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作者:盛星斗 简介:* 孟怀泽是人界一个普普通通小郎中,从小没爹没娘,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安安稳稳过一生。 怪就怪他在那个下过雨的清晨进了次山,带回了一只想要杀他的狼崽子。 后来,这只狼崽子变成了个男人,飞扬跋扈,蛮不讲理。 他还该死地和这妖怪睡了觉。 * 他清楚地看见余生无尽的离去与漫长的等待,饮鸩止渴却心甘情愿。 “正如此时他抱着邬岳,阳光晒着小院,微风撩着树尖,他的每一个‘好’字都发自肺腑。即便只是为了此时的片刻相拥,余生尽皆赌上他也觉得值得。” ** 1.邬岳x孟怀泽 2.文或许很无聊,但作者是真的懒。 ==================== # 第一卷 青山有雨 ==================== 第1章 切,一个人 邬岳在过去八百年的妖生中共有两大乐趣。 第一件是打架。但九移山上的妖怪大多是傻妖怪,通常邬岳凶神恶煞地一瞪眼,还没等亮爪子,一群小妖精就给吓跑了,邬岳觉得没意思,杀了他们也没成就感,后来脸也都看熟了,就更懒得杀了,因此他便成日里追着九移山界周边那些穷凶极恶的大妖跑,常是一直打到妖界边极四境的穷荒之地,九移山周围竟被他这个爱打架的妖怪给整得意外地一片清明,无恶妖敢居。 这第二个乐趣,便是闲来无事时,邬岳喜欢找块地儿一躺,云头、山巅、草地,哪儿都行,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儿,将内丹吐出来,看着玩儿……而随着他修为愈发精进,他的内丹也愈发强大,内丹周围团绕的金光愈发耀眼,悬于半空中上下起伏,周围一片皆被映得金亮。邬岳对此看得满足,若是无人打扰,他能兴致勃勃地连看多日,也不觉得腻烦。 近些日子,九移山来了条不怕死的蛇妖,靠吸取其他妖精的内丹来增进自身修为,多日来害了不少小妖的性命。 邬岳一听便立马来了劲,他许久未打架了,正是手痒想活动筋骨的时候,兴冲冲地便赶去要灭了那蛇妖。 蛇妖并未善茬,本就身负千年修行,再加上最近吸取了不少小妖的内丹,妖力高涨,和邬岳一时之间竟是难分伯仲。 两妖在九移山缠斗多日,邬岳越打越兴奋,他平生最大的乐趣便是打架,此番撞到了兴致头上,不惧生死只觉得快意。 蛇妖却是渐渐落了颓势,打着打着,蛇妖见势不好,竟然一扭身,钻土遁了。 邬岳未曾料想到这蛇妖竟是个会钻洞的,他对地下情形不甚熟悉,再加土层遮掩,他难以感受到那蛇妖的妖气,没办法纵身追击,蹲在洞口连守了好长一段时日,那蛇妖连头都不肯往外露,邬岳深感无趣,对这种打架打不过便逃的作风极为鄙视。 九移山不分四季,常年如春,这日里更是日光泽润,万物勃发,一派祥和,邬岳守着洞口百无聊赖地晒太阳,晒着晒着他就有些心痒。 这些日子为了杀那条臭长虫,他已是许久未欣赏他的内丹了,邬岳四下看了一番,午后的九移山阳光和暖,一片静悄悄的,连个小妖精的踪迹都没有。 邬岳心下放松,嘴里叼了根草,手在脑袋后面背着,内丹被他从体内放出来,悬于眼睛上方的半空中轻缓浮动,日光之下更显璀璨。 邬岳正看得满足,异变却是突生。 一道黑影蓦地从邬岳身侧破土而出,未待邬岳反应,便迅速地卷走了空中浮着的内丹。 邬岳几乎与那条蛇尾同时出手,金色的妖力打在那蛇尾之上,鲜血霎时炸开淋洒,那蛇妖却似是置之死地,不躲攻击,抢到了内丹转了方向便逃。 邬岳大怒,金眸凛冽,杀气瞬时不加遮掩地四散开来,周围的草木平日里受九移山的灵气浸润,微有灵识,皆被他的妖力压制得瑟瑟摇摆。 随着一声怒吼,周围土地震颤,而等金光淡去,立于草地上的竟是一头高大英俊的黑狼,四肢强健有力,漆黑的毛发根根分明,在日光下光华斐然。 黑狼金色的兽瞳之中尽是杀气,纵身腾跃而起,冲着蛇妖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蛇妖知与邬岳明斗必是死路一条,因此使了阴招抢了内丹便逃,想着若是能炼化了邬岳的内丹收归己用,到那时再杀了失去内丹的大妖自是不在话下。 因此他一边逃跑,一边试图催动体内的妖力以吞噬邬岳的内丹,然而那内丹却似是认主,对他排斥得厉害,蛇妖愈是催动妖力,那内丹的金光愈是烈烈,不肯入他的体,几次下来,蛇妖非但未捞到好处,反而受了内丹不少反噬。 蛇妖心下觉奇,不知其中关窍,只是身后邬岳追得紧,容不得他细细猜想,并且也别无退路,只有继续拼命逃跑,一边不死心地非要炼化了那内丹。 再说邬岳,内丹是妖的重要物什,牵系着妖的绝大部分妖力,邬岳的内丹离体久久不归,他的妖力不如往日,倒是因此和那一边忙活着跑一边还得忙活着折腾内丹的蛇妖落了个平手,一时只能紧紧咬追着那蛇妖,无法轻松地将他毙于爪下。 两个大妖就这么一个逃一个追,来到了人间的一处地界。 川箕山是人界一片浩荡的群山脉系,山峰勾连险峻,陡峭异常,宛如天堑,人烟少至。 此时恰值晚春,川箕山上一片翠绿,云烟缭绕,平静祥和,突然从天而降一声轰然巨响,连着波及数座山头,山体霎时震颤不休,鸟兽被惊扰得四散奔腾,一片混乱。 邬岳凛然傲立于山野之上,金眸紧盯着对面那蛇妖,不屑道:“一条臭长虫也配拿我的内丹?” 蛇妖被邬岳一爪子从天上拽下来扔到这山上,先前逃跑途中又受了内丹多次反噬,显得有些狼狈。他知今日定是不死不休之局,迅速地演算了番自个的胜算,自觉无望,仰头冲邬岳道:“我还了你内丹,你饶我一条性命如何?” 邬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蛇妖,虽是妖力并不如往日盛,却是将气势拿捏了个十成十,眸中杀气凛冽,哼笑道:“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他的语气不屑至极,蛇妖被激怒,蓦地卷起蛇身向上盘旋而起,周围的风被卷动,一片飞沙走石,草木四散零落,蛇妖借着妖力将邬岳缠于其中,想将他生生缠死。 邬岳愈发不耐,在九移山时与这蛇妖打架,他尚存了几分玩乐的心思,然而此时内丹不归,邬岳心下烦躁,不想再与这蛇妖周旋取乐,只想立毙了蛇妖,取回内丹赶紧回九移山找个灵湖清洗一番。 邬岳的妖力再不加收敛,一爪破了那蛇妖的缠斗之阵,随即招招攻击尽是杀招,不过须臾,蛇妖七寸被擒,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胜负已分。 按理说邬岳现在取回内丹便没事了,他那不正经的浪荡性子偏偏不合时宜地发作,没立即取那内丹,而是觉得这大蛇戳起来凉凉的感觉还不错,一只爪子松松地按着那蛇妖的命门,一只爪子将那蛇妖的脑袋拨过去,又戳回来,玩得不亦乐乎。 蛇妖身受重伤,反抗不得,被他羞辱得差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竖瞳怒瞪着邬岳。 “怎么?”邬岳慢悠悠道,“你有什么意见?” 他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的木丛间传出声响,虽是细微,然而邬岳的五感极为敏锐,手下动作微顿,余光向那处一扫。 遮挡的草木被妖力尽皆扫开,露出后面站着的一个男子。草木被扫荡得干干净净,那男子的手却仍是那一副扒开树枝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邬岳和他摁着的蛇妖,整个人已是吓傻了。 切,邬岳不屑地想,一个人。 几百年间他极少来人界,更是从未见过人,第一次见不免多看了两眼。然而就是这一松神,爪下气息奄奄的蛇妖竟是猛地逃窜,邬岳尖利的爪子将那蛇妖的七寸剖开,与此同时那蛇妖的蛇尾拼尽全力地扫出,将不远处那吓傻了的男人一把卷住,金色的光一闪,那蛇妖竟是将邬岳的内丹塞进了那男人的嘴里。 那男人涨红了脸剧烈地咳了两下,惊吓之下,咽了。 邬岳:…… 那男人:……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蛇妖在临死之际拼尽妖力超常发挥,竟是在邬岳眼皮子底下将他的内丹易了主。 邬岳觉得有些无奈,甚至还想伸出爪子顺顺有些乱了的毛,这蛇妖是被打傻了还是怎么,内丹死也不还给他,可一个人又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你这是做什么?”邬岳懒洋洋道,“一个人罢了,杀了不就得了。” 蛇妖再无力回答他了,已是断了气。 那咽了邬岳内丹的男人被压在蛇妖巨大的蛇身下面,正奋力地往外爬,此时好不容易快将身体拔出来了,恰巧听到邬岳的话,蓦地止了动作,被吓懵了片刻,随即往回撤退,竟是想要再缩回那死透了的蛇妖身子底下。 他手忙脚乱地缩了一半,被邬岳一爪子拎了出来。 这人浑身都浸透了那蛇妖腥臭的血,邬岳很是嫌弃,毫不客气地将他扔到了旁边的地面上,低着头盯着他看,好似在看一个新奇的小玩物,因体型的巨大差异显得极其倨傲而不可一世。 男人显是吓得厉害,面色发白,浑身都在哆嗦,僵硬地扯起嘴角干笑道:“我、我这就给你吐出来……” 他也不嫌脏,伸手便要抠喉咙。 邬岳没料到区区一个人竟能咽了他的内丹还活蹦乱跳,但他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只是有些烦躁地想回了九移山这内丹必须得在灵泉里摁上个十年八年的。 他懒得再与之浪费时间,打了个哈欠,弓背耸起,朝那男人扑去。 嗷呜? 扑到一半邬岳突然觉得不对劲,眼前闭着眼哆嗦的男人好似变大了许多,没等邬岳想明白,他便一脑袋扎进了那男人的怀里。 事发过于突然,邬岳懵了一会儿,震惊地抬起自己的爪子,只看到了一个肉肉的小毛团子,爪尖细弱得简直宛如草茎。 嗷呜? 邬岳仰头怒嗥,正对上那男人试试探探睁开的眼睛。 一人一妖对上视线,一时间面面相觑。 第2章 最倒霉的人 孟怀泽觉得肯定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村子里李二叔家的小孩生了病,孟怀泽给他开药时发现缺了两味药材,便寻了个闲时背着药篓上川箕山采药。 川箕山浩荡陡峭,险峻异常,往日里孟怀泽都只是在最外缘几座山上采药,极少往山深处进。这次他在山中找寻半晌,其中一味药材仍是遍寻不得,孟怀泽便边找边往川箕山的更深处行去。 一直到日头垂西,孟怀泽才终于在山深处找到了缺的那味草药,他还未来得及感到欣喜,便听到山中蓦地一声巨响,整个山体都跟着晃了一晃,随即便是鸟兽四散,林中一片喧杂,不过片刻又归于死寂的静。 孟怀泽不知发生了什么,循着方才的声音摸索过去,没走多久,随着眼前挡路的树枝被扒开,孟怀泽瞬时被吓愣在了当场。 眼前竟是一条蛇和一头狼在打架。 那条蛇粗大异常,立起来时竟和一旁长了百年的树差不多高,而与巨蛇对峙而立的黑狼更是威风飒飒,居高临下的模样显得倨傲而不可一世。 孟怀泽被吓得脑中一片嗡然,下意识地便想跑,奈何不争气的双腿已是完全不听他使唤了,僵硬地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后他就站在那,谁都没招惹,一蛇尾巴便气势腾腾地朝他甩过来了。 孟怀泽腰上一紧,便被那蛇尾卷了过去,还没等他迟钝的意识反应过来,一个金色的物什便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不,或许不能说塞,就像是顺着他惊吓中张开的嘴流了进去。 明明有拳头大小的玩意儿,怎么看都不是能轻易吞下去的模样,可他偏偏就给咽了。 孟怀泽完全不知他吃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不过须臾之间,那蛇妖似是已经气绝,他被蛇尾巴狠狠地拍在地上,差些没被压得一口气背过去。 孟怀泽奋力地从蛇身下往外爬,爬了一半,还未彻底脱身出去,便听到那头黑狼说话了。 说……说话了? 孟怀泽惊了。 这这这这这好像是只妖怪,这只妖怪还还还还想杀了他。 在这头巨狼面前,孟怀泽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被衬得宛如一个几岁小孩,被扑上一下,是绝无求生可能的。 孟怀泽自知逃无可逃,绝望地闭上眼,心想自己必死无疑了,肯定是要死了,结果,他身上哪都没疼,只是怀里一沉,像是扑过来了个什么活物。 难不成这只狼妖会什么妖术,能让人无痛无觉地死去,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地府了,睁开眼看到的是奈何桥吗,难不成现在旁边就站着游魂? 孟怀泽这样想,耳边好似真有凉风吹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扑进他怀里的那团沉甸甸的东西动了起来,孟怀泽浑身的汗毛霎时都立了起来,两只手发麻,一动也不敢动。 软绵绵的触感抵在手上,怀里传来奶奶的一声嗷呜,孟怀泽一愣,终于从死亡的恐慌中挣出一丝疑虑,有些犹豫地眯着眼慢慢睁开,低头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的金瞳。 孟怀泽愣愣地和那双含着怒火的兽瞳对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飘回了些意识。 狼、狼崽子?! 孟怀泽的视线僵硬地向四周转了一圈,身后那条巨蛇的尸身已缩成一般的蛇类大小,周围草木凌乱,腥血满地,虽是如此,却也一片安然的静寂,夕阳悬在山崖之间,金光淡淡地笼罩而下,刚才激烈魔幻的打斗宛如幻象。 他还在川箕山上,他没死! 孟怀泽又低下头看向怀里的狼崽子,狼崽子呲着牙凶狠地朝他嗥叫一声,还没村中的小奶狗嗷呜一声有威慑力。 狼崽子自己似是也觉出来了,霎时恼羞成怒,伸出肉乎乎的爪子便想挠孟怀泽,被孟怀泽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 一人一妖又愣了。 狼崽子明显气得不轻,拱起脊背,冲孟怀泽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孟怀泽意识回笼,扯着狼爪子将那小狼崽一把从怀里扔出去,连滚带爬地丢腿就跑,奈何他方才被吓得太过,腿软得踉跄跑了半天才挣扎出没多远。 孟怀泽边跑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发现那只狼崽子被他扔在地上之后,并未追过来,维持着被扔在地上的动作动也不动,恹恹地趴着,远远看去小小的黑色一团,倒是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 赶紧跑!孟怀泽这样想,然而他转身跑了两步,又有些迟疑地停住,忍不住回头凝神细瞧了一下那只小狼崽子,发现它原来竟是受了伤。 这是刚才那只狼吧?是那只会说话的妖怪吧?孟怀泽一边哆哆嗦嗦地想,一边却又狠不下心来走。他是个医者,即便是面对一只狼崽子,也难以做到见死不救,尤其是这只狼崽子还伤得很重。这些伤在大狼身上还不甚明显,现如今那趴在地上的狼崽子不过孟怀泽小臂长短,那些大小伤口便显得极其骇人。 孟怀泽若是不管它,现下转身走了,说不准这狼崽子连今日都活不过去。 孟怀泽心软了。 他原地踌躇许久,纠结地转了几十个圈,最终还是一咬牙,从地上捡了根长树枝,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朝那条狼崽子挪过去。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孟怀泽没再靠近,往后戒备地撤着身体,用树枝轻轻戳了戳地上趴着的狼崽子。 他一戳,原本看起来恹恹的狼崽子猛地抬起脑袋,眸中金光危险地一闪,孟怀泽被吓一跳,来不及思考,扔下树枝头也不回地丢腿就跑,连着跑了将近一刻钟,身后乱糟糟的景物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停下,撑着腿大口地喘粗气。 下山!这时候下山就什么事都没了,赶紧下山!孟怀泽这样想,脚却挪不动地方,最终还是一步半退地又磨蹭了回去。 那只狼崽子还趴在那。 孟怀泽这回没敢贸然靠近,隔着老远抖着嗓子冲那狼崽子喊:“喂!” 一个字音出来他的气势便泄了大半:“那个,我看到你受伤了。你、你保证不吃我,我就帮你包扎伤口。” 他哆嗦着威胁道:“要、要不然,我走了,你就在这等、等死吧,夜里这山上很多野兽的。” 许是被他的话打动,地上趴着的狼崽子动了动,冲孟怀泽露出了那双眼睛。孟怀泽往后猛退一步,白着脸咬紧了牙关,这才勉强压下逃跑的冲动。 只听那狼崽子道:“我本来就没想吃你。” 真的是妖怪啊!孟怀泽心里面绝望大喊,面上倒是无甚表情,是已被吓麻木了。 那狼崽子又道:“我只是想杀了你。” 孟怀泽僵着一张脸转身便走。 “等等。” 孟怀泽回头,那狼崽子似是有些烦躁,头顶一撮绒毛不羁地翘起:“暂时先不杀你,杀你之前会告诉你,行了吗?” 当然不行! 孟怀泽有些委屈,他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得被杀啊? 他这样一想,愤怒便催生了一点勇气,涨红了脸冲狼崽子理论道:“当然不行,我又没、没做坏事,你为何非要我性命?” 狼崽子也很愤怒:“谁让你吃了我的内丹!” 孟怀泽更委屈了,那又不是他想吃的,再说了,他还不知道那东西对他是否有害呢,他又该找谁去说理? “又不是我想吃的,”孟怀泽脸都气红了,他平日里没和人吵过架,也甚少与人理论,说话都有些结巴,“你那、那什么,内、内丹,我还不想要呢……” “哼,”那狼崽子死到临头仍是拽得没边,“反正我必须得拿回我的内丹。” 孟怀泽也道:“反、反正你不能杀我,你要杀我,我就不救你。” 太阳落进山中彻底不见了,只在天际余了几抹绯红,月亮也快升起来了,孟怀泽与那狼崽子一人一妖还在车轱辘话,一个咬死了必须得拿回内丹,一个蹲得远远的,一遍遍地重复你不能杀我,你若要杀我,我就不救你。 周围的山林被笼在未暗透的苍蓝夜色中,邬岳受伤严重再加内丹不归,跟眼前的人掰扯了半晌,体力有些不支了。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妖力竟是流失到连成年兽型都难以维持,被迫地变为幼体,沦落到让一个弱小的人和他谈条件。邬岳懒得再与这聒噪的人理论,脑袋一拧,埋进前腿的狼毛中,不再理会他了。 反正一个人罢了,邬岳并不在意,虽说他的内丹现下在这人体内,却也跑不了他的,过些时日等他妖力恢复些再去杀了这人也一样。 孟怀泽不知这狼崽子心中的打算,看他愚顽的模样,一咬牙起身要走,过了片刻,毫无意外,他又折返了回来。 邬岳觉得这人好烦,没好气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那个,”孟怀泽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说的那什么内丹,对你很重要吗?” 这还用说?邬岳瞥向他。 孟怀泽微微垂眸,似是自言自语:“应该很重要吧……” 他又抬起头来,看向邬岳:“那你、你说话算话吗?” 邬岳支了下耳朵表示疑问。 孟怀泽道:“你说暂时不杀我,若是杀我会提前告知我……” 邬岳用爪子挠了挠耳际被血沾湿打结的毛发,懒洋洋地哦了一声。 孟怀泽停顿片刻:“我相信你,虽说你想杀我,但你宁愿我不救你也不骗我,应是也不太坏。” 邬岳从不知道还有这样判定好坏的标准,这是否也太草率了些? “我可以先救你,”孟怀泽道,“但你要和我保证,你不能随意取我性命,等你好了,你要先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将那内丹从我体内取出来。如果没有,如果没有……” 孟怀泽脸色白惨惨的,抖着嗓子说不下去了。 邬岳却生了几分兴致,问他道:“如果没有怎么样?” 孟怀泽攥紧拳头,眼中虽是惧意犹存,却渐添了一分坚定:“那东西对你既然很重要,若是真的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将它取回去,那是你的东西,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他浑身都在哆嗦,看起来明明一点都不想死,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邬岳从未见过人,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觉得人有些奇怪。 方才说那一堆话,孟怀泽已是紧张得有些虚脱了,被邬岳盯得神经又是一紧,颤声道:“看、看什么?” “好,”邬岳道,“我答应你。” 第3章 下山 孟怀泽在草丛里捡回他那已经七零八散的草药篓子,轻着动作将之横放在地上,让药篓子口正对着邬岳,自己则是迅速地后退几步,等着邬岳爬进去。 邬岳冷冷地瞥了一眼药篓,并不动地方:“你想让我待在这里面?” “不然呢,要不怎么下山?”孟怀泽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想让我抱抱抱抱着你?” 邬岳觉得这方法倒也还行。 他懒洋洋地抻了抻身子,然后冲孟怀泽抬起了一只前爪。 孟怀泽疯狂摇头,慌得四处乱看,不知道是在给他自个找求生路线,还是想找个什么东西把邬岳扒拉进草药篓子。 没等他找到什么,邬岳先等得不耐烦了,喉咙深处威胁似的发出一声低吼,虽因幼崽形态,吼声威力不足,但吓唬孟怀泽也绰绰有余了。 孟怀泽这才战战兢兢地伸出两条胳膊,直愣愣地向前戳着,像是两截僵硬的木头,蹲下身子这便想将邬岳铲起来。 在他即将碰到邬岳的时候,邬岳突然收回了爪子,嫌弃道:“你身上都是那条臭长虫的血,脏死了。” 孟怀泽先前被蛇尾缠住,又被那蛇妖压在身下,衣衫上全是那蛇妖的血,的确脏得厉害。 “那怎么办?”孟怀泽哆嗦着问。 “脱衣服。” “什么?”孟怀泽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邬岳。 邬岳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赶紧脱。” 孟怀泽的视线扫过狼崽子身上大大小小无数渗血的伤口,想不明白这条狼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那么事儿精! 孟怀泽脱了外衫,里面的衣服虽也渗入了不少血迹,但终归是要干净一些。 邬岳这才不情不愿地让他捧了起来。 孟怀泽先前吓得不行,总担心这狼妖会突然暴起杀了自己,然而等他真的碰到狼崽子,惊惧倒是下去了一些。 邬岳此时身长不过孟怀泽手臂长短,皮毛也不似成狼时那般锋锐坚硬,而是软软糯糯的一团。孟怀泽垂眼再看到他身上那些几可见骨的伤口,心下一软,担心碰疼了他,手下动作放轻,心底里也渐渐没那么怕了。 在渐起的夜色中,一人一狼终于开始下山了。 结果,没走多久,邬岳又不满意了:“你身上怎么还那么大的味?” 他刚抬起头看了孟怀泽一眼,孟怀泽便未雨绸缪,坚决道:“不能再脱了!” 邬岳问:“为什么?” 孟怀泽脸有些红了:“山下有许多人,若是衣衫不整,被姑娘家碰见,很失礼数……” 邬岳不懂什么叫礼数:“我如果非要你脱呢?” 孟怀泽脸上红色不褪,却已与方才的害羞截然不同。 他攥紧了拳,悲壮道:“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身上却不受控制地发着颤,邬岳感受到了,盯着孟怀泽看了片刻,又卧了回去,哼道:“我说了暂时不杀你。” 话是如此说,邬岳还是受不了孟怀泽身上那蛇妖的血腥味,孟怀泽一个人类的嗅觉不甚敏感,那味道于邬岳而言却是难以忍受,尤其是他此时深受重伤,对那血腥味中残存的蛇妖妖气更是排斥。 一人一妖纠结半晌,最终邬岳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放进了孟怀泽背上的草药篓子里。 耽搁许久,夜色已是深重,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孟怀泽走得有些踉跄。 邬岳舒适地卧在药篓中,身下是一层厚厚的药草,散发着植物的清香,驱散了先前难闻的血腥之气,邬岳心下满意,冲身前的人嚷嚷道:“慢一点。” 过了片刻,他又喊:“晃什么,稳一点。” 孟怀泽脾性向来温和,极少与人争吵,此时竟被这狼崽子的狂妄嚣张给给击下去几分惧意,撩起了几分火气,有些没好气道:“那要不然你自个下来走。” 背筐里的狼崽子嗷呜一声,恶声威胁道:“想好了再说话,不然我杀了你。” 孟怀泽被他威胁得一愣:“你明明答应了不杀我……” “那是刚才,”邬岳丝毫不讲道理,“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孟怀泽不吭声了,他只想回到几个时辰前,一拳头打晕当时和这臭狼崽子谈条件还要救他的自己。 空中银月渐升,山中种种窸窣动静尽收邬岳耳底,包括前方孟怀泽因为赶路而略微急促的呼吸,以及他身上的人类气息。 这还是邬岳第一次接触到人。 九移山山界广阔,精怪众多,这些精怪们大多生于九移死于九移,固守一隅千百年间不曾踏出的常有,却也有一些妖精喜爱往外跑,比如邬岳,但他偏爱边极穷荒之地,那些地带不少奇形怪状的恶妖。其余的妖精,尤其是那些疏于修炼的小妖精,大多则是更向往人界,他们对人界怀着种种奇怪的妄想,不少偷跑下去的,但一般过不多久就会回来,面带喜色的少,倒是狼狈的居多。 人界似是繁华熙攘,却与他们并不相干,人界的人似是良善,却与他们也不相干。北山脚下那只狐狸,下了一次人界,和一个什么书生成了亲,没多久再回来的时候,九条尾巴断了八条半,留了一条残命,很快也就死了。至于西山的那一群小妖精,虽是担了精怪的身份,却是无甚强大的妖力,下了人界时日一长露出马脚,能留条命逃回九移都是难有。 久而久之,人界于九移的精怪们而言成了个避之不及之地,愈传愈是阴森,人在九移山众多精怪眼中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邬岳极少来人界,偶尔几次也不过是追捕妖物时路过,对人界和人少有的一丝印象都是来自于九移山上的其他妖精,遇到的这第一个人便和他印象中的好似有些不一样。 “喂,人。”邬岳喊。 “我叫孟怀泽,”孟怀泽道,“字云舟。” 邬岳没听明白:“你到底叫什么?” 孟怀泽耐心解释道:“孟怀泽也行,孟云舟也行,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邬岳对此没太大兴趣,问他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孟怀泽说得倒是平常:“我不救你你不就死了吗?” “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干系?”邬岳道,“倒是我活着,你的性命更危险吧?” 孟怀泽只是朝前赶路,没说话。 邬岳不高兴了,喊道:“孟泽舟!” “……”孟怀泽小声地纠正道,“孟云舟。” 透过药篓的缝隙,邬岳能看到孟怀泽走动时的衣衫下摆:“我听说你们人都是表面良善,内心却是极坏……” 孟怀泽惊讶道:“为什么?” “这在九移山妖妖皆知,你一个人竟然不知道?”邬岳嗤笑,“尤其是你们人界的书生,更是坏极。” 孟怀泽突然停下了。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现在在他背上药篓中的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狼崽子,而是一只妖啊。这只妖虽然答应了暂时不杀自己,却没说不杀其他的人,他若是将之背下山再好生救治,到时候这妖在人界大开杀戒,他岂不是罪该万死? “怎么不走了?”邬岳问。 “到了山下,你会杀其他的人吗?”孟怀泽的声音有些沉。 “虽说我不喜欢人,但他们又没偷吃我的内丹,”邬岳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也没有偷吃!”孟怀泽下意识地愤怒反驳,“我是被逼着吃的!” “管你怎么吃的,”邬岳道,“我的内丹现下在你体内。” 这一点孟怀泽终归理亏,无法辩驳,一边继续向前赶路,一边闷声道:“反正我就是不想看着你死。是我吃了你的内丹,你想讨回去,找我一人就行,别伤害其他人。” 邬岳越发觉得奇怪:“那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比起来他们,倒是应该多关心一下你自己的性命吧?” 一直处于惊吓与紧张之中,孟怀泽这会儿反倒有些疲倦的超脱,低声道:“你再这么多话,说不准是你的性命最先有危险。” “那倒不会,”邬岳很是不屑,傲然道,“这些伤要不了我的命,这山中的野兽也不敢近我的身。” “?”孟怀泽又惊了,“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谁说我跟着你了,”邬岳理直气壮,“明明是你死皮赖脸非要带着我。” “我,我……”孟怀泽脸上涨红,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第4章 入室登床 孟怀泽从川箕山上下来,到村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天上明月高悬,四周寥无人声,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孟怀泽的家与村中其他屋落隔了一段距离,在村子的最东头,只独他一座庭院,一边临着田地,另一边临着旷野,夜间便显得格外寂静。 孟怀泽衣衫不整,上面还有不少血渍,生怕被人撞见,做贼似的一路快走溜进家门,点了灯,烛火驱散黑暗,屋内亮堂起来,他这才松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药篓从背上放了下来。 那狼崽子卧在其中,闭着眼毫无动静,似是睡着了。孟怀泽低低地喂了两声,见没什么反应,便又伸手晃了晃药篓,仍是无动静,孟怀泽心里一惊,心想难不成是死了? 这念头一起,他瞬时也顾不得怕了,连忙伸手进去,想将那狼崽子掏出来看看情况。 手指触到狼崽子柔软温热的肚皮,感受到腹下平缓的起伏,孟怀泽这才松了一口气,放轻了动作将狼崽子从药篓中抱了出来。 借着灯光,孟怀泽终于能分出一分心思来打量手中的狼崽子,心下忽然不合时宜地生起一丝好笑来。 这一团小模样,若不是孟怀泽先前见过它的大狼模样,又知道这是只妖,还要杀了他取内丹,孟怀泽还真难以对这一团小东西生出戒心来。 他未多耽搁,腾出一只手来从一旁扯了条干净的薄褥,折了两下铺在桌面上,将手中的狼崽子放在上面,随即又转身去药架旁翻治伤的药。 狼崽子身上的伤很多,背部的几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旁边的毛发被血浸润打了黑色的绺,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孟怀泽摆弄。 孟怀泽的手下动作却极是轻柔,怕将它弄疼,更怕将这妖怪弄恼,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 他出门去打了盆清水,沾湿了布想替狼崽子擦一下脏污。湿润的棉布刚触及皮毛,原本看似睡熟的狼崽子却突然睁开了眼,眸子清明,看起来未有睡意。 孟怀泽被吓了一跳,解释道:“那、那个,伤口处有许多血污,我帮你擦一擦。” 邬岳往背上瞥了一眼,没吭声,又懒洋洋地闭上眼趴回原处。 孟怀泽等了片刻,见邬岳没拒绝,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动作起来。 将脏污清理干净,上了药,包扎好,孟怀泽这才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吁出来,竟是满头大汗。 “都弄好了。”他低声冲邬岳道。 邬岳哼了一声,权当知道了。 孟怀泽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邬岳没再吭声,这才收拾东西出了房间,临走前还很乖觉地吹了灯,以免扰了那妖怪的睡眠。 他在院中用凉水草草地洗了把脸,没立即回房,而是坐在井池边上对着月亮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人生。 经历了白日里的那些怪事,此时再坐在院中看着月亮,孟怀泽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他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陷入如今这诡异境况中的,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破局,只是越想越绝望,简直悲从中来,恨不得对着月亮嗷上两嗓子。 孟怀泽张开嘴,没喊出来,倒是顺势打了个哈欠。 他这一天受惊又受累,早已疲倦不堪,此时在院中短暂地离了那条狼崽子,他精神微有松懈,便越发抵不住疲累了,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相较回房与那妖怪共处一室,孟怀泽宁愿在院中吹着冷风过一夜。 半刻钟后,孟怀泽一脑袋磕在井沿上,睡得迷迷糊糊地捂着脑袋爬起来,又被冷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无法,孟怀泽纠结半晌,还是轻着动作摸黑回了房间。 那狼崽子仍是趴在桌上未动地方,在黑暗中隆起小小的一团,孟怀泽往那个方向偷偷看了两眼,蹑手蹑脚地爬回了他自己的床榻。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房内微微有些白亮的光,孟怀泽盯着床帐,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忧愁地想,那什么内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该怎么取出来啊…… 还未待他想出个子丑寅卯,眼皮子却已是重得撑不住了,脑中的混沌逐渐归于沉静的暗寂。 不知睡了多久,孟怀泽被什么东西给拱醒了。 他困倦得厉害,下意识地便伸手按住那烦人的东西,想将之摁住继续再睡。手下那东西却似是个活物,老实了不到片刻又动起来,不安分地挣脱了孟怀泽的手,从孟怀泽的怀里往上拱,有柔软的毛发蹭在孟怀泽的脖颈处,带来一片恼人的痒意。 孟怀泽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此时天色尚未亮,房内仍是一片黑暗,孟怀泽迷迷糊糊地还未彻底醒神,便觉一个温热的东西舔在他的嘴角,还在他脸上蹭来蹭去。 孟怀泽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那团窝在他脖颈处作乱的东西,抓完了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嗷地惨叫了一嗓子,腾身而起,揪住身上的那团玩意儿就往地上仍,动作利落,格外生猛。 砸到地上的闷响之后是一声奶唧唧的呻吟,两点金色的光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孟怀泽被吓得够呛,连鞋都没穿,光着脚便跳下床去,手忙脚乱地点灯。 随着灯光亮起,被孟怀泽扔到地上的那团东西也被照出模样,竟是先前睡在桌上的狼崽子。 孟怀泽后背紧紧地贴着桌楞,离那条狼崽子远远的,戒备地看着他,声音都发了颤:“你想干什么?” 刚睡醒,不,刚被摔醒的狼崽子看起来比他还无辜。 邬岳往四周看了看,弄清了当前的状况,眼神霎时危险起来:“你敢扔我?” 孟怀泽被他吓得结巴:“是、是你先往我床上去的!你想做什么!” 邬岳眯了眯眼,扭头看了眼一旁的床榻,心中逐渐有了揣测。 “过来。” 孟怀泽不敢动地方:“干什么?” “解开我身上这些玩意儿。”邬岳道。 “为什么?” “让你做就做,”邬岳不耐烦道,“怎么那么多问题?” 他一发狠,孟怀泽就忍不住哆嗦,颤声问:“那你不杀我?” 邬岳觉得人这物种真的好没用。 得了邬岳不杀他的保证,孟怀泽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在邬岳身前蹲下身来,伸手解了他身上包扎的布。 孟怀泽本以为经他方才那不知轻重的一摔,狼崽子身上的伤定是更严重了,谁知呈现在眼前的伤口却是已经好了大半。 孟怀泽行医数年,从未见过这般情况,一时间手也不抖了话也不颤了,睁大了眼震惊道:“这这这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未亮,距离他替这狼崽子包扎伤口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邬岳发现人这物种除了好没用,还好没见识。 他不屑道:“这算什么,要不是你抢走了我的内丹,这些小伤根本无足挂齿。” “我没有抢!”孟怀泽不知这妖怪究竟是为什么如此热衷血口喷人,谁不委屈啊,他还委屈呢,“我是被逼的……” 邬岳更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总是在无关紧要的小字眼上抠哧。 “不管怎么样,你人界的那些医术对我用处不大,我只需要内丹来恢复妖力。”邬岳看向孟怀泽,“但它现在在你体内。” 孟怀泽觉得有些不妙,紧张道:“那那那你想怎么做?” 片刻后,孟怀泽僵硬地躺在他的床榻之上,一只手臂木头似的向外支楞着,其间卧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狼崽子,狼脑袋还舒坦地趴在他的手臂上。 孟怀泽一动不敢动,问他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闭嘴,”狼崽子哼唧道,“睡觉。” 他倒是舒坦了,孟怀泽却是煎熬万分,他不敢睡也不敢动,只能睁着眼盯着床帐等天亮。 过了没多久,孟怀泽手臂间呼呼大睡的狼崽子突然动了起来,尚且幼嫩的爪子扒着孟怀泽的里衣,往他的身上拱了两下,没等拱上去,脑袋在他胸口一放便又困呼呼地睡着了。 睡了片刻,这狼崽子似是想起来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又不消停地动起来,就这样爬一会儿睡一会儿,半晌他终于拱上了孟怀泽的胸口,四肢大咧咧地摊开,脑袋顶着孟怀泽的下巴,酣甜地睡着了。 孟怀泽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呼吸困难,放在身侧的手忍耐地攥成拳,才忍住没出手将身上那乱动的狼崽子扯住扔出去。 谁知这小妖怪竟是个没完没了的,爬上了胸口仍不安分,还想蹬鼻子上脸。 过了没一会儿,那狼崽子便又拱起来,两只前爪一边一个搂住孟怀泽的脖子,狼脑袋往孟怀泽的脸上蹭来蹭去,微凉湿润的鼻头点在孟怀泽的嘴边,宛如在闭着眼寻找吃食。 这下孟怀泽着实忍不下去了,胆大包天地伸手抓住了狼崽子的尾巴,将这妖怪从他脸上抱了下去,又给端回了胸口处。 还没等孟怀泽的手收回来,邬岳便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孟怀泽一僵,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 邬岳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换了个姿势,又睡了。 孟怀泽半晌才呼出胸腔中屏着的气。 接下来半个时辰,孟怀泽从自己脸上将这只睡没睡相的狼崽子扒拉了四五次,最后实在有心无力,一面怕这妖怪突然翻脸,一面自己又被折腾得着实疲倦不堪,最终索性一扭头,随这小狼崽去了。 在天色将亮之时,他竟揽着狼崽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5章 初次吃肉 孟怀泽平日里都起得很早,极少有赖床的时候,这日却是一直快到晌午时分才醒。 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房内,洒在榻上,孟怀泽眼皮沉重,有些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胸口处尤其重得厉害。 他抬起脑袋向下看了一眼,只见那狼崽子在他身上睡得四仰八叉,柔软的肚皮摊开露在外面,一只爪子还抵着孟怀泽的下巴。 孟怀泽又泄了劲地躺回床上。 身上睡着的狼崽子被他的动作惊扰,抻着身体伸了个懒腰,也跟着醒了。 一狼一人对上视线,孟怀泽开口还带着些未完全清醒的鼻音:“你能从我身上下去了吗,好重啊……” 狼崽子爬起来,四只爪子踩在孟怀泽身上,挑衅一般慢悠悠地从他的胸口踩到小腹处,又转身慢悠悠地踩回来,两只前爪摁着孟怀泽的两个肩膀,毛茸茸的脑袋盯着孟怀泽瞧。 孟怀泽被他踩得忍不住直咳,却又不敢违抗,讨好地伸手,想要抚摸一把那小狼崽。还没等摸上,他的视线落在邬岳身上,震惊地发现一夜过去,狼崽子身上的伤竟已几近痊愈。 孟怀泽猛地坐起来,邬岳没有防备,耍到一半的威风被突然打断,被孟怀泽掀得打了个滚,一脑袋栽进他的怀里。 孟怀泽的手摁在狼崽子的背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昨夜尚且骇人的伤口,只见那些伤口皆以收拢为细小的血痂,只长长的一小道,被绒毛遮住已是看不出。 孟怀泽昨夜已是惊过一回,此时仍是忍不住再惊,主要是这妖怪的自愈能力着实有些颠覆他过往的认知。 邬岳对他这副没见识的模样很是不屑,妖本就自愈能力极强,若不是失了内丹,这些伤对他根本无甚影响。 他在孟怀泽手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也奇怪,他本该极其厌恶此类触碰,尤其对方还是一个陌生而弱小的人,但许是内丹的缘故,他对于孟怀泽的触碰并不厌恶,反而还觉出几分舒坦。 孟怀泽惊叹了半晌,这才猛地想起他还有事要做。 他昨日里上川箕山是为了李二叔家生病的小意,昨夜回得晚,再加上这一摊子奇奇怪怪的事,竟是耽搁到现在。 孟怀泽急忙下床,没待用饭,便先配了药准备给李二叔送去。 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被他从川箕山上带下的狼崽子,试探地商量道:“我去给人送药,你在房里待着等我,别乱跑行吗?” 邬岳根本没空搭理他,他极少来人界,更从未进过人住的屋子,看什么都是新奇,此时正扒着柜子,挨个地拉开抽屉看里面的物什,将孟怀泽宝贝的药材弄得到处都是。 孟怀泽心疼坏了,跟在他屁股后面捡,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带着邬岳出了门。 出门之前,孟怀泽千叮万嘱,生怕在外面露了马脚。 “你在外面不要弄出动静,尤其是不要说话,要是被人知道你是妖怪就坏了,你要知道,在我们这里,见到妖怪……” “闭嘴,”邬岳不耐烦道,“走!” 几个药包而已,孟怀泽本来只用手拿着就可以的,现下因为多了一只狼崽子,只能扛上他的药箱,将邬岳放了进去,顺便留了条缝,给他看外面。 孟怀泽专门找了条人少的路走,邬岳顶着药箱盖,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着外面。 阳光烈烈灿烂,照得狼崽子露出来的一点毛发乌黑油亮,孟怀泽低头看他的模样,有些想笑,又觉得还有几分可怜,于是伸手想将盖子多掀开一些,好让狼崽子看得更清楚。 “孟大夫!” 孟怀泽手刚碰到盖子,还没等掀开,便被前方一声叫喊吓得一哆嗦,手猛地向下一摁,没将箱盖掀开,倒是更严实地盖了下去。 喊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靠在自家门前,冲孟怀泽笑道:“孟大夫昨日去山上采药了么?” 孟怀泽一手死死地摁住药箱盖,笑里尚带着丝余惊,回道:“是,采芷姑娘。” 采芷问他:“现在是要去给谁看病吗?” “李二叔家的小意病了,我去给他送几副药。”孟怀泽箱子里装着个祸害,现下最怕见人,不敢多作耽搁,简短地解释了两句便想赶紧告别,“我先去了,采芷姑娘。” 采芷本还想再多和说上几句话,见他着急离开的模样,便止了声,嗯了一声,看着孟怀泽远去了。 一直走到无人处,孟怀泽才吁出一口气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将手下的药箱盖掀开,正对上狼崽子澄黄如金的眼睛。 “怎、怎么了?”孟怀泽被他看得不由有几分心虚。 邬岳对他怒目而视,脑袋上一撮毛被压得扁扁的,显是方才孟怀泽惊讶之中那一巴掌给拍的。 孟怀泽伸手给他将毛捋顺了,乖觉地道歉:“是我方才莽撞了,没弄疼你吧?” 邬岳先前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巴掌给拍进了药箱里,头晕眼花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不轻,本还想找这人算账,现下孟怀泽态度良好地一道歉,他的怒气反倒发不出了,只是不耐烦地拧着脑袋挣开孟怀泽的手,两只爪子扒着药箱口继续看外面,只留给孟怀泽一个黑绒绒的头顶。 很快便走到了李二叔家,临进门之前,孟怀泽试探地商量道:“我放下来了?” 见邬岳没反应,他才将箱盖合上,又等了片刻,见那箱内的狼崽子仍是没闹腾,他这才略放下心,进了李二叔家。 李二叔恰巧正在外间,见到孟怀泽连忙站起来迎接。 “哎哟孟大夫来啦,”他看到孟怀泽手中拎着的药包,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孟大夫帮我送来,您叫人说一声我晌午去拿也行,真是麻烦您了。” “没关系没关系。”孟怀泽连忙摆手。 他将药递给李二叔,又叮嘱了几句服用的注意事项,李叔都一一地应着。 两人正说着,恰巧李二婶这时端着碗从厨房出来,看到孟怀泽也连忙招呼:“孟大夫来啦。” 孟怀泽唤道:“二婶。” 就在李二婶朝他们走来的时候,原本安分的药箱中突然传出些响动,孟怀泽心中一惊,假装咳了一声,一只手防备地摁住了药箱。 李二婶手中端着的是一碗鸡汤,鲜味浓郁,极其诱人。 她冲孟怀泽解释道:“小意病了,也不知道该给孩子吃些什么,这不,就给他炖了鸡汤补补身子。孟大夫晌午别走了,留下一起用饭吧。” 李二叔也跟着要留孟怀泽在家用饭,扯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不不不,”孟怀泽急得额上冒汗,一时间又挣不开李叔的手,连声道,“真的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去。” 他这样一说,方才药箱中稍稍安静的狼崽子又不安分起来,比之前更甚,撞得药箱咚咚地响。 “什么声音?”李二叔奇怪道。 李二婶的视线也落到孟怀泽的药箱上,奇道:“孟大夫带了什么来?” 孟怀泽不知该如何解释,心跳都快被吓停了,药箱中的那只臭狼崽子却是丝毫未体会到他的绝望处境,蹦跶得更是欢快,孟怀泽摁着盖子的手都被他撞得微微发麻。 顶着面前两人好奇的视线,孟怀泽没有办法,只得将箱盖掀开。不过只是一瞬间,还没等其余二人看仔细里面的东西,他便又迅速地掩上了。 李二婶问道:“是只狗崽子?” “啊?”孟怀泽一愣,随即连忙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昨日里在山上捡到的,受伤了,没法见风。” “这样啊,”李二婶笑道,“孟大夫心善,一条小狗崽的命也舍不得就这么让它去了。” 孟怀泽勉强笑了一下,再待不知还要惹出什么祸端,便想赶紧告辞走人,结果他刚一动脚,药箱里的狼崽子便又开始撞箱盖。 李二婶和李二叔还在一旁劝他留下吃饭,箱中便又逐渐安静下来。 孟怀泽一说不,一抬脚,箱中便又开始折腾。 孟怀泽竟是一瞬间福至心灵,好似明白了那只狼崽子究竟在闹个什么劲。 他觉得有些不敢置信,顿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道:“二婶,那个,我……”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比起来暴露自己遇见了只妖怪的事,他咬了咬牙,还是甩开脸皮道:“您能不能给我几块肉,那个,我想带家走……” 药箱中倏然没了动静,那只妖怪显然满意了。 李二婶先是因他的要求愣了一愣,随即答应道:“好好好,我去再给你盛一些。” 一会儿之后,孟怀泽端着一碗肉,满脸通红地从李二叔家走了出来。 他从未干过跟人要吃食的事,简直臊得厉害,一路都闷着头,一声也不吭。直到快步进了院落,他甩上院门,将碗在院中的石桌上重重一放,又解下药箱往桌上一扔,自个气腾腾地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了。 邬岳急不可待地从药箱中跳出来,围着碗绕了两圈,才用爪子蘸了蘸汤汁,伸出舌尖舔了舔,眼睛霎时一亮,问孟怀泽道:“这是什么?” 孟怀泽本来又气又臊,并不想理会他,但看他那副双眼放光的模样,心中的怒气倒是忍不住地一敛,问他道:“你没吃过?” 邬岳早已经没空理他了,两只爪子扒着碗沿,脑袋都快埋进了碗里,真实地演绎着什么叫狼吞虎咽。 他吃得贪婪又惬意,眼睛微微眯起,耳朵跟着动来动去。 石桌旁栽着一棵海棠树,已是有了些年头,高大繁茂。此时正值暮春,海棠花谢了大半,只在枝叶间偶尔藏着零星几点未落尽的白。青绿的海棠叶在阳光下遮出一片参差暗影,随着微风吹过,有几片树叶落到了石桌上。 孟怀泽看着邬岳吃了一会儿,伸手在桌上捡了一片落叶,用叶尖搔了搔小狼崽子头顶的软毛。 “喂,”他问道,“小狼,你有名字吗?” 邬岳吃得酣畅却也不忘反驳:“你说谁是小狼!” “大狼。”孟怀泽撇撇嘴,顺从地改口,“大狼,你有名字吗?” 春日晴好的日光在院落中肆意泼洒,树影处有风吹来丝丝凉意,夹带着院中草木的清香,邬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干净温和的眉眼,其中落着一两分浅淡的笑意。 邬岳有些不情不愿,却还是道:“邬岳。” 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人类。 第6章 吃肉上瘾 邬岳吃肉吃上了瘾。 他在九移山时,早些年间倒也捕食过一些野物,后来随他修为愈深,妖力增强,便不再需要口腹之食,再者,九移山灵力充沛,一些不打眼的小东西修炼上百年说不准也能化了形,邬岳便极少再猎食了。 至于人界的吃食,他更是未曾接触过,晌午时吃了孟怀泽从李二婶家讨来的一碗肉,趴在阳光下回味了老半天,越回味越是馋,便要孟怀泽再去给他找些来。 这日里的阳光晴好干燥,孟怀泽便趁着好日头将草药搬到院中晾晒,听到邬岳的要求,回过头来,蹙眉道:“你不是刚吃完吗?再说了,我去哪给你弄肉?” 邬岳不服:“刚才那人为什么有?” “他家小孩生了病,人家便杀了只鸡给孩子补身子,”孟怀泽道,“你又没病,不年不节的吃什么肉?” “我不管,”邬岳不讲理地呲牙,“你去给我弄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一天下来,孟怀泽被这狼崽子威胁得已经有些麻木了,听他说要杀了自己,也不如最开始时那样怕了,只是回过头去继续弄他的草药。 邬岳没想到孟怀泽竟然敢不理他,被忽视得怒不可遏,嗷呜一声从桌上腾跃而起,呲着牙直冲孟怀泽身上扑去。 孟怀泽一惊,扔了药草便要慌乱地逃跑。 他刚踉跄地往前跑了半步,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响,孟怀泽惊恐地回头,只见那狼崽子扑到半截从空中掉下去,团成了个软乎乎的毛球,扑叽叽往前滚了老远,一头栽进了孟怀泽刚摊好的草药里面。 半晌,邬岳才晕乎乎地脑袋上顶着几片草药叶子爬了起来,眼神看起来都是晃的,毛上也粘了不少碎叶。 看着他的模样,孟怀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邬岳晃了几下脑袋,眼神恢复清明,孟怀泽迅速地闭上了嘴,想假装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奈何他掩饰得有些晚了,邬岳当即恼羞成怒,攒足了劲猛地扑到孟怀泽身上。 经过昨天一晚,邬岳的妖力虽说借着孟怀泽有所恢复,但所恢复的那点妖力大都供了身上的伤口痊愈,根本没攒下来多少,以至于他现下的战斗力和一只真的狼崽子没什么太大差别。 他的四只爪子都扒住孟怀泽,爪子和牙齿一起使劲,狰狞万分地挠了半晌,也只不过将孟怀泽的袍子下摆扯得稀烂,对孟怀泽自身根本无甚伤害,倒是将他自己累了个够呛,蔫唧唧地松了爪子,掉进了药草里。 邬岳暂时杀不了眼前这个歹人,索性愤愤地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 等邬岳折腾完了,孟怀泽才蹲下身来,伸手替他拿掉了毛发上粘的碎叶。 邬岳在他手下不耐地扑棱脑袋,孟怀泽轻声笑道:“好了,虽然说你没病,但你暂且也算是个伤患,就让你吃顿好的,行了吧?” 邬岳脑袋虽是没往上抬,耳朵却是被诱惑得动了动。 孟怀泽的衣裳被邬岳扯得已是不能再穿,他心疼却没办法,起身进屋换了件干净的衣袍,出门来见邬岳仍是趴在药草上方未动地方。 “我去了?”孟怀泽道,“你别乱跑。” 他往前走了几步,仍是放不下心来,叮嘱道:“你就待在这啊,别出去。” 邬岳觉得得不了自己的保证这人怕是走不了了,这才吝啬地给了孟怀泽一个眼神,没好气道:“知道了!” 孟怀泽有些气闷地想,明明是他去帮他去买肉,这只狼妖不但不知感恩,反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似的,嚣张得简直不是个东西,可孟怀泽现下小命握在别人手里,只敢怒不敢言,这言还是只敢在心里谁也听不见地嘀咕两句。 集市离得远些,留那只妖怪在家,孟怀泽不敢在外面耽搁太久,便想从村中养鸡的人家买只鸡来。 离得最近的养鸡人家是村头处的李大海家,但孟怀泽先前曾帮李大海治好了陈年旧疴,李大海对他感激万分,总是想找机会报答他,孟怀泽不想占他的便宜,便没在李大海家停,绕着进了村中。 他满村子转悠了一圈,临了也不知该去哪家买。作为村中唯一的大夫,村中的人对他一向尊敬,孟怀泽觉得去谁家都有拉扯一番的风险,他对于那些人情世故又着实有些应付不来,想起来便有些渗汗,最后幸亏遇见了正好往家赶鸡的采芷。 “孟大夫,”采芷看到他便远远地跑过来打招呼,笑着问他道,“听说你收养了一只狗崽子?” 孟怀泽没想到消息竟传那么快:“你怎么知道?” 采芷道:“我中午去李二婶家听她说的,你从川箕山上救下了只狗崽子。” 孟怀泽有苦难言,干笑两声道:“不是收养,他受了些伤,等伤好了就走了。” 是他自个走,还是带着孟怀泽的小命一起走,孟怀泽不敢细想。 “长什么模样,好看吗?我能……” “采芷姑娘,”孟怀泽心中发虚,生怕采芷想去看那只祸害,连忙打断她,指了指她脚下的那只鸡,问她道,“你这只鸡卖吗?我想买下来。” “啊?”采芷一愣,跟着他低头看了看,随即笑道,“孟大夫想要,当然可以。” 她说罢便弯腰一把钳住了鸡脖子拎了起来,那鸡受到惊吓,尖叫着在她手中极力扑腾。 孟怀泽刚伸手想要接过来,采芷的视线从孟怀泽干净的手上挪到挣扎的鸡身上,突然往回收了收手,冲孟怀泽道:“孟大夫,要不我帮你先把它宰了吧,这样你也好拿回去。” 孟怀泽看着那只鸡,脸皮泛红,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羞愧地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等采芷动作利落地将那只鸡宰杀了收拾干净,孟怀泽拎着一路回家,脸上始终通红,心想自从遇上那只臭狼崽子就真的没任何好事。 他回到家的时候,邬岳倒算守信,仍在原处未动地方,只不过看起来睡得香极了。 孟怀泽越过他进了厨房,刚蹲在炉膛前点了火,一抬眼便看到一只狼崽子扒在锅台前对着肉双眼放光,耳朵兴奋地支楞着。 孟怀泽对吃的一向没太大要求,因此厨艺并不怎么好,此时面对着邬岳的灼灼期许,竟觉得有些紧张起来,先一步解释道:“那个,我的手艺不怎么样,到时候不一定好吃啊……” 邬岳只留给他一个专心看锅的后脑勺。 算了,孟怀泽想,听天命吧。 有着寸步不离的邬岳在旁当监工,孟怀泽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没过多久,锅里的肉香味便溢了出来。 一闻到肉香,邬岳便伸爪想掀锅盖,被孟怀泽一把摁住。 “还没熟呢,你想做什么?” 为了嘴边的美味,邬岳暂且忍了,不过片刻他又急道:“现在好了没?” 孟怀泽摇头:“哪有这么快,早着呢。” 几次下来,看着眼前的狼崽子恼怒又强作忍耐的模样,孟怀泽心底不由生起一丝报仇的暗爽,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他一边美滋滋地感慨,一边再次摁下邬岳不老实要掀锅的爪子,嘴角噙着满意的微笑冲他摇了摇头。 炉膛中的火猛地一盛,炸出哔啵声响,邬岳眼中金光微凛,一爪子挥开孟怀泽的手,声音沉怒,带着与幼崽模样不符的强大威压。 “我现在就要。”他瞥了孟怀泽一眼,“听懂了吗?” 孟怀泽心里还没爽完,瞬时便是一凉,乖乖地认怂道:“听懂了,这就盛。” 盛就盛,也不用吓唬人吧…… 邬岳现在的模样虽是幼崽,食量却是丝毫不给他们狼丢人,一整只鸡也是一会儿便见了底,孟怀泽蹲在旁边,连口残汤都没轮上喝。 肉一点都不好吃,孟怀泽对着草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好香!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渐渐地垂了西,在院中洒下一层薄金,孟怀泽开始往屋中收草药,旁边是吃饱了肉又开始睡觉的狼崽子。 邬岳身下垫着厚厚的药草,两只爪子将毛绒绒的尾巴抱在怀里,在夕阳下睡得香极了,细听还能听到小小的呼声。 收拾到邬岳身边的时候,孟怀泽手中的动作有些缓下来。 院外的大路上偶有远远的人声,院中却是一片金色的静寂,只有微风吹过海棠的窸窣声响,偶尔多添几分干燥药草被翻动的细响。 邬岳在其中酣甜地睡着,毛发被夕阳金光照得黑灿灿的。 孟怀泽看着他,眼中不由落了几分柔和,虽说眼前是一个于他性命有极大威胁的祸害,但此时这祸害在他旁边毫无防备地睡着,孟怀泽却觉出了一两分怪异的充实。 他自小便没了父母,被婆婆一个人带大,十四岁时婆婆逝去,便只剩了他一个人过活,白日里问完诊关了院门,常是满院的空寂,他虽不是多爱热闹的性子,但有时竟也忍不住想找人说说话。 夜深之后,孟怀泽吃过了饭,看完了一本医书,准备上床睡觉了,院中的狼崽子仍在一睡不醒,连姿势都没动一下。 孟怀泽蹲他面前小心地戳了戳他,小狼崽子也只是蹙了蹙鼻尖,两只爪子仍旧抱着尾巴,尾巴尖抵在下巴处,随着他呼气,尾巴尖上的毛也跟着一动一动的。 孟怀泽看得有趣,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邬岳被打搅到,不高兴地闭着眼翻了个身,变成了趴着的模样,将尾巴藏在了身子底下。 孟怀泽不敢过分打搅他,只得随他去,将他留在院中一人回了屋睡觉。 半夜时分,孟怀泽再次被熟悉的沉重感闷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邬岳竟从院中进来又爬上了他的床,正摊开趴在他胸口处睡得正香,毛茸茸的脑袋贴着孟怀泽的脖颈,给他贴出了一层细汗。 技不如人,除了忍还能怎么样? 孟怀泽刚想躺回去,突然顿住了视线。他惊异地发现,在他胸口处与邬岳的绒毛相贴的地方,此时竟散着微弱的金光,丝丝缕缕似是被搅散成线的阳光,正从他胸口处向外溢散而出,流进邬岳的身体之中。 孟怀泽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触了触那微弱的金光。 那金光并非实体,孟怀泽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心底却似翻起惊涛骇浪。先前邬岳说要贴近他汲取内丹中的妖力,孟怀泽虽说顺从,对此却并没有太鲜明的概念,直到此时,他亲眼见到这些金光,才真切地意识到那内丹的存在。 他再看身上趴着的狼崽子,惊悚地发现短短几个时辰中,邬岳竟是比前一日长大了许多,虽说仍算是幼狼模样,却显然比之前的幼崽模样壮实得多。 怪不得那么沉,孟怀泽胡乱地想了一句,思绪一时乱得厉害,再也睡不着了。 照现在这模样看,邬岳从幼崽恢复成大狼或许要不了多久,至少没孟怀泽一开始想的久,到那时等他恢复了妖力,想杀了孟怀泽简直轻而易举。 孟怀泽越想心中越是一片冰凉,他扭头看向屋内,薄薄一层月光的映照下,周围全是他熟悉的物什。虽说他这人没什么大抱负,但临到头上,怕死的恐惧倒是一点不少。他绝望地想,跟这要命的陪伴相比,要他选,他还是要那孤独的苟且。 第7章 小男孩 孟怀泽睁着眼到天亮,想了自己的几百种死法,也不知是被邬岳给压的,还是被他自己给吓的,胸口闷窒,浑身僵麻。 但他现下对邬岳的惧怕又添新高,无论如何也不敢惊扰身上的妖怪吸取妖力,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睁着眼硬撑到天边破白,才迷迷糊糊地跟着睡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晌午顶上,孟怀泽被饿醒了。 或许是因为妖力受损亟待补充,邬岳的觉极多,一夜过去只不过换了几个姿势,此时正脑袋顶在孟怀泽的腋下,尾巴缠着孟怀泽的腰,仍在呼呼大睡。 孟怀泽睁着眼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若是不叫他,这只狼崽子能睡到地老天荒。 孟怀泽腹中咕咕直叫,试探地喊道:“邬岳?” 没动静。 孟怀泽又静静地等了半晌,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又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推了推邬岳的爪子,小声道:“那个,我想去吃饭……” 之前狼崽子都毫无动静,“吃饭”两个字音刚落,邬岳的耳朵便突然动了动,紧跟着睁开了眼睛。 孟怀泽心中一骇,眼前这条狼的瞳孔并非普通的金色,而发着淡淡的金光,与昨夜的那些金色光芒有所相似,不过更加凛冽。 邬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那点光芒便不见了,只剩普通的金眸。 “吃饭?”邬岳问道。 孟怀泽想了一夜自己的死法,对这妖怪的恐惧有所攀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邬岳这次倒是没难为他,从他身上跳下去,趴在床边抻了抻身子。 孟怀泽撑着床想坐起来,奈何被邬岳压了一夜,他全身都僵硬不堪,勉强坐了半截,一个失力又往后躺了回去,正巧将卧在一旁伸懒腰的邬岳的尾巴压在了身子下面。 这下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孟怀泽从床上一弹而起,瞬间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动作麻利地跳下床,慌乱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邬岳一心沉浸在吃饭中,暂时没跟他计较。 孟怀泽这才轻手轻脚地蹭回床边,拿了外衣穿上,又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房门。直到被外面的阳光一照,他才吐出一口气来。 在院中草草地收拾一番过后,孟怀泽便去了厨房,他对口腹之欲没太大追求,再加上穷,饭食一贯都是馍馍青菜。 给他自己做好了饭,孟怀泽坐在火膛前想了想,又站起来在橱柜中拿了仅剩的三个鸡蛋,给邬岳做了一份炒鸡蛋。 过了一会儿,孟怀泽端着饭进了屋,将给邬岳准备的炒鸡蛋放在桌子一头,自己坐在离得最远的另一头,安安静静地吃他的青菜。 邬岳过来瞅了一眼,对鸡蛋无甚兴趣,问孟怀泽:“肉呢?” “肉你昨天吃完了啊……”孟怀泽低声道,一边微微从碗沿上方抬起眼,偷瞄邬岳,结果正巧对上邬岳澄金的眸子,孟怀泽一哆嗦,赶紧埋下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碗里。 静了片刻,孟怀泽心中越发虚,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抬头侦察敌情,发现邬岳仍是那一副模样站在他面前,正冷冷地盯着他。 “干、干什么?”孟怀泽结巴道,脸色都微微发白起来。 “肉。”邬岳道。 孟怀泽强撑着跟他对视片刻,很快便又认怂,低下头来闷声道:“知道了,我去市集上买。” “市集?”邬岳问。 “就是很多摊子聚在一起,买卖各种东西的地方。” “哦,”邬岳第一次听说这玩意儿,“那我也去看看。” 不!孟怀泽内心嘶吼,然而他嘴唇刚动,看到邬岳的眼睛,便瞬时又不敢吭声了。 幸好,一夜过去邬岳长大了不少,孟怀泽的药箱摊开在桌上,邬岳钻了半天,没钻进去。 孟怀泽内心狂喜,表面上却显得十分遗憾:“唉,都怪这箱子太小了,要不然你就在这等着……”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孟怀泽很没出息地被吓了一哆嗦,伸手便遮眼睛,再睁开时,原先的狼崽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桌边的一个小男孩。 男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着一身合体的黑衣,其上的金色花纹不知是用什么织就的,显得极其精美华贵,与之相比更显眼的还是男孩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孟怀泽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孩,虽说模样尚幼,却又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太相合的桀骜,金色的眼睛澄透宛如琉璃,那不是人类能拥有的眼睛。 孟怀泽的视线愣愣地上移,落在男孩漆黑的发顶上,那里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狼耳朵…… 男孩从桌上跳下来,孟怀泽发现,这小孩身后还有条狼尾巴…… 邬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满意地啧了一声。他的内丹久久未归,再加先前妖力损耗过大,这两天虽说恢复一些,足以支撑他短暂地化为人形,却也只是幼童模样。 邬岳摸了摸头顶,发现耳朵还在,这才又将耳朵和尾巴也收了回去。他又打量了孟怀泽几眼,略一沉吟,随即将金色的眼睛也变为了和孟怀泽一样的黑色。 邬岳这才满意了,抬步便朝屋外走:“走吧。” 孟怀泽却没动地方,他已经被惊呆了。 一路上孟怀泽都有些神智飘忽,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来回闪现这两日发生的事儿,他先是见到了一条巨蛇和一头大狼打架,然后蛇死了,狼是个会开口说话的妖怪,他还吃了这妖怪的内丹,所以妖怪要杀他,还没杀成便变成了只狼崽子,现在可好,别说长幼,物种都变了,狼崽子又成了个人…… 孟怀泽性子温吞和气,极少吐粗鄙之语,现下也禁不住想骂声娘。 他不过就是上山去采了个药,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8章 集市 一直到集市边上,被喧嚷的人声一吵,孟怀泽才稍稍回了些神。 前面的邬岳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集市中,他初次接触人间热闹,看什么都觉得稀罕。 孟怀泽紧赶两步,追上他,抬手指了个方向:“肉食铺在那边。” 他只想赶紧买了肉走人,以免多生祸端,眼前的小孩却拂开他的手,并不往肉食铺的方向去,而是按着他自己的想法一路朝前走去。 孟怀泽慌出一脑门汗,却又没办法,只得亦步亦趋地在他后面跟着。邬岳一袭华贵黑衣,模样又长得极好,走在街上宛如哪家的富贵小少爷出府郊游,惹得周围路人频频顾首。 孟怀泽跟在他后头,觉得自己像个穷酸仆从。 他们路过一家包子铺时,恰巧一笼包子方出锅,皮薄馅大白莹如玉,在街边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邬岳停下脚步,包子铺老板连忙招呼道:“这位小少爷,要不要尝尝咱家包子,肉的素的什么馅的都有……” “包子?”邬岳伸手拿了一个,也不说付钱的事儿,拿了转身就走。 “欸欸欸!”包子铺老板在后面喊。 孟怀泽只得连忙向老板赔罪,认命地给那只妖怪掏钱付账。 一小会儿功夫邬岳便吃了小半条街,绝大多数东西他并非喜欢,只是未曾见过尝个新鲜,大多只尝一口便不再吃了。 孟怀泽捏着自己瘪瘪的荷包,肉疼地想,这小狼崽子若不是一只妖怪,而是生在人间,定是个极能败坏家财的纨绔。 这会儿,邬岳刚咬了一口糖葫芦,视线又落到了不远处卖糕点的铺子上。 孟怀泽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荷包口,赶在他开口前急声道:“过一会儿人家的肉就要卖完了,你在这等我,我去买肉。” 他生怕邬岳不放他走,强调道:“肉,肉!” “行吧,”邬岳想了想,大方地挥手,“你去吧。” 孟怀泽松了口气,转过身,财迷一般握了握自己逃过一劫的荷包,放在胸口上揉了揉。 他走了几步,又不放心那只妖怪,回过头来,看到邬岳还站在原地,这才放心地转身继续朝肉食铺而去。 孟怀泽刚走,旁边糕点铺的老板娘便伸手招邬岳过去,邬岳不知她有什么事,朝那走了几步。糕点铺子外面拴了一只大狗,焦躁地转个不停,随着邬岳走近,那只狗逃无可逃,猛地一下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老板娘手里拿了几块糕点,笑容满面地递给邬岳:“大娘送你的,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标致……” 邬岳接过去,挨个地尝了一口,觉得都不喜欢,走到铺子门前时,随手便将手中剩的所有吃食都扔进了那条狗的食盆中。 那只狗呜咽一声,浑身都在抖。 邬岳嗤笑:“吓成这样?” 身后的老板娘也哑了声,这谁家的小公子,模样标致得很,就是没什么教养…… 街上人来人往,邬岳看了一会儿满街的人,觉得有些没意思,对人界这市集的兴趣也没了,便朝不远处的河岸边走去。 正是暮春时节,河中水流清澈见底,沿河铺开一岸桃树,花已尽了,邬岳找了棵最为高大的,轻巧地腾身跃上树顶,找了个地儿舒服地一躺,整个市集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没多大一会儿,他就看到孟怀泽从一个铺子中走了出来,一只手拎着个纸包,另一只手摊开着。他站在铺子门前,盯着手中那几个圆片看了半晌,看起来似是心疼得厉害,随即他将手中的东西收了起来,朝原先邬岳待的方向走去。 邬岳伸了个懒腰,也准备下树去,这时孟怀泽却突然止了步子,转身又返回去几步。 邬岳坐在树顶上,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将他笼罩,他托着腮,看着远处的孟怀泽在一个摊子前面蹲下了。 邬岳凝了下神,摊子上摆的那些草编的小东西便尽收他眼底。 孟怀泽蹲在摊子前面,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了最角落处一只草编狼。他似是觉得很有趣,捏了两下狼耳朵,又对着阳光晃了两下,便笑着收进手心里,将仅剩的那几个圆片给了摊主人。 这次是真的往回赶了,邬岳收了视线,轻巧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准备去找孟怀泽。结果他刚走了两步,身前便围过来几个人,皆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朝他逼近过来。 邬岳停下步子,也没吭声,只是等着看这些人想要做什么。 “这位小兄弟,”打头的男子是这街上有名的地痞流氓,长得尖嘴猴腮,冲邬岳怪声笑道,“哥几个最近手头有些紧,看你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怎么着,借哥哥们几个花花?” “我没钱。”邬岳道。 那人哼笑一声,随即换了脸色,凶神恶煞道:“那就是不想给了?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邬岳摊开手:“不信你们翻。” 他说得平常,周围几个人反倒心中打起鼓来,互相间对看几眼,头里那人冲邬岳的方向一点头,意识是再怎么着这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邬岳也不吭声,只是摊着两只手,神情间有些似笑非笑,莫名地令人胆寒。 那几个流氓这便要上前来翻邬岳的身,脚步刚动,邬岳的眼睛微微一眯,其中闪过一道不甚明显的金光。 “邬岳!”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声,孟怀泽快步朝他们走过来。 邬岳眼中刚露的金光消失了,他有些无所谓地收回了手。 孟怀泽跑过来,一把抓住邬岳的手腕,挡在了邬岳面前。 他跑得急,给累得够呛,整个人都似冒着热气,抓着邬岳的手热腾腾的,又临敌一般绷紧了身体,显然很是紧张。 孟怀泽来不及缓下急促的呼吸,便冲面前几人挤出个有些讨好的笑来:“对不起各位,我家兄弟乱跑,给你们惹麻烦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赔笑一边拉着邬岳想赶紧离开,刚往一旁挪了两步,那几个人便又围过来挡了他们的去路。 孟怀泽心中紧张,面上却是勉强地笑了笑,问道:“还有什么事?” 打头那人看着自己的拳头,威吓似的捏得嘎嘣作响,他凑近孟怀泽的脸,怪声笑道:“知道给我们惹了麻烦,哥几个当然就不能让你们就这样走了。” 孟怀泽也笑不下去了,蹙眉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邬岳的视线放到孟怀泽抓着他的那只手上,他能感受到孟怀泽手心里的汗,棵即便这样,却仍是将他挡在身后。 邬岳不知历过多少次生死之境,死或者活全是个人之事,还从未有什么人这样挡在他前面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瞳孔却略微变为金色。 孟怀泽拉着邬岳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觉得不妙时,突然听到由远及近一阵狗叫。 围着的几人也是一愣,只见几只恶狗神色狰狞地急蹿而来,最前面那只正是糕点铺前拴的那只,脖颈之间一截断掉的铁链当啷作响,直冲那几人而去。 那几个人当即变了脸色,四散开来,这就要逃,奈何那几只恶犬已经逼近身前来,再逃不掉了,一时间周围一片鬼哭狼嚎,场面极其惨烈。 孟怀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邬岳挣出自己的手,整了整袖口的褶皱,随口问道:“肉买来了?” 孟怀泽愣愣地点头:“买来了。” “那就走吧。”邬岳对不远处的惨象置若罔闻,转身便走。 孟怀泽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去:“等等,等等。” 邬岳停下。 “那是、是你弄的吧?”孟怀泽有些迟疑地指了指身后,几个人被狗摁在地上咬得惨叫,孟怀泽看得不忍,冲邬岳道,“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在邬岳的视线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别出了人命……” 邬岳没说话,转身走了,身后那几只狗却随即安静下来,松了紧紧咬着的口,冲邬岳的方向恭顺地低下了头,直到他远去。 -------------------- 元宵节快乐~ 第9章 草编小狼 回去路上,邬岳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孟怀泽在他身后快步跟着,看着前面的小孩暗暗地想,人不大走得还挺快,可不知怎么,他心底里始终有点心虚。 “喂,”孟怀泽清了清嗓子,冲前面喊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呀?” 前头的小孩突然停下脚步,孟怀泽被吓一跳,紧跟着原地站住。 邬岳回过头来,果真是一脸不爽,瞪着孟怀泽。 孟怀泽被他瞧得愈发心虚,小声地自我辩解:“我知道放过那几人或许没让你出了气,可他们即便有错,也不至于伤天害理,要了他们的性命……” 眼前的小孩还是一脸怒色,渐晚的夕阳光下,他的肤色被映得宛如上好的暖玉,睫毛发丝上都浮着层金,俊俏的眉头却不耐地拧着。 “谁用你帮我了?”邬岳道。 孟怀泽被他问得一愣。 邬岳傲然道:“几个废物罢了,你觉得他们能伤到我?” 孟怀泽这才知道他在恼什么,一边暗叹妖怪的心思难懂,一边连忙解释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当时看到,没来得及多想便过去了,是我着急之下唐突了。” 他觑着邬岳的神色:“我也没有小瞧你,我不是担心他们伤了你,而是怕你伤了他们……” 邬岳也不知是听满意了还是没满意,转身又朝前面走去。 孟怀泽只得在他后面跟着,结果没走几步,前面走得嚣张跋扈的男孩却似是突然漏了气,一片金光笼罩中,那片黑色越来越小,最后缩为地面上的小小一团。 “怎、怎么了!”孟怀泽被吓得差些跳起来。 前面的小男孩消失了,一条小黑狼正站在不远处一脸鄙夷地瞧着他。 孟怀泽抚了抚自己受惊的胸口,问他道:“你怎么突然变回原身了?” 他话音刚落,前头的小狼崽子却似是恼羞成怒,猛地转过身朝前走去,背影显得有些怒腾腾,四只爪子却又踏得有些虚浮。 孟怀泽直到这时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妖怪妖力不足以支撑人形了…… 他有些想笑,却又不敢,不然惹恼了那只妖怪不知又要有什么麻烦,便板了一张若无其事的脸,紧赶几步追上了前去,蹲下身将那狼崽子抱了起来。 邬岳愤怒地反抗:“做什么!” 孟怀泽顺了顺他背上油亮的毛发,轻声笑道:“走了,回家了。” 邬岳仅存的那些妖力的确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挣扎了两下便收了动作,心安理得地卧在孟怀泽怀里,闭着眼睛恢复妖力。 然而鼻间却始终缭绕着淡淡的血腥气,邬岳心下有些烦乱,又说不明这烦乱从何而来。 孟怀泽一手拎着肉,一手抱着邬岳,步履轻快地推开院门。 夕阳金光涂在木门上,栅栏上,院中地面上,海棠青叶上,孟怀泽伸手推门时,也覆在他的手背上,映出一抹细腻金贵的柔和。 孟怀泽走进屋,将邬岳放在了床榻上,见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孟怀泽便放轻动作转身去了药柜前,想要给他自己包扎一下。 先前在集市上时,他远远看见那几个小流氓将邬岳围住,心下着急,跑过去得时候没看脚下,被石头绊了个跟头,手掌心处被擦出了一片血痕。孟怀泽当时根本分不出心思在意,现下到了家,他一会儿还得去厨房给那狼崽子炖肉,因此想要包扎上以放便干活。 他刚缠好纱布,邬岳便从床上跳下来,轻巧地跃上孟怀泽面前的桌子,一爪子毫不客气地拍在了他的伤口上。 孟怀泽惨叫一声,一把将手缩回来抱住,喊道:“你做什么!” 邬岳嗤声道:“人可真脆弱。” “是!”孟怀泽额上都疼出了汗,恼怒道,“比不上你这妖怪!” 邬岳眼神一凛,孟怀泽霎时一怂,呲牙咧嘴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自己的伤处。 邬岳转身要走,也不知他来拍这一爪子除了招人嫌还有什么用。 孟怀泽突然叫住他:“喂!” 邬岳回头,孟怀泽从袖中掏出先前在摊子前买的那只草编小狼,往桌上一放,有些没好气道:“给你的。” 邬岳用爪子扒拉了两下,似是不怎么感兴趣:“丑死了。” 孟怀泽快被气死了,眼前这只妖怪完全不识好歹,他放在桌子下的那只完好的手用力地攥成拳,在心底里连劝了自己好几句冷静,冷静。 毕竟现在他这条小命还掌握在这条臭狼的手中,正是要讨好他的时候。 孟怀泽强迫他自己挤出一个笑来:“先前我在摊子上看到,觉得跟你很像就买下来了,你要是不喜欢,可以……” “就这样吧。”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邬岳打断了。 忍!孟怀泽脸上的笑愈发讨好,眼睛都弯了起来:“人间像这样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我以后可以慢慢给你找来。” 邬岳爪下拨弄那只草编狼的动作突然停下,抬起头看向孟怀泽。 孟怀泽有些受不住这妖怪的注视,强撑着才没落荒而逃,继续谄媚地笑道:“所以,你能不能先别杀我……” 邬岳看着他不作声。 孟怀泽有些笑不下去了,试探地问道:“这是……答应了?” “别这样笑,”邬岳终于开口,话里皆是嫌弃,“很难看。” 孟怀泽一愣,随即尴尬地红了脸,还掺了几分阻挡不住的愤怒。 “嗯,”邬岳道,“这样好多了。” 孟怀泽攥紧拳头,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猛地起身甩袖走了。 他站在院中吹了半晌的晚风,才缓缓呼出胸腔中的那股浊气。 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讨打的妖怪!孟怀泽对着远处的暗色山影悲愤地想,他上辈子又究竟是造了多少孽,这只妖怪偏偏让他给遇上了! 第10章 微妙联系 邬岳在人界的日子悠闲至极,吃了睡,睡了吃,过得比猪还惬意,苦的那个是孟怀泽。 邬岳吃,他得负责,邬岳睡,他还得负责。 三天后,曾大言不惭地允诺邬岳每天给他买肉找新鲜玩意儿,试图求得自己性命暂保的孟怀泽坐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地捏着自己空空的荷包。 “你要不杀了我吧!”他悲壮道。 邬岳刚吃过肉,正卧在院中晒太阳,孟怀泽种了半院子的花草,大多是草药,长得十分繁茂,嗅来鼻间也尽是药草清香味。 他眯了眯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阳光下黑狼的毛发飒飒闪光,根根似是最尖锐的黑锋,已非前几日的幼狼模样,和孟怀泽最初在川箕山上见的那头黑狼已是没太大差别。 这匹狼冲孟怀泽走过来,澄黄如玉的眸子锋锐而高傲:“要我杀了你?当真?” 随着黑狼的逼近,孟怀泽的身子下意识地便往后撤,然而手心中干瘪的荷包又给了他一丝勇气,他委屈地控诉道:“肉那么贵,哪是天天都能吃的,我好不容易存的一点银子都要没了!” 不仅如此,这条狼还极霸道。 孟怀泽身为一个大夫,以往全靠给病人问诊赚些银子勉强养活自己,然而自从这条狼来了,他醒着的时候孟怀泽不敢开门,生怕被别人见到,等这条狼吃饱喝足要睡了,孟怀泽却仍是什么也做不了,每每大白日里便被掳上床,中午头上就被强制睡觉,将自己乖乖献给那妖怪抱住吸取妖力,一个铜板没再挣过,几年间攒的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也被祸害得见了底。 “再这样下去,”孟怀泽悲愤道,“不用你杀,我就先饿死了!” “饿死?” “我是人,又不是妖怪,人必须得吃东西才能活命,不吃就会死啊。”和一只妖怪解释这些,孟怀泽有些无力。 果然,眼前这只妖怪根本不能理解他们凡人的柴米油盐和贪嗔爱欲,孟怀泽还没控诉完,便又被邬岳毫不讲道理地一爪子掳上了床。 前几日邬岳尚且是条小狼崽子,孟怀泽还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然而这小狼崽子长得飞快,短短几日便是老大一条,若是再像先前那般严丝合缝地压在孟怀泽身上,孟怀泽能当场两眼一翻飞奔去奈何桥边站一站。 幸好这妖怪对人类的脆弱程度有了那么一丝认识,开恩留了孟怀泽一条小命,没再整个压他身上,而是改为了搂。 他用爪子将孟怀泽锢在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模样又要补眠吸取妖力。 孟怀泽的脸上涨红,挣扎道:“放开我!” 奈何他的抗拒在邬岳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趴在床上时,这条狼从头到尾的长短已和孟怀泽差不多,若论健壮,更是不知强过孟怀泽多少倍,他若有心禁锢,孟怀泽根本逃无可逃。 “行了,”邬岳困得厉害,随口道,“既然这样,那以后就不吃肉了。” 那些口腹之食对他而言并非必需品,有和没有其实并没什么太大区别。 孟怀泽挣扎的动作猛地停下。 这条狼如此懂事,孟怀泽心底反倒有些愧疚起来,好像自己亏欠了他一般。 “倒也不用,”孟怀泽小声道,“几天吃一次解解馋也是可以的。” 邬岳将硕大的狼脑袋放在孟怀泽胸口上,已是吸着妖力睡着了。 孟怀泽:“……” 他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像个哺乳孩子的女人……呸!君子慎思,君子慎言!孟怀泽疯狂摇头,被他自己方才所想臊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 邬岳对他复杂的心理活动倒是无知无觉,这几日里他的内丹虽是仍未归体,但有孟怀泽在身侧,经由他汲取妖力,虽比邬岳自己和内丹的融合要差许多,却也不至于全无用处。 只不过这些妖力终归是经过了孟怀泽的身体,也因此似是沾染上了他的气息,之后再入邬岳体内,使得两人之间似有了微妙的联系。 这联系,孟怀泽一个人类觉不出来,邬岳却感受得分明。 暮春时节的午后催人困倦,孟怀泽臊了一会儿,也昏昏沉沉地跟着睡了过去。 天气已是愈发热起来,孟怀泽被这条大狼整个地揽住,贴着邬岳厚实的皮毛,再被打进房内的阳光一照,睡梦中出了一身的汗,额头上也是汗涔涔的,无意识地想挣开邬岳寻些凉爽,却屡屡得不了逞。 邬岳睁开眼睛,他和孟怀泽之间的金光,孟怀泽只有在夜间的黑暗中才能看到微弱的几丝,邬岳却在白日里也看得清晰,现下那些光芒愈发强盛,逼得接近此处的日光都逸散而逃。 邬岳一只爪子放在孟怀泽的胸口上,他能感受到孟怀泽体内属于他的内丹,此时正在与他发出共鸣。 邬岳的眼瞳似是荧荧两颗金色玉石,他抬起爪子,与孟怀泽的胸口间牵出一道金光。 孟怀泽在睡梦中蹙起眉,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显是难受得厉害。 邬岳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片刻,爪下突然收了力道,那道金光紧随着暗淡下去,他和孟怀泽之间的光也不似方才盛,阳光这才重新扑入进来。 他和孟怀泽之间那微弱的联系,其中一点便是邬岳对孟怀泽的杀意比最开始散了许多。 经过几日的恢复,邬岳身上的妖力虽未至鼎盛,却足以从孟怀泽身上收回内丹,只是如此做,定会要了孟怀泽的性命。 不过是一个弱小的人罢了,若在前几日,邬岳还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只是现在,至少现在,邬岳暂时不想要他的性命。 邬岳向来独来独往,一个人潇洒过活,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么人产生联系,令他觉得有些新奇,却也没有过多排斥。 或许,全是内丹在作祟。 邬岳看了孟怀泽一会儿,又趴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第11章 陌生男人 孟怀泽在睡梦中恍然挣出几分神智,只觉得胸口处难受得厉害,这难受和以往被邬岳压着的沉重还有所不同,像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带着滚烫的热意。 他觉得难受,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混沌之中挣扎许久,才汗涔涔地睁开了眼。 此时天色已然暗淡,遥远的天际只留一抹红青色的余晖,房内没有点灯,显得十分昏暗。 孟怀泽的胸口剧烈起伏,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半晌,急促的呼吸渐缓,眼前才略微现出些物件的轮廓。 孟怀泽松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自己竟一觉从晌午睡到了天黑。 许是因为一直被邬岳吸取内丹中的妖力,他一个普通人作为载体,也免不了会受到些影响,这几日孟怀泽的觉比之以前也多了许多。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处又有些难受起来。 孟怀泽伸手,想去揉揉自己的胸口,却触到了一片光滑的温热……温热?光滑?孟怀泽猛地睁开眼,迟钝的四肢五感迅速归位,他不知怎么想的,脑子已经被吓得麻木了,手却又在那滑溜溜的东西上摸了一把。 绝不是邬岳那条狼的爪子。这个认知进入脑海的同时,孟怀泽惊叫一声,挣脱开那玩意儿一跃而起,秃噜着弹到了床的最里面。 昏暗中只能看出床上一团隆起的轮廓,黑黢黢老长一团暗影,从床头一直延伸到床尾,孟怀泽被吓得够呛,他想逃下床去,却又不敢鲁莽地越过那诡异的东西。 这时,天边收了最后一抹亮光,周围全然陷入夜的黑暗。 那团黑影被他惊扰,慢吞吞地动了两下,孟怀泽戒备地盯着,很快,那黑影便又没动静了。 孟怀泽哆哆嗦嗦地冲着黑暗试探喊道:“邬岳?” 没有回应。 他心慌得厉害,也不知道那条狼究竟跑去了哪里,孟怀泽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他在自己身边,一边戒备地瞅着床上那玩意儿,一边冲着房内黏稠的黑暗小声地喊:“邬岳!” 床上那团东西又动了起来,孟怀泽猛地噤了声。 “嗯,”便听那团东西中传来一个瓮瓮的声音,尚未睡醒一般,“怎么了?” 孟怀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滑溜溜的东西的声音竟和邬岳一模一样!不会是这怪物把邬岳给吃了吧?他以前听婆婆讲过一些怪闻奇谈,说有的妖怪在将人吞下肚之后,便能模仿这人的声音和形态。 孟怀泽心中一片冰凉,甚至冲淡了几分恐惧,他想起来邬岳,虽说这条臭狼崽子吃他的睡他的还想要他性命,但若是就这样死了,孟怀泽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还很难受。 他不合时宜地怔了下神,身前那团暗影在此时动了几下,上面有一层东西滑落下来,宛如蜕下一层皮来,孟怀泽被吓懵了,也不动地方,只是窝在床角处愣愣地看着。 那团黑影越来越高,随即,黑暗中出现两点金色的光。 “孟云舟?”那团东西喊。 没有动静。 一团金色的光芒蓦地腾起,在半空中上下起伏,照亮了床帐周围,也照亮了床上的那团暗影。 邬岳脸上尚存一丝睡意,被褥从他身上滑落,堆簇在他赤裸的腰腹处,他抬起手,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化成了人形,只不过,邬岳掀开被褥往下一瞥,睡意深重间忘了穿衣服。 他抬起眼,看向床角处已经吓晕过去的孟怀泽,即便如此,倒也没有这么吓人吧? 孟怀泽做了一个梦,周围全是黑暗,他处在其中上下四处地看了一圈,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然而他的耳边却始终缭绕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孟怀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下意识地喊邬岳,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反倒是耳边那嘎吱的声音愈响,孟怀泽不知怎么突然意识到,那是妖物在咀嚼狼崽子的骨头的声音…… “邬岳!”孟怀泽猛地睁开眼,天光已是大亮,一团光恰好打在他下巴处的被褥上。 孟怀泽的胸口下面似是埋了一张鼓,猛烈地砸着,他一动不动地盯了那团光看了许久,才僵硬地扭动脖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看去。 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散乱地埋在他的脖颈处,这妖物的毛发倒算上品,孟怀泽麻木地想,他的视线继续缓慢下移,在丝绸般的黑色毛发之间,隐约露出半张脸来,眉睫浓黑,鼻梁高挺,嘴唇锋锐,此时正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嗯?脸?孟怀泽浑身一激灵,脸? 他猛地坐起身来,旁边那东西原本攀在他身上,因他的动作被惊扰,英俊的眉间蹙了蹙,躺正了些身子,整张脸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孟怀泽沉默半晌,从胸腔之中迸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你谁啊你!” 那像人的玩意儿蹙着眉睁开眼,眸子是孟怀泽熟悉的金色,那双眼睛危险地一眯,孟怀泽感觉更熟悉了。 “叫什么,不想活了?”那像人的玩意儿威胁道。 声音是邬岳的,语气也是邬岳的,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那张脸上,阳光下宛如最无瑕的玉石,却又多了几分锋锐之气,细瞧还有几分前几日那小孩的影子。 “邬……岳?”孟怀泽有些迟疑地喊道。 邬岳嗯了一声,又闲闲地躺回床榻之上,手臂赤裸地伸在外面,搭在被褥上。 孟怀泽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邬岳被他摸得一愣,便见眼前的人突然红了眼眶。 “不是,怎么了?”邬岳惊讶地撑起身子。 孟怀泽一声不吭,光着脚便要下床,被邬岳一把拽住。他挣了两下,挣不过邬岳的力气,气恼至极,于是一脑袋扎进了旁边的被褥里,将脸藏了起来。 “怎么了?”邬岳又问。 半晌,被褥中才传来孟怀泽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这混账死了!我高兴!不行吗!” 邬岳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现出一丝愉悦,他撑着脑袋,看着趴在床上脸扎在被褥中的孟怀泽,挑眉问他道:“以为我死了,害怕了?” “我没有!”孟怀泽反驳,“我以为出现了一个新的妖怪,把你给吃了,我高兴死了!” 他愤怒地“哈哈哈”了三声。 “哦,怪不得。”邬岳若有所思道。 怪不得什么?孟怀泽狐疑地竖起了耳朵。 “你昨夜被吓晕过去了。” 吓晕过去了?吓晕过去了!昨夜之事逼近而来,孟怀泽这下不仅眼是红的,整张脸都红了,他恨不得穿过床榻一脑袋扎进地底下,或者一拳头打晕他自己,以便忘记昨夜那丢人至极的事。 邬岳打了个哈欠,长臂一伸,将没脸见人的孟怀泽一把捞进怀里,把他的身体掰开,将脸埋在孟怀泽的后颈处蹭了蹭,闭上了眼睛又要补眠。 “你干什么!”孟怀泽被他蹭得浑身发麻,大声道。 邬岳是狼形的时候成日里挂在他身上,常将脑袋放在他的脖颈和胸口处,孟怀泽除了觉得压得慌和呼吸有点困难,其余未曾多想过,现下这头狼变成了个活生生的人,孟怀泽看着揽在自己胸前的那条光裸手臂,后知后觉地再想到方才邬岳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还是个不穿衣服的男人…… 两个男人再抱在一起成何体统!孟怀泽红着脸拼命挣扎,奈何邬岳无论是狼形还是人形,力气都大过他太多,孟怀泽根本挣脱不开。 “晕过去就晕过去呗,多大的事啊。”邬岳道。 “别说了!”孟怀泽浑身都在冒烟,贴在他身上的邬岳透过薄薄一层衣裳都感受到了滚烫之意。 “行,不说了,”这头狼模样变为了人,竟似也随之化出了几分良心,好说话了许多,“再睡一会。” “我不睡,你松开我,”孟怀泽的嗓子都烫得发哑了,“我要下床。” “闭嘴。”邬岳的耐心不过片刻,声音蓦地冷下来,沉声威胁道。 孟怀泽一下收了声,身后那条霸道至极的恶狼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背,孟怀泽感觉两人相接处似是铺了一层钢针,刺得他麻痒不堪,想逃却又逃不出。 半晌,他受不了地咕哝道:“睡也行,你能不能先穿上衣裳啊……” 邬岳贴着孟怀泽的耳朵发出一声威胁的鼻音,孟怀泽打了个激灵,不得不低头,愤愤地闭上了眼。 第12章 采芷 孟怀泽从昨日晌午睡到晚上,醒来没一会儿便被吓晕过去,一直晕到了清晨,现在又被强迫着再睡,就是猪也没那么能睡的。 由此看来,身后这条狼比猪还猪。 孟怀泽闭了一会儿眼,脑子清醒得厉害,没有一丝睡意,便摸索着伸手,在身前揽着的那只手臂上轻轻地摸了一把,随即收回手,细细地回忆着昨夜在黑暗中摸到的温热触感。 比较半晌,他仍是有些不确定,便又抬手摸了一把,回忆一会儿,摸一把,回忆一会儿…… “好玩吗?”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孟怀泽迅速地放下手,摇了摇头,规规矩矩地一动不动了。 躺了一会儿,院子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边敲边喊“孟大夫”。 孟怀泽噌地坐起来:“有人在叫我。” 邬岳敷衍地嗯了一声,却并不动地方,也没松开手。 院外的人仍在喊,孟怀泽心里着急,也顾不得担心惹了这只妖怪生气,挣扎着挣开邬岳的禁锢,手忙脚乱地从邬岳身上爬过去下了床。 他昨日被邬岳掳上床,并未来得及脱衣裳,现下身上衣裳完好,只不过被揉搓得有些发皱,孟怀泽胡乱整了整,便小跑着出了房间,跑了两步又急急忙忙地返回来,嘱咐邬岳道:“你好好在这待着,千万别出去啊!别出去!” 门外的人是采芷,她敲了一会儿院门无人回应,以为孟怀泽不在,刚收了手准备回去,便见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孟怀泽扶着院门冲着她笑:“采芷姑娘。” 采芷的心里一热,随即笑道:“我还以为孟大夫没在家呢。” 孟怀泽不知该怎么解释,干笑两声,连忙将两扇院门都大敞敞地打开,一边请采芷进来,一边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吗?” 采芷道:“可能是前一日吹了风,有些头疼,想让孟大夫给我开两副药。” 孟怀泽辟了一间东屋给客人问诊,他将采芷引进屋,将东屋的房门也都打开,阳光照进房内一片亮堂。 孟怀泽给采芷把了把脉,的确是有些风寒之症。 “不严重,”孟怀泽道,“我给你开两副药,回去温水煎服,一日两次就行。” 他提笔写药方,采芷坐在他对面等着,闲谈一般问道:“这几日都没看到孟大夫开门接诊,是在忙些什么呀?” 孟怀泽的笔尖一顿:“没、没做什么……” 采芷突然向他凑近了些,还怕人偷听一般向周围看了看,孟怀泽被她整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屏气凝神。 “孟大夫,我跟你讲,隔壁村的那个张大夫趁你近日没接诊,为了招揽人去他那里竟然说诊费打半,咱村里的许多人都跑他那去看病了,”采芷越说越义愤填膺,气道,“他的医术比你差多了,心思还不正,当着许多人的面诋毁你,孟大夫你小心一点。” 孟怀泽没想到竟是这些,有些好笑道:“你今日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些?” 采芷脸微微发红,小声道:“孟大夫你给大家治病本来没赚过多少银子,我只是担心万一日后没人来……” 孟怀泽嘴角含笑,低下头继续写药方:“谢谢你了。” 等开完药,孟怀泽送采芷出门,采芷走在前面,刚踏出屋门,突然“呀”了一声。 孟怀泽被她叫得一惊,心底生起一点不好的预感来,三两步跨出屋,便看见邬岳那条臭狼正站在院中,眯着眼睛对着太阳伸懒腰。 孟怀泽面无表情地想,唯一庆幸的是这妖精还记得穿件衣服。 虽然穿得很不规矩,黑色的衣袍散乱地在腰间一系,一抬手衣袖便顺着手肘往下滑了大半。 “孟、孟大夫,”采芷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小声地问孟怀泽,“你家里原来有别人啊……”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孟怀泽无父无母,自婆婆逝去之后便一直是一个人过活。 孟怀泽迅速地反应道:“是、是一个……远房亲戚。” 采芷不敢抬头:“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不远处的邬岳这时放下手,闭着眼在阳光中嗅了嗅,叹声道:“是肉的香味。” 此时已接近晌午,不少人家的房顶上已是炊烟袅袅,烟火气中果然夹杂着一丝肉香。 采芷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冲邬岳看去,孟怀泽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两人之间。 “采芷姑娘,”孟怀泽干笑道,“我这位亲戚性子有些怪,你别介意。” “没事没事,”采芷连忙摆手,撞见一个陌生男人她也免不了地羞涩,于是道,“那我就先走了。” “采芷姑娘,”孟怀泽又叫住她,诚恳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别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他……” 孟怀泽“他”了半晌,急得额头冒汗,一时之间却又瞎掰不出合适的理由。 采芷脸上的表情越发若有所思,随即一笑:“我知道了。” 孟怀泽一愣,不是,你知道什么了? “他是犯了什么事来孟大夫这里躲难的吧?”采芷了然道,神色坚决,“孟大夫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孟怀泽:“?” “怪不得孟大夫近些日子闭门不接诊了,就是怕被人发现他吧?”她像是捋顺了什么疑惑,满意地点了点头,和孟怀泽告别道,“我先走了,孟大夫。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等采芷离开,孟怀泽将院门严严实实地关上,这才转身对着邬岳怒目而视。 “我明明跟你说过,”孟怀泽气得咬牙,一字一句道,“我明明嘱咐过你,不要出来!” 邬岳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冲孟怀泽摊开两只胳膊,无辜道:“我现在是人形,你怕什么?” 孟怀泽气得狠了,顾不得恐惧,走过去抬手一巴掌拍在邬岳的眼睛上:“哪里的人眼睛是金色的!” 邬岳抓住他的手扯下来,挑了挑眉:“就这?” 眨眼之间,那金色的眸子便转为了黑色。 “还有什么问题?”邬岳挑衅般地问。 孟怀泽失语半晌,找不出什么问题,只得愤愤地扯了一把邬岳松垮的袍子,抬步朝厨房走去。 “要做肉吗?”邬岳一兴奋,刚刚化为黑色的瞳孔便又透出些金。 “没有肉!”孟怀泽没好气道。 第13章 偷鸡贼 饭做好了果然没有肉,邬岳凑过来瞧了两眼,又很嫌弃地走开了。 孟怀泽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够呛,吃什么都觉得香甜无比,低着头一阵狼吞虎咽,将饭菜一扫而空,才觉得满足了。 吃过饭后,孟怀泽从屋中搬出草药,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准备待会儿碾磨成粉。 他往四周看了好几圈,都没看到邬岳的身影,小声嘀咕道:“跑哪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小截树枝便从上方掉下来砸在了他头上,孟怀泽捂着脑袋抬起头,看到繁茂的树间,邬岳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树顶上,黑色的袍角垂落下来,被青绿枝叶遮得细碎。 知道了那祸害所在,孟怀泽松了口气,无奈道:“你小心一点,别被人看到。” 邬岳并不理会他,孟怀泽没再唠叨,收拾好用具,便在石桌前坐下来碾磨药粉。 这几日有邬岳在旁边捣乱,孟怀泽基本上也是吃了睡睡了吃,懈怠得简直良心不安,因此这日里干活便格外专心,等将手边上的那些药草碾磨完,太阳已是敛了一半光辉,空中浮起了一层橙红。 孟怀泽放下手中的东西,这才觉得腰酸背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活动一下筋骨。 他刚抬起胳膊扭了一下,一团黑影蓦地从天而降,从他眼前砸落而下,然后是啪叽一声。 孟怀泽僵硬地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只未死透尚在挣扎的鸡。 一头黑狼紧跟着落到地上化为人形,邬岳明显有些得意,挑着眉毛笑着看孟怀泽。 孟怀泽嗓子发干,半天才终于找回点声音:“这什么?” “鸡啊。”邬岳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鸡!孟怀泽张了张嘴,干瘪道:“我是问……哪儿来的?” “路上走的,”邬岳理直气壮,“我在树上看到,便去捉了来。” “你偷的!”孟怀泽差点蹦起来,终于把堵在嗓子口边上的这句话憋了出来。 “谁偷了?”邬岳脸色跟着不好看起来,“它在大路边上走着,又不归于谁,怎么就是偷了?” 九移山上灵奇珍宝众多,若非被某些精怪取回洞穴,其余之物皆无主人,想要便取,强者为尊。这只鸡未被圈禁,周围也无人,身上亦无标记,在邬岳看来,自是可随意捕捉。 孟怀泽攥紧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连劝自己冷静。眼前这是一只妖怪,虽然看着像是一个人,但显然他不是人。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只有被圈在院子里的才是别人的所属物,路上的鸡鸭虽然有时身边没人,但它们也是有主人的,傍晚它们会自己回家的。” 邬岳蹙起眉,不知有没有听明白,瞥了一眼地上尚在抽搐的鸡,不耐烦道:“那怎么办?” 孟怀泽刚要开口,就听到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喧哗,其中一个女人尖锐的骂声尤为突出。 孟怀泽踩着东西爬上墙头,露着半个脑袋偷偷地往外看情况。只见几个人正从村子里朝这边走过来,中间的那个女人正骂得起劲,孟怀泽认出了她,正是全村最泼辣的李寡妇。 “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家的鸡!我就一眼没看,回头我的鸡就没了!臭不要脸的偷鸡贼,吃吧!吃了偷来的鸡,你不得好死!” 孟怀泽讷讷地收回头来,视线一瞥,看到旁边的邬岳面色隐怒,眸子已不加收敛地发出金光来。 “别!”