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富甲天下》作者:暗夜流光 内容简介: 天下间最富贵的莫过于皇家,皇家的小主子偏偏向往做个大侠,穿上传说中神秘的夜行衣,飞檐走壁完成他劫富济贫的理想。 关家是京城首富,当家的关大少却是个吝啬鬼,算盘是他的武器,银票是他的最爱,少了一枚铜板都能让他心疼得睡不著觉。 如此的两人一旦对阵,简直是水火不容的天生冤家——做案的小鬼哈哈大笑;被盗的关大少狂叫著晕倒。惹上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小贼,他只能一边流著肖想的口水,一边马不停蹄的落荒而逃…… 楔子 大穆国国号天宏二年,正是该国第二任国主登基不久,这位皇帝主张举国上下修养生息、安居乐业,与异国边境虽还有战事,但国都运昌城内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吉庆景象。 各家各姓的浪荡少年郎们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探出头来,为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或留下几许灿烂光华,或留下臭名昭著,总之怎么说都好,就是争取个不留白的纪录。 所谓『名门公子』,当然不是美名就是恶名,但古语有云『美名传世者难,遗臭万年者也不易』,在大穆国对青春年少的男子们不给功名将职的前提下,能臭名远扬就更加的难了,在芸芸挑战者中还能居高不下,挤上十大恶少金榜者,非有其万中无一的过人之处不可。 荣登京城十大恶少榜单之上的,有一位名叫关天富的青年公子,此人并非挥金如土的纨夸子弟,更非胡乱害人的当地恶霸,只因其家财万贯,却实在太过吝啬,他小气的程度简直到了全京城见者惊诧,闻者唾弃的地步。且不说他平日对他人如何刻薄,就算对自己,也是吝啬得有如铁公鸡一般。 平常男子十七八岁便该娶妻生子,他家中巨富,简直几辈子都花不完,如换了别人有这等出身,早娶了三妻四妾添加香火,他老人家已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却说舍不得那份媒人谢礼,更舍不得那份花费巨大的彩礼钱,莫说是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就连正妻也迟迟没影,别家女子只要与他相识,也都见识过他那份与常人不同的『节俭』,哪家敢与他谈婚论嫁? 他父母早亡,家中两个姐姐在他成人之前便已嫁出,一个弟弟也早就与他分了家,外人传言,是因为关大少太过贪财,以至于赶走了亲弟,独吞了家中大部分财产。 虽有不少人见过他弟弟也住著豪宅,妻妾成群,想必那一点花销所需的银子对比关家的家底而言,只不过九牛一毛吧! 他两个嫁出去的姐姐过得并不如何富裕,只是平常小康之家,看他两位姐姐平日穿著打扮便知,她们那个身为京城首富的大弟也并未给她们甚么接济。 别人家的少爷总要附庸风雅、谈诗论画,这关天富只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是他心头大爱,竟没有丝毫其他喜好,因此真为了银子干出驱逐亲弟、六亲不认的事情来,倒也不太稀奇了。 这么个吝啬的财主,人缘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有钱,对钱财却像是自己的命根子,朋友亲戚都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与他做过生意的商人,也都对其莫可奈何,他价钱压得虽狠,倒是十分的守信誉,跟他做一场生意,想要大大赚钱是不可能,却也不会血本无归,多多少少还做得下去。 此人的生意经可算天下无敌,他的生意伙伴也是满布大江南北,不过若论到与其私交,人人都是要摇头── 不管与何人相处往来,他随身都带著一个小小的算盘,遇上钱银进出之事,便把那算盘拨得震天响,或同桌吃饭、或共住客栈等等,甚至一块馒头、一根马草,何人该付何帐都算得一五一十,不差分毫。 此外,此人既无其他兴趣,什么喝花酒、打马吊都没他的份,一说起那些人间趣事,他自己不解风情也便罢了,还恨不得拉著天下男人都与他一般『克勤克俭』,只要与他同处过一次的,下次便再也不会拉他一同玩耍,久而久之,他倒也习惯了独自一人待在他那个摆设寒酸的祖宅里搂著账本睡觉的日子。 话说秋高气爽的某日,关大少又是独自一人坐在他冷冷清清的书房里打著算盘,桌上摆放的自然是关家这一年前三季的账本秋风瑟瑟,他也冷得抖了一抖,眼神却十分热烈,表情也十分欢畅,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是过于单薄,甚至在不太显眼的地方,还有几个补得不怎么好的补丁,那可是他亲自动手,花了一晚上才补好的,即使真的很冷,他也不会舍得让它们退休。 看了好半天,他终于发现算错了一两银子的进出,他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十根纤长的手指在那把小算盘上不断飞快拨动,嘴里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这一两银子究竟花了在何处,怎的没记在账上?这可大大的不好……足足一两银子啊!」 他全神贯注盯著那些账本,两眼两耳都不闻身外之事,头顶不知何处传来的『噗哧』一笑,他自然也是没有听到的。他在这厢翻来覆去,花了好大的劲去推算那一两银子的去处,他家的前厅早被人翻得稀烂了。 算了很久,他还是想不起何时有一笔额外的花销,只得挠著头去往前厅找他家中的老管家。 说起这位老管家,是真的很老了,自从他爷爷主事时,就是这位管家在身边服侍。他爹娘刚去世的时候,两个姐姐都早已嫁人,他才十岁不到,弟弟比他还小上三岁,那时府中一阵大乱,几个下人偷了不少金银细软跑路,全靠这位老管家带著他们兄弟报官才追回了一点亏损,还帮著主持了爹娘的白事,此后府内就再也没买进过新的下人,只留著几个老仆做些轻闲事务。 在关大少心里,这位老管家可比亲爹,不但对关家有情有义,一年四季也不需什么钱银报酬,有饭吃有衣穿即可,想想除了亲爹,还有谁会这么一心向著他关大少? 他一路脚步快捷,对府中各处陈旧萧条之景视而不见,待走到前厅门口才呆了一呆── 门内一片嘈杂之声,有几个声音是他府中下人的,只因都是些老弱病残,语声很小,听得不太清楚,耳中最清晰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略带尖亮的嗓音正在骂人。 「气死我了!你们关家不是京城首富吗?竟敢破落成这个鬼样子!半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竟敢叫本、本少侠白跑一趟,你们该当何罪!本少侠要劫富济贫,你们把值钱的东西给我拿出来!」 关天富吃惊不小,还当是哪个债主上门,但心中粗略一算,外面该结的账都是按时结了的,于是探头一看,只看到一个全身黑衣、脸上也蒙著黑布、身材不高的陌生人站在厅中,老管家正指著那人的脸,手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其他几个下人也都面色惊惶,只因他关家从未遇此上门抢劫的恶事── 全天下都知,他关大少爱财如命、一毛不拔、家徒四壁、六亲不认,值钱的银票细软俱都存在一个世代相传的秘密所在,他关家的主事人向来连各大钱庄都是信不过的。 若是抢劫绑架,只怕关大少宁愿丢命不愿赊财,谁都懒得去做这笔赔本生意,他关家已数年无惊无险,连早年由他父母所请的几个护院也都退休回家去也,这次只怕是个消息不甚灵通的小贼闯错了门,出口却甚骂凶恶,府中一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老仆都不禁慌了神。 那小贼看众人都是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架势,气得飞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椅子:「再不交出来,你们就有如此椅!」 这一脚飞出,椅子『啪』的一声散了架,同时还响起了一声痛呼:「啊──」,两个响声接得正准,分毫不差,那小贼吓了一跳,还道这椅子竟能发出人声,却见一个衣著寒酸、相貌普通的书生样男子飞奔而至,抱著那把散架的椅子大声呻吟起来。 「啊……你这天杀的恶贼,你知道这把椅子要花费多少银子吗?整整一钱啊!」 那小贼眼珠一转,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响亮,倒是悦耳动听:「你这人当真好玩!我看你先前在算帐,是这家的帐房先生吗?」 老管家脸色变得更是难看,不住的对著关大少挤眉弄眼,只是关大少此时哪里注意得到,只管指著那小贼的鼻子痛骂不止:「你这恶贼,难道你没有爹生娘养?须知每分钱银都得来不易,岂容你如此践踏?」 那小贼又是一愣,黑巾之上的一双秀眉立时便皱了起来,声音更为尖利,似乎甚是年少:「大胆!竟敢辱骂本……本少侠!我是没有了娘,那又怎样?本少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你再敢出言不逊,本少侠把你满门抄斩!」 关天富白眼一翻,愈发怒气汹涌:「听你说话倒像是读了两天书的,便该知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不可偷盗,你大白天穿著夜行衣公然行窃……不,公然抢劫,难道不知这青天之下还有王法吗?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居然还想杀人灭口!你你你……你若敢行凶,我就去报官!判你个菜市场斩首之刑!」 老管家直听得大摇其头,什么叫『若敢行凶便去报官』……人都杀了,谁还能去报官啊!他就知道大少爷一旦赊了财便如脑子灌了铅,再不可以常理度之。这当口竟还不做打算,只管与那小贼争吵,真是枉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人。 果然,那小贼听了关大少那席话之后气得是不怒反笑,打个哈哈便再飞一脚,他脚下不停,厅中自然不断响起『喀嚓乒乓』之声,转眼间厅中的桌椅摆设碎了一地。 几个下人待要去救,无奈年纪老迈,动作俱都慢吞吞的,哪里赶得上那小贼的敏捷,关大少是顾了这边顾不得那边,每碎一样东西便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到了连最后一个老旧的花瓶都被打破的时候,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带著一副惨然苦相发出重重的喘息。 嘴里是骂不出了,他发颤的手指还是指著那个小贼,那小贼却嘻嘻哈哈的笑道:「你这人还真奇怪!只不过踢烂你家主人的一张椅子,你便骂得那么难听,反正是要被你骂,我就打碎所有的东西,哈哈,真好玩,你现在反倒不骂了,有趣有趣!」 关大少颤抖了一会,眼睛恶狠狠的盯著那个小贼,却仍是说不出话来,只把手伸到腰间拿出那把小小的算盘,他眼中又似冒火、又似含泪,飞快的拨动著算盘上一颗颗珠子,随著数额的不断增加,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是白得发青,一口气顺不过来,身子一软,险些就地晕了过去。 一众下人随著老管家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乱糟糟的劝了起来,那小贼看他如此情状,又笑了半天才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出去,临走时留下的嚣张语声久久不散:「这次主人不在,本少侠就饶了你们!本少侠下次再来,叫你家主人给我准备好银票!否则──鸡犬不留!!哈哈哈……」 第一章 凄风苦雨,草叶凋零,正是深秋寒夜,一个陈旧破败的宅院内隐约传来似有若无的咽呜之声。偶有贪恋秋色却被大雨阻拦行程的外地游人经过,都忍不住心中发毛,胆小些的早已抱著脑袋拔足飞奔了。 佳因此地本是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住有如此破落的人家实在大大的不合常理,那闻若鬼哭的怪声更令人惊心动魄,直如身入幽冥之界,不在阳世之中。 一片模糊的雨幕深处,慢慢行来一个身形佝偻的影子,颤悠悠的移进那扇老旧的大门之内。又过了半晌,院内才亮起微微灯光,一个老迈的声音远远传出:「唉,少爷啊,你又不肯点灯?你也真是……人都病了,还心疼那点灯油钱。」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咳嗽了几下,嘶哑著嗓子回道:「能省一分……咳咳……便是一分了,一想到那日……我就……咳咳……」 那老者叹了口气:「少爷,老奴这回可对不住您了,那灯油钱也白省了……老奴看您的病拖不得,就瞒著您……那个……抓了几副药。大夫是个好人,看老奴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药都帮老奴煎好了,少爷啊,天可怜见,这煎药的柴火还是省了些的……」 那年轻人『啊』了一声,随后传出『彭』的一声闷响,先前吓得路人魂飞胆散的咽呜声又再响起,却原来是个中年女子低低哭泣的声音:「少爷,您就别乱动了,病还没好,又撞著头了,您就依著我们好好休养吧。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这副样子,我这心里怎么好过啊……呜呜……」 那年轻人痛呼了一会才喘著气开口:「药……抓药花了多少银子?」 那老者道:「不多、不多……您就别管了,安心养病吧。若您再不吃药静养,大夫交待过老奴了,病情加重便要给您上门出诊,这诊金嘛……」 年轻人又『啊』了一声,嘶声道:「万万不可!咳咳……我这就吃药,拿来拿来!」 之后是喝水的声音、吞咽的声音……老者待那位少爷吃完药,才又颤颤巍巍的开口:「少爷,您看是不是……请几个护院来?那小贼可是留了话的,还要再来,一次便把您气得病了,二次那还了得,少爷啊……横竖是个赔本生意的了,咱们还是花钱消灾吧。」 那年轻人发出一声大叫,便像是病情都吓好了几分:「不行不行,请护院得花多少银子啊!」,勉强坐起身来抓过件物事飞快拨响,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算起帐来,「请一人就要多一人的口粮……加上四季衣裳、生病了还要抓药……万一被小贼打成个三长两短,还需照顾他们的家人……啊,不可不可!这岂止是赔本,简直血本无回,若做了这笔生意,我关天富真真是愧对列祖列宗了……」 他这番反应委实太过了些,把他从小照顾到大的老管家和奶娘都被他惊得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房中立时静无人声,只余那些无辜的算盘珠子还在上下击打、啪啪作响。 关大少只管埋头算帐、长吁短叹,突听得房梁之上传来一阵清脆爆笑,还夹杂一两下拍打之声,房梁上数年累积的灰尘也是簌簌而下,一个稍有些耳熟的声音笑得喘气:「哈哈哈……笑死我了!」 关大少吃惊之中抬头一看,那人已自梁上跳了下来,微微灯光里现出一张蒙著黑巾的脸来,只留一双眼睛亮得灼人,那眼神怒中带笑,还似乎闪耀著一点泪光,显是笑得太狠而致。 此人还能是哪个,不正是那日前来行凶的小贼?他好一阵惊怒交加,手猛然一动,似是要将手里的算盘砸出,想了想又强自忍住,只指著那小贼破口大骂:「你那小贼,你又想来干什么?我关家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苦苦相逼!你若还有半点人性,便讲个道理赔我银子来!」 那小贼愣了一愣,又笑得前仰后合:「有趣有趣!你这人当真离奇!本少侠可是堂堂劫富济贫的大侠……江湖中人称威风凛凛飞天无敌小白龙是也,求的便是天下奸商富户的不义之财,你倒好,反叫本少侠给你银子……」 说至此处,那小贼语声一沉,阴森森的冷笑起来:「哼,本少侠还没算你欺瞒身份之罪呢,好你个姓关的,上次来时竟敢假扮帐房,这笔帐暂且放下不提,赶紧把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交出来……那个,若无细软,银票也可!票值千两以下的就免了!本少侠只要大票,不要小票!」 关大少直气得从床上一跃而起,飞扑至那小贼身前,用力抓住其衣襟抬手就打,身侧的管家和奶娘都吓了一跳,要拉时哪里来得及,只眼睁睁的看著那小贼轻轻一动便反扭住自家少爷的手。 关大少倒也硬气,手痛得快断了也不肯求饶,兀自骂个不休:「天杀的恶贼,快放开我!赔我银子!我就是死了化做厉鬼也要去阴间找你讨债!」 那小贼眼珠一转,手上加力,空著的那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寒光曜曜的匕首横在他颈上,只稍稍使劲便有一丝鲜血溢出。两个下人都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侠饶命!少爷他病得厉害才胡言乱语,您千万开恩哪!」 那小贼目光闪烁,似笑非笑的将嘴唇凑近他耳侧逼问道:「本少侠最后问你一次,要钱还是要命?」 管家和奶娘自然连声抢道:「要命!要命……」 关大少却斩钉截铁的大声道:「废话!当然要钱!你若有种便杀了我吧!我关天富下了地府再去阎王爷面前评个公道……」 那小贼又一用力,他颈间红了一片,嘴里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神情悲凉中带著毅然之态,对两个下人吩咐起后事来:「咳咳……大丈夫死则死耳,你们不用为少爷伤心,关家就留给你们两位照看了……与关家有礼金往来的客单就在书房里,记得不可漏请一个……啊,还有──记得买最便宜的棺材啊!」 此句一出,那小贼亦不免愣在当场,盯著他面容看了良久方才笑出声来,边大笑边撤了横在他颈中的匕首,对著他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踢回床榻之旁,两个下人连忙接住了。 那小贼笑完之后又看他一眼,见他一边哼哼哈哈的揉著尊臀,一边不忘恶狠狠的瞪著自己,忍不住『噗哧』一声再笑起来:「开心开心!本少侠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好你个姓关的,哈哈……看你逗得本少侠这么开心,暂且饶了你的狗命吧……下次再来,不如就这么办,嘿嘿……你若给银子,就不动其他,你若不给银子……本少侠就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烂宅子,如此破旧还不修葺翻新,本少侠这是替天行道,帮你做做好事,哈哈。」 关大少顺著这小恶贼的话头一想,登时急怒攻心,只『你、你、你』结巴了几声,便『咕咚』一下倒在床上。 那小贼见他如此惨状,倒也不再继续落井下石,施施然自前门踱步而出,临走时打开大门一瞧,雨水淅浙沥沥还未停歇,便随手在门边拿去了一把伞。待关大少悠悠醒来,得知那小贼终是『偷』了一把雨伞,自然又是骂得天昏地暗。 关大少旧病未愈,颈上又添了新伤,两个稍稍管得事的下人实在看不下去,连夜便给他请来大夫出诊。诊金虽算得便宜,关大少仍是如受重锤,这心情凄恻之下,连带病情都跟著反覆起来,久久拖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好。拖得越久,花费的银子也就越多,那病情也就愈发的反覆,关大少虽明白这个道理,日日跟自己说要心平气和,可看著一碗一碗的药端上来,他哪里忍得住不在心里拨弄那把算盘?几番煎熬之下,他只有死命咒骂那天杀的小贼之时才觉得好过些,心头的痛恨一日深似一日,竟是杀父夺妻之仇也莫过于此了。 经过了连日的阴雨,初冬时才总算迎来一个晴天,京城里游客如云,处处皆是繁华鼎盛之景。 阳光灿烂的大白天里,关大少却被大夫交代著不得走出房门半步,天气虽好,冬日的寒风也没歇著,他只有乖乖的躺在床上,满腹怨念的看著自家屋顶,心中牵挂多日未去的商铺。躺在床上这许多天,生意也都少做了些,那天杀的恶贼……咒他不得好死…… 念著念著,刚喝过药的关大少打了个回头嗝,唇齿间全是苦极的滋味,令他好一阵龇牙咧嘴。不过即使再苦,他也仍然舍不得在药里放一点糖的,想想最省钱的养病法子无非是多睡些觉,没多久他便逼著自己陷入梦乡。 就算在睡梦之中,关大少仍是紧紧的皱著眉头,嘴里喃喃有声:「该死的小贼……还我银子……爹……天富对不起你……这次……赔本了……小贼……不得好死……」 床上的关大少有一句没一句的念叨,窗外却有个人影歪著头听得火起,过不多时,窗口处传来『咯』的一声轻响,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自窗口跳进来,正待开口回骂,已是看清了床上那人紧闭著双眼,微微一愣之后索性坐在床前凑近细看。极亮的光线中,关大少憔悴的脸色更显青白,这黑衣人看了一会,嘟起嘴轻轻骂道:「哼,胆敢辱骂皇子,不要你的命就算开恩了……你这病可是自己招的,与本皇子无干,谁叫你这般吝啬……」 说著说著,这黑衣人极轻的语声中带上几许笑意:「呵呵……真是个傻子……要钱不要命,没见过你这般傻的……你就不能放聪明些,顺著本皇子的意思逗我高兴高兴?本皇子可是一代大侠,出手无回……就是你这吝啬鬼,一张银票也榨不出来,叫我好没面子,不整治一下你,我怎么消气……我可没想让你病得这么重……你快点好吧……你若不好起来,本皇子再到哪里去找这么有趣的人陪我玩呢?宫里那些人都没意思透了,只会说『是,殿下』、『殿下饶命啊』……出去劫富济贫,那些没胆的东西也只会说『好汉饶命啊』……也就你这个傻子,胆敢指著我的鼻子臭骂……你真是胆大包天,本皇子要好好想想,等你好了以后,我再怎么整治你……」 睡梦中的关大少突然打了个寒颤,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了,那黑衣人竟也住了嘴,犹豫著拉起已经被关大少掀开的被子再帮他盖上,那流转的眼神中不免带著三分委屈── 以自己这等身份,竟纡尊绛贵替这个傻子盖被,况且这个傻子还压根不知道,真是天大的没面子…… 正一个人自觉委屈著,黑衣人伸出的手却抽不回来了,那胆大包天的傻子居然老不客气的抓紧了身前这只白嫩飘香的小手。黑衣人吃了好大一惊,蒙面巾之外露出的耳根也红了一片,空著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正要打下,那傻子又喃喃出声了:「娘……还是只有你待我最好……我想你……」 关大少爹娘早逝,这是京城中许多人都知的,这个黑衣人自然也知道,此时听这傻子在梦中发痴,那个巴掌便打不下去了,且不知怎的,这黑衣人也是眼眶一红,似乎想起什么来,不但没抽回手去,反而靠在关大少身边更坐近了些。 