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当前篇之卷一:风波起 繁花盛 从文案搬过来的楔子 她老了。 每天有多少时间用来回忆,已经不晓得了。有时候想着想着歪着了,梦里那些远远近近的影子,真实的仿佛可以一把抓到;猛得醒了,总要恍惚一阵,才想起来:那些影子,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那些她曾经伤害过的;那些爱她的,那些她爱的,都已经成了鬼了吧? 老了,不怕鬼了,相反,她想念他们,每天总是迫不及待得入梦,贪婪的呼吸往事的熟悉—— “来吧,到我们这儿来吧,你老的已经早该死了……”那些影子说,“嗤,难道你还怕?” 我怎么会怕,我怎么会怕,我已经寂寞了这么久,我怎么会怕!只是—— 先帝啊,到了那里,我该如何面对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很好,蓝得一丝云也无,初春的阳光甚是明媚,轻轻地抚在慈宁宫殿墙的黄琉璃瓦上,如音符般,闪过一溜金芒。 许是还有些料峭春寒,守在殿外的太监宫人们还是夹袄穿戴,个个皆如木偶泥塑般静直站立,没有一丝声响。 慈宁宫的管事姑姑德芬一早就晨起忙碌,今日是太后传见新选入宫贵人的日子,可眼见已是近午,太后还没有叫传,不禁有些着急,遂唤身边的宫女冬禧前去问探。 一时冬禧来了,福身道,“娘娘用完早膳,盹了一下子,才刚起来。冯姑姑请您再等一刻,便可传唤。” 德姑姑皱眉,“娘娘现在越发喜欢困顿,杜兰也是,哪能由着娘娘睡?”又吩咐道,“时辰到了,你便去吧。” 冬禧刚要应承,德姑姑却转身,“得了,还是我去吧,你去殿内看着些。” 德芬刚到了宫巷角门,却听见外面隐隐有吵嚷,心内冷笑,命跟着的小太监开了门,自己跨出门去,见敬事房的李福田皱眉站在一边,便喝道,“李福田,怎得这般吵嚷?” 这李福田是敬事房的五品掌事太监,今日奉命领着十二名新选入宫的贵人拜见太后,因等得久了,恰又有一名新选的田美人感了时气,便有人开始拿这生事,正不开交的时候,恰德姑姑来了,李福田见是她,虽有点子紧张,还是不由松了口气,当下垂首到她耳边说了,便躬身侍立一旁。 德姑姑一眼撇去,见十二人分两队站了,中排一名女子却跪在地上,低头垂泪,打头两个一着榴红,一着鹅黄,榴红女子正襟低首,鹅黄女子嘴边含笑,轻轻得意。 “怎么,现在的新人都如此放肆,在慈宁宫外也敢喧哗?”德姑姑直视李福田,全似并未留意那些女子。 李福田见德姑姑还是冲他,颇觉无奈,看了一眼田美人和打头的鹅黄女子,后者没事人一样的站着,只嘴角难掩得色。 “德姑姑,只是新封的田美人感了时气,您看……” 德姑姑这才好像突然看到田美人一般,眼光轻轻扫过,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既然是感了时气,怎能觐见?”陡地拔高声调,“李福田,你怎得还将她一起带了过来?糊涂!” “是,”李公公的腰更弯了几分。 “回姑姑,这却并不关李公公的事,”第二排的锦蓝女子忽然出声,想了一想,道,“田妹妹也是适才风里站着……” “哦?”德姑姑发现她站得本就比其他人靠外了些,似乎刚就说过话,想到刚才李福田说起,似正是她提醒,那打头的黄衫女子才借机挑起田美人生病,不能晋见之事,遂兴味颇浓的走到锦蓝女子面前,“贵人是说,太后让大家等得久了?” “不是的”,锦蓝女子微一躬身,抬起脸庞,语调却仍旧不卑不亢,“姑姑,能够觐见太后娘娘是我等的福分,即使等得再久也甘之若怡!田妹妹身子娇弱,可她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望姑姑明察。” 德姑姑心内冷笑,知她实是不想因自己得罪李福田,便盯着锦蓝女子,一时没有说话,忽想到刚才鹅黄女子的轻轻得色,便忽然一笑,微微让过半身,“老奴不敢受贵人的礼,请问贵人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话,小女程秀仪,御封敏美人,赐居永常宫贺修仪下。” “嗯,果然是心思敏捷。”德姑姑轻轻转身,侧向鹅黄女子,似闲闲一问,“刚才也是您发现她生病的了?” “回姑姑话,发现田美人生病的是小女,”这边厢鹅黄女子见程秀仪得了彩,好像巴不得有这一句问话一般,果然抢先答道。 “贵人是?” “小女何慧莹,御封婕妤,赐居仁玉宫。” “姓何?兵部尚书何祚是……” “正是家父。” 德姑姑此时心中已有了计较,沉默了半晌,似又漫不经心的问道,“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姑姑话,如敏美人所言,田美人并非故意生病,乃身子骨弱,其心可悯,”说罢斜了敏美人一眼,像是怪她抢了自己的功劳,“李公公,李公公也是才发现……依小女之见,只把田美人送回休养便可。”说完,惴惴的看了德姑姑一眼。 德姑姑并未答话,走向李福田,“李福田,你好人缘啊,都为你说话。” “老奴不敢。” “传人把田美人送回,其余人等随我入殿。” “是!”众人齐答。何婕妤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撇了眼仍萎顿跪地的田美人和身后的程秀仪,程秀仪只是淡淡一笑。 “李福田,”德姑姑忽然出声,并未回头,但句句有声,“告诉田美人,好生休养,改日太后娘娘单独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何慧莹、程秀仪拉条幅:各位大人请耐心,俺们都不是主角,俺们是跑龙套的,请继续往下看哦~~ 锦灰堆 什么?田美人怔住了,却又不敢抬头,稍顷,茫茫然慌得伏地叩首,“小女谢恩!”半晌才堪堪得抬起脸儿,正看到队伍缓缓隐入角门之中。 何慧莹心里乱的狠,刚才的得意劲跟着德姑姑的那句话一下子就蒸发了,她耿着脖子偷偷得抬眼看了一眼前方,德姑姑正不疾不徐得走着。“老东西,”她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瞅着德姑姑好像顿了一下,连忙又缩回了头。 看着何慧莹有些发乱的步子,敏美人程秀仪不禁有些好笑,这样的人,也配在这深宫里?可那德姑姑最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田美人和慈宁宫有什么天然的渊源?院内和煦的春阳暖在身上,程秀仪却开始感到料峭的凉意,仿佛刚品到了上位者的不可测,步伐不由更加规矩起来。 队伍经耳房偏院,穿过徵音北门来到慈宁宫后殿,后殿是慈宁宫寝殿区域,乃太后起居礼佛之所。按常理说,太后首次召见入选嫔妃依例应当在慈宁宫正殿,但因皇帝年龄尚轻,后宫不丰,且本次封纳的也都是些低位的世妇、御妻之流,太后娘娘依然能够召见已实属抬举,哪里还有人挑这个理呢。 后殿面阔七间,一律的黄琉璃瓦歇山式瓦顶,因这位太后素不喜佛事,居中的大佛堂索性改成了余辉阁,原是太后辅政时与心腹近侍商议朝政的地方,还政后却改称潋晖阁,以示皇帝其完全归政、安心养老的意思,这里便成了太后会见宫眷和皇室贵臣家眷命妇的地方,这次接见也正是在此。 上了殿前月台,德姑姑示意大家停下,自己径直入殿,想是通传去了。程秀仪仔细看着,虽尚在殿外,脚下却已是一水的水磨青砖,月台上设的也不是普通的香炉、香筒,却还是正殿才放置的鎏金香炉,也是四座,其考究程度竟丝毫不下正殿。又想到自己入宫前所听传的关于这位太后的种种传闻,从一个小小宫人爬到了这个王朝的最顶端,不免心怦怦然,又不禁心悠悠然。 正胡思乱想间,大殿正中那扇双交四椀菱花隔扇门“吱”地打开,一年轻太监闪身而出,站于门旁,挺胸敛腹,“传,新选各贵人进殿~~” 何慧莹刚要迈步,却被身边的榴红女子拽住了衣袖,这才想起出发之前训练礼仪的教引姑姑曾经说过,太监宣传后会有专门的女官引内入殿,忙稳住了身子,心内不由又是感激又是羞恼。果然,不多时殿内又走出了一身着紫绸宫装的年轻女官,正是冬禧,出来先对着她们福了一福,轻轻道:“各位贵人小主久等,且随我来。”何慧莹等十一人这才跟着她缓缓入内,个个虽都环佩满身,却丝毫听不见叮咚之响。 辅入得殿内,顿觉一团暖香扑面而来,那香却不是老年贵族寻常笼的白檀香或浓梅香,而是带着些微竹炭烧制时的清香和一点淡淡的柑橘气息,说不出的爽甜,饶是这些富贵里养出的女子也莫不能辩。 地下却是和殿外一样的水磨青砖,并不见奇,十一人不敢抬头,随刚才那位女官站定,听得“礼——”,便忙齐齐跪下,“奴等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千岁!”好在晋见前已排演了数十遍,却也齐整。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从殿门两扇镂空雕花合扇窗渗入,淡淡地晕在地下十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上,宝座上端坐的太后刘氏不禁有些恍惚,即使外面春阳灿灿,殿内却仍保持着保守的亮度,呵,这殿内又何曾透明的亮过,总是遮遮掩掩得处在明暗之间,那些氤氲的颗粒更仿佛在这殿里已经浮了千年,却总也别想看清……刘氏的目光移到女孩子们的身上,五十年了吗?五十年前,自己可曾也像这般跪地行礼? 太后不叫起,女孩们只能维持着俯首跪地的姿势,经过了刚才殿外的一番震仗,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忐忑,有胆小的已经开始轻轻发抖。 “太后”,太后身边的冯姑姑轻轻的俯身在刘氏耳边唤了一声,太后朝她抬了抬手。 “起来吧。”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威严庄重,带着些许温柔。 “奴等谢恩。”女孩子们慢慢起身,谁也不敢揉腿,只按照教引姑姑教的方法暗自收缩腿部,缓解酸麻。 “哎呀”,一声轻呼,却是最后面一名女子,想是起的猛了,竟倘然摔倒,她连忙伏地叩首,声调抖颤,“奴,奴婢失仪!” “来人啊,”仍是那好听的声音。 跪地的女子已经浑身失了力气,想到教引姑姑曾经说过,这位太后曾经因为一个嫔妃殿前失仪而将其杖毙,此时听得那声音虽然温柔,可吓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给这位贵人赐座。” “是。”很快就有一个小宫女端了一个团花绣墩过来,摆在她旁边,“贵人请坐。” “还不快谢恩?”见女子一时没有反应,冬禧轻唤。 “啊,是!”女子这才抬起惨白的脸儿,猛地叩头,大声道,“臣妾叩谢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听上面一声轻笑,“这么大声音,哀家聋了不成?”却不是刚才那威严好听的声音,反而有金石的铿铿之音,远说不上好听,但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众人这才知悟,原来刚才发号施令的只是太后身边的宫人,想是那位冯姑姑吧。 说话间,自有人上前将跪地的女子扶起,女子方浅浅的坐了。 “都抬起头来。”太后的心情似乎不错,众人也稍稍有所放松,缓缓地抬起脸,眼光却都还看向水平向下四十五度角的方向。 刘氏一眼望去,只见打头的两个一着榴红,一着鹅黄,皆是上身短襦、下为马面裙的襦裙打扮,穿红者沉静如水,着黄者气质却甚是跳脱,仿可见低垂的眼珠子正骨碌乱动。 抬首间,何慧莹瞥见太后宝座设在前方三两阶白玉台阶之上,宝座前却是用几帷烟水幔遮垂着,何慧莹知道这幔布的妙处就在于里面的人能看清楚外面,外面却看不透里面,极其珍贵的。殿上摆设不多,只匆忙看到烟水幔前左右各摆了一青铜的麒麟吐珠香鼎,焚的想来正是那奇香。 “唔,个个都是花朵般的人物,”刘氏笑着说道,甚是和煦,指了指帷幔,冯姑姑忙命人将其挽起,“今天是我的不是,让你们等的久了。你们嫩胳膊嫩腿儿,原不像她们老骨头的经的起跪站。”顿了一会,又道:“不过你们既入了宫,这以后蹲来跪去的还好多呢。”说着搭着冯姑姑的手站了起来。 何慧莹只见一藏青花纱比甲裙尾缓缓走近,又停住,听得太后缓缓又道,“你们个个在家都是娇养的女儿,到了宫里,做了我皇家的媳妇,我自然也是疼的。可这宫里毕竟与家中不同,免不了规矩委屈,我老了,管不了太许多,能帮的我会帮些,不能帮的,你们各自也要会疏解。只一条,服侍好皇上,体恤些下人,便是你等的本分了!”说罢,缓缓回座。 紫衣女官一个手势,众人连忙跪倒,“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谕,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好了,看赐!”冯姑姑重挂下帷幔,吩咐道。 “赏,姚婕妤、何婕妤,赤金盘螭璎珞圈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链一个,玉佩两个,玉镯一对,浣青纱两匹,锦织云缎两匹——” “赏,敏美人,宋美人,金丝八宝攒珠链一个,玉佩两个,玉镯一对,浣青纱一匹,锦织云缎一匹——” 礼毕,仍是冬禧带众人出殿,李福田早已在角门处等候,领着众人出了宫巷。 待出了宫巷,众人仍默默走了许久,才听一人小声说,“姐姐刚才可曾看见了太后娘娘?”“呃,不曾呢。”“我也是啊。”跟着又是一阵静默。 “还是秦妹妹最得彩啊,还看了座,”一人羡慕得不得了,“太后娘娘真是慈悲!”“是啊,”秦氏有些害羞,也有些得意,“太后娘娘最慈悲了!” “呵,”何慧莹看到自己的小环正在偏门前等待,回转身对着程秀仪,摆了摆并不曾歪的鬓边珠花,闲闲道,“这次可未曾见敏美人又出来救人啊?”又斜了一眼一直未曾出声的姚婕妤,“我竟不知,姐姐原是块木头!”说罢,摇摇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额,还是希望多人看多评论多打分的,并请捉虫。 春日慢 慈宁宫后殿。 新选拜见的女嫔已退去小半个时辰,刘氏歪在潋晖阁东边厢房的临窗大炕上,大炕上铺着松香色会锦大条垫,一个赭石色转花大引枕正被她倚着,左边一个黄梨木小方几上立一甜白釉玉壶春瓶,里面疏疏插几枝时鲜花卉,并摆着一紫檀痰盒,右边一梅花小几却是个天然的小小妆奁盒,甚是得趣。大炕脚下横着一加长加宽脚踏,上面却也铺着绛红撒花软垫,一身着水绿宫装的宫女正抡着美人拳,轻轻给刘氏捶腿。 这里光线却是甚好,阳光透过窗格均匀的撒在刘氏身上,刘氏已换了家居常服,头面钗环尽去,只戴了一赭色抹额,中间兜嵌着一颗猫眼大小的碧翠,两腮已微微发福下垂,皮肤却依然白腻,只是带着点老年人的透明。刘氏此时眉间微皱,额间可清晰地见一川字,仿佛水印上去一般,眼眸半闭,似又要睡去。 冯姑姑打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盅物事,捶腿的宫女扭头一看是她,朝她努了努嘴,冯姑姑便假装重重放下手中物事,上前道:“我的好祖宗,差我去给你拿东西,自己却原又是想偷个懒盹,”说着将炕边叠着的水红薄羊毯拉开盖在刘氏身上,又骂捶腿女子:“看着老祖宗盹着了,也不知道给盖着点,春福这丫头越发没有眼色。” “谁说我睡了,”刘氏闻言睁开眼睛,手撑着要坐起,冯姑姑忙将大靠垫立好,扶她坐直,却还将羊毯堆盖在她腿上。春福早吩咐外间小丫头们将茶水端来,亲自接了,递与刘氏面前,“娘娘,春尖雨露。”刘氏皱了皱眉,“谁要喝这个,杜兰,我不是让你去拿那个了吗?” 春福背转身笑嘻嘻地朝冯姑姑做了个鬼脸,冯姑姑笑骂,“小东西,还不快拿出去。”一边说,一边把刚才拿的盅子打开,捧给刘氏,“可不是取来了。”刘氏接过,到鼻前闻了一闻,更嘟了脸,“好像有些霉味。”说罢仍还给冯姑姑。 冯姑姑也闻了,道:“奴婢却闻不出好坏。这米刹国贡来的物事,想还是不如我大荣朝的好,去年各省进来的各色茶叶都还新鲜的紧呢,这劳什子才不到半月怎就变了味,太后,还是喝春尖雨露吧?” “柠檬,是干柠檬!”刘氏鼓了脸,“老猴儿净挤兑我!”,又问,“德芬呢,逛哪里去了还不回来?” 冯姑姑将玫瑰卤子调了水,又取出两片干柠檬片子放在一景泰大盅内,添了调好的汁子,合上盖,笑道:“德芬您还不知道,打小就没安静过,这不是刚封了贵人的赏,心疼您的银钱,给您点库去了。” “鬼丫头,”刘氏终于一笑。 德姑姑这时候却正好回来了,刘氏便指她,“好了,守财的来了。” 德姑姑一时不知为何,看向冯姑姑,后者说了,又朝她递了个眼色,便忙凑趣道,“可不是,奴婢为了老祖宗的银钱,就变成了个大钥匙也使得。”刘氏听闻笑倒了身子,指着她说:“我可带不动你这样的粗笨钥匙……” 冯姑姑忙上来给她揉胸口,笑骂道,“就只这东西贫嘴,看把老祖宗笑岔了气我不掌你的嘴!”又道:“还不快把茶水端来。” 两人伺候了刘氏茶水,德姑姑见她高兴,便将晋见前宫巷内的事说了,刘氏听罢,并未言语,半晌才道:“何祚的女儿竟这般冒失,可是刚才打头穿黄的那个?” “正是。” “娘娘您看……”德姑姑斟酌着,“奴婢代您召了田美人单独觐见……” “这事你做的好!”太后拍拍德姑姑手背,沉吟了一会,忽而轻笑道,“这里头有挑事的,有拨火的,竟比那戏台子还热闹。这才刚进来几日,竟这般不让人省心。” “奴婢也是这么想,”德姑姑见太后要起,忙屈了一腿半坐在炕上,从右边小几的妆奁盒子里取出块乌木梳子,见冯姑姑正看过来,点点头,“净过了手的。”偏头细细地替太后抿了抿右边发松的发髻,看一眼好了,才又说:“便借着您老的一点威,压她们一压。至于那姓田的丫头,奴婢以为找个时间让她来磕个头就罢了。” “嗯,”太后点点头,又拍拍德姑姑的手,“这等小事你便不回也罢。”又唏嘘道,“现如今这些小丫头们比我们从前可是精滑多了。” 冯姑姑亲收拾好了茶具盖碗,走过来伸手虚点一点德姑姑的脑门,笑说,“哪里精滑过这老鬼,几句话便把人套出来了,我瞅着贵人们到都挺可怜见的,殿上一个个吓得不行。” “呵呵,”太后笑着拨开腿上羊毯,心情甚好,说道,“这就对了,既进了宫,不知道怕哪成?我刚进来的时候,胆子比那针尖还小呢!” 冯姑姑一笑不语,打帘唤春福夏禄进屋伺候太后洗漱更衣,种种细节不表。 “娘娘,”春福仗着太后疼她,一贯是个胆大的,太后也素喜她娇憨爽利,又心眼纯实,便命她做了掌管衣物钗环的大宫女。此刻见夏禄伺候罢刘氏穿戴,甜甜道,“娘娘真是好看!” 刘氏笑白了她一眼,“听听这丫头鬼话,老天巴地的,还能好看到哪儿去。” 夏禄是专管梳妆的大宫女,却是个嘴笨手巧的,退后给刘氏福了一福,春福跟着也一福,“娘娘的皮肤白,前日夏禄姐姐带奴婢们新淘了些时花胭脂,极素淡的,改日请娘娘一试。” 刘氏笑着点头,“好,都是好孩子们!” 德姑姑又进来,“娘娘,刚才皇上身边的小山子来了,问娘娘在哪边用膳。” “唔,”刘氏低头拨了拨胸前缀着的青金石串子,淡淡道,“就在此间吧。” “是!”德姑姑应了,拔脚就要出去。 “哎,”刘氏又叫,仍淡淡的,“加个油盐枸杞叶子,皇上爱吃。” “是。”德姑姑又应了,说罢自出去吩咐。 这边厢冯姑姑命春福夏禄收拾好妆奁出去,见刘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笑道,“奴婢不知自己脸上竟长了花?” 刘氏一笑,忽问道,“杜兰,你说说这几个,哪个象哀家小时?” 冯姑姑知是问的何慧莹那几个,仔细想了想,轻轻道:“却都不象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你的玫瑰,我要你的花,看文的各位,请把话留下! (请配《玫瑰花》的调子自己唱哈) 子不语 一时间主仆二人无话。 忽听外间靴声囊囊,冯姑姑知是皇帝来了,不多时果见帘子 从外面向两边拂开,一年轻男子拱身而入,正是大荣第五世皇帝谢祉晟,史称庄帝。此时庄帝刚满十六,亲政尚不足两年,但见他疏眉星目,神清气朗,样貌甚是英俊,惟眉宇间犹显稍许稚气,但举止却甚为沉稳,行事颇有几分帝王气魄。 冯姑姑屈身一福,“皇上吉祥。” 庄帝双手向前一拖,“姑姑快快请起。”并不停步,见刘氏正端坐在炕上,向前一跨,左腿跪地,朗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刘氏微笑道,“每日这般行礼,却也不累?此间又无外人,早说了只我母子相处时不必每每行此大礼。”说着拉起皇帝的手,命其坐于自己身边。 庄帝知太后最是讲究礼数,遂笑道,“儿臣谢母后体恤。然礼不可废,况儿臣登基时,曾昭告天下我大荣乃以孝治国,又怎敢对母后偷懒?” 太后也不再与其分辩,见皇帝身着明黄盘领窄袖长袍,腰间是金玉琥珀透犀玉带,头上戴的翼善冠已将冠帽除下,只用沉香色乌纱围在额间,笑问,“皇帝可是刚下了早朝?” 冯姑姑见状,悄悄退了出来,见皇帝身边的小山子和小忠子正肃立在门口两边,敛眉垂目,便问旁边的小丫头:“怎不让两位公公坐?” 二人见冯姑姑出来,忙打了个千儿,道,“姑姑好。奴才们站着就行。”春福正帮着秋寿整理书架,见状笑道,“姑姑不知呢,这些日子小山子小忠子他们可跟咱们这里生了份了,每次来都木头一样的杵着,就是不坐呢。” 小忠子听闻忙摆手道:“哪里的事,姑姑可别听春福姑娘乱说。” 秋寿是专管太后书籍笔墨的大宫女,此时也笑道,“春福没有乱说,以前来了还和我们玩笑两句,现在一句话也没有,可不是成了木头了。” 小忠子小山子二人更是苦了脸,求饶道:“好姑奶奶们,便少说几句吧。” 冯姑姑有几分明白,半真半假地低喝春、秋二人,“你们懂得什么,我看小忠子小山子越大越明白对错事理了,倒是你们,一个个惯的越发没了规矩。” 春福秋寿闻言便不敢作声,齐齐躬身道:“奴婢知道错了。” 正说话间,冬禧来了,她是专门负责传唤、引礼等琐碎事宜,最是懂事,只见她福身问道:“姑姑,御膳房的邱公公说御膳已经准备好了,问何时传膳。” 冯姑姑看一眼里头,道,“不着急,再等片刻。”不多时,听得里头庄帝朗声大笑,方对冬禧点点头,“可以了。” 文华殿左廊房。 文华殿分前后两殿,文华却只是前殿居中正殿,东西还各有本仁、集义两座配殿,本是皇帝举行小型朝贺、赏赐、祭祀的便殿,自大荣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均以此殿作为日常理事之所。前殿下首左右各设一排廊房,是各贵胄大臣等候听朝、当值的办公区域。 为明后事,却把大荣朝政治结构草草述来。这大荣自开国的成祖以来,并不设丞相,政治的枢纽全在内阁,其成员均从各殿一品大学士、各部尚书中选任,多则四五人,少则一两人,实行的首辅负责制。内阁的职责主要是将各部、各省呈报给皇帝的奏折整理意见呈交皇帝,也称票拟,这票拟却只有首辅才可动笔,次辅只能做些建议。从政治结构上说,内阁并非凌驾在各部之上,大抵是一个秘书办事机构,入阁成员官阶虽和各部尚书一样均为一品,但一般加封少保、太保等衔,而且掌握着更大的权力,隐隐便是朝官的领袖。具体的办事机构分为六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及工部,也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此时已是正午,左边廊房的前廊上却走出一位身着一品斗牛紫棠朝服的大臣,中等身量,方面阔唇,一丛黝黑的胡子甚是浓密,只见他双眉紧拧,微低着头,几步走到前廊尽头却又停住,站了几秒,微微伸脖向外张望,目光中尽是焦急。忽一眼看到一个小太监急急跑来,待看定来人,也不回屋,站等小太监跑近,还未等其行礼,一把拉住小太监,压低声音急问:“怎样?” 小太监左右看了两眼,气喘喘道:“大人,皇上未曾接。” 紫衣朝臣一拂袖,小太监差点一个踉跄,“你先别走。”说罢匆匆向屋内走去。 屋内正中左首的太师椅上,一花甲老臣闭目而坐,他双手平放在太师椅扶手两侧,容色平和,此正是大荣当朝首辅、武英殿大学士、一品太傅霍思无。紫衣朝臣匆匆进屋,低压的声音里掩不住焦躁,“阁老,通传的太监说皇上不接膳牌。” 膳牌,也就是皇帝用膳时大臣急奏所递的折子。霍思无二人本想趁着庄帝与太后午膳递交膳牌,借太后向皇帝施压,未料皇帝却没接。 霍思无仍闭着双目,并不出声。 “阁老……” “唔”,霍思无忽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双眼睛有些混浊,眼神甚至好像有些迟钝。他左手抚须,沉吟道:“鹏之坐下。” 这紫衣朝臣原是礼部尚书姚臣邦,字鹏之,正是新选姚婕妤之父。见霍思无仍一副平静模样,姚臣邦只得一撩袍子坐了。 霍思无一皱眉头,“看来此次皇上决心甚大!”忽而眼中精芒一闪,“鹏之,即刻着人找太后身边的德姑姑。” 姚臣邦一拍腿,“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恩师想的齐全!” 傍晚时分,太后刚用完晚膳,冯姑姑怕她存了食,命春福秋寿并几个小宫女团团围在太后寝宫地下凑趣取乐,正说笑着,德姑姑匆匆进来,走到太后身边,俯身耳语道:“太后,霍大人有急信。” 太后眸光一闪,冯姑姑见了赶紧命宫女们退下,自己也要跟着出去。 “杜兰留下。”太后吩咐道。 德姑姑见人已散尽,郑重道:“娘娘,适才霍大人派人递信,说是今日早朝时,礼部侍郎何其沣突然上疏,奏请将成英王从皇叔考改称皇考。” 太后皱眉,“怎的突地提起了这个?” 德姑姑见太后脸色不豫,放缓了声调,小心翼翼道,“具体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传话的小常子说好像是年初皇上下令翰林院编修本朝纲史,本来只是例行汇编,可不知从哪里窜出个何其沣来。” “不知从哪里窜出?哼,”太后重重一哼,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原来这第五世庄帝并非第四世皇帝僖帝之子,而是其从弟。太后刘氏本是大荣朝第三世皇帝文帝的皇后,文帝死后仅余一子即为僖帝,僖帝即位后,忤逆暴虐,好逸乐,荒朝政,在位五年即染病身亡,死时并无子嗣。当时正值国本动摇之际,因文帝之亡弟成英王之幼子谢祉晟自幼即有“萃质比冰玉”的美称,刘氏遂力排众议,选立其为第五世皇帝。 此段历程虽惊心动魄,但在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因庄帝名义上承袭的是文帝血脉,因此在尊号上仍称文帝为“皇考”(即皇爸爸),称自己生父成英王为“皇叔考”(即皇叔叔)。 庄帝自十四岁亲政至今,尚不足两年,这两年太后虽不再亲问朝政,但各项大事庄帝无不亲问其意,如今有礼部侍郎忽提此事,不能不说很是微妙。 太后沉吟了半晌,慢慢地松开了手帕,缓缓问道:“皇帝怎么说?” “霍大人说皇上并未答复,留中了。” 留中,就是把折子扣住暂时不回,既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庄帝将其留中,无论其对此事是否有兴味,都足以给人留下伏笔,而此时留中,不出几日,必有各部官员对此事发表意见,分别上疏条陈。 太后又默了一会,“此事皇上午膳时并未提起。”声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德姑姑犹豫了一下,仍轻轻说了,“霍大人说,他和姚臣邦中午本递了膳牌,被林公公挡了……” “林喜贵?”太后一惊,想要发怒,竟然笑了,“好,好,把他给我叫来!” 林喜贵却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此时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不多时便听传赶来,进屋见太后侧背身坐在炕沿上,冯姑姑德姑姑两边肃立无语,却也不慌,缓缓向太后跪地行礼,“老奴参见太后。” 太后也不说话,半晌,端起小几上一盏茶。 “娘娘,睡前喝茶不好。”林喜贵仍是慢条斯理。 “好?”太后笑道,“你还知道为哀家好?” “是。”林喜贵仍跪着。 “你中午可是挡了膳牌?”太后语气渐重。 “是。”林喜贵抬起头,“奴才以为,午膳乃太后与皇上天伦之时,不应为朝事所扰。” “你下午也不曾向哀家回禀此事。” “奴才认为并无必要。” “你以为没有必要?你竟敢……”太后动怒,冯姑姑忙上前扶住她手臂,“娘娘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转身又斥林喜贵,“你还不住嘴!” “说,”太后稳住了呼吸,“你让他说。” “是,”林喜贵先叩首,抬起头来看向太后,目光恳切,“老奴并不知膳牌所为何事,但老奴以为,能趁午膳递膳牌进来的必为重臣大事,而娘娘已向皇上表明不再过问朝政,若老奴递交此牌,置娘娘于何地?置娘娘与皇上母子之情于何地?老奴未将此事回禀娘娘,是因为老奴知道,此事虽大,却并不急在片刻,递牌的人也必能让娘娘知晓。”顿了一下,语气稍稍有些激动,“老奴以为,老奴此事并未做错,但老奴气坏了娘娘,却是死罪,还请娘娘治罪。”语罢深深叩首。 太后闻言轻轻缓住了身子,拨开冯姑姑手臂,缓缓道:“林喜贵,抬起头来。”说罢直直地看向他眼睛,声音充满威严:“你说的有几分道理,”顿了一下,“可我仍要治你私拦膳牌、隐瞒不报之罪,你可服么?唔,革你半月升米,慈宁宫外罚跪一个时辰,怎样?” 林喜贵身子顿时一松,笑拜道,“老奴谢太后恩。” 作者有话要说:花来,话来…… 往事篇之卷一:子非小鱼 青杏小 人都已退去,慈宁宫寝宫又只剩了太后与冯姑姑二人。桌上的六根铰凤青烛静静地燃淌着,将二人的沉默笼的忽明忽暗。 “杜兰,你过来给我梳梳头吧。” 刘氏的头发已经花白,年轻时就不甚丰厚,现如今更显得有些稀薄,冯姑姑只慢慢地用梳子就着发丝,轻轻地顺着。 “今日这事,你却怎么看?”刘氏素不喜宫人们梳头时藏藏掖掖地收拢断发,此时也是,照常伸手将断发接了,团在手心中,漫不经意问道。 冯姑姑沉吟了一晌,陪笑道,“奴婢说不好。” 刘氏将那几根断发合拢,在手指间细细捻着,瞅着它们细抽抽得在指间转着圈儿,“既让你说,你便但说无妨。” 冯姑姑仍沉默了半晌,照旧道:“奴婢不知……” 太后听罢却猛地坐直,冯姑姑冷不防她这般,手劲便没掌住,硬将她鬓边带了几根毛发下来,忙就地跪了,“娘娘恕罪。” 刘氏看着地下垂首的冯杜兰,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发髻梳的齐整,只簪了根玉钗,又想到她几十年跟着自己的风雨,哑声叹道:“起来吧,”转过身去,“只如今,连你也这般跟我藏着心思说话了……”语意中说不出的萧索无味。 冯杜兰心里一酸,抬眼看到刘氏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哽咽了一下,“娘娘,”又过了一晌,方缓缓劝道,“皇上大了……” 刘氏并未回话。 杜兰轻轻又问,“还有林公公那里……” 太后摆摆手,“你道我不知吗?若不是知晓他素与霍思无不睦,此次我岂能轻饶与他?”微微一晒,“这老东西闻到味儿了……”说着回转身,望着冯杜兰,“杜兰,哀家十余年来每日与这帮人猜心思,只有你,”声音越说越低,“哀家只希望若还能有一个能与哀家亮着心思说话的,也就只有你……” 这边厢林喜贵跪得整一个时辰,晃悠悠得将要爬起,监刑的太监吴成岭早已吩咐了两个小太监抬了躺椅,备在旁边,当下亲自将林喜贵扶了,尖着嗓子,“师傅慢着点!”又弓腰笑道:“奴才去德姑姑那复了命便去伺候您老。” 待得复命后匆匆赶到林喜贵住处,只见他躺在床榻上,两个小太监正给他上药,遂装样四处寻摸了一阵,待人走后便蹭到林喜贵榻前,还没说话,就红了眼圈,“师傅今日遭罪,奴才看着可……” “得啦,”林喜贵懒洋洋的横他一眼,“不用在我眼么前装了。” 吴成岭抬手擦了擦眼泪,“奴才恨不得替师傅跪了。” 林喜贵揉了揉自己的大肚皮,慢悠悠地说道,“小猴崽子,有什么话说吧,杂家还想着早点睡呢。” 吴成岭这才止了哭,眨巴眨巴绿豆眼,凑到林喜贵床头,轻声说道:“奴才听说霍大人廷上与皇上起了争执,好像是给薨了的成英王爷换尊号的事。” 林喜贵斜了一眼吴成岭,笑道,“好崽子,想来套我的话?听我一句,前廷的事,不是我等关心的。” 吴成岭度他神色,知与他说不通,便上来给他捏膀捶背。林喜贵被他弄得舒服,眯了眼,“还算你小猴儿有良心,见师傅挨了罚还想着来。”吴成岭得意一笑,“俺看着德姑姑着俺去监刑,就知道太后她老人家没生您老的气……”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忙收住,又小心翼翼问道:“这么说,太后这次不准备帮霍大人?” 林喜贵冷哼一声,却也未曾否认。 吴成岭讪了一会,又迟疑道,“可是这霍大人一直是跟着太后娘娘,这样一来……”见林喜贵并不答话,又装腔抹了抹眼,“不过太后娘娘也太过狠心,既如此,还拿您老作罚给霍大人看……” “你懂什么!”未等吴成岭说完,林喜贵猛得坐起,狠狠斥责道,“太后娘娘岂是你能编排的!我看你小子是个材料儿,才跟你说,若想在这宫里活得久些,这种话再不能说!”喘了一下,又正色道,“这里头的事好多着呢,别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就胡乱忖度上意,我等的本分便是忠心为主!知道了吗?”吴成岭连忙点头答是。 “哎哟~”林喜贵哧溜着嘴,想是刚才起的猛了,牵了腿伤,吴成岭忙扶他缓缓卧下,林喜贵边躺下边慢慢喘息,“这宫里头啊,早死的哪个不是聪明人哦……” 吴成岭嘴里答着是,心里却还在暗暗低估,忠心为主,忠心为主,这忠心,到底该为哪个主? 慈宁宫寝宫。 刘氏哪知道这宫内稍有头脸的太监也已略微知晓此事,只想到皇帝一向顺孝,这次却只字不提;又想虽说皇帝业已亲政,但两年来一直也是风调雨顺,自己本以为有霍思无坐领朝堂便是极稳妥的,但此事他却处理得甚是蹊跷,比起前者,这边恐怕更是棘手,想到这里,更觉心内烦闷,半天也眯瞪不着。直到了二更天,刚迷迷地想要睡去,忽听有人在耳边轻唤“太后,”刘氏不觉恼怒,那人却又唤“子钰”,刘氏一惊,睁开眼,见到床头立着一披发女子,二十来岁,苍白的鹅蛋脸,眉眼和顺,浅浅地笑着,恍若是年轻时候杜兰的模样。 刘氏怔了一怔,“杜兰?” 女子抿嘴但笑不语。 刘氏忽然泪盈于睫,颤颤得伸手想要抓住那女子,“媚兰,媚兰姐姐,是你么?”忽觉太阳两边突突一震,便沉沉掉入了往事的漩涡。 大荣天禧十五年,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春色就好,阳光明媚,歪着的柳、漫坡的草,一片融融粉绿,各色花朵儿也都鼓着苞儿爬满了树枝藤梢,此时又从春芜宫后墙传来阵阵清脆笑声,更让人觉得这春光越发酥脆。 这里是和帝宠妃贤妃徐妙飞的寝宫。本来宫内自有浣衣局专门给主子们洗理衣物,但各高位妃嫔对一些精致衣物,还是着本宫宫人细细打理。这不,见日头晴好,四五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领命在后院浆洗一些换季的精致衣物,但个个都是贪玩的年龄,又有那井水清凉,眼见活儿干得差不多完了,衣物正快收干,也不知哪一个起头,便互相泼洒笑闹起来。 一个小丫头子被泼得狠了,又笑又蹦地就往院门口跑,猛不丁一人正从院外走进,便撞了那人一个趔趄,那人被唬了一跳,定睛站住,上来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嘴里骂道:“小泼妇,跑你娘的什么!” 小宫女抬眼一看,原是春芜宫里掌管杂事的钟姑姑,最是苛刻悍厉的,便吓了个魂飞,哭着跪倒,“姑姑恕罪!” 那几个小宫女也都吓得傻了,个个怔站在一边,不得动弹。 钟姑姑也不着急看那几个,狠着眼瞪看地下跪着的小宫女,一把拧起她的耳朵,“吩咐你们来浆洗衣物,却日日只知睡吃贪玩,今儿个不治你们一治,也不知道我的手段!”小宫女被提得歪脖,又不敢叫唤,半边脸肿鼓的老高,甚是可怜。众人知这钟姑姑平素最会在她们身上抖落威风,此番又落得把柄,个个又急又怕,早失了主意。 但这下剩的宫女里头,却有一人不同,她偷眼见自己面前一人正背着钟姑姑站着,心里已有了点主张,正犹豫的时候,耳边听得小宫女哀哀的求饶哭叫,便心一横,当下扯扯左右衣袖,指一指那人,率先对着钟姑姑跪了,“奴婢们错了,请姑姑息怒!” 钟姑姑这边才刚兴起,料不到还有人敢说话,暂时便松了手中的小宫女,向这边走来。 那两个见状会意,也跪了,只没敢出声。这最后一个看都跪了,也只得转过身来,跪了。 钟姑姑气冲冲过来,刚要发狠,忽然见最后一个跪的却正是自己的家侄女,名唤小翠的,便微微一顿。 打头跪的宫女趁瞬磕头,“姑姑,奴婢们知道错了,请姑姑宽恕我等。”钟姑姑一看,这人团团脸儿,眉淡睫长,一双杏仁眼又大又黑,鼻尖翘挺,更觉可爱,只嘴巴略微宽厚,但唇儿红红,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心下不由更是恼怒。刚才见自家侄女时还有些气短,转而想这宫女刚才所言所为,只把那心头火烧得更旺。 “好个伶俐的美人,”钟姑姑眼睛一转,冷笑道,“好好好,我也不是个冷酷的,既然你们诚心认错,我便只罚你带头的两个!” 这小宫女却有些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但知事已至此,慌也无用,又想好歹也脱身了三人,便不再言语。 钟姑姑只当她怕了,笑问:“你是想在这里,还是别处?” 小宫女看看天色,心想到别处还不知会被她如何折磨,还不如就在这里生受了,又想到贤妃娘娘身边的媚兰姑娘最是宽大,今日也恰逢是她吩咐洗理衣物,看看时辰也快来催收了,便咬牙道:“便在这里也好,还请姑姑体恤。” 钟姑姑见她沉着,到也称奇,只是已经发下了狠口,却如何退缩?又见她粉面桃花,心内嫌恶,恶念升腾,一脚踹将过去,将她直踢到泥水里,看那脸儿也脏了,发儿也乱了,只觉说不出的畅快。 这边最早受打的小宫女知她是为了自己,忙爬行过来,扑在钟姑姑脚下,“姑姑,姑姑,今日都是奴婢不好,冲撞了您老人家,请姑姑只责罚奴婢一人,便饶了小鱼姐姐吧。” 须知这几个小宫女都刚进宫,平素里玩的最好,也还不甚懂那些彼此争宠踩捧的腌臜事宜,尚保留着些烂漫之气,见此情形,那三个连着小翠也膝行过来,抱住钟姑姑大腿哭嚎不止,声声求饶。 正哭闹之际,只听一温柔好听的声音问道:“这里到是怎么了?”却正是贤妃身边的媚兰姑娘,带两个小宫女催收衣物来了。 钟姑姑又气又恼,把那腿边的小宫女们踢开,怒冲冲添油加醋的说了。媚兰听了,安慰钟姑姑:“姑姑别恼,这几个小丫头子也是初入宫,尚不大懂些礼仪,今日冲撞了姑姑,却是我管教的过失,这里媚兰给姑姑赔罪。”说罢福身,又道:“只是娘娘正等这换季的衣物穿,还用的上她们,便请姑姑饶了她们吧。” 钟姑姑知她是贤妃身边的红人,见她这样,又得了脸,又觉得不好太得罪她,况这里面还有自己的家侄女,便索性做个人情,轻轻一推,“姑娘可别这么说,可折杀老身了,想来姑娘调教的人定是好的,”又指着小鱼,“只这丫头太过可恶,姑娘且防着点。” 媚兰笑谢了,命人将钟姑姑送走不提。这边看过来,五个小宫女一横排跪在地上,各个一身的泥,均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好笑,但脸上仍是严肃的,指着两个被打的小宫女,“你两个出来。” 小鱼两个见叫她们,忙往前跪了一步,但刚才被钟姑姑一脚踢伤了腰,便即要歪倒,“奴婢刘小鱼(史小慧)见过大姐姐。” “你叫小鱼?” “嗯,”小鱼见她温柔,忽然就有了泪,只还倔强噙着。 “你们都散了吧,小鱼小慧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啊改错字…… 知音弦 小鱼小慧两个互相搀扶了,跟着媚兰来到她的住处。因媚兰是贤妃身边得力的大宫女,故贤妃单在自己寝宫北侧的倒座抱厦内辟出小小的一间,给她住了,一来僻静,二来自己时时叫着也方便,此话暂且不提。 小鱼见这小小一间屋子虽然朝北,无甚阳光,但可喜挨着东墙开着扇小小窗户,窗外一株老高的槐树,枝繁叶茂,趁风不时送进阵阵清香。屋内对着门摆一小炕,右手边一幅小小的梳妆桌椅,皆用的素色被衾,很是普通,只那炕上、桌上都堆落着一堆齐整书籍,显示了此间主人平日里消磨时间的爱好。 媚兰让她二人坐,她二人见整屋只有炕上可坐,可这满身的泥泞,哪里敢坐,便都推着不坐,媚兰一笑,“却把那外衣除去不就是了。”两人遂羞惭惭地除去罩裙裤子,方低着头挨着炕沿坐了。 媚兰唤人给她们上药,先给小慧脸上耳朵涂了药膏,待将小鱼里衣掀开,只见右边腰侧一片乌青发紫,不由皱了眉,手指轻轻抚上,抬眼问,“疼吗?” 小鱼只觉那手指沁凉,柔柔的像是摸到了自己的心里,再加上这一路的惊吓委屈,哪还忍得住,泪珠子扑簌簌就掉下来了,抽噎着点点头,又摇头,“谢大姐姐关心,不很疼。”那边小慧见她哭了,过来拉她的手,自己也哭了。 “好了,”媚兰命人去将跌打膏药烤了,回头对着她两个,“你们今日虽然委屈,但也确实有错,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小鱼小慧见她严肃,忙止了哭,皆垂下头去。媚兰也不催她们,只静静地等着。半晌,小慧见她虽然严厉,但并无怒意,便先怯怯得答了,“奴婢不该冲撞了钟姑姑。” “还有呢?” 小鱼也答,“我们不该在那里玩闹。” 媚兰见状,拿自己的帕子帮她们按了按眼泪,方说,“这宫里头不比外面,不是淘气的地方,须知这一玩就容易疏忽生事。你们也别怨钟姑姑,今天幸好撞的还是她,你们可想过,若是撞到了主子娘娘,可如何是好?” 小鱼两个见她又是严肃,又是恳切,心下更服,忙蹲身要跪,媚兰拦住她们,又闲话了一会,见小鱼的膏药还没来,就让小慧先回去了。 媚兰见小鱼眼睛总时不时往桌炕上的书籍本子上面瞟,便笑问:“你识字?”小鱼点点头,低声回答,“奴婢小时在家,父亲教过。”媚兰又问:“你父亲是……”“是个举子。”便低头不再肯说。媚兰也不再问。 一会膏药送来,媚兰亲自给小鱼敷上了,问道:“刚才我恍惚看到钟姑姑的家侄女也在里面。” 小鱼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媚兰将药敷好,把她衣服放平,看着小鱼,柔声说,“其实刚才你若不出声,未必会讨到打。”小鱼仍不作声,媚兰抚着她头发,“嗯?”小鱼咬了咬嘴,“奴婢不能看着小慧打……”媚兰听了这话,半天不语,转身从架上抽了一本书,递给小鱼,“今后你若想看,就悄悄地到我来拿。” 小鱼惊喜,猛地抬起脸来,眼睛霎得亮了,“真的?谢谢大姐姐!” 自此媚兰待小鱼自有些不同,小鱼几个经了这事,也勤谨了许多,每日里浇花、打扫、整理、洗涮,竟一个大错不出,让头几日还兴兴地想揪错的钟姑姑也渐打消了劲头。如此忽忽数月过去,转眼已近了七七。 七七乞巧,宫中自半月前就开始准备,御花园里早搭好了百尺锦缎秀楼,供当夜晚宴时各宫娘娘们登台乞巧,便是小鱼这些低等宫女们,也得贤妃开恩放假半日,自行便(声bian)宜处置。 可巧这日天也好,日头又大又辣,眼见已到正午,管事的李姑姑这边正集了小宫女们训话,小鱼几个早已听得不耐,偏李姑姑那里还细细吩咐着不许淘气、不许乱串、不许贪嘴,心里更焦的只觉得脚趾都快自行跑出去了。总算挨得李姑姑一句“罢了,都散了吧,可要注意种种,小心乐极生悲。”便急忙胡乱答是,等李姑姑出了院,几个人一呼拉就跑回了住的小院。 小慧不当值,见她们来了,便叫,“怎么才来,快去净手,这边我都准备好了!”小鱼几个净手回来,看院里正中已摆好了一个八仙台子,上面座着个大盆,旁边也摆好了一块红缎,都笑道,“好勤快丫头,可不是都弄好了。”又有一人问,“水可起了皮?”小慧得意,“那是,我是谁啊,今日你们都得谢我。看,已经起了皮了!”“那就好,我上午还担心呢!”“呷,这还用担心,这么好的太阳。”“你还说我,我看你早上就问了小鱼三次!”众人七嘴八舌得拥到八仙案边,看盆里的水果然起了皮,都煞是高兴,又有一人说,“快都散开,当心把皮吹散了。” 原来这大荣习俗,富贵人家女子晚宴搭楼登台,对月穿针乞巧,而这贫寒清苦人家,因没钱搭楼,便渐兴起正午投针乞巧,日头下摆一盆水起了水膜,妇女们投针浮在水面,就着日头看那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若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就是拙征了。无论巧拙,不过是古时妇女们又添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是以得巧者固喜之,没得者亦欣然。 这边小鱼几个排成排,先对着桌案跪了,双手合十,祈祷巧娘娘赐巧,礼毕起身,一个个又是兴奋又是有些胆怯,推推搡搡的都不愿先投。 “小鱼姐姐,还是你先来吧。”自上次洗衣事件之后,那几个小宫女见小鱼行事果断,为人仗义,又得媚兰照顾,便都把她当了头。小鱼也不好推辞,笑着走到盆边,捻起红缎上的一根针,心里却也惴惴的,暗自祷告:巧娘娘保佑我一投成功,乞得巧来。然后弯腰屏住气息,斜斜把针往水面一投,那几个好像比她还紧张,或蹲身把眼与那盆放平,或趴伏在桌面上看,忽一人叫道,“有了有了,是个花朵呢!”那个也说,“不是不是,我看像块云彩。”小鱼遂把心放下,脸上仍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们快也投吧。”一年长宫女名唤小文的笑道,“连小鱼都能投来,我们就更不用怕了。”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一会子大家都投了,却有两人未乞得巧来,中间正有那个小文,她便有些没意思,小鱼上前握住她手,“小文姐姐,这原都是玩的,定是巧娘娘见你平素里太手巧了,才疼了我们这些笨的。”说的小文笑了,“怪道大家都喜欢你,真是让人不喜都不成。” 到了晚上,有头脸的宫女姑姑们都随贤妃参加御花园的乞巧宴去了,小鱼她们也乐得少人管束,下傍晚就在藤架前摆上了吃食,都是她几个凑份子由御膳房统一整治的,出钱虽不多,却也摆出了各色瓜果点心八碟,并一壶水酒。待月儿刚上树梢,便齐齐抱膝围坐在一起,观星吃酒,难得的快活。 一时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小翠先朦胧哭了,“去年还是和族里姐妹在家里过这星期(古时七夕也称作星期),那时哪想到今年会到了这劳什子地方……”说的大家都有几分唏嘘,纷纷伤感起来。 大家沉默了片刻,一人道:“大家先别苦恼,且想想明年不知我等却在何处?”“还能在哪,在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念想?”“那到未必,我听说沈娘娘宫里一个姐姐新近被一个王爷看上了,才将送出去呢。”“啧啧,这丫头是思春了,我看你啊,说不定哪日便入了皇上的眼,就成了主子娘娘也不一定呢!”却听怦的一声,先前那宫女不干了,拿手中的团扇拍她的头,“作死呢,又往我身上编扯!”大家重又笑闹开来。 “小鱼姐姐,”小慧捧着脑袋看着星星,“你说,我们能碰到喜欢的人吗?”小慧这话问的突兀,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境,大家都各自都带了些许感伤,还会有谁去怪她?小鱼也迷住了,轻摇了摇头。 夜色渐沉,依稀能看到牛郎织女两星靠在了一起,亮得冰凉,远处隐隐地传来笙箫乐声,七八个宫内最低下的小宫女团在春芜宫内小小的一角,望着夜空,渐渐没了话声。小鱼心中一片迷惘,是啊,这一生,还能遇到喜欢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子呀捉虫子 转瞬空 这日小鱼收拾停当,看天色也渐晚,遂揣着前日里看完的一本书,悄悄地来找媚兰去换。所幸一路上也没遇得什么人,快到贤妃寝殿的时候,更是只捡着那墙根子底下小心地走。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小鱼一看,是贤妃身边的两个小宫女正捧着什么物什说笑着走来,小鱼站定,看她两个从寝殿正门进去了,不由心下羡慕,站了一会子,猛然想到这里哪里发呆的地方,忙抬腿仍由墙根溜进了后院。 轻轻地摸到了媚兰小屋的门口,见门半开着,媚兰正在里头炕上坐着,也没点灯,踯躅了一下,仍轻轻打了打门,“大姐姐,我是小鱼。”媚兰见她来了,忙起身开了门,一边招呼她坐,一边去点那桌上的油灯。小鱼见她神色和平日里无二,才审度着问了,“大姐姐刚才怎么没点灯?”媚兰笑道,“才刚下了值,刚坐倒了身子,怪累的。”小鱼也笑道,“大姐姐是娘娘离不开的人,自然是忙的。”说着从怀里抽出了书,却是本《历代名媛传》(作者杜撰),双手捧给媚兰。 媚兰见书包的齐齐整整,一点也没弄卷污,便喜她这股子谨慎知礼,问道,“都看完了?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小鱼点点头,想了一想,“媚兰姐姐,这伍子胥既这般忠心能干,为什么吴王反不听他的?”媚兰没曾想她会问这个,便反问她,“你说呢?”小鱼偏头想了片刻,道,“一来吴王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二则又有伯僖等小人在旁挑拨,而伍子胥只知一味高亢强谏,是以令忠言难进。” 媚兰点头,“你能想到这层已很不容易,要知这吴王早先也不是个昏庸的,年轻时太过顺遂,到了中年难免自大;而越王、伯僖各怀鬼胎,相互勾结,各为所需,投其所好,便使那吴王跟了他们的思路。这伍子胥虽然看透了越王的计谋,但他一不研究对手,二不团结同僚,只知道凭了自己的功劳向主上施压,可见也是个自大的。故伍子胥之死,虽有许多外因,然实则死于自己的骄矜自大。” 小鱼闻言,福了一福,“多谢大姐姐教诲!大姐姐,您是说如果伍子胥用对了方法,便可扭转形势?”媚兰喜她通透,吁了一口气,“或许吧,但这都是命,哪里有那许多如果?”闲话了一阵,又抽了一本书给小鱼,见小鱼还迟疑着不肯走,便笑问,“小丫头,是不是还有什么话?” 小鱼犹豫了一番,还是说了,“大姐姐别嫌我多事,我前些日子恍惚听我们李姑姑说娘娘身边的王姐姐到了年纪,说话就要出去,或许要从我们中间擢一个补上,不知可有此事?”媚兰起身,拨了拨桌上的油灯,点头道,“正是。”小鱼抠着衣角,还没说话,脸就红了,“奴婢也不是想请大姐姐为奴婢说情,只是想确认一下,”顿了一下,“奴婢冒昧,”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媚兰,“奴婢不才,确是希望能够选上,陪侍在大姐姐身边。不过奴婢不会让大姐姐难办,奴婢自当好好表现。” 媚兰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每个都有机会,你且回去好生干活,别想太多。”小鱼还想说什么,终又忍住了,福了一福,便出去了。媚兰坐在炕上,看着她背影,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没几日,大家都得知了上头要擢选宫女的事,每日里干活便有了互相比抢的意思,晚间歇息的时候,原本大通炕一躺,必要闲话一阵才能睡去,这些天也安静了许多,彼此之间好像忽然变得陌生客气起来。但私底下,有那互相交好的几个也是能捅开了说的,几番串和,自然是小鱼的呼声最高。 一天吃罢晚饭,小慧一贯是跟着小鱼混的,看四下里无人,便悄悄地问小鱼,“小鱼姐姐,大家都说这次你能去娘娘身边呢。”小鱼心一跳,却也不是很惊讶,淡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听她们瞎说。”小慧眨眨眼,“我是信的,咱们几个,就属你模样又好,主意也全,你不去谁去?”小鱼便不答话。小慧又说,“小鱼姐姐,等你去了,可别忘了我,有那好吃的好玩的,也要想着我啊!”说着竟有些伤感,小鱼笑推了她一把,“就属你馋。” 果然这日小鱼几个刚早起漱洗完毕正要去当值,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媚如过来唤小鱼、小慧、小翠并小文四个去贤妃寝殿,说娘娘要看看。小鱼她们知是要从她几个里选了,忙重匆匆互相梳理了一番,跟着媚如来到寝殿西边厢房。 这还是小鱼第一次进得寝殿主屋,只觉得明晃晃一片,那地上铺的、桌上摆的,墙上挂的,都是平生未见过的珍奇华丽,可哪里敢多看,随着媚如进厢房跪了,大气不敢出。一时贤妃叫起,又命她们抬头打量,才看到不仅贤妃,连这春芜宫掌事的主要姑姑宫女也来了,站在贤妃身边一排,于是更加紧张,手心里已攥了一把汗。 这贤妃闺名妙飞,乃当朝征虏大将军徐常之妹,其父徐敬更是大荣成祖开国元勋之一,在世时官拜一品,御封济远伯,去世后长子徐常把这爵位袭了,又有妹子在宫中做得宠妃,在朝中很有一方势力。贤妃今年已二十有四,虽颇得圣宠,然苦于膝下未得只男半女,心下也颇为焦慌,很想身边再寻个机灵忠诚的人儿,添个臂膀。当下看了小鱼四个,心里有了些微主意,便指小鱼小慧两个,“我看东边这两个都好,你们也帮我挑挑。” 小鱼见指她,心更是跳得咚咚的,又不敢很抬头,忽瞥见钟姑姑侧身到贤妃耳边鼓捣了一番,不由大慌,那心更是跳得捂不住要出了腔子一般,果听贤妃说道,“既这么着,就她吧。”便听媚兰说道,“小慧留下,你们三个出去吧。” 小鱼不知道怎么出的寝殿,也不知怎么回的自己住的小院,坐在炕上,觉得喉头很干,便舀了瓢凉水狠灌下去,过了一会,也顾不得许多顾忌规矩,起身便往媚兰的小院跑去。刚出了门,钟姑姑正站在院门口对着小翠小文说话,见她惨白着脸过来,笑损道,“西施来了。” 小鱼也不理她,径直往门口走。 钟姑姑大喝一声,“站住,”两步抢到她面前,冷笑着上下打量她一阵,小鱼苍白着脸,仍没有低头,钟姑姑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小鱼扑倒在地上,觉得嘴角一咸,却是流血了。 “装什么死人?”钟姑姑瞪着眼,“你放心,但有我在,你便爬不了枝儿!”说罢又踹她一脚,方恨恨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主出场…… 某家出差,更新渐缓…… 改书名啊改书名 缘不识 待钟姑姑出了院门,小翠小文两个忙过来把小鱼扶了,小翠脸上更是一片羞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小鱼捂着脸强笑道,“不防事,刚才是我没站稳,自己摔的。”小文知她要强,也不好劝,扶她进了屋。 两人帮她上好了药,小鱼起身要谢,小文摁住了她,“你且歇息半日吧,李姑姑那边我会去说。”说罢自和小翠上值去不提。 小鱼蜷在炕上,钟姑姑那一巴掌反把她打得通了,也不再想着去找媚兰,脑中走马灯似的,乱哄哄一片。她且一时悔,一时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外间一婆子声音,“姑娘速收拾去吧。”却是小慧回来了。 小鱼挣扎着起来,小慧不妨她在屋里,唬了一下,便忙跑过来,“姐姐,我也不知怎会选上的我……”忽看到她脸上的伤,大惊,“姐姐,你的脸……” 小鱼虽知小慧素来心眼纯实,此时也免不了肚内不畅,但仍强吞下喉咙内肿块,强笑道,“不碍事,刚才冲撞了钟姑姑,自己又摔了一下。” 小慧红了眼圈,“小鱼姐姐,都是我不好……” 小鱼反安慰她,“这都是命!你是个有福的,到了娘娘身边,须得更加懂事,可不能贪嘴好玩。”又笑道,“有那好吃好玩的,可也不能忘了我啊。” 小慧还未答话,外头的又叫,“慧如姑娘,且快些吧。” 小慧忙答,“是的,姑姑,马上就来。”对着小鱼重重点头,“小鱼姐姐,我得走了。” 小鱼帮她收拾了些衣物钗环,送她走了。自己又坐了一阵子,想到刚才她小小的一张脸上写满了兴奋、不安和点点愧疚,心内酸燥,缓缓卧倒。 这次小鱼落选、小慧擢升着实让小院里议论了两日,众人中有为小鱼惋惜的,有为小慧惊叹的,也有那平时虽服小鱼,这次却隐隐觉得称心的,再加上当日小鱼又挨了钟姑姑打,便是那有头脸的姑姑宫人们也不免悄悄说上几句。 小鱼知道这都是难免,越发挺起了头,挂住了笑,第二天即当值不说,每日里和姐妹们干活、说笑,竟与那往日一般,既没有刻意讨好,也不见拿乔叫屈。有那心好的安慰她,她皆能坦然接受,有那歪心的讥嘲她,她也泰然处之,甚至跟着自嘲两句,反弄得对方不好意思。如此一来,与她打交道的宫人里,除了与那钟姑姑铁心的,竟没有不服的。 唯小鱼自己知道,这次事情,对他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添了一点谈资,而既已做了别人口舌中的一点话题,就更不能再给人添了笑料,任人笑去,遂把精神提足了应付;至于那不甘和苦楚,也只有每晚睡觉之前,自己才辗转体味得到了。 又过了数日,已近入秋,小鱼觉得是时候去媚兰那里走一番,便仍揣上了书去了。可巧媚兰也在,见她来了,甚是欣喜,两人家常了几句,小鱼把书递上,忽的在媚兰脚下跪了。 媚兰也不惊奇,叹一口气,“妹妹这又是做何,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 话未说完,小鱼便抢道,“小鱼辜负了姐姐栽培,给姐姐赔罪!”说罢便要叩头,媚兰哪里肯受,死活把她拽起,牵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她辫子,“丫头,实话告诉我,如果你早知是这样,当日还会出声拦钟姑姑么?” 小鱼抬起头来,见媚兰细长的眸子里充满了怜惜,心内酸痛,觉得在这冷眼冷心的地方,眼前这人说不出的可亲可爱,忍了多日的眼泪决堤一般的流了出来。媚兰把小鱼拢到怀里,轻拍她颈背,也不能言语。 小鱼且哭了一阵,抽噎着道,“媚兰姐姐,我只是不服,我自认当日并没有做错,为何就落了这个结果……” 媚兰也不能回答,叹道,“丫头,你这些日子做的很好。只听我一句,别太要强了,心太累!” 小鱼更加悲痛,可反而觉得不能再露出来给媚兰添了伤悲,遂抹干眼泪,强笑道,“姐姐,我没大事,只是还想请姐姐帮一个忙。” 媚兰知她透亮,也不深劝,道,“你且说,能帮的我自然尽力。” “也没什么,”小鱼看向桌上的笔墨纸砚,“只想从姐姐这里借些纸笔,练练字画儿。” 媚兰虽知这不大合规矩,可想她能疏解出来也好,便笑道,“这有何难,你以后每次来也带些回去就是了。”又道,“把那练的也常带些来,我可要检查的。” 说话间已入了秋,小鱼的这点子作为,却入了一个人的眼,便是直接掌管她们的李姑姑。这李姑姑与钟姑姑不同,虽老,到是个冷面热心的肚肠,她平日里就对钟姑姑的行事颇有微词,只不好当面指摘,经了这事,她冷眼看小鱼的作为,越发喜欢,虽不好明着偏向,也悄悄地把那重要的活计交给她做,渐渐得把她当了自己的左右。 小鱼自得了李姑姑的赏识,有了几次出春芜宫跑腿的活,李姑姑见她每次事情都办得爽利,回话也清楚,便把那与御膳房、太医院、浣衣局并其它各宫往来的事宜都交给了她。小鱼也喜欢,一来渐渐认识了宫内各处的人,虽都不是什么主子跟前的红人,可毕竟添了见识,熟悉了各自的运作,也很交了一帮朋友;二来借着跑腿,常常也能抽个一炷半炷香的功夫四处逛逛,总算添得了一些自由。 逛的多了,小鱼渐发现一个好去处,就在宫城顶头西北侧,离这西六宫之首春芜宫不远,一片假山石林背后,有一个天然的小小湖泊,向东缓缓弯向御花园,向西则流出宫外,汇入护城河。因成祖在这湖的中心修了一座佛阁孝敬其母先慈睿太后,故将此湖命名为寿玉。 天气转凉,往水边来的人越来越少,小鱼喜这里清静,来得反更多了,每次来时,静静地在湖边坐上一会,心绪便能平静很多。 这天小鱼帮李姑姑从制衣局那里领了本宫宫人过冬的衣物,李姑姑见她一头脸的汗,且事情办的又好,领的都是做工精细的上乘货,便准她一个时辰的假。小鱼算今日正逢媚兰不当值,遂带了自己写的字画书籍去找媚兰,没成想扑了个空,便怏怏得又来到了寿玉湖边。 太阳不是很好,又快下傍晚,日头懵懵得像是晕在灰纱里一般,湖边的花木也都凋谢的差不多了,假山石凳子都显出一股秋冬特有的灰白。那水,自然不像春夏那样波光粼粼的闪着金光,总透出一股子活泼泼的劲儿,放佛也受了天冷的影响,流的缓了,深了,沉静得到真的恍如一块玉。小鱼心里暗叹,怪道有诗云眼若秋水,如若真生得这样的眼眸,该是何等的醉人。 正翻看自己的字画书籍,忽听到背后假山处隐隐传来男子交谈的声音,小鱼急忙收拾站起,偏得此时恰巧一阵风吹过,有一篇字纸便成风飞起,只一瞬就飞了几尺之外。小鱼想去拾,但一看那纸飞的正是来人说话的方向,且那话声愈近,显是来人已快到水边。小鱼心里一计较,反正那纸也没有写自己的姓名,如果此时去捡,反而会被拿个正着,不如索性跑开,便抱了剩下的东西往反方向跑去。 这边两人刚绕过假山来到水边,打头的一个迎面便呼上一张字纸,来人一把抹下,刚要发怒,可眼见着一身着青布宫装的女子已经闪身跑入了假山,遂冷哼一声,只得作罢。刚要把那字纸团起扔掉,忽见那上面有字,而且一律的簪花小楷,字迹娟秀飘逸,不由“咦”了一声,再看那上面写的内容,更是大奇,看罢往后笑道,“煜弟过来,看好个大胆的丫头。” 那被唤煜弟的上前一看,是一首《卜算子》,却道: 碧梧渐凋,落枫成红,都付残泥败水。去岁今日,正当大好年纪。 惜屈子、曲高人易折,痛子胥、心高目远,不过家国两误。 屈指已千年。新秋将至,念旧愁未了。未至二八,却看世间种种。 谁曾听,不如独欢醉。只盼得,我心鸿鹄,直上九霄重。 看罢拂袖一哼,“哪个宫内的大胆奴才,居然如此轻狂。” 正是: 本是曲中人,错身缘不识。 作者有话要说:空中码字,好奇特…… 镜里花 上回道那名唤煜弟的看了小鱼遗失的字纸,拂袖不悦,称之轻狂,那先一人重拿回纸,细细又看了一遍,却笑道,“我看到觉得好,光说这字,就不是寻常女子能写来的;再说这评屈子、子胥,很有几分中肯。虽说不是十分工整,就一女子而言,也是极难得的了。” 煜弟鼻中一哼,“一个女子,就该安心妇德女工,作这等家国之谈,已是不该;况又是个宫人,更应一心侍主,我看定是个不安分的,应当查来,驱杀出去。” 那先一人笑道,“却也未必是寻常宫人。” “管她是谁,”煜弟似极不耐,皱眉道,“我说二哥,你我既为圣祖血脉,就应当心系社稷,做一番建功立业的事迹出来。容弟今日不敬,我看你虽已近儿立,却整日价只揽些文人骚客在家赋些闲言酸诗,竟全无……”一顿,又道,“别的不说,就拿今日这等下贱宫人的轻狂牢骚,你居然还道好……哎!”说罢重重一叹。 那先一人也不恼,背手踱到水边,望着一片萧条秋色,回首低笑道,“煜弟此言差矣。你我虽为先皇之子,今上之弟,然现如今天下太平,朝野安和,无须你我置喙……” 煜弟一听这话,抢上两步,语调颇有些激动,“天下太平?二哥从哪里可见这太平二字?朝野安和?二哥又真以为安和?且不说北有狄夷虎视眈眈,屡屡叩关,外忧不止而我不能禁;就说这朝政,哎,大哥他竟放心把它全交了丁驷冲、李霁等人,结党营私,满朝莫不以他二人马首是瞻……” “好了,”先一人抬手止了煜弟言语,“无论这天下朝政如何,也都是皇兄应当关心的事,与你我无关!” 煜弟不耐抬头,刚要分辨,但见他双眼如两丸黑玉,黑漆漆看不见底,神色肃雅,虽暗骂他暗弱无能,却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鱼这边虽跑了开来,却是越想越悔,因练了许多篇,也不知遗的哪一张,况那上面终有自己的笔迹,万一查将下来可如何是好,暗道不如刚才看清来人,或许是哪宫太监,想个法索要了回来,也省了许多后患烦恼。 这样一路走,一路想,心思便有些恍惚,刚进了春芜宫侧门,忽看到媚兰迎面过来,便忙收拾了心思上前,唤道,“大姐姐,” 媚兰像是也刚看到她一般,顿了一下,才道,“是小鱼。” 小鱼笑道,“才刚去找大姐姐,您不在,”忽看媚兰似乎有些迟疑,便止了话,“大姐姐有事?我却不耽误了。” 媚兰点头,“正有点子事,你先回吧,改天再来不迟。” 小鱼回去,直忙到了晚,待到歇下,回想今日之事,越想越不妥,深骂自己鲁莽。翻了个身,又想到媚兰,似乎也有些和往日不同。下午的时候因自己心思正乱,没顾念太多,现下想来,媚兰当时脸色苍白,钗环似乎也有些歪,小慧敏如也没跟着,想来是受了贤妃的气也不一定。又想自己上次擢选失败,现下也不高不低的得了些好差,虽比不上小慧,但在这院里也算好的了,只盼今日这纸别落到什么多事之人手中,毁了这些时日的苦心。 如此忐忑过了数日,也没传出什么风声,小鱼遂慢慢把心放下,媚兰那边也没甚事,照常是贤妃离不开的头等人,小鱼见了,更暗笑自己多心。 这日小鱼不当值,跟着小文学些针线,正彼此嘲笑,那边一个小宫女来叫道,“小鱼快来,李姑姑叫。”说罢便走。 小鱼见她叫得急,也没个头尾,便匆匆赶去,心下不禁惴惴的,生怕是捡字纸的查下来了。待进得李姑姑屋子,看见李姑姑坐在炕边椅上,炕上堆了一些物什,小慧也在,站在炕边上,两个人都有些侧背了身子,不大自在,墙角里小翠身前交叉了手站着,见她来了,仿舒了口气,想叫又没叫。 小鱼见似乎不是为了字纸的事,便有些放心,上前先给李姑姑请了安,又转身笑道,“慧如姑娘来了。” 这还是小慧走后第一次见小鱼,她脸一红,“小鱼姐姐,” 话未说完,李姑姑已出声打断,口气不悦,“慧如姑娘,这凡事都得有个章程,你们送重阳礼忙不过来,我们帮忙原也是应该。可也不能散落落得就抱了一堆东西叫我们送去,也没个礼单,让我们怎么给太妃回话?” 小鱼方有点明白,明日即是重阳,各宫嫔妃均为太后、太妃备礼,想是贤妃只顾了太后那边,太妃这里就有些潦草,只让慧如(从此本文便称小慧为慧如)来吩咐李姑姑找人送去。李姑姑本就有些不大乐意,见又没有礼单,便找个话题发作。 慧如在贤妃身边待了一个来月,平日里见多了奉承的脸面,此时颇有些不习惯,但毕竟也学了些巧儿,勉强笑道,“姑姑别恼,原是我们没想周全。只是娘娘已经去了慈宁宫,走时吩咐的急,如今也只好劳烦您这里补写一张。” 李姑姑见慧如拿贤妃压她,虽怒,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向小鱼,“你也听到了,如今闹这等饥荒,我看你还识两个字,就你写了吧。” 小鱼很怕自己露了字迹,便想寻个法推出去,笑道,“我的字哪里上得了台盘,没得辱了娘娘的脸面。还是请娘娘另找个好的写来吧。” 李姑姑听了这话,也踌躇。慧如见状,忙道,“不妨事,左不过只是份礼单,而且小鱼姐姐的字是极好的,娘娘知道了,只有夸赞的,断不会怪罪。” 李姑姑叹气,“也只有这样了,别误了正经事。”又对慧如,“娘娘那边如果问起,你需如实回来。” “自当如此。” 小鱼无法,只得写了。李姑姑看了,点头道,“就你去吧。” 这敬敏太妃居宁寿宫,乃成祖之淑妃。成祖一共四子,长子谢青泰,当今和帝,为现居慈宁宫的慈佑太后所出;次子谢青廷,封宁王,乃敬敏太妃之子;三子谢青煜,封辉王,却与和帝一母同胞,均为慈佑太后嫡出;四子谢青善,封英王,年龄尚小,生母已亡。 这宁王谢青廷小时聪慧,成祖甚喜,长大后却养成了个散漫性子,正如谢青煜所言,只喜和些文人骚客舞文弄墨,且都是些咏春叹景之词,全不关心时事朝政,成祖慢慢颇为失望,叹其只有仲永之才。如今只在京中做了个闲散王爷,府里招养了一批文人,三五日便成一诗宴,名冠京城,无人不知。 辉王谢青煜好武,自小熟读兵书,长大后本也专和那些粗豪武官交往,现下见和帝中年后日益疲倦,渐渐荒芜了朝政,使得外戚权臣当道,很是焦急,遂自己府里也养了一帮门客,颇有与之对峙之意。 因和帝自出生便尊长被封了太子,故谢青煜自幼与谢青廷一起成长,到更为亲近,今日谢青煜拜过太后,便和谢青廷一起来宁寿宫给敬敏太妃见礼。 比起慈宁宫那边的欢声热闹,宁寿宫这边清静了许多,一上午只三三两两的各宫来几个下等宫人,磕个头、敬上礼就罢了。太妃见二人来了,心下颇喜,忙让人摆座上茶。 正说话间,宫人通报春芜宫献礼来了,太妃这才坐正,命人通传。 这边小鱼带着小翠,并两个粗使太监听传入殿,见殿内佛香袅袅,宝座上端坐的人也看不甚清,忙跪下叩头。 一时太妃命人把礼单拿了,这太妃自成祖故去后专心佛事,此时看那单上写的“白玉观音、木樨佛珠、掐丝珐琅器”等尽是些与佛事相关的贵重物品,又知贤妃一向敬老知礼,虽受宠却并不轻狂,今日这礼又厚,便笑吟吟地把单递给了谢青廷二人,“贤妃是个有心的。” 谢青廷接过,便是一愣,但见那纸上一律的簪花小楷,字迹娟秀飘逸,与那日湖边所捡的象了个十足。 那边太妃笑道,“快起来吧,”说着命人看座。 小鱼谢过,挨着凳角坐了。 太妃又让人赐茶,笑道,“你们娘娘有心,回去给你们娘娘带个话,本宫谢过她。” 小鱼这还是头一次办正经差事,心内原有点慌,但好在来时路上已经练好了一篇话,见太妃也和气,当下不慌不忙站起身,躬身道,“奴婢代我们娘娘谢过太妃娘娘!来时我们娘娘也吩咐了,见到太妃娘娘,必要代她磕几个头,祝娘娘康福永寿!”说罢盈盈拜倒,叩首三次。 太妃更是欢喜,忙命人将她扶了,见她圆脸大眼,本就是老年人很喜欢的长相,笑问她,“你叫什么?”又对儿子们说,“你们看看,贤妃调教的人也是好的!” 小鱼躬身答道,“回娘娘话,奴婢姓刘,贱名小鱼。” 这边谢青煜也看过了单子,并未在意,草草看了,抬眼一看小鱼,那里婷婷站着,虽恭谨,但落落大方,眉眼灿烂,嘴角微微向上弯着,似有说不出的话来,不禁一愣. 忽听得耳边青廷问道,“既如此,你们娘娘怎不亲身来了这边?” 小鱼一愣,一来没想到上面坐的还有男子,二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问,将一抬头,一张脸儿已晕满了红,见太妃两边各坐一青年男子,均着赤色红袍,头戴翼善冠,两肩及胸前补子上各绣一金线蟠龙,便知是亲王,只不知发话的是哪位。但也容不得多想,心念转动,答道,“请娘娘奴婢大胆,佛曰,色相皆虚妄,在太妃娘娘眼中,奴婢来,或我们娘娘来,定都是一样的诚心。”说罢拜倒。 太妃也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唐突话是自己儿子问来,本有些难堪,见小鱼答得虽有些牵强,终也圆了过去,很是高兴,当下重笑开,“好孩子,快起来说话。” 谢青煜见状,再看一眼那纸,心中一动,也问道,“这上面的字可是你写的?” 小鱼一惊,抬头看太妃右手边那年轻点的王爷正看向自己,目光灼灼,又见他黝黑面色,目光如电,形容严俊,心内怦然,鬼使般点头,“回王爷话,正是。” 谢青煜还要再问,忽见青廷正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不觉面皮一红,便不再说话。 青廷柔声对太妃道,“母妃,贤妃那边事情还多,我们不可叨留过久。” 小鱼知刚才那话是他问的,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只见他与青煜不同,虽像,却是白净面皮,正如冠玉,或许因大了几岁,浑身一派沉静的气息,到真不象传说中那个风流散漫的王爷。可一想他刚才所问的话语,又道,这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水底月 小鱼同小翠去李姑姑那复了命,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小院。小文正在廊底下坐着,见她二人脚步轻快,语声飞扬,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边迎边笑,“好轻快蹄声,离半里地都听得到了。” 小翠颇有些压不住,把手往小文脸前一晃,“小文姐姐,你看!”小文把手拿来一看,却是一串红榴石串子,莹莹的煞是好看。 “太妃娘娘赏的!”小翠把那串子一拨,得意非凡,“小鱼也有!” 小文见了,半酸半羡,“真好彩头。想我来了宫里两年,还没得过正经的赏呢!” 小鱼笑呵呵地把那串子从手脖子上褪下,“姐姐,你若喜欢,就拿了去。” 小文哪里肯要,死活不受。小鱼伸出左手,上面也有一个乌木佛珠串子,“娘娘还赏了一个,不然我也不舍得给你。” 小文见那串子乌乌的明显不如这红榴石鲜亮贵重,便有些不过意,“这怎么好,娘娘赏你的东西,断不能要的。” 小鱼见她松动,把串子往她手上一套,“多好看!再推我要恼了。你只再交我些针线,别嫌我笨就成了!”说着拉起小翠,“咱们仨,一人一个,多好!”说着三人都笑开了。小文道,“下次有好差事叫上我,我也跟着小鱼得脸一回。” 小鱼高兴,其实还不单为这次差事办的好,其实为何这般高兴,她自己也不大懂得,只觉这一天的活计干的都格外轻松顺遂,话也多了几句,有那眼气的背地里撇嘴,只当她骨头轻,得了赏便有些飘。 晚上给李姑姑摆了一桌重阳酒,小鱼被灌了几杯,趁着头眼还清醒,和小文一起溜出了席。小文很想同她到院里走走,小鱼觉得头重脚浮,告饶道,“好姐姐,我头晕的很,你自己出去吧,容我这里躺一下子。”小文帮她拉紧了衣扣,“当心着凉,可别盹着了,我一会子就回来。” 小鱼把眼闭上,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飘,身子轻轻的很舒服,想到不能睡,把眼睁开,看一人从门口进来,便笑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逛了这么一会。” 那人却不说话,小鱼奇怪,起身一看,那人高高壮硕的身形,身材挺拔,相貌黝黑英俊,可不是辉王爷是谁? 小鱼大慌,红着脸就要爬起,结结巴巴的,“奴婢不知王爷来了……” 青煜缓步上前,一撩袍子却也在炕上坐了。小鱼更窘,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头脑晕胀,喉头似堵住了一般干燥,觉得自己完全笼在了青煜的气息里,低着眼儿东瞄西望,却满眼看的都是他的影子。 青煜却一直未语,从容得看她一派慌乱。 小鱼稍安了点心,跪坐在炕上,鼓起勇气抬起脸儿,看见青煜那里坐着,定定地看着她,本来严肃的脸上带了三分笑意,眉眼比白天见时柔和了许多,却是更加好看。小鱼大羞,又垂下头去。 只见青煜从怀中掏出一篇子纸,问道,“这可是你写的?” 小鱼看那纸,恍惚是给太妃的礼单,又恍惚是自己湖边遗失的那篇,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听得青煜笑道,“这评的虽有些浅,对你一女子而言,也是极难得的了……” 小鱼心中又羞又喜,刚要说话,却听一人叫道,“让你不能睡,你怎么就睡过去了。” 小鱼撑开眼皮,见小文在旁边唤她,迟疑道,“是你啊……” 小文笑了,“还睡迷了,不是我是谁?难道是皇上?快起来吧,一会子席要散了。” 小鱼揉眼起来,想到刚才那梦,似喜还甜,不由羞涩地笑了。 这边青煜自见了小鱼,也颇有些念念不忘,想到她那日里婷婷站着,虽只着了一身普通的青布宫装,身量还小,可那言行举止,通体的气质,根本就不像一个宫人,也和自己府里妃妾的一味正经不同,又比房里摆的那些个姬妾少了份妖娆,多了些许清新,自己问她话时眼波流转,欲语还羞,越发像只将开的芍药。 想了几日,终下定决心须寻个法把她讨了来。只这事却不好和别人说,自己母亲太后那里是断不会应的,弄不好还讨顿骂,贤妃那里直接要也嫌突兀,想了一想,还是拔脚往太妃这里去了。 太妃听了,果然笑道,“那丫头我看得也是好的。这事却不难,我先想个法把她从贤妃那里讨了来,慢慢地再给了你,如何?你母亲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了。” 青煜见太妃点破了他心事,也有些脸红,笑道,“如此最好,儿子这里就先谢过娘娘了。在儿子心里,您和母后都一样亲。” 太妃笑白他一眼,“小猴儿,打小淘了气,哪次不往我这里跑,求我向你父皇说情?” 青煜笑道,“您说的话父皇最爱听,”这话却搔到了太妃的痒处,青煜又陪她回忆了些往事,闲话了片刻才走。 此后太妃便想着法找小鱼去她那里跑腿,说她的字好,让帮着抄写佛经,贤妃见不过是一个低等宫女,又能讨到太妃的好,虽太妃现下也不是什么掌权的人,终还是宫里的长辈,又有儿子封了亲王的,便允了小鱼隔三差五去宁寿宫走走。 小鱼去多了几次,太妃见她嘴甜手勤,行事大方得体,更加喜欢,偶尔话里也透出了点意思,小鱼领会了,觉得如做梦一般,没想到这么快终身就有了依靠,又是自己也相中的人,便想自己命还是好的,伺候太妃也越加精心。 小鱼这事一直瞒着院里的其他宫人,李姑姑和小文都没有说,但却想着应该和媚兰说说,让她也帮自己拿个主意,高兴高兴。这日看天已擦了黑,便依旧从墙角溜到了媚兰的小屋。 小屋没有亮灯,小鱼以为她不在,但伸手一推,那门竟然开了,只里面黑漆漆的并没有人。小鱼本想走,可已多日未见媚兰,又实在想把这话告诉了她,就索性进了屋子,坐等她回来。 媚兰也没有走远,就在湖边,今日她实在不想回小屋,抱着腿在湖边坐了一会子,想自己这样的任性举动,贤妃那里又不知该如何发作,不禁苦笑,暗自神伤,别人都道自己是贤妃面前第一得脸的人,又有那单独的小屋住着,可这内里的苦楚,谁又知道?而这样的日子又能跟谁去说? 也不知坐了多久,想到该回去的还得回去,终不能逃出了这宫外,便起身懒懒地走了回去。 屋门还是虚掩着,媚兰伸手一推,门应声开了,入内掩了门,忽闻到一丝腥甜的味道,那味道是如此的熟悉,放佛自己今日并未离开这屋一般。 媚兰恍惚过后忽然大惊,掌上灯来,只见炕上一片狼藉,炕桌已倒了,枕歪被斜,再仔细一瞧,散落的素色被衾上撒着点点轻轻红花,媚兰头一晕,伸手扶住了桌台。 作者有话要说:更得慢了,见谅…… 静流深 媚兰眼前阵阵发黑,两腿绵软,摸扶着桌子坐下,脑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个条程,慢慢的缓下心,把那与自己相熟的人逐一排了一遍,算出了一两个可能的,心下不由更加沉重,起身想去查问,却不知是否该先秉了贤妃。 正踌躇间,听到贤妃身边宋姑姑的声音在门外轻叫,“媚兰姑娘在吗?” 媚兰嗓子发干,竟没有答。 宋姑姑也没推门,又叫,语气不容辩驳,“媚兰,娘娘让你赶紧过去。”说罢就没了声。 媚兰终没有出声,坐在那里好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半晌,安慰自己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或许是别人,或许……猛地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贤妃寝殿,媚兰见平日里门口殿内侍候的小宫女太监们都清了个干净,贤妃屋内的灯光印在窗纸上昏昏暗暗的,心便沉了几分。宋姑姑正在里屋门口守着,见她来了,也不说话,打帘让她进去,自己却仍守在门外。 媚兰进了屋,见贤妃正襟坐在堂内椅上,一张贤良的脸上添了几分凌厉之气,见她来了,往屋角一指,“你去看看你可认识。” 媚兰斜刺里一看,屋角还跪了一人,似已瘫了一般,只还用那腔子里的一根簧撑着跪着,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看不清脸。 媚兰颤着脚步上前,拨开那人头发一看,却不是小鱼是谁,那心便如掉入了冰窖一般,抖着手把她头发全拨到脑后,见小鱼面色惨白,低垂着眼睫死一般平静,嘴唇咬破了,点点血迹粘在嘴角边上,整个人根本没了声息。 媚兰转身扑通跪倒,“娘娘……” 贤妃见状,到似平静了许多,向后倚了座椅靠背,“这个丫头今日不知怎么逛到了你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猜得到了。我这里苦等你回来,想着你若认识这丫头,到还有几分话可说;你若不认识,”微顿了一下,“这种大胆奴才,还少她一个吗?” 媚兰听贤妃这话句句诛心,明着排揎小鱼,暗里却字字冲着自己,连连叩首,“娘娘,今日都怪奴婢,原也是有点子事,也不知今日会叫我,这才出去了一会。临走时又忘了锁门,这丫头是奴婢的远房亲戚,也是奴婢让她闲时可来我这里坐坐。真的不知道皇上怎会去了奴婢那里啊娘娘……”语罢伏地,低泣起来。 贤妃冷笑一声,“你以为本宫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这一月以来,你可不是每晚都有点子事出去逛去。你,”喘了几下,似是气极,“你定是怪我拉了你侍奉了皇上,又没有给你个名份,是也不是?现下仗着皇上对你也有几分留念,便想着法子拿乔做法,你可哪里知道我的苦心?!”说罢也滴下几滴泪来。 媚兰早将钗环摇得散了,额头也磕得一片乌青,见贤妃落泪,忙爬到她脚下,也不敢哭出声,哽咽道,“娘娘,奴婢不敢,奴婢从来没有非分的想法,奴婢只愿如宋姑姑一般,永远陪侍在您身边,永远伺候您。娘娘,奴婢真的没有那样的想法啊娘娘!” 贤妃仍矜持坐着,默默垂泪了一会,见媚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叹道,“你的心我是知道,只我的心你却并不明白。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素日里待人如何,你还不知?我可是那种动辄打杀做罚的主子?”顿了一下,起身把媚兰扶起,“我是个命苦的,虽做了妃,可未能给皇上添了一儿半女,愧对祖宗。为尽那妇道,这才拉了你,共同侍奉皇上,因此你我虽名为主仆,却实为姐妹。可谁知你也不争气,跟了这三四年,肚子也没个消息,你若有了消息,我便正经回了太后娘娘,给你也正经封个名号,岂不是皆大欢喜?” 媚兰重又跪倒,“娘娘……” 贤妃也坐了,“今日出了这等荒唐事体,这丫头本该即刻打杀了的,念在是你远亲,又不是故意,就留了吧。只那下房是不能待了,就跟了你身边吧。” 媚兰这才把心放下,忙不迭叩头,“谢娘娘恩,谢娘娘恩。” 这边她主仆二人一番做作,小鱼那里却似全没听到看到一般,毫无动静。媚兰见状,挣扎着起身,三步到她跟前,抖颤着举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扇过去,“死丫头,还不快谢娘娘大恩?” 媚兰这一掌,像是一下子把小鱼那根强撑的簧抽掉了,小鱼立马软在了地上,惨白的脸上五个鲜明的指印,只还是没有个声响。 媚兰气极,抓起她头发,狠着心又捶了几下,“你作死呢?”见她全无反应,也没有泪,心中苦痛,回头勉强笑道,“娘娘,这丫头胆小,怕是已经吓懵住了,待奴婢下去好好教训她。” 贤妃抬抬手,扶住额头,“本宫也倦了,今日这里也不用你伺候,让这丫头跟了你睡,且看好了她!” 媚兰应了一声,死拖活拽得把小鱼架起,踉跄着出去了。 是夜,贤妃寝殿卧室。 宋姑姑送她们回来,帮着贤妃卸了头面钗环,叹息道,“小姐也太仁慈了,那丫头我看是不妥的,既已用她制住了媚兰,需除去才好。” 这宋姑姑本是贤妃乳母,跟着贤妃一起进宫,因此私下里仍唤其小姐。 贤妃冷哼一声,素面含威,“你道我不想么?只是皇上不知怎的,竟有几分相中的意思,还专门问了姓名,”说的心里烦躁,“今日若不是媚兰那丫头作死,没叫得人,”手一拍桌子,“谁曾想皇上会直接去了她的屋子。” 宋姑姑知道她恼,主要还不是恼皇帝幸了小鱼,这皇帝一时兴起幸的人多了,本就无甚稀奇。只是一来传媚兰不得竟去了媚兰小屋,还属头次,说明皇帝对其已有了几分心意;二是对小鱼这样的下等宫人居然还有几分留意,怎不让她窝火? 这话却不好明说,干巴巴笑道,“我看小姐似有了主意。” 贤妃思量了几分,叹气道,“既已到了这般田地,也只能边走边看。若那丫头能就此拴了皇上多来这边,也未尝不是好事,况有她在,也减了几分皇上对媚兰的心。”停了一下,又冷笑道,“这丫头想跟我使鬼,可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寻思了一下,对镜问宋姑姑,“今日可有人看到?” 宋姑姑摇摇头,偏头想了一下,“奴婢把那丫头拖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小邓子晃了一下。”半晌,看着镜里贤妃的眼睛,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办。” 贤妃也在镜中与她对视,淡淡地道,“想个妥贴的法子,寻个暴病的名儿,莫不可走漏了风声。” “是,娘娘放心。” 宋姑姑出去了许久,贤妃仍静静的坐在椅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保养的好,皮子细腻,眼角也没甚皱纹,仍是一副年轻秀丽的脸庞。可总觉得自己哪里老了,又看了几分,才明白,那因宫中岁月而渐生的凌厉之气,才是女人衰老最大的注脚。 桌上的红烛许是燃的久了,闪了几下,终灭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改改改 死生契 媚兰架着小鱼,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小屋,进了门,才想到屋子还没有收拾,很怕她触景生情。果然,自进了屋子,小鱼便开始挣动起来,媚兰见她双眼空洞,也没个焦距,知她还迷瞪着,虽不忍,还是把她摁在炕上,重重地掐她人中和虎口,垂泪道,“作死的丫头,真就不想活了吗?” 掐捏了半晌,小鱼才长吁了口气,眼里回复少许清明,立刻又闭上,两道泪水唰地流出,跌入发际。 媚兰见状,稍放了点子心,起身从屋角打了一盆子水,迟疑了一下,动手解开小鱼的衣服。 小鱼一动不动,任媚兰把她本已破了的外衣除下,媚兰拧了巾子,先把她脸抹了一遍,见五个指印已经肿鼓起来,心内酸痛,用手轻轻抹了一抹,似想把它擦掉,见小鱼仍是不动,暗叹口气,开始脱她里衣。 小鱼将将十四,身子还未完全长成,媚兰见她细白的脖颈和小小胸乳上或青或红,尽是指痕和吮咬的印记,喉内便又梗住了,用巾子轻轻地擦拭。小鱼瑟缩了一下,媚兰勉强道,“没有热水,你且忍忍。”待脱下亵裤,腿间更是一片狼藉,媚兰净了巾子,勉强给她擦着,那眼泪再也忍耐不住,扑簌簌的掉落下来。 小鱼突然睁开眼,嗓音嘶哑,“姐姐,其实你不必对我这样好……” 媚兰愣了,看着小鱼肿胀的脸庞,不能回答。 小鱼的嘴唇动了几下,又道,“姐姐,你不必为我得罪了娘娘,娘娘拿我挟持你呢!”说着干咳了几下,媚兰上去捂住她的嘴,小鱼挣开,“姐姐,你容我说完。” 媚兰看她,容色惨淡,但意思坚决,点头道,“好,先把衣服穿上。”说着拿了干净衣物帮小鱼换了,小鱼指指那灯,“姐姐,把它熄了吧。” 黑暗中,小鱼感到奇异的安全,听媚兰细细索索的脱了衣物,上炕把自己揽在怀里,并轻声道,“没有被子换,将就些,啊?” 小鱼窝在她怀里,不自禁得又往她身边蜷了蜷,从媚兰那里传来的暖意让她战栗和柔软,可正因为那暖意,身子却开始疼痛起来。小鱼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轻轻道,“姐姐,你知道吗,我今日来本是想告诉你,青煜王爷想把我要了去,” 媚兰很没有料到这样,身子一僵,听小鱼又轻轻地说,“上回给娘娘送重阳礼的时候见的,我,”声音越说越低,“我也很欢喜他……” 媚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把她搂得更紧,边伸手想替她擦那面上的泪水。小鱼却没有哭,继续说着,声音甚至是轻快的,“我那时便想,我的命还是好的,好的像做梦一般,”黑暗里哑笑了一下,“现在梦醒了,我的梦总是醒得这么快……” “姐姐,你知道么,我那时还羡慕你,羡慕你一人住着一个小屋,羡慕你在这宫里那么得意,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该多好,”说着忽然落下泪来,“可是我自打知道了煜王爷的事,我就不羡慕你了,我还想来告诉你,让你也羡慕羡慕我……” 媚兰再也禁不住,抱紧了小鱼,别说了,再别说了!” 小鱼像是没听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哽咽道,“姐姐你对我这么好,我隐隐还存了跟你比个高下的心思……”呜咽了一下,“姐姐你实在不必对我这么好……”忽然深吸一口气,已含了哭腔,“就连今日初见到那,那人,我开始还耍那伶俐劲儿,一味只想给主子留个好印象...姐姐,小鱼很坏吧,又虚荣,又贪心。所以今日这事,实是我自找的,是我的报应! " 媚兰重又动了情绪,把小鱼翻过来,把她头发都拨开,边抚去她泪水,边道,“鱼儿,打从刚开始见到你,我就知你是个有心气的,只是在这样的地方,你我身为女子,又都是奴婢的命,这样的心志,实反会害了我们。”见小鱼眼里含了几分迷惑,勉强笑道,“我经了三年,才明白这样的道理。” 抚着她背,“在这宫里,你我这样的人,都不过是主子们用的东西,和那桌椅板凳无甚区别。任何主子,都不会喜欢板凳自己长了腿的,可你若一味死板,又有哪个会注意到你呢?”见小鱼还是有些疑惑,笑道,“痴儿,这不是你的错,你那点心眼子在上头人眼里算得了什么?所以在这里头,光聪明谨慎还是不够的,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姐姐,今日你没来时,娘娘只问我认不认识你,”小鱼靠在媚兰胸口,“我只说不识。姐姐,莫要让我连累了你才好。” 媚兰笑了,“痴儿,你以为娘娘不杀你全为了我么?想是皇上真有几分留意了你……” 小鱼一个激灵,惊恐万状,“不要,姐姐我不要……” 媚兰苦笑,“这哪里由得了你我!你放心,我会慢慢教你皇上喜好,说不定真得了眼,能封个主子,在这宫里,就稍微可以存活了。” 小鱼喃喃地,“姐姐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媚兰怔一下,“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看你像是见到了刚来时的我,或许是你有时那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我的一个小妹妹……” 二人不再说话,小鱼心里渐渐明白,原以为自己已经踩到了那深渊,可实际却只摸到了门口;而原先那守着煜王爷做个得宠姬妾的心思,也真得像昨日黄花般,只开一瞬,便掉了枝头,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暗叹一声,自己的人生,便在这里转了头吧。 次日一早,媚如来到李姑姑屋,李姑姑正为找不到小鱼烦恼,不知是该直接禀告,还是掰个谎再等一阵子,心下也颇为小鱼担心,怕她或湖边失了脚掉了水里。见媚如来了,以为小鱼不见的事上头已经知道,很有些惊慌。 媚如装着没看见她脸上的不自在,直接道,“李姑姑,昨日是娘娘把小鱼叫了去,因上次见着不错,人手也确有些不够用,娘娘吩咐日后小鱼就到寝殿当值。” 李姑姑很是意外,讪讪的怔了一会,才道,“这是好事,只不知小鱼何时来收拾衣物?” 媚如却道,“不用了,吩咐一人收拾了给送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李姑姑虽一头雾水,可只能过来找了小文,吩咐她收拾了小鱼的衣物,给媚如送去。众人正为小鱼担心,听了这话,纷纷咂嘴赞道,“我们素日里见小鱼是不同的,果入了娘娘的眼,真好造化。”小翠也道,“小鱼平日韧的聪明,这原也是迟早!”一人又说,“这还专门着我们收拾了送去,可没见谁曾这般得脸。” 小文也很欢喜,当下收拾了衣物,陪着笑送给了媚如,见媚如脸上淡淡的,也不见小鱼人影,心下不由减了一些欢喜,多了几分疑惑。 小鱼随着媚兰,一早来贤妃房里跪了,贤妃见小鱼收拾出来,果然齐整模样,笑道,“你是个有造化的,便是那新封的贵人小主,进了宫一两年未得君幸,也是有的。日后再不许做昨日那等哭哭啼啼的轻狂相!” 小鱼磕了头,讷讷称是。 贤妃沉吟道,“今后你也不用跟媚如几个一个屋里挤着,便同媚兰一起住下吧。” 宋姑姑一旁凑趣道,“不知给小鱼姑娘改了什么名字?叫玉如可好?” 贤妃想了一想,“不用,我见小鱼这名字倒别致,依我的主意,竟别改了,还用了这个吧。” 小鱼又磕头谢恩,稍抬起了头,贤妃看了她一阵子,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太妃那边可是借你去抄写佛经?”小鱼称是,贤妃凝神片刻,忽笑开来,“看不出你还是个香饽饽,也罢,少不了本宫还得为你走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女主被QJ,点击量就大减,悲…… 念君恩 小翠和几个小宫女正打扫庭院,忽见钟姑姑在院门口冒了个头,见她招呼自己过去,忙四下里看看,就近对一个宫女说,“姐姐,我肚子疼,去趟茅房,姑姑来问帮我说一下子。”那宫女头也未抬,笑道,“好个懒驴子,省得了。” 小翠出了院门,却未见得自家姑姑,张望了一下子,见她正在犄角那跟自己招手,便忙过了去,福了一下子,“姑姑找我有事?” 钟姑姑瞪了她一眼——她一直不大喜欢自己这个侄女,嫌她笨,眼头不活,也不够灵巧,当下把她拉近,低声问道:“你后来有没有见过那丫头?” 小翠一时未领会,想了一下,才知是问的小鱼,嘻嘻笑道,“没曾呢,她去了也不过才两天,估计正各处熟悉呢,哪里有功夫回来。” 钟姑姑闻言,挖了她一眼,啐道,“没用的东西,你几个一拨进的宫,她能上去,你为何就不能?人家上去了,你兴的个屁!” 小翠便不吱声,低着头玩自己的衣角。钟姑姑见她无用,又恨又气,皱着眉又吩咐了几句,无非是眼面活些,多争些好活之类的,方悻悻的走了。 谁知刚出了二进门口,打眼看到宋姑姑只身对面来了,忙换了一张脸,上前笑道,“您这是打哪回?” 宋姑姑见是她,只得停住,“无甚,这不是小邓子得了疟疾昨夜里暴亡了,娘娘着我前去吩咐一声,给他老子娘多几个抚恤,终究是主仆一场。” 钟姑姑当即咂嘴,“娘娘这等菩萨心肠,小邓子也不枉这一生了。”见宋姑姑的意思要走,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了,“听说娘娘身边又提拔了个宫女?” 宋姑姑这次到真站住了身子,皮上摆了个笑,眼睛却冰冻冻的,“老钟,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这宫里头哪些该问,那些不当问,还用我说么?” 钟姑姑被她的眼神冻了个哆嗦,心虚得低下了头,末了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我老糊涂的!我也是上次吃过那丫头的亏,想着给您提个醒,那丫头啊,精怪着呢!” “行了,”宋姑姑不动声色,“无事,我先走了。” 钟姑姑弓着腰目送宋姑姑走得远了,直了身子,愤愤地低骂,“神你娘个臭!” 这边宋姑姑进了贤妃寝殿,见贤妃一席烟霞色宽袖长褙,头发梳拢了一个愁来髻,鬓边斜插了一支衔珠凤钗,簪两朵玉盘珠花,额前裹了天水青透额罗,正躬身在临窗台子上习字。 见宋姑姑来了,贤妃并未停笔,待写下最后一笔,方问道,“可都处理停当了?”宋姑姑称是,凑上来一看,是一首五律,却道: 念君恩 凭风望江南,一曲竟十年 遥想韶光醉,如今唯是贤 宋姑姑轻叹一口气,道,“小姐是想家了。” 贤妃一笑,想随手撕去,宋姑姑拦道,“留下吧。”贤妃想了想,笑道,“也好,”又看这最后一笔似顿的重了些,还是撕去,重新写了一张,吹干了,放到一旁。 宋姑姑把搭在椅上的绯色流苏给贤妃披上,笑道,“娘娘这般打扮,格外清新。” 贤妃微微一晒,“老啦,哪比得上那些青春年华。”说着自拿起小勺,去逗那窗台上挂的翠鸟。 宋姑姑上前,皱眉道,“听说新来的琼美人,得意得很,这两日皇上都宿在她那,连皇后娘娘还赐了吃食。” 贤妃冷笑,“这些我哪里管得,你别急,那真着急的却不是我们,过两日,自有人该闹了。至于那一位,皇上唯一的儿子是由她肚皮所出,又已封了太子,可不是只要一味卖贤。”停了一下,“却把我这封号再加给她也不算多,真真是贤后了!” 宋姑姑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找话道,“这边那个小鱼,难道小姐就真由了她?” 贤妃微微眯眼,用小勺舀起食米喂那翠鸟,缓缓道,“这也不急,或皇上冷了忘了,再做处置不迟!” 却说小鱼跟着媚兰,这两日都在贤妃寝殿当值,因提拔的突然,又有贤妃格外吩咐跟着媚兰单住,媚如那几个便颇为不忿,因此小鱼很遭了一些冷眼。 这日下午,媚兰把活分派了,因贤妃另有指派,自出去不提。这边小鱼做完了手里的活,看她几个都还忙着,便想着上去帮忙。谁知媚如、静如几个,皆冷冷的不大搭理她,扭着身子也不正眼和她说话,连慧如见状,也淡淡的不大敢与她多语。 小鱼在小院时,每日做活虽累,同伴之间却相处融洽,虽也偶有捻酸讥嘲的间隙事,可哪里像这般窝燥?小鱼在这富贵屋子里待得无比尴尬难捱,心又灰又痛,那边看敏如正铰着花样子,心内对自己说,再试最后一次,不行就作罢。 当下上去笑问,“敏如姐姐手真巧,可有哪里需要我帮忙的?” 媚如见了,捣了身边静如一下,一努嘴,“脸皮真厚。” 小鱼听了,眼圈便有些红了,但还是强挂了笑,看着敏如。 敏如一抬头,看小鱼这样,也不好意拒绝,便往里坐了坐。 小鱼欢喜,鼻子酸酸的,抿着嘴笑了,真有几分春花初开的味道,轻轻道,“谢谢!”敏如也冲她笑笑,推了两幅给她,小鱼受宠若惊,忙低下头,一心一意描画起来。 又过了三两日,和帝终于驾临春芜宫,传唤的太监走后,小鱼忙找到媚兰,央着她不要让自己晚间在殿内当值,媚兰看着她,叹气道,“也罢,你又能躲到几时呢?” 小鱼强笑道,“皇,皇上未必都记得我,如不记得最好,如记得,便拖一日是一日吧。” 和帝当晚来了,果不提小鱼,媚兰也招招手让下去,因贤妃尚在沐浴,便只留了随身的太监门外伺候,自己在她素日家常坐的榻子上坐了,随意翻看奏折。 一时贤妃来了,和帝见她裹一袭白纱暗底绣花纱袍,头发只用根绸缎松松地挽着,披在身后,神态娇慵,便放下手中奏折,笑道,“爱妃好扮相。” 贤妃娇嗔他一眼,却远远地在书台前坐了,拿一本书捧在手里。 和帝笑笑,垂下头继续批阅,半晌,忽放下笔,重重叹了口气。 贤妃见状,便不好再装,放下书籍,缓缓走来,柔声道,“皇上,头又疼了?” 这和帝今年三十有六,为大荣第二世皇帝,因成祖在时,一直宠爱现为敬敏太妃的淑妃和其子青廷,甚至动过废立的念头,因此于和帝言,虽生下来即被封为太子,但这头二十年过得却十分拘谨。好在青廷渐大后一味放浪,又有多名功臣力保,方保住了太子之位,二十一岁那年成祖崩后,即位称帝。 和帝初称帝时,励精图治,勤于政事,对外任用良将,屡退外侵,并与其订立停战协定,扩边境、通商贸,将息人口;对内休养生息,减租调税,普惠农商;同时大兴文育,实行科举,选贤与能,把个江山调弄的甚为安顺,大荣渐有中兴之势。 然最近这三五年,许是年轻时拘押的久了,即位后十年亦颇得成果,隐隐便有了倦怠之意。开始还好,可前年当朝首辅、两代老臣方憬诚致仕后,皇后之兄丁泗冲领阁,和帝更没了拘束,朝政遂慢慢旁落,因此也引发了日后的党争,此为后事,暂且不提。 却说贤妃过来,细白的手指抚上和帝额头两侧,轻轻给他按摩,和帝大叹,往后仰倚,把头依在贤妃丰满的胸脯上,叹道,“还是朕的爱妃好啊!” 贤妃幽幽道,“皇上还没忘了臣妾,妾便知足了!” 和帝也不睁眼,笑道,“爱妃何出此言?” 贤妃满腹酸意,“这两日,新来的琼美人伺候的可好?” 和帝大笑,往后一把抓住贤妃的手腕,一个使力,把她揽入自己怀里,“朕的贤妃,也会呷醋。” 贤妃一听,微沉了脸,“臣妾亦为皇上女人,如何就醋不得?” 和帝却笑得更开,从书台上拿来一篇纸,见她所穿纱袍前襟已开,露出半方丰盈,便用它轻轻撩着那片雪白,凑向她耳朵,声音渐沉,“如今唯是贤,嗯?” 贤妃脸上登时飞起两片红霞,伸手便夺了那纸,和帝沉笑,低头噙住她嘴唇,翻身慢慢把她压在榻上,贤妃手一松,那纸便轻轻飘下,落于地上。 和帝连来了两日,到得第三日,却仍往春芜宫这里来了,贤妃听了通传,心下冷笑,把宋姑姑叫来,低声道,“今日让小鱼侍候。” 宋姑姑迟疑,“小姐,皇上这两日也并未提她,何不如……” 贤妃冷哼一声,“若让他提起,岂不变得没意思了!” 宋姑姑抬头,见她冷凝着脸庞,眉眼都似胶住了,映着胸前襟子上绣的几枝白梅,冷俏得让人窒息。 勉为欢 按照贤妃的吩咐,当晚指教小鱼侍寝的活儿落在了媚兰的身上。 媚兰得了消息,不敢耽搁,忙找了正在小佛堂擦地的小鱼,也不顾媚如几个撇嘴,把她拎回小屋,急吼吼得让她去沐浴更衣,又转着圈低头细细吩咐她注意事体。 小鱼站在屋中央,见媚兰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在小屋中转来转去,强笑着打断她,“皇上不喜人多话,爱喝龙井,不喜他批折时跟前伺候。”吸了口气,轻轻地,“姐姐,你都已说了三遍了。” 媚兰这才打住,抬起头来,她两个两两相望,一时无话,脸上皆惶惶的,都品不出心中是个甚滋味。 待小鱼沐浴出来,已将贤妃准备的衣物穿戴了,一身杏子黄衣裙,前襟和袖口都绣着茜草绿花枝和几只粉蝶,头发仍照家常梳了双鬟,只在发髻上纽缠了几根粉黄丝绦,垂将下来,更添娇俏。 媚兰见她,弯眉浅蹙,杏眼里水光沥沥,因沐浴而使两靥催红,略显宽厚的嘴唇更是蒸得红润饱满,身量尚小,然已见玲珑,整个人虽显得纯真,却已有几分动人之处。 “姐姐,”小鱼僵硬笑了一下,“我好看么?” “好看,”不知怎的,媚兰有点哽住了,揽过了小鱼肩膀。 小鱼把泪忍住,抬起头,认真地说,“姐姐,我无事,莫要为我担心,你也,放心。” 媚兰一怔,见小鱼稚嫩的脸庞忽闪动起早熟的光芒,那心也不知怎的,又酸又窒,眼泪终掉了下来,“记住,皇上不是难应付的,你只要多听话,别逆着他,啊?” 媚兰走了,小鱼一个人站在房内,此地是贤妃书房,因和帝喜在这里批折,也常宿在这里,故而不令人生疑。小鱼在媚兰面前虽强装沉稳,心内实还是慌乱的,眼见这夜色渐深,知那一刻终将来临,手脚越发没了个放处。至于那铺着绛色毯被的围炕,更是看一眼便如火烧一般,遑论坐去了。 忽听外间脚步声声,小鱼心跳加速,知是来了,勉强站正了身子,却不由单手揪住了领口。 脚步声忽又停了,但听一低沉的声音“唔”了一声,便再没了声响。 小鱼侧耳听了一翻,以为走了,心里又释又惑,身子瘫软,才发觉自己手脚早已出了汗。 忽然帘子一掀,和帝却进来了。小鱼不妨这般,猛得向后跌了一步,差点打翻了身后的花架。 和帝见是她,也微微一怔,旋即明了。但看她还楞在那里,一手抓着前襟,一手向后扶着后面花架,一双大眼睁得溜圆,嘴儿微张,小脸上写满惶惑,遂笑吭了一声,径直走到炕边坐下。 小鱼这才想到该行礼,刚要上前,一个小太监又进了来,小鱼不妨又被唬了一跳,忙侧背过身子,小太监把一摞奏折放到炕桌上,低着头又退出去了,并未看她。小鱼回过神时,见和帝已然伏在桌上看阅奏折,此时真个是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了。 正低头无措,忽听和帝问道,“会磨墨么?” 小鱼忸怩了一下子,还是默默上前,垂着眼帘,先往端砚里放了一点水,然后从边上木盒中取墨出来,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待刚出了磨香便停下,垂手侍立一边。 和帝见她熟练,抬头看着她,却不动笔。 小鱼被他盯得难受,红潮渐爬上耳边,再忍不住抬起眼,和帝果正笑笑得看着自己,她强装镇定,终福了一下子,便要退下。 和帝用笔敲敲砚台,“你让朕用这个批折?” 小鱼一见那黑墨,方想起皇帝批折都用的朱砂,顿时大窘,忙上前换过。 和帝一直默声坐在一边,看小鱼手忙脚乱却强装镇定,小手微微发抖,身子却站得甚稳,嘴角紧抿着,眼睛也一直低垂,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活,半点不往这边看,很觉有趣,想自己前次在媚兰房中那一回也不全然是一时兴起,这丫头身上确有点子文章引人注意。 遂调笑道,“上次你可比今番伶俐多了。” 小鱼心中一痛,却并不答话,默默调好了朱砂,福了一下,仍低垂着眼。 和帝颇感无趣,沉声道,“你边上伺候。” 小鱼如释重负,忙退了几步,默立不声。 中间和帝又要了几次茶水,添了一两回朱砂灯烛,除此之外,两人之间竟然无话,待批完奏折,已然是近一更了。 和帝今日把奏折批完,也属近来罕事,抬眼一看,那边小鱼还是僵直站着,整个人像根绷紧了的弦,不禁好笑,但仍摆正了脸色,沉声道,“更衣。” 小鱼果然吓了个一突,缓了一下子,才嗫嚅道,“皇上可要先漱洗?”见和帝不语,深吸了口气,上前为他散发解衣。 和帝见她一双小手在自己身上生涩忙碌,鼻中净是她头颈里散出的馨香,心中一动,终忍不住伸手抬起她脸庞,“你眼中便只有朕的笔砚和衣物么?” 小鱼大惊,觉得自己颈后寒毛都竖立起来,被迫看向和帝,见他也是黝黑脸面,相貌和青煜王爷甚象,只瘦削些,眉眼轮廓更深些,心中忽然大恸,便又垂下眼帘。 和帝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见她眼波流转,温柔婉转,哪里还禁得住,便将她抱起,共同滚入炕中。 小鱼僵直躺着,本以为自己可以认命承受,可真到了此时,这等的耳鬓厮磨却变得无法忍受,终于挣动起来。 和帝正在情热之际,见她如此,皱眉怒道,“既不想侍寝,何来了此?”小鱼泪光点点,还是挣扎。和帝更怒,起身道,“既不愿,便滚下去!” 小鱼信以为真,便想起身,和帝见状更恼,猛然把她压回炕上,小鱼此时已什么也顾不得了,激烈扭动,泪珠子纷纷滚落。和帝见她眼中满是厌恶和恐惧,掐紧了她脸颊,恨声道,“朕竟惹了你这贱婢的眼!” 要知小鱼也是有脊骨的,她素来虽喜奉上,却并不柔顺,钟姑姑那样欺她,她也从未向其低了头去,此时见和帝辱她,又想到此人正是毁了自己终身美梦的罪魁,当下反讥,“陛下何就贪奴这等贱婢的身子?” 和帝见她发髻衣物全散,本来哭得可怜,可此时眼中嘴角却一派倔强,又出这等狂悖忤逆之语,手捏得更紧,面上反笑了,“好,朕却就贪了你这身子!” 一夜无话。 第二日和帝醒时,心情却是大好。见小鱼尚昏睡身边,□的胸前手臂尽是自己所弄的痕迹,不禁感到久违了的少年轻狂的得意。 小鱼也醒了,迷蒙了一会,看和帝正笑着自己,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闭上了眼。 和帝此时却不恼,起身下床。 外间小太监听了里面声响,忙弓着腰进来,准备给和帝更衣。和帝却把手往炕上一指,“你来。” 小鱼把眼睁开,见和帝赤身站在床前,吓得又闭上了眼。 和帝哈哈大笑,挥退了小太监,俯身到小鱼耳边,低声道,“无论你心里那人是谁,你都已经是朕的奴,朕的人!”见小鱼睫毛一颤,满意之极。 宋姑姑一早就赶到贤妃寝室,见她披一件浅棕长袍,长身立于窗前,背影凄惶,蹑脚上前,轻叹道,“小姐……” 贤妃并不回头,慢慢举起手,手里一个玉佛吊坠通体碧绿,幽幽得晃着。 宋姑姑一惊,“这是……” 贤妃依了窗棱,静静的笑了一脸,“皇上还是太子时,先皇赐的,德妃向皇上要了数次未给,今日却赏了我。”后面却几乎是咬牙的,“本宫好恩宠啊!” 见她这样,宋姑姑也难受,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贤妃忽然转身,把玉佛在手中攥紧,已恢复了平日端庄贤良的模样,“姆姆,看来太妃那里是必得去了,今日便同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在飞机上码的哦,赞自己一个…… 刚才少贴了一段,鄙视自己一个…… 两下难 太妃这边也正有些疑惑,因前日打发人去叫小鱼,却听说已经提拔到贤妃身边去了,正做没打算处,这日一早却听宫人通报贤妃带着宋姑姑来了。 太妃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满面春风问候了几句,即命人看茶赐坐,丝毫不问来意。 贤妃见太妃一身湖水青大襟,素银头面,翠玉耳环,虽已年逾六旬,头发还是乌黑浓密,梳得亦精致齐整;再看这屋内摆设,几幅名家山水,几件玉器古玩,虽陈设不多,却个个精品,搭配得也相得益彰,比之太后寝宫少了几分华贵,却多了几多品格,遂暗叹这敬敏太妃先朝宠冠六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下眉眼含了笑,“娘娘近来身子可好?论理,嫔妾等应当常来看看的,可又怕打扰了您老的佛修。” 太妃淡淡一笑,“有劳你念。” 贤妃又笑倾了身子,“听说后园的梅花已开了几枝,娘娘没有逛逛去?” 太妃笑看她一眼,“罢了,本宫老了,越发得不愿出去。” 贤妃偏头向宋姑姑吩咐了几句,一会儿一个小宫女捧着一美人瓶进来,里头插了几枝梅花,或红或粉,映着那瓶,格外好看。 小宫女径直上前在太妃脚下跪了。贤妃也站起身,上前笑道,“嫔妾知娘娘爱梅,听说先皇在时,每年专门为娘娘办那赏梅宴,今日嫔妾便也斗胆借梅献佛,您看看可喜欢?”说着偷望太妃神色。 太妃见那瓶已是汝窑精品,价值不菲,又被那梅花勾起了许多记忆,眼中竟婉转流露出一丝妩媚之意,顺带着柔和了脸色,转念一想,知贤妃今日来意定不简单,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如此有心,快坐下来说话。” 贤妃见状,命捧瓶的宫女抬起了脸,笑对太妃说到,“娘娘您看,这丫头名叫静如,嫔妾见她勤谨知礼,也会个习字女工,便让她来服侍了您,可好?” 太妃知小鱼之事已出了变故,只不知为何,但今日贤妃这等做派,且单论自己现下本身在宫内境地,她本也大可以不必这样,如今还有何话好说?遂笑握了贤妃的手,“好孩子,我素日里听你颇有贤名,果然行事是不同的!” 两人对视了一下,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贤妃遂笑低了头,命静如磕头谢恩。 这边青煜得了太妃的信儿,跺脚恨道,“我早该知这丫头不妥,看她那日所写之词,一心是个觅高枝的!罢罢!”虽失望了几日,但因与小鱼也只是一面之缘,不几日又寻了个相似模样的艳姬,渐渐得便丢开手去。 到是青廷,这日往母亲这边探望,见静如颇为眼生,便问起缘故,太妃屏退了左右,悄悄跟他说了。青廷听罢,却皱了眉,“母妃,我看此事极不妥。” 太妃嗔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不过是一个丫头,只不知中间出了何变故,我看那丫头开始是愿意的。” 青廷听了,心内不知为何揪然不乐,道,“若真把那丫头给了青煜,太后那里定又有想头。” 太妃一听却动了气,“有何想头?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不去问她要,她就当反省自己如何为的娘,反来怪我么?” 青廷知母亲与太后那边斗了一世的气,事一关她,必失了理智,便笑而不答。 太妃却引了情绪,恨道,“你啊,也是个不争气的,白辜负当日你父皇的心意!”还想再说,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又怕伤了他的心。 青廷并没有怎样,站起了身子,踱到一幅成祖素喜的蓑翁垂钓图前,半晌方淡淡道,“母妃,时至今日,您还不明白么,父皇对您的宠爱,保我母子之性命地位有余,多行一步,便就不够了。” 太妃还想再说什么,见青廷转过身来,背着阳光,肃身长立,虽看不清面上表情,但那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似光芒四射却浑然内敛,竟仿与成祖先时站于此画前一般! 自打静如被送走,小鱼与贤妃寝殿其他宫女的关系愈发紧张,不知由哪一个传出,静如是替小鱼去的,众人看她,便又加了几分提防,媚如等人虽不再明着排揎,可那份子冷漠,却更加理直气壮,连素来与媚兰交好的敏如,也收起了对小鱼的友情。 小鱼知道,此次与上回受钟姑姑排挤不同,上回钟姑姑挑事做恶,因此自己颇受众人同情,而此次自己却成了那恶人,遂很难排解,只能慢慢图之。 和帝那边,却是常来,这一月中有小半月驾临春芜,但十次中到有六七次叫的小鱼,不仅把媚兰渐渐放下,便是对贤妃,也是日益敷衍。小鱼无奈,心内惊惧贤妃,又觉对不起媚兰,因而在和帝面前愈加得沉默,只盼他哪一日对自己厌倦了,放开了手去。 和帝却似浑然不觉,每日来了,他两个不过是一个批折,一个侍奉,皆默默的,接着便是吹灯安息,和帝也没有像前两次,一味索欢,且有一点好,就是批折时允小鱼阅读房内书籍。他越是这般,却越是把小鱼弄得心燥意乱,本以做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准备,这刀却迟迟不落下来,思量半天,终决定继续以沉默对之,不变应万变。 这日吹了灯,和帝仍照常把小鱼搂了,因和帝高大,小鱼瘦小,到把小鱼搂了个满怀,手亦不断在小鱼身上摩挲。 小鱼被他摸得不耐,又不得发作,闭眼默记晚间所看书籍,手却不由握成了小拳头。 和帝感觉小鱼身子慢慢变僵,心内暗笑,手却不住,低沉笑道,“鱼儿,这些日子你怎的越发瘦了,不过这里,”说着手慢慢滑上,重重握了一把,笑道,“到好似大了一些。” 饶是黑暗中,小鱼仍大红了脸,再也忍耐不住,倏的坐起,重声道,“请皇上自重!” 和帝用手支头,亦半撑起身子,仍笑笑的,“哦?朕却不知,这床榻之上,还需自重?” 不知怎的,小鱼忽然深觉受辱,泪盈于睫,咬着嘴偏过头去。 和帝不妨她这般,见她微垂着头,长发如瀑一般披下,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帝忽然发现,小鱼的脸色却正如那月光一样皎白,整个人跪坐在那里,也和月儿一样,孤独寂寥,说不出的哀伤,心内忽生大怜,把她揽入怀中,嘘道,“傻鱼儿,不过是床第之间戏语,汝何就这般放不开?” 小鱼心内冷嘲,抬起眼来,望着和帝,字字清晰,“小鱼对皇上而言,也不过是个玩物吧?” 和帝见她神色清冷,只一会,便敛了哀伤气息,眸中一片清亮,既无自怜,也无自卑,心中不由一动,忽然觉得对她不可轻慢了去,“你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不知是福是祸。” 小鱼一笑,低声自嘲,“奴婢不过贱命一条,福又至何?祸又至何?” 和帝仍把她搂过,“你若愿意,朕就把你封了美人,仍放在这春芜宫,可好?” 小鱼却是大惊,慌乱摇头,“不,不要……” 和帝松开她,怫然不悦,想要动怒,却终于又把她搂回,见她惊惶如小鹿的大眼盛满各种复杂情绪,比之刚才更添了几分可爱,情又大动,吻上前去,口中喃喃的,“小鱼,小鱼,真是朕的一尾小美人鱼……” 是夜,宁王府。 已是近一更时分,宁王府门口却灯火通明,人来客往。原来宁王府今日又刚开了一场诗宴,此时宴却刚散,宁王谢青廷站在王府大门廊前,一袭白底金线游龙长袍,身子已有些歪斜,醉眼迷离,放浪形骸,挥着手一一送客,吵吵嚷嚷,直到一更方散。 待客散完,青廷扶了小厮,跌步入府。刚进了内院二进,却丢开了小厮,急步向院角书房走去。 打开房门,屋内一竹布长衫老者正在窗前秉烛夜读,见他来了,抬起头来,捻须笑道,“王爷好精神。” 青廷一笑,但见眸中神采奕奕,哪有半分醉意?他掩上房门,笑问道,“先生不问孤事情进展?” 老者笑答曰,“看王爷神情,必已有了成竹。” 青廷大笑,“不错,正如先生分析,我那王弟已将杨聪拿下。” 老者一听,猛然起身,一拍桌子,“好!辉王好手段!竟然啃下吏部尚书这块老骨头!” 青廷踱到窗前,望着外面蒙蒙夜色,沉吟了半晌,转身道,“先生,下一步却该如何?” 老者观其脸色,眼中忽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王爷既已有了主张,却还来问我?听说您今日请来了房三先生?” 青廷笑叹,“好个淳于先生,什么都瞒不过您!” 淳于郭回到座椅前,以指轻叩案台,“王爷,咱们就再给辉王加把火,给他再送几名给事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拉,更的慢了,不好意思哈…… 心谁苦 俗语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却说这贤妃,虽暗恨小鱼窃了君恩,可在那外人看来,和帝连续驾临春芜宫,且赏赐不断,一时却是风头无量,颇遭嫉羡。贤妃对外担了这虚名,众人面前就得装出副欢喜模样,可在这宫里做嫔妃的,要的不就是这对外一张脸么? 说话间已是腊月里,冬日里宫内的娱乐活动不多,可巧这几日连着下了一两场大雪,太后便学了个雅,召集各宫嫔妃一起赏梅。 梅林在御花园后园,南望寿玉湖,北顶宫墙。成祖时,为赏梅方便,专在寿玉湖与梅林之间临湖处修了一座小巧暖坞,春夏可凭栏望湖,冬日可坐赏雪梅,最是风雅。 今日太后带了众嫔妃,在暖坞里坐了,左右环顾,只少了一人的身影,心内大畅,但仍故意侧身问了自己左下首坐着的皇后,“太妃怎么没来?” 皇后欠了欠身子,笑答,“太妃身子不爽利,托荣姑姑带了话,就不来了。” 太后抿嘴一笑,非常满意,见自己面前小几上碗儿瓢儿盅儿都是淡淡粉梅色,且合在一起,恰成了一个梅花状拼盘,又小巧,又新奇,遂笑道,“皇后今日安排的好,这些个物什真真新颖。” 皇后又欠欠身子,笑道,“臣妾不敢居功,这些都是贤妃的主意,专门孝敬您老人家的!” 太后闻言,笑看了自己右下首坐着的贤妃,淡笑道,“贤妃有心了!” 贤妃忙起了身,躬身道,“嫔妾不敢,嫔妾只知道,这最好的,原都应当孝敬给娘娘!” 太后笑撇了她一眼,不再答话。 这暖坞的设计,对着梅林的方向伸出了一个戴檐亭台,三面用栏杆围了,若不畏冷,屋内人可到亭台上赏玩,亭台离着梅林本并不太近,可有那能工巧匠为着主子欢心,围着亭台两边又疏疏加种了几株梅树,因此便有几枝开伸进了亭内,很是得趣。 这下面坐的几个妃子中,有一人近来对贤妃颇为不忿,便是丽妃,这丽妃虽年轻,却仗着是太后的内侄,和帝也喜她娇俏直性,因此也很有些恩宠,加之年纪轻轻便提得妃位,那胆大口快的性子就越发少了遮拦。 丽妃得知贤妃前些日子与太妃有些个往来,加之眼热她最近隆宠,今日便想借机挑事,眼看着贤妃于太后那里轻轻化解,便觉不好当众再提,只是这爆性子的人硬压着火,便有些烧,当下给太后做了个福,笑道,“母后,我去给你摘几枝梅花来。”说着自起身往那亭台去了。 她这一去,也有几个低位年轻的嫔妃也告罪跟着玩去了。太后拿她无法,但笑不语,招呼皇后等人吃喝。皇后见丽妃脸色,已知了几分意思,只是她正如贤妃所言,身后有母兄坐领朝堂,唯一的皇子又是自己所出,且已封了太子,哪里还用着跟她们生事?不如索性放开手去,看她们争去,因此只要不涉己,便一心一意做那贤后。 一时丽妃几个回来了,叽叽喳喳笑个不停,太后见着不象,把脸一沉,“婧莹,嘻嘻哈哈的象什么样子?” 丽妃也不慌,三两步过来到太后跟前跪坐下,从身后拿出一枝红梅,“母后你看,这花上还有雪呢!” 太后见她手脸冻得红扑扑的,神态娇憨,便接了那花,假怒道,“看看你,多大了,还整日价像个孩子。” 皇后一旁凑趣道,“可不是,皇上就爱她这性子,每每吩咐我别拘了她。” 丽妃更加得了意,撒娇道,“母后这个梅花糕片看着好,赏我一口吧?” 太后又恼又笑,直骂她馋,一旁一个胆大点的纯嫔看了,便上前凑趣道,“娘娘不知,丽姐姐刚才连那梅上的雪都想拢下来吃呢!” 太后笑得更开,丽妃来了劲,一扭头,“你懂什么,要说皇上比我还馋,昨夜里说梦话还要吃鱼呢!” 太后强忍住笑,伸手点她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这闺阁之中的话也拿来说,可不能再说了,再说我撕你的嘴!” 一时间暖阁内其乐融融,贤妃坐在椅上,也满脸欢笑堆着,端起一杯水酒凑到嘴边,见丽妃笑倒在太后怀中,微微偏头看着自己,右手指甲掐入掌中,“扒”的一声,竟硬生折断了。 当日贤妃回到寝宫,便挥退了众人,只留宋姑姑在屋内说话。宋姑姑也不再周旋,直接道,“小姐,这可不能再等了,得早做了断!” 贤妃以手抚额,想了片刻,问道,“太后身边的陈嚒嚒可都打点好了?”宋姑姑不成想她先问这个,一顿,方答道,“小姐放心,太后若提起静如的事,必有她疏解。” 贤妃点点头,“太后那边好生盯着,万不能出了差错。这越是面上的东西,越要仔细要紧维持。” 宋姑姑恨道,“因为那丫头,小姐费了多少心!现下看丽妃的意思,似是已经知道了,可不能再拖了。”见贤妃仍皱眉犹豫,急道,“小姐,今日皇上又招了那丫头过去,且不说这事太后知道了不好,就算知道不问,那丫头精精怪怪的,再不早做处置,岂不眼看她一日日做大?难道要养了蛇来咬自己?” 贤妃皱眉思量了一阵,“她日里做活如何?” 宋姑姑见她想歪躺下,上去拿了靠背给她,又帮她卸了头面,边弄边说,“奴婢冷眼看着,这丫头虽因着静如的事受排挤,却从不叫屈,这边也没因皇上抬举忘形,更没有要赏要赐的……” “和媚兰刚开始时不是一样?” “也不像,”宋姑姑摇头,“媚兰的心事,脸上还看得出,这丫头每日里呆呆淡淡的,竟是个心机深沉的!” 说得贤妃笑了,掸着自己衣袖,“呵呵,真真是个好材料,可惜了儿的!” 宋姑姑更加着急,“娘娘!” 贤妃沉思了一下,止住了她,“姑姑,不急。”倚着那靠枕,目光幽远,“丽妃未必就真知了这事,就算她知了,”顿了一会,“嗤,她也不是个无脑的,投鼠,还要忌那器不是?” 看宋姑姑不以为然,往乾清宫方向做了个手势,“我是指那边!”,接着微微笑道,“至于这里,媚兰和小鱼两个,确是有些多了,两个人,一个跟着我这么多年,一个颇入了皇上的眼,留哪一个,便看她们的造化吧!” 不几日到了冬至,因大荣有冬至女子归宁的习俗,贤妃便也允了身边宫女的假,有亲友的可去探探亲友,无亲友的在宫内摆酒过节。小鱼本想和媚兰一起,可媚兰在京里原是有家的,一个半瞎眼的娘带着个小妹妹,一年难得这一次见;而且自小鱼受宠之后,小鱼这边怕媚兰伤心,媚兰那边又怕小鱼多心,因此她两个虽着都为对方想,却总不像以往那般相处自在,故媚兰约小鱼一起家去时,小鱼便笑谢了,“姐姐快走吧,别误了时辰,我这边李姑姑那里多日未去了,去她那边过倒好。” 媚兰一听,也是正理,便匆匆走了。 小鱼到了李姑姑这里,众人无比亲热,纷纷上来给她道喜,贺她升迁,李姑姑也说,“早看你是个有造化的,现下到了娘娘身边,定要努力干活,方不负了娘娘一番栽培。” 小鱼垂首不语,方知这人前人后的苦楚。几巡酒后,小文偷拉了小鱼的手,关切问道,“早先不是一味的想去,怎真去了,到瘦了这许多?”未等小鱼答话,又道,“是不是因为静如去了太妃那边,媚如几个不待见你?” 小鱼踉跄笑了一下,小文以为自己猜对了,抚她手叹道,“这一时都有一时的难,你也别太计较了,慢慢干好活计是真。” 小鱼笑答,“姐姐说的是。” 入夜,小鱼独自躺在炕上,辗转不能眠。一时想到媚兰,一时想到贤妃,自己这样,算什么呢?仆不仆,妾不妾,既辜了主,又负了友,真真里外不是人——还有自己那早夭的情思,想到青煜,心中一痛,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是否还惦着自己,又或是怪自己不识抬举? 小鱼苦笑,这一切都是拜一人所赐——想到和帝,小鱼以前心里只有恨,而现在,却越发迷蒙不清心中的滋味了。因着他的一时之欢,硬生生改变了自己一世的命运,而事到如今,自己的命运似也只能靠了他。小鱼闭上眼,把自己环成一团,眼泪轻轻流出,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二日媚兰等家去的宫女回来,贤妃一一看了赏,宋姑姑一边说教了几句,便散了众人,只留下媚兰与小鱼说话。 贤妃命宋姑姑拿出另准备的两份赏,予了二人,两人在贤妃面前跪谢了。贤妃却不让起,沉吟了一会,方端起桌上茶盅,轻轻刮着盖。 小鱼听那刮盖的声音声声刺耳,如利爪般挠入心里,膝盖也跪的发麻,半晌才听贤妃说道,“你二人服侍皇上有功,本该回了太后直接封赏的,可你们亦知道我的难处,这宫女若无孕,实难赏个封号,”说着顿了一下,似极难开口,见小鱼与媚兰皆不敢动弹,叹气道,“这样吧,明年起,你两个哪个先有了孕,我便回太后封了哪个,下剩那个,为着她好,也别再继续宫内当值了,我寻个理由,送出宫去。你们可愿意?” 小鱼很是意外,心中便如黑洞洞的屋中突然照出个亮来,见媚兰磕头谢恩,便也忙跟着跪了,嘴里却茫茫的辨不出苦乐。 月之辉 小鱼和媚兰回到小屋,见她神色恹恹的,张了张嘴,自己那一腹的话,终于没说出半句来,她两个一个侧坐炕上,一个靠着门柱,都默默的。小鱼愣站着,遥想自己扑到媚兰怀中掏说心里话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有了吧?不由得抱住自己,她知道,从此在这宫里,那温暖,便又少了一片。 辉王府。 虽已是冬至第二晚,因着辉王纳新宠,便加开了一日宴。这新宠不是别人,正是青煜要小鱼不得寻的相似模样的那位,名唤秋琅,这一月下来,服侍得甚好,因此王妃便寻个节正式纳入府中。 已是酒兴人酣时分,外客已散,众人拥了新娘上席,青煜一看,秋琅一身桃红嫁衣,满头金翠,脸色娇羞欲滴,已有了几分成熟小妇人的模样,脑中忽然闪过那个青布宫衫、婷婷站立的影子,但也只是一晃,回过神来,便拥了王妃,搂了秋琅,台上也重新开锣,演将起来。 青煜正和着戏轻打拍子,身边的书仆三元忽凑到他耳边,“王爷,左先生有急事相商,请王爷过去。” 王妃也听到了,刚要皱眉斥责,青煜却站起了身子,拍拍秋琅脸蛋,“乖乖在房中等爷。”秋琅自红了脸颊,青煜笑着带三元出了房。 左至青,钱塘人氏,乃前朝秀才,年轻时本在江浙一带颇有文名,无奈屡试不第,于四十岁那年掷了考篮,小隐于乡间,专心修书做研,近十年来声名渐起,竟成了大荣当今屈指可数的名士之一。辉王自有心朝事,听了人言,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将他请到,聘为辉王府西席。这左至青本也是热衷的,年轻时因为科举不顺方罢手修学,冷了十余年后见是当今圣上亲弟来请,加之本身对朝局也甚是不满,轻轻退却几次,便两下即和,准备大施拳脚,助辉王锄奸。 却说青煜匆匆来了书房,两人见过礼,左至青按捺不住心中兴奋,告罪道,“今日是王爷的好日子,左某实不该打扰,只是这里却也有一桩喜事,也为王爷喜上加喜。” 青煜挑眉,一脸兴味。 左至青不再卖关,上前道,“王爷上回发给督察院的拜帖中,已有三封回帖,”见青煜倾了身子,得意道,“却是方敬儒、钱一清、陈思山三人!” “方敬儒?”青煜惊讶,突地站起,背手走了两圈,一拳敲到几上,“好!”原来这别人到可,而方敬儒是两代老臣、致仕首辅方憬诚之子,亦是督察院新一代精神领袖,在言官中很有声望,是以青煜如此激动。 “先生好大本事,竟请到了这三位。” 左至青也颇得意,捋着胡须,“左某不才,正有个学生与房三先生同为湖北凤山人氏,方敬儒也正是房三先生的学生,他别人可不理会,这房三先生的帐却要买的。” 青煜激动,“上次也正是由于先生缘故,才得知了杨聪(吏部尚书,见15章)旧事,拿下杨聪,今日更得先生之助,添了几名要紧言官,孤真幸得先生也!”说罢躬身作揖。 左至青赶紧还礼,摩拳道,“有了这些个给事中,王爷便不愁开局了!” 青煜点头,“眼见这一月以来皇兄似有回转,政务勤勉了不少,这都是好气象,加上我等努力,假以时日,必要将丁泗冲、李霁等人除却!” 冬至后这半月,和帝仍屡屡驾临春芜,每每仍是小鱼侍寝最多,贤妃次之,媚兰竟无一次。这日和帝照旧来了,小鱼见他案上堆了一堆奏折,并不似前几次空闲能教自己书画,便退到一边。 和帝见她远远站着,招手笑道,“站那么远,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小鱼脸一红,抬头看向和帝,眼中疑惑,似在相问。 和帝见她眼儿似会说话,又怜又爱,笑道,“你倒精乖,如何知道朕批折时不喜人跟前伺候?” 小鱼想了一想,轻轻道,“媚兰姐姐一早告诉的。” 和帝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不是太和煦,“你站过来。” 小鱼只得上前站了,帮他磨墨添水。 和帝翻看了几本奏折,眉头却越拧越深,终于冷哼一声,把手中奏折丢到地下,口中道,“这帮大胆的东西,无事便要生非!” 小鱼见他脸色不豫,犹豫了两下,便蹲身拾起折子,模糊看到“丁泗冲”、“结党”、“外戚”等字眼,小鱼知道这丁泗冲是当朝首辅、皇后之兄、太子之舅,想是有人不忿他权势做大,上疏检驳。小鱼将散落的折子都收拢了,放到案上,见盅子里无水,又添了一遍水。 和帝见小鱼还只一味自己忙碌着,半点不来侍问自己,心下的火又升了几分,端起那茶,寻机发作,“怎么又是龙井,这春芜宫就没有别的茶了吗?” 小鱼也不慌,轻轻道,“媚兰姐姐说过,皇上喜喝龙井。” 和帝沉默了一会了,再按捺不住,倏得起身,怒喝,“放肆!”见她就势跪倒,低垂着头颈。 更是气极,“抬起头来!” 小鱼缓缓抬头,和帝见她一张脸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惊慌,比之自己,竟一派从容冷静,气得反笑了,“好,好,我早知你是个大胆的,只没想到竟如此不识好歹。既如此,我便遂了你的意!”说罢抬脚走了。 贤妃正迷蒙要睡去,忽听宋姑姑来了,在耳边轻道,“小姐,那丫头不知怎的惹了皇上,皇上竟弃了她走了。” “哦?”贤妃惊醒,忽的坐起,微一沉吟,问道,“去哪儿了?” “奴婢刚才派人探了一下,回的乾清宫。” 贤妃抓住宋姑姑胳膊,急问,“可有再招人过去侍寝?” 宋姑姑轻轻摇头。 贤妃似有些失望,慢慢卧回床上。 宋姑姑问道,“小姐,这边……” 半晌,贤妃才开口,声音干干的,“不急,让那丫头跪一宿再说。” 自那夜以后,和帝恢复了以往,半月来各宫雨露均沾,春芜独大的局面不再,偶来春芜两次,分别叫的贤妃和媚兰,再没提过小鱼。丽妃那边趁机将那为新年排练的许多歌舞献上,和帝似有些沉迷,只是脾气日渐暴躁,各宫气压都有些低,连丽妃也不大再敢当面撒娇造次。 贤妃一边看着,见小鱼还是每日里安分做活,丝毫看不出半点由来,且因为勤快谦虚,渐渐与殿内其他宫人改善了关系,那脸上竟添了些子笑容,饶是她见多了各种脸面,也不由暗暗称奇。 这日用罢午膳,贤妃单招了小鱼说话。小鱼跪在贤妃脚边,心下自嘲,自打贴身跟了贤妃,自己每每与她见面,似乎都是这个姿态,听头顶贤妃缓缓说道,“起来吧,今日你随我一起去乾清宫。” 小鱼一惊,双目刺痛,心中灰凉,虽实不愿,也只能挤声应是。 贤妃带着宋姑姑和小鱼,捧着一卷书画,往乾清宫去了。路上正遇到丽妃,丽妃笑笑的,掩嘴道,“姐姐等不及了?”猛一眼见小鱼眼生,上前道,“啧啧,姐姐果然是不同的,身边的丫头都如此俊俏。” 贤妃不愿与她啰嗦,笑道,“你若喜欢,我就把她给了你。” 丽妃不再纠缠,意有所指,“姐姐真是个妙人,到处喜欢送丫头。” 贤妃笑白了她一眼,自带了小鱼等人走了。 到了乾清宫,和帝正要午休,见她来了,淡淡让座。 贤妃命小鱼展开画卷,笑道,“皇上,嫔妾今日偶得了一幅美人图,想向您讨个恩,提几句词可好?” 见和帝目光不时看向小鱼,半含酸道,“小鱼,你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说罢起身带宋姑姑出去了。 不多时,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邱得意来到贤妃等候的厢房,行了个礼,道,“皇上吩咐,请娘娘自回宫等候,稍后即让小鱼姑娘把画带回。” 贤妃慢慢起身,放了心,又提起心,紧抓着宋姑姑手臂回宫。 小鱼直到了晚间才回,媚兰见她不胜娇弱的模样,想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过十四的孩子,不禁心生怜意,握了她手,辛酸道,“皇上对你,毕竟还是不同。” 小鱼看着媚兰,似乎并未因近日的纷扰而变得陌生,凄然一笑,“姐姐,正如你言,你我都不过是个奴婢,不过是主子们消遣的工具棋子。”顿了一会,声声道,“我却并不稀罕这不同!” 媚兰怔住了,万没想到小鱼还有这样的心志,愣了半晌,忽想起什么,道,“今日却要带你去见一人。” 小鱼一听,见媚兰眉眼间有着真心欢喜,忙撑起身子,换了衣物与她出去。 两人来到小鱼先时住的小院,小鱼正疑惑,媚兰进屋,不一会带了一个瘦小女孩出来,只见她身量尚小,容长脸儿,眉眼和顺,长得甚像媚兰的模样,果听媚兰说,“这是我妹子,唤杜兰,”又一边让杜兰叫人。 杜兰尚有些怯怯的,细细唤了声姐姐。 小鱼喜欢,忙拉了她手,看向媚兰。媚兰强笑道,“冬至那日回去,我娘身子便不行了,把妹子拖给了我。我们家你是知道的,在京中并没有亲戚,这丫头才十一岁,难道让她去讨饭?便讨了娘娘的恩典,也让她进来了。”说着抚着杜兰头发,一脸怜惜。 小鱼叹口气,嗔道,“姐姐也不早和我说,”摸自己身上,终于找到一块琉璃坠子,塞到杜兰手里,“这原还是李姑姑给我的,拿着,以后这里,你便有两个亲姐姐!” 杜兰望向媚兰,见她轻轻点头,才接过坠子,见小鱼眼里一片真诚,也能品出她的真心,便也怯怯的握了小鱼的手。 当下三人靠了一起,媚兰眼里凝满了泪,看着杜兰和小鱼,心中大痛,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却说钱一清在青煜的授意下,已连上两道奏折弹劾丁泗冲,和帝却都留中了,青煜渐有点沉不住气,这日便拉了青廷前往宫内,想探和帝口风。 乾清宫内,当下兄弟三人在内屋坐了,只先品茶论话,均不提正事。 和帝忽见邱得意在门口冒了个头,便问道,“什么事?” 邱得意进内,后面还跟了一人,和帝一见,满面笑意,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廷二人抬头,正与那人打了个照面,两下不由都大惊,特别是青煜,竟有些大乱。 这来人正是小鱼! 二人见她一身粉白宫装,裙幅上浅浅绣着几枝白梅,脸儿比上回见瘦了些,显出微尖的下巴,一双眼睛却衬得更大,也并不像上回那样活泼泼得焕着光彩,反而变得幽深沉静,宛若青玉,青廷心内暗赞,那诗云眼若秋水,便是这般吧。 青煜更是禁不住,上次见还只觉得她有些特殊,不似寻常宫人,而现今,虽还透着稚嫩,但那一身光华,清冷皎洁,站在那里,整个人便如出云的月光一般,光辉自漫,既静且远,似只能遥望而触手不得。 听小鱼福身道,“娘娘炖了冰糖燕窝,命我送来。” 和帝见小鱼轻轻发抖,皱眉道,“天这么冷,你穿得也太少了。”刚想唤邱得意取大氅来,见两个兄弟都呆呆的有些不自在,便向他使了个眼色,仍对着小鱼,“你先回去。” 青廷青煜见他二人情状,皆有些明白了,青廷正站在小鱼旁边,见她贝壳一般的耳蜗已红得透了,心中也微微一皱,再抬眼时,小鱼已然出去了。 当日青煜回府,心情狂糟,唤了秋琅来,只觉俗不可耐,想到下午所见小鱼那娉婷清冷的身姿,恼怒暗恨,当夜自己胡乱睡了,竟头一次对自己的大哥产生了些许恨意。 弦音失 当日小鱼也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乾清宫,虽说只和青煜见过一面,对他的情思实多出于自己的想象,可或许正因为是想象,才更显得它美好。且上一回见时,自己虽只是一介下等宫人,但毕竟还是个单纯干净的女子,而现在,而现在,小鱼想到青煜青廷两人的目光神情,知他二人已经明了,不禁有了一种在异性面前被剥光所有骄傲的感觉,不仅对青煜,便是对青廷,也颇有些无颜以对了。 宋姑姑进屋时,正见小鱼煞白着脸出来,进屋后见贤妃坐在椅上,边上前边扭头问道,“这丫头怎么脸白得跟鬼一样?” 贤妃一笑,嘴角含了几分嘲讽,“谁知道,今日早早的就回来了,想是皇上没留,我原当她真有几分不同,当真不在意君恩呢。” 宋姑姑拍手道,“我的好小姐,您总算知道了!这宫里头里里外外,哪有个干净人?更别说这丫头,早先还不是挤破头地向上来当值?”说着把小鱼与钟姑姑那段龃龉说了,又道,“还有太妃那边的事,您想想,她可不是那见缝就钻的主?天大的造化,又蒙了皇幸,她怎么可能不铆足了劲去钻营?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法子,把媚兰都挤得快没影了……” 见贤妃脸色渐不豫,忙收了口。贤妃知宋姑姑诚是一片为己的心,收起了颜色,叹气道,“姆姆都是为的我好,我哪里会不知?” 宋姑姑忍不住又问,“那您这些日子还总使她去那边?那不是由着她和皇上……” 贤妃站起身,一脸的莫测,“不让她去,怎显出她不同呢?” 宋姑姑迟疑,“您就不怕走了风声?” 贤妃走到窗前,因背着身,声音又轻,宋姑姑便没太听清,只隐约听到“……是该吹吹风啦……” 贤妃的主意,本是想寻些事由多让小鱼日里往乾清宫走走,但时近年关,各处的事情本就不少,且连日来听说朝上也起了风波,似乎是针对皇后之兄、当朝首辅丁泗冲的,和帝大怒,当廷将弹劾的给事中押了,又命满朝不准再提。虽如此,皇后那边还是以太子不适为由,每日领了太子,前往乾清宫晨昏定省。 贤妃见状,只得停了计划,自己也被搅得三心二意的,命宋姑姑悄悄与兄长联系,每日打探消息,渐渐把这小事放在一边。其实不仅贤妃,其他如德妃、丽妃等也都有些蠢蠢欲动,这宫内风平浪静多年,现下这事虽主要是朝事,但总归牵着皇后,遂纷纷命心腹仆人各寻路径打探,争宠之事到平静了许多。 青煜这边更加焦急沮丧,本以为自己打击奸臣外戚,师出有名,一边握有吏部尚书杨聪把柄,令其不敢明里阻拦,一边有要紧言官添了膀臂,虽不盼一举将丁泗冲绊倒,也指望能松动其根基,伤他些许元气,没成想钱一清刚一弹劾,皇帝留中后竟然大怒,还把人直接关了,现下自己手里虽还握了几颗棋,却不知该如何走了。 这日终对钱一清有了定论,皇帝一纸诏书,称其“枉议上官,祸乱朝政”,夺了官位,贬为布衣,发至辽东戍边。