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凝朝露(香蜜润玉同人) 作者:呜夜魂 文案 香蜜同人,润玉邝露cp。以电视剧情节为参考线索。 快要大结局了,对剧中润玉很是唏嘘,尤其是万年孤独的命理,太惨淡了。所以硬是从原剧情中生拽出了一条润玉和邝露的感情线,铺垫了前因,也续上一个完美的结局。算是给自己也给喜欢润玉的各位一个虚无的安慰吧。 其实电视剧后面的情节我没有再细看,今晚的大结局也不打算追,只会看润玉部分。所以文中情节有些也许会与原剧不相符或有bug。大家就姑且看看别太纠结。 其实从来不会对哪部作品的男二有另配cp的想法,毕竟站在女性观众的角度来说,男二自然是一心一意爱着女主哪怕爱而不得也好。但润玉这个角色确实太迷人,又太让人心疼,舍不得让他孤单一世。写这样一篇同人,也是包含了我的祝愿,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所爱,永远幸福。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东方玄幻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润玉,邝露 ┃ 配角:月下仙人,鲤儿 ┃ 其它:重生,初恋,养成,甜宠,微虐 第一章 暗沉的天空下是更加暗沉的莽原,不周山巅,疾风烈烈,一道蓝绿的光束如闪电般划破黑暗,照亮了山顶严阵以待的银白色军队,也照亮了前面对峙着的如鬼魅般的幽黑队伍,以及那道光束中央,正蓄力运功,白衣翻飞的天帝润玉。此时的他已失去神智般,眼中只剩狠戾决绝,顾不上已涌出嘴角的血,使出全身的功力。 天帝身后,军队中一个清秀少年惊道:“这是……穷奇的……”他奋力跑上前,因太过急切竟没察觉自己已发出女子的声音,她叫道:“不可以!陛下,不要啊!你这样会被反噬,会没命的!” 润玉听到熟悉的声音在阻止自己,但山摇地动间又听不真切。 他自嘲般笑了,反噬也无所谓,殒身又如何,他就是不甘心。 他看到对面那个立在军前的魔界首领,不久前还是他的好兄弟,对坐畅饮,并肩作战;还有紧紧倚偎在他身后的那个娇小柔弱的身影,原本应是他的未婚妻,今后还会成为他的天后,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怎么能甘心,明明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什么时候出了错,一下子全都不一样了。他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刻骨铭心。 既然得不到,那就索性全毁掉吧。 恶念一旦生出,便如阴湿角落的暗绿苔藓般疯长,肆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无法消除。 对,这天地间的所有,全都毁掉好了。 他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打出这最后一击,蓝绿的光束夹杂着强劲的杀着直击魔界首领。 旭凤此时也已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他感觉出润玉这一击带着穷奇的瘟毒,看来是不惜一切代价要置自己于死地。这致命一击打到身前那一瞬间,他想,自己使出最后这几分功力也不知能不能招架得住。然而,那一击并没有打到身上,旭凤睁开眼,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挡在了自己前面,接住了所有的攻击,随后缓缓倒下。 “锦觅!”旭凤抱住她,一脸的惊慌:“你怎么……锦觅……”看着怀中女子嘴里不断涌出鲜血,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脸,但最终无力垂了下去。旭凤崩溃大哭:“你怎么这么傻!谁要你为我挡,锦觅!锦觅!”他仰天哀嚎。 润玉看着这一切发生,虽只是一瞬间,但那倒下的身影,苍白的容颜,在他眼里辗转反复,停留缱绻,他一下子仿佛已经历了千万年,沧海桑田。 很多人,很多事,已经不一样了。 已经回不去了,已经都过去了。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为他献出了一切,她始终爱的只有他。 而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罢了,罢了。 不过都是自己的执念。 他看到对面的旭凤脸上如狂风暴雪般的怒意,看到他拼尽全力举起手中的剑,看到他打出炽热炫目照亮夜空的那束火光,直扑向自己。 他闭上眼。 罢了,罢了。 内心竟有了一丝得以解脱的期盼。 然而这期盼并未成真。 他听到身后有人惊呼,听声音像是太巳仙人的,好像在叫邝露。 邝露? 他睁开眼,只看到被赤焰冲击到半空中的白衣女子,炽烈的火焰已融掉了她外面的铠甲,头上的盔甲也被打落,秀发纷飞飘散,赤红的火光衬得一向清丽的容颜此时竟有几分妖艳。 “邝露……”润玉愣愣地看着她,原本已经空荡荡的心一下子好像又被什么填满了。到底是什么他现在也说不清楚,只是意识回来后,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留住她。 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曾拥有,明明还有她,也只有她,至始至终。 不能这样,不能,连你也离开我。 润玉急忙跨出两步,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甚至忘了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身后的天兵惊呼出来,忙上前拽住了他。 邝露在半空中看着他,满眼的泪水刚涌出就被赤焰烤干,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也都被烧成了灰烬,一口血还没吐出口就粘住了喉咙,想对润玉说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也好,她想,自己又能说什么呢?不后悔?爱?这种话对他来说也许一点意义都没有,毕竟,自己不是那个人。活着,常伴他左右却卑微如尘土,来去如透明;死了,恐怕在他万年命理中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也好,至少不用再独自神伤,暗夜流泪。邝露看到润玉挣扎着想要上前,眼中似有焦急悲痛,但她已经没力气去思量了。 润玉。她默念着那个曾在心中唤过无数遍却从未敢叫出口的名字。 我就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往后余生,千年万年,唯愿你无忧,无恙。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弯起嘴角,对着他笑了,凄美又决然。随后她的眼眸失去了神采,身体也随着销散殆尽的火焰化为灰烬,坠落,掉入无尽的黑暗。 “不要!!”润玉奋力挣开了两边的天兵,扑上前想要抓住那些散落在空中的丝丝缕缕,这其中应该还有她的七魂六魄,有她的元神,还有救的,还可以挽回的。 可惜一切都消散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一丝一缕,又被拽了回去,他只能趴在悬崖边,怔怔地看着崖下幽深无底的黑暗。周围的厮杀,呼啸的风声,太巳仙人的哀泣,通通都已被他隔绝在外,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低头无言,仿佛雕塑般。 “这下面是什么?”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平静得让旁边守着他的天兵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的发出“啊?”的疑问。 “我问你这下面是什么?!”一向冷静自持的天帝怒吼道。 身后的天兵们惶恐低头,一个个踌躇着嗫嚅着吱唔着,有弱弱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回陛下,这下面是……忘川。” 邝露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 尽管她现在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她就是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只蝴蝶,有纤细轻盈的身体,还有一双美丽无比的翅膀,在一片云雾中翩飞着。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飞向哪里,周围全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也不在意,漫无目的也好,这样轻轻松松自由自在的感觉真是太适意了。 飞着飞着,前面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人影,她有些好奇,忙飞上前去。那人影越来越清晰,等到近处看清楚了,竟是一个女子模样的纤瘦背影,穿着月白纱袍,头发用素净的银饰半束起,垂下的青丝随微风轻扬,颇有些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风姿。 她禁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停下,转过身,如玉的清丽面庞对着她,让她一时间忘了言语。 这张脸感觉好熟悉,但具体说是谁又不太确定,她想要细看又发现这脸变得有些模糊难以辨认,好像隔了层什么东西。 她看到那女子张开了嘴唇,仿佛在跟自己说话。但她听不清。 “你说什么?”她又奋力飞近了些,想听清那女子说的话,却是听到模模糊糊几个字。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 “不要什么啊?大声点我听不见!”她急切地拍了拍翅膀,却发现那女子已转身继续往前走了,而且走得极快,仿佛驾着风一般,一眨眼就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喂,别走呀!你还没说清楚呢!”她追赶着,呼喊着,却都是徒劳,前方的影子越来越淡,直至不见。 然后她看到四周突然冒出赤红的火光。 又来了,她认命地叹息,又是这炽烈的火焰,每次都仿佛要烧尽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连骨髓都要烧焦。熊熊烈焰烤得她口干舌燥,她挣扎着想要逃离。 远远的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邝露……邝露……” 那声音真好听,清朗又温润,低低的柔柔的,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于其中,永不复醒。 “邝露,邝露,你怎么了?快醒醒。”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抚上她的额头,一阵凉意立即浸入,蔓延到全身,逼退了那阵炙热。 她满头大汗的睁开眼,微微喘息。 原来是一场梦。 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不过此时多了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对她说话:“邝露你醒了?刚才见你睡得很不安稳,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急切担忧。 她摇了摇头,暗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已有多久了?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应该已过了很多年月了吧,那天她也是如此时这般,不知道在哪一处的梦境游荡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永远都只能这样游荡下去,没有尽头,然后她睁开了眼。 刚醒来那阵可把她吓坏了,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还给自己嘴里喂东西,她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不敢咽下全吐了出来。过了几天她奄奄一息的时候竟然听清了身边人说的话:“邝露乖,这药对身体好,我加了花蜜不苦的,哪怕就喝一口都行,好吗?”那人一边近乎哀求似的耐心哄着一边小心翼翼喂了一勺汤药到她嘴边。 原来是对身体好的,那她自然是不会抗拒了,早知道之前就不要吐掉。她从善如流的喝了进去,也尝不出什么苦不苦,就是觉得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喂药的人却似乎很吃惊的样子,声音带着些许喜悦和犹疑:“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了?” 邝露下意识的点点头,猝不及防就被一把抱住,陷入宽厚温热的怀中:“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道,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发出一声似欣慰似感伤的轻叹:“总算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慢慢都会好的……”随后久久无言。她愣愣地依在他怀中,脑中仍是一片混沌。直到听见另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他才放开她,默默帮她整理衣襟,盖好被子。 后来的那人说自己是她爹爹,她也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原来自己是天界的一位仙子,真身是一滴清晨露珠,所以爹爹给她取名叫邝露,后来跟随曾经的夜神殿下也就是现在的天帝,助他上位有功,被封为上元仙子。只是之后在那场轰动六界的天魔大战中,她中了火神的琉璃净火不幸殒身,元神也消散了,幸好有几缕魂魄还没被烧尽就掉入忘川中,被找回来聚在一处,又用了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好歹恢复了人形,只是她的魂魄已不全,又在忘川中浸过一遭,前尘往事已尽数忘却,之前的修为也全数散去,而且神智五感也有所缺失,即如刚醒那般,脑中空空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明白,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说不出话,闻不到味道也尝不出甜苦。 不过爹爹说这都是可以恢复的,因为她现在能听见,便是靠的天帝陛下找回她后每日给她渡灵力喂灵药,以后只要慢慢调养好好修炼,一点点的积攒灵力,等修为够了还是会变回原来的邝露仙子。 她这才知道,原来每天守在床边跟她说话喂她吃药还在刚才抱住她的人便是她之前一直追随的天帝陛下。是天地间最最尊贵的神。 第二章 现在这位天帝陛下正坐在她床边。 邝露刚从那场化蝶后又被赤焰烧灼的梦中醒转,仍有些惊魂未定,润玉看着她一脸的凄然无助,只觉心口一阵隐痛。他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水,柔声安慰道:“是又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我在这呢。起来我喂你吃药好不好?”她坐起身,喝下他递上来的一勺药,觉得这样喝着太麻烦,便摸索着想自己拿过碗一口喝掉。润玉见她这一番动作有些惊讶,随后脸色暗淡了几分:“邝露不想让我喂?”邝露想解释,张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点点头,然后觉得好像不对,又摇了摇头。润玉见她无措的样子只当是对自己厌恶疏离,尽管已忘却前尘往事,但留下来的几缕魂魄中也许还残存着些许对自己的怨吧。他无奈叹息,面上仍是和善:“邝露乖,你现在看不见,手脚也都没有力气,自己喝容易把药弄洒,还是我喂你,好吗?” 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而且似乎习惯用近乎恳求的商量语气,不管什么事,最后总是会问自己愿不愿意好不好。 她顺从的点点头,润玉眼中多了几分笑意,继续一勺勺喂她,喂完后又细心替她擦拭嘴角。 爹爹曾说他是一个端方知礼的谦谦君子。虽说这段时间她神智逐渐清明,对这天上世间之事有了些许认知,但还是不懂什么端方什么君子,不过她觉得应该是不错的形容,毕竟醒来后这段日子他对自己一直都很关切体贴,每天都来看她喂她药还跟她说话,照顾得无微不至,邝露想,只可惜自己现在还是看不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模样。 稍凝神想了想便觉得乏力,毕竟现在灵力低微,元神也还不稳,邝露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意识又有些模糊了。润玉看在眼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可是困了?不如躺下再休息会好不好?”邝露一边点头一边打着哈欠,顺着他的搀扶躺下,刚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润玉轻手轻脚帮她整理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她纯真无忧的睡颜,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柔情与眷恋,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积满了悲痛悔恨的情绪。他伸手想要抚摸那张正在沉睡的如玉脸庞,却又停住了。仿佛在隐忍似的,他闭了闭眼,收回手起身离开了邝露的寝殿。 寝殿外,邝露的父亲太巳仙人正在庭院中等候,见润玉出来先拜了下去:“天帝陛下。” 润玉上前扶起他:“我已说过,仙人不用跟我讲这般礼数。” “君臣之礼不可废。”太巳仙人恭敬道:“劳烦您每日这样尽心照看小女,小仙感激不尽。” 润玉苦笑:“仙人如此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若不是因为我,邝露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还请陛下释怀,原是小女……自己为情所困,心甘情愿,怪不得旁人。”仙人叹息着摇摇头,又道:“反倒是多亏了陛下您屈尊前去与魔界交涉,从忘川一点一点寻回了她那几缕魂魄,耗费元神修补她的真身,又去寻了龙涎草和西海菩提炼药喂她,每日还渡给她灵力让她恢复,这其中付出的辛劳,小神又如何不知。如此浩荡天恩小仙自是永世感念!” 润玉沉默,心中更是愧疚。他的付出算什么?与她曾经受过的委屈和伤害、流过的眼泪、隐忍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他回想起那日天魔大战。 邝露被琉璃净火烧得形神俱灭后,他突然觉得这下是真的,什么都没了意义。 他再无心应战,只想着怎么能救回她。对面的旭凤失去了锦觅,也如失了魂魄的空壳般。一时间两边都方寸大乱,谁都没有再叫嚣挑衅。 润玉听说悬崖下是忘川,心中立刻生出了些希望,虽说忘川只会把凡人魂魄渡入幽冥,但她坠落的悬崖之下刚好就是忘川,如果她残存的魂魄刚好落入了呢?他带着军队便要下去找寻,然而忘川尽是极阴极怨之气聚集,哪能轻易就进去。手下两个将军好说歹说劝住了他,派了几队天兵在忘川搜寻。他守在岸边不休不眠,最后体力不支倒下,被送回了天宫。 待他在寝宫醒来时,已过去了好几日,仍没有关于找到她魂魄的消息报上。他颓然坐在床边,只觉得冷清寂寥,再没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唤他陛下,也没有一双清透的眼眸深情注视他。在她离开后,他才发现,这些是多么珍贵,可惜曾经他的心装得太多,太满:杀母之仇,屈辱绝望,权谋帝位,以及那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他没有余地也没有意愿去在意邝露。如今他的心彻底空了,原本真正属于他的又消逝了。这浩瀚天地间,又只剩他一人了。 他低头扶额,久久不语。不知何时,寝宫门被轻轻推开,幽微的光影中,魇兽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踱到床边,它轻轻蹭了蹭主人的手,见他似乎无心搭理自己便识趣地趴在角落,时不时吐出一两个梦境。 “救命啊!不要吃我!不要晃了!救命……” 突如其来的细弱的呼救声让原本沉浸在悲痛中的润玉抬起头,他看向床前的半空,那是一个蓝色的梦境:一群红鲤鱼正聚集在一株巨大的荷叶下不停地撞击着,使得荷叶左右摇晃,而发出求救声的,竟是荷叶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我说的没错吧,这露珠绝对是修炼成精的,要是吃了定能灵力大长。”一只红鲤鱼得意地说道:“大家加把劲啊!把它给弄下来!”于是那群鲤鱼在荷叶下翻腾得更厉害了。“我不是妖精!我是天界的仙……”那露珠随着荷叶的晃动不停地滚动着,话都说不完整,几次都差点落下将要掉入下面某只红鲤鱼的嘴里,吓得只能叫救命,然而呼救声越来越弱。 红鲤鱼?露珠?为什么这场景似曾相识?润玉心中疑虑,凝神继续看这梦境。 “快住手!你们这群坏家伙又欺负人!”水中突然蹿出一道银光,打散了聚集在一起的鲤鱼群,一个白衣小男孩浮上水面,扶住了那株荷叶,稳住了已被晃得荤八素七的露珠。 这是……自己! 润玉满眼惊讶,不禁跑下床,甚至都没顾上穿鞋。他走近那团梦境,定定看着。 第三章 那个白衣男孩正是儿时的自己,看这模样应该是和母亲藏匿在洞庭湖的时候,他的额头上还一左一右长着犄角。 润玉一瞬间仿佛又感受到了曾经被割龙角拔龙鳞的痛苦和寒冷,他抱紧了自己。 “又是你这个怪物!”那群红鲤鱼现出人形,也是一群小孩。领头的鲤鱼精嚣张地叫道:“我们玩我们的,关你什么事?!” “你们没听见它叫救命吗?以强欺弱算什么本事?” “我就以强欺弱了怎么着?而且我不仅欺负它我还要吃了它!” “我决不许你这么做!”幼年的润玉拦在那株荷叶前,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 “好,那就先收拾了你这个怪物再说!我们一起上!”那群鲤鱼精一哄而上,小润玉竟毫不畏惧的只身迎上去,先是肉搏,他一人自然招架不住,没多久便被打得遍体鳞伤。那滴露珠也急的在荷叶上直打转。 眼看着小润玉已经无力还手,其中一两只鲤鱼精便冲着那露珠游去,小润玉再也无法忍耐,拼尽全力怒吼一声,现出了他的应龙真身,紧接着水面竟爆发出好几道汹涌的水柱,直冲云霄,几只鲤鱼精也被冲到高高的空中,随后又直直拍回水面,当即就昏厥了过去。剩下的鲤鱼精看着这场面已是目瞪口呆吓得说不出话,拖着晕过去的同伴就逃了。 小润玉此时也精疲力尽,变回人形,游到那株荷叶旁,安慰缩在中央瑟瑟发抖的露珠:“你没事吧?别怕,他们都走了。” “谢……谢谢你……” “你灵力好像很弱的样子,以后可别到处瞎跑,太危险了,”小润玉叮嘱着,见它默不作声,似乎还没缓过劲来,又道:“你是在哪修炼的小妖?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是小妖,”露珠弱弱地辩解道:“我是天界的仙子,真身便是这露珠。”说着,它晃动了两下,周围泛起了一圈莹莹珠光,那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不多时便化作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女孩模样,白净的脸庞,清透明净的眼眸。 她仍坐在荷叶上,似乎没有一点重量,随着荷叶轻轻摇晃。 她说:“我叫邝露。” 润玉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还在继续的梦境。 蓝色的,是所见梦。 也就是说梦中的情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脑海中如天崩地裂般一下子破开了无数个豁口,熟悉的画面,曾经的话语如激流般涌入。 原来他和邝露早就见过。只是后来,一粒浮梦丹,他忘却了所有过往。 可为什么邝露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起过?难道,她也忘了? 润玉看着梦境中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那眉眼虽稚嫩,但绝对是邝露没错。 梦境中,小邝露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润玉。”小润玉笑道,随后又一脸正气:“以后要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打回去。” “嗯,”小邝露点点头,眼中满是钦佩:“你刚才真是好厉害啊!这么强的法术,肯定是修炼了好多好多年吧?” 小润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有时候一生气就会这样,今天这次是最厉害的。”说着他又有些垂头丧气:“希望我娘不要知道,不然回去又得骂我了。” “为什么呀?你法术多厉害啊,打跑了那些坏鲤鱼又救了我,你娘应该夸奖你才是啊!”小邝露疑惑的歪了歪头:“我在我爹面前施个凝露术他都开心得不得了呢。” 小润玉脸色暗淡了下去:“我娘说,我只是条鲤鱼,如果使出这么强的法术会被那些鲤鱼当做怪物。我不能被排斥,必须得跟他们一样。” “可是,为什么非要跟他们一样呢?你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啊。” 小润玉惊讶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坐在荷叶上的女孩:“不一样……吗?” “对啊,你看,”小邝露低头凑近他的脸,认真的说:“你的真身是银白色的,他们却是红色,你的头上还有犄角,他们都没有。”小润玉下意识地摸摸头上的犄角。 “还有还有,”小邝露笑着看向水中:“你的尾巴,也和他们不一样。” 小润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变回人形的时候没注意,竟没把龙尾收回去,一直浸在水中。他顿时感到羞赧尴尬,忙隐去了龙尾。 “诶,你收回去干嘛,这尾巴多漂亮啊!我还想再看看呢。” “漂亮?真的?”小润玉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 “嗯,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尾巴了。比天界瑶池里养的仙鲤还要漂亮十倍,不对,”小邝露摇摇头,坚定的说:“一百倍。”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赞我的尾巴。”小润玉喃喃道。 “是他们都太蠢笨,你这样漂亮的鲤鱼要是去了天界,不知道会有多少仙子喜欢呢!”小邝露惋惜似的摇摇头,又拍拍他的肩:“所以你不用跟那些小妖一样,你比他们好看多了厉害多了,不一样才是对的。” 小润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天界长什么样?好玩吗?” 小邝露思索了一番:“也不怎么好玩,因为我一直都在那里住着,玩久了也腻烦了,所以今天才偷偷跑到凡间玩。至于长什么样嘛,等我以后修为够了带你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好,那一言为定。”小润玉满脸的期待。 “一言为定。”小邝露看看天边,惊道:“哎呀,就要日出了,我真身禁不起太阳曝晒,我得回去了。” “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小润玉不舍地问。 “如果我爹爹没发现的话,我就过两三日,在拂晓时来找你,好吗?” “好。” 小邝露化作一道莹白的光,消失在空中。 梦境也到此为止,消散在寝殿的黑暗角落中。而回忆,已经被修补完整,填回他的脑海中。 不用想都知道,这定是邝露的梦境,后来的事情他也想起来了。那天回去后他就被母亲拔掉了龙角,剐去了龙鳞,随后一直被囚禁在洞庭湖底,忍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后来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趁着夜晚偷跑上岸边,遇到了天后,吃下浮梦丹,被带到天界。 润玉跌坐在地。 原来,最早认识他和他说话的,是邝露。 原来,最先看到他的尾巴还夸奖它漂亮的,是邝露。 原来,是邝露。从一开始,就是邝露。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爱上锦觅,是始于那天她看到自己的尾巴还真心的夸奖并说了一番率真之言。现在却明白了,即使忘却了那段记忆,但小邝露的那些天真稚嫩却纯粹的话语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所以他才会被后来的锦觅所触动。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全都错了。 他爱上的不是初见,只是一场重演。 而真正的初见,被他扔在了不知名的去处,也许只有邝露一人知晓。 他想起那日邝露穿着鲜艳的落霞锦来到自己身边,送给自己红曲甘露时,说的那一番话。 她说,兴许龙就是锦鲤变的。 她说,她见过龙。 她一直没忘记,她都知道。那时也许就是在暗示自己,想让自己记起来。 而他却冷言相对,不留余地地伤害她。 “为什么……”润玉喃喃自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哀嚎,已是泪流满面。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得起身跑出去,顾不得一路上各仙官的关切和阻拦,他直奔忘川岸边,到了之后二话不说就跳进去,岸上天兵们的惊呼他也听不见,狰狞的攀附而上的孤魂恶鬼他也看不到,喝退前来拉回他的下属,润玉埋头就在忘川水中筛寻魂魄。 他不管,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一定要找到邝露的魂魄,他要她回来。 她必须回来。 不知寻了多久,也不知捋过多少魂魄,润玉意识又渐渐模糊。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苦笑着想,锦觅,我终于能理解你当初到忘川找寻旭凤魂魄时的感受了。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尽管有真龙之气护体,那些鬼魂伤不到他,只能噬咬他的衣摆。但毕竟是极阴极寒之水,他的灵力又耗费太多,体内还受着穷奇妖力的反噬,正是虚弱之时,哪能禁受得住。待天兵把他抬上岸时,他已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第四章 醒来时又已在天界,太巳仙人守在床边。润玉发现自己灵力恢复了大半,穷奇的反噬也消失了,再三追问下才得知,原来邝露之前早就发现他修炼禁术,只是没说破,因为太了解他的偏执,他的夙愿。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所以她用自己大半的寿元炼成蕴灵露,以备他情势危急时能解毒续命。如今虽然女儿不在了,但太巳仙人明白润玉在邝露心中的分量,也明白她甘愿为润玉付出一切的情意,便替她了了这桩心愿。 润玉久久无言,待太巳仙人走后,他把自己关在寝殿,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三天三夜后,他从璇玑宫出来,一如往常冷静自持地处理政事,没有再去忘川寻找,也没有再失魂落魄。 他沉默着,隐忍着, 然而一有空闲他便钻进省经阁如饥似渴地查阅各种典籍,试图找到任何能寻回魂魄的方法,整夜整夜的不休不眠。累了的时候,就把邝露从前的梦境拿出来看。那是他在披香殿疯了一般从邝露出生到殒身前一点一点查找出来的。 那些梦境让他了解到一个不为他所知的,真实的邝露。 其实她并不像跟随他之后那样沉稳静默,素淡深沉。原来的她也是天真浪漫的性子,好奇爱玩,喜爱花花草草,喜爱鲜亮的衣衫首饰。她并没有那么忧郁矜持,原来的她也会在开心时拍手大笑,在夜里伤感落泪。 其实她一直记得那条救过她的小鲤鱼,那天过后,她有如约回到原来的地方找他,却一直没有等到。连着过了好几天都被爽约,最终她也只能放弃。 后来竟然在天界又见到了他,邝露十分高兴,也知道了原来他真的跟那些鲤鱼不一样,他是龙。奈何他们已是身份悬殊,她不得靠近。 她也想过办法,比如化成露珠在他经过时叫他的名字,却根本无法被他听见。 她终于知道,他应该是忘记自己了。 她默默的修炼,默默的关注着他,最终来到他身边。 看着他对另一个女子殷勤示好,看着他与她定下婚约,看着他记起幼年凄惨,看着他经历丧母之痛,看着他一步步筹谋,看着他与那位女子成婚,看着他起兵造反,荣登帝位。 那些梦境中的每一幕,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霾,透着些许悲凉之意。润玉知道,那是自己给她的感受,冷漠疏离还有伤害。他从来没想过回头看看她。但她仍一心痴恋,爱得卑微,一如曾经的自己。 润玉夜夜看着这些梦境,念着她的名字睡去。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在古籍中得知一种法器,叫做梦魂灯,据说这法器曾是凡间一位为生者招逝者之魂的巫师所制,可以用逝者生前的梦境去吸附他掉入忘川的魂魄。待那位巫师去世后,这法器便以扰乱冥府秩序为由被封入了魔界。 终究还是避免不了和魔界打交道。 他去见了旭凤,此时旭凤也正四处寻找让锦觅复活的方法。一番商议之后,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做了约定。 润玉去三岛十洲求玄灵斗姆元君修复锦觅的那一片霜花真身,使其入了因果转世□□,又让在凡间历劫的缘机仙子提前归位,追查锦觅转世于何处。 旭凤则从魔界找出梦魂灯,在其中放入邝露的梦境后,由噬魂兽叼着潜入忘川吸引邝露的魂魄。 两件事情都需要耗费不少时日,而且中间曲折不断,稍有差错便不一定能成功。 然而他和旭凤从未放弃,最终都得偿所愿。 邝露又梦见雾蒙蒙一片,这次她没变成蝴蝶,而是自己原本的样子。 她在雾气中茫然前行,没有方向。走着走着,她又看到上次那个女子,这次她面对着自己,白皙如玉的面庞,但邝露还是看不太清。 “你到底是谁啊?”她问。 “我是谁不重要,”那女子缓缓开口道:“重要的是,他……” “他?哪个他?他是谁?” “他不是……不可以……”女子的声音又渐渐变弱,邝露听得越来越费力。 “什么啊?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你要记住……不是……不可以……”那女子身影又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邝露上前想抓住她但又抓不到,很是无奈:“记住什么啊?我根本都没听清楚,怎么总是说半截?” 话音刚落,四周瞬间又变成赤红一片,炙热的火光围住了她,邝露下意识抱住头闭上眼。忍受着无尽的炙烤烧灼。她想要尖叫,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想跑,却根本动不了。她感觉自己的眼眶都被烧得发热发红了,涌出的泪水都是滚烫的。 泪水?她流泪了? 邝露猛地睁开眼,从地狱般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她感到眼角温热一片,抬手摸了摸,是湿的。