关大少嘴里说著胡话,紧闭的眼睛里也溢出了一点水来:「娘……孩儿时时记著你和爹的交代……没有朋友,没有姐妹兄弟……自然也害不著他们……可孩儿想你们了,你们这次回来……孩儿真高兴……多留几天吧……以前都是匆匆就走,叫孩儿好想……这次可要留多些日子,你们记得要经常回来啊……」 见那睡梦中的人脸上泛起开心之极的笑容,黑衣人直听得背脊发凉,身后便如有阴风吹过。他牙齿打磕,不敢回头,也只得闭起眼睛默念起来:「娘啊……我也想你,快来保护我……别人的娘经常回来,还这般吓我,你怎么就从来不回来保护我呢!」 「娘……陪著我别走……孩儿听你的话……你告诉我只要听话便不会不要我,为何骗我……娘,别生孩儿的气……天富只是太累了……别走啊……别走……啊……天杀的小贼,还我娘来……你为什么要赶走我娘……你不得好死!滚开……」 黑衣人不可置信的睁开眼,委屈万分的瞪著那关大少,连方才的害怕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片刻之后,一个清脆的耳光便印在了关大少脸上,把梦中的关大少疼得立时醒来,抚面痛呼。 哼哼唧唧的关大少坐起身看向四周,哪有半个人影?脸上麻辣辣的疼痛却再真不过……关大少揉了几下眼睛,确认自己方才是在做梦,只得自认倒楣,再次倒在床上逼迫自己入睡──一两、二两、三两、四两……五百两……一千两…… 关大少在这厢数银子,黑衣人却是气鼓鼓的在京城的屋檐上飞窜,其间踏破数片屋瓦、踢飞漫天灰尘,这才勉强按捺住不平之气窜进了一片连绵有致、巍峨华丽的深宫内院。 伏在高高的墙头左看右看,待轮值的侍卫过了他才跳下去,悄悄寻到一个房间换了身衣服,再从房间里昂首阔步的走了出来。走不到几步,两名躲在这空闲处偷懒磕牙的小太监与他遇个正著,一见他脸面便『咚』一声跪倒在地:「十、十二殿下!」 他定定心神,清了清嗓子,微微颔首道:「起来吧,没你们的事。」 两个小太监头也不敢抬,只从小主子的音调里揣摩,似乎是不太高兴,也没察觉要严办他们的意思,相互对视一眼便各自站起来,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说了没你们的事,还不滚?」 他嗓子一沉,那两人赶紧转身就跑,刚跑出三步身后又传来一声轻喝,「站住!你们今天……都见到谁了?」 那两人再对视一眼,极小声的回道:「我们没见过十二殿下……」 「……嗯?」 「不不……我们都见过十二殿下,一直见著呢。」 「嗯,滚吧。」 「是!」 待那两人跑得远了,他转身走进曲折繁复的楼阁之间,几转几弯,总算偷偷回了自己宫里,早守得心焦的心腹小太监急急迎上来跪了,刚要开口便被他挥手打断:「起来吧。你主子今日心情欠佳,想要一个人待会儿。谁来了都不见!」 「十二殿下,太……」 「闭嘴……起来起来,歇著去吧。」 「那个……太……」 他脸色一黯,劈面骂了一句:「怎么著,主子对你太好,你皮痒了?」 可怜那小太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还生怕自己再犯忌般拿一只手紧紧掩住了嘴,只用另一只手指指里面。他朝里望了一望,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个足以令他心惊肉跳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十二,进来。」 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吓得他腿一软,赶紧奔了过去,进去一看……在他床前正襟危坐的可不正是那个他从小怕到大的人? 再看那人身边,左右早已遣退,今日肯定是气得不轻。他身子一抖,眼珠转来转去,嘴巴一瘪就待开声,那人已经淡淡道:「十二,省了吧。乖乖过来说给皇兄听,你多久之前开始出宫的。」 「那个……就今天……这不,刚出去就回了……」 那人手掌一动,他身子便是一缩,一声巨响下来,那巴掌却没落在他身上。他悄悄睁眼一瞧,皇兄的手掌原来是落在桌子上,心下松了口气,耳中听得皇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朱、正、昭!说!」 「……我、我……太子哥哥,别这么凶……我说,我说还不行吗……那个,上月初二……我也是好玩……」 「好好说,不准嬉皮笑脸!」 「呜……是。十二上个月初二就开始出宫了,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就是行侠仗义、劫……劫富济贫……做好事来著。」 「……哦?你好啊!堂堂一个皇子,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叫我皇家颜面何存?十二,你也不小了,小时顽劣、弃文习武就罢了,整日里嚷嚷什么江湖大侠的,皇兄还以为你是贪玩……你现在倒好,还真把那些民间说书认了准,你……」 「太子哥哥,那些可不是假的……师傅们都夸我天赋异秉、百年难遇……」 「你还反了!好,我明日便把你那些师傅通通赐死!寻常的误人子弟也就罢了,在宫里教坏了皇子,哼哼,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此言一出,我们那位威风凛凛飞天无敌小白龙朱正昭朱大侠立时白了脸,扑过去抱住皇兄的大腿就嗷出声来:「啊!太子哥哥不要啊!他们都是我的师傅……那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是我师傅也就是你师傅……杀不得、杀不得啊!」 自小习帝王道的太子殿下,被这个糊涂之极的同母胞弟气得连民间脏话都说出来了:「放屁!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都是民间酸儒遵的礼,你我是什么身份?拿那群狗奴才跟父皇比,简直狗屁不通!」 朱大侠脑袋一歪,终是使出了那招板斧,眼泪如珍珠般直往下掉,抱著皇兄的大腿死不放手:「太子哥哥,我知道错了!别杀他们!这宫里只有你是我的亲哥哥,你就宠著我一点吧……从小到大,你整天整天的都不陪我,也不准我跟别的皇兄皇姐玩,只有那些师傅陪我、夸我……父皇比你还忙……十二的命好苦哇…… 呜呜……娘!哥哥又欺负我了!呜呜……」 那些宛如平常民间血亲之间的称呼一出来,太子殿下的心也忍不住跟著软了半截,叹了口气摸上他头发:「十二,哥哥知道你年纪还小,耐不得寂寞……可这宫里……步步都是杀人的坑啊……母后去得早,父皇又多妇人之仁,御下太宽……多少人在他眼皮低下胡作非为,多少眼睛时时盯著我们兄弟俩,就盼著我们有个疏忽……罢了,不说这些了,十二,你就体谅一下哥哥,让我少为你担点心。你武功若真的天下无敌,哥哥倒求之不得,怕的是那些奴才溜须拍马,哄著你这个小孩子开心……」 朱大侠眼看皇兄松了口,赶紧抓住机会乖巧起来:「太子哥哥,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十二好,这天下就只有你对十二是真好,十二心里都懂。我偷偷溜出去闯荡闯荡,也是为了快点长大为你分忧……民间的风吹草动,你久居在宫里也未必知道得周全,十二在外面一定小心,不会泄漏身份,若能查到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儿,也好为你出力,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十二从小到大,心都不在宫里,等太子哥哥继承大统,坐稳了江山,十二只要讨个逍遥王做做就行啦。」 这番话直把太子殿下听得舒畅无比,带笑骂道:「你啊,心不在宫里是真,为哥哥出力就免了……只要十二能保住自身周全,少惹些祸,太子哥哥就睡得安稳了……宫里人心险恶,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以后每次出宫,记得来见过我再走,若有违抗一次,再不准踏出宫门半步!还有……不许再玩什么劫富济贫……」 看著朱大侠忽喜忽忧的面色、一会皱眉一会噘嘴的神态,太子殿下忍著笑意一本正经的继续交代:「行侠仗义嘛……尚可。朱正昭、朱大侠,你可开心了?」 听完了最后一句,朱大侠半白半红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朵花儿,欢呼著一跃而起:「谢谢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二章 天气连日放晴,伤风中的关大少身子一日好似一日,眼看是将要痊愈了,颈上被那小贼所伤之处也只剩了浅浅的疤痕。连著多日没再见那小贼露面,关大少只希望他在别处做案时失了手,进了大牢才从此不来,每这么想,关大少便眉开眼笑,心情舒爽。他也曾吩咐下人去报过官,奈何那些贪官没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哪肯认真查办,再听他府中不过是被砸了几张桌椅,无甚钱银之损,更是一阵乱骂把人赶出了衙门,还道若不是看他们年纪老迈,少不得打个二十大板。 关大少病中闻此恶事,直把那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腹诽了个遍。自换了这一代五十八岁才容登大宝的仁君,一改先皇的严厉作风,御下极宽,便算是犯了事的,都是能饶则饶,加上少有战事,安享太平,直养得满朝文武贪风极盛,连带他们这些商家也常常被敲竹杠。 乱世里苦的是百姓,这盛世里苦的还是百姓,台面上的征役赋税是低得很,落到百姓身上的层层克扣却是看不见的。 关家是京城首富,自然首当其冲、切肤之痛,好在人人皆知他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出手时也都留了些情面,有道是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若太过逼急了关大少,那可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尽管如此,关大少亦把那些抢钱的贪官视为平生最大的仇人,关家祖训有云:「万事退让无需争,唯有钱银是命根。」也就是说,旁人骂他打他都好,不算甚么苦大愁深,若是敲了他的竹杠、抢了他的银子,才少不得一世记恨。 关大少好不容易安宁了几日,却也没时间闲著,他关家连锁商号的生意丢了那么久,在病榻上勉强处理了些,只能算九牛一毛。 到了可以亲自出门的时候,他第一件事便是忙著去京城里各处分号巡查,还打算好待到痊愈之后,再传召其他州县的主事人来京,清算一下今年各地的总帐。 一想到此节,他亦是大大头痛,虽然安置来人的客栈酒楼都是关家自开,那笔花销也是不少,加上沿途无数林林总总的花费…… 关大少思前想后,忍不住黯然神伤,这人世间为何总有些不能省也省不去的开支,当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愁绵绵无绝期啊! 又是一日黄昏,几乎被生意累瘫的关大少慢悠悠从外面回府──自然是步行。 关大少从小到大,就没舍得坐过一次轿子,到外地处理公务也俱是骑马而往。买马虽然贵,盛在可以一用再用,而且每次一匹即可,轿夫……他可真是养不起的,一辆轿子最少得四人抬,华贵些的得八人抬,马吃的是草,轿夫……吃的那可是肉啊!两相权衡之下,他已将「坐轿」一事列为终身敬而远之的大忌。 不过,节省是一回事,劳累是另一回事,关大少累得确实狠了,已到了走几步都要歇一歇的程度。 喘著气的关大少刚走到府门前,同样喘著气的管家早就老泪纵横的守在门口,劈面一句:「少爷啊!那个人又来了!」 「……」关大少绝对不笨,看著老管家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情便已知道那人是谁,本就累软了的双腿禁不住更软,只想就地晕倒算了,无奈天不从人愿,随著一阵旋风刮过,那位威风凛凛飞天无敌小白龙大侠已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三寸之地:「嘿嘿,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你这恶贼!我跟你很熟吗?你你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那黑巾蒙面的小贼眉目间竟是笑意盈盈,更让可怜的关大少浑身发寒,赶紧摸摸身上有没有带著银票,摸过之后才定下心来,带著满面戒备之色往后退了两个大步。 「……兀那小贼,你若识相的就赶快离开,本少爷已经著人报官了!」 关大少正气凛然的喝出这一句,眼神不住向四周乱瞟,却见有人路过,无人注目,这天都还没黑呢,满街路人竟无一个好汉出手相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那小贼听了他这句话,眼中的笑意消了个干净,目露凶光的盯住他:「你报官了?你居然报官?」 关大少勉强挺了挺胸膛:「不……不错!你还不快走!」 那小贼眼珠转了转,凶狠的眼神又退了些:「你到底是想让我走呢……还是想官府把我抓起来?」 关大少愣了一愣,只觉这小贼忒是古怪,愈发的心中发毛,再往后退几步,这小贼却又跟近几步,两人一退一进闹了半天都不做声,直把旁观的管家看傻了眼。 关大少一退再退,这小贼亦步亦趋,不胜其扰的关大少终于开口发飙:「你这恶贼到底居心何在?要杀要剐只管动手便是,这般缠著本少爷所为何来?」 那小贼本是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此刻却不知为何转开了头,关大少看得清清楚楚,那黑巾之外的肌肤竟是一片雪白粉嫩,耳根处更飘起一层淡淡粉色。 关大少离他如此之近,只看得心神一荡,忍不住暗想道:「难不成这小贼却是个女子?」耳中但听得那清脆的嗓音软软骂了他一句:「大胆!什么缠著你……说得这般难听……算了算了,今日就饶过你,我走了!」 关大少此时尚未回过神来,自然只有眼睁睁看著那小贼飞身而起,轻盈的身形在空中打个璇儿又再回转,眼前影子一晃,耳上突觉巨痛,显是被人狠揪了一把,那行凶之人却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一声轻笑在耳侧回荡不休。 关大少惊呼一声摸上伤处,火辣辣的疼痛中另有几分难言滋味,不知怎的,他脸上也跟著变得火烫,眼神直直看向那人离去的方位,发了好一会呆。 待他正了面色转过身来,只见他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面有忧色、欲言又止,他微微一愣,开囗问道:「啊……莫不是府里又被砸坏了什么物事?」 老管家摇一摇头,脸上忧色更盛:「少爷啊,他没有砸烂什么物事,反而送了些银子来……说是赔给咱们关家的。您别怪老奴多心,这小贼的所为可是大大不妙……天下哪有赔银子给苦主的贼呢?若不是他脑子坏了,便是另有图谋,少爷千万别被这小贼迷惑了……」 关大少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最后是脸上一红── 方才可不正是险些被那小贼迷惑?回想起那一刻暧昧旖旎,他暗中羞愧定力太浅,勉强清清嗓子回道:「我省得,那些银子也别入帐了,关家祖训有云『不义之财不可取』,若那小贼下次再来纠缠,正好退还,以免多生瓜葛。」 老管家这才捻须而笑:「嗯,少爷说得是。」 话是这般说,待到那小贼再次前来之时,关大少又不在府中,老管家当仁不让,将那小贼拿来的银子迎面扔回去,只把那小贼气得大发雷霆,少不得好一阵拆墙踢瓦。 关家上下饱经惊吓磨难,待关大少回府后众人都七嘴八舌的哭诉起来,关大少也是听得心惊肉跳,再看看自家本已破败的庭园竟是被拆了一半,自是万分肉痛。 耐不住众人相劝,关大少痛定思痛,终于狠下心来做了笔赔本生意──广发招贴,聘请护院! 告示是贴出去了,前来报名的却寥寥无几,佳因那告示之上所列的酬金,实在是……以关家财富之巨,请人又如此的小气,只有那穷疯了的江湖落魄之士会去应聘。 既然落魄若此,再高的武功也会大打折扣,不说后面两关了,光是第一关的「举石狮」便至今无人可以通过。关大少继续长吁短叹,老管家继续劝他加重酬金,却在某日来了个能人,只一只手便将关府门口的那座石狮子高高举起,间中还能开口与人说话。 而且……这个能人竟是个女人。 关大少惊闻下人上报此事,很是好奇的亲自去府门观摩,初听时还有几分嘀咕,担心这难得一见的能人,便是那天杀的小贼前来戏弄。 自那日之后,他时时怀疑那小贼是个妙龄少女,待亲眼见到府门口那位奇女子,心中却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庆幸多些──那女子身材高挑,浓眉大眼,肤色微黑,虽然面目姣好,但一眼便能看出她绝非那个小贼。 既然过了第一关,那女子自然接著便要闯第二关,奇的是不管硬功、轻功、打斗、暗器……这女子皆是样样精通。饶是老管家年轻时见识过不少大内高手、江湖大侠之流,也对这女子的一身武功啧啧称奇。 闯到最后一关,换了关大少亲自上阵,此关最是难过,关大少美其名日「面试」。 所谓「面试」,其实便是关大少摆张桌子坐在那女子对面,一本正经的问那女子几个问题,什么姓甚名谁、祖籍何方、为何干上这个营生、此前有些什么经历、遇到贼人上门会如何保护主人、对酬金是否有其他要求等等。 那女子老老实实的回道:「小女子姓黄名凤,出生乡里,家中贫苦,姐妹兄弟又太多,父母就把我送给一个过路的老道士,那便是我师傅了。苦学十几载艺成下山,本想凭著一身武功行侠仗义,奈何身无银两,度日艰难,做大侠是没有银子可拿的,小女子却实在要吃饭。后来辗转多处,许多主人家都不愿请个女护院,便算去当镖师,也都被其他的男镖师看不起,还有那借机轻薄的。每遇上这等事,小女子便要气得打人……打过之后自然不能再待下去。这次来到京城,本想寻个高薪之职多赚银两,哪知京城之中风气更是不堪,一来二去,小女子寒了心,准备打点行装回老家种田,正要离去时不巧瞧见了关府的这张告示。事到如今,小女子只求正正经经的混口饭吃,不荒废这身功夫又能养活自己便罢。什么高薪厚职,侠义虚名,小女子再不妄想了。关爷若是留下我,虽不敢说高枕无忧,但凡有人想要害您,小女子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 关大少神色平和的听完这席话,沉吟半晌方微微一笑:「黄凤姑娘,难得你这般人才,却不嫌关家出手寒酸,关天富正是求之不得。」 黄凤「啊」了一声,面上的平淡疲累之色立时化作惊喜感激,她读书本来不多,方才那些一话语都是每次找活时说惯了才那般流畅,她本不报什么指望,却没曾想这个旁人口中「刻薄吝啬」的关大少如此轻易就录用了她,言辞之间竟还这般尊重有礼。轻轻的两句话,令她一扫年余来被诸多男子轻贱的心酸,忍不住咧嘴而笑,对著关大少认认真真的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关爷!」 关大少连忙起身来扶,却哪里扶得动分毫,只得苦笑著点点头:「黄凤姑娘,何须如此大礼,关天富受之有愧。你若再这般客气,就是嫌关家给的银子太少,呵呵。」 黄凤性子虽单纯得紧,也知关大少只是开个玩笑,这便彻了力道站直身子,耳听得关大少继续说道:「关府久经小贼滋扰,人心惶惶,不知姑娘何时可以搬进来?」 黄凤又是一喜,她这几日哪里还有什么正经居处,只栖身在一间郊外的破庙里,紧接著关大少的话头道:「随时可搬!」 「呵呵,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如何?」 「嗯……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于是自这日起,黄凤便住进了关府,她性格爽朗、待人坦诚,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欢喜得很,加上武艺高强,却从不欺负旁人,看见老迈的下人做事不便,还经常出手相助,连关家的奶娘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嘀咕著这位黄姑娘若能再像个女子些,与自家的少爷倒还算般配── 难得有这么一个适龄女子,相貌也长得不赖,虽出身穷苦,举止粗鲁,却有这么一身高强的武功,难得的是黄姑娘似乎对少爷甚有好感,少爷也似乎对她轻言细语、另眼相看,自打黄姑娘来了府里之后,少爷还时不时一个人发起呆来,要不就是莫名其妙的嘴角含笑,问他在想什么,他却是死活不说。 左看右看,少爷那副样子都像是对人动了心,这可是少爷二十多年来的头一遭。那人嘛,哪里有十全十美,有这位黄姑娘随侍在侧,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出去谈生意时便安全了许多,即使出个远门也不怕寻常的盗贼强人了。 说起关大少嘛,这几日确实有些心神不宁,自黄凤姑娘进了关府,那个天杀的小贼就再没来过了。莫非是某日潜在府里,知道关家请了这么个高手来护院,因此闻风丧胆,再不敢上门骚扰?又或是在别处做案被擒,已经抓进大牢了?那可真是……真是大快人心。 他思前想后,那心里总是悬著,终有一日忍耐不住,亲自去了经常中消息最灵通的茶馆花费几钱银子喝了一次茶。 他坐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只听得八卦乱飞、惊奇香艳,这个说哪家的小妾与人私奔了;那个说哪家的少爷染了花柳一病呜呼了;还有的说哪个高官老而风流又得了儿子、甚至连皇宫内院的风流韵事也有人敢拿来乱嗑。 最新最奇的流言出自那有名的赵家,道是赵家那个臭名远播的独生子、京城第一恶少赵思齐,眼看要断了老赵家几代单传的一脉香火。 其人年纪轻轻,长著一副小娘们似的美貌,平日里毒舌如簧、眼高于顶,京城那么多美女名媛都看不上。前些日子性情大变,看著倒是成器了些,也有几个姑娘对其芳心暗许起来,他却照样──回绝,活像是只有天仙才配得上他似的。 现下可倒好,染了个满身生疮的怪病,一下子又变得鸡犬不闻,铁定找不到姑娘愿意嫁给他了,只单单急坏了那赵家老爷。这便是老天有眼,不善之人终有恶报,人不收他天也收…… 关大少听得连连摇头,这坊间流言委实恶毒无聊了些,就算是这姓赵的品性刻薄,伤了些姑娘的心,也只是德行有亏,罪不至死吧,何来什么恶人恶报之说…… 别人家的倒楣事被他们如此加油添醋、恶意瞎侃,竟变做茶余饭后的一时笑谈,只不知若有天临到自身之时再被旁人如此般踩上一脚,又是什么滋味、哪番光景? 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买卖,他关大少可是从来不做的,关家的生意经里,总要给人留一条后路,也算是给自己留上那么一条。 他听得皱眉,正想结帐离开,却听得方才口沫横飞的一人大叫出声,捂著脸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嘴里破口大骂道:「谁?哪个小兔崽子敢砸老子?」 茶馆里众人都是窃笑一片,但无一人开口回应,那汉子横眉怒目的坐下,不过须臾又跳起来大喝,这次却是手摸后脑:「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这次连关大少都忍不住莞尔失笑,那汉子表情虽凶,可惜眼神闪烁、四处乱转,显是心中害怕所致。 