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召伯先生家书》作者:书春文丐 文案 人道富不过三代,可沪城方家不晓得祖坟上插了什么高香,竟然一口气兴隆了十六代! 期间,方家出过富商、出过神童、甚而出过临时政府的大总理!可不晓得为什么到了最簇崭新的这一代,方家忽然就出了方达曦这么个万人唾骂、人人喊打的帮派头目! 至于这个我虾仁、我放火、我越货、我办帮派、我当市长,可我知道我是个好男孩的方达曦。他也不晓得,自己好心领回家养了十几年的小乞丐,怎么突然就馋起了自己的身子?最后还成功把自己给掰弯了的! 只是,乱世之中,有人活家国,有人只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方达曦与他的小乞丐,心中的志向,是背道而驰的…… 缘如日月,风华无边,强实力钢铁王者受、隐形强实力蔫坏年下攻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揽晖,方执月 ┃ 配角:宋戈,单志宁,茅清平 ┃ 其它:民国、强实力钢铁王者受、隐形强实力蔫坏年下攻 一句话简介:英雄从不会失败 第1章 青山欲共高人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对于人物描写较多,在下一章会开始加快男主事业线事件,两位主角的感情线也从下一章开始出现。 这个故事是因被韩国现任总统文在寅,与已故韩国前前前任总统卢武铉的友情触动而写出,希望你们能喜欢。 可能平时看老舍和林语堂比较多,自己的文笔风格也偏老派了一点,还是小心翼翼地希望你们喜欢。 如果喜欢我的故事,就告诉我吧…… 有道是缘如日月,风华无边。方家大郎揽晖与他捡回家养着小乞丐、后更名方执月那个臭小子的故事,是从两块顶值钱的银元开始的…… 锲子: 红螺寺的守岁钟声被敲响前,宁约翰冒着风雪赶了回来,除了笔墨纸砚,他还给阿西淘了一瓶香水。 此刻,阿西正铺着张旧报纸当红纸,坐在桌前练着写春联呢。 宁约翰见状,顶紧张地上前要瞧瞧那是什么时候的报纸,见报纸是昨天的贺新春版面眉头,他才安心加赶着献宝似的地将年礼都堆给了阿西。 宁约翰:“闵西,这是我在街上偶然淘着的玉兰香!你喜不喜欢?” 阿西:“我喷点在脖颈,你来闻闻香不香。” 听了这话,宁约翰简直不能不去多做设想,阿西能给自己亲近他的恩赐,这或许是自己即将愿望达成的前兆! 宁约翰极虔诚地弯下身子靠近阿西,来闻一闻这个自己求了许多年的人。 阿西:“约翰。” 宁约翰:“嗯?你真好闻。” 阿西:“你怎么不肯叫我晓得,我兄长是死在里去年的除夕夜?你跟他都说了什么样的谎?还有,我写给我兄长的那些家书,你都弄去了哪里?信了你,我真失悔。留下我,你也该失悔!” 不等宁约翰反应,阿西双手立即摁住了他的脖颈,咬断了他的动脉。 设或人死前真有这一生的走马灯,那么宁约翰就该回瞧见,那本达芬奇的人体密码,从前是他和阿西一起读的,阿西也懂得怎么杀人最利落省气力。 致使热血洒佛门,阿西心里难得的慈悲,在这个除夕夜,跟着嘴角宁约翰的血又风干去了不知何处。 红螺寺的古钟响了,钟声承载着人类古纪元的新一年,以扇状波的模样响彻在这个方达曦好容易盼来的太平人世间。 它是新的一年,也是最往常的一天。 一两年的时间,天地颠倒;四五年的时间,天下太平;二三十年的时间,世道倾覆…… 那一年,我们的阿西才六七岁吧,那一年,方达曦风华正茂,那一年,家国还很不太平呢! 正文: 沪城街上走着的,多数是些时髦新贵,就连刷浆糊贴硫磺皂广告的老孙,头上都抹了玉兰花油。 沪城今个的风大,像掉进了香灰炉里。玉兰花油粘灰,以至老孙手里一抓一大把的不是钞票,全是头上黏的尘灰。 老孙跑了一天,小腿已几有大腿粗——这是老板满心想着,员工就该以身殉职、干活就应累死的缘故。 老孙:“宁个要死!” 一个不肯死、还想活、还想反抗、还不听话的穷人,能叫三条街的富人头疼。阿西身上挂了六条街的富人疼,脏到板硬的破褂吊在腰间,鞋面因被老孙追着跑,已泥鳅似的溜滑去了脚脖子。 阿西跑得肺大,跑得鼻子也不大够用了,只能张嘴哈哧,像只要一口吞下整个沪城的小兽。他偷喝了老孙糊广告纸的浆糊,可还是黏不住嘴,还是张着嘴表达饿。 怎样了!他脏得任凭苍蝇蚊子叮咬欺辱,不能用上硫磺皂,还不能喝些原本要被刷上砖墙和电线杆子的稀面汤了? 老孙抓住了阿西,扇落了阿西第一颗年久失修的乳牙。 到富人与成人跟前,老孙总是弯腰的那个,到弱孤跟前,老孙就成了站着的那个。老孙这样的穷苦人,总不肯对阿西这样更穷苦的人仁慈,更不肯与之团结。 老孙:“盯着我瞧什么,想什么!” 阿西:“想叫几个气功大师发发功,给你搡远点儿!” 新鲜出炉的被打阿西,坐在桥洞里望着沪城的九道江,宽心话他嘴里有得是,还顶能自给自足,舔着缺了的牙楞,他觉着嘴里还怪有味儿! 除夕夜啊,今个的月亮像与阿西一样饿,因此爬的比往常还慢。月下桥头前些日子出了爆炸事故,以至黑而杂碎。江水不管江桥,浩浩荡荡啊,壮阔到叫没瞧过海的人,会以为世上最伟大的就是九道江了。 设若不是爹娘沉在了九道江,设若不是肚子总是饿,阿西大略会是个顺仔,吃饭不漏米粒、玩闹不滚泥塘、想买生煎吃时会先问爹娘,摆桌上的钱他能不能拿、家里来了客人,他会笑会抱人大腿、念书差挨了先生的板子,也不跟着旁人一起去铰先生的山羊胡…… 他本该能做成沪城里,比较争气的那一类娃娃。长大了,许成了医生、许成了律师、许成了银行管事。 再不济,许也是个教员,许还会因读书太多而戴上了玳瑁框的近视眼镜。难得混账些、浪漫些,还会娶了自己的女学生。 可这世道与战局不允许啊。于是,阿西就只是天王脚下踩着的小鬼。 小鬼的肠胃又酸又挤地又响了。吃得饱的人,肚子能报时,到了正点,肚子能和摆钟一起响。阿西这样吃不饱的小兽,肚子时时爱响一响,以至于报不了准时。 九道江上的河风可喂不饱人的肚子,阿西无法,又爬出桥洞。 脚上的鞋被老孙已彻底撵丢,脚底板结了一踩就破的痂。阿西拿大脚趾头挂着地,在码头捡着一只装沙的麻袋,扯了两小块裹了脚,余下的都披在了肩上。 沪城夜下,类阿西人群,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像石窟里的壁画,怎样都是默默地。 他的身板能被一阵风,吹吹就碎,寒酸到这样貌,立时就死了也绝不叫人叹息。可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沪城的风吹不动,九道江的水冲不走,令他顶像拿来筑九道江桥的石头。抽走了这样的小石头,架在沪城九道江上的大桥,也得塌! 阿西晃去了沪城静蝉路上,这处都是大富大善。他们的儿女许是医生、许是律师、许是银行管事。 可要说他们有钱吧,你空手去拜访,一定要给他们撵出来;要说他们没钱呢,他们的钱又都穿在了肋骨条上;要说他们不善吧,他们花园外头的鸟桩上都搁了鸟食;要说他们善吧,鸟桩顶上又都给抹了油! 阿西的活络长到了掌心和皮肉里,他在泥地里滚了一遭,就着泥灰爬上了鸟桩,吃着了鸟食。 “小孩,下来,给你钱。” 鸟桩的主人拿着手帕给阿西揩脸上的泥灰,但不大肯去碰阿西破皮渗血的地方。 这人挑挑捡捡的善意叫阿西觉着像被油溅着了。 阿西拿着这人给的两块董大头,也不敢再杵人堆里,兀自躲进巷道,把这人另给的佛经,全撕了塞在麻袋里挡风。 这无怪阿西了,你给困在荒漠里的人大把金子,除了增重,还能有什么别的用? 沪城政室厅在九道江头放了烟花,将地上人的普天同庆告知了天上人。 申帮头目方达曦从车里下到了九道江桥,瞧人、瞧热闹、瞧烟花。 只他的过处旁的人见着他,都游开、蹿跳出来了。 方达曦闭严着嘴,像只不肯露怯的蛤蜊,等他侧身时才瞥见他臂膀上套了白孝——前些日子,方达曦的母亲过身了。 母亲是沪城大族里的旧式女人。家里的小仆都剪了齐耳的新发式,烫了贴额卷,漂亮的主母却还是粗粗的长直发盘在脑后。方达曦记得母亲卷在发丛里的也不是什么玉石翡翠,只一颗大小不打眼的淡水珍珠。 就像母亲的发,母亲还有着执拗且真心的柔善,她爱给方达曦喂饱,似乎,她只晓得一个做母亲的职责,就是喂饱自己的孩子。 刚落草的方达曦脾气大,总将自己哭成个满脸褶子的小核桃。到了这时,母亲解开衣扣,将方核桃喂饱,他便就不哭了。 等方达曦长成了二十岁,母亲还是以为只要她的揽晖吃饱了,揽晖心里的烦恼即便不会整个地消散,也会像自己给揽晖做的生煎、银鱼炒蛋,被揽晖一口一口地吃没了。 母亲像清清绿绿的藕花池里的白莲藕,可这藕是棉花糖做的。母亲被方达曦的外公与父亲,乃至方达曦保护得太好,才会在方达曦给她讲完昙花一现为韦陀时,哭着问儿子“佛祖为什么要这样”,才会被几个推婴儿车的女人炸死在了九道江的桥头。 如今,母亲在棺材里,方达曦在棺材外。怎么想,都是太远的路。 “先生,帮帮我。” 方达曦低头去看,是个脚上套麻袋的孩儿。大略是才换牙的缘故,孩儿说话些许漏风。他又去瞧孩儿的脖颈,细得叫人两指就能掐断。 他倒没将孩儿的牙口掰开揉碎了问真话,还笑了。 方达曦:“我要怎么帮你呢?” 方达曦随孩儿进了胡同,孩儿从发堆里捏出两块藏得不那么精明的董大头,背着人悄悄告晓方达曦,自己是拿人钱,替人办事的。 阿西:“你要想着怎么跑,我再给你招引警察过去!” 方达曦伸手去揉阿西的发,但这发像是遭了刮风雨淋的鸟巢,以至叫他没能揉开,还险些分了心。 方达曦:“他们将要紧事交给你,看来是不行的。孩儿,你办事可不大牢靠。” 阿西:“我不知你到底好不好,可你看起来已经不坏。他给的银元我是不能不要的,可我也想你自己计算好要怎么跑。” 方达曦:“你走吧。” 阿西太不放心,于是成了平京城老头儿手里提溜的黑八哥。 阿西:“可你自己想好要怎么跑了么?我招警察来,这事我办得牢的!” 方达曦终于对这八哥心软,将身上的昵外套脱给了八哥。 方达曦:“看来你已经做过不少坏事。不走的话,就在这里等我,保利钟再响的时候,我回来。如果不想等,就把这件衣服卷个包藏一藏,别被旁的乞丐看见。今个是除夕,明个是大年,当铺都不开,过个三四天,你再去当铺,把这衣服当了、卖了都行。大略也能换四五百。自保的事,我不教,你自己学。今个的事,我也不跑,我要脸面。” 方达曦再转身时,胡同一头的人已经踩上了他的影子,他刚要动脚面便就被人套上麻袋,给架走了! 等方达曦再瞧着光亮,他已被人架在了静蝉路三号院李凌兆的跟前。 那个为了两块董大头而诱骗自己的孩儿,已经被人捣得躺在地上,是死是活,看不真切。 “小崽子要叫警察,叫我事办不成,那哪成!就一并带过来了。” 说话的李凌兆穿得标致,长得也是昆山小生的模样,可五脏和腔骨里的秉性却给他自动画上了丑角的三花脸。 这处是九道江下游的一处废仓,人从这里跌进九道江,尸首能轻易被带出沪城,就跟天上下的雨落在九道江似的,没人瞧得着,瞧着了也是少怪。可明明九道江畔的玉兰花落进江里,还偶有人要顶体面地替花儿们吞声忍泪呢! 可见乱世里头,人命还不及落红呢! 李凌兆:“揽晖也别只怪我,咱们抢买卖本也是不打算连累家里人,可我那时还以为车里坐的是你呢,哪晓得是令堂呢!” 方达曦:“李爷还是耐心少了,您们那天要是挨到下午,坐车的人就是我了,这下折腾了吧?李爷看着老了许多,上个除夕见时,李爷腰还没这么弯呢,怎么做一年的走狗,能叫人老三十岁?” 李凌兆手里的枪磕在方达曦的脑门,拇指一抬就要上膛。 李凌兆:“好在揽晖老不了,揽晖只能活二十。” 方达曦:“李爷放下吧,要是没个防备,我哪敢就这么跟着个蒜大的孩子过来?李爷心不善,怎么还能指望我也心善?我是干啥啥不行,惜命第一名。孤勇?可做不来!干那事的都是傻子!把命留下,还把事儿给办了,那才好。我不拼命的,活不够!我就是来瞧瞧到底是谁害了我母亲,晓得了是李爷,我也省了心,自以后就不找旁人算账了。” 李凌兆的心袋子被方达曦言语化成的大鸟啄漏了,袋子里原有的几摞筹码也全被掏成蝴蝶飞走了。 他太晓得方家这个新家主了! 方家兴荣了十六代,祖卿方贝宁做丝茶发了家,十二世祖方易萱十五岁便做了秀才。到了方达曦祖父方介直辈,就更成了不可为、不可执的天下神器。 那年方介直身怀采薇,本已致仕做了旅居海外的大学物理教授,但因国内战乱,被当时的大总统拍了份电报: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方老人因此受任而归,奉领临时政府的总理职位。挽狂澜于将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此大义存、父子笃、兄弟睦、夫妻和,才有方氏十六代的家之肥。 可到了方达曦父亲方正岭这辈,方家不知为何进了小刀会,后更有其子方达曦立了沪城“申帮”。 祖宗们因此闹了脾气,方家的园陵,不闹鬼,闹地震! 沪城百年玉兰树结果前总要落花,有些花落上泥土,化作春泥更护树;有些花落进九道江里,至少能叫九道江好看些;有些花落进了臭粪坑,何止只是沦落了! 可见,根源博本,护不住子孙抽芽十七世。 李凌兆与方达曦算得上是老邻,二人在静蝉路上三户之隔,李凌兆有时觉着方达曦是风暴海里的小船,有时觉着方达曦是扎根在大地上的大山,明明是世家的种,长出的却是市井的秧苗。 李凌兆:“揽晖,有话直说吧不如。” 方达曦笑出了早进了土的爷爷的和蔼,他将李凌兆的两个手下拨开,走过去瞧阿西。拎着阿西身上的昵子衣领将人捞起来看了一眼,见人还有吸气进肺管子的劲儿,好赖放了心,便就又从一旁抽了把只剩三条腿的椅子坐了下来。 三条椅腿将阿西圈在了方达曦的身子下。因方达曦的板正“一人当关”,身下的残疾椅子也跟着“万夫莫开了”。 方达曦:“李爷也有个儿子吧?听说李小公子脚底板长了鸡眼,我刚才请人扛李小公子治治去了。才讲明,李爷不怪的吧?” 李凌兆:“方达曦!不牵扯家里人的!” 方达曦:“李爷对自己是真客气、真心疼。就许您害我母亲,不许我绑您儿子?没这道理!我许您翻身做主人,可绝不是叫您骑我头上来!我看李爷现在也没底气了,那我往下的谈话,就以打家劫舍为主,恭贺新禧为辅了?” 李凌兆:“揽晖,对不住,我那……” 方达曦:“李爷,可没什么对不住的。大不了,我立马也对不住您一回就成了!” 方达曦抱着阿西走回自己的车时,他觉着自己的脸上被人刺了青,是硕大又招眼的“大好人”三字! 只是等闻见怀里的孩儿有些馊,方达曦脸上好人的光荣立马就褪了颜色,他颇嫌恶地将孩儿放在了车后座,自己没坐进去。 “嗡~”保利钟正好响,除夕夜算守完。 方达曦关上车门又拍了拍前挡。 方达曦:“炳叔,先带他回去。” 炳叔:“那大爷您呢?” 方达曦:“我去江头喝喝风,想想事。没事了炳叔,李家用来顶天立地的大的、小的都在我手里。现在我脸上长了麻雀斑,李家人都要心疼!” 九道江桥上的风,哄小孩似的吹化了方达曦黏在一起的胸怀。母亲枉死后,他的心肺肠胃肝就揉在了一处,凉凉的,化不开。 贴着心口的口袋里,放着母亲发间的半颗珍珠,剩下的小半颗一直没下落,要么被□□烧化了,要么被当时爆炸的热浪吹进了九道江。 总之,没了,就是没了。 危难、伤痛与无助中的人,总愿意迷信。这个除夕夜,方达曦不打算跟母亲要压岁钱,只跟母亲要那半颗丢了的珍珠。也不大急的,只要母亲记得回来给他就行! 他的喉头早就又肿又疼,以至就这么四下无人地哭了。 情绪不大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们只会被主人活埋,然后等待时机,手里多了把锤子,再重来。 心如捶鼓,有时讲的只是“心疼”。 方达曦裹泪的眼睛,不使坏时,是他母亲的温墩,作坏时,就是父亲的凶戾;他的嘴是机关枪,说出的话是子弹爪子,常年的红润像是吃了辣;身板和倒在地上的影子是九道江桥上的撑石墩,巍巍峨叫风和江水撞不动。 九道江桥离不了撑着它的巨石,九道江离不了九道江桥,沪城离不了九道江。 于是,静蝉路七号院的家主方揽晖咳嗽一声,整个沪城都要跟着感冒! 沪城人猜测方揽晖的申帮财库繁茂,能叠起来去够天上的太阳,那么他这个人也必是凶神恶煞,睡觉时也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叉着腰的。 可沪城的人猜测不着,方达曦也会哭。家里的男长去世时,他愿忍着,可轮到了母亲,他就要哭一哭! 怀橘在母亲膝下,九十岁的老人,也能继续做娃娃! 方达曦回到家时,馊孩而已被小仆洗干净,擦了药,睡在了厅里的沙发上睡着。 约莫是怕自己弄脏了富人家的被袄,孩儿不知从哪里拽的报纸,两张铺着,两张盖着,隔着被袄睡。 “富贵”与“寒酸”就这么被孩儿紧贴着,也被他颇有心地分割了。可两块董大头是绝不能与他分割的,他紧紧握着,像要叫董大头长进自己的掌心里。 方达曦兀自上了楼,一瞬想着孩儿会不会偷家里的东西,一瞬又砸去了床里。 管他娘! 再醒时,已是正旦新禧,方达曦洗漱下楼,早忘了要去看家里有否缺东西,倒是打眼就瞧见厅里的沙发上,齐整地摆着叠好的被袄和那件昵外套。 孩儿已然不见。 方达曦跟出去时,孩儿早在静蝉路两街外。 方达曦:“去哪儿?大过年的,有人跟你过?” 阿西:“有。” 听着话音,还是有些漏牙风。 方达曦:“鬼跟你过,回来!” 方达曦领阿西回来,先请吃了桂花芝麻馅的汤圆,又央裁缝师傅来给人量了几身衣服。 飘着富贵味儿的新衣服有些厚,以至阿西穿着,垂着手,胳膊总是支棱着,举着手,胳膊总像展翅要飞。 方达曦:“嗯,拿我小时候还差点意思。” “奶”,男人喜爱,且方达曦自己胸前也贴了一对,以此就算作男人也有母性吧。 一碗汤圆,几件衣裳,方达曦这算是将孩儿养下了。 其实原本就该,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得七年期的。方达曦倒没管那些个。一来是打渔的不在意网里多了只小虾米;二来也是头一次碰上,年节里,一个家人也不剩了。他想念祖父、父亲与母亲,可他总不能真给自己请个祖父、父亲或是母亲回来。 于是,青蛙能拿来垫桌脚,小孩也能请回来陪自己打打岔。 又过了几日,阿西把李凌兆给自己的两块董大头交给了方达曦,算是答应被人养下了。这,叫报答。 方达曦:“这就懂结草衔环了?好了,舒心了,不怕老来被人丢进山里嘬草根了,我等你养活啊。” 这两块银元叫方达曦实在惊喜,他也的确并无旁的意思。 可本事、气力远够不上“养活”方达曦、以至于因自惭形秽而没底气的阿西,只能搭讪似的笑了一嘴,再无可如何地下头。 等听见方达曦拽了外套要出门,他才想到要去给人拿围巾帽子。 阿西:“给~” 方达曦:“厨房做了蟹壳黄,饿了叫人给你盛。” 阿西自己也觉着稀奇,穷的时候,顿顿有的吃,肚里还是空唠唠,富的时候,跑上一天,也不觉着饿。 方达曦瞧阿西多吃时,很爱笑。而阿西心里还跟方达曦生分着,因此时时刻刻地想找机会报答方达曦。他不晓得自己该为恩人的笑,再添补些什么点缀,好配合恩人,叫恩人更爱笑。 思来想去,顶好多的也别说,叫几声“嗯”、“好”、“哥哥”、“兄长”,准没错! 于是,阿西说了:“好。” 方达曦:“看来叫你拿钱,比叫你讲话容易。” 方达曦也觉得稀奇,这孩儿在外面挨着时,还有些自保的精明,可有了安稳时,就只剩鹌鹑或兔子似的温良。要是家中有匪患来抢,他八成以为拿口破缸顶上大门,就能保下顺遂太平,而不做别的反抗。 到底还是个孩儿,不像自己,自己总想赢,总想做人间的第一名。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啊,父亲还教了自己种类繁多的智慧与能够“一手遮天”的本领。 这手,许能拽着云雾将天蔽日,许能拨开云雾还天色晴明。这手,一定只长在强者的臂膀上! 是啊,世界、山巅、九道江的上游,就该属于野心勃勃的强者!不然,强者何所谓强者? 沪城外还有九道江流向、汇入并臣服的汪洋大海。海浪起,能将天上飞得最高的鸟儿卷进海底九万里。可海上翅展万丈鲲鹏,翻天海浪能打湿它,却奈何不了它,只要它振一振翅,海浪都要随着它的心想,被揉成任何恰当而示弱于它的形状!就算你再去看的是别处的山,山上的强者与被压在山下的弱者也都晓得,能够由自己制定规则,能够一手遮天的感觉太妙、太舒畅了! 这个时期的方达曦,并听不进古人的劝:弱者多不好活,强者多不好死。 方达曦出门,去了九道江下游的那处废仓,李凌兆被绑在三条腿的椅子上过了个年,蛋都要被江风吹碎。 万事求稳,必有一急。方达曦当初肯以身投馁虎,为的就是如今能加班加点,将李家的纺织、地产、洗化等已然转到了自己这处。 直到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他才记起该来放人了。 方达曦:“李爷,今个咱们谈天,以其乐融融为主,居心叵测为辅吧?李爷将我母亲误杀,如今我要了李爷的家业,咱们算扯平。李爷,行不行?” 李凌兆的命被方达曦攥在手里,像是顽劣小童手里攥着的玉兰花上的小虫,他晓得爪牙下的肉丝还有资格抒发不同建议了?于是只能直奔主题了。 李凌兆:“我家稼书呢?” 方达曦:“李小公子早回去了,不然李爷家的人哪肯轻易如我愿?咱们沪城人爱和平,宁看拉屎,不看打架。李爷,咱们以后即便装作相安无事,也总有后患。杀你得罪人,我不愿得罪人。我今个就放你走,可你也别跟我把东西要回去,你也要不回去。不如我给李爷一笔糊口家当,李爷带着一家老小离开沪城?” 方达曦担心自己说的还不够诚恳,从怀里掏出捏成团的糍饭,极讨好地小撮小撮喂了李凌兆。 到了这时,李凌兆的腰板比盖世英雄的还直、硬,一开始还摇头不肯吃,可到底是被方达曦劝住了,以至最终含泪吃了整整八个! 方达曦:“不会我放过李爷,李爷出去就反过来不肯放过我吧?” 李凌兆:“我绝不会!我也不敢哪!” 李凌兆怎么说都不肯抬眼睛,他怕方达曦瞧出自己眼里的真心话,以至方达曦就真不肯放自己出去了。他便就只能装作驯良,愿在方达曦跟前暂且地耷拉着、归顺着眼皮。 方达曦:“慢吃啊李爷,糍饭团先垫肚子,家里的饭菜才顶好吃。李爷要是愿意,这事就算成,我现在放了你,你们明个一早走,咱们互相肯放过,顶好以后都别在沪城遭遇,成不成?” 要不是手还被反绑着,李凌兆这会儿一定是一拍大腿地配合演绎。 李凌兆:“成!就这么办!” 方达曦:“那就给李爷松绳子了?” 方达曦走后,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得了活、真能回家的李凌兆,毒发死在了废仓,后被方达曦的手下扔进了九道江。 偷生才会惨死。说好了要算账的,“死”才是最后的帐,与总账。 方达曦:“扯平?你的烂命跟我母亲比?” 方达曦回到静蝉路七号院便病倒,约莫过了有五日才肯人放进他的房间。 他也是翻身时才发觉,那颗缺了半剌的珍珠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拿米浆补了个囫囵。 方达曦因此来了精神,找人将珍珠做成了耳坠串在了左耳上。 晚间,阿西在书房瞧见了方达曦,他正握笔书法。 月下人独立,此时才瞧出点方达曦是世家出落的模样,且静、稳、高洁。 方达曦:“你瞧什么呢?” 阿西:“你杀过人没有?” 方达曦:“能住到静蝉路的人,不是碰上顶憎恶的,杀人也不用自己动手。” 方达曦实话实说,只看小阿西能不能懂。约莫是没听懂,扑蝶猫儿似的阿西又被旁的吸引。 阿西:“你写的什么?” 方达曦的书法,运笔张狂霸道,结构却工整内敛,写的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道义中的“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方达曦:“你还认不得。” 眼前的是小贼、骗子、候补文盲,方达曦不能掉以轻心。 方达曦:“因此,我得送你去念书。” 阿西:“现在么?” 方达曦:“不然呢?旁人都坐飞机大炮往前飞,就你敲着个破锣、推着个牛车磨磨蹭蹭么?” 阿西:“我要不去呢?” 方达曦:“或许你觉得自己不用开窍,等长大了做个替补拆白党,专坑女人的钱。可惜你现在牙都没长全,或许你再想想我刚才的话,我倒不是问你‘要不要’,是叫你照着做。” 也不是没想过给阿西请个先生回来在家里教,可阿西的话都被挡在了新长起来的牙关里,方达曦想着叫阿西与同龄的孩子多接触,他的性格许就能活络好转些。 等备全、疏通了送阿西去花枝路小学上学的门路,方达曦还给阿西取了给正经名字:方望舒,小字执月。 方达曦曾有个弟弟很心爱,叫望舒,是同父亲一起死在了陪都的地震里。因此,方达曦实则心里也晓得,能一手遮天的人,也是会被“意外”与“蓄意”揉方搓圆的。 阿西正式入学时,比旁的同学晚了一岁。 第一次季度考时,得了个全班第七名的奖章,还天天别在身上。 倒不是他以此为光荣,实则是他心里顶不舒畅,觉着没脸见方达曦。哪个家长会以第七为荣? 他是要时时刻刻要将“耻辱”背在腰板上,提点着自己再别如此! 方达曦挺看得上阿西这股精神气,娃娃要是在还没完全开智的时候,就软了吧唧随遇而安,长大了就得整个完蛋! 又过了半个学期吧,阿西的成绩已经标致得足以叫方达曦得了螃蟹的嫡传,总不自控地想在旁的家长跟前横着走。 再等年中、年末,学校下了成绩单,方达曦也是很忍住,才没将阿西那份当前线战报,发给报社印刷成人手一份,击鼓传阅。 这日,方达曦的公务还齐人高地摞在案上,送不了阿西上学。因此,他赶去院里绕着车细致查了一圈,又嘱告炳叔只走向阳路。那里是使馆区,警务多,麻烦少。 这些后添的谨慎习惯,都是拿方达曦过去的伤痛换的。 沪城的交警都认得方达曦的座驾,因此只要瞧见方达曦的座驾,沪城交警远远地就要将信号灯调成绿灯。只是,今个不晓得出了什么不顺畅的状况,直到了晚霞打了太阳的脚后跟,炳叔也没将阿西接回来。 银行。可终了,盗出来的并不是费晨之的私产,而是费晨之私吞他大侄儿费幼臣的一批军火。 这乱世,圣人纳垢、落草为寇、易子而食都已不能叫人震惊,更何况只是监守自盗呢? 方达曦将额前的头发抓到了脑后,很不亏心地将这批无心插柳,给更有底气地笑纳了。 费晨之呢,倒偶也有姜太公打盹时的耳聪目明。不晓得他从何处打听出是方达曦手脚方达曦晓得出了事,一问是向阳路、花枝路、小六角路、豫园路都闹了学生运动——沪城的学生们觉着自己既无法赴汤蹈火地到敌人跟前去爱国,至少也该不怕同胞的刀斧与皮鞭,因此与来驱逐的警察起了冲突干起架来。 学生与警察,两方活力四射地一番大展拳脚,胜果未定,结局倒是警察打死了几个学生,最终勾引得学生们闹得更凶了! 如今能往花枝路小学的路,已然都水泄不通。 方达曦不能勒死沪城政室厅的主管,只能勒紧自己的鞋带与腰带,这就兀自腿去了花枝路。 花枝路小学的正门堆着闹事的人群和学生家长,好在外墙是镂空的花墙,方达曦踩蹬着花墙翻了进去。 到了阿西的教室楼下,瞧见有株玉兰门神似的杵着,黑色的影子照进教室,母鸡展翅似的护着底下的孩子。 方达曦攀着玉兰树登上了二楼,双手抓着头顶的窗棱,一脚踩着水泥台就要钻进去。 可刚踢开窗,就瞧见一屋的孩子被老师挡着,团在教室的一角,都伸长了脖子,拿盯长了六条腿的□□的眼神盯自己。 方达曦上次脸红还是幼年被父亲夸了软笔写得好。这么濒危的“羞涩”,悠久得比波尔多的葡萄酒还香醇,今天被几个孩子就这么轻易翻箱倒柜地翻了出来,方达曦哪能预料到!好在太阳就快整个地收工下山回家去,橘色的余晖从他身后抱着他照了进来,没人瞧出他漂亮的小白脸上还有两坨红颜色。 “我来接我弟弟放学,”方达曦腾出一只抓窗棱的手给人堆里的阿西,“执月,回家了。” 第2章 责子且无诗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大郎,有心夺财,无心插柳,马背高庙谋来白银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回家的路上比来时顺畅,警察不为难方达曦,学生不为难阿西。 方达曦瞧了一眼身后对峙、各自垒堡的同胞国民。想着没起战事时,他们是蚂蚁的友好互爱模样,见面还要碰碰须。可是战事起了,冬日折扇似的政室厅,真没什么用处。于是国民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学生们要国土、要尊严、要积极抗战,政室厅的警察们要□□、要听话、要眼前的太平。 谁也没罪,只是,“亡国”就是罪。 方达曦的眼说出了他封在嘴里的犹豫,这里的冲突,申帮是有法子解决的,可他还是住了手。 所有人都该做好自己的事,就像父母不能替子女谈恋爱,更管不着子女离婚。 祸水东流,苦的只有一端,只有西边的人也被东边的水淹没了,才会晓得东边人的困苦。 大家都尝到了共同的酸苦味时,才能同仇敌忾。 方达曦牵着阿西的手,继续往家走,心里原本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凝重不肯表达出来,可从身后钻进他耳朵里的一句话,却将他逗乐了: 有个学生喊着要平权,标明自己要的是自由,不是金钱或权利。 方达曦忽然笑着,不是嘲弄,而是被这份天真逗笑了。 “自由”么,自由不加约束,只会成为强者剥削弱者的武器;“金钱”与“权利”么,现在能高声嚷着不爱金钱,不爱权利的,都是没真正碰过权利与金钱的。蚀骨知味了,就会敲骨吸髓了。 “见识”是年纪与经验化作的。方达曦他自己每每因权利而能躺在金钱堆里翻来覆去时,都要险些喜极而泣。 又过了几月,青蝉爬上沪城的玉兰花枝,阿西放了暑假,随之不幸被方达曦压在家里练书法。 静蝉路七号院的方公府后院有个诸神像小泉,方达曦下了死命令,要阿西洗的笔墨把小泉里的水染漆黑。 阿西下雨打不打伞都要问方达曦,这事也为方达曦办的顶好,练了铺了半间屋子、四指厚的青檀宣纸。等方达曦隔了几天去查看时,眼里已有些得意。 方达曦:“平常跟个瘟鹌鹑似的,字里就露馅儿藏不住。蔫人出豹子,方执月,你的字要吃人!” 阿西坐到方达曦的脚边,将头枕在了他的大腿上,扭头轻蹭了不多不少的三下。 方达曦最近很是有些忙,阿西去看过他睡觉。他人蜷着身子,抱着一只枕头,安静、乖巧得叫人想要当小孩来好好疼。除这之外,阿西很难见到他,还以为是钱将方达曦绊在了家门外。 阿西:“兄长,你赚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教教我。” 方达曦也没说阿西这心思成或不成,倒直接带着人去马场给他挑了匹马。 方达曦落坐在马背上,伸手将阿西拎上来按在了身前,教他如何握缰、如何打浪与蹬鞍。 方达曦:“执月,这马的肺比象的还大,是好马。你的身体要跟马一起动,马背长也脆,不能死坐着,会伤到它的背。” 阿西后背贴着方达曦的胸膛,仰着脖子去瞧身后的方达曦。 阿西:“我怎么长得这么慢?还不到你胸口。” 方达曦:“可闭嘴吧,怎么就长的慢了,开春才做的裤子,立夏就短了一截小腿。长什么大,怎么?你想篡位?” 阿西:“我长大就能赚钱,给你花。” 方达曦的心里孵出一只鸟,一会儿撞进他心里,一会儿再飞出来,毛茸茸地心想着,怀里的小玩意儿还挺知道疼人。 “你想给方揽晖钱花?了不起!”方达曦将阿西握缰绳的小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咱们执月想钱了是不是?那就从今天算起!” 二人骑着新得的马又招摇去了沪城的庆安寺。 方达曦名声在外,庆安寺的住持同他一道立在佛像前,一时不晓得要怎么往下按排。 奸臣与奸商有拜神明的习惯与习俗,方达曦这类明匪,哪个晓得他们心里敬重的是什么呢,设或人家心里根本就没个可供敬重的形象在呢! 住持:“咱们去殿外吧,真佛不必拜泥佛。” 方达曦笑:“大师这话是要在这大殿里杀了我了。还是容我拜拜吧,不拜佛主,也拜拜我心里头的欲望。” 住持瞧着方达曦,这人身量高得很,殿外照进来的阳光,叫他伏拜的影子直盖到了佛像脚下。 方达曦:“大师,我想拿庆安寺十年的香油钱跟您讨点香灰,成么?” 随后你可见,庆安寺的住持捧着一把佛坛香灰吹在了马蹄上,常年捻着佛珠,老木似的手,环着马嘴念了马主阿西听不懂的经。 自此,沪城便就开始盛传有钱能使佛买马,申帮的方大爷新买的马,已被庆安寺的佛祖看上,新马赛得是方大爷的七号马先撞线,买七号,比买国债、买黄金还稳妥! 可此后接连三场马赛,受沪城万千人推崇的七号都拖沓在了后游。想来该是庆安寺的佛香,全插到了佛主的脚面上? 直到了第四场,沪城人山洪似的怒气冲了下来,七号也被人丢在了思虑外。方达曦这才准骑师策鞭,叫七号首个撞线。 “赚方达曦的钱——绝没指望”,沪城的人似乎忘了这则歇后语,正是他们为方达曦编出来的。 连输四场的彩民成了赛马场里沉默的大多数,马场的座儿成了马桶,叫他们都只红着脸粗着脖子呆坐着。 岁月化作他们肚子上的肉,不合心意的生活化作了他们脖子后的肉枕。战时的他们没能长出与敌人决一死战的骨头。于是他们来到马场,求做商女不知亡国恨。但这点念想也被方达曦拿七号的四只马蹄,铁马入梦似的踏碎了。 方达曦瞧着赛场里的人,他们的心都是被盐腌制过的麻,政室厅的腐败无能他们不在意,别国的侵略他们不关心,不到亡国的那一刻,他们就不会震惊! 点燃□□时,引子上的小小烟火大略也是好看的,就这个,他们倒爱热心地围过来看。可他们却又都忘了引子的焰火燃尽后,□□就要爆炸,那么只摊手耸肩的围观者将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到时再做扑灭与躲避就真的已来不及。 想到这处,方达曦的胸膛里红着、跳着的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被轻蔑的蛛丝缠住了。 方达曦:“马场是我的,骑师是我的,马也都是我的,规则是我定的,比赛与人心都是我操纵的!我想让他们赢,他们才能赢,我想叫他们输,他们就得输,我想叫他们笑,他们就能笑,我想叫他们哭,他们心里就真的苦,他们还以为这都是命里该的!执月,这是你赚的第一笔钱,赚钱的法子,我教你了,你还要接着学么?” 阿西倒是回了“学”,方达曦却毁诺,没教他。也是又过了些年头,阿西才晓得自己这时于方达曦的讨好,使错了出口,方达曦要的,并不好拿“钱”与“权”来作形容。 这日后的第三天,方达曦送给阿西的七号被人剁了头,死在了马厩里。 方达曦裹着睡衣去看时,发现了马头的一只眼睛是睁着的,里面还塞了一枚伪政府的货币。 方达曦:“哟?是国公路的找过来了。” 住在国公路的费晨之是旧朝的皇亲国戚,如今跟陪都政府二马同槽的平京伪政府,就是他大侄儿费幼臣坐的镇。 据说费晨之手上的遗珍压弯了两千头骆驼的脊梁,而这碎了一地的脊梁就难免叫费晨之不觉得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子,是腐朽和智顿的标记,倒误认作这是自己在时代沉浮半世纪结出的,经验与智慧果。 于是,前些日子,他顶“聪颖”地将自己下半辈子的养老本进了鼎丰银行。 很快,方达曦得了这则消息,一双手伸到心上,将算盘拨地当当响。 他隔着鼎丰银行的墙,瞧费晨之存在里头的钱,就如瞧贴身裹着块薄纱立在雨地里淋着的美人。 他想着,别说是一道墙了,就算是一座山老子也能给它劈开来! 方达曦立时令手下买下与鼎丰银行隔了两间屋子的西点店,再从西点店挖地道挖去鼎丰银行。可终了,盗出来的并不是费晨之的私产,而是费晨之私吞他大侄儿费幼臣的一批军火。 这乱世,圣人纳垢、落草为寇、易子而食都已不能叫人震惊,更何况只是监守自盗呢? 方达曦将额前的头发抓到了脑后,很不亏心地将这批无心插柳,给更有底气地笑纳了。 费晨之呢,倒偶也有姜太公打盹时的耳聪目明。不晓得他从何处打听出是方达曦手脚麻利偷了自己的私库,忙就跑掉了鞋底,来跟方达曦讨要。 只是,费晨之这批不怎么彰显血浓于水的军火到了方达曦手里,还不是比他早已丢了的青春还不可追? 方达曦哪肯承认自己做了贼呢,况且这批军火早被他悄悄送去了陪都前线。眼见费晨之堵在方公府门前不肯退场,方达曦便就将脖子伸得老长,叫费晨之实在不过瘫、实在想污蔑、实在想迁怒,就砍了自己来背锅。 可在当时,费晨之脑门和腰上都被方达曦的申帮人各顶了两把枪。费晨之还能怎么说?他是真疑惑了,世上还真有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呢? 费晨之瞧着方达曦伸来的脖子,受着两肩能压死骆驼的羞耻,极乖巧贴心地伸手去给方达曦捏肩颈。 他一口平京口音:“舒服、得劲么?” 方达曦真恬不知耻了:“费叔叔有手劲儿有手艺!哎,再往左边捏几下。” 直至发觉费晨之的老泪砸上了自己的后背山,方达曦才放人回去了。他于此事上的不大惊小怪,已经到了有持无恐的地步,这倒不是他有教养的缘故,而是归功于他晓得费晨之不敢将事情闹大,叫他大侄儿知晓。 今个这么一试探呢,方达曦发觉费晨之也果然很怕他大侄儿真不辞辛苦地从平京赶来沪城,就为剥了他的老人头皮。 从方达曦手下逃了命的费晨之是真气不过啊,躺在小老婆的床上,梦里喊的倒全是方达曦的名字。 于是,便就有了这晚,七号被砍头的事。 第3章 孤负平生弄权手 方达曦见样也再不硬来,在九道江边上的茂悦楼摆了五十桌,说是给费晨之过寿,还像模像样地给费晨之跪下拜了寿。 费晨之见方达曦服了软,便就悄么声地跟方达曦要那批军火折的现。 方达曦一笑,起身坐到费晨之的跟前,亲热儿子似的拍了拍费晨之的膝头 方达曦:“费叔叔,我觉着您都僭越了。” 费晨之:“你看啊揽晖,费叔疼你,知道你做买卖也做帮派,眼下伸手抓天上的风都绝不抓空的。可阎王脑后也不带长眼的,你那匹新得的七号马,我从没见过,我都晓得它爱吃哪个槽里的草。哎?你那个新养的弟弟是在花枝路念书吧?” 方达曦:“我那个孩儿是个捡来的小玩意,我疼他远不如疼我的马,倒是费叔叔垂爱。他也确是在花枝路那里的小学念书,书念的还很不错,费叔叔疼小辈,不能总嘴上说,那就尽管去瞧瞧他,我保管不将他关回家里。哎,也绝不给他换学校,叫费叔叔难找。” 费晨之:“死不悔改?” 方达曦再起身来给费晨之捶肩捏背,两手游到费晨之的脖颈时,赏弄高古陶瓷罐似的,在费晨之一捋就起三层老薄皮的脖子上箍了箍。 方达曦:“改不改的,就看费叔叔明年还想不想过寿了,费叔叔要还想一年一年地热闹下去呢,那可不能再多说、多想了。战局乱世,费叔叔赶紧吃完这桌寿宴,回家把门闩插紧些。以后只能我们这些孝顺孩子去敲门,您才能给开啊。” 费晨之闭上因年老眼皮耷拉,以至变成三角形的小眼,只有视而不见,才能忘辱——昔年,他爱吃饺子,睡了嫂子,将大哥的骨灰染成了韭菜绿,是被族里撵出的平京。如今与他沾亲带故的人,都还留在平京,以至沪城的五十桌酒菜寿宴根本坐不满。于是方达曦自顾将九道江边的乞丐、赤佬,都招呼进了茂悦楼,给他“添寿”。 方达曦不去管费晨之耷拉到脚面的脸,吃自己掏钱摆的饭局吃的很是卖力,碗筷敲地叮叮响,两只脚醉鬼似的拌着蒜。 等从茂悦楼出来坐上回家的车时,方达曦才又肯正襟危坐了。 方达曦开了车窗,车子刚好路过一家叫“欢”的大舞厅。方达曦伸手抓了一把车窗外的风。拳口紧握。 原来,他抓的风也是空空如也。 方达曦:“炳叔,明天咱们带执月再去挑匹马,原先那匹,本来马身也太高,他年纪小,我要不在,他偷偷骑,早晚摔断脖子。” 炳叔:“小爷哪敢‘偷偷’啊,他吃饭筷子拿近拿远都只听您的意思,您不在,有不让的,小爷做完功课、练完字,就坐家门前捧着个腮等您回来,从来也不干别的。” 方达曦猛然颤了一下,像被一滴滚烫的鎏金水扎到了后背。他望着车窗外沪城的铺天盖地的霓虹,觉着心里顶暖和的,这许是因有人在红里笑了,许是因他吃的酒,烧身子。 阿西听见厅里有动静,奔下楼时,果然瞧见方达曦回来了。 八成是从前由父亲管着的缘故,又许是天性而已,方达曦在外做天王与小鬼,踏进家门就是黄歇、田文。他在家顶像是要在军中帐里升仙做个大好人,摒绝烟酒、读书写字,心里烦躁时接受的洗礼也是顶向阳的——嗑瓜子。 方达曦坐在沙发里嗑出一把瓜子仁,再笼成一摞,从前他强塞给父母和弟弟,如今他强塞给了阿西。酒令智昏,强行给阿西献完爱心,方达曦就拘在沙发里,老母鸡似的睡着了。 阿西老实,捧着母鸡水滋滋的一把哺育,一时有些拔剑四顾心枉然的嫌弃。 方达曦酒后的鼻音重:“母亲,今天我把裤子跪脏了。母亲,我想你了……” “你也只是个小孩啊。”阿西想着。 次日,方达曦酒醒,欢欢喜喜地带阿西去了竞马场,给阿西挑了匹矮脚的蒙古马。二人刚进场地试马,三个脸生的马夫围了过来。 马夫:“方达曦,费老爷子问您安!” 阿西年纪不大、个子不大,可设若与方达曦一起走道时遇上鬼,阿西也敢拉着方达曦硬闯过去。 枪响时,阿西背后中枪脸面着地,以至顺便磕掉了一颗牙。打跟方达曦遇着那天到如今,阿西的乳牙终于仰仗“突发”,全换光了。 也瞧不着方达曦当下是个什么神情,是心疼呢?是不那么心疼呢?还是没反应过来呢? 方达曦是办事的人,瞧着阿西中枪的第一眼,还没等情绪冲进心脏,脑子已然控制了舌头。 方达曦:“叫救护车!” 方达曦的人冲进场地,将方达曦和阿西围在了人墙里。 沪城傍晚下了浓雾,山间白茫茫的,叫人睁眼也要抓瞎。山坡的一边种的全是白玉兰,像一脚踩出了悬崖边,半倒半不倒的。 山路上立着一匹白色的山狼,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方达曦,它要方达曦跟上。可还是慢了,玉兰花一朵朵地往下落,往方达曦的身上砸。玉兰树根也从地里伸出了脚,开始整棵地往山路上倾倒。 所谓繁花落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而倾,白山狼眼瞧着方达曦被山土与玉兰树埋葬进了沪城的白雾里。 山狼的悲嗥叫醒了方达曦。他叫人淘了一块热毛巾敷在眼皮上解乏,熬了五天,好容易眯了一觉,做个开头还不错的梦,自己的心有余悸就跟着将坏主意打到了地狱里。 如坠深渊时就该摒弃战战兢兢,方达曦胡乱洗了把脸,自己开车去了圣三教堂。 教堂诞生立面的救世主,还是个啼哭婴儿嘬乳于圣母的怀里。一侧的小羊羔救不了人,双前蹄匍伏在地,无声也无用地哭泣着。 只要是活着的,大家的身后都背着棺材板呢。 教堂的风琴奏乐时,方达曦摘下了头上的巴拿马帽,走了进去。 平时做礼拜他都捐三百,今个他预备只捐一百,因为主未能听见他的心声,或是主听见了,却未能分出些精力,管一管他的心声。 宋戈领人冲进了挂着“普天同庆”大条幅的“欢”,不打招呼便就在大舞厅内砸摔。 舞池里满是人,宋戈的人见着穿“欢”工作服的就捶打。 “欢”的领事见事态不妙,忙脱了工作的衣套遁走。宋戈砸碎了酒瓶追了上去,掐着领事的后脖,将人拖到了台上的话筒前。 宋戈:“来来来,就你给大家说说什么叫普天同庆。” 领事:“好人呐,跟您府上有仇的是咱们费老爷啊。” 宋戈:“还是不懂啊!” 宋戈拿碎酒瓶擦了领事的脸面,话筒立时将领事的疼,化零为整,东风恶似的散播出去,叫旁的原不想听话的人晓得了不听申帮人话的后果。 宋戈:“普天同庆啊,就是以后这家大舞厅,不姓费,改姓方了!” 等弥撒结束,脚面还沾着血的宋戈已然落坐到方达曦后头。 