 说罢,拉着皎皎往里走去。 皎皎见周围无人,轻声道:“眉心痣也就罢了,自古以来就有在眉心装饰花钿的,可这脚镯……你是知道的。” “她们可不管这些。”明珂冷哼一声,越说越气,“嘴上嫌恶你的出身,不还是巴巴地在背地里跟你学?当真是看不上这些人,看见了就觉得恶心。” 皎皎看着比她还生气的明珂,轻笑着顺了顺她的后背:“都是小事,阿珂乖。” 明珂瞥了她一眼,皎皎今日没戴什么发饰,仅在发间用几条极细的银线缠绕,银光若隐若现,极其别致。她扁了扁唇:“赶明儿又该都戴这银链子了。” “那也是我好看才能引得她们来学。”皎皎扬了扬下巴,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哄明珂开心。 “这倒也是。”明珂笑出声来。 两人说笑着,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站在那不动。任凭她身边婢女如何劝说都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 “好像是江琼岚,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皎……不对,她现在叫白清。”明珂改了称呼继续道,“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的杯子那个。” “我记得她。”皎皎想起上次的事情,很感激她。 两人说话的功夫,江琼岚转头,皎皎与明珂看了不禁一愣。 她居然也和那帮闺秀一样,都点了眉心痣。可偏偏她五官英气得很,是在是不适合这装扮。活脱脱像个穿了女装的男儿。 江琼岚朝着皎皎走了过去,憋了许久吐出一句话来:“丑吗!” 皎皎没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愣了愣摇摇头:“丑倒是不丑,就是有些奇怪。” 江琼岚得了答案后,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妈妈和婢女:“听见了吗?本尊都这样说。” “姑娘,你吓着人家皎皎姑娘了。”那妈妈走上前来,朝着明珂与皎皎一福,“奴婢常氏,见过六公主、皎皎姑娘。莫见怪,姑娘不喜这妆容,正使小性子呢。” “若我被弄成这样子,我也有小性儿的。”明珂扁了扁唇道。 “跟风本就不可取,是常妈妈您与母亲非不信邪,这如何能见人?”江琼岚淡淡,面上看不出生气,可是全身都在抗拒。 “那眼下怎么办?都已经到了公主府了。”常妈妈自知劝不动这小祖宗,有些焦急。 “也不是没法子。”皎皎轻声,看向常妈妈,“不知常妈妈可带了黛笔?” “带了带了。”常妈妈连声,命人将装着黛笔、妆粉的荷包拿来。花想楼的女子惯会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交给她准没错。 皎皎接过黛笔,拿起帕子擦了江琼岚眉心的痣,又补了一层粉。抬手在她右眼下点了颗小小的泪痣,英气眉眼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江四小姐的眉眼本就偏浓重,眉心加痣不仅没有起到柔化的作用反而加重了原本的浓重显得男气。倒不如放在眼尾轻轻点颗小小的泪痣,分化了眉眼处的集中感。” “呀!居然真的比原来好上许多。”常妈妈赞不绝口,连连道谢。 “是强多了,谢谢你。”江琼岚照了镜子觉得尚可,她本不是在意容貌之人,若非实在是难看的离谱,也不会在别人家闹起来。 “不用谢,上次你也帮了我。”皎皎弯弯眼睛。 “一起走吧。” 明珂张罗了一声,三人结了伴往里走,偏巧迎面撞上了白清。 白清看见皎皎,想起自己因为她被迫改了名字成为京都的笑柄,就气得脸色发青。 皎皎垂下眸子不想再起冲突,正要绕过去就见她拦在自己面前: “我还以为你有多受宠,这才多久,宋督主就在外面的院子置了个美人,我倒要看看你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第28章 面容与那画上的如出一辙…… 美人? 皎皎微愣, 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她下意识看向明珂,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我们主子对姑娘好着呢,这几日姑娘病了都是主子亲自照料。你少信口开河!”却儿气得脸色发红, 竖着眉毛怒道。 “你怎知你家主子不会对别人更好?”白清看着皎皎一副无措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爽快。 “你……” “白清你可别胡说!”明珂看着那双懵懂慌乱的眸子, 狠狠地瞪了一眼趾高气昂的白清,轻声对皎皎道,“你别信她的话,白清坏着呢!” 皎皎点点头, 可心头的恐慌不安如阴影般笼了上来, 压抑着让她喘不过气。 “信不信由你,等宋督主厌烦了你将你赶了出去, 你就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白清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皎皎抿着唇,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掐着皮肉也没觉得疼。 “皎皎……”明珂瞧见她唇角微微颤抖, 担忧地轻轻唤了唤她的名字。 江琼岚冷蔑地轻哼一声:“狗男人。” 她身边的常妈妈觑了眼皎皎的脸色忙扯了扯江琼岚的袖子:姑娘这直脾气该如何是好啊? 皎皎闻声抬头看她, 嗡动了几下唇,发出有些飘忽的气声:“江四小姐也知道?” 江琼岚本欲点头, 可望着那样一双微红湿润, 可怜兮兮的眼眸, 硬生生将“知道”二字咽下, 绞尽脑汁缓缓道:“都是道听途说, 做不得数。” 道听途说,那就是有这件事。 皎皎垂下眸子,连日里暖着的心逐渐凉了下来:或许,那美人的面貌也是跟画中人有相似之处的吧? 最特别的, 终究是画上的人。 她捏紧拳头,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见见那画上之人,看看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恍惚间,皎皎轻轻摇头:能被大人放在心中珍藏的女子定是个极好的姑娘,云泥之别,我怎么比得上? “皎皎……”明珂见她半晌不出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的都站在……”景纵盼着见到皎皎便想出来等着,可甫一见到她就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他快步走过去,皱着眉问道:“谁欺负你了?” 皎皎听见景纵温和的声音,多日的苦闷委屈通通涌了上来:“没人欺负我。” 她强忍着没掉下泪来,挽着明珂的手往里走去。 江琼岚嫌弃地看了眼景纵,冷冷地翻了个白眼也跟了上去。 景纵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皎皎努力平复心中波澜,整个人有些闷闷不乐。她想跑回去问问他,却连开口说要回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是真的,怕自己戳穿那张掩盖太平的纸。 江琼岚看了看她,笨嘴拙舌地安慰:“女子是天地灵秀,犯不着为些臭男人伤心落泪。你长得漂亮,又有本事,离了谁都能活下去的。” “本事?”皎皎清甜的声音还余有一丝哭腔,“我自小被人当成鸟儿般豢养长大,哪里有什么本事?” “胡说,你精通穿衣打扮,若是能开个店定会风靡整个京都。这世上最好赚的银子就是女子手里的。”江琼岚说着,眼睛上下一瞟将皎皎全身都打量了个遍,“手长腿长的,或许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你若是想,我便教你,将来我们一起上战场杀敌!” “你快行了吧!皎皎上战场,怕是去给人家当活靶子的。再说了,边关苦寒,皎皎细皮嫩肉的经不住。”明珂摸了摸下巴,拍着胸脯道,“还是开店吧,我出银子!” “那是你不懂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江琼岚抱着臂膀回了一句。 皎皎看着两人为着自己将来是开店还是上战场争论不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影子的事,你们也能争的这般来劲。” 心中阴霾散了些许,她不由自主地想象江琼岚口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怎样的壮观。 “江四小姐去过边关?” “我自小是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的。”江琼岚望着远方,好似看到了那落日渐渐沉于黄沙中的景象,“那可比京都美多了。” 皎皎自幼在生活在逼仄的屋中,见过最广阔的地方不过是城南的门礼湖。她看着江琼岚眸中的向往,自己也不禁心驰神往:“若是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所以,跟我上战场吧!”江琼岚一脸认真。 “开店!”明珂不甘示弱。 皎皎夹在两人中间有些哭笑不得。 今日的宴设在一大片草地上,四周尽是快要有一人高的美人蕉。红绿相间,伴着清泉叮咚,格外心旷神怡。 皎皎望着长得极其茁壮的美人蕉,忽觉得有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她诧异地随着感觉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织金裙衫的美妇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皎皎不禁一愣,身体不由自主地呆呆往前走了一步。 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她不知为何自己会有一种想窝在她怀里的冲动。 “那就是越姑姑,美吧!” 明珂牵着皎皎过去盈盈一拜:“小六给姑母请安。” 皎皎回过神来,也跟着福了福身子:“民女皎皎给大长公主请安。” 明越盯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双手微微颤抖,她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连声道:“好孩子,快起来。” 皎皎抬头,对上的就是明越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她皱了皱眉,鼻子也莫名跟着一酸。 “坐到我身边来。”明越迎风眨了眨眼睛驱散眸中泪水,朝着两人招了招手让她们就坐在自己下首。 明越待人一向冷淡,唯有见着几个侄女才会多说两句。眼下却对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另眼看待,众人也都是一惊。 只有几个眼尖的夫人发现了一丝端倪:这面容,竟与当年的驸马爷有几分相似! “越姑姑看见你,八成是想到了自己女儿了。”明珂小声。 皎皎闻言,悄悄看向明越想看看自己和她是不是有些想象。却没料到刚一转眸就对上了明越的目光。她脸一红,忙收回视线。 “这茶是荷叶露珠泡的,尝尝?”明越瞧见那小鹿似的姑娘刚刚伸了头就被自己吓得缩了回去,觉得可爱越看越喜欢,放轻声音对她说道。 皎皎听她语气温柔,大着胆子偏头又看了一眼。明越满面疼爱,眸光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她微怔: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又温和的人啊! 她十分听话地尝了尝手边的茶,清香回甘,茶叶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却比她喝过的碧螺春、龙井更让人回味。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皎皎衷心地称赞,“多谢大长公主。” “这茶还是当年驸马教我的。”明越回忆那个总是温润浅笑的男人,面上也浮现起一抹笑容:景峙,她应当就是我们的小缘了吧…… “瞧着你好像比上次来时瘦了些。” “皎皎前些日子病了,太医只许她喝粥,可不就瘦了。”明珂喝了口茶。 “病了?”明越心中一急,眼中有些慌乱,“怎会病了?可好全了?身子还有没有不舒服?” “谢大长公主关心,都好全了,没有不舒服。”皎皎有些手足无措,她知道明越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可她终究不是。 她垂下头,看着手腕上的银链子微微出神。 一场宴,明越的目光始终都在皎皎身上不曾离开。 “等会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明珂悄悄在皎皎耳边问道。 “好呀!”皎皎自从知道了宋命在外安置了一个美人之后,就有些抗拒回到督主府。她正不知该怎么办,偏巧明珂就说要带她去骑马了。 “还有江琼岚一起,她的马术,在京都闺秀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甚至比男子还厉害许多。到时候让她教你。” “好!”皎皎痛痛快快地应下,心中对这个小太阳般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满是感激。 一开始,她是因为宋命才照看她,可现下即便知道了宋命还有别的女子也没有把她丢开,反而变着花样哄她开心。能有这样的朋友,应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赏花宴很快到了尾声,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皎皎跟着明珂与江琼岚二人,丝毫没注意身后的人一直在不远处跟着她。 明越隔着条甬道,直到远远地送皎皎出了府没了影子,这才算作罢:“去将为皎皎治病的太医唤来,我要亲自问问。” “是。” 明越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她缠绵病榻有些时日,今日为了看上皎皎两眼应付了大半日宴会,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臣参见大长公主。”常院判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心中忐忑。 “我有件事想向你打听打听,若是胆敢欺瞒于我,这院判你就拱手让人罢。”明越打起精神,态度威严。 “大长公主问话,臣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前些日子可到过督主府为一名为皎皎的姑娘看病?” “是。”常院判心中奇怪,不知为何大长公主会打听起督主府的女人来。 “她生的是什么病?可是有人蓄意害她?” 常院判被问的心里直打鼓,但也只能如实道:“那位姑娘是大悲过后导致的邪风侵体,不像是有人害她。” “大悲?”明越声音变了变。 “就是心情郁郁,哭得脾胃失和……”常院判觑着明越脸色不敢再说话。 “定是那不要命的小兔崽子欺负了她!”明越狠狠地将桌上茶盏摔落在地,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 “主子,鹤苑那头出事了。” 宋命刚从东厂刑狱走了出来,初一就已经等在了外面:“何事?” “昨夜起了山火,危极到了鹤苑。火才将将熄灭。” “山火?”宋命皱眉。 “属下也觉得奇怪,调查一番才得知,是农户家的孩子贪吃做叫花鸡,走时火没完全熄了才会引起山火。” “鹤苑现在怎么样了?” “几乎烧光,尚淳姑娘是在农户家对付了一晚上。” 宋命眉头皱得紧:“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目前未发现一点,她说的都能对上。” 宋命沉默良久,翻身上马,走之前轻飘飘丢下一句:“把人带回督主府安置,等鹤苑修好了再送她回去。” “是。” * 皎皎骑马骑得酣畅淋漓,在江琼岚的帮助下,她已经能骑着马小跑几圈了。 回到督主府的时候已是傍晚,她站在门前,方才的畅快当然无存。 “姑娘……”却儿跟她跟的时间久了,知道她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 “罢了,总要面对的。”皎皎提起一个笑容来,她想亲口问问他,外面那些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进了门,门口小厮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奇怪。皎皎蹙着眉尖,越往里走越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来往婢女看向她的眸中,全是好奇和同情。 皎皎的心愈沉,咬了咬唇径直去了宋命的院子。 她正要走进去,却见那再熟悉不过的院中站了个身姿婀娜的美人正扶树落泪。 面容与那幅画上的如出一辙。 第29章 皎皎这是要去哪里? “姑娘……”却儿看清院中那女子的面容惊的瞪大了眼睛。 皎皎慌乱地踉跄了几步, 眼眶瞬时红了一圈:“是她……是她回来了……” “姑娘您在说什么啊?”却儿赶忙扶住她,手中的人止不住地发颤。 皎皎怔怔地看着她,她也在同样看向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 还是院中人朝她踱步走了过来。 她仓皇后退两步,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你就是皎皎姑娘吧?”那美人柔弱抬手揩泪, 冲她温柔笑笑,“听大人提起过你。” “提起过我?”皎皎颤着声,四周景物逐渐变得黑暗模糊。她轻轻摇了摇头,想驱散那片蒙在眼前的黑雾。 “嗯, 大人很喜欢你。”尚淳说话时微微扬了扬下巴。 皎皎看着她, 她微小的神情、动作仿佛都在说“你是大人最喜欢的一个赝品”。 眼前的人变得更模糊,她皱眉努力眨了眨眼睛, 撑着一口气想离开这。却不料那人兀地捉住她的手腕,楚楚可怜地小声道:“皎皎姑娘,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能跟我说说大人吗?我知道他费心找了我十余年, 可我还是有些怕。” 十余年, 他找了她十余年…… 皎皎自嘲地笑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要看不清面前的人。她扶额, 身子如风雨中的孤枝独草摇摇欲坠。 却儿扶着皎皎的肩膀, 觉得这女子不是个好货, 看似柔弱无依, 却是句句都往自家姑娘的心窝子上戳。她横眉瞪眼, 也不管现在是在宋命院子里,当即就骂了起来:“哪里来的狐媚,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骚味!” “你、你作何要这般羞辱我……”尚淳指尖颤抖,杏眼通红委屈的落下泪来, “在鹤苑时,大人的人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你……” 皎皎强撑着按下却儿,她知道这女子对宋命极其重要,若是被他知晓却儿辱骂她,他定会打死却儿的。 她喘匀了一口气,勉力出声道:“却儿年纪小口无遮拦,还望姑娘海涵。大人他人极好……” 皎皎手脚发凉,脊背都是虚汗。她按着胸口跳得病态的心脏,努力继续说着:“姑娘你、你不必害……不必害怕。” 尚淳隔着朦胧泪水看着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娇娇美人,眸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精光:原来是个病秧子。 她耳朵微动,忽地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丝丝伤心哭声瞬时溢出唇边:“既然你们不待见我,我何必要留在这,我走就是。” 尚淳说着,哭哭啼啼就要走。 “姑娘……”皎皎转头,透过眼前一片黑云,清晰地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人,您送我回鹤苑吧。” 宋命瞥了眼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尚淳,目光略过却儿,落在了皎皎身上。 “怎么……”他皱眉,抬步走了过去,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的动作惊得一顿。 他定是听见了。 皎皎见他过来,忙将却儿护在身后软软跪在地上,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起来。”宋命急步伸手要去扶,却只见地上小小的人惶恐地往后退,纤白的手沾了泥土,隐约可见微红的擦伤。 “皎皎不敢起身。”皎皎俯身磕头,“是皎皎有错,皎皎心甘情愿受罚。” 她忍着泪拼命磕头,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姑娘!”却儿噼里啪啦地哭着,噗通一声跪在皎皎身旁磕头磕得砰砰直响,“都是奴婢出言不逊,不关姑娘的事,主子您罚奴婢吧,罚奴婢吧!” 宋命看着离他远远的姑娘气得想笑:“我几时说过要罚你们?” 皎皎顿了顿,又要磕头谢恩。额头触上一片微凉柔软,她不禁一愣。她低头看了看,是宋命伸手垫在地上。 “疼不疼?”宋命抚了抚她额头的血瘀,就见她皱了皱眉。 皎皎看着那双眸子,眼泪汪汪地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她怕自己继续沉溺在那些不属于她的温柔和爱护中。 正主回来了,她好像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鸠占鹊巢,只会增添许多笑料罢了。 我应该离开的。 “你为何又不看我?”宋命扣住她的后脑,迫使她直面于他,“你今天去公主府见到了景纵对不对?你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人是吗?” 皎皎嘴唇轻颤,终是落下泪来。她强自忍着,可眼泪就像失了控似的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明明是你不想再看见我的,是你的眼睛有了别人…… 她头疼欲裂,仿佛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压得她无法呼吸。 面前本就模糊的人越来越不清晰,皎皎脑子糊涂混乱,感觉眼前逐渐变得漆黑,被丢弃的恐慌暴风雨般袭来将她吞噬。 “大人,我看不见你了……” 她恐惧地小声喃喃,意识散乱,最后一丝力量也从身体中抽离。 “皎皎!”手上的人瘫软下来,宋命眸中闪过一丝慌张无措,迅速将人打横抱起直接进了屋内,“去找太医!” 尚淳见状也扑了上去伸手帮忙,还带着哭腔的声音轻颤:“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宋命侧眸,声音微冷:“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 尚淳动作一僵,立刻停了下来。 宋命收回目光,淡声吩咐:“除了濯月轩的下人,其他人不得入内。” 尚淳看着那个背影,袖中的手握成拳头掐断了自己精心留的指甲。 宋命小心翼翼把人放在床上,眉头皱得极紧。他看着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女,微微倾身将她搂在怀中。 他想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你怎会看不见我?我会日日守着你,让你睁眼就能看见我,闭眼前一刻也能看见我。”宋命趴在她耳边呢喃,“你说好不好,皎皎?” 床上的人没有回音,宋命心中远比皎皎上次生病还烦乱。 那双凄怆又坚定的杏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感觉,若她刚刚没有晕倒,一定会说出“我想离开这”。 想着,他开始后怕。 “皎皎,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宋命轻轻抚过她耳边微乱的鬓发,缓缓笑笑,“一定不会的。” 常院判刚从公主府出来就被督主府唤去,一天奔波竟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他专心致志地给皎皎把脉,纷乱的脉象让他不禁皱起眉毛。常院判不动声色地打量两眼一旁阎罗王般浑身透着冷冽阴森的宋命,见他眼中猩红一片吓得心头一抖。 他也算是常和宋命打交道的,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常院判收起脉枕,小心措词道:“姑娘身子虚,旧病未愈又添新疾,要好生将养。” “为何又患新疾?”宋命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青筋血管凸起,关节虎口都泛着惨白。 “心病,根儿上在哪还得这位姑娘自己开口说出来。”常院判语调平缓,“下官先为姑娘针灸,再去开上两副药。” “劳烦院判。”宋命让至一边,看着常院判为她施针。 细长尖锐的银针刺破皮肉,深深地旋进去。他的手微微颤抖。 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四周的黑暗缓慢地渗透入丝丝光线。 皎皎幽幽转醒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立在床边的宋命。 周围的摆设有些许熟悉,是在他房内。 “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却儿欣喜地落泪,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皎皎收回目光,将头转向里侧。 常院判见人已经醒了便收针,下去给她开药。 屋内人都退了下去,却儿本想留下,可看见常院判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也退出去。 宋命就静静站在那,不说话也不靠近。皎皎也是一言不发,屋内静悄悄,气氛一片死寂。 她抿着唇,忽然掀被子坐起身来要下床。眼前黑影闪过,下一刻就被人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哪都不能去。” “我只是想回濯月轩。”皎皎偏头不想看他,她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她的,也不知这里她有没有躺过,她只觉得自己每在这多待一刻都是如坐针毡。 “就在这。”宋命半哄半威胁。 “你……”皎皎咬着唇,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反正都是要走,多说少说也没什么必要。 “皎皎乖。”宋命摸着她的头发,唇边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来。 * 一连几日,宋命都陪在她身边。两人话都不多,屋子静的仿佛没有人似的。 关于那位姑娘的事,皎皎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个字。 皎皎靠在榻上,手里的是宋命怕她无聊让人带回来的戏文话本。她只是发呆,有时半天也没能翻一页。 这阵子,她再也没见过那位姑娘,也没见他出去。 宋命想法如何,她向来琢磨不透。或许只是单纯因为相处久了,有那么一丝丝感情吧?如养猫一般,时日长了就丢不开手了。 可即便他对她还有一丝感情,又怎么能比得上十余年的牵挂? 皎皎轻笑,微微摇了摇头。她心中打定了主意,缓缓开口:“大人。” 宋命手中的笔一颤,眸底欣喜一闪而过。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怎么了?” “我想吃北顺楼的奶油樱桃糕了。”皎皎朝他轻轻一笑,“想要大人亲自买的。” 宋命眸子渐渐变沉,但却什么都没说。只起身走过去,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丝:“我去给你买。” 他走出去,回头望了望屋内:你最好还在。 皎皎等了半晌,估摸着他已经走远,放下书起身往那道当初想放樱桃离开的小门走去。 她转头张望了许久,心中有些舍不得,可这里有它真正的主人了,她不能再留。 皎皎推门,噙着泪咬牙迈了出去。还没走出多远,就迎面撞上了那个男人。 他扯起嘴角笑得阴森,提着两个油纸包朝她晃了晃: “点心买回来了,皎皎这是要去哪里?” 第30章 那是我们的家 皎皎像是见鬼了一般, 下意识地往后退。 宋命看着她眸子里的慌张害怕,步步紧逼,提起抹笑声音轻轻:“皎皎说过, 不怕我的不是吗?” 皎皎死死地抓着裙子,心中憋满的委屈终于冲破她的防线, 几乎是瞬间就哭出声来:“我不怕你,我从来没有怕过你!” “可是你的身子在抖。”宋命鬼魅似的掠到她面前,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她面上滑润的泪珠,“你终究像其他人一样把我丢下了。” “是你……”丢下我了。 “嘘……” 唇上传来潮湿冰冷的触感, 男人指尖压着她的唇不许她说话。 “皎皎, 你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宋命倾身,嗅着她的甜香覆在她耳边。 “你若是什么都不说, 我还能告诉自己你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皎皎周身冰冷,她清楚地看见, 他方才的眼底,凝着杀意。 小巧圆润的耳垂儿泛着珍珠莹润的白光, 他喉结动了动, 鬼使神差地咬了上去,白皙的耳垂顷刻间红了个彻底。 她颤抖着想往后退, 却被男人陡然抓在手中。 “我说过, 我既然把你捡了回来, 你就不能后悔要走。”宋命揉着她的耳垂, 直起腰看她, “皎皎,你后悔跟我回来了吗?” 皎皎方才被吓得连眼泪都停了下来,听见他问自己后不后悔,眼泪又活了过来蜿蜒落下:“我……” 她刚要说话, 宋命就抬手捂上她的嘴。那双无时无刻不风轻云淡的狭长眼眸布满血丝,流露出病态的癫狂暴躁:“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没有后悔,没有后悔。” 皎皎不知道他怎么了,本能地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她微微抬起手臂,却复又落了回去。 这一切,本应该由她来做才对。他找她找了那么久,她来安慰,他才会真正开心吧。 宋命擦擦她脸上的泪:“皎皎乖,跟我回家吃点心。” “那还是我的家吗?”皎皎哽咽着,任凭他牵动着也强硬地往后坠着身子不想跟他走。 “怎么不是?”宋命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是我们的家,永远都是。” 皎皎骤然失了支点,剧烈地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的时候被他拦腰抱起往府内走去。 她全身僵硬,远没有以前被他触碰时的欣喜。可是,他身上的清冽味道让她痴迷,让她沉溺,让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所有不快和戒备。 “也是她的家对吗。”皎皎轻声,控制不住心中翻腾着的委屈低声哭泣, 宋命脚步顿了顿,低头凝视着揪着自己衣襟哭的姑娘:“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 “她只是暂住,过两天等鹤苑修好了她还回那去。”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好不好…… 男人的声音很轻,平日里冷静威严的语气,说“好不好”时竟隐隐透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皎皎心里软了下来,一塌糊涂。但她却没有开口回应。 那张画像、那个人,就像是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关于她在督主府还是在鹤苑。 她一路被抱进了书房院落——那个府内铜墙铁壁的存在。 他没有径直进书房,越过房屋继续往前走。四周植物逐渐茂密起来,皎皎看着那座隐在树中的小屋,这才发现,这座院子远比她想象中的大。 “这里没人能来。”宋命抬脚踢门进去,哄婴孩似的与她说话。 皎皎打量着四周,东西摆设都是半旧不新的样子。督主府的库房她是看到过的,大把大把的珍稀宝贝,他若是想换便是刷金漆都使得。 可见,这里才是他常待的地方。 宋命把她放在榻上,自己单膝蹲跪在她身前。少女娇娇小小的,他即便是蹲下身子也是与她齐平甚至还要高上许多。 皎皎垂下眼,直直地盯着他跪在地上的膝盖。 “皎皎吃点心。”宋命将油纸包打开,屋内瞬时散开了一股香甜的奶香味。 她收回目光,看着他递到自己唇边的糕点,眸光一转,视线落在宋命的那双眼睛上。 皎皎抿着唇,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明知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却仍然贪恋这份温暖。 她垂着眸,扭头看向一旁。 “不想吃就不吃了。”宋命把东西放在一边的桌上,起身绞了方湿帕子为她擦脸。 皎皎木偶般,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脸上清爽了许多,面前的男人俯下身子看着她笑道:“在这,谁也不能打扰你。” “你也不要想着逃。”宋命卸了皎皎的钗环、松了她的发髻。黑亮的头发落入手中臂上缓缓滑下,蹭的他有些痒。 他抱着她放在床上,单手扯着衣裳下摆“刺啦”一声撕下条布条。拿起一端系在她的手上。 皎皎惊得坐起,不明所以地看着宋命将另一段拴在他自己手腕上。 “不是怕黑?我陪你睡。”宋命随意坐在地上,屈起一条腿靠着床,系了布条的那只胳膊搭在床沿,时不时地会回头看她有没有睡。 皎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缓缓道:“灯很亮,我不怕黑了,您去……” 话音未落,屋内的灯瞬间灭了个干干净净。 她吓得一颤,脚踝上的铃铛声清脆却慌乱。 黑暗中,皎皎落入一个味道清冽的怀抱,那人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手掌冰冷的温度让她止不住地发颤。 “现在没有灯了,皎皎不怕,我陪着你。” 宋命把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唇边勾起一个轻浅弧度。 * 月朗星稀,许是才下过雨,夜里还有些凉。督主府的某个角落响起阵阵水声。 “冷不冷。”宋命站在门外,十分耐心地等她。 “不冷。”皎皎缩在浴桶里,水已经有些凉了。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系着的布条,心情复杂。 一连几日,她除了宋命再没见过任何人。日常起居,都是他亲自照料从不假手于他人。若不是她极力抗拒,便是连洗澡都会…… 皎皎有些冷了,打了个寒噤从浴桶里迈了出来。激起阵阵水花声音。 立在门外的宋命恍惚觉得有些热,如玉面庞浮起抹红。 皎皎擦干身上水珠伸手去拿衣裳,却猛然发现自己忘了拿肚兜。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门外。门上映着他的背影,皎皎红着脸,不受控制地抬手伸出指尖,隔空描摹着他的轮廓。 “阿嚏……”她冷的打了个颤,却不成想那门被人推开,猝不及防看见那双担忧凤眼。 皎皎瞪圆了眼睛,反应好一会儿才仓惶逃窜躲在衣架后,仅凭挂着的几件单薄衣裳蔽体。 那衣架只能堪堪把她挡住,宋命能看见她光洁的肩膀、流畅的锁骨、腰窝及…… 可他眼中,只能看见她冷的轻颤。他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是不是冷了?” “别……别过来。”皎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拦,她有些激动,动作幅度大了些许竟不小心将挂着的几件衣裳挥落在地。 她脑子嗡嗡作响,忙慌张蹲下身子,抱着胳膊护住胸口。 “阿嚏……”皎皎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喷嚏。 忽然,她只看见拴着她的布条的另一段掉在地上,紧接着就感觉一片黑影笼罩下来。皎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身上一暖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 她抬头,面前的人只剩下雪白里衣。她身上的,是他的外袍。 宋命把皎皎放在床上,回去拿衣服。他瞥了一眼木桶,伸手试了试水温,眉头皱得更紧。 “水凉了为何不开口?”他见皎皎仍在发抖,转身走了出去。 皎皎裹着他的袍子,缩成了一团:他终于厌烦我了吗? 她低着眉眼,正准备去拿个肚兜,宋命突然又回来了。 端着个炭火盆,放在她床边。沉下去的心又缓缓回升。 夏日里,即使再冷,哪里就能用得到火盆了?傻…… “你穿罢。”宋命转过身去不看她。 皎皎踌躇着,迟迟未动。 宋命久久没听见声音,还以为她是怕自己会趁人之危:“我必不会偷看,只是怕你会像上次一样丢下我。” “不是……”皎皎红着脸,声如蚊蝇,“是我忘了拿肚兜……”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两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宋命怕她冷着又病了,抬步去拿。小小的一件,纤细长绳微微垂落晃晃悠悠地跟着他的步子摇动。 他把那件烫手的东西放在她身旁,依旧是背过身去。 皎皎脸色通红,拉下床帐飞速穿上衣服。 听着身后忙乱的铃声,宋命眸中带了丝笑意。 等她穿好后,宋命照例为她系上布条,面前的男人额上汗珠细密,敞开领口的皮肤熏得发红。 “我不冷了,把炭火盆熄了吧。”皎皎开口,面朝里侧躺下。 宋命熄了碳火与灯,屋内一片黑暗。 暗中,男人睁着一双眼毫无睡意,脑中尽是她的白皙如玉。 * 第二日晌午,托明珂的福,皎皎得以不用再被圈在那小屋中,可以带她逛逛园子。 “你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明珂挽着她的手,想起外面纷乱的传言。宋命已经把人接进了督主府。 “是我身子不好又病了。”皎皎不想把朋友当做倾诉的工具,只是笑着轻声说道。 “怎的又病了?”明珂还想说些什么,兀地瞧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美人,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那颗痣,几乎可以说是与皎皎一模一样。 皎皎面对明珂询问的目光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她是聪明人,自小长在宫中,自然能明白她是个替身的事实。 那美人款款走近,笑意盈盈地朝二人行礼:“今日天热了些,等鹤苑修好了,尚淳可带着公主和姐姐那边避暑游玩。” 下巴微扬,一副主人姿态。 “都在京城,哪里能更凉快些?”明珂冷哼一声,拉着皎皎就走。 皎皎经过尚淳身边,忽地听见声耳语: “恬不知耻地赖在这再久,也只是我的替身。” 第31章 大人,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皎皎身形一顿, 不禁偏头看向尚淳。对上她的目光,方才尚淳与她耳语时的得意样子瞬间消散,楚楚可怜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副受了惊的惴惴模样。 “皎皎姑娘,为何要这样看着我?”她说话时, 已然带了些哽咽。 皎皎一声没吭,看着尚淳周围的婆子婢女将她护在中间,收回目光牵着明珂的手往督主府东南角的小竹林走去。 尚淳凝视着她的背影,垂下眸子揉了揉手中沾上些许泪痕的手帕。皎皎不哭不闹的反应, 让她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有些无力。 皎皎拉着明珂,面上没什么表情, 但却满脑子都是尚淳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恬不知耻地赖在这再久,也只是我的替身…… 心中狂风骤起, 搅得天翻地覆。她脚步慢慢变缓,忽地捂住胸口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误跳上岸的鱼, 痛苦地张着鳃。 她说的没错, 我只是个替身,我是个替身…… “皎皎, 皎皎你怎么了?”明珂吓了一跳, 伸手扶她忙对着身边的婢女吩咐道, “快, 快去把阿鲤哥哥找来!” 听见“阿鲤”两个字, 皎皎忙抓住她的手臂哭着摇头:“别,求你,不要找他来,我不想……我现在不想看见他!” “好好好, 不找他,咱们不见他!”明珂慌乱地哄着,瞧见不远处的隐在郁郁葱葱后的凉亭,命人把皎皎扶到那坐下。 “皎皎,你最近就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珂握着她的手,“我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但是嘴很严的,你难过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的。我们是好朋友嘛!” 她说着,觑着皎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阿鲤哥哥欺负你了?” 皎皎泣不成声,脑子乱麻一团没有思绪,只是本能地说了最关键的:“他把我当做她的替身。” “替……”明珂错愕,下意识重复,但却敏锐地发现自己刚说了一个字,皎皎的眉头皱得更深,按着胸口的手捏得更青白。她忙住了嘴,“怎么会?阿鲤哥哥对你,明明是用了心的。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会为了一名女子数日不出府,连案子都是在府里办的。”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找了她十年余年,书房还精心收着她的画像。”皎皎心上愈痛,每说一个字就感觉一根针深深地往肉里陷。 “阿珂,我跟她,长得极像,而且你刚刚也见到了呀……” 明珂看着面前哭得满面通红的皎皎,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皎皎先别哭了,这样哭也不是办法。” 她想起方才那女人矫揉造作的模样就厌恶得浑身难受。偏偏那张脸又跟皎皎生得像,她顶着皎皎的脸做出那副样子,明珂只想将她的脸给撕下来。 她蹭地起身,气冲冲道:“我让我皇兄砍了她!” 到底是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公主,一身的底气,发起脾气来也能让地抖三抖。 皎皎知道明珂极为认真,绝不是在开玩笑,急忙把她拦下:“她没做错什么,是我晚了十几年才遇上他。” “那该怎么办?”明珂越想越气。 皎皎不自觉抚了抚左手手腕,仿佛那布条还系在上面。她想着他对她所有的好处,心像刀剜似的疼。 她虽然出身卑微,但却也不是生来就给人做替身的。 皎皎咬着牙,“噗通”一声跪在明珂面前哭求道:“求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了,不想了……” 明珂惊得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后忙蹲在地上握住她的手。她能看出来,皎皎很喜欢宋命,很喜欢很喜欢。 “皎皎你想好了吗?不会舍不得?” 皎皎犹豫了一瞬,继而哭出声来。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嘴唇哭得颤抖:“我也没法子,我只知道这疼,我坚持不住了阿珂……” “好好好,我想想法子,想想法子……”明珂被她哭得也禁不住红了眼睛,声音透着哭腔。 “阿珂,你别哭……”皎皎抬头,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眼角的泪。 “我没哭,皎皎你别哭了。”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抱在一起哭了许久。 * 皎皎回到书房后面的小屋,垂着头推门进去。余光瞥见宋命坐在桌后,她好像还瞥见了他神情透露出的一丝欢喜。 她缓缓走了过去,极为乖巧地伸出左手: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了吧…… 思及此处,皎皎就不受控制地抬头看他。视线触及他的眸子,她仍是控制不住地心慌意乱,然后满脑子都是他的一举一动。 宋命看着乖乖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手,抬手为她系上布条:“皎皎真乖。” 皎皎垂下眸,看着他手腕上的布条,禁不住心酸。 他手上的绳结一直都在,竟未取下来过。 她转过身,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在明珂面前言之凿凿不想看见他,可真的见了,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喜欢他。 心思矛盾反复,明明耻于做他人替身,可皎皎在心中树立的围墙铁壁,还是在见到他时轰然倒塌。 最后一段日子,我可以稍微放纵一下吗? 皎皎抿唇沉思,理智败得一塌糊涂。她转过身是,瞧见宋命正在看着她,微微皱眉,好像有些无措。 她往前走了两步,侧身轻轻坐在他的腿上。触碰到他时,心中的欣喜雀跃远比想象中的更多。皎皎双手环着他,靠在他的胸膛处只觉得鼻子一酸:“大人,抱抱我好不好?” 听着怀里猫儿似的娇气又委屈的声音,男人僵硬的身子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把人圈上,轻轻抱紧。 “大人,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皎皎喃喃。 她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说话时有小小的嗡鸣振动声,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心跳的咚咚声。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喜欢你。我想把你牢牢地拴在手上,让你永永远远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你可能不知道,那日在马场,我问你你的眼睛会不会只看我。你答‘是’的时候,我高兴的几晚都无法入睡。” 宋命听着少女在自己怀里喃喃诉说她自己的小情绪,只感觉全身血管都“嘭”的一下张开。沸腾的血液在流窜,灼的他脸色发红。他抿着唇,把人抱得更紧,心中异样情绪逐渐扎了根。 “大人,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下下就好。”皎皎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窗外阳光照了进来,为她黑色的瞳仁映上星星点点的浅金色细光,微微闪动着沉入了他心底,哗的一下晕成一片星河。 他喉结微动,不由自主道:“好。” 皎皎低眸,唇角在笑,可眼眶却在微微发酸:如果能一直喜欢就好了…… 不过也很好啦,这一下下,能记上一辈子呢! 她复又抬头,勾上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轻轻浅浅,如鸟儿啄食般。 “大人,我是第一个亲你的吗?” 宋命紧紧地盯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少女,环在她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脊背一阵酥麻,他点点头,全身僵硬的甚至他自己都能听见关节活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响。 一瞬间,皎皎脸色通红,又埋进他怀里。 “皎皎。”宋命唤她名字时,声音几不可察的有些颤抖。 “嗯……” “永远都别离开我。” 皎皎眼眶一酸,眼角泪珠滑落,悄然隐入他的衣襟。 有好多个瞬间,她甚至都在想继续留下来。可是,尚淳那个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吸了吸鼻子,用最真诚的语气说了个谎:“好。” 太阳渐沉,天色已暗。宋命看着怀里已经睡熟了的人,想了许久缓缓抬手,解下她手腕上的绳结。 * 翌日清晨,皎皎揉了揉眼睛就看见依然是靠在他床边睡着的宋命。 她起身,伸手从背后抱住他枕着他的肩膀。 “醒了?” 男人的声音透着沙哑,却出奇得好听。皎皎“嗯”了一声,一动不动。 宋命摩挲着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和谐但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皎皎乖巧的不跑不逃,却正是他所希望的。 “想吃什么?” “想吃杏仁玉米粥。” “我去吩咐一声。” 宋命说着起身走了出去。皎皎呆愣地看着已经走出门的宋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才恍然发觉,那拴在两人间的布条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宋命提着食盒进屋时,见皎皎还坐在屋内才松了口气。他心情很好地弯着眉眼,为她盛粥。 这粥带着丝奶香,香醇可口。她只吃了半碗,就听见有人在禀:“主子,六公主来了,想接皎皎姑娘去街上逛逛。” 皎皎心情复杂,下意识看向宋命。 “吃完了再去。”他说着,又给她夹了块鸡蛋小饼。 “好。”皎皎惊讶于他的好说话,不急不慢地都吃光了才出去见。 她就要迈出院门时,兀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早些回来。” 皎皎不忍心看他,只点点头。 一坐上马车,明珂就覆在皎皎耳边轻声道:“等会去玉霖布行,你随便挑件成衣进去试衣裳。记住,进一楼左数第五间,江琼岚在那等着你。” “江四小姐也……”皎皎有些惊讶。 “具体的事情我没说,我只说了你在督主府里并不开心,想逃出来。我们商量了一番,打算把你藏在京郊别苑躲些时日,等安全了,江琼岚就带你一同去边关。” 皎皎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满是感激:“阿珂,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谢什么?朋友有难不帮,那都不是人!”明珂笑呵呵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些事来:“你身份尊贵,大人他不能将您怎么样,可也会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回去后,你就说是我自己跑了,你遍寻无果只得去找他。” “我记下了,我就装着找到傍晚。这么久过去了,他追不上你,找也就难了。你的娘亲和妹妹,我都会帮你照看,放心罢!” “阿珂……”皎皎点点头,唤着她的名字感激的无法言语。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 傍晚,天空布满乌云,宋命站在府门,静静地等着皎皎。 兀的,一个身着华美衣衫的少女面色仓皇地扑了进来。 宋命朝她身后看去,并未瞧见自己等待着的人。额上青筋暴起,眸中翻涌着浓重的阴云,语气却是风轻云淡听不出其中情绪:“皎皎呢?” 明珂气喘吁吁,抓着宋命的手哭着道: “皎皎她不见了!” 第32章 皎皎,我们不玩捉迷藏了好…… 不见了…… 宋命轻笑一声, 冷硬如石头般的心脏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鲜血淋漓的嫩肉。 “你最好跟我说说皎皎是如何不见的。” 面前的男人噙着笑,明明还是以前那副风光霁月的公子模样, 但明珂却怔怔后退两步,像是见了什么地狱恶鬼, 忍不住地恐慌害怕。 “我、我跟皎皎去看布料……她看上件成衣就去试……”明珂声音开始发抖,“她试了好久,我不放心就去看,发现、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但窗却是开着的。我就、我就去找……但是找不到。” 说到最后, 明珂已然哭出声来。 “哪家布坊。”他轻声问道。 “玉、玉霖布行……”明珂抽噎着,泪珠蹭的脸颊有点痒她都不敢伸手抹一下。 宋命淡淡地望着天边乌云, 脑中浮现出她昨日乖巧坐在他膝上,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 你能不能也喜欢我”时的模样。 原来那些小意讨好,不过是骗取他信任的工具。 骗子…… “初一, 送她回宫。”宋命扔下一句话, 点了亲卫直奔玉霖布行。 明珂看着宋命凛冽背影,开始后怕:他会不会杀了皎皎…… 想到这, 她不禁哭的更大声。明珂脸上挂满了泪, 滑腻的有些难受。她正要拿手帕, 就见一只布了几道疤的粗大手掌摊在自己面前, 上面静静地躺着方奶白色的手帕。 明珂诧异地看向他, 就见他笑笑,一双眼睛弯的像月牙:“新的。” “谢谢。”她声音渐小,偷偷红了耳朵。 * “这别苑是我的嫁妆,婢女也都是我的心腹。宋命应当不会找到这来, 即便找来了,我的婢女也能带着你躲起来。你安心住着,过段日子我就带你去边关看长河落日。”江琼岚今日穿了身利落的骑装,发上不饰一物,只高高扎了个马尾,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像个女将军。 皎皎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江琼岚轻轻吹了吹皎皎翻窗时磨破的手掌心,小声嘟囔了一句:“我阿爹说得对,女孩子要学些功夫才不会被欺负!” “江四小姐……”皎皎想说话,却被她打断。 “我们现如今也是共患难过的,叫我江四就行,或者小四,我爹娘和哥哥弟弟们都这么叫。” “小四。”皎皎依言唤道,就听见江琼岚爽朗地“哎”了一声。 “谢谢你来帮我。”她有些窘迫,一句话,实在是单薄。 “谢什么?一桩小事,你之前也帮过我的。”江琼岚满不在乎地笑笑,“不过我得回去了,阿娘找不到我,我哥哥们可就遭殃了。” “好。”皎皎去送她,在陌生环境中留宿心中有些害怕,但也没有说出口。她不能再麻烦她了。 江琼岚上了马车,陡然瞥见站在门口的姑娘眸中满是局促不安。她以为她是怕宋命会找来,温声安慰道:“皎皎放心,我今日是带着帮手的。前些日子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斥候,最擅长追踪与反追踪,痕迹都清理了,宋命他找不来。” “嗯!”皎皎冲她笑笑,直看到马车消失才转身回去。 乌云密密麻麻地压了下来,天好似都要塌了一般。 她站在院子里,呆愣愣地望着天:他现在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姑娘,要下雨了,快进去吧。” “好。”皎皎朝她笑了笑,低头走了进去。她刚进屋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声阵阵,如咆哮奔腾着的千军万马。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屋内的灯光在这暴雨天气中微微摇曳。皎皎抱着腿,将头埋在膝盖上缩成了一团。 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极其微小的啜泣声。 再为他哭最后一次好了,以后就不会了…… 山脚下,一名浑身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才看见辆不起眼的马车幽幽驶来。他走过去直直跪下:“禀主子,江家别苑中的是姑娘没错。” 车内端坐着的沈端收了扇,闻言掀开眼眸:“派人护好她。” “是。”男人起身去安排。 沈端听着车外滂沱雨声,手中折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瞧见了吗皎皎?他终究是负了你。 此刻,他心中无比庆幸自己一直派人留意皎皎的一举一动。所以才会在宋命之前找到她。 他长臂一伸,撩起车帘望向那座别苑的方向。 我会护好你。 * 玉霖布行外,掌柜的见雨势颇大,路上也没什么人,忙吩咐伙计去关店。 伙计披着蓑衣,刚迈出门槛就被风泼了一脸的雨水。他啐了一口骂道:“狗娘的天,溅了小爷一身!” 他拿起竖在门边的长木板,忽地听见铮铮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一眼,就见领头的男人披着磅礴大雨,烈烈打马而来。 是东厂! 那伙计反应过来极度恐慌,手忙脚乱地要进去关门却不留神绊了一跤。 他正要爬起来,面前鬼魅似的黑影闪过,头顶兀地出现一张铁青惨白的脸。 “今日,是否有个姑娘在这试衣裳?”宋命弯腰看着他,语气十分温和。 伙计吓得匆忙往后挪,一只黑靴突然踏在他的胸膛上。 “我没什么耐心,你最好配合一下。”宋命缓缓微笑。 伙计喉咙腥甜,身子剧烈地颤抖,表情极其痛苦。不多会儿,头歪到一旁无法动弹。 “不中用。”宋命随意把人踢到一旁,抬步迈进了布行。 “怎么才……”掌柜的以为是伙计关店回来,不满地正要开口斥责,可转过头看见那个全身散发着冷气的男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噗通”跪在地上,“小人不知宋督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督主恕罪。” “今日在这试衣裳的姑娘是在哪间试的。”他没有废话,刀柄雨水顺着弧度蜿蜒,一滴一滴,轻轻地砸了下来。 掌柜的全身发抖,但还算镇定:“不知督主说的姑娘长什么模样?” 他擦擦汗,问得胆战心惊。市井之中虽都知晓督主府的皎皎姑娘备受宠爱,但却没人见过她,自是不知道长相。 “眉心有颗红痣,长得最漂亮的。”宋命淡声。 那女子容貌极其惹眼,掌柜的印象深刻几乎没有细想,当下就说了出来:“左数第五间,小人带您过去。” 宋命大步跟上,进去后第一眼便看见了那扇开着的窗。 他站在那,脑海中立刻构造出皎皎从窗上翻出去的场景模样。 她胆子小,下马都会抖个不停。为了离开他,竟是敢翻窗了。 拳头骤然捏紧,漆黑的眸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痛楚。 宋命走上前翻了出去,单膝跪地寻找着蛛丝马迹,丝毫不在乎衣摆沾上泥污。这雨刚下不久,痕迹应该还有所保留。 然而他将附近翻查了个遍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踪迹。仅凭她自己是无法将痕迹抹杀得这般漂亮干净。 明珂肯定是帮了她,但她身边没有这种高手。宋命皱眉,豆大的雨砸在他脸上有些钝痛。 是斥候……穆武将军府! 前些日子,确实有批伤残老兵退下来入了将军府颐养天年。 他眉目一凛,抬手将手下召至跟前:“去把江家的各个庄子、别苑探查一番,一有消息速回来报。” “是。” 众人散去,只剩宋命一人站在雨中。他凝眸看着那扇窗,轻轻嗤笑。 是不是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有机会背叛我。 * 雨下了整夜,皎皎恹恹哭了半宿,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抹了把面上的濡湿不禁有些怔愣。皎皎木然地回忆自嘲笑笑:梦里好像也哭来着…… 她睁眼时有些费力,眼皮肿的睁不开。皎皎抬手轻轻揉着,全身乏力不大精神。 “都这个时辰了,应该叫起来了。” “可是……” 门外婢女正纠结着要不要进来叫她,皎皎勉力坐了起来:“进来罢。” 话音一落,就有两名婢女走了进来行礼:“姑娘。” 皎皎看了看两人,缓缓笑道:“还不知道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不敢当您一声‘姑娘’,奴婢叫杏仁,她叫腰果。” 听见这么别致有趣的名字,皎皎眸中笑意不禁鲜活了几分:“好可爱的名字。” “我们小姐身边的名字都是果脯干果名儿,好记得很。”腰果笑眯眯道,“姑娘可要摆饭?”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已经申时了,现在摆饭应该就是晚饭了。” “申时?”皎皎错愕,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在别人家,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再晚上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 “那奴婢去唤人进来摆饭。”杏仁见她羞窘退了下去传饭。留下腰果为她梳洗。 皎皎没什么胃口,但也草草吃了些。一晃到了晚上,本应是往常该睡觉的时辰,她却没了丝毫困意。 杏仁和腰果都已经睡下,皎皎披了衣裳独自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今日夜里万里无云,星星格外明亮。 同一片天空下,皎皎控制不住地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墙头上忽地一阵窸窣声响打断了她的思路,不禁抬头看去。皎皎紧张地起身后退,只见名温润男子落在地上,隐隐约约传来丝丝酒气。 “……沈大人?”她看着沈端,警惕地往后退。 沈端,人如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端方公子。今日去上峰府上多饮了几杯,终是控制不住地想来见见她。他本只想看一眼就走,可看见那双圆圆的无辜杏眸时,终究还是失了控。 从墙上跃下之时他还在想,这大抵是他一生中最出格孟浪的行径。 “你不要怕我。”他看着皎皎怕的脸色发白,轻声哄着,生怕吓着她。 皎皎不做声,不知他来意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的小姑娘有些怕,沈端尽量放轻声音:“你记不记得你幼时随你母亲去荷水巷发馒头?” 皎皎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好像去过。”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沈端不敢上前半步,生怕吓着了她,“皎皎,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沈端。” “若不是你给了我一个馒头,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冬天了。” 皎皎看着那双诚挚没有半点杂质欲念的眸子不禁有些意外:“所以,你买下我是想报恩?” “是。”沈端点头。 “可是我不记得你了。”皎皎抿了抿唇,“只是一个馒头,其实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我怎会不放在心上?”沈端往前走了半步,见她又往后退堪堪停下。 突然,院门传来一声剧烈声响,皎皎心头一颤抬头望去。 只见,那个男人勾着笑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晦暗不明: “皎皎,我们不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第33章 你乖,别再惹我生气了…… 皎皎怔怔地看着那个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的男人, 惊恐地往后退。 竟这么快就来了…… “皎皎,你还要藏到哪里去?”男人唇角牵起一个阴森微笑,白皙面容仿若恶鬼修罗, 脸皮被人扯得诡异。 身后是道储水沟渠,皎皎退得无路可退, 手心汗津津的冰凉。 “宋命!她不想跟你走。”沈端挡在皎皎身前,怒目而视。 宋命停在沈端前一步远的位置,一个眼光都没给他,始终定定地盯着皎皎的一举一动。 他笑得温润, 若忽略他眼底的那片猩红暗潮, 看起来更像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 “皎皎,过来。” 皎皎咬着唇, 摇头拒绝:“我不想……” “听见了吗?她不想。”沈端薄唇紧抿,声音坚定沉稳。 “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宋命低笑喃喃自语, “骗子。” 月光正亮,熠熠银辉撒在他眉宇之间, 落在那双氤氲着失望的瞳仁上。 皎皎看得清清楚楚, 控制不住地心疼。她踉跄往前挪了一步又猛然停下。皎皎死死地咬着唇,暗骂自己不争气。 宋命眸中那抹淡淡欣喜迅速消散, 手背青筋凸起跳动。 “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她本想将话说得平淡轻松些, 可却本能地尾音带颤。 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 怎么可能会不想见…… 眼里聚集起一片潮湿, 皎皎忙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 这边动静过大, 杏仁与腰果两人惊醒出来查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姑娘。”两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护住皎皎,轻声询问,“姑娘您没事吧?” “我没事。”皎皎声音很轻。 “劳烦两位姑娘带着皎皎先走。”沈端侧头,看着皎皎红着眼睛语气更轻, “我会护着你。” 皎皎看向沈端,他身上还有丝酒气:“谢谢沈大人。” 她咬咬牙,将裙摆抱起跟着杏仁与腰果要离开。 乖巧清浅的语气如针尖芒刺般刺入宋命眼中。他看着,那个披着银月星光的背影渐渐远去,沉着声音轻飘飘道:“你若是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沈端。” 话音落下,那个身影颤抖着停下。 “皎皎,我是朝廷命官,他不敢将我如何。”沈端见她停下,冷静面容破裂。 宋命轻轻嗤笑,深夜中,犹如恶鬼低低吟唱令人毛骨悚然:“皎皎,你知道我敢不敢的。” 背后声音随着山间冷风灌入耳中,皎皎垂下手臂,裙摆洋洋洒洒落下,像朵花瓣重重叠叠的花跌落。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差点害了所有人。可是她不懂,为什么他已经找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姑娘,却还要抓着她不放。 “姑娘……”杏仁皱着眉看她,她低着头表情不明,只能看见她精巧的下颌线。 “对不起,我若是走了,他会把这里的人杀光的。”皎皎鼻音浓重,“杏仁、腰果,代我再谢谢你家小姐。” 她说着,转身一步一步朝宋命走去。 宋命的笑容只真了一分,旋即又黯了下去。她是因为沈端才肯跟他回去。 皎皎走到宋命面前,不动声色地护住沈端:“大人,能把他们都放了吗?” “我跟你回去,再也不逃了。” “皎皎!”沈端急言,失了端方公子的气度。 宋命凝眸看了一眼皎皎身后的沈端,抬手捏了一缕她的发丝暧昧地绕在指尖:“为了他?” 皎皎微怔,忙慌乱地摇摇头:“不是,是我……是我想您,舍不得……” “皎皎……”沈端看着她没有反抗的乖顺模样心如刀绞。 宋命手上动作微顿,眸底最后一丝笑也消失不见。 他捏着皎皎的手腕,轻蔑地看向沈端:“听见了吗?她说想我,舍不得我。” 说罢,扯着人转身便走。 沈端看着那个被拉扯得踉踉跄跄的人,心痛的呼吸凝滞。他追上去,却被宋命的手下死死拦住。 眼见着她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沈端控制不住地嘶吼:“是你逼她,是你逼她的!” * 皎皎几乎是被宋命强硬地拖上车的。 手心火辣辣地疼,她紧紧攥着默不吭声地坐在离宋命最远的角落。 宋命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皎皎不是最喜欢坐在我身边了么。” 皎皎抿唇,顺从地坐了过去。她惴惴不安,可一路上,宋命再没开口说过话。 若是在以前,她现在应该喜不自胜,抓紧一切时机偷偷看他,好能将他的模样能深深烙在心底。 可是现在……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裙子与他的衣摆拉扯交缠之处,恐慌地想起了闻笙死时的样子。 皎皎抓着裙子的手微微收紧:他会不会也杀了我…… “大人,我想被葬在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身边的人一言未发,她想起了督主府那片不知有多少尸骨的荷花池。荷花池边就是假山。 也勉强算得上是有山有水的地方了。 皎皎兀自苦笑,丝毫没发觉身旁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眸。 * 刚下马车,她就看到尤妈妈和却儿在门口等着。皎皎心中一酸,想走过去看看忽然被人扯住手臂,身体瞬间凌空。 “你还想去哪?” 男人垂首,眸中尽是克制。 皎皎恐慌地摇摇头:“我没想走……” 可他却没听她解释,抱着人径直去了书房后的小屋。 “嘶……” 皎皎整个人被他甩在床上,头晕目眩半天讲不出话。 “他昨夜在不在?” 下巴被面前弯着腰的男人捏在手中,皎皎吃痛,害怕地摇摇头。 “为了他,你什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出口是不是?” 她看着他幽深的眸,瑟缩地往后缩了缩。 “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疯癫狂躁吞噬了他眼眸所有的光亮,皎皎哭着摇头:“没有、我没有……” “没有吗?”宋命一手扣住她的双手按在她头顶上方,一手将她的衣衫扯落,俯身欺上。 皎皎身子一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咬着牙哭泣挣扎,身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颈上、肩头、锁骨……都是他冰凉的唇留下的痕迹。 “大人,求你……求你别这样,求你……”皎皎哭求着,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想过会把自己交给他,但绝不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他有这样对你吗?”宋命只要一想到皎皎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就控制不住地嫉妒得发疯,他手上动作缓慢,每到一处就停下,继而狂风骤雨。 宋命覆在她耳边:“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皎皎,你不是说喜欢我的吗?” 身子止不住地打颤皎皎,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有些凉,却逐渐染上瑰色。 皎皎哭声顿了顿,颤抖着声音问他:“大人,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不堪吗?” 宋命脊背僵硬一瞬。 “宋命。”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哭得声嘶力竭,“你以为我的喜欢是那么廉价,谁想要我都能给的吗!” 他停下动作抬头,怔愣地看着她,眸子逐渐恢复一丝清明。身子滚烫,宋命极力克制着就要将他撕裂的冲动,不一会儿已是全身的汗。 鼻尖上好像被什么小小的东西砸了一下似的,皎皎睁眼,面前的人满头大汗,拄在自己身侧的手臂青筋暴起,如虬龙般狰狞恐怖。 他像是极力压抑控制着什么,一声不吭。 许久,宋命伸手,皎皎吓得往后躲,可他再未做些什么,只是将她的衣服小心拢起。 皎皎哽咽不知所措,一双凄楚的眼睛看着他,泪水流得更凶。 “对不起、对不起皎皎……” 她眼前一暗,男人万千小心地吻了吻她眼角的泪,抵着她的额头梦呓般一遍遍地呢喃。 潮漉漉的触感,有些凉。 皎皎控制不住,哭喊着伸手去推去打去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怎么可以……” 男人沉默着不说话,默然接受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满。 她折腾得狠了,逐渐没有力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耳旁忽地轻轻飘入一个声音: “你乖,别再惹我生气了……” * “不要、不要……” 皎皎猛地惊醒,她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衣衫齐整,全身都是清清爽爽的。 是他…… 皎皎脸色通红想坐起身来,但一道力量瞬间把她拽回。 手腕硌的有些疼,她偏头,陡然发现自己的双手铐上锁链拴在床头。 皎皎咬着唇,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心中一慌,忙转过头合上眼装睡。 沉沉的脚步声渐近,皎皎能感觉到身侧微微陷了下去。她大气不敢喘,就听见耳边一个轻轻的嗤笑。 “皎皎,你睫毛抖得厉害。” 皎皎没睁开眼,也不作声。男人轻轻捋着她黑缎子似的长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皎皎,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是你说话不算话的。”皎皎克制不住地反驳。 “嗯?” 皎皎生气地转头看他,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又转了回去。 “时辰还早,皎皎想吃什么?” “不想吃。” “好,那我让人多端来些。” “……” 身边坐着的男人起身,皎皎不禁偷偷看了看。不料正巧看见他脱了外袍。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立刻闭上眼睛。 清冽气味将她包围,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感觉眼皮上落下一个凉凉的吻:“等我一会儿。” 皎皎听见他把衣服扔在床边,有个清脆声响格外清晰。 等宋命走后,她不受控制地去看落在床上的衣衫。 是钥匙吗? 皎皎心中微动,尽管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但仍是想拿。 她努力地伸手去勾去缠,却突然听见男人冷冽的声音,钥匙连同衣服瞬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会拿。” 第34章 我以后不画她就是 男人静静站在床尾外一米处, 头发散开,赤着上身。肩膀宽阔,肌肉匀称结实, 手臂上有隆起的青筋,满是让人控制不住脸红的力量感。 皎皎面红耳赤,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 宋命看着她笑,缓缓踱步走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将落在地上的衣服和钥匙捡起。 钥匙碰撞发出叮铃脆响,皎皎吓得打了个寒噤, 反应过来后本能地撒谎, “我只是想更衣。” “好,今日想穿哪件?”他走至床对面的柜子, 打开柜门侧身道。 皎皎看着那硕大的柜子,里面按照颜色深浅放满了她的衣裙。宋命的衣衫可怜巴巴地只占了一小半的地方。 他是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拿到这来的? “你不在的两天, 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搬了来。”宋命失笑,“你人不在, 我总要看着你的东西才能安心。” 一股熟悉的悸动涌起, 皎皎抿唇,垂下眸子躺了回去:“那她呢?十几年来你都是看着她的画像度日的吗?” “她?”宋命微怔, “尚淳?我为何要看着她的画像度日?每年画一张就足够了。” 每年都要画一张…… “你……”皎皎睁眼看了过去, 见他一脸懵懂茫然索性转过头去不说话。 宋命拧眉看着她, 走过去双手撑在她两侧俯下身:“皎皎你生气了?我以后不画她就是。” 皎皎忍不住抬头, 哪知他健硕的肌肉近在咫尺, 直直闯入她眼帘。 这上面…… 皎皎呼吸一滞,颤着手伸了过去,却因为锁链只有指尖堪堪碰到一些。她轻轻点了点他胸□□缠着的狰狞疤痕。手下的身体一缩,她的动作却是没停。 “一、二、三、四……” 她细细数着, 心中的难过委屈通通抛之脑后。 “这么多疤……”皎皎咬着唇,红了眼睛看他,“大人,疼不疼?” 宋命抬手,轻轻抚着她轻颤的眼帘:“不疼。” “怎么会有这么多疤?”她喃喃自言自语,猛然想起他儿时被叛军当太子掳了去,代替他受尽苦楚折磨。 宋命眸子一黯,轻轻笑了一声。 皎皎看清他眸光闪动,积在眼眶中的泪水滚了下来。她心疼地想伸手抱抱他,却碍于锁链怎么都无法给他安慰。 清冽味道更近了些,宋命俯身,两人距离近的呼吸相互交错。他擦了擦她面上的泪水,旋即伸手穿过她的发丝扣住她的后脑微微抬起把人拥在怀里。 “大人……”皎皎小心翼翼,勉强攀上他的背缓缓拍了拍,本是想安慰他,自己却是哭得一塌糊涂。 胸膛前一片滑腻濡湿,宋命垂下眸将自己埋在她微凉的发丝中:“若是我能早些遇见你……” 皎皎哭得不能自已,丝毫没注意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会带你去马场好不好?”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感到身上的人把她松开,拿了一旁的帕子为她擦眼泪。视线逐渐清晰,皎皎看着他胸前水淋淋的一片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眼前忽然黯了下来,她能感到眼上的冰凉。 “我等会儿就回来。”宋命温声,起身去了隔间。 皎皎悄悄掀开冰帕子一角看向他的背影,玉色的背上也满是伤痕。 尤其是右肩下方的那道圆疤,碗口大,让人触目惊心。 她看得呆愣,止不住地心疼:当时,该有多疼啊…… 半晌,宋命披着湿发回来,身上满是沐浴后的清香。 皎皎看着他坐在自己身边,缓缓抚摸着她手上的锁链,语气格外温和:“以后不要再跑了,我不知道下次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懂了吗?” 她抿着唇点头。 宋命解开她的锁链,亲自抱着她去了隔间然后出去守在门口。 皎皎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脱了衣服,忽然瞥见自己脖颈上的红痕,一路蜿蜒而下,透着强硬掠夺的暧昧。 她闭上眼钻进木桶中把自己浸在水中,热气氤氲而上染红了她的双颊。 * 洗漱装扮好,皎皎跟着宋命上了马车。她本想坐到另一边,身上那道温和目光忽然就变得不友善起来。 她抿了抿唇,只得挨着他坐到他旁边。 皎皎甫一坐下,手就被宋命捉到手心中握紧。车缓缓动了起来,她忽然就想到了自己被卖进花想楼的那天。 她最信任的阿爹松开了她的手从此一去不返,再没回来过。 皎皎看着宋命微微泛白的关节,鬼使神差地抬起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宋命掀眸,握得更紧。 到马场已是午时,皎皎看着外侧一列列的马车有些讶异:“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林太妃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张罗着打场马球,说是为了热闹,实则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选上几位闺秀充盈后宫。下头的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自然是人多。” 皎皎听说过这位林太妃,是个热心肠,最爱干这些月老红娘的事。 景纵老远就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皎皎,你也来了。” “景……”皎皎朝他笑笑,手上忽然一痛,她吃痛,把话咽了下去。 “景少爷很闲么?”宋命冷眸,扫了眼四周红着脸偷偷盯着景纵看的贵女闺秀们,“不如我去找林太妃张罗张罗你的亲事。” 景纵盯着宋命冷声道:“不劳宋督主操心。” 两人针锋相对,那些闺秀们的目光纷纷落在皎皎身上。 皎皎如芒在背,微微侧身往宋命身旁挪了两步。 景纵见此,神情更加不悦:怎么就对一个心狠手辣的大太监如此死心塌地? 正当皎皎觉得无比别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怔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向宋命,只见他面色微沉,手捏得更紧。 “皎皎,你没事吧?”沈端疾步走来,所过之处掠走了无数春心。 皎皎看着那张略有些憔悴的脸,硬着头皮摇头。 沈端凝视着受惊小兔似的少女,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只剩下心疼。他正欲开口说话,忽地瞥见她手腕上的淤青,以及她领口边若隐若现的红痕。 沈端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咬牙切齿地看向宋命揪着他的衣领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宋命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掸开他的手,语气漫不经心: “闺房情|趣,沈大人也要过问么?” 第35章 大人叫我来放你离开 皎皎闻言低下头去, 局促不安地想离开这。她恰巧看见不远处正走过来的明珂,抬步想过去,可宋命却将她攥得更紧。 “皎皎想起什么害羞的事情了么?”宋命笑得温柔, 一双眸子微垂注视着她。脖颈露出怎么遮都遮不住的红痕,他眸光微动, 笑得更和煦。他伸手拢了拢她的衣领,贴在她耳边轻声,“别被人看见了。” 宋命说着,有意无意地笑着瞥了眼沈端。 “大人你别说了……” 沈端看着皎皎无所适从的尴尬委屈, 心狠狠地被人揪了一把:“畜牲!” 少女声音微如蚊蝇, 景纵见不得她委屈当即红了眼睛拔剑直指宋命胸口。周围人群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皎皎吓了一跳,忙将手放在剑尖与他胸前的缝隙中护住宋命。她慌乱之中顾不得自己, 手背被剑锋划伤,鲜血缓缓渗出。 景纵一惊, 立刻收了剑。他低眸看着剑尖上的一抹殷红有些恍惚。 “表哥!”明珂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赶忙跑过来,脸色发白地停住脚步不敢动。 “他这般羞辱你, 你也要护着?”景纵执剑的手微抖。 “大人救了我的命, 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皎皎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有力。 宋命偏头, 低了眸子看她。少女眉尖微蹙, 说得极其认真。他捧起她受了伤的手, 不知为何觉得鼻子一酸:“真是个傻子。” 他声音很低很轻, 只有离得最近的皎皎能听清楚他尾音的颤抖。 “我才不傻。”皎皎小声辩驳, 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面前的人拉着走远。 景纵捏紧了剑柄,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混账又如何,终究是她自己选的人。唯有做她的靠山后盾,才能让那疯子忌惮几分。可是…… 他想起方才自己拔剑指向宋命时, 他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如泰山般岿然不动。 想让他怕些什么东西,恐是难于登天。 沈端失魂落魄地走出人群,跌跌撞撞像个醉酒的酒鬼:“若是我能再早些,再早些把她接出来……” * 皎皎一路跟着宋命走至马场南边,远离人群喧嚣。 宋命让人呈上纱布伤药,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伤口。全程紧锁眉头一句话不说,似是在生气。 皎皎默默地看着他轻柔不敢用力,忽然就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仔细想想,自从尚淳入府以来,大人对她依旧是特别的没有一丝丝改变,最近更是寸步不离。 书房,也依然只有她一个人能进。 情感一步步战胜了她所有的理智,皎皎想赌一次,陪伴比起心中的影子更重要。 “我不是说过下次不许这般莽撞了?”宋命反复看了几遍她的手,才抬头看她,语气格外严肃。 “本能使然,我记得大人的每句话,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皎皎抬起伤手抚了抚他皱紧的眉头,“我不疼的。” 宋命凝视着她,觉得她的态度似乎是有了转变。变得和从前一样,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揉着她的头发缓缓笑了出来。 皎皎把自己埋在他怀里:“大人,我不喜欢你像刚刚那样对我……那些事情不能说……” “对不起。”他十分听话地道歉,“每次看见沈端看你的眼神我都会失控。” “我不喜欢他看你,不喜欢他同你说话。皎皎,我大抵是疯了。” 皎皎听着他在耳边低语呢喃,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阳光倾泻落下,为四周染上一层瑰丽金色。 * 回到那间小屋后,皎皎仍是被宋命锁在床头。铁链很重,磨得她手腕有些疼。 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红花绿叶发呆。 皎皎不太清楚这样的生活是否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却莫名有种被人牢牢抓在手心中的安全感。 她低头轻笑,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些可笑。 “大人,你陪我去外面走走好不好?”皎皎扔下手中书卷,偏头看向宋命。 “好。”宋命抬头,走过去解开她手上的锁链。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傍晚的太阳浮在云层中,温度仍没消退。皎皎仅仅走了一会儿便出了些薄汗。 “主子,元夫人来了,现下在厅中坐着。”一名婢女走了过来,屈膝行礼道。 “我去亭子里歇会儿,大人你去吧。”皎皎十分乖巧,朝着他弯弯眼睛。 宋命摸了摸她脖颈处跳动的脉搏,缓缓道:“我回来还会看见你对吗?” “我能去哪呢?”皎皎仰头看他,“除了这,我没有别处可去。” 宋命看着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皱起眉毛:“我快去快回。” “好。”皎皎望着他的背影,转身走上台阶坐在长廊中。 宋命走出去不远,忽地停下脚步:“去找陈伯,叫他买座宅子。” 婢女微愣:“主子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条件吗?” “没有,要大要好。”宋命想了想,声音缓缓: “要像个家。” * 皎皎坐在长廊边,就见尚淳在婢女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坐进凉亭中。 她身边空无一人,跟尚淳的排场对比起来有些寒酸可怜。 皎皎只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全程未多看她一眼。 那张脸,她怕自己看了觉得不舒服。 尚淳静静地打量着她,蹙着眉尖满是不解:为何宋命会更珍视这个替身? 她眯着眸子,掐着扇柄的手缓慢收紧:这个皎皎在一日,我便不能达成我的目的…… 皎皎被尚淳盯的浑身不舒服,悄悄起身坐得远了些。 她等了许久,在太阳落山的最后一刻,宋命才回来。 他神色有些匆忙,皎皎走上前去,旁边不远处坐着的尚淳脸色微青。 宋命牵上她的手,对尚淳点了下头,不言不语地拉着皎皎离开。 皎皎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没有对尚淳说话有些罪恶的小雀跃。 宋命把她带回小屋,照着以往的样子为她铐上锁链:“我要出去两天,这几日会让尤妈妈和却儿来照顾你。” 皎皎皱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安:“要走几日?何时才能回来?不然……不然大人把我也带上好不好?” “皎皎乖,最晚后日就会回来。”宋命摩挲着她的手腕,“要乖乖在家里等我。” “好。”皎皎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匆匆离开。 片刻后,尤妈妈与却儿走了进来,两人看见她手上的铁链都不禁红了眼眶。 皎皎冲她们笑笑:“怎么哭了?” “姑娘!”却儿跪在她床边哭得泣不成声,“姑娘您受苦了。” “大人日日都陪着我,我很开心。”皎皎伸手为她擦了擦眼泪,铁链发出清脆声响,惹的却儿哭得更凶。 皎皎抚着却儿的头,望着窗外心思全在宋命身上,心慌得厉害。 “尤妈妈,帮我准备笔墨纸砚。”她轻声道。 “是。”尤妈妈应声转身就去准备。 须臾,小桌子与笔墨纸砚就已摆在皎皎面前。她坐起身子,碍于铁链长度,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变得歪歪扭扭。 皎皎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信女皎皎,一字一句皆是真心。虽不甚工整,但已是尽力,还望菩萨能保佑大人平安…… 她在心底念了数遍,睁开双眼继续默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逐字逐句,尽是诚心。 铁链冷硬,磨得她手腕上起了数个血泡,皎皎丝毫没在意。 “姑娘,已经丑时了,歇歇明天再写吧。”尤妈妈在一旁劝着。 “已经丑时了吗?”皎皎抬头,这才发现屋里已点了许多盏灯,“我将这卷写完就去睡,妈妈您先歇着吧。” 说罢,便低头继续写经文。 尤妈妈与皎皎相处已有几个月,深知她性子温和,但有时也十分执拗。她也没再劝,只去到一旁默默陪着。 谁知,这一陪就陪到了天亮。 皎皎一夜未睡已是撑不住,尤妈妈见状态度强硬地撤走了小桌子让她休息休息。 她缓缓抚摸着手上的锁铐,枕边被褥都是他的味道。皎皎眼皮渐沉,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隐约听见锁链被人扯动的声响。 定是大人回来了! 她猛地清醒睁开眼睛,却没看见想见的那个人:“是你?” 皎皎看着面前正拿起她锁链的尚淳,不明所以地坐起身来:“你怎么能来这里?” 她瞳仁微颤,捏着被子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她也可以来书房了是么…… 尚淳将手中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只听见“咔哒”一声,将皎皎牢牢铐紧的锁骤然一松,她朝她微笑,温声软语道: “大人叫我来放你离开。” 第36章 我没死,你不哭了好不好…… 皎皎瞳仁猛地一缩, 下意识抓紧了滑落的锁链看向面前这个笑面如芙蓉的女子:“放我……离开是什么意思?” 对面女子勾起红唇笑笑,将她另外一只被铐住的手也打开。皎皎的心脏沉入深渊海底,浸着冰冷的水泡的她整个人浑身发冷, 任由她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锁链。 “就是给你自由的意思。”尚淳抬手,指尖蔻丹艳丽得有些刺眼。 皎皎往后躲了躲, 她冰凉的手触上她的眉眼脸庞轻轻拂过。皎皎抿唇,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大人拉不下脸,没想到你这个替身竟真的如此不知趣。”尚淳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的脆响, “可我实在是容不得你。” “看见了吗?我一开口, 大人就将钥匙交给我了。” 皎皎不敢相信地摇头:“你胡说,大人他日日与我在一起, 哪里有跟你……” “自是在你睡着以后来我院子里。”尚淳啧了一声,有意无意微弯了腰露出一半浑圆, “他想了我十余年,怎么让一个替身迷了眼睛。” “你是多余的那个啊。”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皎皎推开她跑了出去, 赤着脚踩在砖石上被沙硌得生疼也没有停下。 尚淳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悲伤背影, 噙着笑抚着手上的那串钥匙:小姑娘心性,就是听不得这些。 皎皎跑得头发凌乱, 哭得两眼通红, 脸颊的泪水顺着下颌蜿蜒至脖颈没入衣领, 湿的紧紧贴在身上。 夏末的阳光依然毒辣, 晃的她睁不开眼, 兜兜转转地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恍惚间,皎皎望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地方。 她缓缓走到那座熟悉的假山边停下,轻轻抚着山石的棱角缝隙泪水止不住地落,她曾偷偷躲在这等大人回来…… 回忆如汹涌的潮水海浪般席卷而来将她逐渐淹没。 那天, 大人把她抓了个正着,笑着说她太笨。 那天,她把绣好的香囊忐忑不安地交给他,同他说希望大人看见它就能想起她。 而大人缓缓应了一声,说“好”…… 皎皎捂着胸口蹲下身子失声痛哭:为什么这样对我还要把我找回来……为什么! 小小的一个人靠着假山蹲下哭得身子发颤,像是找不到家的孩童,不安又害怕。 “那是我们的家,永远都是。” “只是怕你像上次一样丢下我。” “永远都别离开我。” …… 宋命清冽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格外明晰。如同清凉的泉水消散了些她心上焦灼着的痛楚。 皎皎慢慢停了哭声,恍然发觉这些都是在大人找回尚淳以后对自己说过的话。 若他真的想让她离开,怎会一次次地把她抓回来?又怎会寸步不离地守着? 皎皎回忆起被宋命从江家别苑带走的那晚,那样癫狂恐怖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大人是为了我才失控发疯的,他怎么会放我走? 思路逐渐清晰,皎皎咬着唇,抹了面上泪水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往前院陈伯那跑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问清楚。即便……即便是大人真的要让她离开,也要听他亲口告诉她。 铃铛叮铃叮铃响了一路,婢女仆从纷纷侧目,皎皎无暇顾及,拗着性子找到正给花掐枝盘叶的陈伯。 “皎皎姑娘?”陈伯见了满头大汗的皎皎吓了一跳,忙放下剪刀迎了过去。 “陈伯,大人、大人有没有来过什么口信?” “主子自从昨晚走后,并未来过什么消息。只走之前说大抵后日能回,姑娘是有什么急事?”陈伯无意瞥见她脚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一变,忙要去命人把药拿来。 “对对对,大人是这样说过。”皎皎望了望天,现下已是傍晚,“大人明日就能回来……” “姑娘若是着急,也可说与老仆听听,帮您拿拿主意。” “谢谢陈伯,这件事只有大人他自己知晓。”皎皎摇摇头,复又匆匆离开,“我去门口等等,陈伯您早些休息。” “姑娘,您的脚!” “我不疼。” “那也好歹涂些药把鞋穿上啊!” 陈伯在身后喊了两声,只见她步履匆匆再没回头,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他低头看着地上砖块染上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急得直跺脚:“主子回来见了得心疼成什么样啊!” * 皎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长裙曳地堆成繁复的重瓣月季,清凌凌的月光落在四周,树枝被风吹的哗啦啦直响。 她捏着手指,盯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一辆行驶而来的马车。 心重复地提起落下,皎皎抿着唇,虽知晓他几乎不可能提前回来,但仍是紧紧地盯着。 “姑娘,回去等吧。”尤妈妈为她披上件披风心疼地劝着。 “主子回来定是会第一个去瞧姑娘,说不定您一睡醒,主子就在身边了呢!”却儿附和道,“夜里渐渐凉了,别吹坏了身子。” 皎皎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明明知道尚淳可能是在挑拨,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妈妈、却儿,你们先回去吧,我就想在这坐一会。”她勉强笑着,声音卷着颤。 “这怎么行?天已经黑了。”尤妈妈不依,索性也坐了下来陪着。 却儿也坐在皎皎身边,扁着唇道:“就当是陪姑娘看星星了。” 皎皎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夜深露重,尤妈妈与却儿都不禁打起了瞌睡,皎皎双目却依旧清明没有半点困意。 她双手搭在膝头,侧脸枕着手臂。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以往和宋命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嘴角不禁浮现起一抹笑意,皎皎眼神微闪,想起了抵押书上的“宋皎皎”三个字。 笑容还未持续多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被微风裹着飘散而至,她唇角笑意僵硬猛地抬头,隐约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心头不安的发抖,她兀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刻着督主府徽印的马车疾驰而来。 “快去叫太医!”初一跳下马车慌乱急声吼道。皎皎揪着心,下一刻就看见初一几人从马车中抬出来一个满身满脸都是鲜血淋漓的人。 她看着那人身上系着的银色香囊呼吸一滞,像是个失去支撑的木偶轰然倒在地上,嘴唇白得没有血色止不住地颤抖:“大人……” 尤妈妈和却儿都被那“血人”吓得不轻,一个扶住皎皎,一个去找陈伯。 一时间,督主府乱了起来。 皎皎踉跄着追了上去,拉住个人抖着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姑娘,督主受刺,伤势严重,现在已昏迷不醒。” “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她神思恍惚地低低念了一遍,眼睛卷着红色却半点眼泪都没落下,“怎么会这样?” 初四知晓皎皎在宋命心中地位,也不设防,拱手大概叙述了一遍:“有奸细,督主中了埋伏。” 皎皎捏紧了拳头,目光仓惶闪烁,巨大的恐慌如黑云似的压了下来。温热泪水溢出,她抬手一抹,生生把泪忍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哭…… 皎皎转身飞快追了上去,地上血迹绵延一路,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宋命被抬进房内,刚要抬脚进去就被人撞了个趔趄。 “阿鲤,我的儿……” 元氏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按着胸口哭得不能自已。 皎皎想伸手扶一把,却骤然被人拉扯着摔在地上。 “有我们淳姑娘在呢,就不劳皎皎姑娘辛苦了。” 她抬头,就见尚淳扶着元氏走了进去。丝毫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皎皎也顾不上这些,她扶着门框站起身来,屋内戚戚哀哀一片哭声。她脚步一顿,再也克制不住哭出声来。 隔着泪水,眼前白茫茫一团雾气。她哭得浑浑噩噩,已经记不清来了几波人。 宋命的屋子站满了人,皎皎站在门外望着。听见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九五之尊怒地摔了杯子:“若阿鲤醒不来,朕就要你们全部去陪他!” “皇上饶命啊,宋督主伤重,您就是将臣几个全都砍了也无济于事啊!” 无济于事? 皎皎哭声微顿,哽咽着看向一旁的尤妈妈:“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 尤妈妈看着哭得声音嘶哑的皎皎颤抖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平安无事的,会平安无事的……” “他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他说过的……”皎皎不住地后退,靠着石柱一点一点地滑坐到地上。她全身发冷,紧紧地抱着自己缩成一小团,“他说过不会的……” 漫天黑云白雾,仿若来到了天地混沌未开之时,一切都不清晰明朗。 宋命立在其中,魂灵般飘飘荡荡。 皎皎,我的皎皎呢? 他五感未失,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哭声和不住的求饶声随着白雾飘入耳边。 “宋督主伤在致命处,怕是没救了。” 宋命嗤笑不以为意,一瞬间,剧烈的痛哭声席卷而来,打破这云雾中的宁静。 “儿,我的儿……是阿娘对不住你,阿娘对不住你!” “阿鲤,朕……” …… 纷乱的声音缠绕在他四周扩散开来,他听得烦躁皱眉。所有人都在,却唯独少了那个记忆中连哭都不敢放肆哭的猫猫。 猫猫呢?她又不要我了吗? 他垂下眼帘,神思如雾气般蒸腾消散。 “大人……你说过的,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忽然,一道微弱细小的哭声闯入他的耳朵,宋命陡然掀开眸子。 是皎皎,是他捡回来的猫猫在哭。 浓雾“哗”的一下四下散去,一缕刺眼阳光笼过,瞬时,天光大亮。 “皇上,元夫人,请您节……” 太医还未将“哀”字说出口,就看见床上鲜血淋漓的人骤然睁开双眼。 “阿鲤?”元夫人哭声一停,看着满身血污的亲儿坐起,一时间不知该是喜是悲。 太医们对视了一眼:许是回光返照。 宋命巡视四周,并未看见她的身影。他匆匆起身,伤口鲜血汩汩流下也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阿鲤!”元夫人和皇上跟在后面,怎么叫他他都不出声。 “闭嘴。”他在众多吵嚷声中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却无法感知她所在之处的方向,不耐烦地低吼。 一屋子立刻鸦雀无声。 宋命脚步有些踉跄,寻着声音找去。 终于,在门外走廊尽头处的拐角,他看见了那个缩成小小一团发抖的小姑娘。 宋命擦了擦脸上的血,缓缓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想摸摸她的头又怕血弄脏了她。 她胆子小,什么都怕的。 宋命哑着声音唤了一声:“皎皎。” 哭得眉眼微垂的小姑娘抬头,看见他时眸中飞快闪过错愕、震惊、欣喜……旋即,眼泪掉得更凶。 “皎皎,我没死,你不哭了好不好。” 第37章 是你将我当做她的替身…… “大、大人?” 皎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抬手用力擦了擦眼泪把本就红肿的眼揉得更红。眼前熟悉的面容逐渐清晰,她抿着唇压抑住哭声,伸手轻轻擦着他脸上的血迹。 手忙脚乱的, 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擦了半天却怎么都擦不干净,皎皎觉得自己没用, 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大人,擦不干净,我擦不干净怎么办?” 宋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那就别擦了。” “血,大人你还在流血……”皎皎手足无措, 回头去找太医, “太医你快给他止血啊!” “是是是。”太医看得啧啧称奇,直到皎皎同他说话才反应过来连声应下给他把脉。 他不禁惊诧, 看了看宋命又看了看皎皎,震惊之余也感激上天保住了太医院的脑袋。太医回身朝皇上跪下连连磕头:“启禀皇上, 督主脉搏平稳有力,是菩萨佛祖保佑。” 皇上紧绷着的面容总算松了些许, 微笑着安慰元氏:“奶娘您放心, 阿鲤无事了。”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元氏跪在地上, 朝着天地不停地叩拜祈祷, “感谢菩萨佛祖、感谢诸天神灵保佑我儿。” “菩萨佛祖?诸天神灵?”宋命轻蔑地嗤笑, “他们若真能睁开眼睛看看, 这人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苦。” “我不信他们, 能活过来全靠我自己。”宋命轻轻擦着皎皎的眼泪,“还靠我的皎皎。” 元氏动作僵硬地停了下来,看看被自己儿子拥在怀里细细哄着的皎皎,又看看一旁垂着头的尚淳, 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督主,您身上的伤口也该包扎一下。”太医适时开口打破有些微妙的气氛。 皎皎闻言,忙扶着宋命起来。她边哭边把人扶了进去,抽噎的停不下来。 “别哭了。”宋命躺在床上,看着她直皱眉。 “好,不哭了。”皎皎拼命地点头,可无论如何就是停不下来。 宋命注视着她乖巧听话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窘迫模样不禁扯了扯嘴角:“像个小孩子。” 太医解开他的衣裳,大大小小的刀剑之伤触目惊心,可跟他胸膛那个血窟窿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皎皎瞳孔一缩,吓得脸色苍白:“大人……你为什么不带我去?说不定、说不定就不会受伤了……” 元氏见了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就要倒下去。皇上及时把人扶住,掐着她的人中命人为她涂薄荷油。 宋命全然不在乎旁人的反应,眼里只有皎皎。他见她脸色发白,温声哄着:“皎皎别怕,不疼。” “骗人,怎么会不疼?”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胸口翻飞的血肉,想伸手碰又不敢。皎皎木头人似的跪在床边角落,默默流泪看着,不敢耽搁太医为他治伤。 “督主忍着些。”太医用烈酒为他清洗伤口,他甚至有些手抖,但宋命一声不吭纹丝未动。 皎皎看着他面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渗出滚落,就知道他已是痛极。 太医烧热了刀片银针,开始为他缝合伤口。 皎皎死死咬着唇,一颗心好像也是跟着他被剖开再缝合,疼的她浑身冷汗。 “皎皎过来。”宋命动了动手指,声音已然沙哑的跟平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皎皎立刻走了过去跪在他旁边:“大人你有什么话想说吗?皎皎在的,一直都在,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 宋命皱眉,背后的汗混着血水沾湿了被褥。他眼帘半掀,定定地盯着那双浸在水中的眸子喉结微动。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你……胆子小,见不得这个。” “大人……”皎皎双手握着他的手,垂头痛哭流涕。 大人对她这般好,尚淳就在一旁,可他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她。从头到尾,都是唤着她的名字,明明受伤的是他却还要温声软语地哄着她。 皎皎抱着他的手,觉得自己蠢:从始至终,大人的眼睛只是看向我的啊! 等处理好宋命身上的所有伤口时,天已经蒙蒙亮。太医们皆是满头大汗,只匆匆净了手便下去开方子,亲自看着熬药。 皎皎折腾了许久,现下已经全身脱力连站都站不起来。宋命筋疲力尽睡了过去,但那只手仍是牢牢地抓着皎皎,仿佛生怕自己睁开眼睛就看不见她了。 她心中酸楚,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床边。皎皎想,要让大人醒来后睁开眼就能看见她。 “好孩子,快去歇歇吧?”元夫人与宋命这些年虽不亲近,可他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亲儿子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她都看在心里。这位皎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应当是比她这个生母还要重。 思及此处,元氏不禁叹了口气。 “夫人,我想陪着大人。”皎皎抬头看着她,“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大人的。” “有你这样的好孩子陪在阿鲤身边,我哪里有不放心的?”元氏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有些心疼。 “夫人您快去歇息吧,大人醒了见您憔悴,会心疼的。”皎皎轻声,宋命才刚刚睡下,她不想吵醒了他。 “好孩子。”元氏被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哄得心里极其熨帖。她虽知宋命不会因她如何而牵动情绪,但听了皎皎的话还是有些高兴。 皇上心知宋命心意,特意点了皎皎留在他身边照顾,旋即扶着元氏走了出去。 “尤妈妈,你觉得皎皎这孩子怎么样?” “姑娘是世界上顶好的姑娘了。”尤妈妈如实地夸着。 “阿鲤是有福气的。”元氏缓缓念叨着,一步步往前走去。 “你说谎了。”皎皎知道尚淳还没走,犹豫几番开口。 “我若是说谎,那钥匙从何而来?”尚淳轻笑,“别再自欺欺人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皎皎将话还了回去,未看她一眼道。 “他对你再好,你也只是我的替身。”尚淳微笑着轻轻吐出最后一句话,转头走了出去。 皎皎什么都不去想,只枕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屋内光线悄然变化着,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皎皎立刻挺直身子去看他:“是不是伤口疼了?” 宋命猛地睁开眼睛,压在眸底的不安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瞬间散去:“皎皎还在。” 皎皎握着他的手笑,忽然就想起尚淳走时说的那句话,唇边笑容缓缓僵硬。 本来心如止水,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替身”这两个字委屈难过,可一看见宋命的那双眸子就止不住地委屈。 他找了她十余年,还每年都会为她画画像…… “怎么好端端地又哭了?”宋命皱眉,想伸手为她擦泪,小姑娘却生气地转头躲开。 “究竟怎么了?何人欺负了你?” 皎皎看着他眸中的担忧,扁了扁唇终于哭着将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是你!是你欺负了我,是你将我当做她的替身欺负我……” 第38章 亲亲我,像上次一样 皎皎捂着脸, 她本不想哭,可亲口说出“替身”两个字就像是开了个闸口,把憋闷在心中已久的委屈难过全部宣泄出来。 “我在你书房看见了那些画像, 我知道你把我当做她的替身,你对我的那些好, 那些特别通通都是因为我的相貌……” 皎皎哭得急了狠狠把自己呛了一下,她背过身剧烈地咳嗽,颤抖的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你总问我为什么想逃离你。”皎皎咬紧牙齿,哭得稀里哗啦, “你已经找到她了啊, 已经不需要我了呀……” “我不想被人赶走,我虽是个无家之人, 可也想有些尊严。” “可我还是舍不得大人……” 皎皎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尽量不发出哭声, 身子却颤动的如同秋风中孤单的枯叶。 身后的男人一言不发的沉默,她哭着笑笑, 被人戳穿了心思自是无话可说。 “皎皎说完了吗?”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皎皎一顿,旋即点了点头。 一截白色裤管出现在眼前, 她抬头, 就见宋命蹲跪在她面前, 捧着她的脸为她擦眼泪。 “怎么就捡回来一个小傻子。”宋命笑着点点她眉心的红痣。 “我起初以为你是因为尚淳突然搬入府中生气, 也做出了承诺, 等鹤苑那边修整好就让她再搬回去。事实上,我从未想过让她常住,我跟你说的暂住,没有一个字欺骗过你。” 宋命拍着她的背, 继续哄着:“皎皎还记不记得当初你问我,为何要带你回来,为何要对你好?” 皎皎点头,抽噎道:“记、记得。” “那就是答案。救下你,是因为你像极了当年的我自己。”宋命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况且,我那晚注意到你、动了带你回家的念头之时,我并未看见你的脸。” “真的吗?”皎皎抹了一把眼泪,委屈巴巴地仰头看着他。 “皎皎,我对你怎样,与你这张脸无关。”宋命抬起指尖,划过她的细眉、眼窝、鼻梁、嘴唇…… “你从不是别人的替身,我也从未将你看做旁人的替身。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就是你。” 宋命低头,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鼻尖轻声:“皎皎,在你之前,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愿意为我受伤,为我去死。” “对不起大人!”皎皎哇的一声哭出来,伏在他的肩头满心都是愧疚,“都是因为我没有信任你……都是我的错……” “不哭了好不好?”宋命嗅着她发间带了丝奶味的清香,笑得眼眶有些潮湿,“是我不好,没看懂你半点心思。” “只要皎皎不是想不要我就好,你可以任性生气发脾气,只是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男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皎皎心中被他拨得乱七八糟,心疼得无以复加。 “对不起大人。”她反复念着,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或许,皎皎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宋命声音缓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她吗?” 皎皎摇摇头,哭声逐渐停了下来。 “她曾救了我一命。”他低头看她,点了点她哭红了的鼻尖,“我只拿她当救命恩人想给她安稳的生活,并不是因为喜欢她。” 皎皎听得一愣,眨巴着眼睛抖得眼眶泪水珠子似的滚了下来:“救命恩人?” 她脑子飞快转着,想起尚淳解开她的锁链说是大人要放她走。皎皎又看了眼宋命,显然,他是从未说过这种话的…… 她捏紧了手,打定主意将这件事埋在心里不提。她不想看他为难。 “嗯。”宋命累极,揽着皎皎靠在床边坐下,“只是救命恩人,并无其他感情。” 皎皎看着他无力地合上眼睛,猛地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大人快起来躺床上,别坐在这,凉!” 她费力地扶着他的手臂想把人搀起来,可宋命实在是太重。 宋命掀了掀眼皮,看身边奶猫似的小姑娘吭哧吭哧地用力却扶不起他,憋的小脸通红的模样忍不住笑。 耳边传来闷闷低笑,皎皎停了动作偏头看他。他眸光闪动,笑得十分愉悦。 她扁了扁唇,憋了口气,捏紧拳头用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把人挪动了一丝距离。 耳边笑声更开心了几分,皎皎闷闷不乐地看着他急得要哭。 “亲亲我,像上次那样,我就自己起来。”宋命望着她笑,声音沙哑格外慵懒。 皎皎仍是扁着唇,扔了他的胳膊怒气冲冲抬步走了出去。 “皎皎!”宋命脸色一变,扶着床沿正要起身去追,就听见皎皎软乎乎带着丝哭腔的声音: “你们主子赖在地上不起来,我扶不动,你们进去把人扶起来吧。” 宋命:…… 三两个属下走了进来,看向宋命时面色有些诡异。 宋命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几人瞬间敛了所有表情把他抬到床上立刻又退了下去。 皎皎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闭着眸的男人抿着唇想了一会。 许久,她坐了下来,红着脸轻轻躺在他身侧。皎皎挪了挪身子,想挨得更近些,却兀地感觉碰触到她身体的手臂微微一僵。 她伸手,环住他的胳膊,凑了过去亲了亲他的肩膀:“大人……” 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扑在他的臂膀上,蹭得他有些痒。 皎皎刚刚合上眼睛,忽觉得身边人翻了个身,自己就被他全部拥在怀里。 “皎皎,是有人解开了你的锁链对不对?” 男人的话问的皎皎颤了一下,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慌张的脑子一片空白。 “是尚淳对吧?” 皎皎默然,大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多说无益。 “以后只相信我的话。”宋命摸着她的头发,眸光一点点阴了下来,“我会让她尽快回鹤苑,再也不让她打扰你。” 皎皎嗅着他胸口混着药香的血腥味叹了口气:“大人,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好。”宋命抱着她,脑海中缓缓浮现起那日无意撞见的白皙软玉。 一寸一寸,全都刻在他心上。 皎皎隐约感觉到他越来越烫,急得要起身去叫太医,却被他按在床上。 “皎皎,我想你了。” 