孟怀泽心中一惊,伸手死死地抓住他,低声快速道,“别这样,二宝妈也很不容易,她男人早些年死了,全靠她一个人养活两个孩子,这些鸡是她唯一的指靠。” 孟怀泽生怕邬岳愤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一刻也不敢放松,两只手都用力抓住他,放轻了声音哄道:“别生气,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 邬岳眸中的金光这才敛去了。 李寡妇从村头骂到村尾,又折返回去,准备再从村尾骂回村头。一直到那群人远去,骂声再听不见了,孟怀泽才松开了紧紧抓着邬岳的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他走到院中那只鸡面前蹲下。 这只鸡倒是顽强,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淌,抽搐了许久却还未死透,时不时地动下翅膀。 孟怀泽发愁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留住它性命啊?” 邬岳在他旁边蹲下身来,刚一伸手,那只鸡被吓得咯一声,头一歪,彻底断气了。 孟怀泽:“……” 邬岳:“……” 乡下的夜来得快,静得也快,夜深之后,整个村子一片暗寂,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再无其他,黑黢黢的路上只有两个人影。 孟怀泽做贼似的站在李寡妇家的院子外,警惕地往周围看了一圈,四下寥无人迹,连狗声这一会儿都没了。孟怀泽收回视线,扬手将拎着的布包隔着院墙扔进了李寡妇家的院子里,里面是那只被邬岳偷来又吓死了的鸡,还有孟怀泽补上的买鸡的钱。 布包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孟怀泽紧张兮兮地又四下看了一圈,便赶紧拉着大爷似的站在一旁的邬岳窜逃。 他刚踏出半步,又有些不放心起来,他先前去给李寡妇家的二宝治病的时候,曾进过这院落两次,记得院墙旁有一道污水沟,孟怀泽不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扔准。 “等一下,”孟怀泽压低声音道,“我先看看,别再扔到水沟里去。” 他在路边搬了几块大些的石头,摞到一起,邬岳就抱臂站在旁边看着他折腾。 感觉差不多了,孟怀泽便扒着院墙,踩上摞的石堆。他第二只脚刚离地,石堆便嘎吱响起来,孟怀泽重心不稳,朝一边歪去,下意识地便要叫出声来。 一只强劲的手臂横插过来,稳稳地揽住他的腰,邬岳的另一只手则是快准狠地捂住了孟怀泽的嘴。 “小声点。”邬岳蹙眉。 孟怀泽点头。 邬岳松开了捂在他嘴上的那只手,拦在孟怀泽身后的那只手却没收回来,而是添了几分力道,抱住孟怀泽,毫不费力地将他举了起来。 孟怀泽一愣,低着头去看邬岳,夜色中只有薄薄的一层月光,他看不清邬岳的脸,只能看出一个模糊而英俊的轮廓。 邬岳抬了下头,彰显了几分不耐烦,孟怀泽这才收回视线,两只手扒住墙头,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院中,几眼之后才找到他扔进去的那个布包,正完好地躺在干丛丛的地面上。 “好了,”孟怀泽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微的不自然,“放、放我下来吧。” 邬岳倒是没觉出什么,松开手将孟怀泽放回地面,转身踩着月光朝回去的路走去。 第14章 灵的光河 孟怀泽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回去的路上显然轻松不少,邬岳的兴致却不是很高。 这只向来嚣张跋扈的妖精可能是觉得丢人了,孟怀泽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却又不知怎么有些看不得他失落。 “明天,”孟怀泽假装随意地开口,“我去集市上再给你买只鸡怎么样?” 邬岳没好气道:“不吃了。” “真的?”孟怀泽拉了些长调道,“这次不吃,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了啊。” 旁边的妖怪沉默了一下,仍是没好气道:“挑个肥的!” 孟怀泽没忍住笑起来:“行。” 夜色之下,川箕山青黑色的山影在远处静默而立,近处的村落静无人声,只有一层轻柔的月光覆盖而下,夜风吹过树梢,落下一层和暖的静谧。 孟怀泽慢慢地走着,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以往偶尔有些时候,他会在半夜被叫起来出诊,去的时候还好,太着急了也就顾不得怕夜路的黑,等看完病,他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周围浓黑看不见五指,他便有些发毛,每次都是背紧药箱绷着身体目不斜视,只盯着眼前的一小片路快步回家,进了院门才能松上一口气,从未像现在这样,惬意地走在漆黑无人的夜里,一点也不觉得怕。 他抬眼去看旁边的邬岳,却见邬岳向另一边微微偏头,有些不耐烦道:“看准路,别瞎撞。” 孟怀泽脸上的笑一僵,问他道:“你在和谁说话?” 邬岳随口道:“一些小东西。” 孟怀泽看着周围空荡的夜色,脊背上霎时泛起一片凉意。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往邬岳靠了靠,嗓音都有些发颤了,“你说,这、这周围,有东西?” 邬岳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烦躁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慢悠悠道:“有啊,很多呢。” 孟怀泽向邬岳贴得更紧,警惕地看着四周,问:“在、在哪呢?” 邬岳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就在这啊。” 孟怀泽的视线死死盯在邬岳抬起的那只手上,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视线最终落在他自己的肩头上。 那只手在他耳侧轻轻拂了一下,邬岳的声音随即凉凉响起:“有一只刚从你这飘过去了。” 孟怀泽脑中轰然一炸。 “那跑,赶紧跑、跑吧……”他抓着邬岳哆哆嗦嗦道,两只脚却似在原地扎了根。 邬岳看着他,乐得笑出声来。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眼前笑得得意的邬岳,半晌才有些反应过来,怒道:“你戏弄我?” 先前过度的恐惧使他的鼻腔仍在微微泛酸,现下略一放松,这酸意便有些蔓延,让他差点就愤怒地红了眼睛。 邬岳毫不在意孟怀泽的怒目而视,在月光下悠闲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垂眸,微微一笑,冲孟怀泽道:“你想不想看看?” “什么!”孟怀泽的心情大起大落,先是一惊,又狐疑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邬岳的掌心泛起金光,孟怀泽下意识地往后撤,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拒绝道:“不不不,我不看!” “一些弱小的灵罢了,说不准它们更怕你。”邬岳蛮不讲理地抓住孟怀泽,手心强势地盖住他的眼睛,随即松开他,好整以暇地抱臂退到一旁。 孟怀泽快气炸了,紧紧地闭着眼不敢睁开,咬牙道:“你混账!” 旁边却没了动静。 “邬岳?”孟怀泽喊。 仍是没动静。 孟怀泽心下愈发慌起来,这只臭狼不会是扔下他走了吧? 他试探地睁开一些眼睛,入眼先是些微的光,在视野中散成无数白色光点,向他游飘而来,孟怀泽愣愣地睁开眼,只见原本黑暗空旷的路上竟漂浮着无数晶莹的小东西,泛着银白的光,轻盈地游荡在半空中,越过他们向着前方飘去,沿着路拉出一条长长的光河。 孟怀泽一时间忘了眨眼,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景象,像是一场幻梦。 “这是什么?”孟怀泽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样的夜中奇景。 “灵,它们没有实体,也不会伤害人。”邬岳道。 这些白色的灵似是有着序列,有许多已经越过他们,还有一些尚落在后面,继续轻盈地飘过他们身侧,只不过,邬岳身周倒是显得很干净,那些灵路过他时自觉地绕道而行,离得远远的,但也免不了有几个迷糊的,看不准路,一脑袋扎到邬岳肩膀上,溅出几点白色的光,晕乎乎地晃悠起来,再惊慌失措地逃走。 邬岳伸手捏起来一个迷路撞到他衣褶中的灵,那只灵显然吓得够呛,身上的光明暗闪烁,邬岳嫌弃地往身后一扔,那只灵晃悠悠地飘起来,顺着光河赶紧飘走了。 “很弱,”邬岳道,“也迷糊得厉害,笨死了。” 孟怀泽的视线从邬岳先前捏着那只灵的手上收回来,看向前方那些冲他们飘来的光点,这些灵显然觉得孟怀泽没邬岳那样有压迫感,并未和他扯开太多距离,有几只甚至还好奇地飘近孟怀泽瞧了瞧他,蓝色的眼睛干净而纯粹。 孟怀泽试探地伸出手,有一只胆大的落在他指尖,晃悠了一个圈,孟怀泽看到了它头顶两只细俏的尖角,这只灵很快便飘走了,在孟怀泽的指尖上留了一丝白亮的鳞光,微微闪烁了几下才彻底消失不见。 孟怀泽放下手,看着眼前的奇妙景象,嘴角微微弯起,眼睛被光映衬得亮而温柔,他扭头看邬岳,那条狼妖正抓着那些迷路到他身上的灵,扔到身后的光河中去,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耐烦,手下的动作却并不粗暴,甚至显得有些和他不太相称的温柔。 这些灵物很弱,对邬岳这样强大的妖生而惧怕,偏偏越是害怕越是迷糊,而邬岳手下动作稍重,便有可能要了它们的性命。 一直到最后一只灵也越过他们朝前而去,孟怀泽转过身,看向夜色中远去的那片光河,还有些意犹未尽,问邬岳:“它们是要去哪里?” “灵生无定所,山川湖海四处游荡,没什么确切的目的地。”邬岳边说边朝前走去。 孟怀泽抬步跟上他,有些担忧道:“它们看起来很弱,若是遇到什么坏的妖怪,那岂不是很危险?” 邬岳瞥他一眼:“弱?之前是谁吓得闭着眼死活不肯看的?” 孟怀泽脸上一红,不过快乐很快便又压下窘迫,他冲邬岳笑道:“多谢你,行了吧?” 邬岳得寸进尺,故意道:“我混账。” “我错了,我混账,”孟怀泽笑道,“你是一只好妖怪。” 他夸得直白,反倒是邬岳咳了一声:“正因它们太弱,对谁都没什么威胁和用处,没有妖会专门害它们的。” 随着那些灵远去,周围重新归于静谧的夜色,月光也又显现出来。 他们走到院外,孟怀泽刚要推门,邬岳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这院子里也有一只。” 第15章 雪招 孟怀泽偏爱草木,除了院子中间留了片空地,供他平日里晾晒药草用,剩下半院都是花草,沿着东西两边院墙层叠铺开。此时正值暮春,墙边几竿翠竹青翠欲滴,窗边一株海棠秀气娇弱,贴着地面的药草长得茂盛,还夹杂着各色花草,有些是孟怀泽去川箕山采药时觉得好看顺手移来的,有些是自己冒出来的不知名野花。 月光下,这些花草轻微晃动,空中氤氲着清甜的香气。 孟怀泽蹲在院墙边上,看着草丛中的那团东西沉默不语。 半晌,他回头,有些不敢置信地小声问邬岳:“这……也是一只灵吗?” 不怪他有此疑问,主要是眼前这只东西,实在是太丑了。 孟怀泽刚见了一群清逸秀气的灵,邬岳这头狼的原身又极其威风俊美,即便是幼崽模样时也极其干净而憨拙可爱,孟怀泽便先入为主地有了错觉,以为这世上的精怪们都有一副好皮相。听邬岳说这院中也有一只妖,他兴冲冲地推门进院,找了半晌,一眼撞上这个玩意儿,被丑得有些震撼。 眼前的这东西下半身像是一只小猪崽,未生毛发,却并不光滑,棕褐色的皮皱巴巴的,虽是看起来肥硕却又显得松垮,脖颈以上却是长了毛的,略微有些猫虎模样,毛发却是稀疏而杂色,两只耳朵软塌塌地贴在脑袋顶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邬岳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垂眸扫了一眼:“是只妖,但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就不知道了。” 在他们说话时,那只妖一直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紧紧地闭着眼,保持着孟怀泽最初翻开草叶时撞见的姿势,坐在地上,露着肉乎乎的肚皮,一只又干又瘦的爪子颤巍巍地往前伸着。 孟怀泽表情复杂地低头看着这妖怪,又小声问邬岳:“他这是……睡着了吗?” 邬岳走过来,那只妖往前伸着的爪子尖一颤,挨着脑袋顶的耳朵蹭了蹭,肚皮也快速颤动起来。 邬岳蹲下身,那只保持了半天姿势的妖精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试探地睁开了一条缝般的小眼睛。 孟怀泽的表情霎时更为复杂了。 这只妖怪睁开眼睛更丑了…… 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畏惧地看着邬岳,看起来吓得厉害。 孟怀泽看向邬岳,轻声道:“他好像很害怕……” 邬岳笑了一声:“害怕?这只小妖胆子大得很,见我未曾理会他,便敢留在这里一直没走。” “我错了。”眼前的妖精哆嗦着开口,声音倒是不符模样的干净清澈,听起来年纪尚且不大,“我这就走,求大人饶我一条性命。” 他边说,边从两条缝一般的眼睛中可怜兮兮地流下泪来,一时间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孟怀泽咽了咽唾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抓住了邬岳的衣裳。 “那个,你别害怕,”孟怀泽干笑两声,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稳,“没人要你性命。你一直在这里吗?” 那只妖怪用爪子抹了抹眼泪,先是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邬岳,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前几日在这里路过。” “路过?”孟怀泽想起方才那些路过的灵,奇怪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只妖怪干巴巴的爪子往旁边一指,孟怀泽顺着看过去,惊道:“川箕山?川箕山上有妖怪?” 妖怪抽泣着点头。 孟怀泽扭头去看邬岳,邬岳却像是没听见,有些无聊地蹂躏着手边上的一个尚未开放的花骨朵。 孟怀泽收回视线,又问他道:“那你怎么没走,留在这里干什么?” 那只妖怪仍是偷偷地瞥邬岳,小声道:“我想等一朵花开。” “什么?”孟怀泽一愣。 “我在这里看到一朵从未见过的花,很好看,只是已经开败了,旁边还有一个骨朵,我就想等等,等新的这朵开了再走……” 孟怀泽愣了半晌,神色随即柔和下来:“是哪一朵?” 妖怪战战兢兢地抬起爪子,指了下邬岳手中正蹂躏着的那花骨朵。 邬岳也一愣,迅速地松开了手,花枝颤颤巍巍地弹开,那只妖怪的眼泪唰地又下来了。 孟怀泽赶紧伸手拢住那颤动的花茎,仔细瞧了一下,发现幸好只是被邬岳手贱揪了两片叶子,花骨朵还是完好的。 “没事没事,”孟怀泽道,“没有掉,你看。” 妖怪泪眼朦胧地看了两眼,发现果然没掉,这才抽噎着擦掉眼泪。 邬岳有些不屑地嘟囔:“一朵花罢了,弄掉了又能怎么样?” 揪了两片叶子的那只手却背在身后,迅速地毁灭了罪证。 眼前的妖怪哭了几场鼻子,眼泪打湿了本就毛躁的毛发,丑得愈发惨绝人寰。 孟怀泽对此却并不在意,温声问他道:“你有名字吗?” 妖怪点头:“雪招。” “雪招,”孟怀泽笑道,“你别怕,也不用急着走,等这朵花开了,我把它送给你,到时候你可以带着它走。” 眼前的妖怪似是睁大了些眼,孟怀泽看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两条缝边似是又要流下眼泪来,心惊胆战地赶紧道:“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再哭了……” 妖精吸溜了下不知在哪的鼻子,冲他连着鞠躬瓮声道谢。 孟怀泽没受过一只妖怪如此大礼,想摸摸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一时间手忙脚乱。 邬岳在旁边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了,袍角被风吹过孟怀泽脑后,邬岳的手在他脑袋上扒拉了一下,冷声道:“走了,睡觉。” 进了房间,孟怀泽仍是兴奋得厉害,虽说这一天鸡飞狗跳,但今日夜里所见所闻过于奇妙,孟怀泽过去二十余年未曾有过如此体验,短时间内心绪难平。 邬岳上了床,大爷似的拍了拍身侧,要他的内丹自个躺上来。等了半晌,毫无动静,邬岳睁开眼,见孟怀泽仍是坐在桌前发呆,嘴角含着浅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邬岳不耐,嗷呜一声化为原身,孟怀泽一惊,还未看清,就被一爪子捞过去,下一刻就被狠狠地拍在床上,压得结实。 孟怀泽疼得龇牙咧嘴,惨声道:“你能不能轻一些……” 邬岳变为人身,强健有力的手脚将孟怀泽缠住,舒舒服服地将脸往孟怀泽脖颈中一埋,闭上了眼睛。 孟怀泽从小识书学礼,对于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睡觉心里实在别扭,却又反抗不了身边这条狼,只得委委屈屈道:“你妖力不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么,前些日子是需要内丹没有办法,现在为什么还要这样睡觉啊……” “闭嘴,”邬岳蛮横道,“我乐意。” “你讲不讲道理?”孟怀泽皱眉。 “道理?”邬岳嗤笑一声,睁开了眼睛,金黄的眸子盯着孟怀泽,“道理就是你吃了我的内丹。” 孟怀泽:……行吧。 这事儿他确实理亏,无言以对。 孟怀泽闭上眼,脑子却仍是无比清醒,他先是想起了房间外面那只叫雪招的妖,然后又想起来在暗寂夜色中的那条光河,那些飘舞着的灵。 孟怀泽小时候听婆婆讲过一些志异故事,现在才发觉,这世间奇妙,是故事也说不尽的。 他的眼前似是仍有白色的荧光闪烁,而穿透这些光,愈发清晰的是站在那些灵之间的邬岳,远处是川箕山和月光,近处是飘动的灵和邬岳。 孟怀泽忍不住想笑,他从心底里觉得快乐,今晚或许是他过去二十多年间最快乐的一个晚上,而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快乐的很大一部分,不是来自于那些幻梦般的灵,也不是来自院中等待花开的妖,而是来自月光下,邬岳和他一起走过的那段路。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陪过他了。 第16章 被轻薄了 孟怀泽睁开眼,看向旁边的邬岳,黑暗隐去了部分细节,勾勒出他脸部锋锐俊挺的轮廓,每一处都似是最完美的天地造化,英俊得不似凡间人物。 孟怀泽看得有些出神,眼前闭着眼的妖怪突然开口:“看什么?” 孟怀泽不知被什么蛊惑了,竟然低声问道:“方才,我说你妖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你没反驳……” 邬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那你,”孟怀泽有些紧张,却还是看着邬岳道,“你是不是,准备要取回你的内丹了?” 邬岳松开抱着孟怀泽的手臂,在枕头上屈起支着脑袋,眼睛睁开,金色的眸子在夜里微微发着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孟怀泽。 孟怀泽心里有些发虚,刚想说什么,便听邬岳懒洋洋道:“是啊。” 孟怀泽的手臂猛一抽搐,脸上的血色迅速褪下去,他抿了抿发白的唇,看着邬岳干瘪地哦了一声,许久之后他才像是醒过神来,猛地正过身体闭上了眼睛,睫毛却仍在微微颤动着。 孟怀泽乐极生悲,不知自己方才是被什么迷了心智,竟然找死一般主动询问邬岳内丹的事。或许他不提这事,邬岳已经忘了呢,他一边懊恼,一边忍不住心中冰凉,闭着眼结巴道:“不、不早了,睡觉吧。” “睡觉?”邬岳哼笑了一声,拒绝道,“那不行。” 孟怀泽惊恐地睁开眼,还未完全睁开,便见邬岳欺身过来,孟怀泽下意识地伸手防备,刚伸出了一些便被邬岳不耐又强势地压了下去,下一瞬,微凉的嘴唇落在了孟怀泽的嘴唇上。 孟怀泽脑中一片空白,彻底被这一出搞懵了,愣愣地睁大眼看着邬岳近在咫尺的脸,半晌毫无动作。 邬岳亲得很是随意,舌尖撬开孟怀泽的唇,却并未往里进,只是闲闲地抵住,一只手覆在孟怀泽的胸口上,感受了下里面内丹的躁动。 很快,他便松开了孟怀泽的嘴唇,身体向上撤离了几分,歪着头,眼中露出些许沉思之色。 孟怀泽僵住的脑子终于迟钝地转动了两下,血色霎时涌上了他的脸颊,逼退了原先的苍白。他一把捂住嘴,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冲邬岳怒声道:“你干什么!” “别动!”邬岳眉间一蹙,沉声道。 “什……”孟怀泽愤怒地一低头,视线扫到他的胸口处,惊讶地发现那处竟在发着光,这光并非浮于表面,而像是从皮肉下浸出来的,胸腔之中鼓噪不安,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着要出来,孟怀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出了滚烫的疼痛。 “这是什么?”孟怀泽的震惊和愤怒尚未落地,便被死亡的恐惧盖过,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向邬岳,红着眼睛颤声道,“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害怕吗?”邬岳问。 孟怀泽诚实地点头。 “那就老实点。”邬岳道。 没等孟怀泽再回答,他便又低头,亲在了孟怀泽的嘴唇上。 孟怀泽的手脚皆是麻的,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便止了动作,右手紧紧地抓着邬岳的手臂。 明明邬岳是要取他性命、他现下最该防备的妖,可他抓着邬岳,却像是抓着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邬岳一开始亲得显然三心二意,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堵着了孟怀泽的嘴,并无甚情欲和缱绻之处,垂眸细细感受着孟怀泽体内的内丹愈发强盛的躁动。 是要从喉咙里吸出来吗?孟怀泽惊恐地胡思乱想,这会不会太凶残了…… 他额上全是冷汗,脸色亦是苍白,还没想明白那个凶残的问题,嘴唇上突然传来疼痛,孟怀泽回神,对上邬岳有些玩味的眸子。 随即,邬岳松开了他,与此同时,孟怀泽胸口的光亮和胸口下的躁动也消失了,房内倏然归于黑暗。 孟怀泽剧烈地呛咳起来,他的胸口处仍在微微发烫,留了些许疼痛的余韵。 邬岳亲完像是个没事人,好整以暇地躺回床上,悠悠然地闭上了眼,看模样是要睡觉。 孟怀泽咳了半晌,才终于缓回了些气息,他捂着嘴,戒备地和邬岳拉开了些距离,抖着声音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邬岳回答得理直气壮:“取内丹啊。” “那,”孟怀泽有些迟疑地问道,“取出来了吗?” 邬岳抬起一只手来,孟怀泽被吓一跳,便见自己胸口处溢散出丝缕金光,穿过黑暗落进邬岳的指尖,显然那内丹还在。 “算了。”邬岳道。 孟怀泽一怔,放下捂着发麻的嘴的手,不敢置信地惊喜道:“内丹你不要了!” 邬岳哼笑一声:“你想得美。” 孟怀泽脸上的喜意僵住:“那你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妖力虽然已经恢复不少,却仍差得多,”邬岳闭着眼开口,“强取出来会要了你的性命。” 他心底里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内丹是他所属之物,按理而言,即便是其他的妖将它抢走也是无用,很难将之炼化据为己有,像之前的蛇妖便是如此,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人,本该在内丹入体的那一刻便会因承受不住其中的强大妖力而亡,孟怀泽却不光将它咽了,这些日子与之共存也是相安无事。 邬岳不知其中缘由,先前他曾试过将内丹从孟怀泽胸口直接取出,但那样会当场要了孟怀泽的性命,这次显然要好一些,他能感受到内丹中那股迫切归服于他的强大力量,却也感受到了一小股奇怪的不舍与停留之力,取是完全可以取出来,邬岳只是不能保证在这之后,孟怀泽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活蹦乱跳。 “那等你妖力全恢复了,”孟怀泽期待地问道,“是不是就能不要我性命地将它取出来了?” “或许吧。”邬岳道。 “那之后再说,”孟怀泽生怕邬岳改了主意,赶紧道,“慢慢来慢慢来!” 他搬起邬岳的胳膊,钻进邬岳的怀里,头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给邬岳抱住,老老实实地躺好,催促道:“你赶紧再吸点妖力。” 邬岳看他一眼,接受了他的主动,收拢手臂,将人严丝合缝地抱住了。 孟怀泽老实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等你妖力恢复完全后,也是要这样从喉咙里把内丹吸出来吗?” “噫,”邬岳嫌弃道,“恶心。” 孟怀泽无缘无故地反倒成了龌龊之人,他愣道:“那你刚才是干什么?” 邬岳道:“好玩。” 孟怀泽:…… 他好像,被一只妖怪轻薄了。 第17章 酸溜溜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孟怀泽仍旧绝望而空洞地瞪着一双眼,他被折磨得一夜没睡,眼底下青黑浓重。 旁边的妖怪没心没肺,亲了两口也没什么感觉,躺回去闭了眼便睡了,只留下一个凌乱的孟怀泽。 在静寂下来的黑暗中,孟怀泽摆脱死亡的恐惧,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邬岳的那句“强取出来会要了你的性命”。 这意思是邬岳能将内丹取出来,只是在顾忌他的性命?孟怀泽心里一咯噔,立马扭头去看邬岳。这只妖怪正侧着身子抱着他睡得香甜,脸正对着孟怀泽,在黑暗中仍显得光滑皙白,英俊得摄人心魄。 孟怀泽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视线落在邬岳的唇上时,他的嘴唇也倏然麻了起来,孟怀泽愣愣地看着邬岳的嘴唇,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邬岳凑近而来的模样,俊挺的面容在视线中放大,最终近在咫尺,触便可及。 他的嘴唇上似乎还有那微凉柔软的触感,脸上微微发痒,似是还有那温热的鼻息微微拂过…… 孟怀泽失神半晌,猛地反应过来,他都在想些什么! 一股汹涌的热气霎时涌上脸颊,肆虐地冲撞头顶,孟怀泽在黑暗中面红耳赤,几乎要冒出烟来。 他紧紧地闭上眼,晃了下脑袋,想将那荒唐的景象从脑中甩出去,可越是如此,那幅场景愈是清晰,他甚至都能看到邬岳低头凑近时长长的睫毛…… 孟怀泽猛地睁开眼,绝望地想,他疯了。 他浑身都热得厉害,邬岳又抱人抱得极紧,那些触感在此时似是也生出了软刺,一下一下地蛰着孟怀泽,虽不至于疼痛,却折磨得人难耐。 孟怀泽红着脸一身热汗,挣扎着挪动身体,想和邬岳扯开一些距离,他刚挪了半寸,心下还未放松,身后那妖怪便在梦中警觉地一紧手臂,紧跟着蹭了过来,两人又严丝合缝地贴住了。 孟怀泽逃也逃不得,忘也忘不得,睡也睡不得,睁了一夜的眼,就这样一直到了天亮。 他的眼睛干涩发疼,脑中却仍是热闹得紧,稍稍一闭眼,眼前便又是邬岳低下身亲他的模样,那场面比他昨夜亲眼所见的都要生动,而且是愈发生动。 孟怀泽打了个激灵,赶紧睁开干涩不堪的眼,继续绝望地瞪着床帐。 旁边的邬岳睡得仍是酣甜,连呼吸声都细细可闻,孟怀泽愤怒地扭头,这妖怪未免太过恶劣,他亲了人他自己倒是睡得香,凭什么啊! 愤怒催生勇气,孟怀泽挣扎出一只手来,想要给眼前这睡得无知无觉的妖怪的脸一巴掌,他的手伸了一半,还没碰到邬岳的脸,便又泄了气,红着脸将手收了回来。 他愤愤地转回身体,继续瞪他的床顶。 旁边的邬岳突然一声轻笑,带着初醒的慵懒鼻音:“算你识相。” 孟怀泽身体一僵,赶紧闭上了眼。 他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闭上眼,一边结巴道:“我、我怎么了?” “你那一巴掌如果下来,”邬岳抓住孟怀泽方才伸的那只手臂,闲闲地晃了下,开口仍是随意,却带着一丝锋锐的血腥,“这只胳膊可能就没了。” 孟怀泽甩开邬岳的手,怒气腾腾地爬起来下了床,气得连外衫都没在房里穿,抱着去了院子,在冷风中连灌了好几口凉水才停下。 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妖怪! 孟怀泽一上午没理邬岳,分完了草药便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草,许是邬岳昨夜施在他身上的妖术已经过了,他没再看见雪招,只是给雪招的那朵花枝多浇了些水。 娇小的花骨朵仍是紧紧闭着,被绿色的花萼裹住,孟怀泽先前未曾注意过这花枝,许是它自己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也有些好奇这花开是什么模样,手指小心地托着骨朵,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看着他便跑了神,又想起了那头恶劣的狼。 昨夜他答应邬岳今天去集市上给他买只鸡,还应允了会挑只肥的,孟怀泽愤愤地想,那条臭狼不值得,却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日头,快到晌午了,再不去买就晚了。 孟怀泽挣扎半晌,还是懊恼地准备出门。 他并不是为了邬岳,只是君子守信,答应了的事便该做到……他这样想着,刚一转身,便听到有人敲院门,随即是采芷的声音。 孟怀泽打开院门,采芷冲他笑道:“孟大夫。” 孟怀泽将采芷让进院来,一边问道:“姑娘是哪里还不舒服吗?昨日的药……” “孟大夫,”采芷打断孟怀泽,一边往周围看,一边问道,“你那位亲戚不在吗?” 孟怀泽一愣:“你说邬岳?” “邬岳?叫这个名字啊,”采芷点头,“对,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找他。” 孟怀泽蹙眉:“你找他有什么事?” 采芷将手里提的东西举起来,晃了晃,甜甜笑道:“我昨日见他很想吃肉的样子,今日家里恰好炖了鸡,我便给他拿了一碗过来。” 孟怀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没待说什么,邬岳便鼻尖地从房里出来,嗅了嗅道:“好香。” 采芷已经将碗从木盒里取出,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果真是一碗鸡肉,色泽金黄,香味浓郁,还在冒着热气,比孟怀泽做的不知要好多少倍。 “给我的?”邬岳走过来看了一眼。 采芷脸有些发红,脸上的笑意却是不变。 “给你的,”她略有迟疑,随即笑着喊道,“邬岳。” 邬岳瞥她一眼,没说什么,随意地在石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翻了翻眼前碗里的鸡肉。 孟怀泽觉得眼前的场景简直诡异,赶紧赶紧要掏银子付给采芷。 “不用了,孟大夫。”采芷摆手拒绝,“昨日里二宝娘的鸡不知被谁被偷走了,二宝娘骂了一天,结果夜里那偷鸡贼又把鸡还了回去,里面除了那只死鸡还有买鸡的银子,二宝娘不舍得吃,就把那只死鸡便宜卖给了我。” 孟怀泽心虚地笑了两声:“这样啊……” 一旁的罪魁祸首却像是没听见,事不关己地吃他的肉。 采芷在邬岳对面坐下,抬着头冲孟怀泽笑道:“孟大夫不用管我,我一会儿拿了碗就走,孟大夫去忙你的事吧。” “啊?哦。”孟怀泽发现,他好像被嫌弃了…… 孟怀泽离那两人远远的,低头继续侍弄花草,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是忍不住往那两人身上去。 海棠枝叶在石桌上打下大片阴凉,那两人相对而坐,身上皆落着参差光影,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孟怀泽离得远,听不清楚,只看到采芷嘴角的笑意,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他酸溜溜地想,昨天还亲我呢,今天因为一碗肉就和人家姑娘家谈笑风生,我也没少喂你肉啊,攒的银子买肉都要买没了。 他想得失神,手下没轻重,咔嚓一声轻响,手边上的一朵花被他不小心碰折了,嫣红的花瓣砸进泥里。 孟怀泽猛地回了神,一巴掌拍他自己脸上,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 -------------------- 这个渣狼崽崽 第18章 采芷的试探 另一边,在孟怀泽离开之后,采芷拉家常一般冲邬岳笑道:“这只原本是二宝娘的鸡,昨天不知道被谁给偷走了,你听说这回事了吗?” 邬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人白天偷了鸡,晚上又把鸡还回去了,还多附上了买鸡的银子,”采芷笑了两声,“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邬岳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明明看得极其随意,采芷却觉得周身似是过了一遍寒意,心里不知为何竟生起一丝怯来。 冷静,她在心里劝自己,采芷,你是带着任务来的! 昨天听到李寡妇村头村尾地骂了大半天,说有人偷了她的鸡,采芷心里便有些狐疑,村子里就那么些人,以往极少有偷盗之事发生,她偏偏又刚在孟大夫家里见了个陌生男人,怎么就那么巧? 但她当时也只不过是有些怀疑,毕竟没有证据,直到今天清晨,她听说昨天夜里那偷鸡贼不但将鸡还了回去,还添上了买鸡的银子。 街头巷尾都在猜这奇怪的偷鸡贼是谁,采芷的那丝怀疑却因此捋顺了,定是那男人偷了鸡,孟大夫发现之后,又将之还了回去,还附上了银子。不然,这整个村子里,除了孟怀泽,采芷想不出还有谁会老实良善至此,生怕他人吃了亏。 偷鸡的事小,采芷担心的是如若这男人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那他当初又是犯了什么事不得不逃到此处?孟大夫心地良善,会不会是被这人欺骗了,万一日后受到牵连可怎么办? 采芷越想越担心,因此便想来探探邬岳的虚实。 思及此处,她又挤出一个笑来,问邬岳:“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邬岳刚放了块肉在嘴里,鸡肉炖得很烂,汤汁入味,肉香浓郁,比孟怀泽的手艺不知好到哪去,但许是吃惯了孟怀泽做的,他再吃别人做的总觉得欠了几分意思。 他慢悠悠地嚼完,咽下去,才回道:“怎么?” “没什么,”采芷道,“我就是很好奇,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要到孟大夫这里避祸,很严重吗?” “放心,”她似乎真是随口问问,没其他意思,笑着保证道,“我胆子很大,什么事我都见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怕的,我也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邬岳抬起头来,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即便采芷心中一直存有戒备,也忍不住失了下神,脸上微微有些红起来。 就在这时候,院墙边上站着的孟怀泽一巴掌拍他自己脸上,采芷未有察觉,邬岳的五感却极为敏锐,视线一瞥落到孟怀泽身上。 孟怀泽背对着他们,蹲在花丛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邬岳收回视线,眼前的采芷仍在期待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觉得那只蛇妖姑且也能算是个人,于是道:“算是,杀人?” “杀,杀人!”采芷的脸霎时白了,下意识地往后撤开身子,离邬岳远了一些,半晌,她才找回了一点声音,结巴道,“为、为什么杀人?” “他抢了我的东西,”邬岳慢悠悠道,“还想再要了我的性命,所以我便杀了他。” 采芷呆愣半晌,脸色逐渐和缓,看着邬岳的眼神没了先前的戒备,反而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惜。 “那人抢你东西,还想要杀了你,被你杀了是他活该,”采芷道,“只是因为这恶人,你也要背井离乡一直逃亡,苦了你了……” 邬岳有些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站起来,收了邬岳面前的碗,神色坚决道:“我知道孟大夫为什么要冒险帮你了,你放心吧,孟大夫的事就是我的事。” “哦?”邬岳奇怪道,“孟云舟的事为什么就是你的事?” 采芷顿时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扭头小跑着走了,连惯常的招呼都没和孟怀泽打,只留下一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邬岳。 孟怀泽还在院墙边上蹲着,邬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过去也在他旁边蹲下,顺着孟怀泽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花茎和泥土,奇怪道:“看什么呢?” 孟怀泽正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出神,邬岳突然出声,将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没稳住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邬岳很没良心地笑起来。 孟怀泽抿着唇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打掉了身上的泥,低着头仍是不看邬岳,只是问道:“采芷姑娘走了?” “走了啊。”邬岳道。 孟怀泽心里又不舒坦起来,他觉得这样的问话和回话显得邬岳和采芷两人很亲近似的。 “雪招呢?”孟怀泽突然道,“我想看看雪招。” 邬岳视线一瞥,看向不远处靠着墙根正呼呼大睡的那只丑妖怪。 雪招原本晒着太阳睡得香甜,突然感受到一股凛冽威压,跷着的腿猛地一蹬,眼皮上放的两片青叶掉下来,他睁开眼,惊恐地发现那只大妖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邬岳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来,问孟怀泽:“你找他做什么?” “快到晌午了,我也要问雪招吃什么。”孟怀泽道。 “他一个妖怪吃什么饭?”邬岳道。 孟怀泽看向他,声音间有些愤懑:“你一个妖怪不也没少吃饭?” 邬岳眸色微沉,孟怀泽又低下头去。 “行。”邬岳道。 他话音刚落,孟怀泽眼前有光一闪,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看到了不远处正瑟瑟发抖的雪招。 “雪招。”一夜不见,孟怀泽再看到雪招还有些惊喜。 雪招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动不敢动。 “他说要问你想吃什么,”邬岳随意道,“你想吃什么吗?” 雪招赶紧摇头。 孟怀泽凑近他:“没关系,你不用怕他,想吃什么你说,我去做了咱们两个一起吃。” “不不不,”雪招头摇得愈发厉害,两只爪子跟着也摆起来,像是生怕孟怀泽不信,“我我我不吃。” “很好吃的,”孟怀泽继续劝道,“你没尝过人间的吃食吧,来尝尝吧。” 雪招快把头摇掉了。 孟怀泽瞪向邬岳,邬岳一脸无辜:“看我干什么?” 孟怀泽抬手一指:“你去那边。” 邬岳听话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 孟怀泽蹲在雪招面前,孜孜不倦地劝了半晌,最终雪招往地上一趴,委屈巴巴地又要流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孟怀泽霎时间手忙脚乱,“你别哭,不吃就不吃,你别哭啊。” 许久才把那只妖精劝好,孟怀泽身心俱疲地站起来,扫过一旁的邬岳,绝望地发现这种大妖才是最不省心的。 邬岳手里握了一把孟怀泽的宝贝花草,还在挑剔地翻拣,找他觉得好看的摘下来。 他看向孟怀泽,挑眉道:“过来。” 孟怀泽转身便走,求个眼不见为净,结果他还没走两步,便被一头黑狼结实地扑到地上。 邬岳随即又化为人形,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扫在孟怀泽的脖颈中,带来几分撩人的痒意。他压着孟怀泽,伸手将刚采下来的花插到了孟怀泽发间。 孟怀泽蹙眉挣扎:“你干什么!” “别动。”邬岳的声音微沉,孟怀泽一时之间被他蛊惑了,愣愣地停了动作。 邬岳方才看到采芷在耳际别了两朵花,这才心血来潮以此逗弄孟怀泽,而眼下,红色的花瓣衬着孟怀泽白皙的面容,给他平白添了几分艳丽,邬岳心中竟似是一动。 他歪着头笑道:“好看。” 不远处的雪招吸溜了下鼻涕,偷偷地捡回先前掉在地上的两片青叶,一边一个又盖在了眼睛上。 孟怀泽脸上微红,瞥开视线,有些不满地小声抗拒:“你做什么……” “刚才那个女人这里戴了……” 邬岳话还没说完,孟怀泽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他挣扎出一只胳膊,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发间的那花扯下来,冲邬岳的脸砸了过去。 邬岳躲开,孟怀泽顺势挣开他的禁锢,从地上爬起来,在邬岳莫名的视线中气腾腾地回了房。 第19章 救命,我脏了 当天晚上,孟怀泽做了一个极其惊悚的梦。 院中石桌旁那棵海棠明明花事已尽,现在却又开得繁盛,粉白的海棠花如浪般堆簇涌动,攀了满树,大片的阳光洒于其上,周围似是生出了些金色的雾气。 向旁伸出的几枝花叶下,邬岳正和采芷并肩而立,孟怀泽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能看到隐约的雾气中,两人之间稍嫌暧昧的亲密。 微风拂过,海棠花瓣簌簌而落,空中似是都掺了甜香,邬岳笑着抬手,从头顶的花枝上摘了一簇海棠,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脸上是孟怀泽从未见过的温柔,随即,他将那簇海棠别在了采芷的发丝间。 孟怀泽终于听清了一句话,邬岳这混账说:“好看。” 孟怀泽气得几乎红了眼,直想冲那两人身边去冲他们大喊,离我的海棠树远一点! 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反正他就是看见了那两人在他的海棠树下卿卿我我,邬岳那只不要脸的妖怪还揪了他的海棠花。 海棠树下的那两人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在了一起,孟怀泽气得头顶生烟,也不知和什么搏斗半晌,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须臾之间视线转换,他竟站在了树下,采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邬岳正站在他身前,微微垂眸瞧着他,嘴角含笑,眼中蓄了温柔。 孟怀泽心中有些茫然,先前的那些愤怒倏然散去,只残留了一个不甚明朗的余韵,他忘了方才的采芷,好像从一开始便是他站在此处,从未有过什么其他人。 这时候,一只手轻柔地揽上他的脑后,邬岳低头,缱绻地吻下来,微凉而柔软的嘴唇触在孟怀泽的嘴唇上,孟怀泽闭上眼,觉得有点满意…… 孟怀泽在黑暗中睁开眼,有一会儿他宛如还在梦里,心底里的那点满意犹存,带来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却又熨帖至极。 满意?孟怀泽的眼神逐渐清醒,霎时打了个激灵,邬岳亲他,他不觉得生气就算了,为什么要觉得满意? 一道闪电撕裂天际,在房内映出一片白亮,随即是雷声轰隆,孟怀泽一哆嗦,这才从他的思绪中拔了神,发觉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窗外雨声急骤,夹杂着风声。 又是一道闪电,闷雷紧随着在天际炸响,孟怀泽缩了缩身子,有些荒谬地想道,不会是他太过变态引雷来劈了吧? 他还未来得及深思,忽然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外面风雨那么大,雪招和那未开的花骨朵怎么办? 他扑腾爬起来,推邬岳道:“邬岳,外面下雨了。” 邬岳模糊地哼了一声当作知道了,眼都未睁,仍是要睡。 “不知道雪招怎么样了,我得出去看看。”孟怀泽道。 邬岳有些不耐地哼唧道:“他一个妖淋点雨怎么了?” “除了雪招,还有那朵花。”孟怀泽心下着急,又推了推邬岳,“你松开我。” 邬岳嫌烦地蹙着眉尖,终是松开了紧紧抱着孟怀泽的手臂,放他下了床。 房门一打开便是夹杂着雨水的冰凉湿气,裹挟着风席卷而来,院中已是一片泥泞,海棠枝叶被吹得乱晃,擦出飒飒叶声。 孟怀泽罩着件雨披,冒着雨快步走到院墙边上,喊了两声雪招,没得到什么回声。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蹲下身找了半晌才找到雪招的那朵花,羸弱的花枝已是被风吹得向下弯曲,幸好花茎还未折断。 孟怀泽的手指轻抚了下那娇小的花骨朵,松了一口气,随即他松开花枝,直起身来,想在院中找个什么遮蔽之物替这花挡下风雨。 雨水太大,孟怀泽被打得有些睁不开眼,眼睫皆往下滴水,半晌才摸索着从角落处找到一块破布。他想将那块布盖到花草上,然而还未等他扯开,那布便被风吹得四面卷飞,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孟怀泽正手忙脚乱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邬岳正靠着房门前看着他,衣裳穿得随意,领口敞开着,露出胸口结实如玉的肌肤。 他边看热闹边冲孟怀泽嫌弃道:“笨死了。” 孟怀泽这会儿没工夫抗议,拿着那块风雨中飘摇的破布,隔着急密的雨冲邬岳喊:“门后面有把伞,你过来,帮我扯一下这个。” 邬岳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孟怀泽的要求可笑。他没拿伞,而是直接踏进了雨水之中,衣衫上却未落湿意,风雨嘈杂,雷鸣电闪,似是都与他无关, 孟怀泽虽是穿着雨披,里面的衣衫却已被打湿了大半,双脚更是宛如直接踩在水里,跟邬岳一比简直狼狈得厉害。 他伸手要将那块破布的一角递给邬岳,邬岳却避开了。他蹲下身,指尖触及那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的花枝,有金光微微一闪,那花枝便停了晃动。 周围风急雨骤,暗夜中独那花枝微微摇曳,安谧静好,泛着些微的金光。 孟怀泽拿着他的破布,看得目瞪口呆, 邬岳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冲孟怀泽道:“这回行了吧,可以回去睡觉了?” “哎,等等,”孟怀泽叫住他,“雪招呢?” 邬岳啧了一声,显是觉得他麻烦,伸手指了指下面。 孟怀泽低头,就看到了筋疲力竭地躺在花枝下的雪招。 雪招身上全是雨水,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满是褶皱的肚皮一颤一颤的,先前东奔西走为了给这朵花挡雨,他也累得厉害。 看到孟怀泽看他,雪招爬了起来,被雨水打湿之后他的模样愈发丑了几分,原本便稀拉的毛发成了绺,贴在头皮上,可怜兮兮得像是个雨夜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孟怀泽心下不忍,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毛发。 “雨太大了,”孟怀泽道,“你先来屋里避一会儿雨吧。” 雪招先是使劲点头,想起来什么,又试探地看向孟怀泽旁边的邬岳。邬岳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径自转身走了。 雪招不过猫般大小,孟怀泽让他钻进自己的雨披之下,跟在自己脚边上,一人一妖就这样一步一挪地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将风雨遮挡在外,孟怀泽脱了雨披,他里面的衣衫也湿了大半,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雪招蹲坐在门口不动地方,一小会儿身子下面便蓄了一摊水。 只有邬岳这只大妖风雨中逛了一遭,连个衣角都没湿,正悠哉地靠着床榻,跷着腿往上抛着金色的光球玩。 孟怀泽从柜子里找了块干布扔给雪招,让他先擦一擦身上的水。等孟怀泽整理完自己,低头发现雪招只是用爪子抓着干布一角,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才迟缓地动一下,身上仍是水淋淋的。 孟怀泽蹲下身,接过了那块布替他擦起来。 眼前的妖怪一动不动,任由孟怀泽给他擦身上的水,只是眼睛总是往床榻上看,棕褐色的皮上竟然微微泛出一些红。 孟怀泽停下动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毕竟这副场景着实有些诡异。雪招飞速地瞥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两只干瘦的爪子在胸前对在一起,软塌塌的耳朵轻轻地贴着脑门蹭来蹭去。 孟怀泽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你看什么呢?” 眼前的丑妖怪竟突然用两只爪子捂住了眼睛,他羞涩地嘿嘿笑了两声,极其不好意思一般,皱巴巴的身体晃了晃,小声道:“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呀?” 孟怀泽惊了:“什、什么?” 雪招一只爪子从眼睛上放下来,偷偷瞥了一眼床榻,羞涩道:“你们睡在一起,我爹爹和娘亲也睡在一起。” 孟怀泽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差点让他没蹲稳往后坐过去。他满脸通红,语无伦次道:“不、不一样,我们都是男的,不,不是,我是男的,他是公的……” 他额上都是汗,急声辩解了半晌,也不知自己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雪招另一只爪子也放了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他,似是有些不解:“这也可以呀,我们边溪山上的青之和海一溯也都是公的,他们还亲嘴。” 孟怀泽愣愣地张大嘴,惊得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哦?”床榻上的邬岳手掌一合收了光团,看向雪招,兴致勃勃地接话道,“这样说的话,我们九移山也有,图南那只猫妖成日里住在贺州那只狐狸的洞穴中,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他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谈起这些事,雪招也没那么怕他了,有些不服气道:“我们边溪山上还有呢……” 孟怀泽呆滞地站在原地,听得整个人都裂了。救命,他想,我听到了什么,我脏了。 第20章 你也快跑吧 孟怀泽自小深受礼法教诲,连男女之间亲密一些都觉得失了分寸,现下听说这世上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是诸多情爱之事,只觉得窗外那雷似是直接轰在了他脑门上,让他一阵晕眩。 孟怀泽往后退一步,手抓着桌楞,脸上红得厉害,虚弱道:“别、别说了。” 那俩妖怪一块看向他。 孟怀泽额上一层汗,眼神有些闪躲,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强装无事地转身去了柜子前,对着柜中的黑暗沉沉地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躁动得厉害。 半晌,他才有所动作,从柜子中抽了一条干净褥子出来,转过身将桌上的烛台往旁边挪了挪,将褥子折了两折,铺在半边桌上。 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都被隐在灯火暗处,冲雪招道:“外面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你今晚就先在这休息吧。” 雪招踩着凳子笨拙地爬上去,从后面看模样倒是有些憨态可掬,孟怀泽心里稍松,伸手托了他一把。雪招走到被褥上,用爪子踩了踩,塌塌的鼻子吸了吸。 “你真好。”雪招感激地看着孟怀泽,“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快跑吧。” “什么?”孟怀泽没听明白。 “最近川箕山上很奇怪,大家都在传,说是川箕山底下埋着一只大妖,现在就要醒了。”雪招道,“所以很多妖精都逃跑了。” 孟怀泽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这简直荒唐得像是话本中的志异故事,但他眼前便是两只妖怪,再离奇的事都不是不可能的。 “什、什么大妖?”孟怀泽结巴道。 雪招摇头,微微摇曳的灯光下,他的模样丑陋略带老朽之态,声音却是清亮干净的少年:“不知道,我们都没见过。前些日子川箕山上来了两只大妖,他们打了架之后,川箕山上就不对劲了。好多妖精闻到了陌生的妖气,很淡但很厉害,所以就传言说山下压着一只大妖,现在快要醒了,大家都开始从川箕山往外逃了。” 孟怀泽下意识地便去看邬岳,邬岳却似是没听见,仍是靠着床头跷着腿乐滋滋地看着半空中悬浮的金色光球,他的内丹没了,暂时无法满足欣赏欲,便略施妖力团了个光球,扔到上头让它自个飘着。 “是真的吗?”孟怀泽从未经过这种事,心下忍不住地发慌,白着脸看邬岳,“川、川箕山上有大妖?” 邬岳五指微阖,空中悬浮的金光便跃入他的手心,消失不见了,这才神色随意道:“不奇怪。” “你早就知道?”孟怀泽惊讶道。 “人界的灵气稀薄,或许会生出一些弱小的灵物,却很难养育出妖,即便偶然有上几个妖力也很是低微,不会产生大的影响。川箕山不过是人界普通的山,山上的精怪却生出不少。”邬岳哼笑一声,眼神微凛,“自是山下有什么东西盘踞,需要汲取灵气休养,故意引得众多灵气汇聚于此,川箕山上的其他精怪才受此裨益化出了形。”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哗啦雨声中夹杂着风的呼啸,放在桌上的灯火微晃,雪招似是也听愣了,卧在褥子上一动不动,两只软塌塌的耳朵紧张得微翘。 孟怀泽脊背上蹿了一股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问邬岳:“你是怎么知道他快醒了的?” “这几日里,除了那一群灵,”邬岳道,“共有十七只小妖在此路过,四散而去逃命,他们生于此地,山中若有异常自然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他金色的眸子微微发光,显出一丝愉悦,竟似是很期待:“应该是我和那条臭长虫打架时吵醒了他,慢慢等着吧。” 孟怀泽一介俗人体会不到他的快乐,只觉得紧张万分:“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邬岳没再回答,悠闲地躺回床榻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准备睡觉。 孟怀泽原地愣了半晌,雪招用爪子勾了勾他的衣袖,孟怀泽低头,对上雪招仰头看他的那张丑脸。 “你也是因为这逃下来的吗?”孟怀泽低声问。 雪招点头。 “这妖怪,很厉害吗?”孟怀泽又问。 雪招还是点头。 “那,”孟怀泽白着脸,声音中掺了一丝抖意,“那那那那怎么办啊?” “收拾东西,逃跑。”雪招歪着脑袋道。 “可是……”孟怀泽的手用力收紧,眉间忧虑万分。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临到头上,自然是可以逃跑,但村子里的其他人呢?若是他跑去跟村里的人说川箕山有只妖怪快醒了,让大家赶紧去逃命,别说有没有人信他了,不被人当作中邪绑起来都是好的。 窗外风声雨声未停,邬岳躺在床上没了动静,雪招趴在褥子上也睡着了,孟怀泽思绪混乱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脑中仍是混沌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雪招熟睡之中翻了个身,露出皱巴巴的肚皮,孟怀泽伸手,替他拉过散落一旁的被褥盖上,随即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又去了柜子前,抱出了一床被褥,给自己在桌旁的地面上也铺了个临时的床榻。 他吹熄了灯,刚要躺下,就听不远处传来邬岳的声音:“过来。” “不,不了,”孟怀泽结巴道,“我在地上睡就行。” 他之前听了雪招那石破天惊的特殊关系揣测,此时只想离邬岳远一些。 邬岳声音冷下去,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闪电的光照亮房内,孟怀泽看到一片发蓝的亮,随即光亮消失,周围陷入黑暗,房外的嘈杂之中再次添了闷雷声。 他坐在地上,心里闷得厉害,竟是对邬岳的要求升起一丝渴望。 半晌,孟怀泽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摸黑走到床榻边,他刚稍稍弯身,邬岳的手臂便伸过来,强势地扯住孟怀泽将人掳上了床,毫不客气地压住整个抱进怀里,一串动作流畅至极,显是惯犯。 怀中有了熟悉的东西,邬岳的心情显然好多了,轻声笑道:“害怕了?” 孟怀泽强要面子地嘟囔:“谁害怕了?” “行了,”邬岳的手臂紧了紧,脑袋贴着孟怀泽的脖颈,嗤声笑道,“一个只敢缩在山底下的妖怪罢了,也至于吓成这样?” 孟怀泽还想说什么,被邬岳打断:“闭嘴,睡觉。” 这只臭妖怪!孟怀泽愤愤地想,然而被那只强健的手臂抱住,贴着邬岳的地方透着温热的暖意,他心中躁动的恐惧和不安似是终于得了安抚,竟然消散了大半。 窗外风雨仍在肆虐,孟怀泽看了邬岳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第21章 帮你杀了他 第二日清晨起来仍是在下雨,前些日子连着晴了多日,似是要用这场雨全补回去。 孟怀泽坐在廊下,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看着泥泞的院子。海棠枝叶被雨打下不少,凌乱地被风吹得散小半片院子,尚在树上的那些青叶却被清洗一新,绿得青翠,院墙两边的许多花草也被吹歪了,现下雨小了些,便只是微微摇摆,笼了一层翠色的水雾。 孟怀泽看着看着,视线便上移,落到了远处的川箕山上。 重密的雨水中,川箕山陡峭耸立,多座山峰重叠出青黑的轮廓,周围生着雾,将那片青黑团团笼罩。 雪招不放心他的花,冒着雨踩着泥颠颠地跑过去看了两眼,见那花枝在雨中仍是盈盈而立,才又一只爪子伸在头顶上,护着他只有几根毛的稀疏发顶,颠颠地跑回了廊下。 他去院中一趟,回来便是一身雨水,爪子上也都是泥。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川箕山,半天才回了些神,伸手拽了块干布递给雪招,然后又继续发愁地看着远处的群山。 “你说,”孟怀泽道,“那大妖现在在哪儿呢?” 雪招边擦爪子上的泥边摇头。 “那大妖即便真的要醒了,”孟怀泽看着川箕山又道,“他也不一定就是坏的吧?”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孟怀泽扭头去看一旁的邬岳。 “你以为这只妖真那么好心,汇聚而来的灵气他不全享用了,还留一部分给其他精怪?”邬岳道,“他是在养他醒来时的口粮。” 孟怀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嘟囔道:“说得这么吓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邬岳道,“他应该是受了伤,现在也不一定好利索了,只是被提前惊动醒了过来,不然这些小妖不会感受到他妖气中的杀气。” 雪招也愣愣地听着,惊恐道:“那怎么办啊?” 邬岳挑了挑眉,抱臂环在胸前,神情间有些掩不住的得意,等着那一人一妖开口来求他。 结果孟怀泽一声不吭地回过头去,继续盯着川箕山发愁,雪招愣了半晌,卧到孟怀泽旁边,也跟着他盯着川箕山发愁。 嗯?邬岳脸上的得意顿住,我呢?我在这呢?你们看不到吗? 孟怀泽和雪招盯着远处的川箕山,头顶上一片愁云惨淡,邬岳坐在房下横栏上,愤愤地盯着他们俩。 等了半晌,仍是没人也没妖怪来求他,邬岳有些着恼,故意地咳了一声。 孟怀泽和雪招这才同时回头看他。 邬岳哼道:“盯着川箕山看了那么久,想出办法了?” 雪招摇头,孟怀泽的眉尖也紧紧蹙着。 邬岳有些满意,挑眉一笑,神情间尽是不可一世的桀骜。他从横栏上跳下来,黑色的衣角随他的动作在空中翻飞,随之乖顺地落在他的身侧,垂着微微晃动。 他看向远处那立于雨水中的青黑山影,轻松道:“我可以杀了他。” 雪招的两只塌耳朵霎时一立,一条缝般的眼睛都大了些,惊喜道:“真的吗!” 他虽早就知道邬岳是只极其厉害的大妖,但大妖做事向来随心而为,雪招一个小妖精不敢向他提出请求,现下听邬岳说可以去杀了那只妖,惊喜得直想往上蹦。 雪招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邬岳的自尊心,他的余光扫向孟怀泽,却见孟怀泽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垂下眼去,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邬岳朝孟怀泽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脑袋边上:“我帮你杀了那只妖,但有个条件。” 孟怀泽抬头看他:“什么条件?” 因着抬头的动作,孟怀泽的脸蹭在邬岳的手心里,带来轻微的痒意。邬岳向来不委屈他自己,心里想什么便做什么,从心所欲地在孟怀泽的脸上揉了一把。 孟怀泽的脸微微红了,有些恼怒地伸手要拽下邬岳那只作乱的手。 邬岳却先收了手,背在脑后朝房间里走去,甩下一句:“再给我炖只鸡。” 孟怀泽看着他的背影咬牙道:“吃货。” 他的手却忍不住摸上邬岳掌心方才碰过的地方,那里仍存着热意,他看着房门,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雪招乐得原地转了几个圈,才注意到孟怀泽的异常,问他:“你怎么了?” 孟怀泽放下手,摇了摇头,雪招仍是歪着头看着他,孟怀泽才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他很厉害的!”雪招有些崇拜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妖!” “是吗?”孟怀泽心里也稍稍松快了一些。 雪招道:“我们边溪山上也很多妖,我爹爹娘亲也很厉害,但都没他厉害,我能感觉出来。” “边溪山?”孟怀泽问,“你不是川箕山上的妖怪吗?” 雪招摇了摇脑袋:“不是,我是偷跑来人界的,我爹爹娘亲都不知道。” “那你爹爹娘亲不担心你吗?”孟怀泽道。 雪招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吧,我才跑出来没多久,很快就回去啦,他们可能都没发现我偷跑了呢。” 孟怀泽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他自小未见过父母,总是很羡慕别人谈及父母时的模样。 他随口问道:“那你来川箕山多久了?” 雪招掰着干瘦的爪子数了半晌,道:“山上的桃花一共开了五次。” “五年!”孟怀泽惊讶地喊道,“这还没多久?” “没多久啊。”雪招被他的反应搞得也有些迷惑,随即又高兴道,“我到人界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川箕山,川箕山上有很多花草,我们边溪山上都没有。” 他蹲坐在地上,爪子往肚皮上一伸,竟是伸了进去,孟怀泽被吓了一跳,才发现这只妖怪的肚皮外似是挂了个口袋,雪招的爪子在里面捞了捞,再拿出来的时候,瘦巴巴的爪子间竟是一把五颜六色的花,皆是娇艳饱满,似仍开在枝头。 雪招将口袋里的花都掏了出来,摆满了整个廊下,每一朵都不一样,却都极其鲜艳娇美,有些孟怀泽的院子中便有,有些他也未曾见过。 “真好看,”孟怀泽惊叹地碰了碰手边上的一朵蓝花参,淡蓝的花瓣纤弱娇小,却保存得极好,未被压碰也未有蔫坏,“你怎么保存的?” 雪招有些得意:“我有妖力啊。” 他压低声音嘿嘿笑道:“每只妖的妖力都不一样,大人虽然打架很厉害,但他肯定不会这个。” 孟怀泽听着,也忍不住笑起来,跟着压低声音道:“打架也不一定很厉害,你不知道他小的模样,胖得都快站不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檐下的雨却突然拐了行迹,劈头盖脸地朝他们俩砸过来,雪招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花往肚皮里塞,惊慌地喊道:“我错了,大人我错了!” 那雨便放过了雪招,只冲着孟怀泽一个人脸上砸,孟怀泽双手挡不及,踉跄地逃进了屋里,他身上湿哒哒地往下滴水,发丝间被吹得都是乱叶,整个人狼狈得像是雨里滚了一遭。 邬岳正坐在床榻上,放荡不羁地撑着一条腿,含笑看着他,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孟怀泽一句混账抵在嘴边上,滚了两遭还是给强咽了下去,暂且不敢狼头上拔毛,低着头小声认错:“我也错了。” 第22章 粉红小妖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天。 夜里的时候,雪招趴在角落处的褥子上睡得正香。先前看他往桌上爬得有些困难,孟怀泽便将褥子从桌上拿下来,在墙角处给他安置了个窝,雪招在上面打了几个滚,高兴得不得了,这几日没事的时候便卧在上面,从肚皮里往外掏一朵花出来看,过上一会儿便放回去,换上另一朵继续看,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 身旁的邬岳也睡得香甜,只有孟怀泽睁着眼,听着窗外的雨声,手轻轻抓着邬岳揽在他身上的手臂,听了一会儿雨,他便扭头去看邬岳。 邬岳眼未睁,有些含糊地咕哝道:“怎么了?” “雨还在下,”孟怀泽道,“我得去西屋里看看,有个地方经常漏雨,白天我忘记看了,别再湿了那屋里的草药。” 邬岳有些不乐意,孟怀泽抓着邬岳手臂的那只手微微添了些力道,看邬岳没拒绝,便将他的手臂往上抬,邬岳这才松开了他。 孟怀泽下了床,去西屋检查了一遍,将草药都归置了地方,关上门又从屋里出来。 他没立即回房,走了两步在房廊下立住,微微蹙眉看向院中的雨。夜色深重,刷刷雨声中,石桌旁那棵高大的海棠只余一片摇摆的暗影,孟怀泽将灯放在一旁,在廊下坐了下来。 他坐得有些靠外,偶有几丝雨水被风斜吹入廊下,落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凉意,孟怀泽却并不在意,甚至想要更多一些。 这几日雨连绵不绝,孟怀泽只中途去村中出了两次诊,其余时候都是如这样一般坐在廊下,远远地看着雨中的川箕山。往日早就见熟了的山影,现下再看,虽还是那一副模样,却又好像添了许多不详的气息。 自从邬岳说可以帮忙杀了那只大妖,雪招像是卸了一桩大心事,未再露过忧虑之色,孟怀泽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他说不清心底里是什么感觉,像是坠了一块石头,不算太重,却也始终在那里坠着,让人无法忽略。 他正出神,余光间瞥见墙头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孟怀泽一顿,有些奇怪地看向那处墙头,雨中昏暗,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许久没再有动静,孟怀泽正想着许是自己看花了眼,便见那处墙头上慢慢拱起了一个粉色的尖儿。 孟怀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只见那片粉色越露越多,然后扑棱一下,从他的墙头上翻了下来,掉进了院墙边的花草丛中。 因着这几日雨水太多,孟怀泽担心院中的其他药草会被雨水涝坏,白日里的时候便央求邬岳再施些妖力,将其他药草也护一下。 邬岳一开始有些不情愿,他的妖力是用来打架的,娘唧唧地护一朵花就算了,还要再而三地护那一堆小草药,成什么样子?但看孟怀泽忧虑的模样,最终还是施了些妖力,在那片药草之上护了层屏障。 现在那丛药草簌簌晃动了几下,从墙头上掉下来的那粉色玩意儿从里面爬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中,在孟怀泽眼皮子底下溜达半晌,然后又堂而皇之地走进房廊下,在孟怀泽旁边挨着那尚未燃尽的烛火坐下了。 孟怀泽震惊地看着身旁这团粉嘟嘟的玩意儿,像是一个圆球,看不见鼻子也看不见脸,坐下了之后,好似也没有了四肢,然后,在孟怀泽惊悚的视线中,这粉色的玩意儿竟从前面裂开了,向两边伸展开,原来是两只翅膀拢住了身体。 等露出里面的妖怪模样来,孟怀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妖怪翅膀的颜色还算漂亮,模样竟是比雪招还要丑。 似是听到了孟怀泽的动静,那妖精突然停了动作,原本看着烛火的视线上移,落在了孟怀泽的脸上,豆子般的眼睛中充满了疑惑。 孟怀泽也愣愣地看着他。 一人一妖对视半晌,那只妖精呀了一声,往后骨碌碌滚了老远。 停顿片刻,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来:“你能看到我?” 孟怀泽却蹙起了眉,他发现这只小妖原先坐的地上,水渍中竟沾了一丝血迹。 “你受伤了?”孟怀泽轻声问。 那只妖精不吭声,离他远远的,警惕地瞧着他。 孟怀泽试探地冲他伸出手,轻声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伤。” 半晌,那只妖精的翅膀才动了动,放松了些警惕,有些迟疑地慢吞吞地朝孟怀泽走过来,离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停下不肯再靠近了。 孟怀泽没勉强他,拿着烛台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门,先往里走了两步,冲身后看着他的那只小妖道:“进来吧,我帮你包扎下伤口,之后你想去哪就去哪。” 那只小妖又晃了晃翅膀,粉色的翅膀边缘露着一道伤口,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还在微微渗着血迹。 孟怀泽耐心等了半晌,那只妖精终于迈着步子朝他走来。 一只爪子刚伸进门槛,这小妖又呀了一声,顿住了动作,惊恐地看着房间里面,随即转身便逃,蹿到廊下的时候却似是撞上了一层什么屏障,砰的一声,又被弹了回来,骨碌碌地滚到孟怀泽的脚边上。 孟怀泽回过头,看到邬岳正一脸不爽地从房里走出来,角落里的雪招揉了揉眼睛,也被吵醒了。 粉色的小妖晕乎乎地爬起来,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孟怀泽连忙蹲下身,安抚道:“你别害怕,他也不会伤害你的。” 他抬头看邬岳,邬岳有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收了周身肆虐的妖力。 粉色的小妖这才哆哆嗦嗦地抬起了眼,孟怀泽听到身后的雪招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只妖精本就受了伤,刚才那一下撞得也不轻,浑身哆嗦得很是可怜,孟怀泽伸手想将他抱起来,邬岳却突然道:“别碰他。” 孟怀泽顿住手,有些奇怪地抬头看邬岳,问道:“怎么了?” 邬岳蹲下身,看了一眼小妖受伤的地方,那伤口处正有些诡异地向外溢散着浅淡的黑紫色雾气。邬岳伸手,金色的光落在那处伤口上,黑紫色的雾气被驱散,伤口竟肉眼可见地愈合了。 孟怀泽一边惊叹,一边有些妄自菲薄地想,和妖比起来,他这个人界的大夫真的显得极其没用。 “他是被妖伤的,”邬岳瞥他一眼,“凡间的医术对他起不了作用。” 孟怀泽一愣,竟觉得这条向来没良心的狼好像是在安慰他。 雪招也凑上来,围在粉色的妖精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等邬岳收回手站起身来,那只粉色小妖连忙作揖,雪招绕在他身边,眼神中充满艳羡。 “我以前都没见过你呀,”雪招道,“你也是川箕山上的吗?你长得可真好看。” 孟怀泽惊了,那只粉红小妖可能长这么大就没听谁说过他好看,也惊呆了。 头顶上邬岳一声嗤笑。 “我爹爹和娘亲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妖,”雪招羡慕地看着粉红小妖的一张丑脸,“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比我还好看的妖。” 孟怀泽不敢置信道:“你爹爹和娘亲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妖?” 雪招连忙捂住了嘴,懊恼自己说漏了话,他怕孟怀泽觉得难过,解释道:“我爹爹和娘亲还说了,这世上容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不能以容貌看人,所以我不会嫌弃你们的。” 孟怀泽震惊地用手指了下自己,又看了看邬岳:“嫌弃我们?” “不嫌弃啊,”雪招连忙道,“虽然你们长得很丑很丑,我也不嫌弃啊。” 孟怀泽咽了咽唾沫,干笑两声,道:“那可多谢你了。” 第23章 三位尊神 雪招挤在这粉红小妖旁边,极其热情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绯。”那粉红小妖小声道。 “阿绯,”雪招原地蹦了蹦,肚皮上的粽褐褶皱上下晃了几下,他脸上泛红,开心道,“你的名字也真好听,你也住在川箕山吗,你住在川箕山哪里呀?我住在……” 他话没说完,一道金光直接朝他劈来,雪招嗷一嗓子被掀翻到了墙角,晕乎乎地哼唧了两声,瘫在墙角处不动了。 孟怀泽往后退了半步,看着邬岳手心中未收尽的金光,干咽了下唾沫,觉得今日这头狼有些莫名暴躁,或者说是兴奋。 邬岳眸子金黄,神情间桀骜又跃跃欲试,冲阿绯问道:“是谁伤了你?” 阿绯刚亲眼见了雪招被一道光无情地甩到墙角,晕到现在还没起来,生怕惹了面前的这只大妖,听话地摇头,细声细气地乖巧道:“不知道,今天第九座山后面突然多了一个大洞,里面出来很多紫色的雾气,离得近的好几只妖都被吞了,我离得远,用尽力气才跑了出来。” 孟怀泽看向邬岳,有些紧张地问道:“是那只大妖吗?” 邬岳一笑,伸手拢了睡觉时散下的头发,黑色的发带在头顶上闲闲一系,道:“我去看看。” 他朝房外走去,却被孟怀泽一把抓住了。 邬岳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孟怀泽抓在邬岳手臂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心底那块过去几日始终不轻不重地坠着的石头猛地下沉,坠到了底处,让他胸腔闷窒不堪。 半晌,他低声说了一句:“你小心些。” 邬岳脸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他看着孟怀泽,眸中凛冽气盛的金色微微敛去,变得温润许多。他向来独来独往,生平一大乐趣便是追着大妖往四海八荒的犄角旮旯里跑,那些小妖他根本就瞧不上,对手愈强他反而愈兴奋,还从来没有过谁因此担心过他,跟他说小心一些。 有些怪,但感觉还不赖。 “知道了。”邬岳道。 孟怀泽松开了手,扯起嘴角笑了笑:“我在这等你回来。” 邬岳的视线定在他脸上,半晌才收回去,瞥了一眼地上的阿绯,冲孟怀泽道:“离他远一些,别碰他。” 阿绯用两只粉色的翅膀拢住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孟怀泽有些没明白,刚想问为什么,邬岳便大步踏进了雨夜之中,眨眼之间,一身黑衣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黑色的巨狼凛凛而立,在雨中腾跃而起,向着远处的川箕山而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飒飒的雨声有一瞬的停顿,再起时似乎小了许多。 孟怀泽盯着邬岳离开的方向,夜色深重,再加上雨,连川箕山都只是一个模糊至极的暗影,孟怀泽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攥成拳,神色间晦暗不明。 他自小便失父失母,只有婆婆伴他长大,及至他十五岁那年婆婆病逝,他便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加上之后行医,看惯了生离死别,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人能让他害怕失去,可现在,恐惧朝他闷头压来,他不知究竟是害怕川箕山那只大妖,是害怕邬岳打不过那只妖会危及他自己和整个村子的人的生死,还是……仅仅担心邬岳会受伤。 邬岳不知比他要强上多少倍,孟怀泽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好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立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川箕山,便又在廊下坐了下来,身后房间的桌上燃着一点烛火,投过一小片暗淡的烛光,他看着远处暗黑的山影,耳中是沙沙不绝的雨声,等着天亮的到来。 被甩到角落的雪招晕了半晌,终于醒了神,捂着脑袋晃悠悠地站起来,声音听起来仍是有些晕,边七扭八拐地往前走,边咕哝问道:“大人去哪儿了?” 阿绯站在房门边上,小声答道:“去川箕山了。” “哦,川箕山。”雪招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一遍,随即悚然一惊,“川箕山!” 两只小妖也都凑到孟怀泽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雨夜中远处的高大山影。过了一会儿,雪招坐累了,爬起来进了房间,干瘦的两只爪子艰难地将孟怀泽给他搭在墙角处的褥子扯了出来,拉到廊下孟怀泽身旁摆好,坐了上去。 他小声地邀请阿绯:“你也上来,很软和的。” 阿绯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拗不住雪招的热情邀请,再加上那褥子看起来着实舒服,他从未曾坐过,半推半就地也跟着坐了上去。 雪招安静了一会儿,又从肚皮里面往外拿了一朵花出来,递到阿绯眼前,冲他小声道:“看我的花,是不是很好看?” 阿绯生在川箕山,花草方面不像雪招这只妖精一般没见识,对这花兴趣不大,略有些敷衍地乖声道:“好看。” 雪招蹙眉看了看手中的花,塞回肚皮里,又掏了一朵新的出来,递到阿绯眼前:“你看这个呢,这个是不是更好看?” 阿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雪招有些不满地将花都塞回了肚皮里,眼前的粉红小妖仍是一脸忧虑地看着夜色,雪招见不得美人难过,心里的不满霎时间消散无踪,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邬岳大人很厉害的,他肯定能杀了川箕山上那只妖,到时候你就能回家了。” 阿绯还是忧虑:“川箕山上那只妖也很厉害,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只看到一团雾气,很多妖就被吸了进去,万一这位大人打不过他呢?” “万一……”雪招也不知道万一邬岳打不过那妖怪该怎么办,被问得有些哑言,随即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神色又轻松起来,肯定道,“就算邬岳大人杀不了这只妖怪,苍明天尊和灵真天尊也不会放任他在人界为所欲为的。” “那是谁?”阿绯奇怪道。 “你连苍明天尊和灵真天尊都不知道?”雪招震惊道。 阿绯摇头。 孟怀泽被两只妖精的嘀咕拽回了些神,扭头头看向他们,也有些好奇:“他们很厉害吗?” “那当然了!”面前的一人一妖都无知得厉害,雪招忍不住有些得意,摇头晃脑道,“他们是天地初始之时从混沌中化育而出的三位尊神,是这世上最尊贵最强大的神,现在苍明天尊和灵真天尊就住在玉微天上,那是这世上最高的地方,也是最最辉煌好看的地方,有碧云阁紫霞城,还有八宝楼台……” 雪招一脸向往,孟怀泽却奇怪道:“不是说有三位尊神吗,另一位呢?” 雪招突然噤了声,爪子紧张地挠了挠稀疏的发顶,半晌才咕哝道:“那一位我爹爹不让说。” 他愈是这样说,剩下的一人一妖便愈是好奇,阿绯听得眼都睁大了,问道:“为什么?” 雪招很是踌躇,孟怀泽见他如此,不想为难他,刚想将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便见雪招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似是怕被什么听到。 “另一位尊神在千年前陨灭了。” 第24章 元黎天尊 孟怀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惊讶道:“神也会陨灭吗?” “当然会了,”雪招道,“但尊神不一样,他们本是与天地同寿的。” 孟怀泽蹙眉:“那怎么会……” 雪招的声音愈发低,小声道:“元黎天尊神心被毁,被另外两位天尊协手杀了。” 孟怀泽和阿绯同时睁大眼,震惊道:“什么!” 雪招有些人来疯,眼前一人一妖被镇住的反应让他很是满足,先前的顾忌也记不得了,嘴上愈发没个把门的,将他知道的一股脑往外倒。 “一般的妖精都是修炼化形,就像阿绯,有的呢就跟我一样,是我爹爹和娘亲生了我,但还有一种很厉害的妖兽,他们和神一样是从混沌中直接化育的,一出现就很厉害,而且还很坏很坏。”雪招道,“我爹爹说,如果不在这些妖兽刚化育出来的时候杀了他们,任由这些妖兽长大,他们之后有些甚至可能比上神还厉害。”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发现这些妖兽就立马斩杀他们,可元黎天尊非但不杀他们,还偷偷开辟了一处空间,把这些妖兽都养在了里面。” 阿绯奇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都说是元黎天尊神心被毁,生了恶念,想要倾覆天地独掌六界权力,但因为还有玄明和灵真两位天尊在,他没有办法为所欲为,所以才豢养妖兽,到时候即便是两位天尊合力也无法阻止他了。玄明和灵真天尊没有办法,竭尽全力才联手杀了元黎天尊,将容渊中的妖兽全数毁去,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 孟怀泽以往所听的神话传奇中,神都是无欲无求无任何贪与恶的,有些不敢置信道:“神也会有恶念和贪欲吗?” 雪招点了点脑袋,紧接着又摇了摇,道:“这是我爹爹和我说的,但我娘亲说他是放屁。妖界所有妖都这样说,我娘亲说他们都在放屁。” 雪招挠了挠肚皮:“我娘亲说,元黎天尊是这世上最好的神。” 你娘亲说?孟怀泽心中狐疑,你娘亲还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妖呢。 阿绯却似是听得有些痴了,问道:“为什么?” “我娘亲说,是元黎天尊让六界有序,妖魔尽得其所,各有所位,所有的妖魔都该感激他,但是这世上的生灵,不管是妖魔还是人神,大都是没良心的玩意儿,不过千余年就将元黎天尊曾经的好全忘光了,还诋毁抹黑他。” “可是,”阿绯蹙起眉,小声道,“你娘亲怎么知道元黎天尊是什么样的神呢?” “我娘亲说她曾见过元黎天尊,我们是很小很小很小的妖精,可天尊却非但没有瞧不起她,还对她很好,”雪招道,“我娘亲说,无论六界之中其他生灵怎样传言,她都不会相信的,她只相信她自己见到的。然后,我爹爹嫌娘亲乱说话,他俩还吵了一架,最后打塌了半个山头呢。” 阿绯缩了缩肩膀:“你爹爹好凶。” “是我娘亲一把将爹爹扔到山头上,将山头给砸塌了。” 阿绯改口道:“你娘亲好凶。” 孟怀泽回过头去,看向夜色中的川箕山,在他们谈话间,雨又小了一些,从连绵不绝的雨水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着。 雪招所讲的那个故事,那些混沌之中化育的尊贵神祇和邪恶妖兽都离他太远太远了,那是一个属于寥远漫长堪称亘古的时空中的故事,他不过是一个人,短短几十载走过,便会老去、死去,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他的一生于那故事和故事中的人而言只是须臾,而他在生平之中见到几只妖怪都觉得不可思议至极了,那亘古的传奇更是与他毫无关联,他也无法想象。 他此时最大的所思所想,不过是等邬岳回来。 川箕山。 川箕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片绵延上百里的群山脉系,多座险峰耸立嶙峋,重叠勾嵌,孟怀泽平日里上川箕山采草药,也不过是攀爬最外沿的几座山,再往里便极少有人能入了。 邬岳在阿绯所说的那座山上落下,这里已与他前些日子初次到时有了不同,空中溢散着浅淡的妖气,小妖精们或许感受不鲜明,如邬岳这般修为,对其他精怪的妖气便极为敏感。 他绕山一圈,终于看到了阿绯所说的那个山洞。 邬岳朝那处走去,在山洞外面还顺手解救了一只卡在石缝中的小雀精。 小雀精浑身都是伤,但也幸亏被卡在了石缝中,才没被那股妖气吸走吞噬。她落在地上,看着邬岳,翅膀瑟瑟发抖,邬岳随手往黑漆漆的山洞里一指,问小雀精:“是在这里面吗?” 小雀精点头,邬岳抬步便朝里进,小雀精爬起来扇着翅膀急匆匆地半飞半跑过去,咬住了邬岳的袍角。 “别往里进,”小雀精怯生生道,“里面有大妖。” 邬岳一笑,他伸手,金色的光芒笼罩了小雀精周身,小雀精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扇了扇翅膀,那上面的伤迅速痊愈了。 “飞远一些,”邬岳道,“找个地方躲好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山洞深处走去。 小雀精没再跟上来,越往里走,山洞中越是漆黑,妖气愈发浓重,夹杂着泥土湿润的腥气,还有丝丝血腥味。 邬岳没有收敛自身的妖气,金色的妖气绕在他身周张牙舞爪,散进山洞深处,随着往里深入,周围的黑紫色妖气已是浓重得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邬岳却闲闲地走在其中,丝毫不受影响。 他一路向下,走过一段狭窄的洞径,那浓重的妖气倏然散去许多,眼前豁然开朗,在山腹之中竟存了一片宽敞的平台。 邬岳的双眸如金,杀气凛冽,嘴角却勾起含笑,散漫道:“我都到这里了,出来吧。” 周围无任何动静,只是妖气涌动。 “我说,”邬岳在一处略高的台面上坐下,“在地底下缩了那么长时间,现在都被找上门了,还继续缩着?” 他话音刚落,一团黑雾从他身后直袭而来,邬岳反应迅速地闪身避开,黑色的袍角在空中翻飞,那团黑雾不罢休,继续袭击,邬岳几番闪躲,一团金色的妖力在他掌心升起,驱散了那团黑紫色的妖雾。 雾气散开,黑暗中走出一个庞然大物,每踏一步,山体似是都被震颤得从内部开始嗡鸣。一只白虎随即显现出来,背上几道黑色的虎纹,巨大的虎头上则是攀着暗紫色的纹路,两只虎目发着紫光,如瞳瞳幽暗荧火,正盯着邬岳。 邬岳看着这只白虎,有一瞬面无表情,冷峻至极,随即他一笑,漫不经心道:“原来是旧相识。” “你竟然还活着。”那白虎道。 “这话或许应该我来说,”邬岳眸中金光一凛,“你竟然还活着。” -------------------- 取名好难,三位天尊平平无奇的名字已经用尽了脑细胞,还得再给这只白老虎取个名…… 第25章 白虎呼牢 白虎妖呼牢是邬岳过去几百年间吃的最大的亏。 邬岳自小便非善茬,成日里惹是生非,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过,谁都不服,不高兴了便打,没少结了仇家,但也亏他妖力卓绝,比同龄小妖不知高出多少,和许多大妖也能打成平手,甚至压上一头,倒是未曾被抽在地上教做妖的道理,一路顺风顺水,成了九移山上的一条知名恶霸。 及至二百岁成年,更是不得了,他早就瞧不上那些小妖的战斗力,只挑着九移山上的大妖打。九移山山界广大,其中的妖精不计其数,窝踞一隅称王称霸的恶妖也有不少,邬岳便挨个地打过去。 倒也不至于各个皆杀,有些吓得瑟瑟发抖求他饶上一命保证永不再犯的,邬岳便也不取他们性命,孔雀精拔上几根尾翎,兔子精抢上几根胡萝卜,狐狸精便蹲在旁边强迫人家褪了大尾巴上的毛给他织个狐狸毛毯子,再拎着心满意足地回洞,至于那些穷凶极恶的,他手下却是从不留情,斩杀了不少。 呼牢便是这些妖中最厉害的一个,他盘踞东渊,修为高深,许多小妖不敢反抗供他驱使,九移山东渊之外虽也有不少大妖,或能与呼牢战个平手,但妖界向来强者为尊,互不干扰,那些不作恶的大妖在未波及自身时极少管身外之事,只有邬岳这个爱打架且年轻气盛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个例外。 他和呼牢一路从九移山打到乌羽泽,邬岳毕竟初初成年,就连模样化为人形脸上的稚气都还未褪尽,妖力再为强悍和呼牢这种千年大妖对战也很是吃力。 再加上妖界广大,四缘极疆之处皆是廖无人烟的洪荒贫瘠之地,变化多端,危机四伏,极少有妖前去此些地方,堪称死地。乌羽泽地处妖界最东境,泽地之上常年雾气,黑暗不见光影,邬岳过去又极少离开九移山,更是未曾来过乌羽泽,对这些地界很是陌生,在其中丝毫不占优势。 他与呼牢在乌羽泽缠斗月余,皆是重伤,最终邬岳妖力先是不逮,他一爪子狠狠地嵌进呼牢胸膛的同时,漫天飞血中,白虎尖锐的爪子也洞穿他的胸膛,一把捏碎了他的内丹…… 砰! 川箕山上一声巨响,随即虎啸震耳,整个山体震颤不休,苍茫夜色下,一只黑色的巨狼与一只高大的白虎相向而立,剑拔弩张。 邬岳先出了手,漆黑毛发凛冽飒飒如发光的黑针,他腾跃而起,直冲呼牢而去,呼牢亦是长啸一声,迎击而上,一时间黑紫色的妖力与金色的妖力交相缠斗,撕开夜色,整个川箕山似是都在颤动,其余鸟兽皆是静寂无声。 缠斗之时,呼牢未感受到邬岳的内丹存在,阴沉笑道:“你竟然还能活下来,只是不知内丹被捏碎的滋味如何?” 被撕破旧日往事,邬岳眸中金光烈烈,冷声笑道:“不如你也来尝一尝?” 他攻击之势越发凌厉,白虎躲避不及,撞上一座山头,山土石块倾倒而下,这般冲击于妖而言无甚大的伤害,呼牢很快便又站起,抖掉身上的泥土,周身的黑紫之气愈发浓重,两只紫眸如同幽暗的夜灯,恶狠狠地盯着邬岳:“没有了内丹,你就凭这身妖力也想杀我?” 黑紫色的妖气冲邬岳涌去,邬岳挥爪驱散,呼牢紧接而来,带着蛮横妖力的一爪冲邬岳直挥而来,邬岳反应极快,闪身急躲,避开了命门,白虎那一爪挥在他背上,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霎时淋洒。 邬岳落到地上,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眸中兴奋之色却是愈重,他看也不看背后的伤口,便又冲呼牢攻去。 呼牢在当年那场大战中也受伤极重,在川箕山下养了几百年仍是未好完全,妖力虽是一时蛮横,若是长久坚持,免不了露出虚浮疲态,邬岳却是愈打攻势愈盛,他眸中金光凛冽,浑身是血,动作之间却是丝毫不退,几是不要性命一般。 天边即将破白之时,几座山峰已是一片狼藉,白虎狠狠砸到地上,白色皮毛上亦是不少伤口,邬岳居高临下地悬于空中,傲慢地盯着他,随即直跃而下,呼牢动作亦是迅疾,闪身躲过,黑紫色的雾气聚拢而来将邬岳彻底笼罩,等邬岳将妖气挥散时,那只白虎竟是已经不见了。 邬岳想追,踏出两步又有些踉跄地停下,他化为人形,黑色的衣袍上沾满鲜血,脸色亦是发白。 他伸手按上胸口,那是他内丹本该在的地方,可惜如今却是空荡,没有内丹以作供养,他的妖力也几近干涸,浑身都不满足得厉害,每块骨头似是都在空虚地叫嚣。 邬岳踉跄一步,随即稳住直起身来,他松开按在胸口上的手,漫不经心地擦掉脸上的血,盯着呼牢逃跑的方向,身上的磅礴杀气不加遮掩。 连绵多日的雨停了,天边初初破晓,第一缕光洒在川箕山上,也落在邬岳的身上,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而去。 下了川箕山,邬岳没走正门,直接从墙头一跃而下,雨停了院中仍是泥泞,他未施展妖力,踩了两脚的泥,嫌弃地低头看了两眼,再抬起头时,神情倏然一顿。 廊下雪招和阿绯紧紧地挤在一起,团在褥子上睡得正香,阿绯用一边翅膀盖住了身体,雪招摊着四只爪子,贴着阿绯的翅膀,浑身都睡得泛着微红。 孟怀泽头往后倚在廊柱上,闭着眼睛也睡着了,袍角垂落到阶下,被积蓄的雨水濡湿了一片。 邬岳抬步走过去,在孟怀泽旁边坐下,动作娴熟地将人抱住,脑袋往孟怀泽怀里一拱。熟悉的内丹之力席卷而来,邬岳终于舒服了一些,惬意地闭上了眼。 孟怀泽本就睡得不甚安稳,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有些迷茫,很快便清醒过来,一把抓住拱在他怀里的邬岳的手臂,惊喜道:“你……” “嘘。”邬岳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孟怀泽的视线瞥到一旁的雪招和阿绯,了然地噤了声,眼角眉梢却是止不住的喜色,邬岳抱着他不肯再动,孟怀泽小声笑道:“怎么了啊?” 充盈熟悉的内丹之力混杂着孟怀泽身上浅淡而温暖的气息将邬岳笼罩,他嘟囔道:“累了,歇一会儿。” 孟怀泽想问他川箕山上那只大妖如何了,但看他此时竟似有些撒娇的模样,心里软塌塌的不成样,于是什么都没问,顺从地任由邬岳抱住,一只手从邬岳腋下揽上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拍了两下,蓦地止了动作,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竟是一片鲜红的血迹。 “你……”孟怀泽的手指发颤,邬岳一身黑衣,那些血迹被掩于黑色中看不清晰,细瞧才发觉诸多地方皆是更加浓重的血黑色,孟怀泽脸色霎时变了,“你受伤了?” 邬岳妖力将竭,困得厉害,此时只想抱着人睡一觉,咕哝道:“别吵。” 孟怀泽心下着急,慌乱地要推开邬岳,却又不敢将动作放重了:“先起来,我给你找药包扎一下。” 他边说边往上起,还没能彻底站起来,便被不耐烦的邬岳一把拽住扛上肩头,两三步进了房间甩上了房门。 邬岳将孟怀泽压到熟悉的床上,和往常一样将人整个揽进怀里,宛如抱着他自己的内丹,心下这才满意了,闭上眼睛准备补觉。 他着实是困倦得厉害,开口都带了一丝鼻音:“不严重,睡一觉就好了。” 孟怀泽方才乍一见邬岳受伤,慌得有些失了理智,心底里却也明白他那些医术对邬岳而言全无作用。 他没再挣扎,过了一会儿,邬岳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地睡着了,孟怀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转过身体,面对着邬岳,伸手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了邬岳温热的胸口处。 这条狼不经收拾便上床,血腥气掺在鼻间的热气中发酵酝酿,孟怀泽却一动未动,听着邬岳的心跳声闭上了眼睛。 -------------------- 我有些迫不及待这俩那个啥了(◦˙▽˙◦) 第26章 背上的伤 窗外天色愈亮,连着多日的雨声终于消失了,窗隙中吹进尚带着水汽的丝缕凉风,群鸟叽叽喳喳叫得欢快,久违的阳光肆意地洒进房内,投下一片灿金。 院中传来雪招的欢呼:“阳光真暖和,我都热了。” 他随即邀请阿绯道:“你来,我给你看看我那朵还没开的花。” 两只小妖的动静也逐渐远去了。 孟怀泽始终没有睡着,闭了一会儿眼后他睁开,目不转睛地盯着邬岳脖颈处的一道狭长血口,就在他的视线中,那道伤口缓慢地合拢变小,最终归于白玉般的无瑕肌肤,只在边缘处留了零星一点血迹。 孟怀泽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了。 指腹触摸着邬岳脖颈的肌肤,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邬岳的脸上,一时之间他竟似是被蛊惑了,手指从邬岳脖颈处往上,轻轻地触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似是涨了一团雾气,那样烫又那样凉,那样满又那样空,他说不清。 就在这时,邬岳突然睁开了眼,金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孟怀泽。 孟怀泽一愣,当场被人抓了包,脸上不由有些发红,手指蜷缩着迅速收了回来。 他干笑两声:“哈哈,你的伤好得真快。” “那是自然,”邬岳道,“有你在旁边。” 孟怀泽没想到这妖怪竟如此直白,脸上越发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有……” 他抬起手想擦一下额上的汗,顺便遮掩一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 “我的内丹在你身体里,怎么没有?”邬岳反驳道。 “……”孟怀泽的那点羞涩被他一脚踩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道,“哦。” 邬岳收回揽在孟怀泽身上的手,伸了个懒腰,未束的袖口从手肘处滑落,露出里面几道未好利索的伤口。 孟怀泽爬起来,抓住邬岳的胳膊,扯下来仔细瞧了几眼,这些伤比脖颈上的那道小伤口要严重些,虽是不再往外渗血,却仍是裂着血肉,尚未完全愈合。 孟怀泽心里有些难受:“我还是给你包扎一下吧?” 他说着便起身想要下床,被邬岳一把扯住,孟怀泽没防备,被扯得摔到邬岳身上,胳膊肘正好狠**在邬岳胸口上,使得邬岳闷哼一声。 孟怀泽被吓了一跳,慌忙地从他身上下来,急声道:“怎么了?” 邬岳蹙着眉翻过身去,孟怀泽伸手褪掉他背上的衣裳,越往下他的手指越是忍不住发颤。 三道约一指宽的伤口重重地横过邬岳的后背,肩胛处甚至能隐隐看到骨头,虽是血迹已然少了许多,只那三道伤口也足够骇人,与之相比,手臂上的那几道伤宛如是被小奶猫崽子无关痛痒地挠了几下。 没了衣衫束缚,邬岳觉得舒服许多,趴在床上抱着枕头眯起了眼,刚想再养一会儿神,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便对上了孟怀泽红红的眼睛。 “你怎么了?”邬岳惊讶道。 孟怀泽没吭声,只是低头看着邬岳背上的伤。 邬岳有些烦恼,他想了一下,妥协道:“行了,让你包扎行了吧?” 孟怀泽还是不吭声。 “让你包扎了,”邬岳道,“快,我需要包扎。” 孟怀泽这才从床上下去,默不作声地到药柜前取来包扎用的东西,又出去打了一盆清水。 阳光下,花草树木皆被清洗一新,空气都是清亮的,雪招和阿绯正在院墙边上蹲在一块看花,看到孟怀泽出来,雪招远远地冲他高兴地喊:“孟大夫,雨停了!” 孟怀泽扯起嘴角冲他们笑了一下,嗯了一声。 雪招又问:“邬岳大人回来了是吗?” 孟怀泽点了点头,没多说,端着水又进了房间。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上,用清水给邬岳擦掉背上的血迹。 邬岳趴在床上,偏头看着他,孟怀泽垂着眼一声不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手下动作放得很是轻柔,生怕弄疼了邬岳。 邬岳与人不同,这些伤若是放在孟怀泽的身上,或许早已要了他的性命,对皮糙肉厚的邬岳而言却是无关痛痒,连皮肉上的疼痛都时不足挂齿的,孟怀泽的手指触在上面,他只觉得有些痒。 等包扎好,孟怀泽将东西都收拾了,这才低声开了口:“是被那只大妖伤的吗?” 邬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那只妖呢?”孟怀泽问,“你杀了他吗?” 邬岳眉间突然一凛,他摇头道:“不。” 孟怀泽一愣:“什么?” 邬岳虽然有些不情愿承认,却还是坦诚道:“我杀不了他。虽然如今他身上的伤仍未好完全,妖力至多恢复八成,但我内丹不在,妖力连七成都不足,也没办法长久为战,暂时制不住他,被他带伤逃了。” 孟怀泽脸色有些发白:“这只妖这么厉害?” “一只白虎妖,”邬岳道,“曾经在九移山横行过一段时日。” “你认识他?” “他当年避到此处是被我所伤,”邬岳的神情冷下来,“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孟怀泽紧张道:“那以后怎么办?他跑去哪了,还会回来吗?” “他未感觉到我体内的内丹,以为我内丹早就被他毁去,再加上我又受了伤,这是杀了我的最好时机,他不会放过的。”邬岳又放松下来,闭上眼随意道,“等着就行,他会再出现的。” “什么时候?” “随时。” 和暖的阳光下,孟怀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视线落到邬岳身上的白色棉布,只觉得十分扎眼。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孟怀泽多数时候都在怔神。远处的川箕山在阳光下透出青绿,孟怀泽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分不出神思去细想。 他的眼前,始终挥不去邬岳背上那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傍晚时分,院外突然热闹起来,一群人在吵吵嚷嚷,采芷在外面喊孟怀泽。 孟怀泽回了神,放下手中拿了大半晌的草药,过去开了院门。 他刚打开门,采芷便将他一把拽了出去,着急地指着川箕山让他看:“孟大夫你看!川箕山后面有两座山头竟然塌了。” 孟怀泽抬眼看去,发现原先重叠勾嵌的山峰中果然塌了两座山头,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觉得的不对劲是什么,没想到昨夜邬岳和那大妖的战斗激烈如此,而他们竟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川箕山天天在那,都是同一个模样,大家都没注意看,还是二林方才一说,这怎么就塌了两座山头呢,”采芷疑惑道,“难不成是这几日的雨太大了?” 旁边不少下地回来的村民,扛着锄头凑在一起,也都是说这个的。孟怀泽心虚地摇头,装得也是一脸迷惑。 “采芷,”采芷娘站在不远处的人堆里,冲采芷喊道,“一个姑娘家去干什么了,还不回来。” 旁边的几人循声也都看向他们,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采芷的脸霎时红了,低着头也不敢看孟怀泽,朝她娘走过去。 有个妇人笑道:“采芷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 她边说边往孟怀泽身上看,孟怀泽却好似没听见,蹙眉看向远处的川箕山,夕阳渐下,夜色又要来了。 孟怀泽未再掺和院外那些人的吵嚷,转身进了院,关上了院门。 雪招和阿绯也正趴在墙头上跟着看热闹,雪招低头问孟怀泽道:“是邬岳大人和那只大妖打的吗?” 孟怀泽点头。 阿绯小声问:“那那只大妖怎么样了,大人将他赶跑了吗?” 孟怀泽却没吭声。 雪招和阿绯对视一眼,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想从墙头上下来。孟怀泽思绪有些乱,看阿绯动作笨拙,便伸手过去护了一下他的后面,直到阿绯扇动那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翅膀,落到地上,孟怀泽才猛地回了神,觉得方才触过阿绯的手上腾起一片火辣辣的热。 他想起之前邬岳的叮嘱,有些紧张地问阿绯:“你有毒吗?” 阿绯看起来也很紧张,两只粉色翅膀紧紧拢在身后,冲孟怀泽摇头。 孟怀泽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放下了手,又开始想邬岳和那只大妖的事。 