青煜得了消息,如焦雷般,半晌方恨道,“没想到皇兄竟昏庸至此!” 左至青急忙低唤,“王爷!” 青煜叹道,“可惜了钱一清,甫一投入我门下就……” 左至青本也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这主子是个明火爆碳性子,凡事易燃易灭,自己万不能表露出来,只能继续鼓劲,当下捻须含笑道,“王爷怎说这等丧气话?要知这丁泗冲已掌政数年,门生故旧遍及朝野,根基本就颇深,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知这化冰三尺,也绝非一日之功啊!” 青煜见他神色轻松,说的在理,不禁又燃了几分希望,问道,“依先生所见?” 左至青见状,笑道,“王爷请坐,听左某细细说来。” 当下二人对坐了,左至青前倾了身子,“这丁泗冲领阁之后,擅权专制,本来阁内还有李霁、吴尚余、孙天山三位次辅,不到两年,竟驱去两位,余下李霁,亦只知唯唯,且双方结了儿女亲家,三年以来,到处安插亲信党羽,不仅掌握了吏、礼、刑三大要害部署,便是直隶、两广、两江等紧要省份的封疆大员,也都出自他门下,一时竟有‘不拜丁相门,不入朝廷门’的说法。上下沆瀣一气,玩弄权柄,贪污腐坏,令贤不能出,能不得用……” 青煜听得双目泛红,猛一拍案,“我父打下的大好江山,竟让这等鼠辈享用了去,我那大哥,为何就不能开眼!” 左至青伸手,“王爷莫急。圣上登基十余年,江山太平,百姓安居,文治武功,无一不全,乃不输唐宗宋祖的明君。这丁泗冲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圣上贤明,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有所顾忌……” 青煜也倾了身子,“你是说……” 左至青朝东宫方向抱了个揖,叹道,“依老夫看,我朝最凶险之处,不在丁泗冲,而在龙子稀薄。圣上重用丁氏,怕是还有别种意思。”见青煜疑惑,以指蘸水,在案上写了。 青煜一看,却是“二王”两字,心下大惊,虽觉匪夷可思,可细想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左至青见起了效果,又道,“是以老夫当初并不赞同王爷亲自出马,为王爷故,反劝王爷多学宁王。” 青煜嗤笑,“我那二哥?” 左至青道,“王爷不可小看了他去,你见他日日笙歌,放浪形骸,且不说是做样子给天下看,给皇上看,就说他那诗会诗宴,不知揽了多少贤才,实为一等聪明人啊!” 青煜起身,郑重道,“如先生言,我等既已贵为亲王,要坐享富贵,还不容易?然今奸臣当道,危及社稷,孤身为圣祖之子,岂能坐观?孤今日所为,绝无私心,全为天下计,为圣上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担了那虚名疑心,孤也做定这主意!” 左至青见他身长玉立,眉眼刚毅,一副舍我其谁的霸气神色,也激动起身,“好!王爷心志,可比日月,老夫便也舍去万般顾念,定追随王爷到底!”语罢躬身。 青煜重燃了斗志,忙将左至青扶起,问道,“这往下该怎么走,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左至青正色道,“王爷,今番虽说我方丢了钱一清,但也并非全无达到效果。” “哦?”青煜神色一动。 左至青继续,“钱一清接连两道弹劾奏折,让本来一团死水的朝局起了波澜,让大家知道,丁氏并非高不可摧,这是其一,王爷可别小看这点,若老夫所料不错,不出几日,必有对丁氏不满的朝中之人前来投靠;其二,丁氏本与杨聪铁板一块,但这次杨某却并未鼓动手下附吏上疏驳斥钱一清奏折,丁氏与杨聪必生龃龉;其三,丁氏虽擅权贪鄙,但此人甚为老辣聪明,对圣上一直虚与委蛇,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是以圣上一直对其宠信,而此次终于有人揭了真言,圣上或将对其产生疑虑,而我等,有了这点子疑心,便可做起文章!” 青煜抚掌,激动道,“听先生言,如醍醐灌顶!”低头沉吟了一下,“明日即是钱一清出京之日,孤必要前往一送。” 左至青摇手道,“不可!此时相送,与时机不合,岂不明摆着与丁氏不与?圣上那里也不好看。” 青煜踱了几步,站定后正色道,“先生,这次却不能听你,孤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君子坦荡荡不畏人言,且不论钱一清是为孤遭此祸事,孤若不去,岂不寒了人心?就是一般人等,因弹劾丁贼而坏事,孤也当因敬而往!” 左至青想了片刻,“也好,不过还请王爷不亲自前往,老夫愿代王爷一去,必将意思送到!” 宁王府后院暖阁。 青廷一身白袍,半躺在竹椅上,闭目轻摇,容色平淡。 一时门从外面开了,一人进入,青廷并未睁眼,那人除下斗篷雪帽,跺脚道,“外面好大风雪,王爷到安逸。” 青廷把手平放于腹上,笑道,“钱一清可是今日出京?境况怎样?” 那人上前,把手往火盆上笼了,回答,“只寥寥去了几个同年,但如王爷与淳于先生所料,辉王府去了人,还送了物什。” “哦?”青廷睁开双目,来了兴味,半起身道,“可是那左先生?” 来人惊讶地张大嘴,“王爷好猜法,我都疑心刚才爬在墙头上偷看的是否是我了。” 青廷一笑不语,又躺了回去。 见他不再说话,来人似有些急,往书架上摸了一阵,又拨了拨案上琴弦,长吁短叹了几声,看看青廷脸色,又不敢叫。 淳于郭进来时,正看见他这般模样,不由笑了,“又有谁给了邱统领气受?” 原来这人名叫邱丹,时任京城禁军步兵统领,也是出身贵胄之家,其父邱成乃大荣开国功臣,在世时御封一等辽开公,邱丹自幼作为伴读与青廷青煜一起长大,对青廷最服。 青廷见淳于来了,缓站起了身子,笑道,“谁能给他气受,年纪轻轻就可做公侯爷,却改不了的猴性,非要把这爵位寄着,说什么等建功立业后再袭。” 淳于郭赞道,“邱统领好志气,老夫向来是佩服的!” 邱丹挠挠头,“那些个大道理我却不懂,我只是觉得不干事就拿那份俸禄,心虚,嘿嘿。” 淳于郭叹息道,“这天下若多几个邱统领这样的人,就太平了。” 青廷这边让淳于坐,边唤邱丹把刚探到的消息说了。淳于听了,微微点头,“果不出我等所料,左至青真的去了。” 青廷轻叹,“我这三弟,当真是个男儿真性情,我却不如。”又问邱丹,“还有何情况?” 邱丹巴不得这句,问道,“我见那钱一清,慷慨至极,原先刚与青煜那边接触时,声气倒没有这般雄壮,不知却是为何?” 淳于郭笑道,“或是真被辉王爷感动,或是事已至此只能附了王爷,真真假假,无须去管,只这次之后,必多有对丁氏不满的人前往辉王府投靠是真了。”见青廷颔首,眼含薄笑,又道,“不正是王爷要的效果么?” 邱丹却不大懂他俩哑谜似的对话,问道,“青廷哥为何要让他们都投了青煜那里去?这样青廷哥如何做得大事?” 青廷闻言,又缓缓躺上竹椅,闭目淡淡道,“做大事,谈何容易?聪明人,大多没有长性和毅力,勤奋人,又多无那至上的智慧。本王要的,却只是那么点子天命和运气……”忽睁眼笑道,“本王用一生的时间,去赌那么点子运气,却是苦了二位了!” 淳于郭也站起身,淡淡笑道,“王爷,君诚不我欺,信幸不辱命!” 邱丹虽还有不大明白,但自有一股子热血腾上,对着青廷半跪道,“我这条命,就给了青廷哥又如何?!” 小鱼这晚服侍了和帝,第二日一早浑身酸疼,不知为何,和帝这两日如狂风暴雨般,没了半点子温柔与呵护,小鱼见他整个人阴沉寡语,哪里敢问,只得默默忍受,方觉得前些日子和帝对自己,却已是很有耐心了。 回了小屋,见媚兰愣坐在屋里,桌上放了一碗子汤药,冒着丝丝热气,问道,“姐姐,这是何物?” 媚兰见她来了,忙下炕扶她,“天太冷了,宫内一下子病倒了几个,娘娘吩咐给宫人们准备御寒防冻的汤药,你快趁热喝了吧。” 小鱼坐倒,拿起碗,“姐姐不喝?” 媚兰背过身子,“我才刚喝了,你快喝吧。” 小鱼喝了药,就要换衣去当值。媚兰见她娇弱,忙止了她,“快躺下吧,歇息半日也好。” 小鱼摇头,“哪里有那么金贵?少了我,活计可能就做不完了。” 媚兰知道她不肯落人话柄,只得随她去了。 转眼已至了年关,各宫忙着备礼、装饰、串联,都忙了个翻,加上前些日子春芜宫倒了几个宫人,各人手上的活就更重了几分,小鱼虽忙累,但好在身子健壮,便如那野草般,居然没有生病倒下。这日总算忙了个七八分齐,她们几个本在屋里忙着剪窗纸,媚如忽想起来还该去太医院拿娘娘的补药方子,但见外面天寒地冻,又刚闲下,便犯了懒。 小鱼想多日未见太医院原先那几个朋友,便把手上的活放下,笑道,“我去吧,正想出去透透。” 这些日子媚如见小鱼勤快少语,并不是那拿乔嘴刁的,对她渐放了介怀,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要推。 小鱼披上大毛衣服,笑道,“姐姐坐吧,我一会就回来。” 到了太医院,却没见到原先交好的小宫人小林子,拿了方子,正有些失望,出门却正见小林子揣着手躬着腰回来了。 小鱼福了一下,唤“林公公。” 林喜贵站住身,一见是她,笑了,尖着公鸭嗓,“是小鱼啊!多少日子没见了,听说您高升了啊,得叫您小鱼姑娘了。”说着把小鱼往里屋让。 小鱼跟他进了去,闲话了几句,临走时把一个玛瑙戒子塞到林喜贵手里,“公公,不多,算个节礼吧。” 林喜贵本也就是个太医院里打杂的低位宫人,与小鱼认识以来,每每得她点好处,加之小鱼也讨喜诚心,此时很有点子感动,当下接过,把她拉到屋角,“我有个你们宫里的事,见你信得过,才告诉你。” 小鱼见有文章,环顾左右,点点头。 林喜贵凑到她耳边,“你们娘娘身边的媚兰姑娘,前些日子来抓防伤寒药,顺带着还抓了几幅别的,我瞅着不对啊。” 小鱼心忽突突的,林喜贵顿了一会,“虽每幅都不同,但我瞅着,若把几幅里中的几味拼来,却是……”回头瞅了一眼,神秘道,“避子汤啊!” 小鱼大乱,想到每日自己的汤药都是媚兰给端来,心忽然揪得缩成一团,但仍维持着笑脸,“公公如何知道?” 林喜贵最怕别人说他不能,板脸道,“我与师傅,抓药就抓了三年,药方子背了几百个……”忽有些后悔告诉了小鱼,抓住她手,“或也是我想歪了,你千万别说啊!” 小鱼郑重点头,“公公放心!”摸了身上,又掏出一块碎银,塞给了他。 小鱼回去春芜时,正是晚膳时间。小鱼心乱如麻,哪里还吃的下,只扒拉了两口,便放下了。 饭后仍是媚兰分发药水,一人一碗在面前放了。小鱼看着那药,心中抖颤,想了想,忽装着失手差点打翻了旁边慧如的药碗,却也有半碗泼出,便强笑道,“对不住啊妹妹,不然咱俩换过吧。” 媚兰一见,忙止了她们,“不能换!” 见小鱼慧如都愣了,挤出笑容,“各人用各人的碗,不然或谁已病了还不知,过给了旁人。” 小鱼低下头,闭上眼睛,心如死了一般灰凉,抬头看媚兰正笑着看着自己,终拿起碗,一仰头,咕嘟嘟全灌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RP爆发,5000多字,HOHO 疑无路 如果一个你最贴心信任的人,背了人要做那对你不起的事,而这人也确属迫不得已,你当如何? 夜已深了,小鱼靠着墙坐在炕上,执一本子书,定定地看着媚兰。媚兰正伏在桌上,凑着油灯缝补衣物,小鱼突然想起,这些日子凡两人在一起的夜晚,她似乎都这样背了身子独自做活,原以为她活多忙不完,也是由于两人之间无形的尴尬不愿面对自己,现在看来,却好像又有了另种含义——或是,亏心? “姐姐,”小鱼轻唤。 媚兰身子颤了一下,回过头,用针蹭了蹭鬓角,“你怎么还不睡,别等我了,明日还好多活。” “姐姐,”小鱼放下书,“这么暗,你也快别做了,咱俩人一起说说话吧,”幽幽地,“咱俩好长时间没说说话了。” 媚兰听了,停了一下,慢慢放下手中的活,笑道,“也好。” 吹了灯,两人又头挨头靠在了一起,床小,只能紧挨着对方,小鱼见媚兰身子有点僵,伸了手握住她的,把头也靠在她肩上。媚兰的手初有些凉,但慢慢的也握紧了她的。 两人静静地躺了一阵子,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小鱼闭上眼睛,“姐姐,我想出宫。” 媚兰一惊,小鱼没等她说话,又道,“姐姐也知道,我并是那不省心的,没进来之前,实存了些个攀高附上的念想,可这一年下来,”叹了口气,“这里实在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们的命,全握在了主子手里,半点做不得主。所以,我只想出去!” 媚兰半天没吭声,就在小鱼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才听她幽幽说道,“出去了,又能作何呢?难不成你还想去辉王爷那?你我这样的身份,即便去了那里,不也与这宫里一样么?” 听她提到辉王,小鱼胸口一痛,想到那天青煜震惊失望的眼神,说不出话来,又听媚兰苦笑道,“何况是已被皇上沾了身子的人……小鱼啊小鱼,你一向聪明,怎么这会子却犯了傻。” 小鱼一呆,抓住了媚兰手臂,“姐姐,你是说娘娘不会让我们出去……” 媚兰却不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了小鱼。小鱼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自己头顶那点子亮光忽的又没了,四周只余下噎人的沉静。 腊月二十六,几近年根,前朝的纷扰渐渐平息了,后宫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贤妃精心收拾出了一些精致新巧物什,又封了十数包红包,把宋姑姑叫来,指着它们,“你带了这些,和小鱼一起送到乾清宫去,给那些个宫人分发了。”又细细吩咐哪些个须要多给些,哪些个可以少给。 宋姑姑应了,瞅贤妃心情不错,还是问了,“让媚兰去不好么?”见贤妃不语,叹口气走了。 和帝午睡方起,小鱼进去时,和帝正坐在炕上,一个小宫女跪在榻子上,高举了铜盆,另一人正伺候他青盐漱口。和帝把口中水吐在了那人手中的钵盂里,见小鱼来了,招手让她过去。 小鱼轻叹口气,卷了袖子,门口一个小宫女忙端了盆水过来,小鱼净了手,上前到和帝身边,试了试水温,拿起铜盆上巾子润了,给和帝抹面。 小鱼擦得细致,和帝闭着眼,忽把她手抓了,小鱼大惊,红了满面,巾子差点摔到水中,使力挣脱了手,见一屋子宫人都低垂着头眼,也不知道看到没有,忙匆匆擦了,也低着头退到一边。 和帝轻咳一声,命众人都散了,只留小鱼伺候。 小鱼怕他一上来就要行那事,见他向自己走来,忙转了身子去搬那些个奏章奏折。 和帝见她孩子气,微微一笑,上前握了她腰,皱眉道,“又瘦了。” 小鱼低垂了头,不能免得僵了身子,却也并未象以往那样就要挣开,和帝见她脖颈处一片粉红,一些茸茸碎发散落在上面,不由心痒,就要吻上去,小鱼却倏地挣开了。 和帝并不恼,见她小脸已红透,如桃花般清艳,爱怜得以指抚上,凑到她耳边低沉道,“前两次是朕的不是,把鱼儿弄得疼了,今次,”忽咬住她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就饶过你!” 小鱼身子一麻,差点软倒了身子,回过神时,见和帝已经走到案前,带了几分嘲意,笑道,“还不过来?”忙松口气,跟了过去。 和帝空闲,命小鱼作了一幅秋艳图,自己随意在旁指点一二。一时小鱼好了,看向和帝,和帝正拿了一本子奏折随意翻看,感到她的目光,见她偏着头看向自己,一手执笔,顿在空中,因逆着光,看不清神情,想来一定是羞涩的,但那点点斑驳的阳光如碎金般撒在她身上,却给原本略显清冷的身姿添了些暖意,不禁心生爱怜。 小鱼观他神色,拿了画纸过去,和帝一看,却在下方画了三五朵菊花,或开或合,虽笔触尚稚嫩,但那花瓣散若金钩,逸态潇洒,居然有几分大气写意之势。和帝点头,“你这性子,终清冷了些。虽说这秋艳须是清艳,但这清是有了,艳却何来?”说着把画铺在炕几上,拿起毛笔,轻轻抹了数笔,却是于画上方加了几笔远山,峰顶延绵,匿于最上,似有未尽之意。小鱼一看,果给那花添了几分意境,也自欢喜,抿嘴笑道,“这下可切了题了。” 和帝见她一笑之下,拘泥尽散,带着整个脸庞都生动起来,忽想到自相处以来,她似还未这样亮堂笑过,便搂过她身子,小鱼头一偏,和帝正吻上她脖颈。 小鱼未想到和帝突然这般,如火烫般一颤,怔了一下,终半靠了他。和帝见她柔顺,心中又喜又爱,轻扯开她衣领,一路吮咬,小鱼闭上眼睛,靠着他微微喘息。 和帝猛地推开了炕几,把小鱼抱推到炕上,几上那些个奏折便散落了一炕,和帝大笑,把奏折图纸都挥到地上,小鱼睁开眼,觉得臀下硌得慌,似还有一本,挣扎着要把它抽出。和帝不耐,一把把它扯出,拉扯之间,正把它打了开来。小鱼见那折页似被扯破,有点子担心,拿起折子,入目正见“辉王异动,与一帮朝臣多有往来,”不禁愣了。 和帝正要把那折子甩开,忽见她愣在那里,顺着她目光也看了,一时有些明了,闷哼一声,再看小鱼,已又僵了身子,呆坐在那里,和帝回想起那日青煜来时他二人情形,忽的全没了情绪,心中被一股懊恼大大纠结,见小鱼微垂了头,似要摸地下炕,突然大怒,猛得提起小鱼,将她惯到地上。 小鱼哪妨这般,醒过神时,已经跌趴到了地上,双手下意识的撑住地面,见自己正摔在刚才两人合作的秋艳图上,那图纸本就薄,哪经得起她滑跌,早绷撕了两片。小鱼觉得手腕膝盖都火辣辣的疼,但那疼还是其次,那份子羞辱,却是平生未有。当下茫茫然的起身,抖颤着手系紧了衣物,挣扎着直起了身子,也不行礼,转过身竟径直出去了。 和帝一怒之下将她摔出去,本有些后悔,但看小鱼一不求饶,二不喊哭,头也不抬得就出了去,气得嘴唇发颤,捏得手中的折子成了团,心中恨极,把它狠狠摔到墙上。 贤妃得了消息,不知怎的,竟似有些怔忡,宋姑姑见她提着水壶忘了放正,那水不断得从壶里泻出,便唤一声,“小姐!” 贤妃回过神,放下水壶,宋姑姑又道,“已经打听过了,皇上今晚去了德妃那里。”犹豫了一下子,“还有,皇上吩咐,以后不要让那丫头往乾清宫去了。” 贤妃揉揉太阳,坐了。 宋姑姑打量着她神色,轻问,“小姐,你看……” 贤妃抚着头,摆了摆手,“罢了,看看再说吧。” ---------------------------------------------------------------------------- 更到这里,我正也抬头望了窗外,走神之间,黑暗里仿看到了小鱼挺起脊梁远去的背影。我在想,一个怎样的女人(或女孩),在这样死灰一样压抑的环境下,该经历怎样的事迹,才能成长?她又将留下怎样的足迹? 列位,你们说呢? 险中求 自那事之后,和帝再未提过小鱼。初时小鱼还不觉得,因紧接着是那年月,除夕、春节、十五,走马一般奔过,小鱼等忙的,每日里除了日常宫务,还要备贤妃出席各种场合的衣裳、钗环、物件,给太后、太妃、各宫妃嫔的备礼,打赏宫内各要紧院局的红封,接见拜访命妇的陈设摆件,除此之外,还有那各样物品的申领、清点、发放、回收……半点都不得出错。小鱼头次经历这阵仗,每日里加倍小心,战战兢兢,唯恐出了一点差池,这样一来,别说空闲,连稍坐下来的时间都无,更别提胡愁乱恨了。 眼见到了元月底,才稍稍得点闲,小鱼掐指一算,已近一月未见到和帝,虽说中间来过两次,但也都是与贤妃相与。回想那日情形,因已过了一月,小鱼越发觉得像做梦一般,自己当日本已打定主意抛开万念,往和帝那上心,可偏偏恰在当时露了痕迹,真真人不如天算。或许是命吧,小鱼暗叹,如若再来一次,她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当日的勇气,狂悖无礼,扭头便走了。 直到一日,小鱼终开始有点慌了,眼见又过了一月,和帝来了春芜七次,五次是与贤妃,两次叫的媚兰,竟似全把自己忘了一般,小鱼握了拳头,才发觉自己竟把和帝来的日子记得这般清楚,不禁失笑。眼瞅着天已晚,媚兰还没有回,想是又留了,小鱼凝望着桌上的油灯,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才发觉对上位者而言,他想与你近时可那般近,近到足让你浮想联翩,他想与你远时可如此远,远到一切如未发生过一般。小鱼迷糊睡去,只记得自己临睡前一直紧盯着那如豆的灯,心里在似隐隐呐喊,我要抓住那亮,我要抓住那亮! 凡事说易行难,小鱼虽打定了主意,可谈何容易?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可托可信的,况这也不是可以托付的事,自己也不是那上得台盘可以请托的人。想了一想,首先还须寻个法把那药化解了,第二日便寻个由头去太医院找那林喜贵。 林喜贵那日实后悔漏了风给小鱼,正怕她来寻自己,每日下了值就走,可巧这日新来的小太监抓错了方子受罚,师傅命他代其当值,手忙脚乱的应付了差事,刚出了太医院的门就迎面碰上了小鱼。 小鱼见他神色闪躲,装作不见,亲亲热热地上去寒暄,林喜贵也不好不理,东张西望得寻机想走。 小鱼哪里容他,扯了他衣袖,“林公公,借一步说话。” 林喜贵叫苦,可总不能在这门口拉扯,只得跟了她来到宫巷内。 小鱼开门见山,“林公公,上次你说的那药,可有方子化解?” 林喜贵装作不解,“什么方子?小鱼姑娘跟我猜迷呢吧?” 小鱼见他神色闪躲,知他精滑,也不说话,只盯住了他瞧。 林喜贵见惯了小鱼的笑脸,此时见她容色一收,双颊清寒,眼睛如黑玉般精润,似能把人看穿了,不由便松了口,“好奶奶,说好了不提的。” 小鱼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镯,塞到他手中,“我也不瞒你,这原是我一个姐姐托的我问你,我把你也向她说了。他日或有了机缘,她便成了主子,到时候还少得了你的么?”见他神色松动,又添把柴,“难不成,你想在这太医院抓一世的方子?” 林喜贵踌躇了一番,知这富贵本就险中求,况素看小鱼也是妥当之人,便一咬牙,凑到她耳边,“实话告诉您,那药,咽下去就没得可解了,若想化解,除非不喝。”见小鱼脸色渐暗,又道,“但您那姐姐如果也想防范那人,小的或可帮着一二。”说罢斜了眼看着小鱼。 小鱼一惊,自己实还没想到这处,但万不能在他跟前露了生涩,当下神秘一笑,颔首道,“林公公,你这份子心,我先替姐姐寄到她那了!”林喜贵一哈腰,弓着身子目送她走远。 小鱼虽装着样把林喜贵糊了过去,但思来想去,也没个妥当的法子半点不喝那药,好在自三月以后,或因着天气渐暖,或因为小鱼不再有宠,春芜宫内渐停了防寒药水,媚兰也没再寻机找补。 这日晨起两人默默梳妆,小鱼开了头油盖子,往发上涂抹,屋子里漫开一股淡淡的桂花油脂香气,收拾停当,转身见媚兰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捂嘴,似有不适,便问道,“姐姐身子不舒服?” 媚兰勉强抬头,强笑了一下,“不妨事,你先走吧。” 小鱼还想再问,媚兰又冲她挥挥手,便张望着出了去。 待出了门,小鱼心中一动,忽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身子,扒着门缝偷往里望了一眼,媚兰果跑到了屋角的痰盂内干呕。 小鱼一见,身子便有些软了,背靠了门,听着里面媚兰声声的呕声,反手抠住了门上的缝隙。 这一整日,小鱼便有些走神,宋姑姑见了,皱眉斥她,“怎的跟游魂一样?若身子不适,就歇着去,没得别人说我们苛责了你。” 小鱼抬头一看,宋姑姑垮着脸,嘴角的纹路似又深了些,小鱼知她一向不喜欢自己,忙垂头称是。想了一想,陪笑道,“姑姑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殿内的仁丹、柴胡草都快用的没了,昨日大家还说着今日要向您老回一声,打发人取些来。” 宋姑姑冷哼了一声,“既如此,你便去吧,这殿内属你上来最晚,资历最浅,还想讨懒打发谁去?” 小鱼要的就是她这句,忙蹲身出去。 宋姑姑来了贤妃这里,把刚才的事说了,劝道,“小姐,我看皇上那边对她的新鲜劲也过了,不如寻个理由早早打发出去是正经。” 贤妃正修剪窗上的一些个小盆景,听她这话,但笑不语。 宋姑姑有些急,“娘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贤妃直起腰,“姆姆来。”用剪指着一盆弯曲的松枝,“姆姆可知,这盆景,要的就是歪里长。”说着“咔嚓”对着一段直枝剪了下去,“这自然直长的,反而不要。” 宋姑姑点头,似有些领会,“那丫头刚往太医院去了。” 贤妃微微一笑,眯了眼,“呵,这些个你不用管,你只按我日前吩咐的,盯紧了底下人,看有无与别宫的往来。”也不再多说。 宋姑姑虽不知她要做何,但仍应了,"娘娘放心。"停了一会,又问,“今次还要去乾清宫有些事体,要不要让媚兰……” 贤妃轻轻摇头,“不可。”说罢拎起小水壶,“这不同的苗,需不同的法来养,有的呢,要多浇点水,有的浇多了反而不好。” 小鱼从太医院回来,放下手中药品便回了小屋。一进屋,不妨媚兰还在屋里,一时便愣了。 媚兰忽捂住了嘴,忍了两下,还是跑到屋角的痰盂内干呕。 小鱼马上跑过去,轻拍她背,媚兰呕了些子清水出来,小鱼见她脸色蜡黄,呛出了眼泪,便扶她坐下,自己拧了巾子过来为她擦拭嘴角唾液。 “姐姐是不是昨夜受了凉?”小鱼问道,说着转过身去涮那巾子。见媚兰不语,不由拽紧了手内巾子,缓了一下子,才转过头,强笑道,“姐姐不会是……” 媚兰坐在炕上,一头乌发垂着脸颊散落下来,脸色苍白,小鱼见她一手抚上自己腹部,眼角似有一些喜悦之气,整个人却隐约透露出无限的哀伤,便走上前去,跪坐在她面前,握了她手,哽咽道,“姐姐,我为你高兴,真的,小鱼为你高兴!” 小鱼偏头靠在媚兰膝上,眼中起泪,蹭着她膝盖,这是媚兰,这是媚兰啊!这是那个在这冷冰冰宫内唯一给过自己温暖的媚兰,是那个拼了性命前程救护自己的媚兰,是那个不耐辛烦教导自己、陪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媚兰啊!小鱼想到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种种,想到自己在湖边转了两圈,终于没有向林喜贵提起,想到自己黑漆漆不可测的未来,心中大恸,忽得趴在她膝盖上大哭起来。 媚兰也抖颤着,伸手抚上了小鱼头发,冰冷冷一片。 小鱼抬了头,这便是到了那结果吧,想到这里,心内忽像卸了千斤一般轻松,抿着嘴凄然一笑,“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娘娘那里来什么,小鱼都能承受!”说着闭上双目,任泪水静静流下。 -------------------------------------------------------------------- 提示一下:愿意的话,请大家品这“险”字:)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 富贵险中求,原是说求得富贵须冒险做一定的事,可能还是要做一定的坏事,但此“险”非彼险,而是小鱼险些去害媚兰,如果她真作了,可就当真万劫不复了。 琴弦断 媚兰的异状,未出两日贤妃便已得知,急招了宋姑姑来,清退了房内宫人,稍做商议。宋姑姑一时不辩喜忧,这和帝膝下荒芜,到如今才只得了一个皇子(皇后出,已封太子),三位公主,分别由德妃、芳嫔和郑嫔所出,算起来,距宫中上一次办诞育喜事却也是三年之前了。此次媚兰有孕,不论男女,于宫廷皇嗣都着实将是喜事一桩。 宋姑姑思量至此,抬起头来,但见贤妃竖了柳眉,咬了银牙,满脸竟变了颜色。宋姑姑从未见她如此,稍有不解,轻唤一声,“小姐。” 贤妃似并未听见,全沉在了自己的思路里,宋姑姑见状,不敢再出声,只得默立一旁。忽听“咚”的一声,宋姑姑吓了一个突,抬头一看,贤妃一手握拳,重敲在案几上,几上的茶水泼了半案,便忙上前抹拭。贤妃犹未能见,粉面气得发白,映得今日所穿的一袭银红底百子绣襦裙,哪有半分喜气? 宋姑姑见她气得全身微微发抖,又心疼又不解,便劝,“小姐怎气成这样?不喜欢,想个法子打掉它就是了。” 贤妃冷哼一声,“你哪里知道我的计划?”说罢又不作声。 宋姑姑哪里敢问什么计划,只能绕着圈子疏解,“要说,这也不全是那坏事,便回了上头,给她封个宝林美人,不还是放在这春芜宫里?孩子生下来,小姐若喜欢,自能拿来当自己的养,若想更省事,生产的时候还怕使不出一两分手段来?” 一边又道,“到是那个小鱼,我看到是时候彻底丢开了……” 不料贤妃皱眉打断,“没那么简单!你以为皇上当真对她断了心思?”见宋姑姑还不解,不耐烦道,“你跟我进来十年,可曾见他对哪个妃嫔发过那样的脾气?哼,听说奏折都撕破了几本。”接着又恨道,“按理,如果当真不再上心,别说是一个宫人,就是一般妃嫔,那样冲撞了之后还不该拉出去打死?他还没事一样在我这放着。” 宋姑姑将信将疑,“那怎的不再有幸?” 贤妃冷哼,微垂了头,用手指在案几上点画,“姑姑可知,当日我为何动辄寻机使那丫头去乾清宫?”顿了一下,抬眼轻轻道,“皇上心尖上的人物,我怎好动?但这宫里,到不乏胆大性急的人物呢!” 饶是宋姑姑跟惯了贤妃,此时也不禁轻轻打了个寒,喃喃道,“您是说丽娘娘……” 贤妃轻嘲,“管她是谁,这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又沉不住气的人多了,到时候,或回太后,或回皇后,或笨到自己下手,都自与我无干。” 宋姑姑若有所悟,跟着道,“且是去的御前,左不过一个管教不严的过。” 贤妃点头,“正是这话!只这样一来,媚兰这边就万不能再有状况,否则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我宫里的人,本宫的脸面不说,也终难堵了人口。” 宋姑姑终于完全明白,“所以小姐当时以有孕许以主位为饵,却是一是放给这丫头,二是放给……只是这故意暴了短处给人,却也着实凶险啊!“ 贤妃点头,眼眸深沉,“你既有那上伤人之心,哪能半点风险不担,半分自损不付?”忽而话锋一转,“只是这再好的计划,都离不了‘机变’二字。皇上这二月未再幸她,本宫也只能慢慢等,本想着,再过两月,若是当真撒开了手,那丫头也不是省心的,随便抓个什么理由也可打发了;如果还只是闹那些个打情骂俏的筏子,哼,也还可再使那计划。” 宋姑姑一惊,“您是说别处已经得知了?” 贤妃抚了额头,冷笑道,“御书房那次闹了这么大动静,岂能没人得了消息?我冷眼看着,说不定皇上是有几分故意。” 宋姑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喃喃道,“既如此,怎未见那人发作?” 贤妃不耐,“你以为,说不定已与我们这里哪个奴才串联上了,只是这丫头一直没有消息,接连着她们那边、我们这边都无法安排。”  宋姑姑大悟,“怪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吩咐我盯紧了下面宫人来往——到时候不管是不是她们动手,有了串联的证据便好行事!” 贤妃颔首,“你若想给人安那罪证,必得先引她有个七八分像,才好让她百口莫辩不是?”忽而话锋又一转,“媚兰这作死的蹄子,并不象那般短了眼皮之人,怎得给我闹出这等饥荒!” 宋姑姑灵光一现,“有了小姐,现下这计划还可再使,只不过换个使法。” 贤妃停住,“你是说……” 宋姑姑拍手道,“如娘娘所言,这丫头是个藏不住的,前日不还去了太医院么?说不定她早得知了,想使什么妖法。我昨打探过,她和一个姓林的小太监来往过几次,不如……” 贤妃想了想,“你还是先再去打探一下,一把那姓林的坐实了;再来……”沉吟了一下,“今晚上你带一两个妥贴的,就说是丢失了要紧事物,把各处都查翻一下。” 宋姑姑应了,又问,“做什么还要如此费事?直接放她屋里岂不方便?” 贤妃端起茶盅,摇摇头,“既让你做,姆姆做便是。” 自得知媚兰怀孕后,小鱼反而平静了,两日来,也不似往常一样对手中活计力求样样完美,大致做完了,便回到小屋,拿出一块绢子,在上面刺刺点点。 媚兰因不适,向贤妃告了假,也都在屋里待着,见小鱼一回屋便绣,忍不住问,“这是做何?给我看看。” 小鱼微微一笑,“我手艺不好,姐姐别笑。”说着把绢子递给了媚兰。 媚兰一看,是一对迎面对游的鸳鸯,因绣的急,针脚果不是很密。媚兰不知何意,抬头相问。 小鱼走到炕前坐了,淡笑道,“姐姐知道,我并没有老子娘,家中也无甚亲戚,”说着手指慢慢抚上那对鸳鸯,轻轻道,“留个念想,或许来世能有那缘分……” 媚兰一听,便觉那绢子似有些烫手般,把它重递回给小鱼,握了她手,面带哀伤,“小鱼,你并不知道……” 小鱼飞快掩了媚兰的嘴,“姐姐别说了,这都是命!况你还有杜兰,我呢,什么都没有,什么人也不会惦记。只恨不能干干净净得走……” 两人正说着,门忽得开了,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宋姑姑带了李姑姑,阴沉着脸站在那里,小鱼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再看李姑姑,也是面无表情,自己手脚更都冰凉了。 媚兰连忙下地,拉了小鱼跪了。 宋姑姑吭了一声,低声道,“你们快起来吧,也没什么大事,按理年底前就该各处察看一下,只是今年事多,光顾着忙了那节,拖了两个月。” 小鱼知道定不会如此简单,但也只能垂手在旁边站等。 果然,不多时,宋姑姑从她的箱笼里翻出一个纸包,两指夹了,阴沉问道,“小鱼姑娘,这是什么?” 虽说小鱼已做好了准备,但事情真来了,也不由慌张,连忙上前跪了,“奴婢不知,从未见过。” 宋姑姑哼了一声,慢腾腾得把纸包打开,到鼻尖嗅了嗅,冷笑道,“不知道?这闻起来不对啊?”还想再说,忽念这里还有李姑姑,便止了口,“罢了,跟我去娘娘那里解释去罢!” 说着转身就要走,小鱼知道这不过是坐着给安个名,虽身子发软,到慢慢平静下来,也不再分辨求饶,当下缓缓直起身子,望着媚兰凄然一笑,“姐姐,我走了。” 李姑姑有些不忍,但哪里知道这里头有这许多蹊跷?见宋姑姑意思坚决,亦不敢多语,叹一口气,便上前跟了出去。 谁知媚兰忽得跪下,大声道,“姑姑,那包子药,是奴婢拿来的!原打算药老鼠,一错手放的不见了,没想到错放到了小鱼那里。” 三人均是一惊,只不过这各自惊得不同,宋姑姑最疑惑,这药本就是她袖子里抖进小鱼箱笼里再假装翻腾出来的,见媚兰这般,甚为不解,沉默了片刻,重声道,“真是你的?你可想得清楚了?” 媚兰抬头,似浑然未觉她语意里的别层含义,颔首道,“正是,放了已有俩来月了。” 小鱼刚还有些疑心媚兰是否真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放了些东西进去,此时一听,却知是假,心中便惑多于疑,不由脱口道,“姐姐为何……” 李姑姑虽摸不太着头脑,也知今日这事不大像,见三人都没了声,便打圆场道,“既然媚兰姑娘已认了,可能是误会吧,也不是甚大事,宋姆姆,不如……” 宋姑姑却狠瞪了她一眼,“老李,这是什么话!宫人私挟了药进宫,可不是小事。”沉吟了一下,“既如此,只好劳烦你两位同跟我去见娘娘!” 谁知到了贤妃身边,媚兰竟一口咬定是自己放的,问她为何,就没了声息,这下不仅贤妃宋姑姑,连小鱼都想不通她到底要做何。贤妃见如此,只得让小鱼先回,并命宋姑姑着人盯紧了她。 两人走后,屋内只剩下了贤妃和媚兰。贤妃抚着两边太阳,叹气道,“说吧,这里只有我二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见媚兰半天不语,渐压不住气,沉声道,“你以为你怀了身孕,我便当真指望你肚子里那块肉么?我劝你还是趁早想了清楚,莫打错了算盘!” 媚兰凄然一笑,“奴婢跟了娘娘多年,怎会不知娘娘脾性?娘娘何曾被什么人挟持了去。” 贤妃见她大胆,略有惊奇,脑子一转,便知她今日是准备豁出去了,反重又沉住了气,笑道,“既如此,你便实在说来。” 媚兰摇头,“没什么好说的,药,本就是奴婢放的。自娘娘上次说了怀孕即可提拔,奴婢便存了心,不仅这药,小鱼那里我也偷偷给她喝了三四个月的避子汤呢。” 贤妃闻言气极,起身一脚踹出,把媚兰踢翻在地,喝道,“你这贱人,原来一直是你捣鬼,暗中坏我计划!”心中忽然一动,转身道,“不对,你既这般想往上走,为何今日却要这般?” 媚兰趴在地上,头发散了满脸,面色苍白,嘴角却噙了朵笑花,讥讽道,“娘娘这般聪明,还想不到么?” 贤妃慢慢软了身子,缓缓坐倒在椅上。 正在此时,宋姑姑急匆匆进来了,皱眉趴到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贤妃半灰了心,“可动了刑?” 宋姑姑低声道,“小姐放心,因是太医院的人,早想着不好明里摆弄,但这也是几个熟手把他诓到暗处讯问的,那小林子受了大的,咬死了说只和那丫头交好,收过几块银子,但从没拿过什么药给她。倒是……”看一眼媚兰,“说了这媚兰年前曾趁着抓寒药的时候多抓了几方,似乎是为了配避子汤的。” 见贤妃不语,问道,“小姐,要不要把他……” 贤妃用手支了头,“不可,此事不可往广了牵,且不是我宫里的,我们只是因正事询问一下,杀了他,到给那几个询问的人握了把柄,白留了痕迹。”想了一下,“把他送回,好生哄一下,以后再做打算。” 宋姑姑自出去使人传话,再进来时,见她主仆俩还是那般模样,贤妃神色颇为苦恼,上前给她揉肩,问道,“小姐……” 贤妃闭目,“这事却不大好理,我本隐隐觉得不对,看来,皇上真的早已经察觉。” 宋姑姑大惊,低下身子,“您是说……” “不错,”贤妃轻轻点头,半晌,向媚兰冷笑道,“皇上许了你什么,让你这般卖力?呵,既然我许的能是假,皇上许的你便可信么?” 媚兰跪坐起身子,也对上了贤妃的眼睛,并不说话。 宋姑姑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小姐,刚才查检各处,到在老钟那里翻出一些个物事,不像寻常物件。”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件来。 贤妃一看,笑了,“呵,这是东瀛前年贡来的北海珍珠,是皇上赐给当时进宫的几位新人的,既如此……” 转身对媚兰道,“无论皇上许了你些个什么,也兑不了现了。本来我想着留你和你腹中孩儿一命,呵,这人果不能贪心慈悲,否则我便先药了你,再坐给那小鱼,你们又当如何?” 媚兰并不害怕,从容道,“是,可娘娘,人哪管的了自己的心呢?便让您再来一次,您还是想要我这孩子吧?” 贤妃恼怒,“到看不出你还有这般玲珑心肠。说不得,既然你坏了我的事,就拿你的命来偿吧,只是还多捎了一条,本宫都为你可惜呢!” 媚兰忽然笑倒了身子,“呵呵,娘娘啊,奴婢只是呕了两天,您就断定我是怀了孕,您这般周全精明,怎就不先请个太医给奴婢先把个脉呢?” 贤妃一听,大惊失色,气得发抖,命宋姑姑冲好了药剂,一向贤良的脸也扭曲起来,“快快快,把这个做死的贱人嘴堵住。” 那边宋姑姑早冲好了药,一把攥过媚兰,一手卡紧她两腮,狞笑道,“今日你是真怀孕也好,假怀孕也罢,都去那黄泉路吧!”说罢硬生将药灌下。 媚兰挣动着,那药水有大半从嘴角流出,蜿蜒淌到雪白的衣衫上,乌黑的几条,不多时,便抱蜷起肚子,底下也鲜红一片流出血来。 宋姑姑本还想着如她真未怀上便急去寻毒药,现在看底下裙子已经血红一片,松了口气,回头咧开嘴,“可好了,差点被这死丫头唬住了!” 贤妃却像是呆愣住了,看着媚兰微微抽搐翻滚,站起身子,眼角也落出两滴泪来,嘶哑着声音,“把她送回小屋,老钟那里,姆姆你抓紧处置!” 小鱼正在屋内来回转圈,实在想不到会出这些个变故,她知道媚兰此去已是凶多吉少,但心里隐隐还存了点希望,盼贤妃能看在孩子面上,饶过她们一命。 眼见已近二更,正焦急处,眼泪也不知流了几升,门忽得开了,小鱼一看,一个陌生宫人架了媚兰,低着头进来。 小鱼忙上前接扶过,见媚兰还微微喘息,以为凶险已过,可再一看,那满裙子的黑汁鲜血,便哭喊出来,“姐姐……” 两人把媚兰放到在床铺,那人一转身走了,小鱼哪顾得了那人,见媚兰鼻翼微动,满脸汗水,忙拿了巾子给她擦试。 媚兰闭着眼,气息已经进少出多,小鱼翻开她裙子,见那鲜血不断从裤腿根处流出,泪水早迷糊了双眼。 “姐姐”,小鱼唤,“姐姐,”媚兰并不能应声。小鱼觉得喉头、胸口闷的无法喘息,忽起身抱出一团衣物,往媚兰两腿间塞去,一件一件,似乎想堵住那血,可哪里堵得住,眼见着四五件衣物,一件一件被血浸染,小鱼再禁不住,爬到媚兰手边捶床大哭,“姐姐,你为何要这般,为何要这般啊?” 媚兰的手忽然动了一下,指尖碰到小鱼脸颊,小鱼猛然抬头,抓住媚兰冰凉的手,迫切看向媚兰。媚兰微睁了眼,轻笑了一下,“小鱼,莫哭,我两个,本就只能活一个……” 小鱼更痛,“可为什么是你,你还有杜兰啊!” 媚兰惨然一笑,“你不是知道我给你喝了那药还想着让我活么?” 小鱼摇头,“我也不想死,我也想过害你啊姐姐,小鱼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想了害你自己可能也难逃一命,才罢了手。姐姐,你这样为小鱼,不值得啊!” 媚兰看着小鱼,手轻轻重握了她手一下,轻轻道,“这就够了,痴儿,这就够了!你不知道,早在三月前,我两个谁得生,谁须死,皇上已经做了选择了,咳,咳!虽如此,你能这般对我,我也不枉这一番了……” 小鱼呆了,脑子中如白电一片,抓着媚兰的手说不出话来。听媚兰继续喘息道,“小鱼,你不必觉亏我太多,这是宫里,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而且我看着你,不像我,也不像这里其他许多人,你更适合这里!” 小鱼凄楚一笑,泪珠子断线一般坠落,“姐姐太高看我了,如真那样,我岂会傻乎乎的现在才明白自己怎么捡的一条命,又岂会让姐姐为我……” 媚兰轻轻的,眼中一片慈爱,“痴儿,你还小,可这性子,是天赐的,姐姐相信你,”说着又握了小鱼手一下,小鱼觉得她手劲渐松,悲不能抑,哭问道,“姐姐,你很疼吧?” 媚兰轻摇头,“开始疼,现在不觉得了。”小鱼还要再说,媚兰止住她,“听我说完!”喘息了一下, 忽挣着抬起头,“照顾好杜兰,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杜兰!皇上答应我,不会让娘娘动她,今后,她便是你的责任了!” 小鱼握紧她手,重重点头,“姐姐放心,从此杜兰就是我亲妹妹,我定会像姐姐对我一样对她!” 媚兰微笑,又轻轻摇头,“痴儿,这一世,你或再遇不到与我这般之人,亦再不要像对我这般对那旁人!”小鱼哽咽,“姐姐……” 媚兰挣扎着摸上她脸,“鱼儿,姐姐见你小小年纪,但其心如玉,其性如金,以后你也就这么着,按着自己的性子走!从此,你便连着姐姐的这份,一起活着!”见小鱼点头,又道,“你也无甚亲戚,姐姐便做主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子钰吧!你可愿意?” “愿意,”小鱼哭着点头,“我愿意!姐姐你快躺下!” 媚兰轻轻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钰儿,我没进来之前,住在这京里乡下,我们村后面,开着一片老大的油菜花,一到这春天,黄灿灿的,可美了。我那时候才八九岁,呵,最喜欢和邻居的一个哥哥去油菜花地里捉迷,总是我先跑,那哥哥来追,每次我跑的,心跳的怦怦的,又怕被他追上,又盼着被他捉住……后来有一次,那哥哥从后面捉到我,猛把我搂住,我吓得心都快跳停了,装哭不理他,那哥哥为了哄我,就摘了一朵油菜花给我,我当时心跳的好快,就像,现在……”说着渐没了声息,左手微微抬起,似正拿起了那花。 小鱼看着她闭眼,临了嘴角还噙了丝笑意,自己也闭上双目,心中如决堤一般,但却无可宣泄,半晌,睁开眼睛,颤着手抚上媚兰的脸,但见触手的地方一抹血印,猛然一惊,翻过双手,自己的手里,早沾了媚兰的鲜血,红通一片…… 又一村 从此天禧十六年那年的春天,在小鱼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血红的颜色,即使岁月徜徉流过,许多细节都不可再拾,但每每想到那年,那日,媚兰闭眼之前的那苍白的脸、那朵嘴边的微笑,还有那微微抬起的左手,所有这景象象是要弥补其他被遗忘的细节一般,被无限放大,并定格在自己的脑髓里,清晰到鼻端甚至能闻到那浓郁的血腥气息。 是啊,小鱼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媚兰的血,自己会否变成今日这般,而如果没有后来与贤妃的那番交谈,自己又会沿着怎样的命运轨迹走下去? 是命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回过头来,看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是命中注定,可是在命运的每一步进程中,却都是由自己和其他人的选择构成。多年之后,当春芜宫宫人刘小鱼成了大荣的太后刘子钰,她告诉自己,人这一生,将得到什么都是未知的,但最终得到了什么却都是注定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姑姑就带了两个宫人开了房门,刚一开门,宋姑姑不由举袖捂鼻,皱眉啐道,“呸,好大血腥气!”抬眼见小鱼已换了一身素白衣裙,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绿绸,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穿成这般模样?”说着就要上来命她扯换。 但还未近身,忽停住,猛得一看,觉得这丫头有哪里不一样,仔细一瞅,却又说不出究竟有何不同,只是那微抬的下巴,满面的清冷,深远的眼眸,站在窗前,全身都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宋姑姑一愣之中,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低等奴婢,而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一般,待恍过神来,不禁有些老羞,但也不再动手拉扯。 小鱼沉着走来,向宋姑姑福身,“姑姑,奴婢还戴了坠饰金簪,当不算违矩,望姑姑宽谅则个!” 宋姑姑冷哼一声,招呼那两人来收殓尸首,又沉着脸对小鱼说,“你跟我去娘娘那里。” “是,”小鱼又是一福,“还请姑姑容奴婢拜别了姐姐!”说着转过身子,背对了众人。小鱼轻轻跪下,看着床上的媚兰,眼中盛满万种情绪,但很快就敛了去。恭恭敬敬叩首三次,再抬起头看一眼,知道这一别,却真是生死再不见了,顿时五内翻滚,几欲倾出。 宋姑姑正等得不耐,刚要开口,小鱼却站起身,淡淡对她一笑,“姑姑,走吧。” 贤妃这一夜也并不好过,说话之间,已是两条人命,不对,如算上媚兰腹中的,却是三条,虽说这都是不得已,可毕竟有些手颤。贤妃苦笑,这处置的虽狠辣了些,可谁又能知自己的苦?话又说回,即使是苦,也毕竟谋了几条性命,思及此,她挺起了脊背,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走下去吧! 一时宋姑姑带小鱼来了,贤妃命宋姑姑退下,只留了小鱼说话。宋姑姑到贤妃耳边说了几句,方退下了。 贤妃听了,若有所思,看着下面跪着的小鱼,低声道,“抬起头来。” 小鱼缓缓抬头,贤妃看着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半晌笑了,“我竟然才看出,你当真是个不同的。”又命,“抬起眼。” 小鱼抬高了眼,直视贤妃,眸中无情无绪,眼光无惊无惧。 贤妃一时失神,以前只觉得这丫头明里谦恭要强,却勾了和帝心魂,背里定是个妖娆无状的,因此心中颇为轻贱于她。此时一看,和帝喜她,似也并不单为了那色相床事,眼前这个女子虽出身低微,时时躬守奴礼,可却天生有一派作风,那腔子里,似总有一根脊梁撑着,贤妃不知怎的,竟有一丝相惜的感觉。 当下放缓了语调,“姆姆说,你一人给媚兰洗净了身子,更换了衣裳?” 听她提起媚兰,小鱼吞了一下嗓子,干哑道,“是。” 贤妃柔声,“你就不怕么?” 小鱼摇头,“那是奴婢亲人,洗她如洗自己。” 贤妃长叹,眼中竟有了泪意,喑哑道,“本宫会好生殓了她……” 小鱼并不答话。 贤妃用绢子按了按眼睛,看着她,忽然一笑,“看着你,才觉得本宫真的老了。” 小鱼终于微一低头,“奴婢不敢。” 贤妃缓缓站起,小鱼但看她裙幅慢慢移到自己眼前,站定,那裙幅便像水一般漫盖过绣鞋,纹丝不晃,顿时感到她居高临下传来的压力,但仍攥紧了手,挺直着身子。半晌,听她轻轻说道,“你是个敞亮的,本宫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本宫这里,有一件事情需要与你商量……”说着伸手按住了小鱼肩膀。 小鱼心一揪,知这事还远没有完,稳住心思,也慢抬起头,看向贤妃。 贤妃瞧她神色,半躬身笑道,“你并不用紧张,与你,也不全是那坏事。”手上却使劲,往下重压小鱼肩膀。见小鱼微垂下头,便把那手一松,小鱼顿觉肩头压力顿减,差点打了一个晃。 贤妃重回到座位上,命小鱼跪的近些,当下把她那事情缓缓说了。小鱼听罢,不由抓紧了袖口,低了头沉思,知道贤妃正细察自己神色,也容不得多想,心念电转,抬起头,大声道,“我愿意!” 天刚亮,贤妃就带了宋姑姑前往慈宁宫,在太后寝殿的正堂内跪了。太后正在屋内梳洗,听陈嚒嚒说了,一皱眉头,“她又是做何?一天到晚,就属她花样多。” 陈嚒嚒知她素不大喜欢贤妃,小心翼翼得帮她簪了朵凤钗,劝道,“既人已来了,不见也不好。问问什么事,打发两句,也就完了。”说着举起铜镜,让太后看看后面发髻,又道,“今日小菊梳得真是不错,娘娘就适合这个发型,看着年轻了十岁!” 太后扶正铜镜,左右看了两下,果真满意,笑道,“既如此,你先出去问问,哀家用罢早膳就出来。” 陈嚒嚒领命出去,见贤妃卸了簪环,脱去裙衫,只着中衣跪在地上,一边宋姑姑也是素衣光发跪着,手里捧着贤妃一件长衫,满面不忍之色,见她出来了,又喜又悲,竟掉了几滴眼泪。 陈嚒嚒忙上去扶住贤妃,“娘娘这是做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快请起!” 贤妃抬起头,轻轻摇首,朝太后寝屋方向叩首,颤声道,“嫔妾有罪,拜见太后娘娘,请娘娘治罪!” 太后屋内并未出声,陈嚒嚒笑道,“太后娘娘还未晨起,娘娘有什么事,跟老奴说,也是一样的。” 贤妃又叩了首,叹一口气,望着陈嚒嚒,哀戚道,“嫔妾御下不严,昨夜宫中两个宫人发生龃龉,一人竟把另一人毒害了性命,这都是嫔妾管教不当的过啊……”说着举起绢子捂住嘴,眼中也掉下泪来。 陈嚒嚒听了,也叹口气,问道,“那害人的人呢?” 贤妃擦擦眼,抬头道,“找到她时,已畏罪上吊了,”顿了半晌,又道,“嫔妾已殓了尸首,嫔妾治宫不严,请娘娘治罪!” 说着让宋姑姑上前,陈嚒嚒一看,手心里被她塞了一件物事,知不过是黄白之物,遂不动声色将那物事笼到袖中,道,“待我禀过娘娘。”不一会,便打帘出来,“贤妃娘娘,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贤妃得了信,颤巍巍得爬起,这只跪了一刻来钟,膝头已发酸打颤,扶着宋姑姑手臂蹒跚进入。 因贤妃入宫以来素多圣宠,对谁都殷勤好意,太后看她,便总想到先朝时期的淑妃,也就是现今的敬敏太妃,且听说她与太妃那边也有些个往来,虽不得深究,但更添了一道不喜的理由。 太后平日见贤妃,都一幅端庄贤良的模样,礼数服饰样样周到,大错小错从未出过,今日一见,她惨白着脸儿,胡乱挽了个髻,一身中衣衣裤,形容俱失,光彩全无,心内首先便有些畅快,故意慢腾腾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贤妃连连叩首,结巴说了,太后见她哭得可怜,垂头丧气,虽知这事或不像她说的这般简单,但心内不禁嘲笑,想以前自己还真高看了她,到底年轻,遇到点事便如此慌张。当下清了清嗓子,沉脸问道,“这姓钟的宫人,哪里得来的毒药?” 贤妃止了啜泣,低头道,“回娘娘话,她本就是我宫内管杂事的掌事宫人,开春的时候各宫都领发了耗子药,便是由她那里保管,谁知她竟拿它去药了人……” 太后皱眉,“这样的人,你怎早没看出,还让她当了领事?” 贤妃叩首,“奴婢不能识人,致此大祸,还请娘娘责罚!” 太后不耐,“要说这也不是甚大事,不过是死了两个宫人。但是这治宫须严,我看你平日里虽懂事,终究是太宽厚了些,如果这姓钟的拿了这药,却去药了主子可怎么办?” 贤妃一听这话,更是一身冷汗,膝行到太后脚下,“娘娘,嫔妾、嫔妾……”说着竟要晕将过去。 陈嚒嚒见了,上前扶了贤妃,看向太后,“娘娘……” 太后见贤妃这般,也觉够了,便挥挥手,“你下去吧,怎样责罚,还要听皇后的安排,”见贤妃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道,“你放心,哀家会为你求情。” 贤妃听了,急忙拜倒,“多谢娘娘宽容之恩。” 太后又道,“借此机会,也把你宫里人清一清,那不安分的、平素好使坏的、机灵过头的,该撵就撵出去,别再犯了过失。” 贤妃讷讷称是。 二人退下后,陈嚒嚒见太后心情不错,一边给她捶肩,一边笑道,“这贤妃也还算是个懂事的,还知道先到娘娘这求个情。” 太后笑撇她一眼,“你又得了她什么好处,一个劲为她说情。” 陈嚒嚒连忙退步跪了,“老奴惶恐!” 太后满意一笑,“还算她识相,你也起来吧,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 陈嚒嚒才站起身,半羞惭惭,半奉承,“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宋姑姑给贤妃披了外衣,扶着她出慈宁宫,没成想路上正遇到丽妃来给太后请安。 丽妃见二人情状,心内窃喜,脸上也带了出来,行完礼,便上前问道,“姐姐这是怎么话说的?被姑母训斥了?” 贤妃并不说话,半晌忽然向前踉跄一下,丽妃下意识扶住她,见她连帕子都掉了,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也更喜欢,帮她把帕子拾起,刚要再讥讽两句,忽觉那帕中有物事,定睛一看,脸上稍变了颜色,却正是自己进宫那年和帝赏给自己和其他几个嫔妃的北海珍珠。 贤妃拿回帕子,淡淡道,“有劳妹妹了。” 丽妃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黑沉沉如两个深洞,忽打了个寒颤。贤妃仍扶了宋姑姑胳膊离去。 走了一段,宋姑姑疑问,“那珠子果真是丽娘娘给的?” 贤妃道,“未必。” 宋姑姑更惑,“那她怎的有些害怕的样子?” 贤妃冷笑,“因为她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事情比较多,估计更的要慢些了。 -------------------------------------------------------------------- 众声平 好事不出门,坏事走千里。不出半日,春芜宫的人命纠纷就已传到了宫内各个角落,不同于年前朝事引发的后宫对皇后的暗里涌动,此番贤妃明摆给大家落个话柄,虽说是小事,但一来毕竟不雅,二来正因为事小,各人都可以敞开了议论几句,因此一上午皇后所居的坤宁宫门槛子几乎都被踏破了。 皇后丁氏,自也有些意外,但她毕竟位高势大,且还得出那处置的章程,因此便很能拿得住,不同于其他妃嫔的隐隐兴奋,对来访各人,均是轻轻几句话推将过去,越发显出她雍容大度的皇后款来。 和帝听说时,正刚下了朝在书房内作画,画了几幅均不是很满意,好容易这一幅有了些意思,邱得意却进来,把这事说了。和帝听了,“唔”了一声,脑中现出那个温柔和顺女子的脸庞,也只是微微一停,便继续挥洒起来。 一气下来,和帝直起身子,颇为满意,抬头看邱得意还在边上立着,皱眉问,“还有何事?”邱得意刚并不敢打断他,见他问了,才弓腰上前低声说了两句,说完立刻退回,腰弓得更弯了。 和帝一听,却真的怔了,万没料到竟真做了胎,手一抖,便有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落到画上。和帝更加烦乱,把笔往画上一丢,背了手就要出屋。邱得意连忙要跟上,和帝却回转身,沉声道,“你把那案子都收拾了!”邱得意于是不敢再跟,来到案边,有些愣,这已入了春,皇帝却为何画了这许多菊花来? 对春芜宫的处置,皇后并不敢自专,着人探问了太后的意思,又打听了和帝的态度,第二日便拿出条款,春芜宫罚俸二月,贤妃禁足十日。这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众人还未回过味,慈宁宫那里又接连出了第二道旨意,着各宫、各局均严加清查,对揣有违禁物事的宫人,重者一律交内务府或杀或撵,轻者处罚后重新发配事务。一时各宫都闹了个仰倒,又不知有多少宫人奴婢遭了这闲(贤)霉。 特别是德妃,本是想看贤妃热闹的,谁知这次清查也损失了一名要紧宫人,气得捶床,“徐妙飞这个丧门星,自己宫里出了事,她到好好的在宫里躺着,害我跟着受损!” 一旁心腹赶紧劝,“她好歹也禁足罚俸,很失了脸面!” 德妃还气,“有什么脸面?皇上不是一句话未说?你看罢,等过了十天,照样当宝贝一样捧着!她凭什么?好歹我还是有个公主的!” 那心腹又劝,“好罢咧,您看这次丽妃那边都没怎么作声,您外面可得少说两句!” 德妃想想,也灰了心,想贤妃这次不过是出了一点纰漏,对一个宠妃来说,实不是大过,且看太后、皇后的意思,均是维护着,自己兴了半天,也不知兴的什么,还搭了一个要紧宫人,虽又气又恨,也只能胡乱作罢。 春芜宫这边,自出事的第二日下午,宋姑姑便召集宫内所有宫人把事情说了,接着又宣布了贤妃旨意,李姑姑除原本差事外,还代行钟姑姑原先所有职责,而寝殿这边,却是由小鱼越了众人,接替媚兰成了贤妃身边第一大宫女。 此话一出,李姑姑那边还好,因她素来为人谨慎勤恳,此次兼职,已单独掌管了下院,众人没有不服的。李姑姑当日跟着宋姑姑查房,明明见媚兰自己应了药,结果却说是被钟姑姑害死,因此深知二人之死很有蹊跷,但她一向是个心嘴妥当的,又得了提拔,因此打定主意只缩头一心把手头事做好。 而小鱼这边,由媚如带头,却非常不服,一来小鱼确实年轻,才十五不到,比媚如几个大的小了四五岁,二来一直对她也指使惯了,哪里肯服她管?因此第二日早晨当值时便晚到了一刻钟。 媚如几个进屋时,见小鱼已经来了,正坐在媚兰平素坐的椅子上,低垂了头翻看簿子,除她之外,也只有敏如按时到了,站在一旁。媚如一看,就有些气,碰了一下旁边的屏如,冷笑道,“到真拿起主子款了!” 媚如声音不小,小鱼抬头,见她们来了,却装作并未听见,但也没有站起身,微笑道,“姐姐们来的有些晚了。” 并没人答话,小鱼很没有在意,放下手中簿子,平静道,“刚出了事,姐姐们很有些伤心,今天晚到,也实属情理之中。”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从明日起,可不能再这般,否则误了娘娘的事,就不好了。” 依旧没人答话,敏如觉得有点子尴尬,抬眼看媚如正瞪着自己,便有些犹豫要不要站过去。此时小鱼却又开口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大家便领了值,快些开始吧。”说着学着媚兰以前,分派哪一个今日该做哪些,一时分派完了,却见无人动弹,便装着几分奇怪,“姐姐们还有甚不明白的么?” 媚如本想让她冷场尴尬,此时却见她异常闲适,自然的仿佛做过一百遍一般,自己便不由动了气,冷笑道,“你这是给我们派活呢?” 小鱼一副她这话问的奇的模样,笑道,“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平素做惯的章程也都忘了不成?” 媚如冷笑,“好伶俐的嘴,平素看你不声不响的,却是被你骗了去。今日我们都敞开了,你分配的活,我却就是不做。”说罢也自到一张椅上坐了。 小鱼听了,却无一点子慌恼,低头看一眼簿子,沉吟道,“姐姐是掌管娘娘钗环的,唔,今日却没有特别事宜,只需陪侍娘娘即可。你既不愿做,屏如姐姐,你可愿意领了这差?” 屏如一时未能会意,呆了两秒,心思已有些晃动,偷瞄了媚如一眼,还自犹豫,小鱼已往下问了,“丹如姐姐,你可愿意?” 丹如却是个省事的,立马上前一步,忙不迭点头,“愿意愿意。”见小鱼笑眯眯地看着她,忙躬了躬身子,“谢小鱼姑娘!” 小鱼便转向媚如,“媚如姐姐,既如此,你两个便换了差事,打今以后,姐姐就接了丹如姐姐的活,负责殿内卫生吧。” 媚如早气白了脸,跳了起来,“你说换就换?我不答应,娘娘用惯了我的,娘娘也不能答应!” 小鱼奇道,“这就奇了,你原本的差事不愿做,自然由愿意做的丹如姐姐做,难道,”说着笑了,“你连这份也不满意?” 媚如脸又气了个红,转身就要出去,“谁给你的胆子?一上来就排挤人,我找宋姑姑去,我找娘娘去!” “站住!”却听小鱼一声脆喝,众人抬头,见她直起了身子,满面寒霜,一双杏眼寒光点点,众人见她顷刻便换了脸色,周身都绽出气势来,不由都微低了头。 小鱼缓步走到媚如面前,媚如便觉一股压力迫来,直堵喉头,只还是撑着挺着脖子,狠瞪过去。 小鱼面色虽冷,却远没有动怒,她身量还比媚如矮上几分,媚如看她清寒的脸色,却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只一会,自己眼神便有些飘虚。 小鱼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姐姐也闹得够了,我劝姐姐还是消停些,呵,你要去找谁?妹妹不才,我只听说人离不开活、奴婢离不开主子,还没听过活离不开人、主子离不开哪个奴婢呢!” 媚如此时已经气势全无,恼羞道,“你这作假的婢子,当初还不是争破了头要上来?媚兰与那钟氏有什么仇?定是那钟氏要害你,却鬼使神差错害了媚兰……” 小鱼微微抬了下巴,用眼角往媚如一瞥,媚如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小鱼一笑,“姐姐自己也说得没意思了吧?”说罢转身,对那几个道,“姐姐们可以开始干活了么?” 那几个愣了一下,忙参差回道,“是!” 媚如一边站着,又气又灰心,虽极力忍着,眼泪也不由流了出来。 小鱼又坐回椅上,看着簿子,待那几人刚走到屋门,还未出去,便头也不抬道,“姐姐今日身子不舒服,我准你一日的假,明日若好了,便来当值,若还没好,”顿了一刻,轻轻道,“便有的是争破了头要上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么,喜欢的请举手,呵呵 月沉西 等她几个全出去了,小鱼方暂喘了口气,自己刚才,实也紧张来着,只是没露,好在还算顺当,比预料的还好上几分。现在沉下心,小鱼下意识的翻着手中的簿子,簿子上的字慢慢进入眼中,一个一个,一行一行,小鱼用手抚上那字,眼角一热——媚兰…… 合上簿子,小鱼把它贴到胸口,姐姐,希望我没有做错! 忽听衣物蟋嗦,小鱼睁开眼,见慧如半垂了头捏着衣角在面前站着,便问,“何事?” 慧如怯懦了半天,才开口,“小鱼姐姐,媚如姐姐是个有口无心的,你,您不要太怪她。” 小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慧如见她半天不答,心中忐忑,抬头看她,见她面容和煦,正也似笑非笑得看着她,脸便有些热了。 小鱼把她神情看在眼里,笑道,“也没怎样,把交的活干好了,自然都是好的。难得你不是那落井下石的,我知道了。” 慧如听了,还想说什么,也再说不上来,忙欠了欠身子,退了下去,待走出门,才发现,只一会子,自己后背已起了一层薄汗,想着刚才小鱼,虽面孔话音都是熟悉的,可不知怎的,却感觉已与自己远了八千里去。 过了三日,殿内一切事务井井有条,宋姑姑冷眼看着,也暗暗点头,但见贤妃与小鱼主仆相处得日渐亲密,又不免担忧,这样下去,小鱼可怎生处置是好? 这日傍晚,小鱼向贤妃汇报了所有事宜,不仅殿内,连与殿内事务相关的下院一些子事体,也简单说了,贤妃听了,笑着点头,笑瞥一眼旁边躬身站着的小鱼,“怪道皇上爱你,我都有点禁不住。” 小鱼听了这话,连忙跪倒,低头道,“奴婢不敢。” 贤妃歪身倚在贵妃榻子上,笑道,“你也不用有什么害臊的,这十日一过,皇上怕是定还要来的,你只管依了我的意思,尽心服侍,总得再过得三两月,方好行事。” “是。”小鱼低声回应。 贤妃拄了头颈,想了一下,又道,“你且小心些,为你我计,切莫漏了痕迹。” 过得十日,贤妃禁足期满,带了宋姑姑和小鱼敏如两名宫女去太后、皇后那再次磕头谢恩,太后那边,见她经了这事,更加谨慎知礼,对自己也不像以前多是面上讨好,当真服贴了,心里自然高兴,交待了几句,忽一眼看到贤妃后面站着的小鱼,皱眉问道,“这是你新选的跟身侍女?” 贤妃忙站了起来,让小鱼跪了,笑道,“娘娘不知,这丫头虽年轻,可头眼清楚,更难得是心眼纯厚,再者,也是原先那个调教出来的……”说着有些伤心,低了头去。 太后叹息一声,“你就是心肠忒也软了,”说着命小鱼抬头,看了一眼,皱眉道,“只太俊俏了些。” 贤妃赶紧陪笑道,“这丫头性子稳妥的紧,却是个小子性格呢!” 太后见小鱼虽俊,实也不是那种娇娆的,且虽低垂着眉眼,却不见半分媚俗气息,便问道,“叫什么名字?” 贤妃笑道,“姓刘,叫子钰。” 太后点头,“到有个好名。”又对着小鱼,“好生服侍你家娘娘,出什么篓子,哀家定不饶你!” 小鱼连忙叩首答是。 皇后那里,贤妃随后也去谢了恩。那皇后丁氏原还比贤妃晚进宫一年,位分本比她低,只因她命里星动,入宫第二年竟就有了孕,且还是男,和帝后来虽陆续又添了两名公主,加上先前的一名大公主共得四名子女,但丁氏这男孩却只这一个,且她家世、样貌、为人,处处不比其他妃嫔差,因此天禧十年,太后做主,便封了她为后,既薨了的先皇后,丁氏便是和帝的第二任皇后,史称孝纯皇后。 因这段过往,贤妃对皇后一直不甚心服,而此次皇后见她言行之中比往日恭谨了许多,也自舒坦,不过笑着安抚了两句,应个意思,便也让她回去的。 一番时日折腾下来,似样样都被贤妃料了个准,安排了妥当,就只一样,禁足满后已有十日,和帝还未曾驾临春芜,贤妃心内暗自焦急,寻思如何把这段化解了去。 又过得几日,太后在御花园设了赏桃花宴,这次却也把皇帝请到了,各宫妃嫔听说皇帝也去,无不想方设法争奇斗艳,一时和帝来了,个个便都半羞半开,半张半望,轻语柔行,不敢争了哪个前,又惟恐落了人后去。 和帝并无特别情绪,向太后行了礼,便自落坐,瞅一眼自己右边下手空着的座位,皱了皱眉,皇后看他神色,忙轻声道,“已经告诉了的,想是一会子便到。” 下面各妃嫔哪个不眼尖?有几个交好的便互相轻轻换了眼色,丽妃离的本最近,见此情状,便想开口表白两句,可一想到贤妃那日手里的珠子,和她那黑洞洞的眼睛,只得拼命忍住,当真好不辛苦。 皇后见太后皇上已经落坐,便吩咐身边宫人可以开宴,宫人刚要去安排,却听太监传道,“春芜宫贤妃娘娘到——” 众人一听,不由都暂停了话语,齐往桃林入口处望去,只见那里远远走来两道人影,众人目光便都往打头的贤妃望去,只见她穿一袭秋香底妆花纱蟒裙,两臂围了艾绿、葱绿、茶绿三色织锦流苏,头发梳了个半高的偏望月髻。贤妃本就体格高挑,而花纱蟒裙下摆是由五幅裙幅拼接而成,每幅有四组褶,每组又有五个间褶,拼接处镶了暗红色暗纱花缘,配着那随风流动的流苏,行走之间当真如仙子下凡。 一众妃嫔无不又羡又妒,都往上看,且看皇上如何行事,只丽妃又偷望着太后脸色,却见太后笑吟吟的,似半点未生气,不禁更加奇怪。 和帝像是有些愣住,他的眼光,却是越过众人,越过贤妃,落在贤妃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人儿身上。她只穿了一身普通的浅绿宫装,露出月白裙摆,微低着头跟在贤妃几步后面。此时恰一阵风吹过,小人儿绿纱宫衣和双鬟上的鹅黄丝带也有些飘拂,风吹了些粉红花瓣飘落,小人儿微抬了头,脸上似有些迷蒙,见那花瓣,便偷泛起一丝少女特有的纯真神色。 和帝远远看了,心中也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见她一抬头之间,或因离得远,或因只是那一瞬,觉得几月未见,她似有些长的开了,眉眼之间却是更淡,若不是那点轻轻的神色,脸面真如玉琢的一般。和帝胸口微微发紧,心就软了太半。 一时贤妃二人走到,跪到太后皇帝案前,“嫔妾来得晚了,请娘娘降罪!” 众人刚才看皇帝神色,已经明白了几分,知帝妃二人和好,不过早晚。却见丽妃赶紧上前,扶住了贤妃,俏生生对太后说,“母后,姐姐哪里来的晚了,宴还未开呢,是不是?” 太后笑了,“你这猴儿,今日却也说得有理,皇后,你说呢?”又问和帝,“皇儿?” 和帝见贤妃微微抬起脸儿,眸中一片祈求之色,又想到这十年夫妻的情分,本就软了大半的心更安置了回去,便沉声道,“还不快向母后谢恩?” 贤妃大喜,急忙叩头,站了起来,也握住丽妃的手,微低了头,“谢妹妹。”丽妃赶紧回谢,两人目光相碰,便自然调开。 太后见她二人和睦,更是欢喜,命皇后开宴,一时席上春风和煦,其乐融融。 当晚,和帝驾临春芜。 贤妃站在窗子前面,看着西沉的月亮,似乎被露水浸染,不若当中是那般清亮,而是微微发出苍白的颜色。贤妃笼了笼身上披着的罩衣,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像自己一般看着月亮,看的时候,那丽妃德妃,是不是正骂着自己?想笑,眼角却渗出两滴泪来。此时天空已经慢慢发蓝,贤妃眼中渐渐沉静,天,就快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同学问到为何和帝只有一子,是否皇后或他人动手祸害他人生育。某想说的是,不要看什么都是阴谋诡计,其实在政治角逐中,特别是高层,最需要防范的不是对方的阴谋,而是自己不要犯错让对方抓住。 夏暖香 如果为情势所致,你必得处在那风口浪尖,进退皆不由己,且若再进一步,似也正有那无限风光等着自己,你又当如何? 匆匆一月过去,和帝并不像往常,流连春芜,众人原有些奇怪,后来太后隐隐听说,却是贤妃时常把和帝往别宫劝,恳请皇帝雨露均沾,且贤妃几乎每日都往慈宁宫请安,小意殷勤,比丽妃都勤了去,因此太后很是喜欢,虽面上不常夸,但那热乎是很能看出来的。 如此这般,却有一人生了警惕,便是皇后。她素知贤妃秉性,最是自恃甚高,眼见她忽然放下骄矜,平了恩宠,只怕她有更大的图谋,因此在与自家娘家的往来里,却多了这边的话题顾虑。 贤妃那里,暂时顾不了这许多,她深知皇后、太子,连着丁氏的势力,在这当朝,已成气候,因此她虽素对皇后不心服,也仅止于此,于她,在当时,是并不想与皇后硬碰的。可此番,为了她那计划,必得借太后之力,所以一时犯了忌讳,也是不得已为之。有时,她也深悔当初留了小鱼,可这万事,就妙在可巧二字,否则还哪许多世间百态来? 这日贤妃午睡方醒,特地着小鱼进来,问了她几句宫里的要紧事务,问完了,宋姑姑也觉挑不出大的不是。贤妃点头,一手执了团扇轻摇,见小鱼神色,便问,“你还有何话要说?” “是,”小鱼微一躬身,想了一想,才开口道,“天气渐暖了,这殿内针线活多了,奴婢看敏如几个也忙不大过来,便想请娘娘示下,是否能从下院里补一个上来。” 贤妃听了,轻轻点头,“以往媚兰媚如两个还能帮衬着些,眼下……” 小鱼头一低,“奴婢愚笨,却是个手拙的,”顿了一下,又道,“奴婢正想向娘娘请示,眼看着媚如姐姐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可否还让她回屋里做她原先的差事?” 贤妃眼睛一转,笑了,见小鱼还是镇定从容,没有半点子扭捏,便笑道,“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谢娘娘。”小鱼抬头,眸中清亮,语音干脆,“奴婢是这样想的。眼下的针线活多,且媚如姐姐是娘娘用惯了的,前一个月不过是她身子不好,现下恢复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也能帮敏如姐姐一些做活;此外,下院的小文,奴婢知道是个针线好手,又勤谨能干,却也可以擢来,日里负责殿内卫生,兼顾着做些针线——如此针线钗环这边,敏如姐姐牵头,却也够了。” 贤妃见她轻轻一转,便把敏如放到第二宫女的位置,媚如虽回来了,却成了敏如的麾下,当下微微点头,笑问道,“那丹如呢?当如何安排?” 小鱼却自跪下,叩首道,“丹如姐姐那里,奴婢却想为她讨娘娘一个恩典。” 贤妃也有些好奇,沉思了一会,道,“你说。” 小鱼抬头,“丹如姐姐是众位姐姐中年龄最大的,奴婢听说,本是到了年龄的,姐姐却并不想出去,愿意留在宫中长做。李姑姑那边,也向宋姑姑和奴婢这边多次提过,自她接了钟氏的担子,很有些忙不过来,着实需要一人帮衬着。因此奴婢大胆,”说着看了看贤妃和宋姑姑脸色,“能否让丹如姐姐去了下院,给李姑姑那边做个帮手?” 贤妃听了,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偏头问宋姑姑,“姆姆你看呢?” 这宋姑姑原是有些不大愿意,她那里本也有人请托了的,可没想到被小鱼占了个先,但她看贤妃的意思是同意的,便不再说话。 贤妃遂点头道,“你的安排不错,本宫就准了你。”未等小鱼谢恩,又对着宋姑姑说,“姆姆且出去,我有话要问她。” 宋姑姑出去后,贤妃并不叫小鱼起身,直接问道,“皇上对你,最近怎样?” 小鱼红了满脸,身子不由往下懈了几分,半晌听头顶贤妃徐徐道,“皇上对你,别说是普通妃嫔,本宫进来十年,也未见过这般的。你,可想清楚了?” 小鱼一听,却是失色,猛然抬头,见贤妃也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她知此时绝不容自己有半点轻忽,忙上前抓紧了贤妃座椅扶手,苍白着脸道,“奴婢只求娘娘允的那份恩典!” 贤妃的眼睛,便向钉子一般投注到小鱼身上,好一会,嘴角方微微抿起,“你放心,只要你遵守与我的约定,我定不会短了你的。” 天气渐热,说话间已近六月,和帝照例要去随德避暑,太后因着前尘往事,照例是不去的,和帝便命皇后、贤妃并两个低位美人随驾,却留了德、丽二妃陪侍太后留守安京(大荣首都);前朝上,自然还是首辅丁泗冲领阁处理朝务,命宁、辉二王参议。 此次和帝虽是例行,但因随行的有皇后,有宠妃,有太子,因此随德那里的守备,自很费了些动静。而前朝那里,虽说二王参议纯属旧例,但却是头次御笔明白写出,因此各派之间,更又是一番揣测汹涌。 和帝全不理会这些,到了随德,卸下许多规矩束缚,难得的自在两月,便定了规矩,除每日上午三个时辰与随行大臣议政,从午间至第二日晨,除非军政要务,轻易不得打扰。 这随德避暑山庄,构架与那宫中不同,宫中以各殿为主,殿是殿,园是园,这山庄却是每殿一园,各自成景。和帝自然住了居中的园子,因此处不远,与一大湖相连,因此命名“烟波致爽”,又称烟波园,是成祖、和帝两任皇帝消夏的居所。 山庄里侍寝的规矩,与宫中也不同,却是皇上随心,点中的妃嫔前往烟波园,喜欢了,可夜宿于此,不计时日。成祖时,凡在随德避暑,便几乎都是与淑妃共宿于此。 和帝一到这里,也是把皇后、两个美人丢开,只叫了贤妃前往烟波园。 小鱼随着宋姑姑,指挥众人把贤妃衣物妆奁安置停当,又把各随行宫人的住所分配好,回看自己的住处,果然又是小小的单独一间,却是贤妃所住厢房的碧沙橱子内,类似于小小的门房,这下,不仅贤妃传唤方便,便是那头,也可不经贤妃随时叫传。 果不然,小鱼还未坐定,宋姑姑便进来吩咐,“娘娘让你去把皇上的屋子收拾了。” 小鱼听宋姑姑话说得奇,脸有些发烧,低着头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和帝所居的主屋走去。 一路的宫人都是乾清宫的旧人,进了屋,邱得意见她来了,微点下头,便领着屋内四名宫女出了去,临走还不忘把门掩上。 小鱼见此,虽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不知为何,还是觉得羞惭,几步走到居中的雕花大床前屈了一腿坐下,手无意识地抚上垂下的帷幔,咬住了嘴唇。 门忽然开了,和帝背了手进入,看到的,正是她这般模样。小鱼见他来了,连忙站起,忽然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坐的是哪里,便有些羞窘。 此时正是午后,外面太阳正艳,这屋子因是背阴设计,又垂着层层纱幔,倒显得幽暗,和帝不由停下了,看着小鱼,那瓷白的面庞便如一颗明珠般,在幽暗里静静的发出光芒,而那低垂的眼睫,和顶上纱幔在她脸上投射的几层暗影,不仅没有使那明珠一般的光发暗,反而给她略显清冷的脸添了几分近乎温柔的神色。 和帝轻叹一口气,上前拥住她,把下巴抵着她额头,不出所料的冰凉,和帝笑了,轻轻将她抱起。 夏日生香,和帝发现,每次与小鱼相处,总要过一段时日,她方可适应,就像是天然带了一层冰,总得放在手中捂一会,那冰才渐渐融了。而化冰之后,却又有绵绵的喜悦——这冰下裹的,却是一块美玉,越是摩挲,越显出玉的青翠沉郁,脉脉含香。 这日二人赏了荷花,或因是日头下待得有些久,或是有些晕船,回来时,小鱼脚步便有些虚浮。待刚进屋,和帝也不顾邱得意等还在,将小鱼抱起,在她耳边笑道,“朕不知你竟是坐不惯船的。” 几个宫人唬得忙低了头,小鱼的脸更红的发紫,又不敢挣动,只能紧紧把脸贴向和帝胸口。 和帝大笑,“鱼儿,你还能游躲到哪里去呢?” 小鱼几欲晕去,眼泪也下来了。 和帝见状,忙把她放在自己膝上,扶着她脸庞,关切问到,“怎么了?是不是朕刚把你弄得疼了?”说着手就往裙下摸去。 小鱼再也顾不得,挣扎着低喊,“你还说!”喊完才发觉自己的大不敬,向和帝胸膛外张望。 和帝笑着,伸手抚去她泪水,“原来你怕他们,他们早就出去了。” 小鱼方有些放心,微低了头。 和帝又道,“你也没什么好臊的,咱们的事,迟早都要知道的,再等一阵,朕就回了母后,给你封个美人,”见小鱼身子一僵,便爱怜抚着她头发,“你不用怕,在这宫里,朕必能保你平安。”说着手搁到她腹上,半叹道,“等封了美人,你若能如那媚兰一样,也为朕怀上一两个,就好了!” 和帝说得热,小鱼却越听越冷,她看着和帝胸前龙袍那栩栩如生的龙爪龙眼,心中凄惶,“姐姐……”小鱼心中明了,和帝对自己再不同,自己终究也是与媚兰一样的,而自己,当真能守着这点不同作立命之本吗? 两人正各怀心事,忽听邱得意在门口低唤,“皇上,宁王求见。” 小鱼一听,慌得从和帝膝上跳下,和帝不悦皱眉,“什么事?你进来。” 邱得意弯腰进入,“宁王有要事,像是京里出了点事。” 和帝沉吟了一下,“让他进来。”一眼见小鱼要走,指着她,“你留下。” 小鱼无法,只得留了,自站到门口等候茶水。 宁王进来时,正看到小鱼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了一眼,小鱼见他眸中含顿,便有些不自在,青廷也眉间一皱,似并未料到还能再见到她。 青廷叩拜了和帝,看一眼小鱼,问道,“皇兄……” 和帝一笑,“无妨,说吧。” 青廷只得说了,原来朝中一名御史,因监察去岁、今年两年黄河河工,查处贪鄙之事,上奏朝廷,这折子已上了快半月,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到皇上手上,一查,原是首辅丁泗冲扣住了。这御史不服,三日前上书弹劾丁氏,昨日回家途中,却被一帮地痞截住,打了个臭死,若不是辉王府的家丁遇上,说不定已丢了性命。 和帝听了,勃然变色,当着青廷的面却不好发,小鱼趁机把茶水送上,和帝端了茶杯,“唔”了一声。 青廷见和帝脸色阴沉,笑道,“本来,青煜是要来的,可他那爆碳性子,我怕他来了,反而冲撞了皇兄,劝了几句,他便非要我来,大道理讲了一大堆,说不得,臣弟只得越了矩,跑这一趟。” 和帝脸色渐缓,想到青煜那急冲性子,也莞尔,笑道,“这是大事,你来也是应当,你我兄弟,本不必如此见外。”忽见青廷还系着披风,便向小鱼,“什么眼色,还不把王爷的斗篷挂上。” 小鱼本一直远远的垂手侍立,听了这话,很感委屈,也只能上来为青廷解开胸前丝绳。 和帝见了,心中又大为不乐,青廷也觉尴尬,当下三人都是无声。偏青廷的披风带子或因系得太紧,又一路颠簸,早揪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开去。和帝见小鱼仰着头,脸越来越红,增了无限丽色,又悔又恼,脸又沉了下去。 青廷的眼睛哪里敢往下看,感觉到皇帝的脸色,觉得自己全身也绷得紧了,待小鱼终于解开,方故意轻笑道,“好笨丫头,皇兄也能使唤。要在我府里,我却是不要的。” 和帝知他向来说话随便,见他故意化解,也轻轻一笑,将话题岔开。 他兄弟二人这般,小鱼却深感受辱,垂了头走到门口,忽然头一次恨起自身身世,自己为何,就做了奴婢?而何时,才能做了自己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了,太忙了,见谅了~~ 将进酒 青廷走后,和帝略坐了一下,便带着邱得意去书房与几个随行近臣商议,晚间回来时,小鱼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也有些害怕,草草服侍他睡下,自己便蹩到大床远远的一角,蜷缩着躺了。 外间下起了雨,淅沥沥的,因这房子本就阴凉,离湖又近,故虽是夏夜,也颇有几分如水的凉意。小鱼没有睡着,听着雨滴撒落在廊檐下青石板子上的声音,心中悄悄涌起一股子平静,她伸出双手环住自己,曾经小时,自己是多么喜欢在这样的雨夜蜷在娘的怀里呵,只是当时,并不像这般冷……这样静静躺着,也不敢动,小鱼渐渐迷蒙着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忽觉有人叹息着把自己拉过,笼在怀中,小鱼冰冷的身子忽然感受到这体温的暖意,不禁有些战栗,向那温暖逐渐靠去。 和帝见她小猫一样,无意识得向自己靠近,再靠近,忽觉胸口一热,却是她梦中流出泪来,暖暖的,烫在胸口,心中便如海浪一般,澎湃着涌出,却柔和地收卷起。和帝轻叹口气,将怀中的小人儿搂得更紧。 第二日晨起,却是个难得的好天。小鱼如往常般,伺候了和帝洗漱,又吩咐宫人们将早膳一一摆上,回过头,见和帝已将奶黄糕、饽饽和麻油卷儿等几样自己爱吃的捡到一个碗里,脸一红,便跪下谢恩。和帝笑吟吟地指着那碗,“吃完。” 小鱼走到案前,刚要服侍和帝用膳,邱得意又进来了,躬身对和帝道,“皇上,皇后来了。” 和帝把眉一皱,“不见。” 邱得意小心翼翼,“还有太子。” 和帝一听,更撂下了筷子,声音略抬得高了些,“你出去,朕身体不适,请皇后回去。” 邱得意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又蹭了进来,身子弯的更低,“皇上……” 和帝忽然大怒,抬手一个汤匙向邱得意扔去,邱得意和小鱼连忙跪下,都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听了里头的动静,尴尬了几秒,听皇后颤巍巍的声音道,“臣妾惶恐……” “哼,”和帝冷笑一声,顿了半晌才道,“你惶恐,我看你是蒙了心,做什么前头稍有动静,你就带了祉炆过来?上次这样,今次还这样。朕不说,你就当真醒悟不了么?” 外间传来“咚咚”的叩头声,皇后泣不能声,“皇上息怒,臣妾错了,请皇上息怒……” “够了!”和帝断喝,“祉炆留下,你先回去,想清楚自己的身份,到底先是朕的皇后,还是什么人的女儿妹子!” 随德的消息,很快又传到了安京,各边的眼睛,都探照灯似的打来探去,各重臣之间,有明着串联的,又暗里一乘小轿偏门进、偏门出偷着往来的,特别是丁氏与辉王两府,更是热闹非凡。 相形之下,宁王府就静逸了许多,青廷不顾外间纷扰局势,照例安排了一个小型宴会,不过没有大办,只请了几个素来投机的近人,淳于先生也破例参加。 酒过三巡,有一两个胆大的,谈论起时局,有人也趁机劝青廷学那辉王,多揽大臣,与丁氏抗衡,同辉王并起。青廷但笑不语,起身更衣,堂下众人便议论开来,有人附和才刚那人建议,有人不以为然,有人默不作声。过了许久,青廷还未回来,众人渐停了议论,不一会儿一个书童过来,说是王爷醉了,请大家散去。 众人怏怏散后,淳于郭来到后院,青廷见他来了,抬手向对座让了一下,笑道,“今日让先生熏染了俗气,孤特以香茶谢罪。” 淳于郭一闻,果然是上好的乌龙气息,再看那茶汤,浓而不浊,清澈碧绿,也笑道,“如此就敬谢了。”说罢一口饮尽,放下盅子,见青廷眉眼含笑,似有捉狭之意,便笑道,“不才却是牛饮,见笑了。” “不然,”青廷一摆手,“本就是解渴之物,何必拘泥如何去品?”说着又将他盅子满上,道,“刚才先生看着,如何?” 淳于郭见他问起正事,也直了身子,沉吟道,“十人之中,却也有三两个可用的。” “唔,”青廷点头,“如此也够了,真正得力之人,本就贵精不贵多。” 淳于郭颔首,问道,“王爷此次去随德那边,看皇上那边怎样?” 青廷略一停顿,不知怎的,脑子里却忽然闪过小鱼红着脸给自己解斗篷丝绳的模样,淳于郭见他忽哑然一笑,便问,“怎么?” “无他,”青廷笑摆了摆手,“不相干的事情,”说着回转心思,“皇上的性子,历来是难估的。此番我看他虽动了怒,只怕也仅仅是想给那边一个警讯。” 淳于郭点头,“不错,要说这丁氏,也确不争气,经了年前那事,本就该收敛,他们倒好,看皇上处置了钱一清,过年给的赏赐又丰,居然更加得意,哎,也难怪皇上这次动怒。” 青廷一笑,“这人在得意的时候,本就容易忘形,丁家疏了揣摩上意,也是难免。我看此次皇上虽动了怒,只怕也仅是小惩大诫。” 淳于郭抚掌道,“正是这话,王爷目光如炬。皇上尚未下定决心啊,对丁家,恐怕还是要再继续用的。不过,辉王的势力总算要渐涨,这样行进,于我们,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青廷点头,刚要说话,书童敲门进来,两人听了,皆对视而笑,淳于郭抚须笑道,“恭喜王爷,有明白人来了。” 原来刚才筵席散罢,一人揣测刚才席上青廷、淳于郭二人做派,越想越觉内里有文章,遂半道让轿子折回,又往宁王府来了。这人名叫马振,是天禧十二年进士,现为翰林院庶吉士,虽志高才大,但因出身贫寒,在京里没甚后台,因此也颇想找个门第投靠。机缘巧合,入了几次宁王诗宴,他冷眼看着,宁王并不像舆论所言全无所图,今日一宴,更觉如此,便下了决心,折了回来,且放手赌他一把。 当下青廷让淳于郭见了马振,二人如何说和,并不得知,只是从此以后,青廷麾下,又多了一得力之人。 果不其然,和帝虽对此事大为光火,但也只将前往随德的丁泗冲训斥一顿,另着户部和都察院各出一人调查河工贪鄙一事,不到半月,结果出来了,不过是丁氏门下一两个下属官吏出来应了罪名,御史被打一事,更是草草了之,查出却是几个地痞打错了人,纯属误会一场。 见此结果,辉王一派虽然失望,但一些心思活络的,从此更往辉王一门走动,辉王也渐知这政治之事,须得徐徐图之,故也更添了信心。 这事虽渐渐平息,却又有一人从中得了些灵感,便是贤妃,她一直苦于自己那计划没个合适的时机,此时一看,倒是个机缘,因此心中暗暗转了几圈,又命宋姑姑左右打点打探,便只等回去行事。 六月下旬,和帝一行消暑回宫,贤妃接连两天去给太后请安,显得有些没精神,到了第三日,正陪着太后说话,却溜了号,垂着头不言语。陈嚒嚒见状猛咳了两声,贤妃才回过神,忙跪下请罪。 太后脸一沉,“你是怎么了,这两日总这般模样,若嫌累,也不用每日都来。” 贤妃听了这话,忙连连赔罪,强笑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嫔妾能来陪娘娘说话,是嫔妾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嫔妾哪里敢嫌累。” 太后脸才缓了一点,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我看你自打回来,便恹恹的,若身子不舒服,也请个太医瞧瞧。” 贤妃顿了一下,眼圈便红了,抬首看了一眼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见她有话,便命陈嚒嚒挥退了闲杂宫人,沉声道,“说吧。” “太后,”贤妃忽然掉了眼泪,“娘娘不知,今次陪皇上消暑,嫔妾那里,又出了一件子荒唐事。” 太后皱眉,身子也往前倾了倾,“你说。” 贤妃叩了个头,抽噎着说道,“皇上不知怎的,就看上了嫔妾身边的子钰……”接着就不敢再往下说。 太后一惊,接着了然,“什么?就是那个挺俊的丫头?”陈嚒嚒一听是这种事,也悄悄竖起了耳朵,显出兴味来。 贤妃仍一副愁深的模样,流泪道,“是的,都是嫔妾见识浅,没有听娘娘的劝,皇上这次,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她……” 太后与陈嚒嚒交换了个眼色,心中有些好笑,也有些兴祸,道,“原来是这样,我当是什么大事,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找个理由,打发了不就是了。” 贤妃忙擦了眼泪,“娘娘不知,皇上竟有些上心,嫔妾审度着,有些不妥。” 太后闻言重重放下茶盅,“哦?一个奴婢,他想怎样?难不成还想当真抬举了不成?” 贤妃便不说话,只默默垂泪。 太后便道,“既然如此,更得打死,这样的妖孽,背主惑上,留了,终究是个祸害。” 贤妃连忙抬头,“娘娘,不可!您是不知道这丫头的好,她也是打死不原意的,只是皇上他……”说着嗫嚅着不敢再说。 太后有些动气,“你怎么还如此糊涂,你是不知道这样的妖孽,本来出身就低,背地里定是花样百出,才迷惑了主子,一给她逮到机会,便要作乱。你再心软,到时候怕是要强了你一头,你可别来找我。” 贤妃连忙膝行几步上前,“娘娘不知,这丫头确不是那狐媚妖道的,自出了这事,只要去寻死,觉得对不起我,每日里求我,让她出家,或打发她去浣衣、典正那样的苦局子去。且不说皇上正在热中,就冲这丫头的性子,嫔妾也不舍将她怎样啊。” 太后听了,也觉得棘手,知她终是怕处置了人被皇上嫌弃,但自己已得知了这事,也不好不管,沉了脸想了一会,“如此,你说怎办才好?你宫里出的事,终得你来解决。” 贤妃止了哭泣,愁眉不展,“嫔妾也不知道。” 一边宋姑姑忽然道,“都是我家娘娘心软,若早把她给了太妃,也没这许多事体。” 贤妃侧头喝道,“住嘴,本宫与娘娘说话,哪有你多嘴的时候?你怎得也没了规矩?在娘娘面前,还嫌本宫的脸丢的不够么?” 太后却听见了,问道,“什么太妃?又关着那边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了。” 贤妃无法,只得把太妃曾要小鱼的事说了,又道,“我当时见这丫头能干,实在舍不得,才换了个宫女给太妃娘娘。” 太后眼睛一转,冷笑道,“你终究是年轻,她哪里会忽把拉得特意问你要个丫头,说不定,是她那儿子看上了,想着法要过去呢。” 贤妃听了,半疑惑道,“是这样?我还说怎得就见了一次,便喜欢上了,非想着要她。” 太后又冷笑,“你才刚说,这丫头对皇上也是万般不愿,我看说不定他两个早对上了眼,不然主子的恩宠,她哪能那样?哼。” 贤妃一幅恍然的模样,“原来如此,若不是娘娘点拨,嫔妾还蒙着呢!” 太后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你便这样……” 贤妃听了,心内暗喜,脸上还装出几分疑惑和惶恐,颤颤问道,“这样成么?” 太后眼一横,“怕什么,你又想让皇儿断了心思,又不想伤那丫头的性命,这样岂不是最好?你放心,有什么事,哀家这里给你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有同学问起和帝喜欢小鱼什么,觉得对她的兴趣感情有些突兀,小鱼的个性铺垫不足,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回答如下: 小鱼的个性,应当是天生的吧,就比如她对政治天生的敏感性,对自己和他人较强的控制欲,所以她不大能接受和帝这样强迫性的"宠爱",有书友也说了,觉得她是一个天生不那么热情的人,表面上,就是这样,她的感情,其实一贯是不怎么外露的,到目前为止,除了对媚兰,她还没对外流露过什么真实感情. 而和帝,他是一个倦怠的帝王,同时是一个聪明\有较高艺术品味的男人,他对小鱼的喜爱,就象遇到一件没怎么琢磨的上好玉器,喜欢她的青涩,对艺术的敏感,聪慧,和读好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的趣味.对于他这个年龄\这个位置的男人来说,征服\调弄这样一个女子,也实在是一件快事. 希望有所解答:)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特别喜欢大家提的问题\评论,很感动,真心希望以文会友,用心讨论! 终是缘 贤妃得了太后那话,如获至宝,但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刻,越须小心谨慎,光只有话还是万不够的,当下稳按住心中情绪,把各方面可能发生的都想了个齐全,又和宋姑姑商量了一番,布置些安排,至了晚间,才把小鱼叫到房内。 贤妃自不会告诉小鱼自己是如何运作,只淡淡说了时机已近,让她好生准备,又特意吩咐她皇上那里仍要像往常一样伺候,别露了痕迹。 贤妃说完,见小鱼微低着头,周身一派沉静,居然也很沉得住气息,心中暗暗称奇,暗道这丫头,确是个有心有脑拿的住场的。 小鱼沉思了一会,在贤妃脚下跪了,抬起脸庞,如水一般的眼眸没有任何波澜,“娘娘,奴婢也有两个小小请求,盼娘娘恩准。”见贤妃颔首,便继续道,“奴婢想把杜兰一并带了去,恳请娘娘准许。” 贤妃脑子一转,已明白,轻轻点头道,“她跟着你,也是应该,本宫准了。还有呢?” “谢娘娘,”小鱼重重叩首,再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星一般光芒,“奴婢想向娘娘讨一个恩典,”微微一顿,道,“子钰想披那嫁衣出宫!” 贤妃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并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小鱼。 小鱼也不慌,又叩首,伏下身子,“请娘娘恩准!” 贤妃心思飞快转动,这事虽难,但也并非不能办,只她未想到小鱼应付之余,还能有胆要价,再一想她既然提了,恐怕心中也是有底,仗的不过是和帝对她的日渐上心——想到这,贤妃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女性的恼怒,但心念又一转,便压下恼怒,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答应你?” 小鱼仍然保持伏低,仰起头,眼眸灿然,“奴婢是在,求娘娘恩典。” 两人对视,贤妃看着她,眼中渐渐泛起兴味,虽然自己是居高临下,也不觉对方如何低了去,心内越发暗赞她不可小觑了去,嘴角也带了笑意,“唔,本宫既做人情,就索性做个大的给你!” 小鱼吸了口气,再拜起身。 贤妃见她缓缓起身,小下巴不自觉地轻抬,脸上轻轻泛起一层潮红,知她心中还是激动的,但那激动,恐怕并非为定了终身,便笑问道,“你就不问问是谁么?” 小鱼果然一顿,瞬间敛下眼眸,不再答话。 贤妃起身,走到她身边,笑道,“你放心,原也是你如意之人!” 贤妃的话,让小鱼又起了些波澜,心禁不住颤颤的,难道竟会是辉王?却不敢很喜欢,暗骂自身,小鱼啊小鱼,经了这许多事,难道你还不知万事莫不可想的太好,且即使是辉王,如今又如何去面对?小鱼用手捧掩了脸,慢慢平静下来,是啊,还有皇上这边,自己能不能顺当活着出去,还两说呢。 第二日,小鱼瞅了个空,便包了些吃食来到下院,众人知道她是来找杜兰,纷纷陪着笑让路。小鱼看着众人的笑脸,心中叹息,不到一年,这小院已颇有些物是人非,自己和小慧、小文前后去了寝殿,小翠却是最惨,被钟姑姑一事连累,打发去了浣衣局,其他不怎么相熟的,渐渐都模糊了脸孔。 见了杜兰,小鱼见她面色红润了些,身子也长了些肉,很喜欢,把包裹打开了放下,见她还是无话,便转过身子。刚要走,衣角却被牵住了,小鱼惊喜,回过头,杜兰正怯怯地看着她。 小鱼半弯下腰,殷切地看着杜兰,杜兰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扑到她怀里。小鱼只一怔,胸前的绸衣已湿了一片,半晌,听杜兰很小声很小声抽噎道,“姐姐,我好想我姐姐……” 小鱼抚着她头发,瞬间也掉下了眼泪,前阵子杜兰因听了那流言,以为钟姑姑是害她不成误害了媚兰,因此对她很是生冷,小鱼虽不知她是如何疏解开,但见她今日这样,知她终是放下了介怀,想到媚兰终也是为了自己而死,当下把杜兰搂得更紧,心中酸涨的无法呼吸,捧起杜兰的脸,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从此,我便是你姐姐,知道了吗?”杜兰懵懂点头,又钻入小鱼怀中。 接下来的一月,过得颇有些不咸不淡,皇后因被斥,回宫后便深居坤宁,以示自省,和帝虽在前朝平了丁泗冲之事,对皇后深居却不置一词,其他妃嫔见状,也均各有几分收敛。 其间只有春芜宫这边出了小小一点状况,或因随德一行旅途劳顿,侍奉辛劳,贤妃回来后不久便发了暑热,起初并没太在意,但数日过后,居然一味发热,缠绵不去,各边才着了急,和帝特命太医院好生诊治,中间又经了几次反复,整调理了足一月,才慢慢好转。 各宫妃嫔见贤妃病间,和帝、太后均问候不断,赏赐的珍奇药品流水一样的往春芜宫送去,虽眼热,也纷纷忙着巴结,贤妃的病刚刚好转,太医说了可见客,便从德妃开始,一个个得往春芜探望。 贤妃对德妃并无甚话可说,寥寥几句便称累谢送了。下午丽妃来时,贤妃精神却见健旺,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挣着半依坐着与丽妃闲聊。 丽妃见贤妃一身湖水青群袍,只在襟口别了金刚石别针,因是病中,满头乌发并未戴何簪环,仅用金丝带松松挽了个髻,圈了一串椭圆珍珠抹额,虽脸上透着大病初愈的青白,但这身打扮,却精致得体,当下便含笑道,“妹妹真是佩服姐姐,无论何时何地,做何事都透着四个字,”见贤妃好奇,也有些得意,嘴一抿,笑道,“恰到好处!” 贤妃听了,浅笑回道,“妹妹说笑了。” 正说话间,一身着鹅黄宫衫的宫女进来,手里捧着托盘药碗,到贤妃身边轻轻道,“娘娘,该吃药了。” 贤妃笑着向丽妃告了个不是,便在那宫女手里把药吃了,用完药,那宫女连忙又从托盘上拿了些蜜饯,让贤妃含了。 丽妃一见,凑趣笑道,“这可是姐姐新提拔的子钰?几月未见,到长高了,果然伶俐。” 贤妃连忙让小鱼给丽妃见礼,“娘娘夸你呢。” 小鱼放下药碗果盘,忙向丽妃磕头,待抬起头来,丽妃见她也是苍白着脸,眼睛瘦得都抠下去,奇怪道,“哎呦,怎么瘦成这般?姐姐生病,难不成这丫头也跟着病了?” 贤妃一听这话,长叹口气,一边命小鱼起身,一边对丽妃道,“妹妹你是不知这孩子的好,我病中多亏她日夜看护,有几次凶险,痰堵了嗓子,都是这丫头给我抠吸出来,还跑到佛堂许愿,愿自己减寿让我快好,”说着眼泪滚了下来,抚着小鱼手,“这一月下来,这丫头都没怎么吃睡,可不是熬成了这样。” 丽妃一听,也跟着赞了两句,便道,“姐姐本就福大命大,这点小病小灾,轻轻一过也就没了。不过也难得这丫头诚心,与姐姐又有缘分,姐姐好生赏她一份也就是了。” 贤妃一听,正色道,“正是这话,今日我不是当着妹妹面,他日我必给子钰寻个好出身。” 小鱼一听,红了满脸,低着头就要跑出去,丽妃拍手道,“好好好,我却就做个见证,你这丫头害什么臊,还不快赶紧谢恩?” 小鱼忸怩了一下,向二妃都各磕了三个头,红着脸出了去。 晚间,贤妃歇息前散了众闲杂宫人,只留宋姑姑、小鱼二人伺候。贤妃散了长发,靠坐在炕上,宋姑姑、小鱼垂手侍立一旁。 贤妃闭目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事几可成了。你可也准备好了?” 小鱼扑通跪倒,伏地叩首,“谢娘娘恩。” 宋姑姑见贤妃脸色倦怠苍白,又心疼又气小鱼,皱着眉轻声道,“娘娘为了你,吃了多少苦!” “姆姆,”贤妃出声止住了宋姑姑,睁眼看向小鱼,“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见她仍是沉着跪着,也忍不住好奇,“你就不怕么?” 小鱼抬头,烛光下双眸熠熠生辉,“怕,但此事值得一怕。” “唔,”贤妃心中生出一点相惜的欣赏,颔首道,“是太妃那边原先相中的那位,你可满意?” 小鱼一听,先是惊喜,停了两秒,却觉有些不对,颤声问道,“娘娘是说,是宁王?” 贤妃轻笑,“难道还能有谁?”见小鱼神情迟钝,忽也意识到了什么,忙直起了身子,“这么说,先前向太妃要你的竟然是……” 小鱼神情似哭似笑,顿在了那里,兜了一圈,果然还是不能到达自己想的那里……正恍惚着,忽听头顶贤妃冷冰冰话语传来,“事已至此,你可别生了枝叶,那边的那位王爷,你想都不要想!你若乱了我的计划,可别怪我……” 烛光下,小鱼的脸庞几番明明暗暗,终于哽住了气,叩首沉声道,“请娘娘放心!” 与君别 八月十五,按照大荣礼典,皇帝要与皇后一同赴月坛祭月,宗室贵胄与三品以上大员同往。 刚刚四更,宁王青廷早起穿戴亲王袞冕,王妃郑氏,一身锦蓝大衫霞帔,在旁恭候。一时郑氏见青廷穿戴好了,上前为他拿了玉圭,众侍婢连忙散开,郑氏帮青廷正了正冠带,一边细细说着今日为各宫筹备的礼物。 青廷耐心听完,笑道,“这些你做主就好,不用再来回我。” 郑氏抬起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眼神黯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又抬头笑道,“今日臣妾院里一株杏花竟然开了,不知是何征兆。” “哦?”青廷微一挑眉,本想一笑而过,但看着郑氏希翼的眼神,终于点头笑道,“定是祥瑞,如此,孤明日便也去你那院里看看。”说着便抬脚向外走去。 郑氏欣喜,急忙随他出屋。 天刚微亮,太和殿广场上已经乌鸦鸦跪了一地的贵戚朝臣,当和帝终于携多日未现的皇后出现在殿前月台上时,众人不由都懈了口气。首辅丁泗冲带头,口呼万岁,率领群臣三叩九拜,声音中气十足。辉王扫了一眼月台和旁边的丁泗冲,眼里闪动着虽早已料到但仍不免失望的复杂情绪,跟着叩拜行礼。 到了晚间,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御花园里早搭好了绣楼戏台,可巧这个中秋天也好,太后兴致颇高,遂命所有参加祭月的宗室女眷都留下,与宫内众妃嫔一起,共同行宴赏月。如此,和帝这边即带领所有前来的宗室子弟,另外开台设宴。 两宴都在御花园,以太后为首的女眷占了临桂阁,和帝那边设在仰辉台,两边离得并不远,两处所在之间,种植了丛丛桂花树,不仅应景,也成个天然屏障,隔开了男宾女眷。 开宴之前,和帝先带着两位亲王过来给太后、太妃请安,见了礼,太后笑吟吟的,“本来今日应当同你们一起的,只是今年难得的人齐,我也想都见见,不然再过几年,越发生了。就是委屈了你们和我的媳妇们。” 一听这话,众妃嫔连忙起身,躬称不敢。 太后又笑道,“也是,你们单独一宴,只怕还更乐,一会儿有那好诗篇,也拿过来给我们乐乐,哀家与太妃都备好了赏的。” 平日宴会,太妃一般都是称病不来的,但这中秋、元旦、守岁等大节,却不好不来,今日来了,本也如往常般,自拿了三分矜持,只是见太后这般亲香,也不敢太过,遂亦跟着颔首微笑。 小鱼跟着贤妃,自然也来参宴,因今日是节,前些日子又侍疾有功,被破格提拔做了五品尚宫,因此贤妃特命她打扮了几分,一身银红比甲宫衣,领口裙摆绣了繁复的银线“卐”字,头上的双鬟也变了些样式,且暗簪了些绢桂,星星点点的,衬得一张小脸越发发出光来。 酒过几盏,戏演了半场,正得歇息,贤妃与丽妃几个说笑,小鱼早吩咐屏如拿来了一件锦缎披风,并一个手炉,趁空给贤妃披戴了。丽妃见了,假嘲道,“呦,这才几月天,都用上这个了。” 贤妃看一眼手炉,对小鱼笑道,“你也是,忒细了些,累我被丽娘娘笑。” 小鱼连忙把手炉给她塞回到怀中,细声说道,“娘娘身子刚好,可不能疏忽了。”贤妃笑笼着手炉入怀,不再言语。 一旁德妃见了,凑趣笑道,“好细心孩子,听说姐姐病中,也多亏了她?” 贤妃拉了小鱼手,刚要说话,那边丽妃清脆抢道,“可不是,姐姐还说,要给子钰指个好人家呢,现在看来,哪里离得开她?” “哦?”德妃一听,也来了兴致,本就想讨好贤妃,现下有了话题,也把小鱼拉过来细瞧,但见她红了满面,一双杏眼,盈盈的似能滴下水来,赞道,“这孩子果然好相貌,配哪个,都不屈了去。” 小鱼更羞,低下头去。贤妃把她拉过,笑嗔丽妃道,“偏你这嘴快,我说过的话,我自然要兑现的,只是现在还早,总得再过两年。” 丽妃拍手笑道,“好姐姐,我早说了你舍不得不是。” 因丽妃声音清脆,说起话来本就咭咭呱呱,现下她三人又说的欢快,乐盈盈的,太后便听到了,也笑问道,“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丽妃赶紧上前,连说带比划,贤妃见状,也笑上前凑趣,“可见人不能乱起誓,我只说了要等两年,到丽妹妹嘴里,就成了吝啬人了。” 说的太后也笑了,颔首道,“你有这意思很好,把这孩子也叫来给我瞧瞧。” 贤妃忙推了小鱼上前,太后看了一眼,颔首称赞,偏头问旁边太妃,“你看如何?”太妃便也跟着夸了几句。 太后满面含笑,问了年龄,又接着说道,“你家娘娘的主意,你的意思怎样?” 小鱼却红了脸,只不做声。 太后见状,笑朝着贤妃道,“这丫头你是留不住咯。” 贤妃略做惊奇,转瞬即上前抚住小鱼肩膀,半嗔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有了心事,也不跟我说,”说着抬头对太后道,“今日亏得娘娘眼辣,不然我可误了这丫头了……” 丽妃也没想到小鱼竟然没有否认,但她眼见贤妃半酸半叹,太后又似在兴中,她自己本又是个喜多事的,便想趁机搅上三分,先闹贤妃个土脸再说,便也上前道,“既如此,不如就问问这丫头意思,贤妃姐姐可不兴反悔。” 太后似还真就来了兴致,笑道,“好好好,今日哀家也做一回月老,丫头,你别怕,你且说明白,你家娘娘的意思,你可愿意?” 小鱼早跪倒了身子,只低头不肯说话。 贤妃似有些着急,催促道,“太后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吱声了,你别慌,你若有主意,我的话也是早搁下的,今日就兑现了也无妨。” 丽妃见贤妃故作大度,有些好笑,也推了小鱼一把,“哎,太后的恩典,你还不快说?”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捧了些纸张过来,上前跪了,“太后娘娘,太妃娘娘,皇上命奴才将王爷们(注:包括亲王和郡王)刚做的赏月诗篇拿来,请娘娘评审定夺。” 太后先将小鱼这边放下,命陈嬷嬷将纸张接了,翻看了一番,又递给太妃,道,“这些个东西,你比我在行,你看看吧,待会还得给他们打赏呢。” 太妃草草看过,笑道,“娘娘,我到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太后微一沉吟,轻轻点头。 太妃往下面看了贤妃、小鱼,对太后笑道,“既然贤妃有心给子钰指个好人家,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也好,我看这孩子相貌、品性,配个郡王、亲王都使得的,可巧今日娘娘又发话要给这夺冠的人打赏,不如把这两件事并做一件,就把这丫头当了赏吧?” 太后听了,笑点头道,“好,好,果然还是你想得又齐全又雅致,只是这谁该得这赏呢?” 太妃微一努嘴,“让这丫头随了小陈子去,她跟了谁,就给谁,左右都是喜事。” 太后脑里一转,轻轻点头。 丽妃见状,连忙推小鱼,“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比你家娘娘许的还好,便是许多官家千金,还想不到呢,你还不快谢恩?” 小鱼刚才本想推却两下便直接说出的,万没想到太妃又生出这样的枝节,她抬起头,看太后笑得莫测,太妃却隐有些得意,遂知她以为自己定要选那辉王,再看一眼贤妃,七分平静里却藏了三分狠辣。小鱼心中揪成一团,若过去,岂不要当着皇上的面,可若不去,自己难道还要在这深宫毫无胜算、胆战心惊的过一世么? 当下强稳住身子,叩拜道,“奴婢谢太后娘娘恩,谢太妃娘娘恩。”接着又分别向贤妃和丽妃谢了恩,便起身随刚才姓陈的小太监往仰辉台走去。 和帝带了众亲王郡王这边,虽说是听戏赛文,但毕竟碍于君臣之礼,不是谁都能放开,气氛有些沉闷。和帝正和颜悦色和几个上前敬酒的郡王说话,忽一个小太监气喘喘得跑了来,邱得意听了他话,顿了一下,也不敢耽搁,连忙上去俯到他耳边说了。 和帝一听,沉了眼眸,马上又抬头笑着把这几个郡王打发了,手中的酒杯却早早的放到了案上,和帝转过身子,正想吩咐邱得意去拦,那边人却已经来了。 小陈子带了两个太监,手上捧了太后太妃赏赐的物件,来到邱得意面前。和帝见小鱼果然站在旁边,手里还执了一株桂花,当下眼内冒火,恨不能让邱得意赶紧把他们轰回去,可席下众人已看到了他们,更奇在还有一宫女,早把目光集了过来。 小陈子四人向和帝拜倒,“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已评了桂冠,吩咐奴等赐赏来了。” 邱得意看了和帝眼色,便想草草把他们打发走,道,“把赏赐放下吧,”一边命身旁的小太监接过。 邱得意的意思,就是告诉小陈子等人,这赏赐我们来发了,你们就回去吧。 小陈子也不敢违命,忙就交接了赏赐,接着便要退下。 小鱼见状,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忙阻了小陈子想离去的身子,接着转身向和帝跪下,叩首道,“奴婢还负了太后娘娘使命,不敢不行。”声音微微发颤。 和帝心中恼怒至极,脸上却不能带出来,笑问道,“你是何人?母后怎会给了你指派?” 小鱼大窘,连忙又叩首道,“奴婢春芜宫尚宫刘子钰,确领了娘娘吩咐,前来向夺魁者献桂。”说罢伏倒了身子,心跳得如雷鸣般,嘴唇都快咬破了。 邱得意看和帝脸色虽还平常,但动作缓顿,知他已怒极,连忙上前斥道,“这边没你的事了,还不快下去?” 小鱼脑中念头如闪电般运转,到了这境地,反而不若刚才慌怕了,徐徐抬身,吟吟笑道,“公公此言差矣,奴婢既领了娘娘之命,岂能轻易地不做就走?难道见了皇上天威便落荒而逃,到了娘娘那边,岂不是要被笑不中用?” 众人见他们这般做作,反而更加安静,有那本来三两个说话的,也放了杯子,往这边看来,再听她这话说得又得理又俏皮,有那半醉没有眼色的,便哄了两句,“老邱,就让她献吧,多大点事,大过节的。” 邱得意无法,偷望了和帝脸色,和帝见小鱼脸上虽带着笑意,却半点不敢往上面看,恨不能当场下了宝座,将她拖走,但此时此地,如何能那样做?心中恨极,只能轻抬了抬手,事后再想他法。 邱得意松了口气,沉声道,“起来吧。” 小鱼瞬间觉得晕眩,忙稳住了身子,恭敬叩首后起身。拾起地上桂枝,缓缓朝诸王走去。 小鱼刚来时,青煜已有些意外,再看刚才那阵,有几分明白,心中忽然就狂跳起来,此时见她盈盈往这边走来,行动间裙摆的银边轻轻流动,加之她本身自来清冷的神色身姿,忽觉得她整个人都发出光来,而那光笼在月光之下,奇异的相融,形成一片晕眼的光辉。 青煜有些激动,见她往自己这边越做越近,手不禁握了拳,明知她与和帝的关系,也觉得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谁知小鱼却在离自己一身之遥的前方停住了,青煜不解,见她低下头,又缓缓抬起,轻轻地福身,半低着头把花枝举高,递向青廷。 青廷更加意外,他虽也猜出太后的意图,但万没有想到小鱼会到自己身边停下,他飞快的抬头看了上面一眼,和帝的脸色沉郁,眸中像大海一样暗沉,心中不由烦乱,自己活了二十七岁,似还从没受过这样手足无措的意外,当下便想想办法化解。 小鱼见青廷半天不接,心内也慌,鼓起勇气仰起脸,见青廷正一派思索之色,黑玉般的眼睛含了三分惊奇、三分烦乱、三分不屑,还有一分……小鱼调动所有女性直觉,眼中已含了蒙蒙雾意,眉间微蹙,看向青廷。 青廷见她眼中含泪,那神情是些微委屈的,又似带了无数请求,唇瓣被咬得带了血丝,微微发抖,心中忽然有了一两分迷惑,忽然又想到那日她红着脸为自己解斗篷丝绳的一幕,再一看,小鱼似也想到了这段,脸上悄悄泛起红晕,如最纯净的胭脂轻抹到了上好的白玉上,不见红,却只要那红的意思,心中微叹,便伸手接过了桂枝。 小鱼身子一松,瞬间便拜倒在地。 子非鱼 上一回说到青廷终于接过小鱼递上的桂花枝,小鱼拜伏在他脚下,他两个,便一个持枝凝神站立,一个垂首默默不语。两个冷心人,此时心中却都有些跳得慌慌的,但又都自忖,这心跳,绝非是为了对方。 正怔忡间,忽听一人嗤笑道,“王爷别是看呆了吧?” 青廷连忙回过神,淡笑着叫起,重压之下,亦故作出几分轻佻回道,“君不知,明月亦能迷人眼否?” 众人只当他是语带双关,意有所指,便哄笑出声,气氛随之转有几分活络。 宝座上,和帝亦沉默不语,看着小鱼平静起身,她小小的脸庞轻轻抬起,似乎是由于羞涩,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和帝忽然感到一丝疑惑,若不是此时此地,几乎都要为她的勇气动容,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被背叛感和深沉的怒意。 忽一眼看到青煜掉了手中酒杯,那怒意便和着点点愤懑闪电一样袭来,并澎湃着翻卷,直冲向指尖。不过是一个奴婢,他告诉自己,但仍禁不住重重抓住了宝座扶手,指节泛白。 恰这时,太后身边的陈嬷嬷来了,看着和帝脸色,心下也惴惴的,但太后有命,仍硬着头皮说了,“太后懿旨,宁王佳节得佳作,夺魁应赏,今有春芜宫五品尚宫刘子钰妇容工整,勤谨知礼,亦有才情,特赏赐为宁王府侍姬。” 此话一出,青廷虽已料到,但免不了仍做出一副意外模样,随后赶紧跪地谢恩,心中却叫苦,此番,接了怎样一个烫手之芋(鱼)啊? 众人早哄了起来,有性急的早赶上要灌青廷酒水,而小鱼,毕竟脸嫩,起身时已然酡红,深埋着头跟着陈嬷嬷上前给和帝行礼。 和帝不能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命人把她拉下去砍杀了,他看着小鱼向自己跪拜,抬起头时,目光如水一般清凉,既无乞求,也无躲闪,和帝脑中忽然闪过,似乎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跪坐着看着自己,既无自卑,也无自怜,只不过彼时的她孤独寂寥,如沉西的月牙儿一般,静静地问着自己,“奴婢对皇上而言,也不过是个玩物吧?” 一个奴婢,心猛地被针刺一般疼痛,和帝定定的看着小鱼,此时的她,却如当空的满月一般,一点点骄傲隐在眉间,如水一般的光漫溢出来。一个奴婢?此时已品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闷闷的扯的头似乎也痛了起来。 许是和帝看的久了,底下已经悄悄地静了下来。陈嬷嬷心中焦急,看和帝面色忽沉忽缓,半晌,终见他抚着额头淡说了一句,“朕乏了,都散了吧。” 临桂阁中,太后正侧首笑吟吟与太妃说话,见小鱼跟着陈嬷嬷来了,受了她三叩九拜大礼,又让她一一给太妃、贤妃、宁王妃郑氏行。 太后见太妃笑得有些勉强,心中自然爽快,其他众人,有明遂心的如丽妃,有暗称心的如贤妃,有放心的如众亲王郡王妃妾,也有一两个心细疑惑的,暗道内里有文章,可既是太后亲自作主,又有哪个敢置一辞?大部分人等,还是赞叹小鱼时运很济。 最苦的莫若宁王妃郑氏,青天白月,就掉下来个美婢,且郑氏看着,小鱼姿容是不必说的,美而不妖,清艳难言,便是那言谈举止,处处透着从容不迫的大家子风范,又是太后亲自做赐,今后在府里,怕是又多了一个厉害角色。 第二日,小鱼的正式封文下来了,被封做宁王府五品宜人,并写入宗室玉牒,择日嫁娶。 贤妃凝神看着窗前摆的各样小盆景,笑了出来,“好,好,从今往后,你便也是那上得那台盘的人了。” 小鱼跪地叩首,“多谢娘娘提携。” 贤妃受了她一拜,即命宋姑姑将她扶起,“今后,你也不必动辄向我行这大礼了。” 一边说着,宋姑姑那边摆了一个团凳,贤妃遂命小鱼坐下,小鱼推了两下,便也坐了。 贤妃看她坐了,微笑道,“那边的王妃郑氏,却是个好相与的,说起来,还是本宫远房的一个妹妹,你既是从我宫里出的去,想来必不会怎么为难你。且这宁王爷,虽说是个散漫性子,但在色上却是极不好(的,说来宁王府的姬妾,比那辉王府还少上许多呢。你去了,再添个王子,不出几年,便封个侧妃也不一定呢!” 她说一句,小鱼便应一句,皆是浅浅笑着,甚为得体。 贤妃脸上笑意越浓,让宋姑姑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却是七八件上好首饰,又指着炕上一包物事,笑道,“我这里,还为你备了一些个嫁妆衣物,和一些碎金银锞子,新到了那边,既做了主子,这里里外外,要打赏使钱的地方多呢。” 小鱼见状,连忙又跪倒,“谢娘娘教诲。” 贤妃命宋姑姑合上盖,自己将小鱼拉起,摩着她手叹道,“你能得今天这个结果,也全是你的造化。你这般懂事能干,若不是……还真不想放你走。” 小鱼觉得她手握得越来越重,抬起眼来,看贤妃神色颇为复杂,听她又说,“只那边……” 小鱼连忙道,“娘娘放心,这自然都是奴婢的念想。” 贤妃顿时松了她手,半落寞笑道,“呵,横竖我也脱不了干系。罢,我这虽说是为自己,也一半是为你的心,不然在这宫内,就算你封了个美人宝林,这一众妃嫔,又岂是好相与的?好在你是个明白孩子,今日皇上恐怕是要来的,你且小心些。” 小鱼依然唯唯点头,半晌垂首道,“娘娘放心。” 一连三两日,和帝却都没有来。因是太后钦赐,虽小鱼只是个五品宜人,但春芜宫与宁王府连着宁寿宫太妃那里,亦都不敢怠慢,日里皆忙于准备婚礼,日子也定下来了,恰十日后是个大吉日,宜嫁娶,遂定了八月二十九日。 眼见着和帝不发作,贤妃日渐紧张,这日忙清,打听了和帝无他事,便趁着黄昏,虽嫌惹嫌,仍带了小鱼前往乾清宫。 和帝正独自在乾清宫后花园,贤妃远远的见他背着身子凭栏而立,周边只有几个太监宫人,心内打鼓,停下脚步,转身对小鱼说,“你便去吧。” 小鱼怔了一下,点头称是,便向内走去。 这几日和帝不辨喜怒,虽朝事不误,但都未曾招寝,饮食也减了许多,邱得意看着,亦把心提着,此时忽见小鱼来了,便得了救星一般,一步抢上前去,又觉不妥,向她朝和帝努努嘴,小鱼会意,知他是不通传了,便径直前去。 走了几步,小鱼屏住呼吸,觉得手脚发颤,手心握着的袖口,都汗湿了。一个不当心,竟然被脚下的鹅卵石绊了一下,趴倒在地上。 和帝听到动静,皱着眉转身,刚要发作,看到是她,又倒在地上,便哼了一声,没有作声。 邱得意见她绊倒,吓得心都要出了腔子,直挺起了身子,见和帝没有发作,才又缩回去。 小鱼在地上趴了一会,心反而平静了一些——大不了,便是一死么?只是即便是死,也是自己选的——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颤巍巍站起,半垂了眼眸,向和帝走去。 行走间,心中却越发平静,连带着面色、步伐都从容起来。内心的愿望、恐惧、逃出深宫的希翼让她全身想微微发抖,而坚定的意志却冰封住这火热,交织出一副异常完美的姿态。小鱼此时还不知,在她日后所经历的每一次风浪面前,她的这种瞬间平静的姿势,可以给她多么强大的力量。 和帝见她步步走来,从刚开始的慌乱到渐渐镇定,心中又赞又叹,待她走到自己身边,忽觉几日来所有怒气都云散了,一时冲动,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 小鱼大惊,片刻又安静下来,和帝感觉到她挺直的脊背,怒气重又袭来,捏住她下巴,“朕便硬留了你,又怎样?” 小鱼默了一会,垂下眼眸,“奴婢只是一个婢子,您与太后,连着贤妃娘娘,丽妃娘娘,甚或是德娘娘,琼贵人,哪个不是可以把奴婢想怎样,便怎样?” 和帝烦闷,把她推开,起身冷笑道,“说到底,你不过和她们一样,朕已经答应封你位份!” 小鱼跪倒,抬眸冷静道,“然后呢?便如媚兰姐姐一样,不过死了能葬得厚些。” “你!”和帝气急,半晌沉声道,“你与她不一样。” “呵,”小鱼别开脸,“有何不同?昨日之媚兰,明日之小鱼也。” 此时日头下沉,天边晚霞红艳,不同于正午的骄阳灿烂,却如即将燃尽的炭火一般,深灰下依然绚丽。和帝看向小鱼,半侧着脸,小下巴微微抬起,眼中也凝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霞光撒在她身上,染红了身姿,仿佛也要跟着燃烧起来。 以往怎会觉得她性情清冷?现下看来,那清冷只是表面,内里实际竟是火一般的性子,只不过被外表那层冰凝住了,就如未爆发的冰火山。 而自己,在不自觉中,在还没觉察那热之前,已经投入,待醒过来,却已深处火海。 和帝觉得一股麻麻的痛从心底传来,他直视小鱼,“你当真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从朕身边逃开?” 小鱼也望向他,“奴婢只想逃开这深宫。” 和帝握紧拳头,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朕便强留你,又如何?” 小鱼苍凉的笑了,轻声道,“您不会的。” 和帝摸上小鱼脸庞,不出所料,红艳的脸颊触手处仍是冰凉,“朕这几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 深深叹一口气,刚想要把手拿开,小鱼却凑上他手。和帝一颤,看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上温柔的暗影。半晌,听她轻轻说,“奴婢小时候,爹爹有次给奴婢捉来一只雀儿,奴婢将它养在笼中,它很聪明,会唱歌,能听懂人话,奴婢很喜欢它。”说着抬起头,看向和帝,“奴婢想到那只雀儿,便知皇上您一定会让奴婢离开这里。” “奴婢大胆,”小鱼的眼睛突然变得水般清澈透明,“皇上您,不讨厌奴婢。奴婢今日这般,实负了您的君恩,触犯了您的骄傲。可是,也正是您的喜爱和骄傲,才会真的放奴婢走,不是吗?” 和帝有些怔住了,“你怎不想,因着朕喜爱你,便更不会放你走?” 小鱼摇头,“媚兰姐姐曾告诉奴婢,我们这样的人,在主子眼里,便如那桌椅板凳一般。若您看奴婢,还只是一个物件,或会因着喜爱不放,可,可奴婢知道,在您眼里,奴婢已经是一个人,已经是个知痛知苦的人,”说着忽然眼中含了泪,“就像当时,奴婢后来看那雀儿,已经是个朋友,所以才能放了它。” 和帝不语,看着她闪动光芒的脸庞,低沉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不知是福是祸。” 小鱼恍然一笑,眼泪扑簌簌掉下,叩首道,“奴婢贱命一条,福祸皆不为惊。” 和帝背过身子,半晌,听衣物螅嗦,知道她已走远,心中那麻痹的痛感渐渐扩大,忽然涌起一层真切的悲哀,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眼睁睁看它如流水般,一去,便再无可挽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配乐,某想说的是,其实歌听到最后,就是感觉,西洋乐也实在可以配,只要感觉对. 不过为了最大限度的增进大家阅读的乐趣和体会那感觉,某决定将歌曲放在这一章之后,如果大家愿意,可以先看文,再听音乐,看那感觉对不对:) 所以下一章只是配乐,还有一个对于某来说的惊喜,居然找到一副切题的图画----秋艳图.请大家欣赏. 秋艳图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小鱼与和帝合作的不,很意外的,找到一副基本切题的画,请大家欣赏,不过窃以为,如果下面的菊花再泼洒写意一些就更好鸟:) 此外,给马致远的词改了一段貂,如下. 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霁。四围山一竿残照里,记忆中一抹人影入画去。 附: 配乐歌词.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Gonna break these chains around me Gonna learn to fly again May be hard, may be hard But I'll do it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Soon these tears will all be dryin' Soon these eyes will see the sun Might take time, might take time But I'll see it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Bolton Michael Chorus: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I'll walk proud down that street again And they'll all look at me again And they'll see that I'm strong Gonna hear the children laughing Gonna hear the voices sing Won't be long, won't be long Till I hear them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Gonna feel the sweet light of heaven One sweet day, one sweet day I will feel it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Chorus And I'm not gonna crawl again I will learn to stand tall again No I'm not gonna fall again Cos I'll learn to be strong Soon these tears will all be dryin' Soon these eyes will see the sun Won't be long, won't be long Till I see it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When I'm back on my feet again I'll be back on my feet again 往事篇之卷二: 君心妾意 谓何求 大荣天禧十六年,八月二十九,宁王府迎娶新人,虽说只是个五品侍姬,但因是太后作主,又出自当朝宠妃徐贤妃的宫里,因此也办得像模像样,热热闹闹。 其实早在前几天,宁王中秋得赐美妾的事已早在京中权贵中传开,一时也成为佳谈,只是经了那等浮浪纨绔子弟嘴绕几圈,不免又添了许多香艳的花边,真真假假,竟出了几个版本,只宁王新妾刘子钰坐定了艳名是真,也惹得那许多人想一睹芳容。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这段子历史又被翻出,难倒了一众史官,引出又一段公案、几条人命呢?而再过得百千年,当大荣第三世文帝的皇后刘子钰本就是一个传奇,这点事便被传得更奇了——也罢,大抵一个传奇的人物,特别是女人,总要有一个传奇的开始吧。 刘子钰此时(丛第三卷开始,小鱼称子钰),毕竟还只是一个侍姬,午时一过,顶红布,穿嫁衣,吹吹打打被送进了宁王府,拜了王妃郑氏和两个侧妃邱氏、于氏,便被喜娘送入新房,坐等宁王。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子钰坐在喜床上,脖子已经从开始的酸痛到僵麻,凤冠本是除下的,但两个时辰前,喜娘估摸宁王大概要来了,又重新给戴上,就再没拿下。 子钰头上这凤冠,自比不上正室斤两,用的金玉宝石都是按五品宜人的规格,但也有足三斤,戴的久了,这重还是其次,关键是那发髻须得包严,再紧紧卡着额前两鬓箍住,时间长了,很让人晕眩欲呕。 两个喜娘也有些不安,但她们都是郑氏派来的老成人,自没有多话,但子钰带来的杜兰眼见她苍白着面色,眉间蹙起,,便耐不住燥,焦急嘟囔,“这都几时了,王爷怎的还不来?”,说着上前弯腰问道,“姐姐,要不要请嬷嬷去探问一下?” 两个喜娘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咳了一下,刚要说话,却听子钰细声道,“胡闹,哪有这样的话,真是小孩子。” 两个喜娘又对望了一下,便把话咽回去了。 恰这时外面听有人打门,“来了来了,快做好准备。” 杜兰一听,十分欣喜,连忙上前帮子钰把盖头重又蒙上,自己与喜娘站到门角一旁。 不多时,门开了,喜娘见青廷只身一人进来了,有些奇怪,伸脖子看后面并无人跟着,便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引青廷入内,另一人出去询问。 出去的那个见青廷的贴身小厮名唤周成的在廊地下站着,便上前低问道,“怎的不闹洞房了?” 周成也低声回答,“刚前面闹得厉害,王爷高兴,喝得多了,现下都这个时辰,便挡了不闹洞房。” 喜娘一听,点点头,肚内却翻滚,乖乖,这刚几时,便想藏了娇舍不得让外人看去,以后这刘侍姬,还指不定宠到哪儿去呢。 刚一抬头,另一喜娘带着杜兰也出来了,对她笑道,“王爷让我们先回。” “这么快?” “可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喜娘笑得暧昧,转身对杜兰道,“姑娘也暂回去歇着吧,以后,有你们小姐的好日子呢!” 喜房内,子钰坐在喜床上,听喜娘与杜兰出了去,心越跳越快,猛然间自己眼前忽得一亮,却是青廷掀了盖头,满室的光于是重回眼中,那一瞬,子钰所见眼前的男子身长玉立,目光幽寒得看着自己,而再一看,他已又斜了身子,醉眼迷离。 子钰垂下眼,刚那一瞥,可能是眼花吧,却见青廷忽然打了个趄,便忙起身扶住他胳臂,青廷就势坐下,一把把她搂过,轻笑着往她颈间嗅去。 子钰只觉他呼吸间俱是浓浓的酒气,而此时头上凤冠往后坠仰,更觉烦闷欲呕,使力把他推开,轻声道,“请王爷先容奴婢除下凤冠。” “呵,”青廷埋在她颈间顿了一下,拉扯间,子钰的领口已稍稍松开,露出洁白晶莹的一段颈项,衬着她乌发桃衣,如梅枝上第一场冬雪般艳白,青廷微微一顿,抬起身子,调笑道,“娘子说的极是。”说着便帮子钰除下凤冠。 青廷重把子钰抱住,见她还要起身,眼中满是不耐之色。 子钰轻道,“还没有喝交杯酒。” 青廷把她松开,很是不耐,看她起身倒酒,自己往后仰躺到被卧上,半嘲半讽道,“哪里来这许多事体,你又不是没经过这事。” 子钰顿时便僵在那里,许是被箍得久了,头痛得更加厉害,连着太阳也抽痛起来,用一手撑了案子,半回转身,青廷正半仰躺着,一手手心向上搭在自己眼上,似漫不经心一句。 子钰只怕是自己听错了,却见青廷忽把手放下,眼中醉色愈浓,又对自己笑道,“你与皇兄,也要这般费事么?” 子钰脸上血色迅速褪尽,她回过身子,颤颤地双手扶案,青廷却象是等不及了,从后面拦腰将她抱压到身下,笑到下作,“孤到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把皇兄迷成那样。” 话到这般,子钰如何还能忍得?头痛的要裂掉,眼见他含着扑鼻的酒气就要吻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便把他推下床去。 青廷似不妨备,跌坐在案边,身子一歪,案上摆放的喜酒糕点便洒了半桌,有些还粘在他衣服袖上。青廷狼狈,勃然大怒,含混呵斥,似舌头都大了,“大,大胆,” 子钰也坐起身,自己也没想到一推之下竟有这等力气,怔了一下,缓缓抬眼,看青廷面红耳赤,目光缓滞,一副醉怒交加的模样。子钰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开口。 青廷却看见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伤痛,似琉璃瞬间破碎的裂纹,心中也猛如重锤般一滞,悄握了握拳,踉跄着起身,含混道,“既如此,孤也不勉强你……”说着头也不回,竟出了房门。 子钰没有再抬头,望着满床凉汪汪的红,用手捂了脸,沉下身去。 莫心忧 子钰抱膝坐了很久,自己其实也不想的,早先还准备了一篇话,想着怎样与宁王说,求他放过今晚洞房,而今看,哪轮得到自己来说不?本以为自从那深宫出来,经历了那些,可以做到心静如水,宠辱不惊,可,当如此明显得被一个男人拒绝、嫌弃,子钰发现,原来还是会感到羞辱和难堪。 是啊,子钰咬住了嘴唇,他毕竟是成祖的爱子,当朝亲王,虽散漫些,但那骨血,却是无与伦比的高贵。而自己,明白是一个小小阴谋的产物,不过是肮脏内廷里扫出来的垃圾罢了,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小小清脆巴掌一样的羞辱吧?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好的对待?自己毕竟还是太天真。 正有些自伤,门“吱”地一声忽然开了。子钰一惊,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喜娘走了进来。 子钰还没来得及感到羞窘,那喜娘已走近问道,“宜人不要紧吧?” 子钰一愣,那喜娘眼睛往床上、案上溜了一圈,继续道,“要说,本不该奴来,可王妃见宜人带来的那个姑娘还小,便让奴婢来了,”说着望望子钰脸色,没有何不妥,才继续道,“王妃让奴婢代话,” 子钰一听,赶紧下床半蹲,低头听喜娘道,“宜人的脾气也太大了,王爷毕竟是王爷,纵宜人是宫里出来的贵人,也当明白侍奉夫君的道理。今日就算了,王爷酒醉未成洞房,改日再补上,今后可不得再如此。” 子钰听她的语气,倒像是自己恃宠冲撞了宁王,致其气走一样的,不禁有些糊涂,可也不能露出来,起身稍理了一下思绪,见那喜娘要走,便叫住她,“嬷嬷迟些。” 说着就要抹下自己中指上一个戒子,想了想,又觉不妥,便怔了一下。 喜娘见她半天无话,问道,“宜人还有何事吩咐?” 子钰回过神,摇摇头,“烦嬷嬷替我向王妃告个不是,就说子钰明日再去赔罪。” 本想问她宁王刚才出去是如何说的,但估计问了喜娘也多半不知,纵使知,也多半不会说,便没有问。 第二日天还未光,喜娘便带着两个丫头来了,门一开,见子钰已经穿戴好了,再一看,昨夜半撒的喜案却也收拾停当,喜娘一顿,转身对两个丫头道,“快去,没见宜人已经起身了,快打些水来给宜人抹面。” 喜娘掩饰的虽不错,那脸上的惊讶还是让子钰看到了,遂暗道自己夜里打扫好喜案地面真真没错,王妃看来是有心遮掩,只还不知宁王那边,到底是何算盘。但这一下,心中毕竟有了些底子,温和笑道,“嬷嬷不急,且唤人把我那丫头叫来到好。” 当下喜娘便打发了两个丫头,一去打水,一去唤杜兰,自己留于房内。 子钰见她并不多问,便知是个老成谨慎人,转身拿出一块银子,放于桌上。 那喜娘果然连连摆手,“昨夜王妃已经打赏过了的,宜人快些收起来吧。” 子钰抿嘴一笑,“我知道,这是因我劳你一夜跑腿,怪对不住的。况也没几个,嬷嬷快拿起来吧。” 那喜娘一看,果然只有一二两的样子,并不多贵重,便福身谢了。 子钰在椅上坐了,问道,“嬷嬷贵姓?现在何处当值?” 喜娘见她和气,实在不像那轻狂的,心下纳罕,但这主子们的事,她们做奴仆的哪里敢多问,便恭敬答道,“奴婢贱姓马,现下在谭娘子底下做事。” 子钰进来之前也打听过,知道这谭娘子是宁王府谭管家的娘子,王妃的陪房,目前掌管王府所有女眷事务,最是能干的,便微微笑道,“原来嬷嬷也是管家娘子。” 马嬷嬷谦逊道,“哪里哪里。” 正说话间,杜兰来了,子钰见她兀自笑盈盈的,知她还甚都不大知道,便站起身,“嬷嬷不送了,这里有她就行了。” 马嬷嬷一见,忙招呼着两个丫头走了。 子钰对杜兰没有多说,只细细吩咐了等会去给王妃请安须注意哪些,务令她不得多话。杜兰虽小,但见她慎重,也不敢多语,想问为什么,抬头见子钰一脸淡然,似在沉思,便忙噎下了。 一时有人引子钰两个去给王妃请安,子钰一看,郑氏坐中,邱、于二妃分坐左右,便稳住心神,上前一一跪拜了。 郑氏的大丫头鸣翠叫起,另个唤耀红的捧上茶来,子钰也一一敬上,郑氏叫赐座,子钰便跟在于氏下手坐了。 郑氏先开口,“这府里本还有几位侍姬,但算来有品秩的,除你之外,也就只有另个王恭人,但她恰今日身子不好,大家姐妹,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其它一些不过是普通侍妾,找时间再见吧。” 