喑哑话音落下,吻就如同狂风骤雨般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 皎皎红着脸推拒,说了好几次要顾及身上的伤,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衣裳被剥得光净,皎皎手忙脚乱,闭上眼睛颤着声音道: “大人,你、你不行,没、没有……没有玉势不行……” 第39章 皎皎,叫我名字好不好?…… 男人动作一顿, 捉着她手腕的手灼的她发烫:“我不行?” “这样不行吗……”宋命紧贴着她的耳边轻轻呵气,指尖沾满了泥泞。 皎皎难受得蜷紧了脚趾,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难受地快哭出声来:“大人、大人别……” 少女的眸子浸着水, 茫然不知所措地偏过头去,紧紧咬着唇。 “皎皎, 叫我名字好不好?”宋命笑着动了动手,纤弱的身子瞬时颤抖不止。 皎皎嘤、咛,旋即小声哭了出来:“你欺负人……” 肌肤从雪白转为瑰丽的粉色,小小肩头上的红晕染红了男人的眼睛。他不管不顾:“皎皎, 叫我阿鲤好不好?” 空气越来越稀薄, 皎皎无意识地仰起头颤声喃喃:“阿、阿鲤……” “皎皎真乖。” 宋命手上青筋暴起,他的猫猫立刻哭得更凶。豆大的泪珠子砸在枕头上, 他忽然有些不忍。 他的猫猫才刚刚及笄啊…… 宋命亲了亲她的脸颊,看着她又颤了一次才罢手。 “等皎皎再长大些。” 皎皎全身脱力, 瘫在他怀中控制不住地轻轻颤动。 她抿着唇,意识清醒过来之时才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是在往他伤口上戳。 皎皎虽未经人事, 但也是在花想楼长大的。男人最忌讳的, 就是被人说不行。她不光说了,还提了玉势…… 她扁了扁唇, 主动往宋命怀里又挪了挪, 抬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背, 内疚地湿了眼眶:“对不起大人, 对不起。” 皎皎心疼,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为何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宋命有些不懂,为什么自己跟她说再等她长大一些,她会跟自己道歉。 “都是我不好。”皎皎仰头,抚着他的眉眼轻声, “等你伤好了,我就全都交给你。” 宋命默了许久,香香软软的少女主动邀约,让他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念头又雄赳赳地昂扬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头按了回去,盖上被子抱紧了她。 皎皎趴在他胸口,皱着眉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大人难受的都说不出话了…… 她揪着手指,默默盘算着改天有空要回花想楼一趟。 三娘和各位姐姐都有经验,好歹、好歹学些什么…… 皎皎脸上羞得滚烫,折腾了许久才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阳光缕缕洒落。 皎皎一夜睡得不安稳,身上黏腻不堪难受得紧。昨夜又不好意思要水,只得硬生生挺到了第二日。 身侧的男人还在睡着,本身就受了伤还那样折腾,已是累极了。 皎皎轻手轻脚地起身穿了衣裳,命却儿去隔间为她倒水。当她真的泡进热水中时,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姑娘,主子也太过了一些……”却儿看着她满身的红痕,心疼地小声嘟囔着。 皎皎脸色更红:“等会给我找件衣领高一些的衣裳。” “是。”却儿不情不愿地答着。 “对了,你有没有打听大人是因何受的伤?” 却儿摇摇头:“初一他们几个讳莫如深,奴婢只听说死了好几个兄弟,主子也差点没能回来。” “奸细……”皎皎皱着眉,想帮帮他却又无能为力。她做不了什么,只能好好照看他身上的伤。 皎皎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荡起圈圈波纹的水面:若我能像江四小姐那样善于武艺就好了…… 宋命手臂微动,忽觉得不对猛然惊醒。他侧头,身边空荡荡的只留有一丝余温。 皎皎…… 一股恐慌溢了出来,他翻身下床,丝毫不顾及胸口的伤渗出鲜血,赤着脚急急往外走去。 “大人,你怎么下床了?”皎皎一手拿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忽地瞥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话音甫一落地,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皎皎愣了愣,感觉男人好似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大人?”皎皎轻轻拍着背,温声哄他。 “你在就好。” 皎皎闻言,内疚地垂了眸子:“阿鲤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男人把自己埋在她的颈窝中,一遍遍的嗅闻她的味道。 “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告诉我。”宋命声音很闷。 “可你在睡着啊!” “不管!”宋命态度强硬,“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告诉我一声。” 皎皎叹了口气,点点头应下:“好,都听大人的,快去躺下好不好?” 她扶着宋命躺下,看着他胸前被血浸湿了的纱布不由得鼻子一酸。皎皎一言不发地替他换药、换纱布,小心的手止不住地打颤。 “大人,你以后不能这样了。”她说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鬼门关捡回来的一条命,大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宋命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手臂却被皎皎死死按下:“不能再乱动了!” 软甜的声线,偏偏语气却是凶巴巴的,惹得他不禁扬了扬眉毛。 “你方才叫我什么?”宋命懒洋洋地看她,伤口疼的脸色发白,神色依旧如常。 “方才?”皎皎没反应过来,“叫‘大人’啊。” “不是,再之前。”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手足无措地收着纱布伤药,放轻声音含糊道:“阿鲤……” 宋命喟叹一声,满足地半眯了眯眸子:“我喜欢你唤我阿鲤,像昨晚那样。” !!! 皎皎听他提起昨晚,一张脸唰的一下红成了蒸熟的虾。她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拾好放到一旁,起身逃了出去:“我去小厨房看看。” 宋命看着她的背影笑,忽然想起昨夜她求饶时说“大人你不行”。 唇边的笑一僵,旋即消失不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幽幽叹了口气。 * 皎皎在小厨房忙活了一阵,正专心致志地切芹菜时,就见却儿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她见她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拿了扇子给她扇凉。 “姑娘,您的父亲和兄长来了,就在厅里,元夫人陪着呢!” “啊?”皎皎目瞪口呆,“他们来做什么?又出事了?” “哪能呢?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倒是元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却儿扁着唇,心中烦透了何家人。 皎皎心里“咯噔”一下:“我去瞧瞧。”她放下手里的芹菜,转头对一旁的媳妇子道,“用盐水浸泡一刻钟就行了,大人身上有伤,一切都以清淡为主。” “是,奴婢省得了。” 皎皎脚步匆匆,生怕何广祝嘴上没个把门的得罪了元夫人受罚,到时又是连累阿娘跟着遭罪。 她顶着夏末的日头走了一路,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何广祝扯着嗓子道: “我家宛宛模样俊俏,听闻大长公主府的景公子一表人才,实乃良配,夫人您觉得呢?” 第40章 我们该给你个名分才对…… 皎皎惊得目瞪口呆, 她不知何广祝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把主意打在了景纵身上。 那样的身世模样,天之骄子, 便是纳个妾也得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何家……何德何能? “大长公主那样的神仙人儿,什么心思我是猜不透的。”元夫人笑笑, 低头抿了一口茶,神色晦暗不明。 皎皎眼瞧着元夫人脸色难看起来,让人进去通禀一声。 “夫人,皎皎姑娘来了。” 元夫人听见皎皎来了, 忙让人进来。 皎皎对着元夫人行了礼, 笑着道:“大人醒了,想见见夫人呢。” 元夫人闻言一愣, 激动的险些打破手中的茶盏。这许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听见他想见她。 “好好好, 那我去看看。”她拍了拍皎皎的手,“好孩子, 辛苦你了。” “夫人慢走。”皎皎行礼送人出去, 一转身却看见何广祝坐得四平八稳,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小妹。”何家长子何奉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 见着了皎皎却不敢看她。 “哥哥。”皎皎近十年没见着过兄长, 突然见到他了也不禁红了红眼睛。 兄长是个老实人, 跟阿娘一样脾气温和。他从小就听话懂事, 唯一一次打架还是因为隔壁小孩抢她的糖馒头。当年他病的只剩下一口气, 无论如何,事情都怨不到他头上。 她走了过去,抬头就能看见他头上秃的一块小三角。那还是兄长当年为她打架时留的疤。 何奉知道她在看什么,状若无意地抬手挠了挠头, 遮住那个疤憨憨地笑了笑:“小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好看了。” “不好看能被花想楼当宝贝似的供着?”何广祝咬了一口蟹黄酥,吃得眉开眼笑,“督主府的东西就是好!” 皎皎脸色微变,收回目光冷着脸坐下,一言不发地品着茶。 “阿爹,你说的是什么话!”何奉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皎皎的神情,满面羞愧。 “什么话?”何广祝灌了口茶,“实话!” “你……” “闭嘴。”何广祝斥了一声,抬眼看向皎皎,见她面色不快笑嘻嘻地给了自己一嘴巴,“乖女,都是阿爹不会说话,你别跟阿爹一般见识。” 皎皎仍是不与他言语,转头对身后的却儿缓缓道:“这茶泡得不错。” “元夫人身边的沈娘子泡的,沈娘子曾在御前当过差。”却儿笑眯眯地答道。 “御前的女官?那我喝的岂不是皇上喝的茶?”何广祝堆起一张笑脸,“乖女,阿爹还渴着呢,你快让那个什么沈娘子的再给阿爹泡一杯。” 皎皎盖上茶盖,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她也不生气,就是觉得有些可笑:“您觉得我有什么能耐能使唤得动元夫人身边的人?” “你是她儿子的女人,自然也是她身边人的主子!”何广祝被皎皎当着婢女的面下了面子,气地拍桌子站起,“你现在是飞黄腾达,看不上我这个穷鬼爹了吧!” 皎皎淡漠地掀开眸子,掩唇轻笑一声:“那日,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您说何家没有青楼出身的女儿。” “白眼狼!”何广祝一愣,继而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何皎皎,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畜牲东西……” “阿爹!”何奉连忙拦着,“不是说来看看小妹吗?您发什么火。” 皎皎端起茶盏,抬手砸至何广祝脚边。“啪”的一声,屋内瞬间安静。 她起身,看着何广祝声音缓慢,每个字却极其铿锵有力:“我不姓何,我姓宋。” 何广祝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他印象中的皎皎是个性子绵软的小丫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当年把她送到花想楼她也是百依百顺不哭不闹的,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厉害样子? “却儿,送客罢。告诉门房小厮,往后别随随便便把人放进来。”皎皎余光瞥见何奉红着脸抬不起头,有些心软却也没再说什么。 “你可以不认我赶我走,但宛宛是你亲妹妹,她的终身大事你不能不管!为了你妹妹的亲事,你阿娘已经累病了,你自己看着办!”何广祝愤愤地看着她,意有所指,“你过的什么日子,就要让你妹妹过什么日子,否则,你阿娘的身子可不好受。” “你敢!”皎皎听明白了他的威胁,气的脸色铁青。 何广祝没再看她一眼,抬腿就走。 何奉看了看何广祝的背影,又看了看皎皎。他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皎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却什么都没说,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她打开小布包,里面静静地躺着竹蜻蜓。皎皎噙着泪,恍惚想起那年在家时,哥哥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妹,等哥病好了就给你编竹蜻蜓。” 皎皎捧着竹蜻蜓,兀地瞧见元夫人往厅中走来。她忙收好了东西,红着脸走过去行礼:“对不起夫人,打扰您休息了。” “不碍事,是我让你阿爹他们进来的。”元夫人打量着面前乖顺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皎皎忐忑不安地看着元氏遣散众人,本以为会被训斥。却不料她只拉着自己的手不住地叹气。 “你是个好孩子,方才找借口让我离开也是为我解围。”元氏想着她的身世背景,心中更是同情她。被亲爹卖进青楼,这孩子得多难过啊…… “是我家里的事打扰了夫人。”皎皎低着头,“下次再来,不让他进来就是。” “这是阿鲤与你的宅子,我今日也是自作主张。本想着与你父亲商讨一下你的婚事,没想到却听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婚事?!”皎皎惊诧地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元氏。 “你是个好姑娘,阿鲤也看重你。”元氏疼爱地看着她,“阿鲤是个只知跟刀剑案子打交道的粗人,难免会考虑不周,我们该给你个名分才对。” 皎皎有些不敢相信,她紧张地抿着唇,忐忑不定的轻声问道:“夫人您……您不嫌弃我的出身吗?” 元氏看着她眸中的小心翼翼,心中更是怜悯:“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知道的。” “夫人……”皎皎声音哽咽,亲生爹爹尚且嫌弃她,而仅与她见了三面的元氏却能这么用心地对待她。 她想不通,为何一个外人,要远比亲生父亲更关心爱护她。 “能做大人的妾室,是皎皎的福分。”她低声,名分,是她以前不敢奢望的东西。她只想陪在大人身边,婢女仆从,她都心甘情愿。 “妾室?”元氏哑然,许久才笑出声来,“傻孩子,我没想让你做个区区妾室。以阿鲤的脾气,他也不会同意。” “啊?” “我回去就向皇上请旨,让你给阿鲤做正妻!” * 青萍小苑中,尚淳悠闲地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悠扬曲子缓缓飘扬。 “姑娘,您为什么要派人在何家人耳边吹风?他们来了督主府,岂不是能捞到更多的好处?”一旁的婢女愤愤不平道。 “我小的时候,隔壁邻居是对非常恩爱的夫妻。”尚淳放下树叶,尖利的指甲顺着纹路划过,“两人家室稍有些不匹配,男方家中世代为官,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也是官宦之家。而女方则是乡下出身,过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那男方家是怎么同意这桩婚事的?” 尚淳轻轻一笑:“年少时动心都是轰轰烈烈的,家里不同意他就闹,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把人娶进门。” “那可真是一对佳偶!”婢女笑着道。 “佳偶?”尚淳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起初两人蜜里调油,日子过得人人都艳羡。可好景不长,恩爱夫妻没几年就成了对儿出了名的怨偶,你可知为什么?” 婢女迷茫地摇了摇头。 “婚后,那女子的娘家人三不五时地找上门来,今儿要十两银子,明儿要让找个活计。起初只是父母兄弟来,后来,十里八村但凡是沾亲带故的也都往上扑。男子刚开始很乐意帮忙,但也架不住他们三天两头就来一次。时日久了,那点子夫妻情分也就磨淡了。” 尚淳笑着抿了口茶,手边散落的都是树叶的残骸碎片,只有筋脉还是完整的。 婢女恍然大悟地弯了眼睛笑:“原来姑娘是这个意思,您可真聪明。” 尚淳起身,踱着步子悠悠晃晃地回房:“派人继续去何家人面前吹风。” “是。” * “什么?元氏当真跟皇上请旨要为皎皎和宋命赐婚?”明越“蹭”地站起身来,眼前却一片漆黑,身子摇摇欲坠。 沈妈妈赶忙把人扶住,熟练地为她熏薄荷油,替她揉着太阳穴。 “消息千真万确,是从御前传出来的。”影三跪在地上,抬头觑了眼明越的脸色支支吾吾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明越受惊有些气虚,声音已经弱了下来。 “而且……”影三咬着牙,心一横索性全说了出来,“而且圣上极其孝顺,听说元夫人从紫宸宫出来后,圣上就已经在拟旨了。” “小缘,我的小缘……”明越气闷,身子往后一仰就要晕了过去。 “公主,公主您可千万要注意身子不能倒下。”沈妈妈忧心地为她顺着背,“您这时候倒了,小姐只能嫁给一个太监头子做对食了。” 明越胸口起伏,强撑着深呼吸缓了过来。她喝了口沈妈妈递来的参茶,四顾茫然无措:“对对对,小缘这时候只能仰仗我了,只能仰仗我了……” 她正静下心想办法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公主,影二从桐城回来了。” 第41章 不会有比大人更好的人了…… 明越闻言急急忙忙起身:“快, 快让他进来回话!” “公主您可千万要注意身子。”沈妈妈连忙把人扶住。 话音一落,一名穿着身灰衣的男子快步进来跪下请安。 “快起来回话。”明越激动的身子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虚扶了一把。 影二起身, 语速不急不缓十分有条理:“禀公主,属下在桐城几经探查, 寻到了当年掳走小姐的贼人。” 明越闻言,当下就留下泪来:“当真?” “当真?”影二拱手继续道,“那贼人起初不认,属下用了些手段让他招供。贼人隶属于西厂, 当年是受西厂头子汪和指使, 掳走小姐。汪和当年下的是死令,命他斩草除根。但那贼人见一个小小婴孩动了恻隐之心不忍下手, 便将小姐丢弃在了凌阳山。” “凌阳山、凌阳山……”明越念着,痛哭不止, “山中阴寒,我的小缘竟被丢在那、竟被丢在那……” 沈妈妈劝了许久也不管用, 给影二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说。 影二了然, 复开口道:“属下想着灵华寺就在凌阳山上,来往香客僧人众多许是有线索, 便顺路又去了趟灵华寺。” 明越哭声渐低, 所有注意力都在影二的话上。 影二从胸前拿出本名册交由沈妈妈呈给明越:“属下查了灵华寺当年的香客来往记录, 这是当时小姐被掳走后近十日的香客名单。” 明越接过名册, 一页页地仔细翻着。忽然, 一行小字兀地闯入眼帘: 【涟水街何家,供长明灯一盏。】 她过于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这涟水街何家,是否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何家?” “禀公主, 属下探查过何家背景,何家当年确实住在涟水街。”影一适时开口补充道。 涟水街、何家、凌阳山、灵华寺、眉心的红痣……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一起,完完整整地展现在明越面前。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若有,那一定就是事实真相。 “小缘,那就是我的小缘!”明越又哭又笑,拉着沈妈妈的手泪流满面,“沈妈妈,我总算找到了我的小缘。” “是是是,奴婢恭喜公主终于得偿所愿。”沈妈妈看着她哭,自己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可是……”沈妈妈想起一事,内心担忧,“可是何家咬死了皎皎姑娘是他们亲生,咱们手上的这些也都不是直接证据。” “最要命的是,圣上那边的赐婚圣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了。” 明越哭声一顿,手中名册捏得皱起。她深深吸了口气,红通通的眼睛闪过一抹戾光:“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动小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这道圣旨见着太阳!” 明越思忖片刻,收了泪对着沈妈妈嫣然微笑:“府里新得了几尾锦鲤,也该邀各位夫人小姐们一同乐乐才对。” 她见过皎皎两次,穿的戴的都是极其素净雅致的。明越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将我嫁妆箱子里的那套羊脂玉头面拿出来。” “是。”沈妈妈跟了明越几十年,看她一个眼神就知晓她想做什么。 待众人散去,明越本还挺直的背瞬间萎顿塌下:花想楼、东厂太监…… 干涸的眼眶再度蓄满泪水。她锤着胸口,痛哭流涕:“我的小缘、我的小缘……都是阿娘不好,是我来晚了!” * 夜晚微凉,皎皎坐在床边,两只手都被床上的人钳在手中。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今日早上没跟他打招呼去了趟前厅,回来后他便一直这样拉着她的手不放。无论去哪他都要跟着,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 太医明明说了要静养,可他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皎皎扁着唇看他,他精神倒是好得很,现下身边有柄剑他都能舞得起来。 她想着,面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大人这般幼稚如孩童的举动。 皎皎动了动指尖,轻轻揉了揉他的手臂内侧温声哄着:“我以后去哪都告诉你好不好?” 握着她手腕的大手分毫未动,男人的瞳仁微闪,缓缓开口:“你今日离开我一个时辰零半刻钟。” “只一个多时辰?”皎皎一愣,她以为她去了好久才惹得他不高兴,没想到竟只有一个时辰! 宋命脸色一变:“很短?” “不短不短,我也想大人!”皎皎连声,乖巧地顺着他。 宋命面色稍晴,拍了拍身旁让她靠过来。 皎皎目光幽幽,瞟向他上身微敞领口处露出的一截白色纱布。她没听话,只是坐近了一点。 面前的人微微抬了眉,压着眼尾有些不悦。皎皎被他盯的后背发麻,只得躺了过去枕在他向自己摊开的手臂上。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头顶传来一阵酥麻,是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蹭了蹭。 “没说什么。”皎皎想起元氏说的话,脸颊已然红透了,“只是……” 她嗫嚅半天,不知该怎么张这个口。 “只是什么?”宋命缓慢地合上眼,呼吸安稳规律。 “夫人说回去就要向皇上请旨赐婚。”皎皎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就要听不清楚,“为我们……” 长睫猛地一颤,他复又睁开眼,兀地笑出声:“倒是做了件合我心意的。” 皎皎抬头看了看他,他虽是笑着,可眼底却是凝着冷淡。她抿抿唇,不想让他不开心:“大人要是不愿的话,可以去拦下。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何时说过不愿?”宋命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知道她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不过,圣旨应该由我亲自去请,不该由旁人插手。” 皎皎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边。宋命提起“旁人”二字时,面上尽是冰霜。他这样,更令她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往他怀里挪了挪,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她不是宋命,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苦难,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对他的不公平。皎皎能做的,只是把他抱紧。 宋命感受着小小的人给与他的全部疼惜与安慰,眸中冰雪逐渐消融。他握着她的肩膀,语气透着丝缱绻慵懒:“其实,我早已给了你名分。” “我知道。”皎皎忽然想起,眉开眼笑,“我姓宋,是大人给我的姓。” 宋命眸光幽深,指尖轻柔地点了点她眉心惑人的红痣:“嫁给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大太监,委屈你了。” 皎皎闻言心中一震,她连连摇头,声音有几分哽咽:“大人在我心目中就是佛子仙君,在梦中肖想都是亵渎神灵……该是你委屈,选了个青楼出身的花娘。” 她低下头去,把自己小心地埋进他的胸膛。 怀中的姑娘软乎乎的如小兔似的,宋命皱着眉,眼眶逐渐泛红:“皎皎,大抵只有你这样没见过什么人的小丫头才会把我这种人视若神明。” “你以后若是遇见更好的人,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比大人更好的人了。”皎皎声音微小,却极其坚定,“若是大人不放心,就将我锁起来,像以前那样。” 宋命嗤笑,伏在她黑亮的发中笑得微微发颤:“真是个傻子……” 他捉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她手腕上星星点点的淤痕:“疼吗?” 皎皎摇摇头:“不疼了。” “家里人来了是吗?”宋命把她的一对白玉似的小手抱在怀里,合上眼睛闲聊。 “嗯。”皎皎声音闷闷的,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脑海中满是何广祝拿阿娘威胁她时的凶狠表情,“是为了宛宛的亲事。” 她叹了口气,想请他帮忙却张不开口。 “我会帮你物色几个人。”宋命摸了摸她的头,“不必担忧。” “我家里的事情又……” “皎皎,你要清楚一件事情。”宋命低头吻着她的发顶,幽幽清香扑上鼻尖竟让他有了困意,“我帮的不是你家中之人,是你。” “大人……”皎皎喃喃念着,“许是我幼时跟着阿娘施粥攒得了福报,才会让我遇见你这么好的人。” “嗯……”宋命意识逐渐模糊,全然没听清她的后半句,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床上两人相拥而眠,灯光铺了满地,一室柔和。 * 皎皎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皎皎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沙哑声音,惺忪睡眼立刻清明。她偏头,只觉得眼皮上一凉,是他低头轻轻颤颤地吻了下来。 男人的声音逐渐喑哑模糊,全部融在了他的吻中。 他的手,他的唇,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像极了火把,染红了她。 皎皎瑟缩着想躲,他却没再继续动作。她睁了睁眼,伏在自己上方的男人双目通红,额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他抿着唇咬牙,下颌线紧紧绷着,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蹙了蹙眉尖,心疼地鼻尖泛上酸楚。 他想,但是却不能。 皎皎松了僵直的脊背,主动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背:“大人,像上次一样用手……我也是快乐的。” “大人,只有你能让我快乐。” 少女语气轻轻浅浅,呵气如兰,只一句话就使他重新建好的理智全数崩塌坍毁。 宋命方才停下的动作复又开始,皎皎禁不住闭上眼,信赖地依着他、由着他。 她只感觉自己仿佛是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随着风浪浮沉、前进后退…… 宋命抬头,看着脸颊嫣红的皎皎轻声:“这次不想用手。” 他找到了隐秘之处,刚俯下身子就听见外面响起一个声音: “主子,夫人有要紧事找姑娘。” 第42章 不许与他们说话 宋命动作一顿, 身子微颤瞬间丢盔弃甲。他阴着脸,手臂青筋狰狞暴起:“该死。” “大人……”皎皎迷蒙睁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脸色阴郁可怖的男人。 “去罢。”他笼了笼身上衣衫, 手把手地亲自为皎皎穿上衣服。方才他的动作不甚温柔,洁白的里衣被他撕的有些破碎。 皎皎羞窘地将头发从衣裳里面捞出, 不知所措地低着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我、我去清洗一下……” 她红着脸起身,手撑在床铺之上无意间碰见一片濡湿:“这是……” 皎皎浑然不知身旁的人听见她这句话顿时黑了脸,脑海中想起之前和宋命的那次。 当时她欢愉到极致, 那儿也是滑腻腻的…… 脸上“唰”的通红一片, 皎皎丝毫没想到别的,只认为是自己……她几乎是逃似的下了床飞快跑去隔间, 死死地捂着脸:太羞人了! 她清洗了身子,梳妆打扮好后出现在元氏面前仍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夫人。”皎皎低头行礼, 乖巧地站在大厅中央。 元氏注视着她樱色的耳垂面庞,一脸无所适从的羞态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她手中的茶盖不经意重重落下, 吓得皎皎不禁打了个颤:夫人定是恼我了…… 晨起就要水, 是个人都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皎皎紧张地捏着手指,头低得更低。 “年纪大了, 手脚也不利索了。”元氏见她害怕, 笑着把茶杯放下, “今日大长公主设宴, 往常都是阿鲤或者六公主陪你去, 这次由我带你去可好?” 皎皎闻言怔愣:“可我要照顾大人。” “只去待一会儿便回来。”元氏疼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也好为你引荐几位和善的长辈。” 皎皎知道元氏用心良苦,她亲自带着她去,无非是想让她在那个圈子里立足。要想立足不是参加几场宴那么简单。 “我想先问问大人。”她轻声。 “好, 去吧。”元氏笑着点点头,看着皎皎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太听话了些,不知阿鲤是怎么把人欺负成这样的…… 皎皎回去,坐在床边向宋命叙述了一遍元氏的意思。她觑着宋命的脸色,悄悄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大人若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宋命抬眸,看她微微歪着头,温软地撒娇与他商量时的模样格外讨喜。 “过来。”他张了张唇。 皎皎依言倾身过去,额上兀地落下枚冰冰凉凉的吻。她抬眼,看着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开口说:“早些回来。” “好,那大人要乖哦!”她将他的头摆正,一本正经道,“要记着身上有伤,凡事要量力而行不能逞强,那些公文就别看了,等我回来再念给你听,好不好?” 皎皎说得认真,眼前的男人却是不发一言。她扁了扁唇,正要起身,他却忽然伸手勾着她的背把她整个人都压到自己面前。 额头相抵、鼻尖碰着鼻尖。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动了动,轻轻地吻上她小巧精致的鼻尖。唇刚一落上,她白皙的肌肤瞬时染上抹红晕。 “沈端与景纵也会去是吗?”宋命看着她心念一起,在她圆润的耳垂儿上咬了个小小的牙印。 皎皎听见他提起这两个人,心中不禁警铃大作:“我哪里知道他们在不在?若不是夫人特来找,我连这场宴都不晓得。” “不许与他们说话。”宋命摩挲着她后颈地软肉,缓缓眯了眯眸。 “好。”她点头答应,想着去隔间换身能出门的衣裙。 皎皎重新梳妆整齐,走到门口脚步微顿,内心几乎是立刻就盛满了后悔。她咬着红唇,转身“噔噔”几步跑回到宋命床前,一头趴在他膝上。环佩流苏叮铃铃十分清脆悦耳:“大人,不然我不去了吧?我只想陪你。” 宋命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得面容晴朗起来,他抚着她梳得光洁的发髻,温声哄着:“你虽不必仰仗那些人过日子,可多见些人也好。京中有几位夫人品性良善,你多几个朋友没有坏处。” 皎皎抿着唇点点头,起身看向宋命愣了愣。他生得本来就白,因伤口失血,现下反倒是更白了些。黑发散在身后并未束起,他就那样穿着身雪白中衣靠在床头。狭长凤目波光粼粼,配着苍白的脸色,像个精致漂亮的瓷人。 大人这般好看,谁见了都会动心的吧! 皎皎看着他微敞开的领口处露出的精壮线条,俯身咬在他锁骨上学着他的样子留下道红痕。她看了看尤觉得不够,抬起下巴印在他唇上,均匀地蹭上口脂。 皎皎伸手将他嘴唇边角抹得干净。她今日的口脂是很特别的玫瑰干花的颜色,跟他极其相配。 她随手拿起一旁的口脂盒子补了补花掉的唇,弯着眼睛朝他笑,声音甜甜软软直直沁入他心头:“大人这么招人喜欢我不放心,回来是要检查的!” 宋命看着她不禁失笑:“好。” 皎皎起身走了出去,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了看,忍不住抿着唇笑。 哪里有什么不放心,只是想亲亲他罢了! * 马车晃了一路,皎皎第一次与元氏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相处,十分局促不安。 “瞧我这记性,竟忘得死死的。”元氏忽然想起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打开矮几上放着的红木盒子,取出条金黄色冰种玉髓制成的软璎珞来,“快来,我帮你戴上。” 皎皎在花想楼也见过不少的好东西,可如此名贵罕见之物她看一眼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不行,这太贵重了!”她连连摆手推拒,却仍没挣得开元氏。 脖子上一重,皎皎低头看着垂直胸前的一片金灿剔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且放心戴着。”元氏笑呵呵地替她整理着璎珞,“我只有阿鲤这一个儿子,攒的那些首饰珠宝给他也无用,现下总归是有了个好去处。” “夫人。”皎皎唤了一声,马车恰好停下。 “收着罢,你当得起。咱们先下去。”元氏说着,伸手扶了人下去。她眸光瞥到一片织金轻纱,抬头看过去心头一惊:大长公主殿下竟亲自等在门口。 她正好奇她是亲自出来迎谁,就见明越噙着笑,走到刚下车的皎皎身边。 “皎皎可算来了。”明越一见着她就心生欢喜红了眼睛。 “公主您怎么站在这?”皎皎惊讶地微微瞪圆了眼,忙上前去行礼。 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她就被明越扶起。两人的手搭在一起,皎皎能明显地感觉到明越的手在颤抖。 她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循环往来,不停地吸引着她。一时间,皎皎居然不舍的松开她。 明越笑着,在忽然瞧见皎皎身上的璎珞时唇角一僵。 这璎珞她认得,还是当年皇嫂赏给元氏,笑说是给她未开儿媳的见面礼。 信物都给了! 皎皎发觉明越脸色越来越难看,关切地想开口,就见她拉着她朝元夫人笑笑: “皎皎这孩子我实在是喜欢,不如给了我做干女儿吧?” 第43章 攀比 干女儿?! 皎皎一惊, 下意识抬头看向元氏。只见她脸色微变,同样错愕不止。 “元夫人也知晓,我那唯一的女儿小缘流落在外至今没有音讯。难得有个跟我投缘的孩子。”明越见元氏没有应答, 握着皎皎的手潸然泪下。 元氏见她落下泪来也不禁动容,都是当母亲的。当年阿鲤满身伤痕地活着回来她尚且心痛难忍, 何况她的女儿下落不明了十几年。一复一日的希望又落空,该是怎样的痛苦煎熬?她连想都不敢想。 “您快别哭了,日头大,小心哭得头疼。”皎皎见她哭, 自己也跟着难受。她知道, 许是自己与她丢了的女儿有些相像,所以才会有此举措。 皎皎心中默默叹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抢人孩子的该处以千刀万剐的极刑才是! 元氏打量着二人,忽然察觉两人样貌之中有些相似。她恍然大悟, 心中更是同情。明越看着皎皎的目光满是出于母亲的慈爱,元氏仔细斟酌了一番, 大长公主地位尊崇, 皎皎认了她做干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她性子和善, 不会害皎皎。 她思来想去, 笑着对明越道:“殿下喜欢皎皎那是皎皎的福气。不过皎皎虽是在我家住着, 但万事还要由她自己做主。” 明越看着元氏, 她这几句话说得让她舒服了不少。皎皎能为自己做主, 也算是督主府格外尊重她。 不过……明越咬了咬牙:这天底下谁会把女儿嫁给个太监? 话头落在皎皎身上,她看了看元氏,又偏头看看哭得哀痛的明越。若是能缓解些她的思女之痛让她的身子康健些许,这个“替身”她倒是甘之如饴。 皎皎抿了抿唇, 缓缓开口仍是有些犹豫:“可我是青楼出身……” 明越眼瞧着面前花朵似的姑娘怯怯地低下头无所适从的自卑模样,心中疼痛难忍控制不住地哭得更甚。 皎皎一愣,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她伤心,忙掏出帕子为她擦泪。 温热的泪水透过丝帕沾上她的指尖,皎皎动作微停,仿佛是触到了火星子似的倏然抽回手。她愣愣地看着手上染了星星点点泪痕的手帕,也不知怎么回事,酸楚涌上心头将她淹没,也跟着落了泪。 明越见她红着眼睛心疼不已,赶忙勉强止住眼泪,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着眼角的泪花:“瞧我,都是我不好,竟惹得你也跟着一起哭。” “公主,我……” “该叫我干娘才是。”明越温和地纠正,为她擦着泪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眼中盛满了激动和企盼。 “干娘。”皎皎很听话地唤了一声,脆生生的声音直直击中在明越的心坎上。 她自觉忽视了“干”字,听见她喊自己娘,激动高兴种种情绪交缠在一块,明越哑然失声,说不出话来。 握着她的那双手越来越紧,皎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轻声一遍遍地安抚她。 “公主,外头热,姑娘身子弱,先进去吧?”沈妈妈悄悄擦了擦泪,适时开口劝着。 “好好好,快跟娘进来。”明越高兴得合不拢嘴,干脆省了个字直接自称为“娘”。 皎皎受宠若惊,侧头看着元氏跟在自己身边才安下心来。 “光顾着看皎皎,忘了问问宋督主,他身上的伤可好了?”明越礼貌性地关心,提起宋命,她倒是有一点要由衷地感谢他。毕竟是他将小缘从青楼中捞了出来,给予她新生。 “多谢殿下关心,有皎皎亲自照料,他的伤好多了。”元氏笑着答道,不禁回忆起那日的场景。 宋命的伤凶险,人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可没想到人最终是醒了过来。她现在细细想来,说不定是他心中惦念着皎皎这才撑了过来。 想到这,元氏对皎皎的笑意更加温和:“若没有皎皎,我怕是留不住这个儿子了。” “大人为国为民吃了不少苦,那都是他的福报。”皎皎甜甜地笑,丝毫没注意身旁的明越脸色青了一瞬。 “怪不得,瞧着皎皎是瘦了些。”明越说话时咬牙切齿,面上笑着,心中却是狠狠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配我的乖女亲自照料? “宴就设在荷花渠下面的湖泊水榭上,皎皎你上次来过的,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样的景色是我第一次见,印象深刻绝不会忘。”皎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水榭边。 众人谈笑风生,在看见她时都惊得闭了嘴。皎皎的打扮依然素净精致,连手绢上的一朵花都充满了巧思。可比她外貌穿着更为引人注意的是她身旁的两个穿着华贵的妇人。 一个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一个是圣上当做亲娘看待的元夫人。今上还未册立皇后,这两个就是大胤朝最尊贵的女人。竟一左一右将一个娼门出身的女子护在中间,一举一动都对她颇为重视爱护。 众贵女面面相觑,元夫人待皎皎亲厚倒是能明白缘由,毕竟那是她独子的女人。可她们对明越的态度却是匪夷所思。 各色目光打量过来,皎皎虽不习惯但仍是面色如常。众多猜测眼光中,她独独捕捉到了一份友善。皎皎看了过去,对着江琼岚弯弯眼睛,那双含着几分担忧的英气眼眸瞬时平缓了些许。 上次突然被大人从江家别苑带走,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 明越扫视一圈,众人或疑惑、或惊讶、或鄙夷、或不屑……她冷哼,亲自安顿皎皎坐在自己身旁。 她要让这些看不起皎皎的人通通坐在她下首仰视她! “公……干娘,我坐在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皎皎小声,内心忐忑不定。 “这是你应得的位置,皎皎乖。”明越哄小孩子似的把一盘蜜饯摆在她面前,怕她怕生不敢拿自己先拈了枚乌梅放入口中。 皎皎听她这么说了也只得安心坐下,跟着明越拿了粒乌梅。口中顿时溢满了酸酸甜甜的梅子味。 明越一直观察着她,见皎皎眉梢荡起层笑意就知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等会让沈妈妈包了给你带回去。” 皎皎看她满目欢喜慈爱也不好推拒,浅浅笑着点点头:“谢谢公……干娘。” 她不大习惯这个称呼,总想唤明越为公主。 “各位也是赶得巧了,今日不光赏鱼,还能亲眼见着桩喜事。”明越握着皎皎的手,笑眯眯的,语气却十分严肃认真,“方才我已认了皎皎做干女儿,这宴也就成了为皎皎摆的。” 沈妈妈朝身旁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心中了然,呈着菜的婢女们鱼贯而入,各色珍馐美味端上了桌。 众人看着面前精致非凡的菜色,已有精明人猜出了这宴打一开始就是为皎皎设的。从前公主府的吃食也是珍惜难得,可却没今日的这般特殊。 就比如那道清蒸鲟鱼,大长公主以前最爱吃,可自从女儿丢了后就再没在她府里见过。 明越与皎皎旁若无人的亲密呈现在众人眼中,起初瞧不上皎皎的几位夫人、贵女也开始奉承起来。 “皎皎姑娘头上的白玉蝴蝶簪雕的可真是巧妙,瞧瞧!那翅膀还会动呢!”汝阳侯夫人笑着夸赞道,“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皎皎温和笑笑:“不是出自什么名家,玉簪向来由整块玉材雕刻而成方显名贵。我这支不光不是整块玉材雕成的,甚至连那玉材都属下等。雕这簪子的老师傅年纪大了,手眼不济刻断了翅膀,便用铜丝缠了,所以便有了这支簪。” “原来是这样,可真是好看!” “姑娘脖子上的璎珞……”另一位夫人盯着看了许久,兴奋的眼睛都亮了,“是金黄色的冰种玉髓吧?啧啧,我可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话音刚落,众人眼光纷纷落在皎皎雪白的颈上。 眼尖的人多看了两眼认了出来,这东西是当年太后赏给元夫人的。 “元夫人的东西哪里有不好的?” 众人笑着三言两语,元氏也笑得开心。 皎皎摩挲着坠在那璎珞之上的玉坠,触手生温,晶莹剔透仿若能看见水光。她看向元氏朝她笑,一双杏眸弯得像月牙儿似的漂亮。 明越在一旁看着,心中愤愤,命沈妈妈将准备好的羊脂玉头面拿了出来。她若有若无地瞥向元氏:我的嫁妆可比这串璎珞珍贵多了! “这是娘的见面礼,不像话的小玩意儿,你戴着玩罢。”明越说着,沈妈妈打开那金丝楠木的盒子。一时间,莹润光泽让在场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孙先生的那套梅说?”见多识广有眼界的人惊叹出声。 皎皎本是被那洁白不带有一丝杂质的玉惊得说不出话,闻言更是愣在当场。那位夫人口中的孙先生是琢玉大家孙定老先生,能得件出自他手的小玩意儿都算是祖坟冒青烟,更别提这一整套的头面。 “还是你有眼力。”明越笑容有些得意,转头抬手摸了摸皎皎鸦青色的长发,还不忘瞥了元氏一眼,“黑发雪簪,我的乖女戴上定能赛过昭君玉环、西施貂蝉。”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皎皎收得了蜜饯果子,可这等宝贵之物她是万分不敢要的。 “这是个什么稀罕东西?日后,还有更好的东西等着你。”明越疼爱地握着她的手不放,沈妈妈抿着笑把盒子塞到皎皎身边的却儿手中。 皎皎回头想拦下,明越却拉着她起身:“我带着皎皎去逛逛园子。各位都是我这儿的熟人了,就请自便。” 宴上之人纷纷对视了一眼:这个皎皎怕是不能再小看了…… 明越的动作匆忙突然,皎皎都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被她拉离了水榭。 “还有片玉簪花你没看过吧,我带你去瞧瞧……” * 从公主府出来已是傍晚,元氏早已回了督主府。 皎皎看着胸前的璎珞,以及矮几上极其精致的盒子有些头疼。她将璎珞摘下放好,这才觉得自在了些。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长公主会对她这样好。 皎皎摩挲那盒子,缓缓叹了口气:将来再还给公主吧…… 回到督主府时天已然黑了,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往宋命的院子中跑去。 皎皎抱着裙子,笑意融融,她已经大半日没见到他了!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铃铛声分外清脆悦耳,荡起她心头层层涟漪。 她想抱着他,贴在他耳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很想他。也要问上一问,他有没有想自己。 面上笑容愈盛,皎皎刚刚踏进门,忽然就有个娇柔女声涌入她耳中: “大人,疼疼我好不好?” 第44章 我的猫,谁都不能动…… 皎皎脚步一顿, 下意识慌慌张张退了出来。她站在门外,震惊的不知所措。 环视四周,院中不见一人。因他身上还有伤, 往日里在院中候命的下人不少,现下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咬着唇, 圆圆的杏眸愣愣地盯着虚掩着的门。一个声音、空无一人的院子、半掩的门…… 种种要素拼凑在一起,皎皎便是不愿胡思乱想也控制不住脑海中活色生香的画面飞速乱窜。 她委屈又生气,脑子一热就冲了进去。却不料撞上个硬邦邦如墙壁似的东西,鼻子酸胀, 磕得眼冒金星。 皎皎揉了揉眼睛, 捂着鼻子抬头仰视着只穿一件中衣的男人。他唇色苍白,在看见她看过来时瞬间敛了眸中痛苦之色。 “撞疼你了是吗?”她连忙去查看宋命的伤口, 见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 “应该撞疼你了才是。”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好听,皎皎看着他俯头, 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子神情忽然有些紧张:“疼不疼?” 她摇摇头,拉着他的衣袖仰视他, 委屈巴巴地红着眼睛却是什么都没说。 跟前的人皱了下眉, 神色慌乱地扯开齐整的领口露出她走之前咬在他锁骨上留下的口脂印,语气微沉:“清白的。” 十分简短的三个字, 皎皎微眯了眯眸。宋命的语气神态, 莫名像只委屈的大狗狗, 在她面前轻轻地晃着大尾巴撒娇要抱抱。 她破涕为笑, 正欲说话眸光却瞥见了从里间揪着领口、低着头走出来的尚淳。她噙着泪, 楚楚可怜地走到她跟前,抖着身子跪下:“都是我不好,大人他……姐姐别怪大人,要怪就怪我……” 皎皎眉眼逐渐冷了下来, 她这般妩媚姿态、说一半藏一半,若是她再晚回来一会儿没听见她的祈求,定会被她诱导着怀疑大人与她发生了什么。 皎皎自幼在女人堆中长大,自然懂得这挑拨离间的软刀子杀起人时的厉害。 “姐姐别生气了……” 地上的人伸手想触碰她,皎皎皱着眉闪身躲过。她垂眸看着尚淳:她是大人的救命恩人,我不应该与她计较为难她的…… 可是,她仍是有些生气的!宋命是她的东西,怎么能不经过她的允许就来偷的! 想到这,皎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小性子但语气仍然不大友善:“我只有一个妹妹叫做何宛宛,再没有旁的妹妹了。” 宋命看惯了她乖顺的样子,头一次见她炸毛凶巴巴又不能发脾气的模样觉得她更是可爱。 皎皎红唇紧抿,正生着气,忽有道冰凉钻入她袖中握上她的拳头,蛮横地挤开她的手指讨好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冷然面孔破裂,她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心情瞬间转晴。 “姐姐您……”尚淳咬着唇,泪水圈在眼眶中就要决堤。 “这没有你姐姐。”宋命淡漠开口,“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救你留你都是为了报恩。我方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大人,您是要赶我走吗?”尚淳跪行两步到宋命面前,刚要伸手触碰到他就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她抬头,看着两人相连的袖管落下泪来。 “你若是想住,我会养你一辈子让你富贵无忧。若是想嫁人,我也会为你找个好人家。”宋命看了皎皎一眼,“只有一点,皎皎是我督主府唯一的当家主母,你可唤她夫人,不可再唤姐姐。” 当家主母…… 皎皎闻言惊诧地看向宋命,眼睛都忘了眨。 “以后有事找陈伯,我还要静心养伤。”宋命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尚淳不甘地咬了咬唇,小声啜泣着跑了出去。 皎皎望了望尚淳的背影,回忆起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心中感觉忽然有些奇妙。 等尚淳走后,她就被宋命拉到面前坐到他腿上。他环着她的腰,下巴枕在她肩上缓缓道:“以前说的话我都记得,等鹤苑修整好了,她还是住到鹤苑去,这里依然只有我们两个。” 皎皎微微偏头,男人目光隐隐流露出几分小心试探:“皎皎,这次你没生气吧?” “没有。”她弯着唇笑,侧身将腿搭在他膝上,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伸手点了点自己留在他唇上的口脂,“完好无损,大人真乖!” 皎皎说着,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她抿着唇,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鹤苑什么时候能修好呀?其实……我不太喜欢尚淳的。” 她垂了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直皱眉。皎皎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自私的话来。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每次看见尚淳的那双眼睛,她都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我已经命人又加了一组能工巧匠,最多再有半月。”宋命听见她说不喜欢尚淳不仅没恼,反倒笑意更盛。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皎皎嗅了嗅尚淳留在空气中的馥郁画像就不禁皱了皱鼻子,“我想大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实在是……生得漂亮。” 她揪着宋命的衣襟不放手,开始想象许多中可能性,比如,如果他先遇见的是尚淳,是不是就会喜欢她了? 宋命低头,见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皱着一张脸的小姑娘就知晓她定是又在胡思乱想。 他无奈低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儿道:“我只喜欢我的皎皎,无关先来后到。” 皎皎闻言错愕抬头,花瓣似的唇张了张,惊得磕磕巴巴:“大、大人……你、你你为什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男人宠溺地抚平她的眉头,轻浅地吻着她眉心的那颗红痣,冰凉湿漉顺势施为,直到落在了她唇角。 唇上传来一片绵软,皎皎心尖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绷直了脚背。牙尖咬着她的唇轻柔摩擦,嘴唇火辣的痛感悄悄蔓延,她却能感受到他在极尽克制。 皎皎晕晕乎乎地环上男人的脊背,控制不住地用指甲抓着他的皮肉。 许久许久,她头晕脑沉之际,耳廓忽然扑上一抹温热呼吸,男声喑哑低沉直直撬开她的心房:“因为我的皎皎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大人。”皎皎忘乎所以,男人却忽然停下动作。她红着脸把自己埋进他的胸膛,耳边就是他狂动不堪的心跳声。 皎皎唇角荡着雀跃的弧度,兴奋的眉间眼尾都漾了抹红:大人这样的心跳是因我才有的…… 宋命揽在她腰上的大手爆着青筋,他俯在她的发顶,极力克制着烧灼感,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薄汗。 皎皎腿部有些酸麻,她不舒服地挪了半分却感觉环着自己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牢牢箍住再不能动。 “皎皎别动。” 头顶上方传来更为沙哑的声音,皎皎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连想抬头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都被他按了回去。 她不明所以,只知道他身体紧绷得像个泥人。 许久,月儿高高悬起攀上树梢,皎皎腰间的手才松了松。 她立刻抬头:“怎么这么多汗?可是伤口又痛了?” 皎皎想下去,但身子仍被他牢牢地抱在怀里。她没法子,只能抬手为他擦汗。 宋命看着她那双澄澈如小鹿似的眸满是担忧,一双小手慌乱地擦着他额上的汗珠。冲动似又燃起他不禁无奈笑笑,此刻,他才知她的纯真懵懂最为勾人。 两人互相依靠着,男人微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唇。皎皎忽地想起有件要紧的事情还没跟他说:“大人。”她微微直了脊背,“今日去公主府的时候,大长公主收了我做干女儿。” 唇上的手微顿,皎皎抬头就见他皱起眉:“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该同意的对不对?” “不是。”宋命摇头,“只是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如此。” 明越找女儿找了十几年却无一次上当受骗,可见是个心明眼亮的精明人。大胤朝人人皆知她的软肋就是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凡事蓄意上门冒认的人最后都下场凄惨。 她这样的爱女之人,怎会让旁人占了她女儿的名头? 皎皎想了想,轻声道:“许是因为我跟她女儿有些相似?尤妈妈、阿珂,都说过我与她有些相像。” 宋命眉目一凛,屋内灯火荧煌,光落在皎皎面上,他忽然发觉她与明越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但是,却是更像另外一个人——驸马景峙。 一瞬间,他心思骤然乱了。 明越此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莫非…… 宋命猛地摇头,颈侧血管紧张地凸起。若皎皎就是景缘,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吗? “大人怎么了?”皎皎见他面色苍白透着青色,担忧地抬手摸摸他的脸颊。 手腕突然被他握在手中死死地攥着,她吓了一跳。 “皎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离开我好不好?” 皎皎茫然地看着他,那双往日里毫无波澜的凤眸闪动不安,从眉梢都唇角都透着想马上得到答案的迫切。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大人会露出这种渴望着温暖的可怜神情,像个害怕的小孩子。 “我不会离开大人,这是我的家啊。”皎皎揉着他的头发柔声哄了半晌。 宋命抱着她,眼眸漆黑如墨。 * 隔间响起哗啦水声,宋命起身走了出去。 “主子。”守在院中的初二等人见他出来,立刻抱拳行礼。 夜起微风,拂过他披散的长发牵起发丝在空中划过凛冽弧度。 “去查查大长公主府近日的动向,一丝一毫都不可放过。” 宋命回头望向亮着灯的房间,垂在袖中的拳握得极紧。 我的猫,谁都不能动。 第45章 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亲姐…… 日上三竿, 皎皎正困,外面厅中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她习惯性地想缩进宋命怀里,伸手却捞了个空。 