这是,眼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一暗,她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炽烈的眼眸。 “邝露,又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润玉一脸的担忧心疼。 她看到他的脸,英挺的眉眼,坚定的唇角,隽秀的轮廓。 这就是,天帝陛下的模样?真好看。 她不禁伸手抚上那张清俊的脸庞。 润玉正要擦拭她脸上的汗珠和泪水,突然顿住。 “你,能看见我了?” 邝露点点头。然后她看到这位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笑了,那笑容如春风拂面,百花初绽。之所以仍处于懵懂无知的邝露能想到这样的形容,是因为那天她确实感受到了春风,看到了鲜花。 润玉高兴得当即抱她出了寝殿,想让她看看外面的万物风景。 她坐在庭院中,眼中所见皆是新奇,润玉笑看着她如孩童般惊异好奇的神情,在她耳边给她一一讲解,于是她认识了那些花花草草,认识了天边那道彩虹桥,认识了瑶池里金光闪闪的仙鲤,认识了机灵可爱的魇兽。 她的神智越来越清明,也懂得了更多。 她还认识了很多神仙,比如在她能看见之后就总是偷偷溜进璇玑宫来找她玩的月下仙人,还有经常跟在他身后的叫做鲤儿的俊朗少年。月下仙人有时叫他洞庭君,说是天帝陛下的义弟,年幼时受过邝露颇多照顾。 邝露自然是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这位月下仙人十分有趣但又有些聒噪,每次过来总免不了要先骂那位天帝陛下几句,说他薄情寡义啦,心肠冷硬啦,还抱怨说他严禁他们这些仙人来找邝露,说是不许打扰她修养。 “哼,其实不就是怕我们让你想起他作过的那些孽么!”月下仙人忿恨道,身边的鲤儿扯了扯他的衣袖,月下仙人便打住,又扯出其他好玩的见闻逗邝露开心。 而那位洞庭君鲤儿,最开始在邝露面前总是羞赧又恭敬,尤其是月下仙人在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邝露,若是邝露听月下仙人讲到有趣的地方笑了,他便也跟着笑。后来他也经常自己一个人来看邝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跟她讲一讲曾经的事情或是外面的见闻,两人亲近了很多。 这日润玉走进璇玑宫,便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向文静沉稳的少年坐在邝露床边对她说着什么,眉间眼角都是笑意,邝露似乎也很开心,笑得明媚无邪。这温馨和美的画面让润玉隐隐感到不悦。 他面上仍是淡淡的,走近还在说笑的两人。 鲤儿看见他,笑容瞬间凝滞,有些心虚地拜道:“天帝陛下。” “鲤儿起来吧,跟我不必多礼。”润玉坐到邝露身边,示意他起身,严肃道:“我知你记挂邝露仙子的安康,但我也说过不可过多惊扰她,你是当了耳旁风了吗?” “鲤儿知错,只是,”鲤儿看看邝露,鼓起勇气说道:“邝露姐姐醒来都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也能听能视,却终日困在这璇玑宫中孤身一人,对外界一无所知,鲤儿就想多陪陪她,跟她说话解闷,也能让她早些适应……” “这些事自有人会做,”润玉冷淡地打断他的话:“你现在是洞庭之主,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少,总往天宫跑像什么样子!你有你该尽的责任,莫要本末倒置,失了分寸。”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 第五章 鲤儿垂着头,强忍心中的不忿:“鲤儿明白了,谨遵天帝陛下教诲。”他抬头看向邝露,却见她正呆呆望着润玉,似乎在探究他脸上的情绪。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眼中显出几分倔强:“鲤儿还有一事,想求天帝陛下准许。” “说吧。” “既然不能来天宫探视邝露姐姐,那鲤儿想请邝露姐姐去洞庭云梦泽游玩几日。” 润玉面色一凛:“我刚才说的话你是没听懂吗?”语气已带了几分凌厉。 鲤儿顿了顿,抬眼定定直视润玉:“天界皆知,这璇玑宫是陛下您荣登大典前的居所,现在也仍是您的寝宫。邝露姐姐要休养也应该回太巳仙人府上,却一直住在您这璇玑宫中,本就不妥,既如此,为何她就不能去我云梦泽?况且,洞庭山水秀丽,聚天地之灵气,再适合邝露姐姐休养不过。” “乘凌!”润玉叫出鲤儿的大名,那还是鲤儿弱冠时他亲自取的名字。“你越来越放肆了!”鲤儿忙跪下,眼中却没有半点畏惧。他记得年幼时看到的润玉对待邝露的情形,他只是把她当做自己的下属,冷漠无情,拒之千里之外;他也记得那时邝露看着润玉背影的落寞神情。 明明当初是他不珍惜,弃之如蔽履。现在好不容易邝露全忘记了,终于能无忧无虑地重活一世,他又凭什么把她拘在身边?难道要让她回忆起曾经,或是又爱上他,然后再伤她一次吗? 鲤儿很不甘心。当时他年幼,润玉把水族三万生灵的重担交付与他,但他刚失去养母无所依靠,稚嫩的肩膀如何就能担得起。幸好有邝露时常照拂他指点他,让他在无助寂寞时有所依赖。渐渐的,他对邝露亦有了恋慕之情。 如今他已长大,能独挡一面,而邝露又已经忘却过往,如白纸一张。 既然一切回到原点,那他自然也有机会,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 他硬着脖子,漠然道:“鲤儿无礼,请天帝陛下责罚。” 润玉见他脸上一丝悔过之情都没有,却有些不甘的情绪,便对这义弟的心思有了几分了然,于是怒意更盛:“看来本座一向都对你太纵容,竟敢说出这般僭越之言,本座的事情岂是你能置喙!真该好好罚你!” 邝露在一旁看着这兄弟俩针锋相对,心中很不安,她还从未见过润玉如此动怒,有些害怕,担心他真的教训鲤儿,想要劝阻。 情急之下,她拽住润玉衣袖,竟发出了声音。 “不要……生气……” 润玉和鲤儿都愣住了,同时看向邝露。 “邝露,你……你刚才说话了?”润玉马上反应过来,满脸的怒意瞬间烟消云散,眼中顿时溢出无限欢喜:“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不要生气……”邝露迟疑着又说了一次,比刚才利索了很多。 “好,好,”润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生气,不生气。”他抱住邝露,拍拍她的背,刚才还盛怒的语气立刻变得轻柔:“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他转向鲤儿,脸色又冷淡了下来:“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先退下吧。以后没事不要再往这里跑。” 鲤儿原本也为邝露能说话而感到高兴,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只剩失落。他沉默地拜了拜,退了出去。 润玉看向邝露,满眼都是暖意:“我还想听你说话,再多说几句好不好?” 邝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能说什么,最后只叫他:“天帝……陛下。” 润玉愣了一下,脸色暗了暗,随即仍微笑道:“不要这样叫我。”他握住邝露的手,神情坚定又温柔:“记住,我的名字是润玉,以后就这样叫我,知道了吗?” 邝露点点头,跟着叫了一遍:“润玉。” 她看到润玉眼中竟泛出了水光,眼尾也红了。来不及思量,邝露又被他抱在了怀中。 最近天宫的各路神仙发现他们治下甚严的天帝陛下似乎心情很不错,以前若是有谁犯了错,虽不至于大刑伺候,至少也会被他冷着脸骂个狗血淋头,尤其是天魔大战后那段时间,大家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触了霉头。但现在天帝陛下很明显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和缓,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他都是能宽宥便宽宥了。原本每日水深火热肃杀凝重的上清殿如今氛围也变得松快适意了许多。 润玉下了朝便急急忙忙离开,最近邝露恢复得越来越快,昨天竟能站起来走路了,他心情自然大好。都说这世上最令人开心之事有二,虚惊一场和失而复得。他现在深有体会。 错过了太多,原以为这一世都将浑浑噩噩度日,抱憾终身。能让邝露回到自己身边已是莫大的恩赐,他本就打定主意不管邝露变成什么样,都要永生永世守着她再不放开。不成想她还能慢慢恢复如往常,怎不让他喜出望外。 原本循环往复索然无味,没有一丝生气的天界岁月,一下子有了盼头。 润玉走进璇玑宫,看到一群仙侍恭敬地站在寝殿内,邝露正对着她们手捧的各色衣衫首饰发愣。他笑着走过去:“在做什么呢?” 邝露抬头看到他,脸上仍是呆愣的表情,指着那些仙侍问道:“这是?” “是我让她们送过来的,你如今能走动了,应该多出去逛逛,自然要打扮得精神些。”润玉示意仙侍们把衣衫首饰一齐呈上前:“你看看可喜欢?”邝露现在也不懂什么好不好看,只觉得既然是天帝陛下给的那就自然是好的。她点点头,目光扫过中间几件鲜红的衣裙时,神色一滞。 润玉见她直直地看着那几件落霞锦,想起曾经她穿着这一身来见自己却被斥责说扎眼,之后她再没有穿过这样鲜亮的衣衫。 他抑制住满心的懊悔愧疚,笑着拿起其中一件递到邝露面前:“等会出去就穿这件吧,这落霞锦鲜艳明丽,我想看你穿上它,肯定很美。” 没想到邝露却像被烫到了似的,忙后退两步,脸上颇有些畏惧之色。 “怎么了?不喜欢?”润玉上前扶住她。 邝露低头沉默了半晌,闷闷地说:“我不喜欢这颜色。” 润玉心中一酸,以为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伤她的话。 紧接着他看到邝露似乎很难受的抱住头:“像梦里的火一样,好烫好难受,好可怕。” 润玉听了更是心疼,被琉璃净火烧灼的痛苦在她重新活过来后仍根植于她记忆深处,也许会是她永远的阴影。她的真身是一颗露珠,却在炙焰中受尽煎熬,他能想象邝露该有多痛苦多恐惧。 他赶忙让仙侍撤下了那几件红色的衣衫,柔声安慰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些。你不喜欢那以后我们都不要这颜色了,好吗?” 邝露不答,仍是抱着头一脸痛苦的样子,额上也沁出了汗珠。润玉上前搂住她想要擦拭她脸上的汗,却被她稍一偏头躲开了。润玉心下凄然:“邝露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今天来本是想着外面正风畅景明,想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逛逛,是我不好……现在你可还愿意出去?我陪你一起好吗?” 邝露仍是低头不语,润玉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们不出去了,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我扶你去躺下睡一会好不好?” “不要。”邝露立马回绝道:“睡着了又会做梦……” 然后又会梦到赤红的火焰,烧灼她的全身上下,五脏六腑。这样的痛苦不知折磨了她多少年月,从她重生前魂魄还没有意识四处飘荡的时候就无时无刻不在缠着她。 “好好,那就不睡,”润玉耐心哄道:“那我们坐着说说话可好?” 邝露这回倒是很顺从地随他坐下,听他说些近日的逸事趣闻,然而虽说不想睡,但毕竟刚才一惊一惧还是耗费了些精神,不多时她便渐渐靠在润玉肩上睡着了。 润玉轻轻把她抱回床榻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尽管从邝露刚醒来到现在自己一直都在她身边,他能感觉到邝露对他很是亲近依赖,甚至多过她爹太巳仙人。但随着她神智逐渐清明,对他偶尔也有了些许戒备疏离。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坦诚地对你述说我的悔恨自责和真心执念呢? 他暗叹一口气,对邝露施了个昶憩咒,让她无梦好眠,最后轻抚了抚她的脸颊,转身离开。 第六章 熟悉了天界之后,邝露也并没有经常到处游玩,一则她现在灵力还很低弱,身上没什么力气,走两步就乏了;二则她现在性子虽懵懂天真,但仍留存了几分从前那般的淡漠,新鲜感自然是有的,只是很多事物弄明白了之后便也很快意兴阑珊。 不过有个地方她却是去得乐此不疲,那便是月下老人的姻缘府。 “又去了姻缘府?”润玉看着正向他禀报的璇玑宫仙侍,略微皱了皱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下朝来璇玑宫看她又扑了个空。 “难道这就开了窍,想去找叔父求姻缘?”他心下疑虑,越想越觉得不妙。索性转身出了璇玑宫直奔姻缘府。 姻缘府中,邝露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尘俗镜中的凡间折子戏,此刻上演的是一出武戏《两狼关》。月下仙人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念叨着:“小露珠啊,你说我这好歹也是姻缘府吧,要看也该看些情情爱爱的,你倒好,不看那花前月下,尽看这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啊!你看那个将军,叫,叫什么来着……”邝露想了想还是没记起,便作罢:“他多厉害啊,一个人就打退了那么多敌人,还守住了城池,这就叫……叫……”这次她很快想出了:“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为真英雄也!”这段时间她灵台越发清明,神智也恢复得快,能稍稍识文断字,便从月下仙人给的话本和折子戏里学了好些辞句,话也多了起来。 “行了行了,我耳朵都快被这刀枪剑戟吵聋了,”月下仙人无奈的掏掏耳朵,转脸又笑嘻嘻地摸出好几本书,塞到邝露手里:“别看这些个糙汉舞刀弄枪了,瞧瞧我又弄到什么好东西?” 邝露不经意的一本本拿起来看看封面,喃喃念道:“《深闺梦里人》……《锁情郎》……” “……《春风玉露传》?” 她随意的翻开手上这本:“这书名怎么感觉跟之前给我看的那些差不多啊?尽是些什么什么传什么情什么的……” “怎么会差不多?差别大了!”月下老人辩驳道,帮她翻着书页,满脸得意之色:“我知道你刚能识文断字,那大段大段的文章自然是读得吃力。你看看你看看,这里面都是画儿,把情节直接画上去了,岂不是一目了然。” 邝露翻了几页,略有些疑惑:“这些小人儿倒的确画得精致,只是来来去去都是搂搂抱抱的,这情节也太乏味……”还没说完,书就从手里忽得一下被抢走了。 她愣愣转过头,看到润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她身后正翻看那本《春风玉露传》。 “天帝……呃……润玉仙上。” 原本润玉执意让邝露叫他的名字,但后来被她爹爹太巳仙人听到了唠叨了半天,说万不能目无尊卑,她便索性加个“仙上”的后缀以示尊敬。润玉也不再坚持,由着她浑叫。 她见润玉翻着书,越翻脸色越阴沉,渐渐沉到发黑。 她低下头,虽然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无缘无故有些心虚。 润玉放下那本书,冷着脸看向月下仙人:“叔父怎能给邝露看如此粗鄙荒谬之书?” 月下仙人不乐意了,挺直腰板跟他嚷嚷起来:“什么?你竟说我这书粗鄙荒谬?你倒告诉我,这男女之事情爱之乐怎么就粗鄙荒谬了?!食色性也,小露珠现在不懂,以后迟早不也是要懂的?我怎的就不能教教她?” “那也不应是当下,邝露如今刚开灵窍,作为长辈自应引她入清明雅正之途,教导她汲取天地圣学经典。叔父这样做岂不是误人子弟?” 润玉淡淡几句话堵得月下仙人气结。 “我误人子弟?!我明明都是为了小露珠着想!她现在整天一个人待着,过不了多久又得养回以前那寡言沉闷的性子了,我给她看看这些有趣的事物让她开心些怎就不好了?”他把矛头转向旁边正呆呆看着两人吵架的邝露:“小露珠你说,我给的那些画册子话本儿有没有趣?你喜不喜欢?” 邝露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一脸的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润玉也看向她,眉间眼角都和缓下来:“邝露我问你,这些……你真的很喜欢吗?”见她垂头不语,又笑道:“不用怕,你怎么想的怎么说就行,若真喜欢看,我也不会反对。” 邝露踌躇了一阵,讷讷道:“也不是很喜欢,刚开始看着新奇还有些趣味,但看多了感觉都是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 “那就好,以后我们便不要再看这些了,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好不好?”润玉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摸了摸她的脑袋。 月下仙人气得直翻白眼,嘀咕道:“该懂的不让她懂,还想告诉她些什么?难道想教她变得跟你一样自私冷酷,心机深沉?” 润玉眼底划过一丝阴沉,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以后邝露的事就不用叔父费心了,我自会悉心教导她。”说完,无视月下仙人跳脚,牵着邝露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润玉发现邝露一直闷闷不语,问道:“邝露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开心吗?” 邝露摇摇头,润玉以为自己刚才在姻缘府态度强硬了些,让她为难了,忙柔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太勉强你了?是我不好,不该逼着你,你若是喜欢看那些书就看吧。我主要是气叔父他……”顿了顿,他干脆停下转身:“我回去把那几本书要来给你。” 邝露忙拉住他:“不是不是,我不是想要那些书……我真的不喜欢看……” “那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我是担心,”邝露咬了咬唇,怯怯问润玉:“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去姻缘府了?” “你若是想去自然是能去的,只是,”润玉很是疑惑:“邝露既然对那些风花雪月不感兴趣,为什么还喜欢去姻缘府呢?” “去那儿可以看折子戏,所以我喜欢。” “折子戏?”润玉哑然失笑:“原来邝露喜欢这个,那你告诉我你爱看什么样的戏?我给你寻来便是。” “真的啊?那太好了!”邝露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爱看那种讲打仗杀敌的戏,像什么《三打祝家庄》、《坐寨盗马》、《三岔口》这样的,润玉仙上可能寻到?” 这倒是让润玉有些意外。看到邝露笑了,他心情大好:“这有何难?我在七政殿也有一座观尘镜,可以看到各种人间的折子戏。以后你就去我那里看可好?” 邝露连连点头,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润玉看着她无忧无邪的模样,满眼宠溺。 他想起昨晚太巳仙人来见自己,委婉提出想要接自己女儿回他的府邸。 其实自从邝露回来后润玉都是宿在七政殿内的寝阁,璇玑宫只是他名义上的寝宫,但他也心里明白,毕竟一个女儿家,无名无分住在天帝寝宫内,说出去总归有些不清不楚。 他不是没想过索性与邝露结为夫妻,琴瑟和鸣。 但问题是她如今已忘却前尘,懵懂无知。这让他想起曾经锦觅的悲剧,他不想再重演,不想让邝露再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还是想等到邝露什么都明白了之后,自己做出选择,清清楚楚心甘情愿地说我愿意。 而现在,他也不想放她走。 于是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你来我这儿,除了看折子戏,还要跟我学写字读典籍,通习圣学修炼心法。这样在我身边会更利于你精进修为储积灵力,你可愿意?” 邝露想了想,觉得既然有润玉教她,自然都不会是什么难事。 毕竟醒来之后和润玉相处的时日最多,她对润玉很是信任依赖,便点点头。 “我愿意的。” 第七章 第二日润玉便下旨,上元仙子邝露虽修为尽失无法继续担任要职,但在天魔大战中有护驾之功,因此仍保留原官阶以示嘉奖,暂且到他身边伺候笔墨,潜心修炼。璇玑宫也拨到了她的名下。 于是邝露便没有先前那么悠闲了,每日都要去润玉身边待着。虽说是伺候笔墨,其实也根本用不着她,润玉私下一向都习惯自己动手。邝露要做的,就是在他案牍旁边临时安置的小几上写写字看看书,偶尔也试着练练法术,若有不懂的地方就在润玉得空的时候问他,乏了就看几场折子戏,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一开始润玉还为如何教导邝露苦恼了一番,他当然也想让她每日都过得悠闲自在无忧无虑,但这天界岁月何其漫长,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懵懂无知下去。只是若对她太严格他又舍不得,若太宽松又担心会任其荒废。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顾虑都是多余的,邝露并没有让他太过费心。她在润玉身边看似每日都过得轻松安逸无知无觉,实际上修为精进得很快。她仍保有从前的聪颖通透,辨悟绝伦,性子虽没有以前那么沉稳从容,但也颇有耐心,命她写字或读书,她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尽管偶尔也会打打瞌睡开开小差,多耗费些时日,但最后竟也都能完成得差强人意。 润玉每日下了朝便回七政殿处理政事,批奏折或谈公事的间隙时不时会瞥一眼旁边,看着那张清丽无暇的侧脸,或是低着头一笔一划吃力的练字,或是凝神皱眉念念有词读着文章,或是一晃一晃的眯着眼打瞌睡,每一幕都让他觉得满心柔软,眷恋不已。 “邝露你过来,”润玉看到她正走神放空,唇角弯了弯,叫她到自己跟前:“我之前给的那本《灵飞经》背得如何了?” 邝露嗫嚅道:“背……倒是背会了一些,但不全……” “那我便考考你,看你背会了多少。” 邝露一脸不安地从小几上拿过经书递给润玉:“我真背不了多少,润玉仙上可别生气。” “不妨事,也不是要你背得多熟练,能先记住些口诀就行。”润玉说着打开了经书,里面一下子簌簌的掉出了好些碎屑。 “这是……”润玉疑惑着用手抹了抹,发现好像是糕饼的碎屑,不禁有些想笑。 邝露一脸窘迫,声如蚊呐:“是月下仙人给的点心……” 原本她对吃食也没什么讲究,反正都尝不出味道。但最近她恢复了味觉,对吃食就有了几分偏好。天界讲究修身养性,不重口腹之欲,有些神仙甚至长年辟谷,因此吃食都单一素淡。唯独月下仙人那里特别些,因为凡间祭拜他的多是女儿家,会供奉些自己做的糕饼点心,一样比一样精致可口,邝露很是喜欢,月下仙人便常分一些给她。 “是邝露不好,弄污了这经书,以后再不会边吃点心边看书了。” 润玉只觉十分可爱,忍住笑温声道:“无妨,我说过在我这里不必如此拘束,只要完成了给你的任务,想做什么都行。背吧。” 邝露慢条斯理地背起来,的确是不熟练,但断断续续的竟也背下了大半,直到后面有一句绞尽脑汁都记不起来,她急得满头大汗,越想脑子越混沌。润玉便轻声安抚道:“慢慢想,不着急。”又见她实在想得纠结痛苦便索性合上经书道:“好了,就到这吧,剩下的以后再背。” 邝露顿时松了一口气。 润玉看到桌上没抹净的糕饼屑,心念一转,面上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最近你还经常去姻缘府吗?” “也没有经常去了,不过月下仙人经常会来找我。” “他又给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没有没有,”邝露摇头:“就是聊聊天喝喝茶吃吃点心。” “哦?你们都有聊些什么?”润玉知道这位叔父一向对自己颇有微词,担心他在邝露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 “也没什么,大多是些凡间的奇闻异事情情爱爱之类的,什么金屋藏娇啊贵妃醉酒啊海棠春睡啊……”润玉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对了,他今天还告诉我什么叫水性杨花。” 润玉眉尖一挑:“水性杨花?” “对啊,”邝露一脸郁闷地迟疑着从小几下掏出一个荷包,打开倒出一把红线:“月下仙人给了我好多红线,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这颜色,还偏要塞给我,说水性杨花就是拿这红线到处给人绑上,还说什么现在都不兴一男一女一线牵,最好是一女几男这样多牵几头乱扯一通才有意思。我也不懂这能有个什么意思,他就说我拿着这些红线去试试就知道了,喜欢谁就去绑上,还说绑了就知道有多好玩了。” “……”润玉揉了揉额角,一时无言。看来以后真得让邝露离叔父远一些。 转念一想,又问道:“那若是真要你给喜欢的人绑红线,你心中可有人选?” “有倒是有,”邝露不假思索答道:“首先呢,我会给鲤儿绑一根。” “鲤儿?你喜欢他?” “嗯,他之前总来看我,还叫我邝露姐姐,挺乖的。” “……那还有谁?” “还有那个……那个谁来着……”邝露想了半天:“就是经常来见润玉仙上的那个将军……” 润玉略思索了一番,惊疑道:“你说的是,破军统领?” “对对对,就是他!我也挺喜欢的,给他也绑一根吧!” “为何?” “因为他很厉害啊,魁梧又勇猛,上次他还跟我讲了好些飞升前在凡间带兵打仗的事,简直就是活脱脱从戏文里走出来的那种将军!”邝露满眼钦佩。 “他还跟你说过话?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那天我在这看戏的时候他正好过来,就聊了几句。” “……” 正在南天门巡逻的破军突然感觉脑后一阵阴风,打了个寒战。 “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是你喜欢的?” “嗯……”邝露想了想,偷瞄了润玉一眼,又摇摇头:“想不出了。” “想不出?这就没有了?”润玉心中失落,面上仍是从容。 邝露咬唇沉吟了半天,下定决心般说道:“其实还有。润玉仙上我也很喜欢。” “真的?”润玉脸色淡定,眼神却变得透亮。 “嗯,润玉仙上对我总是这么好,我也很想给你绑一根红绳,只是……”她迟疑道:“月下仙人说你最不喜欢别人给你绑红绳了,还说以前很多仙子都绑过,全被你解下来还了回去。” 润玉想了想说道:“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这红线,尤其是很多一起缠在身上看着很是别扭。”看到邝露颇为赞同的默默点头,又说道:“其实只绑一根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如果邝露想给我绑上的话,我很愿意。” 说着他便把手伸过去。 “真的可以吗?”邝露看着润玉,得到肯定的眼神后,郑重其事的给他绑上了红绳,随后一动不动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嗯?怎么了?”润玉被她看得有些窘迫,故作镇定问道。 邝露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嘟囔道:“月下仙人明明说绑上了红线会发生很好玩的事,这也没发生什么啊,哪里好玩了?” 润玉看着她沮丧的样子,失笑道:“那看来你是被他骗了,以后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他看着剩下那堆红线,淡淡的笑容中透出丝丝凉意。 “既是假的,这些红线就没必要拿去到处绑了,你不是想要好玩吗?我给你看个好玩的如何?” “好啊好啊。”邝露立即开心起来。 润玉拿起那些红绳,牵着邝露出了七政殿,到了后花园。 两人坐在亭中,他问邝露:“你可有见过凡间的烟花?” 邝露点点头,她曾在观尘镜中见过,但那绚烂艳丽的火光只让她觉得害怕。看到她脸上的惧意,润玉了然,笑道:“我给你看一场天界的烟花,不吓人的。”说着便把手中红绳全数抛洒到半空,对着施了个水光幻术,那些红线尽数幻化成了几道幽蓝的冷光,直直游走到空中,陆续绽放成各式烟花的形状,一圈一圈的从深蓝的中心渐渐延展到边缘淡化成浅蓝,煞是好看,最后散落成点点莹光缓缓坠落。 “哇,好漂亮啊,比凡间的烟花好看多了!”邝露惊叹道。 “你喜欢就好。”润玉看着她专注欣喜的侧脸,满眼温柔缱绻。 第八章 太巳仙人最近忧思甚重。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他自是欣喜不已,只是从女儿苏醒后就一直待在天帝陛下身边,朝夕相处。自己虽说经常探视,但在女儿心中只怕还不如天帝陛下亲近。这倒也罢了,他更担心的是现下女儿和天帝之间这样暧昧不清的境况,曾经她是如何一片痴心执着不悔,而天帝陛下又是如何疏离淡漠不冷不热,他都看在眼里,可惜那时女儿一意孤行,任他如何反对也心甘情愿飞蛾扑火。如今女儿好不容易能活过来,况且又万事皆忘一无所知,他当然更希望她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不要再与天帝有太深的纠葛。 只是天帝如今的心思他也弄不明白,要说只为了报答邝露救他性命,或是出于愧疚补偿她,那天帝做的也已经很足够了。他知道天帝原本对邝露没有感情,既如此趁现在把她打发得远一些岂不更妥帖?没想到他竟让邝露仍如过去那般到他身边伺候,还亲自教导督促她修炼,这让太巳仙人颇有些不安,他觉得有必要去跟女儿提点一下,莫要与天帝走得太近。 然而到了璇玑宫,却发现邝露还没回来。 都这么晚了?难道还在七政殿?太巳仙人觉得很不妙,满心忧虑直奔七政殿。 此时润玉仍在七政殿批阅成堆的奏折,无意间瞥到案牍上的漏刻,才发现竟已是亥时,下意识往一旁看去,邝露果然已经趴在小几上睡着了。 都怪自己习惯了日夜颠倒的作息,累得她也跟着受折腾。 润玉心下歉然,正想倾身过去抱她回寝宫,邝露却猛地惊醒起身,两眼惺忪迷蒙。 润玉关切道:“又做噩梦了?” 打瞌睡被发现了,邝露顿时有些窘迫,垂着眼摇摇头:“没有……” “累了便回去睡吧,现在也很晚了。” 邝露连忙摇头:“我还没抄完这篇……”说着却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毛笔不见了,四下找了一圈才看到毛笔不知什么时候被撇到地上,落到了润玉脚边,还晕了几点墨迹在他衣角。她惊呼一声,忙低下身要去擦拭:“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弄脏了仙上的衣袍……” 润玉并不在意,止住她道:“没事,不过是几滴墨而已。” 待她抬起头露出正脸,润玉没忍住笑了:“倒是你脸上得赶快擦擦,要你写字倒把自己写成个大花猫了。”原来刚才邝露无意间刚好睡在了墨还没干的纸上,印了个大花脸。她也不在意,笼起袖子随意抹了抹。润玉摇摇头笑得无奈,他拿出一方帕子,靠过去帮她轻轻擦拭,温声说道:“怪我总是弄到太晚,没顾得上你,以后你若是乏了自行回去休息即可。” 邝露却一脸认真的摇摇头:“我不乏,晚些也没关系的,润玉仙上什么时候办完事我再回去。” “为何要如此?” “因为,”邝露若有所思的答道:“我要先走了,这里就只有润玉仙上自己了,怪冷清的,我想陪着你。” 润玉动容,心中百转千回,眼中满是眷恋深情:“也好,那以后邝露也一直像这样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可好?” 邝露天真的点点头:“嗯,好啊。”话音刚落,又打了个哈欠。 润玉摸摸她的头:“我还有些折子没批完,你困了就去后面的床榻上睡一会。” 邝露看了看屏风后的床榻,她知道这是润玉平时休憩的地方,平时总被爹爹耳提面命她也懂得些分寸,不敢太过逾矩,便强撑着摇头道:“我不困。” “听话,去吧,你要总在我旁边打瞌睡,我如何能专注做事?” 润玉比平时稍强硬了些,邝露只能听从,磨磨蹭蹭到屏风后的床榻前,踟蹰了半晌还是觉得睡上去不太妥,又见床榻前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心想索性睡这毛毯上也行,看着软乎乎的应该也很舒服。然而刚坐下,就听前面润玉说道:“睡床上。” 邝露一哆嗦,赶紧伸长脖子看去,透过屏风却见他仍是正襟危坐在案牍前,头都没回。 难道脑后长了眼睛?邝露心下疑惑,只得睡到床榻上,枕上有股淡淡的香味,没多久她便沉沉睡去。 润玉听着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嘴角始终弯着淡笑,待那阵响动沉寂之后,他拿起笔看着桌上的公文却也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索性放下笔,站起身绕到屏风后,坐到床前看着邝露的睡颜,目光落到她那微微张开的双唇,他眼眸深沉,忍不住倾下身凑近,感受到她轻轻呼出的幽馨气息,心神有一瞬间的迷荡。然而他最终没有吻下去,只是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喃喃道:“你答应了的,要一直陪着我,不要离开我……” 一阵脚步声打散了屏风后的暧昧旖旎。 太巳仙人来到殿中却不见一人,便唤道:“天帝陛下?” 他看见天帝从屏风后绕出来,忙拜道:“深夜前来,扰了陛下歇息,请恕罪。” 润玉上前扶起他:“无妨,我并未歇下,是邝露读书读得累了,我便让她先睡一会。” 太巳仙人看到屏风后床榻上隐约的人影,心头咯噔一跳,连连告罪:“这如何使得!邝露也太不知礼数,怎能睡到陛下的龙榻上……”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他顿了顿,又要往后面走去:“是小仙教导无方,这就带她回去。” 润玉笑着拦住道:“无妨,是我硬要她去睡的,我也说过,她在我这里不用讲什么君臣礼数,仙人不必如此拘谨。”见太巳仙人脸上仍有不安,又道:“况且我施了法术让她好眠,强行叫醒恐损了元神。今晚便让她睡在这里吧,我过会还要去省经阁查找典籍,累了在那里略打个盹便好。” 太巳仙人坚持了一阵无果,只能一脸惶恐歉意道:“既如此,便劳烦陛下了。”待要退下,面上又有些踌躇之色。 润玉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仙人还有何事?” “小仙确还有一事想求陛下的恩旨。” “仙人但说无妨。” “蒙陛下天恩,小女邝露能死而复生,小仙已是感激不尽。虽说修为尽失,前途已断,但这些乃身外物没了也罢。小仙如今所求无他,只愿,”他看了眼润玉,接着道:“她能喜乐安宁度过此生,足矣。” “仙人的意思是……” “既如此,小仙就直言了,陛下也知,邝露把曾经那些痴心执念忘得一干二净,小仙认为这无论对陛下您还是对她自己来讲都非坏事。况且她现在灵力低微元神不稳,在您身边也只是徒增困扰,并无益处。倒不如请陛下就让她回去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也好,等过些时日再与她觅一个可靠的夫君,如此小仙也就心满意足了。”他抬头又看了眼润玉,见他皱眉沉思的样子,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还望陛下恩准。” 润玉听着这番话,心越来越沉。他静默半晌,道:“仙人的顾虑我都明白,从前……是我太狭隘偏执,直至差点失去邝露我才幡然悔悟,明白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如今,她既能回来,我的想法自然也和仙人一样,唯愿她此生再无曲折坎坷。只是,”他话锋一转,定定看向仙人:“我也有了私心,不想再放开她。”他走到太巳仙人跟前,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若能得邝露在身边,我定会护她一世周全,也望仙人能成全。” “恕小仙愚钝,陛下这意思是……对邝露……” “我如今只盼邝露能尽快精进修为,待她元神复全,通明世事……届时只要她愿意,我便娶她做天后。” 太巳仙人猛地抬头看向润玉,愣了一瞬,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此事不妥!” 润玉没想到他会做如此反应:“仙人这是不同意?” “若是以前邝露还执着于陛下时,您做此决定自然是皆大欢喜,彼时小女虽不才,但勉强也能担此大任。而如今天界皆知小女元神俱损,三魂有失,七魄不全,小仙昨日才探过她的灵台,现下她三魂中的天魂地魂皆恢复不到五成,七魄中仍有怒、爱、恶三魄缺失,如此情形想要复原谈何容易,恐怕上万年的修为都不够,陛下又如何能让天后之位长久空悬?