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只爱我的钱》 作者:季阅 文案 洛阳首富之子骆深长相极佳,坐拥豪车骏马无数,金银珠宝成山。 唯一的缺点就是——好男色。 大将军韩将宗望着所剩不多的军饷,一咬牙,一狠心,决定牺牲色相……诱他! 诱人第一步:英雄救美 骆小公子被其他商户买凶围攻,韩将军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摆好姿势,想好台词,正欲英雄救美,谁料—— 小公子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的收拾了歹徒,驾着马走了。 韩将军:“……说好的娇弱贵公子呢?” ? 诱人第二步:适当展示自己强健的体魄,高超的武艺 于是韩将军每日清晨都在骆小公子必然经过的后山练习武艺,练到畅快时,还会情不自禁褪去上衣…… 然而骆小公子每次路过时都目不斜视,快步离开。 韩将军:“……说好的好男色呢?” …… 接二两三的失败令韩将军大受打击,决定放弃。 这时,骆小公子却亲自登门:“听说将军很缺钱?” 韩将军:“???” 骆小公子:“不如……我养你啊?” 闷骚活好老流氓将军攻x风流倜傥多金诱受 食用指南: 1、大型古代甜蜜狗血剧,每晚八点(除周四不更)于晋江文学城准时播放。 2、此文肥肠好看,球球你们康康吧!(捂脸) 内容标签: 种田文 业界精英 商战 搜索关键字:主角:骆深,韩将宗 ┃ 配角:刘倩影,江家兄弟 ┃ 其它:金玉其外,宝藏其中 一句话简介: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第1章 清澈明净的琴声缓缓而升,“铮——”攀行至最高处戛然而止,留下一室寂静。 众人围坐四方雅间,撩起轻薄纱帐睁眼看着,视线都被从顶楼一跃而下的舞女紧紧抓了过去。 那舞女水蛇弯腰,纤细长腿光滑细腻,一路延伸至脚背,脚尖绷的很直。 及地一臂距离,下坠身形攸的止住,乃是一个缠绵妖娆的贵妃飞天姿势。 轻薄飘荡的纱衣随后才落下,缓缓覆在了身上。 “好——!”掌声骤然起,一时间叫好声音和着银钱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错落不绝。 那舞女背上缠着发丝一般细肉眼几乎不见的丝线悬于虚空,身下舞台则铺着大片金丝绣线细绒红布,除了喜庆好看之外,自然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二楼,东栏南角,一间略小一些的雅间中,刘副官探着头趴在凭栏上,脖子伸出去老长。 他眼睁睁看着掌柜从台角处一拽,将那宽大红布无声缓缓撤走,连带着上头散落的银钱也一并拖走了。 金贵奢华的红布之下,又是一块铺展整齐的金丝台布。 “将军啊,”刘副官忍不住的“啧啧”两声,将脑袋收回来,愤恨的拉上纱帐,“就这一晚上,得的钱足够咱们三军吃整整一天!” 愤怒完他仍不解气的说:“一天!早、中、晚!三顿饭!” 另一人大刀阔马坐在美人靠上,随意的姿势牵扯着肩背的肌肉线条微微隆起,将转角处的衣裳撑成了凸起紧绷的弧度。 他见手下副将如此气急败坏,朝下扫了一眼。正看到银钱被尽数装走,银块圆润的棱角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韩将宗收回明亮双眸,哼笑着骂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说话间,外头“哗啦——”一声碎响,二人一齐转头去看。 对面一个不知哪家的有钱少爷,斜斜趴在栏杆上,隔得这么远都能看到那衣裳料子的贵气逼人,明亮暖昧的光线勾勒出那人伸出去的手,修长薄细的手指,白皙的手腕,透出一股冷淡又诱人的复杂感。 提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的手一翻,里头的东西清囊倒了下去。 台中顿时响起金钱砸在地上的“噼啪”声,十分动人悦耳。那竟是满满一钱袋子的银块、金球、珊瑚角、白珍珠……还有些看不清的其他贵重东西。 场中顿时被掀起一阵起哄吹哨的高潮。 更有甚者,直接对着那舞女喊道:“姑娘!我若是你,就跟了他!” “对!今晚就跟骆公子走吧!” 欢呼调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不歇。 韩将宗一挑眉,如星双眸打量起对面那个出手阔绰的‘骆公子’。 年纪不大,眉目乌黑,唇色明显,眼睛形状若桃花,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黑白不太分明,里头蒙着一层雾气。 那人骤闻起哄声大方一笑,眼睛紧紧跟着一弯,眼周带着浅浅红晕的半月出现在了脸上。 视线中更多了几分温柔多情的味道。 周身都散发着纨绔花花公子的气息。 “嗳!”刘副官提高了些声音,“将军!” 韩将宗回过神,门边站着店内一个添水小奴,满脸的笑,轻声说道:“二位客官,今日骆公子请客,茶水吃食一律免了,您二位慢慢欣赏接下来的琵琶奏。” 他要走,韩将军叫住他,下巴往对面一抬,“就是他?” 小奴望了一眼,笑的见脸不见眼,“正是他。” “这么多钱,就为了跟那舞女睡一觉,忒奢侈了点。”刘副官叹了口气,酸里酸气的说:“还真是有‘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芳’这种人啊。” “是也不是,”那小奴听完笑了笑,似乎觉得他长了一副武夫的五大三粗样,竟然还会吟诗。 不过下一刻就说:“骆公子有些不同寻常,喜好‘男风’,这点钱,算是纯打赏舞女儿的。” 刘副官惊讶的张开嘴,韩将宗却根本不怎么信这种坊间传闻,随意笑了笑:“你一个添水奴,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奴一口白牙尽数咧了出来,笑的更加高兴了,“因为呀,这骆公子,正是咱们店大老板的长子。二位客官是新来的吧?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啦。” 韩将宗:“……” 得,在人家的地盘酸主人,让人听了个正着。 然而这小奴没有多说什么,见怪不怪的朝着他们一弯腰,提着长把子水壶往下一间去了。 刘副官消化完了,不知是该哭还是笑,心思仍旧在钱上:“他扔了钱,回头又装回了自己的腰包,别人扔的钱,也装进了他的腰包,这也太会做生意了。” 韩将宗晏晏一笑,余光中那人已经放下纱帘,只能扫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虚晃人影,倚在青纱帐里侧。 “唉,”刘副官叹了口气,片刻后又更重叹了一声,“唉!” “怎么?”韩将宗问。 刘副官给他倒满一杯酒,自己也满上了,“朝中吵作一团,军饷久不到位,属下好伤感啊。” 说着朝他一举杯。 韩将宗想了想,确实好伤感,于是沉默不语的端起酒杯来,同他一起干了。 洛阳的酒不似北方的烧刀子,有着南方酒独特的绵柔,喝一口缠绵在舌尖久久不肯走。 非要比拟,女人比它诱人,它比女人够劲儿。 主副将二人平日过的紧巴巴,今日有人请客,酒水全免不喝白不喝,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杯接一杯,成了最后一批散场的人。 子时街道不算安静,沉迷在两旁红灯酒绿中的人仍旧很多。 ‘借酒消愁,愁更愁’这话实在不假,韩将宗看着热闹的人群,醉醺醺流连不去的官家子弟,甚至回想到刚刚一掷千金的‘骆公子’,深觉奢侈、糜乱,更加郁闷了。 “走吧,”他望了望远方,“去……江家看看。” “这个时间去吗?”刘副官犹豫的问。 韩将宗目视前方,眼皮之下深眸如渊,比夜色更加漆黑浓重,嗓音沉沉的说:“就这个时间去。” 洛阳城太守兼廷尉江首逸,耄耋之年,黄土已经埋到了下巴颏上的岁数,这时间睡得正沉。 骤然听闻北方来人,又是这个时辰,还以为是京中派来的查贪巡抚,心慌气短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儿孙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他由人搀扶着,去正厅接见来客。 “韩将军。”江太守率领着家中老小,未进门就先行礼。 韩将宗行进数步,托住他胳膊:“江大人不必多礼,深夜叨扰,我等心中实在不安。” 江太守嘴里笑说着,“不妨不妨,迎来贵客,府中蓬荜生辉啊。” 心中却在吐槽:既然心中不安,就不要大半夜的来叨扰,搞的我这个老头子觉也睡不好。 韩将宗被他客气迎着往正厅中走,茶水即刻冲好送到桌上,冒着蒸腾热气,将身上寒气逼退了些。 “惭愧,我就直接说了,”几人依次落座,韩将宗开门见山直接道:“北面不太平,只怕哪日就要开战,皇上的意思是,要增加南方地税,以地养兵,洛阳作为第一富饶地,希望江大人能做出一个表率来。” 室内静可落地闻针。 江太守端起茶盏来,一掀白瓷盖子,没拿稳,“叮”一声脆响,砸到了杯壁上。 “请,请,”他才反应过来,招呼韩将宗:“深夜霜重,请将军先尝几口热茶。” 韩将宗给他一个台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江太守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骤然增加地税不太可行,恐怕会引起农民反抗,自古动荡都是由民不安心而起,贸然执行怕是会引起动乱。” “江大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韩将宗高兴的仿佛看到了知己,脸上带着一见如故的笑容,“地税不好征,但是这么多年江大人管辖的粮运、铁、盐、纺织,都是暴利产业,不如忍痛割舍一二,支援一下我等的饭食问题。” 江太守:“……” “嗳呀,看看这豪门大宅,”韩将宗打量一眼厅中摆设和宽敞庭院:“想必支援个十二金不在话下。” 十二金。 折合十二万两白银。 这哪是支援一二,江太守甚至想把命支援给他。 他赶紧哆哆嗦嗦的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压惊。 “这个……”江太守抻了抻脖子,只觉的喝下去的茶堵在心口,梗的出气困难,“虽然,虽,众多产业运输从官道走不假,但是,但是,老朽可真没有贪污巨款啊!” 确实没有贪污巨款,但是一般的款,还是有捞一点油水的。 但凡高一些的官位,哪个都不是单纯靠着俸禄过活,两袖清风这种作风,只存在于贫困县中。 水至清则无鱼,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了。 韩将宗“哎”了一声,大方道:“这样吧,各退一步,十金就行了。” 十金也要命。 江太守看着他闲适姿态,怀疑他本就是冲着十金来的。 什么征税,什么十二金,全是幌子。 他再次端起茶盏来,递到嘴边也喝不下去,垂头半晌,鼻孔叹出一口气,“下官愿意响应朝廷,也情愿帮助韩将军,只是下官即便倾囊相助……” 他艰难的伸出两根手指,“……也只能援助二金。” 这老人一把年纪眼中闪着精光,不同于其他这个年岁的人一样精瘦干瘪,整个人像被凭空吹胖了。 伸出来的两根手指微微弯曲,朝内佝偻,但是粗滚圆润,一看就吃喝极好并且注重保养。 韩将宗却没有立刻回应。 宽敞厅中灯光亮如白昼,室内阻隔了外头秋风,温暖而干燥。 所有人的视线都驻在他身上,等着他开口,他却只端起茶水来,轻轻喝了一口。 江太守同儿孙对视一眼,苍老嘴唇拉扯着周边肉皮一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说:“最多,再加五千两。” 韩将宗仍旧不吭声。 “真的没有更多啦……”江太守眼角垂着,噘着嘴,险些哭出声来,“下官也不是财阀首富,真的没有太多钱,就这些,都是祖孙三代,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啊。” 他表情滑稽可笑,站在韩将宗身后的刘副官抖了抖。 韩将宗扫了他一眼,他立刻抿紧了唇使劲儿掐着自己手指头,勉强没有笑出声来。 “财阀首富?”韩将宗浓重剑眉一挑,顺着他的暗示,问道:“洛阳的首富是哪家?” 江太守“哎唷”一声,为难的叹了口气,瞥见韩将宗黑了一半的脸色,赶紧说:“……骆、骆家。”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感谢大家支持。 一周六更,除了周四不更,其他时间如果有重要事情更不了会上请假条OvO 另外:我,爱,康评论,经常留评让我康康好吗?让我康康QxQ piu~,一段新的征程开始了。 话不多少,一个字,就是干。 第2章 骆深出了楼,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 身后有人惜别舞女赶了出来,站在他旁边吐出一口浑浊酒气,“差点儿把我扒了……骆深,去哪里?” 骆深转头看了一眼他七零八落的衣衫,挑起嘴角笑了笑。 红唇白齿,半月眼中瞳仁乌黑,又在这样的夜色下,琳琅繁华街景都似画,他像个从画中走出来吸人精血的妖精。 “你继续,我回家了。”这妖精说。 “回家?”江天吓了一跳,把视线艰难的从他身上撕扯下来,刻意轻松的“嗨”了一声,“夜生活刚刚开始,回什么家啊?” “这两天身体不好。”骆深说。 江天吐出一口气,呵笑了一声,“那我……” 他指了指身后。 舞女倚在门边,眼波流转望着他,见他回头看,将开到大腿根的艳红裙摆轻纱又往上勾了勾。 骆府的马车开过来,叮铃作响停在二人跟前。 明珠悬顶,四角坠着苏绣手捧月白灯笼,真丝作帘,轻轻摇晃间如水波微微荡漾,帘边的车厢上刻画着繁华盛开的牡丹暗纹。 华贵的看一眼都得掏钱。 “你自便吧。”骆深清了清带着些沙哑的嗓子,一撩衣摆,踏上了实心红檀木打造成的阶梯,走上了马车。 江天看了一眼身后,又看了看骆深躬着腰钻进车中动作,舞女朝他抛了个媚眼,他艰难转过头,一咬牙,跟着他一起上了马车。 “捎我一程,我今天也早点回家。” 骆深:“……好。” 叮铃声轻轻响起,像首婉转的曲子,响在耳边只觉得混沌脑子清明了几分。 这车中应当是常年熏着香料的缘故,时间久了一股清冷香气绕在身边挥之不去。 江天用力吸了两口,“什么香?跟你平时身上的香味差不多,用力闻又闻不到,轻轻呼吸就能感觉到有一点。” “不知道,”骆深举起袖子来闻了闻自己身上,什么都没闻到:“回头我问问,给你送点过去。” “好好好。”江天点头,又咧着嘴提醒道:“那你可别忘了。” 江家到了。 江天的爷爷是洛阳城太守兼廷尉,到了爹,前年刚提了知州,再到他这一辈儿,大哥去年考上了校尉入了官场。 虽然一代不如一代,但是都比他这个整日留恋酒楼、沉迷声色的纨绔要强得多。 整体算得上是高官显赫人家。 “到了,”江天边下马车边整理被楼里那舞女解的乱七八糟散成一团的衣衫,头也不抬的说:“可真够野的,明天咱们再约呀。” 骆深坐在车中未及说话,被一道苍老震惊的声音打断了,“小天!” 江天一抬头,同样震惊了:“爷爷?这个时间您怎么站在外头?” 他转眼一看,不仅爷爷在,爹和大哥也在,除此外还有两人,虽是便衣打扮,但是肩膀开阔,腰背挺直,浑身都透露出强健有力的威势。 不认识。 但是看上去不好惹。 “这是……”江天犹豫着问。 江太守看他坦胸露背的浪荡模样,让一身酒气熏的血压直往上窜,颤颤巍巍上前一伸手,江天赶紧靠后一闪,躲开了那轮圆了的巴掌。 “竖子顽劣!”江太守愤愤骂了一声,然后呵斥他说:“这是韩将军!” 江天赶紧恭恭敬敬的行礼,“韩将军。”他一抬手,衣带就滑了下去,里衣从脖子开到了肚脐上头,露出些身前肌肤来。 他赶紧伸手一捞,手忙脚乱的裹上了衣裳。 韩将宗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奢侈的马车,江太守不等他开口,解释道:“宝马香车,是骆家的车吧?” 他这一句,既解释了我真的没有钱买这么华丽的车,又说明了骆家才是真正的财阀。 宝马香车的主人伸手撩开了窗帘,对着江太守打招呼:“爷爷……” 然后又对着江家其他人依次打招呼,“干爹,大哥。” 最后纤长眼睫撑开的视线定在韩将宗身上,略犹豫了一下跟着叫了一声:“韩将军。” 江家大门下提着的两盏灯将浓重夜色逼退了一些,能看到他眼睑上被细密睫毛投射下的参差阴影,一小片,扇形,精致而温柔。 韩将宗想起他的喜好传闻,又看着衣冠不整的江天,略微皱了皱眉,但是很快就展平了。 他视线同副将一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江太守道:“深夜多有打扰,那我二人这就告退了。” 江太守想到钱就肉痛,压制着心疼,客客气气的送人,“那您二位慢走,可要下官叫马车来送啊?” 实不曾想,韩将宗道:“有劳。” 江太守:“……” 没想到随口客气一句还真的有人能当真,江太守停顿一下,要吩咐人去套马车。 就在此时,趴在窗边的骆深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我送送韩将军?” 韩将宗转头看了他一眼,骆深一半侧脸处在黑暗中,另一半迎着光,阴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显的交界线,使得五官更加精致。 非黑即白的面上,唯一带着颜色的红唇更加显眼,乍一眼看去,润泽艳丽。 骆深见韩将宗看来下意识一笑,露出唇角边浅浅一个笑窝。 熏熏醉酒,眼角微红,唇艳丽的仿佛刚尝了胭脂,配着一双桃花眼竟然有些床笫间的旖旎情状。 韩将宗收回视线,唇角跟着一弯,不明意义的沉笑了一下:“那就,谢过了。” 赶马家仆立刻放下踏脚阶梯,迎他二人上车。 刘副官觉得自己跟这马车格格不入,若是不小心抠掉一块儿,恐怕一年的俸禄都不够赔的。 因此摆手自己晕车,没有跟着一道上去。 马车昏暗冷淡的光线下,骆深伸开的均亭笔直的长腿收回来一半,给韩将宗腾了腾地儿。 韩将宗就近落坐,瞳孔深处蕴藏着无数玄机,但是被眼皮遮挡住了大半,眼线横拉至眼尾,像锋利的刀锋。 “多谢。”他沉沉道。 马车稳稳前行,骆深跟外面的人挥手告别,出了长街才放下窗帘。 “韩将军,”他放松的倚靠在车厢一侧,细腰束在长绳之下,长绳隔三差五坠着雕刻精致的玉石,拖在座位上,随着前行的马车不时摇动。 “三军统领只有一位京官姓韩,出身军戎世家,肩上战功无数,”骆深勾起嘴角笑了笑,唇上残存的酒水闪着细润的光,“是韩将宗,韩将军吧。” 韩将宗眉峰一动,眼皮朝下压了压。 四周菱角分明的眼周将双眸紧紧围住,形状更加清晰深刻。 骆深往后靠了靠,全身彻底放松下来,后背薄细优美的线条紧紧倚在了车厢壁上。 他穿着一眼看去没有特别显眼的外衫,也许是夜色缘故,所以看不出来的太多名堂。但是看衣摆平整顺滑垂在车上,就知是上好绸缎。 两人离得很近,韩将宗甚至可以看到衣角匀细的针脚,每一针的距离都一模一样,必得是最好的绣娘在每日光线明亮的时候小心翼翼绣制而成。 “听闻北边就要开战了,”骆深看着他,眼眸深处闪过一片朦胧胭染的光,“韩将军这个时候来洛阳做什么呢?” 韩将宗一张嘴,吐出来两个字:“散心。” 骆深噗嗤一声笑了,他醉着酒,连笑容都带上了许多含糊不清的撩拨感觉。 “洛阳城中好玩儿的多,山水美景倒是其次,人最新鲜。”他缓缓地说。 韩将宗盯着他微微眯起的桃花眼,玩味的话在舌头上转了一圈儿,才压低了声音吐出来:“你就挺新鲜。” “多谢夸奖。”骆深秀眉一挑,眼角唇边仍旧带着三分笑意。 韩将宗看他镇定放松的坐在对面,一点都不怕自己。他推测要么是喝醉了,不知者不畏,要么就是家大业大,权势滔天,根本无所畏惧。 但是他好歹是个一品将军,又是京中来的,这些本地人,多少会有一些抵触。 所以韩将宗更加倾向于前者。 他喝醉了。 年轻,聪明,漂亮。 又有钱。 漆黑而暧昧不明的深夜,温暖又紧闭的空间,醉着酒的年轻身体。 对一个昂藏七尺又懂得惜玉怜香的独身男人来讲,无一不刺激着紧绷躁动的神经。 “将军再这么看着我,我可要误会了。”骆深道。 他声音压的有些低,还带着一股缠绵柔切的冷清沙哑感。 韩将宗转开视线,片刻后又停在他身上,鼻尖动了动,问:“什么香?” 骆深看着他,双眼轻轻一弯,视线似乎能穿透人心,闻言低低笑了笑,缓而轻的说:“我身上的,体香。” 第3章 他说完皱了皱眉,似乎是胃里有些难受,缓了一会儿才闭上了眼。 片刻后,骆深收回去的小腿似乎是蜷缩累了,又放松的伸了出来,温热的体温隔着数层衣料传达到对方身上,韩将宗垂眸看了一眼挨过来的腿。 骨肉均亭,很长,绸缎穿在身上勾勒出悠长顺畅的弧度。 韩将宗看着,没有动。 骆深眼睫一动,视线掀开露出窄窄一条缝隙,偏着头上下打量着他。 个子很高,肩膀很宽,脊背挺直,垂在地上的大腿充满了力量感,不似寻常将士的一身板正,反倒姿态十分放松。 马车虽然宽敞,于他而言仍旧有些局促,整个人都似被囚禁住的野兽,坐在原地伺机而动。 “韩将军是来借钱的吧?”骆深突然问。 韩将宗抬起眼,骆深笑了:“北面要打仗了,将军这个时候过来,想必要搜刮走一波民脂民膏,充当军饷用。” “民脂民膏就算了,官油得扒点下来。”韩将宗随意道。 他交代了去江家的原因,骆深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那应该还挺急的,夜深霜露重,难怪将军半夜就去了江家。” 韩将宗不疾不徐靠后坐了坐,不答反问:“夜深霜露重,半夜了你才回家吗?” 他声音偏沉,哑感也不强烈,像沉淀时久深埋于地下的一坛酒,充满了浓醇的厚重感。 洛阳城繁华,恰逢中秋更是彻夜灯火通明,对喜欢饮酒作乐的高官子弟和昼伏夜出的富二代们来讲,这个时间已经算是早的。 “今日是晚了些。”骆深眼角带着困倦的微红,慢吞吞的说。 韩将宗心中一痒,感觉五脏六腑被猫挠了一把。 马车碌碌前行,头昏脑涨感愈加强烈。 清净的深夜,摇晃的马车,配合在一起成了催眠利器。 片刻后,清浅的呼吸声慢慢传来。 骆深微微闭着眼睛,纤长睫毛垂在上头一动不动,他似乎是睡着了。 这个角度十分难得,韩将宗又观察了一会儿,也不再多想,闭上了眼。 “少爷,到家了。”外头人轻声道,马车也骤然停下。 骆深缓缓睁开眼,好一会儿坐起身,抻了抻麻木的腰身,对着韩将宗道:“我回家了,将军切莫动身,叫马车送您去住处。” 韩将宗“唔”了一声,正经道:“惭愧,洛阳虽繁荣,韩某却无家可回,非常凄凉。” 骆深下车的动作一顿,韩将宗等着他开口。 “不如……住在我家?”骆深沉默一瞬,慢慢的问,似乎还没从沉睡中彻底苏醒。 韩将宗不疾不徐的说:“那韩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他仿佛就是‘挑蛇顺杆爬’的本蛇,骆深:“……” 骆家的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喝了酒的强壮男人,和醉酒的骆家大少爷。 这消息第二日清晨才传遍了整个骆家,骆家上下一齐受到的惊吓。 一顿早饭的功夫,骆老爷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韩将宗跟刘副官一人一间宽敞卧房,都睡得非常好。 清晨二人收拾好,坐在桌边摸着精致造型用料厚重的圆桌,喝着桌上的香气四溢的茶水,感叹着骆府的奢侈繁华。 “将军,昨日发生了什么?”刘副官问。 韩将宗瞥了他一眼,看眉间情态,似乎是想动手打人。 刘副官主动离他远了点,问道:“昨夜江家的那二金零五千两白银,算数吗?” 韩将宗:“如果不是跟你一样装失忆了,应当算数。” “不是,昨日太晚了,”刘副官解释说:“我怕江太守以为自己是做梦,在梦里头将银子花出去了,回头不认怎么办啊?” “就是因为太晚了,江太守措手不及,我们才能从他嘴里抠出来这个数,”韩将宗喝完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若是等到今日白天再去,让老头子提前得了信儿,指不定他家里能落魄成什么鬼样给我们瞧。” 刘副官思考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那咱们住到骆府来做什么啊?” 韩将宗:“你以为呢?” 刘副官想了想,犹豫的问:“为了省住客栈的钱吗?” 韩将宗:“……” “笃笃笃” 门被轻轻敲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对话稍歇。 安静片刻,韩将宗道:“请进。” 骆府的小厮端着一方蒙着绸纱的托盘走了过来,见他们坐在桌旁喝茶,便站在了桌边。 韩将宗没有开口。 小厮垂着眼沉静站着,掀起来托盘上头蒙着金丝纱罩一角,露出下面白花花排列整齐的满满一托盘银子。 银子堆了两层,粗略估计有个百两。 小厮放下纱罩,将银子严实盖好,一抬头见有两个人,吓了一跳。 他眼中的惊慌失措太明显了。 “什么事?”韩将宗不动声色的问。 小厮停顿片刻才说道:“我家少爷平日冷冷淡淡的,,昨日许是喝醉了将你……们带了回来,不过既然同你……同你们交往了,也是缘分,”他捧着东西往韩将宗身前递了递,“这是我家老爷送的,只要管好嘴,不要出去乱说,败坏我家少爷的名声,这钱就都是你二人的。” 刘副官满脑袋问号看着,甚至想挠挠脑袋。 