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作者:圆脸阿杏 文案 李志抱起吴雯洁淌过那滩泥水,她搂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微胖的胸膛上,视线所及是他隐隐冒出青茬的圆下巴,她想,或许这个男人她也是可以爱的。她也不是非谁不可。她确实是非结婚不可。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姻变成一条围裙;李汐出生了,李汐是围裙上的系带。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姻变成“晚上吃什么?”;李汐出生了,李汐是低胸吊带,是白腿黑丝,是年轻女人的号码。 只有在跟郭婉在一起的时候,只有看见郭婉,吴雯洁才会觉得好一点了。 郭婉是夏末的萤火虫,是天色将晓的北极星,是她流落街头手上最后一根火柴——郭婉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站在讲台。郭婉的肩膀细细的,发梢轻轻扫过去。触手可及的一段距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雯洁 ┃ 配角:郭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也许她只是一场无聊的暧昧 立意:各人是各人的投射 第1章 容器 (一) 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吴雯洁就注意到她了: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穿着宽松的蓝白校服,把马尾梳得高高的,粗粗的黑色皮筋,头偏向窗口。金黄的阳光伏在她脸上啃噬着她,将她的五官啃成湿淋淋模糊的一片。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16世纪油画的朦胧感。教室里的吊扇呼啦啦转着,她两鬓的碎发弯过来,又折回去——她像被人翻来覆去地欣赏似的。她就这么看着窗外,看起来毛茸茸又轻飘飘的,安安静静又一动不动的,像一片倒影。 吴雯洁拿出名册点名:“安玉宁、陈晨、杜高翔……”念到郭婉的时候,她的头轻轻偏过来了。“到。”郭婉的嘴张开,又合上。那束马尾在她脑后摇晃不止。 “李桂诚、马华韵、欧阳梓……”马尾向左,又向右,脑袋后面藏了一只小生命似的,“袁佩仪、朱黎、邹咏辉……”那束马尾终于停下来了,歇在她的左肩。崭新的白色的衣领。 “这一列的同学帮老师分一下书吧。”吴雯洁指了指靠窗那一列,郭婉那一列。郭婉走上讲台,弯腰抱起一叠英语书,起身的时候听到吴雯洁轻轻说了一句:“谢谢。”郭婉循声望去,这位陌生的老师穿着一件豆绿色的长裙,一张苹果脸上眉眼弯弯,黑色的长发别在耳后,风一吹又绕上手臂。她对着郭婉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爱屋及乌的讨好。郭婉歪歪头也笑了一下,她说:“不客气。” 郭婉将新课本一本本发下去。微微俯身,放书,起身离开,高高的马尾一甩一甩的,从她的左肩甩到右肩,从教室的左边甩到右边,从吴雯洁的左眼睛甩到右眼睛。吴雯洁觉得眼睛痒痒的,那些发丝好像变成了无数的小虫从她的眼睛往里钻,往下钻,直钻进心里。她把眼睛按下去,在讲台上找到半支白色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吴——雯——洁—— 吴字的捺、雯字的捺都撇得远远的,有一种昂扬的好看;到了洁字就硬生生收口,“一个突兀的转折。”郭婉心想,“像一种残疾。” “你真的这么想?”吴雯洁笑得很开怀,她把手指插入郭婉的头发,郭婉的脑袋摸起来有类似小兽的腥热。“真的。第一次看你写名字就那么想了。”郭婉的声音有种故作高深的慵懒。吴雯洁笑得更开心了,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好像要把肺里所有的氧气全都笑出来一样。 而郭婉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既不附和她的笑,也不安慰她的悲哀。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是初生生命的眼睛,是残忍的天真,高高在上的无知。 穿上白色婚纱的时候,吴雯洁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她伸手去拉李志的袖子,对他说:“我很饿。” 李志身上租来的西服有点小,吴雯洁只是轻轻一拉,李志的肉就好像要从袖口挤出来了一样。他的手臂像一只奶油裱花袋。“结婚是这样的啦——要先把客人招待好嘛。忍忍吧。”李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很满意;他把雯洁扯他的手拉开,换自己捏住她的手腕。一对新人四处敬酒。 酒席结束后,吴雯洁看着杯盘狼藉的大小桌子,和瘫在桌上一塌糊涂的丈夫——李志像一盘剩菜,而她像束手无策的保洁;她意识到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两人将形成一种联想,保洁员和剩菜,吴雯洁和李志。