那汉子又骂了两句,楼上雅阁便传下一句轻喝:「住口!你们这些大胆刁民,在此妄议皇家是非已是大不敬之罪,若再不收声,就等著杀头吧。」 这声音十分的悦耳清脆,语声虽然不大,却透出一股天成的威严之气,楼下众人都是一呆,稍稍聪明些的已在心里揣摩出门道来,听这人说话口气,分明就是官家中人,就算猜错也好过被抓个正著…… 有那胆小又聪明的连忙起身就走,不敢回头再看,其他人眼看势头不对,也都三三两两纷纷离去,唯有那关大少,心里「咯瞪」一下抬起头向上张望,只想看清楚那人的脸面,一双脚也不自觉向著楼梯那边移步。 走到楼梯近前,却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伸手相拦,面无表情的沉声道:「楼上已被我家公子包了。」 关大少愕然止步,险些笑了出来,那小贼大白天的公然冒充官府中人且不说,连派头都学了个十成十,这京城中莫非真没了王法? 他玩心忽起,沉下脸对那汉子回道:「大胆,你可知本少爷是谁?竟敢阻拦本少爷去路!你家主人与我可是熟得很。」 那汉子也是一愕,上上下下扫视他一遍,末了仍是老不客气的摇头:「没见过。莫非……公子是外省来京的?敢问公子可是姓朱?」 关大少再愣一愣,这句问话当真摸不著头脑,楼上却已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一个纤细的身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面前极近之处。 他眼前微花,再看时只见一张灵动端丽的面孔,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珠一眨不眨盯在他脸上,眸子里唯有笑意流转。 他此时也是忘了说话,只管看著那张似陌生又觉熟悉的脸,两人对视良久,俱不开口,旁边立著的汉子倒不知为何背脊一阵发麻,忍不住轻咳一声,大步跨前:「十二……公子!您没事吧?」 这声询问便似惊吓到两人,双双移开眼神低下头去。过得片刻又再对视,那小贼对那汉子随口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汉子面露难色,嗫嚅道:「这……恐怕不妥,太……大公子吩咐,叫小人不可离开十二公子身边一步。」 那小贼满面不耐,回头骂道:「少拿哥哥压我!你方才便在楼下,哪里没有离开一步了?」 那汉子结巴道:「我……那是十二公子你……」 「得了得了,你就在这里候著吧!」那小贼十分粗鲁的对那汉子丢下这句话,转身与关大少说话的声音却是变得斯文温柔:「上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关大少此时才注意到那小贼的衣著,但见镶金带玉,华贵无比,虽不好凑近细看,以他在生意场上的历练,粗扫一眼已知每一样都是值钱之物。 这些东西想必都是些不义之财,他心中大是不以为然,立时萌生敬而远之的念头,奈何双脚不怎么争气,自顾自跟在那小贼身后一起上了楼去。 第三章 静悄悄的雅阁之上,只有两人对坐,轻轻的语声不为旁人所闻,伴著丝丝清茶的香气。 关大少仔细看向对面人的容貌,那少年虽肌肤细腻、面目精致,却横看竖看不像个女子,他不知为何心中暗叹,目光偷偷移向那少年胸前,触目但见一片平坦,心底不由自主又是一沉。 那少年方才问他最近过得可好,老半天都未听到他回话,微怒之中抬眼一看,那关大少竟盯著他周身上上下下不住逡巡,忍不住红了一张俊脸,移开身子低声啐道:「你乱看什么?当真是胆大包天!」 关大少也是面上一红,赶紧低眉敛目陪个不是:「对不住……在下唐突了。那个……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那少年瞥他一眼,嘴角弯起:「呸!少文绉绉的发酸了,只管讲来,本少侠恕你无罪。」 关大少胸口一呛,假咳了两声才厚著脸皮正色道:「那个……白少侠,你年纪尚轻,做事行差踏错不要紧,只要浪子回头,定当不负一身武功,有所作为。」 那少年翻个白眼,眼中的笑意却是明明白白:「什么白少侠,本少侠姓朱!还有……什么叫『行差踏错』,本少侠行侠仗义,有何不好,你这吝啬鬼、伪君子,哼!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吧,本少侠只问你一句……」说至此处,那少年眨眨眼凑近他面孔:「你叫本少侠『浪子回头』,是担心本少侠失手被擒呢,还是怕我改天在你家拆墙放火?」 关大少自然是向后猛退,又咳嗽了几声,才勉强把那正经脸儿继续挂住,含糊其辞的回道:「那个……总之无论于朱少侠还是于我关家,都是有利无害、有赚无赔,皆大欢喜,哈哈。」 这两声「哈哈」委实太假,那少年只听得笑了出来,再看看关大少脸上尴尬之色已是挂不住了,这才伸手掩嘴,但留一双妙目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直令那关大少无处著手、哭笑不得,只好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既然话不投机,在下这便告辞!」 那少年「啊」了一声,飞身挡在他身前:「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多跟你说几句话,你这都不肯?关大少……关哥哥,你就陪我多说几句话吧。其实这些日子,我很想去找你……上次砸了你家的墙,我、我……是你先惹我生气,我过后可没再生你的气,只是我父……我父亲他知道了我偷跑出来的事,把我大大的责罚了一番,这些天都不准我出门了。今天好不容易求大哥放了我出来,这便遇见了你,你我很是有缘,你就陪陪我成不成?」 关大少眼看这朱少侠讲著讲著眼眶都红了起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心中一软,尊臀又坐了下去,轻言细语安慰那少年道:「看你说话做派,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别再偷跑出来四处胡闹了吧。须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家世显赫,也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他这席话本是一番好意,哪知那位朱少侠竟听得嘴巴一瘪、掉下泪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我爹这般训我,我大哥这般训我,如今连你也这般训我!我从小到大日日听这些教训,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呜……」 关大少头痛不已,苦笑著道:「那你想听什么?」 「我要你夸我……好哥哥,你就随便夸几句吧。」 关大少平生甚少哄人,只善于刻薄人,对著这位难缠的朱少侠实在拙于于言辞,想了半天方挤出几句:「那个……朱少侠英明神武……朱少侠冰雪聪明……貌美如花……那个……楚楚动人……」 起初两句,朱少侠还是很受用的,听到后面两句,那小嘴又撅了起来,一双美目中泫然欲泣:「呜……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一代大侠,什么貌美如花楚楚动人!我一片赤诚相待于你,你竟这般羞辱本少侠!」 关大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帮朱少侠擦拭眼泪:「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我可没有半句假话,也没有半点羞辱之意啊!」 朱少侠泪水立止,眼珠又开始转来转去:「真的?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关大少登时僵住:「呃……」 「关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咳咳……天色不早,在下也该回府了,朱少侠也请回府吧。」 朱少侠愣了一愣,转过头伸长脖子看向窗外,但见此刻阳光正好,哪来的天色不早?再回头时却只看到关大少早已三步并做两步,仓皇奔向楼下,他心中又急又气,跟在后面追了上去,嘴里大声质问道:「姓关的,你好生无礼!给本少侠回来!你莫不是有病吧!」 朱少侠刚只追到楼下,那等待了老半天的侍从挡在他身前恭恭敬敬的道:「十二公子,适才有人来报,老爷正到处找您呢,再不回去怕是不成了。」 他吃了一惊,只得与那侍从一起匆匆行出,目光恋恋不舍回望关大少所去的方向,极小声的喃喃自语:「哼……竟敢这般戏耍我,看本少侠下次怎么收拾你!」 关大少连逃带窜的奔回自己府里,只累得心儿狂跳、汗落如雨。正在劈柴的黄凤瞧见他这副狼狈相,舍下斧头就抄家伙:「关爷,哪个恶霸在追你?看您跑得这么急……」 他喘著气摇摇头,勉强扯出个笑脸来:「没事……没事。我这是……天气这么好,刚练了身体来著。」 黄凤这便放下心来,欣然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嗯,关爷身子骨挺弱,是该练练。不过您起床的时辰却太迟了些,明日我一起来就叫上您,咱们一起练。」 关大少被拍得身子一震,脸上的笑容已变苦了几分:「呃……如此甚好,不知黄姑娘平日是什么时辰起床?」 「也不怎么早,我打小就习惯第一声鸡叫之时起床,梳洗完就要扎马步,说到这马步啊……可是一日都少不得的,明日我教您吧,小有时日您就能得益非浅了,呵呵。」 「鸡叫之时?我……我知道了。多谢黄姑娘……」 「呵呵,不谢不谢!关爷太客气了。」 关大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是有苦难说,他生意繁忙,每夜都睡得甚晚,想到明日早上鸡叫之时便要起床,直在心底骂得自己狗血淋头,不免脸色微微发青,竟教那粗心的黄凤都看了出来。 「关爷可是不愿早起?唉……若要身体强健,第一条便要吃得了苦,只要挨过了前几月的苦累,日后定有大大的好处,想当初小女子在师傅门下时日也练、夜也练……」 听著黄姑娘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关大少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有理有理,那明日就有劳黄姑娘了。」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全亮时某人便被热心的黄姑娘叫起,那什么『马步』简直扎得他苦不堪言,才几日下来已然累得腿都站不直了。 又是一晚,他躲在房里用力揉著自己的双腿:心中忍不住悲从中来──眼看已近年关,生意忙得很,再这样下去怎生了得?还是想个法子快快了结此事吧。 正苦思冥想问,窗外响起低低的敲击之声,他疲累中哪有心情理会旁人,只没好气的沉声应道:「谁都不见!有事明日再说,我要上床睡了。」 扣窗那人非但不走,反轻笑著拉开窗子跳了进来,一袭黑漆漆的夜行衣遮不住满身的古灵精怪,不是别个,正是那害人不浅的朱少侠。此时出现,他并未蒙面,如豆灯光衬著他那张如花笑颜,竟令可怜的关大少想到了那些不大正经的鬼神艳异之说。 关大少暗自惨叫一声,面上的笑容也苦涩十分:「这么晚了还来造访在下……朱少侠有何贵干啊?」 朱少侠嘻嘻一笑,坐近他身边直往他肩上靠来:「本少侠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要说有事……哼,上次你好没道理,话说到一半便逃之夭夭,害本少侠不开心了好久。自本少侠行走江湖,未遇到这么大胆戏耍我的,关少爷,你既然做得出,就别怕本少侠找你的晦气!」 关大少唯恐避之不及,趁朱少侠说话的当口一直向床里退,可惜无论他怎么退,朱少侠那张俊俏邪气的小脸始终不离左右,他情急之下闭上眼使劲一推,耳中听得一声惊叫,再睁眼时只见身前已空,那威风凛凛武功高强的朱少侠竟全没防备,整个人都顺著这一推之势跌在床下,一双妙目直勾勾的盯著他,面上表情又是惊愕,又是羞恼,似乎还夹杂几分真切伤心。 关大少也不由得愣住,难道自己才扎了几天马步便成了武林高手?这可当真稀奇了。 看那朱少侠微红了眼眶,淡红的小嘴微微掀动,他也生出几分内疚自责来,待要下床去扶,朱少侠却已大声哭了出来。 「呜……你这头猪!年关近了,我要有好一阵不能出来!这么不容易才能寻个空出来找你,你就这么待我!我连太……大哥也瞒著,一个人都没带,回去还不知要怎么责罚我,呜呜……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只会对我凶巴巴的,呜呜……」 这番哭闹之声十分惊人,不过片刻便招来了关家上上下下,冲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黄凤。只见她右手长剑、左手捏著一把暗器,脚下连鞋都未穿就急急踹开房门,对著正在埋头大哭的朱少侠高声质问:「你是何人,深更半夜闯到关爷房里意欲何在?看你全身上下都黑成这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关大少连忙下床去拦,开了口却不知怎么说才好:「黄姑娘……这个……」 黄凤哪容他接近朱少侠身前,一把将他揪到身后紧紧护著,长剑亮晃晃直逼朱少侠脖颈之间:「兀那小贼!兵器无眼,再不速速离开,休怪本姑娘对你不客气了!」 朱少侠前面的气都还没治,又被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子这般欺负,越发气得抽噎不止,哭著哭著怒气上头,用力抹一把眼泪便跳起身来抽出自己那把匕首,对著黄凤就是一个狠招。 黄凤猛然看清他脸面,原来是个泪水涟涟的美貌少年,心下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本想手下留情,却见这少年出手极为毒辣,目光也是极为凶狠,禁不住心头火起,提起剑来与那少年『乒乒乓乓』战在一处。只过了两三个回合,她便看出这少年招式虽精,内力却弱;匕首虽利,奈何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两人在窄小的房里对招,都觉施展不开,打到十来招上就双双移动身形转往房外空地,关大少连声劝解,两人俱是充耳不闻,只把他急得立在一边不知所措。 关府其他人等这时也都奔了过来,眼看那次次前来都是气焰嚣张的小恶贼在黄凤姑娘手下貌似没讨到半点便宜,都七嘴八舌的叫好起来。 朱少侠久攻不下,气力已竭,耳中听得关府众人乱糟糟的叫好之声,忍不住气得又落下泪来,急怒攻心中更是乱了章法。黄凤见他露了破绽,剑上运足内力用个巧劲一挑,朱少侠登时一声惊呼,一头黑发散乱下来披落于肩。他颤著双手在头上一摸,用以束发的玉环已然消失不见。 黄凤轻笑著一抖长剑,那玉环竟是穿在手中所持剑身中滴溜溜打转,玉身易碎,她却能在打斗之中挑下此物且保其完好,这手功夫端的是不由人不服。 关大少也是看得敬佩不已,景仰之心如滔滔江水,关家请了这么个真正的高手,实在是稳赚不赔啊。 短暂的静谧之后,关府院内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鼓掌声,由老管家代表关府全体上下老泪纵横的上前捏住了黄姑娘的手:「多谢黄姑娘,阿凤……你真是不负众望,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啊,有了你在,我们关府终于安生了!」 黄姑娘咧嘴一笑:「哪里哪里……这本是小女子份内事!」 再看那朱少侠,恍恍惚惚站在当地,老半天未发一语,一双泪光滢然的大眼死死盯住几丈外的关太少。关大少也是神色古怪的看著他,嘴唇掀动几下,本想说几句安慰之辞,当著这许多人之面却哪里好意思说?不过犹豫了片刻,那少年已是伸手掩住面颊大叫了一句:「你这头猪──我恨死你!」 叫完这句,那满腹委屈伤心的少年转身就跑,只余一头长长的黑发在背后飘扬起伏,关大少才追上两步,便被冷眼旁观的老管家用力拉住:「少爷,让他去吧!这小贼老来纠缠,搅得我关家家宅不宁,不如就此了断、两相无事。」 关大少怅然立住想了一想,轻叹一声转回身子,再不看那少年离去的背影,转向黄凤沉声道:「黄姑娘,可否将你挑下的玉环交给在下?那本不是你我之物,在下暂且代为保管,日后主人来寻也好退还。」 黄凤自然并无异议,取了那枚玉环交至他手,他放在灯下细看了一会,面上突然现出浓烈的惊异凝重之色。老管家照顾他二十年有余,甚少见他这般神情,凑上前低声问道:「少爷,此物可是有何不妥?」 关大少动作极快的将这玉环收进怀里,脸上的笑容不甚自然,「这玉环成色甚好,大大值钱,可惜是不义之财,不能归我关家所有,唉……当真令人扼腕长叹。」 黄凤大刺刺的接道:「哦。原来如此!小女子还以为关爷看那孩子年纪轻轻又长得漂亮,这么个水嫩的玉娃娃却来做贼,因此觉得十分可惜呢!」 关大少不知为何脸上发烫,好在夜色深浓,几盏灯笼倒也显不出他的脸红,这便清清嗓子交代众人:「夜色已晚,事情也过了,诸位都歇著去吧,少爷我也要歇息了。」 **** 待到众人都散了,关大少回到自己房中也熄了灯,静悄悄的房内却不断传出辗转反侧之声,某人竟是叹息不断,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语:「唉……老天保佑,关家祖宗保佑,可千万别被我猜中……这怎生招惹得起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在这厢睡不著觉,另一个人同样睡不著觉。已是将近三更,深宫中还有一个可怜的小太监直挺挺跪在地上,毕恭毕敬接受主子训话。 「你说!父皇怎么又知道我出宫的事了?是不是你告的密?」 「呜……十二殿下,小的哪敢啊?您已经审了我几十次了,我真的没干啊!」 「不是你,那你说是谁!」 「呜……小的不知道啊!」 「……反正就是你!都是你这个该死的狗奴才,害我被那只猪欺负!姓关的……你好狠的心……都是你都是你!我咒你出门被雨淋、万事不顺心!」 「那个……我帮您骂,姓关的你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闭嘴!大胆!不准你骂,只准本殿下骂,你是什么东西?快掌自己的嘴!」 「呜……是!」 可怜的小太监一个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向来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他,今天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想想必定跟那「姓关的」分不开!他一边小力的掌著自己的嘴,一边在心底狠劲臭骂那姓关的王八蛋。「呜……我这是招惹谁了,被主子这么打骂,姓关的我咒你我咒你!咒你比我还惨,这辈子断子绝孙,下辈子投胎做太监!还是最不得势的那种!哼……」 第四章 平生未曾这般伤心的十二殿下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晨自然也是爬不起来了。不论何人相问,他的心腹小太监都照他交代的意思言道「十二殿下病了」,这可了不得,这日午时未到,刚下早朝的皇帝陛下便摆著浩浩荡荡的阵势圣驾亲临。 除了尊敬的皇帝陛下,随行的还有本朝太子,十二殿下的同母亲哥哥,宫中医术最好的老太医也陪同前往,急匆匆为十二殿下把脉开方。 待老太医切过皇脉,只道十二殿下乃是心火大盛,这心病还须心药医,开了些调理休养的方子便跪安告辞了。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只得遣退左右,围在抱病卧床的十二殿下身侧小心哄著,询问他到底为何人何事这般生气。 朱正昭起初只是沉着一张小脸默不作声,太子殿下哄了许久,他才红著眼眶「哇」一声哭出来:「太子哥哥,父皇……他欺负我!还叫了帮手打我,呜……他们一群人一起欺负我、笑我!」 皇帝陛下自然龙颜大怒,连连追问是哪个狗头胆敢欺负皇子,他却不肯说出那人名字,遮遮掩掩的吐露那人只是个寻常商贾,他出宫时小小捉弄了那人几次,其实也无甚恶意,后来还对那人主动示好,哪知那人不识抬举,请了个武功颇高的女子专门对付他,这都罢了,那人还带著全家上上下下围在一边看他的笑话……朱正昭越说越气,只求父皇哥哥为他撑腰出气,派给他一队宫廷侍卫去围了那人的府邸,把那人抓来宫里好好整治。 皇帝陛下皱眉听了半天,连嘴边安慰的话都缩了回去,待他说完,更是冷著脸将他教训了一通:「昭儿,你怎么这般孩子气?简直是胡闹、胡闹!你什么身份?跑出宫去招惹那些市井小民已是大大失了皇家颜面,如今还与之纠缠不清,真是……那人即未触犯王法,又不知你身份,这倒是何罪之有啊?昭儿,身在皇家更要遵循礼法,不可仗著身份欺压良民,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朱正昭被父皇教训得一头包,嘴巴瘪了又瘪,终是咽咽呜呜地闹将起来:「我不要听这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你们日日讲夜夜讲,我听得还不够啊,我只要你们像民间的父亲大哥一般护护短,帮我撑腰出气,吓吓他也就算了,又不是要打他杀他,呜……身在皇家有什么好……我要出宫!」 幼子这番一闹,皇帝陛下大是头痛,太子殿下更在旁连使眼色,他只好软下声调随便哄了儿子几句,好不容易哄得儿子止住了哭泣,皇帝陛下赶紧借机而遁,只把太子一人独自撇下对付那个被踩了尾巴的小魔星。 太子殿下倒有耐心,一句一句的哄著皇弟把那人名字说出来,朱正昭向来与哥哥亲厚,不多时便吐露得七七八八,讲到动怒处脸色青白,讲到羞恼处脸色泛红,直把太子看得心惊肉跳起来,貌似极不经意的问他一句:「十二啊,你长大了,身边也该多添几个奴才伺候了。你想要俊俏的小太监呢,还是要漂亮的小宫女?」 朱正昭想也不想,随口回道:「那便添几个太监吧。」 他常常偷溜出宫,宫女总是比太监胆儿小些,自然是不愿多添宫女放在身边了。太子殿下听了他的回答,却是悄悄黑了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再道:「那个姓关的如此待你,皇兄定不饶他!」 朱正昭兴高采烈的应道:「好!太子哥哥待会便把他抓来赏给阿昭!」 「哼,他胆敢辱我皇家颜面,罪无可恕,皇兄待会便派人去抄了他的家,再把他那颗狗头拧下来给你出气!」 朱正昭登时吓白了一张脸,坐起身来抱住皇兄的腰死不松手:「太子哥哥,不要啊!我只想吓吓他,你可千万别伤他!我……我其实很喜欢跟他说话,他也常常逗得我很开心,我那般戏弄他,原是我的错处多些……不关他的事啊!」 太子殿下森然看著皇弟那幅焦急的神态,胸中只觉一阵狂怒涌上── 自小到大,这个皇弟最是任性,除了在他面前偶尔低头认错,即使对著父皇也是嘴硬得紧。 