宋戈:“大爷,事办妥了。老费确实要跑路,晚上九点的船。” 方达曦:“他身边得带一两个要紧的人吧?” 宋戈愣了愣,他跟在方达曦身边六年,还不能完全了解方达曦心眼儿的鬼斧神工。大略偶尔时,是能依循方达曦一般的行事作风,咂么出一点方大爷想要的味儿,与不肯说明的潜台词。 这当口,他猜是方达曦的愤怒约莫是改了河道,要另冲下来。 宋戈:“带了,是老费挺看中的一房孙子,费小医生。” 方达曦:“那就行,晚上去码头杀了老费的这个孙子,也得在他眼前杀给他看。万事再把老费带给我。” 宋戈:“大爷,可费小医生是好人。” 方达曦:“老费的孙子是好人?” 见方达曦瞧了眼圣母像,宋戈心里生出了希翼。 宋戈:“费小医生还给兄弟们和我,治过伤。” 方达曦将手里的帽子给了宋戈,他不肯在教堂里说违心的话,起身走出了教堂,才又张嘴。 方达曦:“我家孩儿牙还没长全,都还看不出是好人、孬人。没事,费小医生既然是好人,死了能上天堂,正好!” 宋戈刚才忘了大爷的话是唾沫里的钉子。 宋戈:“行……吧。” 方达曦:“行,吧?” 宋戈:“行!” 九道江的废仓成了方达曦的刑罚场,待宰的费晨之羔羊似的,腰是弯的,膝盖是弯的。过度害怕,先就忍不住地想要弯下些什么,心里的、身上的,之后还得配上些“哆嗦”才入味。 就像沪城的翁奶清早出门买油条烧饼,也晓得一定要再带回些豆浆配。 费晨之已不是寿星,而是个棺材都来不及打的乞丐。可眼见从月上柳梢头,到月下柳梢头,方达曦的人都还是客客气气的。费晨之心里对厚葬、对好棺材的执念,转到了“兴许还有能活的希望”上。 他没有骨头,也没有脑子,认定说不准是自己这身骨肉,不值得方达曦一顿打,或一顿杀。 等到眼见方达曦裹着九道江的新鲜江风走进了废仓,费晨之忙以拜前朝皇帝的繁文缛节给方达曦下了跪。 可他才要开口求饶,方达曦便对着他的脑门开了枪,将年迈的费晨之与他那些早被革命者丢进车轮底下碾碎的旧礼,给崩了。 方达曦:“费爷,我弟弟方执月,也问您安呢。” 神明不能常在人的身边,于是,人的身边就有了亲人与爱人、守护的人、为之复仇的人。 宋戈坐在船头瞧着舱里的费小医生,他头一次没听大爷的话,没在费晨之的跟前杀了费小医生。他想着偷偷将费小医生拿船顺出沪城,叫他隐姓埋名,哪怕是到哪个还没被战事祸及的穷乡僻壤,做个野郎中呢! 费小医生:“宋先生,您放了我,方先生能放了您么?” 只有他肯以“先生”,称呼自己了,宋戈想着。 从前为大爷扛刀拎斧,宋戈也因此被费小医生搭救过几次。费小医生老实又腼腆,穿着白大褂救人一命的模样,比大爷偶尔去的大教堂里的圣母像,似乎还要光辉灿烂些。 那时,为作答谢,宋戈邀费小医生吃过早茶,就在国公路与小六角路交叉口的小杨生煎铺里。宋戈高兴,吃了十个鹅肝生煎、两屉水晶虾饺还有一碗葱油拌面。抬头时,费小医生却只家猫啃小黄鱼似的啃了两只小笼包。 约莫是不大见病患身份以外的生人,费小医生之后与宋戈说话也只是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轻易不抬头。抬头,脸就是红色的。有时,宋戈也会陪他一起红。 宋戈还记着费小医生顶会说洋文,说得还顶不错。 那天送费小医生回家将要离别,宋戈讨教他洋文“告辞”要怎么念。费小医生教他“告辞”念“I love you”。 宋戈到如今还不晓得费小医生说的洋文其真意是个什么,可他一直晓得自己心里想的什么、要的什么。只是,有些心底的话、的想、的要,只适合被没能力翻云覆雨的手,捏成九道江里小黄鱼的形状,再被放生回九道江里。 九道江里的水草招惹着江水里的小黄鱼,叫它们好好养活沪城的民。 沪城的民总是那么努力地活着,就像西城墙折角那里长出的、永不能见到太阳光的小草。努力发芽、努力长苗、努力吐穗、努力结果。 宋戈蹲在九道江的岸边,才滑过去两艘船,他就抽了一包烟。 身后有人跑过来,宋戈听得脚步熟悉,也就没去回头看。来人告诉宋戈,小爷醒了,大爷说费小医生不用死了。 宋戈的手被烟灰烫得一抖。 来人走后,宋戈扔了手里的烟,捂面号啕大哭,有些泪水还滚入了九道江,被奔腾的江水带走了。 晚了。费小医生已被九道江里的水草卷进最河底,喂了小黄鱼。 作者有话要说: 费老叟暗杀方家大郎不能成,小乞丐几将命殒赛马场。方家大郎怒沉费费氏人,连累宋小哥痛失心上人。(宋戈是我很喜欢的角色,他的原型是NBA著名球星石佛邓肯,嘻嘻) 第4章 笑拍洪涯,问千山暮雪 等到阿西长到十七岁时,静蝉路上的宅院几乎已全跟了方达曦姓。 阿西的眼界里不再只方达曦一人,他也早晓得方达曦的身边还有炳叔、有宋戈、有茅清平、有吴嫂、有陈二……有方达曦已故夫人曾抱秋。 当年方达曦的父亲与弟弟死在陪都,与旁的一同死在这场地震里的多数受难者一样,方家父子的尸身也没能找着。 是以,方公府的长子方达曦每年都要赶去陪都祭拜先灵。 三年前,新婚的方达曦携妻赶赴陪都告灵,回来沪城的路上,曾抱秋死在了敌军的轰炸下,成了个死无全尸。 方达曦因此沉沦了几日。好在他不是耽溺的性格,洗了个澡,照了个镜子,问了阿西一句——“执月,我不能是个扫把星吧?” 此后,也有几个世伯端着自家姑娘想给方达曦续弦,方达曦却难得地对值钱珍宝忙着摆手婉拒——清白的世家姑娘,比不肯收他钱的暗娼名妓,还要不好招惹。 他的清醒总被头皮死死压在脑子里。 他更晓得战争和死亡并不因个人的悲痛和怕死而终止,它们只会因人们的“妥协”和“适应”得到了营养液。大地里的树根是怎样贪食硝酸钾的,它们就是怎样依仗“苟安”的。 而大地呢,它也从不因人类的战争、和平、欢喜、悲伤而忘记更迭。它的春方秋冬,一向如期而至。它晓得人类太不值一提了,强大的它懒得为人做出改变。它还想着呢,哪个傻蛋会拿捉大象的心,去捉蚂蚁? 到了今年冬天,方达曦又揣着镶了满心肺的心理阴影,赶去了陪都告祭不能回归的家人。 半月后,阿西在静蝉路七号院收到了,方达曦从陪都寄回来的一罐雪。 除了玉兰,沪城旁的花和树都是温热地域的大叶长相,可以想见沪城每年的季节也是除了四月芳菲尽,就是梅子黄时雨。因此,阿西还从没见过雪。 梨形的陶罐外还被方达曦拿牛皮封了一层冰,可即便这样,陪都的雪寄到沪城,也早化成了天上水。 “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命硬一些就是了,我会吉祥,你别担心,”阿西心想。 据说,方达曦在陪都顺带又瞧上了几桩买卖。趁着休战期还能活着谈,他约莫还有一月余才能回沪城。 因此,阿西抱着陶罐去书房,预备给方达曦写家书。 阿西的钢笔字很不坏,只是外国的笔墨设若作家书,似乎写不出国人心里的家乡,与国人的思想。阿西还有自己的书道,但方达曦的书道,他也擅长。 阿西拿方达曦寄回来的雪化的水磨了砚台,将两份心意融到了一处。可等万事俱备捏着笔,除了“兄长”二字,他其实还没想好下文。 一滴墨从笔尖淌到了信纸上。 阿西得了能妙手偶得的提醒,顶如流地绞着这滴墨水,画了朵小玉兰花添在信纸上。 兄长: 别来忽十数日,久久不见,早想奉书,不是懒惰,只不晓兄长何时归家矣。想来我已遭怪。 兄长展信时约莫已是小寒,北方天冷未可怠慢,加衣,束扣,切记。于外或有交际,烟酒斟酌,兄长有咳疾,犹记? 炳叔日前腕疾,举箸不能食,请了医生回来,已无恙,如今歇养,早晚劳宋兄接送我念学。 家中别他实在平安,兄长,长毋相念。 沪中江水仍绿蓝,龙眼甜蜜,辛夷打了骨苞,长势甚勃,兄长未能见,怅极。携去岁花籽数粒敛于家书,聊胜无。 另附:冬日可爱,陪都遥遥粟寒已转至,我甚喜爱。 弟执月敬。 烂柯一炬,几页家书尺素,是兰芳白雪。方达曦就着陪都的阳光读了阿西的字好几遍,又从信封里倒出几粒玉兰种子,摊在掌心。 人的手掌实在小,能握住的实在少,会漏下的又实在多。兴许,手心里的这几颗种子,能叫沪城的玉兰在陪都静静发芽、长势猛烈也未可知呢? 方达曦心底的活意,像是长出了腿,穿着羊皮软底鞋,静悄悄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屋里有火炉,方达曦血热,其实并不觉着冷,可还是扭上了衣怀扣子。 阿西家书中的关照不错,小寒里的陪都,雪还在下着,雪中时,还不那样寒冷,化雪时,才冷得叫人长记性呢! 方达曦又等了沈奉先一刻钟,才将这个似乎披了满都城风雪的人等来。 沈奉先的长相清白清秀,只过高的颧骨与过消瘦的身板,叫人误以为他是天上被打下来的仙人,没什么容易亲近的烟火气。 他在方达曦屋前的门毯上顶认真地留了一会儿,等身上不再落水滴,才肯抬手去敲方达曦的门。 方达曦瞧见门外被站出两个脚印的门毯,猜出了个大概,心觉事有轻重缓急,沈奉先的“规规矩矩”,在这时其实可以当书页前言,翻过去! 但他不肯叫“有心了”的好人难堪,于是十分亲热地将沈奉先迎进了屋子里。平时他牙膏都是仆人挤好的,今个还自告奋勇地给沈奉先倒了茶。 方达曦:“来来来,沈先生烤烤火,喝口热茶,您手都是凉的。” 沈奉先见方达曦一口茶,斟得像是他小脑被人拿棍抡过的滴滴洒洒,也就晓得了沪城名声在外的吉祥四宝“九道江”、“鹅肝生煎”、“玉兰花”、“恶阎王方太爷”,的确都是地地道道沪城风味,不参假。 沈奉先的出生不如“方太爷”富贵,眼界也是这几年在战地陪都才打开些,他对“方太爷”的一知半解,令他觉着方达曦不可深交。而方达曦的周到、讲究与逞能伺候,也更叫沈奉先品出一股洗澡间地面漏斗上,女人掉落的长发一样的麻烦滋味。 方达曦讲理有姿态,他就要比方达曦更加讲理有姿态!沈奉先忙躬身赔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就没再去瞧方达曦那杯热心的茶,只掩人耳目地轻轻擦了擦挂在嘴皮上、被冷风催的鼻涕。 沈奉先:“陪都不比沪城富贵平安,某在路卡遇上了哨兵,龃龉许久,是以没能守时。” 方达曦:“无碍的,无碍的,我昨个也……” 沈奉先不稀罕方达曦要为自己的迟到开脱,直接叫嘴里的话伸出孔武有力的手,将方达曦的殷勤给掐死了。 沈奉先:“陪都方面都已做好了准备,余下就等方先生了。沪城到陪都要经平京的水陆,其中货物往来的货物通行证,也指望方先生了。” “货物通行证”四个字早化成“五指山”压上了方达曦的心尖,方达曦这些天想翻个身,都觉得心口憋得慌。可他不愿陪都的沈奉先他们跟着自己没着落,于是贴心地宽慰起人来。 方达曦:“沈先生放心,我尽快、尽量。” 不是“马上”、不是“一定”,而是“尽快”与“尽量”,方达曦的“说话四十,办事一百”,令沈奉先胸膛里的心皱起了眉头。到了这时,他对方达曦的不耐,已像赌桌上越抓越多的烂牌。 沈奉先:“那有劳!” 沈奉先走后,方达曦顶不痛快地在屋里溜了几圈,他不晓得自己哪儿就不招这位“居功至伟”沈奉先的待见了。 他妈的! 方达曦骂骂咧咧地把阿西的家书折好放进兜里,心想:“他不待见老子,有人待见老子!” 方达曦:“小宋,咱们回家!” 周铜、汉瓦、唐诗、晋字、梅岭、荷塘……已然不太平了许多年,可跟这一般的不太平更大有在。沪城沾了灯下黑的光,在一盘乱局中,做了颗被翻过身的小白子,摇摇晃晃,但也无法倒下,这叫它勉强还能收养许多本不属于沪城大地的外邦孤儿。 大家都顶愿意逃难进沪城,谁都不愿在死地里讨生活。 阿西在新联书店买了几本书,刚出八滩广场就瞧见了几个吉普赛人在圈马作秀。 路过最年老的吉普赛女人身边时,阿西被她拉住了手,她的沪城话还很不地道,阿西只能听出个大概。 吉普赛女人:“天上的星星千千万,化成鱼的眼睛,看着鸟儿离开你高个朋友,直到他倒向江水。” 吉普赛女人的话,像毒蜂针猛地攘进了阿西的心肺里。他慌忙甩开她,逃走了。 阿西更想方达曦能早些回家了。那可是陪都啊,更乱的局啊! 可没走几步,阿西又折了回来。 阿西:“天上的星星千千万,我会化成豺狼的眼睛,看着鸟儿落上我高个朋友的脚边,直到他震荡江水!” 阿西攥着拳头,设若这个吉普赛女人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他会杀了她的马!可她只亲吻了阿西的手背,又将自己的手指指向一边。 阿西撇头瞧见方达曦正立在八滩广场的热闹人群里,一手掐着腰,一手弹着块银币。 阿西本想跑过去,可到底是长了岁数,身体和心都还能散发出青春的花香味,可行为已经为大脑带动,不随心走。 好在方达曦提前喊了他。 方达曦:“执月,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小爷动春心,冬雪、家书抵万金。 (方家小爷加加油,你单向暗恋快结束啦) 第5章 杜鹃欲劝谁归 眼见阿西险些被台阶摔出个趔趄,方达曦远远地指了指,叫他待着别动,自己过来。 方达曦:“规矩都学狗肚子里了,怎么不给钱啊?” 方达曦把手里的董大头丢给了吉普赛女人,转身一把揽住阿西的肩膀,将人带走。 方达曦:“她说什么呢?看着怎么像把我们家孩儿气着了?” 阿西:“兄长比电话里说的,早回来十几天。” 方达曦:“那儿又没人每天给我留灯留门,杵着干嘛?还不如赶回来陪我们家孩儿看玉兰打花骨朵。执月,你寄的花籽儿我留在陪都了,等开春了种更适宜些。哎,那女的说什么了?” 阿西弯了个腰,从方达曦的胳膊湾里下退了出来。 阿西:“不想说。” 方达曦:“那我自个儿问问那女的,说的啥?” 阿西一把拉住人:“她就说我今年考不上东联大。” 方达曦:“放她娘的洋屁!你考不上东联大,老子给你把东联大买下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站住!” 阿西被他喊得突然不走了,却正好踩上方达曦插过来的脚尖。方达曦忙圆规画圆似的抽出脚。阿西生怕他站不稳,提前伸手护着,却被他一把推开。 方达曦:“还用不着你。” 阿西:“总会用得着。还有,东联大,我考得上!” 方达曦当了真,拿肘轻撞阿西的肋:“了不起!” 阿西:“还有,我不是孩儿了!” 方达曦不当真了:“那也了不起。” 方达曦见阿西胳膊肘里夹了几本书,伸手抽了出来自己抱着,一不想孩儿受累,一想瞧瞧孩儿如今都开始啃什么风味的精神食粮。 方达曦:“什么书?” 《律法之门》、《法槌有声》、《西法私塾》……除去一本《浮士德》,都是些律法类的书籍。方达曦本以为阿西会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一样,读的《阴谋与爱情》,再清纯些也就《少年维特之烦恼》了不得。 方达曦:“执月想进东联大的政法系?” 阿西:“嗯。” 方达曦:“都说想找公道正义,去妓馆,想被人干,上法庭。执月,想要替人找公道正义,可做好了凡事先磕头,后张嘴的预备了?” 阿西:“兄长,你我都不是能弯下腰的人,更何况是膝盖呢。山洪巨浪能冲破河堤村庄、能淹死人畜牛马,能推倒老树和神庙殿堂,还不能冲刷下去一点渣滓么?” 方达曦:“这话,还真不一定。” 方达曦腰与膝盖的笔直,全是仰赖于他的“财”与“能”,叫他一屁股坐在了沪城的命脉上头。可阿西还不晓得自己的腰与膝盖的笔直,还不是全仰赖于他被方达曦揽在身后?设若不是方达曦在他后头给撑着腰,遇上事了,还真不定谁头朝下。 年月变了,人心变了,在如今这个世道,山洪巨浪,往往真就只能冲破河堤村庄、只能淹死人畜牛马,只能推倒老树和神庙殿堂,而不能冲刷下去一点渣滓。它兴许当真不值得歌颂,不值得正义公道。 方达曦并不指望六七岁就被自己养护在家里的娃娃,被自己小心灌溉到十七岁的阿西,能懂得这些。 可,孩儿长大了!方达曦的头顶劈出一道五光十色的雷,这叫他被震住,也叫他新奇。 祖父死了,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母亲死了,老婆死了,他没有陪谁长大过,谁也没有陪他长大过。 方达曦:“执月是长大了哈。” 阿西:“早长大了。” 农民等一季,丰了收。方达曦谁也没等,可阿西等了十几年,却只被人恍然大悟。初发育的年纪,阿西身下长了绒毛,懵懂又嫌丑地被他拿剪刀绞过,是因请教了宋戈,才留它们与自己枝繁叶茂到如今。 此中成长烦恼、秘辛,阿西不大好意思告知与讨教方达曦,自己的成长烦恼。方达曦业以为弟弟会跟自己一样,是会自寻门路、亦或无师自通的。 方达曦:“执月快十八了,这生日得好好给你过,你想要什么?” 阿西:“嗯……” 阿西怪不好意思地低头,他也不晓得自己该跟方达曦要什么,他现在这个年纪,又实在擅长没事就爱“难为情”。 阿西想着要不然跟方达曦要幅玉兰工笔?方达曦事多人忙,但画玉兰娴熟,能一蹴而就,不会耽搁他太久。 方达曦:“要不我给你找个女人给你开个苞,成不成?哎,你走这么快做甚?尿催的?还是你已经自己找人开了?” 阿西咬着牙跑远了,设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拿布条堵自己的嘴,他就要张嘴骂身后的这个尊长了! 方达曦:“小宋,不给我拦着他啊?” 宋戈不远不近地跟在方家兄弟二人的身后,只管笑,也不多说与多做。他的眼总是呆呆的,可本身又做了大爷身后的一尊俏石佛,象征着寂然无声的高伟,与叫人赖以全心仰仗的太平。 费小医生死后,他的话就更稀缺了,设若阿西的话是阴天里的星星,宋戈的话就是白天里的星星。一向都是这样,除却“干活”时,他还有些先前被大爷教出的狠话,平时的动静实在少。 记着前年,他同方达曦去平京办事。等方达曦都办成事回了沪城,才接到宋戈的电话,光听着说话字数超了往常的纲,就晓得他那时慌了,问大爷怎么了,哪儿去了。方达曦这才想起自己出去公干是带了宋戈的,但自己将宋戈当风流债,给落在平京,忘带回来了! 方达曦被自己与宋戈气得牙疼。等宋戈被接回沪城,方达曦终究未忍住,捂着腮帮、直戳宋戈的脑袋问他总这么默默不相语的,是不是想找机会搞死自己! 宋戈也晓得大爷是后怕,是为的自己好,可回去还是拉上被子,蒙头掉泪了。他身上有两处能丢命的伤,一处离心窝小半寸,一处被人一路从肺铰到肚脐,是为大爷的;另一处呢,也是能叫他丢命的,眼睛看不见,华佗扁鹊医不了,是为费小医生的。 吉普赛女人将方达曦给的银币合在掌心,碾成粉末,就着沪城的风吹散出去。钱银有时,并不似马肉那样只有益,而无害。 她瞧着方达曦、阿西与宋戈的背影,低吟神曲,与族人跨上马离开了八滩广场。 她的祖先曾从罗马人的手中,偷走一根钉死基督的钉子。于是,基督允许他们的灵魂与□□四散流浪,却处处是吾乡、允许他们偷窃诅咒,却永得宽恕、允许他们刁滑不羁,却获得了救世主的信赖,与预言的能力…… 费幼卿从平京来了沪城,一双旧势的富贵脚才踏沪城的新贵地,就有巡警围了过来,他还当这是有人要拿自己,心急流下的汗,杀得他眼角疼。 可等瞧见来人脸是笑的,腰是弯的,费幼卿立刻就晓得了,这是有双富贵后手,要来抱自己比腰粗的腿! 于是,费幼卿心安理得地借势做了下坡路驴,还逢人就说,沪城名旦桑之久的头面实在好,实在叫自己寤寐思服。 果不其然的,费幼卿人还没到入住的酒店,桑之久的头面就被沪城的巡警送去了费幼卿的房间。 费幼卿拨了拨头面上的点翠,想着姓平京的“费氏”,实在可以叫人心安理得地嚣张。 等入了沪城的夜,费幼卿去了改了方姓的“欢”,撞见了方达曦,且晓得方达曦因此赚了不少钱。 他说:“嗨,我那伯伯,是个行业冥灯,别人是干一行,爱一行,他老人家是爱一行,干一行,全毁!方爷收了他的盘子,该!妙!呱呱叫!方爷,那头面,是您送我的吧?” 费幼卿又谢了方达曦的亲热,没等方达曦再客气,他又嚷着要随方达曦去静蝉路七号院坐坐、喝喝方达曦藏的洋酒。 “小王八蛋,还真是千年猪,想万年屎。”方达曦想着。 好在保利钟已经敲过,阿西该早睡了,方达曦便就答应了费幼卿。 可才往方公府的沙发上一坐,费幼卿就瞧上了下楼倒水喝的阿西。 费幼卿身材的肥胖与鉴赏眼力诠释了他的“天生富贵”。自瞧见阿西,他才粘上沙发的腚,像是夹着什么,上上下下坐不住,几下已然有些喘。 费幼卿:“哟?早晓得方老板养了个小子十几年,这么一瞧,是个招人的小玩意。方老板,送我吧?” 宋戈闻言去看方达曦,见大爷没动,还在笑着,他就也没动。 方达曦笑得暧昧,叫吴嫂她们上了点心酒水,才去安抚费幼卿。 方达曦:“费爷来沪城为的不是捧个与桑之久打擂台的小青衣,怎么心思换得比咱们平京的皇帝老爷还快?” 费幼卿:“那个我也不放啊!可这个,哎,方老板舍不得给?也是,养了十几年,白送?不能够哇!那我就买呢,就用方老板送我的头面买?” 方达曦:“拿我送的礼,来买我的人,还是费爷思想细腻啊。” 见方达曦不肯统口,费幼卿忙去拉方达曦的手。 费幼卿:“买也不行?那就借!借几天,行不行,方老板?方老板财运好,眼珠儿吊的也高,平时哪肯垂眼咱们这些平京的土炮仗呢?方老板今个儿能叫我坐进方公府,为的不就是咱这手能签平京的货物通行证做买卖?方老板,那还,成全不成全?” 费幼卿手心手背上下翻了翻自己的五指,压覆与放出方达曦这只孙猴。 方达曦福至心灵,也抬了抬手,将阿西招呼过来。 方达曦:“执月,费爷跟我借你,你自己借不借?”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大郎从北归,不晓预言一事,为货物通行凭证欲出卖小乞丐 第6章 徂年烈士悲 阿西立在方达曦的跟前,怒的力气从他的心里直往上冲,像极吴嫂管的后厨里,蒸汽顶着的水壶盖子。可他不是死在五岁、死在陪都的方望舒,他是被方达曦从九道江桥上捡回来的方执月,没什么底气的。 他像是方公府里那棵方达曦常年忘忘浇水的玉兰,眼睛尽力躲避着方达曦。 阿西:“我听,兄长的。” 费幼卿更着了迷,一双眼在阿西的身上迷了路,伸手就要来够人。 费幼卿:“自己家里养大的,真可心,我看他听话着呢!” 方达曦笑着拦住了费幼卿的指头。 方达曦:“不急。费爷想要我的人,就得听我的。桌上的擂沙圆是我们沪城的好点心,费爷尝一尝,里头有个参了嫩虾皮,费爷要是吃着了带虾皮的,我家孩儿今晚就跟费爷走,费爷也别还了,自己留着养。实在腻了再送回静蝉路。” 费幼卿:“行行行!” 方达曦:“可!要是费爷吃不着带那虾皮的呢,费爷的母亲就借我操一操,好不好?” 费幼卿:“边儿去!” 费幼卿听方达曦说笑,赶不及动怒,忙换了另一只手要去摸阿西。方达曦再引费幼卿的手来摸自己的腰,这就叫费幼卿的欲打了愣了——他摸着的是方达曦腰间的枪。 方达曦:“早听说了费爷的母亲美艳,真的吧?” 费幼卿:“方老板说笑呢?” 方达曦:“费爷,谈正经事的时候,我不说笑的。” 费幼卿:“方老板是不想做好买卖了,那我就告辞了,头面明个也一并奉还。” 费幼卿原想一把甩开方达曦,却被方达曦死死攥住了。 方达曦:“头面还不还,我不看重。可是咱们沪城的点心,费爷还没尝呢。” 费幼卿:“不尝了!” 方达曦:“费爷刚刚不是说了‘好’?我都鳏居三年了,费爷不成全?” 费幼卿:“方达曦!你申帮在沪城能跺脚,可别忘了肋骨条上还支棱着我们费家人的刀呢!你记着,春风得意布好局,四面楚歌才有退路!” 方达曦一把抓起桌上的擂沙圆,往费幼卿的嘴里塞。 方达曦:“吃!” 费幼卿:“你要死!” 宋戈冲了上来,一脚踹上了费幼卿的小腿,叫费幼卿跪在了方达曦的跟前,又扳着费幼卿的脑门令他仰着头,叫方达曦方便喂。 方达曦:“费爷,没尝出虾皮味儿的吧?可不,全是豆沙馅的,哪儿来的虾!费爷的心思全长鸡/巴上了,不晓得什么是做羊就练好腿,做狼就练好牙。那就打今,也往脑子里记些东西。费爷也来方公府上坐过了,那就记住,以后啊,真不能把手伸到我家人身上,我会生气。” 饶是宋戈力能扛鼎,可拉拽费幼卿这吨位也是怪废一身劲儿的。瞧着宋戈提手就要将费幼卿往茶几上砸,方达曦忙给拦住了。 费幼卿:“揽晖,揽晖啊,我早晓得我们还有些情谊!你不舍我。” 方达曦:“小宋,人往地板上砸就行,地板便宜!” 等费幼卿顶周全立体地挨了一顿沪城特色的打,方达曦又叫人给他扔去了静蝉路的大道上。 方达曦远远瞧着这死泥似的活人,叹了口气,再匆匆折回去瞧阿西。他顶担心小弟被府里刚刚的阵仗吓狠了,也未可知。 可明晃晃的书房,方达曦瞧着阿西跟楼上练书呢!人百年老树似的扎在书桌前,八风不动。 方达曦都赞叹了:“方执月,你这心理素质过得硬啊!楼下刚刚的动静可都是因为你!” 阿西搁下笔,低着头:“我在底下也帮不上什么,就上来练练字。” 还挺明白! 方达曦:“我怎么觉着你是个披着小孩皮的老妖怪,你想吃我不是一时半伙了吧?” 阿西:“兄长,我不是孩儿了。” 方达曦:“刚刚下楼干嘛的?” 阿西:“听见兄长回来了,想接你……” 这种坏了大事的由头,还能叫方达曦好意思再骂人么?! 方达曦顶憋气地回了自己屋。屋里有个浴缸,他窝在里头,嗑了会儿瓜子,牙又疼了。 平京伪政府副总理费幼卿,加上货物通行证,费幼卿等于货物通行证;平京伪政府副总理费幼卿,减去货物通行证,费幼卿等于零,设或什么也不是…… 为那张长相方正的货物通行证,方达曦原本的确预备好好巴结费幼卿的。可谁想到,闹出今晚这一出! 方达曦已杀了费家的老味鸡肋费晨之,今个还逼着费幼卿跟家将沪城特产吃了个管饱。平京的费家人几乎全给他得罪干净了,设若他还想在货物通行证上再来个转机…… 方达曦揉了揉牙疼那侧的腮帮,几乎没可能了,难不成还想造反嘛?! 倒也不是不想! 方达曦瞧着窗外,玉兰从打骨到开了花,方达曦能听见它们哗啦啦的开花声,这声响叫人听了也跟着身从少年时了,这声响能叫这时的牙疼,退回成少年时的牙疼了! 花期里的少年时,可是风一吹,都会脸红的;花期里的少年时,可是会一梦到底,带着希翼将万事做到极致的! 阿西的屋子在方达曦的隔壁,屋子里衣橱敞着。方达曦说能当五百的那件昵外套,在阿西的衣橱里挂了十几年,如今还都不定能合阿西的身。 他与方达曦两间卧房本是一间大厅,后被方达曦的父亲隔了门。只要那道门不上锁,只要阿西拧开门把,他就能去见方达曦。 也不晓得从方达曦那屋里头瞧玉兰,是什么样的? 阿西盘腿坐在地板上,与方达曦分着两扇窗,听外头的玉兰花开。 再过没两天就是新年正旦节,方达曦早说了要给自己过生日,那就真跟他要副玉兰图吧? 阿西稳扎稳打地盘算着,心里还怪美。只除夕当夜,大家都丢了方达曦的音讯。 那时,方公府上的人都还在备年货,哪个也不晓得方达曦出了事…… 沪城车站的台阶多且高,仿佛不欢迎人来登上它。 火车长得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它很有用,可到底要走多快、多慢,要走到哪里、停到哪里,还是要听人的。 人随脚走,脚由路走。火车将人带走,有时能带回来,有时带不回来。 茅清平穿的西装裤里套着的棉裤厚且长,登上站台时,他腿上的肉已品出了自己的酸味儿。 茅清平腿面上的泥巴没洗净,脚后的裤腿被踩白,开出邋遢的条状花,他不晓得自己其实应当折个身,伸手去卷裤腿儿就好。 沪城今个的天有些冷,麻雀筑巢都提前收了工,定在枝上,同茅清平一齐低着头。 火车到了站,茅清平仰起头守在台阶口,一个一个查着人。 强硬的态度已经胜过真相的本身。下车的人见茅清平拦人拦得顶理直气壮,权当他是便衣警呢,这都低着头,任凭他翻烧饼似的,翻自个儿。 茅清平的竹马登上沪城的火车去了陪都前线,没了着落已五年,茅清平每天在火车站翻烧饼翻了五年,业已因哭了五年,以至现如今眼神不大好,时常被识破他的人,追几步就逮住再往死里捶。 被人摁着捶时,他似乎也不晓得疼,只晓得忙中出落地去拉施暴人的手,为自己的追悔喋喋不休: “我错了,不该叫他去的,我晓得战争残酷,可我拉不住他,我该死死拉住他的!所有战争都不该的,流尽血与被侵略,都不顶好,可有什么好选的?流尽血,就死了!叫人找不着、等不着了!被侵略而不流血,至少还活着,我们还能守在一处,活在地上的地狱里。好哇,我也晓得,争气、骨气与站出来反抗,其实是顶正确的事,可世上这样多的人,他们因脚底板脱了皮就不肯站出来了,他们都在往后退。那即便是正确的事,为什么一定是他去做呢?我错了,我错了,我应当留下他的。他走出家门,家被他关在身后,他安然了,那么我呢?” 因茅清平对过往的实在絮叨,捶他的人时常因承受不住,以至只等得及意思意思只捶他两下,便就骂骂咧咧地跑了。茅清平并不知是自己的表达欲救了自己,还当是人家不忍心了。 沪城今个的火车车次都过了,茅清平只能回家去。 茅家是个两连栋的小洋楼,听得两声极有家教的敲门声传进来,还在洗脸的茅清平忙拎着没挤的湿脸巾要去开门。 茅清平:“阿孝回来了?” 眯着眼,用咬牛筋的力气去瞧来人,茅清平极娴熟地失望下来。 茅清平:“揽晖?揽晖,今个我又没等到他。我错了,不该叫他去……” 茅清平牌的咒经,扑面而来,叫方达曦的牙又疼了。因了茅清平嘴碎的缘故,方达曦都开始体谅阿西的寡言少语了。往常茅清平去静蝉路做客,方达曦都不敢叫仆人给滔滔不绝的茅清平端水喝! 五年了,鹅肝生煎天天吃,也会狗不理;吵架占理的一方,也会因大声高喊与喋喋不休失了人心;五年了,算作是被灭门也不为过的方达曦,并不懂得茅清平为何总喜爱将自己的不幸,对旁人壮怀抒意。 自己的“不幸”,不该像老狗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躺下,自己静静地死去,不叫旁人看到么? 直等方达曦被唠得脸色有些不大好,茅清平的口舌终于干了。 茅清平:“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揽晖,找我什么事?” 方达曦:“守慎,帮我拟份遗嘱。” 茅清平是东联大政法系第一届的学员,也是方达曦聘了九年的律师。 茅清平跳了起来:“揽晖你得了绝症?!” 方达曦:“我每顿白饭都三海碗,你可盼着我点好吧!只是再万事随人不随天,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守慎,我人忙钱多,也没双亲妻子或子女。因此不少人都顶热心地替我的钱,瞎操心、瞎不放心。好在我家里现在留下个弟弟,我想安排好他。” 茅清平:“你为的执月啊,我懂的,我懂你的,揽晖!我就是没安排好阿孝,我错了,不该叫他去的,如今只我一个守着陈、茅两家的房子,我晓得所有战争都不该的,流尽血与……” 又来!方达曦快被逼急了,手都抖了,头皮也麻,想着不来点猛药,自己得被茅清平给熬老了。 方达曦:“守慎,万事总得有个度,否则‘瘾’不会被咱们当成病……你就行行好,先替我把遗嘱的事给办了,我还赶着回家过除夕。要不然我也给你分点遗产,我认你当我干儿子?” 茅清平:“滚!” 等遗嘱一事好容易理清明,方达曦从茅家走出时,已然累得像是刚拿手爬登了两座山。 不容易啊! 茅清平送人走后,也心随屁股坐进了方达曦刚刚的位置,胸口还被压着兔死狐悲石的沉重。他也晓得方揽晖过得不容易,可他为什么这么不容易呢? 方达曦的财宝比九道江的小黄鱼还繁多,地上落块大金条,他都不必弯身拾;他的主意与眼线,比天上的星星还繁多;萤火从不好在有方达曦的田地底下飞动;沪城的鸦雀也要瞧他的眼色,才好为自己想想该什么时候掉毛…… 可茅清平就是晓得方达曦同自己一样,不快活。茅清平总觉自己许是文苑英华的宣和主人,方达曦许是身落铜网阵的锦毛鼠,他们俩甚至都不如没了音讯的阿孝,活的直情径行。 茅清平等了五年的阿孝,实则是个顶大的混账,打过同学、打过老师、打过茅清平,还打过投了敌的父亲。后来去了陪都,也不晓得他真切地打死过几个外敌? “我该留下他的,仗有什么好打的?流血与被侵略都不好,可那么多的国人,为什么一定要有阿孝站出来呢?”茅清平又开始想了。 小仆从后厨奔了小半里的路,给茅清平端过来几碟沪城小菜。怪冷的除夕夜,饭菜到了茅清平的桌上,都还是能烫嘴的温度。 清炒虾仁菠菜与蟹粉猪肝,能养眼睛,但茅清平已不大爱吃。他很有些学问,只是不大拿灯草棒,以至吃饭总像是下巴上也长了张大嘴,吃什么都要漏上桌面。 五年了,他的麻雀饭量撑不起他的皮囊,加之遭过雨淋出了病,他也不知自己这杯水什么时候就叫一车的柴火给蒸没了。或许自己也该学方达曦,早早立下遗嘱? 茅清平一会儿心疼陈孝、一会儿心疼方达曦,一会儿心疼自己,很有些忙。起身准备过去略略吃点时,小仆冲了过来,盯着茅清平的屁股问他,什么时候犯了痔疮? 乍起的冬风已经拿好主意,到底要在这个除夕夜怎么刮自己,那就怎么烦人怎么刮。 方达曦走到九道江桥,想着保利钟怎么还不响?往常保利钟响,他一定已赶回了家。 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又怀疑自己的表坏了也未可知,他再去看自己月下的影子,就连影子的长度也告诉他,时间就是还早,保利钟的确没到响的时候。 炳叔开车带着阿西,撞开推搡着方达曦的风,赶了过来。 宋戈的枪已上了膛,将一直跟着方达曦的几个人给悄悄料理了,扔进了九道江。 阿西一把抱住了方达曦的腰,将快倒的人带上了车。 宋戈也跟了上来:“大爷……” 方达曦:“嘴给我赶紧闭上,敢哭坟就自己从车上跳下去,我还没死呢!一路有人跟着,我不敢叫他们瞧出来我不行了……去医院,告诉医生我是A型血,有盘尼西林过敏史,胸腹部受过重击,半小时前咳过血,应该有内脏受损,眼睛已经看不见,可能还伴有颅内出血。” 第7章 出门正尔逢豺狼 炳叔瞧见方达曦满身的汗和血,紧握的拳头叫指节泛了黄与白。 他给方家开了三十多年的车,刚来时还顶邋遢,手上没灰泥就算干净,如今被方家领得洗完手都非得擦点玉兰油。 这会儿,他很是做了一番努力,才没急得丢了手里早浸了玉兰香味的方向盘。 炳叔:“还好茅先生打电话去了家里,大爷叫不到我们,也该直接叫茅先生搭救啊!” 方达曦:“有桩买卖去请茅先生帮忙,不能劳了人还害人。” 炳叔:“大爷从不害人!大爷要是肯害人,今个倒下的就不是大爷!” 炳叔的迁怒打后视镜折去了阿西那里。 “谁晓得您旁边坐的是个文曲星,还是扫把星呢!”炳叔心想。 阿西没被炳叔这股曲折的厌弃鞭策到,抖着手给方达曦堵渗血,牙关快被自己咬碎。 阿西:“怎么才能让你不那么疼?” 方达曦摸着自己的黑,从大衣里掏出一支紫毫笔,笔身全是血,笔尖的狼毫业已被染红浸透。 方达曦:“到了这会儿都迟钝了,倒不怎么觉着疼了。今早给你买的,算寿礼,原还想给你画幅玉兰的,只是太匆忙,没赶上。执月,你的性子和书道跟紫毫合,别总为了讨我开心,就学我的书道。我的印全在床头柜里锁着,你从前不总想偷我的印,给自己的工笔字挂章的么……” 炳叔恨不能关上耳朵,老手粗鲁地抹了把脸上的老泪。 炳叔:“这路今儿怎么这么长!跟他/妈开不完似的!” 阿西贴近方达曦的耳边,因车里有些颠簸,他的嘴唇刮到了方达曦左耳上的珍珠。 阿西:“交待后事呢?兄长眼睛看不见,耳朵总听得见吧?兄长听好也记住了,沪城的浆糊喂不饱我的饿,九道江的江水解不了我的渴,玉兰花的味熏香不了我身上的肮脏。我的命是兄长搭救的,我还没报答呢,兄长要长长久久的,别逼我现在就拿命还。” 方达曦的嘴角被扯了木偶线似的,给了观众阿西一个无可如何的苦笑。他同茅清平也说了,万事随人不随天,可生死是身不由己的万万事,是万能的神明管的,人自个儿是管不上的。 方达曦将阿西的手拉了过来,拿着紫毫笔,就着自己的血,摸摸索索地将阿西掌心的生命线描红加粗。 方达曦:“执月,不能因已活够,就不怕死。” “我没活够,我对你还有事因为没胆而没做呢。你要不在了,我才算活够了。”阿西心想。 保利钟响了。 宋戈:“守完岁了,新年了,大爷。” 炳叔:“今年换我给大爷压岁钱!” 阿西揉了揉方达曦蜷着的指头,劝它们松开握拳的手,将自己的掌心与方达曦的合到一处,将那道粗红的生命线也盖上了方达曦的掌心。 阿西:“保利钟响了,家人都在呢。不要乱跑,求你……” 满是人间烟火气的万家灯火在白日里头,最不明亮,病中的老虎最显温良恭俭让。 沪城的春、冬、晴天、阴天、黄叶、玉兰花、九道江及旁的一切,都因人的险象环生与得偿所愿,有了色彩。 方达曦的胸腔与脑部都做了手术,如今是个满身瓶瓶罐罐的好木头。 阿西:“宋哥,要是这人明天还不醒,咱们把他的眉毛也剃了吧?” 宋戈无可如何地低头笑着,他想大爷快快醒,却又怕大爷被刮了眉毛要生气。 听见有人推病房的门,宋戈立即伸手进怀里摸上枪。 杀人与被杀,人和苍蝇是一样的,谁也管不了谁。将昏着的方达曦放在医院,是譬如将鼎丰银行拆了门垛和护墙,搁方达曦眼跟前,两者都是极不安全的。 医院里外已被放进申帮的人做安防,阿西还请茅清平给联系了,平时被方达曦拿钱养着的几个警长派几组警员过来。今个晚上就把方达曦送回静蝉路七号院,挨家将养。 娇俏的小护士给方达曦量了体温,说方达曦恢复已很好,就差人醒。 阿西:“吗啡?” 护士:“嗯,给止疼的。” 阿西:“他是老皱眉头,这药有量的吧?” 护士:“每天10ml,不能多,多了要成瘾,以后身子好了还要戒断。” 阿西:“宋戈!” 小护士被宋戈拧断了脖子,放去了费幼卿酒店房间的床上。阿西还另外嘱咐宋戈将方达曦送费幼卿的头面,带了回来。 买卖不在,仁义不再,冤枉花销也得讨回来。 乃至费幼卿醉酒回来瞧见床上的死人,才彻底晓得在沪城,上帝不是蓝眼睛高鼻梁,而是黑眼睛黄皮肤的方家人。他的人,申帮瞧得出,申帮的人,自己拦不住。 洗好还没干的真丝大裤都等不及收,费幼卿便登船从九道江往平京逃了。 沪城的冬天有个极大的缺点,总极敷衍地才来就想转身走。 费幼卿不大喜欢九道江,腻腻歪歪的潮湿,上午上身的丝褂,中午就闷出了馊汗味,才蒸的脸,睡个觉,鼻尖就要冒油。 总之,在沪城他总不如意。 前舱乱了,像鸡窝里进了耗子,都在瞎啄,没人还是坐着的。费幼卿的人去打听了,说是后厨的煤气漏了,已补好,没什么大碍。 费幼卿的心早被吓得跳进嘴里,才又咽回肚里,且就快到平京了,他是平京的副总理,没人敢真动他……的吧? 他嗜甜,不知旧耻地摸了几块从沪城带上船的擂沙圆进嘴,血糖与心高了歌。方达曦该死,口味倒不错! 费幼卿:“来,你去摸他,就摸那里。你也来,来亲亲我。” 费幼卿的阳台间内,还有两个光身的男孩,骨相与阿西有些相似的那个,被费幼卿折腾得厉害,走路都已是外八的。 “哐”! 阿西与宋戈进闯来时,费幼卿起先还是不知死。等宋戈将他再次打翻,费幼卿才清醒求饶。 阿西:“我兄长想要你的什么?” 费幼卿:“通关凭证!货物的通关凭证!从沪城到平京,再到陪都的!我给!我这就签给他!方达曦他不是好好的么?通关凭证我给,咱们抵了吧,放我回平京!” 阿西:“费副总理现在跪着,可到了平京一定要翻脸,现在签的通关凭证,也就是一条九道江的时限,我们不要的。费副总理往衣兜里掏什么?我进来前,已叫孩子帮我卸了副总理枪里的子弹了。春风得意时布好局,四面楚歌时才有退路,做事要长前后眼,是副总理教的我兄长。” 费幼卿顶识时务地丢了手里的枪壳 费幼卿:“要钱么?我给!我给不起,平京也一定给!我是平京的副总理,于公于私他们都要给得起!” 阿西:“钱么,我们家不大缺这个。” 费幼卿认出了天有绝人之路,自己今个九成九是要轻于鸿毛了,心里头过往的憾事倒长着腿脚,不知从哪条道上追了过来。 费幼卿:“我他/妈该去学唱歌的,我小时候就爱唱歌,我唱歌特别好!我他妈就该睡了桑之久那个烂婊/子,可他只给我大哥睡,他那头面还是我给买的!我就不该从前线逃下来的,不逃出来,只躲着不往前冲,我就是半个英雄,至少也得是四分之一个英雄,回了平京,坐总统的就不能是我大哥,得是我!我还挺爱画画的,我小时候就挺爱画画,我要是做了画家,做了平京的列奥纳多,就不会做我哥的副总理,就不会遇着桑之久,或许遇着了,她也会相中我,我要能画画,她就能要睡我大哥似的,也要来睡我!我画画是真很好,我母亲早说过……” 阿西打断了多才多艺的费幼卿, 阿西:“费副总理,我好看么?” 费幼卿在沪城的祸事起因就是阿西的“好看”,眼下他自然不敢答“好看”,可当着人面,保命的老道理也不该是说人“不好看”啊。 肉做的下巴,没多长出个脑袋,想不出该上下点一点,还是该左右摇一摇。贪生的本能叫他想出了个两全之策。 费幼卿:“您,您自己说呢?” 阿西拍了拍昵外套两侧的口袋。 阿西:“我好不好看,就看费副总理还肯不肯要我了。费副总理枪里的子弹在我兜里,费副总理要是猜对了子弹在哪边呢,我归副总理。副总理要是猜错了呢,子弹归副总理,好不好呢?” 费幼卿指着阿西一直浅显拿手掩着的右侧口袋。 费幼卿:“右边的,右边的!子弹挨右边!” 阿西伸手去掏左侧的口袋,而果真没掏出子弹,只掏出两只小玻璃瓶。 费幼卿乍得了生机,舒心地耷拉了脖颈举着的脑袋,像是半死的老人抱着个半死的孩子。 阿西再伸手去掏右侧的口袋,依旧没掏出子弹,而又是两只小玻璃瓶。 阿西:“哟?右边哪儿有呢?费副总理,猜错了呀。” 费幼卿大怒:“你他妈什么意思,这是什么道理?” 阿西:“没有道理。” 费幼卿:“怎么没有道理!” 阿西:“就是没有道理。” 费幼卿:“小娘/养的,你仗的谁的势?!” 阿西:“当然是仗我兄长的势。沪城方公府不是平京费家,我们兄友弟恭,从前我兄长不肯叫费副总理有的选,那如今我也不能给费副总理活路。费副总理要去哪儿?阳台么?费副总理以为要到平京了,要跳下去靠自己游上岸?那不成啊,费副总理不知道这船是我们方家的,我早叫人调船头啦,您把头伸出去看看,说不定能看见我们沪城的九道江桥。” 费幼卿像只走投无路的母鸡,头抵着舱壁,哭湿了裤子。 费幼卿:“你他/妈痛快弄死我吧!” 阿西将手里的四只小玻璃瓶一只只地戳在桌上。 阿西:“费副总理,吗啡是这颜色,下辈子画画、唱歌、玩相公,也要多念书。” 两个男孩将阿西手里的四瓶吗啡,注进了费幼卿的静脉。 作者有话要说: 方小狼阿西初次露獠牙,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歧路了。 第8章 暖日青蝉伴 平京的警察找着费幼卿时,人已泡胀,尸首刚挪上担架,便就因五脏的腐败气体,炸了。只□□口还紧咬着他那把实则一直满膛的枪。 平京惨死了个政府的副总理,枉论费幼卿的亲哥、平京伪政府的大总统费幼臣是如何的好脾气,就是平京的百姓都放不过沪城申帮。以至申帮最近丢了不少与平京之间买卖,与来往人手。 方达曦还没醒迷,始作俑者阿西不愿他一睁眼瞧见的就是这些烂买卖。 趁茅清平来探病时忙了问了茅清平,平京受过费幼卿打压的青年官员中,有否有可用的。 茅清平想起了单志宁。 单志宁,生于平京,长于平京,家境困苦,母亲替人洗衣服,卖洋油,供他辍学再考,入的沪城大学。后母亲体弱,而强留平京。如今,他是平京伪政府席上最年轻的商务部主任,因此他比那些高门显贵,要懂平京乃至整个国/家与民众的难处。 他在伪政府行政期间,为民请命而肯使神州竟陆沉。从伊始老实得凡谁给他的报告只做了删除字符,他就要将人视作好人,乃至自己的老师。 到了如今,他的心肺都成了新造政府楼旁水泥粉的灰。且愈发发觉平京政府的官员似乎早在平京诞生的那天,便就料定了平京是要很快夭折的。 旁的政府,糟糕时,是遭了内忧外患。平京没有,平京是遭了内忧内患。它早乖巧地投了敌,它是外敌的乖仔,而也是国/家的头号逆子。 而平京政府官员呢,则极全心全意地将工作热情,都扑在了勤政以外的心思上头。他们想把平京由怪胎,变成一种能长成富贵荣禄的乳汁,全吸收到自己的骨血里。 对腐朽政府的无望,不但在于它伤害了你的身体,占去了你的财产,它可是能打碎人的灵魂的。