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作者:向山 文案: 这是一个人的故事。是最真挚的爱,最重大的罪,是混乱里的救赎,是星星流下的眼泪。 男主偏执不变态,背景完全虚构,2w字超短篇 内容标签: 科幻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末世 搜索关键字:主角:吕梦 ┃ 配角:陆寻真 ┃ 其它:短篇 一句话简介:爱的尽头是死亡。 立意:爱。 第1章 chapter 1 孤独 吕梦坐在高高的观星塔上,久久地凝视着眼见的一切,湛蓝的天空,飘散的白云,成群的飞鸟规律的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很快,云层聚拢,蓝色被乌云遮盖,闷雷响起,飞鸟扑棱着羽翼落在楼顶,机械的啄食并不存在的食物。 吕梦没有往楼梯走,这个世界没有雨,也没有雪,没有四季也没有天、地、白日、黑夜。编好的影像永无止境的随机播放。真实和虚假混在一起,血肉和代码相互依存,整座城市就是一面巨大的投影壁。在这里,第一批死去的就是那些风景画家,接着探险家,植物学家,环保主义者,精神敏感的人也死了。 这样的城市并不是宇宙间的特例,仅仅公布出来的城市都有两万多座,每座都生活着几十万人。这一事实曾长久的安慰着太空人类。 直到最近几十年,随着生死未卜的世纪漂流,长达百年的疑问摆放了台面,防备与猜忌越深。通讯收缩,紧密的更紧密,疏远的更疏远,人类与人类之间的联络变得越来越苛刻,几乎被完全隔绝在了飞船之外。人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高墙。 “孤岛”这个名词开始兴起,人性反噬,“思乡病”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爆发,民间组织兴起,抗议、□□、主战党如雨后春笋涌了出来。越来越多人幻想回到那个如梦幻般的地球居民时代,紧张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侵入青春学子居住的象牙塔,感染着他们最炽热也最莽撞的血。 大片的宗教建筑无序地错落在校园边缘的角落里,天主教、佛教、□□教、印度教……混杂在一起,上帝和撒旦擦肩而过,僧侣与道人相伴而行。人类前所未有地需要精神依托,有信仰的人和无信仰的人逐渐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这是一个信仰真正自由的时代。 吕梦微微垂下头,紧闭双目,双手合十轻轻抵住额头,做祈祷状。在不知名的圣乐中,吕梦得到了短暂的依靠,似乎天空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暖着他冰凉无措的灵魂,然而他却是个最坚定的无信仰者。 爱情的火花闪耀着。 陆寻真踏过最后一阶石阶,走了过来,出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嘘。”吕梦扬起脸,闭目对着虚假的太阳,轻声道:“我在向太阳神祷告。” “有用吗?”陆寻真看了眼不为所动的吕梦眼,不由嘲讽道:“不如改信飞天拉面教?” “都一样。” 吕梦舒了口气,宽和的微笑着,“飞天拉面、基督、犹太、清真,都无所谓,你要不也信点什么?” “伪教徒。” “虔诚的教徒都疯了,死了。” “……” 短暂的沉默后,陆寻真努努嘴,看着他道:“吕梦,后天同学们要去中心广场公开演讲,你要不要去?” 吕梦冷笑了声,“去做什么?喊口号还是去让枪打死?” 陆寻真皱起眉头,“只是去演讲,说服赛德雷曼的民众和我们一起。” “一起什么?!”吕梦语气不善的打断,愠怒的瞪着他:“你不会不知道,你们在制造恐慌,联合政府不希望我们这么做,你们是在掀起争斗。” “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反对战斗。” “单方面的被屠杀。” 陆寻真恼火的拽住吕梦的衣领,腮帮子动了动,强压下怒气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终日无所事事,卷缩在这里自我麻痹,你的理想呢?!你的血性呢?!都到哪里去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吕梦么?你何日才能振作起来。” “你何曾认识过我呢……”吕梦小声嘟囔了句,拽开他的手,将脸撇到一边,轻描淡写地承认,“从前都是假的,是我为了讨你喜欢装出来的,现在我装累了。你说的没错,我骗神灵更骗自己,我自怨自艾我软弱无能。” 吕梦转了转眼珠,侧目看着陆寻真,尖锐地嘲讽道:“可你们又做成了些什么呢?一个,两个,三个,几个狂徒带着一大帮傻子去用胸膛堵枪口,拿鸡蛋碰石头。你也清醒点吧,你们有武器吗?经历过战争吗?你们知道后果么?”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陆寻真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他端正身子道:“苍天之下,必有勇士。如果从来都只是一退再退,一定会走向灭亡,你既不去,那便当我没来过。” “人得先自己活下来!” 陆寻真没有理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吕梦在后面高声喊道:“那不是勇!飞船没了,你们都得死!” 旋转楼梯一直向下,脚步声渐行渐远,吕梦崩溃地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混杂着庄严的圣乐,远处断断续续的歌传了过来。 “蓝星,遥远的蓝星, 我是你流浪的婴孩。 我已漂泊太久, …… 回家,我要回家, 我敬爱的地球母亲,请为我指引回家的路, …… 我们当浴血奋战, 我们将凯旋而归! 蓝星,请为我祝福。” 第2章 chapter 2 无序 吕梦做了个很沉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和母亲站在草原上,银河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母亲蹲在地上,温柔而细致地为他整理帽衫。 吕梦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清醒的世界是没有银河也没有温柔的。那个冷的像钢铁,粗粝的像砂石的革命女将,所有的情热都献给了自以为的正义。母亲和父亲之间没有爱情,和他自然也没有亲情。 梦里的吕梦眸子冷了下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清醒的吕梦从孩童身体里抽出来,浮在半空中,像一个幽灵。浑然不觉的二人欢笑着,银色的光辉洒在大地上,夜晚的微风带来青草的香气,高大的女人和稚气的男孩在草原上奔跑、追逐。 他听见梦里的自己说:“我爱你,妈妈。” 接着,星河开始扭曲,遥远的星星闪烁着,扭做一团弯曲的光。天地再度平静时,场景和记忆逐渐重叠。 