她突然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但她还是很饿。她在燃着喜烛的床头吃了很多东西,又全部呕出来。她趴在洗手台上,悲哀的发现,那种饥饿感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只有在跟郭婉在一起的时候,只有看见郭婉,她才会觉得好一点了。 郭婉是夏末的萤火虫,是天色将晓的北极星,是她流落街头手上最后一根火柴——郭婉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站在讲台。郭婉的肩膀细细的,发梢轻轻扫过去。触手可及的一段距离。 吴雯洁给自己扎上马尾。侧身照镜子的时候她发现额角的头皮秃了一块。李志正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吴雯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说他只是在傍晚的时候会从沙发里长出来。“好看吗?”吴雯洁对着李志歪歪头,马尾扫过她的手臂。头发是琴弓,而她是琴弦。她正在演奏自己。 “好看。”李志头也不偏一下,“晚饭吃什么?” “马上就好。”吴雯洁把头发拆下。演奏结束了。 婚礼快要开始了,吴雯洁扯着李志的袖子,对李志说,她很怕。李志正站在镜子面前,像脱外套一样把自己上半身皮肤脱开了;他把各个器官都小心仔细地归位,把肠子一条条理顺放好,然后把自己缝上。“结婚是这样的啦——我们都这么过来的。”他不在乎他的新娘。他只在乎自己的肠道。 王婶过来催新人上台,见雯洁紧张,她脱下上衣,让雯洁去摸她肚皮上的伤口。王婶的皮肤是黑色的,□□干瘪下垂,只有肚皮上的一道疤呈嫩粉色,像婴儿的一条手臂。“不用怕,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王婶对着雯洁笑起来,缺了小半排的牙没来得及补,隐隐露出猩红的口腔。 吴雯洁走上台,拿着话筒的手抖得很厉害。司仪拿着银色的十字架,神情肃穆庄严。他问吴雯洁:“你愿意吗?”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众人殷切的眼神掰开了她的嘴,拉出了她的舌头。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台下纷纷发出满足的喟叹。 司仪拿着十字架在她额头上轻轻靠了一下。吴雯洁瞬间感到她的身体缺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虚转化成无法缓解的饥饿感。吴雯洁很清楚的知道,在这场婚礼上,她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永远地阉割掉了。 吴雯洁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郭婉从她的身体里坐起来。郭婉的脊柱沟很深。郭婉赤着脚站在地板上。郭婉弯腰抱起一沓英语书。郭婉歪着头对她笑。郭婉说:“不客气。” 郭婉消失了。 【当它飞过,人们只会注意到那是一只左脚踝上绑着红绳的小鸟。没人知道那是我的小鸟。】 吴雯洁正改到郭婉周记中这一段。感到有人走近,她抬起头,袁佩仪已经在她的办公桌旁站定。郭婉半藏在袁佩仪身后,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好像空无一物,又好像百转千回。 “我们想组个话剧社,老师,你能不能来当我们的指导老师啊。”袁佩仪的食指在郭婉摊开的周记本上打圈,“没有指导老师就批不下来——好不好嘛,老师?”“好。”吴雯洁嘴角含笑,答应下来。袁佩仪快乐地鞠了个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她们牵着手离开。她们牵着的手甩高,又落低。像两只小鸟。 你是谁的小鸟,郭婉? 一根皮筋递到吴雯洁的眼前。纤长的手指,雪白的手腕……吴雯洁一路沿着向上望去。郭婉的脸轻轻泛出红色。她抬抬下巴,示意吴雯洁:“头发。容易挡住。”说完就放下皮筋离开了。 黑色粗粗的皮筋躺在她手心,像一把钥匙,一个邀约,一种记号。吴雯洁把皮筋戴上左手腕。 谁是你的小鸟,郭婉? 吴雯洁站在教室的窗边,靠着郭婉的座位。她看着郭婉飞快地跑向学校对面的公交站。郭婉的马尾跑得有点散了。郭婉奔跑的样子像一首描写夏天的诗。 郭婉很喜欢坐公交的感觉。在公交车上,她与人群的界限模糊不清——他们是相粘连的一大块血肉:没有自主意识,依靠惯性活动。她喜欢随波逐流的感觉,容易生出患难与共的亲切;她喜欢被称作“他们”而不是“她”;她希望公交能不设站点永远开下去。 但是小镇就这么点大,学校离家就这么点远。公交车的后门左右一剪,她就从一大团血肉中被剔除了。她是黏糊糊还未成型的一小块肉。 “衣服都汗湿了,去换一件嘛。”郭婉抬头,爸爸坐在她的对面,右手的筷子和嘴唇一样油亮亮的。他的眉头皱起两个小疙瘩。“你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让你宋阿姨一直照顾你吧。她还有弟弟要照顾呢。” “你去给弟弟把奶粉泡一下。帮帮你宋阿姨。” “不用不用。”宋阿姨慌忙阻止,“哎呀,我待会自己来。”“没事,孩子就是要做点事。”爸爸右手一横挡住宋阿姨。手上的筷子沾到了几根宋阿姨新烫的卷发。“快去。”爸爸对郭婉说。 210毫升的温水,7勺的奶粉。泡过太多次奶粉的奶瓶已经微微泛黄。