十多年了,白蚁危楼上的平京,令单志宁的热情遭到里冷遇,胸中只剩几缕轻一吹口就断的热气。 可此次,单志宁因平京报上副总理的“中道崩殂”而有了火力——沪城的申帮默不吱声地帮单志宁升坐上了,平京政府的副总理兼商务部长的位子。 希望来了! 单志宁愿在上峰跟前做哪怕燃尽便就灭亡的一簇烟花,哪怕只为了百姓做了一件长久而有用的事呢! “攘外”他力气还小,“安内”总要尽快试试! 费幼卿的讣告才从平京报上撤下,他娈/童的丑闻,因单志宁的暗中授意各大报馆而在平京城里铺天盖地。 这些报纸往常的出路要么是炭炉、要么是茅厕。今个倒极有本领得令平京的民众集体动了怒,火峰从邻居家的大坏孩子申帮,转向了自家的前副总理。 “贪腐”与“懒政”,并没有使平京的民众不开心,民众甚至已然认定了官员不该就是贪腐与懒政的么? 可娈/童不同!哪个百姓的家里头没有个小孩呢!乱世之中,孩子又是那样难能可贵,又那样容易夭折! 恶心!真恶心! 民怨鼎沸呈雷劈热火势,上峰费幼臣招符引来及时雨,令单志宁彻查胞弟生前过往患患罪,给民众一个说法。 单志宁因此拔地而起地跳跃起来。看吧!上峰是心系民众的!这个政府还有救! 他不仅这么想着,他还握紧了拳头。他像吃了鸦片膏,这股乐观,全都卑微。 单志宁也依约给了方达曦,从沪城到平京、平京到陪都的货物通行与免检凭证。倒也不全是投桃报李的缘故,最紧要的,乖仔并未得到后爹的疼爱,平京南边的物资已被外敌从海上运走,北边的又已由铁路运出国,平京南北都成了空城,整个平京快成死地。 他要在这片风云万变的乱局、死局里,靠着老同学方达曦的肩膀,给同胞找吃的去,找穿的去啊! 方达曦醒了,胡子已长得像是做蛋饼时拿来刷甜面酱的刷子。他也相当能动弹了,只还没能从静蝉路七号院的屋里被放出去。 吴嫂吓他、求他、骂他、看着他——他的肺被割了大半,眼睛也没从前灵光。 可还很有些事情没办妥,方达曦急着往外跑,吴嫂不让,他就装作被憋出了旁的病。好在吴嫂早早布下对策,已预备了仁丹丸、龙角散、抱龙丹、大山楂丸、清热地黄……方达曦一称病,她就灌!绝无疏漏。 连着几日过去,方达曦放的屁都是中药味。他的一口自由,想要到嘴,是真很不容易,也不成功。 院子里外全是人,不得而出的方达曦只能趴在窗台上数外面的人头,聊以慰藉。 方达曦:“那是吴叔、那是炳叔、那是杨婶、那是王三、那是小六角路的李太太哟……” 见方达曦念着念着,忽然顶低落地低下头想心事,吴嫂的心更碎了。她晓得这是大爷瞧见外头的人都健健全全的,大爷是想到了自己! 大爷太可怜了!大爷是她的老爷,也是她的奶儿子。她不敢比故去的先主母多疼大爷一分,那太拎不清身份,可她宁叫医生那时割去的,是自己的心窝子。 可惜吴嫂并不能想到,方达曦这会儿是在用心去瞧路边李太太身上的新旗袍,杭罗丝裁的料子就是好,能将女人的屁股兜得柚子似的圆! 吴嫂:“大爷,去床上躺着,哎?怎么还光着脚?穿鞋,穿鞋!再盖上件衣服!您现在这个样子,冻受凉,就要咳!您那个肺又……躺回去,躺回去!我去给你煮猪肺饺子,您再多喝些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方达曦:“我都好了,吴嫂。您这是什么旧黄历里的道理?我要吃油条,您还叫我喝了一锅油呢?” 吴嫂:“又气我!躺回去!” 吴嫂放牛似的将方达曦赶回了床上。 方达曦:“吴嫂,我想喝紫米粥。” 吴嫂:“行啊!我这就给做去!您有想吃的,我就好办,您一说‘随便吃点’、‘吃什么都行’,我就脑仁疼!那最难办!” 等吴嫂顶乐意地飞蹿出去,方达曦才放心大胆地咳出来,胸膛里缺了块不打斤重的肉,还真怪疼! 床头柜上摆着医生开的吗啡,方达曦起身拧开,倒去了窗外,又兀自挪回床上,凭着自己忍着。 阿西进来时,正好瞧见,走去方达曦的跟前,问他是不是怕上瘾。 方达曦:“瘾能戒,这玩意是能止疼,可害人,我都神经了。昨天疼得不行,我弄了些,才一会儿,我就瞧见你光着身子,在我床前给我读圣经。这给我吓得!哪儿还敢用!” 阿西的大眼睛懂事儿似的盯着方达曦。 阿西:“兄长,我愿意光着身子到你床前,可我才不给你读圣经。” 方达曦:“什么什么?” 阿西平时像个老核桃似的,没个锤子或门,轻易不肯露出瓤。今次偶然漏出来了,没等方达曦从他这话里真咂么出什么,他就河蚌似的将自己又合成个紧密。 阿西:“兄长,我想请您帮个忙。” 方达曦:“只要您小爷别是叫我给你去蟠桃园偷王母娘娘的桃儿,旁的咱都好说。” 阿西:“八月就要大学入学考,我化数不大好,兄长得闲帮我辅导辅导?” 方达曦:“就这?好说!” 阿西:“好说?” 方达曦:“好说!” 方达曦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像电影,随手打个字幕就到十几年后。他十多年前吃进脑里的学问,早被自己油炸花生米,就酒下肚了。可自家文曲星似的小神童难得示弱,方达曦就不能不抖一抖两个肩膀,挺身而出。 阿西的嘴上长了脑子,方达曦的脑子里长了腿,跑吧! 阿西出屋后,方达曦抱着胸、弓着腰,小老太太似的要去挂个电话,手刚要去揽把机,正瞧到了电话旁边放着,平京政府签署的货物通行凭证。 这张凭证,既然是阿西不吱声地放下来的,方达曦便就不吱声地收下了。他们都顶晓得怎么疼与顾全对方。 回想起来,最近实在是许多事情都揉到了一处,像用许多味药揉成了一个大药丸子。谁也不晓得这大药丸到底能不能救陪都的命。好在,如今通行凭证到了手,大药丸子这就算有了做良药的精魂! 可也正是这张货物通行凭证,叫方达曦的心成了纺织厂,里头多的是解不开的大堆线团。你想想,你平常天天拿小鱼干喂的奶猫子,竟然在饥荒里给你叼了一大块带皮肉回来,反过来养活你。你感动、你好奇、你讶异,你自然也要料想它在偷肉时,有否被别的老猫追着打,设若真被打了,疼不疼? 被方达曦叫了十几二十年“陈二”的陈礼,接到了方达曦的电话。得知沪城运往陪都的那批货,终于能送出去的消息。他可高兴! 等一应正事交代完,陈二扣着裤边揶揄了半天,才好意思问方达曦,等过些日子,他身子养好了,能不能去给自己提亲。 方、陈两家是世家,方达曦与茅清平等了五年的陈孝是同辈,陈礼是陈孝的胞弟,业已是方达曦在申帮的左膀右臂。且因行事与方达曦相近,以至快成方达曦顺拐似的另一条腿。 要说两人的不同呢,大略就是方达曦于情爱上头没怎么长心,陈礼却是个情岭上的扎根秧苗。 陈二那年十六七,顶不意外地瞧上了自己的女先生,每天暗暗戳戳地就是琢磨以后自己再大些了,就能把人娶到手。哪晓得后来听说人女先生早嫁了人,他两眼一黑,两腿一直、一蹦哒,跳了九道江。 可他五岁就会游泳,以至于甫一跳进江水里,不仅是怎样地努力都沉不下去!还招来许多沪城百姓来瞧他英勇“冬泳”。气得他边哭边埋头游。 后来还是他哥陈孝,开着小船把他捞上来、摁进祠堂、打了一顿、躺了三月,人才又振作起来。 如今,陈二顶意外地熬死了女先生的头任丈夫,他晓得这是梦里的事,要被马良公拿神笔帮他画成个真了! 只陈家已无长辈留住沪城,隔壁的男长茅清平,又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茅神仙一揭头上的帽子,从脚底板到天灵盖的智慧,那是真冲天冒出啊,可这也不耽误茅神仙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啊。 于是,陈二只能来求方达曦,去给自己提亲。 这事,方达曦顶痛快地就应了下来。原本,他还想着哪天先由陈礼带自己去瞧瞧那个叫陈礼想了半辈子的女人,到底是个怎样的神女模样。可为了辅导阿西功课,他一个帮派头目,竟埋首在中学课本的困顿里□□,怎么也腾不出空来。 已至沪城七月,今年的青蝉在土里醒得比往年早。 沪城的女人们都比冬日醒神了些,家中的衣物棉被乃至书本,与皮的、木的、铜的……都因一个冗长春季的温与水润而长了短绿毛,并无旁的法子,只有太阳能搭救它们。 沪城太潮湿了,像少女总含泪的眼。 等支使丈夫们忙完了,沪城的女人们除去继续温习温习欺负自家男人,还要去找了、或向邻居借了鱼嘴剪子,给自己与母亲或闺女、姐妹剪新流行开的燕尾刘海。 沪城的男人耳根是豆腐,倒地不能扶,可他们的心眼并不是磨豆腐的豆子,他们钟意太太的生气、太太的爱笑,太太的新刘海儿。 这是沪城古老的传统与恩爱! 这年月里的日子呢,不好过,也还没到特别难过,那就马马虎虎、顺顺当当地照着老规矩过。 方达曦才跟外边办事回来,脸黑得像汪烂泥塘。 沪城上周换了新的市长秘书长,新秘书长似乎还不懂申帮于沪城,同九道江于沪城,是一个样的斤重与流长——申帮的舞厅、酒厂、报馆与面粉厂,被新秘书长关停了好几家。 方达曦倒没急着去怪罪新官,他也不担心损失的买卖找补不回来,更不怕新官是块味道太辣的硬骨头。他笃定有规则的地方就有漏洞,住着人肉的皮囊里,一定有软肋,这是一向的。“一向的”,不一定全对,但总不会大面积地错。 只是天太热了,叫方达曦发汗、缺觉也烦躁。原本是想回来睡个晌午觉,却被窗外的青蝉叫得越发眼睛瞪得像铜铃。 方达曦忽然翻身下床杀将出去,像要将沪城里一夏天的蝉都掐死的意思。 方达曦:“执月!出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梦里的事,都是心底的事,你当是梦,其实,那是你的真心——方大郎斯夫斯基说 第9章 本来同一致,羞笑众人 方达曦领着阿西去了后厨,捏了面团,又找了竹竿,捉蝉去了。 等捣毁了蝉鸣,方达曦的困意也整个地被面团们粘走了。可他心里还是砰砰跳着,预感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不安稳。 “邪了门了!”方达曦暗骂 吴嫂跟出来喊他们兄弟两个回去吃饭,方达曦被汗浇得还没生出胃口,给推脱了。 阿西见状,借机叫方达曦回楼上冲个凉,说自己想带他去个地方。他的心口实则也是轰隆隆的,正做贼心虚着呢! 兄弟二人离开方公馆时,天穹压得更低了些。吴嫂追出来给他们送伞时,兄弟二人早被腿上的脚给掳走了。 沪城街边的路灯,陆续地亮了,城里的风也应景地吹了起来,还吹出了才洗完澡的方达曦,身上的皂香。 阿西带方达曦去了小六角路旁的一处馄炖摊。馄炖摊旁是谁家的墙垣,从墙内伸出几支玉兰花枝。 摊位上长着把小伞似的灯,灯光柔得像个好脾气的沪城白发翁,人眼瞧着时是舒心、不刺挠的。 这灯还是阿西昨个特意来请摊老板换的。 他不大好意思在嘴上疼方达曦还没好利索的大伤病,只好愚公移山的润物细无声了。 摊老板:“两位尝尝!咱这馄炖馅儿是走地鸡下的蛋,鲜!” 方达曦:“可不!您家的馄炖,光瞧着就可观!” 阿西:“等会儿!吴嫂说吃香菜对刀口不好。” 阿西抓着筷子、小勺,把方达曦那碗里的香菜一片片地夹了出来。实则他昨个也早嘱告了摊老板,方达曦的那碗馄炖里不要香菜,可香菜还是粘着摊老板的漏勺掉进了方达曦的碗里。 “别折腾了,执月。也不能十年前的感冒,到如今还得天天熬板蓝根喝。我看见香菜撇开就行,你也赶紧尝尝,”走了一路,叫方达曦走出了饿,他尝了一口,烫得舌头满嘴找下落,“嚯!鲜!” 方达曦眼睛不大好之后,私下里时已适应戴眼镜。瞧他眼镜被馄炖蒸出雾气,顶像个不得志的美书生。阿西顺手地把眼镜从他鼻梁上摘了下来,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 阿西:“这家馄炖馅儿里头还拌了咱们九道江里的小虾米跟香菇。” 方达曦:“你吃过?!” 阿西:“小时候,父母还在,他们常带我来,那时候的馄炖皮还没这么厚,馅儿也没这么少。” 摊老板听了这话,怕旁桌的主顾也要听到了,忙将漏勺在馄炖锅里敲叮当响,欲盖弥彰。 阿西在锅声里坐定了自己,也打定了主意,今个要与方达曦交心个彻底。 夏季、微风、玉兰、路灯、小馄炖,说不定能叫他这个有心人得逞呢? 阿西:“我……” 方达曦:“十几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执月是我在九道江边捡回家的小乞丐啊!你亲生父母的事,我以前也想过是不是要问问,只是……” 阿西:“是兄长给了我十多年的三顿餐饱和四季衣裳穿。兄长一直没问,大略是怕叫我想起什么,要伤心……我的父母原本是东联大的教员,后来都参加了地下革命,沪城有段时间不大太平,邻居们怕政府、怕被我父母连累,就拿我把我父母骗倒了,后来一人捅了我父母一刀,给他们扔进了九道江。” 乱世年月里的各家灾祸,大多不是自己作恶招来的,而是莫名其妙得来的,亦或是被真正作恶的人强摁到各家背上的。 方达曦早晓得阿西生来就有两条路选,一是做北温带气候吹冷血的沙俄大帝,二是亚热气候暖身子的沪城方执月。阿西选择后者的唯一缘由,便就只是他不是生来的沙俄太子。 炳叔、吴嫂、宋戈、陈家人、同学、老师,都是阿西盘里的七宝方糕,一人一块,大小相同、颜色相同、材质相同。他们对他好,他也对他们好。可这个“好”又太像豫园路菜市场里的买卖,你给我虾米和鸡蛋,我给你几个铅角。这样公平的一视同仁,即为他视谁都“不特殊”、“不很亲人”。 是到了当下,方达曦才彻底晓得阿西的“不很亲人”,是有历史遗留缘故的。 方达曦:“如果他们还在……” 阿西:“我就遇不着你。” 阿西盯着方达曦瞧,狠吸了口气,憋了许久,胸里的废气和心里的傻话都没能出得去。碗里的馄炖因此成了阿西的劲敌,被紧张得毫无食欲的阿西不嚼就咽进了肚子里。 他也是因此才晓得,男人在饭桌与情场上,就不该交涉太多自己的过往! 舌头瞎搅着嘴里的馄炖,脑子和心也迷了路,阿西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操作,才算作对方达曦稳扎稳打了。 阿西:“兄长,我怎么那么怂呢?” 方达曦:“你怂?方执月,你说话当放屁呢!” 方达曦还不晓得这世上有一类不敢表明的心迹叫“我怎么那么怂”。但也无怪他听了这话要愤慨了。 记得阿西十岁时,同大年级的孩子闹了矛盾,双方扯着衣领僵持了许久,也不见个高下。方达曦赶来时,见自家孩儿被人揪着,气得不行,忙脱了西服加入战局,也因此被对方家长追骂了近二十年的“太不要脸”。 阿西也是在这事之后,相当郑重地嘱告了方达曦: “兄长,以后我同旁人打架,你在边上不要动手,这架我能不能打,能打成什么样,我心中有数!可兄长要也动了手,场面我就控制不住了!” 阿西这话,叫方达曦当时就认定了阿西就是个没长成的小鲁达!狠且蔫坏! 阿西:“兄长,哪里的酒喝了能叫人不怂?” 方达曦:“你说的那是景阳冈……” 最后方达曦领着阿西去了陈二家讨酒喝,并着终于瞧见陈二的那位神女。 陈二当时还母鸡似的伸出胳膊要将方家二人拦在家门外。很是不肯高声语,恐惊家里的心上人。 陈二:“哎哎哎!老方、执月,过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方达曦:“打什么招呼,捕快拿贼还要先问贼睡没睡的么?我说你这几天眼皮重呢,陈二,你藏女人!” 陈二快吓死了:“别瞎琢磨!她原来的家在陪都,早被炸了。她在沪城没地儿住,我接过来,一来,我放心,二来,这儿早晚也是她家,我叫她先熟悉熟悉,总好过乍来认生。我们可是清清白白,楼上楼下分着住的,不信你们去问下人。” 方达曦:“哟?作诗呢?说话跟顶大个诗人似的!我们陈二什么时候这么在惜名节了?太阳打东南西北乱出呢?还楼上楼下住着,你要就喜欢这个味儿呢?下人没瞧见就清白了?我们问谁啊问,这里都是拿你钱的人,人要真瞧出点不道德,还真敢给你说出来?” 方达曦笑成一只贼,一手拉着阿西,一手推开陈二就往里冲。 陈二腿肚已然在哆嗦,一把把抹着鼻尖上的汗。 陈二:“老方,方大爷,方祖宗,还有执月,你们可不能乱说话啊,她脸皮薄!” 方达曦:“那谁脸皮厚啊?我三岁光着腚,我就晓得脸要红了!” 方达曦一眼镖了过去。是瞧见了人,人在阳台摆弄着几盆昙花,身形跟花似的摇摇欲坠的。 神女抬头看了过来,她脸上烧伤不轻,以至眼睛隔着新剪的刘海闪躲躲地在找陈二。陈二的眼化作簸箕,恰时地接住了她的不安,并在簸箕里加了一味笑,化解了她。 窗外下起了伏天的雷暴雨,连贯而激烈,比杀人放火还叫陈二心惊肉跳,与无着落。他忙拉着方达曦的手就开始拜。 陈二:“人是我好不容易骗到手的,你们一定不能把她再吓跑。” “放尊重点,我喊了啊!”方达曦一把甩开陈二的手,“哪个有功夫吓她?雷阵雨,暂时也回不去,陈二,你拿几瓶好酒,咱们叫上守慎打牌。” 方达曦太晓得,设若人想“得一”呢,那就得嚷着“要三”,那不定还能“拿个二”。过分又不太过分时,难题最有得商量,最能得出个正经的好答案。 听说方达曦要把茅清平喊过来,阿西与陈二都是摆手。陈二甚而叫上了自己的神女,组了个不用搭上茅清平的四人麻将搭子,自家人跟自家人做对家。 陈二:“这可不是凉白开,不花钱也不能这么造,白兰地也上头啊执月。方爷,不劝?” 方达曦:“他来为的就是找醉,拦什么,先尽兴了再说。” 方达曦瞧了一眼阿西,心里的那股“砰砰跳”长得更加人高马大了。他胡乱将一整瓶白兰地搁到了阿西的脚边。 方达曦:“执月,是不是被你们学校的小姑娘伤着心了?” 阿西:“我们是男校,您给报的。” 陈二:“方爷也是,您当人人都是茅守慎呢?他老人家还好是没进我们家裹乱。要不然,我都不晓得该叫他嫂子还是姐夫!” 方达曦:“人守慎对你不错,你们家祖产不是他看着,早进我兜了!哎,陈二,你又踢我干嘛!” 象牙麻将在四人手里摸了三圈,陈二每给神女放炮,方达曦就吃他牌。脚趾头被陈二踩青了,他也没理。 陈二哼哼唧唧护起了短:“方爷,我们家念楠可每次都放你们家执月啊,她心善,您就无良?执月你凭良心,你说,是不是?” 阿西抬头来瞧方达曦,没瞧出陈二口中的“无良”,只能瞧出方达曦身上的“持家”。真是越瞧越欢喜! 阿西:“不是。” 陈二:“敢情!执月你什么时候瞎的?” 方达曦:“我们兄弟是来赚钱的,又不是来消遣的!哎!糊了!” 陈二:“是真不要脸了啊!方爷今天还指望从我们家炸过去多少钱?念楠兜里都没执月手上一块手表钱!” 方达曦:“那是你抠,别赖执月。再说一块手表才多少钱?执月一手套二三四五六七八块,我也买得起,我乐意!” 陈二:“不来了!不来了!” 方达曦:“沈小姐,看见没有?这就是陈小二的气度,我要是您,我肯定就不嫁了。可是呢,陈小二这怂除了牌品不好,其他是真挑不出毛病来。在外办事利落,跟我似的;遇事有担当,跟我似的;为人心放正,跟我似的;晓得疼人,跟我似的;人长得端正标致,也跟我似的。” 陈二:“老方,你……” 方达曦:“今天方某登门呢,说是我家小孩要酒喝,实则是我佯装个脸面,给阿礼提亲来。方某在沪城的口碑怕是不太好,可沈小姐切莫觉得这是被阿礼怠慢了。这是因为阿礼的家长都已不在沪城,而方某又略年长他寥寥,实在是巴望着沈小姐能统统口,成全他这件想了十几年的心愿。但!当然了,也有另一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好,沈小姐要是心里其实并不属意阿礼……” 陈二:“谁说的!” 方达曦:“也并不打算属意阿礼,不愿意……” 陈二:“谁说的!” 方达曦:“要不你自己来!” 陈二:“您来!您来!” 方达曦:“总之,但凡沈小姐心里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我们以后就绝不再提,绝不叫沈小姐难为情。” 陈二并没能想到方达曦会在这情境关头给自己提亲,可又实在深觉方达曦这种毫无缓冲,将人打蒙直接拖走的战略,的确适用于沈念楠这样为人练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性子。 陈二:“念楠?” 沈念楠听了这多,只肯低下头。在这之前,她并没能想到,陈礼是真要娶自己。 阿西则比方达曦乃至陈礼,都要晓得沈念楠的低头,是因为她鳏夫再嫁、与已“变丑”的顾忌,摁住了她想要点一点的头——她们过去成婚时,可是要找人看看八字,批批婚,请老人来相面摇爻的。而如今,她又是这么个不堪状况! 阿西:“我们几家都是新式家庭,结婚只看两人情意合不合,不看别的老传统。沈小姐,情意敌得过糟粕的。” 沈念楠这才大胆点了点头。 暴雨这就停了,月亮在水洼里照了几把镜子。 镜子里的玉兰树叶上还稀拉地滑着雨滴,像是美人脸上挂了几颗不舍得落下的泪。 方达曦也不肯跟陈二打麻将了,在花盆跟前点了炉子生了火,要给昙花助助威势。 方达曦:“种什么昙花,怪不吉利的。能成么?揠苗助长不就比这差一把火的事? 陈二:“念楠喜欢,我就想法子叫它开!” 方达曦:“论骚,还得是你陈二啊!哎,事儿我们兄弟俩给你办成了,今晚你睡楼上还是楼下?” 陈二:“你牲口!” 方达曦:“你这张翻脸不认人的丑恶嘴脸啊!咳咳……” 陈二:“只剩半剌肺了,快回屋待着吧。等花开了,我喊你们一起看。” 方达曦被炉烟呛进回了屋,蹲在沙发旁瞧阿西的酒醒没有醒。 方达曦:“执月?难受?那咱们今个就借陈家歇一晚上?” 阿西从烟雾里瞧方达曦,方达曦被身后的月亮照着,成了屋里唯一的光,也像海中灯塔似的立着。 阿西觉着眼前这是个不得志的神仙,向自己走了过来。 销魂者,唯有眼前人而已矣。 阿西:“兄长,过来。” 方达曦实在不怎么适应旁人支使自己,冲过去要踹人。 方达曦:“跟谁说话呢!” 阿西:“兄长,今天那馄炖是我买的。” 方达曦:“我不是洗了澡,新换的衣服兜里没揣钱……哎,你跟我算钱?谁六七岁就说要给我钱花?” 阿西:“兄长,吃了我的馄炖,就要做我的人了。” 阿西的青春秘密,跟方达曦被新秘书长查封了的工厂门上的封条似的,一揭就有了出口和自由了。 方达曦:“方执月,我瞧你是真喝多了!” 设若不是肺病叫方达曦得不到能喝到酒的允诺,方达曦这回就能装个酒醉倒仰栽葱了。 出妖必先有事反常,方达曦前些日子因阿西的化数落科,亲自去过阿西的学校,要跟老师校长“反应反应”。 可等瞧了阿西各科的满分考卷,方达曦直惊得嗷嗷叫,心想着方执月你他/娘是要给我考个状元回来? 方达曦还因此甚而疑心过自己,近日有否招惹过阿西,才遭了阿西的“报复”。以至自己每日在外瞧完银行、舞厅、棉纺、布庄、米面、粮油一应报表,晚上回家还要再复学各类氧化还原反应。 现在想来,原来这都是阿西“算计”自己的先手! 阿西的心思叫方达曦担心他走不好正经人生路。阿西是自己领大的,阿西要没出息,也得怪自己本身没起色。 方达曦扯了把衣领口,抖了抖里边的汗,愣了会儿神,又抬脚踹了一脚阿西脚边的沙发腿。 方达曦:“皱什么眉头?想做英雄、想设计谋就得长个铁打的屁股,你当黄盖不怕疼?” 陈二抱着已然张开了苞的昙花往屋里冲,原本急着叫大家都过来瞧昙花一现,哪晓得正好碰上方达曦正“家暴”阿西。 沈念楠能同意嫁给自己,阿西居功至伟。因此,陈二赶忙和起了不甚明了的稀泥。 陈二:“论英雄还得是咱们方爷,方爷没长牙的时候就做了英雄,都不吃奶,只愿啃手把羊肉!” 方达曦:“滚!” 陈二:“哎?方爷走了?不看昙花了?” 方达曦:“挨家去!执月醉酒,今晚就先跟你这歇一晚上,我明个叫炳叔来接人。” 方达曦临走前,还顶不满意地抽了陈二怀里的昙花一巴掌,又怕被陈二追着打,是脚比身子先冲出去的。 陈二:“方揽晖你三岁半么!哎,执月,还成么?酒上头了?” 阿西:“酒不上头,人上头。” 这话一出,屋外方某摔出了,滚下楼梯的咕咚声。 作者有话要说: 等方大郎蓦然回首,才想起自己等这一天已等很久 第10章 更怜宝屋君家树,二十 沪城的老城墙的生命空虚着,咳嗽老狗似的卧在沪城的边界上,到了这个时候,它还体现着沪城人的智慧,虽已然老得没了什么正经用途,但多少还能叫住在沪城里的老小男女,还有些摇摇晃晃不肯倒的安全感在。 方达曦的车在老城墙下停了一会儿才走。 他大略已有近一月没回静蝉路七号院,全是宿在自己经营的酒店里头,这就极方便他投做花蝴蝶的胎,一天飞到晚,全落在了牡丹上,女伴从名伶到影星,都漂亮,都好丢开手。 不止如此呢,方达曦最近还有另一进项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沪城的乡下闹了蝗灾,沪城政室厅不肯管不会在报上骂和哭的,便就“任由”了。 人命在政室厅这里,不是血肉做的,是分量轻的鸿毛,是不值钱的破铅烂布条! 方达曦因此摔了算盘,买了两千只翠鸭放去了沪城乡下逮蝗虫,并战功彪炳! 终了,方达曦还将两千大功臣也留在了当地,拿鸭功臣为人类挡饥荒与灾后的生产。 沪城人自此晓得了,翠毛的鸭子比政室厅的官员能办事,翠毛鸭子的主人办黑事,可心是红的。 蓬蒿在野的申帮方达曦此一役后,被沪城人推出来做了沪城政室厅的议员。 如今,“从/良”了的方达曦脱帽时,您都能瞧见他头顶在冒着热气与福气! 静蝉路七号院里头的炳叔非常难过了,他不晓得大爷为的什么就突然不回家了?且大爷不在家,还将自己留在了方公府给小爷,他不能开车带着大爷进出,不能向旁人展示自家大爷当上政室厅议员的丰功伟绩。 因此,他更看小爷不顺眼了,心里更难过了。 还是阿西叫吴嫂给炳叔送了一碗蚕豆凉粉过去,炳叔为肚皮牺牲了理想,这才肯不难过了。 吴嫂:“老东西吃了,还舔了碗帮子呢,说好吃!小爷,大爷不回来了?” 阿西埋头翻书:“快了。” 阿西瞧了眼窗外头的玉兰,西风将它吹得像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还挺着呢,却早不那么光彩照人。 方公馆的草坪上落满了玉兰小船似的叶子。落叶们也晓得悲伤,世上再伟大、能干的风,也不能将它们再吹回树上去了。 炳叔蹲在树下,瘟得像只要睡的鸡,瞌睡虫摁着他点了个头,炳叔就全醒了,又来擦车。 这车被炳叔连擦了二十多天,它是没多长根嗓管子,才没喊疼的。 阿西从窗口叫了声炳叔,请他给方达曦送封家书去。炳叔笑得声音都劈了叉,这封家书也是他与小爷签的和平协约。 方达曦在欢才见过一拨政室厅的老爷,都累得开悟了。 做了议员后,他在政室厅时,还挺有些在家时的斯文与庄重,只是同政府同事开了几次会后,便就觉得政室厅还不及菜市场来得高明有规矩。连议员长都是买完菜,顺便过来开的会。议员打架,议员长只管当自己是相片,挂墙上美美地打瞌睡,是打架的议员踩碎他了预备带回家炒青椒的鸡蛋,大家才都清醒。 当下,方达曦在舞池里扭得直喘,脚尖抓着地,他的心比他现在的身子强,灯照上他的脸时,他大笑,照不上时,他才是自己。 炳叔送来阿西的家书时,方达曦只随手塞进了怀里,好像不大在意。 终于见着自家大爷,可炳叔倒陡然不舒心了。他被方达曦请进沙发里,大腿面上像是盛了东西,两处膝盖是相互碰着的,踩在地上的两只脚却是大大地张开着,是典型老实人的坐姿。 方达曦:“家里还好?” 炳叔:“还好,还好。大爷,这是又做散财童子了?” 方达曦:“炳叔也瞧出我喜庆招人喜欢了?” 炳叔对大爷实在忠心,设若大爷问他将他几时斩首才好,他能立时将自己绑去法场;设若大爷是莲花太郎,他很愿做驮着大爷的风火轮;设若大爷是托塔天王,那他就是立在天王旁的天兵天将亦或莲花太郎! 听了大爷这话,炳叔气得站立起来,他今个是出门手里没带出火尖枪,不然大略要冲过去挑人筋了。 炳叔:“政室厅的官员比胡同口的婊/子费钱,还没□□实诚!他们人模狗样从不在明面上提钱,可钱上的事,他们比算盘还懂算法!大爷有多少钱,他们怕比大爷自己还细致。财神庙前的石狮子,蛋都被人摸得锃亮,谁不爱钱?可大爷的金子银子又不是平地挖出来的,不能由他们!” 方达曦:“炳叔,是金子总要被花光的,我有数的。” 炳叔:“那也不行啊大爷,当官的短了银两,大爷就跟他们说,咱们家也是穷人院!” 方达曦哪是不知整个九道江捞出的王八,都不定有沪城政室厅里坐着的多?可他是个身子落进井里,耳朵还能勾在井沿求活的人,他太晓得世事是怎么回事了,三十多年的乱世经验使他硬中带韧也带柔,炳叔并不懂得。可他又不能怪罪炳叔操心太过,那样会伤了老人的心。 方达曦领着炳叔去西点店买了些蛋糕给老人,占住了老人的嘴。 炳叔:“大爷,瘦了也黑了,回家养养吧。” 方达曦:“好。” 炳叔不大信他:“什么时候?” 方达曦:“这两天吧。” 炳叔:“那行!对了,大爷,小爷不晓得什么时候同个教士家的小子走得顶近。” 方达曦:“同学吧?” 炳叔:“大爷忘了小爷念的男校?大爷挨家管管吧,咱们府上不出不孝子的!” 一个孩子,顶好的孝道,要么是拿才气给老子拉账单,要么是给老子凭添聘礼与子孙。阿西虽然两样都没沾呢,可方达曦这个做大哥的,倒想不出这孩子有什么旁的不妥。 方达曦:“执月过得跟个独角兽似的,如今开始交朋友,这不好事么?” 炳叔:“哎哟!什么交朋友!小爷都带小子宿过家里了!” 这夜,送走了炳叔,方达曦早早回了酒店,也没叫女人,洗了澡,擦了面,鼻梁上架了眼镜,歪着脑袋到灯下去瞧阿西的家书。 原以为会是封笔墨很重的声讨暨文,可纸面上却是寥寥八个字:“兄长,我八月入学考。” 阿西这股气质很不纯正的乖觉,叫方达曦无解地瞪着眼睛,醒了一夜的神。 次日,方达曦酸着老眼赶早回了静蝉路七号院,想同阿西吃个早饭。 一月未碰面,原以为阿西要拉着自己问东西南北,哪怕是米面粮价、数理化呢!奈何阿西只匆匆扒了几口煎蛋,就去上了学。只剩方达曦一人坐在桌上,将报纸翻振得哗哗响。 方达曦:“新式的诗就是这样?也敢往报上登!咱们古人写的是怎样的诗?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以后这样的报纸也别往方公府里送了,直接拿去包铜钱、银元罢了吧!” 方达曦的火又冲了牙,恨不能将新式的诗人一个个钓出来打,抬手还不小心碎了一只元青花盘。 吴嫂冲了进来,更觉大爷难得地失手,是身子不比往常所致,心疼得十根指尖立即就随心,冰凉了。 吴嫂:“碎碎平安,平安啊。” 阿西放了学,远远瞧见方达曦的车在校门口,便就走了过去。 阿西:“兄长?” 方达曦:“刚刚在国公路办事,事办完了,想着时间合适,顺路来接你回家。” 阿西:“顺路么?我们学校可不在国公路上。” 方达曦:“是兜了些……” 阿西:“兜了,些?十多公里呢!” 方达曦:“方执月!你回家不回家!” 月满了静蝉路七号院的方公府西楼跟着月影手舞足蹈,庆祝大爷终于肯回家了! 晚饭时,方达曦给阿西夹的蟹黄和鸡肉,阿西一块也没动。方达曦还不晓得自打除夕夜自己出了事,阿西就开始食素了。因此忍不住要发火。 方达曦:“不是要入学考?你饭不好好吃,一筷子至多夹三粒米,方执月你不当东联大出来的律师,你要登月改当神仙?” 阿西:“月亮上有兄长么?” 方达曦一下子被问住了,像耗子被猫撵去了旮旯,耗子晓得自己要被猫扑,却不知猫要怎么扑,这猫是要咬自己的腿呢,还是要咬自己脖子或尾巴呢?这才是最吊着耗子心的! 方达曦:“什么意思?” 阿西:“哦!月亮上只有嫦娥、吴刚和兔子,没有兄长,那我不去,我不当神仙。况且兄长不是太阳么。兄长,你晓不晓得,你一走,我头顶的太阳就没法再出来了?” 方达曦:“要是饭占不住嘴呢,就别吃了。” 阿西:“大略是这桌上的,我想吃的,不止就这些吧。” 二人还没一决高下完呢,仆人跑了过来:“小爷的同学来了,常来咱们府上的那个。” 方达曦的牙又被火捧了起来,他舔着后槽牙丢了手里的碗筷,拍了拍阿西的后脑勺,兀自上了楼。 方达曦:“方执月!你行啊!” 方达曦在自己屋里,躺着听一扇门外的动静。只是阿西那屋出奇的无事,这就叫他更不安心。他踩着屋里的波斯毯子凑过去听,教士家小子的笑声时断时续,叫方达曦不大明白,数学题有什么可逗的,加减乘除号很亲切么? 等熬完了一本化学题,阿西终于将小子送了回去。 方达曦披着衣裳站在二楼等阿西回来,也这才瞧出孩儿的身高又窜了一头。 阿西:“我同他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助攻、吃个醋,千里马一开,好运自然来 第11章 疑似“故人”来 方达曦:“滋味怎么样?” 阿西:“同我一样,很好。” 阿西登上了楼,抬脚刚比方达曦多站了一层,又折过身子,拿嘴去靠方达曦耳朵上的珍珠。 阿西:“兄长,这珍珠,我补的好不好?兄长等我到现在,是想同我上/床么?兄长没喝酒吧?喝了酒,这会儿兄长就该丢掉清醒了。从兄长那间屋里看月亮和玉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我总想着找一天,把咱们之间那扇门的钥匙翻出来,我会拿着那把钥匙,打开我与兄长屋子之间那扇门的锁,我会拧开门把,从那扇门里穿过去,走到兄长的房间里,我会把兄长摁在床上,脱了兄长的衣服,亲兄长的额头、眼睛、耳朵、嘴巴、脖子、胸、腰……” 方达曦:“你做梦!” 这三个字,骂得实在有些欲拒还迎的嫌疑,方达曦自己都理亏了。 近一月没回静蝉路,今个才着家,大半夜的,就方达曦又跑回了酒店,身下的电影皇后还险些因他断了气。 满身的欲望粘着汗,方达曦不大想得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出家人,红尘嚣嚣供人翻滚不是很好?要就要、争就争、毁就毁! 三圣教堂、庆安寺庙,他自小就拜,可他拜的却不是天上的神明,是自己心中的欲望。造极的欲望像是饿了半月的人,手里新得的干馒头,这欲望里带着剌嘴,能噎死人,却叫人狂悖地沾血吃下它! 次日,方达曦起了个早,搂着电影皇后去聚昌号买了颗拇指大的塔菲宝石,赔偿昨晚的理亏。 可见男人给女人花钱买珠宝,终究为的是讨自己安心、开心。 末了,方达曦与电影皇后约了晚间的饭,便就预备去会新秘书长。 庆安寺的大殿蒲团上盛着沪城的新秘书长李鸿安,他身上披着百衲衣,可想见往常是个做了功德的人。 李鸿安他长的也是很有些佛缘,就是嘴巴太小,像是兼毫没沾墨水就轻轻勾上脸皮的。大略是造物主做画工时,闲来无事抠脚板,也想看黑豆大的嘴,要怎么将饭吃进嘴里去。 方达曦也打听了,据说李鸿安的家族曾也很有些长久名望,他的父亲是块白嫩的豆腐,好看好吃,就是素爱倒地与稀碎,做不了工程;母亲是块金刚钻,晶亮、坚毅、善长攻坚与锔补,是个能挂帅的。 小李鸿安在一块豆腐与一块金刚钻活了十几年,本该成个稀泥或是面糊,只是父亲不晓得为什么突然丢了祖上丰碑,没了下落。母亲呢,因没有软度,自晓得丈夫丢了,就硬从楼上往下栽,跟着丈夫的下落碎亡了。 没了爹妈的小少爷就是废物,成了落水的狗,谁都有义务跟过去扔去几块砖头。因此,李鸿安的少年是大不如意的。他常去当铺,以至身上总有樟脑味;他常饿肚子,以至偶得一颗糖豆塞进小嘴里,他也不敢咬碎,只能拿舌头顶在颚上,等糖豆自己慢慢化,以免化得太快;以至平京的远房不愿收留一张讨饭嘴,他也不懂什么叫暗示与斗心眼,他还是要强留在平京。直到被远房指着脸面骂,他再无法装耳聋眼瞎,便就出了家,做了和尚讨生活。 那年,平京闹了地震,塌了平京的一家妇幼院,李鸿安将产妇全接进了庙,还给统统补了肉。庙中见了血光与荤腥,却也降下三十六个男女小罗汉。 这都是李鸿安的攀天大功劳,他衣着产妇们拿三十六块襁褓缝的百衲衣,成了活佛与菩萨,还顺便娶了个吃斋的护士,借机还了俗。 只是,活佛谁不想请进自家门呢,沪城政室厅的前秘书长吴海鹰的千金也瞧上了李鸿安,千里奔袭至平京,闹了几场,将李鸿安的菩萨心肠涮了锅,径直将他倒插进了自家门。 一朝成了“驸马”的李鸿安很有些脾性,哪肯轻易开口唱四郎探母呢,但这就叫他新岳父吴海鹰刮目相看了。以至不过几年的光景,沪城政室厅秘书长一职,到了李鸿安与他的岳丈这里,竟成了个异姓世袭。 因此,李鸿安在沪城得了个民间碎嘴封的、颇上不了台面的号:“马上得天下秘书长”——关了方达曦几处工厂的沪城新秘书长,正是李鸿安! 方达曦来时,李鸿安正同庆安寺住持立在厢房外晒佛经,还因庆安寺中满是烧香人,不愿与方达曦多聊庙堂事。 方达曦因此瞧了眼宋戈。 宋戈借了住持的木鱼,出了厢房,将外边烧香人的心,敲得被喉管子拎了起来。 宋戈:“申帮方爷来烧香,庆安寺今个不进客了,各位都回家去吧,明个再来!明个的进香钱,各位都来申帮算领。” 而倾,庆安寺里便就没半根还燃着的香了。 李鸿安因此摇了摇头,进了厢房给方达曦斟了茶后,又去低头晒佛经。 李鸿安:“方先生都是沪城政室厅的议员了,不怕江湖风气吹跑了新得的高帽?” 方达曦:“嗨,怕什么呢,风都不刮了,咱们到哪儿吸□□命气去?再说了,沪城政室厅里的窗户帘,不也被风刮得稀烂?王朗能被诸葛亮骂死,只因他是脸面薄。我不是,我是来三顾茅庐的。” 李鸿安:“方先生为的是自己的那几间工厂吧?” 方达曦也给李鸿安斟了茶。 方达曦:“还真不是,几处买卖,就是给了秘书长又怎样?秘书长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送来秘书长眼跟前!” 李鸿安:“哦?” 方达曦:“一池水的事!” 李鸿安:“哈。可我要是只想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呢?” 方达曦:“哦?” 李鸿安:“方先生顾我有三,还想送大礼,一定是有顶心急的事吧?” 方达曦:“说心急,还不若说是心诚,要不是秘书长时间紧,我真想与先生把酒青梅,好好做个隆中对。” 李鸿安:“方先生要做刘备?可他败给了曹魏。” 方达曦:“曹魏后头,不也出了司马昭?” 李鸿安举了茶杯,跟方达曦手上的碰了碰。 李鸿安:“敬,方先生,手眼通天。” 方达曦:“敬,李秘书长,位高权重。” 大选在即,方达曦要给心中的志向铺基石,他就离不开李鸿安的帮助。 次日,方达曦与李鸿安在庆安寺谈笑晒佛经的相片,便被登上了沪城日报。众人因此都道,这是申帮的方达曦、新任的议员与秘书长李鸿安摆明了要联手割袍那位意欲连任的,沪城老市长董慈了。 可才没几日,这事就出现了另一番转机。 那天电影皇后的戒指丢了颗碎钻,方达曦陪着去了聚昌号。 方达曦坐在阁间的丝绒椅上翻了几页报纸,就听着店里像是又来了个顶大的主顾,不然寻常人很难不去与立在店正中的电影皇后进行攀谈会晤。 再听听口音,原来是新秘书长夫妇二人。 方达曦的笑,还藏在报纸的下一页,本预备等翻完了下页,再将那笑戴上出去。 “稼书,你瞧这颗火油钻怎么样?清倒是清着呢,好看。” “可不,它那价签也好看着呢。” “左右又不花你李稼书的钱!” 原来,沪城的李秘书长名鸿安,小字稼书啊! 方达曦立即对折了报纸,又叠好放在了茶几上,走出了隔间。 人马列开,就要歼灭战。 方达曦:“李秘书长?巧来,夫人喜欢这颗火油?哎,可里头蓝影还差些火候,我府上倒有两颗还能见人,今个就叫人给夫人送去?李秘书长,我是叫人送去哪里呢?吴府?还是静蝉路三号院?” 李鸿安:“方议员大手笔,那内人就笑纳了,先吴府吧。对了,前些日子听说方公府上碎了一只青花盘,我就报以汝窑三足,可否呢,方议员?” 方达曦:“那真是烟抽一半掐了等再抽再点火,省烟又费火,倒平衡了,李秘书长比我还像生意人。且李秘书长才是手眼通天呢。” 李鸿安:“方议员舌头也是弹。” 方达曦:“原指望秘书长来与我同道呢,自然要琢磨李秘书长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总不能,不是,真就说不是,不知道,就真说不知道,我哪怕造谣呢!” 李鸿安:“也是,刀在上位手里,方议员顶好吃得饱饱的,人要杀你,你肉头也对得起人,人不杀你呢,你也体面。” 方达曦笑着将火油钻戴上了电影皇后的指头,握着她的手对着阳照了照。 方达曦:“好在,杀人刀从来不在旁人手里,只在我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里的人物都不会废的哈,被方达曦扔进九道江的李凌兆之子复仇归来。 第12章 人间皓齿蛾眉斧 静蝉路七号院的楼顶上落了只白鸦,它从落草到如今,都是顶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旁人都是黑的,它不愿单个地白。好在还有些白鸽在头领着飞,不叫它的“不得已”太显得过分。 方达曦央的陈二早中午来家里。陈二呢,不早不晚、不肯积极也不肯懈怠,来得比戏台上的锣鼓点还准。 方达曦:“你看,这都是顶级的赛鸽。” 陈二:“嗯,是早听说了过一阵有鸽赛。你这一只赛鸽得花多少大洋啊,现在满沪城的人都说,咱们天上飞的,全都是申帮方爷的钞票和大元宝,还都长着翅膀呢!” 方达曦:“你说,要人人都有米、有酒、有肉、有元宝,谁还管天多高地多厚、打不打仗、谁来当政呢?” 陈二:“你啊!方爷,方揽晖啊!就你总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达曦:“现在哪儿能闭?等哪天真睁不开眼了,说不定家国就太平了。” “你爱家国,家国爱你么?”陈二并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语成谶。 他的眼已经亲自将方达曦天上的白元宝们下了锅。 陈二:“府上有吃的么,熟的那种。” 方达曦:“你们家都穷到要来我们家打秋风了?” 男人心里头要么是没有女人的烦恼,要么是女人带来的烦恼。 男人陈二实在心爱沈念楠,也实在不大能长年累月地顺带心爱沈念楠的厨艺。方大爷捧戏子,不也从没顺带着捧戏子那拉胡琴的爹么? 方达曦叫来了吴嫂,吴嫂看陈二的眼都瘦大了,心想着到底新婚,是费精力的,只是日子长着呢,也不能总寅吃卯粮,太亏空了身子啊! 方达曦:“吴嫂,给阿礼做些排骨年糕和八宝鸭,他们家现在的伙食,太精彩了些,路上的野狗闻了都要心疼,半夜也要爬起来给他们家给他做个三菜一汤。” 陈二:“是是是,我现在脱了袜子,闻着都觉着下菜。” 吴嫂应了下来,兀自打了个主意,她是一定要再给陈二多做一道肾宝汤的! 被吴嫂单方面亏了肾的陈二,不能不为爱妻找补些脸面回来。 陈二:“念楠从前手里拿的都是粉笔、钢笔、毛笔,什么时候拎过锅铲?再说,念楠在陪都待得久,沪城的口味,她一时还不大适应,不大拿手……” 方达曦:“那你还是回家吃去吧。你夫人不适应、不拿手,‘适应’你拿手,那你就回去再适应适应你夫人吧。” 陈二:“我不!” 方达曦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海鸥表。 方达曦:“十点,执月往常都是十一点五十下学到家,吴嫂,再给执月做道芦笋炒鸡蛋,他最近像是不大爱吃荤肉。厨房十一点再做饭,来得及。免得执月回来,饭菜早做好了,要凉了。” 陈二:“别啊,我早饿啦!” 方达曦:“那你还是回家吃去啊。” 陈二:“我就不!” 正点的饭菜是吃不上了,陈二请吴嫂炸了三个萝卜油墩子吃下了肚,头好赖是不大昏了,脚也能踏实地了。他瞧了眼盛油墩子的汝窑盘,脖子埂了一下。 陈二:“我从小就知道方公府里的臭虫是双眼皮,府上人打的布丁都有绣花样。今儿才算真开眼了,敢情方公府盛油墩的盘子都是天青色窑首!” 方达曦闲来无事,正端坐着嗑瓜子。一只赛鸽从窗户口飞进了客厅,方达曦嗑了一颗瓜子喂它,瓜子皮转而丢进新腾出来的汝窑盘里。 方达曦:“是咱们李秘书长送的。” 陈二福至心灵:“李秘书长的岳丈是有钱的,据说前秘书长家里的牡丹都是德化窑的,瓷瓣儿比真花的都薄。