在旁人面前就更是娇纵,即使明知自己有错,也倔著脾气无理到底,现下说起那姓关的贱民,居然这般通情达理,揽错上身,唯恐他这个皇兄伤了那贱民一根毫毛,再回想皇弟说起那姓关的如何可笑时,眼角眉梢都是欢喜羞涩之意,哪里有半点鄙薄取笑的神气,活生生便是一幅少年怀春、意乱情迷的模样! 宫中乃是天下最最奢靡淫乱之地,早传出有某某皇子蓄养男宠的流言,若皇弟真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年少荒唐而已,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自会睁一眼闭一眼瞒著父皇,眼下这等情状却是危险之至,皇弟竟拉下了皇家颜面忍著脾气任由那姓关的欺负,怕是已经动了真心了,那姓关的当真胆大包天、其心可诛!只不知两人走到了哪一步,莫非…… 想至此处,他那颗大哥的心简直悬上了半空,冷汗涔涔而下,语调凄厉的高声问道:「十二,你老实说,那姓关的贱民可曾对你做出什么无礼之举?」 朱正昭平生第一次看到皇兄露出这般恐慌之态,只吓得呼吸一滞,愣愣回道:「有啊……不过我也没真的怪他,是我先出手欺负他的。」 太子殿下脑子一昏,险些晕去,「什么!你快些告诉皇兄,他是如何欺负你的!」 说起这个伤心的话题,朱正昭又忍不住红了眼,「……我靠过去,他便往后退,我再靠过去……他便用了那么大的劲把我推下了床……呜……他好狠的心,我身子都摔痛了!」 ……简直是反了!堂堂皇子投怀送抱,那姓关的贱民竟敢不识抬举!不不不……幸好那姓关的不识抬举……太子殿下千般恼怒、万般无奈,无数复杂的心情只化作一个阴森的念头──此人绝不可留! 不过须臾之间便定下这个一了百了的主意,太子殿下冷冷一笑之后方抬起头来,柔声安慰哽咽不止的皇弟:「十二,乖……别再伤心了。这等不识抬举的贱民何足挂齿!说不定他今日冒犯天颜,明日便招来天遗,嘿嘿……」 朱正昭用衣袖擦擦眼泪,眼珠转来转去,一心想著那关大少的倒楣样子,终于破泣为笑:「嗯!呵呵……他明日便要生意赔钱,亏得血本无归!哈哈,那天杀的吝啬鬼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哪知皇兄此时杀心已起,回宫便召来近日跟在他身旁的那名侍卫细细追问。一问之下,得知那姓关的原是京城首富的关家大少关天富,接著更急召了朝廷里专司情报密查之务的主事人来见,交代下若干秘密任务,誓要把那姓关的祖宗八代都挖个清楚再去下手。 对此一无所知的朱正昭朱少侠,跟著宫里那一大堆人心有不甘的迎来了新年。 宫中过年不同于民间,那繁文褥节多得令人消受不住。他日日被拖在宫里,险些真的拖出病来,好在过年时父皇与太子哥哥陪著他的时辰也多了不少,这才耐著性子一日日熬到十五之后。 元宵一过,父皇与皇兄又再国事繁忙起来,闲得发慌的朱正昭只想出宫去见那个天杀的关某人,想起上次受了那么大的气,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去。思前想后,那一肚子的话唯有说给他的思齐哥哥听,也好顺便出宫去散散心。 这日约了赵思齐,两人照样在京城中有名的酒楼「飘香阁」相见。赵思齐治好了那身胞疮不说,面色比往日更添几分红润,显是心情大好、春风得意,眉眼间的盈盈笑意衬得那幅精致美貌光彩照人。 与赵思齐同来的还有一人,浓眉俊目,身材颀长,尊名唤作杜剑横是也。朱正昭一见他便知他定是思齐哥哥心上的那个冤家,只因两人间眼神脉脉、眉目传情,简直教他这个多出的第三人浑身不自在,说的话也经常被两人过耳不闻。 直到他嘟起一张小嘴猛灌茶水,赵思齐才回神向他赔罪,还道这次特意带了剑横来与他结交,心中不快之事都已成过去,只想他这个最好的朋友为自己高兴。 朱正昭甜甜一笑,挥挥手道:「我可没这么小气,思齐哥哥,你气色这般好,可见他对你也不错……我为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番话哄得那两人眉开眼笑,都使出浑身解数不住夸他,赵思齐本就口才过人,那杜剑横也曾花间风流,这两人一齐出手那还了得,自然哄得他心情爽利无比、飘飘然如入云霄。 说了一会闲话,他心中的真烦恼也藏不住了,这几天来的委屈牵挂都一股脑儿倒将出来。那两人本是兴味盎然的听著,到后来却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目间俱是忧色重重。 他见这二人都哑巴似的不开口,忍不住好奇询问:「思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杜家哥哥……你怎么也不说话?」 赵思齐眉头微皱,苦笑著问他:「小十二……你这些日子十分烦恼?想到他时连觉都睡不著?想起他的好处便十分开心;想到他待你不好处便会十分伤心?但若当真见了他……却又什么怨恨都不记得了,只想他理你就好?」 朱正昭愣了一愣,面上泛起惊喜羞涩之色:「正是如此……说得再准没有了。思齐哥哥,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我这些天连膳食都吃不好,觉也睡不著,莫不是生了什么病吧……」 杜剑横也苦笑了一声,接著问道:「那……你可曾想要与他肌肤亲近……他若不愿与你亲近,你便心情郁结烦闷不已?」 朱正昭「啊」下一声,脸上飞红一片,低下头小声回道:「这你也猜得出来……杜家哥哥,你当真厉害……我也不知怎的,只想靠得他越近越好,但若换了旁人……我连手指头都不愿碰上一碰。」 那两人此时一同苦笑,看著他欲言又止,待他开口问时,两人都劝他莫再去见那位关大少。现在不见,以后不见,最后永远都不要再见为妙。 他大是疑惑,连连追问为何不能再见,那两人只是叹气,道你若再见他,你们两个都是后患无穷。 他出了一会神,脑子里不断浮现那人各种各样的表情,无论可笑吝啬的还是一本正经的,抑或闭著双眼狠狠推开他时的和掀动著嘴唇犹豫不决的,都是那般清楚分明、难以割舍。那两人看著他面上缠绵纠结的神态,双双心下雪亮──要他再不见那关大少,显然是难于登天。 果然,还未等两人说出更多劝诫之辞,朱正昭已经猛摇其头,斩钉截铁的大声道:「我要去见他!莫说是日后……现下一想到他我就心痒难熬,病了就病了吧……反正我要去见他!思齐哥哥,杜家哥哥,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 他起身行个礼就要离去,那杜剑横却身影一飘横在他面前,面上显出甚是为难的神情,赵思齐也拉住他衣袖一角,不甚自然的笑骂他一句:「何须如此心急……小十二,你若真的铁了心,这便听哥哥好生跟你说吧,你也长大了,行事不可任性鲁莽!」 他眼见两人都是一脸认真凝重之色,只得满腹狐疑的坐下来问道:「哎呀,你们到底要说什么?快些说吧,我好好听著便是!」 赵思齐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小十二,你身份非同一般,就算你中意之人是个女子,只一条出身不合便有天大的难处……何况那关大少还是个男子,我与剑横是过来人,深知此路凶险艰难,行之不易啊……你生在皇家,行事稍有不慎,便要累他性命。他若对你真心,或许甘愿为你身死,只是他全家性命也悬于你父兄之手啊……你还是三思而行吧。」 朱正昭虽然听得似懂非懂,背后却不知为何窜起一阵凉意,颤著声音轻轻道:「思齐哥哥……你在说什么?你是说……说我对他……」 赵思齐苦笑著抚上他肩背,一双眸子清明如镜:「小十二,你其实是懂的,对不对……前些日子的我,便跟今日的你一模一样啊,你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懂罢了。但事已至此,你再不愿去想,这些凶险也是真真切切挡在眼前,你自己想好……是铁下心一路走下去,还是就此罢手。现下放手,或许还来得及。」 朱正昭怔怔看著好友,那「罢手」二字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出来,只将一口白牙死死咬住下唇,一张小脸也变得煞白。沉默良久,三人间竟是寂静无声,只有眼泪一滴滴落在桌上的声音清楚可闻。 又过了半晌,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清晰响起:「我朱正昭身为皇子,全出于天意。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生在皇家却为何有那么多臭规矩……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亲自挑选,又算得上什么皇子了!若是关家哥哥不喜欢我,我自当痛痛快快的罢手,再也不去见他,若是他对我有半点动心怜爱,这个皇子身份我不要也罢!他的命只有一条,我朱正昭的命也只有一条,他若甘愿为我而死,我这条命也舍了给他!」 他这席话一说,那两人面上却是忧色更甚了,杜剑横沉着脸劝道:「就怕你轻言生死,只不过一时意气,你出身显贵又挫折太少,不甘被人管制才生出这般反叛之心。换了是关姑娘、李大少,恐怕你仍是要意气相拼,倒未必是一心一意不怨不悔的看上了这个关大少!」 他心头微震,似乎觉得杜剑横说的有几分道理,细细想来又似乎不是那般,想来想去,脑中一片混乱,忍下住蹙著眉头一拍桌子:「不想了!我不要再听这些大道理,我只要去见关家哥哥!你们陪我在此处猜哑谜,倒不如我亲口去问个清楚他到底当我是什么!」 这一番大叫下来,三人间沉重的气氛倒散了好些,赵思齐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说不定那关家哥哥只当你是个胡作非为的小毛贼,对你本无半点动心。你我在这里长吁短叹、庸人自扰,实在令人见笑。」 朱正昭委屈之极的叫道:「什么小毛贼!我乃堂堂威风凛凛飞天无敌小白龙朱少侠是也!他……他肯定也是喜欢我的,他说过我貌美如花、楚楚动人……」 那两人二皆失声而笑,指著他鼻子道:「你?你哪来的貌美哪来的动人了,明明只是个满身孩子气的小毛头!」 他大是不依,撅嘴回骂:「哼!只有关家哥哥配得上我!你们这般的我还看不上呢!」 杜剑横斜著一双桃花眼出语调侃:「乖乖隆的冬,王八看绿豆!哈哈!」 赵思齐狠啐他一口:「闭嘴!你这人当真粗俗不堪!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也不知看上你哪里了!」 杜剑横飘个眼风,邪里邪气的道:「嘿嘿……此中妙处、不可言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赵思齐赶紧伸手去掩他的嘴,一张俊脸顷刻间红了半边:「当著小十二还敢乱说!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朱正昭看著他们旁若无人的举止,虽不太明白所言何事,也只觉一阵阵背脊发麻,小脸不自觉跟著红了起来,轻咳两声看向别处道:「那个……你们慢慢吃,我要走了……」 赵思齐回过神来,正色交代他一句:「小十二,我知你不愿多听,仍是要劝你行事谨慎,切不可凭著一时任性伤人伤己!我往日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前车可鉴啊!」 他认认真真的答道:「嗯,多谢思齐哥哥提醒,阿昭自当时刻谨记。」 话是这般说,他也确实「三思」了一番,走出「飘香阁」大门之后,他立在大街上想了许久,脑中来来回回皆是那关大少待他时冷时热的面孔,放不下、收不回、理不顺、剪不断……若不清楚得知那人对他到底有情无情,那块心病怕是永不能有个明白去处。 也许正如杜家哥哥所说,他对那关太少并非一心一意的看上了,只不过从小到大予取予求,人人皆是哄他夸他讨好他,却从未遇过这么一个敢于得罪他骂他,对他从不稍假辞色的人吧。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若是求而得之,他还会不会对那关大少这般牵挂? 他长到这么大,从未亲身体会过什么情爱滋味,那些宫女们私下传颂的情爱故事倒是听过不少,也曾偷看过某位皇兄皇姐私藏的春宫图,甚至皇奶奶还给他安排小太监小宫女伺候侍寝过。只是进房之后,他总做不出那些图解上的坏事,次次都将那些瑟瑟发抖的可怜人赶到床下去睡。图解上的男女都是抱在一起快活得紧,哪像那些小宫女小太监般抖如筛糠,他怎么看也是提不起半点趣味,倒不如敬而远之的好。 唯有一次例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主动抱住他肆意温存,手指刚碰到他私密之处便被他厌恶推开,嘴里直呼「大胆」赶出去。那宫女之后再也没见过,他听得有人私下流言,说是皇奶奶第二日便把那宫女赐死了。经过那件事,他才明白那些前来侍寝的人为何那般害怕,也再没从房里赶出过一个人。 太子哥哥说过,「宫里处处都是杀人的坑」,他其实也并非完全不懂,生在皇家本出于天定,他亦无力选择自己的出身,只想早日出宫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皇子大婚之后便可封王另赐府邸,这两年也有不少大臣想把女儿嫁他,一是他自己本就不愿;二是太子哥哥尚未登基、顾忌甚多,为免于朋党之祸,一直把那些想要攀附皇亲的大臣隔在他身外罢了。 他年纪虽不大,毕竟从小身在宫里,要说什么单纯如纸,那也是天大的笑话。他只知越是平庸顽劣的皇子越能多得些快活,对政事知道得越少,日后越能多得些平安逍遥。 至于情爱之事,他也是早有打算──当初年纪幼小之时,亲眼看到母后在深宫寂寞中郁郁而终,心中怨了父皇许久,也深深怨恨那堵高高的宫墙。 他一日日的长大,那种寂寞也一日日的清晰起来,父皇与太子哥哥待他虽好,却不能一心一意的陪著他,长久以来只盼著飞出宫里,找到能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 看著思齐哥哥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果然是一刻不分开的时时相伴,当真令他艳羡不已……不管日后如何,他这些天来想的念的都是那关家哥哥,他虽并不完全知晓什么叫「无怨无悔」,「辗转反侧」四个字却是千真万确,见、不见;见……不见……废话!当然要见! 第五章 主意既定,朱少侠自然直奔关家,行至关家门前,却忍不住小有踌躇。 上次离去之时,他可是丢尽了面子,这次主动送上门来,倒是怎么下这个台阶?还是先探探虚实再说吧。 他脚下绕个弯子,从关府后院潜入,凭那身过人的轻功悄悄摸到关大少的房顶。在顶上听了一会,房内像是空无一人,此时黄昏未至,那关大少莫非尚未回府? 正失望时,猛然想起第一次前来的情景,那关大少独自一人坐在破落的书房中算帐……无声暗笑之后,他蹑手蹑脚转往书房所在的方位,伏在房顶一听,下面果然有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声音。 他精神大振,小心揭开一片屋瓦向下看去,那衣著依然寒酸的关大少也依然正在算帐,桌子上的账本只多不少,关大少也正如那次般紧蹙著双眉喃喃自语。 「唉……乱七八糟……江南一带的帐怎的如此之乱,生意再好也不能乱了账本啊!莫非有人中饱私囊?待我细细再算……」 左看右看,这关大少就是个吝啬无比、相貌普通的假正经,朱少侠一边笑眯眯欣赏他抓耳挠腮的可怜可爱之态,一边在心底暗骂自己委实眼光不济。 关大少又算了好半天,总也算不清楚,终是长叹一声合上了账本,咬著嘴唇发起呆来。看著他那幅心烦意乱的样子,朱少侠自然开始心疼,正待跳下去安慰两句,却见他慢吞吞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来。 「唉……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呢……要来便早些来,也好给个痛快……不不不……还是别来的好……唉……」 朱少侠凝神一看,忍不住又惊又喜,那件被关大少放在掌心缓缓摩娑之物,可不正是他上次丢在关府的那枚玉环!看关大少这番纠结的神情,显是对这玉环的主人十分著紧,竟然烦恼得连他最擅长的算帐也算不清了…… 此时不跳,更待何时,朱少侠窃笑得嘴都歪了,提起气来便待跃下,但刚探下半个身子,便听得书房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那人脚步虽轻,下盘却稳,显然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 朱少侠一腔惊喜立时化作恼怒,那天杀的女人,偏偏抢在这个时候前来大煞风景!牙痒痒强忍住与之决斗的冲动,朱少侠屏住呼吸继续探看,片刻之后,书房的门上果然响起敲击之声。 「关爷,该吃晚饭了!大家叫我来知会您一声。」 「啊……」那正在烦恼的关大少也是吃了一惊,连忙把那枚玉环收进怀里,换个沉稳面孔应道:「有劳黄姑娘了,我就来!」 「关爷……还有一事,王妈妈眼睛不大好使了,这些天都在教我做鞋,让我做好了亲手给您试试……您收下吧。」 「哦……」关大少大步跨出拉开了那扇房门,屋顶上的朱少侠也伸长脖子往下看──俏然立在门口的女子哪里还像当日那个粗鲁的假小子,竟是穿了一身长裙,头上也多了枝珠钗,手里捧著一双刚做好的新鞋,脸上薄施脂粉,姿态落落大方,可比京城里任何一个漂亮的大家闺秀。 朱少侠只看得脑袋一晕,愤怒不止,这个女人……她她她想干什么?这才过了个年啊! 关大少也是一愣,伸手接过那双鞋,想了想才微笑著对黄凤道:「多谢黄姑娘……你这般打扮很漂亮,奶娘她可真是中意你,把这枝钗都送给了你。」 黄凤脸上一红,也低低道了声谢:「多谢关爷……王妈妈跟我提过,这枝钗是老夫人赐给她的,我本不敢要,她却说早把我看作亲女儿了……我很是感激,已经认了她老人家这个干妈,关爷若不喜欢,我便不戴这枝钗了……」 关大少又是一笑,神情中看不出半点呵责之色:「哪里哪里……黄姑娘这就见外了。我待奶娘也正如亲娘一般,你我日后亲如一家,我也很喜欢你这个妹子呢。」 黄凤这才宽了脸色,笑吟吟的接口道:「关爷也无须见外,以后便叫我阿凤吧。」 「呵呵,好。阿凤,你也别再叫我什么「关爷」,还不改口叫关大哥?」 他们这两人在书房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的亲密攀谈,屋顶上的朱少侠却早已气白了脸,「妹子」,什么妹子,只怕是近水楼台的情妹子吧! 「喜欢」,他竟对这女人说了「喜欢」!这「喜欢」二字,连他朱正昭朱少侠都尚未听过,竟被这女人抢了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情急之下,冲动之中,他管不得什么「三思而行」了,再「三思」,这关大少就要「思」到别人的怀里去了! 只听得一声暴喝从天而降,关家书房登时瓦破顶穿,一个纤巧的身形直冲关大少的所在,从关大少身后伸出一双细细的手臂,紧如钢铁般牢牢箍住了关大少可怜的腰。 这一喝一箍当真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直把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关大少吓得大声惨叫起来,措手不及的黄凤自然猛拔长剑,手伸到背后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全身上下的兵器都已被奶娘收走。待要飞起双腿,一身罗裙又令她施展不开,眼看人在他手,投鼠忌器,只得拢起双手摆个招式,对那大胆偷袭的小贼大声叫阵:「暗施偷袭算什么好汉!赶紧放开关大哥!有种的与姑奶奶单打独斗!」 关大少叫了几声便已哑了嗓子,大著胆子回头张望,哪知背后的贼人身材甚矮,又把头死死埋在他腰间,初回头时竟没看到那人的脸面。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再扭著脖子往下一看──这贼人衣饰华丽,脖颈间一片雪白嫩滑,看来无比眼熟,心里「咯瞪」一下,已知道这贼人是谁。 过得片刻,一张怒气冲冲的小脸自关大少肩膀之后露了出来,喷火的眼神盯在黄凤身上,理直气壮的同样大声吼道:「什么偷袭!关哥哥是我的!不准跟我抢!」 黄凤愣了一愣,已看出这人便是上次那个夜袭关大少的小贼,只是这小贼的语意实在听不大明白。 「什么你的我的……关大哥又不是东西,你这小贼,莫不是昏了头吧?」 朱少侠双眼继续喷火,双臂只管把关大少的细腰箍得紧些、更紧些:「你这女人少给本少侠装傻!哼……涂脂抹粉,东施效颦,关哥哥才不喜欢你这种女子呢!他喜欢的是我!他赞我貌美如花、楚楚动人……」 说至此处,喷火的小白龙磨蹭上关大少并不怎么宽阔的背脊,把那满腔心火化作丝丝绕指柔:「关哥哥,你说是不是啊?」 关大少惊惶之中又多了两分尴尬,黄凤惊愕看来的眼神更令他无地自容,只得闭上眼睛装昏,脑袋一歪便不作声了。 朱少侠大是不爽,把花朵似的红唇贴近关大少耳边:「关哥哥?关哥哥?啊……难道真的晕了……也好,我这便把你带回宫!恳求父皇赐婚,呵呵。关哥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我会好好待你的!」 已经「昏过去」的关大少身子一震,挣扎著狂叫一声:「啊──你说什么?」 朱少侠露出甜美之极的笑容,大声宣布自己的身份:「关哥哥,你都要嫁给我了,也该知道了。我叫朱正昭,在兄弟间排行十二,你以后……便叫我阿昭吧。」 关大少再次惨叫一声晕了过去,这次真是不晕也不行了,任朱少侠和黄凤姑娘怎么叫,他都晕得「货真价实」。 朱正昭,当今皇帝陛下的第十二子,已逝的正宫皇后是他亲妈,太子殿下的同母胞弟,年方十六,尚未大婚,弃文习武,轻功卓绝……这在京城中乃是人人皆知、流传已久的小道八卦。 关大少自然是知道那些传言的,黄凤姑娘却不知道,只是眼看著关大少晕了再晕,她也隐约猜到这位「朱少侠」的身份很是希罕。她边跟朱少侠一齐猛掐关大少的人中,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这玉娃娃似的少年,朱少侠现下哪里还注意得到她的无礼冒犯,早把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昏迷不醒的关大少身上。 关大少也实在可怜,昏迷之中都不得安生,他一张本来就极其普通的脸被两人连掐带拍,是越发的不中看了。可惜尽管如此,那鬼迷心窍的朱少侠仍然对之喜爱得紧,拍完脸蛋又去摸别的地方,唯恐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心上人惊喜过甚,就此一晕不醒。 被两人折腾了老半天,关大少只觉得脸上也痛、身上也痛,那被揉捏过度的疼痛之感里还夹杂些麻痒,朱少侠一双极不老实的小手在他腰上越掐越狠,他终是躲不过去,又羞又窘的呻吟著醒了过来。 朱少侠这可放下了心,乐滋滋地一口亲上他面颊:「关哥哥,你醒了!你可别太高兴了,我日后还会待你更好,这世上除了父皇和太子哥哥,只有你让我这么记挂,我只要想起你,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晚上也常常睡不著……可只要见著了你,我便开心得紧,什么都不在意了。