韩将宗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出去乱说什么?” “就是……”小厮含糊不清的说:“昨夜,住在骆府的事情……” 韩将宗垂着眼皮轻轻“哦”了一声,漠然扫了一眼他,下颌一抬点了点那托盘,饶有兴致的说:“你们家老爷子,打发叫花子呢?” 小厮一梗,被他沉稳如山的厚重气势吓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骆府,正厅。 ‘平日冷冷淡淡、不爱胡乱玩闹’的骆深吃过早饭,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骆老爷看了他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模样,叹了口气。 骆深脚下一顿,上前问道:“爹,怎么了?” “唉!”骆老爷又重重叹了口气,含糊不清的说:“没事,没事。” 骆深:“……” 他犹疑片刻,认真回想起来昨夜的事,“对了,”他捋了捋思路,说道:“客房那里……” “客房那里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去忙吧。”骆老爷打断了他,没忍住,又交代了一句:“即便做不到洁身自好,也不能一味跟着江天那酒肉色徒学。” 骆深不明所以一顿:“?” 骆老爷又不好明说,毕竟儿子大了。 他清了清嗓子,含糊其辞的说:“往后不要随便往家里带人,尤其是不知道底细的。” 骆深想起来韩将宗来洛阳的目的,但是细节一概不知,因此乖巧应了,“是,儿子知道了。” 骆老爷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小厮从月亮门处跑过来,见骆深在场,脚下出溜一下停在的厅门外头。 骆老爷见他捧着空了的木托盘就知道事情办妥了,但是看他脸色又不太对劲,立刻问道:“怎么?” “他们收下走人了,还嫌少,”小厮哭着一张脸,冤屈道:“老爷不知道,有两个人。” “这还少?!”骆老爷惊的说了一句,然后不敢置信的扶住了桌子,“什么?有两个?!” 骆深听了两句没听出来所以然,点了点那小厮,问道:“怎么回事?” 骆老爷被他的荒唐行事彻底震惊了,“啪”的一拍桌子,“你做下的好事情,以后不许随便带陌生男子回家来乱搞!” “……那是三军骑兵的韩将军,爹你想到哪里去了。”骆深皱着眉说,“昨夜我送江天回家,顺道送他一程,但是他没有落脚地儿,就暂且让他先住在家中。” 这次换成了骆老爷竖眉瞪眼,嘴巴张成了一颗鸡蛋:“……啊?” 骆府门外。 走出那条街,刘副官提着那一包银锭,“啧啧啧”个不停。 “烫着你舌头了。”韩将宗说他。 “骆府果真有钱啊,”刘副官感叹了一声,又有些可惜,“咱们应当多要点。” 韩将宗:“这骆老爷恐怕把咱们当成了小奴,这才着急打发走人,这样得来的银子,拿着不硌手吗?” 刘副官捏了捏手中物:“硌手也是钱啊,我爱钱。” 韩将宗想不到自己手下竟然见钱眼开到这种地步,连骨气都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教育道:“……别说出来。” 刘副官提着钱开心的笑了笑,又摸着那包裹的纱布上头细密的刺绣针脚,“这手帕也能换不少钱。” 这话听在耳里显得也太穷困潦倒了,这回韩将宗连话都没了。 刘副官抱着钱,绞尽脑汁想了想,“将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说。”韩将宗望着前头宽敞清净的长街,眼底神色厉稳沉静。 刘副官回头望了望金碧辉煌的骆府方向,眼皮往下一压:“不如,咱们找点人,把这骆少爷给绑了……”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然后让骆家交赎金,赎人,这下,粮草也有了,兵器也够了。” 韩将宗复杂的看着他。 刘副将往前凑了凑:“怎么样?” “你早晨吃的什么?”韩将宗问:“昨夜剩饭吗?” 刘副将“啊?”了一声,满脑袋问号看着他。 韩将宗说:“一肚子馊主意。” 第4章 骆府正厅。 桌上的早饭吃了一些,剩下的盘中佳肴色香味俱全整齐排列的站在桌上,似乎没有被动过,不见一丝凌乱。 放在一旁的茶水壶空了大半,虽然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壶,淡暖色的茶水从壶口一流出,盈荡的桌边都是清香茉莉花味道。 骆老爷听完骆深的话差点犯了心脏病。 他捂着胸口缓缓坐在了椅子上,片刻后反应过来,对着站在门口惊掉了下巴的小厮喝道:“快去!看看韩将军走远了没有?!” 小厮“哎”一声往外跑,他远远伸手,扯着嗓子大声追喊:“快快将人请回来!” 骆深给他倒了杯茶水,端给他喝了。 骆老爷喝完又要一杯,骆深给他倒了,递过去,骆老爷接过再次一饮而尽。 骆深搁下空了的茶壶,语重心长的说:“恐怕叫不回来了,他落落脚而已,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又去江家了。” 骆老爷坐在原地愁眉苦脸的看了他一眼,眉头恨不得耸到一起。 “您看我也没办法,是您自己非得送给人家一盘银子。” “我这不是为了你名声着想吗?”骆老爷反驳他一声,然后重重将茶盏一放,“咚”一声响。 骆深靠后躲了躲,怀疑那杯子被磕裂了。 厅前院落楼台水亭盘桓错落,长廊穿插而过,足足拐够了九个弯。 青石台阶平整铺在地上,泛着微微的白,一块足足有成年人一臂长宽,上头浅浅刻画着精致的花纹。 既体面又雅致,彰显主人优异审美的同时还能防滑。 骆老爷思考片刻打定主意,站起身抬手仔细捋顺衣裳前襟,“走吧。” “去哪里?”骆深问。 “弄了这么大个乌龙,”骆老爷说:“去给韩将军赔礼道歉啊。” 骆深不置可否,摸了摸秀挺的鼻尖。 骆老爷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希望他不要怪罪。” “不会的,”洛深道:“咱们家还没收他昨晚的房租,他又将银子拿走了,拿人的手短,怎么好意思反过来怪罪。” 骆老爷年纪不太大,平时吃喝不亏,长得也壮实,看上去是个‘一言堂’堂主,其实很听儿子的话。 或许跟膝下儿女少有关。 洛深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只有一岁半,等长到洛深这个年纪的时候,骆老爷也快到古稀,到时一家少老都要靠着洛深。 因此骆深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继承人了,谁见到都会给几分面子。 骆老爷自己也不例外。 “走吧。”他见骆深不动身,催促了一声。 骆深垂着的睫毛撑开一半眼皮,桃花眼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点一下头。 江家清晨刚刚打开门,就发现门前站着两位贵客。 乃是昨夜来的那两人,甚至衣裳都没有换,叫开门的小厮一眼认了出来。 他哈欠打了一半要关门,韩将宗几大步上前,结实有力的大腿往前一身,卡在了门中间。 小厮推了推门,推不动。 韩将宗沉沉站在原地:“你挤我这一下,知道你们江大人要拿多少银子来赔吗?” 俨然一副碰瓷的口吻,小厮犹豫了一下,松开手,“贵人恕罪,小人这就进去通报!” 他跑进去通告,韩将宗自顾自走了进去。 一路无人敢拦,经由昨夜事,似乎都知道他是个大人物,连太守大人都不敢惹。 太守江太守,昨夜丢了面子丢了钱,心疼的辗转了一晚上没睡觉。 早晨刚刚闭上眼,就听闻‘昨夜那两个人又来了’,他倒吸一口气,只觉得眼睛又肿又涩,上下眼皮像粘在了一起。 他艰难爬起来,只觉心慌气短的要背过气去。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来洛阳歇脚,也没见这么难伺候。 这韩将军简直跟个土匪一样,显得骨头都比旁人的硬。 江太守穿好衣裳,又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出门一望。 韩将宗正站在廊下打量院中央一座二层吊脚凉亭。 他走过去,远远打了声招呼:“韩将军唷——” 韩将宗转过身,朝他走过来,“江大人。” 深色外衫包裹住宽肩后背,每一步牵扯的腰间大腿一起绷紧,都蕴含着十足力量感。 对比之下,江太守蹒跚过来,眼袋掉的老大,眼皮嘴角都垂下来,像是一夜老了五六岁。 “韩将军怎的这么早就来啦?”他强打着精神问。 “嗨呀,”韩将宗朝他打了声招呼,环视了一眼院内风景,“昨夜匆忙也没细看,江家不同于洛阳其他小家碧玉的庭院结构,金碧辉煌如同皇……” “这话可不敢说啊!”江太守就差捂住他那张嘴,赶紧摆着手说:“都是花架子,只图好看,其实不费钱的,不费钱。” 一夜过后江太守已经后悔了,本来打算想个法子少给点银子。 现在一看他的架势,立刻把一概想法都抛诸脑后,生怕他反悔觉得要的少了要多加钱。 “昨夜说的话老夫已经记在心中了,儿孙一早就去准备了,韩将军可以去城内先转一转,等准备好,就着马车给您送过去,顺带送您回北方。”江太守主动提起昨夜的事情来。 看来没有将昨夜的事情当成是做梦,也没有失忆。 “不,”韩将宗摇了摇头,直说道:“不用,这就不劳烦您了。” 江太守心里骂人,脸上还要笑:“……嗨,不劳烦。” 他将韩将宗迎进客厅,着人上茶水招待。 韩将宗也不急,叫喝茶就喝茶,叫吃点心就吃点心,一句话也不催。 “韩将军,我家的茶水还合心意吗?”江太守没话找话的说。 “合,”韩将宗尝了尝那味道,说:“跟今晨骆家送的茶水,味道差不太多。” “怎么!”江太守吃了一惊:“您……昨夜……在、在骆家住的吗?” 韩将宗含糊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江太守想到骆深昨晚醉酒的样子,又看着面前人威武强壮的身躯,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事情。 “……千里缘分一线牵啊,哈、哈……”他尴尬说了一句。 韩将宗不置可否喝着茶。 江太守见他不反驳,更加笃定了这荒唐事。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骆家还没什么,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略显尴尬的补了几声笑。 茶水添了好几回,江太守早晨起来还没吃早饭,平白灌了个水饱,肚子不停的咕噜叫唤。 “额……”他硬着头皮笑呵呵:“韩将军还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事要做呀?” “有一点,”韩将宗一本正经的说:“钱还不够,其他各知州也应当意思意思,不然只你出力,回头你再说我偏心,那可不成。” 江太守:“……” 韩将宗:“要不这样,您把各知州叫来,由我来说明情况,想必各位大人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好不来。” 江太守又开始心虚冒汗。 韩将宗打了一棍子,立刻递出来一颗甜枣:“当然了,您儿子虽然前年高升知州,但是一切从父,不必再多出这一份钱了。” “……”江太守脸上的表情一时非常精彩。 他干巴巴的咬着牙骂人似的道:“那下官可真谢谢您了!” “笃笃笃” 敞开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江太守扫了一眼室内的人,又不好避讳,直接问:“什么事?” 小厮道:“大人,骆家来人了。” 韩将宗挑了挑眉,嘴角挑起一丁点弧度。 是个沉甸甸的笑。 “快请进来,”他吩咐道,随即跟着站起身,要出门去迎接。 韩将宗跟着一并站起身,随他往外走,“江大人,官商一家亲啊。” 江太守脚下一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不不,只是普通往来……” “当然了,骆家同江家是干亲,昨夜骆少爷还称呼您儿子为干爹,由此可见关系确实好,”韩将宗笑着盯着他,状似随意道:“大人放心,我不会同皇上说什么‘官商勾结’这一类话来特意陷害您的。” 江太守要前行的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江大人?”韩将宗往前伸手一送,示意他别停:“请呀。” 江太守猛地一转身,抓住他的手,就差哭出来,“韩将军啊——” 韩将宗不动声色抽回手。 “真的没有勾结啊!”江太守痛心疾首的说。 韩将宗定定看着他。 他继续哭喊道:“老夫一心为朝廷做贡献,家底儿都交代出去了,真是清官忠臣,怎么可能官商勾结啊……” 官商勾结,往小了说,乌纱帽没了。 若是往大了说,命也没了。 骆深父子二人进门,厅中正热闹。 韩将宗稳稳坐在椅子上,悠闲淡定喝着茶。 江太守站在旁边,泪眼朦胧,鼻子呜呜囔囔似乎是感冒了。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声音沙哑,正在对座上人说着:“下官愿意做表率,多出一万两白银,叫皇上与将军看看下官的诚心……” 骆深站在门边一侧,见状不再往前走。 骆老爷探头望了望里头,只见江太守对着一个人点头哈腰的,极尽讨好之态。 那人坐在椅子上,姿态放松闲适,但是气势却仍旧紧绷,两厢相悖,更显得周身气势沉稳如山。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骆深,骆深点了点头,意思十分明显:没错,这人就是韩将军。 骆老爷气息一屏,还没有同韩将宗打过招呼,隔得远远的就感觉到了此人异常扎手。 韩将宗抬眼看过来,骆老爷一瞬间感受到了威压,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拉长了声音迎上前去,“这就是韩将军吧!久仰大名啊……” 韩将宗却没有看他,而是抬头望了一眼站在门边的骆深。 外头的天光照了一半在他身上,有些刺眼。 穿着合身的浅色衣裳,衣领袖口平整贴顺,价值千金的绸缎发着润泽的微光,显现出一些略带立体感的刺绣。 是一些小而精致的牡丹花绣。 腰间系的腰带与挂坠同昨日已经完全不一样,除此外,还多了一条金红双线滚拧而成的腰绳,上头挂着些白玉雕琢成的各样牡丹花。 轻轻垂在弧度优美顺畅的窄腰上。 再往下,则是一双线条匀称的长腿。 他想起昨夜马车中,这腿不经意间挨到自己,那温度有些热。 不,或许不是不经意。 韩将宗抬起眼皮看向骆深的脸。 不如夜色中的艳丽,但是却比黑暗中的面孔更加精致。 秀挺鼻线巧夺天工,唇色是明明白白的红。 他发现了,即便骆深不醉酒,眼中也并不是黑白分明的,仍旧是昨夜那副缠绵多情的神态。 许是桃花眼的特性,也许是这个人的特性。 他天生长了一副勾人模样。 “咳咳,”骆老爷一顿咳嗽,又诚恳的说:“诶呀,今晨的事情真是误会,还望将军海涵,不要同草民计较才好啊——” 韩将宗收回视线,朝他莫名一扬眉。 他双眸浓黑似深渊,剑眉更加强了坚毅冷硬的面孔,略微一动,显得和缓了些。 但是说出来的话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说。”韩将宗囫囵笑了一声,“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放一边,骆家得赔我的清白名声啊。” 第5章 一直站在他身后装聋哑人的刘副官下意识觉得他想讹人,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但是这是情景若是笑出来,就太不专业了。 他嘴里咬着舌头尖儿,垂在身侧的手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肚,双管齐下才能克制住笑意,继续悄没声儿的站在他后头。 骆老爷总算知道为什么连滑的像条泥鳅的江太守都对他一副哭相。 因为他更‘滑’。 而且有些不要脸。 一般这种情况,又是这种误会,普通人都该掩面一揭而过。 更别提身居高位的一品大将军了。 难道不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这尴尬的事情一笔带过吗? 为什么还要像个流氓地痞一样,笑着问他要什么清白名声? 而且,若是要清白名声,不该是我家骆深更吃亏吗? 难道…… 骆老爷震惊的看了一眼他强壮的身板。 觉得自己儿子天资聪慧,身姿过人,爱慕者无数。 不是没可能有这种大人物自愿雌伏。 韩将宗的话加深了江太守的误解,他心中一惊,面上装作浑然不知的懵问:“什么、什么清白名声?” 骆老爷朝他弯腰行了个日常见面礼,觉得有些羞于开口,掩饰性的呵呵笑了两声:“本没什么的……” 韩将宗看也不看他,一开口,就道:“昨夜落脚骆家,骆老爷可能是将我当成青楼楚馆里头的男i妓,今晨送了一盘银子打发我走人呢。”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副官。 刘副将配合的嗤笑了一声。 “误会!”骆老爷抬高声音强调着,又重复了一遍:“天大的误会!” 江太守愣了一愣,差点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努了努嘴,才忍了下去。 “深深过来,”骆老爷道:“来同将军道个歉。” 骆深:“……” 他骤然被点名,只好走上前,对着韩将宗稽首一礼,乖巧的道:“韩将军,这事怪我,没有交代清楚,以至于叫我爹误会了。现在误会解除,望韩将军海涵,就不要生气了吧?” 韩将宗看着他低垂的眉目,微微开合的唇,还有偶尔露出来的一线皓齿。 像块干净透彻的白玉,浑然一体,没有丝毫棉絮杂质。 ‘韩将军’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也带着清澈通透的质感。 听在耳中犹如情人在耳边低语,带着温柔的祈求味道。 韩将宗心底突发有点痒。 “贵公子真是,青年才俊啊。”他不明所以的‘夸’了一句,才带着些许试探意味的道:“可见你平日作风轻佻随意,以至于你爹才能误会。” 骆深沉默不语。 骆老爷上前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家深深啊,一直都严谨明理、洁身自好,今次是草民想多了,以为他终于对风月事开窍了,这才闹出这些玩笑事。” ‘严谨明理、洁身自好’的骆深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话。 韩将宗看着他浑身顺畅的线条,视线在窄腰停留一瞬随即挪开,移到了面上那双挑花眼上。 被注视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双眸对上视线,短暂怔愣过后,朝韩将宗眨了眨眼。 纤长睫毛在空中划出无形的扇,撩起的眼皮像半颗月的浑圆一侧,眼中仍旧是昨夜朦胧雾气。 一点都不像什么洁身自好的人。 韩将宗觉得骆老爷的话纯属扯淡,根本不可信。 江太守深知他此行目的,立刻递出去台阶,“不如骆家多打包些银两赠给将军作盘缠,权作安慰……”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大事情。 骆老爷根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一叠声的应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韩将宗:“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拿捏着你一点错处不放,未免小气。” “诶呀,”骆老爷胸膛里的心放下一半,面上感慨:“将军说的正是,没有谁能比得过您更大度了!” “就给个六金吧,这个数字儿也吉利。”韩将宗说。 骆老爷“……” 骆深:“…………” 六金,折合成六万两白银。 这韩将军的‘清白名声’太贵了。 客厅一时落地闻针,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了不少。 骆老爷反应过来,求救般看了一眼江太守。 江太守想替他说几句话,但是一抬头,韩将宗正垂眸盯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官商勾结这罪名,你上赶着往上凑,非要坐实了不可吗? 刚刚受了敲诈的江太守站在原地,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骆老爷张着嘴,多年从商练就的一副笑脸差点砸了招牌,虽然不至于惶然无措,但是吃惊是必然的。 这野狮子忒敢开口,不怕噎着自个儿。 韩将宗喝过茶,一抬眼,发现骆深仍旧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眼睛飞快的一眨,垂下了视线。 韩将宗唇一动,启开一条缝,本来想按照一贯的‘说大拿小’话风,最后能拿个三万两就差不多。 怕要的太多,对方一下子接受不了。 但是没等他退步,骆深开了口:“可以。” 两字出口,却是干脆的应了。 润泽双唇微微一动:“既然将军说得出口,骆家砸锅卖铁也要凑够数目给您。” 虽然说的好像他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 但是他答应的干脆,韩将宗觉得自己仍旧低估了洛阳首富殷实的家底。 骆老爷当即要晕,头晕目眩的扶住了骆深的胳膊,“儿,你说什么?” 他声音压的很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爹,您别管了,”骆深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交给我吧。” 这些年,骆家产业陆续交给他打理,也都井井有条做的不错。 并且不同于旁人忙的焦头烂额,而是忙完了正事,还有时间出去‘放松’。 可见能力是很出色的。 他笃定的话一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骆老爷深吸一口气,点了一下头。 他努力克制着心慌发抖的手:“那请韩将军稍等,等草民去钱庄取些钱票地契来。” 韩将宗:“银票地契一并换成现银,也好充作军饷,方便购买粮食。” 骆老爷腹中长长“哦”一声,眼中带着些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 是为了军饷。 然而转头看骆深,他却好似并不意外。 骆深抬着头定定注视着韩将宗,那视线饱含深意,眼眸深处似乎窝着一汪温泉,蒸腾缭绕而多情。 秀挺鼻梁下精雕细刻的一截,再往下,是饱满滑润的唇。 “不仅仅是骆家,江家也定了捐赠数目。”韩将宗被他盯着,张开嘴说了一句。 江太守随着他话音点了点头。 骆深听着这解释般的话转回视线,盯着脚下地面,似笑非笑的说:“那还请韩将军多留几日,方便骆家去兑换现银。” 如此算交易达成,韩将宗点了一下头,“好。” 他停顿一下,舌头似乎不停使唤,说出来的话竟然缓和了下去:“若是有难度,三金也可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太守发觉这掉钱眼里的‘抢劫神’,大方了起来,在骆家已经答应给钱之后,竟然主动退让了一半银子。 骆深停了停,没说好也没拒绝。 “多谢韩将军体谅!”骆老爷怕骆深托大,率先说道:“那我等就不多耽误时间,这就去筹钱了。” 谁还能跟银子过不去呢? 要拿的钱骤然少了一半,虽然仍旧是亏本买卖,但是骆老爷情愿了不少,态度也上心了许多。 “草民告退。”他抬起手行了个退礼,拉着骆深一起退下。 骆家父子一前一后往外走,韩将宗抬头一看,正巧骆深跨出房门。 衣摆撩开一瞬,一闪而过包裹在绸缎之中的笔直长腿,随后便被金丝刺绣厚缎外衣完全挡住了。 韩将宗垂眸看着,余光冷不丁扫到骆深表情,他出门之际略微回头,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颌的弧度起伏有序顺畅无阻,映着外头暖而明亮的光,肌肤清透无比。 骆深嘴角带着一丁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着他眨了眨眼。 纤长眼睫垂下复又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轻柔的扇形。 韩将宗一怔。 随即骆深一脚迈出门去,窄腰长腿高挑匀称的身影统统消失不见了。 短暂的停顿过后,韩将宗眼珠一转,扫了刘副官一眼。 刘副官略一点头,对着厅内人道:“属下去送送骆老爷。” “去吧。”韩将宗说:“再去把前日留在客栈中的行礼取来。” “是!” 第6章 刘副将匆匆走人,剩下江太守一个人对着韩将宗傻笑陪坐。 韩将宗悠闲坐着喝茶,仿佛中了邪,脑中隔三差五想起昨夜马车中醉酒的骆深。 约莫晌午时刻,江太守只觉得坐的双腿发木屁股发僵,长孙江潮终于带着从钱庄起取出来的现银回来了。 