前阵还传李秘书长半年换了六任丈母娘,比政室厅发的工资份例都按月份来。我还心说,李秘书长翅膀硬到敢换老婆了?细一问,才晓得,是李秘书长的老丈人吴海鹰换老婆了。” 方达曦:“现如今,时代半旧不新,可也不完全是老黄历。女人能把父亲、丈夫告上衙门。要不然,吴海鹰家里也就传不出这笑话了。” 陈二:“可方爷今个叫我,为的是李秘书长吧,他爸李凌兆……那他李稼书回来是为?” 方达曦:“总归不能是为跟我拜把子的。” 陈二:“拜什么把子,你就只认执月一个弟弟,肯定没他李稼书的事。可李稼书要实在想跟方爷认亲呢,那就只能认方爷作爹了。从前你杀了李凌兆,现在你还李稼书父爱,恩仇两泯,多好!” 方达曦:“娘我以后挣地盘,也不带人带刀带枪了,就带你陈二去阵前将人骂死吧!是我大意了,李稼书先手就逮了我和董慈手里的和平鸽煲汤喝了。我府上如今还有他眼线。” 陈二:“哦?” 方达曦敲了敲汝窑盘的沿。 方达曦:“我前些天吃饭碎了个元青花的小盘,他都晓得。” 陈二:“方爷寻出是谁没有?” 方达曦:“这个不着急。执月过几天入学考,家里先太平着。” 陈二:“那,方爷的意思是叫我再去拜拜董慈,叫申帮与政室厅重修旧好?只是,今年的市长位子,您二位的屁股都探过去了,董慈能?” 方达曦:“他不是有个大儿子,一直找不着么?” 拿对手孩子换太平、抵侵略,十多年前的故技要重施,觉出的倒不是“亲切”而是“亏心”。 不该以眼还眼的,不该穷兵黩武的,方达曦也晓得“不得已”三个字,不能总为自己招来原谅。 可他不要被原谅,他只要事办成。 “良心谴责能跟雷似的劈死一个不算坏的人么?好在我胸口早戴了避雷针。”方达曦心想。 阿西:“兄长、陈二哥在家呢。” 陈二:“哟?执月又高了!都到你哥眉毛了。” 方达曦:“你眉毛长下巴口?” 陈二:“执月以后肯定比你还高。” 方达曦:“那是我们家伙食好,谁像你们家。” 陈二:“这么一说,我又饿了。执月,你赶紧去洗手!咱吃饭,吃饭。你不回来,你哥都不让人上桌!” 阿西:“好。” 一只圆餐盘,方达曦在桌上不知要怎么转,才好叫阿西的筷子能夹再多些菜。只是阿西的脑袋长到了胸口上,听命似的扒了几口就上楼复课去了。 峨眉戏人肩上蹲着的小猴,都没他懂事,还比他差了些灵活与眼力。 陈二瞧着直摇头,临离开方公府的时候,边探手顺走了方公府的一瓶西梅要送沈念楠,边还拿下巴指了把二楼,问方达曦,方公府的小爷总这样乖觉,怎么也没个叛逆期? 方达曦心说,你是没见他要以下犯上的贼样罢了! 到了晚上,兄弟二人都早早地躺去了床上,省得面面相觑,找不到话,真是尴尬。 再等一夜安稳睡过来,方达曦心里不晓得怎么就越品越不是滋味了。与阿西日渐的“相安无事”令他觉着自己的脖子上,被阿西套上了越勒越紧的绳索。 “要总这样也不成啊!”方达曦心想着。 人的生死高于人的柳岸风月。“衣锦还乡”的李稼书将令方达曦和方公府上,很有一段时间的不太平。方达曦已有打算等过几天阿西赶完入学考,就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迁出静蝉路,以防万一。 话说转脸这句到了阿西的入学考,一连三天各一场。 方达曦换了平常的衣帽,改着长袍布鞋,拉着阿西一同跪了圣人像。末了,只嘱告阿西考完别耽搁,紧着回家吃饭。 阿西规规矩矩地应了,想着也不晓得眼前的圣人会否像吴嫂那样,爱不爱管考试、考生以外的闲事?他其实也不要靠圣人的保佑才记性好、心里灵通、,才考得好。设若圣人能改道保佑方达曦顺遂吉祥,才最好——谁都瞧得出,方达曦最近遇上顶麻烦的事了。 阿西瞥眼瞧见方达曦的长袍折进了腰里,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把袍子拽平了。以至方达曦的腰都吓抖了一下。 阿西:“放心,我不干别的。” 方达曦的那一抖,叫阿西心里顶得意的,这就蹦着坐进炳叔的车去东联大。 车子开上了路,他的世界由静蝉路七号院的四面院墙,变成了沪城的玉兰树、城墙、九道江,及沪城外的旁的高山大海,它们组成了国人的土地家国。 沪城街上满是举着小旗的大学生,都比阿西的年纪大。阿西对他们实则生不出感悟,这些现象,早在十多年前,方达曦就牵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过了。十多年后,重演的除了这些故伎,还有历史。 是的,最近的日头又不太平了。 悲与惨,就这么比着赛。乱世里的灾祸总比远方的穷亲戚,还不大爱打招呼就来。你哪怕沪城的八月的暴雨,在降落之前还要将天气闷一闷,礼貌地给百姓一个预警呢! 沪城的物资是忽然因外边的战局受了窘迫的,物价脱了破落草鞋高爬上了山顶。以至沪城百姓开始吃苦头了,且已有人开始抢街头小贩、店铺商贩的瓜果米粮。小贩、商贩手里的货短了缺,就更怕、更要活、更要迁怒,物价就更要往上爬。 百姓手里的钱,已不比草纸中用。他们喝着刷锅水,支付了凭空掉下来的抢劫税。 据说如今沪城百姓给娃娃办百日宴的红绸喜酒,都掺了八成的水,为的就是在贫穷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学生们今个主要闹的,为的就是这些: 沪城政室厅的懒政,行有不得,却反求诸己,双手一奉,将沪城百姓将闹饥荒的原因,全怪到了隔壁平京政府阻截沪城货物上。而平京伪政府平时弯惯了的背上,似长出了骆驼的双峰,挂住了这口绝配的黑锅。 学生们今个次要闹的,却是与阿西息息相关的: 学生们不大抬举方达曦这个做黑事的申帮头目竞选沪城市长,说他敛独横霸,是城之罪人,国之罪人。设若叫他得了最高势,沪城将因他走向更黑暗与更饥荒。 在这时,大家都忘了方达曦拿命换的货物通行凭证,曾化作厚厚的温热手掌拉拽搭救过沪城,还给陪都送去了枪支炮弹。 阿西瞧见方达曦的竞选海报被个学生从墙上撕下,丢去了鞋面下,就叫炳叔停了车。 他下车捡起方达曦的海报弹弹灰,又折好塞进了怀里。 学生们瞧见阿西这样,忙围去了墙角,将他堵在里头。 他们喊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阿西的两只耳朵上自动各戴了金钟罩,没去听。设若他再游离些,大略是要伸手将那些波动的上下唇给捏合住的。 炳叔吓得直摆手,忙从一摞摞胳膊拳脚下,将阿西拽出来,塞回车里。 炳叔:“小爷,没碍儿吧?伤着手了?” 阿西:“炳叔,我们就去东联大,考试要来不及了。” 炳叔:“是了,小爷要好好考,考不好,大爷又要不舒心。” 阿西:“家里头的不舒心,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比精卫填海的石头还要少。” 炳叔:“小爷,听我一句劝,这年头……嗨,咱们都疼大爷。可一张小画报罢了,以后看见再就别管了吧。您想想,要是再被他们围着打,不还手吧,疼,还气不过!还手吧,说不定还要被关进去坐牢。是一张小画报还是被打、坐牢,您看怎么选合适?” 阿西:“被打和坐牢,根本不算什么。” 炳叔:“不晓得您是太精明还是太傻气。” 到了东联大,阿西抬眼一瞧,竟然是先瞧出了这间百年名校的萧条。来参加入学考的考生比东联大的教员还少。 特殊时期,温饱比学问要受人欢迎。 阿西想着,真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了,自己怕是只要在考卷上签个大名就能折桂了。 第13章 此器岂因渠辈设 阿西这间考场的监考老师是东联大政法系教授郭伯礼。 老先生白发美髯,长袍的袖口上虽然打了补丁,可补丁的颜色与长袍上的极相近。想来,打补丁的人当时是很用心了,才找到这么一块贴上来,将老先生的伤心藏了起来。 老先生郭伯礼实则还是茅清平的入业老师。当初,方达曦几乎将刀架上茅清平的脖子,才使唤动茅清平老劳请恩师,在入学考时对阿西多关照多提点,哪怕只多瞥几眼! 方达曦执拗地信任着自家的孩儿,实在是招人喜欢的,即便初始大多数人瞧这孩子都觉着他顶少揍的。可多瞧几眼后,这孩子就能跟平京的豆汁一个模样,耐喝、耐品,找人喜欢!那么郭伯礼自然也会因多瞧了阿西几眼,而双眼变青。 诚然,方达曦所料不错,郭伯礼才瞧阿西一眼,还真觉得这孩子是道秉性美景。只他的硬笔字,不大合老先生的卯,那排排字看着方正板直,收笔时又实在轻巧,像是情义比蝉翼还薄弱的人。 好在试卷上的一篇《时运赋》,阿西引写得实在悲愤: “马有千里之能,非人力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时运不能自通。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姜公钓于渭水。颜渊命短,原非凶恶之徒;盗跖延年,岂是善良之辈?尧舜圣明,却生不肖之子;瞽鲧愚顽,反有大孝之男。张良原是布衣,萧何曾为县吏。晏子无五尺之躯,封为齐国宰相;孔明无缚鸡之力,拜作蜀汉军师。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之志,一生不遇。霸王英雄,难免乌江自刎;汉王柔弱,竟有江山万里!” 老先生老怀安慰,如今的时运与国运,像极菜碟里的糖炒茄子,软腻过头。可但凡国人胸膛里还有悲与愤,那么,空心的萝卜也能抽出绿芽,皱了皮的黄豆也能冒出白脆的尾巴,窖藏的粮食酒也能比初酿时香。腐朽的,总会再新生啊! 阿西交卷时,郭老先生忍不住夸赞了他的“利器”心志。可阿西却回说作这篇赋的,实则是自己兄长方达曦。 阿西:“拥挞百僚之杖,握斩鄙吝之剑,是兄长的志愿,我不及兄长秋毫微末。旁人的生与死,贫与富、顺与逆、济与不济,我都不挂心,我只怕他们拖累我家兄长。” 郭伯礼:“他们也是你的同胞啊!” 阿西:“他们能给自己买的古董,做鉴定评真伪,他们能给自己看病,开药方,他们大被蒙头过,只信自己愿信的。他们将本能富贵渡日,却为他们殚精竭虑,拼命卖命的英雄踩在脚下!败莫大于不自知,他们确是我的同胞,有时却也只是会害人的蠢人。” 郭伯礼:“天性人为贵,同胞岂异心……” 阿西:“可世间明明就总有异心,世间还总有英雄、总有小人,世事也总有偏颇、总有不公!可这‘世’终究由英雄守着!英雄原本也不想要反抗和推翻什么,只是不想看着长着好心眼的人被欺负、辜负。总不能叫英雄被泼了脏水,还要说真好喝,再来些。除了鼓掌、选举、暴动、墙倒众人推外,这些设或叫同胞的人,一无是处!” 郭伯礼的眼里裹着养神又追痛的泪。 郭伯礼:“方望舒,人之所以言之凿凿,大略是知道的太少。约莫你会是这世上活得最长久坚韧的那一类。老夫教不了你!” 阿西:“不用老师教,我能自己学!” 回家的路上,今个的学生运动已到尾声,义士们也要赶回家吃饭的。 踩了方达曦海报的学生,不晓得是被谁打了,赶巧落在了方家的车下。炳叔慌得忙要下车救人。 阿西的眼睛看着回家路,路是直的,心也打不了弯。他不许有人将自己的珍宝踩在脚下。 阿西:“炳叔,别管那么多了,家里有人等呢。” 炳叔:“好。” 炳叔又拿后视镜去瞧阿西,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看重阿西,只晓得自己今后,大略是不该得罪小爷了。好在,如今看来小爷与自己是一齐极看重大爷的。 方达曦的公务还没办完,双脚钉在办公室,琢磨着往家里挂个电话。 他予阿西的情谊,速率不是愚公移山,分量更不是精卫填海。阿西的一场入学考下来,他已露出了寻常家长的真面目来,想拷问阿西考的怎么样,又怕给阿西凭添压力。一只手摁在电话把上,抓了放,放了又抓,还是茅清平主动挂了电话过来,他才得以解脱。 听茅清平汇报完,方达曦倒也不犹豫,立即往家里拨电话,骂阿西在郭伯礼跟前都说了什么鸟话。 阿西:“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话(画),反正谁也不会因为几句闲聊,就否了我的功课、功力就是了。” 方达曦:“方执月,你还真是个文化人哪!你脑子里漂草鞋了,你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要进东联大,那个郭伯礼……娘的,挂我电话?!” 多数文化人,只能因现实忧虑而不能为现实行动。阿西倒不同了,他是真拿行动要气死方达曦。 方达曦的头顶仿佛一道雷劈出了牡丹花的模样,他从没见过这么稀罕的事!正要追拨个电话回去接着骂,陈二就擦着汗冲了进来。方达曦就只好将满腔的愤慨,装进口袋,扭好纽扣,拍拍再放好。 陈二:“人,找着了!” 方达曦:“找着谁了?你不说清楚,是指望我夜观天象自己算么!” 陈二:“董慈的亲儿子!” 沪城市长董慈,从他父亲手里接了沪城首领位,因沪城的货币银元上印了他的头像,而招了沪城百姓极大的喜欢。 且他从政几十年来政绩无功无过,就不容易了。你要晓得,考满分与考零蛋,都是极难的。 可要是紧锣密鼓地找找他身上的过呢,也绝不是真没有的——这个爬楼发的汗都是沪城味的典型沪城男人,十多年前,在自家夫人的眼皮底下,睡了自己的弟妹。 这事,他咬着指头细想来十次,觉着自己设或也该归类为“受害”的那一栏。 古话说的好,麻子顶好配瞎子,这话在董家也说得开——他的夫人不能孕,他的亲弟不能育。于是,他的母亲,想出了一个叫人拍完大腿还要站起来拍案的计谋:老太太要董慈与他弟妹秘密睡上几觉,到时生出的孩子,算在二房,但本是大房的,怎么的孩子都姓董,还是两家养的好命。 老人的智慧总是叫人这么无法可想,你会觉着不对,却又找不出话头来反驳,你设或躲着跑、设或沉默着不置可否、也设或便就服从了。 董慈就服从了母亲,可也实在顾忌自己的夫人。夫人的体格与气质都极威严,董慈每每见到夫人,都觉着夫人比祠堂里供着的牌位,还要像自己祖宗,莫名地就叫人想要自动下跪。 于是,他与弟妹互帮互助传宗接代的这件惊天大事,他最大的胆量也就只能是背着夫人干。以至弟妹是什么滋味的,他几次都没顾得上品。 这跟他与政敌拥抱、合照、荣登报,是一个道理。它们都是任务,一个是政治任务,一个是家庭任务,都叫他觉着自己身上担子太重,太重! 停在苍蝇拍上的苍蝇是最安全的。这扇东窗原该还是能做它的遮光、通风、挡风雨的职能的。只是,弟妹不知何时与董慈“任务”出了感情,被丈夫打了几顿,又没能牵到董慈的援手,便就裹着肚子逃出了董家。 董家“借种”的秘辛,因此成了风神奶奶风袋里的风。哪里有风,哪里就有这桩伦理的传播。 那些年,就因董家的这桩腌吒事,沪城百姓的饭桌上即便没小菜,大家也能将白米饭吃出小黄鱼的有滋有味来! 滚滚九道江东逝水,十多年下来,董慈的母亲、夫人、亲弟都因此事的发酵而丢尽脸面,从而接连两手一摊,游魂似的相继离世。 于是找回弟妹带走的亲子,成了孤家寡人的董慈肩膀上另一桩“不得不”与“天经地义”的任务。 有道是,大象踩不破一粒细沙,蝼蚁却拆得散大河堤坝,大家各有能耐。沪城市长董慈找了十多年的儿子,如今是被申帮得力找着了。 方达曦有意令陈二将董慈这个兼职侄儿的儿子打包系上蝴蝶结,带去同董慈和谈。 方达曦:“老董白天坐飞机去了平京,你晚上去,叫宋戈跟着你。” 陈二:“方爷小指上的碧玺戒,看着不错。” 方达曦:“你又敲诈我?” 陈二:“可不!” 碧玺实则也不是什么贵到出奇的珍宝,只是沈念楠喜欢。陈二给她收罗的碧玺不说那些平常不过的挂戴首饰,就连家里的棋盘、笔帽、镇纸、麻将、碗筷、牙刷……都是碧玺做的。 擅长走货的方达曦已被陈二穷追猛打地抢劫了好几个月。因此,自己一方面快把陈二给骂化了;一方面又被陈二训练得,也是见到碧玺做的玩意儿就要赶紧弄到手,弄到手了再等着被陈二前来收刮走。 陈二怀里揣着方达曦的碧玺戒指,赶着回家献宝。走到半道儿才发觉钥匙落在办公室了,他琢磨着这个点,沈念楠该还在睡晌午觉,怕叫门要扰了佳人清梦,便就又折了回去取钥匙。 彼时,方达曦也要回家,二人正好在办公楼下又撞上。 方达曦:“怎么又回来了?” 见陈二躲躲闪闪的,方达曦哪肯放过一切可能奚落到他的机会。陈二也是心虚,被方达曦一诈,立马就露馅说了原委。 方达曦:“陈二,你哪是只是骚啊,你还是咱们国/家上下五千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孝子贤孙啊!” 陈二:“我乐意!管得着么!” 陈二一路赶回家,却又在家门口顶不幸地碰上了茅清平,且被茅清平抓住了胳膊,怎么也逃不脱。 第14章 唯有一条生死路 茅清平:“二子,你不能再跟着方达曦了,他要做什么,我往他账面上一瞧就全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自己能没数?你不要命了!” 陈二:“我刚娶的媳妇儿,我怎么不要命。从前、现在和以后要做的是什么我心里一向清楚有数,我又不缺心眼儿。守慎自己不也给方哥做事呢?” 茅清平:“那能一样么!我给他办事就花费个脑子与笔杆子,我又不跟你似的拿刀动杖!我到了要紧关头,顶多是脑子里没注意,笔杆子里没了墨水。你呢?你那是能叫人朝你放冷枪的!你哥哥不在你跟前,我就得替他看好你!是了,阿孝都五年没回来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当年……” 茅清平的老生常谈已叫陈二的心里长了只张牙舞爪的老猫。可他又不能直接敲死茅清平,这位想进陈家们的兄长是发自内里的好心与想担责任。 那便就只能是陈二装作自己血糖低,不经念叨,赶紧栽倒在地吧,不说了! 好容易将茅清平糊弄走了,陈二已近力竭。回家一趟都快赶上过五关斩六将,因此他顶珍惜地将沈念楠揽在怀里睡了一觉。 直到了天擦黑,陈二才带着宋戈他们一齐登了沪城市长董慈的府门。 数月不见,老董的头发已掉了一半,肩膀也歪得比从前更厉害些。他人是真老了,所以才比壮年时更思亲、更想着儿子的吧? 这么想着,陈二心底里也开始巴望着自己和沈念楠,什么时候也能生养个娃娃,给他们的老年与以后,多留些念想。还有,今个办完外边的事回去,再不能忘了修一修卧室的门锁。念楠没什么手力,总带不上门。 陈二:“问董老先生安啊!哟?李秘书长也在?” 方达曦赶回了静蝉路,顶来气地一脚踹开大门。可因始作俑者还没出现、没给反应,他只好暂保战力。 噔噔噔蹿上楼,业果见阿西正捏着软笔立在二楼书房。 方达曦:“哟?文化人写罪己诏呢?” 阿西:“嗯。” 方达曦:“你这么老实,我害怕。” 阿西:“抱歉……” 方达曦:“奇闻!我们执月也会道歉?我还以为你只会挂我电话呢!来来来,纸笔给我,我得赶紧记下来给你做史记。哎?今个几号来着?霹雷没有?” 阿西:“别的先不说,挂了兄长电话,是我不对,我赔礼。” 方达曦:“赔礼啊?那再来来来,沪城口音的、平京口硬的、陪都口音的,都来一遍,我爱听!” 阿西不是飞蛾,所以擅长扑火。 阿西:“兄长,我今个出门,手擦破了。” 方达曦:“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 英雄的锄奸惩恶,不该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家长的兴师问罪,不该是孩子受伤害时的熟视无睹。 方达曦果然又被阿西轻易带跑偏了,阿西擦破皮的手,令他立即忘记今个回来,主要是为的什么的。 方达曦:“还晓得这么包,你自己去的医院?” 阿西:“没去,事儿又不大。我有个朋友懂点医学,兄长也看过的,常来咱们家的那个。他给来家包的。” 方达曦:“蒜苗大的小王八蛋,懂什么医学,你给拆了,我给你重包!你哥哥我久病成医!” 又折腾了大半宿吧,方达曦还觉着自己的包扎技术顶过得硬。只是当事人阿西他自己顶无可如何的,熊掌似的,谁看了谁饿。 阿西:“原来还想给兄长画幅玉兰赔罪的,这下要耽搁了,兄长的玉兰比我画的好,兄长帮我续着画吧?” 方达曦:“不是还有两场入学考?你很闲的么?我也闲的么,就听你支使我!” 方达曦嘴上骂骂咧咧的,脚倒顶听劝地自动立到书桌跟前了。 阿西:“前些日子听说兄长在外寻宅子?” 方达曦笔下单枝的玉兰花瓣勾出了界,只好又追了一朵在旁挨着,才掩盖了纰漏。 方达曦:“嗯,是想你……” 阿西:“兄长从前养过狗么?” 方达曦:“倒是养过,还是我八九岁呢,是父亲在九道江边上捡的。那狗是真贴心。我故意趁它睡着摸索它,它也不生气,爬起来就陪我。” 阿西:“兄长,它没遇着你们之前,可怜么?” 方达曦:“父亲说它那时候天天在九道江上找剩饭吃,瘦得跟风筝似的,这能不叫可怜?” 阿西:“那时候,它才不可怜!是等你们养了它、喂了它、抱了它,后来又不要它了,它才可怜!” 方达曦:“执月,叫你住外边儿去,可不是不要你。这事,你还是听我做主……” 阿西:“世人有难就拜主,可主有难,又去拜谁?这世上,谁是谁的主?谁也做不了谁的主!我自己觉着好,才是对我好,我自己觉着不好,才是对我不好!我心里的那些话,你要不想听,我以后一定不再说了。只是,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再被你安排。我早不是六七岁了,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只听我自己的!” 方达曦听了这话气得要炸,抓起桌上的砚台就要砸阿西。 阿西:“我这身衣服可贵,花了你一千大洋!” 娘的,还真舍不得!方达曦只能转而把砚台往自己脚边砸。 正当时,书房的电话响了。 蚂蚁的匆忙移居,是一场气候大变的骤雨先兆;小娃娃死前的饥啼,是一个国家,大难的风暴先声;方公府里的这串电铃,也叫一场决堤悲愤,先行被方达曦预支——巡警长给方公府打来电话,告知方议员,申帮的宋戈在市长家里头,不仅打伤了市长董慈先生,还杀了陈礼先生! 太平间里,冷得叫人牙颤,到了这,生者眼里会自动刷上呆滞。 沈念楠瞧着陈二,心里顶不好想象。为什么死人皮肉上的一层血,就能隔开生与死? 陈二不像妻子沈念楠,到死,他的脸蛋都还是好看的——子弹是从他后脑炸出去的。 陈二身上还穿着去时的衬衫,这件衣衫便就是人间烟火,叫陈二还与人世有些关联没扯断。 茅清平的伤心比沈念楠的还要动容,泪是醒神的,以至他的眼睛更不大好了。 茅清平:“我错了,我不该叫阿孝去的,可我拉不住他,我该死死拉住他的。我也不该没劝住阿礼再跟着揽晖在申帮的,我该拉住他的。那样多的人颐养天年,为什么一定是他们几个站出来呢?我错了,阿孝回来,我要怎么跟他说?阿礼死了,他要怪我的……” 沈念楠更烦茅清平了,她觉着不能就自己一个人没了救命草。“悲痛”是应当达则兼济天下的,从前她传播知识,如今她要传播感同身受与同病相怜。 沈念楠:“阿孝死在陪都三年了,是阿礼赶去陪都入殓的,守慎被瞒了这么久?陈孝早是个死人了,这会儿我的阿礼也死了,你至多是自己伤心,没人怪你的。” 茅清平立时昏死了过去。 沈念楠没管太平间里之后的种种糟乱,她享受着自己心里的清净与痛快。茅清平从未得罪过她,甚而总接济她,可她对茅清平的好心与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莫名地极有恶意。 她抱着陈二的尸身睡了一觉,因此察觉陈二怀里还有枚未赶及送出的碧玺戒指。 沈念楠:“谢谢啊,对不起。” 她抹下陈二尸身上所有值钱的财宝,从太平间里退了出来。 行间,沪城街上的一阵风吹来,沈念楠落了泪,在心里怪罪沪城的风比陪都的炮弹灰都迷人眼睛。 回了家,坏了锁的门,沈念楠不仅带得上,心里头还陡然多了把钥匙。 陈二的产业田契锁在床头柜的下一层,沈念楠抽了上一层的抽屉,便就将陈二留下的生计拿到了手,并着的还有陈二没寄出的书信: “念楠,我总归是要娶到你的。” “念楠,我家的饭菜很好,你要是来吃一顿便饭,就不想走了多好。” “念楠,你该同我回来见见我大哥的,他晓得我多好,他会将我说给你听。” “念楠,陪都燃起了炮火,我想接你来沪城讨平安,实在不行,将你一家都接来也好。可上次通话,你不答应。我又去了陪都,却再寻不到你了,信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寄,电话也不晓得要往哪里打。” “娶你这事,我总要办成的。我要对你好,好到叫你离不开我。” 余下的书信,沈念楠再没翻得下去。她极柔弱地跑去隔壁,请才清醒的茅清平帮自己,重新归置了陈家的产业。 此后,便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临行时匆忙,那盆昙花她也忘了带。 有时,正确的决断与太平间一样,也是会叫人牙颤齿寒的。何况,这决断,还是在战局里做的呢。 沪城的街头传着事实,申帮的陈二与市长生了嫌隙,要杀市长与李秘书长,可申帮的宋戈不晓得什么时候投靠了李秘书长,及时毙了陈二,救下了市长与李秘书长。 沪城人的市长,在平时是真没什么用处,于是日渐沦落为了吉祥物。沪城人的心里实则还有另一把算盘,沪城的市长受了难,沪城人不定心疼,可沪城的吉祥物受了难,沪城人就不能答应! 因此,方达曦的车胎,近些日子总被守护吉祥物的沪城百姓,扎漏气。 炳叔给车补着胎时,方达曦想起了自己养在院子里的那几匹马。 送给小阿西的那匹蒙古马成了老弱残兵,已嚼不动寻常的草料,更不大能驮人,早被阿西供在马厩里含饴弄孙。方达曦喂了它几块苹果,又去挑了匹金光毛的阿拉伯马,跨着出了门。 第15章 岂有人能脱生死 用上了电灯、电冰箱的新式世界里,马夫都不常见了,更难有人跨马出行。 沪城人瞧见马上的是方达曦,心里啐着他,脚上逃似的走快了。 夜色浓雾里,方达曦的眉毛跟睫毛上都挂了露珠,这叫他只好压着眼皮来瞧路上的人。 沪城的街道,在过往,总被玉兰散尽心血与花香。如今呢,街道上飘的全是尿骚。人都低着头走路,像是掉了毛的老鸦,委屈得像这个城市的现状。 这都是这座城市不大好的兆头。 可明明!这座老城曾走出过弓如霹雳弦惊的马上诗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戏曲大家、白了少年头的虎贲将军……他们可都是这座老城生养出来的豪杰人才! 可这座老城,怎么陡然就成了游子十年不见的慈母,怎么陡然就佝偻、衰退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方达曦策马行至沪城看守所。宋戈被羁押在里头,再过个半年,他就要转至沪城监狱了。 宋戈的眼被泪迷住,眼前的人是熟悉的,但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了。他擦了把眼睛,双手又各自握着去了。 他的手断过几次,费小医生之后,他也被旁的医生治过。只是旁的医生不晓得是医术不到还是心思不到,总之就是没能接好宋戈的手筋。以至如今,宋戈的手还是灵的,就是个别几根指头,总冰冰凉的。 宋戈:“大爷……” 方达曦:“杀阿礼的,是咱们的市长还是秘书长?” 宋戈:“是李稼书。” 方达曦:“你在这里好好养伤,我安排一下,再过两三个月,我来接你回家。” 沪城将要陷入炮火乱局的消息不晓得是从哪里被放出的,这叫沪城的男人都不敢将脚踏出家门。四条腿的兔子是怎样怕被人提着两耳捉去堵虎口的,他们便就是怎样怕被政室厅与部队抓壮丁的。 既然,沪城的男人们不愿出门被人捉去喂机枪大炮,那么沪城的女人们只能上前了。 如今,是沪城的年轻女人们穿着旗袍出门抢生存物资了,她们从前都不晓得韭菜与小葱的区别,如今到了自己初次“征战”,便就更不晓得哪捆小葱像样,榨油出香快、哪捆韭菜鲜嫩,炒鸡蛋时不塞牙了。于是她们只能从旁的阿婆装好的菜篮里,偷调出看起来上好的物资进自己的菜篮,算作是自己挑的。可沪城的年轻女人却忘了,沪城的阿婆在这之前,也是被自己家的丈夫护在家里宠着祖奶奶的。 老阿婆们挑的,也是糟糕的。 大家因此终于晓得,战火压塌轰垮的房屋家园,不再仅是沪城外了,沪城人自家的屋顶也快要塌了。 今个是阿西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场,他哥哥又颇有能耐,壮丁抓不到他头上。因此,他能、也得出门。 东联大政法系的门槛高又宽,从前已磕掉了许多考生鞋头的牛皮。 好在阿西精炼,晓得考官想从考生的答卷上要到什么,他的心机使他踩上了高跷,一脚已跨进东联大的政法系,一脚也在跨进来的途中。 他想着,做了东联大出来的律师,能晓得与运用众多关卡与条款,自己以后总能给到方达曦与旁人助力与公平的。 只是,临赶考前,饶是方达曦百叮咛千嘱咐万安排,阿西该坐什么车、该走哪条道路去东联大。阿西的行程还是被泄露了,快到东联大时,他被几人摁在车里给…… 头个到现场的警察说了,方姓受害人的肠子都给生扯出来了。 “花儿”与“糟蹋”,本不该掺合到一起的。 八月的天,小爷倒提早怕冷起来。给小爷找了几床真丝被,小爷盖上身上又起红疹,吴嫂只得为小爷另谋出路。 她捏着针线直寻到窗户口,才找着足够的光亮,供已不鲜活水灵的老眼穿针鼻儿。就是棉被与锦缎的材质太结实了些,好在吴嫂提前在拇指上扣了顶针。 方公府的小仆人手足,其实哪里要吴嫂万事弯腰来做呢,是她老猫护崽罢了。 陈家的二少爷丧了命,吴嫂伤心落泪啊,可也就是一时的事。小爷却是跟大爷一般,是自己领大的。 小爷遭的难,令吴嫂实在怀疑是小爷生日前,自己嘴馋又不肯浪费,吃了一碗汤泡饭而导致的不幸。 饭都泡汤了,日子还能吉利么? 吴嫂腾手直抽自己贪吃的嘴,哭得两脚要抓地面。她是真想挖出那几个贼人,拉着他们一起溺死在九道江啊! 将棉被给小爷盖上,吴嫂下楼想找人说说话。才到院里就瞧见炳叔依旧在玉兰树下擦车,吴嫂心里的烦恼因此有了即将的出路。 吴嫂:“小爷这是心气断了呀,可怜啊!” 炳叔沉默了近擦了一个引擎盖的时间,期间嘴倒是张过几次,可那是鼻子不大通气的缘故,反正他就是不肯多说话。 这就叫吴嫂顶想拿眼睛就能将炳叔给瞪死了。 吴嫂:“我同你个老和尚说什么,你都不晓得什么叫人情,白瞎!” 炳叔:“我同你个老寡妇说什么,谁不可怜!大爷那样刚强的人物,小爷出事那天,我都听见他躺车后头哭了!” 阿西睡在房内时昏时醒,隐约听见方达曦来过又要走,走了又来,像是着急,也像是不敢多待。阿西探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自己本来也没剩什么力气,手心里的人要是想想挣脱,其实也容易。 方达曦将阿西抓衣角的手包在了掌心,揽人进怀里时,手一刻也没敢松开。他也不晓得要怎样,才能叫怀里人好受一些,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将人抱得紧些。 方达曦:“执月,哪里难过?” 阿西:“我不难过,就是还有点疼。兄长,可以难过,就是不要难过太久。咱们都是阴沟里翻船,也能含笑爬起来的人。出了这道门,兄长去替我找他们算总账就成。” 方达曦:“已经在算了。” 阿西:“在算了?” 方达曦:“我哪儿那么多耐心,我就是要他们立即死!” 出事那天,那些人里头,有一个还是阿西从前搭救过的,这叫阿西的心肠彻底成了灰颜色。 阿西想着,至于东联大呢,今年不考就不考了,以后也不考了。自以后,他只为自己与方达曦找公平,旁人就真不管了吧。 阿西:“教教我怎么管帮里的生意吧。” 方达曦:“这事儿你等好了咱们再说。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小六角吃馄炖。这顿,我请。你再睡会儿,我出去办事儿。” 九道江上新漂了几具新鲜尸首。就连办案的警长都张嘴劝过方达曦,他哪怕往这些尸首上头绑几块大砖头呢? 方达曦:“就得这么大摇大摆地漂着,就得全沪城的人都瞧着。我今天就是想杀人。” 警长大略是被江风吹得有些冷了,裹了裹衣裳还陪笑。 警长:“他们还当大爷年纪长了,脾气就跟着好了,还晓得害怕了。” 方达曦没抽烟的习惯,今个心里头装了挺大的难事,以至随手就往怀里掏烟。哪成想掏出了一根听筒。 方达曦:“嚯,还真有我怕的。” 阿西没全好时,心一会儿要跳,一会儿又不要跳的。后来他好了,倒叫方达曦留下了后遗症。 在那当口,也不晓得方达曦从哪儿淘来的医用听筒,还顶正式地拜了个医生学听心。夹生的手艺还装着自己是个孝顺大爷地拿炳叔、吴嫂他们练练手。再等出了师,但凡瞧着阿西胸口的起伏,是不如自己意的,方达曦立即就要托塔李天王似的,托着听筒来听阿西的心。 此中频繁的虚惊几场,令方达曦疲累又感激。 他这个人往常没什么情义,可设若与人处出情义了,又是个顶有长性情的。 四岁时,方公府门前每个早间七点都要过一辆校车,校车里都是比他大些的娃娃。大家都是娃娃,车外的娃娃没理由不喜欢车里的娃娃,因此方达曦每天都要强拉着父亲、母亲同自己一道早起,守在家门前等校车,等校车擦肩前,他都要同校车上的人打个招呼问个安。 这码事一直守到方达曦成年才断了,那也是学校搬了新址,校车不来方公府跟前才致使的。 一辆校车都能叫方达曦执着十多年,何况是个自己保了十几年的大活人呢! 爱恨嗔痴实则很能化作铁链绑住方达曦的眼与四肢,只是家人的遭遇与后来种种,总教他要先将“事”抹平,再来放心里的“欲”与“情”。 事办不成,什么伤、什么悲、什么情绪,都多余! 又过了一阵,瞧着阿西已经养得差不离了,方达曦也就不愿在家挨着了。他赏了家里的驯鸽师傅一块怀表,带着师傅一同乘车去了豫园路——鸽赛定的是今个,就在豫园路。 只,哪想到呢,一到了豫园路的鸽赛场地,李稼书也在。 没办政务时的秘书长西装、大袍都是不爱穿的。百衲衣多好!慈悲又引人。 是了,谁得了奖状爱藏在枕头下,而不是钉上墙,恨不能摁着来客,去瞧自家的展示墙呢? 可才到赛中,李稼书的百衲衣上不晓得被哪队的赛鸽砸上了鸽子屎。他苦笑起立,还特意当着赛场记者的面与方达曦打了招呼,才肯再去洗手间。 君子不立危墙下,李稼书总要帮方达曦找点顾忌,自己才好活。 可方达曦哪肯呢,还是跟着李稼书去了洗手间,当镜理红妆。 第16章 今宵依旧醉行中 李稼书:“方议员的领带不错。今个鸽赛瞧着是方议员要夺魁,我的赛鸽都被方议员的赛鸽拐走了不少。” 方达曦:“那是!不为拿第一,谁来啊!秘书长没瞧见我那些赛鸽脖上都挂了鸽铃,要响着冲霄九天似的……好了吧,好了吧,咱们脸都撕破了,秘书长还要跟我唠家常。不亲切的真话都是打官腔,我都替秘书长害臊。还是秘书长要我先夸夸静蝉路三号院的鸽子蛋,孵出的不是鸽子,而是凤凰呢?” 李稼书:“不晓得方议员还记着么?您家当初与我家就隔了三户,李方两家的狂欢与惨死,相距可就咫尺。我哪能是凤凰呢,被赶出自家院落的小斑鸠罢了。方议员家中近日事忙,是不是也后悔莫及当初没能将我家,赶尽杀绝呢?” 方达曦:“当时只想着讨债,赶尽杀绝么,倒是忘在脑后了。” 李稼书:“我本可以才回来就将方爷扔进九道江的,只是,后来又觉得,不能叫方议员太轻易地还了债,总要方议员也睁着眼瞧着身边人全都……” 方达曦:“芝焚蕙叹嘛!我晓得,我晓得的!可在我这里又不至于,终究是旁人的小伤小痛,干我底事啊?只是秘书长既然都说了,那我也……我也还是不大喜好赶尽杀绝,那就不如与秘书长,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方达曦的驯鸽师傅被人推进了卫生间,方达曦也没再说别的,捏着领带夹将驯鸽师傅的脖子穿了个洞。 驯鸽师傅瞧着是还想与李稼书再说些什么,只是喉头灌了血,呼噜着栽倒,也没能发出个音来。 李稼书还是立着,伸手从洗脸台上抓了块擦手巾给方达曦揩手上的血。 李稼书:“在百衲衣前杀人,方议员也不怕死后上不了天堂?” 方达曦:“能亲手送自己的仇人进地狱,谁还乐意上天堂呢?” 方达曦瞧了眼手上的血,也不接李稼书递来的手巾,抓起李稼书的百衲衣就揩手。李稼书的鼻子都因此发了抖。 方达曦:“秘书长的百衲衣还洗得干净么?也不晓得秘书长还吃不吃肉?四富记的酱肉师傅的身上总带肉香,来我府上一趟,我家的黄狗都要将他送到大门口。” 李稼书:“哦?” 方达曦:“秘书长又装傻,淘气!拐走秘书长赛鸽哪是我的鸽子呢,是替我养鸽子的人吧?和尚不主张杀人,倒爱养着手上沾血的朋友。他养了长发,头上的戒疤是叫人不好察觉。可他太不贪财啦,一个驯鸽师傅,见了镶了宝钻的怀表,也不多看,只往怀里一揣,真不像样!” 李稼书这才肯低头去瞧倒在自己脚下的悯然和尚。 他无吃、无喝、无穿度时,悯然和尚笑着踏进庙门,就是他的慈悲、极乐与草木。 被迫与二婚夫人订婚的时段,瞧见悯然和尚对着神像落泪,李稼书也怵过。他当时就收拾了细软,要和悯然和尚一起飞走算了! 情爱有时是那样有力量,能推得人将肩上担了十几年的担子全撂下! 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当时的不管不顾是发自真心的,只是心口相应,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的心胸,大不了。他不愿以后的柴米油盐,让李稼书有怪罪自己得机会。他最怕李稼书怪罪是自己的情谊剪了李稼书鹏程万里的翅膀。 因此,悯然和尚推辞了李稼书为自己产生了难得的心血来潮,也决心留在沪城,陪李稼书怒而飞。 难得不清醒的人,偶有不清醒的时段,那也极短。 李稼书感激悯然和尚不肯叫自己难堪。悯然和尚不是李稼书的二婚夫人,他不爱宝石钻戒,于是李稼书为他削了个鸽子哨。哨子里还偷偷刻了“一相逢”三字,也不晓得小和尚后来发觉了没有?发觉了,又晓不晓得,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都已被方达曦点破,李稼书的小嘴里终于也能发出呜鸣,他将悯然和尚搂进怀里。来不及管自己拿命换的百衲衣,快叫悯然和尚的血给全毁了。 方达曦不大想听李稼书哭,抬手又连扇了他三个巴掌。 方达曦:“这是私仇,三个人,三巴掌,您得受着,不亏!” 李稼书:“行,私仇!我都给方议员记着呢!” 方达曦:“光你记着有什么用?你能叫我记着,那你才是真本事。” 李稼书:“咱们的事完不了!” 方达曦鼓着掌,往外走:“那可不!” 外头围了一圈警察过来,都要往里冲。方达曦从怀里掏了一把大钞洒了出去。 人要是见着钞票还不肯忘了神明与职责,那就不是人了,警察们决心在此刻暂从神明那里收回灵魂、暂从警局那里收回正义,先捡钱吧! 方达曦:“都别进去了。我们家驯鸽师傅磕死在了里头,秘书长在给超度呢。咱们李秘书长是个大善人啊!哎?我那些赛鸽,赢了输了?” 警员:“您的鸽儿,得了头名儿!” 自鸽赛过去有月余,大善人秘书长李鸿安又登上了报,到底是穿过百衲衣的人,心地就是菩萨才有的——端午节,一个老翁屈原似的跌进九道江,叫路过的秘书长李鸿安给瞧见了。秘书长那时立即双手高举横插进进江水里救了人。其水性之好,不可谓不是乘龙兮辚辚,从他只身进水,到救人出水,嘴里叼着的烟,竟是没灭! 因此,沪城人又晓得了,他们的市长、议员不是好人,好赖他们的秘书长是新时代的周公,是真将没沤干净的心血操持在沪城人身上的! 方达曦的眼被报上的字,抓着。 他随手招了个小仆过来,指着报上的相片,蛮诚恳地问小仆,沪城的大又真英雄秘书长李稼书救人被报社“恰巧”拍下时,脸上的粉,会不会铺得过厚了些? 小仆不晓得要怎么答,只低头给大爷的杯里又添了些牛奶给他补身子。小仆也晓得,损人是要耗脑力的。 方达曦:“秘书长的胭脂画得红。从前陈二拿琉璃偷换我袖扣上的碧玺,被我发现时,那天,陈二的脸也是这样红。” 小仆惋惜了:“从前倒没瞧出陈家二爷,还有脸皮薄、爱脸红的时候。” 方达曦:“嗨,他那天是被我抽的。” 小仆又不晓得要怎么答了。 方达曦笑出混帐样,又跟小仆要了把剪刀,将报上的英雄事迹裁了下来,找了张描了花的信封,加急寄去了董慈的府上。 方达曦觉着,幸灾乐祸,就该乘热打铁。 沪城的女人是怎样爱听邻里秘辛的,沪城的男人就是怎样爱听政客阴阳谋的。 董慈那时肯舍了独苗,转而扇着翅膀落在李稼书的肩上做和平鸽,为的就是他失道寡助。他是个不常去后厨放人间烟火的人,不晓得缸里的米也会用光的,还以为米就是拿米缸当妈妈,是被缸生出来的,等到真要他做饭持家了,他才发觉自己连缸也丢了! 好在,李稼书应允了董慈助他连任,董慈才又闻出了米饭香。可董慈哪里晓得,自己才与李稼书手挽手料理了方达曦,杯里的华雄酒仍温,李稼书转脸就要自立门户呢? 除了武松英雄,谁也不该养了虎,而不去预料养虎的患。 方公府里忽然响起一声枪响,方达曦起身撞翻了杯里的牛奶,才要追过去,吴嫂就抹着泪扑了过来。 吴嫂:“大爷,您快去劝劝呀!市长送您的阿克哈马皮上生疮,给咱家那匹蒙古老马过上了,小爷杀了那匹阿克哈!” 方达曦听了这话,忙勒住了自己嘴上的缰绳,码住了步子。 方达曦:“随他,随他。哎,吴嫂,您会做小馄炖么?” 吴嫂:“啥?” 阿西在玉兰树下搭了躺椅,眼皮上落了片玉兰的绿叶子,正好遮光好助眠。方达曦来瞧时,他还在睡。 因闻见方达曦身上的须水香,阿西伸手撤了面上的玉兰叶,一睁眼正对着方达曦的脸快砸到自己的脸上。 阿西:“兄长瞧什么?” 方达曦敲了敲怀里的钱包。 方达曦:“执月,陪我出去吃小馄炖,吴嫂不会拌香菇河虾馅儿的。” 阿西瞧了眼院子,几个小仆还在赶着日头,晒被单。 阿西:“这个点,摊老板还没出摊呢。” 方达曦:“那咱们就再慢慢走过去等老板出摊。走走走,陪我!” 方达曦已经兀自往外院门走,阿西只能跟着。兄弟二人还是走去的小六角路,方达曦不敢跟阿西坐家里的车,怕他要想到别的,心里头凭添难受。 九道江里近些日头像打好的生鸡蛋,蛋清与蛋黄分不清爽,泥和水搅在一处很有些混。江水里的小黄鱼因此迷了生的路,肚皮朝上,昏昏欲睡到下一世了。 方达曦与阿西去小六角路的途中,偶有人来道谢。 “民心”是个恋爱中的少女,善变,又极易被煽动。当下的时节,太多人逃难至沪城,以至沪城如今蹬在高位下不来的除却影星,便就是房价与租金了。 政室厅管不住民生,倒是申帮的人约谈了几十家房主,杀鸡儆猴才稳住了房价。因此,方达曦的名声在受了此中益处的百姓那里,又好了些许。 几张冥钱就着江风刮了过来,是个在平京刺杀侵略军将领与汉奸失败、遭了枪伤逃回沪城的小义士出殡了。 按祖宗的规矩呢,丧葬一类就该清早出城办完,可沪城最近丢了性命的人过多了些,以至小义士的棺材到了下午也没能成功出城去。 可见,沪城不是丹书铁卷,是个逃过来的人就能保证只生不死。 沪城实则只是个旧时代的新嫁媳,因脾气太好,太好说话,而总要接纳与受气。 九道江桥头卖玉兰花手串的的阿婆,对着膝盖头上卖不出去的玉兰花,垂着泪。方达曦和阿西送了董大头过去,叫她别难过,她膝头的玉兰花他们全买了。只是阿婆指着出殡的队伍,哭得露出了满嘴缺口的牙。 阿婆:“咱们国家为什么没有大人站出来护住他们,却要他们护我们呢?我难过,为的不是我自己,为的是他们。他们都是孩子,死的怎么不是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 阿西因此撇开了头。年老、残缺、病痛,任谁瞧见了,都想回避。 譬如你去南边喂麋鹿,手里喂出的第一张鹿饼,多数是给了青春、健硕、灵动的小鹿。