长此以往只怕会招致多方诟病,小仙不愿小女做这千古罪人,谨代小女敬谢不敏。还望陛下另择良佩,早作打算。”太巳仙人一反往常的态度坚定。 “太巳仙人的担忧我也不是没想到,若是能有办法让邝露的元神早日复原,仙人是否就能答应?” “陛下说的办法是……” “仙人,”润玉直视太巳仙人,眼中坚定又透着些许哀求:“请仙人安心,我自有安排。相信我,我绝不会再让邝露受到半点伤害。” 第九章 没过多久,太巳仙人就知道了天帝陛下所说的办法。 那日在上清殿,一直兼任夜神之职的月神提出夜神之位已空缺了几千年,她长年暂代司夜布星,颇有些力不从心,求天帝陛下拟定人选掌管夜神之职。 润玉便顺水推舟提出让邝露担任,此举自然立即遭到众仙家反对,理由也很充分,邝露现下修为确实太低,连最低阶的仙官都不及,而夜神一职虽非要务,但也关系到凡间节气变化,阴阳协调,况且又是天帝登基前所任之职,分量之重已不是往昔可比,邝露即使有护驾之功,论资历论修为也无法胜任如此要职。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气氛凝滞,这时缘机仙子站出来道:“邝露仙子受陛下看重,又有功绩在身,陛下为犒劳褒奖令她司夜神一职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邝露仙子的修为确实弱了些,若是勉强上位,恐会影响天界凡间的秩序。倘若陛下确实看好邝露仙上,小仙倒有一法子,最近小仙推算了一番,以邝露仙子的仙龄,也应该去历劫了,凡间历劫一向都是仙人精进修为的不二之选,最长也不过百年,待得历完劫归位,必定能修为大增。届时再任夜神之职自然也算实至名归。” 太巳仙人心下一颤,待要出声反对,却被润玉抢先截了话头。 “缘机仙子所言倒也不失为良策,只是此事也要问过邝露仙子自己的意愿。” 邝露被招到上清殿,听闻要让她下凡历劫眼睛都放光了。 “好啊我愿意我愿意!”她早就想去凡间见识一番。 太巳仙人张了张嘴,满肚子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下朝后,缘机仙子、月下仙人和邝露随润玉去了七政殿,商讨邝露历劫事宜。 润玉道:“此次历劫主要为了邝露精进修为,缘机仙子认为给她安排个什么样的命格更合适?” 缘机仙子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上次是被先废天后胁迫,这次又被天帝陛下胁迫。还真不如自己下凡历劫呢。 她看着天帝陛下,他坐在案牍前虽是一脸云淡风轻,却隐隐透着压迫感。 瞧这问的,既是你的人,安排个什么命格还不是您说了算。她腹诽道,面上却是一脸恭敬:“这下凡历劫陛下也是知道的,若是为了精进修为,自是经历越多苦难方能……”看到润玉略带凌厉的眼神,她一凛,又道:“当然,邝露仙子是陛下的……是陛下极为看重的左膀右臂,她的命格自然是看陛下您的意思……” 润玉道:“缘机仙子此言差矣,我怎能随意决定邝露的凡间命数,自然要看她自己的想法。”便转头看向邝露,一脸温和:“邝露,你既答应了下凡历劫,苦自然是要吃的,不过缘机仙子心善,最好说话不过,你若是对凡间的命格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对她说。” 缘机仙子内心无奈苦笑:“对对,邝露仙子您看看想要个什么样的命格?小仙定当尽力满足。” 邝露正想着能去凡间心里乐开花,哪懂其中这些门道,她只听说这下凡历劫的命数皆由天定不可测,没想到还能自己决定的。 想了想便道:“我确有一个心愿,望缘机仙子能成全。” “请讲。” “我想……”她满眼兴奋:“在凡间能做一回将军。” “噗——”月下老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说你要做什么?” 润玉脸色僵了僵,满眼诧异,一时间没能说出话。 “做将军啊!”邝露看到众人神色有异,便觉自己这要求似乎不妥,也对,书里都说王侯将相王侯将相,将军这样的命格应该都是非富即贵,哪能随便就安排的,便又改口道:“不行的话那做个土匪头子也好。” 一众人等的脸色更是难看。 润玉略带责备地看了月下仙人一眼。 若不是他,邝露怎会喜欢上那些打打杀杀的武戏。 邝露有些泄气:“实在不行那便算了……” “小露珠啊,不是这个问题……”月下仙人道:“你要做将军做土匪,难道是想投胎成男儿身?” “一定要是男子才能做将军吗?女子不行?”邝露疑惑道:“我看戏文里也不乏女将军啊,比如梁红玉,穆桂英挂帅……” 一句话堵得月下仙人哑口无言。 润玉道:“邝露你可要想好了,这下凡历劫可不是儿戏,应慎重考虑才是。” “可我就想做一回顶天立地的英雄,像将军那种可以领兵打仗,心怀天下的英雄,除此以外,再没其他心愿了。” 润玉无奈,只得问缘机仙子:“缘机仙子认为这命格如何?” “若是历劫,将军这样的命数要经常面对生死杀伐,倒也算是大苦大难,不过邝露仙子可真要想好了,这命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啊。” “对啊,还有还有,你要做了将军,那你的姻缘怎么办?总要经历情劫吧?”月下仙人嚷道。 润玉看向他,眼神有些复杂。 “若是男儿身还好,凡间女子自是爱英雄的,桃花自然不断。可你要做个女将军,哪个男人敢要?我如何给你配一段好姻缘?” “不打紧,若是定要配一个,那就配个将军好了。”邝露也是很干脆。 月下仙人无奈扶额:“你这女娃儿到底对将军有多深的执念?都做了将军还要再配个将军?这算得什么好姻缘?我跟你讲,这男女之情讲究一个阴阳相和,长短互补,可懂?” 邝露摇摇头。 “意思就是你若强悍,那就配个文弱的,你若想要个强悍的,那你就变文弱些。比如你做了将军,那配个书生倒更相宜。不然俩将军做夫妻成天到晚打打杀杀像什么样?” “我觉得很有意思啊!” “不行不行!还是配个书生更合适,要不你就别做将军,否则你这姻缘我可真没辙。” “那便不要姻缘了。” “……” 月下仙人还待说什么,润玉抢先说道:“既如此,便依邝露的意思吧,做个女将军好好历练一番。” 一锤定音。 待其他人退下后,缘机仙子仍留在原地,欲言又止。润玉看了看一旁兴高采烈的邝露,便招缘机仙子到殿外花园。 “还有何事?” “陛下,刚才有一事小仙没禀明,虽则将军这命格算得历劫的上上选,但也确实危险非常,随时面临生死大劫,邝露仙子现下灵力低微,元神不稳,到时恐怕捱不过,那就……” “若是捱不过会如何?” “恐会英年早逝,结束历劫,提前归位,只不过修为也会大打折扣,若要达到原本的目的,只怕得多历几次……” “这点你不必费心,本座自有计较。” 润玉心下叹息,历一次劫就够折腾了,怎可能还让她多历几次。原本想让缘机仙子给邝露在凡间安排个大富大贵安逸享福的命格,只当走个过场,待得她顺利历完劫归位,炼得多少修为,够不够格做夜神甚至做天后,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各路仙家即使有心知肚明的,形式上已经做足了他们也无话可说。 只是没想到邝露想法清奇,竟要了个至凶至险的命数。 罢了,她愿意做什么便去做吧,他好好护着便是。 缘机仙子看看润玉神色,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打算,但毕竟是天帝陛下,要做什么手脚又如何轮到她来置喙,遂不再言语。 待到了下凡历劫那一日,邝露早早就去了润玉处向他告别。 “润玉仙上,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办公到太晚了,夜里清冷,没有我陪肯定会很孤单的。不过缘机仙子说很快我就能回来,等我哦。” 润玉掩去不舍的情绪,走到她面前抚摸她的脸:“不用担心我,自己多小心,只愿你能安然无恙历完此劫。”又抱住她道:“是我不好,用这样的方式让你成长,希望你不要怪我。” 邝露在他怀里有些疑惑:“我怎么会怪润玉仙上呢,能去凡间走一遭我很乐意的。” “如此便好。为了保你此行平安,我送你一样礼物。” 润玉话音刚落,邝露感觉心口一沉,一阵暖流涌入,被润玉放开后,她低头看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好了,待你下去就知道了。去吧,珍重。” “那我走啦,润玉仙上也要好好保重!” 第十章 北承国。 临近与西盛国的交界之处,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戈壁,邝露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看着营帐前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疲惫不堪饥渴交加的士兵们,身后的副统领还在汇报:“……如今兄弟们中毒的已有大半,剩下的虽没事但这几日都滴水未进,怕是没有力气再战了。” “秦里,向朝廷请求援军的急报发出去多久了?”邝露阴沉着脸问身边侍卫。 侍卫秦里沉吟半晌,镇定道:“……算起来该有十五六日了。” “那也该有动静了,还未收到派遣援军过来的消息吗?” “……未曾……” “那粮草呢?之前不是说已经在路上了?” “运粮的监官刚派人来报,说一路频频遇到大雨,路不好走,还要耽搁几日。” “大雨?这北承京洛到西盛边境沿途长年干旱,一年都下不了几次雨,他还频频?”邝露眼中隐隐几分怒意:“这帮媚上欺下的东西!” 她抬头眯眼望了望当空烈日,又看了看远方风沙肆虐的大漠尽头,心下一阵悲凉。这就是她效忠的国家,是她祖父和父亲帮着当今国君打来的天下。北承国君好大喜功,自从登基后连年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百姓们苦不堪言。虽说凭着那些年南征北战,北承国也曾一度成为中原霸主,然而如今,曾经的手下败将西盛国已崛起,东边南边那些夷族异国也虎视眈眈。而现下北承朝廷中,元老功勋已被皇帝杀的杀贬的贬没剩几个能用的了,她家三代武将,在军中威望甚高,自然也深为君主所忌惮,若不是她和爹爹长年镇守边关对朝廷还有些用处,恐怕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自己从小随爹爹四处征战撕杀那些惨烈之景,回到京洛却只见一群酒囊饭袋在宫阙中醉生梦死,邝露不禁犹疑,这样的朝廷,值得自己拼上性命吗? 然而这些话她没办法去问任何人。 尤其是那群跟她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她不能再打击他们的士气,只能硬着头皮去鼓舞激励,待士兵们集合后,她站在军前,扯开已快冒烟的嗓子:“兄弟们鼓足劲儿,再忍两三天援军就到了,刚接到消息,粮草也早已在路上,不日便能送到!” “将军,”前面一个领头模样的士兵说道:“粮草其实都不算什么,兄弟们现在急需的是水啊!咱们都三四天没喝水了。再这么下去,没等援军到,咱们自己就都渴死了!” “是啊,是啊……”后面一干士兵都随声附和。 邝露心下长叹,不由得看向那群士兵的身后,他们驻扎的近旁,便是一汪清澈的湖泊,然而里面的水不能喝。 一月前她领命镇压骚扰北盛国边境的西盛贼寇,率五万兵马到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与贼寇周旋转战了十余日,对方节节败退,邝路本想乘胜追击,却不料被敌军引入这戈壁滩中迷失了方向,正在众人饥渴交加时,识途的骆驼带着他们找到这处湖泊。 邝露当即下令在湖边扎营修整,没想到第二日士兵们便相继开始呕吐腹泻,渐渐地竟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持续好几日直至衰竭死亡。 连邝露自己也没幸免,只是她命硬,在烧得昏昏沉沉,感觉命不久矣的时候,恍惚间似乎有人来到她身边给她喂了些清清凉凉的汁水,第二日她竟好得差不多了。然而在军中问了一圈,那晚并没有谁去过她的营帐,随军的医官则说这怪病目前无药可解,因为查不出士兵们到底如何染的病,她也就只能认为那是自己烧迷糊了做的梦。 后来医官怀疑是湖水的问题,打了一桶来查验,银针刚浸入立刻变乌黑,于是染病的根源找到了,谁都不敢再喝那湖里的水,蔓延的病情暂时止住了,然而自此军中也断了水,一时间死气沉沉,人心惶惶, 正在此时,敌军竟大张旗鼓的驻扎到了湖对岸,若无其事的喝湖里的水,竟安然无恙。这下军医也傻了,只能猜测是敌军强悍,长年在大漠生活早已适应,而北承士兵体质较弱,水土不服,禁受不住这毒性。 于是邝露这边就只能整天看着对岸的敌军喝酒烤肉唱歌取乐,他们似乎就在等着邝露弹尽粮绝,然后过来一网打尽。 邝露回到营帐,仍是头疼不已。她现在是进退两难,想撤,剩下的将士们哪还有力气,恐怕他们刚有撤掉的迹象,敌军就会直扑而来;继续打,那更是困难,且不说如今兵力已损失大半,就算剩下的士兵没中毒,也敌不过剽悍的游牧民族,北承国这些年国力民力都已虚空,最后只能强行征兵,征上来的有七成老弱病残。如今这情形,只能等待朝廷援军,可这援军,到底何时能到啊…… 她的侍卫秦里走进来,神色颇有些复杂:“将军,有客求见,说是您的旧友。” “旧友?”邝露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猜到是谁后,立刻站起来欣喜道:“快迎进来。” “邝露将军,近来可还无恙?”随着一句清朗温润的寒暄,一个清冷单薄,宽袍广袖的身影施施然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 “师父!”她忙迎上去行了个大礼:“您怎么来了?不是,您怎么会到这大漠之中?” 男子眉眼俊雅,温和笑道:“都说了不要叫师父,叫我润玉。” “我爹说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不可失了礼数。”邝露亲热地拉住润玉的胳膊请他一起坐下:“——师父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她示意秦里退下,秦里看了眼润玉,又垂下眼,面无波澜地退了出去。 润玉却似浑不在意,从进来后目光就始终在邝露身上:“自然是为了赴我们一年一次的生辰之约。” 邝露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十八岁的生辰。不禁动容:“不过是个生辰而已,师父何必如此挂心……” “君子一诺,言出必行,说好了你每年生辰都要来陪你过的,自然不能食言。”润玉认真说道。 邝露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是邝露没用,太过轻敌,本以为这场仗不消十日便能打赢,然后班师回朝,不成想竟拖到了现在,还累得师父千里迢迢跑来这大漠……” “无妨,我本就想来大漠游览一番,领略这寥廓风光,这一回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况且,”润玉看着邝露,眼眸深沉,透出些许愧疚歉意:“原本也是我的错,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却无法时时陪在你身边,只能每年来看你这么一回,只望你别怪我才好。” 邝露连连摇头:“师父何出此言!邝露这条命都是师父给的,怎么可能怪您!” 她十一岁那年,随爹爹去剿山匪,却在半路中和爹爹的队伍失散了,更倒霉的是又遇到了老虎,她拼死搏斗但哪敌得过,正以为自己将要葬身虎口时,润玉便如天降神仙一般飞身拦在了她面前,从虎口救下了她,还带她找到了爹爹。爹爹大为感激,当即结为至交,还命她拜了润玉做师父。之后她便跟着润玉修习了一段时日,听他讲授天下之势,用兵之道…… 只是她这位师父很有些神秘之处,没多久便告辞离开,说是要隐居山林远离俗世。但也和她约好,每年她的生辰会来看她。 从此以后,师父便真如世外高人一般,除了一年见她一次,再不见踪影,世间也无人知晓有这样一位人物。 而此刻,这位神仙般的人物竟来到茫茫大漠,就为履行一个约定,还一脸云淡风轻,似乎这些都不值一提。 “好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是你十八岁生辰,自然要陪你好好过,来,先按往常惯例,我烹茶给你喝,看看我的手艺是否有退步。”他对身后的书童示意,书童便卸下背上包袱,从中拿出一大一小两个锦盒放到桌上,又掏出一个盛水用的竹筒,转身走出了营帐。 润玉打开大一些的锦盒,里面竟是成套的青瓷茶具。 “您是要……在这烹茶?”邝露有些无措。 “当然,你不是最喜欢喝我烹的茶,还说希望每年生辰都能喝到吗?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满足。”润玉从容摆放好茶具,笑看着邝露。 “可是……”现在没有能用的水来烹茶啊。 邝露正待明说,却见润玉的书童拎着竹筒进来了。 “你这是在哪弄的水?”她问道。 “就在外面湖里打的。”这书童说话倒是爽利。 润玉拿过竹筒就要把水倒进茶壶中,被邝路慌忙止住了:“师父不可,这水不能喝!” “为何?” 邝露一脸沮丧泄气:“我也不瞒师父了,这湖水有问题,喝了会呕吐腹泻高烧不止直至丧命,我军中已有大半命丧于此,如今大家已断水三四日了。” 润玉听了,沉思片刻,道:“可我刚才在营帐外,远远看见对岸的西盛士兵都在湖中汲水饮用,毫无半点顾忌。” “营中医官说,许是西盛士兵早已适应这湖水的毒性,而我们初来乍到,水土不服……” 润玉端着那筒水,挨近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 邝露一脸惊诧:“师父?!” “不妨事。”润玉淡笑着摆摆手让她安心,仍旧把水倒入了茶壶,架在茶炉上开始煮。“既如此,我倒要看看这水到底有什么玄机,能让人水土不服到命丧黄泉。”说着,他把竹筒剩下的水倒入一个青瓷茶杯中。又问邝露:“可有银针?” “有银簪。”邝露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从腰间皮囊中找出一根精致的银簪递过去,这还是前年润玉送给她的。 润玉看着银簪,笑得温柔缱绻,把它浸入茶杯。 邝露看去,发现银簪锃亮如新,竟无分毫变化。 “这……” 湖水原来没有问题?那之前医官查验湖水时为何银针会变黑? 她满眼疑问看向润玉,在他看似无意的擦拭了一下那竹筒边沿的水迹后,瞬间明白了其中关键:“水没有毒,是盛水用的……” 想了想她又摇摇头:“不对,当时医官明明也把银针直接放到那湖里验过,确实也变黑了,难道……”她抬头,看到润玉不言而喻的眼神:“是那医官?” “邝露,看来你要好好查一查你军中的人了。”润玉敛去几分笑意,淡淡说道。 第十一章 医官被叫到营帐中,一番严厉逼问下,没两下就招了实情。 “将军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啊!”他哀嚎着。 邝露冷着脸,攥紧了手中的剑。润玉在一旁轻声叮嘱了一句:“动静别闹太大。”随即淡定自若的打开桌上另一个小些的锦盒,慢条斯理地取出些茶叶,旁若无人的继续煮茶。 邝露立即会意,对岸的西盛军一直盯着这边,这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就在营中的饮食和食具里下毒?还故弄玄虚让我们不敢喝那湖水?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死了多少兄弟!”邝露控制住想一剑捅穿他的冲动,压低声音怒吼道。 “小的真的是被逼的,家里老母和妻女都在人家手上,我真没办法啊!” “你说……西盛拿住了你的家人?” “不……不是西盛……” 邝露有些诧异,起身拔剑抵到他脖子上,眼神透出些狠戾:“那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 “是……是……” 她原以为只是西盛对这医官诱之以利,互相勾结。却没想到一问竟问出更惊人残酷的真相。待那医官被堵上嘴被悄无声息拖出去之后,她木木地坐回榻上,一时回不过神来。 润玉的茶也煮好了,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雾气缭绕中,顿时一股清香萦绕满室。邝露却根本无心品鉴。 “师父可知,刚才他口中所说的宋大人是谁?”邝露冷笑着,眼中却满是苦涩愤怒:“就是兵部侍郎宋以谦。” 润玉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她。 “堂堂三品大员竟费尽心机买通我军中医官下毒,枉送我无数将士性命,只为把我送入敌军大营做刀下俘虏,你说,他这到底是图什么?”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不行,我得派人去告诉我爹!” 她爹如今镇守在南夷,与她相隔万里。说到底还是朝廷忌惮,让她和她爹分守两地。如今看来恐怕这忌惮已是日益加深,再也无法消除了,北承那些掌权者便索性借敌国之手除了他们这些眼中钉。 若是这样,她爹也危险了。 “他们既然都已经把手伸到了千里迢迢的大漠,我爹那边恐怕早已……” 邝露又只能颓丧坐下,满脸绝望。她现在自身难保,如何还能顾得上爹爹那边。 润玉推了一杯茶到她面前:“先莫慌,远水救不了近渴。现下你还有更紧要的事。” 邝露看着那杯茶,升腾的雾气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茶……” “尝尝看,这是我今年新炒制的,清热解毒,最适合这干旱躁热的大漠不过。”润玉说道解毒两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气。 邝露眼睛一亮:“师父是说这茶能解……” 润玉笑而不语。 “甚好!这下兄弟们有救了!只是……”邝露又有些犯难:“这茶要如何分与兄弟们?” 若是现在就去湖边兴师动众的取水煮茶,对岸肯定就知道了,他们这些时日看似优哉游哉,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就是要等北承军慢慢耗得油尽灯枯,然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怎会等到北承军喝了水恢复体力。到时候西盛军定会迫不及待的攻打过来,现下的北承军不一定能抵挡住。 “先不急,忍一忍,总比顷刻毙命要好。这解毒茶自然是要分的,但也要先稳住敌军让他们没有戒备。”润玉慢悠悠喝了口茶:“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邝露看着他,只觉一阵莫名的心安。从十一岁遇见他开始,好像他就成了自己命中的贵人,每次有危机时他总会像提前算准了似的传信或是派人来帮助她,让她逢凶化吉。这次甚至亲自前来,看似为了生辰,却连解药都如预知一般备好了,说是巧合她是不信的。 她想,她这位师父要么就是精通算命卜卦,要么就是神仙下凡了。 当晚,北承军营的一座营帐突然着火,火势突然又迅猛,营中将士们都被惊醒,慌慌张张拿着桶去湖边汲水熄火,却似乎只是杯水车薪。 在熊熊燃烧的营帐后面,几个士兵已架起了大锅,不停的有士兵提着水桶过来把原本用来浇火的水倒入锅内,没多久便烧得滚烫,投了润玉带来的茶叶,一股清香扑鼻。守在旁边的士兵们谁都没说话,但脸上已满是欣喜和希望。 燃烧的营帐前,匆匆忙忙来往不停地的士兵们看似尽力的救着火,他们呼喊着忙碌着,火势却始终没有弱下去。而后面那群士兵提着煮好的一桶桶茶水穿梭其他在各营帐间,一切被掩饰得看不出一点破绽。邝露站在中间,一脸气急败坏的指挥着救火。 润玉在她营帐中挑开帷幕向外看去,看到她那张清丽的侧脸,此时已沾上了一些灰土,还故作着愤怒忧心的模样,他不禁莞尔。 邝露身后的秦里转头看向这边,刚好就看到了润玉,他沉思了一阵,往这边走来,进了营帐。 对着润玉的背影,他缓缓下拜:“天帝陛下。” “何时开始跟在她身边的?”润玉沉声问道 “……去年。” “我倒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手段,”润玉转身,眼神冷凝:“窥测天机探得她凡间身份,又玩忽职守逗留凡间,鲤儿,你可知道这随便一件都能治你重罪?” 秦里低头道:“鲤儿知错,也明白这么做有多不该,但当我得知邝露姐姐此番历劫竟是如此凶险的命数时,实在是放心不下,索性豁出去了,只要能助她平安历完这人间劫数,无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鲤儿都一力承担,绝无二话。” “你一力承担?”润玉冷笑了一声:“你能承担什么?当初我把水族三万生灵的重任交付于你,你现在说放下就放下,可有为他们想过?若是水族真有什么差池,你拿什么承担!” 秦里垂首不语。 润玉叹一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此,当初是我太强人所难。洞庭之主我会另择人选,你既是心甘情愿,那便尽心护好她吧。毕竟,”他垂眸无奈道:“我身负天庭要务,也无法时时看顾她。” “是。”秦里心中又是解脱又是愧疚,却也只淡淡应了,又拜了拜,退了出去。 待得拂晓,那营帐已烧为一堆灰烬,邝露一脸悲痛沉郁,集合士兵安抚了几句,又重新分派好营帐,便命大家都去休整。士兵们一脸倦怠的回到帐中,已有一桶桶茶水在等着他们。这一日,整个军营中都悄无声息,似乎将士们都疲惫不已,也无心再操练。 邝露回到自己营帐,润玉好整以暇的又在煮茶,他仍穿着昨日一袭儒雅青衫,清清爽爽,没有丝毫颓靡之气。 “师父一晚没睡吗?是不是昨晚太吵了休息不好?” “稍稍打了个盹,不妨事。”润玉倒了一杯茶给她,又递过帕子让她擦脸:“情况如何?” “天衣无缝,”邝露拿过帕子随意擦了擦,端起茶吹了两下:“兄弟们都配合得好,茶水也送到各营帐中了,大家现在应该都在里面喝着。刚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对岸西盛军在吹口哨幸灾乐祸呢,根本没让他们起疑。” “那便好,”润玉起身走到邝露跟前,拿过她手中的帕子倾下身替她轻轻擦拭:“剩下就是反攻了,切记把握时机。” 邝露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之举也没有太过抵触,只一心沉思,道:“师父说的是,现在军中粮草也不足已久,兄弟们喝了水解了毒,能暂时压制些许饥饿,士气恢复不少,若不抓紧时间反击,稍晚一些大家怕是都会感到饥饿无力,那就不妙了。”她抬头看着润玉:“师父放心,我已有计策。” 她奕奕有神的眼中满是坚定自信,让润玉有一瞬的恍惚,凡间的邝露让他看到了更多不同的样子,也有了些异样的感受。 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在天界做他的下属之前。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也还没来得及去了解。还好现在他有了这个机会,没有再错过。 这一晚,北承军中又一个营帐起了火,一时间火势冲天,整个军营都被火光笼罩。对岸西盛的士兵们都聚在湖边乐呵呵的看着,没有发现那片火光下慌乱跑动的人群后,已有一队人悄悄隐入军营后的黑暗中。 邝露率领一千多精壮勇猛的战士,从火势凶猛的营帐后离开,绕大半圈远路悄无声息靠近了湖对岸的西盛军营,他们兵分几路,暗杀了几个守卫兵,引燃后面马槽和粮仓里的干草柴火,又点了弹药库。等到西盛士兵听到爆炸声夹杂着马匹嘶鸣的声音,意识到军营被闯入时,已失去了先机。西盛国以游牧为生,善骑射,因此军中也多骑兵,战马自是不可少。而此时,那些养在后面马槽中的战马事先被割断了缰绳,被火光和爆炸声吓得四散奔跑,士兵们又慌乱无措不知要先去救哪里。一时间方寸大乱。 北承军那群精兵混在其中,一个个镇定干脆的手起刀落,不多时已倒下大片。待得西盛军回过神来正要列好军阵反击时,只听得一声呵斥,抬眼一看,他们的首领已被邝露拿住,剑锋抵在了他脖子上。邝露一脸冷峻的问了那首领几句,得到回答后,便毫不犹豫的反手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 待到黎明,失去主心骨的西盛军队便逃散了大半,剩下的都身负重伤,只能投降。 邝露带着食物马匹等战利品回来时,军中欢呼一片。 她回到营帐中,却不见润玉身影,思量着应该还在给他安排的营帐中休息,便打发秦里去看看。 这一松懈下来便感到左肩一阵钻心的疼,几乎撑不住要昏厥。她颤抖着手除下身上软甲,脱了已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外袍,看到白色中衣的一边已被鲜血染红。 忍痛脱下半边中衣,只见左肩一道深到见骨刀伤,她强撑着找出布条和金疮药,正准备自己处理,外面传来润玉的声音:“邝露,在里面吗?” 邝露忙穿好中衣,又找了件外袍披上,忙乱中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她满头大汗。 “在,师父请进。” 润玉撩开帷幕进来,看到邝露如此模样,又闻到了几丝淡淡的血腥气,脸色一沉:“你受伤了?” 邝露疼得脸色发白,却强笑道:“没事,一点小伤。” “给我看看。”润玉此时语气一反往常的强硬,容不得半点反驳。 “这……”邝露本想着如何搪塞过去,然而一看到那双深邃炽烈的眼眸,她竟有一瞬的呆滞,也许是这伤口太痛让她无法思虑太多,最终她还是顺从的除下半边衣衫,露出了左肩上的伤口。 润玉看着这伤,沉沉呼出一口气,拿起旁边的金疮药:“我给你上药,会痛,忍着点。” 即使不看他的表情,邝露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她故作轻松笑道:“那就劳烦师父了,其实真不用担心,您看您给的这金疮药我一直都在用呢,嘶——”她皱起了眉眼,又强忍住道:“师父这药可真是神药,什么伤都能好得又全又快,连旧年的伤疤都能消除——您看我身上到现在一道疤都没留下。” 她兀自说着,润玉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邝露已经快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润玉淡淡道:“邝露,你有没有想过,重回女儿身份?” 邝露愣住了,随即垂下眼眸沉思不语。 弟十二章 “师父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上完了药,润玉帮她披好衣袍,坐到她面前:“很奇怪吗?你本来就是女儿家。这些年却四处征战,辗转沙场,受的苦也够多了。如今也该做回女子,如那些权贵千金一般,享受安宁平静的生活。” 邝露却一脸平静地摇摇头:“我爹说,年幼时有高人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有早夭之相,若要避过这劫数需得一生以男子身份示人,如此才能保全性命……”她垂下眼眸:“我幼时也颇为怨念,尤其是看到其他皇族官家的女子打扮得明丽光艳,举止雍容优雅的时候,总会想,明明我也是女儿家,也是豪门望族的出身,为何偏偏要弄得这般灰头土脸?” 润玉听着她说的话,脸上显出悲戚又怜惜的神色。 然而邝露又笑了,笑得有几分释然:“但是现在我很感激那位算命的高人,也很庆幸我爹相信了他,让我扮作男儿跟随他在沙场历练。因为我看到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这远不是做一个豪门深院的娇女能及的。况且,做回权贵之女就真的安宁幸福么?若是国运昌隆也罢,可看看如今这天下动荡之势,谁又能永保自己的国家昌盛不衰?我这些年四处征战,见过太多国破家亡的贵族女子是如何悲惨的下场,” 她苦笑道:“身处这乱世已是不幸,若又身为女子,更是不论贵贱,无处不是地狱。” 润玉心中被她这番话激起了些许涟漪,不禁动容道:“你不会的,有我在,定会护你这一世周全。” 邝露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不是人回不去,”她抚上心口:“是心,不想回去了,既然给了我一双翅膀,让我感受到了天地辽阔,生出了鸿鹄之志,现在却又要将这翅膀尽数折去,困我在一方囚笼中做娇弱燕雀,这种痛苦简直生不如死,我如何能甘心?” “再者,我如今身为北承将军,心有忠君报国之志,肩负平定乱世之任,手中还握着数万兄弟的生死和一国百姓的安定。我不能率性而为说放下就放下。所以,这件事还请师父以后都不要再提。” 润玉笑了,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欣赏与赞许:“其实我也猜到你会拒绝,只是没想到你会有如此深远博大的思虑,是我太浅陋,看轻了你。”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既如此,这份礼物也算是备得恰如其分了。” “这是?”邝露疑惑看向他。 “你的生辰礼。原本当天就要送与你的,只是那天你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没找到机会。” 邝露打开盒子,竟是一把精致轻薄的匕首。 “师父这次不远千里前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现在还……这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收下吧,往年都是送你一些女儿家的精致玩意,也是想着某天你能重回闺阁。往后我便也收了这心思了。送你这把匕首,是想告诉你,你想做什么便只管去做,但必须要保证一点,就是护好你自己。” 邝露心下感激,这世上最懂她的,也就只有师父了。就连她爹,上次来信还说打算明年求皇上恩旨调她回京,恢复女儿身份,再说一门合适的亲事。她当即回了一封洋洋洒洒的长信表明心志,之后便再没收到爹爹的回复了。也不知他收到了信没有,现在是否安好…… 想到这里,邝露又一阵心焦。她恨不得当下就立马整顿行伍,班师回朝,然而现下兄弟们都疲惫不已,必须先填饱肚子,休整一番,不然如何能撑到走出这大漠。 润玉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安抚道:“你伤得如此重,现下不可逞强,先好好养伤。我听说你们得了不少西盛战马,有如此良驹,走出大漠必定游刃有余,耽误一两日并不妨事。” 邝露只能无奈点头,又听润玉接着说道:“这几日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担心。” 她抬头,一脸惊喜:“真的?师父这次不走了?”往年润玉来看她,都是停留一两日便离开。 润玉眼中满是关切担忧:“自然,你现在处境艰难又身负重伤,我如何能放心回去?总得送你平安回京才行。” “还是师父最疼我,只要有师父在,我便安心了。”邝露感动道。 过了两日伤口好些后,邝露便迫不及待率军启程回朝。果然如润玉所说,有了西盛战马的指引,回程加快了不少。 然而行了十余日,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邝露收到了她爹的亲笔信。 信上寥寥数句,只要她千万不可回京洛。字里行间都是仓促匆忙,邝露不明所以,只觉事情不妙,心下担忧更甚。 之后她又接到了另一封来自京洛的密信。送信的人是她在京洛的挚友,三皇子荣歆的近卫。 三皇子的这封密信看得她心惊胆战,一时间不知所措。 润玉看到她如此神情,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京中又有何变故?” “三皇子说,我爹……举兵造反,已率领十万大军,不日将攻入京洛……” 第十三章 饶是一向淡定从容的润玉也显出几分惊疑的神色:“怎么回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她细问前来送信的近卫,才知道,原来前些时日,她留在京洛的继母带着幼弟进宫看望皇后,然而这一进宫门再没出来。当晚宫中传出消息,说继母暴毙,而幼弟意外坠入莲花池中夭折。 再然后,消息传到爹爹那里,他悲怒交加,多方打探得知实情,原来这一切皆因那位荒淫无道的北承国君,他垂涎继母美色已久,趁着她进宫便命人引她到了一处偏殿企图非礼,继母羞愤交加,当即触柱而亡,而她那七岁的弟弟,在偌大的皇宫中无人看顾,四处寻找母亲,不慎掉进了池中…… 于是老将军为报辱妻杀子之仇,愤然举兵,攻向京洛。 “这已是十日前的事了,小人从京洛出发时听到消息说朝廷已判了老将军谋逆之罪,将派十万大军前去讨伐,也因此诛连了大批官员。三皇子要将军您千万别回去,朝廷已下了通缉令拘捕将军,您最好先留在大漠暂避一避。”近卫沉声说道。 邝露此时悲愤交加,想到惨死的继母和弟弟,她红了眼眶。这般惨无人道之举,何人能忍?她那一生在沙场历尽艰险,一心忠君为国的爹爹,也许只是想要回京质问,讨要一个说法。 就算真谋反,她也必定要跟随爹爹左右,怎能退避。 这些消息既是十日前的,那也许现下爹爹已了京洛,她没有时间去悲痛,必须加紧行程回京洛与爹爹会合。 正盘算着,属下又来报,说有加急密信。 来的仍是三皇子的人,他风尘仆仆进来,一脸沉重的跪下,递上密信:“将军,小人受三皇子之命,前来报信,五日前,老将军带兵入京,在城郊身中流矢,当场……殒命……” 邝露只觉脑中一阵雷霆轰鸣,接过密信的手久久停在半空,回不过神来。 