她把奶瓶递给弟弟,弟弟奶声奶气地说一句“谢谢姐姐。” “诶,真乖,有礼貌。”宋阿姨爱怜地摸摸弟弟的头,言语动作无尽温柔;爸爸也停下吃饭,这时候他的眼睛和他的嘴唇一样亮晶晶了。他说:“慢点喝,别呛着。” 郭婉听到自己的身体某处发出轻微的爆炸声。豆荚在太阳底下爆开的声音,玻璃瓶在冰箱里冻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有什么器官碎了一点。她觉得自己正在变得又干又脆。她用力咧开嘴要笑,那个笑从嘴角一直开裂到后脑勺。她的头像枯叶一样轻易折成两半了。 她说,“不客气呀。弟弟。” 奶粉的味道很恶心,爸爸的筷子很恶心,宋阿姨的卷发很恶心,弟弟的眼神很恶心。 觉得这些恶心的自己很恶心。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奶味。像小孩子一样。”李桂诚对郭婉说。李桂诚的眼神很真挚。李桂诚的耳朵很红。 郭婉的脸很白。比平常都要白。奄奄一息的白。 “你好恶心啊!”袁佩仪尖叫。她的拳头大义凛然地落到李桂诚后背。 打错人了,正义使者。郭婉想。恶心的是我吧。 李桂诚推开教室的门。郭婉已经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了。郭婉的头偏向窗口。马尾搭在胸前,细白的脖子露出来,像一小节猫咪的尾巴。李桂诚觉得痒痒的。 “这么早。”李桂诚走到郭婉旁边,把书包挂在桌旁,“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早了呢。” 郭婉转过头看着他,笑着嗯了一声,“早上好。”她的声音向一串玉石项链。 教室的玻璃窗是绿色的,透着清晨的阳光映染着郭婉。郭婉的身上有种类似啤酒瓶的奇妙光泽。李桂诚的手翻着课本。李桂诚的眼睛看着郭婉。郭婉就坐在他的旁边,他的同桌,他稍微伸个懒腰就能碰到她头发。可是李桂诚觉得郭婉很远很远,她好像既不在他的旁边,也不在窗的旁边;既不在窗的这边,也不在窗的那边——她在窗里面。她是从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的一片倒影,是光线折射的美丽误会,是海市蜃楼。 郭婉的头还是偏向窗口。李桂诚知道她只是在发呆而已。蓝天白云绿树影影绰绰铺满她整个眼底,其实她连一片树叶也没看进去。 她脸上是那种空的表情,求知的表情,需要被填满的表情。郭婉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袁佩仪——”李桂诚抱着球在篮球场的护栏网后向袁佩仪招手。袁佩仪低头拨了拨额前的刘海。“什么事?”她向他走去。他们隔着一层护栏网说话。 “帮我打水。”李桂诚笑嘻嘻地把水杯从网格里递出来。他刚刚打完球,整个人都汗黏黏的。黑色的水杯上印着湿湿的一个手印。见袁佩仪一脸嫌弃地接过水杯,他恶作剧地伸长手,在袁佩仪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拍。 “李桂诚——你要死啊!” 袁佩仪尖叫着躲开。李桂诚在护网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袁佩仪的肩膀上也印上一只湿手印。与李桂诚的黑色水杯相得益彰。命运的一段暗语。 李桂诚走在前面,袁佩仪跟在他身后。校道两旁高大的树木投落下层层阴影,一片一片轻盈地落在他身上。他穿着白色的校服,像一块柔软的画布,她的世界就渐渐在他身上勾勒成型。他向前走去,她向他走去。 袁佩仪蹲在郭婉的桌前,下巴抵着郭婉的桌沿。她的手指卷起书页一角,又抚平,一直重复着,直到那页纸被磨得薄薄的,张开细细绒绒的纤维。再也卷不起来。 郭婉已经习惯袁佩仪一下课就蹲在她桌前。她知道佩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来我们这干嘛,你不用学习?”李桂诚用笔敲敲桌上的练习册。佩仪哼哼一声:“什么叫你们这?我是来找婉婉的。”她一口咬定,虽然她刚刚都没有跟郭婉说一句话。 “郭婉郭婉。”邹咏辉把袁佩仪挤开,换自己蹲在郭婉桌前,“不是马上要运动会了嘛,我想给我们班排一个开幕式表演——你来吗?给我们充充门面。”邹咏辉急切的语气像恨嫁的大闺女。见郭婉很为难的样子,他继续解释道:“不难的,你上去摆几个动作就行。” 袁佩仪被挤到李桂诚的课桌边上。李桂诚已经把笔放下没有再做题了,他的头偏过去,他在看谁?郭婉还是邹咏辉?李桂诚要转过来了,袁佩仪腾一下站起来,“喂!”她的声音很大,欲盖弥彰的嚣张,“什么意思?怎么不邀请我?” 邹咏辉挺高兴的:“你也要来吗?好啊好啊,你也来衬托一下。” 袁佩仪愣了一下,“不来!”谁要当衬托? 永远都是这样。从初中到高中。如果郭婉是一首诗,她就是书页边的空白,她是为了美观存在的,不是为了美存在的。她是权衡利弊下的第二计划,是退而求其次,是战略性撤退,是可有可无的衬托——永远这么主次分明。不是郭婉和袁佩仪,是郭婉及袁佩仪。 袁佩仪对郭婉说:“郭婉,我们组一个话剧社吧。” 袁佩仪偏过头的时候发现吴雯洁在跟着台上的李桂诚一起念着台词: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 《恋爱中的犀牛》最后一段,李桂诚饰演的马路正在对郭婉饰演的明明进行最后的告白。李桂诚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个爱到无望的人向你剖开他血淋淋的心脏。