而不是已毛发稀疏、褪了色的老鹿。 成人的“退缩”与“不敢反抗”是江水泛滥,是海啸山崩,咆哮着冲向下游,淹没国人的家园与田园,使老人不能寿终正寝,使小孩胎死腹中。 方达曦无法替掌管生死的神明做抉择,只低头将才买下的玉兰手串扣在阿婆和阿西的腕上。 方达曦:“这多好,阿婆跟我弟弟一起香。阿婆,没事儿。有人站着呢,也总有人会站出来的。” 方达曦的话令阿西越听越懊丧,他不是方达曦,也不热爱方达曦以外的人民,以至不愿方达曦为不相干的人“站出来”。 阿西:“兄长,走吧,我饿了。” 小六角路上的馄炖出了摊,方达曦认了三碗。见客人吃的欢畅,摊老板也替那些进了客人肚子的馄炖觉着自豪。 阿西瞧着他肩头落了一只萤火,也没摘下。 方达曦:“笑什么?” 阿西:“兄长身上落了一颗星。” 方达曦:“是不是觉着我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阿西:“兄长就是光吧?” 第17章 四更山鬼吹灯萧 方达曦笑着起身,将肩头的萤火送去头顶的玉兰枝上。 摊老板:“这些小东西,也不知晓不晓得咱们的战祸,晓不晓得当今是是太平,还是不太平呢?据说,陪都的死人都埋不完了,陪都人抬脚走路,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地上全是没埋好的死尸!那可都是咱们国家的人啊!如今,陪都的人都要光脚走路,说是光着脚踩人,比穿着鞋踩人,容易得到原谅!仗要果然也到了沪城,不晓得还要死多少人呢?到时候,咱这买卖肯定是不能做了,找个深瘴山林往里面一钻,等仗打完了,再下来!可仗,什么时候才能完呢?咱们国家强盛的时候,也没像那些外来的强盗样啊!咱们太太平平,就过自己的日子,没打扰他们,也没抢他们的钱和地啊!” 摊老板又给方达曦和阿西都多盛了一碗。 摊老板:“两位再吃一碗,白送!瞧您们好胃口,我也得意。最近沪城也乱了,都没人肯这么好好吃饭了。” 方达曦:“好!” 阿西:“还没饱呢?” 方达曦手指陪都:“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阿西瞧见方达曦说这话时喉头在抖,这令他觉着这顿馄炖也吃错了,他实在厌恶世间的人为何有那样多,这样多的人,又惹出这样多的麻烦!设或大家都找个深瘴山林钻进去过生活,不被旁人拖累,也不拖累旁人,不拖累方达曦,那才好! 阿西:“兄长,我真不想你做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忠志之士忘身有什么好呢?好一些的结局是迟暮,多的是自刎乌江,被贼鼠相蹂践争。” 方达曦:“执月觉着我是英雄?” 阿西:“做英雄有什么好?天塌下来,顶天的英雄,能伸手捞上天鹅?” 方达曦:“天鹅我还真想要,可我就是个做黑事的。执月,世道要是太平,哪会有英雄,谁也不需要英雄。世道要是太平,谁不愿挨家东山高卧,磕磕瓜子,书书诗佛,给你画画玉兰?是了,我还欠着我家执月一副玉兰呢,你那副,我一直没补完。” 阿西抬头去看头顶的玉兰,心底无可如何,设或他该拿棒将方达曦敲晕拖进深瘴山林、武陵桃源?设或,果真随不了自己的心愿,那就触类旁通,陪着他完成他的心愿吧。 总归两个人一起挨着就是了。 阿西:“那副玉兰么?不急的,兄长想要的山水,我也能帮兄长画,帮兄长补的。” 保利钟响前,方达曦与阿西往回走,在九道江桥撞上个少年将卖玉兰花的阿婆摁在地上捣,瞧着他胸口的校徽是东联大的。 方达曦土匪似的冲了过去,抬脚就将东联大的学生给蹬地上去了。 方达曦:“小混蛋你手往哪儿伸呢!” 学生:“你谁啊?哪轮得到你……” 方达曦:“我是你大爷!” 方达曦的拳头又砸过来,学生见状要跑,却被方达曦掐着了后脖。 方达曦:“跑什么呢?我要打你,你就不要跑,你也跑不了!” 方达曦四下瞧了眼,瞧中了桥边一处卖烟斗的商铺,拖着学生就过去了。 阿婆被阿西扶着,追着方达曦与学生哭喊不许再打,可天灵盖顶着气的方达曦哪肯理会呢。 方达曦将腕上的手表和怀里的钱包都丢给了烟斗店的老板。 方达曦:“借贵地用,一会儿的损坏要还不够,老板明个就去静蝉路方公府支。出去吧!” 烟斗店老板晓得方达曦,晓得申帮的黑手这会儿是要拿人,他也不敢劝,忙拿了方达曦丢过来的预支赔偿,与店里几只近乎孤品的洋货烟斗,逃了出去。 学生瞧着方达曦的脸色,只觉是阎王从地底爬了出来,蹿着就要往店外头逃。方达曦忍他跑了三四步,才将人又拖了回来,掷在地上。他转身反锁了烟斗店的玻璃门,将店外围观的百姓与跟来阿西与阿婆阻隔在了店外。 方达曦:“我他/妈不是叫你不要跑了,崽子聋了么!” 学生:“等等,等等!您不想听听我是为的什么……” 方达曦:“不想!” 方达曦将学生摁在地上抽了十几巴掌,原本只是想将人教训一顿也就好,可禁不住学生鬼哭狼嚎,方达曦的怒气因此好似得了呐喊助威,要使唤手脚更加对这个没出息的学生施展拳打脚踢了。 “这就是东联大的学生!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小一辈!还振兴什么希望,完蛋!”方达曦拽着学生抬头去看玻璃门外的阿婆,“瞧见没,她是你的长辈,是你的同胞!你打她?你畜生吧!” 保利钟响时,学生的一条腿已经被方达曦打断,方达曦也才肯打开烟斗店的门。 阿婆冲进店里领孙子,她对方达曦已然记恨上,拽下方达曦给她戴上的玉兰花手串,就往方达曦的脸上砸。 她的孙子向她伸手要抽大烟的钱,她供给不上,她被孙子打,那都是她家里的事,旁人凭什么将巴掌落在她的孙子身上! 阿婆:“我是要死哦,我怎么不死哦,我早害死了我的小孙,今个还要害大孙被歹贼害命啊!” 阿婆怀里抱着的昏孙子,确是东联大的学生,叫徐安,他原还有个弟弟叫徐平。徐安十岁时,便就尽显了东联大预备役的风姿,已有了绝顶的智慧,明是他失手摔死了幼弟,他却因惊惧而生出了应急的技能,顺手便就将这杀人罪名推给了自己的阿婆。阿婆哪晓得呢,只当真是自己的疏忽,才叫小孙丧了命。此后,便就任由大孙欺辱、剥削与殴打。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死,只是自己害死小孙的罪还没赎完,她还不敢死。 她是最普罗的那一类国人了,这类的国人觉着能拿水冲淡的酸苦,大略就能算作甜蜜了。他们受了不公,只晓得在自己身上找不是与不足,仿佛以此才好接着承受接下来的不公。 他们并不晓得,身后跟着疯狗,无论你换了哪条道,都是要被咬的。错的不是人走的道,错的是疯了狗! 阿西眼瞧着方达曦又挨了阿婆的巴掌,还没别的动作,就被方达曦拉着往家走了。 方达曦:“保利钟都响了,咱们俩该早到家的,这下吴嫂他们又要睡不着了。” 阿西:“晚归也就罢了,兄长的脸上还带了铁烧饼回去。” 方达曦:“执月,别找她麻烦,这事打今晚算过去了。” 阿西:“我找谁麻烦?吴嫂?” 方达曦:“打了我的。我晓得你疼我,你比我疼。” “原来你都晓得。”阿西心想。 阿西:“哪是我疼兄长,是我六七岁时,有幸遇到一位方先生,对我照顾有加,给我吃穿,给我名字,教我写字,教我道义,养我疼我护着我。” 方达曦:“那时我正好二十岁,那时我还以为自己要永做孤家寡人了,那时太难受了,那时是头一次巴望着,这世上的迷/信轮回鬼神附身之说是真的。我想着这些要是真的,那么我那些死去的亲人,或许就能借着鬼神的身躯,回来陪我。他们化作的鬼,绝不会害我。” 阿西:“兄长心里缺的十分,设或我能努力补两分?” 方达曦:“再多些。” 阿西:“我心里已不缺什么,只是想嘱告兄长,兄长既然养了我,认了我,就不能总想半路丢下我,兄长以后的路是炮火里的蜀道,道阻且长。兄长一定要保重自己,兄长一定要好好活。兄长要拿着自己的命为旁人站出去,我没法子。只是兄长的命也有我的一份,咱们的命是连在一处的。我的命没了,兄长的,一定还要在。兄长的没了,我的,一定是要不在了。” 方达曦:“执月,你不该为我活。” 阿西:“早说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我该不该的,也没有什么我能不能的,只有我想不想的。你为旁人活,我为你活,咱们都是一样的心。” 今晚沪城顶上的月亮格外争气,它擦了把脸,伸手拢了拢身边的星星,这就更显它的光亮与得意。它也晓得自己是为诗人、英雄、思乡客、恋旅人与海潮而生的。它在旁人的眼里,是有阴晴圆缺的,可它晓得它自个儿是完整的。 阿西:“兄长,你晓得么?月亮是因为太阳才有光的。” 今个,方达曦的车差几步就要开到三圣教堂,他打开车窗瞧见阿西与教士家的小子并在一起走着。等再认出小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方达曦的脑袋与眼睛,霓虹灯似的一下子就亮了。 心里想着,难怪阿西今个早上出门前,叫吴嫂多预备了一份下沙烧卖。 方达曦也没下车喊住人,只拿眼睛追着那小子。小子似乎很有些格调,上楼梯时守在阿西的身后,下楼梯时跨到阿西面前。小子的细致与待人关照,不晓得为什么叫方达曦心里顶不满意的。 方达曦:“炳叔,今早的烧卖您吃了么?” 炳叔:“吃了。吴嫂那手艺,唉……都在唉里了,不能多说,多说了就要被她追着骂。大爷,咱们吴嫂可不能这么统管伙食了,我说她那儿子怎么长得跟个宝塔、肉山似的,往哪儿一站有三四个您这么宽,还不是吴嫂给的油吃的,都泡发了,木耳似的!可不么,油大,盐也大!” 方达曦:“那就行!” 炳叔:“啥?” 眼见阿西和小子离开三圣教堂,方达曦才自顾进去。 董慈已在教堂里等了方达曦十多首灵歌,原本心已被放在磨上,快被磨碎了。乍见方达曦终于进了来,他他乡遇故知似的大步一送,却意外亲热地摔跪了出去。 方达曦也没伸手去扶人,倒兀自拿屁股去找凳子了。 方达曦:“哟,大礼!咱们市长这是有多大的事要咱们的主给办?” 董慈爬了起来,已既定的不幸的未来,催生出的无奈的求助,使他忘记了自己与方达曦的不和。 董慈:“哎哎哎,揽晖,我这日子苦啊……” 方达曦:“我只晓得咱们沪城街头钻草席的臭虫命苦,怎么?咱们沪城市长的命,也会苦的么?可我上个月才听说董市长包了第九个奶,才一个多月,市长就给九奶奶户头里汇了十来万。这怎么算哪?九奶奶一天就能赚三四千!我当时就问我棉纺厂的经理啊,我问你想当咱们市长的十奶么?他说他想!我心想,你能不想嘛?我都想!” 董慈听了方达曦这话,脚更踩不平了。 董慈:“那咱们政室厅不也花了钱,给方议员的船行添了新……” 方达曦:“哦?有这事?可方某平时也翻账的,市长说的这笔钱啊,方某的船行怕是真没收到。要么是政室厅的银子长了条瘸腿,走的慢了些,要么呢,就是政室厅的银子眼瘸了,自己瞎摸去了旁人兜里。不过方某也还是谢了市长大人及政室厅了,政室厅的银子我是没收到,可我,这不是刚听到了么!” 方达曦的话化作三百斤的老牛连连撞得董慈要翻倒,他是真踩不实了,索性挤过去挨着方达曦坐下了。 董慈:“方议员!现在不是说牙碜话的时候……” 方达曦:“那是做什么的时候?是市长给我发银子的时候?” 董慈听到这儿,是真认了,他忙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刚画上字,方达曦便就叫来了一个教堂的小教士,将董慈的支票交了出去。 方达曦:“小会长,这是咱们市长给教堂做的贡献。支票开了,数目这栏是空的,您们随心填,数越大,主越晓得咱们市长的心诚!哦,对了,我有个小友,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主领走上了天堂了,麻烦您给做个平安圈,他叫陈礼。” 小教士走后,方达曦一低头,瞧见董慈正低头落泪呢。 是了,谁不心疼钱呢,方达曦最懂这个了! 方达曦:“市长这是为我们陈二伤心呢?” 董慈:“陈先生死的惨,我和我们家下人都瞧见了,我到现在想想都痛心……” 方达曦:“哟,还真是谎话说多了,都是泪。市长别哭,女人哭,我才没辙、才心疼,男人哭,我就只想,要么套麻袋扔江里,要么套麻袋打一顿。” 董慈:“方议员,那现在是咱们说正经话的时候了吧?李稼书他可要踩着咱们选市长了,那报纸可是你寄给我的!” 方达曦:“报纸是我寄的,可报上的事,不是我做的。我方达曦的牌,一早就放在了桌面上,是方市长以为李秘书长只拿红眼盯我一个人,自己胳膊肘拐了弯,去摸了李秘书长桌上的牌。可您哪能想到,其实咱们的李秘书长是瞧咱俩都不是东西呢!不是我怪您记性差,您都忘了您当年跟我狼狈为奸,李凌兆的产业您也搂了一膀子?我晓得市长现在怕的什么,如今李稼书势猛,您势颓,您怕他痛打落水……” 董慈暗骂方达曦是给人看了肚兜,却又不给人解馋的婊/子,他忙挥手打断了难听的被形容。 董慈:“唉唉唉!” 方达曦:“您怕他打击报复。可我呢,申帮方揽晖,腰粗、拳头大,倒是不怕他。要不说呢,当官的不怕顺民、刁民,就怕耍流氓的呢!” 董慈:“是是是!真理!何止真理,简直真理!况且揽晖如今也是咱们沪城的议员哪!你得管管啊,揽晖!驸马是拿来睡公主的,哪是拿来管天下的!” 方达曦:“我管?我怎么管?我一个小议员,您才是市长,我要有您手上的兵马,我就管!可您给么?” 董慈:“方议员,道理不是这么……” 方达曦抬手,也将董慈的“道理”全都当屁扇走了。 方达曦:“道理我都懂啊,可我又不讲道理!不然市长以为我这几十年是如何在沪城坐大的?是我屁股大么?” 方达曦不是董慈的十奶,他的屁股大不大,董慈确实没盯着瞧过,也确实不晓得。可董慈晓得自己今个的劣势,要变得更低了,他快成方达曦的脚下泥了。 方达曦:“对了,市长,我那姓宋的小兄弟是不是被您这边提前送审了?” 第18章 草堂无归路 方达曦这话令董慈弯下的腰板又挺直了,像倾家荡产的人,在兜里又摸出了十块钱,零零星星地又生出了点儿小底气。 董慈:“怎么?揽晖听说了?那我可……” 方达曦看不了董慈这翻来覆去的嘴脸,一把将他摁椅把上了。 方达曦:“我脾气又不好,您还总气我。多说点我爱听的,多做点我想看的,您不也能活的挺好?” 这晚,咱们的俏石佛被连夜送了审,正式进了监。 监狱里几处牢笼是高级定制的,都是给不大和上级心意的囚犯的。它们光有人那么高,光有人那么宽,好叫里头的囚犯只能站着吃、站着喝、站着拉、站着尿、站着疯掉。 一样米,养百样人,到了这,百样人,同一个结局。 押送宋戈的几个狱警看着脸生,也是了,沪城的老警察哪敢动申帮的人呢。 个头最低的狱警才张嘴就叫人晓得他是个老酒鬼,是他同宋戈说了今晚枪决他的急令。 宋戈晓得了自己的结局,只“嗯”了一声,也不晓得他是真的不怕,还是果真当下无话。他被押到了山峭一侧,想着,人大略都是这样,今晚脱了鞋袜,明早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穿上。被块石头绊死的父亲是这样,被颗流弹砸漏脑袋的母亲是这样,跳了九道江的费小医生是这样,被自己杀了的人是这样,连自己到最后也算是这样。 他还想着大爷还平安么,叫他顶担心的——大爷头次失了信,没能如约带他回家。 他记着大爷同他讲过《安魂曲》,那上头说罪无巨细,无一或遗,举世人类都将据此裁判,当审判者坐定后,一切隐秘都将暴露,无一罪衍可逃遣罚。 他有罪,该的。 可那无罪的人又为何要枉死?英明的神明,真的存在么?英明的神明的心与眼,真的存在么?存在,又为何容忍枉死的发生? 他是自己主动跪了下去,要同陈家二爷一样后脑开花。他还不是预备役烈士,做不来完全的英勇无惧与无畏,嘴里还是生了津液。死后不可怕,可怕的是,将死前对死的毫无了解。 他抬头瞧了眼沪城今晚的月亮,从前有大把的生的时候,并没能好好瞧过它。原来,它不是一整块里都一边亮,而是一整块里,有亮的,也有暗的。 宋戈听出了执行警的枪都上了膛。四周没了别的声音,像是死亡踩着谁的影子走了过来。 “下辈子再好好活。”宋戈心想。 天看着是要下大雨了,吴嫂年轻坐月子忌下的手腕疼得厉害,以至今个的早点是她很做了一番挣扎,才肯让给旁的仆人做的。 在她这里,忠心也是有独占欲,不大好让贤的。 今个家里来了客人,小爷同客人在院子里搭了桌子,边吃边翻书呢。 大爷起的晚,又不肯出去拼桌,就在饭厅坐下了,咬了口油条,两条眉毛拼到一处了。 小仆:“大爷,不合胃口,不大满意?小爷的朋友吃了三根呢。” 这是太合人胃口了,乃至方达曦生出了不大满意。 方达曦:“怎么今天不是吴嫂做的饭?” 吴嫂:“人在呢,人在呢!” 吴嫂追着大爷的话音,将自己拍了过来。她想着果然还是自己做的饭菜合大爷的胃口吧!才一顿不做,大爷就要念叨! 吴嫂同大爷说了几句,可大爷心不在焉,人和嘴还在屋里,眼和心却飞去了院子里头。 吴嫂一拍大腿,心想这九成九是大爷羡慕小爷和小爷朋友作伴,自己被冷落了。可好在,总有能叫大爷再不被冷落的法子呀,夫人都过身几年了,大爷与其将身子、票子都交给外头的女人,还不如娶个正经的女人回来,不仅大爷有人陪着,不觉着被小爷冷落,且大爷以后怎样的花销不都回到家里头了? 沪城的货币能兑换多少外币,吴嫂死活算不清爽,可在家务进出账目上,她是个算盘似的老英雄。 吴嫂:“大爷,我侄子做工的那户人家,家里的老爷太太都是教书的,两人有个小爷在申大念书,今年十□□,比咱们小爷大一岁,人长得,标致。那是正经人家,家境嘛,肯定比不上咱们方公府。可娶妻就得往下娶嘛!往上娶的那是咱们秘书长那种牙根软,只能吃软饭的。我想着呢,您呢……” 方达曦:“吴嫂想给我保媒?” 吴嫂:“唉!大爷,聊聊呗!跟那些摩登女郎腻古也是白腻古,这可是能娶回来当太太的,去见见聊聊?” 方达曦:“要不您先替我见见聊聊,能娶了,我直接上!” 吴嫂:“您又气我!” 方达曦好容易哄好了吴嫂,出门前见教士家小子还拉着阿西在聊达芬奇人体密码的外文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好么,阿西与教士家小子,外人瞧着都要觉着他们真都是比好色还好学。 方达曦又去瞧两人手上的书,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也叫方达曦心里乱糟糟的。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乱的不是风或书,是人的心绪。 阿西:“兄长,出门了?” 方达曦:“嗯,我去医院瞧瞧小宋。执月,你朋友家里要是没什么吃的,以后就常来咱们家吃饭吧。” 方达曦留下留客话,便就钻进车里走了。 在这后,教士家小子养的鸡,都没再啄过静蝉路方公府里的一粒米了。 方达曦按医嘱给宋戈送了一壶清粥过去,油条都没敢带多,才从阎罗殿里出来的人,只能吃些不漂油水的。 医院的护士原本都绕着申帮方达曦走,可等瞧久了真人,又觉着这人笑眯眯的、文质彬彬的,电影明星似的。见过黑老大揣刀带枪的,没见过方达曦这种拎白米粥加油条的。 宋戈一碗粥还没喝完,方达曦已与护士们从菜市场的芦笋多少钱一斤,聊到家里的老人老寒腿,要请她们去家给瞧瞧。方达曦家的老人早成了灰,设若不是真没可能,大略都是要跳出来将他骂化了的。 宋戈是越瞧自家圣诞老人似的大爷,越瞧越觉着自家的大爷招人喜欢。他也不好打断大爷在自己的病房,对看护自己的医护眉来眼去,只想着大略也不用问大爷了,自己已没什么大碍,今个就出院! 那时,李稼书在董慈家杀了陈二,又与董慈计划合纵连横了方达曦,令董慈府上人在庭上指证是宋戈害了陈二。好在董慈为了自保,转投投名状给方达曦,令董府人又翻了供,这才叫宋戈从刑场上回了魂。 只是陈二的死,确是李稼书捅的刀,刀却是董慈递出去的。宋戈晓得大爷原本是要将李稼书与董慈两个人,都放刀上慢慢磨的。可大爷为捞自己,已答应了董慈要保下这个老王八。宋戈不晓得轮到最后,大爷到底要如何,又觉着自己拖累了大爷,这叫他在狱里时被人揍松的牙板,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滋出几分酸。 宋戈搓着被角,才打算插句话同大爷说点,病房的门便就被人撞开了。 方达曦那些猩猩似的手下都守在病房外呢,倒没拦住茅清平这个病秧子。 茅清平的声是烧着两团火的。 茅清平:“方达曦!你的人烧了东联大!” 东联大政法系的老教授郭伯礼,他胳膊是真有老寒。给学生上课时,他要在黑板上给写教案都不大能举得起胳膊。因此,郭伯礼的妻子常陪着他一道去东联大,郭伯礼黑板上的教案,都是妻子替他写给学生的。 晓得东联大的人,也几乎都晓得,郭家一门双国士——七步国士,郭伯礼;国士之士,秦臻女。 郭伯礼年轻时也是留洋新贵,游学时是家中老人替他在国内娶的秦家妻子。他跟旁的新式同学倒不一样,他做不来非将老人为自己娶回家的秦家妻子,全然视作是旧时代糟粕,而双手叉腰一定大嚷着要摒弃旧式亲,却又怕家中老人因此断了自己财路,只好硬着头皮同糟粕睡几觉,之后在外新娶。 郭伯礼也喝咖啡吃面包,他晓得什么叫“进步”,可也晓得什么叫“尊重”与“无辜”。 他对这个父母替自己娶来的妻子很好、很关照。还常与人说只有家中妻子心情好,家中日子才能好,这就难免叫人认定他惧内。是了,谁要看时髦“新贵”是真心地极爱重“传统”妻子的戏码呢?不是“反抗”与“抛弃”才更加津津乐道么? 郭伯礼还未进东联大任教前,是沪城的检察官,在庭上见过的人间戏码比影院上映的还要多。他可不愿旁人看自己的戏,也确无戏可供有心人瞻仰。这令他甚觉自己的人生是沃土里的花生仁,相当的圆满与饱满,他也甚觉这是妻子待他和善一生、一生和善的缘故。 和善的老夫妻二人虽老来无子,可他们有许多极看中的晚辈学生。 前些日子,校长要训诫上街□□反政室厅的学生,郭老人可不许! 七十岁的老人奔出了狼姿,将学生们从校长室一一捞了出来。他与也是他教出来的校长吵了起来,学生们也不是品行长歪了,也不是学业差到见不得人,只是对国运有隐忧、有想法,这有什么要训的? 郭老人还说:“人生来如此,我们登上并非我们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选择的剧本,既如此,不如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开拓属于自己的命运,爱国者保家卫国、为师者传承护幼、学者奋强守真、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惧死、医者言真语……天下太平矣!” 有如此大道师长灌溉育苗,就连茅清平、陈家两兄弟,都只能算郭伯礼桃李园中,不大耀眼的那几颗了。 今个,郭伯礼与妻子一早就赶来东联大上课,因下午还有两堂国际法,便就与妻子去学校员工宿舍歇着。 午饭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妻子做的鸡蛋面皮裹香菜、小米辣拌的老豆腐。郭伯礼从兜里掏出一颗皮蛋,请求“小秦”替自己拌进豆腐里。 妻子瞪他,他也不大好意思,可谁不晓得呢,皮蛋豆腐,更好吃的呀! 老夫妻二人就这么就着员工宿舍外的要雷暴的大闷天,吃了一顿。 等守着妻子睡着了晌午觉,郭伯礼才捂着另一侧的兜,偷偷跑去了街上。 结婚时,他送了秦臻女一条银项链,不大值钱却难得。是游学时,他在国外摊市,恰巧瞧见的玉兰花形的链子,它叫他想起了自己的沪城家乡。于是,一定要买下。见着妻子前,他缠成两道在自己腕上,见着妻子后,他送了妻子做项链。 这根银链子有自己的心性,晓得冷热与疼人。快五十年了,每逢郭伯礼与秦臻女身上有个不痛快,它就要伤心变脸色。预见险情,它无法站出来喊话,只能损毁自己,引人来看。 今个早上,它挣断了自己,可老夫妻哪儿晓得它的劳苦功高与在所不惜的警示与无声悲鸣呢? 郭伯礼悄悄修好链子,捂在兜里,要赶回东联大给妻子瞧,等妻子夸赞。三岁的小娃娃吃着了麦芽糖是怎样开心的,七十岁的郭伯礼想法子讨妻子开心时,便就是怎样开心的。 可他赶回东联大时,瞧见的却是一片火海。 火海里头有老人的老伴和学生,七十岁的老人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力气,自己搬开了一根倒下挡住路的顶梁,叫着“小秦”与学生的名字,要冲进火里头救人。 赶来的沪城消防将老人拦了回来,老人听了话,再不敢妨碍消防救人。 老人立到一旁给消防递水管消防栓,他遇事还是从容的。可等打消防处得知有五处着火点时,老人哭了。 这火,是人为的。 老人瞧着脚边的顶梁,哭得更无助了,仿佛脚边塌下的不仅是东联大某间教室的顶梁,而是他心里的顶梁、国家的顶梁。 一个国度,怎么忍心叫一个老实的老人哭呢?这是不太平的年月,咱们还在被外人欺负呢,自己人怎们能这么害自己人呢!真的不知死么? 好在,火眼看着要灭了,兴许伤不了人,那真是才好与万幸。郭伯礼因此抹了泪,等人归。 可谁晓得夏季的天雷就这么劈了下来,东联大刚要灭的火势,变得更凶了,人再扑不灭了。 孕育百年学子的东联大与它的师者学子死在了火里,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春耕秋耘、风雨兼程、生生不息与继往开来。 郭伯礼的白发已因火风被烧焦,呼了炭灰的黑脸上只有两道泪痕是清白的。老人瞧着四下,只觉是自己一个活人斗胆走进了阴曹地府里,这里头有木头烧焦的味道,这里头有生肉被烧熟的味道。这杀人的火啊,这杀人的人啊,我的妻,我的子,我的同胞、我的沪城,我的国啊…… 到了最悲痛时,老人已无话可再对世人说。他抓着老伴的玉兰花链,冲进了火里。 救不回来他们,那就一道覆灭吧,设或还能化作一坯春泥守护沪城的玉兰花呢? 第19章 愿年年,华胥梦 方达曦与茅清平赶来时,东联大的火已因激雷随后的暴雨被扑灭。 这场火灾中幸存的师生不多,晓得是谁纵火的,只有个叫徐安的大二学生。 徐安说,自己亲眼瞧见了是申帮的人做的孽,是方达曦恼了东联大学生反他选市长的缘故。 沪城九道江里总有井盖大小的漩涡,漩涡里卷进了狸花猫与小黄鱼,狸花猫会淹死在九道江的漩涡里,小黄鱼会闯出漩涡去。 命运也是漩涡,沉溺亦或是鱼跃,从不在别人,只在自己的决心与能力。自然的,命运有时也会被旁人加诸的。 在这之前,恶贯满盈的方达曦哪能想到自己有天也会叫人给泼了脏水? 他很有些后悔那天在烟斗店,没将徐安往死里打。也在猜测,这个徐安是什么时候去抱了李稼书的脚的? 半月的时间,方达曦比贫苦户家里的硕鼠还要人人喊打,他被东联大的学生家长暗杀了二十三次,平摊下来,一天一次还有余。 方公府后厨的鸡都没这么命催。 饶是危急关头,失了意的方达曦也还不忘每日极孝顺地去捧新宠的桑之久。这虽比关二爷的千里走单骑差点意思,可到底也能往平西伯的冲关一怒为红颜的壮举上靠。 多情混子是这样的,对着男人时,从兜里掏出的是枪,对着女人时,从兜里掏出的是大红花。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桑之久今个唱的是多情戏。 跟着方达曦来的董慈,不懂得桑之久唱的“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是什么,但懂得她抛来的媚眼儿是什么。 董慈:“方爷,咱让角唱段《游龙戏凤》?” 方达曦:“哟?市长是想看角唱粉戏吧?” 董慈:“光看桑老板的粉戏哪够!我是真喜欢桑老板,从前怎么没发觉桑老板这么叫人心口烫呢!” 狮子哪管狮蚤的面子大小呢,方达曦也不给董慈留脸面。 方达曦:“桑老板从前在平京跟着费大总统,市长不是没发觉桑老板的好,是不敢发觉桑老板的好哪!” 董慈:“可桑老板现如今不是跟了方议员?” 方达曦伸手捏了捏董慈的后颈。 方达曦:“市长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家里人?也敢想我的东西?” 董慈:“这不是跟方议员打商量么。方议员要是不想给,旁人白送我也只敢推辞!” 方达曦:“这才对嘛!我没给的,谁也不能想着要,我要送出去的,谁都只能要。” 董慈的眼就快冲上戏台将桑之久给剥了,好容易得了方达曦的允,在戏台后头同桑之久睡了一觉。这一觉叫他神清气爽,声称想出了个能助方达曦在这窘境中,拉李稼书下马的妙计。 方达曦瞧着董慈,心想这怂,蠢得还挺讨喜。 方达曦:“市长真是我的张良啊,怪叫人爱不释手的。” 董慈:“嗨,献芹计罢了!” 方达曦今个的心思千斤重,因此与董慈出了戏院,又去吃了几杯酒。 酒是拿欲种酿出来的,酒后有利刃宝刀、美人皮骨、廊腰缦回、如山锱珠。酒里什么样的快活没有? 过分的量令方达曦的脚底板又开始拌了蒜。 董慈生怕方达曦有个好歹,一定要由自个儿与亲卫送方达曦往静蝉路走。此刻他对方达曦的情谊,是拿酒泡过的,比清醒时还要醇些。 董慈:“走豫园路,近,方议员早些到家,也早些太平啊。” 豫园路上倒了一棵玉兰树,后头又追来几辆运米的卡车,捉奸似的将方达曦与董慈的车堵在路中。饶是董慈跑出了兔子的敏捷,他也还是大腿、胳膊各中了一枪。 倒下前,董慈又瞧了眼方达曦的车——方达曦已从车窗被人拖了出来,胸口有三枪。肯定是活不成了! 董慈疼得没了气力,闭上了眼,被赶来的警务送去了医院,谁不哭他是受了方达曦的连累呢。 另一边还吊着一口气的方达曦嘱告赶来的阿西,自己不去医院,自己不愿死在医院。 今个静蝉路七号院的夜啊,比往常的亮,像是月亮也要擦亮眼睛瞧清方公府的主人,还要撑到几时死。 吴嫂将府上的窗户都关上,晚上没了阳气,刮进来的都是阴气,伤人呐。 子弹留下了穿透伤,方达曦的后背被几块鹅毛枕支着,人是侧躺的。 他觉着自己是被人哭醒的,睁眼正见自己的床在雪地里,母亲给自己撑着伞守在床前。冰凉凉的雪全被母亲挡在了外头。雪停时,母亲还又给自己为了挺暖的汤。 梦里的方达曦也晓得自己这是在梦中,从前也有在梦中再见母亲的时候,却总无法同母亲说上话,好遗憾啊。可即便这样,这样的梦,他也实在想再做多一些。 等方达曦再睁眼时,瞧见阿西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给自己板着身子以防侧倒。见自己醒了,阿西笑了。 你晓得,一睁眼就能瞧见自己喜欢的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就着月亮光对自己笑,那样的景致有多美么? 那样的美是,二三月份的沪城玉兰花、千百年前无人生栖的一江春水九道江、风吹雪满头亦算作白首的青藏山头…… 不是到了今个这境遇,方达曦还是不肯认,自小六角路上的第一碗小馄炖后,他待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不大同了。 他想动动手摸摸眼前人,眼前人已主动将脸送到了自己掌心里。 方达曦:“我是又没醒么?” 阿西:“兄长在梦里肖想过我?” 方达曦:“我倒在梦里肖想过董慈。” 阿西:“原来你是被恶心醒的。” 方达曦:“总想在我前头,我家执月才十八就这么厉害,我就总想啊,什么样的人能收拾我家执月呢?” 阿西:“我今年十八,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可即便要等到咱们到七老八十了,我也要找到个机遇先收拾了兄长,才能瞑目。” “咱们到老八十么?好啊。”方达曦望着窗外的玉兰树和月亮,“执月,你不是说想瞧瞧从我这屋往外看的玉兰和月亮,是什么样么?” 阿西:“兄长没醒时,我自己瞧过了。” 放低:“跟在你那屋,没什么不同吧?” 阿西:“什么都不同。” 玉兰与月亮被砸碎了,几颗□□从窗户外砸了进来,燃着的窗帘带着怒火,屋子里顷刻就容不了人。 爆炸的弹屑划伤了阿西的脸,烧了阿西的衣服,他都没发觉。他还拿自己的身子当把伞,盖在方达曦的身上,风雨雷电、弹药炮火、人心觊觎,都想替他挡在身外。 方达曦哪肯呢,顶吃力地推着阿西叫他赶紧跑。阿西也果然听了话,从火屋里夺门奔逃了出去,头也没回。 九道江桥桥头最新手的乞丐在接到第一份施舍时,大略也会既觉感恩,也觉着被羞辱了吧。那么被阿西丢下的方达曦,此时既安心,也心无着落,就是应该的。 人心不当只有一面。问真心一句,谁不愿有人与自己共进退呢? 方达曦:“不该的。我只该愿他与我共进,不能带他跟我共退。” □□炸毁了方达曦与阿西房间隔着的那堵门墙。终于塌了,他也想过从阿西那屋瞧瞧玉兰与月亮的。 火烧的残垣断壁里,阿西披着那件早过时的昵外套,踏着早该倒了的门墙又奔了回来。 阿西:“十几年前就四五百的值钱货,烧了多可惜。” 这是从哪里听说的呢?已然忘了。当一个人决定和那个人一起,就没有他越不过去的围墙、没有他推不倒的堡垒、没有他抛不开的道德枷锁、没有能管得住他的神明。 方达曦的心里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地震,快将地心震露出来。 在□□上,中招,要么是躲不开,要么是不想躲。 天底下的事,问真心的,最快活。他的真心想立即将阿西拽上自己的床摁在身下,撕咬他、亲吻他、揉碎他、融化他!可嘴巴还是叫脑子里的丝丝绕绕给缝着。 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执月,过来”。 第20章 罢长淮,千骑临秋 今个格外热,树上的青蝉、田里的青蛙、江水里的黄鱼,都被躁得不大耐烦。 庆安寺里的神明担心暴露脾气,当下已将自己劝睡着,此刻他们是真的石头做的、木头做、泥土做的。 神明殿外的地砖上路过一只极客气的蜗牛,前头长了青草的花坛勾引着它,但因瞧见李稼书的脚,它便就不动了,它要让给来人先走。 李稼书弯腰将蜗牛拣到了,违背它意愿的水缸沿上。 这种模样的善心,只能是他的父亲一脉相传给他的。 李稼书的脸被热成了切开的西瓜,红得极有生气,小嘴巴笑出了形状。他给父亲李凌兆在庆安寺的正殿供了灯。 做孝子的人,哪有心思管父亲一百个不是好人呢。反正就是要供着! 李稼书修剪了佛灯里的灯芯,心想着生生死死、轮轮回回,这跟人这一生要交的税似的,谁也逃不过。方达曦死了,点兵点将,骑马打仗,自己下个就该会会市长董慈了。董慈之后,他还要与吴家的女人离婚,摘了“驸马”的桂冠。 李稼书对着殿里神明的匍匐下来,再起身时瞧见神明身上的的金装掉了颜色,神明的座下坐着和尚子爻。 人生之敝,八字尽言,始于有望,终于无望。 和尚子爻就是出家前的茅清平,陈孝死了、陈孝托付给他的陈礼死了,再逢目睹了东联大的那场大火,即便茅清平再怎样的生机勃勃,也实在招架不住了。 他平时絮叨像念经,如今做了和尚,更就能顺理成章地念经了,他才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将爱好,最终过成工作与生活的人。 只是呢,几处过往令纠葛令和尚子爻还有些四大皆不空,他还是诸多怪罪方达曦! 他摸了摸李稼书的项顶,同李稼书说了说心里的主意,李稼书还没听完便就应了。 李稼书从神明跟前起身,拍了拍簇新的百衲衣,神清气爽地出了正殿。 旁人只晓得李稼书得了大功德、得了百衲衣,旁人哪里会有功夫细想百衲衣新或旧、真或伪呢? 李稼书也晓得拆房不如防火热闹,就连自己的老家静蝉路三号院,也遭了他那时宁可错杀不肯错放的□□。如今,坐在整条静蝉路的所有宅院,连起来瞧就是个干瘦漆黑的横躺老人,还有生命,却所剩无几,叫天上的老鸦瞧着都要心疼。 他带人去了七号院,这里已经成了丢了树根与树皮的老玉兰树,随风左右摇摆,没有自己的底气与主意。 没了方达曦的方公府还能算个什么菜肴? 方达曦生前将财产托给还没做和尚子爻的茅清平,有了和尚子爻的提醒助力,李稼书才想到,自己或许也能像方达曦当年侵占他们李家产业那样,将方家的产业再转到自己手头。 现在方家不就只剩个捡来的小弟,一个孩子能做什么?我母亲厉害成那样,没了主意时,不也只剩往楼下栽? 李稼书瞧见个人在废墟里洗马,沪城晚上突然下了雾,令李稼书瞧不清这个适逢家难的方家幼崽,还成不成? 李稼书:“方小爷,我来保你的命,聊聊么?” 只是阿西一直也不应他,李稼书只好继续往雾里走。 阿西:“李秘书长要怎么保我的命呢?” 李稼书再往雾里走,将提包里的几摞文纸递给了阿西。阿西一瞧全是产业转让协议,便就更伤了心。他从马鞍下拽出一本佛经,递给李稼书,李稼书却不肯接。 阿西:“李秘书长要裹走我兄长的全部产业,是救我的命?可见李秘书长还不如令尊呢。我小时候饿肚子,令尊还给过我两块银元与佛经呢。” 李稼书听了这话,才接了阿西手里的佛经。 李稼书:“佛经好是好,却不大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父亲当年送你佛经,可见他还没吃过苦头,他哪怕给你个馒头呢。听说方小爷是吃过苦的,也晓得我刚刚为什么不接吧?” 阿西:“我瞧李秘书长今个穿的衣裳挺合身,还以为李秘书长比着几页产业书,更看中写佛经呢。既然李秘书长今个是来与我算账目的,那咱们将之前的帐先清一清再说别的。从前收令尊的两块银元,我还您吧?哦!我忘了,那两块银元,我早送我兄长了。” 李稼书耐烦了:“那就不……” 阿西:“那就叫我兄长拿过来还您吧。” 方达曦囫囵个出现在雾里,对着李稼书拍了拍本该中枪眼的身体。 方达曦:“执月,要我还李秘书长什么?” 阿西:“当然是什么都要还给秘书长。” 阿西盯着李稼书的眼,老猫撵鼠似的盯着李稼书的眼,只等果真从李稼书的眼里抓到鼠的惊疑与求活的欲念时,阿西极痛快地笑了。 李稼书立时就要从雾里往外逃,可还没等转身,他的小嘴就耷拉了下来,周身的雾就被他自己染成了红色。 方达曦从兜里掏出李凌兆当年给阿西的那两块董大头,盖在了李稼书的眼皮上。 静蝉路三号院被李稼书烧了,如今他在沪城的归宿,也只剩九道江了。 九道江最近都捞不上什么小黄鱼了,百姓们挨着饿,就要另想出路,没有小黄鱼,九道江里还有螺螺。捞些螺螺回家就酒炒,一盘能嘬上半天。嘬了半天,嘬不饱,也嘬累了,也就觉不着饿了。 这么着久了,年少的还有得消耗,年老的就要撑不住,往沪城外送的棺材越来越多,都是那波撑不住的老人的。这就不能不叫那批还幸存的老人人人自危。活着的老人们谁敢抬头瞧送老友们走的棺材呢。哪个老人瞧见了棺材不会去疑心,这些也像也是给自己准备的! 谁也不该在老人堆里谈死亡,就像谁也不该对拄拐的人谈奔跑。 庆安寺的和尚给死去的人诵着经。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求,慷慨独不羣。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芳。 子爻和尚做了和尚后,其实不怎么肯再念经,盘古的劈天斧劈开了天与地,却劈不开他的嘴。自与方家兄弟道别后,便就闭着嘴独自去了余山,这山尔来四万八千岁,这山百步九折万层台,这山不肯与人通烟火,这山绝顶处只有一堵白墙,白墙上开一扇山门。 子爻和尚登上万层石阶,推开山门,此后便就再没走出过这道山门,余生相伴的是黄鹤、猢狲、猛虎、长蛇,再没有旁人了。 人,生死于世间,持杖于天地,有人活家国、有人活一亩三分地、有人活本心、有人活名利、有人活自己、有人活他人。 子爻这和尚、这张嘴、这辈子,只活了陈孝的一个“孝”字。 董慈胳膊腿上中的枪弹不知怎么的连累了肾,他左侧的肾已经整个地坏掉,今个就要摘。 医院里外都是政室厅的警察,荷枪实弹。人手里的刀枪用来防谁呢?只能是防不听自己话的人、自己得罪了的人。 红杏出墙只是倚墙,董慈这个人倒像是终身骑在墙上的。豫园路上的刺杀,他哪是被方达曦连累的呢?明明是他与李稼书商量的结果,他还叫自己也中了枪,为的什么呢?为的就是设若李稼书这事没办好,没叫方达曦死得了,自己还能有个再往方达曦身上靠的由头。 “坚贞”与“孤注一掷”,董慈这样的人,写得了,做不来。 于此,董慈是这么个说法:“古今英雄汉,哪个不是顺势而为?这是好听的,不好听的还有呢!那叫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经他这么一说,你还真挑不出理儿来。 今个要手术,沪城的警力全被他调了过来,这是正经的阵仗,申帮的人进不来。手术室里的两个主刀医生都是留洋回来的,蛋壳包碎了都能叫他们缝得流不出蛋清蛋黄。 因此,董慈的心是被姜太公守着的,稳坐在胸膛里。 麻药是从董慈的胳膊上被打进去的,指尖已经因麻药变得冰凉,可人还是将醒着。医生同他说着话,瞧人到底几时睡。 医生:“董市长这么大个手术,怎么也个家人在外边守着?” 董慈已经开始发困:“都,都成了死鬼了。” 医生:“也不一定。” 医生将脸上的口罩拉了下来,这脸是吃了方公府好几顿饭、教士家儿子的。 医生:“得罪方执月的,也有您的吧?是他想办法将我弄进来尽尽孝,父亲。” 这下子,董慈的心也与指尖一起凉了下去!他要说话!他要大喊!他要奔出手术室!他要警察将自己搭救出去! 可麻药不是他,麻药不作假,麻药已然起了完全的功效,不许他如自己的愿。他迫不得已地沉睡了,瞧着像是做着顶美的梦呢! 如此,沪城的老市长董慈死了。说是医院出现了医疗事故,医生错割了老市长右侧的那张好肾。人的心肺肾不是泥土捏的,哪能再粘回去?这令老市长死在了手术台上。 结束的,就是结束了。 市长选举这就到了,还有几个候选人在与方议员打擂台。那个叫徐安的东联大的遗孤,也正带头反对方议员呢! 方议员的票选形势看着并不大好,好在申帮的人,多且恶,手里的棍棒与枪又实在叫人看着就想听话。 一场在沪城八月纳凉夜发生的□□,令徐安一类不大满意方议员的人、要与方议员争高低的人,都被撵出了沪城。 这,于个政室厅议员来说,角力的方式方法确是暴力、蛮横了些。况且阴谋与阳谋,方议员也不是不会用,只是他觉着那样太费时间,不适应当下的恶时局。 要在困局里挣太平,就顾不上扯出菩萨心肠。问您一句,阁下可知,比干是如何牺牲的? 一只灰蝶落在了方达曦的马鞍上,见方达曦过来牵马,它极谦虚地给方达曦让了座儿。 方达曦跨坐上马,信马由缰沪城的江水边、沃土上,属于申帮方议员的时代到来了! 开始的,就是开始了! 第21章 旧时清镜,而今白发 年关将近时,一场瘟疫从沪城的乡间闹了起来。谁不想好好过个欢喜年呢?一场本该早早就叫人发觉的大难,因这个年关被沪城的官员层层瞒到了除夕夜。 这是政室厅的官员们,头一次这么击锣密鼓地团结合作。 沪城的百姓哭了,这自然不是被官员们感动的,而是,死亡在朝他们笑呢。 已经到了这关头了,乡间的百姓还是老实着,老实地生、老实地死、老实地面朝黄天、老实地栽进厚土、老实地以为他们本该就这样“老实”。老实的百姓跟不老实的官员,在乱世里是那么般配,就像瞎子娶了麻子脸的媳妇儿一样,那么地相得益彰。 成了沪城市长的方达曦是在与阿西守岁的当口,才得知了瘟疫堵不住的消息。方达曦丢了手里的花生瓜子,回房里掏了枪就赶着出了门。他也晓得,远方的哭声,总不那么容易被听到,是怪自己闭塞了耳朵! 九道江,就天天在方达曦眼前,江上反常而太平地瞧不见死尸,可江里的小黄鱼却比往常年份里,肥头大耳了好些圈。 