她说一句,子钰便跟着应一句,一旁邱氏见了,凑趣赞道,“真真是宫里头出来的人物,花一样的,又这般知礼。” 子钰见邱氏圆圆脸庞,一幅福相,神态可亲,便先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刚要接话,于氏却接过茬,诘诘笑道,“可不是,妹妹被赐那日,恰王妃院里的杏花开了,这花反季而开,大家都道要有什么好事,可不就应到刘妹妹身上了。” 这话却有几分不像。子钰见于氏,眉目精致如画,一双妩媚凤眼,直挑入鬓,嘴唇轻薄,嘴角噙了几分刻薄笑意,便忙站起身,对着郑氏福身道,“姐姐说笑了,子钰哪里敢比王妃院里的杏花。” “哎哟,”于氏用绢捂嘴轻笑,“是我比错了……”待还要再说,郑氏打断她话头,“好了,你们都先回去,我有话要和刘宜人说。” 待她二人走后,郑氏也不盘旋,抬头直接问道,“你昨天是怎么回事?” 子钰心内一动,愣了片刻,便只装着不好意垂头不语。 郑氏见她一低头之间,只觉娇羞不可方物,又想到刚才于氏所说之话,虽明知她是故意挑动,但仍压不住心内烦躁,语气也渐重了,“怎的不说话?” 子钰似一个激灵,连忙跪下,但仍低了头无话。 郑氏见她伏低,也觉自己方才有些重了,缓声道,“你是新人,我原不该这样严厉,只你昨夜有些过了。” 子钰只装悔过,仍低着头讷讷道,“请王妃指教。” 郑氏遂继续道,“你可知你昨夜里的事,她们都已知道?你究竟做了何事,顶撞了王爷,气得王爷半夜自己回书房就寝?” 见子钰似一惊,便又道,“你也是娘娘身边指来的仔细人,怎得做事如此孟浪,传出去了,多不好听。” 她越说,子钰心中却越明白,原来他打得不过是这主意,只是何必……心中转了两圈,抬头强笑道,“这等闺房之事,哪里能够传出去。” 王妃果然冷笑道,“你懂什么,这宁府虽不比宫里,也不是一般的蓬门小户,你既是有品秩的诰命夫人,怎还能说这种没见识的话。” 子钰遂才做出几分愁苦,“现如今,可怎好?还请王妃给想个圆法。” 郑氏虽实在心烦,但想到她毕竟是太后指来的,若不妥善安排了,只怕宫里不好交待,想了一想,便道,“既如此,今日王爷怕还是要宿在书房,你便去吧。” 子钰果如得了凤凰般,忙跪拜谢恩,顿了顿,抬头道,“还请王妃先莫要惊动了王爷。”见王妃木着脸没作声,知是应承了,便忙再了一拜。 是夜,子钰仔细盘算了一番,便让杜兰给她梳了一个半偏的发髻,一概的钗钏珠花竟都不用,只在发间间或塞了几粒拇指大的珍珠,另用极细的几根金丝链儿兜着发髻坠在耳畔,穿一身玫瑰红长裶,颇显出些腰身,见天已黑透,便命杜兰执了一盏灯笼,款款去了。 青廷这边,淳于郭与邱丹都刚走,想到邱丹方才也为妹子邱氏打探起内室之事,不禁哑然失笑,这刘氏真乃宫中落出的一小小石子,当真搅了不少波澜,也难为她竟然能选他,不,她选的,是宁王,还为自己挣了个出身,真难为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子。不过既经过昨夜,她也应当明白今后在这府内该如何自处了吧? 忽听门外吵闹,青廷不耐,问道,“何人?” 却不听周成回话,青廷正待再问,却听一微微低哑的女声道,“是我。” 不再是奴婢了?青廷微一挑眉,转而又为自己还记得她昨日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而暗自不爽,沉默了一下,终于道,“进来吧。” 她没有再出声应是,而是直接进来了。 青廷见她缓缓入内,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一直隐隐觉她有所不同。 除去湖边那次背影,第一次见,是在母妃那吧,第二次,就是在乾清宫,知道了她与……加上以后两次,昨夜之前,两人见面不过四次,每次都是寥寥一瞥,无甚多往来,却为何一直对她有印象?青廷忽然明白了。 她身上有股子劲,说不甚出,不同于其他宫人,不,甚至不同于一般女人,她虽也微弓着身,低垂着眼,但那神态气度,总让人觉得彼是在云端,那感觉是飘忽着的,若隐若现的,莫能言传的,再高位的人面对她,都不禁会觉得,她与你,是平等的? 子钰并不知青廷脑中所想,眼见他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又是那个昨夜一瞬而过的目光幽寒的男子,心内不知为何,猛然一缩,许是出自本能,便趁着这时,一步跪上前去。 青廷一顿,片刻笑开,“你这是做何?” 子钰轻轻抬头,眸光清亮,“奴婢给王爷赔罪。” 奴婢!青廷不自觉间,右手握紧,沉声道,“你何错之有!” 子钰却不知他为何片刻之间就沉了脸色,只当他喜怒不定,缓一口气,还是说了,“奴婢昨夜不该冲撞了王爷,令,令王爷……”说着脸还是红了,仓皇道,“王妃已经训斥了奴婢,特命奴婢前来补过。” 青廷不知为何,心下当真怒极,脸上反更淡了,见她皎白的脸上,轻轻两朵飞红,甚至都没有涂抹胭脂,眉眼也都是极淡的,偏那红唇,却是鲜艳饱满的红。 青廷半生,真真假假,泡在富贵诗酒之中,虽说在色上是不好(的,但青楼良家,见过多少才貌兼备的女子,偏这一个,明明是淡极了的,却分明又恍透了多少艳丽出来。 当下烦闷,偏头道,“孤累了,你走吧。” 子钰一愣,见他已微闭了眼,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也有些动气,脱口道,“我不能走。” 青廷索性翻转了身子过去,子钰想到今日所来,沉默片刻,半跪上炕,犹豫了一下,把身子贴上青廷脊背,轻声道,“奴走了,王爷怎好向太后娘娘交待呢?” 青廷但觉她暖玉一般的身子靠上,背脊一阵酥麻,转过身,微揽住她纤腰,两人却是面对了面,近到可以看到彼此眼中自己的影子,近到那饱满诱人的红就在自己一低头之间……青廷心内激荡,正要忍不住俯头,子钰却耐不住先红着脸低下头去。 青廷不知自己是该失望还是庆幸,眼见着她侧低着头,鬓边细细的金链险险地坠在耳畔,终于伸手点过她下巴,似叹息道,“你与皇兄,也是这般么?” 子钰却听不出他语气与昨夜的变化,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所有心中旖旎瞬间散去,脊背重又挺起,猛然起身,别过头去,“王爷不过是想让皇上知道你没有碰奴婢的身子,又何必每每说的如此不堪!” 青廷怅然,见她小兽一般的倔强起眼神,失笑道,“你知道?” “是!”子钰见他含着薄笑,目光幽深莫测,一时很是心慌,站起身退了几步,“且奴婢也正有此意。奴婢来到宁王府,不过是求一个安身之所,望王爷成全!” 青廷半坐起身子,似闲散的,但动作之间又带了无边的优雅和力量,笑问道,“你想怎样?” 子钰又退了半步,“奴婢所要不多,一片瓦,半亩园而已。” 青廷凝视她片刻,缓缓起身,向她走来。子钰不知为何,心内忽跳得很慌,见他大山一样的压来,后知后觉的感到,今晚的宁王,与以前哪次所见都不一样。 “呵,”青廷低笑,踱到子钰面前,见她不自主地屏了呼吸,甚感满意,叹息道,“你还是我王府的诰命夫人,我若答应了你的条件,从此你便吃喝不愁,子钰好算盘啊!” 子钰听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来,感到麻酥酥的一阵凉,刚想退步,却被揽住了腰,“而你今晚所来为何?谈判之余顺带仗着孤的顾忌调戏本王一番?” 子钰被他猜中了心事,羞窘无比,想动,却动不得,只能侧了脸,故作镇定,“王爷只说答不答应。” 青廷一手扶正她脸庞,见她睫毛抖颤,双颊火烧般,低笑道,“只有一个条件。” 子钰眸中回复少许清亮,青廷低吟一声,“记住,你从此不再是奴婢。”说罢终于吻上那抹让自己渴望了一整晚的艳红。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老是想敲“小鱼”,真舍不得这两个字啊! 守云开 佟太医从屋内出来,谭胜家的一路让着,领他到了王妃会见外客的一处偏厅。太医入内,见屋内粉白的墙,一色的檀木家具,缀以字画二三,兰草数盆,简洁雍雅,确一派富贵极致里洗出来的气象。 佟太医见左手边拱门垂一幅浅玉珠帘,便知王妃是在那帘后屋内了,并不敢怠慢,对着那帘的方向叩拜行礼。 起身后,一小丫头早捧了一盏茶奉上,佟太医坐定后,方听一温和声音从帘内传来,“刘宜人怎么样了?” “噢,”太医忙微微欠身,微低下头道,“宜人感了时气,或因为头两月在宫内徐娘娘那里侍疾辛苦,没怎么将息调养,后首又赶上了喜事忙碌,亏了些底气,方才有些缠绵。” 帘内半天没有声响,太医正有些忐忑,又听郑氏问道,“可有何大碍?” “并无。” 郑氏又沉默了一会,方“唔”了一声。 太医知是问完话了,随后谭胜家的自命人取方抓药打赏不提。 谁知子钰这一病,竟久不见起色,因太医吩咐了需静养,因此连婚礼后需进宫拜见太后、太妃、贤妃都没有成行。 这日傍晚,春芜宫内,贤妃正与宋姑姑闲话,说到小鱼,宋姑姑还尚有些不忿,听说她自婚礼第二日起便病了,有些乐祸,讥道,“人哪,是什么样的命,就当安心在什么样的位子。且看那一位,是挣出去了,就怕没那个福,压不住那位子。” 贤妃微微一笑,半晌笑道,“左右姆姆看她是不顺眼,我倒真有几分喜欢,”接着长叹道,“哎呀,若不是与皇上那事,还真想留了做个好膀臂。” “好得了吧,我的好小姐,”宋姑姑撇嘴,“那丫头太精怪了,满腹的主意,不见声色的。且要说这颜色,依老奴看,只这宫内,就有好些强了她去的,也不知皇上迷的她什么。”说着又凑上来,“听说,宁王爷也没与她洞房,第二日她就病了,不知又打的什么盘算。” 贤妃却有些发迷,此番虽是自己给她铺的路,这最险的,其实还是最后一着,以和帝的性子,这么容易便放过了,自己实也有些意外,沉吟着溜出,“也是个有筋骨的啊……” “哼,”宋姑姑又冷哼了,“筋骨?走了,娘娘的赏赐还不是一个不拉得带出去了?” 待还要再说,忽听外间小陈子的声气,二人对视一眼,贤妃掩不住惊喜,忙迎了出去。 是夜,宁王府后院书房。 青廷正与淳于郭议事,周成进来通报王妃来了。淳于郭一听,站起了身子,“如此老夫便先退下了。” 郑氏入内后,见青廷半躺在榻上,眼底似有疲惫之意,连忙让鸣翠端上带来的一盅汤水。 青廷并未起身,闭上眼“唔”了一声。 郑氏见状,命鸣翠周成都出去,自己上前,压了声音温柔道,“天渐冷了,王爷也该注意点身子,这屋子冷,明日妾身便让小厮们生了炭火可好?” 青廷抬眼笑道,“你安排就好。” 郑氏看着青廷,夫妻十年,他对着自己,总是这般,温和,而客气,外间与诸王府女眷往来,都羡慕自己与他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但岂知这一“宾”字,就把两人之间拉了十万八千里。 有时,郑氏心想,莫若青廷也如青煜,或其他一些个贵室爷们一般,有一两个妾宠,或不时寻一些娇娆的,让自己也能捻个醋,寻些烦恼。那样,总好过这般冷水一池,一池冷水吧。 “有事么?” “哦,”郑氏忙转过心神,看青廷身上的白衣似很单薄,拿过一边挂着的丝绒斗篷,顿了一下,给盖在他身上,一边退后说道,“王爷几日都是单独宿着,妾身……” “怎么”,青廷睁了眼,眸中似含了些笑意,“有人向你那抱怨?” “不是,”郑氏连忙打住,咽了咽,说了些府里其他的家常事宜。 青廷静静听着,末了看向郑氏,“很好!” 郑氏见他看来,神情有几分是专注的,虽已结发十年,也不禁感到几分羞涩,听他柔声缓缓说道,“有你在,我很放心。” “是!”虽只一句,郑氏心内还是感到满足,定了定,又道,“只还有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他凝神听着,便继续,“刘宜人,也病了一来月了,太医来了两次,都说无大碍,但也总不见好……” “哦,”青廷重闭上双目,脸上的神情更淡,“这些都是小事,你是当家主母,你看着办吧。” 郑氏摸不着他态度,忖度着说道,“昨日我去瞧她,也未见怎么大碍,只是瘦,咳,她自己也说,怕染了府内其他人,想着让妾身给她寻个别院住去?” 青廷并不做声。 郑氏思量了一下,又道,“妾身想着,这也不是完全不可。咱们城南郊的庄子,不太远,又有些田地进项,看院的老马家,是实在人,她若去了,能主持些,也好调养身子,岂不是两全?” 青廷微蹙了眉,似有不耐,“就这样吧。”想了想,忽似有了些迟疑,“本是她病,这样反象是我们赶她出去一样,太后那边,可好交待?勿要让母妃难做。” 郑氏一听,后背登时汗水涔涔,跪下身,“是妾想的少了。” 青廷手一挥,“不关你事,府内后园那几间房舍给她打扫出来,找几个放心的,让她那里住着去吧。” 从书房出来后,谭胜家的忙跟上,“王爷怎么说?” 郑氏扶着她的胳膊,摇摇头,“看样子王爷也是烦的,只是……找几个老实勤快的,把东门角那院子收拾出来,也别慢待了她。” 第二日子钰听说了对自己的安排,虽是按着那方向,却不是自己想去的南郊那庄子,思量了一下,有些明白了,悄悄就红了脸。 杜兰送走了谭娘子,进屋时,正看到子钰站在窗子底下,侧低着头,嘴角似笑抿着,阳光温柔的抹在她身上,甜甜暖暖的。 杜兰悄悄上前,猛把脸凑向子钰,“姐姐!” 子钰吓了一跳,杜兰看着她,眼睛透出天真的羡慕,“姐姐脸红红的,真好看。” “鬼丫头,”子钰一扭身,坐到椅子上。 杜兰喜滋滋的,“这下可好了,不用去那么远,我也不想去那边,真去了,王爷都不记得姐姐了怎么办?” 子钰听她孩子话语,忙把她拉过来,脸一本,“你知道什么,可不许乱说。” “我知道,”杜兰抬起头,“姐姐老把我当小孩,我知道哪些话当说,出去,我才不说呢。”说着去收拾桌上的书本子,“那日去给姐姐拿药,娘娘身边的耀红姐姐还想套我的话呢,一下便被我识破了。” 子钰心下微惊,笑问道,“好,你到说说,你怎生厉害的。” 杜兰摇摇脑袋,“耀红姐姐问我,姐姐当日去王爷书房,做了什么。我说,刚去痰症就发了,还装着很急很惋惜的样子呢。”语毕看向子钰,一脸得意。 子钰轻轻点头,笑道,“小杜兰都会扯谎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马上跟我说,知道吗?” 杜兰点点头,“是。”而后捉狭一笑,“不过我本来也没有扯谎吗,姐姐进去那么会就出来了,能做什么啊?”说着跳开,怕子钰打她。 子钰果然又羞又恼,抓起一个书本子撵过去,两人笑闹了一会,忽想起了什么,缓缓坐倒了身子,杜兰见了,关切问道,“姐姐怎么了,不会是头又疼了?” 因子钰本就是装病,但杜兰还小,个中缘由不能与她说太多,遂每次便说自己头疼。子钰摇摇头,“我才想到,咱们没钱了。本以为去了庄子,便有进项的,但还留了这里,虽说每月有份例,但就恐不够。” 杜兰奇怪,“出来时,徐娘娘不是给了好些个金银物事?” 子钰摇头,轻轻道,“那些不能动,等着开了春,我好些了,便给媚兰姐姐的坟墓修一修。” 杜兰听她提到姐姐,心中难受,酸疼酸疼的,眼睛也红了,走上来,紧紧抱住了子钰。 或等闲 如此,子钰带着杜兰,便搬进了宁王府东门角的小院,算是在这府中隐居下来。 何以叫隐居?各位,且看这小小一处院落,蹩在整个王府东北犄角处,本来就偏,出院不远还有一处半大的湖泊,几组玲珑的亭阁,这样一来,从院落到主屋各院均要绕行,离各正门、偏门更是远了去,竟像是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郑氏点来的几个家人中,有一个却是婚礼当日的喜娘之一马嬷嬷,原来她正是南郊庄子看院老马家的浑家(老婆),本来谭娘子是向她透了点风,说这刘宜人要去那边静养的,遂也暗使了一些气力,托了谭娘子,想一并跟着过去。没成想差事是定下了,刘宜人又不去了,虽托付时也颇费了一些银两,无奈自己以前的缺也已有人托了补上的,不得以,只得来了这边。 子钰一听,便有些不过意,马嬷嬷到还坦然,颇能随遇而安,但子钰想了想,咬咬牙,还是将准备的打赏里,取了大半给她。马嬷嬷也是老成人,一一告诉了她每个来人的出处、品性,又帮着挑了两个屋里头的丫环,便也安下心跟着她在这小院过起了日子。 可喜这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二进的结构,门房里马嬷嬷安排了两个壮实的仆妇,另一些粗使的,住在溜边的两排耳房,一进的三间屋子,打扫出来,权当会外客的地方,后面的主屋,东厢房作了卧室,西厢子钰特命留作了书房。 子钰带着杜兰,每个屋子都走了一圈,她自十岁以来,父母意外双亡,便住到了一个远房叔叔家,十四岁选做了宫婢,一直也都算是寄人篱下,眼下这一间间屋子走来,心,初尚有些怯怯,行走中却被一步一步装满。 杜兰跟在后面,也颇欢喜,一路叨着这边该放这些,那边该摆那个,待打开后门,杜兰“啊”了一声,喜不禁的回头叫道,“姐姐快来——” 子钰上前一看,天哪,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院子的后园,竟有那么大,而且开满了丛丛的野菊花,黄灿灿的,中间夹着些许粉紫俏白,还有大片的蒲公英,都开得颤颤的,像一张望不到头的大花毯。 她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便一齐跑进了花丛里,开始还怕踏到了花,可,周边的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子钰听到旁边杜兰银铃般的笑声,渐渐的也笑出了声。 两个人跑了一气,终于停下,就地躺倒。子钰扑在花丛里,闭上眼,周遭都是野菊花那苦苦甜甜的清香,她贪婪的呼吸着那气息,高兴得想哭,忽听到杜兰翻过身,扒在她肩膀耳边,“姐姐,我们可有家了!” 渐渐的,这家里的家什多了起来,院子里架起了一座秋千,是半月后从王府亲兵因伤了腰退下的一个老王来了小院,子钰命他做的,粗粗的麻绳从老槐树下垂下,原木的秋千凳,杜兰又采了大把的野菊花,缠到了麻绳上,到像是从树上开下来的一样。 院落的边角,马嬷嬷撒下了各种花草葡萄的种子,她说,这会子下种,也有来年开春能开的,子钰每日都去看,不几日,果有几株发了苗,便等着它们慢慢成长。 从宫里带来的媚兰和自己的书籍,子钰把它们都放到书房,这里原没做书房,并没有书架、书桌之物,老王偷偷地给打了大原木方桌,马嬷嬷带两个巧丫头编了几个藤架,如此一来,写字读书的地方都也有了。 杜兰把每个房间,都放上野菊做的香包,院子各角,都挂上手磨的风铃,风一吹,刷拉拉的,每日都在歌唱。 王妃也派了些物事,子钰捡拾了一些贵重的,放在会外客的厅堂里,几日后,有个小丫头趁打扫时偷了一个小花瓶,被马嬷嬷发现了,拿来给子钰处置。 子钰并没有怎么责罚,让那小丫头跪了两个时辰,便命人给送到谭娘子那里,马嬷嬷想劝,子钰却拦住了她,但趁着这个机会,召集了众人,晓以利害,清退了一些自愿离去的,只留了自甘清苦的八人。 彼此相处了一来月,马嬷嬷见子钰为人和气,理下分明,却甘于待在这偏院里,也有些稀奇,一日忍不住问了,“宜人究竟何病,老奴看着也无甚干系,为何……” 子钰浅浅笑着,并不答话,转过身命杜兰把晒干的野菊收好,马嬷嬷知是自己问多了,便忙住了嘴,退到一边。 子钰回过身子,见她低眉敛目,笑唤,“嬷嬷,” 马嬷嬷一抬头,子钰正对她温润笑着,眼睛里却透出浓浓的真诚,“你能在我这边,我很高兴,”说罢微一福身,“嬷嬷连日来辛苦了。” 马嬷嬷受宠若惊,忙上前扶住了子钰。 迁入满一月当日,子钰请示了郑氏,将院门的匾额“云尽”添了两字,更为“云尽花深”,杜兰拍手道,“姐姐这一改,便扫了原先的不祥气,反添了韵味了!”子钰微一眯眼,嘴角上挑,满足至极。 自丁泗冲上回御史案以来,和帝虽未做重处,但毕竟存了些疑虑,重又拾回了些朝政,两月下来,不免烦闷,近日来心情一直不好,太后见了,便想让他散散心,这日,便召了些皇室重臣,同往京郊的皇家猎场狩猎。 这还是自中秋以来,青廷头次在朝堂之外见到和帝,他兄弟二人本非一母,况少年时成祖偏爱淑妃与青廷,虽青廷知事后故作散漫,努力化解,但彼此不免早留下了心结。 青廷成家建府后,只想大隐于朝,最初几年,自己虽有志有能,奈何和帝励精图治,皇位稳固,因此丝毫不敢有别的念想,只想守住母亲与自己一家的性命,安享富贵一生罢了。但后几年,因其子嗣不丰,且由此引发了外戚专政,偏这丁泗冲还确是个无道的,和帝又日益疲怠,江山似有不稳之势,方才渐兴了往上之意。 本来,是谋划的好好的,暗助辉王与丁氏对峙,把和帝的视线,更多的引向辉王那边,自己暗中窥伺时机,但不料,横刺里出来一尾小鱼,虽只是个小小妾婢,但毕竟让自己与和帝之间本来相对平稳的关系起了一点波澜,而青廷知道,这点波澜,若不处理好,或也将是致命的。 拼杀了大半日,青廷也不知自己为何,故意躲远了和帝,与邱丹几个打杀了好些猎物,看天已渐晚,方说笑着回到营地。 刚到营地,有两个御前侍卫正从帐内出来,见他们的猎物丰盛,青廷马鞍上还悬着一排兽耳,忙拿上烤好的野味,和几大碗酒。 青廷就地与他几个坐了,吃喝了一阵,一人笑道,“王爷今日好大力气,比煜王爷都多打了几只。” 这几人本都是贵室子弟,与青廷也一向玩得最熟,一人还不等青廷答话,就怪笑道,“老四,你知道个屁,王爷新得的那个娇滴滴的美妾,偏病了,王爷可不是有劲,”说着一挤眼,“没处使么?” 几个一听,都怪笑起来。 恰这时青煜从旁边走来,见他们闹得高兴,也凑上来笑道,“韩老三,你小子是不是又讲什么荤话了?” 韩老三马上站起,端了一碗酒上去,舔笑道,“还是煜王爷了解我。” 青煜接过碗,又听一人问道,“韩老三,听说你也新纳了一房,怪道你小子今天没气力。” 正说笑着,邱得意出来,传唤道,“宁王爷,皇上请。” 青廷正襟入内,看帐内不仅和帝,还有新补入阁的一名大学士王天余,和兵部尚书贺建元。这两位见是宁王来了,忙起身行礼,王天余本在和帝左手边第一个椅上坐着,便挪到了右边。 青廷不知何意,还了礼,便在王天余刚坐的椅上坐了,并不做声。 和帝微一抬手,“老二,你也听听,”又指着贺建元,“继续。” “是!”贺建元一低头,站起身继续道,“北鞑今年三月,老戎王突然病逝,第八子托烈趁乱杀了太子,取得底下六盟中四盟的拥护,仅用两月,平定了支持太子的剩下二盟,六月正式宣布成为新一代戎王。” 和帝听到这里,皱眉道,“仅用了两月。” 这事青廷是知道的,本来大荣这里得到了信息,是定计要暗中资助支持太子的两盟,希望他们能再推一人,与托烈抗衡,挑其内乱。没想到丁泗冲耽于党争,竟随意撤换了镇守朔方的副总兵姚远,而姚远正是与北鞑二盟联系的关键人物,虽后换的人也接着与其联络,但那二盟见此异动,并不再信任,故贻误了重要时机。 此番事故,大家都心知肚明,贺建元也不敢多说,看和帝不再吱声,便抹过去继续道,“托烈即位以来,陛下慧眼,观其行,称必为狼子野心,故臣等命前方加大暗哨,果然,自今年八月,有小股北鞑军队,不时骚扰边境,昨日接到朔方快报,五日前北鞑竟然踏了一个通商的镇子……” 青廷正全神听着,和帝扔过来一本折子,“你也看看。” 青廷草草看罢,和帝与王、贺二人又商量了一些对策,便挥挥手让他二人先出去。 他二人走后,和帝望向青廷,“你可知道朕为何让你来?” 青廷起身,躬身道,“臣弟不知。” 和帝顿了一会,叹一口气,“这一年来,青煜与丁家闹得太有些不象话,这事若先让他知晓,又不知得撺多少御史给事中出来打嘴仗,”说着抚着额角,“朕被他们闹得乏了。” 青廷想了想,并不做声。 和帝又道,“你也是朕的弟弟,大荣亲王,朕盼望,凡事你也能帮衬着些。” 青廷笑道,“要说吟诗作赋,臣弟到懂得,这些个军国大事,臣弟不敢插嘴。” 和帝深深地看向他,青廷笑吟吟的,并不慌乱。 “罢了,你坐下吧。” 青廷坐下,捡了一颗葡萄放入嘴中。 和帝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青廷抬起头,正对向和帝的眼光,顷刻间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青廷知道,自己应当主动说的,或者再心狠些,索性如马振(注:青廷新收的心腹,见所言,将她置在府中,给和帝微服提供些趣味,不失为自己邀宠的一个好机会。 可是,青廷握了握手心,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正要请辞,忽听外间吵嚷起来。 和帝眸色一暗,“你出去吧。” 出门一看,韩老三捂着下巴,哭丧个脸,颊边一道血痕,那边青煜正收起马鞭,翻身上马。 青廷不解,一人上来耳语道,“适才老三玩笑开过了火,王爷发火了。” 青煜策马踱过来,对着青廷叫道,“二哥,我是替你打的,”说着用马鞭指着韩老三,“堂堂宁王府的诰命夫人,岂是你这等粗人议论的!你小子再敢胡吣,爷鞭烂了你!”说罢双腿一夹,带马跑了开去。 众人都有些愣,韩老三自认倒霉,歪着嘴吸气道,“王爷,我也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谁知道煜王爷今天这么大火气,哎哟,说他自己家的,也没见这么激动……” 待还要再说,忽见青廷两道清寒眼光射来,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几分,忙住了嘴。 青廷冷哼一声,也命周成备马走了,韩老三又捂上下巴,“这什么事儿啊,哎哟我这倒霉哦我!”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子钰的性格,感谢XXX的留言引发我的一些思考,请看: 天生会做女人,确是极品,但若只到此为止,大多会沦为男子玩物,红颜坎坷薄命,就是这样吧。 若不仅会做女人,还有骨有脑有筋,便当另一番说法了,若再有点运气,遇到良人,便与他一起开做并蒂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欢迎讨论! 最后,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点点渗 已经入冬。北方的初冬,是干净而清朗的,几乎是在一夜,经了场北风,秋季仅余的那点子颜色,便被扫的没有了,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开阔了,高远了,线条变得硬朗而简洁。 青廷与淳于郭沿着后园的小路,边走边谈,眼见前面的白杨夹道上,小厮们正忙着给树木抹灰护草垫子,青廷望了一眼,回首道,“往湖边走走吧。” “上次狩猎之事,王爷究竟是如何盘算的?”两人默默走了一阵,淳于郭问道。 青廷轻摇了摇头,走到湖边一个石台前站定,双手背后。 淳于郭见他半日不语,肩上似担了千斤一般,也上前一步,“王爷?” 青廷凭湖远眺,眼中辽阔,慢慢得收回目光,而又凝结了些许苦痛,轻叹道,“先生,北方战事或要起啊!” 淳于郭也垂首叹道,“是啊,忽列自半月前踏了窑镇(上回缩言通商的镇子),又按兵不动,分明是在观等我朝的动向。” 接着又道,“这半月来,辉王爷与丁氏一派,为这事正吵得不可开交,这也正是皇上为何先把信息透露给您的原因啊。” 青廷点点头,继续沿着湖往前走,“马振怎么说?” “哦,”淳于郭跟上,“他认为王爷应当趁着皇上想制衡这两派的时机出来,若能借机揽了这北方的军事,也是好事。” 青廷沉默了半晌,轻摇了摇头,“现下还不是孤出来的时候。” “老夫也这么认为,王爷若只为图权,或可以出了,”淳于郭咽下后半句,走上前,“皇上对丁氏,早就看透透的,一直忍耐,所为不过东宫,此番邀王爷出来,明是为了制衡两派,实则只会压制了辉王,帮了丁氏的忙——此为不必出;还有一不能出——吾观皇上各地兵力布局,为他盘算,想其心中或是已有了北方军务的人选,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绝不会抬举宁、辉任何一个王府的势力的!” 青廷赞许,“先生果然是老成之见!” 两人沿着湖渐渐走到王府的东北角落,淳于郭远远看着那边坡下的白墙青瓦,忽然问道,“那边住着的,可就是那新来的宜人?” 青廷并未做声。 淳于郭度青廷脸色,笑道,“老夫有几次逛到这里,遇到过里面的一个小丫头,她见老夫面生,或许以为潦倒,还给了老夫一筐柿子。” “哦?”青廷眉眼露出笑意,“可是十一二岁的那个?那是她贴身的小环。” 淳于郭审度了一下,虽此事青廷对他无甚隐瞒,彼此还商议过应对,但毕竟是内帏之事,因此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皇上那边……” “嗄,”青廷微一拂袖,正色道,“用一个女子去邀宠,本王还不至于。不仅是她,任何一名女子,都不会。” 淳于郭捻须赞同。 两人正要回走,忽听小院那方向传来嘈杂之声,回头一看,三两个小丫头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老王,几个人四下散开,连扑带跑,似在追找什么东西。 有一个跑到这边,跌跌撞撞,压根没在意湖边还站两人,回头叫道,“在这里在这里,老王你快过来啊!” 淳于郭一看,正是那日送自己柿子的小丫头,看了青廷一眼,咳了一声,“王爷在这里,看不见吗?” 小丫头正是杜兰,她正专心寻找,冷不丁一声,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宁王果然在自己几步之外站着,旁边说话的老者,却也有些眼熟。 “啊,你不是……”杜兰刚要拍手,忽想到宁王还在一边,忙跪下行礼。 老王这时也过来了,看到他二人,对着青廷打了个千儿,躬立一旁。 “你们这是怎么了?” “回王爷的话,”杜兰着急,语速也加快了,“刚才奴婢开门时不当心,刚闪了个缝,把姐姐的松鼠跑丢了。”忽然看到青廷脚边一个灰影,忙上去拉老王,“老王,在那,在那,你快捉啊。” 老王看看青廷,并不敢动。 青廷眼里带着笑意,脸色却沉下来,“大呼小叫的,你家主子就这么管教你的?” 杜兰一听,方记得这是在王府,忙又跪倒,垂下脑袋。 那松鼠似乎专门要寻她开心,此时却又窜出来,杜兰一看,拿眼去求老王。 青廷微一点头,老王马上跳起,扑向松鼠,谁知这小家伙灵动的很,一溜就窜开,噌上了树枝。杜兰着急,又不敢喊叫,却见老王退了下去,一扭头,见青廷拾起一枚小石子,微微眯眼,“嗖”得一下投出。 “吧嗒”,松鼠从枝上掉了下来。 “融尾!”杜兰忙扑了过去,见松鼠已没了声气,又急又恼,刚要滴泪,却听周遭静了下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顿了一下,“这丫头妾管教不严,还请王爷宽待些个。” “姐姐,”杜兰见子钰来了,小声地蹭过来,把松鼠递到子钰眼前,无比委屈,“融尾死了。” 子钰小心接过,翻了一下松鼠,果然闭目无声,再一看,脑袋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小爪子支张着,心内也有些着急,抬头看向青廷,目光盈盈。 青廷却皱起了眉,低声道,“你怎的穿这么少?” 子钰见自己,因出来的急,没有披戴,只穿了件家常的米白镶边浅紫交领长袄,浅粉色百褶裙,而青廷身边还有生人,脸上便有些烧,便福了一下,“妾身告退。” 青廷眉头皱得更深,淳于郭等见状,连忙退到一边,杜兰也忙跟着下去了。 子钰抬头见青廷已经走近,便把松鼠递向他。 青廷见她绵白的手掌上,松鼠灰茸茸的卧着,忽有些想掐死这小东西,再细看子钰,一段时日不见,脸庞圆润了一些,依然还是皎白的脸色,盈盈的眼眸,可眼角眉梢,却如画笔晕开,带了些灿然。 忽然想到,她,才只有十五岁吧,本就该是活泼灿烂的时候,就像刚才那个小丫头,青廷心一动,手已经握上了她垂下的发梢。 子钰知道青廷正在看她,不知为何,忽然胆子就大了,她让他看,轻轻抚着松鼠的尾巴,见他伸手过来,抬起眼,脸上泛过一抹羞红。 青廷握着她辫子,低笑,“嗯?” 子钰微微偏头,浅浅笑开,“没有梳髻,是——”说着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妾的不是。” 青廷被她一个“妾”字,竟弄得神魂荡漾,抬起她下巴,以指抚上她火热的脸颊,子钰手中的松鼠这时似乎感到了两人之间的张力,忽然一个激灵,抽了两下。 “啊,”子钰惊喜,顾不得青廷,两手忙一握,怕它再跑开,“融尾!” “融尾?这是什么怪名字?”青廷看着松鼠,真想把它倒提腿仍掉,但见她一下笑开,如破云的阳光,心里也爬过一阵暖意。 子钰半低了头,把松鼠搂到颊边,蹭了蹭松鼠毛茸茸的尾巴,“这是我的松鼠。” 青廷还想上前,子钰却一扭身跑开,忽然又停住,转过身回来,福了福,“谢谢王爷!”见青廷笑不作声,鼓了鼓勇气,把松鼠举高,“这松鼠,还有那兔子,”顿了顿,眼光流转,“还有老王,我都喜欢!” 说罢自己也红了脸颊,心慌慌的,忙低着头跑开了。 眼见着她已走远,淳于郭慢慢走近,青廷面上闪过一丝赧色,“咳,上次狩猎的时候……” 淳于郭捻须笑道,“王爷不必解释,老夫也曾年轻过。哈哈……” 这边子钰跑开,掩上门,背靠在门上,双手放在胸前,只觉心如小鹿般乱撞,低下头,原来是融尾握得紧了,正在自己手心里乱挣。子钰看着松鼠骨碌碌的眼睛,嗔道,“你懂什么!” 杜兰跑了过来,见松鼠还活着,高兴极了,“还活着,太好了!”说着接过融尾,把它放入笼中。 接着又回头问子钰,“姐姐又这么快跑回来做什么?” 子钰刚要说话,见马嬷嬷带着厨娘过来了,便对杜兰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两个行了礼,笑道,“今个天冷,炖个栗子鸡可好?” 子钰微微点头,“嬷嬷做主,多两个菜,嬷嬷也吃两盅水酒。” “是!”马嬷嬷笑成了朵菊花,这院子虽清苦些,但自己也算是个管家,主子又好处,更难得是无是非,是以她待得也颇痛快。 子钰和杜兰来到卧房,刚跑了一阵,屋里又烧了炭火,这才打了个寒噤,真觉得有些冷了。 杜兰将手炉拿来,子钰笼在怀里,正色道,“以后外间说话,要小心些。” 杜兰应了一声,又道,“怕什么,是自己家。”抬头见子钰又要教训人,忙岔开话题,上来搂住她胳膊,“我看王爷,很欢喜姐姐。” 子钰果红了脸,看杜兰笑得清亮,轻啐了她一下,“你懂什么!” 忽忽又得数日,天渐冷了,这日邱氏午睡刚起,尚有些惺忪,小丫环报于氏来见。 邱氏知于氏是个喜是非的,但也不能不见,少不得出门请进,看茶让座。 果然,于氏也不多盘旋,虚问了几句,便指着东北角的方向,故作了几分神秘,“那位的靠山,更得隆宠了。” 邱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氏“吓”了一声,凑上来轻声道,“春芜宫的徐娘娘!” “哦?”邱氏也来了些兴趣,于氏见状,更有些得意,顿了一会,继续道,“姐姐就没有从你家兄长那得来消息?听说啊,北边要打仗,皇上要把征虏大将军徐常从山海关调到朔方去呢!” 邱氏摇摇头,“没有听说,我家哥哥从不和我议论这些。” “吓,”于氏拿帕子点点鼻翼,眼睛晶亮,“你说,那位跟着徐娘娘那么近的关系,她会不会……” 邱氏从心里,实也有些看不起子钰的出身的,此时鼻中轻轻一带,“她不是病了么。” 于氏凑得更近了些,“姐姐就不觉得,她病的有些蹊跷?” “哦?”邱氏也睁大了眼。 于氏环顾了左右,“我听说啊……”说着凑到邱氏耳边,叽喳了一番。 “啊?”邱氏听后大惊,忙抓住了于氏的手,“你听谁说的,这可不能乱说啊!” 于氏反握了邱氏的手,低声道,“我开始也是不信的,但姐姐想想,她进门后,王爷为什么没与她洞房?为什么偏她又病了,搁在一边养着?” 邱氏被她发亮的眼神看的突突的,怔了半晌,看向于氏道,“好妹妹,无论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于你我、王爷、宫里,都不好,你听姐姐的话,千万别到外处说去,啊?” 于氏知她是厚道人,此时也服,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就是,万不能再提,搞不好,要要人命的!”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手一松,忽然都有点慌,心下都悔,这等秘事,确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忽听咣当一声,两人都吓了个突,原来是不当心一个盖碗摔到了地上,炸个粉碎。 滴滴酿 一早,杜兰推开门,马上又折了回来。子钰还没有完全醒,正有些迷瞪,听她轻手轻脚的又进了屋,嘴里还嘟囔,便恍惚问了一句,杜兰走到炕边,见她还迷蒙着,连忙将被角给她揶好,轻声说,“没什么,姐姐再睡会,”见她眼里还存了些疑问,轻道,“又下雪了。” “哦。”子钰轻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便又睡去。 杜兰垫着脚尖走出门,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雪,她心里早没了前两次的高兴劲,看着小院角落里的雪人,还是上次堆的,此时被新雪一盖,模糊成了个大雪团。 一阵风吹来,杜兰打了个寒,快步往厨房走去。刚出了一进,春喜正提了个食盒往里走,杜兰便站住,“姐姐还没有起,再待会吧。” 春喜正是上次马嬷嬷帮子钰挑的屋里丫头,一段时日下来,子钰见她确是个可用的,便留下了,另一个叫小珠的,上次清人时却主动走了,子钰也没有再补。 春喜点点头,问道,“宜人可好些了?昨儿我在外屋,听宜人咳了整晚,姑娘也辛苦了。” 杜兰轻轻摇头,“后半夜才好些。” 半月前,子钰便真病了,果真是咳嗽发烧,头两日才刚退了烧,见些起色。子钰跟杜兰玩笑也说,人果然是不能咒自己的,装病久了,老天果就让她病一场。杜兰虽不知这里头许多玄虚,但她本在宫里待过一段时日,又被子钰带了出来,心里对她,又亲又敬,也知道哪些可以问,哪些自己不该知。只是本来,她见子钰与宁王之间的情景,以为宁王心上对这边有所不同,但子钰病了这半月,请医、问药,还是原先那个佟太医,宁王并没有半点过问,均是郑氏主持,心中不免有些为她烦恼,心道这爷们的心,果然都是说不准的,当下轻轻叹了口气。 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推,“哎哟,姑娘也学会叹气了!” 杜兰一抬头,原来是马嬷嬷刚从屋里出来,便福了一下,“嬷嬷早。” 马嬷嬷把她往屋里带,“这样的天,姑娘怎么在雪里站着,当心也病了。担心宜人的病呢吧?你放心,太医都说了,只是有些反复,不打紧的。” 进了屋,拿出一个黄梨木长盒子,“喏,这是今一早王爷身边的周成拿来的,叫我递给宜人。” 杜兰疑惑接过,“这么沉?”忽然笑开,“是周成拿来的?”见马嬷嬷笑眯眯的看着她,高兴得转身就跑,“我这就给姐姐送去。” 马嬷嬷连忙嘱咐,“滑,小心着点,”看着她三两步就跑远了,摇摇头,“这丫头。” 北边的战事,却有了起色。天禧十六年冬,征虏将军徐常任朔方总兵,初到第五日,出奇兵,绕行两百里,颇北鞑小股游军两千人,经查,此正是忽列早先派出踏通商窑镇的探子军。北鞑大震,王帐往后退三十里。 和帝大喜,恰逢冬至,便召集文武贵胄,宫内大摆筵席,为北方告捷庆祝。 青廷与郑氏,自也在宫宴之中。自上次和帝邀他参与政事以来,经与淳于郭、马振等人最后议定,虽不想大力参与,但和帝的提议,亦不好完全置之不理,因此便不偏不倚,既没有倾向丁氏,也没有偏到辉王,而是力劝和帝重点考量朔方总兵人选,做好战事准备。 此举正中和帝下怀,因此,青廷提出建议三日后,便撤换了朔方总兵,派贤妃之兄徐常赴任。未料徐常勇猛,仅五日便传来佳报,是以和帝大喜,而贤妃,自然也有理由认为本次兄长得以建功,是青廷出了几分力,也思量着抛出绣球,与宁王府结交,壮大自己的势力。 果然,宫宴之上,外宴本来皇帝只领皇后出席,此番却把贤妃也带上了。 皇后与贤妃,一左一右,坐于和帝两边,而因丁氏与青煜不睦,便让青廷代表宗室,与丁氏等大臣坐在了右首,青煜与其他皇室子弟,坐在左边。 皇后与丁泗冲,自然有几分酸苦,特别是皇后,见贤妃笑语盈盈,仪态大方,与和帝之间几番交谈,无比和谐,再想到她本就是宫内第一宠妃,心中越发不是滋味,说笑间,不免带了几分滞涩。 贤妃的表现,却入味得恰到好处,高兴,仅止于嘴角的笑意,神态眼神,却丝毫没有骄矜得意之色,仿佛立功的不是她兄长,她单纯的只是为北方告捷这事开心,为和帝开心而已。 也并没有刻意与青廷寒暄。酒到酣处,和帝高兴,青廷青煜带了几个郡王上前敬酒,和帝看着两个弟弟,一个英姿勃发,一个清然内敛,眼带笑意,端起酒杯,半倾着身子笑道,“好,好,老二最近有长进,朕很欣慰。” 青廷心内一惊,微一躬身,将杯中酒水饮净,也笑回道,“臣弟懂得什么,都是皇兄的指教罢了。”说罢笑拍着青煜肩膀,“还是三弟能为皇兄分忧啊!” 当下几个郡王也都上前,说了无数赞叹之话,和帝心情当真大开,往后倚在宝座上,仰首笑道,“既如此,过几日便是元日(元旦),你等便都携了家眷前来,于母后那里,唔,今日是举国同乐,那日便权当家乐——皇后,可好?爱妃?” 皇后恭敬颔首,贤妃却半凑过身子,笑道,“正是呢。” 皇后不想落后,也微欠身子,找话问道,“皇上,不知让王爷们带多少家眷合适?”说着打趣道,“若人多了,只怕普通席面还坐不下呢!” 和帝闻言笑瞥了眼青煜,“老三,你那些个姬妾也太多了。” 贤妃心里暗笑皇后寻个机会便排揎辉王,此时却稍摸到和帝意图,遂建议道,“皇上,依臣妾看,还是只带那些有品秩的吧,就这样,也能团个三两桌呢。” 和帝似没有留意这边,轻“唔”了一声,便转过身去与大臣们说话。 皇后以为贤妃讨了个没趣,轻瞥她一眼,贤妃却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青廷的手,却握紧了手中杯子。 --------------------------------------------2.21----------------------------- 子钰此时,却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屋内,面前桌上放的,正是那黄梨木盒子。 杜兰已经和春喜在外间睡下了,屋子里很静,很暖。外间的雪,仍在继续下着,似乎都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一片,两片,三片,有几片却钻进屋,润到了她的心里。 盒子里东西不多,不过几本书籍,若干画笔颜料,都是上好的湖青产的,还有就是,一个雪青纱包裹。子钰还记得早上打开雪青纱时的一瞬,就像现在,被那雪花浸润心田的感觉——那纱里包的,是几株开的极好的梅花。 拿起一本书,翻卷之间,便散出淡淡的梅香——这盒子里头,怕是熏了有几日了吧? 子钰把书贴到自己心口,闭上眼睛,任那盒中梅香浅浅渗出,淡淡地把她笼住,一会儿,干脆将身子趴伏到那盒上,心中婉转感到一抹甜意,这,就是喜欢一个人了么? 原是这样啊,不是早先对辉王的想象中的情思,更不是对皇上强加的恩宠的挣扎无奈,而是这样,就这样啊——他的心意,你自有灵犀,他的关切,细致的,轻轻地,如细雨般落下、围住、渗入,再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酿成这最芬芳的幽香。 子钰将头埋在胳膊里,感觉就像有片小羽毛,轻轻的就是钻到了她的心里,一点点到了最纯最嫩的那一处,慢慢的摸旋,刷起一串串愉悦的小泡泡,一点一点的漾出——于是嘴边不由的就带了笑,而即使是在这样的雪夜,这样无人的屋内,她也低下头去,生怕人看了自己那娇羞笑意。 可是,可是啊,那羽毛不仅刷起了温暖、简单、纯净的甜,品味久了,还带着一点点酸,一丝丝涩——是啊,心中若真种上了喜欢的种子,便也会有种名叫思念的东西发芽呵。 子钰的眼中,不由带了些迷蒙和黯然,因着自己的那段往事,自己与他,能顺利么?虽同在这王府之中,可,被它隔着,却成了咫尺天涯! 思及此,又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越想,那段事,就越发成了一个污点,再被自己的思绪浸染得更大,子钰忽然心烦意乱,只恐这一生都洗不净了。 正胡思乱想,忽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子钰一惊,回过头,却见到青廷正开了门,站在那里。 子钰眨眨眼,看着他,有一瞬还当是自己看错了,待回过神,忙慌慌得站起身。 青廷知她还在错愕之中,便自己解了斗篷,见她还怯怯得呆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桃红碎花小袄子,松香棉裤,蓬蓬着头发,红红着脸蛋,不禁一笑。 子钰这才醒过来,“呀”了一声,背转过身子。青廷走上前来,从后面将她搂住,将头抵靠在她脖颈处,无比地契合,低笑问道,“怎么了?” 子钰更羞,半晌,方颤颤回答,“妾身无状,恐污了王爷的眼。” “呵,”青廷低笑,感觉怀中的小人儿身体有些僵颤,心中涌出更大的爱怜。子钰低垂着头,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青廷顺着她眼光看下去,正是自己命周成拿来的黄梨木盒子,笑问道,“喜欢么?” 子钰被窥中了心事,羞窘无比,心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烦躁,只不作声,青廷又问问了一遍,才勉强“嗯”了一声。 青廷见她握在盒上的小手,白玉一般,笑道,“我也喜欢。”说着将自己的手也搭上,握紧,半晌,叹了一声,“怎么办呢?” 子钰稍有不解,听他又缓缓说道,“元日节,贤妃要你过去。” 子钰愣了一刻,忽的转过身子,见青廷的眼波幽黑,昏暗的烛光下也看不出表情,心口渐渐犹如就被一只大手揪住,不由往后反手抓住了桌沿,声音干哑,颤抖着吐出,“王爷要我过去吗?” 青廷看着她,一字一句,“你必须过去。” 血色迅速从子钰脸上褪尽,心如同失了重心,迅速沉入深渊,她默了一会,偏过头,睫毛如黑色蝴蝶的翅膀合下,小下巴却微微抬起,“我知道了。” 青廷却更行欺上,伸出双臂撑住桌沿,将她困在自己与桌子之间,“你知道什么了呢?” 子钰索性闭上了眼,身子更行僵直,青廷揽住她双肩,可子钰此时心中,却犹如被黄沙吹过,再也没有了刚才的一点甜美情意。 青廷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将她搂入怀中,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子钰的头,正贴在他胸口上,听他这话,眼眶忽然一阵酸涩,青廷好像浑然不觉,用嘴唇贴上她额头,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还好,不发烧了。” 子钰忽然颤抖起来,从喉头到心底,无处不充满酸窒。除了和帝,她还从未和别人这般近过,对和帝,虽说她接受不接受皆不能自主,可那心,起码还是自己的,是以能够从容应对。而这一位,好似处处带着关切和情意,但末了,还是会把自己推向那深渊。 这狠心的人啊,子钰忽然恨起来,闭紧眼,感觉他的手慢慢将她头发略到耳后,无比温柔,再也忍不住,猛的睁开眼,看向青廷,破碎着说道,“王爷究竟想怎样?” 青廷眼中还是那温暖笑意,他看着子钰,目光带了几分探求。 子钰惨白着脸,眼中露出苦涩,颤抖着说道,“王爷若是打定了主意,今后就,莫要再来了。” 青廷一顿,平淡问道,“那你呢?” 子钰心中翻卷,但仍攥紧了拳,抬头倔强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二人两两相望,青廷忽笑道,“怎么办呢,可你已经是我府里的人了啊?” 子钰一个瑟缩,眼底的伤痛更重,如同被嫌弃的小猫,“到您的府里来,实出于不得已……”咬住嘴,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青廷犹未能见,继续逼近,轻柔道,“可你已经来了啊!” 子钰毕竟年龄还幼,前一刻本还觉得对方对自己情意绵绵,这后一刻又被如此对待,且本身来王府,确有几分对不住他,是以话到此时,难堪得快要哭了出来。 听青廷又继续道,“你既已到了我府中,”说着抬起她下巴,“又怎能还说,是你自己的事呢?” 子钰睁开眼,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青廷看着她,目光仍然幽深,仍是一字一句,“子钰,你已是我的妻妾,从此,再没有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你记住,是我们的事!” 子钰听着,身子不可抑止的轻轻颤抖,她看着他,一股气流从胸口涌出,直呛道喉头眼角,青廷还是淡淡笑着,子钰再也忍不住,猛扑到他胸口怀中,大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喝多了,不好意思,请各位大人体谅。 九连环 元日这天,终还是来了的。 子钰早起便梳妆打扮,因杜兰年幼,春喜以往在府里,都做的粗使营生,哪干过这些,是以让马嬷嬷请示了郑氏,专门派了她身边的耀红过来帮忙。 耀红见子钰妆奁不丰,且她跟着郑氏出入各种场面久了,自也有些瞧不上这位的宫婢出身,起初便有些敷衍。当下粗略捡了合乎五品宜人品秩的几件衣裙,几样首饰,便请子钰前来更换。 子钰看罢,却笑笑,并不落座。 耀红刚要相问,杜兰走上前,指着炕上那衣裙道,“姐姐,我家姐姐今日是同各位娘娘一同进宫,怎敢穿这牡丹折枝图案的衣裳,且这颜色也不对,姐姐大病初愈,这杏黄色只恐让脸色更蜡,岂不是没有了喜气?” 一席话说得耀红红了脸,子钰温婉笑道,“她小孩子家话语,姑娘可别见怪。” 耀红连忙道,“宜人坐,奴婢这就重新选过。” 一时好了,却是一件荷粉色菊花刺绣镶领对襟出毛袄子,月白交领中衣,烟色撒花百褶裙,子钰沉吟了一下,问道,“几位娘娘穿的什么颜色?” 耀红又红了脸,她来时并未曾问,讷讷的,“回宜人话,奴婢出来时走得匆忙。” 子钰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笑道,“也罢,这样吧,这荷粉恐压不住烟色,换了那件粉紫缎面折枝梅花的袄子吧。” 耀红这才如释重负,忙上前为她梳妆,却半分也不敢怠慢了。 来到门口,邱于二妃已经在门口等候,邱氏身着海蓝猩猩毡披风,里衣是雪青,于氏身披紫红出毛披风,里衣却是粉红。 子钰赶紧上前,福身道,“子钰来晚了,请姐姐们恕罪。” 邱氏赶紧上前扶住她,于氏却用绢子捂嘴一笑,“妹妹干吗如此见外,你原也是第一次晋见,不怪你!”说着又打嘴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妹妹正是从宫里出来的了。” 子钰并不答话,默立一旁,邱氏却很实在,关切问了几句。 正说着,青廷带着郑氏从内院走出,三人连忙福身请安,于氏尤其婀娜,问安的声里,多了几分娇媚的鼻音。 “都起来吧,”青廷淡淡扫了她们一眼,转身对郑氏道,“走吧。” 子钰跟邱氏一车,行进之中,被那车轮颠得心跳的很慌,好在邱氏不是多语之人,场面话说了几句,见她有些发怔,便不再多言。子钰并不知邱氏正在心内细细打量自己,只顾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想到今日之行,尚有许多未卜,贤妃、和帝,都不是好相与的,不由忐忑烦乱。忽又想到青廷那晚临走时所言,“大抵已经安排好了,你且思量着些,便宜行事。”心里方觉稍稍有些安。 邱氏却一路暗自打量她,见她低眉敛目,虽没有十分露,但有心事还是看的出来的,遂暗道于氏的话可能确有几分真,这位原先在宫内,怕是真经了些许丑事。 两人正各怀心事,却听车渐渐停了,车外传来禁军盘问之声,子钰揪住胸口披风穗子——车过这门,便是进宫了。 先去拜见太妃。郑氏几个见太妃对子钰淡淡的,便知不是很喜,于氏搁不住得意,猛往邱氏使眼色,邱氏只装看不见。 快膳食时,春芜宫来人,说是贤妃请子钰过去。 自贤妃刻意奉迎太后后,便与太妃这边再无甚往来,且太妃事后思量着,此番太后赐妾必有几分蹊跷,虽还不甚知晓个中明细,但准无甚好事,因此看子钰,不免厌烦。此时见贤妃来请,便微微一哼。 子钰何其无奈?只能上前跪拜辞行。 子钰跟敏如来到春芜,一路走来,但见天高云净,几日前的雪覆着白玉石栏,琉璃金瓦,一派庄重媚丽,以往在这里待着并不觉得,出去几月再回来,果然气象是别处不可比,怪道无论士人男子,还是佳丽千金,都争攘着想往这里头来。 因是敏如领路,是以她稍有心安,若是宋姑姑,便怎样都会想法子让太妃留了她不前来的。 果然敏如给她带进贤妃的内寝客厅,打帘道,“宜人请进。” 子钰入内,小文(现名文如)与慧如正在擦拭预备过年摆设的物件,见她来了,都有些惊喜,特别是文如,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来就要拉她手,忽想到如今子钰身份不同了,便忙仓促行了个礼。 子钰赶紧拉起她,慧如此时也上来,子钰一手一个,心中不免几分激动,“姐姐们都可好?” 文如已落下泪,“都好,你,不,听说宜人病了,都很为你担心。李姑姑还命我为宜人缝了几个包头、护脚,只托不着人给你送去。” 子钰感动,深深握住文如的手,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咳,却见宋姑姑从里屋出来了,文如两个赶紧退下,宋姑姑瞪了她二人一眼,“正元的日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文如慧如赶紧跪倒称错。 宋姑姑这才转向子钰,“宜人随我来。” 子钰跟她入内,掀开棉帘,一股熟悉的麝兰暖香扑鼻而来,这正是贤妃惯常笼的香,子钰此时闻得,一时竟有种错觉,恍惚间似自己并未离开春芜,还是这宫内一个小丫头一般。 贤妃正端坐在锦炕上。子钰不敢多想,上前跪倒,“子钰给娘娘请安。” 贤妃笑受了她全礼,方命宋姑姑将她扶起,笑道,“都说了今后见我不必行此大礼。”说着让她在炕边锦凳上坐。 子钰浅浅坐了,贤妃使了个眼色,宋姑姑便退下。 贤妃端详子钰,见她比出宫时不见胖,眼底还有些青黑,便拉过她手,缓缓道,“没想到,你还真病了。” 子钰知道她是何意,更低了头。 贤妃继续斟酌着说道,“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让你来?” 子钰心中一紧,微摇了摇头。 “呵,”贤妃观她神色,松了她手,往后微微一仰,靠在惯常靠的大条垫上,“你韧的聪明,岂会不知?”顿了一下,拉长了声调,“难道你那王爷,就没有跟你说?” 子钰被她拖得一惊,暗思量了一瞬,便抬起头,语气反沉静了许多,“还请娘娘赐教。” 贤妃眼中露过一抹赞赏,轻笑道,“小鱼啊小鱼,你这性子,出身为一个奴婢,还真是可惜了(音liao)儿的。” 子钰微低头示弱,“奴婢不敢。” 贤妃索性说开,“皇上那边,对你,似还有些不能割舍。” 子钰抬头,“恐这也非娘娘所愿吧?” 两人目光正好对上,两个都是太聪慧的人物,这一对视,霎时都有些看出对方过于了解了自己的意思,遂一时都有些不自在。子钰毕竟嫩些,赶紧低头,贤妃却轻轻一笑,又拉过她手道,“可他是皇上,他若真想怎样,别说是本宫,就是太后,一百个王爷加起来,也是挡不住的。” 子钰微使力反握住贤妃的手,就势跪下身子,“所以还要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贤妃居高临下,看她眸中一片祈求之色,并不做声。 子钰从怀中掏出一块物事,双手高举头顶递上,“还请娘娘帮奴婢向皇上转交此物。” 贤妃接过,却是一块上好的琥珀,对着阳光一看,里面粘住的一个小小飞虫,栩栩如生。贤妃把那琥珀在手里摩挲着,明白了她的用意,“呵,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子钰知她问的是青廷,脸微微一红,“奴婢的。” 贤妃观她反映,见应了自己所料之七八分,想了一下,继续引她,说道,“宁王对你煞是上心,本宫看着,也好生羡慕,小鱼啊,你的命,终究还是好的。” 子钰果然更红了脸,贤妃见状更喜,拿了那琥珀放在案上,笑道,“此物我定代你转交,只是要成事,光用这些小巧新意还是不够的。”见她还有些迷惘,但笑不语。 ----------------------------2.24----------------------------------------- 子钰随敏如从春芜出来,心中尚余一丝迷惘,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出了错,可又想不到是何,是以有些烦闷。 刚走到二进夹道,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缓下脚步,再仔细一看,来人已经熟练的给她打了个千儿,“宜人好。” “林公公?”子钰惊奇,微微探身。 “不敢,”林喜贵笑嘻嘻得站起,“您叫咱小林子就成。” 自上次媚兰汤药一事之后,二人再未怎么见过面。事后子钰听说林喜贵为了她,挨了打,而且伤的不轻,饶是如此,嘴还很紧,没有乱攀咬,因此很觉过意不去,心下也颇为感激,遂托小文给他送过一些银两,但彼此再无甚往来,谁料此时他却出现在了贤妃的春芜宫内。 子钰观他服色,已是七品太监,深觉此中有戏,遂转身对敏如道,“我与林公公是老故交了,且容我们说会子话。” 敏如告退后,子钰与林喜贵来到稍僻静处,林喜贵先又给子钰行了个礼,“宜人,恭喜您高升啊,每次见到您,你就高升一次,啧啧啧,您福泽深重啊!” 子钰忙命他起身,斟酌着道,“上次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过公公,是我的不是,只是你……” “诶,”林喜贵微一躬腰,“外气话您就别说了,托您的福,娘娘见小的嘴笨、肯干,这不上月把咱从太医院调来了,还赏赐了这一身。这都是沾了您的福气啊!” 子钰终于明白,林喜贵之前与贤妃并无往来,说到底,他一个小学徒,也够不上,只上一次事,许是贤妃见他嘴紧、机灵,难得又忠诚,是个可用之人,便擢来使用。 当下微微点头,“这都是你的为人,又有造化。今儿我来的急,没有准备,改日一定补上。” 林喜贵咧嘴一笑,“这是怎么话说的,总拿您的东西,日后还请宜人多多提携!” 因得了贤妃的话,子钰回到宁寿宫,稍坐一会,便告了不是,只说自己身子不适,需先行回去。 青廷不在,郑氏因是在宫中,不敢做主,便看太妃的脸色,太妃像没看见一样,还和邱氏两个说话,郑氏便轻轻点头,让她回府。 春芜宫寝宫。 贤妃半跪在屋角的佛案旁,嘴中念念有词。自徐常出征,她便在这寝屋内供了一尊观音,每日早晚为兄长祈福。 此刻是正午,她默祷完毕,宋姑姑连忙扶过,到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了。宋姑姑见她面色带了几分凝重,心内有些打鼓,关切问道,“小姐可想好了?” 贤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一步,是必要行的。” 宋姑姑心疼,“您这又是何必……” 贤妃恍然一笑,“姆姆,你还不明白么,人到了一定位子,处于一定局势,即便不愿,便也有人推着你、促着你行进——”说着眸中渐渐凝重起来,“如今我那兄长立功,你以为那边没有三两分顾忌?我若不动,她怕是也难放过我的。” “那为何不干脆借了煜王爷那边的势力?他还是太后嫡子,又是那边的对头,何必要找一个闲散王爷?小姐难道真以为大公子(指徐常)是他推荐成的?不过是皇上借他的口说出来罢了。”宋姑姑劝道。 “呵,不可,如今我徐家,还未到可以直接和那边正面相抗的时候,与辉王结交,岂不明摆着与她不相与?本宫现在所做的,都不过是为日后的准备。” 宋姑姑还有一些不赞同,“那不如直接跟宁王说开好了,非再把那狐媚子弄来,万一再出什么纰漏,您还得担这大风险。” 贤妃一笑,“送上门的人情,谁稀罕?本宫要与他结交,本宫还就得让他来求着我!”说着拿起那块琥珀,往日头底下照着,眼睛微眯,透过一丝满意。 宋姑姑不解,“这是何物?小姐刚才与那丫头,可套出什么来了了?” 贤妃把那琥珀攥住,并不说话,宋姑姑又道,“那丫头精怪的很,嘴比出了水的蚌还严。” 贤妃玩摩着琥珀,在手中轻轻一掂,“呵,大概掂出了砝码的斤两罢了,姆姆啊,你不知,这男女之间若是动了情丝,就是最难办也最好办的了!” 凝神又想了一会,问道,“山西粮道那边,可准备好了?” 宋姑姑虽不擅思考分析,行动上是一流的,忙答道,“都好了,才刚回话,已经端来了数十盆珍奇菊花,正准备待会进献呢。” 贤妃笑道,“这等蠢才,也配请托人来我这吹风,妄想讨官。” 原来贤妃一个远房表兄,任山西粮道的,自徐常立功后蠢蠢欲动,托了三五层关系,请贤妃吹吹枕风,把自己调到北边,分管军需粮运。贤妃从中得了灵感,恰和帝近一年爱菊,各地都广搜名种献上,贤妃遂辗转暗示,那粮道自以为找到了关窍,恰山西又乃产菊名地,是以搜罗了数十盆珍奇菊花,想趁正元日给和帝添喜。 贤妃计算着时间,那人的家眷也快来了,便对宋姑姑道,“你先出去,我且静静。” 午后,和帝照常来到暖房,自今年中秋后,他无事便喜到这里,静静地待一阵。邱得意度他心思,便悄悄在暖房里摆了许多盆菊花,和帝果然喜欢,来得更多,每次也不多坐,只一刻来钟,或许,这是一个帝王心中,属于自己,属于谢青泰这个人的小小一角吧。 和帝坐在暖房,正闭目养神,忽听外间似有人来求见,心中厌烦,对邱得意道,“你去看看。” 邱得意看了,低声道,“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不见。” 此时外间传来贤妃声音,“皇上,臣妾万死进谏,求皇上一见。” 和帝皱紧眉,问邱得意,“她搞什么?” 邱得意也楞了,做个手势,意思是刚见她挺正常的。 和帝无奈,“进来吧。” 贤妃进屋,惨白着脸,先向和帝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而后褪下钗环,伏地叩首道,“臣妾有罪,请皇上治罪。” 和帝厌烦,“你这是做何?” 贤妃伏地道,“臣妾的一个家人,知皇上爱菊,居然搜罗名菊,并还请托臣妾,妄想染指北方军需要职。此等家人,依势求官是罪一,妄揣圣好是罪二,大肆搜罗名菊、欲陷皇上圣名于不义乃罪三。而此等家人,居然出自臣妾娘家,是臣妾等管束不严所致。故请皇上治臣妾的罪。”起身时泪流满面,继续道,“除此之外,臣妾冒死觐谏,请皇上废了征菊的朝令!” 和帝的脸色,渐渐阴沉,半晌,他倏得站起身,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指着贤妃道,“好好好,你要做那贤妃不是?当真以为朕不会动你?” 贤妃挺直了身子,“臣妾是为皇上计,为江山计!” 和帝怒极,气得发抖,“徐妙飞,你莫以为就你打得响算盘,小心聪明过了头,反误了你的性命!” 说罢疾步出门,见不远处摆了十盆菊花,那家眷兀自还在旁边跪着,冷哼一声,快步走远。 当晚,由于贤妃暖房谏言,触犯了龙颜,原定的晚宴便没有开。第三日,宫内忽传来消息,各地罢了征菊的令旨,第十日,颁出一道御旨,称贤妃徐氏严束家人,能谏忠言,贤良有功,封为贵妃。 子钰却在当晚,收到春芜宫托人赐来的一件礼物,打开盒盖,却是一个玉制的九连环,子钰轻轻抚上,莫名有些惘然。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想写完的,但加班到7点半才到家,现在很困了,明天争取补上. 差点忘了,看见大家给我的留言,非常感动,上班都更有劲了,终于体会到了写文的快乐----花开一瞬得人赏,弦过声绝留君心,感谢大家对小鱼的喜爱,和给我的留言撒花,每朵我都好珍惜,谢谢! --------------------------------------------------------------- 这一章一定请各位大人细看. 水至清 元日当夜。 整个宫城,都黑沉沉、静悄悄的,各宫都挂着预备晚宴的灯笼,在这暗沉的黑夜里,不仅没有增添喜气,反显得有些诡异。 各宫都处在紧张的兴奋之中,贤妃这段时日,本就出尽了风头,惹得许多人眼热,而此时,在这元日,又搞了一出进谏,使和帝龙颜大怒,连家宴都罢了,怎能不让这是非窝里的众人抓耳挠腮、蠢蠢欲动? 只是贤妃此次,虽触了和帝龙颜,话题却是光明正大,谏言废止征菊,打的是为黎民苍生免负许多徭役的旗号不说,便是那由头,也找的自己家人,整个举动,竟然是溜光滑圆,于理,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但她一个好好的宠妃,现下又正无比瞩目,光鲜无比,为何还要做这等事体? 后头几日,有人说她是为了趁势更进一步,有人认为正好相反,她是拿自己家人做筏,避避近日太盛的风头,以免触了谁的楣头,还有人深以为她此举坦荡,不负贤名。待到册封诏书下来,各人更是有酸有羡,有讥有忌,载入史书时,更只是一派堂皇之语。 只是列位,这官面上的说法,和实际发生了什么,本就貌合神离,如一面反向的哈哈镜,将原本扭曲的事体映出正常的影来,照给世人来看,只是,随着时间的徜徉流淌,这等秘事,联系着前因后果,终会有还原的时候的。 且再回到天禧十六年元日当夜。 贤妃也并不好过,心捶如鼓,四肢软颤,跪在卧室的佛案前,案上的翡翠观音正静静的、无比悲悯得看着她,贤妃闭上眼睛,甚至都不知自己该祷告什么。 宋姑姑心疼,只这时,却不能再多说,陪站在卧室门口,默默守候她服侍了一生、并且还将用一生守护下去的小姐。 寝殿偏门忽然开了,邱得意匆匆进殿,“皇上宣贤妃晋见。”宋姑姑急忙入内通传,贤妃一听,倏得站起,片刻间却软倒了腿。 和帝仍在下午的暖房内,贤妃进去时,他正背对着门站在一排花架子前,弯腰侍弄一盆菊花。 “你来了。”和帝听到声响,把手中枝子修剪完,方转过身,平静得把手中小剪放下,搓净手中枝泥,坐到椅上。 贤妃眼中含泪,已跪在地上。 “起来吧。”和帝的语气很平静,贤妃低头应是,晃颤着起身,要是往常,早走上前去,但此刻,眼前的和帝,却有些许陌生,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 和帝也不见怪,他抬起面庞,神色若有所待,“妙飞,你看朕这间屋子,如何?” 贤妃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环顾四周,一盆盆绿牡丹、绿云、墨荷(都是菊花名)……,皆是名种,且以颜色碧绿如玉的居多,贤妃心中漫过一阵苦涩,幽幽道,“皇上这一年以来,确收集了好多名种。”见和帝不语,还是平静悠然的看着她,把心一横,继续道,“只是上有所好,下必附焉,各地为搜罗这些名花,劳民伤财,颇有民怨,”语气加快,“所以臣妾才斗胆犯上劝谏……” 和帝忽然打断她,“你以为,朕这样,全是因为她吗?” 贤妃怔怔的,半晌,垂下眼眸,语音苦涩,“皇上自去冬以来,专爱画菊,记事局收档了无数篇,难道,不是?”说罢抬头,形容酸楚。 和帝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平缓笑道,“妙飞,朕记得你刚进宫时,也只十五岁吧?”缓缓起身,因着回忆而放缓了声调,“朕还记得,你第一次侍寝时,吓得哭了,朕哄了你半日方好。可是不长时间,人前人后,你却是最会变着花样讨朕喜欢的,这些,朕都记得。” 贤妃听他说的柔情,心内也泛过一阵激动,“皇上……” “妙飞,”和帝却继续,指着那一盆盆菊花,“这里面也有你的影子啊!不仅你,朕把那些曾经美好的,朕喜欢的,都留在了这里。”说着长叹,“只是妙飞,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了用这些个臣子手段来对朕了呢?”说罢凝神看向贤妃。 贤妃以手捂脸,双泪长流,“我真后悔,你见到那丫头。” 和帝微一抬头,“妙飞啊,以往你使的那些个花招,你想弄她,你把她送走,我都不怪你,可这一次……” 贤妃忽然抬头,泪流满面,激动道,“这一次怎样?皇上难道想说,您让她来,只是想见一见吗?您就能肯定,见到了她您就不会再重复旧辙?” 两人两两相望,和帝一时无语,神色有一瞬迷茫,终于闭目长叹道,“我也不知道。” 贤妃此时心中,所有苦楚终于如洪水般倾泻,她哽咽着,却昂起了头,无比苦涩,“这么说,臣妾还是做对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贤妃从怀中掏出那块琥珀,双手奉上,“这是她托我转交的。” 和帝接过,对着烛火一看,是一块上好琥珀,晶莹剔透,里面一只凝住的小虫,栩栩如生。和帝霎时明白了那意思,摩挲着它不语。 贤妃见他面上那抹柔情,心如刀割,冲口而出,“皇上以为,您那冰玉般的美人,当真是什么单纯女子么?” 和帝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妙飞,朕知道,若她也如你一般出身,十年之后,或是另一个徐妙飞。但,她毕竟不是,毕竟不是!” 说罢重新回座,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徐氏听旨!” 贤妃连忙拜倒,听他一字一句道,“贤妃徐氏进谏有功,贤静贞敏,擢为贵妃。” 贤妃大惊,摇头道,“皇上!”膝行上前,抱住和帝一腿,“臣妾不要做什么贵妃,臣妾不要,臣妾起誓,臣妾绝不是为了提高妃位才……” “呵,”和帝保持着坐正的姿势,霎时回到了朝堂上那个君威难测的帝王,“你当然不会是为了提位,只是,你既然做了,想要的,不想要的,便都得承受!” 贤妃往后坐倒了身子,脸色惨白,看和帝继续沉静道,“你既用了臣子的方法对朕,就莫要怪朕用对臣子的方法对你!” 贤妃闻言,木然跪拜,知道今晚这样推心置腹的说话再不会有,从此两人,便是君臣。 贤妃出去已经一段时间,邱得意进屋,轻唤,“皇上……”和帝正歪着身子,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再一会,再让朕,坐一会。” 昏黄的烛光下,和帝又拿出那块琥珀,里面的小虫,清晰的能看到肌理。和帝会心一笑,多么剔透的女子啊,树脂滴下,凝粘住飞虫,经了百千年,方成一琥珀,美丽以生命成就,而对她,若再不割舍,这帝王的爱,便会化作这团夺命的树脂了吧? 和帝抬头,环顾四周,从小,就被教以帝王之道,父皇说,喜爱万物都不能过分,可父皇毕竟有了淑妃,师傅说,任何事都要克制,可他们毕竟不曾站在这最高。贤妃做的对,她不过是重复了以往的训诲,告诉他要远离过分的喜爱,她做的对,可她别有所图。 和帝苦笑,这一生,便是被剥夺的一生,所有喜爱的、美好的,都在这权贵的极致里,被一点点从生命中剥离,半点也不能留,半点也不能留! 用手抚上胸口,他感到真切而鲜活的疼痛,脑中闪过一幅幅影像,从成祖对淑妃青廷的温柔微笑,到母后不时垂泪命他争气,到贤妃、到皇后、到太子……痛的久了,渐渐麻木,不知怎的,定格在今夏随德避暑庄子里,那日二人游湖赏荷,小人儿身子娇软得倚坐在自己怀中,自己把那半掌大的紫莲,斜插到她鬓边的,一刻。 -----------------2.27---------------------- 宁王府后院暖阁。 青廷躺在漆木摇椅上,这竹椅是成祖在世时就喜欢坐的,青廷还记得,幼时,成祖下朝来到母妃的夏粹宫,经常散解了襟口,把自己抱在膝上,摇晃着坐倒,一句一句教他背诗,背他年轻时马背上打天下的豪言壮语,高兴了,会猛得站起,大笑着将他抛向半空,“呵呵,朕的儿子,朕的儿子!” 想到这里,青廷唇边滑过一声轻叹,睁开眼,用手摩挲着已经光滑的看不出漆色的扶手,父皇,儿子要做的事,您在九泉之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门开了,青廷仍维持着闭目仰躺的姿势,听一阵衣物蟋嗦,来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方微抬眼道,“你来了。” 来人正是子钰,她见青廷神色平淡,隐还有倦意,便止了脚步,站在那里,轻应了一声。 “坐吧,”青廷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声调中反透出些微冷淡,子钰是多么敏感的人,轻轻便感觉到了,不由蹙起了眉,到一边坐下。 “会弹琴么?”青廷起身,缓缓走到屋中间北侧的一架古琴边,坐下,也不抬头,问道。 “不会。”子钰轻答,心中泛过一丝羞惭。 青廷不以为意,他撩起衣袖,右手反手抚过琴弦,古琴发出“得~”的一声低吟,厚而不重,绕绕而出,“不妨,孤为你弹一首。” 琴音铮铮而出,子钰虽不会弹,但在宫中待了一两年,也略有熟悉,听这琴音悠长棉绝,每个音符都绕着上个的余音,已知不是凡品,而更贵在高音平滑而上,举重若轻,脆而不利,低声铿铿而出,滞而不涩,厚实地像砸在心底,便知不仅这琴好,这弹琴的人,更非一般技艺。 再听这曲目,却是一首《并蒂花》,子钰不禁心奇。这《并蒂花》一般为女子所弹,有两种含义,或是诉说姊妹情谊,或是抒发愿与夫君永结同心的心愿。但被青廷弹来,却一扫女子吱啾软语的柔媚气息,反变得空灵干脆,不管怎样,子钰心中渐渐欢喜,身上的拘谨也放下许多。 青廷一曲抚罢,两人之间静了两秒,子钰抬起头,面上微微的红晕更衬得她眼光清亮,小声道,“王爷……” 青廷却忽然问道,“贵妃是不是给了你什么物事?” 子钰不妨他提到这个,愣了一下,方回答道,“有,您要看吗?妾身这就让杜兰拿去。” “不必了,你只告诉我是何物。” “哦,”子钰已经站起,“是一个,九连环。” 青廷看着她,眸光渐深,“今年给各宫的年礼,贵妃那边,便是你去。” 子钰一惊,沉默不语。听他又三三两两的抚动琴弦,心中烦乱,抬头道,“妾身不愿。” “哦?”青廷并未惊奇,微一挑眉,头却不抬,压下琴弦,只一瞬,“铮铮铮”琴声拔地又起,此回却是一首十面埋伏,那琴声便如破竹的千军万马,一浪叠过一浪,以万钧之势,铺天盖地得压来。子钰不知,一架小小的瑶琴,竟然能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满屋都充斥着那迫人的声气,直逼喉头。 子钰只觉自己血液上冲,心烦意乱,抬起头来,满屋的震荡气流中,他却还端坐其上,闲适无比,子钰忽然感到可怕,他制造了这一派壮乱,他却信若闲庭。轻轻一个寒战,什么天下第一富贵闲人,什么闲散王爷,这哪里是一个心智闲散、安于闲贵人能奏出的声气? “铮”最后一笔,如破空之剑,抖发而出,又被青廷以指按下,止住余音,看向子钰,“为何不去?” 子钰被他琴声扰得烦乱无比,冲口道,“妾身不愿。” 青廷眼神幽黑,“你是怕皇兄?” 子钰顿时脸若烧红,那是她心里的一道疤,他知道,他却还能轻易的撕起,若还是洞房那夜,她还只感到羞惭,而现在,两人之间已经这样,他却还能这般,子钰心中多了苦痛,“妾身不懂,王爷为何要这样?”见他不语,挣着说出,“贵妃她,害死了妾身的姐姐,逼迫,逼迫我……您都知道,为何还要……” 青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立即隐入,“是贵妃的意思。” 子钰此时,胸口揪疼,回想着前因后果,他推荐的徐常担纲北方军事,她出面帮他解围,借着废征菊的名义劝阻皇上宠幸“弟媳”,子钰忽然觉得想通了,痛的无法呼吸,“原来,原来王爷早就想好了要与贵妃交好了是吗?”眼泪流出,她恨自己,恨自己此时的眼泪和软弱,“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袖子底下,青廷把手握成了拳,面上却不露。 “以为,”子钰抬起头,却被他冰凉的眼神咽下了下面的话,以为您是为了我才求的贤妃,以为这只是单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你为您,喜欢我…… 虽拼命压抑,眼泪还是越流越多,还是忍不住问道,“您这次,更多的是为着自己和王府的名声吧?” 青廷专注地看向她,“你呢?你刚开始,不也想着偷偷的诱惑本王,换得日后的‘一片瓦,半亩园’么?” 子钰脸孔霎时变白,身子摇摇欲坠。 青廷的声音,轻的像叹息,“子钰,人这一生,即使是对至亲至爱,说话行事,恐也难保证不带任何心思杂质吧?你既是如此,为何要苛求我呢?” 子钰听了这话,联想着自身,心中掠过迷惘,可转念又被巨大的失落和被欺骗感笼罩,她挺起了身子,干哑着说道,“您说的,我不懂,可是,我不会去。”说罢就要踉跄而出。 “等等,”青廷出声,子钰扶门站住了身子,听他说道,“子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性,则无余。你好生想过。” 待她走后,淳于郭与邱丹从内屋走出。青廷还有些怅然,淳于郭轻咳了一声,才回过神,问道,“先生看她如何?” “尚看不大出,但那灵性是有的,王爷,好玉不好琢啊。” 青廷一笑,邱丹却有些愤愤的,“若不是为她,青廷哥哪需要理那贵妃的茬?她还委委屈屈的。”看青廷神色渐严,嘟囔道,“娘们就是麻烦,什么事都和感情扯到一块。” 淳于郭大笑,“看来邱统领也遇到麻烦娘子了。” 邱丹红了面皮,找话道,“青廷哥也真耐得住,哭成那样,要是我,早哄上一哄了。” 淳于郭猛拍他肩膀,促狭道,“傻小子,若我们在一边盯着,你也能哄?” “咳,”青廷面色微微一红,转身道,“若不是徐氏非命她去,我还真不想让她趟这是非。” 邱丹急忙上前,“王爷,你喜她可以,可也不能忘了我那妹子!” 青廷一笑不语。 ----------------------------------------- 题外话:刚谈恋爱时,我以为他对我好,就该纯纯净净,好应当是100%的好,不能有一点杂质和利他的个人心思,后来才发现,爱情不是水晶,也不需要是。大家认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出游,更新暂停。 费思量 天禧十七年的春天,来的似乎特别迟些。已入了三月,春意还有些阑珊,往年早开满了的迎春花,不过微微抽了几枝,这一嫩黄,点星得隐在石墙光木里,便也看不出什么了。 子钰也都是懒懒的,每日仍然窝在小院,去秋还喜欢写个字儿画儿,高兴了,甚至让老王将大木台子架到院子里,画天、画树、画秋千,画融尾和杜兰。而自去年岁末以来,自病了一场,却越发的疏懒了,每日只捧着书本子书房里卧着,马嬷嬷见着不像,时常劝她院里、屋外走走,她到是也听,只有时,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怔怔的,竟然能一个下午。 送年礼那日,她还是去了的,贵妃见她,也并未多说,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的来了一句,让她安心好生侍候宁王,以后常去宫里头看她。子钰听了,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原先在宫内,是由着她摆弄,出了宫,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了,却还是要被她牵着,这样想着,心中对青廷,越发得隔了一层。 这日午后,子钰仍旧在书房内看书,杜兰进来添水,见她一手半支着头,脸色白瓷瓶一般的,眼睛定定得看向前方,书本子却早搁在了书台上。杜兰不敢惊动她,便默立在一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她幽幽得叹口气,“为何这喜欢,和不喜欢,都这般恼人?” 杜兰没大听清,恍惚间听她说的又奇,便脱口问道,“姐姐还有过不喜欢的?” 子钰一惊,回头见是她,嗔道,“死丫头,悄没声响的。” 杜兰已快满十三,凡是略懂了一些,且跟了她这半年,早摸到了她一些性格儿,此时见是个说话的空儿,便上前边添水边叹道,“姐姐既然对王爷不是没有心思,病又好了,做什么每日待在这里闲愁乱恨的?” 子钰白了她一眼,“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 杜兰不服气,噘嘴道,“我虽不懂,也每日里祈福,想让姐姐快些和王爷好过,为王爷添几个王子郡主……” 子钰却腾的起身,“越说越没遮拦了。” 杜兰见她背了身子,冷了声调,虽委屈,也不敢再说,此时却听身后一人道,“老奴看,杜兰姑娘说的却是正理。” 子钰与杜兰都转身,原来是马嬷嬷,见她要行礼,子钰忙拦住了,经了这大半年,她主仆二人已越发相处的相得了,子钰幼年丧母,心里实际早把她当成了母亲一般的人物,对她越发敬重;而马嬷嬷见子钰,却不是个轻狂张扬的,反而早慧收敛的让人心疼,心里也着实把她当成了女儿。 子钰让马嬷嬷坐,马嬷嬷便在地下的小矶子上坐了,接着道,“宜人,我见您整日里这般,早就想说了,可巧今日借杜兰的话说出来,您可别不爱听。” 子钰忙道,“嬷嬷哪里的话,子钰听着就是了。” 马嬷嬷问道,“宜人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杜兰早站在了马嬷嬷身边,见状插嘴道,“可不是,姐姐是四月里生日,这个我知道。” 马嬷嬷继续正色道,“您进府以来,病了许久,但老奴见王爷对您,不是没有心意。您对王爷,别人不知,我们整日一个院里过活,还会不知?”见子钰红脸微转过身,又道,“姑娘,这都没甚好害羞了,且不说您已经嫁了过来,已是他的娘子,便是那未出阁的,这般年纪,谁还没有个心动的郎君?” 子钰垂下眼眸,低声道,“嬷嬷,您不知……” 马嬷嬷握住她手,“老奴自然是不知。但老奴知道,您既为人娘子,就该尽那娘子的道理,现如今您整日这里搁着,象什么呢?且恕我直言,老奴平日里看着,您也不当真是个喜静爱闲的。如此的扭着性子,背着常理,却为哪般?”说着跪下,“老奴今日说多了,还请宜人别怪罪。” 子钰连忙将她扶起,叹气道,“嬷嬷说的,我都懂,只是……” 马嬷嬷连忙又握住了她手,“老奴知道,这女子,谁不希望夫君能够只对自己一人?可他是王爷,别说他,就是平常男子,也难免有个三妻四妾。您啊,心要放宽些。” 子钰见她以为自己是醋着了,不免苦笑,“多谢嬷嬷,且容我再想想。” 第二日,从一早起便下雨了。雨丝细密得象雾,院内的梧桐、屋瓦都被雨水浸润的透了,迷蒙中到更显出了颜色。子钰站在廊底下,心中也有一层薄雾,有些问题,她一直没有想太清楚,贵妃送来的九连环、她的态度、青廷的话语神情、自己的迷思,统统纠缠在一起,雾一般的笼着她。 许是看得久了,子钰发现,那瓦上、枝上似乎都闪动着点点的绿意,心中忽然一亮,所有的谜题都归结到两个,贵妃为什么让她日后常去?青廷为什么让她去? 心里忽然添了几分焦躁,等等,贵妃是怎么说的,“好生侍候宁王,日后常来。”为什么让自己好生侍候宁王?她明知道自己原本是称病避居的,难道是因着解开了皇上那边?不对,按常理,对她这样被皇上宠幸过的宫人,又是那样出的宫,即便那边断了心思,自己也不敢马上承宁王的宠的。贵妃如此了解自己,她岂会不知?可她为何还要那么说?难道……子钰的心,忽跳的砰砰的,元日那日从春芜宫出来,总隐隐觉得自己哪里出了错,原来,她攥住手,原来是这里,她知道了自己,喜欢宁王,不,从自己当日的表现,是知道了他们两情相悦! 想到这里,脸不由发烧,是两情相悦么?看着雨,她眼神不由又迷蒙起来,脑中不由想到青廷当晚所奏的并蒂花,心中似苦还甜,如果,如果是因为自己泄露两人的情状,贵妃这才挑的她去,那首并蒂花的意义,就很明显了。想到这里,子钰眼中渐渐清亮起来,彷佛一下子扫静了心中的阴霾。 正有些敞亮,春喜忽然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子钰见她愣着头往前冲,问道,“做什么这么慌张?” 春喜不妨见到她,连忙奔了过来,跪到廊子底下雨里,哭道,“宜人快去看看去吧,杜兰,” 子钰上前一步,“杜兰怎么了?” 春喜哭道,“杜兰被于娘娘扣下了。” 什么?子钰大慌,顾不得多想,冲到了雨里,春喜一看慌了,左右也看不到马嬷嬷,跺了一脚,忙抄起廊下挂着的雨伞,也跟着冲了出去。 子钰到了门口,稍稳住了心神,回头问春喜,“怎么一回子事,你给我讲清楚了。” 原来杜兰与春喜去谭娘子那里领月俸,恰于氏那的喜鹊、鹦鹉也去了。杜兰两个本躲得远远的,等她两个走了才去,没想到那两个又折了回去,杜兰她们正计算着物件,便告个饶请她们等一下子,谁知她两个并不饶人,非要她们放下,让她们把错过的重新算过。杜兰两个也让了,但难免委屈,且见她们回来也无甚正事,便嘟囔了一句,那喜鹊、鹦鹉便吵了上来,喜鹊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比春喜她们原也体面,便命人制住了春喜,竟把杜兰压去了于氏那里。 子钰赶到于氏院中,见内院一角跪了一人,却不是杜兰是谁?子钰心痛,却不好直接上前,只能先进了屋。 于氏见她来了,大模大样的受了她全礼,才亲热地拉过她坐下,“妹妹身子怎么都浇湿了?”说着又打法人拿巾子来给她擦拭。 子钰心急,草草抹了一下,便福身道,“我那丫头不知犯了何错,还请姐姐看在我面上,饶过她一次。” 于氏笑瞥了她一眼,嘴角含讽,“妹妹别以为姐姐我小心眼,若只是两个丫头之间玩闹,我也不会这般。只你这丫头,实该好生管教,我这是,替妹妹操心呢。”间子钰不语,又笑道,“这丫头到这边,我也是好生问的,只是讲道妹妹,居然‘姐姐长,姐姐短’的唤个不停,妹妹,你说,她一个丫头,这般叫法,可不是和我们都平了去?”说着斜眼看子钰脸色。 子钰听她句句刻薄,字字另有所指,垂下眼,心内冷笑,抬起头时却含住了笑,“姐姐说的是,我平日间宠她却是过了,多谢姐姐提点。” “这就对了,”于氏见她平静,心中稍有不甘,亲热地拉过她手,走到廊子底下的花桌前坐下,笑道,“我昨日新得了安徽的好茶,请妹妹一品。” 子钰轻轻坐下,抬头一笑,“请!” 领着杜兰回去,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老王把背着的杜兰放下,子钰摸着她冰凉的小脸,再看那雨中,院子墙根处似透出一些颜色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去秋种的一些花种子,竟然在这雨中开了几朵,粉盈盈的,娇弱却坚决。 作者有话要说:大人们,我回来啦~~ 天地融 杜兰自那日回来便病了,烧了两夜,子钰不要别人,自守了她两夜。夜半,杜兰的小脸烧的通红,不时有几句噫语,子钰凑近一听,原都是在唤姐姐,子钰心中一阵酸热,一遍遍换凉巾子给她擦拭,心中默念,杜兰,杜兰,你定要快些好起来,为了我,也为我们的姐姐媚兰。 第三日下午,杜兰的烧终于退了,子钰见她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平和了,终于稍放点子心。走出屋门,被那日头晃了眼,子钰只觉一阵眼晕,伸手扶住了廊柱。 马嬷嬷正往内院走来,见她软在那里,唬得连忙过来架住,心疼道,“您怎么出来了,春喜那丫头呢,也不跟着。” 子钰摆摆手,“嬷嬷别怪她,我让她煎药去了,我坐坐就好。” 马嬷嬷心疼,扶她在廊下椅子上坐下,见她面色苍白,发髻也乱着,帮她拢拢头发,道,“这药,是前晚上周成拿来的。” 子钰点点头,“我知道。” 马嬷嬷看她神色平静,虽无欢喜,也不像前一阵恹恹的了,便不往下说,“您且坐着,我去给您把那午膳端来,都热了两遍了。” 正说着,内院的门咣当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老王大力推门而入,马嬷嬷见子钰不过家常小衣,并未着外袍,忙上前挡住,板脸道,“混人,这内院是你乱闯的?” 老王方意识到自己逾矩了,平日,未经传唤他是不得入内的,忙退后两步跪下,“宜人饶罪,方才前院来人通传,王爷他今晨陪皇上狩猎,被射伤了,刚送回府。” 什么?子钰猛得站起,又一阵头晕眼花,咬牙撑住,攥着马嬷嬷手颤声问道,“伤到哪儿了?” 老王叩头,面色焦红,“小的也不知道,只听说后背都是血……” 子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攥着马嬷嬷的手,都掐到她肉里,马嬷嬷又心焦又心疼,连忙要扶她再坐下,子钰却强站住了,然后拔脚就要往外跑。马嬷嬷连忙拽住,“衣服,衣服!” 子钰匆匆裹上马嬷嬷屋内拿出的青花斗篷,疾步而出,马嬷嬷要追,不妨却崴了脚,见老王还愣愣的垂头跪在一边,大喊道,“蠢人,还不跟着!” 开始几步,还是急步走着,待刚下了小坡来到湖边,她却再也忍不住,跑了起来。耳边的风,呼呼的刮着脸庞耳畔而过,绊了脚,也不觉得疼,天地此时在她眼中,已没有了形状,她只知一味向前跑、向前跑……刚进了白杨夹道,忽站住了,她才发现,自己竟然,都不知道他寝院在哪儿? 老王默默跟上,走到了她前面,子钰一顿,忙跟上了他。 到了青廷所居的内院,廊子底下,早站了一地的人,子钰一眼扫过,见郑氏不在,邱氏却歪在一边廊柱上,哭软了身子,于氏一旁垂泪相话,子钰一见,腿脚更虚软了,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步崴到门口,周成忙低头上前挡住,“宜人请廊下等待。” 子钰此时心中,火烧一般天崩地陷,哪里还管他这话,昂了头,眼角微微向他扫过,周成只觉一阵带着冰碴的冷风刮过,见她面色深寒,裹在青花斗篷里的身形本是娇弱,却硬撑起一派挡我者死的气势,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子钰似全未留意,疾步走入室内。 屋内遮了帷幔,昏昏暗暗的,子钰此时却是近乡情怯,扒在内屋的门边上,不敢上前。稍顿了两秒,忽发现郑氏并不在屋内,往内一看,却是邱丹抱头坐在床榻子下,身形萎顿。 子钰是知道邱丹的,知他是青廷的左膀右臂,此时见他这般,当真知道情况不大好,再也顾不得许多,颤颤得走到床榻子前跪下,见青廷面色雪白的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动静,心中便如荒漠一般,怔的呆了。 邱丹见她不知怎的竟然进来了,刚想上去拉扯,却见她双肩微微抖颤,然并无悲声,再一听,原是细细压抑的低泣。 青廷似感到了什么,忽睁开了眼,见面前一人,煞白着脸,零乱的发丝,竟比自己还要狼狈,整个脸庞,水洗一般的湿透了,她还只无声的哭着,似乎连自己醒来,都没看到。 青廷不由笑了,“你怎么了?” 子钰朦胧中见他向自己伸手,下意识得把脸凑到他手心里,喃喃低哑着说道,“您不要死……” 青廷心中生出无限爱怜,抹净她泪水,叹息道,“傻丫头。” 邱丹见他二人情状,忙收了脚步。刚出去,邱氏就扑了上来,“哥哥,王爷怎么样了?”邱丹见她红肿着眼,也一幅哭得糊涂模样,可,心内叹息,说道,“王爷无碍。“ 郑氏这时也送宫中礼官回来了,听说了没事,便要入内,邱丹微微一档,挠挠头,“王爷刚醒,让他好生歇息一下吧。” 于氏刚要说话,却听郑氏点头道,“也好。如此,大家便先散了吧。” 刚走出院子,于氏咕哝了半日,终走上前去,偷偷道,“娘娘,刘宜人还在里头。” 郑氏嗯了一声,并不言语。于氏奇怪,但耐不住心痒,继续道,“您……”郑氏冷冷打断她,“王爷并没有让她出来不是?” 于氏登时噎住,郑氏见她那副模样,着实厌烦,板起脸道,“我劝你还是消停些,一家子过日子,莫要动辄使那心眼子拿人做阀,无事,把你那哥儿带好是正经。” “是。”于氏忙垂手站立一旁,目送了她走远方散。 青廷屋内,子钰已缓了过来,见他还是满面的倦怠,便侍候他擦面吃药,青廷但觉她羽毛一般的小手抚揉着自己胳臂活血,说不出的舒服,渐渐的睡去了。 子钰这才觉得疲惫,想到他刚才所言,原是他们出游狩猎,偶遇野熊,野熊为了保护幼崽,左突右击,竟然闯到了和帝坐骑旁,马受了惊,将和帝翻下,青廷为了保护和帝,下马与他翻滚到一边,那熊却直扑向二人。众人大乱,青廷护住和帝退后,边呼喝命邱丹准备,自己引开野熊,同时让邱丹箭射,邱丹不负使命,几箭劲射结果了野熊,终也有一箭稍偏,擦着青廷肩头而过,是以伤了皮肉。 子钰听他说的轻巧,却止不住冷汗涔涔,此时见他睡去,便终于放心想回去,可一挣不得,却是被他攥住了手,梦里也丝毫不松。子钰心中似喜还甜,看了他一会,便挡不住倦意,也趴伏着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就醒了,子钰微微偏头,因左手被他攥着,一直压着右臂而睡,早已麻掉。子钰转转脖子,抬头看到昏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不禁大羞,垂下头去。 青廷忽然咳嗽,子钰连忙起身,没想到腿也麻了,一起身便要跌倒,青廷大笑着用那未受伤的右臂一带,便将她捞到自己怀中。 子钰此时的心跳,都传到了耳中,不由紧张起来,无奈身子软麻动弹不得,只得缩了身子更低了头去。青廷低笑,见她鸵鸟一样的趴蜷在自己怀里,脸庞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只那遮不住的小巧耳垂,火一样的红热,便用那手指,轻轻沿着她发稍耳畔,一路慢慢向下。 子钰哽住了气,只觉自己片刻间僵硬了,实际那僵硬的却只是神经,身子,早娇软的像水一般,任他抚弄。 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声响,“王爷,该喝药了。” 是侍女!子钰急了,就要下榻,却被青廷大力翻过,带到靠墙的床榻内侧,用棉被将她连头捂住。子钰觉得心跳的都快停了,听侍女轻轻走进又轻轻走出,大气也不敢出。不多时被子一掀,露出芙蓉般艳红的小脸来,见青廷笑笑的看着她,连忙翻身下榻,端起药碗,“王爷,您得吃药。” 青廷看着她,那一双眼睛灵动无比,偏还左躲右闪,不由愉悦笑出,“好,先吃药。” 子钰脸颊更热,上前坐下,将药吹凉了,以勺送上,见他不喝,便抬眼相问。 青廷深深的看着她,“你可都想好了?” 子钰一怔,明白了他所指为何,放下药勺,轻点了点头。 青廷抬起她下巴,两人四目相接,叹息道,“你性子太冷太倔,若不把你逼到角上,恐一时也明白不了。” 子钰苦笑,“您当真了解我。” 青廷笑开,眼里透出浓浓的暖意,“呵,你不喜欢么?” 子钰看着他,眼神渐渐晶亮,“王爷教我。” 青廷眼中透出赞赏,“好,本王要的便是,一个与本王相当的女人!”说罢拿过那碗,咕嘟嘟把药灌下,将她揽入怀中,捧起脸儿,强势吻下。 子钰只觉苦涩的药水哺入口中,唇舌交缠中,都咽下了,青廷尚不放松,细细辗吮,半晌松开,见她眸子,如星光璀然,还腾着雾气,便又要吻上。 子钰却颤颤的偏过头,忽想到了什么,讷讷道,“不要,人家今日,还未沐浴,又臭又丑。” 青廷大笑,含住她耳垂,“正好,我今日也是又臭又丑。” “还有您的伤,唔……” 又被吻住了,子钰大羞,闭上眼抓紧了他胸口衣衫,眼见自己身子渐凉,眼中不由盈满了泪,睁开眼,他正在上方看着自己,颤颤道,“王爷,我真希望……” 青廷见她双目之中盈满了泪水,如两汪月色下的湖泊,便低头轻吻上那片波光,“嘘……” 子钰闭上眼,那泪珠,随着他的吻,一瞬滚落,心房如涨潮般被充满,她知道,她找到了珍爱自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留言,写文的乐趣就在这,以文会友,与大家共同讨论,好不快哉。 这一章想配德彪西的月光曲,放在这里怕影响阅读,如果喜欢,可以到封面去听。 征询大家意见,想把本文更名为《深宫往事》,好不好?大家意下如何? 步步锦 第三日,宫中传来圣谕,因宁王狩猎护驾有功,特赏赐俸禄双倍,其子谢祉晔封郡王,享郡王禄。 宣旨的太监正是邱得意,宣布完毕,邱得意收好诏书,上前扶起跪地听诏的青廷,笑眯眯躬身道,“老奴恭喜王爷王妃,”又微侧身对着后面的于氏,“恭喜小郡王。” 于氏搂着怀中的祉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按常理,亲王之庶子要到十岁方可封为郡王,这还是要在正室无出的前提下,若有嫡亲王世子,则得等到满十六岁。眼下郑氏并无所出,整个王府里只于氏一子,邱氏一女,虽前头王恭人有过一子,但不到一岁就染病死了,谢祉晔不过四岁就封为郡王,是以她如此激动。 青廷笑着让邱得意坐,边问道,“老邱,只单给本王有旨意么?” 邱得意摇首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王爷您啊,这不,老奴马上就得去邱统领府中。”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青廷笑点头道,“如此孤就不留你了。” 邱得意拿了赏银,出了房门,庭院里正碰到一人对面走来,邱得意一看,来人身着粉色底子缕金撒花缎面褙子,葱黄折枝花暗绣流苏,行走间清清袅袅,自带一段端庄并着妩媚。邱得意心内一叹,朝她微微躬身。 子钰看到他,先是一愣,轻缓了步子,也朝他微一躬身,便走了开去。 是夜,宁王府摆了家宴庆贺,因于氏之子得封郡王,邱氏之兄邱丹袭爵,并被封为正三品一等侍卫、前锋参领,是以她二人是真心欢喜,邱氏尚好,还知几分收敛,于氏的喜悦,却都挂在眼角嘴边,连郑氏的几个眼色,都似没看出来。 子钰也来了,只静静的坐着,她虽嫁过来已半年,但还是头次参加家宴,虽说在宫中,跟着贤妃,再大的场合都经过,可也正因在宫中待的那段时日,早学会了凡事先少语多看,是以今日,她只坐观别人悲喜。 这王妃郑氏,尊贵是不必说的,且不说她亦是成祖时功臣之女,若扯得远些,却与徐贵妃能攀上一段亲,再来,自嫁入宁王府,与宁王举案齐眉,兢兢业业,克己持家,哪个不服?只苦于膝下无出,成了心事。 侧妃邱氏,邱丹之妹,出身也是十分尊贵,因邱丹是王子侍读,与青廷幼时即有往来,也算是青梅竹马,若不是年龄稍小了两岁,这正室的位子,怕就是她的。 于氏家世稍差,便这样,其父原也是京中三品大员,后外放担任两江的盐政,最富不过的。她进府时本是四品恭人,因育子有功,前年升为侧妃。 再联想自身,子钰不由有些赧然,与这些人的家世相比,她的出身,真是要低到了尘埃里,也难怪于氏上回借机排揎,对于她们来说,自己确像一个暴发户一样的闯入者,进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阶层。而面对郑氏于氏人等,和其背后父兄那长得吓人的功劳头衔,若说心中没有半点自卑心虚,当真都是哄人,现下能做的,她告诉自己,就是不断地丰富和壮大自身,从内里到外在。 然则从外表,是绝看不出她心底的那点子自卑和怯懦的,她很沉静,却不会静到让人忽视,事实上,她那很强的存在感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不关相貌,而是一段神态,一种感觉,隐隐若有光。这时的子钰,还不大知道自己的这个特质,也还不懂,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将是多么美妙的武器。 现在的她,有些被于氏身边的谢祉晔吸引到了,看着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那里,子钰有些好奇,也有些惊异,那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于氏,但嘴唇鼻子,又有青廷的影子,子钰心中略过一丝怅然,那是他的孩子啊。 想到这,不禁往上看去,却正好对上青廷幽黑的眼睛,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好像看出了她想的什么,子钰想到那晚,面上一热,偏过头去。 宴罢王府后院书房,青廷与淳于郭议了一阵,邱丹推门而入,淳于郭见他脸红红的喷着酒气,便起身做了一个揖,“老夫恭喜爵爷。” 邱丹更臊红了脸,“先生还来笑我。” 淳于郭转向青廷,“王爷,皇上这封赏,妙的很啊。” 邱丹坐到椅上,“有何妙?他不过是想收买人心。” 淳于郭笑道,“收买人心?老夫看,他是动了警心。” 邱丹迷惑得看向青廷,“此话怎讲?”青廷点头道,“不错,孤与先生看法相同,”见邱丹还是不解,笑道,“傻小子,你看他给的你什么职位?给的孤又是什么样的封赏?” 邱丹懵懵懂懂,“青廷哥是食双份禄,荫子一人。今日吃酒时还说,这赏赐虽荣耀,可没多大用处呵。” “正是这话!”淳于郭起身,慢步沉吟道,“按说您二人立下如此之功,特别是爵爷您,理当厚赏。要么封官,要么加爵。呵,可巧您并未袭老爵爷的爵位,皇上便轻轻把这本应就是您袭的爵位推给了你,如此,官位便可轻些,只从从三品升为正三品,且这前锋参军虽位高些,却不如禁军步兵统领直接戍卫皇宫来的紧要。” 邱丹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奶奶的,这不是拿着老子的东西做人情么,皇上当真会算账。青廷哥,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还不如以前?” “你小子明白了吧,”青廷笑骂他一句,“平时让你多读书,你只知偷懒。” 邱丹着急,“现在读也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呢。” 淳于郭上前,刚要说话,却被青廷止住,“离开禁军去京营里,也不全是坏事。你在禁军几年,可也交了一帮朋友部下?” 邱丹忙不迭点头,“当然,拽文章掉书袋我不会,这些我却都做得好。” 青廷点头,继续道,“你人虽走了,这些个关系却不能散,你只照常维持着,看他们平日兴趣爱好,家里家外,或有需要帮忙打点的,你都还照常尽量做到,不拘银钱。这些人拢的好了,你便走了,也能为你出力。此外,京营却是保卫京城的军队,你去了,别与人争斗,但得显本领,也交一帮子人马,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邱丹听到这,方才喜欢了,双手抱拳,“青廷哥放心!” 淳于郭捻须道,“看来自徐贵妃那次进谏,已经引起了皇上警觉。只是越这般,她这人情,我们越不能不接。” 青廷点头,“孤本还想再拖个两年,再在各要害部门,安插一些人马,此时看,徐氏的牌,必得接了。” 邱丹解决了自己的难题,来了劲,“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哥你别生气,如不是因着你那娇滴滴的小妾,惹上了贵妃,怎会乱了我们原本的计划?” 青廷笑骂道,“你只管好你自己吧,事已至此,且借着徐氏,未必就不是一个好时机,且走且看吧。” 邱丹不服嘟囔,“皇上都起了疑心那边要与您结交了,为何还要应她?不如不要应她,她又能怎样?” 青廷摇头,“说你不读书,你还不服气,你以为她只是她一人么?此番战事,皇上都得有七八分仰仗她那哥哥,孤一个闲散王爷,不过撑撑门面罢了。她想做什么,你好生想想!” 邱丹挠挠头,“也是,且因着您那什么小鱼,皇上只怕心内也厌烦您,不时便找个理由来打探一番,做事却不像以往那般隐秘容易了……”见青廷沉了脸色,知自己说多了,忙打住,“哎哟,头疼,想是方才酒多了,哥,先生,我得走了。” 淳于郭笑着回到自己座前,不再说话。 青廷来到子钰的小院时,已经夜深了,子钰正在看书,见他来了,眼睛顿时亮了,忙上前为他除去外衣。 “王爷可要用点吃的?”子钰见他面色还有些苍白,轻轻抚上他左肩伤处,“流了这么多血,应当多补补。” 听她这么一说,青廷真觉有些饿了,点点头,“也好。” 子钰出去吩咐春喜准备夜宵,回来见青廷正在台子前翻看自己的书本子,忙上前抢过。 青廷笑道,“你的注释,很有意思。” 子钰收拾好了,转头嗔道,“什么有意思没意思,您就知道笑我。” 青廷见她模样生动可爱,揽过她腰,子钰只及他下巴,青廷便将脸,埋在她秀发中,忽然坏坏笑道,“我今日也洗澡了。” 子钰大羞,挣扎着就要推开,却被搂得更紧。 门外,春喜正端着食盒要入内,却被身后的马嬷嬷一把拽住,春喜不解,顺着马嬷嬷眼光一看,窗纸上印着的人影,已经靠在一起,再一会,灯就灭了。马嬷嬷拉着春喜,两人悄悄走出了内院。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睡觉睡觉~~ 若无香 宫内最近,却平静许多。本来,徐氏进谏升为贵妃,皇后丁氏很觉不安,加之其兄长镇守边关,一副预立大功的姿态,更觉忧虑,因此过年前后与兄长的往来中,多次提及。 但自去岁进谏之事之后,徐氏却渐渐沉静了去,一来虽提了贵妃,但和帝去的次数却少了,二来她本身也处处向皇后示弱,各种场合,说话行事,到比做贤妃时更添了规矩,三来主动向丁家示好,北方的一些肥缺里,帮着安插了一些丁家党羽。是以丁泗冲渐放下心,加之辉王一派,开春后咬得愈紧,便将注意力,还主放在青煜这边。 皇后丁氏,虽心中还觉隐隐不安,但想到徐氏终是无子的,和帝又渐渐淡却,遂以为她终究是操之心切,反误在聪明。 时已至初夏,这日徐贵妃从慈宁宫回来,想到方才,太后见到她奉上手抄的十本《金刚经》,甚是喜欢,还拉着她手安抚,“孩子,你聪明是有的,就是太过了。我岂不知你那心意?不过是为劝阻皇帝再行丑事,只是这等批逆龙鳞的事体,终究会冲撞龙颜,驳了他的面子啊。你行事之前,与哀家商议一番,多好?” 虽明知太后说的是场面话,但能说出来,已实属不易,她当下含了两汪泪,啜泣道,“老祖宗,这等事,本就从我宫里出,又怎敢再惊动您?臣妾也是一时心急,生怕惹出什么稀奇笑话,恰我那不懂事的家人来献菊讨官,两下里一冲,就不管不顾的做了……臣妾哪里如他人言,有许多机巧心思,若真有,哪会如现在般,”说的动了真心,以帕子捂嘴道,“却说这提妃位,臣妾不要做这劳什子贵妃,臣妾只愿,皇上还能如往日般对我……” 太后却被她后一句话牵动了自身心事,见她哭的泪雨涟涟,回想自身年轻时深宫中的无边寂寞,把她搂伏到膝上,唏嘘道,“这都是命,都是咱们做女人的命啊!” 徐氏略哭了一阵,暂止住悲,故作轻快道,“臣妾这点子事,反让您为我添了愁,该打!”说着命宫女捧了洗面梳妆的用具来,亲自侍候了太后,笑道,“娘娘,您可别误会臣妾是求您为我向皇上递话,我如今,只想多陪陪您,您能让我陪着您说个话儿、诵诵佛,臣妾就知足了!” 太后欢喜,赏赐了她些珍贵体己,方让她回宫。 徐氏升贵妃后,还住在春芜。本来,按礼,应当迁入东六宫之首的万锦宫,但徐氏上言,称此时战事,如迁万锦宫还需装修,颇费银钱,于心不忍,奏请还暂居春芜。和帝准了,一时皇宫内外又对此多加赞誉。 徐氏倚在内寝的贵妃榻子上,思量着方才太后的一举一动,心中略宽,虽费了些时日功夫,总算让太后消了自己元日进谏的疑虑,两人关系,反更进了一层。正想着,宋姑姑打帘进来,“小姐,小鱼来了。” 徐氏忙收拾起了心思,准备新一场的会见。 子钰从春芜出来时,照常是林喜贵引路,从今春,她不时便来个一两次,与林喜贵渐渐真正相熟了,此时两人到了宫门,林喜贵一躬身,“宜人的轿子就在这外头,慢走!” 子钰照常给了他一锭赏银,林喜贵笑容满面接了,见她神色愈发沉静从容,一时嘴快,说道,“小的最喜跟宜人打交道。” “哦?” 子钰听他有话,缓住脚步,似不经意问道,“公公此话怎说?” 林喜贵一猫腰, “无论何时,宜人总不会人难做,就拿这赏银,”说着眼里透过一丝狡黠,“说多不多,说少不轻,真真合适。” 子钰听了这话,也笑了,转过身看向他,语气似轻似重,“我一直拿公公当朋友,你这么说,太见外了不是?”说着睥睨了他一眼,款款走了。 林喜贵站在那目送她出门,觉她这话轻飘飘的,但又无限重,心中不知为何多了一层惧意,心道:够味,够味,回去还须琢磨琢磨。 这日午后,子钰与杜兰一起整理书本笔记,边教杜兰习字,杜兰自于氏那次,彷佛一下子长大了,性格沉稳了许多,人前人后也不再唤子钰姐姐,而是一样改口叫了宜人,子钰说了她两次,也就由她了,只是子钰有时看她,忽然洗去许多烂漫之气,不由有些感伤。 “宜人,”杜兰整理出一本册子,过来问子钰,“这是什么?看着不像书籍,又有许多人写的字。”要说还有何未变,那就是她对子钰,更加依赖崇拜。 子钰接过一看,却是一本春芜宫的起居本录,当初出来时不知怎么带了一本出来,翻开,眼不由热了,拉过杜兰,轻声道,“这上面的字,都是媚兰姐姐的。” 杜兰瞬间红了眼圈,接过本子,眸中含泪看向子钰,“您好好教我写字,我要能看的懂姐姐的字。” “好,”子钰搂过她,是啊,称呼什么,又有何所谓呢?是媚兰,早把她们两人连到了一起,这一世,或都不会再分开。 正收拾着,马嬷嬷进来了,笑着说道,“宜人快别弄了,王爷让您过去。” “去哪儿?”子钰边把晾干的毛笔都收到筒子里,心中虽然欢喜,在马嬷嬷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怪热的,我不想去。” “你说什么孩子话呢,”马嬷嬷又犯了唠叨,“是邀您水边看莲蓬荷花去呢,再说了,”见子钰还是不动,过来围着她转了圈子,“他是王爷,他只让您去,说明他在乎您,您还……”见她双肩抖动,问道,“您怎么了?哎呀您笑什么呢?” 子钰笑倒了身子,撑着桌子转身道,“好嬷嬷,饶了我吧,我去,我去,不过可说好,我这可是因为你去的。”说着脸微微红了。 杜兰也笑道,“每次嬷嬷啰嗦起来,着实让人受不大了。” 马嬷嬷见她二人笑了,自己也笑了,讪讪的,子钰过来扯住她胳膊,“嬷嬷都是为我好,我晓得!” 子钰来到湖边,青廷已等了她片刻了,见她一身藕荷色撒素花对襟长褂,露出浅紫高颈抹胸,月白百褶裙,夏日里,仿若一只迎风的俏海棠。等她走的近了,青廷转过身,向前走去。 子钰缓缓跟上,两人走了一阵,青廷从背后伸了手过来,子钰踌躇了一下,便低了头怯怯的把手递上,青廷握住,转过身,“怎么这么凉?” 子钰见他脸上的关切神色,心中欢喜,“方才收拾笔墨,刚净了手。” 青廷将她拉近,因是在外面,子钰有些窘迫,只盯着他衣领处,过了半晌,见他还是看着自己,脸禁不住的发烧,抬头做出几分恼怒,“妾身脸上难道竟长了花?” 青廷笑开,一指点住她翘翘的小鼻尖,“比花还好看。” 两人沿湖来到一个所在,子钰见这里倚湖而建,整个院落小巧别致,花草繁茂,主屋做一个船型,待推门而入,后窗正临着湖,更喜的是接天连碧从窗下一直铺到远处,朵朵粉莲缀于其上,如画一般美好。 子钰欢喜,深吸一口荷香,回头道,“这里好。” “好么?”青廷上前,与她并肩站在窗前,声音透出淡淡的忧郁,“这里是仿照随德庄子造的,先时父皇与母妃,最爱那里的听荷院,便也给我造了一处,”说着叹息,“父皇确想把好的,都给我……” 子钰不甚懂他那些前尘往事,只略略听宫里的年长宫人提过一些,此时听他提到随德,却想到了去年自己在随德那段,不由有些黯然,一时也没有出声。 忽的被青廷搂过,在她耳边问道,“想什么呢?” 子钰摇摇头,把头靠向他胸膛。青廷抚上她头发,“你发髻松了。”子钰刚想拢上,青廷却一扬手解开,“就让它散着吧。” 子钰抬起脸儿,两人目光相遇,便又闭上了眼,感觉他将自己抱起,两人同靠在临窗的榻子上。一时感到衣襟的松动,不由搭上他的手,青廷从她眉边,沿着那皎白沁凉一点点向下,轻舐过她耳边,“孤给你暖暖。” 子钰手一松,羞红晕了满身,青廷以手握住,吻住她嘴角,轻笑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正是: 若有似无处,无香胜有香 ------------------------------------------------------------------------ 列位,咱们悄悄的,也走开吧?(卡卡) 旧新识 今年的随德避暑,皇后、贵妃都没有随行,因北方零星战事不断,是以和帝也一切从简,只带了丽妃并三两个美人前去,朝臣那边,却搬了个半空,从首辅到各部大员,去了泰半,京中留给二王看管。 子钰听贵妃的传,又来到春芜,可来了,却说贵妃正在礼佛,等了半个时辰方进。 子钰进去时,贵妃正执着一串佛珠,闭目默祷最后几句,子钰偷细看了她一眼,面庞比冬天清矍了一些,可这半年的礼佛,不仅没给她面上添上慈悲之意,那张素日里贤良秀丽的脸庞,到隐隐透出刚毅决然的神色来。 一时见她好了,子钰忙上前扶她起来,贵妃指着那尊观音,“这是我兄长从龙门求来的,你也拜拜,很是灵验。” 子钰轻摇摇头,“奴婢并不信这个。” 贵妃看了她一眼,“呵,”惆怅笑了一下,“本宫,曾也是不信的。”凝神看向子钰,见她面容饱满,眼角眉梢都透着一个幸福女人才会有的满足光芒,问道,“宁王,对你好么?” 子钰虽想极力克制,可这种自然流露的东西,哪是遮掩的了的,日后她才渐懂得,对一个女人来说,幸福原就比不幸更难隐藏。当下忸怩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贵妃若有所思,笑了,“不知真是你命好,还是你自来会做。小鱼,你我缘分不浅,我只望你,十年之后,还能这般,莫要如我,做到最后,终做不得女人……” 子钰听她说的动情,不禁抬头,经了这段时日相处,心中对她,越发矛盾。本来,是深恨她对自己和媚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说出宫进了王府是靠的她,但鉴于那段经历,难道还要谢了她?原本想出宫后便各自两清,老死不再往来,可命运难躲,兜了一圈,还需周旋与她。这是自己选的,子钰并不后悔,她对于决定的事,即使是错,也是总结大于悔过,可,一段时日下来,并未想到,对贵妃,竟会产生别样的情绪。 她无疑是可怕的,心机深沉,步步为营,而且,果断到冷酷,可是,子钰想到每次往返与青廷与她之间,青廷多是沉默,并不与她多议,偶尔她问,或是他有重点事宜,才会点拨几句。而贵妃不同,或许同为女人,她经意不经意,便会讲的多些,而子钰,自来也不用她多说,有时或轻轻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因此两人之间,越发相融,子钰对她,竟出现亦师亦友的感觉。 这是不对的,特别是看到杜兰,再想到媚兰,她每每都告诉自己不能让这感觉模糊了是非的界限,可是,越深入,她却越挡不住心中对个中事情的喜欢,和由此对贵妃产生的钦佩仰慕之情。这是血里带的呵,每每跟着她的思路,从千头万绪中找到那根关键的线头,子钰总觉得有趣极了,而再回去读那书籍,便更加深了一些理解,借古喻今,以今博古,悟到关键时刻,便觉自己那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是以,她是带着极大的热情做着自己的选择。 或是想的久了,贵妃有些不耐,子钰连忙笑道,“却不知,娘娘今日找我,有何吩咐?” 贵妃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子钰,子钰接过,却是一个人名单,十数人之多,写满各自出身任职,子钰看罢,刚要揣入怀中,想了想,还是重递给贵妃。 “记得住么?”贵妃接过,看一眼单子。 子钰点头,背诵道,“何强胜,闽北人氏,天禧三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员外郎,现任……”背得两三个,贵妃点头,赞许得看了她一眼,把信重新收起。 子钰想了想,问道,“娘娘这单子,可是又要安插什么职务?” 贵妃点头,“你请宁王把这些人的底细再查得清些,且看哪些可用,哪些暂缓。” 子钰点头,沉吟了一下,又道,“王爷提醒您,那边的人,”说着往坤宁宫一指,“也不能尽着安排,他们对大将军,怕也更多是戒心。”意思就是,给安排两个,讨个面上好,就差不多了,因为彼此之间是基本对立的根本矛盾,对方是不会因为你再多的讨好而放弃戒备的。 贵妃点头,“替我谢过你家王爷,这个本宫也早想到了,只是丁家一贯的行事,你也是知道的。”子钰想到那边的一味贪婪,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讲究分寸,当下说道,“娘娘宽心,有些人,却正会失在一些贪鄙小节。” 贵妃赞许,轻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恰遇到于氏带着两个侍妾对面走来,子钰请了安,于氏笑中含酸,“妹妹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只是……咳,我劝妹妹,既进了门,还是对自家娘娘多上上心。”说着又喝那两个侍妾,“还不给宜人请安?一点都没有规矩。” 那两人连忙上前,于氏又笑道,“这就是刘宜人,你们也多学学,要不,一年半载的,也见不到王爷的面了! 子钰听她说的不像,又对她福了一下,轻声道,“姐姐是要去哪?子钰不敢耽搁姐姐的事。” 于氏瞥了她一眼,带着两人摇摇的走了。 到了小院,杜兰春喜早准备好了香汤,待沐浴出来,杜兰端上熬好的盅子,“宜人怎么最近喜欢吃上了这个。” 子钰舀了一勺,“挺香的啊,你要不要吃,坐下跟我一道。” 杜兰撇撇嘴,“不要,我闻着总觉味道怪怪的。” 子钰莞尔一笑,刚要吃,马嬷嬷打帘进来,“宜人别忙,这物却配这个最好。” 子钰一看,是一盅牛乳,见杜兰好奇,忙道,“你出去。” 杜兰嘟着嘴,对着马嬷嬷福了一下,不情愿的出去了。 子钰见马嬷嬷笑眯眯的站在一旁,红了脸,再看桌上那两盅牛乳与炖的木瓜,便扭过身子,用手捂了脸,“哎呀,嬷嬷……” 马嬷嬷上前笑道,“这有啥臊的,您这样做的对。” 子钰从指缝里讷讷出声,“您怎么知道的?” “吓,”马嬷嬷弯下腰,“老奴都生了三个孩子了,还不知道这个?从前日起春喜忽巴拉的要小顺(院里小厮)去买木瓜,我就猜着啦。”说着把那盅子推过来,“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子钰这才放下手,马嬷嬷见她吃的羞涩,又道,“宜人,您年轻,杜兰更小,这些妇人上的事,以后或可以问问老奴。明日,我便用这牛乳直接给您炖。” 子钰点头,过了半晌,低头小声问道,“嬷嬷,这个有用么?” 马嬷嬷笑道,“有,有,不仅这个,多吃些红枣啊、桂圆啊、豆糕啊,都有好处,”说着瞥了眼她胸脯,“可我看着,您也不小啊。” 子钰大羞,就要转身,马嬷嬷继续道,“您年龄还小,还会长的,而且啊,等您给王爷添个王子郡主,”说着比划了一下,子钰忙掩住她口,“好嬷嬷,莫再说了。” 马嬷嬷的脸,顿时笑成了菊花。 你道子钰为何这般?原来还是与青廷在荷院那回,青廷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本是房中戏言,但子钰一女儿家,听到耳中,不免上心,沐浴时看看自己,再暗中与宫中府里女人比较,总觉自己好像确是小了一些,因此思前想后,终是面薄,只吩咐小厮们多采买些南方水果,不料仍被马嬷嬷眼辣,看了出来。只此后,她二人关系,便又更亲近了一层。 燎沉烟 七月十五,子钰带着杜兰春喜去郊外给媚兰上坟,因是悄悄出来,并未惊动他人,也未着软轿,只让老王小顺远远在后跟着。 刚下过雨,却还是云沉霁漫,薄雾霭霭,空气中饱满的都掐的出水来,子钰等人吩咐雇的车马侯在路边,行了一阵,小衣都已湿透。到了墓旁,自与杜兰哭了一阵,上了香,烧罢纸钱,更觉缠绵难舍,不愿离去。 春喜看看天边,上前低声道,“宜人,看样还要落雨,出来时嬷嬷吩咐,早些回去。” 子钰缓缓起身,泪眼看那修整一新的墓碑坟头,上前抚过冰冷的碑身,一低头,泪水扑簌簌掉落,今日所有一切,便都是这底下人以命换来的啊,深吸一口气,姐姐,而我能为你做的,何其少也! 杜兰也上前,抱住子钰,“姐姐,”子钰擦干泪,转身抚着她肩头,“给媚兰姐姐再叩个头。” 回去路上,果下起了雨,车行一半,雨势愈大,道路泥泞,连连打滑,车夫抹一把脸上雨水,对边上沉坐的老王喊道,“客官,这瓢浇的雨,道也看不清,一等车顶淋的透了,里面的小姐贵人恐也禁不住,前面就有一古寺,不如且歇息一下吧。” 老王看看雨势,恰春喜撩开车帘,“小姐吩咐,就歇歇吧。” 到了古寺,春喜吩咐给了车夫丰厚赏银,车夫喜不禁的,自去秣马整车不提。知客僧见子钰一行人等虽轻衣简从,然气度不凡,并不敢怠慢,忙上来相待,让到见客室。 小顺头也不抬,便一锭银两丢出,“贵人女眷,快快准备一间静室。” 知客僧双手捧了赏银,却犯了难,陪笑道,“小寺屋窄,却只有这一间……” 小顺这才好似看到窗边坐着对弈的两人,不耐望向屋顶。 知客僧见他一副大府里出来的仆从架势,心内打鼓,嘴边的笑容更阔了两寸,“施主……” 窗边一人见状,站起了身,嘴角轻蔑,“佛门清净地,我却看不惯这样!”说着抬脚便要出去。 却听一女子清脆道,“嗤,佛门清净地,难道不也在这俗世里?”原来是杜兰,她本随着子钰背身站在屋门角,见那人轻言蔑语,很是不服,当下还了一句。 那人见她形容尚小,但言之有物,一时竟噎住了,那脚也再迈不开。 小顺还要发话,子钰却止住了他,低声道,“算了。”说罢来到屋角另张桌子前背身坐下。 小顺见知客僧早将那锭银子装入袖中,一瞪眼,“还不快去给我家贵人准备茶水?” 不一会,知客僧将茶水奉上,边笑问旁边站着的春喜,“不知贵府小姐可有心在小寺开做法事?本寺的姻缘签最是灵验,今日便求上一注也好。” 杜兰布好了茶,转身道,“您且歇着去吧,我家小姐,并不信这个。” 知客僧似有些稀奇,忽听一苍老的声音道,“听小姐方才所言,本就是佛门中人,为何却是不信?” 众人抬头一看,却是一老僧入内,知客僧连忙躬身,“师傅。”窗边的两位也站起身,向他行礼。 子钰见他须眉皆白,干枯的身形面容,也缓缓起身,老僧起手见礼,“老衲是这寂寂寺的主持,法号了无。” 子钰也还了一礼,“方才并非我所言,却是我这个丫头。” 了无和尚一笑,“丫头乃主子的手、眼、嘴是也。” 子钰一楞,不再答话。 了无看着她,眼中忽流露出悲悯的神色,“痴儿,痴儿,你本是此中人,缘何在外逛了这许久?!” 子钰看着他,觉得这干瘦的老僧便如一颗千年的人参般,再看他那目光,轻轻投来,那里面的慈悲之意却甚重,忽觉有些承受不住,便低下了头去。 杜兰听那老僧所言,却有些不耐,“大师,您莫要再说了,我家小姐身份尊贵,怎可能是什么佛门中人?”后半句因是忌讳,便没说,只在心内嘀咕,老和尚胡说八道,若真如你所言,岂不要出家做了姑子? 了无一笑,“施主,佛门既在俗世里,俗世中便可处处见佛。”说着转向子钰,“便是在施主的心中吧。”说罢再行一礼,缓缓离去。 了无离去后,众人都不再说话,只听窗外雨水如注泼下,反衬的屋里更静。因了无刚才的那番话,那临窗的两人,便不时往这边看来,过了一会,方才说话的那人又半叹道,“此处果然不再清净,了无大师也……哎!” 说罢忽觉后脊一战,抬头一看,对面那坐着的女子看了过来,她身着雪青长袍,面敷薄纱,只露出一双杏眼。此时虽正值盛夏,他却觉那目光如雪水一般扎凉。 那人对着这一身冰冷的女子,却又有些发热,额间冒汗,刚要抬袖擦拭,却听她开口说道,“这屋子里,最不清净的,便是阁下吧?” 此话一出,杜兰噗哧笑了,小顺虽不大懂,也跟着嘿嘿傻笑,那人红了满脸,一看对座,居然也隐隐含笑,想要发作,却见那女子又背转过身子,若无其事的喝起茶来。 那人一个拂袖,扬长而去。 对座的那人此时却走上前来,作揖道,“小可湖州霍思无,见过小姐。” 杜兰扮个鬼脸,笑道,“这位先生也想找不痛快?” 霍思无一笑,“今日得与小姐在此相遇,也是有缘,又何必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小顺却上来了,“勿那书生,谁跟你有缘?说话不掂掂自己的分寸!” “不得无礼,”子钰止住了小顺,“这位霍先生是举人,你下去吧。” 那边老王见状,也止了上前的步子。 子钰转过身,一个手势,霍思无便在她对面坐下。 子钰见他眉疏目朗,目光灼灼,虽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却自有一番天清地阔的境界,便存了几分好感,问道,“已是七月,恩科早开了榜,先生为何却还流连此地?” 霍思无见她虽一女子,谈吐间却不带丝毫拘泥,反带着几分辽远,更是称奇,当下笑道,“小姐聪慧,小可今年未能得中,盘缠又用光,说不得,只好与王兄寄居此地,卖些书画来积攒回乡盘缠。” 子钰知这恩科三年一开,寒窗数十年,只为这一榜,许多举人为中与不中,都丧尽心魂,此时见他不中却轻描淡写,且眼观这霍思无,不过二十出头,在举人中,也算是极年轻的了,当下颔首道,“先生好心境。” 霍思无一笑,“非我想得开,开榜之日,实也颠倒了数日,只是时运未至,强求不美,又何必黯然伤了自己心魂?” 子钰沉默半晌,笑道,“先生有话。” 霍思无见她端坐对面,一双眸子,透出无限聪灵狡黠,面皮不觉一红,叹息道,“小姐必为京里贵人,岂不知如今恩科被谁把持?要中又需多少孔方兄(指银钱)?”说罢抬首,“如此不中也好,我就不信,这过得三年,朝政还被他丁家左右!” 一时两人都沉静下来,霍思无见对方无语,面容姿态又冷清了去,不觉有些后背出汗,暗道自己唐突,都不知对方是何身家背景,就说的深了,再一想,自己一个穷举子,又有何怕,便又从容起来。 子钰见状,问道,“先生是湖州人氏?可认识房三先生?” 霍思无略惊,经了刚才,想到终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拖累他人,因此沉吟不知如何作答。 子钰笑道,“先生不必紧张,”说着转身吩咐了杜兰两句,又对霍思无道,“我看先生器宇轩昂,拘于此地,太浪费了,今赠先生纹银十两,请先生速速归家。” 小顺这边已把银两摆到桌上,霍思无惊讶万分,看着对面,“小可并不是这个意思……” “呵,这自然不是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子钰端起茶杯,“我等三年后先生的好消息。” 霍思无看着桌上的银两,再抬头看看对面沉静而坐的女子,心潮涌动,咬咬牙,“还敢问小姐芳名。” 子钰沉默片刻,解下外袍上坠着的一个青玉环,命杜兰递上,“先生,相逢不必相识,我已知道你姓甚名谁,三年后若先生得中,必找得到先生。” 霍思无接过玉环,心中澎湃,他本是洒脱之人,今日奇遇,本也实存了些才子佳人的念想,但此时见对面女子气象万千,只觉刚才所动的那点心思,实玷污了她去,而待到她解玉相赠,心中则更生出伯乐知己之感,这感觉是超出了性别的,哪还有半点琦思?当下握住玉环,抱拳躬身道,“某必不辜小姐所望。” --------------------------大家3.8美人节快乐----------------------------------- 待回到宁王府,已是午时之后了,子钰本欲仍从出来时的偏门悄悄回去,没成想刚进了偏门就上来一婆子,“宜人可回来了,快去娘娘那边吧。”说罢就走了。 子钰见她眼生,又猛不丁这一句,心内不由打鼓,不知是去还是不去。春喜上来耳边说道,“宜人,这仿佛是王妃那里扫院子的孟婆子。” 子钰点头,想了一下,对他几个说道,“今日都是我要出去,与你们无关,等下莫要逞强讨罚。” 一行人匆匆来到王妃素日与管家娘子们议事的小院,子钰见从院门到内堂,一路走来,众仆从各个敛眉垂手,肃然静立,便知有些不好,进屋一看,果然不仅郑氏,连邱、于二妃也在,屋内下首跪着一人,正是马嬷嬷。 子钰忙上前跪下,“子钰错了,请娘娘责罚。” 郑氏本欲她来,好生发作一番,未料她上来便直接认错,一时到不好光火,沉了脸道,“你哪里去了,”见她裹在身上的雪青外袍和裙底均溅着点点泥泞,厌恶道,“你这个样子,哪还有半分王府命妇的体统!” “嗤,”原是于氏,听了这话,似未能忍住。郑氏藐了她一眼,她忙端了茶杯稍作掩饰。 子钰深深低头,“是。” 郑氏又教训了几句,方道,“你那院里的几个下人,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成事,依我看,还是换过。老马家的,居然不知主子行踪,今日最错,还是撤了吧,明日我另选个老成稳重的,与你看院。其他各人,自到谭家的那里领罚。” 子钰此时心内大惊,抬头看郑氏面色木然沉着,知她是有备。心内电转,按理,她既然当众开口,自己一个妾室是最好不要硬抗的,过后旋转方是最妥。但,这是马嬷嬷呵,近一年的相处,彼此之间早非主子与仆从的关系,而是一半的亲人、一半的家人,又怎能用一般仆从的方法对她?想到这里,子钰咬牙叩首道,“今日都是我的不是,子钰愿以禁足代领一切罚过。” 郑氏素日观她,最是谨慎懂事的,万没料到她今日竟然抗上,还未发话,忽听于氏凉凉说道,“禁足?妹妹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若娘娘又叫你去了,我们还敢违逆了不成?” 郑氏一听,更加火大,沉了脸不再作声。子钰知自己心急说错了话,但此时已是多说无益,忙再叩首,伏地不起。 郑氏着实不料她如此倔强,正思量处,忽听人道,“王爷来了。” 几人连忙都站起行礼,郑氏让青廷到主位坐了,自己坐到下首。青廷看了邱、于一眼,“都坐下吧。”见她二人坐了,又指着下面,“还有你。” 几人均是一愣,但王爷发话,早有人拿了团凳过来,扶子钰坐下。 “王爷,”郑氏有些不是滋味,刚要说话,却听青廷板着脸沉声问向子钰,“你可知道错了?” 子钰一听,便又要起身,青廷声音更多了几分斥责,“动不动就站来跪去的,哪有做主子的样子?” “是,”子钰低头,但仍站身说道,“今日妾身有错,并不敢坐着答话。” 青廷“嗯”了一声,又道,“你既然要出去,回了王妃,岂有无故拦你的道理?这样悄没声响的鬼祟行事,不成体统!” 听他严厉,子钰忽就有了泪,只垂首盈在睫毛里不敢掉落。青廷又问,“怎不说话?” “是,”子钰强忍住泪意,喑哑道,“妾身今日是去给故去的姐姐上坟,因怕犯了府内的忌讳,走时并未对嬷嬷说,只求只罚我一人,莫要责罚嬷嬷。” 青廷见她一身尘土雨气,想是大半日也走得倦了,可还是撑着声声为下求情,而此时那双目含泪,都掉了几颗还不自知,只拼命哽声忍着,站在那里,犟犟的,也俏俏的,不禁肚内好笑,但脸上仍严肃十分。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对王妃道,“你看呢?” 郑氏哪里还能说什么,欠身道,“全凭王爷做主。” “从明日起十日,你每日到王妃处问安时,需聆听王妃教诲半个时辰,”说着转向郑氏,“她年龄还小,你需好生教导。”说罢起身,“都散了吧。” 众人走后,于氏磨蹭上前,她自己一心的酸火,再看王妃木着脸,想是心内也烧得不轻,凑上前去,“姐姐莫要怪王爷偏心,你只看她刚才那副勾人的样子,啧啧……” 郑氏听她说的龌龊,偏过脸去,于氏环顾左右,又凑上来,“这也难怪,这位原先……” 屋外大朵的雨云又腾上空中,虽还是正午,这屋内却一下子黑了去。 马嬷嬷一边服侍子钰沐浴,一边垂泪道,“宜人不必为了我与王妃难看,不值得。” 子钰实不习惯沐浴时别人在旁,但知马嬷嬷此时敞心敞肺,万不能冷生,遂把身子往桶里缩了缩,轻声道,“那嬷嬷说何事是值得呢?”说着看向她,诚挚道,“这院子,和我,都离不开您!” 马嬷嬷老泪点头,“老奴明白。”帮她添了点热水,接着道,“王妃今日说是偶来,怕也是盯着这边好久了。王爷喜爱您,招别人的眼啊,您日后万事可都得小心再小心。” 子钰一时烦闷,叹息着滑入浴桶。 晚间青廷来了,见子钰一袭薄衫,头发半干的披在身后,正和杜兰春喜两个打着络子。轻咳一声,杜兰等见状,忙道个安出去了。 青廷抚过她头发,皱眉道,“怎么披着头发……”子钰自小头发不甚丰厚,做不了繁杂发式,正是她爱美女儿之心的一点心病,此时听他所言,以为不美,当下嘟起了嘴,“左右王爷都是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走开。” 青廷见她小女儿娇态,爱不禁的,揽过她肩膀,笑道,“我哪里敢嫌你?你本来身子就凉,怎还可以这样湿漉漉披着。”说罢捻来抗几上丝缎,要给她挽上。 子钰见他笨手笨脚的半天也挽不上去,抄手夺过那丝缎,娇嗔着转过身子,“好笨的王爷,”一边挽着,红霞早又悄悄染上。 青廷见她抬手间,因本是夏日,所着纱缎就薄,此时衣袖滑到手肘,露出晶莹的一段小臂,纤细的手腕,粉莹莹的肌肤,爱煞了人眼。便用手背,顺着那赛月的皎白,轻轻爬上,一时握住了她双手手腕,便将她背剪着手揽到怀里,子钰娇呼,“王爷……” 青廷蹭着她耳朵,低声道,“你今日犯错,孤还没有罚你。” 子钰双颊艳红,软绵绵贴向了他,“还说呢,王爷皮里阳秋,只会让姐姐们更恨我。” 青廷笑弯了眼,点住她下巴,“啧啧,你也知道我偏心!” 子钰抬起眼儿,看向青廷,清矍的面颊,寒玉一般的眼眸有如深潭,波动着笑意,便眨眨眼,透过一丝狡黠,“怎么办,虽然知道不好,可妾,”声音愈轻,“喜欢您的偏心!” 青廷大笑,将她压倒,“让我看看,你前世是不是只小狐狸……嗯嗯,摸到尾巴了……”子钰娇呼,两人声音越来越低。 一时屋内屋外都是云收雨散,子钰蜷在青廷怀中,把今日给媚兰上坟的事说了,青廷点头,“你早与我说,把她坟墓迁得近些也好,只是你以后再要出府,必得抱备,人也得跟全,不然孤也担心。” 子钰心中甜蜜,悄悄笑了。过了一会,想到寺中那段偶遇,便把这段也说了,青廷听到她斥那王举人,笑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惹孤的小老虎,可不是活该被斥,你这个小丫头啊,也实是个不饶人的。” 子钰说的高兴,接着讲对霍举人赠银解玉之事,未料青廷却沉了脸,“赠银就罢了,算做一件善事,你怎还想到解玉相赠?”子钰这事本做的得意,此时见他似有不快,却不知为何,想了一下,道,“我见那霍举子气度不凡,很有学识的模样,对丁家也多不满,王爷不是很要用人?便想着若三年后他得中,为您招来……”见青廷微微皱眉,便不再说下去。 青廷深深看向子钰,子钰眼神有些迷惘,小声问,“王爷不高兴了?” 青廷皱眉,半晌沉声道,“你是王府的命妇,这点要时刻谨记,日后不得再有这样的事!” 子钰见他背转过身子,虽没有发怒,却有些害怕,看着他冷淡的背影,她觉得有些委屈,自己这是为了他啊,为何要斥她?而且,子钰也翻过身子,闭上眼睛,想到白日赠银解玉和霍思无抱拳那一瞬,那种壮志酬知己的感觉,子钰悄悄抚上了心口,我真的,好喜欢那种感觉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人节快乐哈! 扬暗尘 “驾!”北方通往安京的官道上,一匹烈马正在急驰,马背上的人,颠得都快要飞起来,天干日大,马匹所过之处,扬起阵阵沙尘,只隐约可见骑马者棕紫色的校卫服色。路边三两个耕种的农户,都放下锄斧,顺着那尘烟看过去,年长点的一位,咂咂干涸的嘴唇,“要出事咯……” 皇宫。 这日恰是和帝一行随德避暑回京之日,接连两年,和帝的随德之行都比往常短,去年是因着丁家御史一案,今年则是时刻担心北方军务,故也早早回来。 太后心疼,与皇后、贵妃稍作商量,于当日在宫中摆下酒席宴会,权作给他接风,又着人编排了一些精致舞曲,为他宽歇几许。 如此,子钰便同郑氏等人一道,早早的来到宫内。到了太妃的宁寿宫,几个女眷陪着太妃逗话解闷,一段时日下来,太妃虽还不大待见子钰,但见她人前也是娴静知礼,从不争抢风头,加之听说青廷有多宠爱,因此虽照常生冷着,面上也还过得去。 正说笑着,春芜宫的敏如又来了,说是娘娘有请,太妃明显的不大乐意,只不好阻拦,皱皱眉,“你快去快回。”这还是子钰嫁来之后她首次与之说话,子钰连忙起身,受宠若惊般的,“是!” 谁知这一去,多半个钟头也不得回,至午膳时刻,敏如方急急来回,“贵妃娘娘留了刘宜人午膳,饭后即回来。” 太妃便是大不高兴,待敏如走后,嘟下了脸,“个个都是捡高枝的!” 郑氏连忙劝慰,“娘娘,她们毕竟原先是主仆,便多些体己话,也是有的。” 太妃冷哼一声,“哪里有这么多体己?一早晚的常去,你做主母的,凡事也多管管!” 郑氏见说上她了,连忙起身,躬身答是。 谁知于氏忽然冒出一句,“皇上可是已经回来了?” 郑氏一个眼色,于氏连忙打住了嘴,太妃望望她俩,疑惑看向郑氏,郑氏连忙敛目道,“无甚,于妹妹等着宫宴快开,回家照看祉晔。” 这顿饭吃的便有些不痛快。 午膳后,太妃照例要歇歇中觉,因她素喜于氏捶腿,便留了于氏侍候。 郑氏、邱氏也都自别屋休息去了,子钰却还没有回来。当值的小宫女,往殿内各处又添了一些凉香,听着屋外的蝉鸣,不由也靠着门柱口斜眼歪,昏昏欲睡。忽听“咣当”一声脆响,小宫女一个激灵,只当自己犯了何错,就地跪下,刚要口呼饶命,接着又是一声脆响从内寝传来,小宫女一后背冷汗,虽知于己无关,还是把头贴在地板上,不敢抬起。 原来徐贵妃接到兄长密报,似乎是北方的军务有些不妥,特别是军需方面,时有异动,令徐常很是不安。贵妃接到书信,也颇忧虑,因军需上三两个肥缺,恰是为了平衡丁家关系予了他们的,再想到那日子钰代宁王所劝之言,虽为数不多,却越想越觉不对,遂急命子钰前去。恰丽妃回宫后赶来赠礼,见着子钰,又厮混嘲笑了一番,因此两下耽误了些时间。 子钰回到宁寿宫时,太妃等人已经午睡起身,子钰见太妃又冷了脸,于氏一边服侍着,隐有得意,以为是因自己去的久了,但她素来不是喜欢讨当面一时之好的,遂道个饶,就默在一旁。 不多时,便有人来请,宫宴马上要开了。 本次宫宴,正是设在寿玉湖边赏梅的暖坞,今春,太后命人将暖坞拆建了,扩了三倍,又增设了两座附亭,成为一组亭阁,主坞还是在原先的暖阁,但把面湖的一边作为主景台,彻底颠覆了以往向梅之意。 太妃已久不来此,此时一看,当真是人非物也非,又想到以往与先帝在此赏梅的时光,更是五内俱焚,忽一眼看到子钰正别扭的缩在邱氏身后,那怒气,便如灌满了的油桶擦着了火种,腾得蹿爆出来。 子钰确是别扭的缩在邱氏身后,这还是她出宫后第一次见到和帝,本来以为自己把这段全忘了的,在刚才叩拜的瞬间,才发现,所谓忘,都是自欺,那些过往,岂是因你想忘便消失了的?待到他目光轻轻扫过,她悲哀的发现,自己仍能体会得到这轻轻之下,蕴含多少热度。心跳的很慌,好在太妃这桌离主桌不是很近,而且由于座次靠前,反更不容易被那边看到,子钰默默在心中勾画青廷的模样,又往邱氏背后缩了缩。 “妹妹想什么呢,”于氏忽朝她一唤,“还不快起来给娘娘敬酒?” 子钰一看,原是郑氏领头向太妃敬酒,忙站了起来。几人走到太妃案前,郑氏说了祝福的吉祥话儿,太妃便举杯,一一相碰,轮到子钰时,因为她站得最外,前面的于氏或不留神伸了下胳膊,那手中的水酒,就泼出了半杯,恰洒到太妃的衣裙上。 “你做的好事!”太妃一怒而起,子钰连忙跪倒。太妃见她低垂着头,心下厌恨,扶了于氏的手,扬长而去。 因没被叫起,子钰只能继续跪着,过了一会,周围的女眷已经有人发现,悄悄向这边指指点点。子钰低着头,心中已经从刚才的慌乱,到窘迫、难堪,和着种种说不清的情绪,一起堵到胸口。 郑氏跟着太妃去了,邱氏也难坐住,俯下身子轻声道,“娘娘更衣去了,妹妹别急。” 子钰微抬起头,邱氏略有惊奇,她脸上并无泪水,便是连慌乱也无,只是雪白煞人,眼仁乌黑的像雪地中的木炭。 一时太妃更衣回来,见她还是跪在原地,冷哼一声,坐倒了身子,“好一个个贱婢。” 太妃这话说得轻,只有她边上的郑氏、于氏听见了,还有子钰。子钰身子微晃了一下,有东西便如火烧一般,从心底涌出,汩汩得燃向四肢百骸,事到此时,她反而更清醒,深吸一口气,面朝向紧顶着的墙壁,缓缓跪直了身子。 周围的女眷已经从指指点点,到窃窃私语,有两个胆大好事的,借机往这边探两眼,“吓,那不是去年中秋太后娘娘赏赐的……” “唔唔,贵妃娘娘身边的那个……” 太后本坐在贵妃和丽妃之间,正看那歌舞高兴,此时被丽妃一个眼神,注意到了,当下沉了脸。 贵妃也看到了,沉吟了一下,笑道,“不知我那子钰,又犯了太妃娘娘何不痛快,毛毛躁躁的,这丫头也该罚罚。” 太后哼了一声,“她哪是在罚她,分明是冲我!”还想说什么,想想又忍住了。 丽妃转着眼睛看看她俩,半起身道,“不若我去看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干吗非要这般。” “你坐下,”太后出声止住她,又看了那边一眼,太妃似也正遥遥得往这边看来,心下当真十分厌恶,皱眉道,“以为还是先帝时候么,动辄的撒娇耍痴,哼!” 贵妃的眼神,却飘向了正中。 和帝靠着宝座椅背,手搁在扶手上,和着音乐,边轻打着拍子,一时听得兴起,问道,“老二,你的琴,还能弹否?” 青廷正有些发愣,闻言赶紧起身,“臣弟不碰琴久矣。” 一边的皇后来了兴致,问道,“王爷还会操琴?” 和帝偏头笑道,“呵呵梓童不是京里人,有所不知,朕这二弟,十三岁即琴杀京中二绝,逼得人家远走他乡,不得回来,哈哈。” 皇后见和帝兴致颇高,也凑趣继续问道,“臣妾愚昧,何谓京中二绝?” 青廷摆手笑道,“往事不提也罢。 和帝笑道,“若不是太妃怕你荒废了学业,不准你再碰琴……老二,朕今日却当真想听,可好?” 青廷一愣。 “朕知你孝顺,”和帝说着看向青廷,淡淡道,“你,要不要去问问太妃?” 青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顿时闪过万千,不自觉间,暗暗握紧了拳,嘴边泛过一阵酸涩,他,原竟还是万般惦念! 当下刚要作答,忽见邱得意急匆匆从外进入,俯到和帝耳边,和帝一听颜色微变,“宣!” 不多时歌舞散尽,众人都惶惶然不知何事,但见一身着棕紫校卫服色的外男踉跄入内,唬得一众妃嫔女眷赶紧背身掩面。 来人跌跪到地上,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卷书信,举高递上,嘶哑道,“皇上,八百里加急!”说罢趴地晕倒。 邱得意连忙上前拿过,和帝匆匆看罢,“摆驾御书房!”看着跪地的众人,皱眉道,“就在此间,速请泗冲、天余和兵部、吏部尚书过来。” 青廷仔细听着,并不见李霁姓名,正有些沉思,又听和帝唤道,“老二老三,你们也来。” 原来近半年来,大荣与北戎在朔方形成对峙,间或有零星战事,但均不敢冒进。五个通商的镇子,已经全部关停,对大荣还好,只一些皮草商马客少了进项,但北戎那边急需的盐铁却断了供货,遂从今年春末,北戎渐渐蠢动,不时挑衅。 大将军徐常,力求维稳,暗中窥伺时机以进取,然,手下将领中,有三两个见北戎嚣张卖短的,以为徐常犹豫,贻误了战机,多次劝谏一战,给其迎头痛击。 徐常本不以为然,但一月前探子报北戎集结约三千人马准备攻打朔方前镇虹口,徐常深知该探报可信,且朔方当前储备充足,更有大批粮草在途,因此便命副将夏景领五千人马前去虹口驻守。 北戎果然来袭,夏景三克北戎于城门,军威大振。虽徐常力令他求稳,只守住虹口即可,但夏景胜势之下,不能复忍,在北戎露败撤军后率三千人马前去追袭,城中只留三千。 未料败走的戎军只是引子,将夏景引入北漠后即无踪影,夏景军队,至今未有消息,而另股北戎军队却大举进犯虹口,虹口告急! 和帝阴着脸,看向众人,“都说说。” 兵部尚书贺建元见他看向自己,忙起身,一时沉吟不知如何作答。他深知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虹口告急,虽说与夏景冒险出击有直接关系,但军需一直供给不上,也是一主要原因,只这两点,说出哪个来,都将得罪上面,或是贵妃宁王,或是皇后丁家,因此思量一番,斟酌着道,“夏景立功心切,冒险出击,实在该死,只是当前,关键还是得保住虹口。” 和帝皱眉,“朕命你做兵部尚书,不是说这些废话的!” 贺建元连忙跪倒,“臣惶恐。” 青煜不耐,直接道,“皇兄,夏景冒险出击是一错,另一错也错在关键时刻军需供应不上,现下已经延误了最佳供给时间,目前虹口被围的铁桶一般,再有粮,也供不上了。” 丁泗冲闻言,坐不住了,“王爷此言差矣……” 青煜站起身,“差在何处?难道那粮道不该在二十日前就把粮草送到?徐常将令已出,为何延误了五日?耽搁在哪里?首辅可否给出满意之解?” 丁泗冲微一垂头,四两拨过,“王爷为何要问臣?这却应当问徐将军才是。”意思是徐常是将军,下面何事,都应由他首长负责。 青煜一时噎住,暗骂道,“老狐狸!” 丁泗冲却转向和帝,“皇上,如王爷所言,无论夏景冒进出击,还是粮草耽搁,臣以为,作为大将,徐常均推卸不了责任!” 和帝眼眸一闪,“首辅的意思是……” 丁泗冲一躬身,“臣提请皇上重新考虑北军人选。” 屋内一时俱是无声。此时外间忽然雷声大作,雨水倾盆而下,些许都扫进了窗,邱得意忙赶着关闭窗户,待到侧墙那一扇,愣了一下,也只一下,便继续把窗都关严。 和帝继续问道,“老二,你怎么说。” 青廷起身,朗声道,“臣弟不同意首辅所言。” 丁泗冲一顿,转身道,“王爷,但议公事,要凭公心。”意思是,知道你与贵妃家交好,也不能这般明显偏向吧。 青廷并不理他,向和帝正色道,“请皇兄容臣弟言。” 和帝面容无波,“你说。” 青廷一躬身,道,“首辅所言徐常应对两次失误负责,此言极是!但此刻虹口危急,如撤换主将,只能大挫我方士气,给敌人更大的可乘之机,此为其一;其二,夏景之错,更错在自身,徐常已命他不得冒进,此等迷路责任,徐常按其错,错不致更换;其三,即便徐常用人不当,安排军需不利,但臣弟以为,作战乃一气呵成之势,且胜败乃兵家常事,观此次徐常所为,并非犯了战略或指挥上的错误。故臣弟以为,若要撤换,也得等虹口有了定论后再行考虑。” 青廷话音刚落,王天余也站起躬身道,“臣以为,宁王爷所言极是!” 和帝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沉吟了一下,“你们都且下去,青廷青煜留下。” 他几人走后,青煜激动上前,“二哥,说得太好了,我仿佛又看到昔日的二哥!” 和帝也背手走下座位,看向青廷,“老二,这些年,你当真装的辛苦。” 青廷秉神,慎重回道,“皇上,臣弟只愿富贵一生,但值此军国当务之时,不敢再畏缩,”说罢撩袍跪下,“还请皇上体恤!” 和帝颔首,将他扶起,“你我兄弟,你本就富贵一生,汝等但一心为国,何惧之有?”说着拍着他和青煜肩膀,“走,我兄弟三人,吃一杯去。” 青煜激动,“大哥,我兄弟齐心,必将这江山为您护住!” 和帝仰天大笑,“好,好!” 三人出了门,却见廊地下尚一人跪着,便都停住,邱得意连忙过来低头道,“太妃娘娘并未叫宜人起。” 青廷知她倔强,但未料她竟在这大雨中生生跪了几个时辰,一时心痛,却听和帝低声“唔”了一声。 几乎同时的,两人均想上前,但又都止住了步子。 子钰正面向廊外,此时听到声响,半回过身来,虽跪在廊底,雨水早把她全身都浇得透了,发髻半落,贴在颊边,一身的狼狈,只身子还是直直的。 子钰眨眨睫毛上的雨水,看到青廷几人不远处站着,那心中,怆然一痛,顿时再也撑不住身子,热泪和着冰冷的雨水终于从干涸的眼中掉落,唇边却笑开,“王爷……” 青廷再顾不得一切,见她煞白的脸庞,摇晃着身子便要晕倒,疾步上前,将她抱起。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对不起,昨天以为回家会很晚,遂下午更好让我一个MM代发,没想到她发错了,今天忙了一天,又修该增加了一下,现在发出。 小鱼的番外,我会近期放上。 此外,因为这十天上榜,答应了编辑日更,所以拼命每日更出,从明日起不在榜上,某也过了上榜的瘾,恢复2-3天一更。 给大家赔罪,加了一个特别好听的琵琶曲在封面,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听听。 曝真心 青廷抱起子钰,稍做停顿,转身道,“请容臣弟先将她,送回宁寿宫。” 和帝站在廊下,阴影中不辩神色,青煜见状抢道,“不若让老邱安排了。”见和帝青廷二人均是无声,“哎”了一声,背过身去。 和帝看向子钰,在青廷怀中宛若一卷飘散咽湿的云,脸庞隐在凌乱的发丝中,紧贴着对方的胸膛。 一时感到喉头很干,深埋在心底某个角落的一点又开始隐隐抽动,什么时候起,她或许已成了一个符号,经了长久思念想象的磨隔,再一见面,那感觉,要么霎那消散,要么瞬间再度沉沦。和帝背过隐忍到颤动的手,忽一眼看到她衣裙下露出的双足,似微微的弓起,心中顿时仿受到了莫名的抚慰,低沉道,“速去速回,”说着转向邱得意,“小陈子跟着。” 邱得意早安排好了车辇,车行了一段,青廷注视着怀中的女子,眼睫紧闭,犹自昏睡,再看那衣裙,裙幅已磨得混沌一片,不由除下她绣鞋,握住那肿胀的小足。 子钰顿时“呀”了一声,青廷看向她,“醒了?” 子钰点头,见他还握着自己的脚,眼波微微荡漾,眉间轻蹙,“疼。” 青廷容色复杂,长叹一声,将她搂紧到自己怀里,“你这个小麻烦精啊,让孤拿你怎么办?” 宁寿宫中,太妃正与郑氏几个抹牌,邱氏见天色已暗,惴惴道,“王爷怎还没有回。” 太妃看了她一眼,“皇上留他们,必商量的朝廷大事,你无需多问。” “是。”邱氏站起身。于氏笑看了她一眼,凑趣道,“姐姐还怕娘娘短了你晚膳不成?” 太妃闻言笑骂道,“就属你贫嘴。” 郑氏却也有些忧虑,此时见太妃心情尚好,低声问道,“娘娘,刘宜人……” 太妃却笑容立收,把脸一板,手中一张牌重重丢出,“她爱跪,便让她跪去!” 正说着,有小宫女进屋,“王爷回来了。” 郑氏几个忙都起身,却见青廷抱着子钰走了进来。太妃一看,眼内出火,但一时被气堵住,且当着媳妇们的面,不好发作,只沉着脸坐在那里。 青廷环顾了她几个一眼,郑氏忙想上前,但看他脸色无波,看不出喜怒,也有些心慌,不知说什么好。 青廷自行将子钰放到榻子上,见旁边的小宫女还愣愣的站在一旁,皱起了眉,小陈子跟上了前,“还不快给宜人准备香汤衣物?” 小宫女抖着看向太妃,见她脸色青白,已扯紧了手中的帕子,便抖得更厉害了,一时撑不住,跪倒在地。 青廷看了一眼,对太妃淡淡道,“皇上那边还有事,请母妃照顾好子钰。”说罢便撩袍出去。 太妃气得嘴唇发白,抖着手站起身,却眼前一黑,又坐回到凳上,慌得郑氏几个忙上前扶住,一时厢房内大乱。 仿佛还嫌不够乱,郑氏几个正忙着给太妃抹泪擦汗,侍候茶水,又听一声音说道,“老奴奉太后娘娘命给娘娘请安。” 郑氏正给太妃揉胸口顺气,见是慈宁宫的陈嬷嬷来了,微皱起眉,“嬷嬷何事?太妃娘娘正有些不舒服。” 太妃却推开她的手,硬坐了起来,“本宫无事,你说。” 陈嬷嬷抬头,“是!太后娘娘听说刘宜人今日犯错冲撞了太妃娘娘,因宜人是她老人家指的,她也觉不过意,因此着奴婢前来给娘娘道个恼,也替宜人赔个不是,望娘娘念她年纪轻,不知事,就请饶过一回。” 郑氏看一眼太妃脸色,刚要说话,却见太妃黑沉着脸,挡住了她,指着陈嬷嬷道,“她既是我的媳妇,犯了错,本宫自然可以罚她,太后的意思,本宫领了,请回吧。” 陈嬷嬷不慌不忙,接着道,“是,但老奴来时,太后娘娘还有吩咐,恐宜人失了服侍,”说罢抬头仿刚看到榻子上的子钰,咂嘴道,“哎哟可不是,可怜见的,娘娘您怎就舍得让她那里湿冷冷的冻着,病了可怎么好。”便膝行到榻子前,满嘴念佛,竟还掉了两滴老泪。 太妃气极,但也一时理屈,怔在那里,于氏想说话,可这是太后宫中的老人,哪里敢置一词。 子钰却不好再昏睡,见她行来,忙装作刚醒转,撑着起来,却被陈嬷嬷按住了胳膊,“哎哟,这手冰的,”说着转向太妃,“娘娘,便给小主子洗涮一下吧……” 太妃被她挤兑的,顷刻间成了虐待儿媳的恶人,连着刚才的教训,似都不正当起来,气得握紧了座椅扶手。子钰也很是不安,忙坐起了身子,“我无事,本就是我失了礼数,冲撞了娘娘……” 陈嬷嬷转过身,握住她手,语气殷切,眼神却压下,“宜人真真懂事!” 恰此时,一个小宫女打帘进来道,“娘娘,宜人的香汤都已准备好了。”原是郑氏,见状早使人出去安排了一番。 陈嬷嬷便避到一旁,两个小宫女上前,便要将子钰扶起,陈嬷嬷又插嘴,“吓,跪了几个时辰的,能走路么?还不搬张春凳过来。” 子钰却搀住两人的手,咬牙站了起来,刚一触地,顿传来钻心的疼痛,淡声道,“我无事,没那么娇贵。” 陈嬷嬷暗自点头,但仍指着自己身后跟着的一个宫女对太妃道,“这是太后娘娘指来侍候宜人的,”说着对她一努嘴,“还不跟上?怎也没了个眼色。” 子钰一顿,看了眼陈嬷嬷和太妃,轻叹口气,扶着两人的手走了出去。 天已黑透,乾清宫厢房内却还是灯火通明,笑语声阵阵。邱得意守在门口,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笑声,脸上也泛起宽慰的笑意,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开怀了。 屋内,已是酒过三巡,和帝三人皆解袍散冠,无比松适,青煜更是已经躺到了榻上,一腿着地,一腿弓起踏在榻上,说到兴起,忽跃了起来,“大哥,您知道我背书时最怕宋师傅说什么?” 和帝一笑,“最怕先生说太子来了,是也不是?” 青煜吃惊,“您怎么知道的?” 和帝斜靠在扶手上,笑得有几分寞然,“那时你两个最好,朕就只能严肃,爬房顶打弹弓、上树掏鸟蛋,朕都没有做过,眼巴巴看你们做了,还得摆出长兄太子的样来,训斥一番,呵,老三,你那时,对朕是又恨又怕吧?” 青煜端起酒杯,“是臣弟少不知事,今日给大哥赔罪!” 青廷也执起了酒杯,笑道,“也要算我一个,我那时背后,和三弟一起,也没少给大哥使坏。” 两人饮尽,和帝握了酒杯,把玩着笑道,“老二就好,父皇那时,最疼你,老三最可恶,犯了何事,都往太妃那里跑,惹得母后,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青廷青煜忙再端了酒杯,“皇兄这样说,我们不得不再喝了。” 和帝一笑,“又是你们?” 青廷两个忙上前,青廷倒酒,青煜跪了一腿奉上,“大哥!” 和帝接了酒杯,目光炯炯的看向二人,点头笑道,“好,好,都是朕的好兄弟!” 三人一齐饮净,和帝向青廷道,“老二,日后朝廷上的事,你还要多分担着些。” 青廷低头应是。 和帝又对青煜,“还有你,跟丁家莫要闹得太过。“ 青煜尚有些不服,刚要说话,却听青廷道,“皇上,徐常那边……” 和帝深看他一眼,“你莫要急,他的功过,朕自然记在心上,到是你,与后宫,也不可太近。” 青廷跪下,“臣弟谨遵皇兄教诲,但此次徐常之事,臣弟系出于公心!若确是他无能致祸,臣弟便再与徐家亲近,也断不会为其抹粉藏私!” 青廷这话声声琅琅,句句有声,和帝闻言顿首,“朕自有安排。” 一时命邱得意重整酒菜,三人又饮了一阵,和帝命青廷抚琴,青廷沉吟了一下,奏出一曲《清平乐》,和帝拄着头听着,眼中漫过沉沉醉意,“老二这琴,越发进益了。” 青廷笑道,“不瞒皇兄,臣弟一直并未搁下。” 和帝“唔”了一声,散怀靠到榻背上,“好琴,再抚一遍。”指指案上的琴,“还是这首。” 青廷见和帝口角缠绵,想是酒多了,便放慢了节拍,琴声中平添了几分柔媚之意。 一曲奏完,和帝没了声响,青廷两个对视了一眼,青煜也有些醉,起身跌着步去叫邱得意。 青廷正欲把琴收起,忽听和帝道,“你这琴里,少了清朗,多了几分甘甜之意,”青廷一愣,却见和帝深沉看来,眼中似醉还明,低声问道,“朕的小鱼,侍候的可好?” 青廷一时大乱,放在琴弦上的手,不由按下,那琴便“扔”的一声低吟。 和帝见他狼狈,心中泛过疼痛的快感,继续低问道,“刚才她,是醒着的吧?” 青廷不自主地抬头,眼中的惊讶,被和帝看个正着,和帝醉意盎然的眼中,透出清明的满意——呵,你不知道么?她一紧张,脚便会不自觉得弓起,“以往……”却把话停住,似有无限回味,和帝默语,以往朕抱着她时,便都是这般呵! 有些话,不说比说出来更让人难捱,青廷但觉心如万蚁啮咬,汗水不由从后背和额间滴下,心中涌出无限妒恨,掐紧了手心,混沌的头脑中,却忽现出一丝清明,这或许便是,最后的考校吧。 当下把心一横,跪地道,“臣弟无能,她进府后,臣弟本也想远远放着,可,臣弟喜爱她。” 和帝座上看着青廷,正大光明,他说的句句是真,正大光明,自己该感到满意吗?可为何心却如挖空了般荒芜一片,和帝沉默半晌,喃喃道,“老二,你不知朕有多羡慕你……” 青廷连忙抬头,“臣弟惶恐。” 和帝似未听见,眼神飘向半空,继续道,“自小,父皇就把最好的都想给你,除了这皇位,呵,可这皇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语意渐渐迷惘萧索,“便是朕,也把最好的给了你,”心内大痛,只是给你的时候,并不当她是最好!和帝抚住了额头,“你下去吧。” 早他二人说话时,青煜已被邱得意劝走,邱得意此时进来,见和帝垮卧在榻上,忙上来扶他,和帝此时醉意深沉,抓住了邱得意的手,“得意,朕好悔啊!” 作者有话要说:许扬和脉脉也在看文,脉脉不明白,“和帝为什么要这样问,有病吧?一个皇帝,婆婆妈妈的老纠缠个女人干什么。” 许扬瞅了她一眼,“和帝为什么要拉两人来喝酒?就为了拉家常,叙兄弟情吗?” (稻谷画外音:对阿对阿,还有青廷这两章都说了什么话?) 脉脉照例把稻谷PIA飞,谄媚许扬,“你给我讲讲么。” 许扬不耐,“这种瞎编的小说,有什么好讲的,洗澡去!” 脉脉暗骂稻谷,不是我愚钝阿,是你编的太纠结了。 真亦假 青廷从乾清宫出来,雨后的夏夜,凉意浸人,青廷但觉后背衣衫,都湿得透了,想到刚才和帝的一番言语,虽过去了,可心中还是隐隐堵着。天边一轮明月,不知何时从云层中探出,薄纱一般的光洒下,青廷抬头握紧手指,举步走去。 回到宁寿宫,太妃果还没有睡,见到他,想发火,却忍住了,见他面有询问之色,哼了一声,“都回去了,”顿了一下,“连着你那宝贝。” “母妃。”青廷皱眉。 太妃见他仰倒在炕上,很累的样子,“皇上找你们都说什么了?”青廷翻了个身,“嗯”了一声,并不答话,太妃见他着实疲累,又道,“不若,今日就别走了,在这歇下吧。” 青廷又躺了片刻,坐起了身,道,“我还是回去。” 太妃忍了忍,冷笑道,“赶着回去要看谁?我今日受这多气,未见你问一句。”说罢掏帕子抹泪,“都说养儿无用,今日我可也体会到了。” 青廷皱紧了眉,“今日母妃却有些太过了。好好的,发这么大火做什么,莫说不该与太后置气,便是要,也莫拿旁人做筏子。” 太妃一听,强压的火蹭蹭爬高,“你当我只是跟她置气?自你父皇走后,我哪里不是能让则让,能避则避,”说着抚着胸口,激动起来,“可她呢?呵,你可知你那宠妾的来历?”见青廷仍不作声,气往上涌,什么也不顾了,“她儿子不要的,做什么变着法塞给我的儿子?我一让再让,便让她这般欺我母子么?”说到心伤,呜呜哭了起来。 青廷本就不畅,此时更是心烦意乱,站起身便想走,太妃见他如此,更是气火两冲,“你既知那婢子的来历,还手心里捧着,你,”颤颤指着他,“我也管不了你许多,只从今往后,不准那贱人再踏进我宫中半步。” 青廷只得停下步子,转过身,叹气道,“母妃,这样很有意思么?有些事,就如父皇的逝去,您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他是君,太后是母,儿子是臣,是下,您以为我又有多少选择?至于她,着实是儿子喜欢的,我不能挡,也不想挡,您,”说着看向太妃,“便全当为儿子,多担待些吧。” 太妃见他看来,酷似成祖的凤目中凝结着些许无奈苦痛,再想到成祖刚走时,那感觉,便像一面墙一样砸来,太妃一口气梗到喉间,垂头哭道,“先帝啊……” 青廷来到小院时,子钰已经睡下了,马嬷嬷要叫,青廷止住了她。轻轻走到床前,子钰睡的很熟,很平静。屋子里很暗,只一点点月光透进窗子,映到她脸上,青廷发现,那薄纱一般的光,与她脸色,却是一般的清冷皎洁。青廷掐紧了手指,泛过苦涩,你在别人面前,究竟露出了多少妩媚? 子钰仿感到他的目光,迷蒙着睁开眼,“王爷……” “嘘,”青廷翻身上炕,将她搂紧到自己怀中,子钰只觉他越搂越紧,腰肢上的手臂,似钳住一般,忽听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要你。” 子钰一震,还未来得及出声,又听他缓缓道,“睡吧。” 青廷为徐常据理力争的举动,令徐贵妃颇为感激,因子钰腿伤,且刚受了太妃排揎,不好再唤,遂命林喜贵以代其探伤之名,带了些珍贵赏赐,前往宁王府探视。 郑氏先接待了林喜贵,两人客气几句,郑氏虽不甚知贵妃为何如此器重子钰,且青廷为何一味纵容二人往来,只当他被美色迷昏了眼,但,想到自己以前心中还隐隐盼望他有一两个妾宠,给平静的生活加些波澜,那当真是好日子过腻味了,不知好歹。此番正式有了,这滋味,岂一个酸苦了得! 且说林喜贵见了子钰,正伏在榻子上打络子,一时也不敢上前,不知为何,他对子钰,一直隐隐有些惧意,当下便立到一旁。 子钰把手中的最后一绺丝线压好,笑道,“我腿脚还不大方便,你自己坐。” 杜兰早搬过了凳子,子钰头也不抬,“近点,我跟公公老相识了。”林喜贵忙在凳子边上小心坐了,见她弄的细致,尖着公鸭嗓凑趣道,“宜人真闲不住,这些活,不够杜兰姑娘做的呢。” 杜兰捧上一盅茶,见林喜贵笑模样的,也浅笑道,“公公不知,这是给王爷做的。” 林喜贵忙点头赞道,“要说王爷对宜人,啧啧,那可是,满京都知道的。” 子钰压上最后一绺,打了结,转身道,“林公公也会贫嘴。”接着话锋一转,“贵妃娘娘今日来,可有何要事?” 林喜贵忙起身,“无他,只是娘娘她心疼您受了委屈,”说罢小心翼翼抬眼偷看她神色,怕揭了她上回宫中当众罚跪的伤疤。 子钰神色有些赧然,大方答道,“让公公见笑了。” 林喜贵连忙接话,“宜人说的哪儿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的见过多少主子,没有宜人这样宠辱皆不惊,赏罚都坦然的。宜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这话他琢磨了许久,此番终于逮空说了出来,心下也有些忐忑,此时见她面色平缓,眼中却流露出笑意,知道自己正拍到妥处,也咧嘴笑了。 子钰笑道,“我与公公,着实有缘。要说,我一个王府侍姬,你也犯不着怎么巴结,所以,我信公公的真心。” 林喜贵又一欠身,“娘娘还让小的捎话,说您的心,宁王府的心,她都记着。只盼宜人快好,早日去宫中叙话。” 子钰点头,“替我谢过娘娘关心,子钰都晓得了。”说着自让人备礼相送不提。 和帝这边,陆续收到弹劾几封青廷的奏折,称他结交后宫,勘误国事,不一日,更多的奏折涌上,却是弹劾北方军需延误的,原来有军需官见粮草充足,私自将部分粮草交给山西、陕西两地的私粮大户周转,赚取大笔周转费,是以延误了五天路程,矛头直指军需官幕后的内阁辅政大臣。 这内阁辅政大臣虽未明说,可明眼人稍作推敲,便知是谁,是以各方暗潮涌动,都盯紧了乾清宫。但一连几日,和帝只是亲自点名更换了军需官员,同时命朔方周边的军队集结,随时听徐常大将军调令,解救虹口,而所有弹劾的折子,却均留中不批。 如此,和帝继续支持徐常的风向就很明显了,因此弹劾青廷的折子日渐少了,而要求惩治原军需官和其幕后辅政的折子却雪片似飞来,逼得和帝这日廷上不得不稍作妥协,一番唇枪舌剑讨论之后,还是由宁王谢青廷和次辅王天余提议,当务之急,先解了虹口之危后再作定处。 散朝后,青廷正与青煜一起走下殿前月台,却听一人唤道,“宁王爷留步。” 青廷青煜一齐转身,却是吏部侍郎王同之,青煜知他正是丁泗冲的干将,遂冷哼一声,就要先走,却被青廷拉住了衣袖。 果然,王同之过来后,丁泗冲走了出来,见青煜还在,不禁一愣,但仍对两人作了个揖,道,“宁王爷今日所论,老夫很是佩服。”意思是,宁王你今日所提意见,对本人有利,本人呈你这个情。 青廷却笑答道,“哪里,只正如首辅所言,但议公事,须凭公心。”说罢回个礼,自与青煜走开不提。 丁泗冲沉下脸,王同之上前忖度着问道,“这宁王字字实言,句句光明,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哼,”丁泗冲闷哼一声,“大真必伪,大奸似忠,他隐忍多年,此番出来,我就不信,他没有什么别的企图!”说罢眼角正扫到次辅王天余走出殿门,拿眼看向王同之道,“他那边,几次三翻的凑着宁王,你给我盯紧了。” 青廷一连几日也转得不歇,每日在宫中与和帝商议北方军事,很晚才得回府,回来后又得与淳于郭、邱丹、马振等心腹议事,已是一连几日,都宿在书房。 这日宫中回来,照例与淳于郭三人后院书房说话,青廷见邱丹、马振皆是兴致盎然,摩拳擦掌的,笑道,“此番你我可要小试牛刀了,你们可都准备得好了?” 邱丹一拍案子,“等这一日,不知等得多老久了,青廷哥,你但说,我便照着做就行。” 马振还有些疑惑,“王爷紧着抬举徐常,是否太过?已有人上疏批驳,且微臣看着,也不尽是丁家那边,毕竟与后宫结交,不是很美。” 青廷笑了,淳于郭解释道,“此次虽顶了这名,但所为却颇正当,弹劾的人中,除了丁家爪牙,便是一些酸腐夫子,不足为惧。而王爷此举,正向皇上亮出了公正为国的态度和决心,上下舆论,皆让人挑不出理。” 马振恍然大悟,“王爷真是一步三得啊,微臣不能体察,惭愧惭愧。“ 青廷颔首笑道,“且还有一点,”说着看向三人,目光灼灼,“此番,是时候往北军里插人了!” 邱丹激动,“青廷哥,我去!” 青廷按住他,“你不能去,京中的禁军、守军,都离不了你,你这些年物色结交的,可有些知心能用的,推举几个,让我等共挑。” 说完对马振道,“还有你这里,也是时候松动松动。” 马振知是要升自己的官,顿时热血上涌,“但凭王爷安排。” 青廷坐倒身子,目光深远,缓缓道,“也不可能一步登天,容孤再想想,先卡个要紧但不起眼的职务,或累些,但,慢慢来,慢慢来!” 这边郑氏见青廷一连多日宿在书房,便命人炖了燕窝,着鸣翠送去。鸣翠到后院书房时,淳于郭三人已走了一阵,周成便领她去厢房。 到了厢房,周成进去通报,出来时神色怪怪的,道,“你放下便出来吧,王爷正沐浴呢。” 鸣翠知道这书房厢房背后,有一个竹屋汤池,还是建府时宁王特命建的,冬日里最喜在此消磨,遂点头道,“知道了。” 鸣翠进屋,见榻子上果散着青廷长衫,踌躇了一下,但想到来时郑氏的暗示,青廷又是那样的人物,自己一直也颇有蠢动的心理,遂把心一横,蹑着手脚迈入内室,往竹屋走去。 竹屋的门,按照青廷指示,是做成篱笆型,鸣翠走近,四下里很静,只一些鸟啾蛐鸣,她手中,不由握了一把汗。 走得更近了,又传来一阵水声,鸣翠刚定了心要上前,忽听一低醇男声笑问道,“这样还疼吗?”声音里说不出的宠溺粘稠。鸣翠大惊,忙躲到一边树后,不多时,又听一喑哑女声微“嗯”了一声,饶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也不禁被那声音麻倒了半边身子,扶住了树干。 再一抬头,正看到汤池内青廷目光冷冷射来,一时大惊,当即便要跪地求饶,却被他目光止住,鸣翠捂住胸口,急忙悄悄原路出去。 子钰忽被青廷搂紧到胸前,透不过气来,不由抬起脸儿,“怎么了?” 青廷见她红艳的小脸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泪,吻上她额头,“没什么,”说着托起她下巴,深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脸红的说,某不纯洁,还是又忍不住在最后放了一段~~~ 衷情诉 青廷抱着子钰回到厢房内室,子钰一路将小脑袋深埋在他怀里,青廷抚上她湿亮的黑发,笑道,“一紧的这样害羞,怎生好?” 子钰并不答话,青廷一看,见她昏沉沉的,已快要睡去,心中一时爱意大盛,轻啄上她红肿的双唇,将她放到床上,走了出去。 周成跪在厢房外室门口,见他来了,忙伏地叩首,“小的不知鸣翠她竟然擅闯内室,请王爷恕罪!” 青廷“嗯”了一声,沉声道,“起来吧,日后无论何人,未经孤报传,都不得入内,知道了吗?” 周成赶紧应是,低头道,“小的犯错,自领跪罚。” 青廷微微一笑,笑骂道,“起来吧,孤要你,并不是作认错的用,下次不得再犯!” 回到内室,见子钰竟然起来了,裹着薄毯,灯下正凝神看着什么,遂笑问道,“不累了?才刚不是想睡?” 子钰一抬眼,眸子熠熠生辉,“这个有趣。” “何物?”青廷走上去,将她搂到怀中,拿起她正看的书本,原是一部《公羊史记》(作者杜撰),乃前朝一纵横大家公羊叔所编的历朝史书,此书就妙在用他纵横学术分析史料,另辟蹊径,视角独特。 青廷有些未料她看的这个,正自沉吟,忽从书本里掉落一封信,子钰拿起,见信封上面笔迹劲瘦挺拔,骨筋清奇,一时惊奇,脱口问道,“王爷还和王大人有来往?” 青廷大为讶异,刚想问她怎么识得王天余的笔迹,忽想到什么,脸色便暗了下来。 子钰犹未能觉,把信放到案子上,趴到他胸口上,“听说李霁李大人已经称病一个多月了?现下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却病了,是不是,有何玄机?”见青廷不语,以为还是象以前一般,只由着她说,偶尔方点拨两句,继续道,“皇上,是不是对丁家有何不痛快?” 抬起头,却看青廷已沉了脸色,皱起了眉头,搂着自己的手臂也僵硬起来,不禁有些忐忑,坐直了身子。 半晌,方听他说道,声音极淡,“你一个女子,日日关心这些个事情!” 子钰一听,大为委屈,连着上次赠玉,这已是他第二次斥责自己这些,便从他怀里挣开,背过身去。 青廷皱紧眉,“熄灯。” 子钰本想撒个娇儿,让他来哄自己,没想到他如此冷淡,犟劲也上来了,“那您还让我去贵妃那里!现下您不高兴了,便左右看我不是!”越说越委屈,赌气道,“既如此,我便回去。”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子钰刚有些后悔,忽听青廷沉声唤道,“周成,吩咐女侍进来,送宜人回去。” 子钰猛回转身,一脸的不可置信,青廷坐在那里,平静的吓人,见她眸子里写满疑问,缓缓道,“怎么,自然是回你的院子,难道,你还想回那乾清宫么?” 郑氏因着鸣翠那事,一连几日都有些惴惴的,虽未见青廷发作,但她素知青廷的脾气,最是沉的住气,故只更加谨慎,不敢再做打探。 但子钰,毕竟已成了她一桩心事,与谭娘子等近人商议之后,还是准备做些安排。 这日青廷得闲,与妻妾们晚饭。邱氏几个,已是多日未见了,于氏还特抱了祉晔过来,承欢膝下。 一顿饭吃的到也其乐融融,但青廷与子钰之间的冷淡,郑氏还是隐隐感觉到了,心下虽奇,但也暗喜。饭罢,正喝茶聊天,郑氏见子钰远远坐着,便笑唤道,“妹妹近些,这么远,都要生分了。” 子钰一抬头,见青廷正逗着怀中的祉晔,于氏一边侍立笑着,便又垂下头去。 谭娘子把子钰的凳子搬到郑氏旁边,郑氏暗看一眼青廷,对子钰道,“妹妹,你那院子,太远了些,去哪儿都不方便,每日里跑着辛苦,且那也是养病时候的权宜之所。现在,我看你身子也好了,”说着转向青廷,“王爷,咱们南边的那几间屋子,又亮堂,又宽敞,不若收拾出来,给刘妹妹住下吧。” 原来郑氏与谭娘子合计,子钰现住那院落,虽偏远,但一来离青廷后园书房颇近,二来天高皇帝远,自己反不好拿持,遂想让她搬得近些,方便自己掌握。 子钰有些吃惊,还未答话,却听青廷嗯了一声。 于氏却以为郑氏有意卖好,捻了一把酸,“妹妹当真是惹人疼,不仅王爷,王妃也照拂有加。” 子钰心中痛极,手心里觉到了指甲的刺痛,吸一口气,站起身淡淡道,“妾身谢过王爷王妃。” 郑氏万未料到竟然会如此容易,一时反有些呆,谭娘子忙趁着倒茶水使了个眼色,郑氏赶紧回过神,见青廷已放下怀中祉晔,看不出喜怒,掂量了一下,还是说了,“另外,上回太妃娘娘也跟妾身提过,王爷如今,才得祉晔一子,虽说还年轻,但毕竟不美。而且这家里,比之其他王府,姐妹是少了些,不热闹。这不,娘娘让妾身明日过去,给王爷另选几个侍姬。” 此话一出,不仅于氏,连邱氏都放下了茶杯,各带了几分疑惑,大为不解。 青廷站起了身,“再说吧。” 郑氏连忙起身,“那,妾身明日是去,还是不去?” 青廷走向屋外,头也不回,“母妃的意思,自然是要照办的。” 子钰回到小院,马嬷嬷见她神色不对,闷闷的也不吱声,便问跟着的杜兰,杜兰悄悄说了,马嬷嬷连忙进屋,见子钰灯下坐着,若有所思,忙上来劝。 马嬷嬷劝了半日,口都快磨破,子钰还是一言不发,马嬷嬷叹着气,“他是王爷,再怎么喜欢您,宠爱您,都是您的夫君,您的天。您跟他治什么气?您跟他治气,对您有什么好处?哎哟我的好姑奶奶,您还指着他来跟您赔不是么?” 子钰躺倒,把头埋到被子里,马嬷嬷见状,只摇着头要走开,忽见她一掀被子,站了起来,“我要去书房。” 马嬷嬷惊喜,忙要去唤杜兰,却见子钰疾步走出,“叫老王。”马嬷嬷停下了步子,犯了迷糊,去书房,却叫老王做甚? 子钰来到书房厢房,推门就要进入,周成连忙来挡,“宜人,王爷吩咐了,今日任何人不得打搅。” 子钰蔑了他一下,“我不是那任何人。” 周成后背冒汗,“且容小的进去通传。” “不必了。” 周成连忙用身子挡到门口,低头道,“还请宜人勿要让小的难做。” 子钰后退一步,周成刚松口气,忽听她低喝,“老王。”周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被老王擒住了双臂,扭到一边。 子钰破门而入。 青廷并不在室内,想是在竹屋汤池。子钰怔了一下,想到往日两人在此间的情状,和刚才周成的拼命阻拦,心中生疑,便如针刺一般,身子也不由发颤。想了想,还是疾步向竹屋走去,不自觉间,手握成了小拳头。 走到竹屋几步之遥,子钰想象里面的情状,心中一时气急,忽听里间青廷唤道,“是钰儿么?进来。” 子钰一愣,脑内还没想好,手已推开栅栏入内。 青廷见她四周遭里望了一眼,闷笑道,“你是怕孤沐浴孤单,特来伺候的么?” 子钰红了满脸,又听他笑道,“这里没有他人,你可安心了?” 子钰被他猜个正着,跺着脚就要出去,忽想到今日所来为何,沉了脸,正色道,“您快起来。” 青廷见她嘟着脸,隐隐还有怒意,失笑出声,但并不起身,反更往池底沉了沉身子。 子钰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就是沉不住气,此番也是,当即便上来,“您快起来,”见他还是不动,声音也不由高了,叫道,“起来!”说着便来拉他搭在池边的手臂。 青廷哪里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下便反将她扯下水,子钰“哎哟”一声,已被他笼到了怀里。 青廷见怀中的小人,红红的小脸,眸子因生气而变得更亮更灿然,仿时刻会亮出利爪的小兽,无比鲜艳生动,便将她压到池边,就要吻下。 未料子钰却大力挣动起来,青廷只当她撒娇,轻轻便制住了她,刚要扯下她衣衫,却忽见她闭目流出泪来,青廷心中一动,便放松了钳制,将她环到怀中。子钰睁开眼,看向青廷,目光被泪水映得模糊,哑声道,“王爷要我,便只要这身子么?” 青廷但觉心中一颤,将她搂紧,抬起她脸儿,叹息道,“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见她眼泪越流越凶,凑向她耳朵,“那日是我不好,让我的钰儿受委屈了,不哭了,嗯?” 子钰直至此时,心中的委屈方真如决堤般倾泻,使力抱住了青廷,抽噎着不能停息。青廷听她耳边哭泣声,心中也蒙起一股淡淡的哀伤,抚着她头发,轻叹了口气。 子钰哭了一阵,抽噎着很小声很小声说道,“您明知道那是我心中的疤,明知道我多想忘了那人,那段日子,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那样说我?” 青廷长叹一声,拍抚着她肩背,“不说了,不说了,好么?” 子钰抬起头,青廷却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喟然道,“傻瓜,我并不能做到想象中那样不在乎。” 子钰瞬间痛的几要窒息,更多的泪水不断得涌下,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半晌,方低低道,“对不起……” 青廷捧起她脸,那苍白的脸色带着几分绝望的疏离,便吻上她唇瓣,爱怜的吮吸,子钰轻闭上眼,顺从的臣服,将自己,全部得交向他。 青廷一路吻来,轻声道,“傻钰儿,怎么要怪你呢?只是,你难过了还可以向我撒娇哭鼻子,我呢?难道我也要这样……”说着抬高她身子,趴到她胸前,作哭泣状。 子钰泪中想笑,却忽被他含吮住,身子顷刻间软倒,青廷环紧了她,见她双眸被泪水洗得清澈,漫着薄薄的羞涩雾意,轻抵上她额头,“所以,你要学会原谅我,嗯?” 子钰环上他颈项,靠到他耳边,“可是,您不准再纳妾,我不喜欢。” 青廷笑开,“都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他的心? 我说,还有什么能比真情更犀利强大的武器? 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装的那么真情? 我说,傻瓜,如果这就是真的,又何须再去装? 树欲静 颇平常的一天。 快近正午,安京城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尤其街角的一家酒肆,人都被挤到了外面,原是这家的说书甚是有名,最招得人来。只见众听客团团围着的中央,说书先生连说带比,一手撩袍,一手握拳作背持刀状,喝道,“万某徐常徐大将军麾下左前锋万胜俟是也,特来领教!” 说完双目圆睁,就没了声响。众人的心都被他挠得稀痒,各个伸长了脖,有耐不住地刚要相问,却听他猛一拍案,拉长了声调,“欲知万将军如何破得花剌,突入虹口,且听下回分解!” 酒肆对面的茶楼二层,也坐着几个中年人,但衣着光鲜,自不比那酒肆听书的市井。此时见那酒肆中听客三三两两散出,各个咂嘴赞叹,“徐将军”、“万将军”的话语声飘了上来,一人抚着长须道,“徐常此番,又立得功了!” 另一人接话道,“可不是,听说万岁特命给徐娘娘许多赏赐,娘娘只是不受,每日里只陪着太后念佛,最是谦恭贤惠!” 先一人也赞道,“只可惜这位并没有子嗣,不然……” 正说着,忽听外间马蹄声大作,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人伸头一看,几匹快马之后,一队禁军模样的兵士小跑前行,街上的众人,早跪倒在路两边,一挑担老汉躲闪不及,被开道的士兵一鞭子抽歪在路边,筐里的瓜果菜蔬,散烂了一地。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哪出,半晌,一人方犹豫道,“看这服色阵式,到像是,抄家去的啊!” “吸,”另一人听罢喃喃道,“去的城南,那边,好像是李阁老的家啊!” 那茶楼中的几人,说的并没错。此时已是十月,虹口之围,早在一月前解除,朝野上下,要求惩处原先延误战机、造成虹口之围的军需官和其背后内阁辅政的声浪,愈发高涨。和帝无奈,因事关内阁辅政,因此丁、李、王三人皆是回避,遂命辉王谢青煜与兵部尚书贺建元、左都御史程光之三人立组调查。 虽和帝态度颇为不情愿,且对上疏的大臣给事中们多有斥责,但青廷与众门客分析,这审查小组的三人中,青煜的态度最为明显,定要严办的;程光之虽对军需官延误战机一事颇为不满,但他与丁家的关系,却是素来不错;而贺建元,徐常终解了虹口之围,于他总非一桩坏事,但此人圆滑,估计早做好了墙头草的准备。 鉴于此,青廷等人合计,和帝此次虽派出了青煜主审,但对丁家,估计还是不预备严办的,青煜主审,更多是为了顺反丁一派的意,安抚的同时,为下一步做打算。但也并非打算不办,这个分寸,如何掌握,还需好好拿捏。 自青廷表明了参政之后,青煜大为惊喜,凡事喜与他商议,认为二人同仇敌忾,一致扫奸。这次领了审查的差事后,兄弟二人多有聚会,共商计策。几番下来,左至青(青煜谋士,见前文)见青廷对时局的分析,紧切要害,关节的把握,恰到好处,赞叹的同时不禁也暗有隐忧,模糊与青煜提了,却被青煜不以为然挡过,称他多心,“我那二哥,心胸坦荡,皇上都赞的,先生莫要多想。”左至青见说不通,只得作罢。 其实案件并不复杂,青煜是主审,只五日,便自己将第一轮的意见拿出,先与青廷讨论。青廷见他直捣黄龙,给丁泗冲安了三大罪名,贪污腐败罪一,擅干军政罪二,结党营私、腐坏朝政罪三。青廷看罢,笑笑,将那纸张在灯下燃了。 青煜大惊,“二哥这是何意?” 青廷反问他,“贪污腐败,贪污的是那军需官,虽他是丁氏的门人,但他的错,并不可直接记到丁泗冲的头上,最多不过举荐不当。擅干军政,人虽是他丁某人举荐,任命的文书上却盖着徐常的印章,这擅干军政,何来此说?难道姓丁的胁迫了徐常必须用那人?结党营私,与这案子有何关系?腐坏朝政,丁泗冲只是首辅,你把这朝政说的腐坏了,难道皇上错了?” 青煜一怔,本觉得自己事事在理,被他一说,到变得处处不对,想反驳,却无从下口,青廷按住了他肩,“三弟,你这意见,每一句话,于道理上,都是对的,但说出来,就都不对了。” 青煜不解,“为什么对的话,说出来就不对了?” 青廷敛了笑容,眼眸变得深沉,“只因还未到说的时机。” 青煜若有所悟,沉吟道,“那依二哥的意思……” 青廷与他对坐,正色道,“三弟,你说皇上为何让你主审?” 青煜本一直以为,和帝命他主审,就是把挥向丁泗冲的砍刀,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此时被青廷刚才那番话,却犯了忧疑。 青廷见他不答,慢慢道,“你与丁家,势成水火,满朝都知道,若你出的意见太严,只怕犯了铲除异己的嫌疑,到时候,只需几个御史给事中出来,唱和一下,便很容易推倒再审——而如果推倒了再审,出什么意见也都好堵了众人的嘴。” 青煜低头沉思,他也经了几次对丁家弹劾的失利,早非开始的信心满满,此时觉得青廷所言极在理,一拍桌子,恨道,“难道,就由了他又脱身?就因为他是太子的舅舅?” 青廷眸光深远,“不然,虽动不了他,到可以砍掉他一条臂膀!”见青煜抬起了头,点头道,“不错,是李霁!皇上虽力保丁某,不过是为了皇嗣,丁某的作为,皇上心中多数也是恨的,若能给丁某一个教训,皇上只怕也不会放过——底下的人,便是狗,也要时常敲打一下么。” 说着前倾过身子,“而且丁、李二人结党已久,这犯官(指军需官)认识丁,未必就不识得李……” 青煜来了精神,“妈的,管他狗日的是不是真识得,便不识得,本王也要让他们识得了!” 青廷笑捧起了茶杯,“李霁已称病快两月了,皇上对他,怕是早有不满,这现成的羊,还放着不宰么?” 青煜起身,来回踱着步子,颇为兴奋,“不错,不错,二哥,你真不愧是我二哥啊,早先父皇所夸,一点没错……” 青廷脸一本,“三弟,这些话莫要再说。” 青煜一拍脑门,“看我,一激动就忘了,不过大哥也不是那左性人,现下说得开了,便都没事了。大哥日后,还是要多靠我俩的。” 青廷笑道,“你小子先把这事做好吧。可记得,只前两条罪名,且这第二条,唔,改成举荐不力、因私欲乱大事,却把徐常撇开为好。” 青煜点头,“晓得了,这对的话,说到他李霁头上,便是对的了,是吧二哥。” 青廷赞许,又吩咐道,“把功课做足,账目理清,罪名要安个八成象,证据得十成准。” 青煜点头,“嗯,不过我手底下这擅长做帐的,还真不多,二哥也帮我找找。” 青廷颔首,“我再想想。” 不出一月,青煜果然拿出条陈,这军需官的上头,却是次辅李霁,贺建元、程光之虽觉奇怪,但不用将矛头对准最显眼的丁家,也没甚话说,且看那证词、账目都清清楚楚,因此均签署了同意的意见。而丁家,虽看出了青煜意图,但此时也只得舍卒保将。 和帝见到审理结果后,只一天,便出了批复意见,一个大大的红字,决定了李霁丢官抄家的命运,这才有了本章开头那一幕。 而随着天禧十八年内阁次辅李霁的倒掉,也宣告着丁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再,正式拉开了未来党争夺嫡的序幕。 子钰此时,正在徐贵妃的春芜宫。 二人正说着话,宋姑姑急匆匆进来,俯身到贵妃耳边耳语了几句。贵妃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欣喜,点点头,对子钰道,“李霁的罪刚定下了,皇上刚下令抄他的家。” 子钰一偏头,先也有些惊讶,但那神色很快又消失了,重变得平静。 贵妃惊奇,“你就不奇怪?” 子钰微微一笑,“不瞒娘娘,奴婢早先见那李大人关键时刻病的突然,早觉有些蹊跷,只没想到这么快。” 贵妃更奇,“你才这般年纪,居然有这心肠。” 子钰垂下头,“奴婢是做过下人的,知道很多时候,主子犯错,身边的人遭殃。” 贵妃暗自点头,想了想,叉开话题,“太妃那边送去的张氏,怎样?你可拿得住?” 子钰向来不大习惯人前谈论这些内帏闺房之事,只讷讷道,“太妃娘娘恐是知道了奴婢以往……生气,也是应该的。” 贵妃笑道,“那,你就舍得把你那王爷,往张氏那里送?” 子钰红了脸,“自然不会。” 贵妃拉了她的手,“好,好,我早看出你是不错的,只没想到你这般厉害。我听说,自两月前太妃硬把那张氏送进府,宁王,只洞房时去过一次,余下再未去过,可有此事?” 子钰脸更红了,贵妃又道,“我还听说,不仅那张氏,便是其他人,也只有王妃和两个侧妃,每人一月能见上一次,其他时间,都到的你房里,可是这样?” 子钰听她说的详细,有些惶恐,忙站起了身。 贵妃让她坐下,放慢了声调,“你能抓住王爷宠爱,是好的,但,凡事不可做绝,你现下还只是一个宜人,莫说是王妃,便是那两个侧妃,都强过你一头。现如今王爷是宠着你,以后呢?若是他哪日烦了,倦了,你怎么办?” 子钰垂下头,“娘娘教诲的是。” 贵妃又继续道,“趁着他喜欢你,你得想法要个孩子,还有,尽快把位子升上去。若有何为难,我可以为你说话!”说罢沉沉看向她。子钰一抬头,贵妃眼中黑鸦鸦的看不出太多,但她这话,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承情的,忙站起身跪倒,“子钰谢过娘娘!” 是夜,青廷未回,马嬷嬷打听了,说是去邱氏那了。子钰躺在床上,想人家都有父兄撑腰,自己要说有靠山,居然还是贵妃徐氏,但怎能和人家血脉家人相比,又想到贵妃下午的话,一时心烦意乱,不能成眠。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苗苗同学的建议,修改了,欢迎大家多给建议和意见。 本文即日起入V,请大家自行决定是否继续看,如果想继续和稻谷一起同看同讨论的,请跟进;如果不,请允许我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 开v后,将更加努力更新。 v文价格千字三分。建议用网银或移动联通手机卡充值,手机充值便捷但是手续费用高。 会有送分,将根据大家的留言来送,大断复制粘贴文里的话或别人留言的,恕将不送。 需要特别象MIRANDA和其他一些朋友说明,我曾经说过不入V的,很抱歉食言了,实际已经拖了一阵,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的决定,深切的请你们原谅! VIP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小风吹 这日晨起,子钰照例去给郑氏请安,刚进门,恰耀红捧着郑氏用过早膳的托盘出来,见着她,福了福身,“宜人早。”说着侧身让过,请她进屋。 自上回子钰私自外出给媚兰上坟,青廷命她十日内请安时,须聆听郑氏教诲半个时辰以来,子钰便日日提早半个时辰前来,十日后也未废,反养成了习惯。 她日日勤来,郑氏初时是烦的,但也并未直接拒绝,只想着,看你能来几日,未曾想,她竟雷打不动,坚持至今。 子钰入内,见郑氏刚从内室出来,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忙上前行礼,顺手接过鸣翠端来的漱口早茶。 郑氏看着她,虽年龄还小,圆圆的脸庞总觉透着些许稚嫩,可那眼睛,黑白分明,沉静的像一汪湖水,看着你,再近,也觉她人是远的。再说这每日伺候自己喝茶,动作是极娴熟的,既不怯,如那小家子上不了台盘,也不过分谄媚,如于氏般,总觉那殷勤后面藏着话似的,郑氏心中也渐渐疑惑,若王爷不是那般宠着她,就好了! 这边子钰奉了茶,便退到自己的座位,郑氏见她半新不旧的一身衣裳,淡淡道,“你穿的,也太素淡了。” 子钰连忙起身,“是。” 郑氏放下茶盅,“昨日南边又进了些新的丝绸料子,我看着颜色都满鲜亮,你便先挑,这府里,属你年龄最小,衬得起那些颜色。” 子钰低下头,“妾身不敢越了姐姐们。” 郑氏见她还是一副无可指摘的模样,也没有甚欣喜的神色,不仅有些厌烦,子钰见状马上福身,“多谢娘娘垂爱。” 正说着话,邱氏几人也都来了,于氏拉着后来的张氏,无比亲热,一道给郑氏请安,便让着她在椅上坐。 张氏却站着,看向郑氏,郑氏望了她一眼,“坐吧。”她方沾着椅子旁边的团凳坐了。 这惯常的请安,她几个有甚话可说,不过家常了几句,便都散了。子钰带着杜兰春喜,刚出了外院,却听后面人唤,“姐姐。”子钰一回头,见是张氏,不禁暗皱皱眉。 这张氏进府二月,并未有何封号,只因她是太妃亲赐,才得以每日跟她们一道,不然,她一普通侍妾,哪有资格来晨昏定醒?这张氏也奇,或见着子钰受宠,便时常找个机会来与她搭话,不然就是跑到她房内叙话,要说是为了偶遇青廷,却都是捡着他不在的时候去的。 无论如何,子钰心中,总有戒备,可也不好打笑脸人,只斟酌着相与。 回到房中,从郑氏,到邱氏、于氏,再到刚才的张氏,越想越是心烦,再看看这新搬来的院落,虽富贵了许多,可时时在人家眼皮底下,哪有以前在小院时快活?子钰心中一时堵塞,连个屋子,都要被别人安排! 马嬷嬷恰进来了,见她面色沉沉,坐在炕床上也不言语,小心问道,“您怎么了?” 子钰飞快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马嬷嬷过来给她披了件小袄,逗她,“又想王爷了?今早不是刚走?” 子钰果红了脸,拧过身子,“嬷嬷!” 马嬷嬷半楼过她,“王爷对您那么好,您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子钰有些失神,靠到她怀里,“嬷嬷,” “嗯?”马嬷嬷帮着她整理发髻。 “您说,为什么男子,要有这么多妻妾?” 马嬷嬷笑了,“果然是想王爷了,哎呀,您很有福了,合着整个王府,不,整个安京城,哪有像王爷这么疼您的!” 子钰恍惚一笑,是啊,若他只得一个妻子,自己,又哪得机会进得这王府呢?轻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过是他一个妾罢了,要牢记,要牢记! 青廷晚间来时,子钰正盘腿坐在炕上,趴在案子上描花样子。青廷见她裹得严实,整个人都埋在大长薄袄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有些好笑,“这才几月天,还没到中秋呢,就围成这样。” 子钰并未起身,继续描着,青廷上来要扯她袄,子钰连忙拉拢,白了他一眼,“我冷。” 青廷见那花样子是鸳鸯模样的,再摸摸她小手,果然冰凉,便笼住她,“这么暗,别弄了。” 谁料子钰却挣开他,仍趴到案子上,一笔一笔描着。 青廷哑然失笑,不知何时又惹到了她,见她兀自犟着,便作势起身,“你这般忙,孤便走了啊?!” 子钰顿了一下,见他真的起身,便将那笔一横,半回过身,“您走,您走,您走了就莫要再回来!” 青廷见她脸儿苍白,眼中盈盈含着泪,嘟着嘴,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爱怜,重上来笼住她,“又撒娇呢,”说着捏捏她小鼻子,“越来越喜欢撒娇,都是孤惯的你。” 子钰顺势倒在他怀里,青廷见她眼睫低垂,柔弱无骨,伸手抬起她脸儿,那红晕,便顺着他手指所到之处淡淡晕染开,恰此时那身上裹着的薄袄松了,浅浅的一股似冷还暖的幽香,青廷越发的着迷,将她紧紧搂住。 半晌,听她怀中闷闷道,“王爷,我心情不好。” 青廷知她有话,便不作声,过了一会,子钰果然半坐起身,“王爷,我是不是该劝着您,多往别屋去去?”抬起头,见他乌黑的眼仁探寻的看着自己,又扑到他怀中,“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 青廷笑开,把她小脑袋从自己怀里挖出,“你个小丫头,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子钰抱住他,喃喃道,“我这样霸着您,是不对的,我知道。可是,可是,”说着有些伤心,“我只是,好喜欢,好喜欢和您在一起,但我又不想变得不贤慧……” 青廷见她忍了多时的泪水扑簌簌掉落,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心中爱意大盛,便带过她,低声问道,“可是有人说什么了?”子钰摇摇头,“没有。” 青廷失笑,抚抚她脑袋,“你这个小麻烦精啊!” 子钰发泄了一会,感觉好些,听到这话,不服回道,“我只是很懂事。” “啧,”青廷假作点头,点点她额头,“你懂事!” 子钰也觉好笑,转过身子,瞥了他一眼,“还不都怪您。” 青廷一把扯过她,让她背靠在自己胸膛上,咬住她耳朵,“怪我什么?” 子钰身子一软,还想挣动,却被他箍得紧紧的,感到脖颈处被他撩得痒痒的,不由娇软笑出,“怪我,怪我……” 拉扯之中,子钰裹着的袄子早散开,青廷见她内里着一浅紫蛸纱裙袍,重重隐隐的,衣领处半褪,那纱堆着,像一重轻轻的云,缭绕着皎白的肌肤,青廷知她是有备,可,心中自有情思,怎堪抵挡?将那纱云抚下,轻咬住那细白的肩头,“小狐狸……” 第二日晨起,青廷已去早朝。一夜疲累,子钰挣扎着起身,忽看到案子上一封信纸,打开,上面龙飞凤舞,是他的字迹: 卿卿,吾懂。多看书,少乱想。 子钰眼中顿时酸涩,把那信纸捧到胸前,心中涌上巨大的甜蜜,不知为何,却又和着淡淡的哀伤,竟流出泪来。 青廷青煜散朝后一道,青煜办了李霁,只觉心中无比气爽,笑对青廷道,“二哥,你举荐的那个马振,甚是能干,若不是他,恐那账目也理不了那般清楚,皇上都满意的,只怕要将他调到户部重用。” “噢,”青廷不在意笑道,“这人也是贫苦出身,别看是举子,以前也在家乡商铺里历练过,有人却不大看的起他为二斗米给商铺干活,他也有志气,硬是养活了老娘兄弟,还考得了功名。” 青煜一摆手,“我最厌那些酸腐夫子,动不动就指摘这个,议论那个。这人我看好,踏实,肯干,能吃苦。二哥,我便要了他,就摆到户部去吧。你看如何?” 青廷一笑,“自然还得问他的意思,你也别慢待了人家,给谋个好些的差事为好。” 青煜大笑,“那是自然!”见远处自己的小厮已侯在那里,便拱拱手,“二哥,我先走了。” 青廷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平地雷 天禧十八年春。 过去的那个冬天,很是平静。自李霁倒掉后,丁家果收敛了许多,反观之,这边徐贵妃和辉王两方的势力,却是大增。徐贵妃因着兄长徐常坐阵北塞,军功赫赫,自不用提;而辉王,因斗倒了李霁,声望大涨,一时间门庭若市,前来递帖子、拜门下的不计其数,还有那等下作的,拼命做低了脸孔奉承,趋炎附势,现尽了丑态,但,青煜得意之下,不免失了些分寸,因此很快也有弹劾他的折子递上。 到是宁王这边,自虹口之围解了之后,便没了声响,虽再不像以往那般,散漫不羁,也领了一些要紧差事,但每日里中规中矩,只办好了差事,并不与任何朝臣结交,时日长了,颇得美名。 宁王府里,也是风平浪静。 子钰的宠妾地位,越发的牢固了,或在青廷的性子里,终有那洒脱的根子,因此喜她,也并不避讳,便是在人前,也看得出来的。然,青廷并非那等浮浪弟子,一味的宠妾灭妻,虽喜,也仅止于情爱上,并未抬举了她哪般,而子钰,也不是那轻狂的,每日里还是殷殷勤勤得侍候着郑氏,还真挑不出何错。因此郑氏等人的酸苦,便只有往肚里流了,那于氏等人,反日渐得不敢在如往常般,怠慢了她去。 其间还有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话说那张氏自进府之后,基本无宠,太妃多有不满,虽不敢直接与自己儿子说,却斥了郑氏三两次。郑氏无奈,想了想,还是与子钰合计了一番,子钰自然不敢怠慢,便两下里劝着青廷,给那张氏一个封号。 子钰对青廷,渐渐的又爱又怕,并不敢多耍心眼,这段时日以来,她只把自己放低,由着他疼爱,且跟着他学琴描画、谈书论事,未再提府中其他女眷事宜。 她知道,青廷的性子是极深的,也并非自己可以左右,于是便收起许多聪明机智,只把他人给霸住,其他都暂不做想。而青廷,也由着她在情一字上耍尽小手段,更引着她更贴近自己,跟着自己,涉猎颇广,并欣喜得发现,她总能跟上。 是以,当子钰跟他提起张氏之事时,也有些忐忑,思量一番,由着本能,还是老老实实得把太妃斥责郑氏,郑氏与她合计的事全说了。青廷听后,笑道,“王妃都求到你了,孤的钰儿不简单啊!” 子钰有些恼,“人家正经给您说,您就知道挤兑人家。” 青廷笑点点她脸,“别嘟脸,丑死了。” 子钰气极,背过身子,半晌,青廷却好像忘了这事,只拿着她新作的书画检查。 子钰哪忍得过他,上来气鼓鼓道,“这还不都怨您?您怎么答应我的?不再纳妾,现下好了,人进来了,娘娘那没个交待,反我背上个骂名,只说我狐媚!” 青廷头也不抬,“别嘟着,都说了丑,”说着笑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小狐狸。” 子钰气憋住了,上来夺过那画,“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不好受,我还得帮您张罗着安排那些……”说着委屈,又哭了出来。 青廷憋住笑,把她搂到怀里,见她哭得伤心,嘘道,“诶,别哭了,是我错,我不能体会小钰儿的苦心,小钰儿最乖最贤惠了,嗯?” 子钰抬起眼,见他眸子亮晶晶的,带着笑意,娇声道,“我不是狐狸,是您好色,乱纳妾!” 青廷点点头,“唔,唔,是我好色。” 子钰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先禁不住“扑哧”笑了,青廷一把将她抱起,子钰不妨,惊呼,“王爷……” 青廷呵呵笑开,“好色的来咯!” 徐贵妃这边,与和帝似乎也有和好的迹象。和帝虽不像往日般常来,但比之前一阵,却是好多了。贵妃不知和帝这般,到底是为着两人昔日情份,还是因着兄长的势力渐大,但,每当看到他床榻边上熟睡的脸孔,她心说,就当是为了她吧。 这日徐贵妃与宋姑姑桃林散步赏花,宋姑姑见她心情颇好,自己也跟着欢快,正走着,忽见前方有几人也在赏玩。宋姑姑让文如前去看了一下,回来道,“回娘娘,是皇后娘娘。” 宋姑姑看了眼贵妃,贵妃拍拍手中的桃枝,一眯眼,“走,会会去。” 宋姑姑等人赶紧跟上。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那边,也早有人通报贵妃前来,自摆好了阵势。 贵妃起身后,见皇后虽平静,那脸上的苍白还是看的出的,低头一笑,抬起脸时,却甚是关切,“真不知娘娘也爱这桃花,若早知道,该早些去邀您的。” 皇后淡淡一笑,“贵妃有心了。” 贵妃一低身子,“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了。”说罢带着宋姑姑等人离开。 宋姑姑颇为不解,待走的远些,迟疑问道,“小姐……” 贵妃步伐平稳,脸上深深笑开,“姆姆,你有没有看她刚才脸上的表情?”说着回想了一下,又笑了出来,“哈哈痛快,痛快。” 宋姑姑有些摸不着头脑,担心的看着她。 贵妃扶住了她手臂,敛住了笑容,“呵,姆姆别怕,我自不会招惹她,本宫还希望她,再好生的活一阵呢!” 四月里,子钰生日,恰南方春汛,青廷被派往南方视察灾情,因此郑氏便给张罗了一番。 自张氏被封了六品安人后,这府里头,上赶着巴结子钰的也多了,于氏虽时常酸不溜丢,但她几次想惹事,均被子钰轻轻推挡过去,就好比挥出去的拳,都打到了空气里,没有一点回应。有时她也气苦,可一想也是,人家得王爷那样的恩宠,干嘛要与她争斗,气苦之余,又添了许多灰心。 但,这好是非的人,若想让她安静,跟那不好是非的人,非撩拨她惹事,一般的难。这不,趁着子钰生辰,于氏又有了新的主意。 生日当天,子钰被狠灌了几杯,特别是张氏,一直以来对她就格外的殷勤,现下趁着她好日子,更是竭力的奉承,因此回到屋,便沉沉睡了。 第二日一起,梳洗完毕,却看马嬷嬷领着一小丫头进来。 子钰见这丫头脸生,好奇问道,“这是谁?” 那丫头也精乖,一进门便跪下了,也未等马嬷嬷开口,自己先叩头道,“奴婢德芬,拜见宜人娘娘。” 子钰听她唤得奇怪,颇觉好笑,“哪里来的怪丫头。” 这名唤德芬的丫头抬起头,刚要说话,马嬷嬷拦住了她,“行了,你下去吧,我还有话要和宜人说。” 德芬咚咚咚又叩了三个头,便自己下去了。 马嬷嬷皱起了眉,“这是于娘娘送给宜人的,说是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子钰稀奇,想到昨晚酒席上于氏似却说过有份大礼要送她,当时只当她是玩笑,没想到却送了个活人来。 马嬷嬷凑近,“老奴打听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先是于娘娘苏北娘家带来的,吓,打小在盐窝子里长大,也没个父母,最喜欢挑弄着大人间是非。听说在那原先的庄子里,她一个七八岁的小鬼,搞得整庄子十几个婆子管事娘子鸡飞狗跳。” “哦?”子钰听着好笑,“还有这样的孩子?” “可不是,在那边待不下了,恰于家京里要带几个奴仆过来,那庄子里的人只想撵她快走,便一致的胡编,都说她好,反送到了这京里。” 子钰更笑出了声,“这孩子有意思,来多长时间了?” 马嬷嬷回道,“还不到一月呢。听说,已经把娘娘房里的鹦鹉(侍女名)给治了一两回。”见子钰正凝神听着,接着道,“老奴看,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咱们这。虽小,可保不住能做出什么乱子。” 子钰想了一下,“于姐姐巴巴的送来的人,我一下子便撵走,不好说,先等一阵吧。”说着若有所思,忽抬眼道,“您别说,嬷嬷,或许,咱们还就差这样一条狗呢!”见她不解,抿嘴笑道,“杜兰和春喜,都是心善的好人,可也有些绵软了。” 马嬷嬷着急,“要找,老奴可以给您找去,她可是于家那边送来的人啊。” 子钰点点头,“先看一阵再说。” 青廷六月里方回来,就这,还是提前,原来青煜那边门人日渐增多,不免良莠不齐,有那刚拜进门下的势利小人,自以为可以仗了辉王府的势,横行霸道,一人竟趁出外强抢民妇,惹了人命官司,被丁家下面的给事中一本参上,都牵连上了青煜。 这消息传得快,不到一日,后宫里都基本也知晓了。徐贵妃听说时,正摆弄她那些小盆景,笑道,“这辉王,当真是个沉不住气的,要说,比那宁王,差了远了。” 宋姑姑一边陪笑道,“可不是,还是小姐您有眼光,选了宁王那边。” 贵妃提着小水壶,一点点给那些个盆景浇水,“姆姆别说,这还真是运气好,再怎样,也不能和辉王那边,否则,岂不是不能像现在,坐着看他们好戏?” 宋姑姑也笑了,“还是小姐造化大!” 贵妃一笑,“姆姆且盯着点她那边,”说着往坤宁宫一指,“估计,这下她有的着急了!” 正说着,林喜贵忽在外唤道,“宋姑姑在么?” 宋姑姑匆匆出去,回来时脸色有些发白,附到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贵妃一听,早没了刚才那安逸神色,手中水壶也咣当掉到了地上,那壶里的水,便全泼撒出来。 管中窥 丽妃有孕了! 徐贵妃卧在床榻上,两年多来,第二次被这婴儿炮弹炸得头晕眼花,只不过,比起前次媚兰的消息,丽妃这个,更令她措手不及,甚至一时感到无所适从。 为何,事情总不能按照自己计划好的轨迹走呢? 为何,总要有这种防不胜防的意外? 难道这就是命?贵妃用手指揉住了额角,不禁有些丧气。可是,她弓着身子面墙侧躺过去,慢慢伸直自己的胳臂手掌,指尖离那墙壁,只一寸!心底渐渐涌起不服的苦涩,自己苦心策划运作,兄长在外为国卖命,难道,就要放弃在这一团还不知男女,甚至生死都未卜的肉上么?贵妃忽得猛把手一伸,触到了那墙壁,眼角擦过一瞬狠厉,“姆姆!” 宋姑姑一直在外候着,闻声赶紧入内。 “即刻找小鱼来见我。” 子钰来到春芜宫时,贵妃已收拾齐整,端坐等她。 因叫的急,也不知何事,子钰颇以为出了甚急事,此时见贵妃端坐椅上,容色平静,自己先暗舒了口气。 两下里见过礼,看了坐,贵妃开门见山,“丽妃有孕了。”语气平缓,仿讨论今日天气一般。 子钰一楞,颇觉有些意外,这皇宫已多年未有孕信,这一下有了,还是身居高位的丽妃,当真有些突然,忽又想到媚兰,心口顿时一阵绞痛。 “你怎么看?”贵妃忽然问道。 子钰忙回过神,“哦,”略想了想,“奴婢觉得,这也并非全是坏事。”见她还是木着脸,越发小心得斟酌道,“皇后那边,所靠不过是太子,现下丽妃娘娘有孕,定更减了皇上对丁家那边的心,这对娘娘您和大将军,不能不说是一个机会啊。” 贵妃沉默了一阵,“你是说,本宫可坐山观虎斗?” 子钰轻点点头,迟疑道,“皇后娘娘,怕是不愿这孩子出生的吧?”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子钰正有些忐忑,唯恐自己说得多了,却听贵妃轻笑道,“你能想到这些,也实不容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皇后她一家,已被辉王和上次李霁之事闹得焦头烂额,在这种情形下,换做是你,还愿意在此时再树敌人么?” 子钰一愣,她是从皇后与丽妃有孕这事的根本矛盾出发,做的分析,可一听贵妃此言,又深觉有理,正怔忡间,听贵妃又继续道,“且不说,这丽妃的胎儿究竟是男是女,本身能否自然出生,而她已然是皇后,儿子又封做了太子,她为何要拿已到手的许多筹码,下手去博那么多的未知呢?” “可,”子钰喃喃道,“她肯定是不希望丽妃有孕的吧!” “呵,”贵妃低头轻笑,“这世事,哪能由着希望来行进?再不希望,很多时,也只得接受。” 子钰眸光一闪,“那娘娘您呢,您希望这孩子出生么?” 贵妃赞许得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轻轻道,“我希望它死。” 子钰打了个寒颤,望着她黑沉沉的眼睛,那嘴角,甚至还勾着笑意,象淬过了毒汁。子钰不知,一个人,怎可以用笑容,那么轻松的表达自己的恶意,仿佛说的不过是一句普通的笑话,被风吹过就散。 子钰摇摇头,“我不懂。” 贵妃继续保持高贵得体的浅笑,“你不必懂,你只回去问你那王爷,愿不愿意帮我!” 见她神色还有些迷惘,说道,“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无论皇后怎样遮掩,在世人眼中,她,确是最不希望这孩子出生的人!” 子钰回府的路上,一路沉思。她本以为,贵妃与徐家,不过是想借北方战事的机会,多揽些权势,现下看来,贵妃的心思,绝不仅止于此,想到这,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如果是这样,王爷与她结盟,岂不是要很担风险?还有,子钰有些糊涂,贵妃她,自己并无子嗣啊! 回到府中,因时辰还早,只能等青廷晚间回来再说,想了想,还是把小顺叫来,让他去跟周成说好,今日有要事,请王爷务必前来。 走了这一遭,也有些累了,刚要歇下,却见杜兰噘着嘴进屋,一脸的不高兴。 “春喜呢?”子钰不经意一问。 杜兰顿了一下,“不知道。” 子钰奇怪,以往她俩好的孟焦不离,再看她神色,忽觉察到,似一连两三日,都未见她二人一道,起初只以为二人正巧各有差事错开,现下看,并非这般简单。 当下微沉了脸,“你两个都是我贴身的,哪有你不知道她在何处的道理?去把她找来!” 杜兰似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不情愿应了一声,自出去了。 青廷很晚才回,子钰见他一身酒气,步子都有些歪,忙吩咐马嬷嬷杜兰准备醒酒汤和热水,服侍了他洗漱沐浴,见他犹自还有些昏昏的,不免气恼,“王爷也不注意自己个的身子,都三日了,接连着醉醺醺,第二日还得早起!” 青廷笑把她拉过,“你心疼啦?” 子钰头一歪,“谁稀罕!” 青廷盯着她,眼神有些迷离,忽笑道,“今日在青煜府中,他一个侍妾,长得还真有些象你。” 子钰回过头,也定定地看向他,小下巴一抬,“怎么,妾身长的很大众么?” 青廷一笑,捏住她下巴,“小狐狸。” 恰这时春喜外间低唤,“醒酒汤好了。”子钰忙起身出去端,刚要进屋,忽觉春喜神色有些怪,便问,“怎么是你送,杜兰呢?” 春喜果讷讷的,“她,她刚热醋时烫到了手指。” 子钰知她二人情形不对,但此时也不得问,遂横了她一眼,“好好照顾她。”说罢便进屋。 趁着他喝汤,子钰把今日贵妃的话都说了,不料青廷听后,竟顿住了汤碗,一时看不清情绪。 子钰还是头次看他这般,以往,每回说了与贵妃的来往,他都是静静的听,偶尔问一两句,虽静,但都是胸有沉着,而这次,子钰看他的神色,轻皱起了眉,眼神和脸色,也暗了下来。 青廷放下碗,坐到炕上,“你且把今日你二人对话,原原本本都说来。” 子钰便上前把下午二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她本来记性就好,加之对贵妃颇熟,因此不仅谈话内容,连着对方声调、语气,都学了个十足。 青廷听罢,沉默了一会,问道,“丽妃有孕,这消息可准?” 子钰一楞,没想到他问的是这前提,想了想,暗道一声惭愧,老实回道,“妾身疏忽了,并未问娘娘如何得知的信息。”顿了一下,迟疑说道,“不过,以往我仿佛听她与宋姑姑说过,太医院里,是安排了耳目的。” 青廷皱眉,“以后与孤回话,莫要再有仿佛这样的字眼。” 子钰低下头,“是。” 抬起头,见他仍是皱紧了眉,子钰有些奇怪,不知他究竟为何苦恼,端来一盅茶水,轻轻问道,“王爷,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青廷接过茶,“唔”了一声。 子钰跪坐在炕前榻子上,仰起头,轻声问道,“贵妃,是不是想做皇后啊?” 青廷一顿,看向她,“你认为呢?” 子钰受了他鼓励,继续道,“我觉得是,”顿了一下,“王爷,您要帮她么?” 青廷眼眸深沉,反问她,“你觉得,我该不该帮呢?” 子钰迷惘,她从未想过这么深远,以往,往来与贵妃与王府之间,一是由于青廷的指令,二来也逐渐从中体会到乐趣,她一直以为,他二人之间不过是为了帮衬彼此,获得更大的朝权。可今日看来,贵妃之意,不仅于此,那么,青廷呢? 当下抓住青廷的手,“王爷,您也不能紧着帮她吧?这,这可是大事啊!而且,”说着有些迟疑,咬咬牙,还是说了,“而且即便您帮了她,做成了,于您,也未必是好事啊。” “哦?”青廷看着她,眼仁更加幽深黝黑。 子钰咬住嘴唇,“飞鸟尽,良弓藏,不是么?” “呵,”青廷抚上她头发,笑了,“你怕么?” 子钰脸色发白,摇摇头,把头埋到他膝上,“子钰不怕,只要与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 青廷抚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一个使力,将她抱入自己怀中,子钰还未回过神,下一秒,已被他重重压到炕上。 或借着几分酒意,青廷今日,颇有些粗暴,子钰有些不能习惯,但觉被他吮吻过的地方,都带着火烧般的痛意。“王爷,”子钰挣着伸出手,想止住他,青廷抬起头,子钰见他清俊寒凉的脸上,布满了□,和,某种未知的狠绝,子钰一时有些心慌,这不是她熟悉的青廷。 忽觉一阵急遽的痛热,眼中流出泪来,急促的喘息中,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他决定了要帮贵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子钰忽然全身颤抖起来,他,究竟要做什么? 青廷的动作越发粗暴有力,子钰颤抖着,双手不自觉卡入了他的肩膀,他究竟,要把自己,带到怎样的混乱里啊?! 虞与诈 子钰是被注视的目光撩醒的,一睁眼,青廷正站在床沿,看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温柔,容色也恢复了平静。 “王爷,”子钰挣扎着撑起身,被子滑落,露出大半皎白的皮肤。 青廷止住她欲抓紧被子的手,轻轻抚上,摩挲着那点点红痕,怜惜问道,“疼吗?”见她不语,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昨晚我失态了。” 子钰埋在他微敞着的胸膛前,鼻尖触到他丝衣的凉,心中有些微的惶惑,每当自己在认为对他有一点把握的时候,他总又展现出另外的东西,摸不到,看不透。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子钰闭闭眼,抬头道,“妾服侍您更衣。” 过了两日,丽妃怀孕的消息正式由太医院公布了,皇宫内外,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其间春芜宫又来唤过一次,子钰按照青廷的吩咐,推事未去,贵妃那边,似也并不着急,接下来的三两日便没有再唤。 这日慈宁宫请安,丽妃确认怀孕以来第一次参加,不仅她,皇后、贵妃、德妃等几个高位妃嫔都在,太后本就很疼这个内侄,现下有孕了,更是小心,忙命陈嬷嬷在自己身边添了个座,命她来坐。 丽妃年轻,又得意,便假意推却,“臣妾不敢。” 贵妃连忙笑道,“你有何不敢?妹妹现在怀着龙种,是大荣的功臣,这位子,你不坐,谁坐?”说罢看向皇后,“娘娘说可是这个理?” 皇后被她抢了个先,心内有些不快,但也只能笑接话说是。 贵妃干脆站起身,过来搀住丽妃,“来来来,你身子金贵,做姐姐的,便扶你一把。” 丽妃这二年与她颇为交好,此时见她风趣,也趁势倚住她胳膊,娇俏道,“如此就有劳姐姐了。” 她二人说笑着坐好,太后早乐得合不笼嘴,指着丽妃笑道,“你这丫头,也太轻狂。” 贵妃忙又起身,“娘娘不知,这丫头底下,轻狂的事好多呢,”见丽妃撒娇着靠向太后,语意中多了几分酸溜溜的羡慕,“妹妹这般好命,那么得娘娘的疼,又得皇上的宠爱,还怀了龙种。要我说,妹妹还是好的,要我们这样的有这样的际运,怕早轻狂上了天呢。” 贵妃这话说的实有几分肉麻,但,丽妃见她半酸半羡的样子,于她那年轻得意的心灵,真百分百的熨帖,而太后,因夸的是自己的内侄,便再肉麻都是乐的。其他妃嫔虽暗自撇嘴,可知道太后、贵妃、丽妃近些年素来交好,此时太后又高兴,便也忙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锦上添花起来。 如此,便不知不觉冷了一人,就是皇后。她本实也想拿出皇后那大度雍容的款来,表现出对此事的祝福开心,来时也与心腹商议过,知道自己现下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便准备表现出淡然的庆贺。可,未料徐贵妃上来就大张旗鼓,拼命抬举,把该说的全抢先说了,引得众人都花团锦簇般的夸赞,自己那本来很政治正确的“淡然的庆贺”,马上变成得苍白无力起来。 此时见德妃已经在讲述自己的产育经验,并夸口丽妃这胎,必是男孩,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就不像了,也清清嗓子,笑道,“是啊,这宫里头,盼男孩盼多少年了,妹妹这个,定不负众望,一举得男。太子,也很想有个弟弟带着一起玩耍呢。” 一听她提到太子,众人便稍微安静下来。太后坐正了身子,笑道,“是啊,是要添个王爷,日后好生辅佐祉炆才好。” 皇后回到坤宁宫,往床上一坐,恨得咬牙,“徐妙飞这个贱人!” 一旁的心腹大宫女兰云早挥退了左右,上来劝道,“娘娘快别气,她不过就是想挑得娘娘上生气,离间您和太后丽妃之间的关系,您可不能上当啊。” 皇后横了她一眼,哼道,“你说的轻巧,我不比你懂,可把你搁这情境上试试!” 兰云赶紧跪下,“奴婢怎敢跟娘娘相比。” 皇后又哼了一声。 兰云叹了口气,知道她心烦,主要还是为丽妃的身孕,便凑上前问道,“丽妃娘娘那边,真就这么放着?” 皇后瞅了她一眼,“不然能怎么办?你以为现在是我能活分的时候?莫说是现在,便是以前,这种事,也不敢轻易动的。”说着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黯然起来。 兰云也不能接话,半晌听她又道,“且不说现下这宫中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盯着我丁家,巴不得揪住一点子错!我看你,还是给我盯住了那几家,别有人使鬼,脏水盆子臭的脏的,都往我这里泼。” 青廷一连几日,都是很晚才从后园书房回屋,子钰知他是与淳于郭等人商议,但他一直没提,她也就一直没问。她知道,该说时,他自然会说,自己不必上赶着问,反把注意力,放到了杜兰与春喜两个身上。 这一留心,不出半日,便看她二人确实不对,干活时,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句,问马嬷嬷,马嬷嬷虽说不大知道具体情形,却咬定是与德芬有关。子钰心下犯了疑,这屁大的孩子,当真如此能耐?当下也不做声,暗自观察了两日,果见她时而与杜兰唧咯两句,背身又与春喜鼓捣一番,还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气,子钰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只等再过一两日便审她。 当晚青廷回来,子钰伺候了他洗漱,青廷见她,只一味熟练忙碌着,也没有象以前那样娇娇的粘着自己,也没有问贵妃那边的事体,颇有些不能习惯。 待她收拾停当回屋,青廷正倚着靠枕看书,听她来了,便道,“明日贵妃若再唤你,你便去一趟。” 半天未见她答话,有些奇怪,抬眼一看,子钰正站在桌子前,倒了一盅子水,便继续问道,“怎不说话?” 子钰放下茶盅,平静道,“我不能去。” 青廷继续翻着书页,半晌才问,“为什么?” 子钰坐下,双手捧着茶盅,轻轻转着圈儿,语调依旧平静,“我没有底。” 青廷似听了什么笑话,把那书页翻的哗哗的,“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子钰摇摇头,“王爷此言差矣,”顿了一下,轻轻道,“我把性命都交给了王爷,王爷还让我去做那糊涂差事么?” 青廷这才缓缓坐起了身子,看向子钰。子钰依然很平静,那里端坐着,手里摩挲着茶杯,脸神和眼睛都淡的烟一般,隐隐有些许陌生。 这是他不熟悉的子钰,青廷的眼神,渐带了几分探寻,一时没有说话。 子钰发现,在他强大目光的探视下,想保持镇静,真的很难,暗吸一口气,她将茶杯放到桌上,重又看向青廷,“或者说,王爷拿着这阖府一家老小的命,到底想做什么呢?” 青廷笑了,“你又胡思乱想。” 子钰看着他,忽摇头一笑,“王爷当真,连枕边人都要骗过。” 说着起身,走向前,“妾伺候您更衣。” 青廷站起身,子钰轻轻将他腰带除下,接着是外衣里衫,青廷见她平静的仿佛不过是一件工作,不由烦燥,拂开她手,“我自己来。” 子钰只一顿,转身便去铺床,青廷冷哼一声,躺倒在床上,“熄灯。” 吹了灯,青廷听她悉悉索索爬上了床,一边蜷着躺下。 两人之间沉默很久,子钰侧背着他躺着,丝毫没有睡意,忽被他拉过,搂到胸前,听他叹息着道,“你便不去也好,现下,也不是非你去不可了。” 子钰颤抖着,“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青廷偏过头,黑暗中只依稀看到夜色勾勒的侧影,半晌,听他笑道,“你都猜到了,不是么?” 子钰抑制不住身子发颤,抱紧了他胳膊,“为什么,为什么,现下这样,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青廷轻声重复,似被问到了最难解的难题,又笑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着抓起子钰的手摸向自己左胸,“便是由着它吧。” 狼与狈 第二天是个好天,子钰带着杜兰、春喜两个整理箱笼,她两个在她面前,还想装着无事一般,子钰瞅着,也没做声,只捡出几件上好的丝衣,吩咐她两个细细洗来。 子钰略穿戴了,唤过马嬷嬷,“嬷嬷陪我去一趟书房吧。”马嬷嬷知青廷今日不朝,有些犹豫,“白日里去,好么?” 子钰点点头,“无妨。” 她两个一路往书房去,路过湖边时,恰邱氏与张氏(那新封的六品安人)在湖边柳下逛着,远远的看着子钰走过,正说话的二人,忽都停下了半刻。 张氏的眼里,有着不容错辨的羡慕,“刘姐姐彷是天人一般,好像哪里看,都那么远的。” 邱氏先一楞,被她一说,再细细一品,确是这么个感觉,她是厚道人,也叹道,“是啊,若我是王爷,怕也会喜欢吧。” 张氏近来,渐与邱氏投机,颇能说些心里话,转过身,轻声道,“您总比我要好些,我有时,真恨我那父母,太妃娘娘只一提,便如得了凤凰般的,并不顾女儿半点幸福。” 邱氏叹一口气,“好什么,不过是一月一两回应个景儿,王爷的性子,最不能强求的,慢慢你就知道了。”说着攀上一节垂下的柳枝,对张氏无力一笑,“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吧。” 子钰来到书房,周成自经了上次,忖度着青廷的态度,半点不敢拦她的,微一躬身便让到了一边。 子钰进屋,青廷正书桌旁皱眉看着文件,子钰见那桌上横七竖八堆压着好些书籍文件,便走上前,帮他收拾整理。 青廷也未抬眼,“唔”了一声。 子钰将那些书本子整理好,摞到一边,见那砚台上的墨也快干了,轻声道,“王爷实在该有个书童的。” 青廷未做声,半晌放下手中文件,笑看她道,“我看你到好。” 子钰低头笑了,“我还要怎样伺候您呢?!” 青廷被那她一低头撩得心动,伸手将她抱坐到自己怀里,低问,“怎么这时候来了?想我了?我还有正事,午膳后就去你房里,嗯?” 子钰烫红了脸,将他推的离自己远些,抬眼道,“我也有正事!”说着看向他黑氲氲的眼睛,“才刚贵妃派人来叫了,我说了下午去。” 青廷将她抱坐正,眼神变得幽深,“你不是不去?” 子钰望向他的眼睛,他瞳仁中,可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可,那样的黑深,仿要把它们吸进去一般,一时有点子晕,她索性闭上眼,再睁开,望着他淡然一笑,“我也是这府里的,不是么?” 青廷见她神情从刚才的竭力探索,到云收雾净,不过一瞬,心中忽对她产生更深的一种感觉,说不清楚,只隐隐感到一丝骄傲,搂紧了她,这是他的女人啊! 子钰忽被他搂紧,也伸手抱住了他。半晌,才抬起小脑袋,“该怎么说,我拿不大准,王爷教我。” 青廷刚要说话,忽听外面周成低声道,“王爷,淳于先生来了。” 子钰忙要起身,“我先回去。” 青廷同她一起站起,帮她理理发髻衣衫,“不必。” 淳于郭进来,见到子钰,微微一愣,随即马上行礼,“老夫见过宜人。”子钰赶紧福身还礼。 青廷开门见山,“贵妃今日唤子钰过去,该怎番说,便合计一下。” 子钰听他叫出自己闺名,不禁望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但也只扭捏了一下,便对着淳于郭福身道,“还请先生多多提点。” “说不上,”淳于郭连忙再起身,看向青廷,见他神色平静自然,便知是与她说开了的,当下问道,“不知宜人是怎样想的?” 子钰见直接问她,也看向青廷,青廷亦点头道,“无妨,你便说吧。” 子钰想了想,便道,“妾身一直在想,贵妃与皇后,到底谁更不想要这孩子出生?”说完见他二人都不答话,面上不免出现一丝尴尬的红。 未料淳于郭抚上了胡须,“请宜人继续。” 子钰见他有鼓励之意,遂又轻声道,“妾身还在想,贵妃究竟为何要王爷帮她,又想要王爷帮她什么?” 顿了一下,见他二人还是无声,索性全部说了,“本来,我只以为,贵妃只是想壮大徐家的势力,现下看来,她并不仅止于此。而本来,她最大的对手,便只是皇后,现下丽妃有孕,便硬生成了目前她最大的障碍和变数。” 淳于郭眸光一闪,“为何丽妃是她最大的障碍?” 子钰凝神看向他,目光如幻彩的宝石,“因为皇后与东宫名分已定,丽妃这胎是男是女,她可以等,而贵妃,呵,万一丽妃生下了皇子,她却经不起这万一!” “所以……” “所以妾身认为,贵妃这次的主要目标在丽妃,而不是皇后。” 屋子里顿时一片静默,淳于郭望向青廷,后者眼中,也隐过一抹赞叹,便又似自言自语问道,“贵妃究竟想让王爷,帮她什么呢?” 子钰却摇摇头,“妾身还没有想的明白。王爷总不能,”说着担忧看向青廷,“为她去做这打手吧。” 青廷一笑,“她不会这么笨的提出,孤也不会那么笨的去做。” 子钰这才稍稍放心,“那……” 青廷笑道,“你只想到贵妃盯紧了皇后与丽妃,怎不想皇后呢?她是不是也要盯紧了她们那两边?” 子钰一偏头,思索片刻,“我懂啦!” 见他二人均笑笑的看着自己,脸上一红。淳于郭笑接话道,“丽妃有孕,整个宫里便都如沸水里一般,这时候想出点动静,哪个眼睛看不见?想做的隐秘,何其难也!贵妃的性子,是极果断冷酷的,她决定去做,便得有些个把握!” 子钰回想到贵妃以往种种作为,轻点头道,“贵妃身上,确有一种拼劲和赌性。” “不错,”淳于郭继续,“此番对她来说,无疑又是一场豪赌。一般说来,越是在上层,越是在这明摆着会出是非的时刻,越是要静的。但正如宜人所言,贵妃不能静侯丽妃生产,她赌不起这男女,定要在此时下手。这样的时候,会担了多少风险啊,稍有不慎,变被人抓住了错,到时候就万劫不复了。” 子钰听完,望着这瘦巴巴的小老头,渐生出一股敬意,想了想,微微一笑,“这便象玩斗地主,丽妃此时,便是那地主,皇后与贵妃,便是闲家。这游戏能不能赢,牌好是关键,丽妃的王牌便是皇上,皇后那里是丁家,贵妃这边,”说着看向青廷,“便要拉上王爷了吧?” 青廷笑开,转向淳于郭,“先生看子钰如何?” 淳于郭捻须颔首,“小荷才露尖尖角啊!” 此话一出,子钰顿红透了双靥,青廷面皮也微微一红。 淳于郭奇怪,却见子钰背转过身,青廷眼中透出笑意,轻对着他摇了摇头。 子钰面颊火烧一般,急匆匆对青廷道,“王爷,如此,妾身今日便不能轻易答应了贵妃,只稍拖着要个大的价钱才象,是不是?” 见青廷点头,便又匆匆对淳于郭行了礼,头也不抬,便要出去。 刚到门口,听身后青廷又开口,语调再正经不过,“午膳后我去你那,再合计一下。” 子钰背着他二人,脸红的都滴得出血来,胡乱答了一声,落荒般跑开了。 回到房内,却不见杜兰与春喜。子钰命马嬷嬷去找,不多时,两人低着头来了,眼里都带着眼泪。 子钰面色一沉,“怎么了?” 两人踟蹰了一番,同时跪下,杜兰先开口,“刚才我俩洗衣时,不小心,将宜人那件云锦压枝牡丹的衣裙,给洗得破了……” 子钰本已料到,当下更沉了脸色,“可是这回王爷南边回来时给带的?” 杜兰从未见她如此面色,春喜也是,两个皆开始抖颤起来。 子钰便冲春喜,“是谁弄的?让你们小心,明明知道这衣服娇贵,才让你两个来弄,没有让那些粗笨的去洗,怎还能出这样的差错?王爷南边回来,也只给王妃们和我各带了一件,预备着过两日花宴时穿的,现在可怎么办?” 春喜连忙叩头,“是,是奴婢不小心!” 杜兰也叩头,哭道,“是我们不好,失了小心,您别生气!” 子钰见她二人并没有推诿,先暗点了点头,顿了一会,放缓了语气,问道,“是不是你两个洗衣时,谁都并没有出错,却不知怎么回事,或浸泡时,或拧干时,没衔接好,便将衣服弄的破了?” 杜兰二人止了哭泣,奇怪抬头,“您怎么知道?” 子钰虽放柔了声调,面色还是严肃的,“你两个这几日不对,便以为我看不出么?” 杜兰两个忙又低下头,听她又继续道,“你二人都是我贴身的丫头,你两个若不和睦,便连一件衣服洗来,都要出差错的,更别提其他!” 杜兰春喜两个均微微一震,子钰又道,“我不知你二人究竟怎么回事,也不想知道。我给你们一个下午时间,若说的开,便还都留在我身边做事,若说不开,春喜便走吧。” “宜人!”春喜顿哭出了声,杜兰也哭了,“我并不是想让春喜走。” 子钰看向她们,“你们下去,晚间再来。” 四角天 子钰从春芜宫出来,照例是林喜贵领路,林喜贵见她眉间微蹙,神色有些冷凝,便不象以往那样多话,只默默领她走着。刚出了角门,林喜贵忽得站住,子钰一惊,见他背手做了个手势,便忙将自己隐入了宫墙的阴影内。 过了一会,林喜贵方回转身,躬身道,“得罪了,才刚小的好像看到坤宁宫的两个宫人。” 子钰心内也是一跳,点点头,“公公有心了。” 这边坤宁宫里,皇后也正与娘家的一个嫂子说话,因皇后是幼妹,丁泗冲是丁父过世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年龄上比皇后大了三十余岁,因此他二人虽名为兄妹,实却情同父女。 来的这嫂子,也是丁泗冲一个侧室,最是精明能干的,此番正与皇后叙话,兰云走了进来,皇后皱眉,“没见着正与嫂子说话呢?” 那嫂子赶紧起身,陪笑道,“不妨事,兰云姑娘或有甚重要的话说,要不要我出去?” 皇后止住她,“你坐,”说着问兰云,“何事?但说无妨。” 兰云应是,道,“刚才小东子回话,宁王那边的妾,就是以前贵妃身边的那个宫女,又去了贵妃那里。” 皇后道,“这不新鲜,她不是总去?” “是,”兰云回答,“这一阵,来的便更多些。” 皇后哼了一声,那嫂子到上了心,待兰云出去,便凑上来问道,“贵妃身边的那个宫女?妾身听说,这来历,可有些蹊跷?!” 皇后一笑,“徐妙飞搞得鬼,我再清楚不过。” 那嫂子也笑了,“怪道上回太妃当众罚她的跪。只奇怪那宁王还手心里捧着,听人道,宠的狠哪。” 皇后端起杯,笑吹吹上头的茶叶,笑道,“那也是个奇怪的主,愿意当这出名的忘八。” 那嫂子更凑上前,“不过,老爷到三番五次的提醒,要当心那宁王啊。” 皇后应了,却有些不以为然,“那种人,不过是巴着徐家的势力想多得些好处,大哥也太小心了,我看,多望望辉王那边,才是正经。” 那嫂子哪敢说不是,忙陪笑应是,两人沉默半晌,那嫂子忽然眼睛一转,“娘娘,这小婢子一个外妇,常出入宫中,妾身看,到有点子文章可以做做。” 皇后眼睛停在手中茶杯的某个点上,想到刚才大哥传来的话,这次丽妃怀孕,或许是自己可以借机打击、甚至除掉贵妃徐家的一个机会,抬眼再看看那嫂子,两人目光一对,皇后轻点了点头。 子钰一路上,也是左思右想,贵妃的态度,看来是坚决的,思及此,子钰一笑,贵妃对决定的事,哪次不是这般?要做,便十二分的准备,十二分的努力,十二分的向前。 而青廷这边呢?他的具体想法,子钰总还有些不透,对这些她自己不能把握的事,她忽生出一些厌烦,而心内,也突有一个声音隐隐问道,还有,你自己呢? 第二日一早,杜兰春喜便携手来到子钰面前,子钰不说话,只看着她们。杜兰两个跪下,“宜人,是我们错了。” 子钰问道,“却错在何处?” 杜兰先抬头,“我们不该闹别扭,您昨天说的对,我们闹别扭,今天可能会犯小错,明日,不当心,或许就会坏了大事。” 春喜也接着道,“我两个错了,求宜人罚我们。” 子钰看向她俩,都盈盈含泪,确一副知错悔过的模样,再加上也知她俩素日的为人,便又问道,“知错,是一方面,另外,可还能共事?” 杜兰忙不迭点头,“能的能的,春喜是好人,是我小心眼了。” 春喜闻言,抱住了杜兰,抽泣着哭出,“杜兰……”她一这样,杜兰也撑不住哭了。 子钰静静看她俩哭了一阵,并不说话。 一时她二人略止住,叩头道,“求宜人责罚。” 子钰方把她二人拉起,一手一个,凝神看向她们,正色道,“一件衣服,有什么打紧?莫说一件衣服,便是再宝贵的东西,都不过是死物,能换来你二人相好,于你们,于我,都是值得的。” 杜兰春喜对望了一眼,又都扑通跪下,仰望着子钰,那玉一般的脸上,闪着智慧、亲切和苦心,她二人的目光里,更多了敬重与帖服,听她又缓缓道,“你二人要记住今日的事,日后莫要再受什么人的挑唆,任何东西,都比不过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任何!” 杜兰春喜刚出去,子钰便命马嬷嬷将德芬唤到房中,马默默想劝,子钰笑点头,“我都晓得的,嬷嬷,放心。” 德芬进屋,也不犹豫,麻利上来,咚咚咚先叩了三个响头,“奴婢给宜人娘娘请安。” 子钰和煦一笑,“上次不说了,莫要再这样叫。” 德芬身子跪的笔直,小小的脸上神情严肃,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娘娘就像天人一样的,不叫您娘娘,奴婢不敢。” 子钰淡淡一笑,“你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话,奴婢十二虚岁。” 子钰似有些惊奇,“才这样大,就这般会说话。” 德芬小脸上现过一丝骄傲,“谢娘娘夸赞。” 子钰凝住了点脸色,直看向她,德芬也看着子钰,半晌,忽然道,“娘娘,您不说话,更美了!” 子钰有些一愣,微微笑过,说道,“叫你来,是有些事吩咐你做。” 德芬一听,跪的更直了,小耳朵恨不得都要竖起来,两眼发亮,“全凭娘娘吩咐,娘娘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子钰俯视着她,目光平顺,“从今日起,这院里,什么人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便都给我回来。”顿了一下,问道,“你可做得?” 德芬更乐,咧嘴笑开,“做得做得,这个奴婢最在行了。” “嗯,”子钰点点头,“你若做得好,我重重有赏。”说着丢给她一个银稞子。 德芬接过,重重叩头,“谢宜人娘娘。” 子钰微皱眉。“从今日起,不准再这么叫。” 德芬又叩头,“是!谢宜人!” 宫墙外 后宫之中暗潮汹涌,朝堂之外,何曾有过半刻消停?上回说青煜门下的一官员惹上人命官司,丁氏一门发动了给事中弹劾,言辞之中,直指青煜,青廷从江南赶回来,也正为此。 此事着实是那官员理亏,强娶民妇,那女子失节之后,上吊自杀,而那夫家,虽不是当地大户,也是庄子里的读书人家,实咽不下这口气,恰又有京里的人下去挑唆,打保票为其出气,这才叨登出来,闹的大发了。 青煜是爆炭性子,得知这事后,恨不能自己提剑把那狗官砍杀了,但丁家那边抓的时机急,早先一步一本参上,此时若杀,到象是理亏灭口一般,也只得先留下。 青廷的主意,本是想劝青煜这事忍耐,拿出个公正处理的条款来即可,被丁家拿住,就忍耐一次。可,正在这当口,丽妃有孕,贵妃有求,与众心腹商量后,便改了主意。 上次处理北方军需官之事时,青廷虽未直接参与,但绊倒了李霁,他确暗中出了实力,再加上举荐的马振着实立了大功,青煜感激,因此青廷后来提出,提审李霁时希望能派一人参加,便应的极痛快,后来和帝圈定的审理人员名单中,果见了此人。 此人姓甚名谁,暂且不表,审理过程,也不便细说,只这人神通,审查时自以其他人为主,抄家的好处,也是半点不多拿,力道,却都使在了下面,花了无数银钱气力,促成了李霁行刑之前,与青廷见上一面。 这事做的极隐秘,除去青廷、李霁,知道此事的,也只有那审理官与淳于郭。便是那会面,也只见了半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二人究竟谈了什么,但,青廷开出了李霁无法拒绝的条件——保住了他幼子李松的性命,如此,青廷从李霁手中拿到的东西,有多重要?列位便猜吧。 青廷握着这些李霁临死前从嘴里掏出的东西,本想着或过个三五年才用的上,未料事情来的快,思量几番,便拿出一点,交给了青煜。 青煜一见之下,大喜过望,接连的十几日,他被丁家的那些个给事中弄的灰头土脸,却因着终究理亏,不得气壮,此时见青廷拿来的单子里,却是丁泗冲先时指示李霁贪污江南盐政税款的书信,当下拍腿道,“二哥,你哪里来的这等好东西!” 青廷神色严肃,郑重道,“你莫问了,这关系到皇兄身边的人,便是你贴身的谋臣,也不能说的。” 青煜颇以为是通过徐家的势力得来,点头道,“晓得了,二哥,你放心!” 青廷又道,“这三封书信中,只一封是真,其余都是手抄下来的,你便顺着这信里提及的人物查出些东西来,这信,却不能见光,还是要还回去的。” 青煜更以为或是通过徐贵妃得来,郑重把信揣到了怀中,“放心!” 果然,不出十日,青煜这边已查出了些眉目,自指使了自己手底下的官员先告状,然后言官们跟进。 丁家那边,本见着青煜这边偃旗息鼓,自是举杯欢庆,很认为扳过了一回,眼见青煜又再发难,且他是按着那些个心腹谋臣的意见,先写的模糊——好罢列,丁家的言官们,便是好惹的么? 青煜的回击,便如捅破了马蜂窝子一般,各派的言官,轮番出马,弹劾的奏折,如雪片似涌入乾清宫,甚至超过了上回军需官的事。 和帝被这些狗屁事情,弄的头疼火大,下令禁止再言,很想各打五十大板便作罢,却总有那不怕死的冒着流放戍边的风险再次进谏,为啥?因为两方都认为握住了对方的实在把柄!于是乎,丁家与辉王之间的争斗,又到了一个小□。 对于这种盖不住的事体,和帝只得再次召集廷议。而直至此时,青煜方大喇喇抛出了半月来查出的实在证据,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址,廷上丁泗冲的脸,顿有些发黄。 因事出的突然,和帝便令当日的廷议暂休,三日后再议。 青廷朝罢回府,便急召了淳于郭马振等人商议,定好了目标,一致认为,关键的关键,是廷上事与宫内事节奏的配合,因此刚刚议好,便命周成把子钰唤来。 子钰对此事,却还有疑问,待青廷把事情大致说过,思量了一番,便忍不住问道,“王爷,我在想一事,不知当说不该说。” 青廷也颇想听听她的意见,点头道,“你说。” 子钰微蹙起眉,“如果丁家倒掉,丽妃产下儿子,年龄幼小,岂不是更好把握?” 此言一出,青廷大异,再次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儿,小小圆圆的脸庞还透出一些稚气,可那眼睛,远远的透出沉思的深意,青廷不禁伸出手,看向她,“过来。” 子钰一怔,见他面色温暖,脸儿一红,走了过去。 青廷将她抱到膝上,抚着她小脑袋,“我的钰儿会动脑子了!” 子钰面上红晕更深,仰起脸,眼眸如钻般璀亮,见青廷笑着,没有何反感之意,便贴上他胸膛,轻轻道,“我担心王爷。” 青廷将她搂紧,两人紧紧抱着,子钰听着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坚定而清晰,心内不知为何,有种很安定的感觉。半晌,青廷稍松开她,子钰抬起头,仰望着他略带笑意的面孔,“王爷?” 青廷看着她,“你说的不错,如果没有贵妃,那样更好。可,贵妃有求,徐家,还不能不理。好多事,并不由你我去做那最好的选择。” 子钰明白了,叹口气,又趴到他胸口,“我真怕贵妃。” 青廷拍拍她肩膀,“你只管把两边的话都带到,其他的,都不用做,知道么?”说着捧起她脸儿,看着她眼睛,“丽妃那边,她怎样弄,都是她的事,我不参与,你也不参与,知道么?” 子钰也望向他,点了点头。 丁家这边,与前两日的稍做振奋相反,又是一片暗云笼罩。丁泗冲思量半日,想到此事本甚是机密,都是他直接指示李霁去做,并未曾经手他人,于是想到,极有可能是李霁死前,漏了何痕迹。 这样一想,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仔细想来那抄家审查的几人,虽均是和帝钦点,但谁知每人背后到底是何主?而李霁除了这些,还漏了哪些?这些东西,到底掌在谁的手中?是辉王,是他人如徐家宁王,还是,皇上? 再也坐不住,丁泗冲命人唤来若干心腹,紧急磋商对策,同时命那人带话给皇后,把消息传给她,并说近期要去宫中商议。 皇后得知了前朝的信息,晚间再接到兄长的信息,知道了事情的紧急,本就不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来到太子的寝室,看着他熟睡平静的脸庞,眼眶不由湿了,颤着手摸着他稚嫩的脸庞,她明白,丁家,包括她自己,能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地位,都是眼前这小小孩子所赐。皇后在床边跪下,闭上眼,心中默念,儿啊,这一次,你一定要再保佑我丁家,和你舅舅,而只有这样,才能反过来保住你啊! 皇后祷念了几句,心中平静了许多,想到那已经怀孕的丽妃,和虽无子,但一直虎视眈眈、渐成大势的贵妃,握住太子的小手,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儿子,母后,一定不会让这些人伤害到你的! 子钰这边,把青廷的意思带到,贵妃见朝堂起事,本就猜到或是青廷暗中所为,此时见应着了,感激之余,未免带了三分惊讶警惕,子钰按照青廷的吩咐,狮子大开口,要求贵妃与徐家帮忙,把江南与两广的盐政,泰半交给宁王门下,贵妃听了,反高兴起来,却作一副微愁模样,“这些东西,现都把在丁家手里,要分来几分,无异于割他的肉一般,却不大好办。” 子钰也作一些赧然,“王爷也知此事不易,不然也求不到您了不是。” 贵妃想到此次辉王出击,正抓的丁家在盐政税款上痛脚,遂认为青廷果真心思在此,思量一下,点点头,“本宫与哥哥商议一下,你且等着,必不让你那王爷失望。” 子钰连忙福身,“奴婢先替王爷谢过娘娘。” 贵妃心情颇好,笑道,“你到真是一心一意的为他,你放心,这事一过,我必也为你谋个升位。” 子钰赶紧跪倒,“谢娘娘恩。” 贵妃一笑,似自语道,“呵呵,辉王此事甚妙,本宫到看那丁思林,对夏粹宫(注:丽妃所居宫殿),还坐不坐得住!” 子钰回到府中,稍歇息了一会,虽只与贵妃相处了半个时辰,可,真是疲累!刚要躺倒,忽见窗口彷探过一影子,子钰一惊,“谁?” 却见德芬巴住了窗口,探出小半个脑袋,“宜人,是奴婢!” 子钰见她一脸泥,有些好笑,“你在这做甚?鬼头鬼脑,不怕嬷嬷罚你!” 德芬鬼渣渣的,“杜兰姐姐,不让我进去。” 子钰一回头,“杜兰,去给我拿些酸梅汤来。”听杜兰在外间应了,便对德芬道,“进来吧。” 德芬进屋,照例咚咚咚三个响头,也不等子钰叫起,抬头大声道,“宜人,您吩咐的活,奴婢向您汇报!” 子钰带着一分笑意,也不叫她起,“你说吧。” 德芬就笔直跪着,一一说来,老王,小顺,外间到众仆妇小厮,一个个说来,正说的兴起,杜兰打帘进来了,“宜人,汤来了。”忽见德芬跪在那里,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乱飞,上来喝道,“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出去!” 德芬正说的起劲,不妨她从后来这一句,忙往子钰腿边蹭过去,回头喊道,“宜人叫我来的,宜人叫我来的!”见杜兰火起,忙谄媚看向子钰。 子钰淡淡向杜兰道,“你先出去。” 杜兰急了,“您不知道,这丫头……” 子钰沉了脸色,“出去!” 杜兰委屈,看着德芬还冲她伴了个鬼脸,一脸的得意,跺了跺脚,扭身出去了。 德芬忙往后跪好,“谢宜人。” 子钰还是沉着脸色,“继续。” 德芬也不敢嬉皮笑脸,接着一个个说来。 子钰听她,那一个个的仆人,十余人,哪个与那个之间关系,是好是坏,怎么好怎么坏,因何好,因何坏,她皆说的清清楚楚,活灵活现,越听,越惊奇,越惊奇,那脸,却越平静。 德芬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方住了嘴,见子钰平静着神色,看不出喜怒,心下本是一派得意,此时却有些忐忑,刚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拍马,却听子钰问道,“这每个人之间的不对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德芬被问了个懵,半晌,挠挠头,“奴婢没怎么看出来,他几个不好,那不是一下就看出来了?” 子钰看了她一眼,暗自点头,心道还真有人,天生对这些个是非敏感,多加引导,到真是个好材料儿。遂不动声色,又丢了一枚银瓜子过去,“做的不错。” 德芬喜不禁的接过,冲她一笑,“谢宜人!宜人,奴婢最喜欢跟您干活。” “哦?”子钰微一挑眉。 德芬把银瓜子小心收好,“以前主子们打赏,都是糖果啊糕饼的,把奴婢当小孩,只有您,给奴婢正经差事,把奴婢当大人!” 子钰一笑,知她十句马屁话里,只这一句有几分真,站起身,“猴你的去吧,别给我惹事!” “是!”德芬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子钰却皱起眉,“别动不动就磕头,你的头,便不值钱么?磕的多了,在我这,就当真不值钱了!” 德芬首次被她斥责,心内却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暖意。 相煎急 德芬近来有些失落。自子钰交代下那差事以来,因得了两次赏,又确是自己打心性里喜欢的,因此做起来,便更是加倍的上心努力,那眼睛,探照灯一般的,整日里贼亮,也不像往常刺来探去的还有个顾忌,注意些左右转圜。如此一来,时日长了,小院里众人见她,未免带了几分小心,皆有些回避的模样,能探到的东西,就越来越不如以前。 而子钰那边,再见着也不那么容易了。内屋的门,杜兰春喜两个,把的死紧,那窗台底下,马嬷嬷也重新规划园子,种上了好些刺球植物,等闲是巴不过去了。 子钰本人,本也忙得不歇,王爷为议事方便,索性搬到了子钰先前的住处——就是湖边东北角的云尽花深小院,并点名了让子钰跟过去住的,因此泰半时日,便不住在这边。 ——好嘛,人待在这院里的时间本就少,在的时候又有两个对头门神,德芬便只能巴巴的找些插针的空隙,匆匆与她说上两句。可不知是忙,还是甚别的原因,子钰并不没有再象往常夸赞有嘉,更别提打赏了。德芬以为是自己提供的信息越来越少,便更是自己搜肠刮肚的添油加醋,而越这般,子钰的面色就越冷,德芬打出世以来,头次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这日午后,她刚挑满了水,忽见子钰在院中央站着,杜兰匆匆回屋,望望天色,有些阴沉,想是去取雨具去了。 整整衣角,德芬自然是蹩了过去,福了一下子,腆笑着,“宜人。” 子钰见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并不怎热乎。 德芬见杜兰出来了,急忙道,“宜人,借一步说话。” 子钰看了杜兰一眼,“你且等会。”说着走到院里的石凳子上坐下。德芬看杜兰一脸的不高兴,心内一阵雀跃喜欢,想自己还是有些重要的,忙颠颠的跟了上去。 这一喜欢,便更想极力讨好,开头便是,“奴婢近日看小顺不对,您不在家,他……”说着说着,却见子钰神色更形飘忽,都没有听她在讲的模样,且这话里,实一半是她编造,本就不大通顺,再见她这样,说了一半便卷了舌头,磕巴起来。 子钰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德芬便更结巴,终于在那目光下,打住了嘴。子钰站起,德芬不知怎的,扑通便跪下了,“宜人!” 子钰轻问,“这些都是你看到的,还是你想的?” 德芬抬起头,“奴婢……” 子钰冷下了脸,“你好生想过,后日里再来。” 德芬忙伏下身子,待再直起身,子钰已领着杜兰走得远了。德芬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沮丧灰心,忽又想到子钰最后一句,是让她后日里再去,便又有些缓解,只是并不再象最初那样澎湃着雀跃了,反带了一些压抑,和,某种不知名的畏惧。 子钰来到春芜宫,见到处静悄悄的,大宫女慧如跪在内寝门口,低头垂泪,看了一眼带路的敏如,敏如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娘娘最近心情不是太好。” 子钰点点头,打帘进去,贵妃正在临窗的台子上习字,子钰见她笔动的飞快,只她心内是烦乱的,遂也不作声,站到一旁。 贵妃写了一阵,忽停住了,把那笔往案子上一丢,重重坐到椅上。 子钰自识她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缓缓走过去,见那纸上洋洋洒洒的张体草书,轻声道,“多好的一篇啊,可惜了的。” 贵妃彷刚看到她来似的,揉着额角,“你来了,坐。” 子钰在她脚下的小机子上坐下,抬起头,轻声道,“娘娘,关心则乱。” 贵妃看着她,那皎白清冷的脸上,眸光清亮,看得人,如水一般的清凉熨贴。贵妃跟她相处已久,但觉是一点点的发现她的不同,心中不知为何,早没有半点当初的烦厌轻屑,当下吁了口气,轻点点头,“这些我也都知道,只是,”说着抬起眼,看向了远方,眸中狠戾渐升,“几边都干急的不动弹,可急煞了人!” 子钰不再作声。原来一月前青煜在朝堂上直揭丁泗冲江南盐政贪鄙,因证据确凿,击了丁泗冲一个当头懵,三日后再次廷议,丁家虽又找了一个门下的替死鬼,档差过去了,但再看和帝的脸色,总是不那么稳妥。 贵妃这边寻思,丁家在这种情形下,定是不再那么放心坐等丽妃的孩子出生,因此卯足了劲盯住了皇后与丽妃那边,一边自行安排自己这条线的,一边观察皇后那边是否有动作,连看带推带猜的,似也看出一些个端倪。 眼见一切都安排好了,丽妃的肚子,一天天也大的起来,皇后那边,却迟迟未有动作,而朝堂之上经了那次闹,又退潮一般的,暂平静了下去。贵妃自己这条线,虽都已准备了好的,可心内也知道皇上与丁家,定也都盯准了自己的,哪里敢轻易的动作? 遂如此烦闷。 这些子钰都明白,眼前的局势,便如一张网,网的四角,由各方扯足了劲道拽住,网中央,便是夏粹宫怀孕的丽妃。这各方的弦,都绷的紧紧的,就看谁或稍有不慎,或撑不住,绷断了,或松劲了——而无论是哪方的弦松断,网中间的丽妃,便都会摔下。 因此眼下的平静,只是危局中的暂时平衡。 而和帝与太后,期望的就是能够尽量保持这危局中的平衡。但,在青廷看来,这平衡迟早要打破,大势上说,丽妃的流产,是必定会发生的,只在早晚。 为什么?子钰曾经问过青廷。青廷笑而不答,子钰再三追问之下,方搂紧了她,将她压到榻上,咬住了她耳朵耳语了几句。子钰当下红了脸,是呵,自己不也是想方设法的霸住的他?一样东西,便再属于你,脱离掌控的久了,想再拾回来,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或想的久了 ,贵妃的脸色,渐渐的更加不豫。子钰忙收拾了思绪,也不说话,只静静的陪她坐着。 贵妃见她那娴静的模样,又有些烦,故意问道,“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子钰牢记青廷说的,宁王府只在廷上帮她起事造势,宫内,贵妃想对丽妃做什么,想怎样做,能不能做成,是决不参与的,因此只摇摇头,“奴婢哪想的了这些。” 贵妃凝视着她,子钰便半垂下头。贵妃一时有些堵,她和宁王对此事,彼此都是聪明人,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但有时,她又恨极了与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对方永远是山一般的,稳,平,不会犯错,而不犯错,就意味着你从他(她)身上抓不到可以再挖掘的利益和便宜。 贵妃忽然感到一阵疲累,歪了头,“你先回去吧,若有动静,我再着人唤你。”见她起身,又皱眉道,“还有,来往的时候,且注意些,莫不可不当心夹带了犯忌讳的物件,不定哪边的眼睛,都盯着呢。” 晚间,子钰将今日贵妃的情形与青廷说了,青廷一笑,“她这几日,都难睡好的了。” 天气热,子钰早吩咐准备好了冰块的酸梅汤,此时见青廷沐浴后还有些燥热,便端上,细声道,“她这般,我看着都为她累。” 青廷将那汤碗放到案上,笑把她拉过,“你替她累,她起劲的很呢!” 子钰被他搂到怀中,挣着要起身,“不要,热。” 青廷反把她搂紧,点着她小下巴,“还说,让你等我回来,自己先洗了澡了。” 子钰红通着小脸,已微微发汗,急忙的没话找话,“王爷教我弹琴。” 青廷望着她眸子里的娇羞无限,轻叹道,“宫里,你莫要再去了。” 子钰一愣,听他边顺着她半湿的长发,边继续道,“现下情势已推倒了哪边都不得不发的一步,你再去,意义不大。” 子钰点点头,偎到他怀里,“那,娘娘再叫,怎么办?” 青廷一笑,“就说身子不爽利吧,”说着手慢慢抚上她小腹,低声道,“我的钰儿,也该为我,添几个王子郡主了……” 子钰大羞,想说什么,却被他吻住。青廷轻轻吻到她耳后娇嫩肌肤,低笑问道,“怎不再穿那件紫纱的?” 子钰顿想到那晚,脸上红晕更深,偏过头,“王爷……” 青廷褪下她肩头薄绸,轻咬着,“我喜欢那件,衬的我的小钰儿,云里的月亮一般……” 子钰闭上眼,无力得靠着他,任他将自己衣襟敞开,忽觉被他握住,不自禁的轻唤一声,将脸儿更深的埋向他胸膛。 青廷见她羞不能禁的模样,凑到她耳边,低笑道,“我的钰儿,长大了呢!” 子钰羞窘得脚趾头都蜷起来,全身一片粉红,心内不知为何,却升起一股骄傲的感觉,当下微微挺起胸膛,睁开双眼,水润润得看向他,“您不喜欢么?” 青廷立时绷紧了下巴,她这点总在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妩媚,就象点睛的那笔,带的整个人便如那流动的艳霞,烧得人火热,入手却还是冷。青廷搂紧了她,知道自己得到了宝,滑出低叹的呻吟,“我的钰儿……” 一发牵 七月的天,像下了火,热得人神俱愤。 还只是清晨刚过,太阳已经大得盖满了天,春芜宫两个小宫女却顶着烈阳在后院锄草。干了一时,一人已气爆了肚皮,“这样的天,却罚我们来做这个!” 另一人却老实,期期艾艾的,张望了一下,才轻声道,“快些吧,不然丹如姑娘来了,又该不痛快了。” 那先一人虽气,似也怕极了丹如,只挥挥汗,咬了牙恨声道,“自己受了娘娘排揎,只知道拿我们撒气!”那后一人劝道,“天热,主子们心情都不大好,”见她越说,那手下的小铲子就挖得越深,失笑道,“看你,是锄草还是挖地呢!” 先那一人只抿了嘴继续挖,汗珠子便如断了线的豆子从额间往下落,手中滑腻的小铲都握不住,心烦之下,重重铲了几刀,却忽见深色的泥土里,突现出鲜艳的一角来。小宫女又挖了几下,哑叫了一声,猛得跌坐到地上。 很快的,两人就被带到了贵妃面前,贵妃一见之下,大惊失色,看一眼宋姑姑,宋姑姑也是铁灰着脸,点头道,“都妥当了,除了这两个丫头,连着丹如,无旁人看到。” 贵妃看一眼丹如,丹如抖颤着,跪下叩首道,“奴婢大胆,没有通过李姑姑,直接回禀的宋姑姑。” 贵妃目光中透出一丝满意,点头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丹如再拜,刚转过身,却听贵妃又沉声唤道,“等等,”便忙又拜倒。 贵妃深深看了她半晌,方拉长了语调,“你这样子脸色苍白着出去,旁人要问,可怎么说?” 丹如抖得更甚,冷汗热汗一齐冒上,想了一下,伏下身子,“娘娘责备的是,自然是奴婢做错了事,理当被娘娘教训。” 贵妃眯了眯眼,再点点头,“好,好,你下去吧。” 丹如走了,那两个小宫女早吓软倒了身子,均双手撑地抖颤跪着,贵妃一个眼色,宋姑姑便冷声问道,“你俩怎么发现的,细细说来!” 两人抖了一阵,那挖地的宫女便颤颤的说了,宋姑姑又问,“可还有什么人看见?” 那宫女忙摇头,宋姑姑放缓了声调,“锄草的时候,可有什么人往那边逛过去,你两个再想想。” 两人忙皱眉想了一阵,抬头道,“没有,姑姑,真的没有。” 宋姑姑望向贵妃,贵妃和缓了脸色,说道,“你两个莫怕,这确不是甚好东西,你两个发现了,乃大功一件,本宫定要赏的。只是,现下还得把这事妥当处理了,在这之前,你两个万不可声张,知道吗?” 两人忙不迭点头,贵妃更是浅浅笑开,“好孩子,等这事过去了,本宫定重重有赏,但,若让本宫听到了一点风声,”说着容色一收,不再言语。 两个小宫女愣了一下,连忙拜倒,“请娘娘放心!” 宋姑姑将那二人安顿好,回来,也跪到贵妃面前,贵妃沉着脸,宋姑姑老泪流下,“小姐,是老奴的错,居然没有发现……” 贵妃并不做声,半晌才道,“现在可能估猜到是谁?” 宋姑姑垂首细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见她脸色越发阴了去,迟疑问道,“刚那两个丫头,要留么?” 贵妃横了她一眼,哼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半点动静不能出的,且还有一个奸细,不知哪里藏着。要弄,等过这一阵吧,且让人看好了她们!” 宋姑姑连忙应是。 贵妃想了一下,忽得坐直,“即刻着人去把宁王请来!” 宋姑姑一惊,“宁王?不是小鱼?” 贵妃木着脸,“来不及了,请宁王!” 青廷此时正在上朝,林喜贵找到了宫门处侯着的周成,周成一听,有些傻眼,这,这也太不合礼数了啊?!林喜贵见他楞着,低咳了一声,“你要不要,通知一下府上?” 周成顿时醒来,一抬头,林喜贵已悄悄走开,周成左右看了一下,唤过另个小厮,耳语了几句。 子钰听到消息时,已近正午,抓住那小厮细细问了几句,也无甚所以然,不禁有些心慌。待那小厮走了,坐着想了一刻,唤来马嬷嬷,“我要进宫,让小顺准备一下。” 马嬷嬷奇怪,“大中午的,可是刚小德传了王爷什么话?” 子钰边就着她手穿戴了,摇摇头,“莫问了,快找人先去通知贵妃身边的林公公。” 一路上,子钰心中焦急忐忑,这半月来,她但按着青廷的说法,并没有再应贵妃的传唤,贵妃似也懂得,只叫了一次便没再唤。可,以往无论怎样,贵妃都没有直接与宁王接触,此次,不知是出了何重大紧急的事故,才着人直接找的青廷。 思及此,子钰心中更加不安,颠簸的轿子中,紧紧抓住了椅上的扶手。 到了偏门,林喜贵早等在那里,两人对视了一眼,皆隐隐体会到对方的紧张,子钰稳了稳心神,“带路吧。” 贵妃与宁王,选在了寿玉湖边的一个小亭子见面,这里离春芜宫近,离太妃的宁寿宫也不远,且有一些绿树假山掩映着,轻易的不会被人撞见,便撞见了,也可说作是偶遇。 子钰到时,青廷也刚到不久,见到她,不由一讶,“你怎么来了?” 子钰先对两人福了个身,看向青廷时,眸中带了一丝担忧。 青廷面上含了些微薄怒,“胡闹!” 贵妃观他二人情状,也皱眉道,“你确不该来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子钰接过,顿时大惊,抬头看向贵妃,失色道,“娘娘!” 青廷拿过一看,却是一个巫蛊娃娃,上面写着徐贵妃的生辰八字,青廷皱眉,“娘娘这是哪里来的?” 贵妃哑然一笑,“呵,说来惭愧,还是今晨两个小宫女被罚后院锄草,偶然发现的。” 青廷不语,盯着手中的娃娃,眉皱的更深。 贵妃轻站起身,叹道,“不错,还没有查到内鬼,但,这幕后的人想怎么玩,却是基本清楚的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子钰一眼,仍对着青廷道,“有人,怕是想把那祸水,往宁王府那里引呢吧。” 子钰一旁站着,听到这里,明白了一些,更有些心慌,刚要说话,却被青廷拉住,听他缓缓说道,“多谢娘娘提醒,孤自会约束府内众人,一切多加小心。” “哦?”贵妃走得更近,浅浅笑着,用下巴指了指子钰,“人,不已经来了么?” 子钰面色发白,回头看向青廷,眼中满是愧疚,和点点恐惧不安,青廷并不言语,只轻轻握住了她手。 贵妃好似全没看见,继续走近,直视青廷,“皇后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了么?不拘哪天叨噔出来,不管使个什么法,推到子钰的身上,呵,”说着深看了子钰一眼,声音愈低,“皇上的心,到时候怕是要稍稍乱那么一瞬的吧?这宫里,怕是也要乱那么一阵的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夏粹宫再出点什么状况,总不大能顾及的那么周全了啊?!”见子钰眼中惊惧愈深,笑点了点头,叹息道,“皇后好计谋啊!” 三人一时俱是无声,青廷拉过子钰,在她耳边低低道,“你今日坐孤的车,一同回去。” 贵妃还是带着笑,“王爷便把她藏起来,皇后真要动了心,还愁找不到人证物证?便我那宫中,不也塞了一个暗鬼么?” 青廷面色微动,眼神逐变的暗深,刚要说话,忽听外间林喜贵咳嗽,再一瞬,宋姑姑脸孔煞白的闪入,满面焦急,“娘娘,皇上往这边来了。” 什么?三人俱是大惊,贵妃失了颜色,“今日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看了青廷一眼,带着宋姑姑便要往外走。 宋姑姑先行,又退回,脸色深灰,“来不及了,皇上直往这边来了。” 果然,和帝的声音已隐隐从假山后传来,几人对望了一眼,均不能言语。 子钰但觉青廷握住自己的手,满是滑腻的冷汗,再看他清俊的脸上,虽还平静,但那一向深邃无波眼睛,却透出些许慌乱。电光火石之间,子钰心中,已有了计较,当下轻轻滑出他手心,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青廷一愣,见她缓缓走出小亭,绕过了假山。想拽住拉回,那手,却终于停在了半空。 喉头发干,心脏,以从未有过的力度重重锤击,震得头脑都发颤,耳中,却异常清明的传来外间的声音。 子钰走出假山,低垂着头,似不经意般,忽看到对面龙袍的下摆,便停住,那对面的人迟疑了一下,也停住。子钰颤抖着,深深地吸气,缓缓抬起头,轻唤了一声,“皇上。” 和帝立住不语,半晌,方低声道,“你怎么在这。” 子钰笨拙的行了个礼,有些慌乱,“妾,奴婢来给太妃娘娘请安,有些闷,出来透透。” 和帝深深地看向她,比起上回见,呵,是去年夏天吧,又高了,也圆润了些,怎么看,都和自己记忆中怀里那个楚楚可怜、又清冷倔强的女子,有了很多的不同。可是,和帝深看着她,心中还是感到温柔亲近的情意,“鱼儿,” 子钰一动,抬起了头。 “陪朕走走。” 青廷盯着自己的掌心,感到那血往上涌,胀得面皮都有些微微发红,宋姑姑巴着假山望了一眼,回来低声道,“跟着皇上,上了车辇。” 贵妃但觉卸了千斤担一般,重舒了口气,余下也感到淡淡的尴尬。沉思了一会,走上前,“王爷。” 青廷似全未听见,贵妃脑内灵光闪烁,轻轻又重重地继续,语气有着压抑的激动,“王爷,现在,本宫有一个主意,王爷要听与否?” 青廷看向她,面色平静地吓人。贵妃也盯住了青廷,急急说了。 青廷闭上眼,敛过心中沉闷又尖锐的苦痛,再睁开时,瞳仁已冰缩成点,沉声道,“就这样吧!” 了无痕 坤宁宫。 天热,多动一丝都是懒的,皇后榻上眯着,两个小宫女挥着扇,因屋角湃了冰,小宫女动作又轻柔,因此倒也睡的下去。 屋帘一掀,兰云匆匆入内,见皇后似有些睡着,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唤,“娘娘。” 皇后嗯了一声,微一睁眼,见兰云神色有话,便一挥手,两个小宫女连忙行礼下去。 “娘娘,”兰云上前执了扇子,尽量缓下声调和语速,“春芜宫那边有动静。” 皇后再一睁眼,眼里露出警觉。 兰云轻摇手中扇子,继续道,“中午,盯着偏门的小西子看见宁王府的那位进了宫,因那姓林的太监奸猾,不敢太跟得近,但看那方向,是往春芜宫去了。” 皇后听到这里,眼中现出一丝不耐之色,兰云赶紧加快,“才刚那宫里的一个宫女,叫媚如的,去了夏粹宫两次,好像都送的东西,第二次去的时候,甚不高兴的样子,奴婢已着夏粹宫里的人打听了,这第二次,是贵妃命她替那刘宜人送的礼……” 皇后鼻中哼了一声,“前几次,不也都送过,不过是些平常物事,很难摊派。” 兰云凑上,将那扇子放在膝上,声音透出一股紧张和兴奋,“娘娘,这婢子此次送的,却是那瑞云丝做的锦帕啊!恰和那娃娃……一般的料子!” 皇后听着,半撑着坐起,抓住了兰云的手,“你可探的清楚了?” 兰云点头,“是,娘娘,您说可巧?天赐的机会啊。” 皇后心跳加速,看了兰云一时,又躺下,声音透出一丝犹疑,“别回有诈吧?”说着看向兰云,“你再命人去春芜宫探探,看徐妙飞是否发现了什么,这近几日,可有查什么人?!” 兰云点点头,慎重道,“奴婢省得。” 皇后喃喃着完全躺倒,“若没有,到是时候把盖子揭一揭了。” 青廷从寿玉湖边亭子出来,即赶赴辉王府,参加与青煜约好的会面。 席间,青煜引荐了一些有心投靠的臣子,青廷,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杯酬交错间,到也游刃有余。只,或在饮下那酒的一瞬,或在听了某个诙谐笑话,众人大笑的空隙,青廷但觉自己平静面皮底下,一道伤口横着,看不清深浅,只每笑一下,便撕扯出所有疼痛,直袭向胸口。 又有一人向他这边,说出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话,青廷一笑,直看向那人,那人诚惶诚恐的站起身,青廷嘴边,抹过一丝笑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液,便如一道火舌,舔着内腑而去,青廷对那人和煦笑开,“姜大人,坐!” 青廷回到王府,已是晚间。举步便往子钰的院落走去,到了门口,看着屋内明明暗暗的烛光,却忽感到情怯,脚下那再熟悉的几步,便再也迈不出去。 恰马嬷嬷从偏房内出来,见他怔在那里,不由奇怪,上前轻问,“王爷?” 青廷仍凝视着内屋,马嬷嬷以为他二人拌了口角,斟酌着说道,“宜人不知王爷今日会来,并未预备澡水,要不要老奴……” 青廷知她已回来,心终于重重放下,嘴边,却泛过不知名的滋味,“不用,我进去看看。” 马嬷嬷一楞,见他缓步入内,不知他留还是不留。 青廷推开房门,子钰正背身躺着,似已睡着,只那桌上的烛,还燃着。 青廷顿了一刻,刚要走近,却见她下了炕床,行了礼,垂首站在那里。 青廷顿停下脚步,看向她,那里恭谨站着,似远了十万八千里去,心中升起恼怒,“你抬起头。” 子钰便抬起头,只眼睛还低垂着,并不与他交接,青廷见她,一张脸也无甚颜色,清清冷冷的,整个人玉雕的一般,疏离,而没有生气,青廷隐隐感到那撕扯了一整个午后的伤口,终汩汩流出血来,声音也因发哑而干涩,“孤要更衣。” 子钰局促了一下,别过脸,“妾身,累了。” 青廷恼怒至极,所有的血都上涌,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转身疾步出去。 子钰待他出去,上前掩了内屋房门,背靠着那门,缓缓溜下,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倾盆而下,用手背堵住嘴,她哽咽着不肯哭出声。深深的咬下,全身颤抖的不能自已,婆娑泪眼中,她彷佛看到一张网,绵密的笼住自己,细细纠缠——这就是命吧,任你怎样挣扎,都是躲不开、挣不脱的狭路相逢。 回去不知又躺了多久,房门忽被踹开,子钰惊跳得坐起,青廷一身阴沉狂躁的站在那里,两人两两相望,彼此将对方的伤痛和狼狈看到清楚。 青廷疾步上前,将她拎起,又深深压下,使力捏住她下巴,青廷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沙哑,“你是我的!” 第三日,丽妃流产。 皇后听到消息时,唬得要跳起来,急招了兰云过来,“可有何消息?” 兰云摇头,“皇上、太后都过去了,娘娘您也得赶紧的。” 皇后急忙的穿戴,脸色因紧张而发白,“具体情形怎样?” 兰云手中熟练而迅速,声音也微微发颤,“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咱们的人,并没有动。” 皇后稍放了点心,“没动就好,没动就好,”又沉吟道,“就是说,有可能是那边……” 兰云点点头,“会不会是徐贵妃没忍得住,先动手了?” 皇后的心,立时跳的咚咚的,心中又喜又怕,一把抓住兰云的胳膊,“快,去丽妃那看看去。” 夏粹宫一团的混乱,太医院的三个太医,宫门口一溜跪了一排,个个低垂着脑袋,大太阳底下抖瑟着寒颤。刚一入殿,就听太后恼怒的喝骂,“废物,都是废物!” 和帝皱眉立在一边,上前扶住太后,“母后……”回头看到皇后入内,眉皱的更深,“你怎么才来!” 皇后连忙上前,就着和帝的手,接扶住了太后,“母后!” 太后横了她一眼,微推开她手,陈嬷嬷赶紧接过,化解了些微尴尬,太后伸头看向内寝,恰一个小宫女急匆匆奔出,太后喝问,“丽妃怎么样了?” 小宫女吓的连忙跪倒,“奴婢不知,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气极,陈嬷嬷一脚踹过,“什么饶命,混说的什么!” 小宫女直吓得晕了过去,此时,里间太医疾步走出,到和帝面前跪下,“微臣无能,没能保住丽妃娘娘这胎。” 太后双眼一黑,急匆匆上前,颤问道,“丽儿,丽儿呢?” 那太医额间全是冷汗,“丽妃娘娘并无大碍,调养一顿时间即可康复,” 太后方稍稍缓解,不住念佛。 那太医又迟疑继续道,“只是,以后,怕难再有孕了。” 缓入瓮 皇后帮衬着料理妥丽妃那边,回到自己宫中,已是傍晚。进入内寝,脱下一身繁重衣服,和那娴静的脸面,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心急和担忧。 兰云看着她,不敢多语,忽听她燥声道,“赶紧通知哥哥,派个人来!” 兰云一愣,“这时候?” 皇后坐下,以手抚额,失笑道,“瞧我,都糊涂了。可不是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莫说今晚,便这几日,都不好再唤外间人进来了……” 兰云上前为她松活肩膀,一边劝道,“娘娘宽心,咱们的人既没动,定是贵妃那边搞的了。皇上本身盯的就紧,咱们再推推劲,哪能查不出来?要奴婢说,这贵妃娘娘,恐这次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见她仍不语,低下头又道,“再说,咱们不还有那些个娃娃?” 皇后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却又摇头,看向兰云,“着人细查,若真是徐妙飞搞的,那些个埋进去的劳什子,也不必用上了,免得画蛇添足。” 兰云先是惊奇,后一想也是,见皇后神色和缓了些,便凑趣道,“倒便宜了那姓刘的婢子。” 皇后一笑,“她值什么?你且小心看好了春、夏两宫,我若没猜错,徐妙飞八九要往本宫身上栽的。” 春芜宫中,却是静悄悄一片平静。 贵妃灯下习字,气定神闲,四平八稳。宋姑姑一边添茶伺候着,见她一气呵来,自己都颇为满意,看向贵妃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意,“小姐,老奴见您,越发放得下事了。” 贵妃闻言,抬眼看向她,宋姑姑摸着自己胸口,“这几日,老奴心中,时时扑腾乱跳,您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贵妃一笑,放下毛笔,“不枉我还是经了几次事的,比从前,自当要进益些。” 宋姑姑上前,叹道,“老奴老啦,到现在,还未查出究竟哪个是与皇后串联的奸人,哎,老奴未能为小姐您把好门,真是……”说着老泪又流下,就要跪倒。 贵妃拦住了她,“姆姆,莫要这么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的脾气?”说着看向她,郑重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宋姑姑垂泪点头,又是感动,又是动情,抬起头,语速因情感而稍稍加快,“小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咱们殿内这几个,是绝没有的,包括,”左右看了一下,压低了声调,“媚如。” 贵妃眼内精芒一现,靠回了椅背,“如此,我这心,就放下了泰半。” 宋姑姑还有些迟疑,“真用不着抓那内鬼?” 贵妃嘴角噙住一丝冷笑,“不抓,本宫也有办法让他(她)开不得口,做不了乱!” 宋姑姑叹息着,“只是可惜了媚如……”见贵妃不语,忙又强笑道,“到时候给她家中多几个补恤,也就是了。” 贵妃半合上眼,沉默半晌,又问道,“皇上那天下午,可是确定都待在养心斋?” 宋姑姑忙道,“是!小林子一直跟在远处,而且,皇上似是很不想让人见到,那日便上那车辇,都是让邱得意唤进林里,自己抱的上去……” 贵妃有一瞬间的沉默,冷笑道,“他宝贝一般的人物,可不是小心翼翼,遮三掩四,不过,若不是这样,哪里能方便我们的计划?” 宋姑姑还有些犹疑,迟疑道,“不过小姐,您那日与宁王,并未说是借着她的名啊,看宁王那样子,也是十分在意她的,到时候,会不会……” 贵妃木下脸,沉声道,“这就由不得他了。不过我想,他怎样也不会为一个女人与我徐家翻脸。” 宋姑姑见她累了,便要唤人整治汤水,刚起身,忽又想到什么,说道,“小姐,老奴看那小林子,着实是个有用的,先挡住了皇后那边的小西子,没让他跟到湖边,后头又盯准了养心斋那边,并没有半个人曾过去。以后很可以使唤。” 贵妃沉思着点点头,“待这事了了,便给他升升,我这殿内,确需要一个这样的。” 时间很快,一晃,就过了中秋,丽妃的流产,也是近一月以前的事了,据说宫中,查的很紧,丽妃宫里的宫人,不论品级,都已拷问了一遍,至今,还未有甚消息。究竟是丽妃自己自然流产,还是由药物、人为所致,太医们也都说不太清楚,或是不大敢说的清楚,和帝一怒之下,撤了三个有名的太医,而那查问的力度,便也更加大了。 自那日宫中回来,子钰便再没有进过宫,每日里只自己房中待着,除了王妃那边的晨昏定省,哪里也不多去。 马嬷嬷旁边看着,有些纳闷,那日青廷踹门,她本以为二人是闹了口角的,只怕他冷了这边,不再过来,却没想到,自那日起,青廷不仅没有冷却,反来得更勤,这一月,几乎都泡到了这里。且,夏日里衣衫薄,马嬷嬷又伺候了一两次子钰沐浴,见她身上,哎,饶嬷嬷她已一大把年纪,也不禁脸红,反过头又担心起子钰的身体。 这日午后,日头都已快落下,马嬷嬷见德芬巴头巴脑的在主屋前晃着,虎下脸,“宜人还睡着呢,一边玩去。” 德芬福了个身,想了想,还是蹭过来,“嬷嬷,您不觉得,宜人与王爷最近,有些不对?” 马嬷嬷厌烦,“你懂个屁,刚夸你老实了两日,又要做死,还编排到了主子身上。” 德芬也不恼,伴个鬼脸,“算我没说,我等下还来,宜人还等着我报告呢!”说着蹦跳着走了。 马嬷嬷虽斥了德芬,心中确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轻手轻脚得进了屋,子钰还睡着,刚想出来,见她薄被散落,便上来为她盖上。 子钰却醒了,马嬷嬷见她还有些迷瞪,便为她更衣,这小衣一解,不由张嘴“哎呀”了一声,子钰方有些清醒,忙拢住了胸口。 马嬷嬷也顾不上礼节,榻上坐了,叹道,“王爷近日,怎韧的孟浪!”子钰早红了脸,垂下头,“嬷嬷……” 马嬷嬷不顾她害臊,抓住她手,再叹道,“您得和他说说啊!” 子钰见她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与慈爱,再想这一月以来青廷的无度,眼圈也红了,轻轻摇首,“我不知该怎样说……” 马嬷嬷还想说什么,见她神色迷惘,还有些黯然,便不再出声,只帮她穿戴了衣物,便出去了。 马嬷嬷出去后,子钰便坐在桌前,看着那窗棱上的光线,一点点斜下、变淡,这屋子里,便也跟着一点点被黑暗装满。子钰闭上眼,有多久了,那荒芜的感觉,本以为再不会有,如今却再次袭来,且看着它一寸寸,灰沙一般的侵吞心中原本已经柔软的角落,黑暗中,子钰感到一阵阵恶毒的凉寒。 也不知坐了多久,门外隐隐传来叫嚷声,子钰只以为自己静得久,听错了,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刚要起身,门却猛的被推开,一个胖胖的身影堵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立在那里,象一个沉重的剪影。 子钰有些惶惑,站起了身。 那影子终于开口,声音尖利,“刘宜人,皇后娘娘有请!” 青廷几乎在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大惊之下,一手撑住了桌案,才没至于坐倒,转过身来,见周成跪在地上,也满脸的焦急,沉声道,“你别慌,细细的说来。” 周成连忙稳住心神,放缓了声调,“小的刚才听宫正司的王公公说,丽妃娘娘流产的引子已经查出来了,说是咱们家宜人送的帕子上,浸过什么东西,丽妃娘娘使过。因现在查的细致,娘娘小产前七日使过的东西,都细细查来,便查到了这帕子上。” 青廷疑惑,“说是何时送的这东西?” 