终于她撑不住瘫坐到地上,润玉忙跪下倾身抱住了她。 “爹爹明明说过,不想让那些人忌惮猜疑,说明年就要我跟他一起回朝还权,然后我嫁人生子,他颐养天年……”邝露在润玉怀中面如死灰,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爹他,我爹他……”她双手掩面,声音颤抖:“我家三代武将,对朝廷忠心耿耿,披肝沥胆,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转瞬之间,她已失去所有亲人,她的爹爹,虽从小对她严厉,但也始终朴拙无言的爱护着她;她年幼丧母,继母善良温柔,过门后从未苛待于她,视她如己出,即使后来有了弟弟霄儿,也仍对她无微不至;而幼弟,从小伶俐可爱,最喜欢粘着她,还说长大后要跟她一起上阵杀敌,做她的左膀右臂…… 这些年在外历练,看多了生离死别世间冷暖,邝露早已习惯不露悲喜,然而此时,她忍不住声泪俱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刚从地狱般的战场侥幸逃脱,没想到还有更残酷的人间炼狱在等着她,曾经军中肆虐的病情,难以忍受的干渴,敌军奸猾狠毒的诡计,都没能击垮她,而现在,亲人蒙冤被害,朝廷背弃算计,让她彻底崩溃了。 润玉默默抱她在怀中,一言不发,泛红的眼中满是沉痛和悲悯,还隐隐带着些怒意。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自己也是失去了至亲,又看清了天家无情的真相,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邝露也要承受这种痛苦。难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这一晚,邝露哭到天昏地暗,再加上牵动了还未好全的伤口,以致裂开流血,最终她体力不支晕厥。润玉抱她到床榻上,帮她处理伤口。 安置好两个送信人的秦里进来,看着这情形,站在润玉身后沉默良久。 他看到床榻上的邝露紧闭着双眼,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冒出一句话;“不该是这样的。” 润玉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看着秦里:“你说什么?” “邝露姐姐的凡间命数,不该是这样的。”秦里镇定说道:“我之前窥视天机推算她凡间命数时,算出的不是这样。” “……所以呢?” “我那时算出她应该死于这次军中投毒,她的家人虽被贬斥,但都平安无虞。因此她那时在军营中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忍住没有救她,以为她定是可以脱离凡胎重返天界了——然而第二天她却好了,是您救的对吗?” 润玉不语,秦里继续说道:“我之前和邝露姐姐一起在战场杀敌时,有几次看到她将要被刀剑伤到要害,险些丧命,但那一瞬间竟有真龙现形护在了她周身,是不是也是……” “不要妄自揣测,”润玉打断他,转头看了看仍在沉睡的邝露,道:“替我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回到天界召来缘机仙子,润玉再也掩饰不住满腔的怒气。 “难道做个将军竟要惨烈至此?!战场刀剑无眼,敌军凶悍强势这些都罢了,她还要面对骨肉至亲的惨死离散,被一心效忠的朝廷的算计背弃,这就是你给的命格?!” 他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从邝露自己的意愿,做什么将军。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苦,捱过多少生死劫难,他都看在眼里,然而他不能丢下这治理六界的重担,很多时候无法亲自去她身边陪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如今还要让她承受这般痛苦,他无比懊恼。 “陛下息怒。小仙之前也说过,做将军本就是大凶大险的命格,到了凡间,很多事情更是皆由天定,已非小仙能一手掌控的了。更何况……”她看了看阴沉着脸的润玉,斟酌着说辞:“小仙也提前告知过陛下,邝露仙子此番历劫不一定能圆满,说不定哪次生死劫捱不过就只能提前归位。这本是天机,神仙也不能随意窥测和更改——只是这几日小仙略算了算,至今为止几次大劫她都化险为夷,小仙只能怀疑是不是逆改了天命,所以邝露仙子和她周遭一众人等的命数都有了异变。若如此下去,只怕之后她要面对的凶险更甚。” 她这番话意味深长,润玉却听明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本座助她度过那几次生死劫,逆了天命,所以她如今便要遭受这样的业报?” “陛下言重了,这算不得业报。只是,若邝露仙子此番在凡间本是短折的寿数,强行续上必定就动了他人的寿数,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这也是邝露仙子本该承受的天命。” 润玉闭上眼久久无言,半晌,他扶额喃喃道:“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 “关心则乱,陛下也不必自责,毕竟天意不可测,既是我们做神仙的也不可能事事料准。只是陛下若想让邝露仙子日后少些艰难,那还是不要再过多干预为好。” 润玉睁开眼,颓丧又无奈:“只怕已经晚了。” 如今这事态已是一发不可收拾,让他进退两难:继续为邝露筹谋,让她度过这一劫,只怕会给她之后的凡间命数带来更多无妄之灾;而就此放任不管,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邝露痛不欲生,受尽折磨,他更做不到。 缘机仙子迟疑着开口道:“小仙有一提议,算来邝露仙子这凡间历劫时日虽短,但也历尽了各种劫难,修为上应该精进了不少。此时若是结束历劫,归位天界也并无大碍。” 润玉沉默良久,最终不置可否,只道:“就看她自己的意愿吧。” 她若已心如死灰,无意在凡间停留,那提前回到他身边当然更好,只是希望她在凡间的生命结束得不要太痛苦;但如果她还有心愿未了,想继续辗转于这乱世,杀出一条血路,那他也必定会为她筹谋,陪她到底。 第十四章 凡间历劫这段写得有些痛苦,想写出邝露果敢坚毅,有头脑有担当的一面,也想写出润玉难得的失策,被动而不知所措的一面,所以情节弄得复杂了一些,比较费脑子,更新得会慢一点。 上一章内容有些改动,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把后面改动的部分重新放到这一章里面。 ———————————————————————————————————— 润玉默默抱她在怀中,一言不发,泛红的眼中满是沉痛和悲悯,还隐隐带着些怒意。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自己也是失去了至亲,又看清了天家无情的真相,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邝露也要承受这种痛苦。难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这一晚,邝露哭到天昏地暗,再加上牵动了还未好全的伤口,以致裂开流血,最终她体力不支晕厥。润玉抱她到床榻上,帮她处理伤口。安置好两个送信人的秦里进来,看着这情形,站在润玉身后沉默良久。 他看到床榻上的邝露紧闭着双眼,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冒出一句话;“不该是这样的。” 润玉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看着秦里:“你说什么?” “邝露姐姐的凡间命数,不该是这样的。”秦里镇定说道:“我之前窥视天机推算她凡间命数时,算出的不是这样。” “……所以呢?” “我那时算出她应该死于这次军中投毒,而她的家人虽被贬斥,但都平安无虞。因此她那时在军营中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忍住没有救她,以为她定是可以脱离凡胎重返天界了——然而第二天她却好了,是您救的对吗?” 润玉不语,秦里继续说道:“我之前和邝露姐姐一起在战场杀敌时,有几次看到她将要被刀剑伤到要害,险些丧命,但那一瞬间竟有真龙现形护在了她周身,是不是也是……” “不要妄自揣测,”润玉打断他,转头看了看仍在沉睡的邝露,道:“替我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回到天界召来缘机仙子,润玉再也掩饰不住满腔的怒气。 “难道做个将军竟要惨烈至此?!战场刀剑无眼,敌军凶悍强势这些都罢了,她还要面对骨肉至亲的惨死离散,被一心效忠的朝廷的算计背弃,这就是你给的命格?!” 他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从邝露自己的意愿,做什么将军。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苦,捱过多少生死劫难,他都看在眼里,然而他不能丢下这治理六界的重担,很多时候无法亲自去她身边陪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如今还要让她承受这般痛苦,他无比懊恼。 “陛下息怒。小仙之前也说过,做将军本就是大凶大险的命格,到了凡间,很多事情更是皆由天定,已非小仙能一手掌控的了。更何况……”她看了看阴沉着脸的润玉,斟酌着说辞:“小仙也提前告知过陛下,邝露仙子此番历劫不一定能圆满,说不定哪次生死劫捱不过就只能提前归位。这本是天机,神仙也不能随意窥测和更改,但这几日小仙略微算了算,至今为止的几次大劫她都化险为夷,小仙只能怀疑是不是逆改了天命,所以邝露仙子和她周遭一众人等的命数都有了异变。若如此下去,只怕之后她要面对的凶险更甚。” 她这番话意味深长,润玉却听明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本座助她度过那几次生死劫,逆了天命,所以她如今便要遭受这样的业报?” “陛下言重了,这算不得业报。只是,若邝露仙子此番在凡间本是短折的寿数,强行续上必定就动了他人的寿数,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这也是邝露仙子本该承受的天命。” 润玉闭上眼久久无言,半晌,他扶额喃喃道:“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 “关心则乱,陛下也不必自责,毕竟天意不可测,既是我们做神仙的也不可能事事料准。只是陛下若想让邝露仙子日后少些艰难,那还是不要再过多干预为好。” 润玉睁开眼,颓丧又无奈:“只怕已经晚了。” 如今这事态已是一发不可收拾,让他进退两难:继续为邝露筹谋,让她度过这一劫,只怕会给她之后的凡间命数带来更多无妄之灾;放任不管,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邝露痛不欲生,受尽折磨,他更做不到。 缘机仙子迟疑着开口道:“小仙有一提议,算来邝露仙子这凡间历劫时日虽短,但也历尽了各种劫难,修为上应该精进了不少。此时若是结束历劫,归位天界也并无大碍。” 润玉沉默良久,最终不置可否,只道:“就看她自己的意愿吧。” 她若已心如死灰,无意在凡间停留,那提前回到他身边当然更好,只是希望她在凡间的生命结束得不要太痛苦;但如果她还有心愿未了,想继续辗转于这乱世,杀出一条血路,那他也必定会为她筹谋,陪她到底。 第十四章 润玉回到凡间已是第二日,他看到邝露已经醒来,穿着单薄的中衣靠坐在床榻边,一向高高束起的乌黑发髻披散下来垂在胸前肩头,衬得脸庞更加清瘦苍白。 她垂在床沿的手中拿着几张信笺,应该是昨天没来及拆开的密信。 她没有看向润玉,神情淡漠又冷凝,自顾自的缓缓说道: “早在二十余日前我就向朝廷请求援军,却一直没能等来。偏偏后来传出我爹造反的消息,朝廷便派出十万大军迎战,像是早有准备。我昨日没来得及深思,刚才看了这信才终于明白,我爹实际带回京洛的人根本没有他们说的十万,而是五千人。区区五千人!他们竟用十万人去扑杀!原来他们早就有所筹谋……” “邝露,”润玉轻声道,走过去拿了一件外袍给她披上:“先别想这些,你现在需要休息。” “怎么能不想,”邝露闭了闭眼:“我现在闭上眼就看到我爹、母亲还有霄儿的脸……他们都在怪我,是我害了他们。” “莫要胡说,”润玉脸色也凝重了几分:“这事如何能怪你?” “就是我的错!三皇子信里都告诉我了,北承早就与西盛私下串通好,故意派我来镇压敌寇,想借西盛之手杀了我,再以我兵败为由夺回我爹手中的兵权,如此北承国君也就再无顾忌。”邝露抬眼看着润玉,眼中一丝复杂情绪:“谁料想我竟有贵人相助,反败为胜。他们一计不成,便算计到了我家人身上,用母亲和霄儿的死来逼我爹造反……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我一开始便死于军中那场怪病,或者被西盛杀掉,也许我爹他们还能活命,至少……至少不会死得如此屈辱如此凄惨。” “邝露,有些事不是你能预料的,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润玉扶住她的双肩,沉着安慰道:“不要多想好吗?” “我没有多想,这就是事实!”邝露抓紧了手中信笺:“北承一直忌惮的不是我爹,而是我——就因为那个所谓真龙之气的谣言。” 润玉神色一滞:“谣言?” 邝露点点头,抚上胸口:“我身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曾经我在沙场数次遇险,几近命丧黄泉,然而总是在最后生死关头,我胸口这块胎记处就会发热,然后就像是蹿出了什么东西在我周身护着,挡开那些刀箭暗器。我原本以为是错觉,只当是自己命大。但是后来军中有人说他亲眼看到过,我身上有真龙现形护佑。从那之后这谣言就在军中传开了,甚至传到了京洛。细想一想,若天下都传言一个将军身上现了真龙之气,宫中的君主怎可能不疑虑不起杀心?” “……这不能怪你。”润玉宽解道:“是你命大,却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就算没有这谣言,北辰国君也不会放过你们。现在你不该再纠结这些,而是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邝露喃喃道:“三皇子说,我爹的尸首被吊在京洛城的刑场上示众,母亲和霄儿的尸首还不知道在哪,我至少要先去拿回他们的尸身,入殓下葬……” “不行,这太危险,如今你已是朝廷重犯,怎能以身犯险?” “我必须要去,不仅要让亲人都入土为安,还要为他们报仇!”邝露脸上显出坚定狠绝的神情。 “报仇?你想杀了北承国君?” “不只是他,所有害了我家人的,都得死。” 润玉沉吟半晌:“若你真有此决心,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既如此,我倒有个更大胆的想法,”邝露抬眼,只见润玉定定看着自己,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深沉诡谲:“反正你现下已是无路可走,倒不如索性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弑暴君,然后取而代之。” 邝露睁大了眼睛:“师父,你的意思是……要我篡位?做皇帝?” “正是。” “这怎么可能,您糊涂了!我可是……” 润玉却是一脸势在必得:“有何不可能?前朝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你如今在军中甚有威望,又有真龙之气的传言造势,称帝也算实至名归,女儿身又如何?” 既然已经让她走到了绝境,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助她登上帝位,他就不信帝王的命数还能有多差。 邝露却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是不敢?还是觉得这样有失大义?” 邝露苦笑道:“我如今剩的不过就这条命,还有什么不敢?大义?我心中早就没什么大义可言。只是我从来不信我爹是要造反,他被扣上如此耻辱的罪名,死得惨烈冤屈。所以我更不能坐实这罪名,辱没他这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粹的赤诚之心,也不能辱没我一家三代武将的忠烈门风!” “……”润玉没想到邝露会一口拒绝,心下更是忧虑。 邝露却又若有所思的说道:“不过师父这提议……倒也让我有了些想法。” “什么想法?” “我这种打打杀杀的粗人如何做得了皇帝?自然有人比我更适合。” 润玉皱起了眉头:“邝露,你又有什么打算?可千万不要莽撞。” “师父就不要问了,这些日子陪着我已经很劳烦您,接下来就让我自己解决吧。您本是世外高人,一向不染尘世纷争,不该被我这无能的徒儿拖累,师父还是早日回去吧,这朝堂诡谲权势纷争,尽是险恶污浊,原本不该让您卷入其中。” “你这是要……赶我走吗?”润玉眼中满是落寞和不可置信,紧接着他的书童走了进来:“主人,山中有急报传来,似是出了些麻烦,需得您赶紧回去处理。” 润玉无奈的闭上眼。 邝露忍住情绪红着眼眶,向润玉郑重其事行了个大礼:“徒弟无能,以致如今潦倒如斯,有愧师父往昔教诲,今日拜别,恐再无重逢之时,只愿师父能安泰康健,诸事顺遂。” 第十五章 润玉离开后,邝露把军队交给副统领负责。虽然军中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了京中事变,异口同声的说要跟随邝露只为她一人效命,但是她并没有同意,一则这些都是刚跟着她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兄弟,她没必要拉着大家再去送死;二则军中人多眼杂,人心难测,保不齐哪一刻就有人背叛,她已经赌不起了,最终只带着秦里和几个长年跟随的亲卫一路躲躲藏藏,乔装回到了京洛城,城郊已有人暗中接应她。 在一家僻静的客栈,她见到了正等在那里的三皇子荣歆。 俊朗沉稳的皇子见到邝露后先是欣喜关切,随后立即红了眼,一脸的悲痛怜惜:“是我无用,没能保护好你的家人,也没能为老将军伸冤昭雪……” “不要这么说,以你如今的处境,还能帮我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如何会不明白?” 荣歆长叹道:“现在的京洛已是污浊不堪,朝廷里但凡敢直言有远见行大义的臣子无不下场凄惨,就连我皇叔逸王,仅仅是在朝堂上质疑了老将军造反的情报是否属实,就被当场夺了封地下了牢狱……连自己的亲兄弟他都如此对待,我们这些连名字他都记不全的皇子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望向窗外,满眼苍凉颓丧:“如今的北承,已是从根里烂透了,再无药可医。”他转头肃然看着邝露:“所以你真不该回来,我明明再三叮嘱过,回来了又能如何呢?谁又会听你申辩喊冤?他们一旦发现你就会不由分说的杀了你。” 邝露也看着荣歆,他的眼神真挚悲悯,还隐隐透着些许眷恋深情。她知道,荣歆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毕竟交往时日不浅,他这么聪明通透的人怎会看不出呢? 她自小扮作男子,对于男女大防情情爱爱这些东西本就没什么认知,因此昔日和荣歆相处时并无顾忌。但后来长大稍稍开了窍,也感觉到了他对自己有些异样的心思,就连爹爹之前都有意无意的暗示过最属意的女婿人选是三皇子。 只是如今,她没有余力去考虑这些。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可能的拉拢荣歆,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然后利用他。 毕竟,在这偌大的北承朝廷,如今也就只有他还能如此待自己,也只有他值得信任。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荣歆时,他还是个只会瑟缩在其他皇子的嘲讽欺凌下战战兢兢的羸弱少年,而那时邝露已经是京洛城中肆意无忌横冲直撞的小霸王,若是那时她没有愤然站出来挡在荣歆前面替他解围,也许他们也不会有之后那么深厚的交情,看来一切真的早有定数,让她在如今山穷水尽之时还抓住了这样一个契机。 北承国君子嗣众多,荣歆生母出身低微不受重视,又曾因牵扯进一桩宫闱丑事而被皇帝赐死,也因此荣歆从小就在宫中受尽了冷眼苛待,性子也畏畏缩缩,胆小懦弱,更加不受他父皇待见。 而邝露自与他有了交情之后便慢慢发现:毕竟身在皇家,留着皇室的血,他的本性怎么可能真如表面所见?不过都是为了自保而韬光养晦罢了。 他的才智谋略,心胸气度,志向抱负,也只有身为挚友的邝露了解并且认同,若是要扶持下一任君主,她认为没有谁比荣歆更合适。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年幼时亲眼目睹蒙冤的生母被活活绞死,荣歆对他这位父皇,恨得深入骨髓,恨得咬牙切齿,时时刻刻不在筹谋着置他于死地。 这件事,也只有邝露知道。所以她觉得自己可以赌一把,而且胜算不小。 “荣歆。”她久违的叫了三皇子的名字,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恨你父皇吗?”她平静问道。 荣歆的眼神变了:“你这是何意?” 邝露没有回答,继续问道:“你恨他的,对不对?恨到想杀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对不对?” “邝露……” “我再问你,荣歆,”邝露的眼神越来越凌厉阴鸷:“你,想做皇帝吗?” 荣歆睁大了眼睛,然而转瞬间又恢复平静,只是皱眉严肃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想要继承大统,便不能轻易杀了你父皇——毕竟弑父弑君的罪名会引得天下口诛笔伐。这皇位得之不义,又如何坐得安稳?既然你杀不了,不如我们合作,我来帮你。” “合作?你想……”荣歆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 邝露垂下眼眸:“我这次回来不是为我爹平反,也不是要引颈待戮。我要做的事情有二,其一,去刑场夺回我爹爹的尸身,连着我母亲和霄儿的尸身一起入殓安葬;其二,为我亲人报仇,”她抬眼,眼中已满是杀气:“杀了北承国君。” 荣歆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沉着脸平静的听着。 “而我需要你帮忙的事情也有二,其一,若我败露,没有当场丧命,而是被抓住的话,你就去你父皇那里告诉他几句话;其二……”她凑近荣歆的耳边,声音越来越低。 “你疯了!”荣歆听完,惊惧交加的猛然站起身:“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也绝不会帮你!” “你不帮我,我也会按原先谋划的去做,只是如此,恐怕就成了死局。”邝露也站起身,坚定的看着荣歆:“但你若配合我,那你就能荣登帝位,而我也还有一线生机。” 荣歆沉思半晌,仍是摇头道:“不成,我不能让你冒这种险。邝露你听着,老将军的尸身我过两日会想办法用另一具尸体给调换出来,你母亲和弟弟的棺椁应该还在宫中,我也会尽力弄出去安葬。至于你,我早已替你打算好,待过段时间风头松动些,”荣歆说道这里顿了顿,看向邝露的眼神有几分颤动:“你就恢复原来的女子样貌,我送你去关外,在那里我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你就暂且在那里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吧。” “安稳度日?”邝露气极反笑:“你让我背负着血海深仇,冤屈耻辱,然后苟且偷生,安稳度日?” “邝露,我知道你心中有多恨有多痛苦,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荣歆抓紧邝露的双肩,紧紧盯着她:“听着,你的仇我一定会帮你报,这皇位,我不是非要不可——就算要我也有能力自己争。但你,必须活着,明白吗邝露?我宁愿你苟活!” “我不会死的。” “别说傻话了。” “我说认真的,我不会死。那谣言是真的!我确实有真龙之气护佑,不会死的。”邝露流着泪苦笑道。 荣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不信你现在可以试试,拿剑往这里刺,”她指指自己的胸口:“你看我会不会死掉。” “不要闹了……” “我没有闹,荣歆,我只是要你相信,我真的死不了,所以你尽可放心。”邝露满眼殷切恳求:“我知道你已经帮过我太多,可能倾尽我所有都还不起,现在我只求你最后再帮我一次,就这一次,只要成功了,”她垂下眼眸,掩去所有的情绪,握住了荣歆的手:“只要能活下来,我的后半生就全用来还你,好不好?” 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低柔,让荣歆一瞬间有种面前似乎不是她本人的恍惚感。 他身体僵了僵,看着邝露的眼神逐渐变得炽烈深沉。 最终,他闭上眼,无奈叹息。 邝露出现在刑场的那晚,动静闹得很大,她紧紧抱着爹爹的尸首,在侍卫们铁桶般的围攻中愣是杀出一个豁口,逃了出去,然而没多久她又被堵在了一条死胡同中,此时她手上的尸身已不翼而飞。 她奋力撕杀,却寡不敌众,最终被几杆□□刺入肩臂和大腿,抵在了墙上,就在侍卫首领一剑将要刺入她心脏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耀眼的光芒从她周身逬裂而出,笼罩住了她,那光芒太过闪耀令人无法直视,侍卫们一瞬间都下意识拿手挡住了眼睛,待他们再看时,只见夜幕下,那光芒扩散又汇聚,渐渐凝成一条栩栩如生的白龙,围绕在邝露周身,作仰天长啸状,气势恢弘磅礴,而身处其中的邝露,不知什么时候发髻已散,三千青丝在这耀眼的光芒中肆意飞扬。 第二日,京洛的大街小巷都已传遍:原来邝露将军竟然是个女儿身,更厉害的是她确实有真龙之气护佑,昨晚围攻抓捕她的侍卫都亲眼看见了。 京洛城郊的一座行宫中,邝露安安静静的坐在精致华丽的床榻上,她穿着绣有繁复花纹的月白广袖丝袍,轻柔的布料下,她的身体已是伤痕累累。 那晚她因真龙再现又逃过一死,待一切都消散归于平静后,侍卫们却再也不敢动她,只得先把她关进牢狱。等她被一群宫中内侍带到这座行宫时,她就知道,荣歆出手了,也成功了。 秦里此时应该已经把爹爹的尸首带回交给荣歆了。 那么,剩下的…… 她看着一旁衣架上艳丽精美,华贵奢靡的红色宫装。 就是进宫接近皇帝。 满室寂静,蓦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邝露。” 邝露抬头,只见润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仍是一如往昔的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只是脸上神情憔悴,泛红的眼中是化不开的悲痛疼惜。 “师父,”她忍住满心的酸楚,淡淡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第十六章 润玉贪恋地看着她,仿佛分别了很久很久又重逢一般。 其实这段时日,天界事务忙得他焦头烂额,稍稍有些空闲,他便会去观尘镜中看她。 但他觉得还是不够,因为无法陪在她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耗尽心力地筹谋,每一步都走得凶险。 此时看到她苍白憔悴的脸庞,润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问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师父难道猜不到吗?我故意让他们抓住我,让他们看到我的女子模样,看到我身上的真龙之气……然后,我要三皇子去跟他父皇说,既有真龙之气,那杀也杀不死,况且又是女子,倒不如纳入后宫——真龙之气归于真龙天子,实乃天降祥瑞,不更能彰显帝王之尊吗? “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邝露笑着,眼中却泛着泪光:“我要进宫了。” “非要走到这一步吗?”润玉怎么会不明白她进宫是为了做什么。 “师父,你若是来劝我的,就什么都别说了。” “……邝露,放下这一切,我带你走好不好?” “走?去哪儿?”邝露弯起唇角,淡淡笑了。 “你想去哪里都行,或者我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过着与世隔绝闲云野鹤的生活。我也许不能时时陪着你,但也会经常来看你,我们就这样度过这一生,不好吗?”润玉眼中满是殷切缠绵,上前伸手想抚摸邝露的脸庞,却被她偏偏头躲开了。 她垂眸摇摇头:“不可能了,我如今背负了太多,心中已有枷锁,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囚牢。” 润玉无言以对。 邝露却又抬眼看向他道:“师父既然来了,就再帮我做三件事吧。” “你说。” “先帮我穿上那件衣服。”她抬起下巴指了指红色宫装的方向,随后对润玉伸出手,两只手腕上都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迹:“我被他们挑了手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润玉直直看着那双手,眼神由震惊心痛变得愤怒懊恼。伸手想握住又怕弄痛她,只能不知所措的停留在半空,紧握成拳。他咬着唇闭了闭眼,沉声道:“他们竟敢……如此对你!” 如果可以,他真的会毁了这整个国家。 “这没什么,”邝露虚弱的笑了笑:“毕竟我一向舞枪弄棒,皇帝也不蠢,不如此怎可能放心让我去他身边呢?” 润玉忍住怒意默默走到那衣架前拿过宫装,温柔小心地给邝露穿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生怕碰坏了。 “怎么样?好看吗?”邝露站起身,缓缓转了一圈。在天界她长年穿着素雅,到了凡间又总是男儿装扮,此时看到她被这明艳的颜色衬得竟生出些妩媚妖娆的韵味,润玉的目光仿佛已经黏在了她身上,再也移不开。 “好看……很美。” “那就好,”邝露低头看着衣袍上繁复的金色花纹,喃喃道:“其实我平素最讨厌这红色。” 润玉脸上多了些许惊诧,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些许不可言说的情绪。 “在战场上已经见得够多了,每日睁眼闭眼都是这血一般的颜色……现在,我却要穿上这衣衫,就好像是染了一身的血,亲人们的,兄弟们的血……” 她闭上眼:“真的好扎眼,好难受。” “那便不要穿了,脱下来吧。” 她摇了摇头:“我要穿着,这样就感觉是带着我那些死去的亲人兄弟的亡魂一般,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我杀了那暴君,为他们报仇。” “你有把握吗?如果不成功呢?” “会成功的,”邝露定定看着润玉,眼神复杂:“因为师父你来了。” 润玉眼中有些许惊疑。 邝露接着说道:“师父并不是凡人对不对?那天我晕倒后,你和秦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润玉僵在了原地,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却又透着些许阴鸷的脸,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放空。 “秦里说,我本来是要死的,是你救了我,也因此害得我亲人相继丧命,他还说,我身上的真龙之气,也是你……” “师父……是哪位神仙吧?” “邝露……你……”他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是,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要三番五次的救我呢?如果让我就那么死去,也许就不会死更多的人了。” “邝露,抱歉,这是我的失误,我没想到……”他急切的上前两步抓住她的双肩,想要向她表明自己的悔恨自责,然而邝露却像被雷劈过一般,一脸的惊愕凄怆,原本她只是有些怀疑,毕竟晕倒那晚她意识是模糊的,听得并不真切。 “原来真是这样……原来真的是因为你让我活下来,其他人就得死……”她声音颤抖,泪如雨下:“所以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对吗?神仙就可以如此随意的摆布凡人的命运吗?把我们当戏台上的人偶操纵,好玩吗?” “邝露……你别这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我不对,但真不是你想得那样……” 邝露用尽全力挣脱开他的手,蹒跚着退后两步,一脸绝望的摇着头:“不,是我不对,我早就该死的,不对,我就不该生在这世间,如果没有我,我爹,我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周围所有的人,也许……都不会死。” 她哀泣着,越说越激动。 润玉一把抱住了她:“不是,这不是你的错,听我说,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现在我不能跟你细说,但你迟早会明白的,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好吗?” “那你让他们都回来,你不是神仙吗?你能起死回生的对不对?让我爹,我母亲还有霄儿都回来……”邝露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是神仙啊!为什么做不到?那你为什么就能让我活下来?我明明就是要死的,谁要你救我的?为什么要救我!” “邝露,邝露……”润玉有些慌神,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不要这样……” 邝露再无力挣开他,只能埋在他怀里呜咽着。待哭够了,她轻轻挣开他,转过身沉默半晌,恢复了平静。 “是我失态了,既然仙人不能起死回生,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自嘲的苦笑,回转身,缓缓走到润玉近前:“若是仙人能垂怜我,那么,再帮我第二件事吧。”她伸出双手,因为刚才挣扎时动作大了些,纱布上渗出了更多血迹。 “帮我恢复力气吧,既然是神仙,肯定能做到的对不对?” “……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打算就这样进宫?” “你会来的,就算不来,那也无妨,我就老老实实做他的后妃,总能找到机会。” 润玉无奈,他没想到邝露会如此的决然固执。 他使出仙术恢复了她的伤口。 邝露活动了一下双手,感觉力气一下子回来了。 “现在就剩最后一件了,”她看润玉的眼神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充满敬仰亲密,而是陌生冷淡:“请仙人解了我身上的真龙之气。” “你这是何意?”润玉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今日有仙人相助,我想我报仇必是能成功了,既如此,报完仇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所以,解了这护佑,也让我解脱吧。” “邝露,”润玉掩去了眼中的伤痛,沉声问道:“告诉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点点头,满眼苍凉:“我想仙人也许一开始是出于好意,只是这护佑与我而言已成诅咒,我身上已背负了太多罪孽,苟活于世也不过空壳一具,不如一死以赎罪。” 润玉闭了闭眼,红着眼眶道:“这真龙之气的真身是一片龙鳞,我把它化入了你体内,也就是那块月牙形的胎记。只是如今你还是凡胎,我不能强行取出。不过,它也不是随时都会显形的,只是受你的心性所控,若你一心求生,它感应到了便会保护你,若你……它便不会有任何反应。” “……意思就是我想活,它就保护我,我若不想活,它就没用了是吗?”邝露笑得凄苦:“仙人真是用心良苦,邝露……感激不尽……” 她盈盈下拜:“曾经的大恩大德,邝露铭记于心,奈何邝露福薄,承受不起仙人更多的恩泽了,往昔师徒情分今日尽数断绝,还请仙人莫再挂怀。” “……”润玉如鲠在喉,他知道,凡间的邝露已与他缘尽于此。 