大家原以为烟花与夜色化作的遮掩帘能叫市长瞧不清路,却哪想方达曦自己开着车去了沪城外城。 染了瘟疫已死的、染了瘟疫将死的,全埋在外城呢! 官员的记性没被今个的烟花卷着升了天,他们尤记着如今的市长不比老市长,这是个脾气不好的、会杀人的!他们终于晓得怕了。 方达曦在城外瞧见了还没埋进土里的尸山,倒是没急着发火,拉了个卫生部的主任问了几句,才晓得自己这些天都是怎么被人极用心地包在鼓里的。 这些人的这样用心,都叫方达曦觉着惭愧,他想着自己追姑娘时,都没带这样用心的。 方达曦:“手抖什么?别怕,事情到了这步,我倒没火气了。都没事儿啊,我还指望你们接着办事呢。今晚就算了,一会儿都回家守除夕,过了年再理这码事。年头年尾过不好,来年什么事都顺畅不了。” 主任:“我们就是怕方市长过不好年,才没敢跟您提……” 方达曦:“这是你们的孝心呐!只是以后还是早报上来,你们看,要不然这事早管,也死不了这么多人吧?” 方达曦望了眼身后立着的几个官员。几个人刚才还是掉了毛的病鸡,听见方达曦的宽慰,已经发灰色的生命里,又回光返照了些生机玫瑰色。 主任:“这也是没法啊,市长,本来就是不太平的年月,到了这当下病死的也没怎么,反正不是被炮弹轰死,就是没粮米吃饿死……” 余下几个官员都往方达曦的身边靠上,帮着腔。方达曦听着身边的“生死判官们”对人命的点评,自己也不住地拿下巴戳锁骨窝。 他又抬眼瞧了眼天上的月亮,几个活人在死人堆旁互相推脱呢!可月亮还是那么亮堂、那么圆满。人间太平还是不太平,它都不管,它只管自己开心地圆,开心地缺。 “砰”的几枪,方达曦毙了身边的几个官员。 身边的近卫被枪声震得眼皮跳了跳,他们或许是本心就极正,或许是还没登上高位。总之在这夜、这当口,他们还是晓得家庭纲纪与社会道德的,他们也觉得方市长做的对,官员们做的不对。 方达曦:“都瞧好了他们!旁的纪律不记得,那太不打紧,我自己都不遵纪守法,哪儿能管着别人。但有一点,你们都记着!没人非逼着你们把天下众任往肩上扛,冲出去就给人堵枪眼、做肉弹!可最紧要的,别害人,别害自己的同胞!对不起祖宗先人,哪个晓得你们明个是过大年还是上新坟?” 这场瘟疫一直从年前延宕到了次年四月,沪城的殡仪馆每天都有烧不完的人,城外的墓地比城内的痢疾药还要热销。 战祸与疾病,对年老的人也是那样不孝。 那个打落了阿西第一颗乳牙的老孙死在了路边,是阿西亲眼瞧见的,只他是穷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晓得。 随后,老人炳叔的生命也终结在了这场瘟疫中。 炳叔老人死前与将死的顾家老狗一样,替方家人忧心忡忡,他因怕自己将人瘟过给方家的人,而悄悄躲了出来。 他开了一辈子的车,到了这将死时,手来当脚的关口,也还是连辆洋车也不愿替自己叫。他怕自己的病要连累洋车夫。他就这么一路晃荡去了九道江桥,要再最后看一眼沪城的心血脉。 总有人会死,生生不息的,只有九道江。 临了,因实在想念大爷,炳叔又折去了政室厅。还隔一道街口吧,炳叔终于栽倒下去,眼睛瞪着政室厅的方向,不能瞑目。 方达曦请人给炳叔的尸身入殓时,入殓师从老人身上翻出一张黑白照。 方达曦一瞧相片的票口,才晓得老人早把遗照预备好了。 吴嫂还说,炳叔改信基督,一是受了耶稣的召唤,二是不想做了死鬼还要劳烦大爷清明寒食,非给自己烧纸钱,就怕以后给方达曦添麻烦。 懂事的老人故去,更叫留下的小辈心疼与追忆。 方达曦给炳叔捧了哭丧棒,顶体面地送走了这个给了方家人一辈子忠诚的老人。 又过了两三天,阿西也倒了下去,这叫方达曦的眉心挤出了川子大山。 在医院中,阿西病床四周都围了帘子——医护也怕过上阿西的病。 他几番醒来过,总见不着方达曦的看望,自己还顶体贴地想着,如今方达曦头上顶着整个沪城的难,来看自己确实太要分心。 宽心话,他不是打没换牙前就顶爱跟自己说? 别人呢,也因瘟灾忙忘了嘱告阿西,他瞧不见家里人,实则是医护不肯统口同意放人进来。 这也无怪医护,他们也是菩萨心,方家马厩里的马长成四条腿,也要被过上马瘟,两条腿的方市长凭什么就不能过上人瘟? 方达曦呢,实则每天也是来的。因担心自己的市长头衔要给医院裹乱,他每天只远远儿地等在阿西的病房楼下,拿着根望远镜瞧阿西在窗户口偶有的人影。 医院的护士这么瞧着,好些个都将手帕哭湿了几块地方。谁不羡慕与被打动呢。她们也才十七八,“浪漫”都是从书里与外国电影上得来的,那么她们也想有人能立到墙下,这么等等自己。 可当事人方达曦此刻哪还能想到“浪漫”呢?同是沦落人的沪城慈母们,她们也想不到自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们想的都是病了的亲亲人儿,什么时候能好、怎么才能好,与巴望着叫自己替亲亲人儿以身代之。 又过了几日,方达曦手里的望眼镜陡然找不出楼上的阿西了——阿西那天忽然起了精神,跟医护要了碗粥喝,在这之后就再大不肯醒,人也顶胡乱地烧着。 依医生的隐晦提醒,方达曦是该给阿西备棺材与寿衣了。 方达曦的心脏上被挂上了一颗极重的秤砣,一直往下坠,不晓得要落于何处。他没顾医护的阻拦,摘了脸上的棉口罩,掀开阿西病床的帘子,钻上了阿西的病床,抱着阿西一起躺着、挨着。 谁也没当真瞧见过,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们,大家都只是听过、拜过神明们。神明们到底为人们做过什么,那些福报到底是人们的努力,还是神明们赐予人们信仰他们的恩惠,这不得而知。 方达曦只晓得死神确已从自己身边带走太多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自己死时,等到死神来带自己时,他一定要跟死神搏斗,不为自己,而是为他失去的那些人出出气! 如今,他抱着阿西,想的已经不是自己死后要与死神搏斗,而是现在就要与万恶的死神搏斗!这个神明已经从他身边带走了那样多人,就留一个给他,就不行么! 方达曦:“执月,回来了,回来了,我等着你呢。” 方达曦:“执月,你不晓得吧?你不在了,我其实,也不想再在了。” 从清早一到了后半夜,方达曦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阿西枕脱臼了一条胳膊,心里骂他“你这是什么铁打的身子?那就快点回来啊!” 阿西听不着方达曦的肺腑震颤,但这天后,是果真渐渐好转了。 彻底清醒时,他睁眼依旧没瞧见方达曦。他依旧只晓得方达曦大略天天忙公务,还是脱不开身。也依旧不晓得方达曦实则总来,且在他濒死时,方达曦是预备好了放弃家国抱负的。 这瘟是一定要治的,方达曦拿出自己的私产贴补了其中用度。 许是因为如今,方达曦不许沪城货币银元上印他这个新市长的大头了。这新印的钞票瞧着就不大亲切,以至他改了长性,变得实在很肯往外掏钱。甚而还弯着腰出去求了外市的几个大户借款,才将这场拼死的瘟给控制住了。 数月的奔波累,生出了一双小鬼手,扯住方达曦的脚踝,将他拽倒了。 小爷才康复出院,大爷又躺下了,方公府的人都气得不肯再给菩萨佛爷烧香了。 好在医生来瞧了瞧人,诊出市长不是被阿西过上了瘟疫,只是累极了才累倒。你就说金乌大太阳每天上班,到晚也要下山休整身子骨呢! 方达曦抱着枕头睡着了,因为吃了医生开的药,而将被罩和床单上都汗湿出了人形。再睁睁眼时,瞧见了阿西抓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方达曦将怀里的枕头放到了身后,轻轻侧了腰,亲上了阿西的嘴唇。 设若这是梦呢,谁吵醒了方达曦,方达曦就要杀了谁。 嘴里滑进了咸味,方达曦都不晓得自己虔诚地落了泪。 “趁着我脑袋真在发热,就这么一次,只这么一次。”方达曦心想。 他的心里妥善筹谋着一则祖父与父亲的未明志,可阿西又何尝不是他想妥善安排的另一则未明志呢?只是,乱世里头,可以杀人失了手、可以伤人敲错了骨头、可以丢了公事私产、可以受人唾骂、可以成了秃鹫与蛆虫……可就是不能,弄糟了阿西。 这件事、这个人,是他宁愿“错过”,也不能“错了”的。 阿西醒时,瞧见方达曦正趴在窗前,跟外头的什么人正吵着呢。 静蝉路的房子全被烧了后,方公府的人如今都是住在方达曦从前在政室厅大楼旁,购置的一处酒店里。这处还顶方便方达曦办公来回,就是有些吵闹。 今个是个环卫将路灯敲得蹭通天响,都快吹灯拔蜡的方达曦忍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了,披着块大毯子,老蝙蝠似的穿堂而过,过来与环卫和气讲道理。 他这人,要对着真恶人的呢,倒简单,摁着人后脖颈,端着刀枪我活你死;要对着平头百姓,就讲道理,讲不过,至多是吵一架,吵不过时,又恨不能自己是个女人,冲过去扯人头发。 阿西见他个初愈的病人都吵得脸色红润了,想这是绝对要败下阵来的前景,便忙将人拖回了屋里,顺手带上了窗。 阿西:“回去躺着。兄长别急着张嘴骂我像吴嫂,是医生早说了你要补觉。我说兄长怎么哭湿了半个枕头,原来是吵不赢别人,心里不服。” 方达曦:“我那是汗浸的!执月,今天的报纸呢——嗨,还看什么呢,反正还是骂我的!” 方达曦这话不假,董慈从前当市长时的“无为而治”,倒是颇对他的风评有疗效。方达曦没能向已上了西天的前任取这章经,还挺使气力地将崖岩上的沪城往回拉了拉,叫沪城百姓恢复了些生气。可如今,本该算作功臣的方达曦,却险些被沪城的百姓挖了方家的园陵祖坟! 这事闹得方达曦也顶牙疼,他把乌龟壳扔进火里烧半天,怎么算,这卦下下签都是托了吴海鹰的福! 说起来这个吴海鹰呢,他自己这里死了个秘书长做的女婿,女儿那里死了个和尚做的丈夫。因此,他如今睡觉都是睁着眼睛,寤寐思服地不肯放过方达曦。 沪城几个报馆的主任,很有几个就是吴海鹰的后生。以至,近日沪城报头上刊的全是方达曦排除异己杀了前市长、前秘书长,其奋力救瘟亦或是在秀肌肉,造舆论、控民意、意图洗刷其罪行与帮派恶史。 方达曦在家再有世家涵养,也不是庙里土木石做的菩萨。 方达曦:“我倒是真没想过要跟往事干杯,可他们这是要我做什么?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敢情这瘟病还长眼睛,挑不上他们?” 阿西:“他们是闲的,他们拉完屎,都要回过头捏成个三角形的……这话,是吴嫂说的。” 方达曦:“吴嫂,是个诗人!” 听到了阿西的最后半句,方达曦才正式对阿西的斯文放下心来。 方达曦:“这才是咱们报上该登的!” 阿西:“宋哥还说,今个厨房下了锅的草鸡都要被吴嫂的诗情给激活了。” 方达曦:“小宋,是个作家!咱们家藏龙卧虎啊!” 阿西笑了,他低头帮方达曦掖了被角,抬眼看方达曦时,瞧见了方达曦鬓间长出了白头发。 明明去年,方达曦还全是黑头发,钢针似的,像他的脾气。 也不晓得为什么,方达曦的白发,比他身上的刀疤,更叫阿西悲愤。 “我的兄长才三十一啊。”阿西心想。 阿西:“我给你拔白头发吧?” 方达曦:“拔了也要再长出来。” 阿西:“这种白头发是急火催的,拔了,以后就只长黑的。” 方达曦:“那你又怎么晓得,以后就没有急火再催我了呢?” 阿西:“因为我不许。我的兄长永远青春,只长黑头发。” 常说的美人迟暮,廉颇老矣以外,还有淮王鱼肉老、勃虎丢利齿、满山红不红,哪个逃得过青春东逝呢? 方达曦壮年英雄,还在青春,长了白发,他也不怕。不过谁不爱听,心上人的心愿里头,有得是对自己的祝福呢!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方达曦:“没什么。” 阿西:“枕我腿上。” 方达曦:“嗯?” 阿西:“给你拔白头发。” 方达曦:“嗯。” 阿西:“疼不疼?” 方达曦:“不疼。” 阿西:“嗯。”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喊喊你。”方达曦心想。 方达曦:“咱们都太平了,真好。今个的太阳真好,玉兰花也开了,咱们沪城真香!” 阿西:“嗯。” “嗯”一字,在这时,是温柔,也是他们二人的直道相思了无益。 第22章 公子与红妆,家书抵万 吴海鹰的府院筑在沪城的城中山头,院头四面全植了逾二十年树龄的玉兰树,树冠高密,外头人轻易瞧不见院里头。院西头十几年前就修了一座用来养白鹤的荷塘。 如今,十几只极美的白鹤既优雅又凶残地立在荷塘里,低着头要逮鱼。 铁杵成针,得它本身是铁才行,木棍磨生出火,也只能做牙签,出生不对,怎样都是白费。这你往咱们沪城前前秘书长兼前朝遗少的吴海鹰身上瞧,就晓得是圣人真理: 吴海鹰早已致仕多年,可整个吴公府四面院墙顶上,还是散发着皇亲贵胄的尊贵气息。沪城人谁不晓得,就是因为这些尊贵气质的阻拦,吴公府里的十几只白鹤长着大翅膀也从不肯往府外飞。 有时,吴海鹰还是极怀念从前的日子的,头上没了铜钱鼠尾,总觉着走路都要不大平衡了。 吴海鹰极慈祥地蹲在在荷叶旁给白鹤修着翅膀。 吴海鹰:“能将你们养的肥头大面的,也是我的造化。” 来人匆匆奔来,瞧着吴海鹰将肥白鹤的翅膀剪渗了血,头皮已经在发麻。吴海鹰咳了两声,算作发话前的预告。 吴海鹰:“从咱们这去陪都,跟不了轮渡,只能坐飞机。今个方达曦坐的飞机,翅膀还好不好?说话!” 等来人报了方达曦的平安,吴海鹰只能笑得更慈祥了。他还叫来了独居了小半年的女儿吴青峦,嘱告了女儿尽快将家里的实业财产与股票基金理一理。他们得跑了——今个方达曦乘飞机去了陪都公干,吴海鹰差人在机翼下安了炸弹,可这事不晓得为什么没办成。 吴青峦呢,不满三十岁已位居鼎丰银行的副行长,因此,掌握的如何敛财入库技术,要比做了五十年的农民掌握如何播种,才能叫庄稼明年长势更高的技术,还要娴熟些。 吴家的不动产还好说,只是股票基金不好做收放。国内打了这样长久的仗,吴家因此抄底赚了不少,可谁晓得战事最后到底要往哪里走导向呢? 吴青峦在沪城别的银行见过阿西几次,方家用了几个作假的户头,可还是叫吴青峦找了出来。吴青峦也这才晓得,方家也置了股。 战事接下来要如何走,怕没有比方达曦他们这几个坐头把交椅的首领,要更清楚晓得了。股票要熊与牛,只要跟着方家人买进放出,总有个政/治保障。要真有什么纰漏意外,市长还能不想法子救自家的财产? 吴青峦顶相信自己的预判,于是只在面上答应了父亲,要将账上的股票趁休战期全都抛售出去,可实际却是悄悄卖了几处实产,跟着方家买进了。 一日后,股票崩盘。 吴海鹰没能得个桑榆好晚年,但也不算是被亲闺女气死的,他是一跟头栽死在鼎丰银行门口的台阶上。 富贵了一个旧朝另附二十年新时代的吴家,其尊贵气质随着城中山风被吹散了。 在这之后,吴青峦这才晓得没了父亲,自己只就是根牙签做的赌徒。专恣跋扈的她,是亲自目送吴家彻底泄了气的。 说来说去,这大略都该算作是吴家人自己的疏忽,他们都没想过,吴公府里头被剪了翅膀的肥白鹤,哪飞得过方公府日日盘旋在炮火顶峰的赛鸽呢? 阿西已郑重说了,方达曦为旁人找公平,他为方达曦找公平,他也说了再不许急火再催得方达曦的青丝老。 已在陪都的方达曦还不晓得阿西在沪城的鸽鹤大捷。 这时的陪处在大雾季,每座山头都举着双臂撑着大片遮望眼的浓雾,因此造就了敌机没了视野,换来陪都每年的休战期。 此次方达曦来,为的是陪都作战区的炮弹枪支供应——单志宁在平京忽然失了势,方达曦前些年好容易讨来的货物通行凭证,在平京那里做了废。再过几个月,陪都的大雾季一过,没了从沪城送来的武器装备,陪都就不要活了! 这叫方达曦的牙又开始拱火疼起来。他捂着一侧肿起的腮帮,拆了阿西从沪城寄来的家书。家书里还是只几个字: “家中安康,勿念。盼早归。” 方达曦已经习惯阿西将家书改作寥寥几字,收进怀里,一张纸成了止痛药与千斤重的宝贝疙瘩。 沈奉先:“方市长,等您呢!” 方达曦:“来了~” 方达曦同沈奉先及陪都的几位将领,一道去了陪都的街道,瞧陪都百姓怎么在休战期过日子。 陪都人总是不愿那样沉重,太平年月里时,陪都人遭了洪涝也要泡在水里听戏、打麻将。 如今的陪都全做了轰炸区的废墟,一眼望去全是房屋尸首的黑与焦黄,偶有几处是用竹排搭的小棚,才是翠绿。 那些小棚里头呢,全是陪都人在休战期临时搭的戏台子。还在太平里时,陪都人听的是《西施》与《贵妃醉酒》,如今听的是《摘星楼》与《失空斩》。 登不了战场的百姓,拒绝再听从前的“靡靡”戏风,也算是一种爱国了。 方达曦在桑之久处听过几出戏,想是眼前在台上的不是桑之久,叫他有些待不住,便就丢下沈奉先等人,兀自出了竹棚闲逛。 这就更招致了沈奉先的不满。 方达曦出去吃了一碗蚕豆凉粉,凉粉吃的是佐料与粉滑。经年的战乱,令陪都长不出食物的原材料,这就叫陪都的蚕豆凉粉一定比旁处的更要稀薄些。可今个的这碗凉粉,因摊老板在佐料上很是用了心,多加了一撮腌野菜,而点了睛。 这说明陪都的同胞在十多年的困局里,积极抗战的同时,还在用心又有味地过活呢!可见战火里的陪都人与别出的同胞不一样!他们在火里烤时,心里头还存着丰厚的胜利的希望呢! 这叫方达曦不晓得要怎么疼他们才好。 方达曦突然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欢喜,叫阿西看见与听见。他从怀里掏出钢笔和阿西寄来的那封家书,在这张信纸的反面添了几行字: “执月,我真想你能在,我真想你能同我一起看看此刻的陪都,陪都的同胞是那样自强与坚韧,我真想带你一起看这世上譬如此时的美好!我真想带你吃一碗陪都的凉粉!我上次吃到的陪都上乘凉粉,还是你八岁那年!” 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起,在方达曦这里,阿西成了一种自己拿来记事的纪年:你十岁那年、你上国小那年、你十三岁那年、你成人那年……你的每一年,皆为我的记。 方达曦瞧见路边躺了一只形单影只的老狗,顶不是么个东西地晃了过去,将自己与阿西的家书杵老狗鼻子眼睛前,顶得意地抖了抖。 方达曦:“我有执月的家书,你有么?” 等老狗喷了一鼻涕,爬起来走了,方达曦才将这一张纸上的两封家书折进了怀里。还想着今个就把这封临时起意的家书寄回沪城。 拉开了讯息传输效率跨度的“书信”,同“电话”、“电报”、当面的“叙谈”,都不一样。写在纸上的字与心情,是形式上的更郑重! 这是方达曦才悟出的道理。 他估摸着竹棚里的戏就要收场,也不敢沈奉先他们这些前线英雄对自己多等待,便就加快了步子往回赶。只是,从天而降的轰隆巨响,令竹棚与陪都在方达曦的眼前被炸了——敌机在今年的大雾季,盲炸了陪都。 这是一场死神落地在陪都,都要被炸碎的屠/杀! 方达曦醒时,得知沈奉先他们全都丢了性命,自己只丢了听力。 纵然本性坚毅,可这些年里,他也会偶因频发的噩耗,而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念与心。好在,男人掐灭的烟,过了一会儿,自己还是忍不住要重新点起来。于方达曦来说,沮丧是情绪,而坚持是本能。 临回沪城前,沈奉先的妻子领方达曦去瞧了一株小玉兰树。 这里是座荒山头,敌机不肯跋山涉水飞到这处,因此这株玉兰才做成了陪都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与战争的目击者。 方达曦:“沈先生用心。我家弟弟寄过来那年,它还只是颗玉兰种子。” 沈奉先瞧不上方达曦,可方达曦到底是为陪都做了贡献的人,方达曦的嘱托,沈奉先不敢替陪都的百姓与军人怠慢。 方达曦:“嫂子,跟我回沪城,那里还算安全。” 沈妻晓得方达曦的耳朵残废了,于是只垂泪摇头。 沈妻的“普通”,是那种将她放在女人堆里,绝对叫人分不出是哪个是她,哪个是别人的平淡无奇。 可她身上新刻的“丧夫”与“无望”二字,还是叫方达曦想起了如今远在沪城的阿西。 因此,他怀里那份“随心而至”的家书,再无寄到阿西手里的可能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沈奉先呢! 沈奉先是死了的英雄,因此,他坟山上的荒草都已被百姓们挖走,当能拿来治病的仙草,煮水喝。 今个陪都的山风很大,沈妻跪在丈夫的坟前烧纸钱。 骄狂的山风吹上她的身时,陡然变成了熹微似的柔顺。沈妻并不晓得,这是她丈夫化作的风,在抚摸宽慰她。 当她矗立在万千人海里时,旁人认不出她的别致,可她的沈奉先能认出她。 烧完了纸钱,沈妻起身回到了抗/战的队伍里。 公子与红妆,它们在太平年代于个人来说,太过巨大。可当山河跌宕、国家有恙时,它们于已成了战士的人来说,就是无暇多顾的。 第23章 舞乌有、歌亡是、饮子 方达曦回了沪城,好好治了一下耳朵,如今大略左耳还剩些听力。这已是不信中的万幸。 只是,这就害得方家上下人等的嗓子都要喊倒了。 阿西凑近方达曦的左耳边,嘴巴几乎要磕到那颗珍珠上,夸他今个别的袖扣怪精致。 说来也是因祸得福,设若不是耳朵不大中用了,方达曦也不好叫阿西和自己这么亲近,他撇脸向阿西得意地挑了双眉,意思自己袖扣里的骚/情,阿西领略了,他很欣慰。他嘱告了阿西几句日常,便就拎着外套与助听器出了门。 阿西闻见他身上喷了男香,晓得他今个办完公事要另会女人——方达曦最近与桑之久,二人仿佛走路都是用的同一双脚,很是分不开来。 阿西还晓得,方达曦前些日子给桑之久买了费晨之落在国公路上的小洋房,只是桑之久不大满意,嚷着要换成旁的房子。 就是不晓得桑之久又能在方达曦那里新鲜水灵几天,大略她还以为自己一时一地称雄,是个与众不同,能久久地抓住方达曦,所以才这么的……有底气的吧。 阿西独自去了趟沪城监狱。 宁约翰前些日子被移送到了这里。 在监狱的日子早睡早起,吃食也是少盐少油腻,宁约翰在里头待了一阵,一身皮子倒比他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时,要吹弹可破些。 阿西:“里面有人为难你么?” 宁约翰:“前面的市长可是我弄死的,他们可都拿我当山大王拜呢。丧眉耷拉眼的,怎么了?” 董慈死后,沪城劈过几场跟针织的似的天雷,即便宁约翰也晓得在国内,是有弑父是要被雷劈的概念传承,他也管不着要去害怕,他只晓得恩仇赶紧报了好痛快。 阿西:“早上吃了糯米饭,顶了。想走过来瞧瞧你,你能叫我食消。” 宁约翰:“那你心里一定还是有点喜欢我的。话说你们家的饭啊……” 宁约翰“啧”了那么一口,以示方公府的饭菜在自己这处始终不值一提。 母亲死后,宁约翰是被外国教士领大的,因此他的性子要活泼且向外扩张些。一百米的道路,有九十九米他是要跳着蹚过去的。只是到了手术台上,他才肯沉定。设若不是恨极了董慈,他大略会成为外科的思邈君。 宁约翰:“阿西,阿西!我手里有光,分点给你。” 他也晓得狱警不大敢与阿西为难,自顾从兜里掏出了一只萤火包在手心里,要阿西看里头发光亮。 宁约翰:“前几天天特热,里面飞进来几只萤火虫,瞧着是不是特可爱?我想着你这几天肯定要来看我,就捉了养起来了,等着给你。” 阿西笑:“把光分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宁约翰:“那怕什么!我就是光——你又发什么呆?” 阿西:“差不多的话,我从前也说过。” 宁约翰:“那我能猜到你是跟谁说的了。他心里头到底有什么样的志向,我看不清楚,可你干嘛要跳火坑?” 阿西:“他是火坑么?” 宁约翰:“不是么?” 阿西:“别说他不是了,就算是,又怎样?” 宁约翰:“阿西,常存抱柱信,岂有望夫台。” 阿西:“抱柱而死,也是求仁得仁。” 宁约翰:“得个屁!阿西,等我出去,跟我走吧?阿西,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该晓得,最好不要跟着那个需得自己奋不顾身的人。” 阿西:“约翰,我聪明么?” 宁约翰:“有时你聪明得像个庖丁解牛的屠夫,有时,你又什么也不懂。这都要看,看你那时面对的是什么人。” 从沪城监狱里出来后,阿西的肚子报了时。于是,他去了小六角路,准备自己吃碗小馄炖,却又好巧不巧,远远瞧见方达曦带着个女人,正坐在馄炖摊上。 饥肠辘辘成了胃里的冰凉,阿西觉着“秘密基地”这码子事,不像敲梆子,不该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地锣鼓喧天,而该是行家手里的和田玉,只该在发现它的人手里,被僻静地欣赏与婆娑。 旁的还好说,方达曦带旁的女人来这里,这就叫阿西的心里,头一次真正晓得了“委屈”是个什么样的写法。 他瞧了眼脚边的几块碎砖头,捡起又放下,放下又捡起,犹犹豫豫着,终究没砸过去。 “没什么的,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阿西是这么跟自己打商量、排解的。 看起来,还是宁约翰懂得他,他在帮方达曦找公平时,是那样聪明,可在情爱上,却又一窍不通、匹夫之勇、无可如何;方达曦也很懂得他,方达曦不也早说了,阿西是遇着匪徒,只晓得拿破缸顶门的老实人。 心门,也是门。 桑之久到底是什么模样,阿西在馄炖摊前也没看个清爽,因此也害了一项后遗症,翻来覆去好几夜没能睡着。阿西心想着还是将桑之久看真切了,好还自己一个好眠。 因此,这日,阿西央宋戈一道去了桑之久站台的戏园子。 戏园子里的主顾,都是头一次在这里瞧见这么个脸生的男客。见宋戈跟在这男客身后,也都猜出男客九成九是申帮方爷、沪城市长,挨家里养了十多年的小子。 众人瞧着阿西模样好,心想要不说呢,养牛也得挑胸脯最大的那头,长不出这水准,谁肯掏钱平白他养在闺中十几年?也不晓得方爷是什么时候将人搞到手的? 这也不全是旁人的龌龊,你要晓得,姓方的可是军火与银行都敢抢的贼人,他要说自己是个“客气人”,是个人都要盯着他瞧,仿佛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对不起“客气”二字的。 满园子的人都拿眼钉阿西呢,阿西自己倒未察觉。 他坐在二楼雅厅,喝了杯茉莉花茶,盯着他的人,举杯;他学方达曦嗑瓜子,盯着他的人,也招呼小二要一盘香瓜子;阿西咳了一嗓子,盯着他的人,嗓子也要发痒,那再来块喉宝吧…… 逮鼠瘸了猫,阿西被动地照顾了戏园的小件买卖,却没能瞧见桑之久。 找来戏园经理一问,才晓得桑之久今个就没打算登台,她陪方达曦相房子去了! 阿西瘟鸡似的坐回车里准备回去,一手拖着一侧的腮帮,瞧着窗外的月亮,觉着它亮得、圆得,有些怪烦人的。 阿西:“你说我兄长每天这么来回跑,累不累?累死他算了!宋哥,你说怎么没人送我房呢?” 宋戈平时不大说话,但很晓得旁人的痒痒肉在哪里。 宋戈:“小爷是家里人,小爷有家,不用别人送房。” “家里人比得上心里人么?”阿西心想。 阿西:“他们今天看了哪儿的房子?” 那夜,阿西烧饼似的又来回翻了一夜,没睡着。 好容易打听出来方达曦替桑之久长眼了哪处的新房产,立马就找过去看了,还心想着,金钱是情谊的化身,要是方达曦给桑之久找的房子没那么值钱,或许自己就不该太上火。 可等去瞧才晓得,方达曦给桑之久看中的是吴青峦卖了抵股债的那座城中山宅。 宅院外有个顶热情的老伯在修玉兰,瞧见阿西立在院外不肯走,晓得不外乎是个沪城的大家小爷也想在这里置宅。 “这处售出去啦!要改姓方啦!”老伯向阿西抛了个媚,指了指沪城西北方的政室厅,“哪个买的,晓得了吧?” 阿西:“方达曦?” 老伯:“哎哟,哪敢这么叫呢!您也不要不甘心,都是要打仗的,旁的人都在卖房子,就他还敢收!哦,他说了是要跟心上人在这好好过日子呢!” 阿西:“最后这话是方达曦说的?” 老伯:“啊!昨个他跟他女人来看房,找我来修修院子外头的玉兰。他还不好意思当人面说,是等女人走了,才跟我说,‘哎,我早想找这么块地,跟她住下来,跟她白头偕老’……” 阿西哪肯再听,他实在意愿化作□□,以身作则将这座城中山宅给炸了!来回一算,还是阿西自己在根上帮桑之久买的房! “伤敌一千,自毁两千”,到了这时,阿西还没算做成完美百分百,到了下一步,他就已跑步进化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听说桑之久要陪方达曦去医院瞧牙,阿西借着昨个在戏园嗑瓜子捧出了牙火,也悄悄去瞧了牙医。 可没等瞧见那个方达曦想要白头偕老的桑之久到底什么样,阿西的一颗后槽牙已被无辜医坏。 莫名就丢了一颗牙的阿西去了九道江吹风,瞧着东逝的江水,只觉着古往今来的伤情诗,都是写给自己的。 宋戈一路跟着阿西,想笑又实在不敢出声,低头抑制,却没瞧见前头一块翘桥板,以至腮帮着的地。 方达曦的车正好开过九道江桥,远远瞧见两个大腮帮子从自己车前飘了过去,眼睛追过去一瞧,才瞧清是阿西与宋戈,不晓得二人怎么都肿着个腮帮。 方达曦:“停车!小宋,我让你看着执月,你俩怎么打架!” 再过了几日,桑之久过生辰。方达曦抽空给桑之久办了酒宴,就在方家人暂居的酒店一层。 这成就了阿西头次正经瞻仰桑之久的机遇。 阿西独自坐在角落灌了一瓶洋酒,以至于越看方达曦与桑之久,越登对。 实则,桑之久好不好看、好与不好,阿西已不好做评断,光方达曦要跟桑之久“白头偕老”的心愿,就已叫阿西自动给桑之久画上一百分,另附大五角星。 甚而,阿西发觉自己已做好要叫桑之久“嫂子”的心里设防。 再退个五六七八步吧,不然,又能怎样呢?方达曦就算要娶头黄牛回家,谁也都得照着办、照着喊! 阿西远远学着桑之久做了个托月指。 阿西:“桑之久是还挺招人喜欢的,宋哥。” 宋戈:“是不讨厌。” 阿西刷了眼宋戈:“她吃的什么?看着挺欢的。” 宋戈:“吴嫂说酒水饱人,怕桑小姐饿,叫人给下了长寿面,还卧了俩鸡蛋。” 阿西:“滚滚滚滚滚!你们这些叛徒!” 阿西空了的牙板更疼了,看起来,要叫桑之久“嫂子”的心里设防,他实则并没做太好呢。 老陈醋这档子戏码,总能叫人以一壶酒的时间,从春花秋月、诗词歌赋、多情自苦,谈到谁是婊/子,阿西现下这个心态已算良好健康的了。 又过几巡,宋戈见阿西已醉得说话像中风,便忙将人送回房间去了。 桑之久的生日宴到了后半夜才散,等一泡尿完,方达曦果然也有了酒水饱人后肚里的虚空。神明造人时,将人的肠胃摆在中间,可见食物顶顶重要。 他只好又去找酒店前台要了一碗香油面。 一碗香油面,在碗里泡着,成了方达曦眼里的日月精华。 一碗香油面,足以叫个成年男子饭毒攻心,方达曦吃完就犯了食困,撑着腰、耷拉着拖鞋匆匆回房,预备把没睡完的觉给捉回来。 “兄长出来瞧月亮?” 方达曦吓得险些把才吃进去的日月精华全吐出来,抬头一看,发觉阿西不晓得什么时候立到楼梯角了。 方达曦:“你小子是要暗杀老子么!” 方达曦本来还要再骂的,见阿西在他眼么前滑去地上,便就赶忙上去扶人了。 酒店前台瞧见,忙要过来搭把手,却被方达曦挥走了。 前台瞧着方市长的两处眉头打成了吉祥如意结,想着方市长真没外头传的那样是个遭瘟的王八蛋,方市长是真有人情味,是真心疼自家弟弟。 诚然,前台并没能想见方达曦这会儿,边摸阿西的兜找他房间钥匙,嘴里边骂“小王八蛋到底喝了老子多少钱?” 方达曦扛着阿西过了几个走道,好容易到了阿西的房门口,满腔的香油面已快被拱到脑门,方达曦很是顺了一会儿气才叫面条再安安稳稳地回胃里去。 可!谁!想!到!阿西竟忽然就吐他怀里了呢! 方达曦:“侧那!哇~” 那味儿实在烧嗓子。大意失荆州,方达曦也止不住吐了,肚里那碗宝贝香油面条,终究没能保住。 兀自勉强给阿西和自己洗了个澡,方达曦脚趾头已弹起了棉花,等再去瞧阿西怎么样了,却又发觉阿西像是没了心跳。方达曦吓得忙找来听筒来听阿西的心,阿西倒顶安心地哼唧了一声,还挺轻松地自己翻了个身。 方达曦:“掐死你算了!醒了?傻笑什么?” 阿西:“你看见外面星星月亮没有?它们就该哈哈大笑的,离人那么远,谁也听不到。” 方达曦:“大半夜的,人猫闹/春,你闹诗情画意,没量你喝那么多,怎么回事你?” 阿西:“不闹诗情画意,怎么过日子?” 方达曦:“写诗的能发财过日子?你能用八抬大轿把诗情画意娶进门?” 阿西:“我能挺乐意把你娶进门。” 方达曦:“滚!” 还有精神气调戏自己,那是没事了! 方达曦起身就要回自己房间,却被阿西一把扯回了床上,被阿西的手脚架在两侧。 阿西:“方揽晖,我想亲亲你。” 方达曦:“嚯!” 方达曦的心是快跳炸了,整个心房像个大闷炉子,炉壁上烫得能烙饼。他的脑子要将阿西一把推开,身子已在呐喊与彷徨。可等阿西真来俯身,方达曦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是去够听筒的! 阿西将听筒放到了方达曦的心口。 阿西:“方揽晖,我听听你的心现在是怎么跳的,说不定我还真听出,你也喜欢我呢?” 酒是真好,能将一切不大坦然的心意,在醉酒时,推向高峰,也能将一切已落实的行径,在酒醒后,说成是作假。 方达曦本已打算允许阿西在醉酒糊涂时,来听自己的真心,可听筒都还没放好,阿西已瘫倒去了一边。 阿西:“今晚,留下来吧?” 方达曦的衣角被阿西揪着,他想挣开也不难,可又不大舍得。他无可如何地望着窗外。 沪城下起了雨,像是老天爷同方达曦一起在浑身冒着汗。 一手遮天的人,多数时候是遮不住自己的。 方达曦是文人与土匪,他哪是不想要阿西。设若换个世道与时代,阿西早就被方达曦拿诗情画意与纸醉金迷啃精光。可世道就是这么世道,时代就是这么个时代,他能笃定地保住阿西的平安与富贵,却因自己家国平安的愿望,而不能笃定地保住自己的平安。 第24章 怎可再叫四极废、九州 雨后新空,沪城的地上被打下不少花与绿叶,因此环卫今个赶工格外早。 阿西醉后知酒重,因闻到了方达曦身上的皂香,而没敢贸然睁眼睛。 方达曦:“还装什么?都一起过了十几年了,光瞧你是怎么喘气的,我都晓得你在装睡! 阿西:“怎么在我房里?” “全忘了?你脑子叫狗吃了!”方达曦暗骂。 方达曦:“这么盯着我干什么?不是我随便进来的啊!早上酒店做钟点,一直喊不醒你,我跟过来瞧瞧。赶紧起来,我带你去看一处老宅子,吴家的,我前几天才买的,我还挺满意。” 阿西:“兄长逗我玩么?” 方达曦:“我怎么就逗你玩?你很好玩么?赶紧刷牙洗脸,你都臭了。” 阿西:“我不去!” 方达曦:“什么话?” 阿西:“我要是画,早贴墙上了。我不去!” 方达曦:“我倒不是问你‘去不去’,是叫你照着做。楼下等你!” 城中山宅院前的玉兰早被收拾好。方达曦领着阿西到了院门前,又从怀里掏了两把钥匙出来,一把留在自己手里,一把塞给了阿西。 方达曦:“住酒店还是太吵,你今个早上都没睡好。静蝉路的房子,咱就别想了,修也得修段时间,关键也没这儿安全,没这儿好设防做安保。我早想找这么块地了。执月,你不喜欢玉兰的么?这做整修前,我叫把玉兰都留下来了。执月,咱兄弟俩以后就住这,在这过的日子,肯定能好好的。” 阿西:“咱们两个住?” 方达曦:“吴嫂他们肯定也得带过来。” 阿西:“桑小姐呢?” 方达曦:“她有自己的地方,我早安排过了。我都想好了,宅子外的这条大道,咱都给种上玉兰!咱们出去办事的时候,看着它们往外走,办完事,也能看着它们往家赶……” 方达曦并不晓得,自己那些不能当着阿西面说全的话,阿西已从旁人那里听全了。 “方揽晖,原来你心里有我,还想和我好好过日子,想和我白头偕老啊。”阿西心想。 方达曦:“你盯着我瞧什么?怪瘆人的。” 阿西:“忽然心疼你。” 方达曦:“晓得我赚钱不容易了吧?” 阿西:“晓得你心里藏着很多为难。” 阿西拿钥匙打开了新府邸的门,推开的是心里的一扇新天地。 方达曦:“执月,你瞧,咱们又有家了。” 阿西:“哪有咱们,哪儿就是咱们的家。” 城中山宅成了新落座的方公府,宅门外冗长的大道两侧,果然新植了排排的玉兰。 门脸上才按上“方公府”的牌面,人刚住进里头,床还没躺暖,方达曦便就得知号称当世“柳营”的陪都便快要沦陷了——沪城献供的武器装备因平京政府的多方阻拦,再次未能运去陪都。以至于如今,一多半的陪都已成了敌占区。 就快成国家替补的第一道防线的平京,其中百姓与陪都百姓终于有了相同的待遇,他们人人头顶顶着一片时刻准备着霹雷、且有三尺来长的乌云,这乌云里全都是生死荣辱的意义,这意义又令百姓的心里生出一片褪不去的苦闷连阴天。 大家也不晓得,到底是世道黑暗,以至大家苦闷,还是大家苦闷,以至世道黑暗。 陪都身上因平京而生出的不幸,令住进新家的方达曦挺不那么开心的。因此,平京簇崭新的领导单志宁亲手画了一幅丹青寄过来给方达曦,预备以笔墨诚意叫方达曦消气。 单志宁画的是幅方达曦策马聘驰的水墨图。 方达曦叉着腰对此做了点评:画画的人挺不是那么个东西,画嘛,倒挺是么个东西! 方达曦:“执月,屋里的电话,扯条线拿出来,我跟单大总统鸿雁传传书、传传情——哎,不行,还是我亲自去平京一趟才有把握。” 阿西:“托人情不好空手去,兄长给单大哥的母亲备点手办吧。” 阿西站在宅院外的玉兰树下,拿心与眼睛与担忧,送方达曦连夜赶去平京。 离家路上的方达曦,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令脑袋莫名就想转身去看车外头。眼睛也果然逮到了家门口的那个人,这一眼,终于叫他有些安心。 方达曦到了单宅时,单志宁正啧着咖啡配工作文书。 单志宁胖了,远远瞧着像是两根木棍夹着大油桶。他的母亲是被贩到平京的南洋人,因此他的身量不及方达曦,也远不及方达曦那样“醉咖啡”。 方达曦:“南归!” 单志宁:“揽晖?” 等到了夜半三更,鸡都睡了,方达曦与单志宁谈恋爱似的亲热,不肯撒开对方的手。方达曦已然觉出掌心粘滋滋的,想着设或单志宁也有同感,便就不动声色地起身要看单志宁屋内陈设,顺便松了手,还在单志宁新得的《竹禽图》上揩了揩。 方达曦:“南归的字画是多。巴歌掩白雪,鲍肆埋兰芳,我这才乔迁,你就只送我一幅你那不值钱的丹青,我都要替你骂你自己小气!” 单志宁:“哪个敢对揽晖小气?只要我能办到的,揽晖列个章程表,我保能给揽晖办到!” 方达曦:“那就还是沪城到陪都的货物通行证?哎?怎么又不说话?” 单志宁:“好赖咱们也做过四年的同学,咱们不做戏了,真怪累。这个不成,揽晖换一个吧。” 方达曦:“陪都可快要完了,你怕花钱和人力,你不救,你不能也来管我的手脚!我原先可只花钱养自己的女人,可你这间屋子里的徽墨宣纸,是我钱养的吧?四年的同学,可没好到那地步!不为那张通行证,你当我馋你身子,那些宅地、金条是白送你的?” 单志宁:“此一时彼一时……” 方达曦:“你摆明了不要脸些也就罢吧!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不就是出尔反尔?你不管陪都,你想联邦?可陪都完了,你赶着弯腰曲背给外人当走狗?” 单志宁:“方揽晖,你不要站太高!不是只你一人爱国爱民,杀了费伪政府总统的人是我!被关进大牢险些被枪决的人也是我!我不是你。学校公演,你永远是正牌的四郎,我永远是替补的四郎。你三脚金乌、你名门显赫、你万丈狂澜,你怎样都顺理成章!我的母亲是南洋人,我从小在平京就低人一等!可我照样热爱平京!” 是的,南洋是那样的穷与乱与落后。被人欺负着的平京,自顾不暇也还不忘要再欺辱一下还不如自己的南洋“杂种”。 五十步笑百步也就罢了,叫人顶心寒的是软弱的人也要来欺辱怕硬。 单志宁:“我本该只是个守还珠的人,以身为薪、以身为釜,于水火之间受煎熬,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擎三尺、执牛耳、望北辰,从来不是我的志向。如今坐在平京最高位上,我就不能不为我的百姓想一想!咱们国力弱啊,没个十年八年,咱们敌不过外头欺负咱们的人!咱们得苟延馋喘,咱们的子民得休养生息,咱们现在还不能得罪强大于我们的人!因此,陪都得舍!得留给外头的人!得为咱们换个暂时的和平协议!咱们忍一忍就好!” 方达曦:“咱们的国人,可是已沦落到要在侵略者手里批居住证的地步了,你的缓兵之计怕是来不及了。单南归,你要记得,世道确实是这么个世道,可世道不能阻止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我们立在国家的城墙下,成为国家与子民的城墙,我们的子民要站起来,谁也不能代表我们的子民跪下!南归,你也记得的吧?那年是我爷爷做陪都总理的第三年,他们炸死了十五个我们的留学生,没有道歉,没有赔偿,还把凶手从咱们这儿抢回去了。我爷爷那时候是真没办法,积贫积弱嘛,他在我跟前都哭了,连说了二十六个‘窝囊’,七十岁的老人,给全国人下了跪,到了最后,还没我一个十岁的孩子的体重。忍了几十年了,侵略者在咱们家里杀人放火还是不用愁,因为有咱们的‘忍耐’和‘怕着’呢。已经忍了几十年了,你瞧见有用了?” 方达曦抓起单志宁的咖啡杯,里头的咖啡全泼《竹禽图》上了。 方达曦:“我才想明白,要不说你是真嫉妒我这名门显赫的三足金乌呢,我有幸在书画真迹里浸淫多年,刚给你鉴过了,仿的。撤了吧,不成的画挂墙上,不成的话放嘴边,都叫人笑话。” 单志宁:“揽晖,我不是你……” 方达曦:“你当然不是我!我的爷爷是含着屈辱死的,我的父亲,我那大山江河一样的父亲,滴酒不沾的人,为了跟他们要飞机大炮锻造技术,喝出了肝病,最后还被咱们自己人炸死在了陪都!对了,我弟弟也是死在那时候的。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哪个死的不冤?我有否站得太高?我是站在我家的死人堆里!我自然站得高!那么,我还该爱我的国,我的民么?我爱啊!我不要高堂明镜悲白发!我不要他们成为我!不要他们成为我家人的那些结局!你能做我么?你还能是我么?” 单志宁:“揽晖,咱们俩也许都没有错……” 方达曦:“你错了。” 单志宁:“咱们是要做敌人了?” 方达曦:“怎么,你还想跟我做亲家?” 单志宁:“我缺德事做多了,恐怕生不出儿女。揽晖,咱们相熟,我大略会是你的好对手。” 方达曦:“瞎说,死了的对手,才是好对手!” 单志宁装作顶随意的模样,悄么声抽出桌案抽屉里的枪。他也晓得,自此起,方达曦的决裂已不是说说就罢了,那顶好是在现在就将方达曦杀了。方达曦自己刚不也说了,死了的对手,才是好对手。 方达曦:“南归,我有一招百试百灵,算作我的保命符。来你这前,我叫小宋给令堂送我们沪城糕点去了……那,我是能走的吧?” 单志宁:“方达曦!” 方达曦:“可不兴你要杀我,还不许我自保。” 单志宁:“行啊!你想要战争,那我就给你战争!” 方达曦:“成啊,只是说好了不能打国家的内战。” 单志宁:“我已说了,不只你一人爱国爱民。” 到了如今,方达曦已然尽力,只要不内耗,和平也不算梦蝶事。况且,方达曦光有自己赚的钱,单志宁光有从费幼臣那里继承的兵,他比单志宁慢一步,单志宁比他耗不起。谁能执吴钩,天上的神明也算不出来。 方达曦走后,单志宁跑步去了母亲的住处。 母亲桌上放着沪城的高桥松饼、海棠糕、南翔小笼,都是老人牙口好下手的点心。单志宁问了仆人,才晓得宋戈放下点心就回去了。 方达曦压根就没想拿他们母子怎么样! 过往与如今,令单志宁永无法真正地去憎恶方达曦。 上学时,方达曦接济过自己,如今自己将费家人拉下马,坐上平京位也是方达曦给了助力——前些年,方达曦不是盗过费幼臣大伯费晨之存在沪城鼎丰银行的保险柜么!