周成皱起眉,“容小的想一下,啊,是了,便是小产前三日,就是,”说着抬眼望了一眼青廷,压低了声音,“就是贵妃娘娘请您进宫那日。” 青廷更惊,回想到那日子钰走后,贵妃亭中说的那计划,明白自己心乱之余,终被贵妃逮到了一点空子,思及此,心跳不由加快,他缓缓坐倒,使力按下越发慌乱的心神,半晌,对周成道,“你去准备一下,孤要去见皇上。” 宫中,经了一月余的紧张涌动,此番终查出了一点东西,便如凉水炸进了热油锅,渐渐的要捂不住盖来。因事出本大,又涉及到了春芜宫和宁王府,皇后也不敢托大,请示了太后和和帝,命人将子钰和媚如都羁到了坤宁宫看管,以防意外和不测。 媚如审了几次,受了不少刑,只咬定了当日徐贵妃命她送了东西给夏粹宫后,因子钰去了,贵妃又命她将子钰托送的锦帕送去。 本来,皇后见事发,牵出了这一宫一府,很是兴奋,但当媚如咬定了这锦帕为子钰所送,又有些不甘。她知道,这其中定有蹊跷,但又不知关节到底在哪,但,总不甘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只灭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王府宜人,而徐氏,还无损毫发? 因此这第二日提审子钰,便颇费了一些功夫。 因命妇不得随意用刑,皇后也颇想攻心为上,便好生让她坐着,动之以情,晓以利害,只劝她认清徐贵妃的面目,“你一人死了不打紧,还要牵扯到宁王和府内众人,你就这样甘心被她利用?” 岂料磨破了嘴,子钰只是苍白着脸,一言不发,连头,都没抬一下。 皇后气急,无法,只得再转到媚如那边,连哄带吓,媚如也知此次难逃了活命,便改了口供,只说是当日子钰去了,贵妃又让送的锦帕,但并不清楚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皇后与心腹、家人合计了一番,自认为没有何不妥,便于第三日呈给了和帝。和帝看了媚如的供词,眉间深皱,半晌无话,皇后正有些惴惴,却听他缓缓道,“梓潼辛苦了。” 皇后微微欠身,观他神色,斟酌着说道,“臣妾只是实在想不通,那刘宜人为何要害丽妃妹妹,没有理由啊!” 和帝抬起头,“怎没有她的供词?” 皇后连忙站起身,“臣妾问了,她只是不说,便一个字也无。” 和帝把供词往案上一丢,“把她提来,朕要亲审。” 皇后一楞,见他又伏到了案上,便急忙答是,自出去安排。 心恨谁 子钰跟着邱得意,来到乾清宫。已是深夜了,和帝还没有睡,半倚在榻子上,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神色。 子钰,也着实没有心力再去看他的神色,在坤宁宫这三日,虽皇后并未慢待,但那时时处在惊吓焦躁中的不安,几未成眠,早熬的人神行俱瘁。子钰跪在和帝面前,觉的从未有过的乏力和,空白。 和帝看着她萎顿的窝在那里,嘴唇都苍白的失了颜色,当下缓住声调,指着桌上的饽饽、奶黄糕儿,“你吃点东西。” 子钰望望桌上,有一瞬的失神,半晌,轻摇摇头,“奴婢不饿。” 和帝柔声,“想沐浴么?” 子钰看向他,终轻点了点头。 子钰沐浴出来,和帝并不在室内,邱得意侯在那里,一躬身,“请随我来。”见她苍白眸中出现了警惕的神色,一双大眼,更显可怜,轻声道,“皇上提审媚如,请您也过去。” 子钰一楞,旋即看向自己月白的便服,声音因紧张和长时间不说话而干哑,“我穿这个……” 邱得意再一躬身,“请来!” 提审的地方,在一个小室,被几重烟水幔隔着,里边的人看的到外边,外间的却看不到里边。 邱得意将她引入,便退出了,乍进入这昏暗幽闭的暗室,子钰忽有些头晕,刚觉蹒跚,手却忽被握住,子钰一惊,见是和帝,早坐在那里,子钰顿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和帝却不放,带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多时,媚如被带到。在坤宁宫时,因防着她二人串供,是以一直未见,此时一看,子钰但觉有些胸口一阵烦闷,转身便欲呕出,和帝见她这般,忙稳住了她。 媚如蓬垢着头发,手肘、腿脚已没有一处好肉,那眼睛,麻木着,却瞪的出奇的大,似要看透这幕布后面,究竟坐的何人。 和帝并未问多,只让她陈述当日情形,媚如听是皇上,方记起了害怕,抖颤着说了,子钰听她一口咬定当日自己去了春芜宫,与贵妃相谈甚欢,后头屋内递来帕子,命她送去夏粹宫,不由也微微发颤,与和帝握着的手,更加的冰冷。 媚如出去许久,子钰还有些失神,半晌,方看向和帝,喃喃道,“皇上,她说谎。” 黑暗中,和帝的眸色更深,子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企求之色,“那天,奴婢明明与您一起……” “呵,”和帝目光逡巡过她略带惊恐的小脸,不放过一点变化,低问道,“她说谎,那,你呢?你有没有对朕说谎?!” 子钰面上果现出慌乱,在他灼灼目光下,眸子闪躲扑朔,垂下了眼。 和帝捏紧她下巴,迫她抬高,声音更低,“那天,亭子里,是不是还有何人?” 子钰顿怔在那里,暗沉了口气,抬起眼眸,那眸中,居然回复了些许平静,“没有。” 和帝闻言,反笑了,猛松开了手,继续诈她,“没有,这到真奇了,偏这样凑巧,你与朕一起的那日,便是刚那宫女指认你去春芜、送帕子的日子,她自然是说谎,因为,朕刚巧就是那人证!呵,”说着忽回转头,凌厉看向子钰,揪住她衣领,话音陡变得狰狞,“你们欺的朕好啊!便把朕当那三岁小儿么?!” 子钰一个激灵,脱口道,“皇上,我没有……” 和帝更将她提起,贴着她鬓角追问,如咬耳而过的冷风,“你没有,那他们有没有?” 子钰心中慌乱至极,昏暗中,脸孔雪白的反衬过了身上月白的衣物,饶如此,和帝见她还只是只死咬住嘴唇,头发都摇的散了,眼中却又倔强起来,更行恼怒,沉声道,“朕再问你一遍,那日亭中,到底有没有旁人?” 子钰全身颤抖的不能自已,却,还是摇摇头。 和帝怒极,一扬手,将她重重打下了榻子,子钰顿跌趴着伏在地上不能起身,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疼,带的耳中也嗡嗡的。和帝浓重喘息着,见她还如以往一般倔强着,指着她,提高了声调,“你倒是千万般的为着他,他呢?你前脚走了,他们背后就算计出这等好的计策,拿你来当引子,引该上钩的上钩,让该出事的出事!” 说着将她拉起,带到自己胸前,看她一边脸颊已鼓起几个指痕,眼睫抖颤低垂,心中敌不过,又漫起怜惜,扳过她小脸,抚上那指痕,摩挲着,低低轻问,“鱼儿,你为他做这多的时候,他可想到过你?” 和帝的几句话,彻底将子钰打的垮了,脸疼,头疼,脑中、心中一片混乱,心中犹如狂沙吹过,痛的甚至无法呼吸,她拼命的摇头,看向和帝,眼波如破碎了一地的琉璃,再聚不得光影,“别再说了,求求您,别再说了……” 和帝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又痛又恨,固定了她头颅,“这样你便受不了?那你呢?你便也是尽着情的哄骗朕,是不是?”见她闭紧了眸子,痛声道,“欺君,是大罪,你知不知道?我能容忍你,朕却不能。你说,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你让朕拿你怎么办?” 子钰胸口起伏,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嘶哑着声音,“皇上,您便杀了我吧。” 和帝看向她,雪白的脸上死一般的沉寂,而这沉寂,自然不是因着自己,思及此,和帝恨极,枉自己这般挖心掏肺,她却还是为着别人,甚至可以言死! 揪住她衣领的手,颤抖着,猛往下一拉,那如玉的胸口肩头,顿露了出来。子钰大惊,大力挣动起来,和帝见她死灰一般的眸子里终出现了慌乱的神色,痛笑出声,“你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个?!” 泪意终传到了眼中,子钰拼命的挣扎,和帝轻轻便制住了她,凑的近了,昏暗的烛光下,忽看到她身上的点点红痕,浅,但清楚。 和帝一点点抚过,看向她,眼波阴暗闪动,“他对你,也不过这样!” 子钰剧烈挣动的身子,顿时僵住,心中落下苍老的凉,他,与他,不过都是这样。眼睛无力得看向屋顶,眸中积聚的泪水,越来越多,任他将自己衣衫一件件扯落,分开……看着屋顶那某个点,两颗圆大的泪珠,终于从盈满了的眼中,滚落。 和帝压抑着低喘,凑向她唇角,见她晃动如秋水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楚的波纹,心中明明是痛极了的,却生酿出一点甘甜,低声道,“鱼儿,你这个样子,只能让我更想狠狠的……”说着咬住她唇,剩余的话,便都消失在唇舌的纠缠中。 宁王府后院暖阁书房。 青廷散发解怀,躺在榻子上。这三日来,因涉及着宁王府,除了子钰被带走当晚,他匆匆去宫内见了和帝一面,余下几日,为避嫌,便都待在府内。 女眷们都很惊慌,好在郑氏惊诧之余,还镇得住场,是以并未大乱。 已是二更天了,青廷毫无睡意,眼睛,早也熬得抠了下去,却依稀好像看到她站在那里,含羞低头,王爷,我还能怎样伺候您呢? 青廷但觉胸口堵塞,有什么东西呛着,直逼喉头,心中忽涌过一层恨意,没有她之前,一切是多么好,但,但,青廷叹息着用手盖住眼,挡住那灼灼跳动的烛光,有了她之后,一切是多么好! 屋门轻开,周成闪入,跪下轻道,“王爷,宫里有消息了,”见他急忙起身,眼神焦灼,忙道,“咱们家宜人,皇上命拘到了乾清宫,亲自询问。” 青廷提了三日的心,终于放下,缓缓卧倒身子,周成见他脸孔都隐在黑暗里,有些担心,“王爷……” 青廷挥挥手,周成咽下嘴边的话,下去了。 室内一片死寂,青廷咀嚼着舌尖的苦,一个忍不住,案上的砚台摔到了门上,泼溅出一墙的黑色汁液。 天,快亮了。 和帝看向身边昏睡的小人儿,明黄的薄毯下,露出的脖颈,纤细得仿若一掐就断。和帝的手,慢慢抚上她肩头,盖住那段纤细,内心挣扎不已。 子钰动了动,感到了脖子上的灼热和压力,她回过头,看向和帝阴郁的眼神,轻声道,“皇上,您杀了我吧。” 和帝不语,子钰眼眸清亮,并无半点恐惧慌乱。和帝心中苦笑,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总能在你最想心软的时候,让你变的彻底柔软。 手,慢慢从她脖颈上滑下,子钰眼中露出稍许不解,待看到他平静下的眼眸,她踉跄了一下,扑到枕上,嘤嘤哭了出来。 和帝仰面躺倒,手背盖上眼睛,沉重叹息,“我杀不了你,你哭什么?” 子钰咬住枕头,手滑向远处,慢慢收住哭泣,哽咽道,“我这一生,便都做那对不起人的事。以前是媚兰姐姐,现在是您,还有,他,”想到青廷,痛得一时噎住。 和帝刚要说话,忽听邱得意外间低唤,“皇上,宁王求见。” 子钰一震,听和帝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让他外间候着,朕这就来。” 青廷候在外间,一时听和帝出来了,忙跪地行礼。 和帝嗯了一声,“起来吧。” 青廷起身,见和帝只着一身内袍,瘦削的脸上,闪动着阴郁和平淡。 青廷开门见山,“臣弟来接内子回府。” 和帝冷哼,“你凭什么?” 青廷连忙跪倒,垂首不语。 和帝默了一会,“朕不能留她。” 青廷一惊,“皇上……”见他阴沉着脸,似决心已定,忙膝行上前,“此事不关她事。” 和帝冷笑,“却与她有关,不是么?”见他仰望着自己,满面焦急挣扎,继续道,“朕不能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能容!” 青廷垂下头,咬咬牙,抬头道,“她,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和帝很没有料到这样,眯起眼,看着青廷痛苦挣扎的面容,青廷熬住心中火烧一般的煎痛,伏地叩首,“求皇上饶她一命。” 和帝还是不语,青廷再拜,“从此宁王府,与徐氏,再无往来。” 糖拌伤 和帝端坐,青廷伏地,两人一时俱是无话。 邱得意忽匆匆闪入,低唤一声“皇上”,见他二人情形,犹豫了一下,焦急道,“鱼,鱼姑娘她见红了!” 和帝一听,猛然站起,见青廷也是煞白了脸色,指着邱得意道,“传太医,快!”见邱得意还有些愣,不耐道,“找老张,张中放!” 这张中放是专门侍奉和帝的太医,前朝留下的老人了,邱得意一听,忙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出去。 青廷已经起身,两人均愣站在那里,都有些不知所措。和帝先坐下,抬头阴郁看向青廷,“你何时知道她有孕?” 青廷皱紧眉,低声道,“五六日前。” 和帝看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张中放很快赶来,他本是慢性人,但见和帝脸色,并不敢拖拉,匆匆入内诊治,半晌出来,见和帝、宁王二人都焦急坐着,空气中紧绷着沉闷,便低着头下首跪了。 和帝先问,“人怎么样了?” 张中放知这事内有蹊跷,可哪里敢多问,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贵人脉象虚浮,是,有孕了。” 和帝不耐,“才刚的,可有大碍?” 张中放随和帝许多年,还从未给任何宫中女眷号断过,且这身份,一时还理不清楚,因此回话之中,更带了几分小心,“并无大碍,小心调养即可。只是,”说着小心抬头,也不知该看向哪个,含混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再如此莽撞……” 深低下头,空气中那沉闷几要扼死人,好一阵才听和帝缓缓道,“你下去吧。” 张中放如释重负,躬着身子退下了。 子钰醒来时,天已傍晚,正暗下来,子钰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平睁着眼,晃晃荡荡的魂智,光线一般,一点一点收回,昏暗中,看见了,他。 眼泪在一瞬间流出,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之前。 子钰闭上眼,转过头,那泪,不是一滴一滴,不是一串一串,而是象断了闸的洪水,冲刷着泄出,流淌。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 “啊……”,忍不住的,她还是微颤着吐出抽泣的声音,青廷闭上眼,长叹一声,走上前来,坐下。 子钰僵硬的后缩,感到他笼下的气息,索性坐起了身子。 青廷连忙按住她,低声道,“你身子不好。” 子钰确觉小腹坠坠的疼痛,昨晚那一夜,便全向脑内袭来,抬起头,她轻轻笑开,如水一般冰凉,“您满意了吗?” 青廷在一瞬间凝住,子钰继续笑着,“皇上没有杀我,您也很高兴吧?他说他杀不了我,杀不了我呢!”深深吸一口气,眼泪扑簌簌的掉落,她坚持着看向他,“呵,这也在您的计算之中么?” 青廷说不出话,握着她肩头的手,但觉手下的温暖,一点一点消失,眼前的人,渐收成一块冰玉。 子钰看着他,声音带着天真的残忍,“您为什么不说话?用我这一夜,换一个皇子的性命,一个皇后的位子,一个盟友的巩固,多值得不是?而且,”她轻扯开自己的衣领,踉跄笑着,“皇上他,并没有比您更……” “啊!”猛被他拉过,撞到胸口,子钰鼻尖泛酸,抖颤着,伸手按住他左边胸口,底下那激烈跳动的怦怦声让她火烫一般难受,喃喃道,“这便是它想要的么?” 青廷但觉心内大恸,感到到胸口的濡湿,抚上她头发,想解释,却觉所有话都是多余,皱紧眉,声音因异常的痛苦而变得低哑,“对不起,钰儿,对不起!” 子钰贴着他,眼泪静静流淌,抽噎着,“您让我要学会原谅您,便是这样么?”摇着头,她将他推开,“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向他,她轻抬起下巴,轻轻的,一字一顿,“谢青廷,我恨你!” “钰儿!”青廷发出沉闷的痛喊,双手捧住她小脸,他看着她,吻上她,“我没有,我并没有想到徐贵妃她会用你,做那引子……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对不起钰儿,……你相信我,相信我!” 子钰有一瞬的愣住,她僵直着任由他亲吻着,唇舌间满是苦咸的凉意,半晌怔怔的呛出,“您没有想到,您那么聪明的人,您没有想到,”子钰不能相信般的,摇头哭笑着,心智散乱,“那我呢,我这又算什么?我该去怨谁?” 青廷拢过她,眼中酸涩,有液体轻轻流出,他抱着她,直到她回复些许平息,轻吻上她鬓角,“别哭了,你已有了身孕,不能哭坏了身子。” 子钰颤抖的肩头立刻停住,她呆呆地看向青廷,黑暗中,眼睛大的骇人,“不可能,不可能……” 青廷轻叹,搂紧了她,轻轻摇晃,“我要他,钰儿,我要他,这是我们的孩子。” 子钰痛哭出声,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屋内一团浓黑,感觉那张网再次将自己笼罩,紧紧绞缠,“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来啊……”被拢到他肩头,她深深咬下,不能放松。 慈宁宫。 烛火跳动,太后与和帝的脸上,都蒙了一层浅色的灰暗。太后转动着手中佛珠,看一眼沉默的和帝,叹息道,“事情,也该了一了了。” 和帝摇摇头,“那帕子,不是她送的。”见太后眯起了眼,和帝淡淡道,“那日,她与朕一起。” 太后大惊,“皇帝!”见他平和着神色,知现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缓下声调,声音多了几分焦灼,“那,是谁?皇后,还是……” 和帝望向她,带了几分无奈苦涩,“母后,是谁还重要么?” 太后深下了眼睛,“皇帝看来,已经有了抉择!” 和帝点头,二人之间无话,刚欲站起身,却听太后冷声道,“那样的妖物,不能再留!” 和帝一顿,“老二已经将她带回。” 太后抓紧了佛珠,“你明白我的意思。” 和帝深深叹息,摇了摇头。 太后惊怒,“皇帝!” 和帝闭目一会,缓缓睁眼,“母后,儿子也是人,您就容儿子,由着自己的心,任性一次吧。” 太后一口气噎住,看着他平静痛楚的面容,老泪流下,“我苦命的丽儿啊……” 和帝起身,举步往殿外走去,苦命,呵,这宫内宫外,哪个不是苦命,忽想到今晨自己入内,掀开床帐的一瞬,那薄薄晨光和着明黄、云白、暗紫、石青,种种鲜亮的颜色,投到她皎白清冷的脸上,每一丝光线,却都像是亵渎,她沉在那海一般的毯褥里,昏昏然的睁眼,半清半明的看着自己,她怎么说的?—— “皇上,君谓蜜糖,我为伤!” 哈,和帝笑着抬头,夜空中,月色正明,如她一般洒着清冷的光,苦命! 丁家倒了。 本来,丁泗冲就是凭着皇后与太子,入选的内阁,恰和帝中年之后,又多有倦怠,且头几年,确是四方安平,长治久安,才渐渐把持了朝政,养下一帮阿附臣下。 然,自他执政以来,虽政务上不曾荒芜,但失于两样,一曰私心,一曰贪鄙。诸位,这从政的人物,并不怕好权弄权,至于党同伐异,权力争斗,并不以为错。且看这古今中外,多少帝王将相,哪个不是这般?但这到了高层,最要命的,却正是丁某这两点。 是人皆有私心,有那等不明白的,看高官遥遥在上,前呼后拥,好不排场,嫉羡之余,多以为自在。岂知在官位,特别是高位,最没有的,却正是这自在二字。一个天下,几十省份,从民生到军务,有多少事体?从各级层层上去,到了手头,均是大事,手中握的,是资源,肩上担的,却是责任二字。此时,若让那私心做大,冲破了公心,只想握享资源,那责任二字,就会垮塌,再层层传递下去,上行下效,会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时日一长,公正必不能得。 而这爱财,也人之常情,但,一旦身处高位,太过爱财,必有那阿附讨好的钱来捧场,且给上这一分,自己也定留得几许过手钱,长此以往,莫说廉政,便是那不过分贪污,都不可得。 丁某执政七年,从盐政,到漕运、军务、农粮、工商、学政,上下其手,竟没有不贪的,朝廷从上到下,已植了一帮党羽,兴了一股歪风,民间多有怨言。而此次,又有皇后唆使贵妃宫中宫女谋害怀孕的丽妃,妄图嫁祸贵妃,现已被拘禁在冷宫,因此不出三两月,在和帝的亲自过问下,丁家,苦心经营数十载,摧枯拉朽得到掉了,整个天禧十八年的秋天,便都笼在肃杀的气氛之中。 数月过去,宫内外,渐渐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偶尔几个宫人闲话,说冷宫中不时能听到皇后传来的疯笑,再没人提起丁家。 正是:呼啦啦看他楼起,静悄悄见他楼塌。 沉碧香 又下雪了,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雪,每一场,都比上一次还大,这回,便象那扯断的棉絮一般,铺天盖地的洒下。 这一日,雪终于停了,宁王府的小厮们,一早就起来扫雪,到了静香院这边,更添了几多小心,先将浮雪扫净,再往那冻得结实的冰上洒下大粒的盐末,趁着溶成碎冰泥水,便急急地铲去,最后,垫上厚厚的草灰。 这边是宁王府宠妾刘宜人的住处,自秋日里她有孕以来,府内府外,出了不少动静,先是她自己,经了宫中那场官司,连惊带吓的,身子虚了,恰她这头胎,反应的厉害,请医问药,足在床上躺了一月,险些的没能保住。 后来,不知有哪一个作死的,悄悄传出流言,说她这一胎,不知是谁的种,她以往每每的进宫,名义是去探望贵妃,实际上,啧,竟然都是去侍奉的皇上!因这事隐秘,便是皇后都不知道,恰还拿她做那陷害的引子,才搬石头砸的自己的脚。 这话传到了上头耳中,宁王动了怒,他本不甚管府内事务,此番却特命王妃郑氏整治府务,虽只轻轻的几句,郑氏哪里敢怠慢,一番查处,打杀了十来个小厮丫鬟,里头,就有一个于氏房中的。 就这般巧,宁王府杀仆禁言的同时,宫中,徐贵妃也奉太后令,趁着皇后倒掉重新整治后宫的名,拘了数十个造谣生事的宫人,大都是坤宁宫以往的旧人,处罚的手段却是更重,本人杖毙,其在宫内亲友一律遣散,永不叙用。 然则,这宫中府内虽禁了言,那宫府墙外的坊内民间,哪里堵得了人家的嘴?且这皇后的处置,本身就牵着刘宜人,恰最后皇后倒了,宜人还在,再联系着先前这刘氏出宫出的些微蹊跷,更有一条,首要的首要,即这等宫内艳事,本就是民间第一喜谈也可谈的材料,哪有不悄悄流传、尽情遐想的道理? 也有人问,既皇上都已染指,宁王,为何还多有宠爱?皇上,为何还能坐视?众人品咂之余,便遥指子钰艳名,道,便如那史上的则天、玉环,大小陈氏,定是美艳无边,才勾得了二人的心魂。而还有那等更下作的,不忍再一一道来。 其间还有一小事,便是于氏,因折损了一名仆人,很以为丢了脸面,有一回寻到了个机会,便让鹦鹉喜鹊去静香院讨说法,没成想,却被德芬堵在了院门口,连个门都没进去。德芬刺儿走了二人,还跳着脚大骂,震天的响,把青廷郑氏都闹的知道了。 青廷当日就去了静香院,看子钰无事,才放下心,郑氏那边,也不得不提点了于氏。阖府众人一看,都明白了,虽说刘氏怀孕之后,王爷没怎么象往常一样常去,现下看,或也只是有孕不方便的缘故,那心里,还是极宠爱的,因此便上赶着不敢怠慢。 这日午后,郑氏召集府内女眷,商议第二日去宫中贺年的事宜,子钰到时,邱氏、于氏、张氏都已到了,子钰忙道个饶,郑氏端坐着,道,“你有身子的人了,不用如此多礼,快坐吧。” 一边张氏早起了身,上来扶她,子钰一抬头,见张氏温柔秀丽的脸上,多了几分明快,或因为青廷这些日子,去了她房中几次,虽不能算上怎么偏宠,但比之从前,是好的多了。 子钰看向她,轻笑笑,就着她的手一边坐了。 商议中,基本都是郑氏拿的主意,邱氏于氏间或插两句嘴,子钰与张氏,都是无话。 一时快商议好了,郑氏便问她两个,“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也说出来听听。” 张氏抬头,看到邱氏鼓励的眼光,便鼓起勇气,说了三两句。郑氏颔首,再看向子钰,她还只是轻摇摇头,郑氏看着她,有一两分的停顿,这一次的大事,其间的具体事由,她并不怎么清楚,但看青廷等人的光景,联系着那些流言,她自己忖度,不能不说有几分可信。 但是,郑氏端详着子钰,心里暗叹,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她在经历了之后,怎么还能如此平静?不,实际上,比之从前,她是更沉静了,以往的她,虽过于早慧,但眉间眼角,都还可找到一些少女特有的娇憨,而现在,那双眼睛,越发的深下去,神色,也更加平淡而,从容——整个人,便恍如玉雕的一般。 再看向她腹部,已有快四个月,身形几能看出来了,那孩子,郑氏想到这里,心内一惊,连忙打住,不敢再深想下去。 子钰或感到郑氏的目光有几分探寻,轻抬起头,郑氏也感到了,咳了一声,轻声问道,“你身子最近怎样?明日的进贺,能去的了么?” 子钰敛下眼睫,恭敬答道,“多谢娘娘体恤,妾身好得多了。” 郑氏万没料到她还是要去的,轻点了点头,“也好,王恭人的身子,听说也好些了,咱们姐妹五个同去,难得的齐全。” 晚间,青廷来了,见杜兰正从房内出来,手中端着一盏汤盅,便问道,“今日怎样?可吃的多些?” 杜兰连忙福身,轻答道,“就前日吐的那一回,若不算那日,已有十日未吐了,宜人胃口见好,刚还吃了一盅参汤。” 青廷点点头,杜兰忙为他打帘入内。 子钰正靠在榻子上看书,见他来了,便要起身,青廷摇摇手,自己将大氅脱下,回头见她又回到了书上,便上前坐到榻子上。 子钰一手拄着头,一手执书,并未抬眼,过了一会,实在撑不住,抬起了头。 青廷看着她,那双杏仁眼,黑白分明,眸子里,还是那样如水一样的光,只是,多了一分清凉。青廷不语,只这样沉沉的看着她,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晕红了双颊,娇娇的唤他,“王爷……”而是,又低下了头。 青廷轻叹一声,将她手中的书放下,搂到自己怀中,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青廷但觉心中一疼,吻上她额角。 子钰贴在他胸口上,眼中又泛过柔软的酸意,她双手下垂,却怎样也无法象往常那样去抱住他,一滴眼泪流出,胸口,好疼。 忽被他抱起,子钰有些惊慌,抬头看,青廷的面容有些紧绷,禁不住轻唤了一声,青廷将她抱结实了,“该睡了。” 吹了灯,子钰照常面墙而睡,自她有孕,青廷来的不多,每回,她都是这样背向着躺着,已成了习惯。 黑暗中,子钰昏昏的有些睡着,朦胧之间,忽觉他贴近,手,从她肩头,沿着那曲线,慢慢得往下。子钰一惊,立时醒了,顿觉背脊战栗,寒毛都竖立起来,待他又回到自己颈边,解那领上的盘扣,子钰忙抓住他手。 “嗯?”他抱紧了她,低吻她耳边。 “王爷,”子钰的声音有些干,“不可以。” 青廷一个使力,已扯开了她衣领,半抬起身,继续吻下去,“不碍,我已询问了太医。” 子钰顿时红了脸,现下府内有孕的,只她一个,他这样去问,人家自然知道是要与她…… 只稍一愣神,衣襟便全都松开了,子钰只觉他手所到之处,自己肌肤无不战栗,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摇头,“不要……” 青廷扶住她腰身,轻柔但坚决,轻声道,“不怕,我会小心。” 子钰全身都轻轻颤抖,不能再忍耐,急急道,“不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说着按住他手,声音充满苦涩企求。 青廷轻哄着她,却仍不住,紧紧贴住她战栗的脊背,看它因紧张而挺得僵直,再往上,那雪白的脖颈却无力的垂下,倒在枕上,如濒死的天鹅,青廷手中不由使力,这样的她,这样的她…… 子钰终于哭了出来,僵颤着不能放松,青廷稍缓下动作,将她楼紧,试图以自己的热量温暖她、平静她,声音因忍耐而变得异常低哑,“不要怕我,钰儿,不要怕我!” 轻轻哄了一阵,那身子方稍稍恢复平静,子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眼泪流的更凶。 青廷继续轻哄着她,动作却更加坚决用力,搂住她的手,恨不能将她揉到身体里去,子钰微微出汗,咬住了被褥,这一片恼人的燥热啊…… 情不识 正月十五,按例又当进宫。 子钰晨起,杜兰服侍她梳洗完毕,看她昨夜睡的似不错,便出去命春喜去端暖盒,回屋时,见她正拿起案上的玉扳,轻声道,“昨夜王爷来过,见您睡得正熟,就没让叫。” 子钰不语,握着那玉扳摩挲了一会,仍放回到案上,淡声道,“用膳吧。” 杜兰嗫嚅了一下,没再作声,她年龄也渐大,跟在子钰身边,越发的懂得看个脸色,且自去秋以来,她见子钰,虽怀了孕,那身上的肃静之气却愈重,便更不敢象小时那样想说便说,口无遮拦了。 进了宫,不过是陪着太妃与太后看个戏,听个曲,等着晚宴。子钰因怀着孕,不用立规矩,便远远的坐在一边,旁边也坐着几个别府的命妇,飘飘忽忽的拿眼看她,子钰全似没看见,只把心思,放在那戏台子上。 杜兰忽上前为她添水,子钰见那杯还是满的,不由奇怪,杜兰嘴角一努,原是贵妃端坐太后旁边,朝她轻点了点头,接着便向太后耳语两句,起身出去了。 子钰轻吸一口气,也起身,对杜兰道,“我要更衣。” 杜兰扶着子钰,出了殿外,一路遇到两个女娘,是青煜家的,原也见过一两次,见到她,忽忽讪讪的上来打招呼,待那两人走远,杜兰有些不快,两人默默走着,子钰忽笑了,“别人,也未见就有那么大的恶意,不过是好奇些。” 不知为何,越听她这样说,杜兰心中,越是难受,子钰感觉到了,拍拍她手,“傻丫头,你看刚那戏台子上,不管下面人看不看,演的有多用心,”说话间更挺直了脊背,“咱们,便也只演好自己的吧!” 敏如果在更衣的小室侯着,领子钰二人来到偏殿,便带着杜兰下去了。 子钰入内,贵妃正窗前端坐着,见她来了,忙止住她礼,边让她坐。贵妃仔细端详着子钰,笑道,“肚子竟都显出来了,上回来,也没顾上好好说话,有几个月了?” 子钰低垂眼睫,微微欠身,恭敬答道,“回娘娘话,太医说,有快五个月了。” 贵妃算了算日子,沉默了一会,又笑道,“几月不见,你我竟都有些生疏了。” 子钰一抬眼,小心着回道,“奴婢不敢,奴婢自有孕之后,反应的厉害,不方便走动,耽误了向娘娘请安,还请娘娘宽待些个。” 贵妃嗯了一声,又道,“听说你有孕,我这边准备了一些吃的用的,等会让小林子给你拿过去。”说着从怀中拿了一信封,“还有这个,” 子钰上前接过,听她继续道,“上回,答应的你家王爷江南与两广的盐政事情,虽然他现下……呵,但本宫答应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不管他用还是不用,你便带回去吧。” 子钰一愣,那些事,彷佛过去了很久一般,现在被她一提,才想到不过是半年之前,子钰低下头,不愿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轻声道,“知道了。” 贵妃站起身,叹息道,“小鱼,有些事,不可太执着,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很多时候,不过是情非得已四个字,”说着语调一转,带了几分幽幽之意,“而且你现下,不是活的好好的么?我已算到皇上,未必舍得杀你,但,你那王爷,为着你,与我徐家断交,到真真没有料到。”见她讶异抬头,笑道,“呵,你还不知道呢吧?回去,好生问问吧。” 宋姑姑听到贵妃摇铃,忙进了来,一边扶住贵妃,“小姐,正好太后叫了,太子已下了学,刚过去,让您也快些过去呢。” 贵妃点点头,又回头对子钰道,“我那里,你若愿意,随时欢迎你来。” 回到府内,子钰有些疲惫,马嬷嬷忙摆上造备好的参汤,为她换鞋时,见那脚与小腿都有些浮肿,心疼道,“又站了?” 子钰点点头,“晚上站了一会子。” 马嬷嬷皱眉,叹道,“您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哎,一个女人家,这般要强,不是美事。” 子钰一笑,喝了会汤,问道,“澡水可准备好了?” 马嬷嬷应了一声,又劝道,“便别洗了,天这般冷。” 子钰饮完了汤,对着她轻轻道,“预备吧,我不喜欢宫里那股子气息。” 青廷来时,子钰正歪在榻子上,湿湿的长发,一半搭在榻子背上,一半贴着后背,整个人,已朦胧着快睡去。 青廷上前,将她小脑袋抬起,放到自己膝上,轻拍她,“钰儿,别睡,当心着凉。” 子钰微睁开眼,见是他,“您来了,“不自觉间,轻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偎着他膝头,指了指旁边的小案子,“贵妃给您的信。” 青廷略扫了一眼,听她迷蒙着问道,“对您有用么?” 青廷见她恍惚要睡去,还不忘了问这个,或因为刚沐浴过,那白玉般的脸上,略带了这些日子罕见的红晕,浓密的眼睫平静的贴着眼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青廷用指背,轻轻抚着她脸颊,心中又是那难以言喻的滋味,这是他的钰儿,他的! 被他的目光惊扰,子钰其实已醒了,身子有些微微发凉,感到他轻轻将自己头发铺开,慢慢顺着,不由睁开了眼。 青廷继续顺着,低声道,“以往父皇,便是这样为母妃晾发。” 子钰却转过头,半晌方闷闷道,“我怎敢跟太妃娘娘比。” 青廷屈起一腿,将她抬高,贴上她玉凉的脸颊,轻轻抚着她腹部,笑道,“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子钰对着他深潭一般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窒息。这些日子,他时时的常来,却没有像第一晚那样再迫着她,而是谨遵着太医的嘱咐,两三日的方一次,且每次都是百般的哄着她,十万分的耐心。 她是知道的,他虽不是什么好色之人,可以往的床第之间,却每每令她难以消受,而现在,他明显的是压抑着自己,却还要折腾她,子钰真的有些不懂。 而且,子钰的眼睛微微一暗,他从来没有问过这孩子,彷佛那个午后,完全不曾存在过一般,若不是自己当时就是从他手中滑出,出的亭外,看他现下的表现,子钰真要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青廷玩着她耳垂,“想什么呢?” 子钰抬起眼,“贵妃说,您为了我,与徐家断交?” 青廷一顿,子钰仰望着他,继续问道,“您是为了我吗?”看着他渐渐敛起笑容,自嘲笑道,“怎么可能呢?恐怕您心里,早想好了,丁家一倒,便要与贵妃家划清界限吧?”说着喟然一叹,“只可惜,妾身又要担着个名头。” 青廷停下手中动作,眼睛更加深遽。 子钰又感到眼晕,和以往一样,干脆闭上眼,喃喃道,“呵,这世上,还有您没算到的吗?”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时,子钰但觉下巴忽被捏住,被迫睁开眼,青廷紧绷的面容带着些微怒意和,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子钰竟忽然感到一丝害怕,青廷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与你一起,有多累?” 子钰一愣,先觉得诧异,而后便是从心底涌来的浓重的委屈,还未来得及说话,青廷将她抱着坐起,两人面对了面,继续道,“你如此聪明,你到说说看,我这些日子,为何的对你千万般的小心?” 子钰看着他,一时答不上话,他沉如大海的眼眸压来,答案呼之欲出,心内却不敢承受,别过了脸,她紧抿起了嘴。 青廷扳过她脸颊,压向她,步步紧逼,“你怎么不说话?呵,只你是玲珑玉,琉璃心,别人便都是铁石心肠,”见她还一味犟着,心中气极,“知道你性子倔,心思敏感,外人那里还死撑着要强,子钰,你这样的性子,是多好相与的么?我为着你,要多少小心翼翼,啊?” 子钰听着,眼泪早冲到眼眶,只忍着不掉下来,她轻抬起下巴,“您大可不必这么累。” 青廷的所有表情,在一瞬间收住,沉沉看着她,子钰有些受不住,只还倔强挺着脊背,青廷笑了,“好好好,我才知道,你竟才是那铁石心肠的。” 下了榻子,见她僵直背对着他,淡淡道,“你说的没错,孤,本来就确是准备要与徐家了断关系的,无论有没有你,”见她一颤,轻柔问道,“你可满意了?” 子钰没有回头,听着他走了出去,彷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慢慢趴到榻子上,心中感到无比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空洞。 一寸金 午膳时分,杜兰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捧盒,马嬷嬷站在廊底下,见那里面的饭菜几乎都吃光了,点点头,“胃口不错。” 杜兰却似有些不高兴,微叹声气,“这样了,还能吃的下,我真不懂。” 马嬷嬷忙把她拽到一边,低声道,“轻点!” 杜兰回头瞅了一眼,不服气,但也还是压低了些声音,带了些焦急不耐,“我说错了么?王爷都十来日没来了,她也不着急,不知道想的什么!”说着把一手拿住那捧盒,一手拽住马嬷嬷,“嬷嬷,您也劝劝啊!” 马嬷嬷握住她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急,可,哎,这不是急的事,现下,我看宜人还别扭着,不是劝的时机。” 杜兰一跺脚,“我看这次,十有八九赖在我们家身上……” 两人正说着,杜兰猛不丁胳膊被人一拍,吓了一跳,捧盒都差点落到地上,回头一看,却是德芬,悄么的站在身后,杜兰本就不快,当下把脸一撂,“作死呢?” 德芬笑嘻嘻的,“姑娘担心宜人呢?” 杜兰很是讨厌她,但近来不知为何,子钰偏喜欢下午寻她说个话,当下提了捧盒,也不理会她,跟马嬷嬷道了一声,“我去准备燕窝,”便往外走去。 德芬也不在意,朝马嬷嬷笑笑,“宜人叫,我进去了。” 德芬进了内屋,子钰正在看书,见她来了,指指案上的米糕,“吃吧。”德芬哎了一声,捧着糕,却端了个小凳子,自行坐到她脚下。 子钰笑看了她一眼,继续看书。 德芬吃了一半的糕,双手捧脸,望着子钰,过了一会,说道,“宜人,您不说话,真的好美哦。” 子钰嗯了一声,并不搭理,德芬凑上前,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抬头道,“宜人,我能摸摸吗?” 子钰放下书,看向德芬,这小鬼自上回骂跑了喜鹊、鹦鹉,很以为立了功,在院子里刺探不着甚东西,索性跑到了院外,上至哪个房内发生了何稀奇事,下到众仆人小厮之间的口角,都往这报。 子钰原本的意思,是想让她尽着性的在院内探,闹得整院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品性,届时她自然得会吃瘪,自己再好说道理调 教。谁料她骂跑了喜鹊她们,到自行得了灵感,一心向外捣鼓,自以为找到了立功的啃点。 还别说,她弄来的这些个东西,着实有些是有用的,而自己,为何这段时日喜欢她下午来陪着? 不错,这孩子最喜是非,能看会挑,是难得的猢狲鬼精,可是,子钰看向她一脸谄媚殷勤的小脸,她的所有企图,她拼命的钻营,她使力的讨好,都是直接透明,从不遮掩,从这个意义来说,她早熟世故的性子里,又是极单纯的。 和她在一起,不累。 你可知道,我与你一起,有多累?忽忆起青廷那晚临走时的话,子钰心中难免的一痛,微蹙起了眉。 德芬不知她想些什么,抬起头,看向子钰,“宜人,王爷前晚上,又去了张安人那里。”见她平静着脸色,不为所动,愤愤道,“这张安人可得了意,她身边的凤巧,自以为自家主子得了宠,鼻子都翘起来了,那两个鼻孔,真难看!” 子钰一笑,“府内主子们的事,你岂能乱编排。” “我知道,”德芬连忙应道,“奴婢不会给您惹事。”说着给她揉腿,继续道,“宜人,您就这么放着?奴婢听后院书房的明姑娘说过,哦,就是自己养了三只猫,把淳于老先生都抓了的那个,您上回跟王爷口角,带着老王去踹门,那威风!奴婢只恨自己晚来了几年,没见到您的,”挠挠头,抓来一词,“壮举!” 子钰又拿起了书,“你还和他们有来往。” “那当然,”德芬摇晃着脑袋,“王爷那么喜欢在那书房待着,奴婢自然得和那边的下人们搞好关系,那明姐姐,可喜欢我了。” 子钰看着书,却再看不见一个字,那回,呵,那回,现下想来,毋宁说是像别人所说,靠着大胆手段,不如说是由着自己的心性,而现在呢?还能再,或者仅由着自己的心性么? 德芬见她不自觉地抚上了肚子,以为她为孩子烦恼,小声问道,“您和王爷闹别扭,就因为小主子么?” 子钰心中一动,她虽一直忍着,但心内,着实也想听听外间究竟传成了何样,虽知大都不是好话,可,终究有些耐不住,而这些,与别人都不好问,这小鬼,到着实可以说说。当下作不在意状,轻问道,“你可是又听说了什么?” 德芬又拿起米糕,吃了两口,含糊道,“其实管他怎样,咱这小主子,都是独一份的尊贵!” 子钰没甚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或这语气有些严厉,德芬一个激灵,手中的糕儿也掉了,见她半寒下脸,忙跪倒了身子。 子钰缓了口气,“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 德芬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哭丧个脸,讷讷道,“奴婢,奴婢以为……” “啧,以为,”子钰见她紧张,稍稍放松了坐姿,“跟着那书房的人混了几日,便开始装斯文了。” 德芬眨巴眨巴眼,轻声道,“奴婢真觉得,您有天大的福气!”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嗫嚅着继续,“小主子,别管怎样,都是您的孩子么,那身份,只会比这府里……额,高到了天上的。旁人,再怎么嚼舌头,求都还求不来呢!” 两人之间出现长长的静默,德芬一点点跪坐到自己腿上,偷眼上瞧,子钰的面容凝着,无一丝表情,德芬敏感,看她那样,却没有感到冷意,只是静静的,远远的,仿若远空之外的月光。 德芬望着她,有些入迷,忽见她一笑,清清的一点漾出,德芬却凭白感到一丝伤感之意,喃喃道,“宜人,您真的好美!” 子钰一低头,“你去看看,燕窝好了没有。” “哦,”德芬连忙起身,差点酸倒了腿,拐着往外走,正碰上杜兰掀帘子进来,回头咧嘴一笑,“宜人,杜兰姐姐来了。” 杜兰横了她一眼,“谁是你姐姐。”说着上前服侍子钰吃了燕窝,一边对德芬道,“自己吃的糕点碟子,还让我给你收拾么?” 德芬扮个鬼脸,上来把那小凳子小碟子收好,子钰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想歇会子。” 杜兰忙去给她铺床,轻声道,“今日可别歇多了,像昨日那样,睡到了快傍晚,一个时辰,我叫您!” 子钰点点头,就着德芬的手站起了身,“睡多了,是不是对他也不好?” 杜兰一顿,知她问的是肚子里的,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强忍了忍,回头笑道,“这个得问嬷嬷,我哪里知道。” 子钰在一片寂静中醒来,杜兰把窗子、门口都用棉帘遮的严实,屋子里很暗,看不出时辰,但她没叫,定是还早。 张嘴想唤杜兰,却终觉有些意兴阑珊,睁开眼,她用手指,细细描绘着被子上的花纹,清楚的似乎可以听到时光从耳边流过的声音——这些日子,便都是在这样苦熬。 腹部忽然悸动了一下,子钰覆上,心底隐隐有个声音:还要再这样熬下去么?熬到一切都不再有,熬到把挣来的这所有,全部再归还给命运? 再闭上眼,有眼泪流出,人啊,终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活,自己原先想好要教导德芬的话,对她没说上,原是要用来告诫自己。 小主子,终究是您的孩子么! 子钰缓缓由腹部,摸到自己的胸口,这里也有一颗心,这里也有,自己想要的! “宜人,”轻唤,“该起了。”见她闭着眼,以为还在梦中,正要再唤,她眼睛却睁开,里面盛满水润润的清明,“杜兰,” “哎,” “去叫周成。” 杜兰一怔,见她眼眸清亮,似以往一般,忙重重答应,“哎!” 周成报时,青廷正思索着今日廷上的事,自丁泗冲倒台后,次辅王天余领阁,几月下来,也颇顺遂。只是青煜那边,猛失了一个对手,犹如丧失了目标,自己还未理顺,那些早先投靠他的许多臣子,每个都以为自己立了功,争抢空下的缺位,好不让他烦心,邀了青廷几次商议。再加上丁氏的余党为求自保,各个互相揭发,闹了不少稀奇笑话,是以这不到半年,从和帝到内阁,到各部要员,每个都不轻松。 是以周成逮个空报时,青廷还未完全回过神,周成以为他不豫,当下有些忐忑这话该不该传,过了一会,方听他问道,“她怎么说?” 周成看了一下他脸色,讷讷道,“是杜兰姑娘找的小的,就是让小的转告您,说宜人今晚要来。” 青廷不语,半晌笑开,今晚要来,只是告诉他,简洁、干脆,直接了当,象她,也不象她。 周成见他半天无话,又伏到案子上看那些条陈文件,鼓起勇气,问道,“王爷,要回话么?” 青廷抬头,脸上带着笑意,“不用。” 周成还想问,忖度了一下,一躬身,“是,小的这就去吩咐,让晚膳传到这边。” 南燕来 子钰并没有让青廷久等,刚近膳时,便带着杜兰来了。 子钰就着杜兰的手,脱下石青色的出毛大氅,动作着实有些臃肿蹒跚,内里的葱绿盘领压花袄子却又将人带出一些清新来,偏头吩咐了一声,杜兰便下去了。 青廷并不起身,懒懒从文件里抬起头,“你来得倒早。” 子钰一笑,“既要来,还多等那一会子做甚?”说着缓缓上前,见那榻子的小案上,一盘将了未了的棋局,边上的水景天紫砂盅子里,还漾着微微的温气,抬起头,“淳于先生来过?” 青廷放下毛笔,“他刚走。” 子钰柔柔出声,“妾身以为,他都是晚膳后来。” 青廷闻言,亦抬起头来,两人相望,青廷见她沉静的脸上,带过一点狡狯的灵动,心中也仿佛流过一串愉悦的音符,轻啧道,“还是一点亏不能吃的小性儿。” 子钰半偏过脸儿,垂下眼睫,一扇红晕,淡淡在白玉般脸上晕开,笑了,“还不是您也想见我。” “呵!” 子钰走到案前,习惯性的帮他收拾起桌上文件,见那一封封的,有各部的,有各省的,有自己熟悉的,也有并不相熟的,收拾了一阵,问道,“怎不见王大人的了?” 青廷只一顿,便知她问的是王天余,笑道,“他现在是首辅,自不能像以往那样。” 子钰边继续收拾,边颔首道,“这些个官老爷们,原就做惯了翻脸不认人的。” 有人敲门,两人以为是晚膳来了,子钰便放下手中书信,“进来吧。” 却听周成外间低唤,“王爷,”声音犹豫,欲言又止。 青廷奇怪,看一眼子钰,沉声道,“进来吧,何事但说无妨。” 周成显是又犹豫了一下,方推门而入,也不看子钰,期期艾艾的,“王爷,才刚张安人身边的凤巧来,请王爷过去。” 青廷皱眉,并不做声,周成一咬牙,低声道,“好像是,张安人她,有孕了。” 子钰回到自己房中,马嬷嬷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一幅疲倦的样子,很是奇怪,拿眼去问杜兰,杜兰却摆摆手,意思是等会再说。 刚扶她躺下,德芬闯了进来,叫道,“宜人,不好了,张安人有孕了!” 马嬷嬷大惊,连忙扯住她,“你哪里听来的,惊惊乍乍的,看我一会子抽你!” 德芬刚要分辨,却听子钰虚弱道,“嬷嬷别责她,是真的,王爷,刚去了她那边。” 马嬷嬷有些发愣,想问,却不知说什么好。 正都有些沉默,却听“哇”的一声,子钰一偏头,下午吃的些燕窝、糖水,全吐了出来。马嬷嬷杜兰赶紧拿水的拿水,擦脸的擦脸,德芬立在一旁,见子钰还尚呕着,都呛咳出了眼泪,心中不知为何,忽就升起一股恶怒。 “宜人,您等着,奴婢去把那姓张的贱人,给打下来!”说着就要往外跑。 子钰一惊,马嬷嬷连忙抢上,拽住了德芬,一个巴掌下去,“作死的蹄子,混说的甚么!”一边吩咐杜兰,“快去看看外间可有何人。” 德芬不服气,嚎哭出声,“那贱人让宜人这样难受,奴婢拼了这命不要了,也要她好看……” “你还说,”马嬷嬷一把捂住她嘴,德芬泼惯了的,当下在她怀里乱扭,马嬷嬷年老,差点掌她不住。 子钰此时已稍稍平复,使力轻喝了一声,“你过来!” 德芬立时像贴了定身符,收了声,反而不敢向前。 子钰稍坐起身,马嬷嬷见状,放开了德芬,上前将她扶稳。子钰寒了脸色,“主子们的事,岂容你乱编排,跟了我这么久,还是野性难驯,光你那两个字,就足够要你小命的了!” 德芬顿了一下,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哭道,“那就是一个贱人!您不知道,她,她趁着你怀孕,和王爷闹别扭的时候,处处的学您,学您穿衣,学您的扮相,还抱着琴去找王爷教她弹琴……” 子钰怔住,片刻笑开,“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怜,她……”德芬激动,还要再说,子钰又沉下脸色,“够了!你若还想在我这待着,就休再提一个字,若是敢去给我惹事,我也不打杀你,你便远远的走去吧!” 德芬立马收声,眼里流露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惧,“您不要赶我!” 子钰疲倦闭上眼,“你们都下去吧。” 青廷晚间却来了,子钰正恹恹的蜷躺着,听到声音,以为是杜兰,也未回身,“杜兰,把那灯灭了吧。” 却被人拌过肩头,子钰一睁眼,里面有猝不及防、未及收敛的伤痛,感到有些狼狈,她回过身,“您怎么来了?” 青廷也躺下,将她搂紧,“才刚又吐了?” 子钰有些惊怒,看向青廷, “我并没有让人……算了,”缓下胸中那口气,她偏过头,“最近偶尔还会有孕吐反应,很正常,您不用担心。” 青廷见她瓷白的耳畔,还未拿下的红宝石耳坠,静静地躺在上面,宛若一颗华丽的痣,青廷慢慢地抚上,低声道,“她们,也是我的妻妾。” 子钰心中滞涩,“我知道。” “我去她们那,不是为了气你。”将她转过身, 拢到胸口,“嗯?” 怀中的人儿,并不做声,渐渐感到胸口的濡湿,青廷连忙抬起她脸,“怎么了?别哭……” 子钰仿不原他见到自己流泪,深埋到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禁不住地,好难受……” 青廷摩挲着她抖动着肩头,心中怜意大盛,轻轻哄着,子钰抬起脸,那双杏眼,本来就大,此时浸泡在泪水中,便如雨水洗透了的紫色葡萄,青廷吻去她泪水,“别哭啦,这一阵,流了多少泪水!” 子钰“嗯”了一声,又贴到他胸口,青廷抚上她头发,对怀里踏实的存在,感动异常的满意。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子钰怀胎,已有八月多了,肚里的宝宝,近来闹得很凶,她时常抚着肚子,一字一字念着三字经、千言书,每当肚子上一震,总觉心中满满的,就要溢出来。 每当这时,旁边跟着念读的德芬,总是一脸敬畏的也摸上去,一边问着,“宜人,我小时候,也是这样闹我娘的么?” 青廷,除了关心她的身子,却从来没有摸过、甚至去问这胎动,每想到这,子钰的脸,不由得黯下来,他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吧! 虽如此,整府的人却都知道,刘宜人,虽在孕中,还是独一份的宠爱,旁人虽对她大着肚子还能霸着青廷颇有非议,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固宠有术,谈论起来,轻屑之后,总有几分肃然起敬。 这日子钰在花园里散步,遇张氏,以往没怎么觉得,被德芬一提,见她衣装打扮,细节上确处处肖似自己,初有些厌烦,待看向对方有些怯怯、又有些羡慕的脸,心中一声叹息,也就释然,不过是一个一心想着讨好夫君的可怜女子么! 轻轻道个好,便想走开,却隐隐听她身边的一个丫头,说了句不甚好听的话,子钰转过身,缓缓走向她们。 张氏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子钰冷淡的目光下,屈膝行了个礼,那旁边的丫头,早深埋低了头,跪倒了身子。 “姐姐,”张氏嗫嚅着,“凤巧不懂事,您……” 子钰轻轻一晒,她也知道、也想护着身边的人啊! 但仍冷凝着脸,“还要让我的人动手么?” 晚间,与青廷对弈时,周成踌躇着来报,说张安人动了胎气,青廷笑看了子钰一眼,“你是不是欺负人了?” 子钰不慌不忙吃了青廷一个马,抬起头,“王爷还不知,我何曾是主动欺负谁的人?” 说着莞尔一笑,丽色难掩—— 天禧十九年的春天,便在这妩媚笑容里,迎面而来。 月之华 天禧十九年春。 春分当日,和帝携太子、率百官,赴天坛祭天,因后位空悬,徐贵妃同往,但止步德仪门外,并未登台。虽如此,但看当今时局,徐常镇守北疆,保国土功不可没,贵妃坐理后宫,育太子代行后职,满朝无不以为,徐氏这皇后一位,指日可待。 徐氏一门,深沐皇恩,荣宠空前。 辉王青煜,观丁泗冲倒台之后,内有首辅王天余领阁,外有徐常守卫疆土,政治上,确实清明了许多,达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但只一例外,他惊奇得发现,自己,逐渐的成了新的守旧腐坏势力的代表。 原来,为打击丁氏,广招门人,先还是些确有心有志的同道之人,但,从中后期起,逐渐的良莠不齐,前来投机的人何其多也。这些人,确在当时壮了声势,但事成之后,如前文所言,各个均以为功,要赏要位,青煜这边,少不得要尽力安抚,虽不是全部满足,但也解决了泰半。 这些人上位之后,虽不像丁氏当权时门下众人那般张狂,但,个个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且,都是台下恨说人贪,台上自己手不软,且,越是台下恨说人贪,越是台上自己手不软,因此今春以来,和帝那里,陆陆续续,便开始接到弹劾辉王府上下的折子。 对于这些折子,青煜起先觉得可笑,嗤之以鼻,而后是不明白,最终是不解,想找个人说说,除了青廷,竟再无别人。左至青,早在去年冬天丁氏败倒之后,便笑称了了心愿,一封留书辞了差事,依旧回原籍隐居去了。别的谋士近臣,说不了两句,便引到了自己的身家利益上—— 是以辉王青煜,最近有点烦。 三月,奉太后命,宫中又陆续从各地选了一些出身良好、姿容秀丽的女子入宫,共十余人,分散在各高位妃嫔住处。和帝宠幸了三两名,便似没了什么兴致,太后看在眼里,有些心急,只命邱得意多多想辙安排。 已是四月天了,今年的春天,热得颇早,这日和帝散朝,午膳后又批阅了两三个时辰奏折,不觉有些昏昏欲睡。邱得意一进门,见他拄着头歪在案上,似有些盹着了,便悄悄上前,拿起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 和帝一下醒了,“嗯?”手下意识的抓住袍子边角,一时有些迷瞪,声音暗浊,“朕睡了多久?” 邱得意一退身,轻声道,“没多久,皇上,只一刻来钟吧。” “哦,”和帝叹了一声,抚住额头,还有些盹醒时分的晕眩,一抬头,见他还站在那,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愣,恰喜还愁,便问道,“怎么了?” 邱得意一顿,回过了神,低下头,轻轻道,“宁王家的宜人,生了!” 和帝缓缓坐直了身子,身上的袍子,悄悄滑落,邱得意观他神色,微微一叹,退了下去。 快晚膳时,邱得意再进去,和帝背身立在窗前,案子上那奏折,还翻在才刚看的那一页,邱得意轻问,“皇上,今晚,您预备着去哪边?” 和帝久不作声,半晌才道,“就上次那个,会跳桃花舞的……” “新来的陈美人?” “唔。” 邱得意刚要转身,却被和帝唤回,“算了,还是去淑妃(注:丽妃流产后被升为淑妃)那里吧,”说着走到案前,抬头一笑,“最近,总觉得人不如旧。” 邱得意心中一痛,半晌,方一躬身,缓缓退下。 子钰这一胎,生的很是辛苦,足疼了一昼夜,青廷辞了众事,开始还只在房外守着,待听到里间她大声呼喊,一声高过一声,跺着脚就要往里冲。 郑氏等人连忙抱住,“王爷,这不合规矩!” 青廷眉间紧锁,“她若不疼到极处,断不会这样喊法。” 郑氏咽下喉内酸痛肿块,强笑道,“女人,都要经了这道槛。您现在进去,反让她分心,且这不合规矩,日后母妃怪罪,妹妹岂不是难做?” 青廷见她这话有理,便只得坐下,闭上眼,举凡别人教过、自己用过的静心功夫,全用上了,过得一时,一个产婆忽慌慌的跑出,“娘娘,情况有些凶险呢,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郑氏还未答话,青廷已猛得站起,脸色青寒,郑氏连忙上前,“王爷……“ “孤要进去,你勿要再劝。” 郑氏扑通跪倒,哭了出来,“产房血光之地,您不能进去啊!” 青廷嘴角勾出一抹轻蔑,“孤乃先皇之子,万事还有我压不住的么?”说着疾步入内。 那产婆立在一旁,张大了嘴,早傻了眼。 子钰在青廷的陪护下,在自己生日里的这四月里,产下一名健康的女婴。 这孩子出生时,除了把自己母亲折腾得半死,没有什么大的奇幻,要说有,也只是当晚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圆,子钰照着以往老早与青廷约好的,以后若生个男孩,便以日为名,若生个女孩,便以月为名——当晚,便自行给这孩子,起了个乳名,唤作月华。 郑氏给子钰,又添了一名乳母,并两名月子姑姑,月华在旁人手中,整体算是个严肃的宝宝,一双酷似子钰的大大的杏仁眼,看着你,再一藐,总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但只要到了子钰怀里,所有娇的软的,便全都出来了,哭,嚎,发脾气,蹬着腿耍赖。 最初几日,青廷还陪在这边,后来,子钰因不能洗澡,总觉自己脏了不美了,便把他往外撵,让他出了月再来。 如此,可方便这小娘俩了,子钰索性命人将月华搬到自己屋内,每日带着她睡,对她的坏脾气,十二万分的耐心和细致,每每哄着她在自己怀里入睡,抚着她散发着奶香的红彤彤的小脸,子钰总觉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宜人,小主子,长得真像您!”德芬对月华的喜爱,甚至超过了杜兰,每日出了刺探青廷哪边呆着,哪边去了,就是规规矩矩的守在房里,人前人后跟着月华转。 “嗯,”子钰将月华抱到自己颊边,轻轻蹭着,月华睡梦中,又不耐皱起了眉头,真像……他,子钰深深吸着月华包被里散出的奶香,“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终于出了月,为稳妥起见,马嬷嬷又让她熬了半月,这日,终于解了禁,子钰畅快的洗了个澡,觉得身上,整个轻快出一个人来,回到房内,见四下里静悄悄的,月华也不在,遂吩咐杜兰,“该睡觉了,去看看是不是吴妈妈又带过去喂奶了。” 杜兰应了一声出去,子钰便去收拾月华的小被子,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子钰但觉颈后寒毛倒竖,刚要转身,却被猛地抱起,压到床上。 “啊!”心在一瞬间跳得很慌,还未及开口,已被严严的吻住,喘不过气来。 青廷一边吻,手上也不停,夏日里衣衫本就薄,三两下便撕扯开,青廷重重咬住她耳朵,低低喘息,“可想死我了!” 子钰又羞又臊,稍推开了他,“才刚出了月……” 青廷吮着她嘴角,模糊道,“不碍,我已问了太医。” 子钰傻了,气得直用小拳头捶他,“您又去问太医,又去问太医,我这还,怎么……” 青廷爱极她这般,笑把她搂紧,眼内闪过促狭的笑意,“不然我看看?” 子钰几要晕过去,青廷便俯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子钰红着脸,轻点点头,青廷的手,慢慢往下……子钰“啊”的一声低唤,将脸深埋到他怀里,青廷笑着覆上,“卿卿,我会小心。” 虽说会小心,可,哎,子钰坐在他身上,知他是怕控制不住力道伤了自己,可是,那浑身酸软,还是觉得整个人像是在火里烤一般,终于受不住,跌趴到他胸口。 “嗯?”青廷搂着她,轻一扬眉。 子钰红着脸,不耐说话,忽觉胸口处一片濡湿,两个人,便都愣了。 “你这是……”青廷稍抬起她身子,微皱起眉。 子钰此时,真想羞死了算了,轻轻讷讷,“月华,她,晚间,还要……啊!” 被吸 吮住了,青廷将她抱着坐起,哪里都不放过,子钰被迫后仰,脸红的像火烧的晚霞,天啊,让她羞死算了。 父与子 从那一日起,月华基本失去了在娘亲身边过夜的机会。 子钰很不能适应,一个半月以来,她已习惯了每天夜里月华的陪伴,给她喂奶,和杜兰一起为她换尿布,有时候,还要陪她玩一会。月华是个很能睡,也很能闹的宝宝,隔个三五天,夜里便要哭闹一次,非得她娘亲轻轻摇着、哄着方能好,着实有些辛苦。可是,子钰初为娘的心,只怕哪里做的不对、或是不好了,只消她能吃能睡,无病无灾,便再累,都是甘愿满足的。 但连续这几日,青廷每晚的都来,姑不论王府大户的规矩,本就不该娘亲自带着睡,更别提旁边还有一个他,如何能再像那一个多月间,把她守在自己身边? 这日午后,青廷唤子钰去书房陪伴,子钰听了,满心的不情愿,马嬷嬷从她怀中接过月华,笑咪咪的,“王爷好念着您呢,便快去吧。” 子钰摸摸月华粉粉的小脸蛋,“才刚醒呢。”月华不耐皱眉,小手乱挥,子钰将手指递到她手边,她瞅了瞅,握住,一脸认真。 子钰惊喜,“嬷嬷,月儿握住了呢!” 马嬷嬷笑道,“好啦,快去吧,后头好玩的日子长呢,别让王爷等得久了。” 青廷这里,不过是让她帮着收拾收拾书籍,整整桌子,添个茶,倒个水,子钰不一时便做的烦了,趁着他忙碌,坐到一边榻子上,拖着腮,在窗前发呆。 已是六月初了,青廷的书房,本就在后园,极为安静。这窗子外头,几株成年的大树,亭亭如盖,把日头遮得严实,只几缕阳光从树梢的缝隙中漏下来,洒在她搭在窗台子上的手上,暖暖的。 子钰忽然想到刚才月华握住自己手指时,小脸上严肃的样子,不禁笑了。 青廷一抬头,恰看到这一抹温柔笑意的余韵,如水面袅袅漾过的波纹,她今日穿的素淡,鹅黄的短孺,豆青色水仙绣样裙子,一只手撑着下巴,那宽纱袖子便滑下来,露出一截藕玉似的小臂。 听到青廷唤她,子钰只得打断自己的思绪,虽站起了身,可眉头不自觉蹙起,见他不过是又让自己添水,更有些不耐,潦草添了一回,便想走开。 青廷却拉住她,“你就坐旁边。” 子钰坐下了,小脸完全垮下。 青廷似全未察觉,还是一径忙碌着,子钰见他桌子上一沓书信,很自然地拿过一封,抽出里头纸张,故意弄出声响,见他瞄来,便微微扬脸,“怎么,我不能看么?” 青廷却只笑笑,继续看自己的,过一会,却又扔了两封来。 子钰一愣,想说话,又忍住了,把信打开,看了起来。 这一看,竟有些入迷,反复看了几遍,正有些沉思,忽被他抱起,坐在他膝头。 子钰刚有些挣动,青廷止住了她,语气正经,“一起看。” 子钰越往下看,越有些不解,喃喃道,“姚远,这个名字,好熟啊!” 青廷嗯了一声,鼻音浓重。 “啊,是不是那个……”子钰灵光一现,刚要抬头相问,却忽然瞥见自己短孺前襟,不知何时已经松开,露出里面粉紫兜儿,而再一秒,那抹粉紫也已松动,岌岌可危。 子钰大羞,挣扎着要起身,青廷轻轻制住她还拿着信的手腕,沉声笑道,“这么认真?便看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子钰有些恼,想回嘴,可自己现下这样子,哪有半点声势?只得闭了眼,任他吻着,揉弄着。 青廷吻上她晕红的脸颊,轻轻啮咬,笑道,“现在乖了,才刚谁欠了你多少银两么?一整天的撅着嘴,”见她微蹙着眉,不堪他烦扰的样子,手上也不由使力。 子钰轻唤一声,偏过脸儿,“疼……” 青廷手指轻轻一滑,看着下面,咬着牙笑道,“个小妖精,小小人儿的,已经是小娘亲了呢,你知不知道你刚那模样,有多……” 子钰本有些不愿,可他正在兴头,少不得顺了他一回,终得歇时,已经是日斜影暗,子钰趴伏在他身侧,被他紧紧搂着,不多时便挣扎着起来。 青廷抚上她雪白的脊背,“嗯?” 子钰系上兜儿,“今儿要给月华洗澡呢。” 青廷一使力,子钰便又跌回他胸口,有些气急,她撑着要坐起,青廷的声音有些紧绷,“自然有伺候的嬷嬷们。”一时见她顿住了身子,也不说话,便抬起她下巴——那双大大的杏仁眼,早红了眼圈。 “月儿一直跟着我睡的,” 青廷皱眉,“这不合规矩。” 子钰吸了吸鼻子,眼圈更红,“我知道,可是,她夜里爱闹,没有我,睡不好,吴妈妈说,已经两个晚上没怎么睡了,”见青廷又要不耐开口,忙扑到他怀里,抱住他胳膊, “我知道我开始做的不妥,可总得有个过程,今晚,让她陪着我们睡,好不好,就一晚!” 青廷见她把自己也算上了,有些好气,更有些好笑,一低头,那双眼睛大大润润的,蒙蒙的看着自己,当下微一板脸,“就一晚!” 月华当晚甚是争气,睡得很香,没有哭闹。如此,又有一两回,子钰见青廷没说话,便乍着胆子又带着她同睡了两晚,青廷见月华着实可爱,又很像她母亲,心情好了,也逗逗她,子钰一旁看着,无比舒心。 但这一晚,子钰正睡得熟,忽似隐隐听到月华哭声,猛的便醒了,一定神,果听到她奶奶的呀呀声,子钰赶紧看看青廷,还沉沉睡着,便忙起身,来到月华的小床边,月华那里早醒了,见到她娘亲,嘴巴一扁,就要开嚎。 子钰连忙将她抱起,轻轻哄着,月华很给面子,不哭,但只她一停下摇晃,便皱着眉要挟。 子钰知她想玩,可那边还有一个更难缠的,如何玩得?只得继续拍哄着,希望她知趣,早早睡去。 好容易她安静了,子钰已微微发汗,累极了,抱着她坐到床上。可刚一挨到床,月华倏的便睁开了眼,子钰对上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心内暗叫不好,果然,她张张嘴,“哇”的一声就来了。 子钰忙慌慌的解开衣襟,将她小嘴堵住,月华仍哭了两声,过了一会,下意识的吸吮起来。 青廷却醒了。子钰见他望向自己,忙侧背过身子,有些羞赧,青廷哪里肯,将那衣衫撩得更开,见月华捧着正吮的起劲,皱眉道,“她为什么要吃?” 子钰愣了,过了一会,有些气,“她饿了。” 青廷将月华捧着的小手拨开,月华不愿,青廷索性将子钰拢到自己怀中,也握上,慢慢抚着,“让人将她抱出去。” 子钰想挣开,又怕扰着月华,不一会,被这一大一小弄的快疯了,求饶道,“再一会,好么?” 青廷一沉脸,将月华从她怀中夺过,月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此时外间的杜兰也醒了,听到里头的动静,轻声在外低唤。 “把她抱走。”见杜兰进来,子钰连忙背过身,眼瞅着她把哭得可怜的月华抱了出去,子钰气急,推开青廷欲搂过她身子,“我不要,不要!” 青廷低低笑开,硬把她压下,“小小样子儿,还由得了你?” 第二日晨起,子钰仍气着,鼓着脸侧躺着不起,青廷自己穿戴好了,对着她背过的身子,“以后不准再带她一起睡。” 子钰一惊,忙翻身坐起。 青廷微皱着眉,一副不满的模样,“孤不希望,你对着我,还要分心。”说罢自掀帘扬长而去。 子钰几要气晕,他占了一夜的便宜,他还尽赶着,训人卖乖! 没有料到的是,更过分的还有。 青廷索性白日里空闲时,也时常的唤她去陪着,子钰有些烦,可悄悄的也能感到一抹似淡还浓的甜意,但如此一来,与月华相处的时间,越发的少了,想起来便愁苦。 马嬷嬷等人,却异常地开心,只劝她珍惜眼前,好生与青廷相与,德芬挺着小胸脯,“宜人放心,小主子有我呢,我定尽心的看着她!” 子钰无法,也只得接受这般。 因白日里常往书房,子钰渐和那边的人相熟,其中,便有德芬提到过的明姑娘。青廷与淳于郭等人议事时,子钰便在外房,一来二往的,竟与这明姑娘颇为投缘,也知道了,她并不是这房内的下人,原是淳于郭入府时带来的,近两年年岁渐大了,便放到这书房帮衬着。 叙的久了,子钰着实喜欢她聪明活泼,又心地单纯,说话得趣,便渐有了个主意,只待与青廷商量。 恰这日两人园子里逛着,一白一黄两只猫在草地里耍着,子钰唤过来,摸了两下,对青廷笑道,“明儿的猫呢。” 青廷微一扬眉,“你与她,最近好的很。” 子钰笑吟吟站起身,“难得投缘呢。”说着偏头看向青廷,“淳于老先生将她放到你书房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青廷笑开,点点她额头,“什么人都算一卦,小妖精!” 子钰嘟起嘴,假怒道,“小狐狸精,小妖精,难听死了,不准再唤。” 青廷笑揽过她肩膀,“还有一个呢,”见她抬起脸儿,眼波柔媚,凑到她耳边,“醋精。” 子钰扑哧笑了,盈盈看向他,“还好不是醋罐子醋缸呢!” 青廷将她搂紧,子钰有些赧然,青廷抚着她头发,“你若喜欢她,不若就让她去陪你,可好?” 子钰一怔,没料到他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抬起头,落日的余晖将他轮廓描绘出温暖的桔黄,子钰眼波有些懵懂,终点点头,靠到他胸口。 兄与妹 有了青廷的话,子钰暗地里又问了明姑娘的意思,她自然也是同意的,便寻思找个机会与淳于郭好生商量一番。 恰这日青廷着人去请淳于郭,偏来了个重要访客,前厅去了,请他自在此处等候。淳于郭在园子里踱着,看山墙下几株芭蕉长的甚好,绿油油的煞是可爱,再一算,这芭蕉还是自己进府那年栽种,一晃,已经五六年了。 淳于郭正有些唏嘘时光,忽听到偏房那边,叮叮咚咚一阵琴音传来,琴声悠远,虽连贯处还有些青涩,但意境不俗,居然颇有青廷之风。 不自觉走到廊下,听了一阵,知或是那隆宠的刘氏所奏,刚要走开,琴声却绷得一声,戛然而止,一微哑女声笑道,“还是不成,弦都断了。” 另一女声却甚是熟悉,清清脆脆,“姐姐别忙,或是有人偷听也不一定呢,我去看看!” 说着一个穿粉的丫头就笑跑了出来,一打眼看到淳于郭,像见到了鬼,猛地停住,“先生……” 淳于郭背着手,摇摇头,便要走开。 子钰却从房内走出,见到他,一顿,微笑福身。 淳于郭连忙施礼,“宜人多礼了,老夫不敢。“ 子钰初有些赧然,只一瞬,便恢复从容,侧身抬手,“可否请先生一品香茶?” 淳于郭一怔,笑了,“刚窃闻宜人清音,原是老夫应当做东赔罪才是。” 子钰清清笑开,对着先那穿粉的丫头道,“明儿,烦你去我那,让春喜备铜都的鸟雀舌(注:茶名)来。” 二人分主次坐定,子钰命杜兰门口守着,对淳于郭笑道,“拙陋之音,让先生见笑了。” 淳于郭摇摇头,“不然,老夫所闻,宜人颇得王爷真传。” 子钰面上微微一红,但还是很高兴,“哪里敢与王爷比,妾身学得晚,便是比一般人,手法上,都差太多了。” 淳于郭笑道,“抚琴要悟性,技巧的东西,再臻熟,缺了意境,也只能是匠人尔,做不得大家。” 子钰略一偏头,“意境,也得有技巧做支撑啊!若光有天分,不苦练勤学,岂不连那匠人都做不得?” 淳于郭呵呵笑开,抚须道,“宜人说的好!” 子钰也笑开,看向他,眼眸清亮,“妾身有一事,本欲去寻先生相商,今日凑巧,却说来,还请先生考量。”见他无反对之意,略笑道,“妾身想认明儿做妹妹,不知先生同意与否?” 淳于郭一怔,看向她,一时无话。 子钰也不说话,只也静静地看向他,面色舒缓朗然。 淳于郭凝凝神,缓缓道,“明儿,是老夫故人之女。”见她微一挑眉,无比慧黠灵动,一副洗耳恭听又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笑着继续说道,“不瞒宜人,老夫对她,实有托付。” “哦?”恰春喜将茶端来,子钰亲摆了杯具,用小茶挑子舀水拂上,轻抬手,“先生请,铜都的鸟雀舌,虽无甚名气,但堪比名茶。” 淳于郭品了品,赞道,“好茶。” 子钰嫣然一笑,“明儿,确是聪明良善的好姑娘,但,”与聪明人说话,她并不想兜圈子,“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跟着先生学习,且先生这一身都是帝王之术,她便学来,又有何用呢?” 淳于郭当真怔住,子钰仍看着他,语气平静而笃定,“于是先生便又想,若给她找个好归宿也不错,可,呵,”说着一低头,眼角晃过一抹自嘲笑意,“王爷的性子,本身怕也不是甚良人之选,更不论旁边已有了我们这些人……” 语罢抬头,“子钰枉揣先生之意,还请见谅!” 淳于郭又饮了一盅,点点头,“宜人果然聪慧。” 子钰笑了,“先生,我只是王府一个小小侍妾,能有多大企图?只是一来与明儿着实投缘,二来我无父无母,她也无父无母,若能结为姐妹,互相有个依托,岂不是一桩美事?” 淳于郭观她神色,端茶笑道,“如此,老夫似并无反对的理由了,只是高攀了宜人,她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您多包容。” 子钰起身,深深福下,“先生放心,子钰,定为妹妹,寻个好的归宿!” 第二日,明姑娘便正式迁入子钰的静香院,从此二人以姐妹相称。明姑娘本有乳名,唤作螺儿,此时认了子钰做姐姐,定要改名,称,既为姐妹,不能同姓,也要同名,遂自己更名为明玉。 这日女眷们凑在一起赏花喝茶,子钰将明玉也带去了,两个人向郑氏行个礼,子钰笑道,“娘娘,这是妾身新认的妹妹,唤作明玉,今日将她带来,给您也见见。” 郑氏点点头,“听王爷说了,”说着看向明玉,“好生陪伴着宜人,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说。” 明玉连忙福身称谢,跟着子钰坐到一边。 郑氏请了唱评弹的女先生们来凑乐,子钰听的仔细,于氏一边瞅着,撇撇嘴,对旁边的邱氏道,“看人家多会,淳于老先生都巴上了,我们怎么就没想到!” 邱氏笑笑,捻了一个果子塞给她,“吃你的吧!” 于氏刚要说话,忽听郑氏说道,“你肚子都大了,本也不用立规矩,快坐着歇息去吧。”一瞧,却是张氏,殷殷勤勤得在郑氏那里侍候着,便又一努嘴,带了更多的嘲弄,“也是个不省心的,亏你还照拂着。” 邱氏横了她一眼,“再一会,连我也要编排上了不是?” 于氏笑抓住她手,“咱俩谁跟谁啊?” 子钰见张氏蹒跚着在自己身边坐下,面上多有殷切之色,只淡淡地与她相与了两句,嘱咐她产前注意之类的,便再无话。 晚间,青廷去了别屋,子钰唤了明玉,带着月华,于自己房中一道睡。 明玉趴在床上,撑着头,看子钰轻轻拍哄着月华,脸上的温柔之色,堪比那春日里最湿润朦胧的月光,遂轻轻道,“王爷有了您,怎还舍得去那别家 ?!” 子钰藐了她一眼,“孩子话,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说着柔柔看着月华,“只有我的小月儿,是我的,是不是?”蹭上月华的小脸,子钰笑得恬淡。 明玉鬼祟一笑,“也是,我看王爷,这些日子,缠得您也太紧了些,着实吃不大消吧?” 子钰红了脸,啐了她一口,“你知道个屁!” 明玉吃吃笑着,索性坐起了身,“话说,我在府内这几年,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的,都说您有福气呢……” 诘诘咯咯说了半天,子钰却越没了声响,明玉一看,她半垂着眼睫,那里侧躺着,也不说话,只觉柔凉难禁,明玉不知戳了她哪一点,想了想,道,“这葱花绿的衣裳,哪是哪个都能穿得?”见她抬眼,俏皮道,“姐姐穿着,便如湖上拂柳,那有人穿着,整个就一段葱了!” 子钰笑了,知她说的是今日张氏,也学她孕时做了葱绿的衣衫,笑道,“属你嘴坏,再说了,或是巧合罢了。”见她撇嘴,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 明玉撇嘴,“可做的那事,最最不堪下作,行事未免失了品格,姐姐,我看您也不能大了意,这样的人,只一样,脸皮最厚,就够别人受的了!” 子钰一怔,再一品,明玉说的确有道理,沉吟着点点头。 明玉的到来,或多或少给子钰带来了些转变,这些转变,是她当初想让她来时,都没有想到的。 一直以来,除了在宫内做婢女时,子钰的重心,一直在围绕着男人转,先是和帝,想着如何逃开他,而后是青廷,盘算着怎么霸着他。现在明玉来了,她忽然发现,一个女人,除了男人之外,原来还可以有别的寄托。这种情感,不像男女之间的那样的浓烈、焦灼,互相压榨而又彼此满足,而是更像她生命里的一点润滑的东西,可以分享和宣泄素日里的烦恼积屑—— 在明玉之前,她时时还是寂寞的,有了明玉,这寂寞的感伤,便很少再有了。 而明玉给她带来的,还不止于此。 这日青廷来了,正把子钰逗得生气,忽闲闲道,“我外袍里一封书信,你拿来。” 因张氏前日生了个女儿,还起了个名儿唤作秋玥,青廷也没有说甚,子钰本就心中不快,今晚又被他使唤了整晚,月华都不得见一面,心中烦躁至极,当下摔了手中的巾子,气鼓鼓得拿去了。 把信摔给他,子钰刚要走,却被他唤住,“念。” 子钰白了他一眼,反笑了,“我便是前生欠了您的,”说着打开,刚念了两句,却不敢置信的抬起头,青廷那里斜坐,头略低着,笑吟吟看着她。 “王爷!”子钰又看了看那信,忽蹦到了榻子上,抱住他肩膀,“这是真的吗,真的给我的吗?” 青廷似有些没料到她这般,微皱眉道,“怎么乐成这样,稳重!” 子钰甜甜笑开,依在他脖颈处,“我好喜欢呢!” 青廷把她抱过,抬起她下巴,“并不是给你的,那上头,可不是你的名。” 子钰眼若流光,颤颤贴上他唇角,“您好坏,借明儿的名头……” 青廷吮住,叹息道,“我是有些太偏心了……” 很久很久之后,子钰问起青廷,“那时,您是怎么想到,要给我一个盐铁条子?(注:古时盐铁专卖,盐铁条子相当于某地的专卖权)” 等了许久,青廷才笑叹道,“心疼你呗,就那么几件衣裳,几件首饰,穿来戴去的,我看着也烦。”见她娇嗔,笑把她搂过,低低道,“只不过,我可没料到,我一贯云淡风轻的小钰儿,这么在意这孔方兄,那晚,你可……” 话未说完,已被子钰羞臊捂住。 事成双 盐铁条子这事,青廷并未声张,子钰等一帮相干的,自然也不会声张,只悄悄发财罢了。时日长了,也有人看出些端倪,但这边做的滴水不漏,借的又是淳于先生相关的名头,便不忿,也只能在心里头暗骂两句,数落几声偏疼狐媚子而已。 倒是子钰,这实在是她一望外之喜。 让明姑娘来与自己陪伴,本是想与青廷提的,未提,他自先提了。明玉来了之后,她也确指望着借她与淳于郭拉近些关系,虽未深想以后会得什么利处,但总觉这样不会错。而青廷先借着她给自己解决了财路,却是自己没有料到而又隐隐盼望的。 子钰此时,其实还懵懂,青廷的这些行事,实对她日后自己行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何想在别人前面,解人之所期,还有这火候的把握,时机的选择,真乃一门为上者之大学问。她现在,还只以为是夫妻投契罢了。 再来看,子钰本就是个大方能花、做事不拘银钱的,现因手里渐敞快,但觉为人处事更加顺畅,且有了这银钱纠葛,与明玉更加近了,子钰暗地里观察着,这明姑娘行事稳重知趣,并不因为担了这名而居功,反更加虚心,确是个可交的妙人,遂心中暗想,定要与她寻个好的姻缘,方不负了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眼见快到七月下旬,月华百日将届,子钰虽不是那轻狂爱出个风头的,可初得爱女,又是那样的来历,孕时苦闷良多,总觉有些亏欠于她,因此便也很想办个热闹。 青廷不置可否,只见她这样的兴头,不忍拂她兴致,私下里,也轻轻嘱咐郑氏稍多上心。 这一日便到了。子钰早早起床,房内众人也早就起了,明玉、马嬷嬷、杜兰、春喜、德芬等几个近人,均是一水的新衣,喜气洋洋。明玉与杜兰,紧赶着为她挑衣,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一身粉紫缕金撒花缎面对襟褙子,藕荷色交领中衣,桃红绣牡丹长裙。 子钰前比后看,抚着那缕金缎面,“会不会太亮?” 明玉上前搀住她手,“我的好姐姐,也就只你,才压得住这金撒撒的颜色儿!” 德芬一掀帘子,跳了进来,见到子钰,张大了嘴,“哇,宜人仪态万方,好像皇后一样!” 子钰嗔了她一眼,“去,就会胡说,外头这样,小心揍你!” 德芬吐吐舌头,笑道,“喜蛋都备好啦,喜糕喜饼也都摆好了挑子,小主子刚醒,宋妈妈正喂着奶,一会就抱过来,娘娘那边我也打听了,让您半个时辰后再去。” 马嬷嬷在旁笑道,“泼皮猴被宜人这么一调 教,也可以使唤了。” 百日宴办的很热闹,按规矩,先是女眷们这边摆酒凑乐,午时再将婴儿抱到正厅,父亲正式命名。 月华也是梳洗一新,裹在大红的包被里,已经三个来月了,脸上褪去了新生时的红彤,渐渐白腻起来,衬着那眉眼,像极了她母亲。 人都已到齐,子钰命乳母将月华抱出来,在女眷手中传阅。那些人,本就存了几分好奇之心,此时抱到手中,难免多了几分对比留意。过了一时,于氏开头,便一个个夸赞起来,左不过一些“生的真好”、“与妹妹一般的容色”之类的。 到了郑氏手里,她正对上月华那乌溜溜的杏仁眼,眉头微皱,小脸有些严肃,郑氏摸摸婴儿粉粉的脸颊,忽想到前些日子青廷与她相商,百日后即要将月华报入宗室玉碟,言下之意,便是要尽快得将那位提提位子了吧。 郑氏抬头,子钰正与旁边的邱氏笑言语着,比之生产前,她举手投足间,更多了点子从容,不似当日那般一味得挺直脊背、沉静倔强了。看着她,郑氏一时有些明白青廷为何如此宠爱,一时又不明白为何她这样的经历,青廷为何还能如此宠爱。 手中的婴儿又动了动,郑氏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她或是被抱烦了,眉毛皱的更紧,偏还不想发作的模样,静静地看着自己。郑氏一愣,这孩子,真像……他! 那边不知是谁,又说了句笑话,引得女眷们一阵嘤嘤娇笑,郑氏抬起头,面带了几分主母的严肃,“好了,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说着转过头,“谭家的,你去望望那边,是不是该过去了。” 众人一听,连忙起身,一时谭娘子过来回话,说是都备好了,便都按礼数位份,跟着郑氏往正厅走去。 子钰跟在于氏后头,心中稍稍有些激动,月华,只是她给起的乳名,心里还是一直隐隐盼望,青廷能够对这孩子,多上点心,又想到月华出生三个来月,终可以被父亲好生抱抱,有个正式的名,激动之余,又不禁犯过一阵柔软的酸。 这般想着,随大家进入正厅,按照礼数,垂首站到一边,一时听着老嬷嬷的念唱,知郑氏将孩子抱给了青廷,再一秒,听叫了自己的名,便忙出列,走上前去。 一抬头,月华果横抱在青廷手中,青廷一身青色长衫,正低着头,似在细细打量手中婴孩。子钰登时嘴角含笑,站到郑氏下首。 谁知青廷一转身,将月华抱还给郑氏,子钰一瞧他面色,便知有些不对,果听他淡淡吩咐道,“将孩子名牌写好,明日即送到宗亲府入碟。” 郑氏有些发愣,轻唤一声,青廷却蓦然起身,“你们乐吧,孤还有事。”说着竟一径出去了。 王爷没有给刘氏的孩子命名。 这消息,不到一刻,即传遍了整个王府。草草宴罢,郑氏见子钰虽还强撑着,可眼里的泪水,却不停地涌上,又被她死命吞回,看得她也于心有些不忍,恰月华被抱回给了自己娘亲手中后,不停地哭闹,便给了乳母也不再停,众人观此情景,三停两看的,哪里还有了热闹的心思。 郑氏便做主,罢了原先准备好的观戏,命众人散了,早早回去歇息。 子钰回到房中,便关了房门,将月华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月华被闹了一正午,早发了不耐的脾气,此时想睡,或盼母亲像以往那样轻轻摇哄着自己,却只被她搂着,不舒服极了,便蠕动着大哭。 一众人房门口凑着,只听到月华的哭声,也不见她哄劝,不一时,月华的哭声便有些哑了,明玉很是担心,转身轻对马嬷嬷道,“嬷嬷,要不要进去?” 马嬷嬷听里头月华的哭声一声哑过一声,还有些打嗝,叹道,“进去吧,正是暑里,不能这个哭法。” 马嬷嬷与明玉入内,见子钰抱着孩子,低着头坐在榻上,马嬷嬷轻咳了一下,唤了一声。 子钰也不抬头,马嬷嬷乍着胆子上前,一看,月华的小脸已经憋得通红,面上全是泪水,自己的和她娘亲的,混成了一片。 马嬷嬷哎哟一声,忙从她手里把月华夺过,“天热,您这样的弄法,小主子要发暑的!” 明玉看着,忙将月华抱过,见马嬷嬷眼色,轻轻走了出去。 子钰坐在那里,看明玉将月华抱出去,愣了一会,偏过头,“嬷嬷,您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马嬷嬷想劝,看她那容色,此时却是断断听不进去的,想了一下,还是嗫嚅着,“您莫怪王爷,莫与他治气……” 子钰回过头,面上轻轻笑开,“嬷嬷,我还要怎样呢?” 马嬷嬷登时被问住。 子钰缓缓歪倒在榻上,眼泪静静流下。这些日子,他腻着她,她顺着他,曲意勾缠,有心无心,便是自己与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刻意逢迎,还是情之自然。 “王爷他,还是喜爱着您……” 子钰轻叹,是啊,他喜爱她,若说不喜爱她,或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子钰自嘲一笑—— 情爱啊,也不过是这样,他喜爱她,还是可以伤害她…… 马嬷嬷还要再劝,子钰止住她,“嬷嬷,我无事,我只是,”说着闭上眼,“心疼月华。” 红胜火 当晚青廷并没有来,第二日,给郑氏请安,郑氏吩咐其他姬妾先走,独把她留下了。 “坐。”郑氏淡淡吩咐一句,命耀红将茶端上,看向子钰,“你进府,也有快三年了吧。” “是,”子钰一低头,轻声应答。 “王爷前些日子与我说过,因你生育有功,过些日子,便与宫里头说说,你这位份,是时候动一动了。” 子钰抬起头,郑氏面上无太多表情,只是平静的陈述。她忽然感到一丝恍然,三年了,自己在这府中,虽经了些波折,但也平平稳稳过了三年。一时又想到贵妃,和前头宫里面的日子—— “妹妹?” “哦,”子钰回过神,看向郑氏,她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这府中内务,上上下下,全是她一人操持维系着。子钰以前,对这些出身高贵的大家女子,实有些隐隐的羡嫉与抗拒,总觉如果自己也是一般的身世,或能做得更好。可现在,望着郑氏平静无波的脸,她忽然感到,自己终是活的太狭隘了。 “娘娘,”子钰站起,轻轻福身,声音里首次少了恭谨,多了几分真挚,“谢谢您!” 郑氏见她这样,微微一愣,她低下头稍作掩饰,“王爷那边,你还要多尽心。他外头事多繁忙,咱们做女人的,就该让他在家里得以宽心,是不是?” 她说一句,子钰便应一句,郑氏又说教了一会,端起茶杯,“好了,天热,马上日头也大了,你便回去吧。” 子钰起身,打量着她神色问道,“娘娘若不嫌弃,子钰便还象往常那样,每日的多来,陪您说说话,您看可好?” 郑氏放下茶杯,手指轻轻在那杯沿上抹了一圈,半晌点点头,“好。” 接连的三天,青廷都没有来,马嬷嬷和德芬打听了,说是这几日都没回府中,全在宫里头当值。子钰听了,不置可否,不管怎样,这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这日午后,与明玉一起摘花瓣,做那花汁水儿,明玉把那外圈的花瓣都摘掉,只取那最嫩最完整的,笑道,“姐姐的皮肤,便比这花瓣都嫩软呢。” 子钰笑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明玉叹了口气,“姐姐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稳稳的样子,一点都不得趣。” 子钰顾着手里的活,边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顿了一下,笑道,“不管怎么样,日子不还总得过下去,难道,让我带了月华出走不成?” 明玉托着腮,甩着花把子,“王爷那个样子,您还不如抱了月儿去皇上那呢!” 这话一出,两个立时都愣了。 明玉见子钰拿着花瓣怔在那里,满嘴的叫苦,半晌,方乍着胆子结巴着道,“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子钰轻轻摸着手中的花瓣,象握住了自己的心,良久,轻叹一声,“明儿,” “是,”明玉连忙站起身。 “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明玉看着她,那双眼睛里,蒙蒙的,看不清是伤痛还是什么,居然有一丝祈求。明玉忙点点头,坐下,这无关其他,原是,姐妹之间,也有彼此不能说、不愿说的。 晚间,正拍哄着月华入睡,忽听外间彷有男子的声气,不一时,马嬷嬷进来了,轻声相唤。 子钰见她有话,轻嘘了一声,看看月华,小嘴蠕动着,还未睡的安稳,便让她稍待。 马嬷嬷也在旁帮哄了一时,见月华渐安稳了,便轻声道,“才刚周成来传话,王爷领命,明日要去江南,说是,让您也去。” 子钰一听,半晌不语,过了一会,站起身。 马嬷嬷连忙跟上,“宜人?” 子钰轻声道,“唤杜兰两个来收拾衣物吧。” 马嬷嬷看向床上的月华,“小主子……” 子钰转过身,“让宋妈妈抱过去吧,”见马嬷嬷望着她,面上似带了些担忧,淡淡一笑,“难不成,还能把她也带去?” 江南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北方零星战事一直不断,虽都不成役,但,有忽列那样的虎狼之人盯着,总不得放松。是以自天禧十六年北戎扰境以来,北方的军务,一直未能放松。 只是这样一来,军费,就成了朝廷最大的一笔支出。和帝即位十九年,初初的十年调养生息,天下太平,又加上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因此百姓富裕,国库充足。 自十二年后,因首辅丁泗冲把持朝政,上下渐挂起一股贪鄙之风,数年来,虽没未触及国之根本,但比之从前,总有些空虚,若在平时,还好将就,但这战事一起,驻军一守,就需要大笔的军费开销,渐渐的便有些吃力。 自古以来,朝廷没钱,百姓遭殃,这样的情景下,纵和帝本心再是不愿,也只得令户部多想法子,征集税款。 而青廷,早看到这步,是以当初择机拱马振去了户部,两年下来,因他本人确是个踏实肯干得用的,背后又有人托着,居然也做到了户部右侍郎。有了马振居间,青廷把握和帝对户部的意图,和户部具体的操作,总有了很多便利之处,加之回来自身与谋士们研磨,是以议事时,大都能切中要害。 但青廷自不会每每都切中那要害,只在似有若无处点几句,间或着说一半、留一半,几番下来,和帝很是满意,遂把这江南税款考察一差,交给了他。 整行了半来月,方到了金陵。 青廷出来时,并未带侍女,他在王府,本也不习惯使用侍女,去各房时,自有各房的姬妾侍候着,便是独处,也都是小厮和经年的姑姑们服侍,这也算是他众所周知的一个怪癖。 只是这样一来,一路上,子钰便有些辛苦,几日下来,便是在家里带月华时也没这么累。 青廷要求不是多,但那衣物、饭菜、床榻、摆设,便有一点不对了,他也不是斥责或要求你重做,只是,半点也不去动弹。子钰开始并不知道,以为他或胃口不好,水土不服,一两天才发现,他不是不饿,不是不累,但那准备好的东西有一点不对他平日的喜好,便不再去碰。 可这旅途上,哪比的上家里?吃的用的,都能对味?子钰开始还想着或搞些土产花样,他能将就,未曾想,半点也不行,只得还是照他的喜好安排,单调却精致,他总算是安生了。 他着实是一难伺候的主。 到了金陵,太守方正雄早备好了别院,就在莫愁湖的边上,原是前朝一个亲王的院落,最静美不过。 青廷自去与那帮老爷们应酬,子钰则带着杜兰春喜收拾箱笼,收拾完毕,自己也累极了,说是只睡一会,睁开眼,却是天都已黑了。 急急地叫来杜兰,青廷还没有回,子钰有些担心,想到来时于氏她们半酸的说着,江南水乡,女子们各个生的钟灵水秀,那些老爷们最喜欢勾着京里下来的人去那勾栏坊间尝鲜,子钰出自巴蜀之地,也没有见识过江南的女子,但那书里写的,野史里传的,那些个香艳之事,自己也未曾少看…… 想到这,不禁有些难以坐住。 直等到快过零点,青廷还没有回,子钰看着桌上油灯,一点一点燃着,心却渐渐又静下了。 也罢,对这些自己左右不了的事,多想又能怎样?不如睡去。 但躺了一时,还是有些意乱,唤过杜兰,系上披风,“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当下主仆二人,执了一盏灯笼,往湖边走去。 这别院本就依湖而建,子钰的住处,向西不远,就是可以望湖的一片亭阁。主仆二人沿着鹅卵石小径走着,空气很湿润,凉凉的润在身上,毛孔彷佛都清新起来。 月亮很大,霜一般的光盖满了天,杜兰小小灯笼的光,似都是多余,子钰心情忽然变好,转过身子,“看这日子过的糊涂,可不是快到中秋了?” 杜兰也笑了,“是哦,您一说,我才想起来。” 子钰回转过身子,望向夜空中的那团皎白,轻轻叹道,“已经三年了呢!” 杜兰在她身后,没有听清,探头问道,“您说什么?” 子钰一笑,撩过披风,“无甚,走吧。” 到了湖边,风有些大,杜兰有些担心,“有些凉呢,咱们快些回去吧?!” 子钰轻摇摇头,反走下亭子,向那湖边走去,杜兰轻唤着就要跟上。 忽听一声断喝,“什么人!” 子钰一惊,还未来得及喊叫,颈边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她不敢回头,下一秒,但听扑通一声,或是那人制住了要出声的杜兰,子钰心中慌急,咽下喉间的恐惧,尽量镇定道,“我是这府里的客人,莫要伤了我的小鬟……” 那人并不说话,便是半点存在的气息都无,若不是脖子上那柄剑,子钰真怀疑身后并没有人。 岸边忽然又传来声响,子钰一听那熟悉的声气,终松懈了身子。 “无妨。” 剑立时收起,身后,还是无声无息,彷佛那人根本不曾出现过,子钰忽有点子气,平声道,“烦请将我的小鬟送回。”说着自捡起才刚掉地的灯笼,往湖边走去。 青廷半卧在湖边的竹榻上,看着她在月光中一步步走来。 风大,吹起了她云白的披风,和飞扬的黑发,象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从月里出来,踏入凡间。 青廷笑了,看她举起灯笼,照到自己脸上,懒懒扬眉,“好大胆的钰儿。” 子钰还是站着,见他面上带了几分醉意,轻声道,“夜凉风大,王爷在这里吹风,很舒心么?” 青廷微眯起眼,深看着她,忽皱起眉,似在自言自语,“你有什么好?” 子钰未听得清楚,刚有些疑惑,却被他拉过,扯去身上的披风,露出里间湖绿色的衣衫,下一秒,下巴被紧紧攫住,抬起——青廷的眼神,深黑的吓人,“深更半夜,你穿成这样,到处的乱跑,便没有一点危险感么?” 子钰有些惊慌,也有些委屈,垂下眼,“您醉了。” “呵,”青廷略松开她,抚上她长发,边淡淡问道,“你怪我么?” 子钰不解抬头,青廷摸到她耳垂,声音与动作一般轻柔,“我没有给月华起名。” 子钰顿觉耳边如火烧一般,垂下眼,她身子有些发抖,“您想让我说什么呢?” 青廷抬起她脸,目光专注而探寻,“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 子钰抓紧了手中的裙角,青廷笑了,“你怕我,是吗,我的小钰儿,居然怕我!” 子钰挣开他,就要起身,颤着声音道,“您醉了,我要回去……” 青廷的声音淡淡从背后响起,“皇兄与我商议,要将她赐为郡主,名号月华。”见她怔住了身子,也坐起身,迫她转过,与他对视,青廷仔细看着她,不放过一丝表情,嘴角多了几分玩味,“也是月华,呵,皇兄他,真是懂你!” 子钰抑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感到他又伸过手来,猛地抬手将他挡过,“不要!” 青廷绷紧了笑,在一瞬间爆发,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声音紧绷,“不要?你当初,是不是也对他说过不要?”扯住她湖绿色的衣衫,恨声道,“你知不知道,有些鸟儿,是不能乱飞的。你那会是不是也穿成这样,胡乱的跑,才爬上了他的床!” 被吻住了,子钰胸口沉闷,根本无法呼吸,重重咬住他的嘴唇,却还不得放松,她全身僵直着反抗,还是被撕开扯碎,掰开了,揉碎了,没有剩余。 被钉地深,子钰皱紧眉,承受着他从未有过的粗暴,再忍耐不住,轻颤着抬起眼睫,“您到底想怎样?” 背对着月空,青廷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双手与她十指扣紧,深深沉入,粘着血迹的嘴边泛过一丝薄笑,“我去何处,你便同跟着去那何处!” 眉峰聚 江南,江南! 八月底的江南,雾轻云薄,与北方一夜扫尽暑气、红满霜叶不同,江南的秋天,慢慢的,也悄悄的到来,轻声细语,伴着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点送来凉意。 青廷带着子钰,游秦淮,看枫桥,听夜雨,观红叶,不经意间,中秋已过。两个人,或都是忘了,均没有提及。 子钰喜爱极了这江南,又烦厌极了这江南。一直以来,她的心性,和在宫中府内学到的一切,是把那一段一段的往事放下,所有经历过的苦痛和其他,都放下,堆积,如北方的风,吹扫净,埋进深处,深到自己都忘掉。她是硬性子人,不允许自己沉缅在过去的和失去的东西中,因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向前看。 可是,来到这温润柔和的江南,呼吸间似都带了一丝湿润的薄愁,她渐渐发现,那些往事的尘沙,从来都没有远去,伴着那一场场细密的雨,一点一点兜回,硬要把人浸泡的柔软。 而青廷呢?自那夜以后,他再没有失态过,又回到了平素的清然高阔,他很忙,却还是闲暇中陪伴她游玩,将对她的宠爱,一览无余。那些地方的官员们,自然命自家的女眷,上赶着巴结。 开始,子钰并不明白。依他的性子,一贯是深藏内敛,如郑氏邱氏言,最不外露也最不能勉强的,可为何偏偏对她,要如此例外?后来,她渐渐得明白了,这是一个多么骄傲的男人啊! 将头轻轻靠在船柱上,子钰看向夜空,这船,正从苏州出发,往扬州驶去,然后还要去那杭州,等再回到金陵,启程回京,或都要是一个月以后了。月华在家中,不知会怎样…… 青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子钰感觉到了他,慢慢后倚,青廷将一锦缎袍子围在她身上,顺带着把她笼住,凑到耳边,“想什么呢?” 子钰偏过头,正对上他半倾的侧脸,清寒的面颊,高挺的鼻梁,有如神邸。 这又是一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啊。他要她跟上,她便得忘,他受了一点折磨,便也要她陪上。 “嗯?”青廷贴上她面颊,袍子里,握住她凉凉的手。 要她说什么呢?子钰张了张嘴,只看着如钩的月亮,“月儿真亮。” 青廷笑了,抚着她掌心,“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水边。” 子钰有些愣,第一次见——不是在太妃那里么? 青廷低下头,对上她疑惑的双眸,笑沉吟道,“惜屈子,曲高人易折,叹子胥,心高目远,不过家国两误……可不是你写的么?” 子钰怔住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看向粼粼的水面。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箫声,悠悠咽咽的,催得人心颤—— 那些事,那一天,被这箫声衬的,远得仿若一首诗,所有的悲愁忽然都洗尽,只留下睡醒后眼角嘴边的一丝缠绵。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呵!那张纸,竟是被他捡了去,自己最初所幻的,竟就是这终点。子钰反握住他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心,“王爷……” “嗯?” “如果,”子钰抬起头,看着他略带笑意的脸庞,“如果再来一次,您那个时候,会向娘娘要我吗?” 青廷低下头,她的神色清凉,仿随时做好了被伤害的准备,青廷的手,轻轻描过她皎白的脸颊,心中忽然漫过深而重的怜惜,不说话,也无法说,他只轻吻着她。 子钰那双大大的杏眼里,隐着一点点期盼的光,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消沉,她被迫着抬高头,唇间滑过一声叹息,这就是命啊! 箫声越来越远,如泣如诉,是啊,这就是命啊,如此,还有什么好怨怼的呢? 烟花十月下扬州。 虽未到十月,只是九月初,可这红粉水乡之地,处处精致难返。 扬州太守谭庆明,正愁于宁王驾临,如何巴结。前头已有了三两站,他派人打听过,安排得均是无微不至,颇有新意,这到了扬州,如何巴出个花样来,唉,还真有些难办。 一旁的心腹自然也是做皱眉状,挖空心思苦想,“若是春夏,还有那芍药花可赏,诶,大人,咱这菊花,也是颇有名的,听说宁王爷又带着家眷,不如,安排一个赏菊花宴?” 谭庆明一把折扇敲到椅上,“糊涂,怎么能用菊花!” 那心腹一个颤,虽不明就里,还是唯唯,羞惭惭的退下坐回。 谭庆明忽见门口晃过一人影,叫道,“可是敏生吗?快进来。” 来人一顿,快步入内,欲要行礼,却被谭庆明止住,“快坐,京中贵人驾临,你也是去过京里的,快与谭某也想想。” 这人略一施礼,也就坐下了。众位,你道他是谁?原就是子钰两年前寂寂寺偶遇的那个不第书生霍思无。他本是湖州人氏,怎又来了扬州府,进了太守官邸?也有一番缘故。 长话短说,便是当日他带着子钰赠与的盘缠,终得返乡,苦读一年半,自认为有所成,恰同乡同年中有听说房三先生云游到了江浙一带,便结伴前来追随。谁知房三先生没有碰到,却在这一带以诗文会友,半年来居然小有名气,遂被太守谭庆明相邀请,入府作客,算是那暂时的清客。 霍思无微一沉吟,笑道,“小生懂得什么?只是听说那宁王爷在京中,素来喜欢招些文人学士饮酒会诗的,不知大人是否……” 谭庆明一听,眼睛一亮,慢慢抚须,当下心中有了计较。 谁知这谭太守,却并未安排什么诗宴。霍思无的建议,点了他一番灵感,派人细细打听青廷的喜好,待听说这个时节正是北方秋狩的时候,宁王谢青廷,以往的狩猎中,屡屡表现不俗,还被和帝嘉奖过,因此便突发奇想,安排了一场扬州之狩。 青廷听说了,哑然失笑,看向一边正梳妆的子钰,“太守招呼我们打猎,你也去,可好?” “我?”子钰停住了手,心中有小小的雀跃,“可我并不会骑射。” 青廷上前,将一朵珠花,轻簪到她鬓边,“不怕,我会。” 听说宁王的如夫人也要去,谭庆明忙又招呼了一帮女眷陪同。 子钰并不会骑射,这些官家夫人小姐们,也大多是南人,没几个会,因此一帮莺莺燕燕,说是陪着狩猎,其实不过是应个景儿,换个说法赏秋罢了。 一众人正陪在子钰身边,说些精巧八卦,忽听马蹄得得,一匹胭脂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不多时便飞奔到了营地,马背上的人猛勒缰绳,那马前蹄飞起,正有些险处,却昂然立住。 来人也不下马,在马背上娇声唤道,“在这里好生气闷,可有愿与我一道,也去猎些物什的么?” 子钰定睛一瞧,暗自先喝了声彩,这来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的红衣,与那马一起,便整如一团火,再看那浓眉星目,瑶鼻樱唇,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更难得是她那一身的英气,昂首挺背坐于马上,竟不比男子输了去。 当下看向太守夫人,谭夫人忙起身笑道,“宜人不知,这是万胜俟万将军的妹子,唤作铮铮。” 子钰轻轻点头,万胜俟她是知道的,因其大破北戎、解开壶口之围而名噪天下,只没想到,竟是扬州人氏,笑道,“怪道呢,确是将门虎女。” 那万铮铮也看到了谭夫人眼色,她是将门贵女,本就有些不耐她们这样巴结的做派,且对方不过是一个五品宜人,当下潦草下马,略行了礼,便又上马,跑了开去。 子钰微微一笑,并不以为何,转过头去与别人说话。谭夫人吁一口气,本来,夫君让她领一众人陪玩,她也有些抗拒,枕头边发了许多牢骚,“不过是一个宠妾,便是命妇,还不如我的品阶呢,你为了做官,只把我也拖着巴结,没得让人笑话。” 但这两日的相处,她偷瞧了瞧子钰的神色,那股子端庄并着妩媚之态,莫说一般妇人,便是她见了许多官家千金贵妇,也没有能与其肖似的。当下微叹,难怪是宁王疼宠到心尖上的。 那边又有人来,却远远的停住了,过了一会,春喜走近,轻道,“宜人,王爷唤您过去。” 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子钰小脸微微有些发红,向谭夫人道了个饶,便款款而去。 青廷高坐于马上,子钰仰起头,秋日的阳光撒在他身上,描出点点淡金,一时竟有些眩晕,下一秒,已经被他捞起身子,坐到他身前。 子钰还是第一次骑马,刚一上马,马便一动,她不禁有些惊惶,害怕得抓住他手,“王爷,它,它动了。” “哈哈,”青廷笑将她搂得更紧,“小傻瓜,它是马,自然会动。别怕,抓紧了!” 说着喝了一声,那马便飞奔出去。 马背上颠簸,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子钰从未经过这样,只觉心慌得要飞出去,可从背后环过的坚实的臂膀,却又将它抓回。子钰紧张了一阵,渐能体会这飞奔疾驰的快乐,身体与神经,都慢慢放松下来。 青廷驭马,驶到一枫林深处,缓缓兜停住,翻身将她抱下。子钰虽体会到了这骑乘之乐,可毕竟是初次,肌肉难免僵麻,当下软绵绵靠住了他。 “王爷,”子钰小脸被吹得发红,“回去我也要学。” 她身子娇软,叫得又甜,青廷竟有些心动,见她还是还是巴着自己,不禁搂住她腰,低笑,“怎么了?” 子钰摇摇头,“腿麻了。” 青廷将她压靠到树上,抬起她双腿环住自己,子钰觉察到了,急忙的挣扎。 “不要……”自那夜后,子钰方知他每每外出,都有隐卫旁跟,这会子定也在那近旁。 “嘘,”青廷凑到她耳边,“你不要出声就好。” 子钰哪里肯,可终是挣不过他,只得把脸儿深埋在他怀里,死死咬住那衣襟。 忽“扑秋”一声,子钰吓了个突,下意识抬眼,却是那马,远处打了个响鼻,听到她低唤,懒洋洋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吃草。 再看向青廷,他面容绷得却紧,将她拱高,皱眉道,“你放松些。” 子钰大感委屈,偏过脸儿,身子不住地下滑。 青廷捧握住她,咬牙笑道,“你便不能使点力气么?” 子钰索性闭上眼,被他弄得酸软难耐,方半睁了眼儿求饶,“轻些,腿麻……” 青廷却更重得将她推向树干。子钰无法,只得重埋入他胸膛,咬住他衣襟,任由他折腾。 再回到女眷们的营地,子钰努力克制面上的红晕和身子的酸麻不适,与她们说笑。 正谈笑间,忽听山下一阵鼓噪喧哗,谭夫人见她面带好奇之色,忙使人去问。 过了一时,去问的婢女喘吁吁跑了来,眉眼带了些新奇笑意,“夫人们快看看去吧,咱们的万小姐,要与宁王爷比试骑猎呢!” “什么?”谭夫人一惊,笑开,“这丫头,王爷怎么说?” “可不是答应了,才那般喧闹呢吗?万小姐只命奴婢来报,请夫人小姐们去于她助威呢!” 谭夫人回过头,笑对子钰道,“这丫头北边长大,原是闹惯了的,您莫要见怪。” 子钰轻站起身,看向远方,眉间却不自觉蹙起,若有所思。 喜临门 子钰等人到那半坡的营地时,鼓声已经擂起,比试将将要进行。 谭太守见她们来了,忙让出凉棚,自己带着一帮近人,急急指挥着边上棚子旁移。因谭太守计划里,本就安排了武士骑射表演,所以这棚子虽离那场子稍远,然则置在高处,故也能望的清楚。 子钰等人都蒙着面纱,待太守安置好后匆匆坐定,此时那鼓声擂得渐急,子钰但觉那又重又急的鼓,彷都敲到了自己心上,还未寻到青廷身影,忽听边角上传来一阵喧哗,顺着那人声一望—— 是万铮铮! 还是那一身红衣,一匹快马,只又加了一大红斗篷,乘风奔来,彷天边降下的一朵彤云。 渐渐的近了,她速度却并不放缓,待到那场中心,方一抖缰绳,那胭脂马几四蹄腾空,长嘶一声,跃了三跃,才堪堪站定。 她这两下,既美又险,众人不禁都一声惊呼,便是子钰,也几要叫出声来。谭夫人等,倒象是看惯了的,对子钰微微一笑,“宜人莫惊,铮铮原是玩惯了的。” 子钰却不曾听见这话,她,看到了青廷。 青廷一袭青衣,坐在刚才那匹白马上,十二万分的闲适。 万铮铮驭马踱到他马前,二马略对峙一下,铮铮翻身下马,施了一礼,青廷略扬扬马鞭,她方起身,重又跃上。 一时鼓声又起,子钰见那远处,横向摆了十余个箭靶,有远有近,正有些不解,谭夫人忙凑上,“看来是要骑行射,便是骑乘之间,把那箭壶里的箭射完,环多者为赢。” 正说着,那边铮铮已又纵马奔来,但见她行到近处,略一侧身,竟一脚踩镫,一腿屈起,盘坐于马上,立时从腰侧箭壶中抽箭、搭弓,略略瞄准,嗖嗖嗖连射而出。 隔的远,是否射中靶心,子钰等人看不清楚,但单她这姿势娴熟美妙,已着实令人赏心悦目,而场边上不时响起的叫好喝彩声,也更说明,铮铮这十二射,箭箭不俗。 众人还未回过神,那边青廷也已疾驰着奔来,却如一道青白闪电,电掣而过,似那发箭之间,都没有停顿。 大家似都有些愣住,鼓噪的场内,渐安静下来,待那小校们把箭靶搬得稍近,更是一窒,瞬间爆出雷鸣般喝彩。子钰离的远,看不甚清,谭夫人忙命人去探,不多时那人跑着回来,又喜又叹,“哎呀,这王爷真是好身手啊,万小姐每射的箭,竟大都被他的劈成两半,啧啧……” 那人还要再说,却听场内又鼓噪起来,子钰终是有些不耐,站了起来,谭夫人忙跟上前,与她同站到棚子边缘。 原是最后一个箭靶,铮铮射后,靶或没有立稳,竟倒了,青廷的箭壶,就多了一支箭未曾射出,当下那支持她的一众人,逮到一点空子,鼓噪着要找人评判输赢。 什么评判,不过是女孩儿撒娇罢了,青廷微眯起眼,看着铮铮发红的双颊,忽感到什么,略略策马回转,远处棚子边上,一道娇怯清皎的身影—— 一回身,马鞭抖得扬出,直扫向铮铮耳畔,铮铮哪妨这般,霎时间忘了反应,只下意识闭上眼,再一秒,但听众人一呼一彩,睁眼一看,却是自己耳畔的绒花,被他马鞭卷起,腾到半空,劲射到一面靶上! 众人欢呼的热烈,一阵风吹过,子钰有些发冷,自己的身子,还残有才刚林间的酸软,缓缓回到棚内坐定,她吩咐杜兰去取斗篷。 他刚才好像有些生气,不知为何,或是他都没看到自己,可她就是知道,低头摸摸胸前坠着的金珠儿,子钰有些发怔。 一时看到谭夫人也归座,说也有些冷,她轻抬起头,笑得和煦,“是有点,起风了呢。” 晚间,青廷却回来的早。子钰或是山上吹了风,只觉懒懒的,歪在床上,吩咐杜兰等人预备澡水夜宵。 一时,杜兰进来了,轻声道,“王爷要沐浴,请您过去。” 子钰正看着书,嗯了一声,刚要说话,那边帘子已经掀起,春喜又进来,“宜人……” 子钰无法,叹一声,起来,杜兰手里披了罩袍,一边吩咐,“把那书给我折起来。” 谭太守给安排的住处,自然也不俗,早早的打听了青廷爱沐温泉,便挑了这小巧精致的一处别院,可喜内里有一天然温泉,正拍到妥处。 子钰到时,青廷已侯在更衣处多时,或等的久了,眉皱的深。 子钰跪坐在池边,将水,用那巾子,慢慢撩到他身上。青廷看着她晕红的小脸,眸子似有些湿润,一伸手,抬起她下巴,“杜兰说你下午病了?” 子钰恰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轻道,“山上风有些大。” 青廷沉下声,“风大就不该乱跑。” 子钰垂下头,“是。” 青廷向后靠在池边,“这水好,你也下来,发发汗,就好了。” 子钰摇头,“我已洗过了,”待看向他坚持的目光,知他心情不郁,只得褪去罩袍便衣,只着小衣入水。 青廷将她搂得紧,忽凑到她耳边,“这香?” 子钰略挣开,“不是家里常用的?来时带了几瓶,本以为用完了,今日在箱底又翻出一个。” 青廷又深嗅一口,咕哝了一句,“这味道对。” 不多时便有些不老实,子钰着实有些厌烦,只挣扎着,“别,我今日不舒服。” 青廷微一挑眉,不说话,只将她压到池边,用身子将她笼得严严的,看她一时被热气蒸的面色潮红,半训斥道,“你今日可知错了?” 子钰恍然,看向他,充满疑惑。 青廷继续,“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不可以乱跑,你呢?只一瞬功夫,居然跑到营地……” 劳累了一天,又有些伤风,子钰本就浑身酸软,此时被他捂得严实,还要挨教训,子钰厌烦的闭上眼。 青廷别过她下巴,“嗯?” 子钰恹恹点头,“知道了。” 见她蹙着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青廷笑了,抬起她小脸,“又委屈了?” 子钰微睁开眼,偏过头,咬住嘴唇,润湿的长发在水面荡开,象海藻一样。 青廷将她抱高搂紧,流连在那红唇上,“今次就饶过你。” 第二日一早却没有放过,子钰被他索要的狠,直睡到天光。 醒来时,却有些心悸。她刚梦到了和帝,彷佛还是那年在随德避暑庄子的时光,子钰一时有些羞惭,转过身,却又有几分恍然。那时的她,虽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但起码那心还是自己的,当年的一意要逃开深宫的信念,现在想来,或都有些孤勇的意味,远远看过去,彷都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人所为。 而现在…… 他与和帝,太相同也太不同了!和帝的强在前,他的强却是在后,越相处,子钰越是打从心眼里对他有一股子害怕。他便像那海水一样,初相处时,只还觉得有些温和明媚的景象,而轻易勾的你入水后,越往那深处,却越是无处可藏的淹死人的凉。 子钰叹息着起身,是啊,到现在,年纪越大,羁绊越多,你还能,你又能,往哪儿去呢? 刚起身,却是杜兰来报,说小德(注:青廷另一小厮,见“一发牵”那章)回来了。 小德一直是跟着出行的,动身来扬州的时候,却被青廷派回京里传递家书,现在回来,定是带回了家里的信息!子钰心中捺不住的欣喜,月华…… 小德留了书信,便退下。子钰把那信一封封翻着,有郑氏的、邱氏等几个女眷的,再翻着,终于有了明玉的一封! 子钰匆匆拆开,也不顾坐着,如饥似渴的先读了一遍,明玉说,月华很好,已经会笑了,但不常笑,不,是几乎不笑,表情越来越严肃,或只盼着娘亲快些回去,能到她怀里大哭一场! 子钰看出了泪,把信捧到胸口,月华,她的月华,她的只在她怀里哭的月华! 等等,明玉最后一句,说是似有喜事,却欲言又止,有些蹊跷,只说王妃或会与王爷讲。子钰又捡起郑氏的信,微一犹豫,便打了开。前面匆匆读过,不过是些家务,还有张氏的女儿百日,请他命名。子钰一时找不到有关月华的,正有些心焦,却忽在结尾看到: “尚有一事,不知是否当报君。太后昨日与妾传话,似意封刘氏之女郡主,名号月华……” 子钰看到这里,缓缓坐下,他那日所言,并非酒醉之言,原是真的,皇上,真的要封月华郡主! 再往下看,那上面的字,却如那铮铮琴音,直往脑门扑来—— “闻君已达扬州,万氏之女可见否?喜事宜早不宜迟,何时筹备为妥,盼君相告……” 子钰但觉做梦般,又读了一遍,轻轻将信放下,原来,自己昨日所测,也是真的,只是,他没有说。 恩亦寡 宁王一行人,从江南回到安京,已是十月中旬。 月华经了两月,竟然有些不认识子钰,子钰不免又是一番辛酸苦恼,好在处了三五日,好了过来,某日在她手里逗玩久了,还冲她笑了一下,子钰见到那笑容,顿觉镇日的辛苦都扫了净,便再怎样,都是值得的。 归家后,青廷不过各房略走一圈,便还是回静香院的多,经了南边这一趟,他越发的有些离不开子钰,便是那起居,都惯了有她服侍。 万铮铮即要过门,已不是秘密,早在扬州时,狩猎那日后,又见过两面,子钰也着人打听了,方知这万小姐,原也是有心性的,闺阁密友之中早有过话,不愿嫁到那皇室贵胄之家,委委屈屈做个侧室,宁愿低些,做那正室才好。 子钰听时,有些痴了,后来又听说万将军最疼这妹子,亦许过容她自择婚姻,此时她方有些明白,也难怪的他,如此费心。 这日早间给郑氏请安,于氏起头,便又说到了此间,几个人都有些怅然,毕竟这新人进门,与大家,都多了一个分宠的对象,况这位,又是这样的相貌和身世。 一时邱氏等感叹,新人进门,便不老也要催得老了,于氏则张扬着说着青廷与铮铮比试一事,仿那日是她在场亲见的一般。张氏倒比往常更沉默,只不时跟着于氏拿眼去看子钰,毕竟现在最得宠的是子钰,且又见过,似要看她是否最有反应。 子钰并不太理会,只等她几个走后,又陪着郑氏说了会话。 经了这几年的相处,还有那些子事,郑氏早看出青廷对她的不同,且子钰又是那样不轻狂张扬的性格儿,虽以往清淡些,但自生产以来,越发的谦恭,郑氏那心里,也慢慢的与她相近。 当下问了几句铮铮的性格,子钰便捡那好的说了两句,郑氏打量着她还是那沉静安稳的神色,略叹道,“妹妹的性格,真真是沉得住气的,不过这一年一年看新人来,原也是平常,以后定还会有,我们家,算好的了。” 子钰轻声答是,一时,想她这话里有乖,便抬头问道,“不知万小姐进门后,如何安排?” 郑氏似很满意她问这个,微沉吟道,“正头疼呢,要说,她定是想做那侧妃,只是,她虽贵重,我们府里也是有规矩的,便是邱妹妹那样的家世交情,才一进门方为侧妃。” 说着看向她,忽想到了什么,“太后要封月华为郡主,你的位子,正好也能提前升一升,怕就是最近。到时候,免不了要将月华抱进宫给娘娘看看,你且提前准备着些。” 子钰一听,忙站起身,“谢娘娘恩。” 晚间青廷与淳于郭、邱丹等议事,也说到此间。青廷问起邱丹与姚远(注:原朔方总兵,徐常的前任,被丁泗冲排挤罢官,见“或等闲”那章)交往一事,邱丹摇摇头,青廷一扬眉,“他不愿出来?” 邱丹摇头,“球囊的甚犟,当初若不是您紧赶着我去,我还真不愿受他这气!” 青廷横了他一眼,笑骂,“你小子受点子气,便这般不忿?” 淳于郭也笑了,“若说也无妨,他现在即便愿意,也无那位子给他,这人清楚!只多亏了他帮着与万胜俟联系上了,已很不错了!” 邱丹收起二郎腿,“这般说,我还是立了功了?” 淳于郭抚须笑道,“正是!” 青廷也道,“现下也并不需要他姚远做什么,只要这态度。” 淳于郭看向青廷,“王爷,这万将军有了老上司姚远的牵线,再加上自己妹子也同意要嫁您,不怕他不就槽啦!” 青廷一笑,“也不枉这一遭了。” 邱丹闻言,顿瞪大了眼,“敢情青廷哥去这一趟南边,就是为了她?” 淳于郭一转身,“怎么你竟不知道么?早在三月前,王爷已向将军提亲,将军只说与她妹子有约在先,自择佳婿,真话之余,也有推脱之意,可巧皇上吩咐了江南税款考察一行,王爷此去,收获颇大啊!” 邱丹拍拍脑门,半苦笑道,“青廷哥是收获大了,只我那妹子,更没指望了!” 如郑氏言,喜事宜早不宜迟,十一月末,万铮铮嫁入宁王府,经再三的协调,据说是宗亲府那边,死守着规矩,不肯破格,因此按着万胜俟的爵位品阶,铮铮在扬州当地,虽芳名远播,贵不可言,可到了宁王府,也不过封了个四品的恭人。 月华的郡主,也于十二月正式赐了封号,子钰或沾了这小小婴孩的光,郑氏代话,或今年末、或来年初,也要将她晋一级,升为恭人。 不过,在那之前—— 却说这铮铮进府虽只半来月,可她为人爽利,处世大方,做事周到,因此那上上下下,提到她,大都赞声好。郑、于、邱三人,自恃着妃位,还有些矜持,那下面的如张氏等,便常有些往她那里跑。 子钰还是按着平日的步调过着日子,与她,并没有太多接触,只远远相隔。德芬说,铮铮那边的下人,来打探过子钰的消息,或还在别处打听,子钰听了,一笑,“你不会也去打听?论这,要让别人强过了你,也枉我疼你一番。” 德芬当下挺起小胸脯,“他们倒能!一百个加起来的能耐,也不如我!” 或是在新婚,这半月来,青廷往铮铮房里,不免多去了一两晚,便这样,还是往子钰这边最多。这日来的稍晚,子钰本唤了明玉同睡,见他来了,明玉便卷起了铺盖。 青廷见她本着个脸,行礼也有些潦草,看向子钰,“她这是怎么了?” 子钰帮他褪去外袍,笑笑,没说话。 青廷刚要搂过她,帘子却猛被掀开,明玉冲里做了个鬼脸,“您还知道回来!”说罢扭身便跑。 青廷一笑,“这丫头。” 两个人家常了一阵,青廷将她抱坐到膝上,“今日都做什么了?” 子钰垂下眼,“还能作何,不过与明儿做些女工,画个画儿。” 青廷笑点着她,“拿来给我看看。” 子钰想想,“还是算了,怪晚的。” 青廷抬起她小脸,“明日下午我无事,你到后院书房来,我教你弹琴,可好?”见她不答,靠向她额头,“嗯?” 子钰嗯了一声,笑了,贴向他胸口,轻点点头。 青廷也笑了,执起她手,摸过一根根春葱似的手指,“只不准练得太勤,否则这样的小手,长了茧子,就不好了。” 第二日去书房的路上,恰遇到铮铮带着几个侍女对面走来,子钰略顿了一下,缓缓上前,福了一福,轻声道,“姐姐。” 因铮铮品阶高了一级,年龄也比子钰大了半岁,因此子钰虽进府稍早,也得按规矩唤过。 铮铮忙扶过她,满面含笑,“我哪里敢当,论理,我应当唤你一声才是。” 子钰连称不敢。 铮铮笑问,“妹妹这是何去?” 子钰一低头,“无事,逛逛。” 铮铮度着她方向,有些明白,遂含笑道,“天冷,不耽误妹妹了。”说着自带人走开。 子钰原地略送她一下,忽听她身边的一个丫鬟隐隐的一句,“小姐别计较,……是以色事人罢了……” 果然,十二月中,太后一道懿旨,因宁王府刘氏生育有功,封为四品恭人,子钰听了,不知该作悲喜。 而那些外人,见她一个女儿,还不足岁,就越了邱氏的女儿封了郡主,自己又早早的升了一级,虽说这里头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也深以为其荣宠甚眷。 第三日,恰宫中开宴,太后特命将月华郡主带上。子钰本想推托不去,可,既已为尴尬人,去不去都是尴尬事,因此便索性状作无他,一并去了。 宫宴的规矩,依然是男宾女眷分开。贵妃还是那样和气,见到子钰,直埋怨她生冷了,也不去她宫里逛去。 子钰知她已迁入万锦宫,总管宫中事务,已然是半个皇后了,便忙笑答,“娘娘如今宫务繁忙,奴婢自然的不敢随意打搅。” 贵妃眼中含笑,撇一眼那边,太妃正拉着铮铮的手,合不上嘴的夸赞,轻笑道,“那可是新进门的万氏?”见她点头,亦点点头,转向宋姑姑,“把万恭人请来,本宫要见见。” 一时万铮铮过来,给贵妃见了礼,贵妃只还拉着子钰的手,让她坐着,却对站着的铮铮和煦笑道,“你哥哥胜俟,是本宫兄长的爱将,兄长多有夸赞,说起来,你与本宫,也有渊源。你初到京城,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便只管跟本宫开口,不用客气。” 铮铮见她说的亲热,做得冷淡,但亦也不好不承情,便忙跪拜言谢。 铮铮走后,贵妃嘴角一勾,对子钰道,“看样子,也是个厉害人儿,你那王爷,可要看好了!” 席间月华被抱了上来,太后一见,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如初春的满月,杏眼樱唇,在婴孩中,是难得的俊俏,便也有些喜欢,且看太妃眼睛不时瞄向这边,便故意的降贵,“哀家抱抱。” 这太后一抱,其他人便也紧跟着一一抱过,月华少不得又是一番忍耐。到了贵妃手里,恰太子奉命前来,请贵妃过去,贵妃眼睛一转,故意的让太子看到手中婴孩。 太子十二岁了,自记事起,还未曾见过婴儿,此时果然被吸引了目光,贵妃本就最能把握人心理,对这一孩童,还不驾轻就熟,当下轻轻在他耳边一句,太子眼睛一亮,跑到太后膝前,“我也要抱妹妹。” 太后最疼这唯一的皇孙,禁不住他一番撒娇,便允了。太子便忽悠悠得抱起月华,子钰一旁看着,颇为担心。 看到他终于将月华还到旁边宫女手中,子钰刚有些放心,太子却一抬头,“我要让父皇看我抱妹妹!” 贵妃望向太后,便笑吟吟牵起太子的小手,往那边去了。 子钰几要站起身,可这众人目视下,哪能外露,只拼命压下心中忐忑,干坐在那里。 这边太子到了和帝身边,从宫人手里接过月华,往和帝面前一亮,“父皇,您看!” 和帝不禁一愣,孩子静静躺在在太子手里,那眉眼,那神情,真的像她,仿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一样,贵妃看着和帝的神情,又微抬起头,看过青廷,笑吟吟对太子道,“你喜欢月华妹妹么?” 太子忙不迭点头,手摸向月华小脸,“她很乖,不哭闹,儿臣很喜欢。” 贵妃遂侧身靠向和帝,他正满面含笑,逗弄着月华,贵妃更靠近些,眼睛却看向青廷,声音不大不小,“皇上,臣妾也很喜爱这孩子,便留她在臣妾宫里,过上几日,可好?” 太子立时笑开,却不敢欢呼,只巴巴的看向和帝。和帝抬起头,正对上青廷有些焦灼的眼,贵妃的心思他明白,只是……再看向月华,正不耐得皱眉凝望着他,和帝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至亲疏 子钰一听说,心全乱了,看向郑氏,郑氏见她一脸祈求之色,虽有些不忍,也只拍拍她手,“娘娘的好意,宫里这么多老到的嬷嬷姑姑们,定会把月华儿照顾好的。” 子钰慌乱之余,只能点点头,抓住衣襟的手,松了又紧,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转过身,低下眼对着贵妃,“月华性子乖僻,只吃她乳母的奶水,还望娘娘能准她也入宫照看。” 贵妃和煦笑着,“这有何不可?你莫焦心,只过三日,便给你送回去。” 三日很快过去了。第三日傍晚,青廷下了朝,来到书房,淳于郭正侯着,一看他进门,紧锁着眉,忙站起身,“皇上他……” 青廷眉间更紧,声音低沉,“要将月华留在贵妃宫中抚养。” 淳于郭一搭手,“果然不出所料。” 青廷坐到椅上,“贵妃真是……” 淳于郭也皱起眉,踱着步,“她见王爷娶了万家的妹子,自然不大放心,估计现下也只是猜疑,而马上就采取的这行动,却又是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借着郡主,既压制了您这里,也合了皇上的心意……”说到这后半句,忽觉得有些多了,忙打住口,“您,准备怎么办?” 青廷长叹,抚住额头,“与皇兄求了半日,青煜也帮着劝了,只是不允。” 正说着,周成在外轻咳,接着门便一开,子钰夹着一股冷风匆匆冲入。淳于郭连忙退下,周成接到青廷眼色,自把门带上,在外守住近旁。 子钰苍白着面色,见青廷站在房内,深锁着眉,若有所思,当下心便凉了一半。收住脚步,她忽有些怯,吞了吞嗓子,“王爷……” 青廷向她伸出手,“钰儿,你听我说……” 子钰呆呆地站着,他下面那些话,像是陌生人说的,空空的进不了脑子—— “太子喜爱月华,皇上决定将月华留在万锦宫抚养……” 再回过神来,自己已被他抱坐在怀内,她木然的抬起头,满腮都是泪水还不自知,眼内全是纯然的祈求,“不,这不是真的,不是!” 青廷几要被她那目光酸倒,替她抹去泪水,轻轻嘘哄着。 子钰忽紧抓住他袖子,“王爷,您去跟皇上说说,把月华还给我,我不要,不要她留在贵妃那里……”想到贵妃的狠辣,打了个寒颤,更抓紧了他手,“贵妃她为了自己,什么都做的出,不能把月华留在她那里啊!” 青廷看着她,面上带了深重的无奈,“皇兄主意已定。” 子钰从他膝上滑下,跪了下去,“您跟皇上好生说说,求您了,我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月华!” 青廷要拉起她,她只拖着不起,青廷硬将她抱起,握住她小手揉搓,“你还有我!” 子钰激烈摇头,只觉自己心肝魂魄都被掏得空了,哭了出来,“你不一样,你不一样!” 青廷见她激动,忙抓住她手臂,硬将她靠向自己胸口,“听话!” 子钰忽然就停了下来,只胸口还剧烈起伏喘息。青廷低下头,见她面色惨白,发髻全散了,如乌云遮月般散落了一脸,青廷忙抚过那乱云,见她双眸空睁着,也无了内容,心中大急,忙唤周成,“快去请太医!” 忽觉手上一片冰凉,她搭在了他上手上,止住他,“不用王爷,我,”颤颤地闭上眼,“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二日一早,青廷晨起,想要去朝,终觉不是很放心,眼见时辰还早,便来到静香院。 院内静悄悄的,仆众们见到他,忙都垂手默立到一旁,忽听到一声婴儿似的啼叫,青廷一惊,再一看,原是明玉养的那只黄斑猫,蜷在草里,见到他,嗖一声窜进墙角。 青廷进入里屋,未料她已经起来了,正坐在花架子旁的凳上,听到动静,转过了身。 青廷刚要上前,忽觉不对,立住身,皱起了眉。 子钰一身浅紫鸡心领绣梅花褙子,内着白绸暗绣竹叶立领中衣,见到他,缓缓起身,面色从容平静,皎洁清冷。 见他深望着她,挑高了眉,子钰低下头,摸摸裙上缀着的双鱼珮,轻声道,“我要进宫。” 青廷才注意到她头发也梳过了,旁边的架子上,搭着白底绿萼梅刺绣出毛披风。他不作声,只沉沉看着她绕过他,平静地拿起那披风,罩上,慢慢系好胸口的丝绳。 子钰对着他,轻吸了口气,福了一下,便往外走去。 “等等,”青廷的声音从背后冷淡响起,“你要去见谁?” 子钰稍站住身,并不回头,轻轻道,“贵妃,还有,皇上。” 青廷的声音愈冷,“皇兄今日早朝。” “没关系,我可以等。” 一阵沉默。 青廷轻握住了拳,“你可想到,他(她)等的就是你去。” 子钰终回过身,笑得凉,“我还顾得上这个么?”说罢再一转身,毅然向外走去。 猛地被拦腰抱过,压到墙上,青廷的眸,深黑得吓人,却如海暴将起之前的浪静,“他不会见你。” 子钰的面色,苍白如窗纸上映着的月色,她轻抬起头,“他会的!” 青廷嘴角略过一丝沉笑,“你凭什么认为,就因为……” “是!”子钰猛抓住他握住她双肩的手,直起了脖颈,抬起下巴,大声道,“就因为我侍奉过皇上,就因为皇上他喜欢我!” 她看着他,虽强忍着,眼泪还是在眶内打转,颤颤的不肯掉落,她的声音越发的低哑,“您就是想说这个么?您满意了吗?” 青廷的面容绷紧,握住她双肩的手,渐渐用力,他靠向她耳边,声音轻柔,“你打算怎样去说服他,嗯?”手慢慢下滑,握住那一团柔软,“用这个么?” 子钰闭上眼,泪珠终于滚落,她挣扎着,却挣不脱,抽噎着深吸口气,“谢青廷,你莫要让我恨你。” “呵,恨我,”青廷面色发红,眼内凝聚的风暴越来越浓,声音却愈轻,“你把我搅得一团糟,如今来说恨我!” 子钰眼泪流得更凶,“是,我是对不起你,我不该残败了身子还落到这王府,我也对不起他,对不起媚兰姐姐,我这一生,做的都是那对不起人的事,可我不能,不能再对不起我的女儿!” 说这猛推开他,便向门口跑去,青廷并不跟上,看她拼命摇晃那门,却怎生也摇不开,急急得又冲回到他身边,命令道,“开门,你让他们开门!” 见他还是不出声,子钰指向他,“你,你又对得起我么?你从来就没有把月华当作女儿,你怎生答应我的?不再纳妾!可是呢?你心里有谁?你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娶了别人,现在因着这个让我的女儿成了人质,你对得起我么?!” 青廷皱紧眉,并不回应,淡淡道,“你哪也别想去,从今日起,你便给孤老实得呆在这王府,不准出去。”说着便要出门。 子钰忽然大声道,“我要回宫!” 青廷猛转过身,眯起了眼,“你说什么?” 子钰高昂起头,重复道,“我要回宫!”看向他,她一字一句,“如果这样才能和月华一起,我便回去!” 青廷缓缓走到她身边,笑了,“你以为他还会要你?你太也把自己看得重要了。” 子钰摇晃了下身子,青廷继续,“你以为你去见他一面,他就会把月华还给你?你信不信,你去了,他根本都不会见你。你太天真了,我的钰儿。” 子钰怔怔看着他,喃喃道,“他会的,皇上一定会把月华还给我,只要我求他,他一定会……” 青廷挑高了眉,忽把她打横抱起,“求他?好,让你去求他,莫如来求我!” 子钰从没经过他这样,进府三年,他发脾气都很少,床底之间,更是温柔缠绵的居多,她知道,他精力旺盛,但由着那怪僻的性格,不喜广猎女色,只缠着她发作,故虽温柔,也难以承受。 即使是在那个下午之后的一月,他虽狂猛些,也未如今日这般,他是真的,生气了。 子钰但觉自己就如那深海里的一条小鱼,被他狂猛的风暴不断翻袭,一浪接过一浪,几就要被拍死到岸边。 身下的她,也有些陌生。轻喘息着,她咬住嘴不肯出声,青廷见她这般模样,明明是面带红晕,全身都泛着柔滑的粉红,已动情至极,可入手的那股子薄凉,和眉间隐着的清冷,却让人更加难耐,仿怀中所握的,只是一团瑰丽的月光,像梦一样。 心内忽窜过一股深切的酸痛,这小小滑滑的身子,怎生让她软,让她娇,让她哭,让她怎生软,怎生娇,怎生哭,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下做的更过分,她果喘得更甚,几要叫了出来。 “呵,这样也能湿么?”青廷咬住她沁凉的肌肤,故意得让她更加湿润,一边故意来到她耳边,说道,“你刚不是不愿意?” 子钰眉间紧皱,忽被他翻转过来,紧迫着压上,听他低笑道,“你最不喜欢这个样式儿,可是每次,”他紧紧贴住,吮住耳珠,“这个样儿你都是最快的!” 子钰跌趴到床榻上,任他在身后挺弄,他今日花样百出,少了平日的调弄呵护,也不像上几回的一味粗暴,只让她感到……轻贱。几日的焦心等待,再加上昨日一夜的未眠,她今日,本就有些强撑,此时便如那强弩之末,神魂都有些颠倒。 “钰儿,” 还是……“鱼儿”? “你喜欢这样么?” “朕最爱你这个样子……” 啊,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低唤,一时又仿佛听到那个丫鬟远远飘来的话—— “小姐莫怕,不过是以色事人罢了……” 不过是以色事人,罢了! 轻叹一口,她昏软在床上。 蒲草心 子钰睁开眼,杜兰正站在边上,担忧得望着她。 “恭人……” 子钰猛抓住她手,惊坐起来,声音干哑,“什么时辰了?” 杜兰刚要说话,外间响起青廷的声音,“她醒了么?” 杜兰连忙转身行礼,子钰听他进来,又躺回去,背转过身。 青廷并不以为何,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得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脊背,“你不是想进宫?” 子钰猛一颤,顿一下,还是迟迟疑疑得转过来,青廷眉一挑,往外走去,只对杜兰扔下一句,“给你家主子另选一身衣衫。” 子钰出来,青廷见她秋香色的寻常褂子裙袄,微点点头,杜兰便给她披上雪青大氅,将身子裹得严实。青廷定定的看她一时,子钰一抬头,嘴角抿直,“走么?” 跟着青廷,她步子有些碎乱,只低了头快步跟上。忽前头停了下来,子钰一看,原是铮铮带着两个侍女,正给青廷行礼。 子钰侧站到一旁,听他和煦与她相话,握住大氅里自己的手,她有些楞,连铮铮走到她身边,都没察觉。 “妹妹,”铮铮轻唤,子钰一抬头,她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点点同情。子钰忽然又是一阵心伤,轻嗯了一声,她又低下头。 铮铮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欲言又止,终是轻叹一声,走了开去。 走到马车边,子钰见一个小厮早跪在那里,原这王爷的马车,和女眷带阶梯的不同,是要踩着小厮上去。微一蹙眉,她径直走过一边立着的青廷。 “周成,”她轻抬起手臂,周成一楞,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扶住了她。 子钰上车后,青廷也上了车。两人之间实际还隔了个案子,可她只将身子紧贴着车壁,低垂着眼不语。 青廷并不怎样,拿起屉子里的一些个文件翻看。车行了一阵,他忽淡淡道,“府里的规矩,你也该守些。” 子钰一楞,抿起嘴,“是,妾身不该先于王爷上车。” “唔,”听他翻过一篇书页,状似闲话,“还有才刚对万恭人,该称呼的,你也当称呼。”停了一时,并不抬眼,继续道,“都知道孤宠你,可不能叫人看着坏了规矩。” 子钰紧握住了袖口,良久,低头轻道,“是。” 邱得意禀报时,和帝午睡方起,邱得意弯腰说了,并不敢看他神色。 和帝静默了一下,忽一抬手,旁边端着铜盆的小宫女不妨神,差点摔了手中的盆子,小宫女刚要跪地,和帝一挥手,皱眉道,“下去吧。” 冬日的午后,房内被地龙的热笼的,有些燥,和帝终于洗漱完毕,站起身,走到座前。 邱得意等了半日,不见他回应,一抬头,他正翻开了一卷文书,遂不敢再出声,退到一旁。 屋角的沙漏里,流沙细细匀匀得落得均匀,一丝儿动静也无。良久,忽听到外间似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几不可闻,和帝一动,落笔的朱砂,已歪了一竖,邱得意见状,忙快步出去,进来,对着他再一躬身,轻声道,“姑娘已经走了。” 和帝伏案又写了半日,终于撂下笔,揉眉沉声道,“陪朕走走。” 邱得意忙给他拿过外衣,见那内袍腰间缀着的一方琥珀,微晃动着,有如蒙了一层泪光。 杜兰跟着子钰,从乾清宫出来,杜兰见她脸色苍白至极,身子摇摇欲坠,上前要去扶她。子钰却略挣开,只静静地还往前走。 杜兰忙跟上她,却见她并未向东边的万锦宫走去,而是弯向了西边,杜兰迟疑了一下,上前轻问,“您不是要去贵妃那里?” 子钰略顿住,摇摇头,杜兰遂不再说话,也静静跟着。 主仆二人来到寿玉湖边,子钰走到岸边,天冷,那湖水已经被冰封住了,岸边的土,都硬邦邦的冻得结实。 子钰一个趔趄,杜兰吓得慌,忙要扶住,却被她挡开,过了一时,索性坐在了岸边的台阶子上。 忽然有些恍惚,这水,这山,这亭子,还如几年前般的隔在那里,一丝儿也没有改变。那两个男人,也如这山水般,磬如磐石,不会因她而改变。 忽又想到四年前的那个自己,因着未能提拔到贤妃身边,做个高等点的宫女,时常的跑到这里胡愁乱恨,现在想来,那点子少不更事的苦恼,便如空中的楼阁一样,算的了什么! 凝望着远处的亭阁,和更远处的宫墙,她缓缓站起身,杜兰赶紧上前,却不禁一楞。 面前的子钰,脸色比刚才更白,那眸子,却越发的深黑下去,仿若一张布景,她没有再如以往受伤时习惯性的挺直那脊背,但,整个人却焕出了某种金刚一般的质气。 杜兰忽远远地想起她曾跟她说起这名字的来历,还是她姐姐媚兰起的,是什么来着? ——心如玉,性如金 子钰又深看远处一眼,回过头,杜兰一窒,那是怎样玉润金质的一张脸和神情。 “走吧。”子钰回转身,淡淡道。 “您还去万锦宫么?” 她答得坚决,“不。” 子钰当日回府,再没有主动提起月华。