江父不爱说话,全靠着江首逸才苟且到一个知州当,是个遇到事情就靠后缩的人,没跟着去帮忙。 江天就更别提了,洛阳城中提起来谁人不知不晓。 全靠着吃喝玩乐又嫖又赌出的名。 好在江家还有个长孙江潮,为人坦荡,也争气,堪称一代青年表率。 此次能这么快就筹集到现银,也全靠着他一人奔波。 江太守吊起双眉看着他。 江潮见过礼,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礼貌的笑了一声:“几大钱庄跑了个遍,让韩将军久等了,总算凑够了。” 江太守猛的松了一口气。 韩将宗站起身,“既够了,那韩某也就不多留了。” 江太守见他完全不提‘官商勾结’那回事,也没有再多要钱,才明白他是逗自己玩的。 一个身强力壮正值壮年的将军,这么不正经,竟然跟一个坐在棺材里的老头子开玩笑! 江太守心底“哼”了一声。 “二位请留步,”韩将宗看了一眼放在马车上成箱的银子,也没有掀开点数,自顾上了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韩某图个方便,将这马车也一并拿走了。” 江太守:“……” 韩将军在薅羊毛方面从来不输任何人。 洛阳的街道不管什么时刻都是繁华的。 韩将宗在驾着马车在街口停了一会儿,刘副将从远处走过来,见到他等着,脚下快走数步,跑到的马车跟前。 “打听清楚了,”刘副将打量一样四周无人,低声说:“这骆深,上头没有大哥,下头只有一个弟弟,还是个奶娃娃。” 韩将宗点了点头:“骆家现在他做得了主吗?” “应该做得了。” 韩将宗“嗯”一声,余光瞄见他满脸激动之情,微微皱起了眉。 这边刘副将激动的脸都有些红了,又上前半步,离的韩将宗更近了些,“我还打听出来点别的事。” 他神神秘秘的说:“骆家本来就他一个的,后来关于他‘爱好男色’的秘密没有捂住,叫骆老爷知道了,劝说无果之下,才从同宗的堂弟那里过继来一个孩子,全当是给骆家留个根儿。” 韩将宗一愣。 虽然他三言两语就将首富的秘辛抖搂干净,但是外人是永远没法体会到当事人‘劝说无果’是怎样个劝说法,身处视面子如生命的富豪中间,又会被别人怎样嚼舌头根。 或许通过现在仍旧热切的坊间流言蜚语,就能窥见当初的秘闻该是多么轰动一时。 “将军?”刘副将见他不说话,喊了他一声。 韩将宗呼出一口气,眉目还没舒展开,深沉感慨道:“军中传闻不假,‘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我的副官’,看来是真的啊。” 刘副将三天两头被他怼,已经习惯了,练出来的脸皮堪比城墙厚,闻言没有一丝的不好意思。 “咱们回客栈吗?”他询问道,然后歪着脑袋一看车上的大箱子,“哟呵”着往旁边退了几步,“江家真是有钱啊,这么快就凑够了现银。” 韩将宗挑起嘴角沉沉一笑。 “上车。” 刘副官爬上车坐在一旁,不放心的望了望身后。 韩将宗:“看什么?” “不大放心,这么大没见着过这么多钱。”刘副官道。 “只要你别一直回头看,并且双眼发光,别人就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钱。”韩将宗道。 刘副官深吸一口气,仍旧心里怦怦直跳,“会不会有人抢劫啊?” 韩将宗这次连话都不回了。 二人顺着繁华街道一路行驶,刘副官一直提心吊胆,控制不住自己看向车内的眼。 片刻后,韩将宗没话找话的问:“你说一见钟情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有多大?” 刘副官想了想,实话实话:“一厢情愿的比较多,真能双方看对眼成就良缘的,非常少。” 他笑了笑,冲着自己的上司挤了挤眼,“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优秀,能得我们将军的青眼呀?” “去。”韩将宗骂了他一声,“少起哄。” 刘副官无所谓的耸耸肩,看着马车转了个弯,本着主街而去。 主街最繁华,并且人更多,带着这么多钱太危险了。 刘副官安慰自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听将军的准没错的。 马车继续前行,在骆家门前戛然而止。 刘副官:“?” 韩将宗:“下车吧。” “……”刘副官不解望着他,“什么意思?” “洛阳首富家中钱财无数,安保措施一定非常严密。”韩将宗道。 “所以呢?!将军!”刘副官震惊的望着他:“难道你‘一见钟情’的对象是骆少爷吗?!” 韩将宗上下打量他一眼,才发现他没有背着行李,“叫你回客栈拿行李,行李呢?” 刘副官“啊”了一声,干巴巴的说:“……忘了,光顾着打听事儿了……” 韩将宗斜了他一眼,刘副官看他神色往后缩了缩。 秋日的晌午也是晒人的,马车停在太阳底下,没一会儿就觉得皮肤灼热发烫。 “你饿了吗?”韩将宗问。 刘副官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摸了摸肚子感受了一下,“饿。” “那你还不快去。”韩将宗说:“早去早回,回来的及时,还能赶得上骆家的午饭。” 骆家的早饭都已经是神仙下凡才能吃得到的美味了,更别提午饭了。 刘副官一想口水都要流出来,“我……那我去……把行李拿来。” 他从车上跳下去,指了指来路,“都拿过来吗?” “……还想拿一半留一半吗?”韩将宗作势要呼他,“住客栈不要钱吗?” 刘副官点头,一连串的说:“对对对对,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 韩将宗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刘副官赶紧跑去了。 骆家地处洛阳城中心地带。 前后两条商业街,布匹、客栈、钱庄等,繁复铺列在其中。旁边都是高门大户,比衬之下骆家门院仍旧显得气派非常。 光十六尺长的额匾就属罕见,暗金色‘紫气东来’四字更是恢弘气派。 立在两边的门铛高及大腿,门槛足足有成年男子膝盖高。 宽厚的大门敞开着,露出院中一落藤条花架,还有两旁高低架上的各式牡丹,此时刚过金秋,正是盛开时节。 秋日百花渐凋零,唯有牡丹,雍容华贵不显萧瑟。 倒显得前庭处更加盎然了。 往里走,墙边摆着一副带着靠背的秋千,吊在树干足有一抱粗的合欢树下。 上头铺着厚实的白色棉垫,细绒软毛迎着风微微动,几簇合欢掉在上头,别有一番意境。 可见这主人并不是一味追求奢靡,也算是个既有雅致又有雅兴的人。 视线再远,被一面宽大屏风石碑挡住。 石碑不同于洛阳本地多用的风景花鸟图画,而是一副书法图,上头浮雕刻画墨染着几句诗: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韩将宗站在门外望了一会儿,心中升起一点春光将逝年华如水的惆怅感觉。 骆家的仆从站在一旁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先是觉得他眼熟,随后才想起来是昨夜来过的人。 这家仆正是早晨送银子的那个,本来属伶俐的。这会儿骤然打个照面,似乎是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竟然一时短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 听到人声,韩将宗这才看到藤花架子下头站着个人,提着花洒站在大树后头,正抻着脖子看他。 “你悄悄藏在树后头做什么?”韩将宗皱了皱眉。 他在军中待的久了,操练士兵无数,一开口就像在训人。 家仆愣住了,下意识的将手里的花洒提高了些,示意自己正在浇花:“……” 韩将宗一偏头,看到了树后头挡住的四五株牡丹。 可能是刚刚在浇大树后头的花,一时挡住了,给忽略了过去。 “……”韩将宗面色如常,镇定的问:“……骆深在家吗?” 家仆吞了口唾液,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嗓子,“在、在。” 韩将宗不请自进,跨过微微向内倾斜着的门槛,这才看到地上铺着一排枚铜钱。 这在北方也比较常见,进门一脚踩到铜钱上,是取步步高升之意。 但是一般铺个八枚就到头儿了,少见铺这么多的。 这骆家真是浑身上下透着宝,一时觉得雅致,一时又有点暴发户的气息,两厢纠缠,韩将宗觉得这主人可能快分裂了。 “可有请帖或者提前约过时间吗?”仆从怯懦的问。 韩将宗脚下一顿,没应声。 他不言不语的时候侧脸冷硬,浑身的线条都显得坚硬如铁,整个人散发出循势而冲、顺利无阻的破竹气势。 “没有。”韩将宗说。 仆从不禁一停,被他过分沉稳质重的气势吓的闭上了嘴。 韩将宗自信而不容拒绝的走了进去。 进了内院更加宽敞开阔,像走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花园。 树、草、花无一不各司其事,错落待在自己的地盘上,盘桓在上的是微微拱起的青石小桥,长而曲折的回廊,深沉哑红的美人靠。 还有平齐而起的整体大气装修精致的三层吊脚楼。 韩将宗看了一眼吊脚楼上的额匾:茶楼。 再看楼中摆列却被纱帐阻挡了视线。 那纱帐随着风轻盈摆动,里头朦朦胧胧似乎是有个身影。 他正打量着,纱帐两片交接处伸出来一只手,纤长、白皙,半截手腕骨肉均亭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紧接着,纱帐被撩开一条缝隙,露出来精雕细琢的半张脸。 “……韩将军?”骆深将轻纱扯到身后,趴在横栏上对他招了招手。 韩将宗找到那茶楼入口拾级而上,尽头处碰见了要往下走的骆深。 骆深:“将军怎么来了?” 远处桌上摆着几个敞肚紧口白玉瓶,边上搁着俩小茶杯。 韩将宗鼻尖一动,闻到了一丝酒气,发现他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酒。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他自顾前进一步,低声问。 他因常年舞枪提剑而锻炼出来的精悍肌肉在衣裳底下撑起饱含力量的线条,眼神锐利而深沉。 骆深半步未退,收回了要下楼的脚。 二人站的很近,眼中所藏情绪一览无余。 骆深看了一眼他眼底暗浓深渊,桃花眼略微一弯,半笑着说:“韩将军可真是好请啊。” 第7章 韩将宗无视他的揶揄,环视了一周楼上风景,“一个人喝酒?” “是。”骆深应了一声。 韩将宗盯着桌上放着的两个杯子,低声问道:“还是在等人?” 骆深垂着眼睫,挑着唇角说:“等有缘人。” “这不就来了吗,”他深往旁边一侧,让开前路,“秋寒天凉,将军请进。” 韩将宗走进去,坐在了桌旁。 此处风景极好,轻纱垂在四周,外头虽然看不到里面,里头却能将外头景色尽收眼底,并且多了些烟雾缭绕的感觉。 同洛阳给人的感觉一样,俱是温柔多情的朦胧景色。 骆深倒满一杯酒,递到他眼前,又将自己杯中剩余的半杯添满,率先端了起来,“我先干为敬。” 然后仰起头,一口灌进了喉咙。 从下颌到脖颈拉出的线条修长流畅,仰头瞬间将自己最脆弱的咽喉毫无保留的完全暴露出来。 喉咙轻轻动过数次,骆深才算咽干净了那口酒。 韩将宗有些口干,以酒当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骆深不介意他喝的少,拿起酒壶来给他添满,又给自己倒满。 仿佛俩人真是约好了一块儿喝酒的。 拿着白玉瓷瓶的手光洁如玉笋葱白,指节细长无瑕,圆润整齐的指甲泛着淡粉色的光,跟瓷瓶粘在一起竟然分不出哪个质感更好一些。 韩将宗看了一眼刚要张嘴说话,骆深突然问:“将军去过山西吗?” 韩将宗想了想,“去过。” 骆深点点头,韩将宗追问:“怎么了?” “我也去过。”骆深笑着说。 他一笑眼睛微微下弯,眼尾微垂,眼中似醉非醉的朦胧感更加明显。 韩将宗只觉腿侧有些温热。 他看了骆深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靠过来的,是一截被精缎包裹住的细长小腿。 韩将宗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绵柔酒水掠过舌尖,被他含在口中。 骆深继续道:“我在山西见过将军。” 韩将宗咕咚咽下那口酒,问道:“什么时候?” 骆深没说日期,只说道:“晚上。” 韩将宗眼皮往下一压,似乎在回想。 “夜色漆黑,”骆深随意的说:“将军没有认出我来也正常。” 夜色漆黑他还能看到自己吗?韩将宗觉得他在扯淡。 骆深端起酒来,往上一抬,敬酒的话未出,韩将宗伸出一手挡在杯上,然后大手往旁边一落,按在他手腕上。 将手按回了原地。 骆深眉梢一挑,韩将宗收回手,缓缓说道:“……少喝点。” 骆深眉眼展平些许,垂下头轻轻笑了起来。 韩将宗也觉得自己管的有点多了,张了张嘴,找话闲聊道:“……听说,你有个弟弟。” “韩将军不过来了短短两日,就连我家里有什么人都打听清楚了。”骆深点了点头。 韩将宗:“不用打听,坊间传闻尽是你。” “坊间传闻,”骆深问:“还有什么传闻?” 韩将宗停顿一下,骆深接着道:“说我弟弟是抱养来的?” 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含着朦胧的光,水汪汪的,眼圈下还泛着微红,像桃花瓣揉碎后染上的娇而不妖的胭脂色。 韩将宗静静看着,茁壮眼睫向前伸展,每一根都坚硬而分明。 骆深往前凑近了些,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轻轻的道:“还是说,我喜好男色……” 韩将宗甚至都能看清他唇上清浅的纹路,还有唇角深陷的一个精致小窝。 配着那双桃花眼还有清晰的纤长睫毛,让人移不开眼。 下一刻,他大手往下一捞,将捞起来的腿从膝窝处往下一顺,抓住了脚腕。 同手腕一样,也是细长的一截,握在手中没什么分量,只觉柔韧。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韩将宗轻轻捏了捏他脚腕。 骆深被他抓着,也不挣脱,反倒怡然自得放松了力道,将全腿的重量都搁在了他手中。 “哪样?”他问,然后抬起另一腿,轻轻勾了一下韩将宗的小腿,“这样吗?” 韩将宗舌头顶了顶口腔一侧,将侧颊顶起一个不明显的凸起弧度。 看起来不像那个时常散发泰山压顶气势的正直的将军,更像个混混流氓。 “六万两,”骆深念了一句,眼中积水澄明,“将军总得给我点什么,让我这银子花的值、舒心、高兴吧?” 韩将宗在江家已经说过只要三万两,他此刻又重提,似乎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多给三万两了。 于别人而言这恐怕是个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大数目,韩将宗想到他在酒楼里时候为了舞女一掷千金,觉得这点钱对于骆家而言,恐怕不算什么。 “你想要点什么?”韩将宗问。 此刻情形对于初识的两人来讲有些过于暧昧了,韩将宗手中还抓着那一截隔着薄薄绸缎的脚腕。 骆深眉眼弯了弯,唇一动,耳朵里听见一连串的“登登登”脚踩在木板楼梯上的声音。 “少爷!”仆从跑上来,匆忙喊了一声,脚下不停往这边跑。 待到看清楚这里头的情形,脚下一个刹车,目瞪口呆的站在了楼梯转角不远处,反应过来即刻转身,片刻不停的往下跑去。 韩将宗松开手,骆深收回腿,随意一拂衣摆。 那仆从又“登登登”的跑了回来,埋着头说:“少爷!牡丹街粮食铺里头的盐,有人吃出来了砂石粒,秦掌柜开库房查看剩下的几袋盐,里头都不干净,现在想请您过去一趟。” 韩将宗心中一动,下意识看了一眼骆深。 “养掌柜就是为了处理这些杂事情的,不要什么小事都往上报,”骆深却面色不改的说:“运输、对家、源头商贩,一样一样让秦轶然自己排查,叫我去有什么用。” “是!”仆从来了又去,一刻不敢多留。 “盐里头吃出来沙子,这不是小事吧?”韩将宗道。 盐这类的调味品,每顿饭撒上一点就行,但若真是有硌牙的沙子,那肯定渗透的非常厉害,连挑拣都没办法挑拣,也不能凑合,只能扔掉。 骆深往后一靠,全身力量都倚在了美人靠上:“唔,不是大事。” 见当事主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韩将宗也没有替人着急的理由。 他回想刚刚,扫了一眼骆深放在地上的长腿,古色古香的栏杆,随微风轻盈飘荡的细纱,悠然饮酒的美人,自成了一幅养眼画面。 十分赏心悦目。 “你刚刚想说什么?”韩将宗问。 “一直以来,国商把控盐、铁大权,不允许私人商户接手,就是为了把控国家经济命脉,将人民的心牢牢攥在手中。”骆深清透、微磁哑带着微醺的声音响起,叫人忍不住去听他讲话: “盐权突然下放,各方角力错综复杂,商贩之间也互相倾轧,出现这种事情虽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他娓娓问道:“北边战乱将起,不知道造铁权限什么时候开放?” 放了盐权就已经是这么个混乱模样,若是再下放铁权,势必会经历更大一番动荡。 但是首要得利的,还是站在金钱顶峰的这一批私家商户们。 铁权何时开放,这具体的时间不可谓不金贵。 谁先得到风声,就等于谁拔得了头筹,能低价购进原料,然后高价卖出第一批成品,就算是分到了第一碗战争带来的肉羹。 他问这些,虽然不合理法,也算符合身份。 但是韩将宗心底觉得他刚刚未出口的话不是这个。 “六万两白银,买这个消息不知道够不够呀,韩将军?”骆深问。 “够是够了。”韩将宗心说:你把我勾搭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见他不语,骆深继续说:“若是有困难,还可以追加一万两,不作为军饷,只作为答谢韩将军的私人谢礼。” 韩将宗挑了挑眉。 身居高位,送礼的不少,但是大多都打着军饷名义送,鲜少见到这么光明正大的贿赂行为。 “若是不够,还可以再加。”骆深道。 这前后加到一起,满打满算近十万两白银! 财大气粗也不至于这么敞亮。 韩将宗若是个女子,肯定以为他是垂涎自己的美色,想着重金博欢心…… 不对! 韩将宗猛然想到这骆家大少爷的‘爱好’,不禁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骆深还在等他答话。 韩将宗口腔充盈浓厚香酒味道,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买消息是足够了,图别的,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骆深垂眸笑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来,垂着眼皮儿轻轻慢慢的说:“将军位高权重,不敢有别的。” 他端起酒杯来,往前一递,声音珠圆玉润:“将军爽快,我也干脆,十万两现银后日备好,韩将军何时告诉我消息都可以。如此,咱们就算朋友了。” 然后扬手,饮尽了那杯酒。 确实够干脆的。 同时,韩将宗心中念着‘朋友’俩字,心道:你这么费劲勾搭我来,又是重金又是引诱,竟然‘别无所图’。 就是单纯的为了拿到消息? 还要跟我交朋友?? 花十万两! 竟然只跟我交朋友?!! 骆深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他一抬手,恭敬的说:“寒舍备下午饭,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一顿。” 本来打算多吃几顿,还要多住几日再走的韩将宗迟疑了。 骆深等在一旁,再次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韩将宗随他站起身。 他很高、很壮,一起身,厚重结实的胸膛竖起来,气势如有实物般沉甸甸的压迫在别人身上。 骆深半步未退,仍旧站在原地等。 两人离的很近,韩将宗垂眸看他,透过舒朗眼睫看向透彻清透的眼睛。 恰逢骆深一抬眼,韩将宗瞳仁动了动,舌尖的话转了半圈就要吐出,之前跑走的家仆“登登登”又跑了回来,看到景象差点自戳双目。 “少、少爷,秦掌柜说……之前买过盐的家户都要求退钱,小人在那处等了一会儿,场面已经十分混乱了!” 骆深收回视线看向家仆,那仆从眼皮也不敢抬,埋着头,站在楼梯口,整个缩成了一团。 骆深自顾移动两步,看向楼梯口处,对那家仆说:“继续说。” 仆从已经说完了,不知道还要继续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之前买过盐的住家户听闻有人吃出来了沙子,都嚷着要一起退钱,秦掌柜说当初卖的时候是好盐,不给退钱,于是打起来了!” 骆深眉间一动,似乎是在考虑。 韩将宗前进一步,并在他肩侧,道:“走吧,我陪你去一趟。” 这话说的太顺溜了,与他的身份不大相符,甚至有点自来熟的感觉。 骆深看了他一眼,突然眉目间一松。 “好啊。”他慢条斯理的笑着说。 家仆听他答应下来,匆忙下楼去准备马车。 骆深同韩将宗一道下了楼,站在楼下回首望了望金雕玉彻三层高的吊脚楼,“南方多用这种方法建造高层,一来为了避雨水,不至于淹了,二来同当地景色相符,看上去也顺眼一些。” “在北方不常见。”韩将宗说。 骆深:“若是将军喜欢,可以多住些日子,看够了再走。” 二人从容往外走,路过遮天蔽日的合欢树,走过拔地而起的云桥,虽然知道铺面出了问题,骆深却一点也不急,仍旧同他慢慢聊着天。 十分淡定。 韩将宗不置可否,沉而短暂的“唔”了一声,带着嗓子里特有的磁砂感。 骆深唇角一陷,轻轻笑了笑,眉目间染上了合欢花色,整个人又暖又温柔,秋凉风霜都不得近他的身。 韩将宗瞥见他别在后侧腰上的一把折扇,这个时节随身携带扇子,用途就只剩下了一样。 好看。 红玉做骨,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红木制作成的,琴方样式的扇头,扇钉一眼看去像是象牙质感,轻巧一把别在腰间,同他周身贵气潇洒的气质很搭。 扇子压出衣衫一道细褶,将窄腰线条横空破坏,竟然也不觉可惜,自成了一种错落凹凸有致的美感。 不仅好看,而且诱人。 第8章 韩将宗收回视线,脚下不停,随他一道出了大门。 他驾驶来的马车仍旧停在门外,几口宽大木箱上盖着半新不旧的黑毡绒布,上头结结实实捆着绳子,棕色大马垂着头不时晃晃,想在平整干净的地面上寻找到一个地缝,嚼几棵草出来,找了半天徒劳无获,鼻孔烦躁的喷出一股气来。 马车旁边多了一个人。 韩将宗偏头看了一眼发,发现是自己的副官。 刘副官蹲在旁边巴巴守着马车,见韩将宗出来委屈的撇了撇嘴。 “在这里做什么?”韩将宗问:“骆家的下人拦着不让你进去吗?” 骆深无声哂笑,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没有,”刘副官肩上背着包袱,站起身来抻了抻蹲麻的腿,解释说:“这车就停在这里,也没个人看顾着,若是丢了怎么办?” 韩将宗一顿,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只要你不眼巴巴的牵挂着,没那么容易丢。” 刘副官继续解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什么事都有个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韩将宗余光不明显的瞥了骆深一眼。 “不错,刘长官担心的是这么个理儿。”骆深笑眯眯应和,然后说:“不若先放在骆家看顾,也比放在当街正中央安全些。” 韩将宗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闻言从容不迫的点了点头,装作犹豫的模样,顿了一下才应下,“好吧。” 刘副官松了口气,见他二人要走,立刻问道:“将军去做什么?” “不用你跟着。”韩将宗道。 然后他跟着骆深走向停在后头的骆家备好的马车。 刘副官张着嘴,迷茫的看着他二人身影一起上了马车。 骆家的家仆得了吩咐,前来牵马,刘副官回过神,一把将缰绳拽在自己手心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今日骆深出行的马车换了一辆,同昨夜的不太一样,但是仍旧玉勒雕鞍,华贵无比。 韩将宗上了车,长胳膊长腿,高大精壮,一个人就将空间占满大半。 骆深上车之际交代了几句驾马的家仆,隐约听得几声“盐、库房”一类的话,听不太清。 随后骆深上车,越过韩将宗坐在了最里头,他并未刻意拘谨收敛,长腿一伸,微微曲着,随意舒展的撑在了地上。 片刻后,马车微微晃动,往前行去。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韩将宗鼻尖一动,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回想昨夜骆深说的‘体香’,韩将宗不禁看了他一眼。 “将军又在看我了。”骆深突然道。 韩将宗丝毫没有别人点破的窘迫感,仍旧看着他,古怪一笑,表情有点痞,“你长得不像做生意的。” “哦?” 韩将宗:“生意人一脸精明相,你没有。” 骆深微微一笑,身体向前一倾,“那我长得怎么样?” 