那里头有钱银、有军火、也有几张费家人聚在一处大□□的相片。 设若不是方达曦给寄来的这些相片,单志宁的确不大容易赢得与费幼臣的和谈的机会,也就无法说谈自己孤勇刺杀费幼臣的后事与如今。 方达曦是自己的女娲与老友,可自己与方达曦有不同的道要走,自己从不肯、也从不想真正投/敌,但设若暂时的投/敌能给国民争取来滋长的时间,那么即便是毒药自己也要喝! 不能想了,想少了,要犯错误,想多了,能毁了自己! 单志宁顶安心地给母亲养的黑八哥喂了小黄米,这只黑八哥同母亲一样,说不了几句流利的平京话。一句“平安”教了三年,它也还是张不开嘴。 从母亲处临走前,单志宁又给母亲洗了脚。母亲早已不明人事,却还晓得方达曦带来的高桥松饼最好吃。你瞧,三屉的点心,高桥松饼还剩两块、海棠糕与南翔小笼,母亲都只咬了一口。 “都留给阿南,”单母将两屉海棠糕与南翔小笼抱在怀里,手还指着高桥松饼,“这个咬不动,阿南不要。” 单志宁都快忘了,原来,母亲只会把最好吃的,留给孩子。而平京城、天底下,多的是这样的母亲啊! 第25章 瑞雪兆丰年 沪城已有四月未见丁点儿雨星,玉兰树叶与底下的花草都低了头,麻雀也蹲在地上张着小嘴发着呆,连九道江的水位也较往年下去一两米。 是又过了三个星期,老天爷才降下福音,终于肯下雨。可等冻死了一批沪城街头的乞丐,人们才想起,老天爷下的这是催命的冬雨,它令九道江都变成了一条冰路。 单志宁与冰封起来的九道江令方达曦给陪都装备物资,怎样都上不了水路了。方达曦只能安排运输人员绕开平京走陆路。 可又过五日,方达曦得到消息,他资给陪都的救命丹药,全被单志宁截胡,留在平京了。单志宁还杀了方达曦的押运官裴之洞! 最近事多,除了眯一觉,方达曦天天皮鞋擦着土,不大有机会能在一个地方钉上一两个小时。可今个,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已有两顿饭的时间。 方达曦瞧着昔年的毕业照,他与单志宁都在其上。那时谁不愿天下太平、柳岸长亭、三径堂前种五柳、双鲤浦南衔汗青? 如今愿望还在,可许愿的人是会变的。 方达曦将单志宁送的策马图,从书房墙上撤了下来,还取了笔墨纸砚,兀自往策马图上添了几笔,后又给单志宁寄了回去。 新出炉的策马图寄出前,阿西还特地凑过去瞧了,他也不晓得方达曦是真幼稚呢,还是真发火了——方达曦将策马图上自己的画像改了改,往自己手里添画了一颗新剁的人头。 那人头是方达曦比划着毕业照上,单志宁年轻时的脸庞画的。 又过了几天,天寒地冻已成常态。保利钟响起来了,半夜三更的,听着像是冬季里的沪城在说什么心寒的梦话。 阿西的屋里生着火,他坐在窗口望外边的两排玉兰。玉兰道下,总不见方达曦往家赶模样——近些时日,方达曦几乎都留宿在桑之久的宅子里。 有泥捏的菩萨,没有泥捏的脾气。阿西脱了身上的昵外套,还把窗户全给推开了。 沪城今个的风是真大啊。方公府四周,有一队安保在巡夜,这风,险些将他们全吹跑了。 阿西裹着一身的汗再醒时,方达曦已经守在床前了,身上还是昨天出门时穿的开司米,看来是刚到家就过来守着自己了。再瞧自己,被子上还搭着方达曦的外套。 方达曦:“怎么忘了关窗?冻得跟虾似的舒坦了?小六角路做馄炖的师傅,我请家里来了,想吃东西么?我叫给做。” “这又算什么!你到底要拿我怎么样!”阿西的心了路。 阿西是真羡慕神明啊,神明像个相士,能一眼断言一个人的利顿成败与真心假意。阿西哪里不想亲自问问方达曦,他那个想要买个房子住进去,一起好好过、一起白头偕老的人,是不是自己?还是那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往方达曦的身上“栽赃”了? 可阿西又不能逼迫方达曦,十几年了,他一如既往地“贴心”。既然注定了只能蒙在鼓里听打雷,反正是弄不清,阿西只能叫自己生场病,还能叫他来多关心。 方达曦:“怎么又这么盯我?又想算计我什么?” 阿西:“兄长,被我算计的人多了,我连我自己都算计,我又什么时候算计过你呢?我不会算计你。这个‘不会’,不是我不想去算计你,而是我没那个算计你的本领。在你身上,我有许多的‘白费’和‘没主意’。可我明明没比你笨多少。” 方达曦:“这倒是好话,没你精明,我能做你哥?怎么了就惹你说这些个?” “你比我精明、能做我哥,不就是仗着比我年纪大、长得比我老,我心里有你罢了。设若易地而处,指不定是谁一往情深地往谁手里栽呢!”阿西心想。 阿西:“好话还是坏话,乐观还是悲观,又怎么了?反正一样没下落。” 方达曦:“什么话!起来起来,吃点热汤热水,哥给你找找下落!” 等阿西呼噜完一碗小馄炖,转脸才瞧见方达曦的后脑勺上粘着面粉。 阿西:“洋白面做的?洋面不是早都运不进来了么?” 方达曦:“本来是运不进来的,托了人情就运进来了。怎么样,味口还行?” 阿西:“不怎么行。” 方达曦果然脸红了,还顶老大不痛快了。 方达曦:“怎么就不行了!” 阿西:“歪歪扭扭的,不像摊师傅包的。” 方达曦:“你管呢!谁会问庙里的菩萨是哪个朝代的,能办事就不就成了!” 阿西:“馅儿都漏了,包馄炖也不是把馅装面片里就成的,这事办的不成的。” 方达曦:“按你这说法,接生婆管接生,实际还得再开个托儿所?” 阿西:“胡搅蛮缠。不过,这倒是我吃过最有味的馄炖。” 方达曦就这点,听到坏的,他要跳起来争个死活,听到好的,他又要不大好意思。他瞧着被阿西吃光的碗底,像瞧着一碗金条冲自己招手笑。心里真顶得意的。 阿西打心底叹出的气也顶舒畅了,一碗馄炖填饱了胃,空了的心如今也有了点着落。他也晓得,这“饱”大略只是暂时的,因为还没有真正的得偿所愿呢。 又过了一月,时隔两年陪都方面头次传来大捷,陪都日报的头版篇幅就是予以沪城方面的支持感谢,而对比邻的平京只字未提。 因此,陪都的战地记者岑山嘉还带着的前线的新战报,要来采访方达曦。 方达曦的秘书长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岑山嘉见方达曦——岑山嘉是侵略国的国民。 方市长本人倒是没什么不乐意。侵略国里有有良心的人,就像自家人里头也有不大令人称心的,这都是一个道理。 当日,赶上新年头前,加之方公府要重粉刷,方达曦就没去政室厅办公,也是请的岑山嘉来家里。 岑山嘉来时,正好瞧见方市长与阿西在方公府外、那条新更名的“玉兰道”上修树枝。 瞧见了方市长,岑山嘉从天灵盖到脚底板的毛孔都跟炭炉拱火似的往外,蒸腾热情的汽。 岑山嘉:“方市长!您这儿的玉兰真好看!我的家乡也有玉兰,只是花期没这里的长。” 方达曦:“那个约稿的记者?” 岑山嘉:“吾姓岑山,单名嘉,现在是陪都日报的记者。” 方达曦:“我们国家的人已不这么作自我介绍了。看来学了不少我们国家的文化。你还喜欢我们国家的玉兰?我们国家的宝贝,你们都喜欢,都想要吧?” 岑山嘉:“方市长……” 方达曦:“喜欢也不给!咱们要自己长长久久地留给咱们的子子孙孙!” 岑山嘉:“不会!我绝不会……” 阿西:“进去吧,外边冷。” 岑山嘉:“您是?” 方达曦:“我身边的人,自然是我家人。他你也喜欢?” 岑山嘉:“不,不……” 方达曦:“不喜欢?” 岑山嘉:“不敢!” 方达曦:“你要是敢啊,我就烧了你的骨头,给我家执月做镇纸!” 阿西:“也不必……” 等采完方达曦,岑山嘉才敢看阿西第二眼,可他仍旧没忘了正事。 岑山嘉:“方市长,请相信我,我看过世界,我到过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我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所以我才会来到陪都,替我的国人记住他们的罪恶。我的国家,现在也没有几个成年的男子了,十三岁以上的男人都被拉来了前线,他们也许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只是太贪婪……” 方达曦:“岑山先生,你不该用‘只是’来形容贪婪。贪婪的欲望不该无休止,不然人何以为人?大海江河的蹦腾与冲刷,设若无休无止,它们就会冲毁人类的家园,所以我们才会修筑堤坝,阻止它们的侵袭。人不该阻止了大海江河,却不阻止自己,人该知道什么叫‘休’,什么叫‘止’。‘顺理则裕,从欲惟危’,这是我们国家的好话,也是顶好礼物,这话你们从前与现在一定没打算拿,不然你们从前与现在做的,又是什么?这话我们会留给我们的子子孙孙,也留给你们。” 岑山嘉瞧着方公府的粉刷匠,他们都身着黑衣,来上工前,他们早已与主顾说好,但凡有一滴白浆沾上自己的衣裳,就绝不收一分钱。他们是这么用心、用力地活着呢,设若战火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不在了,他们的这身技艺也无法传承了。 岑嘉山:“我的国?正在极力地刷墙呢,要把真相与本心都刷进墙里,还想粉越厚越好。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等到岑山嘉离开沪城回陪都当天,因在九道江的军防区外拍了照,而被政室厅的巡警摁在了桥柱上。方达曦晓得他这脑子还没长出做间/谍的褶皱,便就亲自去捞人了。 可谁想呢,方达曦竟然在岑山嘉的相机里又翻出了几张阿西的剪影照。 “小王八蛋还有麻花心思呢!”方达曦心想。 他的骂人本领在这时就体现不出了,他能骂人家是小王八蛋,却无法证明人家是怎么了,就小王八蛋了。 岑山嘉也是真冤枉,原只想就拍几张沪城的大好江河来着,被人险些毙了不说。临了,害他被抓的山河照,沪城警方一张没要,倒是他偷拍的阿西,全被方市长收进怀里了。 他极委屈地低头瞧着鞋面,见前面上落的白立即化成了水,才发觉天上下雪了。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半的窦娥! 今个晚上,不仅是沪城的百姓,就连沪城的鸟兽鱼虫都吃饱了,它们头挨着头,看着是在说什么体己话,顺便还在闻早开的玉兰花香。 吴嫂:“哟!这是怎么的?哟!这是下雪了么?哟!这是下雪咯!瑞雪养来年!除夕夜下雪,好事啊!” 吴嫂老了,身子不愿她再守岁,可雪的热闹,还是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她嘴里的三个“哟”,将沪城的处子秀雪,给做实了。 这时,在别处的沪城人也同吴嫂一样“哟”了起来。 太阳热、月亮冷、星星小、雪花飘,地上的人,欢喜哟! 厅里事务与陪都正处关要卡口,方达曦除夕也要出门办公。阿西站在玉兰道上送方达曦出门,心里头也不是没有遗憾。 除夕夜、还是头一次瞧见下雪……要是有他陪,就真好。 阿西一个人走过了玉兰道,快活地想跺脚,踩上雪的声音是这样沉碎啊,这声挠得人心痒痒,恨不能立即就倒进雪堆里头去! 雪是那么的白,跟早开的沪城玉兰花是同色,落在玉兰树上,雪跟它的花成了一家出来的角色,怎么看都顶像是老天爷执笔着的白墨重了。 再转出玉兰道的街角,阿西瞧见方达曦顶着雪,远远地跑了过来。 阿西:“兄长?” 方达曦:“不去了,不出去了!师傅我叫开车赶家去了。我也想通了,大除夕的,事等等再办也赶得急。我们执月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下雪呢,我回来带你踏踏雪。” 阿西:“雪,我看过的,从前你带给我的。” 方达曦:“那个不算!走走走,咱俩去九道江瞧瞧,我叫市政今晚放烟花了!这得多美!” 阿西:“嗯!” 方达曦:“走!” 两个人四只脚在雪上留下的印记,直走到了谁的心里头去。 阿西:“从前没见过雪,我一直还以为雪是彩色的。” 方达曦:“谁骗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 阿西:“我的母亲。那时母亲的同事成婚礼,两个新人出来的时候,天上飘了顶多的小彩纸,我不懂,问母亲都是什么。母亲说那是我没见过的雪,我那时哪晓得母亲是在逗我呢。” “照你母亲的说法,那咱们两个,如今不是走在婚礼的彩纸底下?”方达曦顶得意地心想。 方达曦:“那你什么时候彻底晓得,雪不是彩色的?” 阿西:“沪城人没见过雪,也不大讲雪,还是兄长那次在陪都给我寄回来的那罐雪成了水,一瞧就是没颜色的,我才断定的。” 方达曦:“我寄回来那罐雪,后来你怎么处置了?” 阿西:“磨砚,给你写了家书。那封,其实也不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家书……” 方达曦:“那我再往前怎么什么也没收到?” 阿西:“我才到咱们家,你第一次出差的时候。我那时小,也不晓得给人寄信件是要贴邮票的,到了邮筒跟前,才听旁人说的。可那时我又没带钱,没法买邮票,掏了兜里的画片就往信封上贴。心想,邮差还能狠心不叫我的信,到我哥哥的手里么?” 方达曦:“结果,人家邮差师傅,真不肯干这倒贴的差事。” 阿西:“可不!他们都没把信给我退回来。” 方达曦:“你当时写咱们静蝉路的家宅地址了么?” 阿西:“忘了。” 方达曦:“忘了什么?忘了写没写,还是忘了写?” 阿西:“忘了写。你不要笑,我只是那时小,还不敢真拿静蝉路当自己家。这些年,你在外时,可是连家书都忘了要给我写。” 方达曦不能给阿西说,从前他在外确实没想过要给阿西写家书,实在挂念他了,至多就是挂个电话。等到了想写的时候,却又不大能了。 方达曦:“执月,听你说‘咱们家’,我顶开心。” 阿西笑着:“有咱们家,我也顶开心。” 保利钟响了。 沪城人哪个也不晓得方市长也扎在人堆里,同大家一起瞧着,九道江桥头的烟花就着初来乍到的雪开了个痛快。 阿西:“兄长,新年了,安康快乐啊。” 方达曦:“小气!才安康快乐,还要天下长太平!还要进财进宝!还要心想事成!还要求仁得仁!你看,这么多,神明再小气,也要好选选如咱们的哪个愿!” 阿西:“那我只对你再说一句,一句逾矩话。” 方达曦:“你还逾矩?你还怕逾矩?什么逾矩的?” 阿西:“你要记得,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方达曦:“这有什么逾矩的!风吹雪满头,亦算作白首,逾矩么?记得么?” 阿西伸手给方达曦拨了拨落在头发上的雪,心还又被拿上磨,磨了磨。 阿西:“兄长的头发,最近没怎么白,倒是掉了不少。” 方达曦:“更惨!我如今都不适宜剃头了,再往下走走坡,就该剃度出家了。” 方达曦也给阿西拨了拨头顶的雪,想着“我要当和尚了,咱们该就好了。我天天下山去找你。设或,你夜夜月下来敲我的僧门。” 烟花儿开得那样多、花儿长得那样多、人那样多、爱也那样多。烟花儿我只赏这一处的;花儿我只瞧这一处的,我也不摘,我且守着;人我只爱这一个,不止爱一点点;别人看烟花儿与花儿,我只偷偷来看你。 这个除夕夜,爱得不坦然却又极深刻的人,都是这么念想着的。 第26章 心旷天高,自唤春江渡 同阿西守完岁,方达曦回到方公府也没急着躺下。他架着眼镜偷溜进书房,预备给阿西补上那副一直没画完的玉兰。明个,不是阿西的生日么,也不能总失言,那以后得多不好找补! 只是才补上一处花蕊芯,书房里头的电话就响了——陪都彻底沦陷了。 方达曦:“混账单志宁!蠢也就罢了,还自作聪明!罪人!罪人!” 山河成了一幅贴在墙上几千年的老地图,其上陪都那一角的纸张已经从墙体上剥落。 墙外的风雨还在吹着这张老地图,眼瞧着老地图上的山河就要从墙上整个地跌落下来了。 这事,还要从年前的腊月说起,陪都几番连胜,令侵略国的手已经捂向了肉疼的胸口。 陪都人本以为将要振臂高呼迎太平,都赶着翻出红纸,一做春联,二做彩条。 只是,“本以为”三字,直指的是美梦被打碎了。 侵略军认定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他们便又将炮火头指向了平京。 平京单志宁是无法了,他早已自认了平京做不了陪都的后盾,也做不了自己的英雄。是以,他同意了与侵略国的合作,心上也与他们联了姻,他要想法子将陪都重新梳洗打扮,并打包捆好送给侵略国,以保卫平京的完璧之身。 单志宁去瞧了母亲,母亲的精神还是时灵时不灵,时而认出他是儿子,时而面南,念叨自己的儿子在南洋。单志宁很是无可如何。 那只从不会说话的黑八哥,单志宁这次也不教它“平安了”。 单志宁:“来,跟我说说话,说单志宁是畜生王八蛋,单志宁是汉奸王八蛋。” 黑八哥今个不晓得是怎么了,突然如了单志宁的愿:“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单志宁:“吉祥的话,你不会说,骂人的话就会说了?你比我母亲清醒。” 单志宁也晓得自己可不就是王八蛋么! 还在腊八前,单志宁与陪都□□见了面,商谈陪都与平京共同作战抗敌。席间,陪都□□被单志宁拿皮鞋上的鞋带勒死。军委老人死时,眼里流着血泪呢! 此后,陪都方面此后大乱,那里的人哪个不想为了自己的领袖而砸碎单志宁的脊梁?而这股仇恨也很快从陪都人对单志宁的憎恶,升到了陪都人对平京同胞的憎恶。 这就叫陪都人单志宁,更加不得不与侵略国更亲密了,以至酿成了陪都的最后的悲壮与倒下——单志宁与侵略国联手攻入了陪都,与侵略国浴血奋战十数年的陪都人,本以为挥向自己颈间的屠刀都是侵略国的,可是抬眼却瞧见了屠夫里头还有自己的同胞。 本是要造万里长城的人,却最终被自己人挖了墙角。这倒算不上古今罕事。 二十万陪都人遭到了屠杀。但还有另外三万平京人也死在了这场可耻里。这三万死了的平京人,心里头满怀愧疚与羞愤,他们要拯救自己的同胞,他们要同侵略与不公抗争。等到拯救无望的最终时,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引颈自戮了。 如今,那里除了蛆虫,存在的都已是死或半死的状态。 陪都无望了,侵略国现在拿刀背敲打、封锁了平京。不过好赖是没食言,平京里并无战争。因此,单志宁替平京百姓与自己退而结网的忍辱负重,安了心。 可平京百姓日渐空了的肚皮,又替脑袋清醒了过来,侵略国没给他们放出刀刃,却是实实在在地收了他们活命的口粮——平京百姓再不能自由买粮,每户的定量口粮,都要凭号排队取。可熬着北风等来的口粮米面,又是遇水揉不成面团、蒸煮又全不见了踪影的混账,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 一个冬季,没有战乱的平京并没能苟安,且无故饿死了一半的老人与小孩。 那么沪城呢,屋里晚起的女人在怪丈夫剁菜的声响,吵醒了人;楼下的住户赶着太阳高而好,抱出大衣晒,被楼上住户乱扔下来的柿子皮贴脏了,当下,楼上楼下正极费力地搁着一层阳台,一个教做人、一个犟嘴呢,看着怪深情的;弄堂里的娃娃互赠因过年而新得的特供糖果,你别看糖果小而不值钱,设若哪天孩子们突然打架了,这些糖果还是要要回去的;门前的老太太们从这家的儿媳新裁的旗袍叉开得过高,说到了那家的老太早上还吃了两笼蒸饺,中午就吃了鼠药,谁晓得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孩童、老人、家长里短、有伤风化……这些竟然都是太平年月才会有的。 又过了几日,九道江上漂进来几具发源平京的尸体,可一江春水不该向东流的么?沪城的百姓,因此设或关紧了门,设或站在九道江桥为同胞流泪、诵经、哀默,设或请求王八蛋方市长,救一救比邻。 陪都败了,下一个就是平京,平京败了,又是谁了?那沪城还在等什么! 正月十五春灯节,沪城的百姓要来庆安寺燃灯供佛。今年常坎坷,他们想向神明佛祖求的,比往年多得多。 庆安寺的寺门还没开,方达曦已裹着大衣立在了寺外,预备借着自己这个不那么香喷喷的市长身份,安抚子民的心。 等方市长手里头香香顶燃起袅雾的绸带,领着百姓们往庆安寺进时,十九颗申帮义士的人头,从庆安寺的琉璃顶上滚落下来,砸在了庆安寺的青砖地上。 仇恨无可医,十九声闷响令方达曦绝眦欲裂,倒地不起。 另一位义士宋戈,歪在偏殿的佛脚下,枕骨后插着一把削过牛耳的刀。 申帮的这二十位义士,早在正月初九日便就偷偷翻过了平京戒严岗。只是单志宁倒没失言,他的确算得上方达曦的好对手。他做的防备,致使二十位沪城义士终究没能如愿杀成侵略军的大将。 依沪城百姓的说法,是上元天官化作的名医做了保佑,长年跟在方市长身后的那位俏石佛才能活得下来。只是俏石佛的脑子里,以后都得镶一把刀刃在里头了——医生说了,没法子的,刀取不出来,取出来,人立即死。 宋戈成了真正的俏石佛,剃秃的头皮又青又白,上头描的细长刀口已成了浅肉色。设若他的身体是册汗青,那么这道浅肉,就可算作他自己的史书上的绝唱伏笔! 如今,宋戈还总流鼻血,头也总是顶要命的疼,他开始抽大烟、打吗啡,手上要沾血的事,他做的也比以往更卖命。 猛虎落难前的山呼最响彻、洋火熄灭前的照亮最光辉。 大爷算不上个好人,却是个善心英雄。宋戈也晓得自己为大爷做的,不如小爷做的那么周整与辽阔。他能为大爷做的,就这么窝起手心的一小捧。手里的刀去了脑子里,他怕哪天自己陡然连这一小捧都做不成了,以至如今他总怕自己没时间了、他总要自己“赶紧!再赶紧!” 阿西来了:“宋哥……” 阿西给宋戈换了一身不怎么鲜亮的衣裳,另找了堵白墙,叫宋戈拎着一份报纸,给拍了张照。 方公府里头的过期报纸都是吴嫂收着的,好生火着呢!宋戈照片上的那份报纸日期,顶醒目的,正好是正月十五,他们落难的那天。 又过了一日,宋戈的照片登上了沪城报纸。 沪城的百姓读着,不少都落了泪。 他们想着,方市长的帮派兄弟为平京讨公道的这事,大略原先是没打算对公的。虽然刺杀失败了,可方市长是真忧国奉公、埋头苦干。还不知道已吃了多少话太少、做作为却不愿声张的闷头亏呢! 原来的老市长,是到了五六十岁就自觉地灯草棒再不拿,活气事业再不用做、多走一步都不成的老稀泥。沪城的百姓跟着他,怕当真永没指望! 可新走马的方市长呢,倒也真是个干黑事的方家逆子吧,却真是个低头迈步、抬头追太阳的夸父。打从那两千多只翠毛鸭,不就早显真身了么! 方达曦的名声,因此成了被丢进锅里细火煮的肉骨头,越熬越有了些馋人的香气。 方市长欣慰啊,辱我、助我、恶我、敬我、谤我、誉我,何如我? 沪城的冬季与春季打了一架,春季输了,因此今年的春天比往常晚了好些日子。沪城的百姓是好容易才耳朵听着冬季的北风改刮成了春季的南风。 有名的墓碑前,花圈褪没了颜色,无名的荒冢前,小野花上浮着顶像眼泪的露水。 今年的清明前夜,方市长与沪城的百姓一同来祭奠英灵。 百姓手里的蜡烛设或是橘子皮、设或是萝卜皮、设或是报纸做的灯罩。他们跟着方市长踩着月亮影子,一路跨过九道江,到了江岸,将手里的蜡烛托去了江水里。 天上有月亮、星星,江水里有月亮与星星,还有一江奔流的烛火与人情。 “反抗”与“正义”,总不能轻易属于温吞的老实人。 沪城百姓的身上被方达曦过上了土匪的气质。就像新采的鳝鱼篓里,总要放上几条顶爱瞎胡闹的泥鳅才好。如此呢,将要睡死的鳝鱼便就被打扰,便就要清醒、便就要力量、便就不愿再静静地压死死自己,它们也要胡闹,也抗争,也要活了。 他们也开始想着,陪都、平京、沪城,当真只能挨侵略国的毒打么?失孤的沪城人当真要做有父有母的孤儿么?不能,也不要! 方达曦:“我们不能瞧见地上的影子,就以为那是永恒的黑暗!我们应当拿起火把、烛光、哪怕是聚在一堆的萤火驱散黑暗!即便是弱者,也要为自己做强事!何况我们从不是弱者!我们的家国有五千年的朝暮!我们的家国有一千一百四十万平方千米的国土!我们的家国有四万万谦恭却绝不懦弱的同胞!我们总被我们的家国民众保护着!我们也总保卫着我们的家国!我们不对无故之人挥拳头,可我们也绝不是挨打而倒地不能扶的豆腐!我们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沪城的大地上,想起了人们振奋的山呼。 天上的神明拿一只眼瞧着天上,拿另一只眼瞧着人间。 当初神明造人时,约莫是正值失恋,以至造出的人都像拿“对付”与“愤慨”糊的,而使人自带与生出了七宗罪。因此,神明后来也时常想伸出五指化作山,将自己造出的孽障,都压死得了! 可如今瞧着人正义与团结的昂头模样,神明又觉出他们的可爱了,且疑心自己怕也压不住、赢不了这样的他们! 第27章 在天愿作比翼鸟 又过了几个日头,方达曦收到了吴青峦的再婚请柬。可这请柬都被方达曦翻得险些要害羞了,方达曦也没给出给去拒与否的答复。 方达曦:“也不是我动的吴家,吴青峦不该找上你么?哎,执月你说……这都快入夏了,黄鼠狼给鸡拜晚年,除了没安好心,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阿西:“还能是黄鼠狼想把鸡给睡了吧?” 方达曦:“啊?那我得去!” 阿西听了方达曦这么说,顶无可如何的。又等了半天,趁着方达曦赶着出了门,阿西兀自化作方鼠狼,也去给桑之久拜了个晚年。 阿西立在桑之久家的门前,这洋房,与做戏子的顶般配,与方达曦的情儿呢,就顶寡淡,太不招摇了些。 大清早的,原以为会听着桑之久吊嗓子,哪想到从小洋房里传出来的是念书声呢。 阿西原想悄悄来、悄悄走,也就没带名帖。赶巧桑之久家的老仆买菜回来,瞧见了阿西,跟丢了钱在阿西这里似的疾跑过来。阿西眼见着她还撵丢了一只鞋。 老仆:“您是方市长的弟弟吧?我晓得呢,常听他聊您。找我家姑娘?在呢,在呢!进来,快快快!” 老仆极热情地腾出一只拎菜篮的手,大鸵鸟带小鸵鸟似的就给阿西拉进去了。 家里的吴嫂虽然也有这老仆的同款唠叨,可不至于这样自来熟。瞧见个生人进方公府,吴嫂的老脸上还要自行刷上难为情的胭脂红。 阿西也晓得桑之久的老仆是在与自己找亲近,他不忍拂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心意,于是顶费力地决心搭讪给回音。 阿西:“府上人口几口?您买了不少菜。” 老仆:“嗨!您进去就晓得啦!我老早就说了,沪城不实在!在咱们平京城,买块肉哪个摊老板不送捆葱?这儿啊,葱比小拇指儿还细巧,买头整猪少给你条膘不说,小拇指的葱也是不肯白送,还得另买!哪儿都费钱!真不实在!” 阿西的搭讪成了岔路口,老仆完美地走去了自己的道儿,留着阿西在路口不晓得再怎么搭才好。瞧着老仆脸上为棵小葱而升起的一千多个不乐意,阿西也要替沪城抱委屈。 在沪城,从古至今,确实没有养猪卖猪还送生姜蒜调味料的实在传统。谋朝篡位也没附带能享国万年的优惠啊。 老仆:“姑娘!方家爷找!” 桑之久:“揽晖?” 阿西:“是我。” 桑之久:“方家小爷?客厅等我一刻吧,就好。” 阿西:“不急,桑老板。” 阿西这才明白老仆如何要说“进去就晓得啦”,一屋子的娃娃都在跟着桑之久念书呢。没谁穿锦服的,但各个顶清爽干净。 阿西的屁股找到了客厅的沙发坐下,才瞧见茶几盘里盛着青豆黄,是平京下来的点心。 这里透着光,照得人身上长了瞌睡虫。一刻后,阿西已叫瞌睡虫子吃掉了精神,止不住就要打盹。 桑之久:“小爷困了,睡会儿?我叫人把大爷睡的屋子再理一理……瞧什么呀小爷,你哥哥不要我的,从来不上楼。我还想找个方便问问小爷呢。方公府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顶级口味的小羊羔?怎么大爷总怕自己生吃了谁,那阵子非说自己挨家就睡不着!” 阿西:“不晓得……那些孩子不是桑老板戏班里头的吧?” 桑之久:“都是些克死老子娘的,这世道……叫他们卖苦力去么?还是学点文化吧。大爷养我,我养他们。小爷找我为的什么呢?您要是来捣乱的呀,过两条街就是警察局。” 阿西:“桑老板一定早听说过养寇自重,警察局啊,早跟申帮拜了天地。” 桑之久:“要不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呢,陡然长出一只长白毛的,估计它自个儿都要害怕。小爷抽烟么?也不抽?那我来根,没精神。” 阿西:“跟我原来想的都不一样……” 桑之久:“都,不一样?小爷要抬抬下巴,略微高看我一些了么?觉着我许还是个小凤仙?可见这世道人间是真不好,世道好就不该有女人要来做小凤仙。” 阿西:“我倒是从没低看桑老板。桑老板不是原先就被卖进戏班的吧?” 桑之久:“嗯,我不是童子功,肚子里的学问,也全是父亲教的……小爷,咱们算不上相熟相识,我想跟小爷说说心里话。成么?”、 阿西:“只要桑老板不要我做回馈,非要我也跟您撂底就成。” 桑之久:“您真没大爷招人喜欢,大爷这人啊,他哪怕是骗呢,也总要哄得人开开心心的。” 阿西:“我觉悟是没他高。” 小洋房外的尘灰闪着金光,玉兰因沪城返潮而被打湿的枝干像女人的腿,又圆又滑。一道阴云忽然不识趣地盖在了天幕下,将光明与暗淡整齐地一刀齐齐地切了。 桑之久就着忽明忽暗瞧着阿西,良久没瞧清眼前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桑之久:“我的父亲是个教书匠,还是镇上保长。那年我六岁吧,被回镇上的律师给欺负了。父亲替我告了上去,案子没人理,官司没人接。他们晓得怎么能叫我们的话没作用……过了三年吧,父亲给累死了,我也没法子,大褂上的铜扣都被当了个精光,最后手里就剩只命不该绝的破碗。后来投了戏班,破碗里有了吃的,唱戏也有极有力气。还成了平京的名角。我有时也不大明白,怎么我唱的假戏,他们就爱听,我与父亲的真话,他们就不爱听?他们为的什么呢?” 阿西:“听戏,不费心,听真话,要么要费心,要么要因自己的不能作为,而亏心,这没人愿意。法务与警务熟练掌握法律,而对‘人’本身不敬畏,就是桑老板与桑老板父亲的结局。” 桑之久:“我忘了大爷说过,小爷原本是要进东联大的。” 阿西:“桑老板不是追忆人,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桑之久:“小爷不仅是不招人喜欢,还是不愿招人喜欢,这也是真好。我要说的呢,是大爷,费大爷,就是平京的前总统费幼臣,您晓得的。我是经费幼卿的引荐见着了费大爷。费大爷晓得我不唱戏时不爱抬头,他劝我要抬头,他说错的不是我,错的是欺辱我的人。后来也是他替我讨的公道。费大爷是个拿心拿肺爱护我的怪人儿,他杀老子、杀儿子,却肯为我挡费幼卿的刀子。我逃来沪城,也是大爷,费大爷为我铺的路。” 哪家夫人新裁出的旗袍是关了灯,自己躲在被窝看的?哪个女人不愿将自己的“被爱“拿出来晒太阳呢。可桑之久并没从阿西脸上瞧出理解或倾羡,这叫她怪扫兴的。 阿西:“我大哥,我们方大爷对桑老板不好?” 桑之久:“好,也不好吧。在费大爷那块,可不兴把我送人的。费大爷对我是真心好的。” 阿西:“可他已叫单志宁勒死了。费大爷这么好,桑老板还肯吃单志宁偷送来的青豆黄?” 桑之久:“小爷小时候一定没吃过苦,我是饿过的,如今是怎么也不肯浪费粮食。青豆黄是好东西,单志宁么……小爷今个来找我,为的也是他吧?设若小爷是我,要怎么来?” 阿西:“我会杀了他啊!害了我的,我或因觉着扯皮麻烦就揭过去了。可要是害了我的身边人,我会毁了他、杀了他!” 桑之久:“小爷还真是大爷说的样。” 小洋楼顶上的阴云,已飘去旁处欺男霸女。至阿西同桑之久告辞,他也没同桑之久打听,方达曦在她跟前说自己是个什么样。 设若不是阿西命星儿好、八字争气、阴阳合历也怪有起色,遇着了方达曦,哪个晓得他现在是个什么样。 人之命运走向,无论本性、年纪、才情、能力与其他种种,都赶不上命中见贵人。 吴青峦办再婚礼的日子,天上各座云头都怪配合地和气、晴明着。水鸟天上十来米飞,还能瞧见水底的小黄鱼甩的是哪侧的鳍。 赶着赴宴的方达曦穿了一件拼色领新西装。吴嫂瞧着自家孩子这么标致还顶自豪,恨不能还像从前那样牵着板凳高的大爷,到处犄角旮旯地招摇,“瞧!我们少爷俊吧?眼睛灵的吧?皮白哦!我还给扎过小辫!” 也不晓得怎么了,吴嫂想着想着又陡然不大高兴起来。 吴嫂:“人家洞房,大爷穿这么鲜亮做什么?” 方达曦:“我怕穿得不鲜亮,他们找不准我。” 吴嫂:“人家结婚,人家找准您做什么?您怀里的红包顶大个么?我想啊,大爷自己也该叫自己再做回新郎官!干嘛总把钱往外边送呢?咱们也往回捞点成不成?” 方达曦:“您要我再做回新郎官?这事您还没死心呢?您的老新郎官转了三四十年的磨,现在给他个去大街上,快快活活地跑上一会儿的自由,他都不晓得要了,他那都是享不了清福的命。我才不呢!” 吴嫂的鼻子皱成了川:“啧!又气我!哎,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右眼皮今个总跳。” 方达曦:“左眼跳财,右眼跳……右眼也跳财!执月?你要去哪儿?” 阿西:“新联书店,找几本书。” 方达曦:“噢。哎,你瞧我穿这身怎么样?” 方达曦的这句问,阿西假借赶着出门而没去回答。 “我瞧你穿这身,该和我入洞房。” 阿西边往外走,边在自己心里头给了他答复。 老一辈都在骂呢,骂吴青峦脸皮有城墙厚,不在晚上办婚宴,青天白日就敢出来。 老一辈这么骂呢,理直的是吴青峦二婚,气壮的是吴家已失了势与财。这叫你真不晓得,人到底是会越活越精明,还是会越活越糊涂。 方达曦瞧着满堂喜,也用耳朵刮到了,这场婚宴大略是吴青峦倒贴出来的成果。这叫谁听了都要替吴青峦摇摇头。 都到了这田地了,过生活过婚姻,一定要跟经济扯上关联,哪能什么事都套个“爱”的蜜饯壳儿呢! 宋戈:“大爷,瞧过了,司仪是生人,房顶上有人,草坪外头的记者也是假的,相机包里的不是相机,是□□跟枪。” 方达曦:“那咱们就坐定吧,我也想瞧瞧,单志宁到底动不动得了我。” 可都等吴青峦准夫妇都交换戒指成真夫妇了,也没人来动方达曦。 瞧着吴青峦脸上的笑,是真的笑。方达曦都要疑心她同单志宁并未交涉,她也不是请君入瓮要杀自己,而是真就只想幸福地再结个婚呢! 方达曦:“小宋,你说,吴青峦没安好心,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单志宁那怂,也该能猜出来,我上不了他们的当吧?” 宋戈:“大爷,打新娘出来,单志宁的人就一个个都撤了,咱们像白来了。” 方达曦的牙陡然又疼了,往桌上夯碎了手里的香槟杯,冲上台便就将吴青峦从台上扯了下来,哪管台下宾客的惊呼呢! 吴青峦:“方市长要打女人?” 方达曦:“我不打女人。我杀女人。” 吴青峦:“从前我为方市长母亲的尸首盖过衣裳,方市长才不会杀我。况且跟方市长有过节的是家父,不是我,要不然吴家落魄以后,方市长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接济我。” 方达曦:“接济陈太太跟杀不杀陈太太,没联系!况且,陈太太给我们方家的恩,可没那么厚。叫陈太太好过,还是不好过,全瞧我心情!说起来,我接济了陈太太又有什么用呢?当初我跟陈太太父亲有过节,虽然没来得及使唤明刀明枪,可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陈太太成了关平,我成了孙权,陈太太一见我就忘了二婚之喜,满脑子的为父报仇。陈太太心狠又孝顺!陈太太啊,您跟单志宁是怎么打真算的?” 方达曦手里的碎杯碴子顶在吴青峦的眼球上,一口一个的“陈太太”也果然点醒了吴青峦的心眼。 才嫁了新丈夫,好日子没边没头呢,就别叫过去断送往后了吧! 吴青峦:“我打算冤有头债有主,单志宁打算想法子攘方市长的心肺窝子。” 方达曦:“小宋!快去找执月!” 新联书店的收银是店长的家里人。做买卖的,哪个不晓得金钱哪儿能给没血脉关联的人过手呢,即便他家经营的是桩书香买卖。 前些天刮风又下雨,原先的收银受了凉,今个是个中学生站的钱柜。 新收银:“方先生,今个的书做优惠,多买啊。” 阿西:“好。” 许是不远方的战争清明了沪城百姓的心台,他们也晓得既没个强健的体魄,那就只能强化下脑子。已是自己大腿粗不过旁人胳膊的颓势,那么至少也该叫脑袋认得地图,以后也能晓得该拿腿往哪儿跑;亦或是叫脑袋晓得该怎么操作,才能叫大腿想出办法,踹折胳膊。 那就要多读书! 新联书店里的顾客,要比阿西上次来时要多些。就是书店里头静悄悄的,哪个也没出声,像是书店里住了一座大雪山,哪个咳嗽一声,这里都要崩裂毁灭。 阿西过了三道书架,借书架遮挡,脱了外套和帽子,三步并两步地逃出了新联书店——书店的老收银做了十多年,都不晓得阿西是方家人,新收银问都没问就认出了阿西、满店的客人,独独童话部一个娃娃也不见……这些异常就足够了! 阿西开车往家赶,才出两个路口,后头就有人追过来要逼停阿西的车,以至又过了三路口,阿西的车就被撞去了巷道里。 单志宁也早瞧出来阿西于方达曦是眼珠子,不然他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埋线绑活人。 方达曦带人赶过来的时候,撞车的都当阿西死了,早跑了。 眼见阿西被困在车里,油箱已着火。方达曦天神似的冲过去,将熔成一块的车门一把扯开丢了出去,拽着阿西衣领把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这要在平时,没哪个的力士能掰开一掌厚的着火烙铁。丢了半个肺的方达曦更不能了。 今个能成,是他真急了。 阿西瞧方达曦一边的眉毛已被烧焦,顶心疼加斗胆地拢了拢了方达曦的肩膀。 阿西:“在呢,在呢,我在呢。” 方达曦:“等炸化了就不在了!跑吧祖宗!” 要不说方达曦真是干大事的呢,他也不品品现如今这当口烽火佳人的踊跃气氛,一把推开阿西,抓着人就往上风口跑。 回到方公府,吴嫂给方达曦和阿西做了两碗馄炖压惊洗灾。 小六角路上的馄炖师傅被叫进府里后,吴嫂顶不服气。自己偷偷买了香菇、虾米,还托了乡下的亲戚送来了正宗的草鸡蛋过来,架势挺足地偷练了和馅儿有月余。旁人都疑心吴嫂这阵仗是比着造坦克来的。 也是到了今个,方达曦和阿西终于吃出了吴嫂的手艺比馄炖师傅的还要起鲜。 因此,吴嫂的鼻孔重见了天日。 吃完馄炖,阿西就被方达曦指去楼上洗洗尘灰和机油了。 吴嫂再来收拾碗筷,瞧见方达曦一个人坐在客厅嗑瓜子、写文书,她脸上又不大快活了。 方达曦瞧是来者不善,偷偷将耳朵里头的助听器给摘了。 吴嫂:“瓜子有什么好嗑的,费嘴,火大了捧牙,大爷又要牙根疼了!这节气,吃点梨多好,我给您煮碗梨汤,还润肺!开这么多灯做什么呢,一个就够了,咱们府上手头是没紧过,可咱们过着今天就得想着明天。活的人都会老,死的钱也是早晚要全没!省着开销,准没错,老人的话,准没错!” 都已经收了碗筷过了餐厅两三步,吴嫂忽然觉察出了反常,自己今天说的不算少,大爷却没拿话气自己,这太不正经! 吴嫂折返回来,果然正撞上大爷往耳朵里头塞助听器。 吴嫂:“又气我!又气我!我就说!” 方达曦脸都红了,跳起来帮吴嫂把碗筷往后厨送。 方达曦:“您就饶饶我。我在外头,外头人要我的命,合不能我都坐家里了,您也要我的命吧?” 吴嫂:“我怎么能要您的命!您要吃我的肉,我立刻就能给您割!” 方达曦:“我怎么能吃您的肉呢,我是那种人么?” 吴嫂:“嗯,良心还算有……” 方达曦:“您肉太老了。” 吴嫂:“又气我!” 方达曦:“今个的馄炖倒是嫩还鲜,我吃得急,嘴里都烫了好几个泡!” 吴嫂的心疼将气愤踩在了脚底急刹车,大义灭亲地骂起了自己的手艺。 吴嫂:“臭馄炖!” 方达曦:“就是!” 吴嫂:“大爷,他们跟我说,今个是小爷开车开小差,撞上桥墩的?” 方达曦:“为这事,我已经训过执月了,您就别念他了,也别担心,他稳着呢。” 吴嫂:“稳还撞桥墩!您气我,小爷吓我……哦!想起来了!您也吓我来着!听说今个您就那么冲过去救小爷了?那要是车炸了呢?不怕么?我光听着,腿就哆嗦!一个总比两个强,我不是偏心,以后这事,您和小爷都要拎拎清,要是当时赶不及,两个可就都没了!” 方达曦也不是不怕,就是当时想救执月。怕不怕的,暂且就顾不上。现在回过头来想,自己是不怕,可真出事,自己一定是要不甘心的。 自己还有事没办成,十几二十年的筹谋,真就怕结果,只是棋差一招。 方达曦:“吴嫂,于我跟执月来说,一个真不比两个强,我和他,都怕做剩下来的那一个。被留下来的人,太惨了,不好。” 吴嫂:“啥?活着还不好?” 方达曦:“不一定好,不一定不好,就看是怎么活了。” 第28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再等春天随落花整个地去了,夏天披着绿衣红裳大步走了过来。 沪城的报纸上印上了白纸黑字: 红了十一年的名角桑之久,回平京给单志宁与侵略军将领唱戏时,舍近求远,没一枪毙了眼跟前的敌军将领,倒失手崩了单志宁□□的两颗蛋。 平京城的百姓与侵略军不晓得桑之久与单志宁是私仇,还当她是大义。 因此,她的尸首被侵略军挂在城墙上已有四五天了,就这么高悬着,好像她还能俯瞰故土似的。 沪城的百姓趁个大夜,把桑之久的尸体偷了下来。埋是不便埋了,被歪心人发觉告发,设或她又要被挖坟掘尸,只能就地焚了。 桑之久的尸体化作了热灰,与百姓心底的热血,一起飘在平京这座极想要争气,却没力气的城市上头。 今个的天气还挺好,方达曦想去桑之久的小洋楼看看。 桑之久死了,可总有人还活着,她那些捡回来养在小洋楼的孩子可还得有人接管。 方达曦才进门,就瞧见阿西在里头教书,先是一愣,后来索性就待在门外等他了。 方达曦:“教的什么?” 阿西:“战国策。” 方达曦:“这么深的书,这么小的孩子,吃得了么?” 阿西:“换成白话,掰开揉碎就行。越真的道理,越好懂的。这种年月,不适宜再教他们三字经,百家姓了。” 方达曦:“执月,是你叫她回平京的?” 阿西:“不是,也是。兄长怪我?” 方达曦:“怪不着你。我不也顶混账。大老爷们,总在女人裙子底下找活路。” 阿西:“没人怪,已犯下的错也还是在。单志宁,兄长怎么说?” 方达曦:“如今不不比从前,这当口不能再内耗了,可我也给他记着呢!我就是想起,商女桑之久竟然也不在了,原来那么多人都不在了。执月,今个等你忙完,咱们去拍个全家福!” 沪城三面环江,也没连着海,沪城里头倒有一处叫“海鸥”的照相馆。方达曦和阿西往海鸥照相馆走时,正好路过聚昌号。 方达曦的心比脚先停了一步。 方达曦:“执月,我给你买个镶彩宝的袖扣或领夹吧?一会儿也好上相,这家的珠宝品相在旁处我不好说,但在沪城一顶是最好。” 一个大男人能将沪城的珠宝店如数家珍,阿西拿腿想,也晓得这是沪城的女人们,令方达曦训练有素的。 阿西对方达曦的偶有不敬重,都是在这种时候。他撸了一把方达曦的左耳。 阿西:“彩宝有什么稀罕的,咱们家不少。我要兄长耳朵上这颗珍珠,还是我从前给修的,我要它,也有底气,兄长别推脱。” 方达曦:“要东西就要东西,怎么还动手动脚的,坏毛病!跟我似的!不过这耳针都褪色了,改天我叫人换个新耳针就给你。” 阿西:“真给?” 方达曦:“你都好意思真要了,我哪儿还好意思不真给?” 阿西:“真给?” 方达曦:“真给。” 阿西:“这可是……” 方达曦:“执月,你还真是得多往外走走。