那不是马路对明明的表白,是李桂诚对郭婉的表白。 那吴老师呢,她在对谁表白?对明明?还是饰演明明的郭婉? 话剧结束了,音乐《玻璃女人》开始播放。李桂诚和郭婉手牵着手鞠躬谢幕。吴雯洁坐在台下一边鼓掌一边流泪。彩色的灯光顺着她的泪痕爬满了她整张脸。她的脸上红的绿的,像一起交通事故。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秘密就像烟花。有秘密的人在深夜无人时把自己点燃,你只有凑近的时候能闻到一点硝烟的味道。 元旦晚会那天,袁佩仪闻到了吴雯洁身上的硝烟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还需要修改的小东ci(????)谢谢你们来看 第2章 第 2 章 (二) 【我走出火车站,妈妈站在矮矮的铁栏杆后面等我。她比上次见的时候胖了些。她站在我面前,先是很快乐很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她问我,有没有看出她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女孩子总是不愿意叫别人发现她们胖了的。于是我摇摇头。 她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她很幸福地说:“妈妈怀孕了。你可以多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但我还是装出很激动的样子。我的手轻轻摸着妈妈的肚子,我想,婴儿的脖子是很短的,我的拇指和中指圈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婴儿的脖子。 我努力在笑,我的眼睛弯得要抽筋了。 赵叔叔在停车场等我们。赵叔叔把头剃得很光。赵叔叔把刚刚削好的苹果塞给我。赵叔叔的手掌很黑,中控台上的水果刀上爬过一只蚂蚁。我抱着苹果咬了一大口,我说,很好吃,谢谢叔叔。 爸爸有了宋阿姨,有了弟弟;妈妈有了赵叔叔,有了孩子。我知道他们总是要有自己的家庭,要过上各自的生活的。但是,我算什么呢?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错误,一个会长大的包袱。】 “别写啦!”袁佩仪的声音在头顶炸开。郭婉吓了一跳,赶紧把日记本合上收进桌洞里。“吴老师把女儿带到办公室啦!去不去看,超级可爱的!” 三岁的小女孩穿着粉红泡泡袖连衣裙,怯生生地躲在妈妈椅子后面。她简直是由无数的圆形组成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手腕。郭婉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子,她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佩仪逗孩子。 小女孩明显对站得远远的郭婉更感兴趣。她盯着郭婉,郭婉也盯着她。她们是遥遥相望的两只小兽,徘徊着互相观察着,企图用它们族群特有的的方式辨认对方的身份。 “老师,她叫什么名字呀?”袁佩仪摸着小女孩的脑袋。“李汐。木子李,三点水夕阳的汐。” “李汐——好好听呀。”袁佩仪蹲在小女孩面前,用两根手指去捏女孩的脸蛋,“汐汐你好,我是袁佩仪姐姐。那边站着的是郭婉姐姐。” “锅碗……姐姐?”李汐还不认得多少字。郭婉这两个字让她联想到厨房。她乐不可支,怎么会有人取锅的名字,碗的名字呢? “笑什么小不点。”袁佩仪点点李汐的鼻子。 吴雯洁要去开会,袁佩仪被数学老师揪去改作业。剩下郭婉和李汐面面相对。李汐在吴雯洁位置上玩了一会,对郭婉说:“姐姐,我想上厕所。” “走吧。”郭婉牵起李汐。李汐的身上有股奶味。李汐的手掌软乎乎暖呼呼的。李汐对郭婉说:“姐姐,你好漂亮啊。” 李汐的眼睛完完全全遗传了吴雯洁,圆圆的,眼角微微下垂,认真的时候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你。在语文课上郭婉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太像了,郭婉甚至觉得是吴雯洁正在透过李汐的眼睛看着她,吴雯洁正在对她说:“你很漂亮。”郭婉觉得耳朵有点烫,她说:“谢谢你呀,汐汐。” 往回走的时候正好碰上吴雯洁。“辛苦啦,帮我照顾汐汐。”吴雯洁蹲下,帮李汐整理了一下头发。“没有。汐汐很乖的。”郭婉松开了李汐的手。郭婉觉得自己的手突然变轻了。郭婉用力扣着自己的掌心。 她们要走了吧。郭婉有点失落。李汐回到妈妈身边。她们是一家人。而她的妈妈有了别的家人。 吴雯洁抱起汐汐走了两步,回头见郭婉还愣在原地,“走呀,发什么愣。”吴雯洁倒回去,自然而然地牵起了郭婉的手。 吴雯洁的手温暖干燥,比郭婉的手大一点,皮肤有些粗硬。这只手让郭婉联想到爸爸的手套。冷的时候随时能从口袋里取出来的手套。郭婉觉得眼睛湿湿的。 郭婉心想:这样也不错。 可是如果,她要是两只手都来抱我就好了。 天是黑的,房间是暗红的,床是白的;郭婉躺在床上,床在房间里,房间在天空下;郭婉是白色的,郭婉是红色的,郭婉是黑色的。 吴雯洁站在床边。吴雯洁穿着中式的旗袍。吴雯洁把郭婉抱起来。郭婉的头靠在吴雯洁的肩膀上。吴雯洁的手指按上郭婉的脊骨。骨节按进去,又弹上来。像钢琴的琴键。郭婉是一台乐器。吴雯洁是演奏者。郭婉的身体随着吴雯洁飞舞的手指颤栗着。胸腹产生共鸣。 “这节课上到这里。”