只是,待得她凡间命数已尽,离魂归位后,那时她将会如何看自己呢?仍是会如这般责怪厌恶他吗? 想起刚才邝露冷冰冰的眼神,润玉突然有些害怕。 那晚,京洛城迎来久违的盛况,大街上出奇的热闹。 人们都知道,当今圣上又要纳妃了,而这次跟以往不一样,纳的是身有真龙之气的女将军。真龙之气归于真龙天子,实乃是天神赐福,大吉之兆。 邝露一袭盛装乘着步撵,在喧嚣的夹道人群和漫天的火树银花中,缓缓进了宫门。暗处,荣歆默默看着这一切,眼中满是落寞担忧,他皱眉沉吟半晌,转身离开。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过了亥时,一切喧嚣归于宁静,暗夜沉沉。 邝露缓缓走出皇帝寝宫,鲜红的曳地宫装随着丝丝凉风微微翻飞。她一步一步走着,脸色沉静,眼眸淡漠。 她手中握着的一把精致匕首不时地滴下鲜血。那是之前润玉送给她的,小巧玲珑,插在发髻里与一般发簪无异。 寝宫外守着的内侍看到如此情形都有些猝不及防,待要上前拦住,却被邝露闪身一躲,一刀划破了脖颈。 她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阻拦的人都被她面无表情地三两下放倒。 润玉立于宫墙之上,看着不远处那个玲珑身影,在朦胧月色下红衣翻飞,手中翻转不停的刀刃不时泛出冷冽的光,也映照出她苍白脸上的点点血迹,和凄厉狠绝的眼神,宛如从血海中撕杀而出的阿修罗。 他又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邝露一路撕杀到前面正殿。她一级一级登上高高的台阶,听到宫里敲响的丧钟,和身后乱作一团的动静,她转身,淡笑看着下面乌压压围上来的侍卫。 三皇子荣歆站在中间,缓缓向她走近。 待两人之间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邝露平静地笑了,缓缓开口道:“成功了……” 荣歆看着她:“这一切,都遂了你的愿了吗?” “还未,还差最后一步。”邝露又上前一步道:“该你了,动手吧。” 她闭上眼。 空旷的殿前高台上,风越来越大,她的红色宫装被吹得猎猎翻飞,仿佛立即要飞天升仙一般。 荣歆深吸一口气,他可以留住她的,只要小心一些,滴水不漏的完成这最后一步。 他拔出剑,向她胸前刺去,特意避开了要害之处。 然而就在要刺入的那一瞬间,邝露突然偏了偏身形,剑锋毫厘无差地没入了她的心口。 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真龙现形,也没有什么力量弹开他的剑。 荣歆瞪大了双眼,僵在了原地,随即像被烫到一般赶忙松开握剑的手。然而剑身已经大半刺入邝露胸中。 她眼中含泪,却笑得释然又解脱,她咳出一口血,轻轻对荣歆说了一句:“对不起……”随即缓缓倒地。 荣歆慌乱上前接住了她,眼中仍是震惊哀痛:“你骗我……你不是说你不会死的吗?不是说你有真龙之气护佑吗?为什么!”他已是满腔的悲愤。 那天邝露明明跟他说好,在她杀了皇帝之后,由他带兵来抓住邝露并在众目睽睽下故意刺伤她,制造出他能降服真龙之气的假象。待他顺利登基后,就能顺理成章的纳她入宫。 然后就像她说的,用她的后半生来还他。 没想到,她原来早已存了如此决绝的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荣歆流着泪抱紧她。 “被真龙之气护佑的叛贼,却死在你手上,不更能让人相信你才是……真龙天子吗?”邝露有气无力地说道:“抱歉骗了你,但这样一来,你的路也就更顺畅些……算我补偿你的吧……” “这算什么补偿!我要你活着,要你活着!你听到了吗?”荣歆抬头四处嘶喊着:“叫御医!快……” “别……”邝露吃力的抓住他的衣襟:“若救活了我,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她又吐出一口血,断续道:“就这样吧……我累了……” “不要,不要,”荣歆抱住她哭道:“你还不能死!那些为陷害你们出谋划策的大臣,还有西盛国君,你说过也要他们死的!你还没有亲眼看见!” “他们活不长了……”邝露已是气若游丝。 今晚皇帝大宴群臣,那些食物里已被秦里安排的御厨下了毒——曾夺去她军中无数兄弟性命的毒。只需过得几日他们就都会命丧黄泉。 这北承国中痛恨那些权贵的又岂止她一人? 只可惜她也看不到了。 “西盛国君……就靠你了,算是我唯一的遗愿罢……”邝露最后抬手摸了摸荣歆的脸:“所以,一定……要好好做皇帝啊……”她满足的合上眼,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偌大的高台上,只听得见荣歆撕心裂肺的哀嚎。 不远处,润玉浮在半空,看着委顿在男子怀中已毫无生气的女子,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 “润玉……仙上。”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润玉猛然睁开眼。 邝露一身月白纱袍,怔怔站在他面前。她身后,荣歆抱着已死去的邝露凡胎仍在哭泣。 润玉笑得酸涩又欣慰:“邝露,你回来了。” 中秋福利 大家中秋节快乐呀~ 开门发福利啦,之前说好的黄色废料…… 这边发不了,所以发在lofter了,大家可以去那边看,ID:呜夜浑。 谢谢大家一直支持到现在,也很开心各位喜欢我的文, 会继续努力哒! 第十七章 邝露看着眼前白衣翩翩,清冷俊雅的男子,她知道他是曾在天界一直呵护照顾自己的润玉仙上,也是后来在凡间总是救助自己的润玉师父,还是这六界最尊贵的天帝陛下。 她都记得。 可她此时唯独分不清自己是谁。 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还躺在荣歆怀里的女子,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她知道那是凡间的自己。 可现在她是谁呢? 是曾经懵懂无知无忧无虑的邝露仙子?还是后来凡间叱咤风云的邝露将军?亦或是更久更久之前,一直跟随在天帝身边沉静自持的上元仙子? 一幕幕或熟悉或陌生或久远的情景如湍流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很多,但似乎又忘掉了很多。 各种思绪纷乱繁杂,她突然觉得脑袋一阵发胀又一阵钝痛,最终没撑住,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润玉在她快要倒地前抱住了她。 看着她微皱的眉头,额头沁出的汗珠,他满眼疼惜,温柔地抚摸她的脸,轻声说道:“好了,我们回家了。” 随后他抱紧怀中的邝露,化作一道莹莹白光,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邝露又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以前好几次出现在她梦中却总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她还是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一身轻盈的纱袍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邝露走上去叫她:“又是你。” “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那女子说道,她缓缓转过身,面容逐渐清晰:“难道你都忘了吗?” 白皙的脸庞,清秀的眉眼,纤巧的鼻子……都是邝露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我就是你啊。”她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邝露愣在原地,看着这张有着陌生笑容的熟悉的脸,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一时间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在撞击,有点痒又有点痛,她突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不禁捂住了心口。 一眨眼那个女子又不见了,邝露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自己已身在天界的花园中,她看到前面那个头戴九龙玉冠,身着银纹锦袍的清冷单薄的身影,一眼就认出是她曾经最依赖最信任的那个人,她不假思索的忙追上去:“润玉仙上……” 跑了两步她突然停住了,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犹疑。润玉转过身,她看到他的眼神,冷淡又疏离。 她想,果然如此,就说怎么感觉不对。 这不是她的润玉仙上。 可是他这样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很陌生,让她有种以前已见过无数次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她上前质问,场景又是一转,她已身在凡间的沙场,无数支箭正朝她的方向射来,仓促间她来不及阻挡,只能闭上眼任凭那些箭刺入她的身体。可是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并没倒下,身上完好无损。 然后她看到她凡间的爹爹骑着马经过她身边,回头冷冷地甩下一句:“你不死,我们就得替你死……”还没说完,爹爹就被几支箭射中,摔下了马。 “爹爹!爹爹!不要!”邝露哭喊着跑过去,四周还有很多士兵在撕杀,她认出很多都是曾在她营中的兄弟,他们搏斗着,奋战着,然而最后一个一个相继倒下。 “不要!我不要你们替我死!该死的是我啊啊……” 沸反盈天的战场逐渐沉寂,她站在无数的尸体中央,泪如雨下,仰天哀嚎。 痛不欲生间,她模模糊糊又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耳边。 “……已经恢复有七八成了,只是还缺情之一魄,毕竟此番没能经历情劫……” “唉……竟变成如此凶煞的命数……如何是好……” 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她爹太巳仙人。 是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凡间的将军了,我是天界的邝露,我爹爹还在,他是太巳仙人。 她想,然后意识又渐渐模糊,直至坠入无尽的黑暗。 醒来时,邝露发现自己已躺在璇玑宫的寝殿里,她艰难撑起身体,只觉脑中一阵钝痛,仿佛被千斤重的铁锤痛扁了一番。她扶住脑袋倾了倾身体,然后听到轻微的“啪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出来。 她愣愣地看着床榻上那片流光溢彩的月牙形鳞片,这应该就是润玉说的那片化出真龙之气保护她的龙鳞。 她想起下凡前和润玉告别时那股涌入胸中的暖流。 原来这就是他送的礼物。她拾起那片龙鳞,心中五味陈杂,无法言说。 “夜神仙上!您醒了!”端着托盘的仙侍进来看到起身的邝露,一脸的激动,忙上前放下托盘向她行礼。 “夜神……仙上?我?”邝露云里雾里的指了指自己。 “是呀,天帝陛下前两日就已下了旨,您圆满历劫,被封为夜神啦!” 对,她记起来了,下凡前润玉是打算封她做夜神来着。 “对了,我得赶快去告诉陛下!”仙侍匆忙转身,然而还没来得及冲出门口,润玉已经疾步走进来,刚才一踏入璇玑宫,他就听见了寝殿里的说话声。 看到坐在床榻上的邝露,他眼中满是欣喜柔情。 “邝露,你终于醒了,”他三两步走到床榻前坐下:“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他伸出手想探一探邝露的额头,却被她僵硬着身体后退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意外但似乎也有此预感,只能无奈失落的看着她。 “邝露……怎么了?” 邝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其实明白,凡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她已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将军邝露,天界太巳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太巳仙人才是她真正的爹爹, 她真正的身份,是天帝陛下身边的随侍,以后将会是夜神。 她都明白的。 可是,凡间的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呀,她那些亲人兄弟,确实是死了,那一条条人命,原本不该死的人命,就因为她历的这个劫,就因为她随口一句想做将军的心愿,全都断送了。 她怎么可能轻易释怀?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回来继续做她的神仙? 想到这些,邝露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 润玉一下子慌了神,不顾邝露的抗拒,倾身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你现在已经回来了,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哭了好不好?” 然而邝露哭得更伤心更厉害了,润玉也红了眼眶,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经历这些,是我不好……” 她下凡历劫时根本还是个灵力低微不知世事的小仙,却不料经历了如此艰辛惨烈的命数,怎可能一下缓过劲来。想到这里,润玉更是心疼。 邝露推开他,呜咽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历劫,不该要做什么将军,我就是为了好玩,可是……可是这么多人,都死了……他们本不该死的……” “不是的,邝露,”润玉抓住她的双肩,定定看着她:“不是你的错,是我,我只想着让你在能顺利历劫,便使了些手段,却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所以都怪我,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可是邝露根本止不住眼泪,她觉得脑袋一阵一阵的钝痛,心口也如刀绞般剧痛,痛到极处,胸中一股浊气上涌,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邝露!”润玉惊呼道,忙抱住她,连声朝守在外面的仙侍叫道:“快!快去请岐黄仙官!”待仙侍领命下去后,他帮邝露顺着背,感觉到她身体突然间烫得厉害,探了探她的灵台,润玉僵住了,心痛又惊疑地喃喃道:“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会……” 邝露意识模糊间,感觉曾经梦中那被烈焰烧灼的痛苦又回来了,全身都是滚烫的,刺骨的痛,每一寸皮肤好像都要被烧成灰烬。好难受。 她又连着吐出两口血,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润玉怀中。 第十八章 “恕小仙直言,夜神仙上此番在凡间断了太多阳寿本不该尽的人命……杀孽太重,再加上她灵力低微元神不稳,因此在离魂归位时,被那些徘徊在阳间的冤魂怨气钻了空隙,邪煞之气入体,这对于神仙来说乃是大忌,夜神仙上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岐黄仙官站在床榻前摇头叹道。 润玉看着榻上仍在沉睡的邝露,心中后悔不已。 他以为就算最后要遭受业报遭受天罚,那也应该是他自己,却没想到会让邝露来承受。 “如此……可有化解之法?” “小仙只能暂且配些丹药来缓解夜神仙上的皮肉之苦,若是要根治,怕是要费些功夫,”岐黄仙官踌躇道:“毕竟因由在于那些亡者魂魄,只怕还得去与冥界交涉,超度了这些亡魂令其轮回转世,如此,邪煞之气应可消散……只是……” 润玉抬眼,满是化不开的忧心焦虑:“只是什么?” “小仙探得夜神仙上体内还有另一股浊气,恐是她心中也有所郁结,若沉积太久无法化解,终会成心魔,再受那邪煞之气侵袭,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啊。” 润玉听到这里,脑中便如五雷轰顶,这意思是,邝露也许会堕入魔道? 不行,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邝露再醒来时,感觉身体已经好受了很多,只是仍没有什么力气,稍动一动还是会头痛胸闷,只能一直躺在床上。 她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爹爹来看她时都告诉她了,还说天帝陛下已派人去了冥界,试图平息那些冤魂怨气。 原来自己是受到报应了,她想。 这段时日,润玉经常会来看她,但她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或是装睡或是发呆。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润玉,毕竟凡间那些纠葛惨象确实是他一手造成的,这让她清晰认识到:他是天帝,是可以左右六界万物,掌控天地命理的存在。之前那个对自己温柔细致,体贴入微的润玉仙上,一下子仿佛已离她很远很远。 这又让她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画面,应是她为保护润玉殒身之前,在他身边做上元仙子的时候,那时的天帝便是如此,对自己冷淡疏离又恩威并施,而自己那时对他的感受,应该是敬仰畏惧还有……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出来。总之,现在她对这位天帝陛下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已经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依赖亲近的心情,每每想起,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伤感和害怕。 此时润玉正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关切问道:“今天吃过药了吗?可还觉得有什么不适?” 然而邝露只是依靠在床前一脸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让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点心,尝一尝好不好?” “今天外面风景不错,我陪你出去看看好吗?” 邝露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垂眸漠然道:“我想睡了。”说着便转过身要躺下。 这些日子受尽了冷脸相待的润玉再也忍不住,强硬的抓住了她的双臂。 “邝露,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是我不对,可是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好不好?”他眼中又是哀痛又是隐怒。 邝露这才正眼看他,然而那眼神让润玉感到陌生。良久,她开了口。 “陛下……” “你叫我什么?”润玉惊怒道。这是要和自己疏远生分了? “您是天帝,邝露是臣子,叫陛下理所当然。只是,”邝露直直看着润玉:“陛下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要在凡间如此帮我呢?” “你在说什么?我这样对你自然是……”润玉突然顿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是什么?我记得以前陛下只是把我当做值得信任的左膀右臂,并无太深的情分。” “你……记起了以前的事?” “只是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之前是邝露魂魄不全,懵懂无知,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见谅。” “……你这是何意?” “现在邝露好歹也通晓了些人情世故,只知陛下如此这般待我确是过了……” “你忘了吗?之前你为救我丢了性命,我自然该报答与你。” “就算如此,陛下如今做的也足够了,以后邝露的事,就让邝露自己承担吧,还请陛下莫要再挂心。” 她拿出那片龙鳞,眼神苍凉冷冽:“这可是陛下之物?邝露在凡间便是受它护佑,也因此招致灭门之灾。” 润玉哑口无言。 “听说龙之逆鳞为半月形状,世上只此一片,如此贵重之物,邝露承受不起,还请陛下收回。” “既然送你了就是你的,岂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想要,扔掉便是。”润玉苦笑道。 这逆鳞送了两次,竟两次都被退回,真是讽刺。 既然她不要,那这逆鳞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她,他还能送给谁,用来保护谁呢? 润玉颓然离开,回到了七政殿。冥界派来的使者已等在那里。他打起精神,寒暄了一番后,直接进入正题。 “关于之前本座所求之事,阎罗殿有何说法?” “不瞒陛下,现下我家殿下正头痛,冥界一下子多了好多阳寿未尽的冤魂去他殿前伸冤,若是要一一安抚并令它们乖乖入轮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况且,凡间还有许多怨气不散的亡灵徘徊逗留,要尽数拘回冥界也得费一番功夫。” 润玉皱起了眉头,冥界使者见状,话音低了几分。 “我家殿下还说,夜神仙上在凡间这一遭历劫,断了太多未尽的寿数,已是违逆了阴阳秩序,若再强行压下此事,迟早会引起六界众怒……到那时恐怕他也要担不小的责任。” 润玉按下心头焦躁,平静问道:“那按阎罗殿的意思,这事该如何解决是好?” 使者沉吟半晌,小心翼翼道:“我家殿下认为,既是扰乱了天地阴阳,也算触犯了天规,需得这始作俑者……也就是夜神仙上受一番惩戒,如此方能平息那些冤魂怨气……” “什么?受惩戒?”润玉站起身冷冷道:“你家殿下倒真是会出主意!” 使者顿感一身冷汗,作揖的腰忙往下弯了几分。 “陛下息怒,现下这情势确是严峻,冥界已是一团乱,掌管凡人寿数的秦广王殿下,掌管鬼魂投胎的转轮王殿下,这两位已经去我家殿下那扯了几回皮了……只差撂挑子不干了,我家殿下也是别无他法。” 润玉复又坐下,闭眼扶额沉思良久,道:“既如此,也只能这样了,只是,”他抬眼看向冥界使者:“冥界应该也知道,弄出这些事情的根源并不在夜神,而是本座,因此也该由本座这个始作俑者受惩戒,以平息冥界众怒。” 使者猛地一惊,跪倒在地。旁边参与议事的仙官们也纷纷跪倒。 “天帝陛下,这如何使得!还请慎裁啊!” “如何使不得?本座身为天帝,却妄测天机,违逆天命,擅改寿数,扰乱阴阳,自当接受惩处,以身作则,以儆效尤。”润玉毅然道,又看向冥界使者。 “你回冥界复命吧,告知阎罗殿,让他晓谕冥界,本座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还他们一个公道。” 邝露对外界的这一切一无所知,仍是日日待在璇玑宫中静养。 这日,月下仙人突然急匆匆跑来,见到她便大声嚷嚷:“小露珠!不好了,出大事了!” “月下仙人,何事如此惊慌?” “你不知道,鲤儿他……鲤儿他……” 邝露一惊:“鲤儿怎么了?” 她记得鲤儿在凡间时成了她的侍卫秦里,跟在她身边帮了她很多。只是回到天界后,为了减缓身体的痛苦,她服了岐黄仙官配的药,大多数时日都在沉睡,没顾得上关心鲤儿的情况,她以为在自己历完劫后鲤儿也回了云梦泽继续做他的洞庭君。 “鲤儿要被天帝问罪了,我听说他这次是重罪,搞不好得削仙籍贬下界啊!” “什么?”邝露慌忙起身:“怎么会这样?” “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和你历劫时他私自跟去有关,刚才我在上清殿议事时听到的,说是现在已派了天兵去拿他,要押回天界。” 邝露也顾不上身体虚弱,忙跑出去找润玉。 此时润玉已从上清殿下了早朝,正在七政殿处理公事。看到邝露进来,他眼神都亮了几分,忙起身迎上来。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为何不在寝宫休息?身体可无碍?” 邝露不着痕迹的后退两步,跪下拜道:“邝露身体已大好,劳烦陛下挂念。” 她这样疏离又有礼有度的样子让润玉一阵气闷无奈,他叹了一口气,扶起邝露:“都说了,你跟我不要讲这种君臣之礼” 邝露却道:“爹爹说过,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逾礼,况且邝露今日过来是有事情要求陛下。” 润玉眼神黯淡了几分,沉了脸色道:“你来是为了鲤儿的事对吗?” “……正是,”邝露顿了顿,道:“我知道鲤儿私自跑到凡间,违逆了天规,但他并无恶意,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你只知道这些?你可知他还做了什么?”润玉脸色冷了下来:“为探知你凡间身份,他窥测天机;且身为天界仙官,却伤了凡人性命。这一条条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如何能从轻发落!” “可是他这样做都是因为我!他在战场上杀人是为了保护我,后来他让人在宫廷宴会上下毒也是我命令的,若他要为这些受到惩罚,那该罚我才是!” 润玉强忍住怒意,沉声道:“邝露,你糊涂了!你怎么能和他一样,那时你是凡胎,是在历劫!可他身为仙籍,明知天规却故意触犯,竟在凡间杀人,不仅如此,还玩忽职守,视笠泽水族三万生灵为儿戏,我若不做出惩戒,如何服众?邝露,你但凡有一丝一毫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也不该如此为他求情。” “我怎么能不为他求情?鲤儿他毕竟是为了我才……才做出这些事的,他真的没有坏心,只是为了帮我……”邝露脑中纷乱不已,她明白润玉说的句句都在理,可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理。 “……那我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打断了邝露的思绪。 她看向润玉,只见他一脸的怒意早已化作悲伤,眼中满是委屈不甘:“我也是为了你,我也没有恶意,只是一时失策才招致如此后果,我也有在自省悔过……而你可对我有一丝谅解?可有认真听我解释?可有……” “理解我的一片真心?” 润玉红着眼眶,深情又幽怨,邝露看着那双仿佛能吸走她魂魄的眼眸,一时间忘了言语。 对啊,她明知道鲤儿是犯了错,还为他求情。可仔细想想润玉的做法和初衷不也和鲤儿差不多吗,为什么她无法原谅他呢? 润玉看她如此神情,自嘲的笑了笑,替她道出了原由:“我明白,不过是因为我是天帝,而他只是个小小仙官罢了,人心向来如此,总是偏向弱小低微的一方,总认为强大的一方必是位高权重的压迫者掌控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罪不可赦……却不会想到,再强大,”他看向邝露,悲伤又无奈:“也会有弱点,有软肋,也会有被伤得痛彻心扉体无完肤的时候……” 邝露心中涌起愧疚不忍,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润玉已转过身,收起了刚才那些哀怨情绪,淡淡道:“罢了,我也不介意你如何想,总之,鲤儿这件事,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身子还没好,回去好好休养吧。” 她愣了愣,张了口却怎么都说不出道歉的话,最终只能垂眸下拜,转身默默离开。 润玉回头,眷恋不舍地看着她清瘦翩然的背影,无奈长叹。 你到底,要对我如此疏离冷淡到何时呢? 第十九章 邝露回到璇玑宫没多久,太巳仙人就过来了,他先探了探邝露的灵台,随后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听说刚才你去找陛下了,是为了洞庭君的事吧?” “爹爹……我……”邝露面对太巳仙人洞悉一切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 “爹知道,你这次历劫吃了不少苦,也明白你心里多难受,只是,”太巳仙人温言道:“虽则这次陛下的做法爹爹也不大赞同,但你也确实是对他凉薄了些。” 邝露自刚才被润玉一番辩驳后,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只能垂眸不语,太巳仙人继续说道:“你心里必须明白,你现在是天界的邝露,是天帝陛下亲封的夜神,曾经凡间的一切,即使在你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让你现在无法释怀,痛不欲生,但你迟早会发现,这段历劫在你千万年仙途中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间,是你这一世要跨过的无数道坎中的一道而已,今后也许遇到的会更多,更难。” “所以,就让它过去罢。” “可是……” 可是真的能那么轻易就让它过去吗?那是她真正经历过的,在其中尝尽人生百味,喜怒哀乐,刻骨铭心,如何能那么快就忘记呢? 太巳仙人却似已看透她心中所想。 “爹也知道一下子让你跳脱出来并不容易。其实这历劫历劫,说是要在凡间受尽苦难,可回到天界后要脱离出来的那一瞬何尝又不是一大劫数呢。爹是过来人,见过许多如你这般的情形,其实现在这一段才是最痛苦最考验仙人的,若是能悟透这世间沧海桑田,众生皆苦,生死无常,顺利脱离出来,自是修为更上一层;” 他看向邝露,语重心长道:“可若是脱离不了,一心流连辗转于凡间,始终看不透,也不愿看透,那慢慢也就成了执念,直至最后便成了心魔,终会堕入魔道啊……” 邝露一惊,喃喃道:“堕入魔道……” 太巳仙人点点头:“乖女儿,都忘了吧。虽说原本是需要些时日,让你慢慢适应,但以你如今的情形,不能再拖了——你也知道你的身体已被邪煞之气侵袭,若总如此偏执纠结于过去,不日便会邪气侵蚀入心,郁结成心魔,到那时恐怕一切都晚了。” 邝露沉思半晌,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这其中利害她怎会不懂。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如今看不透,也不过是因为还把自己置身于这棋局之中罢了,其实跳出这一切,置身事外再想一想,这一切并没那么复杂,就如庄周梦蝶,到底是自己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那蝴蝶才是自己原本的真身,很多时候确实会分不清孰真孰假。但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你处在当下,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那便是梦醒了,便是真。就如现在,你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喜所憎,这些都是真的,专注于其中,曾经一切也都只是过眼烟云了。” 太巳仙人怜爱地摸了摸邝露的头。 “好了,莫要再同陛下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了,他偶尔手段确实偏激了些,但站在爹爹的立场,也不能说些什么,毕竟他的初衷确实是为了你。” “为了我?”邝露心中还是不解:“可到底是为了我什么呢?仅仅是想让我精进修为,做夜神吗?这于我有何益?于他又有何干?” 太巳仙人哑口无言,他自然不能直接把润玉的心思说出来,一则现在邝露在情之一事上仍未开窍,二则这事本是润玉暗自筹谋,若吐露出去,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只能无奈摆摆手道:“这些你迟早都会明白的,现在爹爹不能细说,事到如今,就姑且相信他是对你一片真心罢。” 邝露历劫那段时日,润玉的殚精竭虑,费尽心机他都看在眼里,哪怕再不愿意把女儿托付给他,这份苦心诚意,他却是不得不认同。 可是邝露更加不解,凡间一番历劫,她自然也稍稍见识过所谓的男女之情,但并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就是凡人之间如同吃饭穿衣般的平常事,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而爹爹所谓的“真心”,刚才润玉也有说到,她更不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根本没有细想过润玉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只是单纯当做亲近信赖的兄长般对待;后来在凡间,也仅仅是师徒情分,甚至到最后还分道扬镳;哪怕现在她稍稍有了天魔大战殒身前的回忆,也只记得与润玉之间疏离谨戒的君臣之礼。 所以,如今再看润玉待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也稍感不大合宜,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爹爹你说什么?什么真心……” 邝露心中模模糊糊有些异样的感受,可是偶尔一细想,又陷入混沌,脑中又一阵钝痛。她不禁扶住额角,皱眉闭眼。 模糊混沌中,一丝悸动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抓不住,道不明。 太巳仙人无奈,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开了这情之一窍,全了七魄。 他突然很想告诉她润玉将要接受天罚,但之前润玉再三叮嘱过要对邝露守口如瓶,他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然而他不说,却有别人来说。 月下仙人一路叫着邝露跑了进来,见到他俩就嚷道:“哎呀邝露,可不得了了!” “月下仙人,又出什么事了?” “你可知道这次受罚的不仅是鲤儿,还有龙娃自己啊!” 太巳仙人听得这话,想阻拦已来不及。 邝露顾不上脑中的钝痛混沌,猛地起身:“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还不是之前冥界过来说,那些冤魂怨气太重,不肯轻易入轮回,需得元凶受一番惩戒,才能平息这怨气……”月下仙人看到太巳仙人不停的使眼色,顿了顿又转了话头道:“当时龙娃说要自己受罚,我都只当他是说说罢了,哪成想是要来真的啊!” 邝露愣了半晌,回过神来道:“可是,可是杀了那些人的是我啊……为什么他要如此……” 太巳仙人责备的看了月下仙人一眼,知道这事已瞒不过,只能叹息道:“虽说杀孽在你,但根由在他,既是一手造成如此后果,他接受天罚也是应当——只是他毕竟是天帝,乃六界之主,天帝至尊,即使犯下这般过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稍稍花点心思,动用些手段,瞒过去了谁又能说什么。” “就是就是,”月下仙人附和道:“法子还是有的,哪知他这般死心眼。唉,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看了看太巳仙人和邝露,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巳仙人却似乎很认同他这话,沉吟道:“天帝陛下也确是不易,如今六界看似平和,但危机暗伏,他这些年苦心经营,也仅仅维持一个制衡六界的局面,实际从未有过高枕无忧之时,处在如此境地,行差踏错一步,恐就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又看向邝露:“可是他为了你,仍是甘冒如此风险,现在又放下天帝尊严,甘受天罚,一则确是为了自省悔过,平息众怒,二则,也是为了驱散你体内的邪煞之气,连你的过错一并受罚啊。” 