眉尖儿蹙起, 皎皎不大高兴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目光呆木还没完全清醒。身侧被子有些凌乱, 她伸着手摸了摸还能感受到一丝余温:大人去哪儿了…… 皎皎下了床,铃铛声叮铃响起,脆生生的让厅中之人不禁微微动了动耳朵。 她还未睡醒,脑子也混沌着不大清明。只是本能地想去找宋命, 就像是幼猫遵循着天性去找母猫一般。 “鹤苑已经修整好了大半, 可以住人了。” 皎皎站在屏风里侧懵懵地听了听,这声音她认得, 是陈伯。 “就这几日,让她回去罢。份例还照以往, 她要什么给什么便是。” 这个冷淡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皎皎也认得,是她的大人!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皎皎没听清。她等了许久宋命还未说完话,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拨弄起一旁的珠帘。玉石清脆地碰撞, 莫名为炎热增添了一丝凉气。 “醒了?” 宋命听见她的铃铛声便简单交代几句把陈伯打发走, 甫一进门就瞧见了少女黑发雪衣地站在门口等他。脸颊被压出的红印还没消, 懒洋洋的像只小猫。 “嗯。”皎皎点点头, 十分自然地走了过去赖在他怀里不想起, “大人,我一睡醒你就不在了……” “我就在外屋,你应当能听见我的声音。”宋命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地低头吻着她的发顶。 皎皎不做声, 恍惚间回忆起了自己刚入府不久被大人手下当做偷听贼人被飞镖所伤时的情景,就是在这座院子外。她摸了摸脖子上早已不存在的伤口,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那时她小心翼翼终日惶惶,现下却能陪在他身边,便是连谈话都不会避开她。 “大人,我上辈子一定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嗯?为何?” “因为积攒了许多功德才能遇见你呀!”皎皎笑眯眯的,甜软的声音透着刚刚醒来的沙哑低沉,格外惑人。 “只有你才会信这些东西。”宋命无奈低笑,忽地想起方才陈伯的话,“为你妹妹寻的人已经有了眉目。” “真的?”皎皎闻言惊喜抬头,勾上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发出“吧唧”一声脆响。 两人愣了愣,片刻后都不禁低低笑出声来。 皎皎笑红了脸,宋命拉着她坐下,命人摆了早饭。 桌上三五糕饼、六七小菜,粥羹品种繁多。她面前的小碟子早已被宋命添满了。 皎皎咬了口豆馅绵密的麻团,满口都是芝麻香,就听见宋命慢条斯理地开口:“共有三人。严儒、梁泓礼、向垚。” “严儒年十三,出身寒门颇有才学,小小年纪已有功名在身是个秀才,科举榜上有名指日可待。他是独子且父母双亡,你妹妹过几年嫁过去既不用侍奉公婆、又不用操心兄弟姐妹,算得上是个好去处。” “确实是个好夫家。”皎皎赞同地点点头。 “梁泓礼家中行商,行二年十一,家境殷实,人也老实厚道,光是京都商铺就有三十六间。其父母也是明理的良善之人,你妹妹嫁过去了就是梁家少奶奶,虽不是顶尖的荣华富贵之家,但也是衣食无忧。” “梁家我好像有印象。”皎皎听见这名字有些熟悉,“城南兴盛街上那家文房四宝斋是不是就是他家的?” 宋命放下筷子,看着她挑了挑眉:“你在花想楼几乎从不出门,怎么知道他家在兴盛街上有铺子?” 皎皎听他问起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儿:“他母亲琵琶弹得极好,是京都富有盛名的女先生。三娘曾把她请来教过我一段时间琵琶。” 她垂下眼眸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头咬着麻团掩饰慌张。 可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小表情都逃不过宋命的眼睛。他伸手夺了她咬了一半的麻团:“皎皎,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皎皎迅速反驳,本来十分理直气壮,可刚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瞬间软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是当年先生说我琵琶弹得好有灵性,她极为喜欢我,曾开玩笑说要我做她的儿媳,那间铺子以及其他几间给我做聘礼……” 她反复强调“开玩笑”三个字,然而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男人的脸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是越来越黑。还一张嘴把她方才剩下的那半个麻团给吃了…… “大人,先生她是开玩笑的。”皎皎扯了扯他的袖口轻轻晃晃,小声嘟哝了一句,“我不说还偏要问,听了又生气……” 我好难呀! 宋命心头一梗:“这事你从前为何从未提起过?” 皎皎诧异地抬眼:“本就是当做玩笑话没放在心上,为何要提?况且,还是大人你刚才提起我才记起有这么个人。” 宋命面色稍晴,复又问道:“当年她教了你多久?” “只有月余,我连琵琶都忘记如何弹了!”皎皎答得斩钉截铁,可宋命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只有月余,你还能将事情记得这般清楚?连哪家铺子给你做聘礼都记得?”宋命不悦,微眯的眸泻出危险光芒。 皎皎:…… 她不知还要如何解释他才能不气,正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身旁的男人骤然“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卷起一片凉风。 皎皎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手足无措地呆在当场: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 她抿着唇跟了过去,只看见宋命弯腰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大人。”皎皎唤了一声,还背对着她的人转过身来,自己手上旋即就是一沉。她垂眸看去,是一大串钥匙,“这是……” “是我的全部身家。”宋命眉眼微扬,“不光是督主府这些,还有存放在其他地方放地契田契等物箱子的钥匙。” “给你做聘礼。” 手上的钥匙串颇重,皎皎扫了一眼估摸着要有七八十把。 “这我不能要。”皎皎塞了回去,“我能陪在大人身边就足够了。” “皎皎不是真的喜欢我对吗?否则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宋命皱着眉,佯做出一副伤心模样。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皎皎见他哀戚神情瞬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钥匙接了过来,“我要,大人你别难过了。” “嗯,这才乖。” 方才还神伤难过的男人只一瞬就变了脸,喜笑颜开地亲了亲她的眉心:“再去吃些,皎皎太瘦了。” 皎皎呆滞地任由他牵着去了小厅坐下,直至宋命塞进她嘴里一个麻团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的戚戚哀伤都是在诓她。 她扁着唇,将钥匙往他怀中一放:“太重了,拿不动。” “那我就将它锁在一个箱子中,皎皎只拿那一把钥匙即可。” 皎皎:……还挺贴心。 钥匙的事以后再说也来得及,要紧的是眼前:“那第三个呢?” “向垚人如其名,家中务农,良田无数。行七年十二,品性皆佳。你妹妹嫁过去也是不愁吃穿。” “听着倒觉得还是梁家自在些。”皎皎几经忖度思虑,仍是觉得梁家好。 严家看上去简单,但嫁过去后一切都要靠自己张罗。宛宛这般心无城府的直脾气做官太太,怕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人了都不知道。向家踏踏实实得听起来也不错,但家中人口多,她怕宛宛应付不过来。 唯有梁家,人口简单,先生也是个端庄大方的和气人,儿子也上进,宛宛嫁过去应该是会过上好日子的。 皎皎还想说些什么,偏头却见宋命一言不发地喝了一口粥,她连忙改口:“不过还要让宛宛自己挑,她喜欢谁便定谁。大人什么时候把人都请来看看家中的山石花草,我也好让宛宛悄悄瞧瞧拿个主意。” “后日如何?”宋命抬眸问道。 “那便后日吧,都听大人的。”皎皎抱着他的手臂亲在他颈侧,下一刻就能看见他的喉结慌乱地滚动,“大人还生气吗?” “若是跟你生气,我早在你逃离我的那一刻被气死了。”宋命喝了口茶,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皎皎依偎在他怀中,想起那时的自己觉得有些可笑。那些话明明是可以问出口的。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 吃过早饭,皎皎去何宛宛院子里将三人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何宛宛的眼睛亮亮的:“长姐,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能与他们结亲吗?” 皎皎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本以为按照何广祝给宛宛灌输的一些思想会让她抵触嫁给这些“小人物”,没想到她却是欣然接受了:“自然是能的,否则大人那边也不会挑上这三户人家。” “那长姐,你觉得哪家好?”何宛宛许久不在亲娘身边,这偌大的督主府中皎皎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时日久了,跟她也亲近了许多。 “哪家都好,要看你喜欢哪家。”皎皎笑笑,“大人后日会请他们来府里,到时你可以去看看。” 何宛宛一听,高兴的弯着眼睛笑:“那长姐要陪我一起去!” “自然是要陪着你的。”皎皎笑着,觉得家中有个女儿实在是不易。宛宛不过八岁的年纪就要张罗着亲事了,世上好儿郎少,可是要尽早定下才能安心。 姐妹两人说了会儿话,眼见着已经快午时,皎皎起身要回去。 “我送送长姐吧!”何宛宛牵着她的手一直送到花园。 四处浓郁花香,皎皎看见了那个蹲在花中的女子。恰逢女子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姐……”女子刚唤出口马上想起了什么,眸中水雾升起,怯生生地喊了句“夫人”。 皎皎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一见到她仍是觉得胸口堵得慌。遂只是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她回头看向宛宛:“就送到这罢,我先回去了。” “好,后日见,长姐!”何宛宛笑眯眯地朝她挥手,待皎皎走远了以后轻蔑地看向楚楚可怜的尚淳。 何宛宛年纪虽小,可也隐隐约约明白最近府里出了什么事。这个尚淳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她欺负了长姐。 “大人有没在这,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何宛宛嗤笑一声,“果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贱种,没了男人就不能活。” 尚淳收了眼泪,走过去笑呵呵地想摸摸她的头发却被小姑娘嫌弃地偏着头躲开。她也不恼,只轻啧了一声:“你倒是一心一意维护你长姐,可你长姐对你呢?” “我长姐自然是对我好,难不成还要对你好吗!”何宛宛冷哼。 “对你好就是给你找了那几个普通人家将你打发了?”尚淳弯下腰与她平视,惋惜地摇摇头,“你可知,你阿爹是要让你长姐把你送去大长公主府给景纵景少爷做妾室的。公主府的富贵呀……” 她顿了顿直起身子,摇着扇子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何宛宛怔怔地看着尚淳,捏紧了拳头:原来我阿爹是要让我嫁给景少爷的! 她抿着唇,开始对皎皎方才说的那几个人不满起来。何宛宛愤愤不平,抬步就去追皎皎。 皎皎一路看花走得极慢,她忽地看见一株凌霄花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知花想楼的那株凌霄花还好不好…… 她正要伸手摸一摸快要谢了的花,手腕突地被人扯住用力把她拉了一个踉跄。 “怎么了宛宛?”皎皎诧异地看着怒气冲冲的何宛宛不知发生了何事。 “何皎皎,阿爹是要把我嫁给景少爷的对不对?” 皎皎杏眸微张,吃惊的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你管我是听谁说的!我只知道你见不得我好,怪不得,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亲姐姐了吧!”何宛宛声音尖利,喘着粗气小脸憋得通红。 皎皎怔愣地看着跟前的小姑娘踉踉跄跄地后退数步,杏眸圆睁,嘴唇嗡动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宛宛,你方才说什么?” 第46章 皎皎,你没办法后悔了。…… “说什么?”何宛宛轻哼一声, 在气头上把话都说了出来,“你不是我们何家的女儿,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皎皎脑子轰的一声, 呆滞住了许久连眼珠都不见动一下。 不远处的树上落了三只麻雀,两大一小, 大的两只把小的那只护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聊天看起来极为欢乐。 皎皎鼻子酸楚,只觉得那和乐一幕格外刺眼。她几步上前,拉着何宛宛的胳膊不敢置信地抖着声音又问了一遍:“我、我不是何家的女儿?” 何宛宛见她要哭心中一慌,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不想服软。她咬着牙, 硬气道:“没错,你不是何家人, 你是阿爹阿娘捡回来的孩子!” “你胡说!”皎皎仓惶地松开她后退,抬手抹了把面上濡湿, 第一次大声呵斥她,“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 那我会是谁的孩子?定是你胡说的!” 何宛宛从未见过见过皎皎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扁起唇哭出声来:“你冲我发脾气做什么,是阿爹阿娘说的, 我亲耳听到的……” “阿爹阿娘, 亲耳听到?”皎皎木然地重复, 漂亮的杏眸蒙上水雾没有半分神采。她哽咽着, 颓废的像条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会卖了我,会把我卖进那种地方去。怪不得他从不在乎我过得好不好,怪不得……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 铃铛声响了响,似是也在跟着呜咽。 何宛宛见她连哭都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彻底慌了神也跟着大哭:“长姐是我不好,其实我也就是听阿爹阿娘吵架的时候提了一句,做不得数的,你别哭了。” 皎皎摇摇头,泣泪不止。她透过泪水看了看刚刚有她腿高的何宛宛,小姑娘被吓得不轻扁着唇哭得哽咽。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眉眼,心越来越凉。 她与何宛宛不像,与何奉也不像,同阿爹与阿娘更是不像。他们一家四口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就连阿爹与阿娘在一起久了有些神态也是相像的。 唯有她像是个外人,同这一家人半点不像。 “对不起宛宛,不该朝你发脾气的,你回去吧。”皎皎忍着泪轻声,转头却哭得更凶。 原来,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家没有亲人。从一开始,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皎皎哭着跑远,身边景致模糊倒退,她只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像是冬日,冷得她发抖。 四周空旷,她无意识地想躲进狭小的地方,最好严密得没有一丁点缝隙,如此才安全。 错落有致的假山中,皎皎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她紧紧地抱着胳膊,死死地靠着山体不动。 泪水浸湿了衣袖,皎皎盯着地面的沙砾目光呆滞茫然。她不知自己从哪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父母姓氏,她通通都不知道。皎皎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凭空扔到这个世界,无根无蒂。 她害怕地抱紧自己,把头埋在腿上无助难过:我到底是谁啊? * 月牙初生爬上枝头,空中飘着几缕云,月光也不甚明亮。 宋命站在门口耳朵微动,听不见一分一毫的铃铛声。他眉头皱紧,皎皎这个时辰还未归不由有些担忧。 “如何了?皎皎还在她妹妹那?”宋命见着尤妈妈步履匆匆地回来,心头慌慌。 “主子,宛宛姑娘说她午时左右就与姑娘分开了。”尤妈妈语气有些急,“奴婢问过门房上,姑娘没有离开还在府中,已经派人去找了。” 督主府是圣上赏赐,占地面积颇大。后头还连了两座小山丘。 宋命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皎皎怕黑,再多点些灯。” 说罢,自顾随手拿过一盏灯走了出去。 “主子,仔细您的伤!” 尤妈妈在后头满是担忧地喊着,却不足以让他脚步稍慢半分。 夜风凛凛,素白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隐在树枝阴影下的凤眸闪过抹殷红血光。 皎皎,你又不要我了是吗? 高大的男人在甬道上如鬼魅般游荡前行,脚步、影子,甚至连一片衣角都透着恐慌焦急。 宋命凝心聚神,仔细听着有没有属于她的声音传来。平静面容破裂不堪,像是被撕了皮的精怪,让人见了就心肝俱颤。 月儿渐渐西移,男人提着灯的手缓缓下落,双眸微眯巡视着四周。 皎皎喜明怕暗,若是躲定会躲在有亮光的地方。可他寻遍了府中有光的地方,却不见她的一丝痕迹。 是不是不在这了…… 宋命心脏猛地下沉到冰渊深处,脸色凝上一层骇人冰霜。 提着灯的手寸寸收紧,捏的指节微微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铃铛声。他紧锁的眉松了松,抬步循声而去。 假山? 他呼吸微乱,看着眼前的大小间隔开的假山兀地想起那个傍晚。小姑娘躲在假山后藏也藏不好,被捉住后丧头丧脑地扁着唇,连头发丝都透着可爱气息。 宋命走过去,钻进假山洞中一眼就看见了黑暗角落中瑟瑟的一小团。她目光呆呆傻傻地盯着地面,眸光分毫未动,脸颊上还沾着要落不落的泪珠子,眼睛红肿得不像话。 他呼吸一滞,捏着拳头蹲在她面前,心里怒不可遏但语气却分外温柔:“谁欺负了你?” 皎皎听见熟悉地声音缓缓动了动,身子骨头僵硬得像是年久失修的木偶,生涩地发出仅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咔咔声响。 跪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额上满是汗,向来整洁的衣裳有些凌乱。她伸手抓着他的衣角,潮漉漉的都是夜中的露水。 皎皎眨了眨眼睛,心里最后的一点点不怎么坚硬的盔甲碎得一塌糊涂。她开口,喉咙干痛的发不出声音。 她努力试了好多次,用尽力气吐出极其沙哑的一句话:“大人,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皎皎声音颤抖,泪水决堤迅猛落下:“他们不是我阿爹阿娘,我……我从一开始就是没人要的孩子……” 宋命捧着她的脸,揽过她僵硬的背把冰凉的人抱在怀里。他一言未发,凝眸清理着她发尾沾上的沙土和枯枝败叶。 他摘下她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攥在手心,略一用力将它化成粉末。 虽早有察觉,但明明白白地将这件事袒露在明面上,宋命不自觉有些恐慌。 或许,她真的是明越的女儿,身份尊贵却阴差阳错地沾上了他。 “大人,我害怕。”皎皎死死地抱着他的腰,生怕他也丢下她离开,像她的亲生父母那样。 “皎皎不怕。”宋命把人抱紧,双目通红的不留有半点缝隙。 两人紧紧地贴着,皎皎近乎贪婪地夺取他的体温,感受着他肌肉的跳动。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信在这世上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一缕风钻过山石缝隙,吹灭了那盏小小的灯。宋命脸色骤变,忙伸手遮住皎皎的眼睛:“乖,别怕,我带你去有光的地方。” “别……”皎皎紧张地摇摇头,“我不想去,只想待在这。” 怀里的人微微发抖,宋命忽然就想起了那晚皎皎哆哆嗦嗦地抓着他的手说“大人,我怕黑。”。 可是现在,最怕黑的小姑娘却自己一人待在这黑暗的假山洞中待了半晚。 “皎皎,我们回去好不好?”宋命温声哄着,尾音带着微小的颤。 “回书房后那个小屋子好吗?”皎皎想了许久轻声道。 “好。”宋命把人抱起,轻巧的不费他一丝力气。 “不想要灯,好吗?” “好。” 宋命抱着人,脚步稳稳。 不出一炷香,亮如白昼的督主府又回到了以往的阴沉模样,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皎皎看不清楚,只能凭借若有若无的月光依稀看见些宋命的轮廓。 她枕在他的臂弯,睁着眼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我总算知道了你为何会喜暗不喜明。暗处,很有安全感,我可以躲起来,别人也瞧不见我。” 宋命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疼地皱眉:“皎皎就没想过,可能你的亲生父母焦急如焚地寻了你十几年?” “会吗?”皎皎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会。”宋命沉声,“我会帮你找到他们,若是他们……” “我就替你杀了他们。” 皎皎没说话,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缩得更紧,想离他再近一些。 “别动了……”她偶尔会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禁地,宋命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皎皎伸手触到他的喉结,鬼使神差地将唇送了上去,笨拙地亲吻。 柔软的唇在他脖颈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宋命钳制住她,因克制显得声音有些冷淡:“现在不行。” 皎皎溢出一丝哭腔:“大人也不要我了吗?” “怎会不要你?”宋命声音微哑,抬手抚着她的发丝。 “那你疼疼我好不好?”皎皎仰头,努力笨拙地捕捉他的唇,泪水没入发际,“我想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爱我……” 嘤、咛哭声击中他的理智瓦解了他所有的克制,心软成了一摊烂泥。 黑暗中,宋命勾了勾唇,那一点点自私逃出牢笼,占据了他全部身心。 要了她,否则就来不及了…… 伸手解开两人的阻碍束缚,体温逐渐交融。 皎皎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 异样却又熟悉的感觉袭来,她在暗中,攀过一个又一个顶峰。 “皎皎,你没办法后悔了。” 耳边传来男人喑哑低沉的声音,皎皎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下一刻就感受到一阵撕裂痛楚。 “呜……”皎皎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疼,哭得浑身发颤。 “皎皎不哭,不哭……”宋命每说一个字都是咬紧了牙,吻细密地落在她的眼帘、鼻尖、红唇…… 他耐着性子等她哭声渐小,额上青筋暴起跳动。 动作缓缓,直至全部融合。 少女仰着头,背部微微离开被褥。肩上颈上到处开满了花,红得惹眼。黑暗中,他甚至能看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和微张的唇。 一切如同落雨一般,毛毛细雨转瞬成了瓢泼大雨,撕碎了荷叶,极速迅猛地打在娇嫩的花上将它撞得摇摇晃晃,像要淹没一切。 皎皎随着他,像是在水面上随着风波水浪,浮浮沉沉。 陌生的感觉遍布四肢百骸,她似缺水的鱼,本能地想索取更多。 月光床帐,清脆的铃铛声时缓时急,偶有猛烈之时,铃铛疾响好似马上就要破裂。 轻吟哭声渐起,与铃铛声肆意交织缠绕,一如纱帐上映着的两个人影。 皎皎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脑子晕沉没有半分思考能力,只知那一阵阵愉悦是她从没体会过的。 她睡得很沉,但能感觉到自己是被人紧紧拥在怀里的。 肩上落下片温软,细细密密的逐渐遍布全身。 皎皎缓缓动了动手指,酸痛的她连指节都不想再活动一下。 忽然,一片冰凉覆到那儿,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让她不禁皱了皱眉。 “对不起,皎皎。”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皎皎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神灵的召唤,霍然睁开眼睛。 “还痛不痛?” 面前的男人见她睁眼贴了过来,语气极尽温柔。 痛? 皎皎脑子空白,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只感觉像被碾碎了一般,每根骨头、每个关节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尤其是…… 她仅仅只是动了下腿,就痛的她哭出声来。 “对不起皎皎……”宋命俯头,眸中闪过一抹自责。 男人濡湿的吻落在她面上,昨夜的回忆渐渐回到脑中逐渐变得清晰。 似是再遭了遍那种痛楚,皎皎意识到了什么兀地瞪圆了眼睛,脑子轰隆作响:他、他不是…… 她抬起酸痛的胳膊抱住他的手臂,张了张唇却红了脸不知该怎么问。 宋命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缓缓微笑:“这世上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圣上与你了。” 竟真的是! “我、我……”皎皎小声嗫嚅,扯过一旁的被角一直蒙到自己头顶。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他箭在弦上,她却说他不行,还说没有玉势…… 皎皎懊恼地咬着唇,恨不能回到那时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闷笑声,她缩得更厉害。 “把被子拉下来,我有正经事要说。” 皎皎闻言,将被子拉下一个角只露出双水汪汪的眼睛:“什么事?” 宋命见她这副怯生生如小鹿似的模样喜欢得紧,抚上鸡蛋清似的光滑皮肤爱不释手。 “不、不是有正经事嘛!”昨日在夜里皎皎还大胆些,眼下□□的,她羞的不住地推着他的手。 她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微的小表情都像糖似的融在他心里。他爱看她因为自己的动作染上红霞瑰色,上瘾到不可自拔。 “这就不是正经事么?”宋命笑着吻她的眼皮,长睫轻颤惹的他有些痒。 “这不是……”皎皎无力地反驳,手上却没什么力气。她知道宋命最怕她哭,遍慌慌张张地蹙着眉尖落下泪来小声哭求,“大人我痛,痛得不行,大人……” “你昨夜还在唤我阿鲤,一声一声地哭喊着。”宋命停下,饶有兴致地抹着她的泪珠。 “阿鲤,我痛,可不可以先别……”皎皎从善如流,乖顺地唤他阿鲤继续哭道。 宋命伸手,指尖擦拭掉她面颊上一连串的小水珠不禁失笑:“我有时候很疑惑,你哪来的这么多眼泪。我明明最厌烦别人哭,可你每次都能哭的我心烦意乱,想把心都挖出来给你当个玩意儿哄你开心。” 皎皎哭声停了停,扁着唇道:“现下嫌烦了,昨晚你明明说我的眼泪是甜的。” “我何时嫌你烦了?”宋命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趴在她耳边,“我最爱看你哭,你越哭我就越想欺负你。” 皎皎听了这话忙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的反应逗得他摇头失笑。宋命起身,长臂一伸摸到床边的矮柜。他拉开抽屉,捡出一个白玉罐子。 “这是什么?”他把瓶塞拔起,皎皎好奇地嗅了嗅好闻的药香。 “给你消肿的。”宋命拍了拍她的腿,“乖,给你上药。” 皎皎一怔,冰凉感覆了上来她才明白他口中的“消肿”是给哪里消。她面红耳赤地蒙着头,抓着被子的手关节泛白打着颤。皎皎死死地咬着唇,迫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眼眶红了一圈,里里外外都被涂了个遍。 这个药上得极其不纯粹! 宋命拭去滑腻,将罐子丢到一旁躺下,揽着皎皎平息火焰。 食髓知味,她太勾人了些。不用刻意去教什么,只那双眼睛看着他、颤着声唤他阿鲤,他就会失去所有理智化成一头凶兽。 “你连这药都备好了?”清凉消散了火辣,皎皎挑眉面色有些古怪。 揽着自己的人缓缓掀了眸子,诧异地看她旋即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你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那不过是治淤伤的药,拿来救救急罢了。” “好、好吧……”皎皎窘迫地缩了回去。 “芙蓉玉露我会让人去配。” “你连芙蓉玉露都知道?”皎皎瞠目结舌,再度抬头看向他,水润眸子满是不高兴。 她在青楼长大,三娘虽是极力让她避开那些,但芙蓉玉露她还是知道的。身在欢门,恩客由不得自己,幸运的遇上怜香惜玉之人算是福气,不幸的遇见那些惯会折磨人的,就要这芙蓉玉露来治。 她知道实属正常,可宋命知道就是不正常! 皎皎板着脸转向里侧,宋命却是半点没松开她。 “我说过,这世上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和圣上,我没再碰过其他人。”他贴着她的后颈不放,“至于这芙蓉玉露……皎皎可还记得去花想楼取身契的时候?” “记得。” “是罗三娘怕我弄伤了你,私下告知于我。你若不信,可去问问。” 皎皎抿着唇,仔细回忆了昨晚。无论后来有多大的狂风骤雨,在最初时,他都是生涩笨拙的。 “真的?”皎皎面上半信半疑,但心中已然信了。 “真的。”宋命细心地哄着,没有一丝不耐。他整理着她散乱的长发,正色道,“的确有件正事。” “昨夜我派人去请了何家人。” 皎皎下意识抓紧宋命,有些怕,但仍是问了出来:“他们、他们怎么说?” “你的养父满嘴胡话,现在在东厂牢狱静心。你的养母倒是说了几句,她……” “大人。”皎皎打断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我想听阿娘亲口说。” “好。”宋命把瘫软的人抱着坐起,皎皎脚刚一沾地便是全身疼得像散了架。 她看了一眼身旁格外有精力,抱着她去隔间梳洗都不费力气的样子眸里全都是幽怨。 明明他才是干力气活的那个! * 皎皎到了厅中之时,于氏正捋着头发遮遮掩掩。她走了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阿娘”,却不料吓得她一抖。 “这孩子,走路半点声音没有。”于氏笑呵呵地抱怨了一句,始终侧着脸对她,“皎皎都知道了对不对?” 于氏局促地拉了拉衣袖,说话也带了点哭腔:“本以为你是菩萨赐给我的孩儿,却不成想让你到我家受苦了……快别喊我阿娘了。” “阿娘你这是怎么了?”她一直侧脸,皎皎觉得奇怪就去看,赫然瞧见于氏额头上的疤,“他又打你了!” 少女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于氏忙朝她笑笑安慰她:“没有,是阿娘不小心撞的。” “别再袒护他了,即便是阿娘您自己撞的,那也定是他推了您!”皎皎摸着那道新疤心疼不已。幼时有的念头逐渐升起变得异常清晰,“阿娘,与他和离吧,再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了哥哥和宛宛。” 听见“和离”二字,于氏沉寂许久的眸子点燃一丝亮光,旋即又被胆怯与懦弱熄灭:“和离,我能吗?” “如何不能?”皎皎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格外有力,“哥哥迟迟娶不上嫂嫂是为何?宛宛被教成现在这样子又是为何?阿娘,哥哥和宛宛都需要您。” “家中铺子不用还他的赌债,不出半年就有了足够的聘礼。等娶了嫂嫂进门,没几年您就可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宛宛这边我已为她挑了靠谱的人家只等她点头选一个定亲,离了他,你们定是会越来越好。”皎皎顿了顿,“无论如何你还是我阿娘,我在督主府一日,他就不敢找你麻烦。” “我真的可以过上这种日子?”于氏不敢确定地看着皎皎,泣不成声。 “可以的,我会去求大人帮忙。” 于氏仔细思考,已然动了念头。她握着皎皎的手,先把这事按下不提:“听督主说,你昨日胡思乱想哭了大半日。” “嗯。”皎皎应了一声,面露窘意。 “我知道你的心结,害怕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所以便一直不敢开口问对不对?” 皎皎低着头没吭声,于氏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是在灵华寺的路边捡到你的,你身上的襁褓、小衣裳是我从没见过的名贵料子,脖子上还挂了个长命锁。” 于氏将袖中的帕子掏出展开,一枚小小的精致玉锁乖巧地躺在帕子上:“当年他叫我把东西都处理干净,我只烧毁了你的襁褓和衣裳,偷偷留下了这玉锁,就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会用得上。” 皎皎愣愣地拿起玉锁,精致非凡,好像能从中看出亲生父母对她的爱意。 “对你如此上心的爹娘,怎会将你丢弃?你八成是被人掳走的。”于氏说着,想起那件事情来,“还有,前一阵子有人上门来询问你,说是家中早年丢了女儿,他家老爷日日望着院子里的小秋千落泪,许诺黄金万两只为寻得女儿。这样的人家,怎会把孩子给丢到荒郊野外?” “皎皎,你的亲生父母寻了你十几年啊,他们日日盼你回家呢!” “阿娘……”皎皎捧着玉锁,早已是泪流满面。 “对了,这是那个上门寻人之人的画像。那日后我就趁着自己还记得他的长相偷偷画了下来。”于氏愧疚难忍,“本是早就应该告诉你,但是他拿宛宛威胁我,我……我实在是不敢……” “阿娘别哭了,我不怨你,不怨你的……”皎皎抱着于氏落泪,都哭成了泪人。 宋命在门外静静地站着,掩着的眸辨别不轻情绪。 “主子。”初二风尘仆仆,跪在他面前复命。 “说。” “回主子,属下探查了一番,大长公主很早就开始查有关皎皎姑娘的事。并且……”他顿了顿,觑了眼宋命的脸色道: “根据他们手中的线索推断,姑娘应当就是大长公主走失的幼女,景缘。” 第47章 婚书 宋命慢条斯理地掀眸, 转头看了看趴在于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眼中情绪不明。 “退下罢。” 他淡声,在太阳下站了许久。 皎皎让于氏暂时住下, 也好劝劝不听话的宛宛。着人把她送去宛宛的住处后,刚一出门就看见在院中立得笔直的宋命。 她走了过去, 软乎乎地靠上他的背,伸手环住他的腰:“大人。” 皎皎唤了一声,脸颊贴在他背脊上。他身上的衣裳被日头灼得发烫,一看就知他等了自己好久。 “皎皎, 如果你找到了亲生父母, 是不是就会离开我了?”宋命分毫未动,沉声问道。 “怎会离开你?”皎皎抬头, 走了两步绕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衣袖, “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啊……” “还是说、还是说大人不想要我了?”她恐慌地抓住他的手腕,极其没有安全感地攥紧。 宋命看着那双泪涔涔的眸子笑骂了句傻子, 旋即把人紧紧地拥在怀里。 皎皎闷在他胸前, 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以及手臂的力量感。她被箍的有些喘不过来气,唇边却挂着笑意。 只有这样, 她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于他, 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我怕你不要我。”宋命看着远方, 是公主府的方向。 “倘若你亲生父母出身高贵, 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即便你已经是我的人,他们仍能为你挑选良婿。你若是高兴,养几个面首都没人敢置喙。” 皎皎清楚地听见他心跳声逐渐变沉,莫名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不安。她拍了拍他的背:“这天底下没人敢来督主府抢人吧?若是他们疼我宠我, 会尊重我的意愿的。” “世上谁会放任自己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太监?”宋命挑起眉尾自嘲。 皎皎仰头,踮着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哄道:“可你的确不是……” 小猫似的动作取悦了他,宋命低下头吻了吻她眉心瑰艳的红痣:“这是秘密。” 她被他蹭得有点痒,咯咯笑着躲了躲。两人嬉闹了半晌,皎皎忽然抬头正色道:“大人,不等圣旨了,我们成亲好不好?” “偷偷地结婚书不叫其他人知晓,若是逼迫我跟你和离,你便不同意说只能休妻。再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一个‘太监’休弃。”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阿鲤,你说好不好?” 她生性胆小谨慎,除了被他折腾得迷醉时会口不择言地“阿鲤”、“大人”、“哥哥”乱喊一通求饶,其他时候她甚少会主动唤他阿鲤。 宋命似是没听见她的话,满心都是听她唤自己“阿鲤”时的高兴喜欢。 “皎皎,再唤我一声阿鲤。” “好。”少女缓缓拖长了尾音,声音清甜悦耳,像是山泉水般澄澈干净,“阿鲤。” 宋命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一双凤目弯弯。 “大人,我们成亲好不好?”皎皎又说了一遍,笑眯眯的模样憨态可掬。 “不好。”宋命点了点她的鼻尖,“这话怎可由女孩子先说?” 皎皎扁了扁唇:“谁先说又有什么重要的?” 宋命看着她的眸子摇头:“太委屈你了。” 她笑着,仰头抵着他的下巴蹭了蹭:“只要能和大人在一起,我怎样都不委屈。更何况……”皎皎脸色一红,“我早已冠上了你的姓氏,是宋家人。” 宋命看着她仍有些犹豫,占了她已是卑鄙行径,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委屈她。思索之际,他眸子微偏忽察觉到门外站了个人。宋命下意识地戒备护住皎皎,门外的人却是元氏,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阿鲤,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握了握皎皎的手:“你在这待着,我马上回来。” 皎皎点头,远远朝元夫人行了礼,见她朝自己笑呵呵地点点头,径直朝着院子西侧的阴凉地方去了。 “阿鲤。”元氏不安焦急,看了一眼皎皎对宋命小声道,“我今日本是以为皇上那边挑好了良辰吉日叫我去选,却没想到皇上说这圣旨没法下。” 宋命要有预料,闻言不过是挑挑眉:“因为大长公主?” 元氏惊得瞪大眼睛:“你怎知晓?是大长公主进宫向皇上说得了个干女儿,打算广挑青年才俊请皇上给个恩典。那是他的亲姑姑,皇上也是左右为难。” 宋命回头张望了眼皎皎。她坐在长廊边,笑意盈盈也在看着他,俏皮地偷偷朝她眨眼睛。 这样小太阳似的给予他光明温暖的人,只能留在他身边,谁都不能将她带走,即便是她的亲生母亲。 方才的犹豫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宋命勾着唇角转头看向元氏:“我会派人去京兆尹准备婚书,有无赐婚圣旨并不重要。” 他这些年行事元氏虽多有看不透,但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眼下确实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他的用意:“可一切都没准备,这是打算偷偷摸摸将皎皎迎进门?”她说着,有些不赞同,“岂不是委屈了皎皎?也着实不大光彩。” 宋命闻言却只是嗤笑一声,眉间眼底都是乖张戾气:“只要皎皎能留在我身边,多不光彩我都会照做不误。” 元氏看清他眼底的偏执,知他定了主意谁都不能左右。她只得点点头:“我这几日会继续入宫求旨,让大长公主不会注意到你的动作,你……尽快。” “嗯。”宋命应了一声,将初二唤来,“去找京兆尹登婚书,悄悄去。” “是。” 皎皎看着他走过来,语气严肃正经:“皎皎,若是婚书上盖了官府的章,你以后再想后悔都不能了。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 “除非你死了。” 男人有些冰冷的手触上她的面颊,皎皎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往他手心里呵了一口气:“不会后悔的,即便是死了也会死在大人身边。” 她仰头冲着他笑:“这样可以放心了吗?” 宋命唇角挑起一个弧度,捏了捏她后颈的软肉缓缓垂眸:“皎皎……” * 明越今日心情不错,挡了赐婚圣旨后便在家中寻了许多布料出来要给皎皎裁衣裳。 “等小缘回来,就能舒舒服服的。”明越笑看一旁的沈妈妈,“我还要向圣上为小缘讨个郡主的封号。” “是是是,万事俱备,只差小姐了。”沈妈妈凑趣儿说笑,看着明越合不拢嘴的高兴模样不禁偷偷抬手擦了擦泪。明越这些年的苦楚她都看在眼里,如今苦尽甘来,沈妈妈为她高兴。 “瞧见元夫人日日都入宫求旨的焦急样了吗?”明越提起此事冷哼一声,“也配肖想我的女儿?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公主,影二求见。” 明越招手,示意让人进来:“何事要禀?” 影二跪下,放缓语速生怕刺激了大长公主: “禀公主,小姐与宋督主的婚书已下,她、她现在已是宋家妇了。” 第48章 该唤我夫君了 明越瞳孔一缩, 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走向影二:“你再说一遍!” “禀公主,小姐与宋督主的婚书已登在京兆尹府衙,现下已是宋家妇。”影二低下头去重复一遍, 额上渗出汗珠。 “宋家妇是什么意思?”景纵刚从外头赶来就听见这句话,怔愣地停在门口。 明越攥紧拳头, 修得漂亮的指甲抵着肉隐隐现出白色的淡淡折痕。她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将桌面上的杯盏茶具尽数挥落。 整洁的大理石地面瞬间布满残片狼藉。 “宋命!”明越愤怒低吼,身子摇摇欲坠。 “母亲。”景纵几步上前将人扶下,脸色铁青, “不成, 我这就去督主府把人给抢回来!” 沈妈妈连忙拦住他:“不可不可。”她神色焦急,“咱们手里的证据并不能直接证明皎皎姑娘就是小姐, 还缺了一环。您若是贸贸然找上门去只会得罪宋督主,他是圣上亲信, 于圣上更是有救命之恩。便是闹到了圣上面前,圣上也是偏心他的!” “那个疯子要是发了怒, 受苦的可是小姐。”沈妈妈苦口婆心地劝阻。 景纵虽停下脚步, 脸色却是黑得更厉害。 明越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听见沈妈妈的话忽然想起件事来, 笑吟吟地做了下来抚了抚方才折痛的指甲:“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却全都被我看在眼里。” 她抚平裙摆, 淡淡抬眸:“去, 到督主府将宋督主请来, 本宫与他叙叙旧。” 影二应声退下。 景纵看向明越鬓边的几丝白发皱了皱眉。这十几年来她潜心礼佛,却仍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一片黑云给他欢快的童年让他无忧成长。有些事情,她从不让他知晓。 “母亲,我已经长大, 可以为您分忧了。”他跪在她膝前,神色坚定道。 “再等等,等小缘回家,娘就将暗卫局全都交给你。”明越慈爱地抚着儿子的发顶,“也算是无愧于你的父亲。” * “这婚书可真好看!”皎皎半卧在榻上,摊开那张大红烫金的婚书极为小心地轻轻抚着上边的“龙凤呈祥”,口中不停地念叨,丝毫没发觉门口站了个人。 宋命入门,直至走到屏风边,榻上的女子也半点都没注意到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只盯着那张婚书,笑得合不拢嘴。 “你都已抱了它数日了。” 皎皎正看得入神就觉得身侧一凉,备受冷落的男人挤上榻把她拥在怀里。 “大人?”她笑眯眯地靠了过去,硕大的纸更衬得她两只手小巧可爱,“原来我们大胤朝的婚书这般好看!” 宋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该唤我夫君了。” 皎皎闻言坐了起来,“啪”的一声将婚书合上放在他手里,撑着身子要从他腿上越过去下榻:“还没拜堂呐!” 脚尖刚碰到地还没踩稳,她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撑着腰抱了回去,整个身子都落在他身上。 “你的伤!” 他的伤还没好,皎皎生怕硌着了他就要下去。却不料他将她抱得更紧。 “皎皎求我疼你的时候怎不顾及我的伤?”宋命挑着唇,话音一落,躺靠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就红了脸。 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渐渐延伸至衣领身处。 皎皎拍了拍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小声道:“胡说些什么……” 宋命捏着她腰上的软肉,像摸猫儿肚皮似的揉着。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脖颈:“等我手上的事忙完了,我们就成亲。” 皎皎抿着唇笑,眼底都是和煦阳光:“好。”她笑着,忽地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知道那时能不能找到他们。” 腰上的手停了下来,下一刻她就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定是能找到的。” “主子,有人求见。”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宋命轻轻把皎皎放在榻上:“皎皎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就能看见我了。” “好!”皎皎高兴地点点头,亲了亲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指,旋即乖乖地闭上眼睛。 额头上印下一片温软,她勾着唇笑,听见脚步声渐远偷偷睁开眼伸手拿过放在一边矮柜上的婚书。 红通通的衬得她指尖如玉,皎皎眉开眼笑地亲了亲婚书,宝贝似的放在枕下这才安心睡去。 门外,宋命刻意走远了些问话:“何人求见?” “禀主子,是大长公主府的人,请您去公主府叙叙旧。” 午后阳光正烈,炽热光线笼在宋命面上也未将他染上丝毫热气。 宋命轻笑,抬步往外走去:“那便去叙叙。” * 晴空万里,公主府上空却仿佛罩着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势可摧城。 宋命端坐在明越下首,神情轻松带笑。 明越看着那双噙着笑的潋滟凤目,咬紧了一口银牙。她心中虽是厌恶他到了极点,可也不得不承认宋命的的确确是长了一副好皮囊。 她抿了一口茶,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个遍:不光容貌出众,气度也是上乘,怪不得小缘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想到小缘曾在花想楼待了九年之久,明越心思就复杂得紧。一方面看不起青楼烟花之地,一方面又感谢罗三娘将皎皎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善良,却又过分单纯才被这藏了尾巴的豺狼骗回了窝。 短短一息之间,明越心思百转千回。 宋命看就眼手旁的琉璃茶杯动也没动,掀了眼皮开门见山道:“不知大长公主唤我来所为何事?” 明越咬着后槽牙笑得十分勉强:“宋督主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宋命低头闷笑,左右活动着脖颈道,“我又不是您肚中蛔虫,如何知道您心中所想?” “宋命,我看在圣上与元夫人的面子上对你客气些,你别真以为我同外边那群人一样怕你。”明越冷笑,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手边,“你的眼线遍布京中,不会不知道我追查皎皎是为了什么。我有话直说,望你也给个痛快话。” 宋命侧眸看向明越,笑着伸手示意:“大长公主有话请讲,皎皎还等着我回去。”他说着,一双凤目微微挑起一个弧度,“她若醒了未看见我,是要哭鼻子的。” “你!”明越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觉得他面上笑意分外刺眼,她努力平复着心底怒意,缓缓道,“皎皎就是我丢失的小女儿景缘,你若有点良心就把她送回到我身边,天下美人儿,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给你搜罗来。” 宋命低笑着摇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笑了半晌,抬头看向明越:“世人皆知我没良心,大长公主何必强人所难要我长出一颗良心来?” 明越宋命恬不知耻的语气气得笑出了声,意料之中,她也没指望着几个美人儿就能从他手里把女儿给换回来。 她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抬眸盯着宋命眼中闪过一抹戾气: “宋命,你说若是圣上知晓你同那西厂贼人汪和素有往来,他还会如此信任你么?” 第49章 我不想骗你 宋命闻言, 抬手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地挑起唇角轻笑。他掀了眼帘,眸色凛利:“圣上信不信的, 公主您去试试不就知晓了?” 明越看着那双乖张的眸子一惊,抓着桌角的手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她被宋命满不在乎的态度惊得张了张唇, 声音尖利有些发抖:“你……不怕?” “这世上还从未有过我怕的东西。”宋命抚平衣摆,慢条斯理地起身朝明越行礼。 明越莫名有些紧张,他态度恭敬却有慑人威势。 “家中有人再等,我不得不回。公主您慢饮。”宋命一字一句, 也不等她做声便笑着离开。 明越看着那个背影目瞪口呆, 待反应过来后抬手就将茶盏挥落在地,崩溅碎片甚至碰触到了他的靴边。 男人在门口一顿, 却连头也没回扬长而去。 “我现在就要入宫面圣!”明越气得脸色铁青,拍桌而起。 “可若是惹怒了宋督主, 咱们小姐又该如何?”沈妈妈有些担忧。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搏一搏。否则,我若是永远不能寻到关键, 小缘就要永远待在那恶宦身边。”明越咬着牙, 愤愤地转身重新梳妆准备入宫。 * 皎皎仅睡了小半个时辰,她望了望窗外正盛的阳光起身出去到了书房前院。 这座院子以前入目都是生硬的黑白灰三色, 如今墙边新移了过来些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绿油油的, 活泼有生机。 皎皎走了过去轻轻抚弄着绿色的枝叶, 一双杏眼月牙儿似的, 整个人如太阳般浑身透着暖融融的微光。 墙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疑惑抬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 只见一蒙了面的男子攀在墙头,惊得她登时瞪圆了眼喘不上气来。 “皎皎别怕,是我。”景纵见女孩子娇娇弱弱要晕过去, 忙摘了面巾朝她笑笑。 “景、景少爷?!”皎皎愣愣地盯着那张脸,连眼睛都忘了眨,“你怎么在这?” 她紧张地望了望四周,幸好这是书房,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然……皎皎想到他被宋命抓住的下场打了个哆嗦,不寒而栗。 “我来看看你。”景纵跃下,几步到了她跟前。却不料面前的姑娘像只受惊的鸟儿连连后退,就差飞着要逃离他。 看着她惊弓之鸟的模样,景纵心中恨极了宋命:“他对你不好对不对?” “啊?”皎皎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发懵,嘴唇微微动动没说出话来。她凝视他目眦欲裂的愤怒神情,虽然不知他来意为何,但心底还是认为他不会伤害自己。 “皎皎,我带你离开这好吗?”景纵怕她害怕,忍耐着站在原地。 “不好。”皎皎摇摇头,“我不会离开他的。” 景纵错愕:“为何?” 皎皎笑笑,总觉得他是怕宋命对她不好才冒着危险来这找她。 她想了想,主动往前走了两步稍稍靠近他一点点:“景少爷您是皇亲国戚,自小含着金汤匙。我想,您应当从未遇过困境。” “那种困境与一般的字写得不好看、马骑得不够好不同,那是真真切切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谷底。好比是心上系着根弦,稍有不慎就会被那根弦劈开血肉永不超生。” “皎皎……”景纵喃喃,心疼地感觉周遭空气都稀薄起来,开始不由自主地以口呼吸维持。 皎皎回忆那个晚上,一对儿杏核似的圆眼亮晶晶的:“是大人将我从那深渊拉了出来,照顾我疼惜我,给了我一个家。” “所以,纵使在你们眼中他有千般不驯万般不好。可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噙着笑道,“景少爷若是能好好了解他,也定会觉得他好。” 景纵注视她眸中的光彩,映上太阳浅浅的金色更是夺目生辉。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你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啊!”皎皎笑呵呵地点头,像是跟兄长偶尔分享一点女儿心思时的样子,两颊红扑扑的,格外可爱。 他紧握的拳逐渐舒展开来,系在心上的结也缓缓脱落。景纵自幼就失去这个唯一的妹妹,好不容易将她找回。他们虽是她的亲人,但也无权干涉她的选择。 其实只要她开心快乐,无论怎样他都会心满意足。妥协,就是一种成全。 “好,我明白了。”景纵语速极为缓慢,每一字每一句都发自肺腑。他凝眸看她,想了许久打算先告诉她,再旁敲侧击问问何家,“皎皎,其实你极有可能是……” “大人快回来了,景少爷还是快走吧!”皎皎忽地感受到心底有种奇异颤动,直觉觉得是宋命快回来。她没想多少连忙催促着景纵快走。 “皎皎,你听我把话说……” “快些走吧!不然你怕是连骨灰都不剩了!”皎皎急切地推他到墙边。 景纵没办法,跃上墙顶在墙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落下。 他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坐上马车驶离了甚远才猛地想起明越说宋命私底下与汪和有来往的事。景纵心头一紧,急忙对着车夫吩咐道:“快回公主府!” 不能让母亲阴差阳错毁了皎皎视若珍宝的家。 * 皎皎见他走了松口气,但这一口气仍是吊在嗓子眼里:但愿别被大人瞧见了。 她呆呆地望着墙头,伸手理了理被景纵弄乱的绿植,希望别被看出端倪来。 “皎皎。”宋命站在门口看着她,想起初三方才回的话: “主子,公主府的景少爷景纵来拜访,是奔着姑娘来的,两人聊了几句。” 他眸子微眯,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景纵知晓皎皎是他的亲妹妹,皎皎可是不知道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皎皎回头看见宋命吓了一跳,眸中闪过一丝慌张:竟真的回来了?还好人已经走了…… 她看着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宋命见她步子缓慢,脸色铁青。 皎皎停在他身前,咬着唇握住宋命的手思索了许久。他幼时经历的太过残酷,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是个十分缺乏安全感的人。她不能骗他瞒他。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尖,慢慢道:“大人,其实方才景少爷来过。” 宋命意外挑眉,他本以为她会瞒着,却没想到自己连问都没问,她就说了实话。 “嗯。”他若无其事地应声,“他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说了几句奇怪的话就走了。” “我以为,你不会主动告知我。” 皎皎抬头,抱住他抚了抚他笔直的背:“我不想骗你。” “皎皎……”宋命揽着怀中温软,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还真舍不得乖猫猫跟着我受苦…… * 御前,宫女太监们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天子一怒自己就交代在当场。 明越看着圣上额角的青筋,唇角弧度不易察觉。 “砰”的一声,明熠握拳砸在桌面上: “宋命,枉朕如此信任你。” 第50章 这坠子好像在哪见过 清晨, 鸟儿蹄声阵阵,皎皎迷迷糊糊之间好似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见宋命穿了大红色朝服, 正整理着曳撒的褶皱。 他见她醒了,俯下腰亲了亲她的额头:“再睡会儿?” 皎皎摇头, 眸中盛着新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红色,真好看。” 