精致五官即刻拉近,下颌到脖颈牵扯出一段优美的弧线,白皙均亭的骨肉一路行至咽喉深处,隐没在衣领之中,在逼仄空间中呈现一种隐秘的性感的挑衅感觉。 韩将宗心道:特别引人犯罪。 “好看。”他道。 “多谢夸奖。”骆深笑意更盛,慢悠悠坐端正了,“将军也好看。” 在朝中的时候,跟各顾命大臣、高官大员拉扯争军饷,韩将宗的脸皮认第二厚就没人敢认第一,闻言不驳,含糊不清的笑了一声。 他从军多年,内里算一根‘老油条’。 精明,却又不体现在长相上,外表一看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表情也控制的很好,总是有种漠视一切感觉。 是居于高位久了,又不好咄咄逼人,养就而成的一种收敛锋芒的气势。 骆深对这种厚重气质没什么提抗力,看一眼就觉得腿软。 “洛阳的白云山、关林庙、还有漫山遍野的牡丹,都别有一番风景。”骆深清了清嗓子,问道:“将军都见过了吗?” 韩将宗:“早就听闻过,一直想来看看,一来事务缠身也要尽快回北边,二来……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认识的人带着我走一走,恐怕辜负了这些美景。” 骆深揣摩他话中意思,眼中微微一动,“若是你不嫌弃,寻个空闲时间,我可以带着你走一走。” 他直接称“你、我”,仿佛如同多年好友一般自在平常的询问,立刻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其实若要追究起来,是不能直接对着朝中一品大员称‘你’的,显得不尊敬。 但是韩将宗体味着他话中称呼的变化,垂眸想了想,非但没有计较,还答应了下来,“可以。” 骆深眉眼又略微弯了弯。 淡淡的、轻轻的、笃定的,总给人一种计谋得逞的感觉。 “你平时不忙吗?”韩将宗问:“还有时间到处去玩。” “不忙。”骆深答:“养着掌柜、账房、众多伙计,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有时间到处去玩。” 有钱人就是这么理直气壮的。 韩将宗闭上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 秦掌柜负责的这家店是洛阳城最大的粮食店面,东西多,种类全,布局大气,价格合理。 属于诚信老店。 除了偶有流氓地痞骗点吃喝,几十年没有出过大差错。 这次贩盐他料到不会一帆风顺,也准备好了打一场硬仗,但是没料到如此棘手。 上来就是个大茬儿。 盐里头吃出来沙子,这可比吃出来石头、钢片儿难搞的多,后者最多赔一两个人医药费,前者却筛都筛不出来,若是闹大了,赔了已经卖出去的六百斤盐钱不说,还会伤了老字号的招牌。 明显已经是个占不着便宜的局了。 秦轶然三十出头,不显老,不胖不瘦,双腿扎地腰杆子挺直,看上去十分沉稳,说话也中气十足。 “退盐可以,一时没有钱买不了盐想先吃着,等手头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还清也可以,店铺开在这处,为的是给大家伙一个方便。” 秦掌柜为首站在最前头,态度不卑不亢的说:“但是这盐到底有没有问题得说清楚,不能一盆污水泼下来,脏了我家的招牌。” 秦掌柜对面的人将手里的盐袋子往脚下一砸,就要往里冲,被两三个同行人拦住了。 于是气冲冲的踢了地上那盐袋子一脚,嚷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看看!” 秦掌柜瞟了一眼,据理力争道:“买的时候都是看清楚才打包带走的,现在提了一袋子这种东西回来说是这铺里出去的货,空口白牙污人名声,任谁都不能认的。” 对面的人道:“买的时候只看了上头,买回去之后吃了两天,这才看到下头都是沙子!” 另一人也应和着嚷嚷:“怎么物证在此,你不想认就不认吗!” 秦掌柜皱了皱眉,多年练就的笑脸和好心气儿快被消磨没了。 “依我看,”那人将声音提的更高了:“不仅要赔盐,还要赔钱!” 秦掌柜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指着他,“物证!”他重喝一声,嘲讽道:“隔了几天的东西又拿回来,你怎么不吃完了再回来呢!” “你!” 两边眼看着谈崩了,撸袖子的撸袖子,抓家伙的抓家伙,场面更加混乱了。 就在此时,华贵马车停在人群外头,波光粼粼得门帘一撩开,下来俩人。 骆深先下车,隔着重叠人头看了一眼乱哄哄的场面。 秦掌柜站在店面门口,背后站着几位壮实大汉,袖子撸到手肘,脸上表情都是下一刻就要动手的凶狠。 面对面的几个人,包着头发顶在头顶,手上攥着棍棒木条家伙事儿,裤腿袖口都卷起来,露出结实的肌肉,看上去是几个‘练家子’。 两厢对峙形成界限分明的楚汉河界,‘河道’中扔着几个布袋,袋口散开,周遭散落了些灰色土盐出来。 四周围着一群人,脖子抻的老长,都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韩将宗瞟了一眼,嘴里道:“要打架?” “应当是。”骆深点了点头。 他随手掖了掖后腰的折扇,从容不迫的穿过人群,往店内走去。 秦掌柜看到他,说着话的动作一停,喊了一句:“少爷!” 四周皆是一静。 他穿的太金贵了,外衫上平滑雅致的刺绣,袖口儿边整齐精致的淡淡花纹,衣摆布料不知是什么制成,阳光底下发着如珍珠般润泽的光。 看一眼就觉得寻常人穿不起,非常贵。 后头还跟着一个高大强壮的‘保镖’。 这保镖肩膀很宽,大腿结实有力,行走间背脊绷起的弧度充满力量。 群人不自觉让开一条容身一人通过的参差道路,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店内。 骆深寻了一张接待大客户才用的座椅,慢条斯理的坐下了。 “诸位继续。”他道。 韩将宗饶有兴致看着,坐在了他旁边。 见到骆深,秦轶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对着那几人强势道:“不赔就是不赔!” “那就砸了你的店!”对面的人一时激愤,脸上横肉斜飞,像是下一刻就要砸店打人。 韩将宗眉峰一挑,压低声音道:“现在当掌柜的都这么强势了吗,也不怕得罪客人?” “秦轶然算是好脾气的人,”骆深摇了摇头,仍旧看着外头动静,“这事不好办,一不小心就搭进去一间铺子,毕竟,千金难买名声贵啊。” 他分析的虽然对,但是表情沉稳,语气冷静,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你不着急吗?”韩将宗问。 骆深转过眼睛看他一眼,眼线起伏圆润,瞳仁黝黑,含着潋滟水光。 韩将宗喉咙一动。 片刻后骆深转了回去,神色如常的说:“这是他们该着急的事。” 很好,非常符合富家少爷的作风和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7章终于解锁了。今天双更,后面还有OvO 第9章 韩将宗转开眼,不动声色打量着这间店面。 很大。 不似其他粮食店的满当拥挤,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木台与货架上都摆着的海碗大多盛半碗的样品,从豆子到米面种类齐全繁多,碗边儿都非常干净,应当是每天耐心擦拭,才没有留下灰尘脏污痕迹。 房间按照种类装修成了三进出的内室,整体看上去宽敞却不空荡,明亮却不冷清。 门边一阵喧哗,外面的人在硬闯了。 秦掌柜额上渗了些汗珠儿出来,嘴里喊着:“干什么干什么!快拦着他们……哎唷!” 说着,他肩上挨了一闷棍,立刻疼的伸手去搓。 骆深皱了皱眉,站起身。 他太扎眼了,一动就引来了别人的注意,立刻有人喊道:“秦掌柜做不了主,他才是能做主的大老板!” 骆深走上前,先是拉过秦掌柜的胳膊看了一眼,秦掌柜嘶着凉气道:“没什么大事……诶!” 话说了一半,骆深按了按那伤处,秦掌柜的声音改了调,杀猪似的狂喊:“啊——疼啊!!!” 骆深叹了口气,松开手打量了对面一眼,吩咐店内的伙计道:“寻衅滋事,殴打民众,报官吧。” 伙计略一犹豫,撒开腿冲出了重围。 这变故一生,一时间群人瑟缩,看戏的居多。 秦掌柜龇牙咧嘴的抽着凉气,报官的人也跑远不见了踪影。 骆深对着对面的人说:“换盐可以,把要换的盐带过来,按斤两过称,剩下多少斤,换新的给你。” 对面几人对视几眼,眼中交换数种神色。 “这是承认了之前的盐有问题了?”中间那人道:“你欺骗人们在先,报官咱们也不怕的。” 骆深不答,不知听到了没有,拉着秦掌柜的胳膊检查完才重新站在了最前方。 他呼出一口气来,掺杂着疲累和无奈: “库房中的盐还是之前卖给大家的那些,到底有没有问题,咱们心知肚明。之所以换,是因为相信大家,在盐里头掺和沙子充分量这事,大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肯定不会做这种散德行损福报的事情。” 韩将宗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防备有人偷袭他,听到这话不禁在心里鼓了鼓掌。 这话一出,就把店内货物有可能出现的质量问题,变成了是有个别人占小便宜,想着多要几斤盐上头。 既保住了名声表现了自己的大度,还含沙射影骂了寻事的人。 非常有水平了。 “还有谁要退?”骆深站在最前头问。 他环视四周,从容又笃定的说:“但是不把盐拿来就想要退钱,是肯定不可能的。” 周围的人更多的是看戏起哄的,能跟着捞到便宜就捞,捞不到也损失不到自己头上。 听他这样说,都成了哑巴。 最前面那几人对视一眼,交换数次神色,为首者道:“现在就当着大家伙的面,拿出库房中的盐来,让我检查一下,如果没问题,这事就作罢。” “好。”骆深头微偏,吩咐秦掌柜:“去提一袋子盐过来,当着他面给他装。” 秦掌柜捂着伤处往后走,转头之际,看了骆深一眼。 那眼中神色非常明显:库房中的盐都有问题。 骆深镇定自若的说:“去取吧。” 秦掌柜只好往里走去,骆深转脸对着一起驾马来的家仆道:“秦掌柜受了伤,小心扶着他。” “是。”家仆应了声,并到秦掌柜身边,扶着他往库房走去。 转进里屋,秦掌柜刚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家仆说:“少爷带来了家中正在吃的两袋子盐,交代说一袋分给闹事儿的,一袋留着卖,应对坚持几日,新盐就要到了。” 秦掌柜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哪里?” “放在后门墙根底下了。”家仆道。 秦掌柜手臂也不疼了,甩开膀子往后门冲去,待看到墙边整齐码着的足有大腿高的两袋盐,激动的扑了过去:“谢天谢地!保住了保住了……” 家仆捂着嘴笑,“该谢谢少爷。” “是是是,”秦掌柜一连串的说,“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门边,骆深站在原地,取了一块手巾出来仔细擦了擦手。 韩将宗站在一旁不显眼的地方看着他,回想半天没想到他的手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想到最后只能归结于有钱人讲究,爱干净。 秦掌柜从后头出来,一手拿着掌大的勺子,肩上扛着一袋子盐出来,往混乱不清的‘河界’中一放,顿时周遭鸦雀无声。 “这是库房里刚拎出来的盐,”他说着,拍了怕袋子口儿,“都看清楚喽,还没有开过封的。” 群人眼睁睁看着。 秦掌柜一扯线头,解开袋口,双手往旁边一撑,露出里头白花花的细盐来,在阳光底下折射出耀眼的白光。 他单手拿着长勺,深深插进去翻出底部的盐来,都是干净雪白的模样。 一时间,群人看向带头闹事的那几人,眼神都跟着变了。 那几人双眼睁大,俱是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有人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对面为首那人说着往前半步,伸手要去翻盐袋子,被秦掌柜一巴掌抓住了手腕,“诶!这可是吃的东西,不能下手瞎翻腾。” 秦掌柜甩开他的手,伸出脚踢了踢他带来的扔在脚边的盐袋子,吩咐伙计道:“都收起来过称,看有多少,给他们换成新盐。” “是。”伙计上前去提,散落在外头的一些,也找来木铲去收。 秦掌柜:“多铲点黄土上来也无碍,左不是沙子都掺和的比盐多了,不差再多给他一碗的分量。” 话里的嘲讽的都要溢出来了,任谁都能听出来,一时间嘲笑声此起彼伏。 那人仍旧是吃惊疑惑状,眉间紧紧拧成一股麻花,“这不可能,让我进你们的库房看一眼!” 秦掌柜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怕你进去之后别的东西也遭了殃,明日都变成沙子了。” 又是一片哄笑声。 “你!”那人气急败坏他举起了手中棍子。 “住手!”有人高声喝道。 拥挤人群被分出来一条路,去报官的伙计带着官差到了。 官差开出一条路,随后,知府也到了。 紧跟着知府旁边的是江天。 伙计跑去报官,江天正去找知府聊天,闻言一起跟着赶了过来。 知府年纪不老不小,模样倒是板正,磊落站在最中间板着一张凶脸问:“何人滋事?” 秦掌柜上前交涉。 江天走到一旁环视一周,找到了站在店内的骆深。 他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深深!” 这称呼真是又黏又腻,连带着想起昨夜他曾衣衫不整的在骆深车上下来,还有下车时的那句话“可真够野的,明天咱们再约呀”。 谁野? 再约什么? 韩将宗不禁舔了舔一侧的牙齿。 “小天儿?”骆深朝他打了个招呼。 “可有伤到你吗?”江天上下打量他一遭,不放心的询问道。 骆深摇了摇头。 江天张了张嘴,韩将宗清了清嗓子,江天一顿,转脸这才看到他,“……韩将军?” 他疑惑的看着他,“将军怎么会在此处?” 韩将宗冷漠一抬下颌,点了点骆深。 江天看一眼骆深,又看一眼他,似乎还是不明白。 韩将宗:“陪他一起来的。” 这话太让人误会了。 江天更加懵了。 “……您是来粮食铺买东西,正好赶上闹事的吗?”江天问。 “不是。”韩将宗一本正经的说:“在骆家听说铺子出了事,我是特地、陪着深深过来的。” ‘深深’这俩字从他嘴里叫出来更加奇怪了。 自在、随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感觉。 江天:“?” 骆深:“…………” 江天震惊看着他。 骆深咳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江天尴尬笑了一声:“我正准备跟知府抱怨一下军……” 军饷俩字说了一半,他猛然察觉到筹备军饷的将军本人就在这里,脱口的话出立刻熄了火儿,变成了:“……听说你在,我就跟着过来看看。” 韩将宗稳稳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听着他二人闲聊。 “事情已经解决了。”骆深道。 江天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眉间也跟着皱起来,“铺子里好久没有出过事情了,最近怎么回事啊?之前县里的粮食铺也出问题,现在轮到城内了。” 骆深盯着他,眼皮略微收紧压向中心,江天在他注视下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墨色的瞳仁轻轻一晃,江天随着他眼色看了一眼韩将宗方向,慢慢停了话。 韩将宗将他二人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哼了一声,面上反倒更加放松了。 门边,秦掌柜把装好的盐递出去,嘴里没好气道:“擦干净眼珠子看清楚,这盐可是好的,出了店门不退不换,回头如果再吃出来沙子,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话中又是嘲讽又是挖苦。 “你!”为首那人攥了攥手中的木棍子,知府立刻喝道:“做什么?反了你们了!?” 那人停顿一下,知府看了他一眼,清了清烟嗓:“叫……王椿是吧,”他点了点地上的盐,问道:“铺子应你的要求拿出来干净的盐了,也按分量给你换了,这你怎么说?” 骆家属于商户大家,又是洛阳首富,还同自己的顶头上司江知州结了干亲。 知府一听闻是骆家的事,放下手头事务就亲自赶来,看这态度就知道骆家平日里肯定没少给送东西。 这伙人深知官府来了不好闹事,本来冲着铺中库房里肯定没有干净的盐,也有底气闹,即便知府到场也不怕。 不料这掌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提出来一袋子干净的!这下连他都不能确定库房中的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到了此时,连个闹事的由头都没有,显得更加理亏了。 那王椿眼见今日讨不到好,攥着棍子的手咯吱作响,鼻孔怒气冲天的“哼!”一声,弯腰将盐带子提在手中,“咱们走。” 两边立刻分出来五六个人,身形跟着他动了动。 骆深冷不丁道:“站住。” 王椿脚下不由一停。 “想走?” 骆深转身走到跟前来,对着知府点头过礼,提起嘴角笑了起来,这笑意却没有抵达一双桃花眼中,“盐的事解决完了,打人的事是不是也得解决一下?” 王椿怒视着他,脸色立刻变的非常难看。 骆深看了一眼秦掌柜,“胳膊怎么样了?” 秦掌柜同他对视一眼,福至心灵,后退两步靠在了门上,捂着膀子说:“嘶!好疼……” 王椿简直惊呆了,“他……他刚刚还扛着百八十斤重的盐出来,气儿没喘一声,怎么可能疼呢?” “打你一棍子,你疼不疼?”骆深问,然后又问秦掌柜:“严重吗?” 秦掌柜觑着他眼色,十分上道的说:“严重,非常严重,我这胳膊,动不了了……快快快,扶我一下……” 伙计立刻上前扶住他,扶他小心坐在了椅子上,“掌柜的,您怎么样?” “不成啊……”秦掌柜一手垂着,一手捂在胸口顺着气,“胸闷,憋的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大宝贝的投喂:凛冽时雨扔了1个手榴弹、6个地雷;银白之胄扔了1个地雷;晚风归扔了1个地雷;一捆黄花菜扔了1个地雷 谢谢你们鸭OvO~ 第10章 伙计连忙去给他倒水。 骆深说:“若是要追究,在场诸位都是帮凶,但是咱们都是老街坊邻居了,不至于因为一点摩擦就生分了,所以此事作罢。但是……” 他话锋一转,对着面前王椿为首带领的那五六个壮实的大汉道:“这几位动手的兄台得留一下,咱们好好清算清算。” 围观的群众听他这样说已经有些悻悻然,官差再次上前驱散人群,于是缓缓散了。 闹事的那几人想跟着散,骆深抬手一点那五六人,脸色染了些风霜凉意:“没错,说的就是你们几位。” 粮食铺中的看场伙计正准备出手,但是知府在此不好放肆,缓了那么几步,知府清了清嗓子:“咳”。 官差立刻群起捉鸡,成角围之势将那几人压在了手中。 群众散干净七八分,这地界逐渐空旷起来,闹事的几人对视几眼,王椿问:“你想如何!?” “不得喧哗。”知府高高呵斥了一声。 骆深说话就可以,旁人说话就‘不得喧哗’,可见这知府确实跟骆家私交不错。 王椿看清局面不敢放肆,只得硬着头皮辩解:“大人,我们冤枉。” 知府淡定道:“冤不冤本官自会查清楚。” 仍旧有人要说,知府脸色已经拉了下来:“安静。” 王椿递出眼神示意忍耐,自己也恨恨闭上嘴。 “大人,”骆深对着知府一捧手,“他们既然先动手打伤了人,这医药费……” “自有赔偿。”知府语气和缓了些。 “多谢大人主持公道。”骆深恭恭敬敬的说:“其他的犯了哪条律例在下也不大懂,就请知府大人秉公办事吧。” 他倒是客气恭敬,仿佛跟知府完全不熟。 知府点了点头,“先关押吧。” 王椿被反压着臂膀,闻言赤木圆睁,咬着牙嚷:“小人不服!” “闭嘴。”知府指着他道。 话音刚落,官差一鞘敲在了那大汉后背上,“大人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厚重尖锐的刀鞘能殴打能杀人,紧紧抵在了腰间后脊椎骨上。 若叫这些心狠手辣的官差老手一板子下去,恐怕得落个全身残疾。 王椿痛苦缩成一团,其余人眼看血腥不敢再说,眼睁睁看着知府踱步两次走到了跟前,慢条斯理的说:“不要急,有你们服的时候。”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沾了些浮尘的官靴,吩咐官差道:“那咱们就回去吧。” 秦掌柜捂着膀子见缝插针的高声夸奖:“知府大人一向秉公办事得人信服,小人这胳膊全仰仗您啦!” 知府点点头,看了一眼江天。 江天跑上前,指了指骆深:“改天我再去找你,待会儿骆少回家,我搭他的车回去。” 他既然提到了骆深,骆深便上前客气的邀请:“辉煌楼就在前头,大人有空吃个便饭吗?” 知府不敢吃。 大白天在酒楼里吃饭太显眼了,更别提跟大商户坐在一起,恐怕用不到明日,贪污行贿、官商勾结的名声就传的满城皆知了。 一寸长的太师胡一动,知府摆了摆手,客气的说:“还有要事在身,本官就先回去了,您几位自便吧,啊……” 他转眼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韩将宗,觉得他从穿着到气势都不太像店里的伙计,也不像是来买东西的。 江天赶紧上前介绍道:“那位是刚从京中来的巡查的韩将宗韩大将军。” 知府“诶唷”一声,差点惊的蹦起来,他脑中回想着刚刚表现的有无错漏、是否得体,一边快步走了进去,什么官架子都扔在了脑袋后头:“韩将军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唉,见过将军。” 韩将宗一抬手,“不必多礼。” 还是比较好说话的,知府松了口气,“将军怎会在此啊?” 骆深、江天一同看向韩将宗。 韩将宗:“看看热闹,知府断案果真利索,一看便知平日为官正直,得民爱戴。” 他情真意切的笑着夸奖:“不错。” 知府没料到堂堂大将军竟能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若是等他回去跟圣上一说,那高升之路岂不是近在眼前了? 就算不说,哪怕只跟知州太守美言几句,顺口夸赞两声,也能保官路亨通无虞了。 “已经这个时间了,可吃过午饭了吗?”知府高兴的嘴差点咧到后脑勺上,激动又热情的邀请:“将军若是不嫌弃,可否到家中一叙呀?” 韩将宗自来熟的拍了拍他肩膀,示意看重,嘴里却不好意思的说:“带着圣旨南下本就是唐突,还带着事务而来,不好打扰知府啊。” “出来时已经备好的饭食,回去正当吃呢,都是普通家常便饭。”知府继续邀请道。 原本也没想真的能请得到堂堂大将军,但是他仍旧客气的说:“将军光临寒舍,下官高兴还来不及,怎能说是打扰呢?” 不料韩将宗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停顿一下,然后为难的说:“那……好吧。” 知府无声的一愣,似乎没想到他答应了。 骆深嘴角一翘,差点笑出来。 这套路都是同一个套路,韩将宗亲身实践了什么是‘打蛇随棍上’。 恐怕待会儿还要说明什么叫‘引狼入室’。 骆深克制着脸色,眼睛却极其不明显的微微一弯,里头顷刻间盛满了笑意。 韩将宗余光扫他一眼,对着知府又叹了口气。 知府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倒抽一口气,心花怒放的将手长长的伸了出去,“您请,您快快请!” 他脸上笑出了花,心情好的差点飞上天,对即将到来的破财灾难一无所知。 既然请到了贵客,知府便是一刻也等不下去,立刻带人回家。 骆深看着韩将宗背影,微微张了张嘴,吸了一口气,又闭上了。 韩将宗走出去两步脚下一顿,转了回来,对着骆深道:“晚上我去的,记得做我的饭。” 然后也不等骆深答应,转身又走了。 知府站的远,没听见他说的什么,江天却听见了,震惊的捂着嘴道:“你你你……他他他……” 骆深“嘘”了一声,点了点韩将宗的方向。 江天艰难等待,等韩将宗不见了身影才继续追问:“你们、怎么、回事?啊?” “传闻不是真的吧?”他震惊的问。 “什么传闻?”骆深问。 江天:“不明男子夜宿骆家……难道是韩将军吗?”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骆深。 骆深沉默不语,认了。 秦掌柜被伙计扶着过来,骆深瞟了他一眼,秦掌柜立刻推开伙计,佩服感激的道:“多谢少爷救了小人啊!” 其实掌柜的死活跟骆家关系不大,顶多就是这个不行再换个新的,麻烦一些而已。 骆深真正救下来的是铺子。 秦掌柜这样一说,既显得他能屈能伸,又恭维了骆深,也有点讨好的意思。 骆深心知肚明这点弯弯绕绕,并不点破,“好好养伤吧,若是人手不够,再找两个人过来帮忙。” “没什么大事,皮肉伤。”秦掌柜抬了抬肩膀,笑着说:“多亏少爷有先见之明,不过,您怎么知道要带着盐来?” “备不时之需。”骆深叹了口气,笑着开玩笑:“这下倒好,盐都给你应急用,我家里断了货,连盐都吃不上了。” 秦掌柜也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是自己疏漏,颇有些难为情,郑重保证道:“小人一定查出来哪一步出了错漏,给您一个交代。” “也给自己一个交代。”