邝露感觉刚才心中那阵异样的感受更加强烈了,似有一股气息在往胸口处蹿,不是之前那股浊气,而是淡淡的温温的,在胸中膨胀着,撞击着,隐隐有种又痒又痛的感觉。 “陛下现在在哪?” “九霄云殿,龙娃刚在那判了鲤儿的罪,待鲤儿被贬下界后,估计龙娃就要让雷公电母给自己施刑了。” 邝露不由自主跑了出去,奔向九霄云殿。 第二十章 九霄云殿,润玉目送被天兵带下去的鲤儿。 他刚刚削了鲤儿的仙籍,贬他下界,做回一只泥鳅重新修炼。 毕竟是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弟弟,他心中怎可能不伤感落寞,只愿他终有一日能再成正果罢。 润玉暗叹一口气。 接下来…… 他环视座下:“雷公电母可在?” “小仙在。” 润玉摘下头上玉龙朝冠,走到座下殿中央。 “……那便开始吧。” 雷公电母颇有些踌躇,润玉却道:“不必有所顾忌,我本是有罪之身,严格按天规惩处即可。” 于是片刻后,他的四周便被一阵淡薄云雾笼罩住,云雾缭绕中,一道道雷电闪过,尽数打在了他身上。 润玉咬紧牙关闭着眼,脖子额头已现出条条青筋,数百道雷电劈过,他踉跄了几步,仍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陛下……”雷公电母见此情形都下意识的住了手。 “继续,不许手软!”润玉忍住了全身剥皮噬骨般的痛苦,咬牙命令道。 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不算什么的,曾经他为了水族生灵,为了彦佑鲤儿能受住三万道天雷再加废天后的莲花业火,如今为了能维持住六界平和,为了邝露,他自然也能。 只要此事能平息下来,别再生出动荡,只要……她能身体康复,安泰无虞…… 一道道雷电又滚滚而来,激起的气流直把他冲向了半空…… 殿中有几位仙官们都不忍心再看,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三万道天雷打过,润玉再也支撑不住跌在了地上,嘴角溢出血丝,左右仙官忙上来搀扶。 邝露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陛下!”她哭喊着跑过去,扑倒在润玉身边。 润玉意识模糊间看到她,顾不得钻心的痛苦,艰难道:“你怎么来了?” “该受天罚的是我!是我啊!陛下你为何要如此?!”邝露看到一向高高在上,从容威严的润玉现在却变成这般狼狈痛苦的模样,泪如雨下,心里一阵绞痛。 润玉却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有气无力的温言宽慰道:“没事的,这对我来说不过是……”话音未落,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邝露怀中。 众仙一阵忙乱,最终润玉被安置在了寝宫中,邝露片刻不离的守在旁边。 她看着床榻上沉睡的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一瞬间和脑海中某些画面重合了,仿佛很久以前,他也是一身狼狈的被抬回来,昏睡了很久很久,那时她也是这样在床边照顾他。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什么时候呢?因为什么呢? 好像那时他还没有成为天帝,还是清冷闲散的夜神大殿…… 邝露凝神想了半天,总算忆起了前因后果。 是了,那时他刚认回生母,却被废天后所杀,后来又为了庇护母族,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 她怎么会忘了呢?她曾经追随的天帝陛下,一直都背负着太多太多,却始终没有分毫示弱和半句怨言,只是默默的自己承受,到最后承担所有骂名和罪责,就像这次,也是如此。 她不该忘的,她曾经对天帝陛下那种交织着景仰和疼惜的心情。 她也不该忘记,天帝陛下曾对她也并不只是冷淡疏离,她想起来,他也曾在她面前显出过孱弱疲惫黯然的样子。 仅仅是在她面前。 一幕幕熟悉的画面重现在她脑中。 除了那次被废天后惩罚,还有他对自己讲述幼年凄苦的时候,还有他为生母守丧却不得自由的时候,还有他…… 这是什么时候来着?邝露脑中闪过一幕情景,熟悉又陌生。 似乎是他成为天帝后,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更显得瘦削单薄,一脸的憔悴病容,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上还缠着白纱,隐隐渗出血迹…… 她皱眉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情形,也想不起前因后果,稍稍费了些神,脑中突然又是一阵钝痛,她疼得抱住脑袋,一下子什么都变得模糊了。 正在这时,沉睡多时的润玉动了动手指,慢慢睁开了眼睛,感受到了万箭穿身般的疼痛,他不禁皱眉轻哼了一声。 邝露看到他醒了,顿时顾不上刚才那些思绪,忙倾身过去:“陛下您醒了!” 看着润玉茫然又有些痛苦的神色,她没忍住又流下泪来,强压下哭腔问道:“陛下觉得身体可还好?是不是很痛?” 润玉看清邝露在自己床前后,了无生气的脸色一下子亮了几分,他一边试图撑着起身,一边勉强笑道:“不妨事,邝露别哭,我过几日便好了……”然而刚起身到一半因为体力不支且疼痛难忍,润玉又倒了回去。 邝露忙过去按住他道:“别动了,您现在要好好躺着,”说着她又哭得更厉害了:“都是因为我……就算要罚也应该是我……” 润玉吃力的握住她的手:“不许这么说,这一切本就是我的过错,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故被牵扯进了其中。” “可是……” “好了,”润玉握紧了她的手,制止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以后也不要再提,我们就让它过去好吗?”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问道:“你现在身体觉得怎么样?那邪煞之气有没有散去?” 邝露见他此时还顾着关心自己的身体,更是感动愧疚,忙点点头:“已经好很多了,陛下请放心……其实那邪煞之气就算留在我体内也无大碍,只要坚持清修,忍一忍也过得去,您何必受此痛苦,大伤元气……” 润玉摇摇头:“也不仅仅是为你,既为帝王,犯了错就更该自省悔过,”他眼中显出几分恳切委屈的情绪:“现在我也为自己的过错受了罚,那你……可还生我的气?” 邝露流着泪使劲摇摇头:“我怎么会生陛下的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怨气都撒在陛下身上……” “那就好,”润玉终于笑得舒心,喃喃道:“你不生气了,便好……你可再不要……疏远我了……”他喃喃着,渐渐合上眼,又沉睡过去。 邝露帮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他曾经有过像现在这般在乎自己生不生气吗? 回想了一下,似乎并没有。 也许也有的吧,只是她还没记起来而已。 正胡思乱想着,有仙侍进来,先看了看床榻上的润玉,见他睡着便向邝露道:“夜神仙上,外面有仙官求见。” 邝露有些疑惑,岐黄仙官明明发过话,要陛下静养,谁都不许来打扰。 “哪位仙官?不是说了陛下正休养着,有什么事去找太巳仙人或五显灵官吗?” “是近日新点化飞升上来的仙官,还没来得及到陛下殿前拜谒领职,所以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说见不见得到陛下都在其次,主要是来见夜神仙上……” “我?”邝露更是满头雾水。 留了仙侍在寝宫内照应,她来到宫前庭院中,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越走近越觉得熟悉,待得距离还有几步时,那位仙官像是感应到了似的转过身。 邝露停住脚步,愣愣的看着他,惊得嘴都忘了合拢。 “……荣歆?!” 荣歆看到她,笑得如春风拂面。 “久违了,邝露,不对,应该是夜神仙上。” 第二十一章 “你怎么会……”邝露一下懵了:“——凡间的荣歆……死了?” 她在脑中算了算,自她回天界后到现在,凡间也该过了好几十年了,荣歆寿数已尽倒也不奇怪。 荣歆看着她呆愣的样子,笑得更加开怀,眼中熠熠生光。 “正是,承蒙夜神仙上在凡间相助,荣歆此后度过了三十余载峥嵘岁月,如今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说着,他对邝露深深一揖,抬起头时眼中多了几分柔情暖意,又有几分欣慰满足:“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看来在凡间几十年如一日的吃斋礼佛真的显灵了,让他在脱离凡胎肉体后还能有这般惊喜,荣歆只觉此生无憾,也不枉他在凡间一生未娶,孤独终老。 邝露仍是一脸不解,她知道天界修为高的神仙是可以点化凡人成仙的,只是这名额也有限制,不然凭哪个仙人一高兴就到处点化,那天界不乱套了,而且这点化的凡人名单每次都会送到润玉那里进行最后的审批,那这件事他应该也知道…… 荣歆见她这副模样只觉有趣,便引她到一旁石桌前坐下,娓娓道来。 “想必夜神仙上定是疑惑我如何能被点化成仙吧?说实话我刚上来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听司礼仙官颁谕旨时才知道,原来是我在凡间做皇帝那几十年励精图治,力挽狂澜,改变了北承国早应灭亡的国运,也救了一国百姓的命,扭转了本该生灵涂炭的结局。” 邝露心中一动,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做了皇帝,所以北承国这一国的国运都变了?” “没错,我私下问过司命星君,他说我原本是个再凄惨不过的命数,年幼丧母,饱受欺压,青年时徒有一腔野心,最终却夺嫡失利,被贬到荒蛮之地凄苦至死。而北承国,原本在我父皇的骄奢淫逸苛政暴敛下,没几年便会被西盛国打败,举国为奴,死伤无数,最终会在中原大地销声匿迹——可是后来我竟做了皇帝,北承国也保住了,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荣歆说到后来,脸色越来越认真,也越来越深情:“因为你出现了啊,邝露。” 邝露一脸诧异,喃喃道:“怎么会……” 可是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是她杀了北承国君,助荣歆登上了皇位,才有了后来他救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果她没有出现,或者早就死了,那么北承国的国运恐怕真会像原本说的那样…… 荣歆看到她脸色变幻便知道她已明白了其中关键。 “我一直记得凡间你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救活了你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你走后,我琢磨了好久都没能明白其中深意,直到飞升之后在这才打听到了你历劫的前前后后,也知道你对曾经在北承国的那些事一直无法释怀。” 荣歆正色道:“邝露,你虽背负了许多枉死的人命,但也有更多人因为你而活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造了杀孽但也积了功德。其实这天地之间,无外乎如此:福祸相依,盈亏互补,此消彼长,终究逃不过‘因果’二字。”他摇头叹息:“仙人又如何,千般算计也算不过老天,所以,你那心结,也该尽早解了……” “福祸相依,此消彼长,因果……”邝露喃喃道,沉思良久。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哎呀呀!这生离死别的一双璧人总算是重聚了,这画面真是看得我老泪纵横啊……”月下仙人突然跳出来抹着眼角道。 荣歆忙起身作揖:“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拍拍他的肩:“小荣荣真是有前途,一上来就知道要找旧情人哈哈……” 荣歆尴尬的咳了两声。 邝露问道:“你们已经认识了?” 荣歆无奈点点头,笑道:“不然你在天界这些事我是从谁那听来的?” “当然了!你们在凡间时还是我给牵的红线呢!”月下仙人得意道。 “红线?!”邝露惊异的看了看月下仙人又看看荣歆,只见他笑得更是无奈。 “我也是来这后才知道……” “唉,只可惜邝露你去了凡间也是个榆木疙瘩,就是不开窍,明明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双人儿,最后却落得无疾而终,可怜小荣荣在你归位后,仍痴情一片,终身未娶……真是浪费我一番苦心啊……”月下仙人摇头叹息。 “……”邝露没想到历劫时月下仙人也掺和了一脚,面对荣歆便多了几分愧疚之情。 荣歆感觉出了些许微妙的气氛,识趣的称还有要事便告辞先走了。 月下仙人便问邝露:“对了,龙娃怎么样了?” “刚才醒来了一会,又睡着了,”邝露满脸愁苦道:“这次受的天雷之刑比之前似乎更重些,我看陛下很痛苦的样子,如此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月下仙人皱眉沉吟了一阵,又看了看邝露,突然拍掌大惊道:“哎呀你真是个死脑筋!这不放着现成的灵药嘛,怎的都不用?” “现成的灵药?” “就是你啊小露珠!” “我?”邝露不解:“我怎么会是灵药?” “嗨,小傻瓜,你想想看!龙娃真身是应龙,属水系,雷电都属火,自然会让他吃不少苦头——而你的真身是什么?不就是露珠嘛!也是水系啊,你身上的灵力可不就能帮他恢复?” “真的?”邝露顿时欣喜不已:“那我该如何帮他?” “自然是渡灵力了。” 邝露皱起了眉头:“渡灵力?怎么渡?我没学过……”她至今为止都还没练过多少法术。 “渡灵力的方法呢,多的是。你要实在不会,教你个简单的。”月下仙人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到邝露面前:“这样是最容易的了。” 邝露仔细一看,上面是一幅图,一对男女正拥在一起嘴对嘴…… 她虽说对情爱无知无觉,但毕竟在凡间经历过一番,自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顿时有些尴尬:“这……不合适吧……” 她记得这是互生情愫的男女之间才会做的。 “怎么不合适?又不是一定要有点什么才能做,你现在是为了救龙娃,有什么不可以的。” 月下仙人拍拍她的肩:“年轻人,做事不要太拘泥死板。” 说完,他狭促暧昧地笑了笑,离开了璇玑宫。 刚踏出宫门,便被先他一步离开的荣歆截住了。 “仙人刚才与夜神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荣歆仍是客气的笑着,但语气透着些委屈埋怨的意味:“这可是仙人不厚道了,明明说是在凡间为我们牵过红线,还以为仙人定是站在我这边呢,没想到转头竟又撮合她与天帝陛下,仙人的心思可真难捉摸啊……” 月下仙人却若无其事的摇头晃脑:“小荣荣啊,我看你也是通透之人,也该知道这男女之情,讲究的是顺其自然,勉强不得。小露珠原本就七魄不全,对情爱无知无觉,我是想让她下凡历一番情劫,也能补全她的情魄——当时看来看去,确实你是最合适啦。可是造化弄人啊,哪知她在凡间本该是早夭的命数,即使天帝违逆天命给她续上,你们之间的红线也早已断过无数次了,我也是费了一番心力的,每次她大难不死就再给你们重新牵上,可到最后……也都是徒劳啊。” “徒劳……”荣歆明白了月下仙人的意思,笑容中多了些许苦涩:“是因为她根本没对我动情,对吗?” 月下仙人点点头,叹道:“其实现在想想,这就是个无解的局:小露珠没有情魄,那如何能动情?不动情又怎能算经历情劫?不历情劫又如何懂得情为何物?不懂情又怎么补全情魄?所以,我也不是不看好你啦小荣荣,只是这局你的确解不了。” 荣歆听他这么说,心中有些不甘:“难道天帝陛下就能解?” “毕竟,他才是这一切的因由啊……”月下仙人一脸高深莫测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露珠之前便是为了他才魂飞魄散,所以说不定,让小露珠恢复情魄的关键就在于他呢。” “那也只是说不定,并不一定就会……” “姑且试试也好啊,毕竟,谁让小露珠失了情魄,自然也该谁帮她找回来不是?”月下仙人又一脸笑咪咪安抚荣歆:“但这也不代表小荣荣你就完全没机会啦,咱们要懂得见缝插针见机行事趁虚而入是不是,嘻嘻,不要泄气哦!” 待月下仙人走后,邝露若有所思的回到寝宫,坐在床边看着润玉,他仍在沉睡,偶尔会皱起眉头轻轻□□,似乎真的很痛苦的样子。 她想了想,最终横下心,凝了些灵力,靠近润玉慢慢低下头。 离他的唇还有几分时,邝露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气息,她的心跳突然乱了几拍,感觉心快要蹦出来。 她脑袋一热,闭上眼,屏住呼吸,吻上了润玉的唇,把灵力渡了进去。 满室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邝露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才与他分开,抬起头刚要深呼一口气,就看见润玉已睁开双眼,正沉沉看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邝露这下真觉得要晕过去,她一阵慌乱,忙跪下道:“陛下恕罪!是……是月下仙人说,邝露的灵力可以帮陛下减轻些痛苦,更快恢复……可是邝露还没学会如何渡灵力,就……” 润玉起身,看着跪在床前低着头的邝露,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细碎的额发,灵巧的鼻尖,绯红的脸颊…… 他不禁也有了些窘迫,面上显出几丝潮红。 “你起来,”他拉她坐回床前,看着她慌张又羞愧的样子,忍住内心激荡,平静问道:“又是叔父教你这样做的?” 邝露忙不迭点点头。 “其实我知道这样做不合适,毕竟只有互生情愫的男女才可以,但是月下仙人说……” “那,邝露可是对我生了情愫?” “啊?”邝露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润玉的意思,愣愣看着他,只见那眼眸柔润似一汪清泉,透着些许期待和怯意。 见她不答,润玉无由地生出些急切焦躁的情绪,索性不再掩饰,定定的看着她道:“我的意思是,邝露你,喜欢我吗?” 他有些羞赧又有些紧张,握住她的手,满眼柔情:“不是因为我对你好所以才有的那种喜欢,是那种……看到了便觉欢喜,总想随时都能见到,想一直在一起的……喜欢……” 邝露想了想,她当然喜欢陛下,但并不清楚是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喜欢,毕竟从凡间历劫到归位天界后,她心中一直被各种事情占据着,根本没想到过这些。 但看到他满眼的期盼渴求,她突然想起之前去为鲤儿求情时他委屈伤心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如果回答不是的话,他就又会显出那样的表情。 她心头一抽,突然很不想看到他那副样子,这会让她自己也很难受。 而且他现在正是虚弱痛苦的时候,让他高兴些不更好吗? 于是她点点头:“嗯,邝露喜欢陛下的,就是陛下说的那种喜欢。” 润玉憔悴的脸庞顿时生出几分光彩,他握紧邝露的手,又觉得不够,索性抱住了她。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他靠在邝露肩头,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和无比的满足。 “以后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可好?” “好。”邝露点点头,她突然感觉之前那股异样的气息又不知从哪蹿了出来,溢满了胸口,这次倒不痛了,只是轻飘飘的又鼓胀胀的,还有些甜腻的味道蔓延上了舌尖,就像正在吃她最爱的那些点心,于是她也没来由的开心起来。 原来说出喜欢后会有这样的心情,既如此,那她每天都对陛下说好了,反正彼此都开心,一开心了陛下说不定会好得更快些。 正欢喜间,润玉突然道:“对了,你这些灵力恐怕还不够帮到我。” “那需要多少?我都渡给陛下!”邝露松开他的怀抱。 润玉笑着摇摇头:“其实根本不用你的灵力,我没有那么弱,过几天就能恢复的。” “可是陛下看上去很虚弱……” “刚受过刑都是这样的,过会便好了。”他看着邝露,那微微发红透着些水光的朱唇,就像在树上晃动着的剔透鲜亮的樱桃般,圆润可人。润玉回想起刚才那种柔软又甜美的感觉,心中一紧。 “所以,我不需要你的灵力,还是还给你吧。” “还?怎么还?”邝露听得有些糊涂。 “自然是,”润玉靠近邝露,眼中泛起无数缱绻缠绵:“怎么给的,就怎么还……”说着他吻住了邝露的唇。 感受到她一瞬间的呆滞,润玉心中暗笑,使坏般轻轻舔过她的贝齿。 邝露的身体顿时僵硬了几分,脑中一片空白,迷糊间也没能守住城池,被润玉舔吻着轻划开了第一道关卡,长驱直入,渐渐占据了整个内城,他的舌尖搅动着她,引导着她,纠缠着她,越到后来越有些霸道贪婪的意味,仿佛要夺走她嘴里所有的气息。 直到她真的快要窒息了,稍稍有了些挣扎的意思,润玉才放开她。 两人都微微喘息着,在如此暧昧旖旎的气氛中,久久无言。 第二十二章 “邝露……邝露……” 迷迷糊糊中,邝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 循着声音走过去,她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的女子。 “又是你?” 每次看到她,邝露心中总涌起些许怪异感。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来找我?” 那女子笑道:“明明都说了,我就是你啊……” 她上前一步,靠近邝露,伸手抚上她的脸,突然显出些悲怆幽怨之色。 “傻姑娘,之前明明再三提醒过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呢?” “提醒?你提醒过我什么?” “提醒你……不要再爱上他啊……” 邝露满头雾水:“爱?什么爱?哪个他?” 女子又笑了:“哪个他?还能是哪个他?就是天帝陛下啊!” “天帝陛下?我爱上他?”邝露更是疑惑,这又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还不知道……不过你既然能看见我,说明也差不多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 女子却不答,只道:“我再提醒你一次。邝露,爱上他,你会很痛苦,痛苦得如同万箭穿心,痛苦得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为什么会痛苦?”邝露有些不耐烦了,每次见到她都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也不把话说清楚。 “因为,他真正爱的不是你啊傻姑娘!”女子摇头叹息,转头看向旁边:“不信你看。” 邝露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润玉一身纯白,牵着一位盛装的仙子,一步一步朝邝露走来,他的眼神始终朝着前方,坚定又淡然,并没有看向邝露。 那位仙子很美,也很陌生。邝露回想了一下,似乎并不曾在哪见过她。 可是没来由的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看到润玉停下来转过脸,对着那仙子笑得温柔缱绻,深情脉脉。 “陛下……”邝露不禁叫出声,她心中一瞬间仿佛被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扎了一下,一阵不易察觉的隐痛,深呼吸的时候才感觉出难受。然而他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只是继续直视着前方,一直走远。 “看到了吗?他心里至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个人,根本没有你的位置,”女子回转头看向邝露:“知道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她泪眼苦笑道:“是爱而不得。” “这爱而不得,会让你痛得抓心挠肺,肝肠寸断,更甚于剐肉削骨,刀山火海……” “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的眼睛,看不见你的,所以你不要爱上他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邝露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愣愣看着润玉走远的背影,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那扎在心口的针一下子变成无数根,扎得越来越密越来越重,隐隐的痛楚逐渐扩散到全身各处。 “陛下……陛下……你真的看不见我吗?” 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好痛,真的好痛。 她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般喊道:“陛下!” “陛下!”邝露惊醒,坐起身,惊惧交加的喘息了许久,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 她不由得平静下来,回想那梦中的场景。 好真实,好熟悉,真的像是曾经见到过。 想起润玉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情景,她心口不由得又痛起来,如刚才梦中那般。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她安慰着自己。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润玉的床榻上。 她记得之前一直在照顾陛下,在他睡着后她也守在旁边,后来应该是没撑住睡着了,被陛下抱到了床榻上。 可是,陛下呢? 她四处寻了寻,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陛下……陛下…… 邝露没来由的又一阵心慌,她突然很害怕。 害怕陛下像梦中那样,看都不看自己就慢慢走远,离开自己身边。 她焦急的奔出璇玑宫,四下询问,才知道他去了布星台。 布星台……布星台…… 她的脚已经不受控制,恍恍惚惚的就晃荡到了布星台,果然就见到沉沉夜幕中,璀璨星云下,那个绝世独立,孤傲冷清的身影。 她想起刚才梦中那个不理睬自己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不敢上前,只站在远处愣愣看着。 润玉原本正仰头似乎观察着星象,像是有感应般,他转过头来,看到邝露,忙一脸惊异又欣悦地迎上来。 “邝露,你怎么来了?”他见她衣衫单薄,握住她的手。 “夜里凉,这布星台上风又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再出来?”他说着忙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到她身上。 “陛下……”邝露愣愣的看着他关切自己的样子,红了眼眶,一把抱住了他。 润玉呆滞了一瞬,心里涌起丝丝欣喜和暖意,回抱住了邝露,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怎么了?可是又做了噩梦?” 邝露哽咽道:“我梦到陛下……”她突然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梦到我?我怎么了?”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她在润玉怀中闷闷道:“就是醒来没见到陛下,突然有些害怕……” 润玉笑道:“害怕什么?我好好的又不会出什么事,放心。” 邝露点点头,松开他的怀抱,转了话题:“我知道陛下不会有事的,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来布星台了?” 自从成为天帝后,他已多年不掌挂星布夜之事,也很少再来这里了。 润玉牵着她,抬头朝夜空西方的星宿指了指:“今日小满参水猿,参宿多吉,若在此时投胎必为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之命数。我之前已特地算好了吉时,让缘机仙子安排你在凡间的亲人们今日此时投胎——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索性过来看着以免出什么差池。” 邝露讶异地看着润玉,他神色平静沉稳,没有半分得意或是邀功之意。 她心中一阵暖意,原来他连这些都早已想好了,却从未向她透露过,如果今天她没有恰好找过来,也许根本不会知道这些都是他一手安排。 “陛下,我今日见到荣歆了。” “他都告诉我了,原来我离开后凡间还发生了这么多事……陛下都知道的对不对?” 润玉点头默认,道:“之前没有说,是因为凡间后续都还未尘埃落定,我也不想再随意揣测天机,害怕又生事端。待荣歆在凡间功德圆满后,我想由他来告诉你更合适,此人也确实有些才能,就点化了他上来。我打算封他做度厄星君,你看如何?” 邝露感动不已,盈盈拜下:“一切听凭陛下决断。” 润玉扶住她制止道:“以后再这样多礼我可真要生气了。” 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还有,这布星挂夜,以后就是你的分内之职了,做好准备了吗?” 邝露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夜神,自然是要做这些事的。 她也记得很久以前陛下还是夜神时教过自己布星。可是现在她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而且修为也远不及彼时,如何还能做到。 润玉也看出了她的怯意和顾虑,安慰道:“别担心,这段时日我会先教你。你如今修为虽已长进不少,但长往远了看,也还是不够的。以后你还是每日过来我身边修习,夜间我再带着你布星,可好?” 她忍住眼泪点点头。 总是这样,他总是会先于别人好几步,又会思虑到长远的更多步。 对她亦是如此,事无巨细。 刚才那梦境带给她的恐惧心慌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为什么要担心陛下不理自己离开自己呢? 他明明对自己这么好,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话。 “谢谢陛下……” 润玉转头看向邝露,眼里多了几分深沉:“谢我?那是不是得有点什么表示?” “陛下要什么?”邝露认真问道,下定决心他不管要什么她都尽力做到。 润玉突然扶了扶额头,皱眉道:“我现在感觉有点难受,可能需要一些你的灵力。” “要灵力?”邝露疑惑道:“可是陛下之前不是说,我的灵力对你没有用……” 润玉无奈。 叔父说得没错,她真是块木头。 他笑得宠溺又深情:“真傻,当然不是真的要灵力了,只是……要个过程……”说着,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璀璨星云下,两人紧紧相拥。 第二十三章 “哎呀,哎呀……这可是真是……” 七政殿中,月下仙人看着眼前的梦境,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口中喃喃感叹着。 润玉站在他身边,也是一脸忧虑严肃。 那梦境正是前日邝露所做。 他看着梦中自己与锦觅曾经大婚的情景,而邝露站在一旁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禁一阵心痛。 待梦境结束,凝成一颗蓝色的晶莹梦珠,落回到桌上,润玉收起放到了旁边一个匣子里。随后看向月下仙人:“叔父您看如何?” 月下仙人沉吟一阵,摇头晃脑道:“是好事也是坏事啊……” “怎么说?”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小露珠残存的那点魂魄明明在忘川中浸过,本该忘却所有前尘往事,却不想如今竟能一点点都记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我现在能想到唯一的因由,就是她也许曾经执念太深,所以始终没能释怀吧。” “当然,这也说明她如今神智健全,七魄恢复,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你也知道,小露珠至今七魄中仍缺一魄,便是那情爱之魄,也因此她恢复了曾经大部分记忆,唯独没忆起对龙娃你的那一番苦恋过往。现在也不知又是个什么因由,让她记起了这些事,我猜想恐怕是曾经对你那段痴恋太过刻骨铭心吧……” 润玉听见这话,脸上显出些愧疚心痛之色,月下仙人见状忙松快了语气:“但由此看来是情魄要恢复了,她能懂得情爱,当然这也是好事啦!” 接着他脸色忽又沉了几分:“不过你我都清楚,关于你与锦觅的那些往事对她来说可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若真想起来只怕会让她徒增许多痛苦。她的性子比之从前,也更加通透果断有主见,我如今看你们之间本已相处日渐融洽,所以有些担心啊……”他又摇摇头。 润玉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会这样,原以为她修为够了也只是复全心智,没想过也会恢复记忆……” 他明白月下仙人说的话,如果邝露一旦记起那些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再不能如现在这样亲密无间,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倒不如让她就那样懵懂无知,也许会更好。 可是,他也明白,怎可能真的让她一直那样呢? 他还是希望她能懂得情爱为何。 只是那段记忆,他不想让她记起。 如果她记起了曾经那段最痛苦的回忆,将会如何? 他不禁害怕起来。 “对了,小露珠呢,平时这个时候不都在这里陪着你吗?今天怎么没看到她?”月下仙人问道。 “她和度厄星君一起去北冥幽境看鲤儿去了。” 月下仙人惊道:“去看鲤儿?还让她和度厄星君一起?你居然也放心?” 润玉面上并不在意:“邝露性子本就沉闷些,有几个友人也应该,她好不容易才从凡间历劫释怀,该出去多走走,散散心。” “那你怎的不陪她?”月下仙人有些无奈,他可不信润玉看不出来荣歆对邝露的心思,怎么还这么若无其事,居然还给情敌机会。 “鲤儿心里也许还对我有怨言,邝露在我们之间又左右为难,我去了只怕他们都不自在,束手束脚,反倒坏了气氛,让邝露不得尽兴。” 月下仙人意味深长的看了润玉一眼:“龙娃你如今倒是和以往大不相同了,看来你也懂得了,这情之一字便如掌中砂砾,握得越紧散得越快,如你这般也是好的。只是也切莫太过心宽呐!” ……心宽吗? 到了晚间处理公文时,回想着刚才月下仙人那些话,润玉不禁苦笑。 他真的心宽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是多么的恐惧焦虑,多么害怕邝露又离开自己。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让邝露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甚至恨不得把邝露紧紧拘在身边,再也不放开。 但他当然也知道,他不能再这样。 曾经他做错过,错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己,他不想再错。 润玉转头看向旁边正伏在小几前埋头写字的邝露,日间月下仙人走后不久她就回来了,一直陪着他到现在。 是的,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那时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的对一个人好。 他给她的,应是她真正想要的。 忍住心头种种思绪,他踱到邝露身后,低头看着她写字。 