因着她爱女被送走,那平素吃醋捻酸的,因同为女人,虽有于氏这样的暗地里颇遂了心,但大都还都是同情。 子钰也没有再如杜兰所见,一味的挺直了脊背要强,郑氏邱氏等人,见她渐渐得柔和了身段,也能拉着手安慰,她那一副杏眼含愁的样子,郑氏邱氏又是有过子女的,彼此说了一时,便都唏嘘落泪,郑氏因爱女早夭,更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因此那心里对她,越发的亲近了。 连着张氏,也觉出了她的变化,以往子钰对她,总有些爱答不理,现下,对她有些笨拙的安慰,居然也能接受,一来两往的,张氏也渐重起了巴望之心,经常地带秋玥往静香院走动。 还有一人,便是铮铮。经了此事,若说最大的变化,居然是与铮铮的友谊。 铮铮对子钰,本并不太屑她的出身和宠妾身份。在她的脑子里,和从小所闻的见识,若一女子出身卑微,还能如此获宠,定是有一些魅惑人的身段手腕。但进府以来,仔细打听,细细观察,子钰确不像那妖娆无状的,反而总透出清澈高远的性格儿,且她的心里计较,青廷喜爱的,怎可能是那等闲的俗媚女子?当下便有心结交。 而出的这月华被抱进宫一事,铮铮那爽朗英气的心里,最见不得这样,甚至也去求过青廷,子钰闻言,五味茗杂,只也悄悄递出消息儿,慢慢与她相与。 明玉见状,欢喜也有些担心,时常一边轻轻提醒,子钰只笑不答,明玉望着她笑容,有些不解,子钰轻轻道,“傻明儿,她与你,自然不同。” 最难的,还是青廷这边。 自那日起,他有大半月的未来,德芬打听了,也并未怎么去别屋,只铮铮那里,多去了两三晚。 马嬷嬷最急这个,每天的便劝子钰早放下身段,子钰并不像往常吵嘴的两次,别扭着情绪,眼角眉梢,反而多了几分笃定,马嬷嬷又有些心安。 直到快除夕前的一晚,子钰打听,青廷宫中宴会,酒吃的有些多了,宿在书房,便带着杜兰前去。 周成深知内里,但终不敢挡拦,通报了一声,便让她进去。 青廷一见她,还未说话,子钰已投身怀中,泪珠儿断线似的,拼命从大大的杏眼中涌出,不断掉落。 她这般,青廷还能说何?轻抬起她小脸,她娇顺地微抬起眸子,那双眼睛本来就大,此时被泪水浸泡的乌黑,更添了楚楚可怜的气息。 青廷看着她,神色复杂,子钰颤颤搂住他脖颈,红唇贴住他嘴角,青廷但觉那一点沁凉,印在自己酒热的面上,心中忍了多时的火,反一把烧开,他很快采取主动,将她压到榻子上。 还是一样的,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她双颊羞红,身子沁凉,每一声娇唤,都像是最上等的媚药,催他更加深入的索探,但,这小小软软的身子,却并非寻常那股柔软,任他弯折,反而,便如流动的金属般,青廷只觉自己快被锁住了,更形沉迷。 “王爷,”子钰双腿圈住他的腰,面颊粉若朝霞,双眸湿润欲滴,激情中,她定定得看着他,“再给我一个孩子。” 青廷笑了,将她双腿折起,入得更深,满意的看她轻拱起小小腰肢,咬住她纤白的小腿,低声道,“好。” 又是一年春天,子钰遵守与青廷的诺言,不进宫,不提月华,不乱跑,与其他女眷的关系,也越来越相融。 一切都很好,至少是看起来。 这日园中枯坐,子钰命人搬来一尾琴,轻拨慢弹,忽听一声音喟叹,“春日正好,百花初萌,恭人为何却做这等悲音?” 子钰一抬头,原是淳于郭,从亭外缓缓上来。 子钰连忙起身,指尖滑过琴弦,苦笑道,“先生好耳力,妾身便觉得,百花开时,自己却快要枯萎了。” 淳于郭不请自坐,“恭人想到了什么苦恼?” 子钰也坐下,低下头,“先生不用劝我。” 淳于郭知她聪慧通透,当下一笑,“恭人当年的苦,就不是苦么?”见她一怔,知自己是猜到了她心里,继续道,“苦恼没有高级低等之分,孩童之苦,我等虽轻之,于他当时,也确是大大的烦恼,只不过年岁大了,经的多了,隔得远了,便渐渐忘却。恭人怎知,昨日之苦,那等子揪心扯肺,不苦于现在?” 子钰便有些楞了,怔坐一时,见他要走,心中一动,忙站起身,“先生慢步!” 淳于郭顿住,笑望着她。 子钰郑重施了一礼,抬起头,目光清亮坚定,“子钰愿拜先生为师,望先生不弃!” 淳于郭顿时呆住了笑脸,望着眼前的女子,不能言语。 却有晴 天禧二十年春末。 这一年春日的安京,与往年不大得相同。因今年是三年一届的春闱,安京的大小会馆旅店里,都住满了前来赶考应试的举子。 开考之前,这些未来王朝的准官员们,便三五成群,占据了各个大小酒肆茶馆,或诗会,或文宴,总是在那最终的结果未定之前,每个都能好生的豪言壮语一番。而揭榜之后,那之前名声最盛的,凋落了大半,原先默默无语的,反有几个移到了上座,别道甚人情冷暖,不过常情罢了,但,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确是如此! 这日十余名考中待分的进士,又聚在安京颇负盛名的一家茶楼,商议与当科主考的首辅王天余谢师宴一事,其中领头的人之中,便有那霍思无。 他今科得中,虽只是一甲第十二名,但因他在考试前,声名已有所扬,年龄又轻,谈吐、见识,都是第一等的人物,因此众人颇以他马首是瞻。 议间难免谈到国事。恰邻桌的一桌,是那京里的老油滑,正高谈阔论的响亮,这边几人中,有那心思活分的,便尖着耳朵,一一听来。 那人见这边听,当下说的更响,什么徐家的势力最大、但与以往丁家不同,确是徐常保家卫国,徐贵妃贤德治宫,最是难能!什么王天余确与徐家稍有不睦,现下正日渐显露,只怕首辅也再当不了几日。什么辉王势大,门下各要害权臣最多,不知捞了多少好处……事无巨细,竟好似都是他亲见的一样。 但提到宁王,那几个却是无甚话说,只说渐转了性儿,衷心国事,竟成了皇上的左右膀臂,且虽那以往的诗宴还偶尔开着,但却是最不结交朝臣的,堪称贤王。 话到这里,那边却渐低了声气,霍思无等人望去,却见那几个交头接耳一番,却是吃吃笑开,一时又向他们这边看来,掩嘴不提。 霍思无不明就里,旁边一素来交好的京师的考生,也是抿嘴一笑,轻声道“定是谈到了宁王爷的家事,此处不提也罢。” 正说着,却见楼下吵嚷开来,一时噔噔噔楼梯乱响,一年轻长随模样的男子甩着大步上来,把脸一扬,“谁要跟我家争梅?” 原来方才有同座看到楼下有担梅子经过,便让茶倌下去唤上,那茶倌去叫,卖梅的人却不来,这人不忿,偏上了劲,非让茶倌把梅挑上,未料梅子未上来,却来了这么一个人物。 霍思无一见这长随,倒有些楞了,只觉好生面善,正思索着,听他拖着声音道,“这老林家的梅子,原都是我家定好了的,因我家恭人有孕,只吃他家的梅,望各位老爷抬谅。” 众人见他打扮声气,已明白不拘是哪个贵室大户家的门下管事,刚那要买梅的还有些不忿,“你是哪个府上的,便是要吃梅,也用不了这许多。” 那长随一个坑头低笑,意思是,叫您声老爷,您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接着团团一揖,“小的告退。”说话便走了。 霍思无见他那一抬头,心中猛然一阵激动,这可不正是,三年前寂寂寺那个名唤小顺的小厮! 午后,子钰卧在院内葡萄架下的凉榻上,虽那藤蔓甚密,将阳光遮的实,可还是感到一阵一阵的溽热。 已是七月底了,怀孕已有四个来月,因她上一胎辛苦,这一次,青廷很是紧张,早早的便请了太医和老到的姑子稳婆,只提前多做准备,唯恐再出现上回难产的景象。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她怀着孕,他也并未因此往别的屋多走,反因着她时常的孕吐反应,白日里也常来。因着他这样,府内其他的女眷,不酸是不可能的,要是往常,子钰哪里管那些,现下不知为何,却是下意识里小心的维系,那心,竟比平时累多了两倍。 还有,子钰小心抚上腹部,想到以前,那个小小的女孩,也曾经这里待过,胸口一阵绞痛,月华…… 心内当下烦闷,她侧过身,有些干呕。忽然被揽过肩,她身子一顿,便紧靠在他怀里,青廷擦过她眼角的泪花,“怎么了?” 子钰一蹙眉,抚上胸口,“有点子闷。” 青廷轻轻替她揉着胃部,问道,“杜兰呢?明玉怎么也不在?” 子钰忙道,“是我让她们下去的,我想一个人静静。” 青廷看着她,因有孕,她脸色有些苍白,在藤架的阴影下,更显出几分寂静的神色来,青廷知她性格本就沉静,但像现在这样,似乎那生命都要流走一样的,一时又想到她上次生产时,惨白着脸躺在产床上的样子,心内忽然大慌,搂紧了怀中的小人儿,“孤真有点怕……” 子钰有些不解,听他又继续低声道,“便只有这生死之事,是不能把握的……” 子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忽然涌过不知是何的滋味,这狠心自私的男人啊,若说不喜她,怕是连自己都不相信吧,可这喜欢,也仅在关乎生死的时候才最得用吧。 两人静静待了一时,子钰忽想到什么,稍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些进士的分配,可都有了条陈?” 青廷默了一时,道,“正在商议。” 子钰更坐直,“王爷,不知那霍……”看着他深沉沉的眼眸,低下眼,轻声道,“我只有明玉这么一个姐妹,实不忍将她远嫁。” 青廷问道,“霍思无原先在家乡丧过妻子,明玉嫁过去,是做填房,可是良配?” 子钰靠向他胸口,轻道,“也是她自己相中了的,而且,即便是填房,也是那正室不是,依明儿的性格,断吃不了亏的。” 青廷又想了想,将她搂住,“你放心,他的名次,本就靠前,如不出意外,原本也当进那翰林院的,现今既如此,孤便再过问一下,务必留他一个好的空缺。” 子钰闻言欢喜,轻靠向他脖颈,“谢过王爷……”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是两年。 子钰于天禧二十一年初,产下一健康男婴,青廷大喜,命名祉昇,从此爱不释手,娇宠之至。 明玉于天禧二十年中秋出嫁,嫁的正是那霍思无。由于青廷的过问,霍思无当年便如愿点了翰林,从此与明玉安身京中,且因着明玉与宁王府、子钰的关系,与之相交更近。 月华在宫中,徐贵妃抚养的甚好,且自二十年起,和帝允许月华每年的各大节前,便可回王府一探,因此两年下来,母女俩,也见了几面。只是月华渐大,对自己母亲,并不是很识了,每次来府,子钰见她生冷着小小脸孔,不过是略待几日,便闹着要回宫找“母妃”。每当此时,子钰的心,便如刀割一般,总要垂泪多日,青廷见状,更加的不忍,渐渐的,府内便很少有人再提起“月华郡主”这四个字。 天禧二十二年,临近中秋。 这日宁王府静香院这边甚是热闹。原是明玉于当年五月,诞下一名男婴,现已过了百日,取名冲桦,这日便抱来给子钰一看。 子钰刚命乳母拍了祉昇午睡,正有闲空和精神,此时见明玉来了,无比欢喜,忙命杜兰和德芬备坐上茶。 明玉因着生产,已有日子未来,此时见德芬到了房内,有些纳罕,子钰笑道,“你不知这丫头,想着法子要进来,年初,竟想出给春喜撮合了一门亲事,也不远,就是咱们府里王爷身边的小德,这不,春喜嫁人,我便将她弄来了。” 明玉笑弯了身子,“也只亏她能想得到,做的出。” 两人逗弄了一会冲桦,明玉度着她脸色,问道,“姐姐这位份的事,还搁着?” 子钰逗弄冲桦的手一顿,半晌笑道,“我哪里知道,都是王爷娘娘过问的事。” 明玉一撇嘴,“好个偏心的王爷,不过是怕你占了侧妃的位子,不好给万家那边交代,可她若能耐,她也生个一男半女的,才好服众!” 子钰忙掩住她嘴,“万恭人并不是那种人……” 明玉更气,“好,不说那万氏。却说王爷,旁人都说他偏疼你,可如今呢?祉昇都一岁半了,该提的侧妃不提,他疼你,便是只让你受委屈的吗?” 子钰低下头,一笑,“你今日来,是看我呢,还是给我填堵呢?” 明玉连忙打住,半晌,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正有些闷,杜兰忽打帘进来,“恭人,月华郡主来了。” 子钰连忙起身,“快让她进来!”说着看向明玉,“我可有哪里不齐整的?”见她摇头,方耐着性子坐下。 不多时,帘子一掀,月华迈着小小步伐走入。 月华已经三岁多了,她不喜人抱,走路也不像寻常小孩子蹦蹦跳跳,却都是稳稳的步子。她长得极象母亲,性子也像,话不多,很少有高兴大笑的时候,更很少发脾气。但宫人们知道,若是月华郡主抿住了嘴,用那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紧盯着你看一时,下巴轻抬,便是不痛快了。 她不痛快不要紧,关键是和帝,因疼得厉害,若发现她不高兴,便要千方百计得想着法子哄好,每次都折腾的一帮宫人,费尽了气力。一来二往的,宫人们对她,自然是打心眼里有点子畏惧。 徐贵妃也疼她。近两年来,徐贵妃虽一直未登后位,但掌管后宫,一直享有半后之仪。比之丁皇后,她主意多,能力强,有办法,渐渐的威仪颇盛,宫中多半怕她。说来也奇,她偏是对月华,没有办法。每当她火大烦闷之时,月华冰冰的小手一搭,凉凉的一句“母妃”,便如雪水般,能将那火气消融殆尽。现下即便连宋姑姑,都知道但凡小姐不高兴的时候,便命人抱来月华郡主。 太子很爱抱月华,月华或知道他是太子,得罪不起,便对他的抱,稍作忍耐,但时间长了,便会皱眉忍耐。有此被抱得烦了,她只冷着面皱眉盯着太子,太子一回头,笑了,逗着她小脸蛋,“你这样,真象二叔!” 长话短说,却说月华进屋,给子钰行了礼,便站到一旁。明玉见她小小年纪,一派颐指气使的架势,而子钰面上则明显有失落之色,不禁脱口道,“怎么不叫娘亲?” 月华并不怎么识她,此时向她看了一眼,却被榻子上的婴儿吸引住了,走上前,看向子钰,“我能摸么?” 子钰将她抱起,月华身子顿时一僵,子钰装作不觉,忍住心下一股闷痛,笑道,“他叫冲桦,是明姨妈的儿子。” 月华待在她温软的怀抱里,或有一些熟悉,终没有挣动,看向明玉,她严肃的点点头,便继续看着冲桦。 “我能摸么?”还是那句。 “可以,”子钰觉察到她的软化,欣喜至极,忙将她也放到榻子上,月华的小手,好奇得搭到冲桦脸上,抬起头,子钰轻抚着她的包包头,温柔笑道,“冲桦。” 月华回转过脸,她口齿尚有些不大伶俐,“葱华,葱花……” 子钰笑了,抱着她亲了两口,月华居然没有拒绝,子钰抬头笑望明玉,“冲桦有了谐名了。” 匣中刀 一时乳母抱来了祉昇,子钰一见,忙接过来,明玉也凑上,“哎哟我们的小昇儿哦……” 月华以往见过祉昇,知道他是弟弟,可以往所见,他都是躺在婴儿包裹里,现下隔了大半年,已经一岁半,却是穿了小衣褂了,当下也转过来。 祉昇已经会说话,此时刚醒,还有些睡眼惺忪,倚在母亲怀中,有些懒懒的。 月华冷眼看着子钰给他擦口水抹脸,面上全是浓浓的温暖笑意,忽有些烦闷,跳下了床。子钰忙道,“怎么了,月儿?” 月华小脸一扬,“我要出去。” 子钰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怀中的祉昇却也挣动起来,子钰忙又哄了一时,月华见了,更加烦闷,抬脚就要走。却不料祉昇挣着朝她伸出小手,脸上笑开,“姐姐……” 时间一晃,又到了年末。 这日清晨,子钰带着祉昇,照例去给郑氏请安。郑氏歪在内室的贵妃榻子上,听到外间子钰的声气,忙唤耀红,“快让他们进来。” 一掀帘子,祉昇摇晃着小身子跑了进来,先给郑氏行个礼,见她笑吟吟的向自己伸出手,忙扑到她怀中,“母妃……” 郑氏笑抱起他,看他小脸冻得有些红,抬头对子钰嗔道,“天这般冷,不是说了不用你们天天来,把孩子冻坏了怎么办?” 子钰从耀红手中接过茶,刚要说话,郑氏怀中的祉昇早扬起小脸,奶声奶气道,“娘亲说,来给母妃请安,是儿子应尽的孝道,刮风下雨,儿子都要来!” 郑氏闻言,早笑成了花,摸着他小脑袋,“昇儿真是懂事,待会儿母妃让耀红姐姐给你拿牛乳抱螺吃,好不好?” 祉昇眼睛立时亮了,转首看向他娘亲,子钰笑着摇头,“娘娘,您要把他惯坏了。” 郑氏看祉昇暗下眼睛,装作板脸,“怕什么,你娘不给,我给!”说着唤耀红进来,带他出去。 祉昇一阵雀跃,小嘴湿嗒嗒印上郑氏的脸,跳下来,跑到自己娘亲那,也亲了一口,见子钰没有再拦,方跟着耀红出去。 祉昇走后,郑氏闲话了几句,叹息道,“昇儿都快两岁了,你这位子,还没有确定,我实有些对不住你。” 子钰闻言,忙站起身,“娘娘快别这样说,各有各的难处,我懂。” 郑氏又叹一口,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王爷的性子,哎!” 子钰不再做声,这一年半载,青廷去铮铮房内也颇多,虽不能与她相比,但整个府内,除了她,也就是铮铮最为得宠了,子钰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说实话,他一直拖着她的位份,她心里,不能不说没有芥蒂,可,自己一无父母,二无靠山,又能怎样呢?去求他么?于她的性格秉性,是断断不会的,到不是因为多清高,而是,既然求了也没用,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当下强作一丝笑,“妾身到让娘娘替我担忧了,我无事,真的,好歹我还是有月华和昇儿的。” 郑氏看向她,平静的面上,带了一点强笑,几分薄愁,再想她,虽说一直受宠,可现观青廷所为,也不见怎么特殊了去,有了儿子,还不能晋位,也够委屈的。再者那月华,以往命根子一样的疼着,还不是被抢到了宫里,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母女情分,薄之又薄。 想到这里,郑氏拉过她手,轻拍道,“你自己能想通就好,这大府里的事,好多都是不得已,大半啊,还是得靠自己纾解……” 子钰忙笑道,“有了娘娘的体恤,妾身什么也不怕了!” 铮铮这里,也自有一番愁苦。 她也是一早来给郑氏请安的,因见到前头子钰领了祉昇过去,便拐到旁边的抄手游廊里,稍待一时。 侍女晴嫣,有些不忿,“咱们为什么要等她?”见她不做声,又道,“便再怎么巴结,也轮不上她做那侧妃。” “胡闹!”铮铮回过头,低喝,“也不看看是哪里,只会乱说!” 晴嫣还想再说,但见她面色低沉,是当真动了怒,便硬将话吞到肚中,不再言语。 铮铮虽不许晴嫣说,可有些东西,早在心中发了芽。 她嫁过来,也有了三四年,一直没有消息,不能不急。几年的王府生活,铮铮发现,以往做闺女时,再多的技艺,再高的心气,嫁了人,最终都得回归到夫君和子嗣这原本最为不屑的女人本分这里。 她的性子,也越来越静得下来。想刚进府时,她耐不住这慢条斯理的过活,还提议组织过一些女眷的活动,花会啊,蹴鞠啊,抖绳啊,赛毽啊,可一来并无多少人响应,二来不久就有人提醒她,这大府之中,不兴再玩那些闺阁中的游戏,且不说还有王妃在那,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总提议? 铮铮初听时,有些傻了,自己并无半分恶意,怎会惹来这些猜忌?可慢慢的,便习惯了,这边的人,每个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对别人,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你是好心,还是歹意,都是多余——时日一长,连晴嫣都说,将军若是见到她,怕都不认识了。 有时候,看着四角天上的蓝天白云,想到以往在这同样的天空下纵马驰骋的模样,她也曾想过,当年若是由着自己以往的念想,嫁到别处,会不会是别样光景,可是,哎,又哪里有许多如果与可是呢? 一时听到声响,原是子钰从郑氏房内出来,铮铮吸一口气,那边子钰一抬头,二人面对了面。 自子钰生产以来,她二人之间的情谊,难免的起了一些个变化,只两个都是聪明人,均不会摆在面上,因此颇为微妙。 子钰握着祉昇的手,先微笑福身,铮铮忙虚扶了一下,“妹妹快起。” 祉昇奶奶地唤了一声,“恭人好!” 铮铮和煦笑夸了一句,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走开。 铮铮顿了一时,有时候,有些事,由不得自己不去改变,只是,便这样吧! 大年前几日,月华奉命又回到王府。恰这几日,祉昇感了时气,子钰忙的不歇,自然没有太大的功夫管她。月华看着,虽对子钰无甚感情,可终究心内有些被忽视的感觉,且颇为强烈,而每每看到祉昇红通着小脸,病中唤她姐姐,又实在很难不去喜爱。 所有这些情感,对月华来说,都颇为陌生,很有些不能习惯。 第二日,祉昇有些烧,子钰只守在他床边,半步不离,月华见了,心中不快,便要园里玩去,子钰终有些不放心,命德芬跟上。 月华自己还有两个侍女,但她谁都不让抱,只自己在前走着,德芬跟在后头,很有些想逗她说话,可一见她那寒津津的神色,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是以这主仆一行虽四人,却走的静悄悄的。 一时走到湖边,却见枯草丛中躺着一彩色绳球。德芬见了,轻轻拾起,蹲到月华眼前,“郡主,您想玩球么?” 月华在宫中,什么没见过?便只不做声,颇为不屑。 可德芬是谁啊?只见她全不管,笑嘻嘻站起,把那球在手里玩了好几个花样,月华究竟是小孩,当下虽还不说话,可那眼睛,却转过来了。 德芬见状,很是欢喜,“郡主,您小时候,奴婢还抱过您呢,”一边说着,一边还玩着那球,忽作不经意,象忘了动作,故意皱眉道,“咦,该怎样了呢?” 月华伸出手,“给我。” 德芬忙将球交给她,月华玩的认真,德芬教的仔细,要知这绳球乃彩绳结编,有那心巧手巧的丫头,能玩出不少花样来,月华一时有了兴趣,德芬又怕她外头站着受了凉,便忽手中一滑,那球骨碌碌滚了出去。 两个侍女连忙去捡,可这正处下坡,那球偏生滚的远,德芬趁机道,“郡主,不如我们先回房,奴婢还有好多花样呢!” 月华却道,“我还想走走,你跟着。” 德芬无奈,只得跟上。 主仆二人只还静静的走,到了湖边的假山处,忽隐隐听到有人说话。 月华只想走开,忽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再一听,可不是,一人隐隐道,“……可不是又来了,吓,一个下四路的郡主,那般的架子,公主都比不上。” 另一人笑道,“你当呢?说不定,人家就该是公主呢!” 那先一人也吃吃笑着,“哎,你说,她到底是……” “谁知道呢,只有她娘亲才清楚吧……” 德芬一听,早白了脸,可这几句话短,反应过来时,月华该听的,已听到了。德芬忙看向她,只见她还是平静着神色,看不出什么,遂心想,或她一个小孩,哪里懂得什么。 正想着,却见那两个侍女从远处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一人把球递给月华,便退下不声。 那假山后的人听到了动静,早吓了一跳,出了来。德芬一见,原一个是于氏房中的鹦鹉,另一人却是张氏房中的凤巧。 二人给月华见了礼,月华似全不知,平静叫起,忽指向凤巧,“你陪我玩。” 凤巧惴惴的,忙上前,颤颤得拿起球,月华一边摆弄,一边头也不回道,“你看着。” 鹦鹉知是说她,便只得站在一旁。 玩了一时,两人见月华一派孩童景象,遂有些放心,只当平日听说她的小小威名,有些夸张。 正想着,月华忽将球扔到远远的湖面,凤巧刚有些楞,月华寒下脸,“你怎么把我的球弄丢了?” 凤巧看向其他人,还未说话,月华已也转过来,“捡。” 凤巧此时慌了,忙跪下,“奴婢,奴婢……”见她不语,忙叩首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月华站在那里,不为所动,一时凤巧头都磕青了,见她坚决,而边上的人,各个不声不响,知道自己今日或躲不过,“你凭什么,我要去见主子!” 月华终于看向她,轻轻抬起小脸,“我是郡主!”说罢眼角一蔑,走了开去。 德芬等人连忙跟上,那鹦鹉,也已软了身子,跪倒在一旁。 月华头也不回,“你看着,我等你回话。”说罢一步一步,稳稳往坡上走去。 喉中刺 月华回到静香院,甚也没提,趁宫里跟着的嬷嬷带她去洗手,德芬赶紧子钰说了。子钰一听,大惊失色,忙命马嬷嬷带人去制止,一边让人把月华叫来。 一时月华不紧不慢来了,子钰让杜兰房外守着,只留月华和德芬在屋内,月华见把她的宫女也挡在外头,有些不大乐意,皱起了眉头。 子钰见她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有些气,沉声道,“你刚做什么了?” 月华也不打马虎眼,“教训了一个下人。” 子钰一窒,她表情平淡,说的轻松,这小小的一张脸,虽是自己的女儿,也像足了自己,可却有说不出的陌生。 刚要说话,马嬷嬷忽匆匆入内,眉头紧锁,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什么?!”子钰猛抓住马嬷嬷的手,再看向月华,她正不耐的站起身,“我饿了,我要用膳。” 子钰有些气急,“你还要吃饭?你知不知道,刚你教训的那丫头,踩着冰面上湖,掉水里去了,你……” 马嬷嬷见她激动,连忙拦住,“恭人快别这样,郡主年纪小,懂得什么?她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冰上不能走人……” 月华见子钰看向自己,一脸的责备与期待,不耐站起身,“我饿了,要用膳!” 子钰一把将她拉过,“这样冷的天,你罚她什么不好,现下掉到了湖里,或许连命都没了!” 月华被她扯的疼,心内的火也起了,拧着身子,十万分的不耐烦,“那又怎样,不过是一个下人!” 子钰一听这话,立时惊了,抓住她小身子,“你说什么?” 月华便用她那童稚的声音,继续道,“她冲撞了我,死了活该!” “啪!” 子钰一个巴掌下去,两个都楞了。马嬷嬷和德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办。子钰抖着身子,忙又托起月华小脸,那白嫩的小脸紧绷着,大大的杏仁眼眼圈红红,可那眼泪,就是忍着不落。 子钰心中痛极,要搂过她,却被她挣开,月华微抬起小下巴,一字一句,“你,凭什么打我?” 子钰几被打倒,她抓紧手底下的小身子,轻颤着,但十分坚决,“我是你娘亲!” 月华的眼圈更红,过了一会,忽大哭起来,“娘就是可以打月华的吗?我不要娘,不要……” 子钰再忍不住,眼泪也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将她搂紧,心中酸窒至极。 马嬷嬷拉着德芬,也一边抹着眼泪,德芬睁圆了眼,看着月华,居然无比崇拜。 外间忽听到杜兰大声的请安声,子钰知是青廷来了,忙将月华面上眼泪抹净,站起身,迎到门口。 青廷见她眼角发红,粉光融滑,知是刚哭了,再一看月华坐在炕上,眼角还挂着泪,当下沉了脸,“又惹你娘伤心了?” 月华一向与他不近,她转向子钰,大眼里带了几分委屈,“我饿了。” 子钰忙命马嬷嬷去给她弄饭,青廷在旁看得好笑,坐下身,道,“你知不知她刚做了什么好事?” 子钰皱眉,“再怎样,也得让她先吃了饭再说。”一边转向月华,“月儿,你跟嬷嬷下去吃么?” 月华眼角藐过青廷,轻抬起下巴,“我要在这。” 青廷看着她,微皱起眉,“小小年纪,竟这般狠辣。” 子钰不乐意听,“这是什么话?” 青廷缓缓道,“才刚王妃告诉我,那丫头已经死了,她与你好,不好处置,只将这摊子,推给了我。” 子钰一听便火了,她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沉下脸,“王爷这是什么话?做什么处置不处置,是谁的理,不是谁的,只打开了说罢了,我相信月华,不会无故这般!” 月华此时却从吃食里抬起脸,声音清清脆脆,“还有那个看场的丫头,我让她给我回话,怎么到现在没回?这王府里的下人,都这般没有规矩么?” 青廷气得笑了,“已死了一个,你还要再罚?” 月华表情严肃,“她们冲撞了我。” 子钰连忙把那炖鸡蛋搅一搅,“快吃,等会子凉了。” 青廷见子钰母鸡一样,护住护着,再一看月华,小嘴鼓鼓的,吃得无比香甜,闲闲道,“吃完了,去祠堂子里跪两个时辰,”见娘儿俩同时抬头,大大的杏仁眼都睁的溜圆,起身道,“不准求情。” 这事算过去了,但从此子钰与于氏、张氏那边,不免结下了些许不痛快,张氏死了贴身的得力侍女,最是可怜。更可气的是,青廷只罚了月华两个时辰的罚跪,第二个时辰,恰宫里来人,见到此景,大惊小怪,回去报称郡主在王府受委屈了,当晚贵妃便专门命人前来给接走了。于氏经了此事,也颇觉没脸,只把住了张氏,心中对子钰的怨毒,更深了一层。 而万事皆怕有心人,此事被那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背地里掺合一番,又引出后续一些事来,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已到天禧二十三年初春。 春日薄俏,宁王府后院书房的西厢房内,断断续续传来童稚的背诗声,原是子钰,因常到书房陪伴青廷,又放不下祉昇,今年开春,经与青廷商量,便时常得也将他带来。淳于郭颇喜祉昇聪慧可爱,遂闲暇时光,帮着子钰教他背些浅显诗句。 祉昇背了两首,抬起小脑袋对着他娘,子钰笑吟吟抚着他,“不能心骄哦!” 淳于郭笑道,“小公子才两岁多点吧,恭人莫要要求太高了。” 子钰笑命杜兰将祉昇带出去,只让德芬守在近前,沉吟了一下,道,“先生上次所讲小阴皇后与邓绥之事,子钰还有些不明,望先生能继续赐教。” 自三年前子钰挑明要拜淳于郭为师以来,淳于郭想了几日,虽一直未答应,他二人也未实过拜师礼,但子钰忖度着他态度,经常地与他讨教一些古今的历代王朝事宜。因子钰通透,往往关节处不点即明,又勤奋多问,淳于郭开始还有些敷衍,但他那一身的学识,一直没有过门生,被子钰这么一搅,日渐的也被撩拨得心痒难搔,越来越上心,甚至有时还能切磋商讨,教学相长。如此三年下来,二人虽未以师徒相称,但也就只差一个称呼而已。 但对子钰这个问题,淳于郭却不大想讲,凡这些与实际,特别是与当前府内情势有些关联的,他大都回避,上回还是中了子钰的道,被她诳着讲了一些。因此此时一听,便有些想躲。 子钰见状笑了,“先生莫慌,我只是好奇,这邓绥出身也是颇为高贵,若不是母孝耽搁,晚进宫了三年,当年的皇后之位,未必不是她的,她怎么就能忍住性子,一直地服小做低?” 淳于郭一叹,模糊道,“忍字,心性也,与出处无关,与际遇无关,若是别人看那邓绥,开始虽不是后,但一贵人,或也能很心安了。”说罢便住了嘴,不愿再说。 子钰听了,却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一日,因和帝号令春狩,宗室郡王以上、官员三品以上皆随,府内女眷听说了,都有些驿动。因去年未举行,前年举行时,恰子钰生产,因此青廷带的铮铮,正好她兄长万胜俟从北疆公干回来,也参加了,是以兄妹二人得以相见。此时一听说,众人议论着,或是还要带她去的。 当晚青廷来了子钰这边。子钰刚把祉昇哄得睡了,正收拾准备睡觉,见他来了,有些意外。 青廷见她也不怎做声,只静静伺候他洗漱更衣,神色如这一年多以来一般,都是清凉凉的,当下微叹,“你这性子……” 子钰只继续手里的活,并不搭理,青廷摸摸她的脸,“白日的时候,还热乎些。”说着一把搂住她腰,将头埋在她颈子上,“好香。” 子钰有些不耐,只僵着身子任他搂着,过了一时,青廷轻抬起头,皱眉道,“怎么与孤,似日渐的生分了。” 子钰微微挣开,轻声道,“王爷累了,请早些安置吧。” 青廷看着她清淡无波的脸,心内却有些烦闷,怔看了她一时,沉声道,“不要闹别扭。” 子钰似有些惊讶,恍惚一笑,低下头,“是。” 青廷抬起她小脸,眯起眼,“你不高兴。” 子钰一笑,“怎么会?” 青廷更低下声音,“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子钰叹一口气,似在耐心他的折闹,“好多事呢,给昇儿洗澡,带他玩,哄他睡觉,看书,写字,做针线,”说着眼睛一抬,“您要一一听么?” 青廷细细打量着她,一放手,“很乖。” “呵,”子钰清清一笑,“这都是妾身的本分。” 青廷今日来,欲告诉她,要偕她一起去参加那春狩,本想着让她高兴一番,未料她上来便这般生冷,也无不周到之处,只是那神色清凉,人虽在近前,却好像远了十万八千里去,当下只觉心中渐升上一股子气闷。 想了想,还是说了,只不过淡淡的,“过几日春狩,你与我去。” 子钰闻言,却皱起了眉,“昇儿怎么办?” 青廷笑了,“你不想去?” 子钰摇摇头,“昇儿还小,我不敢走远。” 青廷顿了一下,皱紧眉,“我要你去!” 子钰抬起头,看着他,半晌轻叹口气,“是。” 苦争春 春天的木达围场,格外的美。这是大荣皇家狩猎围场,地处直隶东北部,与内蒙接壤,草原肥美,物种丰富。每到春天,大批的哨鹿,都要从再遥远的东北迁徙到这里,是以从成祖开始,就喜春天在此狩猎。 围场的看守官员,早准备好了接待。因皇帝也不是每年都来,所以这来的年份里,就更显得特别的珍贵。而随行的人中,从嫔妃、宗室贵胄,到那大小官员,哪一个,都是抖抖衣角就能吓死人的主,因此这管事的头头们,更是小心再小心,丝毫也不敢马虎了去。 这日,几个小吏,直忙到黑,说来,因皇帝还未来,他们几个是负责签到登记的,本不用这般忙,可主事的头儿,又令他们去给别处帮忙。但自己那摊也不敢怠慢,留了一人留守,以备万一有那别处先来的。 几个人摇晃着回到登记的所在,留守的那人忙迎了上去,端了一捧的热茶,满面堆笑,“哥哥们辛苦了,今日只来了几个禁军护卫,并无别人。” 一人接了茶碗,咕嘟灌下,用袖子一抹嘴,“都这时光了,估计不能再有人来了吧?” 正说着,远远却听到马蹄声,远处一快马飞奔而来。几人一看那阵势,知是有要人来了,说话那人把碗往托盘上一搁,“娘的,我这张臭嘴!” 几人所料不错,这来人正是要员,实际上,他不仅要,而且猛!此人正坐于官轿中,这官轿与平日安京城里所见也无甚大的不同,只前后又加了几乘骑马的护卫,当前头一人,举着四方小旗,上绣虎豹纹饰。 这来人,正是徐常麾下左前锋、朔方指挥使万胜俟。他临时奉诏入京陪猎,因接到的通知晚,只恐拉在了和帝后头,是以百里加急,却未料早到了。 一时有人外间报,“将军,已快到卫所。” 万胜俟嗯了一声,“换马。” 这大荣的规矩,武将来朝,近京需换骄,进京却又需换马,万胜俟此次虽来得围场,但因皇帝即将幸驾,少不得也按规矩做来。 万胜俟换了马,心腹龚良也跟上,依稀的暮色下,万某的脸,更加沉暗,龚良小心着词句,“皇上急召将军入京,不知所为何故?” 万胜俟久不言语,半晌才道,“来了才知。” 龚良叹道,“正是调配军职的时候,您这一走,咱们的人,恐怕都得不了好的位子。” 万胜俟冷笑,“他是将军,我便是在,也好不了什么。” 龚良打打马鞭,“总要好些。”说着有些不忿,“那王胜、陈少四,都是跟着姚将军和您的老人,他徐家,忒也不能容人!”忽想到什么,“将军,您若不是与宁王家……怕比此时,还好些。” 万胜俟却牵了一丝笑,鼻侧两条深刻的纹路更显,“一将带一茬兵,此事却是正常。只恩师当年若不是被丁贼所害,还轮不到他徐家此时的耀武扬威。”说罢双腿一夹,奔了出去。 龚良一见,连忙跟上,边大声道,“只一条好将军,这次宁王也来,又能见到您那妹子了!” 王府内的春天,却还是静静的草绿花红。 铮铮看着那廊外盛开的桃花,心中忽生出一点错觉,这府内的春日,怕是一百年也不会变吧。 “小姐,”晴嫣,还保留着一些出阁前的性子,叽叽喳喳的,万事喜欢争个强,斗个勇,看着她蹦跳的样子,铮铮皱了皱眉。 晴嫣看看她脸色,忙缓下语速,“小姐,将军来信了!” 铮铮一听,忙接过,匆匆看罢,却有些怔。 “怎么?”晴嫣忍不住相问。 铮铮握紧了信,“哥哥告诉我,他也要去那猎场,”说着看看日期,算了算,“此时,怕是已到了。” “啊?”晴嫣一听有些急,冲口而出,“若早知道这样,王爷怕是要带您去的!” 铮铮一听,脸色立时冷凝下来,晴嫣忙打住了嘴,垂下头不敢再言。 铮铮柳眉微竖,“我难道就凭的这个!” 子钰坐在自己的围毡内,看着对面的蔡氏诘诘呱呱讲个不停,有些百无聊赖。 来了三日,子钰连草原什么样,都没大见到,每日只在宁王专用的围毡区域内,对着头顶的一小片天。 听小顺他们说,每日的骑猎,只有男子们可以参与,且时间也不长,大部分时间,还是与那在京里一样,只不过换个地方。来的女眷们,各自都是安心呆在围毡内,不过若妃嫔们召唤,也可去拜见,或各自走访。 子钰听说月华也跟着来了,只不好去见,别的女眷,捡相识的走了一两个,她终不是个好朋友的,因此无太多往来。 但这蔡氏,却是个例外。 她是青煜的新宠,出身不高,听说是安京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误打误撞相识了,被接到府内,谁知与青煜颇投缘,两年之内,连升了三级,因刚添了女儿,青煜吵着要将她封为侧妃,已被宗亲府挡了两回。 对于这等受宠又出身不高的女子,外人都道妖娆,子钰看着,蔡氏却是个单纯简单的女子,只是有些谈不到一块去。 蔡氏却极喜欢到她这里来,每天都来,说是陪她解闷,实是全她一人在说,子钰只听。 “子钰姐姐,”蔡氏已经吃了第三块麻油糕儿,抹抹小嘴,继续道,“不是我说,姐姐的相貌、气象儿,比那些公侯家的小姐,好多了去了。哎,象我们这样的人,也就亏在一个出身上,不然,怎么生育了都不能提拔?” 子钰听她明夸自己,实际把自己也算进了去,有些好笑,笑道,“琳翎,你也太能吃了。” 蔡氏有些赧然,却又伸手拿向一块奶黄糕,“姐姐这里的点心好吃么,与我那边的不一样,我第一天跟着王爷去拜见了皇上,跟邱公公拿给我的,一个味儿呢。可惜当时未敢多吃,嘻嘻。” 子钰见她吃的香甜,一时竟怔住了。 傍晚时青廷回来,子钰正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青廷见她些微寂寥的背影,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静得像一尊雕像。走得近了,她并未回头,那双眼睛朦朦胧的,正盯着天边的一枚亮星。 青廷渐缓下脚步,象是怕惊到她。 “王爷,”她却感到他来了,开口轻唤,那声音清凉,带着一点微微的哑。 青廷也在她身边坐下。 子钰还是凝视着那微蓝的夜空,看那火烧的云色,正一点一点被灰蓝吞没,她终转过头,脸孔如声音一般的清凉,“您有没有,不能忘怀的往事?” 青廷心中一紧,她仿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只将下巴搁到膝盖上,闭上了眼。 青廷轻叹一声,环住了她。子钰没有挣动,静静地靠在他怀内,象过了一千岁一般疲惫。 过了半晌,青廷揉弄着她肩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嗯?” 子钰贴着他胸口,“您想让我怎么样呢?” 青廷顺着她长发,语中带着浓浓的宠溺,和一点点责备,“你老爱胡思乱想。” 子钰抬起头,看着他,“您总是胡作非为。” 两人正好对视,凝望了片刻,忽都笑了。青廷看着她那浅浅笑意,心中愉悦,将她抱起,“你这个小麻烦精啊……” 第二日晨起,子钰心情不错,早膳也多吃了两口。杜兰见状,趁着她这个空儿,多说了两句,“怎么又好了?” 子钰不理她,半晌啐了她一口,“你管我。”说着笑了,“我想让它好,自然就好了。” 杜兰摇摇头,故作老成,“你们俩好了恼,恼了好,只让我们这些看的人不安生。” 子钰一笑,“你这个样子,真像嬷嬷。你也别急,等你找了女婿,就知道了。” 杜兰却正色道,“我不嫁人。” 子钰只当她玩笑,“好,回去就给你物色一个。” 杜兰却不再说话。 点金石 木达围场的营区,坐着一座座大小各异、排列整齐的围毡,每个围毡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做到互不干扰。正中向北的几排,自然是和帝一行的围毡区域,中间几座大的是和帝专用,嫔妃的、宫人的、侍卫的,依次向外,团团围着。再往东,就是两位亲王宁王、辉王的帐区了,英王青善,虽已成年,但体弱喜静,经和帝准许,没有前来。 午膳时间刚过,宁王这边的围毡区域,栅栏门开了一角,小顺轻手轻脚得牵出一匹小白马,伸头探脑一阵,往南边的草原走去。 到了邻近草场的小坡,一人早立等在那里,见他来了,问道,“可有人起疑?” 小顺苦着脸,似是无比失望,“没有,”摩挲了一时,又抬起头,央求道,“恭人,您别,哎哟这要有什么闪失,我这小命可就丢啦……” 子钰伸手去接那缰绳,淡淡一笑,“杜兰呢?” 小顺不情愿的松开,咕哝道,“不是按您的吩咐,去煜王爷家的蔡恭人那儿去了么。” 子钰很满意,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就要离开。 小顺看着她背影,小声唤道,“一个时辰啊……”看她已行得远了,抽手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哎哟我这顿罚哦,逃不掉咯!” 子钰并不敢骑快。那年从扬州回来后,发生的事多,接着又有孕,一直未能学骑。还是到了这近一年,青廷方捡着些空儿,亲自教学,算是学会了。 自学骑以来,都是这匹小白马,也是青廷命人挑选而来。三岁多的小母马,性情温顺,耐性十足,很亲人,与她相处的很好,因它头顶有一撮灰毛,子钰给起了个名,唤作雪灰。 子钰骑着雪灰,速度并不敢放快,她早听小顺说这南边有一大块草场,是给皇家御马生长牧草的地方,人烟少,也没有猛兽,是以今日,便选到了这里。 春光很好,风虽大,却并不硬,青草香踏蹄而来,很是清新。子钰却并无太多心情欣赏这风光,行了一阵,思量着是时候停下,便缓缓勒住缰绳。雪灰开始很配合,蹄步慢了下来,可一阵风吹来,它一个响鼻,耳朵忽竖了起来,脚下的步伐不仅不慢,反渐渐加快,到了后来,简直是奔腾着行进。 子钰自学马以来,还从未见过它这样,当下便按照青廷所教,轻夹马肚,握住缰绳的手也微微使力,可它不仅不停,反一阵轻嘶,摇晃了下马身,差点将子钰给颠下去。子钰这才有些慌了,紧紧握着缰绳,身子僵硬,却丝毫也不敢再勒紧。 马又行了一阵,子钰但回忆着青廷所言,尽量平静下身子,放松坐姿——它总有要停的时候吧?! 果然,过了一会,雪灰慢了下来,子钰往前一看,又好气又好笑,原前面一匹栗色大马,正轻轻地慢跑着,雪灰踌躇了一阵,居然慢慢地蹭上,不远不近得跟着。子钰细看这马,膘肥体壮,油光发亮,长长的鬃髯,随着它跑动起伏的身躯随风飘扬,果然雄壮。再一看雪灰,轻低着头,不紧不慢跟着——子钰心里发了愁,这栗马并未配鞍,极有可能是匹公野马,雪灰这般跟着,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啊? 万胜俟和龚良,带马行了一阵,将几个随行的随从,远远的拉在了后面。两人渐渐慢下,龚良见这草场肥美,叹道,“北疆那边的草水,如有这般丰盛,就好了。” 万胜俟不置可否,半晌方道,“今早接到朔方来信,军职的调配,已完成了泰半。” 龚良急忙探过身,问道,“怎样?” 万胜俟脸或寒霜,“如你所想。” 龚良怔了一时,冷笑道,“看来这次把您临时召来,确是为了这个!” 万胜俟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 龚良心中一动,“您是说皇上?” 万胜俟道,“奉召陪猎,总是个荣耀,皇上,还不想让万某太难看。这般做作,既顺了徐常的意,又适时得给我这边安抚一下。而且……” 龚良点点头,“皇上,未必不想着借着您压制一下徐常。” 万胜俟哼道,“借力打力,玩制衡,本就是皇家惯用的好戏,只是,我还要看看……” 正说着,忽听不远处随从的喧哗,万胜俟微皱眉头,对龚良道,“你去看看。” 一时龚良过来,却是笑开了脸,“那匹您看上的马,刚老五他们正放它跑一会,没想到只一会功夫,就有母马跟上了,还带了个小妞。” 万胜俟也缓下了脸色,“或是哪个王公大臣跟来的家眷,快着人送回去,别惊吓到了。” 龚良却笑得更欢,“惊吓到?老五已挨了她两鞭子。” 万胜俟两人到那跟前时,但见一女子骑在一白马上,一手握绳,一手执鞭,正与老五等三两人对峙。 女子身穿一身雪青箭袖骑装,白底寒梅斗篷,面敷重纱斗笠,显是一副贵族女子打扮,她身下的马儿怕是感到了一些个不安,突突得直打响鼻,脚步乱踏,女子显然不是甚熟手,力图要稳住那马,颇有些狼狈。 万胜俟不想多事,正要命龚良前去解围,却见那老五,因受了两鞭,颇为不忿,上前就要抓那白马笼头,白马一惊,嘶鸣着后退,女子掌不住,差点掉下来,她忙极力稳住,动作狼狈,气势却夺人,一抬马鞭,喝道,“退下!” 老五恬着脸,半怒半笑道,“你这马都已相中了我家大椎,便送与我们,又怎样?” 万胜俟闻言皱眉,“胡闹,以为这里是北疆么?” 龚良笑道,“他本也好生相商来着,不料对方娇蛮,吃了两鞭,有些急了。” 那女子并不答话,老五见状,更上一步,“我们不退下又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打人?”旁边两人也哄笑起来。 那马被几人逼得步步后退,上头的女子却并无慌乱,反更加沉静冰冷,敷着面纱的脸孔轻抬,淡声道,“我从不威胁人。” 龚良看到这里,老五似有些羞恼成怒,忙策马奔下,“慢着!”几步到前,一边喝止了老五他们,一边向马上女子抱拳道,“在下的手下粗猛无状,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见谅。” 这女子正是子钰,她被雪灰带到这里,正晕头转向处,那栗马却奔得不见了,反冲出三个粗豪随从,将她团团围住,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只要她交出坐骑,再着人送她回去。 子钰见他们做派,知是什么人的随护,且言语虽粗,但并不是那恶气的,是以并不是很怕,但情急之下,挥了带头的两鞭。现下见管事的来了,终舒了口气。 子钰稳住心神,仔细观察了龚良的坐骑服色,联想着刚才那随从的声气做派,心中已有了些微计较,当下客气了两句,便跟着他走开。 刚要起步,龚良忽听她一声惊叫,扭头一看,却是回去逆风,一阵大风吹过,将她面上的深纱吹开,再一秒,那斗笠已索性被风吹掉,飞了出去。 龚良但觉眼前一亮,那寒月般的一张脸,寒玉样的双眸,带过一丝羞恼,看向他,却又微微一笑,“走吧。” 营帐这边,却有些大乱。 原是小顺,等了一个时辰见子钰未回,又惊又怕,但不敢怠慢,忙着人去向青廷禀报了。 青廷正与青煜几个,陪着和帝帐内说话,一听来报,说是恭人午后自己牵了马出去了,至今未回,顿有些慌了手脚,和帝一边听了,也有些慌了神色。青廷着王府随户前去查找的同时,和帝也派出一队禁军侍卫,帮着寻找。 但这草原辽阔,是以虽派出的人多,一时也并不能找到。 青廷带了小顺,亲自找寻,小顺但指着子钰行进的方向,两个人搜寻了半个多钟头,还不得见,小顺此时方真的慌了,见青廷面色越来越沉,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小顺只觉心慌乱跳,直吓得快尿了出来。 子钰回到自己的围毡区域,已是近三个时辰以后了,一侍卫远远看到了是她,忙命一人前来相接,自己奔着那马,来到栅栏外,连滚带爬的下来,“恭人回来了,恭人回来了!” 青廷此时已听劝回来等候,小顺、杜兰都跪在主帐边上,哭的一塌。青廷此时一听回来了,惊跳着就要站起,看着旁边坐着的那位,却又强自稳住。 子钰进入帐内,看到了和帝,微微一楞,还是轻轻上前,福了一福,“臣妇拜见皇上。” “起来吧,”和帝的声音平淡,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发丝吹的凌乱,忽皱眉道,“你就是这样子出去?” 子钰深低着头,想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一抬头,青廷的面色严沉,也皱眉看向她,“皇上问话,怎么不答?越来越没有规矩!” 子钰方再一福身,轻轻答是。 “呵,”和帝一笑,看着她,轻唤道,“鱼儿,” 子钰有些颤,面色难以控制的出现一抹羞红,“是。” 和帝笑转向青廷,“几年不见,都做了娘亲的人了,还这般任性。” 子钰面上红晕更深,和帝见了,心中些微刺痛,怎堪抵挡,这清冷之中的一点艳色,当下声音更淡,“你下去吧,朕还有事与二弟相谈。” 一丈青 青廷却是晚间方回。回到子钰的寝帐时,她已沐浴过,披散着长发坐在灯下,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青廷并不做声,坐到旁边的椅上,子钰听到他声响,刚要起身,他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子钰便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事。 青廷懒懒翻着书几上的书籍,见都是些童蒙的书本子,问道,“写什么呢?” “哦,”子钰轻轻扬起小脸,上面漫着柔柔的笑意,“正在写昇儿的童蒙稿子。淳于先生说,我上次给他写的几篇儿歌甚好,昇儿记得很快,不识字的时候,这样最好。” 青廷也笑了,过了一会,道,“他年纪还小,书本之事,莫要太急。” 子钰将那笔尖蘸满墨,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是着急让他识字,只是一来他自己也喜欢,二来,”说着轻轻一笑,低下了头,“我整日里也无甚事不是。” “呵,”青廷默了半晌,笑道,“你无事,便要生非,嗯?” 子钰只一顿,没有抬头,还继续写着。过了一会,觉得他紧盯着自己,终放下笔,走到他面前。 青廷将她抱入怀中,膝上坐着,子钰低垂着小脑袋,发丝遮掩下的侧脸,柔顺纤弱。青廷见她许久不曾露出的驯顺姿态,心内又爱又恨,教训了两句,她只是沉默不语,便不得再说。一手托起她下巴,却未见想象中的泪眼低垂—— 她容色平静,只那双大大的杏眼,居然晃着点点笑意?! 青廷立时绷紧了下巴,“你很开心?”见她只笑不语,眉间皱了起来,“狼来了,很好玩么?” 子钰搂过他脖颈,贴到他颊畔,轻衔了一丝笑,“就一次。” 青廷心中气恼,可她这个样子,娇娇软软得贴着自己,又无法发作。他皱紧眉,尽力得严着脸,将她略分开,盯着那双眼睛,“看我那样得着急,很得意么?”说着忽有些动气,“连面纱都没带,可有半点王府命妇的自觉?” 子钰也注视着他,静静地不说话,那股子柔凉,轻轻地从眼角漫开,如水一样。 “嗯?” 子钰轻轻靠到他胸口,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您为我着急,我很欢喜。” 青廷一怔,听她避而不谈和帝,当下心内又是酸痛,又是劝慰,终还是轻叹着将她小脸捧起,吮住那诱人的嫩红,辗转来到耳边,轻轻道,“我喜欢你脸红的样子……” 子钰耳边立时热了,小小的耳廊红透,青廷将她搂的更紧,声音忽带了一丝焦灼,“只此一次,以后再不许这样!” 子钰浅浅笑开,半晌忽抬头道,“王爷,我想见见那万将军。” 青廷未料她说起这个,挑高了眉。子钰笑道,“我想见见,您相中的人,究竟是何般模样。” 青廷将她环住,叹道,“钰儿,” “嗯?” “我实在不想,你再牵扯到这些事之中,你懂吗?” 子钰靠在他怀里,手抚上他胸口,“可您既然选定的路,我只能跟着,我便只想看个明白。” 青廷握住她手,神色复杂,子钰仍笑津津的,“还有,你把万姐姐接来吧,她兄长来了,怎样都得见一面才好不是。” 当日却就来了机会。 却说昨日,龚良虽只将子钰送到草场边界,但他办老了事的人,自然盯梢打探了一番,未料她竟然就是宁王家的那位宠妾,更未料禁军的侍卫都出动了找寻,当下心中暗暗称奇,回去禀报了胜俟。 万胜俟也有些讶异,他此次前来,未见到妹子,虽颇感遗憾,但既是那嫁出去的人,他做娘家哥哥的,也不好指摘太多,只暗道妹子要强,那素日里来信中所述宁王对她的疼宠,怕是有些夸张。 无论如何,这都是宁王的家事,他虽为姻亲,但王爷宠哪个不宠哪个,还远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只是来了五六日,除去正式场合相见,他还未正式拜访宁王,若再不去,到像是对他此举不满似的。因此当日便籍着这个由头,前来拜望。 虽说是搭建的围毡,但皇家猎场,还是讲究个气派,是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宁王的围毡内,也由五六个帐篷组成,万胜俟虽是外男,但终是那姻亲,因此仆人便将他引入第二重的内帐。 万胜俟辅一入内,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并非寻常女子的脂粉香,却是一股野菊花的清香,他在塞外多年,对这味道熟悉,却万没料到会在此处嗅到,当下一怔。 引路的仆人正是小德,他一躬身,“会客的地方不多,才刚煜王爷家的蔡恭人来找我家恭人,刚走不久。”说着将桌上才刚摆着的茶点撤下,另着人换上新的。 万胜俟坐于凳上,一时听到宁王的生气,忙站起身,帐门一掀,花香味却渐浓,一抬头,青廷进入,身后却还跟了一人,正是昨日坡下被风吹口斗笠的骑马女子。 万胜俟万没有料到青廷竟会携眷接见,而那女子身姿袅娜,清艳难言,一时竟有些慌乱。 两人当下叙了座,青廷笑指着万胜俟对子钰道,“这就是当日大破北戎、解了虹口之围的万将军,”说着又笑对万胜俟道,“内子久仰将军威名,非缠着我要见你一面,妇道人家无状,还请多多包涵。” 万胜俟连称不敢,子钰却盈盈看向他,上前略施一礼,“原来是将军,”说着回转头,对青廷笑道,“昨日我迷路,多亏将军的手下将我送回。” 万胜俟听她先提,很怕她将前面争马的事说出,却听她压根未提,当下也起身回礼,“昨日万某不知恭人身份,未曾上前厮见,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子钰见自己所料不错,当下抿嘴一笑,对青廷福身道,“妾身得见英雄,心愿已了,还请准我告退。” 万胜俟回到自己帐内,回想刚才与宁王的见面,宁王主动提及这次的军职调配一事,却未怎发表意见,只还一味得称赞徐常练兵有法,保土有功,心中不由有些烦闷。 他本是朔方前任总兵姚远的爱将门生,自十八岁参军以来,一直跟着姚将军征战,十年来战功赫赫,是以他三十岁即做到指挥使一职,别人却都没有说他闲话的——就因为他虽也是世家子弟,但那军职,却都是凭的真刀实枪干出来! 姚远被丁泗冲陷害,罢职回乡,徐常接任,一开始,胜俟并不知有何不同,只眷恋师恩,颇为姚远不平,而徐常刚一到任就战事紧迫,正是用人之际,因此他二人一个帐内指挥,一个战场拼杀,相处的不错。 而自解了虹口之围,局势渐缓之后,胜俟方慢慢察觉与以往在姚远手下的不同——军功的分配上,徐常有意无意,总往自己人身上偏,要不就是那以往与姚远不睦的;而自己一系这边,却总是吃亏。开始,对于徐常的解释,他还颇能听的进去,可时日长了,难免不满。 眼见丁家倒了,徐家却又上台,姚远并不能复职,万胜俟也渐渐懂得了,原打仗之外,军中也有政治一事,他本是颇为直性之人,因此颇为厌烦。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便听了那老成人所言,只埋头打好仗、做好事,其他不管。 是以当宁王向万胜俟提亲之时,他虽颇觉荣幸,但更多长了心眼,一番打探下来,原这宁王在丁家倒台之前,与徐家好的如胶似漆,但丁家一倒,他俩家却分道扬镳,当下便有了犹豫,而再听说宁王虽姬妾不多,但已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妾宠,就更加不准备乐意了。只是千推万挡,未料到铮铮自己动了心,她性子又执拗,百劝不得。胜俟一想也罢,女生外向,在家再怎生娇养,最终命运如何,还是要看婚后的造化了。 只是应承了宁王的婚事,徐常却陡然生冷了很多,原先虽也是偏心,但多还承个面上情,而现在,却有些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了。胜俟本还隐隐指着,跟宁王结亲之后,不说与徐常分庭抗礼,起码朝中有人,自己这边形势或好些,但这三四年以来,却未见宁王有任何动作。今日他本想略提及本次军职调配、自己却被远召陪猎之事,却不料宁王虽主动提及,但却对徐常大加称赞。 忽又想到宁王那宠妾,胜俟忆起刚才见面情形,见她来去自如,落落大方,端庄之中却总透出几许妩媚,而那宁王的态度,自不用说,眼角眉梢都看的出的,当下心中不由又为妹子感叹唏嘘,更加烦闷。 正有些沉吟,却听外间龚良唤道,“将军,将军!” 万胜俟有些不耐,沉声道,“何事?” 龚良掀开帐帘入内,手里拿了一封书信,“将军,您猜怎么着?刚宁王府差人前来,将昨日那白马送来了。” 万胜俟惊奇,忙接过那信,打开来,淡淡的一股野菊清香,书信上只寥寥数笔,一律的行楷,字迹娟秀飘逸: 宝刀赠英雄,名马送伯乐,祈望笑纳。 万胜俟看着那字,有些怔了。 影万千 铮铮终是没来。 本来,青廷一早就得知了此次皇上要临时召唤万胜俟前来陪猎一事,从一开始就没作此念想。子钰看了一两天,也看明白了,只心中一直还有些念念不忘他前年带的她来,因此两日里瞅个空儿又撩拨了他三两次,这最后一次,青廷有些烦了,笑将她制住,狠狠地罚了一翻——事毕,子钰躺在围毡内的矮炕上,感受着他压在自己身上的全部重量,闭上眼,她紧紧环住青廷,仿佛抓住自己的所有。 沉寂了近十日,真正的狩猎终于正式开始。子钰缠着青廷,不愿再闷在这围毡之内,青廷拗不过她,且这皇家春狩,本就可以带的女眷,终于答应,只再三命她须听话,不得胡闹。 子钰思量或许这次能见到月华,心中难免有些激动,一早杜兰服侍她梳洗时,便有些坐立难安,一时喜,一时忧,只恐贵妃不将她带去,白期盼了一番。 杜兰见她这样,自是劝慰了几句。子钰哪里听的进,一味得沉在自己的思绪中,“从过年那会到现今,也有了几月未见,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又淘气了没有……” 杜兰帮她梳理头发,一边道,“您也别太担心了,奴婢看着,皇上和贵妃,对小主子都是很疼的,抚养的很好。” 子钰轻皱起眉,“那样还叫好?”叹了口气,“上次时间紧,我终还是太……” 杜兰忙宽慰她,“您也不是神仙,再说了,说那么一两次,有何用?待她年纪慢慢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一句话却戳到子钰的痛处,她凝住神,又有些沉思。 杜兰也不再说话,默默给她收拾好,戴好了敷纱的檐帽,忍不住还是轻问了一句,“您就不怕,见到……”问完又有些后悔,她跟着子钰,已经七八年,多少事,原先小时不明白的,现下再清楚不过。 子钰并不像好些主子,一味得拿大,且因着媚兰的关系,杜兰知道,她一直是把自己当亲人看的。可感情上虽亲,距离却不近,子钰并不是何事都拿来与近人商量的人,很多事都是心知肚明却不能提,且她年龄越大,那尊贵之气越重,杜兰等一帮下人,再亲近都不敢唐突了去。 当下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杜兰深低下头。 “谁?”子钰初没有反应过来,旋即知她问的是和帝,回过神,她看向杜兰,见她深低下了头,攥着梳子的手,有些紧,便笑拍了拍她手。 杜兰受到她鼓励,抬起头,迟疑着说道,“为什么?以前您,每次要进宫,虽不说,可我能看出每每都是强撑着,奴婢真是心疼……” “呵,”子钰知她都是实心话,低头笑了,“以后再不会了。”见杜兰一脸疑惑,知这冷心冷肺的世上,她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几人之一,轻轻道,“那是我抹不掉的过去。” “所以呢?”杜兰下意识出声。 “所以我只能带着它活。” 杜兰望着她,她身量不很高,可总给人需要仰视的感觉,那小小的脸庞还是沉静,但这沉静与以往不同,却带了几分笃定的颜色。 子钰笑看她一眼,放下檐帽上的深纱,“傻丫头,终有一天,你须明白——我得要接受所有的这一切……不是么。” “包括王爷?” “包括一切。” 女眷们还是观猎为主,子钰与蔡氏最近,一同陪坐在主帐旁边的副帐里。 贵妃果然将月华带了来,月华一身桃红小骑装,领口和袖口都浅浅的一圈茸毛,衬着她皎白的小脸,深星一样的杏眼,一派娇贵之气。 自她出来,子钰的眼,就盯住了她不放。此时见她端端正正坐在贵妃身边,小脸沉静严肃,心中漫过一股不知是何的滋味,又是骄傲,又是苦涩,这孩子,真的与自己很像,又真的和自己太不相同…… 蔡氏顺着她的眼光,也凑到她跟前,“那就是月华小郡主?啧啧,生得真好,更难得是那气派,”说得极其艳羡,“不愧是贵妃调教出的人物儿,那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呢!” 子钰听的辛酸,强笑道,“你觉得好,把你的荔儿也送进去?” 蔡氏一窒,猛地摇头,缓了一时,轻触她手道,“姐姐,你得放宽心!” 子钰看向她,单纯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做作的关心,拍拍她手,轻叹一声,也是个良善的好人啊! 一时敏如忽亲自前来给她斟酒,子钰不明,再看向贵妃,正浅浅笑望着她,子钰遂知有话。过了一会,贵妃果起身要出去,看了她一眼,刚下了主座的台,回转身把手伸向月华,“华儿,跟母妃去么?” 月华想了想,轻站起身,贵妃遂带着月华款款而出。 子钰见状,过了一时,终忍不住向蔡氏道了个饶,也出了帐篷。 贵妃在不远处立着,子钰轻轻上前,略站于她身后,福了下身,二人默默无语。 不一会,有宫人牵着一匹白色小马出来,月华坐在上面,下巴轻扬,有股子小神气。跺到她二人身边,看到子钰,微微一顿,清脆道,“母妃,我要跑三圈。” 贵妃微笑点头,“见到你娘亲,怎也不唤一声?” 月华又看了子钰一眼,脸颊微微鼓起,终还是一回头,“小中子,你跟着我!”说罢一抖缰绳,跑了开去。 贵妃做出一丝歉意,子钰却带了笑,“娘娘将她抚养的真好。” 贵妃微微讶异,“你不怪我?” 子钰笑看向远方,月华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红点,在蓝天青草之间轻轻跳动着,子钰的面上,带了几分遥远的神色,“娘娘给了她我没有的一切。” 贵妃凝神片刻,也笑了,“呵,小鱼,我识了你这么久,终还是对你不完全懂。” 子钰收回目光,一低头,“娘娘想多了。” 贵妃不再做声,缓缓向前走去,子钰默默跟上。风很大,日头很暖,草原的风,是四面八方的吹,风很快将两人的披风吹开,她二人都喜穿浅,一云白,一淡紫,在青青碧草间,奇异的和谐。 贵妃走了一阵,轻叹口气,“你我都是那可怜人。” 子钰奇道,“娘娘何出此言?娘娘贵为贵妃,享受半后之仪,除去太后、太妃,您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呵,半后!”贵妃轻打断她,抬起头,声音带了几分疑惑,“为何这得的越多,就觉得失的越多?” 子钰也抬起头,明媚的春光下,贵妃妆容更显精致,只几年不见,她眼角唇边,终添了几许细纹,特别是鼻翼两边,或因常年积威,淡淡的两道,很添肃严。这样望着她,轻轻道,“可即便是这样,娘娘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得下去的吧?” “不错!”贵妃转头看向她,语里带了几分赞赏,眼眸更加明亮,“小鱼,你确是懂得本宫几分。”见她笑不说话,忽话锋一转,“听说,宁王对那位万家的小姐,也很是宠爱?几可与你分庭抗礼?” 小鱼微微一怔,半晌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以与人家分庭抗礼?” 贵妃深望着她,“你且看着吧,这只是开始,等你年纪渐大,不再是那青春年华,而底下那年轻貌美的,却象是取不尽的珠宝,呵,小鱼,你知道这天下什么样的宝贝最多么?便是这些女子……” 小鱼不再吱声,她低下头,握住自己的掌心,再抬起,脸上蒙了一层迷惘,喃喃道,“娘娘,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吗?” 贵妃细看着她,字斟句酌,“是吧!而且小鱼,你生了儿子已经两年,位份还是一动不动,可见光有男人的宠爱,又有什么用呢?”见她又垂下头,默声不语,便更添一把柴,“且不说你,你得了儿子还这般,日后那位再有了,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也低人一等?”见她一颤,心中暗喜,那最后一句,就拖长了声音,“小鱼啊,我还不知道你,想你原先,也是个有心气有主意的,怎么到了王府,这般的萎靡——你原先在宫内不想靠的,竟成了你现今唯一可以靠的么?” 子钰似是完全怔住了,低垂着头,半天不语。 再抬起头,贵妃的目光灼灼,正顶看着她,似有十二分的真诚,子钰嘴唇蠕动了一下,目光更加疑虑涣散,“可我什么都没有,我还能怎样?” “呵,”贵妃一挥衣袖,转身继续向前,看着那蓝天白云,风吹拂面,月华的小马,正从远处往这里奔来,贵妃直等到她快到近前,方微一转身,风声中,那声音若大若小,却异常清晰—— “你是我宫里出去的,月华也养在我宫中,小鱼,你我缘分不浅哪!” “母妃!”说话间月华已来到近前,从马上利落翻下,小脸被风吹的通红,和着细细的薄汗,她面上带了少有的兴奋,“我跑了整三圈!” 贵妃笑牵她小手,拿绢子轻拭她小脸,“华儿这般能耐,等下母妃有赏。” 月华握着贵妃的手,看向子钰,小嘴嗫嚅了一下,还是转身与贵妃一同走开。 子钰盯着她二人身影,风吹着她静静的身姿,似要飞起来,却偏站得很稳,她抬起头,日头渐大,有些刺眼,斑驳的阳光里,忽见前方的月华,回转了头—— 子钰轻轻笑了,望向远方,我的路么? 点药引 主帐内,座位空了泰半。皇亲以青煜为首,侍卫、武将以邱丹、万胜俟为首,都已出去围猎,只剩下了和帝、青廷,与一帮文臣。 和帝端坐中间,看向一边的青廷,“你今次怎不出去跑跑?” “呵,”青廷本正与下手的一人说话,听闻和帝唤他,微一欠身,转头笑道,“臣弟年龄也大了,还是让青煜他们耍耍吧。” 首辅王天余正坐于他对面,闻言笑道,“王爷不去,这头筹的赏,便有的争抢了。”另一人也凑趣着说道,“上回连王爷与万将军不分胜负,今年大家伙还想着看您二人再比试一场呢!” 青廷笑逊了两句,便不再答话。 和帝看向青廷,忽不在意问道,“你看胜俟为人怎样?” 青廷听他声音不大不小,再看一眼王天余,已故意转到一边,遂略正了神态,规矩答道,“此人忠勇,可堪一用。” 和帝略低了几分声音,“你当初举荐徐常时,也是这般说话。” 青廷心中一动,继续正色道,“臣弟就事论事。” 和帝深看着他,“唔”了一声,不再答话。 一时外间鼓声大作,小太监来报,说是围猎的人快回来了,和帝站起身,对青廷道,“走,跟朕迎迎他们。” 外间却是欢声雷动,和帝二人出帐一看,远远望见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赶来,想是围猎的人都回来了。 和帝见那远处欢声甚响,微微皱眉,邱得意早派了人前去打探,一时来报,和帝闻言,也是展眉,露出些许喜色,对青廷道,“胜俟猎到好东西了!” 当万胜俟牵着那头白头哨鹿走到近前时,和帝等人已在外间的场地就坐,为了迎接这头鹿,两边禁军列队,奏起了号角。万胜俟上前拜倒,朗声道,“恭喜皇上!” 和帝微笑,平静中却透出与庄严,“平身。” 万胜俟叩首起身,微微屏息,大声道,“托皇上洪福,微臣今猎得白哨鹿一头,此乃皇上的荣耀,是天佑我大荣的祥兆!” 话音刚落,一众臣子全都拜倒,山呼万岁。 原来这大荣,以白头鹿、白灵芝、白荷花为祥瑞之兆,这其中又以白头哨鹿最为珍惜。普通民众,夏日摘白荷供在家中,达官贵人,偶得白灵芝,也得作“可巧“二字,而这白头哨鹿,则更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据史记载,成祖时也仅得三头,和帝自即位以来二十三年,此为第二头,距上一次,也有十余年了。 和帝大悦,唤过太子,“祉炆,你来。” 太子年十六,业已行过弱冠之礼,迁入东宫,此时听宣,忙出列。和帝一抬手,邱得意已将一物捧上,太子一看,原是一托盘,覆着黄绫,上面是利刃几柄。太子一惊,抬起头,和帝并未察觉,仍微笑道,“取血。” 一帮宫人,早已从万胜俟手中将鹿接过,绑在场地中央的桩子上,太子方才记起,每猎到这鹿,却是要取鹿血,待鹿血尽而死,割鹿首,祭奉宗庙。 当下宫人将那托盘拿的更近,等在他眼前,已有几秒,太子但觉那刀锋的寒光,在太阳下灼灼耀眼,再抬起头,和帝的眼中,已有了不满和疑问。 “父皇!”太子忽翻身跪倒,和帝顿时眉间皱起,面带寒霜,太子虽未抬头,但仍感受到了那目光,还有场上其他所有人的,登时有些心慌。 “皇上,”刚要说话,却听到徐贵妃的声音响起,一抬头,确是徐贵妃领着月华来了,她二人行了礼,贵妃低头道,“臣妾来的晚了,”说着看向太子,“炆儿或是等着臣妾呢吧?!” 她声音似轻还重,既给太子解了围,又暗示他需尽快遵从和帝的指示,果然,和帝的声音再响时,添了几分压迫的和煦,“太子?” 太子缓缓起身,拿起那刀,向场中央走去。 那白头鹿或已感到了危险,但它并未慌动,只用那驯顺的大眼,静静地瞅着他。太子看着那鹿,手中的刀柄,忽滑腻的有些把握不住,而身后的那些目光,又迫使他不得不前行,待将那刀伸向鹿颈,白头鹿忽动了一下,太子一颤,旁边的宫人小声道,“殿下莫惊,这鹿驯顺,不会伤人。”果然那鹿轻鸣了一声,跪倒在地。 手中的刀,落入草中,太子毅然回身,几步到了和帝座前,跪倒在地,“父皇,儿臣请求饶这哨鹿一命。” 和帝的面色阴沉,一众臣子,早低下了头,贵妃看这阵势,不好再开口,也屏住了声。 半晌,和帝方缓缓开口,“太子,你今日驯猎,都猎的活物,可见秉持仁爱之心,是好的。但是万事切忌太过,嗯?” 太子身子发颤,但仍硬着头皮回道,“儿臣不懂,这白头鹿既为祥兆,为何还须得杀了它?” 一边的太傅郝胜亮见是个空儿,忙出来,见和帝眼色,道,“太子殿下,此鹿为天降祥瑞,并非凡物……” 太傅絮絮叨叨说的多,太子只是不起,和帝的面色越发难看,青廷观看着,觉得是时候说话,刚要开口,却听贵妃身边清脆的一声—— “皇上!” 众人一看,原来是月华,此时从贵妃身前走出,来到和帝面前跪下,但见她工工整整的行了礼,抬起头,面上带着女孩儿的娇憨,“皇上,月华喜欢那鹿,”说着看向和帝,“把它赐给月华吧。” 和帝看向贵妃,低斥,“胡闹!” 月华见太傅的胡子已经快吹起来,抢先道,“太傅,猎到这鹿,须得什么时辰取血?” 太傅一愣,月华继续向和帝道,“皇上,这之前,将它赐给臣女玩耍吧。” 和帝看向贵妃,贵妃忙将月华喝住,转而笑对和帝道,“皇上,华儿不懂事,可童言无忌,却也有几分道理,既然没有规定何时取血,何不如将这鹿带到宫中,给太后、太妃二位娘娘也见见,岂不是更好?” 和帝看了一眼仍跪倒在地的太子,郝胜亮、王天余等人已经回转过来,连忙称是,和帝沉吟笑道,“就这样吧,”说着看向月华,“贵妃,将郡主带下去,不得再乱跑。” 这边贵妃将月华揽入怀中,轻笑赞道,“华儿好生聪明,想要什么?母妃赏给你。” 月华小小的脸上仍是严肃,想了想,道,“我要吃烤鹿炙。” 子钰听说时,已经是后半晌了。她们女眷,除去贵妃,因实际是代皇后,可参与前宴,其他并不能去那前边,而刚发之事,别人七嘴八舌的也只说个大概,并不知细节,因此心中颇有些担心。 傍晚,听说青廷回来,她急忙的就往他围毡赶去。 到了近前,青廷却正与邱丹在里面议事,子钰心焦,听他二人里面时而传来笑声,断断续续听到邱丹的大嗓门,“万胜俟白得了个鹿,差点与太子那边讨个没趣……”子钰闻言,更是心急,好在过不多时,邱丹终于出来,子钰顾不得多礼,错身就冲进去。 青廷并不意外她来,见她面色有些急白,笑道,“你生的好女儿。” 子钰登时不乐意,青廷继续调侃,“娘儿俩,都是一般的不喜守规矩。” 子钰些微忍耐,“王爷是诚心排揎我呢?” 青廷不再逗她,“你放心吧,皇上并未将她怎样,回护了太子和皇家体面,赏赐还来不及呢。” 子钰放下心,但见他这样,又有些烦恼,走近前,她轻唤,“王爷……”青廷一抬头,正见她杏眼中微含薄愁的模样,挑起眉,回望向她。 子钰看着他,他那双眼睛越发的深黑,还是让她感到眼晕,当下有些灰心,“算了。” 青廷看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收拾那案上的书籍,问道,“你今日见了贵妃了?” 子钰一怔,万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知道,轻嗯了一声,不再做声。 青廷握住她手,“贵妃是无风也要起浪的人,你要仔细。”子钰轻喟一声,“在您眼中,我就是那般没见识的人么?” 青廷将她抱入怀中,盯着她眼睛,带了无数认真,“我说过,前面的事,不希望你再参与。”子钰轻抬起下巴,“您还说过,希望我做一个与你相当的女人,”顿了一下,声音带了几分探寻,“您反悔了?” 青廷笑了,吮住她唇,“真喜欢你这认真的小模样儿。” 子钰有些厌烦,微抗拒着,青廷含住了她,半晌,轻声道,“我从没有反悔,只是不要你再做什么。” 百花放 如果所有的道理你都懂得,只是,做与不做,还得由那心,该当如何? 子钰走在那去往书房的石廊上,围猎回来已有一个来月,天又悄悄热了起来,和帝今年兴致颇高,又计划着提前去随德避暑,是以青廷最近不是很忙,在家的时光多了,自然的还是命她午后书房相陪。 子钰对这后院的书房,总有一股子特殊感觉,这感觉轻轻淡淡的,总是一到这里,就感到莫名的舒心和自在,仿佛这府里,真的只有他与她二人而已。 想到这,子钰面上不由带了一丝笑,自己这算不算是,苦中有乐呢? 未料一转过廊头,却看到铮铮与侍女站在那里,看模样,也是刚到。 刚缓下脚步,铮铮却已听到声响,一转身,也看到了她。 铮铮嘴角噙着了几分刚好的笑意,冲她微微点头,“妹妹也来了。” 子钰被她一个“也”字,弄得有些莫名,略一想,也浅笑回道,“是,”见铮铮站得气定,脸孔声气都有些咄咄,心内更加叹然,带过一股子不知冲谁的嘲弄,和难免的怒意,子钰微笑着看向她,这一阵子,铮铮或来过这边两三次,子钰总是见到她便找借口先回。这次见她这般架势,子钰也不准备例外,稍停一时,便柔柔道,“姐姐慢等,容我先回去了。” 铮铮并不出声,目送着她走开,杜兰向她微微屈膝,也跟着子钰离开。 行了几步,却正碰到青廷迎面而来,见到她,青廷略快了脚步走近,伸出手拉住她小手。子钰轻轻将手抽出,对他福身行了一礼,青廷本笑着脸,刚要打趣,却见她恭谨着神色,往后一看,看到了铮铮。 铮铮此时也款款行来,施了一礼,唤了一声,“王爷。” 青廷略正了脸色,“嗯”了一声,平声问道,“有何事么?” 铮铮知是问她,心中一凉,笑容里已有了几分勉强,“无甚,”还想说什么,却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看向子钰,她已侧脸面向廊外,外间的阳光和廊顶的阴影交错着投在她皎白的脸上,看不太清神情。 青廷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子钰,轻皱眉道,“你先进去。” 子钰微微一愣,转过来,“妾身刚才想到,昇儿下午还要……”青廷有些不耐,“昇儿的事,乳母自会周全,说了多少回,只是不听!” 子钰不再争辩,轻叹一声,“是。”再略向铮铮一低头,向书房走去。 青廷待她进去,转向铮铮,和煦道,“既然无事,你便先回吧。” 铮铮看着他,手里的帕子不自觉地捏紧,他对着她,一贯是这样的和煦,温润而平静,她本也以为,与夫婿之间,这般便是极和睦妥当的,甚至暗暗臆测,便是她,也未必比得过自己吧。 而直到那一天,自己终于忍不住前往这后院,花丛枝木的掩映下,看到他二人夕阳底下对面站着,她微低着头,他的手抬起,轻轻地撩向她耳畔,握住那颤颤的耳坠。 其实隔的远,并看不太清,可铮铮却感觉到了那坠子的每一分颤动,像是自己的心——原来,他永远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也有那般深醉的容色,而自己呢,竟然是胆怯了,就着那斜阳的影,隐入旁边的墙跟里。 心中忽好生羡慕他刚对子钰的不耐训斥——指甲陷入掌心,她强笑着问出,“王爷就这般喜爱刘妹妹陪伴么?” 青廷一怔,半沉了脸,“你问的多了。” 铮铮心中大痛,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抬起头,他照样是平淡着脸色,只是眼睛深黑,带过一丝不耐,铮铮的喉头,象是被堵住,她挣扎着,却还是勇敢的微扬起头,“我竟不知,这里原是我来不得的。” 青廷闻言,反带过一丝笑,他看着铮铮,语气轻柔,“什么话,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走进书房,子钰端上刚冲拂好的茶水,轻声道,“王爷这般,只让我难做。” 青廷笑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子钰一怔,也笑了,她转过身,浅笑道,“我也不是只须围着您打转就可。” 青廷揽过她,她笑的恬淡,见他看得深,抿嘴一笑,掰起指头,“王妃,邱姐姐,于姐姐,万姐姐,王姐姐,张妹妹……我也得与她们相与,”说着头一歪,“不比您每日省心。” 青廷微一挑眉,“呵,怎么听着仿佛有怨我的意思?” 子钰一低头,手抚上案上的书籍,幽幽道,“怎么会,您若不纳妾,哪里来的我呢?” 青廷心中一动,他最看不得她这般淡淡的怜伤,当下将她抱入怀中,子钰轻抬起脸,整个人便如西子湖一般的玉色潋滟,柔凉顺从,青廷心中涌上巨大的爱怜,便觉对这小小的人儿,怎样疼宠都不过分,“钰儿……” 子钰却飞快掩住他嘴,指尖凉凉的,她笑的温柔,轻声道,“该给我的,您都给了,”说着将脸贴上他胸口,“我着实也埋怨过您,不晋升我的位份,可是,”说着一笑,抬起眸子,“我能为您做的,也实在很少……” 青廷将她搂紧,抚上她脸颊,眼睛带了几分探寻,“今日这般懂事,怎么了,嗯?” 子钰回看向他,眸色明润,“没怎么,只是想通了一些道理,您不喜欢么,难道要我任着性子,您才欢喜?” 青廷盯了她半晌,缓缓笑开,吻上她眉头,子钰轻闭上眼,“王爷,您让万姐姐做侧妃吧,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青廷不语,顺着她脸上的晕红一点点往下,子钰搂上他脖颈,眸子里水色微晃,看不太清,她轻喘息着,一直以来,她在他身边,都更是作为一个女人而存在,这是伤,可,也是药。 晴嫣掀开帘,见铮铮坐在榻子上,正有些沉思,小案上摆着的两盘瓜果只略略动了一些,茶盅子里的水却是只剩下半盏,还冒着丝丝热气。晴嫣将手里的东西放好,过来收拾那小案,边问道,“她走了?” 铮铮板起脸,“什么她,她的,她是这府里的恭人,跟我一般的,你嘴上也恭敬些,省的被人听到,说我的丫鬟没有礼数。” 晴嫣撇撇嘴,“奴婢就是不喜欢她,还有她身边的那些个人,呆的呆,鬼精的鬼精,好有礼数么?” 铮铮听她这话,倒笑了,“你如有那德芬一半的本领,我也知足了。” 晴嫣见她和煦,更来了劲,“好罢啦,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人,可见那位是什么心性。”见铮铮又沉下脸,忙转个话题,“今儿又来做什么?最近往咱们这边跑的真勤。” 铮铮淡淡一笑,“哪有什么事,闲坐磕牙罢了。” 晴嫣有几分迟疑,“她紧赶着巴结您做什么?听说上回在猎场,还送了将军一匹马。” 铮铮呆了一晌,自上回书房外不欢而散,子钰人前人后,到是对她更加的恭谨,私底下的交往也多了,她的心思,自己间或猜个大半,只是……一瞥眼,淡声道,“那是个极聪明的人,你别乱猜度。” 晴嫣自幼跟着铮铮,铮铮出嫁,原先的六个侍女中,也只有她与婷嫣陪嫁跟来,从小到大,她并未挨过什么教训,但为着子钰,到挨的最多,且她看着铮铮,心中实在也是很因着那位烦恼,因此对她更是恼怒,当下嘟着嘴,轻咕哝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够了!”铮铮当真沉下声色,晴嫣一颤,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她这般紧赶着讨好您,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铮铮止住了她,沉吟着轻笑道,“她聪明,你家小姐便是那笨人吗?” 晴嫣才有些放心欢喜,“那您……” 铮铮起身,“走着看吧,”说着指着那案,“快收拾了。” 万锦宫。 贵妃处理好宫中事务,已是傍晚,小陈子已前来通报,和帝今晚过来,便忙又吩咐宋姑姑多照看晚膳,捡和帝、太子和月华爱吃的多备份些。 自丁家事败,太子归她抚养,她不能说不尽心。太子初来时,对她颇有些生疏排斥,但贵妃本就是个有能力、有主意、有办法的人,先是趁着他当时尚年幼,把原先服侍的身边近人,杀的杀,清的清,几十口子,竟半个老人没留,再来对着太子十万分的耐心,亲自教养,事必躬亲,再加上皇上、太后的辅助,因此不过堪堪一两年,太子便与她亲稔起来,并不知道,眼前和蔼慈爱的“母妃”,就是那害他生母失了魂智、母舅家丢官夷族的始作俑者。 现下,虽太子已迁入东宫,但贵妃并未放松对他的教育亲热,得空便留膳万锦宫,当晚也不例外。 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慧如将月华送来,贵妃一见她,便笑开了脸,伸出手,“华儿。” 月华并不荒了礼数,稳稳的行了礼,便奔入她怀里,“母妃。” 贵妃见她发有些潮,看向慧如,慧如连忙福身,“才刚郡主练了会子踢毽。” 贵妃抚着她头发,慈爱道,“好玩么?” 月华重重点头,“嗯!我喜欢,有个叫小兰的宫女,做的毽子好,我要赏她。” 贵妃笑的雍容,“呵,好,只是当心出汗后别伤了风,病了母妃就不依你了。” 月华点点头,转向慧如,“去把那盘秋玉葡萄拿给那小兰,让她再给我做几个。”慧如忙称是退下。 贵妃笑看着月华,忽问道,“想你娘么?” 月华想了想,摇摇头,但又抬起头,认真道,“可我想弟弟。” 贵妃点点头,“过两日,要与皇上去那随德,这之前,便让你回王府看看他可好?” 月华露出欣喜,笑了,“好,”见贵妃轻笑看着她,又轻亲上她脸颊,“谢谢母妃。” 各鬼胎 “恭人,月华郡主马上就到了。” 子钰眉间轻轻一跳,缓缓直起了身子,她凝神不语。从昨日下午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月华要来之时起,她的心,便跳得有些快,想到贵妃那日在猎场所说那话,知她此时送月华来,或没那般简单。 或是自己想的多了? 不会,她轻轻摇头,她虽年轻,可这头近十年皇宫王府的所有经历,早已经让她学会凡事不先考虑“侥幸”二字,而再把当日两人对话细细琢磨一番,子钰知道,她心内其实早已知道、甚至隐隐期盼来自贵妃的动静—— 完全站直身子,子钰唇边略过一点陌生的笑意,贵妃,真像一把时刻顶在身后的匕首,令与她相逢的人,只能前行! 想得有点久了,德芬有一些莫名,看一眼面前的子钰,面色封的玉石一般,有一点冰冷,遂轻咳了一声,“恭人……” 子钰回过神,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毛笔,“哦,看一下谁送的郡主过来。” 德芬忙回道,“奴婢已经打探过了,换人了,这次是林喜贵林公公。”见她微微扬眉,多了一句,“好久不见这位公公了呢。” “知道了,”子钰听说是他,更应了自己所料,吩咐道,“请林公公来我这一趟。” “是。” 月华刚一进屋,就觉得她娘亲今日有些不大一样。她端坐在见客的主座上,姿态端庄而放松,面容和煦,却又带着几分冷冷在上的神色。 子钰并未多看月华,待林喜贵行了礼,方笑吟吟对着他道,“林公公,好久不见了。” 林喜贵一抬头,身子却躬的更弯,笑得恭谨,“有劳恭人还挂念。” 月华看向林喜贵,他在万锦宫,不大不小也算个红人,月华没少见他,对那不怎在台的妃嫔官员,扬着鼻孔拿腔作势的模样,到没想到,他对子钰,这般的恭谨。 子钰偏向一边的杜兰,“带郡主下去。” 月华想说什么,但看到子钰神色淡淡冷冷的,这神情,她自幼长在宫中,并不陌生,每当太后、贵妃有正事时,便也是这般模样。月华小小的心中,忽感到有些委屈,扁扁嘴,跟着杜兰走开。 “公公坐,”子钰随意笑道,一边命德芬准备茶水,“新得了江西的毛峰,我记得公公爱喝。” 林喜贵本坐下了的,闻言连忙又欠了欠身,满面堆笑,“哎哟您都还记得。” 子钰笑得淡,看向他,“我的脾性,公公还不知道,最是念旧的。” 林喜贵忙点头,“是,是。” 子钰看着他服色,话锋一转,“几年不见,公公升迁的快。” 林喜贵抬起眼,小心着道,“哪里,小的都是托您的福,跟着您的脚步哪。” 子钰一笑,“真会说话,怪道贵妃看中你,日渐的倚仗。”其实子钰早打探过,林喜贵虽说精明能干,但到底一来年轻,二来并非贵妃原先家带的奴仆,毕竟隔了一层,是以贵妃虽颇看重,但前些年宋姑姑又从徐家选擢了一个老成可用的,林喜贵也只能屈居其下。 林喜贵果然又一欠身,“恭人过赞啦,小的眼拙嘴笨,多亏了贵妃娘娘和您的栽培提携,才有今天。”说到最后,索性站了起来。 子钰抿嘴一笑,坐正了身,“想必你今日来,也有娘娘的嘱托,说吧,有何要事?” 林喜贵想了一下,左右望了一眼,道,“贵妃娘娘对您,您还不知,这几年两家虽少了来往,可每日也得提起您好几回,最是记挂的。娘娘说,上回在猎场一见后,更是为您有些忧心,这不,才让小的带着月华小郡主前来,代她望望您,可有什么与她说的。” 林喜贵低着头说完,却半晌不见子钰声响,一抬头,她的面孔冷白,眼睛幽黑,嘴角抿着凉而淡的笑意,深看着他。林喜贵不由一缩,他在宫中,上上下下,不知道见过多少或颐指气使、或奉承巴结的脸面,但不知怎的,对子钰,却始终有些隐隐的惧意,就如现在,她这般神色,他真不认为,与她比和贵妃相处时更容易。 过了一时,子钰轻叹一声,“林公公,你我相识七八年了吧,也算得老故交了,我自认相识以来,咱们彼此都没让对方难做过,呵,”说着声音渐缓渐低,盯看向他,“怎到如今,你还要和我摆这些场面话了吗?” 她声音低却重,林喜贵一跳,连忙跪下,“小的不敢。” “林公公,”子钰到站起了身,“咱们便亮着说吧,你曾经于我有恩,我时时都记得的,我待人如何,想必以你的为人,也清楚的。贵妃有什么吩咐,你便直说,我到也真想让你为我合计一下。”说着便叫他起。 林喜贵见她话里有松动,连忙先奉承了一番,看她面色渐缓,方斟酌着说了,“娘娘的话,却也有道理。如今这王府里,若没有那位,您怕早也是侧妃了吧?她仗的什么,不过是有个将军哥哥,您虽受宠,可这背后没个人,不成哪!” 子钰眼光一闪,“娘娘为何这般关心于我?” 林喜贵低下头,“这些咱不管,小的只觉得,无论她想什么,总归能为您带来几分帮助不是,恭人您是聪明人,而且……容小的说句过头的话,上头的好意,往往怕都是不那么好回绝的。” 子钰闻言不语,半晌淡淡道,“有劳公公这一趟了,你先请回吧,”见他抬眼相询,浅笑着,“过两日来接月华时,还烦请公公再跑一趟。” 林喜贵心头一松,忙垂首笑道,“是!” 子钰自吩咐德芬送客打赏不提,她凝神看着已经温冷的茶盅,呵,贵妃真是好思量,呵! 这边月华被带到内寝,祉昇正在玩耍,见她来了,忙扭着小身子晃过来,“姐姐,姐姐!” 月华打心眼里着实喜欢这个弟弟,她破天荒带了几分笑,搀起祉昇小手,“你在做什么呢?” 祉昇带着她来到玩耍的榻子边,献宝似的拿起一个竹木雕的小鹅,“姐姐,我会背诗,你听,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拂绿水,红掌拨清波。” 月华好奇,这诗她也会背,但却被他手里的小鹅吸引住了目光,“这是什么?” 祉昇把榻子上的所有竹木雕的东西都揽过来,“我们一起玩。” 月华很快就上手了,这竹木雕的小东西形象又生动,她虽也不大识字,但每一个图块都很快唤起她背过的诗文,而祉昇会的不如她多,眨巴着眼睛缠着她教他的样子,又实在让她高兴愉快,玩了一会,月华忽然道,“昇弟,你跟我去皇宫吧。” 祉昇哪里真知道皇宫是什么地方,抬起小脑袋,“那里好玩吗?” 月华重重点头,“好玩,有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大鹿、孔雀、野鸡哦,湖也比这里的大,我们先一起去随德好不好,那边有个房子,就在水上呢。” 祉昇听得入迷,想了想,抓起一块竹木燕子,“娘也能去么?” 月华摇摇头。 “为什么?” “她是王爷家的,又不是皇上的妃子。” 祉昇听不懂,想了想,“我想娘,我不去。” 月华嘟起了脸,“我去跟母妃说,我就要你去!”说着把那榻子上的竹木推乱,“比这些好玩多了,这些都是什么啊?” 祉昇有些呆,见她鼓着脸,气虎虎的样子,忽然也发起脾气来,“我不去,姐姐坏!” 月华鼓起了眼睛,“你说了不算,我让你去,你就得去!” 正说着,帘子一掀,子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人,却是明玉带着冲桦也串门来了,二人刚进屋,却听—— “哇……”祉昇才刚三岁,真以为姐姐要将自己带走,又惊又吓,此时见到他娘亲,张嘴哭了出来。 子钰忙过来抱起他,祉昇哭得抽噎,“娘,我不去,我不要去皇宫。”子钰听得心惊,忙哄着他,“昇儿,怎么了,啊?”说着唤过屋里的几个下人,“怎么回事?” 几个下人忙跪了下去,“奴婢们不知啊,才刚郡主与小公子玩得好好的啊。” 子钰又看向月华,月华抬着下巴,小胸脯一鼓一鼓的,祉昇小脑袋靠在她娘亲的脖颈处,“姐姐要带我去皇宫玩,我不想去。” 子钰方放下心,她皱起眉,“你吓唬他做什么?” 月华心中又气又苦,她更抬起下巴,杏仁眼里都是眼泪,子钰见了,心中顿时疼极,忙将祉昇交给明玉,抱起月华。 月华小身子别扭着,眼泪却终于滑了下来,子钰轻轻拍着她背,将她小脑袋也靠到自己的脖颈处,摇晃着,心内酸痛,“月儿,我的月儿……” 明玉一边看着,也掉下了眼泪,她将祉昇抱近,祉昇见他姐姐哭了,早止住了哭,他伸出小手,“姐姐,等我长大了,再去找你玩,好不好?” 月华从她娘亲怀里抬起脸,神色还是倔强,她忽看到一边乳母抱着的冲桦,指着他说,“弟弟不去,我要他去!” 万马喑 三日后,林喜贵来接月华,子钰照例打发了下人,见林喜贵躬身站着,一脸的规矩恭谨,眼睛却流露出些许期盼,子钰莞尔,对着他笑道,“林公公,做什么这般规矩,好像有多生分似的。” 林喜贵伸手擦擦额角,半赔笑道,“说真的,对着您,还真有点子紧张。” 子钰微微一笑,到椅子上坐定,半晌方开口道,“贵妃的事,我应承了。” “是,”林喜贵仍低垂着头,声音越发恭谨。 子钰停了一时,平铺着声调继续,“不过,”顿了一下,“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 林喜贵有些不解,一抬头,子钰正盯着他,微含着笑意,却坚定莫名。林喜贵应了声“是,”又迟疑着问道,“只是小的该怎样给娘娘回话呢?” 子钰端起茶盅,轻轻道,“原样讲就是了,娘娘晓得的,还有,侧妃的位子,我现在还不想要,”见林喜贵疑惑抬头,她笑道,“我说了,用我自己的方式。” 当林喜贵原话转告贵妃时,贵妃正侍弄她的那些翠鸟,这几只鸟儿,养了多年,除了宋姑姑,算是跟得她最近最久的活物了。 林喜贵禀报了便退下,宋姑姑见贵妃秉着神气不语,有些担心,“那丫头,会不会有什么邪心?靠不靠谱?” 贵妃笑了笑,“疑人不用,姆姆,得相信小鱼。” “可是,什么叫她自己的方式?不想做侧妃,她为什么还要答应您?”宋姑姑有些混乱。 贵妃放下小勺,拍了拍手,“用什么方式,是她自己的事,不想做侧妃,只是现在还不想,这丫头聪明着呢,你不也早说过,她并不是省心的主儿,一心往上窜爬的。” 宋姑姑忙递上帕子,“您当真要帮她?” 贵妃藐了她一眼,笑道,“能帮我的人,我为什么不去帮她(他)?”说着眯了眯眼,“宁王与万家这般的近,我不能不防着点……” 宋姑姑却还有些疑问,“她与宁王这般好,怎么可能真心帮我们?” 贵妃沉着笑了,“可我们有共同的对手,万家,只要那姓万的女人还在,小鱼就不可能真正放心。而且,姆姆啊,在经了那么多之后,我不认为他们俩之间还剩下多少,呵,男人!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和孩子!”说着一转身,看向窗外,若有所思,“再者说,一开始,自然不会让她做多少,可一旦进来……呵,慢慢来吧。” “王爷,要出大事了。” 青廷正与淳于郭、邱丹等近臣在书房议事,马振也奉命前来,刚坐定便开口这一句。 马振经了几年,已做到户部左侍郎,代任尚书,性格声气,都沉稳了许多,但此时他面色凝重,语气也有些急促,见青廷扬起了眉,忙缓了口气,继续道,“有御史要弹劾王天余,此次来势汹汹,王爷已经知道了吧?” 青廷点点头,“孤确已知晓。” 马振见几人都看向他,压低了声音,“恐怕这次王大人相位不保。” 邱丹想问,却被青廷挡住,“又翔(注:马振字)怎会这般清楚?” 马振回道,“微臣中午刚与一个跟辉王很近的御史吃酒,据他说,徐家已与辉王联系,并貌似取得了青煜王爷的同意,双方联手,一起弹劾。” 马振入户部,是借的青煜力量,青煜也知他是青廷举荐,这几年下来,马振与两家王府,都有交往,当然,与青廷这边,方是正主。虽说宁王、辉王关系很近,但他也深知夹缝为人的道理,因此凡事莫不做到更加战战兢兢,唯恐两面难为。 青廷满意点头,见邱丹疑惑看过来,道,“不错,今儿中午三弟与我谈过,问孤的意思。” “娘的,”邱丹骂了一声,“青煜哥想干什么?给人当枪使么?还是给徐贵妃那个奸……”看到青廷脸色,忙止住了,嘿嘿笑道,“骂自己呢,骂自己呢——不过他跟您,也不是一个娘……”见青廷沉下脸,忙收了声。 青廷转过头,“先生怎么看?” 淳于郭见问他,沉吟着道,“徐家与王天余不睦已久,此时发难,不知谁是那顶替的人选。” 马振小心道,“估计是东宫那边。” 淳于郭点点头。邱丹质疑,“王天余担任首辅以来,虽无大功,也无大错,对太子也是忠心耿耿,为何徐家一定要搞这般大动作换他?” 淳于郭笑道,“终究是自己人用的放心,不过此举也可以看出,徐家意图借着太子之名,彻底把持朝政的野心。”说着看向青廷,“打着太子的名,推出东宫的人,也是辉王同意支持的原因吧。” 青廷点头,“老三确是个直肝肠的性子。” 淳于郭眸光一闪,“王爷如何打算?” 邱丹道,“奶奶的,这王天余也不是甚好东西,当年为了赶丁某下台,他一直借助着咱们的力量,结果呢,丁家一倒,他直接受益,到跟宁王府一撇两清了,此次也是他活该!” 马振有些犹豫,“可是如果不帮,难道由着贵妃那边得逞?她徐家已经掌握了北军,朝政再完全收归,这天下……?”吞下后半句,他不敢再说。 青廷沉思一时,抬起头,“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如果我所料不错,徐家,应当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更有可能的是,造势迫王天余自己上书请辞致仕。王天余一直拒绝加入任何一派,我们亦无立场帮他,且贵妃推举的人选必出自东宫,皇上想必也没有理由真心阻挠。”说着又沉吟了一下,问向邱丹,“禁军和东宫守卫里的几条线,你可都安排得好了?” 邱丹点头,“您放心,都养了好几年的线了,只都悄悄地往上升迁结网呢。” “嗯,”青廷点头,环顾淳于郭二人道,“我们只悄悄做好自己的事,徐家势大,现下有人比我们更操心!” 几人想想,都点点头。马振抬起脸,见宁王面含沉威,带着一股笃定之气,只觉那气势扑面而来,颇令人不敢逼视,忙又低下,想了一时,又问道,“王天余,当真一点都不管了?” 青廷笑了笑,“又翔怎么说?” 马振继续,“官样文章,是否还要做做,微臣这就给您拟一篇上疏稿子,道义上支持支持他王大人!” 青廷露出赞许的目光,“好!” 邱丹、马振等人散去后,淳于郭又盘旋了一会,沉吟着说道,“万家这边,是不是也到时候整理一下了。” 青廷笑道,“呵,这几年把老万憋得不轻。” 淳于郭真心赞道,“王爷好耐性,一点点看徐常将万胜俟逼到角上。” 青廷笑站起身,“若上来便与他说,只怕他打死都不愿的,不如任徐某给他穿穿小鞋,总要他自己感到不舒服了,才好来求孤。” 淳于郭也笑了,又想到这些年徐常那边,青廷也没少推波助澜的暗中帮助他排挤万胜俟,暗道这宁王的心思手段,越发的纯熟骇人,只这却不能提,当下笑接茬道,“徐家现在俨然一副太子代言人的架势,万胜俟一旦真与徐常决裂,即站到了太子的对立面,到时候,也由不得他了。” 青廷顿首,一手按住了案子,“孤最不喜勉强人,最终,这都是他自己选的。不过先生说的对,这次看他在围场的模样,是时候收一收网了。” 淳于郭走后,青廷又处理了些重要文件,停下时,方感觉有些累了,看看时辰,还未到晚膳时间。他捏捏眼鼻处,记起今日因不知议事到何时,未唤子钰过来,现下一想到她,嘴边不由带过一点笑意,刚要唤周成,却听到外间传来她的声气。 “王爷,”门开了,果然是她,穿一件浅蓝底子山水绣衣裙,清新怡人。 青廷仍坐着,笑着,定定的看着她。 子钰掩上门,一回身,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脸上有些发烧,心底悄悄的喜悦,低下头,她唤得轻,“王爷?” 青廷终于开口,低声道,“刚想到你,就来了。” 子钰更是喜欢,缓缓走近,“我也是刚弄完昇儿,过来看看。”说着自然帮他收拾桌案,见他面泛倦色,“您累了?我……”刚一转身,却被他抓住手,“别走,陪我。” 子钰抿嘴笑着,“没要走,我新练了一首曲子,您听听。” 青廷仍拖着她手,一时笑道,“把琴抱过来。” 子钰摆好姿势,看一眼斜躺在边上的青廷,右手搭上琴弦,一个拨捻,琴声流水般响起。 正奏到一半,忽然被他握住胳肘,子钰一顿,青廷在她耳边笑道,“这里,再端平一点。”子钰便按他的指导继续。一时又被他轻握住腰,“这里不对,再上半个音。” 子钰便重弹这段,偏过头,“这样?” 青廷闭着眼,“嗯。”将头靠在她肩上,懒洋洋道,“继续。” 子钰此时已被他完全笼在怀中,他鼻间呼出的热气,暖暖酥酥的喷到耳后,哪里还能有心思弹琴,指法反而更乱。 “呵,”青廷在她耳畔低笑,“这就是你新练的?” 子钰红了脸,有些气,“都怪你。” 青廷笑得更开,将她揽得更深,轻含住那小巧耳垂,“你不弹了?我要弹。”子钰身子一酥,不妨轻唤了一声,青廷轻笑,“真好听。” 番外一:夏作春 天禧十六年夏,随德避暑山庄。 午后,雨要落不落,有一点子闷。 偏殿的宫人们,正忙碌的不歇,今晚和帝吩咐了要观舞,却没吩咐嫔妃们来伴,大太监张广生指挥着布置好舞池席面,不容有一点差池。 天悄悄黑了,整个庄子,笼在一股浅黑的蓝里,偏殿却是灯火很盛,隐隐传来鼓乐声。 皇后带着兰月在湖边散步,远远的看着那灯火,一回身,“皇上可是在观舞?” 兰月躬身,赶紧答道,“是,可听说并未传唤谁陪伴,便是贤妃也没有。” “呵,”皇后转身向湖,心情忽然变好,“走吧!” 偏殿内舞蹈正烈。 唤的是波斯的舞姬,本就热情,又听说皇上并未召唤妃嫔,便更是出力,那腰肢都怕要扭的断了。 舞池与看座前,隔了几重烟水幔,里头的人能看到外间,外间却看不到里面。和帝微歪着身子,眼睛却瞄向旁边立着的小人儿。 小鱼从未见过这个,此时虽还恭谨站着,可那眼睛,睁得溜圆,小嘴也微张,似都看得迷了。忽然那小脸上泛过一抹春花般的笑意,原是一个舞伶挤眉弄眼的甚是滑稽——和帝看着她流露出的少见的少女娇憨,也笑了。 小鱼忽然察觉到什么,略一回头,见他正笑望着她,脸登时便红了,忙低下头。 和帝指指案前的杯子,小鱼忙上前,跪坐下,把那蜜酒,给他斟上。 端起酒杯,和帝却不抬手,“你喝。” 小鱼忙跪起,“奴婢不敢。” “朕命你喝。” 小鱼无奈,只得皱眉将那酒饮了。未料这酒却甚是甘甜,绕如此,小鱼从未经过这果酒的,还是感到一丝晕。和帝见她眸内登时蒙了一层醉意,哈哈大笑,将她抱入怀中,“我的鱼儿这般酒不禁人……” 小鱼的脸,越来越呈现醉丽的红晕,眼睛也朦胧起来,湿润润的,如水一般。和帝哪禁得住她这样,早别过她小脸,吻了上去,小鱼头脑晕胀,可神智还清明,轻挣扎着,“不要皇上,外间有人……” 和帝低笑着,让她背靠着自己胸膛坐在膝上,手滑入腰间,“好,与朕同看。” 小鱼开始还有些担心,但他手贴在腰上,再无动作,渐渐放了心,可那头却愈重,哪看得进去,只昏沉沉闭上眼想睡。须知这酒是北疆的果酒,虽味甘,却最是醉人,便是那素日里有量的,初喝也难禁的住,何况小鱼这没怎喝过酒的。 和帝握着她小小腰肢,见她软软得靠在自己胸口,从未有过的乖顺,心内忽一动,自相处来,她还从未这样的,原她一这般,竟是如此的媚人难耐。 当下又执起酒壶,凑向她嘴边,“鱼儿,张嘴。” 昏昏噩噩间,小鱼乖巧的张开嘴,一股酒水灌入,想别过头,却被他固定住,慌乱间已又吞了两口,拼命挣动着,下一秒,已被他含住,共同将那酒水吃了,他还是不放松,咬住她小嘴吸吮,腰间的手也慢慢往上。 “皇上!”小鱼害怕轻唤,却胸口一凉,前襟完全松开,下意识低眼,正见他握住自己的情形。 “不要,”小鱼羞别过头,“外间有人……” “怕什么?”和帝不仅不松,反撑开她双腿,另一手往下探入,“他们看不见。” 小鱼紧闭上眼,轻轻喘息,或是酒的缘故,迅速的便在他指间融了,和帝轻舔着她耳后娇嫩的肌肤,低低笑着,“我的鱼儿,今日真是热情……” 上面的手也不放过,只绕着娇媚的尖端轻轻捻搓,小鱼低吟出声,酒意直冲大脑,封痹了其他感官,全身知觉,只留这紧要两处,一时被他咬住耳朵,“睁眼宝贝……” 颤颤的睁开眼,乐曲渐到□,外间舞姬们舞得正欢,激烈的旋转着,小鱼一阵晕眩,身子也如火烧般,他的手指……忽绷紧了身子,倾泻出来。 和帝刚把小鱼推到宽阔的龙椅上,外间邱得意的声音响起,“皇上,这一支完结了,还要再奏么?” 小鱼堪堪抓回一丝神智,抓住他衣袖,“皇上,求您,”咬住唇,她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羞愤,“不要在这里……” 和帝稍有些犹豫,可一见她衣衫半褪,含羞带怯的模样,哪还管得了许多,声音微哑,“再奏一支。” 乐声很快又想起,却是舒缓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和帝将她翻转身子,背对着他趴在椅上,小鱼抓紧身下椅子的雕花处,不敢出声。 “啊……”拧紧了眉,她微微低喘,和帝低笑着,抚揉着掌下的浑圆,“呵,鱼儿,这里都红了呢……” 一点一点深入,他并不着急,慢慢品味着被她包裹抓紧的滋味,忽按住了她肩头,“想叫就出声!” 小鱼咬住唇,被他撞击得脸几要贴到那椅背上,她紧抓着自己最后一丝神智,不要叫出声,可,经了一时,还是哭了出来。 和帝爱怜的嘘哄,动作却不停,“哭什么,嗯?” 又是一阵深猛的带入,小鱼索性将手背放到椅背上,咬住,和帝却笑把它拨开,“你不喜欢么?朕却最爱你这个样子,”滑过那一身水嫩肌肤,“每次这般,你这身子,才稍稍有些热气儿。” 说着稍放缓动作,他细细研磨,“叫出来,宝贝,叫出来……” 小鱼喘息着,弯起眉,“有人……” “嘘,”手指塞入她唇中,挑逗着那柔软的小舌头,“不准再咬了,他们听不见,你叫出来,我们便进屋,好么?” 小鱼忽咬住他手指,还是摇头。 和帝眼眸一暗,动作更加激烈,小鱼但觉那海浪般的感觉,席卷到每个神经末梢,一低头,自己那粉媚的□正尖尖的俏立着,随着两人动作晃动不已…… “啊!”乐声停止的瞬间,忽好似听见烟水幔里传来一声酥哑的低喊,似有若无,乐师舞姬们都有些疑惑,正面面相觑,却见邱得意清了清嗓子,走下台,正色道,“都散了吧。” 定风波 这日明玉从宁王府回来,已是下傍晚,她思量着时间,霍思无也快回来了,便一边命乳母等料理好冲桦,一边吩咐料理晚膳。 来到厨房,厨娘见到她,笑着躬身,“夫人来了。”霍家的膳食,明玉一向是亲自过问的,厨娘此时见她换过了衣衫,忙命小丫头拿来一套干净围裙,殷勤着问道,“夫人今日又准备给老爷做甚好吃的?” 明玉环顾了一下,见干净整洁,小菜都鲜亮诱人,粥也滚烂了米,点了点头,又拈了一根瓜条尝了尝,“再放点醋吧,老爷爱吃酸的。” 厨娘忙应是,明玉又看了一圈,临走对厨娘道,“准点摆膳。” 不多时,霍思无便回来了,两口子摆好了晚膳,霍思无见明玉胃口不振,笑道,“今日是怎么了,可不大象你。” 明玉被她夫君调笑,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叹道,“今儿我去姐姐那了,哎,听那意思,万恭人,要晋升啦。” 霍思无似并不稀奇,问道,“咱们家恭人怎么样?” 明玉又叹一口,“能怎么样,她你还不知道,最是能忍会屈的,那宁王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分,能得姐姐这样的女子。” 霍思无一笑,明玉不服气,“你笑什么,你别以为她是我姐姐,我才这般说,你满世界问问,合着整个宁王府,是不是都觉如此?我来时,王妃都叫姐姐过去,想必是安慰去呢!” 霍思无笑不说话,只继续吃饭,明玉踢了他一脚,“你倒是说话啊?姐姐对你不薄……” 霍思无笑呵呵夹起一根瓜条,“你就跟这瓜条一样,” 明玉奇怪,“怎么说?” “有点油盐就进味。” 明玉有些恼,“怎么扯到我了。” 霍思无继续笑道,“咱们家恭人,本是她的事,却让别人都比她不平,你还为她担心什么?” 明玉听了,若有所悟,“只是,姐姐这样未免太心苦了。”霍思无又道,“不苦,怎能往上?”明玉一撇嘴,“老一套。” 霍思无正色道,“你别瞧不起老道理,往往是老道理最有用,新奇机巧,岂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都玩得的?” 明玉说不过他,沉默了一时,忽问道,“我像这瓜条,那姐姐呢?” 霍思无一怔,道,“那是一块玉,”将瓜条放入嘴中,转而笑道,“不过,我还是爱吃这个!” 明玉听了,心中欢喜,轻轻笑了,点头道,“嗯,你也只配我这样的,姐姐那样的玉一样的美人,也只王爷消受得起。” 明玉说的不错,郑氏将子钰唤去,两句家常一说,便说到了铮铮要升侧妃一事,说完,见子钰低垂着头,半晌未语,问道,“王爷可跟你说了?” 子钰捉着手里的帕子,抬脸淡然笑了一下,“隐约提过吧,没正说。” “哎,”郑氏叹了一口气,“爷们的事,本就是他们决定的,你这样很好。”子钰应是,道“妾身还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 郑氏点点头,“你做的对,你也知道,”说着拍拍她手,“我多希望是你。” 子钰听了连忙跪下,“妾身让娘娘费心了。” 郑氏忙命她起,缓缓道,“哎,不过万恭人进门时,就是冲着侧妃来的,当时宗人府那边,已经压了,现下隔着几年,再不提也不像,只是苦了妹妹,侧妃的位置儿,也实在不好多摆,再等个一两年吧,昇儿大了,咱们再做谋划。” 子钰赶紧承情应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佛像,双手奉给郑氏,笑道,“娘娘,这是我那妹子明玉随夫君从五台山回来,求的应子佛像。您知道,一来我并不信这个,而且,说句不知好歹的话,已经有了昇儿,二来,明玉说,寺中的主持说她主家今年还有添子之喜,妾身听了这个,更不敢自己拿着了。这物只能您持着,愿您早日为王爷,添个世子。” 郑氏一怔,并不着急去接,苦笑着,“我都已经过了三十了……” 子钰忙站起身,将佛像递的更近,“娘娘这般恭敬礼佛,十余年如一日,老天定能垂幸的!而且,不道这东西灵不灵验,便是妾身的一点心,添个吉祥罢了。” 郑氏看着她,盈盈的杏眼中满是真诚,便点点头,接过了佛像。 天禧二十四年春。 北疆的春天,是开阔的春。干干的风,吹的云散天净,整个天空,象一块蓝透了的海子,映着远处的操场,飘飘渺渺的,真的像水里的影一般。 万胜俟与龚良,两匹马慢跑在草场上,边走边谈。自去岁秋天万铮铮晋位宁王府侧妃以来,好像给万家转运了一般,北疆的军务这边,也顺遂了许多。去春军职调配被徐常排挤走的几个心腹,居然又陆续回来了几个,万胜俟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一些猜疑。 龚良的解释,是宁王终于意识到与万家联盟的重要性,需要万家军事方面的支持,他斟酌着,“从那年围场上,宁王那宠妾将白马送来,应当就是这个意思。” 万胜俟点点头,“应当是宁王的授意,”接着又皱眉,“偏偏是军职调配完那个时候。我看宁王,必不仅这般简单,龚良,过几日,你便去京里一趟,好生攀谈一番,另外,顺道看看我那妹子。” 这日铮铮送走了于氏,晴嫣在一旁笑道,“这位于娘娘,最近往咱们这跑的真勤。”见铮铮笑着,心情颇好,又奉承道,“奴婢看她那又想拿架,又想巴结的样子,啧啧。” “好啦,”铮铮笑蔑了她一眼,“主子娘娘,你放尊重些。” “是,”晴嫣讪讪的,见她面带笑容,并未真心动怒,忙拿过架子上的披风,“娘娘,景色很好,要不要去园子里逛逛?” 铮铮看向铜镜,头上的展翅衔珠六头凤钗,是三品侧妃才得用的,用手扶了扶,嫣然笑道,“走吧。” 铮铮逛到园子里时,正看到子钰也在,扶着一株杏花,浅笑嫣然。铮铮顿时有一瞬间的泄气,她的那笑,静谧中带着一丝灵动,实在比自己刚才镜中所笑,胜了几分。 然下一秒,她已又鼓足了气息,晴嫣一边看着,故意弄出了些声响。 子钰果然抬起头,见到铮铮,上前恭敬行礼。 铮铮看着她,这多半年来,子钰人前人后,对她的礼数万分周全,无可指摘,府内外,人人都道这刘恭人贤良,吃得了亏,虽受宠却不轻狂,是为的她,才屈居恭人之位。 这事如果搁别人身上,铮铮本就有一番英侠心肠,或许也会如是认为,可偏偏那戏里的另一主角,偏偏是自己,便从心到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侠义公正了。 当下摆好了架势,笑道,“妹妹每次都是这般,到让我很不好意思。” 子钰轻笑道,“怎会,这本就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铮铮见她说的真诚,心中着实厌烦,铮铮是直性人,她宁愿对方,能够以本色相待,有怨有气,都发出来,哪怕双方真枪实刀的来一场,而不是这样,总是和颜悦色,恭敬谨礼,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可这绝不正常!铮铮眯起眼,“我还真越发看不懂妹妹。” 子钰抬起头,一脸不解。 铮铮压住心中的烦火,“当真是什么都能忍得。” 子钰到笑了,更添了几分从容,“子钰一介小小宫婢出身,能得今日,已感恩万分,哪里还敢有别的念想。” 铮铮半晌不语,看着她身边的杏花,忽笑道,“早先我就听说,太后娘娘把你赐给王爷的那天,恰王妃娘娘院里的杏花反季开了,”回过头,深看向子钰,“这么说,你与娘娘,还真是有缘呵?” 子钰一怔,铮铮见状,觉得几分痛快,压低了声音,“想四处伴可怜,博同情,在我这,不管用!“ 子钰一低头,再抬头时,仍柔柔笑道,“姐姐想多了。” 铮铮一时气极,忽想到那年在后院书房门外,自己鼓足了勇气说了什么,青廷也是这般一句,你想多了,更是有些控不住。她握了握手里的帕子,冷笑一声,“那,咱们便走着瞧吧。” 说罢带着身后的晴嫣,疾步走开。 杜兰本远远站着,此时上前,看着铮铮二人的背影,有些担忧,“万娘娘,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子钰也看着那方向,轻抚了抚杏花,笑道,“走吧。” 万锦宫。 宋姑姑匆匆入殿,贵妃见状,进入内寝,把宫女太监,都遣到外边。 宋姑姑轻声道,“新得的消息,万胜俟身边的一人,就要进京了。”见贵妃面带询问之色,又道,“是咱们这边的消息。” “娘娘,从去年春天到现在,小鱼那边,并没有给过咱们什么信息儿动静,指望她,到底成不成?老奴总有怀疑。” 贵妃微皱起眉,摇摇头,“这事我本也不急于一时,况她也说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咱们得给她时间。” 宋姑姑有些急,“那丫头不是省事的,娘娘不能掉以轻心!” 贵妃又想了想,道,“也好,正好借着这个,让小林子去一趟宁王府,探一探。” 欲与争 宁王府这日一早就有客。 来客正是龚良,因武将不经传唤不得擅自离岗入京,故龚良并不以官身入京,而是借探亲之名来此。 这并不是龚良第一次来宁王府,早先铮铮出嫁时,便是他代的万胜俟送亲,这一晃四五年时光过去,龚良暗张望了一下,王府还是一丝儿没变,脚下的大青石板子路光鉴照人,许是怕滑,被刻意凿出了一些坑洞。正值晚春,府内栽种的园木花卉,由低到高,错落有致,遮出片片荫凉。 龚良随小厮,来到一处所在。一抬眼,见此处面阔三间,月台上也立有两个小石狮,便知这是会内客的小偏厅堂,而即便这样,那月台、栏杆也都是一律的汉白玉造——龚良不禁有些咂舌,一时想起以往听老人们所传,成祖时对宁王偏宠至甚,这宁王府,就是其在世时专挑的前朝皇子故居,特命修缮而成。 待进得屋内,自有仆人端茶让座。龚良环顾四周,诺大的厅堂摆设不多,家具一溜的半新不旧,只桌上案前摆了几尊翡翠白玉盆景,算做王府的富贵罢了,另墙上挂了几幅书画,他是武将,对此并不太懂,但想必定是那些名家之物。 龚良也是自宁王府与万家联姻之后,才随着万胜俟注意这宁王,几年下来,便觉如入迷宫一般,看似是康庄大道,却总觉还有九曲十八弯——想到来时万胜俟所托,他握了握拳,不管怎样,现下,总归是到了这迷宫的口了! 子钰此时,正与马嬷嬷叙话。马嬷嬷已六旬有余,子钰前年便回了郑氏,将她送回南边庄子与老马团聚,但嬷嬷哪里放心的了这边,总觉她不在了,子钰便失了护持一般,开始是隔个一月两月的便来一次,自打去年亲自千挑万选了个姓赵的老成谨慎的嬷嬷,才算安生。 马嬷嬷看着祉昇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练打拳,认真极了,笑成了朵大菊花,“看着哥儿这样,您这样,哎呀我这老骨头就放心了,晚上睡觉便也安生了。” 子钰也笑着,正要说什么,却见德芬大门口露了一下,子钰笑对祉昇唤道,“昇儿,歇一会吧,让嬷嬷带你去吃点心,”又转向马嬷嬷,“嬷嬷,昇儿吃鱼油的时候,还是您最有办法。” 马嬷嬷笑得更甚,“您忙去吧,有我呢。” 德芬见有了空儿,忙上了来,两人回到屋内,德芬便凑到子钰耳边轻声道,“才刚奴婢打听了,王爷见了龚良,没说太久的话,不过,听说王爷本来请万娘娘也过去,那边却回话说碍于礼数,没有过去。” 子钰闻言,面上划过一丝浅笑,德芬有些不解,但见她有些沉思,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方听她平声道,“去把老王叫来。” 天微微擦黑,知琴院这边就掩门闭户,万妃今日身体不适,她治院一向很严,下人们忙完了手头的事,便各自安歇,不敢有半分逾矩。 铮铮却是坐在厢房内,面色有些焦急,晴嫣站在一旁,忍不住问了一声,“娘娘,这样好么?” “什么?”铮铮正焦心着,有些没反应过来。 晴嫣小声道,“想见,早上王爷命人来唤时,见不就是了?为何偏等这会,万一让人看见了……”见她不作声,索性全说了出来,“您这样费着心思……” “够了!”却听铮铮低喝一声,眉间都有些抖动,语速也快了,“我并没有想讨好谁,或去博那等贤名,想暗地里见哥哥的人,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别乱猜!” 晴嫣还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 龚良一进屋,便看到一幅珠帘,将里屋与外屋分开,晴嫣站在帘外,对他福了一下,“大人留步。” 龚良再一看,帘门口已摆好了座椅茶几,刚要行礼,听里面铮铮的声音响起,“哥哥可好?” 两人谈了几句,都是些家常之话,话到最后,便有些沉默。经了一时,铮铮又问,“哥哥可有何吩咐的?” 龚良斟酌了一时,铮铮未出嫁时,他两个玩的也甚好,彼此待对方如兄妹,那时龚良常说,铮铮这样的爽朗性格,日后非得找个知她懂她的人方好,是以当他听说她定要嫁与宁王坐侧室,心中实是忧大于喜。 五年以来,这是二人第二次相见,龚良想到早上宁王唤她时她的回话,再看着眼前这密匝匝的珠帘,不禁感到,帘里人的身上,终有什么是变化了。 当下有些心疼,他放柔了声调,“将军很挂念你的身子,他只望,娘娘能早日为王府添喜,其余都莫要管。”停了一时,踌躇着问道,“王爷他,对你好么?” “好,”铮铮答的迅速,她亦看着眼前的帘子,坐在那里,却感到有些噎住,半晌,方听他外间说道,“我得走了,将军吩咐带的东西,我一早都交给了婷嫣……”说着衣物蟋嗦,想是站起了身。 铮铮闻言,忙唤道,“别忙,我还有事要问——徐常,是不是还那般压着哥哥?” 龚良一怔,回道,“将军说了,这些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不希望娘娘过问,”顿了一下,“我走啦。” 龚良走了,铮铮又怔怔地坐了一会,晴嫣大着胆子问,“娘娘,这帘子……”铮铮无力抬了抬手,“挂起来吧。” 大门唰的被推开,婷嫣一脸慌乱跑了进来,“娘娘,不好了,龚大人刚出了偏门不远,与王府的侍卫打起来了!” “什么?”铮铮脸登时白了,唰的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是,”婷嫣喘了一下,“奴婢刚将大人送出偏门,没走两步,却碰到一个侍卫,那人或见大人眼生,问了两句,大人答不出,两个人就动起了手,奴婢藏在一块假山后面,看大人跑开了,才回来。” 铮铮听龚良逃脱,放了点心,想了想,“快着人去四周里看看。” 双姝探 那边婷嫣出去打探,这边厢铮铮等了好半天,也无人来回话,愈发焦急,她站起身,“我去向王爷解释!”晴嫣一听慌了神,“再等等吧,哪能这样?” 铮铮挺了挺身子,“身正不怕影子歪,王爷也不是糊涂人,我相信他会信我,而且——不能让我破坏了王府与哥哥的关系。” 晴嫣眼见拦不住,正没主意处,忽听外间传来婷嫣的声响,喜道,“来了,娘娘快先等等。” 铮铮心急,正要唤过,却听着外面婷嫣的声音有些大,“您这边走。” 铮铮心中大奇,难道是有人来了?与晴嫣两个对望了一下,她又坐回到榻子上。 “娘娘,”婷嫣唤道,已是到了门口,“静香院的刘恭人来了。” 铮铮闻言怔了一下,又与晴嫣对视了一眼,对她使了个眼色,便缓缓道,“请她进来吧。” 子钰带着德芬入内,晴嫣对她福了一下,转身对铮铮道,“娘娘,奴婢去看看燕窝是不是炖得好了。”说着便退下。 铮铮道一声坐,子钰便坐到了下手的踏花椅子上,她看了眼四周,屋子里只燃了两根花烛,光线稍有些暗,墙上挂的一些雕弓(注:装饰用弓)、皮画更显出了一些阴影,铮铮歪在榻子上,明显有些不耐。 “这么晚了,妹妹有何要事么?”铮铮位长,子钰自然让她先开口,见她发话,方自然答道,“听说姐姐身子不爽利,来看看。” “呵,”铮铮笑里含了几分嘲讽,“妹妹好灵的耳朵。” 子钰假装听不出,她抬起头,忽而话锋一转,“姐姐可是在等什么人么?” 铮铮一惊,她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坐起,却见子钰回头看了看里屋门口的珠帘,又笑看向她,“这帘子……” 铮铮此时已知对方或得知了什么,只没想到这么快便来发难,她心中冷笑,反微微稳住了心神,缓缓回道,“妹妹要觉得好,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副一模一样的。” “真的?”子钰深看向铮铮,抿嘴一笑,“我并不需要,”停了一时,见她柳眉皱起,方轻轻道,“我又不需要它,挡着去见谁。” “大胆!”铮铮登时站起,她柳眉倒竖,怒气如火焰般将眸子都烧亮了,抬起头,她气势夺人,义正词严而又居高临下得藐望着子钰,“你晚间来此,如若就是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请回吧。”见对方不语,只还坐在那里,凉浸浸的看着她,又正色道,“若还有何,自管去王爷那里说去,但,莫要以为王爷宠你,就会信你这些无中生有的浑话!” 子钰仍微笑着,她缓缓起身,与她平视,“姐姐何必如此激动,”说着微一回头,“德芬,”德芬忙上前,将手里捧着的物事打开。 德芬自进屋后,一直站在屋角的暗影里,铮铮全身心地都对着子钰,本并未多看她一眼,此时见她兀的出来,倒有些心惊,待她将那物事打开,更是大慌。 子钰紧盯着铮铮,抢先开口,“姐姐,你可不要告诉我,不认识这披风。” 铮铮面色有些白,她也看向子钰,眼神仍然咄咄,“你哪里来的……”忽想到什么,“难道刚才那侍卫——刘子钰,你好大的胆,竟然私自拦截王府侍卫呈交的物事!你我现在便去王爷那,我自然能够解释的清楚!” “呵,拦截?!”子钰轻笑,她语气轻松,只那声调却带着不容辩驳,“姐姐现在不说没见过那人了?若当真如此光明,又何必做那开始的义正词严?”说着声音越低,“总还是有那么些瓜田李下之嫌的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铮铮没有答,子钰也不再进逼。她两个,一个站的笔直,如一把将要出鞘的怒剑,一个身段柔和,却隐隐透出些凛然。 恰此时,门口有一些响动,原是晴嫣回来了。子钰笑对着铮铮,“我并没有带什么人来,姐姐多虑了。” 铮铮木着脸,没有答话。 子钰遂转向晴嫣和德芬,“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与娘娘讲。” 德芬福了一下,转身退去,晴嫣却有些吃惊,她看了眼铮铮,无何声色,也跟着下了去。 屋内烛光跳动,两根花烛,都已燃了过半,明明暗暗。铮铮仍保持着直杨一般的站姿,“说吧,你想要怎样。” 子钰的眼睛,在这明明暗暗的烛光中,反更溢出如水的光,她轻向前走了两步,些微仰视着铮铮,“我要想怎样,还会这个时候到娘娘这来么?” 铮铮微眯起眼,事到此时,她不知对方到底要做何,没有接话。 子钰继续看着她,不放过那神情动作的一丝儿变化,她说的真诚,“姐姐,现在是什么时候?王天余都倒了台了,徐家的势力,大盖过了天——王爷,不能没有您万家啊。”见她看了过来,略低头一笑,“呵,我们做女人的,大事上本没有置喙的地方,只是,我虽然浅薄,也知道该为王爷分忧,尽量让他宽怀,又怎么会偶尔逮到姐姐的一点过失,就跑去搬弄是非呢?” “只是姐姐,”子钰抬起头,眼中故晃过点点得意,“姐姐想见娘家人,正大光明的见就是了,这般的生做,反而不美,容易惹出事端。今儿还好,恰被我拦到了,若是被那有心人……” 她话到这般,却是一收,铮铮很是意外,细品她这话,却又十分着恼,只此时还需把她那情接下。她缓一口气,因绷得久了,面皮笑得有些硬,“妹妹说的是,”见子钰紧盯着自己,顿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是我考虑的有失周全,让妹妹见笑了,怪道王爷、王妃都对你青眼有加,果然是善解人意,难得事事都能从大处考量。”她本不擅于这些话,此番说来,颇有些生硬。 子钰却一笑,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姐姐,这披风我便留下了,如何处置,姐姐自行安排。天也不早了,且容我告退。” 铮铮至此,心方才完全放下,她很想再说些好话,却终有些放不开架子,子钰也不见怪,行了礼,自行退下。 从知琴院出来,天色已黑透,晚春的天,即便是黑,也是深蓝的,天边的一轮弯月如钩,微微泛着金黄。德芬偷望一眼前面走着的子钰,有些呆。 “怎么了,”或感到她步伐缓慢,子钰回转身,问道。 德芬看着她,月光下她身姿清皎,全没有了刚才的狡狯世故,她眨眨眼,“这才象您嘛。” 子钰只一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笑笑,也站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奴婢不敢!”德芬忙连连摇头,“万娘娘自己有错在先,怪不了别人。” “呵,”子钰轻笑,她抬起头,月色倾染了一身,再回过头,“德芬,你看才刚她,是不是生气的?” 德芬赶紧靠近,回想了一下,点点头,“万娘娘虽掩着,但奴婢能感觉到,最后她心里头气得紧。” 子钰闻言,抿嘴一笑,“走吧。” 第二日,青廷回来的早,只一晚上挂着个脸,连祉昇都看出来了,不敢如以往般撒娇造次。 用完晚膳,下人们收拾好了,只把房间留给他二人,子钰也不甚理他,收拾停当了,却见他歪下了身子,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自己后背,子钰有些无奈,顿了一下,还是上前给他捶背,青廷却一直没有声响,只眯着眼假寐。 子钰笑了,“您这是做给我看呢?若不开心,你别屋坐坐去,省的我碍你的眼。”青廷默了一时,也笑道,“啧,越发的大了胆子,也你、我起来。”子钰故作出几分惊奇,“怎么,难道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青廷敛住笑,淡淡问道,“我问你,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子钰住了手,也淡淡回着,“昨晚上您又不是没来。” 青廷转过身,看住了她,“我来之前。”见她豪不动声色,又道,“老王都跟我说了。” “哦,”子钰仍很平静,一副那又怎样的神色。 青廷有些奇怪,“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子钰眼波流转,“我以为,您把老王给我,是能够听我差遣的。至于他要向您报告,您是王爷,他也原当这样,做的对。” 青廷笑了,“你知道我并不是说老王,你对那边,都说什么了?” 子钰一偏头,“您不是都知道了。” 青廷沉默了一会,又闭上眼,声音有些沉,“你玩可以,只莫要做的太过分。”停了一时,忽胸口扑上一暖玉般的身子,一睁眼,她的面容近在眼前,那双大大的杏仁眼黑白分明得瞪视着他,“你是心疼她,还是心疼万家?” 青廷好气又好笑,只脾气却再发不出来,握住那细软的腰肢,她身子贴得更紧,脸贴到他耳边,声音带着娇软和无辜,“我帮您分忧,不好么?我把这事掩下了,不是对您对她都好?难道要闹得阖府都知道才好?” 青廷的手往上,嘴也不闲着,吻了一时,才问,“你怎想到让老王去那边守着?” 子钰声音更娇,她说的低,“因为我是女人啊,”她抱住青廷的脖子,双颊红艳,话里有几分戏谑,也有几分认真,“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这些女人呢?!” 光影合 鬼精如德芬,近日来也有些被自家主子的举动搞的眼花缭乱。其实从表面上看,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服侍王爷尽心尽力,侍奉王妃兢兢业业,对府内其他女眷,包括于氏那样动辄使点小坏的,总保持着客气而有些疏远的距离。 但,她德芬是谁啊?天生一副好鼻子和鬼眼睛,其实要说有何不同,便是对万氏了。以前,子钰对铮铮,虽不说是象对王妃郑氏那般恭谨,但人前人后,总是恭敬有加,一点都不露出自己生子未能封妃之撼,就这一点,虽然她很为子钰抱屈叫苦,但她心中也明白,子钰此举深得府内外好评,很是本事,既得了宠,又落了贤名! 但,最近,确切地说,是从那日夜访知琴院之后,德芬瞅着,子钰对铮铮,有了变化。人前,还是如以往般恭敬,但人后,特别是两人相处时,便有些懈怠,时不时就露出一副轻佻模样,但那万妃将要动怒之时,她这边又收了脸,故作一副若无其事。—— 怎么看,德芬心中打鼓,怎么象一个戏里所说的奸妃——想到这,她抬头望了一眼子钰,她年龄越大,神色越淡,恍若玉雕——心中又着实觉得自己这龌龊念头亵渎了主子。 子钰看着下面恭立的林喜贵,脸上无波,心内却有些冷笑,贵妃,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当下语气很淡,“你最近来的勤了,虽说都有月华,可毕竟会引人生疑。” “是,”林喜贵应着,刚要开口,却见对方还有话的样子,便止住了。 果然,子钰端起案上的茶盅,饮了一口,方缓缓道,“我刚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是,”林喜贵又是一猫腰,想了一会,迟疑着抬起眼,“只是,不知道这万娘娘都与那龚良,都说了些什么……”说罢马上把眼一收。 子钰却是半日不语,林喜贵刚有些惴惴,忽听咣当一声,吓了个突,一抬眼,子钰茶盅放的有些重,面色也寒凉起来,忙解释道,“小的愚笨,不知娘娘问时,该怎样回答。” “你照实说便是了,娘娘是明白人,岂能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子钰故意将“这”咬的很重,看向林喜贵,语气慢慢缓了下来,“林公公,” 林喜贵连忙抬头,正碰上她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玉石一般的精润透亮,他不禁感到背脊一冰,听她缓缓道,“林公公,你跟着娘娘,也七八年了吧,娘娘身边能人多,想出头,不容易呢!”顿了一下,接着道,“特别是像咱们这样出身的人……” 林喜贵听她话里有话,忙就势跪倒,“哎哟小的怎么敢跟您比……” “呵,”子钰轻轻一笑,“您也别这么生疏,我只是琢磨着,要想立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些,您说是不是林公公?” 林喜贵心内迅速溜了一圈,想到自己一直晋升之途,还真都因着过眼前这人,而自宁王府与徐家生疏之后,自己的职位,也跟那失了鞭子的陀螺一般,不动弹了,当下也轻叹一声,道,“说句不知好歹高攀的话,小的与恭人,还真是不一般的缘分,只是,”抬起了头,他尚有些迟疑,“小的回去当如何向娘娘回话,还请恭人指点。” 子钰见他入了港,微微笑了,她眼波流转,面容添了无限妩媚,“公公是聪明人,还不知道有时候,要顺着主子的心思回话么?” 林喜贵被那笑容弄呆了一瞬,忙低下头,“小的明白了。” 德芬送走了林喜贵,听说子钰已带着月华和祉昇去了花园,忙赶过来服侍。 月华已经六岁,梳着杜兰给她新绑的小揪揪发髻,额前点了桃粉色梅花花钿,小小年纪已经明眸皓齿,明艳照人。 子钰看着姐弟二人园中采花玩耍,无比舒心,这一阵,因贵妃将月华送来的多,她母女二人渐渐相融,月华私下里也开始唤她娘亲,子钰想到她初唤时有些别扭又有些期盼的小模样,不禁笑了。 德芬见她笑的柔和,知心情不错,忙上了来,“林公公走了,说五日后再来。” “嗯,”子钰收了些笑容,看了眼德芬,“你有何话?” 德芬想了想,还是问了,“奴婢有些看不懂。”见她凝着神,但没有反对之意,继续道,“奴婢在恭人身边,是要对您有用的,看不懂,可能会影响奴婢的作用,所以……” “嗯。”子钰往前走了两步,示意她继续。 德芬看了眼四周,鼓了鼓勇气,方轻声道,“奴婢怎么觉得,您故意得在万娘娘面前,有些故意得糟践自己?” “呵,”子钰低笑,反问道,“你觉得万娘娘喜欢我么?” 德芬一楞,“恕奴婢大胆,她最不喜欢的,可能就是您了,”还是吞了后半句,您这个样子,肯定更不喜欢了。 子钰又问,“贵妃这府里,又最担心谁呢?” 德芬想了一时,迟疑道,“万娘娘?” “不错,”子钰走到廊前停下,看着远方玩耍的儿女,声音低却清晰,“在万娘娘心目中,我就是一个虚伪两面、对封妃一事心存不满而怀恨与她的女人;而贵妃,最想知道也最怕的就是万家到底要做什么——我只不过,顺着她二人所想,让她们从认为加深为确认而已!” 德芬有些明白了,但还有些迷糊,还要再问,却见月华祉昇举着花儿跑了过来,“娘,娘,我给您戴!”祉昇拿起一朵芍药,踮起了脚尖,子钰坐到台子上,搂过月华,一边帮祉昇将芍药别到发髻上,笑开了眼。 果然,贵妃听了林喜贵的话,皱起了眉,宋姑姑清了人,上前问候,“小林子说什么了?” 贵妃沉吟着,“万家那位小姐,果然也是有心思的。”看了眼宋姑姑,“她私下里见了龚良,被小鱼探到了。” “哦?”宋姑姑想了一下,道,“这原也是平常。娘娘当心小鱼那边别有用心,夸大其词。” “嗯,”贵妃点点头,“不过照小林子说,小鱼一边忌讳着万铮铮,一边还很怕本宫这里对宁王不利,投鼠总有些忌器,呵,应当不会太过夸大,”说着话锋一转,“而且,万胜俟与兄长已经貌合神离,咱们还真不能不妨着点这万家的小姐。” “小姐准备怎么做?” 贵妃轻笑,“还真是有些乱,小鱼想借着咱们的力,咱们何尝不得也借着她的,且走且看吧。” 宋姑姑听着,忽然灵机一动,“小姐,如果咱们能借着这丫头的手,害了万铮铮,倒不失为一个破坏宁王与万家联盟之计。” 贵妃一听,容色立时收住,她凝神片刻,没有出声。 玉石艳 从宫里到宁王府并不很近,可一路上林喜贵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到好办法,既把贵妃想试探的话透出来,又不让那位察觉起疑。 说来也惭愧,他林喜贵能从一个小小的太医院抓药学徒,混到现如今的万锦宫副执事太监,自认还有几分见识和手段,可不知为何,对刘恭人,他总隐隐有些惧意。 想当初,大家都还是小宫女小学徒的时候,他两个确有几分投缘,彼此都能看出对方是上道之人,这才有所结交。事到如今,是机缘巧合也罢,是命中注定也罢,林喜贵清楚,自己若还想往上爬,她那边的事,必得处理的好咯! 好在刘恭人那边,从未怎让他难做过,这也正是他最佩服的地方,这刘恭人虽年纪轻、出身低,但为人行事,处处大气,分寸拿捏得极妥当,从不借着二人的老交情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按说,她这般柔和,他并不应该怕她,可——这感觉的事,还真说不清。林喜贵摸摸脑门,心中却有几分得意,就算是一种直觉吧! 想归想,贵妃交代的事还是得办好。林喜贵思量了半天,决定还是以实相告,毕竟娘娘的意思,只是摸底,并不曾指望他劝诱她真听从了,去害那万妃,自己没必要逞强。 子钰听了他的话,似乎并不意外,她笑得浅,那笑容仿佛是月里的影,仔细瞅,又好似并无。林喜贵见她半日不语,有些发慌,又轻唤了一声,“恭人!” “林公公,”她的声音有点冷,“烦你给娘娘带个话,我们早说好了的,我答应帮她留意万家的动向,但,是用我的方式!”顿了一下,又轻轻道,“如若不然,便当做都没说过,各自两散!” 林喜贵一惊,他虽也料到她不会答应,但,没想到会如此强硬。一抬头,子钰端坐于上,嘴边还带着刚才那抹浅笑,但柔缓的面容上,那双眼睛,却如金石般,坚定异常! 林喜贵走了,杜兰稍有些担心,她走到子钰近旁,“不知林公公会怎样向贵妃娘娘禀报?” 子钰轻笑,“你不用担心,他不是笨人,自然会用婉转的方法合适地说出,定不会故意添油加醋,或遮遮掩掩。” 杜兰更加忧虑,“奴婢就怕贵妃会对郡主……” 子钰的双拳收紧,她吞了吞嗓子,半晌方道,“贵妃不是笨人,我信她,不会在用不着的时候,动关键的牌。” 青廷这边也是一番紧锣密鼓的周密安排。至今,北疆军队、京畿禁军都伏好了线,但他知道,若光凭这些就想成事,无异于以卵击石,顷刻间就会覆没。若想要这些线起到作用,便得借助非常之事,和非常之人。 淳于郭凝视着对面的青廷,笑道,“王爷,该您了。” 青廷回过神,随意捻了颗黑子放于盘上。淳于郭笑道,“王爷刚才并不是在思索着棋吧?”说着拿了颗白子,填到一处,“呵呵,承让了!” 青廷见他这一下,吃了自己七八个子,也笑了,“先生好会逮空。” 已成败局,这接下来的棋,他便更有些漫不经心,淳于郭眸光一闪,“王爷似有些忧虑?” 青廷一笑,“先生以为呢?” 淳于郭也止住了棋,抚须道,“北军、禁军、朝中,都有了咱们的线和人,只是如何串联,何时串联,还有讲究。” 青廷颔首,“台前总得有个人,这些线才好牵。” 淳于郭闪过狡黠的笑,“王爷想要玩木偶戏?!” 青廷不语,又执起一颗棋子,却是远远的放到了棋盘的东侧,淳于郭会意,抬起头,二人目光正好相遇,刚要说话,却听青廷笑道,“先生也承让了。”再一看,原是那边亦中了他的伏,被吃了一大圈的子,淳于郭扶须而笑,“王爷好谋划啊!” 二人又谈论了一阵,最终却是青廷小赢了三子。临了,闲话了几句,青廷又问道,“最近,子钰有没有找您?” 淳于郭摇了摇头,“已有一阵子没来,见面,也都是小公子读书的事。” 青廷微皱起眉,淳于郭见状,沉吟着道,“恭人是极聪明的人,她定是学会了自己纾解,王爷不必太过忧心。” “嗯,”青廷点了点头,但眉亦不展,半晌,叹了一声,他不愿流露过多的情绪,看向淳于郭道,“有劳先生了。” 淳于郭连忙起身,“老夫告退。” 子钰刚回到王府,便听说青廷让她过去,来不及梳洗更衣,便随着一直侯在静香院的小德来到后院。 后院的西边厢房,早改成了一处画室。青廷正躬身作画,听到门旁声响,一抬头,却是她来了,他微微一顿,停下了笔。 子钰一身桃红银线的长裙,发髻上斜插着金钗玉蝶,一支流苏步摇坠在耳畔,面上也擦了脂粉,胭脂的红印在那粉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艳丽。 青廷并不是未见过她梳妆,只是今日这样,却总觉有几分不一样。 子钰见他淡着个脸,便知不喜,她略一低头,“我先去梳洗一下,怪热的。” 再回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家常裙衫,烟霞色的长裙,裙幅上绣着浅色的兰竹,长长的深紫宽丝带,在腰间松松地系住。她面上还有微红,见青廷望着她,用手背蹭了蹭脸,有些羞赧,“刚才陪王妃去了辉王府的花宴,吃了点酒。” 青廷摸了摸,果然有些热,他有些心疼,“不能喝就别喝。” “嗯,”子钰抬头一笑,“我晓得,娘娘也不是不体恤的人。”说着走到案前,“您画什么呢?”看是一从山,几裹云,又抬起眼,“好没意思。” 青廷重拿起笔,一边闲闲问道,“好玩么?” 子钰一愣,方知他问的花宴,点点头,她微笑着,“比在家呆着强。” 青廷斜看了她一眼,“你若觉得闷,让王妃也在咱们家办。” 子钰听他这声气,有些不乐,半晌不语。青廷直起身子,“怎么了?”见她嘟着脸不语,笑道,“也学会跟我摆脸色了。”子钰横了他一眼,“左右你是不想让我出去。” 