一曲奏毕,吴雯洁把郭婉放进一只绒布盒子。周遭陷入死寂,凡目所及一片黑暗,可是郭婉并不害怕。她能感觉到吴雯洁背着盒子在走路。平坦的路,陡峭的路。她想,马上就要到家了。 郭婉几乎一下课就要到办公室去。太多可以问的了:散文、诗歌、文言文,修辞、思想感情、词类活用。她蹲在雯洁的办公桌前,下巴抵在办公桌上。办公室里的佩仪。 雯洁有时候改作业,有时候看书做笔记。她的右手夹着两支笔,黑色划线,红色做批注。不断有头发滑过雯洁的肩膀掉到书页上,发出轻轻的啪嗒一声。雯洁不厌其烦地把它们别在耳后。 郭婉想起那个梦。吴雯洁穿着旗袍,头发低低的盘在脑后。郭婉把手腕上的皮筋脱下来死死捏在手里。怎么给她,告诉她可以把头发盘起来,会很好看。郭婉在脑子里准备了无数套说辞,可是到了真正要把皮筋给雯洁的时候,那些话一句也没用上。她磕磕绊绊很久终于说出:“头发。会挡住。”郭婉可以说是手脚并用地把皮筋放到雯洁手里。她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跑出办公室。红色水性笔慌乱地在她手心划了一道。 “我有喜欢的人了。”郭婉向袁佩仪宣布。“我喜欢吴老师——我喜欢雯洁。” 袁佩仪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安好奇变成被戏耍的失落。她用食指戳戳郭婉的肩:“学坏了啊。”袁佩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疲惫不堪,又好像如释重负。 郭婉知道佩仪并不相信,不过她不在乎。她说出来了,这让她觉得很骄傲。 宋阿姨拿筷子翻着眼前的回锅肉,眼睛瞟瞟郭婉,又瞟瞟爸爸:“听说小孩子早点接触国学是有好处的嘞。婉婉,你不是跟那个吴老师关系蛮好嘛,你可不可以帮阿姨问问她,愿不愿意周末有空的时候来帮弟弟上一下课呀。” 宋阿姨边说,边往郭婉碗里夹了一块回锅肉。郭婉讨厌吃肥肉。郭婉觉得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要在饭桌上说给爸爸听,做给爸爸看。 郭婉把那块肥肉藏在碗底。郭婉笑着答道:“好啊。” 什么都要抢。宋阿姨抢走爸爸。宋阿姨的儿子要抢走雯洁。什么都要抢。 还是这些原本就不属于她。没有什么属于她,她是残次品,是边角料,是不被欢迎还自以为是的一场意外。 最近李志回家都不看电视了,改成盯着手机玩。不过没什么区别,对郭婉来说,一个丈夫从沙发里长出来或从手机里长出来没有区别。 李汐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妈妈,”李汐把脸埋进她的大腿,李汐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一个‘女’加一个‘丑’,是什么字?” “是‘妞’。” “妞的意思是很丑的女孩子吗?” “不是,妞一般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吴雯洁把汤料放进煮开水的锅中。然后洗干净手蹲在李汐面前,在李汐的脸上画上两道水痕。李汐不像往常那样咯咯笑着躲开了,这让雯洁觉得很奇怪,“怎么啦,汐汐?”雯洁有点担心。 “爸爸叫我别管,还把我推开……他跟‘妞’聊天,我问他这个怎么念他就凶我,我都摔到了……”李汐憋着眼泪张开两只手给雯洁看,李汐的掌心红红的。 吴雯洁有点火大,她拉着李汐走到客厅。看见吴雯洁过来,李志马上把手机锁屏反扣在沙发上。“晚饭好了吗?”李志假模假样站起来伸个懒腰。 “没好。”吴雯洁尽量把语气压得平缓,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吵架,“你把汐汐推摔倒了。我们要爸爸给汐汐道歉,好不好?”吴雯洁拉拉李汐的手,李汐的眼睛里是沾湿的委屈和畏惧。 “你告诉你妈妈了?”李志的音量拔高,音调却低下去。威胁和试探的姿势。雯洁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很快从沙发上拿起李志的手机。手机解锁后还停留在和“妞”的聊天界面上。“妞”发来几张穿着低胸吊带的自拍,问:好看吗李哥?李志回复:太好看了。附上几个流口水的表情。 吴雯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气到极致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看完了吗?”李志的声音很冷淡,“看完了就还给我。” 还给你?吴雯洁很想把李志的手机摔到地上,扯着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脸来两拳。她要骂他畜生,没良心的东西。她以为她会又哭又叫又打又踹。 但其实她没有。她回房间收拾了一些衣服日用品,打包成一个箱子。她说:“我去学校住几天。你把汐汐送到外婆那里吧。” 她出门之前把灶台上的火关掉了。锅里的汤煮开溢出来,灶台上一片狼藉。 李志觉得自己唯一做错了的地方就是没有藏好。大惊小怪,这是每个男人的必修课,是他的修行;他也在经历劫难,他也在受苦。 小时候他的爸爸给他一颗糖。爸爸把食指放到嘴边:“嘘,这是男人的秘密噢。”他看着掌心的糖果,一个肯定他的奖励。他突然无比自豪,他发誓要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这专属于男人的传承。 怎么这个女人这么矫情,他把烟掐灭在阳台的栏杆上,回复妞说:好啊,在哪里? 