金色的阳光洒在绿茵地上,吕梦远远的望着,两道背光的人影走了过来。 他们各自抱着厚厚的书,并排坐在地上,亲密的交谈着。很快他们遇到了分歧,从欢快变成了激烈。谁也不肯退步,大声辩驳着。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年男儿眼里盛满了如太阳般耀目的光。 吕梦眷恋地望着少年时的自己和陆寻真,奇妙的温暖溢满全身,冰冻的河流像是迎来了春天,全都化作涓涓流水,卷着落花流向时间尽头。 吕梦在二人身边稍远的地上坐下,尽情享受着阳光。只要停在此刻,不去过去,不去未来,他就会永远幸福。 可他到底是不会如愿的,即便是在梦里。 冲天的火光灼烧着大地,枪击声不绝于耳,广场上慌乱的人群四处逃逸。慌乱中,有人抱住了他,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过去,少年的他被塞进了狭小的公厕隔间,脆弱的复合木板外站着他的父亲,和疯狂躁乱的人群。或者,两者并没有区别。疯狂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隐性基因,刻在骨子里的绝望燃烧之后,变成了毁灭一切的“勇气。” 吕梦低下头看了看,他又变成了可触摸的孩童模样。 但他不会受伤,他记得这天。 狂热的返航党展开了第一次武装袭击,目标是一栋政府大楼,化身□□的暴民和联合军队展开了正面冲突。他和父亲刚巧在附近购物,抱着他心爱的玩具,有人认出来他们,高叫着“揭露”他们的反派身份,刹那间,无处发泄的人群仍像看见了待宰的羔羊,不由分说地扑来。 吕梦靠在隔间内,静默等待着喧闹结束,他已经知道结果了。再度经历时,连悲伤也不见得有了。 静静等到风暴平息后,吕梦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被父亲身躯压住的隔间门,沾满血污的厕所里空无一人,周围坏死的门吱吱呀呀的□□着,打翻的水桶破了个大洞,它乌黑的血和人鲜红的血混在一起。 吕梦弯下腰用指尖碰了碰,父亲的血已经冷了,他的尸体还是热的,看不清面孔。 硝烟平息后,只剩遍地的尘埃、眼泪。吕梦照着记忆的方向走去,他隐约记得,这对背道而驰的夫妻是在同一天死去的,以两种截然不同,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自杀”。 吕梦忽然很想很想,见一见母亲,去告诉她,他恨争斗更恨她。 母亲的尸骨就躺在不远处的大楼楼梯间里。吕梦跑进混乱的大楼,散落的弹壳遍地都是。他一阶一阶的往上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不远不近的小孩哭声。吕梦抹了抹眼眶,继续往上走。 他看见了倒下的母亲,血顺着台阶一点一点的往下蔓延,在幽暗的通道里,就像一条黑色的毒蛇,蚕食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 吕梦往旁边避了避,现实和幻影混在了一起。他恍惚间看见地上苟延残喘的女人在冲他笑。 那是多么慈爱温暖的笑容啊! 那绝不是蛇蝎该有的笑容。滚烫的血液涌进大脑!烫得他眼疼,钻心蚀骨的痛冲击着心脏。吕梦一瞬间只能看见红色,控制不住的冲了过去,凶狠的想撕碎这丑陋的梦境。 然而他就像被操纵了一般,蹲在母亲身旁,怨恨的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人倒在血泊中,温柔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低声细语:“我爱你。” 吕梦嘴唇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说:“我好怕。” 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无名大火在眼前猛烈的烧了起来,吞没了所有,吕梦下意识的抓住那只下落的手。 梦醒间,吕梦隐约听见一句未完的话,“回家……” 那只卷入火海的手,主人似乎换成了陆寻真,又似乎没变,二者交融在一起,吕梦也分不清了。 受惊的男孩从梦里醒来,窗外编好的飞鸟依旧如常运转着,世界恢复了秩序。 第3章 chapter 3 雪花 5月2日。 吕梦再三踌蹴,还是去了。他远远的躲藏在人群中,像只灰溜溜的老鼠,窥视着认识,或不认识,同样意气风发的“有勇之士。” 陆寻真高举着一面鲜亮的旗帜,正红色底布,两面印着地球东西半球。他昂首阔步,神情庄严,走在最前一列。 长长的□□队伍跟着许多人,大多都很年轻,怀里抱着这个时代堪称奢侈的印刷传单,上面印着地球的图画,他们清一色的没有做任何武装防护。 吕梦将目光投向最前端带队的人。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黑色的长发自然垂落在两侧,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浅浅的笑着,表情很温和。吕梦瞬间联想到了温室中盛开的百合花,有些诧异那样淡雅娴静的女人能担任疯子的“领袖”。 队伍在广场中央停下。一名学生从中间队伍端着一张凳子走了出来,吕梦认出来那是学校学生会的一名成员。 学生将凳子放在女人身前,搀扶着她站上去。吕梦甚至看见百合花的小腿在微微颤抖。 “同胞们,公民们,请停下来。” 女人开口道。她的嗓音并不醇厚,也缺乏气势,声音传过来就像一壶温热的水流淌在心间,很快就被忽略了。 这个时代总是不留余力的伪造美好,来麻痹神经。这是吕梦早就知道的,他没想到的,是连“反叛者”也成了这样。如果不是那些神情庄严坚毅的同行者,吕梦几乎要以为自己来到了校园青春怀旧剧的拍摄现场,温柔大方的校花正在广播室广播。 “我们已离开了太久,流浪不是人类的归宿,我们该回家了。”女人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灼热起来,她高声呼喊:“公民们!请站起来,请救救我们的文明!同胞们!请从谎言中清醒,睁眼看看这冰冷的外太空!人类已退无可退!我们必须返航!那是我们的土地,地球属于人类!邪恶的侵略者没有留给我们退路,遥远的彼岸没有救赎!我们都被蒙蔽了。生存不是妥协,人类的命运该由自己掌握! 同胞们,我们流浪了太久,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大量的同胞永远的留在了漫无边际的星河中,被黑洞吞噬、被行星碾碎,那不是人类的结局。结束流浪吧,为了自己,请站起来!同胞们,请夺回我们的家园!人类不是软弱无能的种族,站出来,捡起我们的尊严!” 底下有人问,“我们该怎么做?” 女人目光跳过人群,温柔的凝望着提问的人。 “我们该回家了。” 那朵冰清玉洁的白百合又回来了。 吕梦他别开脸,准备离开,忽然不远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 吕梦回头望去,但见一队闻讯赶来的警察,手持枪械冲入人群之中,号称抓捕治安犯,首当其冲便是高台上的百合花。数量众多的“起义军”聚拢在一起,将女人围在中间,警察一时靠近不得。 “让开!