第27章 热 院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夜色逐渐降下来,孟怀泽在院中石凳上坐了许久,身周披着的霞光逐渐变成了昏暗的夜色,风紧跟着凉下来,海棠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有一片吹落到石桌上,孟怀泽的睫毛一颤,这才回了神,发觉周围已是入了夜。 明明风是凉的,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热,整个人像是膨胀在一团热气中。 他将滚烫的手掌贴近面前冰凉的石桌,汲取了一丝凉气,可还未等他觉得舒爽,那热气便不受控一般愈发蓬勃,将手心相触处的那点凉气吞噬,皆都晕成了热。 孟怀泽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也没想太多,伸手扯了扯领口,站起身来。 他打扫干净了院落,将草药都细致地归置了地方,又走到雪招的那朵花前蹲了下来。 雪招和阿绯一直在院墙根下看着他,觉得今日的孟怀泽有些奇怪,不敢过去打扰他,现下见他走过来,都凑到了他身边。 孟怀泽伸手轻轻触了下那花骨朵,娇小的骨朵已是微微裂开,露出了一丝浅红色。 孟怀泽冲雪招笑道:“它好像快开了。” 雪招点头。 孟怀泽垂下视线,轻声道:“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到时候我们一起看,”雪招歪着头看他,“花开的时候,我去叫你和邬岳大人。” 孟怀泽笑起来:“谢谢你。” 雪招也嘿嘿乐了两声,有些羞涩地红了脸。 孟怀泽又扯了下领口,他抬起头看了下晃动的树枝,明明有风,他却仍是热得厉害。 “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晚很热?”孟怀泽问。 两只小妖都摇头,雪招想起来什么,道:“今天清晨的时候很热,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孟怀泽嗯了一声,道:“可能是我刚才干了活还没缓过来。”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又扯住领口,热意像是从皮肉深处浸出来的,孟怀泽额上迅速地出了一层汗,他焦躁地抿了抿唇。 热得几乎像是中了邪。 孟怀泽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凉水顺着喉咙向下一路沁入肺腑,孟怀泽放下水瓢,吁出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然而不过片刻,那点凉意便又被热气侵占了。 孟怀泽挠了挠脖颈,他热得几乎都有些痒了起来,皮肉痒,里面的骨头也像在发痒。 他没办法,脱了外衫,整张脸都埋进水里浸了浸,袖子掉进水里湿哒哒的,衣衫上也湿了不少地方,被风一吹,这才终于将热意压下去了一丝。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湿衣裳进了房间,邬岳正跷着腿躺在床上,看着空中浮着的光团,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孟怀泽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将光团收回了掌心里。 孟怀泽本想再收置一下药物,然而他刚走到桌前,湿衣裳带来的凉意也不管用了,汹涌的热气将他笼罩,和湿衣服相触处都成了潮热,像是一块束缚的热茧。 他忍不住彻底将领口扯开了,向前一脑袋顶在药柜上。 邬岳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孟怀泽抬眼看他,脸上发红,眼睛都热得潮润。 “热,”他看着邬岳,声音似也是黏/稠的,“很热,不知道为什么。” 邬岳蹙起眉,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果真是滚烫。孟怀泽抓住他的手却不肯再放了,邬岳的手微凉,于他宛如救星,他将脸埋进邬岳的掌心里,甚至还想将邬岳的手往自己脖颈里放一放,往脖颈以下也放一放。 孟怀泽惊险地拽住了这一想法。 “你碰那只粉色小妖了?”邬岳问。 孟怀泽有些迷糊地看着他,半晌才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阿绯?”他点了点头,晕乎乎道,“阿绯,我碰他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邬岳问。 孟怀泽这会儿实在没办法想,他也想不明白,看着邬岳有些委屈,嘟囔道:“我不知道……” 邬岳被他逗笑了:“你委屈什么?” 他这样一说,孟怀泽竟真的红了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我不知道,”孟怀泽有些站不稳,身体下意识地贴近邬岳,他整个人都处于巨大的挣扎中,一股无力抵抗的燥/热和欲/望,以及仅存的一丝理智在撕扯搏斗,他的脑袋抵着邬岳的胸口,轻声道,“我有些难受,让我缓一缓……” 他本来是一直在想邬岳和内丹的事情的,现下被这热意躁得什么都想不下去,方才经历万般艰难才下定的决心也不甚明朗了,他只觉得难受,但具体是哪里难受,他又说不清。 他想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快被那股热气涨爆炸了。 邬岳问道:“哪里难受?” 孟怀泽抬眼看向他,邬岳的声音离他如此之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吹过的,就在那一瞬间,孟怀泽突然意识到了他究竟是哪里难受。 霎时间他宛如被雷劈了,愣了半晌,下半/身欲盖弥彰地和邬岳拉开了些距离,他想将手也从邬岳身上拿开,但他的手宛如黏在了邬岳身上,他拒绝不了那沁凉的诱惑。 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终于得到了一抔水,又如何舍得放开? 孟怀泽红着眼看邬岳,邬岳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软。 他伸手揽上孟怀泽的背,笑问他道:“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孟怀泽脑中似是一团滚烫的浆糊,这四个字在其中翻涌沉浮。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桌上的一点灯火摇曳轻晃,孟怀泽愣愣地看了邬岳半晌,然后凑近过去,将热/烫的脸埋在了邬岳的脖颈处,喃喃道:“你。” 随着这一个字音出来,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流了眼泪,也许是羞/耻,也许是别的。 “我想要你。”他流着眼泪轻声道。 邬岳本来存了几分逗趣的心思,却因脖颈间的湿意一愣,眸中霎时沉下来。 他停了一瞬,随即手上用力,将孟怀泽往肩上一扛,往床榻间走去。 他不知任何礼义廉/耻,这种事没有拒绝的道理。 …… …… …… 邬岳一口咬在孟怀泽汗涔涔的后脖颈上,将之咬出了血:“我想将你叼回我的洞穴。” 第28章 物归原主 过往几百年间邬岳热衷于打架斗殴,从未经历过这般旖旎之事,此时只觉得比那打架还要爽快几分。 “云舟……”邬岳眼中含笑,上了瘾一般,忍不住喊这两个字。 孟怀泽的脸深深埋在枕头里,然后突然转身抱住了邬岳。 “邬岳,”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团热气,“你把你的内丹拿走吧。” 邬岳一顿,蹙眉道:“之后我会取出来的。” “不,”孟怀泽轻轻摇头,“就现在。” 邬岳眉间愈发紧蹙,眸色紧随着冷下来,他松开孟怀泽,只见孟怀泽的眼尾仍是红的,脸色却白了下来。 他看着邬岳,轻声道:“就现在,我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你可能会死。”邬岳沉声道。 孟怀泽攥起拳,身上禁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坚持道:“我知道。” “为什么?”邬岳问。 “我之前就说过,如果哪一天别无办法,我一定会把你的内丹还给你的。”孟怀泽扯起嘴角笑了笑,“那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 邬岳却是面无表情,孟怀泽先笑不下去了,他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睫。 “行。”邬岳道。 他答应得利索,孟怀泽反倒是一愣,邬岳已经欺身而下,吻在了他的嘴唇上。短暂的惊愕之后,临到头上,孟怀泽心底的恐惧反倒淡去了,他伸手搂住邬岳的肩,闭上了眼睛。 胸腔之中有东西躁动不安起来,孟怀泽额上的汗未干又渗出一层,抓在邬岳背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疼痛愈演愈烈,孟怀泽胸前烫得厉害,宛如被烧红的铁在往上烙,他疼得眼前的黑中都晕出白色的光点,混乱地安慰自己道,临死前宣了一场荒唐至极的淫,不亏,一边却又忍不住有些委屈,邬岳这条养不熟的狼崽子,让他取还真的取啊,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再商量一下吧…… 可惜他浑身重得宛如不是自己的,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滚烫的东西在从他的胸膛中往外拱,在刺破的那一瞬间,孟怀泽的意识彻底归了黑。 不知过了多久,孟怀泽迷迷糊糊地挣扎出一丝神智,有一会儿他没感觉出自己的身体,过了半晌才发觉是因为太过沉重了,他浑身都仿佛被马车在上面来回碾了几遍,碾完之后这车还停在他身上不动了。 孟怀泽晕乎乎地想,这怎么死了还会觉得疼啊?他还忍不住操心那阳间的事,以这种死法死在床上,也不知道邬岳那条没良心的臭狼崽子会不会给他穿上衣裳,再把他给收殓了找个地方埋一埋,要是邬岳不管,被别人发现了,他是彻底没脸活了。 诶不对,他活什么,他已经死了。他又想起来邬岳,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那条没良心的臭狼崽子了,他心底难受起来,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哭什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嗯?孟怀泽想,哪里有人在说话,怎么还那么像邬岳的声音? “装什么死呢,”那个声音又道,“醒了就睁开眼。” 孟怀泽一惊,猛地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光,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睫毛颤动几下,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有阳光洒在被褥之上,孟怀泽震惊地抬起手,阳光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晒出一片暖意。 他眼角还两道未干的泪痕,愣愣地看着邬岳:“我没死?” 邬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扬手,一个金光璀璨的光团便漂浮而来,悬在两人之间,在它出现的那一刻,灿烂的阳光都暗淡了几分,退居成了不甚鲜明的陪衬。 孟怀泽眼神发直地看着那拳头大小的金色内丹,他看了许久,然后什么都没说,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背对着邬岳,闭上了眼睛。 邬岳本还想冷言刺他几句,见孟怀泽这模样,不由得奇怪道:“干什么呢?” 孟怀泽不吭声,只是一只手默默地扯过被褥,盖过了脑袋。邬岳蹙眉,伸手要将被褥给他拽开,孟怀泽死死抓着不放,最后实在比不过邬岳的手劲,褥子被邬岳一把扯开了,孟怀泽的身体暴露在天光之下,空气中的凉意在上面拂出一层鸡皮疙瘩。 孟怀泽差点蹦起来,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极快的反应力与极强的力气,一把将被褥从邬岳手中扯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自己裹进去,又成了一只背对着邬岳的鹌鹑。 空中的内丹悠悠飘远了些,避免了被波及。 邬岳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能被一个人从他手里抢过什么东西,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眯。 孟怀泽方才拖着一副残躯抢过了被褥,情急之下无甚感觉,卷到被褥中之后才觉得浑身疼得宛如散了架,尤其是身后更难受得厉害。 孟怀泽脸上红红白白,根本不知该摆如何表情,只觉得还不如死了。他长到二十多岁,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牵过,最过之事便是邬岳前些日子亲他的那两下,他还是被迫的,没想到转眼间,他就一大步直接跨到了云雨之事上,对象还是一个公的。 若是知道取出内丹也死不了,昨夜他就是热死当场,也绝不肯和邬岳行那荒唐之事。荒唐,荒唐!孟怀泽混沌的脑子想不了其他,全是这两个字冲撞不休,偏偏昨夜里,这荒唐之事并非一人为之,还是他最先起了意。 孟怀泽正羞/臊欲死,旁边的邬岳突然俯下身来,咬住了他的耳垂,孟怀泽一惊,也不顾疼,晃着脑袋便要逃开邬岳的牙关,可惜等上面逃过了,邬岳下面也不肯放过他,一只手从被褥缝隙中伸进去,精准地贴在孟怀泽的腰上。 孟怀泽打了个激灵,拱着往床里面去,想避开那只手,他往前一寸,那只手跟着往前贴一寸,他藏住下面的被褥缝隙,邬岳的手便从上面伸进去,孟怀泽左支右绌,一直到抵在床里面的墙上,孟怀泽再无可逃之地,邬岳寻着空隙,整个人钻了进去,长臂一伸将孟怀泽抱进了怀里。 孟怀泽要炸了,他热得厉害,甚至比昨夜那中邪了般的热还要重上几分。 他闭着眼,绝望道:“你杀了我吧。” 邬岳的手指故意地轻点着,兴味浓重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 孟怀泽快拱成了只虾米,实在逃不得躲不过,红着脸一脑袋撞墙上,委屈羞臊到极致,竟流了眼泪。 他一边羞恼万分,一边又恨极了他自己没出息的眼泪,刚想抬手遮一遮,邬岳的手却先伸过来,替他抹去了。 第29章 魅妖 指尖触及温热的湿意,邬岳心底腾起些罕有的软来,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他从未经历过。 “不就是昨夜云雨了一番,这有什么?”邬岳道。 他话音刚落,孟怀泽又咚一声,脑袋往墙上一砸,抵住不动了。 邬岳虽不知孟怀泽究竟是在纠结什么,这种事于他而言并无甚廉/耻,想要做便做了,但看孟怀泽这样,他心下觉得有趣,歪头看了两眼孟怀泽通红的脸,笑道:“害羞了?” 他抵着下巴,回味一般道:“昨天夜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啊!”孟怀泽实在受不了了,大喊一声,喊完他的气势便散了七七八八,对上邬岳的视线更是跌落谷底,又蹭回他的墙壁贴着,虚弱道,“别、别说了……” 邬岳道:“说了让你别碰那只粉红小妖,你非碰,赖谁?” 半晌,墙壁缝隙中才泄出两个热腾腾的字来:“阿绯?” 邬岳慢悠悠道:“妖界有一种妖,容貌美艳,化为原身时,有两只粉色的翅膀。” 孟怀泽终于回过头来,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这种妖名为魅妖,攻击力不强,厉害的却是那一身魅术,无需修炼,天生即有,大多数妖的妖力都是随自身控制,收放自如,魅妖却不一样,他们无法控制自身的魅术对他人产生影响,这是他们的天然本性。” “你、你是说……”孟怀泽愣愣道。 邬岳说话的间隙还不忘耍流氓,趁着孟怀泽愣神,原先放松的手又将人揽住,掌心触及着温热细腻的肌肤,他心下满意,接着道:“川箕山地处人界,灵气稀薄,即便几百年汇聚,灵气比人界其他地方要多,却也比不得妖界,孕育出的小妖发育不完全,多有变异,很多都是妖力低微,模样也有些变化。” 他想起来阿绯那张丑脸,若非那两只翅膀过于明显独特,任他也无法将之和美艳绝伦的魅妖联系在一起。 “所以,你庆幸碰到的是这只小废物吧,”邬岳哼笑一声,“若是遇上真的魅妖,你怕是要死在床上。” 孟怀泽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腰间那只不老实的狼爪子,浑身霎时一酸,推开邬岳便要落荒而逃。 他着急忙慌地够到床尾堆成一团的衣裳,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忍不住咧嘴呲牙,实在是太疼了,但旁边那条狼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孟怀泽硬生生将痛呼给咽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都收了回去,衣带还没系好便往床下跑。 脚落到地上,一步还没跑出去,孟怀泽便身子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的每块骨头似是都零散了,腿和腰更是酸软得厉害。 邬岳“诶”了一声,伸手想扶他,孟怀泽红着脸推开邬岳的手,连声道:“没、没事,你不用管我……” 他硬是扶着旁边的凳子自己站了起来,逃一般出了房间。 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过于热烈,让孟怀泽忍不住闭了闭眼。他站在房间门口,看向院中熟悉的一切。经过一夜,地面上又零星落了些枝叶,孟怀泽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此时每一个普通平实的物什于他都显得格外亲切,良久,他往后靠在房门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昨夜的时候,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房间,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些了,然而现在,阳光在,微风在,他也还在。 “孟大夫?” 孟怀泽正陷在死而复生的感慨中,听到有人喊他,抬起头来便看到雪招站在廊下,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孟怀泽脸上一红,方才那关于生死的感慨霎时消散无踪,反倒是昨夜的荒唐之事又逼近眼前来。 他结巴道:“怎、怎么了?” “没怎么啊,”雪招天真地笑了两声,问他道,“孟大夫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没干什么,”孟怀泽心虚地躲着雪招的视线,干笑两声,“今天太阳真好。” 雪招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的确很好,他冲孟怀泽嗯了一声,突然又停住了动作,脑袋微微前探,盯着孟怀泽。 孟怀泽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猫崽,正在不停地挠,勉强若无其事道:“你看、看什么呢?” “孟大夫,”雪招奇怪道,“你脖子里为什么好多红点啊?” 孟怀泽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差点直接将他送往阎罗殿,完成那昨夜未实行的打算。 他一把拢住领子往上扯,试图遮住昨晚的龌/龊罪证。 雪招继续天真无邪道:“是有人打你了吗?你的嘴上也有伤。” 孟怀泽又手忙脚乱地腾出一只手去捂嘴。 雪招还在疑惑:“可是,谁打架打嘴呢?” “停!停下!”孟怀泽额上全是汗,红着脸道,“是、是我不小心碰的。” 他将领口掖得高了些,直抵到下巴处,干笑道:“那个,今年蚊虫来得也真早啊,哈哈。” 雪招唔了一声,好像是信了,晃着脑袋往四处看,找孟怀泽口中的蚊子。 孟怀泽臊得厉害,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问雪招道:“怎么就你自己,阿绯呢?” 雪招的爪子往院墙最角落处一指,孟怀泽只看到一蓬茂盛的草,雪招爬上台阶,放低了声音冲孟怀泽道:“阿绯不知道怎么了,从昨夜到现在一直不说话,我问他他也不理我。” 孟怀泽微微蹙眉,和雪招一起走到角落处,他蹲下身,拂开面前的那一蓬草药,只看到一团粉色,阿绯将自己整个地团进了两只翅膀里面。 “你怎么了?”孟怀泽问。 粉色的翅膀颤了颤,却没有回应。 孟怀泽对他的翅膀心有余悸,不敢伸手再碰,只是轻声问道:“你昨天对我撒谎了是吗?” 许久,那团粉色里面才传来小声的一句:“对不起。” 阿绯的翅膀挪开了,露出里面的小妖精,他蜷缩着靠着墙壁,垂着眼不敢看孟怀泽,安静又小心翼翼地流着眼泪。 “为什么?”孟怀泽问。 阿绯没说话,孟怀泽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眼前的小妖精才抽泣着小声开口:“我害怕你要我走……以前大家都说靠近我会难受,没有妖和我玩,但雪招好像没什么感觉,我想,我可能没有那么坏了……” 雪招挠了挠自己的头顶,嘀咕道:“怪不得我昨天觉得有些热呢。” 阿绯的眼泪一时间流得更凶了,他爬起来,哽咽着道:“对不起,我这就走……” “为什么要走?”孟怀泽道。 阿绯一愣,抬起头来看向孟怀泽。 孟怀泽嘴角含笑,看着他轻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有些事情是天生的没有办法改变,但你只要不是有心害人,你就不坏。” “对!”雪招跟在他身后应和,“你一点都不坏。” 他一把抓住阿绯的翅膀,挺起胸脯道:“你看,我就不怕。” 阿绯愣了半晌,突然抬起两只爪子,捂住了两只眼睛,抽泣着问:“真的吗?” “真的。”孟怀泽道,“我没有怪你。” 他的声音低下来:“而且,本来也不全是因为你。” 他心里明白,昨夜真是因为阿绯他才彻底不清醒了吗?倒也未必。 邬岳靠在房廊下,抱臂看着院中的一人二妖,孟怀泽的话尽入他的耳底。阳光暖煦,微风轻拂,他的眼神一时间变得有些寥远。 第30章 怕你被叼走 从未有人对阿绯说过这样的话,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激动,一脸眼泪地想往孟怀泽身上扑,孟怀泽被吓一跳,连忙后撤,没稳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疼得呲牙,却只不过一瞬,便又笑了起来。 雪招也嘿嘿地乐。 阿绯站在原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俩,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孟怀泽正笑得开怀,忽然觉得旁边站了一个人,他脸上的笑猛地顿住,浑身立马变得不自然起来,手脚像是突然间变得多余了,不知该如何摆放,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看。 没等邬岳开口,他红着脸爬起来,低着头也不看邬岳,转身便往西屋里去。 两只小妖都觉出了不对劲,雪招奇怪道:“孟大夫怎么了?” 邬岳没吭声,只是看着孟怀泽进了房间紧紧地关上了门。 孟怀泽蹲在房间里,想专注心思收拾草药,脸上却似中了邪,一直烧得厉害。 院子里,雪招在问邬岳川箕山那只大妖的事,谈话声隐约地传进房内来,孟怀泽的思绪忍不住便黏到了邬岳的声音上去,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院中没声了,孟怀泽还在愣愣地听着,随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紧紧地抿起了唇,手下停了半晌的动作这才又起来。 这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孟怀泽一惊,头埋得更深了些。 邬岳朝他走过来,靴底和地面接触发出轻微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踏在孟怀泽心上,踏得他心慌意乱,随着脚步声越近,孟怀泽猛地抱着筐子站起身来,低着头越过邬岳出了房间。 邬岳也不恼,孟怀泽去了院中,他便再慢悠悠地跟着过去。 海棠树下,两人在石桌旁一边一个地坐着,孟怀泽的头恨不得埋进筐子里去,以挡住对面那条狼的视线。 有几次,他都差点没忍住问“你看我干什么”,然而话到嘴边上便销声匿迹了,他根本没办法和邬岳正常地说话。 在邬岳的视线中,他浑身都不舒坦,连脖颈间那些细碎的小伤口都痒起来,让他想伸手挠一挠,却死都不敢真伸手。 忍了半个时辰,孟怀泽实在受不了了,将手里的草药往筐子中一摁,站起身来。邬岳正趴在石桌上,手里撕着落到桌上的海棠叶,闻声抬眼看向他。 孟怀泽转身进了房间,过了片刻,背着他的药箱出来了。 “我,”孟怀泽视线避着邬岳,有些不自然道,“我去那个,巡诊。” 邬岳将桌上被他撕得稀碎的海棠叶吹掉,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孟怀泽急声拒绝,看架势下一瞬就想往院外跑,“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他拒绝得过于激烈,邬岳的脸色沉下来,孟怀泽顾不得那么多,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急忙背着药箱从院中出去了。 孟怀泽去了村中他前几天看过病的两户人家,检查了一遍无甚大碍之后,从人家家里出来,他无处可去,便坐在村头的大榆树下,一直坐到了天色垂西。 村中四处升起炊烟,饭菜的香味远远地飘过来,孟怀泽坐在石头上啃完了他的干馍馍。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孟怀泽却是越晚越不知该如何回去,只要想一想邬岳,他脸上便诡异地腾起热和躁,却又控制不住地总是想起来那条臭狼崽子。 红色的光在天际彻底消失了,风紧随着凉下来,天际的星子渐次点亮,孟怀泽呼出一口气来,从石头上跳下来,背着药箱这才往家走。 他在心里劝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条狼崽子都像个没事人,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他正边走边想着,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肯回来了?” 孟怀泽抬头,便见邬岳从路边大树顶上跳了下来。 孟怀泽有些惊讶,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哟,”邬岳挑眉笑道,“也肯说话了。” 孟怀泽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这么黑,”邬岳道,“我怕你路上被其他妖精叼走了。” 他说得调笑意味浓重,辨不出真假,孟怀泽心底有一块却软软地塌了下去,缭绕起一丝酸麻的暖意来。 邬岳朝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孟怀泽没跟上来,问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孟怀泽哦了一声,迈开步子跟着邬岳朝家走去。 暮春的夜风柔柔地吹着,拂得衣角往后飘,邬岳放缓了些步子,等孟怀泽追上来,两人并肩而行。 接下来的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孟怀泽心底翻腾了一天的躁意和羞耻似是被这柔柔夜风吹散了,他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邬岳,等收回视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这份和谐一直维持到进了院子。 孟怀泽脸上的笑还没褪净,进院一眼正对上睡觉的屋门,他的笑一僵,再看周围已降的夜色……孟怀泽丢腿便想往西屋里蹿,却被邬岳一把抓住了胳膊。 “干什么去?”邬岳问。 “我去那个,药,草药还没整理好,”孟怀泽紧张地干笑,“我去收拾一下。” “明天再去,”邬岳眯了眯眼,“困了,睡觉。” 孟怀泽现在最怕听的就是“睡觉”二字,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试图鸡蛋碰石头,三十六计逃为上计,结果便是这鸡蛋在石头上碰得稀碎。 孟怀泽没能逃开,那条臭狼崽子毫不客气地将人往肩上一扛,抬步便朝房里去。 孟怀泽被吓得脸色苍白,挣扎着想从邬岳身上下来,却拗不过这条狼蛮横的力气。 被扔到床上,邬岳松手的一刹那,孟怀泽一跃而起,想寻空逃跑,然而他动作再利索于邬岳也不过是玩闹,被轻而易举地抓回去摁在了床上。 孟怀泽急得眼尾发红,额上尽是热汗,怒道:“你放我下去!” “不放。”邬岳悠然道。 “你!”孟怀泽力气上抵不过他,嘴上也说不过,又挣扎了几下,仍是被禁锢得死死的,最终气极地将脸一撇,用力地埋进了被褥里面。 “云舟。”邬岳喊他。 孟怀泽愤怒地当听不见。 “云舟?”邬岳继续喊。 孟怀泽不吭声。 片刻后,一只手便作乱地扯开了他的衣袍,往里探进去,孟怀泽打了个哆嗦,腰弓起来,躲着那只手,却是躲不过。 孟怀泽终于害怕了,将脸从被褥中露出来,手抓上邬岳作乱的手臂,颤声道:“别……” 他话没说完,便被邬岳堵了嘴,撬开牙关,舌头缠进来,与此同时,邬岳那只手顺着腰际下滑,彻底剥开了孟怀泽的衣衫,在孟怀泽的腰下揉/捏。 仅仅是如此动作,孟怀泽便出了一身的汗,脸上更是晕着一团热气,两人唇齿之间津/液交/缠,孟怀泽头晕脑胀,浑身都在发颤,直到邬岳的手碰到他的身后,孟怀泽才稍稍回了神,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疼痛的呻/吟。 邬岳眼神一变,在孟怀泽湿润的嘴唇上咬了咬,手终于放过那个地方,摸索着向前,带着一路酥麻攀到孟怀泽身前。 孟怀泽紧紧地闭着眼,睫毛蝶翅一般不断抖动,腰却是越弓越厉害,似是张满的弓弦,在遮天蔽日笼罩而来的快/感之中,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在逃避那只手,还是在迎合那只手。 良久,孟怀泽猛地一颤,邬岳上半身微微撤离,孟怀泽被憋在喉嗓间的剧烈喘/息才泄露出来,嘴唇湿潮潮地泛着水光,微微张开着,急促地喘息。 邬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将每一个动情的细节收归眼底,未待孟怀泽彻底平息,他抓住孟怀泽发颤的指尖,放在了自己下/身处。 孟怀泽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云舟,”黏稠的黑暗中,邬岳的声音也黏糊糊的,竟像是撒娇,他蹭着孟怀泽的脖颈,低声道,“你也帮帮我。” 话音落时,邬岳便松开了抓在孟怀泽腕间的那只手,孟怀泽的手指微微蜷缩,似是犹豫,也似是害怕,却终是没有收回来。 “云舟……”邬岳咬着他脖颈的肉,黏糊地催促,身/下却是不肯稍稍往前任何,非要孟怀泽自己主动过来。 孟怀泽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他闭上眼,孤注一掷般,伸手握住了邬岳,动作之间生涩而莽撞。 邬岳的喘息渐急,一声声紧贴着孟怀泽的耳朵钻进去,孟怀泽热得厉害,以至于汗竟从眼睛里渗了出来。 邬岳舔掉他的眼泪,哑声问:“怎么了?” 孟怀泽抿着唇不说话,动作渐渐地迟缓下来,邬岳的手摁上去,抓住孟怀泽的手,贴在他滚烫的手心中抽/动,许久才终于落下一片湿意,从孟怀泽的指缝溢到邬岳的手指上。 孟怀泽的眼睫乌黑而潮湿,他终于哽咽着开口:“你混账……” 邬岳喘息两声,伸手捞起孟怀泽身下揉搓得皱巴巴的衣衫,将两人的身上手上都擦了干净,闻言笑着反问:“哦?” “因为什么?”他无赖道,“我又没逼你,明明是你自个情愿的。” 正是这份情愿最让孟怀泽难为情,他自小熟读诗书,学礼守法,到此时竟全似是云烟飘散,在邬岳的声音中不堪一击,全都喂到了狼肚子里。 孟怀泽睁开眼,昏暗中他看不清晰邬岳,邬岳却将他的一切看得分明,孟怀泽的一双眼睛似是被水洗过,湿淋淋的,却又透出惊心动魄的干净与纯粹。 邬岳低声道:“谁让你一天不理我。” 竟像是告状。 孟怀泽最是受不住他偶尔露出的一丝略孩子气的撒娇,只是这样一句话,孟怀泽心里的愤懑与耻意倏然散了七八分,他对他自己绝望了,索性不再抵抗,顺从心底的那丝渴望,搂住了邬岳的肩膀。 -------------------- 这俩人动不动就往床上去的话,真的让人很为难…… 第31章 内丹与神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孟怀泽动了动脑袋,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的发丝仍是潮润,发根处尽是汗水,淌进脖颈里,上面青青紫紫,全是被邬岳那条狼崽子没轻没重地咬的,有些地方还破了皮,今日新的盖昨日旧的,被汗水一浸又疼又痒。 孟怀泽伸手摸了摸脖颈,邬岳看到,开口道:“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治好。” 孟怀泽正怕留下痕迹被人看到,听到邬岳这样说,便乖顺地冲他仰起脖颈。 邬岳低下头,伤没给治,反而张嘴在孟怀泽喉结处又咬了一口,尖牙刺破白皙的皮肉,咬出一点血印。 他满意地看着孟怀泽脖颈中的痕迹,这才慢悠悠地接上了后半句:“但我不愿意。” 孟怀泽被这条狼给气死了,伸手将他从身上推开,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裹进被褥里,只露着半张脸,气愤地盯着邬岳。 邬岳好像那些坏事全不是他做的,奇怪道:“你总是看我干什么?” “你的内丹呢?”孟怀泽气乎乎道,“我要看内丹。” 那玩意儿折磨了他这么多天,还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他还没仔细看过那什么内丹究竟长什么模样。 “真要看?”邬岳道,“万一再跑你身体里去怎么办?” 孟怀泽没想到还有这种风险,连忙改口拒绝:“那还是算了……” 可惜,他说话并不算话,邬岳一扬手,那内丹便飘荡而出,映得周围一片璀璨的金亮。 孟怀泽乍时从昏暗中见到亮光,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金光已是淡了许多,一团光球漂浮在半空中。 虽说昨天清晨孟怀泽便和这玩意儿打了个照面,但他当时神思恍惚,只纠结于和邬岳的那档子荒唐事了,盯了内丹大半天却完全没将它看进心里去,这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 那内丹看起来有拳头大小,孟怀泽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不敢置信道:“这么大,我当初究竟是怎么把它咽下去的?” 邬岳意念微动,那内丹便有灵性一般,向孟怀泽飘近了些。 孟怀泽仍是心有余悸,生怕它突然跳起来钻进自己身体里面,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身体。 那内丹像是在和他玩耍,悠悠地在他眼前荡来荡去,孟怀泽的视线便被勾引得跟着它晃来晃去。看了半天,他突然觉出一丝不对劲来,那金光中心似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孟怀泽扭头小声问邬岳:“那中间有什么东西吗?” 邬岳原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孟怀泽,闻言眸色微变,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他伸出手,那内丹便乖顺地离开孟怀泽身边,在他的手心中缓缓落下了。 光华渐渐敛去,露出其中包裹着的一颗珠子,莹润如玉,绕着金光,华彩斐然,精巧至极。 孟怀泽睁大眼,惊叹道:“原来内丹长这样……” 邬岳突然收拢五指,将那珠子攥进了手心,他松开孟怀泽躺回床上,一只手背在脑后,另一只手又将内丹抛回空中,光华随即又起,中心的那颗珠子霎时又被金光拢聚其中,看不见了。 “不,”邬岳淡声道,“它不是内丹。” “什么?”孟怀泽一愣,随即猛地爬起来,震惊道,“难不成这内丹被人调包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摁下自己的胸口,摸到上面才惊觉自己没穿衣裳,他的衣裳已经被邬岳用来擦两人身上的脏东西了。 孟怀泽红着脸又缩回被窝中,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小心翼翼又紧张万分地问邬岳:“不会还在我身体里吧?” “想多了,”邬岳道,“它不是内丹,却也是我的内丹。” 孟怀泽听迷糊了:“什么意思?” 邬岳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半空中的那颗内丹,金光映着他的金眸,令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孟怀泽感觉出来什么,那好像是某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假装无事地笑道:“那要不,就还是先睡……” “我初成年时,曾和呼牢打架一路打到乌羽泽,”邬岳却突然开了口,“那时我妖力不比现在,呼牢有千年修为,我与他相比处于劣势,打到最后,我被呼牢一把捏碎了内丹。” 他的声音无甚波澜,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孟怀泽却听得呼吸几乎都停了。 “内丹,”孟怀泽问,“你不是说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邬岳道,“对妖而言,妖力全牵系于此,没有了内丹倒也能活,但在妖界妖力低微与死无异。那时候我和呼牢缠斗数月,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内丹一碎,性命立时不保。” 邬岳说得随意,其中的惊心动魄与锋锐血腥却穿越漫长的时空,逼近孟怀泽的眼前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邬岳,邬岳却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半空中的内丹。 “之后呢?”孟怀泽问。 “乌羽泽地处妖界最东境,是蛮荒死地,千万余里生灵灭迹,”说到此处,邬岳顿了一下,随即才慢悠悠地接道,“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神。” “神?”孟怀泽重复了一遍这个字,上一次他听到这传说中的存在,还是在雪招那里,“是他补好了你的内丹?” “内丹碎了,怎么可能还补得好?”邬岳的语气似是有些叹息,孟怀泽从未听他这样说过话,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难受起来。 半空中漂浮着的内丹忽明忽暗,最中间的那颗珠子也若隐若现。邬岳很少与人这样耐心地谈过这么多的话,几百年间更是从未向任何人讲过他的内丹的来历,然而此时说给孟怀泽听,他却并不觉得排斥。 “我醒来的时候,这颗珠子已经在我身体里了,它保了我一条性命,之后我用妖力将它同化,它就彻底变成了我的内丹。” 孟怀泽认真地听着,这时候道:“这个神真好。” 邬岳笑了一下,笑意却又很快地消失了:“是啊,虽然我不知道这珠子是什么东西,但轻易便能抵了内丹,应该是很珍贵的神物,或许本可以有更大的用处。” 孟怀泽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蹙起了眉:“什么意思?” 邬岳沉默半晌,眼神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他将那些情绪收敛一净,开口时语气也松了下来,像是在谈与他无关的闲事:“谁知道呢?只不过我当时见他的时候,他脸上戴着面具,手脚缠着锁链,身上衣衫破旧不堪,游荡在乌羽泽中,若不是身上余存了几分神的气息,或许我也认不出那是个神。” 孟怀泽没想到会是这样,惊了半晌,才结巴道:“你、你是说……” 邬岳平静道:“一个被放逐的神。” 孟怀泽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邬岳:“你听说过元黎天尊吗?” “你知道的还不少。”邬岳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又摇头道,“他不是。元黎天尊千余年前便陨灭了,而且我遇到的那个神弱多了,倒也不用如此看不起元黎天尊。” 不,孟怀泽想,他只是觉得,他这一生到目前为止一共就听了俩神的故事,一个被诛杀,一个被放逐,这神的日子听起来着实有点危险。 孟怀泽道:“我还以为这些争斗刑罚只在人界有,神也会这样吗?” 邬岳不屑地嗤笑:“六界能有什么区别?” “那他是犯了什么错?”孟怀泽问,“之后你又见过他吗?” 邬岳摇头,眯着眼淡声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至于之后他去了哪里,六界之中混沌荒芜之地广不胜广,或许他还在其中某个地方游荡,也或许,早就死了。” 孟怀泽愣愣地听着,似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结局。 邬岳也不想就此多说了,他偏头看了一眼孟怀泽,突然道:“说起来有些奇怪,这珠子长期受我掌控同化,早就完全化为我的内丹,却被你给轻易地咽了。咽了也就罢了,内丹中妖力强劲,你一个人却丝毫未受影响,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 孟怀泽听得有些战战兢兢:“很、很奇怪吗?” “之前有一次我想将它取出来,甚至感觉它像是有些舍不得离开你。” “啊?”孟怀泽从不知这内丹竟曾对他抱有过这种感情,惊讶地看向那半空中漂浮的光团。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口,昨夜那内丹从他胸膛中出来时的刻骨疼痛似是还有感觉,而邬岳这混账说取就取,竟真的完全不顾他死活,过了一整天,孟怀泽终于想起来兴师问罪了,有些没好气道:“一颗珠子都知道舍不得,有些妖怪却很舍得……” “妖怪舍得,自然是因为发觉珠子舍得了。”邬岳气定神闲,倒打一耙道,“可珠子之前舍不得,却是因为有人舍不得。” 孟怀泽被他绕得晕乎乎的,半天才绕清楚,发觉自己被诬赖,羞怒地反驳道:“你说谁舍不得,我才没想要你的内丹!” 邬岳哼笑一声:“有人之前嘴上说舍得,心里却是生怕因此要了他的性命,并不是真心想让我取出来。” 孟怀泽下意识地张嘴还要再呛,仔细一想,却觉得邬岳说的好像也没错,他虽说的确不想要邬岳的内丹,很想还给邬岳,但也的确害怕因此失了性命,总是希望将取出来的时刻往后一拖再拖。 他无言半晌,强自辩白道:“内丹明明是你的,又不是我的,它又怎么会顾忌我的意愿?” 邬岳眼睛眯了眯,看着孟怀泽没吭声,似是有所沉思。 沉默中,孟怀泽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如果真是这样,这内丹跟他又能有什么瓜葛呢?不管过程如何,他现在的确是全身而退。 他越想越狐疑,越想越发散,眼神也越来越震惊。 “想明白了?”邬岳问。 孟怀泽惊道:“不、不会是……” 邬岳扬了扬眉,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孟怀泽才将那个惊悚的猜想从嗓子中憋出来:“我不会是,你说的那个,那个神仙转世吧?” 邬岳蹙眉看他,发现他竟是认真地在发愁,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孟怀泽的震惊还未散去,便被邬岳笑得有些恼羞成怒。 邬岳趴在枕头上,仍是笑个不停。 “不许笑了!”孟怀泽气得伸手扒邬岳的脸。 “决不可能,”邬岳笑着摇头,声音却低了下来,“神与仙不一样,仙或许会有转世,但神不论强弱皆是天地化育,他们死了之后不会进入轮回,如果陨灭就是真正的陨灭。” 听邬岳这样说,孟怀泽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不知怎么,庆幸之余好似还有些失落。 邬岳慢悠悠道:“我倒是听说过另一个说法。” 孟怀泽奇怪道:“什么说法?” 邬岳手肘撑着脑袋,看着孟怀泽,显得很不正经:“我听说,这世上的生灵都有一个命定之人,若是遇上了,那他们之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孟怀泽听到半截便红了脸,默默地往被褥下面缩了缩。 “你觉得呢?”邬岳非要问他。 “我,”孟怀泽的声音闷在被褥下面,显得热腾腾软乎乎的,“我怎么知道?” 邬岳点头道:“我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孟怀泽看着邬岳,眼中浮起些笑意,这忍不住的笑意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撇开头,躲开了邬岳的视线,小声嘟囔道:“你是听谁说的?” “雪招啊。”邬岳道。 孟怀泽原本荡漾的表情一僵:“雪招?” “他跟那粉红小妖讲的时候,我顺耳听到的。” 孟怀泽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我信了你们妖精的邪。 第32章 神的过往 窗外夜色静谧,孟怀泽已经睡着了,眉头舒展开来,呼吸声也是浅的,邬岳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良久又收回视线闭上了眼睛。 当年他的内丹被呼牢一爪子捏碎之后,按妖不死不休的狠绝性子,呼牢定是要彻底掐了他最后一口气才会罢休,而邬岳那时已经彻底没了还手之力,几乎只能等死,那个神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并不是很强,无论是彼时初成年的邬岳,还是有千年修为的呼牢,若是妖力全盛,都不一定会落于他的下风,但当时邬岳垂死,呼牢重伤,皆是撑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之时,外界随便一些力量便足以杀死他们。 呼牢揣度时势,觉得邬岳内丹已碎,放任他不管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在那神出现的下一刻便立马收手带伤逃了,邬岳这才没立即毙了性命。 黑暗中邬岳闭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覆上了胸口。内丹被生生捏碎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隔了几百年仍旧令他记忆犹新。 彼时在灭顶的疼痛中,邬岳的妖力迅速流逝,无能为力避无可避,他在疼痛与愤恨中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从黑暗中上浮破开豁口。 邬岳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神。 “你醒了。”这是邬岳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干涩,却又透出一丝鲜活的惊喜。 “你是谁?”邬岳警惕地看着他,想撑起身子来,可惜他的四肢僵得似是全碎了,好不容易勉强撑起一些,胸口处又传来刺骨的疼。 邬岳低头,先看到的是一点柔和的光,随即才是他鲜血淋漓的胸膛。他胸口豁开的血肉中,正缓缓漂浮着一枚珠子,柔和的光渗进皮肉,灌进他的身体,解了一两分妖力的干涸。 邬岳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将那不知来历的珠子抠出来。 他手刚一动,便被那神摁住了。 “别动,”那神道,“你内丹碎了,如果将它取出来立马性命不保。” 邬岳那时一身的尖刺比现在还要张牙舞爪,即便处于劣势也仍是一身桀骜,拧眉瞧着那神,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 面具下邬岳看不见那神的神色,只听他耐心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 邬岳觉得更奇怪了,他一只妖精的死活和一个神又有什么干系? “你可以试着催动一下体内的妖力,看能不能将它化为你的内丹。”那神道。 九移山上虽也许多奇珍异宝,但大多是天地化育的玩意儿,邬岳那时候还极少出山,土包子一个,没什么见识,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珠子。他试着催动了一下仅存的妖力,惊讶地发现那珠子似是与他合为了一体,妖力从中汇聚膨大,又散入他的四肢百骸,鲜血淋漓的伤口竟迅速地有了愈合之象。 “这是什么?”邬岳问。 “既然对你有用,就不用管它之前的名字了,”那个神道,“以后它就是你的内丹了。” 邬岳看着他,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那神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昏暗的泽地中响起哗啦的声响,邬岳这才看到他手脚上缠缚的锁链。 “而且,”他道,“这东西于我也没什么用处。” 邬岳蹙眉想了想,他内丹已碎,这珠子于他确实再好不过,但他不想承谁恩情,于是问道:“你需要我怎么报答你?” 那神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不需要。” 邬岳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打量了面前的那个神一番,泽地之上雾气缭绕,眼前的神一身白色衣袍,许多地方已是破烂陈旧,黑色的锁链衬于其上,显得极其扎眼。 “这样吧,”邬岳道,“我帮你把这破链子砸开。” “不……”那神拒绝的话还没说完,邬岳已经手脚麻利地一把抓住锁链,他将妖力全部灌注在手上,用尽全力地一扯,结果毫无反应。 “你打不开这锁链的。”那神道。 邬岳偏不信邪,他化为原身,尖利的爪子砸在锁链上,溅出一片金光,嗡鸣的响声在乌羽泽中荡开,那锁链仍是完好无损,反倒是邬岳受到反蚀,头昏眼花地晃了一下。 那神无奈道:“我跟你说了……” 邬岳默不作声地继续吭哧,那锁链不知是用什么造就的,他折腾半晌没在上面折腾出一点痕迹。邬岳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强撑着哼道:“你等着,我现在妖力不足,过段时间我恢复了妖力一定帮你砸开。” 乌羽泽内泽地丛生,终年昏暗混沌,分不出日夜,邬岳不知在其中待了几天,他和那珠子融合得很快,妖力也恢复得迅速,那段时间里他只专注干了一件事,就是磨链子。 妖力对那锁链毫无用处,反而放诸其上的妖力愈强,受到的反蚀愈厉害。邬岳便化为原身,趴在那神的身边,不用妖力,只咔嚓咔嚓地用爪子磨,爪子都快磨秃噜了,那锁链仍是毫无动静。 邬岳不是安生的性子,磨得怒气丛生,火大得不行,忍不住开始上牙咬,嘎吱嘎吱咬了几下,仍是徒劳,他气得一脑袋扎进浓重的雾气中,在广大的水泽中来回跑了几圈,泽地之上水花四溅,将怒气发泄一些,再一身湿淋淋地回来,跳上大石,趴回那神身边,抓过锁链继续怒冲冲地磨。 那位神随他折腾,见他七窍生烟的炸毛模样,还伸手顺了顺他湿淋淋的毛发。 邬岳不喜被人触碰,晃了晃脑袋避开他的手,那神收回手,浅声笑道:“这样吧,你如果非要为我做什么事,那就好好活着,早日变得强大起来,护好内丹,别再被其他妖怪摁在地上打了。” “谁被摁在地上打了?”邬岳不服气地反驳,他化为人身,和那神并肩而坐,脚垂在石头下面,鞋底轻点着水,偏头看着身旁,又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那神道。 邬岳的视线落在他放在身侧的手上,那上面粗糙干裂,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叠加成片,那神注意到邬岳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蜷起手指,将手掩到了袖中。 乌羽泽并非善地,其中弥漫的雾气侵蚀力很强,乌羽泽之外的其他混沌之地也差不多,他常年游荡于这些地方,免不了受到伤害。 他冲邬岳道:“你的伤既然好得差不多了,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那你呢?”邬岳问。 他摇头。 “你跟我去九移山吧,”邬岳道,“这里连阳光都没有,一点都不好,我可以分你半个山洞,我还有一条狐狸毛做的大毯子呢,可软和了。” “我没有办法离开这些混沌之地。” “为什么?”邬岳蹙眉,“你犯了什么错?是谁惩罚的你?” 那神看着昏沉无边的泽地,沉默不语。 邬岳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想了想道:“那你要去哪里,我陪着你,反正我也没其他事干。” “不。这些地界之所以是死地,就是因为不适宜生灵多待,时间一长伤害很大,你得赶紧离开。” “我才不在乎,”邬岳不屑道,“你能待在这些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再说,我妖力并不比你弱。”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神顿了一下,直白道,“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 被嫌弃得如此明显,邬岳哑了声,随即有些羞恼地化为原身,背转过身生闷气去了。 那神在他身后解释:“我不是嫌弃你,只是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而且你……” “知道了!”邬岳没好气地打断他,“这就走!” 他虽是这样说,真到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隔着漂浮涌动的雾气,那个神被隐没其中,周围是浩渺无边的沉暗,独他一抹瘦削的白。 邬岳忍不住返回来两步,冲他道:“我以后再来找你。” “死地广大,我并不会长久地待在乌羽泽中,而且这些地方对妖不好,别再来了。”那神道。 邬岳被接连地拒绝,气腾腾地转身走了。 之后他又去过几次乌羽泽,身处其中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沼泽和雾气,其余皆是一片空荡。这些年间他走了不少边荒死地,却也始终未再见过那个神。 正如他对孟怀泽所说的一样,不知是仍在某处死地游荡,还是已经死了。 第33章 雪招离开 两天后的夜里,雪招的那朵花开了。 月光静谧,晚风柔柔地吹着,孟怀泽被雪招从屋里叫出来时,枝叶堆簇间那娇小的花骨朵已经绽开了些许,从包裹的绿色花萼间探出一星娇艳的红,半片花瓣边缘徐徐探出,在月光下轻轻地摇摆。 雪招蹲坐在地上,细长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花枝,两只爪子折了般一动不动地拱在胸前,肚皮却紧张兴奋得颤个不停,脸皮上泛着红。 孟怀泽被他带得也有些紧张,不由得便将呼吸放轻了,像是生怕重一些就会扰了眼前这朵花的绽放。 阿绯也跟着他们蹲在花枝旁边,眼神从雪招看到孟怀泽,又从孟怀泽看到眼前的花,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不就是一朵花吗,春天时川箕山漫山遍野全是,就连现在,他们身周一抓也是一大把。但他见那一人一妖严阵以待,于是也乖巧地坐着,一声不敢吭。 邬岳则是站在一旁,无聊地看天看月亮。 花的绽放很奇妙,孟怀泽一直盯着,时间悄然流逝,眼前的花骨朵还是只探着那半片花瓣,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差别,然而只是一个稍长一些的眨眼,再看时,那花竟似是在瞬间开绽许多,下方托着的花萼向四周裂开,月光中点着几个细小的尖尖,花瓣堆簇着蜷在其间,像是一团细腻的锦缎。 先是两片花瓣试探地舒展开来,在微风中盈盈晃动,孟怀泽扭头去看邬岳,邬岳于是踏前一步,低头跟着看向那朵即将盛放的花。 孟怀泽回过头去,就在那一瞬间,裹簇着的花团似是膨胀到了极致,层叠的花瓣倏然向四周炸开,极尽绚烂蓬勃。恍然间孟怀泽似是看到花中心散着一团银色的光灵,随后才发现那是月光。 这朵花外面是娇嫩的红,里面托着的几层花瓣及花蕊竟是纯洁无比的白,纤弱细巧,又极尽雍容,层叠交错着,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粼光。 孟怀泽有些看呆了,院中一时间安静得只有风的轻柔低语,半晌,雪招后知后觉地哇了一声,他不知如何表述兴奋之情,于是爬起来蹿到一旁的空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嘿嘿地乐个不停,院中屏住的空气被搅散,这才重新活泛起来。 阿绯还是没看出来这花有什么特别的,只觉得和川箕山的野花一样都是花,冲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花开了。” 孟怀泽嗯了一声,抬头看邬岳,笑道:“花开了。” 邬岳的视线从那朵花移到孟怀泽脸上,月光轻薄地洒在他的脸上,映出细腻的光华,他仰着脸看着邬岳,那月光便似全跑进了他弯着的眼睛里,邬岳心中一动,有一瞬间竟然很想吻他。 雪招滚了一身的泥,终于压下了两分兴奋之情,蹲回来继续美滋滋地看他的花。 一直到天际渐渐破了一丝白,夜空中呈现出纯粹的深蓝色,只剩远处还垂着一点孤星。孟怀泽不知这花的花期多长,便催促雪招赶在花朵衰败之前将它摘下来保存,雪招这才伸出爪子,珍惜地将盛放的花折了下来,有浅绿色的光华在那层叠的花瓣间缭绕,又很快散去了。 孟怀泽站起来在清晨的凉风中伸了个懒腰,他困得够呛,眯了眯发涩的眼,开口说话都带着一丝困倦的鼻音:“天快亮了,回去睡会儿觉吧。” 雪招仰着头看他,道:“我不睡啦,我要走了。” 他说得突然,孟怀泽一愣,放下伸在头顶上的手,蹙眉问雪招道:“你要去哪儿?” 雪招脆生生道:“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来了人界之后我一直都在川箕山,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呢。” 孟怀泽这才想起来,雪招当初便是离开川箕山的途中路过此处,留下来也只是为了等这朵花开,现在花开了,他确实也该走了。 孟怀泽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起来。这世上事好像总是如此,在不经意间相逢,在不舍得间离别。但他也很清楚雪招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谁都不可能也不应该对此作出阻碍,而他一个人和一个妖精有所相逢,已经是很大的奇迹与缘分了。 孟怀泽呼出一口气,将心底的那丝郁结吐了出来,蹲下身冲雪招笑道:“那你路上小心点呀。” 雪招用力点头,眼角却难过地往下撇,他紧紧地抿着嘴唇,最终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这只妖怪一哭仍是丑得要命,孟怀泽心里却是一酸,他蹲在雪招面前,笑容不变地看着他道:“干什么呢?” 雪招用爪子抹掉了眼泪,将拿着的花举到孟怀泽眼前,抽噎道:“这个送给你吧,我在上面施了妖术,以后就不会凋谢了。” 他明显很不舍得,却又显出一分必须舍得的悲壮。 孟怀泽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下花瓣,细腻的触感挨着他的指尖,随即他将那朵花推回到雪招身边:“谢谢你,但我没有你喜欢它,它该是你的。” 雪招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邬岳突然道:“如果是因为那只虎妖的话,你可以不用离开。” 两妖一人都抬头看他,邬岳却没看他们,而是看着黎明到来之前尚是一片暗影的川箕山。 “他急着杀我报仇,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到时候我会引他离开川箕山,”邬岳语气有些冷,“他从哪里逃出来的,我便要他再死在哪里。”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他。 “到时候你们都可以回去。”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孟怀泽猛地打了个寒噤,脊背上泛起冰冷的凉意,他看着邬岳,神情间一时竟有些无措的茫然。 “不只是因为他,”雪招将那朵花塞进肚皮里,仰着脑袋冲邬岳道,“我本来就打算离开川箕山啦,山上面的花我都见过了,我想去看看其他地方的。” 既然如此,邬岳便也不再多言了。 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中,雪招与他们告了别。 临走之前,他还记得前几日漏嘴说了孟怀泽丑的事,不忘安慰孟怀泽可能受伤的心灵,情真意切道:“孟大夫,虽然你长得很丑,但我最喜欢你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孟怀泽提起嘴角笑了笑:“谢谢你,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雪招不顾拒绝地抱了抱阿绯,又冲邬岳作了个揖,蹦蹦跳跳地向着远方走了。阳光给他铺洒了一条灿烂的长路,他身上未负行囊,只带走了川箕山的几年春色。 孟怀泽站在原处默不作声地看着雪招远去,很快,那只小妖精便在远处的阳光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孟怀泽这才收回视线,扭头看向身旁的邬岳。 “邬岳。”孟怀泽喊他。 邬岳嗯了一声。 “那只虎妖会什么时候再出现?” “很快,”邬岳道,“也许就这两天。” 孟怀泽哦了一声,阳光洒在他的眼睫之上,染了密密的金。 他停顿片刻,突然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 最近在折腾论文,抱歉很久没更 第34章 还会回来吗 阿绯抬着脸看着他俩。 邬岳没觉出什么异常,直言道:“当年呼牢在乌羽泽碎了我的内丹,也是从那里逃了一条性命,这次我要他还死在那里。” 他说得平常,话里的狠戾意味却是浓重。 孟怀泽在邬岳的视线投过来时移开了眼,看向远处的川箕山。清晨金灿的日光下,川箕山在青翠之上似也笼了一层淡金的雾气,静谧祥和得有些不真实。 “怎么了?”邬岳问。 孟怀泽摇了摇头。 邬岳没多想,伸了个懒腰,在孟怀泽脑袋后面拍了一把:“走,回去了。” 他转身先进了院中,阿绯跟在他后面,走了一半阿绯发现孟怀泽站在原处没动地方,于是有些奇怪地停下脚步,在门口等着他。 孟怀泽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川箕山,又回头看向院中。他脑子里有些乱,雪招的离开像是一个开始,邬岳的留下更是一个意外,现在他的内丹拿回去了,更没有了一丝一毫再留下的理由,离开是必然的事情…… “孟大夫?”阿绯奇怪地喊他。 孟怀泽嗯了一声,这才抬步朝院中走过去。阿绯动作间有些慢,等孟怀泽跨进院中他还落在后面,孟怀泽一只手扶着院门等着阿绯进来,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间,他竟是又愣起了神。等阿绯进了院,见孟怀泽又站在了门边不动了,维持着扶门要关的动作,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孟怀泽仍是毫无动作,才小声地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没听见。 阿绯用翅膀尖挠了挠脸,抿着唇不知该怎么办,正在他纠结的时候,孟怀泽自己回了神,发愣的眼神这才活泛起来,伸手关上了院门。 这一天的时间孟怀泽的神思都有些游离。天光初要破晓那会儿他还困倦得厉害,后来经了雪招的离开和邬岳的那些话,他的那点困意已是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没回房补觉,上午先是拿了锄头打算给院中的草木锄下杂草,然而大半晌过去他就锄了脚下的一小片地,干活的时间远远不如发愣的时间长,终于在一锄头砍断了一蓬他精心养护的草药之后放弃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屋想要看会儿书,目光却是凝在书页上半天动不了地方,他也不知自己究竟都看了些什么,在失神扯烂了一本古籍的书页之后,孟怀泽合上书,泄了劲儿倚上身后的椅背,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干不下去,满心里想的全是邬岳。 下午的时候,有个人在院外喊他,孟怀泽打开院门,看到是村中的李正,才猛地想起来自己今日本该去给李正爹问诊,现下已经是过了约定的时间,所以李正才亲自找来了。 孟怀泽行医数年还未出过此种差错,以往即便是风雨大作他也从未爽约,这还是第一次。他羞愧万分,红着脸连声向李正道歉。 “没事没事孟大夫,”李正是个极淳朴的汉子,连忙摆手,又问孟怀泽,“那孟大夫您现在有事吗,您看能不能过去?” 孟怀泽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今日的状态实在是过于差劲,生怕会因此出了差错,救人不成反害人。 等送走了李正,孟怀泽关上院门,原地立了半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抬起眼,看向房顶上的邬岳。 午后的阳光正好,灿烂而不躁人,微风阵阵拂过舒爽的凉意,邬岳正在屋顶上晒太阳,一只手倚在脑后,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川箕山。 邬岳往下看,和孟怀泽对上了视线。 孟怀泽不知是发什么痴,他未动地方,也未收回视线,只是抬着脸愣愣地看着邬岳。直到邬岳在房顶上坐起身来,孟怀泽这才低下了头去。 他心里乱极了,脚步刚动,突见身前落了一片黑影,孟怀泽一惊,还未抬眼看清楚,便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拦腰揽住,下一瞬,他双脚已是离了地面。 孟怀泽吓得够呛,慌乱地惊叫一声,用力地攀住了邬岳。 混乱的恐慌中他似是听到邬岳一声轻笑,还未及细听,邬岳已经轻巧地落在屋顶上,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 孟怀泽脚底有些发软,还未站稳,视线往下一瞥,立马被脚下的瓦绊得一个踉跄,差点刚上来又脚滑秃噜下去,被邬岳一把抓住,顺势扯进怀里,安稳地躺在了屋顶上。 “笨死了。”邬岳嘴上很是嫌弃,手上却是抱得心满意足。 孟怀泽后背被吓出了一层汗,心脏跳得极快,他抓着邬岳的手臂,身下不再是滑动的瓦片,而是温热结实的身体,孟怀泽从邬岳身上回头再往下看,那初到高处的恐慌消失了大半。 他撑起些身子,喘息还略有些急促,蹙眉道:“你带我上来干什么?” “有人在下面一直看我,”邬岳道,“我还以为他是想上来看看。” “我没有想上。”孟怀泽道,眉尖仍是蹙着。 他想从邬岳身上爬起来,刚起了一半,邬岳手臂突然用力,孟怀泽被他压回去,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邬岳的手强势地摁着孟怀泽的后脑勺,笑嘻嘻地在他嘴上亲了亲。 他先前便在屋顶上躺了许久,整个人都晒透了阳光,连衣裳都是暖腾腾的,孟怀泽便被笼在这干燥熨帖的温暖之中,贴着邬岳一时竟有些沉迷。 他这份念头还未囫囵成个,不远处的路上突然传来人声,那李正还未走出太远,在路边上遇到了人边走边攀谈。孟怀泽一惊,回了神,慌乱地要推开邬岳。 邬岳却是不管那些,抱着人不肯放开,孟怀泽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人,有人……” 他确是吓得厉害,邬岳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往旁边看了一眼。 房屋旁侧长着一棵高大的桐树,叶片舒展茂密,许多枝桠层层地伸展在屋顶上,在挨着瓦片的上方堆簇出一片浓密的绿色阴凉。 邬岳一笑,怀抱着孟怀泽滚进了那繁密的枝叶之中。 枝叶乱晃,瓦砾脆响,里面藏的一只猫被他们惊扰,喵呜一声从其中跳蹿而出,顺着屋顶逃跑了。 孟怀泽也被那只猫惊了一跳,扭头想要去看,却被邬岳顺势拱进脖颈中,狼崽子一般磨人至极地在那处脆弱的皮肉上蹭。 孟怀泽再没什么心思管猫了。 他被邬岳蹭得有些痒,红着脸想要躲,却被邬岳掰着脸正过去,在浓密的枝叶掩映下,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 邬岳的眸子此时略微泛金,专注地看着孟怀泽,桀骜之余又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习习凉风在午后的阳光中拂过,周围的树叶晃动着发出刷拉声响,而透过上方参差的青绿叶影,能看到斑驳露出的澄碧天空,不远处是大片绿色的田野,村落之中偶有隐约的人声嘈杂。 孟怀泽的鼻间缭绕着枝叶被压碎后的青涩草木味道,掺在邬岳的气息中将他兜头笼罩,他看着身上的邬岳,眼底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发热。 身下的瓦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孟怀泽顺从地微抬起脸。 孟怀泽额上被亲出了些薄汗,被午后的风一吹,落下一片汗涔涔的凉意。 亲吻的间隙里,他终于将那句话问了出来:“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邬岳撤离了些身子,眉间微蹙地看向他,似是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半晌,他坦言陈述道:“我去乌羽泽杀了那虎妖。” 孟怀泽点了点头。 “又不是去送死,”邬岳道,“为什么不回来?” 他说得坦荡又理直气壮,孟怀泽盯着他,在邬岳刚要觉得有些不对劲时,他突然闭上眼睛,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邬岳的眸子有些危险地眯起,伸手将孟怀泽闭上的眼皮强硬地掰开了:“怎么,你不想让我回来?” 孟怀泽被他扒拉得眼皮发涩,躲着邬岳作乱的手,一边笑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邬岳哼道,“之前不是还嫌我把你都吃穷了吗?” 孟怀泽用手揉了揉眼,两只眼睛都被他揉得红通通的,然而他的声音里却是终于落了几分轻快:“那是我本来就穷。” “也是,连只鸡都买不起。”邬岳眯起眼,沉吟道,“好几天没给吃了。” 孟怀泽生怕过犹不及,这只妖怪再因为他穷改了主意,着急地坐起来道:“不会一直买不起的,以前只有我一个人,也不需要攒多少钱,之后我多给人看些病,一天一只鸡都没问题。” 他说得认真,邬岳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想乐,最终却只是微微弯起唇角:“那倒也不必,今天给吃一只就够了。” 孟怀泽立马爬起身来:“我们下去吧。” “怎么,”邬岳稀奇道,“这么快就要去买鸡?” “挣钱。”孟怀泽一脸干劲,“李正应该还没走太远,我看还能不能追上他。” 第35章 等你回来 从李正家问完诊出来,孟怀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未落山,集市应该还没散。 他颠了颠手里刚挣的一点银两,没立即回家,而是拐去集市上拎了一只鸡回来。 回来的路上,他边走边想家里那条狼见到肉的惊喜模样,又思及他自己的厨艺不好,次次都是撒些盐掺上水同一种炖肉法,或许明日见到采芷,可以向她讨教一下其他做肉的法子。 他踩着初落的夜色推开院门,邬岳正躺在院中躺椅上,一条腿吊儿郎当地跷在另一条腿的膝上,鞋底毫不客气地踩着孟怀泽的宝贝椅子。 还没等孟怀泽开口说话,邬岳脸色突然一变,他睁开眼,一双金眸在蓝黑的夜色中凛冽灼人。 “来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掺着难以名状的兴奋。 孟怀泽一愣:“什么来了?” 他这样问,心底里却已经有了揣测。 邬岳翻身起来,晃了晃脖颈,活动着手腕,脸上带着桀骜笑意,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他看到到孟怀泽手里拎着的鸡,第一次未露出任何馋模样,而是向院外走去,路过孟怀泽身边的时候,他伸手呼噜了下孟怀泽的脑袋:“这只鸡我就不吃了,留给你了。” 头顶上那点温热的触感一触已散,孟怀泽回头,下意识地叫住他:“邬岳!” 邬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孟怀泽嘴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邬岳似是想起什么,开口道:“我之前和呼牢打平手是因为内丹不在,现在我的内丹回来,呼牢的伤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好转,杀了他轻而易举。退一步讲,就算他已经完全好了,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孟怀泽脸色有些发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邬岳自觉该说的都说完了,转身便要离开。他一身黑衣有七八分融进了夜色中,衣摆被暖柔夜风吹动,似是夜色中荡起的涟漪。 “邬岳。”孟怀泽在他身后又叫道。 邬岳以往从来是说走便走,极少有如此这般走不利索过,心底生起了一丝不耐烦,回头却对上孟怀泽淡淡的笑。 “我等你回来。”孟怀泽扯起嘴角笑了笑,试图说得随意。 邬岳看着他,突然折回两步,在孟怀泽惊愕的视线中,伸手揽住他的脑后,低头咬住他的嘴唇,碾磨了两下,随即他松开孟怀泽,转身朝院外走去,夜风中传来清朗的两个字:“走了。”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脚底下传来小声的叫喊:“孟大夫。” 孟怀泽低头,看到阿绯正抬头看着他,他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方才邬岳那条不要脸的狼直接过来便亲他,他竟也忘了旁边还有个小妖精在看着。 阿绯的脸也红红的,冲孟怀泽道:“孟大夫,我也走了。” 先前邬岳便说过,他会将呼牢从川箕山上引走,阿绯可以同他一起回去。 孟怀泽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笑来:“那你也小心一些。” 阿绯点头,跟在邬岳后面也朝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口他停住,回头又看向孟怀泽,孟怀泽笑着冲他挥了挥手,阿绯这才回过身去。 孟怀泽跟着朝前走了几步,院外愈发浓重的夜色毫无遮挡地扑入视野,阿绯小小的身子很快地隐没其中,邬岳也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了一片纯粹的夜色。 孟怀泽的嘴唇还有些发麻,他有些愤愤地想,狼就是狼,没有人性,下嘴从不知轻重,不是将人咬得出血就是咬得肿胀,也没有人心,说走就走头也不回,潇洒得不得了。 他也想学那条臭狼崽子,潇洒地甩手回去,可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夜色,身后是安静空荡的院落,手上还拎着那只买来的鸡,细细的麻绳将手指勒得有些发胀,孟怀泽抿了抿唇,微微蜷起了手指。 他将纸包放在地上,在门口坐了下来,透过夜色看着远处的川箕山。已是快入夏的时节,夜风暖柔中带着清淡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拂过,吹得眼底凉而痒。 过了一会儿,孟怀泽的两只手都伸到脸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有些懊恼地叹了一声。 揉着眼他忍不住回头看,隔着院落,只有屋门前有一盏灯火挂在廊下,微微摇曳,投下一片光影。 这是他过惯了的日子模样,半院的药草密密地生长着,院中石桌旁的海棠仍是繁茂,只有微弱的风声和夜色中廖远无法寻觅的窸窣声响,他一个人过了很久这样安静的生活,现下院中一只妖精都没了,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放下手,回过身继续看向川箕山。 残缺的半月从东山之上升过头顶,缓缓落向西侧的天际,川箕山上传来一声发闷的巨响,将孟怀泽惊得一个哆嗦。 他猛地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看向川箕山,然而那一声响之后便只余静寂,未再有其他任何动静。 时间被拉长得令人焦灼,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浓黑夜色渐渐变得浅淡,川箕山周围笼罩的暗影被驱散,天边映着绯红的朝霞,风中的凉意在清晨重了许多,孟怀泽的身体被吹得沁凉,他却仍是站在原地未动地方,看着远处逐渐显露清晰起来的川箕山。 川箕山还是那一副模样,青绿的山体周围缭绕着白色的雾气,一派幽远寂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孟怀泽移开视线,看到远处的路上已经有人走动,村落逐渐醒了过来,犬吠鸡叫嘈杂交错,炊烟也生了起来,而他的头顶上飘着一朵红色的云彩,树梢上有鸟雀跳来跳去叽喳吵闹。 孟怀泽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转身回了院中,轻轻掩上了院门。 那只鸡孟怀泽留了两天,感觉再不吃便要坏了,他才将之炖了。他的厨艺的确不是太好,做出来的鸡肉只算是能吃,算不得好吃,他又对肉兴趣不大,吃了几口,最终还是将大半都浪费了。 邬岳在的时候,他懈怠了好长一段时日,常是好几日不开门问诊,以至于邻村的大夫趁机揽了不少病人过去,采芷还专门来提醒过他,孟怀泽对此却不甚在意,他无意与人争些什么,只要病人的病能被看好就行。 而现在,邬岳不在了,孟怀泽不用再成日里胆战心惊,生怕被人发现了那只妖怪的存在,便和往常一样开门问诊。 他的医术精湛,收费又低,态度温和,得人喜欢,很快,那些被邻村大夫招揽去的病人仍是都来找他看病。 日子慢悠悠又繁忙地过着,似乎和过往漫长的年岁没任何区别,那些空中飘舞着的灵,院中发现的小妖精,遥远时空中陨灭的尊神,还有邬岳那条狼崽子,消失得毫无踪迹,难以追寻,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梦醒之后,他仍是最普通的凡人一个。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忙乱着孟怀泽分不出心思想其他,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常是难以成眠,身上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虑许久,才隐约地猜出是邬岳那只不老实非要一直揽着他的爪子。 及至进入盛夏,雨水多了起来,常是半夜的时候窗外便起雨声,孟怀泽便起来冒雨去院中给花草遮上挡雨的布,然后便坐在廊下,听着雨声等天亮。 这或许算是想念,而想念是件很奇怪的事,天地万物似是都因此沾上了情绪,半夜的雨声会让他想起邬岳,晴天时的风也会让他想起邬岳,飒飒拂动的海棠叶会,屋顶上茂盛的桐叶也会。 但这些都很好忍耐,只不过是生活之余偶尔生起的一些莫名思绪,天亮时分站起身,抖落掉衣衫上夜间浸下的凉意,便又开始了新一日的繁忙生活。 让他难以忍耐的是夜间出诊时一个人回来的路。他总是在那个时候无法控制地过分想念邬岳,于是便忍不住抬头看路边头顶上的枝叶,只能看到一片片黑黢黢晃动的暗影,风吹出的刷刷叶声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阴森,让他心里发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看,似是下一瞬便会有条臭狼崽子从树上跳下来。 第36章 去了那么久 等夏天过去,日头一天比一天短起来,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夜色也越发漆黑浓重,连月光都似是怕冷,常是藏匿得寻不着踪迹。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孟怀泽院里的药草已经冻死了大半,只零星几棵独苗苗可怜兮兮地立着,在风雪中不堪重负晃个不停,屋内却是暖腾腾的,孟怀泽这两天刚点起火炉,他又穿得厚,倒是冻不着。 这天白日里没有病人,孟怀泽看倦了书,便趴在窗前,看外面纷扬飘洒的大雪。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川箕山也全都白了,孟怀泽看着有些出神。 他又去过很多次川箕山,夏时的繁茂,秋时的红叶,冬时的凉寂,他全都看遍了,川箕山好像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塌掉的两个山头上又生起草木,已是看不出太多突兀之处,其余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一双凡人的眼睛,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万物生灵也仅是万物生灵。 这天白日里孟怀泽过得闲适,夜里的时候,邻村的一位老先生突然病重,那家儿子跑了几里路急匆匆地来请孟怀泽,孟怀泽来不及多想,穿了衣裳背上药箱便跟那人赶过去,到了地方,又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将稳住病情。 孟怀泽累得够呛,大冬天的背上都忙出了一层热腾腾的汗,见老人的状况趋于稳定,这才吁出一口气。他又叮嘱了几句需注意的事项,谢绝了那家儿子送他回去的好意,让人留在家陪侍老人,他自己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在深夜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停了下来,只偶尔飘下一些细小的雪粒,不知是从夜空中落下的,还是风从树枝上吹来的,月光也薄薄地洒了下来,将雪地映得发亮。 天地之间全是白色,风和雪停下来之后,世间万物似是都随着噤了声,只有孟怀泽踩在雪上发出的细碎声响,成了这寂静雪夜中的唯一动静。 孟怀泽被他自己的脚步声踩得有些慌,忍不住抬头向上看了几眼,路边的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隐约的光秃枝桠,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地四处伸展。 啪嗒一声,头顶上有树枝不堪重负地晃动两下,上面的积雪碎裂掉落,恰好有一团落到孟怀泽的脸上,他先是被那细碎声响吓了一跳,又被这雪凉得打了个寒噤。 他拂掉脸上的雪,呼出一口凉气来,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想专心赶路快些回家,然而他刚收回视线便悚然一惊。 在他前方的白色雪地上,一团高大的黑色暗影正立在路中间。 孟怀泽停下脚步,有些防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团东西。微弱的月光只给它勾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那像是一条大黑狗,但也可能是一条狼,黑暗中孟怀泽看不清。 他心里跳得又急又快,那团黑影朝他走近了些,孟怀泽腿肚发颤,有些想跑,又强忍着停住没动,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邬岳?” 没有应答。 孟怀泽干咽了口唾沫,又小声地问了一遍:“邬岳,是你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骇人犬吠,那团黑影蓦地腾跃而起,凶狠万分地朝他扑来,孟怀泽来不及多想,丢腿便跑。 厚厚的积雪没过脚面,跑动起来艰难万分,孟怀泽狼狈地栽了好几个跟头,鼻腔之中因为剧烈的跑动像是着了火,然而危急之中他全然顾不得那些,竟爆发出超常的力气,一路磕磕绊绊也未停下,闷头朝前跑着。 身后的那只大狗不知是疯了还是饿坏了,追着孟怀泽不放,不时发出威胁的怒吼声。 一人一狗在雪中你追我赶,扑腾出二里地,孟怀泽的药箱早就跑丢了,一只鞋也不见了,但他不敢回头,只拼命地往前跑。 快到村头的时候,他没看脚下,滚进了一个大坑,扑腾着栽进了坑底的积雪中。幸亏雪厚,他摔下来也没受伤,只不过衣衫中一时间灌进了不少冰雪。 孟怀泽呻吟了两声,从雪中爬起来,抬头看向坑顶,这才发现那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甩掉了,没再跟上来。 他实在累得厉害,于是没动地方,在坑底坐了一会儿,直到冷得受不了了,他才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三滑地从坑底爬了上去,穿着仅剩的一只鞋踩着雪朝家走去。 等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孟怀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拖着发沉的身体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院门,却没往里进,而是转身在院门口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抹了抹眼泪。 他心底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连害怕都没有,然而此时,背对着他的家,面向着铺掩着大片白色的山野,他一身狼狈地坐在其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崩溃。 恼人的眼泪像是擦不干净,孟怀泽手下动作越发急躁,将眼底下一小片皮肤擦得火辣辣地疼,被风一吹,带出一片针扎似的凉意。 半晌,他有些愤愤地放下手,低声骂了一句:“混蛋。” 他仍觉不够出气,团起手边上的一把雪,捏实了朝远处砸过去,又骂了一句:“臭狼崽子。” 这个冬天还未彻底过去,村子里便发生了一件挺大的事。 有户人家因为田地的事和邻村的一户人家发生争端,一来二去竟演变成了两个村子的矛盾,全村的人都抄着家伙去了村头参与斗殴,这一来便忙坏了孟怀泽。 他战力低微,打不了架,却是其中忙活得最厉害的。斗殴便免不了流血受伤,两村各自在离斗殴地界十几步远的地方设了个伤员救治处,孟怀泽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给这个接肘,一会儿给那个止血,还得帮忙将受伤的人从是非之地给拖过来。 结果不知哪个不长眼又极有劲的,一把锄头扔出老远,从空中悠悠甩过一道完美的弧,正砸在忙活着的孟怀泽脑袋上。 孟怀泽手里还拿着药,愣愣地伸手摸了一下脑袋,摸了一手的血。 斗殴现场停了一瞬,随即愈发混乱,几个人跳过来扶住孟怀泽,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晃得孟怀泽脑袋更晕了,最后还是邻村的那个张大夫小跑着过来,给他将脑袋包扎了。 因着大夫受了伤,双方又互相放了几句狠话,这场架才暂时地散了,孟怀泽被一群人簇拥着送回了家。 他不喜兴师动众引人注目,连声说自己没事,想甩开扶着他的几只手,奈何他的声音在周围一群粗犷汉子的嗓音中显得极其微弱。 等终于到了院门口,孟怀泽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推院门,然而刚开了一条缝,还未待其他人看清院中的模样,他突然又木着一张脸,猛地将门关上了。 “怎么了孟大夫?”旁边一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奇怪地问他。 因着失血,孟怀泽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道:“院中刚洒了些种子,乱得很,我就不请你们进去了。” 旁边的村民七嘴八舌地都说没事,孟怀泽有些犯晕,伸手扶着了旁边的墙,蹙着眉道:“我真的没事,多谢你们送我回来。” 他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说不通话的急,周围的人看他着实不愿,这才没再坚持,嘱咐了两句好好养伤便陆续离开了。 等周围再没了人影,孟怀泽停在原处,半晌才吁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推开了些院门,却没进去,只是做贼似的探着脑袋贴着门缝往里看。 海棠树此时尚未生出枝叶,干褐的繁密枝条下摆着一张躺椅,上面吊儿郎当地躺着个人,两条长腿狂放不羁地跷在一起,金色的眸子正看着孟怀泽。 孟怀泽跟他对视片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缠的布,有些狐疑地想,这真的假的,他别是被砸坏了脑子,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他的幻觉从椅子上起身下来,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伸手拉开了孟怀泽扶着的院门。 孟怀泽愣愣地直起身,看着眼前的邬岳,听到他问:“头上怎么回事?” 孟怀泽道:“被不小心砸的。” 他回答得虽是平静,然而那话音似是落在他的意识之外,与他隔了许远,不是他说的一般。 邬岳脸色微沉:“谁砸的?” 孟怀泽仍是呆呆地答复:“不知道。” 邬岳蹙眉道:“笨死了。” 孟怀泽反应了半晌,终于听明白了最后这句话,他不知为何突然生起气来,一把推开门边碍事的妖怪,走进院中甩上了门,气腾腾地往屋里走。 邬岳在他背后奇怪道:“怎么了?” 孟怀泽顿住脚步,他想冲这妖怪放几句狠话,然而张了下嘴才发现嗓子底有些发哽,以至于开口声音小得凶悍全无:“你去了那么久……” “久吗?”妖怪倒是无赖得理直气壮,“没有吧。” 孟怀泽回头怒道:“怎么不久!” 猛地对上邬岳的视线,他愤怒的指责突然噎在喉底,有些不知如何继续说出口了。 他摸了摸鼻子,视线瞥到院墙边上还未再发的干枯花草,小声控诉道:“我的花都死了。” 邬岳不知这花草枯死与他有什么干系,哦了一声。 孟怀泽又道:“下了很大的雪。” 九移山上倒是常年如夏,未有冬雪,邬岳看了眼角落处尚未化尽的残雪,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孟怀泽也不知他都在胡乱说些什么,闷闷地垂下了眼。 “那赔你一个怎么样?”邬岳突然道。 孟怀泽眼睫一颤,刚抬起眼来,便见邬岳扬手,朝他扔过来一个黑色的东西。孟怀泽手忙脚乱地接住,摊开手,才发现那是一枚细长乌黑的种子。 “乌羽泽旁边看到的,顺手摘了一个。”邬岳随意道。 孟怀泽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种子,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一个这玩意儿就能将他彻底收买,那些说不清的怒气和委屈倏然散去了大半。 “云舟。”邬岳喊他,语气里有些罕见的黏。 孟怀泽刚想抬头,便被熟悉而久违的气息兜头笼罩。 邬岳埋在孟怀泽脖颈中蹭了蹭,笑着又喊:“云舟。” 孟怀泽小声嘟囔了一句:“别碰我头。” 虽如此说,他却抬起了手,轻轻抱住了身上的妖怪。隔着邬岳的肩膀,他看到一旁的枝梢上,盈盈落着一点鲜嫩的翠意。 春天快要来了。 -------------------- 如果能在这里结束好像也挺好的,可惜还得往下走,再次作个警示吧,之后的故事不怎么轻松。 ==================== # 第二卷 天岁有时 ==================== 第37章 蓝色小花 邬岳带回来的那枚种子乌黑油亮,形体细长,两头尖尖,孟怀泽从未曾见过。 他问邬岳:“这是什么种子?” 声音仍是有些发软。 邬岳随着他看了一眼:“不知道,乌羽泽外面长了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蓬蓬的蓝色小花,倒也不算太难看,我路过的时候蹦我身上一颗,就给你带回来了。” 孟怀泽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感动,这种子来得可真是随意…… 他垂眼看着手心中的黑色种子,稀薄的日光下,乌黑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淡影,往下是俊秀的鼻梁,嘴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是吗?”孟怀泽道,“那找个地方种下吧。” 此时恰是初春,万物埋在土下亟待萌发,孟怀泽在院中逛了一圈,虽说能种的地儿不少,他平日里也不是过于纠结的性子,在此时却偏偏挑剔起来,不是嫌这处的土不够肥沃,便是觉得那处的光不够充足,大半晌过去,他才终于院中一处空地上蹲下身,将攥了许久的种子种了下去。 邬岳在海棠树下瞧着他折腾,问道:“你喜欢?” 孟怀泽点了点头,虽说这种子来得草率,但毕竟是邬岳从妖界给他带回的东西,俗话怎么说来着,礼轻情意重嘛…… 埋好了土浇过了水,孟怀泽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笑道:“希望它别认地方,在这儿也能长出来。” 邬岳看着他期待的模样,心底里竟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喜欢就连根掘上一片回来了。 不知该说是孟怀泽乌鸦嘴还是这种子过于善解人意,竟是一语成了谶。 夜里,空旷了大半年的床上终于又躺了两个人,邬岳没羞没臊不知羞/耻,好似中间这分别的大半年未曾存在过,仍是那一副狼崽子时吸取妖力养下的坏习惯,熟稔至极地长臂一伸便要将孟怀泽拢进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人的脖颈中拱。 倒是孟怀泽久未经此事,一时间竟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躲着邬岳扑在他颈间的温热鼻息,微弱地抗议道:“内丹早就还你了,就不能你自己好好睡觉吗?” 邬岳突然直起上半身,低头盯着他瞧。 孟怀泽心里有些发毛,生起些熟悉的不好预感,总觉得这妖怪想惹事。 他刚问了一句“怎么了?”,邬岳突然伸手,一把摁在他脑袋包扎的白布上,孟怀泽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包扎用的布便被邬岳给一把薅了下来。 邬岳这才觉得顺眼了。 孟怀泽下意识地伸手捂脑袋,脸上的怒意还未成形便被惊讶取代,邬岳的手方才在他头上碰了一下,那血糊糊的伤口竟是消失了。 孟怀泽的手不敢置信地在伤口处摸来摸去,发现只在耳后还留了一道小伤口尚未痊愈。他之前虽见过邬岳使用妖力给阿绯疗伤,但轮到自己身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震惊道:“你帮我治好了?” “好了一半。” 孟怀泽用指腹摸着那道尚未痊愈的小伤口,并不怎么疼。 “想知道另一半怎么治吗?”邬岳问。 孟怀泽刚想点头,但看到邬岳眸底蕴着的笑意,下意识地觉得这只妖怪没什么好事,立马正色,将手放下来道:“不想知……” 他话还没说完,邬岳突然俯身,在他耳后舔了舔,伤口上落了一片温热湿/滑,孟怀泽身子一僵,脸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 伤口处酥酥麻麻,还有些痒,孟怀泽抿着唇,有些分不清这痒是因为伤口在痊愈还是邬岳的唇舌,他无意识地蜷起腿,也不知究竟是想躲避地缩起身子,还是想在什么上面蹭一蹭,以缓解下身上怪异的热。 邬岳将他压住,不肯让他动作,孟怀泽反抗不得,只能被禁锢在床榻之上,眼尾微微发红,隐忍之中又透出一丝沉迷。 等邬岳终于放过他耳后的那一小片肌肤,孟怀泽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整个人热腾腾的像是一笼刚出屉的美味。 邬岳笑道:“现在才都好了。” 孟怀泽呼吸发烫,开口时声音有些飘,低声喃喃道:“混账……” 邬岳的爪子已是探进了孟怀泽零散的衣衫,宛如狼崽子用鼻子拱人一般,亲在孟怀泽脸上,亲得孟怀泽脸上绯红一片。 孟怀泽绝非纵/欲之人,甚至因从小所受的礼法教诲,他对这些隐秘情/事一向有些敬而远之,然而他的那些道德与坚持在邬岳面前却总是不堪一击,就如此时,他无法控制地生起情/欲与渴望来,想要贴近,想要抚摸,想要更亲密的接触。 孟怀泽放在邬岳背后的手用力地攥着,犹豫片刻,终是泄劲儿松了开来,毫无保留地贴在了邬岳背上。 情/热之际,邬岳却突然停了动作,金眸微凛,似是侧耳细听着什么。 孟怀泽抓着邬岳的手臂,呼吸间有些喘,问他道:“怎么了?” 还没等邬岳回答,孟怀泽也听到了一丝异常,地底下像是有什么声音越来越近,孟怀泽蹙起眉,还没等他仔细听一听,邬岳握在他腰间的手蓦地用力,抱着孟怀泽从床上腾身而起。 紧随他们之后的是一声巨响,然后是一连串的异常声音。 意外发生得太快,孟怀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抓着邬岳在屋子中间踉跄地站住,刚抬起头来,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睁大了眼,半晌没发出声来。 就在这片刻之间,屋内已是一片狼藉,一条极其粗壮的巨大玩意儿正伸展着在屋中乱晃,上面还闪着微弱的蓝色粼光。 孟怀泽的视线呆愣愣地顺着那点点蓝光一路向下,落在了他们方才还躺着的床榻上,中间被击出一个大洞,那闪着粼光的粗壮怪物满满当当地填在其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生长,须臾之间又长了不少,另一头张牙舞爪地凑近到孟怀泽和邬岳身前。 孟怀泽下意识地抓着邬岳往后退了半步,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东西的形貌,蓝色粼光之下是干褐的粗糙质感,看起来竟像是植物的枝条,而正对着他们的梢头上已是顶出一个巨大的圆包。 孟怀泽与那诡异的圆包愣愣地对视着,房内一时静默。 他嗓子发干,咽了咽唾沫,惊悚地想,这该不会是……花、花苞吧? 似是在回应他的所想,那根枝条懒洋洋地晃了两下,顶着的那个圆包也跟着抖动,然后砰的一声,孟怀泽视野中一时铺天盖地全是蓝色。 在屋内院外各种响动声中,孟怀泽听到邬岳兴致勃勃地哟了一声。 他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朵能将他整个包进去的蓝色巨花。 哦,蓝色小花。 -------------------- 久等啦! 第38章 花中妖精 “这是……花?”孟怀泽看向邬岳,“你从乌羽泽带回来,我种院子里的那枚种子?” 邬岳手抵在下巴处,对着眼前硕大无比的花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应该是,跟乌羽泽旁边的那些长得还挺像。” “你说的蓝色小花?”孟怀泽的冷静再也维持不住了,瞪着邬岳咬牙切齿道,“小花!” 他在“小”字上咬得格外地重。 邬岳也有些委屈:“是小花啊,我怎么知道它到了人界还会变异。” 孟怀泽看着眼前巨大的蓝色花朵,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邬岳道:“那现在怎么办?” 邬岳上前一步:“等着。” 他出手干脆利落,一把掐断了那花后面的根茎,花瓣上面的蓝色粼光霎时暗淡下去,还未等它彻底变暗,便被金光吞噬消失不见了,随即那金色光芒顺着枝条沿溯向根部,所过之处先是粼光变暗,随之连着粗壮枝条一起散去。 邬岳仍是嫌慢,手心中攒起妖力,冲床榻上的那大洞处直击而去,孟怀泽来不及阻止,便听砰一声巨响,那怪物一般的枝条不见了,他的床也彻底塌成了两截。 邬岳拍了拍手,显是对自己很满意,他看了一眼孟怀泽,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似是还想求表扬。 孟怀泽却只顾得看自己零散的床榻了,心疼得嘴唇都有些发颤。这一下得多少银子啊…… 就在这时候,门边又是哗啦一声巨响,孟怀泽的门不知被院中哪根不长眼的枝条一条子抽下来,晃悠悠两下,砸在地上摔得稀烂。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地上零散的门上,脸上的表情有些绝望,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光着脚便往院中跑去。 乍一见到院中的情形,孟怀泽差些一口气没上来。 院落四处都有粗壮的枝条破土拱出,孟怀泽刚洒了种子的地被翻了个遍,冬日里干枯未焕生机的草木也都被连根掘起,混在乱糟糟的泥土中,石桌子也裂了,他的海棠树被抽得歪歪斜斜,地下的根系都露出一些,幸是惊险地立住尚未倒下。 那些枝条钻出地下后迅速地抽条伸展,有几根已是招舞着高过了院墙,还托了两朵闪着盈盈蓝光的巨花,宛如浮在半空中的两只巨碗。 孟怀泽生怕这怪异的景象被其他人看到,一时间也顾不得心疼了,急声回头喊邬岳。 眼前黑影一闪,邬岳已是利索地跃上院中的一根枝条,妖力直冲着地面上破土的根处砸去,那微弱的蓝色霎时被金色吞噬殆尽。 邬岳的妖力强悍,然而这些枝条并非妖物,只不过是到了人界变异的草木,邬岳一时也无法,只能四处腾跃着挨个地将破土的枝条压制摧毁。 孟怀泽帮不上忙,只得着急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提醒邬岳两句。 此时尚是初春,冬寒仍旧凛冽,夜间尤其冷得厉害,孟怀泽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里衫,先前被邬岳闹得领口凌乱地半敞着,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去,孟怀泽却是分不出心思来感知冷暖,只是紧张地盯着邬岳的来回动作。 “后面,你后面!又出来一个!”孟怀泽喊。 邬岳视线向后一扫,金光砸向那刚拱出的枝条,须臾之间那处地面便又恢复了平静。 孟怀泽松了一口气,院中的枝条此时已少了许多,也不似方才那般放肆地四处拱出了,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到底,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一根枝条从他脚下飞速拱出,孟怀泽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躲避,便被顶得双脚离了地,狼狈地抱着那枝条梢端升到了半空中。 “邬、邬岳!”他慌乱地喊邬岳。 或许因着是最后一条花枝,这根枝条攒足了全部的余力,长得飞快,就在孟怀泽喊邬岳的空当,梢头上已是顶出了一个比之前都要大的花苞,正抵在孟怀泽的腹部下方。 邬岳解决了身周最后一根变异的枝条,听到孟怀泽叫他,回头便见孟怀泽被顶在半空中,他身下的那个花苞轰然炸开,一阵花瓣抖簇声,孟怀泽掉进里面没了踪影。 片刻之后,一只手抓上花瓣边沿,孟怀泽从花中间晕晕乎乎地探出了头。这花重密精巧,里面有多层花瓣,又因长得极其巨大,孟怀泽一个成年男子坐在其中,竟是被掩映得只能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脸上头发上沾的尽是细碎的蓝色粼光,是掉进花里面被蹭上的。 孟怀泽坐在其中,动作稍一剧烈,那枝条便晃动起来,花也跟着晃,他试着站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抬起脸有些无奈地看向邬岳。 邬岳正蹲在高高的海棠枝上,托着下巴瞧着他。那旁逸出的几根海棠枝条与邬岳比起来显得无比羸弱,他却极是轻巧地蹲在上面,黑色的衣衫在夜风中悠悠垂晃,看起来闲适至极。 其余的枝条已经全被邬岳收拾干净了,院中的异响终于消失,孟怀泽看着邬岳,发现这只妖怪没有插手的意思,于是开口喊道:“你把我弄出去呀。” 邬岳仍是饶有兴致地瞧着坐在花心中的孟怀泽。 孟怀泽觉得有些奇怪,蹙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邬岳这才悠悠开口:“在看妖精。” “妖精?”孟怀泽一愣,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去,手拂开眼前的一片花瓣,松开时手上又多沾了几分粼光,脸上也多了几点发光的蓝。 