女儿果然没有儿子贴心。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吴雯洁想不通。她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渍。像一颗痣,李志左脸上的一颗痣。李志抱起她淌过那滩泥水,她搂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微胖的胸膛上,视线所及是他隐隐冒出青茬的圆下巴,她想,或许这个男人她也是可以爱的。她也不是非谁不可。她确实是非结婚不可。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姻变成一条围裙;李汐出生了,李汐是围裙上的系带。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姻变成“晚上吃什么?”;李汐出生了,李汐是低胸吊带,是白腿黑丝,是年轻女人的号码。 晚自习下课了。办公室只剩吴雯洁一个人。灯光从她的头顶打下来,她的影子和桌子的影子,椅子的影子,试卷的影子摆在一起。它们虔诚地伏在地上。一场无声的审判。 郭婉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郭婉看向吴雯洁办公桌的方向。看到雯洁还在,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吊着一颗心。她在门口顿了一会,朝吴雯洁走来。 “老师。”一种难以启齿搁浅在郭婉的唇舌之间,她皱着眉头,嘴巴张开又合上。在反复咀嚼一样。 “老师——我的,妈妈说,想问问你周末有没有空,帮,我的弟弟,上两节国学课。”郭婉的每个字都说得很不确定。郭婉像是刚学会说话一样。郭婉说“妈妈”这两个字时尤其犹疑和生疏。 “好啊。”吴雯洁答应道。郭婉的眼睛垂下去。郭婉像一只淋着雨的狗狗。 郭婉还是站在吴雯洁的办公桌旁边:“他们可能不会给钱。”郭婉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摆。这句假设郭婉倒说得坚定不移。 “没关系。”吴雯洁看着郭婉,郭婉的衣角被郭婉的手指戳得凸起来,又凹下去。身体深处的波澜起伏。“就当帮个忙——而且我也不是时时都有空。”吴雯洁最后的话故意说得俏皮些,她感觉到了郭婉的紧张和焦虑。 郭婉还是站在吴雯洁办公桌旁边。她的头低下去,身体微微躬着,一具千百年前就已经死去风干的尸体。吴雯洁问:“还有什么事吗?” 郭婉抬起脸来。郭婉的眼睛很好看,微微上扬的桃花眼。花瓣上落下一颗露珠。郭婉的声音像一句叹息:“老师,你不喜欢我吗?” 吴雯洁手指顺着郭婉的脊柱滑下去。郭婉很瘦,脊柱处深深凹进去。郭婉的头发散下来,郭婉的头发上有一圈因为扎马尾留下的印子。郭婉很白,郭婉的皮肤又滑又紧。郭婉横在床上,在黑暗中泛着一种奇妙的光泽。郭婉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梦。 吴雯洁感到肚子上那一道嫩粉的疤正在发出疼痛。司仪握着银色的十字架站在床头,王婶下垂发黑的□□堆在房间的角落,像一双饥饿的眼睛。这是最黑最冷的雨夜,被子是汹涌的波浪,少女的身体是唯一可以停靠的岛屿,吴雯洁只能紧紧贴着她,牢牢抓住她。 郭婉的头发散在吴雯洁的胸口、手臂。她们的的头发缠在一起。吴雯洁觉得自己像一个垂垂危矣的病人,她的浑身插满黑色细长的管子。郭婉是一瓶药,是晶莹剔透的生命。 郭婉还是每次下课就到办公室去。看到郭婉过来,吴雯洁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她把一颗巧克力放在郭婉的手心。然后用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郭婉真努力,这次又进步了。”或者“这个题很难都答到点上了,真厉害,要继续保持哦。”吴雯洁的手披着慈爱摸上郭婉的头。郭婉咬着嘴唇,眼里有欲言又止的哀切 郭婉不喜欢吴雯洁这样:每次对她好之前,吴雯洁总要敲锣打鼓地宣扬一下。她的爱每一份都有根有据,她的爱是商场里抛售的商品。“两元一件,两元一件。”她就是这么说的吧。 郭婉要的是情难自抑,不问缘故,坦荡自由的爱意。 郭婉不要暴雨里的雨伞,她要那场暴雨。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什么也污染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怎么样?”袁佩仪把视频暂停,眼神期待地看着郭婉和李桂诚。 “我觉得挺好的。”郭婉简单评价了一句。李桂诚没有说话。 “我就说吧!你们肯定也喜欢。”袁佩仪洋洋自得,“那我们元旦晚会就表演这个怎么样?” “好。”“太长了。”郭婉照例赞同票,李桂诚照例泼冷水。 “那我们只演最后两场……”袁佩仪弱弱地让步。 “可以。还有一个问题。谁演明明,谁演马路。” “女主角当然是我!至于马路嘛……”其实话剧社招来招去就只有他们三个。袁佩仪看看郭婉,又看看李桂诚,故意作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原先只是醉翁之意,现在简直是司马昭之心。郭婉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觉得袁佩仪这样真的很可爱。她很羡慕袁佩仪。 “暂停一下。”