思齐哥哥对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要不离不弃终身厮守……他和杜家哥哥现下很是快活,我跟你也要像他们那般!」 「……」关大少哪里说得出一句话,脸上热辣辣的湿意令他只想再晕一次才好,不住在心底痛骂那个朱少侠嘴里的「思齐哥哥」。 听朱少侠的口气,那「思齐哥哥」和「杜家哥哥」便是一对龙阳断袖的情侣了,自己逆天而行不说,还胆敢教坏本朝皇子。 想这位朱少侠朱殿下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小孩子,朋友本就不多吧,难得出宫结交一两个朋友,只怕「朋友」说了些什么,便要听进去什么。 那该死的「思齐哥哥」,当真是个胆大包天的恶人、小人,哪一日若是被他关天富见著了,定要好好与之算一笔帐来! 他在这厢忙著暗地骂人,性子单纯的黄凤却早被朱少侠不避人前的「热情似火」惊得羞红了脸,耳中听到的那些言语更让她把头也低低垂了下去。 「呃……关大哥,我……呃……你和这位……这位朱少侠慢慢聊吧。」 勉强目不斜视、结结巴巴的丢下这句话,黄凤姑娘慌不择路起身便走,临去时还不小心被门槛拌了一拌,险些当场出丑。 关大少不辨词意的随便应了一声,那妒火冲天的朱少侠已伸手去掩他的嘴:「不准叫她妹子!什么哥哥妹妹,关哥哥心里只能想著阿昭!」 关大少脸痛、身子痛、头更痛,粘在他身上的小鬼用尽力气也推不开,只是既已躲无可躲的知道了朱少侠的身份,他又哪敢对这位小爷无礼咆哮?他唯一敢做的,不过是哭丧著脸软下声调:「那个……十二殿下……」 「关哥哥怎的如此见外?叫我阿昭!」 「那个……阿昭殿下……草民关天富先前得罪冒犯您甚多,所谓不知者不罪,还望您高抬贵手,不与草民计较……」 朱少侠听著这等干巴巴酸溜溜的场面话儿,非但没有半点开心,反倒觉得万分委屈难过,忍不住嘴巴一瘪,眼泪乱飙:「呜……你欺负我……」 「……」这「欺负」二字直把关大少吓得面无人色,赶紧伸过手去帮他拭泪,一颗不怎么值钱的脑袋痛得越来越厉害,对这位小爷连连赔礼道歉,就差五体投地下跪磕头了。 「朱少侠、朱小爷、朱祖宗……您就别再哭了!再这么惊吓草民,草民有几颗脑袋也不够赔啊!」 「呜呜……你还说这种话!关哥哥是坏蛋!天下最大最大的坏蛋!」 「我……好好好,我是坏蛋,小爷爷,你就别哭了成吗?」 苦著脸的关大少也差点哭了出来,额头上还不停冒出冷汗,这等狼狈之态,看在朱少侠眼里却自有一番可爱,当下便扯过他衣袖擦干眼泪。 破泣焉笑的朱少侠令得关大少松了口气,寻思著快点想个法子把这位小爷送走。心神漂游不定,耳中听到什么都随口乱回起来。 「关哥哥,别再叫我殿下……叫我阿昭。」 「……阿昭。」 「关哥哥,我好喜欢你!」 「嗯……」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嗯……」 「啊……阿昭好开心!关哥哥,你既然也喜欢我,一定愿意做我的王妃,我们这就一起回宫去求父皇可好?」 「嗯……啊?」 「万一父皇不答应,我还有太子哥哥,他向来最宠阿昭,一定会帮我们的……」 「我……那个……你……」 朱少爷眼珠一转,似是发觉了关大少面如土色──自己这般出身,关哥哥心中害怕也是常情,他不禁大起爱怜之心,拉过心上人的手柔声安慰道:「关哥哥,你别伯……若他们不答应,我们了不起私奔罢了!思齐哥哥担心你一家的性命,我也仔细寻思过,父皇他是个仁君,想必不会为了你我的私事大开杀戒,太子哥哥那般宠我,我只要哭闹几次,他多半便由得我了……」 这等蹩脚的安慰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更令关大少胆战心惊,那胆大包天的「思齐哥哥」都知担心他关家大小的性命,可见当朝皇帝和太子并不见得有多「仁」,而以这朱少侠涉世之浅,所谓的「仔细寻思」恐怕是根本做不了准的。 他关天富一介草民,私下结交皇子已是大大不妥,罔顾身份之差论及儿女私情更是杀头大罪,若再摊上一条「携带皇子私奔」……他委实不敢再想下去,只有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如雨般滴下,朱正昭帮他擦了又擦,反而越擦越多,看著他这副窝囊样儿终是生了怒意。 「关哥哥,你怎的怕成这样?你是堂堂男子,稍稍胆大些便不成吗?你也用不著开口,万事还有阿昭在呢!我只要你跟著我去一趟,让父皇和太子哥哥见见你!」 关大少斟酌了好半天,终于带著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挤出一番话来:「那个……阿昭啊,我也不是怕……其实我是有些怕……那个……你真的想好了?我关天富吝啬刻薄,胆儿也不大,你可是当朝皇子,跟我一起便不怕他人耻笑?」 朱少侠鼻子里「哼」了一声,全不把这些听进耳去:「谁敢出口耻笑,我便割了他的舌头!我们两情相悦,碍著谁啦?我要跟谁一起,关他们什么事?若敢背后嚼舌根的就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是好人,我也犯不著对他客气,关哥哥,你说是不是?」 关大少心底只是叹气,朱小爷想必是出身显贵从不受气,别人嚼几下舌根就要出手伤人……全天下这么多根舌头,你便算是去割又能割得了几根?当然,在这位朱小爷面前他是不敢说实话的,万一惹得朱小爷狂怒起来,说不定连他的舌头都不保。这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若朱小爷眼下中意的不是他关某人,之前那些得罪冒犯便足以切手断脚,惹不得、惹不得啊…… 心中那般想著,嘴里却这般说著:「那个……阿昭啊,我今日才知你的身份,这惊喜委实来得太急了些,我脑子里乱得很,你可容我好生想一想再说?便算是要去拜见皇上和太子,也待我先准备准备……陪你去见你父兄可是大事一桩啊,我连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一件,也太过失礼了些。还有初次见面的礼物,尚需精心挑选,阿昭你说是不是啊?」 朱少侠顺著心上人的话头一想,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他也曾经听说过,即使寻常百姓家成婚前去见对方父兄,都是要做足礼数的。想到此节,他反而眉开眼笑的猛亲了关大少一口:「嗯!关哥哥果然把阿昭放在心上!你向来最紧张钱银,却为了阿昭舍得花费银子,阿昭好开心!」 关大少不好躲闪,只得老老实实让他亲了这口,看著眼前这个兴高采烈的玉娃娃,眉梢眼角俱是真挚动人的笑意,这身份尊贵又无比任性的少年虽然凶过他、戏弄过他、伤过他,后来却待他十分的上心,甚至被他伤过之后还不止一次主动上门示好。他关天富虚度人生二十几载,向来待人刻薄小气,鲜有人真心真意把他放在心上。 这些日来,他其实也常常想到这个少年,凭著天地良心,若这少年不是生在皇家,倒也不失为一个值得结交的友人吧。 他看著想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内疚不忍来,挽住少年的肩膀轻轻道:「阿昭,若我哪天对不住你,你可别生我的气。人世间总有些时候身不由己……我若伤了你的心,你只管狠狠的骂我,要不打我也成,可不要再哭了,男子汉是不能随便哭的,知不知道?」 朱正昭自从与他认识,未曾见到他如此温柔的神色,只觉一颗心都要飞起来了,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嘴里也软绵绵的应道:「嗯……我听你的话。只要你不恋上别人,我都不会生你的气。思齐哥哥说……就算那个人待他万般不好,伤他、骗他、打他,他会怨会恨,却不会真的伤心;若那人恋上了旁人,就再也懒得伤他、打他、骗他了,到那时他才是真的伤心。关哥哥……我若是对不住你,你也狠狠的骂我、打我吧,我不会恼你的,但你不要不理我。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哭了,我已经长大了,阿昭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呵呵。」 关大少静静听著不发一语,眼神凝视他一脸认真的神情,待他羞得脸红起来,才伸手抚上他柔软的头发:「……这就好。我也答应你,我不会恋上旁人。」 第六章 好不容易哄了朱少侠回宫去,接下来的一整天关大少都恍恍惚惚。他吃饭时想、喝水时想、与人说话时也在想,直到晚间上了床,亦是一夜未曾合眼。 此事非同小可,闹得不好是要杀头的,听朱小爷的口气,似乎尚未告知父皇和皇兄,他这边待要抽身或许还来得及。 「不识抬举」好过「勾引皇子」,更好过「拐带皇子私奔」,那前一项说不上是甚么有条有款的大罪,后两项却万万犯不得啊。 早在那日见到朱正昭的束发玉环之时,他便已瞧出来那玉环乃是宫中之物,他平生见过的宝物无数,哪里猜不出那朱少侠、朱小爷就是个天大的活宝。朱小爷不过才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加上那「思齐哥哥」在旁做了个坏榜样,这才一时冲动迷上了他,这么个区区草民,只要他跑得快些,朱小爷伤心个两天也就好了吧,总不见得糊涂一世,这辈子都不放过他。 想了整整一夜,他第二天一大早便叫来了关府所有的人,道是自己得罪了一个权势颇大的官儿,要出京去避避风头,躲他个一年半载,待那人消了气就会回府来。又交代自己走了之后,大家若无其事即可,若有人找上门来,就说少爷有要事出门去了,不日即回。 下人们都很是吃惊,纷纷追问那人是什么官,他语焉不详的含糊带过,只有黄凤清清楚楚知道他躲的是谁。他一直不停的叹著气,黄凤便一直偷偷看他,待他吩咐众人下去,管家、奶娘和黄凤三人却径自留了下来,道路途遥远,恐有不测,需黄凤一路陪同护送他出京才好。 他仔细想想,这位保镖倒也少不得,于是并无异议,只絮絮叨叨拉著奶娘和管家交代了许多。 到得当日午时,包袱也收拾妥当了,黄凤和他两人轻装上路,跟众人道别之后出府朝城门那方而行。 两人才走了几步,黄凤便脚步一停,朝关大少使个眼色,语声极低的道:「身后有人。」 关大少心中吃惊,这朱少侠也来得太快了吧,却见黄凤脸色凝重,放在身前的手轻轻摇了一摇。 两人只装作一无所知,专拣人多的地方走,脚步越来越快,行至一个路口时恰好有大官下朝的轿子迎面而来,人潮纷纷让道,路口挤得是水泄下通。黄凤一把抓住他胳膊运起内力,人群中硬生生辟出一条小道,两人几转几弯,身后跟著的那人渐渐追不上了。 摆脱了那人的跟踪,两人又绕了个大弯去买马,匆忙中随便挑了两匹,便骑上马直奔城门口而去。 此刻正是出城人多的时辰,城内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守城的兵士慢吞吞的检查过往行人,若是漂亮妇人就多少占些便宜,若是男人就随便搜点东西下来。临到他们两人时,关大少只得苦著脸取了点碎银交出,一个神情猥琐的兵士想要对黄凤毛手毛脚,手腕间突然一麻,那只不老实的手也软软垂了下去。 那兵士愣了一愣,张口就要扣下二人,黄凤手指微弹,他嘴里也哑巴了,只把那只完好的手直直指著两人。后面排队的百姓早已不耐起来,一个个都在催促,另一个守城兵士收了银子自然好说话,也并无发现什么大事,赶紧将那张口结舌的「哑巴」往旁一推,对他们二人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牵著马匹快步离开,这一日总算有惊无险吧。眼看就要行至城门之外了,两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脚步也稍稍放缓了些,却听得身后远远传来呼叫之声。 「截住他们──关闭城门!」 关大少回头一瞧,吓得差点大叫起来,远处好一阵尘烟滚滚,隐约看得出是一大队骑士正策马狂奔,那般阵势显是朝城门方向而来。天子脚下,何来土匪?铁定是宫里派出的京城守卫骑兵队了。 若是平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等架势会是冲著自己来的,眼下他却是做贼心虚,整个身子都打起抖来,六神无主的看向黄凤。 「糟、糟、糟了……」 黄凤脸色一凛、当机立断,飞身上马后见他兀自还在发傻,手臂伸至他腰间轻轻一带便将他送上马背,嘴里大喝一声:「走!」 他回过神来,双腿用力,骑著马与黄凤一起奔出城门。守城的几人眼见城门已关不及,只得挥舞兵器朝他们追来,脚步虽慢,呼喝叫阵之声倒是不小。 「大胆贼人,还不停下!」 「兀那犯事的,还不给兵爷们回来!」 两人任他们如何叫骂追赶,只是充耳不闻,守城的几个庸兵自然越甩越远,那骑兵队却越追越近了。 又跑了一阵,两人的坐骑都不是什么良驹,身后追兵的叫喊声已然听得明明白白:「太子有令,缉拿人犯关天富!姓关的!快快下马!」 一听清「太子」二字,关大少心里「咯瞪」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这可不是朱小爷在跟他闹著玩儿,「朱大爷」都正式出马了。这位朱大爷,乃是日后的国君,今日的太子,要取他这颗项上人头便如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易。 黄凤自然也是听清楚了,挥鞭策马之中还有余力开口问他:「关大哥!不太妙啊!太子都惊动了!」 呼呼大风吹得关大少脸上极痛,滚滚尘沙更令他泣泪横流,用尽全力才勉强喊了一句:「逃、命、要、紧!」 只是人生中总有些事,逃也是逃不过的,那些追兵所骑的都是御马,比他们的两匹马好了何止十倍?出城才不过十里,他们在集市里买的劣马就露了疲像,几名跑在最前的骑兵马抢头功,已在急奔中抽出兵器自身侧夹击两人。 关大少全无武功,眼睁睁看著刀刀呼啸而至,只是吓得大叫,黄凤却早有防备,自马背上提气跃起,一脚踢下那名抢功的兵士,顺便把那匹良驹也抢了来,再挥出马鞭朝关大少腰间一卷,把魂不守舍的关大少安安稳稳放在马背上。 一击得手之后,黄凤自然如法炮制,又抢了一匹好马换给自己乘骑,她百忙之中还不忘挥鞭抽打关大少身下的那匹马,让那匹马跑在前边,自己则为其断后。 到了离城二十余里之地,那队追兵是再也追不上了,两人当即转道而行。骑马奔至黄昏之时,两人才停在一条河边下马休息。 饶是黄凤内力深厚,也累得鬓发散乱,汗落如雨;关大少更是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坐了好一阵,两人总算喘过了这口气,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吃了起来。填饱了肚子,黄凤便去河边拣了些枯枝枯叶自行生火,关大少看著她这般忙活实在不好意思,也挣扎著起身帮忙去拾了一些。 生起了火,两人在火堆旁边聊天,关大少自然是一脸的如丧考妣之相,黄凤反倒处处安慰于他。 「关大哥……你也无须过于担心,我们江湖人不关朝政,只要有我在,誓要保护你周全。只是这些日怕是都不能住客栈了,你身子可撑得住?」 关大少黯然点头道:「撑不住也得撑……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派人追了来,还一追就是二十里,只怕铁了心是要取我关某人的脑袋,我有几条命,还敢大摇大摆的去住客栈?唉……就是连累了你要随我东躲西藏,关大哥心里实在过意下去。」 黄凤微微一笑,神色平和:「阿凤从小到大吃惯了苦,这也算不得什么。阿凤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要讲义气,关大哥既然看得起阿凤,阿凤自然护你到底。」 关大少也以略带苦涩的笑容相回:「那就多谢妹子了……关大哥身无武功,真真是你的累赘,若哪日实在逃不过了,你只管先走吧……太子虽然要我性命,皇上却是个仁君,只要是地方官吏抓了我押去京里,倒未必会掉脑袋。」 黄凤「啊」了一声,想起出府之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人:「这么说来,那跟踪之人便是太子殿下的人?只怕不止今日……关府附近老早就埋著眼线了。关大哥……那太子殿下果然早有行凶之意啊。」 关大少淡淡点头,反而不再说话了,只看著面前跳动的火光静静出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似多了些稳重,少了些胆怯。黄凤见他这副模样甚是反常,忍不住出语劝道:「关大哥,你便少想些吧,我从前也是这般,不顺心的时候想得越多才越是难受。」 过了良久,黄凤才听到身侧响起轻轻的语声:「我与妹子相处这些时日,知你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于你,此事关连重大,还望你知晓之后,不是万不得已时,不要泄漏给第三人知道。」 黄凤愣了一愣,茫然看向关大少面上,但见关大少一脸郑重,眼神殷切,此事显然非同寻常。她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却毫不犹疑的重重点头:「我答应你。」 见她答应的如此痛快,关大少当即躬身行礼:「多谢妹子!」 黄凤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大哥何须如此大礼?这可折煞我了!」 关大少只管一躬到底,恭恭敬敬的行完这个礼方才正色道:「大哥先代那些穷苦百姓多谢妹子了。妹子武功高强,难得又有这般淳朴善良的性子,正是那主事的不二人选,只是一行此事,便须终生耗损心力,无一利而唯有万般苦楚疲累……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黄凤听至此处,也是面色凝重地对他回了个礼:「听大哥的口气,此事绝非伤天害理,而是与人为善的好事。既然如此,黄凤又怎会推脱?大哥请说吧。」 深宫里的黄昏,自与其它处没什么不同,唯有一个人,心心念念只想著宫外的那片黄昏。 月亮尚未出来,朱少侠就已等不及了,忙著偷偷出宫,去见他心上的那个人。 昨日回宫之后,他已对太子哥哥说了那件事,太子虽未点头答应,倒也并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他心中自然认为太子哥哥已经默认了此事,高高兴兴还要去找父皇,却被太子手腿并用的拦下了。 想想太子哥哥的话倒也有理,父皇毕竟年纪大了,怕是惊吓不得,还是慢慢旁敲侧击,让他一点点知道的好。只要太子哥哥愿意睁一眼闭一眼,他便什么都不怕了,今日的太子哥哥就是明日的皇上,到时封他个「逍遥王」,带著关哥哥去一个富庶之地逍遥快活,就算并不能堂堂正正的成婚,两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不是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人世间最快活的事莫过于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吧。 再说了,皇上是什么人?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上人,金口玉言,只要说出的话就能作准。若能哄得太子哥哥十分开心,说不定日后还真能给他们赐婚呢,想到此节,朱少侠笑得比花儿还动人三分。 朱少侠像往常一样,交代好身边的小太监们不准向父皇告密,随后换好一身劲装就准备偷溜出宫。那脚还没迈开呢,就被拦在他宫门口的人堵住了,昨天还没见过这两个奴才呢,他忍不住怒气冲冲出口就骂。 「大胆!你们是哪个宫里的?竟敢挡住本殿下的路?」 那两人对视一眼,跪下去齐声回答:「禀十二殿下,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太子殿下交待过,晚些便要来见您,让您在此等他,不可私自出宫。」 「胡说!我昨日还见过太子哥哥,他怎么没说?你们这两个大胆奴才!给本少侠滚开!」 他称惯了自己「本少侠」,一急就改不过口了,可那两人不管眼前是十二殿下还是「朱少侠」,直挺挺的跪著就是不肯让开。 他接著又骂了几句,那两人竟是闭上嘴再不作声了,那路自然也未曾让开,终于把他气得一脚踹出。他内力虽弱,这急怒之下踢出的力道也足可令人伤筋断骨,那被踢中的一人身子微晃,面上却无半点表情,他这一脚竟有如踢在铁革之上。他微微一愣,细瞧之下才发觉那两人俱是武功不弱的内家高手,眼珠一转,提起一口气便飞身而起。刚跃上宫檐,早候在顶上的另外两人齐齐现身:「十二殿下请回!」 他万般无奈的退了回去,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直气得憋红了脸破口大骂:「好啊!你们这些狗奴才想要造反不成!」 那四人节奏整齐的同声回道:「奴才不敢──」 「我、我杀了你们这群狗奴才!」 眼看十二殿下气得把匕首都拿了出来,他宫里的小太监们赶紧跑出来劝架,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七嘴八舌乱成一片。最机灵的那个,自然跑去恭请太子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小小的奴才怎么担当得起? 众人闹了一会,太子终于沉着一张俊脸赶了来,对正闹得慌的十二殿下劈面就是一声低吼:「闭嘴!你看你成何体统!竟教这些奴才看笑话!」 从小到大,太子待这个嫡亲胞弟虽然严厉,也鲜少当著人前这般大声呵责,朱正昭被吼得呆了半晌,太子已挥手遣退了所有闲人,待众人走得干净了,才对他道有要事相谈。 他委委屈屈的跟著太子进了自己房中,听到的话简直令他不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又发了好久的呆,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摇了摇头。 「我不信……我昨日还见过他,他说……他说要准备准备,怎会今日就……」 「哼!你不信也得信!好一个关天富,胆敢勾引皇子不说,还敢始乱终弃!」 朱正昭眼眶一红,便待流下泪来,想起昨日答应过关哥哥的话,才极力忍住了泪意:「不会的……关哥哥待我很好……他答应过我不会恋上旁人……太子哥哥,你的人只怕搞错了……他只是有事离开京城吧。」 太子重重一拍桌子,脸上显出浓浓的杀气:「不会恋上旁人?哼,他今日离去之时,便是带著一个女子,那女子为了他可是连皇命都不放在眼里。有事?我看是私奔吧!他若把你放在心上,今日要离开之事昨日为何不对你说?」 「他……他怕我不开心,因此不对我说……」 「十二!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可知那关天富是何人?京城首富……哼!只是个幌子罢了,他关家富可敌国,私藏巨财,欺上瞒下、其心可诛!」 朱正昭惊叫一声,已是看出皇兄动了杀机,心中混乱一片,扑过去抱住皇兄的腰:「太子哥哥!不要!他那般小气,怎会富可敌国?即使有些商铺,也过是个寻常商贾!」 若换了往常,宠溺他的太子早已心软,此刻却用力将他推开,森然冷笑道:「寻常商贾?