他什么都没看到,奇怪道:“哪儿有妖精?” 邬岳看着他,不紧不慢道:“花精自然是在花里。” 孟怀泽于是又往旁边看去,看到半截才反应过来邬岳是在揶揄他,气道:“不用你了,我自己也能下去。” 他说着便想抓着身前的花瓣站起来,然而摇摇晃晃地站了一半,邬岳却从海棠枝上跃下,又将他压回了花间。 花枝不堪重负地摇晃起来,晃得孟怀泽心慌意乱,生怕被甩掉下去,只得紧紧地抱住身上的邬岳,整个人都陷进重叠细腻的花瓣之间,邬岳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许久,那花枝才悠悠缓了晃动。 邬岳的手指在孟怀泽脸上用力擦了一把,挑眉笑着伸开给孟怀泽看,指腹上已是沾染了蓝色的粼光,孟怀泽这才发觉自己脸上也有,随着邬岳的动作也伸手抹了一把脸,却是将那粼光在脸上越抹越多。 孟怀泽有些气恼地放下手,改为向邬岳的衣裳上抹,邬岳黑色的衣衫上霎时也闪起蓝色光华来。 孟怀泽气不过地伸手抓了一把身旁的花瓣:“这就是你说的蓝色小花!” “这个不算,”邬岳也没料到这花到了人界能疯成这样,想了想道,“大不了我之后再从妖界给你带其他的。” “别!”孟怀泽被吓一跳,连忙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再带了!” 邬岳敢带他也不敢要了,就这么一枚种子,就砸烂了他的床还差些掘了他的海棠树,孟怀泽现在想起来还心疼得直抽抽,于是有些不忿地伸手,在邬岳脸上用力蹭了一把,给他俊挺的脸上也蹭了蓝。 孟怀泽似抱怨似委屈:“我的床都被毁得没法睡了。” 邬岳却不甚在意:“那就在这里睡。” 孟怀泽的一句“什么”还没问出口,对上邬岳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未出口的话语便都被吞咽了回去。 他背靠着花瓣承受着邬岳欺压而来的亲吻,身后的那几片花瓣也被他压得往外倒去,一阵扑簌乱响,那几片花瓣竟是被孟怀泽压折了,花根溢出闪着微弱蓝光的花汁,沾染得两人身上尽是。 孟怀泽喘息急促,他抓着邬岳的手臂,颤声问道:“你做什么?” 幕天席花,邬岳却是理直气壮:“做刚才在床上没做完的事。” “不……”孟怀泽微弱的拒绝被掐断了。 因着两人的动作,身下的花一直未曾平静,孟怀泽宛如浮在柔软的水中,他抓不着力,只能抱紧身上的邬岳,任由他一寸寸地侵/占。 枝条带着花在月下轻微晃动,孟怀泽难/耐地仰起脖颈,向邬岳露出脆弱的命门,上面零散闪烁着点点蓝色荧光,让他更像是一只生在花中的妖精。 孟怀泽睁开眼,隐约看到头顶上疏落的海棠枝,其间掩着一弯清月。 他被笼在重密的花瓣中,身下是细腻柔滑的触感,周围是神秘闪烁的蓝色粼光,灭顶的快活中,孟怀泽竟生出一丝错觉,仿若此时他正陷入某个只存于神话中的精灵密地,他褪去了人的礼义廉耻,光/裸地存在于这片无人知道的密地,肆无忌惮地沉于放/纵的情/欲。 静谧的月下夜色中,有风微微吹过,重密的花瓣晃动不休,包裹着无人可知的隐秘欲/望。 -------------------- 总是甜甜的无聊日常是不是有点腻味哦?没关系,现在的甜是为了以后的苦(不是……) 第39章 你在这里啊 次日,孟大夫坐在料峭春意中,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只手揣在袖中抱在怀里,还在不停地吸溜鼻涕。 他身前是被翻了个底朝天无处下脚的院落,身后是空荡荡的门框,屋子里还有一张被砸塌了的床,孟怀泽揣着手坐在廊下,觉得自己真是惨得不能更惨。 他昨夜先是被那枝条从床上逼下来,穿着单薄地在院中站了大半晌,之后又幕天席地没脸没皮地纵了场欲,接二连三地折腾,孟大夫终是不负众望地染了风寒。 孟怀泽虽说自小便显得文雅秀气,身体却向来强壮,极少生病,上一次生病还要追溯到几年前去,现在他鼻腔中似是塞了一团浸了醋的棉花,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滴溜溜地直想往下耷拉。 孟怀泽晃了晃脑袋,晃去了一丝昏沉,又吸溜了下鼻涕,将揣在怀中的一只手伸了出来,摊开露出手心中攥着的黑色小玩意儿。 那黑色的小东西中间略细,两头稍粗,看起来平平无奇,和之前那黑色种子的光滑油亮不太相同,像是一截干瘪的木头,从边缘处的缝隙往内里看去,能看到其中闪烁的荧荧蓝光,正是昨夜那朵蓝色巨花的花心。 昨夜两人情动时滚到花中心,孟怀泽难耐之下随手往身旁抓了一把,没曾想还真抓到了什么东西,彼时他无力思考,将之紧紧地攥在手心,直到云收雨歇喘息渐缓,孟怀泽摊开手,这小玩意儿已是在他手心压出了深深的痕迹。 那朵花长得巨大,却长了一个小小的花心,藏在重密的花瓣之中。 之后邬岳将那朵花连带着枝条尽数摧毁,这小小的黑色花心便成了那场混乱的唯一留存。 孟怀泽正看得有些出神,突然听到身前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响,随即是邬岳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些东西也太难用了!” 邬岳站在院中,两只袖子都捋过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向来干净的衣衫下摆初次沾上了土,和上面华贵的暗纹掺在一起。 他一只脚蹬在铁锹头上,手里拿着半截木棍,正一脸不爽地看着断裂处。 经历了昨夜的床塌和门烂,孟怀泽此时已是见过世面的人,见铁锹接连折断在他眼前也没太大反应,只是瓮瓮地开口道:“你用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邬岳这妖怪一身蛮力,那铁锹在他手里犹如玩具,他又不是耐心的性子,不太熟练地挥了两下铁锹拍了两下土,心底里便浮起些躁,手下愈发没轻没重,一会儿功夫便有两把铁锹一把锄头命丧了他手。 邬岳扔了手中的半截木棍,脚将插在土里半截的铁锹头挑起来,踢到了旁边那一堆残次品中间去。 “明明是你这些东西太没用了。”他看着孟怀泽病恹恹的模样,蹙眉嫌弃道,“你们人也一样。” 也不看是因为谁…… 孟怀泽有些没好气道:“自是比不过你们妖怪。” 邬岳豪放地往石桌上一坐:“人都跟你一样吗?” 嗯?孟怀泽心想,埋汰谁呢? 他嘟囔道:“什么意思,你没见过人吗?” 邬岳竟是点头道:“没见过啊,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孟怀泽没料到竟会得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忍不住上翘,却又强装得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之前没来过人界?” 邬岳道:“人和我又没有关系,我来人界干什么?” 孟怀泽顺嘴接道:“那你现在是来干什么?” 院内短暂的沉默中,孟怀泽在问出那句话之后,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心扑腾扑腾跳得愈发热烈。 邬岳道:“你不是在这里吗?” 他说得极其平常,好似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并不存在什么质疑的理由。 孟怀泽张了张嘴,下一句“我在这里和你来人界又有什么关系”抵在嘴边上,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只“哦”了一声。 邬岳去拿墙边立着的最后一个锄头,蹙着眉尖在锄把上拍了两下,似是在和那锄头打商量,让它别那么容易就一命呜呼。 孟怀泽看着他有些出神。直到现在,他仍是好像在梦里一般,看着邬岳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过去的大半年中,他不知道那个名叫乌羽泽的地方有多远,邬岳又会去多久,最开始时,他乐观地想或许只需要几天时间,后来想可能要一个月,再后来,他甚至觉得那只妖怪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偶尔闲下来时,他思及和邬岳的相逢一场,从头至尾捋上一遍,发现除了那场意外荒唐的情事,他们之间并没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他替邬岳找不到一个回来的理由,也给他自己找不到一个想让邬岳回来的理由。 就这样,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在冬天也即将过去的时候,他推开门,邬岳像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出现在他面前,日子像是无缝接续上了上一年的暮春,什么都没变。 孟怀泽想起邬岳那句“你不是在这里吗?”,嘴角忍不住勾起笑,他心情大好,就连身上因病而起的难受与倦乏都瞬时好了大半。 邬岳和那锄头打完了商量,拿着刚想再去地里拍两下,便见孟怀泽站起来,在原地蹦了两下。 “你干什么呢?”邬岳奇怪。 孟怀泽抻了抻身体,觉得身上力气又回来了,他没回答邬岳,只是眼角眉梢都透着轻松快活。他伸手从邬岳手中接过锄头,将袖子捋起来,笑道:“干活。” 邬岳蹙眉:“你病好了?” “好了!”孟怀泽说起话来还有些囔,手下动作却是干净利落,“晌午前将院子收拾好,我之后还得去找邻村的木匠做个新床,门也坏了。” 邬岳盯着孟怀泽,觉得人确实奇怪。他方才还觉得这人都弱得像只小鸡崽,没想到这人病起来容易,好起来竟也快得很。 他看了一会儿,也跟到孟怀泽旁边去,农具被他毁坏得只剩了孟怀泽手中的一把,邬岳也并不想用,便跟在孟怀泽身边帮他用脚将泥土踩实。 鞋底儿踏在湿润的泥土之上,沾了黄色的泥,邬岳有些嫌弃,孟怀泽看着却忍不住笑。 阳光静静地落着,他觉得好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一直到晌午时分才将院落收拾规整,孟怀泽出了一身的汗,病气却也因此去了大半,身上逐渐爽快起来。 他草草地用了午饭,便留邬岳在家,自己去了邻村的木匠家,不巧木匠不在,孟怀泽扑了个空,只得两手空空地回来。 他这一来一回,日头便已微垂了西。 孟怀泽蹲在塌掉的床旁边,看着那些烂木板有些发愁,不知到了夜里该怎么睡。 邬岳不太理解人类对床的执着,他都是在山洞中席地而眠,最多再加几条狐狸毛毯子,全是对山上狐狸精进行惨无人道的欺压得来的。 “你想要床的话,”邬岳突然想起来什么,冲孟怀泽道,“我知道谁会。” “真的!”孟怀泽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狐疑起来,他都不知道,邬岳一个没来过人界的妖怪怎么可能知道哪里还有木匠,“你怎么会知道?” 他表现得很不相信,邬岳一向是个极要面子的妖怪,被他的模样刺激得当即有些着恼,拽起孟怀泽便往屋外走,这下不管孟怀泽愿意不愿意去,必须都得去了。 天色尚未黑尽,孟怀泽便被邬岳强硬地拉出门去,他吓得不轻,生怕被村里的人看到难以解释,一边半走半跑地跟着邬岳,一边做贼似的四处打量。 一直到熟悉的村子被远远甩在身后,孟怀泽才松出一口气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气不忿地想要教训邬岳两句,然而一抬头,却有些愣住了。邬岳竟是带着他径直往川箕山而去,再往前全是荒无人烟的地界,决不可能有木匠居住。 “不是,”孟怀泽惊讶道,“我们要去哪儿?” “川箕山。”邬岳道。 第40章 你也好看 川箕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孟怀泽平日里去川箕山上采药,来回路上便要耗费半天时间。 此时日头垂西,远山渐苍,被落在身后的村落中远远地升起乳白色的炊烟。邬岳身高腿长,拽着孟怀泽在渐暮的天色中走得飞快。 孟怀泽的风寒虽是好了大半,却仍未至痊愈,跟着邬岳的步子有些吃力,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起来。 “不行了,”孟怀泽挣开邬岳的手,停下脚步,撑着旁边的一棵树晕乎乎道,“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再走。” 邬岳也停下脚步,见他脸色发白,着实有些不太舒服的模样,蹙眉道:“你怎么这么麻烦。” 孟怀泽正在擦额上的汗,闻言被这条没良心的臭狼崽子气得不轻,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还生着病!” 邬岳“哦”了一声。 孟怀泽仍是怒冲冲地瞧着他。 邬岳竟好像他还委屈起来,嘟囔道:“生病就生病,生什么气呀。” 孟怀泽喘着粗气道:“我没有生气!” “哈!”邬岳突然抬手指他,仿若抓到了他什么把柄,得意洋洋道,“你那么大声,明明生气了。” 孟怀泽极少与人交恶,一年到头动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面对着这只妖怪却总是一天拳头痒上许多次,可惜却也打不过。 孟怀泽攥紧拳头,在心里连劝自己冷静,重复了十多遍“他不是人”。 他垂着眼还未彻底平复怒气,便听到身前不远处传来异响,视野中出现四条矫健强壮的狼腿,孟怀泽惊讶地抬起眼,顺着那狼腿向上,对上了邬岳变为狼形后愈发澄金的眸子。 英俊的黑狼不似人形时能看出表情,在远山暮色中,显得冷酷而威风凛凛,强悍而富有压迫力。 “上来。”邬岳道。 孟怀泽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道:“上……上哪儿去?” 邬岳的狼爪在尚荒的草地上踏了踏,显出几分不耐烦来,他转过身去,将后背暴露给孟怀泽,又说了一遍:“上来。” 孟怀泽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这只狼的意思,他这辈子想都没敢想过,有朝一日竟能碰上一只狼邀他爬上狼背。 孟怀泽咽了口唾沫,干笑着摆手:“不、不了吧,我自己走,我能走……喂!” 孟怀泽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一只狼爪子便冲他挥过来,直接将他捞起来扔上了背。 天旋地转中孟怀泽一脑袋扎进柔软的狼毛中,还未待他爬起来,便听到一声狼啸,夕阳下的旷野中,黑狼腾跃而起,冲着远处的群山而去。 孟怀泽因着邬岳腾空的姿势往下滑了一下,他被吓得够呛,惊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搂着黑狼的脖子,脑袋保持着拱在邬岳背部毛发中的姿势一动不敢动,恨不得嵌进身下的狼身上,与其黏为一体。 过去二十多年间孟怀泽连棵树都没爬过,绝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能被一只狼扛着在空中飞,耳边风声呼啸,孟怀泽的心脏狂跳不休,紧张得连眼都不敢睁开。 “你手上再多用些力,”前方传来邬岳的声音,“把我勒晕了,咱俩一起掉下去正好。” 孟怀泽连忙松了些手上的力气,然而只一瞬,他的两只手又一边一个地抓住了手下的狼毛。因为紧张,他的手下颇有些没轻没重,一连薅下了好几根黑亮的狼毛。 这比勒脖子还让邬岳窒息,当即着恼道:“不准拽我的毛!” “我没有。”孟怀泽闭着眼睛趴在狼背上,有些委屈道。 虽如此说,他还是微微松了些手,这才觉出了手心中果然有些不对劲。孟怀泽迟疑了下,试探地微微睁开眼睛,隔着细密的黑色狼毛的间隙瞄向自己的手,发现手心中果然好像是有那么几根黝黑的狼毛…… 孟怀泽心里发虚,从邬岳背上厚实的毛发中抬起了些脑袋,甩手将手心中的罪证都甩掉了,这才偷偷地吁出一口气来。 他正准备再趴回去,然而蓦地对上周围毫无遮挡的天色,却突然顿住了动作。 即将入夜的天空澄澈高远,只遥远的天际留了一抹泛着微红的青,即将被愈发浓重的蓝黑吞噬。从天际向下,是高耸起伏的群山,此时连绵的川箕山系尽皆立在他们下方,因着渐晚的天色显得苍黑浩渺,铺出一片浩荡气势。 他和邬岳正游于这浩大天地中,周围有风声肃然,孟怀泽有些看愣了,初时的惧怕渐渐消弭无踪,心底似是都因眼前之景开阔荡然起来,他甚至生起一点荒谬之想,觉得就算因此死了,好像也是值得的。 “看什么呢?”邬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么老实?” 孟怀泽回了些神,垂眸看向身下的黑狼,低声似是喟叹:“真好看。” “什么好看?”邬岳问。 孟怀泽抬起眼,远处的那线红霞彻底消失了,天幕之上亮起一点孤星。 “天空好看,星辰好看,”孟怀泽搂着邬岳的脖颈,只是未再像之前那样用力,他的脸贴着邬岳颈部柔软的毛发,看着下方成片起伏的川箕山,“川箕山也好看。” 邬岳等了等,没等来下一句话,有些不满道:“没了?” 孟怀泽有些懵懂地“嗯?”了一声。 身下的妖怪没脸没皮地自夸道:“我也好看。” 孟怀泽笑起来,邬岳有些不乐意地回头瞧了他一眼:“笑什么?” 孟怀泽连忙摇头,却还是笑,半晌,他才道:“你也好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不,妖怪。” 邬岳对这个答复很是满意,他笑了一声,回夸道:“你也好看。” 孟怀泽脸上轰地一热,觉得两人幼稚极了,比几岁的孩子还不如。虽如此想,他脸上的热度却是不退,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狼毛中,一边因这幼稚的互相吹捧而觉得快乐。 邬岳在川箕山的一处山头上落下,此时暮色已四合,周围愈发暗淡,山中静寂,偶有两声长长的鸟鸣,与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响动。 孟怀泽从邬岳背上直起些身来,问他道:“我们来找谁,是你认识的哪个妖精会木工活吗?” 山路崎岖难走,邬岳没放孟怀泽下来,而是载着他漫步朝山下走去,闻言回道:“不认识。” “啊?”孟怀泽一愣,“那我们来干什么?” “我之前听雪招和阿绯说,川箕山上有只老山猫喜欢玩木头,就来看看。”邬岳理直气壮,“反正不来这里今晚你的床也做不好,你也没有睡的地方。” 这倒也是。孟怀泽拂开头顶上的一杆枝条,问邬岳道:“那我们去哪找那只山猫?” “问问就行。”邬岳的视线往周围一瞥,“出来。” 旁边突然响起窸窣响动,片刻后从路边草丛中出来两只兔子精,一只白的一只黑的,白的那只还用爪子拽下来一条长耳朵捂着了一只眼睛,黑的那只则是脑袋上顶了片大树叶,两只耳朵从叶片中掏出来,虽是看不清脸,却是扭着身体。 孟怀泽看着它们,不知怎么,觉得这两只妖精莫名……羞涩? 邬岳问道:“老山猫精在哪?” 他话音刚落,两只兔子精猛地抱在一起激动地嘤了两声,随后竟是动作一致地一扭头,跑了。 孟怀泽有些懵,不知道那两声抱在一起的嘤是什么意思。 邬岳比孟怀泽还懵。他从没想过竟有小妖精敢不回答他的话转身就跑,以至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两只兔子精撒开腿彻底跑没影了,邬岳才从震惊中回了神,一时间怒不可遏。 孟怀泽感觉到身下的妖精不善的情绪,生怕他一个不爽将自己从背上扔下去,连忙给妖怪顺毛揉肩:“不气不气,你一点都不吓人。” 马屁拍到狼腿上,邬岳猛地扭头看他,看起来更愤怒了。 孟怀泽连忙改口:“不不不,你很吓人,很吓人!” 邬岳觉得这话好像也不怎么中听,仍是愤愤地盯着孟怀泽。 孟怀泽有些苦恼地挠了挠脸,不知道到底是该吓人还是该不吓人,只得暗道这难伺候的狼崽子。 第41章 善良的妖? 川箕山山界广大,孟怀泽也从未至过这群山深处,此时天色暗淡,川箕山与他平日所见有了很大不同,随着天色愈黑,周围逐渐亮起各种小小的光点来,有孟怀泽曾见过的灵,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东西,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是精怪还是人间会发光的生灵。 这些小东西飞舞在初春尚且寡落的枝桠间,点缀了夜间的山林。 他们没走多久,便又遇到了一只孔雀精。 孔雀长长的尾翎拖在身后,上面点着绮丽的璀璨光点,在夜中仍显出华贵非常。 邬岳却是丝毫不懂欣赏,睨了那孔雀精一眼,不耐烦道:“老山猫精在哪?” 孔雀精先是怔怔地看着邬岳,随即动作竟是与先前的那两只兔子如出一辙,蓦地转身,颠着两只小爪便想要跑。 有了先前的教训,邬岳这次反应极快,那孔雀精刚颠颠地跑了两步,便被一道金光紧紧缠绕,向后拉扯扔到了邬岳身前的地面上。 孔雀精被摔得晕晕乎乎,抬起头来,正对上邬岳冷峻骇人的金眸。 一而再地被小妖精忽视,邬岳怒极,强大的妖力再不加遮掩,张牙舞爪地肆意伸展开来,冲着身前的孔雀精压制而去。 他沉声道:“你想去哪?” 孔雀精身上紧缠着妖力化成的金色锁链,被扔在地上动弹不得,再加身周大妖的妖气压制,他一只小妖精无力抵抗,显是难受得厉害,漂亮的尾翎垂在地上颤颤抖动。 邬岳对此毫无怜悯,冷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我问你,老山猫精在哪?” 他话音未落定,孔雀精突然挣动起来,尾翎在地上扫出一片凌乱的痕迹。 孟怀泽一开始还以为它是想挣开身上的妖力束缚,心下有些不忍,刚想开口让邬岳将这小妖精放开,却见那孔雀将爪子艰难地探到身后,从尾巴最中间拔下了一根长长的尾翎。 那尾翎漂亮华贵至极,尾部似是一只蓝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粼粼光华。 在孟怀泽疑惑的视线中,那只孔雀将尾翎递向邬岳,眸子亮晶晶的,其中并非惧怕,倒像是……倾慕。 邬岳也是一愣,肆意侵压的妖力跟着收敛了一些。 孔雀精的嗓音都微微发颤,冲邬岳道:“送、送给您。” 邬岳有些看不明白这只小孔雀在做什么,一头雾水道:“你送我这玩意儿干什么?” 孔雀精羞答答地低下了脑袋。 孟怀泽原本托腮趴在邬岳脑袋上安静地看着,此时突然凑近邬岳耳边,小声地惊讶道:“它是一只公孔雀?” 邬岳看他一眼,显然是觉得他在说废话。 孟怀泽有些不敢置信,震惊道:“它……它好像喜欢你?” 邬岳:哈?什么玩意儿? 孟怀泽继续惊道:“可它是公的啊。” 邬岳这次倒是接得很快:“你不也是?” 孟怀泽猛地噤了声,默了片刻,他才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辩驳道:“我又没喜欢你……” 邬岳哼笑一声,未与他过多争辩,心情却好了许多。 他重新低头看向地上的孔雀精,那孔雀精也一直在偷偷地觑着他,对上邬岳的视线便低下头去,爪子中仍是抓着那根想要送给邬岳的尾翎,被山中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邬岳没接那翎羽,将这只孔雀精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你不怕我?” 弱小的妖精天生便惧怕强大的妖物,尤其是邬岳此时还对妖气不加收敛,眼前的小妖精虽也的确紧张而恭敬,却像更是生理上的本能反应,眼中反而少有惧怕。 孔雀精抬起头看向邬岳,摇了摇脑袋,有些羞涩道:“您是最善良最好的大妖,不会害我们这些小妖精的。” 邬岳好似在听天外奇谭,过去几百年间他横行九移成日里惹是生非,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他邬岳竟能与善良二字挂上钩,而且眼前的小妖精还胡说八道得极为情真意切。 他回头看孟怀泽,孟怀泽一只手捂着下巴,紧紧地抿着唇,装得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邬岳踏了两步抖落掉身上的鸡皮疙瘩:“不是,你谁啊,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呢?”孔雀精歪了歪脑袋,“川箕山上所有的妖精都知道您呀,您帮我们赶走了盘踞在此处的恶妖,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都很感激您。” “呼牢?”邬岳眉尖微凛,想起被他斩杀在乌羽泽的呼牢。 然而当时呼牢为恶,川箕山上的妖精妖妖自危,都躲在深山之中不敢露头,邬岳在与呼牢打斗时也未曾感受到几只小妖的妖气,如今又怎么会传得川箕山妖妖皆知? 经此一闹,邬岳刻意释出的妖力已是收敛许多,缠缚住孔雀精的锁链也松动下来,孔雀精爬起来,不知从哪掏出了一片干草色的东西。 孔雀精对此很是宝贝,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在地面上,用爪子将其摊开来,是一片干枯柔韧的宽大树叶。 他急着证明自己所言并非假话,抬头冲邬岳道:“您看,我不会认错的。” 孟怀泽趴在邬岳的脑袋顶上,也好奇地跟着够头去看。 那树叶上竟是一幅画像,不知是用山中什么草木汁液画就的,浸染在柔韧的叶片之上,其上的黑狼毛发凛冽,威风飒飒,栩栩如生,和邬岳有着八九分的相像。 “好像!”孟怀泽忍不住赞叹道,“画得真好。” “是吧!我没有说谎。”孔雀精先是开心,随即又有些愤愤道,“本来我还有一张人形的,可惜被那只臭狐狸给抢走了。” “这是谁画的?”孟怀泽问道。 “翠翠呀。”孔雀精道,“翠翠画得是最好的,我们川箕山好多妖精都有,很难抢的。” “翠翠是谁?”孟怀泽奇怪道。 “翠翠就是翠翠啊,”孔雀精道,“翠翠看到了大人与那只白虎的决斗,讲给了其他妖精听,还画了很多画,大家才都知道的。哼,之前还有许多妖精怀疑她是在胡编,现在您来了,翠翠说的全是真的。” “她在哪儿?”邬岳突然打断他。 “他?”孔雀精一愣,后知后觉地终于想起来,邬岳一开始好像是在问他老山猫精,“您说老山猫……” “不,”邬岳冷声道,“我说那个翠翠。” 第42章 罪魁祸首 邬岳是在山间一处泉涧旁抓到罪魁祸首的。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柔柔地洒在湖面上,其上飞舞着各种不知名的光点,与湖面上的月光交相辉映。泉涧旁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山中夜色笼聚,此处却是亮堂堂的。水边一棵高大的树在此时竟已枝繁叶茂,垂挂着数朵白色的花,散发着白色的荧光,宛如一盏盏灯,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树下的空地上则是围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小妖精,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最中间的是一只小雀精,正在树下大石头上跳来跳去,用爪子蘸着旁边的植物颜料作画,旁边还围了好几个小妖精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画。 过了一会儿,小雀精终于停了跳动,一展翅膀,颇有些骄傲地一挺胸,颈下绒毛上也沾了五颜六色的颜料,在夜色中闪着彩色的光采,一个女孩子脆脆的声音随即响起:“好了。” 旁边围着的小妖精一阵欢呼,七手八脚地去抢那幅刚完成的画,在水边玩耍的几个小妖精听到动静,也紧跟着凑过去,空地上一时之间十分混乱。 “别抢,不要抢!”女孩子的声音从混乱中传出来,显得有些嗔恼,见没人听她的,小雀精生气地蹦了两下,掐着腰道,“再这样我以后就不给你们画了!” 哄乱倏然停了,好不容易将画抢到手的一只小妖精恋恋不舍地将之放回到大石头上,哄道:“翠翠你别生气呀,还给你还不行吗?” 小雀精哼了一声,仰起脑袋看了看树顶,上方便垂下两根枝条,替她将刚完成的画拎了起来。 那画上画的正是一只黑狼与一只白虎,在群山之中悚然对峙,白虎身上鲜血淋漓紫气缭绕,显得极其阴森骇人,黑狼在空中的位置高白虎些许,金色的眸子发着光,睨着白虎,显得冷傲而不可一世。整幅画凛冽而富有张力,将剑拔弩张的激烈场景刻画得栩栩如生,其上的黑狼更是独得偏爱,宛如黑夜中尊贵强大的王者。 旁边一群小妖精都仰头看着,发出小声的惊呼。 那只叫翠翠的小雀精站在石头上,歪着脑袋从眼前的一群小妖精中找到目标,脆生生道:“今天的这幅轮到三玄了,他还没有呢,不要跟他抢。” 在众妖精艳羡的眼神中,一只黑兔子蹦蹦跳跳地爬上石头,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树叶,两只耳朵从树叶中逃出来,正是孟怀泽和邬岳曾碰见的那只。 黑兔子精小心翼翼地将画从枝条上捧下来,双眼放光地看了许久,忍不住嘿嘿地乐。 旁边几只小妖精跟着他一块兴致勃勃地看,有妖精央求道:“翠翠,反正还早,你再画一幅吧?” 其他小妖精跟着附和,小雀精扇了扇翅膀,晃着脑袋道:“画一幅很累的,我要歇一歇,你前面还有……” 她掰着爪子数了一会儿,没数明白,索性放弃了:“你前面还有好几十个呢,你着什么急呀。” 一群小妖精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算自己是第多少个,但这个妖精的算术显然不好,算了半天越算越乱,差些打了起来。 那棵开着巨大白花的树上垂下一根藤蔓,连接在两根枝条上,宛如一个小小的秋千。小雀精扇着翅膀落到上面,在夜风中随着藤蔓悠悠晃着,看着下面的混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从树上顺着藤蔓流下些清水来,小雀精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头顶的繁茂树叶,甜声道:“谢谢。” 树上没有声音,树叶却晃了两下,发出细密的刷拉声,似是对她的回应。 小雀精洗好了爪子上沾的颜料,树下争吵的小妖精们也终于静下来,有妖精道:“翠翠,你再讲一讲那个故事吧?” 霎时引起一片附和。 小雀精眼睛一亮,扑棱棱地从藤蔓飞回大石头上,其余的小妖精们立马各找各的位置,乖巧地坐下来,仰头看着她,准备再听一遍画中人的英勇传奇。 “你们也都知道,那段时间川箕山连着下了很多天的雨,都是那只虎妖作的怪。”小雀精扇着翅膀在大石头上走来走去,语气和山下说书人倒是有几分相像,“那只虎妖残暴恶劣,害了我们川箕山好多妖精的性命,搞得山中妖妖自危,逃了很多妖精。那个时候,我也差些被那虎妖吸走,幸亏被卡到了石缝中,才逃了一条性命。” 小雀精停下步子,声音突然有些荡漾:“我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虽说没被那虎妖吸走,却也没办法从石缝中逃下来,不过也正是因此,我见到了那位大人。” “他当时是人形,我经常飞去山下玩,见过了很多人,从未见过像他那样英俊的模样。” 其余的小妖精中瞬时跟着有些骚动。 “他一扬手就将我从石缝中救了下来,然后问我那虎妖是不是在这个山洞里面,当时所有的妖精都对那处地方避之不及,生怕被扯进祸事,只有他是往里进的!不过不用怕,你们知道他的妖力有多强么?”小雀精用翅膀极力划拉了一个大大的圆,信誓旦旦道,“他比川箕山所有的妖精,不,比这世上所有的妖精加起来都要厉害!而且他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大妖,他的妖力是金色的,他一抬手就帮我治好了身上所有的伤。他那么厉害,我想都不敢想,一个那么厉害的大妖竟然会为我这么小的一个妖精治伤。” 小妖精们好似都听呆了。 “他还对我说,”小雀精用翅膀捂着脸,有些羞涩道,“你飞远一点,找个地方藏起来,别不小心受伤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下面的小妖精中发出“哇”的惊叹。 有妖精急切道:“然后呢?” 这只小雀精不知将这些添油加醋地讲过多少遍了,立马有其他的妖精接话道:“我知道,那天夜里我们川箕山上塌了两座山头,而且天亮的时候,雨就停了。” “没错,”小雀精道,“那天夜里,我没飞太远,正好看到了他化为原身与那只虎妖决斗……” 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直默默听着的孟怀泽忍不住低头,问身下的邬岳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孟怀泽心中有些狐疑,这只小雀精嘴里的黑狼怎么好像和他认识的狼崽子不太一样? 邬岳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嫌她碍事。” 石头上的小雀精越说越激动,扇呼着翅膀蹦了两下:“他与我们川箕山全无关系,却为了我们与那只邪恶的虎妖进行生死决斗!他一定是从妖界来的大妖,不,说不准是已经成仙的妖呢,他那么强大,善良,慈悲,而且还那么英俊……” 邬岳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小妖精究竟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雀精正说得兴起,突然哎哟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小石子,正砸在她的脑袋上。 “谁砸我?”小雀精用翅膀揉脑袋,有些着恼道。 “差不多得了啊,”林中传来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我杀呼牢跟你们可没关系,只是个人间的私仇,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而且杀了他还能换些肉吃。” 月光下,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狼从林中踏出,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凛冽傲然,画像中的黑狼都被衬得瞬时失了色。 第43章 隐秘相交 树下的空地上一片寂静,连不远处湖面上飞舞的光点都止了动作。 “我帮你治伤也只是为了让你飞远点,省得碍了我的事。”邬岳边走边道,“早知道你那么多话,我就不救你了。” 周围的小妖精们仍是毫无动静,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 在这些直勾勾的视线中,邬岳仍是十分自若,倒是孟怀泽从未被人如此盯过,再加上他正在邬岳背上,一时间坐着也不是,下去也不是,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出、出现了!”那只叫翠翠的小雀精最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翅膀扑棱棱一扇,往上猛地一飞,连脆生生的嗓音都激动得有些变了调。 她这一声宛如激起千层浪,打破了小妖精们凝结成的沉寂,周围嗡然一乱,倏然炸开,一时间七嘴八舌各种声音交错吵闹。 “哇我见到画中的大妖了!” “原来翠翠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英俊……” 邬岳被他们吵得一愣,得,他方才说了那么多,这群小妖精好像都没听到。 小雀精原地飞了两圈,有些羞赧地冲邬岳飞过来,兴奋又羞涩道:“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邬岳觑着这小雀精头顶上因为过于激动乱飞而翘起的一撮绒毛,面无表情地冷声道:“不记得。” 小雀精愣怔了一下,随即不仅没失落,反而是添了几分激动,双眼放光地看着邬岳:“大人跟我说话了!” 她蹦了两下,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丝冷静,冲邬岳猛力摇头:“大人不记得我没关系,没关系的!您那么厉害,不记得我是应该的,但是我一直都记着您!您救了我的性命,我一直很感激您!” “不对,”小雀精用翅膀尖又划了个大大的圆,“我们川箕山上所有的妖精都感激您。” “没错!”周围的妖精们立马发出应和,场面一时极其热烈。 邬岳对此无动于衷,冷冰冰道:“不用。” 孟怀泽都觉得邬岳有些过于冷淡了,虽说这些小妖精们有些夸张,但无论他们喜欢崇拜的是真正的邬岳,还是那个被夸大的故事中的大妖,此时这些小妖精们怀揣的却是真切的渴慕与感激,一再地被毫不留情地泼冷水,孟怀泽都有些心疼起他们来。 周围果然静了一瞬,孟怀泽蹙起眉头,伸手想去抓一下邬岳的毛以作提醒,还未待他手碰到邬岳,小妖精群中却霎时响起了更为激烈的讨论与欢呼。 孟怀泽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小妖精兴奋的模样,小雀精上蹿下跳,激动地喊道:“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妖,帮我们了那么多却不需要感激,这是什么精神啊!” 邬岳扭过头来,冲孟怀泽道:“他们是不是有毛病?” 孟怀泽瞧着他,旁边的小妖精们在欢呼,眼前的一人一妖相顾无言。 然而,邬岳的神情间虽是极其不耐烦,眼睛却是亮的,透出一两分轻狂的得意来。 孟怀泽伸了半截的手继续向前,在邬岳狼耳旁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低声道:“装什么?” 邬岳扑棱了下耳朵,避开孟怀泽的手,被戳破了索性也不再掩饰,装模作样地嘚瑟道:“唉,这群傻妖精非要如此想我,那我有什么办法?” 他思考了一下:“说不准他们真是对的,我对自己有误解,他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善良、伟大,啧啧……” 孟怀泽忍不住直笑,他趴在邬岳的狼脑袋顶上,伸手要去捏住他那张胡言乱语的狼嘴。邬岳的狼形高大健硕,孟怀泽伸长了手臂也只是攀过了狼脑袋,难以碰到狼嘴。 这时,邬岳突然偏头,温热的气息扑在孟怀泽的手上,有舌头在孟怀泽手心中轻轻地舔了一下。 孟怀泽手心中一片滚烫的湿润,他被邬岳舔得一愣,不经意间抬眼,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一片寂静,方才还吵闹不休的小妖精们正立在原处,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孟怀泽脸上霎时通红,后背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全是被抓了现形的羞耻导致的。他手忙脚乱地将手收回来,不知该如何反应,下意识地便缩回了邬岳的脑袋后面。 山中夜风似是小了许多,柔柔地吹着,孟怀泽心脏激烈跳动,懊恼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又报复似的抓邬岳颈下的毛发。 他正羞恼着,不远处有小妖精问道:“我认得,那是孟大夫么?” “哦?”邬岳收回看孟怀泽的视线,问道,“你认得他?” 邬岳一开口,周围的小妖精们都得到鼓舞,场面霎时又混乱起来,许多小妖精都七嘴八舌地说自己也认得孟怀泽。 听到这群妖精们谈论自己,孟怀泽忍不住探出头来,奇怪道:“你们怎么会认得我?” 有小妖精道:“孟大夫经常来川箕山上采药,我经常去外面那几座山上玩,见过孟大夫。” “我也见过,”翠翠得意道,“还是我告诉他们孟大夫的名字的呢!” “你怎么会知道?”孟怀泽问。 “我常飞去山下玩,去过孟大夫的院子呀,那棵海棠树开得可好了,我最喜欢它开花的时候了。” 孟怀泽入迷地听着,他从未想过,窗外飞过的某只小雀竟可能是只小妖精,它有着人的嗓音,独立的思想,此时还在此处对他讲述着他院中那棵海棠开花的模样。 “我也见过!”有只小妖精不服气地抢话道,“我还偷吃过孟大夫带的吃食呢!” 这小妖精为了不落人后地在邬岳面前表现一番,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立马遭到其他妖精们的围攻质问。 “我没、没尝过人界的吃食,那次太馋了嘛,就是也不怎么好吃……”小妖精结巴道,“不过,我后来为了补偿,将十七峰上长的草药挖了挪到孟大夫常去的那座山上了。” “原来是你呀。”孟怀泽惊喜道,“我说之前从未在川箕山上见过那草药,怎么突然就长出了一株。” 他兴奋得脸上微红,这一切过于奇妙,那些平凡生活中不打眼的细节中竟蕴含着如此多奇妙的故事,他的生活早就和这些妖精们的世界隐秘相交,而他直到此时才终于窥见一丝事情原本的模样。 第44章 八百岁吧 “可是,”有小妖精疑惑道,“孟大夫怎么会和大人在一起呢?” 被一群妖精叽叽喳喳地吵闹了一番,邬岳这才想起来此番来川箕山的正事,问道:“老山猫精呢?” “大人您要找老山猫?”小雀精歪头道,“可他在虎妖出现的那段时间就离开川箕山了呀,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邬岳也只是先前听雪招和阿绯谈论川箕山时听了一耳朵,说川箕山上有只老山猫精能用木头做出各种小玩意儿,因此来碰下运气,没想到竟是这样。 “那就算了。”邬岳也不觉得多失望,既然老山猫精不在,他这就准备载着孟怀泽打道回府。 小雀精扑棱着翅膀急匆匆地跟他转了半个圈,拦住他道:“大人大人!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以往那些小妖精见着他向来躲避不及,少有像这小雀精自来熟又胆大的,邬岳今夜被吹捧得心情还算不错,因此对这些小妖精也是罕见地宽容耐心,不但没生气,还多解释了一句:“床坏了,找他做张新的。” 孟怀泽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是我,我的床塌了。” “没问题!”小雀精义气凛然地用翅膀拍胸脯,“包在我们身上了!” “你们也会?”孟怀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川箕山中竟是卧虎藏龙。 “当然会!”小雀精信誓旦旦。大人的要求,不会也得会! 邬岳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群小妖精已都是一副跃跃欲试之态,就等他发号施令了。以往其他的妖精若是帮他做事,基本全是被他欺负之下不得不做的,他还从未见过有妖精这般想为他做事,令他觉得颇有些新奇。 清朗月色下,高大的黑狼在浅淡的金光中褪去狼的形态,黑色的衣衫下摆在地面投出飘逸的影子,勾勒出挺拔健壮的身躯,月光洒在那张英俊无匹的脸上,周围一时无比安静,小妖精们都抬着脑袋愣愣地看着他,宛如看着神祇降临。 除了狼狈地挂在邬岳背上的孟怀泽。 邬岳突然化为人形,孟怀泽没有防备,只得慌乱地抱着邬岳的脖子不敢放手,此时宛如一只挂在树上的熊,还面临着一众小妖精目不转睛的注视。 他红着脸从邬岳背上下来,低声愤愤道:“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邬岳挑眉道:“不跟你说你不也挂住了?” 孟怀泽脸皮极薄,觉得在小妖精们的面前出了丑,跟邬岳的形象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不知该如何排解,只得气恼地在背后伸手去掐邬岳的腰,被邬岳一把制住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邬岳拉着他往旁边石头上大大咧咧地一坐,撑着腿冲那些小妖精道:“去找最好的木头来。” 沉寂片刻,随即是哒哒的杂乱脚步声,一群小妖精倏然四散得一干二净。 “这样不太好吧,”孟怀泽有些过意不去,“让他们帮我们干活。” 邬岳理直气壮:“他们自己愿意的。” 孟怀泽蹙眉:“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若是让老山猫精帮忙做床,孟怀泽还可以当作是一桩交易,付与老山猫精想要的报酬,现下这群打了鸡血一般的小妖精显然与之不同,它们更像是听从邬岳的命令行事。 孟怀泽就这样被迫和邬扒皮站在了一起,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个孟扒皮。 “你这人怎么这样自私?”邬岳突然道。 “啊?”孟怀泽从未受过此般指控,一时愣在原处,“我自私?” “你怎么只想着自己心里舒坦,”邬岳说得义正词严,仿若真的一般,“这群妖精自认为受了我的恩惠,渴望做些什么报答我,减少内心负担,你非要拦着别人,你是不是很自私?” 孟怀泽被他的歪理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又不知该从何处反驳,甩开邬岳的手在旁边气鼓鼓地一蹲。 蹲了片刻,他又站起身来,有些没好气地冲邬岳道:“你就在这儿当万恶的监工吧,我也去找木头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只听邬岳在身后悠悠道:“这么黑的夜……” 孟怀泽脚步一顿。 “那群妖精也不知都已经跑去哪了,唉,谁知道这山里都有什么?” 那群小妖精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湖面上的光点都消失了大半,只余湖边那棵大树上悬挂着的白色花灯,投下一片片白色的亮影,再往外便是浓黑的夜色,干枯的枝桠交错,连月光都浸不透。 孟怀泽咽了口唾沫,回头问邬岳道:“你去不去?” 邬岳撑着脑袋半躺在石头上,冲他吊儿郎当地勾了勾手:“过来。” “做什么?”孟怀泽问。 邬岳只是看着他,不吭声了。 孟怀泽有些踟蹰地冲邬岳走过去,走到一半,邬岳突然腾身而起,他人形时仍具有狼的敏锐与凶猛,孟怀泽完全措手不及,被邬岳一把携住跃上了树。 川箕山上的树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头,高大无比,孟怀泽晃悠悠地抱着一根树枝稳住身体,心都差些从口中蹦出来,此时仍是激烈地跳动不休。 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虚弱道:“算我求你,以后做什么先打个招呼行么?多来几次,我真会被你吓死的。” “有我在呢,你怕什么?”邬岳傲然道。 孟怀泽贴着树枝垂下脑袋,只留给邬岳一个后脑勺。 半晌没动静,孟怀泽一直向下看有些晕眩,于是抬起脸来,看到邬岳正躺在树杈间,手倚在脑袋后面,含笑看着上方的夜空。 孟怀泽心中微动,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挪到了邬岳旁边。那一群小妖精不知都散去哪了,周围此时一片静寂,透过疏落的枝桠能看到头顶的月亮,星月之下是静默矗立的群山。 在这样清朗安静的月色下,孟怀泽心底也随着静下来。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孟怀泽看着远处的山影,突然间有些感慨,低声道:“也不知道雪招和阿绯现在都在哪里。” 邬岳扭头看他。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嫌弃自己矫情。 他没再说话,邬岳却转了个身,撑头看着他,问他道:“想什么呢?” 孟怀泽的视线从远处群山挪到邬岳的脸上,他顿了一下,突然问道:“你住的那座山和川箕山一样吗?” “九移?”邬岳看向周围浩荡的川箕山系,“比这要辽阔,妖界比人界要大得多。” 孟怀泽点了点头,以前他从未问过邬岳有关妖界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萍水相逢没必要多问,后来是因为被呼牢彻底占去了心神,再者,那些有关妖的故事于他而言和雪招曾讲的那个尊神的故事无甚区别,都像是遥远不可触及的传说,然而因为邬岳,那些传说突然拉近至他身边来,他甚至开始渴望有所了解。 “那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孟怀泽轻声问道。 “睡觉,打妖怪,”邬岳伸手,空中腾起一团璀璨的光华,他慢悠悠地接道,“看内丹。” 孟怀泽:……好生无聊的生活。 “就这?”孟怀泽道,“那日子岂不是过得很慢?” 邬岳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慢?那么多妖怪能打着玩呢,遇上难缠的,能打着跑遍大半个妖界,打完了就回洞中睡个一年半载的……” “一年半载?”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怀泽惊讶地打断。 “是啊,”邬岳有些迷惑,“这怎么了?” “这么长时间!” “哪里长了?”邬岳道,“九移山上那些想修炼成仙的妖,几百年间不出洞府的都多的是。” “几百年!”孟怀泽惊道。 邬岳显得很是无辜:“怎么,有什么问题?” 孟怀泽忽然想起来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他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问邬岳道:“那你、你多少岁了?” 邬岳蹙起眉尖,还真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道:“没认真算过,差不多八百岁吧。” 孟怀泽:“……” 第45章 带你看月亮 时年二十四岁的孟大夫大半天面无表情,他根本不知该摆如何表情去面对身旁这只妖精的八百岁。 史书中的八百年前,另一个王朝尚在兴盛,民间话本中的八百年前,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正等待着后世的演绎,孟怀泽的八百年前,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 而他身旁的这只妖怪,在八百年前便已经满山坳里颠颠地跑了。 “喂,”孟怀泽半晌没动静,邬岳觉得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一晃,“怎么了?” 孟怀泽伸手抓住邬岳的手臂,心有戚戚地想,这是一双历经八百年风霜的手啊…… 邬岳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听孟怀泽悠悠道:“原来你这么老啊……” 邬岳先是一愣,随即差些被他气笑了,反手抓住孟怀泽抚摸着他手臂的手,用了些力气威胁道:“你说谁老?” “疼疼疼!”孟怀泽被他捏得一下疼回了神,不服气道,“你都八百岁了,你不老吗?” “我才八百岁,我当然不老。”邬岳不满道。 “才?”孟怀泽敏锐地抓到这个字眼,问道,“那多少岁算大啊?” 邬岳蹙了蹙眉,孟怀泽总将年岁问得很具体,然而对妖而言,年岁是极其不重要的东西,邬岳自二百余岁成年之后,对此更是少有关注,八百岁也是推测而来的一个虚数,毕竟妖的岁月漫长,年数因此常被忽略,他不太明白孟怀泽为什么对此那么执着。 “妖的幼年期长短不定,有的短些,二三百岁便可成年,有的长些,千余岁还是幼崽的也很多,不过能化形修炼之后,成年也就快了。”邬岳道,“等成年之后,外形便很少有变化了,至于老,那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这么说你还很年轻了?”孟怀泽问。 “怎么?”邬岳有些阴森森地反问,“我看起来不像?” 孟怀泽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神色间还有些受惊的茫然,邬岳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但看他如此,心下有些怪异的不舍,因此收了威胁的模样,问他道:“人难道不是这样么?那你多大了?” “我?”孟怀泽张了张嘴,话音却卡在嗓子底处说不出来。 他尚未理清思绪,心底却率先下意识地感到了一丝不安。这情绪来得奇怪,孟怀泽有些不知道它是从何而起,只是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大人。”就在这时,树下传来小妖精怯生生又掩不住激动的呼喊。 孟怀泽顺势避开邬岳的视线,低头向下看去。 几个小妖精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们,旁边堆着一堆找来的木头,孟怀泽看着他们,心底突然想到,这些看起来小小的妖精又都多大了,是不是也都几百岁了? 邬岳伸手想携孟怀泽下去,又想起来孟怀泽先前的指控,于是收了手,问他道:“你下去吗?” 孟怀泽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邬岳在问他,先前他还气恼于邬岳带他上树,现下却是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孟怀泽看着邬岳从树上轻巧落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情绪有些怪异地闷,不怎么想见人。 小妖精们找了一堆木头,邬岳挨个地翻拣了一遍,都觉得不太满意,抓起来毫不客气地就往身后扔,几个小妖精愧疚得脸都要红了,乖巧地站在一旁盯着邬岳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出。 孟怀泽原本有些怏怏地趴在树杈间看着树下的情形,如此都心疼那几个小妖精了,冲邬岳道:“别扔了,什么样的都可以,他们找来那么多不容易。” “那不行,”邬岳仍是埋头苦挑,“要做就得做最好的。” 孟怀泽抱着树杈,从高处看着邬岳的头顶,他见那几个小妖精正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温声道:“辛苦了,谢谢你们。” 几个小妖精竟是倏然红了脸。 小妖精们接二连三地回来,不一会儿树下的空地上便摆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木头,几乎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邬岳挑烦了,便委派一个树精帮他挑选,他自己大马金刀地往大石上一坐,啃着小妖精送来的果子,神情不羁狂傲,活脱脱一个等着被人掀翻的恶霸。 孟怀泽觉得他要是那些小妖精,现下就已经拼尽性命起义推翻暴君统治了,然而他视线一转,看到一旁被使唤得乐此不疲的小妖精们,谁的木头被选上还惊喜地欢呼,看得孟怀泽眉头直皱,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妖精们找来的木头众多,选出的木头别说做一张床,加上那扇烂掉的门也绰绰有余,然而打了鸡血的小妖精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将木头往此处送,孟怀泽看得眼花缭乱,感觉将这山上的所有精怪都几乎看尽了,却始终未曾看到阿绯。 夜深之后,孟怀泽趴在树上,渐渐地便有些撑不住了。 他昨夜被邬岳在花中折腾,并未睡好,感了的风寒也尚未彻底痊愈,看着看着树下便困得脑袋直往下提溜,虽说心里并不想睡,眼皮却是忍不住地下垂,贴着树干低着脑袋,一副困倦不堪快要睡着的模样。 邬岳抬头看到他的模样,摆手让小妖精们都散了。他仰头看了孟怀泽一会儿,随即轻巧地跃上树枝,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然而就在他贴近的时候,孟怀泽却似是感受到他的气息,快要闭上的眼皮一颤,醒了过来。 “困了?”邬岳捏了捏他的手,发现凉得厉害,于是将之拢进自己的手心中。 孟怀泽瓮瓮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贴近邬岳,带着鼻音不甚清醒地问他道:“回去吗?” “不回去。”邬岳道,在孟怀泽疑惑的眼神中一笑,“带你看月亮。” 孟怀泽的生活自小中规中矩,而自从遇到邬岳,他接连经历了诸多以往从未想过的事,第一次看到妖怪,第一次遇到灵,第一次和妖怪睡觉,第一次行云雨之事,第一次想念一只妖怪,第一次在花中荒唐,也是第一次在树顶看月亮。 树顶之上的视线毫无遮挡,今晚的月亮格外地大,宛如一个澄金的圆盘,孟怀泽看着,觉得它好似就要垂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月光则是浅浅淡淡的一层,温柔地罩着连绵的黑色群山。 “天空好看,星辰好看,川箕山好看,”邬岳笑道,“月亮呢?” 孟怀泽点头,有些出神道:“月亮也好看。” 树顶之上躺不牢稳,邬岳让孟怀泽大半个都躺在他的身上,将人揽住,隔绝了绝大部分的风。 孟怀泽今夜的话有些少,他看一会儿头顶上的月亮,又看一会儿身旁的邬岳,眼睛困得都有些发红了,却强撑着不肯闭上。 “邬岳。”他轻声喊。 “嗯?”邬岳问,“怎么了?” “说真的,你觉得你去得久吗?” 邬岳觉得今晚的孟怀泽有些奇怪,但他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奇怪,想了一想,坦诚道:“不久。” 孟怀泽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半晌哦了一声,然后许久没再吭声。 正当邬岳以为他抵不过困意,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孟怀泽突然低声开口:“给我讲讲呼牢和乌羽泽的事吧。” 许是因为夜色太深周围太静,孟怀泽的声音显得奇异地温柔,让邬岳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我引呼牢离开川箕山,回到妖界,中途呼牢感受到我的内丹归体,想要逃跑,被我缠住没跑成。”邬岳倚着手,讲述得漫不经心,然而他的声音清朗干净,在夜色中显得无比清晰,“乌羽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仍是四处都是雾气,暗淡难以视物,因此在乌羽泽杀呼牢有些麻烦,不过也没什么。杀了呼牢之后,我又回了九移山一趟,将之前我帮贺州做事他欠我的东西要了回来,然后就来找你了。” “贺州?”孟怀泽的声音更低了,宛如梦呓,带着一股困倦至极的软乎劲。 邬岳喜欢听他这样说话,于是为了引诱孟怀泽多说两句,他故意不讲下去,只是嗯了一声。 孟怀泽果然稍稍睁开了些眼,问他道:“贺州是谁?” “一只跟猫不清不楚的老狐狸。”邬岳语气中都是嫌弃与不对付。 孟怀泽被他的表述逗笑了,鼻息轻轻地打在邬岳的胸膛处,让那里微微酥麻起来:“你不喜欢他?” “他从幼崽时就跟我争谁更强,只可惜,”邬岳嘴上说可惜,语气中却尽是得意,“化形我比他早,成年我比他早,现在他打不过的妖还得来求我去帮他报仇。” “哦,”孟怀泽轻声笑道,“你原来挺喜欢他。” “谁喜欢他!”邬岳霎时被激怒了,下意识地要翻身起来,看到孟怀泽的头顶又忿忿停住,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伸手要将孟怀泽晃起来,给他将话说清楚。 孟怀泽闭着眼睛笑着讨饶:“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 邬岳有些受不住他困倦到极致又强撑着因此而成的软乎乎的模样,不情不愿地将人放过了,却仍是怒腾腾地挨个列数他与贺州那只臭狐狸的桩桩件件深仇大恨。 孟怀泽拽着一丝意识静静地听着,那是他不知道、也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邬岳的生活与世界。 许久之后,邬岳住了声,他垂下视线轻轻晃了晃怀里的人,孟怀泽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邬岳施了些妖力,挡住了树顶上吹过的风,他怀抱着孟怀泽躺回树梢上,倚着一只手臂看着上空愈发澄金的月亮,嘴角忍不住勾着笑,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人界许多事物与妖界不同,却也有许多事物与妖界相同,恰如这轮月亮。 邬岳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又低下视线看孟怀泽,手一会儿在孟怀泽脸上摸摸,一会儿又捏着孟怀泽的手指,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尚未学会如何表达喜爱,只有爱不释手。 他将孟怀泽的手指牵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他并未说谎,即便是现在,他仍旧想将孟怀泽叼回去,叼回到九移山,叼回到他的洞穴中,谁也不给看,谁也不给碰。 第46章 我很幸运 第二天孟怀泽是被树下的喧闹吵醒的,他睁开眼,周围天光已亮,山中缭绕的乳白色雾气中尚带着一丝轻微的蓝,呼入鼻中的空气新鲜而潮润,风中带着沁凉的寒意。 孟怀泽还未彻底清醒,顺着嘈杂声向树下看去,先是一愣,顿时一激灵清醒了。 一夜过去树下的空地上竟是多了一张床……如果鸟窝也可以被称为床的话。 邬岳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石上,石头旁是昨夜那棵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的树,彼时枝繁叶茂,白花点缀,光华粲然,宛如神树,此时清晨的天光下,那些发光的白色花朵竟是都消失不见了,那棵树的枝叶也不复昨夜繁茂,好似只是料峭春日中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看不出太多异常之处。 小雀精倒着飞在半空中,兴奋地指挥着几个小妖精将他们一夜的成果搬过来,一边不住地提醒:“慢一点,轻一点,不要磕到了……哎哟!” 小雀精不看路还上蹿下跳,一脑袋撞在了低处的树枝上,那树枝似是也被她吓了一跳,抖簇几下收了上去,给小雀精让开了路。 小雀精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被撞了头也不甚在意,扇着翅膀冲邬岳兴冲冲道:“大人您看我们做的床怎么样,您还满意吗?” 邬岳站起身来,围着那所谓的床转了一圈,长腿一跨往上面一卧,手摸着边缘处的木头,闭着眼感受了下,沉吟道:“倒是还行,就是这模样好像和我之前见的不太一样。” 不是不太一样,明明是完全不一样! 孟怀泽看着邬岳身下那个巨大的鸟窝,一时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再不下去任凭这一群妖精折腾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孟怀泽冲树下喊了一声。 邬岳闻声抬头看向他,山中清润的雾气浸染着他英俊的脸,显得无比干净挺秀,孟怀泽有一瞬的怔忪,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邬岳所说的八百岁还很年轻的话,那的确是一张年轻至极的脸,孟怀泽自己或许都比他显得年长上几分。 “醒了?”邬岳问他。 孟怀泽嗯了一声,道:“我想下去。” “哦,”邬岳跷着腿坐在鸟窝中不动地方,只是冲他张开了两只手,“下来吧。” 这条狼简直对这一套乐此不疲,也不知究竟能从其中得到什么乐趣。 当着一群小妖精的面,孟怀泽不禁逗,脸上瞬时臊红起来。他不理会邬岳冲他伸开的手臂,转身便要自己从树上下去,不求那只恶趣味的狼崽子。 孟怀泽极少做爬树逗狗的事,只是转个身抱着树干摆好下树的姿势便费了老大的劲,清晨朗润的风中,他额上却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他往下看了一眼高度,两条腿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哆嗦,忍不住有些打退堂鼓,心想跟脸皮比起来还是命重要,要不然还是再求求那妖怪…… 结果他心念刚动,还没等实施,便听到树下传来邬岳没心没肺的笑。 孟怀泽被他笑得又羞又恼,再加上还有一群小妖精在仰头看着他,孟怀泽自尊心不合时宜地高涨,咬牙收回视线,努力心无旁骛地攀着棕褐的树干往下秃噜。 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撅着屁股从树上往下拱的姿态有多不雅观,而且还顶着几十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孟怀泽试图挺直腰板,努力摆出一个自以为优雅从容的姿势,可惜效果不怎么好。 “算了,”下方的邬岳似是终于看够了热闹,大发慈悲道,“我接你下来。” “不用,我自己下。”不蒸馒头争口气,孟怀泽趴在树上,留给邬岳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邬岳问。 “真的!”孟怀泽咬牙道。 “哦,”邬岳道,“那你自己下吧。” 孟怀泽没想到他应允得如此利索,愣了一瞬,忍不住在心里怒骂臭狼崽子,憋着一口气艰难地往树下磨蹭。 接下来的时间邬岳没再出声,他不出声,其余的小妖精们更是不敢有所动静,周围静得厉害,只有孟怀泽和粗糙的树干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山本身的动静,孟怀泽甚至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周围云雾涌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孟怀泽低头向下看去,发现离地面已经不是太高,折磨终于快到了尽头。 孟怀泽紧绷了大半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他仰起头向上看,抱着的笔直粗壮的树干高耸似是要插入云霄,孟怀泽看得一阵头晕眼花,连忙要低下头来。 只不过是短暂的慌神,他抱着树的手突然脱力,整个人往下一滑,这就要往地上摔去。 邬岳一直仰头瞧着他,孟怀泽下树的姿势并不好看,笨拙又小心翼翼的,像是一只趴在树上的熊,若是以往,邬岳少不了要对此讥讽嘲笑一番,然而看着孟怀泽慢吞吞的动作,他却奇异地觉得憨态可掬,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嘴角不自觉地便含了笑意。 意外突生,邬岳踩在鸟窝边缘处的脚上微微用力,那鸟窝便在地上划出一道悠长的痕迹,邬岳张开手,正巧将孟怀泽接个满怀。 孟怀泽趴在邬岳身上半天没动地方,耳边是邬岳带着笑意的声音:“都说了会接住你。” 孟怀泽不吭声,他前所未有地陷入对人生的质问中,他不过就是一个人界的小郎中,不作恶不害人,还救了不少人命,怎么偏偏总是要受这样的罪? 孟怀泽越想越委屈,简直就要悲从中来,结果他情绪还没酝酿好,旁边便传来小妖精们的欢呼,尤以翠翠那只小雀精的声音最为明显。 孟怀泽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群小妖精在盯着他们,几乎是狼狈地推开邬岳,挣扎着从那宽大的鸟窝中跳了出去。 小雀精围着他飞来飞去,叽叽喳喳道:“孟大夫孟大夫,我们做的床怎么样,你和邬岳大人一起睡是不是正正好!” 孟怀泽被她的话震在原地,半晌才找回些声音,结巴道:“你说、说什么,我……” 旁边的小妖精们皆是一副看透的神情,孟怀泽辩解了一半,讷讷地噤了声,震惊地想,现在的妖精究竟都怎么回事! 小雀精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劲,继续绕着孟怀泽不停地问:“孟大夫,你喜欢我们做的床吗?” 面对着小雀精和一众小妖精的殷殷期待,孟怀泽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然而不拒绝,他又着实不知该拿这鸟窝怎么办,难不成还真在屋里摆个这东西…… 踌躇半晌,他试探地道:“挺好的,就是那个,可能,和人睡的床不太一样……” 小雀精先是有些疑惑,随即神色暗淡下来,翅膀扇得也不如方才欢快了,孟怀泽心中愧疚万分,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竟然这样辜负妖精们的心血,连忙找补道:“不过我很喜欢,它很独特,我……那个,谢谢你们。” 小雀精没被他迷惑,恹恹地转过身去,收拢翅膀蹲在了石头上,不吭声了。 孟怀泽心中的愧疚愈发强烈,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劝一只小鸟精,回头冲邬岳道:“那要不就……” 邬岳已经从鸟窝中下来了,一脚将那鸟窝踢出老远,闻声道:“嗯?什么?” 孟怀泽后半句“先抬回去”被他那一脚踢回喉底,最终化成了一句:“没什么……” 折腾了一夜再加一个清晨,孟怀泽和邬岳最终还是双手空空地下了山,孟怀泽本来就对此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也不觉得失落,只不过对那群辛苦的小妖精们感到有些愧疚。 虽然邬岳开口搭上两句话,便又将那群小妖精迷得五迷三道,其中小雀精兴冲冲地跳得最高,孟怀泽仍是有些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至于邬岳,这妖精向来不知失落为何物,与愧疚更是丝毫不搭边。 下了山还没进家,离得远远的,孟怀泽便看到有个人正趴在他家墙头上往院中看,孟怀泽心中一咯噔,心想别是遭了贼,快步走过去却发现原来是采芷。 被孟怀泽逮了个正着,采芷脸上羞红,急急忙忙地从垫着的石头上跳下来,有些结巴地解释道:“孟、孟大夫,那个,我敲门里面没人应,我担心别是孟大夫的伤更严重了,再晕在了家里……” 边说她的声音越小,头也垂得越低。 孟怀泽深知采芷的人品,并未曾怀疑过她有什么不良企图,但听采芷这样说,还是冲她笑道:“没关系,谢谢你。” 采芷这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她想问一问孟怀泽头上的伤怎么样了,谁知一抬头却正好看到往院中去的邬岳,惊讶地喊道:“邬岳!” 邬岳回头看向她。 “你去哪里了,很久没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逃去其他地方了。”采芷道。 邬岳微微蹙眉,还没说话,便听到刚走进院中的孟怀泽突然喊他,语气中尽是惊讶。 邬岳走进院中,看到孟怀泽正蹲在地上,在他的身前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小堆木头。 采芷从邬岳身后探出头来,奇怪道:“孟大夫怎么在院中堆了这么些木头?” 孟怀泽抬头和邬岳对视一眼,没说话,心中却约莫有了些猜想。 等送走了采芷,孟怀泽走回院中,重新在那堆木头前蹲下,伸手翻了翻。都是些极好的木材,只不过大小长短不一,能派上的用处并不大。 邬岳倚在廊下看着他,孟怀泽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初春的日光薄薄地洒下一层,孟怀泽问邬岳:“是阿绯吗?” 邬岳嗯了一声。 “这样说的话,昨天夜里阿绯也看到我们了?那他为什么不出来呢?”孟怀泽问。 邬岳摇头,他更想不明白这些人界的小妖精都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都奇奇怪怪又疯疯癫癫的。 孟怀泽手里拿着一小截木头,两人在廊下并肩坐了一会儿,孟怀泽突然笑了起来。 邬岳有些奇怪:“笑什么?” 阳光细腻地洒在他的脸上,浮着一层浅浅淡淡却柔和的金,孟怀泽眼睛微弯,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 “我从前都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小妖精,而且他们都那么好。” 邬岳静静地瞧着他。 孟怀泽却没看邬岳,他的视线投向院中的那一堆木材,随即他又看向远处的川箕山,日光之下那连绵的山系似是都晶亮地闪着光。 “我很幸运。”过了一会儿,孟怀泽又道,“遇到了那么多好妖精。” 遇到了你。 -------------------- 晚上继续~ 第47章 荒唐的春天 春天来得很快,一场雨之后,风就逐渐地暖了起来,冬寒被一扫而尽,掩在土下的嫩芽迫不及待地萌发,枝头上也点缀起青嫩的绿色。 孟怀泽院中的海棠开得很早,先是红似胭脂的密簇花苞,过不多久便是堆簇得不分瓣的粉白花浪,托在青嫩的绿叶之间,开得热热闹闹亭亭雅致,风一吹满院幽香。 用来问诊的东屋近窗处,孟怀泽还种了一棵海棠,不若院落正中那棵高大,只高过窗棂稍许,枝条疏落,在春日里却也缀了不少粉白的花,两三枝条盈盈探于窗前,独造一方窗景。 孟怀泽的书桌正挨着这扇窗,他对那几枝海棠很是喜爱,若非刮风下雨,便极少关那扇窗子,任由海棠枝条从窗外探入,甚至为此专门挪了书桌的朝向,正对向床,如此这般,他看书时一抬头便能看到那窗边的海棠枝,而在海棠枝条之下,还有舒展着繁茂起来的药草。 那一年春天或许是孟怀泽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与院中的一方春色相比,川箕山的春天显然更为浩荡,绿色从山顶向山脚一路铺泄,山坡上渐渐覆盖了绿色,各种野花竞相斗艳,在暖柔的春风中轻轻摇摆,川箕山上万物勃发,一切皆是充满生机的模样。 孟怀泽比之前更为频繁地上川箕山上采药,身旁自然跟着邬岳。而有了邬岳,他进川箕山也不再局限于最外缘的几座山脉,想去到多深的山中便可去到多深处,因此也得了不少先前难寻的珍稀草药。 除了他自己采摘,那些小妖精们也是极其热情,竞相为他采来不少草药,当然,其中也夹杂了许多没用的杂草,甚至是有毒的花草,孟怀泽对此照单全收,一律感谢,之后再自己慢慢地从其中挑拣,但不知是因为想在邬岳面前多表现,还是得了他的夸奖越发被鼓舞,小妖精们采摘草药变本加厉,孟怀泽肩上的担子也越发重。 邬岳嘲笑他自作自受,孟怀泽无法,觉得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于是竟想出教小妖精们认草药的法子,成日里蹲在山间空地上给围着的一群小妖精介绍草药,什么样的能治什么病,什么样的绝对不可以碰,什么样的需要留着让它们继续生长。 这群小妖精山里生山里长,自小便缺少管教和约束,一开始觉得新奇,都乖乖地围着孟怀泽坐着,支着耳朵认真地听他讲解,听着听着大多便都失了兴趣,坐不住地乱动起来,孟怀泽在前面温声细语尽心尽力地讲,后面一众小妖精梳毛发逮蛐蛐看蝴蝶,屁股下的草地上宛如有扎人的刺,却又碍着一旁的邬岳不敢私自离开。 孟怀泽见他们深受折磨,只得放弃了所谓的教学,小妖精们欢呼一声,撒丫子狂奔四散去了山中各处玩耍,眨眼间便都没了踪影,孟怀泽不死心地四处看了又看,想找出个喜欢他授课的小妖精,结果除了邬岳连个妖精影子都看不见,不由得有些丧气。 邬岳手背在脑后,躺在春日柔软的青草褥毯上,内丹悬在他上方的半空中悠悠起伏。 “这不是还有我呢,”邬岳翻了个身,手臂撑着脑袋看着孟怀泽深受打击的背影,嘴里叼着根青草,有些不正经地喊道,“孟大夫,我也听了啊。” 孟怀泽扭头看他,对他显然很不信任。邬岳从头睡到尾,最多中间翻个身,小妖精散了他才醒,能听个什么? “不信?”邬岳挑眉道,“不信你考考我。” 孟怀泽顺手拿了个草药,冲邬岳扬了扬,邬岳看了片刻,道:“你得先告诉我它叫什么。” 哪有这种道理?只不过眼前偏偏是一只不讲理的妖怪,孟怀泽没和他多掰扯,顺从道:“沙参。” 邬岳紧接道:“沙参,二月生苗,叶子就像初生的小葵叶,扁扁的不光滑,八/九月时抽茎,茎上之叶有小细齿,秋时会开小紫花,根部可除寒热,清肺火。” 竟是和孟怀泽先前所说一字不差。 孟怀泽不信邪,又从身前的一把药草中抓出一棵,道:“桔梗。” 邬岳不慌不忙地接道:“春秋时节采集根部,可治胸胁疼痛、惊恐悸气……” 孟怀泽又试了几种,皆是和他先前所说一字不差,惊讶道:“你不是睡觉了么?” 邬岳很是得意,拖着长腔懒洋洋地喊孟怀泽:“先生,我都答对了吗?” 孟怀泽从未当过先生,也未被人如此叫过,更是不知邬岳是从哪学来的此种称呼,不由得脸上一臊。 邬岳没脸没皮地在草地上打滚,哼唧道:“我要奖励。” 孟怀泽强撑着严肃道:“那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邬岳无赖得理直气壮,伸手将孟怀泽扯到身边来,“管它什么意思,你说的我都记下来了还不成?” 孟怀泽不肯放弃自己的一丝阵地,躲着邬岳作乱的手,板着脸,其上却又忍不住地泛出一丝红意:“纸上谈兵,你连它们的模样和名字都无法联系起来,记性再好有什么用处?” “差不多得了啊,”邬岳翻了个身,将人摁在身/下,看着孟怀泽挣扎下却越发红起来的脸,得意道,“不然你再去找个妖精,看看哪个能比我记得多,能认出一株来都算你赢行不行?” 孟怀泽羞恼又颓丧,还十分有自知之明,这条臭狼崽子可能还真是唯一听了些他授课的妖精。 春日的阳光,春日的风,春日的草,和春日的川箕山,就在这暖柔灿烂的春日中,邬岳伸手解开孟怀泽的衣裳,孟怀泽伸手拽住,白皙的脸似是周围早开的一株山桃花,氤氲着诱/人的红,泛出一丝与他不太相称却又极其相称的艳来。 “你……干什么?”邬岳不依不饶,孟怀泽左支右绌,连问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都显得艰难万分,带着发颤的余音。 邬岳似是得了趣,猫崽子一般探着鼻尖往孟怀泽的脖颈中拱,这只老妖怪嗅舔的动作中显出几分撒娇的稚拙,压着孟怀泽的身上却是一身蛮力,孟怀泽动弹不得,推拒的动作也没什么力,倒不知究竟谁才更像那软绵绵的猫崽了。 风吹过身周的草,带出细软而绵密的声响,孟怀泽的鬓边便是一株粉色的野花,因着两人的动作摇晃/不休。 孟怀泽最终没比过邬岳这只妖精的力气,被亲得天旋地转的时候,手中拽着的衣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掉了包,换成了邬岳自己的衣襟。 “邬岳!”孟怀泽羞恼地喊,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的哑,下一瞬又全被吞噬。 周围除了风微拂的声音、花颤动的声音、草窸窣的声音,其余的什么都没有,那些小妖精都不知跑去了哪里,川箕山这么大,有的是地方任凭它们撒野,也有的是地方任凭他们荒唐。 荒唐,那或许也是孟怀泽所经历的最为荒唐的一个春天,似是将此生的荒唐事都在那个春天做尽了。 春雷震动大地,春雨逐渐地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绿了川箕山,也滴绿了孟怀泽的院落。下雨的时候,孟怀泽就不再上川箕山采药,若是雨急了些,来问诊的病人便也随着少至,孟怀泽便关了院门,逮着闲暇坐在东屋的书桌前看些书。 窗边的海棠花尚未颓败,其后托着的海棠叶已是抽条得愈发亭亭,在雨中显出逼人的绿意来,衬得那花的粉愈发鲜嫩欲滴,时不时地还会有雨水被风斜吹入屋内,书页因此沾染了潮意,孟怀泽舍不得窗外的清凉绿意,也舍不得书卷被沾湿,只得掩了书卷等着窗外的雨缓下来。 邬岳总是凑过来捣乱,他在廊下看腻了雨,便来屋中折腾并未惹他的孟怀泽,将掩在一旁的书卷扔得更远,无赖地将孟怀泽抱住,往人的脖颈中拱,怀抱里拱,拱掉了衣衫,拱湿了肌肤与眼睫。 窗外雨声非但不缓,反而愈急,伸在窗前的几枝海棠被打得不住颤动,孟怀泽被强硬地抵在桌檐上的腰上硌出了深深的痕迹,清瘦白皙的肩背难/耐地耸起,不知是因窗外雨水的凉,还是身上作乱的热。 他总是拒绝不了邬岳,以前觉得没脸没皮连听上几句都觉得污了耳朵臊得满脸通红的话,现下竟是藏在一方院落中,皆亲身做尽了。 院中有只小雀被打湿了翅膀,披着风雨落到窗边的海棠上,躲在叶下梳理湿淋淋的羽毛。 孟怀泽不经意间伸手打到了紧挨着窗边的海棠枝,小雀被惊动,猛地扇动翅膀飞走了,枝条却仍在不住晃动,海棠花叶上积聚的雨水被打翻,扑簌簌地落到积了水的地面上,落到孟怀泽的手上,顺着赤/裸的手臂一路淌下,在滚烫之上浇了一丝愈发难/耐的凉。 “真好看,是不是?”邬岳低声问他,不知是在问窗外的翠,还是在问别的什么。 孟怀泽被折腾得眼尾都是红的,眼中似是浸了窗外的雨,显得湿淋淋的。他咬着唇不肯吭声,邬岳伸手,摘了窗外的一簇海棠,随着他的动作,花上的雨水抖落到深色的木头桌面上,晕出更深的水迹。 孟怀泽被冰得禁不住地打哆嗦,他有些恼邬岳没完没了的折腾,却又沉迷于这样的荒唐,心中一片热腾腾的软,因着一丝若有似无摸不着太多头绪的乱,对邬岳各种稍嫌过分的举动最终都只余了纵容。 第48章 虞美人 偶尔闲时,孟怀泽也向山上的其他小妖精打听过雪招与阿绯。 雪招倒是有不少妖精知道,一群小妖精七嘴八舌地围着孟怀泽向他说有关雪招的事,叽叽喳喳吵闹得别说孟怀泽能听清多少了,连向来最能言善辩的小雀精翠翠竟都有些插不上话了。 她扑腾了半天没挤进去,有些恼怒地用翅膀叉着腰,在最后面哼了一声,脆声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他!他长得可丑了!” 此言一出,立马得到一众小妖精的认同。 孟怀泽觉得雪招与自己也算有几分特殊情谊,刚想开口为他辩解一二,便听翠翠又道:“不过他很喜欢花,成天在各个山里找花,每次见他都是在找花看花,要不就是等花开,所以虽然他很丑,但我也很喜欢他。” “为什么?”孟怀泽问。 “因为我也很喜欢花呀,而且他还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也想去很多地方,”翠翠扇了扇翅膀,憧憬道,“很多很多地方。” 奇怪的是,谈及川箕山上土生土长的阿绯,小妖精们却大多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等孟怀泽稍稍描述了下阿绯的特征,翠翠才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孟怀泽问:“你认识他?” 小雀精昂起脖颈,颇有些骄傲地扫视了周围的小妖精们一圈,见大家都看着她等着她说话,才有些得意地娇声道:“我见过那只粉色的妖精。不知道他是什么妖精,但他长得也特别丑,比雪招还丑呢。” 其余的小妖精发出小声的惊呼。 “只不过他好像很少出来,”翠翠用翅膀尖托着下巴,边想边道,“我也只看见过他几次,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孟怀泽蹙起眉,想起很久之前,阿绯将自己团进两只翅膀里面默不作声地流眼泪,那个时候他就跟孟怀泽说过没有妖怪跟他玩,孟怀泽虽是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会至于这般情形。 他想得一时有些出神,翠翠作为现场唯一一个知道阿绯的妖精,说完之后便歪着脖子等着孟怀泽的表扬,结果等了半晌什么都没等来,她又气又委屈,嗔怒在孟怀泽手上轻轻啄了一下,等孟怀泽回过神看她了,她又气腾腾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孟怀泽一个圆滚滚的背影,头顶还翘起着一缕绒毛。 孟怀泽心领神会,伸手在小雀精的脑袋上揉了揉,替她捋顺了那缕不听话的绒毛,笑道:“谢谢你,翠翠。” 小雀精有些小姑娘的任性,脾气来得快,去得却也极快,被孟怀泽轻轻地揉了一把脑袋,被忽视的不满当即烟消云散,蹦跳着回过身来,兴冲冲地对孟怀泽道:“孟大夫,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我喜欢在川箕山中飞着玩儿,一定能帮你找到的!”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 正如那些在他不知道时被送到院中的木头一般,孟怀泽想,阿绯或许也在某处偷偷地瞧着他,他不出现便是不想出现,孟怀泽并不想强迫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春末。 最难熬的冬天都过去了,春天反倒有些老人撑不住了,村中几位老人同时生病,再加上其他一些人的小病小伤,都很不巧地赶在了一起,孟怀泽那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空闲再往川箕山上去。 先前他在川箕山深处遇到一种珍稀的草药,他只在古书中见过,据记载言只有在谷雨前后两天成熟,采其地下一尺之后的根茎,有着很强的药用价值。孟怀泽自在川箕山中碰见,便成日里盼着,而等终于盼到了谷雨时节,他却忙得根本抽不出空往山上去。 邬岳自告奋勇,要帮他去摘来,孟怀泽深知邬岳只知名目不记模样的不靠谱德性,给他嘱咐了几遍那药草的特征,再问邬岳:“记住了么?” 邬岳打了个哈欠,吊儿郎当道:“那座山上能看到的花草我都给你摘一把来就行了呗。” 一看就是没听…… 孟怀泽急着出门问诊,拍了拍妖怪的狼脑袋,无奈道:“算了,你还是歇着吧。” 他急匆匆地走了两步,还没出门去,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头道:“你要是在家待得无聊,就往川箕山上去找翠翠他们……” 他还没说完,便被邬岳打断:“我找那些小妖精做什么?” 孟怀泽默了一下,道:“我尽量早些回来。” 邬岳摆了摆手,孟怀泽这才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村中几人的病都是要悉心照料极费心力的活,孟怀泽看顾完了一病人,来不及休息又往另一病人家赶,走到半路的无人处,突然从路旁树上跳下一个人来。 孟怀泽捂着胸口,惊吓还未来得及平复,便见邬岳献宝似的给他递来一把苜蓿草,问他道:“是这个么?” 在邬岳自信的眼神中,孟怀泽接过来那把苜蓿,然后顺手喂给了路过的一只鸡。 “不是。”孟怀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苜蓿身上去的,边走边道,“你去川箕山了?” 邬岳把那只吃得欢快的鸡盯得哆嗦着咯哒哒跑走了才收回视线,将那把苜蓿草一脚踢出老远:“我再去找。” “不……”孟怀泽一回头,那妖精已经不见了。 等从第二个病人家出来,孟怀泽迎面对上一大把白蒿。 孟怀泽伸手拂开挡在眼前的白蒿,对上草后面一脸得意的邬岳,委婉地提议道:“要不,你还是别自己找了,问问其他的妖精……” 邬岳脸上的得意逐渐消失,指了下手中的白蒿:“这是他们选出来的第二个,之前那个是第一个。” 孟怀泽咽了下口水,觉得他就不该期冀这群妖精有记忆和脑子。 “算了,”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孟怀泽有些疲倦地抻了抻肩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每次都堵得很准,好似不论他走到哪里邬岳都知道一样。 邬岳皱起鼻子嗅了嗅,哼道:“找你还不容易。” 孟怀泽有些想笑,问道:“为什么,你是靠什么……” 他说到一半回头,发现身后廖无一人,那妖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蹿走了……到底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或者打声招呼再走啊! 孟怀泽虽是心里记挂着邬岳,之前还允诺了他会尽量早些回家,等看顾完一圈病人却也几近深夜了。 孟怀泽从最后一户病人家出来,周围夜色深重,他也疲倦得厉害,有些昏沉地扶了扶额,听到周围落地的声响,他没立即睁眼,带着些困倦的鼻音笑道:“回来了?” 邬岳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东西在孟怀泽脸前晃了晃,草木的柔软触感搔在孟怀泽的脸上。 孟怀泽睁开眼,正对上一片夜色中艳艳的红。 邬岳手中拿的竟是一大把开得热烈的虞美人。 “不是,”片刻的沉默后,孟怀泽惊道,“那草又不开花,你究竟是怎么曲解到虞美人身上的?” “谁说我是找的那草药了?”邬岳不紧不慢道。 “那你找的什么?” 邬岳一笑,夜色中他的模样仍是俊朗得逼人,他将手中的虞美人塞到孟怀泽手里:“看到了觉得好看,就摘来给你。” 孟怀泽的视线从邬岳的脸上挪到手中的虞美人上,又从手中的虞美人挪到邬岳的脸上,夜风暖柔,似是将他身上的疲倦也都吹散了。 “不走吗?”邬岳走了两步,看孟怀泽没跟上来,扭头问他。 孟怀泽嗯了一声,快步跟上去和邬岳并排,黑暗中他嘴角始终忍不住勾着笑。 邬岳眼尖地瞧见:“笑什么?” 孟怀泽咳了一声,假装无事地摇头:“没什么。” 邬岳的手背在脑袋后面,他回头瞅了一眼不远处的村落人家,嫌弃道:“你们人一个个的怎么都那么弱。” “年纪大了自然免不了多些灾病。” “什么?”邬岳蹙眉。 “没什么,”孟怀泽不想就此多说,不知为何,年岁的问题上总是给他带来些不安,让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他笑了笑道,“快走吧,回家。” 为了不让那条狼崽子过于得意,孟怀泽对那虞美人表现得很是随意,随手插在了廊下放置的一个废弃坛子中,之后一直到睡前都没再碰它。 本是疲累至极的一天,以往孟怀泽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这晚却是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一推邬岳:“我睡不着,想去看看医书,明日还得给成叔看病。” 邬岳不动。 “我真睡不着,”孟怀泽的声音有些软,“我看一会儿就回来行不行?” 邬岳喜欢听孟怀泽这样说话,也有些受不住他这样说话,这才哼了一声,松手将人放开了。 孟怀泽下了床,放轻动作关了房门,却没照他说的那样往东屋跑,而是做贼似的颠着脚步蹲在了放虞美人的坛子前。 月光下,虞美人红艳朗然,孟怀泽含笑看了一会儿,轻着动作去给坛子换了水,又将虞美人一枝枝地展开插进坛子中。 做好了这些,他也未立即进屋去,而是坐在廊下借着月光表情荡漾地盯着那些虞美人看。 他正看得出神,不远处的院墙边上却传来动静,孟怀泽一愣,有些疑惑地顺着那动静看过去,便见有东西被从院墙外不断地扔进来,昏暗中孟怀泽看不清晰,只觉得像是花草一类的物什。 过了片刻,扔动停止了,一个粉色的尖尖从墙头上慢慢地露出来。 孟怀泽的心跳瞬时急促起来,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将那墙头上的粉色小妖给吓跑了。 第49章 醋坛子 (抱歉很久没更,还得麻烦大家再回头看遍上一章,后面两千字有修改)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那粉色小妖掉进院中,又慢吞吞地爬起来,两只粉色的翅膀微微伸展着,正扭着身体从上面往下解什么东西。 那东西缠在翅膀上有些难解,他扯了半天还没扯干净,不经意间一回头,正好看到廊下坐着的孟怀泽,被吓了一跳,停下动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片刻后,妖精小小的声音在暗处响起:“孟、孟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坐着?” 孟怀泽站起身来,隔着半座院子,他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阿绯。”他喊。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阿绯猛地低下头去,紧张一般纠着两只爪子,上面还缠绕着纤长的草茎。 孟怀泽走过去,视线落在阿绯的翅膀上,许是那药草的根茎太长不好拿,他便将那些根茎缠在了那两只翅膀上,拖着从川箕山一路过来。 “你帮我找的?”孟怀泽问。他的语气熟稔,并未作太多久别重逢的寒暄。 阿绯嗯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孟怀泽在阿绯面前蹲下身来,地上还有许多阿绯先前隔墙扔进来的草茎,孟怀泽拿起借着月光看了看,正是他想要的那药草。 “邬岳大人和其他妖精说时我听到的,山上很多妖精都在找。” 在孟怀泽的视线中,阿绯显得有些怪异地拘谨,低着脑袋不怎么看孟怀泽,两只爪子也始终紧紧地纠在一起。 孟怀泽眉间微蹙,他不知道阿绯为什么好像有些害怕他,不过只是一瞬间,他便又展了眉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伸手拽住阿绯翅膀上垂下来的一根草茎,因着阿绯身上那特殊的妖力,孟怀泽不敢触碰到他,只是虚虚地扯着。 阿绯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有些没明白要做什么,孟怀泽轻笑一声,手下微用了些力扯了扯那草茎,阿绯这才回了神,蓦地明白过来,手忙脚乱地扇动翅膀,转着身体配合着孟怀泽解下了身上缠的那些根茎。 等都解完了,和地上的那些根茎拢在一起,数量很是可观。 阿绯问他道:“孟大夫,是这个么?” “是,”孟怀泽点了点头,“多谢你帮我找来那么多,我最近太忙了没办法上山,过了这两天这草茎就没用了。” 阿绯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来,脸上这才有了一丝放松的笑意。 孟怀泽双手拢着那些草茎站起来,将其放置在廊下的浅筐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古书中的植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等他归置好那些根茎,回头见阿绯还站在墙根处未动地方。 “怎么了?”孟怀泽转身在廊下坐下,笑着问阿绯道,“为什么不过来?” 阿绯似是有些迟疑,停顿了下才走了过来,孟怀泽拍了拍自己身侧,那小妖精才又轻着动作在他身边坐下了。 夜色静谧,月光静静地落着。 孟怀泽扭头问阿绯道:“那草药的根茎很难挖吧,难为你帮我找来那么多。” 阿绯摇头,他的两只翅膀拢在身侧,翅膀尖轻轻地点着地面。他看着孟怀泽,突然小声道:“孟大夫能看见我了。” 孟怀泽一愣,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房间,神色一时间显得无比柔软:“嗯,邬岳回来了。” 他想起来什么,又问阿绯:“怎么,难道你之前来过,但我没能看见你吗?” 阿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孟怀泽没想到这样,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阿绯连忙摇头,这才褪了些先前小心翼翼的模样,着急道:“没关系的,我知道,我也没怎么来过。” 孟怀泽笑起来:“那以后可以常来,或者在川箕山上见面也行,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呢。” 提到川箕山,阿绯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孟怀泽本来还想问问阿绯先前他在川箕山上见到他们为什么不露面,但看阿绯的模样,话堵在嘴边上,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一人一妖在廊下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随着夜深,风也凉起来,吹得院中的海棠枝叶飒飒作响。 几根草茎从筐中被吹落,孟怀泽起身去捡,阿绯跟着他站起来,在他身后道:“孟大夫,我先走了。” 孟怀泽嗯了一声,说:“好。” 孟怀泽没再让阿绯翻墙出去,而是走过去给他开了院门。 “阿绯。”阿绯回头看他,孟怀泽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还要谢谢你的木头。” 阿绯一愣,半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扇了下翅膀,轻声道:“不用谢。” 孟怀泽蹲下身,眼前的妖精小小的一个,孟怀泽看着他,认真道:“阿绯,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 阿绯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孟怀泽笑道:“好了,走吧。我这几日比较忙,没办法上山去,过几日再见。” 阿绯停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直到看着阿绯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孟怀泽才关上院门,朝屋中走去,走着走着他的脚步便快了起来,几乎是小跑着推开房门跳上了床,趴在邬岳身上,想将他给闹腾醒。 “邬岳,邬岳,”孟怀泽神情间尽是兴奋,“你猜我刚刚见到了谁?” 邬岳睡得好似比猪还沉,孟怀泽压他身上都没任何反应,闭着眼一动不动。 “邬岳,”孟怀泽一扫先前在阿绯面前的沉稳,趴在邬岳身上揉他的脸,兴奋道,“阿绯!我刚刚见到阿绯了,就在院子里。” 邬岳打开孟怀泽的手,眼都没睁地哦了一声,不顾身上的孟怀泽强硬地翻了个身,只留着一个后背。 “我都好久没看见他了,没想到竟然今晚会见到。”孟怀泽还陷在意外相遇的兴奋中,未注意到邬岳不善的情绪,“我本来想问问他之前为什么不出来,但又担心时机不对,就没再问。不过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几日在川箕山上见,他点头答应了。” 邬岳“切!”地嗤声一笑。 这下情绪就有些明显了,孟怀泽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越过邬岳的身子探头去瞧他,奇怪道:“怎么了?” 邬岳不吭声了,孟怀泽停了一下,又问邬岳道:“你说,过几天阿绯会去吗?” “哼!”邬岳冷声一哼,其中的怒气几乎能溢出来。 孟怀泽蹙起眉,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邬岳生怕孟怀泽捕捉不到他恶劣的情绪,又睁开眼冷冷地瞥了孟怀泽一眼,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荧荧的光。 这双眸子在他兴奋或愤怒时才会发光,现下这模样显然不是兴奋。他只看了孟怀泽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顺便抱着被褥转过身将脸一埋,一副不听不爽的顽石模样。 孟怀泽看着他怒冲冲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他了:“不是,你怎么了?” 邬岳不吭声,要孟怀泽自己猜。 孟怀泽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这妖怪在生哪门子气,明明他出门之前还好好的,试探道:“我回来得太晚了?” 邬岳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难不成你也想见阿绯,嫌我没进屋来叫你?”孟怀泽自己都觉得这理由荒唐。 果不其然,邬岳一声冷笑几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冻上:“我想见他?他的动静我可比你清楚。” “原来你都听到了?”也是,邬岳这妖怪的五感极强,根本用不着他再来转述。 孟怀泽默默地回想了一遍自己和阿绯的谈话,没找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着实是猜不出来,低身趴在邬岳的肩膀上,伸头去看他的脸,一边道:“那怎么了?我猜不出来。” 邬岳突然伸手,一把将他背后的孟怀泽扯到了身前的怀里,牢牢地摁在床榻上。 孟怀泽久受这妖精没轻没重的摧残,知道邬岳并不会伤害他,对此也没太惊慌。 他昨日忙了一整天,又折腾了半夜,挨着床免不了生起些困倦,冲邬岳道:“那要不,就先睡?” 邬岳给气死了:“不行,再猜。” 孟怀泽不懂这妖怪的诡异心思,被锢在床上苦思冥想,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昏昏欲睡起来。 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只觉得身上锢着的力道蓦地一重,孟怀泽被勒醒了。 邬岳终于开口道:“那小妖找来的草真是对的?” 孟怀泽含糊地嗯了一声。 邬岳又沉着脸没声了,在孟怀泽再次要睡着的时候,手臂上的力道又是一紧。 邬岳低头看着他,问道:“你很喜欢?” 孟怀泽困得晕乎乎地点了点头,眯着眼道:“书上说只有谷雨这两天摘下来才有效用,我本来都想着再等一年了。” 他伸手揉了揉眼,转身贴着邬岳的怀,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的:“没想到,阿绯,找来了……” 他的神智刚舒舒服服地陷入黑暗,又被那妖怪给恶劣地一把拽了出来。 简直是掐着点故意折磨他一般。 孟怀泽一脑袋顶在邬岳结实的胸膛上,又委屈又崩溃:“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问你,是我的花好看,还是那小妖的草好看?” “花好看。”孟怀泽下意识地嘟囔道。 邬岳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那你是喜欢我的花,还是喜欢他的草?” 孟怀泽道:“都喜欢。” 邬岳脸上的满意没维持多久便又阴沉下来,他掐住孟怀泽的脸,将人给捏醒了,才凑近了威吓道:“喜欢哪个?” 孟怀泽先是有些迷茫地看着邬岳,片刻后,他的表情渐渐地变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刚刚问的什么?” “别装傻。”邬岳眉目微凛。 孟怀泽眨了两下眼,纤长的睫毛密密地扫在眼下,邬岳看得心里有些痒,又强硬地将那痒抹去了,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说。” 孟怀泽看着他,试探道:“你的花。” 邬岳神情倏然一缓,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又被他压回去。他松了禁锢孟怀泽的力道,心满意足地倚着手躺回床榻上,甚至有些想把内丹吐出来庆祝一番。 他又想起来什么,刚想说“那就把那些草茎扔了”,还没开口便感觉到旁边的孟怀泽动了动,邬岳扭头,发现孟怀泽正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笑。 邬岳蹙眉道:“你笑什么?” 孟怀泽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只是看着他笑。 不知为何,邬岳竟是罕见地被人笑得有些着恼,脸上破天荒地有些热。 他恼羞成怒,瞪着孟怀泽凶道:“笑什么!” 孟怀泽早已被他这一套吓不到,唇边笑意不减,趴着闭上了眼,哼道:“睡了。” 夜色静了半晌,便又听那妖怪愤怒地喊:“睡就睡,睡了为什么还笑!” 想笑就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笑?孟怀泽暗暗槽道,心底里却是快乐得像是有只小鸟在撞,翅膀扑棱棱的扇出一片敞亮的天地。 他伸手一把捂住邬岳的嘴,带着些笑意轻声道:“好了,真睡了,明早还得早起诊治。” 邬岳气冲冲地想要将他的手扯下来,视线一瞥,看到孟怀泽闭着眼的安然模样,他的动作一缓,手落下抓在孟怀泽的手腕上,却是没再动。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气不过地张嘴咬了咬孟怀泽的手指,却又不舍得咬疼了,叼着磨了两下,又松开给人吹了吹。 -------------------- 屋里偷听的邬岳:那小妖找到了孟云舟想要的草,孟云舟还很高兴,好烦! 第50章 青梅酒 一直到立夏几位病人的状况才都渐渐趋于稳定,孟怀泽这也才终于有了些空闲的时间。 给最后一位老人问完诊,确定无甚大碍后,孟怀泽回去路上脚步久违地轻快。 过去这段日子他忙着给人看病,分不出多少时间陪邬岳,虽说邬岳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孟怀泽却总是怕他一个人待得无聊,现下终于能放松一二,他回家的步子也就越走越快,想赶紧见到邬岳。 结果,等推开院门,他心心念念的妖怪正坐在海棠树下,跷着腿倚在他请木匠用阿绯送的那些木头新打造的躺椅上,悠悠闲闲地闭着眼,一只手臂闲适地搭在椅柄上,另一手边的石桌上放着一小壶酒,这妖怪一边乘凉,一边眼都不睁地时不时地拿着饮上一口,看起来好不惬意。 孟怀泽觉得自己的一腔担心都喂了狗,他匆匆赶回来连口水都没舍得喝,这妖怪倒是舒坦。 孟怀泽卸下药箱放在石桌上,邬岳睁开了眼。 “喝的什么?”孟怀泽问。 邬岳挑了挑眉:“你也想喝?” 没等孟怀泽回答,他便迅速抬手,仰头将那壶中的最后一口全倒进了嘴中。 孟怀泽:“……小气鬼,谁还跟你抢。” 他低头要收拾药箱,却被邬岳伸手一把拽进怀里,身下的躺椅悠悠摇晃两下,微凉的嘴唇贴近而来,清冽的酒液从唇齿间溢过,掺着青梅的酸甜清香,顺着喉嗓流入肺腑。 等将一整口酒都哺过去,邬岳才松开孟怀泽,顺手给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 孟怀泽的嘴唇被酒液渍得红润,他过去极少碰酒,酒量也是差劲,一口酒下去,脸上已是沾了绯色。 他红着脸从邬岳身上爬起来,唇齿间酒香不散,残留着青梅的酸甜味道。邬岳对这些亲/昵之事早已驾轻就熟,孟怀泽不想显得自己没出息,脸上虽是热得厉害,却强撑着若无其事地问邬岳道:“哪来的青梅酒?” 邬岳道:“采芷给的。” 孟怀泽擦嘴的动作蓦地一顿,唇齿间酒的纯冽忽然间变得只余了酸。 最近这段时日采芷比往常来得频繁,常是带着各种各样精巧的小吃食,从自家做的盐渍杏子到街上买的各种小玩意儿,全是送给邬岳的。 邬岳这妖怪嘴刁得厉害,也不知虚作客套,不喜欢的尝上一口便再也不碰,采芷却也从来不恼,在院中坐上一会儿,便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孟怀泽不知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心里免不了有些犯嘀咕,却又觉得自己随意揣测并非君子所为,便强逼着自己不去多想。 这会儿或是酒气上头,齿间的那点酸意愈发浓重,心底也被这酸意晕得有些堵。 他有些生起闷气来,于是有些恼怒地低头,张口咬在邬岳的嘴唇上。邬岳刚躺在树下饮了一整壶酒,唇间的酒气比之孟怀泽更重,孟怀泽越亲越恼,恨不得一口气将那酒香全吹散了。 邬岳这妖怪皮糙肉厚,甚至根本没觉出孟怀泽在发狠地咬他,倚着手眼睛微眯,竟显得很享受这份主动。 孟怀泽又不舍得真下狠劲,最终还是有些愤愤地在狼崽子脸上掐了一把,松开嘴起身要离开。 邬岳抓住他:“干什么去?” 孟怀泽擦着嘴,眉间微蹙:“前些日子的那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整理,我去看看。” 或许是阿绯找来了草药让要面子的邬岳深受刺激,第二天他便抓了一把阿绯找来的那草茎上了川箕山,夜里孟怀泽回家,一进院门便被堆了半院子的药草根茎惊得半晌没合了嘴。 