骆深点了点他受伤的胳膊处。 秦掌柜连忙应下。 骆深环视一遭店内琳琅货架,最后收回视线,转过身:“走了。” “哎,实在是劳动您跑这一趟。”秦掌柜诚恳道,一路跟着送到门外。 骆深走在最前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 江天赶紧追了上去,一动身就觉得浑身咯吱作响,像石头块一点点的崩落了。 他艰难跟上骆深脚步,在后头隔一会儿就观察一下前人的表情。 骆深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眉眼都带着浅浅笑意,眼角的颜色比平日暖和,整个人也比平日生动一些。 看得出来心情非常不错。 直到上了马车,他终于消化完了这个事实,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你不是说早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吗?怎么又跟韩将军搅合到一块儿去了?” 骆深垂眼一笑。 江天往天那边挪了挪,坐的离他近了些。 “年前儿你拒绝我哥也是这么说的,”江天觑着他,眼神中透露出‘别想糊弄我’的意思,眯眼打量着他神色问:“……该不会这是你为了拒绝别人,单想出来的借口吧?” 骆深呼出一口气,眉目放松而舒展。 江天等他回答。 “不是,我真有喜欢的人。”骆深先解释了一句,然后才说:“韩将军就是。” “不是,你之前不是说,”江天有些晕,仿佛昨夜的酒全喝到脑袋里去了,在里头使劲晃荡,“是……山西人吗?” 骆深笑着摇摇头。 他往后轻轻一仰,靠在车厢上,微微抬起的上颌拉出一道优美弧线,上头连着柔和温润的唇。 “他去过山西。”骆深道。 “我也去过山西啊!”江天哀嚎一声,严重怀疑他被人下了药,智商直线下降,“还不如干脆说,你就是对韩将军见色起意,看上他那副好身材了。” “你也觉得他身材好?”骆深问。 江天想了想,虽然有着直男对雄性天生的敌意作祟,不想承认,但还是实话实说道:“……确实挺好的。” “我也觉得很好。”骆深笑了笑。 江天一看他表情,要苦口婆心的劝什么‘皮囊无用,人好才行’这种老话,转念想起来刚刚的话,立刻自己打住了,“你先等等,你到底怎么断定是他啊?” 他一回想这韩将军擅长‘薅羊毛’的为人,就觉得不像什么好人,“……别是认错了人啊!” 骆深垂下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白皙,骨节细长的右手紧紧握一下又张开,就像刹那盛开的白菊花瓣,缠绵舒展。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夜救我的人是位身材高大的军中统帅,姓韩,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却记得他说话的感觉。” 江天看着他。 “三军统帅,只有他一个人姓韩。”骆深望着车内坠在四角处的八宝香囊,视线随着其中一个轻轻晃动,眼中晶亮璀璨,笃定道:“我知道,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刀糖我都爱 50瓶;庚2007、?(ò_óˇ)?“ 15瓶;温和安然 10瓶;一捆黄花菜 5瓶; 第11章 洛阳城位属丝绸之路起点,是大运河中心枢纽,前头数不清的帝王在此定鼎九州。 下辖八区八县,属经商中转大城。 城中坐落着几位重机大臣的府邸,都是皇上亲封的万户侯,此外八大知州的家都在繁华处错落而建,在这种群鹤鹿立的包围下,知府的家出现在这里头,算是最不起眼的。 就连知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跟大将军扯上关系。 激动的差点抽过去。 知府家前厅办案,后院住人,四合的配房将小院儿团团抱住,院中屋檐低垂,廊下接雨水的大缸中都种着睡莲,透着一股子精巧劲儿。 韩将宗发现了,洛阳这地方真是地灵人杰,各家有各家的心思,都有着自己的一点妙处。 知府迎他进堂屋,对着一旁的仆人道:“开饭。” “是。”仆人即刻要去,知府趁着韩将宗没注意这边,拉着仆人悄声吩咐:“去辉煌楼里头打包两份肉菜回来,快去快回!” “是!” 知府转过身,对着韩将宗继续笑:“将军先请坐下歇歇脚,午饭马上就好。” “不急,”韩将宗看了一眼他拉开的椅子,一撩衣摆坐了上去,随意道:“自在些吧,你也坐。” “是,是。”知府嘴里答应着,亲自泡了茶来,恭恭敬敬的端给韩将宗。 韩将宗喝了一口,放在小桌上,夸了一句:“不错。” “粗陋茶叶,惹将军笑话。” 韩将宗看着杯底浮尘的茶叶,问道:“闹事人员该如何处置?” 知府想了想,认真道:“调查清楚户籍,问清楚原委,若是寻衅滋事,外地的发还永不得进洛阳城,本地的叫家人作保,并记上档案。” 基本不用问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寻衅滋事,走个流程而已。 记上档案,那这污点就会跟随一辈子,往后无论的做工还是开铺子,都会遭人挑拣嫌弃。 “你同骆家关系不错吧?”韩将宗突然问。 知府刚坐在了小桌另一端的椅子上,闻言立刻站起身,小心的回答:“普通官商关系,寻常走动而已,算不上不错。” 韩将宗心中哼笑一声,没有揭穿,端起那茶盏来又抿了一口同骆家如出一辙的清淡带着些甜的茶水。 他不说话的时候,常年居于高位的气势就显露出来,那感觉犹如群山叠嶂,沉甸甸的落在眼前。 知府站在他跟前,大气不敢喘。 “坐下说话。”韩将宗道。 知府迟疑坐下,想了想说:“将军之前说到带着事务而来,”他诶呀一声,关切的问:“不知是什么事务呀?” 韩将宗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为难无奈。 知府立刻追问表明心意:“若真有难度,下官也可以帮着解决一下。” 韩将宗抿了抿唇,看得出来正在思考,知府上半身微微前倾,面色恭敬态度谦卑。 韩将宗犹豫片刻,然后沉沉叹了口气:“那我可说了。” 知府示意洗耳恭听。 韩将宗:“北面就要开战了,正是秣兵厉马的时刻,我这次来,是打算着借点银子作军饷。” 知府:“?” 韩将宗诚恳的说:“目前各大知州已经都量力而行掏了腰包,但是还是不够啊。若是你能帮着领头捐赠,带动各知府、县令,给北面的将士送去一点温暖,真是最好不过了。” 知府:“???” 知府怀疑自己听差了。 但是韩将宗已经开了口,并且还在继续。 “俗话说的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此时正是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刻。” 他表情诚恳,态度坦然,熬的这碗鸡汤又浓又满,将人架上了非一般的高度。 知府感觉犹如被架在火上烤。 他艰难的维持着笑容,“应该的……” 韩将宗伸出手,欣慰的拍了拍他,“既然你如此明事理,我就放心多了。” 知府竭力往上扯嘴角,扯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你放心,知道你们起早贪黑,操心事务辛苦。”韩将宗安慰道。 知府眼巴巴看着他。 只见他伸出来一只手来,比了个八的手势,“一人八千两,意思意思就行了。” 知府“出溜”一下子靠下一滑,若不是韩将宗提着他,就掉地上去了。 “八千两……”知府哆哆嗦嗦的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活像被人踩着脖子,“……这送的不是温暖,是命啊!” 韩将宗扫了一眼他青白交加的面色,眯了眯眼,转口道:“但是你们养家糊口不容易,八位知府一人出个一千多两,凑个万两整数就成啦。” 这就比八千两好接受多了。 知府猛的松了一口气,但是随后想起来,一千两也不会小数目,那口气又抽了回去。 韩将宗拍了拍他一边肩膀,表达自己善解人意、体恤下级的心意。 知府看着他一脸的诚恳表情,张了几次嘴,实在说不出道谢的话。 外头家仆走来侯在门边,禀告道:“大人,午饭准备好了,开始吃吗?” “成了。” 韩将宗站起身,顺了一下外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清气爽、高高兴兴的说:“那咱们就,开饭吧。” 骆家的马车停在门前,骆深下了车,看了一眼坐在车上未动身的江天,“下来啊。” 江天探头望了望,又坐直了:“你去吧,我还要再去一趟花鸟儿市,给我爹买两条鱼回去。” 闻言骆深脸上浮现一点无奈来,江天:“怎么,多坐一会儿你的车不行啊?” “行是行,”骆深顿了顿,才道:“干爹养鱼好讲究,三天换一回水,五天换一回鱼。” 江天:“……” “幸亏养的是大肚鱼,若是什么稀罕动物,可要养绝了。” “去你的,”江天哭笑不得的说:“没这么挖苦人的。” 骆深一笑,松开撩着门帘的手,门帘落下,挡住了视线。 骆深转身往里去,交代道:“送江公子去花鸟儿市,等他买完东西,再送他回家。” “是,”车夫应了,要去牵绳,门帘“唰”一声又被掀开了,江天在身后喊他:“骆深!” 骆深停下脚,回首看他。 江天张了张嘴,最后说:“我晚上来找你啊?” 骆深点点头,转身进了门。 江天看着他窄腰长腿、身姿挺拔,直到亭亭背影走进门去,才甩下门帘。 骆深回到家,骆老爷找他去问事,骆深一一答了,着重说了结果:“如果一来,处置了闹事者,也算是给要使坏的人敲了警钟,叫他们不敢随意再闹。” 骆老爷松了一口气,又心疼起钱来,“先出去了六万两,又搭进去一吨盐,诶唷……” “十万两,”骆深说明道:“儿子已经答应韩将军,捐十万两。” “嘶——” 骆老爷差点抽过去。 骆深赶紧扶住他。 骆老爷敲着胸口颤颤巍巍的坐在椅子上,不停往下顺气。 骆深拍着他后背帮助他顺气,等他缓了一会儿,才解释道:“边关一直为了护民而战,民养养兵,也说得过去。回头韩将军会禀告朝廷,下放制造铁权限。”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这下放的时间,会首先告诉咱们家。” 骆老爷一停,双眼一定,转了几圈转到他脸上去,声音带着激动的颤音:“真的?!” 骆深点点头。 造铁权显然不同于其他小打小闹,军营中每买一批就是万把兵器起步,若是能多接两单,一则回本,二则跟军队搭上线,明面上就算是国商了。 往后不管做什么生意,不仅各商户,就连各官员也要给几分面子,身份抬高许多。 骆老爷笑了几声,高兴过后又想起钱来,“那也有点贵唷……” “这不算什么钱了。”骆深缓缓劝道:“机会难得,若是咱们抓不住,可就到被人手里去了。” 骆老爷顺着他话想下去,摇头复摇头。 片刻后一咬牙,头一点:“对,这种往上升的露脸机会,靳家肯定抓心挠肺的想要,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了他家。” 骆深不辩驳,算是默认。 “我看这回盐里头掺和沙子这窝心事,就是他家干的。”骆老爷道。 骆深心底唉了一声:“也不能空口诬人清白,交给知府大人去查问吧。” 骆老爷哼一声,伸手要端茶,骆深望了望外头天色,“别喝了,该吃饭了。” 说罢伸手去扶他起身,随口问道:“小渟呢?” “饿坏了,已经去等着吃饭去了。”骆老爷道。 骆深扶他往正厅去,骆老爷走了几步,扭头看他,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骆深只当他还烦恼钱和盐的事情,“别想了,钱都花出去了,韩将军也不会让咱们反悔。” 他眉目舒展安慰着骆老爷,脸上一点不见不耐烦的表情。 “不是想这个。”骆老爷说了一句,然后又叹了口气。 云厅与正厅中间隔着几座假山,假山下流淌着一池湖水,湖水之上架着九曲回廊。 骆深也没问他在愁什么,扶着他踏上走廊。 廊下微风凉爽,即便正午都不觉得热,两侧盛开的牡丹争相斗艳,将园中盛景抓来了大半。 片刻后,眼看着长廊到尽头,骆老爷犹豫着说:“要不……你还是娶个亲,回头生了孩子,爹给你带着,有了孩子你再想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不管是男是女,爹都不管了。” 骆深垂着眼睫没有答话。 “先不说继承不继承的事情,”骆老爷知道他烦这个,尽量好商好量的说:“主要是爹年纪大了,有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爹喜欢。” “爹那么喜欢小孩儿,就自己再生一个呗。”骆深一本正经的说:“不要怕年纪大,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骆老爷张了张嘴,似乎一时短路了。 骆深:“你就放心大胆生,咱们家有钱,不缺人看孩子。” 爷俩儿本慢慢溜达着,气氛也比较和谐融洽,骆老爷听他说完站在了原地,骆深扶着他也被迫停住了脚步。 扭头一看,骆老爷正瞪着眼看他,恐怕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抽人。 骆深想了想,离他远了些,但是面上仍旧和颜悦色的:“这么着吧,若是你不放心别人,我给你带,我还年轻有精力,你多生几个我也看顾的过来。” 话音刚落,下一刻骆老爷就举起手来,“你!” “说归说!”骆深立刻喊道:“聊天归聊天,我都多大了,还带动手的?” 骆老爷举着手,半天没挥出去,最后喘出来一股粗气,手也恨恨放了下去,“早晚叫你气死!” 骆深又凑上前去扶他,骆老爷抽了抽胳膊,没抽出来。 骆深喊了一声爹,才慢慢道:“怎么又想起来提这个?” “许是年纪大了,每回想起来,心里总是不大得劲儿。”骆老爷说。 出了长廊进了正厅檐下,二人一时沉默,骆老爷望了望里头,宽阔敞亮的厅中中间拦着一道六扇屏风,透过屏风,隐约能看见里头微微晃动的人影。 应当是乳母抱着孩子已经等候开饭了。 骆老爷收回视线,还要再说,骆深先道:“不是都有小渟了。” “小渟毕竟不是你亲生的,”骆老爷想了想,眼中神色有点失落,低声说:“终归还是有点不一样。” 骆深也看了看里头那人影,压低声音劝慰道:“一样的,你当他亲生的,他就当你亲生的。既然小渟进了门,往后这话别再提。” 骆老爷深知他说的对,但是心中像压着石头,总也高兴不起来,落寞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凛冽时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凛冽时雨 6个;一捆黄花菜、银白之胄、晚风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刀糖我都爱 50瓶;庚2007、?(ò_óˇ)?“ 15瓶;温和安然 10瓶;一捆黄花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韩将宗在知府那边吃过饭,实在受不了他不想笑硬要笑的苦瓜表情,起身告辞。 终于要送走这尊佛,知府硬撑着一口气将他送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前街,拐弯不见了踪影,知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骤然一放松,眼泪“啪嗒”掉出来两颗,未经面颊直接砸到的脚面上。 知府看着靴子上深深的水渍印记,又想到这是一双新靴子,而自己又没有老婆给做新鞋,不禁悲从中来。 再一想到辛苦攒了十几年的老婆本就要飞走了,而老婆还没个踪影,心中更加哀泣伤感。 他蹲下身擦自己的鞋,越擦越难受,越想越难过,索性趴在手臂上伤心的哭了起来。 罪魁祸首韩将宗根本不知道自己把一个年过而立的糙汉子给惹哭了,心情极好的坐在车中,兴起之时还要哼一哼小曲儿,偶尔撩开窗边小纱帘看一眼外头繁华景象。 马车轧过青石街,不时轻轻摇晃,若是再碰上地上有些小石子和坑洼处,颠簸感更加明显。 韩将宗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论马车还是骆家的好,不仅宽敞,还舒坦,好看。 他坐了几回,路走了不少,都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颠簸。 待到想起骆深来,他嘴角情不自禁挑起一点饶有兴致的弧度来。 他心知肚明,骆深在一步一步的试探他。 从邀请吃饭,到建议多住几日,再到提出去各大景点游玩。无一不是试探他可以接受的节奏和底线。 韩将宗心说何必这么费劲呢? 你窄腰腿长,模样漂亮,性格有趣,人又聪明,完全是我菜啊。 大家都是成年人,直接说明白,脱衣裳、上床,多么敞亮。 ……就是不知道活儿怎么样。 随即韩将宗就想:不过没关系,我活儿好,不管是有我全权主导,还是你坐上来自己动,我都可以啊! 骆家北面小院儿,迎风阁。是作为待客专用的,装修的雅致大气,极尽宽敞华丽,彰显首富的气度。 韩将宗同刘副将前一晚被骆深直接领到了这处,这回再来,按照规矩,是不能住的比这差的,因此还是安排在了这里。 午饭管家来请刘副将一道去正厅用饭,然而刘副将心中操着两万五千两银子的心,非要盯着马车才踏实,推拒了。 管家请示过骆深,单开了一桌饭菜,叫他在客间中‘随意’了。 刘副将吃完午饭打了个饱嗝,靠在椅背上发呆,眼中余光还扫着停放在偏院中的马车,车上东西实在是沉,那马已经不堪重负的半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吃着草料。 管家已经来问过许多次,要不要待为保管车中物品,刘副将都以‘贴身物件不便交出去’为由拒绝了。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这些银子够做些什么,再加上骆家要支援的也是一笔大数目,越想越高兴。 高兴的忍不住要吟诗一首。 但是身在别人家,才华不能太外露,忍住了。 刘副将新里哎呀一声。 这骆家真是,吃得好住得好,主人随和,又有钱,哪里都好。 马打个响鼻,拉回了他的神思。 刘副将观察一会儿,决定让马放松一下。 韩将宗从外面来到骆家,正撞上骆深在前庭陪孩子玩,小不点团子似的一个窝在秋千上,四周垫着厚厚的鹅绒垫,衬的人更加雪白无瑕。 骆深提着把椅子坐在后头,一手拿着本书,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推着秋千。 他双眼放松而自然的垂着,修眉平缓划到额角,看上去有点冷淡,秀气双唇微微开合,念着:“……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是《千字文》。 韩将宗骤然见到一副这么和谐的画面,不由站住脚看了一会儿。 多年征战在外,沙场马革裹尸,边疆的空气又冷又湿,这种温暖有家的感觉恐怕做梦都不敢梦到。 骆深似有所觉,抬起头看过来,见到是他唇角立刻一翘,站起身来:“韩将军。” 韩将宗心中回神,面上丝毫不显山露水,缓缓走上前去,“现在教他读这些,有点早。” 骆深看了一眼手中书,放到了仰着小脸好奇打量来人的团子怀里,“囫囵吞枣,给他营造个读书的氛围,将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韩将宗早就听说过,从商的十户里头有八户都盼望着家里能出个读书人,若是再能从官,改家门,树新风,才算是光宗耀祖。 韩将宗面色不敢,周身仍旧环绕着那副沉甸甸的厚重气场,问道:“叫什么名字?” 骆深回答:“骆渊渟。” “渊渟岳峙,是个好名字。”韩将宗夸了一句。 骆深垂眸,桃花眼微微一动,眼睛似乎在说话,里头装了些笑意。 团子要爬下来,骆深扶着那秋千,并没有去抱他下来,而是等他自己慢慢往下爬。 秋千离地不远,成年人刚好能双脚及地,但是于孩童而言还是有些高。 团子试了几回,小短腿蹬了几次都踩不到地,不由有些急了。 骆深坚持道:“自己下去。” 团子转过头,看向韩将宗。 圆圆的眼中清明澄澈,未染上丝毫杂质。 人类幼崽天生的本能,会寻求一切比他强壮的人的帮助与保护。 韩将宗犹豫了一下,脚下一动,骆深一伸手,拦住了,悠悠道:“杀子不用刀,全靠养的娇。” 他转头对着团子道:“自己下。” 别人家怎么管教孩子,外人确实不好插手,韩将宗站在了原地。 团子压根没听懂前一句什么意思,后一句倒是听懂了,但是仍眼巴巴的望着骆深。 骆深坚持了一会儿,“诶”一声败下阵来,一伸手把他抱了下去。 嘴里严肃道:“下次自己下。” 韩将宗:“……” 团子脚一沾地,立刻撒着欢儿跑了,骆深在后头喊了一句,“慢点儿!” “……杀子不用刀,全靠养的娇。”韩将宗重复一遍他之前的话。 骆深偏过头笑了笑,根根睫毛投下舒朗阴影映在眼睑上,斑驳缝隙中露出的眼中带着湿气和暖意的双眸。 乍一眼看去,又温婉又多情。 “上午将军陪我去铺子里,我该怎么谢谢将军呢?”骆深问。 韩将宗想了想:“不用谢了,劳务费就当抵了房租了。” “成。”骆深往干脆道。 他不自觉前走了两步,望了望前头团子消失的方向:“那我带将军去看看房吧。” 韩将宗察觉到他似乎是在担心,随着他视线一望,院中亭台楼阁,桥下流水,弯弯绕绕。 小团子正趴在栏杆上撩水玩儿。 “你去看看吧。”韩将宗道:“别摔着碰着。” “那……” “我认识路。”韩将宗赶在他前头说。 骆深也不多说,闻言便道:“那我先失陪一会儿,等下过去找将军。” 韩将宗一点头,骆深抬手告辞,转身大步而去。 韩将宗抬眼看着他修长背影匆匆远去。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直到那背影不见了,又过片刻才收回拉长的视线。 去了迎风阁,刘副将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的解套车的绳子。 韩将宗看到他一身汗水的落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这是……亲自给马割草去了?” 刘副将期待的望着他,韩将宗朝他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个‘一’。 “一万两!”刘副将立刻高兴的嘿嘿笑了起来,“将军好厉害!” 韩将宗受用无比,还要装大尾巴狼,一努嘴,“嘘”了他一声,靠后站了站打量一下那马车,“啧,骆家这待客不行啊,也没有找个人来帮帮你。” “找了找了,来好几趟了,”刘副将解释道:“我都拒绝了,万一他们看到里头装的是……钱,”说道“钱”一字的时候,他将声音压的非常低,然后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才继续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他们起歹心。” “……”韩将宗无奈道:“……是这么个道理。” 刘副将继续卸车,“将军,这骆家真是有钱,我算是知道了,吃的也太好了,比起来咱们之前在军队里头吃的是什么难以下咽的猪食啊。” 韩将宗捡起一根草吹了吹咬在嘴里,打量着院内装修。 他早晨出去的时候没细看,这会儿得了空才好好品一品。 大理石镶明珠的月亮门,金粉刷漆的栏杆,墙角复杂的花架,还有夹道两旁盛开的牡丹,都看得出来三个字:不差钱。 但是虽然奢华讲究,若是按照花费的巧心思上,远不及门庭前院的匠心独运。 可见偏院就是偏院。 刘副将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青石地面,指节与青石相撞,发出“咚、咚”的声响,韩将宗垂眸看过去。 刘副将:“我怀疑这石头底下都埋着钱。” 韩将宗没说话,刘副将想起来又问:“对了将军,你怎么进来的?” “脚走进来的。”韩将宗道。 “不是,”刘副将想了想,深觉富贵使人安逸,脑子都要生锈了,“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来的?那骆少爷没有跟过来招待一下你吗?” 韩将宗叼着草,十分接地气的“唔”一声,嘴里道:“我自己进来的,他有点事先去忙了,忙完就来。” 刘副将表情复杂的看着他。 韩将宗坦然受着那目光,俨然一副是进了自己后花园的自在随意态度。 片刻后,刘副将不知想到了什么,“……将军。” 韩将宗:“?” 刘副将皱了皱眉,“……你不会看上人家骆少爷了吧?” 韩将宗轻轻咬着草杆儿的嘴里停了停。 刘副将张圆了嘴,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不会让我猜中了吧?!” 韩将宗没有说话。 刘副将震惊的望着他。 “我问你,”韩将宗蹲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像座山一样雄壮,嘴里一动,那草杆儿换了一边继续咬着,“之前咱们去山西征兵的时候,你见过他吗?” “没印象。”刘副将根本没心情细想,忧心忡忡的看着他,“古往今来数不清的教训告诉我们,感情和钱一定要分清楚,不然容易人财两空。” 人空不空再说,刘副将现阶段主要是担心到手的钱财要飞。 