十二,那次你提起此人之后,我已派人细细查了他的祖上三代…… 竟查出些大有可疑之事!他关家富足百年,在全国处处皆有产业,或暗或明,无一不是当地最大的商号,家财之巨只怕比我朝国库更甚!奇的是他家财如此丰厚,却没有半点存在钱庄之中,那些巨财倒是去了何处?前些日有密探回报,他关家竟在几国边境都有别庄,而且建造之处甚为隐秘……寻常商贾哪有这般天大的狗胆?哼哼,只怕他是要通敌造反!你若能为他找个寻常理由出来,我便饶了他这条狗命!」 朱正昭再天真也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一颗心如坠冰窖,别说是太子哥哥,便换了他也要对关家这等作为疑虑猜忌,他与关大少数次相见,从未听之提起过生意上的事……他在这厢真心相待,关大少却把他当作什么?忍到此刻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溢出眼眶,耳边还在继续传来令他伤心的言语。 「十二,你这次可真的看走眼了。那关天富心计极为深沉,不但私藏巨财,还为将来起事早早准备了一条好路……前两年南方大旱,有一身份隐秘之人捐了百万两银子用以赈灾,你可知那人是谁?去年北方边境有一支游牧骑队骚扰我边境,又是这人,在战乱之后捐了一大笔银子安抚百姓。哼哼……他端的是好心计,竟敢对我朝百姓行这等小恩小惠……待他日起事之时,只需表明身份,受过他恩惠的愚民之中只怕有不少要投奔于他。只怕……只怕他对你假情假义也是另有所图,却不曾想你竟对他动了那情爱之心,加之察觉了朝廷近日已四处埋下眼线,这才不得不爱惜他那颗脑袋,带著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起潜逃!」 「……太子哥哥,我不想再听了。我很累……想休息了。」 深深地低下头去,并不想哭泣的少年只能不断擦拭继续冒出的眼泪,这世间的真真假假他实在无力分辩,宁可相信那曾经真切凝视过他的温柔眼神。只过了短短一日,太子哥哥便告诉他那些全都是假的……他怎么能信?怎么甘心去信? 他知道哥哥是为了他好,哥哥的话他却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不是傻子,从见到哥哥眼中的杀气开始,他就明白了哥哥也骗过他。从此刻开始,他只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要找到那个人,亲口去问那人一句话。 第七章 阳春三月,气候怡人,京城里本是适合游玩的大好时节,却因为京中出了一件大案,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城中风云变色,那京城首富的关家竟在一夕之间被抄了个干净,所有的连锁商号也都被封了。 京城里连著乱了好多天,凡是与关府有过来往的人都通通去衙门转了一圈,仔细查过才放回去,关府那些老仆也都被查了又查。关家的生意来往满布全国,这一番细查可忙坏了各级负责办理此案的官员,更有甚者,被查的大小官儿也是不少,有被请去衙门的、有被召到宫里的,还有那么几个说不出也不敢说自己被请去了什么地方的。 上面传下来的风声,道是此案牵连甚广,后果极重,那关家的大少爷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子,惹得太子殿下雷霆大怒,看情形竟是要把那关家连根拔起;关大少也不知哪里得了消息,早早的开溜跑路了,只苦了那些留下来的亲戚下人。 说苦倒也不算太苦,即便是亲戚下人也并不知关大少的私事,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是早早就与其不相来往了,说起关大少竟没有几句好的,所知的事情也是少之又少。 那些下人都是老弱病残,一问三不知,逼急了还时不时晕倒,反把那问话的人搞得战战兢兢。若只有一人这般回话,自然是不足以取信,人人都是这般回答,上头也没了法子,只得抓了放、放了抓,交代案子未曾了结之前不准出城便算。 要说关大少到底犯了什么大罪,许多被牵连的人也是一头雾水,上头问的话又多又杂,他们也都老老实实的回了,那关大少为人吝啬无比,与众人都私交极少,无非是有些鸡毛蒜皮的小帐进出,查来查去,竟无人得知那关大少除了钱银之外还喜好什么、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令人起疑的异常举动。 问起关大少去了哪里,又可能去哪里,他们更是半点猜不出,若一顿板子下来,只得各自胡扯一通,这个说去了南方,那个说去了北方,把那查案的官员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顶顶厉害的官吏遇著这等案子也只有得个「办案不力」的评语,想糊里糊涂的草草了结此案,最上面的那位却又不许,道是此案不彻查个水落石出,谁也别想安生,敢敷衍了事的一律革职。 再拖了几日,京中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本朝的十二殿下,竟也突然离宫出走,顺便还带走了赵大人的爱子,那位京城第一恶少赵思齐。赵公子离家之时,曾给父亲留了一张纸笺,说是十二殿下夜闯他房中,拿匕首横在他脖颈上逼他一齐出走,若是不肯,当场就割下他的脑袋,纸笺上还留了一个被匕首戳出的小洞为证。 且不管这消息从何处传出,所传的事情倒确实是真的,赵大人当时看了这张纸笺,立刻苦著脸拿去宫里拜见皇上,皇上看了也是大吃一惊,当即派人去召十二殿下,却哪里还找得到人?十二殿下身边的心腹小太监一边哭一边抖,揭开自己的衣领给皇上和赵大人看,那细嫩的脖子上果然有一条破过皮流过血的新鲜伤口。 那小太监抽噎不止的跪求皇上饶命,说十二殿下这一次可认真得很,全不像往日般只是吓吓他,他只劝了一句,十二殿下就一匕首过来,划伤他之后还交代他跟皇上说一声:「皇儿不孝,要出宫去找一个人。若不找到那个人问清楚一件事,皇儿这一世都会不甘心。」 皇帝陛下听得是莫名其妙,只得看向立在一旁的赵大人,赵大人此时却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揣摩──莫不是十二殿下看上了他的犬子?因此闯到府里抢人私奔?两人素来交好,他那犬子又确实有那个龙阳断袖的毛病……天老爷啊,他虽然一直想赶走那个姓杜的,但若换来一个十二殿下,他只会更加头痛,他的犬子勾引十二殿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他收到留书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叫杜剑横,哪知那个姓杜的也不在,或许是发觉了有人来抢思齐,跟著追了去。留下这个烂摊子,却叫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怎生收拾? 他想著想著,不自觉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把仁慈的皇帝陛下看得连连叹息── 唉,自己那个顽劣的幼子委实太不像话,仗著自己生在皇家就胡作非为。这次还对赵卿家的爱子做出匕首伤人的威逼胁迫之举,虽不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过是孩子们闹了些口角之争吧。 赵卿家为他朱家天下向来是鞠躬尽瘁,先后辅佐了两朝皇帝,犹记得他跟著先皇打天下的时候还是个翩翩少年,如今却已老成这般,自己这个便宜皇帝在这个辅政老臣面前,当真是惭愧之极,无颜以对呀。 两人齐齐开口,又齐齐收声,神情羞愧的向对方让道:「您先、您先……」 尴尬了半天,两人都觉得这事实在是不好说,这当口终于有第三人开口道:「皇上!可要把太子殿下请来?」 皇帝陛下连连应道:「快请、快请!」 赵大人也松了口气,总算正正面色把身子站直了些:「甚是、甚是!」 宫里为了十二殿下离宫出走的事闹得鸡飞狗跳,连皇上都在担心那位倒霉的赵公子。那被劫持的赵公子此时却快活得紧,正对著一片大好春色笑得比花儿还娇。 什么「劫持」、「胁迫」,自然是假的,只因朱正昭好不容易才偷溜出宫,在他房中求到半夜,他委实没有办法,只得转身去求杜剑横。 杜剑横此人也算不上个好说话的,唯独对他没有什么办法,捱不住他甜言蜜语哄了一夜,三个人这才一起出了京城。 为免皇上与太子怪罪赵家,他们还一起做了场戏,到时候回到京中,便说是朱正昭年幼贪玩,宫外又只与赵思齐交好,因此逼著他跟自己一起偷溜出京去玩。 杜剑横起初是不肯的,那赵家老爷时时刻刻想抓他的小辫子,平常便把他欺负得够苦,这番不告而别,更让赵老爷多了筹码,等到回去之时……还不知要怎么作贱他。他想到此节,哪里高兴得起来,眼神哀怨的看向自己那个口才了得的情人。 「思齐,我真的怕你爹……我现下就身上发凉,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少侠连忙表示反对:「杜家哥哥,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已经答应的话,你怎能反悔?出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个『信』字!」 杜剑横继续哀怨:「话是不错……可他爹……」 赵少爷转过身来回眸一笑,杜剑横登时说不下去了,只觉得魂摇魄荡,眼前大好河山竟不敌他色如春花。 「剑横,难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我为了你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好不容易才跟你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我爹他也是明白了此节才极不甘心罢了。放心,日后他定会让你改口叫他做『爹』的。」 一番话把杜剑横哄得大大安心,禁不住对那一日悠然神往:「好好好……我可委实有些等不及了……」 赵少爷微笑著偎进他怀中:「那便快些帮帮小十二吧。他一日不找到他的关大少,我们便一日不得抽身,你说是不是?」 杜剑横迷迷糊糊的点头:「也对……我们找了这好几日,京城周围的市镇之中皆无他们的消息,定是他们极为小心,刻意避过了人多之处。我从前行走江湖,干的便是追猎江洋大盗换取赏金的营生,对这野外追踪之术倒也在行,你们只管信我便好。只是你们两人都娇生惯养,这追猎途中不能入住客栈,必定是餐风露宿,你们可要受苦了,若累得途中生了病可怎么是好?」 朱少侠握紧拳头、斩钉截铁的道:「我不怕!只要能找到他,问清楚那件事,我便从此死心了!」 赵少爷也轻轻摇头道:「无妨。我虽无武功,自小却极少生病的,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撑得住。」 杜剑横苦笑著点头:「那就好。我们动身吧。十二殿下,你途中须得时时留意,只要是他们经过之处,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三人之中只有你最熟悉那位关大少,你不能有丝毫松懈。」 「嗯……唉,不知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他虽吝啬小气,到底也是个大少爷……他若在路上病了,唉……」 赵思齐与杜剑横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叹息:「唉……果然这般认真,时时都念著那人,看这情形,就算找到了人,也未必死得了心啊!」 他们身在宫外,也料得到宫里已经翻了天,只是未曾想到太子殿下这次竟怒得痛下杀手。以皇上之仁,自然不准他随便杀人,但经过他一番密谈,一五一十讲了那关大少这些年暗地里做的可疑之事,第二日宫里就帖出皇榜,公开通缉那在逃的关天富,凡举报密告者,赏黄金千两。当然,关大少是要活的,被定下死期的,是关大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若干跟他关家没有什么关系、早已出了五服的远方亲戚。 皇榜上说得明白:关天富一介草民,私藏巨财,勾结外敌,意图谋反,此谋逆大罪当诛连九族。若自首投案,可赦免他家人不死,只取他一人的脑袋,若继续潜逃拒不归案,他关家无论老小,只要在九族之内的,全部秋后斩首。 开国的先皇登基时就已废除了「诛连九族」一罪,当朝皇帝为了此案竟重开这道极不人道的大刑,京城中人人自危,都把那关大少恨得满头包,更别提那姓关的一大家子人,蹲在大牢里整日哭泣哀告,哭得累了便不住咒骂那害人性命、自己却溜得不见人影的关大少。 关大少这些日其实也不好过,他跟黄凤两人早就远离了繁华市镇,一路向著黄凤学艺的山中而行。两人不敢与人照面,连一路上换的马都是偷的,只是每次牵走别人的马之时,关大少都会留下相应的银两。这等非常时期,他连银票都不敢用了,身上带的银子虽不多,好在两人吃住俱是自己动手,那点零碎的银子倒也够花。 到最后那道皇榜帖出之日,他们已行近那座山下,其地人迹罕至,隔好几里才住那么一两户以打猎为生的人家,官家皇榜哪里贴得到。山路极陡且窄,马匹是奔不上去的,他们便把骑的马在山下放了生,然后用上自己的两条腿。 关大少虽身无武功,这些日的流浪奔波反而让他身子强健了些,爬了好几个时辰才跟著黄凤一起坐下休息。两人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过了一夜,第二日继续往上爬,越往上越是无路可走,最后还是黄凤背著他使了一阵轻功,两人才总算到达黄凤从前所住之处。 她师傅常年在外仙游,这等春光大好的季节自然不在山里,黄凤高高兴兴把师傅的居处收拾好给了关大少住,道是师傅向来不拘小节,就算日后也不会见怪,让关大少只管安心住下。 关大少起初的几日还是住得很高兴的,此处风景怡人、山青水秀,有黄凤陪在身边,也不担心什么伤人的猛兽,用来养老再好不过。可住了个十来天以后,他竟是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中牵挂他的生意他的商铺,还有他最重要的那件事。 他每日里只能无所事事的打著那个小算盘,身上带来的也只有一本帐,算过来算过去,帐上的那些银子却是动不了半点,他终于开始长吁短叹,整日里愁眉苦脸,晚上的觉也睡不好了。 黄凤看他这般情形,也猜到他是挂心那件事,自告奋勇下山打探消息,也好联络那些各地的主事之人。他求之不得,连连道谢,黄凤却道他既已把这件事交托于她,这便也是她的事了,再无须对她说那个「谢」字。 他大是欣慰,又一次暗叹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他平生也算见过不少才华出众的名士,但无论是何出身,都免不了一点功利私心,只有黄凤妹子最合适做下一任的当家人。 他所看重的那件事,不折不扣便是他关家祖训中顶头一条,向来只被关家的当家人所知。关家富足几代,累积的巨财确实是富可敌国了,那些银子既然不在钱庄之中,自然是有个去处的。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也简单,关家祖上第一代富商原是个还俗的和尚,虽出了佛门却佛心不灭,怜悯天下穷苦百姓。他叛出佛门,破的只是一条色戒,平生最爱的便是普度众生,对身外之物本不重视,只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已。 行了大半生的善,他越行越欢喜,到晚年时还召集了历年来所知的数名同好,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专司情报收集和安排发放赈灾财物,其后直到本朝百年不坠,即使战乱时亦然。 之所以秘密行事,盖因那善名是不能出的,他行善已久,早发现善名一出便有好些官儿和当地名绅上门来表示嘉许,其后再捐善款,就要从他们手上代办了,而银子只要一到了那些官儿手上就会层层克扣。 这么下来,分到百姓手里的委实寥寥无几,早已脱离行善之举的本意。凡组织内的各地主事人,也都对此等情形知之甚深,因此众人并无异议,从灾情核查到善款发放俱是行事极为隐秘,多年来人手充足、井井有条,配合十分默契。 组织发展到关天富父母这一代,已是大得贯穿南北,连纵全国了,当家人自然也是越来越累。他父母全心投在这件事里,心力交瘁之下,都是早早便亡了,他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不得不受了当家的重任,听闻此事时只有如晴天霹雳。 即要行事隐秘,又要钱银充足,事务繁多不说,还得不停赚取更多的钱银以做后备之用,他自小爱财如命也是不出奇了。他日复一日累得半死,竟没有半点时间交朋结友、附庸风雅,且以他关家财富之多,组织之大,朝廷若知晓了定会猜忌,到时还不知是个如何下场。 他遵从父母的遗愿,跟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早早的分了家,以免将来被他拖累,可若说要散了组织,他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 天地不仁,苦的从来只有百姓,前朝也好,本朝也好,哪朝哪代皆是如此,关家世世代代聚了如此一大笔财富,若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等同于帮了那不仁的老天一齐欺负百姓,这等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况且从小吝啬惯了,挣钱也挣得惯了,如今倒也累惯了,不累的日子反而过不惯。他关家虽产业无数、金银满钵,无奈他这个当家人拿著银子也只会想著节省,自己用不上的死物,拿给旁人却可以改天换地,正是何乐而不为也。 只有一条令他极为头痛──他太过吝啬的习性使得他年近三十尚未成婚,眼见是难得有姑娘愿意嫁他了,不得不提早安排下一个当家之人。 自从与黄凤结识,他很是喜欢这个天性淳朴的妹子,平生所见未有她这般不藏半点私心的好人,他自己是远远比不上的。 关家祖训之中倒未曾提及不可将大当家一职交给外姓人,也未曾提及不可交于女子,就算提及了……他关天富既是这一任当家之人,自然有权破例。 况且如今太子殿下已对他动了杀机,于公于私都要致他于死地,他关家财富胜过本朝国库,即使没有阿昭那件事也是大大的危险。 那些钱财说到底本不是他关家的,而是无数百姓的血汗,要他散尽银子以求自保,他是万万不能。 横竖便是舍了这颗项上人头吧,也算回报阿昭待他的一番情意,关大少轻轻一叹,脑中浮起那少年灵动活泼的可爱神情。 他关天富自小到大,未曾尝过什么真正的人生乐趣,唯有那少年骂他带来了几许私下里想到时会脸红心跳的滋味,日后待他身死,那少年也许会伤心一阵子,过些时日也会忘了他吧……即便如此,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本以为来到人世一遭,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遵循祖训,那少年却令他这一生有了别种景致,那些不愿与人说、只愿自己一人独享的微微酸甜,竟使得他回想起从前那些时日便觉全是虚度。 那少年如今在做什么?可正在为他不告而别的离去伤心愤怒?关大少再叹了一声,自怀中摸出那枚玉环来。那玉环的成色乃是极品,做工也绝顶精致,他第一次细看时便知是御用之物。 上面刻著一个小小的「昭」字,字迹甚为拙劣,显是阿昭年幼时自己刻上去的。就因为这个「昭」字,他那时已猜到了阿昭的身份,若那时就避而远之、离开京城,想必不会这么快惹来杀身之祸吧。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后悔。 关大少独自一人在山上待了几日,日子清淡无聊,来来回回也就想著这些平日里没有时间去想、也不敢多想的私事。 待到四五日之后,黄凤已自山下回了,一回来便神色郑重的对他说了两件大事。 两件大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一是朝廷放了皇榜要他关天富自投罗网,否则诛连九族;一是组织里各地的主事人都已暗通消息,依照会规叫他立刻安排下一任的当家,若他一直不安排下去,其它人便要另行推举当家取而代之,会规有云:现任当家若有生老病死,而又没有明确安排下一任当家时,可由各地主事者推选下一任当家。 这会规原也是他关家的老祖宗定的,个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常事,百姓的苦难却无尽头,那善举自然也不可中断。正因如此,他已提前做了安排,只等黄凤说完便淡淡回道:「这两件都算不得太过意外之事。也好,我这几日便下山回京吧。妹子你也跟我一起下山,拿当家的信物去见他们,之后的事务他们自会安排。」 黄凤怔怔看他半晌,对他这般平静之态又是惊诧、又是担心:「关大哥,你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啊!」 关大少苦笑道:「不然能如何?我本不曾料想太子竟如此狠辣,连那不相干的人命也视如草芥,这一招使得虽狠,却是大大的失了民心,太子此举差矣。想来还是关家太富,连朝廷也红了眼吧,若能逼我交出这份家产,他便是一箭双雕。」 黄凤茫然听著,显是并不听得太懂,关大少也不忍多作解释,让这善良女子知道更多人心诡秘之深。 「关大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也不能让那些无辜的人白白送了性命……我明日与你一起下山进京!关大哥……我不能眼睁睁的看著你死,宁可陪你一起……你可知道我……我……」 关大少心中一凛,已知黄凤言中之意,他何德何能,竟能得这个善良女子倾心?且不说他对黄凤如何看待,就眼下这般情势,他怎能拖累黄凤?他想也不想,狠下心开口道:「妹子,我对你没有那份心思。若我真与你两情相悦,同生共死自是美事,现下并非如此,便不能接受你的情意。妹子也不要这番珍贵情意轻易加于大哥之身,以免有负那位日后出现的真命天子。更何况……你已答应了我要好好去做当家人,又怎能随意抛出性命?」 这一番拒绝之辞实在厉害,竟令黄凤没有半点相驳的余地,饶是黄凤生性豪爽,此时也不禁红了眼眶,露出一点女儿态来追问他道:「关大哥,你喜欢的,是不是那个阿昭?」 他端正的面孔突然一红,露出些许扭捏的神情来,虽未立刻作答,黄凤却已明白他是对那个阿昭动了心,全因这片刻犹豫。 第八章 次日清晨,天色微朦时关大少就起了床,黄凤却起得比他还早。两人对视一看,都是眼带红丝,显然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关大少免了那些紧文缛节,只拿出那个重要的账本和那把小小的算盘交与黄凤,那个账本自然是组织里数年来的开支记载,那把陪著他从不离身的小算盘便是当家人的信物了。 黄凤忍著难过收了这两样东西,关大少又叫她翻开账本粗略一看,不懂的地方实时为她稍作讲解,以免日后行事多有不便。 