现下这些草药正满满腾腾地摆了大半个西屋。 孟怀泽进了房间,刚走到药架前,邬岳便紧跟在他后面进屋来,径自过来,两手一伸从后面将人抱个满怀,脑袋埋在孟怀泽的脖颈间蹭来蹭去。 孟怀泽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干活一边问他道:“怎么了?” 邬岳没吭声,只是蹭的动作变成了亲昵的啄/吻,揽在孟怀泽腰间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其中的意味昭然若揭,孟怀泽过去几月饱受这崽子的闹腾,对此简直再明白不过。 身后邬岳的动作愈发放肆,啄/吻变成了咬/噬,他叼着孟怀泽的后颈肉,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孟怀泽的衣衫中。 孟怀泽一手抓着药柜,另一手拽着衣裳,喘/息间已是有些招架不住的急/促:“别闹。” 邬岳哼道:“就要闹。” 孟怀泽道:“我还有活没做完……” 邬岳不理会他。 孟怀泽的腰耐不住地弓起,最终还是委屈巴巴道:“去屋里。” 邬岳将人扛起来就走。 孟怀泽手头上剩的那些活终究是没再做成,两人一直厮/磨到天黑,房内未点灯,昏昏暗暗的,将床榻间的欲/望酝酿得愈发隐秘而粘稠。 此时已是立夏,天气有些热起来,孟怀泽发间潮润润的尽是汗水,他却根本等不及收拾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去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了,基本没好好休息过,被邬岳闹这一通释了些疲倦,却又放出更多得倦意,到最后时已是困得眼都睁不开了。 孟怀泽再醒来时天色已亮,这一夜他睡得香沉无比,连梦都没做一个,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过去半个月累积的倦意都一扫而空。 旁边的邬岳还在闭着眼睡着,孟怀泽没立即起床,而是借着初亮的天光瞧着他,玩心起来,伸手摸了摸邬岳的眉峰,又向下用手指轻轻点他挺俊的鼻梁,也不知这妖怪是怎么长的,任何一处都是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找不出一丝毛病来,不招人才怪了。 他知道这妖怪早就醒了,点在邬岳鼻间的手指蓦地向下,捏住了邬岳的鼻子:“起来了!” 邬岳眼都不睁地伸手将他的手抓下来,大狼崽子一般黏人地贴过来,孟怀泽两只手都推不开他,被抱住便是一顿乱拱。 他耐不住痒,边推邬岳边忍不住笑,又闹了一通才终于起了床。 上午时孟怀泽将之前剩下的活计做完,下午便与邬岳去了川箕山。 他不过半月未来,川箕山比之先前又苍翠许多,绿意宛如倾覆了的墨般愈发深重,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树木都卯足了劲向外伸展,整个川箕山系都是一片郁郁苍苍。 他们落到初次见到翠翠那群小妖精的山间平地,旁边那片湖泊名为镜湖,在初夏的绿意浸染下清透见底,闪着粼粼光彩,小妖精们时常聚在此处玩耍,现下湖边树下就围了几只妖精,正在吵吵闹闹。 小雀精张着两只翅膀,有些生气地对着前面的几只小妖精,声音里也有些恼,脆声道:“他当然也是妖怪了!” 她对面的一只妖精道:“他又不会说话,还没有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身体,也不会走路,怎么能算是妖精呢?” “怎么不算?”翠翠扇着翅膀飞了两下,着恼道,“他只是现在还比较弱罢了,等再过上一些年,你说的那些他就都有了!” 一只小妖精道:“他还没有名字,我们都有。” “他怎么没有?”小雀精面对着几只妖精气势上也丝毫不输,“他明明有,他叫木青。” 对面的小妖精撇嘴道:“这明明只是你自己随便给他起的,又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说这是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名字,我叫他他就会答应!”不等那几只小妖说什么,小雀精便回头喊道,“木青。”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他们身后的那棵大树倏然摇晃起来,树顶繁茂的枝叶摩擦出刷拉声响,下方的几根枝桠向下伸展,似是在对翠翠的回应。 直到这时,听他们吵得云里雾里的孟怀泽才恍然明白他们究竟在吵什么,原来说的竟是旁边这棵树算不算得上是妖精。孟怀泽第一次见到这棵树时,它在冬夜中繁茂异常,开着发光的巨大白色花朵,此后几个月间这幅奇妙景象却再也未曾出现过,这棵树和周围其余普通的树一般发芽生长繁茂,刚才若非晃动的那几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不过,孟怀泽心想,太闲的话果然容易催生无聊的争执,这群小妖精还争辩得极其认真。 有小妖精看到邬岳,提议道:“那就让邬岳大人来说,大人说他是妖怪,那他就是妖怪。” 包括翠翠在内的一群小妖精都看向他们,显是都同意这个提议。 邬岳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眸中有些微的玩味,随意道:“他要是不算,那你们更算不上是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小雀精兴奋地往上一蹦,得意地咋呼道:“听到了没有,邬岳大人说了,木青是妖精,而且是比你们都厉害的妖精!” “好吧,”其余的小妖精妥协道,“木青是妖精。” 邬岳在川箕山这群小妖精心目中拥有着崇高的地位,他既然说是那就肯定是了,一场煞有介事的争执就这样稍嫌潦草地结了尾。 等那群小妖精都走了,翠翠仍是兴奋得直蹦,绕着邬岳开心道:“多谢大人帮木青说话!大人还故意说他特别厉害,我知道他其实很弱……” 邬岳眉间不耐烦地一蹙:“你是说我撒谎?” 小雀精再缺心眼对大妖的不善情绪也有着本能的恐惧,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直到邬岳说了声“走吧”,她才小心翼翼地飞走了。 等周围没了其他的小妖精,孟怀泽仰头看着那棵树,问邬岳道:“他真是很厉害的妖精?” 邬岳嗤声笑道:“人界有能算得上厉害的妖精?” 孟怀泽:…… “不过,”邬岳话锋一转,“他倒可以开花给你看。” 他横行霸道惯了,张口便是命令:“开花。” 孟怀泽阻止不及,只得睁眼等着,结果半晌过去,毫无动静…… 这树明目张胆地不给邬岳面子,邬岳眸色微沉,第二遍都不肯再说,身周霎时腾起金色的妖气。 那树似是感受到威胁,枝桠微微晃动,这才从枝叶间颤巍巍地顶出几个花苞来,随即盛放,宛如精巧的花形灯笼。 眼前的树褪去了方才平凡的模样,被白色和绿色的光华荧荧笼罩,又被夕阳涂抹出一层淡淡的金光,清雅华贵不可方物。 邬岳面无表情地偷偷瞥了孟怀泽一眼,见他看得几乎入迷,这才小小地松出一口气来,不然这面子都要从九移山丢到乌羽泽了。 孟怀泽还没等从惊叹中走出来,一阵风吹过树梢,繁密的枝叶间露出些细碎的空隙,孟怀泽惊讶地发现树上竟坐着一个少年,正低头看着他,两只眸子翠绿莹透宛如碧玉,手臂上还有未褪尽的枝叶。 孟怀泽蓦地明白了邬岳方才话中的意思。 这棵树竟是整个川箕山上最先也是唯一化形的妖精。 第51章 树妖木青 邬岳仍记得这树精刚才下他面子的事,冷声道:“方才我说什么你没听到吗?” 那树精坐在高处,邬岳站在树下面,高低位置上处于劣势,然而他即便是仰着头看那树精,仍是高傲得不可一世,在气势上拿捏得死死的。 树上的少年微微撇过脸去,低声嘟囔了一句:“谁让你那样对翠翠。” 孟怀泽拉住将要发怒的邬岳,问那少年道:“这样说刚才的事你都听到了,那你为什么不出现呢?” 少年抿唇没吭声。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小妖精都没有,过了一会儿,那少年起身从树上跳了下来,看身量与模样不过十六七,身上尚且存着许多草木的特征,手臂上覆着青绿的枝叶,一双尖尖的耳朵掩在黑色的头发下面,眸子是晶莹的翠绿。 他蹲到湖边上,抱膝看向湖面。 半晌,他低声道:“你们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 孟怀泽心里一软,跟着在他身旁蹲下,问他道:“是吗?那你有名字吗?” 少年点了点头:“木青。” 孟怀泽笑了:“是翠翠给你起的?” 木青道:“我先前一直没有名字,翠翠这样叫,那我便是这个名字了。” 孟怀泽问:“那翠翠也没见过你吗?” 木青摇了摇头,少年的模样尚且显得青涩稚嫩,却又显出一丝不符模样的老成与难过来。 “为什么?”孟怀泽问,“方才他们几个在这争论你也都看到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出来呢?那样的话翠翠也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在帮你说话。” 眼前的少年低着头,有些无措地伸手抓了一把身旁的草,又松开手,将它们一根根细致地扶好捋平了。 “以前的时候,我想好好修炼,早一点化出人形,这样就可以跟其他妖精一样了,能跑能跳,能跟翠翠一起玩……”木青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但等我化出人形了,我才发现我仍旧没办法离开这座山,我的根系扎在川箕山中,根本没办法走太远,就连这座山都走不出去……” 孟怀泽忍不住仰头看头顶上茂盛的枝叶,此时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是感受到了木青的低落。 “我在这山上很多很多年了,比川箕山上所有的妖精都要早,翠翠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妖精,也是唯一一个会帮我说话的妖精。”木青低声道,“她和其他的妖精不一样,她一直想飞去更大的世界,飞越山川湖海,我想跟她一起,但是……” 他一副难过至极的模样,孟怀泽听得心有戚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身后的邬岳快要啃完了一整个野西瓜,正吃得欢快,眉间突然一蹙,似是才终于反应过来,抬头惊诧道:“你喜欢那个小雀精?” 他说得突兀又直白,一句话将木青与孟怀泽之间沉窒的氛围打得零散。 木青白皙的脸上霎时涨红,偶尔从发丝间探出的耳朵尖也都红透了,他扭头怒瞪着邬岳:“才、才没有,翠翠、翠翠只是我最好的朋友……” 邬岳啃完了最后一口西瓜:“没有就没有,这么凶干什么?” 他一脸无所谓,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那小树精被他刺激得愈发着恼,没了最初始时冷淡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我才没有骗你!” “哦,”邬岳擦了擦嘴,“知道了。” 木青胸膛剧烈起伏,瞪了邬岳半晌,见这大妖没脸没皮,根本没从他的怒瞪中感受到一丝不自在,反倒是他自己给气得够呛。 小树精又羞又恼,甩袖跳上树,再也不肯露面了。 邬岳冲孟怀泽摊了摊手:“我怎么觉得他对我很有敌意?” 你做什么让人不对你有敌意的事了么? “哦,”邬岳似是恍然大悟,啧了一声乐道,“也是,谁让那小雀精那么崇拜我呢。” 树上传来闷闷的一声怒吼:“不是!” 随即树枝剧烈晃动起来,无数树叶簌簌而下,冲着邬岳劈头盖脸地砸去,却一片也近不了邬岳的身。 邬岳伸手抓了片叶子,冲孟怀泽笑道:“这就是自损一千,杀敌为零。” 树枝霎时晃得更厉害了,孟怀泽有些无奈地扶额,对这条狼的恶劣脾性简直无话可说。 看那小树精再愤怒地多晃几下怕有秃顶的危险,孟怀泽走过去一把捂住邬岳的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邬岳抓住他的手,下巴撑在上面瞧着他,有些委屈道:“明明是这小妖精欺负我。” 孟怀泽觉得再在这多待一会,这条狼能把那小树精气出心理阴影来,于是手上用力,将邬岳拽了起来:“走了。” 他一边拽着邬岳走一边还不忘安慰那小树精:“木青你别生气,回去我帮你教训他。” 他说完回头便对上邬岳兴致勃勃的金眸:“你想怎么教训我?” 孟怀泽被他笑得一怂,哼唧了半晌没哼唧出来什么,反倒是在邬岳越发澄金的眸子中觉得不妙,干笑了两声,松开邬岳先一步甩开袖子往前溜了。 回去的一路上,孟怀泽仍是想着木青的事,他问邬岳:“木青这样的树精真的没办法离开原地吗?妖界的那些树精也是这样?” 邬岳摇了摇头:“不清楚。九移山上的妖精四处乱逛的本就少有,那些草木精怪化形修炼相较鸟兽而言更长,性子一般也都安稳得很,常是千百年隐在树中面都不露一次,我跟他们也不熟,没了解过,不知道究竟是怎样。” 孟怀泽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邬岳倒很是坦诚:“那倒没有,说起来这个,我可能还真没贺州知道的多。” 他从小便是一门心思惹是生非,对不感兴趣的东西完全懒得去了解,有关妖界的许多事也仅是听来的一些皮毛,对妖界之外的事更是一无所知,甚至在乌羽泽遇见那个神之前,他连元黎天尊都不知道是哪号人物,因此没少受贺州那只臭狐狸嘲笑。 当然,贺州也没少因此挨揍就是了。 他们一路行到家,远远地,孟怀泽看到院门外面站了只粉色小妖,看模样是准备离开,转身看到孟怀泽和邬岳才停住脚步。 此时正值傍晚,天色微微暗淡,阿绯小声喊道:“孟大夫,邬岳大人。” 孟怀泽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问他道:“阿绯,今天怎么没在山上见到你?” 阿绯垂着眼没吭声。 邬岳坐在墙头上看着他们,孟怀泽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看向阿绯。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阿绯,我能跟你谈谈吗?” 第52章 谈话 院中草木繁茂葱茏,不远处村落中的人家渐次升起炊烟,晚风中带着烟火气,孟怀泽和阿绯坐在房廊下,看着夕阳最后一抹金色余晖消失在翠叶边缘。 孟怀泽扭头看向阿绯,小小的妖精规矩地坐着,两只爪子攥在一起。 “阿绯,”孟怀泽开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阿绯摇了摇头。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孟怀泽问。 阿绯似是没料到孟怀泽会这样说,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孟怀泽的视线。 “当然没有了!”他有些着急地站起来,原本攥在一起的两只爪子松开,有些无措地在空中晃了晃,“孟大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孟怀泽摇了摇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很多时候也会做错事,甚至可能做错了事自己还意识不到。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希望你能告诉我。” 阿绯只是拼命地摇头,两只豆子眼睛都有些红了。 孟怀泽眉间微蹙,直白道:“阿绯,我觉得你这段日子有些奇怪,如果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阿绯的两只爪子又抠在了一起,低着脑袋,孟怀泽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看不清他的神情。 良久的沉默。 孟怀泽心下生起些不忍,心想他若是真不想说就算了,他舒了眉头,缓声道:“没关系,等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告诉我也行。” 阿绯却仍是那一副模样,没动地方,深深地低垂着头,看起来令人心底莫名地难受。 “阿绯……”孟怀泽有些担心地喊。 “孟大夫新认识了很多妖精……”小妖精带着些哽意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孟怀泽一愣。 阿绯的脑袋埋在胸前,声音从其中透出来,瓮瓮地发着颤,好似不知这些话是否逾了矩,连伤心都带着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他们都比我好……”阿绯轻声道。 那些妖精聪明伶俐,能跑能跳,会逗人开心,可以偎在孟怀泽身旁让他摸脑袋,他们什么都可以做,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孟怀泽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原因,短暂的惊愕后,他低声解释道:“阿绯,我没这样想过,也从没觉得你哪里比他们差……” 阿绯嗯了一声:“我知道。” 孟怀泽住了声。 他说的这些阿绯不会不清楚,可情绪有时候就是这样怪,它无关他人,只关自己。即便阿绯知道孟怀泽并不会对他有一丝的嫌弃,然而在孟怀泽身周出现新的在他看来更好的妖精时,他仍是避无可避地感到自卑,忍不住地向后退去,隐到不被人察觉的阴影中,再也不想露头了。 孟怀泽看着眼前低落的小妖精,伸手想要摸一摸阿绯的头顶安慰他,然而在快碰到那小妖精时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仍记得当初碰了阿绯之后那铺天盖地的难受与难以抵挡的燥热,那不是他能随意承担的后果。 孟怀泽的手松了又攥,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他垂下眼,神情间有些难过,轻声道:“对不起。” 也不知是为过去这段时日对阿绯心情的疏忽,还是为了方才收回的手。 阿绯摇头,仍是那一副乖巧模样:“跟孟大夫没关系……” 初夏的风带着热意,远处的林木间隐隐传来虫鸣声,阿绯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孟大夫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他的两只粉色翅膀垂在身后,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显得有些慢吞吞的稚拙。 孟怀泽在他身后站起来:“阿绯。” 阿绯回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是一只丑丑的小兔。 “阿绯,”孟怀泽道,“我很坦白地讲,我很高兴能遇到川箕山上那么多妖精,他们都很好,我也的确很喜欢他们。” 他走过来在阿绯面前蹲下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间很是真诚:“但你和雪招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 阿绯愣愣地看着他。 孟怀泽低下眼笑了笑,有些话说出来他总觉得自己矫情,可有时候却也不得不说。 “我以前从未见过精怪一类的事物,邬岳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妖怪,然后就是雪招和你。那时候我对妖怪所知尚少,每天还要担心着川箕山上那只恶妖突然出现,”孟怀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晚风中,像是安抚,也像是怀念,“但那段时间也是我觉得最热闹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不像过去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庆幸能遇到你们。” “阿绯,或许这些话再说有些多余,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虽然你和其他的妖精有些不一样,但那不过是天性使然,你没有任何的错处,也没有哪里比其他的妖精差,我很喜欢你,也一直将你当作我的朋友。” 孟怀泽说得认真,阿绯也听得认真,良久,他猛地低下头去,重重地嗯了一声。 孟怀泽的心里软塌塌的,若真论起年岁来,眼前的小妖精可能还要比他大上几轮,但许是因为他们形体幼小,再加上妖的心性晚熟,孟怀泽看着他们总像是看村中那些尚且幼嫩惹人怜惜的孩童,莫名其妙地便生起了些长辈的慈祥…… 孟怀泽咳了一声,连忙扫去脑中自己白发白须一脸慈祥地驼背挥手的可怕景象。 最后,他对阿绯道:“明天早上我还要去川箕山上采药,如果你想试着去认识其他的妖精,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我会陪着你。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 月光轻轻地照着孟怀泽的脸,他的神色很是温柔:“你不要顾虑我或者其他的任何东西,只顺着你自己的心意就好,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尊重你。” 阿绯只是用力地点头。 等阿绯离开后,孟怀泽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地方。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月光被枝叶遮掩,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映得他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白日里木青的模样和方才阿绯的模样在孟怀泽眼前交错出现,他们都怀揣着喜欢,也都因为喜欢而选择放弃靠近,或是因为了解,或是因为自卑,或是因为力有不逮。 孟怀泽不知道他在不安些什么,但他心底控制不住地有些乱。 或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世上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也或是在对木青和阿绯的同情怜惜中,他看到了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类似恐慌。 屋里传来邬岳的声音:“傻站在那做什么呢,再不进来最后一个果子也不给你留了啊。” 孟怀泽身侧攥着的手猛地松开,他抿了抿唇,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又伸手用力地揉了揉脸,应了一声:“来了。” 第53章 想要什么 邬岳不喜那些无趣的长篇大论,先前一听孟怀泽说要和那小妖精谈一谈,长腿一跨便翻过了墙,兜着从川箕山上摘下来的杏子进了屋。 孟怀泽进屋时,邬岳正趴在床上吃杏,内丹跟在他背后悠悠地飘着。 邬岳眼都没抬,抬手扔了两颗杏给孟怀泽:“你再不来就没了。” 川箕山上许多野生的果树,此时恰逢杏子成熟,粉白泛着嫩黄,泛着熟软的清香,诱人极了。 “杏子吃多了伤胃,别吃太多了。”孟怀泽道。 邬岳扭头看他,孟怀泽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也是,眼前的这人又不是真的人,妖精的身体喜好哪能用人的常理推断。 孟怀泽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邬岳伸手扫净了杏核,翻过身来,上方飘着的内丹也跟着他悠悠转了个圈。 “怎么了?”他问。 孟怀泽轻轻捏着手里的杏,果皮上面有一层细小绒毛,摸起来绵软似是绸缎。 他垂着眼,像是有些出神,低声问邬岳道:“先前你说魅妖的妖力都是天生即有,不由他们自己控制,这么多年都没有哪个魅妖可以突破这样的限制吗?” 邬岳浑不在意道:“没听说过。” “还有木青,”孟怀泽眉间蹙得更紧,“他为了翠翠那样努力地修炼,等终于化成人形了,却因为是一棵树被困在川箕山上没办法离开,也不敢在翠翠面前露面。”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里不知从何处多了些难以抑制的愤怒:“他天生便是一棵树,阿绯天生便是一只魅妖,天地将他们生成了这样,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邬岳极少见孟怀泽这种模样,他的视线落在孟怀泽的手上,那颗小杏已经被他不自觉地用力捏烂了,软白的杏肉挤破薄皮,汁水沾在干净的手指上。 “他们没办法,你又生什么气?”邬岳道。 孟怀泽一愣,他低下头展开手,手指间粘着烂碎的果肉,黏糊糊的一片,似是此时他掰扯不清的躁郁心情。 邬岳在一旁扯了块干布,慢悠悠地给他擦手,内丹还在半空中飘着,床帐间光辉一片,因着擦手的动作,邬岳低着头,睫毛和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他擦得罕见地耐心又细致,孟怀泽垂眸看他,忍不住便有些出了神。 等擦完了手,邬岳才抬起头来看向孟怀泽,两人视线相接时,不知为何,孟怀泽鼻间竟忽然泛起一丝酸意,因着些不知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委屈。 邬岳摩挲着孟怀泽的手指,神情间有些可惜:“不知道还甜不甜,要不我尝尝……“ 他说着便真的要低下头去,孟怀泽没想到这妖怪这么变态,猛地蜷起手指,将手从邬岳手中缩了回来,藏到了身子后面。 他撇过头去,低声嘟囔道:“什么毛病……” 邬岳被他的反应逗乐了,那内丹似是跟他一伙的,也跟着上蹦下蹦,一副没心没肺的兴奋模样。 孟怀泽的声音中有些热腾腾的恼:“你笑什么?” 他仍是撇着头不看邬岳,藏在身后的手却偷偷伸出来,假装不经意地抹了一把酸涩的鼻梁。 邬岳倚着手躺回床榻上,看着上方悠悠浮动的金色内丹,这才道:“虽说以前我没听说过有哪个魅妖能破了天性限制,也没听说过有哪棵树能离了原生地,但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以前没有也不意味着以后不能有。” 他伸手收回内丹,话说得漫不经心,却又似力道千钧:“这世上事没有什么做不到,做不到只是因为不够强。” 孟怀泽安静地听着,片刻后他抬起眼,问邬岳道:“你是说,如果木青和阿绯努力修炼得更强,终有一日,那些限制对他们而言就可以不再成为限制?” “啧,说是这么说,就那两个小妖精,”邬岳嗤笑一声,嘲笑得很是明显,“他们想要强到破了天性,可能这天地都得再换上一遭了。” “那又怎么样?”孟怀泽道,“只要有希望就是好的。” 他一副执拗的模样,邬岳不与他争执,有些敷衍地哦了一声。 内丹已经被邬岳收回体内,房内昏昏暗暗的,孟怀泽滑下身子,挨着邬岳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一声不吭地贴着邬岳的肩膀,邬岳有些想伸出手来抱他,又觉得这样动也不动地被孟怀泽安静贴着也舒坦,于是退了一步,决定等会再抱。 孟怀泽的呼吸放得很轻,邬岳的五感却是极强,察觉出了他呼吸中那丝不稳定的急促。 还未等他生问,孟怀泽便开了口:“那人呢?” 邬岳垂眸看他:“人怎么样?” “有些注定了的事,人也能改变吗?” 他说得含糊,邬岳没听明白,问他道:“怎么,你有什么事想做?” 孟怀泽抬眼看着邬岳,黑暗中邬岳的眸子仍有些微微泛金,显得华贵而妖异。 孟怀泽听见他说:“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孟怀泽突然间打了个激灵,他像是这才回了神,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见邬岳仍是看着他,孟怀泽笑了笑,引开话题道:“你呢,你有什么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吗?” 他本以为照邬岳的性子,定是要大言不惭地说没有,顺便吹嘘一番他自己妖力的强大,谁知邬岳却沉默着没吭声。 孟怀泽有些惊讶,邬岳闭上眼,哼道:“睡了。” “你一个妖怪睡什么觉……” 孟怀泽嘟囔了一句,看邬岳是真的不想理他了,便也顺从地没再打扰他,翻过身躺平了。 他睁眼看着头顶上的黑暗,猜想邬岳的意难平或许是那个帮了他之后又消失在蛮荒之地再也找不到的神,然而他自己的心绪难平却像是一团说不清的迷雾。 邬岳问他想要什么,孟怀泽说不出来。想要拥有和妖怪一样漫长的寿命吗?孟怀泽没有这样的野心和痴心妄想,他一直觉得生而为凡人没什么不好的。想要邬岳从妖变成一个人吗?他更不敢越矩替邬岳生起这样的念头,邬岳是个厉害的大妖,生在妖界长在妖界,有他自己的广阔天地。 孟怀泽正想得出神,旁边的邬岳突然转身,伸手将人抱进怀里,贴着蹭了蹭。 周围夜色静悄悄的,孟怀泽伸手摸了摸眼前妖怪俊挺的脸,被邬岳一把抓住手,从脸上扯下来揣进了怀里。 他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一副装睡的模样,孟怀泽由他去,看着邬岳的眼中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缱绻与眷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底那模糊的渴求好似倏然间清晰许多。 他想要的,或许不过是短短几十载的一生相守。 第54章 交朋友 孟怀泽一夜没睡,清晨天刚微亮,他背着药篓打开院门,便看到了正在门外等他的阿绯。 昨夜虽说让阿绯自己选择,无论怎样对他的选择孟怀泽都会尊重,然而真的一开门看到阿绯,孟怀泽仍是禁不住地惊喜。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邬岳撇了撇嘴,孟云舟这人就是又爱瞎想又爱多管闲事,这只小妖交不交朋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孟怀泽虽是欣喜,但他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于常年独往的阿绯而言并不容易,旁人的一点风吹草动,无论是嘲笑还是惊喜,甚至只是一点过激的反应,都有可能让这小妖精感到难堪,以至于想要退却,于是他只平常一般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吗?” 清晨浅淡的雾气中,阿绯抬着头看他,两只翅膀乖顺地拢在身侧,两只小眼睛黑漆漆的似是两颗温润的黑宝石:“我担心孟大夫走了,所以早来了一会儿。” 孟怀泽嗯了一声,笑道:“那我们走吧。” 世上许多事好像都是如此,想象中每一步该是都艰难万分,以至于越拖越犹豫着不敢去做,长久以来那仿佛就成了不可逾越的洪水猛兽,而等某一日真的鼓足了勇气踏出了第一步,一切却又好似都顺理成章,并没有最初想象中那样艰难。 去往川箕山的一路上阿绯都绷着一张小脸,一声也不吭,孟怀泽看着他,有些想到了小时候刚跟婆婆来到此地的他自己。他自小便不是多喜闹的性子,然而看着村中的其他小孩聚在一起玩耍却也会心生羡慕,羡慕却又别扭着不肯承认,装得很不在意,后来在婆婆拿着自家做的糕点领着他朝那些小孩走去的时候,他那时的紧张与羞怯或许与此时的阿绯有几分相似。 川箕山上的小妖精们听说邬岳和孟怀泽进了山,很快便都颠颠地围了过来,他们中的许多都没见过阿绯,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阿绯成日待在自己的山洞中,遇到其他的妖精都绕道走,从没被这么多妖精注视过,两只翅膀紧张地往前拢过来,像是随时防备着将自己藏在里面。 孟怀泽低声安慰他道:“别怕。” 他不出声还好,一开口,阿绯索性低着头直接躲到了他的身子后面。 孟怀泽以前鲜少见他对什么人表现出如此的一靠,如此一来真像个躲在大人身后的小孩了,一时间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邬岳并不帮他,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抱着手看戏。 孟怀泽冲那群小妖精道:“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那小雀精便等不及地插嘴道:“我知道,他就是那个阿绯!”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 小妖精们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有问阿绯先前在哪里住的,有问为什么没见过他的,也有问孟怀泽是怎样与他认识的,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翠翠扇着翅膀飞过来,歪着头问孟怀泽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阿绯这才从孟怀泽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却仍是藏着大半张脸,像是有些怕被其他的妖精看到。 翠翠绕着他飞了一圈,问他道:“你会说话吗?” 阿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小雀精嘴利又快,“你为什么要站在孟大夫身后?” 孟怀泽也扭头看着他,阿绯抬起头和孟怀泽对视一眼,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温和的鼓励,这才下定决心从孟怀泽身后走了出来。 周围静了一瞬,在阿绯又想要缩回来的时候,翠翠忽然惊叹出声:“哇!你有两只粉色的翅膀!” 她转着圈飞给阿绯看自己的翅膀:“我也有翅膀。” 阿绯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有些小心道:“你的很小。” 翠翠哼了一声,落在地上,不服气地展开一侧翅膀展示道:“我的翅膀虽然没你的大,但是我的羽毛可是会发光,你的会吗?” 阿绯摇头。 另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妖精也展开自己棕褐色的翅膀,他先展了两只,看起来和阿绯的差不多一般大,随即竟是又在身后展开两只翅膀,连起来竟接近丈余。 这小妖精得意道:“我的翅膀才是最大的!” 翠翠道:“大有什么用,又不好看。” 一群小妖精又吵嚷起来,阿绯有些无措地站着,孟怀泽蹲下身替阿绯解释道:“是这样,阿绯想跟你们一起玩,但是他的妖力有些特殊,身体不能被其他人碰,所以可能没办法跟你们太过亲近,你们也要小心一点。” “为什么会这样?”有小妖精奇怪道,“你是什么妖精?” 他询问得天真无邪,却是丝毫未有鄙夷和疏远之态。 将一切都摊了牌,阿绯反倒显得自然许多,他摇了摇头,软声道:“不知道。” 一只久被众多魔爪蹂躏的兔子精对他竟是十分羡慕:“这是什么妖力,你是怎么修炼的,我也可以吗?” 阿绯仍是摇头:“从我记事就有了。” 这群小妖精一个比一个问题多,阿绯被他们围在中间问得有些手忙脚乱,却又显出一丝往常未有的鲜活。 就在这边混乱的时候,坐在一旁大石上看戏的邬岳也没闲着,从他身后悄悄地伸下一条树枝,摆着姿势蓄足了力气向邬岳猛地抽过去,邬岳头也没回,漫不经心地一抬手便捏住了那根气势腾腾的枝条。 背后操纵的妖精并不死心,从另一方向又抽过来一根枝条,邬岳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那枝条却无论如何都近不了他的身,又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连着几次都是如此,树顶上的木青显然被气得够呛,也顾不得什么偷袭战术了,几十成百根枝条倏然同时伸长,枝叶交碰着冲邬岳劈头盖脸地抽去,邬岳躲都不躲,倚着手往大石上悠闲一躺,身周却像是笼了一层屏障,那些枝条抽在上面又被反弹回去,一时间劈里啪啦好不热闹。 小妖精们早就停了吵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棵树在和邬岳较劲。 翠翠连翅膀都忘记扇了,瞪着圆圆的眼睛震惊道:“木……木青?” 跟妖精们一块蹲着的孟怀泽同样目瞪口呆,眼前整棵树都像是被拉长了倾泻而下,无数枝条挥舞着砸在屏障上面,场面显出一丝野蛮的诡谲与奇幻。 那些枝条探不进邬岳身周的屏障,邬岳却抬手扯了一根枝条进来,跷着腿一片片地揪掉了上面的叶子,揪完还装模作样地赞叹一句:“这叶子长得不错。” 就连孟怀泽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好贱! 木青果然被他刺激得几乎失去理智,枝条一时间挥舞得近乎狂躁。 “邬岳!”孟怀泽制止道。 他刚起身站了一半,身旁的翠翠却先他一步飞了出去。 在狂躁的千百枝条映衬下,小雀精显得无比羸弱,然而当她气恼地蹦上其中一根枝条,那根树枝却倏然止了动作,将她稳稳地托住了。 “木青!”小雀精掐着翅膀,恼声道,“你为什么要打人?” 那瀑布一般的枝条便都停在了半空中,过了片刻,又都委委屈屈地收了回去,眨眼间那棵高大的树便恢复了原样,刚才的一切宛如幻觉。 “是啊,”邬岳扫掉身周被他揪下来的青叶,状似无辜道,“为什么要打我?” 树叶无风飒飒晃动几下,又隐忍地停住。 邬岳还想再说什么,便被孟怀泽从石头上一把拽了下来。 翠翠还在一旁苦口婆心地教育木青:“邬岳大人又没惹你,你为什么要打他,这样一点都不好。” 这时她又想起来什么,声音里多了些意外的惊喜:“不过你原来那么厉害啊,大人昨天说的果然是真的!” 不远处的小妖精们看这棵树的眼神果然也都变了。 邬岳伸了个懒腰,不再理会那些小妖精的混乱,牵了孟怀泽的手:“走。” 孟怀泽有些迷茫:“啊?去哪?” 邬岳啧了一声:“你上山来干什么的?” “哦,是。”孟怀泽才想起来,他上山是来采药的…… “阿绯……” 孟怀泽扭头要去看阿绯,被邬岳伸手捏着下巴又将脸给转了过来,凑近了不满道:“差不多得了啊,都带他上来了还不行?你再管那些有的没的不管我,我就要生气了。” 他果真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只妖怪初遇时倨傲又冷酷,相处下来才发现大妖偶尔也有小孩心性,黏人得厉害,也不讲理得厉害。 孟怀泽一边哄着这难缠的妖怪一边好不容易扭过头去,只见阿绯被几个小妖精围在中间,正低着脑袋一块看他粉色的翅膀。 “阿绯,”孟怀泽被邬岳强硬地拽着往前走,一边回头叮嘱道,“我和邬岳先去采药,你跟大家好好玩。” 阿绯迟疑了下,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孟怀泽来不及再说什么,便被变为原身的邬岳一爪子扔上了背,扛起来就跑。 -------------------- 对不起,我好啰嗦…… 第55章 惩罚与奖励 进入夏季的川箕山比之春天更加郁郁苍苍,偶有一些地方点缀着清泉野花,夹在大片的苍绿之间,显出一派野蛮生长的肆意生机。 邬岳载着孟怀泽在一处山谷中落下,将人扔到了柔软的草甸上,孟怀泽晕乎乎地扶着头还没爬起来,便又被狼脑袋拱倒在了地上。 邬岳抵着孟怀泽不让他起来,这头狼身形高大,孟怀泽被他压在身子下面完全动弹不得,身上宛如压了一座山,只得笑着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了吧?” 黑狼金色的眸子仍是愤愤地盯着他,恶声恶气道:“我要惩罚你。” 他说着便低头咬开孟怀泽的衣襟,尖牙咬在孟怀泽的脖颈处,用了些力气,瞬时咬出了几丝血迹。 孟怀泽疼得嘶了一声:“还真咬啊……” 他没管被咬出的小伤口,而是伸手揉了揉邬岳毛茸茸的狼耳朵:“咬都咬过了,这下行了吧?” “不行,”黑狼得寸进尺,“我还要奖励。” 孟怀泽嘿一声,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你做什么了,我凭什么要给你奖励?” 邬岳理直气壮:“那小树精如此放肆,我可是没要他的性命!” “这关我什么事?”孟怀泽不满道,“你去找木青让他谢你呀。” “我可是为了你才没跟他计较。”一个小树精还没掰扯完,邬岳试图扩大战场,又扯进来了阿绯那个小妖精,“还有那只烦人的粉色小妖,要不是看在你高兴,我早把他扔一边去了。” 说得反倒他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那你想怎么样?”孟怀泽有些无奈,他总是拗不过邬岳的这些小性子,妥协道,“你想要什么奖……”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黑狼的金眸便蓦地亮了起来,孟怀泽本能地感到危险,下意识地住了声,随即便想跑,然而他被邬岳压着,那点挣扎宛如一只狼爪下软绵绵的小猫崽,根本就逃不得,被死死地禁锢在草地上。 邬岳低头,在他原先咬的伤口上舔了舔,那小小的伤口便迅速地痊愈了。 明明是缱绻至极的温情动作,孟怀泽却脊背发凉地打了个寒颤。 “邬、邬岳……”孟怀泽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要不,那个,我回去给你炖只鸡,不,两只!” 黑狼舔着他的脖颈哼唧道:“不吃鸡。” 孟怀泽的头忍不住地后仰,然而他脑后贴着的便是草地,再往后撤也撤不到哪里去,反而鼻间青草被压断渗出的汁液青涩气味愈发明显。 “其、其他肉也行……” “不吃其他肉。”邬岳道。 孟怀泽有些绝望:“那你想要什么?” 黑狼似真似假地又在他下巴上咬了咬:“想吃人。” 孟怀泽愣了一瞬,随即下了死力气蹬着腿要逃跑,好不容易蹭出去一点,被邬岳伸出爪子拎着又揣回了身子底下。 哧啦一声响,孟怀泽“嗷”一嗓子,邬岳的爪子没轻重,一把将孟怀泽的前襟扯得稀烂。 “你冷、冷静!”孟怀泽抖着声音喊。 他越慌乱这头恶劣的狼仿佛越得趣味,孟怀泽几乎能看到他眸中的浓重兴味,他灵机一动,索性停了挣扎摊着身子不动了,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看起来无趣极了。 邬岳果然一顿,孟怀泽心中暗喜,谁知下一瞬便见眼前黑狼的金眸愈发亮起来,邬岳嘿嘿乐了两声,动作利索地将孟怀泽剥了个干净。 这不对啊! 孟怀泽抓着自己的一个衣角垂死挣扎,惊恐地看着身上仍是狼形态的邬岳:“你、你不会是想……” 邬岳歪头看他:“你说了要给我奖励。” “不行!”孟怀泽嗓子都吓哑了,“你快给我变回来!” “不变!”邬岳也很倔,他不知哪里来的谜一样的自信,还安慰孟怀泽道,“别怕。” 不怕才怪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孟怀泽也不要面子了,红着眼睛拼命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邬岳不明白他在害怕些什么,他以前碰见过几次其他妖精的情事,明明都快活极了,他对自己的能力更是毫不怀疑。 邬岳无奈又宠溺地想,人就是娇气,孟云舟这人更是娇气中的娇气。 他低下脑袋在孟怀泽嘴上亲昵地舔了舔,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地安抚道:“放心,没事的。” 片刻后,宁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惨叫,孟怀泽被压在草地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那一声惨叫之后他半晌没发出声来,许久才颤巍巍地吐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随即极没出息地淌下两行泪来,没进耳际乌黑的发丝间。 邬岳被他的反应给搞懵了,只进了一点半天没敢再动,试探地喊了一声:“云舟?” 他这样一喊,孟怀泽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疼得喘不上气来,半晌才倒气一般抽噎起来。 邬岳从没见过他这种模样,方才的倔劲和自信瞬时全没了,连忙化为人形,从孟怀泽身体里面退出来,捧着孟怀泽的脸给他擦眼泪,有些无措地道:“你怎么了?” 孟怀泽虽说仍疼得厉害,却比刚才那条狼莽撞进来时好了一些,他刚刚回神,听到邬岳这样没心没肺的一问,差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挣扎着推开邬岳的手,声音里还带着疼痛过头的颤意:“起开。” 邬岳或是真被吓到了,前所未有地听话,竟真的松开孟怀泽,起身坐到了一边的草地上。 孟怀泽闭上眼缓了大半天,才终于稍稍找回些活着的感觉。 “我知道了,”他闭着眼虚弱道,“你不是要奖励,你是想要了我的命。” “我没有。”邬岳咕哝道,还有些不服气,“我见别的妖精都可以,谁知道你会弱成这样。” “哈?这么说还是我对不起你了?” 孟怀泽气极地睁开眼,却见邬岳臊眉耷眼地坐在一旁,看起来委委屈屈,如若当下是狼形,或许两只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 孟怀泽心一软。 “过来。”他假装恶声恶气道,“我也要惩罚你!” 邬岳凑过来,孟怀泽循模循样地一口咬在邬岳的颈间,用了不小的力气,松开时那处白皙的皮肉上留了两排明显的牙印。 孟怀泽身下疼得仍是有些坐不住,几乎是抱着邬岳的肩膀半挂在他身上,问他道:“疼不疼?” 邬岳摇了摇头:“不疼。” 孟怀泽一愣:“不疼?” 邬岳的表情很是真诚:“不疼啊。” 孟怀泽恼羞成怒,又低头咬在那处,磨了半晌,叼着那块肉咕哝着问邬岳道:“疼吗?” 皮糙肉厚的妖怪毫无反应。 孟怀泽气坏了,用的力气越来越重,半天牙都有些酸了,邬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孟怀泽又不舍得真给他把那块肉咬下来,只得气喘吁吁地松了口,倒是把他自己给累得够呛。 “混蛋,”他嘟囔了一句,“你是石头做的吗?” 邬岳哼声一笑:“所以我说是你弱你还不服气。” 孟怀泽捡了自己的衣裳裹上,衣襟处先前被邬岳用爪子扯得稀烂,他瞪了邬岳一眼,用手拢着破烂的衣襟躺回到草地上。 “算了,我不要惩罚了,”孟怀泽道,“我也要奖励。” 邬岳问他:“你要什么奖励?” 他这句话问出来,孟怀泽却蓦地住了声。温暖的阳光静静地落着,不远处便是一条溪流,从山顶沿着山谷向下铺着大片的百合花,混着青草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 想了一会儿,孟怀泽闭上眼,轻声道:“我要你给我讲你在妖界的事。” 邬岳撑着脑袋在他旁边躺下:“那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就是打打妖怪四处逛逛睡睡觉什么的。” “我不管,”孟怀泽的鼻头和眼尾仍有些红红的,“要你讲就讲,没意思我也要听。” 邬岳蹙眉,一时之间反倒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且那本就是他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值得拿出来讲述的。 孟怀泽想了想,替他决定道:“那就先讲你打的妖怪。” 一提及打架,邬岳便兴奋起来,他背着手躺在草地上,跷着腿,金眸亮亮的:“那可就多了去了。” 孟怀泽转了个身看向他:“没关系,你慢慢讲,我都听着。” 第56章 打过的妖怪 除了白虎呼牢,邬岳打过的其他大妖也数不胜数。在与呼牢一路打到乌羽泽之前,邬岳还是个没出过九移山的土包子,广大的九移山界孕育着众多的精怪,好的坏的强的弱的美的丑的千奇百怪什么模样的都有,足够妖力尚且稚嫩的邬岳折腾。 及至初初成年,他与呼牢一路战到乌羽泽,第一次出了九移山,走过了大半个妖界,见识过了诡谲的蛮荒之地,那之后他的性子便愈发野起来,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之后,浩渺的九移山便倏然小了许多,再也圈不住他了。 他开始频繁地往山外跑,妖界广大,邬岳也遇见了更多强大的对手,有霸占了一整座山的蛟龙,有抢了玉灵存身的灵玉的贪婪老猴,有瘴气林中拦路专杀公妖精的妖凤…… 他曾遇到过一只成年的魅妖,姿容绝世,饶是邬岳这种不通风月的生瓜蛋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就是因为这多看的两眼,他走出几步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竟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中了那妖精的招,当即回头二话不说逮着那魅妖一顿揍,差点将那魅妖的两只漂亮翅膀给恶狠狠地折下来。 最后邬岳在冷泉里蹲了十几天,那魅妖被他用妖力绑着扔在远处的水里不准走,被逼着陪他也泡了十几天的冷水,这头狼睚眦必报,他因为这魅妖受的罪,那魅妖受的一点都不能少。也正是在那时候,邬岳才知道魅妖身上妖力的特殊,他们并没有办法对此进行控制,一生反倒像是被妖力拖着被迫前行。 他遇到的妖怪中最狡猾的或许是一只豹子精。 妖界不同地域间差异巨大,如九移山便是常年如春,从不下雪,雪招所在的边溪山虽说有夏冬之分,漫山却只生一种绿色的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只豹子所在的山界则是与九移山恰恰相反,山上终年积雪,能看到的地方全是一片白。 那是邬岳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雪,最初他甚至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试探地用爪子捞了一些,白色的碎雪泛着冰凉的寒意,在他爪子上化成了晶莹的水滴,除了凉些别无感觉,他这才知道这原来不是谁设下的妖法或是陷阱。 那只豹子精常年在雪山中生存,一身皮毛也如雪一般,常隐在大片的白之中便没了踪影,邬岳又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其余的感觉倒是没太有,就是身上的妖力像被那呼啸的风雪给冻起来了几成,还有就是那豹子精留下的妖气不过片刻便被风雪吹得毫无踪迹,邬岳根本没有办法循着妖气追踪,那只豹子精又是个极会躲藏的,好几次邬岳差些抓住他了,又被他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给逃了。 邬岳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主儿,为了杀了那豹子精,他在那雪山上待了有将近三年的时间。他自己对时间的流逝并无太明显的感知,更何况还是在无四季之分的终雪之山,之所以知道约莫是三年,是源自雪山上的一只老地精。 老地精白发白须白袍,在地底下一待便是一整年,到了春天准时往外露头,第一句话总是“又到春天了”。 邬岳问他道:“春天怎么了?” 老地精坐在雪地中的石头上望了半晌天,才悠悠道:“当年天尊路过此地,怜我多年守着这终雪之地,允诺我说春天时带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邬岳翻拣了下自己少得可怜的见识,问:“你说的哪个天尊?” 老地精眼一横:“天尊还有哪个,当然是元黎天尊了。” “元黎天尊早就殒灭了。”邬岳道,“你再等也等不来他了,想去你就自己去啊,又没人不让你离开这里。” 他明明说的是实话,那老地精却还生气了,一甩袖子带起一片雪:“我就不自己去,我就要等着他。” 邬岳也哼:“随便你,反正他就是殒灭了,再也来不了了!” 那老地精想辩驳却又辩驳不得,竟是被他气得一头钻回了地底下,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又出来。一年过去,邬岳这妖精竟是还在。 老地精本来不想理他,但雪地里坐了一会儿,总是忍不住往邬岳那边偷看,最后还是有些别扭地问邬岳道:“你怎么还没走?” “你管我,”邬岳眼都没抬,“不杀了那只豹子精我才不走。” 老地精学模学样地皱起鼻子对他也哼了一声。 两只妖精各玩各的待了大半晌,邬岳突然想起来什么,动作一顿,随即翻身爬起来,问老地精道:“你说你见过元黎天尊?” 老地精点头。 “那你年纪岂不是很大了?” 老地精有些得意地捋了捋白须,然后两只手都伸着给邬岳比划:“正正好,今年四千一百岁。” 邬岳眼睛愈亮,两只手肘贴着雪地朝老地精蹭近了些,有些期待地问道:“那你连天尊都见过了,有没有见过其他的神?” 老地精很想说有,但恼人的是,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眼看着这小妖精的眼神越来越失望,老地精有些羞怒地辩驳:“你若说仙君还好见,神哪是那么轻易能见到的,他们住在九重天还要往上,天生地育身份尊贵,岂是你我能随便见的?偶尔能听说一些他们的事迹都不错了!” 邬岳这才勉强地退而求其次,拽着那老地精让他讲所知道的有关神的故事,他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比对,终究是没找到他想找的那一个。 在邬岳杀了豹子精离开雪山后的第二年,他追着一只妖精到了另一处山上,那时恰逢春天刚来,处理了那妖精之后,邬岳随手抓了一把花草,回去的时候多拐了一些路,顺便又去了一趟那雪山,将那些尚且青绿的花草扔在了老地精以前露头的地方,然后便回了九移山。至于那把花草是被老地精看到了,还是被风雪早早地掩埋摧毁了,他没想过,也不在他费心的范围之内。 “但那只豹子精只能算是难缠,并不算强,只要能逮到他杀他便轻而易举,真正强的妖并不在这些地方,而是在那些所谓的死地中。”邬岳不紧不慢道。 日头早已过了晌午,因着阳光太烈,他们挪到了树荫底下,孟怀泽靠树坐着,手里捧着清晨带上山的干粮,半天却也没啃上一口。 邬岳伸了个懒腰,暂时停了讲述:“我去摘些果子来。” 孟怀泽拉住他:“不用,我吃这个就行。” 他之前吃得不专心,嘴边上沾着一点干粮渣,邬岳凑过去舔掉了,在孟怀泽的脸比周围的花还要红之前又回正了身子:“你不吃我吃啊。” 山中的野果很多,照邬岳的性子一般都是摘下来就啃,但孟怀泽身上全是人界的臭毛病,邬岳摘了野果之后兜着去到一处清泉边,挨个地洗干净了才又回去。 孟怀泽正在发呆,手里的干粮还是邬岳走前的那些。 “想什么呢?”邬岳大剌剌地在孟怀泽身边坐下,拿走了他手里的干粮,换上了新鲜的野果。 孟怀泽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流入唇齿间,他咕哝着催邬岳道:“你继续说。” 邬岳三两口啃完了一个果子,将果核远远地扔了出去,有些好笑道:“这些小事有那么好听吗?” 孟怀泽咬着果肉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想听。” 一向横行无忌谁都不怕的妖怪竟第一次觉得有些没办法,只能继续给他讲。 “妖界四方边极有许多蛮荒地界,比如东边的乌羽泽,西边的擎苍漠,南边的礁霖海,北边的长鄢川,与此类似的地方能有成百上千,许多地方连名字都未被命。这些地界生灵无法生存,常是千万里都无生灵踪迹,因此也被称为死地。不过,说是这么说,这个称呼却并不准确,因为里面并非完全没有活物。” 他偏头看向孟怀泽:“你先前不是听雪招说过元黎天尊么?” 孟怀泽点了点头:“雪招说元黎天尊因为暗地里豢养妖兽,被另两位天尊联手绞杀了。” 邬岳道:“当年元黎为了收容那些恶兽又另辟了一处空间,也就是容渊,之后元黎陨灭,容渊被毁,其中的恶兽皆被杀绝。而当年的容渊就辟在这些死地之上,容渊毁后,其中余残的妖气许多都流窜到了这些死地之中,包括那些恶兽残留的妖气,千年下来也孕育出了几只大妖,虽说比不得当年元黎收养的那些混沌中化育的恶兽,跟妖界的其他妖精比起来也要厉害得多。” “不过这种妖怪百年难逢,而且刚一现形就可能会被天界发现,要是去得晚了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便被杀没了,得时刻地盯着点动静,赶在那些仙神之前才能交上手。”邬岳愤愤道,“我知道的这几百年间只有三只,全被他们赶在前头了!” 孟怀泽蹙起眉:“你说他们刚一现形就会被那些仙神杀掉,那他们之前一直藏在死地之中,应该未曾做过恶,那为什么说他们是恶妖,还要杀掉他们?” 邬岳挠了挠头,他从没想过这个,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毫无理由的随手杀戮都是常有。 “反正他们就是杀了。另外还有个传言,说当年的那些恶兽并未被杀尽,逃了一只,就藏在蛮荒深处的未知之地。” 孟怀泽问:“这传言是真的吗?” 邬岳摇头:“我是听一只老妖精说的。” 他眸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最好是真的,不过我也去过那些蛮荒之地许多次,目前还没见过任何踪迹。” 孟怀泽撇了撇嘴:“你是因为这个才总往那些地方跑?” 邬岳不置可否:“不然呢?” 孟怀泽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眼睛看着别处,有些含糊道:“我还以为你是去找那个神……” 邬岳看着他,孟怀泽快速地咬了两口,将果肉与那若有似无的酸一起咽了下去:“没什么,你继续说。” 一直到暮色渐升,这头黑狼过去的丰功伟绩还没说完,孟怀泽却好似听不够一般,仍是一副专注的模样。 “今天不回去了?”邬岳问。相较于人界的屋舍,他其实更偏爱于在山里过夜。 孟怀泽摇了摇头:“得回去,今天歇了这一天,明天还得再去确认下那几位病人的情况。” 天色的确有些晚了,孟怀泽拉住邬岳的手站起身来,夕阳的光洒在山谷中,草与花上面都涂了一层金色,也落在邬岳和孟怀泽身上。 回去的路上,孟怀泽身上仍是难受,只能趴在邬岳背上让他驮着回去。 他的两只手都搂着邬岳的脖颈,脸贴着黑狼背上的毛发,此时远处红霞如锦,脚下山川如绣,他回想着邬岳讲述中所呈现的那个世界。不同于人界,那里有着为数众多形形色色的妖怪,他们或好或坏,或可怜或有趣,也有着诡谲奇妙的山川湖海、云雨雾风,足以供不拘束缚的妖怪自由行走。 第57章 过烈的阳光 在那之后孟怀泽又和阿绯一起进了几次山,几次下来,阿绯和川箕山上的那群小妖精熟悉许多,他不是开朗的性子,话也不多,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乖乖地坐在一边听其他的小妖精吵闹,却终究不再是原先敬而远之不肯靠近的模样。 孟怀泽问他喜不喜欢其他的小妖精,阿绯认真地点头,眉眼微微弯着。 这也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有那么多朋友,那些隐秘的欣喜虽大多未表现出来,却并不少。 日子慢悠悠又匆匆忙地过着,孟怀泽每日里给人看病问诊,闲下来的时间便都与邬岳待在一起,他担心邬岳一只妖精在人间不自在,便常抽空与他一起往川箕山上去。 川箕山广大浩渺,有满山的苍翠,也有陡峻的险峰,许多地方连那些小妖精都难以进入,对于邬岳这样的大妖而言却毫无障碍。古老隐秘的深山像是独属于他们的人间密地,世间所有纷扰都被远隔在山川之外,任由他们荒唐。 孟怀泽也很喜欢邬岳化为原身载着他飞,广袤河山尽在脚下,伸手仿佛便能捉到云彩,温柔的风像是细密绸缎,绵绵地裹着他的脸,裹起他的衣衫,孟怀泽躺在邬岳的背上看着天空,觉得他们好似要钻进天际那瑰色之中。 这样的生活好像是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对以前的孟怀泽而言,他甚至做梦都不敢有如此奢求,一切好得像是一场过于绮幻的梦。 他自小失去父母,跟着婆婆辗转许多地方,最终才在川箕山下的这个小山村中落了脚。因着外来的身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孟怀泽与村中其他人都保持着距离,再加上他自小性情又偏向安静,不会主动地找人玩耍,每日里坐在门槛上远远地看着别人嬉闹,心生羡慕却也不敢靠近,后来虽说有婆婆帮着他去认识了村中的孩子,但他自身性情所限,掺和不进那些招猫逗狗的捣蛋事,大多数时间又都在跟着婆婆学医术,和村中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没办法彻底融入进去,久而久之就愈发独来独往起来。 及至婆婆去世,那时候孟怀泽不过十四五岁,独当一面地接了婆婆的班给人问诊。他那时候年岁虽长了许多,在大人眼里却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孩子,没人信得过一个孩子的医术,孟怀泽便每日里把自己关在家里看医书。直到那年冬天,村里有个人走在路上突发恶疾,孟怀泽刚从川箕山上下来,恰巧路过,放下药篓便匆匆挤进人群,临时处理之后,他回头喊周围的人将这人抬到他院中去,或是当时情况太过混乱,那人的情况看起来又着实危急,围着的人竟真听了他的话,顺着孟怀泽的指示将人抬去了他的院落。 那其实算是孟怀泽第一次独自给人看病,跑了一路,拿针时他的手隐隐发颤,他攥了攥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落针时眼神已是沉稳坚定,手也极稳。在他两步远外围了一堆跟来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快速又有条不紊地施针治病。 半刻钟后,床上的病人呛咳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神智悠悠地转醒过来,他的妻儿扑到床边,终于捺不住后怕地大哭出声,周围村民这才紧跟着起了喧闹,孟怀泽往后退了些许,靠着床柱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也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在那之后,村里找他看病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孟怀泽也从一个不靠谱的孩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夫,这才与人有了多些的交往。村中诸人皆说他脾性好,性情良善,对他愈发亲近,孟怀泽却仍是年少时的那一副性子,对谁都温和有礼,却也对谁都不会太过热切,把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直到他二十三岁这年,上山遇到了一只妖怪。这只妖怪强势地侵入他的生活,将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包括他那所谓的与人相交的度。 因为这只妖怪,他不再想要与世间其他人一样浅尝辄止的礼貌关系,他想要亲近,想要拥有,想要长相守。邬岳像是一块黏黏的糖,贴着他将他紧紧裹缚,他非但不想挣脱,反而沉迷于这糖的甜。他太喜欢这糖了,可越珍惜反而生出越多的顾虑,担心糖会走,也担心外面的阳光太烈将糖晒化。 闲来无事时,孟怀泽仍是常缠着邬岳给他讲妖界的事,那些故事明明与他没有一丝干系,却因为是邬岳的生活,他常常听得入迷。 邬岳并非耐心为人讲故事的性子,开始时他当孟怀泽好奇,会顺着他说上一些,后来便有了些不耐烦,不肯再讲了,说上几句便耍赖要闹孟怀泽。 孟怀泽对他常是纵容,两人笑着闹上一会儿,闹累了,孟怀泽便揉着邬岳的脸,软着嗓音求他再讲一讲。邬岳即便再不想讲,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却禁不住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戒,绞尽脑汁努力扫荡残存的那点记忆,从中找出一些稍微能值得说一说的事情。 邬岳虽说生在妖界长在妖界,但他对妖界的了解却不算太多。他一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少有关注,而他感兴趣的东西又极其有限,打妖怪,打妖怪,还是打妖怪,打完妖怪就回九移山上抱着他的狐狸毛毯子睡觉,因此他的生活在自由之外又显出一种怪异的单纯。 即便邬岳说的事情再琐碎再无趣,孟怀泽也都认真地听着。就在这些讲述中,孟怀泽忽然明了了他一直以来隐隐恐慌的过烈阳光是什么。 他担心自己留不住邬岳。 这只妖怪太自由了,他不属于人界,不属于孟怀泽,也不属于这世上的任何限制,他只属于他自己。 第58章 第二次离开 因着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孟怀泽更加贪恋与邬岳在一起的时光,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大夫,大多时间都要给人看病问诊,一忙一整天更是常事。他忙的时候邬岳常是待在屋里睡觉,将他的内丹放出来欣赏,有时也变为原身去川箕山上撒会儿野。 时光对他一个妖精而言着实漫长而无所顾忌,时光流逝也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感觉,因此他对孟怀泽所做的事也少有干涉,孟怀泽心底却像硌了一块小石子,总是有些不舒坦。 他担心邬岳一个人感到无聊,担心他对现在的生活不喜欢,更担心他会因此想要离开。没有病人的间隙里他便常忍不住往屋里转一转,看到邬岳还在,心底的那口气才会稍稍松一松。 起初时,孟怀泽生怕邬岳这只妖怪被村中其他人发现,曾想尽了办法让他不要出门,及至如今,有一天他竟主动问邬岳是否要认识下村中的人。 邬岳对他这个提议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认识他们?” “我常要给人看病,没办法与你时时待在一起,你还要顾忌着不被人看到,也不能与人相见交谈,不觉得无聊么?”孟怀泽道。 邬岳简直不知道孟怀泽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但他对人并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想着去认识什么其他人,这件事最终还是没有了后续。 时间对于妖精和人带来的感受并不相通,妖怪可以用一年的时间只看天上的云彩变幻,也可以数年的时间什么都不干只趴在洞府里睡觉,孟怀泽听了再多妖界的故事,却终归囿于人的身份与经历,没办法真正地感同身受,也无法想象时光流逝在邬岳的眼中究竟是何种模样。 就这样在隐含着一丝担忧的平静与快乐中,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川箕山从绿变成了红,变成了山体裸露的褐,又在某一个夜里悄悄地覆上了白。 今年因着有邬岳这只大妖在,孟怀泽院中的药草没被冻死,白色的雪丛中冒着星星点点绿色的尖。清晨起来,孟怀泽便在院中扫雪,他怕白日里有人来问诊,所以想扫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干净道来。邬岳坐在房檐下,也不帮忙,只是托着腮一脸怨念地看着孟怀泽,蹙着的眉头看起来凶凶的,耷着的眼角却又透出一丝不爽的委屈。 他身上穿着孟怀泽前段时间从集市上买来的新冬衣,厚墩墩的还专门加塞了新棉花,领口袖口都裹得严实,看起来便很暖和。 孟怀泽停下扫帚,看到邬岳的模样,嘴角眉梢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又正色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给你新衣服穿你还不乐意了?我可是专门去集市上给你买的,花了好几只鸡的价钱呢。” 入了冬天气越来越凉,邬岳却仍是一身单薄的黑衣,孟怀泽虽是知道妖怪并不怕冷,但每每看着他在呼啸寒风中撒欢还是忍不住跟着冻得一哆嗦,前段时间去集市上时看到许多人都在裁冬衣,他颠了颠自己口袋中的银子,觉得还够,便也替邬岳裁了一件。 衣裳买回来之后这妖怪却死活不肯穿,给扔到橱柜里面落灰,这天清晨起来,孟怀泽看到外面下了雪,便将衣裳又找了出来,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硬是逼得邬岳给穿上了。 孟怀泽杵着扫帚,问邬岳道:“你既然都不怕冷,那应该也不怕热吧,买都买了,穿上又怎么了?” 邬岳哼了一声:“难看。” 这下孟怀泽不乐意了:“怎么难看了?我可是给你挑的铺子里最好的料子,可贵了,领口和袖口上还都绣了花,别人想要都没有。” 邬岳嫌弃地抠了一把袖口上绣的花:“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自己穿?” 孟怀泽叹道:“我一个穷人哪里配穿这么好的,你天天穿得那么精贵,还不是怕委屈了你?我不管,我花了那么多银子,你怎么也得给我穿回本来。” 他和邬岳待久了,倒是也学得了一两分那妖怪的无赖劲儿。 邬岳坐在房檐下继续生闷气,孟怀泽扫完了雪,走过来想将扫帚靠墙放下,廊下原本恹恹坐着的人突然一跃而起,将他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雪地上。 因着两人的动作,地上未落结实的碎雪被扬起来,洒了孟怀泽一脸。 孟怀泽被邬岳压着,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眼睫一时间又被雪凉得睁不开眼,双手胡乱地推着邬岳:“起开。” 邬岳将孟怀泽牢牢压在雪里,拱着脑袋闹他,单手解了领口的扣,非要将身上的冬衣脱下来给孟怀泽穿上:“我也不管,这绣的花既然这么好看,那你也得穿。” 孟怀泽跟条雪里的鱼似的晃着身子笑着乱躲,蹭出去一些又被那条狼跟着缠上来,地上原本完整的白色积雪被两人闹得一片乱糟糟,孟怀泽力气上打不过邬岳,于是伸手从旁边攥了一大捧雪,塞进了邬岳的脖颈里。 还没等邬岳将脖颈中的雪甩掉,孟怀泽已经又攥了一把,这回则是全都糊在了邬岳脸上。 碎晶般的雪间露着两只澄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孟怀泽,片刻后,邬岳突然低头,将沾着雪的脸贴着孟怀泽的脸蹭,孟怀泽躲不得,那些雪便在两人紧贴着的脸间被蹭成了水。 趁着孟怀泽不注意,邬岳如法炮制,攥着雪的手从孟怀泽颈下掏过去,握住了他的后颈。 孟怀泽喘得急,一边笑一边躲颈后捏着的那只手,声音都有些乱了:“我、我跟你说……我不是妖怪,你冻一冻没关系,我可会生病……” 邬岳的手一顿,这才终于放过了孟怀泽被雪浸得冰凉的后颈,他有些气不过,便愤愤地用鼻子蹭孟怀泽的鼻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被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妖怪说不讲道理可是件稀罕事,孟怀泽要跟他理论,却又因为邬岳在他身上作乱的那只手笑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闹着,院外突然传来叩门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着急的声音:“孟大夫!我娘突然在家晕倒了,你在不在家!” 两人的打闹倏然而止,孟怀泽拍了拍邬岳头上的雪:“好了,我得出门去了。” 被人打扰,邬岳显然很不高兴,孟怀泽笑着安抚地亲了亲他的鼻尖,推着邬岳坐起身来,一边道:“听话,回来赚了银子再给你买新衣裳啊!” 在邬岳愤怒的抗议声中,孟怀泽打掉身上的雪,来不及换下湿了的衣裳便背着药箱出了门。此时雪还在下着,邬岳跳上房顶,看着孟怀泽踩着雪跟着那男人走远,才又跳下来返回屋中,他伸手便想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结果手伸到领口上,他想起来什么,有些不爽地啧了一声,将解开的扣又给系上了。 孟怀泽本来以为那人的娘亲情况没多严重,到了之后才发现远超他的想象,老太太清晨起来还吃了一碗小米粥,吃完说有些头晕想去床上歇一歇,走了两步便摔地上没了意识。 孟怀泽从上午时分一直忙到天黑,老太太才将将脱离险情,恢复了些意识,虽仍是口齿不清说不出囫囵的话来,却暂时没了生命危险。 等老太太将药服下又睡着之后,孟怀泽才收拾了东西离开。 下午时雪停了一会儿,天黑又下了起来,孟怀泽走了没多远,邬岳便从路边树上跳了下来,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孟怀泽显而易见地疲惫,然而转眼看到邬岳,他的脸上便禁不住地泛起笑来。 他走过去拉了邬岳的手:“走,回家。” 二人往前走了几步,邬岳总是回头往后看,孟怀泽有些奇怪地看他,邬岳问他道:“他们为什么要哭?” 孟怀泽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等你的时候听到那家人在哭,那个人要死了吗?”他问得天真无邪,又带着些对死亡无动于衷的残忍,“她年纪很大了,还是谁杀了她?” 孟怀泽愣了片刻,松开了邬岳的手,移开视线道:“没有人杀她。” “那她是年纪很大了?”邬岳有些稀奇道,“我还没见过几个因年老死去的妖精,她这得是多少岁了?” 孟怀泽踩着雪往前走去,声音有些莫名地紧,低声道:“她不会死的,我会治好她。” 邬岳看起来像是仍有疑惑,孟怀泽突然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大坑。 他笑道:“去年也是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夜里回去的路上碰见一只大狗,追着我在雪地里跑了老远,最后我还从这坑里滚下去了。” 邬岳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他本就不是过于纠结的性子,被稍稍一引便将那老太太抛到了脑后,蹙眉道:“哪里的狗,找它算账去!” 孟怀泽笑:“黑乎乎的我哪知道是哪里的狗,一开始还差点认错成一条狼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一桩有意思的笑谈,去年此时那些委屈和眼泪好像都是别人的。 他们走到坑前,邬岳探头看了看,突然问道:“摔疼了吗?” 孟怀泽脸上的笑顿了一顿,随即摇头:“没有,幸亏我穿得厚,摔下去也没事。” 他拍了拍邬岳的肩上的棉衣布料,语重心长道:“所以说,穿得厚些是有好处的。” 在邬岳恼怒之前,孟怀泽大笑着朝前跑去,没跑多远便被追上来的邬岳从后面扑倒在了雪地上,药箱被扔在一旁,孟怀泽蜷起腿,捧着邬岳的脸安静地与他接吻,周围夜色无边,只有雪轻轻落下的声音。 邬岳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孟怀泽的颈后,亲了一会儿,他捏了捏孟怀泽后颈的肉,将人拉了起来:“走,回去亲!” 孟怀泽鼻尖冻得红红的,声音有些被濡湿的软:“怎么?” “你不是冻一下就要生病吗,这么弱不得赶紧回去?” 邬岳话说得很是嫌弃,孟怀泽唇角却忍不住弯起笑来。眼前的妖怪看似不通人情与道理,却也在学着体贴与温柔。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在雪夜里走,到了院门口,孟怀泽却没往里进,而是扯着邬岳坐了下来。 “等会儿再进去,坐一会儿。”他说。 他托腮看向远处川箕山,入眼所及皆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白,雪光映着夜色,天地间浩大又安静,与去年的第一场雪别无二致,人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他看雪,邬岳看他。 “在看什么?”邬岳问。 眼前的雪静静落着,时光似是倏然静止了,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孟怀泽伸手握住了邬岳的手,他含笑看着远处,轻声似是叹息:“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说的不知是雪,还是人。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地上树上房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孟怀泽院中的海棠甚至在夜里被雪压断了几条枝。雪积得厚了,冬日稀薄的阳光都很难晒化它,天晴了仍是在路边墙角树下堆着一团团棉絮般的白。 而这场雪还没彻底化尽,孟怀泽一直以来隐隐的担忧便成了真。 老太太的病反反复复,一直好不利索,她年纪大了,孟怀泽也不敢用猛药,只能慢慢调理,再加上冬天到来,村里的不少老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孟怀泽肩上的担子便重了许多,连着几天都是早出晚归。 夜里回去的时候,邬岳仍是照常来接他,那天两人一起走到院前,邬岳却停了脚步没往院中进。 孟怀泽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月色下邬岳被勾勒得只有暗影,两只眸子却熠熠闪着金光,孟怀泽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打了个哆嗦。 “你进去吧,”邬岳道,“我要回趟妖界。” 孟怀泽看着他,脸上一时间毫无表情,再开口时,声音也稳得毫无波澜。 他哦了一声,问邬岳道:“是有什么事吗?” 邬岳伸手,指尖缭绕的银色光辉中,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灵物,兴致盎然道:“贺州说九移山外出现了一只大妖,我回去看看。” 孟怀泽愣愣地看他片刻,点了点头,说:“好。” 邬岳转身踏进夜色中,孟怀泽隐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他看着邬岳的背影,忍不住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什么,便见邬岳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抬手脱了棉衣,走回来递给了孟怀泽:“你帮我拿着,九移山上穿不着,等我回来再穿。” 孟怀泽听话地点了点头,邬岳看着他,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有些难过,细瞧却又瞧不出什么了,像是他的错觉。 他心中一动,低头亲了亲孟怀泽的嘴唇:“走了。” 邬岳走了许久之后,孟怀泽抬起手来,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抱着的棉衣中。 去年今日似是重合了,而当这种时候再次来临,他的心底像是麻木了一般,没觉得多难过,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疲倦。他像是一个走在绳索上的杂耍艺人,沉迷于高处的快感与被人围观欢呼的喜悦,却也隐隐担心着掉落下去的噩梦会成真,就这样沉迷着担心着,踩着绳索走了大半年,他终于掉了下去,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果然如此的喟叹。 -------------------- 终于!谁能想到本来只是想写个两三万字的短篇,后来觉得要十万字,再后来又觉得可能要十五万字才能完结,现在十六万字了,我终于写到了我开始时最想写的部分……的开头…… 第59章 黑龙临霍 贺州并没说谎,九移山上最近的确新来了只大妖,名为临霍,原身是一条黑龙。龙是介于妖与仙之间的神物,原本便极为罕见,近千百年来更是式微,成了妖界的珍稀物种,极少能够见到。 贺州对这条新来的黑龙简直恨得牙痒痒。 原因无他,他家的那只猫实在和这条龙走得太近了。 图南并非九移山上土生土长的妖怪,他幼时无依,曾被临霍收养庇护过一段时日,及至长大之后他行走妖界,到了九移山,遇到贺州,自此便未再离开,临霍这条龙则是一向浪无踪迹,他们彼此已是许多年未见。 此番乍然见到临霍来到九移山,图南不由惊喜万分,每日里从早到晚地腻在临霍在九移山的临时处所中。 贺州惯了图南时刻在身边的日子,此番被忽略得彻底,独守空洞得既不甘心又凄凄凉凉。 他生怕那条一看就很不正经的黑龙带坏了他家的猫儿,变态一般偷偷躲在外面偷听洞里那两人的谈话,有一日实在没忍住,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想要教训临霍一通,结果却十分惨烈。那黑龙完好无损,倒是贺州被摁着好一顿打,被打也就算了,一旁的图南非但不帮他,反而皱着眉头质问他在闹什么,气得贺州扭头便走,窝在山洞中好一段时日没再出来。 之后贺州寻着图南没在的空子,又几次三番地跑到那黑龙处想找回些面子,结果无一例外,被临霍轻而易举地摁到地上摩擦,脸面差些从九移山最东头一直丢到最西头。 贺州捂着伤口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气,终于想起了他那位自小的冤家邬岳。 那条狼虽说没多少脑子,妖力却是自小强悍少有敌手,因此两只妖精虽是多年不对付,争了几百年,却也是各有输赢,都没少给对方添堵,也正因此,他们对彼此的秉性都极为了解。 贺州给邬岳捎了个信儿,也没多说什么,隐去了他与那条黑龙的恩怨,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那妖怪的厉害,便轻易地将不着山的邬岳给勾了回来。 回山之后,邬岳先回了趟他的山洞,还没等去找那条传言中极厉害的黑龙,贺州便等不及地来打探情况。 他假装从外路过,探头进来,还没看清楚邬岳在做什么,便被一把抓住扔了出去。 贺州爬起来,看着走出来的邬岳急声道:“你在这打我干什么,你去找那条黑龙啊!” 邬岳这条狼似是天生长了根反骨,别人想要他做什么,他便偏不去做什么。 他抱着手臂往山壁上闲闲一靠,挑着下巴道:“我什么时候去找那条龙关你什么事?” 贺州往常惯会在邬岳面前隐藏情绪以便于坑他,这还是第一次将急切表现得如此明显,邬岳觉出猫腻,蹙起眉尖,狐疑道:“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贺州脸一僵,瞬时敛了神情,云淡风轻地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伸手拂了拂衣角上沾的灰尘,嘴角甚至含了一丝浅淡的笑:“我有什么可着急的?只不过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厉害的妖怪,觉得九移山上没有哪只妖怪能与之抗衡罢了。” 他本是想激邬岳,谁成想邬岳哼笑一声,转身便往洞中走。 “你做什么去?”贺州一愣,脱口问道。 邬岳伸了个懒腰:“睡觉。” 这条狼出了趟山,回来竟好像多长了些脑子。 “睡觉?!”贺州差些跳起来,“你睡个屁!那条黑龙就在山上,最近都打算扎下根来建洞府了,你这还能睡得下去?” “闭嘴。”邬岳在他的狐狸毛毯子上翻了个身,“吵死了,滚。” 贺州站在邬岳山洞外面,攥着拳头喘了半天粗气,纠结了大半晌,最终还是在脸面和图南之间选择了他的猫。 他咬着牙恶声恶气道:“行,我说!行了吧!” 他话音刚落,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邬岳便睁开了眼。 贺州冷哼一声,转身靠着邬岳的洞口坐下了,没好气道:“图南小时候曾被那黑龙救过性命,还在那黑龙身旁跟了一段时日,之后那黑龙就不知去哪了,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就来到了九移山,死皮赖脸地住下不走了。” 他话里的酸味甚重:“自从他来了,图南连家都不知道回了,成天与他待在一起,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说,以前都没那么黏过我……” 贺州眉间紧蹙,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顿了半晌,他再开口,话中便多了些担忧:“那天我在洞外听他们说话,那黑龙竟问图南要不要与他一起离开,说什么云游九州四海……” 他一把薅掉了邬岳洞外长着的草:“我呸!他想得倒美!” 邬岳还是第一次见这狐狸如此模样,嗤笑一声:“怎么,你没进去揍他?” 贺州的脸屈辱地红了。 他不吭声,邬岳便斜着眼瞧着他,良久,贺州自暴自弃道:“我打不过他行了吧!” 邬岳心情愉悦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邬岳。”贺州一脸令邬岳牙酸的真诚,“虽说咱俩自小诸多龃龉,但那都是小打小闹,是我们情谊的见证!这回就算你帮兄弟个忙,我欠你个……” “少废话,”邬岳不为所动,打断他道,“老规矩。” 贺州的笑僵在脸上,他与邬岳对视半晌,邬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贺州攥紧拳头,半晌从齿缝中挤出一句:“算你狠!” 片刻后,邬岳蹲在他的山洞门口,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一身红色的皮毛宛若烈火一般灼灼。 邬岳专心致志地从这大红狐狸身上往下薅毛,手里已经攥了满满一把。 “行了吧!”贺州的心简直在滴血,怒吼道,“你别太过分!” 贺州这狐狸将一身皮毛养得油光水亮,邬岳则是专挑他身上最漂亮的毛发,直到再多薅一根贺州便能不顾一切地跟他拼命,他才收了手,心满意足地将手里的狐狸毛捋顺了,用妖力系着扎到了他洞中的狐狸毛毯子上,白狐狸毛毯子边上除这最新的之外还有七八束同样火红漂亮的狐狸毛,全是先前邬岳从贺州身上薅下来的。 一直折腾到天黑,两只妖怪才摸到那黑龙的临时住处,里面光亮斐然,偶有交谈声传出来,夹杂着笑声,贺州听见,霎时眼都要恼红了。 邬岳抬步便要往里进。 贺州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小声道:“图南在里面呢。” 邬岳不明所以:“那怎么了?” 贺州蹙着眉,虽是心有不甘,却还是道:“若是图南在场,见到你和那黑龙打架,他定是要帮着那条龙的,你打起架来不知轻重,万一伤到他怎么办?再说了,万一让他知道咱俩是一伙的,他也肯定要生我的气的。” 邬岳的眼神越发怪异,贺州注意到,心虚地咳了一声:“你看我做什么?” 邬岳没说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之间不打架就算了,何曾有过如此这般兄弟情深的时刻,贺州被他拍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没等抖完,便听邬岳道:“你先进去抢人,我再进去揍他。” “哈?”贺州还没等想明白这什么鬼提议,便被邬岳毫不客气地一脚踹进了山洞,他踉跄了两步,抬起头正对上临霍和图南看他的眼神。 “贺州?”图南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临霍倒没显得怎么意外,旁若无人地伸手接了图南手中原本要递给他的泉水。 贺州眼见着那条黑龙的手触到图南的手上,图南还不闪不躲,他一时怒火冲天,不管不顾地过去,一把抢过来图南的手,将他挟起来就跑。 图南扒着贺州的肩膀,惊道:“你做什么?” 贺州头也不回:“回洞!” 图南扭头看向被甩在身后的山洞:“临霍……” 他刚说了这两个字,便被贺州恼怒地打断:“不许提他!” 怒气冲冲中却隐含不住那丝委屈。 图南竟真的乖乖住了声。 两人刚踏进山洞,不远处便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图南的后背刚贴到地上,一只手揽着贺州的肩膀,一边往外看去,忍不住问道:“什么声音?” “别管!”贺州道。 图南蹙起眉,他看向眼前脸色难看的贺州:“你究竟怎么了?” 贺州与他对视半晌,神情间逐渐委屈起来。他低下头,埋进图南的肩膀里,又将图南的脑袋往他自己的脖颈中摁,轻声哼道:“别管那些。” 他软着声音道:“我想你了。” 图南忍不住笑起来:“胡说什么,我又没走,哪来的想?” 贺州不吭声,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 图南“诶”了一声,下一瞬便被贺州堵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趁着没人注意,贺州偷偷地在洞口施了些妖力,隔绝了外面激烈的异响。 第60章 偷养小妖怪? 金色的妖力撕开九移山的浓黑夜色,有山石滚落四周砸出异响。临霍活的年岁久远,妖力高强,莫说妖界,便是六界之中也少有敌手,他本没将这只贸然冲进来朝他出手的小狼妖放在眼里,然而几番交手下来,他心内也不由得有些讶异。 这小妖精年纪尚轻,妖力却是异常强悍,临霍几千年间行走六界,还未曾见过比这条狼天分更高的妖怪,而且这小妖打起架来还有股不管不顾的莽劲,简直不要命一般,显而易见是个嚣张跋扈惯了的硬茬。 临霍这才生起几分兴致来,伸手挡了邬岳袭来的一道攻击,笑声道:“挺不错嘛,小狼妖。” 他话音还未落地,金色的妖力便托着一块巨石朝他狠狠砸来,后面是邬岳冷峻的脸。 他的眸子金亮,冰冷道:“你叫谁小狼妖?” 先前他还不满于孟怀泽说他老,此时被这条黑龙轻视地往小里喊,反是将他更加激怒了。 临霍仍是那一副无所谓的笑模样,慢悠悠道:“谁是小狼,自然是喊谁了。” 邬岳哼笑一声,金色的眸子亮得惊人,似是灼灼烧了火,能撕裂九移山的夜。 临霍这龙也是极不正经,邬岳再是厉害也不过刚刚几百岁,这点年纪在临霍看来和刚出生的小狼崽子简直没什么区别,邬岳的妖力再超出同龄小妖在临霍这只老妖怪眼里也暂称得上稚嫩,费些心思便能压制下去。 但这条黑龙许是太无聊了,以至于生起了些逗趣的心思,与邬岳一路周旋,离了九移山,到了擎苍漠,又到礁霖海,顺便还去了趟乌羽泽,一大圈逛下来,最终才又回到九移山。 吃饱喝足的贺州刚从洞里出来,懒腰伸了半个,便被不远处的一声巨响给吓了一跳,抬头便见那条黑龙竟是又回来了。 临霍一把抓住邬岳的攻击,金色的光消失在他的手心中,与他自身的妖力融为一体,他打了个哈欠,摆手道:“算了,不打了,算你这小妖精赢了。” 邬岳正在兴头上,闻言动作一顿,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临霍朝前走了两步,抬手在旁边树上摘了颗果子,咬了两口,咕哝道:“打了这么久,总得歇歇吧,我都快有几千年没打过架了,活动一下筋骨就够了。” 说话间他背对着邬岳,将命门明晃晃地向邬岳敞开着,邬岳果然也没出手,不满道:“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没打完你别想跑。” 临霍转过身来,看着邬岳笑了一声,语气间似是有些怀念:“我以前认识一个妖怪,你的性子倒是与他有几分相像。” 邬岳哼一声:“我是我自己。” 他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他厉害吗?” “混沌之中化育出来的凶兽,”临霍笑道,“你说厉不厉害?” 邬岳一愣,整个妖界都知道,千年之前,那些妖兽已经被诛杀殆尽了。他们活在传言中,像是一个个没有面目的黑暗符号,只有罪恶与理应诛杀的标记,谁也不曾想过他们或许也拥有着各种模样的“性子”。 临霍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似是不过随口一说,三两口啃完了剩下的果子,抬步便朝前走去。 邬岳回过神来:“你去哪儿?” “我本就是路过九移山,恰巧图南在这,便来看一看他。”他啧了一声,“那只小狐狸虽然妖力弱了点,倒也还行,就这样吧。” 他明明还是一副青年模样,语气间却装得很是老成,叹道:“孩子大了不由管,走了。” 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只大妖,邬岳久未如此尽兴,怎肯让他离开,抬步便要去抓临霍。然而他妖力刚动,前方的临霍突然停步,转身朝邬岳扔来一个什么东西。 邬岳一愣,伸手接住,竟是先前孟怀泽送他的那只草编小狼。 那个时候邬岳虽表现得很是嫌弃,却也一直将之带在了身上,他竟不知临霍是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摸走的。 “没认错的话,这是人界的小玩意儿吧?”临霍道,“怎么,你还喜欢这种东西?” 未等邬岳回答,他便紧接着又道:“还是说,这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邬岳将那只草编小狼收进手心,语气间有些冷:“关你什么事?” “啧,现在的小妖可都真有主意,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 邬岳扬眉:“什么意思?” “人……”临霍垂眼笑了一笑,又摆了摆手,“算了,各有各的命数。” 他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走了。” 这次邬岳没再拦他,他的指间摩挲着那只草编小狼,金色的眸子渐渐暗下来,露出些沉思模样。 贺州从邬岳后面过来,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还拍了拍,乐道:“行啊兄弟!那条龙可算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吧?” 邬岳瞥了眼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打开转身朝前走去。 贺州心情此时极好,看邬岳更是前所未有地顺眼,并不与他计较,颠颠地跟着上去。 “你要去哪?”贺州问。 邬岳没理他。 “啧,”贺州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又要去乌羽泽那些死地是不是?欸我说,你是不是真在那里面养了个什么小妖怪啊?” 邬岳脚步一顿,这才看向了贺州。 贺州来了劲:“你不知道?你老是往那些没人去的死地里跑,九移山上的妖精们早就都传遍了。” 他眨了下眼,放低了声音,便显得有些暧昧:“都说你在那里面偷偷养了只小情人,藏在里面不给人看。要这样你就不仗义了,我们九移山上除了你可都是好妖,看一看又不会吃了他,藏什么呀……” 邬岳简直像在听天书,他竟是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地方谣言竟是已经传成了这番模样。 他心中蓦地一动,打断贺州道:“谁说我是要去那些地方了?” 贺州果然奇怪道:“那你去哪?” 邬岳道:“人界。” “人界?!”贺州这下是真的被吓一跳,九移山上的妖精向来对人界敬而远之,邬岳更是对人没什么好感,先前也几乎从未去过人界,他惊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怎么,邬岳抓着孟怀泽送他的那只小草狼,突然间就很想嘚瑟:“怎么,不行?” 他看了贺州一眼:“我知道你和图南是什么关系,我也有。” 他说得竟还挺骄傲。 贺州愣愣地问道:“你也有什么?” 一时之间邬岳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种关系,他想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伴侣?” “伴、伴侣?”贺州张开嘴半天没合上,原地愣了半晌,才结巴道,“你、你是说,和一个……人?” 邬岳已经走出了老远,贺州急步追上他,张嘴想问什么,刚“欸”了一声,便瞧见邬岳嘴角勾着的一丝笑意,这下是彻底给吓懵了。 他与邬岳从小崽子打到大崽子,几百年过去,还没见那条跋扈的狼笑得这么荡漾过…… 我瞎了,贺州想。 邬岳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山巅,灿金的阳光将九移山照得熠熠闪光,邬岳的眸子也亮得惊人。 “等着吧,”他开口,不知是对身后的贺州说,还是对他自己说,“总有一日我会把他带回来。” 第61章 归来 邬岳是冬天第一场雪还没化尽时离开的,再回来时,川箕山上已层林尽染,漫山皆红,是又一年的深秋了。 秋日天空净澈高远,空中散发着成熟开阔的气息,邬岳没敲门,而是直接翻身跃上了墙头。 孟怀泽坐在院中海棠树下,正闭着眼睛睡着了。此时秋色已深,海棠树上只零落剩了几片叶子,挡不住风与日光,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便都落在了孟怀泽的脸上身上。 他安静地睡在这阳光中,像是一道秋色。 邬岳坐在墙头上,托腮看了孟怀泽好大一会儿。他的心像是秋日田野里的种子,鼓胀着饱满起来,涨满了整个心房。 许是感觉到什么,睡梦中的孟怀泽抿了抿唇,眉间微蹙起来,邬岳以为他要醒,结果那人眼睫颤动两下又没动静了,看模样是又睡了过去,眉间的蹙却是未消。 邬岳玩心起来,霎时间墙头上俊朗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毛茸茸的黑狼幼崽,正是他初与孟怀泽相遇时的模样。 狼崽子从墙头上跃下,正正好砸进孟怀泽的怀里。 孟怀泽睡梦中被砸得闷哼一声,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拢住了怀里的毛团,他睁开眼,神情间有些没睡醒又受惊的茫然,愣愣地低头一看,正对上怀中狼崽子水汪汪的金眸。 秋风携着植物成熟的香气拂过身周,旁边的树又落下几片黄叶来,孟怀泽低头看着邬岳,半晌,漆黑的睫毛才颤了一下,手脚间却仍是毫无动作。 倒是邬岳先急起来,用湿润的鼻尖拱了拱孟怀泽的手,撒娇一般又在上面舔了舔。 孟怀泽被他舔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回撤了下手,微微攥了起来。他像是这才终于回了些神,开口却是:“你的内丹又被抢走了?” 这话问得邬岳不爱听,什么叫又?说得他像是经常被人抢走内丹一般……偏生孟怀泽还是一副真情实感的惊讶模样。 邬岳不满地瞪了孟怀泽一眼,内丹从他体内飘出来,显摆似的在孟怀泽眼前转了两个圈。 孟怀泽这才松了口气,脊背向后微倚在椅背上,他闭了闭眼,像是刚醒而受不住那灿烂的日光。 低空中有微尘虚虚漂浮,再开口时,孟怀泽的声音也像是浮在半空中的:“那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说话时他的手虚虚拢着怀中幼崽柔软的毛发,邬岳不满意这浅尝辄止的触碰,以往的时候,孟怀泽的手会从他的脑袋顶顺到尾巴尖,常摸得邬岳舒服得恨不得打起呼噜来。 他在孟怀泽怀中翻了个身,主动地冲那人敞开了柔软的肚皮,尾巴贴着孟怀泽的手臂蹭了蹭,又用尾巴尖去缠他的手指,孟怀泽顿了片刻,还是抬手揉了揉小狼崽脖颈处的软毛。 孟怀泽的手干净修长,又因常年行医,沾染着些微的草药清香,此时微凉的手指揉着暖烘烘的毛发,邬岳舒服得仰起脑袋,金色的眸子都惬意地眯了起来,两只爪子抱着孟怀泽的手,一副享受模样。 孟怀泽垂眼瞧着他,神色间有些不明。 邬岳这妖怪变成幼崽也不是安生性子,摸了没几下,他又翻身爬起来,拱到孟怀泽身上,两只爪子搭着孟怀泽的肩,用舌头舔孟怀泽的脖颈与下巴。 孟怀泽也不躲,只是笑。 邬岳这才抽空道:“想吓你。” 孟怀泽点了点头:“是被吓到了,一睁眼就看到一条狼。” 邬岳仍是黏在孟怀泽身上蹭,过了一会儿,他不动了,趴在孟怀泽怀里有些恹恹道:“我没打过那条龙。” 竟像是受了委屈回到家里来告状。 “怎么?”孟怀泽揉了揉他耷拉下来的狼耳朵,“他很强么?” 邬岳点了点头。 孟怀泽这下是真被惊到了,邬岳这只妖怪向来心比天高,若不是真的毫无胜算,他绝不会轻易服输。 “哼,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黑龙,”他语气间虽是不屑,金眸却是发起光来,“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厉害的妖怪。” 他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孟怀泽手下动作停了,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轻声道:“他强是他们的事,为什么非要与他们争个一二?” 邬岳抬眼看他,孟怀泽对上邬岳金黄的兽瞳,心中一颤。那不是凡人的眼睛,正如妖之所想也并非他一个人之所想。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究竟是在笑什么。 他将邬岳从自己怀里抱起来,放到一旁石桌上,随即站起身整了整被邬岳蹭乱的衣裳:“这么久没回来想吃肉了没,我去给你做。” 说罢没等邬岳回应,他便转身进了厨屋。 孟怀泽将肉放进锅里,又坐在灶台前烧火,邬岳跟着进来,他已经变为了人形,低着头去看锅里的肉。 孟怀泽手里还拿着要烧的柴,抬眼看着邬岳的侧脸便忘了动作。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在邬岳这只妖怪身上却未留下任何痕迹,仍是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郎。 邬岳的视线投过来,孟怀泽这才回神,低下头将柴火塞进炉膛中,专注地盯着燃烧的火苗。 火烧得旺,不时有火舌从炉膛中舔出来,烤得孟怀泽脸上一片火热,他的双眼也被烘得难受。 “这火太热了,”孟怀泽揉了一把热胀的眼睛,站起身来,“你在这看着吧,没柴火了叫我,我先去把院里的草药收了。” 话说完没等邬岳回答,他便低头出去了。 邬岳没烧过火,也不知那柴火怎样才算是快烧完了,一直蹲在炉膛前盯着,直到里面的火势缓下来,变成了微弱的小火苗,邬岳心觉不妙,刚想施些妖力让它再烧起来,孟怀泽便抱着一捆新柴火走了进来。 他低下身看了一眼,那炉膛中的小火苗悠悠颤颤地打了个转,噗地一下彻底灭了。 邬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那个……” “没事,”孟怀泽道,“再点就是了。” 孟怀泽生火的时候,邬岳就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孟怀泽垂着眼睫一副专注的模样,火苗燃起来的一瞬间映亮了他的脸,他嘴角像是含着些微笑意,又像是毫无表情。 新火又生起来,孟怀泽用手背擦了下脸,抬起脸冲邬岳道:“好了,这次我看着吧,再灭了这顿肉你可能就吃不上了。” 他脸上沾了柴灰,方才那一下也没擦干净,邬岳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抹掉。孟怀泽一愣,下意识地偏头往旁躲了一下,动作虽极是轻微,邬岳却看得分明。 孟怀泽许是也意识到了,慌忙抬手要擦脸,一边笑道:“没事,我自己……” 他话没说完,便被邬岳一把钳住了手。孟怀泽惊愕地抬眼,正对上邬岳不豫的神色。 邬岳抓着孟怀泽,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手下力气用得很重,孟怀泽疼得嘶了一声,还未待不满地反抗,邬岳便覆身过来,衔住了他的嘴唇。 一旁炉膛中的火灼烈起来,烧得哔啪作响,孟怀泽的半边身子都被烤得滚烫,他身后无所支撑,有些不安地抓着邬岳的领口,想要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的吻,却被邬岳牢牢制在怀里,动弹不得。 火光映在他拉长脆弱的脖颈上,涂出一抹发亮的橙,那其上便也似着了火。 许久邬岳才撤开身子,孟怀泽呼吸间有些喘,他伸手摸了摸脸上方才被邬岳用力擦过的地方,咧着嘴不满道:“你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疼的不是你是吧?” 邬岳也不知他自己在恼些什么,但他就是不高兴,或许是因为孟怀泽那一下躲,也可能是因为孟怀泽虽然在笑,邬岳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好像并没多开心。 邬岳冷哼一声,见孟怀泽仍是摸着脸,蹙着的神色不由松动下来,凑过去想要拉开孟怀泽的手:“怎么,真有这么疼?” 孟怀泽松开手,那一片果真是红了。 邬岳心里满满涨涨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绪,他伸手过去揉了揉孟怀泽的脸,这次倒是没用劲,又凑过去给他吹了吹,带着些生涩的哄:“好了,不疼了。” 孟怀泽撇过头去,看向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又微弱下来的火苗,良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炖好了肉,孟怀泽却没在家待。这时天色已然有些暗淡,四周渐次飘来炊烟的味道,远处还隐隐传来唤家畜归家的人声,孟怀泽将肉端到院中石桌上,便进屋背了他的药箱,准备要出门去。 他向邬岳解释:“最近村边上多了许多途径此地的流民,里面伤病者众多,我得去看看。” 也正是因为这些流民,孟怀泽这些日子一直忙得厉害,连着几夜都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也正因此,下午时分在院中整理草药的时候他才抵不住困倦睡了过去,之后又乍然见到邬岳,他心忙意乱,这才耽搁到这个时候才要出门。 邬岳不知流民是什么,只是孟怀泽要走,他便推了碗跟着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孟怀泽摇头:“不用了。” “那我去接你。” 孟怀泽也不看邬岳,仍是摇头:“还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可能要很晚,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便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却被邬岳一把抓住了手。 孟怀泽一愣,拧眉看向邬岳:“怎么了?” 渐暮的深蓝天色中,邬岳微微眯眼瞧着孟怀泽,他的睫毛黑长而密,这样垂眸看人时更甚,又有暮色的掩映,孟怀泽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是心底莫名惴惴不安,不由移开了眼。 “你不是怕走夜路吗?”邬岳慢慢开口。 孟怀泽眉间猛地一蹙,他盯着邬岳抓在他腕间的手,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走多了就不怕了。” 