你们这是煽动战争,严重扰乱公共治安,是要判刑的。” 百合花平静的看着警察的举动,那些围绕着她的血肉之躯也纹丝不动,鲜红的蓝星旗帜依旧飘摇。 “我们并不想与联合政府为敌,我们只想回家。” “在四百光年外,人类将重新安定下来,建立新的国度。大家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一名警官拉开保险,攥紧了手中的枪。他过去参加过更严重的□□,那些沉沦旧梦,被未知击垮的极端分子,是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和武装人员玉石俱焚的,他们大多已经对现世失望透顶了。 “谁知道?谁保证?”女人缓缓走下凳子,推开人潮,站到枪口面前,“你知道?你保证?” 被靠近的警察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她。 “你们不敢向侵略者开枪,却敢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百合花一手握住枪身,对准自己的脑袋,轻声道:“你们就没有感觉到什么吗?人类快要死了,文明要灭亡了,光年外,我们已经没有历史了……” “妖言惑众!”那名警察道。同样的,在这个时代,做一名尽忠的军人也需要很强的精神力量,容不下一丝对帝国决策的怀疑。 百合花更为激动,“警察该是要保护人民的,为什么地球人类面对侵略,不能合理合法的站起来反抗?要像流民一样颠沛流离?怕流血?怕牺牲?这位同胞,你有多久没有看过太空了?你就不觉得冷吗?” 其他警察见到这一幕想上前阻止,但都被其他学生挡住了。 百合花高声道:“方舟、科罗赛娜、奥林匹斯、鹿州、神农台、阿努斯、诺曼、乌莱……” 随着一个又一个名词从女人口中吐出,连空气也陷入了缄默,整整持续了三分钟。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背后都代表着有数十万人,连同他们的残骸,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宇宙的某个角落。他们都是流浪中不幸的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他们。 “这些都是无可避免。新时代的来临,总伴随着牺牲。” “无意义的牺牲。”百合花音调一转,阴侧侧地道:“也许赛德雷曼也会加入这名册呢,我们谁也逃不了。想想吧,那次意外我们失去了多少人。” 在场年长的人都不可抑止的打了个寒颤,久远的回忆被勾了出来。那是一次罕见的意外,那一次新生的宇宙人类,第一次对他们所处的世界有了清楚的意识。当糖衣褪下,漫无边际的黑,蔓延在每个光照不进的角落。他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感叹,宇宙实在太冷了。 “你们要抓我,我便随你去吧。但愿我的血,能让同胞悔悟。” 伴随着炸开的一声枪响,时间仿佛被加速运行了,喷溅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长裙,洞开的枪眼冒着微弱的烟。吕梦心中一惊,向前跑了几步,朝虚空抓去。什么也没碰到,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绚烂明媚的生命消散在眼前,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了。死去的不是纯洁的百合花,而是一朵扎人的红玫瑰,残破的花枝在疯狂中迎来最后一次绽放。 悍勇者继续悍勇,怯弱者继续怯弱。惊乱之中,吕梦和陆寻真对上视线。他依旧高举长旗,迎风而立,表现的很平静。在那惊讶,无哀色的眼神中,吕梦恍然间,又再度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他们都是一群将生命奉献给虚无理想的人。 吕梦抿紧下唇,从空中抽回手,狼狈地离开。 回去路上,吕梦忽然感到透不过气,压在脊背上的力似乎更重了一些。 第4章 chapter 4 荆棘 百合花纵容生前有“罪”,现在也死了,死人是无法也无力受刑的。如此事实之下,追悼会勉力能够正常进行,就定在学校对街小巷的一间小房子里供人缅怀、吊唁。 当天去的人并不多,吕梦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站在礼堂外,远远望着门可罗雀的内堂,大多都是那天见过的面孔,似乎无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吕梦走进去,将花摆在灵前,那里已经稀稀拉拉地摆了一排花,大多都或黄或白的菊花,使得吕梦的红玫瑰格外扎眼。忽然吕梦注意到白或黄的花朵下藏着一抹淡淡的粉嫩。 吕梦翻了翻,一支粉色的玫瑰映入眼底。残败的花枝顶着疲软的花瓣,像是拿来之前已经放了很久。吕梦有些欣喜的捡起花枝,他有点高兴有人和他有同样的看法。吕梦握着花枝,四处环顾着。 送花的主人出现了。 陆寻真冷淡地道:“这个不能拿走。”随即他又望向桌面上鲜艳的那抹火红,“你送的?” “是,她是个性格很烈的女子,当配最烈的花。”吕梦调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粉红,“你的?你垃圾桶里捡别人不要的吧?” 陆寻真冷淡的点头又摇头,“我买好很久了,原本是打算演讲之后就同她表白,没想到出了这事,花也坏了。而且你送的话,选错花了,她私下是个很秀雅的人,细心善良,天真纯洁,没有那么咄咄逼人,要依我看,还是粉或白最好。” 陆寻真有些遗憾的说着,吕梦已听不清也不想听他说了什么了。 还有什么更悲伤,情敌是个优雅,美丽,只初见就难忘的妙人,最要紧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理想,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吕梦一面庆幸她死了,又一面怨恨她竟死了,待他回神时,他自己也分不清是何种心情了,“你们之前就知道她会自杀吗?” 陆寻真再度摇头,“不知道,她没和我们提过,我猜她已经想了太久。” “这样啊……”吕梦轻声道,目光游向那张涂成黑白的证件照,照片中的女人浅浅的笑着,一双水润的眼珠望着镜头,美的惊人。吕梦假意叹息,“太可惜了。” “你在为她伤心吗?”陆寻真坐在椅子上,侧目盯着他,神情中有些诧异,“大可往好处想,能在献身中死去,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何况,也不算完全没了,现在死去的人都已另一种方式活着。” 吕梦打了个寒颤。在过去的地球岁月里,大量的尸身选择土葬、火葬、天葬等等包含人文气息的缅怀方式,但在这个时代,在人类大军离开地球的那一刻起,这种浪费资源的行为就不存在了。一是航行中没有这样的条件,二来死去的生命是可以被转化为飞船所需要的能源的。死人对活人已没有了价值,不论他曾做过什么。 吕梦沉默了一会,改开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很有才学,涉猎广泛,经常出没于各种研讨会,我们偶然结识,又因为共同的目标聚在一起。