邝露感觉到了,忙停下来有些羞赧道:“陛下还是别看了,我这段时日疏于练习,把之前您教我的那些都忘了,这字也越写越难看……” 润玉淡笑道:“这也不怪你,原本你跟着我修习没多久就去凡间历劫了,之后又是长年征战,回来了也一直病着,哪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去练书法?我再慢慢教你便好,不妨事的。” 说着他竟倾下身环住邝露,握住她拿着笔的手道:“你这字本身也不差了,就是腕力仍有些虚浮,下笔稍显拖沓,只要再稳一点,起笔收束都干净利落些就会好很多,像这样……” 他握着邝露的手,带着她写起来。 邝露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其实历劫之前她跟在润玉身边修习时,他也有像这样手把手教过自己写字,那时她毕竟心性未开,没有什么感觉。 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可要说哪里不一样,她又想不清楚,就觉得有些紧张局促,又有些激荡欣悦。 她木木的跟着润玉写字,但精神根本集中不到手中的笔上。她偷偷撇了一眼身旁的润玉,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似乎这件事再自然不过。 也对,本来就没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是她自己心思乱了,这样可不行。 邝露定了定心神,专心致志跟着润玉练起字来。 润玉看着她略带绯红的耳后根,心中柔软又愉悦,但面上仍是平静温和。 “鲤儿可还好?”他淡淡问道,率先打破了安静暧昧的氛围。 邝露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忙点头答道:“嗯,挺好的!一直在潜心修炼呢!他现在修为已大有长进,在那里还担任了监管之职,本来他也有经验,所以管理得也不错,只是……”邝露皱了皱眉,颇有些忧虑之色:“那北冥幽地苦寒,他过得确实艰难,再加上现在被贬到那里的仙人精灵什么的越来越多,感觉有些乱,也不太好管了。” “北冥幽境本就是流放之地,受些苦是肯定的,至于监管之职,也算是对鲤儿的一种考验吧,他若能捱住并好好历练一番,必会有所增益。” “嗯,陛下说的对,”邝露赞同的点点头,又道:“下回您也去看看他吧,其实鲤儿挺记挂陛下的。他其实都知道,陛下虽然重罚了他,但实际也是在保护着他……” 邝露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润玉,显出些内疚歉意的神色:“原是我误会了陛下,鲤儿都跟我说了,当初若是严格按天规处罚,他也该受天雷之刑,可是以他的修为,恐怕捱不过几道就会魂飞魄散形神俱灭,所以陛下贬他下界是想让他避开,您自己却把他那份责罚也担了……” 润玉握着邝露的手,始终没有停笔,只淡淡道:“我也并非偏私,他犯的错确实严重,但因由也并不完全在他,受天雷之刑就太过了。” 邝露点点头,她也料到润玉不会为自己做太多的辩解,他做这些也从不为了被谁感激。 她的胸口一下子又是满满的暖意,随后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横冲直撞着,快要跳脱出来。 她脑子一热,忍不住道:“陛下您……怎么能这么好,邝露很喜欢,真的真的很喜欢。” 润玉停住了,呆滞了一瞬间,随后笑了,笑得如同春暖花开,清风霁月。 邝露愣愣得看着他,只觉得他笑得真好看。 她喜欢看到他的笑颜。 润玉仍握着她拿笔的手,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我也喜欢你。” 邝露听他如此回应,心中又是一阵激荡,顿时有种轻飘飘软乎乎的感觉,恍恍惚惚间她又听到润玉说: “既然我们互相都喜欢彼此,那……邝露可愿意像这样跟我待在一起?” “当然愿意的!”她不假思索答道,现在她本来就是一直跟陛下待在一起的呀。 “可愿意每日每夜都在我身边,朝朝暮暮,永永远远,不离不弃?” “嗯,愿意的!”她现在白天跟随陛下学着处理政事,修习法术,晚上又跟着陛下去布星台学着布星挂夜,本来也是每日每夜都在他身边的呀。 “可愿意……嫁给我?” “愿意的——”邝露无意识的顺口答着,突然止住了,抬头惊讶的看着润玉:“啊?陛下你说什么?!” 润玉握紧她的手,笑得温柔缱绻又有些许紧张期盼:“邝露,我喜欢你,心里也只有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邝露心中涌起无限的欣喜,她虽然还不太明白,嫁给他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但经过凡间历劫后也大概知道,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定是最幸福开心的,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于是她看着润玉,认真的点点头。 “我愿意的,陛下。” “真的?”润玉满眼都是惊喜和不可置信。 邝露笑着又点点头。 “嗯。” 润玉听到肯定的回答,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满足又欣慰,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了邝露,抵在她的肩头感叹道:“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很开心,邝露……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对你很好很好,不会再让你伤心……” 邝露在他怀中颇有些不解:“陛下一直都对我很好啊!” “还会更好!我会对你更好的……”润玉言语间突然有了几分急切恐慌的意味:“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千万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虽然对他这番话有点疑惑,但邝露也顾不上细想,只是乖巧的点头答应。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离开陛下的。” 润玉这才安心,紧紧抱着她再也不舍得放开。 这样就好,只要你答应了就好。 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我,就好。 第二十四章 天帝将要和夜神邝露大婚的消息在天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仙官们都喜气洋洋一派祥和,六界各族也都或发奏折或遣使者,纷纷道贺。毕竟天帝陛下若是真的孤独一世,并不利于天地六界的稳固,所以现在他转了性子要娶天后,自然是值得庆祝的。 当然对这消息并不十分开心的也有,比如荣歆和太巳仙人。 荣歆从知道后便消沉了很久,也不大来找邝露了。 而太巳仙人则是喜忧参半,他好几次颇为小心翼翼的试探过邝露,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是不是真的喜欢陛下。言语间似乎总有些隐情的样子。 邝露也没多想,只是肯定的告诉他自己是愿意的,是喜欢陛下的。 问多了太巳仙人可能也觉得没什么意义,想想既然女儿高兴就好,于是也作罢。 不过周遭气氛再怎么变化,邝露也并不受影响,只是一如往常的专心于自己的事情,至于下月的大婚,一应事宜都由润玉担下了。 毕竟邝露对这些也不太懂,润玉也不想让她太操心,只让她每日照常修习和布星便好。 跟着润玉学了一段时间,现在邝露已经能独自履行夜神的职责了。 这夜,她布完了星,又观察了一会。 一切如常,没有异样,于是她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夜空划过一道紫红的星光。 “荧惑星!”她心头一惊。 荧惑星出,昭示凡间将有祸事,因为上通天机所以有专门的仙官主守,便是荧惑星君,且并不完全由夜神掌控,所以她也无法控制或推算荧惑星的出现。 来不及多想,邝露转身便去了七政殿,此时陛下应该还没睡下,得去告诉他。 来到七政殿,却发现空无一人。问了殿前仙侍,才知道是去了披香殿。 邝露有些奇怪,陛下怎么会这个时候去那里? 尽管疑惑,她也还是跟去了,毕竟事情紧急耽误不得。 可是披香殿也没有陛下的身影,她四处寻找了半天,却突然听到某个角落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爱你……” 邝露停住了,那是陛下的声音? 原来他在这里,旁边还有谁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发出声音的角落走去,那声音还在继续。 “锦觅……” 她愣住了。 锦觅?这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 她脑海突然一片混沌,努力思索间又是一阵钝痛。 “你可以恨我,可以不爱我!但千万不要离开我!” 润玉的声音如一支锐利的箭,直刺入她的脑中,一瞬间和某个画面重合上了。 她忍着痛,绕过书架,却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悬在半空的蓝色梦境。 那梦境中,润玉正紧紧拥抱着一个仙子,那仙子她见过,就是之前梦中那个和润玉携手的绝色仙子。 锦觅。 邝露想起来了。 是她,陛下曾经很爱很爱的那个她,爱得痛苦又痴狂。 邝露抚上心口,之前不时出现的那种又闷又痒又痛的感觉又来了。 以前她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似乎懂了。 是爱而不得的无奈痛苦。 真的就如梦中那个‘邝露’对她说的那般。 她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书架,一个匣子摔到了地上,里面滚出几十颗梦珠,那些珠子落到地上又被弹到空中,化出一个个梦境。 这些梦境中大多有润玉,有锦觅,还有她自己。 他们两个或是暧昧或是争吵,而自己,总是在旁边默默看着。 原来自己曾经爱他爱得这么卑微痛苦,看着他为锦觅耗去一半寿元,却只能哭泣;为了帮他欺瞒锦觅,甚至帮他杀了披香殿主事。 而润玉的眼光始终只跟随着锦觅,从来没有看过自己。 邝露在那一幕幕梦境中失了神智,跌坐在地。 润玉一踏进披香殿,便有了不妙的感觉。 他刚才本来是想把之前邝露和他自己的所有与锦觅相关的梦珠都封存到披香殿,只是刚把装梦珠的匣子拿过来,他心头突然一阵奇异的感应,那是血亲之间特有的,他第一时间便想到可能是旭凤出了什么事,于是也顾不上其他,放下匣子就去了魔界。 然而到了魔界却发现旭凤并不在,问了锦觅才知道,原来受魔界管辖的冥府前几日来找旭凤求救,说是去凡间收服冤魂的使者全部未回,恐怕是极恶极凶之魂,若是继续放任只怕会炼成邪魔,扰乱六界,身为魔界之首的旭凤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便带着人马随冥府使者去了凡间,随后便一直未归,派人去寻也始终没有下落。 润玉明白锦觅定是为了避嫌所以没有去天界找他帮忙,于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宽慰了她几句,随后回了天界找来上生星君和九地灵官,让他们推算寻找出旭凤所在。 如今最紧要的是先找到人,然后才好去相救。 忙完了这些事,他才想起之前还未封存的梦珠,又赶回到披香殿。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邝露……你怎么会……”润玉看着那些梦境中间跌坐在地的邝露,心中一阵惊慌,他忙施法收起那些梦境,走上前去,却又停住了。 他看着低头沉默的邝露,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说给她听,却又只能久久无言。 一阵难耐又熬人的沉默过后,邝露缓缓站起身,低头对润玉拜了拜。 “今夜布星后看到荧惑星出现,乃不祥之兆,听说陛下来了这里,所以前来禀告,没想到……”她红着眼眶,勉强笑道:“不小心看到了这些,抱歉……邝露实属无意,还请陛下见谅。” 润玉颓然闭了闭眼,费尽心机,终究还是躲不过。 “为何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这些……本来就是你的记忆,给你看也是理所应当,”他言语间满是落寞:“是我一直瞒着,不想让你记起。怕的就是你现在这样。” 邝露苦笑,沉默片刻,却问道:“锦觅仙子……之后怎么样了?” 她记得那日天魔大战,锦觅被润玉误伤殒命,润玉万念俱灰的神色仍历历在目。 “她……后来被旭凤寻回了,如今过得很好。” “那就好,”邝露笑得欣慰,却仍是红着眼眶:“那就好……” 刚才看到那些梦境时纷乱的心绪,零散的画面,现在已经理顺拼好,缺失的记忆全数回到她的脑中,此刻她的心无比的平静也无比的枯寂。 对啊,曾经爱了那么久爱得那么苦,到现在也应该心疲力竭了,可不是就枯寂了么? 此刻面对润玉,她心头再没有波澜,没有雀跃,没有悸动。 有的只是苦涩,隐痛,冷寂。 她突然想逃离,感觉在他身边一刻都不能多待,否则她会失去冷静不再自持,会疯狂会爆发。 “陛下若无事,邝露先告退了。”她干涩的说出这句话后,神情恍惚的朝门口走去。 润玉慌乱无措的赶上前握住她的手:“邝露你不要走……” 他艰难的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一向言辞犀利有条有理的他此时却只觉词穷。 “你明白的,那些梦……那些事情,都已过去了……” 邝露漠然挣开他的手,退开一步:“陛下说的对,是都过去了。” 她抬眼看着润玉,眼中只剩凄凉:“所以,这些事也确实都发生过了,不是假的。” “过去了,所以也再不能挽回。” “可是我有在弥补!”润玉急切道:“我知道过去的已经改变不了,也无法挽回,但是我知错了,我后悔了,我也自省了!还有……” “陛下有什么错?”邝露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更难受,不禁打断道:“错的明明是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执念太深……” 润玉摇摇头,固执的握紧邝露的手不肯放开:“不是的,你不要这么想!听我说,邝露,现在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都放下好不好” “又要让我放下?”邝露无奈苦笑:“之前历劫也是,现在也是,总是说那些都过去了,总是要我放下,”她眼中满是哀怨颓然:“我也想啊,要是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就好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总会梦到那个‘邝露’,为什么她在梦中告诫自己不要再爱。 因为曾经爱得太深太痛,所以哪怕活过来了全忘记了,潜意识里还是在抗拒在逃避吧。 她泪眼盈眶,笑得释然:“……月下仙人总说我没历情劫,原来我是经历过的,只是没能捱过去也没能看破,所以它又在这里等着我了……” “这不是情劫!”润玉也急红了眼,他紧紧抱住邝露,语气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深情:“你的情劫,还有我的,早已结束了。我曾经是爱过,可是我爱错了,错得愚蠢离谱,错得后果惨重,好在我后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心,也寻回了你。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 “我不要再做你的劫数,只想做你的归宿。只想和你长相厮守,再也不要分开。” 润玉期盼又焦虑地蹭了蹭怀中人的肩膀,喃喃道:“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邝露,好不好?” 邝露在他怀中,想着若是曾经的自己,听到他这番话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恐怕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吧。 可是现在,她一想到刚才那些梦境中润玉和锦觅那些痴情暧昧的画面,心中只有一阵凄凉怅然之感。 她确实不该想起这些的。 若是一直不记得,她也许会继续心无芥蒂,单纯坦然的喜欢他,嫁给他,然后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度过千年万年。 然而就在刚才,一瞬间,很多事都变了。 她的想法,她心境也不一样了。 所以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平静道: “陛下,我现在还是有些乱,想一个人静一静。” 润玉无奈,只能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邝露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润玉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随后他的身体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般,颓然靠在了门边,他低着头,抬手抚上额角,沉默良久,只有一声懊悔又无助的长叹。 一直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只希望邝露能想通,能放下,能原谅。 他不能再失去了。 第二十五章 邝露茫然走在路上,内心却一直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事情,可是她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一闭眼,全是润玉对着锦觅深情的模样。 她停在半路,没来由的突然一阵凄楚。 曾经的自己,有像这样在意过吗? 自然是没有的,她自嘲的笑了笑,曾经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在意呢? 曾经的他,根本不属于自己,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为什么现在会是这般心情? 是自己太过矫情了吗? 爹爹告诫过她的,待将来成为天后,就需得有宽阔大气的心胸。 所以她应该是不要去计较的。 可是,为什么心中就是那么难受呢? 难受得都快喘不上气…… 她不能再想下去,否则真的会崩溃。 也不想回璇玑宫,一个人待着更加难以自控。 她需要做点其他的什么事情分散自己的思绪。 邝露定了定心神。 对了,她想起刚才还有事需要弄清楚——今晚突现的荧惑星。 虽然告诉了陛下,但看他今晚似乎还有其他很紧要的事,不如她自己先去荧惑星君那里打探一下情况好了。 她打定了主意,便去了司星殿。 刚走到门口,远远便看见有几个仙官聚在殿前,应该是今晚当值的几位星使。 她正要上去打招呼,却突然听到一位星使说:“……天帝陛下刚宣布要大婚,这荧惑星就出现了,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停住了脚步。 只听另一位星使反驳道:“可不能乱说,荧惑星出是昭示凡间祸事,这跟我们天界能有什么关系?” 头先那位星使却冷哼了一声:“如何就没有关系了?之前陛下为了夜神历劫,在凡间和冥府弄出来的乱子还不够大?天帝陛下若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六界还不都是尽在他掌握之中为他所用?” 又一位星使接话道:“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照这么看,陛下为了让那夜神名正言顺坐上天后之位,也真是用心良苦费尽心机……” 之前反驳的星使忙厉声打断:“天权星使,玉衡星使,这不是我们能非议的,还请两位谨言慎行。” “摇光星使未免也太小心了些。”那天权星使嗤笑了声,仍继续道:“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那夜神本就修为尚浅,又在凡间历劫时造了多少杀孽,听说冥府那边现在都还没能把她害死的那些冤魂野鬼超度完,认真说来,她这般作为又如何能胜任天后之位?天界对此不满的多了去了,不过都是碍于天威不敢直言罢了,玉衡你说是不是?” “这……”玉衡星使嗫嚅道:“有多少心怀不满的我是不清楚,但我确实偶然听说这夜神历劫回来后因杀孽太重,中了邪煞之气,如此情形若是真做了天后,也确实令人担忧……” 于是其他几位星使也有些激动,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曾经的废天后,想想她曾经弄出那些祸端……这天界可不能再出一个荼姚了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认为夜神倒也有其可取之处,毕竟跟随陛下这么多年,还立下了不少功劳……”有星使怯怯辩解道。 “呵呵……你也太低看咱们这位陛下了,他可不是什么念旧恩厚之人,如今天地六界局势不稳,在这个时机大婚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想趁此契机安定六界之心,稳固天界威权,同时再拉拢几方势力,岂不几全其美。” “也对,想想曾经陛下不也是趁着与先水神的大婚……” “行了!”先前的摇光星使似乎已忍不住怒意,斥道:“几位星使未免有些逾矩了,天帝陛下的圣意岂是我们臣子能随意揣测置喙!况且他若真是寡情恩薄之主,又怎会容得你们站在这里信口妄言?” 一席话斥得众星使哑口无言。 邝露站在角落沉着脸听完,垂眸静默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司星殿。 回到璇玑宫,她走到寝殿中的书桌前,打开放在桌上的卷轴,那是白天时润玉送来的婚书,他们一起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他们都是满心的欢喜甜蜜,然而不到一天,什么都变了。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跌坐到床榻上。 第二日邝露便递上了辞官的文书,并搬出璇玑宫,回了太巳仙人府。 太巳仙人看到她的神情,已猜到了一二,他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回来也好,以后你怎么开心就怎么过,爹爹都支持你。” 随后再不多言。 紧接着,从润玉那里得知了实情的月下仙人就来找她,想在中间说和说和。 虽说他对润玉是有些心结,但毕竟是自己的大侄子,而且这一对一路走来也确实坎坷,如今眼看着就要修成正果,却又横生事端,若真的无疾而终他也着实惋惜。 只是邝露一夜之间仿佛突然变了性子,任月下仙人说破了嘴皮子她也只是漠然以对,不动声色。 末了就一句话:“月下仙人请勿再费心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此后该如何我自有打算。” 月下仙人无奈,只能把这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润玉。 润玉听了之后也只是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月下仙人见他面色憔悴,心中颇有些不忍,温声道:“龙娃你也莫要多虑,也许小露珠是往好的方面想了呢。” 润玉却苦笑摇头,打开了手上那一卷婚书:“她若真是往好了想,便不会如此……” 月下仙人定睛一看,却见那婚书的尾端只剩润玉的名字, 他惊道:“怎么回事?小露珠的名字呢?” 他记得那日他作为证婚人,是亲眼看着这俩孩子亲自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应该是她自己又抹去了。”润玉垂眸,掩去眼中的落寞。 邝露遣人递上了辞官的折子后,他去璇玑宫找她,却发现已人去楼空,只留下这卷剩他自己名字的婚书。 “小露珠这是要悔婚?!”月下仙人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龙娃,你说什么也得把她给劝回来,这都已是你第三次大婚了,若是又黄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你又得承受多少非议,成为多少人的笑柄?” “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并不在意。”润玉平静道:“只是邝露……” “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小露珠,那你就赶快去找她啊,死缠烂打也要让她回心转意。” 润玉却摇摇头:“邝露现在的性子,叔父您也知道的,虽还是温和淑静,但比之从前又多了些倔强执拗,我若是苦意纠缠或者强行逼迫,只怕她反而会离我越来越远。这几日且让她一个人先冷静冷静吧,我现下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处理。” 他拿起魔界和冥府发来的奏报。 月下仙人也明了,问道:“凤娃还没有消息吗?这天地六界皆在你掌控下,如何会搜寻不到他的下落呢?” 润玉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我也想不明白,魔界冥府都说他去了凡间,却又说不出具体地方,刚才九地灵官又推算出是在地底……” “这是个什么情况?在凡间又在地底?”月下仙人也懵了:“可地底不就是魔界么?” 润玉放下扶额的手,眼神逐渐锐利:“我猜想这其中定是还有什么隐情,许是魔界或冥府瞒而不报。” “唉……”月下仙人难得严肃正经了起来,摇头沉吟道:“看来这六界之中,也并非个个都是真心臣服于天界啊!之前我虽对你是有很多怨言,可这些年一路看过来,也明白你处在这位置着实辛苦,”他突然又话头一转:“所以我才希望你跟小露珠能终成眷属嘛,这个时候来一场大婚定能震慑一下那些怀有异心之徒,而且有她在身边你也多少能得些慰藉,龙娃你可别松懈了,小露珠那边也要抓紧呐!” 润玉心头一暖,想想他和叔父的关系有所缓和也都是因为邝露的事情,于是淡笑道:“我明白的,叔父放心。” 第二十六章 在家中百无聊赖的过了几日,邝露只觉懒散了许多,于是这日打算在花园中活动一下筋骨,她正一门心思的摆弄着那些花花草草,却听得仙侍来报,说天帝陛下来了,她爹爹正在前厅接待。 她动作一滞,面上却不动声色,打发走了仙侍,仍然忙着手上的事情。 不多时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呆滞半晌,缓缓转身,入眼便是润玉清峻挺拔的身影,几日不见,他消瘦了些,宽袍广袖下的身形更显得单薄。 润玉定定看着她,眼中情绪万千,却只叫了声:“邝露……” 邝露默默走过去拜下,淡淡道:“陛下。” 随后久久无语。 润玉先开了口:“这几日,还好么?” “劳烦陛下记挂,邝露很好。” “我今天过来是要跟你请个罪。”润玉故作歉意的笑道。 邝露心中稍有诧异,抬眼却见润玉递上一样事物,是他们的婚书。 “这婚书……应该是殿中洒扫的仙侍不小心施了净尘咒,把你的名字给抹掉了……” 润玉无视邝露复杂的神情,只继续道: “所以我拿过来,想让你再补上。可好?” 天帝的婚书,哪个仙侍那么大胆敢随意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自己抹去了名字? 见他如此周全又小心翼翼地维护,邝露只觉一阵酸楚。 可最终,她还是硬起心肠道:“陛下,这名字是我自己抹去的,我……” 润玉却急切打断:“邝露,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那句话。” 见邝露低头不语,他又放缓了语气,显出几分哀怨神色。 “那晚我们情绪都太激动,没有把话说清楚,所以我今天来是想好好和你谈,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那些过去,你如果放不下我也无法强求,但你要知道那说明不了什么。我心里其实早就对你……” 邝露心头一颤,垂眸掩饰住晃动的眼瞳,润玉继续道:“只是那时我没看清,而且我忘了你才是我的初见……若是……若是我能早些想起来……” “陛下,别说了,”邝露打断道:“现在再做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意义。” “不,我必须要说,不然我怕再没有机会。”润玉此时异常坚定。 “对于锦觅,我最开始确实是心动的,可后来,后来你也知道的,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需要陪伴需要安慰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是你,不是她。我对她,其实早就冷了,只是因为旭凤,因为不甘,因为执念……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就算强留她在我身边,也不会幸福不会长久。可是我那时已经被蒙蔽了心,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到这里润玉不禁苦笑:“锦觅有一句话说得对,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可惜待我真正明白过来的时候,你却不在了,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悔恨多心痛!当我知道还有机会寻回你的时候,我就发誓,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就加倍的对你好,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再不会放手……”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推开我?嫁给我,给我机会去好好弥补曾经的遗憾,好吗?” 他的眼中满是殷切祈求。 邝露默默听完,却只淡淡道:“陛下言重了,邝露早已明白,从前的事并不算什么,反复纠结并无益处。” 她抬头,眼中却仍是淡漠坚定:“但我还是不能和陛下成婚,也无法胜任天后之位,还请陛下恕罪。” 润玉无奈:“邝露,你为何要如此固执?那些过去你为何就不能放下?你不能这样对我。” 邝露却不为所动,只道:“我并不是固执,也不是对过去难以释怀,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太不知轻重,陛下的天后应该纯善宽厚,进退有度,德行兼备。而邝露却修为不足,才能驽钝,且身负杀孽,德行有失,如何能担此大任,又如何能服众?还请陛下另觅贤德之才。” 润玉静默片刻,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是不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或者你听到了什么?” 邝露摇头,正要开口,润玉却似乎没了耐心。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有我在,没有人敢有非议,况且你在凡间那些事不都已经了解吗?你那时是凡胎,是在历劫,那些人命不该由你背负。” “那披香殿主事呢?”邝露冷冷道,眼中却是不尽的哀恸。 “我身为上仙,却亲手杀了同僚,难道也能轻易推脱?” 润玉愣住,心头仿佛被一支冰锥狠狠刺了一下,又冷又痛。 他没想到邝露在意的却是这件事,此时再提起,他只觉愧疚。 本来以为好好理清过去那些纠葛,再向她表白心迹,化解她心中怨怼,总归是能挽回的,却没想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原来不仅仅是关于锦觅的那段过去。 他开口,只觉喉咙干涩:“这件事……责任在我,你不必……” “可是动手的是我,”邝露闭了闭眼,隐去了幽怨悲哀的情绪,面上强作淡定:“身为上仙却触犯天规,恃权行凶,滥杀无辜,已是十恶不赦之罪,就算有陛下庇护我能免于罪责,可我自己如何能原谅自己?我不怪陛下,这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顿了顿,神色凄然:“若真的尽数忘却也便罢了,但如今我记起了,又怎可能释怀?凡人有云: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凡人不过百年的寿数,仍觉得尘世繁杂,不堪其扰。而我们神仙,千年万年的辗转于这天地间,经历着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贪恨痴嗔,又该是多么的痛苦?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百年之后,恩恩怨怨,一切都归于尘土,轮回转世便是新生,前世纠葛全数忘却,岂不适意松快。只可惜我身在仙途,这罪孽就只能永远背负,不得解脱,如此我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心安理得坦然度日?一千年?五千年?一万年?” 邝露忍住眼泪,却红了眼眶,润玉也不禁动容,良久无言。 “天地万物终究逃不过一个因果报应,我亲手作下的孽也该我自己去赎清。”最终邝露敛容下拜:“因此,请陛下削去邝露仙籍,邝露愿去北冥幽境苦炼清修,服役自省,以受惩戒。” 润玉听到她这番话,心顿时沉了下来。 “你何必把自己逼迫到如此地步?” 邝露只是低头不语,他心中一阵悲凉。 “邝露,你怎会这般狠心?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自己?” 他还想再劝说,却突然感觉心中一阵颤动,那是和旭凤之间的感应,比之前又微弱了许多,看来旭凤是真的遇到了很大麻烦。 接着他耳中也听到破军的密语传音,说他刚去魔界回来,带来了关于旭凤的消息,非常紧迫。 万般无奈,他只能先结束这个话题:“邝露,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处理,关于你的……我们迟些再谈,大婚……我会先延后,你若真的不想嫁我也不会勉强,但是你不可以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 “所以削仙籍去北冥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我绝不允许。” 随后不等邝露辩驳,他便匆忙离开。 邝露回到花园中静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唤她。 她回过神来转头,却见这几日经常来找她聊天解闷的荣歆一脸愁云惨淡的缓缓走来。 她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神情?” 荣歆看着她,犹疑了一阵,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邝露,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第二十七章 “北承边境?” 九霄云殿中,润玉抬头看向殿中的破军,按下心中惊诧:“消息可确切?” 破军忙回道:“卑职亲自确认过,应该没有错,这是跟随二殿下一起去凡间的副将说的,原本冥府……”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旁边,跟随他一起来天界请罪的阎罗王正一脸尴尬局促。 破军继续道:“来向二殿下求助时指明的地点就是此处。” “副将?你见到了跟随旭凤的副将?那旭凤呢?”润玉急切问道。 破军有些泄气的低头道:“那位副将是自己逃出来的,现在正在魔界养伤,据他所言,待他们到北承边境的大漠时才发现,那里已是漫天浊气,妖风四溢,那些冤魂长年积聚游荡,竟已炼化成极凶极煞的恶灵,二殿下竟然也不能降服,他们苦战多日,后来不慎被那恶灵困住,那恶灵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妖力,竟掀起滔天沙暴,把二殿下他们尽数掩埋在了沙丘之中。又始终盘旋于那沙丘之上压制着不让他们逃脱,这位副将也是偶然得到了空隙才挣脱出来,费尽周折避开那恶鬼控制回了魔界。待求救函传到天界,卑职就赶紧下去打探,便得知了这些。” 