她刚刚醒过来,声音慵懒卷着丝沙哑,格外好听:“要去上朝吗?” “嗯, 许久没露面了。”宋命把人捞在臂弯中, 仔仔细细地吻遍了她的眉毛、眼睛、鼻尖、唇角…… “那我在家等你。”皎皎环上他的脖子对着他笑。 “我还有些要紧的事情,许是要等到傍晚才会回。”他不愿松手, 指间都是她腰上滑腻的软肉。 “尚淳那边……我会多派几人去帮她收拾东西,最迟明日就会让她回鹤苑。” “好。”皎皎笑眯眯地点头, “大人,我想送送你。” “叫夫君。”宋命皱眉, 捏着她的小脸纠正。 “还没成亲呐!”皎皎红着脸推他, 唇角却是漾着俏皮弧度。 “昨夜可是让你叫什么你都叫了的。”宋命贴在她耳边,悠悠吐出一句话来。 “我……”她面红耳赤地扒拉开他的手, 扯过一旁的薄被将自己裹上, 只留下一床乌黑似缎子似的长发。 宋命吻着她的发顶低声闷笑, 知道她脸皮薄便不再逗弄她:“不是说要送送我?” “不送了, 你自己走罢!”皎皎闷声, 脸上烫得像烙铁。 皎皎鲜少与他使小性儿,现在这副倔强又娇滴滴的样子让宋命爱不释手。 “我真的走了?”他挑眉。 “嗯!”皎皎应声,想着他再哄自己一句便起来送他。 却不料那人只“嗯”了一声,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再没有声响。 真的走了? 皎皎小心翼翼掀开被子偷偷看了一眼,屋内空荡荡的,只剩下她自己和睡在软椅上的樱桃。 竟然真的走了! 她扁着唇下床,随手扯过旁边架子上的水红色披风系在身上,趿拉着鞋子追了上去。 “大、大人……”她堪堪出了书房不远,就看见那抹大红色的影子,伫立在朝阳下静静地等着她。 男人那双好看的凤目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微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他披着早晨的淡淡阳光整个人都泛着浅金光晕,每走一步曳撒都会荡出一个优雅弧度,继而缓缓地落在她心尖上。 男人走近,他身上独有的味道逐渐将她四周的空气侵占。他提着唇角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旋即蹲下身子把她没穿好的鞋为她提上穿好,语气温和宠溺:“像个小孩子,鞋子也穿不好。” 皎皎低头,俯视着这个穿着庄重朝服却蹲在她面前为她提鞋的男人。 他丝毫不在意来往的婢女小厮,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脚腕都像是虔诚地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心脏怦怦直跳,仿若不要命了似的,激的她有点站不稳。 宋命察觉到她微微发抖,仰头看她:“不舒服?” “没。”皎皎摇头,她抿着唇,从未想过这个天神般尊贵的男人会像现在这样仰视着她,亲手为她提鞋。 “再见就是晚上了。”面前的人起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一路上皎皎没说话,身旁的人也是一言不发。明明两人并未交谈,却从发丝都能看出缱绻氛围。 皎皎看着宋命上了马车,车轮滚动,她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两步:“夫君,我想吃樱桃煎。” 话语轻轻,车夫很有眼力地停了车。 宋命掀开车帘,长臂一伸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宋夫人。” 皎皎忍不住抿着唇笑,眼眸弯弯朝他挥了挥手道别。 她站在督主府门前,直至望着那辆马车消失不见才转身进去。 步子雀跃,脚腕上的铃铛声都显得活泼可爱。 青萍小苑中,尚淳安安稳稳地坐在屋内,看着宋命新派来的人有条有理地为她收东西。 她指尖轻轻点着茶杯边缘,浅浅地蹙着眉尖。如果不是情报有误,尚淳找不出第二个宋命更加偏爱皎皎的理由。 难不成真的会有人喜欢一个替身赝品? 通透玉杯出现一丝裂痕,她低头掩住眸中厉色:无论如何,她是留不得了。 * 鎏金门、黑石砖,圆柱上盘着金鳞游龙,庄严辉煌。 “臣有事要奏。”一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迈出一步,有条不紊地走上前去。斜睨了眼宋命撩起衣摆跪下。 “说。”明熠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宋命身上,只一刻便收回。 宋命捧着芴板,轻笑着看向跪在地上的梁御史,驸马景峙生前与他颇为交好。 “启禀皇上,臣要参东厂督主宋命藐视先皇,与前西厂汪和来往密切,恐已生不臣之心。”梁御史身板挺得笔直,年过半百仍声如洪钟。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宋命不急不缓地笑道:“与旧相识喝些水酒就有不臣之心了?” 明熠面色隐晦不明,垂了双目辨不出情绪。 “有没有不臣之心你自己心里清楚。”梁御史冷声,“近日国宝频频丢失,西鞑又有异动。上次明明就快抓到细作,一向谨慎从未犯错的宋督主误入埋伏圈以至于细作逃之夭夭,这一切,你敢拍着胸膛说只是一时失手的巧合吗?” 梁御史言之凿凿,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沈端捏着芴板的手泛白,他走上前去躬身道:“皇上,宋督主为朝廷出生入死多年,上次失手亦是险些丢了一条性命。他即便真的有不臣之心,那般拼命还有命享用么?” “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与梁御史交好的大人纷纷帮腔。 沈端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他本是顾虑到皎皎才为宋命周旋几句。眼下看着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迂腐大臣也甚是瞧不上他们。 “你们何人能为圣上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就从未犯过错?”沈端将目光投向梁御史,“梁御史家中宠妾逼死庶女闹出人命,不就是你治家不严之错?” “你!”梁御史脖子一梗,憋得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 “少强词夺理,无论如何,他与那西厂贼子私下相交就是罪过!” 宋命在旁冷眼看了半晌,忽地低笑出声,嘈杂朝堂瞬间静了下来:“你们这些文臣惯会装腔作势拿调子,芝麻大小的事吵个没完,真遇上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踱着步子像回到自己家中一般随意,缓缓踱到梁御史面前慢条斯理地松了腰带,撕开衣领扒下纱布露出胸膛上才刚刚愈合结痂的血窟窿,众人看傻了眼,被这凶险的伤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止这血窟窿,旁边密布的新伤旧伤也是触目惊心。 他们只是听说宋命这次的伤有多重却都没亲眼看见,如今亲眼见了只觉得震撼。 宋命抬手,笑眯眯地拍着胸口的伤:“我敢拍着胸膛说我并无不臣之心,够了么?” 梁御史怔怔地看着那骇人的疤,嘴唇嗡动了许久却说不出半个字。 “传太医至紫宸宫。”明熠此时睁眼,朝着宋命走过去,“宋卿是朕的左膀右臂,亦是朕的奶哥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退朝。” 说着,看向宋命,黑眸中似是有些责怪:“有冤说就是,现下又得重新上药包扎。就随朕回去罢。” “是。”宋命随意拢好衣襟,黑靴踩在梁御史身前停了停,旋即随明熠离去。 梁御史看着宋命的背影连连摇头:乖张贼子! * 屋内只有宋命、明熠和太医。片刻后,太医为宋命处理好伤也退了出去。 “你近日来确实大胆了许多。”明熠掀眸,“恃恩挟报的事情也当众做。” 宋命满不在乎:“臣以前也没少做。” “大胆!”明熠见他态度乖张不由得怒火中烧,摔落桌上成堆的奏折。 宋命跪地,求饶的语气都十分敷衍:“请皇上恕罪。” “恕罪?呵……”明熠气得直笑,不阴不阳道,“你将身上的伤给天下人看,朕如何敢治你的罪?” “皇上英明。”他噙着笑,看了看窗外的人影。 “滚出去,朕怕你再多待一刻钟都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皇上保重龙体。”宋命起身,悠哉悠哉地出了紫宸宫。 刚出门,身后就是一阵摔茶碗的清脆声响。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怕是要变天了…… * “姑娘,青萍小苑那边请您过去,说是就要走了,想当面跟您辞行。”却儿轻声,“不然别去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肯定没安好心。” 皎皎想了想缓缓摇摇头:“好歹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应该去送一送。我多带上几个人便是。” 宋命临走前留给她几个下属以备不防之需,个个都是一挡十的好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皎皎起身,命人去库里挑了些上好的东西往青萍小苑去了。 “夫人,我还以为您还记恨我。” 她刚走到石子路路口就见着娇滴滴的尚淳在太阳下晒着,白皙的脸颊都已泛红。 “怎么?”皎皎客套地笑笑,十分防备。 “进来喝口茶罢?许是我们日后再也见不到了。”尚淳满脸遗憾,主动上前去拉她。 皎皎不动声色地避开,只在院子中坐下。此处视野极佳,她带来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 尚淳极为热情地招待她喝茶,皎皎谨慎装模做样地沾了沾唇。 只坐了片刻,她就借故要离开。 皎皎刚起身就见尚淳的婢女捧着东西走了过来,询问她应该把东西放在哪。 她不经意看了一眼那匕首形状的玉坠子,不禁停下脚步: 这坠子好像在哪见过…… 第51章 我那年也去过荷水巷 皎皎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两眼, 仔细回忆了许久却想不起来什么。只是觉得眼熟,仿佛很久之前在哪见过。 她皱着眉,脑海中忽地闪过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自己跟在阿娘身边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记忆仅有零星的片段,模模糊糊不大真切, 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给人发馒头,然后从什么人手中接过了件小东西…… 皎皎抿了抿唇,疑惑地皱眉:好像就是这个玉匕首。 “夫人在想什么?”尚淳见她盯着这玉匕首看心中骤然一紧:难道她才是宋命一直要找的人? 她手心发凉:怪不得,她与画像上的一点都不一样…… “没什么。”皎皎十分自然地笑笑, “不过是觉得这坠子精致, 多看了两眼。” “这还是幼时与大人初次相见时他赠与我的信物。”尚淳有意无意地透露,“那时在荷水巷, 我随着母亲施粥发馒头,见着大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给了他一个馒头。没想到,他竟视我为救命恩人, 寻了我十几年。” 初次相见、馒头、荷水巷? 她回忆起沈端, 他也说过自己在荷水巷时得过她的一个馒头…… 脑子瞬间混乱成一摊烂泥。皎皎看着尚淳,对上她的目光忽觉得后脊发凉, 心头兀地笼下层层乌云, 充满了压迫感, 甚至连呼吸都不顺畅。她本能地佯装懵懂模样, 暂时忽略脑海中的碎片信息噙着笑, 边往外走边道:“原是这样,那你可要收好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步子缓慢从容,就像来时那样平常。 “夫人!” 皎皎听见尚淳的声音, 她诧异回头,就见她勾着笑追了上来,把一枚荷包递到她面前:“您的东西掉了。” “谢谢。”她并未发觉什么异常,接过荷包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皎皎出了青萍小苑,那种令她不舒服的感觉缓缓散去。 她攥着荷包,踏进书房的那一刻才真真正正感觉到了安全。皎皎谨慎地打开荷包细细看了看,看着没少什么也没多什么不禁放下心来。 她回房,将荷包随手丢到旁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匕首形状的吊坠:那是大人给她的信物?可为何我却觉得这般眼熟?像是、像是…… 像是那吊坠本应该是给我的…… 皎皎心头忽然一震,她猛地起身把正为她倒茶水的却儿吓了一跳。 “姑娘您怎么了?”却儿见她脸色不好,放下手里的活计满脸关切。 “不成,我得去问问清楚。”皎皎喃喃自言自语,转身就跑了出去。 “姑娘!”却儿看她像是着了魔般忙追了上去,生怕她是去青萍小苑吃了亏。 秋初天气仍是炎热,皎皎跑到于氏的院子时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于氏正带着宛宛在院子里打秋千,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颇有些孩子样的童真稚气。 皎皎在门口看着也不禁笑了笑。像宛宛那般大的孩子就应该是这样,可见离了何广祝对她来说有多大的好处。 宛宛先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皎皎看着她低了眼睛似是在回避她的目光。她本以为宛宛会像上次那样跟她吵闹,却不料她伸手推了推于氏的胳膊,指着门口的方向。 于氏顺着她的指尖抬头看了看,欣喜地走了过去:“皎皎!” 面前少女面上有层薄汗,胸口微微起伏带喘。她笑着拿出手帕为她擦汗,嗔怪道:“都是嫁了人的,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跑跑跳跳?叫下人见了会说你不庄重。” “还没吃饭吧?跟我和宛宛一起吃一些?” 皎皎本想是求证当年的事,可望着于氏殷切渴望的目光便咽了话,想着用完饭以后再问。更何况宛宛在,还有这一院子的仆妇,被人听见了说不定会起什么是非。 她笑眯眯地点点头,同于氏进了屋。 皎皎刚坐下,就见宛宛端了碗茶,别别扭扭地走到她面前:“喝茶。” “宛宛真乖。”皎皎接过茶杯,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她将被子放在手边,却见小姑娘低着头仍站在自己跟前,踌躇着想要说什么又有些难为情。 “宛宛有话要跟我说嘛?”她伸手摸了摸宛宛的头,她像是受到了鼓励般,低垂着的脑袋瓜儿缓缓抬起。 宛宛扁着唇,语气满是羞愧:“您一心为我考虑,我不该对您发脾气的。那天、那天我说的话都不是成心的,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好,我知道错了。” 皎皎有些意外,转瞬间笑容更盛。她抿着笑拉过宛宛,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从没怪过你。说起来,还要谢谢宛宛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 她哄着宛宛,语气有些俏皮。 “那……”宛宛有些犹豫,看了看于氏,又看了看皎皎。吞吞吐吐半天才小声嗫嚅道,“那我还能叫你长姐吗?” 皎皎被小姑娘满脸的纠结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于氏也跟着掩唇笑。 “我永远都是你的长姐,便是我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你也都是我的妹妹。”她笑着抱了抱宛宛,感觉到那双小手慢慢攀到她腰上收紧充满了依赖,眼眶莫名湿润起来。 皎皎她与宛宛虽非亲生,但在她身边也有些时日了。樱桃养久了都有感情,更别提宛宛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自是盼着宛宛好的。 “不过……”她顿了顿,有些羞愧,“这阵子我只忙自己的事情,本来为你安排好的相看一事也推到了现在。长姐要跟你道歉。” “没关系长姐,长姐的事情要紧,我都听长姐的。”宛宛笑着,脸色偷偷红了。 “对了,阿娘许是还不知道,大人为宛宛挑了三户人家。” “那皎皎细细与阿娘说说。” 于氏看女儿们亲近,目光也满是欣慰。眼见着小女儿越来越好,心中何广祝与和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一家人吃着饭闲谈,气氛也是和乐融融。 皎皎将那三家情况背景叙述一边,笑呵呵地看着于氏问道:“阿娘,您觉得哪家好?” 于氏忖度一番,缓缓道:“还是梁家好些,人口简单。” “阿娘与我真是不谋而合。”皎皎笑着,“等大人回来我便与他说,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把人叫来,让宛宛自己再看看。” “都听长姐的。”宛宛脸颊通红,羞得放下碗筷就跑回了房。 “这孩子……”于氏摇头笑道。 皎皎看了看四周,给却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她起身将所有房门窗户都打开。 “这是……”于氏见她谨慎小心不由得提心吊胆,“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娘放心,没出事,只是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问问阿娘。”皎皎坐了回去,理清思路缓缓道,“阿娘,您还记不记得我幼时家中境遇尚可时,您总是带着我去施粥发馒头。” “记得。”于氏听她问的是这件事,心才落回原处。她看向窗外,目光落在何家原先的老宅方向,“自从有了你,我与他每年冬天都会布施粥米做些善事,一是为了我死在腹中的孩儿积福,二是为了你能平安长大,将来能寻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于氏握着皎皎的手泪眼婆娑:“可惜功德做得不够,连累你受了许多苦。” “阿娘胡说什么?若没有您和……”皎皎顿了顿,隐约回忆起幼时何广祝哄着她骑大马玩,如果何家能好好的,他或许也能一直疼爱她。 她抿了抿唇,轻着声继续道:“若没有您和阿爹,可能我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了。也是因为您带着我积攒了不少功德,我才能遇见大人这样好的人。” “傻孩子。”于氏擦了擦泪,“怎么好端端的会问起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来有些好奇。” “阿娘,宫变那年冬天,我们可曾上街发过馒头?”话说出口,皎皎紧张的不由握紧了茶杯,“是去的荷水巷?” 于氏闻言颇有些意外:“那么久的事你竟也记得这么清楚?” “那就是去过了?”皎皎微微急切道。 “去过。”于氏点点头,“那年宫变,叛军封了城,时日久了粮食也运不进来,饿殍遍地。那时家中余粮颇丰,足够咱们家吃上两年的。我与他商量了一下,就拿出一部分救济穷苦百姓。去的就是荷水巷,因为那灾民最多。” 于氏回忆起了什么,沉重的面容浮现起一抹轻松笑意:“我记得清楚,那天早上咱们去荷水巷,你还绊了一跤,脸上沾了家具铺子用的白油漆,像只小花猫……对了,你还不知从哪得了个匕首状的小玉坠,我问你从哪来的,你说是什么哥哥给的?那玉水头不错,但是却不见了。” 皎皎怔愣的连眼睛都忘了眨:若是阿娘说得全部属实,那、那……莫非尚淳是假的,我才是大人一直要找的人? 可是玉坠确确实实在尚淳手里啊!还有那画像中人,眉间是没有红痣的,也是跟尚淳相符合的。 “阿娘。”皎皎挑眉,玩笑着问道,“当时那白油漆不会把我的痣给遮了吧?” “你怎么知道?”于氏啧啧称奇,“这事我记得异常清楚,我当时还说有痣比没痣好看。” 皎皎唇边的笑容僵硬一瞬,心情有些复杂: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巧合到让人觉得荒诞的事…… 她说着,低声悄悄道:“那位尚淳姑娘虽与你极为相似,可却没有你的半点灵动,多半是因为这颗痣。我非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总觉得她像是披着层面皮似的,美是美,但我见了就莫名其妙得毛骨悚然。” 皎皎听着于氏的话后脊无端生出分寒意,争先恐后的,往她的骨头缝里钻。 三三两两的线拼凑在一起织成张恐怖的蛛网,皎皎开始怕起来:如果我真的是大人一直以来要找的人,那尚淳的目的是…… 她兀地想起宋命这次受伤,他以前不是没受过伤,毕竟刀剑无眼,再厉害也有失手的时候。可这次却是实实在在危及性命的。 巧的是,在尚淳来了之后,宋命就险些丧命…… 皎皎不由自主地抓紧袖子六神无主,脸色也变得惨白。明明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她却觉得阴风阵阵、妖鬼横行。 “怎么大热天发起抖来了?”于氏吓了一跳,忧心忡忡地起身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搓了搓她的胳膊,抬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也没发热啊,我去让却儿请大夫过来瞧瞧吧。” 皎皎咬着唇,猛地记起在青萍小苑时尚淳的每句一话都是在试探。 “阿娘。”皎皎握住于氏的手,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叫上宛宛,咱们去书房。” “那不是府中禁地?”于氏犹豫着不动,初入府时,尤妈妈都是叮嘱过几遍的。 皎皎现下也解释不清什么,一切还要同宋命见了面再说。她现在只是有些担忧于氏和宛宛的安全。 “阿娘只管跟我去。”皎皎牵着于氏往外走,去宛宛房里叫醒午睡的宛宛一同去了宋命的书房。 “却儿,叫初三他们在暗处守着,谁都不能靠近半步。”皎皎吩咐着,领着二人走了进去。 于氏与宛宛皆是战战兢兢,连坐都是只敢坐了个椅子边,大气都不敢喘,如临大敌。 “阿娘宛宛不要怕,这只是偏厅,没什么要紧物件。”皎皎安慰道,“况且,大人是通情达理之人。” 宛宛盯着鞋尖默不作声:哪个通情达理的人会有个玉面修罗的名号…… 皎皎没再说话,就这样笔挺地坐了一下午。心始终惴惴着,不敢让阿娘与宛宛离开半步,生怕被灭口。 她一向不愿把人或事想得太坏,可还是得谨慎些。 夕阳逐渐西斜,天边现出层层叠叠的血红。 于氏瞥了眼神情严肃的皎皎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开口问道:“皎皎,你告诉阿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心里总是没有底。”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桩陈年旧事有些蹊跷。我想带阿娘来与大人对一对。” “是否跟荷水巷的事有关?” “是。” 皎皎点头,就见却儿进来:“姑娘,主子回来了。” “在哪?”皎皎几乎是立刻起身。 “到枫树林了,马上就到。” 听见宋命快回了,于氏忙拉着宛宛起身。 估摸着过了一刻钟,三人就见到了那个大红色的凌厉身影。 “大人。”皎皎迎了过去,“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宋命鲜少见到她这副焦虑样子,正要说话就听见院门外响起一阵伤心哭声。 皎皎也听见了那哭声,往外看去就瞧见尚淳在院门的石子路上盈盈一拜:“大人,我来与您辞行。” 宋命皱眉:“怎的还没走?”说完,旋即看向皎皎。 还没等皎皎开口,那跪着的人抬头,哭得泪眼朦胧我见犹怜:“不是我不想走,实是丢了重要东西,找了许久都没找见这才托到了这个时候。” 皎皎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什么东西。”宋命问了一句。 “是玉匕首,大人给我的那个玉坠不见了。”尚淳说着痛哭流涕,纤弱身体像柳条般,稍见风就会被摧折打落。 皎皎心头一震,本能地抓紧了宋命的袖子。 宋命看了眼皎皎,揉了揉眉心:“你最后一次见到它在哪?可有什么人在场?” 尚淳哭声微止,她咬着红唇,眸子若有若无地瞥向皎皎,犹犹豫豫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有话直说便是。” “是婢女过来问我把吊坠放在哪合适,当时、当时除了我的婢女,就只有夫人在场。” 皎皎听着尚淳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可是……她将目光转到宋命身上:大人会相信我吗? 身旁的男人“哧”的一声笑出,仿佛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他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才掀眸看向尚淳:“整个督主府都是她的,她会稀罕一个玉坠子?” “我自是知晓夫人见多识广不会把一个小小玉坠放在眼里,我也不信是夫人拿的。”尚淳伏在地上哭道,“可我只剩下这么一件东西了,无论如何大人您也定要帮我把它找到……” “嗯。”宋命点头,却是转头看向皎皎,“不舒服?” 皎皎摇摇头,脸色有点难看。 “这不用你忧心,我来处理。你回去躺会。”宋命听说她等了自己一下午,定是困了。 她看了一眼尚淳,心知肚明她是冲着自己来的,即便她就站在这,该发生还是会发生。倒不如躺着等,起码舒坦些。 皎皎点头,转身回房刚一迈动步子就听见什么东西掉在自己脚边发出清脆声响。 “那是……”尚淳惊呼出声,“是我的吊坠……” 她呆愣低头,看着脚旁那枚熟悉的匕首玉坠瞪大眼睛。 荷包检查过,什么东西都没有。那这玉坠是什么时候到了她身上的?! “大人,我……”皎皎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宋命那双凛冽黑眸,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袖。 “皎皎别怕,我知道你不会。”宋命拍着她的手安抚,弯腰捡起坠子。他看了半晌,眸色逐渐变得幽深,掀了眼皮看向尚淳。 眸光如剔骨钢刀,逼得尚淳不禁往后退了退:这男人……我说的他半个字都不信。他信的只有皎皎…… 宋命走过去,隔着门槛蹲下身子平视她:“皎皎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就只有可能是你陷害她。” “大人,我没有……”尚淳哭着摇头。 “我念着你的恩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唯独不能欺负我的皎皎。”宋命顿了顿,站起身来背对着她,“那一个馒头我也差不多还清了,你走罢。督主府与鹤苑都不留你了。” “大人!”尚淳哭得歇斯底里,她怕,怕回去以后还要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那玉坠子明明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大人您为什么看都不看!她就真的那么好吗!” 人被拖着下去,凄厉声音让她不寒而栗。 皎皎怔怔地看着宋命,她没想到,他连问都没问就相信了她。 义无反顾,像只扑火的蛾。 “那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皎皎轻声,在宋命眼里,尚淳就是那个给了她一个馒头的小姑娘,是他的恩人,“赶她走,日后发生了什么你又要担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跟你比没什么要紧的。”宋命注视着她的唇,眸光扫过她身后的于氏和宛宛隐约流露出几分不悦来。 “大人……”皎皎喃喃,眼中湿润却是带着笑。她回头看了看于氏,随即转头看向宋命弯了弯杏眸,“我那年也去过荷水巷。” “什么?”宋命挑眉正要追问,门外忽地传来初一的声音: “主子,我给您带回来一个人。” 第52章 所幸,我没受任何影响还是…… 初一去了许久迟迟没有消息如今才回来, 宋命扫了一眼他面上表情便知尚淳之事有蹊跷:“把人带过来。再让人先将尚淳扣下。” “是。” 皎皎抬眸看着身旁的人皱起眉,伸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手背:“我等大人回来。” 宋命眉头稍松,他回过神来看向她:“你方才说你也去过荷水巷?” “嗯。”她应声, “我问过我阿娘,宫变那年就是去荷水巷施粥发馒头。” 沉寂眸光忽地亮起, 宋命心头微动抬手遮住了皎皎眉心的痣。眼前的人逐渐同记忆中小小的女童重合,几乎分毫不差。 他快步进入书房,拉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叠美人图,抽出放在最底下的那幅。 纸张泛黄斑驳, 上面画着个满是稚嫩的女童。宋命摩挲着纸沿, 拿着画走了出去展平到皎皎面前。 “这……”皎皎看得怔住,她不太确定心中想法, 开口唤于氏过来,“阿娘, 您来看看这画。” 于氏立刻过去看了看,只一眼就惊讶不止:“这不是我家皎皎幼时的模样?” “阿娘你确定?我的长相与尚淳也是十分相似, 说不定这画上是她。”皎皎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于氏闻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她觑了眼宋命, 缓声问道:“敢问督主,这画是您亲手画的?” “是。”宋命点头。 “那画中人的穿着打扮、衣裳首饰都是您亲眼见了之后画下来的?” “是。”他喉结微动, 忽地觉得有些紧张, “这画我回去便画了, 所有细节应当都对得上。” “那便是皎皎没错。当年京中女孩儿们时兴单髻, 无论是高门大户的小姐, 还是乡下佃户的姑娘都梳单髻。就我觉得不好看,始终为你梳双髻。”于氏点了点画上女童的双髻,手指又缓缓移到衣领的月亮花纹上,“还有这刺绣, 我亲手绣的,是依着月儿每月的变化规律绣的,整个京都都找不出第二件来。” 于氏说着,伸手把宛宛牵了过来蹲在地上拎起她裙摆边缘:“宛宛的裙子我也是这样绣的。” 皎皎低头看了看,画上的花纹画得虽不是十分仔细,可这样一对比却是明显得多了。 “大人。”她回眸看他,“我还记得阿娘做的都是糖馒头。阿娘说问过大夫,久饿之人头晕目眩,要吃些甜的。” “皎皎还记得?”于氏高兴地笑笑,“那年家里存的糖不多,每个馒头里只放了一点,聊胜于无。” “大人?你那时吃的是糖馒头吗?”皎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仰着头问。 “怪不得当时觉得甜……”宋命笑着,回忆中早已模糊的小细节重新变得鲜明,一对凤眸如映着阳光的水面般波光粼粼。许久,他不顾在场众人,把皎皎拥在怀里:“原来是你。” 皎皎惊讶于他这么快就认了,不由得伸手推推他:“大人不再查查吗?那尚淳她……” “对得上这么多,你还要我查什么?”宋命笑道。 说话的功夫,初一便提了名瘦弱女子走进。 那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上粗布衣衫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已经辨别不清原来的颜色。 “禀主子,此人是尚淳幼时的玩伴名为顾清,当年也是受到牵连的官眷。曾一起逃过命,尚淳后来流落到玲珑坊,顾清几经辗转到,嫁给了百里外的一个农户家。” “当年她们也确实到过荷水巷,不过同那日主子从尚淳那听见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初一睨了眼顾清,“你亲口说罢。” 顾清抖了抖,颤颤巍巍道:“回、回大人,草民记得那时家中已经败落,家里人只有我逃了出来。半路上遇见了尚淳和她娘亲也在逃命,她们便带上了我。那时荷水巷的流浪人多,我们便躲在那。” 回忆起那时的凄惨,顾清带了几分哭腔:“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得了馒头都是将大的给我。” “也是糖馒头?”皎皎忍不住问一句。 地上的人一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又飞速低下头:“您怎么知道?”她说着顿了顿,“那馒头真甜啊……” 宋命眸子微眯闪过一抹利光:她看见皎皎的面容竟没有一丝反应…… “你可记得她有个玉坠?”若不是因为坠子在尚淳手中,宋命断不会认为她就是那女童。 “玉坠?”顾清愣了愣,“是有个玉坠,匕首形状的,我记得很清楚,是她在路边捡的。” “捡的。”宋命嗤笑一声。 他凝视着身边的皎皎,再看了看顾清:“你不觉得她有些眼熟?” 顾清抬眼,目光落在皎皎身上有些茫然。她迷茫地摇头:“草民并未见过这位姑娘。” 皎皎被她的话一惊,全身毛孔都灌进了捋捋阴风,骇得她头皮发麻:“不可能呀,我明明跟尚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顾清也是一愣,“怎会?我与她自幼就玩在一块,尽管过去了十余年但也依稀记得她的面貌。她的长相,跟您没有丁点的相似之处。” 皎皎抿着唇,抱着胳膊觉得浑身发冷。尚淳那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在脑海中浮现,一颦一笑处处都充满了诡异,她只觉得害怕。 就仿佛是自己的脸皮被割下来,附着在别人脸上一般。 “别怕。”微凉的大手包裹住她不知何时紧握着的拳温柔地安抚。 皎皎喘过气来,心底仍是不安。 “把尚淳带过来。”宋命开口吩咐,勾着唇笑得如灿阳,“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对吗皎皎?” 皎皎惊恐摇头,他低眸对上她那像是看傻子似的满是关爱的目光,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片刻,被两人押着的尚淳走进,她仍是那副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皎皎见了都不禁赞叹。 她自幼就在花想楼,什么样的姑娘都见过。可像她这样演技如此精湛的,却是从未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宋命不急不缓,悠闲地活动活动手腕。 “大人?”尚淳哭声停了停,仰头巴巴地看向宋命,带着令人心软的哭腔道,“我是尚淳啊!” 一旁听见她说自己是尚淳的顾清惊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了好一阵才道:“你根本就不是尚淳!” “尚淳”一愣,转头瞪着顾清,眸光凶狠再不是娇娇弱弱的样子:“你是何人?为何要攀咬我?” “你既然说自己是尚淳,就不会不认得我。”顾清斩钉截铁,尚淳是她的好友,她不愿意别人顶着她的名头。 皎皎从她进来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谁知道你是受何人指示?”“尚淳”哭着跪行到宋命面前,以头磕地发出“砰砰”声响,“大人,请您相信我,不要赶我回去,不要……” “你便是磕死在这,我也不会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宋命抽刀,刀尖稳稳地抵在她的眉心,“是谁派你来,说。” “尚淳”咬着唇,指尖紧抓地面,修得漂亮的指甲磨损的纹理模糊。她默不作声,只是痛哭。 皎皎静静地看着涕泪横流的“尚淳”,她身子在发抖,好像是怕极了什么。 她回忆起“尚淳”方才哭喊着求宋命不要把她赶走……难道她怕的不是宋命,而是被送回去? 皎皎思索片刻,缓慢开口:“你若是说实话,我会让大人保你衣食无忧,护着你安然度过晚年。” “尚淳”微微动了动,泪眼逐渐亮起道微弱的光。 “你知道的,我说什么大人都会应允。”她见她态度有松动,开口补上一句。 “尚淳”仰视着皎皎,她在督主府待了一段时日,最是清楚皎皎在宋命心中的地位。她收了泪,心里信但仍是有所防备:“真的?” “大人,好不好?”皎皎没答,只是偏头看向宋命轻声问了一句。 “都依你。”宋命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 “尚淳”听了也不再挣扎,开始一字一句地交代:“我的确不是尚淳,我原本只是个渔家女,叫小俞。虽然穷苦但跟家人在一起也是快快乐乐的。可是四年前,有人突然闯进我家抓走了我爹娘和弟妹,用他们的性命威胁我。他们逼着我训练我杀人,我不敢,他们就折磨我的弟弟妹妹……” “我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西鞑人,他们要我冒充一个玲珑坊的妓子。还……”小俞想起那天血肉飞溅的场景禁不住全身发抖,“还当着我的面杀了那个妓子,将她、将她……生啖了。” 皎皎听了只觉得胃里翻滚,脸色惨白如纸:说西鞑人是未开化的野蛮人还真没冤枉了他们…… “后来他们给我戴上面具,我就成了这个样子到了玲珑坊,那日我跟您说的话都是他们教我说的。您把我带回来之后,我就按照他们给我的暗号,传递您的行踪。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了。” 宋命算算日子,四年前,正是闻笙来了之后。 “玲珑坊的人没发觉什么吗?”皎皎觉得有些奇怪:没了一个人,又塞进去一个跟原来完全不同的人,她们都没反应的吗? “没有。” 皎皎皱眉:没有反应……莫非整个玲珑坊都是…… 她想到这立即看了眼宋命。他笑得轻松,显然是已经想到这些关窍了。 “暗号是什么?” “院子后面西南角右侧第三排第六块砖是活的,您的所有消息都要写在纸上放到那。但是他们何时来取,我就不知晓了。” 他眯着眼,打量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颇为不悦地轻啧了一声:“啧,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想要自由吗?”宋命难得对她和颜悦色地笑,整个人都格外和煦温暖。 小俞像是被那漂亮的眸光蛊惑了一般,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皎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直觉宋命会做出什么恐怖骇人的事情来。果然,下一刻就听见男人在她耳边慢慢道:“皎皎,转过去。” 她转身,连忙对于氏道:“阿娘,快带着宛宛回去吧。” “好好好……”于氏正害怕,宋命没出声她又不敢动。现下如蒙大赦,弯腰抱起宛宛草草朝宋命行了礼就匆匆忙忙退下。 宋命勾着兴奋的笑容,使了个眼色命初一初二把人按住。他手腕微一用力,刀剑陷入她皮肉中,女子惊恐地瞪大眼睛,疯狂地扭动挣扎。 “求求您,求大人放过我,放了我吧……啊!” 身后的尖叫声混着刺鼻的血腥味,皎皎捂着唇,死死压制着那种恶心感。 “好了。”宋命甩掉刀尖上带着血的皮,优雅将刀收起,得意地观赏着自己的大作。此人的眉眼骨骼跟皎皎有些相似之处,怪不得会安排她易容冒充。 “不错。”他不禁赞了一句,只觉得伤口整整齐齐,十分赏心悦目。 “这张脸用了这么久,你也该还了。”宋命戏谑,心情愉悦地回头抱住皎皎,“收拾干净了,别吓坏了我家皎皎。” “是。” * “大人,您一早就派人去查她的底细了吗?”皎皎坐在桌边,好奇问道。 “嗯。”宋命点头,“她跟画像上实在是太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像得离谱。” “一模一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皎皎有些不解。 “那些画都是我根据你幼时的模样推算着画出来的。”宋命把她抱在腿上,十分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生长情况各有不同,我不过是按照最常规的方法推测着画下你的样子。” “推算,都有误差。所以你跟那画像还有些区别,而她,却是像从画里走出来般。那张脸,就是照着画捏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皎皎喃喃,想起了真的尚淳:若不是她捡去了那玉坠,被人生啖的或许就是我了…… 尚淳,是替我死的。 她心中愧疚,靠在宋命胸膛,脑子浑浑噩噩,胸口一直有口浊气闷着:“我们为尚淳立个墓吧?再去寺庙为她点盏长明灯。” “她终究是替我挡了一劫。”皎皎身子不大舒服,整个人无端的没什么力气。 她想起顾清的话,更是愧疚难安。逃命途中还能把仅有的一点吃的分给同伴,该是个多善良的姑娘啊…… “好。” 宋命抱着皎皎,回忆着这阵子发生的事轻笑出声:“原来老天爷早就将你送回到我身边了。” “也所幸,我没受任何影响还是喜欢上了你。” 皎皎晕晕乎乎地听着,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将她吞没。 她本能地将身子迅速转向外侧,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第53章 夫君,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皎皎?”宋命心头一紧, 忙将人抱起放在床榻上。 “我难受。”皎皎没有力气,眼前天旋地转,她紧紧地抓住宋命的衣袖难受得红了眼睛。 他慌张地轻轻抚了抚她微红的眼尾, 放轻声音极具温柔:“皎皎乖,我去命人给你找太医。” “好。”皎皎忍着恶心点点头, 松了他的衣袖。 男人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她偏头看着他步履间的匆忙慌乱,不由得弯唇笑了笑。皎皎按住胃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宋命吩咐下去后转身回去, 抬腿迈进一步兀地全身僵硬:皎皎莫不是……有了? 他眉头皱得极紧, 负在身后的拳捏得“咯咯”直响。产子对女子来说便是鬼门关,更何况她如今刚刚及笄。 宋命脸部肌肉绷得麻木, 脑海中百转千回,已经想到了事情发展的所有后果。他只觉得心肝脾肺全部悬起粘连成一团, 痛不欲生。 “大人。” 屋内的人轻轻唤着,宋命回过神来忙迈了进去。 皎皎听见脚步声费力地抬了抬眼睛, 就见他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 清凌凌的眼白上盘桓着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格外惹眼。 她撑起身子,男人快步走了过去让她躺回去不要动。 “大人怎么了?”皎皎伸手抚着他皱成疙瘩的眉头, 也跟着皱了皱眉。 “无事。”宋命按下所有忐忑, 扯出一个笑容, “再等一会儿, 太医已经派人去请了。” “嗯。”她看出他笑得勉强, 微微起身挪了挪枕在他膝上,“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宋命看着她仍是苍白的脸色,心中知晓她说谎也没有点透,只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她能枕得舒服一些。 约摸半炷香的时辰, 太医低着头走进,却不是以往请习惯的常院判。 皎皎有些奇怪,往常府上请太医来的都是常院判,便是他有时在宫中当值也会赶来。 “常院判呢?”宋命眯了眯眸,眼中眸光闪动,挑眉问道,声音也略比平常高些。 “禀督主,圣上今日龙体不适,常院判现下正在宫里。”太医低眉顺眼,回得恭恭敬敬。 宋命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从前只要我督主府请太医,圣上没有不依的。如今倒是硬气起……” “大人!”皎皎听得心惊肉跳,忙拉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再说。 他不以为意地拍拍她的手:“既然来了就看看罢。” 太医哆哆嗦嗦地上前,为皎皎垫了手枕替她把脉。 那双凤目表层的乖张褪去,渐渐流露出一丝不安慌张。喉结紧张地滚动,宋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医,握住皎皎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皎皎抬头看了看他的神情,反握住他的手安抚他。 太医面色如常,收了手枕禀告:“禀督主,姑娘劳心,且受了惊吓,这才有脾胃失和的症状,吃上几服药调理几天便无碍了。” 宋命闻言凛着的眉眼缓和,僵直的脊背也松了几分。 “听见了吗?没事的。”皎皎拉了拉宋命的手,看着他眼底的笑意自己也是笑笑。 宋命点头,太医遂退下去开方子。 皎皎看着他,抿了抿唇道:“大人,以后说话还是注意些吧。万一他把话传出去被圣上听见了……” “太医说你劳心,这种小事就莫要操心了。不值当。”宋命笑得温和。 “可是……”皎皎还想说些什么,可宋命做事一向有章法,她不应该随便插手置喙。 思及此处,皎皎虽是将话咽了过去,但仍是不免担忧。 须臾,太医将方子写完递给宋命:“姑娘身子弱,督主您可要抓紧派人去熬药。下官还得回宫帮着照顾圣上龙体,就先回了。” 说着,旋即低下头。 他瞥了他一眼,勾着笑将方子递回到他手中:“府中下人粗鄙,还要劳烦太医将药抓了熬好。” 太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得瞪大眼睛看向宋命:“宋督主,圣上念及君臣之情才让下官来瞧瞧,耽误龙体可如何是好?” “太医院太医众多,也不缺你一个。你若是缺一不可的那个,院判的位置早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宋命嗤笑,“叫你留便留,圣上发怒由我担着。” 皎皎看得紧张,手心不禁渗出了汗。 太医敢怒不敢言,只得退下。 屋内的人散了,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虫鸣声。 宋命低眸,看着皎皎有话想说却没开口。他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置身险境。” 皎皎仰头看他,许久才弯了弯眼睛:“好。” “最近还是不要出门。”宋命叮嘱一句,旋即垂下眼帘。 她点点头,枕在他膝上慢慢合上眼。 * 病一连养了数日,已经大好。皎皎觉得身上也松泛了许多。 府里一如往常的沉闷,皎皎坐在窗边的位置胳膊撑着窗台呆呆地望着宋命回来时的路。 太阳逐渐西斜,天边霞光瑰丽夺目。 皎皎叹了口气,一直等到了夜里。她枕着窗,昏昏欲睡。 宋命踏进院子时,她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 “皎皎?醒醒。”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皎皎几乎立刻睁开眼:“大人回来了!” “嗯。”他捏了捏她的鼻尖,索性从窗子跃入,将她抱在怀里,“今日都做什么了?” “看看书、写写字……”皎皎抬头,轻轻吻在他的喉结上,“还有等你。” 宋命面上绽开笑容,他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很无聊?” “等喜欢的人回家怎么会无聊?”皎皎笑着,指尖在他掌心悄悄画了个圈,“大人有想我吗?” 宋命心尖一颤,按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让她动弹不得:“别动。” 皎皎抿唇,总觉得他近几日有些反常。回来了便和衣而睡,连拥抱亲吻都变得少了。 花想楼的姐妹们说过,男人若是连对你的身子都没兴趣了,连你的人都会觉得厌烦。 脑子乱七八糟的,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皎皎大着胆子勾上他的脖子,学着他的模样亲吻他的颈侧。 可他始终坐怀不乱,像个圣人般端坐着。 “皎皎,乖。”宋命深吸一口气,制止了在自己怀中如头小兽般胡乱钻拱着的皎皎。 热燥难忍,但他仍是耐着性子。 皎皎千方百计,她除了感受到他呼吸微粗,再看不到他有其他的反应。 方才还雀跃的心极速直落摔在地面,她抬头,红了眼睛委委屈屈地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 看见她的神情,宋命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声音微哑:“怎么了?” 只见怀里的人扁了扁唇,眼尾落下滴泪来: “夫君,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第54章 我不欢喜 宋命诧异抬手, 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为何这么问?” 皎皎不大高兴地从他腿上下来闷声闷气地坐到一边,又不好意思说只得咬着唇。 “皎皎?”男人凑了过来,她偏头看看, 他皱着眉一脸关切,眸中还透着丝丝紧张。 皎皎蹙着眉尖儿有些搞不动, 明明他眼睛里都是她,怎会不爱她?可是为什么她都已经做到那个地步了,他仍是…… “怎么不说话?”宋命耐着性子问,面前的人眼睫上挂着小小的泪珠, 眼睛鼻尖红红的, 气鼓鼓的样子倒是可爱得紧。 皎皎咬着牙,以手遮面把自己埋在膝盖里, 闷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花想楼的姐妹们都说,若是一个男人不爱你了, 最开始的表现就是当你在他面前极尽……他却无动于衷。” 她尽量说得含蓄,可依旧羞臊得脸色发烫。 宋命怔愣, “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声音低低逐渐变得大声爽朗。 “不许笑!”皎皎面红耳赤地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用脚尖踢踢他。 谁料跟前的男人突然低头, 伸手锁住她的脚踝把她整个人瞬间扯入怀中。 他的力道刚刚好, 皎皎堪堪停在他胸膛前, 鼻尖能蹭到他光滑的衣料。 她被宋命钳制在怀里, 隔着衣裳,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 皎皎正呆愣,就看见他俯首贴在她耳边,安抚着吻了吻她的颈侧缓缓道:“皎皎,你太小了。” “嗯?”她茫然, 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你年纪太小,不适合生育。再过两年。”宋命低声,“所以,你莫要再撩拨我了。” 皎皎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反应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怎么就想到这了……” “前些日子你生病,我胆战心惊。”宋命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我生病?”皎皎回忆起来自己那时反胃恶心,这才恍然大悟,“可是人家的夫君都是欢喜的。” “我不欢喜。”宋命语气微重,他吻着她的眉眼,格外认真,“再过几年,或者不要孩子也好。” “哪能不要呢?”皎皎忍不住笑,躺在他的臂弯仰头看他,“大人难道不喜欢一个有点像你、又有点像我的奶娃娃喊你爹爹吗?” 冷肃的眉眼有些松动,他低头注视她,黑亮的杏眸满是向往与期待。 “总之现在不行。” 皎皎勾着他的脖子撑起上半身靠在他肩膀上,屋内很静,她能听见他慌乱急促的心跳声。从被她折腾的微微敞开的领口处,还能看见津亮的汗液。 原来,他也是想我的…… “那我帮帮你好不好?”皎皎红着脸轻声,伸手要去解他的腰带。 “皎皎……嗯……”宋命按住她的手,却不料另一只已经钻了进去。 她笨拙地试探、动作,忽地感觉到掐在她腰上的手猛然用力收紧。 皎皎知晓这便是他的关窍,遂缩在他怀里捂着脸专攻那一处。 柔若无骨,宋命额上青筋拧起,偏头注视着她。少女脸色羞红,从耳廓到脖子根,皆是可爱灵动的粉色。 她面容多纯净懵懂,手上的动作就有多勾人。 宋命下巴微仰,背情不自禁地朝后靠了靠。绷紧的肌肉将衣裳撑起,微微颤抖跳动。 烛火摇曳跳跃,热流涌动,他溃不成军。 皎皎把自己埋在他怀里,脸上烧得厉害不敢抬头看他。 “皎皎……”宋命吻着她的发顶,喃喃低哑着唤她的名字。 两人相拥温存,外头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主子,元夫人有急事要见您。” 皎皎闻言推了推紧抱着她不放的人:“快去啊……” 宋命却是为她净了手抱到床上,旋即站在床边脱衣裳。 三下五除二,面前的人已经光了上身。 皎皎忙往床的内侧躲了躲:“夫人还等着你呢!” 他提起一抹笑,趴在她耳边愤愤地咬着她的耳垂:“你惹出来的祸,总要清理干净。” 她只觉得脸上一热,“唰”的一下红了脸。 宋命低声闷笑,取了套干净衣衫往隔间走去。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皎皎钻进进被子中将脸埋了个半截儿。 宋命再出来时,床上的人已经睡了。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亲了亲她眉心的没痣。 她嘤、咛半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就又睡了过去。 他勾着笑,连日里阴沉的眸都变得晴朗起来。 * 宋命走至厅中,厅内的妇人正坐立难安。甫一见着他就快步追了过来:“我不是一再叮嘱过你要小心行事?前几日同圣上争抢太医将太医扣留到第二天才送回宫也就罢了,怎的又跟西厂那个汪和搅和在一起了?” 元氏揪着他语气急躁:“阿鲤,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宋命低眸看了一眼那只手,嗤笑一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缓步坐到一旁喝了口茶。温热清香的茶水缓缓下肚,他掀开眼皮语气散漫:“您大半夜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阿鲤,圣上因为你的行径已经发了好几回怒了。”元氏急急走到他身边,“你明日进宫向圣上解释解释,我再替你说几句话好话,将这事揭过去。” 他只是喝茶,指尖摩挲着杯沿默不作声。 “阿鲤,娘在跟你说话呢!”元氏记得焦躁,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坐着的人这才有了一丝丝的反应。 宋命抬头,看了元氏半晌一哂:“我十分想知道,当年你为我换上明熠的衣服丢在满是叛军的宫中带着他逃走后,你这个所谓的‘娘’有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我?” “阿鲤……”元氏对上那双漆黑的眸怔怔倒退几步,她瞬间落下泪,哭腔颤抖无力,“我怎会不关心?当年我也是……心如刀绞。” “哧……”他听得笑出声,摆摆手笑道,“罢了。你只需知道我不会连累你没了现在的地位和荣华富贵便可。其他事,不劳烦你关心了。” 宋命说罢起身,离开得极其干净利落。 “阿鲤!”元氏哭着想追上去,可看着渐渐与夜色融合的那个凛利背影却是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她怕再多说错说一句,会彻底断送了两人仅剩的那一点母子情分。 元氏扶着门框,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宋命小时粘着她,抱着她的腿叫阿娘奶声奶气的乖巧模样,与现在的他大相径庭。也是她亲手促成了这种变化。元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低头凝视良久痛哭不止。 她的这双手同当年的叛军一样,沾满了他的血肉…… * 宋命停在门前,闭着眸子平复片刻。再睁眼时,眸底的戾气已然减轻了许多。 屋内响起几声轻快的叮铃声响,他不自觉地勾起笑容,面上阴霾瞬时云开雾散。 宋命走了进去,她在里侧,摸着他的枕头睡得正熟,脸上笑意融融。他脱下外裳躺在她身边,少女本能地依了过来,就像是幼猫趴在大猫身旁似的,满是依赖。 他抱住她,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奶甜气味。如今这香气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安神剂,闻着便会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回来了。”皎皎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见是他就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她的意识一大半还在梦里,半梦半醒地问了一句,“夫人找你有什么事吗?” “无事。”宋命答道,侧身把人抱在怀里。 “嗯……”皎皎彻底失去意识又睡了过去。 床帐落下,光线变得昏暗。 宋命轻轻吻着她的发顶,蹭得她小小哼唧了一声。他忍不住笑,片刻后又收起:“皎皎,这世上我只有你。” * 翌日清晨,皎皎醒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她轻轻抚了抚他的枕头,贪恋地嗅着他的味道。 时辰还早,皎皎纠结着要不要起。 “姑娘,主子都已经起了,您别再赖床了。”却儿端着盆水走进来。 “大人现在在哪?”皎皎揉了揉惺忪睡眼,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大人在书房,他吩咐了,要跟您一起用早饭。” 皎皎闻言清醒了许多,她坐起身子:“真的?好似有段时日没和大人一起吃早饭了。” 却儿听了不禁掩唇笑起:“哪有那么久,满打满算不过才三四日。” “才三四日吗?”皎皎不好意思地笑笑,边下床边嘀咕,“还以为过了好久呢……” 皎皎梳洗后,穿上在家穿惯了的半旧衣裳,想了想往小厨房去了。 炊烟袅袅,给这督主府添了不少烟火气。 “姑娘。” 厨房的人见皎皎来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行礼。 “你们忙吧,不用管我。”皎皎笑眯眯地说着,十分熟练地和面,饧面的功夫调好了玉米鲜虾的肉馅。 “姑娘要做馄饨?”却儿好奇。 “不是。”皎皎笑着摇头,“做锅贴。” 她做事还算利落,小半个时辰就做好了锅贴。皎皎净了手,勾着笑去寻宋命。 一路穿过长廊,早晨的太阳撒下点点金灿灿的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皎皎心情愉悦,脚上的铃铛也跟着雀跃舞蹈。她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紧闭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声音响起: “主子,皇上对您与汪和私下往来一事很是不满。多方势力现下也是蠢蠢欲动。” 皎皎惊诧地咬住唇:大人怎会同那汪和有来往? 先皇在位时,西厂实力强盛。汪和便是先皇的左右手,但他狼子野心并不满足。那场宫变便有他的手笔。后来,先皇感念他早些年间的功劳留了他一命并没有杀他。只是把人关了起来。 这样的贼人,他怎能与他搅和在一起?或许他有自己的用意? 心里没有着落之时,皎皎听见“吱呀”一声,面前的门被打开,宋命站在她跟前,神色不明: “都听见了吗?” 第55章 大长公主明越,便是你的亲…… “嗯。”皎皎点点头, “都听见了。” 宋命直直地盯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皎皎不相信以宋命的心气儿会去结交乱臣贼子,他当年就是在乱臣贼子手中受尽苦楚折磨。亲眼见过生灵涂炭的人必不会让这些再度发生一遍。旁人不相信他, 她却定是要相信他。与那西厂汪和来往那也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宋命绝不会背叛别人。 