我们大多人都是这样认识的。”陆寻真懒懒的答道,看向吕梦,“你想加入我们了?” 吕梦摇摇头,低声道:“我害怕,我怕死。” 陆寻真淡淡的撇了他一眼,笃定地说:“借口。” “我没有。”吕梦复杂的看着他道:“我记得是你教我做人要务实的。人类回去了又怎么样,人类灭亡了又怎么样,都是宿命的抉择。放弃地球逃亡没错啊,生存是很残酷的,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一部分人活着,至少我们还有百年时光。” 吕梦看着他露出失望的神色,闭上了嘴,但听他道。 “燕云十六州,三秦大地,罗马古城,人类创造过的无数奇迹,你不在乎也就罢了。可人类现在正处在历史的大拐点,史无前例,也许将会迎来种族灭亡,人类还没有做好准备经受这样的考验,你也一点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吕梦坚决地道:“人类死了,千百年,万年,亿年之后还有新生命诞生,你能相信那些新生命一点也理解不了,全不在乎人类自诩的丰功伟绩,意味深远么?谁占领,谁统治,谁生存,谁毁灭这重要吗?放大到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的历史也只是弹指一挥,不足为道,个体更是小的可怜。” 陆寻真皱紧眉头,不解而责备的看着他,“你会这样想是因为沉没时你肯定能离开,你始终是幸运的那方。可我没想到你把这种幸运当做理所当然,自私的这么心安理得,我原以为你再如何也不至于此。” 吕梦望着他的眼睛,棕色的眼瞳里映出他丑陋的倒影,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就自私,我就不爱人类,我恨不得人类、宇宙都死!”吕梦哽咽的呼了口气,忍住眼泪和满腹委屈,尖锐地讽刺:“是你告诉我多想无益,不要执着的,到了你这里就变了。真可笑,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你受她影响太深了,她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继承她的志向……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除了爱你敬你的人谁会因你们的死而哀痛?” 他督了眼黑白相片,咽回剩下的话,改口道:“我们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些呢?赛德雷曼沉没了,我可以带你去别的船上,算我请求你,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我们都可以活到自然死去,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我的提议?” “你想错了。”陆寻真淡淡地打断,脸上挂着平静而忍耐的表情:“你我是不一样的,我不是为了自己活的久。我只告诉你不要执着过去,不要执迷欲望,没想到你连大义也丢了,你这样认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吕梦裂开嘴笑了起来,夸张的嘲弄眼见的、耳闻的、感知的一切,嘲笑人类渺小,嘲笑上帝狂妄,嘲笑所知所想的一切。他恨不得当场笑死,也好过听他说道貌岸然的屁话。 他讥讽道:“爱自己就是欲望,爱别人就是大义?我才是无话可说了。” 陆寻真夹着明显的怒气道:“你竟然认为个人情爱能和千万生死相提并论么?你连这也辨不清么?” “辨不清!旁人的生死存亡,为何要我牺牲?他们是活生生的血肉,我就不是么?他们爱死多少死多少,跟我有什么关系?”吕梦气笑了,自暴自弃般高声喊道:“我自私,我贪婪!你伟大,你崇高!我愧对世界,你兼爱苍生!我无情无义,你道德楷模。真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既然如此,你们爱如何如何,何苦来劝我。” 陆寻真沉默片刻,平静地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不在需要时站出来,那才是人类的末日,民族精神,人性光辉也将荡然无存。你我既然有能力,就应该首当其冲,为他人尽一份力。” “所以你还是爱我的能力……”吕梦怨恨地瞪着他,嘴唇翕动,眼泪很快就滚了下来。 “我才不要!”他大吼:“也劳你睁眼看看,你有个屁的能力,你是什么人心里没数么?当真有人需要你去么?你什么身份地位?你考虑过失败么?没人会领你的情,更没人会感激你,甚至你想保护的都恨不得你去死。” “凡做事但求问心无愧,我不需要别人感激我,我坚信这是正确的选择。”陆寻真转身欲走。 “那好。”吕梦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一抹残忍的笑容:“你总说你们需要我。我有一个问题,你需要我吗?你自己需要我吗?” 陆寻真断然摇头,没有回头。 “所以你对我也问心无愧咯?”吕梦挑衅似的看着僵直的背影,看着陆寻真绷着脸转过身,低低的痴笑,笑他愚蠢,笑他多此一举,笑他执迷不悟,深黑几乎要将他吞入腹中。 吕梦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不禁想要狂笑,想要诅咒,想要报复他!刺伤他!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和自己一样备受折磨! “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是为了私情,还故意来诱导我,这就没有违反你的道德了?陆圣人。”他说的咬牙切齿:“我会因你上法庭,我会因你去死,你想拯救别人,却害死了我。你又该如何算这笔债?” 陆寻真痛苦的闭上眼,又猛然睁开,最终归于平静:“你不必刻意讽刺我,我是为了你走上正道,绝无私心。” “可我有。” “你错了。” 第5章 chapter 5 岁月 “你竟说我错了……呵,呵呵。” 吕梦近乎疯癫的笑着。已经没什么可哭的了,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在别人身上寻找安慰,寻找爱,本就是件一厢情愿的蠢事。世上再没有比蠢更不值得同情的罪了。 可还是不甘心……总忍不住心生妄想。这世上当真有不求回报的爱吗?当真有吗?吕梦不禁为自己的贪心感到羞耻。爱应该是有舍无得,亦无怨悔的。只有丑陋的人,总是心怀贪念,活着一天,就会被欲望蚕食一天。 而那个下套的人,未必心怀恶意,可结出的果就是不如人意。吕梦就是用爱浇灌出来的果,开着恶毒的花,连花本身也无法克制它的毒性。 当你最茫然,最无助时,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接受你,安慰你,带给你光和热。你满心欢喜,以为他爱你,如你爱他一般,独一无一永生不改。那么即使后来发现那不是出于爱,只是因为同情,因为悲天悯人的善心,因为关爱他人的慈悲。 