时间不多,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其它细节只能留待组织里经验丰富的老人帮忙。关大少仔细想了一想,说了几个名字叫黄凤背下来,道是下山与人接头之后,先召来这几人辅助于她。 这几个都是他父母那一代留下的老朋友,他当年接手时便是这几人辅佐在侧,如今对她这个新当家也定会尽心尽力,帮著她尽快上手。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除了教黄凤学会看帐,关大少还得教她学会算帐。身为当家,连帐都不会算实在不成,黄凤却对钱银数位极无天赋。 关大少脾气也是顶好,耐住性子一点一点的讲解,这算帐之事,本不需识字太多,只要心细如发便能胜任。 接下来连著两日,两人就是这般度过一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之外,关大少一刻也不许黄凤偷懒。黄凤自然也不会偷懒,打起十二分精神反覆练习,一想到两人相聚只有眼前了,她恨不得把关大少说的每一个字、脸上的每个表情都深深记住。 到得第三日,黄凤终于可将关大少出的题应对如流,关大少看著她手法熟练的拨打算盘,嘴里不住说出新的题目,待到最后一题也算对之后,关大少点头微笑道:「妹子,恭喜出师。我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黄凤轻轻「啊」了一声,神情也松懈下来,接著身子突然一僵,低下头颤声道:「关大哥……还有些地方我不是太懂,明日再给我多讲些吧。」 关大少见她眼神并不看向自己,姿态又这般的僵硬,心中好一阵怜惜,揽住她肩膀柔声道:「妹子……你太不会骗人了,可知道人在说谎话的时候,眼睛是不能躲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这世间总有些不得不为之事,再逃下去又能逃得了几日呢?」 黄凤抬起头看向他温柔的神色,立时眼睛一酸,却又怕哭出来惹得他心中难受,只得把头埋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身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斗室之中一片寂静无声,关大少胸前衣衫被湿热的泪水慢慢浸透,黄凤抱著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但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忍心推开这个正在为他哭泣的女子? 关大少强忍著窒息之感,伸手在黄凤背上轻拍,过得半晌,黄凤总算渐渐止住了眼泪,在他怀中微微抬头,神情哀伤之中带著两分羞涩,极小声的道:「关大哥……你喜欢的虽不是我,我却明白我自己的心意。不管日后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我这一世都不会忘记你了。你是第一个打心底里真正看得起我,待我如知己良朋的男子,你虽只当我是妹子、是知己,我却忍不住对你动了那份心思。日后就算遇到喜欢我的男子,他又未必如你般真心看得起我,那种男子就算千好万好,在我眼中也远不如你。我不信什么下辈子,只知此生我都会记得你,感激老天让我与你相识。你就算……就算我以后见不著你了,只要回想起这几日我都会很开心,你交代给我的事,我也会全心全意去做好,你放心吧。」 听著这番肺腑中倾吐出来的言语,关大少连那个「谢」字也说不出了。这般深重的情意,回以一句道谢未免太轻,他低低叹息一声,手掌轻抚黄凤颤抖不止的肩背,千思万绪,唯有心照。 两人间正这般伤情别离,全不知陋室之外已有人捅破了窗纸向内探看,他们说了些什么,外面的人听得并不太清楚,这番亲密姿态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过得一会,偎在关大少怀中的黄凤突然间抽身出,对著窗外叫道:「是哪里来的两位朋友,进来吧。」 进来是进来了,不过却是三位:杜剑横、赵思齐,剩下那个自然是朱正昭了。黄凤耳中只听得两人的呼吸之声,杜剑横内力极深,更胜于她,因此她未曾有察觉。 三人都是一身的风尘仆仆,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朱正昭朱少侠。 除了一身的憔悴脏乱,他眼中也带著似悲似怒的泪光,一张小嘴上都是深深的牙印,显是被自己用力咬的。他死死盯著多日不见的关大少,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好啊!我们落得这般狼狈,你在这里风流快活!」 关大少也是震惊之极,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著朱正昭,他真的未曾想到,这锦衣玉食的小皇子竟连这个地方都找了来。他自己也是从京城一路而来,自然知道这路途中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朱正昭此时正愤恨不已,对著这个狠心人回想这一路上的辛苦。自他们三人离京以来,一路追踪关大少留下的蛛丝马迹,杜剑横经验极其老道,终是发现了关大少经过之地,更顺著两人更换坐骑的线索,沿路追到这一带来。 到得此地附近,周边市镇再无马匹被偷的消息,杜剑横便断定两人就在近处,带著赵思齐和朱正昭在一个小镇住了客栈,日日等待两人出现。几日前黄凤下山,小小的露了形迹,杜剑横自然是顺藤摸瓜,跟著她查到了这座山上,还跟在她身后一直摸清了他们的居处,直到亲眼见到果然有个貌似关大少的男子才返身而回。 下了山之后,杜剑横对朱正昭说明情势,并不隐瞒关大少跟那女子同住一处、神态亲密之事,只想这位十二殿下赶紧死心。哪知朱正昭虽然伤心,却仍要亲自找上山去,杜剑横大是无奈,只得带著他们两个上山。 朱正昭轻功了得,还稍稍好些,赵思齐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爬不上几步便要休息,累得走不动了就要人背,杜剑横背他一会又换朱正昭背,三人总算是磨磨蹭蹭的爬上了山。 到了那间陋室附近,杜剑横为免打草惊蛇,让他们二人在原地等待,他一人先去查看,当时看到的便是两人抱在一起的亲热之态。杜剑横心中暗叹,干脆带了朱正昭自己来看,看清了也好彻底死心。 三人一起过来不到片刻,黄凤便察觉窗外有人,但那时朱正昭已明明白白看到了两人亲密依偎的模样。眼见为实,这番冲击委实太大,想著这些日的流浪奔波,到头来只看到这样伤心的一幕,朱正昭一颗心冷热交杂,忍不住自憎自厌,只恨不得咬死自己才好。 他伤心愤怒之中说了那么一句恶言,关大少都只愣愣看著他并不回话,他千里迢迢而来,第一眼见到关大少便是此人已「移情别恋」的铁证,这当口还连半句话也没有跟他可说的,心中更是气极,却仍是强自忍住满腔怒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你对我说过,不会恋上旁人!所以无论耳中听到了什么,我都不相信!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关大少嘴唇动了一动,立时又紧紧抿住,脸上的神情暧昧难明,似喜还悲,又颇有些犹豫不决之意。 朱正昭一直凝视他面容,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眼中所见渐渐变得模糊一片,数日来的委屈怨恨终于决堤,手腕一翻便现出那把匕首:「你好!你竟没有一个字可以对我说!那便再不用说了,我们今日就死在一处吧!」 他扬起匕首抽身就上,立在一旁的三人都吓了一跳,黄凤与杜剑横赶紧拦阻,一个冲上去牢牢抱住他的腰、一个使劲掰开他的手抢下匕首,赵思齐也大声劝他不要冲动行事。他此时哪里听得进去,只凭一口血气拼命挣扎,四人间登时闹哄哄的乱成一片,反倒把关大少撇在一边了。 猛然见著了朱正昭,关大少本就心烦意乱,几人再这么一闹,他更是头痛不已,待到房里响起「砰当」、「乒乓」之声时,他终是提起中气大喝一句:「住──手!」 说也奇怪,他这声大喝下来,凶暴不已的朱少侠立刻停止了挣扎,那两人齐齐松了口气,也同时放开了手。 关大少长叹一声,一双眼万分温柔的看向了朱少侠,嘴里轻轻的说了几个字:「阿昭,过来。」 只见朱少侠眼眶一红,瘪著一张嘴奔了过去,关大少两臂一伸,他便像只听话的小猫般主动钻进那个温暖的怀里。 关大少摸摸他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脸颊:「……你瘦了。」 就这么两个小小的动作,一句平常的话语,朱少侠却「呜」地一声哭了起来,忍到现在的眼泪全都倾泻而出,一颗脑袋只管在这狠心人胸前粘来蹭去。 关大少轻抚著他这颗很不老实的脑袋,又叹了一口气:「阿昭,你可知你一己之私,给旁人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我之间只是私情纠葛,奈何你生在皇家,你的皇帝老子太子哥哥都是放不过我们的,连带许许多多无辜旁人也跟著遭殃。」 朱少侠抽了抽鼻子,从他怀里发出粘腻之极的声音:「我要跟你一起……这些日子……我好想你……我想的都是你……」 关大少只得继续叹气:「你可知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这且不说,就算我是女子吧……眼下你的太子哥哥也查得差不多了,我关家富可敌国,比你朱家的国库还要丰盛……君王榻枕之旁怎可容我这等人酣睡?阿昭,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朱少侠抬起头痴痴看著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嘶哑著嗓音大声叫道:「我不懂!我不想明白!我只想跟思齐哥哥一样,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天下人都可做得的事,为何我一个皇子却做不得?那我宁愿不要身在皇家,我只要做个普通人!」 关大少只是苦笑,竟不肯说半句安慰话,反倒推开他身子,与他面对面的正色言道:「可是你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姓朱啊。自从你在你太子哥哥面前提起了我,他就开始查我关家,我那时起便注定这辈子不得安生了。关家百余年来都是韬光养晦,当家人个个吝啬刻薄,六亲不认,从不热情待人,为的只是不拖累身边人。我要对其他人好,就不能对身边的人太好。阿昭,你若要跟我一起,不但要舍弃你皇子身份,还要一辈子都提心吊胆亡命天涯。你现在太小,怕是还没有想好,日后怨我恨我,我又当如何?」 这个皇子的身份,朱正昭倒是舍得,宫廷之内步步惊心,他许久之前便有了尽早离开的念头,他舍不得的只是父皇和太子哥哥,世间只有这两个与是他血脉相连又一直宠他爱他的人,说舍就舍,谈何容易? 他这厢犹豫了一会,关大少却是心中慢慢发凉,面色不变,只伸手在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他凝神一看,竟是幼年时母后赐给自己的那枚束发玉环,自落在关大少手上之后,他就再没有要回来,心中当它是定情信物般送给了关大少。 这般重要的定情之物,关大少竟要退还,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也发起抖来,两只手猛往后缩,决不肯把东西接在手里。 「阿昭,与其你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了断吧,其实你我也并未有过如何刻骨铭心的纠葛,你不过是一时的年少轻狂,我亦不过是寂寞之中的一点意乱情迷,动心之浅淡本只如蜻蜓点水,何来什么不离不弃的生死追随?只可笑这点小小涟漪连累了太多无辜之人,我关天富这番可是罪孽深重了。」 关大少语声平稳柔和,竟似无一点起伏波澜,一旁的杜剑横与赵思齐两人却知并非如此。两人都是过来人了,哪里听不出关大少黯然销魂、心灰意冷的口气,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赵思齐已是对那朱少侠连连打起眼色来。 朱正昭虽然天真年少,看著关大少要把那枚玉环退回给他,心中也是害怕得紧,不自觉伸长手臂死死抱住了关大少的腰:「不是的!不是的……关哥哥,我只是舍不得父皇和太子哥哥……」 关大少微微一笑,并不将他推开:「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谈些正事的好。你不是想要我跟你一起去见你父皇和皇兄吗?我们这便下山吧。他们找得我好苦,若再不去,我关家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可就要断送在我一人手里了。」 朱正昭此时才想起那天大的祸事来,变了脸色惊叫道:「不能去!关哥哥,你若跟了我去,父皇那头倒还好说,太子哥哥定要对你不利!」 关大少看著他这般焦急的神态,冷掉的一颗心禁不住再起微澜,终是收回了那枚玉环,手也放在他头顶轻轻抚摩:「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阿昭,风波既是由你我而起,也该由你我将之平息。」 朱正昭抬头凝视心上人坚毅的面容,心中的欢喜只多不少,关哥哥虽是身无武功、样貌平常,还那般吝啬小气,却也是个心地善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枉自己为之倾心。 心神激荡之下,两人的身子越靠越近,朱正昭眼神迷蒙、小嘴微张,已不知不觉凑近了关大少的唇边;眼看这少年脸红眼媚的动情之态,此时的关大少也是心跳如雷、呼吸沉重,明知房内还有他人,奈何身子移不开半分。 旁观的三人连忙非礼勿视,相互打著手势悄悄出了门去,把这久别重逢的两人单独留在房中。黄凤心中虽然有些难受,想到关大少终可与喜欢的人见面相聚,也忍不住替他高兴。 两人独处了一会,自然是气息纠缠,唇齿相亲。两人都是第一次与人这般亲热,激动之中又有些摸不著章法,只出于本能粘著彼此的嘴唇不放。朱正昭是连啃带咬,关大少也顾不上呼痛,即使是有些痛,更多的却是通体舒爽,竟似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愿去想、也什么都不想再要了。 胡天胡地的缠了一会,朱正昭突然气喘吁吁的笑了起来,湿润的眼神颇带狡诘之意:「关哥哥,你方才是骗我的!你也喜欢我!说什么『动心之浅淡如蜻蜓点水』,你还真是酸啊!喜欢便是喜欢,遮遮掩掩作甚?你可真不是个老实人!」 关大少轻咳一声,忙把眼神转向别处,脸上本就红了一片,这下更是连耳根都红透,这可恶的少年也委实记性太好了些。 朱正昭笑吟吟看著他这般尴尬神色,越看越觉这不老实的关大少可爱至极,情人眼里,本就是臭的也会变成香的,何况关大少并不怎么臭呢。才休息片刻,朱少侠又忍不住亲上了他的脸,一张甜甜的小嘴不住的说出情话来:「关哥哥……我长到这么大才找到了一个你,你也只找到了一个我,若现在在一起,我们日后或许会后悔,可若是现在就放了手,你我日后一定会后悔!我不要想太多,只要眼前便够,我要这辈子的每一天都是眼前……」 关大少听得全身都酥了,软著语调轻骂道:「这种话你肯定是说不出的,是不是那个『思齐哥哥』教你的?哼,哄他自己家的便好,还教坏别人家的小孩子,此人定不是什么好人!」 朱正昭委屈万分的叫道:「才不是呢!我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我都懂的……啊──」 他这声一叫之后,竟是整个人都往后缩,脸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关大少连忙伸手摸摸他身上:「怎么了?你哪处不舒服?」 这一摸之下,他又是往后猛缩,头也低了下去,结结巴巴的小声道:「那个……我长大了……那一处也长大了……你别再碰我……我难受得紧……」 关大少微微发愣,随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那脸也烫得如火一般,早有变化的一处更是烫得难以抑制,两人双双松开抱住彼此的手臂,喘著粗气坐远了好些,冷静一阵才敢看向对方。两相对望之下,眼神一碰便又难以自控,这番古怪情势重复了几次,两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正昭更是笑出了眼泪,摇头叹道:「奇怪奇怪,我从前在宫里时,皇奶奶给我安排了好些侍寝的宫女太监……」 关大少听得颇不是滋味,重重的「哼」了一声,朱正昭赶紧接道:「但我一个也没有亲近过!连碰都没有碰一下!我奇怪的便是这个了,对著其它人,我从未如此过,对著你我却只想……不成不成,我得先问问思齐哥哥去,此事可有些什么禁忌之处……」 关大少惨叫一声,两条浓眉险些皱成了一条:「万万不可!这等私密之事哪能去问旁人!阿昭,你少想这些歪主意!你稍安勿燥,我……我自会想到法子。」 朱正昭眼珠一转,贼兮兮的蹭了过来:「不如现在就想个法子吧,好哥哥,我真难受……你快些帮帮我!」 他笑眯眯的附耳过去,与关大少细细讲来,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男子间美事可成也……关大少越听越是心惊,最后竟一把推开他,斩钉截铁的道:「不成!」 任朱正昭叫了百来声好哥哥,关大少都是一脸的坚决之色,此事竟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朱少侠实在无法,只得撅著嘴苦著脸再附耳过去──那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吧…… 这不,才一会儿的功夫,关大少就换下那副坚毅面孔欣然点头,一旁的朱少侠却是一脸的哀怨委屈,小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嘟咙:「呜……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教会了你,苦的是我……我真是……唉……」 关大少眉开眼笑的抱住了朱少侠,那些牢骚抱怨只当是情话,正待一口亲下,突然想起一事来,冷下脸沉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少侠登时愣住,嘴里再次结巴起来:「那个……呵呵……哈哈……我小时在宫里……偷看……皇兄他们的……那个……春宫图来著……」 「好啊!你那时才几岁,就学这些坏事!我要代你父皇好好管教你!」 「呜……不要啊……你学了还不是要欺负我!你不老实……还逼著别人老实……呜呜……我好命苦……」 第九章 这一年初夏时节的某月某日,私自离宫的十二殿下朱正昭大摇大摆从京城的城门口而入,赵大人的爱子赵思齐与其「好友」杜剑横也陪同在侧,与他们同行的,居然还有那闹得举国不宁的在逃嫌犯关天富。 他们一行四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无间,教那闻风而来的各路人马都不敢私自决断,抓吧,不好;不抓,也是万万不妥,只得围著他们按兵不动,立刻派人去宫里请示皇上。 派去的人还没见到皇上,先见到了太子,太子听得此人禀报,十二殿下竟挡在那姓关的身前,不准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当时就怒极变色,掏出自己的令牌扔给这人:「抓!给我通通抓进天牢!」 这人吓了一跳,唯唯诺诺的问道:「那……那十二殿下?」 「若他不肯走开,一起抓!」 过不得一会,这人便到了城门处回报,有了那块令牌,接人的抓人的都一拥而上,那四人也不抵抗,俱是任抓任绑,只是四人分作两对,那握在一起的手紧得掰都掰不开。带队的首领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叫那些旁观的百姓瞧见,连忙叫众人不要纠缠,就这么带走再说。 到得天牢,接管的官儿也是头痛得紧,只能将他们分别关在两间牢房里,还好菜好饭的伺候著,不敢怠慢半点。这眼下太子是连自己的皇弟都关了,但他皇家的事,做臣子的哪里管得上,说不得过了一天半天就消了气呢。谁不知道这位十二殿下是皇上最宠的幼子、太子最宠的幼弟,若惹恼了这位,以后的日子就别想混了,更何况赵大人的爱子也给关了进来,那位赵大人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他们这些人哪里得罪得起? 果然,当天晚上宫里的红太监就前来宣旨,皇上宣赵家少爷和杜公子一起拜见圣驾,那掌管天牢的官儿赶紧送人,送出了这两个还得担心那两个,只盼著宫里早早来旨,快些把那位碰都碰不得的十二殿下领走,他头上戴的这顶帽子才算回复安稳了。 等啊等啊,这官儿望穿秋水,眼看十二殿下在天牢里已经待了三四天了,宫里却迟迟的没有半点消息。十二殿下倒是开心得紧,日日与那姓关的重犯欢声笑语,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前去送饭送水伺候的狱卒那是满腹牢骚,与同僚嗑牙闲聊之时,只说次次见那两人,都不敢把眼睛往他们那边瞟,十二殿下抱著那姓关的好不开心,神情之舒爽就像抱著自己的皇妃一般,只要有人往他们那边一看,十二殿下就大发雷霆,说什么「大胆奴才,关哥哥是我的,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这还稀奇了,一个样貌平常、人高马大的爷们儿,谁爱看哪? 也就十二殿下拿那人犯当个宝似的,好吃的好喝的都是拿给那人犯先用,自己还在旁边看得眉开眼笑,这皇家的主子与常人所为当真是极不一般哪,尽做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事。 到得第五天晚上,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独身微服来访,显是要来探看十二殿下的。众人都想,定是太子殿下心疼起皇弟了,皇上却不见得松了口,太子殿下这便亲自来接弟弟回宫,把人先安置好了,再慢慢劝慰父皇。 太子殿下一个人也没带在身边,也定是与皇弟间有些私密话儿要说,奴才们自然不敢偷听,只把钥匙交给太子便待退下。太子面无表情的接了钥匙,沉声吩咐他们退得远些,任何人不可前来打扰,就独自一人向著那间牢室去了。 一路行来,太子心中也有些发软,这天牢地势极低,湿气极重,自己那个娇惯坏了的皇弟可还受得了?活该他受这些活罪,居然不顾身份死死护著那个姓关的反贼,这已不仅是失了皇家颜面,更是黑白不分、大逆不道了。 站在那间牢室之前冥思半晌,太子才狠下心肠硬了面孔,打开那把大锁走了进去,眼中所见却是令他气得傻在了当场──自己那个宝贝皇弟,竟像个没骨头的猫儿般偎在那姓关的怀里,两人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俱是气喘吁吁、衣衫零乱。 