吴雯洁皱着眉头翻着剧本,“佩仪,你的眼神不对。你表现得太喜欢马路了,但你应该是对他不喜欢的,不屑一顾的。” “好的老师。”袁佩仪擦擦额头的汗,“那我们再来一次好吗?” 第二遍还是被叫停了。吴雯洁低头在剧本上刷刷做着笔记。吴雯洁说:“换郭婉试试吧。” 郭婉有点惊讶。郭婉这两个字从吴雯洁嘴里说出来有种蓄谋已久的味道。她看着袁佩仪把道具递到她手上。袁佩仪抿着嘴,眼底情绪意味不明地翻涌。 袁佩仪想,如果这是一部互相爱慕的剧,也许她就会和李桂诚搭得很好了。可惜这是单相思。 无论是现实的单相思,还是话剧里的单相思。他永远有更好的人选。 第3章 第 3 章 (三) 元旦过后,袁佩仪经常来办公室找吴雯洁。太多可以问的了:散文、诗歌、文言文,修辞、思想感情、词类活用。袁佩仪站在吴雯洁的办公桌旁边。袁佩仪把试卷摊开在吴雯洁的办公桌上。袁佩仪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纤长的手指指着试卷某一处,“这道题为什么这样答啊,老师?”袁佩仪的口吻近乎撒娇。袁佩仪弯下腰,头发没有扎起来,轻轻向着吴雯洁的脸扑过去。 “我换掉你,你不记恨我吗?”吴雯洁半开玩笑道。 “哪能啊老师。”袁佩仪的嘴巴嘟起来。张牙舞爪的嫣红。最低级的□□。 袁佩仪起身的时候余光瞥到郭婉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她的心里升起一种恶狠狠的快感。“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吴雯洁放下笔。“没有了,谢谢老师。”袁佩仪把试卷收好,笑得乖巧又无辜。 袁佩仪走出办公室。红笔的帽子没有盖上,抱起试卷的时候笔尖戳到了她的手臂,挺疼的。但她还是在笑,嘴角弧度的完美保存近乎一种诡异。恶意化成一股粘稠不断从胃里翻涌上来,袁佩仪觉得很恶心。她狠狠擦掉了嘴上的口红。 郭婉和吴雯洁在楼梯口相遇。郭婉要上楼,吴雯洁要下楼。郭婉顺着光,吴雯洁逆着光。吴雯洁觉得自己很久没有机会可以这样心无旁骛地看着郭婉了。她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郭婉。郭婉还是扎着马尾,宽松的蓝白校服,细细的手腕。郭婉的脸上是惯常的淡漠和疏离。郭婉的眼睛很黑很亮,方形的楼道里印出两个小小的她。郭婉的也在看着她,郭婉在想什么呢? 吴雯洁开口道:“现在好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不像斥责,也不像恳求;既不着急,也不伤心。尽在掌握的自信。吴雯洁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神情款款不分对象,限制时间却不限人数。郭婉有点生气,更多的是难过。郭婉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赌气地说:“没有。” 吴雯洁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一个礼貌体面的笑容。一个失魂落魄的笑容。她侧过身,让郭婉先上去。 郭婉从吴雯洁身边走过去。郭婉觉得吴雯洁闻起来像闷在锅里煮沸的汤,她则是飘出锅外的水蒸气。水蒸气要飘远了。楼道里一场不可思议的诀别。 郭婉想:她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呢? 袁佩仪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报告。”她低着头走到吴雯洁的办公桌旁边。“老师,我可以跟你聊聊天吗?”袁佩仪的声音有些嘶哑。 “好啊。”吴雯洁找来一张小凳子让袁佩仪坐。袁佩仪今天没有涂口红,苍白的嘴唇有一种病态和脆弱。吴雯洁看惯了袁佩仪站在她的办公桌旁,此时此刻坐在她旁边,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简直像另一个人。 “老师,我好像做错了。”袁佩仪久久久久才说出这句话。她眼里有很凄茫的伤痛。袁佩仪把脸枕在手臂上,哭了起来。 还有五天就高考了。学弟学妹们自发组织起来到高三楼下喊楼。高三的人跑出教室,一排一排挤着趴在栏杆上,每个人的脸都相似地凹陷进去,眼睛凸出来。很壮观的晾晒干尸。音响里播着《最初的梦想》,一些泪点低的尸体们在栏杆上涕泗横流,还有一些又哭又抱。袁佩仪觉得有点吵,还有点矫情。她看了一会就腻了。她转身想回教室。 教室里关着灯,黑漆漆一片。郭婉趴在课桌上,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李桂诚在旁边开着一盏小台灯,翻着一本书。李桂诚的灯不在照着书本,在照着郭婉;李桂诚不在读书,在读郭婉。 这是生命最初的场景。袁佩仪突然生出这种很荒唐的想法。走廊的灯一盏一盏明晃晃全部开着的,是诱骗生命出世的洁白;教室是猩红温暖的子宫,教室的门是□□口,走廊里是各有悲欢的病人,郭婉是婴孩。 李桂诚是什么?他是牵住她的脐带,还是拉她出来的那只手? 袁佩仪是什么?她是一滴血,是一处无人问津的伤痛。 吴雯洁、李志和李汐一家三口人喜气洋洋地出现在谢师宴上。数学老师调侃道:“没有这么蹭吃蹭喝的,怎么还拖家带口呢。”吴雯洁笑笑没有辩解。 吴雯洁举着一杯酒,一个个学生敬过去。吴雯洁觉得谢师宴很像一场婚礼。今天谁是新娘?