她抿了抿唇, 只是觉得心头不安,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大人……”皎皎犹豫着想同他说话,全心思考没发觉他眸中的异样情绪。她看着地面酝酿了许久,也不管屋内有没有人伸手环住他的腰, 仰头眨了眨眼睛, “你要注意安全。” 宋命意想不到地挑眉,他没想到皎皎纠结了许久, 只说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皎皎点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想说便说罢。”宋命笑笑, 眸子淡淡。 “还是注意安全。”皎皎想来想去,仍是觉得这句话最合适。她停顿半刻, 又开口道, “有你在,我才有家。你说过给我一个家, 不能食言, 也不能半途而废的。” 宋命一言不发, 漆黑双眸盯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张了张唇:“我以为你会像别人那般训斥我, 告诫我伴君如伴虎, 不该跟叛贼搅和在一起。说我是个乱臣贼子。” “你做什么事情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不会背叛自己所忠诚的东西。”皎皎仰头,亲昵地吻了吻他的下巴,“我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但我不傻。你近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每每回来已是深夜还要去书房坐上许久。我知道,定是要发生什么大事的。” “我只想求你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皎皎。”宋命眸中冰雪消融,眼眶微涩。他低声喃喃唤着她的名字,俯首覆在她耳边轻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皎皎抿了唇笑:“你这边结束了就过去吧?我做了锅贴。” “好。”宋命点头,看着那个披着灿烂晨光的人走远了才转身进去。 “事情都办妥了?”他负手站在窗边,淡声问道。 “都办妥了。”初一抱拳行礼,他踌躇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跟姑娘打个招呼,让她安心。” “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宋命眸光幽深。他静静伫立良久,合上眸子躲避刺眼光线,“悄悄去大长公主府通个气,让他们准备好接人回家。” “是。” 他手搭在窗边,心中被那个总是弯着眼睛笑的少女全部填满:我会亲自去把你接回来…… 皎皎走到拐角处站定,她停了许久转头望了望,方才舒展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道理都明白,可却是控制不住地担忧。 上次那个血淋淋的画面,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皎皎站在毫无遮蔽的地方望着书房的方向,阳光的温度逐渐升高,白嫩的脸颊被晒出了抹潮红。 * 宋命一如往常的忙碌,皎皎听他的话待在府中,闲了就逛逛园子,或者陪着于氏看着宛宛读书。 “这孩子聪明,学什么都快。”皎皎在一旁看着,教书先生脸上的笑容也是分外和煦。 “万幸都还来得及。”于氏回忆起宛宛先前的样子,虽已经过去但仍觉得不寒而栗。 “阿娘帮了那么多人,这都是您的福报。”皎皎笑着,不禁想起宋命来。 不知大人的福报会在哪里…… 尤妈妈走了过来行礼,覆在皎皎耳边轻声道:“那三户人家来了。” “三户人家?”皎皎起初未明白,目光瞥到宛宛身上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想到宋命忙到如此地步都记得安排这件事,“前头是谁在?” “是主子。” “大人回来了?”皎皎惊讶,宋命昨夜一夜未归刚回就忙活这事。她眸中有些笑意,却不免担忧。 他这样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却没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是件喜事。”皎皎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拍了拍于氏的手,随即起身到先生面前微微一福,“先生,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是。”先生也回了一礼随后离开。 “尤妈妈,让人准备些参汤呈上去。”皎皎牵起宛宛的手往前院走去,“我带她们去瞧瞧。” “是。”尤妈妈笑着道,“主子他们现下在竹林,西侧假山上的亭子正巧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辛苦妈妈了。” “长姐,咱们要去哪儿啊?”何宛宛疑惑地抬头,“平常我读书的时候,您绝不会打断我的。” “书哪日都能读,可人要是过了这一村,你再想见又不知要什么时候了。”皎皎摸了摸宛宛的头,她现在极其乖巧,十分讨人喜欢。 何宛宛瞬间明白了皎皎是要带她去相看,小脸红扑扑的,羞得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皎皎带着她们从小路绕到尤妈妈说的那座亭子,甫一进去就嗅到了点心淡淡的甜香味。石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各色点心,一看便知是宋命吩咐人准备的。 她朝着下方望了望就见那个正与他人谈笑风生的男人抬头看了过来。一双漂亮的凤眼点着光斑,好看得惑人。 皎皎抿着唇笑,冲她眨了眨眼睛。 于氏瞧见两人间的极其自然的互动,高兴地低着头笑。太监又如何,对皎皎好才是真的。在这世上能碰到一个知心人,属实不是件易事。 宋命低下头,皎皎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旁的三个少年身上。 “姑娘,坐得最靠近主子的是严儒,中间的是梁泓礼,尾端的是向垚。” 何宛宛闻言,好奇地偷偷抬头看了看。皎皎见状,笑呵呵地逗她:“宛宛看上哪个了?长姐好将你们的婚事定下来。” 何宛宛的小动作被抓了个正着,红了脸连忙低下头:“阿娘和长姐做主就好。” 皎皎掩着唇笑,与于氏对视了一眼道:“终究是你与他们三人的其中一人度过余生,你自己能看重往后的日子才好过。这三人皆是大人精挑细选的,人品家室都过得去,这点倒是不用忧心。” 何宛宛听了,又转头看了看于氏,见她点了头才大大方方朝下望去。 皎皎跟于氏也一起看了看。严儒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严肃;向垚身板硬实,面上挂着憨笑瞧着就是老实本分肯踏实过日子的人;那梁泓礼是三人中模样最出挑的,许是家中幼子备受宠爱的缘故,性子开朗些,言辞流利,学问也好。 她看了许久,偏头偷偷观察身旁的宛宛。小姑娘最是爱俏,果然是看着梁泓礼出神:“宛宛可是有主意了?” 何宛宛回过神来,指了指中间那个正侃侃而谈的梁泓礼:“我见过他。” “嗯?”皎皎意外地与于氏对视了一眼,“宛宛何时见的?” “去年冬天我跟阿娘去酒楼为老板娘送胭脂。阿娘去二楼结货款时,我听见……”何宛宛抿了抿唇,觑着皎皎的脸色闭了嘴。 “无妨,你说就是了。”皎皎摸摸她的头,如今的宛宛懂事得惹人疼。 何宛宛咬着牙道:“有人说花想楼的皎皎姑娘被老鸨精心栽培过,早就不知被多少人……定是比别的姑娘有味儿。”她说着,见皎皎面无异色才继续道,“然后就看见这位梁少爷啐骂他们是癞□□,还骂他们的老婆都是瞎了眼的,若是他妹妹嫁给这样有了老婆还在外头花天酒地、在酒桌上造谣女子闺中之事的嘴臭男人,定要将他腿打折再让妹妹与他和离。” 何宛宛眼睛越来越亮:“长姐,我第一次见有人笑着骂人。那酒桌上的各个都比他高大,他却一点都不怕。” 皎皎又看了一眼梁泓礼:“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想必应当是个能心疼妻子不易的人。” “我想也是。”何宛宛红了脸,低下头绞着手指,嘴边笑意绽放开来。 “阿娘您觉得如何?”皎皎问道。 “我也觉得不错。”于氏笑得合不拢嘴,瞬间容光焕发好似年轻了几岁。 “那便先这样定下,等晚上大人回来我就同他说。”皎皎低头看向宛宛,朝她做了个鬼脸,“我们家宛宛也是有未婚夫婿的人了。长姐先给你攒上几年的嫁妆,等你及笄就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长姐……”何宛宛满脸羞红,眼眶热热的。 “小傻瓜,哭什么呢?”皎皎拍拍她的头发,忍不住笑。 她望向宋命,正巧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皎皎朝着他笑,丝毫没发觉他眼中淡淡的不舍。 * 夜深人静,烛花爆得噼啪响。 皎皎倚在榻上半睡半醒,困得不行却仍是盯着门口。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皎皎猛地坐起。男人眉宇间透着疲惫,甫一走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湿漉漉的寒气。 夜深露重,他定是一直在外面劳碌。 “大人。”皎皎命人去盛煨在炉子上的鸡汤,“吃饭了嘛?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 宋命坐在她身旁,仰头靠在床边,合上眼睛默不作声。 皎皎见状没再开口,等却儿将鸡汤送了来也只是轻轻挥手让她退下。全程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静静地看着宋命,他虽是闭着眼睛,眉头却仍是皱得紧。皎皎心疼地红了眼睛,悄悄为他盖上条薄被。 “皎皎。” 她刚将被子扯到他腰腹处盖好,手兀地被他捉入手中。皎皎抬头,男人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幽幽地看着她。 “怎么了?” 宋命直直地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杏眸,许久后皱了皱眉。他摩挲着她的手背,缓缓道:“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想着应该要告诉你。” 面前的男人低着眸,皎皎自从与他在一起后从未见过他现在的模样。她心头骤紧,有些慌张:“什么事?” 宋命抬眸,深吸了一口气道: “大长公主明越,便是你的亲生母亲。” 第56章 我要你的命 “什么?”皎皎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即便是要逗我,也要编个靠谱一点的。” “是真话,没逗你。”宋命坐直, 不苟言笑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他的神情,清冷凤目中没有一丁点的笑意。认真严肃的模样让她不禁愣了愣:“这不可能的。” 皎皎摇头, 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花瓣似的唇轻轻颤抖嗡动,她紧紧地盯着宋命想在他表情中寻到些逗弄她的蛛丝马迹却没有半点收获,皎皎愣了半晌忽然就意识到了他没开玩笑。 她仍然无法相信,恍惚地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你想想她那样以女儿为底线的人为何要认你做干女儿?景纵对你也是照顾有加。”宋命抚着她的脸颊, “不仅仅是你像谁, 而是因为你就是。” 皎皎闻言咬着唇,双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臂。她回忆着明越的模样, 手微微收紧。 是啊,那样高贵出身的人怎会让一个青楼女子占了她女儿的名头?无端先认了个干女儿, 等找回真女儿以后又让她如何自处?与一个青楼妓子互称姐妹吗? 还有景纵……皎皎摸着胸口,想起自己每次见他都觉得亲近。她原本以为是想念家里的哥哥, 现在看来, 血缘一事妙不可言。 可是…… 这件事实在是太不真实,皎皎在心里分析了许久仍是不太敢相信:“或许是找错了?” 宋命无奈于她的反应, 若是换了旁人知晓自己就是大长公主丢失在外的小千金定会马上乐不可支地上门认亲了。 “怎么找错?大长公主府的人都是驸马爷留下的得力干将, 又不是饭桶。”他笑笑, “更何况, 所有的一切都能与你阿娘说的对上, 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或许还有别人家也丢了女儿?”皎皎话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傻。 “你以为孩子是什么烂萝卜白菜,日日都有扔的,还都是女婴, 又恰巧扔在同一个地方?”宋命被她逗得低低闷笑了几声,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真想知道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皎皎吃痛,捂着额头挡着他的手不让他敲:“自然都装了大人,没有空地方想别的东西!” 宋命唇角笑容顿住,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皎皎那双极其漂亮像玻璃珠子似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干净得让人见了就喜欢。 他瞳仁微闪,坐得脊背挺直。 面前的人忽然没了话,皎皎疑惑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男人回过神来,看了她许久:“皎皎,有件事我须得跟你坦白。” “什么?” “其实我早已知道大长公主是你生母一事,比你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要早上一些。” 皎皎吃惊不已,杏眸微睁:“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了?” 她忽然就想起宋命缠着她问若是自己亲生父母背景显赫不让她嫁给他该怎么办。 原来他早就在试探了。 “嗯。”宋命看着她,唇抿得泛白,“皎皎,我承认我是个无耻卑鄙之徒。那晚趁你难过要了你是因为我的私心。” 皎皎虽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但看着他幽深的眸也没有打断。 “我怕,怕你回到生母身边见到更多比我更好的人,怕你逐渐忘了我离开我……”宋命皱眉,轻轻抚着她的眉眼叹气,“所以,我自私地要了你。让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再不能成为旁人的妻。” “大人……”皎皎眼眶湿润,伏在他胸膛上控制不住地落泪,“那都是我愿意的,况且,是我没有安全感先勾着你的。” “无论你做了什么,那一刻我的卑劣私心都是真的。”宋命摸着她的头发,指尖顺到发尾轻轻摩挲,“我本可以完璧归赵,但是……” “我不想。” 皎皎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却又热烈的心跳声。 “我不后悔。”皎皎声音轻轻,却有着雷霆万钧之势,“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晚上。你如天降神兵,笑着说给我一个家。” “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谁都不能阻挠半分。” 宋命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这话若是被你母亲知道,她定会扒了我的皮。” 皎皎听了也不禁笑出声:“若我真的是公主殿下的女儿,我会为你说好话的。” “怕是无用。”宋命笑着,眉宇间凝着愁云。他办过许多案子、做过许多大事,但没比这件更难办的。 “不试试怎知无用?”皎皎弯着眉眼捏了捏脸颊,“乖哦,要等我!” 宋命被她哄孩童似的语气逗得笑出声,眸中情绪也欢快了些:“好。” “那你拿什么谢谢我?哄得好我才帮你说好话的。” 宋命皱眉思索良久:“我拿不出什么。” 皎皎扁扁唇,不满地低着头。她看了他半晌,沉默着的男人忽地翻身,两人上下掉转。 他亲了亲她眉心:“都已经是你的了,我还能拿出什么来?” 她听了止不住地笑,花枝乱颤,娇俏的月牙眼晶亮闪光。 皎皎埋在他臂弯笑了许久,她抬眼,捧着他的脸收了笑认认真真道:“我要你的命。”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 “好,送你。”宋命喉结微动,俯头捕捉住她的唇瓣,缱绻厮磨。 * 皎皎翻身,忽地碰见身侧有东西,并不是以往空荡荡的感觉。她猛然睁开眼睛就看见宋命勾着笑看她:“醒了?” “大人?”皎皎微愣,抬头望了望外面的日头。天已大亮,以前这个时辰他早就离开了。她缓了好一会,脑子才逐渐清明:“你今日怎么没出去?” “等人。”宋命把人抱在怀里,眸光深深。他紧紧地抱了一会,沉默着松开起身,“我让却儿她们进来。” “好。”皎皎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抓紧被子,心里开始不安。 “是要出门吗?”皎皎对镜看着自己精致的装扮问道。 “要来贵客。”尤妈妈笑道。 贵客…… 皎皎挑簪花的手顿了顿,隐隐约约好似知道了尤妈妈口中的贵客是何人。 她咬着唇,双手交握紧紧地捏着手指。心中激动又害怕:“大人呢?” 没他在,她总是觉得不安。 “大人现下在书房。” 皎皎六神无主地坐在那,愣愣地盯着镜子不说话。 她起身,提着裙子往书房跑去。 “姑娘!姑娘!主子说有要事处理。”尤妈妈慌忙追了上去。 皎皎不管不顾,小跑到书房门口正要敲门,侍卫伸手将她拦住:“姑娘,主子说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慌张失措,紧紧捏着裙子脸色发白。不知为何,她竟有一种要被丢弃的感觉。 明明以前只要来了,他都会放下手中一切以她为先。 “姑娘,主子有事处理,您先回去等会。” 皎皎倔强地摇头,水汪汪的眸子噙着泪,泫然欲泣:“我就在这等。” “姑娘,陈伯那边派人来说,大长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皎皎看了眼却儿,咬着唇分毫不动。 尤妈妈惊讶于贵客身份,怔了一瞬劝道:“姑娘,公主殿下若是等得久了,怕是会怪罪在主子头上。” 皎皎神情松动,回头看向尤妈妈。她低下头想了好一会,看着紧闭的房门最终跟着尤妈妈离开。 她三不五时地回头望望,几乎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满是水光的眸子全是不舍。 宋命负手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着那个眼睛红红的少女一步三回头。心中某种冲动就要破土而出,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追出去的冲动,生生转头不敢再看他。 眼眶温热,他感到一抹潮湿快要溢出: 对不起,皎皎。 第57章 你要等我回来啊! 皎皎一路上低着头, 迈上长廊时顿了顿。她停下,抬头向厅内张望。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屋内坐着的人。 隔得有些远,她却莫名能感受到明越神色中的欣喜与焦灼。她身旁坐着的是景纵, 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他紧张得坐立难安。 皎皎捏紧手中的帕子,回头看了看尤妈妈。 “姑娘别怕。”尤妈妈心思细腻, 两面打量下来就知晓明越此次前来是认亲的:当初还真没有看走眼…… “可是……”皎皎抿着唇,“我有点害怕。” “那是您的亲生母亲、亲生哥哥。”尤妈妈温声安慰道,“都是疼您的。” 皎皎看着自己裙摆上隐约流动的银丝,依然踌躇不前。 “姑娘?”尤妈妈见她走神轻声唤她。 “尤妈妈,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经历……他们将我认回去会不会遭人笑话。” 尤妈妈哑然, 看着她紧紧纠缠在一起不安的手指心疼不已。本该是千宠万宠长大的金枝玉叶,现下小心翼翼的连亲生母亲都不敢认。 “皎皎!”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皎皎小动作微顿,下意识地就抬头看去。 只见穿着一身霁色衣衫的景纵急步走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泪眼婆娑的明越。她走得不太稳, 深一脚浅一脚的, 到了她面前时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三人相对无言,皎皎手足无措地站着, 身子下意识地朝尤妈妈身边靠拢。 微小的动作落入明越眼中, 她心头发疼, 生怕是自己太过热情吓着了她慌忙收敛面上的焦急, 小心地朝她笑笑。 皎皎抿着唇看她, 那样一副小心翼翼的紧张模样,心里不由得酸楚。她垂下眸,遮住眼中不受控制的水光缓缓屈膝行礼:“殿下。” “你……”明越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你该叫我母亲才是……” 她抬眸看向明越, 见她哭得伤心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 “母亲莫哭了,小妹也被你惹哭了。”景纵劝着,松柏似的八尺男儿也红着眼睛,声音哽咽。 明越抹了把泪,瞧见皎皎像小猫儿似的哭得没有半点声响,心疼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子,小声哄着:“皎皎不哭,都是娘不好惹你伤心了。” 皎皎透过朦胧泪水看着她满脸的心疼,心中一软,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为她擦泪的那只手停在她面颊上顿了顿,眼前的高贵端庄的妇人再次泪如雨下:“再唤一声行吗?” “阿娘。”皎皎颤声,情不自禁地抬手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听见没有?我的小缘总算是回来了。”明越高兴地看着身边的人又哭又笑。 “听见了听见了!”沈妈妈抹着泪笑得合不拢嘴。 尤妈妈看着皎皎苦尽甘来也是高兴,她看了看颇盛的日头笑着道:“殿下,进屋说吧。” “好。”明越连连点头,牵住皎皎的手就往厅内走去。 皎皎跟在明越身边,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檀香。明珂说过,自从她被人劫走后,明越就终日礼佛祈福。 她鼻子一酸,泪水扑簌簌地落下。皎皎悄悄擦了擦泪,觉得这味道十分温暖。 进入厅中,她扶着明越坐下,命人换茶拿冰帕子,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 明越看着督主府下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稍稍满意了些。她在宫中长大,下人拜高踩低的事情见得多了。向来都是主子什么态度,下人就是什么态度,宋命现在虽是自顾不暇,但对她很是上心。 皎皎坐在一边,由却儿拿着冰帕子为她敷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她不禁想起那扇紧闭的门。 眉尖轻蹙,胸口像压了块巨石般让她喘不过气来: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不想见我罢了。 皎皎吸了吸鼻子,逼着自己把眼泪忍了回去,生怕等会揭了帕子后眼睛会更红,让他们见了忧心。 两人简单修整了一番将帕子撤下,皎皎眼前恢复了光亮。她对明越与景纵仍是感到有些生疏,以前虽然见过几回,但也没说过几句话。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们有关系。 景纵在一旁看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时下京中最时兴的花式玉镯给皎皎套上:“我想着你可能不喜欢戴与旁人一样的镯子,就让师傅把镯子雕成了月牙玉兔的形状。” 皎皎低头看着手上的镯子,跟普通闭口的手镯不同,有开口,且线条极其流畅如月儿一般。上面趴着四只憨态可掬的兔子,两大两小。 “大的两只是父亲母亲,小的两只是你我。”景纵心中忐忑,怕她不喜欢。 她摩挲着那只最大的兔子眼眶一红。皎皎认识的人没几个,但那位早逝的驸马爷却是听说过的。 他仪表堂堂玉树临风,铁血手腕让无数贪官污吏现行。民间视他如天神,为他立碑盖庙,如今还是香火鼎盛。 皎皎抓紧镯子,手指微微颤抖。 她再也没有父亲了…… 血脉相连,兄妹间的情感也是相通的。景纵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长兄如父,从今往后,我会代替父亲疼你爱你。皎皎别哭。” 皎皎嘴唇颤抖,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哥哥……” 明越也止不住掉泪,摸着手上的旧珠串在心中喃喃:夫君,我们总算是团圆了。 皎皎哭声渐小,明越看着那双核桃似的眼睛心疼不已,想着法子转移她注意力:“听说你的养母也在?” 提起她的养父养母,明越心思复杂得紧。一方面感激他们救下皎皎,另一方面又恨他们将她送入青楼。 “嗯。”皎皎点点头,打量着她几经变化的脸色缓缓道,“阿娘待我极好,视我如亲生。” 明越听见她如此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想见见她,当年谢她。” 皎皎转头看向却儿,却儿了然,立即去请。 片刻后,皎皎就看见了于氏的身影。想必却儿同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她能看见于氏面上的紧张惶恐。 明越见她看着那妇人的神情有丝依赖,略一思索亲自起身去迎。 皎皎惊讶也跟着起身。 于氏正诚惶诚恐,就见一名穿着华贵非凡的妇人弯着笑眼朝自己走过来,神情态度十分亲近。她料想这便是大长公主、皎皎的生母。她心中有愧不敢走近,忙屈膝叩首:“草民于氏参见殿下。” “快快请起。”明越扶了她一把,“你于我有恩,” “哪里有恩?我们……我们并未照料好皎皎。”于氏局促不安地抓着衣袖不敢抬头。 “可若是没有你,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明越说着声音有丝哽咽。 “坐下说吧?”皎皎看着两人气氛还算和谐,开口提议道。 “好。” 明越疼爱地拉住皎皎的手不松,于氏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心中一酸,旋即飞快地收回目光。 “你将皎皎教养得很好。”明越由衷地感谢她。人生来就是一张白纸,长成什么样子全凭父母。皎皎能心地善良、知书达理,全是她费心引导的功劳。 于氏笑笑:“您言重了,龙生龙凤生凤,您与驸马皆是品性贵重的人,皎皎自然不会差。” “没有良人指引,再好的苗子也会烂在地里。”明越笑着,“莫要推辞了,你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 “沈妈妈。”明越唤了一声,沈妈妈带着六名婢女站在于氏面前将托盘内的东西展示给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你将皎皎抚养成人。我明越一生都念着你的恩德。” “这怎么敢当?”一片珠光宝气让于氏瞠目结舌,连连摆手不肯收,“皎皎承欢膝下缓慰了我许多丧子之痛。若没有她,我早已活不成了。皎皎是菩萨赐予我的福星,可我却并没有照顾好她……” 她说着,落下泪来:“我始终后悔,当年没能拦得住。” “阿娘,我知道您尽力了的。”皎皎握住她颤抖的手,“别再提了,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往后我们皎皎,就都是好日子了。”于氏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笑得真切。大长公主的女儿,皇亲国戚,是真真正正的贵女。有这样的母亲护着,任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拿着罢,你还有一双儿女处处要用钱。”明越拉着于氏的手轻柔德拍了拍,“你便看做是我给你儿女成婚的礼钱。” “这……” “伯母您便收下罢。”景纵适时上前,认认真真地行礼,随后转头看向皎皎,“快劝劝你阿娘。” 皎皎反应过来,看着于氏眼角泪光大抵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她怕收了这些东西就再也见不到她,宛若当年何广祝将她带去青楼,换来一堆金银珠宝。 她笑着像从前那样抱住她的手臂,乖巧地撒娇:“我说过,您永远都是我阿娘。哥哥也这么说了。” “是,多一个人疼皎皎我们求之不得。以后我会带她常来看你。”明越点头。同为母亲,她能体会到于氏的纠结和心痛。 于氏泪流满面,握住皎皎的手不愿松:“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嗯!”皎皎拼命点头。 明越看了看天色,想尽快带她回去防止生变。毕竟宋命行事从来没有章法。 “皎皎,跟我们回家吧。” 皎皎顿了顿,看着明越的脸色犹豫了一会,说话声音极轻:“我已经嫁给他了,是宋家妇。” “那是哪门子嫁!”明越提起这事便满肚子气,怒气腾腾地抬手想拍桌子,却被景纵按住肩膀。她看着儿子朝她轻轻摇头,忍了许久将浊气吐出,叹了口气放缓声音哄着,“都是阿娘的错,不该凶你,对不起皎皎。” 那样高贵的人在她面前小心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低三下四,皎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娘找了你十几年,你总要回家看看我陪陪我。”明越捂着胸口泫然欲泣,“就回家陪我住一段日子,行吗?” 皎皎抿着唇点头,面对明越,她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明越与景纵大喜过望,高兴得止不住笑。 “我去让人收拾些东西。” “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明越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我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已经准备十几年了。” “阿娘……”皎皎呢喃,心中汩汩暖流积成一汪泉水。她随着明越出门,眼睛望着书房的方向停下,“我想去跟大人说几句话。” 明越脸色铁青,握着皎皎的手越收越紧。她想了许久,缓慢松手:“那你快去快回。” “好。”皎皎应下,抬步离开。 她顶着大太阳,身边景致匆匆而过。督主府已经很熟了,每条路她都记在心里。点点滴滴,每一处好似都能看见宋命的身影。 皎皎脚步匆匆,到了书房发现门口仍是有人守着。皎皎走上前去,并未像之前那样硬闯。她思索片刻,娇软的声音微扬:“夫君,你要等我回来啊!” 宋命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他看着那个影子,控制不住地伸手描摹她的轮廓,一双凤目幽深看不见底: 皎皎,你也要等我回来…… 第58章 你跟他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马车悠悠晃晃, 行得极慢。皎皎坐在中间,左边是景纵,右边是明越。两双带笑的眼睛盯着她看个没完。 她不太习惯地低下头, 身旁的明越忽地笑了一声:“还是女儿漂亮些。” 景纵:…… 皎皎瞥了一眼景纵的脸色不禁莞尔。景纵的才貌在京都皆是上乘,以前在花想楼中就常听姐妹们提起他, 她们甚至还将京中的名门公子们按照相貌写了个名册,她依稀记得景纵是在前三甲。 那时她看名单时,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跟这样高不可攀的人物相识,也从不敢想这个另京都名门闺秀争相追捧的人会是自己的亲哥哥。 车兀地颠簸一下, 原本极为安稳的马车突然开始横冲直撞起来。 皎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身旁两人紧紧护在怀里。任马车如何颠簸, 她都感受不到丝毫晃动。 景纵脸色铁青,感到车速稍缓时长臂一伸掀开车帘。车夫已不知到何处, 只见一名穿着白衣身姿英挺的女子坐在车辕上拉着缰绳驭马。 “小四?”皎皎从两人手臂缝隙中看见那女子的背影,极为高兴地唤了一声。 “皎皎?”江琼岚听见声音回头, 见明越与景纵二人紧紧护着皎皎,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你怎么在这?” “这……说来话长。”皎皎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琼岚眉头紧锁, 受惊的马儿逐渐平复下来她才松了口气:“吁——” 马停下,她回头看了看:“有没有受伤?” 皎皎看了看明越与景纵, 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以外瞧着都不像受伤的样子, 遂放下心来。她刚刚缓过神来, 突然被明越拉至身边, 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 她面色苍白, 顾不上头上摇摇欲坠的玉簪连声念叨着:“快让阿娘瞧瞧有没有受伤……” “哪疼?千万别忍着,要跟哥哥说。”景纵一脸担忧,脸色黑如锅底。 “没受伤。”皎皎被两人紧张兮兮地包围连连摇头,怕他们不信还活动了几下手臂和腿。 江琼岚在一旁看着缓缓挑眉, 已然猜想到了皎皎的身份。 “还是去请太医看看。”明越道。 “好。”景纵答应,吩咐自己的随从拿牌子进宫请太医。 明越看着眼前英姿勃勃的姑娘笑着问道:“可是穆武将军家的四姑娘?” “是我。”江琼岚从车上跃下行礼,头上绑着的高马尾荡出一个飒爽弧度,乌黑发丝甩在艳阳晴空中耀眼动人。 景纵看着她微愣,抓着车帘的手不易察觉地收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皎皎观察着景纵的神情不禁低下头笑。 “后日我想为皎皎办场宴,四姑娘定要过来。”明越笑道。 “好。”江琼岚爽朗点头,拍了拍身旁的马背,“以后府上还是别用这等烈性战马拉车了,过于危险。” 景纵闻言面目一凛:“这匹马是名侦查老兵训养出来的……” 江琼岚随父亲上过战场,自然明白由斥候精心调、教的马匹有多能干。它定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才会突然失控。 皎皎看着两人的严肃神情就知晓有什么不妙。 “影一影二。”景纵沉声,两名男子应声而至,“去查查这附近。” “是。” 江琼岚看了眼皎皎,朝明越行了个礼。举手投足硬邦邦的,有些不大协调:“我有些话想跟皎皎说。” “去吧。”明越拍拍皎皎的手,“阿娘等你。” 皎皎笑着点头,扶着江琼岚伸过来的手下车。许久未见到她,她欢喜得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小四。”她亲昵地唤了一声,跟前皱着眉毛的姑娘瞬间弯了弯眼睛。 皎皎被她拉得远离了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琼岚看着她一脸懵懂,忽然猜想到了什么:“你这阵子从没出来过吧?” “是没出过门,大人刻意交代过。”皎皎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不免有些紧张。 “我想也是,他定是不想让你担心。”江琼岚说着笑了一声,“他对你倒还不错,强过世上大半男人。” “到底怎么了?”皎皎一颗心都揪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入秋了,西鞑那边为了冬日的屯粮又有异动。许是他怕你害怕,便没跟你说。”江琼岚刻意隐去朝堂上不利于宋命的消息,看了一眼大长公主的马车,明越正殷殷切切地望着皎皎,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清晰可见。她见皎皎有了新靠山,也就放下心来。 “其实我方才本是想去督主府找你的,在这见了索性就在这说罢。” 皎皎握着她的手,莫名感到一丝伤感。 “我下个月要去边关了。”江琼岚缓缓道,“这京都我算是待够了。” “下个月?”皎皎怔愣,在心中算了算蓦地顿住,“现在就已是月末,岂不是……再有三四天你就要启程了?” “嗯。”江琼岚抬头,望着西方目光幽深,“西鞑狼子野心,不灭了他们,我此生再不会回京。” 皎皎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双眸,心中也是热血澎湃。她浅浅一笑,有模有样地抱拳:“那就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将西鞑的旗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不能骚扰我大胤百姓!” “好!”江琼岚抱拳回了一礼,英气眉眼盛着惋惜,“可惜无酒碰杯。” “等你走时,我定会带上好酒去给你送行。”皎皎笑着,心中十分羡慕她。 “那可说好了,三天后辰时一刻京郊紫竹林见。”江琼岚将她送回马车上,“我等你。” 说罢,利落翻身上马。 明越看着马背上的江琼岚,觉得她颇有几分穆武将军的风姿。她想起种种关于江琼岚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事例犹豫一瞬,还是在她挥起马鞭前开口唤道:“四姑娘留步。” 江琼岚诧异回头:“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明越顿了顿,语气认真:“你是鲲鹏之资,不该在京都闺帷中蹉跎。” 她的话发自肺腑,她不想看见女子将一生交给柴米油盐的内院琐事之中,困住自己的抱负理想。 女子本就不输给男儿。 江琼岚意外挑眉,旋即绽开抹格外晃眼的笑容:“谢殿下点拨,我也是这般想。” 明越一笑,摆摆手示意。 她驾马远去,清脆马蹄声点点叩在人的心扉之上。 皎皎望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越十分高兴,“穆武将军真是得了个好女儿。” “小四方才跟我说要去边关随爹爹打仗了。”皎皎心中虽有几分担心,但更多的是为好朋友实现理想而欢喜,“像她这样活得多姿多彩轰轰烈烈的真好。” 明越点头,目光尽是对江琼岚的赞赏之情。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景纵随口嘟哝,眼睛却是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动都不动。 “你要是能把江四姑娘娶回来,我不光要去景家祖坟上香叩谢祖宗,还得去皇陵拜拜跪谢列祖列宗显灵保佑。”明越轻哧一声。 “噗……”皎皎笑出声来。 景纵不以为意,甩开扇子晃了晃,满脑子都是那双充满壮志的黑亮眼眸。 皎皎瞥了一眼魂不知道飞到哪去的景纵,垂着头拼命压抑上扬的唇角。 * 水榭楼台,山石奇景高低纵横错落,整座府邸就如世外桃源般。 皎皎走得腿软,今日才发觉前几次来公主府看过的那些景,也只不过是其中的方寸之地。 “这就是你的院子,我怀你时便准备好了。没成想,过了十几年才用上。”明越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这棵榕树是建府时就在的,你爹爹生前就说若有个女儿定要在这搭个秋千纳凉看书。这秋千就是他亲手搭造的。” 皎皎走过去,伸手搭在秋千的绳结上,指尖触及一片温热,她能想象到一个男人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绑秋千。 她鼻子一酸,抬头望了望这棵粗壮的榕树。皎皎只见过小小的榕树盆栽,从未想过榕树竟能长得这般大。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独木成林了。”她噙着笑,泪水却是夺眶而出。 这座院子精巧非凡,一应物件都是巧夺天工。便是个普普通通的石凳都能从摆放位置看出安排之人的巧思。 他们是极其用心的。 “你的名字唤作景缘,我们从前都叫你小缘。”明越拉着她坐下,“我们知晓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叫皎皎,突然换了名字你也定是不习惯。所以以后我们还是唤你皎皎,景缘是你的名,皎皎是你的字,左右都不耽误。” 皎皎踌躇许久,思索良久才问出口:“你真的不嫌弃皎皎这两个字吗?花想楼皎皎的名号响彻京都……你们不嫌弃我吗……” 这样的名门贵族有个流落至青楼的女儿,背地里不知会被多少人取笑。 “我们怎会嫌弃?你是我苦苦寻了十几年的女儿,我心疼你受苦都来不及,怎会在乎那些虚名?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明越心疼,抱着她囡囡长囡囡短,方才在督主府哭得不够痛快,而今将眼泪倒了个彻底。 “您别哭了,都是我不好。”皎皎抽噎着,拿起帕子为她擦眼泪。 一旁的景纵也是红着眼睛,他摸了摸皎皎的头轻声道:“你是景家的女儿,何人敢闲言碎语我便割了他们的舌头喂鱼。” 皎皎闻言,想起了督主府的那一片异常茂盛的荷花池。 这两人的想法倒是一拍即合,不过是一个喂鱼,一个喂荷花…… 她垂下眼帘,心中空落落的。皎皎抿唇,她开始想他了,不可救药地想他。 明越看着皎皎,眉眼似喜似愁。女子想起心上人时都是这副神情。她眉尖蹙起,胸口石头又堵了回来。 “我瞧着柜上有点空,你去库房,给你妹妹挑对花瓶来。”她偏头,对着景纵道。 景纵依言出去,婢女婆子也极有眼色地退下。 皎皎正在心中回忆着宋命的模样,忽听见明越颤颤巍巍的声音,吞吞吐吐说了好半天: “皎皎你,呃……你跟宋命……咳。你跟他究竟、究竟嗯……到了什么地步?” 第59章 你可曾关心你的督主大人已…… 皎皎面上笑容凝滞, 对上那双满是担忧害怕的眸子“唰”的一下红了脸。她低下头,咬着唇没出声。 见她这副样子,明越眼前天旋地转显些晕过去。她虽早有猜想, 但亲眼见着跟自己胡思乱想不同,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烟熏气从嗓子眼钻出, 声音无比沙哑:“畜牲!他就是个畜牲!” 皎皎听了皱皱眉,心里难受得紧。下唇被她咬得发白,她揪着帕子抬头:“阿娘,一切都是我自愿。” “他就是见你年纪小哄骗你……” “他没有哄骗我。”皎皎摇摇头, 她握住明越的手目光坚定, “阿娘,若是那晚没有大人, 您怕是永远都见不到我了。” 她回忆起那晚,觉得有些不大真实:“或许您会听得个花想楼皎皎自尽而亡的消息, 我从此成为京都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过个一年半载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皎皎……”明越从未听说过这些, 胸口堵的没有一丝空气, 心痛得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我从前就像是砧板上的一条肥鱼,任人宰割。是他将我带了回去, 处处护着我。你们所有人都未与他相处过, 而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皎皎顿了顿, 想起他便不由自主地弯着眼睛笑, “他值得我交付全部。” “可他即便对你再好, 也只是个太监。”明越苦口婆心,眉头皱得极紧,“世人只会看你的笑话。离开他好不好?阿娘再给你找个比他强上千倍百倍的。”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我不在乎。”皎皎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我知道我不该不顾及亲人感受,可是阿娘,我遇上了那个眼睛里都是我的人,我崇敬他喜欢他,如果我此刻放弃了,往后就再也遇不到了。” 明越紧紧握着她的手叹气,默了良久。 她偷偷打量着明越的神色,见她眼眸微垂,左右为难。皎皎抿着唇,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让她跟着忧心。 “阿娘……”她本想说些别的转移话题将这件事盖过去,却突然被明越打断。 “他对你真的有那么好?” “只会比我说得更好。”皎皎笑脸明朗如太阳,回忆起宋命受伤那天,“阿娘,您记不记得前一阵他受伤?” “自是记得。”明越点点头,“听说太医都说没救了,药石无灵。” 她那时还刻意将在场的太医唤来问话,都说胸口上一个血窟窿相当凶险,本已是昏迷不醒,却突然间睁开眼睛甚至能下地走动。当时太医们都说是他戾气太重,阎王爷都不敢收。 “是,我那时不敢进去瞧,只躲在外面哭。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抬头便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我跟前看着我。”皎皎顿了顿,抬眸看向明越,“阿娘,您知道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明越愣愣地摇摇头:“不知。” 皎皎笑笑,声音轻缓如山泉般悦耳动人:“他说‘皎皎,我没死,你不哭了好不好?’。” 明越闻言错愕不堪,震惊得嘴唇嗡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娘,一个人在濒死之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哄我不要哭不要怕……这世上还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吗?我怎能不动心?” 明越从愕然中清醒,她也是没想到宋命竟会如此,旁人对皎皎的心恐怕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怪不得她会死心塌地,原是真心换真心…… “阿娘,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可是我已经拥有最好的珍珠了,不想再看旁的鱼眼睛。”皎皎同她熟悉了许多,血缘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也不自觉地撒起娇来。 明越眉毛皱成一团,她思索良久微微松了口:“我可以依你,只要你开心。” “谢谢阿娘!”皎皎眉开眼笑,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明越又开了口。 “不过,他若是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明越眉头仍然紧锁,想起朝堂上形势如今不利于他,心始终是惴惴不安。 还是尽力帮帮罢,好歹给他留条命。 “累了一天了,你先歇歇。”明越敛去愁绪,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你从督主府带来的婢女被安置在后院罩房,一切都由你自行分配。这是你的家,一应事务你怎么舒服便怎么安排。” “好,我都晓得了。”皎皎点头,起身挽着她的手一直送到了院子外。 她望着明越的背影,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真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大人! * 请帖发出,公主府一大早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赴宴是一回事,他们更是好奇被找回来的公主府千金是什么模样。 交好的闺秀们下了马车三两聚在一块,对传闻中的景缘都十分好奇: “你们说公主府的小千金会是什么样子啊?驸马爷与大长公主皆是容貌出挑,当年在京中可是一等一的,景小姐的模样定不会差了。” “模样好有什么用?”一名绿衣女子放低声音缓缓道,“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乡野村妇也不是不可能……” “唉,当真是可惜。明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千金,却被贼人掠了去。杀千刀的畜牲……” 姑娘们正说着话,一名身着华贵织金纱裙的女子走来,微扬的下巴满是傲气:“与其担心景小姐是否上的了台面,倒不如担心那个皎皎。” 白清轻蔑地笑笑,眸中得意放肆溢出:“好不容易攀上了高枝儿,没过多久就遇上了真千金归位。我要是她,定是要羞愤自尽了。” “是啊,将这事给忘了。大长公主殿下不是收了她做干女儿吗?” “从今往后哪有她的立足之地?” …… 众人三言两语,江琼岚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不由嗤笑。 人们缓缓入了座,宴席比往常更精致。她们正猜测着大长公主何时到,就见明越携着名貌美少女款款而来。 “那不是皎皎姑娘?” “是啊,景小姐呢?” …… 众人猜测,白清盯着那个打扮得华贵非凡的少女只觉得胸口憋闷:“带她来做什么?晦气……亏得景小姐脾气好。若是换了我,定要拿棒子将她赶出去的。” 皎皎跟在明越身旁,面上笑容得体大方。 明越扫了一眼,见人已来的差不多,笑着拍了拍皎皎的手:“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幼女小缘。千辛万苦,终于换得一家人团圆。” 皎皎微微点头,唇角弧度骄矜动人。她看向江琼岚,远远朝着她笑。 人们闻言错愕不止,盯着皎皎的目光五味杂陈。 尤其是白清,傻愣在当场。她看着明越身边笑容明媚、举止从容的少女面容铁青扭曲: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公主府的小千金?! 皎皎随着明越坐下,不小心触碰到了碟子中的蜂蜜。手上湿漉黏稠极为不舒服。 她贴着明越的耳边轻声道:“阿娘,我下去净手。” “好。”明越笑容格外慈祥,“去罢。” 皎皎带着却儿离开,正往后院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 “果真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在这边歌舞升平,可曾关心你的督主大人已被抄家流放?” 第60章 我要去找他 皎皎顿住, 瞬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白清,少在这胡言乱语了。”江琼岚皱着眉,长臂一伸拦住白清。 白清轻笑, 得意地扬着下巴:“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最是清楚。方才可都是从督主府路过的,你也是亲眼看见了的。” 皎皎瞳孔颤动, 唇色惨白看向江琼岚,甜甜的声音变得虚浮:“小四,她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只信你。” 她噙着泪, 六神无主地握住她的手, 声音极轻:“求你,别骗我。” 面前英气的姑娘皱了皱眉眼中都是不忍, 皎皎豆大的泪珠子簌簌掉落,一颗心极速坠入深渊:“是真的对吗?” 江琼岚艰难地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皎皎眸中仅剩的一点点期盼瞬间崩塌, 失了魂似的站在那,目光散乱没有焦点。 既然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江琼岚也不打算再瞒着她。她眉目严肃, 缓缓道:“进来朝堂动荡,圣上对宋督主的专横已颇有不满。今日我父亲上朝回来说在督主府找到了与西鞑互通书信的铁证。圣上一怒之下, 本想将其斩首示众, 但念在许多年的情分上才改为流放。” “他为国为民, 辛劳奔波, 忙的时候家都不能回怎么通敌叛国?”皎皎咬着牙, 几经忍耐才将到了嘴边的“昏君”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听说你们府里院墙边有块活砖,昨日夜里抓了个现形……” 院墙边的活砖…… 皎皎闻言一怔:那不是那个假冒尚淳的女子和西鞑互通消息的地方吗? 眼泪顿了顿,她眉心紧锁脑子一团乱麻。事情好似不是她想的那样,可宋命向来什么都告诉她, 这么大的事若是故意为之应当跟她通通气不让她担忧才是,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难道都是真的? 皎皎看了一眼白清,拉着江琼岚走到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他流放到何处?” “松沙镇,离西鞑颇近。说来也巧,正是我要去的边关前线。” 江琼岚皱眉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不大相信宋督主会通敌叛国。他这人虽然心狠手辣没什么人情味,但脑子肯定没问题。正常人谁会丢掉一个对自己百般信赖的皇上去引狼入室?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皎皎惊讶地看向跟前抱着剑的女子,心中缓缓升起几丝暖意:“若是大人知道除了我还有别人相信他,定是会高兴的。” “相信他的应该会有很多,不过要么是我这种上不了朝堂的,要么就是不敢说。”江琼岚冷笑,“朝堂之上若都是些没脑子的傻子,大胤早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是啊……”皎皎拧眉,应和了一声依旧是心乱如麻,“不行,我要去见见他。” 她说着,扔掉繁复的云肩披帛就要走。 “皎皎!”江琼岚拦在她面前摇摇头,“他应当不想让你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皎皎脚步顿了顿,紧紧抓着裙子声音颤抖:“他不会。” 江琼岚见她猫儿似的瑟瑟模样叹了口气:“罢了,我带你去吧。” “好。”皎皎咧出一抹笑来。 两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迎面碰上一个人。 景纵注意到皎皎的穿着,扫了一眼她身后栏杆上挂着的华丽绫罗绸缎:“小妹,你要去哪?” “哥,我想回督主府看看。”皎皎并未隐瞒,实话实说。 景纵皱眉:“你现下走了,母亲那边怎么办?” 她以为景纵是怕自己再也不回来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他,会回来的。” 皎皎说着,急急忙忙地拉着江琼岚就要走。 “皎皎!”景纵语气急切,“母亲找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今日这宴会便是为你张罗的。你这个档口追到督主府,母亲的脸面往哪搁?” “我……”皎皎停住脚步,为难地咬着唇,满面纠结为难。 景纵看不得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子,心软得一塌糊涂忙放缓语气道歉:“对不起皎皎,我不该凶你。” 皎皎低着头,声音哽咽:“不不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景纵心疼不已,摸了摸她的头:“皎皎,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今天。” 她倏地抬头瞪圆了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送了信过来,让我们接你回家。他是想护你周全。” 皎皎眸光呆滞,忽地颤着嘴唇笑了一声,怔了半晌旋即失声痛哭。 原来他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他竟是为我安排好了后路…… “哥哥,你去帮我看看他好不好?”皎皎突然抓住景纵的手,泣不成声地哭求,“你跟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他回来。” 景纵抬手想为她擦擦泪,迟疑着又将手放下:“好。” 皎皎看着景纵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哥!” 男人回头,眸中有些疑惑:“怎么了?” 皎皎抿着唇,脸上泪水尚在,唇边却是带了丝浅浅笑意:“你跟他说,若是敢丢了性命,我就亲自去阎王那告他不守信用。” “皎皎……”景纵身子一僵,看着沐浴着温和阳光的少女瞳孔一缩。 “哥哥,你去吧。”面上笑容昙花一现,她安静地转身回去,将云肩披帛穿搭在身上重新整理好。 皎皎擦着泪,神情逐渐趋于平和,只有垂在袖中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颤抖。 “皎皎别担心,还有元夫人在。”江琼岚实在是担心她,“况且只是流放,没被处死就还有希望。” 皎皎摇摇头,声音轻轻没什么力气:“他树敌太多了……” * 督主府门外,装着箱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了街尾。白色带着朱印的封条格外凛冽刺眼。 宋命脊背挺得笔直,穿着身粗布衣衫依然难掩骨子中透出的凌厉贵气。 “宋督主,上路吧?”抄家的官兵蓄意戏弄,话音落下时瞬间摆出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装模作样给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嘴,已经不是督主了,您别介意。” 宋命一派风轻云淡,面上甚至看不出来一丝表情。他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淡淡轻嗤一声。 声音虽是极其微小,但那官兵愣是不知不觉地收了笑面面相觑,从彼此眸中都看到了一丝丝的恐惧害怕。 毕竟从那荷花池捞出那么多尸骨残骸,他们心里也瘆得慌。 “那便走罢。”宋命十分悠闲自得,不像是被流放,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巡。 他正要走下台阶,就见一身蓝灰色的男子径直朝他走了过来站定: “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宋命冷冷一瞥,注视着跟前站着的沈端 官兵见着沈端立刻陪着笑脸连连点头:“沈大人长话短说,耽误了上路时辰我们也交代不了。” “多谢。”沈端点头。 几名官兵十分知趣地离开,为二人留下一片空地。 “皎皎在哪?”沈端没见着皎皎,心急如焚。 “原来你还不知道?”宋命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毛,“不劳你操心,她很安全。” 沈端被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咬牙切齿道:“宋命,都这种时候了你不为她想想吗?一个女子失去了靠山,她面临怎样生活你有想过吗?” “想过啊。”宋命挑起唇角笑,“所以呢?关你什么事?” “你……”沈端语塞,脸色铁青。 “让让,耽误我上路了。”宋命眼尾微微上扬,掠过他忽地停下,“不过也多谢你这段日子为我奔走劳碌了。” 沈端沉声:“我是为了皎皎。” “无论你为谁,我都承你的情。”宋命语气有些懒散,嗤笑一声大步向前,“后会有期。” 沈端惊讶于他的宠辱不惊,心中也是惋惜又赞叹。 