北承边境……大漠……冤魂…… 润玉沉吟,心念一动,不禁想到了邝露,暗觉此事似乎并不简单。 于是他又问道:“究竟是何等凶煞的恶灵,竟然连旭凤都无法对抗?” 旭凤的修为他是清楚的,区区一只恶灵,他还带着一堆手下,不至于拿不下来。 破军道:“卑职听闻那恶灵确实有些怪异,所经之处皆弥漫瘴气,凡人若是吸入必会染上瘟疫,不治而亡。那大漠虽是荒无人烟,但方圆百里还是有好些藩镇小国坐落。二殿下怕强行屠戮,那瘴气四散,会危害到凡间苍生,所以也只能先同它周旋,找机会活捉回魔界再行处置,却不想那恶灵也是狡猾得很……” 润玉不禁想到曾经他和旭凤一起费尽心力收服的那只穷奇,多年之后,竟又遇到类似的事情! 他暗暗心惊,同时又很是自责,没想到当年在凡间留下如此祸根,他当初应该多留意一些的。 然而此事也不仅仅是他的责任。 润玉的视线转向破军旁边的阎罗王,眼神已带着几分寒意,语气也沉了下来:“此事细究起来因由应在冥府,既然阎罗殿也在,那本座想问问,这收拘凡间亡魂本是冥府使者之职,为何却会纵容这许多冤魂滞留凡间?且这么久都未曾察觉竟至于如今炼化成恶灵?” “再有,明明是冥府遇到麻烦向魔界求助,为何之前本座派人去冥府探问时,冥府却对魔尊去向含糊其辞刻意隐瞒?这其中到底还有何隐情牵扯?还请阎罗殿给个说法。” 那阎罗王此时哪还有平素的威严凶煞,他抬头看了看润玉,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络腮胡子都抖了抖。 他顾不得满头大汗,腿一软跪了下来:“天帝陛下恕罪,此事都是下官疏忽!” “那些冤魂,本是之前夜神在凡间历劫时跟随她的将士,后来在大漠征战时枉死于军中毒杀……” 果然如此。润玉心沉了下去,丝丝寒意在胸中蔓延开来。 “所以你是要把这锅甩给夜神?”他冷笑道:“本座记得,当初此事本座已承担了全部罪责,也受了惩处,之后你可是向本座再三保证,说与此事有关的所有冤魂都已顺利入轮回,怨气也都散尽。现下却酿成这般大祸!你竟还敢扯出这旧事来推诿罪责?!” 阎罗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下官不敢!那些冤魂确实本该由我们冥府遣使者尽数带回,但那时正好十殿阎罗内部……有些龃龉,搞出内讧,其中以那秦广王气焰最盛,且他又野心勃勃,几次三番想压制下官,妄图在冥界一手遮天……下官驽钝,也是吃了好几次闷亏。竟不想那秦广王越来越无法无天,还想把手伸到凡间,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掩去了北承边境那些冤魂的气息,故意放任其恶化,企图以此控制凡间……也是下官失职,待那恶灵闹出祸事,才惊觉已被蒙蔽,待要找秦广王问罪……却不想他见势不妙竟已逃离冥府不知所踪,下官又……又不敢告知陛下,无奈只能去求助于魔尊……” 话未说完,殿中已是满座皆惊,原以为不过是件妖魔祸乱凡间的小事,竟没想到还牵扯出冥府内斗,滥用私权的内幕。 润玉冷凝着脸,喜怒莫测。 阎罗王只觉得快要在天帝陛下的眼神里形神俱灭,他忙递上一封文书,颤声道:“下官自知玩忽职守,治下不严,德不配位,罪不可恕,因此自请削去冥府掌权之职,谨待陛下惩处!” 仙侍递上请罪文书,润玉拿在手里也不翻看,阴着脸将其“啪”的一声摔在案牍上,那声音虽是不大,但也让众仙官心头一颤。 只听润玉冷哼了一声,斥道:“阎罗殿倒是机灵!眼看事情掩盖不住就写了这么个东西来敷衍塞责!若是此次魔尊没有失手,帮你们收拾了这烂摊子,是不是你就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阎罗王不敢反驳,只能连声谢罪。 润玉明白此时纠结于谁的罪责更大已没有意义更没有时间,于是厉声道:“阎罗殿,你身居要职却办事不力,是为无能;受人蒙蔽竟不明察,是为无知;又欺上瞒下,更是荒唐!现削去你阎罗王一职,暂拘留天界,待事了之后再行审问。” “冥府秦广王,徇私枉法,结党营私,又暗自纵容阴魂滞留凡间,祸乱六界,其心可诛!五显灵官,本座命你立刻查明秦广王去向,并领兵前去将其拘回天界!” 待五显灵官领命后,润玉随即看向破军。 “破军统领,你立刻集结三万天兵,随本座一道去凡间……” 话还没说完,突然又是一声高呼传来:“陛下!急报——” 润玉眉头一皱,只见一个天兵举着一份文书慌慌张张跑进来,噗通跪地道:“陛下!北冥幽境监司乘凌君传来急报!北冥幽境引发暴动,数万流放之徒企图冲破北冥结界!” 话音一落,九霄云殿又炸开了锅。 “什么?!”润玉一惊,接过递上来的文书,果然是鲤儿的字迹。 这些年流放到北冥幽境的犯事仙人和精灵之类越来越多,其中自然不乏心怀不轨极凶极恶之徒,虽说天界为了维持秩序在北冥设了好几个监司,但这些监司也都是从流放仙人中提拔上来的,对天界本就没有多忠心,太容易被暴徒策反或控制,只怕鲤儿也是费尽心机才能发出这么一封急报,看那信中所说,现在他孤军奋战,已快抵挡不住。 润玉一阵头痛,这简直是祸不单行,还都是十万火急。 大概是看出了润玉的犹疑,有仙官站出来道:“陛下!北冥那些暴徒本身就有些许法力根基,若真让他们冲破结界,四散逃逸至六界各处,恐怕危害更甚。那北冥结界还是五千年前太微天帝所布,长年累月自然也是会有些破绽漏洞,若要修复加固也需要陛下您亲力亲为才行,因此小仙认为应立即去北冥救急。” 其他仙官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与北冥暴动相比,那凡间的麻烦其实也不算大,说到底就是个降妖除魔的小事,何必陛下屈尊前往?另派几员得力天将去便是。” 话说得确实在理。 可是。 润玉抚了抚胸口,旭凤的感应已经越来越弱,就快感觉不到了。 他的修为和自己不相上下,居然都降不住那恶灵,那这天界中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去抗衡? 为今之计,只能先派几员大将去拖制住那恶灵,给旭凤留些喘息的余地。 润玉当下便开始部署,除去必须跟随他去北冥平定暴动的兵力,其余派去凡间的也足够了,然而领头的大将却不能只有一个破军。 殿中众仙官也沉默了,没有谁敢自告奋勇。 “陛下!让我去吧!”正在此时,柔和坚毅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打破了沉默。 润玉意外抬眼,只见邝露缓缓走进来。 “邝露?你……”他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邝露回去好好待着,这些事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然而邝露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对他言听计从,令行禁止的邝露。 “邝露无礼,擅闯九霄云殿,还请陛下恕罪!只是事态紧急,请陛下准许我去凡间拖制住那恶灵,为陛下救出二殿下争得一些时间!” 润玉一脸不可置信地听完,沉声道:“胡闹!你可知你如今才多少修为?就敢去做这般凶险之事?” “邝露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修为已长进不少,也学了些法术。而且只是拖延又不是制服,邝露能应付的!” “不行!那恶灵凶险万分,岂是寻常妖魔可比?连旭凤都在它那里吃了亏,你又如何能……” “可是那恶灵作乱是由我曾经历劫时埋下的祸端所致!”邝露悲痛道:“其实此事并不需要我有多少修为,那些冤魂既然长年未散还聚为恶灵,必是怨气太重,只要……只要我这个罪魁祸首在,兴许能分散它一些注意……” “再者,若是……这因由真在我,那我便与它了结了旧日恩怨,平息了怨气,也许那恶灵能消失……” “你在胡说什么?!”润玉气得站了起来,又控制了一下情绪,平静道:“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此事与你无关!你早已辞官,天庭事务也不必你再挂心,且回去好生休养吧。” “陛下!”邝露跪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这时,破军却道:“陛下,卑职认为夜神仙上说得也有道理。聚成那恶灵的冤魂生前都是夜神仙上在凡间做将军时的手下,也许它会对夜神仙上有所感应,若能将其引开,二殿下就能有机会逃出来,若还能趁着间隙找到它的弱点也不失为上策。” 殿中仙官们也开始一致附和,在他们看来,邝露就是这祸事的根源,由她去了结本就理所当然。 润玉还想反对,耳中突然传来邝露的密语传音。 “陛下,请让我去吧,此事根源本在我,又在天界凡间引起这般轰动,众仙官心下必是多有不满,难道陛下一定要让我始终身处于非议之中吗?” 他愣住了,没想到邝露思虑如此之深。 “况且陛下总这样庇护我又能庇护多久呢?没用的,我若不付出些代价,此事只怕永远没有终结,不知还会生出多少事端!” 润玉无奈。 “邝露……是不是非要如此,你才能彻底释怀?” “……是,请陛下成全。” 他看着邝露凄哀又决绝的眼神,无法再反驳。 他似乎,越来越拿她没办法。 而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再瞻前顾后。 最终他闭上眼:“罢了,你就同破军一道去吧。” 又道:“切记,只要尽力拖延住即可,不要轻易出手,待我处理了北冥□□就会尽快赶到。” 邝露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是,邝露遵命!” 待两队天兵准备妥当在南天门将要出发时,润玉看着身着战甲的邝露,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凡间历劫时,他们在大漠中煮茶论策,谋划布局的豪迈情景。 润玉走向邝露,把手中的赤霄剑递给她。 “这赤霄剑你拿着。” “陛下——”邝露自然知道这赤霄剑代表什么,怎么敢接。 润玉又道:“我拿此剑也不过是彰显一下天界威严,没有太多用处,毕竟此去北冥要对付的只是些受蛊惑的贬谪仙人,又不至于要杀了他们。” “但你不同,要面临万分凶险之境,危急之时便用此剑防身吧。” 邝露这才接过,润玉又从怀中拿出一样事物,竟是邝露留在璇玑宫没有带走的那片逆鳞。 “还有,把这个也带上,千万别离身。” 他又再三叮嘱。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等我。” 第二十八章 凡间,北承边境,大漠。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此地,邝露心绪万千。 曾经此地虽也是荒无人烟,但也天高地阔,烈日炎炎,一眼望去只觉豪气舒朗,而现在的大漠却是天地一片暗沉,阴风阵阵,飞沙走石。 她在上空见到一处乌紫妖气聚集不散,且范围不小,竟似覆盖了方圆好几里,破军道:“那里应该就是二殿下被困之处。” 他们飞身靠近,看清那团乌紫妖气间,那恶灵竟幻化成几十人高的极为庞大的骷髅模样,着一身铠甲,干枯的骨架一般的大手一边持着一把刀剑,正四下比划着,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邝露更加确定这是曾经她手下的那些士兵们的怨灵所化。 待要上前,却被破军拦住了。 “夜神仙上小心,切不可冒进。我先派几个天兵去探探那妖孽的虚实。” 破军说着挥了挥手,身后一队天兵便飞身而下,没多久竟和那恶灵缠斗起来,并且似乎有些处于下风,根本引不动它。 破军便在半空大声斥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那恶灵听见,竟转动了那骷髅头,朝这边看过来。 邝露看着那空洞的眼窝直直定在她身上,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喑哑的诡异声音由远及近灌进她耳中。 “将军……” 她心中一沉,很确定它说的绝不是她身边的破军。 她看到那恶灵开始缓缓移动,朝她所在的方向过来。 “是将军啊……” 竟然真的还认得她! 邝露想起曾经和这些弟兄们奋战沙场的同袍情义,想起因为自己,这些兄弟们枉死大漠,成了孤魂野鬼,心中百感交集。然而她也清楚,现在没有功夫去纠结这些了。 她定了定心神,在空中往下降了降,与那恶灵的头平齐。 “没错,是我。” 那恶灵似乎愣了愣,又看了看她,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怪笑。 “呵呵呵……真的是你……” 怪笑之后,它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幽怨狠戾。 “兄弟们寿数换来的修为,将军用得可还适意?” 邝露胸口一滞,只觉酸楚凄凉,满心歉疚。 可是看到那恶灵身后,刚刚它所待的地方已经躺倒了大片天兵,剩下的天兵正在破军的指挥下悄悄施法试图从沙丘中找出旭凤。 她凛了凛心神,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可你们也不该这般作恶!我劝你们趁早收手伏法!” 那恶灵仿佛被刺到了痛处,恼了起来,挥了挥手中的刀剑就要向邝露砍来。 “要报仇……我们被你害得好苦……要报仇……”它喃喃道。 邝露几个闪身,灵巧躲过,嘴上故作嘲讽:“好,要报仇就找我便是,我们一了恩怨,不过还得你们有这本事!我如今可是天界神仙,区区小妖杂鬼,我怎会放在眼里!” 说着她又向后避了几步,慢慢把那恶灵往远处引。 那恶灵果然被激起更大的怒气,狂吼了两声,手中的刀剑挥舞得更快了。 邝露一路闪躲,没注意到一股紫红妖气从那恶灵的骷髅头里冒出来,直冲向她身前。 她躲避不及,却见那妖气快要近身时,突然像是被什么阻挡了似的,只能围绕在她周身,似乎在寻找着冲进去的间隙。 应该是陛下的逆鳞起了作用,她安下心来。 正要继续引开那恶灵,不让它注意到身后正在救援的天兵,却发现眼前的庞然大物突然不动了。此时她突然听到耳边有尖利的声音低低道:“将军威风真是不减当年……” 她惊诧地看着那团萦绕在自己周身的紫红妖气,说不出话。 看来这才是那恶灵的真身。 “我知道将军想做什么,无非就是引开我,救出那魔尊,是不是?” “何必那么折腾,既然将军来了,那魔尊又算得什么,救去便是……呵呵呵……” “不过总得有个什么交换的,你说是不是?将军……” “交换?”邝露愣愣问道。 “是呀,咱们兄弟的寿数都赔给了你,那你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 邝露犹疑道:“你想要什么?” “这孤魂野鬼我也做腻了,是时候找个宿主了。” 那声音逐渐低沉,阴诡莫测:“……要不你这仙身,便给了我们罢……” 邝露骇然,忙抽出赤霄剑砍向那妖气,却被它上蹿下跳一一避过。 “将军不是说对不起我们吗?不是说要一了恩怨吗?那就让我们宿到你仙身中吧……”那妖气仍兀自道。 “休想!”邝露咬牙斥道。 远处正在沙丘上奋力营救的破军也注意到了邝露这边不对劲,领着几个天兵正要过来,却不想那庞大的骷髅兵突然又动了起来,和破军一行缠斗,挡住了他们。 邝露现下孤立无援。 她感到那妖气正试图冲破逆鳞的阻挡,侵袭她的身体。 心中突然一阵慌乱,此刻她脑中显现出一张俊朗沉毅的脸。 “陛下……”无助间她第一个想到的只有他。 若是他在身边就好了,他肯定会从容利落地解决一切,不会让她如此狼狈。 她这才发现,自己总说要独挡一面,要靠自己,可实际上从始至终都是他在想方设法护着自己,替自己承担着一切。 不然以自己这点本事,在天界能做得了什么? 她太高估自己了,还以为自己是原来那个沉稳睿智的上元仙子。 其实她那么固执的要来凡间帮着救魔尊,也是有些与他置气的意思。 也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可现在,简直就像一场闹剧,她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脑海中又浮现锦觅那绝色的容颜,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原来她还是在意的,还是嫉妒的。 想到他的心终究会有那么一块,不属于她;想到他也许偶尔会记起锦觅天真的笑脸,甚至还会有些怅然遗憾。 想到她也许永远都代替不了,弥补不了,抹灭不了。 她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涌上心头。 她不禁暗暗自嘲,如此无能的她,又有什么底气什么资格去得到他的垂青?得到他完完整整的心? 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眼中的独一无二? 这一瞬间的胆怯脆弱,却让那恶灵找到了空隙。 “找到破绽了……呵呵呵……”那妖气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心魔……你有心魔……”它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已经钻进了邝露的脑中。 她停下来,呆在原地。 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凝神施法,抵抗住那妖气的蛊惑,却定不下心神。 “将军其实很痛苦吧?看来这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倒不如跟我们一道,如何?” “舍了你那仙身,随我们入了魔,这天地间,便再没什么能拘着将军了,自由自在,多快活……” “这仙身,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容器啊,便给了我们吧……”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脑中萦绕,邝露竟像被魇住了般。 是啊,的确很累。 做神仙真的好累。 爱他,也好痛苦。 那些过去,她忘不掉。 可是未来,她又不敢奢望。 好痛苦。好绝望。 不想再这样了。 索性都弃了吧。 她厌倦了。 邝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已失去了神采,只剩一片混沌暗沉。 她木木道:“好,那便给你们吧。” “好啊!哈哈哈哈——”那团妖气发出得意嚣张的尖笑,蹿上高空。 那骷髅兵也突然消散,化作漫天的乌紫瘴气,随后聚成一道紫红的光,连同上空那团妖气,一起遁入邝露灵台。 邝露只觉身体一震,脑袋仿佛突然被什么劈开了似的,失了神智。 没了骷髅兵阻拦的破军忙赶过来,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知道已经晚了。 邝露的眼眸竟已是深沉的紫红色,她抬了抬手腕,手上的赤霄剑指向了破军。 “夜神仙上!” 破军犹疑的一瞬,只见邝露已飞身冲向他,赤霄剑就要刺入他胸口。 电光火石间,破军突然感觉有谁在背后拉了自己一把,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已有人挡在了他身前。 他定睛一看,惊道:“度厄星君!” “邝露!邝露!”荣歆吐出一口血,握住刺入胸口的剑锋,忍痛叫道。 “你快醒醒!不能被那恶灵迷了心智!” 邝露仍是漠然无神的样子,剑又朝前刺入了几分,荣歆不禁惨叫了一声,痛得扭曲了脸庞。 “邝露!是我啊,我是荣歆!” 他一边费力地说着,一边使出全身力气,右手施了个仙法,竟顺着那剑锋朝邝露靠过去。 “度厄星君!你这是……”破军不禁叫道,他看到那赤霄剑已慢慢从荣歆的胸口刺穿道背后,成了对穿。 荣歆竟似未觉,只是紧咬着牙关,待伸手能够到邝露时,他口中喃喃道:“七政八灵,太上皓凶,紫气乘天,丹霞赫冲!” 随后他手上凝起的仙法定住了邝露额头:“醒!” 邝露眼眸的紫红妖光褪去,瞬间清醒过来,她看到眼前情景,捂住了嘴。 “……荣歆!”她慌忙松开了赤霄剑,抱住了快要倒下的荣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她哭道。 “没事,我现在可是神仙,这点伤算不得什么……”荣歆又咳出一口血,淡淡笑了笑,宽慰着。 “就当,就当是还了,我曾经刺你那一剑。” 邝露愣住了。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他还耿耿于怀。 “不,不,那不怪你……是我骗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她使劲摇摇头。 “你错了,是我欠你的……”荣歆也摇摇头:“你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告诉我自己,是被你骗了,我没想到你会死的。可并不是……其实当年那一剑刺下去前,我就隐隐预感到你想怎么做,可我还是刺了那一剑,也许是心怀侥幸,也许是真信了你……但后来我明白了,那一剑刺下去,不管结果如何,我跟你之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因为……若是真的爱你,我那时就不会同意你的计策,不会让你置于危险之中。可我还是那么做了……说到底,在天下和你之间,我最终还是舍弃了你……” “还有这次也是……很抱歉,我不该告诉你凡间恶灵的事……我明知道这恶灵的来历,明知道你不会坐视不管,但我还是为了北承去拜托你……” “别说了,荣歆,别说了,”邝露哽咽道:“那是你的故国,有你的子民,你耗费半生心血把北承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怎么能忍心看着它重陷祸乱,生灵涂炭?我都明白的。” “你告诉我是对的,若真因为我留下的这祸患致使天下大乱,那我又怎能心安?” “谢谢你,荣歆。” “该说谢谢的是我,邝露,这世间最懂我的果然只有你……”荣歆虚弱地笑道。 只是,此事过后,他与她之间,也再没有任何可能了吧。 正如很多年前,他那一剑刺入她胸口那一瞬。 那时他的心已有了倾斜,放弃了她而偏向了皇权。 这次,他的心仍然倾斜了,选择了让她涉险来保全故国。 他早已没有任何资格去争取了,不是吗? 他颓然闭了闭眼,又突然铆足了劲一般,咬牙拔出插在胸口的赤霄剑。 “荣歆!”邝露听到他痛苦的闷哼声,不禁叫出来。 “还好没刺中精元,我没事的放心吧。”荣歆调整了一下内息,稍稍有了些力气。 他把剑递给她:“那恶灵还在你体内,你要赶快振作起来,千万不能被它控制,明白吗?” 邝露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决然:“我明白的,那现在我该怎么做?” “它的真身入了你体内,只要你不受它控制,便是对它最大的束缚。再用这赤霄剑刺进去,在你身体里杀了它便可。” 说到这里,他眼中又显出些愧疚:“我和破军统领会护住你的心脉和神元,只是你要受些苦头,可以吗?” 邝露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我可以的。” 她拿起赤霄剑,转过剑锋,对着自己胸口。 “好,跟着我念完口诀后再刺进去,切记千万避开你的精元所在。”荣歆叮嘱道。 那恶灵在她体内仿佛察觉到了,急道:“你要做什么?别!别……你答应了和我们一道的!” “将军!将军!你答应了我们的!” “我们曾经为将军卖命,如今却要这样对我们吗?” 邝露手颤抖了几下,眼中显出些不忍的神色。 “将军还是不忍的对不对?” “不要再挣扎了,就和我们一道吧!” “就舍了这仙身吧!” 这仙身…… 她心念一动。 她这身体,是陛下从忘川寻回了她残破的魂魄后,耗费神元才凝回的。 这是陛下给的,所以也只能是他的。 她想起他深情的眼眸,朗润的声音,温厚的怀抱。 这些是属于自己的。 她突然生出些许贪念, 是的,至少现在,这些都是只属于她的。 甚至以后,她也想一直拥有,再不放开。 邝露陡然睁开眼,眸中已满是清明。 “不会给你们的!” “我不会轻易舍弃!” “对不起,你们必须消失。” “还有所谓的心魔,也不必再留!” 她不要堕入魔道,她要继续做神仙,即使痛苦,即使抹不掉过去,她也不在乎了。 她要留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 邝露定下心,沉着闭眼,跟着荣歆念起口诀:“天丁力士,威南御凶,地灵幽童,镇北衔锋,三十万兵,卫我九重,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随后她果断把剑送入了自己胸口:“破!” 伴随着那恶灵惨烈的叫声,天地间剧烈震动,一股紫红光芒从她身体迸发而出,逼得周围的天兵们退了几十步远。 邝露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失去了意识前,她感觉一阵熟悉的温热感包围住了自己,眼前模糊间只见一片金色光芒。 被破军唤醒时,邝露睁开眼,发现还在大漠中,荣歆已体力不支晕倒在旁边。 而自己,她摸了摸刚刚赤霄剑刺入的胸口,本该出现伤口的地方竟安然无恙。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看四周,大漠的瘴气已散去,重新恢复了白日的光明与炎热。 远处,天兵们已从沙丘中救出好几十个魔界士兵。 那恶灵应该已经解决了,可她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被震到远处的天兵正聚拢过来。 她站起身,听到细微的“啪嗒”一声。 低头,只见润玉的那片逆鳞不知什么时候竟碎成两半,从她衣襟掉出来,落在了沙地上。 邝露愣愣的看了许久,拾起那逆鳞碎片,心中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一旁的破军看到她手上的逆鳞,不禁倒吸一口气。 “这是……” 邝露猛地转头看向他:“怎么了?这逆鳞是有什么问题吗?” 破军看了看邝露,又看了看那逆鳞。 “陛下……恐怕出事了……” 第二十九章(完结) “什么意思?”邝露惊道:“陛下怎么会出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破军欲言又止。 “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邝露激动地逼问道。 破军仍是嗫嚅着不开口,只沉着脸低下头。 旁边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天帝陛下应该是用了移祸禁术……” “什么?” 邝露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荣歆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正缓缓起身,对她重复道:“移祸禁术,用某样物事为媒,把自己的灾祸转嫁给他人……不过陛下可能是反着来了,他以这逆鳞为媒,承担了你刚才刺自己的那一剑。” 他不禁苦笑叹息:“没想到,他居然能为你……荣歆自叹不如……” 邝露愣在原地。 难怪他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把这逆鳞带着,不能离身。 他怎么能…… 怎么能为了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他还要护她到什么地步? 她转头飞身入云端,朝北冥而去。 破军正想要跟去,却听身后天兵叫道:“二殿下!找到二殿下了!” 他只能无奈停住。 北冥。 润玉在修补结界的时候就已经感应到了邝露的不对劲。 她的身体里,似乎一下子涌入了巨大的邪气,已经不为她自己所控制。 他顾不得结界中还没有完全镇压下去的暴徒,当即就要去北承。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胸口陡然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他没忍住跪倒在地。低头一看,胸口竟无缘无故开了个大洞,血流不止。 一瞬间,润玉只有一个念头:她又在伤害自己了。 身旁的副将见此情形也是骇然,忙过来扶住了他,却只听他强忍痛苦道:“去北承,立刻……” 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陛下!陛下!” 模糊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勉强睁开眼,看到邝露正流着泪呼唤自己。 “邝露……”他喃喃道:“你……又不听话,都说了要你保护好自己……” 不过还好,她没事。 他心头一松,闭上眼,彻底陷入黑暗。 润玉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他发现自己在璇玑宫,床边守着的仙侍见他醒来,一阵欣喜奔走相告。接着各路仙官都陆陆续续聚过来问候。 月下仙人欢喜不已:“龙娃你总算醒了,话说你也太倒霉了,怎么还在身上弄了个窟窿……” 润玉环视一圈,却没有见到最想见的那个身影。 耐着性子遣散了众仙官,他忙问月下仙人:“叔父,邝露呢?” “小露珠啊?唉……”月下仙人似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她一时半会可回不来啦……” “什么?”润玉心惊。难道她还是要离开他,要去北冥赎罪?还是……还是没能除尽她体内的恶灵,已经堕入魔道? 他不顾伤痛,起身跑出寝宫。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她再离开。 待到了南天门,正要飞身下天界,却见远远走来一行天兵。 打头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邝露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满脸的倦色狼狈,正一边走一边和旁边的破军交代着什么,待看到润玉,愣住了:“陛下,你怎么出来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润玉不管不顾,迎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一旁的破军愣了愣,咳了两声,转过了头。 身后月下仙人一边赶来一边嚷嚷着:“哎呀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嘛,这北冥北承都是一堆烂摊子,小露珠这不就替你去收拾去了嘛,所以一时半会回不来……” 待他看到眼前情景,呆了呆,又意味深长地啧啧了两声,看到周围还噤若寒蝉的众仙官和天兵们,忙挥着胳膊赶人:“愣着干嘛啊,人家小别胜新婚,你们凑个什么热闹,还不赶紧散了散了!都散了哈!” 于是众仙赶紧识趣的悄悄散了。 终于只剩他们。 润玉却似浑然不觉,只抱紧了邝露,深深埋在她肩头,满心的庆幸又哀怨。 “你知不知道,醒来后没看到你,我有多害怕?” “陛下,”邝露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他的背,心中柔软又欣喜:“我不是故意不在的,因为这几日你都睡着,可北冥那边又需要人去威慑安抚,北承大漠还有好些游荡的孤魂杂鬼要收服干净,冥府没了主事阎王,也要重新安排……” 干净利落地除了那恶灵之后,天界众仙也见识到了邝露的胆识气魄。而润玉用移祸禁术保护她这件事,也让大家明白了她在天帝陛下心中的分量。 于是一众仙官都算是默认了她未来天后的身份。 于是在润玉昏迷期间,一应需要天帝陛下出面的事,邝露都当仁不让地被大家推了出来。 “我也想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等着你醒过来,可是,”她松开润玉的怀抱看着他,眼中熠熠生光:“陛下费尽心力维持的六界秩序,不能再出差错,我要帮陛下守住。” 润玉动容,抚上她的脸庞,轻轻擦拭着颊边灰尘。 “谢谢你,邝露。” 邝露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陛下。” “是陛下让我活了过来,助我长进修为,让我去见识去经历,这才有了如今的邝露。” “陛下还总保护我,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说到这里她语气又严肃了几分:“陛下以后再不可如此了!这次真的太轻率太危险了!竟然替我承受伤害……若我刺中的地方正好是您的精元所在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心中仍然忍不住一阵后怕。 “抱歉吓到你了,”这下又换润玉安抚她:“其实并不妨事,那逆鳞毕竟出自我身上,对我自然会有感应,若是真危害到我性命,它是不会有反应的。” 邝露拿出那两片逆鳞碎片,满脸遗憾:“可是……这是陛下身上唯一的逆鳞,世上也仅此一片,太可惜了……” 润玉复又抱住她:“可惜什么,虽然这逆鳞世上仅此一片,可邝露也只有一个。” “以后你就是我的逆鳞,谁也碰不得,谁也伤害不到,只会被我放在手心里,珍重一世,爱护一世。” 邝露心中悸动,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般的情话? 她依偎在润玉怀中:“陛下这样,只怕会让我越来越贪心。” “贪心?你?”润玉诧异道。 “月下仙人曾说,人心都是贪的。神仙也不能免俗。其实神仙又能有多了不起,不过就比凡人多活些年岁,多会些法术,能看破些天机,其实内里和凡人又有何差别,该有的一样不会少。真要看破红尘,无欲无求,那就得去上清天做天尊元君了。” 邝露落寞道:“曾经不敢奢望,所以不会贪心。可是现在得到了,就有了更多的期待,就会越来越贪心。” 润玉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这样才好,我就希望你贪心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怕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这样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贪心的,想要你的完整的心,想要的全部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眸,没有问出口的话仿佛全数被他洞悉。 一个坚定的眼神,就已经给出了所有答案。 “只要你不离开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好。” 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月下仙人哼着小曲,一路晃悠到了肃务司,管理天界钱粮府库的度支灵官正指挥着一列列仙侍把一堆婚嫁用具收拾入库。 他迎上去寒暄道:“度支老儿,这是在做什么呢?” “原来是月老,”度支灵官回道:“这不是之前陛下定了大婚,肃务司就把一应物事都备上了么。结果后来陛下又说要延期,这些东西就只能先收起来了……” “哎呀别收别收!”月下仙人忙摆手阻止道。 度支灵官一脸疑惑:“月老这是何意啊?” “嗐!度支老儿你消息也未免太不灵通了!人小两口儿都在南天门那抱一起卿卿我我难舍难分了,你现在把这些家伙收起来,估摸着过了两天又得往外搬,何必瞎折腾这一番?” “月老的意思是,陛下的大婚不延期了?照办?” “不延啦不延啦!”月下仙人胸有成竹道:“听我的不会错!” 搞不好某些人根本等不及了,还会提前呢。 嘻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大结局啦~先给自己撒个花~ 一开始其实真的没想到会写这么长的,结果写着写着,一回神发现竟已过了三个月了! 在我自己看来,这文其实有很多不足很多BUG很多槽点,真的不是很满意。 中间又磕磕绊绊拖拖拉拉,好歹最后完结了没坑掉。 所以,一直坚持追文给我鼓励的小伙伴们也是很不容易了,非常感谢! 之后也许可能大概会写个甜甜的番外.......嗯...... 对于玉露这一对,想说的有很多很多。 我始终认为,从现实角度来看,润玉会爱上邝露的。 因为邝露其实具备很多与润玉契合的特质。 然而唯有两样是她在这段感情中欠缺的,恰巧也是最重要的。 一样是勇气,一样是自我。 她没有勇气去争取,去表白,去展现,去制造契机。 同时又因为润玉失去了自我,一切都只在为他考虑。 我相信,只要她能勇敢一些,不要那么卑微,把自己放在同等位置上,更注重自己的感受。 某一天,润玉一转身,肯定会看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光彩。 所以我在这篇文中让邝露拥有了这两样。 让他们有了平等的重新了解彼此的机会。 也让他们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算是给自己和各位玉露女孩的一个安慰吧。 也希望每个女孩,都还能对爱情抱有期待抱有幻想。 并且,在每一段感情中,都不要失去勇气, 不要失去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