说罢他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似是懊恼于自己的口无遮拦,然而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开了一个口子便再难以控制,他一时之间也扯不出笑来,甩开邬岳的手,一声不吭地快步朝院外走去。 这次邬岳没再拦他,一直走出很远之后,孟怀泽的步子才慢下来,及至拐弯时,他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中远处那丛小院只剩一个模糊的暗影,静谧得仿佛融入了周围的夜色,和过去几百个日子里无甚区别。 孟怀泽心底蓦地一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转身回去,回去看一看邬岳是不是真的还在,下午时的一切该不会是一场幻觉…… 他觉得自己荒唐,却又抑制不住那近似荒唐的担忧。 许久之后,他才抬步朝那些流民暂居处走去。 第62章 你走吧 除了第一天时的些许异常,孟怀泽未再对邬岳的回来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表现得仿若他和邬岳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一样,好像邬岳不过是出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门,一两日便回来了,用不着想念,用不着寒暄,也用不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回来就回来了,回来了就继续过他们以前的生活。 白天时孟怀泽偶尔出门问诊,回来得晚了邬岳便去接他,空时他们一起去川箕山上采药,看看那些小妖怪。有时孟怀泽想在家里干些活或是看些书,却常常是做不成,邬岳这只妖怪有时洒脱得没心没肺,有时却又掐着人的心尖使劲黏糊,常闹得孟怀泽在家什么也做不成。 孟怀泽却也不恼,几乎是什么都顺着他,除非某些时候邬岳闹得着实太过分了,他才挣扎着抗议两句,又大多被邬岳吞进了肚子里,只剩了些闷闷的恼。 日子好像还是那样的日子,一点都没变,邬岳也还是那个邬岳,孟怀泽也还是那个孟怀泽,可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熟悉的孟怀泽,邬岳敏锐的狼鼻子天然地嗅出了些不对劲,可要他去说他又说不清。人间的情爱实在太过复杂,这只妖怪从未经历过,他只循着本能做事,从未细想过,也想不明白。 这样平静到有些不正常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之后,随着精力恢复和伤势好转,村口的那些流民已经离开许多,继续他们漫长的流亡,对孟怀泽而言,肩上的担子却是终于轻了一些。 那天他回家得罕见地早了些,日头偏在天际还未落,路上悄无人声,只有阳光温热地晒着他的后颈。 孟怀泽忍不住想起邬岳。 这些天他忙得几近脚不沾地,除了病人真的多,也有几分故意为之。忙得狠了,便也分不出心思想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很多时候,他明明累得连眨一眨眼睛都不想再睁开,回了家躺在床上,在邬岳旁边,他却极少能睡着过。他一边困倦一边清醒着,偶尔顶不住快要睡着过去,心底却像是悬了什么事,猛地往下一坠,便又蓦地惊醒过来,短暂的茫然间心底空落落地疼,转眼间看到一旁安睡的邬岳,心底的空落才稍稍散去一些。他没觉得快乐,也不觉得难过,只是看一眼,过上一会儿,忍不住再往旁边看一眼。看着看着,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他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却控制不住自己。 走到院门外,孟怀泽并未立即推门进去。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在木门上投下一片暗影,孟怀泽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嘴角已经挂上了惯常的笑,这才推门进了小院。 然而下一瞬,那丝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院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往常邬岳爱坐的椅子上落着几片黄叶,半院枯草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零落。 孟怀泽心底像是砸进一颗小石子,咚一声,空得厉害。 “邬岳。”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孟怀泽脑中嗡然轰鸣,他来不及思考,大踏步穿过院落走进正屋,不过片刻又出来,几步进了东屋,接着是西屋,厨房……哪里都是静悄悄的,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怀泽生怕自己给看漏了,找完一遍,挨个房间地又找了一遍。 半扇窗户开着,房间明明暗暗被分成不均的几块,孟怀泽踩着那条光与暗的交界线上,低着头,神情被掩在暗处看不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凝固的石像。 邬岳在天色擦黑时回了家。 下午时他睡足了觉,伸着懒腰又晒饱了太阳,看着远处红黄交错秋意浓重的川箕山,蓦地生起个念头来。孟怀泽那药箱用了多年,小毛病频出,孟怀泽用顺了手便也一直没换,就这样用着,今早走时他合药箱盖的动作用力了些,那药箱盖晃悠悠地差些整个掉下来,最终还是被孟怀泽用手摁着扛走的。 邬岳看着川箕山上丛生的林木,突然想,或许能给他做个新的。 他做事一向随心,想到什么便立即去做,心念初动这便起身去了川箕山,吆喝着小妖精们找来了一堆木头,然后亲自动手,不熟练地拿着石头对着手中的木头皱眉。 小妖精们在他身边围了个满满腾腾的圈,手不敢往邬岳拿着的木头上伸,嘴皮子却一个比一个利落,七嘴八舌地教邬岳究竟该怎么做,只不过这群小妖精也都是个半吊子水平,除了吵得人脑仁疼起不到什么用处。 邬岳坐在地上,咬着根树枝想了半天,随后自信满满地抬手,干脆利落地在木头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木头随即被妖力劈成两半,旁边的小妖精鸦雀无声,屏气凝神地盯着他下一步的动作,结果邬岳撑着下巴对着那两半木头沉思半天,抬头问道:“然后呢?” 他把川箕山上的树差些都祸害了一遍,到最后连不想现身的木青都忍不住在树顶上出了声:“你用妖力把它们黏一块不就行了!” “那不行。”邬岳盯着手中不知被霍霍的第多少块木头,他眉上沾染了些碎木屑,竟显出几分倔强的少年气,“我要给他做个一模一样的。” 直到天色渐暗,周围的萤火逐渐亮起来,邬岳这才推开那堆七零八落的木头,拍拍手站起身来,吩咐那些小妖精道:“把这些木头先藏起来,别让孟云舟看见。” 回家的一路上邬岳心情愉悦,他想着孟怀泽收到新药箱时惊喜的模样,眼尾便忍不住地弯。 邬岳踏着薄薄暮色踏进小院,看到孟怀泽竟是在海棠树下坐着。他没想到孟怀泽今日回来这么早,挑眉笑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孟怀泽没动,也没吭声。 邬岳粗钝的神经未觉出什么异常来,他走到桌边,将兜着的衣角放开,被他揣了一路的山果便都骨碌碌地滚到石桌上,有一颗不听话的差些滚下桌来,被邬岳伸手兜住,献宝一般递到孟怀泽眼前,逗他道:“怎么,想不想吃?” 村落中不知哪户人家正在烧火,苍蓝暮色中溢散着劈柴燃烧的气息,孟怀泽的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红艳山果上,然后他抬起手,将那颗山果从邬岳手中拿起来,下一刻,却是用力地将那枚山果狠狠地砸向了院墙暗角。 邬岳眉间霎时一凛,他扭头看向远处地上被摔烂的果肉,再收回视线时,眸子深处已经微微蕴起金色。 “你做什么?”他问。 孟怀泽一贯温润的脸上此时毫无表情,开口声音沉哑不堪:“你去哪了?” “怎么?”邬岳站着,低头瞧着孟怀泽,这样俯视的姿态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孟怀泽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邬岳答道:“川箕山。” 孟怀泽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盯着邬岳,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愤怒的质问:“你去川箕山,为什么不告诉我?” 邬岳蹙眉看着孟怀泽,孟怀泽显然是在生气,但邬岳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川箕山罢了,以前我不也经常去,”邬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孟怀泽呼吸却是猛地一窒,有那么一会儿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全是邬岳的那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并未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晃得几乎要站不住,邬岳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他一副被逼到极处的模样,声音都岔开了,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为什么要告诉我?好!今日是去川箕山,那川箕山之外呢?更远的、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邬岳,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地浩大,邬岳一向任意而行,毫无束缚,他不明白孟怀泽这质问有何意义,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你想怎么样?”邬岳问。 “我在问你!”孟怀泽喊得嗓中都含了一丝铁锈的腥甜。 邬岳敛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告诉你。”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妥协,孟怀泽该是满意了,谁知眼前的人却像是被什么兜头敲了一棍,踉跄了下才勉强站住,面色愈发苍白胜纸。 邬岳在向他退步,可在这小小的退步中,孟怀泽却证实了他的未来,由无尽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组成的未来。 浓重绝望倾头浇灌,孟怀泽几乎要被从内及外寸寸绞杀。他不知如何排遣,攥成拳的手几乎要在皮肉上掐出血来,恍惚发黑的视野中晃着那红艳艳的山果,他低吼一声,痉挛着手指将那山果攥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砸。盛怒之中他不知控制力道,抓那山果时手指用力地磕在粗糙的石桌面上,指甲磕断,指尖被磨出了血。而那山果如此小,如此轻,承载不了将他灭顶的巨大绝望,他的狂怒也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笑话,无能又可笑之极,可他又别无选择。 “孟云舟!”邬岳钳住他的手,金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你究竟在闹什么?” “滚!”孟怀泽眼眶通红,挣扎着要挣开他的钳制。 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邬岳禁不住有些诧异。孟怀泽总是温和的,像是一团很好欺负的软乎乎的棉花,即便生起气来他也不是锋利的,像是被剪了爪子尖的猫崽,愤怒地抓挠几下,留给人一个不高兴的后脑勺,却也是软腾腾毛茸茸的。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孟怀泽。 孟怀泽挣不开邬岳铁钳般的力道,他理智已经残存无几,绝望之下,他低头咬在邬岳抓着他的手上,嘴下用了死力气,血腥味霎时涌上舌尖,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像是要将那漫长余生的苦和痛都宣泄在此时的牙关处,恨不得将邬岳的肉都给他生生咬下来。 邬岳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举着手任由他咬,良久之后,他感觉到孟怀泽齿间的力道稍松,这才问道:“闹够了?” 孟怀泽眼睫只轻轻一颤,那没出息的眼泪便突兀地砸了下来,滴在邬岳血淋淋的伤口上。 邬岳一愣,竟是被那眼泪烫得一哆嗦,他伸手要去给孟怀泽擦眼泪:“你哭……” “别碰我!”孟怀泽躲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不堪,他瞪着邬岳,发红的眼中竟是切实的疏远和厌倦,“你走吧。” 邬岳收回手,他盯着孟怀泽,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摄人心魄,这是他发怒的标志:“你说什么?” “你走吧。”孟怀泽低低地重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邬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孟怀泽竟会赶他走。短暂的沉默之后,邬岳冷笑一声:“就因为我去川箕山没有告诉你?” “不,”孟怀泽闭了闭眼睛,声音虚渺得几乎抓不着,“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邬岳觉得简直荒唐,他兴冲冲地在川箕山上给孟怀泽做了半天的木箱,回来路上还在想着他收到箱子时高兴的模样,谁知到家迎面而来的却是愤怒和驱逐。邬岳一向自傲,只有他将其他妖怪踩在脚下践踏的份儿,从不肯丢了一点脸面,此番被孟怀泽厌倦地往外赶,他怒极反笑,神色却是松动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抱着手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挑眉问孟怀泽:“你以为我不敢走?” “你敢。”孟怀泽道,方才的暴怒似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只剩绝望的倦意,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一下往后坐回椅子上,他深深地低垂着头,邬岳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 “求你了。” 今夜没有月亮,黑色的云层涌动交错,深秋的风穿过林梢,吹过这小小的院落,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带来的却是更加的静谧。 孟怀泽仍是那样深深地低垂着头坐着,满天夜色似是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肩膀向前瑟缩着。他坐到天上浓黑的云层渐渐散开,影绰地露出带着一层毛边的月亮,坐到周围渐渐落起了霜,院中枯黄的草茎和青色的石板上都凝了一层白,他的衣衫浸透了夜色又浸透了清晨的霜露,凉潮得似是下了满夜的雨。 渐白的天色中,孟怀泽缓缓抬起头来,缥缈的雾气润湿了他身前的地面,显出一种冷潮亘古的黄,那是赤裸的泥土的颜色。 空无一人的泥土。 只有散落的山果,原本红艳熟软的果子此时不过是混着黄泥的烂浆。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随后似是被蛊惑了,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些被摔得稀烂的果子面前蹲下。他伸出手来想要去将那些果子捡起来,然而凝着血渍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果浆时,他却看着自己的指尖停住了手。良久,他蜷着手指收了回来,只抓了满掌的冰凉雾气。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没流泪,也没什么表情。他已经愤怒过、绝望过、疯狂过,似是将此生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在昨夜释尽了,只余了空荡荡的一层躯壳,只剩了良久的、一生的静默。 第63章 流民 * 薄薄的晨雾中,孟怀泽打了一盆水,指尖磨破的伤口浸在冰凉的水里刺骨地疼,他却像是毫无感觉,细致地将指尖上的血渍一点点洗净了。随后,他又掬新水洗了把脸,湿淋淋的手盖在脸上,他捂着眼睛半天没动作。许久,他将手放下来,苍白的脸上无甚表情,漆黑的眼瞳干丛丛的,像是失了水的墨。 随后他收拾好小院,便背着他的药箱出了门。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无关什么妖神鬼怪,只是过他的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里孟怀泽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需要出门巡诊的话便早早地出门,仍是一丝不苟地扎针问药,仍是耐心细致地安慰病人,不需要外出便开了他的东屋给人问诊,没有病人便伏案翻几本医术,院中那些半死不活的枯草被他全拔了去,小院里干干净净的,却又显出几分光秃秃的寥落。 他明明看起来表现得那样正常,周围乡亲看他的眼神中却是越发浓重的担忧。 那日他给李正娘例行复诊完,低着头往箱中收拾东西时,老太太留他道:“孟大夫,在家用了饭再走吧?” 孟怀泽抬头冲她笑了一笑,摇头道:“不了,还有下一家呢。” “有下一家也要吃饭呀,”老太太嘟囔道,“我们都等着大夫来治病救命,但大夫也是人哪,也是会累会病的,你得多顾着你自己些。” 孟怀泽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听着。 老太太看了他两眼,渐渐止了话头。她默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怀泽,”她看着孟怀泽,轻声问道,“是近些日子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孟怀泽一愣,他年纪虽轻,但村中老幼见了他都是唤一声“孟大夫”,显得尊敬。庄稼人不懂那些虚礼,给东西孟怀泽又从来不收,便只能在称呼上显出几分高看来。孟怀泽又是孤儿一个,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长辈唤小辈般的称呼了。 孟怀泽怔了一瞬,抬起脸来笑道:“没有,大娘,您怎么忽然这样问?” 手背上蓦地笼上一片暖意,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你是我们大家伙看着长大的,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别自己扛,你说出来,无论什么事大家都会帮你的。” 孟怀泽喉头一滚,咬紧了牙,才勉力止住了喉头间那股酸涩的雾气。他盯着自己结了痂的手指尖,眼底发热,却仍是倔强地摇头:“没有……” 老太太落在他手背上的力道重了一些:“你也不看看你那脸色,比我这老婆子还像个病人!大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找你,你要是生了病又靠我们谁呢……” 孟怀泽背着药箱从李正家出来时正是晌午头,虽是深秋,太阳却是罕见地烈,照得地面一片白花花的。 他快步地往家走,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撞开了院门。他走到院中水缸前,低头看向里面自己的倒影,如镜水面被风吹得微微起了涟漪,映出一张苍白憔悴至极的脸。 孟怀泽看着水中那个像是丢了半条命的人,风吹起了他的长袍下摆,他却一动不动,似是看痴了。这些天来他假装自己回到了从未遇见邬岳的正常生活,平平淡淡地过他平凡人的一生,该喜时喜,该悲时悲,该成家时成家,该老便老,该走向死亡便归于死亡。他自以为想得透彻,他骗他自己邬岳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自我催眠几乎骗过了他自己,却骗不了周围的任何一双眼睛。 他又骗过他自己了吗?他成夜地睡不着觉,坐在院中发呆,他看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墙头,耳边是尖锐的嘶鸣,混沌得听不出内容,却能听出他疯狂的声调。他觉得在一个个这样漆黑的夜里,他在变得越来越轻,以前的孟怀泽踩着实地,现在却像是虚浮于这世间的一个幽灵。 他的伪装和自我欺骗被老太太一言戳破,孟怀泽几乎是慌不择路,用来遮挡的黑色幕布被人掀开,他清楚看到了那个茫然绝望不知往何处走的小小影子。 可到了,他也没在外人面前泄出一丝软来。他与邬岳的那些事,无论好坏,都只烂透在他自己心底。 几天后,最后一批流民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准备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怀泽前去给那几个伤患作最后一次复查。快到地方时,他正好撞上刚从那里回来的采芷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篮子,该是给那些流民去送了些吃食。 两人迎面而行,孟怀泽喊了一声“大娘”。 采芷娘瞥了他一眼,却是没吭声,转身就近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孟怀泽垂下眼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向前走去。 这一年自打开春便灾害不断,先是北方战事不休,三月份时竟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许多村落,及至入夏,南方水灾又是频繁,再加饥荒,官府赈灾疲软,致使许多流民无家可归。 这些人风餐露宿行至此处,一路多有艰辛,身上也有很多伤病,孟怀泽一个小小的郎中,给不了他们安置之所,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些病痛上的照拂。 多日下来,流民们皆感念孟怀泽的帮助,见他过来都围过来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黄馍上,有个女人道:“是三婶刚给我们送来的,她真是个好人。” 孟怀泽收了视线,蹲下身看地上男人的腿伤痊愈状况,一边点了点头,应道:“她是很好。” 那女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她捧着手里的馍馍,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竟是突然流了眼泪,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 孟怀泽低头查看男人腿上的伤,没吭声。他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别人这样的评价,他生平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应该算不得坏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所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他心目中的应当做而已。 “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小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糖,他似是有些犹豫,却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将那块糖珍惜地塞进了孟怀泽的手心里。 孟怀泽摇头,要再还给他,小男孩攥着拳头不要,偎进旁边女人的怀里藏了起来,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羞赧地看着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吃。” 孟怀泽眼底发热,他没再推辞,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温声谢道:“谢谢你。” 孟怀泽将伤员挨个看过,确准没什么大问题后已是深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口石头上坐着的女人。 男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女人两只手抱着孩子,眼睛却是看着苍茫浓黑的夜空。深秋的夜空中零星散着几颗星子,在枝桠间不甚明亮地闪烁着,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是在看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孟怀泽没打扰她,准备安静地离开,那女人却突然开口。 “孟大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夜色中,“那次先生也夸我们家大宝了,说幺幺的字写得最好,我们家大宝书背得最好。” “我们家大宝也最喜欢吃糖,每次上集都要闹上一通,可我嫌贵,一次都没给他买过。那天桂荣说要上集给她家幺幺买糖,我说好,那顺便给我们家大宝也捎几块。一共就三块糖,他就要了一块,剩下一块给了弟弟,一块非要我和他爹吃。” “我说他,都是给你买的,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糖吗,怎么不都留下。”女人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甜意,“他说,我也想让爹和娘尝尝糖的甜。我就之前说过一次,我也没吃过糖呀,我们大宝就记下了……” 孟怀泽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女人停了讲述,他都始终没有问大宝的去向。 女人擦了擦眼角,仰起头继续看向那深远的夜空。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怀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你说这人,分开是多容易,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是啊,这人,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些剩余的流民便启程离开了,孟怀泽去送了他们。 漫漫前路未知,孟怀泽给了他们许多药品,或许在将来有能用上的时候。而在药品之外,还有一包糖。早一些的时候他去了趟集市,敲开尚未开张的糖铺门,请求老板卖了他些糖。付账时糖铺老板听说是给那些流民,默了一瞬,又拆开包好的纸往里多添了一些。 乳白色的晨雾中,孟怀泽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着了,他转身,踏入了另一侧的白雾中。 -------------------- 尽量保证每周末更新。 第64章 娇气鬼 孟怀泽没再去问诊,而是直接回了家,他昨晚一夜没睡,此时挨到了床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屋外笼罩山野的乳白色晨雾渐渐散去,孟怀泽却浑然不知,浮沉在那好似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时觉得自己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没有着靠,不知要落到哪里去,有时又觉得身体沉得似是一块铁板,被钉在黑暗中,动弹不得,哪里又都去不了。 偶尔他从浮沉中挣扎出一丝神智来,明白他这是生了病。他是大夫,对此再了解不过,他心底里也清楚,这一场病是早晚的事,躲不过去的。或许他这场病的由头从邬岳回来的那天便种下了,在他的身上越摞越高,一直以来他咬着牙绷着筋与之对抗,不肯被压塌了,然而他将那难过和绝望藏得越深,那压在他肩上试图摧毁他的病气便越重,终于在这个流民尽皆离开的清晨,在一夜复一夜漫长的无眠之后,他撑不住了。 他想,他该起来去找一些药吃,至少不能这样任由自己病下去,那药就在屋角的药柜里,然而他并不想动,这样的想法不过闪过一瞬又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了。 在漫长的黑暗中,偶尔他会在迷蒙中见到一丝天光。天亮了,他想,该起来去问诊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间好似听到有人在遥遥地喊孟大夫。有人来了,他又迷迷糊糊地想,必须得起来了。可他的神智与身体分离了,他动不了起不来,挣扎许久都不得法,也挣脱不了那像是要把他吞噬了的黑暗。 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般觉出了天大的委屈,委屈得竟然在昏沉中流下眼泪来。他哪里都难受,哪里都在疼,他也哪里都不想去。干什么都要来找我,他难过极了,我生病了也没去找你们呀。 过了一会儿,院外的声音消失了,来找他的那人走了,周围重新落回极致的安静。孟怀泽也不再挣扎了,他在黑暗中放松了四肢,就像泡进了软腾腾的水里。就这样吧,他想,沉下去吧,沉到最下面去。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黑暗吞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巨响闷闷传来,包裹着他的黑暗蓦地被搅动,孟怀泽心头一颤,然而那一声响后周围便再没了动静,孟怀泽的神思也只被牵出了那一瞬,随着周围的黑暗悠悠地再次包裹而来,他的那片意识也快要再次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片凉意不甚温柔地拍在了他的额头上,孟怀泽被拍得一激灵,却也在那舒服的触感中,直到这时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难受是来源于满身的滚烫。 “孟云舟。” 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还带着不肯服输的恼意。 孟怀泽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却在这一声唤里,突然流下了眼泪来。 那泪水似是没有尽头,他紧紧地闭着眼,一声也不吭,只是流着泪。 片刻的沉寂后,那只手终于又落在了他的眼角处,帮他擦去了眼泪,原本冷硬的声音也软化得有些犹疑:“你怎么了?” 孟怀泽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凶了。他好像还是先前那个委屈的小孩子,生了病难受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属于他的关心和在意。 邬岳有些着急起来:“是哪里难受吗?” 黑暗中孟怀泽挣扎着抬起手来,抓住了邬岳手腕,他几乎在那只手上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五根手指痉挛着几乎要掐进邬岳的手臂中,他那么想抓牢了,可再用力那力道都是软绵绵的,邬岳稍稍一挣便能离开,这让他感到绝望。 邬岳并没挣脱他,而是用另一只手擦了擦孟怀泽滚烫的脸,缓着声音竟像是在哄他:“好了,没事了。” 孟怀泽终于睁开了眼,明明太多的眼泪让他的双眼胀痛模糊不清,明明周身是弥漫的夜色与难以视物的黑暗,明明邬岳没有使用任何妖力连眸子都是暗金色,他却清晰地看到了邬岳的脸,纤毫毕现无比清楚,像是无边黑暗中投进的一束光。 就在某一个瞬间里,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喟叹,就这样了,所有的一切他全都认。他认了余生所有可以预见的难过与离别,那浮在半空没有着落的羽毛却终于悠悠地飘落在地,落在一片他心甘情愿依偎的光明中。 黑暗中邬岳看人仍是清晰,孟怀泽周身皆是不正常的红,眼泪将他的眼睫润得乌黑潮湿,他像是泡在了一捧热水里,或者他就是一捧滚烫的水。床上的人眯着眼睛,眼尾又润又红,他难过得近乎狼狈,颤抖着抓着邬岳的手腕,哽咽得全是模糊不清的喃喃低语,却又执着地反复咬着那几个字音。 邬岳俯下身低头凑近他的唇边,辨认许久才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他说,别走。 别走,邬岳。 邬岳其实是带着怒意来的。 那天吵架之后,邬岳拂袖而去,却没有直接回妖界,而是一脑袋扎进了川箕山,怒气腾腾地扒拉出了那一堆罪魁祸首的木头。川箕山的小妖精们虽说不知道邬岳和孟怀泽吵架了,然而邬岳身周妖气暴虐,隔得老远都让这群小妖精心生恐惧,谁都不敢靠近他,川箕山上鸟雀虫兽都自觉地噤了声,生怕一不小心便惊扰了那显然不爽至极的大妖。 这些天里邬岳哪都没去,也没说过一句话,就沉着脸从早到晚地坐在山头上折腾那一堆木头。他的计划很简单,他要把这破箱子做好了跟扔垃圾似的扔到孟云舟面前去,然后转身就走,让孟云舟自个后悔哭去。 也不知该说他这妖精天赋异禀还是报复孟怀泽的意愿太过强烈,十几天下来,那堆木头还真被他折腾得有模有样,服服帖帖地搭出个尚且看得过眼的木箱来。 箱子做好了,他也不管正是半夜,拎着便下了山,准备按计划把木箱扔到孟怀泽面前然后拂袖而去。令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他进了屋发现孟怀泽竟躺在床上睡觉。邬岳被气得够呛,他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孟怀泽,孟怀泽睡着觉他把箱子扔这了是怎么回事,当是给他的礼物了不成?孟怀泽不是要他走吗,他就得让孟怀泽亲眼看着他潇洒离开。 那木箱被邬岳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他寻思着就是个聋子也能被吵醒了,便心满意足地往外走,结果他人都走到门口了,床上的孟怀泽却是毫无动静。 邬岳这才有些狐疑起来,顿了一下转身折返回来,走到了床边。床上的人仍是闭着眼,紧紧地蹙着眉头,像是很难受的模样。 邬岳心里气不忿,下手便有些不知轻重,啪一声拍在孟怀泽的额头上,别着劲喊了一声:“孟云舟。” 邬岳还没来得及为手下的滚烫感到诧异,便看到了孟怀泽的眼泪。 在邬岳最初的计划中,他就是要看着孟怀泽哭着悔不当初,然而此时真真切切看到孟怀泽的眼泪,邬岳的心却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怒火几乎是瞬间被湮灭了大半,他控制不住自己地伸出手去,放轻了动作放缓了声音去安抚孟怀泽。 这样的体验对于邬岳而言太陌生了,可面对着孟怀泽,他的手脚四肢却像是天然地知道该如何收敛爪牙。 此番听到孟怀泽口齿不清地哽咽着求他留下,邬岳仅剩的那一丝怒气也被顺了毛,但他还记着之前孟怀泽对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和驱赶,这条狼又要面子又爱记仇,还觉得有点委屈,哼道:“不是你说的让我走吗?” 他还装模作样地回想了一番:“怎么说的来着,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他只是嘴贱,听在生着病的孟怀泽耳中却落了真。孟怀泽慌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攀着邬岳的胳膊挣扎着爬起来要抱他,搂着邬岳的脖子凌乱地亲他的唇角,他太慌了,没什么准头,也控制不住力度,轻轻重重却像是小猫一般的讨好。 “对不起,”夹在哽咽中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对不起,我胡说的,你别……” 邬岳终于装不下去了,他伸手揽住孟怀泽滚烫的脊背,两只手都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好,我也胡说的,别哭了。” 他俯下身想将人放回床榻上,孟怀泽的背已经贴在了床上,他却不肯松开搂着邬岳脖子的手。邬岳从来没见孟怀泽这样哭过,眼睛都被泡肿了,眯着仿若睁不开一般,却又执拗地看着邬岳,像是生怕一闭眼他就会跑了似的。 邬岳就着俯身抱他的姿势贴了贴孟怀泽的额头,仍是滚烫,这会儿还折腾出了一层汗,他问孟怀泽:“是生病了吗?” 孟怀泽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含糊地嗯了一声。 邬岳揉着孟怀泽湿透的发根,心下有些烦躁,他讨厌人界这所谓的病,若是那些外在的伤他可以轻易地帮孟怀泽治好,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病他却不知该如何去治,妖力在此时变得毫无用处。 他眉间蹙着,想要松开孟怀泽去拿药:“你是不是有药,跟我说要用哪几个,我去找。” 他撤身往后退,孟怀泽反而抱得更紧,不肯让邬岳离开。他贴紧了邬岳,不知是想把自己摁进邬岳的身体里,还是将邬岳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仰着头去亲邬岳的嘴唇,像是一个黏人的孩子,喃喃道:“不、不吃药,别去……” 他病得几乎失了理智,说话做事什么都来不及在意去想,也不知自己的表现与平时有多大相径庭,他满心满眼只有邬岳,像是守财奴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唯一珍宝。 清醒的孟怀泽多是矜持的,捏着那点不知所谓的伦理礼节,两人亲热也次次皆是邬岳主动,邬岳鲜少见到这样的孟怀泽,抱在他身上黏人得厉害,可怜又可爱。 他忍不住逗孟怀泽道:“不吃药,病傻了怎么办?” 孟怀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抱着他摇头,见邬岳仍是不伸手抱他,竟是抿着唇又委屈得要哭。 邬岳瞧着他,原本矜持的小郎中烧傻了像是变了个人,撇着嘴红着眼哭的样子有些滑稽,邬岳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每一丝难过都那样真实,像是走投无路恐惧到极处别无他法的执拗。 他终于顺着孟怀泽的劲俯下身去,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孟怀泽的背,叹道:“行吧,傻就傻吧。” 他假装嫌弃又心满意足地斥了一句:“娇气鬼。” 第65章 好好补偿 孟怀泽病得厉害,两只眼睛也是又红又肿,却始终抱着邬岳不肯放手,汗涔涔的脑袋往邬岳怀里钻,每当邬岳以为他睡过去的时候,他又把脑袋拔出来,瞧上一眼邬岳的脸,仿佛是确认了他还在,这才又安心地再度贴回去。 邬岳问他:“不睡你的觉,老看我做什么?” 半晌没声,正当邬岳伸出爪子想揉一把孟怀泽蹭乱了的头发的时候,怀里的人突然轻声开了口,带着仍未完全消去的哽咽:“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我怎么没走?”邬岳气不忿地拽了一把孟怀泽的头发,“我走到川箕山上给你做那破箱子!” “什么箱子?”孟怀泽没听明白,这才终于将脸从邬岳怀里拿出来。 “喏。”邬岳随手往床外一指,孟怀泽顺着看过去,在给他照明的金光中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个新木箱。 提起来这破箱子邬岳便有些忍不住地气,他开神智几百年来就未曾忍过丝毫的委屈,受一分亏必要对方百倍十倍地还回来,何曾像如今这般打碎了牙轻描淡写地往肚里咽,气哼哼道:“你那破药箱都烂成什么样了,我想着找些木头给你做个新的,就去了川箕山,没等做完呢回来你就那样赶我走,你自己说你做得对不对!” 孟怀泽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木箱,他绝没想到当日邬岳去川箕山竟是这样的原因。 邬岳本还想多叨叨两句,却蓦然撞见孟怀泽苍白的脸色。 “对不起,”孟怀泽的嘴唇微微发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痛悔,喃喃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邬岳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到嘴边上的气愤和抱怨便自动地转了个弯,变成了:“咳,其实也没什么。” 说完他嘴贱又添了一句:“你记得好好补偿我就行。” 孟怀泽红着眼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便仰起了下巴去亲他。 邬岳被他吻得猝不及防,竟是被这弱不禁风的病中人翻身压在了榻上,被褥翻在一旁,大半个都垂到了床榻下面,却没人能分出心神去管。 孟怀泽两只手都紧张地抓着邬岳的肩膀,手心的热意隔着衣衫熨着邬岳的那处肌肤,他像是个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毛头小子,生涩地撬开邬岳的唇齿。 在最初一瞬的错愕之后,邬岳很快回神,眯着眼安然地躺在床榻上瞧着身上的人。 孟怀泽紧紧地闭着眼,亲了半天邬岳的嘴唇,这才颤颤巍巍地想起了往下走,僵在邬岳肩膀上的胳膊也这才想起来该动一动。 虽说他和邬岳之间什么荒唐事都做尽了,但孟怀泽这人身上还有些褪不尽的读书人的古板,脸皮极薄,说不出荤话来,也不禁逗,被逗急了便要恼,更是很少主动向邬岳寻求亲热,可如今他整个人都趴在邬岳身上,呼出的气息烫得灼人,像是一只瑟瑟求依的雏鸟。 直到孟怀泽往下滑去的时候,邬岳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够了。” 孟怀泽有些茫然地抬眼看他,黑暗中邬岳的眼眸深处蕴着金色,像是摄人心魄的深渊,半晌那金色才淡下去,邬岳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好了,知道你补偿的诚意了,但我可不想折腾生着病的人。” 他单臂揽住孟怀泽的腰,想把人从身上抱下来,孟怀泽却抓住一旁的床沿和他别上了劲。 邬岳一愣,便看到孟怀泽弯起的唇角。他仰着脸看着邬岳,嘴角蕴着有些羞涩的笑,眼中是温暖的痴迷与爱意,微哑的声音像是软乎乎的小勾子,轻轻地落进邬岳的耳中:“不是什么补偿,是因为我想要你。” 他将脸贴在邬岳的怀里,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邬岳。” 邬岳的呼吸猛地一窒。 窗外的夜色静谧地流淌,世间万物好似都在此时消失了,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床榻。 孟怀泽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滚烫,潮/湿,他从里到外皆被润透了,眯着的眼睛里像是氤氲着一场带雾的细雨。 九移山上没有冬夏,却有滴滴答答的雨,邬岳喜欢看九移山上下雨,深深浅浅的绿浮在雨雾中,万物静寂又喧闹,从洞口上面滴下的雨声也令他感到愉悦。此时孟怀泽的眼睛便让他想起了九移山上的雨,只是更柔和一些,多了些迷蒙的雾气,潮湿得沁人心脾。 他很喜欢,便折腾得那双眼睛中的雨下得更大了些。 孟怀泽浮在痛苦与欢/愉的两端,不知身上究竟是什么滋味,是爽利还是难过,他有些分不清了,然而他抱着邬岳,真切地把人抓在手里,内心深处的空落却终于一点点被填满了,这份餍足已让他太过心满意足,以至于愿意顺从邬岳做任何往日觉得出格的事。 到了最后,孟怀泽意识已经不甚清醒,恍惚中他好似听到邬岳在叫他,却没有力气予以回应。 正当孟怀泽即将彻底坠入昏沉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他的唇边,流进他的嘴里,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在唇齿间蔓开,孟怀泽眉间猛地一蹙,下一瞬便有更多的血渡了过来。他呜叫着想要挣开掐在下巴处的那只手,身边的人却好似嫌他不乖,低头堵住他的嘴唇,逼着他将那些血全部咽了下去。 “咳咳!”孟怀泽挣扎着推开邬岳,“你干……什么?” 邬岳微微收拢手心,金色的妖力中,他掌心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瞬时痊愈了。在孟怀泽惊愕的眼神中,他老神在在地用手指替孟怀泽擦去了唇角的血渍,语气间还有些邀功的嘚瑟:“忘了之前从哪听来的,说大妖的血还算个宝贝,竟然真挺管用。” 听他这样一说,孟怀泽惊觉身上好像的确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邬岳伸手把人揽住往怀里一摁,满意道:“好了,睡觉。” 结果这份安宁连半个时辰都没撑过,孟怀泽感觉身体里似是着起了火,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放在火上炙烤,比之前还要难受百倍。他一个大夫见过的病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从不知有哪个病症会是这种模样,痛苦得恨不得将皮肉一块块剜下来。 邬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手足无措,这罪魁祸首的妖血还是他给人硬灌下去的,他没其他办法,只能把人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顺背。 孟怀泽恨不得在剜自己的肉之前先一刀砍了这条狼,可发不了多久的狠,又被那汹涌而来的疼拍打得只剩混沌的难受,攥紧了邬岳的衣襟小声地哼哼。 疼到最狠的时候,孟怀泽几乎真有了即将死去的感觉,此念头一起,他越发觉得自己今夜定是撑不过去了,怎么会有人能疼成这样还不死呢?他又害怕死又觉得自己也太亏了,竟是被那条臭狼崽子给一口血灌死了。可到这临死关头,他却一点也不想拿刀砍了邬岳了,他最害怕的竟然是邬岳会因此感到自责。 “邬岳……”孟怀泽挣扎着喊邬岳,红着眼睛看起来很是可怜,话却说得悲壮,“我要是,这次撑不过去,不关你的事,你别……” “胡说什么!”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邬岳紧拧着眉头去亲孟怀泽汗涔涔的额角,“这次是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 这条心高气傲的狼何曾这样认过错,孟怀泽觉得稀奇,甚至连疼痛都被逼下去了一些,断断续续地问他道:“什么……都行?” 邬岳毫不犹豫:“什么都行,只要你说。” 他一向言出必践,允诺了便不会改变。孟怀泽抓在邬岳衣襟上的手指蜷了下,像是从他的胸口处握住了什么珍重的誓言。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说:“好,我记住了。” 邬岳顺着他问道:“你有什么想让我做的么?” 孟怀泽点了点头。 邬岳有些意外:“什么?” 孟怀泽却不吭声了,他也不再喊疼,将苍白的脸贴在了邬岳的胸口处,许久之后,邬岳才听到他那宛若叹息的低语:“以后总会有的。” 直到天边泛白孟怀泽身上的热度才将将下去,折腾了一夜,他狼狈得像是去了半条命,但那将他裹得几乎不能呼吸的疼痛终于缓歇下去,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陷入了黑沉的睡眠中。 邬岳拍着孟怀泽的背,感受到怀里人终于平静下来的均匀呼吸,这才松出一口气来。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的眉尖便猛地一凛,因为他突然发现,他胸腔内的那颗心竟在发颤。 属于大妖的强悍无比的心脏,面临无数生死危机都不会乱上分毫,竟在人界的一个小小屋舍中,因为一个人类的痛苦而发颤。 他抬手摁上自己的胸口,金色的眸子现出些沉思,他在孟怀泽身上经历了太多新奇和意外,包括许多陌生的情绪。他的视线落在孟怀泽昏睡中苍白的脸上,忍不住在上面捏了一把,暗想,你才是妖怪吧,专门蛊惑妖心。 第66章 糖与苦 孟怀泽被那一口血灌得疼了半宿,天快亮才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头了,他睁开眼还有些茫然,总觉得他还活着这件事有些不真实。 邬岳问他:“醒了,还疼吗?” 他像是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扭过头去看邬岳,仍是那一副神色,好似邬岳在这比他还活着这件事更加不真实。 邬岳伸手想捏一把他的脸,快碰到的时候又想起昨夜这人虚弱的模样,手上的力道卸掉,变成了一个轻得像逗趣的抚摸。 孟怀泽看他的眼神更像看怪物了。 邬岳被他看得有些恼,手下力道猛地加重,恶狠狠地掐着孟怀泽的脸,不爽地蹙着眉:“这样看我干什么?” 孟怀泽被他掐得呲牙咧嘴,这才确认了的确是那个没良心没轻重的狼崽子。 秋日的阳光就算中午头也不算太烈,孟怀泽拢着厚衣裳坐在廊檐下,怀里抱着他的新木箱看。木箱做得并不算精致,许多地方未接合得太好,但孟怀泽却是边看边忍不住笑,甚至都舍不得从怀里放下来。 邬岳拿着个蒲扇在几步远的地方直起身来,看到他在看那木箱,嘚瑟道:“怎么样,我做的木箱是不是很好?” 孟怀泽点了点头:“很好。” 邬岳的眼角眉梢的得意愈发灿烂,像是舒展开的一幅金光璀璨的画。 有些事孟怀泽不想让他自得,比如给他灌血这件事,昨夜那强烈欲死的疼痛过去,再醒来时孟怀泽惊觉他身上的病痛竟是好了大半,只不过说话间还有些未好利索的鼻音,但孟怀泽想起来那昨夜的疼便心生寒意,决不想再来第二遍,这病好了大半的事也打死不能跟邬岳说。 但有些事上,孟怀泽不介意让他更骄傲一些。 他看着邬岳,笑着又接了一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木箱。” 邬岳举着那蒲扇,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孟怀泽伸手点了点他腿边上的药炉,邬岳心满意足地往下一蹲,将个蒲扇挥得虎虎生风。 但得意了没多久,他手中的蒲扇蓦地一停,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孟怀泽:“火灭了。” 他本就只引起了一个小火苗,没扛过他兴奋上头的大力气。 孟怀泽无奈地挪到炉子边上,帮邬岳将那火又引燃了,便又挪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邬岳有些不满他拉开的距离:“干嘛坐回那里去,坐在这不就行了?” 孟怀泽怀里抱着他的箱子,只是笑不说话。 坐在这里,他一抬头便能够将邬岳收尽眼底。 阳光静静落着,小院里一片静谧,孟怀泽坐在廊下,晒着温热的阳光,下巴抵在邬岳给他做的新木箱上,静静地看着邬岳有些手忙脚乱地给他熬药,嘴角忍不住弯着笑。时光静谧,岁月安好,他觉得一生最极致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药滚沸起来,满院的清苦味,邬岳嗅着连连皱鼻,要亲口喝药的孟怀泽却是一脸无所谓,他从小便在这药味中泡大,日常中也常亲尝草药,这些苦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药熬到中途,邬岳进屋去拿药碗,孟怀泽起身想去看顾着炉子,起到一半听到院外的敲门声。 孟怀泽病得太狠躺得太久,走路仍是有些浮,踏着地面像是踩着高低不平的棉花,他一面应着,一面走到院门口,打开院门却是一愣。 门外站着的竟是数月没理他的采芷娘。 短暂的惊讶过去,孟怀泽很快回神,笑着问道:“大娘,是有什么事吗?” 采芷娘的视线在他仍有病色的脸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没什么事,就是这两日有些头疼,来拿几副药。” 孟怀泽应着,侧身让采芷娘进院:“来屋里吧,我给您看看。” 采芷娘却没动:“不用看了,应该是前两日夜里干活着了些风寒,你就按这给我拿两副就行。” 孟怀泽没办法,只得答应了,转身去屋里开药。采芷娘看着他进了屋,视线又落在廊下烧着的药炉上。 很快,孟怀泽便拿药回来,采芷娘接过去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生病了吗?” 孟怀泽点点头,又紧接着道:“不严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采芷娘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只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转身走了。 等人走了邬岳才从屋里出来,孟怀泽正关院门,听到邬岳道:“你睡着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来敲门。” 孟怀泽惊讶道:“我怎么都没听到?” 邬岳理直气壮:“我嫌他们吵,把声音都屏在了外面。” 孟怀泽有些无奈,他隐约想起刚开始生病那会,院外也是有人在叫他,再想起他昏沉中那些任性的心思,不禁有些羞愧难当。他是一个大夫,怎能生出那样的想法来? 邬岳见他站在院中不动,问他:“怎么了?” 孟怀泽晃了下脑袋,暂且挥去了那些惭愧,一边舒着后背一边叹道:“还真是一点病也不敢生,喝了药我出去看看,别是有人生了病,耽误了时候就麻烦了。” 他走过来伸手要将刚盛好的药从邬岳手里接过来,邬岳却一躲,将他的手避开了。 “那就别喝了。”邬岳沉着脸道。 孟怀泽有些懵,不知道这妖怪怎么突然就恼了。 “别人的身子是身子,你的就不是了?” 邬岳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孟怀泽看着他,却笑了起来。 够了,他想,这些就足够了。 邬岳看这人竟然还笑,气得将药碗往旁边桌上狠狠一放,自己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那药不说给喝,也不说不给喝了。 孟怀泽虽说伸手便能够到药碗,却没去拿,蹲在邬岳身前抬着头看他,带着鼻音可怜兮兮地讨饶:“是我错了,让我喝药吧,可难受了。” 邬岳低头看他,咬着牙活像个跋扈的土匪:“求我。” 孟怀泽连点犹豫都没的:“求你。” 这人一点尊严也不坚持,邬岳被噎得一愣,最终还是冷哼一声,将那药碗递给了孟怀泽。 阳光将廊下的地面都晒得暖呼呼的,孟怀泽也不讲究,捧着药碗便顺势坐在了邬岳身前的地上。那药苦得厉害,邬岳连闻着都皱眉,他却面不改色,凉得差不多了便仰头一饮而尽。 邬岳瞧着他吞咽药汤时不断动作的喉结,忍不住也跟着咽了口唾沫。 等碗放下,邬岳问他:“不苦吗?” 孟怀泽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药,两边脸颊鼓着,手背擦着嘴边的药渍摇了摇头。 药锅里还剩了小半碗,邬岳给他盛出来,端在手里对着那浓黑的汤汁瞧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耐住好奇心尝了一口,下一瞬便全都吐了出来,刚才摆出的什么气势都没了,一张英俊无比的脸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孟怀泽避开地上的那些药汤,看着邬岳笑得要喘不上来气。 邬岳一把将人揪过来,怒腾腾道:“你骗我!” 孟怀泽笑得话都是断续的:“我没有……你不信,我喝给你看……” 他伸手端起剩余的那些药,仰头一口气喝得干净,翻过碗给邬岳看干净的碗底,冲他挑了挑眉,喏了一声,挑衅的意味明显。 邬岳不吭声,眸色沉沉地盯着他,孟怀泽很少恶作剧,很快便有些心虚起来,哼唧道:“好了,给你找块糖还不行么?” 他在身上翻找半天,然后拽过邬岳的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糖。 那糖不知都经历了些什么,形状怪异,糖纸边都起着皱,不知是多少时日前的了。 邬岳神色间尽是不信任,孟怀泽切了一声,趴在邬岳腿上将糖给他剥开了,又抬手送到他嘴边上:“张嘴。” 邬岳这才低头将那糖从孟怀泽手里衔走了,甜味瞬时从舌尖蔓开,这东西虽是长得丑,味道倒是还过得去,冲淡了唇齿间的苦意。 孟怀泽仰着脸看他,问:“甜吗?” 邬岳矜持地点了下头:“还行。这什么?” 孟怀泽盘着腿坐在廊下,阳光晒着他的后颈,他想了想,笑着道:“或许是‘珍惜’吧。” 邬岳咬糖的动作停了一瞬,他突然问了一句:“你真不觉得那药苦?” “还行,”孟怀泽道,“习惯了。” 他话音刚落,邬岳便拽着他的前襟往前一拉,顺势倾身下来,吻住了孟怀泽的嘴唇,糖的甜透过唇舌传递而来,盖住了齿间蔓延的苦。 剩下的半个糖被邬岳尽数哺进孟怀泽嘴里,他这才松开孟怀泽,用拇指帮他擦掉了唇边牵出的糖水:“既然只是习惯了,那看来还是会觉得苦。” 习惯了苦不代表不觉得苦,也不代表不需要甜。 孟怀泽咬着糖半天没说话,许久他笑起来,转身看向檐外高远的天,笑叹道:“真挺甜的。” 第67章 选择 药喝完了,邬岳却是箍着孟怀泽不肯让他走,两只胳膊把孟怀泽上半身摁在腿上,孟怀泽却不乖得很,两只手挣扎着要往外探,半个身子都要溜出去了,邬岳气得哼哼的,一巴掌往孟怀泽肩膀上拍下去,随着闷响一道响起的是孟怀泽惊喜的声音。 “够到了。” 孟怀泽心满意足地把一旁地上放着的木箱捞过来,抱进了怀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无缘无故地挨了一巴掌。邬岳抵着下巴咳了一声,自知理亏地伸手小心翼翼地给他揉了两下肩膀,揉着揉着那手便滑到了下面,得趣儿一般顺着孟怀泽后背。 秋日的阳光那样好,孟怀泽怀里抱着他的新药箱,被邬岳顺得舒坦,很快便趴在邬岳腿上昏昏欲睡起来。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邬岳的狼鼻子嗅了嗅,还有肉的香气。他不过被那肉香味晃了一下神,门外那人便钻了空子敲响了院门。 孟怀泽本就眯着眼未睡熟,敲门声一响他便睁开了眼,醒过了神来,扭头朝院外应了一句“来了”,这就要起身过去。 谁知狼崽子却不放他,孟怀泽被他摁在腿上,跟个大雕似的两只胳膊挥了半天,脑袋脖子还是挣脱不了。 “别闹。” 邬岳不理他。 孟怀泽急起来,他没办法,隔着衣裳便在邬岳大腿上状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别闹了!” 邬岳手蓦地一松,孟怀泽的脑袋脖子这才终于得了自由。他松了一口气,连忙爬起来准备去开院门,又想起来什么,转身看邬岳道:“你若是不想被他们看见就去屋里,你要是无所谓……” 他顿了顿,接道:“那我也无所谓。” 他说得真诚,邬岳却仿佛入定了一般,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是低着头。 孟怀泽奇怪:“怎么了,看什么呢?” 他顺着邬岳直勾勾的视线看过去,眼神落到邬岳的大腿上,他方才在那处咬了一口,这会儿黑金的布料上还能看到湿的齿印痕迹。 孟怀泽一股热气直逼天灵盖,通红着脸转头就走。 院门外竟是去而复返的采芷娘。 孟怀泽以为她是有什么事,连忙要让她进来。采芷娘却站在原处没动地方,只是将手里端着的碗往孟怀泽身前一递。 那是一碗鸡汤,走了这一路还是热腾腾的。 “做多了些,顺便给你捎一碗。”采芷娘脸上的表情仍是算不得热络,她没看孟怀泽,眉间微微蹙着,像是有些犹豫,顿了片刻才有些别别扭扭地接道,“早点养好身体,病了也别硬撑着。” 孟怀泽没接,他低头看着那碗鸡汤,突然有些没头没尾地道歉:“大娘,对不起。” 采芷娘的眼睛蓦地一红,神色终于松动下来,叹了口气:“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关你的事,是我之前觉得自个丢了面子,钻着牛角尖不肯出来。” 她把那碗鸡汤塞进孟怀泽手里:“前些日子是我不对,你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孟怀泽摇头:“怎么会!” 采芷娘用手擦了擦眼角,像是真的想开了:“说到底,就是没这个缘分,不能强求,而且现在也不算太赖。” 她笑了笑:“话说起来就多,我也没什么事,先走了。” 孟怀泽站在原地看着采芷娘走远。过去几个月里,采芷娘见到他常是当不认识转身便走,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 今年春天的时候,采芷娘找了媒人来找孟怀泽说亲。她早就看透了自家闺女的那点小心思,成日里有事没事地便往人孟大夫那里跑,孟怀泽遇上点事那丫头比她自个的事还着急,更是听不得人说孟怀泽一点不好。孟怀泽也算是采芷娘自小看着长大的,对他的秉性再了解不过,她心里对孟怀泽满意,也便从不阻止采芷不守规矩地瞎跑,平日里听到乡邻打趣,她嘴上斥着别乱说,心底里却仿佛是吃了蜜。 但过了年,采芷便十九了,孟怀泽年纪更是不小了,按旁人早成家立业了。采芷娘等啊等,硬是没等来任何信儿,再看自家闺女怀春的那样儿,她一寻思,找了个媒人让她上了孟怀泽的门前去提点孟怀泽该去说亲了,没有让人家女方先开口的道理。 采芷娘平日里虽也没看出孟怀泽对采芷有多少情意绵绵,但婚姻的事儿不就是这样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是喜欢的那个最好,即便不是又怎么样,只要不讨厌就能往下过日子,过起日子来就是一家人,哪有什么爱不爱的,她嫁过来那会儿连采芷他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是听旁人说是个老实人,这几十年过下来不也还行? 她万万没想到,孟怀泽竟是给一口回绝了。 采芷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宿,采芷娘坐在外面想了一宿。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孟怀泽有什么不答应的理儿。他们家虽不算富庶,但也算是不愁吃喝,采芷模样不说多漂亮,也当得起俊秀,干起活来更是十里八乡都没有比她更好的,重活细活全做得利利落落。再看孟怀泽,虽说是个大夫,但自小无父无母孤儿一个,手里也没多少积蓄,平日里也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亲近过,凭什么就看不上他们家采芷? 采芷娘越想越气,孟怀泽这人简直不知好歹,还真以为他们家采芷非他不可了? 过了一个月,天儿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们家又有媒人上了门,是来给一个外村的小伙子说亲的。小伙子给人运货,前段日子赶货到这边集上碰巧遇到了采芷,一眼便上了心,回去之后四方找人打听,打听清楚了便立马请了媒人来提亲。 等媒人走了,采芷娘问采芷心里怎么想,都说是个很老实的小伙子,家底儿也清白。采芷点了头,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了。 又过了一个月,一顶花轿载着采芷离开了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从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姑娘了,而是另一个人的妻子。 采芷成了亲,采芷娘心里对孟怀泽的芥蒂一时半会儿却是消不掉,她要面子,总觉得在乡亲邻居面前丢了人,见着孟怀泽便从来都没有好脸色。过了这大半年过去,她心里的气渐渐消去不少,也明白这种事人家愿不愿意的都没什么错,但她脸色甩久了,不知该怎么找台阶下,便仍是躲着孟怀泽。 直到这次孟怀泽生病,两三天没出门,不少人去敲门院里也没任何人应。采芷娘听了心里便像堵了块石头,上午的时候便寻了个由头来看一看,孟怀泽是见着了,只是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廊下药炉上还煮着药,果真是生了病。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辈,家里又没个其他人,生了病连药都得自己熬,采芷娘拎着药包回去的路上越想越难受,到了家便杀了只鸡,下锅炖了鸡汤,一路纠结地给孟怀泽送了过来。 时至今日,话说开了,一切便也真的过去了。 孟怀泽关上院门,叹出一口气来,朝仍原模原样在廊下坐着的邬岳走过去。 碗边上仍是温温的,孟怀泽朝邬岳递过去:“喏,大娘给的,你吃不吃?” 邬岳抬起眼,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那碗诱人的鸡汤,却未多作停留。孟怀泽刚觉得稀奇,便见邬岳伸手将那碗接过去,随手在旁边桌上一放。 孟怀泽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推着肩膀摁倒在了温热的地面上。 邬岳覆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他的睫毛又黑又长,掩着的眸子里却蕴着金,这样微微眯眼看人的模样竟给孟怀泽带来深情的错觉。 他一开口,便将那点错觉打得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咬我?” 这只爱记仇的狼崽子竟还记着刚才孟怀泽咬他的那一口。 孟怀泽觉得自己一点也没错:“谁让你压着我不让我起来?” “那你就咬我?”邬岳扬了扬眉,带着莫名的痞气,蛮不讲理道,“我不管,你咬了我,我也要咬回来。” 他一身蛮力,孟怀泽那小身板在他身下简直是任人宰割,被抓住了腿再挣扎也逃不开,被邬岳低头一口咬在大腿内侧。 孟怀泽嗷一嗓子叫得惨烈,邬岳蹙了蹙眉,无辜道:“我没用劲。” 是没用劲,至少没给他咬出血。但孟怀泽大腿内侧从未有人碰过,敏感无比,更别提被邬岳咬了,难以言喻的酸爽直逼天灵盖,他浑身霎时被逼起了一层毛汗。 邬岳确认了他不是真疼,放了心,便低头继续咬,一路咬到大腿/根,孟怀泽扭得像个毛毛虫,从脚趾尖到手指尖都酸透了,哑着嗓子向他胡乱求饶:“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邬岳果真停了,孟怀泽眼都红了,腿还哆嗦着,一口气没松到底,那混账狼崽子便换了个边,一口咬在了另一条腿上。 “你个禽兽!”孟怀泽愤怒地骂。 邬岳的脸皮比川箕山的地皮还厚:“我本来就是。” 他咬得不重,微微的刺痛带来的是更多的酸痒,从那处像是生出一条条小蛇呲溜着贴着孟怀泽的皮肤迅速游走。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被邬岳咬了几口大腿给咬/硬了。 孟怀泽脸红得像是着了火,姿势扭曲地想要努力并起双腿,下一瞬便被邬岳扯开腰带伸进了手去。 许久,等邬岳终于放过他,孟怀泽红着脸翻了个面,把一片狼藉都藏在身子下面,脸埋在凌乱铺在地上的外衣上,瓮声瓮气地控诉:“你不要脸。” 邬岳在他旁边也趴下,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邬岳歪着头看着他笑:“你不喜欢吗?” 要命的是,他否认不了,他的确喜欢。 孟怀泽放纵自己任了会儿性,埋着脸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采芷吗?” 邬岳有些印象:“那丫头怎么了?” 孟怀泽的声音埋在外衣里面,显得有些模糊:“她出嫁了。” “出嫁是什么?” “出嫁……”孟怀泽想了想,微微偏过头露出了眼睛,看着邬岳轻声道,“就是和另一个人结成夫妻,两人同心,相爱相守,共度此生。” 邬岳“哦豁”一声,觉得有点意思,笑道:“那你也嫁给我吧。” “凭什么?”孟怀泽不服气,“怎么不是你嫁给我?” 邬岳对此倒是无所谓:“行啊,那我嫁给你。” “好!”孟怀泽趴在地上掰着手指给他说规矩,“既然你嫁给了我,那就得听我的话,我要把你关在这院子里,哪儿都不许去,只能跟在我旁边,我到哪里你就在哪里,要是敢一声不吭出门就吊起来打!” 邬岳一把抓住他恶狠狠比划的手,情真意切道:“什么嫁不嫁的,现在这样就挺好。” 孟怀泽翻了个白眼,哼道:“我就知道。” 邬岳想快些过了这话题,托着他的下巴倾身过去亲他,亲完了问他:“现在这样不好吗?” 孟怀泽没出息,被这条狼给点甜头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抱着邬岳傻乎乎地点头:“好。” 好吗? 春天的时候,媒人上门来,绕了半天孟怀泽才听明白对方什么意思,竟是让他去采芷家提亲。孟怀泽不知道采芷竟然喜欢他,更是从未对采芷生出过越矩的心思,当时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 第二天采芷跑来找他,总是一脸笑盈盈的小姑娘通红着一双眼,问他自己哪里不好。 孟怀泽不擅于应对这副场面,手忙脚乱地给她找东西擦眼泪,采芷推开不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孟大夫,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她的情绪如此浓烈,孟怀泽连安慰都插不进去。 “我经常经常想,有一天我们能住在一起,早晨我给你收拾好药箱,看着你出门,夜里等着你回来,闲时可以跟你学认字,想去川箕山上采药我也能爬到最顶上,过上两年我们可以要两个孩子,他们长到会说话的时候,会喊我娘亲,喊你爹爹……” 孟怀泽不知什么时候从手足无措中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微微垂着眼,睫毛投在眼下的暗影被风吹得瑟瑟抖动,却仿佛是听得入了迷。 “孟大夫,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孟怀泽看向采芷,他面前站着的姑娘抓着他的袖子,流着眼泪问得小心翼翼,“你能不能试着……试着喜欢一下我?” 孟怀泽看着采芷抓着他的手,神色间闪过挣扎的茫然。 只要他松口,他就能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他曾经对这一生的期望也不过如此,找一个善良的姑娘,成家,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没有什么妖怪,也没有什么殊途与离别。 然而,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拉开了采芷的手。他明明没说什么话,再开口时声音却哑了:“对不起。” 这是他最接近正常人的一生的时候,他却中了邪般非要选另一条路。 邬岳这次回来之后,他那些躁郁不明的情绪、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怒其实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此。他曾经有过选择,可以走另一条平淡安稳的路,他却不知好歹地选择放弃,他放弃了,却又不能彻底坦然地接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他害怕自己选错了,害怕自己会后悔,不甘心和恐惧催生了妄求和怨愤,最终在他误以为邬岳再次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失控。 可是,不好吗? 正如此时他抱着邬岳,阳光晒着小院,微风撩着树尖,他的每一个“好”字都发自肺腑。即便只是为了此时的片刻相拥,余生尽皆赌上他也觉得值得。 第68章 生辰面 孟怀泽生在冬天,腊月初九。小时候婆婆还在,每到他生辰的这一天都会给他做一碗汤面。 幼时的冬天好似比现在要冷得多,孟怀泽那时还会赖床,冬日清晨窝在暖乎乎的被窝里起不来。早早地被婆婆唤醒后,先不穿衣裳,坐在被窝里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吃一碗面,筷子翻到下面总是窝着一个蛋,他咬到蛋,原本惺忪的睡眼惊喜地睁开,一旁帮他扶着碗的婆婆便咧着嘴笑。等吃完了面,婆婆把暖在脚头褥子下面的衣裳给他拿出来让他穿上,这一天才算开始。 自从婆婆去世,孟怀泽便再也没过过生辰。村中乡邻怜他孤身一人,对他虽说诸多照拂,但这些细微之事却难以顾及周全,最初那两年每到生辰这日孟怀泽还会难过,后来便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常是过去好多天了才突然想起来。 这一年的腊月初九是一个雪天。 二十多岁的孟怀泽早就不像那个小孩子一样冬日里起不来床,他比谁都规矩而自律,然而这一日,他却久违地赖了会儿床,起来后也未立马穿衣裳,而是围着被子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雪。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他有的没的胡乱地想,人好像总是用各种方式提醒着自己时间的流逝,计时辰,设节气,过年节,为了不无知无觉地老去,还得每年都过一次生辰,只有周岁记录着来到这世上的天数还不够,还得有个虚岁来记着到这世间所经历的年数,像是生怕人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二十五岁……曾经他觉得二十五岁还很遥远,没想到一晃眼便到了。 旁边厨屋里传来叮呤咣啷的乱响,孟怀泽被牵回了神,扭头便见邬岳气急败坏地从厨屋里走出来。 屋前山外尽是雪白,唯有邬岳一身墨黑,像是千里寂然长卷中闯入的唯一色彩。 孟怀泽看着他,低头趴在窗沿上,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邬岳大步走到他面前,脑袋顶上还别着根小小的柴火枝,不满道:“你笑什么?” 孟怀泽赶紧摇头。 邬岳哼了一声,这才把手里端着的碗往孟怀泽面前一递,里面是糊得惨不忍睹的面。 两人一人窗里一人窗外,孟怀泽探头看了看,问他道:“下面有鸡蛋吗?” 邬岳“哈?”一声:“你怎么那么多事?” 他一个妖怪能做出碗面来就不错了!要不是孟怀泽求他他才不会做。 孟怀泽拢着被子又缩回窗里,也不说话,只是吸了下被冻得泛凉的鼻子,眼巴巴地看着邬岳。 邬岳不服气地回瞪着他,两人对视半晌,最终还是邬岳恶狠狠地咬着牙抓着孟怀泽的两颊狠捏了一把,颇有怨气地转身又进了厨屋。 孟怀泽探头往厨屋的方向看着,微笑着听了会儿再度传来的拆家乱响,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从窗边起身进了屋。 等他穿好衣裳收整好自己,邬岳恰端着碗进屋来,经过邬岳又一番折腾,原本惨不忍睹的面已经进化成惨绝人寰。 孟怀泽并不在意,他在桌前坐下,从容地往碗里抄了一筷子,没抄起来……孟怀泽面不改色地把碗拉得近了些,用筷子挑起一小节面条,低着头慢悠悠地吃。 邬岳在心里偷偷地吁了口气,掸去了衣裳上的灰,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拍了下孟怀泽的脑袋:“慢慢吃,我走了。” 孟怀泽咬着面冲他点了点头,还抽空抬起左手冲他挥了挥,当是告别。 邬岳被他这模样逗得心情大好,扣上孟怀泽的左手捏了捏,这才松开朝屋外走去。 孟怀泽一口面咽下去,喊他道:“诶等等。” 邬岳停住,问他:“怎么?” 孟怀泽本想跟他说擦擦那张沾了草灰堪比花猫的脸,但看邬岳一身狂傲地顶着张脏兮兮的脸,怎么看怎么滑稽,他起了些坏心,忍着笑摆了摆手:“没什么,走吧走吧。” 邬岳却没走,他狐疑地盯了孟怀泽片刻,转身回来在孟怀泽对面坐下了,眯着眼审视般打量着他。 “昨夜不让我走,非要等到今天,还要我去给你做饭,打什么坏心思呢?” 孟怀泽一脸纯良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半天才懵懂地问:“什么?” 邬岳跷着腿,一只手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顶着对面那大妖的目光,孟怀泽艰难地又咽了两口饭,这才放弃似的放下筷子,无辜地摊开了两只手:“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见邬岳仍是不信,他又适时地补了一句:“再说了,你那么聪明,什么坏心思能瞒住你?” 这理由邬岳无法辩驳,并且觉得好有道理,立马相信了。 他心情愉悦地顶着张花猫脸走了,连背影都透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孟怀泽忍不住摇头,这条狼好哄又好骗,也不知怎么活过八百年混成只大妖的。 他重新拿起筷子,低下头不急不缓地吃面,筷子翻到下面,露出了藏在底处的黑漆漆的鸡蛋,孟怀泽想象那条狼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能打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再吃一次家人给他做的生辰面。 孟怀泽坐在桌前,仔仔细细地将面带鸡蛋吃完了,这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门窗开着,有雪被风卷进屋来,在门口处落了浅浅的一层白。他向外看出去,山川静寂,雪落无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离去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变得平常。 邬岳在六个月后回来,又在四个月后离开,他不知那些所谓的相守与团聚的意义,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有时候短些,几个月出去逛一圈便回来,有时候长些,一两年也不是没有。当然,长与短也仅是对孟怀泽而言,几月数年的时间流逝于邬岳漫长的生命而言微小得难以感知。 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他每次离开都会告诉孟怀泽,他甚至在有一次跟孟怀泽说了句“等我回来”。在邬岳走了很久之后,孟怀泽还在咬着“回来”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回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摸不准邬岳如何看待这个地方,是途中歇息的路边小店还是偶尔到访的老友住所,但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敢妄自将“家”这个字赋予其上。 然而,他忍不住微笑起来,邬岳用了“回来”这个词。人除了家,还会回哪里去呢? 或许是小时候经历过颠沛流离,孟怀泽自觉软弱平庸,没什么大志向,他在书中看到了远阔山河璀璨人间,却甚至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个小小的山村,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他喜欢安稳,害怕变故,年少时候的梦想也不过是一丛小院,一本医术,一个爱人和一两个孩子。怪就怪他在那个下过雨的清晨进了次山,带回来一只狼崽子,一切就都走上了另一条路,可当他看着邬岳的时候,觉得除了没有孩子,年少时的那些梦想好像也都没落了空。 这世间如此奇妙,人们好像生活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但每个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却又完全不同,谁都不知他人眼中的天地究竟是何种模样。有人日夜相守,自也有人朝暮相盼,这样一想,他和邬岳这样的状态也不过是人间平常。 邬岳自由地去做他喜欢做的事,孟怀泽则还是那个忙忙碌碌的小郎中,背着个药箱四处乱跑,谁来喊都应着。他们行走在各自的岁月间,互相牵绊,互不惊扰。 第69章 不能换一个吗 宣庆十三年的流民事件之后,天下好似又回归了太平,然而暗处肆传的一些流言却总是隐隐透出些风雨飘摇,什么北方的夷狄又侵占了两座城,坐镇西北的徐成将军下了狱,西南边可不太安分,还有,最上头的那人好像快不行啦。 流言传来传去,传到这偏远小村镇里不知又多掺了几分假,也没人真的全信,再说了,即便都是真的又跟他们能有多大关系?那朝堂天子富贵权力都离他们太远了,远得像是一个个令人畏惧却不明意义的符号,茶余饭后偷偷摸摸地谈上几句,便又转到了谁家的牛生了个瘸腿小犊,哪村的寡妇夜里偷汉子被撞了个正着,外地送货的时候得了坛好酒约个时候记得来喝。 孟怀泽自然也听过那些,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郎中,医得了人身上的病症,管不了这世间的荣衰,与其担心龙椅上的那人是谁还不如治好眼前一个小孩老往下流的鼻涕。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过了腊月二十三年便近了,周围的人都忙活起来,备年货,祭灶王,放鞭炮,扫庭院,到哪都能看到一片红红火火的热闹,连冬雪带来的冷清都被扫除了七七八八。 其他人为过年忙得脚不沾地,孟怀泽反倒是难得的清闲,人的喜气一足,连病症都跟着少了许多。他也没什么事干,便随着大家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趁着雪还没飘大进了趟山,给那群精怪备了些过年的吃食放在了湖边上,没有邬岳的妖力,他看不见它们,却能见着旁边草地里乱糟糟溅起的碎屑,该是那群傻妖精在开心地蹦。 山上下来后,剩下几天时间他都待在屋里看书,寻思着开了春村里那几个老人的病该如何治会更好。本以为这个年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了,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半夜里孟怀泽刚看完书睡下,院外便有人急促地拍门。 孟怀泽没少经历这种事,二话不说背上药箱便急匆匆地跟着那人去了,到了地儿才发现竟是采芷家。院中贴了红纸,屋内却是一片哭嚎吵闹,孟怀泽来不及多想,抢进门去,只见屋子正中的地上坐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女人一声声唤得凄厉,小男孩却一声不响,小脸憋得青紫,竟是连呼吸都没了。 孟怀泽蹲下身想将男孩接过来,女人却失了理智般抱得极紧不肯放,孟怀泽低声喝道:“松手。” 那女人浑身一颤,竟真的听了他的话乖乖松了手。 男孩脑后鼓着一个大包,该是撞到了头导致呼吸骤然停止,孟怀泽迅速使其平躺,头部后仰,按压胸骨处。旁边的人哭喊呵斥乱成一片,孟怀泽心无旁骛,没了呼吸是个极危险的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刚要低下头去,便见手下的小孩像被噎到一般小小地呛咳了下,气息随即通畅,张着嘴大哭出声来。他哭,在周围人眼里却比笑更令人欣喜。 女人扑过来抱住小男孩,眼泪流得汹涌,声音却是轻柔的安抚:“没事了,没事了真真,娘在这……” 小孩缓过了气来,哭了一会儿很快便消停了,闭着眼沉沉地睡了过去。孟怀泽给他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准没什么大碍才站起身来,向站在一旁抹眼泪的采芷娘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交待完了采芷娘,孟怀泽的视线落在床边坐着的女人身上,她并未看孟怀泽,所有的心思都给了床上睡着的男孩。这些年孟怀泽并不是没再见过采芷,毕竟这儿是采芷的娘家,她回来的次数虽少一年到头也要有上三四趟,只不过两人即便遇见也仅是点头便过,连寒暄都少,甚至许多时候还没等走近采芷便先转开了。此时孟怀泽看着她,发现那个率真灿烂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她是一个母亲。 时间谁都看不见,却又在每个人身上悄然生长。 前一夜折腾得晚,这日又是大年三十,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清早孟怀泽心安理得地贪了会儿懒,卧在床上看了会儿书才起了床。 拾掇好自己,他去开院门,发现采芷竟在院外站着。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敲门也没出一点声,靠墙低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听到门响才抬起头来,看到孟怀泽笑了笑,喊了声“孟大夫”。 “怎么在这站着?”孟怀泽又问,“孩子没事了吧?” “没事,”采芷摇了摇头,笑道,“能吃能喝还能跳,今早起来就闹着要出去玩雪,淘得很。” 孟怀泽也笑:“那就好。” 这说完两人就没话了,细小的雪花慢慢地飘着,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着,没人说要进来也没人说要出去。采芷将手里拎着的麻绳捏了又捏,良久,她才将手往前伸出去,麻绳下系着的是一坛封好的酒。 她垂着眼道:“昨天夜里我被吓到了,也没能好好谢谢你。” 孟怀泽连忙推拒不要。 僵持之下,采芷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孟怀泽:“其实,也不全是谢礼。” 有树枝不堪重负,顶上积的雪落下来砸在雪地上,头顶上树枝还在颤颤巍巍地晃,采芷的声音也轻悠悠的好似在晃。 “第一年的时候,我给你酿了一坛酒,第二年,又酿了一坛,第三年的时候,就不再酿了。第二年的那坛碎了,这是第一年的那坛,还给你。”她冲孟怀泽弯起唇角,一时间竟还像那个十七八岁无忧无虑的姑娘,“所以,你可得好好地喝,就这一坛,喝完了可再也没有了。” 孟怀泽的视线从她嘴角的笑落到抓着麻绳用力得发白的手上,短暂的沉默后,他没接那坛酒,而是说了句“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酒杯。 孟怀泽将坛口的封泥去掉,封纸打开清冽的酒香溢散而出。采芷看着他将其中一个酒杯斟满,笑了一笑,拿起地上的酒坛,将另一个酒杯也倒了大半。 漫天细雪中,一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并肩坐在门槛上,各自将自己的那杯酒慢慢饮尽了。 第二杯倒上,采芷才开了口,问孟怀泽给人看病忙不忙,过年还有没有什么事。 孟怀泽一一答了。 到了第三杯酒,她的话便多了起来。 她问孟怀泽:“你知道第二坛酒怎么碎的吗?” 孟怀泽摇头。 “他给砸碎的。本来他以为那是给他酿的,还挺高兴,后来知道不是,就恼了。之前他连句重话都没跟我说过,那次却发了好大的火,指着我的鼻子骂,让我想清楚自己嫁的人是谁,之后的日子还想怎么过。” “他生那么大的气,可到了,也没碰我一根手指头,出去之前,还把我脚边上的碎瓷片给捡干净了。” “天黑了我开门出去,看到他还在外面坐着。我在屋里坐了一整天,他就在外面坐了一整天,见我出去,他还不敢看我。”采芷轻轻晃了晃手里剩了半杯的酒,“就在那时候,我突然就想通了,他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给人拉货的,可从我进门的那一天起,他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 “他说得对,日子得往下过,”采芷笑起来,“所以这第三年,再新酿的酒就都成了他的宝贝,走哪儿都得带着,逢人就显摆,显摆了却还不给人喝,抠死了。” 她话说得嫌弃,嘴角却始终带着笑。 孟怀泽看着她,也笑起来,说道:“真好。” 杯子空了,采芷倒了第四杯酒,转向他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 孟怀泽没吭声。 采芷凑得近了些:“大家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什么?”孟怀泽有些茫然。 “孟大夫有个心上人啊!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小三他们都打赌猜了好多回了,上次说是邻村的连春,结果今年秋天的时候人家连春也出嫁了,小三输了好多钱呢。” 孟怀泽摇头失笑,怪不得那段时间小三见着他都气哼哼的,好像他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 “所以,”采芷问他,“孟大夫是有心上人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孟怀泽点了点头:“是。” 采芷“哦”了一声,坐回了原处,捧着酒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酒。 孟怀泽看她:“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往下问。” 采芷摇头:“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成,里面定是有什么隐情,村里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是谁,说明孟大夫也不想让人知道。既然这样,我问什么?” “可是,”她顿了顿,“如果不行的话,不能换一个吗?” 孟怀泽笑着摇头,低声似是叹息:“不能啊。” 话说到这两人便停了,一人捧着一个酒杯看远处的山和雪。 有人路过,冲他俩打招呼,问道:“采芷也在这呀?” 采芷冲他摆了摆手,话说得不客气却熟稔:“忙你的去!” 等那人走了,采芷打掉衣裳下摆沾的雪,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笑道:“走了,坐太久再被人误会,我可是有孩子的人了,不太好。” 她走了一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孟大夫,以后再陪你喝,可就不是这酒了。” 孟怀泽笑着冲她举了举杯。 曾经少年心事,尽付一场酒中,酒尽人散,各走人生路。 采芷走后,孟怀泽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将剩下的酒全喝完了。 酒并非烈酒,然而他喝得多,再站起来时也有些发晕,便回屋睡了会儿觉。他没想睡太久,谁知再醒来时天竟已经隐隐有些暗了。 冬日的天本就黑得早,又是下雪天,头顶上一片灰暗凝涩的白,然而不远处的村落人家却是另一番色彩。天还没真正黑,各家门前的红灯笼都已经亮了起来,以前不舍得点的灯也都点了起来,烧香的拜佛的做饭的烤火的打闹的,各家各院没一个消停的,隔得那么远孟怀泽都能隐约感受到那份喧哗与热闹。 孟怀泽将大半个白天都睡过去了,连对联灯笼都没来得及挂。虽说就他一个人,但毕竟是过年,对联都不贴有些不像样子。春联是早就准备好的,孟怀泽将院内几个屋都贴上了,最后剩了一副最大的,是贴在院外大门上的。 大门顶高,孟怀泽搬了把木凳,站在上面贴横联。贴好后他没立即下来,而是站在凳子上看着那对联发了好一会儿呆。 远处人家的欢声笑闹源源不断地涌入耳中,他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刚准备从凳子上下来,一低头,正对上一双灼灼如金的眼睛。 -------------------- 周末两天继续加班,提前更了,求评论! 第70章 一起过的年 远处灯火喧闹,近处却是静寂,暗淡天色映着雪,周围是薄暮的蓝,孟怀泽站在凳子上,低头看着邬岳。 “你在干什么?”邬岳问他。 “贴春联。”孟怀泽愣愣地答。 “春联是什么?” 孟怀泽仍是那一副模样:“过年时对来年的一些祝福。” 邬岳“哦”了一声,问他:“你不下来?” 孟怀泽眨了眨眼,发直的视线晃了晃,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扶着椅背要从凳子上下来,刚一弯腰,便被一只手臂伸过来拦腰抱住,从凳子上挟了下来。 “怎么还是这么笨?”这只狼嘴里吐不出好话。 孟怀泽抓着他的手臂站稳,只是笑。 木凳被邬岳单手抓起来扔进院里,另一只手牵了孟怀泽,兴冲冲地往屋中走。 雪慢慢地飘着,孟怀泽落后邬岳小半步,他的视线始终黏在邬岳的脸上,眼睛里弯着温暖的笑意,似是冬雪下酝酿的春日。 进了屋,邬岳松开孟怀泽,眸子都变成了亮金色,有些急不可耐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张开手,手心里是一枚乌黑的鳞片,周围裹着一圈淡淡的金色。 孟怀泽的视线这才从邬岳的脸上短暂地离开,落在他的手上,隔着一层金光,那鳞片透出的黑色仍让孟怀泽心里发了下颤,他从未见过如此浓重的黑,像是生于亘古冰冷的永夜,无法被光明照透。 他问:“这是什么?” “我在死地深处找到的。”邬岳兴奋道,“传说当年那些混沌中的凶兽并未被杀绝,逃了一只,之前不过是揣测,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凶兽藏匿多年,苍明灵真派出多少神族,稍有些异常便往死地跑,从未找到过它,如今它竟自己留了踪迹……”邬岳笑了一声,“这六界,怕是要变天。” 他嘴上说“怕是”,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唯恐天下不乱。 孟怀泽凑近想要仔细看一看那鳞片,邬岳却突然合了手心,将之收了起来:“这玩意儿从死地来,邪秽之气过重,你别离太近。” 孟怀泽想起那黑色鳞片周围裹着的淡淡金光,他本以为那鳞片就长那模样,此时突然反应过来,那更像是一层金色的屏障。 他问邬岳:“那鳞片外面的金光是你的?” 邬岳正藏他的宝贝,闻言随口嗯了一声。等将那鳞片放好,他一抬头,才发现孟怀泽一直在笑着看他。 “你笑什么?” “我高兴。”孟怀泽答得颇有些任性。 邬岳被他逗乐了,笑道:“高兴什么?” 有烟火气从远处飘过来,夹杂着隐约的欢闹声,孟怀泽的声音突然轻下去:“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他的视线从邬岳身上移开,落在窗外纷扬的雪上,笑道:“真好。” 邬岳这只九移山的小土包子没过过年,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直到夜里爆竹齐鸣,他才深刻体会到年这玩意儿的“恶劣”。 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炸响,随即便像是着了引线,邬岳眉刚一蹙,还没等问什么情况,那引线便着到了头,外面霎时齐声轰鸣炸响成片,天地都似是被这尖锐的声响塞得满满腾腾,寻不到一丝安静的空隙。 妖兽的耳朵本就灵敏异常,这些声音听在邬岳耳中更是吵闹百倍,偏偏孟怀泽一点也不体谅他的苦处,跳下床穿上鞋就往院中跑。邬岳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后面出去,一开门,那轰鸣声更甚,邬岳这生死临头也不眨眼的主儿竟忍不住嘶了一声,差些伸手要去捂耳朵。 孟怀泽站在雪地里,手里举着根竹竿,一头挂着一串红色的玩意儿,刚刚被点了火,引线闪着火星刺啦啦地往前蹿,片刻后便是接连的爆炸声。 在这热闹至极的声响中,孟怀泽扭过头来,冲着邬岳笑。 “新年好啊,邬岳。” 一时间,周围的喧闹与轰鸣都成了陪衬。 爆竹声整夜未休,邬岳着实想不明白人究竟是有什么怪癖,听这吵闹不绝的响声又有什么乐趣,他被扰得烦不胜烦,明明身量比孟怀泽还高大健硕,却跟只小狼崽子般将脑袋往孟怀泽怀里埋。 孟怀泽两只手捂在邬岳耳朵边上帮他隔绝喧闹,看他这模样觉得有趣,松了其中一边的手,笑道:“你知道这过年放鞭炮的缘由是什么么?” 邬岳抬起一只眼睛看他,说话也有些瓮声瓮气:“什么?” “传说中有一只年兽,每到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午夜都会进攻村子。这年兽厉害非常,却偏偏怕一样东西,就是爆竹声。于是每一次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点爆竹来驱赶凶兽。” 邬岳觉得这不像什么好故事,怒瞪他道:“你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人们自己编的传说,没想到竟真有几分道理。”孟怀泽捏了捏邬岳气鼓鼓的脸,笑道,“是吧,这只怕爆竹声的大妖怪?” “谁怕了!”邬岳不服气道,却又迅速地拽回了孟怀泽移开的两只手,一边一个地堵在了自己耳朵边上。 一整个年节下来爆竹声就没停过,邬岳逮着空便抓着孟怀泽的两只手让他给自己捂耳朵,孟怀泽被他缠得一整个年节什么事都没做,就待在家里给这只妖怪捂耳朵了。 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夜里,原本嘈杂的爆竹突然变了个模样,成了满天灿烂的焰火。 邬岳连爆竹都没见过,更别提这些焰火了,他一改之前十几日的烦躁,坐在院儿里看得兴致勃勃,对人界的恶劣印象也终于好转了那么一二分。 焰火在夜空中接连炸开,满天流光溢彩,孟怀泽看着邬岳,突然生起一个念头来。 他戳了邬岳一胳膊肘:“想不想去看更好看的烟花?” 邬岳扭头看他,夜空中的绚烂色彩映在他金色的瞳仁中,孟怀泽笑道:“我们一起去吧。” 每年元宵节堇阳城都有盛大的焰火表演,城中歌舞百戏绵延数里,彻夜不绝,而自正月十五至正月十九的五日内,城中不设任何禁令,人们皆可随时出入游乐。但因堇阳城离得远,孟怀泽以往非是必要便极少去,对这元宵节的盛况也仅是耳闻,未曾亲历过,此番是见邬岳对这烟火感兴趣,他才突然生起这样的兴致来。 堇阳城离此处二十余里,天将将黑透,邬岳也未用妖力,两人牵着手踏着夜色前往。平常时候早该暗淡下来的村落此时仍是明亮,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在夜色中悠悠晃着光,周围不时有烟火升空,邬岳便边走边抬头去看。 他看烟火,孟怀泽便看他。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周围原本零星的灯光开始繁盛,天上炸开的焰火也比之前愈发频繁多样,遥遥看到堇阳城门的时候,周围已是灯火通明,城中的喧哗热闹都像是要涨破城门倾泻到这旷野之上。 堇阳城门也一改往日的威严,悬挂着千百彩灯,护卫着这座不夜之城。从城门进去,吆喝欢闹声扑面而来,两边街上卖白肠、鸡段、盐豉汤,玉梅、雪柳、菩提叶,茶酒、脂粉、花灯笼的应有尽有。城中心则是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灯山,和四方大街小巷的灯笼烛火交相辉映,满城的火树银花。 刚进城门邬岳的眼睛便黏在了小贩手里的竹架子上,竹架周围挂满了小灯笼子,各个缀着梅花缕着金边,精细非常。旁边小孩手里几乎人手一个,孟怀泽忍笑给他买了一个,这只活了八百年的大妖怪便跟小孩一样美滋滋地拎了一路。 邬岳自来到人界便扎在孟怀泽的小院里,入眼所及除了川箕山就是小山村,去过最繁华的地儿也就是刚化成人形时去的那个小集市,从不知人界原来还有这等繁华与热闹,一路看得兴致盎然。 穿过热闹的街市,一直到金河边上,喧闹声才稍稍下去,结伴游览的全家男女老幼少了许多,大多是些约会的情侣,两两偎在河边,金河岸边那棵最为高大的树上已经挂满了红绸,树下河水蜿蜒,托着花灯向前缓缓流淌。 此处比之城中心稍为安静,头顶上的焰火却是更加璀然,孟怀泽和邬岳在河边找了一块背对人群的大石坐下,并肩看天上接连不断的焰火。 看着看着,孟怀泽的视线便从天上移到了邬岳的身上。这只妖怪长着一张英俊至极的脸,焰火照耀下,比之天上的盛宴更为光华斐然。 邬岳仰头看天,手里还摇着那只绘梅描金的灯笼,叹道:“没想到人界竟还有这样的热闹。” “怎么,”孟怀泽问,“你喜欢吗?” 邬岳道:“还行。” 这条狼最爱嘴硬,他说“还行”,那便是觉得很不错了。 孟怀泽笑道:“既然这样,不如留下来别走了,我们每天都来看。” 邬岳的视线一顿,回过头来看向孟怀泽。 孟怀泽这时反倒移开了眼,仰头看向夜空,笑道:“我开玩笑的,你想每天看也没有,过了正月十九就没了。” 他说完便不说话了,好似心神全被那天上的焰火给吸引了过去。 邬岳手里的小灯笼悠悠地摇晃,在他们脚下的河面上投下一点粼粼的光。 城中热闹一直到深夜仍未彻底消散,但夜深之后,街上的人已是少了许多。孟怀泽和邬岳在河边蹲了半宿,孟怀泽被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九移山的小土包子看得终于差不多尽了兴,这才准备启程回去。 从金河岸边拐出来,旁边恰有个小摊子,上面挂着各式面具,猪马牛羊神鬼志怪什么都有,做得虽有些粗陋,却很是衬这节日的景儿。 孟怀泽一眼看到边上那个狼面具,走过去将那面具从架子上摘下来,伸手要给邬岳戴上。 邬岳很是嫌弃,不肯戴:“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也太丑了!” 孟怀泽“哦?”了一声,对着手里那只傻乎乎的狼面具仔细打量,好似真的用心斟酌了一番,认真比对的结果却是:“不对呀,明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快来戴上!” 邬岳被气得够呛,躲着孟怀泽的手就是不肯让他给戴,还顺手从架上拿下了个小羊的面具,想要以牙还牙贴到孟怀泽脸上。 旁边的摊主看了半晌热闹,这才咳了一声,孟怀泽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人前过于放肆了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连忙向摊主道歉,一边翻出钱包准备付钱,顺便拍回了一旁狼崽子还要来捣乱的手。 摊主是个老大爷,此时夜深,街上已是空荡,他也不着急做生意,揣着手笑得很是和气:“兄弟俩关系真好。” 孟怀泽动作一顿,问他道:“您怎么看出我们是兄弟的?” “这还用看?”老大爷抬手一指孟怀泽,“你是兄长,”又指邬岳,“你是弟弟。” 孟怀泽将银钱放到小摊上,脸上的笑却是消失了。 旁边的邬岳冷哼一声,眸子有些危险地眯起:“你说谁是弟弟?” 老大爷被他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仍是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这不是很明显么……” 邬岳还要争辩,孟怀泽却是转身走了。 -------------------- 元宵节的部分内容参考自《东京梦华录》,多作变动,很不严谨。 第71章 岁月 城内的热闹被甩在身后,光亮逐渐褪成了旷野的暗寂,孟怀泽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原先要给邬岳戴的面具他自己戴上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邬岳仍是愤愤不平:“那老头是不是没长眼,竟说我是弟弟!他知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岁了,说出来……” 孟怀泽突然停了脚步。 邬岳差些撞他身上,诶了一声,奇怪道:“怎么了?” 孟怀泽转过身来看向邬岳。他的身量要比邬岳要矮些,两人正面相对时要微微仰着头,下一瞬他拽住邬岳的领子,将他往自己身前拉,直到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给点光。”孟怀泽的声音有些干涩的紧。 周围亮起淡淡的金光,邬岳那张俊朗的脸近在咫尺,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最多不过二十一二,从很多年前孟怀泽第一次见他时就长这样,未曾有丝毫变化。 包括眼神。 人的成长与衰老即便不在外表中呈现,也会在眼神中呈现出来,不复年轻时的倔强无畏、天真单纯,眼前的妖怪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不曾长大,也不曾老去。 孟怀泽突然有些不敢看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 即便有着面具的遮挡,他也知道那下面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一时失神,邬岳便乘着空子,往前倾身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亲完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离那么近,不亲白不亲。” 