宋命还未走出街口,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头望去,竟是景纵。 景纵下马走到他面前:“我小妹叫我来看看你。” 沈端一愣:小妹? 宋命波澜不惊的眸掀起层层波纹,他皱了皱眉,声音微哑:“她……怎么样?” “皎皎向来胆子小,听了你的事哭得险些背过气去。”景纵脸色阴沉,心中虽已能接受他,但是仍然看他不顺眼。 宋命心头一紧,戴着镣铐的手不自觉握紧。他原本想圈在怀里护一辈子的猫猫,终是见识到了狂风骤雨。 景纵掏出一沓银票放至押解宋命的官兵手中:“这是给各位的酒钱,劳烦多照顾一二。若能平安到达,我景纵还有重谢。” 几人对视了一眼,大长公主长子的面子自然不敢驳,遂高高兴兴地收下:“景少爷您放心。” 宋命脑海中都是皎皎泪如雨下的可怜模样,心早已揪成一团堵在胸口,令他无法顺畅呼吸。 “皎皎有话让我转告。”景纵顿了顿,“她说无论如何都会等你回来。” 宋命淡然冰冷的面孔逐渐出现一丝暖意。 “她还说你若是敢丢了性命,她就亲自去阎王那告你不守信用。”景纵转述皎皎的话时,语气甚至都在发颤。 宋命“嗤”的一笑,低声喃喃:“傻子……” 景纵不大高兴:“我小妹冰雪聪明,天下无双。” “她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个。”宋命弯了弯唇角,“转告她,她这辈子都没有见阎王爷告状的那天。” 说罢,抬步扬长而去。 景纵怔愣地望着那个不卑不亢依旧满是傲气凌厉的背影,好像忽然之间皎皎为何像是被下蛊般喜欢他无法自拔。连他是个太监也丝毫不在乎。 这样的气节,比天下男子都强了许多。 “皎皎她……就是你流落在外的妹妹景缘?” 景纵回过神来,看向身边的沈端点点头:“是,她就是我家小缘。” 严肃冷硬如铁板似的男人兀地笑了一声,旋即自言自语起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 公主府处处热闹,人人都挂了笑脸,唯有皎皎闷闷不乐。即便脸上绽开丝笑容也透着敷衍。 “景姑娘,听说你骑过那匹踏云?” “嗯。”皎皎点点头。 众位围在皎皎身边的闺秀们面面相觑,但还是咬着牙笑着继续巴结。若是能跟她交好,大长公主的宴就是想来就来。思及此处,她们更是卖力。 皎皎在人堆中央,心不在焉的只剩下一缕魂。 明越见了心疼,提早结束了宴会。她走到皎皎身边,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会一切无恙的。” “嗯。”皎皎呆愣地点点头,没开口说话,就静静地靠在明越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感到天色好似逐渐转暗。她抬头看了看,轻声道:“阿娘,我明日还想去送送小四,想早点休息了。” “好,明日阿娘叫景纵随你一块儿去。”明越满眼愁绪,摸着她的头发在心底叹气。 皎皎回房躺在床上,整个人如木偶一般没什么精气神。她望着多宝阁上的木马摆件,眼珠倏地动了动。 她陡然坐起,心中某个念头逐渐清晰强烈。 * 第二日清晨,皎皎早早起床。她推拒了婢女们呈上来的锦衣华服,叫却儿为她挑了套干净利落的骑装。 “姑娘,头发想梳什么式样的?”尤妈妈问道。 皎皎瞥了一眼公主府的婢女垂下眼帘想了想,缓缓道:“梳个马尾,我瞧小四整日这般打扮十分精神好看。” “是。” 式样简单,尤妈妈手也快。皎皎梳妆打扮好后去找景纵时他还未起。 她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半刻钟左右,景纵才走了出来。 “你这是?”景纵看着她一身利落怔地说不出来话。 “哥哥,带我骑马去送小四吧?”皎皎笑眯眯的,眼睛上红肿仍是未消。 景纵闻言立刻吩咐下去命人准备,他就这么一个妹妹自是百般宠爱,她提什么都会应下。 “阿娘,您别送了。”皎皎在马背上动作还有些生疏,她低眸看着明越鬓边的白发,心中有些不舍。 “照顾好妹妹。”明越转眸看向景纵叮嘱道。 “母亲放心。”景纵点头。 “去吧,快去快回。”明越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眼眶却是酸得厉害。 皎皎满怀愧疚不敢看她,总觉得她看透了自己的意图。她转过头扬了马鞭,马蹄飞快带起一片尘土。 明越在门边立着,遥望两个孩子落下泪:“沈妈妈,皎皎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沈妈妈吃惊,连连安慰。 “那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她的父亲,一撒谎就会瞳仁乱颤,明显得生怕别人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明越笑着,帕子攥得紧紧的。 “那您怎么不拦着?小姐定是要去找宋督主的!” “怎么忍心拦?”泪水从两颊缓缓落下,明越声音哽咽,“都是青葱年少时过来的,若是景峙被流放,我定也是会抛下所有去追、去陪着的。” “景峙,你定要保佑孩子们都平安无事……” * 马儿疾驰,皎皎虽是生疏,但凭着一股气生生跟景纵不相上下。 郊外紫竹林近在眼前,她速度放慢缓缓道:“哥哥,我是想去找他的。什么都不做,默默跟着都好。” “我知道。”景纵淡淡,“哥会陪着你。” 皎皎一僵,不由自主地停下看向他:“你怎么……” “大抵是兄妹血缘的默契吧。”景纵笑得轻松。 “那阿娘那边……”提起明越,皎皎愧疚得声音都微弱了许多。 “母亲也定是知道的。” “我……”皎皎小声嗫嚅,终是什么都没说。 “皎皎!” 她听见声音抬头望去,就见江琼岚向她挥手。 “小四!”皎皎高兴地唤了一声。 “怎么骑马来了?”江琼岚迎了她几步,有些疑惑。 皎皎翻身下马,看着江琼岚认真道:“我要去找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第61章 父亲 皎皎笑容温和, 一字一句轻轻浅浅却颇有力量。 江琼岚看着那双满是光亮的眼睛张了张唇,劝阻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她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眼中逐渐流露出几分欣赏:“娇娇女儿能有这个勇气, 已是胜过万千。” “我们走的虽然是官道,但也是极其荒凉艰难的。”她停顿片刻, 声音沉沉,“你真的想好了吗?” 皎皎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已经想了一夜,若是真的发生什么而我没在他身边,我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了。” 江琼岚比她高了半头, 皎皎仰着头看向她。 “跟着军队走吧, 总之都是一条路,相互照应也方便些。”江琼岚回头望了望身后黑压压的士兵, 语气不容拒绝。 皎皎犹豫一瞬,偏头与景纵对视一眼见他眸中也是赞同也不推拒, 爽快地点点头:“我保证不会拖大家后腿的。” 几人正说着话,一个铁塔似的男人阔步走来, 身上铠甲威武耀眼, 走路时摩擦发出的金属声音都格外凛利好听:“小四,时辰快到了。” “嗯。”江琼岚指了指皎皎, “爹爹, 这就是皎皎。大长公主的小千金, 也唤做景缘。” 她说着瞥了一眼景纵:“这位是大长公主的长子景纵。他们有些事情要到松沙镇, 就跟咱们一同走吧。” 男人鹰隼似的眸看向皎皎时微微眯了眯, 好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故人的身影。 “见过江伯父。”皎皎乖巧行礼,笑得软软糯糯。 “你跟你父亲生得真像。”江镇西朗声。 “您认得我父亲?”皎皎闻言眼中光芒瞬间亮起。 “何止是见过?”他摸了摸下巴上威风凛凛的五黑虬髯道,“那是我在战场上能将后背交给他的交情。自他走后,我这么多年再没看见过如你父亲那般的能人。” 皎皎睁大眼睛, 只能在脑海中勉强想象父亲当年的英勇风姿。 “宋督主倒是有点那意思,手段也更为很辣。”江镇西说着惋惜地叹了口气,“就是可惜是个太……” “爹!”江琼岚用手肘撞了撞身边小山似的魁梧男人,不禁扶额。他此生热爱皆在战场之上,那些七拐八绕的事情从不关心,有时一句话能得罪上七八个人。 皎皎并不在乎,他对宋命欣赏之意溢于言表,并不是带有偏见。 “吉时已到,出发!”江镇西一声令下,如敲鼓降雷气势磅礴。 皎皎起初吓了一跳,但看着一呼百应的壮景也忍不住心潮澎湃,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头皮都有些发麻。 她看着身穿铠甲、手持兵器的将士们控制不住地满眶热泪。跟这样一群保家卫国的勇士们同行,她打心眼里感到荣幸激动。 “鸣战鼓时才最是让人热血沸腾。”江琼岚笑道,眉眼舒展面上满是向往。 景纵偏头看她,清晨凉风拂过,几缕发丝飘然落在他眼前微荡,他怔愣,心头豁然动了动。 皎皎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看不禁抿着笑翻身上马:“哥哥、小四,走啦!” 景纵骤然惊醒,回过神时耳垂已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团红晕。 长龙行进,恢宏壮阔。 * 皎皎一路骑马,腰酸背痛尚且都算是小事,只大腿内侧阵阵刺痛让她不禁白了脸。 夕阳渐落,她手心也已被缰绳磨得破了皮。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皎皎愣是一声没吭。 “扎营!” 队伍前方传来江镇西的声音,皎皎额上汗水滚落,总算松了一口气。 “皎皎?” 她回过神来,景纵与江琼岚都已下了马,站在她的马前仰头看她,眸中尽是担忧。 皎皎绽开笑容,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似的憨态可掬:“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先下来。”景纵伸手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皎皎落地只觉得腿软。 江琼岚察觉到她腿间滞涩便知是何处伤了,她扶着皎皎在她耳边轻声道:“等会儿扎好营我带你去上药。” 皎皎意外地侧头看她,对上一双了然的眼睛瞬间红了脸。 “皎皎,我本以为你会哭的。”江琼岚揽着她的肩膀,“没想到你如此出乎意料,不仅没哭,连声都不吭一声。” “你们是要去边关增援的,晚到一个时辰,边关百姓就多受一个时辰的苦。我不能耽搁你们。”皎皎笑容浅浅,声音也是软乎乎的,“更何况大人也是心系百姓,我总要配得起他。” “如何?累不累!”江镇西交代好一应事宜走了过来,目光首先落在皎皎身上。他本以为这姑娘娇滴滴的走不了多远就会哭着喊着要回去,没想到一声不响地撑到现在。行军路上多艰难,她倒是撑下来了。 “累。”皎皎也不夸口,笑眯眯地承认,“以前只知道行军打仗辛苦却不知到底有多辛苦,如今走了这一遭我才体会到了其中艰辛的一点点。” “京都锦衣玉食、歌舞升平,现下想来,都是因为有人替我们承担了苦楚。” 江镇西颇为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笑意融融的女娃娃,忽地大笑出声:“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家小四像我,你也像你父亲。” 再次听到他提起景峙,皎皎心中微酸却感到自豪。她走上前两步,眸中带着祈求:“江伯父能跟我讲讲我父亲的事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来来来,我好好给你讲讲……”江镇西笑得胡子都颤了颤,扶着皎皎的背带她去前面的将军营帐,“你父亲那小脸长得啧啧,像个娘儿们。我第 一回见到他时还颇看不起他,然后他两三招就把老子打趴下了……” 皎皎听了忍俊不禁,又觉得自己笑出声有些不大礼貌,只能强忍着。 江镇西低头看着身边小姑娘筛糠似的肩膀无所谓地摊摊手:“想笑就笑呗,别憋着。” 皎皎终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父亲那人记仇,就因为我说他像个娘儿们,营里回回操练的时候都按着我打。”江镇西冷哼,眼眸中却是流露出对那时岁月的怀念,“不过也多亏了他,我的功夫可是突飞猛进。虽然有他在的地方老子总是万年老二……” 皎皎仰头看着身旁壮阔如大山的男人,眸中堆起点点泪光:若是父亲还在,应当也会像现在这样逗乐子似的讲起过去的旧事。 “你父亲那个人啊,看着文质彬彬的好脾气,殊不知他有个阎王爷的绰号。玉面白盔瞧着文弱,可西鞑那帮狗杂种见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所到之处,西鞑贼人的哭号声随处可闻……” 皎皎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勒着父亲的样子。 若是他还在就好了…… 到了深夜,江镇西滔滔不绝仍是意犹未尽。皎皎与景纵听得入神,丝毫未察觉天色已晚。 “爹爹,明日再讲罢,夜都深了。”江琼岚担心皎皎的伤,在他口渴喝茶的功夫适时开口。 皎皎往外望了一眼惊呼出声:“呀!都这个时辰了?”她有些羞愧,连忙起身告退,“江伯伯您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上路。” 江镇西看向女儿目光幽怨:“多少有点扫兴。” “又不是见不着了。”江琼岚瞪了一眼,起身拉着皎皎出了营帐。 景纵行了礼,也随后跟上。 皎皎与江琼岚并肩而行,她想着江镇西口中无所不能的父亲回头看了看景纵:“哥哥,你还记得爹爹的样子吗?” 景纵浅笑着摇头,抬眸望着月亮语速缓缓:“不记得了,只脑子里依稀有个影子。他将我抱在马背上,然后一鞭子抽下去,整个马场都是我的惊恐尖叫声。” “从上马背到学会骑马,只用了一炷香。从此,京中就有了我是武曲星的传闻……” 皎皎听了,掩着唇嗤嗤笑。 江琼岚额角颤动,忍不住开口:“令尊是个妙人。” “如果爹爹还在,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么教我骑马。”皎皎望着空中的星辰,西边最大的那颗忽然闪了闪:爹爹,是你嘛? 星星又闪了闪。 皎皎喜出望外,笑得格外高兴。 “依着他拿母亲当女儿疼的情况来看,他连马都舍不得让你学。咱们家只有我能体会到什么是父爱如山。”景纵回忆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轻笑出声。 皎皎望着那颗星星,心中连日罩上的阴霾逐渐消散。 月上枝头,清风凛冽。营帐内,皎皎一张脸红得滴血,手紧紧抓着衣角。 “你别躲啊。”江琼岚拽住她的腿,挑了药膏覆上去,“都是女孩子,羞什么?我当年这儿伤了也是别人给我上的药。” “我……”皎皎咬着唇,腿间一片冰凉让她说不出话来。 江琼岚见她惶恐地咬着唇,眸中带笑,手上三下五除二为她上好了药:“行了。” 皎皎如蒙大赦忙理了理衣裳。却恍然发现江琼岚收了药,定定地盯着她看。 皎皎被看得心里发毛,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四,你看什么呢?” “你可真像只兔子,无时无刻不红着眼睛。”江琼岚认真道,“我见了都心疼,更别提宋命了。怪不得他把你当做眼珠子护得极紧,就你这样子,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 “胡言乱语。”皎皎捏了捏她的脸颊。 两个姑娘躺在一块,都是无眠。她看着几乎触手可及的营帐顶部出神,几个月前她还身处花想楼,现在竟敢骑着马出远门了。 “皎皎你睡了吗?” 皎皎感觉到江琼岚碰了碰她的手背,转头看了过去:“还没有,怎么了?” 江琼岚也转过身子看向皎皎:“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人义无反顾吗?” “只要你喜欢上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觉得值得。”皎皎轻声。 “那不是很可怕?”江琼岚淡声,觉得无法理解。 “当然不会,会觉得很幸福。”皎皎笑着,“不过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也要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付出是双向,一个人的戏台终究是无趣的。” 江琼岚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真的会吗……” “等你什么时候遇见了便都知晓了。” “那要如何确定这就是真正的喜欢呢?”江琼岚仍是不懂,“战场上的战士们我都喜欢,我也愿意奋不顾身地与他们并肩作战。” “呃……喜欢一个人就是见到他会开心,见不到就牵肠挂肚。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都是他。”皎皎点了点她的脑袋瓜,“但最重要的是,当你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知道不会是别人了。” “听起来玄了点……”江琼岚抿了下唇。 “到时候你就会觉得妙不可言了。”皎皎打了个哈欠,眼皮逐渐沉重。 江琼岚转过头来,脑子里莫名出现一个身影。后脊渗出冷汗,她慌忙摇了摇头。 * 清晨,早上不比晚上,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凉水。 皎皎抱着干巴巴的饼噎得厉害。有个小兵走了过来,红着脸递给她一截竹筒。她接过,手上温度传来不禁挑了挑眉:“温的?” “俺在熄了的柴火堆上熥着的。”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十分朴素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皎皎见他好像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有点心酸。 “俺叫陈七,今年十三了!” “应该是读书的年龄才是!”皎皎震惊,不禁哑然。 “读不了了!俺爹俺娘都被西鞑人杀了。”陈七说着,憋着泪忍着不哭,“是宋督主把俺救下来的。” “大人?”皎皎意外,同江琼岚对视一眼。 “是!本来西鞑人就要宰到俺了,是宋督主神兵天降把我们救了出来。”说到宋命,陈七激动得手舞足蹈,“他还给了我们一笔银子,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安家。俺亲人都死光了,就去投了军,俺也想成为宋督主那样的人!” “宋督主可是个好人,他也救过我!” “他把西鞑打跑了好远,那年我家村子都没遭殃!” “宋督主多了不起!” “就是!” …… 一人开口,其余人纷纷响应。皎皎看得怔愣。 “你们……”皎皎顿了顿,“你们不怕他?” “谁会怕大英雄!”陈七率先开口,更是一呼百应,引来无数人附和。 皎皎握着那截竹筒杯,感动得热泪盈眶:“若是他知道有这么多人支持他,定会高兴的。” * 今日万里无云,日头也毒得很。 皎皎在马背上,顶着烈阳觉得自己有些吃不消。 “皎皎。”景纵时不时偏头观察她的状况,见她此刻虚晃难受皱紧了眉,“是不是不舒服了?” 皎皎吃力地点点头,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江琼岚也注意到这边的状况驾马过来停在她身边:“怎么了?” 皎皎勉强笑笑:“我还能撑一会,等到了晚上睡一觉歇息歇息就好了。” “可现在才是午时。”江琼岚皱眉。 “不必担心我。”皎皎放轻声音,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的状况。 “怎能不担心?”景纵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骤然一黑,“发热了。” 江琼岚将目光从景纵身上收回,打马飞奔至队伍前方。 皎皎咬着唇,眉尖蹙成紧紧一团:“哥哥,我太没用了……” “你足不出户多年,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很难得了。”景纵心疼,心里早就将宋命骂了个狗血淋头。 皎皎昏昏沉沉,仍逼着自己跟上众人步伐不敢掉队分毫。 急促马蹄声传来,皎皎突然被人拉离出队伍。她头痛欲裂,诧异地看向江琼岚。 “他们先走,咱们去前面的小镇落脚修整两天再赶也来得及。左右也不耽误。” 皎皎脑子混成了一团浆糊,一切都听从江琼岚的。 景纵将她扶上自己的马匹上圈着:“睡一会儿。” “嗯……”皎皎轻轻应了一声,不久就陷入沉眠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捂着痛得厉害的额头,掐着眉心不放。 江琼岚见她醒了松了一口气,将药碗往她面前一递:“把药喝了,我去告诉你哥哥。” “好。”皎皎端过药碗,厌极了苦药但为了快些痊愈也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喝了进去。 她皱着一张脸,捧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杯茶水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皎皎放下手中的杯子,这才抬头打量四周。屋子极小,稍稍直起身子就能看见外面街上的行人。 她正望着窗外发呆,却兀地瞥见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大人!” 第62章 悬崖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 皎皎来不及细想飞快下床, 拖着不适的身子追了出去却迎面撞上景纵与江琼岚。 “怎么慌慌张张的?” 她被景纵拦住,内心急切焦躁:“我看见大人了!”说着,挣脱开他的手臂匆忙地赶了出去。 街上热热闹闹, 行人杂多,到处都是小贩的叫卖声。 皎皎在街上站定, 四周看了许久都没再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茫然无措地蹙了下眉尖,看着周围人群好奇的目光,提在喉咙的心脏瞬间摔落。 “真的是他?” 身后想起景纵的声音,皎皎转过头去坚定地点头:“是他。” “人多眼杂, 进去说话。”江琼岚谨慎道。 皎皎被她拉着回去, 一双水汪汪的杏眸仍是不放弃地在人群中搜寻。可那个背影就像是蒸发了一般,好似从来都没出现过。 她跟着两人回房, 坐在床上就觉得浑身酸软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刚刚是哪来的力气。 皎皎喝口江琼岚递过来的温水, 忽觉得有一丝奇怪。她皱着眉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握着被子的手指骤然收紧:“他一个人, 他是一个人……” “什么?!”江琼岚与景纵对视了一眼, 俱是一惊。 “你确定你看清楚了?那人是宋命,身旁没跟着人?”景纵眉头拧得紧, “押解官兵都没跟着……逃犯可是罪加一等。” 皎皎紧紧抓着衣袖十分笃定:“我并未看见他的正脸, 可那个背影一定是他。” “我日日跟着他, 为了多看他一眼想尽办法。他的动作特点我了如指掌, 不会看错。”她说着, 忧心忡忡地垂着头,“我该怎么办……” “照原来计划去松沙镇。”景纵思索片刻淡声道。 “为……”皎皎正要问为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忽地反应过来景纵的用意。 她追着宋命离开京都的事情人尽皆知,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突然改了路线定会惹人生疑, 宋命的行踪就会暴露。 江琼岚瞟了一眼景纵,剑上的穗子倏地乱了。 “明日就走吧?”皎皎刚出声,就被江琼岚否决。 “不行,你身子吃不消。”她皱眉,“你就在这养病,正好借此探查情况。” 皎皎见两人态度一致,遂点点头。她望了望窗外,看着刚刚他出现的地方愣神。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 青瓦白墙,枫叶染霞。 一名男子站在树下,眸子阴沉如深潭。 “主子,西鞑的探子都已被我等就地正法。” 男子咧着唇笑,面容明明平平无奇,却莫名气质非凡格外惹眼:“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 “啧……”男子轻啧了一声,“可惜了这上好的肥料。若是能填进荷花池,来年的花才会盛。” “咱那什么时候缺过肥料?您的荷花定能长得白白胖胖的!” 男子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养猪呢?” “养几头猪也不是不行,嘿嘿……”抱拳男人笑得憨憨傻傻。 男子收了笑,抬眼望向京都的方向。阳光刺眼,迫使他微微眯了眯眸:皎皎,等我…… * 夜里,冷风习习吹乱了床帐。长纱肆意飞舞纠缠,床上睡得本就不安稳的人忽地捏紧拳头,惊恐地喊出声: “大人!” 皎皎骤然坐起睁眼,阵阵凉风吹透了她的寝衣,瞬间打了个寒颤。 她双目呆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误跳入岸上的鱼,手止不住地颤抖。 梦境中的血泊残肢过于真实,鲜血淋漓的在她面前晃荡。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凤目无神地睁着,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让他合上眼。血泪汩汩流出,沾满了她的衣襟裙摆。 皎皎脸色惨白,浑身发冷。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她也像是没反应似的只有眼珠动了动。 “皎皎!”江琼岚刚出去准备巡视一番就听见她的惨叫声。 景纵也随之冲了进来急步跃至她的床前,惺忪眼眸布满红血丝:“怎么了皎皎?” 男声温和如缕清泉,唤回她游荡飘远的魂。皎皎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床边的人缓缓眨了眨眼,光重新在她的瞳仁上点亮:“做了个噩梦……梦见他死无全尸,要我带他回家……” 说着,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自己缩起,一遍遍的低声呢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对,梦都是反的,皎皎别怕。”景纵把瑟瑟发抖的小妹抱在怀里,拳头捏得紧,暴起青筋。 皎皎不敢闭眼,怕得无以复加。 江琼岚皱着眉头,轻轻开口:“宋督主吉人天相,能杀他的人怕是还没出生。” 景纵也出声劝慰:“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学的都是杀招,除了他自己,旁人奈何不了他。” 皎皎点点头,恐慌不安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你回去吧,我陪着皎皎。”江琼岚看了眼景纵眼里的红血丝轻声道。 景纵本是不放心,但瞧见皎皎眼下的乌青遂站起身来:“你再睡一会儿。” “嗯。”皎皎应了一声,抬头看向他,“谢谢哥哥。” 景纵朝她笑笑,转身离开。 皎皎往里挪了挪,让江琼岚躺下。屋内静悄悄一片,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烛火颤抖,凉风凄凄时,忽地有只温热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不会有事的。” 江琼岚的声音轻轻响起,皎皎眼眶微红:“嗯,不会有事的。” * 一晃儿已过去了数日,皎皎再没看见过他,江琼岚与景纵二人也是一无所获。 三人坐在房内,静默无声。 皎皎摩挲着粗糙的茶杯,想了许久缓缓道:“我们继续上路吧。” “不再等等看?”景纵叹气道。 “不了。”她摇摇头,“若是他真的在这,我留得久了总是对他有些不利的。去松沙镇吧,无论多少,我也想帮帮他。” “也好。时间久了难免让人疑心。”江琼岚也赞同,但却皱了皱眉,“你的身子能行吗?” “我都已经好了,没问题的。”皎皎朝她弯了弯眼睛。 “那明日一早就动身。”景纵抬眸望向窗外,目光幽深。 翌日清晨,三人早早起来赶路。 江琼岚与景纵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间,马背上依然颠簸,但皎皎明显感到比之前轻松了许多。她想着快些赶上大军,不由自主地骑得愈来愈快。 “皎皎,歇歇吧?”江琼岚拧眉担忧道。 “我不累。”皎皎侧头朝她笑笑,语气十分轻快。她开始有点喜欢上了这种迎着风儿疾驰的感觉。 江琼岚叫她脸色确实不错,也就由着她去了。 日头逐渐烈了起来,阳光扑过格外刺眼。 景纵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影,马速渐缓满脸戒备:“前面好像有人。” 皎皎抬手遮阳往前望了望,看得不大真切。 江琼岚眉目一凛,驱马护在皎皎身前。她定睛细看,诧异地蹙起眉尖:“好像是我爹爹他们。” “怎么会?”皎皎闻言惊诧,“咱们在镇上留了近四天,赶路也只将将赶了半天,怎么可能在这遇见?他们不应该在这啊……” “是我爹爹没错。”江琼岚拉紧缰绳,策马飞奔而去。 皎皎与景纵对视一眼,随后跟上。 待走近了一些,她看向前方的盔甲式样不禁愣住:“竟真的是他们……” 景纵望着江琼岚的背影薄唇紧抿,随风飘荡的衣角弧度凌厉好看。 “当着江伯父的面可别这么盯着小四看。”皎皎眉开眼笑,脚踝上叮铃铃的铃铛声都透着丝丝雀跃。 景纵将目光收回,颤动的长睫有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胡说些什么。” 皎皎却是不理,自顾自道:“我觉得阿娘挺喜欢小四的。等回去了我帮哥哥说说?” “越说越离谱。”景纵嗤笑一声,“我可不喜欢整天打打杀杀的姑娘。” “唔……这样呀?”皎皎扁扁唇,瞥了他一眼将声音放低,“我可没看出来。” 她说着,扬起马鞭跑远。 “皎皎,跑慢些!”景纵看着皎皎疾驰,心忽的一下提到嗓子眼。但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也逐渐放下心来。他无奈笑笑,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那个英姿飒爽的背影上。 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景纵挥鞭赶了上去。 “爹爹,你们怎么在这?” 皎皎跟了过去,也觉得十分奇怪。按照之前同江镇西相处的那一天来看,他手底下的军队纪律严明,绝不是懒散之辈。 江镇西摸了摸胡子:“路难走,耽搁了两天。” 皎皎皱眉,下意识地不相信这个理由。她偏头看向江琼岚,她显然也是怀疑态度。 “这不是你的作风。”江琼岚面容严肃,“前线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江镇西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吃饭了吗?过来吃点。” 皎皎眼看着江琼岚脸色愈黑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 江琼岚按捺下火气,愤愤坐下“啪”的一下抢过江镇西手中的大饼啃了两口:“娘说你再吃就扛不动刀了。” 皎皎忍俊不禁,坐到她旁边喝了口水。 “是,我闺女得多吃点。”江镇西笑呵呵地又拿了张饼堆在江琼岚手上,“不够还有。” 江琼岚:…… 皎皎不太饿,只喝了口汤。她靠在树上,观察着四周觉得奇怪。之前随军时,都是吃了收拾好就赶路,今日却是歇了好一阵子,足有一个时辰。 身边的江琼岚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父亲:“还不走?” 江镇西抬头看了看时辰,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起身:“上路!” 皎皎闻言随着一起上了马。大军浩浩荡荡,她跟在队伍中,明显感觉到速度慢了许多。 “我爹他有点奇怪。”身旁的江琼岚沉声道。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皎皎思忖片刻道,“总不能是叛变了……” “那倒也是。”江琼岚嘴唇紧抿,看着队伍前头的那个铁塔似的男人不免有些忧心,“可是皇上连宋督主都能……要是让他知道我爹这般行事,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你爹爹手握兵权,如今出征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别人都不提,皇上定是有眼线的,他现在并没有动作。”皎皎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所有事情加起来有说不出的奇怪。 碎片七零八落,她也没什么头绪。 江琼岚眉眼冷然,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皎皎叹了口气,江镇西确实反常了些,也不怪她担惊受怕。 断断续续行了半日,夕阳西斜,留下一片灿烂云海。 皎皎本是看着云霞瀑布,忽地望见不远处半人多高的草中有动静。她慢慢停下,定定地盯着那处草地。 异动消失,皎皎本以为是野外的小兽或是风吹,正要离开时骤然看见密密麻麻的草叶中伸出一只手。 心肝猛地一颤,皎皎吓得不轻忙回头找景纵:“哥!哥!那好像有人!” 景纵与江琼岚对视,极有默契地驾马奔过去查看。 “丫头,你说那有人?”江镇西派了几人跟上,走到皎皎身旁。 “嗯。”她点头,“我看见了一只手。” 皎皎紧紧盯着景纵二人,情不自禁地屏主呼吸。他们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就能看见有人抬出了三个人。两个没有动静,还剩一人奄奄一息。 她远远望着,忽地对上景纵看过来的眼神。只是一瞬,他便躲开她的目光。 皎皎下意识抿唇,攥紧了缰绳。她几乎来不及思考,扬起马鞭奔了过去。待走近了,皎皎才看清楚这三人都是穿着官服的。 她心里一紧,握着缰绳的手有些许发抖:“哥,他们是……” 景纵看着她的表情心知她已经有所猜测,也不欲瞒着:“是押解宋命的官兵,那日在督主府门口我见过,还打点了一些金银。” 他将手中的银票递到皎皎面前:“背面有公主府的印记,不会有错。” 皎皎脸色一白,下马走了过去。江琼岚正在让人给那人喂水。 “莫急,人都还有气,等缓过来了会问清楚的。”江琼岚握住她的手,凉得她直皱眉。 “好。”皎皎应声,却听见地上喝水的人扯开沙哑的嗓子说话: “有、有人劫囚……犯人宋命他、他跌下悬崖……” “你胡说!”皎皎下意识反驳,“既有人来救他,以他的身手怎会掉落悬崖?” “不……不是来救、救他……是来杀他……”地上的人虚弱无力,粗气喘个不停。 皎皎望着悬崖边,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皎皎!”江琼岚眼疾手快接住身体下坠的皎皎,抬手掐着她的人中。 强烈的刺痛感袭来,逐渐唤醒她昏沉的脑子。皎皎悠悠转醒,呆愣地只知望着那悬崖。 一个身影陡然闯进脑海,她柳眉微皱忽觉得不对。 在镇上看见的分明就是他,怎么会掉落悬崖不知死活? 皎皎咬着唇,渐渐镇静下来。想让他死的人不少,可他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定是早有准备的。 她想着,看了看地上还有呼吸的三人拧紧眉毛:况且,若真是来杀人的怎么还会留活口?斩草除根才对…… 皎皎眼神微变,脑子中飞速闪过一道亮光:莫非刺杀是假,诈死才是真的? 那他没有灭口,定是想借他们的口将自己死了这件事坐实。 想到这,她垂下眸子落下泪来,佯装着痛不欲生的样子奔向悬崖边哭喊:“大人……” 景纵与江琼岚吓了一跳,惊慌地追上去把她拦下。 “皎皎,你不是说你看到宋督主了吗?他一定会没事的。”江琼岚急急道。 “是啊,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又没亲眼见到他的尸身。” “可万一是我看错了呢?”皎皎泣不成声,见此刻离人较远,悄悄朝他们使了眼色。 二人一愣对视一眼,转瞬间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态度立刻转为“节哀顺变”。 皎皎哭得眼睛红肿,身子都软了下来。她由江琼岚扶着回去,一路上脑子转得飞快。 她忖度良久,走到江镇西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江伯父,皎皎有一事相求。”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江镇西见着泪人似的小闺女跪在自己跟前慌张得一双粗大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更别提你还是我家小四的朋友。” “皎皎,起来再说吧。”江琼岚把人扶起来。 “宋命虽有罪在身,但皇上都未要他的性命只是判了流放。如今却在途中遭歹人杀害。”皎皎边哭边哽咽道,“如此藐视皇权肆意妄为,实该当诛。求伯父上书,请皇上彻查此事诛杀歹人,他泉下有知也能闭上眼了……” “上书是我应该的,好歹在我眼皮子底下。”江镇西有些不明白,“不过你为何要替他求?他对你有恩?” “他不光对我有恩。”皎皎抬头,浸着水的眸子亮闪闪的像两颗琉璃珠子,“更是我的夫君,我是为我的夫君求请报仇雪恨。” 江镇西眼珠顿住,瞪得像铜铃般大小。一张嘴巴开开合合,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只郑重地点点头。 “多谢伯父。”皎皎屈膝行礼,泪珠子成串儿地往下落。 江镇西扭头让人拿笔墨纸砚亲笔写奏折。他坐在树墩子上,看着那个纤弱漂亮的小姑娘仍觉得震撼不已。 他低头写了两个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景,得亏你死得早,不然看见自个儿闺女嫁个太监得气死…… 皎皎收了泪,望着那处断崖捏紧拳头出神:闹得越大、越人尽皆知,你就越安全吧? 宋命,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 第63章 松沙镇 江镇西的奏折呈上去不过三五天, 宋命坤崖一事人尽皆知。元夫人悲痛欲绝,圣上悔之晚矣,下令彻查此事。 然过去了月余, 仍无半点线索。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暗中猜测这一切都出自于皇上之手, 只为除掉宋命、不让世人诟病…… 皎皎跟在军队中,起初还适应不了风吹日晒,三不五时地病一场,后来也渐渐都习惯下来。 习惯了风餐露宿、强光雨淋, 也习惯了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 夜里, 她坐在火堆旁,衣领上一圈白色绒毛托着她的脸颊, 圆圆的杏眼映着火光,原本娇柔的神情逐渐变得坚毅。 “明后两日差不多就能到松沙镇了。”江琼岚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仰头喝尽水囊中的最后一点水。 皎皎动了动,抬头望着夜空繁星弯了眸子:“过得真快啊, 一晃儿都快秋末了。” 她微微垂了眸, 唇角缓慢扬起一个弧度:“我已经一个半月零三天没见到他了。” 四周没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他好不好, 事情都办完了没有。” “圣上前些日子为宋督主立了个衣冠冢。”江琼岚淡声, “我爹爹这次速度慢得诡异, 我总觉得他知道什么。前天晚上我还见他偷偷放了信鸽。” “我只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打退西鞑, 回家过个好年。”皎皎笑意融融,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愿。 “定会平平安安的。”江琼岚笑着道。 “小四,你教我一些防身的招式吧?”一阵冷风吹过,皎皎不禁拉紧了衣领, “万一我落单了,也好有些自保能力。” 江琼岚本想说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可一旦进入松沙镇界内,发生什么都不保准。她扔下水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伸手一把将皎皎拉起。 “看着我。” “嗯!”皎皎应声,看着她双腿分开与肩同宽也跟着照做。 她仔细地盯着江琼岚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丝不苟极为专注。 “要趁敌人不备,抬起膝盖撞向他腿间。”江琼岚猛地抬腿,皎皎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凉风。她看了代入想象了一下都不禁额上冒冷汗:“这看着就疼。” “疼就对了。”江琼岚收腿,利落出拳,“趁对方疼的时候打鼻子,狠狠地打,然后踢肚子。”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对方八成会疼得倒地不起。” 皎皎点点头,学着江琼岚的样子练习。 “如果对方是在你身后挟持,就踩脚,然后用胳膊肘击打他的头部。”江琼岚演示了一遍,“只是动作一定要快。” 皎皎观察入微,练得也仔细,几遍下来有模有样,就连江琼岚都觉得惊讶:“你定是像你父亲,学得真快。” “我教你射箭吧?”江琼岚来了兴致,兴冲冲地拿了弓箭。 皎皎接过她递过来的弓箭只觉得手上一沉,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这也太重了……” 她努力双手扶弓拉弦,因力气太小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别说拉弓,能将弓拿稳都不算易事。皎皎站在那试了半晌弓都拉不开,胳膊手指都酸疼得厉害。 “我给你换一把轻的。” 话音刚落,皎皎就见江琼岚跑进江镇西的营帐里。不久,她再出来时,手上就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银弓。 “这是我刚学射箭时用的,你试试?” 皎皎接过,惊喜地抬头看她:“轻巧多了!” “再试试。” “好。”她点头,照着江琼岚方才教的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瞄准树干中央。 “嗖”的一声,一支短箭射了出去。 皎皎握紧弓,紧张地望着那支箭。只听见“咚”的一下闷响,箭牢牢地插在树上。 她喜出望外,露出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最开心的笑容:“我射中了!” “嗯!”江琼岚也不禁笑了出来,她走到皎皎身后,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只是有点偏了,你的手这样……” 她纠正了一下皎皎拿弓拿箭的姿势,见差不多了拍拍她的肩膀道:“皎皎,你再试试。” “嗯。”皎皎应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满了弓。 屏住呼吸、瞄准、松弦,只见“嗖”的一下,箭射入树干正中。 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皎皎怔了一瞬,继而笑出声来:“小四你看!射中了!” 江琼岚搭着她的肩膀:“学得挺快。” 两人相视而笑,星辰眨着眼睛好似也在偷偷地笑。 * 翌日清晨,皎皎洗漱好跟着赶路。她明显感觉到了今日与前些日子不同,速度快了许多。 前几日悠闲得像是游山玩水,今日晨起时她才感到了那种随军的紧迫。 “还有多久能到松沙镇?”景纵开口问道。 江琼岚望着队伍前端小山似的男人挑挑眉毛,轻笑了一声:“按照我爹现在这个速度,最迟傍晚就能到了。” 她说着,偏头看了一眼肌肤仍然瓷白的皎皎:“你怎么风吹日晒都不黑的?” “啊?”皎皎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景纵,他也是出来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没有分毫改变,“大概我们景家人都这样?” 江琼岚低头看了看手上微深了些许的肤色,一想起回去时要面对的狂风骤雨就头疼:“我娘又该给我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又泡又敷了……” 她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最关键的是什么用都没有,还占去了我许多练剑的功夫。” 景纵看着她,眼尾不禁上扬,满面都是笑意。 皎皎想了想道:“我那倒是有个方子挺有用的。也省事,每天晚上沐浴时泡上小半个时辰就行。只不过那方子出自花想楼,你若是不介意的话,等回京我就给你送过去。” “只每天晚上半个时辰?”江琼岚眸子一亮,“那可比我被我娘每日折腾上个小半天要舒坦多了!回去就给我送来啊,我娘瞧着都会高兴。” “好!”皎皎笑着点头应下,“还有一点,不能外传。” “好好好。”江琼岚高高兴兴地答应。 这一日来几乎没有休息,只在中午时停下来吃了些东西就继续赶路。 皎皎远远望着江镇西,他今日寡言少语,看着也严肃认真了许多。 太阳逐渐西移,皎皎正有些困意,身旁的江琼岚忽地碰了碰她的手臂:“皎皎,那就是松沙镇了。” 皎皎猛然清醒,顺着她的手指往前望去。远处,城门高墙的巍峨之姿清晰可见,跟她想象中的边陲小城丝毫不同。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土墙矮楼,怕是会被西鞑人直接生吞活剥了。 大军压城,城墙之上的守城兵见着江镇西连问都没问,大手一挥就开了城门。 皎皎眉头一皱:多少应当问上几句,也太草率了些…… 她侧头,见江琼岚也是皱着眉。 “那是赵全安,平时最为谨慎。往年我爹爹来时都要看上一遍圣旨,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赵全安下城墙跪迎,毕恭毕敬像是看到了天神救兵:“穆武将军,您终于来了!” “他胳膊上好像有伤。”皎皎看赵全安手臂动作不大自然,轻声道。 “战乱之时,当兵的只要伤不重绝不会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仍会不顾一切冲上战场,至死方休。”江琼岚淡声,脊背不由得挺得笔直。空气中,她能嗅到那种战争特有的味道。 “都起来罢。”江镇西横眉冷眼。 皎皎见他面色不虞,下一刻就见他夺了赵全安手中兵刃扬声道:“赵全安粗心失职,处降职!” 赵全安面色一遍,慌忙跪下连连磕头求饶。江镇西不为所动,派了亲兵上城墙守城。 皎皎震惊不已,看着赵全安等人被拖了下去。 “这……不像是爹爹的作风。”江琼岚眉头紧锁。 皎皎张了张唇,却是没说话。如江琼岚所说,一路上都透着怪异,刚到这松沙镇更是奇怪。 向来谨慎的守城兵一句话不问便大开城门、江镇西这等宽厚人三言两语就发落了老战友。 她默不作声,随之进城。 “你们就住我家吧?”江琼岚带着二人脱离要去前线安置的大军。 “好,听你安排。”皎皎点点头。 “我与爹爹都不喜人伺候,镇上的宅子没有下人。等安顿好了我带你们在城里逛逛,吃的用的穿的都备上一些。过了今日,我恐怕没什么时间过来。”江琼岚缓缓道,“若是实在不习惯,等会就买个丫头使。” “不用,这一路上早就习惯了。”皎皎不自觉看向景纵,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现如今都会自己煮面吃了。 “我会做些简单的吃食,等会你带我熟悉熟悉就行了。” 江琼岚点头,带着他们两人往宅子那边去了。 “就是这,小是小了点,却也干净。不过你们兄妹二人住也够用了。” 皎皎下马,跟着江琼岚进去。三进的院子,院落干净整洁,一片落叶都瞧不见。 “客房常年没人住有些潮湿,皎皎你睡我房间,景纵你睡我爹爹那吧。” “住伯父房间不合适,我住客房就行。”景纵也没等江琼岚说话,拎着东西往厢房去了。 皎皎跟着江琼岚进去,刚把东西放下就隐约听见外面有点动静。 她好奇地往外张望一眼,回头见江琼岚笑了笑:“可能是隔壁的许六,正巧,我带你去见见,以后有不懂的就去找他。” 皎皎随着江琼岚出去,只见一名精壮的男子拎着个鸟笼子站在门口朝里望着,皮肤是健康的铜色,浓眉大眼极为有神。 “阿岚,你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准备些酒菜为你接风洗尘啊。”男子见着江琼岚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却在看见皎皎的那一瞬间怔愣地顿了一会儿:仙女吧? 他回过神来,收了自己游手好闲的纨绔样子。姿态都斯文了几分。 皎皎看他姿态神情都颇为随意,就知道这定是江琼岚的好朋友。 “喝了你的酒,我还拿得动刀吗?”江琼岚冷笑,“皎皎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许酌,你叫他许六就行。” 她说着,拍了拍皎皎的肩膀:“这是皎皎,大名景缘。” “你好,我是许六。”许酌咧开唇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大眼弯起,脸颊两个酒窝又大又深,看起来十分明朗的模样。 皎皎与他不熟,想了想回了个笑,轻声道:“许公子。” “这就见外了,我跟阿岚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她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叫我许六就成。”许酌笑嘻嘻的,“吃饭了吗?都去我家吃饭吧?” “明儿再说,趁着天没黑,我带着他们去逛逛,不然等我走了他们两个摸眼瞎。”江琼岚摆摆手。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呗,你好几个月不在,松沙镇也有不小的变化。”许酌逗着笼子里雪白的鹦鹉道,“比如城西卖豆腐脑的老柳头不干了,酒子巷那家小笼包换人了,还有还有,城南好客来的羊汤现在缺斤短两,不如蔡记烧麦的。” 皎皎在一旁听了禁不住笑,连江琼岚都是忍俊不禁:“说你是个纨绔你却从不败家赌_钱玩姑娘,顶多遛遛鸟。可你若不是个纨绔,却实在是不学无术,先生问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谁,你却只能回上一句‘阿青嫂的鱼做得一绝。’。” “一问三不知险些将先生气得背过气去,吃喝玩乐的地方倒是如数家珍。” 皎皎本已经收了笑,又被江琼岚逗得笑出了声。 许酌不甚在乎,只睨了一眼江琼岚:“不就是爱吃了点,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爱好。” 皎皎不由得赞同地点点头。 “这位是……”景纵恰巧出来,看着江琼岚与一男子相谈甚欢,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这是许六,就住在隔壁,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就去找他。”江琼岚简单地又交代了一遍,拉着皎皎往外走去,“走吧,带你们去逛逛。” 话音刚落,许酌大大方方在前面带路,他提起鸟笼子揉了揉鹦鹉雪白的羽毛一脸心疼:“宝贝儿,再陪我遛一圈?” 江琼岚翻了个白眼,皎皎回头瞥了一眼景纵,见他黑着脸不禁抿着唇笑。 “这就是集市了。”江琼岚指了指道路两旁,“秋冬是西鞑作乱的季节,卖菜卖肉的少了些。虽也得糊口,但性命更重要些,因此,大部分人闭门不出。” “秋天正是丰收之时,京都这个时候应该正热闹。”皎皎叹了口气,心疼被西鞑打扰得不得安宁的百姓。 “哥哥,都买了吧?”她看着摊贩面前零星稀疏的菜回头看向景纵,“还要待上些日子呢。” “好。”景纵宠溺地点头,给了银子,所有人皆是感恩戴德地磕头道谢。 “送到江府。” “是是是。”小摊贩们连连应下,忙起身收拾收拾送货。 许酌主人般的口吻惹得景纵皱眉,他一抬头就看见皎皎悄悄低了头笑。 皎皎撞上景纵的眼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连忙收起笑转过头去。 吃醋的人可惹不得! 一路逛下来已经入了夜,皎皎抬头,夜空中布满了璀璨星辰,如星河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与江琼岚往回走,白日里热闹一些,现在安静下来却忽地听见几声痛呼。 皎皎偏头,说着声音望了过去:“那是什么声音?” “是伤兵。”江琼岚噙着笑的眸子逐渐冷了下来,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左侧小巷,“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都在平乐巷养伤。” 皎皎闻言,再听见时不时传出来的呼痛声不由得心头一紧:“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我怕你吓着。”江琼岚叹气,血肉模糊的东西还是少见得好。 “我不会怕的。”皎皎蹙着眉,“他们是大胤的守护神,神受伤怎会可怕?” “那好。”江琼岚也不再阻拦,领着他们过去。 皎皎甫一走到巷子口,就闻见了一股混着血腥的腐臭味道。 “西鞑人丧心病狂,所用兵刃之上都涂了动物的粪便。伤口极易感染化脓,边关条件艰苦,缺医少药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伤口溃烂腐败……”江琼岚语气沉重,少见地微微红了眼睛。 景纵额角青筋凸起跳动:“竖子小人。” 皎皎默不作声地跟在江琼岚身边,身侧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就连一路上吊儿郎当的许酌都收了面皮上的笑,神色严肃起来。 “岚将军?”一名端着水盆出来的小姑娘瞧见江琼岚,憔悴的面容马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马不停蹄地转身跑回去,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响彻整条巷子,“岚将军回来啦!岚将军回来啦!” “我没有官职,但跟在我爹爹身边久了他们也都认得我,就叫我‘岚将军’了。” 江琼岚说着,不一会儿,巷中屋室的人全都迎了出来,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像是过年一般。 “大家都回去歇着吧,身上还有伤。”江琼岚声音有些哽咽没有以前响亮,但只要见她张了口,人们瞬间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她嘴唇发颤,几经嗡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们不回去,我们想岚将军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其他人也都相继出声。每个人都是乐呵呵的,高高兴兴地看着江琼岚。 皎皎静静在一旁看着,出来迎的人身上皆是绑着绷带。伤重不能行走的人也由战友扶着,慢吞吞地走出来看。 她看着他们触目惊心的伤,看着那一双双在战火连天中依然坚毅闪亮的眸子。她鼻子一酸,转过头去泪如雨下。 江琼岚想了想,指着身边的景纵与皎皎道:“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长子与次女,是他们想来看看你们。” 皎皎听了忙擦了擦泪,转过身去朝他们笑笑。 众人闻言目光交汇,颇为意外震惊。在边关一经数年,他们见过最大的官除了穆武将军,也不过是刺史巡抚。京中的权贵从未来过,还是第一次见着皇亲国戚。 皎皎看着他们朴实含笑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决堤而出。 “是驸马爷家的公子、小姐吧?”一个胳膊残了的老兵问道。 “对,景峙是我们的父亲。”景纵点头。 景峙虽身死,但他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边关战士更是将他视为神明。听闻他们是景峙的儿女,面上的受宠若惊变为发自肺腑的高兴。 “是从京都过来的吧?”站在最前头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笑眯眯地问道。 “是。”皎皎抽噎着点头,强忍着想将眼泪憋回去却是徒劳无功。 “呀!得走了一个多月吧?这得多苦啊,辛苦你们啦!”其中一人扬着声音道,头上绑着绷带,甚至还在渗着血,但笑得却是格外爽朗。 “是啊!辛苦啦!” “辛苦啦!” “多俊的女娃娃,来这受苦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们。” …… 一声既出,百声呼应。 皎皎实在忍不住,一边摆手摇头一边泣不成声。 景纵眼含热泪,上前几步抱拳躬身行礼。皎皎见了也走上前去,她想了想,撩起裙摆向众人行了叩拜大礼。 鼻尖能嗅到泥土地砖上的血腥气,她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感到温暖和可靠。 “可使不得!” 皎皎双手碰着冰凉的地面,还未抬头就能感受到有人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扶起来。 “可使不得,您这大礼我们受不起。” “是啊是啊,你金枝玉叶之躯,怎么能对我们这群粗人下跪?” 皎皎抬头,看着眼前一张张带着伤的关切面孔强自忍着泪,努力平复了些许一字一句道:“若无你们,何来金枝玉叶?” 众人沉默,有些也是洒下热泪。 “您快起来,边关不比京都,天寒地凉,别冻坏了腿。”一个小姑娘过来将她扶起,弯下腰伸手想拍拍她衣摆上的灰尘。 皎皎连忙自己去掸泥土,小声道了谢。 “我父亲景峙,也曾跟你们在一片土地上奋战,为了自己的亲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也最终如愿以偿,为了保卫国家和自己在乎的人死在沙场之上。我从小就为父亲感到骄傲自豪,今日也同样为你们感到骄傲自豪。你们的付出,我会永远铭记于心。若是……” 景纵顿了顿,转头微微仰起下巴,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他吸了一口,转过来继续道:“若是……不幸遭遇不测,诸位亲眷的生活全部交由公主府负责。等回去,我就入宫向圣上请命,你们为国负伤至此,朝廷绝不会不管。” “我会亲手将西鞑诛杀,为边关百姓、为嫌弃沙场的兄弟、为你们、也是为我父亲报仇!” “好!为兄弟们报仇!” “为百姓们报仇!” “为驸马爷报仇!” …… 众人震声,响彻云霄。 * 离开伤兵们养伤的小巷后,回江府的路上皎皎都止不住地落泪。 大大小小的溃烂伤口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根深蒂固。 她垂着头后悔不已,当初出来就该多带些伤药才是。 到了江家宅子,三人与许酌道过别就进了门。 回来的路上,景纵心事重重一言不发。皎皎不禁抬头看他:“哥哥,你早点休息。” “嗯?”景纵此刻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今晚好好休息。”皎皎走过去,抬手理了理他肩膀处细微的褶皱,“这一个多月来你瘦了许多,回去阿娘见了会心疼的。” 景纵兀地皱了皱眉头,默了半晌后点点头:“好。” 皎皎看着他走远了,才同江琼岚回了房。 两人简单收拾收拾洗漱一番,躺在床上那一刻异口同声地发出喟叹声。 “感觉好像许久没有在床上睡觉了。”皎皎抱着满是皂角味道的被子,舒服得情不自禁闭上眼睛笑。 “总共三十二天了。”江琼岚语速缓慢,懒洋洋的像只打瞌睡的猫,“你生病时只去镇上住了三次,再后来你怕自己耽搁赶路,即便是生病也不肯去镇上了。” “结果一路上都慢慢悠悠的。”