天天在家一窝,吴嫂那唠叨病,全给你过上了。彩宝的袖扣领夹,真都不要?” 阿西:“彩宝哪有我好,相片上有我就够好的了。” 方达曦:“这不要脸的劲儿!” 瞧店里来了市长,海鸥照相馆的老板,恨不能立即蹿出门奔走相告什么叫蓬,荜,生,辉。 老板实则已认不出方市长。方达曦小时候就是被家里大人摁在这家照相馆,被迫做了许多造型的小英雄。 等方达曦和阿西拍了全家福,二人心里的滋味是老辣醋里掉了两三颗砂糖。 他们的全家福里没有四世同堂、没有父母衔饴、没有子女膝下,就他们俩头顶上梁脚踩边框,紧挨在相片里那一方拘着的天地里。 方达曦给阿西推出去,要给他单独照张单人相。 阿西身后的背景板是张纯色的墨绿丝绒布拖到地,老板约莫是觉着景太素了些,端着盆织绢牡丹就要往阿西脚边送。却被方达曦一把拉住了。 方达曦:“就这样吧,老板,相片上有他就够了,旁的都多余。” 可阿西一张单人照,很是浪费了老板的底片。 要么是眼瞧阿西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扭好,方达曦冲过去要给他理理时,老板正好摁了钮;要么是睁了眼半天的眼,趁老板摁钮时,阿西赶紧闭上了;要么是阿西走了神…… 照相机前的阿西,瞧着立在相机跟老板后头的方达曦。 阿西在镜头前板正地笑着,可镜头后头的方达曦脸色并不大好。阿西转个身,他的眼都要紧赶慢赶地追着。 阿西晓得,他方揽晖再英雄,也真有怕的时候。 阿西:“老板,我和我兄长有点正经事赶时间要办,您且出去把门面关一阵,我们在店里商量会儿事。店里要是有什么买卖损失,我们三倍算。”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买卖,老板顶懂事地跑出了照相馆,瞧着像是赶时间的人是他。 方达曦:“能什么正经事,说好了来拍照,那你就……” 阿西极有调理地走到方达曦跟前,将人一把抵到了后墙上。方达曦没这个防备,后背猛然撞到墙上,剩半拉的肺险些都要给震出来。 瞧眼前人皱着眉头就要发火,阿西顶精明地将脑袋靠在了方达曦的肩头,示起了弱。 阿西:“我知道你要骂我造反、犯浑。那你骂吧,今个我就是想往你身上靠一靠,你自己说不行,都不行!” 方达曦:“你这才是胡搅蛮缠!起开!” 阿西伸手探进方达曦的两腿间,也果然找出了早在了的真相。 阿西:“方揽晖,你心里有我,你早就想要我。别骂我放屁,你是斯文人。” 方达曦终于叹了气:“执月,你还说你不会算计我?” 阿西:“那也是你有纰漏供我算计,不信,你自己摸。” 方达曦:“执月!我有事要做,且一定要做成!” 阿西:“我也早想问你了,韦陀菩萨随佛主普渡世人了,那么昙花花神要怎么办?” 方达曦:“不正是这个道理么?我都不晓得我的明天在哪里,我怎么敢要你?执月,你得有明天,也得晓得自己的明天要往哪里走。” 阿西:“你当初真不该救我。都到了这步了,你以为你不要我,我就有明天了?你在哪里,我的明天就在哪里走。人生不外乎两万九千天,你不要我,不给我靠一靠,我的哪个明天都过不好。往多了算,咱们还剩一万八千个明天,你要我怎么熬?你自己又怎么熬?” 方达曦:“执月……” 阿西:“设若咱们明天就死了呢?咱们没了明天,你会后悔没来得及爱我、要我。” 方达曦:“执月……” 阿西:“你也晓得我是不如愿就不罢休的人。你要说别的,我都不睬你,我只想听你说,执月,我想要你。” “管他妈!” 方达曦是斯文人,也是土匪,他是真受不了了,一把将阿西推去了丝绒布上,还撞碎了那盆绢花牡丹。 “这回咱俩是真要牡丹花下死了。”方达曦把阿西衬衫上的纽扣也给他全扯了,“方才就觉着这些扣子碍眼。” 阿西:“不急……” 方达曦的心像赶着要出巢的大蜜蜂。 方达曦:“你惹我,你不急!我被惹,我急!” 阿西的手摸到了方达曦心肺处的刀疤,一下一下的,拱着方达曦的火。 方达曦的女人多,他懂女人,可阿西是个男人,他头一次,心里还真是没底,好赖他打小就肯上进,也会哄人。 方达曦:“别动,执月,我好好伺候你。” 阿西:“兄长记得么,上次我差点死在他们手上,我受不住你。” 方达曦:“几个意思?” 阿西:“你别动,我上来。” 方达曦:“方执月,你他/妈又算计我!” 阿西:“不是算计,是伺候……” 海鸥照相馆的老板在外头听着屋里的动静,全是叮呤咣当砸稀碎的音儿,心想着这可都是市长家的银子在给自己唱歌! “这都办的什么正经事,得打成这样?砸吧,砸吧,你们狠劲砸,我才好跟你们算呐!” 老板顶快活得意地抱着手往九道江逛了过去。 酒过三六九巡,也未及此番长久。 阿西:“怎么叹气?” 方达曦:“这是满足,也是想死呐!方执月,得空我还真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受不住!” 阿西:“你要是敢死,我立马找别人。” 方达曦:“可惜啊,我们执月口味高,这世上又没几个能超过我的。你怎么才能找别人呢?” 谈感情不是做买卖、谈政/治。如今,早想表的心意也表了,早想办的人也办了,再往后退或游移,就是投机倒把了。 方达曦抱着阿西,心想着,得偿所愿可真比违心摆手说不要,要踏实。 太阳的月亮在天上,诗人的月亮在水里,他的月亮在怀里,真踏实! 方达曦:“你啊,别的也别想了,咱俩就搁一起想想怎么好好活吧!” 第29章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 侵略国的三个排,今个遭了沪城方面的伏击,全军覆没。 听闻沪城同胞的反击战成功,沦陷区的百姓,因此偷偷等到了半夜,拿出了老鼠窝里的余粮,来庆祝。 这些粮食,他们原本打算,不到生死关头,就不拿出来。往常心里、胃里饿出了老鼠,也只能全都勒紧腰带,多喝几口凉水,而装作这些秘密粮食是不存在的。可今个是每个沦陷区百姓心里头的新禧佳节,一定要恭贺! 沪城臂膀的日渐粗壮,连累了单志宁被侵略军首领的不信任,他嘴上虽然说这都是方达曦拿老鹰当轰炸机,不是那么回事,自己绝不勾结,可也顶欣疑方达曦什么时候也有了军队? 因侵略国对粮道的长久霸占,平京城与陪都百姓的脸色已变成清明节冥纸蜡黄,身子也像饥荒年头,贫苦户草房檐下挂着的风干腊肉。 这叫单志宁已然后悔当初还不如带着全平京城,拼死与侵略军打上一场,也好过如今这样,沪城以西的百姓全熬光了心脉,自己也进退两难。 红胡子、蓝靛脸的英雄,一座舞台上,只能有一个。 单志宁的心里渐渐地,也几乎赞同了,自己已不会成为那个力挽狂澜、卧薪尝胆的英雄了。 望着沪城奔流过来的九道江,单志宁也晓得了,就连化碧海西头,剑履问谁收的悲壮,都只能是方达曦这样的首领才能有的了。 又过了几日,平京城的三名记者被侵略军抓紧了平京城的大牢里。单志宁很费了些周折才将人捞出来。结论却是换来三名记者带痰的吐沫不说,自己还又招致侵略军首领敲打了。 单志宁无法,为表“孝心”,此后常宴请侵略军首领一家宾至家宅——侵略军首领有个老莱女,十岁大,顶爱吃单志宁母亲做的南洋菜。又因单志宁的身子被人打丢了两春/袋,再无人/道可能,侵略军将领才肯允诺幼女与单家走动。 恶人,最晓得险恶有着怎样的隐患了。 且恶人,又哪会真被感动与欺骗呢?侵略军首领当众也说了,单志宁是自己的狗,只有也被割了蛋的人,才会与单志宁这样的软怂做朋友。 没过几天,单志宁与侵略军首领又发生了不痛快: 老莱女伊始还顶喜爱那个能给自己做南洋菜的大眼奶奶,可因周遭大人对大眼奶奶的不礼敬,老莱女便就有样学样,也开始直呼大眼奶奶的名儿。直至,大眼奶奶做的肉骨茶烫伤了老莱女的舌腮,老莱女打了大眼奶奶五个巴掌…… 因为又被母亲家里的黑八哥骂了“王八蛋”,单志宁掐断了黑八哥的脖子,将之拔了毛,丢进了母亲新做的肉骨茶里。 “家乡”二字是母亲的血液、肤色、发色,与本能。母亲不记得眼前的就是亲儿子,不晓得被稚子掌掴的屈辱,也不晓得黑八哥的踪影与死活在何处。却还记得南洋菜该怎么做。 单志宁是专等着母亲做的肉骨茶煮开沸腾,就冲过去一口吞下,以自惩罚的。 他裹着烫伤的口舌与食道,跑出了后厨,隔着一道承重墙给母亲跪拜下来。 而母亲呢,在这一瞬似乎是清醒的,不然她的眼泪为何会滴进肉骨茶里? 鼻腔里喷处的气息都是母亲做的肉骨茶味,因母亲的养育而能活着喘气到如今的单志宁,恨不能立即就为母亲出气去。 自己手里的兵马一定比方达曦的多,可设或与高精尖的侵略军打城市战,这就是在平京城百姓的死路上,吹送丧号子;设或反过来与方达曦联抗侵略军……可自己已算计过方达曦太多,方达曦对自己的信任与甘心情愿,又能还剩几分? 单志宁脚下的路是直的、通向前方的,可“前方”又在哪儿? 次日,单志宁的游移被迫迎刃而解——老莱女的脖子被拧断了,躺在单志宁的后院。 天上下了蜂蜜水,单志宁怎么甩身子,都洗漱不清净了,此后他的前方只剩一条道。 沪城与平京已达成协作,方达曦与官员们同在政室厅商议支援平京事宜。 一个下午过去,大家的脸都成了刚出锅的油饼,却总没从谁牙口里嚼出个可口的法子。 方达曦想着,设或去看沪城大爷大骂十字架抢了教堂的风水,都比政事会议要来的有章法。 方达曦起身揉了揉快要镶进椅背的腰。他心里陡然有了预告,走了几步去窗口,也果然瞧见阿西正站在路边,朝自己这里看呢。 二人都没想到真能在这时看见对方,因此都笑得顶不好意思。 将晚的沪城降下雾,阿西的衣服上都浸出水渍,也不晓得他钉在这里多久了? 方达曦有意下去找阿西,却被阿西摇头阻拦了。方达曦又走回桌前,撕了一绺文件纸的页脚,往上头写了几个字,从窗户口给阿西扔了下去。 捏成指甲大的纸条从空中往自个儿身上落,阿西怕它还没落进自己手里,就跟雪花似的被风吹跑了。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这时顶着急地当街跳接起来。 打开一瞧,三个字:“你好啊。” 阿西不晓得该怎么告诉方达曦,自己很欢喜,抬头再去瞧眼前人,想叫他从自己的眼睛里读到心里的意。 方达曦读到了,拿唇语回馈了阿西的眼睛,他叫阿西回家等他。 直到了半夜,政室厅的会才终于散。 方达曦失窃似的赶忙往外走,却在政室厅的大厅撞见阿西正坐着读那些早过了期的战报。想来,他这是等得实在百无聊赖了。 阿西的“等”,令方达曦觉着原本开了一百多盏吊顶灯还是昏暗的政室厅,成了黑白颠倒的青天白日。 心上人真就是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星星。心上人总是还没进屋,才一脚跨上门槛,屋内就极具了光泽与明亮;设若心上人后脚一走,屋内的光就要被带走,屋里只剩个无可如何的黑影子,粗鲁地抹去了世间明媚。 方达曦:“又过来的,还是就没走?” 阿西:“回家也是等,索性省点腿脚。谈的怎么样?” 方达曦:“出去说。” 这仗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打到沪城来了。因此,沪城的百姓半夜还敢在外头兑金条。大家都在慌慌张张地忙活、铺后路。 只有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瞧沪城的夜,仿佛一切是如新,一切是太平。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和愈加热闹的“欢”,真叫人误以为,世道安又遂,金条换得真多余! 阿西:“他们俩瞧着真好。” 方达曦:“咱俩不也真好?” 阿西瞧了眼周遭的人群。 阿西:“方市长,要不是外边人多,我也想手牵着你走。” “叫揽晖!我更想这么着!”方达曦掰过阿西的脑袋,香了他的嘴。也没管谁看了,谁没看。“你还躲?过来!” 阿西:“一点儿不怕被人说?” 方达曦:“我怕什么。谁管得着我?谁也管不着我!哦哦!你管得着我,就你!” 阿西:“我不管着你,我就陪着你。你们谈的怎么样?还没说呢。” 方达曦搂着阿西往家走着。他们俩相互伴着,心里有着着落,因此比单志宁晓得“前方”的路在何处。 宋戈和方达曦的配车都跟在后头,宋戈瞧着他们,还能急忙撇个脸,不多看。配车司机是真不好避开,手里抓着方向盘呢,眼睛哪好总往车顶看? 方达曦:“跟他们谈个粑粑!今个就是照个流程,给他们做做样子。我哪儿能听他们的道理,我都没讲过道理!” 阿西:“那单志宁呢?” 方达曦:“瑜亮二虎已矣,两军协作,他手里的兵是比我多,想做东。” 阿西:“这时候还想这些!平京城已是死城,他身边也没个人劝劝。” 方达曦:“就是赶上这时候,他才开始想这些了。执月,其实,这世上是没人能‘听劝’的,大家最后选的都是自己想做的那件,还顶不清醒地误以为自己挺‘听劝’的。” 阿西:“那不听劝的兄长肯给单志宁让出去么?” 方达曦:“叫揽晖!本来么,这当口,他想要什么,我要能给,也就给他了。可他不该不客客气气地跟我打商量。当我是圣诞老人呢?还轮不上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有一项最重者,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拿手段胁迫强压我一头,而无管其它,那他就绝无当好这个头的可能!想吃葡萄,却说“什么?我只想吃葡萄,不想管葡萄叶上的蚜虫”的,都是顶混蛋的。我再是混蛋,可也没封顶字呢!” 阿西:“明白了,单志宁那里的燎原火,还差一阵从咱们沪城吹过去的风。” 方达曦:“他不想给的,我有的是法子弄到手。不说这了,叫我啊,执月。叫揽晖啊,我都等到现在呢!” 阿西:“在哪儿叫?” 方达曦:“又勾引我!方执月,你可真是坏出水了!” 阿西:“哪儿出水?” 方达曦:“回家!回家咱立即给你答疑解惑!” 方达曦拽着阿西到家时,特意放声说笑,好叫吴嫂听着放心。 沪城的太平是失了准头的保利钟,没个准信儿。因此,保利钟的钟声也再不能如期催促方达曦与阿西,还能像从前似的按时归家。再自阿西的撞桥墩事件后,只要方达曦和阿西在自己睡下前还没归家,吴嫂的房门就一定开着。她人也一定是头朝着床尾,半醒半寐,好及时听见他们两兄弟回家的动静才放心。 阿西走过去跟吴嫂说了几句宽心话,把门儿带上嘱咐她安心睡。方达曦在一旁瞧着,这下子倒不急着把人往楼上拽了。 方达曦:“哟?什么时候开始有凡人味儿了?执月,等时机合适了,咱们俩去趟北边的红螺寺吧?那里不是有两棵千年的夫妻银杏,咱们去拜拜?” 阿西:“不去,我永不会去。” 方达曦:“怎的了?” 阿西:“与其拜那些遥不可及的神明,还不如拜你和我自己。凡事做到尽心尽力,我和你就散不了。” 方达曦:“你倒务实。那你不如嫁我,这多务实!” 阿西不肯搭茬了,低着头兀自上了楼。 方达曦的心因此弹到了嘴里,还顶害怕,想着自己约莫得罪了阿西。阿西也是个男人,要他“嫁”给自己,是要伤他自尊的,该是自己嫁过去才对! 方达曦不定地盯着阿西的背影瞧,想着怎么才能将这档子事滑水似的给划拉过去。 阿西:“你有多少钱?娶我的嫁妆能填得满咱们的九道江么?” 方达曦的心是猛虎下山,终于宽阔起来,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去,搂着推着人往房间走。 方达曦:“我的私产填得满九道江,我也能填得满你,这是真巧,也是我本事不小!” 大略又过了半月余。 昨晚的政务机要忙到狗都醒了又睡,方达曦摸搜到床上找阿西时,已经累得还做着就睡着了。 阿西被方达曦箍得快要喘不上气,扭捏了几厘米,又怕把人给闹醒了,只好憋着气这么地僵着。 到了快中午,阿西对着方达曦脑门的头发吹了几口气,才把他痒醒。方达曦早是个半聋半瞎还丢了肺的大残废,这么着的叫醒服务,顶实用。 方聋瞎子还不大清醒地在床上摸了几把,才摸着了人。 方达曦:“怎么昨晚也不趁你方大爷孤立无援、楚楚可怜时候,无耻地霸占你方大爷?不争气!” 阿西:“鼾声震天如惊雷的方大爷,我无耻不下去。” “不识好歹!”方达曦摸了眼镜架在鼻梁上,“那是啥?” 阿西:“零嘴儿。” 阿西剥了三斤的瓜子,分装在巴掌大的袋子里,全塞进了方达曦的随军包里。 方达曦:“我又不是去办茶话会,是跟人干仗去,你要真为我好,你哪怕往我包里改塞砖头呢?” 阿西:“我算过了,再有偏颇和预算外,时间也有个大概齐了,等你吃完这些,大事也差不多办完,你就回来了。” 方达曦:“执月,你要实在想叫我时刻有个念想,那我答应你,我把内裤攒下来,全带回来给你洗。” 阿西:“滚!” 方达曦:“怎么骂人呢?真不文雅!才把我骗到手多久?还没老夫老妻呢,注意态度素质!” 阿西:“起来吧?都在外面等你出发呢。” 方达曦将要前往沪平边境接应单志宁,就在今个中午——半月中,单志宁已与方达曦牵上合作手,可力道还因二虎僵持而不够紧密粘合,正当他还预备与方达曦再做斡旋时,母亲不知为何跑出了防空洞,被侵略军捉住做成了家乡菜。 母亲的死难,杀了单志宁心中最后一丝的怯懦,可他仍因不肯在方达曦跟前垂首,径直领军与侵略军作正面战。这就致使了他的三个营也被侵略军全歼。 平京眼看要没活路,单志宁便就带领平京军民全面撤退,踏上了征东程! 单志宁弃城一事招致了方达曦的破口大骂,加之在方达曦得了消息时已然时机不对,他又不能拿根扫帚将人全扫回去。也别无他法,只能接手了。 他也确实养了五万的民兵,战场上的事,再将申帮的“大褂先生们”带出去喊打喊杀,怎么看怎么像七八岁的阿西,穿着二十岁的方达曦的衣裳,不是那么回事! 方达曦:“起了,起了!怎么跟赶我出门似的。执月,你不是老怨我出门不给你写信么,这次我就给你写,我肯定写!我还天天给你写!我还一得空就一天给你写好几封!写到你瞧见邮差就想把他给戳死,怎么样?” 阿西:“沪城到平京的交通都快全断了,方大爷预备现成养只大雁给我托鸿书么?” 方达曦:“这你别管,方大爷答应你的,那肯定给你办到就是……怎么不叫我揽晖了?不兴这么把人骗到手就不用心的!” 阿西:“真的要去?” 方达曦:“你不是觉着我就是太阳么,那我就要做比太阳更光辉的事!执月,别皱眉,我肯定平平安安地再站到你跟前。” 第30章 本该蝴蝶花间自在飞 九道江被盯着,方达曦接人时只能走不打眼的林间陆路。在玉兰道上送走方达曦的第二天,方达曦送给阿西的那匹蒙古老马,病死了。 这预兆不吉祥,吓得吴嫂夜夜跪在床前做祷告。 好在又过了几天,终于有了能叫人稍微安心的事。阿西收到了方达曦从外头寄回来的家书——现养大雁是真来不及了,方达曦带走了府上鸽棚里头几只顶利落的赛鸽,做使者。 绑在鸽腿上的家书,添不了多少字迹。方达曦写的又全是今个鞋底里进了一粒石子、瓜子磕多了牙疼、路上的太阳真晒人……的琐碎,里边无国事、无私情。 阿西拿这些“家书”都夹在了相册里,心头肉上被人挤着似的难受。 阿西:“他是想我了,又不晓得怎么说。” 阿西自己去了庆安寺和三圣教堂,紧要关头,他也愿意迷信一把。路过八滩广场时,阿西又撞见了那个吉普赛女人。 阿西给了她身上的手表与现钱,她也亲吻了阿西的手。 吉普赛女人:“谢谢您的恩赏与救助……也请您救您自己。神明给了我们族人力量,从前到现在,我们的预言没有错过。” 阿西:“可你的神明却叫你的族人如此贫穷与漂泊,神明为什么不教你们怎么摆脱它们。” 吉普赛女人:“摆脱不了的,也无需摆脱。所以,我们的预言才不会错。我们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与国家,回到我们的故土上。世人,都热爱故土。” 晚上,阿西做了个梦,梦见从平京到沪城的路上发生了□□,他在人堆里找了方达曦好久,才把方达曦从血泊里拽出来,可方达曦的喉咙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人割断了,正汩汩喷着血。 阿西被电话铃救醒,心里难受得相似梦里的惨剧都是真的。 “我在呢,总不会叫他到那步。”阿西心想。 阿西抓着电话,听着千里外的嘈杂,整个人像要笔直地掉下去。 阿西又念了一遍:“我在呢,总不会叫他到那步!” 他方执月是真自大啊,他拎足了二十年的骨肉斤两也只就是个凡人俗胎,生离死别的计划逞与不逞,他计划得来旁人的,却计划不来自己的。 自诩不凡的人不到弹尽粮绝、呼天抢地天人皆不应,且真正无望的时候,是认不清,自己只就是个一张皮、两百骨的凡人的。 方达曦部与单志宁部汇合后,陡然遭到侵略军追击,方达曦被砸了流弹头部重伤,为宋戈等亲护先行送往沪城。为防方达曦再遇敌兵,并沪城对外门户大开,沪城部关上了沪城部对外的全部要道与城防。 此举,将侵略军阻挡在了沪城外,也将赶过来的平京部军民关在了生门外。 方达曦复醒时,得知沪城部走如此断尾步骤,与阿西脱不了干系,想毙了他,又下不去手,便就连伤口都未再处理,领着军队又赶回去接应平京部。 再奔至沪城防线外,此处已人海恶臭,沪城部与平京残部虽力克侵略军,可单志宁还是当众饮弹自戮了。 单志宁:“一生我为牛,一生吾为马,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揽晖,这是上学时,你同我说的,我想着,你同我说这话时,大略也没真的领会其中意思吧?我此生无子女,却后凭身残,我将我的同胞子民视作子女,却害他们唱起了薤露蒿歌。我要保护天下的好母亲,却行车催轮、舟无楫的糊涂戏码,致使自己也成了高龄的孤儿。也许我并不该带着我的军民来与东汇,可我至少给你带来我的兵马,我允诺你,以后,他们将予你驱驰。我父辈的墓碑上刻的都是咱们的古老文字,可清明寒食,我大概是没有脸面也被刻上墓碑,供人拜祭了。我的母亲身处在被我称作为家乡的异乡,我却无法带她回她的家。‘报国安民’四个字,写来笔画真少,可份量太重,你是真英雄,我不是你。‘报国安民’我担趴下了,望你以后珍重又妥帖。可你也要为今天死去的九千平京同胞,讨公道!你身后的那个贼人,能杀十岁的稚女、设计七十岁的慈母,能将三万同胞置于铡刀虎口!这个人要杀!要受到人民的审判!” 炮火声早将这里胆小的鸟兽逼走了,单志宁手中的枪响只惊到了炮火里的人。这算作单志宁对过往失策的自裁,也是逼迫方达曦与幸存的民众,一定要杀了阿西。 这是正义方的第一次大捷,东予进沪城的路上,却人人眉目如丧考妣。抬头望天,天也与人一起流下了泪。 方达曦的伤口因没有及时处理,一块头皮都已掀开,如今扎了一缕布条,躺在担架上,就着雨水冲洗了手上的人血。 也不是不怕,只是晓得旁人都在指望自己时,恐惧就消失了。 宋戈凑了过来,一只手撑着那顶巴拿马帽,给方达曦挡头上的雨。 宋戈:“大爷,是不是真要小爷……” 方达曦:“不可能!” 宋戈:“嗯。大爷,我顶高兴从小就跟着您一起。” 方达曦:“怎么突然表起了心意?那你可不能空着手。” 宋戈:“大爷……” 方达曦眼瞧着宋戈在自己眼前栽倒下去,赶忙翻身下了担架,来看人。 雨也恃强凌弱,打得将死的宋戈浑身疼。 他一侧的胳膊不晓得什么时候断了,如今只剩块筋骨皮连着它,不许它从身子上掉下去;后背上也戳了片流弹片。这样看来,方达曦头皮被扯下来时,一旁的宋戈实则也已招致了重伤。只是同往常一样,没人发觉他的舒坦与难受罢了。 弹片上连着薄薄的新长出来的血肉,他的身子相当地很争气,总这么尽心尽力地进取着,想要凭自己叫他康复,不要死。 可他头颅里的刀片已晓得到了时候了,这个人,该走了…… 宋戈:“大爷,再叫人给你挡挡雨,他说过这样伤口会发炎。大爷,我死后,把我扔进九道江喂咱们沪城的小黄鱼,我想陪陪他……” 方达曦哪晓得宋戈说的“他”是谁。 方达曦:“好。” 身旁、身前、身后,都是大地本国的军与民,脚下雨水伴泥的烂天烂地、夯夯沃土,在这时都是无声也无色的。 方达曦叫人将宋戈的尸体抬上担架,自己在路上走着。尝到口中泛咸时,方达曦才晓得自己脸上不光只有雨,心像被刨了丝一样疼。才腾去几步,他就栽倒在地。 容纳难民,实在不是易事,广场、图书馆、方达曦自己的酒店旅馆、城外荒地……已然不够接待,好在沪城百姓肯接失归同胞进家中安置。 难民们在沪城有了家,阿西却回不了沪城的家了——方达曦终究将阿西安排出来了。 阿西与吴嫂被送去了吴嫂家乡的一处芦苇湖心地,瞧着景致,很有些武陵人桃源给太后养老的意思。 可它并不能勾引方达曦十天半个月肯多来一回,偶尔照面,方达曦也是放下用度物资匆匆就走了。 吴嫂:“大爷都瘦了,咱们还回得去沪城么?我想给他做点吃的……回不去也没事,等他下次再来,我给现做。” 阿西:“吴嫂怪我么?我害的。下次兄长来,您跟着回去吧。” 吴嫂:“您回去,我也才回去,我陪您,您也陪我。大爷这是保我们呢,仗可打不到这里。等外头太平了,大爷就接咱们回去了,小爷别愁,咱们是大爷家里人、心里人!” 阿西:“他怪我呢,死了那么多人,他肯定要怪我。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会是那么个结果……我也还是会那么做!我要他活着,死多少人,我都要他活!” 方达曦乘着小船往沪城赶,怀里塞着一张阿西写废了的软笔字。 阿西在湖心岛上,只能这么着打发时间,写了扔、扔了写。写了、扔了一地的情绪,方达曦悄悄地捡着了其中的一颗,打开来看,又不声不响藏进怀里: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这话,不是个好典故,可看笔迹,好歹阿西还肯用自己的书道写字。 沪城因新进的、原驻的百姓都想一道生、不愿一起死,而意外的固若金汤,自卫战终于成了反击攻坚战。方达曦因此早不剩什么余暇空闲,连吃饭的时间都用在了来往湖心岛的路上。 等到估计从湖心岛那儿望不到小船了,方达曦才肯顶着思念回头去看。流弹的重击叫他的眼耳更不灵了,眼中的前景更像玻璃糊上糯米粥。 住在心里的人,再没法一同住进家里,阿西被他送来湖心岛后,他也再没回过玉兰道上的家。有关私情的念想,他也只剩这一汪湖心了。 单志宁临死前还想着要赢他一把,跌宕的民愤叫他没什么法子公然保下阿西,只能把人藏在这里了。 可明明战争、苦难、不幸、生离死别、乃至被堵在沪城几百米外的五千多人命,凭空造出它们的真凶是侵略者。 第31章 追往事,叹今吾 阿西这些天都不大好眠,吴嫂在隔壁屋里的呼噜声又捶胸顿足地穿墙而过。 天还没亮,阿西就披着外褂逃出了藏着虎啸龙吟似的木屋,去芦苇桥上走了走。 晨曦破壳而出,降生了恢弘的景致,与湖心岛上的静谧与其上的一层白色的薄雾。 芦苇荡里的泥土柔软得叫人能感到极安全,里头全是窸窸窣窣的植物震合,与不愿扰人清梦的鱼划鸟鸣。 这里太好了,好得叫阿西觉着,此刻方达曦也应该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 再转身时,阿西瞧见雾里隐隐绰绰地走过来一个人。 是方揽晖!今个是正旦新年,也是自己的生辰!他是该来! 阿西顶按耐地往前跑了两步,却又才瞧清来人不是方达曦,也不止一人。 他们都是那五千人的遗属,他们都抓着刀枪棒,他们拖着已被剪成阴阳头的吴嫂,在芦苇荡里找人。瞧见阿西时,吴嫂母兽似的大喊,要阿西赶紧跑。 阿西从芦苇荡里走了出去。 阿西:“今个的事,我也不跑,我要脸面。” 湖心岛的一滩鸥鹭长久地处于和平,因此听见了几陌生的声枪响后,都弹球掷地似的蹿出了湖心岛。 方达曦还在前线与侵略军胶着,听闻平京新民不晓得怎么找到了,被自己藏在湖心岛的阿西。将他绑回了沪城,还要叫他受审判。因此,方达曦掀了军帐里的桌子,大略做了接下来的布署,就赶着折回去了。 沪城的内线,如今也有平京新民做了官,因此,阿西连看守所都没进,就直接被扔进了沪城监狱。 申帮的兄弟哪能就这么看着小爷被旁人绑了。可当下不比过往,眼下要对着的人是逃难来沪城的平京新民,正是敏感的人与时机,他们不愿大爷为难,一拨人在监狱外头守着大门,一拨人各自找了由头与罪行,也进了沪城监狱,与小爷有个照应。 正月初五晚,方达曦赶回来时,正瞧见新民与他申帮的兄弟在监狱外头起了冲突。 申帮的人手里都拿着枪与斧头,可因对着的是平京新民而低着头、流着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呢! 方达曦再去瞧墙角,两个申帮的兄弟被绑在树上,已被烧死。方达曦向随行人伸了手。 方达曦:“拿两把□□过来。” 方达曦端挂着枪,仰头望着沪城没什么精神气的天空,鸽子顶有序地飞着,不像他,他的触角折了节,叫他心里头一次没了底,也对“对错”初次生出了茫然。 他走向了茫然,去找肯定。 方达曦:“申帮的先回去,那两兄弟也带走。还没出年,都太太平平回家补个年。回头,我跟执月在茂悦楼摆桌,跟兄弟们再聚上。回去吧,天下还没太平呢,哪个都知道,我方达曦现在得好好活着,不能死。” 余下,就是方达曦端着两把枪,背对着留下的几百平京新民往监狱里头迈大步。 “方市长!您往里头进,做什么?!” “带我的家人出来。” “他害死了我们的爷娘子女!他不能出来,他得死!” “他那是为了我,你们把帐算我头上,我跟你们抵。” “那怎么行!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还指望您呢!” “哦?原来你们还真晓得我还有点用处。那我还真就进去了。” “您不能!那就不说过往,他还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五个人!就在我们跟前!就在那个岛!这也要您抵?还是您才救了我们,就要再逼死我们?” “我不能?我一路走到这步,就没什么我不能、我不敢的,只有我想不想的!况且呢,这个我才不抵,你们伤了从小领着我们长大的阿婆,那我们方家人要杀几个人,是最起码的。要死?你们就去死,已经没了活的自由了,我可不能叫你们连死的自由也没了。” 方达曦迈进沪城监狱前,接连几个新民老人撞死在了监狱的外墙上。还活着的人都拿自己的眼和命,当做枪逼迫方达曦不能如愿。 今宵血里行,九道江催吐三更月,处处可怜人,一夜发如雪。这又算什么! 方达曦走进了监狱,一时也辨别不出到底这里是地狱,还是战场是地狱。他隐隐绰绰地听见阿西在同旁人说着话。 阿西:“还好啊,他不会来。我也只剩这点念想了,别叫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子。” 方达曦倚着身旁的一堵墙,从窗口看外边的月亮。 “母亲,我心里难过。” 方达曦的喉咙遇见紧急事项似的动了动,等他张嘴时,从嘴里吐出了那颗疼了他三十多年的牙。 近日愁如积,恨不尽,连自己一颗坏心眼的牙都留不住。 方达曦把落齿塞进胸口的兜里,要在以后带进祖坟去。 方达曦转了几个廊口,去了一处特别戒备间。 宁约翰眼瞧着方达曦的影子从铁框那头钻进来压住自己,可还是将头昂得高高的。 宁约翰:“方市长?阿西的哥哥?” 方达曦:“我记着你是明年要被枪决。” 宁约翰:“这几天外头闹得很,像是有大事。您开口就拿着我的筹码,肯定有什么要我办!” 方达曦:“是执月。” 宁约翰:“阿西得了病?” 方达曦:“他也在这里关着,他们后天要审他,今晚我得想法子把他送出去。” 宁约翰:“都关这儿了,还审个什么,就是要在弄死他之前,还羞辱他一回吧?我就不问他是为的什么了,肯定是为您!可您不是方市长么,您从死牢里救个人出去,不难吧?阿西又不是我们这些杂碎。哦……明白了!就是因为您现在不仅是方大爷了,就是因为您如今还是方市长,阿西您如今倒保不住了。可我怎么救他?总不能拿嘴给他吹出大牢去!” 方达曦:“沪城监狱是盖在老战场上,地底下有不少□□。明个我的人会引爆□□炸了沪城监狱。执月的腿……他的腿现在有不便。我现在没法子带他出去,都盯着呢。到时候你趁乱找到他,带他逃出去。” 明年就该见天父的宁约翰,对现在的生命危机更加惧怕,他盯着脚面四周瞧着,恨不能自己与这里的人都是凌空走路的。 宁约翰:“这里埋了□□?谁说的?” 方达曦:“我说这里是老战场,这里就是老战场,我说这里埋了雷,这里就埋了雷。” 方达曦的影子从宁约翰的身上退了下来。 方达曦:“一定要把执月救出去,我帮你们往南的线路,南边安全。这事儿,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就行,对你有好处。” 宁约翰:“方市长不要他了?” 方达曦:“两手空空,要什么要。” 宁约翰:“他是个男人,家里也早没了父母,他能要什么?两手真空空的人,只要他甘心……哦!是了,他父母要还在,方市长就是退回去做天王老子,他们也一定不肯叫你们待在一起,设或你们根本就遇不上。” 方达曦:“该遇上的总避不开。他的父亲母亲不同意?他要是极孝顺父母,那我就等他,等他父亲母亲同意;他要是肯跟我走,我就带他走,不管他父亲母亲同意不同意。” “可我们之间明明没有这些阻碍,却生在这样的时局与年代。”方达曦心想。 这年的年初六,五声震天醒雷掀翻了沪城监狱的水泥地、折断了牢房的铁栏、压垮了砖块的承重墙。 沪城监狱里生出了沪城久不见的狂欢。 早在湖心岛就被人敲断了两条腿的阿西,被宁约翰趁乱背出了沪城监狱。 尘灰、杂乱、喧嚣与一线生机中,阿西远远瞧见了方达曦。 “揽晖!揽晖!揽晖!”阿西顶着急地呼喊着方达曦的名字。 在那时,阿西的确是故意不肯如方达曦的愿,再喊他“揽晖”的。他原本打算要做那颗永远叫方达曦念想着的糖,想着以后只想方达曦被人叫了名字,就会想到自己。 可如今阿西又肯喊了,方达曦却不肯答应了。 方达曦撇下今生本可以的最后一面,独自走出了萧索,消失在了阿西的视线里。 “他不想见我,他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 阿西跟着宁约翰坐进九道江上,一艘避祸的渔船里头,离开了沪城。 方达曦顶着急地拿两只早不怎么顶用的眼睛,在九道江的轮渡口摸索阿西的人影。想着好赖至少还能再见一面;好赖那副拖欠了他有些年头的玉兰画已经连夜画好,能给他了;好赖还能请他等一等自己,等日子太平了,自己就什么也再不管了去找他,也不晓得他还肯不肯答应? 方才他哪是不肯理阿西呢,他是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阿西就在跟前。 随行军带着风奔了过来,给了方达曦消息,说有人瞧见阿西已坐船走了。 九道江的江风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会吹得人身心冰凉了。方达曦摸了把被吹得丢了知觉的耳朵。摸到那颗珍珠耳坠时,方达曦心里的愧疚与遗憾又将他的脊梁往下压了压。 “也不等我一会儿,这个,也忘了给你了。” 方达曦回了一趟玉兰道上的家,找出了许多阿西独照,还有那张二人的合照。 本来早该往前线赶的,这时,方达曦却要由着自己一时半会儿了,他皱着鼻尖眯着眼,细细摸索着合照里的阿西,复又取下左耳上的珍珠,拿胶带给珍珠耳坠贴到了相片里头阿西的耳朵上。 瞧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大小更不显体面。可方达曦倒得意了。 方达曦:“叫你那么急,不等我!” 第32章 终不是少年游 到底是日子渐渐太平了,近两年,红螺寺里求姻缘的男男女女多了许多。那两株千年银杏根也被前来做祷告的人摸出了包浆。沪城人是怎样喜爱玉兰的,这里的人便是怎样信仰银杏的。 阿西守着这两株姻缘树,在红螺寺里也有五年了。治腿的汤药似乎已喝了上千万罐,也没见个起色。 他抬头瞧着红螺寺顶着的那片天上飞着的一群群白鸽,想着也不晓得有没有从沪城飞过来的? 这些年,阿西给沪城那边寄回去家书,只是总没个回音儿。 “王八蛋!” 偶尔,阿西也会这么远远地骂一骂方达曦。 “闵西,吃药没呢?” 宁约翰在银杏树下给香客听诊。 “吃了。” 设若阿西是真有那么些冷心冷肺,可这五年,宁约翰的如影随形,也早叫阿西的心成了卦炉烧饼,老热烘烘的了。 阿西也想过要拿自己身心以外的重谢来报答宁约翰。可两人并没谈妥,除去自己的身心,宁约翰旁的也不要。 又过了一月余,眼瞧着就又要到新历农历年了。宁约翰要下山置办年货,也要给阿西买些笔墨纸砚回来。 宁约翰:“闵西,还想要什么旁的年礼么?我一并从山下带回来。” 阿西:“再买些信纸、信封吧。再问问寺里的师父们有什么缺的,咱们一并给添置。你呢,想要什么新年礼?买回来,我犒劳。” 宁约翰:“我要的山下可买不着!你知道的……还跟往年一个样,我就要你快点好,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去找他!” 阿西:“好……” 越近除夕,红螺寺里的香火就越发旺。寺里解签师父泄露天机赘述太多,以至累出了病。因此今个是阿西以桃代李,被拉来救急。 也不晓得是不是红螺寺里的五年,叫他在神明脚下吸足了慈悲,今个手里但凡接到凶签,阿西都因不忍心,而叫香客回去再摇一卦。 只,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难渡自绝人,总有个别不愿向再造服软、愿向恶势力低头的。 “您为什么不给我算?” “过新年,就没有凶签,佛主省的。” “那是骗佛主,骗自己的!这就是我摇的,我不再去!我就算这个!” 设或不是在佛门净地,阿西就要叫人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叉出去了。他顶不耐地抬眼去瞧人。 阿西:“岑山嘉!” 岑山嘉:“您一直在这里?就您自己?” 阿西:“还有我一个朋友,他去山下了。” 宁约翰约莫得到年夜饭前才赶得回来。这叫阿西有些惋惜,他原本掐着日头,预备赶在正旦新禧前,再厚着脸面给沪城寄封贺岁帖回去的。可现下,手头一张信纸都不剩了。 岑山嘉:“方先生,我想同您谈一谈……一些我知道的事。” 红螺寺今个的解卦师傅,自中午就收了章。因此,其后的香客都自动得了上上签。 佳节在即,除了循规蹈矩的铁疙瘩岑山嘉,谁不爱听个吉祥宽心话?何况还是佛主给的! 阿西在自己屋里给岑山嘉煮了一炉银杏茶。 火炉里的火苗旺旺地煽动着炭火,舔着铁壶底,亲热极了。 阿西:“岑山先生是战败国的国民,现在还留在咱们这里,过得能如意么?” 岑山嘉:“我为我的祖国感到可耻……战时,我救了几个这里的人。所以,现在,你们的人也没赶我走,这叫我很感激。我想同您讲讲您的哥哥,方达曦先生。他投了沪城的九道江,死了,您知道么?” 岑山嘉:“他是个英雄!是他带领你们的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后来我又去采访了他,我们相处了几天,他真的是个英雄,也是个正直的人。第一次见时,我还怕过他,我真后悔。是在后来,他们要为从前的事,清算方达曦先生,方达曦先生很受辱!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岑山嘉:“一个在三四年的战争中始终冲锋的英雄,最后却是被几个小孩围在九道江的一处废仓库里打断了胳膊。在那之后,方达曦先生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肯登上审判台。最后被逼得自杀了……” 阿西:“岑山嘉!是谁叫你来骗我,你们骗我的目的是什么?” 岑山嘉:“我骗了您什么?我没有骗您!” 阿西:“我的兄长,我知道的!他可不会因为这些就擅自轻贱,他不是这样怯懦与被动的人。” 岑山嘉:“新历的报纸您并不看的么?他那时还得知了您的死亡!就是你的朋友告诉了他您的死讯!如果我没记错,您的那个朋友叫约翰!” 岑山嘉:“方达曦先生也来红螺寺找过您,可他们都说这里没有叫方执月的人,我想您当时可能还没来。他也说自己……自己想得天真,因为您早说了,您永不会来这里。” 阿西:“我一直……在红螺寺。在这里,他们一直跟着宁约翰叫我‘夏闵西’,这名字是我父母起的。” 岑山嘉:“那难怪!你们错过了!后来他就一直往南找您了,他说他一开始是把您往南安排的。当然,他一直坚持到最后的找寻都成了幻影。因为,您根本就没去南边。” 阿西:“岑山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每天喝的药汤渣都被倒在屋后,请帮我取一点回来。我的朋友可能是个中医、西医都很精通的能人……另外,岑山先生知道我家那位叫吴嫂的老太太么?” 岑山嘉:“知道。” 阿西:“她现在怎么样?” 岑山嘉:“老太太……也去世了,在方达曦先生……之后……老太太是肺癌,送去医院的路上,还被车轮折断了腿,没过两天就死在医院了。” 阿西:“岑山先生,离开红螺寺后,准备去哪里?” 岑山嘉:“回沪城!明天下午的船。我的爱人在那里,他的父母不喜欢我,因为我的祖国。我这次来红螺寺,就是为他做祷告……” 阿西:“明天是我们的新年,也是我的生日……岑山嘉先生,我在红螺寺里祷告了五年,我想,它是不灵验。你想要的,自己要吧、取吧、夺吧……就是不要再无望地做祷告了。” 致使热血洒佛门,阿西心里难得的慈悲,在这一天,又流逝去了不知何处。 杀了宁约翰后,阿西的轮椅绕过宁约翰的尸体,拐去了一旁的书架,抽了一本近代史。 书里夹着一张板块地图,阿西拿手指头一遍遍地摩挲着方达曦生前往南的线路。忽然从胃里沤出一口血来,眼泪拦截着他落在地图上的视线,全给他粗鲁地抹掉了。 阿西:“我在北边,我的兄长却错寻去了南边,他都不晓得自己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兄长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我的兄长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兄长,该有多难过。我的兄长,我的揽晖,我一遍遍呼唤着你的名字,请你一定要听到,请你抓着我的声音找到我,带我去你的身边……” 新春正旦的下午,岑山嘉推着阿西的轮椅登上了返回沪城的轮渡。 岑山嘉:“方先生,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阿西:“岑山先生同安乐。其实……我是夏天生的,只是揽晖捡到我那天,正好是新年。” 岑山嘉:“您为什么还要回去呢?那里的人,对你们并不好。况且,他也不在了……” 阿西:“他只是跳了九道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定论!我要回去找他,我要回去给他找公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全宽恕,他是总不见,或是真死了……他们那时清算他,那我现在也给他们清算回去。怕什么呢,谁还能叫我死两回呢!岑山先生,你知道我们国家,有一个叫召伯的人么?” 岑山嘉:“方先生,我不知,鄙陋请教。” 阿西:“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被牵挂着的人,都唤作“召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