他心惊胆战观察着上司的表情,突然问:“将军你,该不是,为了……” 他艰难的揣测道:“为了拿到钱,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吧?” “……你觉得呢?”韩将宗问。 刘副将当真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犹豫片刻,竟然郑重点了点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觉得可以。” 韩将宗:“…………” “可以为了钱出卖身体,”刘副将认真的说:“但是不能出卖灵魂。” “这样,那我换一种说法。”韩将宗道:“如果他说,我不跟他好,就不给钱,那……” “给多少钱啊?”刘副将皱着眉问。 韩将宗想了想之前谈好的价钱,眼眸深处锐利深沉,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十万两。” “……” “十万!”刘副将差点惊掉了下巴,一听见这个数目就血压升高,激动万分,“别说出卖身体和灵魂,出卖老婆都可以啊!!!” 第13章 晚间江天派人来接骆深去往牡丹楼,骆深换好衣裳往外走,“别跟别人说我的去处。” 都是老规矩了,家仆答道:“小人懂得。” 出门之际他又问了两句迎风阁的情况。 仆从答了两句,骆深想了想,交代道:“好好伺候着,如果迎风阁的客人问起来,可以如实回答。” “是。” 他穿了一件半蓝偏紫的浅灰色纱罩,能露出来里面织锦的浅色长衫,袖口领边都绣着月色花纹,腰间束着平坦精致二指宽的腰带,上头细密绣着暗色纹路,隐约是寥寥几笔牡丹花。 腰间吊穗玉佩一块,精巧香囊一个,另别着一块半环白玛瑙玉兰腰配,底部镶着一枝金梅,约有个三四朵金色花苞落在上头。 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干净体面、细节讲究,若细看,便能察觉到这一身的价值连城。 待到了牡丹楼,人还不算最多的时候,要等到亥时,新节目开场,才是最繁华的时候。 守在敞口门边的小奴撩开幔帐纱帘,请他进去。 江天已经等在里头,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寂寞喝着酒。 骆深走过打个招呼,自顾坐在凌空架起的美人靠上,望了一眼楼下场地正中的景象。 这楼坐北朝南,东西宽,南北窄,这处是东面三间夹在正中的那件,正对着清台,算是视野最好的客间。 “今天什么节目?”骆深问。 “你的产业你问我吗?”江天反问了一句,想了想,还是答:“新□□的鼓妓,还有个飞天舞女。” 他说完笑了笑,“这舞女儿与之前那个纤瘦的不同,能唱能跳,身材又惹火,算是今晚的看点。” 骆深收回视线,饶有兴致的笑了笑,看不出太多情绪来。 江天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打好了腹稿,才问:“深深,那个韩将军,你想好了怎么追了吗?” 骆深轻轻“啊”一声。 他一向是有事‘深深’,无事‘骆少’,骆深心如明镜,知道他有话要说。 江天果然道:“我回去想了想,若是这人真值得,人品没问题,那你就尽早出招把人搞到手,以免夜长梦多。” 骆深眼一眨,垂下视线,彻底放松的靠在了栏杆上。 窄腰长腿,长相漂亮。 随便一停就是一幅画。 看他淡定从容的模样,江天疑惑道:“你不打算追吗?” 他有些可惜自己不好男色,他心中愤愤的想:不然凭借着青梅竹马的感情,还有门当户对的缘分,这人早就是我的了,还有别人什么事? “不打算追。”骆深终于开口道。 江天口中含酒,颠倒数次才咽下去,“啊?” 台下热闹起来,热场的节目要开始了。 骆深垂眸看了一眼台下。 江天冲天他一举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酒,舔了舔牙,“跟兄弟说实话,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兄弟帮你。” 骆深摇了摇头,然后垂着视线轻轻笑了一声,磊落坦言道:“让他追我。” 江天想了想,有些摸不着头脑。 骆深唇角含笑:“老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尤其他从军多年,估计快憋疯了,不用做什么,稍作暗示,甚至只要勾勾手指就来了。” 说的通俗一点,叫撩。 江天给自己倒满酒,要给他倒,才发现他的杯里还满着,于是朝他抬了抬手催他喝下。 骆深一口喝了,分几次才咽下去。 “你酒量最近不行啊。”江天说。 骆深“唔”一声,伸出细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胃。 场中节目开演,爆发出了第一拨掌声。 骆深在不绝于耳的叫好声与口哨声中随手扯下腰间别着的玛瑙玉兰环,一扬手,扔了下去。 价值连城的饰品落在铺着红绸缎的海绵垫上,往上弹了两次才不再动,反射出柔和润泽的光。 “好——” “阔绰!” 全场立刻沸腾起来,引发了第一波高潮。 江天望着楼下熙攘人群,端着酒起身同他一起趴在栏杆,递了一杯给骆深。 他皱了一会儿眉,才出主意道:“要我说,你就压着那三万两银子,拖着不给,一来而去熟了,日久生情,你再给钱。” 骆深接过酒杯来,喝了一口,抿嘴咽下去。 喉咙上下一动,醇香酒气盈满口腔,慢慢道:“添了点数目,现在已经是十万两了。” “十万两!” 江天呛了一口酒,咳的眼泪都要跟着飞出来:“咳咳咳咳……” 骆深眉梢微挑,云淡风轻看着他。 江天:“说真的,现在有些人,给他十万两,别说让他出卖身体,让他出卖老婆都可以。” “我觉得韩将宗不是这种人。”骆深道。 “唷——”江天长长叫了一声,“都能直接叫将军的大名啦!” 骆深一眨眼,轻轻笑了笑。 韩将宗整个下午无事,在房中休息半日。 骆深中午时说去找他也没有去,仿佛只是客气了一下。 一等到了晚上吃饭,韩将宗皱了皱眉,不爽的说:“这骆家是什么待客之道,竟然不请客人去正厅吃饭吗?” 刘副将看着一道接一道的菜流水一样上来,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来请了啊,我给推了,自己吃饭多自在,人多了吃不爽。” 韩将宗无奈的看着他。 刘副将无所察觉他的心思,一心放在饭菜上。 半晌,韩将宗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起当了十年副将,我能封将军,而你还是个副将吗?” 刘副将拿起来酒壶,只觉那瓷瓶滑不留手,如上好的白玉膏,因此多揣摩了几下,才站起来将小酒杯搁在一旁,给彼此取了两个大碗倒满酒。 “因为你长得更帅一些,出来办事更有面子,皇上喜欢。”刘副将槽道。 然后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对面人的俊脸,又摸了摸自己的糙脸,“每天用同样的水洗脸,吃着同样的饭,怎么你皮肤显得那么干净呢?” 与其说他皮肤干净,不如说是五官长得好,眼窝中的双眼锐利有神,略显深色的嘴唇形状明显深刻,面中鼻梁挺拔而起,结实硬朗的线条将整张脸牢牢撑起。 但是他阅历和年纪在此,因为也不显得太有攻击性,反而周身气质沉甸甸的,像酝酿多年深埋在地下的一坛酒。 浓郁,醇厚。 “单看我也挺帅的吧。”刘副将嘴里吃着菜,还要叹气,虽然并没有多难受:“对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就知道吃。”韩将宗道。 刘副将平白挨了怼,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夹了一块鱼肉搁在了韩将宗的碗里,“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别人拿不走,一是吃到肚子里的饭……” “二是脸皮。”韩将宗接口道。 刘副将:“……” 他总算发现,韩将宗心情有点不好。 但是美味佳肴就在眼前,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呢? 刘副将以为他担心军饷,吃了几口劝道:“有了骆少爷支援的十万两,够应急三个月不成问题,三个月后,朝中军饷就拨下来了。” 这是多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刘副将觉得心中大石消失,整个人都轻快无比。 但是韩将宗仍旧情绪不太高。 刘副将喝着热酒,吃着热菜,一会儿就吃了一脑门的汗。他起身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继续吃,听韩将宗道:“你说……追人怎么追呢?” 刘副将一顿,惊讶的看着他,“你真看上那骆少爷啦?” “也不算,”韩将宗想了想,说:“有点兴趣。” 刘副将想起来那未到手的十万两银子,一时心中激奋,顷刻来了劲儿。 “追人有什么办法啊,”他想了想,然后说:“无非就是些什么……金钱诱惑、强迫服从、死缠烂打一类的。” “低级。”韩将宗评价道。 然后他望着骆家金碧辉煌的装修分析道:“骆深不缺钱,若是强迫的话,恐怕不够真心,若是死缠烂打,又未免挑子一头热,被他轻视。” “那你有什么高级的办法吗?”刘副官问。 韩将宗沉默了。 刘副官吃着热菜,光着膀子流着汗,留意着他的动静。 韩将宗看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现,拍了拍他强壮的肩膀,“小崽子长在南方,没见过北方汉子的身材有多结实,等他见过了,勾勾手指,自己就扑上来了。” “那怎么让他见呢?”刘副将抬着眼皮想了想,“洗澡的时候叫他过来看看?骆少爷不会以为我们有病吧?” 韩将宗停顿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能太刻意,越是无形之中让他发觉,才越有效果。” 刘副将激动的说:“将军,你把他弄到手之后,他会不会再给咱们十万两银子啊?” 闻言韩将宗眉梢一挑,整个人显得英气年轻许多,“那都是小事儿。” 他想着骆深的窄腰长腿,后半句话藏在心间没说出来:我不仅让他心甘情愿的给钱,还要让他坐上来…… 第14章 夜一深,韩将宗房间点灯久久不息,刘副将张望了数次发现他还没睡,于是披上衣裳敲响了他的房门。 “进来。”里头道。 刘副将推门进去,韩将宗正直直望着这里,待看清楚来人后,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 失望? 刘副将上下打量自己一眼,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当。 “在等人呢?”他上前问。 韩将宗眉梢一动,刘副将赶在他骂人之前道:“我刚刚去打听过了,骆少爷已经出门了,晚饭都没在家吃。” 韩将宗一顿。 “去了哪里?” 刘副将觉得他竟然能为了军饷舍身如此,实在令人感动,立刻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出去:“去了牡丹楼。” 牡丹楼。 好戏即将开场,江天跟骆深碰碰杯,借着喝酒的间隙思考,问道:“但是,他万一不喜欢男的呢?” “没关系,行军打仗的人,饿久了对着什么都硬的起来。”骆深说。 江天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要求不太高,他给二人倒满酒,才皱着眉说:“你是只想同他做个床伴儿吗?” 他眼中转了转,心道做床伴儿我也行啊。 那边骆深头微微一摇:“我死缠烂打跟在他后头,他不一定动心,但若是他追我追不到,时间久了,必定在乎。” “万一时间久了他没兴趣了,不追了呢?” 对面人桃花眼一眯,眼中闪光,卧蚕温柔,眼底浮现出一丁点红。 冷淡微微下垂的嘴角一提,胜券在握的微微笑道:“常给他点‘兴趣’不就成了?都是男人,那点事儿还不懂吗?” 江天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不好男色,不然恐怕会被眼前这人拿捏的骨头都不剩。 舞台叮呛一阵响,今晚的大戏终于开场了。 鼓声由低到高,速度由缓到急,将今晚的气氛推向最高潮。 声声繁响中,迎出来一位舞女,那舞女飞天造型,单腿站在大鼓面上,那鼓底下似乎安装了滚轮,一侧有人拽着长长的丝线,拉着那鼓缓缓至中场。 鼓声响,舞女动,动作妖娆,表情诱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立刻迎来了四方客间一阵如雷叫好声,赏钱噼啪扔在地上的红绸缎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江天看了一会儿就“啧”了一声,“果然不错,胸大,腰细,合我的口味。” 骆深轻笑一声,朝后一伸手,小奴上前来听吩咐。 “准备点银子金珠,”骆深道:“这个可以捧一捧。” 小奴下去准备,江天吁一口气,“这个内幕给我吧,别挂牌子了,多少钱我出。” “一万两吧。”骆深随意道。 江天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骆深道:“跳舞唱曲儿哪个都要请师傅教,再搭进去两个月学习的时间,吃我的住我的,一万两多吗?” 若是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挣不到一万两,更遑论为了个解闷的玩意儿花这么多钱了,但若是放在江天这一类的非商即官的金贵人家,一万两也不是拿不出手。 “刨开成本,也就能赚个三千两,勉强够做一身衣裳的。”骆深伸手点了点红绸缎中的推挤成山的碎银珠宝配饰,继续道:“若是我自己留着,两晚上就赚回来了。过几天红了再按照惯例拍卖,这个价可打不住。” 江天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怎么?” 江天:“‘薅羊毛’将军把我家折腾的够呛,现在没有现钱,还要同我大哥张嘴要。”他又想了想,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了。” 正说着,门边一动,进来的人跟小奴禀告的声音同时进行,“有客人说同少爷约好了,现下正往里……已经进来了。” 骆深撑着栏杆转头一看,薅将军本人已经站在了身后。 韩将宗走上前去,站稳脚步往下一望,声音低沉透着深夜寒凉气息:“三层楼,一百多雅间,就属这里视野最好。” 他自夜色中而来,仿佛身上披着浓重的幕布,暗沉沉的夹杂着白霜气。 骆深扫了桌子一眼,酒水都已经见底,小菜干果却还满当着。 小奴去提酒水来添,骆深看着韩将宗说:“实在不好意思,各大钱庄已经被江家掏空了,一时间凑不出太多现银来,韩将军可急着要吗?” 江天:“……” 江天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差点以为刚刚在跟自己聊天的人不是他。 韩将宗道:“说好下午去找我,怎么没去?” 骆深一顿,不知是没料到他会追来问,还是在想理由。 “因为没凑出来现银,无言面对将军。”骆深诚恳道。 韩将宗:“凑不出现银来,却有时间在这里消磨时间。” 骆深张了张嘴,门帘一动,小奴捧着托盘弯着腰走了进来。 那托盘上头盖着红布绸缎,迎风轻轻飘扬,行至骆深身边,小奴伸手扯下红布绸,露出里头慢慢一匣子的碎银珠宝首饰。 “少爷,要打赏舞姬的银子准备好了。” 那上头少说有个近百两,更有几样有市无价的朱钗。 骆深没有动。 韩将宗瞟了一眼那璀璨珠宝,风度翩翩赞道:“二位少爷果真敞亮。” 江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刚要张嘴,韩将宗眼皮也不抬的道:“江家嘴里说着没钱,子孙辈还有人在这里为了舞女一掷千金,倒叫我不得不怀疑一下江太守说话的真实性了。” 江天没料到话锋会朝自己而来,悚然惊了一下。 “没有啊!”他立刻解释:“我明确说了没有钱不要舞女了啊,骆少和门边的小奴都听见了,可以为我作证的啊!” 骆深余光扫到他眼巴巴的求救视线,只好点了点头。 银子是小,江天特别怕连累江家的官途,指了指那盘子珠宝,又道:“这是骆少要打赏舞姬的,同我也没有关系啊!” 骆深:“……” 韩将宗眉梢一挑,慢条斯理看向骆深。 骆深怀疑他是特地来找茬的。 “多少没太大关系,反正最后都会完璧归赵。”他解释了一句,然后伸手一拉椅子,恭恭敬敬作了个请的手势:“将军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一起看看节目。” 韩将宗从善如流坐下,这间便只剩下一把椅子了,江天主动道:“夜深了,我爷爷时常教导我要早回家,说家中再穷困也比外头好一些……” 骆深听着他扯淡。 江天认真的说:“我每日寅时起床,巳时入睡,今日兴起过了睡觉的时辰,早该回家了,二位继续欣赏节目……在下先行告退,告辞。” 骆深还看了他一眼,韩将宗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江天在后头悄悄戳了戳骆深的胳膊,手指尖一抬,指了指门外。 骆深一点头,示意他自便。 江天陪着哭一样的笑,飞快的跑了。 小奴端着托盘候在一边,骆深拢起红布四角攥在掌中,将物件满满当当的提到了桌子上,一松手,便是“哗啦”一声清脆响,几块碎银极没有眼力劲儿的滚到了韩将宗手边。 骆深:“韩将军有喜欢的吗?” “要送给我吗?”韩将宗问。 骆深略微含着下颌,微微笑了笑。 韩将宗扫了一眼,“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我带在身上行军打仗多有不便,若是一个不小心掉出来,岂不是让敌人笑掉大牙。” 因为打赏舞姬的,除开正儿八经的银子不提,其余首饰多是发钗和耳环项链一类的居多,均是朱红点翠的精致样式。 透着一股子勾栏轻佻、儿女情长的味道。 骆深风度翩翩站着,闻言伸手一扯,拽下自己腰间香囊,放在桌上往韩将宗跟前一推,“这总不是女儿家的东西,韩将军可看得上吗?” 这香囊双暗线作底,交织着金线埋在其中,一面绣着盛开的白雪塔,另一面则绣着一对儿鸳鸯。 鸳鸯绣线大半重色,若不细看,只能看到繁杂纹路,图案并不太明显。 韩将宗看了一眼跟前波光如湖面微漾的香囊,伸手勾在手中又打量了一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我粗人一个,不大懂得欣赏,或许糟蹋了骆少爷的心意了。”他道。 骆深:“将军也说了,是心意,东西倒是其次,心意到了就好。” 说罢他眨了眨眼,天生会勾人的桃花眼由宽变窄,然后恢复原状,唯有眼底的桃色在酒意的熏染下变得愈发明显了。 有一种说不清的性感和挑衅的感觉。 韩将宗面色沉稳的将香囊踹起来放好,也不客气:“那我就收下了。” 骆深露出一线皓齿一笑,“先失陪一下。” 他站起身,提起桌上东西走到栏侧,将手伸出纱帐,下一刻,手一松,待到那清脆响声落地,伸出的手上便只剩下一块红绸。 外头立刻响起一片鼎沸人声。 骆深收回手,随意将那红布搁在桌上,拿起叠放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指。 仍旧是纤长白皙,指节细长的葱白模样。 擦完了他扔了那手帕,取两个新酒杯倒满酒,却不急着喝。 韩将宗沉默坐着,高大健硕的身板如山一般稳重结实。 骆深往后一动,倚在了美人靠上,身后便是轻纱叠嶂不停荡漾。 他轻轻笑了笑,眉宇之间眸光微漾,“将军不知道,洛阳城出了名的规矩,香囊只能送给心上人,若是对方接了,就算私定终身了。” “是吗?”韩将宗稳如泰山,反问了一句:“那这香囊是谁送给你的?” 骆深垂眸笑了笑,答道:“是特地准备好,留作将来送人的。” 隐蔽的空间和朦胧的观感,还有外头不断传来的声响,都刺激的人的神经,韩将宗想到了前一夜的骆深。 漂亮、懒倦,冷艳而迷人。 太危险了。 骆深举起酒来,“我敬将军。” 他率先喝下半口,唇上染酒,眼中更添了一分醉意。 韩将宗一抬手,整杯灌了下去。 骆深为二人斟满酒,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轻轻道:“将军深夜而来,就是为了特地、来问问我,下午为什么没去找将军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有点事情不能更新,周四补上OvO 第15章 韩将宗笔直剑眉微扬。 骆深坦然坐着,任由他看。 这个人深知自己的特点,缓慢的、不断的、不露痕迹的引诱着别人躁动的心。 韩将宗双眼如勾盯着他,里头有些许多不可明说的话,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沉甸甸道:“常年风餐露宿,日子过的艰苦,多来看看纸醉金迷、红灯酒绿,等着将来解甲归田,有个盼头。” “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解甲归田?”骆深问。 “等到了岁数告老游山,或者等边疆安稳下来。” 骆深抿着唇看着他,韩将宗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眼中深色一闪而过,又道:“若是人间值得,早些也可以。” 这次换成了骆深沉默。 少倾他挑唇一笑,呼出一口气来,瘦挺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去。 “将军,能否冒昧打听下还差多少军饷?”同刚刚的暧昧截然不同,骆深收了些笑,正经的问。 韩将宗马上要开始‘诱人大法’,落深却一反常态,将气氛弄的干净而正经,于是他也不好继续暧昧。 “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他道。 “那就是够了。”骆深点了点头道。 韩将宗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默认了。 骆深给他倒满酒,端起自己这杯来往上一举,韩将宗从善如流喝了。 他转过脸,往楼下方向一抬,问道:“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吗?” 纤长参差的眼睫挡住眼中神色,骆深缓缓咽下口中酒,点了点头。 “身体受得了吗?”韩将宗朝那酒抬了抬下颌。 “受不了。”骆深如实答。 受不了还来,深夜醉酒,显然这要么是不在乎身体,要么就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这里进账不少吧。”韩将宗直言道。 他连军饷都和盘托出,骆深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一日进项,是其他的铺子加起来的总和。” 韩将宗心中感叹这些富二代的奢靡,“啧啧”两声,“你们这些有钱人,整晚酒池肉林,真是奢侈、腐败,都该拉去看看战场上的遍地尸骸。” 骆深腰身不自觉坐直了些,紧紧盯着前方。 这毕竟不是战场,而是百年从未出过战事的和平古城,眼前人也不是自己的属下,而是刚刚支援了十万两军饷的三军‘恩人’,韩将宗思及此,更加深觉日子过的酸楚。 “既来之,则安之。”骆深清凉带哑的声音响起,试探着道:“将军不如看看节目吧。” 韩将宗顺着他话看向场中,舞姬同水蛇腰一般缠绵的嗓音刚好开始轻哼浅唱。 骆深将桌上一盘盖着翡翠盖子的窑玉碗掀开,往韩将宗那边一推,比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韩将宗还以为是什么零食小吃,余光一瞟,竟然是满满一碗饱满圆润的金瓜子。 骆深:“一掷千金的感觉,将军试试吗?” 韩将宗收回视线,“扔下去又回了你的腰包,干过手瘾吗?” 骆深偏过头笑了笑,莹白牙齿露出来了一半。 不知是觉得他有趣,还是笑话他爱钱。 骆深笑完了,清了清嗓子,倒了半盏茶水有些烫入不得口,于是端起温酒来润了润嗓子。 “自己的场如果自己不捧,那别人便也不捧。”他笑着说,然后抓起一把金瓜子来,随手扔了下去。 几乎是瞬间,外头便想起了欢呼口哨声,并好几个雅间都跟着扔了些赏银。 骆深示意韩将宗看,韩将宗早已看到了,嘴角微微一动,隐约是笑了笑。 他这人,长得结实,气势也厚重,就连笑起来也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感。 骆深转开视线,指了指下面那舞姬,“这个,将军喜欢这种的吗?” 韩将宗说:“胸挺大。” 骆深眼中一动,韩将宗继续慢吞吞的说:“腰也细。” “将军喜欢胸大腰细的?”骆深问。 韩将宗摇了摇头,眼皮微微下压掩去其中的锋芒,整个人都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胸放在一边,主要是腰。”他含糊一笑,然后语调平平的说:“腰这个东西,长出来就是放手的,粗了或者直了不好看不说,主要是没办法搁手。” 骆深定定看着他,眉目间似乎凝着酒气,和着眼中微醺神色,就像…… 韩将宗视线向下微微一动,扫到他腰间。 