皎皎笑道,“若是吃食再好些,我定会以为是和朋友们去郊外游玩。” “是啊,磨磨唧唧的像个老太太。”江琼岚撇撇嘴,对江镇西此次的行为举止颇为不满。 “噗……”皎皎没忍住笑出声,“若是江伯父知道了定会拎着棍子追着你叫你知道什么是‘父慈子孝’。” “他也只是嘴上骂骂,真叫他下手可舍不得。”江琼岚想着那个像大熊似的男人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再说,我娘会扒了他的皮。” “真好。”皎皎眸中满是羡慕,“三娘曾经跟我说过,若是有一天她想嫁人了,她的夫君定要是个在外威风凛凛,在内怕老婆的。” “为什么?” “她说这样的男人靠得住。一则上进有本事,二则会将自己放在末位,打心眼里宠妻子儿女。”皎皎笑着说。 “那宋督主怕你吗?” 皎皎面上一红,不禁仔细思考了许久:“他好像怕我,又好像不怕我。” “怎么会怕又不怕?”江琼岚疑惑不解。 “他特别怕我有朝一日会离开他,所以便将我关起来,衣食起居都由他亲手照料。他也怕我哭。”皎皎扁扁唇,“可他有些事情从不顾及我的感受。” 想到这,她脸颊烧得滚烫。就比如在那事上,她被折腾累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他却从来不理。 明明平时见着她哭就手忙脚乱地哄来着! 江琼岚正好奇想问是哪些事情,却骤然听见外面有刀剑碰撞的声音隐约响起。 她蹭地坐起,伸手拿过床边架子上的衣服递给皎皎眼疾手快地熄了灯:“快穿衣服。” 皎皎本已有了困意,被江琼岚的突然动作吓得提心吊胆:“小四,怎么了?” “我听见了打斗声。”江琼岚飞快穿好衣服,拿起剑正欲出去看看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皎皎吓了一跳,唇色惨白,穿衣裳的手也有些发抖。 江琼岚手中的剑果断出鞘,她悄声走到门边,门外熟悉的男声传来:“皎皎、小四,是我。” 她面容一松,皎皎紧绷端着的肩膀瞬间塌下。 江琼岚见皎皎穿好了衣裳,开门让景纵进来后迅速将门关上:“外面怎么了?” “西鞑人攻了进来。”景纵放低声音,“你爹正带人迎战。” “什么?不是有人在城墙上守着吗?”江琼岚语气焦急,眉头皱得极紧。 “我也不清楚。”他面容严肃,“此次西鞑定是有备而来,瞄准了大军疲惫急需修整,便趁机夜袭。” “我出去看看。”江琼岚心急如焚,不假思索就要破门而出。 “小四!”皎皎与景纵异口同声,她愣了愣,就见景纵走上前把人拦下,“我去,你留下。” “不行。”江琼岚干脆利落地拒绝,“为了防西鞑的阴招,我在城中布下不少陷阱。你不熟悉城中地形布局,贸然出去只会让自己置身险境。况且,你还要保护皎皎。” “这……”景纵犹豫。 皎皎也赞同江琼岚的话:“让小四去吧,她也担心江伯父啊。” 话已至此,景纵也不再拦。他深深地看着她,脑中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张口只说得出一句:“注意安全。” “保重。”江琼岚提剑,出门便没入在夜色中。 皎皎见他面容沉重,清了清嗓子佯装生气小声逗他:“等回去了我就告诉阿娘,哥哥为了别的姑娘要将我丢下。” 景纵低头看向皎皎,眉宇间的愁绪散了许多。 “还说什么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姑娘,担心都刻在脸上了!”皎皎扁扁唇,“等她嫁了别人,看你后悔不后悔。” “嫁给别人?”景纵几乎是本能地想起了住在隔壁的那个许酌,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知道现在不是紧张这些的时候,可就是不由自主的焦急。 “没说什么你就不害怕了?”皎皎冷哼。 景纵一梗,极其不自然地收回目光。 隔着门窗,外面映上天际的火光清晰可见,皎皎敛了笑容,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打斗声渐近,她被景纵护至身后。 皎皎有些恐慌,心跳乱成了一锅粥。她强迫着自己仔细回忆着江琼岚昨日夜里教过她的几招防身术。 动作在脑海里演变了无数遍,她不敢呼吸,手脚变得冰凉。 “皎皎不怕。”景纵轻声安抚,看着她的脸色恨不能将宋命吊起来打。若不是他,皎皎现下正在公主府里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怕。 “嗯,不怕……”皎皎虽是回答景纵,但却像是对自己说,说服自己不要害怕。 突然,院中响起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须臾过后又重归宁静。 皎皎怕得捂紧耳朵,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景纵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外看去,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人,看打扮全是西鞑人。他眼眸一亮,啧啧称奇:“不知是何高人,能转眼间杀了十几个西鞑人。” “没、没事了吗?”皎皎打着胆子从小洞看了一眼,只见倒得最近的那个西鞑人,离房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她松了口气,如死里逃生。西鞑人茹毛饮血,畜牲一般的原始人。她刚刚险些就要与那种怪物面对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亮。 皎皎提心吊胆整夜,筋疲力尽:“不知道小四怎么样了。” 外头打斗声逐步微弱,景纵开门,扫了眼倒了满院子的西鞑人,抬眸望向外边的火光,隐约能听见哭泣声。 “畜牲!”皎皎痛骂一句,跟着景纵出了院子。 院外,断肢尸骸铺了满地,随处可见受伤的士兵和无辜百姓。 景纵看着这一切,本已停下的念头又陡然升起,且愈演愈烈。 皎皎心疼又气愤,死死地咬住唇恨得牙痒痒。 “你们醒啦?” 皎皎二人寻声看去,只见隔壁许家大门打开,许酌提着鸟笼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红光满面,瞧着便知昨夜睡得很香。 许酌瞥了眼家门口台阶上的西鞑人,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晦气。” “我去遛鸟,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啊!”许酌摆摆手,转身就朝着身后的小厮道,“把西鞑人剁碎了扔地里喂庄稼。” 皎皎不禁挑了挑眉毛:跟大人如出一辙…… “小四!”她回过神,狠狠地踹了一脚倒在自己脚边奄奄一息的西鞑人。抬头就瞧见了一身狼狈的江琼岚。 她忙跑了过去拉着她前后左右地查看一遍,见她未受伤,提着的心这才落了回去。 江琼岚下意识看向景纵,对上那双担忧的眸子时,她耳朵微微发热:“没事,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皎皎连声,抱着她又哭又笑。 “先进去说罢。” “对对对,进去再说。”皎皎也出声符合。 三人一同回去,皎皎回头望着伤兵伤民抿着唇,像是在思考什么。 江琼岚刚一踏入院子,不禁惊讶地偏头看了看景纵:“我竟不知你身手这样好。” “咳……”景纵面色古怪地咳了一声,“不是我,昨夜遇见位高人,还没等我出门就解决得干干净净了。” “高人?”江琼岚挑眉,“昨夜我好像听见有人也这么说。” “这松沙镇还真是藏龙卧虎。”皎皎淡声,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大人,是你吗? 江琼岚进屋,拎起茶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水。她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如你所说,西鞑有备而来。他们虽没讨到便宜,但我们的将士也伤亡惨重……” 皎皎心情凝重,不假思索道:“我有件事想说……” 却不料景纵也是与她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哥哥,你先说罢。” 皎皎看他神色复杂,看着自己的目光好似充满了愧疚。 “我想跟你一起上战场。” 皎皎怔愣片刻,旋即绽开抹笑容。有这样的兄长,她很自豪。 江琼岚面色一变:“你我都走了皎皎怎么办?” “皎皎可以暂住在你朋友家。”景纵声音缓缓,“若是父亲在,他定也是这个选择。” “可是……” “不用担心我。”皎皎笑得眉眼弯弯,太阳似的满是蓬勃朝气,“我也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平乐巷,帮着照顾伤兵。” “自从大人受过伤后,我日日在他身边照料,换药包扎我都会。” “皎皎……”江琼岚嘴唇嗡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平乐巷确实很缺人手。 “就这样定了吧。”皎皎看看景纵,又侧头看看江琼岚,“你们在前线厮杀,我负责在后方照顾。爹爹在天有灵,定会无比欣慰。” “那就收拾收拾东西走吧。”江琼岚抬步往里屋迈进,生怕自己慢一步都会后悔。 皎皎只带了套换洗衣裳、江琼岚送她的那把银弓、以及这一路上攒下来的伤寒风热药。伤者易高热不退,到时将这药一味味拆开兴许能另组个对症的退烧方子派上用场。 “皎皎,这是我第一次练剑时用的剑,你拿着防身。”江琼岚昨日就想给她,但事情繁多一时忘了。 皎皎也不推辞,接过剑抽出看了看。剑身晶亮闪着银光,一看就是平日里费心保养的:“谢谢小四。” “走吧。” 声落,二人转身出去,与景纵一起离开这。 景纵与江琼岚送皎皎到了平乐巷,三人互相对视了寂静无言。 皎皎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率先开口:“我们三人皆会平安,我在这等你们凯旋。” “好!”简单一个字铮铮有力。 景纵看向皎皎,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要小心些。” “你们才应该小心。”皎皎笑笑,催促他们快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皎皎收了笑,默默在心底为他们祈福。 她正要进巷子,却骤然瞥见前面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皎皎心神俱震,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第64章 大人,这次换我来带你回家…… “景小姐?!”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皎皎回头,见是昨夜见过的那个照顾伤兵的小姑娘。 “真的是景小姐?您来啦!”小姑娘将盆里的血水随意泼在巷子的石板路上,皎皎这才发现平乐巷的地上被大片积水染得通红。 又有许多人受伤了。 皎皎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 旋即毫不犹豫地提着东西进了巷子:“又有多少人送了来?伤得如何?” 小姑娘一愣,见她进去也忙跟上:“大抵有百八十人。伤重死了的有十几个, 剩下的伤得也都不轻。” “我带了点药来,也不知能不能用得上。不过我曾经照顾过伤者,换药包扎处理伤口都会一点,兴许能派上用场。”皎皎语速急促, 走得也急。 “景小姐!”小姑娘倒腾着腿想把她拦下, “您金尊玉贵,这不是您能来的地方……” 皎皎停在门口, 看着院内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身上布着狰狞刀伤都算是轻的,那些身体残缺不全的伤兵因剧烈疼痛抽搐发抖, 她见了不禁觉得心脏开始抽痛。 “我既然在松沙镇,就不会当一个废物。”她语气坚决, 不顾阻拦走了进去。 “景小姐……”小姑娘有些着急, 见她执意进来去找了军医。 “景小姐来啦?” “景小姐又来看咱们了!” …… 皎皎走进去时,有些昨夜见过她的伤兵都笑呵呵地打招呼。 “快, 他伤口又流血了!”一个刚十一二岁的药童语气惊慌带着哭腔, 手忙脚乱地拿药。 皎皎急忙把东西放在地上过去帮忙:“纱布呢?” 药童见是个容貌娇美的姑娘愣了愣, 一时间竟呆在原地忘了动作。 “别怕, 去拿纱布。”她一边用布条绑住伤患手臂的上端, 一边柔声回头安抚药童, 药童反应过来,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忙小跑着去取纱布。 伤兵年纪不大, 疼得唇色惨白。 “你多大啦?叫什么名字?”皎皎按着止血的穴位,语气轻柔地同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我今年十六,叫程襄。”女子身上好闻的清甜气息在周围荡漾,混在各色各样的血腥腐败气味中,像是股果子味道般清香突出。伤兵耳朵一红,不敢看她。 “程襄……”皎皎轻轻念着,“你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他们……”程襄小声嗫嚅,忽地听见道带有丝稚气的急促声音: “纱布、纱布拿来了!” “谢谢你。”皎皎朝小药童笑笑,熟练地在伤口处撒上止血粉与伤药,拿过纱布迅速地为他包扎。 宋命上次伤在胸口,那样凶险的伤都是由她亲手照料,现下倒是游刃有余了。 白嫩纤长的手指染上些许殷红血迹,翻飞动作间像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般灵巧。 她系好绳结,偏头看着药童笑眯眯地叮嘱:“这个止血带每隔一刻钟松一会儿,直至血完全止住了再彻底松开,记住了嘛?” “嗯嗯!”药童用力地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皎皎全程专心致志,丝毫没发觉自己身后站了两个人。 “师父!”药童看着她身后,脆生生地唤道。 她转头,只见是那个小姑娘带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自己身后。 老人看着她的面容眸子微闪渗出抹泪光,旋即身子一弯就要跪下行礼:“见过景小姐。” “您快起来。”皎皎听药童喊他“师父”,便知晓他八成就是军医,“您好歹是救死扶伤的军医,跪我做什么?不值当的。” 她也不耽搁,拿起自己方才随意放在地上的东西放到一旁的空桌子上打开:“我带了些药来,或许您能用得上。” 老人听见“药”一字,激动得双眼放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都是些现在缺少的清热解毒的药材,大有用处。 他眼眶湿润,双手颤抖着合十对着皎皎拜:“景小姐,您是我们的活菩萨啊……” “别这么说,能用得上我就很高兴了。”皎皎有些不大好意思,连连摆手。 “景小姐您学过医?”老人想起她方才包扎的熟练手法,不由得问了一句。 “我没学过。”皎皎微微一笑,“只是我夫君曾受过伤,照料一段日子后会些皮毛。我留下应当能帮上点忙。” 她说着,看他神情为难连忙解释道:“我不用人伺候,所以不用担心要分人手给我耽误事情。”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忙摆摆手,“只是您千金之体,纡尊降贵到此处来看望看望伤兵已是我们的荣幸,哪能让您干这些事情?” “既然同在一片战场上,哪还有什么千金之躯?”皎皎声音温和却极其坚定有力,“能为国家的将士们做些什么,才是我的荣幸。”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寻着记忆中那颗星星的方向道:“若我父亲在天有灵,看见我这么做也会觉得欣慰的。” 老人想起当年驸马爷的英姿不禁落了行泪,他将身边的小姑娘推到她身边:“这是我的孙女,叫瑛娘,就让她给你打下手吧。” “就跟在我后头,等我处理好了伤,由你来包扎。” “好。”皎皎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小子,你这回的伤可值了!”一旁的伤兵哼哼唧唧,虽疼但也笑着打趣,“景小姐亲自包扎的!” “景小姐?”程襄偏头,目光茫然。 “驸马爷景峙晓得吧?那是他闺女!” 程襄瞠目结舌,呆愣愣地看着那个连背影都漂亮极了的女子,半晌才眨了眨眼睛。他本以为是个会些医术的姑娘,却没想到她是驸马爷的千金。 程襄注视着那个跟伤患轻声细语的女子,恰逢一束金灿日光落在她面颊之上为她映出光晕,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神的女儿,还是神……” “还是你小子有文化,不愧是秀才的儿子。”一旁的伤兵乐呵呵道,“神的女儿可不就还是神嘛!” …… “会有点疼,你忍着点。”皎皎声音极轻柔,这位伤患是个无辜百姓,被砍去了两根手指,整只手血肉模糊十分恐怖。 她拿着纱布,甫一碰触到他的掌心忽觉得有些奇怪。他掌心结了厚茧,尤其是手指根部。 这茧的位置她见过,且再熟悉不过。与宋命的几乎如出一辙。他说过,这是习武之人的标志。 或许这人是个庄稼人?日日干农活手上也有厚茧? 可是……皎皎看着伤者身上的绸缎衣裳皱了皱眉:这身衣服委实不像个庄稼人。 “景小姐,怎么了?”瑛娘见她出神唤了一声。 她回过神来,忙回了句没什么随即为他包扎。 皎皎一边动作,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咬着牙一声不吭,根本就没有寻常百姓的样子。 她心中疑虑,面上却不显。 这一整日忙得焦头烂额,皎皎得空停下来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已入了夜。 瑛娘走过来,看着她全身瘫软地坐着,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小声唤了唤她:“景小姐,您有什么想吃、爱吃的东西吗?我去让师傅给您做些合口味的。” 皎皎费力地抬了抬眼皮,看见大家都捧着碗吃饭。军医药童以及来帮忙的女子妇人们也只是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没什么避讳。 她摆摆手,扶着桌子起来:“不用麻烦了,我跟你们吃一样的就行。” 这一整日下来皎皎任劳任怨,即便是累得没说话的力气也只自己强忍着。瑛娘本以为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吃不得苦只是一时兴起过来帮忙,却没想到她却一声不吭地坚持到了现在。 相处下来,瑛娘也十分喜欢她。这样一个模样家室都是一等一却没有骄矜架子的名门贵女,谁会不喜欢呢? 皎皎想着白日里那个伤者手上的茧,偏头看向瑛娘:“瑛娘,你是从小在松沙镇长大的吗?” “是啊,我生在松沙镇,长在松沙镇。”瑛娘笑眯眯地,带着她去后院的井边洗手。 “镇上的人你都认得嘛?”皎皎继续问道。 瑛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然认得!” “那我上午帮忙包扎穿着墨绿锦缎的男子你可认得是哪户人家?”皎皎定定地看着瑛娘,清楚地看见她眸中有些慌乱。瑛娘年纪小,面上藏不住事,所有反应都是真实的。 “啊?”瑛娘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无措,可想着爷爷的话想法子含糊不清地混了过去,“那是镇上的姚员外,景小姐,要澡豆子嘛?我去给您拿。” “不用。”皎皎见此便没有再细问,蹲下身子洗了手,起身与瑛娘往前院去了。 “景小姐,京都是不是很大很漂亮?”瑛娘一方面想转移话题,一方面又是真的好奇京都是什么样子。 “是啊,很大,也很漂亮。”皎皎笑着,摸摸她的头,“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去京都看看好不好?” “真的吗!”小姑娘眼睛“唰”的一下变得晶亮,“景小姐,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我家还有个跟你年岁差不多的妹妹,正巧可以作伴。”她噙着笑,“你叫我皎皎吧?” “不可以的。”瑛娘摇头,很认真地道,“爷爷说了尊卑有别。”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迂腐的话?”皎皎无奈笑着,“就叫我皎皎吧。” 两人一同往前院走,月光洒了一路。 * 阵阵冷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军营中严明肃穆,将士夜巡的脚步与盔甲声整齐划一。 夜里安静,唯独中央的帐子偶有人声。 “爹,你究竟要做什么?”江琼岚看向坐在帐中的男人,目光发冷,“城中明明有布下的重重陷阱你却放置不用。不用便罢了,昨夜也并未尽全力迎敌,到边第一战便这样稀里糊涂勉强打了个平手只会损伤我军士气!”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回去睡觉去!”江镇西冷哼一声,捋了捋胡子不想看她。 江琼岚不满他的态度上前狠狠揪住他的胡子朝他瞪眼睛。 江镇西也瞪大眼睛,愤而拍桌:“放肆!” 她抿着唇,丝毫不退让:“你这是在让咱们的兵送死!” 山似的高大男人闻言眼皮微抖,他默了一瞬眼眶似是有些发红:“为国为民,死在战场上是他们的荣幸!” “无谓的牺牲是什么狗屁荣幸!”江琼岚啐骂一声,松开他的胡子愤然转身离开,“真是个老糊涂!” 江镇西看着自己闺女笔直如青竹般的背影,揉了揉被她扯疼的胡子龇牙咧嘴地骂:“小兔崽子,敢扯老子胡子!” 他摸着下巴,忽而笑了一声:“像我,小四最像我……” 江琼岚生着闷气,提了酒坛子上了稻草垛子上仰躺着看墨蓝色的夜空。 繁星三两,都被月亮遮住了光芒。 她没什么心情看这美景,满心都是自己那行为举止都颇为奇怪的爹爹。 江琼岚将空酒坛子狠狠抛向远处,听着落地“啪”的一声脆响才觉得舒坦了些。忽然,她兀地感觉身侧稻草下沉,转头就瞥见景纵坐在了自己身旁。 “还不睡?” “睡不着。”她声音闷闷,听起来就极为不快。 景纵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是因为穆武将军?” 清朗声音如冽冽冰泉,莫名抚平了她心头的烦躁。江琼岚坐起身来,忽然就有了倾诉的心思:“我爹他……很奇怪,奇怪到我甚至认为是有人易容假扮成他。” 景纵听了不禁莞尔:“穆武将军为人正直无私,我母亲在家时提起他没有不夸的,或许……他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告知你。” “其他事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当做看不见,但现在是在边关!”江琼岚心中焦灼不安,“战场上瞬息万变,我……” 她忽地停顿,生生将那个“怕”字咽了回去。 “一连串的事情过于巧合。”景纵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我小时候父亲曾说过,当巧合过于巧合便是人为。况且,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不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怂包,这中间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除非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可随意变节之人。” “怎么可能!”江琼岚偏头,对上那双眸子不禁愣了愣。耳朵变得滚烫,她赶紧转过头去逃避他的目光。 身边的人半晌无话,江琼岚全身别扭欲起身告别,一阵清风忽地将一句话送入她耳中: “别怕,我在。” 她动作一顿,在寂静夜中,生平第一次听见了自己咚咚如雷的心跳声。 * 夜里伤重的将士会发出难熬的呻——吟声,皎皎难眠,索性起来帮忙换药。 连着几夜几乎未睡,她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得了空也不过是在桌子上趴着小憩一会儿。 “皎皎姐姐,你去歇息一会吧?”瑛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皎皎抬头,看着周围关切的目光摇摇头:“不用,我有些认床,睡不着。” “景小姐,您还是去睡会吧,睡不着也躺下闭上眼睛养养精神。您身子熬垮了,这么多伤兵可没人照顾。”一旁的婶子劝道,旁边人也跟着附和。 皎皎听了也觉得自己强撑着万一病了反倒会成为个累赘,便点点头进了屋。 床板过硬,她本觉得硌得慌,可现在再躺下只觉得全身力气都卸了下来十分舒服。 这里环境艰苦,微微动一动都能感到床板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皎皎累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许是太累,刚闭上眼她就感到自己意识渐沉。 “皎皎姐姐?皎皎姐姐?” 耳旁传来急促的呼唤声,皎皎迷蒙地睁眼,见是瑛娘满面焦急地叫她。 她先前睡得很沉,现下陡然醒了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发生什么事了?” “西鞑人又打进城了!皎皎姐姐你快去地窖躲躲!”瑛娘急得要哭。 皎皎闻言立刻起身,她看了眼窗外没有光亮已知入了夜。 她刚醒,只觉得头重脚轻,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太稳当。皎皎扶着墙无暇顾及自己的身子,满心都是那些伤兵:“那他们怎么办?也一起躲到地窖里去吗?” “不是,只要咱们这些女眷和一些伤重的。”瑛娘咬着唇摇头,“他们、他们都拿上兵器出去护城了。” 皎皎心神俱震,不由得停了步子。她待在这数日,伤兵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怎么还能与野兽般的西鞑人对战?这分明就是去送死! “快走吧!”瑛娘哭着拉着皎皎。 皎皎紧咬着牙,红着眼睛强自忍着泪水跟瑛娘往地窖处逃去。 外头狼烟四起,火光清晰可见。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震得皎皎止不住地颤抖。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照顾过的那些伤兵。身受重伤,却依然为自己的家园浴血奋战。 地窖隐蔽,周围一片漆黑。皎皎身处黑暗,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无力和恐慌。 忽然,一阵凌厉如雷霆的马蹄声响起,皎皎不自觉一顿,下一刻就听见了那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杀一个赏金百两,取西鞑王首级者,赏金万两!等回京都,到督主府领赏!” 黯淡眸子骤然亮起一抹光,皎皎抬头望向围墙外,喜不自胜:“大人……” “瑛娘,你快进去。我回去拿些东西。”说着便将瑛娘送到地窖下。 “皎皎姐姐!” 皎皎转身,回去拿了江琼岚送她的弓箭以及那把剑快步奔了出去。 甫一踏出院门,她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在人群中厮杀的男人。 背影凌厉,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月光火光交杂在一起,烘托出独特肃杀的光晕,笼在他身上格外夺目。 她望着他,四周弥漫的硝烟薄纱般遮挡在她眼前。 皎皎正要抬手驱赶,忽然就见一名举着刀的西鞑人绕到他背后,一掌宽的重刀就要落在他头颅之上。 她来不及细想急忙拉弓搭箭,手脚慌得冰凉却不得不强自镇定下来,皎皎照着江琼岚教她的样子屏气静神,箭头瞄准了那个举刀要砍向宋命的西鞑人。“啪”的一声弦响,箭带着破云之势直直地没入西鞑人的背脊。 西鞑人应声倒地,她看着他双手微微颤抖呼吸都十分急促,面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我终于能帮到他一点点了! 宋命诧异回头,待看见那个纤弱身影时只感觉呼吸落了一瞬。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周遭杀戮打斗缓慢停下随即消失,天地万物逐渐失了活力与颜色,他好像只能看见她一人。 他脚步未动,手上照常挥刀砍杀扑过来的敌军,眼睛却还是定定地盯着站在月光下的姑娘。 宋命脸上血迹斑驳,他怕她瞧了害怕伸手去擦。却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被凶都会红了眼睛委屈巴巴要哭的猫猫手执弓箭,又一次射穿了他一旁的西鞑人,含着笑水汪汪的杏眼眸光坚毅: “大人,这次换我来带你回家。” 第65章 狗男人向来说话不算数…… 宋命怔愣, 手上凌厉半分未减却是扬眉朗笑出声。 四目相对,默契得再无多余的半句话,转头便没入茫茫厮杀中。 皎皎望着他在无数刀剑中闪避的凌厉身影, 面上不知不觉浮起笑意。盛得好比倾泻而下的月光,战乱硝烟中都显得格外夺目。 敌军被截在巷子口, 整条小巷只能闻得打斗声,血光残肢都被他挡在外头。 “景小姐,快进去躲躲罢。”一个穿着粗布的男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皎皎回头, 见是她白日里见过的受伤百姓, 她还为他包扎过伤口。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她下意识扫视一圈,推着人往里进, “你只是个普通百姓,手无……” 话音未落, 从巷尾偷袭侵入的西鞑兵举刀冲杀而来。 皎皎本能地抽出剑护在男子跟前,却不想一道黑影蹿了出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身高体壮的西鞑人斩杀。 “惊着景小姐了。”粗布男子抱拳行了个军礼。 “你……”她看清黑影的面容不由得愣在当场, “你不是镇上的难民吗?怎么会……” “待拿下西鞑贼人, 自会有人跟您细禀。”他说道,“危急之时, 还请景小姐护住自己。” 皎皎心中戒备, 握紧手中的剑。 男子见她身子紧绷, 满面都是紧张忙解释道:“景小姐别怕, 小人不是贼人也不是奸细。军令如山, 小人必得守口如瓶。” 军令如山……军令? 难道他是名军人?皎皎脑海中飞速闪过些画面,那些伤兵难民的手,无一例外都带有一层硬茧。当时她问瑛娘,瑛娘也是言辞闪烁。 或许, 那些百姓本就是士兵乔装打扮的? 眨眼的功夫,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她逐渐放松警惕。 皎皎转头看向那个背影,见他游刃有余动作间颇为轻松也就放下心来。她正要跟着那男子去地窖,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裹挟着万千打杀声闯至她的耳畔: “不怕,我天亮就去接你。” 皎皎回头,他依然在人群中拼杀,连个眼风都没留给她。 但她却莫名觉得,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全部都是她。 “您可算回来了!” 她甫一进去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地窖内昏暗,仅有一盏枯黄的油灯照亮。皎皎借着微弱的光定睛细细瞧,原来是瑛娘。 小姑娘担心她,急切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着转。 “不是说好了,我回去取东西了?”皎皎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头,朝她弯着眼睛笑,“我夫君来了,他定能降了西鞑,还你们太平千秋。” “真的!”瑛娘听得眼睛亮闪闪的,尽是对未来的渴望与企盼。 “真的。”皎皎点点头,“等打完了仗,我就带你去京都。” “嗯!” * 天微微放亮。城中火光四起,打杀声撼天动地,处处都是熏人眼睛的硝烟雾瘴。 宋命立于厮杀之中,面上笑意杀气腾腾,像极了地狱罗刹。 他微微仰头,看着数米外高马上的雄壮男子轻抬了抬眉毛,哂笑出声:“嗤……都说西鞑人心狠手辣,却不想也是蠢笨如猪。” 那男子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旋即震声大笑:“原来是个障眼法。我还说从叛军手下屈辱得像条狗的硬骨头,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了。” “那是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宋命面不改色,悠悠然抹了把刀上淋漓的血液哧哧笑道。 霎时间,众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他凌空跃起。眨眼的功夫,护在那男人周围的护卫尽数倒地。 男人见状,如临大敌。他握紧了手中兵器眸中似有几分诧异:“想不到一个阉人也有如此功夫。” 宋命双足落地,身姿灵巧得像一片叶。他冷淡掀眸,淡漠地扫了一圈将西鞑王包围的将领士兵:“你已是丧家之犬,我劝你束手就擒。” “你知道阉人也配?”西鞑王跳下马来,手中兵刃亮光晃眼,三下五除二冲破了将士的包围圈,招式分外凌厉。 宋命奋战一夜,面容眼角压着几分疲惫。衣衫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尽被鲜血覆盖。 他岿然不动,静静看着西鞑王。等待他冲杀到自己面前。大刀劈至面门,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唇角弧度阴森,抬剑遮挡。 刀剑碰撞出清冽声响,动听且惑人。两人势均力敌,打斗得令人激情澎湃。蛊得周围士兵将领摩拳擦掌,张张沾染鲜血的面容显露出兴奋。 窄街巷道拼凑起来的战场之上,西鞑人已是寥寥无几。 东方天边忽得升起一团火,金色的光焰倾泻而下,染得天空满是夺目的光。 “天亮了。” 该去见皎皎了。 宋命忙里偷闲望了望金云灿阳兀的加快攻速打的西鞑王措手不及连连败退。 他高举手臂狠狠劈落,西鞑王本能地挥刀格挡。只听见“铛”的一声脆响,那足有一掌宽的重刀瞬间断成两截。 西鞑王虎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的残刀。他喘着粗气,愤愤地看了眼地上那半断刃。 宋命勾笑,极力控制着微微发抖的右手。方才奋力一击震伤了手骨,钻心的疼也不过是让他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腕,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西鞑王招式不见得有多高明,但却是实打实的力大如牛。与他打斗,也破费了番功夫。 西鞑王突然疯癫怒吼,抄起一旁的斧头野兽般扑了过来。 宋命与他交战已经摸准了他的路数,眼见他癫狂失去理智下盘不稳,宋命反手夺过近身士兵的长!枪攻击他的弱点。 小山似的男人轰然倒地,小腿被断掉的骨头扎得鲜血淋漓。森然白骨在血肉中清晰可见得冒了头,一如长势喜人的笋破土而出一般。 “啊!” 宋命冷眼看着在地上打滚大喊的男人扬了扬眉毛,紧接着举刀斩断他的手掌。 鲜血淋漓,他眼睛却眨都没眨一下,熟练得像个每天都做的熟手。 他轻蔑一笑,蹲下身子犹如逗狗般拍了拍他的脸:“现在可知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大胤百姓有多痛了么!” “呸!两脚羊生来就是老子充饥的东西!”西鞑王疼得满头大汗,骨头仍然硬得很。 “我最是喜欢硬骨头。”宋命擦了擦手,笑得如初阳般灿烂,“磨软的过程才有趣。” “绑起来,留着慢慢玩。”他起身吩咐,瞧着西鞑王就要被斩断手脚拖走又忽地开了口,“既然如此,也当让你死个明白。你可曾想过昨夜为何胜得轻松?又可曾想过为何守城门的兵为何突然换了人?” 西鞑王怔愣一瞬,脸色青白双目泛着血红,颤动地趴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都是些引蛇入洞的小把戏罢了,没饵怎能让你上钩?” “你、你……”西鞑王终于有了反应,声声沙哑,“想不到你为了引我上当,置城中百姓不顾。你对我狠,对自己人也狠。宋命,你猜猜他们会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城中哪里还有百姓?”宋命哧哧笑道,看向西鞑王的目光像是在看天真孩童般带了几分慈爱,“都是我大胤兵将乔装打扮的。” “你、你竟不惜损伤那么多精兵良将!”他目瞪口呆。 “马革裹尸是每位兵将的荣幸与归宿。”宋命望了望天边,好似看见了无数英魂的影子,“他们护住了自己想护的东西。” 他说着,忽地扬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西鞑王一代贤君爱民如子,想必定会挂念无主的西鞑。” 梗着脖子的西鞑王闻言突然回头,宋命朝他咧了咧唇:“您身边最乖顺的三王子现下正在草原上举行继位大典,从今往后,西鞑每年朝奉。您精心培育的宝马良驹,尽是我大胤囊中之物。” “我大胤国力一日强一日,而你的西鞑从此以后只配养马,只配做大胤的马场。” “大胤……大胤!” 形容狼狈不堪的西鞑王声嘶力竭,被人像牲口似的拖了下去。 周围士兵驱赶着西鞑残兵,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宋命扬着笑,脸上身间披着朝阳金光,瞳孔映成琥珀颜色,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大人!” 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似是有个软软糯糯的女声,分外清晰。 他回头,飞扬的发丝都带着急迫。 透过人群,宋命一眼便望见了那个站在一群粗犷男人中的纤弱身影。猫儿似的小姑娘正弯着唇,甜甜的杏眸看着他笑成了弯月牙儿。 他下意识奔了过去却又忽地停下。 皎皎远远看着男人停了步子缓缓蹙了蹙眉,下一刻就见他擦着手上沾染的血渍,动作局促。 她掩唇笑出了声,抬步越过人群,笑着奔向他。 鼻尖血腥味愈加浓重,皎皎毫不在乎地跑他面前,牵住他的手放至在自己面庞:“大人有没有想念我?” “有。” 皎皎抬头望着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晚上。她浑身血迹狼狈不堪,而他犹如天神着兵甲降至她面前从水火尸骨之中拯救她。 而如今,两人的形容却是与最初恰恰相反。 他满身是血,像极了她那晚的模样。 “有没有受伤?” “有。” 眼前的男人乖巧地点头,惹得皎皎不知此刻该哭还是该笑。 “你怎么在这?”宋命将她上下扫视个遍皱了皱眉。 在家绫罗珍馐供养着的猫猫,在这不知吃了多少苦。 “你不应该来。”他语气有些严肃。 “可我实在是想念阿鲤你呀!就跟着小四和江伯伯他们来了。”皎皎乖巧地笑着趴在他胸膛,下巴抵在他胸口处抬了头看他,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映着他的脸,“我的阿鲤这样好,我要看牢些。” “哧……”宋命低笑出声,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再没有人能走近了。” 皎皎眉眼弯得更甚,把人抱得更紧:“我不想再离开你这么久了,一点也不想……”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溢出抹哭腔。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皎皎忽地听见有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她偏头见着来人是谁赶忙松开宋命,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江、江伯伯……” 宋命诧异抬眸,见是江镇西不自觉冷笑:“吾妻一直在将军军中,你我最近这段时日二人来往甚密为何也不知会我一声?” “皇命难违。”江镇西吹着胡子看向别处,“怕你乱了方寸。” “爹爹!”还没说上几句话,江琼岚驾马而来,走到江镇西身边跪在他身前,“爹爹用心良苦,女儿不该妄自猜疑,请您原谅女儿。” “乖女心中惦念百姓,何错之有?”江镇西高高兴兴地将女儿扶了起来,大手一挥,“迎百姓回城!” 皎皎看着父女二人,心中大抵有了数。从宋命接触西厂前督主开始,就是一个局。圣上流放他,是为了给西鞑人一个刺杀他的机会,宋命金蝉脱壳,与江镇西里应外合拿下西鞑。 行军路上的拖延、突然撤换守城将领、将城中百姓悉数送走再让士兵乔装成百姓、甚至连昨夜的“被偷袭”,恐怕都只是计策中的一环。只为引得西鞑王上钩亲自入城。 “还有西鞑王的三王子,这个人选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选好了。”宋命知她在想什么,遂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五年前就都……算计好了?”皎皎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笨鸟先飞。”宋命扬了扬眉。 “这般还叫做笨鸟,那世上便都是蠢猪了……”皎皎小声嘟哝了一句,目光却忽地转向了方才跟在江琼岚身后的景纵身上。 她杏眸微转,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哥哥,你过来。” 景纵将目光从江琼岚身上收回,走到皎皎身旁:“怎么了?” 皎皎把人拉得远了些,小声道:“小四可愿意给我当嫂嫂?” 景纵脸色微变,神色极不自然:“小孩子家家胡说些什么!” “我可不是小孩子!”皎皎下巴冲宋命扬了扬,颇为得意道,“我可是有夫君的人!” 景纵:“……” 宋命耳力极佳,适时幽幽开口:“近几日与将军通信也偶有闲聊几句家常,将军属意鲁国公的幼子。” 话音一落,向来稳重的人声音急切地变了调:“当真?” “当真。”宋命煞有介事,“不敢欺瞒兄长。” 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人却红着脸低头笑。 皎皎抿着唇,景纵比宋命小上两岁,她还以为宋命不愿意叫他兄长的。 “还记得最开始那段时日,你总是哭。” 身边的男人喃喃低声,回忆着从前的事。 “以后,我会让你日日都是笑脸。” 皎皎听了眼眶发红,却仍是笑眯眯地抬头看他:“我也要让你日日都是笑脸。” “好。” 然而当夜,军中某处营帐内女子哭泣哀求声不停。 月儿当空,还能听见软糯的声音委屈地控诉: “宋命……说好了让我从今往后都是笑脸的呜呜呜,求你,我……” “乖宝,最后一次……” “你方才就说是最后一次了!” …… 长夜漫漫,鸟啼蝉鸣连绵不绝。 第66章 大结局 清晨, 一缕带着沙砾的冷风灌入帐子中,满是这边陲小镇的独特气味。 身上红痕密布的人轻微地皱了皱眉,嘤、咛一声瑟缩进被子中, 不自觉地离身旁温度滚烫的男人更近。 温暖沁入皮肤,她才松了松眉头。 宋命缓缓睁眼, 墨色的眸裹着浓重的睡意。他下意识地皱眉,抱紧怀中人后又旋即舒展开。 晨时的浅光映入眸中,那双漂亮的凤目逐渐清明。 他见她冷得发抖,随手拾起散落在床边的珠钗掷了出去, 将那随风微微飘动的毡帘牢牢地钉在地上。 皎皎无意识地在他胸膛蹭了蹭, 软滑如缎子般的头发缠在他臂膀间。 睡梦中,她感觉自己被人环得愈紧, 有些无法呼吸。皎皎挣了挣,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喑哑声音:“别动。” 她瞬间清醒, 昨夜放肆的画面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皎皎脸色通红,浑身酸痛得不像样子, 她不想再受苦吓得一动不敢动。 她战战兢兢僵硬了半晌, 只感觉男人动了动她的头发,动作甚是轻柔小心。 “好了。”宋命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 “扯痛了没有?” 皎皎摇摇头, 捂着脸将自己埋在他胸膛, 耳朵红透了。 宋命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怀中女子肩颈处的红痕如同一株红梅, 开得繁茂。 他眉头皱了一瞬,有些后悔。 昨夜太过了一些。 皎皎不知他正在后悔,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攀上他的背部。 指尖触摸到一片凹凸不平,她心中一惊骤然睁开眼睛。那疤在他的肩胛骨处, 她记得很清楚。 碗口大的圆疤,皎皎甚至能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时有多么触目惊心。 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溢出酸意,皎皎抬起头,不争气地哽咽一声,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疤?疼不疼?” 宋命神情微顿,默了良久笑着摇头:“不疼。” “你骗人……”皎皎轻轻摩挲着那道疤,心疼得红了眼睛,“当时一定很疼。” 宋命把人揽在怀里,目光飘远。他喉结动了动,薄唇轻启,第一次提起了自己人生中最不堪的那年。 “那时我母亲在宫变中扔下,我就代替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成了叛军的阶下囚。”宋命语速极慢,平静得听出情绪,好似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他们要我说出太子的下落,我说我不知便将我吊在宫门之上。”他说着,轻笑一声似是在自嘲,“我真想告诉他们,我那位母亲压根就没想着把藏身之处告诉我,就是为了防止我受不住刑招供。” “阿鲤……”皎皎唤着他的乳名,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怀里热得发烫,她却犹如置身于冰窟。 “整整四日,水米不进。”宋命声音很轻,“他们将我扔进畜牲棚,逼着我与猪狗抢食。” 皎皎心脏骤然一缩,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我便将猪狗都杀了。他们第二日找来时,我正在吃炙猪肉。” 他说得诙谐,极力想让皎皎听得轻松些。 “他们恼羞成怒,在我肩上刻了‘牲口’二字,将我与即将被宰杀的牲畜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那道疤……”皎皎心里有所猜想,不禁死死捂住了唇。 “没错,我逃出来后用刀剜了那二字,疤便是这样留下来的。”宋命能感受到怀中的女子瑟瑟发抖,他手臂微微使力将人圈得更紧。 “若非当年你给我了一个馒头,我怕是早就死在了那个冬天。” “阿鲤。”皎皎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抱着面前的男子哭得不能自抑。 她知道,宋命所说的不过是他当年无数伤痛中的一小部分。她不知道他的全部苦难,只难过自己没有早些遇见他,陪伴他度过那些苦痛。 宋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一言不发。脑海中是她昨夜拉弓搭箭时英姿飒爽的模样。她强自镇定,可他一瞧就知道她怕得发抖。 从小到大全是他为别人送命,而她却像个傻子般要为他送命。 他笑着摇头,把人抱紧,床笫之间尽是她的味道。宋命眼神微微晃了晃,他时常感觉这一切都如梦似幻不太真切,仿佛再一睁眼又要回到那年。 皎皎隐约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抬头吻上他的唇,研磨辗转。 “回去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眼,轻声问道。 宋命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道:“好。” “督主。”帐外传来一道声音,打破了缱绻氛围。 皎皎脸色一红,抓着被子遮住头,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宋命低眸,看着她露在外面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头发不禁勾着唇笑。 “何事?” “将军请您过去商量回城事宜,还嘱咐带景小姐同去。” 皎皎听见外面之人提及她,脸上烧得更是厉害。 “知道了。”宋命朗声,清澈声音莫名透着一丝餍足的意味。 男人的闷笑声她听得一清二楚,皎皎愤愤,伸手捏了把他手臂的皮肉让他不能再笑。 可宋命却是抓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腰间,俯了头低低说道:“掐这才疼。” “你这般没脸没皮,掐哪都不会疼的!”皎皎扁扁唇,翻过身伸出胳膊去寻昨夜被他扯了满地的衣裙。 宋命本是笑着,但目光触及那截儿藕似的手臂时喉结微微滚动。 他将人捞回怀中,覆在她耳边声音轻轻:“我帮你穿。” 皎皎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扯了回去,脚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 等皎皎与宋命到了江镇西的营帐时,帐内已经坐满了人。 她迈进去的那一瞬间,景纵、江琼岚,以及若干副将都抬了头望向她。皎皎羞窘难当,心里已然将宋命埋怨了个便。 若非他非要胡闹那一阵子,想必也不会迟到的如此惹眼! 宋命脸色晴朗,和颜悦色地朝江镇西点头算了打了招呼。他正欲拉着皎皎坐下,伸手却是捞了空。 他回头,见皎皎低着头坐在了江琼岚身边。宋命笑笑,却陡然对上一双隐含利刃的眸子。 景纵神色不善,脸色黑得像锅底。 气氛有些微妙,江镇西久经沙场是个大老粗,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捋着胡子笑呵呵地道:“此次多亏了皇上与宋督主的妙计。那西鞑王以为自己除掉了你便觉得万事大吉,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地上当。” “将军谬赞。”宋命缓缓道,“还是先商讨返京事宜罢。” 江镇西哈哈大笑:“想不到宋督主也会思乡情切。” “不是思乡情切。”宋命唇角扬起丝弧度,他略抬了抬眼眸看向那个坐得乖巧的女子,“是急着娶亲。” 皎皎闻言“蹭”的一下抬起头来,见周围人又将目光投了过来,皆是满含笑意。 江镇西凑了过来认真提议道:“倒是有条近路,不知到时可否有我一杯喜酒?” “那便等着将军为我二人添礼了。” “好!” 一众人哈哈大笑,皎皎红了脸,看着那个眸光晶亮的男人也不禁缓缓扬起了唇角。 沙场塞外,长河落日。 她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这般活着。 * 一晃儿过了月余,已经入了冬。京都城门上积了层雪,已然近在咫尺。 皎皎望着城门,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味道。虽早已到了落雪时节,但回乡之时总是觉得暖融融的。 忽然,她瞧见城墙上有一道锦衣霞色闪过,皎皎不禁动作微顿,忙偏头去看景纵:“哥哥,你看那是不是阿娘?” 景纵顺着她的手看去,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是阿娘。” 宋命淡淡掀眸,城墙之上除了大长公主明越,还有道明黄色的身影直直伫立。 她没来…… 明越看着下方的一双儿女,身骑大马,飒爽英姿,颇有当年景峙的风采。 冷风吹过,面上一片湿冷。 明熠望着由远及近的那人,马背上笔挺英姿格外惹眼。他眼光颤动一瞬,脑海中兀地浮现出宋命当年被找回宫时浑身鲜血淋漓的模样。明明是跟他年纪一样的人,已经被折磨地到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那些伤,本就应该在他身上。 明熠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些微湿意:我欠他的,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片刻后,城门大开,一阵嘈杂欢呼声涌出,文武百官、一众百姓夹道相迎,山呼英雄平安归来。 皎皎于高头大马之上,眼眶有些湿润。 百姓们曾经对东厂之人避之不及,现下却对宋命流露出衷心敬意。 她转头去看他,男人面上平静辨不出神情,但那双凤眸中却有什么在微微闪动。 “阿鲤。” 人群中出现一抹明黄,宋命与皎皎等人纷纷下马行礼。 明熠疾步走来扶住宋命,墨眸露出笑意:“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朕通通给你。” 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瞟向皎皎。 皎皎不明所以,宋命已是明白。他走到大长公主明越面前双膝跪地,面容严肃郑重:“臣宋命,仰慕公主幼女景缘已久。愿以全部身家做聘礼,用全力呵护她,予她平安喜乐。”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是敬佩宋命有勇有谋,但也不认为堂堂公主殿下会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太监。 明越许久不做声,皎皎在一旁看着有些紧张。 “全部身家就算了。”明越看向皎皎,此次她能平安无虞回来,她也想开了不少。 只要女儿过得快乐,嫁给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待她好,那些虚名她全然不在乎。 “阿娘!”皎皎以为她要拒绝,急切地唤了一声。 明越嗔怪地瞪了眼皎皎,转眸看向跪在自己跟前的宋命不疾不徐道:“你将全部身家给了我,我乖女嫁过去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阿娘?!”皎皎愣了愣,眸中闪过错愕惊喜。 跪在地上的宋命惊愕不已,他本以为明越不会轻易松口,已经做好了当场被拒的准备。他早已想好,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岁岁年年长久时,他总有盼得到的那天。 却不想,今日竟唾手可得。 “你往后要好好待她。”明越轻抬了抬下巴,神色矜傲,“否则,我可不管你是否对皇上有恩。” “我会视她如命。”短短一句话,铿锵有力。 明熠见此圆满,龙颜大悦:“朕既见新人之喜,自当以厚礼相赠。” “宋命,受朕委托,自幼佯装宦臣入东厂、察民情,多年如一,忠心不二。骁勇善战、刬除黠虏,于江山社稷有功、对百姓民生有益。”明熠顿了顿,“今日凯旋,朕封你为淮南王,享食邑万户,世代承袭。” “谢皇上隆恩。”宋命抱拳,抬头看向身侧的皎皎。 皎皎红了脸,依在明越身旁。 四周欢呼雀跃,她陡然瞥见了景纵与江琼岚二人。皎皎抿了笑,覆在明越耳边笑道:“阿娘,咱们公主府要添丁进口了。” 明越起初没反应过来,却在看见景纵站在英气妩媚的江琼岚身旁时,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哥哥眼光倒是不错。”明越满意地点点头,笑得合不拢嘴,“看中了京都千金堆中最漂亮的鹰。” 皎皎扶着明越上了马车,她正要跟着上去,忽地有人牵住她的手。 她回头见是宋命,抬头看向明越,等她点了头才下去:“阿娘您先回去。” “好。” 皎皎看着那车平稳走远,抬眸看向宋命:“有什么事嘛?” “无事。”宋命笑道,“只是一眼见不到便想念我的王妃了。” “胡言乱语。”,皎皎嗔道,“我先去叫哥哥帮我把瑛娘他们安置了。”她小跑着去找景纵,交代清楚后转身,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那人见皎皎发现她立刻缩回墙后。 元夫人? 皎皎眉头皱了一瞬,走到宋命身旁抬手指了指:“我方才看见元夫人了。” 宋命皱眉,一言不发。 “你快去看看。”皎皎推了他一把,很知趣的没有跟上。 宋命知晓元氏性子,料到她被皎皎发现了定会偷偷离开,便径直走了另一条路拦住她。 果然,片刻后他就见到了步履匆匆的元氏。 元氏吓了一跳,局促地停在原地,神情颇为不安:“阿、阿鲤……” 宋命眸光微沉:“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见我?” 元氏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大喜的日子,我不希望你见了我不高兴。” 两人默然,相顾无言。 元氏不留痕迹地擦了擦眼角的泪,堆起张笑脸来:“宫中还有事情,我得先回去了。” 说罢,急着转身就走。 宋命看着元氏的身影,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涌出。他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你不来我才不高兴。” 那个背影一顿,依稀能看见她肩膀处有细微的颤抖。 元氏不敢相信地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又试探着开口:“阿鲤,你再说一遍?” 宋命踱步走了过去,语速缓慢:“你不来我才不高兴。” 面前已经生出银发的妇人错愕一瞬,旋即笑着哭出声来。 他垂下眸子,说出了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阿娘,其实我从没恨过你。我只是想不通,你那时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宋命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我是愿意替代他的。” 元氏的哭声停了一瞬,她再也控制不住,上前将宋命抱在怀里哭得不能自已:“我的阿鲤……是阿娘不好,是我错了……” 宋命低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仿佛回到了幼时。 * 三个月后。 淮南王府张灯结彩,红绸满天。大长公主嫁女、淮南王娶王妃,乃是整个大胤朝的盛世。光是那十里红妆就足够人们津津乐道大半年的,更别提淮南王送聘礼那日,将半个京都都堵得水泄不通。 皎皎坐在房中,满床的花生桂圆硌的她生疼。她已坐了许久,脖子僵直得动不得。 她一手扶着重重的凤冠,一手扶着脖颈,幽幽叹了口气:怎么还不回来啊…… 忽然,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皎皎慌忙放下手坐得笔直。 宋命走近,看着床上端坐着的人不由得心神一晃。 “阿鲤,快帮我将发冠摘了!”皎皎见是宋命也不在佯装温婉,哭丧着一张脸撒娇,“脖子痛。” 宋命见她耷拉着的眉眼觉得娇憨可爱,不禁低低发笑。 这凤冠复杂,宋命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下。皎皎顿觉得脖子一轻,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此刻,皎皎才能自如地看向四周。这新王府她之前来过几次,一是来看看合不合心意,二是来照料那株凌霄花。 宋命将花想楼的那株凌霄花挪了过来,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是放在心上的。 想到这,她靠在宋命肩上:“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被困在花想楼,待在一方天地中,只能望望外边的天。” “我去年这时,应当在伏击西鞑的一队探子。” 宋命握着她的手,隐约嗅到一股带着甜味的酒气。他偏头,肩上靠着的人脸颊微红,有些醉意。 红烛火焰微晃,空气中多了一丝旖旎。 宋命眼眸一暗,抬手挥落层层叠叠的百子帐。 花好月圆有良宵,红帐中,锦被翻、滚、痴、缠,一室缱绻动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