青廷擦了擦手,继续笑着,“越大越像个孩子,”说着转了个话题,“对了,月华快进书房读书,她非要个伴读,点了名要霍家的冲桦,你快与明玉说说吧。” “什么?”子钰非常惊讶,“可葱花儿才三岁啊。” “我想过了,”青廷过来揽过她腰,“也没什么不好,月华的性子太野,有个伴儿,是好事。” “怎么野了?”子钰又有些不大乐意,瞪着眼为女儿辩解,青廷捏捏她小下巴,笑道,“有这样的娘,不野才怪!” 青廷突然来客,又去了前边,杜兰进屋,见子钰歪在榻子上假寐,便又要退出。 “嗯?”子钰却听到她来了,“怎么了?” “德芬刚来,说是于娘娘刚去了知琴院那边。”杜兰上前轻道。 “哦,”子钰闻言轻笑,“好快的腿脚,”也不知是说于氏还是德芬,她面上早没了刚才与青廷一起时的娇甜模样,仿佛冻上了一层玉,润而硬。 杜兰一边看着,有了新的担心,“她两个,会不会合起来对付您?” 子钰不语,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于娘娘,或许会,但有了咱们这位万娘娘,便不会了。” 意难平 子钰所料不错,于氏最近,确有些蠢动。一直以来,她对子钰就无甚好感,而自她有了儿子,更觉不安。虽说青廷一直压着子钰的位份,让她安生了几年,但眼见着子钰隆宠不衰,与郑氏亦交好,在府内过得如鱼得水,她心中不免又生不满。加之时时想起几次因她没脸,鹦鹉由于上回月华的事也不得不提早嫁了人,新仇旧恨这么一点,就更着了火。 她本想拉着张氏,但未料凤巧死后,张氏竟像是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完全没了以前的几分伶俐劲头,什么也不求了,只一心带着秋玥过日子。于氏暗骂之余,也无办法,好在万氏这边,倒能看出些缝隙,因此便转个方向,时常往这边叮了。 铮铮的心思,却与于氏有些不一样。从心里,她实有些看不起于氏这般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作相,但环顾整个王府,王妃与子钰交好,邱氏是明白人,一向是不问俗事的,王氏身体不好,早成了大半个死人,张氏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也只有于氏,可以稍作盘算,自己并没有太多选择。 但相较于于氏的炮口直冲子钰,铮铮心中,却有自己的盘算…… 这日青廷宴请霍家。本来,王府妻妾每年均可以归宁一次,青廷念及子钰并无家人,便每年府内单独设家宴,邀请明玉两口子,连着淳于先生,倒也热闹。 明玉带着冲桦下午便到了,子钰告诉了她伴读一事,明玉虽有些不愿意,但听说只是半天读书陪伴,并不用宿于宫中,便也放了心。子钰拉着她手,“你要不要,再与你家相公商量一下?” 明玉撇撇嘴,“他?肯定只会乐意!”说着抬起眼,“姐姐,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月华的性子,确实乖戾了些,葱花儿去了,给她做个伴,或能好些。” 子钰嗯了一声,“慢慢来吧,她一个人,又那么小,在那种地方,哎……”说着又伤心起来。明玉见状,赶紧岔开,“月华今天来吗?” 子钰低下头,转着那茶盅子,“跟着皇上去随德了。” 明玉暗叹一声,点头道,“皇上到是真疼爱她。” 晚宴设在一处偏厅,气氛很好,子钰一边给祉昇布菜,一边听着青廷与淳于郭、霍思无说话,过了一会,笑着对坐在自己旁边的明玉说,“王爷很欣赏思无呢。” 明玉看了眼自家相公,喝了点酒,虽还拿得住,但那兴奋是看得出的,她含笑打趣,“今晚肯定得喝多,回去骨头都轻了几两。”子钰闻言笑掐掐她腮,“死样,他往上走,你不也好?不说帮衬着点,就会糟践自己相公。” 就着这话,子钰往上看向青廷,他正侧脸与霍思无说话,神情专注,很让对方感觉重视。子钰有些仰望着看他的侧面,她一向很喜欢看他这个姿态,这个神情,鼻梁高而直,眼窝并不深,但因着那眼神深远,总显得好像把眉眼都拉的立体了。子钰一直认为,男子的美,原就不在五官,而是那神采和气派——而自家王爷,她心内偷偷喜欢,还真是俊美呢! 青廷感到她目光,回过头,正对上她的眼睛,笑了,子钰一见,也笑低下了头,脸上轻轻晕开一点红。 青廷正说到冲桦的事,对霍思无和煦笑道,“去宫里伴读,不是个轻松差事,但对人成长极其有利,冲桦年纪小,孤与皇上说过了,定不会委屈他。” 霍思无连忙起身,把冲桦唤了过来,一边正色道,“虽说下官与内子并不太舍得,但,能侍奉郡主,是这孩子的责任,也是造化,我们必当尽心。” 青廷很喜欢他这种不媚俗奉承的气派,他笑点点头,子钰上来摸摸冲桦的头,笑抬头道,“王爷,葱花儿很懂事。”祉昇也过来,小大人样的拍拍他肩膀,“冲桦,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姐姐哦!”冲桦似懂非懂,但见大家都关切地看着他,小小男子汉气概激增,握住了祉昇伸出的手。 当晚青廷无比热情,子钰有些受不住,抗拒了几次,他还是那般,便挣扎着要扭开。 “怎么了,嗯?”青廷喘息着,他声音有些浓重,捏住了身底下小人儿的下巴,咬着她面颊,“才刚是谁勾引我的?”子钰双颊烧红,躲闪着他烫热的唇,她有些恼,瞪着他,“谁勾引你了?” 青廷心情大好,将她圈紧,在她耳边低笑,手也不住,握紧了使劲揉着,“那样子看我,还不是勾引?” 子钰被他弄得疼,蹙起眉低唤,青廷更加情动,握住了她脚踝就要继续,子钰再忍不住,双手推着他胸膛,“不要,我疼!” 青廷本欲不管,但见她那个样子躺在底下,发丝凌乱,娇艳无比,但那眼睛盈盈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的闪着水光,被吻肿的双唇微微嘟着,诉说着多少不满。他心中怜爱,只得稍缓了力道,改用她喜欢的方式做来。 这一回两人均很畅快,事毕,子钰趴卧在青廷胸前,青廷轻轻抚着她背,忽叹起气来。子钰本眯着眼,头晕晕的很舒服,听他这一声,嗔道,“怎么了?” 青廷又叹一声,稍稍撑起身子,抬起她小脸,“还是你小时候好啊。” 子钰一听他这话,有些傻,小时候?刚要反驳,又听他长吁短叹,“那时候小,我想怎样,便怎样,啧,现下也有了自己爱的姿势儿了。”笑看向她含怒的大眼,调笑着点着她小鼻尖,“孤还时常得就着你。” 子钰反笑了,她半起身贴紧了他胸膛,环上他脖颈,软软媚媚地吻着他下巴,“您要是愿意,自然可以再找些小丫头来陪着您乐啊,” 青廷被她撩得酥痒难耐,任她那小舌尖小猫一样地舔着自己下巴,半晌,懒洋洋笑道,“又勾引我?”子钰不答,忽噗哧一声笑了,将头埋到他肩脖处,羞羞涩涩的。青廷感到她热热的气息全绕到耳边,猛将她压到身下,让她趴伏着撑起,子钰还有些挣动,青廷完全压上,凑到耳边,“宝贝儿,这一次,要按我的方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近年关。这半年,朝内外又发生不少事,在当时看,均是寻常,但联系着五年后发生的那场大事再来看,苗头,全在这一年。 长话短说,先是徐常与万胜俟矛盾渐深,在一次对北戎的作战中,徐常故意派万麾下的一支小队作探,遇险后却疏于救助,致使万胜俟损失两员大将,其中一个,就是龚良。万胜俟大怒大恸,特别是回想到龚良春季从京城回来,已经从宁王府那里代话,向他发出过警告,而自己一来不大相信,二来惮于与徐常决裂之后的后果,因此并未动作。而今造成这等损失,加之徐常除己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万胜俟恭顺退避的表面之下,决心已暗下。 二来是王天余,如青廷等人所料,并未斗到如丁泗冲般抄家灭族的惨状,六月里主动致仕后,和帝千挑万选,在徐家的背后运作之下,八月底原吏部尚书宋宝金入阁,另补选了原兵部尚书贺建元为次辅,如此,明眼人看来,朝中可说泰半是徐家的天下了。 三则是东宫,在新首辅宋宝金上任后不久,东宫的文官虽未动,但守备也有所加强,更换、增加了若干重要职位的人物,当然,大部分都是由和帝与徐家推荐。 而自入冬以来,太后染恙,初时只是感了风寒,而甸读一事,明却有愈重之势,不免又给和帝添了许多烦恼。 知琴院。 铮铮站在窗前,手里抚着盆景的玉雕花卉,看着外面,已经一刻来钟了。晴嫣入内,见她这样,叹了一口气,想想,还是乍着胆子上前劝道,“娘娘,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见她还是定定得看着外面,叹道,“郑娘娘也太偏心了,明明是那边对您说话不恭敬,您教训一下,又怎么了?不就是让她跪了一会么……” 铮铮虽未吱声,但手中捏着一片玉雕花瓣,却渐渐用力。 婷嫣此时也进来了,听到晴嫣的话,却不同意,她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不如晴嫣贴心恭敬,是以不如她得宠。但事关自家主子宠辱,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恕奴婢大胆,奴婢觉得,刘恭人并未怎样过分,倒是娘娘,有些莽撞了……” 晴嫣看一眼铮铮,还是背对着她们立着,她有些不服气,抢过了话,“那又怎样,咱们娘娘是侧妃,她才一个恭人,就教训了,又怎么样?” 婷嫣干脆不理会她,她走上前,“娘娘,您放宽心,虽说郑娘娘责备了几句,王爷不还是各自都责罚了,并未偏倚。” 晴嫣还要再说,铮铮终于转身皱眉道,“行了,”对着婷嫣问道,“王爷今日去了哪边?” 婷嫣见她面带期待之色,心中不忍,还是硬着头皮小声说了,“好,好像是去了静香院……”半晌未见她出声,一抬头,她神色苍白,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娘娘!” 晴嫣见状,也慌忙上前,铮铮使力推开她二人手臂,笑得苦,“好一个不偏不倚!” 晴嫣二人哪还敢接话,都跪下了不语。铮铮缓了两口气,刚要说话,忽听外面老嬷嬷的声音,“娘娘,有家信。” 急忙命婷嫣拿来,匆匆读罢,她面色更白,哥哥命她好生服侍宁王,多邀恩宠,以为万家获取更多的支持。她微抖着手坐到榻子上,从什么时候起,一向疼她、只要她幸福的哥哥,也开始对她有所要求了——铮铮想起春天与龚良见面那次,哥哥还是劝着自己不要过问这些事情,而今才过去大半年——定是龚良死后,他在北疆的处境,更加的艰难。 呵,她不禁苦笑,一字一字又将信读了一遍,心里越读越荒,原来许多事,任你再怎想躲避,只要你踏入了这个圈,就不得不顺着它继续走下去。是贪婪么?是无奈么?心底有个声音小小得挣扎,你可以劝哥哥辞军,自己也如邱氏般,只守着个位份过活——但,她抬起头,抹去鬓角的眼泪,只要有可能,谁不想,走得更好更远呢?! “娘娘,”婷嫣一直跪着,此时听到她衣物响动,忙抬起了头。 铮铮站起了身子,她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心腹丫鬟,声音低沉,“不用为我担心,”昂起了头,她又看向窗外,“我原先想的再没错,嫁人,就应当做那正妻!” 鸟惊心 过了天禧二十五年新春,太后的病情,经了几次反复,愈加沉重,至三月时,已有些大去之势了。 依例,各王府的女眷应当前往探视,郑氏环顾底下坐着的几位,话音里带了几分严肃,“明日是宁王府拜望太后娘娘的日子,该有什么须注意的,才刚谭家的都已经讲了,这次探视不比往常,妹妹们定要多注意些,衣着、首饰、物件,种种等等,万不能失了规矩。”又细细吩咐了几句,方让大家散了。 德芬跟着子钰出了一进院子,眼瞅着那几位都走远了,凑上来道,“万娘娘最近好安静啊,上次娘娘(指郑氏)训斥了后,估计兑得她更难受了,”见子钰不答话,大着胆子又问,“她最近与于娘娘走得近,只不知会不会对咱们……” “呵,”子钰凝视着院子里含苞欲放的杏花,笑得恬淡,“且轮不到我呢,在咱们万娘娘的心中,我一个小小恭人,哪里够格。” 慈宁宫后殿。 郑氏一行人侯在寝殿外面,屏声静气,等候着宣传。三月里,本还有些春寒,这殿前的屋檐又将阳光遮挡的干净,但郑氏等人穿得正襟礼服,仍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子钰的额角已经冒汗,但哪里敢抬手去擦,只能任汗珠沿着颊畔流下。身上的礼服精良秀丽,此时却像是一张讨厌的湿乎乎的大嘴,蒸酿出的热气,全都被脖颈处严实的衣扣锁住,不舒服至极。 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个小宫女出来,微一屈膝,便领着她们入内。 殿内光线很暗,有一股子幽冷,几个人在外面热得狠了,刚一入内,不由都打了个寒战。这并不是子钰第一次来,但每次来,总觉得这里寒气逼人,有一点害怕。这殿内很高,又很暗,那高高的梁顶像一个望不见底的漩涡,要把这殿内一切活物都吸走了一样——它是那样的高,却又让人感觉沉沉压下,就又好像,自前朝以来,十五任在此居住过的太后,从没有远去,还在这殿内、时时地看着这里一般。 随郑氏等人跪在太后榻前,只一会的功夫,身上的热气全退,手脚甚至都凉津津的了。 太后的寝室是寝殿的东边厢房,太后病重畏光,是以门窗全都被棉帘子遮塞得严实,屋内虽宫女医女跪了一地,但静得吓人,除了太后那浓重的呼吸声,半点儿声响也无。 过了一会,陈嬷嬷一个手势,郑氏方轻轻带头叩首,一边轻道,“娘娘,媳妇们看您来了。”陈嬷嬷也凑到榻子前,“娘娘,是宁王家的。” 太后还是正面躺着,眼睛紧闭,没有表示。 郑氏又捡着吉祥中听的话说了几句,语毕,太后虽还静躺着,但陈嬷嬷轻点点头,便是孝道已尽,可以回了。 郑氏刚要带头起身,陈嬷嬷却觉太后搭住自己的手一紧,忙道,“慢着!” 刚才大家都是轻言细语,你来我往的不过应个景儿,此时她声音稍大,到把郑氏等人吓了一跳,几个姬妾,均抬起了头。 太后浓重呼吸了一时,侧过头,睁开眼,浑浊的目光从底下几人的身上溜过,看到子钰时,却停了下来。陈嬷嬷忙凑到耳边,“您是?”望望她神色,会了意,便扭头对子钰道,“请恭人留下,娘娘单独有话。” 郑氏等人惊奇,于氏的脸上,却立马现出羡嫉和好(第四声)事的神情来,郑氏的眼神立刻压看向她,轻咳一声,带几个人叩拜而去。 子钰单独跪在榻下,双手撑地,已有一刻钟了。她久未这样跪过,此时已是双腿麻颤,背上又开始发汗,只却是冷汗了。 太后一直未语,好像又睡着了,陈嬷嬷也静默着,子钰不敢抬头,她撑着地,维持着低头躬身的姿势,看着自己额间的汗珠,掉落在光洁的地砖上,一颗,两颗……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太后虚弱的声音,“起来,扶她坐。” 马上有人将子钰扶坐到一团凳上,子钰微一抬头,太后早也坐起,倚在榻子上,看着她。 子钰双腿一软,又要跪下,太后抬了抬手,陈嬷嬷帮着说道,“好啦,恭人快坐着吧。” 子钰这才踏实坐了,脸孔平放,眼睛却垂下。 太后又端详了她一阵,缓缓开口道,“也不知我那皇儿,迷的你什么,” 子钰闻言大惊,她下意识回头,却见下面的宫人,也早都清了个干净,屋子里,只余下太后、陈嬷嬷和自己三人。她此时心跳如鼓,抓着自己裙摆的双手,全是冷汗,面孔也雪白起来。 她知道今日留自己,大有不好,果然听太后继续道,“哀家,要走啦,”子钰连忙跪下,将头紧紧贴在砖上,太后看着她伏地的背影,微微有些颤抖,笑道,“你,不怕么?” “怕!”子钰立刻抬头,脸孔雪白,眼仁乌黑,头发都汗湿了,但那目光,却如雪水般沁凉,太后眯了眯眼,没由来的,她喜欢那冰凉的眼神。 她轻叹口气,“哀家知道,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可是,”她又抬了抬手,子钰身边,缓缓走来一个小宫女,手里端着一个茶碗,太后看向子钰,浑浊的目光里,却发出锐利的光,“哀家想要走得安稳,刘恭人,你能帮我,走得安稳么?” 那碗,已经送到了子钰的鼻端,子钰瞪大了眼,她急促喘息着,颤颤接过。 邱得意几乎是小跑着奔到慈宁宫,寝殿的门紧闭,守在门前的宫人们,都像泥塑一般没有声响。邱得意心跳得慌了起来,他抓住一个殿前的太监,“宁王府的家眷,进去多久了?” 小太监有些迷糊,“回公公话,早已经走啦。” 邱得意一楞,遂想到这小太监哪里知道里头还留了一人,忙又问,“走多久了?” 小太监忙回道,“快一个钟头了。” 邱得意顿时有些腿软,他盯着那门,考虑着要不要冲进去,却听门口有响动,抬头一看,陈嬷嬷走了出来。 见到他,和那一脸焦急询问之色,陈嬷嬷并不吃惊,她立住身子,微微颔首致意。 邱得意也站好,沉下脸,他摆好了架势,盘算着怎样让巷子内候着的两个太医把人带走,陈嬷嬷见状一笑,她走到门口一侧身,“恭人,老奴只把您送到这里。” 邱得意一惊,一抬头,正是子钰走出了殿门,她脸色苍白,但身子却是稳的,见到他,也是一楞。 “邱公公,”陈嬷嬷摆上了脸色,“皇上有什么吩咐么?” 邱得意见子钰无事,忙平静下了脸色,并比平时多躬下了点身子,平静道,“皇上午间要来探望太后,让老奴来报。” 陈嬷嬷点了点头,“知道了,娘娘很好,”说着看了子钰一眼,“请皇上放宽心。”说罢转身入内。 乍一从从宫殿的阴影里走出,子钰只觉被阳光刺了眼,而再一秒,她仰起头,贪婪地呼吸这煦暖的光。 邱得意一边轻声道,“请恭人随我来。” 子钰立马有些警醒,她身上的衣服,已被今日的几重汗水湿透,此时听他一说,下意识的就要拒绝,而此时邱得意的目光,已经有了不满,子钰想了想,哑声道,“请公公带路。” 乾清宫。 宋宝金望着端坐在上的和帝,皇上眉间紧锁着,看来是心情不郁。他刚任首辅半年,虽朝廷上没出什么大事,但知太后病重、太子积弱,是为和帝的两桩心事,而今日所报之事,又与太子有关,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沉,不禁有些心慌。 “朕竟然不知,太子竟愚昧到这个地步!”和帝忽将奏本往案子上一摔,抚住了额头。 宋宝金赶紧跪下,“皇上息怒,太子宅心仁厚,是国之大善也,只要小心引导,将道理说通,其日必将成为圣主,依微臣看,此事还须与太傅好生商议……” 和帝静默半天,方叹了口气,“也只能先这样了,下午你便与思圣一同前来。” 宋宝金急忙称是,跪拜出去。一出门,却看到邱得意带着一女眷在厢房侯着,宋宝金与邱得意打了招呼,并不敢多看,忙匆匆退下。 和帝仍然抚额大虑,太子良善,但君主过善是为可欺,而徐家势大,已成气候,自己在时,还可以压住,但百年之后,可怎生是好?! 长叹一声,他抬起了头,一时觉得有些眼花,再一看,她已经盈盈拜倒,“臣妇拜见皇上。” 子钰伏在地上,心内有些酸涩,刚那一眼,和帝比两年前在木达围场时,又清减了不少,本来就瘦削的身子,竟只剩下了架子一般。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情绪,只跪伏着,不想站起。 黄袍的一角,已到了眼前,子钰颤颤地抬起头,和帝伸出了手,她一怔,也伸手握住,站起了身。 和帝看的她仔细,她长大了,额头、面颊,虽不如小丫头时带着点娇憨的婴儿肥,但却更柔和了,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时光流逝,从内里融化了,流淌到脸上一般,显得更加柔润。她的美,本就有些湿润朦胧,带着点凉津津的颜色,年龄越大,愈发如此。 和帝背转过身,“太后没对你怎样吧。” 子钰轻摇头,仿佛他能看到一般。 和帝回到座上,闲话了几句,忽状似不在意说道,“你们府里,叫淳于郭的,是有大本事的人,青廷与他都谈些什么,你可知道?” 子钰低垂下头,她知他想问什么,静了静,抬头轻声答道,“妾身只知服侍王爷王妃,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哪里管这些爷们的事。” 和帝的心中,顿闪过一点闷痛,他踱到她身边,柔声道,“你不喜欢我问这些?” 子钰也站起身,偏过头,“是。” 和帝笑了,他转过她下巴,眸子里带着几分满意,“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怕朕啊,反而是对朕,最会使这小性子。” 子钰有些懵懂,她楞了楞,是这样吗?有多少次,她是仗着他的,喜爱,做了多少大胆犯上的事,她实是知道他对她的……而为什么对那一位,撒娇可以,耍赖可以,却总是在关键时服软,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和帝见她朦胧着大眼,微叹一声,吻了上去,子钰惊跳着就要躲过,却被强制地固定住了头颅,迫她仰高,深深地吻住。 子钰像是被钳制住的娃娃,她被迫着抬高了头,嘴唇在最初已经被咬住、分开,他的唇舌,舔吮过自己唇内的每一个角落,她有些恼怒,更多的是羞愧,她已经对男女之间的吮吻并不陌生,却还是快被对方掠夺得像是呼吸都快没了…… 终于被放开,子钰垂下头,大口得喘气,和帝见她小拳头抵着自己的胸膛,轻问,“月华的事,你还怪我么?” 子钰全身漫过悲哀的无力,她摇摇头,“能怎样呢?您是皇上,别说月华,天下都是您的。” 和帝心内一动,抬起她下巴,“你呢?” 子钰对上他目光,没有答话。 道如意 子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醒不来。太后的脸,那张带着点蜡黄、像是被蜡油冻住了的冷漠脸庞,近得触到了自己的鼻尖,喉咙也像是被她扼住,嘶哑着问着自己—— “你能帮哀家走的安心么?” 啊! 她在一片恐慌中猛然醒来,惊得失了话语,转过头,被笼在一片温暖的怀抱中,有声音焦急而又温柔得低语,“钰儿,宝贝,醒醒……” 青廷看着怀里的人儿,她眼睛还空睁着,眼仁因惊恐变得很大,整个脸庞,还带着噩梦未醒的呆滞,青廷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她揉紧到自己怀中。 好一阵,子钰才回过神,她眨眨眼,明白了自己的安全,身子也放松下来,只声音还有些喃喃的,“刚才梦里头,那药,好像淋了我一身……” 青廷抚着她背,轻嘘着,“都过去了,”拨过她头发,“头发都汗湿了。” 子钰平静了一时,忽稍稍脱开他怀抱,黑暗中,她抓紧了他内袍的前襟,“我再也不要做什么人的软肋、累赘,再也不要!” 青廷有些怔住,而她已经哭了出来,“太后说我让皇上分心,会影响他的判断,她说我狐媚惑主,只会被人拿来利用,将来害了他,还会害了你,”她拼命摇着头,“我再也不要这样做一个被人拿用的累赘,不要!” 青廷见她激动,知今日之险实甚,虽不知太后最终为何没有杀她,但这惊吓,却是实实在在的。当下压住自己心内酸痛,将她重新环住,她哭得伤心,眼角、鼻头都红通通的,整个小脸水洗过一般,更显得人娇弱无力。 青廷吻住她唇角,轻声道,“我们不怕,”将她搂紧,一点一点吻着,“我会保护你!” 子钰睁开眼,黑暗中,就着点月色,他的眼神浓郁而清澈,看她平静了些许,轻笑却坚定,“我们再也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嗯?” 子钰吞了吞嗓子,她声音微弱却也坚定,“王爷,我必也得有自保的能力!” 太后于当晚薨逝。 和帝恸极,第二日即宣布罢朝三日,文武百官,三品以上,均入大内扶哀,外命妇三品以上跟随。 子钰是正四品恭人,并不用去宫中举哀,外命妇入宫,须一月有余,按礼制,前三日须夜宿于宫内,其余三十八天则是早去晚回,帮着贵妃等内命妇治理丧事。 郑氏盘算了一下,将子钰唤去,欲将府内一些事务,分担给她。子钰初是推辞的,但郑氏晓以利害,说明了当前,自己和邱氏、于氏、万氏,均得入内治丧,余下的姬妾中,子钰位份最长,又能服众,是以应当担此重任。 最后,郑氏拉过子钰手,道,“妹妹聪明能干,阖府都知道的,我早就想把一些府里的事务分担给你,只是怕人闲话,可巧现在是个时机,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你就算帮帮姐姐,接下了吧。” 子钰听到此,忙站起了身,恭敬回道,“如此,妹妹不才,就替姐姐忙活一个月吧,姐姐且放心,我既接下了,必当做好。” 郑氏喜欢她这态度儿,点头笑道,“有什么不清楚的,谭家的很可以问一问。” 子钰忙回道,“是,自然得请谭娘子一边帮忙把关。” 果然,子钰接下差事后,于氏虽颇有微词,直到自己辛苦、别人趁机“篡权”,但因着治丧,也挑不出何刺来,也只能发发牢骚便作罢。 这边厢子钰接了账本、拿了差人的花名册,管了三五日,谭娘子见她做事抓大放小,每每都能切中关节,既给底下人自主的空间,又不能被糊弄了去,心下很服。而子钰,虽说也看到一些个弊端陋习,找谭娘子一问,看对方的言语神色,便知道了,但她说好了只管一月,因此只暗记在心里,拘束着他们不敢借着自己管的期间过分,并未想着怎样去改革。 德芬跟着这一趟,很有些意气风发。她大了以后,由于子钰的调教引导,并不像小时候那样,只由着性子去挑弄是非,反而渐渐学会了利用这些看到的是非来掌控人,她本身又是个好权弄权的,这下得了机会,便有些,按杜兰的话说,小人得志了。 这天按谭娘子的指派,安排了种树的差事,德芬回到静香院,已是午后了。 进了厢房,杜兰正守在寝室的门口做针线,见到她,撇撇嘴,“你还知道回来。” 德芬吐吐舌头,抓起桌上的一碗凉茶就灌下去,“你主内,我主外,不正好么?”见杜兰不以为然得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问道,“恭人呢?睡啦?” “看账呢,进去吧。” 德芬进了屋,立马规矩了。子钰招她上前,“你来,看看这些有什么不对。” 德芬上前一看,是自己看过的,当下又看了一遍,道,“奴婢已经一笔一笔对过,万娘娘那边,均是按俸例支取的,并无何不对。” 子钰微皱着眉,“不对,你看这十一月之前,有几月,在份例之外,还支取了几笔,数字还不少,再看这十二月之后,这种额外支领的少了许多,只有一次。” 德芬忙解释,“本来,在每月的朝廷份例之外,王府还有机动补贴,咱们以前也领过,万娘娘并不像咱们有进项,哦,像王恭人、张宜人(因生育升位)等,也有领的,只不过万娘娘一直领的比别人多些。” 子钰蹙起眉,“这些我知道,但她怎么突然有了钱了?” 德芬心内也一跳,她虽看的细,却没想的这样深,嗫嚅着道,“或许是冬日里活动少?” “不对,”子钰摇头,“冬日里活动虽少,但取暖用炭、自己和丫头、小厮们的裁衣、加上过节的节礼,都是用钱的时候。这里头必有蹊跷,你去查来!” 几日后,德芬终于查出了消息,并不是她两个最怕的,青廷所给,而是于氏所资。 子钰看着德芬,“你这消息准么?” 德芬也学会了谨慎,不像小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拍胸脯了,她点点头,“奴婢就是从于娘娘那边出来的,那边的动静,最熟悉不过。” 子钰知道她的能耐,不定又是握住了谁的把柄,她笑笑,思量了一时,“万娘娘,怕是下了决心了。” “与于娘娘一起?奴婢不懂,她如果不是冲咱们,却是要做何?还有,为什么一定要用于娘娘的钱?不用,不一样可以联手?” 杜兰脸上,也带着与德芬一样的疑问神色。 子钰轻笑,“于娘娘那样的人,咳,为的让她放心罢了。而万娘娘么,如果我所料不错,怕是想当那正妃呢。” 什么?杜兰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向子钰,后者还是笑得平淡,不禁脱口道,“您不提醒王妃么?娘娘她,对咱们不错啊!” 子钰渐敛住了笑,她低下头,转过身,“是啊,不过,”顿了一下,肃声道,“我不帮忙,不插手,已是大善了,你们也是,听到了吗?” 德芬赶紧跪下,见杜兰还有些楞,忙扯扯她,杜兰亦缓缓跪下,抬头望着子钰的背影,她有些呆,原来,她自去年起,变着法子得挤兑、恶心万铮铮,就是为的促引她这样?轻轻打了个寒颤,这还是,她熟悉的子钰么? 子钰转过身,仿猜到了她所想,她放柔了声调,“杜兰,你要记住,一切的路,都是她自己选的,我并没有逼迫她怎样,只是机缘巧合,凑到了这般而已。呵,你也可以说这是推托之词,只是”她顿了顿,声调也肃厉起来,仿有金石之音,“这也是我选的,我只能这样走下去。” 鹬蚌局 如果可以选择,任谁也不愿去做相争的鹬蚌,但问题在于,岂是谁人都有本事做得那渔翁,而反过来,是不是什么人都会被设计成鹬蚌? 三元引路,青廷在后,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往后面的小湖塘走去。一路上风拂杨柳,伴着不时吹过的阵阵浓郁花香,颇有靡靡之醉。 刚穿过影壁,便隐约听到咯咯娇笑声传来,青廷抬眼一看,亭内三道人影,中间是青煜,旁边还各有两名女子,左歪右靠,刚那笑声,想就是她二人发出。 “三弟每日都是这般?” 听到青廷发问,三元忙回过头,含糊道,“也就近来才……” 青廷点点头,“快传。” 青煜遣走了两个姬妾,仍懒洋洋横在亭内的软榻上,青廷见他敞着怀,头发也解开,皱起了眉。青煜有些薄醉,笑欠了欠身,“二哥,你皱什么眉毛,你又不是没荒唐过,想当年,还是你带我开的荤,一晚上连御几女……” 青廷不说话,眸子亮晶晶定定地看着他,直等他说完了,方开口道,“煜弟,你这日子快活么?” 青煜没了音,半晌起身圾起了鞋,青廷继续,“母后刚逝三个月,还在热孝,皇兄的身子也听说有些不好,你就这样……你刚自己怎么说的——荒唐?” 青煜抬头笑笑,“行啦二哥,别板着脸给我教训了,我也不是三岁小孩。”说着索性圾着那鞋又歪到榻上。 刚闭上眼,忽然被拖着衣领从软榻上拎了起来,青煜大叫,“二哥,你干吗……”还未说完,已经被拽着拖出了亭外。 他二人体格相当,只青煜有些猝不及防,未免落了下风,几个回合下来,终于被对方一个过肩摔,摔进了湖中。 他呛咳着从湖里站起,虽已是初夏,但那湖水还是冰凉,兜头这么一浇,浑身都一个激灵,恼怒大喊,“二哥你做什么?!” 青廷背着手站在湖边,沉声道,“让你清醒清醒。” 半个时辰后,青煜收拾停当,兄弟二人在书房坐定,青煜看青廷寒目正色,气态坚决,苦笑道,“二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青廷马上出声盖过他,摔过三四封书信,“你先看看吧!” 青煜疑惑接过,打开,越看,越是疑惑,待看到第二封,冷汗也不由从额头冒出,青廷的声音仍有些严厉,“你以为宋宝金真的是太子一派?你以为北疆的军事当真太平?徐家的势力,都伸到了各个要害,你却还这样日日沉迷酒色,萎靡不振,”话音一转,带了些痛惜,“三弟,这并不像你啊!” 青煜低着头,看着那信纸,半晌不声,忽抬头一笑,“这情景多么熟悉,只不过掉了个个儿——当年,却是我劝你共同打击丁家而已。” 青廷双颊更寒,目光却炯炯,“今时之危,比当年丁家更甚!” 青煜深叹一声,缓缓起身,望着那窗外纷繁树叶下的一地暗影,“二哥,当年我与那丁家相斗时,你知道我并不是针对丁家,我……”有些说不下去,他转向青廷,见对方面色柔和了许多,带着深深的理解和会意,方继续艰难道,“我本来以为,正义的就是对的,丁家贪婪、嗜权,祸乱了朝政风气,他就应当被铲除!可哪里知道那些前来投靠、帮我的人,我以为都是同心同德,却——”抚住头,他有些痛心,“一个个都是别有用心……”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你也知道那些言官后来是怎么说我的,我堂堂辉亲王,居然成了第二个丁泗冲!” 青廷也站起身,“所以你就开始沉迷声色,万事不理?” “我还能怎样?”青煜有些激动,“难道让我继续撑着,当那些新蛀虫的保护伞?你知不知道,他们借着我的名,都干了些什么!” 青廷眸光一闪,“所以你帮徐家轰王天余下台?” 青煜有些噎住。 青廷走得更近,“三弟,我不管你有何把柄握在徐家手里,但你须清楚,丁家之乱,还只乱在朝政,而徐家之势,却可能动摇国本!”放在他肩上的手,缓缓加劲,“太子并非徐妃所出,皇上在时,他徐家可能还有所顾忌,可万一……如今他朝权军权全把,如若有何异心,你我,便是倾巢之下、首当其冲了!” 青煜尚有些忧疑,“徐常,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呵,”青廷一笑,声气中更带了几分认真,“胆量,是随着局势而变的,咱们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他们具备了那个条件!” 青煜叹息,“若当初不驱走丁泗冲,怕又是另一番天地。” 青廷气得笑了,“三弟,你怎能因为遇到新的困难而去否定以往做的正确的事?且向前看吧!”说着重拾起才刚的一封信,“北方的战事一直不能止,国库都几要掏的空了,如孤所料不错,这其间,怕不是那么单纯简单!” 青廷所说的至少有一点没错,与北戎的战事,从天禧十六年起,至今已有九个年头,除去最初的几年,屡屡有告急的紧迫之战,后头几年,均以防御为主。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北戎遭两次沙灾,内部各派系据说也有争斗,以万胜俟为代表的主战派曾经多次提出集结大军,毕其功于一役,迫北戎王帐退出陇北河套,彻底解决北疆边关之忧。 但徐常却渐偏保守,屡屡以不知对方实力虚实、沙漠作战难度大为由,拒绝主动出击,加之又有十六年夏景冒进出击全军覆没的先例,因此大方向还是以大军铺开守境为主。 应该说,徐常的战略确有几分道理,但到底为己为公,还真不好一概而论,无论怎样,作为一个帝王,和帝不免要多几分疑心,疑虑的正是方才青廷与青煜所言,因此从二十三年围猎之后,便稍抬宁王府与万胜俟的势力,对他构成一些牵制。故徐常多次打压万某,也不仅仅是其与宁王联姻的关系。 长话短说,话说子钰这边,待郑氏等人三月孝礼一满,在府内刚安生了一两日,便带着德芬,与谭娘子等人到郑氏房里把府内事务交待清楚,丝毫不做留恋之色。 直把事务都交代清爽,众人都退走之后,房内只剩下了郑氏与自己两人,子钰方把过程中发现的一些个弊端婉转着说了,末了又道,“这些娘娘以往定都是知晓的,我年轻,眼皮子浅,说的不知道轻重,姐姐莫怪。” 郑氏更是喜欢,她满意她的才干,更难得是这样会把握尺寸,当下拖起她手,力劝了半天,欲把府内一些事务,正式分一些给她。 子钰哪里肯接,两人你推我挡了半日,子钰觉得再推辞便不像了,思量了一下,道,“娘娘容我再回去想一下子,过两日再给您回话。” 郑氏知她或要与青廷商议,点头道,“也好,你也知道,这府内贴心的不多,难得你我如此,妹妹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青廷是支持的,他摆弄着子钰梳妆桌上一盒盒花瓣卤子,几乎是有些好奇得看她一个个收拾、分类装好,笑问,“这些都是跟明玉学的?” 子钰瞥了他一眼,用花簪棒子挑了一点花卤子,笑横过眼,“您也试试?”青廷抱她入怀,贴到耳朵边,“我的小狐狸,是不是为的我才这样美?” “臭美,“子钰挣开他,“嗳,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娘娘的话,我应是不应呢?” 青廷起身掸了掸袍子,“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思,总归你每日里府里头待着也无事,太后大丧,你们那些什么花会啊也办不了,不如跟着王妃学点事情。” 子钰也站起身,帮他抚平前襟,抬头笑道,“你说的,只一条,别日后,今儿个于姐姐、明儿个万姐姐的去您那告状,吹的您耳根子软就成。” 青廷一低头,她眼光如水,闪着亮晶晶俏皮的光,被她呕得笑了,掐了掐她脸颊,“合着整府里,属你鬼精!” 子钰正式帮衬郑氏不到几日,于氏简直跳翻了墙,她不敢与郑氏说,上至邱氏、下到张氏那里,逮空都议论了一翻,特别是铮铮这里,十日里便来了三次。 铮铮很烦她这样嫉妒成性又沉不住气的性格,若不是没的选择,她真不愿与这样浅薄的女人交道,听她絮絮叨叨一大篇废话,翻来覆去不过那些,不耐打断,“姐姐,你怎抓不到重点。” “重点?”于氏看着对面坐着的铮铮,她年龄虽比自己轻些,但气派大,有威仪,特别是升妃后,更加如此,故自己虽比她年长位尊,但两人相处,到渐以她马首是瞻。 铮铮面沉如水,屏退了左右,一字一句道,“刘氏得宠,王妃无子,你说说,日后这二人的心思,可不是明摆着的?” 于氏心内惊跳,“你是说……天啊,王爷不会是要把祉昇过继给王妃?” 铮铮板着脸,“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准。” 于氏彻底心烦意乱起来,她是那种别人还未怎样,自己先被自己的歪心眼吓个半死的那种人,又最会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被铮铮这么一引,回去后越想越有可能,几乎是不能挡的,第二日便又来到知琴院讨办法了。 初生犊 像是上了瘾一般,去了一次,随即就有了第二次。 以往去知琴院,于氏还说说别的闲话,特别是捡着子钰如何受宠来讲,每当看着铮铮极力忍着不满、但眼角眉梢却都渗着醋意的模样,她觉得,虽改变不了那位受宠的现状,但看到有个人能与自己一样得难受,好像那难受就被分担了一半去,总归于心理上是舒服了一些。 但自上回铮铮提起了子嗣之事,她俩的位置,便颠了个个儿,铮铮的那些话,就像是一面鼓,一下一下全敲在她最怕的点上——可越怕,就越想去,而越说,就越愿意相信——到最后,于氏心中那因害怕而起疑的种子,已渐渐被浇灌成确信。 而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更坚定了她的决心。 说话间已到盛夏,祉昇自今年春日,也开始正式进书房读书,但毕竟年纪小,课业不多,子钰也不愿过早生拘了她,因此暑期便免了大半的课,隔三两日才一次。 这日无课,祉昇午后带着几个小厮,跑到子钰原先住过的后园子玩耍。四个小厮苦着脸,今儿个小主子是跟子钰掰了谎,偷跑到的这边,还逼他几个起了誓,务必不得走了风。 众小厮中,年龄大点儿的名唤山同,今年十五岁,他看着祉昇园子里走来走去,似是在找什么,便问,“公子,您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祉昇仰着头,看着头顶一棵棵大树,因仰得久了,有些晕,听他一问,便转过脸,“你们知道桑树是什么样吗?”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不知何意,祉昇那里已有些不耐,“哪个知道?” 山同忙回道,“桑树小的们认得,不过小爷您……” “真的?”祉昇的眼睛霎时亮了,他命令道,“快给我找到,”见他们互相递着眼色有些犹豫,小手往身后一背,虎下脸,“别指望着骗我,我早问过赵嬷嬷了,她说了这边园子里有。” 几个人只得四下里寻了,忽一人喊道,“这里有了!” 待山同等人看祉昇褪下外衫,撩起袍子扎在腰间,脸都吓白了,“小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啊小爷?” 祉昇已抱上了树,山同忙扑过去要抱他下来,祉昇回头一瞪,“你们都在下面候着!” 山同满嘴叫苦,眼睛一转,忽有些明白了,“您是不是想摘桑葚?您快下来,小的们给您摘来,再不成,让顺哥他们去给您买……” 祉昇不耐烦极了,“这是我要采给娘亲的,你们都别管!”说着便熟练地爬上,过了一会,低下头看看,“你们不准上来啊!” 终于看他爬到了树端,山同张着嘴,满眼焦急。祉昇以前不是没这般玩过,他一个男孩子,爬树翻墙根、打弹弓掏鸟蛋,并没有何稀奇。但不知为何,他今日心中总有些跳,加之又是扯谎出来,更添不安。 不一会,山同的脸上,汗水已流成小溪,他仰直了头,看祉昇正摘的欢快,解开的小衣兜,已然有了些分量,便咳嗽两声,唤道,“小爷,咱们该回去了。” 祉昇并未应声,但显见的已经停了下来,开始系那兜子,山同这才有些放心,又喊了一声,“小爷?” 祉昇晃晃手中的衣兜,“接好了!”说着便将其扔下,山同忙瞅准接住了,再一抬头,也不知是阳光刺了眼还是怎的,斑驳的树影中,小爷的身子似乎有些斜——再一秒,他抛下手中的衣兜,慌得抢扑上前—— “小爷!” “什么?王爷竟然给他用了影卫?!” 铮铮抬起头,正对上于氏那张发白的脸,一双大眼里,原本还有些上挑的媚色,此时却已被岁月和惊讶、愤恨、妒忌等种种情绪冲刷得只剩下衰老的暗白。 放下手中茶杯,她故意说的轻松,“是,不然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低下头,像是不愿说的露骨。 “这么说,你并没有看到影卫。”于氏的语音急切。 铮铮仿听到了什么稀奇笑话,她含了点笑,点点头,“既然是影卫,哪里能那么容易让人看到。”轻舒一口气,她看着于氏,“不过如果是真的,王爷的心思,便也很明了了不是?这王府,怕迟早是他们娘俩的。” 于氏还想辩驳,但却烦乱得连反驳的话都敷衍不出。 关心则乱,铮铮看着面前半垂着头的于氏,心中渐有了把握。若是在出嫁前,有人告诉她,日后她会与这样一个女人走到一起,怕是自己会笑掉大牙,但如今,她不得不于心内承认,整个府内,也就与她相处,最是舒服。 这种感觉并非以往闺中密友的意义,而是对着她,所有出嫁这几年一点一点消失的优越的感觉,又一点一点都回来了。 忽然又想到郑氏与子钰,这二人,一个虽无子嗣,但却是堂堂正正、受到阖府尊敬的嫡妻,一个虽出身卑微,但却是王爷十年如一日宠爱的爱妾,铮铮心内涌起一股愤恼,她们定是也和自已一样,看不起面前这位轻浮愚蠢的于氏吧。 可是,铮铮的眼眸渐暗,她们知不知道,有时候蠢人,也能成大事呢! 青廷进了屋,见子钰正伏在案子上,聚精会神,一行行对着账目,叹道,“你到成了大忙人。”子钰这才听到他来,下了地,忙命杜兰打水,给他抹面。 青廷仰躺下来,子钰见他疲累,一边把案子收拾了,一边问道,“从辉王府来?” 青廷嗯了一声,“你把你的事弄完,不用管我,我躺一会子。” 子钰笑笑,“也没多少了,明日再对不迟,”见水来了,自拿了巾子给他擦拭,浅笑道,“再说了,哪里能不管自己的相公呢?” 青廷睁开眼,面前的她似乎为自己的话有些娇羞,看到他看她,更是些微不好意思,拿了巾子就要走开。青廷拉过她手,细细在自己指尖缠绕着,问道,“昇儿呢?” 子钰坐下,“山同他们陪着耍去了。” 青廷一扬眉,“你到真放心!” 子钰知他是说上回从树上跌下的事,回道,“上回已罚了他,还有那几个小厮。昇儿是懂事的,已知道哪怕小厮们无错,也要为他的安危受罚,不会再那般啦!” 青廷继续抚着她手指,半眯上眼,“你这见识,抵得过好些御史。” 子钰笑了,“那您也给我个御史当当?” 在险峰(上) 在险峰 在风波来临之前,有两种人最为平静,一是毫不知情的人,无论其是否首当其冲,再一就是策划风波的人,无论其是否只是佯装镇定。而真正的赢家也有两种人,或是策划风波的始作俑者,只要其做到他(她)所必要的镇定并且成就需要的条件,或是,是那些身处风波之中、虽不知详情但却总能嗅到风暴之前平静的人。 子钰帮着郑氏打理府务,已有一段时日。与上次代理不同,这一回,她是正式挑起了一块事务,并直接对郑氏负责,换言之,在她分管的职责范围之内,她必须得做好咯,出了篓子,是要找她的! 伴随着这职责的,还有权力,而后者也最为明显,最容易被觉察和体会到。历来,由于她长期受宠的原因,合着王府上下一众仆人,高等的低等的,有脸的没脸的,对静香院,是从不敢怠慢的。但那也只是“不敢怠慢”四字而已,自她真正掌了一摊子事,虽还说不上是甚核心的府务,但,众人的脸,又变化了几分。 何以这般?简以谓之曰:有所求。 权之,使人求己也,凡手上有点权的人,无论自己怎想,自有人上来求之。果然,不长时间,静香院的大小下人们就发现,上赶着巴结的多了,无事献殷勤的多了,前来递话打听的也多了——如果说以往大家对这边还只是冲着王爷不敢得罪,现在,则是逮到机会便主动示好。 子钰从宫里出来的,小小年纪便做过贵妃身边的五品尚宫,因此对这些人情世故一不陌生,二不以为错。她小半生经历,早习惯了高时人捧、矮时人踏,而那自来的一股冷静要强的性子,也使得她,高时并未见轻狂、矮时很少对他人或命运愤懑抱怨,林喜贵一早说她“赏罚皆坦然、荣辱都不惊”,便很中肯。 只是对院子里的众下人,她尚有些不放心。开始时,确有一两个飘的,因赵嬷嬷(马嬷嬷“退休”后推荐的管家)是个明白能干人,子钰便没有直管,只把她叫来,点了两点,赵嬷嬷果然利落,第二日便打发了一个、罚处了一个,并召集众人,严肃明确院里的规矩,令这些小厮丫头们比往日更加小心,不敢造次。 至于杜兰与德芬两个,跟着子钰,也不是一日半天,早熟悉了她的脾气做派。杜兰是不用说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子钰,每日只尽心把她侍弄好,别的一概不管;德芬虽活分胆大,野性难改,但因打小就跟了子钰,一来纠正的早,性子驯服了不少,二来她惧怕子钰,并不亚于林喜贵,因此虽是在外间有些跋扈,但如野马般,总觉是被套上了笼,奔跑的程度,全由了背上握绳的人了。 这日郑氏子钰两个,与几个当值的管家娘子说完了话,待结束时,摒退了众人,子钰见郑氏微偏着头,手拄着额,很有些疲累的样子,便命耀红端来了参茶,自己亲自捧了,端到近前,“娘娘,您也不能太劳累了,有些事,交给谭家的也就是了。” 郑氏疲惫一笑,接过那盅子,反问道,“算上太后大孝那阵子,你也接了大半年了,怎样,有何感觉?” 子钰仍在她下手坐下,抬头道,“看人挑担,和自己干活,太不一样了!以往真没想到做点事这般辛苦,这般难。话说回来,我只这一点儿事情,便有些顾不过来了,更别说您,这么大的一家子,得操多少的心,”说着语意里带了几分恳切,“只是娘娘,为您身子考虑,也不能日日这般事必躬亲,否则过于劳累,失了护持,就不好了。” 郑氏很满意她的回话,点点头,饮了几口汤,“有你在,我轻松了许多。” 她放下盅子,拿绢子按了按嘴边,又道,“本来,我还想着请万妹妹也帮衬着点,可你看她,哎,说了两次,都推了……” 子钰心里知道她哪里真会让铮铮帮忙,嘴上却笑道,“万姐姐怕是不喜操心这俗务的。”说着便也捧茶而饮,不再说话。 郑氏喜见她与铮铮不睦,只是哪里知道子钰暗地里给铮铮下了多少恶心药,说道,“我本来以为,她做了侧妃,当更能容人些,只没想到,却更喜欢拿谱了,上回连跪都罚上了——最近,没有再难为你吧?” 子钰闻言,更低了头,半晌才轻道,“我哪里敢与她计较,王爷有多在意她万家,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便是上回在木达围场,连我的雪灰,万将军中意,也都送与了他——也怪我见识短,一味想去巴结人家,只不料,人家竟是我这样的巴结不得的。” 郑氏听她说的实在,只道是交心底的话,点头道,“有些人是这样的,你退一步,她便进一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她最近与谁走得近?” 子钰想了想,道,“或许是于姐姐吧,听说常往她那院子跑呢!” 郑氏带了一点轻蔑,“越活越回去了。”子钰知她是说的于氏,站起身笑道,“谁还不得有个伴呢,天也不早了,如娘娘不怪,我便先回去了。” 郑氏也起身,拉过子钰的手,和煦笑着,“这些日子有劳妹妹了,”说着看看她中指戴着的红宝石戒指,笑道,“妹妹这戒子,也该换个大点儿的了。” 晚上青廷来时,子钰正背对着门歪靠在榻子上,青廷悄悄上前,见她正转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低垂着眼睫,若有所思。青廷刚要出声,子钰却一扭头看到了他,脸上立时现过一朵浅浅的笑。 见她还赖在榻子上不起,青廷笑挑高了眉,“还不起来?” 子钰笑容更深,她眨眨眼,更在枕上蹭了蹭,带过一点慵懒,“你抱我。”说着朝他伸出手。 青廷看着子钰,有些惊奇。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都是娇羞可人,带着一点稚气的青涩和凉意,而现在,她面上虽还如以往般,带了些红晕,但整个人却有了不同,就仿佛自己掌心里时常摩挲的一块美玉,随着时光的打磨,越发的沉郁温翠,泛出柔华的光来。 这小小的人儿,已经慢慢长大了呢! 子钰在青廷怀中抬起头,声音有一点娇娇的抱怨,“王爷现在都不常抱我了,”说着将脸贴到他胸口,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清爽气息,“是不是我长大了,你就不喜欢抱我啦?” 青廷很觉好笑,低头道,“今日是怎么了,这般爱娇?”轻抬起她脸庞,描绘着上面渐深的红晕——这样子波光流转、娇羞难禁的模样,是怎样也看不够的——他的声音,被心中的爱意浸的柔软,“啧,便是昇儿,也不若他娘亲这般会撒娇。” “昇儿是男孩子,……”忽然想到月华,子钰有些分神,青廷并未察觉,捉起她小手,问道,“刚才看什么呢?” 子钰回过神,看他摸玩着自己的手,坐起了身子,“没什么,娘娘说,我这戒指,该换个大些的了呢!” “哦?”青廷抬高眉,有些兴味,“这话怎么说?” “我怎么会知道?”想抽出手,却被他紧紧拉住,抬眼嗔道,“放开!” “也难怪王妃看重你,”青廷顿了一下,“听说你抓了些府内其他院里(指其他妻妾)的错处,却并没有声张,而是全交给了她来处理?” 子钰很自然答道,“我是帮王妃做事的,又不真是个什么监察御史老爷,专门挑错惹事。” 青廷笑赞道,“只做事,不对人,但又善于制造问题、解决问题,钰儿若托成了男人,定也能为官做宰的,做出番名堂。” 子钰见自己思悟了好些时日的心得,被他一语中的,当下又是惊讶又有些得意,抿了几分笑,“您也别诓我,我只是还知道自己多轻多重,摆得正位置罢了。再者说了,您一贯是高高在上的,哪里知道手底下做事的难处。”说着又倚到了他怀中,抬眸笑道,“您以为这戒指想换个大的,那么容易!” 本来,对于子钰出来做事,青廷还有些不放心,既怕她与王妃配合不好,又有些担心府内其他女眷虎视眈眈,只等挑她的错生事。但现下看来,子钰做事有分寸,做人有度,众人都服,便放下了心,遂点头道,“你既然喜欢做这些,便帮着王妃多分担些也是好的。” 有了王妃的看重,再加上青廷的支持,子钰的路,便如那笔直宽阔的道路一般,平坦顺直。于氏在旁看着,满心着急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越走越宽,但那宽出来的路,好像都挤的自己一般,越发把她挤的快没影了。 她与铮铮的计划,已是商量好的,只是事到临前,却又有些犹豫。毕竟,自己的儿子已经封了郡王,哪怕就这样下去,安安稳稳的,自己的下半生也是有着落的。可是每当看到静香院的那对母子,那风光得意的劲头,她的心中,又如百虫啮咬一般,终于那点子犹豫的念头,再也敌不过心内快要发了狂的嫉恨—— 何况还有铮铮! 于氏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小瓶子,那素白的瓶子普普通通,放在手上,甚至都没什么分量,但她却觉得快要拿不住了。 “放心吧,”铮铮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这是北边来的药,很是珍贵呢!”见于氏不解,解释道,“它不会致命,只是让服下的人身体虚弱,重则瘫痪,轻则卧床长病,而且——”她拖长了声音,“此物最妙的是,将它放入水中,便无色无息,即便是事后查那剩水,也是察觉不到的。” 于氏心跳的咚咚的,攥紧了掌中之物,却有些抖。 铮铮见状,微凑上了前,“这不是合了姐姐的心意?”见她游移的目光还有些不确定,便起身叹道,“姐姐终究是良心人,做不得这种事的。” 于氏勉强笑了一下,想找回些气势,她还想谈条件,“那一位,你我都是看不上眼的,”说着摊开手掌,瞅着那瓶子继续道,“总不能,只让我一人担这事吧?” 铮铮冷笑一声,声音里透出几分冰凉,“姐姐这话便错了。当初,是你问的我,有没有稳妥之物,好成你那大事,”她把“你”字咬的很重,“我也不瞒姐姐,对于她,我历来是讨厌的,只不过我又没有已当了郡王的儿子,对王爷,”顿了一下,低了下去,“也已是死了心的。” 说罢转过头,也向于氏摊开了手掌,“姐姐如果不需要,便把它还了我吧。” 于氏忙握回手掌,铮铮隐过脸上冷笑,又柔声道,“用与不用,都在姐姐,”轻叹一口,“若我是姐姐,也不得不为子女考虑呢!” 中秋将至,这日郑氏将几人召集了来,商议赏月之事。她先开口,“今年还在孝中,估计宫里是不预备大办了,只是咱们家娘娘(指太妃)那里,定是要去的,你们也想想主意。” 邱氏见于氏坐在那里,似有些发楞,也不像从前那样,尽想着出主意、显能耐,有些奇怪。郑氏也注意到了,问道,“于妹妹,你先说吧?” 于氏听到叫她,方回过神,她讪讪得给自己解围,“昨晚上祉烨有些咳嗽,累了半晚……” 郑氏讶于她的知礼,但也未怎么奇怪,又转向邱氏,和气道,“妹妹便说说吧。” 几人商量了一时,均觉得有些难以两全,既不能办得太热闹,又不能冷却了太妃,最后,还是铮铮提议,“不如回了皇上,求个恩典,把娘娘请到咱们府内,在家里办一场,便稍热闹些,想皇上与贵妃娘娘也是不会计较的。” 郑氏很觉有理,点点头,微笑赞道,“妹妹果然是头脑好使的,这主意好,今日我便回了王爷。” 一下子大家都有些热闹,邱氏道,“如果行,那就是娘娘第二回到咱们家,可得好生准备!” 子钰的目光,却从于氏游移到铮铮。相较于其他人的热闹欢庆,于氏明显是过于安静,而铮铮——子钰看向她,她正也看过来,眼中并无太多情绪,只是,子钰攒起眉头,似多了几分笃定的东西。 有些不对! 午后回屋,子钰越想越有些不安。她细细思量着刚才于氏与铮铮两人的表现,但还捉不住最关键的不对在哪里。 唤过德芬,她直接问道,“你可觉得,万娘娘今日有何不同?” 德芬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道,“今日她提了好建议,肯定很得意吧?” “呵,”子钰一笑,忽然灵光一现,“是了,原来是这里!” 德芬更是奇怪,但见她皱眉沉思,也不敢打扰了,只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子钰心内万般念头飞速闪转,刚才德芬提醒的好,以往铮铮对着她,无论是有意无意,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自己揭穿她与龚良私会之后,更是多了几分挑衅。今日她想出了好主意,受了王妃的夸赞,望着自己时,却全无了素日里得意与挑衅的气息——她的不同,便是在这里了! 而她那身上那股子笃定的气息——子钰心内猛一跳,她跟着贵妃经了不少事,那样子的气息,现下想来,太熟悉了!每当贵妃想做何事,那副有了几分把握而又得等合适的时机时,便是这般,铮铮不如贵妃城府深沉,露出的便多些——再结合于氏今日的反常——所有的表象,都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子钰心内狂跳,她嘴有些干,使力压住心内的波涛,郑重对德芬道,“她两个怕是要生事了,这些日子,府内的事务,你便别管了,只给我盯死了这院子里的每个人、每项事,知道了吗?” 德芬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见她面色深寒,忙跪下了,“恭人放心。” 子钰继续,“你上次提到的小兰和小凤忠诚好用,便拨与了你,以后她两个都听你的使唤!” 她说一句,德芬便叩头称谢一次,抬起头时,也有些激动,“恭人放心,这院子里,我定能守得固若金汤!” 子钰听她拽词,嘴里含了一点笑,掐指一算,“离中秋还有二十余天,找个理由,昇儿不要每日里进学去了,我要带在身边。” “是!” 德芬见子钰半晌无话,悄悄抬起头,她的脸色冷凝,但眉眼嘴角,却异常得坚定。 晚间青廷未来,子钰让德芬杜兰都下去,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心内还有些涌动。德芬是明说了的,杜兰虽未明讲,但也有了察觉,子钰在她们面前,必得维持了一派镇定。然则当这满室只余下自己一人时,她终于可以卸下一些冷静。 已入了秋,天早有了一些凉意,但脊背上却时时窜上一些冷汗。自己还是紧张的,她苦笑,而且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但这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她更多的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别人的主导的戏里,扮演一个角色,哪怕最终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效果,也并不是由的自己。 而这一回,她终于也可以做那背后之人,主动把握一些事情了! 子钰忆起以前,贵妃在事情发生之前那紧张而兴奋的样子,自己当时还真不能理解,甚至看着都替她累,好奇为何她竟愿意冒险去做一些可能会戕害自身的事。可现在,她缓缓摊开自己的掌心,又慢慢攥紧,当你拥有了一定资本时,富贵,当真是险中求的! 在险峰(下) 日子平平稳稳到了中秋前一天。 太妃中秋驾临宁王府,已经了和帝御批,成了定事。这还是自青廷十六岁开牙建府以来,太妃第二次前来,而上一回,却也是参加他大婚之礼,十余年之前的事了。因此阖府上下,对本次太妃驾临,都极为重视,从郑氏到一般管事,莫不忙了个仰倒。 因事务繁多,除子钰以外,邱、于、万三位侧妃也都来帮忙,每人各掌一块,二十日下来,到也配合得当,未出何纰漏。 终于到了这中秋前一日,一大早,几人带着一众管家娘子,从头到尾略微演练了一遍。郑氏见各项事宜都井井有条,有模似样,终放下了点心。 回到议事厅,几个女人都是娇养惯了的,日头底下晒站了半日,个个有些腿脚酸软。小丫头们早备好了解暑的汤饮,郑氏先端了自己面前的,用小勺微搅了搅,笑道,“秋老虎比夏日里还厉害,难得还有些冰,妹妹们快喝了吧,都辛苦了。” 子钰瞄了眼铮铮和于氏,前者从容地端起杯子饮了,后者却有些心不在焉,想了想,也从容喝了。 “邱妹妹,”郑氏清清嗓子,“明日你的任务最重,我刚看那府内的礼单、流程都是极好的,没有可挑的了。只是与宫里头接驾的准备,都是现场才行,无法演练,你还得多费心,提前与宫中的嬷嬷太监们打好招呼。” 邱氏连忙起身应了,她出身京中名门,对这些迎接的礼仪最熟,故郑氏安排了她负责总体接驾的流程,从太妃出宫、到最后回宫,每一站的接待礼数,都由她统筹。 邱氏落座后,郑氏又转向子钰,“刘妹妹,今日我看那些丫头小厮们,精神气很好,行动间也很有秩序,明日只还维持着这般就行了。” 子钰忙也起身应了,因她帮着王妃打理府内事务已有一段时日,与这些仆众们熟,故早先分工时,便拿了这管人的一块。 郑氏又各向铮铮、于氏嘱咐了两句,便道了乏,请她们退去。 众人走后,郑氏与谭娘子又捋了各项细节,临了,谭娘子不经意道,“于娘娘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郑氏伸了伸僵直的脖颈,谭娘子忙要唤耀红来给她捏膀,郑氏摇摇头,“我自己活动一下就行,”半晌一笑,“你也看到了?”长舒了一口气,“可能又觉得指派给她的活不够重要体面,太妃娘娘面前显不着她了吧,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咯,哪能事事都办好,还什么人的情绪都照顾到。” 谭娘子陪着闲话了几句,又道,“要不要着一个人看着她点,省得当天出那洋相。” 郑氏思量了一下,“罢了,那么多事,哪有多余的人专门看她,再者说了,她虽然愚顽,但娘娘和王爷面前,还是只会卖好的,出不了甚漏子。” 谭娘子一听也有理,便没再出声。 下午,子钰正与德芬说话,却听报说月华来了。林喜贵挂着笑,“小的奉命给贵妃娘娘代个话,娘娘说,今日中秋,就让小郡主与您在王府多待上几日。” 子钰心内一跳,以往宫里都是过节之前将月华送来,节前还要接回去,这次一直未送,她还以为因着太妃驾临,府内事多,就不送来了,未成想却是这样,当下也不盘旋,单刀直入,“公公,娘娘有无其他吩咐?” 林喜贵看看旁边的德芬,见子钰并无将其遣走的意思,便略低了声音道,“具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娘娘想问问,最近王爷,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子钰拧起了眉,她平静答道,“我并没有听说什么,这两日便留心一下。”说着端起了茶杯,意为送客。 月华本是兴冲冲而来,待林喜贵走后进了屋,却见她娘亲蹙着眉头,有些若有所思。她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当下便有些不喜,撅起了嘴。 子钰确十分烦心,本来,应付明日之事已有些心力交瘁,贵妃这时候又来探,或真是青廷那边,有了什么新动作……撇开这些不谈,她早估计明日或许就是那见分晓的时刻,因此一个昇儿的安危,已让她胆战,而再加上月华……! 看了眼月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开心,子钰忙将这些烦忧都抛下,搂过月华,笑蹭蹭她粉粉的小脸,“我的月儿,又漂亮了呢!” 哄了一会,月华才渐渐放得开了,娘儿俩攀扯了好一会,无非是她上学的事,她怎样欺负又保护冲桦、怎样与其他公主郡主们相处等等。子钰耐心听着,不时夸赞两句,月华越说越高兴,仿佛要把在宫里头憋了几个月的话,一下子全都倾倒出来。最后,她贪婪得呼吸着母亲怀中温暖的气息,忽然抬起头,神秘兮兮得说道,“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过你不能说哦。” 子钰笑嗯了一声,月华便趴到她耳边,像所有与自己娘亲分享小秘密的女孩子,轻轻说道,“我知道太子哥哥为什么喜欢我了。” 子钰喜欢极了她这样子,听到这话却有些愣,“?” 月华伸出小手,“因为我们同病相怜。不过太子哥哥更可怜,都见不到他亲娘。” 子钰有些心惊,刚要说话,却听她继续小声道,“不过,他前些日子见到他娘啦!”见娘亲大惊失色的样子,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子钰强压下心中惊讶,揽住了月华的双肩,“你怎么知道的?” 月华见她郑重,忙回道,“我见他心情不好,问他,他说的,还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跟谁说了吗?”子钰握住月华肩膀的手劲加重。 月华忙摇摇头,“没有,只有娘!” 子钰这才有点放心,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严肃道,“月儿,这件事情,你一定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知道吗?” 月华被她严厉的声调弄得也害怕起来,她点点头,扑到子钰怀中,一时又抬起大眼,眸子里满是迷惑,“是不是,见娘亲,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在母妃面前,也不敢说想娘。” 子钰听她童稚的声音,话语虽离奇却早熟,心中酸疼不已,搂紧了她小小软软的身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前想后,子钰回了郑氏,以忙不过来为由,还是将明玉请来,也未与她讲多,只令她席上务必看好了月华,所有吃的喝的都得悄悄检过。明玉虽不明何事,但见她神色凝重,也明白肩上所负之责,遂也郑重应允了。 “恭人,您为何如此笃定就是明日?”待屋内只余下子钰与德芬二人,她疑惑问道。 子钰轻摇了摇头,“其实我何尝又能笃定,”见德芬更加疑惑,沉思道,“只是若将我摆到她的位上,或亦会选择明日吧。” 青廷又在忙什么呢?这段时日,他还真的很忙。青煜的工作,已经做通,其他各条线路,也都悄悄正在进展,特别是姚远暗自出山,与北戎的老相识们取得了联系,得知北戎内部近两年也是为战事所疲,王帐内休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已成了单独一派,成了忽列若想巩固王权不得不考虑的一方意见。青廷与淳于郭等人合计,如果战事能够在两年内结束最好,这样和帝必将行动削弱徐常的势力,或调往别处,或有机会褫夺其爵位都是有可能的。而如果姚远的情报为真,徐常还拖着战事不决,那么自己也可以将其野心坐实,呈现到和帝面前—— 而无论怎样,姚远的消息非常重要,都能将事态朝着比较有利于自己的一面发展,虽说还需等待,但青廷的鼻端,已嗅到大风暴前来之前的气息,每每都能感到大战之前那种血液上腾而战栗的兴奋。 踱到静香院时,已经很晚了,子钰早已睡下,青廷却精神得很,了无睡意。 将她折腾醒,青廷看她眼睛因困意而显得迷离,脸颊也红红的,像涂了胭脂,越看越觉得可爱,将她搂占到自己身下,问道,“月华来了?” “嗯,”子钰好容易睡着,此时只想继续睡,朦胧间却觉得他的大手撕扯着摸进了内衫,嘴唇也烫烫得印了上来。“别,”子钰拧着眉,软软抗拒着。 “我好几日没来了,明天也不能来,你就不想我?”青廷哪里肯容她,一边吻得轻柔,手底下力道却大,将她揉弄得越发酸软,眉头蹙得更深了。 子钰知他前几天议事到很晚,都歇在书房,明日是中秋之夜,按礼也应去王妃那里,此时只得稍提了精神,将他应付了。 谁知青廷今日兴致却颇高,事毕,还搂着她尽缠着说话,子钰想到明日,哪有多少谈话的心思,青廷有多了解她,一时便扳过她小脸,“你有心事?” 子钰垂着眼,秋夜微凉,两人刚欢爱过,彼此交贴的体温,却是最熨贴的温度,她忽然感到一阵软弱,把脸贴到他胸膛上,下意识道,“王爷,我怕……” “怕什么,嗯?”青廷抬起她下巴,暖暖的眼中全是她的影子。 话到了嘴边,她却只是怔了一下,轻轻道,“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青廷笑得胸膛发震,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再深沉的男人,被自己娇宠心爱的女人在意,也是无法不愉悦的,他吻了吻她脸颊,“我才几日没来,你就这样……呵,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去湖边,不,湖中央,我们便在湖心的亭中……好不好?”咬着她耳朵,满意得看她脸越烧越红,他的心中,满足之极。 中秋之夜。 宁王府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忙碌异常。太后薨逝尚不足一年,各官家王府依礼应当禁宴,但此次太妃驾临乃和帝御批,但郑氏仍谨慎得有所顾忌,并未过分奢华,只按着礼制而行,是以整个接驾过程隆重而不铺张。 太妃直到天黑才至,青廷带着郑氏等一众妻妾上来拜见。太妃指着面前的帘子,“都是我亲生的儿子、媳妇,还挂这劳什子做甚?” 待拜见完毕,太妃让郑氏扶着,一步步走到亭外,这次接驾的所在设在面湖花园的主亭内,因青廷大婚时,成祖与太妃曾在此略停,并亲笔赐名“和合”,故郑氏与青廷商议了,便将此亭作为主接待室,也便于赏月。 太妃果然激动,她走到亭外,抬头看着匾额上那熟悉的字迹,转向青廷,“你父皇……” 郑氏连忙笑道,“外头风大,娘娘快请进去坐吧。” 青廷也上来,亲自搀了她的手,笑道,“儿子扶母妃走。” 太妃看看青廷那因年岁增长而越发肖似成祖的眉眼声气,略止了心中酸意,回握住了他的。 宴席便开始了。 宴罢,太妃打发了青廷,只与女眷们单乐。因不能请戏,郑氏便安排了女先儿表演,太妃见又有大鼓、又有说书,还有评弹,很是喜欢。演评弹时,早准备好了香花熏过的词纸本子,太妃一曲听罢,赞道,“这种戏曲,以前到没有听过,虽不大懂,但调子软软的,很是好听。” 郑氏忙指着铮铮,“万妹妹是扬州人,今儿这戏,都是她安排的。” 太妃拉过铮铮的手,笑道,“好孩子,到忘了你是南边来的。”一扭头看到于氏呆在一旁,笑问,“猴儿,吃了哑巴药了吗,连个声响也没了。”于氏见提到她,忙打了精神上前,说笑起来。 子钰的心,一整晚都跳得咚咚的,她几乎没有吃喝,祉昇跟着她,所有吃的,也都由她偷试了。但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她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推测错了,可端详着于氏,又觉得不会。就这样思来想去的,也有些沉默,好在她历来在太妃面前不吃香,因此并未惹人注意。 忽听到太妃唤祉烨、祉昇二人前去,子钰心中一紧,但也只得脱开了祉昇,看他与祉烨二人一同上前,给太妃见礼。太妃指了指桌案上的盘子,于氏便端到了两人面前。 祉烨先拿了一块点心给祉昇,自己也拿过,两人又向太妃谢礼。子钰心中狂跳,几乎要站了起来,却见太妃望着祉昇,奇道,“你怎么不吃?” 祉昇抬起头,用童稚的声音大声道,“我要和娘一起吃。” 太妃看了子钰一眼,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祉昇便又跑回到子钰身边。 将糕点递到娘亲手中,祉昇仰起头冲她笑笑,子钰乍松了口气,摸着他头发的手,有些颤。月华在后面席上看着,想跑过来,却忍住了,她抬起头认真对明玉道,“下回我从宫里带麻油卷儿来,皇上说,我娘最爱吃了!” 太妃冷哼了一声,“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儿子也是小家子气的。”说罢站起身,荣嬷嬷知是要去更衣,忙上来扶了。果然,太妃推开了郑氏于氏的手,自与荣嬷嬷去了。 郑氏环顾了她几个一下,“等娘娘回来,我们便再一同敬娘娘一杯吧,”说着示意耀红将托盘端来,上面工工整整,排着五个酒杯。 依次分发了,子钰见于氏与铮铮交换了眼色,于氏敛下的眼底,有着不容错辩的慌乱,子钰感到一阵几要窒息的心跳,脑中迅速运作起来——是了,便是在这里了! 不多时太妃回来,郑氏率先拿了酒杯,她几个也一一拿过,几人一同走到太妃座前,郑氏笑道,“娘娘,今儿个高兴,我们几个,便多陪娘娘吃一盅……祝娘娘健康长寿,咱们家永远这般团圆。” 她说了什么,子钰几乎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每一个字像是锤子一样向脑中凿来,又好像是云般的飘着。低垂着眼,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酒杯,里面的酒水,黄澄澄很是普通——喝,还是不喝? 忽然忆起出宫前与贵妃的对话—— “娘娘,您怎么能保证这计划一定成功,即便太后赐了婚,皇上他,会不会杀了我?”自己当时,也是害怕的! 贵妃怎么答的?她看着自己,面上的表情认真而莫测,缓缓道,“这就是你自己,要冒的风险了。” 看着酒水,她心中回复了平静,是的,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此时恰郑氏说完最后一句,子钰随着其他人,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再回到座上,她微笑着与旁边的邱氏说话,忽听耀红惊呼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连忙随邱氏起身向郑氏那边望去,郑氏歪倒在耀红的怀中,抽搐着,一抹鲜血,缓缓从嘴角流出。 子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娘娘!”身子也与邱氏一起,扑冲了上去,眼泪在一瞬间流下,周遭的女人喊叫声、桌子倒地声、孩子哭声、碗碟碎裂声,一片混乱,子钰的心中,却落下无比苍老的深灰一般的死寂,她知道,自己原先让德芬准备好的解毒药剂,再也用不着了! 真与像 子钰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克制,可眼泪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汹涌着流出来,不能停止。邱氏也哭得忘记了场合,她转过身,拉过子钰的手,又看向上面几要晕厥的太妃。 “怎么办?”她哭着问,带着惊慌和无措,却不知是问谁。 子钰的目光,从郑氏身上游移到她面上,左手中邱氏的手,是温热的,右手拾起郑氏垂搭下来的手,她已停止了抽搐,手脚也绷直了,渐渐冰冷。 生与死,原就是这般简单,前一秒钟还鲜活生动的生命,瞬间就……子钰握紧了右手,却终究抓不回来,感觉自己有一部分,如这手中流逝的生命一般,也已随之消亡。 青廷接到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到现场,他面上浮现一抹真切的悲痛,上前抱住了郑氏的身子,他抬起头,哑着声音吩咐一边呆掉的谭娘子,“太妃受惊,快送她回房歇息,”转身又面向众人,厉声道,“其他人都留下。” 太妃与孩子送走后,子钰等人都退到了一边,所有仆人,从一般的到主子身边的,乌鸦鸦跪了一地。青廷站在太妃才刚的座位前,面色黑沉,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空气中静得可怕,他缓缓开口道,“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这事,必是这屋里人所为,就算掀开到皇上面前,本王也绝不能姑息!” 立刻就有人将刚才那些备酒、斟酒、捧盘的下人们带上,包括郑氏身边的耀红。也不多说,上来便是一顿乱棍,五六个人连连哀号,可怜耀红哪受过这样的罪,最先晕厥了过去。 第一轮结束,周成喝问,“招不招?”又问,“有没有可疑的其他人?” 有一两个便攀出了谁才刚到了近旁,周成也命人将他们拖出,跟着才刚那几人,又是一轮棍棒。三四轮下来,各个几乎都奄奄一息。凉水泼醒后,待那棍棒又要再起,一人终忍不住嘶叫道,“奴婢看到,看到顺眉摆好酒盅后,于娘娘曾到她身边……”说着便晕了过去。 众人大惊,青廷看向于氏的眼,冻到了零下,于氏双腿一软,先跪下了,刷白着脸,叩头道,“没有,妾身没有……” 青廷令两个嬷嬷架住了她,另一人在身上搜摸了,从腰间掏出了一小瓷瓶子,拔开,嗅了嗅,转向青廷低声道,“是砒霜。” “不是的!”于氏更加惊恐,她转向了身后,正看到铮铮深黑而笃定的眼神,欲张嘴辩解,却又想到她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一口气哽在喉中,她软倒了身子。 于氏被押在王府深院,已有一昼夜了。这二十四个时辰里,她每时每刻都在回想郑氏刚刚倒下的那一幕,自己何其的惊慌讶异,而更讶悚的是,一只冰凉的手立刻搭在自己胳膊上,使力拖住,耳边是万氏的声音,“姐姐,别忘了还有祉烨。” 又是一个寒颤,她神经质的抖了抖身子,仿佛要甩掉一条盘附在自己身上的毒蛇,呵呵呵,她哑笑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原来就是那傻乎乎的螳螂,稀里糊涂为别人捕杀了一只自己碰都不想碰的蝉!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于氏惊恐回头,乍入的烛光让她眯起了眼,“啊!是你!你竟然还敢来?!” 铮铮掩了门,背挺得很直,“听说姐姐不愿招供,妹妹自持与姐姐平日里还有几分交情,便自报奋勇,来了。” “你竟然——”于氏扑了过去,很轻巧被对方躲了开,她跌倒在地,声音被一昼夜的愤怒和焦渴磨得嘶哑,“你,你这个贱人,竟然陷害于我,我,我要告诉王爷,你也别想躲过!” 铮铮对着她,有着一贯的优越和优势,此时更甚,她笑道,“你若真要告发我,一早就说了不是?”说着蹲下身子,对上她干涩鱼白的眼睛,“我今日来,是愿与姐姐做个交易。” 于氏抓着地下的干草,手指骨都要抽筋,铮铮一字一句,“姐姐应了所有的事,我收养祉烨……” 于氏疯狂得打断她,“你还要将我的儿子也抢去?!” 铮铮慢慢等她平静,继续道,“我带着祉烨,必将他扶上世子的位子,姐姐还不满意么?”见于氏还呆愣着,站起了身,睥睨着看她,“事到如今,姐姐还怀疑我的能力?” 于氏继续呆愣着,半晌,她缓缓抬头,“那个指认我的人……” “放心,她已经死了。” “果然是你派的,”于氏苦笑,眼中终于流下泪来,“还有那瓶子?” “姐姐是说这个?”铮铮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瓶,略有些得意地晃晃,“姐姐使人放的,其实并没有毒,”说着小心得将它揣起,“而那一瓶,说不得,是妹妹后来跟你说话时,放进去的。” 于氏低下头,沉默了好半天,终于干哑着声音问道,“如果你也有了儿子,如果你骗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铮铮唇角勾起一抹笑,“你不知道,你只能赌。”说罢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于氏唤住了她,“为什么,你不是也很恨她?为什么不是杀她?” 铮铮知是问的子钰,唇角一顿,轻声道,“她也配!” 接下来对于氏的审讯便很顺利,她第三日便招供,称自己想做正妃,因此便寻来了药,未料青廷查问的迅速及时,终露了痕迹。 三日前,静香院。 子钰站在窗前,静静得望着窗外,中秋刚过了一日,月亮还很圆,此时正是它的好日子,那素日里皎白的光也变得银白,带了些微的侵略性,仿要把这满天,都铺染了。 郑氏,想到那个温雅贤淑的女子,那个近些年一直回护着自己的女子,她心中掠过一阵痛,这痛是真切的、鲜明的,这两日时时发作,最甚时甚至对自己都产生了一股恨意。 但,她万铮铮想做正妃,她又何尝不想?而前进的路上,恰郑氏才是那最大的阻碍。子钰知道,铮铮都不是主要的,她的哥哥,是背景也是拖累,但郑氏,却是青廷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的正妻,除非——有意外。 而这些,都是绝对不能对他人言说的、得深埋在自己心中的秘密。子钰闭上了眼,心中再冷静清醒不过,这无关什么不得已,一切都是自己选的! 听到德芬进来,她回过头,“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德芬点点头,上前低声道,“果然是万娘娘安好的托,幸好王爷的人抢先一步,不然就被她派去的人给害死了。” “王爷太聪明啦,”子钰叹道,“太过聪明,到给我们省了好些事。” 德芬应道,“王爷找了个替死鬼,估计现下已经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奴婢真佩服您,当初我这猪脑子还想着万一不成,安个托儿去指认于娘娘,幸好您制止了,若真那样做了,就糟糕了!” 子钰笑笑,“永远别轻易在别人的计划里画蛇添足,特别是当面对王爷这样聪明的人的时候。” 德芬叹服着点头,又问道,“恭人,我还有一事不明,您怎么如此确信,万娘娘她,不是冲您?您饮下酒时,奴婢都快紧张的尿裤子了!” 子钰淡笑着转过身子,“在咱们万娘娘心目中,我哪里配!” 逐权者 每一个丑闻都需要一个谎言来掩盖,而无论多捉劣的谎言也都会有人相信,虽然总会有人根据前因后果能推敲出个一二来,但,大多数时候,只要有一个体面的说法,能够迷惑住大多数人,对于上面的人来说,也就够了。 宁王府的郑氏王妃,在中秋之夜,当着驾到的太妃之面,被侧妃毒杀,这样的丑闻,无论是宁王府,还是整个皇室,都是承受不起的。在和帝的默许下,中秋之后第六日,宗亲府正式介入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郑氏因病暴亡,至于于氏,则是半点没提,或是在接下来不久的日子里,连一个名头都没有,就这样不明不白得消失了。 无论怎样,两条鲜活的生命,两个虽已过了青春年纪、但也都有过美好时日的女子,就这样花零瓣落,从此只存在于某些人的记忆之中。 虽说这件事就这样遮掩了过去,但它对于宁王府,和青廷,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郑氏的家族虽说都已不再占据朝中的重要职务,嫁给青廷后也未生子,但她以自己在王府中近二十年如一日的表现,令她不仅赢得了青廷的信任、其他妃妾的尊重,还有府内上下所有人的敬重。如子钰所想,她是青廷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的正妻,除非有意外。 现在意外发生了,青廷发现,郑氏于他,早已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妻子,还是家人、亲人、和亲密合作的伴侣。失去这样一位自己可以无限信任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无论是对于妻妾之间的关系,还是府内繁杂的各项事务,它都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和平衡,需要重新建立。 而且她还发妻,虽然对她一贯是敬多于爱,但发妻对于男人来说,那是成年的见证、是家族的印礼,是从青涩少年转向成熟的转折,她虽然不拥有许多的宠爱,但那与他共同经历的最多的记忆,便足以让其他女子愧不能及的了。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有其他…… 淳于郭推开书房的屋门,见青廷背身立在桌前,身影沉重。沉吟了一下,他轻声唤道,“王爷!” 转过身,青廷的面容疲倦,眉间深拧了一个川字,淳于郭又道,“王爷,您要节哀啊。但现下事情已过了七八日,该怎么样,须尽快拿一个定夺出来。” 青廷一抬手,“懂,这些我都懂,可,唉!”长叹一声,淳于郭连忙接上问道,“您难道还有所犹豫?” 青廷坐下,右手握拳抵住眉间,“我终究是大意了,本来如果稍稍注意,是可以提早发现的……” 淳于郭也跟着坐到了他对面,“但您毕竟查出了真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有什么用?”青廷张开眼,双目中满是红丝,嘴里含了多少苦涩辛酸,“素心她,再也不得生返。” 淳于郭不再答话,有些事,他知,他也知,但不能明说。这王府虽不比皇宫里,但也处于最高权力的边缘,围绕着这些权力的,最不缺的便是各色人等的野心,于是便有了争斗,而越往上争,斗得就越残酷,赌注就越大,再周全细致、老谋深算的玩家,都免不了损失,只不过什么时候、损失多少罢了;而反过来,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不是在关键时刻损失了关键的棋子,一切又都是可以挽救的。 淳于郭于是话锋一转,缓缓道,“此事到给我们提了个醒,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小心,特别是自以为顺利的时候。王爷,老夫有个建议,应当藉由此事,对我们其他各条线路的重点人物、事宜,都重新盘查,以防再有万一!” 青廷放下手,点头道,“先生说的,正与我想的一致。我也是这阵子万事皆顺遂,以为家里是太平的,却不料生就来了这么一个教训!”皱紧眉头,他心中其实明白,权力,实是一头凶兽,在获取它的过程中,或早或晚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只不过,他未曾料到会如此快、这样猛,心中一痛,这便是父皇曾经说过的,逐权者,终将被其反噬吧! 月上梢头,天空是灰蓝灰蓝的,几颗散星,孤寂的撒在天边,衬得月色更静。青廷信步踱到和合亭边,这是他大婚时成祖亲笔所提,但郑氏却恰亡于此,且是为他人所害,死于非命,青廷的心中,又是一股惊痛。 举步往湖边走去,中秋一过,天转眼就凉了,湖风更甚,吹得人心凉,刚要转身回去,忽听到湖边隐隐传来咳嗽声,然后有人吩咐道,“将这最后几个都放了吧。” 是她的声音,青廷缓缓步下台阶,果然见到一个素白衣裙的身影,两个小丫头蹲在水边,原是在放河灯。 “钰儿。”他低唤一声,声音有些喑哑。 子钰转过身,未料能在这里碰到他,微怔了一下,走上前来。 两个小丫头见王爷来了,忙上来行礼,接着便匆匆退下。青廷看了一眼,问道,“怎不见杜兰德芬?” “她们都还有事。” 青廷将她披风的穗子拉紧,“以后别让你的侍女离得太远。” “知道了。”子钰垂下头。一片静默,轻轻在两人之间晕开,青廷握住她略显冰冷的手,两人一同看那湖面上的盏盏小河灯,顺着风向,一点点飘远,那点点微弱的烛光,映着水面的波光,便如这湖水的眼泪一样,恰似两人淡而哀的悲伤。 “姐姐会看见吗?”子钰仰起脸,问道。自中秋那晚之后,他二人还是第一次单独相见,青廷搂紧了怀中的人儿,望着她清瘦的面颊,那双杏仁眼也因悲伤和疲惫失去了静谧而跳动的神色,心中有些愧疚。这些日子,对郑氏之死的悲痛之余,他一直也有些暗自庆幸出事的并不是她,甚至想过,如果让自己选择…… 不能再想,他将她贴抱到自己怀中,心中暗想,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一定不能是她,不能是她! 子钰贴在他的胸口处,那有力的心跳怦怦得砸在自己的脸上,感觉到他手臂用力,一点一点将自己环紧,她的心中大空大满,自己骗了他,自己骗了他——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是那个自己可以倾诉一切的对象,而她曾经,是那样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依赖他呵! 他给过她欢乐,他给过她伤害,他填满了她,他倾空了她,而现在,他用那渐渐用力的手臂,又一次将她填满。子钰的心中酸胀,有如鼓满了风的帆,这可恨的人啊——反手亦抱紧了他,她嘤嘤哭了出来。 扑火蛾 乾清宫。 邱得意将青廷引入书房,望一眼坐在上首的和帝,轻轻退下,带上了房门。 青廷行了礼,两人分上下坐定,和帝见他面色青白,眼窝抠深,满面的疲倦之色,叹道,“中年丧妻,这样的痛事,你我兄弟二人都遇上了,朕现在有时候回想,竟然都不大记得彤珊(注:和帝第一任皇后,病亡)的面貌了……” 青廷的声音则有些喑哑低沉,“皇后娘娘是因病,并不像素心她……”戛然收住,低头不再言语。 和帝也知道了此次郑氏之死,实为侧妃于氏所为,他点点头,“素心是位好女子,”顿了顿,问道,“这王妃一位,有想法了吗?” 青廷摇头,“素心刚去,臣弟还不想这么早确定。”和帝嗯了一声,转换了话题,“北疆监军传来的信息,你听说了没有?” 青廷忙稍坐正了身子,看向和帝,“臣弟惭愧,这些时日都在忙碌丧事,并不知晓。” 和帝起身,从旁边的书台里抽出两封书信,交给他,“你关注一下。” 青廷一见那书信为暗紫封皮,火签处是红红的三角印记,一连三个,便知这是监军秘递给和帝的绝密信件,一般只能为皇帝亲启亲阅,忙抬起头,双手将信件捧出,“臣弟惶恐,不敢看阅。” 和帝摆摆手,“无妨,前两日你不在,朕已经找了青煜与贺建元(注:兵部尚书),他们也已经得知,你看看吧。” 青廷听并无宋宝金的名字,待打开信件一看,正与姚远早先传递的信息相符,称北戎内部对战事是否要继续进行有了分歧云云,青廷一字一句读完,抬起头,和帝正注视着他,“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青廷沉吟着,大荣自开国以来,对边疆的各系守备军队,都派驻了监军,而除了正式任命的监军之外,还有隐秘的暗监,这些人身份不详,对皇上绝对忠诚,只与宫中联系,算是皇帝直接监控军方的眼线(注:有点类似今天的安全部、CIA)。眼下这消息无论是姚远暗自放给他们,还是他们自己侦到,都正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行进。当下合上信,想了想,道,“战事拖了十余年,无论对我朝,还是于对方,都已经是鸡肋一块,臣弟相信,这情报为真。” 和帝点头,“今日下午,再唤青煜与建元过来,一同商议。” 青廷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问出,“宋首辅那边?” 和帝看了他一眼,“再说吧。”停了一下,语气里带了几分严肃,“老二,朕知道这次素心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现在北方军事到了关键的时刻,朕这里需要你,希望你能够以朝事为重。” 青廷听他这话音里有一些责备的意思了,忙站起身,应声答是。 和帝还要继续,忽剧烈咳嗽起来,青廷连忙上前,端起桌上的痰盒子,邱得意在外间听到声响,也进来了,一时便有两三个宫女进来,捧盒的捧盒,端水的端水,青廷便退到一旁。 和帝咳了一阵,指着他道,“你先下去吧,下午再来。家里有什么需要帮衬着,尽管与朕说。” 至九月中旬,郑氏的丧事,终于治完。此次治丧,由邱氏主办,铮铮、子钰协同。邱氏是实在人,她对于这种统领众人、发号施令的活儿本就做不大惯,而婚丧一事,又是所有事务中最纷繁的,婚嫁还好,只要礼到,大家本就图个热闹欢快,但丧事,却极需综合组织协调的能力。是以她开始便与谭娘子商议了,并回了青廷,将重担交给了铮铮、子钰两个,自己只挂帅而已,而又因铮铮位分较高,因此实际管事的,便是她了。 子钰在她手下做事,不可谓不难,铮铮本人尚好,定不会面上给难堪,但她手底下的人,很以为主子得了意,多的是那种机灵的,懂得揣测个上意,便趁机刁难起来。还有一等人,原先跟着郑氏子钰,此时见风向调转,怕是知琴院要得意起来,便也回个身,忘那边巴结表忠去了。 子钰对这些竟一概不管,并拘束了自己院内的众人,特别是德芬这样原本就随自己跟着郑氏或谭娘子做事的,对知琴院和那些已经调转方向、投奔铮铮的那些个管事们,一不回应挑衅,二不主动与之争吵,只埋头做事。德芬被历练的,行事已有了几分干脆狠辣,大半月下来,对自己这边那些不听话、蠢蠢欲动的下人,或打或开,又遣走了一批人。 报给子钰时,她只淡淡一笑,“人情如潮涨潮落,来时莫喜,去时勿悲,只每一次,便如那浪淘沙般,又淘出了许多忠诚可用之人,这是好事。” 德芬半是奉承、半是感叹道,“别的不说,就您这幅心境,别人也是再比不过的。” 子钰淡笑不语,眉间忽黯然下来,“把这丧事办好,这也是我能为娘娘,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德芬没有料到的是,丧事一过,子钰便找到青廷,欲将原先管的府内诸事,一并卸下。青廷有一些诧异,“怎么了,有人给你委屈了吗?” “没有,”子钰连忙摇头,淡淡笑着,“您别误会,只是,”她放下手上的针线,有几分恍然,“我与娘娘配合惯了的,与别人不一定能,而且,”靠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我多些时间陪你,不好么?” 青廷知她是怕他难做,握住她的手,心中又疼又满,这一回,两人共同经了郑氏忘逝的悲伤,他觉得自己内心又靠她近了一些,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由着他宠爱、保护的小小女子,而是更亲近了,像是郑氏亡故而带走的心中的那一块,慢慢被她又填充了一般。 “王爷,”子钰忽从他怀中坐起,“有件事,不知我当问不当问。”青廷见她带了几分郑重,也坐了起来。 子钰便继续,“中秋前一日,月华从宫里头来,告诉我说,”顿了一下,看着青廷,缓缓道,“太子见了丁皇后了。” 青廷抬高了一眉,但子钰可看出他讶的并不是后半句,而是月华,果听他问道,“月华?” “是!”子钰肯定,“您知道这事是不是?或者说,就是您安排的?” 青廷看着她睁大的眼,“你不要怕。” 子钰随着他一同站起了身子,抓住他衣袖,脸有些苍白,但眸子却坚定,定定得望着他,她声音轻但清晰,“王爷,您说过,你去哪,我便也去哪。不止我,这阖府上下,都是随着您一起的不是?既如此,如果能多一双帮您的手,又何必拒绝呢?” 青廷站定了身子,他略带惊奇得看着她,眼神幽深了下去,“今日怎么想到要对我说这些?” 子钰依然坚持,她全身站得笔直,焕出金属般的质气来,“您要与贵妃打交道不是吗?而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她呢?王爷,您需要我!” 青廷仍是不语,子钰继续,她面色更白,小脸微微抬起,声音透着凉浸浸的决绝,“月华在她那里,我不管王爷要做什么,如果我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青廷这才真正认真得看向她,他有些恼怒,为她的不敬,也为自己内心隐隐的恐慌和惧意,捏住她下巴,沉声道,“你就是这样与自己的夫君说话的?威胁我?” 子钰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她略低了眼眸,又抬起,轻声道,“我这是与她的父亲!” 两人之间出现久久的沉默,青廷一抬手,终于将她揽到怀内,子钰在片刻间放软了身子,她抬起头,眨去眼内朦胧的泪意,她握住他手,“我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我了,请让我帮您!” 铮铮劳动了这一来月,渐渐找回了以往在闺阁之时百花之首的感觉,处处见人笑脸相迎、仰面相视,感觉无比的称心。有时夜深人静处,想到郑氏,她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愧疚和害怕,但再转到白日里,与这人前扬威的感觉一比,那点子负面的情感,便如大日头底下的小冰块一样,转瞬即溶、再化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日,周成来报,说是王爷前院书房偏厅有请。铮铮一听,心立马狂跳起来,她知道,前院书房,是青廷会见重要外客的地方,而偏厅,则是他素日里与郑氏议事的所在,唤她去那里,莫不是意味着……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兴奋,她唤过晴嫣,梳妆起来。 从书房回来,铮铮的心内半冷半热,想到刚才他略带些疏离的态度,她有些茫然,仿佛嘴内咀嚼着一颗无味的橄榄。但她见过他对郑氏的态度,也是这样客气里带一点点距离,事实上,他对着府里其他的女人,莫不是这般,以至于她一度天真的以为,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缺乏热情的人—— 只除了那一个! 思及此,铮铮眼内晃过一线恼恨,可是,再想到刚才青廷对她所言——“以后府内诸事,就偏劳你了!”她心中又充满了满足。终究,她成不了他最宠爱的那一个,也将会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那一个,而妻子,才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不是么? 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陌生,一抬手,她"啪"得合上了镜盒。 再相逢 万锦宫。 徐贵妃跪在内寝的佛龛之前,低垂头颅,一颗颗佛珠,在她的指间不停地捻动,她嘴唇翕动,却并未发出声音,最后,像所有虔诚的礼佛者一样,齐整而恭敬对着那龛内的玉观音叩首三次,方缓缓站起。 走到窗前的花草前站定,她有些沉思地抚弄着,这些都是她平日里所养,有的花开,有的却未,有的茂,有的败,就如她培养、使用过的那些人——扯住一片兰草的叶子,嘴边带过一丝恍惚的笑意,而自己,又是谁养的草呢? 和帝么?进宫近二十年,曾经最亲密、自以为最了解的人,为何离得他越近,却越有种够不着、摸不透的感觉。自丁家势败后,她虽未被升为皇后,但她懂,他是为了不再出现第二个丁家,而守握后宫大权,享半后之仪,对她来说,已是实质意义上的皇后,作为一个一贯现实而务实的人,她并不执著于某些虚名,甚至她自己也认为,以家族现有的实力和状况,不要那个虚名,对徐家,反而亦是一件好事。 但最近,特别是太子成年后这两年,她却渐渐感到来自和帝,不,确切地说是来自皇族——包括青廷、青煜和其他一些皇室子弟的猜忌和疑心,不禁苦笑,难道太子懦弱,也是她的过错?贵妃按住窗棱,她就不信,他若是长在丁思琳身边,会比现在更好——自己苦心养育太子,不可谓不尽心周到,八年来,她对他不薄! 毕竟不是亲生的! 和帝他们顾忌什么,她并非不知,但是,虽说她上位时用了一些非常手段,难道自己这八年来的表现,还不能让他信任自己?眼中渐渐凝聚了一些冰霜,忽听宋姑姑门外唤道,“娘娘,宁王府的刘恭人求见。” “谁?”猛一转身,贵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小鱼。”宋姑姑确认。 贵妃沉默了一下,“让她进来。” 子钰跟着一个小宫女入内。几年未来,这里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敏如、文如(即小文)、慧如等几个相熟的,大都到了年纪出宫了,到是自己当年做尚宫时偶而提拔的丹如,因忠诚肯干,前几年接了下院李姑姑的职位后,这两年又因宋姑姑年老,被提到了寝殿做她的副手。 见到宋姑姑,她微微点头示意,宋姑姑亦还礼。每次见,面前这女子身上的静、重之气愈重,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自己可以随意睥睨支使的小丫头了。 贵妃已坐好在榻子上,待她行完礼,略笑道,“真没想到你能来。” 子钰坐定了身子,方抬头淡淡一笑,“奴婢回了王爷,来看看月华,”见贵妃眉毛微抬,解释道,“上回中秋时,我怕她受了惊吓。” 贵妃轻轻刮着茶盅盖子,悠悠道,“我真没想到,你们府上,能出这样的大事。”饮了一口,问道,“你之前一点也没看出来?据我所知,那于妃,并不像是能藏得住事的。” 子钰抬头,眼光清澄,“有些时候,只有愚蠢的人,才能做出这等贸然的事来。” 贵妃略思量了一下,笑道,“也是,只不过,郑氏一走,你倒少了一个靠山,王爷怎生思量的?将那万小姐扶正?” 子钰笑笑,“目前她是府里的主事。” “啧啧啧,”贵妃衔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笑摇摇头道,“你们家王爷,啧,我早说过,那位万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呢!现下你怎么想呢小鱼,现在空了两个位置,”说着眼波一挑,带了些轻蔑,“过两年升个侧妃做做?” “娘娘说笑了,”子钰仍从容地,“奴婢一个小小宫婢出身,不敢想多,只是能出入王爷内书房的,也只有我呢!” 贵妃眉间一动,抬起头,对面的子钰,坐得端正,她面上早褪去了少女时的模样,那时候,即使是消瘦,也是带着些青涩的圆润的,现在,却有了几分的金石般的线条了。 不由想到十年前的自己,贵妃忙止住了恍惚,也抬高了下巴,“你想说什么?” 子钰一笑,略缓了些两人之间稍显紧绷的气氛,缓缓道,“奴婢能有今天,全是托的娘娘的福,十年前,若不是娘娘给我指了个明路,说不定,现在已成了白骨一捧了。”顿了一下,看着贵妃的眼睛,继续道,“我只是在想,能否再与娘娘合作一次呢?” 贵妃嘴角颇带了几分兴味,“你真能不顾了你家王爷帮我?过去这一年,你并未带回甚有价值的消息来,我几乎都要以为,”也顿了一下,“你是要与我虚与委蛇了呢!” 她这话似轻还重,子钰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那些个家国大事,奴婢一个女子,不懂,也不想懂。话说回来,岂是人人都能如娘娘般,帮皇上、朝廷分忧的?我只知道,您是一心为了皇上和朝廷,王爷亦是如此。如果可以让彼此之间少些误会,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以往有郑娘娘在,我自然不敢多想,但现下是她万铮铮,不瞒娘娘,我还真有些不大服气呢!” 这还是自二人相识一来,子钰第一次在贵妃面前说这么多的话,贵妃嘴边的笑容越来越大,听完,颔首赞道,“一两年未见,你果真进益了,好!哪有女人不想做那正室的,以往有郑氏在,难得你仁义,不起那等忤逆的心,现在么,你放心,有本宫在,定不让你输了那位万小姐去。” 待子钰走后,宋姑姑自然上来探问,贵妃说了,面对宋姑姑的疑心,贵妃眼色深沉,“不管她说的多少真,多少假,但有一点我信,她着实是想做那正妃的,不为她,单为她那儿子,她也必须得!有了这个,一切都好办了!” 子钰去了万锦宫这事,立马就有人报告了铮铮,铮铮思量了几许,吩咐来人,“那院子里的动静,从今往后你给我盯紧了,莫不能让她做出任何有碍王爷和这王府的事情!” 春雷动 天禧二十八年春。 青廷出了宫,匆匆赶回宁王府。来到后院书房,淳于郭、邱丹、马振,还有一两个个新收的心腹近臣都已到了,见他来了,忙都站起迎接。 青廷略点了点头,上了主位,“坐吧。” 他刚过不惑,声气、做派,越发沉稳,举手投足,莫不透着威严,莫说马振等外臣,便是邱丹,也不敢如往时般,动辄就以哥相称,而是恭恭敬敬,也改叫王爷了。 “王爷,”先开口的正是邱丹,打量了一番青廷的神色,有些阴沉,便小心着猜度,“是不是皇上……” 青廷皱起眉头,“皇上昨晚突发高热,今早听邱得意说,却是,咳血了。” “啊?”几个人听了这话,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面面相觑。半晌,还是淳于郭先开口,“贵妃那边,可否得知?” “肯定瞒不了她!”青廷略一挥手,环顾众人,郑重道,“今日将你们几位寻来,正是要与诸位商议。如今皇上病重,徐妃干政擅权,徐常久驻北疆,有意拖延战事,而太子暗弱,首辅宋宝金、太傅郝胜亮都与徐家党同,完全不能辖制——各位,这不仅是关系到你我官位、王位之事,更是关系到国家之根本的大事!有什么见解,都放开了说,本王不怪。” 原来,天禧二十五年初冬,和帝已探到北戎内部对战事也持异议,当时与宁、辉两位亲王,以及兵部尚书等人商议,或是个以外交手段化解战事的机会,但不料机密外泄,徐贵妃不知怎的,也打探到了北戎的动向,徐常一番动作,又引发了边境的几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和战事,令和帝等原先计划的外交途径,不得再行。和帝大怒之余,冬日里痰症发作,重病了一场,从此身体便有些每况愈下,虽明知了贵妃、徐常的动作,但为大事计,也只得使力维稳平衡。 而如此一来,满朝文武,亦有所划分。以前,大家莫不知道徐家势大,但都还以为其是以太子为重,但经了此事,加之太子并非贵妃亲生,渐渐便有了普遍的疑惑。 只是,上至和帝心知肚明,下至大小官员隐隐猜测,谁也不会主动捅破。因政治一事,除了需要一双聪明的眼,更多的时候是对错误乃至罪恶的容忍,就像是人身体上长了一个脓包,要么,在刚鼓起来时就要服药压下,要么,只能等它熟透了,才好挤破。 当然,其中也不乏正义之士,主动上疏批斥徐家,对这些人,和帝虽不忍,也只能责罚了,或罢或免,清出京城。各位,千万莫道这些人傻,一来其等虽遭到责难,但其心可敬,其志可嘉,任何国家、任何时期的政坛,都需要这样的清泉,虽不能改变什么,但却是牵制整体政治道德不至于更深堕落的力量。二来,政坛上,本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因此派遭难,明日,又怎知不会因此而高抬? 长话短说,天禧二十六年开春,宁王却在整盘棋都往徐家倾斜的时候站出,他虽未与徐家正面冲突,但力挺太子、压制徐家的动向很明了,和帝为权衡各方,自当支持,而满朝文武,除了那些铁了心与徐家勾缠的,也有不少官员明里暗里支持宁王,是以这两年多来,宁王的势力大涨,与辉王一起,形成一股压制徐家的力量。 议事完毕,淳于郭带着马振等三人出来,刚才的讨论,各个都议事到形势严峻,马振跟着青廷已有十年,另两人短些,也有五六年,但并不知青廷的最终所向,此时逐见紧迫,不由想到,若和帝大行,太子上位,贵妃徐家必要打击宁王,而届时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定在劫难逃。 以马振为首,几人心中不由生出匪夷所思的大胆暗想,若是和帝大行,宁王,不再止是宁王,便好了! 青廷送走了众人,吩咐周成,“去将娘娘请来。” 周成知能到这后院书房的,便只有刘娘娘,应一声,忙去了。 不多时,子钰来了。青廷见她一身梨花白的底裙,外面罩着嫩绿暗花绣底的罩裙,不由笑了,“今日穿的这样鲜嫩。” 子钰柔柔一笑,看着自己的衣裙,道,“这裙子去年做的,嫌颜色嫩,只穿了一水,今日天好,便翻出来穿了。”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有些太娇嫩了?” 青廷呵呵笑道,“你越是娇嫩,我越喜欢。” 子钰一听,饶是二人已做了十多年夫妻,对于青廷的调笑,她仍是羞意难耐,微红了面色,轻走上前。青廷仔细端详她,见她发髻上还只是插了些凤钗、玉簪之类的寻常头饰,手上也只戴了个金刚石的戒指,便道,“你装扮的也太清减了。” 子钰抚着发髻,“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爱那些个饰物,要么太重,要么晃啊晃的,干什么都不爽利。” 青廷笑笑,也就不再以为意。二人又说了几句,子钰给他重新泡茶,一边问道,“才刚与淳于先生他们都来了?” “皇兄昨夜病重,与他们商议一下。” 子钰手一抖,那茶壶里的水便泼洒了一些出来,颤颤地将壶放到桌上,平静了一会,方将茶盘端过来。 青廷锐利的眼,对上她有些发白的脸,心中忽然划过针刺一般的疼痛,两人默默坐了一会,青廷见她总有些魂不守舍的,使力按捺住心中的烦闷,吩咐道,“你是不是不大舒服,如若这样,便先回去吧。” 子钰有些羞愧,她想化解,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终于站起身,轻声道,“是有些头晕,我先走了。” 出了门,杜兰有些稀奇,“今日这样快?”见她面色苍白,没了刚才来时的明媚气息,以为他二人吵嘴,便不再问。 一路上,春阳灿灿,花萌草长,世间万物,包括那亭台楼阁,都好似从冬日的灰白中复苏过来,重新染上了色彩。子钰的心中,却笼着黑压压的一层灰,她不懂这是为什么,却挥不掉那沉闷不适的感觉。低下头,瞥见自己身上嫩绿的衣衫,眼前不知怎的,忽然晃过他将自己揽在怀中的情景—— “鱼儿,今天朕看到你在桃树下面走着,真是……以后,呵呵,以后朕要将这普天下所有的绿色,都做成衣衫给你穿来,好不好?” 那一日,是媚兰死后贤妃带她参加桃花宴,主动与他和好吧,别人都以为他在看贤妃,但她知道,他看的是她,她一直知道…… 扶住路边的一棵杨树,她有些心悸,为什么,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的事,忽然想来,却如此清晰?低下头,一颗泪珠,滴落到脚边的尘土中。 晚间青廷来了,子钰服侍他入寝,她已恢复了平静,边将他腰间坠着的玉佩等饰物取下、收好,边问道,“皇上的身体,坏到了何种地步?” 青廷见她面色平常,看向他的眼神也清澈透明,道,“昨夜咳血,张中放(注:和帝专用太医,出场过哦)开了方子,已有缓和。” 子钰点点头,微攒了眉头,“贵妃想必也知道了,”想了想,又道,“皇上的痰症,已发了两年,这病症虽险,但是慢症,且最怕刺激——” 青廷心中一动,“你是说……” 子钰抬起头,“不知王爷有没有着人打听,皇上昨夜,是否经了什么刺激,”见他神色有些凝重,忙又道,“我也是瞎想,说不定是积累到了时月,突发的也不一定。” 青廷却很以为然,“你说的有理,无论怎样,都要去查一查,此等时刻,容不得半点轻忽。” 子钰忙问,“要不要我去贵妃那里看看?” 青廷有些犹豫,子钰忙解释,“自上回与王爷合计,将北戎的情报透露给她,她对我,能看出来少了许多戒备,贵妃她还以为,我是为了做正妃,和月华的安危,一直对您假意逢迎呢!” 青廷正是对此处深度怀疑,他摇摇头,“我与你这样,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不行,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 “她看不出,”子钰的语气却是笃定,看着他怀疑的神色,缓缓道,“因为贵妃,她不相信感情,她以为我与她一样,对您死了心,从此只要权势。这,正是她的盲点。” 半日闲 子钰去了万锦宫,却只是与贵妃话了些家常,青廷虽觉她说的言之有理,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决定自己这边去探问,子钰一想,贵妃何等聪明的人,自己问多了,反而会添了她的疑心,便也作罢。 这日,便借着自己生辰将近,欲接月华回府之名,来了万锦宫。 贵妃今年已三十有八,因保养的好,身段、姿容都未见怎么变化,只是多年执掌后宫,积威甚重,颇令人不敢逼视。 她与子钰也近一年未见,平日里都是靠林喜贵、德芬等下人们传递着消息,此时仔细端详,见她身着淡金色底子花卉缎面交领薄袄,橘黄百褶裙,银杏叶儿状的耳环,发髻上簪了只吐珠的红宝凤尾步摇,面容洁净,恍如满月,边赞边叹道,“做了侧妃,果然便不同了,如今见你,越发出挑了。” 子钰忙微一欠身,脸上隐过一两分恰如其分的得意,“这都是托娘娘的福,奴婢才有的今天。” 贵妃一抬手,“好啦,都做了娘娘的人了,以后别这般称呼了。” 子钰点头,道,“谢娘娘。” 贵妃与她说了几句闲话,问道,“你来我这,就不怕家里头起疑?”子钰摇摇头,“我只说来接月华,坐坐便走。” 贵妃长舒一口气,叹道,“你家王爷,闹得本宫这里,好不烦心。” 子钰秉住神,瞬间摆好了面容,方抬起头,恳切道,“王爷也是一心为公的心,无奈受了奸人的挑唆,才错分了是非。” 贵妃听她有话,挑高了眉,“哦?” 子钰稍往前倾了身子,继续道,“若不是有人妄图借着王爷,与大将军作对,哪里会有这些事体?”见贵妃但笑不语,也叹道,“我时常劝着王爷,这些个朝廷大事,多管不美,若能如往常般,做个富贵闲人,多好!——王爷,也有些动心呢!” 贵妃点点头,笑道,“到底是女生外向,他对你好一些,你又开始回护着他说话了。”见她讪讪笑着,拍拍她手,笑道,“有时候,真觉得你如我出嫁的女儿一般呢!” 两人虚来实往得又坐了一时,宫女便带子钰去寻找月华,宋姑姑看向贵妃,欲言又止,贵妃抿着些笑意,“放心吧姆姆,我自有分寸。” 这边子钰刚出了寝殿,要去找月华,却见她跟着邱得意迎面而来,这猛一照面,两下里不由都有些惊讶。月华在外人面前一贯是与母亲冷淡的,只还如往常般,福个礼,便站到一旁。 子钰见邱得意向她行礼,忙也微微点头,下意识问道,“公公这是……” “哦,”邱得意再一躬身,“皇上命我带郡主前去陪伴,我且与娘娘通说一声。”说罢便带着月华步入殿内。 不一会出来,却见子钰还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心中不免生出几许希翼,想了想,终忍不住上前,唤道,“娘娘!” 子钰回过神,对上他流露出几分祈望之色的眼睛,她胸口一窒,但还只是俯下身去摸月华的头,“过两日是娘的生辰,我已与娘娘说过了,送你回去。” 月华点点头,一时三人俱是无话。 半晌,方听邱得意一声长叹,走了开去,声音几不可闻,“老奴才知,娘娘原真是硬性之人。” 不出两日,青廷这边探到了消息,果然如子钰言,和帝病发当晚,却是与太子生了口角,大发了一通脾气,具体情形,因事发在晚上,又是极隐秘的,传消息的人也不大清楚。 青廷闻言,与淳于郭商议时,不免一叹,差点错过了一个重大的信息,淳于郭亦赞之,“娘娘心细如发,又不同于一般女子,善于思考分析,确是王爷查疑补缺的一个好帮手啊。” 不几日,便是子钰生辰。 一早,王府的内院便热闹起来。子钰是去年五月封妃,这还是她作为侧妃的第一个生辰,比之以往,自然多了几分排场。 一个小丫头,跟在管家媳妇后面,眼见这车水马龙,一派繁忙,不由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那媳妇见她这样,不由好笑,啐道,“快收起你那东张西望的样子,来这府里也不是一两日了,什么样的没见过,这样稀奇?!” 小丫头忙笑笑,“嫂子说的是,我只没想到,这刘娘娘的生辰,弄得这般贵重,她不是去年才刚封的妃子娘娘?说起来,也是三位娘娘里最末的一位了。” 那媳妇摇头扬脸,“要说你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还真没说错。”小丫头见她有话,忙猴着脸求道,“好嫂子,我才进来几天?还不到半年呢,你快告诉我吧,省得我日后不懂事,办错了事不打紧,到砸了您老的招牌。” 那媳妇才道,“你只看我们素日里去万娘娘那里奉承,以为便她最大,也是正常,只不知,这位刘娘娘,进府十二年,别的不说,单把王爷稳住了在她房里,何其本事!更别提还有儿女……” 小丫头有些抬杠,“万娘娘也有儿子,还封了郡王哩!” 那媳妇嘴角一蔑,“哪里比得上亲生的!”说罢瞪了她一眼,“总之,这两位,都是府里头顶尖的人物,你见着哪边院里的人,都给我绕着走,听见了吗?” 小丫头抚手笑道,“知道啦我的好嫂子,我们这样的,哪够得着呢!” 中午跟大家伙好生热闹了一翻,子钰未免酒有些多了,小寐片刻,醒来时却不见屋内半个人影,刚想唤杜兰,却见帘子一掀,青廷走了进来。 她春睡刚醒,面上还有些未开的朦胧红晕,衣衫也是凌乱的,此时见他,又羞又喜,忙就要起来,一边扶着鬓旁,“哎呀你怎么来了。” 青廷到没有止住她,转过身给她倒了杯茶水,塞到她手中,“快起来!” 子钰正有些口渴,把水接过喝了,一抬眼,他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喝水,她不由大羞,心内极乐,抬眼巧笑,“怎么我喝水也好看么?” 青廷笑不言语,轻啄她眉头,起身唤杜兰来给她梳妆。 原是他弄了一条游船,带着她与两个孩子,并一个葱花儿,往禁城旁边的北海皇家园子,游湖来了。 祉昇一路上掩不住的兴奋,他刚过七岁,正是男孩子最最淘气的年纪,加之从小父母疼宠,因此虽人前时时保持着王府公子的派头和家教,但在亲人面前,特别是当着子钰的面,却是原形毕露、极尽调皮之能事的。 月华年纪渐长,表面看,比小时候的冷冷淡淡是好些了,但子钰听说,她在宫里曾对一两个不知如何犯到她的宫人,责罚的极重,虽贵妃帮着掩盖,还是被和帝发现并训斥了,便知这小小孩子的内心,戾气仍是甚重。 春日里游湖,实际并无多少景观,只是这天色明媚,身边又有至亲至爱的亲人相伴,实在是去哪里、在哪儿玩都是快活的。子钰靠在青廷胸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闲话,孩子们都打发去了外舱,便觉这春日慢行,恨不能再偷得几许时光,永远如今日这般。 月华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她的娘亲,伏在宁王的胸口,微抬着脸,舱内薄薄的光晕温柔得顺着她额头描绘着她柔美的侧影,宁王正与她对视,平素严俊的脸上也是浓到化不开的暖,他说笑着什么,右手还在身前的案上滑动。 “你这样,我怎么画……” 青廷话音未落,子钰却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月华,她忙直起身,向楞站在那里的小女孩伸出手,“过来,月儿。” 月华轻轻走上前,被娘亲揽到怀里,往案子上一瞧,原是一副未成的仕女图,画的,正是子钰。 子钰凑到她小脸边上,笑问,“像不像娘?像不像月儿?”说着转向青廷,“嗯?” 青廷望着月华酷似子钰的那张小脸,心内复杂。他几乎从未正视过这孩子,其实随着岁月增长,月华的容貌,虽还是极似母亲,但那表情神态,却越发得与父亲一般,小时候只偶尔才能被发现的相似,如今却时时出现,不容置疑。 小家伙不说话,青廷瞥见子钰恳求的目光,只得正正嗓子,问道,“怎不与弟弟他们玩去?” 月华还不言声,子钰摸着她小小肩背,柔声问着,“月儿,父王问你话呢?” 月华张了张嘴,子钰又嗯了一声轻轻鼓励,她抬头看着青廷,刚要说话,忽听咚咚咚一阵脚步乱响,祉昇大笑着跑了进来,滚到青廷身边,抓着他手臂,“父王,父王,我刚才抓到了一条大鲤鱼!!”说着又一把拽住月华的手,“姐,跟我来看,葱花儿也抓了一条!” 青廷不自觉间柔和了面色,看到祉昇的半截衣袖已湿,吩咐道,“玩水时注意些,别闹了病让你娘担心。” 祉昇重重点头,斜着身子扯着月华,“姐姐,走么!” 月华就着祉昇的手,轻轻向青廷二人福身,“娘,王爷,月华先告退。” 到了舱外,祉昇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好奇得看看月华,问道,“姐姐,你怎么从来没叫过父王啊,他是我们的父王,怎么还叫王爷?王爷,是娘亲叫的!” 月华瞅了他一眼,脸色黯了下来,眉头也微微皱起,祉昇来了劲,他进了学,读了书,开始以小男子汉的身份教训起姐姐,“万事以孝为先,姐姐也是读过书的,怎会不知?既然知道,怎么能不称呼自己的父王呢,姐姐,你不会都没叫过爹爹吧……” 他叽叽呱呱还要再说,却见月华红了眼圈,祉昇一见慌了神,冲桦此时恰过来了,见状猛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欺负郡主?” 祉昇也急了,抛下月华,与冲桦扭打起来,“她是我姐,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冲桦小祉昇一岁,身量也比他矮一个头,此时却像一头小牛,毫不退缩,祉昇本没有真想打架,但无奈冲桦认真,也上了劲。 两人扭到一旁,早有侍卫赶过来,一时又惊动了舱内的青廷子钰,训斥哭闹,好不热闹。月华却走到游船的栏杆前趴下,想到刚才祉昇的话,眼泪不由流出,是啊,她长这么大,还没叫过爹呢!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前有豺 为自己身世感怀的,远不止月华一人。 太子谢祉炆,今年已有二十岁,早在四年前,便奉和帝之命,娶了两朝老臣、前内阁首辅方憬诚的孙女方氏为妃,另,遵循大荣的规矩,开牙建府,搬出了皇宫。 祉炆幼时便被封为太子,师从当代大儒,打小被以“圣主”的标准进行培养,和帝对其期许颇高,是以早先在处理丁家的问题上,多有偏颇。 自太子成年以来,历代太傅、重臣,对他的评价都是良善、仁厚,听多了,令和帝烦恼的是,这些话中实则都暗含着软弱、迂腐的意味,所谓物极必反,在这里,却有了另一番解释了。 太子妃方氏进屋,见太子立在大开的窗前,对着外间的一丛茂竹,他略显单薄的双肩微微垮着,看样子,已是又站了多时。 方氏轻叹一声,缓步上前,拿起一件袍子,柔声道,“殿下,风凉,小心着了冷。” 太子转过头,对上她娴静温柔的面庞,他是一个善良平和的人,甚至有些清心寡欲,自大婚以来,却与这原配的方氏举案齐眉,很是情深,是以除她之外,府内只摆了三两房姬妾,这亦是和帝对他不满的另一桩事体。 方氏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不好明劝,太子握着她手,两人一时竟有些沉默。过了半晌,还是方氏先故意放松了语气道,“听邱公公说,皇上的身体,好得多了。” 太子一窒,却转过了身。 四年夫妻,方氏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了解,当下有些惊慌,脱口道,“殿下!难道您,还要去那里么?” 太子的脸上带过一丝痛苦,“那是我的母后!” 方氏大慌,扯住了他的衣袖,“可是皇上为了这个,已经大发了脾气,莫不要说如果贵妃娘娘知道了……” 太子面色潮红,声音也激动起来,“可她是我生身的母亲!我怎么能想象,儿子贵为未来大荣之君,母亲却栖身于那黑压压冷冰冰的冷宫,疯疯傻傻,连最基本的衣食,都没有保障!”想到那日所见丁皇后冷宫内凄惨的样子,他眼里不禁流下泪来。 方氏也陪他泣了一会,还是劝道,“可皇上不爱听这些,还有贵妃娘娘,如果知道了您不仅去探望娘娘(指丁皇后)过几次,还,还向皇上进谏将她放出,她会怎么想?殿下,您得三思啊!” 这事还得从八年前丁家祸事说起。丁家倒台时太子年幼,尚有些懵懂无知,且贵妃当时肃杀坤宁宫旧人,因此虽说丁皇后一直幽居冷宫,但皇宫内外对此都是讳莫如深,太子也一直以为,丁家祸事后,母亲已经因病而故。 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一个侥幸逃脱的坤宁宫旧奴不知从哪里冒出,告诉了太子,他的母亲丁皇后,不仅没死,而且一直就栖身在离他不远的冷宫!那旧奴还说了许多,包括贵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利用宁王府构陷丁家、陷害丁皇后,等等等等,太子闻言,顿觉自己一直以来依存的世界,刹那间倾覆了干净。 两年前,太子在隐秘的安排下,见了丁皇后一面,后来又见了两三次,今年开春,眼见其身患疾病,不得救治,是以一时冲动,便进言和帝,希望将其从冷宫内放出,父子之间有了激烈争吵,才引发了和帝的病症发作。 方氏又苦劝了太子半日,才令他打消了再去冷宫的念头,但他还是吩咐了亲信仆人前去送药。方氏回到房中,想到父亲方敬儒先前所言,终于提起笔,写起信来。 说话间已到了六月。 这日天气闷热,空气中凝结着潮湿的水汽,却不下雨,闷的人透不过气。 午后时光最难打发。天热,睡不安稳觉,邱氏便带了女儿碧萌房中做些女红针线,娘儿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也近了晚膳时分。 望着女儿垂着脖颈认真的样子,邱氏不由有些恍惚,碧萌一抬头,看到母亲这般神情,面上带了询问之色。邱氏一笑,“无甚,只一转眼,你也一十三岁了,早则一两年,迟则两三年,你父王也该给你寻个婆家,”见女儿羞红了脸,自己笑容里却带了几分落寞,声音也愈轻,“只是到时候,娘就更没个伴啦……” 碧萌刚要说话,却听见门外声响,紧接着帘子一掀,邱氏一见,来了个稀客。 来人却是铮铮。邱氏有些奇怪,她们俩一直无太多往来,特别是郑氏亡故之后,本该她来接管这府务,但她一则无才,二则怕事,所以便向青廷告了饶,全交给了铮铮打理。而虽如此,邱氏却并非是个不明白的,眼见着对方是个爱声气的,自己的位份名义上却高过她,便时时与她避开,省的两下里难做。 然则今日,邱氏见铮铮面带几分殷切,笑的欢喜,又是主动上门,便打发了碧萌,只看她有何话说。 果然,坐不多时,铮铮便奔了主题,邱氏闻言,有几分吃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处,又听丫鬟报说,青廷来了。 青廷进屋时,见到铮铮,也有些意外,她两个早站起了身候着,此时见他神色,铮铮先笑开口道,“妾身今日来找姐姐,却是有一桩喜事,本想先问问姐姐的意思,可巧王爷来了。” 青廷嗯了一声,坐下了。 铮铮看了邱氏一眼,便继续,“到下个月,祉烨便也满十六岁了,妾身忖度着,不如早些为他筹划一门亲事,今日里听说邱爵爷的大女儿,正是刚满了十五,我这急性子,便先来向姐姐打听了。呵,若有何不妥的,王爷可别说我!” 这两年,铮铮打理府务,很是尽责,她未出阁时本就是当地的百花之首,嫁过来之后的几年有些消沉,而自当家之后,便如那拨了乌云的日头般,慢慢又流露出未出嫁时的光辉来,说话行事,亦愈加大方有度。 青廷转向邱氏,“你的意思呢?” 邱氏不置可否,含混答道,“妹妹提的突然,我一时也……或者先问问哥哥?”见青廷不语,又加了一句,“全凭王爷做主!” 铮铮见状,笑道,“都怪我,确是性子太急,想起一出是一出,这里先给姐姐赔罪了。”说着福了一下,邱氏忙将她扶住。 青廷点点头,对铮铮道,“祉烨的婚事,是时候想想了,你能主动想着,很好。但不急在一时,多圈出几家来,他是长子,孤要给他挑一门最合适的。” 铮铮见他认可,心中欢喜,也跟着说道,“妾身也是这般想的。” 子钰第二日便听说了,德芬边上忖度着她脸色,问道,“万娘娘是不是想与邱家拉拢些关系?便把文章做到小郡王爷的婚事上了。” 子钰轻轻点头,半晌一抿嘴,“不管她。” 德芬接着叹道,“咱们家小爷,也得快点封个郡王才好!” 子钰笑瞟了她一眼,“多操心那些有边的事吧,这些没谱的,说了也无用。” 德芬吐吐舌头,看着自家娘娘平和的面庞,忽然想到去年她封妃时,马嬷嬷和霍家夫人明玉也都来了,马嬷嬷喜得合不拢嘴,明玉欢喜之余,却有些为她抱屈,直说封的晚了,早该封了——问她自己什么感觉,她笑着说——“比嬷嬷的欢喜少些,比明儿的不满也少些。” 再看看子钰,德芬知道,自家的小爷,一定能封上郡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子钰哪管德芬脑袋里想什么,一抬头,看见杜兰拉着祉昇进来了,祉昇扭着身子,满脸的不情愿,见到他娘,却往后一躲。 “怎么了?” 杜兰把祉昇往前一拎,“娘娘快看看吧,小爷有些不对。” “怎么?”子钰一听,忙摸着祉昇身上,“是不是又淘气,碰到哪儿了?” “不是,不是!”祉昇扭着身子闪躲,“别听杜兰姐姐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站好!”子钰稳住他,问向杜兰。 杜兰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只是看着小爷走路,有些怪怪的,现在洗澡也不让我们在近旁……” 祉昇脸有些红了,扭头喊道,“我都七岁了,哎哟!”却是子钰趁他不注意,扯开了他衣裤,或是碰到了哪里,疼得他一唤。 子钰又是担心又是焦急,生怕他是伤到哪儿了,见他还扭皮糖一样的,脸一板,“娘也看不得么?” 祉昇这才止了乱动,却自行趴到床上,藏起了紧要所在,只露出一个嫩呼呼的小屁屁。 子钰几个一看,不禁莞尔,德芬更是笑弯了腰,祉昇脸臭成了一块大红布,回过头,想发怒,却被娘亲凉凉的手按住,子钰强忍住笑,向杜兰吩咐道,“快去拿些甘草粉来,再煮些花椒水,给昇儿擦身。” 又过了几日,青廷见祉昇这几日脸都臭臭的,特别是见着杜兰德芬两个,更是垮着脸不甚理睬。晚间提起此事,子钰笑跟他说了,青廷便踱到他房中,祉昇灯下正习练着毛笔字,见他来了,忙放下笔,起身拉他到自己近旁,看自己所练之字。 青廷指点了一翻,末了笑问,“你腿上的痱子,好些了?” 小家伙很为自己屁屁上长了痱子感到不好意思,他脸红透透,装着整理桌子上的毛笔纸张,含糊道,“都好啦,娘说再抹两天药,就可以骑马了。” 青廷觉得有趣,继续问道,“这两天,都是你娘给你抹的药?” “是的,”小家伙继续严肃地与父亲讨论自己的痱子,“爹,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抹药去了。”说罢行了礼,镇定得走了出去。 刚出了门,却隐约听到屋里传来父亲的闷笑,祉昇皱紧眉,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小屁屁,天啊,他恨死这让他丢尽脸的痱子了! 候有虎 方敬儒接到太子妃方氏的信,一连两日都是愁眉不展。 大隐于朝。他的父亲方憬诚是两朝元老,丁泗冲之前的首辅,其名头之响亮,足以流传青史。到他这一辈,却没有沿袭父亲务实的为官作风,大抵方阁老的为人功绩,即使优秀如其子,也是很难超越的。 方敬儒从政二十余年,一直偏向清流,在辉王倒丁一事中,以他为领袖的清流们,便站在辉王一边,作声势上的支持。无论怎样,以他谨慎清谈的性格,加之和帝对方阁老的感情,方家一门,在和帝朝,实属一等一的名门。 接到女儿的信,看到太子在丁皇后一事上的不理智,加剧了他心中的不安,而这股不安,早在四年前和帝钦点太子妃时,便埋在他内心。 由于父亲的缘故,方敬儒一出生便身处宦海,近三十年的官场生涯,虽没有将他锻炼成具有父亲那样的天赋娴熟的政治才干和手腕,但却使得他对身边的环境和动向异常敏感。而现今,方敬儒的鼻端,越来越能嗅到大风暴来临之前那特殊的气息。 因为与太子联姻,方敬儒知道,方家已不能避免的处于或将要处于这风暴之中,与心腹请客商议之后,再不愿,也只能紧跟着行进,只是心中的隐忧,总让他觉得不安。 夫人也觉察到了,斟酌着问了,方敬儒不愿说多,只垂下了头,叹息道,“真不甘将杏子(方氏乳名)嫁做太子妃啊!” 贵妃见过和帝,与宋姑姑两人沿树荫子底下在御花园内逛着,宋姑姑见她微低着头,脚步缓慢,知是在想事情,便后面默默跟着。果然,不多时见她顿住了脚步,忙上前问道,“小姐?” 贵妃拧着眉,“太子这两日都没来给皇上请安?” 宋姑姑忙回,“不是说殿下这两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发了暑热,皇上特命在家休养?!” 贵妃唔了一声,点点头,宋姑姑陪她又走了一阵,见她总是有几分心不在焉,小心问道,“娘娘是不是还有何心事?” 贵妃索性停住,“太子这阵子,我总觉有哪些地方不对,”说着看向宋姑姑,宋姑姑忙道,“知道了,我当自寻人着力询问。” 两日后,万锦宫。 月华刚刚洗漱完毕,随了宫女去贵妃内寝请安。刚穿过殿堂,猛一眼见到一个修长的明黄身影,那人恰也回了头,月华一喜,身后的宫女们早矮下了身,“给太子殿下请安。” 月华也福身,“太子哥哥,几日未见,您身子可大好了?”不同于母亲,她的音色清脆,如落盘的脆玉,清沥沥的又带了些童稚的娇嫩。 太子摸摸她头发,小时候月华并不亲他,可他却一向喜欢这个有一双清灵大眼的女孩。太子记得,那一回,他第一次在冷宫见到母后,回来以后心情如灰沙卷石一般,正心伤处,却在花园内看到她一个人,蹲在地上,对着什么东西发呆。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微微垮着,好像背负着多少与她年纪并不相称的寂寥哀愁—— 鬼使神差的,发誓要永久保留的秘密,第一个就告诉了她,而她并没有惊讶,仿佛天然就懂得,他去见的,不是什么废后,而只是,他的母亲。 回过神,太子温和笑着,牵起月华的手,“我好多了,走,去给母妃请安。” 贵妃见到太子,很是欢喜,一边吩咐宋姑姑早膳多摆几个他爱吃的小菜,一边命他上前,拉着他手仔细端详,“果然瘦了些,我送过去的汤药补品,可都用了?”一时又道,“若还不怎舒服,便多养养,别紧赶着往这里跑。” 太子连忙站起,“儿子好多了,几日未来给母妃请安,心内惦记的很!” 贵妃闻言点了点头,“有你这份心,我便也足了。” 母子俩又寒暄了一会,宫女们把早膳摆上,贵妃一边给太子布菜,一边着人给月华挑那小银鱼里的内脏,“仔细弄干净了,那些个黑的,郡主一点也不能沾的。” 太子笑抬起头,“妹妹这嘴挑的毛病,都是母妃惯的。” 贵妃亲自将那挑好的盐渍小鱼泡到了粳米粥里,月华忙站起,双手捧接过,待见她吃的欢香,方笑道,“早先她娘在这里的时候,到没见象这样。”说着话音一转,“月儿,你也三两月未回去了,想回去看你娘不?” 月华微微一愣,她从未在人前提过她娘亲,放下筷子,拿旁边的丝帕擦擦嘴,细细答道,“是想出去玩玩,”说着眼睛一亮,带了些撒娇,“母妃,我回去两天,您再让我去太子哥哥家玩两天罢,昨天听皇上说,他家里有很大的湖呢,准我逛逛去。” 贵妃笑道,“鬼丫头,都把皇上抬出来了,我还能拦你不成?” 月华吐吐舌头,站起福身,“谢母妃。”又转向太子,“太子哥哥,我带我弟弟小昇去好么,去找奎侄儿(注:太子幼子)玩……” 太子刚却有些打愣,看着贵妃那张保养得宜、充满慈爱的脸庞,他实在很难把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与那逃仆口中阴险狠辣、作恶多端的女人联系起来。特别是刚听她提起让月华回家—— “太子哥哥?”月华又唤。 “哦,”忙回过神,太子答道,“自然可以,你方姐姐也时常念叨着你,让你去玩。” 用罢早膳,太子月华二人自出去不提,宋姑姑扶贵妃园子里逛逛消食,一边摇头笑道,“小郡主那小鬼心眼儿,真比那天上的星星还多。”见贵妃也笑,知她心里喜欢,又添了一句,“老奴瞅着这孩子,真像小姐小时候的样儿呢!“ 贵妃笑而不语,过了一会,站住,吵着冷宫的方向淡淡道,“趁着她这场病,早早了结了吧!“ 宋姑姑马上会意,敛住了笑容,低头道,“是!” 花荫下,贵妃鼻翼两边的纹路更深,眼睛也黯沉,“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宋姑姑知她这回的这个“你”,却是念的太子,不知怎的,背脊一寒,暑日里也窜出一把冷汗。 月华回府,子钰很有几分惊喜。历来夏日,她都是跟着和帝前往随德,从未这时候来过,恰青廷这几日也忙,便索性打发了随行的宫女,好生留她过上几天。 这日下午,明玉来了,杜兰将其引入屋内,子钰很高兴,“大日头的,你怎么来了?” 明玉坐倒了身子,接过杜兰递过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拿帕子在脸前扇着,“我也后悔呢,早知道这样热,就不来了。” 子钰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日渐丰腴的身子,嘲笑道,“又发福了,再这样下去,你就是那杨妃了!”明玉毫不在意,“哎呀我这胃口,也不知怎的,越到夏日里越开,”说着捻起案子上的一小块杏脯,“月华来了?怎么不见?” “小凤教她做荷花水粉呢。” “哦,”明玉点点头,“女孩子也该学学这个。”见子钰眼底的满足,叹道,“要说,瞅她小时候那样子,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娘俩现在能这样亲香,姐姐还是有福的。” 子钰一笑,“什么有福没福,过日子罢了。” “诶,”明玉有些不以为然,“同样是过日子,有些人越过越好,有些人越过却越差,差别大了去了。” 子钰点头,“这话却有道理。” 正说着,月华进了屋,与明玉厮见了,月华捧上自己做的水粉,欢喜不禁,“娘,你看,成形了呢!” 子钰接过,看了看那色泽稠稀,赞道,“不错,阴凉两日,便能用了,喜欢吗?” 月华点头,“好喜欢,等晾好了,娘就用我做的这盒吧!” “好!”子钰想了想,看向她,“也做一盒,给娘娘带去?” 娘儿俩的眼睛对上,月华眨巴眨巴大眼,忽就笑了,上前亲了亲子钰,“我也正想这么说呢!” “呵呵,”子钰又吩咐,“再派一个活,剩下的那些荷叶子,别丢了,你捡新鲜鲜亮的,洗刷干净,晚上我教你做荷叶粥,”末了加了一句,“你父王爱吃。” 等月华出去,明玉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恨过王爷么?” 子钰却并未再回避,淡淡一笑,“恨过,”微顿一下,“特别是月儿刚被送走那阵子。” 明玉刚要说话,却听她又道,“不过,我猜,他也恨过我吧?” “恨你?他凭什么?”明玉急性子又冲起,子钰止住她,嗔道,“傻明儿,你为我想的多,自然看的我苦多。” 明玉有些似懂非懂,“你是说,他常往万铮铮那边去的那阵子?”对铮铮,她总有些介怀,一不留神就直呼其名。 子钰有一瞬的恍然,摇摇头,“或许吧,不知道,总是我能感觉到的。” 明玉一撇嘴,“结果不还是回来了?男人,哼!”说着又道,“以往,我还为你杞人忧天过,一直以为你太过忍让,随波逐流,谁知道,姐姐才是那最不随波逐流的人!” 子钰笑笑,“总不能知道了恨,就忘了喜欢。” 明玉点点头,忽眼睛一转,又八卦起来,倾了身子巴望着子钰,低声嘿道,“说实话,王爷是不是特别满意你,才,额?嘿!” 子钰有些未能明白,待看到她那鬼笑,红了脸,啐道,“滚你的,都做了娘的人了,还这般没个正经!” 明玉也有些讪讪的,“我也是好奇么,听她们说,姐妹之中,闺房之内,也是要讨论讨论的。” 子钰点了点她额头,“快住嘴吧,想栓住你家霍老爷的心,可不能单靠的这个!” 晚膳是子钰亲自捧了去的。 其实早过了膳时,月牙儿早爬上了梢,子钰等青廷送走了客,才端去了书房。 青廷一看,一个薄胎白瓷碗儿,底下是一片鲜灵荷叶铺底,清清的大半碗江米粥,米将烂不烂,米汤上是薄薄的一层荷叶汁儿,显是刚淋上去的,旁边的碧色小碟内,两块牛舌椒盐烧饼,半盘子藕片,笑抬起头,“这才觉得真是饿了!” 子钰嗔道,“那帮老爷们也是,都多晚的时辰了,这才刚散。” 青廷对吃食不好,但却极讲究,这样的晚饭,简单精致,是他最爱的,当下接过子钰递过的筷勺,将那荷叶汁搅开,喝了一口,讨好道,“今天的粥,好像特别好喝些。” 子钰抿嘴一笑,“是么?是月儿和我一起做的呢!” 青廷笑笑,又喝了一大口,“如此,得两碗了。” 子钰见他虽略显疲惫,但隐隐透着兴奋,问道,“刚才议什么了?王爷很欢喜的样子?” 青廷一笑,“无甚,来了一个等候已久的故人。” ------------------------我是因为BUG删字的分割线------------------------------- 真对不起大家啊,因为今天的更文里出了一个大BUG,只能把那一段删掉,然后补一段废话在这里—— 额,说什么呢?结婚久了,爱情还是爱情么?爱情的保质期,到底有多长呢?怎么样,才能让它维持新鲜呢?爱情的每个阶段,哪一段最精彩? 额,好像太多问题了,还是回到文里,鱼叉和ZZ问,为什么青廷和和帝都喜欢小鱼,还能那么久?是不是有作者YY的成分在里面呢?