发觉他今日腰间倒是干净,没带什么配饰,腰带贴身束在腰间,显得十分利索,也显得那腰线更加明显流畅。 韩将宗不明意义的“嗨”了口气,将声音压低了些:“到时……你一上手就能知道,这个不行,要撤,手根本扶不住……” 军中到处都是老爷们儿,连个差样的都没有,憋得要疯,只能每天给自己找点乐子,调侃彼此开个黄腔,发泄一下精神上的憋闷感。 更别提韩将宗这种扎根多年的‘老油条’,已经从里到外侵染透了。 之前他一本正经的正值板正模样,完全是因为话少没机会暴露。 一旦聊起来就能知道,是正儿八经的老流氓一个,调戏个把小年轻根本不在话下。 骆深眯了眯眼,周身不动,声音却也跟着压低了,“……看来将军试过多次,是个老手儿了。” 韩将宗未置可否。 他撩起眼皮隔着纱帐扫了一眼外头场中布置,顶掉红缎,八宝彩灯,顶梁柱锈红混着金漆,垂下无数轻盈飘动的轻纱。 纱这种东西,隔着看一眼就让人新潮澎湃,哪怕舞姬长相一般,隔着纱帐朦朦胧胧一望,也是恍若尤物,美极了。 这牡丹阁,真是深知男人的那点儿心思。 “在座的无一不是整日出入这种场合,有几个没试过?”韩将宗低低一笑说道。 骆深一动不动,睫毛向前舒展,撑起眼皮看着他。 密闭的空间、压低的声音,桃花眼中破碎而朦胧的光,都给人一种混乱而迷醉的感觉。 韩将宗立刻就断定:他没有试过。 无论他表现的多么习惯这种场合,出入这种场合又多么随意和熟练,他这短暂的停顿,都明明白白告诉了别人:他没有过。 更别提对面的人阅历丰富,尤其擅长察觉敌人一言一行折射出来的深意。 即便这骆少爷长了一张漂亮的脸,有着招人的匀称身材,一言一行又时常勾搭人。 也不能改变他仍旧是个雏儿的事实。 韩将宗心里涌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这种表面放荡实则禁欲的复杂相悖感,让他明显厚重的喉结无法控制的上下一滚。 骆深伸手勾着交错的衣领松了松,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外头嘈杂声一起,立刻有小奴站在门边唤:“少爷!” “进来。”骆深道。 小奴匆忙进来,直直走向骆深,“外头有人为了舞姬吵起来了,添水的小四先进了靳大少所在的雅间,大少问了问舞姬的身价,后来林少爷喊茶,小四进去添水,林少爷也问了舞姬的身价,小四仍旧如实报了价,林少爷当场给够了现银……” “靳霄和林雪聪吗?” “是。”小奴答道。 骆深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路过韩将宗略一低头,“将军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小奴亦步亦趋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小四出了雅间,提着现银正要去跟掌柜报备,不料靳大少站在雅间门口,叫小四进去提钱,说那舞姬是他先看上的……” 骆深面色平稳出了门,骨肉均亭的肩膀妥帖撑住衣裳,行动间背上蝴蝶骨一闪即逝。 韩将宗收回视线,起身站在美人靠前头,撩开纱帐远远看了一眼对过的嘈杂。 对面那雅间没有放下纱帐,因此景色一览无余。 身量略高些的年轻人伸手拽着另一人的领子,咬着牙将人按在了栏杆上,周边围着一圈人,有着急的,又劝说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韩将宗离得远看不清,只能凭着小奴的几句话猜测那个高些的‘靳大少’,那被按着揍的那个,应当就是林公子了。 他不禁冷笑一声,更加觉得这些有纨绔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闲的蛋疼。 身条纤长、肩背挺直、腿特别长的年轻人出现在对面,行走动作自然舒畅,打眼一望,特别顺眼。 ‘年轻好看的贵公子’仿佛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形容语。 骆深到了那间立刻走到最里面,不由分说的率先伸出手“哗啦”一声拉上了纱帘。 纱帘闭合之际,他才看到正对面的韩将宗正在望着,当下不由一愣,下一刻那纱帘已经紧紧叠压到了一起。 视线被阻,韩将宗看了一眼那纱帐中透出来的影绰人影,短暂犹豫后,转身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凛冽时雨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 16瓶;呼啸而下 10瓶;凛冽时雨 7瓶;阳台君、庚2007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靳大少?” 骆深低声吩咐过小奴今日茶水小食全免之后,才上前喊了一声那要伸手打人的男子。 “多日不见,果真是你啊。”骆深略提了些声调,语气不疏也不熟的说。 那人动作一停,转头才看到骆深,他上下打量他一眼,手上的力道松了松,算是给了来人一个面子。 被压在栏杆上的那人立刻弯下腰捂着喉咙咳了一通,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眼睛里还蓄着些水汽眼泪。 “发生什么事了?”骆深问道。 来时小奴已经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见他又问,于是上前当着几人的面又说了一遍。 靳霄哼一声,不痛快道:“明明是我先看上的那舞姬,你家的奴才怎么就收了这林雪聪的银子?难道我靳家还比不上林家有脸面吗?” 林雪聪仍旧捂着脖子痛苦咳嗽,骆深扫了一眼,小奴立刻上前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你什么意思?”靳霄皱着眉问道。 他两颊浮着些红,眼圈子有些肿,说话也有些不清不楚,一看就是喝了不少。 骆深嗨了一声,语气放松了些,提醒道:“林少爷也不知道您看上那舞姬了,您打他做什么呢?” 靳霄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遂转头看了一眼林雪聪。 “没关系关系……得饶人处,且,饶人。”林雪聪断断续续的道。 “……”靳霄:“谁要跟你道歉,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吗?我还说你是故意的呢。” 林雪聪出了名的好脾气,立刻哀嚎:“我真不知道!” “那就是添水的小奴才看不起我,竟敢转头收了别人的银子。”靳霄骂着,又要伸手去打添水的小四,骆深往那边一动,挡住了小四大半,头也不回的问道:“靳大少说了要那舞姬了吗?” “没、没有。”小四提着长嘴大茶壶,袖口卷两圈到小臂上,露出来腕上瘦弱的骨头茬子,瑟缩着说:“只问了身价,因为一路过来问的人很多,所以小人就没有往心里去……” “问、的、人、很、多!”靳霄一字一顿的重复他说的话,声调越来越高:“我跟他们,是一路人吗?!他们能跟我比吗?!!” 他一副‘老子天子第一,在场诸位都是垃圾’的姿态,骆深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这样吧,”他努力克制着想皱起的眉毛,竭力维持着好脸面,好商好量的说:“今日靳大少的消费都记在我的账上,你只管玩的高兴……” “骆少瞧不起谁啊!”靳霄大着舌头打断他,唾沫星子四处乱飞,“我不差这几个钱,那舞姬,不是一万八千两接客吗?” 他牛气冲天的一拍骆深:“我出两万两!届时,叫她上我的床!” 醉酒的人力大无比,骆深又没防备,差点被他拍个趔趄。 站稳后他掸了掸既没有皱也没有灰尘的衣裳,呼出一口气来。 高门大户待久了,总会散发出一种慵懒的贵族感,显得整个人都不慌不忙的: “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既然林少爷已经拿了钱,那这舞姬就不能半道儿换床。” 但是醉酒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靳霄眉毛一竖,鼻孔微张,嘴一动,眼看着要喷人。 骆深突然提议道:“要不然,你多等一天,等舞姬从林少爷的床上下来,第二晚陪你。” “不行,”靳霄斩钉截铁的说:“别人睡过的,我才不要。” “既然你拒绝了,那也没有其他办法。”骆深道:“那这舞姬,还是按照规矩,归林少爷了。” 靳霄冷笑一声,气焰丝毫不减的指了指林雪聪:“如果他不要了,人就归我了。” 骆深看了林雪聪一眼,修长眉梢一动,似乎是在无声的询问。 林雪聪虽然脾气弱,但是也不是受气包,闻言来了劲儿,对着靳霄也硬气起来,“我就要这舞姬!牡丹楼的规矩,先给钱的先带人走,如今我就要她,你怎么着?!” 似乎没料到还有人敢硬刚,靳霄看清是他,立刻一卷袖子要上前打人。 林雪聪指着他怒吼:“你再动我一个试试!” “动的就是你!” “你……” 眼看着又要打起来,骆深叹了口气,“二位二位,”他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调解道:“要不,你们仨人一起?” 林雪聪跟靳霄一齐看他。 骆深:“这舞姬天赋异禀,伺候俩人应当不在话下,说不定还别有一番滋味,两位尝试一下吗?” 林雪聪粗粗一想,竟然犹豫了一下。 “呸!”靳霄立刻骂:“你当都跟你一样是个断袖!本少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男人在场硬都硬不起来!” 骆深:“……” 靳霄:“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骆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无奈道:“既然不行,那咱们只好照旧按照规矩办事。” 说话间,外头专门处理闹事地痞流氓的打手到位,个顶个的强壮,都绷着脸,露出接受肌肉爆起的粗壮手臂。 “钱是林少爷先付的,钱到位万万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还望靳大少多多包涵。”骆深脸色寒了下去,强硬道。 他站在原地,一看就非富即贵,但是又跟大部分的富贵人家流露出来的感觉不一样,反而自带一种清澈透亮的气质。 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又不刻意的拒人千里。 而且身条纤长,脸长的非常俊。 乍然一看,那五官形状比舞姬的还要精致干净数倍。 身上的衣裳灰骢透出月白,刺绣在灯光下婉转生辉,衬着肤色白皙偏冷,仿佛凭空多了一道拒人之外的屏障,十分高级。 靳霄一时看呆了。 骆深转身去叫人,靳霄对着他流畅的侧脸线条喃喃叫了一声:“骆少……” 骆深一顿,扫了他一眼。 “等等……”靳霄失魂落魄的吐出来两个字,眼睛仍旧盯着,然后慢慢犹豫着张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骆深一双桃花眼没有丝毫起伏,但是一抬手,示意他请讲。 “要不这样,干脆你陪我一晚。”靳霄慢吞吞的说:“那舞姬……我就不要了。” 在场人数众多,不仅有两位家世背景不错的少爷在,还有许多楼中的小奴在。 大庭广众之下,这句话中包含的恶意就跟调戏人没什么两样。 韩将宗站在门边,正听了一耳朵,要迈进门的脚下一顿,停在了门口。 他心想:看来这首富的家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三天两头被人找茬生事不说,堂堂男儿竟然还要遭人调戏。 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他身形一顿,将袖子靠上卷了卷,靠在了门边透过棱缝看里头情景。 骆深却出人意料没有变色,甚至还好脾气的笑了笑。 “不好意思,”他擒着一点上挑的嘴角,诚恳的拒绝道:“我也被人睡过了。” 靳霄刚要顺着他说不介意,骆深继续悠然道:“而且大少别忘记我是个男的,怕你硬不起来啊。” 刚刚靳霄放出去的豪言壮语回响在耳边,骆深悠闲的态度和清晰的话就像一记耳光,狠狠的拍在了他的脸上。 他骤然清醒回神,脸上血色褪了一半,一时青红交错,十分精彩。 此时不管作何反应都太尴尬了,靳霄环视一周,觉得周围人看向他的视线都饱含嘲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鲠着脖子道:“当你是什么好玩意儿!” 骆深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淡然态度却使靳霄更加恼羞成怒,“仗着生意做的大,就搞出一些欺旁霸儿的脏污事情来,”他指着骆深,激动的差点跳脚蹦起来,“我一直想当面问问你,骆家强要的那个小孩儿,往后是跟你叫大哥还是叫爹啊?!啊?” 话音刚落地,紧跟着响起来“咣!”一声钝响。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定睛看去,靳霄已经倒在了一旁,单手抱着一条胳膊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似乎是疼的。 “啊——”此刻一声惨叫才从他嘴中发出。 骆深单手拎着椅子腿儿,唇边的笑意和眼中的温柔尽数殆尽,咬着犬齿轻轻道:“不会说话是吧。” 他再次举起沉手的木头椅子,众目睽睽之下又狠狠砸了下去,一字一顿道:“我教你啊。” 第17章 “骆、深!”靳霄狼狈退后躲过,狰狞着吼了一声。 骆深偏头看着他衣裳散败头发乱糟的模样,眼中映出檐下提灯,有些冷。 靳霄缓过去那阵疼后怒气冲冲的爬起来,旁边的小奴见势不好一窝蜂的冲上去拦架,就连林雪峰也顾不上自己刚刚被揍的惨样,满头大汗的上前劝说:“靳大少!靳大少算了,各退一步……” “滚开!!”靳霄挣开人群,抄起一把椅子朝骆深冲去,怒吼道,“老子今天就要搞死你——” 骆深绷着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面上丝毫不惧。 此事虽然靳霄嘴欠在前,但是先动怒的和先动手的都是骆深,这会儿打完了人,眼睁睁的看着他叫喊骂他,狰狞的要冲上来撕咬他,他却冷艳旁观,姿态又放松了下来。 仿佛一下子抽身在外,离面前的是非很远。 靳霄高、壮,仗着家中做生意有钱,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白日里清醒着还顾念着骆家跟太守家的干亲,再不服也给三分面儿,此刻几乎黄酒下肚,头脑发昏,骨子里的劣根性彻底被激发了出来。 更别说他一直介怀骆家生意事事领先,骆深又牢牢将他甩在身后,恐怕心中早就想找事。 靳霄双目通红死死盯着他,心道:今日我把你打死,回头入了牢,我爹再派人一疏通,至多三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下一刻,靳霄提着椅子不管不顾冲了过来! 醉酒之人力大无穷,在场数人竟然叫他硬闯了出来,眨眼到了骆深跟前! 高高举起的厚重红木椅犹如当空雷霆电闪,夹着狂风,正对着骆深的头直劈而下,“你给我去死——” 骆深身后是方桌,光桌板便用了足够的木料,足有两寸厚! 他急退半步,想要避开,那厚重桌角却已经紧紧抵在了他的后腰上,封住了他大半退路! 骆深眼眸紧紧一眯。 当时刻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往别处躲,前人来势汹汹,他紧紧一抿唇,瞬间将抓在手中的椅子提了起来,准备硬抗这一下。 “咚——” 下坠的沉重椅子刮起的破风声骤然消失,靳霄余势未消被那惯性猛然甩出,踉跄了半步,用力抓着那停在半空稳如泰山的椅子才勉强稳住身体。 骆深抬眼,额前掌宽便是椅子,他略一抬头,椅子率先砸过来的一腿儿已经伸到了头顶,尽头处抵着一只手。 那手宽大、粗糙,青筋与肌肉爆起的弧度仍旧还在,虎口处一层厚厚的茧,竖起的屏障生硬结实。 骆深猛然转头,韩将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一条手臂高高抬起,牢牢将那欲伤人的椅子腿抵在掌心。 包裹在胳膊上的衣服隆起紧绷的弧度,似乎下一刻就会冲破牢笼爆裂而出,露出隐藏在其中的强大可怖的力量。 “将军……”骆深低低脱口而出。 韩将宗身体略微前倾,另一手绕在他身后虚虚扶着他腰,似乎随时准备将他整个提起来躲开。 骆深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 “你没事吧?”韩将宗看了他一眼。 他这语气低沉和缓,就好似整个人都脱下了一层冷凉的外皮,显得平易近人起来。 “没事。”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骆深竟然还笑了笑,玩笑道:“这下将军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来这里了吧?” 他的意思是:我要每天来解决杂事,这些店面真是不省心,一刻也缺不得人。 韩将宗却了然点了点头:“知道了,专门来挨打的。” · “就是这样。” 牡丹楼的茶水厮小四垂着双手,躬着腰,正对着骆老爷战战兢兢的站在骆家偏厅中。 最后一句话落地,他弯起的瘦弱后背脊柱更加明显的凸起来。 骆老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双肩一松,靠在了扶手上。 “没受伤就好。”老爷子真正松下一口气,然后慢慢重复了一遍:“没受伤就好。” “多亏了跟少爷一起去的韩将军。”小四道:“那靳霄原本还以为他是楼内的打手,叫嚷着骂人,幸亏将军腰间带着牌令,犹如带着圣旨,靳霄一看腿就软了,只是……” 他略微一停顿,语气由感激变为愤愤不平:“楼里有人报了官,因为涉及的人多,知府深夜便来了,那靳霄不知道是醉的还是吓得,已经瘫到地上去了。” 骆老爷点点头,捋了一把细长胡子条,到尾巴处还用手搓了搓,沉思道:“骆深虽然有些脾气,也绝不会随意动怒打人的,这事情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小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骆老爷清了清嗓子,“你只管大胆说,骆深不敢骂你。” 他挺瘦一个,单手拎着个装茶叶的大布袋,显得摇摇欲坠的,再看那眉头都要凑到眉心去了,又愁又苦的模样。 骆老爷瞥了他一眼,知道为难他也无用,于是问道:“之前你说靳霄先骂的骆深,骂的什么话?” 小四屏着一口气,将脖子缩进去衣领一寸。 骆老爷知道自己问对了关窍。 他不动声色喝一口茶水,耷拉着眼皮儿说:“靳霄儿能大庭广众嚷嚷出来,说明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事情,若是我找别人问,也一样打听的出来。” 小四的头垂的更低了些。 骆老爷耐心等着,厅内一时只剩下窗外传进来的树叶沙沙声。 片刻后,小四低低道:“传言都是极其难听的。” 他低低埋着头,断断续续的说:“因为渟少爷和少爷年龄差的太多,所以别人就说、说……因为少爷、不好……女色,往后生不出孩子来,渟少爷是过继过来给他当儿子的……” 骆老爷喝茶的动作猝然停下,但是他年纪大阅历足,因此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短暂停顿侧耳倾听而已。 桌面一声清响,是骆老爷放下了金丝描边的十二仕女图其中的一个茶盏,离手的最后时刻,苍老发颤的手抖的几乎拿不住茶杯。 为人父的总是这样,孩子长大了,总觉得跟自己疏离没有小时候亲近,总想多从别人嘴里听点相关的话儿。 可一旦听到了,知道受了委屈,又难免生气难过,头一个恨不能去到当场打对方大耳刮子。 小四战战兢兢的站在中央,良久,骆老爷终于再次清了清嗓子。 “当着韩将军的面在公共场合闹事,打了林家小子,还差点伤了将军,即便咱们不追究,知府不得顾着圣意安抚将军,好好处罚靳霄儿吗?”他慢慢的问,音中饱含的苍哑感,仍旧像是扬了一把沙土进去。 小四唉了一声,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但是仍旧顺着老爷子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这事是少爷先动的手,靳家来了人,看到靳霄痛的脸都发青的情况有些不依不饶,想要咱们家赔银子道歉……” 骆老爷皱起眉来。 “不是靳霄儿先骂人的吗?!”他吃惊的反问道。 他又想起刚刚小四说的骆深在楼中被宵小调戏嘲笑的话,每一句都像尖针扎在了自己的心中。 “而且,骆深没有受伤是因为受将军庇佑,是他走运,并不代表靳霄儿就占理了!”骆老爷气愤上头,一拍扶椅恨恨骂道:“先撩者贱!道歉,道他妈个猴儿屁股的歉!” “正是!”小四顺着他重重肯定的应了,“知府大人也有这个意思,说都是一条船上的贼,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也不占理,不如小事化了,让少爷赔靳霄那条胳膊点医药费,靳霄再赔林少爷点医药费,让这事翻过去就成了。” 骆老爷拉长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同意’三个字。 小四打量着他神色,继续慢吞吞的说:“靳霄凭着一条胳膊受了伤,而少爷一根头发丝没少,两厢对比之下……看上去……似乎……” 他艰难的说出实情:“是咱们理亏……” “赔!多少钱都赔!”骆老爷用力拍了拍桌子,吓得小四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听老爷子怒气冲冲的说:“双倍赔给他!顺带把他另一条胳膊一并砸断!个贼心烂肠子的混账王八羔子……” “咚咚咚” 正说着,门外头一响。 骆老爷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倒映在门上的半截儿影子,看轮廓似乎是骆深,“……进来。” 云厅足有二寸半厚的红木门从中间打开,骆深迈进来一条腿:“爹?” 他扫了一眼厅内情景,心中有了大概,提醒道:“该去吃午饭了。” 小四磕磕巴巴的道:“那……小人,就先、先……” 他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走人。 骆老爷清了清嗓子,示意他先别动地儿,招呼骆深道:“正好你来了,咱们说道说道。” 骆深走进门来,觉得室内憋闷,于是把两扇门开圆,透进来外面的日光和风。 室内顷刻亮堂起来,骆老爷问:“刚起来吗?” 骆深声音带着熬夜宿醉后的沙哑:“嗯。” 骆深走到小桌一旁,自己倒了口热茶捧在手里。 骆老爷一看他颓靡的样子就觉得心疼,于是道:“往后早点起,哪怕起来吃过早饭再继续睡,不要觉得自己年轻就不在乎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 天下的父母仿佛都会同一套说辞,耳提面命,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一回。 骆深一听就觉得头疼无比,“爹、爹,”他求饶般的抬了抬手,嘴里道:“儿子知道了。” 骆老爷一张嘴,骆深赶在他前头诚恳的说:“真不是敷衍,儿子昨夜回来的晚,胃疼喝了些粥才睡,就更晚了些,因此早晨没起来床,往后真记下了。” “记下有什么用?”骆老爷皱眉看着他,“得能改成才行啊。” “能,能改正!”骆深肯定道说,然后赶紧问道:“您要跟儿子说什么事情?” 骆老爷沉默片刻,对着无声喝茶的骆深道:“我觉得,你昨日动手打人这事情……” 骆深垂眸听着。 “打的他轻!”骆老爷气愤的说:“该把他的腿也打断!让他好好涨涨记性,管好自己那张烂嘴!” 骆深:“…………” 第18章 小四抿着嘴偷偷笑了笑,见骆深扫过来,立刻收了笑,可怜巴巴的站在原地。 骆老爷喊骆深坐在一旁,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担忧问:“胃还疼吗?” “不疼了。” 骆老爷这才继续说:“要不要去一趟江家,就算请不来太守大人,找来江潮也算有个倚仗,总不能让知府欺负了咱们去。” “不用了,知府够顾念着咱们家的面子了。” 骆深喝了热茶,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再说,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不起摩擦的,这种小事情我自己处理吧,不必麻烦江家了。” 骆老爷听着不住点头,一边觉得儿子真是长大了,一边又忍不住的心疼。 但是骆深放松自然的捧着茶,偶尔冒着热气喝一口,好似完全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他睁着微微下垂的老眼看了一会儿,最后才教育道:“男人果敢是好事情,但是切记往后不可一时冲动,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要一味斗狠。” 