他也没有那么美好,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圣心脑瘫儿,与你五行冲克,两极相斥,天生就不是一路人,也无力回转了。日日夜夜的温情后,流干了所有眼泪后,只能将爱也留下了。 爱而不得,吕梦便开始恨。恨这乱世,恨这情义,恨种种冥顽不灵的赴死之心,恨他所眷恋的人都将他置于绝境,也恨自己如此软弱无能。吕梦深知,陆寻真所选择的是一条必死的路,几乎没有另一种可能。 夺回家园?赶走侵略?谈何容易。人类不会答应的,联合政府也不会答应的,敌人更不可能答应,千万热血也不过是发展史中一滴蚊子血罢了,被轻轻的叮了一口,无关痛痒。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明白呢?总不肯接受呢? 吕梦没来由地又想起来母亲。那个高大的女人,站在高楼上,尽情挥舞着旗帜。她是在激情中死了,在满足中死了,在愉悦兴奋中死了!可活下来的人呢?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肯去想,那些与他们亲厚,甚至爱着他们的人会如何难过。 这世道,竟连“英雄”也是自私的! 在爱与恨之间,透过那株折断的玫瑰花,被永远定格在平面的笑脸,吕梦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毁灭欲望,冲动占据了他的所有感知。 他一定要做点什么,坠亡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消亡之前,他一定要做点什么。吕梦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他从来都很不愿意进来的,可现在似乎也没有办法了。即便是与生俱来的特权,也不能随心所欲。 “我回来了。”吕梦站在阴影中,深灰色的窗帘遮挡着大半阳光,将头埋的很低。 “进来吧。” 得到外公的准许,吕梦这才步履轻轻地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内书房。屋内光线很暗,头发花白的男人闭目坐在沙发上,似乎很是疲倦,听见人来了,才缓缓睁开眼。 吕梦将头埋的更低了,一双眼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你又去见那小子了?” 吕梦低声道:“我知错了。” 男人哼了声,皱眉瞪着他:“你要知错你就不会去。”随即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指尖点点敲打着沙发扶手,“我最近常常想起你母亲,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时常在想,我和她到底是谁走错了路,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吕梦错愕的抬头,等了一会才道:“我已经不记得她了。” 男人愣了愣,重新睁开眼看向他,脸上带着一丝欣慰,“那很好,我一直担心你会活在你母亲的阴影之下,你太年轻又太敏感,总是心存幻想,看不清世界,容易被蛊惑。你往后也不要再见那小子了吧?” 吕梦黯然的盯着脚尖,长长的眼睫扫出淡淡的阴影,“我想见……” “想?想啊,爱啊,都是假的,年轻人的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世界上的事、人都大庭相径,如果你真喜欢,愿意爱你的人能绕这座飞船两圈,你何必去在乎真情假意,有所企图呢。”男人说话间叹了口气,摆摆手继续道:“算了,你还年轻,说了你也不明白,你早晚会自己领悟。” 吕梦站在原地,手指攥着衣角挣扎了很久才道:“我想要“蓝星”号和‘白塔’全部控制权限。” 想象中的雷霆暴怒没有到来,男人还算冷静地声音问。“你母亲那艘小型飞船可以给你,你要权限做什么?” 吕梦抬起头,外公探究的盯着他。吕梦这才看清,外公不知不觉间已这般年迈了,岁月夺去了他所有的强硬与狠辣,那双凌厉的眼睛布满了黄褐色的浑浊,像一口被腐叶填满的井,透不出一点光。 吕梦忽然有点后悔,可仅仅一瞬间,就化作了对自身的担忧。他怕自己往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再多光鲜亮丽、金银珠宝也挡不住从体内散发出的老气。吕梦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隐瞒:“我只是想要……” “想要?呵。”男人目光牢牢地盯着他,“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么?这是党派的斗争,你离的越远就越安全,你忘了因为你母亲我们付出的代价了么?你忘记你父亲是因何而死的了吗?” 吕梦沉默着,无从辩白。他想反驳,可他看着那副苍老的面孔,到底无话可说了。 男人看着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支撑着站起来,“我老了,我们家就剩你一个孩子,未来只能你接手。陆寻真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可你帮他就等于站在了一些人的对立面,我们家的立场你真的懂得么?” 吕梦犹豫了很久轻声询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改变立场呢?” 男人同样沉默了许久,“你想革自己的命?可就算你愿意革自己的命,你有把握保护得了他么?如果不能那你做那些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嘲的一笑:“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情愿付出所有,也要留住挚爱的人?” 对上那位疲惫智慧的老人,吕梦感觉自己真的像个孩子,他的所有心思所有担忧都被看透了。 “等你把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再来找我拿权限。”男人坐回躺椅上,闭上眼睛,表示自己要休息了。 吕梦走出两步,回望着老人,没有太多眷恋,只有无限迷茫。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胜利,可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密不透风的布帘阻隔着阳光,墙壁上挂着母亲的相片,吕梦忽然有一种很离奇的幻想:总有一天,这座坚硬的城市会连同它的载体,坠入星辰之间,被玫瑰扎死。正如像或不像的人,被迫或是自愿,终会走向同样的道路。 第6章 chapter 6 狂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年每月都有飞船坠落,一晃眼三年过去了,他们离开了象牙塔,思乡的人也还高叫着要回家,人们没有任何改变,但生活还要继续。 