吴雯洁嘴里不停地说:“恭喜恭喜”“解放啦”“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她只敬到一半就被数学老师拉去讲几句。郭婉在后几排。郭婉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酸。郭婉有点太用力了。 同学们也都互相敬酒,他们说“你可要记得我啊”“那肯定,管他去哪里上大学都得联系啊”其实他们自己心里都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见面了。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撒更多的谎。医生拿着针管对病人说,一点都不疼的。他们都是病人。 李志端着一杯酒坐在一角小口地抿着,他的眼神是虚虚浮在地面上的,他装作不经意去瞟那些女孩露出来的腿。吴雯洁身边围了一圈的学生,他们拿着本子要吴雯洁签名。李汐又不看腿,又不签名。百无聊赖。她注意到同样在座位上无事可做的郭婉,于是她向郭婉走去。“郭婉姐姐。”李汐拉拉她的衣角,“陪我玩好不好。” 郭婉蹲下来。李汐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高了很多,脸也长开了,从稚嫩蜕出清秀。那双眼睛圆圆的,眼角微微下垂,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日思夜想的形状。郭婉握着李汐的小手贴在脸上,李汐的手是暖的,她的脸是凉的。 郭婉在李汐小小的手掌心里留下一滴眼泪。泪水顺着李汐的掌纹流淌变成很多条河流。李汐觉得很不舒服,她把手往裤腿上蹭了蹭。 小河就这么干涸了。 李桂诚考了省外的大学。大一国庆的时候他去看了袁佩仪。袁佩仪还在原来的高中复读。他们见面的时候哈哈笑了好一会。“混得怎么样啊,袁佩仪?”他对她挑挑下巴,袁佩仪哼了一声:“我可有进步啦,这次是年级前一百呢!”“哎哟哎哟,这点分看把你能的。”“你要死啊——李桂诚!”袁佩仪的手掌握成拳头,顿了顿,还是没有落在李桂诚肩上。李桂诚准备挨打的后背僵了一下。 “怎么,读多一年书还变淑女啦?”李桂诚故意逗她。袁佩仪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袁佩仪突然开口道:“我看过郭婉的日记。”“我也看了。”他们相对着笑起来,两个逃犯心照不宣的笑。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上课铃响了,李桂诚拍拍袁佩仪的肩膀:“加油啊,来当我学妹。”“一定一定”袁佩仪点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李桂诚的衣角“叮”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她觉得有一点疼。她的泪水很快就流下来了。 李桂诚也去看过郭婉。郭婉的大学离高中很近。他约郭婉见面。郭婉的头发染成酒红色,披散下来盖住后颈。郭婉好像更瘦了,黑色的短上衣一包,更是只剩零丁的一点影子。“桂诚!”郭婉见到他,把手臂举得高高的向他招手。郭婉的嘴唇涂得很红,牙齿很白,上下唇张开,又碰到一起,像一种暗示。念他名字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 她从来不会叫他桂诚。她从来不会这样大笑。她的眼睛里挤满了热闹。她成了这个小镇批量生产的那种女人。李桂诚觉得大失所望。 “你有回高中看看吗?”“回去干嘛?”郭婉歪着头笑起来。她的眼里是最真挚的无辜。酒红的头发斜着倾倒下来,发尾有一点卷。她有一种魅惑的美。让人心惊肉跳的美。让人俯首称臣的美。 李桂诚抱着身旁女友的肩。剧场的舞台上,较小的女孩对较大的说:“我要自杀,妈妈。”台下爆发出一阵没来由的笑。那个小女孩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咽口水声由她下巴上的话筒放大,又引起一阵爆笑。 大学毕业五年了,这是李桂诚第一次回小镇。那个吵着要看话剧的女友此刻笑得累了,正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李桂诚从包里拿出衣服给她披上。 出剧场的时候李桂诚被叫住,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牵着台上较小的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她眯着眼仔细端详着他,“还真是你啊。”女人有点高兴,“好多年不见了,桂诚。这是你女朋友?” 李桂诚这才认出眼前的妇女是吴雯洁,她变得老得多了。李桂诚赶忙道:“老师好——是好久不见了。”又向女朋友介绍道:“这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女朋友也问了一句老师好。 吴雯洁笑道:“好好好。”她把身边的女孩拉出来,“这是我女儿,吴汐。” 李桂诚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怪不得在台上就觉得这个女孩眼熟。李桂诚看着吴汐,吴汐也看着他。吴汐的眼睛是静音的电影。吴汐好像没有看着他。 她的脸上也有那种空的表情,求知的表情,需要被填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