孟怀泽的喉结干涩地滚动,他嗯了一声,松开邬岳转身向前走去。 一路上孟怀泽再没说过话,直到进了院,邬岳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手。 孟怀泽想要回头去看,刚转身便被邬岳伸手从脸上将那狼面具摘了下来。孟怀泽眉间一跳,刚要撇过脸去,便见邬岳抬手,将那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明明刚才还是那般嫌弃。 面具粗陋憨拙,下面露出的半张脸却是英挺俊秀,两者果真有些格格不入。邬岳抬手抓了抓头发,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戴个这玩意儿,还用得着生气?” 十五的月亮悬在头顶,圆圆满满,孟怀泽移开眼笑起来,抬手擦了擦酸涩的鼻梁。 那只在城里买的灯笼被邬岳拎回了家,就放在屋子正中的桌子上,里面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只余一个玲珑的轮廓。 孟怀泽夜里睡不着,便盯着那轮廓出神,远远的村落中传来几声狗叫,声音不大,孟怀泽却像是被突然被惊醒了神,翻身坐起,披着衣裳下了床榻,快步走到书架边上。 邬岳被他吵醒,趴在床边上还有些迷糊,眯着眼问他:“干什么去?” 孟怀泽一边在书架上翻找,一边回道:“不用管我,你先睡,我找个东西。” 说罢,他从书架角落抽出一本书来,封皮上俨然几个大字,修龄延命录。 以往孟怀泽对这些所谓的驻容延命之法颇有些嗤之以鼻,觉得大多是骗人的玩意儿,算不得正经的医书,极少翻看,这些相关的书便大都在书柜角落里吃灰。 然而此时他拿着那本延命录却像是拿着个宝贝,迫不及待地点了灯,披衣在桌前坐下,一副挑灯夜读的架势。 快速翻完了手中的这本,他又起身去了接诊的东屋,东屋里面有个大书架,他又在上面寻摸出好几本书来,都是什么《养生要旨》《长寿类纂》之类,甚至还有一本记录女子养颜之法的《养肤八要》。 孟怀泽将这些书从头翻到尾,直到天亮,还顺手做了不少记录。 于是第二日清早,邬岳一出屋门,便看到孟怀泽正在院中比划。 邬岳靠在门边上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孟怀泽是在比划个什么,一会儿吸气吐气一会儿抱手甩腿的,又一边手里拎了块石头往上举,后来石头脱手掉下来还差些砸了他的脚。 邬岳看他将自个忙活得一头热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孟怀泽擦了一把汗,在冬日里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锻炼。” 邬岳将在嘴边上的“就这?”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看孟怀泽的细胳膊细腿,觉得真锻炼锻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法子…… 他看了眼院中尚未生芽的海棠树,走过去抬手折了一根枝条,冲孟怀泽道:“你来躲它。” 孟怀泽“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枝子便冲他抽了过来,动作利落力道凶猛,孟怀泽慌乱躲开,还没等松一口气,下一条子便跟着落了下来,他只能继续躲。 邬岳是怎样的身手,即便手下刻意松缓许多,对孟怀泽而言仍是吃力。闪转腾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本事都被逼出来了,不过片刻已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孟怀泽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连个求饶喊停的空都没有,只觉得从喉到肺一溜火烧火燎地疼。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孟怀泽连忙举起双手求饶:“停停停!我不行……嘶!” 邬岳正在兴头上,见孟怀泽突然停下,放诸海棠枝上的力道虽是迅速回收,最前头的枝梢还是在孟怀泽肩头小小刮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下,孟怀泽的肩头便麻得半晌都没知觉。 邬岳连忙过去看他的情况,孟怀泽捂着肩头咳嗽,连吐了好几口混泥的酸水,嘴里还是有生涩的泥土味,都是躲邬岳的海棠枝的时候脸贴地吃进去的。 孟怀泽摆手避开邬岳的手,警惕地离那只妖怪远远的:“咳咳,我自己可以,你去,咳,去玩你自己的……” 他是求生的锻炼,邬岳那是要命的训练。 有了这么一回,孟怀泽再也不让邬岳插手,在院中抱元归一都还记得留个眼睛看着邬岳,生怕旁边突然再抽出来一海棠枝。邬岳终于发现人妖有别,他的身手与孟怀泽天差地别,这地里的小苗不可强拽,便也不再插手,每日里坐在海棠树下摇着椅子悠悠闲闲地看戏,面前还有孟怀泽防他乱动给他备好的各种小吃食。 书里的法子孟怀泽都试了一遍,饭菜蔬食也都讲究,这些邬岳都无甚感觉,然而可恶的是这人晚上还不安生睡觉。邬岳都在床上乖乖躺好了,他还跟个老僧似的端坐床沿上,两脚踏着地面,紧紧绷着嘴唇,眼睛向上看,在邬岳疑惑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两手叉腰不紧不慢地揉按腰处。好不容易躺下了,邬岳嘴角还没咧开完,就见他将枕头拿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掌心相叠按在脐上,然后运气丹田,闭着眼睛缓慢地吸气呼气。邬岳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抗议时,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 这一天天的折腾,是个人都累,孟怀泽却好像不知疲倦,魔怔了一般循着书中的那些法子一样样地做。 直到有一日,他去集市上买药材,路过一家胭脂铺,铺边上有两个女子正在谈论新到的脂膏,说是功效奇绝,用上两月便可祛除皱纹美肤养颜。孟怀泽驻足听了一会儿,等那两个女子走了,他脑子一蒙,掀开门帘进了胭脂铺。 铺里香气萦绕,孟怀泽从未进过这种地方,有些无所适从。掌柜的迎上来,问他想要些什么东西,孟怀泽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半晌一声不吭。 掌柜的看他半晌,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是给家中娘子买的吧?那看下这个吧,刚到的货,功效极好……”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小小瓷瓶上,下一瞬却像被灼伤一般迅速移开,旁边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孟怀泽转身,掀开帘子大步地离开了胭脂铺。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过去这些日子着了梦魇般的执拗蓦然被拆解,他觉得自己荒唐。 回到家后,孟怀泽将这些日子收集的龙胆、夏枯草、何首乌等药草全都打包放进了库里,邬岳坐在桌子上看着他忙活,问他道:“怎么,不用了?” “用。”孟怀泽低头收拾,“给人治病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邬岳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你最近是在做什么?” 这话邬岳之前也问过几次,孟怀泽每次都不肯说,这次邬岳再问,孟怀泽默不作声地将碎草药叶清扫干净,良久的沉默后,他仍是道:“没什么。” 邬岳不受年岁困扰,有些事他不知道,孟怀泽也从来不说。他说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心态在作祟,是自卑自傲,还是对人妖殊途的自知自觉。 此后余生里,孟怀泽再没迷信过那些延命的书,却保留了许多生活的习惯,早晚起居,仔细清洁,按时用饭,饮食清淡,空闲的时候除了看书,还会做些锻炼。 他清楚岁月无法阻挡,却希望它能走得慢一些。 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在某一个平常的夜里,邬岳亲着孟怀泽的耳朵,突然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孟怀泽哦了一声,说:“是吗?” 他笑着扯开邬岳作乱的手,翻过身去背对着邬岳,道:“睡吧,困了。” 他连是哪里不一样了都没敢问。 在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让邬岳在亲热的时候点灯了。 邬岳不知他这点坚持是因为什么,毕竟他是妖,黑暗与光亮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他一样能将孟怀泽的所有反应与模样收归眼底。 孟怀泽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邬岳不明白:“为什么?” 孟怀泽便笑,环着邬岳的脖颈,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因为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到我,多不公平。” 邬岳当他是说着玩,未往心上去,只是那之后,即便是亲热,孟怀泽也很少再脱内衫了。 第72章 想念 历和六年的时候,孟怀泽三十八岁,邬岳从孟怀泽书架中翻了本地理图志,孟怀泽在旁看医书,他便翻着那本图志看。 邬岳这只妖怪不识字,只看书中插的图,有北国冰雪、大漠黄沙,也有江南水乡、市井繁华。邬岳扰着孟怀泽问这些难不成也都是人界的地儿,问了几次,孟怀泽索性将他手里的医书合了,与邬岳一块儿看了一下午的地理志。 那天夜里,孟怀泽翻来覆去思虑半宿,将邬岳唤醒了,跟他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邬岳睡眼惺忪:“去哪里?” “书里记了那么多地方,我以前总想着这一处小地儿就够我过一辈子了,这几年却又觉得这世界精彩各异,总该去走一走看一看。”孟怀泽扣住了邬岳的手,声音轻下去,“我想带你去看一看。” 邬岳伸了个懒腰,答应道:“好。” 第二日,孟怀泽便收拾好包裹,锁了小院,和邬岳启程了。 他们沿着川箕山一路向南走,在孟怀泽的计划中,他想带着邬岳先去江南富庶之地,感受下南方繁华,再向西南行至深山迷林,那里充斥着种种志异传说,邬岳该会喜欢,再从西南之地向北行,走一走大漠与雪国。这许多地方孟怀泽也只在书中看过,从未亲眼所见,此番启程也充满了期待之感。 然而,他们并未走出太远。 几天之后,川箕山系已经遥遥不可见,荒凉山野逐渐替换成座座城池,随之而来的却是愈来愈多的饥荒流民。 此时已入春,川箕山上多日前便已泛起了青,然而一路行来的座座城市却好似还未从冬日里醒过神来,见不到二分春色,大多是沉重的灰白。 孟怀泽躲在那小小的山村中,偶尔听些传言,却并未有太多与己相关的实际之感。然而此番出行,越往南走,那些想象中的富庶之景寥寥无剩,孟怀泽一路南行,一路给人治病,没看两眼风景,倒是满目的疮痍离乱。 行至宣城内,孟怀泽听人闲谈,前些年先皇去后,新任的年轻天子竟也只撑了这短短六年,此番又传来病重的消息,四方战乱频仍,没剩几寸宁静山河。 孟怀泽没再往南走,他留在宣城医馆中帮了几天忙,便和邬岳返程回了川箕山。他本想带着邬岳看一看人间的美丽河山,谁曾想事与愿违,倒是寸寸血泪。 回去的一路上孟怀泽话很少,一直到川箕山庞大的山系隐约在视野中出现,孟怀泽停住脚步,将那青山看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向邬岳道歉:“对不起。” 邬岳奇怪:“什么对不起?” 风将孟怀泽的衣袍吹得翻飞,他的声音也被吹得轻了许多:“我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他很想给邬岳些什么,却又什么都给不了。 几个月后,在邬岳离开的时候,孟怀泽第一次对他说了句“早点回来”。 邬岳在墙头上回身看他,孟怀泽仰着头,脸上是淡淡的笑:“你去得太久,我也会想你啊。” 以往他从未对邬岳说过这样的话,他可以撂下面子向邬岳服软,可以接受、甚至是索求温存,他什么都做过了,却偏偏从未说过“想念”和“喜欢”。 即便是此时,“想你”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平淡得仿若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告别之话。他早已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什么情绪都可以藏得毫无痕迹。 而就因为他这一句话,邬岳第一次打架到中途便耐不住性子跑了回来。 自从在死地深处发现了那枚凶兽的鳞片,邬岳往那些极凶之地跑得愈发频繁,凶兽没见到影子,倒是顺手揍了不少找死的大妖。 这次他遇到的是一只九头鼠,长得巨大无比一头比另一头更丑。这只九头鼠在死地浸淫多年,浸出了一身腐臭贪腥的骨肉,靠吃误闯进入的小妖精为生,此番合该是饿疯了,竟将主意打到了闯入死地的邬岳身上。 邬岳这条狼一向有些看脸,长得漂亮些的妖怪在他手下活命的几率就大些,长得丑的要挨的揍就多些,更不用说九头鼠这种长得惨绝人寰的了。 然而九头鼠长在死地多年,对此处诡谲的环境无比熟悉,本身又极其擅长隐蔽,看力不能及便负伤一脑袋怼进了暗处的不知哪个洞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邬岳并不是没遇过这种路数,他在打架这件事上一向别有耐心,可以为了杀一只豹子精在雪山上待三年,也可以和一只大妖决战折腾上十多年,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然而这次,终年黑暗的死地深处,周围惨白灰涩的乌气涌动不休,他托腮坐在那九头鼠藏身的洞口,心底里竟第一次有些躁。他分了一神留意着那妖精的动静,剩下的心思全给了孟怀泽,想两人在一起时孟怀泽的每一次笑与恼,还有临来时他的那句“我也会想你呀”。 邬岳蹙着眉头,暗自犯嘀咕,原来这就是想念。 不是多好受,却又掺着怪异的满足。 他在死地深处蹲了大半年,蹲得烦了,竟是起身甩袖子就走。邬岳这只妖怪死性子,在打架这件事上尤甚,过去必是要分出个输赢才罢休,这还是第一次打架中途甩手不干。 与见到孟怀泽相比,他第一次觉得输赢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邬岳到人界的时候天刚擦黑,夜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回来得急,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快些见到孟怀泽,也不隐藏身形,直冲着小院而去。 他走到门口时恰有一个女人从院中出来,和邬岳擦身而过。两人错身过去,女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诶”了一声:“你是……” 邬岳被她叫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那女人看着他,后半句话却是半晌才接上:“是……找孟大夫?” 邬岳对眼前这女人并无印象,略一颔首,便转身踏进了院中。 邬岳没想到的是,东屋里竟然还有人声交谈,邬岳站在院里,蹙眉听了一阵,是孟怀泽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孟怀泽声音无异,女人的声音却宛如游丝无比虚弱,一听便是受了重伤。在两人的交谈声间,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的喘息与昏睡中无意识的呻吟。 “你早些休息吧。”这一声落罢,屋中人起身,随即孟怀泽便开门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关上门转身看到院中站着的邬岳,嘴角虽是立马含上了笑,眼中却未有太多喜色。 孟怀泽冲邬岳走过来,轻声道:“回来了。” 邬岳嗯了一声,问他道:“屋里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这么多年来他在的时候,这小院里只住过他和孟怀泽两个人,以至于他对这突然出现的生人十分排斥。 孟怀泽将手中带血的纱布扔在水缸边上,打水洗了手,似嫌倦意仍重,又捧起凉水洗了把脸,才道:“前些日子我上川箕山采药,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男孩,两人的伤都很重,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就先暂时把他们安置在了东屋里,也方便随时照顾。” 他揉了揉脸,将疲倦揉散了一些,再看向邬岳时,声音才有些松懈下来。 他靠坐在石头上,冲邬岳伸着两只手:“过来。” 邬岳走过去,孟怀泽搂住他的腰,抱着蹭了蹭,然后闭上眼睛不动了。 邬岳的不悦被安抚了些许,伸手揉了把孟怀泽的头发,哼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走?” 孟怀泽闭着眼道:“现在两人的伤都还太重,今日里意识清醒都是难得,想能下地至少都还得一月。” 邬岳的视线落在一旁孟怀泽方才从屋中带出的纱布上,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眯:“你帮她换的?” 孟怀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笑道:“怎么会,有人帮我,刚刚走了。” 邬岳想起来方才进院时遇到的那个女人,哦了一声。 孟怀泽眉间一跳,松开邬岳直起身来:“你刚刚碰上了?” 邬岳道:“我刚进门时她出去。” 孟怀泽觑着他的神色,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紧张:“你不认识她?” 邬岳倒是被他问得有些奇怪起来:“怎么,我见过她?” 孟怀泽看他片刻,垂下眼笑了笑,摇了摇头。 两人在院中吹着晚风待了一会儿,邬岳寻摸着屋里的人该是又昏睡了过去,便想要进屋去用妖力帮他们治了伤,以便这俩人早些滚蛋。 孟怀泽拉住他:“少用些妖力,别太明显了,不然到时不好解释。” 邬岳问他:“你不进去?” 孟怀泽松开手,笑了笑道:“你先去吧,我有些累,先在这歇一歇。” 邬岳进了屋,孟怀泽两只手撑在身下的石头上,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晚风轻柔地拂过他的眉目,半晌他才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来,只觉得从肺腑到鼻腔吁出来的尽是苦意。 邬岳已经认不出了,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人是采芷。 第73章 邬岳身世 有邬岳的妖力帮持,母子二人的伤好得比预计得快许多,只不过邬岳的妖力只能医外伤,内腑所受损伤难以顾及,还得靠孟怀泽调理看顾。 就这样,不到半月,女人已经能从床上下来了。 她自述名叫明华,男孩唤为庆儿,是她的儿子,两人在山里不慎滚落,双双昏迷过去,正巧遇上孟怀泽上山采药,这才保住两条性命。然而除此以外,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上川箕山,要到哪里去,女人却闭口不言,什么都不肯再说了,无论孟怀泽怎么问都只是摇头。 女人身上的伤比男孩的要轻些,醒得也早,她从能下了床便从早到晚地坐在男孩床边上,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男孩身上,孟怀泽只能暂且将那些疑问都放下。 男孩最严重的伤在右腿,一根木刺扎进他的小腿里,差些将半条腿废掉,即便转醒也不能立即下床。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孟怀泽不忍他小小年纪便成为一个跛子,便用了更多心力照顾着。 骨头长合是件精细事,邬岳又毛躁,孟怀泽不敢让他接手,全是亲力亲为,这样一来,他用在那母子二人身上的心思多些,便有些忽略了邬岳。 邬岳本想着那俩人好了伤便滚蛋,谁成想这俩人醒是醒了,就是多了个小瘸子,还绊住了孟怀泽的大半心神。 邬岳不满极了,一张俊脸沉得比冰还冷,每天孟怀泽光哄他便要多费许多时间。除了白日里的闹脾气,夜里他抓着了孟怀泽,更是往死里折腾。孟怀泽简直苦不堪言,他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合上一两个时辰的眼,还没睡沉呢远处的鸡鸣便起来了,白日里又要给人问诊,几日下来他便有些撑不住了,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给人看病时都难以集中心神。 因此夜里邬岳再缠上来时,他一脸严正地将人给推开了,抱着被褥偎进了床榻里面:“今日不行,我要睡觉。” 他控诉道:“你不知道今日里我心跳多快,再不让我好好睡一觉,说不准我便要猝死。” 仅仅是说这两三句话的空当,他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 邬岳瞧他这一副模样,信了他是真的累,嘴上却道:“你做什么了?以前不也经常这样,也没见你这么没用啊。” 他一副戏谑口气,孟怀泽装着没听到,已是闭上了眼。 邬岳见孟怀泽不理他,哼了一声,觉得有些无聊,便将孟怀泽往自己身边抱了抱,在他旁边也躺了下来。 孟怀泽有心无力,闭着眼睡他自己的,由着邬岳在他旁边随意捣鼓。正当他快要睡过去时,旁边的邬岳突然惊讶地喊道:“诶,你这有根白头发?” 孟怀泽心中猛一坠,那丝困倦一下似是被坠没了,他仍闭着眼,面上不动声色:“忧劳多思,便易生白发。” 他动了动身子,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这几日很累,真没骗你。” 邬岳手中捏着那根白了一半的头发,道:“行,那我帮你把它拔了,你好好睡。” 孟怀泽嗯了一声。 那根白头发稍不留意便从手中逃出去,邬岳趴在孟怀泽脑袋边上找了半晌,才又给它揪住,微一使劲拽了下来。 头皮上传来微弱的痛感,孟怀泽仿佛无甚感觉,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邬岳,淡声道:“好了,睡吧。” 邬岳嗯了一声,从身后揽住孟怀泽,亲昵地贴着他的后脖颈。 这只妖怪一向没心没肺,不想睡时可以数月不睡,想睡时却是入睡极快,身后很快便安静下来。 脖颈后呼吸温热而绵长,孟怀泽却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他身上仍是疲倦不堪,那根头顶的白发却仿若一根刺,深深地往里扎进他的脑髓,翻搅出尖锐的疼痛。 方才邬岳问他为什么体力不如从前,一句话卡在他的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老”这个字孟怀泽不敢提,也不愿想,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着。 孟怀泽抚上邬岳揽在他胸前的手,两只手并在一起,黑暗将诸多细节抹去,它们看似无甚区别,孟怀泽心中却清楚地知道它们并不相同,并且会越来越不同,一个已然衰老,一个仍然年轻。 他再不愿去想岁月,岁月也不会就此不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次的亲热于他都不再是享受,而成了一场提心吊胆的躲藏与掩盖。他的肌肤开始松弛,他的精力逐渐不逮,他曾经有多渴望邬岳,现在就有多害怕邬岳看到这丑陋的躯体,他心惊胆战地接收着邬岳给他的每一点快感,用尽全力才能压住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卑怯与恐慌。 他太累了,疲倦却从不是因为情事本身。 清晨起来,孟怀泽衣裳刚穿到一半,那只狼崽子便磨人地缠过来,不准他下床去做事。 孟怀泽抓着腰间箍着的手臂,语气间有些无可奈何:“别闹。” 邬岳不听。 “你听话,”孟怀泽又说了一遍,“别闹了。” “孟云舟。” 邬岳突然喊了他的全名,语气间很是不满:“我又不是那小瘸子,你别总是跟哄小孩似的哄我。” 孟怀泽一愣。 “好,知道了。”他轻声道,“那你能松开我么,还有好多事要做。” 孟怀泽从屋里出去,院中已经有了人。 明华将庆儿从屋中抱了出来,正指给他看院中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转头看到孟怀泽,连忙起身笑道:“孟大夫。” 庆儿更是欣喜,扬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跟着他母亲喊:“孟大夫早。”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这孩子对孟怀泽愈发信赖,每日里“孟大夫长”“孟大夫短”的,得了邬岳不少的冷眼。 孟怀泽走过去,蹲下查看了一番庆儿的伤势,比昨日里又好不少。他虽叮嘱邬岳不许插手,但据这伤恢复的模样来看,那只妖怪没少偷偷摸摸地用妖力,虽是怕被发现每次用得极少,但这伤一直在孟怀泽眼皮子底下看顾着,多一分少一分他都明了。 他暗暗叹气,还能怎么着,只能装不知道。也得亏这孩子身子骨硬朗,运势也好,骨头没长歪了去,恢复得很是良好。 他对明华道:“伤恢复得不错,之后可以下地稍稍走动下,过不多久便能好利索了。” 庆儿的眼睛霎时亮起来,有些不敢置信道:“我可以下地啦?”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只是暂且不要贪多。” 母子二人惊喜地抱在一起,孟怀泽也忍不住被感染笑起来,他不经意间一转头,看到邬岳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屋里出来了,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看着他们,嘴角勾着一丝冷笑。 孟怀泽脸上的笑一僵,站起身说了句“我出去看看”,头都没敢回地从院里出去了。 自从孟怀泽说了庆儿可以下地后,每日里明华便都陪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只不过孟怀泽若是不在家,只有邬岳与他母子二人在,明华是断断不敢带着庆儿出去的,去院中拿个东西都是溜着墙边快去快回,生怕招到了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 这样一来,每日里能带着庆儿在院中走一走,也就只有孟怀泽在的时候,虽说邬岳的脸色仍是不善,但有孟怀泽在旁边,至少生命安全有所保障。 傍晚时分,夕阳将院中涂得金黄,明华扶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孟怀泽在廊下坐着收拾草药,邬岳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一根草药茎,晃来晃去。 不远处传来低声的笑闹,孟怀泽抬头,看向院中的两人。 孟怀泽虽不知明华的身份,但也能看出这女人绝非乡下女子。她额上的擦伤这么些时日仍未好利索,却掩盖不住美貌,年少时候的采芷也好看,但乡间女子的美总是带着些质朴之气,眼前这女人却是精细养出来的美,再粗陋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生得娇小,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是从未做过粗活的,扶着庆儿的手却是极稳,一步一步,极其耐心地陪着他往前走。 这女子无论生得穷苦还是富贵,做了母亲都是一样的心境。 孟怀泽不禁有些感慨,身旁的邬岳看着那两人却是一脸漠然,不受任何触动。 孟怀泽突然想起来那么多年他竟从未问过邬岳父母之事,甚至连这妖怪有没有父母都不知道。 邬岳瞥他一眼:“没有父母,难不成我是从石头里蹦的?” “那他们……” “死了。”邬岳说得很是无所谓,“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孟怀泽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随意,不由怔住了,半晌才有些干涩地问道:“怎么死的?” “妖能有什么死法,自然是被比他们厉害的妖杀死的。”邬岳将手里的草茎扔进地上那堆草药里,伸了个懒腰,像是在说陌生人的事,“我刚出生,他们便被一只大妖杀死了,当然,后来我也杀了那只大妖,算是给他们报了仇。” 夕阳给邬岳的脸也涂了一层淡金色,孟怀泽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邬岳看向孟怀泽,身旁的人神情难过,好似数百年前那个孤零零被其他妖精随意欺负的小狼崽子是他一般。 半晌,邬岳移开眼:“还行,就那样活下来了。” 他那时候腿还走不利索,爪子嫩得跟草尖似的,就这样竟也捱了十几年,仍是刚出生时那副病恹恹的小狼崽子模样,连个头都未长大一点。 “后来,一只兔妖让我跟着他,跟了有几十年。” 那段时间是邬岳最天真也最快乐的时候,他还小,没见过岁月无常,以为眼前的青草露珠溪流月亮便是全部。可也不过短短的几十年,邬岳连化形都还没来得及学会,那只兔妖也被杀死了。 妖活在世上,强大了便要杀戮,弱小了便会被杀,再别无其他道理。邬岳就是在那时明白了这残酷的法则,那之后,他成了妖界几百年来化形最早的妖,在之后愈来愈强。 杀戮的权力再不能悬在他的头顶,而握在他的手中。 他成年之后爪下的第一滴血,便是杀了兔妖的那只大妖。 三百多岁时,那只杀了他父母的大妖也被他毙于掌下。 孟怀泽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邬岳撑在地上的手。 “你会想他们吗?” “切,”邬岳笑得不屑,“死都死了。我帮他们报了仇,论起来我什么也不欠他们,倒是他们欠了我。” 他说得那般轻松自在,到最后几个字时却眯了眼,里面是一闪而过的狠厉。 孟怀泽像是被什么刺到,猝然松开了手。 邬岳看他一眼,笑道:“别多想,我只是说,他们欠了我一句谢。” 他反过来握住孟怀泽的手,朝院中那俩人抬了抬下巴,突然换了个话题:“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孟怀泽用力掐着掌心,不敢抬头看邬岳,低声道:“应该快了。” 第74章 你是谁的 又过了十几日,庆儿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己慢慢地走了,邬岳的忍耐也彻底到了尽头,孟怀泽便去找了明华。 他对明华道:“你毕竟是个女子,长久住在这里怕是会引来闲话,对你和庆儿也不好。” 明华问他道:“孟大夫是想让我们离开?” 孟怀泽摇了摇头:“我虽不知你们从哪里来,但如若没有地方可去,村中有几户人家无男眷,都可以腾出一间空屋来给你们住。庆儿的伤你也不用担心,他不便走动,我可以每日里过去给他诊治。” “但是,”孟怀泽看着她,轻声道,“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得老实回答我。” 明华有些紧张地攥着两只手,点了点头。 孟怀泽一字一字道:“你的身份会带来危险吗?” 明华一颤,抿着唇没说话。 “我不会过多地打探,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坦诚地告诉我。”孟怀泽说得恳切,“如果会带来危险,那我便不能让你去村里的任何一户人家,否则便是害了他们,你明白吗?” 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明华微微颤抖的两只手上,良久的沉默之后,她点了点头。 孟怀泽叹出一口气来,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正当明华忍不住要看他的时候,他站起了身来:“我知道了,就还在这里住下吧。” 他往屋外走去,明华忍不住叫住他:“你不问我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孟怀泽没回头:“我只是一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其他。” 他沉默了一下,又轻声叹道:“再者说,这年头,又能说得清谁好谁坏?” 外面兵荒马乱更甚,人心惶惶,就连处在这偏远山村的孟怀泽都感受到了几分。 他推开门出去,邬岳坐在海棠树下,闲散地半躺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壶酒,风一吹,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海棠花瓣。 他漫不经心地往后瞥过来,扫了一眼孟怀泽,脸上似笑又非笑。 孟怀泽走过去把坐在墙根边不敢吭声的庆儿扶起来,帮他调好拐杖,拍了下他的肩膀:“先回屋去。” 看着庆儿进了屋,孟怀泽才向邬岳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了,低声道:“你都听见了。” 邬岳弹掉了袖上的海棠,看也不看孟怀泽。 孟怀泽蹙起眉,伸手去抓邬岳的肩膀:“你至于这样生气?” 他还没碰到邬岳的肩膀,便被邬岳伸手打开。邬岳终于看向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所以,你要他们留在这?” “那不然呢,”孟怀泽也有些恼起来,沉着声音,压着淡淡的怒气,“你知道现在外面是怎样一副模样,他们母子二人无依无靠,身份上又不知有何特殊,若是此时非要他们离开,无异于将他们推入火坑!” 他说了这样一堆,只得了邬岳面无表情的一声“哦”:“这与我何干?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邬岳!”孟怀泽沉声怒道,“我不是你自己的,我有我想做的事,也有我想帮的人。” “啪”一声,邬岳手中的酒壶被他硬生生捏碎了,扎破了邬岳的掌心,血霎时涌出来,孟怀泽心里一慌,还未待上前,便见那伤口处金光萦绕,不过眨眼间便恢复如初。 邬岳站起身来,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孟怀泽:“你再说一遍。” 孟怀泽没觉得他有哪里说的不对,他的确不觉得他是邬岳自己的,一年又一年,在邬岳不在的漫长岁月里,他有他自己的人生和想要帮助的人,而且,邬岳不也是如此么? “不是我的,那你是谁的?”邬岳掐起孟怀泽的下巴。 孟怀泽有些震惊,这条臭狼崽子到底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他明明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怎么到他嘴里就成全不是他的了? 邬岳眼神微偏,向旁边扫了一眼,冷声道:“屋里那二人的?” 孟怀泽下巴被他掐得生疼,怒从两边起,一巴掌拍邬岳胳膊上:“你什么毛病,你不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吗!我拦着你了吗!” 也不知怎么,明明是气势汹汹的怒言,最后一句话喊出来他鼻子竟然蓦地一酸。 “我想做的事?”邬岳突然笑起来,猛地低头咬在孟怀泽的嘴唇上,后半句话才慢悠悠地蹭着孟怀泽的嘴唇说出来:“我想把你叼回我的山洞里,永远不能再出来。” 他的手已经蹭进孟怀泽的腰间,头顶上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孟怀泽心慌起来,一边挣扎着想要逃开邬岳的手,一边认错般喊着邬岳的名字:“邬岳,邬岳,别这样……” 邬岳蹭着他的脖颈,像是在撒娇:“我就要这样,我要他们都看看你是谁的。” 孟怀泽被抵在一旁的石桌上,几乎浑身都要发起抖来,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样一场情事,连拂过赤裸肩膀的微风都像是凛冽的刀,一旁的屋中静默无声,孟怀泽却清楚里面有着两个人,他们或许正听着他颤抖的求饶,或许还能看见他被一个男人抵住亲吻的模样……他的尊严摇摇欲坠,终于彻底崩塌。 邬岳突然停住动作,眼中的亮金褪去,有些慌乱道:“怎么了?” 孟怀泽的手终于挣出来,他一把推开邬岳,恶狠狠道:“滚。” 他眼尾通红,衣衫凌乱,手腕上还一块淤青,身上仍在颤抖,防备地盯着邬岳,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滚!” 看他这样一副模样,邬岳觉得自己做得好似也有些过了,蹙眉道:“我只是想吓一吓你,早把他们屏在外面了。” 孟怀泽全当没听见,咬着牙攥了攥颤抖的手,将衣衫胡乱一裹,看都不看邬岳,起身便往屋里去。 邬岳在他后面跟着,快进屋时,被孟怀泽毫不客气地一把推了出来,啪地关上了房门。 邬岳也怒起来:“明明是你惹了我生气,你恼什么?” “啪”一声,孟怀泽不知扔了什么过来,砸在门里面,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邬岳一把将门推开,地上碎瓷溅得四处皆是,孟怀泽站在桌边看着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孟云舟。”邬岳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孟怀泽还真敢再说一遍:“我这会儿不想看见你,一边儿去!” 邬岳怒腾腾地转身就走,结果孟怀泽还真不叫他,不但不叫他,还在他身后又把门给关上了。邬岳坐在墙头上,觉得十分委屈,他打架打得好好的,就因为孟云舟说想他,第一次打到一半就回来了,结果多了两个拖油瓶不说,孟云舟对他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了,现在还让他滚。 他倒不如真就这样回九移山去,看孟云舟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这样的念头虽是想了一想,他却也没真的甩手离开,在川箕山上气哼哼地待了几天,又觉得不能留孟怀泽和那女人小孩单独待着,他便隐了身回去了。 结果,不回去还好,一回去又把他自个气了个半死。 他不过走了几天,那小瘸子竟然已改口叫了孟怀泽师父。 庆儿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每日里除了练习走路便无其他事可做,孟怀泽便给了他两本医书让他打发时间,没想这孩子真能看进去多少,结果不过两日,庆儿便将那两本医书看完,问起来对答如流,不理解之处还在旁边作了批注。这孩子聪慧异于常人,孟怀泽很是喜欢,又见他对草药感兴趣,便偶尔教他认一认草药,几日下来,这孩子便改了口唤他“师父”。 孟怀泽不知这是否是明华所教,便对她道:“庆儿聪敏,我只是偶尔教他认一认草药,算不得什么师父。” 明华摇头:“不论如何,孟大夫的恩情我们母子一生铭记,倘有将来,也要这孩子永远不能忘了。” 她顿了一顿,问道:“这几日未曾见邬岳公子,是不是我们给你添了麻烦?” 邬岳平日里行事不羁,眸色也时常忘记掩饰,和孟怀泽之间更是亲昵,可即便有如此多的异常与古怪,明华虽是常躲着邬岳,却从未多问过半句。 每个人都藏着许多秘密,她的秘密孟怀泽不多问,孟怀泽的秘密她便也不越矩。 这还是她第一次问起邬岳。 孟怀泽眸色沉了沉,只是道:“不用管他。” 明华叹了口气,歉疚道:“都怪我们连累了你们吵架。” 孟怀泽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明华,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们。” 明华有些惊讶:“孟大夫,你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们……” 孟怀泽仍是摇头,他嗓音沙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明华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我知道了。” 天空那样高那样远,轻风那样暖那样柔,近处有海棠飘落,远处有兵马铁骑,岁月看似太平,却又酿着残酷的离别。 “孟大夫,”明华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 小刀子蓄力中…… 第75章 幼稚的报复 两人正在这厢说话,不远处在树下看书的庆儿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受到惊吓般猛地将手中的书甩了出去。他的腿伤并未好全,这样剧烈的动作下身子不稳,向后摔去,狼狈地坐在地上。 孟怀泽和明华都是惊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起来。 庆儿面色发白,躲在明华怀里,指着被扔到一边的书,话里带着颤:“虫、虫子……” 孟怀泽过去捡书起来,翻过面来,只见素白的书页上竟黏了两只压扁了的毛毛虫,有一只还未死透,在青绿的汁液中蠕动着。 这画面着实有几分恶心,明华也忍不住移开眼去,庆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平复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向孟怀泽解释:“我在看书,它们忽然就掉下来了,不是我打死的,掉下来它们就这模样……” 孟怀泽手中拿着那书,抬头向上看去。前两日一场雨刚过,海棠花被打落了大半,树间只余葱茏青叶,在微风中婆娑伸展,并无任何人影。他回想方才做了什么惹恼了那妖怪,也不过是庆儿远远地唤他,问了他两处书中不懂的地方。 邬岳气哼哼地离了孟怀泽的小院,虽说将那小瘸子吓了一回,邬岳仍是不高兴。这妖怪向来睚眦必报无所顾忌,何曾这般轻易地放过惹了他不痛快的东西,可若是杀了那两人,他想也知道孟怀泽会是怎样生气。 可现下,孟怀泽是不必生气了,邬岳自己却是气得够呛。他跑出来好几天了,孟怀泽上次都急得生了病,这次与那两人成日在一起,竟是丝毫也不想着找他。 此时正是盎然春日,暖风温煦,红杏探墙头,邬岳蹲在村头的一棵老槐树上生闷气。 树下来了几个村民,邬岳本也没在意,直到“孟大夫”几个字落入耳中,邬岳眉间一敛,这才向树下看去。 村中几个汉子干完了地里的活,扛着锄头凑在这村头的老槐树下闲谈,说完了这些日子外面的兵荒马乱,不知是谁将话头一转,带到了孟怀泽身上。 “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家遭了难,依我看孟大夫倒是个有福气的,那娘俩二人在孟大夫院儿里住了不少日子了吧?” 几个人心照不宣般笑起来。 “啧,不得不说,那娘们长得可真他娘的俊!”一个汉子啐了一口,“这么些年孟大夫都没娶亲,本以为到老都是个光棍汉子,谁成想人家运气好,这不,白摊了个女人不说,还顺带了个儿子……” 这人说着,视线不经意间向树上撩了一眼,也不知是恍惚还是怎么,竟好似看见树间一袭黑色衣袍猎猎翻卷,还未等他细看,便觉那黑色便愈迫愈近,眨眼间便清晰了模样,竟是一块石头,他丝毫来不及反应,头部一阵剧烈嗡鸣,随着便是疼痛。 这粗壮汉子踉跄倒地,讷讷地摸上脑袋,摸了一手的血。旁边几个人惊叫着七手八脚地来扶他,他却半晌回不了神,眼前尽是方才那黑色之中的一抹凛冽金光,让他即便如今想来,都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从周围几双手脚中挣扎着向上看去,老槐静默无声,上面除了枝叶什么都没有。 他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想难不成真是看岔了? 明华和庆儿回了屋,孟怀泽将那书清理干净后,坐在树下有些愣神。直到院外传来喧哗,几个人搀着那被砸伤的汉子进院来,一叠声地喊着“孟大夫”,他才回过神来。 男人流了满脸的血,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人,下手竟是如此之狠,孟怀泽给他包扎好了,问起来缘由旁边的人却皆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清楚明白。 孟怀泽待他们一向诸多照拂,他们却在背后说人闲话,此时要守着孟怀泽将那事一五一十地道来,还真都没那个脸面,只敢含糊着略过去,多说那来得蹊跷的怪石头。 那破了头的汉子先前一直没说话,这时才终于回了几分神,捂着脑袋,愣愣地问孟怀泽:“孟大夫,我这头不会给砸坏了吧?” 孟怀泽被他问得有些好笑:“怎么会,虽说是要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但也不至于坏了。” 那汉子眉间仍是紧蹙,一副思虑不透的模样。 孟怀泽看他这样,敛了些笑意,问道:“怎么了?” 汉子有些迟疑道:“我好像看见树上站了个人,眼睛好像还是金色的……” 他说罢便自己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看岔眼了,哪有人的眼会是金色的?” 孟怀泽眉间却微微蹙起来,许久没吭声。 等那一行人走了,孟怀泽关上院门转过身来,院中空空荡荡,他开口问道:“是你干的?” 海棠枝被风吹开,邬岳正坐在上面,俯视着他。 他答得漫不经心:“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孟怀泽眉间一跳,恍然明白了方才那行人的反应究竟是为何,开口话语间却是不动声色:“他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事情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何必非要与人辨个分明?” 邬岳笑了一声,颇有些轻佻地学着那些人的语气道:“孟大夫好福气,不仅白得了一个女人,还顺便多了个儿子……” “邬岳!”孟怀泽仰头看他,眉间紧蹙,“这些话你也往心上听?” “别人说与不说无所谓,我往不往心上听也无所谓,倒是孟大夫,”邬岳坐在树间,嘴角勾着笑,低头看着孟怀泽,“别再真生出这样的心。” “邬岳!”孟怀泽低喝。 邬岳收了笑,神色逐渐冰冷下来,他从树上跳下来,金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孟怀泽:“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要不要这二人走?” 两人离得近,似是连那条狼崽子身上的温度都能感受到,孟怀泽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他们已经又有好几天没离那么近过了。 他逼着自己移开了眼:“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了。” 邬岳的目光宛如实质,即便不看也压得孟怀泽难以呼吸,良久,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好,很好。” 邬岳转身便朝院外走,孟怀泽心中一痛,手间的动作先于脑中思索,想要抓住邬岳的手腕,却只来得及抓住邬岳的衣袖一角,连那面料触感都未感觉到便又滑走。 孟怀泽的睡眠越来越差,似是又回到很多年前他以为邬岳走了的那段时间,明明困倦不堪,却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即便偶然能睡那么一小会儿,也会很快便被噩梦惊醒,或许连噩梦也算不得,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做什么梦呢,不过是心底的不安作乱。 窗外夜色深重,寂寂无声,孟怀泽闭着眼胡思乱想,若是再如当年那般病得快死了,是不是邬岳也会像当年一般突然出现。 想完了他禁不住因为自己的荒唐笑起来,可不过片刻,这笑也显得荒唐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窸窣动静,孟怀泽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随即,床榻一侧微陷下去,像是坐了个人,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无比熟悉的轮廓坐在床边,正脱靴上榻。 邬岳转身看到孟怀泽,有些意外地嘿了一声,弯起唇角笑起来:“怎么还没睡?” 他的语气自然熟稔,一副快活无心事的模样,仿佛白日里两人的矛盾、这些日子以来的芥蒂都毫不存在一般。 孟怀泽撑起身来,愣愣地看着邬岳,半晌才道:“我没生病。” “嗯?”邬岳没听明白,凑身过来,脸对脸地细细打量了孟怀泽一番,正当孟怀泽有些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挡住脸的时候,他才笑开,一只手揽过孟怀泽的后脑勺,低头在孟怀泽的嘴唇上亲了一口,“谁说你病了?” 他揽着孟怀泽在床上躺下,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亲昵地凑过来,孟怀泽心里明明没想这样做,手却未经思索便下意识地揽住了邬岳的肩。 邬岳英俊的眉眼放松,一只手支着腮含笑看着孟怀泽,也不说话。 孟怀泽被他看得有些想躲,这时候邬岳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脸,开口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才短短几天,我怎么好像就想你了?” 孟怀泽从未在邬岳那里听过“想”这个字,妖怪的时光漫长,别说几天,便是几年于他都是一瞬而过,又怎会因为须臾而生出想念? “在乌羽泽的时候也是,我本来没想那么早回来的,但总是想起来走的时候你说你会想我,不知怎么回事,杀不杀了那只鼠妖也无所谓了,就想回来见见你。” 他并不是在说情话,像是一个无知莽撞的少年郎,某一日忽然开了情窦,做出种种不符合他认知中常理的事来,却说不清缘由。 “云舟,”他疑惑的声音都带着点莫名的缱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孟怀泽喉间似是梗着一团雾气,说不出话来,他痴迷了般看着邬岳的脸,眼睛都似是舍不得眨一下。 他看到邬岳很快又放松了眉眼,听到他有些蛮不讲理的要求:“反正你哪儿都不准去,我回来你就在这。” 第76章 寻人 第二天早上,孟怀泽找遍了小院都没看到明华母子的时候,才明白邬岳昨夜为什么突然转了性。 孟怀泽甩上房门,站到在廊下晒太阳的邬岳面前,问他道:“你把明华和庆儿弄哪里去了?” 邬岳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怎么不想是他们自己走的?” 孟怀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是自己走的吗?” 邬岳抬头看向孟怀泽,他身前的阳光被孟怀泽挡了大半,在光亮的背面,金色的眸子有一瞬间显得极其冷酷:“不是。” 孟怀泽攥紧拳头,用尽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愤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既然你不愿让他们走,那我便亲自送他们走。”邬岳说得不甚在意,本来那两人如何便与他一丝关系也没有,但他看着孟怀泽铁青的脸色,停了一瞬,还是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没把他们往深山老林里扔,那个地方人多得很,饿不死他们。” 孟怀泽问:“哪个地方?” 邬岳低头用小棍戳地上的蚂蚁,仿佛没听到。 孟怀泽看着他冥顽不灵的模样,不再多说,转身便出了小院。 大片的阳光再次倾泻而来,邬岳抬起眼来,看向被孟怀泽摔得还在晃晃悠悠的木门。阳光笼罩在他身周,却仿若害怕般逃逸开来。 周围的阳光渐渐隐去,黯淡,月色悠悠荡漾开来,邬岳坐在廊下一直未动地方,也始终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孟怀泽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他的形容疲倦,看着邬岳的眼神却因为愤怒而灼灼逼人。 “邬岳,我再问你一遍,你把明华母子弄哪里去了?”他一字一字地问道。 邬岳抬眼静静地看向他。 孟怀泽被他这副平静的模样激得愈发愤怒,怒声道:“你说啊!” 邬岳笑起来:“孟云舟,找不到那两人,你就这么生气?” 孟怀泽掐着手心,闭了闭眼,他呼出一口气来,再开口声音已是平稳下来:“邬岳,人间很多事你不知道,这些年四地兵荒马乱,到处都不太平,明华和庆儿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当初他们绝不是误入了川箕山,显然是被什么人追杀,现在你把他们扔出去,即便是人群里也绝不比山林里安全,或许更危险。” 他看着邬岳无动于衷的脸,感到有些绝望:“无论怎么说,那是两条性命,我们不能眼睁睁地……” 他说不下去了。 性命……他妄图用两条性命去打动一个妖怪吗? 邬岳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听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说完了?”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屋里走去:“那我去睡觉了。” “邬岳!” 邬岳停住脚步,他扭头看向孟怀泽,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消失殆尽,显得极其冷漠:“孟云舟,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抬步要走,身后的孟怀泽却突然发出一声低笑。这笑声仿佛落在邬岳心上的一锤,他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底猛地一空,回过头来正对上孟怀泽的眼睛。 “邬岳,既然我们的耐心都是有限的,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以不告诉我,”孟怀泽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声音很是平静,“但从此以后,你也不要再来了。” 周围的风似是都滞住了,四下一片死般的寂静。 邬岳有些惊愕地看着孟怀泽,他从没想到有一日孟怀泽会因为别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以至于他一时间甚至连愤怒都忘了。 良久,他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说得很清楚,”孟怀泽的眼睛微微泛红,其中却没有丝毫犹豫与动摇,“你也听清楚了。” “就为了那两个人?”邬岳觉得有些荒唐。 可孟怀泽看着他,毫不作伪、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对,就为了那两个人。” “你在威胁我?” “如果你觉得这是威胁,”孟怀泽道,“那就是吧。” 孟怀泽对邬岳总是温和的、顺从的,这几年随着他的年纪愈大,对长不大的邬岳更是多了几分宠溺的心思,邬岳说什么便是什么,孟怀泽很少有不顺着他的时候。邬岳被惯坏了,不知道孟怀泽也有这样坚决的、刚硬的时候,他若是不愿宠着他了,也可以将话说得残酷,将姿态做得不近人情,连解释都嫌多余。 不等邬岳再说什么,孟怀泽转身便走。 邬岳有些气急败坏地叫他:“孟云舟!” 孟怀泽脚步不停,就在他即将踏出小院的时候,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扯,孟怀泽踉跄站稳,再抬起眼来时,邬岳已经越过他走到了前面。 孟怀泽默不作声地跟上去,一路上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一句话也未曾说,直到堇阳城门遥遥出现在眼前。此时早已过了关城门时间,堇阳城门紧闭,孟怀泽叫住邬岳:“你把他们放堇阳城里了?” 邬岳脸色冰冷,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孟怀泽又道:“你得带我进去。” 邬岳瞥他一眼,这才开了口:“这也是威胁?” 孟怀泽没说话。 邬岳冷哼一声,朝前走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然而快走到堇阳城门下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等了下落在后面的孟怀泽。等孟怀泽走到身边,邬岳看也不看地伸手将人抱住,下一瞬孟怀泽的双脚便腾了空。 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平日里捕捉不到,只有亲近之人凑得紧了,待得又足够久了的时候,那份气息便渐渐浮现,成为镌刻在另一个人记忆中的怀念。孟怀泽常年与各种草药为伴,身上总是沾着些去不掉的清苦。邬岳这妖怪喜甜不爱苦,却喜欢闻孟怀泽身上的草药味,常常抵在人身上嗅来嗅去说香。邬岳身上也有孟怀泽熟悉的气息,仿若携着山林的青翠,干干净净,又掺着一丝暖融融的熨帖,什么凡俗的气味都近不了他的身。 孟怀泽太喜欢他身上的这份气息了,他曾试着在枕上寻找,在邬岳曾触碰过的任何地方寻找,但这妖怪走起来总是那样干净,连气息都不留一丝,他每次的找寻都是枉然,只有当邬岳回来,那份气息才会再次出现。 邬岳松开孟怀泽朝前走去,那份气息也随即离去,孟怀泽闭了闭眼睛,才压下去心中翻涌的情绪,抬步跟上邬岳。 堇阳城中灯火已熄,街上空荡荡的,夜色掩映下的堇阳城也藏不住破败,与几年前他们来时的繁华差距甚大,这些年四处荒乱,人人自危,城中也没有太平日子。 邬岳在一街角处停下,抬起下巴向前一指,冷声道:“就这里。” 周围空空荡荡,哪里有丝毫人影。 孟怀泽想明华二人身份特殊,定然不敢在人前招摇,许是已经藏去了哪处。可堇阳城大,想要找出两个人来实在是困难,孟怀泽没有旁的办法,只能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过去,祈求那二人并未被人抓去。 夜色笼罩的空旷城池中,邬岳抄着胳膊漫不经心地跟在他后面,旁观者般看着孟怀泽焦急的模样,也不插手,许久之后,他突然开口:“你先前说的是真的?” 孟怀泽身形一滞。 邬岳继续问:“如果今日找不到那两人,或是他们没了性命,你便要和我分开?” 话既然说了出去,便永远也不会消失。 孟怀泽回头去看邬岳,稀薄的月光笼罩着他淡漠的眉眼,孟怀泽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几个男人的喝骂声。 “他娘的在这!就为了你这个娘们,让老子们忙了一整夜!” “把她绑起来……旁边小的……” 混乱不清的骂声中,还夹杂着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孟怀泽来不及思索,抬步便往那处跑过去。头顶上的月亮已向西边沉去,孟怀泽拐过一条街,便看到街角处有几个汉子,正粗暴地将地上挣扎的两个人用麻绳绑起来,嘴里还在骂着:“让你跑!看你还怎么跑!给爷回去好好地伺候男人……” “住手!”孟怀泽喝道。 那几人没料到突然有人出现,愣了一瞬,在这空隙里孟怀泽看到了地上两人的脸,果然是明华母子。仅仅一天过去,两人已经狼狈得有些认不出了,身上都尽是伤。 孟怀泽稳住气息,紧盯着那几个男人,顺手从旁边抓住了一个木棍,冷声道:“放开他们!” 那几个男人皆是身强体壮的打手模样,等看清了孟怀泽,发现不过是个温雅书生模样,很快便松懈他们,甚至只留了一个人看着地上的明华母子,其余人都朝孟怀泽逼近过来。 “就凭你?”打头的男人不屑地看着孟怀泽,下流地嗤笑道:“年纪是大了点,模样倒是不错,说不准那些大人物就好这口。” 旁边的几个人全都大笑起来。 然而不过一瞬,那放肆的笑声全都戛然而止,男人们震惊地看向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臂,那上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恍无实质,华美诡谲,他们甚至来不及多作反应,便觉得剧痛从手臂处炸开,眨眼间几人的手臂竟是被齐齐斩断,鲜血霎时四溅。 孟怀泽也被眼前血腥的场面惊到了,在他身前立着一道金光屏障,帮他隔绝了那些脏污的血。 痛苦哀嚎中,那几个男人看到街角对面的墙头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色衣袍比将散的夜色还浓,他从墙头上跃下来,一步步地朝他们走过来,那双金色的眼眸冰冷得宛若修罗。 几个人痛哭着求饶,那人却全然无动于衷,华美的金线再次缠绕在那些恐惧得发抖的身体上,一点点地收紧刺入身体里,要将那些躯体慢慢割断。 邬岳以往从未用过这样缓慢磨人的杀戮手段,他向来求干脆利落,杀戮也是如此,一向手起刀落直斩命门不拖延半分,可如今他满心戾气无处发泄,这些人来得恰是时候。 “邬岳!”孟怀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急声喊道,“住手!” 已经刺破躯体的金线悠悠停住,邬岳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这些人我杀了也不行?” 他身上的暴戾杀气不加收敛,周围十几里万物皆寂,孟怀泽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们做了什么有官府裁决,没有人能够随便夺去别人的性命。” 往日里他秉持的信念在如今说来却显得无比干涩,在这样的乱世里,这样的话连孟怀泽都不知是否真的该信了。 可无论怎样他都是一个大夫,即便这些人积恶累累,他也无法见死不救。 缠绕在那些人身上的金线消失了,几个人嚎哭着爬起来想要感谢,那些声音却倏然消失干净了,地上多了几条被割下的舌头。 邬岳看也未看身后的一片狼藉,越过孟怀泽径自朝前走去。 东方的天际已经破白,他披着人间第一道晨光,走在破败的街上,像是恶魔,也像是神灵,皆是遥不可及。 第77章 到此为止 孟怀泽租了辆马车,赶在堇阳城门刚开的时候带着明华与庆儿出了城。 两人经历了一天的惊吓,初见到孟怀泽时皆是嚎啕大哭,直到上了马车仍是止不住颤抖和抽泣。等回了家,进到熟悉干净的房间,那些危险好像真的离开很远很远了,明华才渐渐平静下来。 孟怀泽帮他二人治伤,这才听了他们二人这一天的遭遇。 两人夜里还睡在床上,清晨竟是在大街上醒来,周围人来人往都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幸好明华夜间从来都是和衣而卧,衣裳尚是齐整,庆儿却是只着睡时的里衫,在街上显得很是狼狈。 他们来不及细想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街上人太多了,他们不敢久留,只能先匆匆躲开。 一直躲到午时,他们身上没有分文,明华尚且能忍,却是不忍心看着庆儿忍饥挨饿,正巧看到街后有个老太太正坐在家门口缝衣裳,便前去讨口水喝。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说看孩子可怜,热心地邀请他们进屋去用些饭。明华本是有些防备的,然而老人总是能让人多些信任,且那人看起来实在良善慈爱,推让许久,明华终是答应了。 破旧的屋门进去,里面的院落虽仍是破败,却出乎意料地大。老太太带着两人拐过一重屋落,到了后院,前方竟是还有屋子。明华心中打起鼓来,紧紧抓着庆儿,向那老太太说他们还是不吃了,转身要走时却被那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老太太看起来年高瘦弱,手下的力道却是惊人,就在这时,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了几个男人……当明华和庆儿被那几个男人带走时,那老太太笑得仍是和蔼。 即便是此时说来,明华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长得那样和善,我没想到……” 庆儿懂事地过去抱了抱她,明华勉强地扯起嘴角笑了笑,这才继续说下去。 那老太太破败的院落前面接着的是一座青楼,出来的那几个男人都是青楼中养的打手。明华美貌,即便是粗衣布裳也遮掩不住,那些人自得于寻了个好苗子,将庆儿绑了扔在后院,钳着明华去见了青楼的主人。 明华自小从未受过此种屈辱,抵死不从,一头撞在旁边的柱子上,鲜血淋淋,这才没被立即送进那些恩客房中去,而是被扔进一间小屋,给她寻了个大夫诊治。她受伤严重,又是昏迷,那些人便松懈了些,没有对她太多看守,这才让明华寻了空子带着庆儿逃了出来。 再之后,便是孟怀泽所见的了。 两人一整天躲躲藏藏,又是惊惧又是伤痛,个中危险与滋味即便不言说,孟怀泽也能想象几分。 他帮明华处理好额上的伤,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庆儿凑过来,小声地问他:“今日邬岳哥哥用的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孟怀泽问他:“你不怕吗?” 庆儿摇头。这个见了死毛毛虫都害怕的孩子,此时身上还沾着那些人断臂溅出的血,神色间却无丝毫惧怕。 “那些人活该,他们欺侮我母亲,还不知害过多少人,死了也不足惜。”他的眼神一瞬间竟显得无比凌厉,“若是有一日,我当了……” “庆儿!” 明华叫住他,庆儿这才止了话,只是神色间还有些愤愤。 孟怀泽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叮嘱两人好好歇息,便收拾了东西从屋中出来。 邬岳坐在院中木椅上,听到声响,回过身来,两人视线对上,神色尽是冷淡,谁也没说话,孟怀泽径自去做他自己的事,邬岳也转过了身去。 一整天的时间两人谁也没理谁,一直到夜里,孟怀泽在灯下看书,烛光影影绰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门边站着的邬岳。 孟怀泽当没看见,继续低下头看他的书。 邬岳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书上,那本书在他的手心下霎时化为金色的灰烬。 孟怀泽抬起头来,平静道:“这是孤本,这世上就这一本。” 烛火晃得厉害,映得邬岳的神色明明暗暗,阴冷骇人:“你不准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孟怀泽还是那一副让他厌恶极了的冷淡模样:“那你觉得我应该用怎样的语气?” 邬岳咬牙:“你就是因为那两个人对我这样?” 孟怀泽道:“今日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再晚去一点,明华和庆儿或许已经死了。” “死了就死了。”邬岳道,仿佛那只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蝼蚁又怎会引起强者的一点吝惜,他说得那般理所当然又轻描淡写,“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邬岳。”孟怀泽与邬岳对视,他静静地看着邬岳的眸子,声音也很淡,“我也是一个人,我的死活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邬岳移开眼,有些烦躁道:“你不一样……” 孟怀泽打断他:“没什么不一样的,我的性命与他们一模一样。” 他用手指擦了擦桌面,指尖上沾染了些书灰:“就像这本书,在你眼里它或许没什么特别的,你随便动动手指便能将它焚毁殆尽,但它在这世上只有一本,烧毁了,就再也没了,不可能再找到了。” “人的性命也是一样,在你们看来它脆弱、渺小,但在我眼里不是,在人的眼里不是。每个人都跟这本书一样,只有一条性命,没了就永远没了。”他的声音并不大,轻轻地响起在黑夜里,却比邬岳所听的任何一次都坚定,“我当了很多年的大夫,这些年没做其他的事,唯一所行的就是救人。我知道人力抵不过天命,每一本书都终会消亡,但我想尽我自己的努力,让这不可违的消亡来得能晚一些……” 这与邬岳知道的生存法则并不一样,他自小所见所闻的便是强者为尊,是肆意妄为的杀戮,所谓的生命是最不值得同情的东西,在妖界也从不会有妖将这二字挂在嘴上。 孟怀泽看到邬岳紧锁的眉头,很浅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与你们妖界不一样,我也没有怪你。” “你是妖,本就不必了解人间的法则。但是,邬岳,”他明明唇角仍带着笑,声音中却带了些难以察觉的颤动,“我是人,我也没办法去理解你们的规则。” 邬岳本还在想他的那些话,听到此处一愣:“你什么意思?” 孟怀泽仰头看着他,他的神色平常,似是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我说,我们两个不是同一路的人。” 邬岳死死地盯着他:“然后呢?” 一旁的烛火已经烧到底部,晃晃悠悠似是想多挣扎一会儿,然而终是不能,烧透的灯芯再也无力支撑,倒伏下来,噗的一声灭了。 周围骤然陷入黑暗,孟怀泽看着邬岳,黑润的眸子闪着微光。 邬岳听到他轻声说:“到此为止,我们分开吧。”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谁也不肯退缩。 良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邬岳倾身凑近,几乎贴到孟怀泽的鼻尖上,那双金色的兽瞳冰冷而危险,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他掐着孟怀泽的下巴,抬起那张脸,一字一字缓慢地道:“你做梦。” 下一瞬他甩开孟怀泽,转身大步向门边走。快出门的时候他又猛地回过头来,声音里终于掺了些愤怒至极的狂躁:“就是因为那两个人,是不是!” 问题绕了一大圈,最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最不重要的原因上,他说了那么多,这头傻狼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还是执着于明华母子。 可是,就在他这一句看似最没脑子的质问里,孟怀泽用尽全部力气才硬气的心肠蓦地坍塌,他猛地闭上眼,才止住了那突然而来的眼泪。 他很清楚邬岳明白,他的狼崽子只是被逼到了没有办法,力量、愤怒、绝望在此时好像都没有用了,于是他只能自欺欺人般还将一切归到最简单、最易解决的借口上。 孟怀泽闭着眼,声音轻而平稳:“不是。” 邬岳转身离开了,房门开着,月光照进来,门前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霜。 在谁都看不见的桌子下方,孟怀泽的手始终用力地抓在一起,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以至于那上面星星点点全是他自己掐出的血迹。 孟怀泽想松开手,可他不敢,松开了他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去拽住邬岳。他想睁开眼睛,可他也不敢,睁开眼他害怕自己会掉眼泪。他想嘲笑自己这般没出息,可他连笑也笑不出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敢做,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像是一座静默的、老去的山。 第78章 最好的妖怪 第二天一早,孟怀泽打开房门出去时,明华正在院中洗衣裳。 经过一天的休整,她的状态好了许多,见到孟怀泽先是下意识地笑着打招呼,随后才发现孟怀泽苍白憔悴的脸色。 孟怀泽掬凉水洗了把脸,明华手下洗衣裳的动作慢下来,她回身看孟怀泽刚刚走出来还未关上的房门,那处安安静静的,没有其他人跟出来。 “孟大夫,”明华有些迟疑地问道,“邬岳兄弟没在吗?” 孟怀泽摇了摇头,他的眼下青黑,显是昨晚没睡好。 “你们是不是因为我和庆儿吵架了?”明华问。 “别多想,”孟怀泽回了神,笑了笑道,“与你们无关。” 他说罢似是又陷入了沉思中,看着晃动的水波微微出神。 短暂的沉默后,明华轻声道:“孟大夫,如果是因为我们,您就别和邬岳置气了。” 孟怀泽没想到明华会帮邬岳说话,有些意外:“他做事莽撞,你不怪他?” 明华放下盆中的衣裳,擦干净了手,从旁边未洗的衣物中拿出了一件,正是昨日庆儿换下的,上面还沾着那些人的血。 她伸进衣裳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了一小锭银子。 “当时我只以为自己身上没有银两,没钱去买吃食,但今早我准备给庆儿洗昨日换下的衣裳时,却在他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庆儿也不知道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孟大夫的神色,先前应是也不知情的。既然这样,那就只有邬岳了吧。” “他虽是不喜我们,却也怕我们饿着,在庆儿的衣裳里塞了这锭银子。” 孟怀泽看着那锭银子,轻声笑起来:“这臭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拿的。” 他的视线久久地落在那小小的银锭上,眸色一时间有些悠远。 很多年前,他带着邬岳去集市上,那时候这条臭狼崽子还不知道什么叫银两,也不知道买东西要花钱,想要什么便拿什么,全凭孟怀泽跟在他屁股后面付账。之后的这些年里,邬岳除了嘴馋了些爱吃肉,其余也不曾想要过什么,从未碰过银两这些铜臭之物。可在气腾腾地将明华母子半夜扔街上去时,他竟也没忘了从孟怀泽这顺走了一锭银子。 孟怀泽总说他从未长大,总觉得他对人界毫无了解,可这条狼崽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知道了人界活下去需要银子。 “所以,”明华轻声道,“我虽不能说毫无芥蒂,但今早看到这锭银子,心底里的那点怨气也都没了。在这样的世道里,我和庆儿又是躲躲藏藏的身份,谁都能踩两脚,有谁对我们好呢?他再不喜欢我们,也没想真害了我们。” “他不是个坏人。”明华道。 “我知道。”孟怀泽的神色几乎算得上温柔,“我知道他不是。”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认识邬岳将近二十年了,有过漫长的离别,也有朝夕的相处,这条小狼崽子的一举一动、一蹙一笑他都知道,他比邬岳还了解他自己。他的狼崽子张扬、跋扈、好斗、睚眦必报,却从未害过任何一只无辜小妖的性命,所杀大妖皆是穷凶极恶坏事做绝。 在很多年前孟怀泽第一次看到灵的那个夜里,他亲眼看到那只状似凶恶的大妖嘴里嫌弃着,动作却轻柔地捏起那几只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灵,将它们放飞进光河中。从那个时候起,孟怀泽就知道了,他的狼崽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妖怪。也是从那时候起,孟怀泽就不怎么怕他了。 这么些年里,邬岳嘴上说着瞧不上人,似是从不将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然而孟怀泽治病救人,无论多晚他夜夜去接,从未对此置喙一句;他明明那样厌恶明华母子,然而在恼怒至极的时候,也不过是往庆儿看的书上扔了两只毛毛虫;那被邬岳砸了头的男人虽看着情况严重,但若非邬岳手下留情,又怎会留得一条性命…… 再比如,再比如眼前这锭小小的银子。 明华惊讶道:“那您为什么……” 孟怀泽问她:“你觉得我有多大年纪?” 这话转得突然,明华愣了愣,有些犹豫道:“三十多……至多不过四十。” 孟怀泽点了下头:“不惑之年。” 明华道:“您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年轻。” 孟怀泽笑了笑:“你也说了是看起来。你觉得邬岳又有多大年纪?” “二十出头。”明华这次答得很干脆,“他很年轻。” “那你第一次见我们时,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兄弟,或者是父子……我摸不清。”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几年前的时候,旁人看到我们会觉得是兄弟,现在,说是父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再往后,我的年纪越来越大,到五十、六十、七十……到那时候,连父子都说不过去了……” 他话里的信息太多,明华虽早就知道邬岳定非普通人,但此时听孟怀泽这般坦荡地提起,还是禁不住震惊。 “为、为什么,邬岳他……”话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半,又被她都咽了回去,等终于平静下来,明华再开口,“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样的事……” 孟怀泽仍是那样平常的态度:“之前不敢让人知道,生怕会由此生出许多事端来,所以总是藏着。可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外面乱成这样,人之间比这可怕的事千千万万,这又有什么呢?” 孟怀泽仰头看向天空,高远空荡,也不知邬岳自小长大的妖界是在哪个方向。 “之后我会老去,也会死去,我不想让他看到。”孟怀泽轻声道,“乱世就在眼前,这人间的丑恶,我也不想让他看到。” -------------------- 本想这一章就将第二卷 结束了,之后还剩一个终卷,差不多十章左右完结。但临时有事写不完了,先将这一点儿发了吧,剩下的半章分手等搬几天砖回来周日再发 第79章 真正的分别 邬岳在人界无处可去,跟孟怀泽闹别扭的时候能一脑袋扎进去的也就一个川箕山。他在山里的湖边上坐了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往日喧闹的湖上寂寂无声,满湖的鱼虾全都沉了底,连泡泡都只敢悄悄地吐,生怕不小心触了外头那大妖的逆鳞。 邬岳脑子里不断地回响孟怀泽跟他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是生气,还有点稀罕的难受。他觉得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随便他欺负的小郎中变了,不会轻易一逗就发恼了,也不会动不动就害羞了,这倒是都没什么,关键的是,孟云舟惹他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倒也不是最关键的,惹了他生气之后,孟云舟竟是不向他道歉来哄他了。 甚至于竟还敢说出分开这样的话! 直到天色黯淡,水中的小妖精们憋了一天,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刚想偷偷地钻出水面透一口气,便觉周围那骇人的妖力蓦地激荡,一恍神间便被那水流带出了水面,第一次享受在空中飞的感觉。 昏暗的天色中,邬岳站起身来,一双金眸危险地发亮。 他刚刚下了决定,这便离了人界回九移山去,非要让孟怀泽吃一番教训。 半空中历了圈险的水中小妖们争前恐后地掉回水里,刚晕乎乎地爬上来,便见邬岳转身欲走,不过两三步,伴随着翅膀扇动声,翠翠急促的声音远远地传。 “邬岳大人!你快、快回去吧,孟大夫院里闯进去了好多人,手里有好大的刀……” 她急急地飞过来,还没等冲到邬岳站的地方,金光一闪,邬岳已经没了踪迹。 孟怀泽在屋中坐了一整天,都不知夜色是何时降下来的,直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外头传来喧闹声,孟怀泽才突然被惊醒,踉跄地起身,摸黑打开了房门。 稀薄的月光照着院中一行人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发亮。 孟怀泽心中蓦地一沉,院中站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他脑中急速转动,苍白的脸上已经先一步带上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嘴刚一张,一把刀便颇有些不耐烦地抵上了他的喉咙。 领头的男人持着刀,睨着他:“家里除了你,还有些什么人?” 孟怀泽放下手,老实答道:“家中人少,除了在下,仅有内人与稚子。敢问官爷,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人将刀威胁般在他喉咙前方一寸的地方移了移:“不该你问的事别多问。” 随即他将刀尖向旁边一指:“去,把那两人叫出来!” “此时夜深,妻儿已睡,我才一人在书房读书,此时我怕扰了……” 那打头的官兵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孟怀泽噤了声,只得朝明华母子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 他刚走近,还未待敲门,里面便传来明华未醒透的声音:“相公怎么了,外面怎么这般吵?” “没什么,”孟怀泽后面的院中站着十余位官兵,沉寂无声似是压迫,他身旁那领头的官兵向他一抬下巴,孟怀泽柔声向屋中道,“别多问,你带孩子出来一下。” 屋中传来窸窣声响,有孩子被吵醒之后不满的哼唧声,不过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从屋中匆忙出来,扑进门口站着的孟怀泽怀里,孟怀泽顺势将她揽住,又将庆儿拥进怀里,挡住了这两人的脸。 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瑟瑟地响起:“相公,这是怎么了……” 庆儿也埋着脸在孟怀泽怀里哭得惊恐,喊着“爹爹”和“娘亲”。 明华显然是刚刚从床上起来,黑发散满了整个后背,衣衫不甚齐整,赤着脚露着小腿,有几个官兵已经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却也有些直勾勾地看着,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 孟怀泽拥在明华后背的手攥成拳,神色间仿若也忍受了极大的耻辱,紧抿着唇,贴在女人耳侧安抚的声音却是温柔:“没什么,别害怕。” 说罢他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站着的那个领头官兵,神色间不复方才的唯喏,愤声道:“官爷还有什么要看的吗!” 那领头的男人咳了一声,也微微移开了眼去,看向那几个刚刚搜寻完其余房间的士兵,得到否定答复后,他将刀收进鞘中,抬起手冲院中的其余人道:“下一家。” 离开时那领头的男人走在最后一个,在踏出院门前,他又回头看了那三人一眼,神色间若有所思,又很快被夜色掩去了。 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远去,孟怀泽才松出一口气来,迅速地松开了怀中的两人。明华向后退了一步,虚脱般靠在门上,她脸上仍有泪痕,和孟怀泽的眼神对视上,却是扬起了一个感激的笑。 方才事出紧急,孟怀泽没有其他办法,此时刚想向明华道歉,便听到身后蓦地响起鼓掌的声音。 周围夜色寂寂,连虫鸣都噤了声,只有那掌声寥寥地响起在黑暗中,突兀又嘲讽。 孟怀泽转过身,看到邬岳坐在墙头上,一条腿落拓不羁地垂下来,正鼓着掌笑看着他们。 “娘子,相公……真是情深义重啊,”邬岳慢悠悠地拉长声音道,“孟大夫——” 他明明在笑,却莫名地阴冷骇人,漫不经心的几个字间都尽皆嘲讽。 明华想要解释些什么,刚张嘴便听孟怀泽道:“你们进屋去。” 说罢,他抬步朝邬岳走过去。 一步步,月光踏碎在他的脚下,宛如过去的一幕幕时光。 可月光碎了还能重聚,过去碎了还能吗? 邬岳看着孟怀泽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最终归为冰冷的平静。 他坐在墙头上,低头俯视着孟怀泽,坐姿倨傲,金眸在夜色中熠熠闪光,仿若穿透人心的审判。 他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在夜色中:“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孟怀泽的声音仿若不是他自己的:“没有。” 他觉得自己被剥离了,他看着、听着一个陌生的人在说话,那个人是谁,是他自己吗?他不知道。 “孟云舟,”邬岳的金眸愈亮,那张英俊的脸在夜色中令人心惊,语气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诱哄,“我也知道什么叫做演戏和迫不得已,但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孟怀泽知道,他的小狼崽子是给他递了个台阶,是想要他哄哄他。 他心里那样清楚,他想要伸出手去,想要跟邬岳说下来吧,可他听到的却是熟悉又陌生的冷静的声音:“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你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这是谁在说话? 邬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他笑起来:“孟云舟,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想假戏真做,这样也无所谓?” “随便你怎样想都可以,跟我没有关系。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明白了,到此为止,不再继续了。” 这是谁在说话? 邬岳站起身来,他本就高大,这样站在墙头上更显得遥不可及,孟怀泽仰头看着他,觉得月亮仿若就悬在他的头顶,除此之外,周围全是无边的夜。 孟怀泽觉得有些晕眩,甚至快要站不住,他将指尖用力地掐进手心里,这才勉强没有晃。 “孟云舟,”邬岳冰冷的声音仿佛也是从远方传来的,“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走?” 你会吗?孟怀泽听到他心里卑微虚弱的疑问。 然而落在他耳中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半晌他才能听清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邬岳,你记不记得你曾给过我一个允诺?” “当时我没有用,现在我想用了。” “你走吧,邬岳,回你的地方去,别再来这里了。” 他的头疼得几乎要炸掉。 我在说什么,他想,我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另一个他、邬岳面前的他,表现得那样好,声音稳得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的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笑:“你当初说过的,只要我提,什么你都会帮我完成。” 邬岳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低头看着他,他头顶的那轮月亮在孟怀泽眼里渐渐晕开,越来越大,似乎要变成一张扭曲的巨大的嘴,从天上倾覆下来,将他整个人兜头吞噬。 强烈的眩晕之中,孟怀泽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月色下的邬岳。 我要抓不住他了。 孟怀泽想。 不,我已经抓不住他了。 许久之后,孟怀泽嗡鸣不休的耳中轻飘飘地落入两个字:“很好。” 明明他耳边吵得几乎要炸掉,这两个字却那样清晰地穿透进来,孟怀泽一直以来平静到虚假的神情终于变了,他像是没听懂,懵懵地睁大了眼。 月色悠悠摇晃。 也只剩了这月色空空荡荡。 孟怀泽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竟像个无措的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弄丢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看见头顶那轮巨大而模糊的月亮呼啸而下,终于将他吞噬。 孟怀泽眼前落入一片虚冷的黑。 他扶着墙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咳得那样厉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 # 第三卷 故人有归 ==================== 第80章 猫妖云间 九移山上又进入了雨季,从早到晚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织了满山的雾气,氤氲在潮湿中的草树绿得仿若贮蓄了整个雨季的水。在这种时候,大小妖精也都比平时安生许多,待在各自的山洞里,看着雨中的九移山发呆。 邬岳往常最是喜欢九移山下雨了,天地之间所有声音好似都消失了,只剩了雨声,即便偶尔有些其他的声音,也因隔着雨幕变得悦耳了许多。 然而这次,他趴在山洞里睡了个长长的觉,被雨声吵醒了却只觉得烦躁,迷迷瞪瞪地用爪子把两只耳朵往下一捂,把头往狐狸毛毯子上又埋了埋,继续睡他的。 “啪嗒”,隐约的雨声中夹杂了一声其他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从洞口顶上掉下来了,接着便有陌生小妖精的微弱妖气传来。 邬岳的山洞算得上是九移山的禁地,除了贺州那狐狸血厚且不怕死,其余小妖精都避之不及,尤其是这些年那魔王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架也不出去打了,成天闭在洞里睡觉,小妖精们连远远地路过都不敢把脚步放重了,更别提闯入他的山洞了。 邬岳懒洋洋地动了动耳朵,倒是稀奇。 他这一觉睡得充足,被吵醒了也不觉得多恼,撩起眼皮看向洞口,果不其然,那里缩着一只小猫妖,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外面雨下得急了些,这小猫妖被淋得湿漉漉的,一副狼狈模样,似是没料到这洞中竟有一只大妖,看向邬岳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邬岳放下捂着耳朵的两只爪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那小猫妖还以为邬岳是要吃他,“喵呜”一声,噌噌地退到了洞口最边缘处,又把不小心伸进雨里的尾巴迅速地收回来,慌乱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你的山洞!” 邬岳眯着眼瞧着他,等着他说完麻溜地滚开,结果这小猫妖磕磕绊绊地道完了歉,然后,没了。 邬岳和他大眼瞪小眼,两只妖沉默地对看半晌,邬岳终于忍不住开口:“还不出去?” 他一说话把那小猫妖吓了一哆嗦,随即那小猫妖有些为难地看向外面的雨幕,两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抱上了山洞边的一块石头,哆哆嗦嗦道:“不、不行,外面下雨,还打雷,我害怕。” 邬岳还是第一次在九移山见到胆子小到连雨都怕的妖怪,可若说这小妖精胆子小吧,却还敢赖在他山洞里不走。 “你哪的妖怪,”邬岳有些不耐烦道,“我怎没见过你?” “我、我第一次出家门,刚到这里……”小猫妖着意讨好邬岳,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身世往外倒,“我的名字叫云间,今年三百二十岁了……” 邬岳突然抬起眼来:“你叫什么?” 眼前大妖金色的眸子高贵倨傲,小猫妖看了一眼便不敢对视,结结巴巴道:“云、云间。” 良久,邬岳哦了一声,又懒洋洋地卧回去,闭上了眼,不再吭声了,也没再说赶这小猫妖出去的事。 九移山的雨季很长,下起来没完没了,邬岳当那小猫妖如无物,捂着耳朵继续睡他的觉。小猫妖也不敢出声扰了他,乖巧地坐在洞口,一会儿看外面连绵的雨,一会儿又回头看看邬岳。 到了夜里,雨势比白日更大,雷电大作,整座山都轰隆隆的发出鸣响。邬岳被扰得心烦,往常九移山的雨总是细绵轻巧的,极少有这般狂躁的时候,也不知是遭了什么异样。 他刚想施些妖力将那雷声隔绝在外,便觉得身边团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黑暗中庞大健硕的黑狼睁开眼,金色的眸子刺透黑暗,一只白色的小猫捂着脑袋蜷成一团紧紧地贴着他,似是将他当成了这雷雨夜中的唯一依靠。 下一瞬,邬岳抬起爪子,毫不客气地将那只叫云间的小猫妖拎起来,扔了出去。 小猫妖凄叫一声摔在地上,爪子放在脑袋上面还不敢放下来,瑟瑟发抖地睁开了眼。他有一双翠绿的眼睛,此时委屈地含了泪,也似是白日里雨中九移山上的青翠。 邬岳有一时间的恍惚,孟怀泽也曾经这样看着他,眼中像是蕴了九移山潮湿的雾气。 外面又是一声响雷,小猫妖哆嗦了一下,两相权宜还是冒死又蹭过来,只是这回他不敢靠近邬岳了,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邬岳身下狐狸毛毯子的边缘一角,翠绿的眼睛里满是乞求。 黑暗中的金光消失了,邬岳闭上了眼,似是默认了他的这点放肆。 洞外雨仍在下,落在耳中尽是喧嚣雨声,邬岳闭眼听着,忍不住想起孟怀泽来。 他从人界离开后,没回九移山,而是直接又去了死地。他满身尽是暴戾,先前没能杀了的九头鼠是最好的发泄对象。这次他没再选择等那只九头鼠出现,狂躁的妖力几乎掀平了整片死地,那只九头鼠逃无可逃,被邬岳干脆利落地毙于爪下。 杀了九头鼠后,邬岳身上的戾气未散,在死地又逗留了不少时日,招惹着各式大妖与他决战,但不知为何,往常觉得酣畅淋漓的事情如今做来却显得有些无趣,他兴致越发寥寥,这才意兴阑珊地准备回九移山。 半路上,他不知受什么蛊惑,竟下意识地拐去了人界。 及至川箕山在下方遥遥现出青黑的轮廓,他在云端之上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下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人界,回了九移。 几百年间早就住惯了的山洞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冷落,即便是他最爱的那条狐狸毛毯子,趴在上面也不觉得满足,邬岳望着洞口外九移重叠的山,竟觉得有些倦怠。 他总是想起孟怀泽来。 他曾期待着有一天能将孟怀泽叼回他的山洞,藏起来,谁也不给看,可至如今,他的山洞孟怀泽连到都不曾到过,这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想孟怀泽想多了,邬岳便对他自己生起气来,但他又没办法,索性两眼一闭,捂着耳朵将这些烦躁的时间睡过去。 睡着了,很多事情就不记得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归妖精的年岁漫长,所谓的时日长短不必计较。中途他醒来过几次,第一个想起的仍是孟怀泽,便翻个身继续再睡。 就这样一直到今日。 嘈杂的雨声中,他醒来了,醒来之后,仍是想念。 雨又下了十几日才将将歇住,山林之中短暂地放了晴,邬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睡得足够久了,终于决定出去晒晒太阳。金光闪过,柔软华美的狐狸毛毯上,威风凛凛的黑狼变成了一个身着黑衣的英俊男人。 邬岳眯着眼随意地揉了揉有些睡乱的黑发,正准备起身出去,便见那只小猫妖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进来,爪子里还握了一把山间野花,红黄蓝紫,缀着未尽的雨水,煞是好看。 小猫妖没料到进了山洞竟一眼撞上个陌生的男人,惊得睁大眼半晌没说出话来。 邬岳瞥他一眼:“雨停了,你还不走?” 小猫妖这才颤颤巍巍地回了神,蹭过来,将握着的野花放在了邬岳边上,他乖巧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邬岳,声音竟显得有些羞涩:“送给你,谢谢你这些天收留我。” 邬岳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跟孟怀泽在一起待久了,就连邬岳也觉得自个脾气比先前好了不少。 清亮的阳光打入洞中,邬岳抬步准备出去,那小猫妖也立马爬起来,缀在他后面。 邬岳停下脚步,眯起眼低头看向他。 小猫妖翠眸晶亮,耳朵一颤一颤的,傻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邬岳神色一凛,小猫妖迅速回了神,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刚慌乱地转了眸子,不知该怎么办好,便见邬岳回身坐下,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清亮阳光下愈发英俊得令人心惊。 他问小猫妖:“化形了吗?” 小猫妖点头,他刚刚化形不久,这才离了家门云游历练。 邬岳又命令道:“变给我看看。” 小猫妖开始还有些为难,然后被邬岳看了一眼,他被吓得二话不说便化了人形。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条纤细,脸也过于俊秀乖巧了些,因妖力不足,耳朵仍是毛绒绒的,看起来倒有些像个小姑娘。 小猫妖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自己的人形一点也不满意,他自小的渴望便是邬岳那般英挺的模样,而非软唧唧的秀气。 邬岳看他的眼神倒是满意。 小猫妖还在自惭形秽着,突然听邬岳问他:“你想不想做我的伴侣?” 哈?小猫妖呆滞地看着邬岳,不知发生了什么。 邬岳盖棺定论,不容辩驳:“好了,你暂且就是我的伴侣了。” 伴、伴什么玩意儿? 一直到被拉上云头,到了人界上方,小猫妖仍是晕乎乎的反应不过来。他不过是向雨天收留了他的大妖表示了几句感谢,顺便表达了几句对他拥有自己最渴望的模样的艳羡,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 开启最后一小卷 第81章 停滞岁月 川箕山庞大的山系远远矗立于他们脚下,此时人界也正逢春日,漫山遍野的青嫩。 云间这还是初次到人界来,不由得被下方的景色吸引住了,许久之后才回神,而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到一旁的大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邬岳来的路上的兴奋与迫不及待竟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群山,那双华贵的金眸显得莫名沉重。 “怎、怎么了?”云间翠绿的眼睛紧张地睁大,小心翼翼地往邬岳身边靠了靠。 邬岳没回答,领先一步朝下界行去。 最初看到川箕山时,他只下意识地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然而他往常来过许多次这地方,每次都是轻车熟路直奔孟怀泽的小院而去,从来也未细细地注意过川箕山周边的模样,因此一时也未察觉出来太多。可不过片刻,他再向下多细看了几眼,心底猛地一沉。 他终于觉出那点异样是因为什么了。 原先孟怀泽所在的那个沿山铺开的村落竟是整个不见了。 他原本停在川箕山上方没立即下去,是在想怎么在孟怀泽面前对那只小猫妖才更显摆,好让孟怀泽多生些酸气,可意识到整个村落都不见了的那一刻,他心底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了一瞬,快得他几乎都来不及意识到是因为什么而如此恐慌。 直到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邬岳才松了一口气。 原先的村落已然变为旷野,春日里开满了各色小花,细瞧却发现那些并非杂草,而是各式各样的药草,甚至于还有许多孟怀泽曾遍寻难得的药草,此时都大片大片地长在这旷野之中,在春风下肆意招摇。在丛生的草木间开出一条曲折雅致的道来,通向大片药田中孤立的那丛小院。 院中那棵海棠好似长大了许多,茂盛而高大的树冠高出墙头大截,粉白花浪开得热烈,远远地便能看到满院的春光繁盛。 许多花瓣被风吹到了院外,有几片正落在邬岳的肩上。他上前一步,没去敲那闭着的院门,而是翻身跃上了墙头。 阳光之下,海棠花瓣静静地飘着。 孟怀泽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此时天光正灿烂,他还以为自己被迷花了眼。 又或者,是另一重未醒的梦境。 他熟悉的、怀念的、深爱的妖怪,坐在墙头上,在阳光中,向他看过来。 仍是一袭黑色的衣裳,也仍是那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岁月忽然停滞,好似从未走动过。 孟怀泽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忘记了眨。他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是假了,究竟现在是梦,还是过去的漫长年岁才是梦境,他或许不过是睡得久了些,如今醒来了,什么就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恍惚中,对面墙上的人开了口,话语像是隔了层层山水,半晌才晃悠悠地隔开层层水雾,清晰地落进孟怀泽的意识里。 “你是谁?” 一开口邬岳才发现他声音里的戒备,他盯着海棠树下的那个人,粉白的海棠花在那人怀里落了浅浅一层,似是满怀的风雅,然而向上,错落的阳光洒在那人雪白的发丝上,明暗晃动,似是要逼得人移开眼。 邬岳却移不开,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树下那人,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桌椅,陌生的人。一头雪白的发未做太多打理,被风吹乱了,散在肩头上,白发间是一张苍老的脸,皱纹从唇角攀到额角,带着暮年的沉气,唯有那双眼睛,安安静静,远远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良久,那老人轻声开了口,他的声音沉哑,在春日里却显得格外温柔。 “你找谁?” “孟云舟。”邬岳问,“他去哪了?” 他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立马跳下去,挨个冲进屋里翻一翻。 那人继续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邬岳沉默片刻,伸手将趴在墙头下面的小猫妖拽了上来,往自己身前一推:“给他看一个人。” 那人始终定在他身上的视线终于微微晃动,落到了云间身上。 云间这小妖精的妖力不行,好不容易变回去的猫耳朵到了人界不过半天便露了原形,在脑袋顶上支棱着,他羞于被别人看,可又被邬岳拎着没法去用两只爪子捂耳朵,恼羞成怒之下竟催生了几分勇气,冲邬岳凶道:“你松开我!” 他凶完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刚想道歉,谁成想邬岳竟真的松开了他。 云间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又缩回了他的墙头下面。 邬岳的视线始终盯着院中那人,他看见那人像是从什么久远的回忆中回了神,唇角微微扬起,温润的眼中似是也含了一丝笑。 “真好。”他轻声道。 邬岳的声音变得狠厉起来:“你还没说孟云舟去哪了!” 那人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威胁,仍是那一副模样,他看着邬岳,像是看着久违的爱人。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才轻轻地落在风里,也像是温柔的爱语:“我不知道。” 周围的风骤然强劲起来,海棠花瓣被吹落得几乎成雨,迷了孟怀泽的视线。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年轻男子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薄毯。 