反抗比坠亡来的更快,吕梦踌躇不前时,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在高空荡开,扎进畏惧者耳中。他从睡梦中惊醒,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路奔至窗边。 虚假的星空下,白的发光的机械大军在空中盘旋,它们是最冷酷无情的清理者,狂乱地轰击每个被它捕捉到的敌人,赐予他们无痛的死亡。溅起的血花,就像空中的泡沫,一戳就碎了,那些飞扬的残骸,躁动的刺激着旁观者的眼球,点燃他们心中最深刻的情绪,砸出吞噬万物的暗渊。 总有一天,人类会吃掉自己的骸骨。 心脏在激烈跳动又在下沉,空了一大块的盛满了恐惧。那些被称作“狂徒”的思乡者竟又一次对联合政府发动了冲击。吕梦忽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倒转,他急忙扶住窗沿,转身往外奔。 孤独逆行的黑夜里,吕梦听见了呼啸的风声,其间穿杂着婴孩的哭喊,还未听见话语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迎面刮来的风吹皱的他的衣襟,折起的痕迹就像道道刀锋,要割碎他脆弱的皮肉,蚕食他的骨血。 布满尘土和泪痕的脸上溢满绝望,干涩的喉咙却一点声也发不出。无数道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那是熟悉的目光,那是冰冷的目光,属于机械生命的目光。他掐住自己的脖子两侧,以窒息强迫自己挣脱眩晕。 “保护我。” 小巧的白色金字塔吊坠在他手腕发出幽蓝的光,纯白的杀戮兵器、由他掌控的卫队安静地落在他身旁,仿佛世间最谦卑的仆从。吕梦冰冷的漠视着眼前的混乱,冲入其间,再次下达指令。 “禁止反击。” 隶属官方的保卫者注意到了这场等同叛乱的侵入,纷纷将吕梦视作了敌人,无数红色的光点照在他身上,又被纯白阻碍。光影交错间,一切都被放慢了,死亡如此近,奇妙的安宁填满胸口的窟窿,呼啸的狂风终于停歇,吕梦望见了他所追寻的光。悲悯而疏离,仁爱而淡漠,容纳万千又空无一物,那是独属于陆寻真,救世的慈父的目光。 睁着双眼,身躯却已倒下。 “离开!否则你将被视作敌人!!”枪声中,一位保卫者嘶哑着嗓音喊道。 吕梦浑不在意,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层层保护下,走近了他想见的人。殷红的血迹从陆寻真额上溢出,地上的人气息微弱的快要断绝。眼泪难以抑制地涌出,酸楚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地踩在鞋底,愤怒像野火一样蔓延,灼烧着他残存的理智。吕梦忍住眼泪,带着他离开。 长久的怨恨和愤怒几乎要压过喜爱,将所有人都卷入烈火,让世界在烈火中覆灭,让蓝星在狂乱中爆炸!撕裂创口、撕裂人类,将灵魂从中拉扯,撕成两半! 吕梦望着那抹似曾相识的血红,对那颗熟悉又陌生的星球恨意顷刻间达到了顶峰。他终于确信,他是如此认真、真切的憎恨着那颗遥远的星星,憎恨人类,如同黑夜憎恶太阳,永恒真挚。 “他是背叛者的儿子!” “他应该上审判庭!” 吕梦没有回头。没什么可说的,他的母亲的确是“返航派”的一员。那位扯着印有遥远星球大旗的女士,不光将旗帜插在了政府大楼上,也将旗帜插在了他及他们亲眷的脊骨上,从他们做出行动的那刻,亲者注定要承受比他们生命更漫长的烙痕。 “让他付出代价!” - 温暖而隐蔽的私人诊所内,吕梦姿态散漫的靠在单人沙发上,白洁的灯光倾泄而下,照在他脸上,桌上摆放着新鲜的花朵和冒着热气的清水,翻开的书籍停在最初的那页,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上的人睁开双眼,又眯上,躲避白光的照射。等到终于适应,才略微舒了口气,嘶哑着嗓子欣喜地:“你不该来。” 吕梦眉梢一挑,放下书克制地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加入你们么?怎么,你不高兴?我们现在像一条线上的人了。” 陆寻真抬起头,安宁而平静的注视着吕梦,眉间却写满了否定,再次重复道:“你不该来。” 吕梦霎时红了眼眶,哀怨而痛苦的看着他的脸,好似看见了从古至今最蠢的人,“我去晚一点你就死了,还有机会在这里指责我?”压下去愤怒再度撕扯起他的内心,心底最深处涌现出一股纯黑的恶意。“或许那就是你想要的,那样的死法才能配得上你们的崇高。” 陆寻真望着墙面,目光平静而熙和,“不是崇高,是做我们该做的事。”他不忍的看了眼吕梦,犹豫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做不到。我希望人类文明能够延续下去,和宇宙一样漫长。希望某天这个创造过无数辉煌,不屈的种族能挨过这次黑夜,再次踩在安全的大地上繁衍生息,迎接真正的光明。 而你更爱自己,这不是罪,只要你没有伤害别人,我都应该学会尊重你的选择。从前…是我错了。”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不要你认错,我只要你别去送死!死亡也不能使你醒悟么?”吕梦打断他,愤怒的大喊:“你为什么要参与那样的活动?!我本只是担忧,结果你真去了!” 陆寻真默默听着,末了淡淡地说道:“我是合适的人选,自然要去,这是理性的安排。” “你一个普通人,你能改变什么?你就跟在队伍后面摇旗呐喊,就算尽了你该尽的力了,你停手吧。” 陆寻真摇摇头,更加坚定:“不,那样只是因为胆怯而妥协、自我欺骗罢了,我知我尚未尽全力,便不该停歇于此。 此次历死我更深信我同盟所行正确。正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死去,为了以后的人不必面临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我们这些前人更当竭尽全力。纵然我做不成,也该点燃火炬,传递给有能力的人。” 吕梦想嘲讽他天真,嘲讽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对上位者了解太少。可他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无法改变人的思想,他比之那些赴火之人或许还要不如。 影在狂风中摇曳,清醒着湮灭。 吕梦收拢手掌,低声呢喃,似问人又似自问:“可世间有那一条道路是做好人就能得偿所愿的?”他无声哭了一会,松开手掌,惨笑着问:“你知道你做出这种事要面临什么吗?” 陆寻真早有觉悟,平淡的点头:“我大约会被处死,那之前我会和审判席说明你和我们没有关系。你也确实不是我们的一员,当前的时局,他们不会太为难你。” 吕梦从肺部里挤出一阵笑声,笑他的愚蠢,也笑自己的痴心。他收住笑声,一字一句如诉如泣,“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能不明白。我唯独剩下的就只有你,处死你等同处死我。” “你和我无关,我们是相互独立的个体。”