和帝对她的喜爱,只是得不到的心理作祟么?青廷对她,是因为有着另一人的挂念才更爱么?这个小鱼,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着两人呢? 大家一起讨论吧…… 为补偿大家,预告一下,结文后会有两三章鱼蜓的番外,以H为主,咔咔 母子疑 “哦?”子钰闻言敛住了神,青廷见她低垂了眼睫,也不言语,笑问道,“又在做什么计量?”子钰遂抬起了眼,眸子里透出璀璨的慧黠,“妾身很愿意一猜,”见他不反对,缓缓道,“所谓故人,在水一‘方’?!” 青廷并未回答,站起身,牵上她手,“陪我走走。” 天色已晚,弯月如钩,午后落了一场阵雨,现下鼻端尽是一股盛夏夜晚略带潮意的软泥清香,这后园子种植了大片的植物花草,湿漉漉得被雨水一拌,便有些滑,子钰走了一时,嗔道,“哪里不好走,偏往这里。” 说着四下里看看无人,轻轻提起裙幅,那一双精致绣鞋,果粘上了些泥水,正皱眉可惜,身子却一轻,被他拦腰抱起,子钰登时又惊又羞,听他笑道,“一双鞋子而已,也值你向我摆脸色。” “快放我下来!” 青廷哪里理她,“你不说我抱你少了?现在却扭扭捏捏。”稳稳得走到青石板子路上,方将她放下,子钰抬头还要分辨,却被揽靠到他怀里,“嘘——” 两人便不再说话。 夜色浓深,这里离王府主院很远,没有悬挂灯笼,子钰望着眼前的一团浓黑,不知怎得,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点惆怅,好在环住自己的臂膀坚实,总归在这浓黑的路上,有一点依靠。 眼前忽然出现点点星火,她只疑是看花了眼,再一看,确是点点亮光,由少而多,在草丛和夜空中飞舞。 “笑什么?” “没有,”她轻笑答道,“我只想这时日真快,小时候见惯的萤火虫,刚才差点都不认识了。” “呵,”听她提及幼时,青廷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你那时候,是不是也编结了小篓,网这些虫儿挂在床头?” “当然有,”子钰眯起眼,遥遥想到远方家乡的那张老旧的 板床,那幅阿爹凑了多日银两给怕蚊虫叮咬的她买来的蚊帐,还有阿娘轻柔的嗓音,“把这小萤火篓子挂在这儿,陪我们小鱼儿睡觉……” 她必定是叹气了,轻抬起下巴,对上他含了几分探寻的眸子,“刚才,是方家的人来消息了么?” “是。” “王爷,”环住他的腰,“我有些怕。” 他只是抚着她的头发,子钰深深望着他沐浴在稀薄月光下的面容,知道这个男人决心和意志都是坚不可摧,将叹息凝在胸口,继续道,“不是为我自己,只是想到昇儿和月儿……” 青廷知道她想说什么,吻上她唇,“我必将护得你我周全。” 邱得意通传后,贵妃随他进入内室。这大半年来,和帝听从太医张中放的建议,从乾清宫搬出,迁住养心斋,贵妃隔两日便来一探,已成了习惯。 和帝从书卷中抬起眼,“坐吧。” 贵妃略施了礼,在下首坐下,仔细端详了一下,道,“皇上近日来气色很好,臣妾看着真是欢喜。” 和帝放下书卷,“有劳爱妃费心了。” 有小宫女捧了药汤来,贵妃连忙接过,和帝对邱得意等人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都退去,和帝望着贵妃娴熟地把药匀凉,摆到他面前,唤道,“你坐过来些。” 贵妃闻言一怔,就着他下手坐下,却被他深沉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抬脸强笑道,“皇上,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和帝“嗯”了一声,却并不去动那药,半晌方缓缓发话,声音低而有力,不容辩驳,“你住手了吧。” 贵妃心内登时大慌,她使力按捺住,脸上虽还带着笑,却更加勉强,刚要开口,和帝的声音更低,带着些微不耐,“藏秀宫(即冷宫)那边,还要朕再明说吗?” 贵妃忙跪倒了身子,“臣妾惶恐。” 和帝停顿半晌,又开口道,“早两年我看你将她那里放着,无半分动静,以为你总归是进益了些——哎,妙飞,这么多年下来,你还是不能让朕完全放心。” 贵妃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他究竟是真已获知自己的动向,还是在诈她,讷讷地竟说不出话来,额角也渗出薄浆般的汗液。 “嗯?”和帝的语气,已经开始加重。 贵妃连忙抬起头,见他的眼角,已出现不悦的狞色,颤颤道,“太子,太子前往藏秀宫,私会丁庶人,皇上知道么?” 和帝神色木然,“所以你就沉不住气了?”说着重重一哼,“遇事便好勇斗狠,成什么体统!” 贵妃听他这话语气虽重,却是责大于罚,胆色方稍稍壮了些,眼泪也流了下来,“臣妾愚昧,一时蒙了心,还请皇上责罚。”见他半晌不语,乍着胆子抱住了他腿脚,泣道,“臣妾也是唯恐有人挑拨我母子关系,令我母子离心……” 和帝斥道,“糊涂!你只想怕他离心,怎不想着,你若真这般做了,会让他彻底寒心!” 贵妃心中一动,直至此时,她才约摸真正领会到和帝今日的意图,渐止住了哭,听他又说道,“你养育太子多年,还不知道他的脾性?最是心底纯良、恭敬顺善,丁庶人的生养之恩,他不能忘,你十余年的抚育之恩,他何尝不也是铭记于心?再者这十多年来,你的精心抚育,诸多辛苦,宫内宫外,谁看不到?更何况是那样一个纯善的孩子!” 听他对自己的肯定,贵妃眼角重又泛酸,喉头哽咽,“皇上……” “妙飞,”和帝居高临下地看向她,语气变得深长,“你天资聪颖,头脑灵活,若生为男子,未必比朝堂那些男人们差了去。然而,你还当明白,这治国之道,除去积极进取、多有筹谋之外,更重要的,是对人心和人性的把握啊!” 贵妃此时已是泪如雨下,她知道,和帝今日,是将她当作未来的太后来指教了,埋头到他膝上,“臣妾错了,臣妾知道错了,”深埋在心底的种种情感澎湃着泛上,她拼命将其压抑住。和帝抚着她颤抖的肩头,声音更加轻柔,“若你今日真将思琳杀死,则是真的亲手将大荣未来的皇帝,推到自己的对面,知道了吗?” 贵妃使力点头,她抬起脸,泪眼中,和帝久病青黑的面容带着深深的倦色,看着她,轻轻一笑,“朕乏了,你跪安吧。” 然则两日后,冷宫内还是传出消息,废后丁氏,因旧疾复发,医治无效,于深夜亡故。 太子得到消息时,震惊地无以复加,他抱住太子妃方氏,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前几日我们派去的太医,不还说母后的身子已经在慢慢恢复,怎么突然就……” 方氏安抚住他,“殿下,您要节哀,要冷静啊!” 太子垮下双肩,垂下脸,因丁氏现今名份上只是冷宫中幽居的一个戴罪庶人,即便是曾经贵为国母,依令也只能草草掩埋,太子作为储君,是绝不能前去治丧祭拜的。他只觉一股深痛,从内心深处传来,直达四肢百骸,和着某种未知的恐惧,抓紧方氏的手,“让,让岳父那里,派人调查一下。” 方氏惊疑,“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太子木木地转过脸,对上妻子雪白的面庞,他喉头干涩,半晌才点点头,“我要知道真相。” 贵妃的惊疑,绝不亚于太子,得到消息时,她正与宋姑姑在外间散步,听罢便转身回宫,步履之匆忙,身上佩戴的环佩都一阵叮咚乱响。 “太医院怎么说?” 宋姑姑见她从未有过的凝重,忙小心回道,“说是旧疾复发,自然病故。” “自然病故?”贵妃的嘴角噙了几分冷然的笑意,“怕远没有这般简单。” 宋姑姑的担忧却大于这些惊疑,“皇上那边,怕还是要怀疑我们的吧?” 贵妃心中更是心烦意乱,沉默了片刻,倏得站起,眼中精光暴绽,“凭他是谁,本宫都不怕!” 首鼠端 天色渐晚,和帝刚用完晚膳,宫人们正忙碌收拾,从邱得意到守门的小太监,每人都多带了几分小心,整个大殿,只隐约从内寝传来和帝的咳嗽声,还有宫女手中偶尔发出的杯盏相碰声,其他的,竟再无声响。 贵妃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邱得意站在内寝的门口,他年岁也大了,背好像更弯了些,见到她,微微躬身行礼,贵妃轻问,“皇上……?” 邱得意轻轻道,“淑妃娘娘在里面,刚陪皇上用了晚膳,”顿了一下,有些犹豫,“皇上他,心情不好。” 贵妃点点头,“通报吧。” 邱得意轻咳一声,刚要说话,里间的和帝像是听到了动静,沉声问道,“何人在外?” “启禀皇上,”邱得意忙转身回答,“贵妃娘娘来了。” 和帝唔了一声,就没了声响。 贵妃打帘入内,淑妃早已站起,自十年前她怀胎不幸流产之后,淑妃的性情,渐没了做丽妃时的张扬轻快,特别是太后薨逝之后,言谈举止,更带了几多小心。 与贵妃,她早先也隐隐听说当日自己流产一事的蹊跷,但,那段事迹,又牵扯着丁家与太子,她一介妃子,哪里敢再去碰,更何况眼下的情形,日后怕都是要在这徐氏手里过活的,因此竟装的万事不知一般,维持着以往的亲厚。 “姐姐来了,”淑妃略一欠身,见贵妃一脑门官司的模样,转向和帝笑道,“皇上,天也不早了,容臣妾先行告退。” 淑妃退去,和帝只是静坐其上,贵妃直直得跪倒在他面前,“皇上,您要相信臣妾啊!”见和帝不出声,她心中的惊惧,比两日前二人对话时更甚。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他缓缓道,“起来吧。” “皇上?”贵妃惊喜抬头,看到他面色依然黑沉,无任何表情,忙稳住身子,又顿首道,“臣妾知道,您心中一定对臣妾还是有所怀疑,但臣妾想说,自上回听了您的教诲,回去后,臣妾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绝不敢再有半点邪思。而现今丁庶人之事,只能说明有人一直暗中窥伺臣妾,企图籍此挑拨太子与臣妾的母子关系,陷我于不义之地,皇上,您要明察啊!” 她说的恳切,和帝却是紧皱着眉头,强忍住窜到喉头的咳意,勉力出声问道,“哦?依你看,却是谁呢?” 贵妃摇头,“臣妾不愿诬告他人,因手里也实在没有那人的证据,但此事事出蹊跷,还请皇上一定要明察!”说罢重重叩首,趴伏在地。 “得意,”贵妃走后良久,邱得意听到和帝沙哑低唤,忙上前,见他拄着头,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劝道,“皇上,您先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和帝摇头,“将太子传来。” “皇上?!”邱得意还要再劝,和帝忽突然一阵暴咳,他连忙将帕子、痰盒递上,一边唤宫女进来,和帝握住他手,用帕子捂着嘴,轻摇摇头,邱得意挥挥手,又命宫女们下去。 “皇上,”转过身,却见和帝看着帕子,有些发呆。 “皇上!” 那帕子上一片鲜红,邱得意大惊,声音也颤颤,“我,老奴这就去传张先生!” 和帝扯住他,气息低弱,“传太子,还有,朕这次咳血,不得外传。” 虽然如此,太子五日不去万锦宫请安的消息,还是悄悄在朝臣中传开,更有甚者,从内廷中传出,在接下来太傅郝胜亮的一次讲学中,郝太傅借古喻今奉劝太子,暗示其应当恢复对贵妃的请安时,一向尊师重礼的太子,竟然拂袖而走,把太傅干晾在屋内,群臣听闻,无不哗然。 大家自然会将此事与不久前的丁庶人之死联系起来,贵妃暗杀丁庶人、却被太子查悉的说法,已成了众人口中的事实。皇帝病重、贵妃与储君不合,不仅令安京朝中的群臣人心浮动,据说就连北方的徐将军,都派了暗使前来打探。 又过了不到三五日,天禧二十八年八月一日,久病未朝的和帝,突然在早朝中出现,虽只是处理了寻常政务,但其精神颇健,声气与思路都极清晰,其威严声势,比以往更甚,令下面的臣子们不敢逼视。 罢朝后,臣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了一起,霍思无走在最后,听前面的大人们议论,只见一人用袍袖擦擦额头,“多日未面见圣上,刚才一见,竟比原先还要紧张——哎,这下好了,圣上龙体安康,实乃我朝最大的福分啊!” 霍思无识得此人,知道他是礼部侍郎,又见其他人也纷纷附议称是,面上的表情都轻松了不少。霍思无明白,和帝康健,定然就压得住贵妃与太子,群臣一时也就不必绞尽脑汁、提心吊胆得站队下注—— 但,他眉间皱起,问题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一晚,宁王府有些热闹。 上个月,王府长子谢祉烨十六岁生辰,按大荣的规矩,郡王满十六岁时须赐封号,祉烨当日,得号东平;这一日,宁王选定了邱丹家的长女为媳,摆宴庆贺。 说来,祉烨是这一辈皇室子弟中,第一个得赐封号的郡王,辉王家虽有正妃所出的两名嫡子,也已封做郡王,但因都还没满十六,故未得封号。而现今宁王的势力,在当前已成为足以与贵妃抗衡的第二大派系,特别是经了太子与贵妃不合一事,又有一些明白的官员,希图借此机会来阿附。 青廷却暂时谢绝了这些人,并严令家人不得收受礼物、不得私交他人,庆贺的宴会,只定为家宴。 如此前来表忠的官员们,不免有一些人失望,但有一些更明白的,却更加坚定了押注宁王的决心。 铮铮今晚格外高兴,只见她身着金红对襟立领缕金牡丹凤凰刺绣褙子,两色流苏垂绦宫裙,披一条浅粉披帛,头发绾成了凌云髻,上戴金丝八宝攒珠五凤朝阳华胜,左顾右盼,笑语宴宴,神采飞扬。 本来,她是想把这联姻的庆宴办的热热闹闹,气派非凡,无奈青廷有令,只办家宴,来客限定在王府在京的亲友,她听了,有些不甘,但思及祉烨终是与邱家联姻,如了自己的愿,便重又高兴起来。 此时,她正拉着邱家小姐英琬的手,笑语相话,说到高兴时,英琬的面上,不禁一片飞红。 邱丹的夫人何氏,坐在邱氏旁边,看着女儿与铮铮相谈甚欢,心内也喜欢,不一会,眼睛不由转到旁边的子钰身上。 子钰今日的扮相,华贵之处,却也并不比铮铮多让。浅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云肩,金黄对襟立领缕金牡丹刺绣褂子,浅黄竹菊万字刺绣马面裙,梳了一个随云髻,插一枝盘凤临波吐珠步摇,额上两根坠小米珠的金链,粉脂玉艳,仪态大方,虽气质沉静些,但绝不容人忽视。 子钰一抬眼,何氏猝不及防得对上了她的眼睛,不妨被对方那冷淡的表情面容吓了一跳,再一看,子钰却是对着她微微一笑,何氏忙也点头致意,不知怎的,竟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怎么了?”邱氏见她动作有些慌张,问道。 “没什么,”何氏端起茶杯掩饰,过了一会,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刘娘娘,好大气势。” 酒过三巡,铮铮心内畅快,酒了多了几杯,见子钰那里坐着,冷冷淡淡的,问道,“妹妹今日,怎的话这般少?” 子钰转过头,看向她,她气质本就偏冷,此时在那一片明艳中,反更显了出来,面对铮铮的意有所指,她没有动气,也没有反讽,只平实答道,“昨日受了些风寒,头有点疼,多谢姐姐关心。” 铮铮最是厌烦她这般,笑道,“那可得注意些,头疼还是好的,若是寒到胸口,可就不好治了。” 子钰微微一笑,“受教了。” 宴散后,青廷未来,想是去邱氏或铮铮那里了。杜兰德芬两个,见子钰披一件长衫,站在廊底下发呆,两个人唧咕了一翻,还是上前,“娘娘!” 子钰一转身,对上两人有些担心的眼睛,杜兰先忍不住,“您是不是气万娘娘?”见她摇头,又问,“气王爷?” 子钰摇摇头,半晌,忽然道,“这两日,前来拜会王爷的人很多啊。” 德芬接道,“可不是,王爷都是在大书房(注:即前院书房)里接见的,听春喜姐姐说,连小德他们都忙得不停呢!” 见她如此说来,子钰眉间的忧郁之色愈重,不由奇怪,“王爷得意,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见您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话未说完,猛被杜兰扯了下衣袖,忙住了嘴。 子钰却并未责她多嘴,抚着廊柱,她心内恐慌,宁王府越得意,说明贵妃那边受到的威胁越大,面对威胁的贵妃,她是见过的,处理威胁的手段,她更是熟知,从媚兰、到丽妃——现下,宁王府已经成为贵妃最大的威胁和障碍,依照贵妃的性格手段,她定会逼迫自己为其打探,而如果自己拒绝——月华,月华却在她的手里! 心口处一阵绞痛,她抬头看向夜空,月牙儿被阴云遮挡着,淡得几乎看不见,子钰无声默念,我,该怎么办? 匕首现(上)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子钰看一眼对面正襟而坐的贵妃,暗自叹了口气,不到十日,林喜贵登门了两次,说贵妃有请,均被她找借口回绝,但事不过三,这一回,思量了半天,她还是来了。 贵妃仿感觉到了,皮肉不动得笑笑,“如今,你也难请来了。” 子钰欠身,“这两日府里的事情多。” 贵妃就着她话,拂了拂袖口,“如今宁王府的声势,越来越大啦,”见她低了头,讥嘲着笑道,“你,莫不是也想学外头一些个臣子,与我这里生分了不是?” 子钰到没有辩驳,沉默了一会,起身对着贵妃跪下了,“按说,奴婢是从您这里出去的,没有娘娘,就没有奴婢的今天,您的恩德,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只是,”苦笑了一下,顿首道,“还请娘娘体恤。” 贵妃闻言,也是半日不语,幽幽一叹,“你我之间恩怨,却也难分,事到如今,让你违背了宁王,一心向我,确是强人所难。”说着站起了身,缓缓走开,“但你跟了我这么久,应当也知道我的脾性,若是平日里,我岂是那种动辄强迫于人的性子,可现今——”一转身,正对上子钰焦灼的眼,“呵,我总觉得,你我缘分,还远没有尽。”末了,见她还是怔忡着不言语,淡淡加道,“你先回吧,无事便来坐坐,月华最近,常说想娘呢。” 子钰看着她转过身,有一句话几乎破喉而出——娘娘,您抚育了月华近十年,您真就,舍得么? 但是,望着那瘦削却坚定的背影,她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只是低声应了声是。 贵妃的焦急不是没有道理。近半个月了,太子与她,关系没有缓和的迹象,又探到消息,方家已与宁王府勾连上了,更有传言,和帝正在考虑身后辅政的人选,大都竟是从宁王一派的势力里选出。 本来,太子仁善懦弱,即位后或是倚靠外戚徐家,或是依仗宁王辉王,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在丁庶人之事前,众人看贵妃一派的胜算大些,而现在,却越往宁王那里偏颇了。 贵妃并不是那等动辄为传言所惊吓之人,但一来太子并非她亲生,二来丁家之败、丁皇后被废,她确脱不了干系,强悍如她,亦难免有所心虚,无法相信太子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于她;三来宁王身边,还有万胜俟这样的北军大将,所有这一切,都提示着她不得再轻忽。 “所以,贵妃是预备图穷匕首现了,”子钰抬起头,一双盈盈大眼,望向正前方的那人,面色绝然,“在这种情形下,您教我还怎么能将月华放在她的身边!” 青廷不语,指节轻叩着桌面,他夫妻二人,就这样对望着,子钰紧绷着面皮,倏得站起身,“总之月华我是留下了,外面的人怎么样解释,王爷想办法吧!” 出了门,却在廊底下转角处看到林喜贵和其他两个奉命来接月华的太监,见到她,都躬身行礼,子钰也不拿眼看他们,也不叫他们起,重哼一声,走了开去。 原来从贵妃那里回来以后,她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到一个妥贴的法子,既不用做那奸细,又能瞒过贵妃、保全月华。她想过用那假消息儿去瞒混,也想过与青廷商议,但终究是投鼠忌器,只要月华还在贵妃身边,就是她随时可以拿来一用的棋子。 正没主意处,恰中秋到了,宫里照例把月华送来一聚,谁知第二日就得了风寒,子钰灵光突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以月华染病为由,竟把她留下了。 贵妃听说是动了怒,命人来接,子钰干脆将人推给了青廷,接着两手一甩,啥也不管了。 当晚是郑氏亡故三年的忌辰,因日子不好,是中秋,所以每年便推了一周来祭。 祭拜后的晚膳本是一家人一起,几人团团一坐,邱氏不见青廷身影,奇怪道,“王爷去哪儿了?” 子钰见都看她,答道,“听说是下午去宫里了。” 邱氏也知道近日来朝上的风声,点点头,“想是皇上那里有什么要事吧。” 铮铮冷哼一声,邱氏奇怪,但她并不是好事之人,便没有再问,铮铮就着她话接茬,“近来王爷公事繁忙,咱们府内外事务也比往常多了许多,要说我们姐妹几个,更应当以身作则,不给他添烦才是——刘妹妹,你说是不是?” 子钰见众人都没了声响,望向自己,知她是欲拿自己立威,当下笑道,“姐姐说的,都是极有道理的。” 铮铮舀了一碗汤,放在邱氏面前,脸上似笑非笑,“可我怎么听说,王爷今日是为了你,才进的宫?” 众人都有几分讶然,子钰也一笑,“为了我?” 铮铮句句紧迫,“你私自将郡主留在府内,贵妃娘娘来接也不给送回,难道没有此事?” “姐姐这话真真稀奇,”子钰豪不想让,面上却还带着淡淡的笑,“月华亦是王爷的女儿,怎能说是我的事!” 她二人你来我往,底下如张氏等人,哪里敢吱声,那没有品秩的四五名姬妾,更是低了头,连筷子都不动,邱氏一望,只得微沉了脸,“好了,你两个便各自少一句吧,多大人了,还是小孩子么,象什么样子——吃饭!” 回到房中,德芬直忽过瘾,“你看那万娘娘的脸色,哈,她肯定没料到您当众与她呛台吧,毕竟以往都那般忍让着她。” “呵,”子钰由着杜兰给她除去素服银钗,换上家常衣物,“忍让她,并不代表时时由着她欺上一头,更何况——” 德芬上前也帮着杜兰,接道,“更何况您如今在府里,有儿有女有王爷,哪里真怕她几分!” 子钰笑瞅了她一眼,转问杜兰,“郡主的烧退了没?” “是,刚才还喝了好大一碗米汤,小爷一直守在旁边呢。” “嗯,小心着点昇儿,别也让他染上了。” 说话间青廷回来了,杜兰德芬忙打水的打水,端茶的端茶。 更衣却是要子钰亲自的,子钰拿来了家常的便服,刚解了两个衣扣,他脸压了上来,“你怎么不问?” 他这样一低头,领口的衣扣便不好解,子钰微微皱眉,将他脸偏到一边,“有什么好问?总之我娘儿俩是在一处,我定不让她回去。” 青廷笑,“好一个有恃无恐,你到说说,你有何可恃?” 子钰除去他外袍,搂卷在手臂上,正色道,“您与贵妃,已经闹开了的,不象以前,还需要个遮遮掩掩粉饰太平。既然已是对头,我们接回女儿,有什么话说?继续放在那才奇怪呢。再者说,贵妃那样狠毒的性格,你们争的又是那样大的权势,月华夹在中间,做现成的炮灰么?既然以后不会为了她放弃什么,又何必让她成为一个难题?”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八年前,月华是作为和帝帮助贵妃牵制宁王府的一个棋子入宫,现如今,彼此都到了摊牌时刻,这样一个卒子,于和帝,是不必要了。 虽是这样,她心内还是忐忑,青廷见她巴巴地望着自己,颔首道,“皇兄已经同意了。” “真的?”这结果虽然已预料到,但泪意忽然就冲到了眼中,青廷将她搂到怀中,抬起她脸庞,拇指抚去她泪水,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有,”贝那欢喜冲刷得酸酸的柔软,她咬住嘴唇,半晌抬头一笑,泪花还凝在眼睫之中,“我只是,好欢喜。” 青廷好喜欢看她这个样子的眼泪,贪恋得看着她,忽然想到八年前月华被送走的那天,心中返过点点疼,这怀里的人儿,经受了多少苦楚…… 状做不在意的,“月华的病,好些了?” 他终于问了——贴上他胸口,轻轻点头,“好了。”两人的手交握住,她深深呼吸,我们一家人,从此生死与共。 “你说什么?” 她声音低,他却还是听到了。 子钰抬起头,踮起脚尖,吻住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伴终生 万锦宫内,灯火昏沉,宫女太监们,门外跪了一地,大家都知道,今日贵妃因为郡主一事,大发雷霆,任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那霉头。 “娘娘,” 沉闷了半晌,宋姑姑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已经着人前去养心斋那里探问了,您,”绞尽脑汁,想到了什么,勉强劝道,“皇上那样喜爱月华,或许不会答应宁王的呢?!” 贵妃头都不抬,宋姑姑见状,讷讷地不敢再说。 不多时,探问的人回来了,结果正如贵妃所料,和帝已经同意,将月华送回宁王府。 房内更形沉闷。 贵妃凝视着灼灼跳动的烛火,心内如烈火浇油一般翻滚,今日月华之事带来的冲击,实不亚于太子,而由于对方是子钰,是那个自己一直以为尽在掌握的小鱼,她此时惊怒更甚,甚至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再想到顷刻之间,一双儿女,走了干净,眼前一灰,被那烛火晃的一阵眼晕,喉头胶涩,难道这十余年的苦心经营,都只是替人裁衣,于己均为幻境一场? 不!绝不能!她绝不允许! 挥掉了案子上的一个茶盘,那清脆爆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简直如炸雷一般,宋姑姑惶惶抬起头,贵妃的面相沉暗中透出决绝的狠辣,沉声道,“明日速传宋、郝等人,本宫要见他们!” 天刚光亮,子钰来到月华房间门口,这房间是她主屋的后厢房,月华出生时便预备下了,以往每回从宫里出来,便是宿在这里。但这一回,却是常住,子钰怕她宫里住惯了繁华,又着力装饰了一翻。 新拨来的小丫头早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忙推开门。 屋内一股甜丝丝的橘子香,晨光透过灯草绿的窗纱,光线还有些幽暗,因月华年纪还小,子钰并未多设名贵物件,但墙上挂的童子牡牛图、案子上摆的白玉比目鱼磬、带着小锤的微型编钟,还有各色卵石珠玉雕的彩色瓜果,无不透着精心,彰显出童趣。 月华卧在丝棉被中,许是觉察了娘亲的目光,醒了。 子钰已经告诉她,以后不用再回宫,头几日,她还有些不能习惯,常常坐在哪里,便呆愣了。子钰知道,她定是有些思念贵妃和帝,又心疼她不说的样子,便不明提,只加倍用更深的关爱,帮助她适应王府的生活。 每一日,月华都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中醒来,母女两个常常一起挑选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钗环,月华小小的一颗心,终于慢慢被她绵密细致的母爱兜住,性子虽还寡淡,但眉眼却明快起来。 “娘,”换好了水红碎花的衣裙,扎着明绦双鬟,月华清脆叫着,“今日师傅要教曲子了,您能来吗?” “什么时候?” “下午。” “唔,下午啊?下午不行呢。”看着女儿期盼的大眼,子钰笑道。 “为什么?“月华一脸失望,子钰轻捏捏她小脸,“因为下午我要陪你父王啊。” 月华便不再言语,子钰笑牵了她小手,“不若把葱花儿叫来,你不是都好久没有见他了?” 月华还有些闷闷的,“他又不喜欢弹琴,听都听不明白。” 子钰见她不再反对,站起身,柔声道,“早膳去。” 这一日下了朝,青廷、青煜并肩而行。九月中下旬的天气,本该秋风萧瑟,这年暑热却长,这样晚秋的日头竟然也虎虎生威。青煜扯了扯系在脖颈下的冠帽带子,骂道,“狗日的天,这样热。” 青廷亦略散了冠带,一边叹道,“皇上的身子,似一日不如一日了。” 青煜止了动作,也叹,“是啊,听说最近几日,痰里都带着血。” 两人默默走了一时,青廷问道,“太子又恢复了对贵妃的请安,前日里的重阳节,还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你怎么看?” 青煜冷哼一声,“大哥压着的吧。” 青廷摇摇头,“也不尽然,贵妃身边,还有宋宝金、郝胜亮这样的大臣,就连皇上,也不敢把他们逼得太紧了。” 青煜这十余年,早知道自己智计谋略,都不如这二哥,因此大事上多听他的,想了想,也道,“最不济是她还当那太后,但你我身边,也有许多肱骨臣子,难道便是好惹的么?” 青廷一低头,“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见青煜眉间一动,颇有疑问,笑道,“今日便去我府里,你我兄弟二人小酌两杯可好?” 青煜笑回道,“二哥相请,自当从命。” 子钰此时,却是在太子府内。 原来在王府待了一个来月,月华说是想念太子,子钰知她与太子手足情深,恰自青廷与方家交好之后,方府里的大媳妇也来过拜访两次,一直未去回,便与青廷合计了,带着月华前来探望太子与太子妃,并挑选了精致礼品,算做给方府的回礼。 方氏与子钰见过几面,方氏温婉,子钰沉静,两人没交谈过多少,但颇为投缘,今日她来了,太子又知月华爱水,好在天气爽热,便在自家湖边的亭阁里,命家里的伶人,演戏取乐。 子钰本是应酬,但那戏文新鲜,竟有些看进去了——这戏里说的,是一富贵人家的小姐,偶遇外族王子,二人私结了情缘,然则国仇族恨,小姐与王子,终于分开,小姐为父母相迫,别嫁人妇,往事都已化作前尘。二十年后,夫君病重,小姐去求佛保佑,一转身,却猛见到那王子,香客模样,正站在自己身后。 相认,还是不相认?那小姐思量一瞬,竟轻轻低头,匆匆便离去了。 戏里唱:一夜扁舟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箫音袅袅,就此结束。 子钰看到这里,不由有几分痴了。太子妃不知她心事,兀自笑道,“这故事平淡了些,但我见那曲子却好,西域里传来的调调,只怕污了婶婶的耳。” “不,”子钰低头,眨去眼内的朦胧泪意,“是极好的。” 月华却感到了什么,不解地看向她,“娘……” 子钰坐在那里,还有些未从戏里出来,四周里却悄悄地安静下来,她犹未察觉,刚回过神,却见太子妃和三两个相陪的姬妾,都垂手肃立在一旁,月华也站起了身。 慌忙顺着月华的目光往后一看—— 和帝背着手站在那里,带着几分慈和的笑意,子钰忙站起身,与众人一起跪拜。 和帝心情似不错,叫起了身,道,“都起来吧,朕今日说到太子这里走走,也来看看朕的媳妇们,”一边又赞了太子妃两句,“刚那戏曲,朕听着也新鲜,改日你带去宫里。” 太子妃忙应是。和帝又唤月华,“月儿也在哪?!” 月华扑到他身边,指着子钰,“今日我与娘,来看太子哥哥与嫂嫂。” 和帝这才真正看向子钰,子钰对上他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虽然奇怪,但接到邱得意的眼色,忙领着众人退下,月华也跟着她下去了。 子钰看着和帝,突然泪盈于睫,有些仓惶的,她颤颤低声道,“皇上,您瘦多了。” “呵,”和帝走到她身边,叹息着,“也老了,”仔细端详着她,又道,“二弟将你,终究是爱护得很好。” “是,”有泪珠掉出来,她忙偏过头想掩饰,却被他转过了下巴,那对略带了些疲惫但依然炯炯的眼珠,沉沉地看着她,柔声问着,“怎么哭了呢?” “没有,”想克制,那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他亦不容她擦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似叹似笑着道,“每回对着朕,便如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说着松开了她,走到亭阁边上。 子钰忙抹了泪水,看到夕阳中他高瘦的身影那般的单薄,唤道,“皇上,边上风大!” 此时正近傍晚,天边云霞粲然,和帝默了一会,转过身,正看到她有些担忧的眸子,清了清嗓子,“鱼儿,你还记得求朕出宫那日么?”拉她到自己近旁,就着那云霞的红热描绘着她面庞,“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 “嗯,”子钰轻轻点头,轻声道,“比那日,却晚了二十余天。” “你还给我讲了那个鸟的故事。” 子钰不由笑了,“我怕您杀我。” “是真的么?”见她不解,他笑问,“那只鸟。” “是真的,”停了一会,子钰抬起头,“谢谢您,皇上——为了那天,也为了,月华!” 和帝凝视着她,再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地望着她皎白的面庞,这张脸倔强过,冰冷过,近过,远过,伤过,痛过,但现在,她的眼睛湿润,里面还闪着泪意和一股真挚的悲切——多年来,他也疑惑过为何就是执着于这样一个身影,但,看着她,那答案就在了眼前! 几乎是不能忍的,他将她搂紧,怀里的人似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柔软着身段,和帝胸口澎湃,一如往日,渐柔和的收卷起,低声笑道,“朕还君明珠,不若你也送点什么给我?” 子钰抬起头,想了想,轻轻道,“皇上,再合作一副画吧!” 邱得意很快摆好了台案纸笔,子钰望着湖泊云霞,微微思索,便在画纸的中下方,染过一片水,缀以荷叶几朵,其间一尾小鱼,从叶间探出,灵动上游。 和帝接过,笑看了她一眼,沉吟着在纸张上方添上大片云霞,想了想,再在云霞间加了两三重山,子钰明白了他是何意,心内一阵酸痛。 和帝将笔递给子钰,“才刚听那‘人生何处不相逢’甚好,你题一个来。” 子钰蒙蒙看了他一眼,写上了,和帝一看,却是: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伴终生。 锦衾冷 太子与方敬儒候在书房临栖斋门口,眼看天色已暗,和帝还未驾临,方敬儒不由奇怪,才刚在门口,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分明来报,说是已经到了,怎么现下大半个时辰了,人还未来? 一抬头间,正看到不远处三四条人影,正是和帝一行,忙跪下行礼。 “父皇,”太子抢上一步,和帝扶着他胳膊,向方敬儒挥手以示免礼,三人入内。邱得意把住门口,带来的几个侍卫也四下里环排开。 “父皇,”待和帝坐定,太子上前躬立,关切道,“父皇的身子才好些,如想见儿臣,叫人来唤一声就是了,又何必亲自来此,若是再经了风,让儿臣如何自处!” 和帝看着太子,这个孩子一贯是良善,又重感情,若是生在一般人家,不失为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但在这帝王之家,怎生指望把治国安邦的重担,放到这样一副柔弱安详的性情之上…… 暗叹一声,他转向方敬儒,“你可知朕将你叫到这来,是何意思?” 方敬儒连忙跪倒,他来时也思量过,和帝为何要将他叫来太子府,想是想通了,但未料他上来便问,当下汗水已从额间冒出,“臣愚钝。” 和帝不悦,良久不语,太子在一旁立着,眼见岳父撑地的双手打颤,汗也越来越多,有些不忍,刚要出声,却听和帝深沉的声音响起,“庭山(注:方敬儒字),你聪明是有的,只当心小心谨慎过了头。” “是,”方敬儒更是冷汗涔涔。 和帝继续,“你是太子的岳父,与我皇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朕知道,你的智谋才略,并不比朕的老师(注:指方憬诚)逊色,但你为人行事,太过畏祸自保,在外人看,堂而皇之的或还有个不依势求权的做相,混一个清流之首的美名——但,朕的老师,就没有教过你,为臣之事,最大的应该是忠君爱国么?你爱惜自己身家性命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为主分忧?” 和帝的话,犹如一道巨雷,字字诛心,方敬儒早趴到了地上,他知道,和帝的话虽烈,却句句属实,自己一直甘于清流,却多是为了家族荣耀性命,不想也不敢多趟到权势中心的是非之中—— “皇上,”方敬儒此时已是涕泪齐流, “父皇,”太子也跪下,欲为他求情。 和帝止住他,看向方敬儒,目光如电,“朕要你一句实话,莫再跟朕摆马虎眼,你认为,宁王与贵妃,谁更可以托付?” 方敬儒这才跪直了身子,他用袍袖拭去眼泪,稍缓和了一下,今日和帝以雷霆之势乱他心智,就是要他实言,但他虽明白了皇帝的策略,然在其万钧龙气之下,却也只能就范,抬起头,郑重道,“臣以为,宁王忠直,堪当托付。” 和帝默了一时,“朕知道你今日与他来往密切。” “臣是选择与他来往,”话已至此,方敬儒索性豁出去了,他仰起头,“从天禧十六年至今,贵妃行事,大都狠辣决绝,加之徐常对北疆的战事,久拖不绝,绝非正道。反观宁王,行事磊落,又是宗亲贵胄,值得托付。”语罢深深叩首。 和帝沉吟,回想自天禧十六年以来发生的大事,桩桩件件,青廷确都站在一个理上,从未有过偏差和私心,且日常作为,低调平和,颇得朝堂上下赞誉。而方家虽说不太过问具体朝务,但方憬诚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方敬儒又是清流一派的领袖,所以方家的选择,亦是他要考虑的关键因素之一。 思量半天,和帝的声调渐渐平和,安抚了方敬儒几句,便让他跪安退去。 太子从头到尾,未置一言,眼见方敬儒已经退下,和帝闭目沉思,他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父皇,您是要将贵妃……” 和帝看向他,点点头,“现下或许还不到那时刻,”有些高兴他也能想到这层,缓下声鼓励着道,“祉炆,你自己怎么看?贵妃与宁王,你觉得谁更合适?” 太子却像全未听到他又说了什么,惨白着脸色,上前一步跪倒,“不可啊父皇,您不能杀了贵妃!” 和帝有些奇怪,沉声道,“你不是恨她杀害了你的母亲?” 太子垂着头,“可她终究是儿臣的母妃,抚育我十余年……”他还要再说,却听“哐当”一声,和帝一个茶盅子摔了下来,正炸在自己脚边,太子一震,一抬头,和帝的脸色胀红,接近狰狞,朝他低吼道,“这个时候你又说她是你的母妃,既然这般,前次朕命你不得与她闹翻,你是怎么做的?” “她杀害了我的母后!”太子脸色雪白。 和帝气得浑身乱颤,喝道,“够了!如果你不想她死,就不该与她闹翻,就应当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既然已经挑开,难道还指望她与你虚与委蛇……”话未说完,忽然捂着胸口暴咳起来,太子大慌,忙起身上前,邱得意听到里间动静,也奔了进来。 “父皇!”见那雪白的帕子上,满满的一大口鲜血,太子失声痛呼,和帝抓紧了他握在自己胳膊上的袍袖,还想说什么,终于颓然一叹,转向邱得意,喑哑道,“回宫。” 子钰当日回家,青廷见她有些闷闷的,问她,只说是逛了一天累了,青廷不疑有他,恰当晚宫里又传出消息,和帝突发了旧疾,传他进宫,青廷吩咐杜兰等人照顾好子钰,自赶赴宫中不提。 两日后,青廷忙了差不多一个消停,来到静香院。正是膳时,一家四口一起吃饭。 侍女奉上了新做好的姜汁脆饼、桂花米糕、葱抓薄饼、糖藕羹等吃食,月华一见,只捡那桂花米糕、糖藕羹等甜的,子钰见状拈起一块姜汁饼,月华别过脸,“黑乎乎的这般难看。” 其实那姜汁饼是褐色,但月华的挑嘴,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子钰笑掰了一小块,“这个是用面粉和了酥油,还有牛奶,再加了姜汁做的,没有辣味,很好吃。”月华将信将疑,啄了一口,子钰又拿过一块葱抓薄饼,“这个,脆脆的,又很筋道,也很香哦。”月华一尝,果然没有半点葱的辣呛味,奇怪道,“这两样都是葱、姜做的,怎么一点怪味也没有?”子钰一笑,“你喜欢么?下回娘教你做,好不好?” 祉昇一边看着,羡慕道,“娘对姐姐好有耐心。”子钰闻言命杜兰将青菜的碗碟换到他面前,“你也是,多吃青菜。” 祉昇苦了脸,转向青廷,“父王……” 青廷于是说道,“孩子不爱吃就不要逼他们吃了。” 子钰白了他一眼,一副你还好意思说的模样,祉昇吐吐舌头,挑起一筷子青菜,“嘿嘿,我还是吃了的好。” 晚膳还未吃完,周成忽然来找,像是有什么急事,子钰有些不高兴,“什么样的事,饭都不吃完。” 青廷站起了身,“最近事多,我去看看。” 子钰依稀也听到说和帝的病又重了些,此时想问,又有些欲言又止。正迟疑着,青廷已经出去了,忽一眼看到他的披风还搭在架子上,便拿起了跟着出去。 青廷正站在院子中间,周成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子钰便站在一边候着,一会儿见他眉毛皱紧,往这边看了她一眼,便上去,“您的披风。”说着帮他系上。 青廷的声音有些绷,“晚上等我。” 回来时却是近了深夜。 子钰早换上了睡袍,浅蓝的宽裙,荷叶袖,只两根缎绳在领口处系住。蜷在床上看书,正有些犯困,此时见他来了,放下书,好在青廷自行换上了衣衫,子钰便倒在枕上,呢喃道,“我还给你预备了宵夜。” 青廷没吱声,从后面将她搂住,见她无意识得自行寻了个最舒适的角度,眼角也缠绵起来,一副朦胧欲睡的样子。 手轻轻地滑到衣裙内,被她摸索着按住,呢哝着,“别闹。” “小乖,”青廷故意轻舔她耳朵,“都三天了……” “哪有。”仍是无意识的、懒洋洋的声音。 问话的人忽然转了个题,声音轻柔,“那天在太子家,你都见到了谁?” “见到皇……” 怀里的身子忽然僵硬了起来,手底下的肌肤也褪去了温热,转而沁凉,子钰的脑中,一点一点回复清醒,但觉他那温热的大手,继续麻酥酥得抚摸着自己,温柔得握住那饱满的一处,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想挣开,却被他扳过了身子,那双眼睛,满是黑压压冷硬的讥嘲,哪有半分情意? 忽然感到羞辱,她七手八脚从他大手中挣脱坐起,他这次倒没有为难,只是又托起她下巴,半眯起眼,“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什么?”被他捏的有些痛,她轻吸口气。 “还装?”下巴上的手劲更大,子钰不由呼痛,手一松,别过脸,垂下眼,“没什么好说的。” 青廷反笑了,黑暗里她那样别过身子坐着,前一秒钟还热乎乎窝在自己怀中,一下子就能这般远了去,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恼恨,声音也愈发淡冷,“你知不知道,皇上私访太子府,是多么重要的信息?” 子钰更低了头不语。 青廷恨极了她这般模样,“说话!” 子钰勉强道,“不知道。” “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猛的抬起头,她大声道,仔细看,眼中仿还含着泪光,青廷但觉心内像有万蚁啮咬,殊不知自己每每这个时候,表现的便如那初识情窦的毛头小子一般,半点风度也无,但由着自己性子中最原始自私的本性,只想狠狠地伤害她,当下刻薄凉笑,“我倒也忘了,你两个原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话音未落,子钰却忽然发了怒,青廷头脑一懵,醒过神时,已经被她推下床,撵到了门外,“哐当”一声,那内屋的门在自己脸前关上,听她里面颤着声哭道,“何苦来,你又不是不知我对你……何苦每回便这般来呕我……” 青廷又惊又怒,在门外站了半晌,听她屋内呜呜咽咽得又没个完,心内又生了些怜意,但终究是有气的,冷哼一声,转身走人。 止于何 又过了十来日。 这些日子,正是各方都紧张运作的时段,从宫里到王府,从京中到塞外,各方关系动向,千头万绪,极其芜杂。 这些费心费脑之事,莫说是一般人,就是那久混与官场的老牌政客,都要大呼头疼的,但青廷却偏不是,越是这种时候,他反更加清晰兴奋,他精力旺盛,坚定长远,恪守原则,又不失转圜。总之,紧朝着他那目标儿,青廷懂得何时战斗、何时退却,何时严俊、何时妥协,何时说话、何时沉默,何时造势、何时观望。 如此,朝廷上下,闻到风向、继而支持宁王日后辅政的臣子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上疏,说什么后宫奢靡云云,矛头暗指贵妃。 这个时候,青廷这边,反静了下来。 廷上的事,稍歇了口气,自家的事又提到眼前。 这十来日,他是通宵达旦得忙,与淳于郭等人议事,往往都到深夜,完了也就草草歇下了,猛一松闲,忽然才想到,那个小祸害,居然已有那么多天未见了,而且——她居然都没有来! 自己这边如此辛苦,日忙夜忙,恨不得饮食起居都没了正常,她居然就这么远远呆着,半点都没有来侍问!想到这,青廷的脸,黑沉下来,这还有为人妻的自觉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青廷一抬头,是周成,显是进来通报。 青廷心中一算,现下正是下午时分,以往,她都是这个时辰前来,当下稍正了正身子,状作无事一般,沉声道,“什么事?” “邱娘娘命绿柳拿来了炖的补品。” “谁?” “邱娘娘身边的绿柳。” 青廷沉默。 周成有些不知所措,他抬头望了一眼,王爷的脸色有些黑,想了想,嗫嚅着又问,“是和万娘娘那边刚端来的放一起么?” 青廷这才想到,刚自己阅读文件时,似乎听到他来报,铮铮那边亦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于是问道,“都有谁拿了这些来?” 周成回道,“万娘娘和邱娘娘,爷,您要用么?” 青廷却哼了一声站起,周成吓得一缩,仔细想,自己并未做错啊,王爷只说这后院书房除刘娘娘外,其他人都不可以来,但从未禁止她们递东西啊?跪地看着王爷出去的背影,他起身跟上,无比委屈。 青廷从院子里出来,脚步越走越快,周成看着,却是转个弯,往旁边的少耕园走去。 少耕园是祉烨、祉昇读书的地方,他们俩上午在宫中进学,除此之外,王府也有专门的从国子监指派来的翰林侍读前来授课,均是下午。 果然,进得院内,便听到里间传来祉昇朗朗的读书声音。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父王!”见到青廷入内,祉昇停下,惊喜唤道。 “嗯,”青廷缓步入内,瞥一眼课室竹牌帘子后面,一双精丽绣鞋,她果然在这。 “王爷,”那翰林侍读秦同生也前来问礼。 青廷止了他礼,坐到上首,含笑看向祉昇,“跟秦先生读到哪儿了?” 祉昇稳稳重重的,拿起书本,眼睛晶亮,“这里!先生刚才,夸我读的通顺。” 青廷笑了,抚着他小小肩头,“有没有说大话?” 秦同生忙上来,思量着道,“小公子确是天资聪颖,难得是能够融会贯通,不死记硬背。” “呵呵,先生过言了,”青廷闻言大悦,转向秦同生,“死记硬背也非全是坏事,少时读书,还是要多记多背,把基础打牢为好,融贯之事,再长些不迟,先生还是得严厉要求。” “是!”秦同生连忙应是。 祉昇带着崇拜的目光看向父亲,他眼睛长得极肖青廷,微深的眼窝,单眼皮薄而陷,上面仿有一层很浅的银白的光,显得眼睛更大更黑,鼻梁挺直,但嘴巴与眉毛却又能描绘出母亲的影子。 青廷心中一动,再一看,那竹排帘子下的绣鞋,早没了踪影。 火蹭得窜到胸口,他勉力拿持住,又吩咐祉昇两句,跟着出来。 青廷知道,那竹帘后的内屋,原还有一门,专门给府里女眷随子旁听进出的,通往少耕园后花园,再往东,却又能绕出这院子,当下疾步往那后花园走去。 绕到屋后一看,从屋后到花园的长廊上却是空空寥寥,只有午后的淡阳撒照在寂静的廊子上,哪有半个人影? 此时已是深秋,景色凋残,长廊上头,本爬缠了密密的藤蔓,现下却都枯了,露出天空来,花园里也是花残叶败,黄枯枯一片。 青廷禁不住失望,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他心中气恼,有一股说不出的郁结在胸,脚步也慢下来。 忽然却听到背后衣裙响动,回头一看,她一身梨花白暗银叶儿绣衣裙,鬓边一支鎏金蝉儿钗,静静地站在长廊尽出的花园入口处,正看着他呢! 一瞬间,园内的花好像都开了。 青廷缓步踱到她身边,子钰望望他的黑脸,掩嘴一笑,眸子里的光犹如繁枝叶间流动的碎金阳光,“你找我呢?” 青廷哼了一声,声音也沉,“为人妻,就是你这般么?” 子钰眼波一闪,偏过头,“请王爷教导。” “为人妻,应止于敬。”说着抬起她下巴,声音也低哑了去,“夫君繁忙,你却一边不闻不问,是敬么,嗯?” 他嘴巴都要碰到她的了,子钰却偏挡过,青廷哪里容她,当下拦腰搂住,怀里的味道清清的,恬恬的,那样的对味,扳过她脸庞,寻到那红唇,分开,咬住,舔弄着,吮吸纠缠,他发出满意的咕哝声,子钰却快喘不过气来。 稍停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压制在廊柱子上,两人的嘴唇依然胶贴着,他显是不足,抵着她下唇,“乖,张开。” 子钰反轻咬住他的,就着他刚才那话,“王爷恼我,我怎还敢去招您的眼?” 她声音似轻似叹,青廷但觉被撩得心痒,心中又恨又爱,但眼前这人,说不得,骂不得,如今训斥也不忍,只能加倍努力惩罚,一边恨着声,“你说我恼你什么,嗯?”见她被他弄的娇喘吁吁,羞意难禁的样子,咬住她脸颊、到耳朵,声音浓浊,“妖精,你明知道我恼的你什么!” “可为人夫,应止于信。”子钰躲闪着,仍试图与他讲理。 “去他妈的,”青廷索性将她抱起,往花园里的假山里走去,子钰当真惊慌了,低喊,“昇儿还在屋里面上课!” 青廷哪里管,手已经摸进了内兜,“让他们止于礼吧!” 当天差点闹出大笑话。话说杜兰与子钰出来时,子钰命她先回,自己在房中左等不来,正有些担心,却见周成过来,迟迟疑疑得让她准备子钰衣衫,问他何事,他也不说,只让她快。 杜兰吓的,她是知道当天子钰与和帝相见的,只以为青廷与子钰两个吵开了,青廷当真恼了,兽性大发,要罚她禁闭。 时间紧急,当下收拾了两件衣物,趁周成不备,错身让小凤传递消息与德芬,自己跟着周成走了。 那德芬也快,小凤传与她时,已是又夸大了几分,她脑子里转了两圈,想这事也不好找别人转圜,自家娘娘又没有个娘家人,刚要急得发哭,忽灵光一现,一边命人找祉昇月华,一边派人去霍府找明玉,想通过她找淳于郭旁击一下或许也是个可能。 自己匆匆赶到后院书房时,却见杜兰正候着她呢,神色忸怩。 “怎么了?”德芬风风火火。 “哎,”杜兰说不出。 德芬觉得迷糊,这阵势,并不像小凤说的王爷要把娘娘关禁闭啊? 正好子钰里间唤她俩。 德芬一进去,自家娘娘粉面含春,娇懒得卧在芙蓉被中,只露出一线香肩,见到她俩,脸更有些红,“你们快过来,我的衣物……” 杜兰见这情况,先嗫嚅着道,“只拿了小衣和外裙,没,没想到带兜……额,奴婢这就去拿。”说罢哧溜跑了。 看子钰深晕着背转过身,德芬眼前发黑,自家娘娘的脸皮之薄,她是知道的,可现下,院子里怕是已站了一地老小,这,这可怎么办啊啊啊???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日月昏 刚过午后,安京的大街上却只稀稀寥廖的几个行人,天边云色很深,看样子马上就有一场大雨,街角的几个小铺子,正忙着上门板关张,一人见旁边的茶叶铺子还大张着门洞,喊道,“张家哥哥,这样的天,还有甚营生?不如趁早关了,回去温老酒上炕。” 那被唤的老张却笑笑,“不急,再等等。” 正说着,一阵风刮过,吹得房檐底下的胶铃牌子叮当乱响,说话的人一缩头,叨了一句,“怎像要打雷的模样,”老张唤道,“沈老弟,说话就要下雨,莫如你也别回家了,到我铺子里,咱哥几个摸个牌吧。” 那姓沈的素知老张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好赌,还回回净输,当下脑里一转,应道,“好嘞。” 茶叶铺子斜对面,却是一座大的官邸,高高的门槛石当,朱漆红门,门前两座大的石狮,在狂风中依然镇定而坐。 打牌的老张,时不时却瞄向那对面大门的动静,不一会一个小伙计过来他身边耳语一番,老张眸光一闪,吩咐那小伙计两句,见那姓沈的叫,才重回到牌局。 原来这大宅乃是禁军副统领许世的官邸,刚那狂风暗日当中,许府的偏门悄悄开了一线,一人闪身而入,候着的人也不顾行礼,匆匆将他引入内堂。 天暗,屋里燃起了火烛,那人一进门,环顾一周,屋里已坐了三两人,各个紧皱着眉头,许世坐在主位,一见他,忙站起身,“孙将军。” 来人抱了抱拳,只见他虽一身儒服,但浓眉瞪目,绸布衣衫底下肌肉贲张,掩不去的军旅豪气。 “各位,这就是徐将军麾下的副将,孙荣孙将军。” 那两人也是团团一揖,许世耐不住抢先问道,“娘娘怎么说?” 孙荣扫一眼众人,低声道,“皇上病情沉重,或就在这几日。” “轰隆隆”,外面突的一阵乱雷滚过,狂风呼啸,吹打着门扉窗户哗哗作响,几人都有些心惊,还是许世先反过来,故作镇定地一笑,“十月底的天居然有雷,天象如此,天象如此啊!” 下剩的两人中却还有一个比较犹豫,观观孙、许二人面色,问道,“此事凶险,将军是否有再与宋、郝等大人商议?” 另一人见他问,也转过脸,看向孙荣,孙荣虽粗豪,但亦是细腻之人,岂不知他二人所思,当下展颜肃容,“皇上病危,太子一直侍疾左右,有时宿在宫中不回。只要钱兄你确保当晚,太子留在宫中,剩余的就不用操心。”略顿了一下,“至于宋、郝大人那边,文官老爷么,与他们多啰嗦做甚,只要事后拥立支持,不多废话,就成了。” 众人点头,那姓钱的却好似还有疑问,“娘娘怎就能确保,皇上他,是在晚上……”收住话,他终是不敢明说那个字。 孙荣一笑,“瞒一时半会的消息,凭娘娘的能耐,还有何说的?” 宁王府内也是昏天黑地。 子钰正在屋内读书,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吩咐杜兰掌灯。杜兰刚把灯燃上,忽听“嘭”的一声,西边的窗猛得被吹开,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杜兰忙转身去关那窗,但听外间噼噼啪啪,大雨落下。 子钰护好了灯烛,问道,“什么时辰了?” 杜兰答了一声,她也没怎听清,待了一会,但听外面雷声滚过,杜兰吐吐舌头,“这样的天,还打雷?” 一转头,子钰却站起了身,“去书房。” “这会儿?”杜兰睁大了眼。 “嗯,”杜兰忙跟了出去,指挥小凤等人准备蓑衣雨鞋。 青廷等人在书房中,争论的正激烈。周成带着四五个小厮,正守得精神,眼见子钰来了,忙迎上来,风吹得他斗笠外翻,他忙用手按住,一边行礼,“您怎么来了?” 几人到了廊底,子钰问,“王爷呢?” 周成一指那议事厅,“与老爷们正谈事呢。” 子钰点点头,“我在厢房这里等他。” 进了屋,杜兰帮她抹衣裙上的雨水,见那裙幅几都湿透了,抬头道,“换了吧,我带了干净的。” “也好。” 谁知刚换好,青廷进来了。子钰惊奇,“这么快?” 杜兰见状,福一下退下。青廷亲亲她面颊,感觉那上面还有些潮冷的雨气,皱起眉,子钰对他一举一动都再了解不过,睁大眼问道,“又不统一了?” “唔,”青廷坐下,拧拧眉间,“未料到皇上的病这样急。” 子钰知道,青廷本来的计划,是趁着和帝打压贵妃,让其感受到来自和帝与朝廷的压力,步步紧逼,待将其逼到角上,依贵妃的性格,断不会束手就擒。而和帝也确开始与他商议如果以雷霆之势端掉徐常与贵妃,北军接手的人选等事宜。 但未料进入十月后,和帝的病症陡然恶劣,几乎口不能言,根本来不及任何动作。近一月来,贵妃与太子日夜侍疾于榻前,母子关系大为缓和,更有阿附贵妃的一派臣子,大加造势,说是他母子关系回暖,日后定还是徐妃掌权。 朝廷上下乱象纷呈,青廷的智囊团,对宁王府日后的走向,也出现了分歧。 当然,这分歧并非是否继续与之对抗,而是在方式方法上,和对时局的判断上,出现了不同的见解。 “王爷,”子钰知他心烦,多年的大业,已到了就要见分晓的时刻,整个局势,却又出现了乱云,非得需要一个或得冒险的决断。轻轻站到他身侧,冰冷的手指按住他太阳,缓缓按摩着,“我母子三人,都随王爷的归处。” 青廷搭上她冰凉的小手,不说话。 子钰却低下头,音色仍凉,“但那些跟随您的人,未必都能如我母子这般想。” 青廷一顿,方知她并不是在说那情话,睁开眼,看向她,她目光如雪水一般扎凉冷静,转而一笑,“这种时候,得坚定他们的信心不是么?” 青廷眸光闪动,虽说分歧并非原则上的,但仍能读出其中的一些犹豫,“你有什么好的主意么?”摸着她小手,“他们并不是你,与我夫妇一体。” “是,”子钰索性在他身旁坐下,“可越是这样,越要打掉他们的幻想,提醒他们,必须得与您一起,不可能再有退路!” 青廷沉默了一会,忽站起身,“不若你来吧。” “我?”子钰诧异。 “给你一个机会,帮我说服他们!”伸出手,见她还迟疑,他挑起眉,笑道,“你不是说,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贵妃?!” 几个人见青廷回来,却牵来了一女子,不由都大为讶异,特别是马振,虽跟着青廷久了,也未见过几回,邱丹也是,瞪大了眼,二人面面相觑。 淳于郭打了个哈哈,笑道,“诸位,莫小瞧了刘娘娘,她是女中诸葛,亦是王爷的智囊啊。” “先生谬赞了。”子钰微微向众人颔首示礼。 马振等听她声音镇定,无半点忸怩,不禁抬头一望,但见她一袭宝蓝暗银绣宫裙,家常的发髻,并未多戴钗环,但面若冷月,眼如寒星,落落大方,举止颇为自如。 这屋里除青廷夫妇,其余不过四人,淳于郭、邱丹、马振与何冲。何冲是邱丹夫人邱氏的堂兄,现亦任禁军的副统领,与前面的许世同职。他进来晚,但亦是对忠心耿耿。 青廷其实还有一些其他心腹,但知晓他最终所向的,不过也就这屋内几人。 邱丹对青廷将子钰领来,颇有些不能理解,言语中也带出来了,咕哝着,“一个女子……” 这话也就他敢说,子钰看看青廷面色,笑吟吟回道,“大人们如今面对的,不也正是一名女子?” 众人知她指的是贵妃,邱丹欲分辨,却终感无话,青廷看着子钰道,“内子曾随贵妃左右,对她性情,最为了解。” 淳于郭点头,“老夫也正想听听娘娘的意见。” 邱丹等遂不再做声。 一时还是马振先说,他性子谨慎,头脑精明,在户部待了那么多年,现今刚调任礼部尚书,更添了老成,清了清嗓子,说道,“微臣认为,贵妃与太子关系缓和,又深知太子个性懦弱,未必会再如我们以前所想,找机会作乱,已经没有必要了不是吗?” 他的话,其实代表了很多其他谋臣的心声,毕竟逼宫,是无论哪一方都非处于非常时态下才会做的最后选择。 邱丹大为沮丧,多年的经营,他早已在皇宫禁军、京城守军和太子府的护卫里安插了成熟的人线,就等那一刻所用,但若真如马振言,虽说不能称作是前功尽弃,但,要等下一个这样的机会,天知道得什么时候! 他有些不甘心,口气也差起来,“你是不是怕了,净说这等丧气之话!” 马振有些恼,他为官二十余载,也有了一些官威,当下也不理会邱丹,跪倒在地,“微臣的身价性命,都与王爷一体!” 青廷一抬手,“又翔(注:马振字)快起。”转向邱丹,“你有不同见解,可有何依据么?” 邱丹却说不出来,恨恨道,“我只觉得没那么简单。” “王爷,”正有些僵持,子钰唤道,“妾身在想,如果贵妃的目标,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呢?” 邱丹与马振还有些迷惑,淳于郭却眸光闪动,与青廷对视一眼,鼓励道,“请娘娘继续。” 子钰略停顿一下,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原先,王爷是希望激贵妃在皇上行动之前逼宫,挟太子上位,然后再出来平定叛乱,现下,如马大人言,太子与贵妃关系和缓,或在她看来,太子容易掌握,不用再使那险法……” 邱丹见她说着说着又到了马振的路子上,很是不耐,刚要出声,却听她缓缓道,“可是,如果有了更容易掌握的人呢?” “更容易掌握的人?”马振低头琢磨,邱丹却冷哼道,“你不会是要说,徐家要夺那皇位?贵妃胆子虽大,我看却还没有大到那个地步。臣子们虽昏庸,却也不会容着他们这般!” 子钰毫不动怒,她笑笑,摇摇头,“不是,” “不是?”邱丹还要再说,却听马振一拍大腿,眼中大亮,“您是说太子幼子?” 子钰看向青廷,他显是满意的,便转向众人继续,“不错。依妾身对贵妃的了解,贵妃为人,性烈如火,遇到难题,往往出奇制胜,靠的,就是胆色大,意志坚决。太子仁善,或割舍不下与她的母子之情,但贵妃,最不相信的,却偏偏就是这人与人的情感,在她眼中,一切,都只有利于自己和不利于自己之分,”静静起身,她语气加重,“所以,贵妃不会相信太子的示好,她必将坚持原先的思路,而如今皇上病危,或许给她提供了更为大胆的想法——” 一道闪电忽然照到屋内,子钰站在那白光中,就着紧跟着的雷声,一字一句道,“废太子、立皇孙。” 乾坤倒(上) 她声音不大,外间又是隆隆巨雷,但那最后几个字,却正如这雷声一般,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马振静一静,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又似乎有些合情理,他抬起头,却见宁王侧妃刘氏已回到椅上坐下,正捧了茶饮着,她眼睛自然低垂,拿茶盅的手掩在宽大的衣袖下,但动作依然是贵妇人的优雅平稳。 马振暗道一声惭愧,握住自己有些发抖的手,他晓得,这些话,表面从这刘氏的口中说出,说明宁王实际怕是决心已下,宁王府与徐妃之间的正面恶战,看来是在所难免。 大雨仍倾盆一样下着,雷声过后,衬的屋内反有些静,邱丹有些惊奇得看着子钰,他两眼发亮,跃跃欲试,兴奋之余唤道,”哥,我觉得她说的有理!” 淳于郭刚要说话,周成敲门而入,呈给青廷一封薄信。 青廷阅罢,含笑递给淳于郭,邱丹耐不住凑上去,猛得大唤一声,“好!”接着又看向子钰,“嫂子好头脑啊!” 回头看马振与何冲都一脸茫然之色,他一拍何冲肩膀,“孙荣去了你们那边的老许家,还有太子府的老钱几个,狗日的看来真没打算放弃啊!” 他还待再骂,淳于郭止住了他,邱丹望望子钰,打住了嘴,子钰见差不多了,起身对青廷一福,“王爷,妾身下去了。” 众人目送她出去,回过头,马振眼中尚有一丝犹豫之色,青廷一眼望到,“又翔,” “是,”马振忙站起身。 青廷正襟而坐,神色认真坚定,声音肃而不沉,“你还有何话说么?” 马振垂着头,仔细想了想,终于抬起,郑重道,“无。” 是啊,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宁王也没有,贵妃亦没有,但,当你为了自己的目标,做了所有的努力、准备与分析,余下的,就是去作那决定。 ——而在决定作出后,所有的计划、方针、策略,都将围绕着这个决定展开,那时,也就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现在要作这个决定的,就是青廷。 胜,他将享有无上的荣光,败,他将承担最大的后果。 马振看着他缓缓起身,将手背到身后,那动作优雅而充满了力量,看着他那样睥睨而坚定地望着前方,马振发现自己竟然才意识到,原来宁王对皇位,竟然是如此的渴求而期望! 他沉沉的眼光压下,马振下意识低下了头。 青廷背着手,扫视过底下众人,二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众抛掷出自己的心中所向,淡淡道,“本王对皇位,志在必得!” 既已是定好了的事,接下来便是铺着那计划执行。 子钰来到祉昇的房内,秋夜,一天比一天寒,孩子们临睡前她总要再来看一遍。 祉昇却是躺在绸被之中,眼睛睁得大大的,见到她,唤了一声,“娘。” 子钰侧着身坐下,轻摸他额头,“怎么了?还不睡。” 祉昇坐起,他其实已经有些困了,揉着眼,“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爹了。” 子钰将被子给他裹在身上,柔声道,“爹爹忙啊,过些日子就好了,嗯?” “哦,”小家伙得到答案,又滑到被子里,子钰将被角都给他掖好,望着他睡着,稚气的小脸一派平静,嘴唇梦里偶尔翕动着,她轻叹口气,亲了亲他面颊。 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外面沙沙的还是淅淅的小雨。这些天,青廷忙,却是忙的朝事。今秋天气异常,北方秋汛不断,从十月中旬到现在,黄河沿线好几个镇子遭了淹,山西的两三个重要堤坝几度濒临决口。 和帝病重不朝,国事全压在太子肩上,太子对处理朝事并无经验,特别是这样需要急断细筹的大事,而贵妃一派,值此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他们哪有精神耗费在这等劳神费力的事体身上,以和帝病重需要照料为名,竟然全部推出。 而青廷,当仁不让,也不使人与贵妃一党争辩,将抗击秋汛的大梁,一力挑上。 如此二十余日以来,秋汛之防渐渐处置的妥当,接近收尾,和帝的病势,却也愈加重了。满朝上下自然还是在贵妃与宁王之间做着揣测。一些有能耐、敢冒险的跟进选择,更多的则是在观望,但经了这抗涝一事,加之青廷一贯以来的识大体、重国事,各个虽都不明说,但人心向背,自有公论。 一时听到门口人声响动,子钰忙站起身,青廷外屋脱下雨靴雨罩,带着一股寒气进来。 子钰忙递上一杯姜茶,青廷就着那热腾腾的茶气慢慢饮尽,将她搂过,子钰抬起手,摸着他微微青白的面颊,他眼睛熬的都有些抠下去,神采却还好,熠熠闪光的,低低的,有些埋怨又有些心疼的,“您瘦啦!” 青廷握过她手,习惯得将她手指在自己指间缠绕着,子钰轻声又道,“去看看昇儿吧,他想你呢!” 青廷有些讶异,“他还没睡?” “不是,”子钰摇头,贴到他胸口,“就是想你去看看他们。” 青廷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将她紧紧搂住,两人的心跳的都有些快,吻上她额头,低喃了一句,“宝贝!” 天禧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凌晨刚过四更,宫城里四处黑压压的,天空显现出快近拂晓之前的墨蓝色,除此之外,却是无甚积云,显是阴雨了多日的天,终于快晴了。 万锦宫似亦在沉睡之中。 贵妃躺在雕花鸾凤大床上,睡的并不安稳。这注定是多梦的一夜,事实上近一个月来,她睡眠都不太好,有时候半夜里猛然醒来,茫然着坐起,在这无边的大床上,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座孤岛。 禁不住的心慌…… 今夜也是,她又醒了,心跳的突突的,梦中有人哭有人喊,叫的好像是皇上大行了,皇上大行了…… 按住胸口,她还有些沉寂在刚那梦中,忽然却听到床幔之外似有脚步声,心中一惊,“谁?” “娘娘,”宋姑姑掀开床幔,黑夜里她老脸苍白,都能看到面上那些深深的沟壑,声音抖颤着,“皇上,皇上大行了!” 贵妃反呆住了,宋姑姑见她不语,又唤,“娘娘?” 贵妃只疑自己尚在那梦里,猛掐一把自己手心,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问道,“何时?消息可准确?” 宋姑姑忙回道,“一刻钟前,张中放与邱得意已经都押起来了,因御前侍卫里我们的人控住了养心斋,再无人得知。” 贵妃心中似空了一大块,但脑筋却异常迅速的转动起来,宋姑姑见她还不语,却有些急,“娘娘,这个时辰,真不大好呢,太子一早,肯定要去请安的……” “太子在何处?”贵妃突然问道。 “昨夜回去了……” “回去了?”贵妃再次打断她,深皱起眉头,“你先去吩咐,万不得走漏了消息,明日一早,要确保太子照常进宫来给皇上请安!” “是!”宋姑姑忙应,想了想,又问,“可他若来了,邱得意不在那里,怎生好?” 贵妃已渐渐恢复了正常,“明日他来,先引到我这。” “那恐也瞒不了一天啊!” 是啊,就算拖过了晨醒,可这还有一整个白天,怎生拖到晚间?贵妃拧紧了眉,思索了半日,抬头看向宋姑姑,“姆姆,” “是,”宋姑姑接到她目光,她面色苍白而平静,眼若寒冰,嘴唇微微嘟起,宋姑姑知道,每当这时,都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事的时候,果听她吩咐道,“明天上午,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去那宁王府,都要将月华给带来!” 宋姑姑一愣,旋即明白,她重重点头,“是!” 转身要走,却被她唤住。 回过头,贵妃的面上漾过一些柔软的东西,宋姑姑轻问,“您要去看看么?” 她怔了一下,却摇摇头,眼神重又坚定,低声吩咐道,“把邱得意带来。” 一大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铮铮用罢早膳,与三五个管家娘子巡罢了各院,往知琴院回去。一行人园子里走着,一个媳妇见日头大,殷殷勤勤得拿手帕子帮铮铮稍挡着,晴嫣一挑眼,“好啦嫂子,这会的阳光,晒晒更舒服呢。” 那媳妇听罢讪讪得缩回了手,一边的几个不屑撇嘴,嘲她错拍了马蹄。 回到知琴院,刚刚坐定,有下人来报,“娘娘,西边偏门那里,好像来了个生人。” “哦?”铮铮坐直了身子,这些日子情势紧,她是知道的,与青廷也商量过,加紧了各门院的巡查,青廷还特别吩咐,若是有甚不对的动静,立即要与那王府的护卫队们通报消息。 “是什么人?有没有通报护卫?” “是住在西院教郡主弹琴的先生,她两个侍从早上来给她送东西,有一个看着却有些眼生,——奴婢也不大把得准,所以先来回过娘娘。” 铮铮却缓缓坐回到椅上,她眸光闪动,像是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既然是这样,先生换两个仆人也不值甚么,我会留意的,你先回去吧。” 那人听她这样,便转身要下去。 “等等,”铮铮唤住了她,赞她心细,又问了姓名,又吩咐晴嫣打赏,那人欢喜不禁的,临了铮铮吩咐道,“这点子小事,就不要惊动王爷和刘娘娘了。” 那人忙不迭应是,自下去不提。 月华在西边的绘竹屋里学琴,她性子乖戾,学琴时除了子钰,谁也不准近旁。她习惯来的早,先练一些时间,若子钰来了,再将练熟的弹给她听。 这日练了近一个时辰,子钰还没有来,她知今日或是不来了,一抬头,“先生,我要如厕。” 女先生放下琴谱,“也好,郡主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吧。” 月华出来,一个女婢端上洗手的香汤,月华正洗着,那侍女却抬起眼,“郡主。” 月华见她胆大,轻皱起眉。 “郡主,”那侍女环顾左右,匆匆说道,“我是贵妃身边的锦如啊!” 月华一看果然是她,问道,“你怎么在这。” “郡主,”锦如蹲下身,急切道,“皇上病重,贵妃想您,郡主难道都不想去看一眼么?” 月华心动,“是母妃让你来的?” 锦如连忙点头,热切的看着她。 月华还有些犹豫,锦如更加急切,“郡主,皇上与娘娘那样疼爱您,难道还会害你么?皇上病情严重,再不去,或者就……”说着声音也颤了起来。 见月华还不吱声,她暗握了拳,实在不行,就只能硬来了!—— 月华却一转身,“走吧。” 乾坤倒(中) 子钰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来报的月华贴身小环翅儿全身发抖,吓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子钰心急如焚,带着德芬一路奔到绘竹屋,另几个稍大点的侍女、连着琴屋的女先生婢女早跪了一地,子钰既惊且急,那跪着的一名婢女抢先而出,哭道,“娘娘,郡主,郡主真的不见了!” 子钰一见,是月华的领头大侍女灵儿,平日里最是懂事的,当下急问,“你素日里最是沉稳,怎么能把人看没了?!” 灵儿翅儿等人喋喋磕头,哭道,“郡主如厕,一时让我去拿妆盒,奴婢走了又让翅儿去拿绢纸,我两个错身回来,人就不见了,呜,问她们几个,说是郡主自己去园里逛,不让跟着,她们,她们几个远远看着,一忽儿,就,就不见了,呜……” “早上这边,可来了什么闲人?”德芬止住了她哭,环顾一周,厉声问道。 众人都还是只哭泣,女先生犹豫了一下,“早上我一个仆从送衣物来,但她是我家里的仆人,经常来此……” “人呢?”德芬还待再问,却听一小环忽惊异道,“我看木兰姐姐,还带了一人来啊……” 子钰但觉眼前一晕,德芬忙扶住了她,子钰掐紧她手臂,退到廊凳子上坐下,她面色苍白,心跳的急,头脑尚有些空白,德芬担忧得看着她,“娘娘!” 子钰半晌抬起头,看着德芬,干涩地吐出,“是贵妃。” 德芬亦点点头,月华明显是主动配合来人,支开了众人,而能让她如此的,也只有贵妃! 闭上双目,头脑心绪乱成一团,太阳穴一鼓一鼓跳得剧烈,心底向裂开了一个洞,她拼命压抑住那下坠的恐慌,迫使自己回到整件事来,贵妃这个时候来接月华,是宫内出了事,还是一个烟雾弹?而无论怎样,月华现在又到了她手中,这是不争的事实。心猛如针刺一般,她硬撑着站起,木然而沉绝道,“你们几个,今日都在这园子里,不准出去,”转身吩咐德芬,“找人看好了她们。” 子钰匆匆往青廷的寝院赶,无论贵妃此时举动意味如何,都应当赶紧告诉与他,至于下一步怎样,她猛一甩头,只有再做打算。 急着步子踏进房门,却见青廷正立于堂内,铮铮也在,正服侍他穿戴,将那缠腰的玉带绕系在腰间。青廷微皱着眉,低头与她说着什么,一抬头望见她,唤道,“钰儿。” 铮铮手上不停,也回过头,点头示意,“妹妹也来了。” 子钰并不想当着她面讲,勉强压制住,问道,“王爷要出去?” 青廷正打理好,点头道,“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一边往外走,又顿住身,转身对铮铮道,“若还发现何可疑人物,定要及时与柯统领他们联系。”说着往外走去。 子钰疑惑得望了铮铮一眼,见她福身应是,而后就站在那里,平静的望着自己,微一顿,跟了青廷出去。 他果然在廊子拐角处等着自己,见到她,一把拉过抱在怀中。子钰觉得他身子亦紧绷着,怀抱有些僵硬,强笑问道,“怎么了?” 青廷激动,却摇摇头,“别问了。” 子钰坚持,看着他,“我要知道。” 青廷忽低下头,猛得吻住她,这一吻,充满了焦灼激烈,两人喘息得都很厉害,将她摁到自己胸口,低声道,“宫里的线人来信,皇兄凌晨时分,可能已经……大行,贵妃私瞒了消息,太子已经进宫,我,得去辉王府一趟。” 子钰惊喘,抬起头,青廷见她面色惨白,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惧,嘘道,“别怕,别怕,”她眼里似有泪光,青廷以为她恐惧,揉紧了她,“怎么了,嗯?别让我担心,好吗?” 子钰轻颤着身子,点点头。 青廷又抱了她一会,忽想到了什么,“刚才万氏说,早上西门那里好像有闲人张望,你小心着点,带好昇儿两个,院子里,我会加强守卫,啊?” 子钰眼中泪水更多,看着青廷,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青廷轻叹一声,吻吻她,“等我。” 子钰怔怔得站在那里,呆了片刻,忽然听到身后德芬轻咳,一转身,铮铮带着两个侍女迎面款款而来。 铮铮对上子钰发白的脸,轻笑一声,脚步不停。 “等等,”待她刚走过自己身边,子钰唤住她。 铮铮稍稍一顿,转过身,好整以暇。 子钰深吸了口气,“你已经发现了有人?” 铮铮状作不解,“妹妹说什么呢?” 子钰睁大了眼,“你明知道!”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铮铮背后冷哼了一声,意有所指拖着声音,“那也是王爷的女儿,”停了停,哼道,“怕只怕王爷,今日很难再顾到她了吧?”走到子钰跟前,她凑近,用只有两人的声音凉凉说道,“那你呢?” 万锦宫密室。 邱得意被除去了太监冠帽,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在头顶绾着一个顶髻。他只着了中衣中裤,两手揣着,放于胸前,只一辈子躬着的腰,此时却直直挺起。 他自凌晨被提来,便一直不语,头微微仰着,眼睛半眯,竟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门开了一线,贵妃入内,“邱公公。” 得意冷哼一声,微侧转过身。 宋姑姑见状大怒,喝道,“大胆!” 贵妃止住了她,顿了一会,坐下,缓缓赞道,“没想到邱公公,确是有气节的人!那张中放,却早早的就已就范,已回到养心斋了呢!” 得意仍不做声。 贵妃轻笑,“你不信?张家三十七口,此时都捏在我掌心里呢。而你,邱公公,虽无子嗣,但你兄长家与老母,呵,还有那才五岁的侄孙子,听说很得你欢心,已经过继给你了哪?” 得意身子顿时微微一晃。贵妃一喜,过了半晌,却听他嘶哑着慢慢道,“老奴的家人,自凭娘娘处置。” 他声音里带了太监特有的尖利,暗光中贵妃绷紧了脸,她早料到邱得意不会轻易就范,但未料竟然如此硬挺,但为着争取时间,又伤不得他,否则一切重刑,老早就上了。 一个眼色,宋姑姑拉开暗窗,太子与月华的声音,远远飘来。 邱得意睁开了眼,“殿下!” 宋姑姑又关上了窗。 贵妃沉沉道,“若你配合,太子自然还能顺顺当当继承皇位,成为我大荣下一任皇帝,但若你不配合……” “既然这样,你昨夜为何阻拦我等传唤太子、王爷和大臣们,阻碍他们见皇上最后一面?” “呵,”听他松动,贵妃轻笑,“本宫的目的,不瞒你说,只在宁王,本宫与太子,母子之情深厚,日后必当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但宁王,本宫却绝不能容!”停了一会,问道,“怎么样,邱公公,你想好了吗?” 太子一进宫,便听张中放说和帝的病情有所缓和,早上喝了药,睡了,接着便被人领到万锦宫,与贵妃用罢早膳,说了会话,午间过来,本想问了安便去和帝那边守候,却见月华来了。他兄妹二人也是多日未见,此时相会,很是惊喜,贵妃难得兴致也好,特命中午摆了午宴,母子三个团团一桌,亲香得仿佛回到了从前。 这顿饭吃的时间长,用罢午膳,已是下午,贵妃问月华是否要午睡,她摇摇头,“我想去看皇上。” 贵妃柔声道,“皇上今早服了药,现下恐还是在睡着,晚些母妃再带你去好不好?” 月华点头,还有些犹豫,“母妃,我是偷跑出来的……” “放心,”贵妃抚着她头发,“见过皇上,我就着人将你送去,是我接你来的,你娘又那么疼你,不会怎责骂的!”又转向太子,“到时候太子哥哥也给你求情好不好?”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近晚膳时分,再拦挡下去却不像了,宋姑姑递来消息,外头里间,都准备的好了,贵妃便带着太子与月华,向养心斋走去。 养心斋内一片寂静,外头的宫人侍卫屏声默立,里间只有邱得意、张中放、并几个宫女太监伺候。 和帝躺在烟水幔后的床榻上,似还在沉睡,太子与月华跪拜行礼,太子忍不住轻唤,“父皇!” “殿下,”张中放拦住他,“皇上还未醒。” “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太子有些担忧,问道。 “哦,”张中放一躬身,“皇上前几日发病,耗费了太多精气,今日和缓,睡多一会,对他是好事。” 太子看向邱得意,“父皇睡的可安稳?” 邱得意点头。 贵妃也上来劝,“不如再等等吧。” 张中放便领着太子往外间厢房走去。 贵妃一眼见宋姑姑在门外给自己使眼色,也转身与太子等一起出去。 谁也没有注意,趁他几人说话,又各怀心事,月华偷偷钻到了烟水幔内,一边的邱得意看到了,来不及做声。 钻进幔布内,月华走到和帝榻前,习惯性得跪坐在榻子前的大条垫上,她摸了摸和帝从棉被外露出的手。 “皇上?”忽觉察到什么,一抬头,月华轻声惊呼。 她声音小,贵妃正凝心聚神得与宋姑姑说话,外间的人,都未听见。贵妃见如宋姑姑言,许世已经在外露了个脸,向她点点头,却不见禁军的正统领霍焰,知他已按计划软禁了霍焰,当下眼中精光暴射,做了个手势,许世见状,带了一队人进入殿内。 太子正与张中放说话,抬头忽然见一队禁军气势冲冲进来,不由惊奇,看向贵妃,她长身立于台案边上,一身的决然之气。 太子有些明白了,再看看张中放,他早矮了身子,退到一边,他顿时心跳如鼓,抓紧了手下的袍袖,“母妃!” 他的护卫,都只能在外殿等候,身边,只有五六个侍卫仆从,此时不见声响,想是已经被制住了,太子惶惶然站起,又唤了一声,“母妃!” 贵妃深吸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内屋门口,看向太子,“炆儿,我只能这样!” 太子仍是一脸的惊疑,“为什么?”忽想到了什么,喊道,“父皇呢?父皇!”说着就要往内寝冲去。 贵妃挡在了门口,太子看到她神色,后退了两步,忽又猛然大吼道,“你害死了父皇!” 早有两人,上前拖住了太子,太子挣动着,贵妃见他这样,也有一些兔死狐悲的感伤,轻轻道,“你父皇,并非我所害,他走的很安详,你宽心吧。” 太子看着她,眼裂如火,他挣动着,根本听不进她说了什么,忽然停住,眼中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贵妃知他还担心其他人,继续说着,“你的儿子,我也会照拂好……” “咳,咳,”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嘶哑,却低沉,不容错辨,“贵妃打的好算盘啊!” 贵妃顿时停住,只疑自己听错了,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身子却像被定住了,不敢回头。 “咳,咳,”身后的人又剧烈咳嗽起来,贵妃如木偶般转过身,正是和帝!披着一件长袍,邱得意与月华一边一个架扶着,站在内屋的门旁! 乾坤倒(下) 贵妃一个趔趄,她瞪大了眼看着和帝,仿佛面前所站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又或是一个鬼魅……她面色苍白,有汗涔涔得从后背滑落,双腿发软,忽的,她想到了什么,猛一转身,却看到许世一手按住剑柄,正冷冷得看着她。 明白了,明白了! 贵妃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像被定住了一般,太子不可置信却带着惊喜的面庞,张中放冷淡低垂的眼眸,呵,他明显也是知情的,禁军兵士肃杀漠然的身形,呵,他们是准备好了的,宋姑姑则是惊惧异常,半张着嘴,都合不起来—— 回过头,邱得意正微扬着头那样睥睨着看着她,一如今早在暗室里面! “皇上,”她哽咽了一下,没有求情。 和帝很疲倦了,他抬了抬手,似叹息着,声音低沉,“带下去吧!” 月华苍白着小脸,看到禁军将贵妃、宋姑姑和其他一些人拖走,她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皇上,”抬起头,她轻唤。 和帝抚过她头发,“月儿怎么来了?” “母妃接我来的。” “哦,”和帝点头,虚弱着吩咐邱得意,“带郡主下去歇息。”话音未落,却身子一歪—— “皇上!”邱得意惊慌大呼,太子、张中放等人连忙抢上,房内登时又乱作一团。 何冲这边,带着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人马,候在养心斋附近的偏殿旁,窥伺那边的动静,已有一段时间。 这几十人都是他与邱丹、还有弟弟何祚豢养多年的死士,平日散落在禁军之中,今天上午接到了和帝大行的秘信,何冲便瞅着许世的动向,悄悄将这些人集结起来。 要说他偷集人马,虽时间短,但其他人不会不察觉,但许世自有任务,统领霍焰又被许世软禁,许世这一切是为了做戏给贵妃及其党人看,但客观上却造成了混乱,混乱之中,禁军中其他人,竟然一时没有发现。 但也不能耽搁太长,眼看许世领人入内,半晌还未见动静,何冲的心中,不禁泛疑。 但,敌不动,己方切忌妄动,在没摸不到对方动向之前,力求戒焦退忍。 眼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何冲也焦躁起来,弟弟何祚到底年轻,有些忍不住,“哥,是上,还是退?!” 何冲望望天色,太阳西斜,已开始回收光线,他拧紧了浓眉,“再等等!” 一个小校忽然从墙跟处出现,何冲一看,是在禁军营里的探卫,暗道不好,果听他气吁吁得报道,“刘,刘大人刚才召集点名,霍大人、许大人和您都找不见了,又见少了许多人,刘大人已经起疑,说话就要闭上宫门了!” 原来这禁宫之内,共六道城门,青廷他们的计划,是待何冲先等贵妃与许世得手,他们必将向城外的孙荣等人发出信号,估摸孙荣或会兵分两路,一路快速包围太子府,制服太子府内军队,另一路则赶在禁军里其他人觉晓之前,突入宫殿,与许世等人里应外合,占领皇宫。 青廷他们谋划着,等徐家的两处兵力全部出动之后,他们再从掩伏出出击,以闪电之势破解其局,以平定徐妃之反的名义拨乱反正、荣登大统。 但现在许世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刘副统已经发现不对,若是此时关闭城门,则真是前功尽弃了! 何祚上前,“若是关闭城门,你我这点人马,就算制住了许世,也敌不过上千禁军,哥,先放下吧!” 何冲心如乱麻,知道该放手,但又不甘心,但他是统领,这决定必须还得他来下。思量再三,他刚要命撤,却见养心斋方向,放出了信号。 何祚大喜,“有了!”说着就要号令上冲。 “慢着!”何冲挡住了他,何祚不解,何冲额冒青筋,隐忍得抽动着,“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只恐有变。” 为安全起见,他们的探卫并不敢过近得靠近养心斋,何祚眼见着信号烟袅袅飘入空中,就快看不见,急道,“能有什么变?快上吧,不然等他们会合,就来不及了!!” 何冲嘴角抿直,何祚刚要不耐再劝,又有一小校急急跑来,“大人,才刚许世的手下王凡似带着重囚往紧戍所方向去了!” 几人全是大惊,何祚看向何冲,不再说话,何冲知道,内里定是有变,种种迹象,难道和帝并没有真的大行?可如果赌错了—— 猛站起身,他双眼赤红,“改变计划,一队人马前去拦截王凡,一队,”嘴角抽动,“随我去养心斋!” 养心斋内一片大乱。 和帝昏倒在床,张中放紧急号脉,他皱紧了眉,神色不祥。邱得意一旁向太子解释着,原来和帝早看出贵妃的图谋,以许世为引,引出她的夺嫡阴谋,并做好部署,待孙荣领兵到达宫门,在宫门处将其全军掩杀掉。 太子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大难逃脱之余,他更关心和帝的身体,邱得意看着他焦急苍白的面孔,又补充道,“皇上为了防止贵妃前来探视,命张大人配了药剂,闭住呼吸心跳脉搏,但那药对身体伤害极大……”说着动情,老泪流下。 太子也是双泪齐流,他伏到案子上,“父皇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我这般无用,呜……” 两人正各自垂泪,门口却传来刀剑声,得意开始还只疑听错了,但那乒乒乓乓的,越来越大,他惶惑得站起身,内门忽“砰”地被撞开,一个禁军手抚着右臂,鲜血直流得跪倒在地,嘴里呻吟着,“走,太子,皇上,快走,有人要反……”说着扑到地上,不能再语。 太子惊呆了,刚从狼牙中出来,怎料还有虎口相候,外间已经开始传来太监宫女的嚎哭声,驻守内门的几名禁军急忙呼唤,“殿下快走,我们且挡着。” 邱得意等人尚不知道是谁,他架起太子,牵过月华,几名禁军侍卫牵引着,往后殿密门跑去,临走前,他回过头,张中放仍跪坐在和帝的榻前,朝他一笑,他是慢性人,那笑也是慢的,两人之间不需要言语,邱得意一咬牙,推促着太子前行。 青廷到达养心斋时,局面已基本被他们这一方控制住。 许世他们燃起信号烟时,孙荣在外面果然中计,太子府那边不说,待他带着主力人马到了禁城入口,却遭遇了禁军奋力抵抗,许世本想将其引入,瓮中捉鳖,一边指挥杀敌,一边号令关门。 邱丹的军队,接到了何冲里间传来的消息,一直隐军不出,待看城门快落,方一发而出。他这一冲,孙荣、许世,一喜一惊,邱丹先助孙荣灭了大部禁军,而后再掉转枪头,直取孙荣。可怜孙荣,本还以为邱丹是贵妃指派的另一股己军,长枪上尚挑着许世的头颅,自己却被邱丹一刀劈过,斩首于马下。 虽是首体分离,孙荣仍瞪大了眼,冲天的火光血光中,邱丹浑身沐血,背刀而立,留给他的,只是一个驰骋向远方的背影。 养心斋内的尸首都已清理干净,但明暗昏魅的烛光下,左边一片血迹,右边半幅刀刃,无不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热战和凶险。 青廷皱着眉,现下几处均传来消息,虽说京城和宫里的局势已控制住,但却还有三个关键的人物未得,和帝、太子和贵妃。 到门前站定,和帝就躺在里面,太子与贵妃,却是趁乱而逃,何祚已派人前去搜寻,还未传来消息。 犹豫了一下,他推门而入。 张中放仍静静地坐在榻边,见到他,平静起身,双手捧上一张纸张。 青廷幽幽然得看着他,张中放慢条斯理,“此乃老臣刚给皇上号脉所开的药方,请王爷命人煎来。” 青廷接过。 张中放回转过身,仍坐到榻前,喃喃着道,“如若顺利,皇上下半夜,即可醒了。” 青廷却是缓缓跟上,在他面前坐下。 张中放一抬头,“老臣守着皇上即可。”说着手又搭在和帝手腕处。 青廷伸手,握住他手,张中放抬头,两人目光相遇,一个沉沉的却隐然带着怒意,慢中显出刚强,一个坚持中透着深邃,如大海般看不出喜怒。 张中放慢慢昂起头,“王爷握着老夫的手做何?” 青廷眼波不闪,轻声道,“本王并不想弑君。” 张中放冷嘿一声,“王爷还是从小那个奸诈惑人的性格。” 青廷置若罔闻,笑道,“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张叔叔骂人。” 听他唤自己叔叔,张中放心中一阵冷恸,他是服侍成祖的老人,几乎是看着和帝兄弟几个长大,特别是青廷,因成祖疼宠,更是相熟。 当下闭上眼,再睁开,苍老道,“王爷动手吧。” 青廷站起身,“你不愿做,孤不勉强,”说着向外走去。 张中放忽然放声大骂,“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来日怎还有脸见你父皇!” 青廷不理,继续外走,在门口站定,回过身,“张叔叔,你不过求死罢了,我不会杀你的。” 何冲却听到动静,持枪而入,张中放趁他二人说话,突然两目暴睁,冲着何冲的枪尖狠狠撞去,何冲下意识站到青廷身前,枪尖冲外,张中放握紧了那枪头,对准自己的胸口,狠狠刺入—— “张……”青廷大惊,何冲扶住张中放下滑软倒的身子,张中放看着青廷,再转向榻子上和帝的方向,嘴里衔过一丝笑,“皇上,老,老臣……”终于双手搭下,没了气息。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亡者泪 这一夜,还很长。 养心斋大殿。 何冲抬头,望一眼宁王,他坐在惯常所坐的龙椅下方左侧的位子上,正就着那烛光阅读刚才搜出的一些密件,有几封还是邱丹与何祚从许世等人身上搜到送来的。 明暗的烛火下,宁王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带一点沉如水的气息,何冲知道,刚才张中放的事,他定是不快的,但他并没有发作,也没有刻意隐藏,只这样自然得隐隐让人感觉的出,何冲低下头,心内对他更添了惧意。 “何冲。” 听到他唤,何冲连忙抬头。 青廷一手捏信,一边看着他,点点头,“今日多亏了你啊!” 何冲立时绷紧了身子,一种叫做骄傲和荣耀的感觉涌上全身,面孔也微微发红,青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何冲方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于激动了,有些窘。青廷又拍了拍他,二人相视一笑,他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门口传来响动,何冲立马恢复警觉,一转身,“谁?” 门开了,何冲一看,是宁王府的副统领侍卫张为,他不禁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他来这里做何?再一看,后面原还跟着一人,裹在青花斗篷里,看身形,似是个女子。 见有女眷,何冲低下了头,与张为互看了一眼,退了出去。在关门的一瞬,恰那女子将斗篷罩头拉下,一张略带了苍白的鹅蛋脸,面上一双盈盈杏眼,却不是那日王府后院书房所见的宁王侧妃刘氏是谁?只她今日神色有些惊慌,眼里似还含了泪花,全没有了那天沉静光辉的神气儿。 听宁王唤了声“钰儿”,或是那刘氏闺名,声音里满是惊讶、责备和关切的意味儿,何冲心内惊奇,不敢再看,掩上了门。 不多时,宁王出来,眉头深皱,语气焦灼而沉重,“立刻加大搜寻力度,孤的郡主,可能在贵妃手里。” 却说月华与太子,跟着邱得意与几个禁军侍卫从后殿逃出,几个人连滚带爬得出了密道,却见周遭是一片诡异的安静,不多会,远处隐隐传来刀剑和兵马呼喝的声音,邱得意望望是宫门的方向,便带着众人往宫城的西侧方向跑去。 那边有一个出宫的秘道,若是老天眷顾…… 但老天并没有眷顾他们,押解贵妃的一队士兵,也正往西边的戍卫所前去,结果半路遭遇何冲派来的人马,双方交战,此时宫门处激战正酣,整个宫城陷入混乱,贵妃的人也赶来了,趁乱将其抢出,掉转回头,半道上正遇到邱得意一行,邱得意首先被杀,太子重伤,与月华一起被俘。 宋姑姑看着与太子抱作一团的月华,太子已几近昏迷,月华抱着他身子,一双大眼,惊恐得在自己与贵妃之间游移。宋姑姑心中一时恨极,这一双儿女,小姐含辛茹苦抚养,付出良多,却一个知恩图报的都没有,个个都是狼心狗肺!她知道,今日也是逃不出去了,登时恶向胆边,一个眼色,旁边一侍卫提刀上前。 “慢着!” “小姐?”宋姑姑疑惑。 “留着他们,特别是太子,”贵妃面色惨白,衣衫斜乱,却依然站的笔直,“他们还有用。”说着看向宋姑姑,“你带他们藏好。” 宋姑姑急问,“那您呢?” 贵妃不再回答,带着几个侍卫,转过身,却往宫城的东边方向走去。 宋姑姑眼睁睁看着她孤直的身影渐渐隐入远方的夜色之中,一咬牙,命人拎起太子月华,也往深处掩去,空地上,只余下十来人的尸首,邱得意仰面躺着,他胸口插了一把刀,血几已流尽,眼睛却仍睁得大大的,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养心斋殿内。 子钰心急如焚,见青廷已吩咐去了,但仍不能放心,迎上前,“王爷,” 青廷揽过她,心内也是如火般焦躁,已时近二更,太子、贵妃仍未见踪影,还有和帝……现在又加了月华!心内一跳,看向子钰,她怕是还不知道和帝的事情,只一心为月华担忧着。 正思量着,内寝的门开了,一个小内侍颤抖着给青廷请安,“王,王爷,太医请您进去。” 子钰闻言大惊,急忙起身,她刚才说的匆忙,又只顾着心急,都没怎注意青廷,当下抚上他臂膀,四处寻看,“您伤到了?” 青廷止住她,“不是我。” 子钰更疑,再看看内寝,忽然明白了,脸色更加苍白,“……” 青廷证实了她的怀疑,深看她一眼,向屋内走去。 子钰犹豫了一下,迟迟疑疑得跟进了屋。 青廷正与太医说话,那太医不认识,但显见与他是相熟的,跪在地上,低声说着,“……上已是油尽灯枯了,再加上早上用了张大人的药,更是……但这具体时辰,却不好说,或也就在这一两日吧。” “一两日?”青廷皱眉不语。 “是,”那太医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微臣这里,还有个法子,”说着往那案子上一指,一碗汤药,正静静得搁在上面。 身后一声轻喘,青廷回头,看到她正扒着门框站着,脸孔雪白的,没有一丝颜色,心下也不知是甚滋味,站起身,走过她身边,“你不该来的。” “王爷,”子钰扯住他衣袖。 青廷不管,带着她疾步走回大殿,子钰知他决心已下,她心乱如麻,万分也没有料到和帝今晨竟然没有大行,而他们,居然面临着要亲手弑君的境地。 她揪着自己衣袖的小手微微颤着,青廷的脸色,越发难看。 子钰抬起头,弯眉深蹙,满面愁容,“王爷,你得三思啊!” “三思?”青廷冷哼一声,突然就爆发了,握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压抑,“你知不知道,今日他诈死,若不是我的人警觉,现在躺在你面前的,可能就是我了!” 子钰强忍着不适,反握住他手,“越是这样,您越得三思了,难道您要背负那弑……” “你别说了!”猛地松开她,青廷转过身,“我心意已决!” 青廷一步一步走进内寝,床榻上,和帝兀自昏迷着,太医仍跪在原地,那碗药,也还静静得放在那里。 青廷看着那药,良久未语,一时额头青筋抽动,紧握住拳,终于冲太医点了点头。 太医端起那碗,舀起一勺,就要往和帝口中送去—— 一道人影猛得冲进,双手张开得护在床前,回过头,她脸孔如雪一般白,发丝也有些凌乱,对着他,轻轻吐出,“不要!” 青廷眼睛眯起,原本的犹豫不决被一股恼怒代替,声音也静冷下来,“你这是做何?” 子钰并不答话,反对那太医道,“请先生先出去。” 太医望了青廷一眼,宁王并无表情,子钰微抬起头,声音也略带了尖利,“出去!” 太医缓缓起身,出去了。 子钰这才跪正了身子,转过来面对青廷,抬起头,她神色肃然,带着冷静和十二万分的认真,“请王爷务必听妾身一言。”见他不语,略颤着补充,“若您觉得妾身所言不对,再,再动手不迟。” 青廷居高临下得看着她,子钰见他不反对,略平静了一下,缓缓道,“皇上今日诈死一事,想必除了王爷,知晓的人已然不少,倘若您此时用这个法子,未免日后不会走漏风声,退一步说,即便瞒得了一时,所有人都掩口不说,但,”抬起头,她杏眼中沥沥如水,透着恳切与真挚的光,“恕妾身讲一句犯大忌的话,您千秋之后,难道就不怕那史家之笔么?——再退一步,您难道,就真的愿意一生一世都背负这弑君的罪名吗?” 她说的真切,青廷心中怒意渐消,但仍皱着眉,“你的意思是……” 子钰见他听得进去,加快了语速,“太医也说了,皇,皇上最多只有一两日,如今只要拿住太子,将他,将他与贵妃一并治了,一两天后,皇上大行,王爷您到时继承皇上的大统,岂不是名正言顺?” 这屋内此时只有和帝、青廷与子钰三人,她的话语轻,但在这寂静的暗夜里,却一字一字都是惊心动魄,两人都不再言语,屋里一时只余下和帝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屋角的沙漏内的流沙,静静地流着,青廷思量再三,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何冲焦急中按捺不住欣喜的声音,“王爷,找到贵妃了!” 青廷一听,转身匆匆出门,子钰身子顿时一松,萎顿得跌坐下去,也不知跪坐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她一怔,缓缓转了过去。 贵妃却是在万锦宫。 她指名定要见青廷。青廷赶到时,贵妃一身下午所穿的繁金织锦宫裙,头上,仍戴着只有正一品内命妇才能带的七头钗凤华胜,因晚上这一场,衣衫、头饰都有些歪斜了,颇有点狼狈,但,仍透出与她身份相当的尊贵。 他二人以礼相见,青廷开门见山,“贵妃定要见本王,是又有了何等筹码?” 贵妃一笑,她声音有些哑,“王爷还真了解本宫,”顿一下,双手端放于胸前,“不多,只太子与月华而已。” 宁王与徐妃,两家从合作,到决裂,再到缠争,两家恩怨,已有十多年之久,但二人真正相见,也只不多的几面,青廷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对她在困境中仍能为博取一定的筹码,亦不禁感到佩服。但这两人,一是关系到自己前程的关键人物,一是影响到自己生活的至亲,因此此时虽他占据情势的上峰,也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当下微一点头,沉声道,“娘娘的条件?”见她不语,亦沉默了片刻,斜过身子,道,“本王正等着——要活命还是……” “哈哈哈哈,”贵妃忽然仰首大笑,打断了他,见他绷紧了下巴,面上现过一抹恼怒,她将一手的袍袖往后一甩,抬头正色道,“王爷还是不够了解本宫,我徐妙飞虽一介女流,却也知道愿赌服输,这一回,我输了,就没想过再在你手下苟活,况且,”殿内的烛光闪动,映在她眼中,那亮光也跳动着,“你还要将那弑君弑太子的罪名,都安在我徐家头上,我又怎会再去向你狮子开口漫天要价?” 说着,她闭上眼,想到自己家族不能避免的悲惨结局,眼角渗出泪意来。 青廷见她此时,虽已处于败地,但那铮铮傲骨,慷慨之气,丝毫不输豪杰男子,心下更起了惺惺之意,并不以她的冒犯为忤,平声问道,“你待如何?” 贵妃睁开眼,“保我兄长一名子嗣。” 青廷眸光闪动,“我答应你,你,或可还要多些。” “呵,不必了,”贵妃抬起头,直视青廷,“本宫是靠自己的筹码,与你谈判的结果,并非求你恩赐。”她说着看向远方,双手仍端放在胸前,“宁王爷,你动手吧,至少在我徐妙飞死时,你谢青廷,永远都只是宁王!” 按照贵妃所指,何祚领人,很快找到了太子与月华。 他们藏在一处隐蔽的偏殿,何祚到时,月华正搂着太子胳膊,一个太监跪在旁边,不停地撕扯着换布,给太子止血。 “谁?”听到响动,还正往角落里逼近,月华哑声而叱。 “郡主,是臣等。”何祚已经看到她。 月华在王府中见过他,此时一见是他,顿时松懈了身子,何祚一把将她抱过,月华却扯住了太子的袖子,激动道,“太子哥哥,太好了,我父王,来救我们了!”说着头一歪,昏了过去。 副将见那一边的太监眼熟,道,“是贵妃宫里的,”说着提刀就要砍,那太监正是林喜贵,忙跪地,声音倒还沉稳,“小的刚才助郡主杀了宋姑姑!” 何祚这才看到,一边的地上,还躺着一具老年女尸,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再一看月华,胸前却是大片血迹,连手上、袖上也都是。 林喜贵忙补充,“将军勿怕,那都是宋姑姑与太子的血,郡主并没有受伤。” 何祚冷哼一声,“带上他。” 一时何祚等两人最后出来,各处搜寻的军士们渐渐得到消息,停止搜寻,太子已故! 帝王命 宁寿宫寝殿。 一夜好眠,太妃此时醒了,但仍处在朦胧的睡意余韵中。微睁开眼,窗户纸仍是黑的,但外头依稀已传来叽喳的鸟鸣,天,就快要亮了。 昨夜,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境很清晰,恍惚是回到了自己做贵人时,刚诞下二皇子的时候儿。那也是这样一个初冬的清晨,自己折腾了一夜,终于在拂晓之时诞下麟儿,成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冲进来,一把从产婆手中抱过还光着身子、哇哇大哭的皇儿,大笑着,向她展示—— “哈哈哈,朕的儿子,真儿,咱们的儿子!” 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了,四十年了!可真想再回到刚那梦里啊,多一秒也是好的…… 太妃吁了口气,心头有些闷,外间此时已传来响动,算算时辰,荣嬷嬷她们,也该唤自己起身了。 果然,帐幔外传来衣袂蟋嗦,接着是荣嬷嬷熟悉的轻声,“娘娘?” 这老鬼!明知道她已醒了。 嗯了一声,她刚要坐起,却听门口处“咣当”一声,像是水盆子掉到了地上,“镬啰啰”一阵作响。 太妃真被吓了一跳,怒道,“哪个蹄子?” “娘,娘娘,”那宫女似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荣嬷嬷将帷幔拉起,两人一看,那宫女站在内寝门口,也不下跪,也不拾那盆,脸色发白,大张着嘴,指着外面。 荣嬷嬷刚要责骂,却又有两三个宫女闯了进来,喘着气跪倒, “兵,兵,娘娘,咱们殿外头,全是兵!” 什么?太妃心内大跳,青廷与贵妃之间的争夺,她隐隐也是知道的,暗地里不知为他担了多少心,此时一听,唯恐是凶,摸着鞋就要下地,荣嬷嬷连忙来扶,太妃一甩她手,急指着门,“你还不去看看?!” 一会儿她回来了,太妃刚下床站起,两个小宫女一手一边扶着。 “娘娘,娘娘,”荣嬷嬷也大喘着气,抚手道,“是咱们的人呢!” “什么?”太妃只怕没听清。 荣嬷嬷上来搀住她,“是哥儿派的人来呢!”她做过青廷的保姆,带他最多,哪怕青廷现今已是不惑之年,在她这里,还时常是个“哥儿”。 太妃一听,也顾不得自己还只穿着中衣中裤,点着脚就往外走。 大门已开,一队侍卫围殿而立,打头的见太妃出来,忙上前单跪了一腿,朗声问安。原来昨夜邱丹刚攻入宫门,就派了一队人马过来将宁寿宫护住。这宁寿宫在宫城深处,离宫门又远,因此这一夜,外面虽闹的天翻地覆,这里却只有外殿几人惊醒了,太妃等人,竟一概不知。 太妃哪里听得进去那侍卫统领都说了什么,茫茫然得看着还黑着的天,还有黑暗中显出了轮廓的外殿,这样的早晨,她一辈子在深宫,不知经了多少回,但今日,却是—— 沉沉然一夜寻常梦,哗啦啦门外变了天。 此时的养心斋后厢房内,却是静悄悄的。 青廷推开房门,轻轻走到屋角的床边,掀开帷帐,就着门口桌案上微弱的烛光,看她母女二人相拥着,睡的正沉。 三更时分,料理了贵妃、太子之后,青廷依照计划,传唤文官,内阁宋宝金与两名次辅、六部尚书紧急听召入朝。辉王青煜,在当天下午,被他差使了前往丰台大营,与邱丹另外一名部将一起,安顿守备京畿的大军,传来消息,也是办妥了的。 青廷通报了贵妃谋反、太子被杀、和帝垂危的现状,满屋官员,无不大惊,只不过各有各的惊处,无需赘言。一时间各怀鬼胎,竟无人开口。 青廷知道,以宋宝金为首的亲贵妃派,怕还寄望于徐常,存在侥幸心理,当下要做的,是尽快亮明立场,逼那些素来观望的表态,当下从椅上站起身,环顾众人一圈,淡淡道,“都随孤去看看皇上吧。” 马振立时躬身应是,马上跟上,其他几人,见宁王俨然已是这里半个主人的姿态,再望望外头凝神伫立的侍卫,有几个,相互看了一眼,忙也答应着跟上。 议事到几近天明,大家仍有些细小分歧,但定下了拘押贵妃,待和帝醒转、等候其遗命,青廷知道,大事已近成,此时越不能急,须得做的水到渠成才好,遂命人带官员们去外殿当值的值房内休息。 此时也觉得累了。 来到后厢房,看到她带着女儿,那里沉沉睡着,心中忽感到满足而踏实。有一种柔软的东西,慢慢溢过全身,才刚在外的刚硬、兴奋和杀气,在这一霎,被包容着安抚平顺。 脱鞋上榻,贴着她后背侧躺下,揽住她腰,抱在怀里。 子钰有些醒了,她模糊着回过头,看到他晶亮的眸子。 一下子想到了这是在何时何地。 看了看月华,她累很了,正睡的熟。 “几时了?”她轻问。 青廷回答了。 子钰见快要天光,就要起身,却被他摁住。 “皇……”想问和帝是否又醒了。才刚他醒了一会,但在青廷回来之前,又陷入昏迷。 “嘘——”,青廷抱紧了她,将头贴到她脖颈处,喃喃道,“别说话,什么都别说,陪我躺一会。” 子钰一愣,瞬间明白了,胸口也涌上柔软、甜蜜和一点点酸涩,放松了身子,她更靠贴在他怀中,伸出手,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更收紧一些,他抱着她,她抱着月华。 青廷背后咕哝了一声,一时四下里无声,不多会儿,抱着怀中的娘儿俩,睡着(音zhao)。 十一月十七日(第二日)。 按青廷的吩咐,子钰一早带着月华去往宁寿宫。说是早,其实也快正午了,祉昇已被接来,母子姐弟相见,又是一翻与往日不同的光景。 接着便是午膳。太妃对子钰,一向是没有多话的,或她心里头,还为子钰曾经服侍过和帝、后被太后硬塞给青廷恼恨。但眼下这是关键的一天,儿子上午来了一趟便匆匆又走,眼前这女子,显是相伴知情的,再看看环绕她的一双儿女,太妃一直亦是个明白聪慧的人儿,只不过子钰犯到她忌讳,才一直心烦。 当下虽还冷淡,面色却好看许多了。 子钰也感觉到了,但她与人相处,一向是不讲究面上好,所以只还如以往般恭敬,并未多语。况她心中,还放不大下青廷和帝那边,这席面上,便仍是静悄悄的。 子钰是心中放不下,月华却直接露出来。 用罢午膳,太妃命人哄祉昇午睡。子钰看向月华,“你呢?” 月华腾的站起,摇摇头,“我不困,”说着向太妃与子钰行礼,“月儿想去养心斋,探视皇上。” 她在宫内住惯了的,以往和帝、贵妃又百般娇宠,自然而然比公主还有气派,便是太妃也有些含糊她。此时见她大胆,心内有些不乐,顿了一下,道,“你父王他们正在那里忙着,你一个女孩儿,跑那里做甚?” 月华抬起头,仍看着她二人,“我要去。” 太妃还待再说,子钰也起身,躬身道,“娘娘,便让她去吧。” 太妃更是不乐,这个媳妇,就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嘴巧、顺从、会讨好,反而母女俩一般的执拗性情,脸一歪,“本宫累了。”荣嬷嬷赶紧过来扶她起来,太妃对子钰二人道,“想怎么样,便怎样吧。” 子钰柔柔一笑,也上来搀住太妃,回头对月华道,“早些儿回来。” 养心斋内却是与今日凌晨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下午,青廷等接到北疆的加急秘信,原来,徐常在三日前便欲动手,铲除军内所有异己,并有回朝动向。万胜俟等人发觉了,先发制人,制住了徐常及其同党,并将其未接皇谕、矫诏擅自班师回朝的罪证公布于大军,目前军心普遍稳住,但仍有浮动。 众人一看,又是一惊。徐常的行为,又为徐家谋反添了一桩佐证,虽铲除异己、矫诏回朝,听之有些绯闻所思,但罪证昭昭,却也无可辩驳。更以马振等宁王派的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上,无不痛斥徐家弑杀太子、倒行逆施的罪恶。 徐家的罪是落实了,眼下就剩下一项最棘手、也最关键的事项——谁,将是皇位继承人? 太子虽已亡故,但太子幼子尚在,虽还尚在襁褓之中,但毕竟是和帝嫡亲的皇孙,血统最正。 而宁王,臣子们偷偷上瞄,从凌晨到现在两次议事,他对皇位继承一事只字不提,表现得一派沉静自然,然而对一个刚刚立下粉碎夺嫡阴谋、镇压宫内叛乱的人来说,是过于沉静自然了。他的表现,不是一个立功后臣子、王爷的表现,那种笃定岿然、沉如泰山之势,更像是一个—— 下面站着坐着的,哪个不是聪明人?哪个没有一双好眼睛、一个好鼻子?众人心里都明白,且等着时辰罢了!况和帝还未醒,有些话,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更为妥当! 众人且思且议,有宫人却进来报,月华郡主来了。 臣子们并未怎么惊奇,以往与和帝议事,月华便也常陪伴左右,但也有没见过的,伸脖一看,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一个小女孩,十来岁模样,穿一件银白短孺,豆青裙袄,头绾简单双鬟,面容洁白沉静,小身子修如直杨,果有几分贵妃的气魄。 月华进来,见一屋子的老臣,宁王端坐在最上方的左侧椅上,当下不慌不忙给他请安,“月华见过父王。”老臣们,除了那等资格最老的,稍年轻些的也微微躬身向她致意。 青廷看着月华,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多年前某日,他与青煜去乾清宫拜见和帝,偶遇子钰的那天,彼时也是这样的初冬,她仿佛也是这样一身银白的裙子,见到他们,看出了他们知晓她的境遇,羞惭惭得落荒而逃。 她一定不知道,她当时微颤着身子、苍白着脸色、红着耳朵,那模样有多……撩人,而他竟也才发现,原来早在那一天,这样的一个身影,就已印在自己的心田。 心内的柔软带到面上,漾过一丝笑,他对小女孩招招手,“过来。” 月华一怔,顿了一会,慢慢起身,走上前去。 到他身旁站定,青廷问她,“你自己来的?” 月华点头,抬起头,“我想探望皇上。” 她眼睛大而润凉,像透了子钰,那样执拗坚持的光,也像她。青廷笑揽过她小小身子,“先陪父王待一会好么?” 月华鬼使般点点头,父女俩一起面向众臣。众人接着议事,马振偶然间抬头,宁王正全神贯注听着,带些思索的神情,他身边的小女孩,明显是走了神,微皱着眉,像在想些什么,两人的表情神态,别无二致,无比和谐。 华灯又上。 子钰跪趴在和帝病床前的大条垫上,听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声音,心中又是急、又是苦。 一时他呼吸顿促,胸口处传来拉风箱一般的撕扯声,脸也憋得青白,子钰连忙起身,撬开他嘴,回头急唤道,“快来,快唤太医!” 青廷进来时,正瞧见她这般模样。背对着他,弯腰给和帝擦汗,一时转过身,满面的焦急,见是他,急道,“王爷快来,皇上像是被痰卡住了!” 太医很快便进来了,青廷带着子钰避到一旁,太医与宫人们紧急为和帝吸痰,子钰双手紧张交握,见还不好,靠到青廷怀里,“王爷!” 青廷也急,胸口又有些发堵,揽着她不说话。 好大功夫,太医终于处理好,转身对他二人道,“皇上或快醒了,但,这次醒,或是回光返照,怕熬不过今晚了。”说罢退去。 不多时,和帝果然醒来。 “老二!”使力在枕上歪过头,他的声音虚弱。 青廷二人听他相唤,连忙上来,和帝看着青廷,喘息着道,“朕与你,有话……” 子钰见他二人情形,带着屋内宫人们出去。 屋内只剩下和帝与青廷二人。 青廷跪在床前,他二人良久相视无语,却什么都明白了。 半晌,和帝艰难问道,“朕的太子……” 青廷垂下眼,不说话。 和帝胸口喉头一阵酸涩,闭上眼,再睁开,又问,“朕的奎儿?” 青廷抬头,轻声道,“他很好,正与太子妃,在太子府中。” 和帝苍老一笑,点头道,“还算你,不是那何事做绝的人!”微顿一下,又看向他,目光灼然,“奎儿即位,你愿辅佐么?” 青廷看着他,不再说话。 和帝闭目长叹,良久方道,“朕不曾想,你要的竟然是这个!” 青廷顿首,“望皇兄成全!” 和帝苦笑,“平心而论,你确实更合适些,你比朕,更知道要什么!早先若按父皇的意思,这位子,怕也是你的……” 青廷动容,“皇兄!” 和帝闭上眼,喃喃道,“朕累啦!朕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也不知是不是想向谁证明什么,父皇,母后……呵,到今日,真的累了。……父皇于我,不由己,朕于你,亦不由己,呵呵,老二,”忽然睁开眼,现过精光,“你可知为什么么?” 青廷一愣,这些答案,早都是在脑子里的,成祖传位和帝,是为群臣所迫,和帝传为于他,是为自己所迫,所惮的,都是朝政动荡,局势不稳——可为何现下说出来,却觉得如此沉重? 和帝微点头,恍然一笑,那笑里透着多少无奈,“这担子不轻啊!很快你就会发现,在下面时所用的利器,上来后就成了你的责任和负担,”闭上眼喘息,“天下苍生,万众黎民,从此就是你的责任!从此,你不再是谢青廷,而是一个万事不由己、不由心的王朝机器,这也是,历代帝王的宿命……” 你的心是否够大,包的了那么多? 朕的心不够大,做的不够好! …… 青廷怔怔得走出房门,刚刚已经从他口中,确认马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为何现在心中,却是无比的沉重。 对上她正候在门口焦急的眼,他抚上,“进去吧,他想见你。” 天禧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七日晚,和帝大行,手谕诏书,传位宁亲王谢青廷,史称文帝。 名分定 天禧二十九年正月。 新君即位,名分已定。 故虽还未出大行皇帝的丧礼期间,但依礼,谢青廷,也就是和帝朝的宁王,早于去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已携府迁入宫城。 开始的一来半月,宫廷内外、举朝上下都忙于大行皇帝丧事,种种细节,不需再表。但到了正月,外廷之事不说,这内廷的事务名分,却也需要一议。 现今皇帝的妻妾虽不多,但三个侧妃,邱氏、万氏、刘氏,一为现今禁军统领、骁勇大将军邱丹之妹、一为接替徐常继任北疆骠骑大将军万胜俟之妹,刘氏虽家世平凡、出身低微,但却是文帝做宁王时就最最偏宠的一个,怎么摆,还真有些挠头。 宗亲府提交了议事的请示之后,皇帝一个批复,追封已故的原配郑氏王妃孝仁皇后,同时为感念先皇后之结发情义,三年内暂不立后,以示戚怀。后宗亲府提出三年过久,建议改成两年,文帝许之。 皇帝表明先不立后,封妃的事就好办了许多。大荣朝礼制,内命妇中,除正一品贵妃之外,尚有贤、良、淑、德四名从一品妃子,其余如二品妃、三品嫔、四品贵人等种种,都作不表。 宗亲府首次服侍文帝,不知他与先前的和帝做事风格有何不同,议了议,揣摩着,既然皇后不定,想来贵妃一位怕也是要空着的,况邱、万二氏中,实也不好说推谁,便以原先侧妃之名位次序,拟了邱氏贤妃、万氏良妃、刘氏淑妃的折子上去。 而这事虽关内帏,但外朝群臣,也自关心,特别是这其中的邱、万二人,那定当是文帝朝炙手可热的红人权贵,妃位的安排,或就表明了文帝更倚重哪个的心态。 霍府。 明玉一下午都守在会客的偏厅,待听人报说老爷回来了,忙站起来,一开门,一股冷风袭来,她本最怕冷的,此时却不愿回房,站在廊子下等候。 等了一会,寒意冷切切入衣,贴身丫鬟惜惜劝她回房,明玉一个寒颤,抱着肩膀,急道,“你去看看,老爷被什么绊住了?” 正说着,霍思无踏进了院子,明玉一见,也不管外面还下着雪,忙跑迎了上去,一边急问,“怎么样,定了么?” 霍思无拉过她胳膊,“进屋说。” 明玉看他脸色平常,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急又担心,忙跟着他脚步进了屋。 霍思无还未坐定,明玉已挂好了衣物,匆匆转身,“怎么样,定了没有啊?姐姐到底封了什么?” 霍思无笑道,“你也容我喝口热茶。” 明玉怒道,“我都等了一下午了,你还要喝茶!” 霍思无方抬头,略带了几分笑意,“皇上谕令,封咱们家娘娘,正一品贵妃。” 明玉却是张大了嘴,霍思无见她这般,打趣道,“怎么了?你不是说,最多也就是个淑妃?” 明玉眼睛却也瞪大了,“哎呀呀,我不是做梦吧,皇,皇上,能有这么好心?”一时又高兴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哎呀,这可太好了!……唔,封贵妃,定是要举办封妃仪式的,我穿什么好呢?……”皱眉思索了半天,转向霍思无,“老爷,我新看中了几件首饰,本来想省些,但姐姐封了贵妃这样大的喜事,您得给我买!” 原来宗亲府递上奏请后,文帝三日未回,亦没说留中,宗亲府有些慌,定是没摸到皇帝的意思,如此,虽新上任的内阁首辅王天余(注:宋宝金致仕、王天余回朝)、礼部尚书马振等老成的,都没有出声,但也有投机的一些个大臣开始暗中走动。 到第五日,王天余等人,也不得不在某次乾清宫议罢朝政之余,与马振等人一起,做闲谈,提起此事。他们不敢多言,只劝皇帝快定名分,以平底下不必要的纷争摩擦。 文帝点头,称,知道了。 第二日,御笔亲批,刘氏贵妃,邱、万二人如宗亲府所拟。 朝臣一片哗然,有胆大的,上疏请问是否再议论,文帝这次批的倒快,不多,八个字—— 刘氏有子,何须再议! 明玉听了,频频点头,“皇上这回,倒没负了姐姐,只是那万铮铮,怕要气炸了!” 霍思无道,“岂止!这回皇上的代价大呢,已有一帮子御史给事中上疏,说万岁偏宠昏聩,娘娘狐媚惑主,不是吉兆……” “放屁!”明玉一听,竖了眉毛,“怎么昏聩啦,这次他再英明不过了,不,是从来没有这么英明过!”说着炯炯看向霍思无,“你说呢?” 霍思无见她一副若他说不是便要吃了自己一般,点点头,却凝住了笑,沉默一会,看向远处,“不错,皇上此举,确表明了他制辖外戚、前纲独断的决心!”隐下后一句,皇上与先皇,太不一样了! 明眼人并不止霍思无一个,王天余本已致仕在家,此番宋宝金退去后,文帝钦点他入阁,他不能说不感激。此时见这第一个帝、臣回合,文帝坚决果断,不容置疑,确有几分成祖时的气魄。但外戚势大,也是不争的事实,邱家还好,邱丹的忠心耿耿,很能看出的,但万胜俟将在外,是否能够如期辖制,还须再看。 但,无论如何,吃了上回不愿站队、被迫为徐家所逼主动致仕的教训,王天余明白,自己回朝,全靠的文帝,皇帝,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与后盾,且辖制外戚,乃正当之事,于公于私,自己都应当与皇帝一起,达成他所要的目的! 乾清宫寝殿。 一灯如豆。昏暗的烛光中,隐隐从龙床的帷幔深处传来女子媚哑的喘息。 外面是鹅毛大雪纷飞,龙帐内,春光却正好。 明黄的毯被翻滚,如海浪般,而子钰觉得自己此时,就是这欲海中的一尾鱼。这龙床上的绸绢纱绡,都是最好的,又滑又凉,此时却被两人的热力摩擦得滚烫——身上的人,也是滚烫,滚烫的唇,灼热的呼吸,火烫的摩擦,喘息,呻吟—— 啊! 她尖叫出声,一手无助伸向头顶远处,徒劳得紧抓着那里一点点绸缎的凉意,身上的人却像是受了更大的鼓励,动作也更加有力,子钰哭了出来,想挣扎,身子软绵绵的却被他定住了,只能任他戳弄。 青廷看着身底下的人儿,他就迷她这样,酡红的面颊,眼睫上还有一些泪,紧咬着嘴——她怕羞,这性子从来就没改过,因此他遣了所有原本应该在房内服侍的宫人,有些怜意的,“钰儿,他们都不在,你可以叫出来。” 子钰猛摇头,问她,她颤颤着回答,“门口,还有……” 青廷大笑,吻住了她,“我的宝贝啊!” 在这里不比王府,青廷兴致高,还想再来,门外的太监忍不住,终于出声劝阻,青廷不豫,子钰却松了口气,他前阵子忙于和帝丧事,不宜行房,两人这也是一个半月来的第一晚,她知道,他定是不足的,当下抵到他耳边劝慰,“不如明日,去我那里……” 青廷想了想,终于躺倒,搂过她,满腹埋怨,“也只能这样,哎!” 四更了,子钰醒来,再过一刻,青廷就该起身,她轻轻坐起,掀开床帐的一角,一线烛光顺着缝隙倾泻进来,刹那间帐中流光飞舞,用橘红、黄、白、宝蓝、酱紫、秋香等色丝线绣成的祥云、蟠龙、鹦鹉、花草,就着烛光,恍如薄薄晨曦之中的暗流,全部流到皇帝刚毅英俊的面孔上。 子钰歪斜了身子,用手指轻轻顺着皇帝脸孔上的棱角往下,到胸口时,他一把抓住,睁开了眼。 两人相视,片刻她就着他伸出的手,卧到他的怀中。 “知道我为何昨夜带你来这里么?”青廷低问。 子钰摇摇头,又点点头。 青廷继续,“从小,母妃来乾清宫侍寝,大都带着我。我也便是在这个时候儿,常常要跑过来,与他们挤在一起,卧一会儿。呵,有几次挨了父皇责骂,却不知为什么。” 他声音轻松低暖,子钰听了,就着祉昇猜想他那个时候的模样儿,也微笑。 沉默了一时,他又道,“你问过我为什么想要做皇帝,” 子钰抬起头,看着她,青廷也垂下眼,笑道,“可能就是从那时吧,想着每天都能从这张床上醒来。” 子钰尚有些懵懂,“是因为太祖爷么?” 青廷沉默了一时,摇摇头,看着她,“上天终究待我不薄,使我得偿所愿,不,比我要的还好,”见她眸中有疑惑,搂紧了她,“朕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你!”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实务识 初春的清晨,天气是宜人的温暖,此时正候在万锦宫外殿门口的太监杨福顺却是大汗涟涟。 本月初,新帝登基典礼、太后与嫔妃们加封典礼等大的仪式都已告罄,现在各宫都忙着修缮。说话已是三月底,今日是万锦宫副总管太监林喜贵先来验收的日子,杨福顺的心情,有点的紧张。 林喜贵提前到了会,看到杨福顺战战兢兢的模样,但笑不语,心里却也舒爽。 两人逛了一大圈,杨福顺见林喜贵虽查的严格细致,但却是个和气人,慢慢平复了心情。他两个多年在宫中当差,原也有几分相识,想到他曾跟过犯事的徐贵妃,现在不仅没有丢性命掉饭碗,反是原先服侍徐氏里头唯一留下来的宫人,还提拔了,不禁心生艳羡。 两个一起进了最内的寝殿,林喜贵一进门就顿了顿身子,杨福顺忙上前道,“贵妃娘娘一早吩咐,为节省国库花费,原先的装修,一律不用大动……” 林喜贵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朝前走去。 杨福顺微弯着腰跟着,迟迟疑疑,唯恐自己领会错了意思,汗又冒了出来,“娘娘她……”见林喜贵一个眼光瞥过来,忙陪笑道,“林公公,您与娘娘是老相识,还请您给小的一些建议,哪里要改,小的们马上!” 林喜贵却站住身子,板起笑脸,正色道,“诶,杨公公,你这话不对,我算个什么,敢与娘娘是旧相识,只是有些造化,早先服侍过娘娘罢了,”说着抱了抱拳。 杨福顺忙不迭鸡啄米点头,“您老有造化!” 林喜贵又细细看了一圈,转身道,“娘娘圣贤之人,既已命你要简朴,岂是那话外有音,暗图奢靡之人?”顿了一下,见杨福顺腰更低了,汗都不敢擦,又道,“不过,娘娘不仅圣贤,更是蕙质兰心,乃百年都不出的美人,你这殿里,却素了些……” 那杨福顺一听有话,忙蹭上来,眼巴巴的,林喜贵一笑,也不再卖关,当下按照子钰的喜好,一一告诉他哪里挂些垂纱,什么颜色儿,哪里摆些装饰,软垫织物什么布料,什么花样儿,种种细节,不一而足,那杨福顺喜不禁的,私下里又自感谢林喜贵一番等等,不再相提。 迁入第一晚,皇帝驾临万锦宫。 因子钰等都是新迁入宫,各宫按要求都配备了礼仪嬷嬷,万锦宫的这一位姓夏,按照她的指引,子钰早早得打扮好,候在内殿大堂,夏嬷嬷还一边细细讲解着接驾的程序,子钰被她搅的,竟有一点紧张兴奋。 一时听到太监传唤,子钰便领着一众宫女向外迎去。 青廷的身后,也跟着一众宫人太监,子钰出了殿门,下过台阶,一抬头,青廷恰望过来,她一笑,便站住了。 微微福身,刚要站起,夏嬷嬷却上前,躬身对子钰道,“娘娘,请行接驾礼。”说罢上前一步示范,深深蹲下身子,口中唱,“臣妾恭迎陛下。” 子钰这才想起她其实刚才教过,可自己一见到他,竟然忘了。向青廷看去,他站在那里,笑吟吟的。当下学着夏嬷嬷的样儿深深蹲下,念道,“臣妾恭迎陛下。” “呵,”青廷走上一步,却把手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起。 “……”夏嬷嬷犹豫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被德芬扯住,掩耳道,“嬷嬷,应该没有那规矩,禁止皇上搀娘娘的手吧?” 帝妃二人已携手进殿,望着他二人身影,夏嬷嬷识趣得摇摇头,与德芬她们一起跟上。 又过得几日,一切渐渐迈入正轨。子钰身为贵妃,已是这王朝宫城内除了太后之外身份最尊贵的女子,相隔十四年,她从王府折返回深宫,遥看当年那个春芜宫的小宫女,有时候真觉得如一场梦一般。 但,甫一入宫就被推到贵妃的职位,与太后一起打理后宫,她要学要跟的,远比感慨来的多,她又是那样要强的性子,事事力求完美,因此也没有太多时间感叹自身。 这日清晨,照例去向太后晨昏定省。 对面也有人来。 这对面打头引路的太监,遥遥一望,这边的仪仗服色,知是贵妃,便忙转回身,躬身报道,“娘娘,那边是贵妃娘娘。” 铮铮抬头一看,可不是!远远就看到那金黄色的一乘盖伞,上面绣的赤红羽凤,这样远都看的清。队伍正缓缓从拐角处弯过来,因是惯常的请安,她并没有乘车舆,明黄的宫裙,也是只贵妃才穿得的。 铮铮的面色木然,下颚却不由绷紧。 小太监有些急,拿眼看向她身后的晴嫣,晴嫣焉不知自家主子的心事,这些时日以来,她对万锦宫,是百般避让,好在那边也没怎为难,今日却这般巧,竟打头碰上了。 惴惴看向铮铮,铮铮却一抬头,示意身边的人都停下,自己上前,蹲身相迎。 她姿势僵硬,礼数也有些潦草,子钰见了,微一点头示意,自带着众人继续往慈宁宫走去。 德芬蹭上来,“娘娘,您还没转完身呢,她就站起来了。” 子钰的眼角也扫到了,德芬看她神色,“……?” 子钰保持着这些时日苦练的端庄行进之姿,向着远方,嗯了一声。 这边万锦宫跟在最后的两名宫女刚走过身侧,铮铮他们便也跟上,行了两步,夏嬷嬷忽从前方队伍过来,对着她微一躬身,声音却平板无绪,“娘娘,您跟的太近了。” 到了慈宁宫,贤妃邱氏却到早了,见到子钰进来,忙站起身相迎,子钰待她走近,就着她欲福身行礼的身子忙上前一托,笑道,“姐姐快起。” 铮铮进来时,正看见她二人相携着说话,来到座前,子钰虚让了一下,邱氏却待她落座后,方在她下手坐下。 铮铮看在眼里,又经了刚才门外的阵仗,当真是有些压不住,抬头一看,却正见她清凉如雪水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铮铮下意识就想应对,她却只看她一眼,自然掉转过目光。 直到此时,铮铮心中才当真明白,被迫正视那个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却早有所悟的事实,这一位的受宠、封贵妃,绝不是偶然,有了这样的认知,她心中反而更加空落落的——只是不知道,现在清醒,是否还来得及? 午后,子钰照例是要歇一会儿。 以前在王府,只要青廷得空在家,她时常要去书房陪伴,但自进了宫,青廷就被重重臣子太监包围,乾清宫那里,白日定是不能过去的,因此便逐渐养成午睡的习惯。 这内寝垂挂着三重纱幔,由外到内,淡赭、黄绿和粉黄,从深到浅,似是要用那稍微浓重的外色,护住女子渐柔渐细的心事。整个大殿的色调未做改动,仍以徐贵妃时的淡金色为主,蟹壳青的水磨地砖,因年月久了,被磨的光滑水亮,颜色倒更好了些。 午后的暖阳,微微透进屋内,晕在雕花龙凤大床上,子钰的被卧,如在王府时,照例是最上好的丝绸——她睡的正香。 半个时辰之后。 杜兰唤醒了子钰,一帮宫女正与她梳妆,忽从外间传来皇帝的声音—— “钰儿,钰儿!” 子钰只疑自己听错了,却见一边的夏嬷嬷不赞同得皱起眉头,她站起身,刚要命杜兰出去看一眼,却见内寝的门一开,青廷疾步走了进来。 “皇……”子钰匆忙就要行礼,却被他大笑着一把搂过,宫人们慌得私下里散开,都跪伏在地。 子钰头一晕,已被他抱着转了一大圈,停下时,心跳怦然,望见他晶亮的眼眸,她亦有些欣喜。 宫人们早已退去,她睁大眼,轻问,“怎么了?” 青廷抬起她脸庞,就着她柔润贴心的目光,“方家表态了——”,他声音充满低沉的兴奋,“方敬儒上疏,完全拥护朕即皇位!” 原来虽有和帝大行前手谕遗诏,但仍有一些老臣出来,质疑宁王即位的正统性,对于这些老臣,青廷知道,虽都不是什么要紧位置的臣子,但确是最讲究礼法的一群,说起来有些迂腐,但正因为他们在朝堂内相对超然的地位,更有一定的道德上的说服力。还不能用一般的驭下方法去打击他们,弄得不好,史上也是要留骂名的! 青廷登基之后,方家一直深居简出,以方敬儒的才智,联系着前因后果,回头来看,定不难想出个中奥妙,但未料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能出来上疏,维护他即位的正统性—— 这实在是一出望外之喜,也难怪他,如此兴奋。 子钰刚想说什么,却两脚一腾,又被他抱着转了两圈。 “皇上!”她急叫,便是以前在王府时,都没见他这样过,当下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不依得轻捶他,“放我下来!” 两目晕眩,他终于停下,两个却都有些站立不稳,连带着滚到龙凤大床上。 子钰见青廷也一脸的晕相,咯咯娇笑,开始还只是小声,又想到他素来沉稳的相貌下,居然还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不禁越笑越大声。 青廷并不恼,懒洋洋将她揽过来,半趴在自己身上,摸着她脖颈处柔滑的肌肤,“钰儿,我真的好高兴!”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两重天 敬亲王府。 思怀太子妃方氏静静地坐在妆台前,身后一声门响,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她并没有转过身,等待着——毫不意外的,从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杏子!” 吴氏夫人扑上前去,面前的女儿一身素白衣裙,长发也没梳拢,全部披下,苍白的脸,苍白的嘴唇,整个人在这幽暗的小室内,犹如一个苍白的影。 一把将女儿搂到怀中,吴氏老泪哗的流出,哭道,“杏子啊,女儿,你这又是何苦!” 方氏就这样一动不动让她抱着,吴氏哭了一时,忽瞥见台子上放着一个小托盘,内有剃刀、佛珠等物,吓得一惊,“这是什么?啊?” 一边的两个丫环是方氏贴身的,此时抢跪上前,哭泣着道,“夫人,夫人,您快劝劝娘娘吧,呜呜,娘娘她要出家为尼……!” 原来文帝即位后,追封故太子祉炆为思怀太子,封其幼子尚奎敬亲王,早在天元一年(天禧二十九年初,文帝即位,改元天元)年初,方氏即与尚奎迁出太子府,搬入敬亲王府。 从去岁宫变以来,方敬儒皆是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就连敬亲王府,也没有往来。前些日子有臣子质疑文帝即位,他主动上疏,引经据典,力述文帝即位的正统性。皇帝大悦,赞其曰忠(忠心)、识(学识),方敬儒得到嘉奖的第二日,宫中又来传信,贵妃召唤夫人吴氏入宫,赐了书画十卷、古玩若干,又命她向故太子妃带好。方敬儒这才让夫人前往敬亲王府,探视女儿。 谁知一见女儿,却是这般,吴氏夫人又惊又痛,差点晕厥,下人们又是一翻忙乱。吴氏好了些,屏退了众人,握住女儿的手,“儿啊,你实话与我说,是不是怨恨你父亲?” 方氏抬起头,对上母亲通红殷切的眼睛,吴氏见她抬头,眼内一酸,又要落泪,哽咽道,“你父……” “娘,您别说了,”方氏转过头,“父亲是为了阖族人的性命前程,女儿又岂会不知?” 吴氏眼睛一亮,更握紧方氏的手,“那你为何……” 方氏却连身子都转过去,侧对着她,轻轻道,“可女儿已为皇家人。” 吴氏白了脸,女儿这样说,明白是与方家撇清关系了,但她心中还隐隐有着希望,杏子打小性子温婉,最听她这个娘的话,当下振了精神,里外道理都说透,只盼她能如以往般,顺从于她,绝了出家的心念。 吴氏的苦口婆心、殷殷母爱,方氏不是没有触动,她本也是柔性人,况那位已经登基称帝,自己一个弱女子是改变不了什么的,而父亲,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又能怨恨多少? 吴氏见她面色坐姿渐渐柔缓下来,眼圈也生出晕红,心内喜欢,倾身半抱住她肩,唤着,“儿……?” 方氏调转回头,母亲眼内的光几乎让她承受不住,深吸一口气,看着母亲,她还是轻摇了摇头。 吴氏万没料到她竟然这般倔强,声音抖颤,“难道你就不顾奎儿了吗?” 提及幼子,方氏的眼泪唰得流出,她心内如刀割,自小所受的良好家教却还是不容她哭出声音,颤抖着,却坚决得,她看向远方,喃喃道,“皇上仁慈,父亲通明,定能将我的奎儿照拂的很好——只是太子,”终还是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声音也轻下去,“太子他,太可怜了……” 她最后这几个字,轻得几不可闻,吴氏却再没有话说,望着女儿,她知道,她的心意已决! 万锦宫。 晚膳,皇帝的情绪似是不高,月华一向是不多话的,祉昇今日读书得了太傅的赞,很想让父母夸一夸,瞧见皇帝脸色不豫,一旁的夏嬷嬷又那样虎视眈眈得盯着自己,只等揪他哪里又失了仪,便嘟起了嘴,埋头吃饭。 膳罢,帝妃二人前往御花园散步,月华祉昇后面跟着。 前面打头的太监、后面跟着的宫女,都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子钰方轻声道,“陛下的心情不好?!” 青廷顿一下,“哪有?” “还说?昇儿的饭都少吃了一碗!” “哦?”青廷下意识回头,小家伙正跟姐姐争论着什么,吵得正欢,转过来,笑道,“如今你也会诓我,他小孩子家家,哪里吃的了几碗。” 子钰笑望着他,柔声问道,“是因为思怀太子妃的事么?” 青廷携起她手,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却是逛到了寿玉湖边,他二人在湖边站定,青廷轻笑,“今日逛得倒远。” 子钰靠到他胸膛前,轻轻道,“若是你,我定也……” 没有再说下去,也无须再说下去,揽住她手的力道加大,他使力将她拢在胸口。 子钰就势环住他腰,两人这样静静呆了一会,转而轻笑着抬头,“不要怪臣妾说,做了皇上,心胸反而没有以前大了呢?” 青廷由着她打趣,也展眉淡笑开,“是啊,朕的刘爱卿,” 看了她一眼,“批评的对。” 子钰扑哧一声笑出,“不敢不敢,臣妾可不愿做那等处处挑刺的御史老爷。” 青廷背过手,看向远方的斜阳,叹了一声,“钰儿,你说的对,从张中放、到方敬儒,到太子妃,朕,还是有些失态了——人心不足啊!朕太想要,这全天下的归顺了!” 子钰抬起头,“皇上虽然圣贤,但终不是圣人,哪能事事都那般完美呢?”抬手摸着他面庞,认真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么?” “嗯!”子钰重重点头,给他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青廷笑执起她手,面容重又开阔起来,夕阳下,他的双眼熠熠生辉,“好!朕便要做一个圣主,让这全天下,都真心臣服于朕,仰沐朕的恩德!” 落日的晚霞灿烂,月华抬起头,前方皇帝明黄高挺的身形周围,仿佛燃了一道晕眼的光圈,而她沉静柔美的母亲,与皇帝携手而立,他二人的身姿,是那样无间而和谐。 “姐,”月华仿看得呆了,祉昇也过来,顺着她目光看去。 “姐,”祉昇又唤。 “嗯,”月华有些心不在焉。 “我长大了,也要象爹爹一样。”父母身后,小男子汉亦立下誓言。 “什么爹爹,”月华第无数次纠正他,“是父皇!” “嗯,父皇!我长大了,也要象父皇一样……” “……做什么……” “……做皇帝……娶娘亲……嗯,姐姐,就留给葱花儿……” “哈哈哈……”怕她发怒,祉昇大笑着跑开。 月华却回转头,青廷与子钰,相携继续往前走着,偶尔互相低语,暖得化不开—— 这样的身影,将永远定格在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