看见皇兄进来,朱正昭红著脸从那关大少怀中挪开了些,关大少也是脸红如血,连忙伸手帮朱正昭拉紧衣襟。太子殿下这才反应过来,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手拉过皇弟往身后猛推、一手指住关大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大胆反贼!杀你的头都算便宜你!我要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关大少未及开口,朱正昭已在大叫:「不行!太子哥哥,若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太子殿下更是气急,回过身就打了皇弟一个耳光,那声响清脆之极,朱正昭肌肤细嫩的小脸上登时浮起清晰的掌印。他呆了一呆,伸出手摸上脸颊,触手的肿痛之感再清楚不过。 从生下来到现在,他未曾尝过这等滋味,母后、父皇和皇兄待他虽有呵责之时,毕竟宠溺有加,连训斥教导都是避著奴才们的,唯恐他失了面子,更别说施予体罚。他嘴巴一瘪,一滴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只是迟迟不落,心中记著关大少不爱看他哭泣之态,却听得寂静的牢室中传来「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关大少在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他又是惊诧、又是心疼,倒一时忘了脸上的疼痛,只盯著关大少颤声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关大少苦笑道:「当朝太子教训皇弟,我一介草民,自然是不能管的。就算他并非太子,管教亲弟也属平常,仍是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管。情人被欺负,我心中恻然,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能眼睁睁看著,所以要罚,也算陪阿昭同甘共苦。」 朱正昭痴痴看著他,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关哥哥,你待我真好……我好高兴……」 打出那一巴掌之后,太子殿下也在心底自责,只不知如何哄回皇弟才好,眼见这姓关的假情假意,几句肉麻话儿就把阿昭哄得破泣为笑,心中又万分恼怒,眼神怨毒看向那姓关的:「好你个姓关的反贼!十二自小生在深宫,才这般容易被你甜言蜜语所骗,哼!」 关大少也不反驳,只对朱正昭柔声道:「阿昭,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跟太子殿下说。」 朱正昭「啊」了一声,连连摇头:「我不出去,我若出去了……太子哥哥就要找人来杀你!」 关大少对太子殿下使个眼色,太子殿下自然回以十二万分的恨意,嘴里却不得不顺著关大少的话头,对皇弟轻声说道:「我答应你,现下不会杀他。你先出去等著,我们有正事相谈。」 朱正昭冷著脸转开脑袋,方才那个巴掌的帐正牢牢记在心上,自然一点也不信他说的话。太子在皇弟面前吃了个瘪,不由大是尴尬,脸上的神情实在不好看,耳中听得关大少继续柔声安抚朱正昭:「阿昭,乖……听我的话。这个……我要跟你太子哥哥谈谈你和我的事,你乖乖在外面等著就好。」 朱正昭又是一声轻叫,脸上飞红一片,终于有些害羞起来,再一想自己就守在门外,太子哥哥总不至于当即动手,这才恋恋不舍看了关大少好几眼,低声丢了一句「你小心些」,朝门外走出去了。 哪知他刚一出门,迎面便有人伸来一指点中他胸前穴道,他待要开口大叫,又是好几指飞速点来,他尚未发出一点声音就软软倒在那人怀里。待他看清那点他穴道之人时,更是震惊得睁大了眼,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人竟会站在太子哥哥那一边。 不过顷刻之间,此事已是凶险至极,牢室中的关大少却半点不知外间的变故,正与太子殿下侃侃而谈。 关大少倒也爽快,开口便切入正题:「太子殿下,你今日前来定有话要问我,关某也知道一点情由,是太子先说,还是关某先说?」 太子面露冷笑,森然应道:「你说吧。我倒要看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可不是阿昭,由得你百般哄骗,你若有一句不尽不实,宫里边多的是叫你吐实之法。」 关大少微微一笑,坦然回道:「若要论罪,这揣摩上意也是一条杀头大罪,横竖都是个死,关某就斗胆一回了。太子殿下,你忧虑之处无非是我关家富足数代,财可敌国,兼之在几国边境均有别庄,偶有战乱之后大兴善举安抚民心之事。」 太子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关大少又接著说道:「此举乃出于我关家祖训,我关家祖上第一代当家人原是个还俗的僧人,虽破出佛门娶妻生子,却丢不下那点佛心,才留下遣训吩咐关家后人世世代代大兴善举。太子殿下,您且想上一想,以我关家之富,此举若不匿名而为,那上门来敲竹杠的官员和当地土绅该有多少?关天富生性吝啬,碍于祖训才不得不偶尔行善,那些敲竹杠的贪财之徒,乃是关某最大的仇人,钱银是关某最最要紧之物,委实不愿被他们抢走一分一毫啊。便算是我关某的亲哥哥亲姐姐,我也是舍不得分给他们太多家产的……由他们吃得好穿得好,我已是肉疼得很了。」 他这番话当真是说得七情上面、咬牙切齿,那太子都看得忍不住笑了一笑,脸上也微微露出鄙夷不屑之色来,轻骂他一句:「市井传言你姓关的爱财如命、六亲不认,果然不错。你这么个狗东西,还想攀龙附凰!哼……你虽是个小人,倒是不笨,那本太子问你一句,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命?」 一听此言,关大少忍不住冷汗涔涔,苦著一张脸认真寻思起来,小心翼翼的看一看太子、又拿衣袖擦一擦汗,面上的贪婪不舍越来越明显。太子见他这般,更对他大大的瞧不起,带笑怒骂道:「放肆!在本太子面前还敢犹豫!」 关大少尴尬一笑,腆著脸道:「关某斗瞻,怕是要与太子殿下讨价还价了……那个……关某是贱命一条,但对阿昭殿下却是十二分的真心。我与阿昭两情相悦,此生绝嗣,太子何须担忧?我家产再巨,又能传给谁呢?待我百年之后,这笔财富自然全归皇家所有。只是眼下……那个……太子殿下对关某动了杀机,关某万万不能交出家财,关某身在京里,便是个活活的人质,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每逢天灾大难之时,赈灾财物皆由我关家承担……若有外敌侵扰边关,抵抗外敌之军备粮草亦由我关家承担……太子殿下,我这已是肉痛得不成了!呜……」 眼看那关大少已是快要哭出来了,太子反而沉下面色:「你好大的狗胆!『阿昭』也是你能叫的?哼!你若想要命呢,本太子就饶过你这条贱命,你那家财需得通通充公,日后也不得再见十二的面!就凭你这狗头,也配跟我家十二一起?本太子既然应承饶了你,就不会再动你这条贱命,讨价还价……姓关的,你以为本太子面前是菜市场?你还价了去了!」 关大少尖叫一声:「全部充公?那……那关某宁可一死!阿昭我也不能不要!太子殿下,你便赐死我吧!了不得到了那黄泉路上,我与阿昭再续前缘,我死了,他随后便会接著来!」 太子勃然大怒之中又难免好笑,这姓关的委实是狗胆包天,居然敢与他讨价还价不说,还钱也不放是人也不放,当下狠踢他一脚,大声喝骂:「你还敢威胁本太子?你个假情假意的狗东西!你对阿昭既然真心,就拿命相报吧!我现下便赐你个斩首之刑!还不叩首谢恩?」 关大少「摸通」一声跪了下去,果真流著泪扣谢皇恩:「关天富谢太子赐死!」 这么个狗皮膏药,著实令太子殿下哭笑不得,忍不住沉着脸再挤兑他两句:「既然谢恩,为何要哭?你该笑才是!」 关大少继续流泪道:「关某哭我失了阿昭、哭太子失了亲弟、哭阿昭失了性命……哭我关家之财从此不见天日啊!太子,我关天富早留了遗训,若我身有不测,关家之财永不现世……太子是阿昭的亲哥哥,我与阿昭原以为你便是我们的靠山,关某才心甘情顾拿这份祖业去相助于太子的皇图霸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太子不是阿昭的亲哥哥,我怎愿交出巨财来保你江山坐稳?如今太子既然狠心不愿成全,我与阿昭只有黄泉再见了,我关家的家财……也只有永埋黄土之下了!」 他这番做作反令太子心中一凛,盯著他不动声色的看了许久,这姓关的横看竖看都像个贪婪吝啬的小人,说的话却句句扣住自己心中著意之事。好你个关天富,若你不是个聪明到极点的小人,便是个心计深沉的人杰,只是在我朱正曜面前,你就算有再了得的心计也是白费。 太子轻轻冷笑一声,面上喜怒不动,极为平稳的开声言道:「姓关的,你以为这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本太子?当真是不自量力……十二只是年纪太小,待他想通了,也就淡了。至于你,私人累积巨财,本就其心可诛,胆敢勾引皇子,此罪足以诛连九族,皇祖父废除了诛连之刑,也足以判你个满门抄斩之罪,父皇是个仁君,至少也要判你一人斩首,你关家之财,自然没收上缴国库,若是查不出来,就让它烂在土里吧,我身为下一代国君,何须你这小小贱民施予助力。姓关的,你如意算盘只有落空,若你对阿昭确是真心,便为他舍了这条贱命吧,你侮辱我皇家颜面,说不定已对他做了什么无礼之事,我朱家最小的皇子,我朱正曜的胞弟,你这贱民竟敢染指,只拿你一条性命,你已经赚了!」 说到最后几句,太子的声音之中仍是忍不住显了怒意,这番话听得关大少面露苦笑,站起来挺直了身子,心知今日只怕是逃不过去了。好在听太子言中之意,关家上下的命算是保住了,也不枉自己回京一趟吧。阿昭……但愿阿昭能如太子口中所说,伤心几天便能淡了,来这世上一遭,能与阿昭相见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虽相处短暂,也胜过一世不遇了。 太子兄他面色微微一黯之后,那些做作的猥琐表情立时不见,反现出一身不亢不卑、不惊不燥的君子之气,心中倒也暗赞了一声,手下却是不停,自怀里掏出一侗小小的瓷瓶扔在他面前:「姓关的,看在阿昭对你有些情意的份上,你就自己了断吧,好过当众行刑,身首不全,也免得阿昭日后想起来伤心。」 关大少也不再恳求,只拾起那个小瓶仔细看了看,淡淡一笑道:「我关家收藏甚多,无所不包,这御用的毒药却是第一次见,死在这等雅物之下,关某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轻轻扭开那个瓷瓶,倒出那枚小小的药丸来,只觉一阵异香扑鼻,颜色却是碧绿,显是剧毒之物。他无甚犹豫,将那颗药丸一口吞下,脑中所见俱是阿昭各种神态的脸,无一不觉灵动可爱,于是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刻,他竟然是微笑著的,此生有了阿昭真心相待已是足够,若真有下辈子,阿昭应该与比他更好的人一起……这一世已然心满意足,他没有半点多余贪念。 第十章 朦朦胧胧之中,他意识未泯,竟似看到了阿昭从牢室外飞奔而入,虽不知是幻觉还是现世,他仍是挣扎著努力睁大双眼──流著泪的阿昭扑过来将他牢牢抱在怀里,无论怀抱和眼泪都是那般温暖逼真。 他似乎听到阿昭在说话:「关哥哥……你先走一步,阿昭随后就来,若是有个女人给你喝汤,千万记得不要喝,记住啊!」 他对著阿昭笑笑,用尽全身之力摇了摇头:「阿昭……答应我,别随我来,我们下辈子再到一起吧……下辈子你别再生在皇家。」 立在阿昭身边的,似乎还有几个人,赵家的那位少爷、杜公子、太子殿下……还有一位穿著明黄色衣袍的老人。听到他说了这句话,那几人的面色都极为古怪,有欣慰的、有失望的……还有高兴得笑出声的。 他的阿昭哭著怒为那个笑出声的杜公子,赵少爷却在旁边唧唧喳喳说著话,但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眼前渐渐发黑,终于无力地闭上了眼,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日之后,京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被封的关府竟然由朝廷下旨揭了封条,关家的连锁商号也都解封重开了。 小道消息传言,是因那十二殿下为了相助皇兄彻察关家,不惜隐瞒身份与那关大少私下结识,经过一番里里外外的细查,查明了关家并无私通外敌之事,加之朝中德高望重的赵大人也为关家上折作保,才免了关家这场天大的祸事。皇上还御笔亲提,赐了关家一块「童叟无欺」的牌匾,关家这一遭可算是皇恩浩荡,因祸得福了,以后再做起生意更是路路畅通、人人给面。 至于那被投进天牢的关大少,倒不知身在何处,关家一众老小问起衙门里,居然人人都说不知。关府的老管家也曾亲自去天牢询问,回府之后只说人家苦著脸什么也不说,把一张嘴闭得紧紧的,问多几次,才伸出手来指指天上,之后再问也没有任何响应,教老管家摸不著半点头脑。有那聪明些的,揣测道莫非是皇上有旨不准开口? 此事确是上面下了旨封口的,任何人不得妄言关大少的去处。天牢里人人皆见,关大少是被皇上带的人横著抬出去的,抬出去时出气多、入气少,眼见是活不成了的。事关皇家声誉,也怪不得皇上和太子都三令五申的传了口谕下来:若有任何人泄漏关大少的行踪,即刻就地正法! 只有宫里的奴才们知道,皇上和太子心情诡异得很,自从三日前带了十二殿下回宫开始,他们就是时怒时喜、天威难测,比从前难伺候了许多。 众人私下揣测,是因为被带回宫里的多了一人,这人此时不但身在皇宫,而且还是在十二殿下的床上。那人抬进皇宫时似是身患重病,却又未见太医前去诊治,唯有十二殿下每日里衣不解带,亲自伺候那人喝药洗澡,过得几日那人便好得活蹦乱跳了。 那人也著实胆大包天,竟对这等折福的殊荣安然受之,更奇的是皇上和太子居然对此装聋作哑,连著好几日不去十二殿下的宫里,由著十二殿下任性胡为。 皇上和太子宠著十二殿下是一回事,待奴才们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心里头憋著气,铁定是时不时要出在奴才们身上,一众宫女太监这几日都受够了惊吓,不约而同痛恨起那个躺在十二殿下宫里的人。 此人身份其实也不难猜,除了十二殿下最爱的心上人,还能有哪个让他这般乐滋滋的亲自伺候?躺在他床上的正是他的宝贝亲亲关大少了。 关大少那日与太子当面对阵,原本也存著赌上一把的心思,直到最后服下那毒药时,才以为他命已休了,却原来只是皇上和太子间打了一个大赌,他服下的虽是剧毒之药,那解药倒也是有的,事后服了解药,躺在床上修养两天便能回复元气。 他自己赌了那么大一把不说,连他的性命都成了人家的赌注,好在皇上、赵大人、赵少爷、杜公子都很给面子的投了他赢这一把,唯一赌他输的,只不过是太子一人。 皇帝陛下向来最宠幼子,朱正昭出宫之后他早已开始过问此事。他们四人被太子下令关进天牢当晚,老皇帝便派人找来了赵思齐与杜剑横问清情由,两人自然是死命为关大少求情,赵思齐还不惜说出自身通往之事,添油加醋的描述男男之情如何暴烈难解,老皇帝听得心中大惊,也怪自己太宠幼子才致使其这般离经叛道,接著又召来了赵爱卿密谈一宿。 赵大人也是过来人,尴尴尬尬的承认了爱子果然曾经为了情人做过那般傻事,这男子之间的浓情烈爱,丝毫不比男女间的缠绵悱恻逊色,若一个不好,便要落得双双殉情的下场。皇帝陛下甚为信任这位赵爱卿,听他如此一说,越发的担忧起来,自己这个幼子牵扯上龙阳断袖的情事虽然不甚光彩,比起失了性命总是好些的,只要那关大少并无如太子所言,犯下甚么通敌叛国的罪行,他这个心仁的皇帝、阿昭的亲爹自然可以松口。 那几日里,皇帝陛下总算像个真正的皇帝般威严处事,召来无数相关人等盘问那关大少的所为。耳中所闻,皆是没查到什么名堂,关家也就是银子多了些、生意大了些、时不时隐著身份做些善举而已,要说罪状,又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罪状,若真把那关大少一刀两段,民间定要流传些不好听的话出来。 太子忧虑之事他也心知,他这个第二代皇帝因御下过仁而废了重典,举国上下贪风日盛,国库极为空虚,那关家如此财力丰厚,只怕比他本朝的国库还富,抄了关家即可先发制人,少个日后的心头大患,亦能大大的充实国库,可不正是一箭双雕吗?因此对这关大少……无非是「杀」或「擒」两条路子。眼下阿昭把那关大少爱进了心坎里,只要任何人对其不利,说不得就像赵卿家所言般闹个一拍两散,要说那个「擒」字,抄罚家产也是擒,那还得爱财不爱命的关大少肯让朝廷去抄,阿昭跟他这般胡天胡地的搅在一起,勉强也算得应了那个「擒」字,若那关大少对阿昭确是真心,朝廷花他关家的银子就是天经地义,还少了那等「朝廷霸占民家家财」的不体面。 想了再想,他终于与赵大人召来太子一起共商,父子间争辩许久都不得结果,太子主「杀」,他却主「放」,最后只得设了这个赌局,赢的那一方才可决断,赌注便是那姓关的是否对阿昭真心。 这赌法还是赵大人想的,道是此法定能测出那姓关的对十二殿下真心几何。若不肯与十二殿下分开就赐他一条死路,他选择求饶的话,便是对十二殿下半分真心也无;若是情愿受死也不肯与十二殿下分离,那便是有了九分真心;若是情愿受死,还想保住十二殿下的命,不忍带著情人与自己共赴黄泉,那便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位关大少想必是十分真心了,无论于十二殿下的私情或者皇上的万里江山都是大大有利,此人非但不会判国,只怕还会顷力相助于皇家。 这赌法一说出来,皇上欣然允之,太子虽然不甚满意,也只能暗自佩服赵大人的智计很是了得──能说服皇上接受此计,已是赵大人深谙圣意的为官之道,他便算是太子,也毕竟未曾登基,父皇才是那个真正握著决断之权的万万岁。 这赌局一设,本就身在局中的赵少爷和杜大侠也投了赌注,他们四人都站在关大少那方,直把个太子气得暗地吐血。 说是心中期盼那姓关的对皇弟并非真心却也不对,他身为人兄,皇弟既然倾心于此人,此人待皇弟也真心自然好过虚情假意。 总之他这个太子为此事著实劳力伤神,心中把那姓关的贱民恨得是一头的包,在天牢中所说的言语,也有大半都是心底的真话── 他朱家最小的皇子,他朱正曜的胞弟,那贱民竟敢染指,只取其一倏性命,都已经赚了,何况还不一定取得成。 自小长到大,太子殿下未曾如此恼怒郁闷,那姓关的也当真不负众望,十分漂亮的赢了那个赌局。 听得那贱民说出那番「遗言」之时,他便知此人待十二确是真心真意了,再不甘心也只得认了这个「输」字。不甘之余,他还生出几分怅惘:自己身为太子,早早便大婚了,正妃侧妃娶了一堆,有没有一个待自己如此情意深重?若他不是太子,这世间又有没有一个人能对他这般倾心相爱呢? 糊里胡涂做了这么个便宜的「大舅子」,他口中自然是永不会承认的,心中则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狠狠咬牙── 那姓关的爱财如命,他就以此整治那吝啬贪财的贱民,三天一小敲、五天一大敲,敲得那贱民呜呼哀哉、肉痛万分,除了可充实日益空虚的国库之外,也算是出了一口心底的恶气。 父皇说得好,「天经地义」,姓关的一无是处,唯有银子多多,真不知十二迷著他哪处了,既然非要与他一起,哼哼,十二这个皇子也得为国出力,拿情人的银子来充实自家国库,可不正是分内之事……天经地义! 太子在这厢为日后筹谋划策,那厢的关大少身在熟气腾腾的浴桶内与情人软语斯磨。 阿昭服侍得甚为周到,拿那双白白嫩嫩的小手为他在肩上按摩,一张小嘴在他耳边轻声取笑道:「关哥哥,你这次可是大大肉痛了吧?你这般小气的人……却做了这么大一笔赔本生意,日后要花这么多的银子,我都要为你心疼呢!」 关大少闭著眼微笑以对:「傻阿昭,我可没赔本啊……银子虽好,哪里妙得过两情相悦?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现下比神仙还快活呢!我关家收藏宝物虽多,唯有阿昭是活生生的无价之宝,我赢了你,散尽家财也是甘愿,关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怪我……呵呵,我关天富可算是做了皇上的女婿,本朝的国舅爷,足以光宗耀祖了……」 阿昭羞红一张脸打他:「闭嘴!什么『女婿』、『国舅』的,你何时变得这么不正经?哼……你根本就是个假正经,那日起我便知道了……每次吃亏受苦的都是我!你这个不正经、假老实,什么时候让我也……」 关大少脸色一变,赶紧回过身来以热情的一吻堵住他唧唧喳喳的小嘴,直把怀里的阿昭亲得昏天暗地、神思不属,那满腹的委屈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论起纸上谈兵,自然是阿昭厉害,论起真刀真枪,关大少却是天赋异秉的,此前他未曾发觉,自己竟是浪费了如许大好年华,近日才知身为一个年轻男子,最最要紧便是与情人共度房中之乐,呵呵,果然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哪!再要他如从前般日日夜夜独守著账本过日子,他可是想都不愿去想了。 哦,这个月十五,他会记得准时给祖宗上香,向关家列祖列宗禀明下一任当家已经前去接任的事情,也顺便提一提他已经找到了祖训中所示之「真心挚爱、不拘一格」、值得相守一世的情人。 嘿嘿,他关家第一代先祖就是个为了情人离经叛道、破出佛门的和尚,对后世儿孙自然不会横加约束,反倒鼓励他们「不拘一格」,唯求能找到真心挚爱而已。 关家世世代代都出了些「不拘一格」的情事,他关天富自己的母亲,便是个出身街头的乞女,因此与父规成婚之后,对那相助弱者的善行善举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这才落得心力交瘁、早早而亡,父貌与她情深意重,母亲去了几月,父亲也随著母亲郁郁而终,他虽少年时便接了一身重担,却从来没有怪过父母。 情之所钟,正是不拘一格,可生死相随亦可江湖相忘。他待阿昭,是选了后者;阿昭待他,却是选了前者,阿昭比他年轻甚多,自然追寻那生死追随的浓情蜜意,他年纪也不算顶大,只是早经沧桑,看得开些也属平常。 若真要分谁爱得深些、谁又爱得浅些,原是十分无谓之事,真能分得出盈亏的,只有实实在在的每笔生意,关家自他接掌而来,还是没做一笔赔本生意……想到太子殿下那张怒气冲天的面孔,他脸上慢慢浮现神秘的微笑。 「爹、娘,你们在那边也为天富高兴吧?天富自接了祖业,事事依照家规而为,日后行事也必再接再厉,誓不忤逆先祖遗训──每逢天灾大难之时,关家必不吝于散财赈灾救助百姓,若有外敌侵扰边关,关家也必将为国出力,承担抵抗外敌之军备粮草……你们放心吧,天富的算盘从不会打错一个子儿,身为关家的当家人,即使与皇上做生意也不会亏本!呵呵……」 《全书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