他站在原地,向小院四周都看了一遍,风微微缓下来,阳光闲适地落着,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安静午后,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人。 他抬步走到孟怀泽身边,将毯子盖在孟怀泽的腿上,给他掖好了,一边奇怪地问道:“师父,你方才是在跟谁说话,这也没人呀。” 孟怀泽看着那处复归空荡的墙头,没有回头地轻声问:“你也听到了是吗?” 吴亭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听到了。” 孟怀泽笑起来,这才答道:“一个故人。” “故人?”吴亭抬头看了看关着的院门,又顺着孟怀泽的视线看向空无一人的墙头,不明白道,“这哪里有人?” 孟怀泽却只是笑,不再说话了。 吴亭看他这模样,在心里担忧地叹了口气,师父的病怕不是更重了。这几年孟怀泽年纪大了,偶然也会有神志不清的时候,比如有一次阿廉从集市上买回了只鸡,说要亲自下厨给师父炖鸡汤喝,可光把这只鸡弄死就费了好大的劲,满院的鸡飞狗跳,把阿廉那个胆小的吓得够呛。孟怀泽就坐在院里看着他们闹,突然笑着说了一句,邬岳也最喜欢吃鸡了。 吴亭听他提过几次那什么邬岳,但每次师父都只是说那么一句,像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不经意间蹦出的话语,再多问他便闭口不言,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 他们几个偷偷去打听,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叫邬岳的人,也没人知道孟怀泽是不是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可当他将这事告诉他娘,说师父是不是病了的时候,他娘将窗户拨开,默了良久,开口说的却是让他们听着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必多问。 最近这半年,孟怀泽的身体越发不好,行事上好似也越发怪异了些。比如只要白日里不是风雨天,他几乎从不在屋中待着,而要他们将他推到院中海棠树下来,正对着院门边上的一处墙头,连午睡都不进屋去。这椅子怎能比得上床榻舒服,再者说,此时还只是春天,即便晴朗,风也是有些凉的,万一冻着了这可怎么好? 可他娘听说了之后,却让他们什么都顺着师父来。 也是,师父行事什么时候不怪了呢? 当初明明可以去城里住,他却怎么都不肯,非要在废墟上重新盖起他的小院,一砖一瓦,一树一草,也都要还原成与原先一模一样。他生活中一向随和,从不对他人过多苛责,只在这件事上异样坚持,苛刻几乎到了极致。之后,当今圣上命人将村子的废址夷成平地,连及先前的田地全都改换种成了孟怀泽钟爱的草药,天下名贵药草在此处尽数可找,再不用孟怀泽登山涉水苦苦去寻,可在他腿脚尚便利的时候,他却仍时常要亲自进川箕山去,不许任何人陪,回来时背着半筐川箕山上杂生的药草。 吴亭与师兄弟们都认为孟怀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可他们也觉得,师父身上好似也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那样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这一生都未曾真正开怀。 思及此处,吴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向孟怀泽征询道:“师父,风有些大,咱们回屋歇着去吧。” 孟怀泽却像是小孩子一样倔,视线始终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处墙头上,说:“不回去,就在这。” 吴亭还想再劝,却突然看到他眼中蕴着的异样的光。 他心里一跳,脱口问道:“师父,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啊?” 孟怀泽笑起来,眼中的光也微微闪动。 他点了点头,说:“是啊。” 第82章 村落余音 夜晚的风透过窗吹进屋内,闲闲地拂着衣角,孟怀泽坐在窗边看着夜色中的小院,白日里的热闹散去,这会儿只剩了吴亭和阿廉还在院中收拾。 孟怀泽的小院留不了太多的人,各个弟子也都已然能独当一面,白日里来瞧一瞧他,帮忙做些事情,到了夜里便都各回城中的住处去,只有吴亭和阿廉夜里会在此住下。 吴亭是因为采芷非要让他留下,孟怀泽身体愈来愈坏,采芷放不下心,她没法常常亲自来看孟怀泽,便把最小的儿子留给他。至于阿廉,他年纪还小,不过十六七岁,家又远在京城,便日日跟着孟怀泽在这小院里住。 吴亭将药草都收拾好了,走过来,隔着窗问孟怀泽:“师父,您倦了没,我去服侍您歇下吧?” 阿廉抢过来,不服气道:“不行,昨日里便是你服侍师父歇下的,今晚轮到我了。” 他年纪轻,有着少年人的冲动却又天真,未经历过太多的世事,自小耳边听着孟怀泽的名字长大,有朝一日真拜在了孟怀泽门下,自然而然地便将孟怀泽放在了心里最高的位置上,总是抢着想多亲近师父一些。 吴亭将他挤过来的脑袋推开:“不行,你笨手笨脚的,昨天推师父进门时还差些绊了跟头,你皮糙肉厚的不要紧,万一伤了师父怎么办?” 提及孟怀泽,阿廉讷讷地说不出反驳的话了,可他还不服气,便气鼓鼓地瞪着吴亭看。 吴亭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把那几个草筐收拾了。” 阿廉说不过他,只得转向孟怀泽寻求帮助:“师父,你看他。” 孟怀泽只是笑,这才向吴亭道:“今晚你们自去歇息便好,不用管我。” 吴亭和阿廉一起急起来。 “那怎么行!”吴亭眉间紧紧蹙着,“师父你……” 孟怀泽的身体已经差到没办法自己上床就寝了。 孟怀泽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说了,不用管我。” 他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和,吴亭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满腹的话。他清楚,孟怀泽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阿廉还想再说什么,被吴亭给拽住了。 等俩人将院中收拾干净,来跟孟怀泽告晚安,吴亭顿着脚步想了想,问孟怀泽:“师父,夜里风凉,我把窗给您关上吧?” 孟怀泽道:“不用。” 等二人终于走了,不过片刻,阿廉又折回来,冲孟怀泽道:“师父,夜里你有什么事都要喊我啊,我不睡死,你一喊我就过来。” 孟怀泽的心里蔓着暖意,微笑道:“夜里好好睡,还得长身体呢。” 阿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吴亭与阿廉房中亮着的灯也熄了。 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夜色静静地落着,只有风,只有月,只有浩瀚亘古无所穷尽的岁月缓缓流淌。 孟怀泽想阿廉这孩子,王侯之子,天潢贵胄,却有这样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此时安然地长在他这乡野之间,可之后他若死了,这孩子合该再回到那富贵京城中,到那时,又会否遇到万般难处…… 他本是要为这孩子担忧的,可隔着夜色,他看着窗外对着的墙头,看着看着,阿廉便渐渐地从他神思中淡去了,另一个名字逐渐浮现出来。 邬岳。 他将这两个字在心里慢慢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咂着此生仅有的一点蜜糖,只敢这样缓慢、珍惜地,藏在无人知道的暗处,偷偷地、翻来覆去地舔舐。 院落外大片药草在月下连绵如海,风从旷野之上吹过,拂过多年前村落的残影,吹来遥远的余音。 邬岳走后没多久,明华与庆儿也离开了。 彼时也是一个夜里,有人敲门,孟怀泽打开,外面竟是那次搜查中打头的官兵。只是这次他没穿甲胄,而是一身布衣打扮,开头第一句话是:“孟大夫,你别怕。” 他向一旁闪开,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向孟怀泽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孟怀泽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躲在屋中暗中观看的明华和庆儿已经打开门走了出来,冲那陌生男人叫道:“李将军。” 两厢相见,竟俱是泪如雨下。 许久之后,等几人平静下来,围桌坐下,孟怀泽才大致听明白了其中缘由。 这姓李的将军本是护送明华母子之人,后路上遇经战乱,两方离散,明华母子才流落此地。那日的官兵名为闫烛,本是李将军这方安插的眼线,搜查那日便觉出了些不对劲,回去便联络李将军,待他赶到,两人便连夜奔此处而来。 在这简短的解释中,他们都省去了对彼此身份的介绍,这所谓的李将军是谁,他这方是谁,闫烛被安插进官府又是为了对抗谁,他们都没有说,孟怀泽也没问。 他们在天亮之前便动身离开了。 那两人先去了院外守着,院中仅剩了明华母子与孟怀泽告别。明华问孟怀泽:“孟大夫,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孟怀泽摇头。 明华咬唇想了想,冲孟怀泽道:“既然如此,孟大夫,您就赶紧离开这里吧!不出两月,这里必起战乱。” 孟怀泽怔了怔,可不过片刻,他却是摇头笑了笑,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这世道。 “多谢你。”他看向蒙昧昏暗的天际,声音平静一如既往,“可这天地虽大,如今又有何处可去呢?” 明华随他看向周围夜色,同样是许久的沉默,直到院外传来催促的敲门声,明华才回了神,向孟怀泽道别。 打开院门,庆儿随着明华踏出门槛,却又停住,他折身回来,跑到孟怀泽身前停下,仰头看着他。 “师父。”他还算是一个孩子,然而在蒙昧夜色下,他看着孟怀泽的眼神却坚毅无比,“若有一日再次相见,必定晴空照日,万里无阴。” 孟怀泽微笑着拍了拍他已然坚实起来的肩膀:“好,我等着那一天。” 像是完成了一个彼此间的约定。 如明华所言,仅仅一个月后,周围已尽是飘摇之象,人心尽是惶惶,每日里关于战乱的消息变了又变,传了又传,不变的是战火烧得愈来愈近。 孟怀泽在村中挨家挨户地劝人离开,起初时人们还大多嫌他多事,并不真往心上放,有些人即便心里打鼓,却仍是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他们祖祖辈辈长在此处,小时候爬过的山、下过的河、摔过跟头的地,他们的妻儿、父母、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根,都在这里,哪是那么轻易便能舍弃的?于是便寄希望于明天,希望第二天一早起来,那披着盔甲执着刀剑的大军已经退去了其他地方,他们就还能安安稳稳地、在祖辈生长的地方,继续平淡地度过他们的一生。 可仅仅一个月后,这些希望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向南、向北,向那些他们认为能多安全一些的地方逃去。村子越来越空,傍晚时再升起的炊烟也只剩了寥寥几柱。 在一个晚上,李正夫妇来找孟怀泽,让他去劝劝家里那个死倔的老爷子,无论他们怎样说破了嘴皮子,老爷子都不肯离开。 孟怀泽去的时候,老爷子正躺在院中的椅子上,摇着蒲扇,看头顶上的月亮。 院里种了一棵大枣树,那月亮隐在枣树叶子间,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他见了孟怀泽,招呼他坐下,用蒲扇给他指着看那头顶上的月亮:“我小的时候,就在这个院儿里,我爷爷夜里就喜欢给我指着月亮讲故事,那时候月亮可真亮啊,故事也是真多呀……一晃眼,七八十年都过去了。” 他扇了几下凉风,唱道:“天上有个白玉宫啊……” 孟怀泽静静地听他唱完了,才开口道:“总有一天,可以再回来的。” 老爷子笑起来:“怀泽,老头子今年八十三了,就一个念想,就是死在这儿。” 他转过身来,看着孟怀泽,问了一句孟怀泽先前也问过的话:“我家就在这,我从小就看着川箕山长大,你说,我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能走到哪去呢?孟怀泽不知道。 李正送孟怀泽出门,陪着孟怀泽走了很久,孟怀泽几次催他回去,他都只是笑,说:“再走走,现在村里没什么人了,这么黑的路怪吓人的,我陪孟大夫多走会儿。” 分开的时候,李正将脚下的土踩了又踩,说:“老爷子既然不走,我们一家人也都留下陪着他,之后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孟怀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道:“总有一天能想通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李正突然又叫住他,问他:“孟大夫,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孟怀泽停了片刻,回头笑了笑:“每个人自然都有理由。” 他转身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李正在他后面远远地喊:“孟大夫,那我们都在这好好地活着!” 孟怀泽冲他摆了摆手,当是听见了。 可这样的约定第二天清晨便碎了,他们终究没能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 李老爷子死了。 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口,脸上没有一点痛苦之色,躺在床榻上,就这样在睡梦中安然而去。他不愿拖累儿女,也不愿离了川箕山上的风与月,这一生终究是如他自己所愿,永远留在了此处。 傍晚时分,孟怀泽坐在川箕山上新陇起的坟边,看着李正一家人赶着车马离开,马打响鼻,车轮碾地,哒哒远去,远处残阳如血,不知前路几何。 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外来的孩子,在此处落了脚;多年以后,他看着这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最终又只剩了他自己。 第83章 沉痛回忆 孟怀泽始终没离开这个地方。 战乱逼近,能逃的人都逃了大半,孟怀泽无处可去,于是收拾了些必要的东西,进了川箕山。 川箕山系庞大幽深,像一个天然的避难所,没有人会觉得在这样蛮荒原始的山林深处有人可以生存,然而孟怀泽一路向山深处行去,周围林木潮湿阴暗,夜色降后,山中宛如鬼蜮,前方总会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他却丝毫也不惧怕。 邬岳带着他走过这里的每一处人力难以踏足的险地,他们在树顶上看过月亮,也在潺潺溪水旁行过荒唐;他见过这山里住着的每一只小妖精,听它们吵过架,也教它们认过草药。 这从远古静默至此的群山,是他现今唯一的依靠。 孟怀泽在山中走了两天两夜,在一处山洞暂且住了下来。深山幽深,并不适宜于住人,没有食物来源,孟怀泽带的干粮也支撑不了太久,然而每天早晨起来,他的山洞外面总是多出许多新鲜的野果,有些甚至长在山的最深处,不知要费多少精力才能弄来。 翠鸟啁啁啾啾地叫着,在他的身边徘徊,那叫声清脆悦耳,孟怀泽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伸出手去,那只鸟儿便在他手上落下,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腹,像是在委屈地控诉。 孟怀泽问手上的小翠鸟:“是你吗,翠翠?” 小翠鸟原本耷拉的脑袋立马支棱起来,高兴地转了个圈,又赶紧用喙啄了啄他的手指,当是回应。 孟怀泽忍不住笑起来。 深山幽寂难捱,但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孟怀泽在山里待了半月后,实在不知山下情况如何了,便打算下山去打探一番。还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因,他担心邬岳万一回来了找不到他。 说起来十分可笑,明明是他赶邬岳离开的,当初说得那般坚决,到头来却又每时每刻地念着,心底里隐约藏了些不该有的奢望。 山中不过半月,再下山时,孟怀泽差些没认出来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原来的村子已然变为一片废墟,焦黑残垣笼在夕阳之下,毫无一丝生机。孟怀泽心中剧跳,甚至来不及先确认兵马是否已然退尽,便朝他的小院奔去。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他的院落离村子远些,未受太多大火的波及,然而也被损毁严重,已然看不出原来面貌。孟怀泽院中站了许久,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静,他挨着塌了一半的院墙在地上坐下,出神地看着院中那棵仍然葱郁的海棠树,兀自在废墟之上招摇,良久闭上了眼。 他从日暮一直坐到天黑,夜色降落,周围寥无声寂,令人难以忍受。孟怀泽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屋中看一看,然而他刚一推那扇半掉的房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竟也传来受惊般的窸窣动静。 孟怀泽被吓一跳,霎时戒备起来。月光透过房顶,洒入室内残垣,孟怀泽看到黑暗中一双胆怯的眼睛。 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正恐惧地看着他。 那个孩子是孟怀泽救进山里的第一个人。 在废墟中,他借着月光帮那个孩子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带着他一起回了川箕山。那孩子的父母在三天前被骑着马的士兵刺死马下,不过是因为他们稍微靠街心近了些,没能及时给那一队骑兵让开路来。 从男孩的口中,孟怀泽意识到战争远远没有结束,甚至比他原先所能想到的情况更加复杂。天底下最尊贵神秘的宫殿终于撕开华丽太平的伪饰,将肮脏的一面毫不避讳地昭告天下。 十余年间两位天子接连短命,子嗣皆无,太后把持朝政,由其兄长辅政,而先皇下诏传位的淮王未及即位,便被控通敌谋反,被太后兄长亲自带兵去抄了家革了命。皇位虚悬,流言一时四起,两位先皇死得皆为蹊跷,种种传言都指向太后谋害帝王,妄图亲自称帝。再加淮王一向仁厚忠耿,多年把持西北军权,颇得人心,在京中也诸多拥趸,谁也不信他真的通敌谋反。国运飘摇,四方战乱频起,即便暂时被压下去也不会彻底熄灭。大战避不可避,直至淮王副将以为淮王平反、拥淮王之子即位称帝的口号领兵而起,一呼之下四境百应,迅成燎原之势,再没有人能逃脱其中。 平头百姓曾认为那尊贵朝堂离他们有多遥远,如今他们的性命在皇权争斗的铁骑之下便多卑微。 可孟怀泽没想到,这场战争竟然不仅是国内之乱,竟还涉及到了外族。 他忍不住向那孩子多次确认,那孩子眼里含着泪,仍是一口咬定了,那一队骑兵有着异邦人的容貌和绿色的眼睛,他们腰间挂着官府通行的腰牌,当街随手杀了人后,旁若无人地踏入官府大门,宛如自家。 官府,听命的自然是朝廷。而如今,朝廷便等同于太后。 孟怀泽想得心惊,那孩子凑近他,声音小得好像在这遥远的深山中也怕惊动了谁。 他问孟怀泽:“孟大夫,我们还能活多久?” 山洞里蒙昧无光,只有那孩子的眼睛是亮的,因为里面蕴着恐惧的泪。 孟怀泽攥住那孩子开裂的小手,轻声问他:“你想活下去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 “那就不要去想刚才那个问题,永远都别去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温和,却又坚定得宛如不可动摇的山,“你只需要想怎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男孩看着他,良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山下还有很多像这男孩一样的人,他们大多并非本地人,而是从其他地方逃至此处的,可离了家才发现,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乱世。 孟怀泽开始频繁地下山去。 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没什么高强的本领,然而既已知道山下是那般境况,知道那么多人朝不保夕,他就再也无法安然待在山中,只是多帮一个人包扎了伤口也好。 那是太苦的一段日子了,之后很多年里孟怀泽甚至都不愿多去回想那几年。 他不知道是谁在和谁打仗,也不知道哪一方是值得信任的,因此只能谁都不信。山下的泥土被血浸了一遍又一遍,变成了暗淡的红色,他就踩在那样的泥里,从死人堆里扒出尚有一线生机的人,将他们搀进、扶进、背进川箕山里去。 山路那样难走,孟怀泽一路上不知要摔多少跟头,有些人的伤实在太重了,甚至都撑不到山洞中去,他们求着孟怀泽将他们扔下,省些力气自己离开,孟怀泽咬着牙踉跄地往前走,听不见一般怎么也不肯放手,然后走着走着,背上的人就再也没了声息,只剩了他一个人粗重的喘息。 山里的人越来越多,孟怀泽怕被山下的将兵发现,便带着他们往山的更深处走,等将那些人安顿好了,他再一个人折回去,下山去,带着新的不知从何处逃来此地的人进山。 翠翠常会帮他,她不用怕被人发现,常在山下飞着帮孟怀泽寻觅需要帮助的人,看见了便飞回山里来,戳着孟怀泽的手引着他过去。很多时候她甚至想帮孟怀泽托一托那些人沉重的身躯,可她的翅膀力量那样微小,颤抖着用上全部力气,也帮孟怀泽分担不了什么,只能看着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中挪。 孟怀泽身上的许多伤便是那是落下的,在之后数十年的雨夜与阴冷天里常折磨得他不得安眠。可那个时候孟怀泽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他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忘了,每天只有一个念头,救一个人,再多救一个人。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啊,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也不是什么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他就只想平平淡淡地过他的一生,他为什么要承担起那么多条性命,他怎么可能承担得起来?然而,看着山洞里那些他救回的人,看着四五岁的孩子都努力地学习生火做饭,看着那些好不容易到了此地又死去的人留下的遗物,他咬紧了牙,最终还是又站了起来。 累极了的时候,孟怀泽便一个人到没人的地方去,跟那些小妖精们说说话。虽然他看不见它们,却也知道这些小妖精一直都在默默地帮着他。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说起邬岳,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有一些原来的笑模样。 可也不过偶尔几句,他便住了嘴,再也不吭声了。沉默地坐一会儿后,他又站起来,继续去做那些不知何时便会将他彻底压垮的事了。 第84章 那只小翠鸟 过去很多年里孟怀泽常常梦到那个雨夜。 孟怀泽一生中没见过几次那样大的雨,天像是被撕裂了个口子,雨水从中直接倾倒下来,整座山都在轰隆隆地嗡鸣。那天白日里孟怀泽刚背一个人进山来,包扎好了伤口,他担心下雨山洞太潮对伤口不好,想升堆火起来,然而试了几次都未能升起来。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回到洞口边上坐下,用身体帮昏睡的那人挡着些外面的潮气。 听着雨声,孟怀泽禁不住有些担心。他们待的地方是离山下一天路程的一处山洞,平时孟怀泽少进深山里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此处住着,离山下近些,方便他来回,带人进山来的时候也可作临时休整,等那些人的伤缓一缓,他再将他们带进深山里去。 然而这夜的雨下得那么大,明天若是还不停,山路被雨水浸得太过泥泞,他们不知要几天才能赶路。 孟怀泽这样想着,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被人推醒了。 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眼前的人竟是木青。这些年邬岳不在,孟怀泽再也看不见那些小妖精,木青又在山深处从不现形,这还是孟怀泽几年里第一次再见到他。 木青身上闪着淡淡的青色的光芒,整个人都有些虚弱的透明。不等孟怀泽问怎么了,他便急声道:“孟大夫,你看到翠翠了吗?” 孟怀泽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体:“翠翠没回去吗?” 木青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有,我找遍了整座山,她没有在山里。” 白天孟怀泽救人的时候翠翠还跟着他,帮他巡视周围。等跟着他将人背进山里来之后,翠翠便离开了,当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沉,孟怀泽担心她玩起来不知时候,被雨再淋在外面,还嘱咐她早点回去。 翠翠这小姑娘很是贪玩,从早到晚少有闲着的时候,但无论她是在山里玩还是去山下玩,傍晚时分都会回到木青的树上。 小翠鸟歪着头在他肩膀上啄了啄,似是嫌他唠叨。 孟怀泽被她逗笑了,这些妖精和邬岳一样,多少年过去它们也长不大,还是小孩子一般的心性。 “好了,走吧。” 翠翠又绕了他两圈,这才展开翅膀向远处飞走了。 他以为翠翠早就回去了,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大雨夜里,木青来告诉他,翠翠甚至都不在川箕山里。 或许她是贪玩,或许是被大雨困住了,明早雨停了便回来了……有那么多向好的可能,孟怀泽却一个都不敢赌。山下这样乱,万一呢?翠翠只是一只鸟,人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可万一呢? 孟怀泽无法向下继续想了,他起身取下山洞里挂着的蓑衣,这就大步向山洞外走去。 “既然翠翠不在山里,那就肯定在山下。她从来都不会飞太远,我们现在就下山去找她。”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宛如一颗颗小石子砸得人生疼。孟怀泽向前走了一段路,回头去看木青,却惊讶地发现木青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群山,少年泛着淡青色光芒的身影越发模糊,似是快要被这急骤的雨水打散了。 隔着雨幕,他抬起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悲哀地看着孟怀泽。 “木青,你……” “孟大夫。”木青的声音响起在雨夜里,像是被雨也淋湿了,“我没有办法离开川箕山,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他看着孟怀泽,眼中尽是恳求:“求你了,孟大夫,帮我把翠翠带回来。” 孟怀泽几乎记不清他是怎样下的山了。雨下得太大,脚踩进泥里,陷下去就难以拔出来,周围暗寂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闷着头一路跌撞着向前走。到后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发着光的小飞虫,微弱的光在雨水中明明暗暗,替他引着前路,直到山下。 山下也一丝光亮都无,他踉跄地奔走在废墟之上,雨水吞没了他的脚步声。他担心错过翠翠,便一路走一路喊着,却又不敢将声音放的太大,怕惊扰了不知何处便有的官兵。 他从山脚下一路走到邻近的镇子,周围除了夜色与雨声,什么都没有,所有事物似是都销声匿迹了,孟怀泽甚至偶尔会生出一丝错觉,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了他自己一个活物。 直到路过镇上的长桥时,从桥底下钻出了个流浪汉,冲他不满道:“喊什么喊,叫魂呢!” 冲孟怀泽吼完这一句,他又迅速地钻回了桥底下。那人的言语粗俗而不客气,孟怀泽的眼窝却是忍不住地一热。 他跟着钻进桥底下,问那人道:“大哥,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鸟?半个手掌大小,羽毛是翠色的……” 黑黢黢的桥下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听到他不耐烦的声音:“没看到,人都管不过来呢,谁他妈还有空管一只鸟!” 又是一道闪,整座城镇都被映得一瞬的惨白,就在这片刻的光亮中,那人看清了孟怀泽的脸,一愣,问孟怀泽道:“你是孟大夫?” 孟怀泽应了,那人再开口,态度和先前却天差地别:“傍晚的时候倒看到了一只鸟,和孟大夫你说的有点像。当时那群畜生要把个姑娘掳走,那只鸟也是灵性,竟一直绕着那几个人不肯飞走,还试图去啄那几个官兵,竟像是想救那个女的。” 孟怀泽急切地追问道:“然后呢?” 头顶的桥面被雨打得轰隆作响,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然而那人不算大声的话,听在孟怀泽耳中却比雨水还要响:“那几个畜生被啄了,气得不行,没抓人,倒是把那只鸟抓了去,说要去做什么首饰……” 孟怀泽愣了一瞬,头顶上雷声隆隆闷在云层中,他打了个哆嗦,转身便出了桥底,大步朝镇中走去,越走越快,后来就成了跑。他的身后交错着银蛇般的白光,从黑暗中诞生,又被黑暗吞噬,周而复始,诡谲骇人。 快到那些匪兵驻扎的地方时,孟怀泽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身上的蓑衣早已不见了,暴雨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然而他却执拗地一眨不肯眨。前方泥洼中躺着一只鸟,不,那或许已经不能说是一只鸟,她身上的亮丽的、漂亮的、引以为豪总爱炫耀的翠色羽毛,被生生地一根根地拔去,只留下无数渗着血的伤口。 那只漂亮的小翠鸟,孤零零地躺在她的血染红的血水中,宛如一个死去的肉团。 孟怀泽踉跄地扑过去,跪在泥水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将那只小翠鸟捧起来,却又生怕将她碰疼了。 “……”他张开嘴,想要唤一唤她的名字,然而他的嘴唇只是徒劳地张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良久,他才沙哑地挤出两个不成语调的字,“翠……翠……” “翠翠,”他像是这时才刚学会说话,“翠翠,翠翠……”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到最后,变成了痛哭。过去这几年里,再苦再难,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在电闪雷鸣间,他跪在血水中,捧着那只无声无息的小翠鸟,失声痛哭,似是这些年所有的绝望与无助都爆发在这个雨夜中。 他从未真正恨过什么东西,可就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仇恨。他恨前方宅邸中害了无数人性命的匪兵,恨京城中那些争权夺利视民命如草芥的贵族,也恨没用的他自己。 当他回了川箕山,将生死未卜的翠翠交给木青的时候,少年翠色的眼睛泛着红,小心地抱着翠翠,一声不吭地转身便走,孟怀泽也红着眼睛,下意识地在后面跟着。 木青停住脚步,突然喊他:“孟大夫。” 孟怀泽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嗓子彻底哑透了,连这一个简单的字音发出来都带着血腥气。 “我常对她说,离人远一点,可她总是不听我的,说孟大夫多好呀。”木青头也未回,“可是孟大夫,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好的。” 孟怀泽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木青抱着翠翠走远,淡青色的光闪过,再看时前方已经没了任何踪迹。 那之后孟怀泽再也没见过木青和翠翠。 他曾走很多天的山路,又去过一次川箕山最深处,木青生长的那个大湖边。然而无论他说什么,那棵树都毫无动静,孟怀泽在树下坐了一整天,最终也没听到一声那只小翠鸟的鸣叫。 夜风透过窗徐徐吹着,一只鸟落在窗棂上,许是孟怀泽太过安静了些,那只鸟丝毫不怕他,在窗台上调皮地蹦来蹦去,梳理羽毛,啁啁地叫着。 孟怀泽看着它,忍不住向前伸出手去。 “扑啦”一声,那只小鸟受到惊吓,展开翅膀飞走了,融入夜色再没了踪迹。 孟怀泽的手空悬着,良久,他笑着叹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他真是迷糊了,哪里还会有那样一只小翠鸟,他伸出手去便会亲昵地落在他手上? 第85章 他这一生 那场战乱持续了三年之久。 无论山下繁华还是离乱,川箕山自按其步调不紧不慢地走着,春时开花,夏时绿叶,秋时结果,冬时落雪。孟怀泽救进山的那一百多人暂时在山中扎了根,开辟田地,劳作耕种,竟真的种出了豆麦,这些粮食足以供给他们度过寒冬。 直到三年后,太后势败,新天子登基,外族也被彻底驱逐,战乱平息,四海之内暂呈清明之象。 孟怀泽终于不再用偷着下山了,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踏上山下属于他们的土地。 被孟怀泽救进山中的这些人,很多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亡,而当战乱结束,他们竟然完好无损地又出现在山下,瞬时引起巨大轰动。而孟怀泽以一己之力救上百余人,事迹传开,一时声名无匹。 之后又不知是怎么传起来的,说川箕山中有山神。在他们刚到山里没什么食物的时候,经常会有山果之类的东西莫名出现在他们山洞前,合该是山神对他们的照拂。而后又有传言,说在山里时有人看见孟怀泽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说话,说不准便是在和山神交谈。还有更离谱的,说孟怀泽本身就是神仙转世,来人间是渡劫、渡众生的。 话越传越无稽,然而每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好似还真都信了。孟大夫这样的人,若说是仙神,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无论外界传言怎样传,孟怀泽全当没听到,也什么都不往心上放,他仍是那个谁家有人生病都背着药箱赶紧过去的普通郎中。 多年战乱过去,有人失去了妻子,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失去了儿女,几乎每一个家都支离破碎。然而生活总要继续,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还是要回归各自的生活,继续往前走。 新皇为了安抚民心,由官府拨款,在城镇周围为百姓们建起了新的村落,原本的那些四散的村子便成了永久的废墟,等待着之后某一天新的用途。相较于山洼中的小山村,城镇周边自然更好,而当其他人期待自己城镇边的新家时,孟怀泽却拒绝了为他所留的最好的宅所,独身留在了原先的村落中。 他的海棠树没有在战乱中死去,在春日的废墟之上开了满树粉白的花,孟怀泽将院中残破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然后一点点地,在海棠树周围,重新修建起他的小院。 周围的百姓们常争着来帮他,孟怀泽推辞不过,只得让步,但许多事情他仍是执拗地要亲力亲为,一扇窗户的大小,一棵小苗的位置,一把椅子的摆放……这个小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他都近乎严苛地要求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众人感叹孟大夫真是一个念旧的人,孟怀泽只是笑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或许他们说的没错,他只是一个念旧的人。 在新的院落快要修缮好时,孟怀泽的小院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时天光曜曜,马车轮声滚过长长的土道,停在孟怀泽的院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踏进小院,他的一身衣裳极为华贵精细,年龄虽是尚轻,举手投足却带着天然的尊贵之气,和这小院颇有些格格不入。 孟怀泽微微蹙眉,正在思索这是谁家的孩子,却见眼前的少年咧嘴一笑,那尊贵的压迫之气竟倏然散去大半,多了几分少年的率真,声音清亮地冲他喊道:“师父。” 孟怀泽心中一震,喊道:“庆儿?” 眼前少年笑得愈发开怀:“师父还记得我。” 多年分别,故人得见,孟怀泽喜不自禁,上前几步抓着庆儿细细打量,笑道:“长大了。” 庆儿本是笑着任由他看,然而转头看到孟怀泽鬓边的几丝白发,他神色蓦地一敛,声音也低沉下去:“这些年您受苦了。”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里天下谁人不苦,你和你母亲定然也受了不少罪。” 庆儿抿着唇没吭声,孟怀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院外,先前他只顾着惊喜,却是未曾注意到院外停靠的车驾,虽未有太多珠玉装饰,然而金红之色已然足够彰显尊贵。车驾之前远远地跪着一行人,竟是新任的堇阳城尹。 “师父,”庆儿在他身后道,“您还记得当初分别时我说的话吗?” “若有一日再次相见,必定晴空照日,万里无阴。” 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恍然间与多年前那个孩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孟怀泽回头看他,眼前人模样上还留有那个孩子的影子,然而气度与仪表上已然有了君王之势。 孟怀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眼前所站的究竟是什么人,慌忙俯身要拜,却被庆儿一把抓住手臂,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们头顶碧空万顷,天光朗朗,新任的年轻君主笑着问他:“师父,我做到了吗?” 孟怀泽也笑起来,阳光洒在他的眼睫之上,闪着温暖的光彩。他最后一次颇为大逆不道地拍了拍帝王的肩膀,道:“当然。” 新皇身为淮王之子,与其母亲落魄之时曾受孟怀泽恩惠,即位之后便尊孟怀泽为帝师,诸多恩宠。 孟怀泽有时想来,觉得人的命数真是奇特。当他咬着牙踉跄背人进山的时候,当他绝望地奔走在雨夜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后的某一天,他可以再站在阳光下,可以再拥有他的小小院落,而他的再普通不过的名姓会为整个王朝所知。或许是那几年他实在吃了太多的苦,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才给了他那么多名不副实的荣宠。 可也仅仅是慨叹罢了。 除此之外,孟怀泽什么都没要。他不是百姓心中的菩萨,也不是君王亲封的帝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这一生只求问心无愧。 年轻的君王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孟怀泽虽什么都不需要,却也明白一个孩子试图报恩的心,于是最终还是默许了庆儿将原先的村落全部变成了药田,里面栽满了四海搜罗来的珍稀草药。 无论外界声名如何,孟怀泽孤身守在他的小院里,仍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徘徊于病人与药草医书间。之后几年,随着想拜他为师的人越来越多,孟怀泽的年纪又渐长,便收了几个资质良好的弟子,放在身边悉心教养。 每当看到那些孩子认真听他讲授的模样,在欣慰之余,孟怀泽常常恍惚地想起很多年前在川箕山里,那群听他讲草药时屁股下面宛如放了针一样乱动的小妖精,那群小妖精不喜欢听讲,常常给他找来各种奇怪的草,甚至还有毒草。那时候邬岳常常笑话他,还自吹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他讲的妖怪…… 孟怀泽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常常是许久之后才发现这群孩子都瞪着眼好奇地看着他,他便有些歉疚地笑一笑,在心中感叹,的确是老了。 老了,便总是想起来以前的事,翻来覆去,不肯忘怀。 窗外天色渐亮,院中的黑暗淡下去,遥远的天际隔着围墙微微露出一线红色。孟怀泽的衣衫被一夜的风吹得沁凉,清晨的空气中生着些微的雾气,他抬起手来,在不甚明亮的天色中,良久地注视着上面丛生的皱纹。 他回顾他这漫长的一生,从二十三岁进山第一次遇见邬岳,兜兜转转几十载,将这些年一一想过,算来还是幸运比苦痛居多。他一生行医,所做皆从心而为,近三十载天下尊崇,弟子贤孝,知己在侧,甚至他的海棠树,这么多年还是茂盛葱茏。 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就连他的小狼崽子,都带了另一只小妖精来给他看。 他们同样拥有漫长的寿命,可以一起去妖界的任何地方,所有他曾经想过却无法陪邬岳做的事,那只小妖精都可以陪邬岳做了。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第86章 一梦五十载 天亮了没多大一会儿,隔壁房间便有了动静,应是吴亭起了床。阿廉一般起不了那么早,虽是从富贵京城到僻远乡下,这孩子却是不多挑剔也不娇生惯养,干起活来比师兄弟哪个都不遑多让,然而京城来的小少爷在清晨起床的时候便常常现了原形,要哼唧上好一会儿才能从床上蹭下来,没少因此受了吴亭的埋汰。 过了一会儿,吴亭果真轻着动作从房里出来了,还顺手又帮屋里那赖床的人掩上了房门。 他看到窗边的孟怀泽,快步走过来,问道:“师父,您在这坐了一夜吗?” 他眉间紧紧蹙着,显得有些懊恼,嫌自己昨夜睡得也太沉了些,竟也没起身来看看孟怀泽的情况。 孟怀泽的身体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年轻些的时候身上受的罪太多,老了便一样样地都要还。而且,他年纪也足够大了,无论再怎样悉心照顾,他也剩不了几日光景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任性了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然而这些话他从不对吴亭这些孩子讲,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有些事说出来总是要比不说更令人难受些的。 只不过吴亭是个死性子,若是不将话扯开了他不知还要在此事上纠结多久。 孟怀泽于是道:“进来帮我收拾一下吧。” 吴亭嗳的一声应了,这才抬步拐进屋来,帮孟怀泽洗漱,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等做得差不多了,吴亭正准备端着木盆出去,孟怀泽突然叫住他道:“你帮我束束发吧。” 吴亭禁不住有些惊讶。 自从生病需要人照料之后,孟怀泽便不甚在意外在装束,他自己嫌麻烦,也怕给人添麻烦,因此各种事情都是能省则省,头发也常是让吴亭梳梳便好,最多也是闲闲一系,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亭站在孟怀泽身后,仔细地替孟怀泽将头发束进发冠中,慢慢地咂摸出一点其他的味。 他问孟怀泽:“师父,您那个故人今天还要来吗?” 孟怀泽道:“不知道。” “那您要等他吗?” 窗外晨光清透,有海棠被风吹进窗来,正落在孟怀泽手边,他垂眸静静看着,半晌才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早饭后吴亭便拽着阿廉出了门,说是镇上的师兄捎信来,说让他们今天去帮忙看顾一下病人。 阿廉被硬给拽出了院,一直到走出老远才挣脱了吴亭的手,问他:“师兄上次来还嘱咐我们要好好看顾师父,怎么会让我们一起去镇上?你哪儿得来的信儿?” 吴亭不吭声,一个人闷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边坐了下来。 阿廉更觉奇怪了:“你怎么又在这坐下了?” 吴亭手里捻着一根草,眼睛却看着脚边上的土。只是土而已,然而他看着,却觉得很难过。这土里,长着庄稼和药草,也埋着一年又一年无数逝去的人。 “师父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低声道,“我害怕……” 阿廉的神情几乎是在他提到孟怀泽病的一瞬间便变了,他问吴亭:“为什么要这样说?” 吴亭一五一十地将昨天的事讲了。 “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人,可今天早上师父让我给他束发,说今天还要等那个人来。” 阿廉蹙着眉:“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拉我出来?” 那根草都被吴亭捻烂了,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管是真的假的,师父却很高兴。” “我想让他多高兴一些……” 无论那人是否真的存在,孟怀泽的高兴却是真实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孟怀泽,在让他给他束发时,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吴亭那时便禁不住地想,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人呢?得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让一向温和得体的孟怀泽,天下人眼中慈善得仿若没有个人悲喜的孟大夫,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 阿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渐高的日光从药草间隙穿过,照在他们肩背上摇晃闪烁,他们身前是唯一能通向孟怀泽小院的路,无论谁要从此经过都能看见。 他低声问:“师父真的会死吗?” 吴亭扭过头去,阿廉盯着地面,然而紧抿的唇角却出卖了他的恐慌。吴亭本想安慰他的,然而话到嘴边上,他张了张,最终却还是道:“人都是会死的。” “为什么?”阿廉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人为什么都会死?” 吴亭答不上来,世间万物,生老病死,自古便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可阿廉执拗地盯着他,仿佛他就是那个要让人生老病死的天道。 吴亭回过头去,声音落在窒闷的空气中:“人就是要死的啊……” 如他战乱中死去从未谋面的大哥,如他生病故去的父亲,如已然年老的孟怀泽与他母亲,也如将来的他自己。 * 邬岳连着来了三天,始终坐在那处墙头上,一次都未曾进到院中来,仿若这院中有什么蛰伏的猛兽,令他都感到惧怕。 他远远地、戒备地看着院中的人,不肯靠近,不肯离开,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孟怀泽的身体已经无法供给他太久的清醒,坐久了便常常会撑不住,眼皮耷拉下来,他却又不肯轻易闭上,半眯着眼看着邬岳。有时他会就这样昏睡过去,等醒来之后,抬眼见到对面墙头上的人,他总是要反应上许久,盯着邬岳细致地、一寸寸地打量,就这样看许久之后,他才会慢慢意识到周围真实的风,真实的岁月,真实的他自己。 直到第三天,邬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坐在高高的墙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的人:“你快死了。” 日光被云层遮住,周围暗淡下来,起了风,吹得海棠树叶飒飒作响。孟怀泽半卧在躺椅中,也像是一棵风中的枯树,就连原本雪白的发丝都添了灰败之气,然而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 听了邬岳的话,他甚至轻轻笑起来:“是,因为我足够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周围的风倏然更大了些,孟怀泽咳嗽了两声,问他道:“你想不想吃东西?厨屋里有做好的肉,你想吃可以去拿。” 这也是几天以来他主动对邬岳说的第一句话。 邬岳却是不动,也不吭声,仍是那样看着他。他像是一块倔石头,只要他冥顽不化,那么孟怀泽就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孟云舟就还好好地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回去。 院外传来吴亭与阿廉的声音,孟怀泽撑着身体微微坐直了些,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邬岳,明明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在颓败,那双眼睛却仍然温柔得仿佛多年前川箕山上的细雨。 “他们回来了。”孟怀泽轻声道。 邬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深处含着些将要离别的怅然,更多的却是这一生尘埃落定的坦然。 “这几天能看见你,我很高兴。”他说,“谢谢你。”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阿廉喊师父的声音率先跳进来,孟怀泽恍了一下神,再看时墙头上已经没了邬岳的影子。他怔了一瞬,随即微笑着闭上了眼,重新靠回到躺椅中,风里吹着他闻了一辈子的药草香,不远处的川箕山静静地矗立着。 雨未及入夜便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着,孟怀泽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着,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到了尽头,这一场雨像是一场送别。 过去多年里一个个从这座小院走出去的年轻人,又在这个雨夜里一起奔赴回来,送他们的师父最后一程。 桌上的灯光摇晃晦暗,阿廉抱着头蹲在墙角里,抿着唇一声不吭,半屋子的人都是死静。隔着一道屏风,采芷坐在床边上,陪着孟怀泽说最后一次话。 她比孟怀泽要小上几岁,如今却也已经满头白发,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扶着拐了。 孟怀泽还能记起来多年前那个徒手杀鸡的小姑娘,禁不住叹息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采芷笑道,“那时候我多好看,死乞白赖地给你你都不要,现在好了吧,到最后还不是得我来送你。” 孟怀泽咳了两声,也跟着她笑。 笑着笑着,采芷眼睛里便蕴了泪。 “孟大夫。”她轻声地喊他,从年轻时她便喊孟怀泽为孟大夫,就这样喊着喊着,几十年就过去了,“走这条路你别害怕,我家真真和老吴都先去探了路,过不多久,我也会去的。”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些,被风吹得斜打在窗上,噼啪作响。孟怀泽的视线落在关着的窗户上,他问采芷:“能不能帮我将窗打开?” 外面有风有雨,采芷本想说会冷,然而她顿了片刻,还是起身照做了。 雨水瞬时被风吹进来,丝丝的凉气渗进屋里,采芷打了个哆嗦,回头冲孟怀泽嘟囔道:“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任性……” 她的声音倏然顿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孟怀泽脸上的神情。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样的神情,却突然流了眼泪。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她问孟怀泽,如果不行的话,不能换个人喜欢吗,孟怀泽笑着摇头,说不能啊。 那时的孟怀泽与现在的孟怀泽恍然叠在了一起,采芷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出去,雨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有着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年轻面容。 孟怀泽隔着窗看着院中的邬岳,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再踏进这个小院。 海棠树枝在他头顶晃动交错,雨下得大,他仍像很多年前那样,身周笼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雨水丝毫无法近他的身。周围的海棠树、石桌、围墙、泥土……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打湿了,唯有他没有,干丛丛地站在雨中。 明明那些淋在雨里的东西更可怜,可不知为何,他却仿佛才是孤零零的那个。 隔着层叠的雨水,隔着浓稠的夜色,他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孟怀泽。 孟怀泽突然有些不舍得。 他的小狼崽子站在人间,这人间的所有却都与他不一样。 孟怀泽不舍得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人间待着。 他抬起手来,冲了邬岳摆了摆。 “走吧。” 他说,“回去吧。” 回妖界去,回九移山上去,回你的生活中去,别在这人间待着了。 可邬岳一动不动,仍是那样看着他。 孟怀泽想要再说一遍“回去吧”,然而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未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他熟悉的、深爱的、等了一生的妖怪,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消失,最终归为了一片黑暗。 在最后的意识中,孟怀泽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村里李二叔家的孩子生了病,他开药的时候在药柜中翻遍了仍是缺两味药材。那晚上床的时候,他也忘了关窗,睡前便看着窗外的雨想,明天早晨雨若是停了,他便上川箕山去找找那两味草药吧。 一梦五十载啊…… 一梦五十载。 -------------------- 我一定在这章流了最多的眼泪…… 第87章 “云舟” 孟怀泽的遗体在第三天被送往川箕山。 按照他生前的遗愿,丧事勿要大行操办,也不必墓碑与香火,只在川箕山下寻一处安静的所在埋了便好,若是嫌太过简陋,便在院中的那棵老海棠树上折个枝,插在他的坟边,此后能活与否也只看天地造化。 即便如此,第三天清晨,在他的棺椁带着他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院的时候,院外道路上仍是站满了前来送行的人。日光灼灼,药草的清香绵延数里,他的棺椁安静地在人群之间行过,走过之处的人便又哭着跟在那灵柩之后,一路送他离开。 他这一生造福周围邻里,到他走时,每一个人都想来送送他。 自此以后,世间再没有一个叫孟怀泽的郎中。多年过去,埋着他的土堆或许会被风雨冲刷平坦,插在坟前的那枝海棠或许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的声名或许会逐渐淡去,没人再记得他,但那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永远地归在川箕山下。 等人群终于散去,夜色已经落满山林。 邬岳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座黄土堆起的新坟,暗金色的眼睛中没什么情绪。他先前坚持的冥顽不灵未等开化,便变成了僵硬的麻木,看着那人的衰老与死去,看着一个原本活在世间的人被黄土掩埋,他笑不出来,却好像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他像是一个抽身局外的旁观者,只是看着人间一场陌生而荒唐的戏剧。 只是,局外人可以随时离开,他却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扯住了,另一头就缠在那个刚刚死去的人身上,他被拽着随他走,直到尘埃落定,那人再也不换了地方。 他在那座坟前站了整夜,然后在天亮之时,转身离开了。 他不想回妖界,人界也不知该去哪里,便沿着川箕山一路向南行去。先前他和孟怀泽曾一起在地图志上划了一条出行的线,孟怀泽说要带他出去看看这世间的其他地方,然而那次他们却并未走出多远,只到宣城孟怀泽便因病人太多给绊住了脚,之后便没再往前,折回了家,那条线余了很长很长的空白。 邬岳便一个人沿着当初的那条线向前走,人间很热闹,却也很没意思,他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但他或是着实没地方可去,或是单纯地不想停,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人间走着。 直到有一天,当他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女人疼痛的喘息还未平,那个孩子的哭声便迫不及待地响起来,向人间昭告着他的到来。 邬岳在那里停留了下来。 那户人家屋外有一棵长了几十年的银杏树,他便坐在那棵树上,看着那个孩子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一年又一年四季轮转,那个孩子学会了说话,能举着小木棍从院子里跑进跑出,变得调皮捣蛋了,爬银杏树的时候摔了个屁股墩,被爹娘送进了学堂读书,又被先生给赶了回来,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喜欢上了邻居家的姑娘,与那个姑娘成了亲,有了孩子,然后又一点点地老去。 邬岳从他的降生看到他的死亡,他看着那个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像看着一朵朵朝生暮死的花。 原来人那么快就会长大,那么快就会衰老,几十次春秋转换便走过了从出生到死亡这看似长长的一路。 原来正常的人也都会娶妻生子,年老之时在自己的子嗣环绕下离开。 这些孟云舟从未告诉过他,那些亲人子嗣孟云舟也都没有。 在院中悲痛的哭声中,邬岳离开了那棵他待了七十多年的树。天边红日初升,他眯着眼看着,一时不知再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不确定的声音:“邬岳大人?” 邬岳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妖精,仍是微弱的妖力,也仍是那小小的丑陋的身体。 雪招看到邬岳的正脸,惊喜地蹦起来:“真的是你呀!” “邬岳大人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晃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又有些疑惑道,“孟大夫没跟你一起吗?” 邬岳没吭声,雪招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从身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鲜艳的花来,迫不及待地显摆给邬岳看:“这是我新找到的花,好看吧!我最喜欢这个了,就是在前面那座山里找的……” 邬岳突然开口:“你一直在人界吗?” 雪招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啊,人界的山好多,可是好多花都开得不好看,这一朵我等它们开了好多次才选出来的呢。” 在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人正在痛哭一个人的死亡,几十年就是他的一生,而对雪招而言,几十年不过是等待几朵花开的时间。上百年倏然而过,他仍是那一副天真的模样,仿佛背着行囊在晨光中与他们挥手告别不过是昨日的事。 孟云舟也曾经这样想过吗? “邬岳大人。”雪招唤他,朝他递过一朵花来,“你帮我把这朵花带给孟大夫吧,先前孟大夫送我的那朵花现在我还好好保存着呢。” 邬岳的视线久久地凝在那朵淡青色的花朵上,直到雪招不知他怎么了,疑惑地想要收回手时,他才伸手接了过去。 “好,”他说,“我带给他。” 邬岳终于又踏进了川箕山。 这是他这次到人界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再进川箕山。当他坐在墙头上和院中那个老人沉默相对的时候,他并不是不知道,只要进一次川箕山,找到那些小妖精,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便都清楚了。可他却偏不,他宁愿执拗地坐在墙头上,戒备着怀疑着,也不肯进川箕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又或者,他从来都不需要进川箕山才能得到那个答案。 川箕山上又是一年的春天,当初被他和呼牢打塌的两个山头已经被新生的草木层层覆盖,看不出太多曾经断裂的痕迹,邬岳走在山里,往常他很少去关注岁月在周围留下的变化,如今稍一注意,才发现原来人间的百年可以改变如此之多。 新生的春草踩上去发出细微声音,邬岳向前走着,脚下发出噗一声小小的声响,空灵得似是不小心踏碎了一个水泡。周围的景色倏然向四周展开去,像是一幅画卷,虚虚地悬停在离地寸许高的地方,邬岳身子猛地一颤,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卷中的人。 那是尚算年轻的他熟悉的孟怀泽。 他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衣裳下摆皱巴巴的沾了泥,袖子撸到小臂上忘了放下来,露出的手臂上是被勒出的几道红痕,还有未好全的擦伤。 他坐在草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一旁的空地,嘴角挂起笑意,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邬岳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知道邬岳现在在做什么呢?” “又跟其他妖精打架了吗?” “他那么厉害,应该打不输吧……” 他像是在询问他想象中存在的小妖精,也像是自言自语,他一身狼狈,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却寥远而又温柔。他顿了会儿,似是真的在想邬岳在妖界跟人打架的模样,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 很久之后,他又说了一句。 “我有些想他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身影逐渐淡去,邬岳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个百余年前留下的残影,最终在他指尖全部散去。 那是时灵草储存下的记忆,它们能够随心地记录下一些岁月的影子,只不过灵力微小,只能捕捉一些极小的片段。 邬岳向前走去,水泡碎裂的微小声音接连响起,像是空旷天地间仅有的一点余音。他行走在那些画卷之中,看着孟怀泽背着一个又一个人艰难地进山,看着他一脚踩滑滚落山坡又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爬上来,看着他在没人的地方露出苍白疲倦的神色,看着他在暴雨夜里踉跄着下山,看着他的岁月逐渐平静,背上背的又变成了药筐而非昏迷的人,看着他的头发变白,一点点地老去,最终成为了他在那个小院中见到的老人。 那些画卷接连地在他眼前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就如那其中的千万个孟怀泽,他无数次地试图想去抓他,却永远只抓到一片虚无。 最终,随着最后一幅画卷淡去,那幻梦般的一切彻底消失了。川箕山已经入夜,邬岳茫然地站在黑暗中,向四周看去,却哪里都再找不到一个他的孟云舟的影子。 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才再次抬步朝川箕山下走去。 在山下长着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与远处的那棵海棠遥遥相对,此时花已落尽,只有翠绿的枝叶在黑暗中勾出繁茂的影子,掩着下方隆起的土堆。 邬岳在那土堆前蹲下身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向前伸出手,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手心缭绕,显出一朵淡青色的清雅的花,是雪招托他带给孟怀泽的。 邬岳将那朵花放在土堆上,头顶的海棠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贴着泥土的那只手却没收回来。月光从云中倾泻而下,昏黄的土丘宛如覆了一层白纱,他的手缓慢地、轻柔地抚过那层层黄土,像是抚摸这人界已然久远的时光。 像是很多年前停灵的那个夜里,屋檐下挂着一只绘梅描金的灯笼,灯影映在门廊之上,他踏着摇晃的光走进房中,凝视着棺木中的那个人。他看到那人脖颈间露出一条黑绳,伸手挑出来,黑绳的尽头挂着一截小小的黑木,中间闪着淡淡的蓝色荧光,是他当初从乌羽泽给孟云舟带回的花的花心。 看了一会儿后,他将那黑木又放回那人的领中,贴着那人脖颈的手却未再收回来。他像是着了迷,手指顺着那人的下颌向上,一点点地、细致地摸过那人脸上的每一寸痕迹。他的手心贴着那人苍老而冰凉的脸颊,周围静寂无声,他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人的呼吸,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空空荡荡的消失了,他从未觉得天地如此大如此空过,而他一个人站在其中。 彼时晦暗的灯光下,他摸着那人的脸,苍白的嘴唇动了又动,终究没叫出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仿佛只要它们脱了口,一切便都成了不可更改的定局。 可他却是如此害怕,怕得贴着那人脸颊的手指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几十年之后,他走过人间的许多地方,再次回到这里,在月光之下看着那座已然陈旧的孤坟。 有风从山中吹来,卷在树梢顶上,似是变调了的悲音,他的声音便落在这样的风里。 “云舟。” 这一声出口,他突然怔在原地,似是不敢置信于自己竟对着一座坟唤出这两个字。沾着泥的手颤抖着摁上胸口,用力得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却压不住在那一声呼唤之后胸口之下骤然迸开的痛意,剧烈得他连喘息都困难,像一尾绝望的垂死的鱼。 他执拗地、冥顽不灵地、自欺欺人地捂着的事实就这样被猛然揭开,百年的时光都在这一瞬间被折到他的眼前,海棠树下坐着的那人望向他时温和眷恋的眼睛,大雨中那人倚在床上隔着窗冲他摆手轻声让他回去,他从集市上拎回的那盏灯笼挂在檐下微微摇晃,黄土填进坑中盖住了那人安然苍灰的脸……他看到他的孟云舟,老去的、他不肯承认的孟云舟。 邬岳猛地闭上了眼。 他牙关几乎咬出血来,那两个字却扎根在他的心底,枝繁叶茂,探出到人间。 “云舟。” 不应该的…… “云舟……” 他喃喃地喊,每个字都带着腥甜的血气。 风卷起坟上的薄土,再也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了。 第88章 尾声1 九移山。 贺州最近过得又痛苦又甜蜜。痛苦的是在那场大战中,他不仅受了伤,那身引以为傲的狐狸毛也被燎得没剩了几根,甜蜜的是,在他受伤之后,图南十分自责,对他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以至于贺州得寸进尺,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除了那身皮毛没长好,其余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却仍是每天哼哼唧唧的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将图南心疼得够呛,什么都顺着他,因此多占了不少便宜。 图南也并非识破不了他这些小把戏,只不过看着贺州身上的伤,再想起当时的情景,图南仍是心有余悸。再者,无论如何,当初这件事其实与贺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并没有必要被牵入到这些危险中,而他之所以前去,只是因为图南非要去帮临霍。 千年时光转眼而过,这其间六界发生了不少事,最重要的或许是苍明天尊与灵真天尊矛盾渐显,分管东西二天,渐呈对抗之势。两千年前联手绞杀元黎天尊之后,苍明与灵真一直共掌六界之权,然而这份平衡维持了不过千余年,便已是摇摇欲坠。 神界内乱,妖鬼仙魔自然都无法善其身。自元黎仙尊陨灭,六界虽看似太平,实则内里早已失衡,甚少管控,这也是为何仅仅是九移山周便有如此多的恶妖可供邬岳打架。如今神界自顾不暇,其余各界皆是蠢蠢欲动,侵占地界、战乱虐杀之事数不胜数。 面对各界种种骚乱,苍明与灵真却是置之不理,反而愈发频繁地派遣神将前往死地搜寻。传言在元黎天尊陨灭的那场大战中,有一只凶兽曾逃脱绞杀,藏隐于死地,自此再也未曾现世。这只凶兽本就拥有天生地育的强大煞气,又被元黎亲自点化,承有元黎的部分神力,若是能得到他并驯化驱使,便可成为六界之中唯一的主宰,不必再受另一神的掣肘。 苍明与灵真势力一向无二,那只凶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变数,因此每当死地有所异动,次次皆是神界最先发觉并前往探看,只不过几次发现的都是尚未成气候的新生妖兽,便毫不留情地诛杀而还。 如今苍明与灵真野心渐显,已然无法维持表面平衡,只得以六界为抵孤注一掷,看谁能先得到那只凶兽的力量。然而,两千年来那只凶兽在神界的严密搜寻之下竟能始终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直至二十年前,那只凶兽竟自行从终年黑暗的死寂之地走了出来。 他的步履缓慢沉稳,缓缓踏出,悠闲从容,周身笼罩的暗黑之气从广阔死地脱离而出,竟令六界都颤动一瞬,宛如不可一世的倨傲挑衅。然而正是这样骇人的凶恶之力,笼过死地边缘的那些弱小生灵时,却缓缓地收了爪牙,宛如一团无甚伤害的雾气,轻飘飘地拂过离去。 那看起来凶锐至极的力量,竟也能收敛得这般温和。 而在这只凶兽的背上,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嘴角微微含笑,眉间一点淡金的光华,闲适地坐在那只庞大黑色凶兽的背上。他明明刚从那样污浊黑暗的死地中走出,却干净得宛如一直住在高高的三十三重天上,不染一丝尘埃,而他周身的力量温和而强大,好似先前并非死地容纳了他,而是他容纳了那幽昧森暗的不毛之地。 能令仙妖神魔都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与臣服的神,只有一个。 六界之中曾经最为尊贵、传言中早已陨灭的尊神—— 元黎。 他在两千年之后,竟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世间。 过去两千年里,元黎一直被立作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豢养凶兽,贪名逐利,神心受损,不配为神,他们给了他如此多的肮脏声名,然而当有朝一日,他从死地之中淡然走出,那些曾经言之凿凿的罪名竟在须臾之间显得岌岌可危,浅薄无力。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站在那里便足够了。 当看着他的时候,谁都无法质疑他是一位真正的神。 当一种声音被强权抬上不可质疑与推翻的高台时,其余的声音静悄悄地匿了踪迹,却不代表消亡。而当某一日时机到来,那些沉默的、本以为早已被驯化而彻底消失的声音便会再次起来,其汇聚出的声响之大甚至令人惊讶。 仙妖神魔的寿命那样漫长,两千年的时间并不足以真正湮没一个尊神的姓名,也不足以让他们彻底忘记当初心底被强行压下的怀疑、懊恼与无力。然而尊神陨落,真相难以探寻,这一切的不平本以为只能永远沉寂,谁知竟有一天可以见得天日。 更何况此时的苍明与灵真已然不再足以信任。过去千年间,面对着颓乱的六界秩序,时常有妖魔禁不住发出感慨,若是元黎天尊还在就好了……说完反应过来,又急急地捂上嘴,生怕被他人听了去,闭上嘴之后却又觉得愈发悲哀。 因此当元黎再现世间,争先恐后,再不敢惜身。 一场牵涉六界的、尊神之间的大战,开始了。 临霍过去千年间不知躲去了哪里,统共没露过几次面,在元黎现世之后竟也出现了。 时隔千年再次见面,临霍默不作声地盯着元黎看了许久,再看向他身旁的那只凶兽,仍是良久的注视与沉默。 他不说话,只是在那一神一兽之间来回地看,直到那只凶兽先不耐烦了,哼了一声,道:“臭黑龙,你看什么看?” 临霍在那一声不客气的称呼中恍了下神,这才极慢地笑起来,像是直到这时才信了一切并非假的,他上前一步,伸手揉了一把那凶兽脑袋边上的毛发,笑道:“厉浊。” 厉浊一向是除了元黎谁都不给碰的,更别说跟他向来不太对付的临霍了,这便耸起脊背要恼,却见眼前那条没脸没皮的老黑龙脸上的笑意竟淡了下去。 “厉浊啊。”他又低声喊了一句,像是沉沉的叹息。 厉浊一顿,慢慢收了那些攻击的姿态,一直没有说话的元黎直到这时才开了口,他看着临霍,眼中似有悲悯:“你变了很多。” 临霍笑道:“你看起来倒是什么都没变。” 两千年的时光,说短不长,说长也不短,受在身上的是苦,受在心里的也是苦,难说究竟哪个更苦些。 临霍站在了元黎一侧,图南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即便他的妖力比起临霍来不值一提,然而临霍冲在前方,他就不可能留在后面。 虽然在贺州看来,那条黑龙若是能被打死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既然图南非要牵涉其中,他就无法再作壁上观。他与图南争执良久,最终还是气急败坏地追着图南跟了过去。 这场大战实际上结束得很快。 元黎拥有着绝对强势的力量,当初若非他一门心思用来尝试净化那些凶兽身上的黑暗之气,散了太多神力尚未恢复,即便是苍明与灵真联手,也不至于那样轻易地让他神魂陨灭。更何况,他还拥有着厉浊的绝对忠诚。 二十年无论在神还是妖的眼中都过于迅疾,这场大战便已落了局。苍明与灵真被削去神格,永生囚于天地尽头的混沌之境,元黎成为唯一的尊神,随后便是六界乱局重整,妖魔仙神人鬼各归其位,山海分界,不可侵犯。 四海归于平静,临霍和图南都好模好样的回来了,反倒是不情不愿地跟过去的贺州不仅差些没了性命,一身狐狸毛还被灼了个干净。 临霍救了他的性命,却偏偏对他一身的狐狸毛置之不理,满眼的幸灾乐祸。贺州恨不得一口咬死那条老恶龙,可他连床都还下不得,恶狠狠地往前扑去,不仅连临霍的衣袖都没碰到,还差些滚下了床,幸好被图南一把捞住,给又摁回了床上。 直到图南劝阻地看向他,临霍这才快活地走了,留下贺州独自趴在床上生闷气,图南喊他也不理。图南没再多作声,而是趴在了边上安静地看着他,贺州不经意间一偏头,看到图南一怔,问他道:“你看我做什么?” 图南笑了笑,说:“没什么。” 然而他的视线却仍是黏在贺州身上,贺州蹙着眉看着他,渐渐地,图南不笑了,眼圈竟是慢慢地红了。贺州从未见过他这种模样,立马慌起来,挣扎着想要伸手触碰图南。图南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臂却弯起来,将半张脸埋在里面,只露着一双泛红的眼睛。 什么临霍什么皮毛贺州全然想不起来了,他满眼满心全是图南泛红的眼,小心翼翼地喊图南的名字,问他:“怎么了呀?” 图南把脸挪进贺州的手心里,像一只真正的乖巧的猫,声音也湿湿地打在贺州的手心里:“你还活着……” 他从未如此外露过自己的情绪与对贺州的在意,贺州的手心轻轻蹭着图南的脸,又酸又软,还有些对他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这副身体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妖的自愈能力强大,没了性命之危,贺州的伤好得很快,只不过那身狐狸毛却跟不上他伤恢复的速度,不是那么容易便能长好的。贺州这狐狸又是个极要脸皮的,往常最喜欢在洞外草地上翻着皮毛晒太阳,现下别说化原形晒太阳了,即便是人形他也不肯出去,成日闷在洞府里。 他不出去便算了,还软磨硬泡撒娇卖惨的也不准图南出去,将人抓在洞里黑天白日的荒唐。图南惯了他一段时日,到最后实在是受不住了。眼看好不容易吃到嘴的好果子这就要翻脸,贺州这才收了那点没脸没皮的无赖,放图南出了山洞。 久违地未见到洞外的阳光,贺州餍足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浑身都透着舒坦劲。不过几月,九移山上已扫尽了那场大战的阴霾,群山巍峨,草木青翠,连风似是都比往日要好闻许多。 贺州伸完了懒腰,突然想起他那个自小的冤家,问图南道:“邬岳最近也没出来?” 图南摇头:“你要去找他?” 贺州啧一声,开什么玩笑,他身上的伤刚好得差不多,可不想再回洞里躺上几个月。 但他却也忍不住犯嘀咕,邬岳不知在人界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性情大变,闷在洞中极少出来,也不再往死地去与其他妖精打架,就连刚刚过去的这场大战,他都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 他认识的邬岳去了趟人界,回来了,却又好像再也没回来。 贺州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怀念当初那条飞扬跋扈的狼。 正慨叹着,贺州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远处九移山最高的那座山头,惊讶地发现那里竟有不少妖精,来来往往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叫住一个往那边飞去的小妖精,问:“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小妖精怀里抱着一根与它不相称的木头,兴冲冲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元黎天尊给九移山派了位山神,过段日子就到啦。” “山神?” “是啊,他们说这位山神在人界住过很长时间,所以我们想要给他建一栋人界的屋子。” 小妖精抱着木头飞远了,留下面面相觑的贺州和图南。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感叹。贺州向上看去,发现临霍正悠闲地坐在树顶上,支着腿看着远处山头的热闹景象,有些不满道:“怎么我来九移山就是住山洞,没有小妖精给我建一栋人界的屋子呢?” 他好似是在抱怨,眼中却是少见的轻松笑意。 贺州心中一动,问他:“是你的故人?” 临霍笑了一声,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不只是我自己的故人。” 第89章 尾声2 神界。 元黎本就不太喜欢掌事,然而战乱初平,六界秩序亟待重理,许多事他必须亲力亲为脱不了身,直到乱局终于走上正轨,他便仍是将六界的权力下分给各界,除了大事需他定夺其余少有过问,这才终于落了几日的清闲。 时隔两千年再回神界,他未再回到那高高的玉微天上,而是在神界的最边缘住了下来。在不见天日的死地待久了,初回神界,再见四周终日不歇的璀璨光华,他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倒是这神界外缘能见得日出月落更得他心些。 元黎未留神从服侍,因此院中终日静谧。 他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屋中站着一个人,闻声转过身来。 那人竟与孟怀泽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见着元黎,他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元黎抬手,屋中交错不休的金色光华丝缕更盛,密密地将那人笼于其中,在他的身躯之中游离穿梭,似是在重新熔铸这副躯体。过了片刻,那粲然光华淡下去,只偶尔见着些游动的光影。 “你初化形体,灵力不稳,需再得几日。”元黎道。 那人应了一声,倒仍是与以前一般,也不反驳,只是眉间仍是蹙着。 看着他的模样,元黎笑起来,掀开袍角很是随意地便在地上坐下了,撑着一条腿支着腮,随性得简直没几分尊神的模样。 “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心急的人。”他笑声道,似是打趣,“渡平。” 渡平看向元黎,神色间倒是无辜,元黎伸手拍了拍地面,渡平有些无奈地喊道:“天尊。” 元黎仍是那副模样看着他,渡平站了半晌,最终放弃般叹了口气,还是隔着那道光幕,在元黎对面坐下了。 他问元黎:“厉浊去哪里了,这几日都没怎么见他。” “六界现下太平,过些日子我想要重建容渊,他听了便常往那边跑。” 提及容渊,渡平与元黎的神色都有些沉重下来。那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当初容渊被毁,里面的凶兽被神界诛杀殆尽,只有被元黎派在妖界做事的厉浊逃得一劫。 一晃眼,竟是两千年了。 他们两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元黎抬起手来,在他的指尖化出了一朵灰色的花。那朵花并不好看,花瓣残缺不全,歪歪扭扭,灰扑扑的颜色在粲然的神界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渡平先是有些讶异,随即笑了起来。 “以前疏禾总是用这小把戏来逗临霍,但她是凶兽,力量再强也化不出一朵好看的花来,临霍那时候总爱嘲笑她,嫌她的花难看,当时他们俩还因为这闹了好久的气。” 元黎指尖的那朵花很快便如尘埃般散去,未留下一丝踪迹。 元黎收回手来,目光一时间有些悠远,良久,他道:“是我对不住他们。” 渡平摇头:“是大家心甘情愿的。” 见元黎看他,渡平笑了笑,道:“我也一样。” 神若陨灭便是真正的消亡,即便是元黎这样的尊神也不例外,更何况当初的苍明与灵真对他势要赶尽杀绝,绝不可能留他一丝复生之机。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在他神魂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容渊的那三十三只凶兽,每一只都将他们身上最强的那枚命鳞取下,以此护住了他的残魂。 元黎闭上眼,在他不甚明晰的记忆中,还能听到两千年前他那丝残魂所记录下的惨烈怒吼。天地即将倾覆,远处神将压顶,容渊摇摇欲坠,风火雷电种种神力攻击而来,他一只只亲手带进容渊的妖兽们却不想着逃离,而是在痛鸣中取下身上最坚硬的命鳞,将所有的力量容于其中,躲过天神的眼睛,护住他即将消散殆尽的残魂,落于黑暗的死地。 久远之前,他将那些凶兽带进容渊时,曾经跟他们说,他们既为天地化育,便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生灵,那些天生而来的邪恶妖力并非他们需要背负的罪名,终有一日,他会帮助他们控制住那些妖力,到那时,天地都由他们自由来往,谁都无法再以正义之名对他们肆意残杀。而每一只跟着他踏进容渊的凶兽,都是因为相信他。 可结果呢? 他们终未等到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那场战乱之后,元黎陨灭,妖兽尽亡,苍明与灵真共掌六界大权,一切好似都尘埃落定。 厉浊太过显眼,即便有元黎的神力压制,他身上原本的凶恶之气也易被察觉,而渡平只是一个小仙,身份低微,不足以引起苍明与灵真两位尊神的注意,因此渡平强求厉浊留在死地深处不可出来,他自己则在死地搜寻被那三十三只凶兽护下的元黎残魂。 万物皆有生克,仙神好似六界之内来往无所阻碍,然而死地却是一个例外。这些地界越是污秽之物越易进,于仙神而言反是禁地,仅仅是进乌羽泽伤害已是极大,更别提再往里更深入的地方了。 对其余仙神如此,对渡平也是一样。 四百年间,他游荡于广阔无垠好似没有尽头的荒蛮死地,一点一点地找寻元黎散失的神魂,那些残魂被凶兽之力护着隐了气息,散在死地各处,哪是那般容易找的。死地的瘴气将他侵蚀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丝原先的俊朗模样,而他怕被神界发现,除非万不得已连法力都极少动用,仅靠着一双手、一双脚,几乎走遍了死地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凑齐元黎的那些残魂。 然后他走进死地最深处,将之交给了厉浊。 四百年的死地游荡已经令他难以维持这副躯体,就连魂魄都摇摇欲散,他受的损伤太重,转世都是难事,但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其他的生机与选择。 彼时他与厉浊在一起坐了很久,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晦暗之中唯一的光,那是他们拼尽全力搜集而来的元黎魂魄,此时它还那样小而微弱,但千万年之后,说不准它会带着一位神再次归来。 许久之后,渡平抬起手,那点光偎过来,停在他的手上,似也在不舍。 渡平笑起来,即便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上已然看不出神情,然后他收了手站起身来,跟厉浊道:“我走了。” 厉浊看着他不吭声,却跟着他的方向向前挪了一步,渡平回头看黑暗中的那一点微光与旁边庞大的凶兽,竟觉得有些难言的悲凉。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他却已经没办法再陪着他们一起,这些难处便全都落在了厉浊肩上,从此之后,漫长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时光中,他都独身在此,再苦再难都无人可说。 他又走回去,摸了一把那只凶兽的脑袋,厉浊也罕见地没有反抗。 “厉浊,”他轻声道,“总有一天,我等着你们再带我回来。” 他并没有等太久,至少比想象中的万年时光要短得多。 他只艰辛地转了一世,此后神魂便散在天地间,再无法进入轮回,直到元黎归来,六界平定,才将他一直游荡的神魂收回神界,重塑仙身。 在他的躯体尚未完全塑成,还仅是一丝能对话的意识的时候,元黎曾问他,想不想得到神格成为神。 这本是无上的荣耀,他却拒绝了。 元黎并未太惊讶,只是继续问他:“如今六界皆平,你之后想做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问元黎是否知道妖界有一处地界,名为九移。 元黎曾在妖界待过一点时日,对此有些微的印象,于是他的声音中便掺了一丝笑意。 “我想去那里。”他说。 他受了那么多苦才再回来,想要什么只要开口元黎都会给他,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要,只选了妖界一处小小的九移山。 一月之后。 没等小妖精们准备的屋子建好,新任的山神便已经到了九移山。 彼时日光曜曜,东方天际有彩云缭绕,群鸟从山林之上飞过,鸣叫着落在九移山最大的平地周围,而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妖精。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着一身青色衣衫,模样温润俊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听着周围妖精七嘴八舌聒噪的欢迎,脾气好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终于将九移山上的妖精都大致认了一遍,新任的山神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向四周看去,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找到,神色间禁不住地露出一丝失望。而就在他将视线收回来时,扫过一旁的一处高崖,神色却猛地一怔。 就在那里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周围的风像是在一瞬间停滞下来,耳边妖精们的喧闹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意识中只有崖上坐着的那个黑色身影。良久,他上前一步,冲着那处悬崖微笑道:“我说怎么少了一个……”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邬岳。” 邬岳慢慢地站起身来,凝滞的风倏然再起,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 渡平想要再往前走几步,然而他步子刚动,便见邬岳扬手,一个金色的东西朝他飞来。渡平下意识地接住,到手才发现竟是邬岳的内丹。 邬岳低哑的声音无甚情绪:“还你的东西。” 渡平猛地抬起头来,再看时邬岳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90章 完结章 邬岳在东渊沉默地坐了一整天。 呼牢被赶走后,东渊便冷寂下来,成为九移山最僻远蛮荒的所在。周围林木繁茂错落长得野蛮,掩映着他冷淡的神色。那双金色的眼睛没了光,暗沉沉的,垂敛着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今日所见的那个神仙有着和孟云舟一模一样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一样,彼时邬岳坐在高崖之上,远远地看着他,一刻也移不开眼。 一千余年过去,那枚早已驯顺地成为他内丹的珠子好似仍认得旧主,在他手心中撞得异常激烈,恰如他胸腔之内的那颗心脏,砰砰的几乎要穿透他的躯体跳跃而出。 眼前被妖精们包围着的山神,久远以前在死地中流浪的神,人间院落中的孟云舟,耳边的喧闹,九移山的日光,灰色的天地,涌动不休的瘴气,清苦的药草香,飘摇的海棠枝,交织错落在一起,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却又从未如此清楚过他们是谁。 他看着那个年轻的山神上前一步,仰头笑着看他,阳光落在他的瞳仁中,清透得能看出其中的他自己。 他听到那山神唤他的名字:“邬岳。” 恰如孟云舟无数次地喊他,一样的声音与语调。 他站起身来,眼前有些发晕,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从头顶上呼啸而下,将他兜头罩住,密密麻麻,紧紧裹缚。或许是天空,或许是来得仓促的情绪。 狂喜、愤怒,还是其他的什么?他根本来不及辨别,便懦夫一般逃跑了。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或许是那情绪太过磅礴,短短的五个字已经是他能说出的话语的极限,恰如他勉力维持的正常表象。 夜色静静地笼罩而来,周围起了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几片花瓣,其中一片悠悠荡荡地落在了邬岳的手上。他仍是那样沉默地坐着,并未将之拂去,直至许久之后,他凝在那片花瓣上的眸色猛地一颤,像是直到这时才真正看见这花瓣的模样。 那竟是一瓣海棠。 邬岳抬起手来,未等他再细看,风又起来,将那花瓣从他手上吹走了。邬岳慌乱地站起身来,想要再找到那片花瓣,他向前走了几步,倏然顿住脚步,视线盯在对面的悬崖之下。 在那里一株繁茂的海棠树正悄无声息地伸展着枝条,此时繁花胜锦,风一吹花瓣如雨,洋洋洒洒地飘落悬崖。 他已经太久没有出来过了,竟不知东渊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一株海棠。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邬岳用力攥住,可不过片刻,那手心里攥着的颤抖便传至全身,让他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海棠,小院,孟云舟…… 孟云舟…… 九移山快要进入雨季,常常是白日里天光甚好,入夜便下起暴雨来。此时夜色降临,雨前的风已然吹起,越过密林发出呼啸声响。在这黯淡的夜色中,一头巨大的黑狼从山林上方急速飞过,仓促而狼狈地落在白日里那片热闹的草地上。 空中云层涌动,隐隐已有雷声酝酿,金光尚未散去,黑狼已然变为人的模样。邬岳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向周围看去,白日里热闹的草地此时却只有风声,空空荡荡,先前的一切宛如一场幻觉,而山顶上那处给山神的居所尚未建好,在夜色中黑漆漆的。 一只鸟从此处逆着风飞过,想要赶在大雨来临前回巢,被邬岳用妖力一把抓了过来。 “那个人呢?” “人?”小鸟精没听明白,“哪里有人呀?” 邬岳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却哑得宛如磨了沙:“那个神仙!” 小鸟精被他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摇头:“不、不知道,好像是、走了……” 走了? 头顶之上有一道白光闪过,撕裂了灰黑的云层,也在一瞬间照亮了邬岳苍白的脸。他的手一松,那只小鸟精慌乱地挣脱飞走了。 雷声紧随其后,闷在远处天际,宛如猛兽蛰伏的咆哮,随之雨落了下来,先是一两点,很快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不过片刻整座山都被笼入了瓢泼雨水之中。 没了内丹护持,邬岳的妖力失了大半,雨水毫无阻碍地打在他的身上,带来冰冷的寒意。许久,邬岳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他一声未吭,转身踏入了层密的山林之中。 他像是着了魔,从九移山的最东到最西,最南到最北,每一处山头,每一道沟壑,每一片山林,一处处地找过,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九移山中有许多荒野之地,林木丛中长着尖利的刺,他也恍若无物地走进去,一丝妖力也不用,尖利的草木在他手臂上划出无数道深深的伤口,又在雨水中很快地自行愈合,他连眉头都始终未皱一下,像是根本意识不到疼痛。 孟云舟,孟云舟……这三个字卡在他的唇齿间,咬牙切齿,翻来覆去,椎心泣血。 夜色仿佛没有尽头,而雨越下越大,往日热闹的山中空无痕迹,整座山似是都要被雨水吞没。 就在这轰隆的雨声中,邬岳蓦地顿住脚步 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邬岳!” 隔着重密的雨水,那声音仍旧无比清晰,响在此刻,也像是来自很久远的以前。 邬岳垂着手,低着头站在雨中,并未立即转过身去。他像是听得愣住了,也像是不敢置信,直到那脚步声踩着雨水急急地走近,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去而复返的山神。 渡平原本手中还拿了伞,这会儿也不知被雨打到哪里去了,他们在雨水中相向而立,狼狈得如出一辙。 他的气息尚未平复,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邬岳的手臂,然而快碰到时他却顿住,手指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今日我本就是临时起意来九移山看看,神界的许多事情尚未处理完,当时你……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他解释得急,像是生怕邬岳不相信。 邬岳一声未吭,只是在雨水之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渡平有些担心地喊道:“邬岳。” “可是我上不了神界。” 邬岳沙哑的声音被雨水吹得像是在发抖,他说得那样轻,轻得若是渡平不仔细听这句话便会被雨水瞬间吞噬,轻得像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口的呓语。 渡平喉间瞬时涌上一团雾气,梗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他再次抬起手来,这次毫不迟疑地、坚决地抓住了邬岳的手臂。 “我知道,我回去之后就想到了,我担心你找不到我再着急,便又赶了回来。” 邬岳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渡平却未将手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些。 “六界初平,残留了许多事情亟待处理,这些天我先回神界将那些事……” 周围雨声轰隆,邬岳猛地抬起头来,在骤然亮起的闪电中,渡平看到他金色的兽瞳与冰冷苍白的脸。 他本是想说他回神界将那些事处理完,之后便可以心无旁骛地来到九移山做他的小小山神,然而看到邬岳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对邬岳提起任何离开相关的话。 然而邬岳并不给他机会解释了。 手中抓着的手臂突然用力挣出,未等渡平感受到掌心中的空落,邬岳已经反手钳了他的手臂。不过眨眼之间,眼前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凛然黑狼,他近乎凶狠地扯着渡平的领口将他拽起来,怒吼一声,在雨水之中腾空而起,朝着远处的一处山洞奔去。 洞中没有光,渡平被粗暴地扔在地上,他刚想坐起来,便见邬岳化为人形,英俊的男人凑近过来,卡着他的咽喉将他摁在身后的岩壁上,渡平什么都没看清,只模糊地扫到一眼那双兽瞳中的凛冽金光,邬岳便埋着头凶狠地撕咬下来。 身后的石头凹凸不平,硌着他的后背,该是磨出了血,尖锐的疼痛令他微微蹙起眉,却又很快地舒展开来。身上的黑狼不知轻重,报复一般狠狠地撕咬他,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肚,渡平却乖顺地仰起脖颈,任由他来放肆。 潮湿的雨气被风吹裹着进洞来,两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冰冷的雨水气息中却又交/缠起炽热的温度来,邬岳唇齿间尽是血腥味,有身下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混乱之中,他卡着那人的脖颈抬起头来,哑着声音恶狠狠地质问:“你是谁?” 渡平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我是谁?” 漆黑的山洞中,外面雨声如鸣,邬岳死死地盯着身下的山神,金色的兽瞳竟泛着红。 渡平脖颈之间还渗着血,他却毫不在意。 他看着邬岳轻声道:“我们曾在死地中见过,那时候你跟我说,你有一条狐狸毛毯子,可以分我一半,你还记得吗?” 邬岳咬紧牙,良久才艰难道:“不可能,神是无法转世的。” “没错,神无法转世,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仙。当初我在死地寻找元黎天尊的魂魄,藏在我身上的那些残魂中蕴有神的气息,但非常微弱隐蔽,没想到你会察觉出来。” 渡平微笑起来:“你说我是谁?” “孟怀泽也行,孟云舟也行,”他的声音轻得宛如温柔的呓语,“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岁月仿佛倏然被拉远,拉到最初相识的尽头,人间的那个小郎中背着他下山,跟他说自己的名字,孟怀泽也行,孟云舟也行,想怎样叫都可以。他听不明白人界的那么多规矩,就记住了孟云舟三个字,从此之后,再未忘怀。 洞边的野草被雨打得伏在地上,风从其上歪斜着卷过。漆黑的山洞中,邬岳半撑着身体看着身下的人,他湿透的黑发从肩头垂下,不停地有雨水从发端滴落在渡平的脸上。 啪嗒,啪嗒—— 渡平蓦地一颤,惊愕地睁大了眼。 邬岳仍是那一副模样,金色的兽瞳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然而,渡平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在他的眼睛下方,那滴砸在上面的温热的水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猛地抬起手来,揽上邬岳的脖颈,顺着他湿透的发根探进去,那些黑发便与他的手指亲昵地交织在一起,然后他手下用力,将那梗着的脖颈向下压,朝他自己一点点贴近过来,直到将邬岳严丝合缝地摁进他的怀里。 他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邬岳……” 他们彼此之间抱得那样生硬,像是铆足了劲谁都不敢轻易地将那口气泄出来,一旦泄出来谁都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失态。 良久,邬岳终于抬起手来,慢慢地回抱住了身下的人。他的脸深深地埋在渡平的肩上,两人湿透的黑发纠缠在一起,像是彼此炽烈的呼吸。 渡平轻声唤他:“邬岳,你叫叫我。” 邬岳的呼吸急促起来,黑暗之中,他的颤抖那样真切地传到渡平的身上,渡平几乎要跟着他一起颤抖起来。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终于沙哑地响起在雨声中:“云舟……” 渡平摸着他湿透的发根,咬紧了牙才将喉间的哽咽咽下去,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舟。” 邬岳像是上了瘾,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他喊多少遍,渡平便应多少遍。 不厌其烦,无比郑重。 洞外天光渐亮,雨声渐渐小下去,朦胧的雾气笼罩着群山,青翠浮在浅淡的白色中,是邬岳看惯了的、曾经的孟怀泽无数次期望看到的,九移山的清晨。 青山有雨,天岁有时,故人终有归。 (完结) -------------------- 终于完结啦,感谢各位小伙伴们艰辛的追文!因为前后战线拉的太久,前后可能有设定不一致的地方,之后有时间了会从头修改一遍,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