陆寻真皱起眉头解释,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忽然督见他眼里盛满的爱意,终于明白过来,厉声喊道:“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我是自愿的,我是合适的人选才会参与,请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干涉。” “你自愿个屁!”吕梦骂道:“我不管你就死了,呵,你以为你们内部就是铁桶一只?个个都是像你一样的圣人?想为自己攥取好处的人不会少。” 陆寻真说的没错,他是有能力的人,比他们那些空有一腔热血,舞文弄墨的人有能力的多。 不论在那个时代,暴力都是最好用的语言,掌控暴力的人,拥有更高的话语权。可是,掌权者会化身革命家革自己的命吗?其他掌权者会允许他们之中出现这样的人吗?人类的命运紧密相连,个体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并非所有人都在意遥远的几百年后,连他们孙子都看不见的时代,人类会如何。战争从来都不会只在外部。 光年之外未必会有人类的乐土,但一定会有极度幸运的一小撮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在人类彻底灭亡前依旧保持优渥的地位。既然两个都是未知的希望,那么天平自然会更倾向于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 吕梦说:“所谓斗争就是不择手段的胜利,而你就是你的同盟用来控制我的工具。他们笃定我不会坐视不理,而我一参与,他们胜算就会增大,而你必死无疑。 你为他们付出全部,他们视你为弃子,不会再有人像我一样重视你了。” 陆寻真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知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陆寻真说,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我知道他们有人在利用我,但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道路。我不是为他们,我是为信念而行动。我想建立一个大多数人都能活下去的世界。让那些平凡、普通、不够好运的人也有生存的尊严和权利,不必在灾难时被理所应当的舍弃。” 他顿了顿,温柔而不舍的注视着吕梦:“你的事,我想过了,从前是我错了。我们一起长大,你又是老师的儿子,我太希望你能和我们并肩前行,但你很痛苦,我不该强逼你的。 只要不伤害别人,每个人都应该得到自由和尊重。即使我们理念不一样,这世上也一定有你值得为之奉献的存在。我们不会再见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我们……别过吧。” 吕梦呆愣在原地,精神和魂魄好像被抛到了书中描绘的孤寂雪原。陆寻真的话在脑中反复重复,他好像全都记下了,又好像一字也没记住。他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共赴死亡,即使同死也好过分离。吕梦徒劳的落泪,眼泪不可抑止的往外涌,干涩的喉咙却一点声也发不出。 “你…也要丢下我了?”他哑着嗓子问。 “你放弃吧……”陆寻真温柔地劝说。 “你对我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并不值得。” “你年轻富有,幸运美好,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吕梦没有回答,望着头顶的灯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白洁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光盖住了脸上的表情,半响才轻声问:“你所追求的,就算你无法见证那天的到来,你依然想为它而死吗?” “是。”陆寻真认真而坚定的点头,目光中没有一丝迟疑。 “就算你和你认识的人都不在幸存者中也可以吗?” “可以。” 吕梦凄然一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光照我,却不只照我。惨白的真相从来就在哪里,不躲不藏。他救不了一个甘愿殉道的人,也救不了依恋殉道者的自己。吕梦终于承认,他们之间一点微末的希望也无,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他将永远孤身一人,没有归处,没有去处,不停不歇奔跑在没有光也没有暗的世界。 第7章 chapter 7 审判 “吕梦!!”陆寻真心下不安,奋力挣扎起来,却被床边放下的机械手臂压的不能动弹:“你放开我!你要做什么?吕梦!” 通风系统被关闭,白色的气体在房间里充盈,陆寻真看见吕梦戴上面罩,悲戚的注视着他,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身体坠入云端。 有物体压在了他胸口,很轻,他无法分辨是什么。 意识恍惚间,陆寻真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旷野上荡开一圈圈波浪,瘦小的男孩站在狂风吹拂的荒野上孤独的凝望月亮,问他什么时候能死。 接着他又想到了领他入门的老师,那双天空赐予的蓝眼睛和她悉心的告诫。 “我们航行在生活的大海上,理智是罗盘,情感是大风。”阿塔尔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的学生,谈论她的孩子,“他被大风刮跑了,你要小心。” “我们所追寻的尽头,是梦到不了的远方。不要浪费你的精力,投注到无益的事上。他会害你,离他远些。” “我以为,我们应当成为罗盘,成为舵手。”少年的陆寻真说。 “你会失败…善良是好事,可那孩子已经是一头失控的野兽,没人拉得住他,你放弃吧。”阿塔尔说。 我不应该放弃。陆寻真想,剧烈的挣扎起来,有水珠滴在脸上,很快又被抹去。 陆寻真又想到了爸爸、妈妈、弟弟、同学、师长、同盟、邻居、街头的行人……他知晓的每个数字,他记得或模糊的每张脸,他回到了人声鼎沸的群众海洋,那些声音都化成他的力量。 “我……不许……你伤害……别人!”陆寻真咬着牙道,一个字一个字将话挤出来,他的额头渗出了细汗,身体酸软无力又固执的不肯休息。 吕梦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清,最后的最后,陆寻真在不甘中安眠,责任和忧虑伴他入梦。 - 房中已无他人,温暖的床铺也冷了,只剩下洁白的灯光,长久的照耀。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扫清了,又似乎更浓重了。吕梦轻敲床沿,等着审判庭的人来将他带走。 半个小时后,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进了虚掩的大门,吕梦坐在床上,打理得整整齐齐,朝他们微笑。 “吕梦,你涉嫌窝藏包庇罪,跟我们走一趟。”一名士兵道。 “没有敬语?”他扬起眉梢,唇边勾起闲适的浅笑:“卢卡斯将军就是这么管教你们的?” 士兵往后退了半步,似乎在防备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红点:“他是反人类反政府分子,你包庇他,等同从犯。” 吕梦站起身,琥铂色的眼睛泛着冷意:“他比你们所有人都爱人类,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诽谤就让你去做工奴。” 昨夜的混乱已平息,街道恢复了秩序,到处都是了无生趣的脸,吕梦一走出去就有无数的摄像头对准了他。即便是这个时代,人们依然是喜欢八卦的,或者说这是他们仅有的娱乐之一了。 将目光对准陌生人,看他们沉沦地狱,将唾沫吐在他们身上,让他们遍身污臭。 审判庭里,吕梦坐在下方的沙发上,面带微笑,好像在面对烦人的下属和需要花一点时间处理的公务。多腐败呀,他们说着要审判他,却在他开口之前给他准备好了椅子。 审判长高坐首席:“你是否承认你的罪?” “难道我为罪行付出的不够多?” 自从他的母亲选择叛出家庭,拉起那面大旗,他的父亲自愿在同一天,选择以屈辱的方式死去,他像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样被禁锢,他就已经支付了余生所有要偿还的罪孽。 “他有重罪,是帝国的财产,你带走他,你要付出代价。” “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细小的交谈声在审判庭里响起,穿黑袍的人低着头交头接耳。 铁锤敲击声响起。 “肃静。” 审判很快就结束了。吕梦穿过审判长廊时,一位面部线条很是阳刚的中年军官站在尽头等待。 “你们也要背叛帝国吗?”卢卡斯问的是吕梦身后代表的那些人,那些祖祖辈辈为帝国效力,象征帝国最尖端力量之一的那群人。 “我们只有阿塔尔·霍尔一个背叛者,我们永远忠诚。” 只有她背叛了自己的家人,背叛了自己的一切,选择和陌生人一起将武器对准他们百年来的归所。 “下次我会亲自逮捕你。”卢卡斯说。 “你可以那么做,但能审判我的只有我自己。”吕梦道,从他身旁走过。 他在日暮时归家,那里有一轮新的审判,比审判庭的吸血鬼更为可怕,他的家人,他的至亲,他的挚爱,他们给了他最深的梦魇也将他唯一的救赎带到他身边。 外公从一年前就渐渐痴傻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总是长时间的发呆,但出乎意料地老人今天遣散了所有赶来的人,连视频会议也不允许,独自坐在庭院的摇椅上。 “外公……”吕梦轻唤,喉咙里卡着一根刺,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人摆摆手,打断他,了当地问:“你想好最想要什么了吗?” “我想送他回家。”吕梦说。 “你想清楚就好。前人在‘白塔’里留了后门,它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我累了。”老人平静的道,并无意外,低垂着头用苍老的手掌摩挲着一双小鞋,那双浑浊的眼珠中,布满悔恨与怀念。 那是母亲的小鞋。吕梦强忍着破坏的冲动和眼泪道谢:“谢谢你。” 老人冷淡的回道:“我对你并无关心,就当是弥补小塔尔,她活得不开心。”复而苦笑,“也是,这么大点地方,习惯了之后就会发现就算当上帝皇也很无趣。她是一只鹰,该有更远大的天空。” 吕梦无言以对,寂静的日暮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从庭院俯望整座城市,两两无言。良久之后,吕梦缓缓站起身,“我走了,或许不再回来。” 老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低声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吕梦蹲下身侧耳倾听了一阵,大多都是老调重弹,有关后悔没有陪伴,有关死后的世界,有关叛逆的话。 老人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里有人,呆愣的抬起头端详了吕梦好一会,拧紧眉头怒喝:“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你想伤害我的女儿吗?你个该死的入侵者!” 吕梦静静的站着,任由他谩骂推嚷。 老人喝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坐回椅子上将小鞋捂进怀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嘟囔声,“回家,回家了……” 哪里才是我家呢?吕梦听着他的话在心里问,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被淹没在即将开启的浪潮里。就让世界在疯狂中狂奔吧,看它会逃向何方。 真正的叛乱很快就爆发了。 吕梦站在高处俯望下面的蚂蚁,炽白的焰火在地上烧出一条条焦黑的路。他于一个下午秘密加入了反叛军,成为返航派的一员,将灾祸的钥匙亲手交到他们手中,独自登上“蓝星号”,放着陆寻真的冷冻舱安放在控制台旁边,他已定好了开启的时间。 微型飞船驶出很远一段距离,透过庞大的显示器,他看见了赛德雷曼,看见了许多相似的飞船,离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像相互取暖的一群人。原来我们一直住在那么小的地方。吕梦将镜头放大了一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点。 镜头里,那些贴近的飞船,变成了围坐桌前的食客。细长粗壮的运输管道连接着那些公布在“死亡名单”上飞船,它们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分食了所有有用的部分,包括上面死去的人的尸体,最后只剩下一堆残渣。在这一刻,吕梦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定格在他原本的结局。 他将永恒流浪,在沉眠或清醒时,随着飞船前进而坠亡在群星之间,结束短暂而无益的一生,被分食殆尽。这就是属于他的结局,也是属于人类的结局,属于万物众生的结局。吕梦抬手抹了把泪,他并不畏惧流浪,也不觉得这个结局有什么不好。 正如那个女人所说:生命是一片落叶,掉进时间之海,终有一日会被吞没,只是路途远近的差别。 有始便会有终,众生如此,万物如此,就连宇宙也一定有它的终点。人之渺小,沧海一粟。他深信此乃恒古不变的真理,又正因深信此,自身却无法超脱于自身,才会陷入这般境地。 设定好去往蓝星的程序,吕梦躺进为他准备的棺材,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于无尽寒夜里向死神伸出双手,死亡回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