骆深停下动作,认真听着。 骆老爷:“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后几十年的时光,还怕没有机会报仇撒气吗?” 阳光透过宽阔的厅门投到地上,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仿佛将客厅一分为二,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坐在阴影中的父子两个隔着一方小茶桌,守着同一个烫手的景泰蓝圆肚茶壶。 骆深看着壶中热气蒸腾而上,慢慢点了点头。 骆老爷收回看着他的视线,松了一口气,“吃饭去吧。” 骆深立刻站起身,上前去扶他。 父子二人一道向外走去,路过站在一旁的小四,小四瑟缩抬眼,恰逢骆深正好瞥过来。 那眼睛轮廓不甚分明,眼中瞳仁却清亮漆黑,一瞬间视线锐利无比,小四只觉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仿佛被无数细密丝线紧紧缠住将人禁锢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弹。 若是强自动弹一下,那视线化作的刀锋便会戳破人的皮肉,深深勒到皮肉中去,不见血不罢休。 正厅之中饭菜已经上桌,几道老汤怕凉了,都压着盖子,见主人到场,家仆才将其掀开。 骆老爷环视一圈,又望了望屏风里侧,“韩将军人呢?怎么没请过来吃饭?” 家仆守在一旁道:“请过多次了,韩将军的副将说为防不便,直接在偏院儿吃了。” 北园子里住着贵客,这已经不是秘密了,经由昨夜,现在这贵客已经升级为了恩人,骆老爷更加上心了。 “次次请,次次推拒。”老爷子惴惴不安的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骆深想了想那个大脑袋副将,无奈的说:“就是话面上的意思吧,来了不方便,自己吃还随意自在点。” 骆老爷想了想,没觉得哪里不方便,但是当官的多少有点不为人知的癖好,或者哪里不和心意人家给主人留面子没有明说也说不定。 “这样,”骆老爷对骆深道:“吃完饭,你去偏院看看,别是有什么招待不好的地方,咱们都不知道,到时候叫人笑话咱们家礼数不周。” “好。”骆深应道。 月亮门内,迎风阁。 刘副将看了看韩将宗的右掌心,朝着他竖了竖大拇指,佩服道:“厉害啊!将军!” 韩将宗张开手,除开拿在手里的筷子,手心里另有几道微微发红的印记,他随意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收回手来继续吃饭。 刘副将边吃边继续赞叹道:“那牛逼的武力,帅气的姿势,强大的气场,如果我是骆少爷,十万分的希望已经动心了!” 韩将宗唇角一动,露出些不清不楚的笑意来。 “诶,将军,你这时机怎么掐的那么准啊!”刘副将啃着肘子,满嘴流油,没完没了的继续夸他,“这下子又是千钧一发又是救命恩情,还展示了自己强健的身材体魄,书中说了,动心都在一瞬间,我觉得这回十有八九稳了!” 韩将宗被夸的神清气爽,但是仍旧说:“下回骆家派人来请去吃饭,你不要再推了。” 刘副将疑惑看着他,韩将宗态度十分坚决,于是他只好点了点头,“知道了。” 片刻后,韩将宗吃饱了搁下筷子,望着外头满园秋色叹了口气。 这口气中仿佛饱含千言万语,还有数不清的哀愁心肠。 “你说,等咱们将来卸甲归田,置一间小院儿,会不会是如此悠闲的生活?”韩将宗问。 刘副将看了看院内布置,诚实的说:“恐怕没有骆家有钱,装修不了这么好。” 他转头又看了看满桌美味佳肴,觉得幸福总是短暂的,吃到嘴里的肉顿时没那么香了,“吃的也不如这个好。” 韩将宗满腔热忱被他泼了一盆冷水,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没情致。” “情致都是银子堆出来的!”刘副将不服喊道,然后话语一顿,慢慢问道:“你想退啦?” 韩将宗沉默未答。 “不要啊将军!”刘副将哀嚎起来:“数以万计的将士等你分析战况一声令下,水深火热的战争难民等你去拯救……” “别装蛋玩儿。”韩将宗骂了他一声,“我退下去,最先上来的就是你,你高兴还来不及。” 刘副将哑口片刻,慢吞吞的说:“我……确实……有点高兴,但是……” 他说着,嘴一咧,光明正大笑出了声,“还得给你点面子装装样子啊哈哈哈哈哈……” 他爽朗笑了几声,脑中似乎有光束猛然牵连到了一起,使他兴奋的心情戛然而止:“将军……” 刘副将难以置信的问:“你这不像是为了军饷的态度啊?该不会……你,你,老树开花……先动心了吧???” 韩将宗复杂而微妙的看着他,心道:若不是动心,值当我费这么大劲头儿追在他后头吗? 刘副将:“?” 韩将宗瞟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正说着,月亮门出显现出来一个潇洒人影,银灰色作底上头是福满大地的雅致金绣,外面是一件坦领冰纱罩衫,滑腻垂顺的包裹在身上。 身姿挺拔,步伐从容自若,正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一天一身,不带重样,件件都价值千金。 一看就是骆深。 他走在前头,身后带着几人,合力提着两口大箱子。 “二位”骆深行至庭前,边踏上台阶边扬声问道:“可吃完饭了吗?” 年轻的声音有些沙,还带着如湖水般的清凉沉静感。 话中涉及到的人物出现在眼前,刘副将心里有些不坦荡,下意识抬眼去看韩将宗。 韩将宗站起身坦然道:“吃完了,骆府真是盛情。” 骆深行至跟前,示意随行的人将箱子放在门下。 家仆将箱子提到了门前往地上一放,骆深上前主动掀开,示意韩将宗来看:“上午钱庄凑出来两万两送了过来,加上昨夜里牡丹楼提出来的一万两,一共是三万两现银,先抬到将军这里来当个押金,回头凑齐了其它的再一并送来。” 牡丹楼一晚上的进帐就有这个数,难怪这么重视楼中的生意日日都要去。 “不急的。”韩将宗含混道。 刘副将一看见银子就眼热出汗,立刻搬出来一旁椅子,殷勤道:“骆少爷快请坐,请坐。” 骆深朝他点头一笑,十分克几有礼。 家仆将桌上残留饭菜撤走,换上一壶泡好的茶水,要给几人倒茶的时候,骆深摆摆手挥退仆从,自己提起那茶壶来,给韩将宗倒上七分满,才依此给刘副将和自己斟了一杯。 韩将宗看了一眼他细长的手指,跟自己搁在一旁的宽厚手掌和粗糙带着茧的手腹形成鲜明对比,指尖不自觉动了动,敲在了桌面上。 骆深率先端起茶水来,“昨夜将军援手相助,在下以茶代酒,先敬将军。” 韩将宗从善如流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整个口腔都是绵柔的口感。 他放下茶盏,随意看了地上的两口大箱子一眼,问道:“牡丹楼提出来的一万两,就是昨夜林雪聪带去的现银吗?” “是。”骆深先回答了,才眉眼带着笑意说:“刨开日常花销,盈利都不曾入帐,直接到了将军这里。” “可见,我有多重视将军于我的这份恩情啊。” 骆深眼睛一弯,压底声音轻轻说道,末尾还冲韩将宗眨了眨眼。 细碎眼睫不分明的分布在眼线上,勾勒出来的弧度圆盾而温柔。 刘副将眼睁睁看着,觉得他在勾搭自己的上司。若不是自己在场,恐怕他还会说出‘以身相许’这种话来。 “十万两。” 韩将宗剑眉一动不动,双眼沉稳如暗夜深潭,直直看着他:“这十万两花的值不值得啊,骆少爷。” “当然值。”骆深声音都染上了笑意。 门外秋阳斜射,照的他脸上非黑即白,肌肤干净清透如脂玉膏,唯有一张唇,是枫叶的颜色。 “往后在下这条命,就是将军的了。” 这可比什么‘以身相许’的说法高级多了。 第19章 韩将宗未说话,不知是不赞同,还是压根没往心里去,或是熟知人情冷暖,看破不说破。 骆深纤长睫毛一眨,眼中大半神色敛去,他清了清嗓子。 喉咙一动,那唇也动:“将军在家中住的可还习惯吗?” 韩将宗眼皮一压,收回视线,随和道:“习惯。行军在外的人,住过荒野,睡过沙地,如今待在这金玉窝儿里,吃住都是极好的,快要乐不思蜀了。” 此话虽然有过谦的成分,但是还算实话。 “惯就好,若是但凡有点不合心意的,将军一定要同我说,不要顾及什么情分脸面,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中一样。”骆深面含微笑的说。 这话太官面儿了。 但是无疑客气和自谦都是能拉好感的方式,因为听在耳中颇为受用。 韩将宗似乎也觉得有趣儿,一向沉稳的面色微微一动,眼中叫秋日染上了几分暖意,整个都跟着生动了两分。 他含混的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气氛越发轻松随意起来,骆深此时才询问道:“将军晚上有事要忙吗?” 韩将宗看了一眼一旁副将,刘副将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安排,于是他道:“无事。” 骆深双眸立刻便亮了,身体微微前倾以示诚恳恭敬,但是表情仍旧控制的很好:“今日重阳,洛阳城的牡丹节,就在今夜。自入夜开始长街上便会挂起灯笼,夹道上提前摆满酒水和百类菊花供人自取和观赏,两旁商贩更是多不胜数,从小食到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将军若是得空的话,不如在下带将军去看看热闹?” 韩将宗种种心思在心间过了一遍,才说:“好。” 这片刻的停顿看上去是在思考和犹豫,只有刘副将发现了他目光微微凝固大眼神,这表明他其实很想去。 得到肯定答复,骆深这回才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朝着乌木桌旁的两人一捧手,笑着告辞:“那在下就先告退了,等到了晚上,亲自来找将军。” 他转身欲走,不知想起来什么,又停住脚步,提醒道:“将军晚饭不着急吃,咱们可一起去长街上吃点新鲜的。” 韩将宗略点了一下头,示意可以,端坐的姿态一如既往像山峦拔地而起一般沉甸甸的抓稳地面,谁都不能动摇分毫。 他年过而立,见过的人多,走过的路也多,也见识过人心百态和尔虞我诈,有着丰富的阅历和缜密的心思,也练就了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沉稳气场。 而这一切都是骆深不具备的,有些气质只有岁月能够积累沉淀,而他太年轻了。 人总是得不到什么就执着于什么,缺什么,就爱什么。 无疑,这种气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骆深收回余光,克制住心中颤栗的感觉,面上从容不迫的走出迎风阁。 刘副将看着他背影拐出了月亮门,才撅着嘴缓缓摇了摇头。 “不得了,不得了。”他眯着眼,慢吞吞的说:“这骆深简直……表面看起来挺年轻的,竟然是个风月老手。” 韩将宗仍旧沉稳坐着喝茶,刘副将往他那边挪了挪,感叹道:“你太冷淡了将军!” 韩将宗喝茶的动作一顿,不由看向他。 刘副将:“你这样很容易把人吓跑,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感,这机会不是经常都有的。你知道,剃头挑子一头热维持不了多久,如果你不回应,很快就凉啦。” 韩将宗张了张嘴,刘副将叹了口气,强调道:“尤其他这种情场老手。” 这话中包含的意思很明确了,韩将宗皱了皱眉:“他挺洁身自好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一晚上而已,将军连他洁身自好都知道了?” 刘副将立刻反驳,不赞同的嘟嘟囔囔:“这分明勾搭加暗示,还说他不是老手……” 韩将宗盯着他,唇角微微下垂抿着,双眼锐利如鹰。 刘副将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串联起刚刚他说的想要解甲归田的事情来,坚强的说:“我真觉得你不对劲儿,你现在已经开始维护他了,将军。” 韩将宗仍旧盯着他沉默不语。 片刻后,刘副将败下阵来,“好吧,”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当我没说。” 华灯初上,骆家临街的迎风阁已经能听到外头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 韩将宗换了身干净衣裳,转过身来,刘副将对着他竖了竖大拇指,“这身可以,霸帅逼人。” 韩将宗略低头打量了一眼,没有太特别的感受。 “将军你可要好好表现,争取今晚能把关系更近一层楼。”刘副将给他鼓完气,转脸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万一吸引不到他,反悔了不给咱们钱怎么办。” “不会的。”韩将宗沉沉道。 “怎么不会?”刘副将分析道:“你看,昨夜你救了骆深一回,第二天他就笑脸相迎,送来了三万两,这说明什么?” 韩将宗不搭理他,寻到自己的令牌,揣在腰间,然后从衣裳里掏出来之前骆深送给他的香囊,看了一眼也一并坠在了腰带上,平添了两分不羁。 “说明要哄得他的欢心,他才会心甘情愿拿钱出来。这叫什么?”刘副将成天操不完的心,深觉自己来这一趟老了十岁:“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韩将宗深觉他聒噪,笃定解释道:“不会吸引不到他的。” “……” 韩将宗:“毕竟我这么霸帅逼人。” 刘副将哭笑不得的跟着他走出门,韩将宗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去做什么?” “???” 韩将宗:“还有很多的正事要做,你有空去看看知府那边的钱准备好了没有。” “……”刘副将:“我也想去赏花喝酒,远远跟着,又不影响你们增进感情。” “一个人赏花喝酒有什么意思?”韩将宗一张脸沉静如水,目视前方冷酷无情的说:“不嫌尴尬的慌吗?” 刘副将停在原地,眼睁睁看他潇洒的走出门去,脸上吃惊的表情还未缓和过来,“怎么、我,我一个人,难道就不配去赏花喝酒了吗??” 说话间韩将宗已经一脚出了月亮门。 骆深本想再等等外面人多了再去找韩将宗,到时候街上的酒是最浓的,菜最热的,时机才算是最好。 不料韩将宗竟然先找了过来。 “进来。”骆深还以为是家仆在敲门,他坐在靠窗的小桌上,手里正摆弄着什么东西,头也不回的吩咐道:“迎风阁有什么动静吗?” 韩将宗走近了,站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骆深猛然回首,韩将宗道:“有动静,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自己过来了。” 骆深猝然起身,手立刻收紧了。 韩将宗多年练就的敏捷反应,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手中物。 室内灯火通明,但是烛火轻轻摇曳,只看到了一半,“这是……” 他眯起眼诈一瞧,觉得有些眼熟,又不太敢肯定。 骆深站在原地未动,仿佛被点了穴。 片刻后他双肩一松,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物来微笑来说:“将军认识这玉佩吗?” 他手中是一块金镶玉的方形圆角玉佩,坠着几颗血骨玉珠和奶黄色的穗子。 那方玉通体透亮,色泽均匀,没有丝毫脏杂斑点,不糠不涩,一看就是上好佳品。黄金雕琢而成的镂空牡丹样式紧紧包裹住四角和大半面积,露出中间凸起来的一个‘韩’字。 “这……”韩将宗罕见的犹豫了,“我怎么看着,这么像我很久之前丢失过的一块腰配。” 骆深扫了一眼他腰间,看到了坠在上头的香囊。 他肩膀宽厚,后背板正结实,大腿强健有力,整个人站起来格外的高,那香囊小巧一个,竟然也不遑多让,没显得小气。 倒是均衡了他原本的气势,添上了两分洒脱不羁。 骆深轻轻挑起两端唇角,双眼一动跟着笑了笑。 韩将宗仍旧在回想,“我记得,仿佛是丢在山西地带了。”他疑惑的问:“怎么在你的手里?” 骆深收回视线,全身已经放松了许多,慢条斯理道:“这是开在山西的当铺中偶然所得,我看到实在喜欢,就带了回来。” 他手指一动,那玉佩翻了个身,“拿到的时候后头不知是什么原因给磕裂了一条缝,我担心它会越裂越深,就给包上了金边儿。” 韩将宗本来觉得这玉实在没什么看头,不曾想被他这么一包还挺好看的。 “应当是将军不小心丢了,被人捡了拿去当铺换了钱吧。”骆深从容不迫道。 韩将宗不及细想,骆深又将那玉佩往上举了举,“既然确实是将军的东西,那就物归原主,这玉料实在好看,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我画蛇添足给镶了金边。” 他虽然坦然张开手等人来取,但是脸上明白写着不想物归原主,韩将宗勾起那方玉佩看了一眼,又放回了他手中:“既然到了你的铺子里,是你花过钱买下来的,就算是你的东西了。” 骆深手指不自觉一动。 韩将宗瞟了一眼他的表情,笑着说:“你拿着吧。” 骆深短暂犹豫后点了点头,郑重道:“好,等你哪日想要了,再拿回去。” “就我这个俸禄的,要攒多少年才能赎的回来,骆老板?”韩将宗促狭问。 骆深笑了笑,难得有些腼腆:“将军一句话,自当双手奉上。” 韩将宗看着他的笑,嘴角也跟着上扬:“想不到你在江西也有产业,果真是家大业大。” 骆深却只是挑了挑嘴角,不想过多说这件事。 韩将宗也不好追问,等他将玉佩收到桌上手掌长的匣子里,扣上盖子才说:“京中但凡够得上表家谱的人家,长子降生都会得到一块儿本家刻着姓氏的玉佩,视为传家,这玉佩要贴身放着,轻易不能给外人看。” 他难得说点新奇的事情,骆深认真听着。 韩将宗:“戴到成年,就该将佩交给母亲保管,待到成婚之日,母亲会在大堂上交给儿媳,等洞房花烛夜过后第二早,夫人亲手给丈夫系在腰间,这才能将玉佩光明正大露出来。” “……”骆深正准备离开匣子的手不上不下的顿住了。 “唉。”韩将宗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的说:“我母亲没的早,所以这玉佩便由我自己一直戴着了,往后母亲给儿媳见面礼这一步骤也可省了。” 骆深修长白皙的脖子一动,似乎是口干,咽了一口唾液下去。 眼见着他强自镇定的神色,韩将宗继续扯淡:“上一步没了,不知道这下一步,能否有机会体会一回‘春宵一暖帐,夫人为我系腰间’到底是怎么个温馨感受。” 第20章 就算是这气氛不大对劲,但是骆深仍旧觉得这似乎是半句淫诗。 他动摇片刻后,就着没离开的手掀开了那匣子,“要不……还是……” 韩将宗身体微微一斜,轻轻靠在了桌边。心中饶有兴致看着他的反应。 骆深既不往下说,也不知道下头该说什么,一时间脑中思绪断了弦。 修长的手指扣在那玉佩上,时节凉气浸透玉体冰凉,挨到皮肤上时间长了,就有些疼丝丝的麻木。 片刻后骆深下定决心,扣上盖子一并推到了韩将宗身前,“既然是传家的东西,还是还给将军吧。” 韩将宗将他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浮现出些许愉快感觉,伸出两指又把那匣子推了回去:“战场刀剑无情,戴不得这些易碎东西了,你替我保存着吧。” 骆深:“……” 刚才不想给,这会儿给又决然不要了。 韩将宗渊渟岳峙般正站着,任由他盯着自己打量。 骆深抿了抿唇,极慢的伸手摸了摸那红鱼纹锦缎包裹镶金嵌银的沉木匣子。迟疑许久,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话里头的暗示。 韩将宗逗了他两句,余光扫着他神色,看他微微蹙着眉,眉心似乎存着些迷惑,觉得心情十分舒畅,心道:小子,我喝酒吃茶逛酒窑子的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随随便便就敢勾搭我。 骆深手还压在那锦盒上,似乎有些进退维谷。 韩将宗兀自一笑,“外头天黑了,这会儿出发吗?” 他仿佛将刚刚的话完全抛诸脑后,语气中听不出一点牵连,只有话中语气略显柔蜜。 骆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匣子挨到墙边放好,然后看了一眼,觉得稳当妥帖,才收回视线和手。 他终于想好了词儿,并且清了清嗓子,“那这玉佩我暂且代为保存,等将军解甲归田,再还给将军。” 韩将宗回想刚刚的话,觉得暗示的挺明白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道:怎么回事?若是真的想邀请我春风一度,正常人不是该顺水推舟的说‘我可以,我愿意’或者‘我今夜就可以给你系腰间’吗? ……他怎么竟然还想还给我?? 难道一直都是我会错了意??? 虽然脑中思绪犹如狂风过境,但是周身沉稳如山,面容沉静如水,甚至连眉梢都不曾挑动一下,整个人都冷静到叫人以为屏住了呼吸。 是他多年历经人情世故,无数次战场中与敌人搏命交锋,还有多年居于高位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才积累下来的一身沉稳醇厚的气质。 骆深当他默许了,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天色,转眼说道:“这会儿街上正热闹,咱们出发吧。” 外头天色暗,他眼中的颜色更暗,甚至幽幽泛蓝。 叫他漆黑的瞳仁盯着,韩将宗不自觉浑身紧绷了些,坚硬的下颌一点,吐出来一个字:“好。” 一年一度的牡丹节果真盛况空前,夹道两旁百摊群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其实无非是买买买和赏花看灯一类的,除了花的样式多些,同平时的节日没太大不同。 韩将宗自认粗人一个,没什么情调,把骆深当成是这街景的一部分,才勉强提起半分兴致来。 骆深昂头走在前头,身量挺拔修长,虽然清瘦,但是看着行动间偶尔绷紧的肌肉线条来看,应当锻炼的不错。 韩将宗垂眸看一眼,发觉这个角度他腿是真的长。 不仅长,而且直。 窄纤而柔韧的腰后仍旧别着前日那把扇子。 不对,韩将宗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前日那把,比前日那把尾部多了一颗紫玉珠子,穿着红丝金线垂在身侧。 那珠子即便在夜晚也毫不逊色,柔和光芒竟能与夹道两旁的月白灯笼争辉。 韩将宗心酸的想:果然有钱的人审美和精致都是钱山堆出来的。 骆深靠边站了站,脚下缓了两步,似乎是在等被人群挤在后头的韩将宗。 韩将宗两大步走到他旁边,才发现身后是一个羊肉汤店。 “饿了吗?”骆深问。 韩将宗:“你饿吗?” 骆深有些啼笑皆非,“我可不敢让将军陪我一块儿饿肚子。”他指了指里头,“韩城羊肉汤,将军想尝一碗吗?这个时间肉烂汤浓,最是好吃。” 韩将宗其实对玩乐兴趣不大,此刻闻着肉汤的香味食指大动,但是他看着这店面有些旧,跟骆深的干净精致格格不入。 骆深以为他看不上这些小吃店面,便解释说:“这是家老店了,羊肉汤虽然普通常见,但是这家的肉汤鲜肥清辣,洛阳城中这里做的最正宗。” 韩将宗问:“你也吃这个吗?” “不然我站边儿上看着将军吃吗?”骆深笑着揶揄道。 韩将宗跟他待一会儿特别自在,根本不想计较话里话外的半句挖苦,还好脾气的跟着一起含糊笑了一下。 骆深转身而走,挑了张靠里的桌子,“就这里吧。” 韩将宗看他站在边上,以为他嫌凳子脏,下意识想去擦,却被垫着脚跑来的店小二抢了先。 小二挥着两条洁白毛巾,一条擦桌子,一条拂椅子,同时咧嘴笑问:“二位客官来点什么?” 骆深:“两碗羊肉汤先上来。” “好嘞!”小二高声朝着后厨喊:“两碗羊肉汤——” 里头想起“叮铃”一串铃铛响,意思是听到了。 小二转回来继续问:“还想吃点什么别的吗?” 骆深朝韩将宗方向一抬手,示意那才是东家,小二打量一眼,觉得不似本地人,于是介绍道:“咱们店名吃不少,客官头一回来,可以尝尝洛阳揪片、清蒸鲂鱼、张家馄饨特色类的,汤类的推荐花山玉米糁和浆米清儿,都是赞不绝口的美味。” 这几道都是地地道道的洛阳特色风味,韩将宗走南闯北吃过几回,因此听过耳中多次,直接吩咐道:“羊肉汤里加青菜和角饼,再来两碗汤就行了。” 说罢他看一眼骆深,骆深点头表示可以。 “好嘞!”小二应下,满脸的诚心冲着后头吆喝:“吃着羊肉汤,再来一碗浆米清儿,有面有汤,有肉有素,齐活儿勒——” 小二声音远去,韩将宗扫一眼四周,发现这是最后一张空桌,“来的正巧,再晚了就没有空位了,这里人还挺多。” 骆深:“若是想吃得讲究,就去辉煌楼,若是想吃的随意安稳,这种百年老店全是人们刁剩下的,百十家老店活下来这么一家,口味非常好。” “是。”韩将宗顺着他应和:“可见有点真本事。” 骆深笑着腿往前一伸,衣摆质感光滑垂顺,他一动,立刻坠下去一块衣角,露出半条纤细长顺的小腿来。 洁白泛着柔和月色光芒的裤子裹在腿上,一路压进半长的靴子中,在边缘留下几道褶。 韩将宗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骆深姿态闲适,身体微微前倾,但是仍旧同桌子隔着一拳的距离,一点也没挨着。 他抬手指了指韩将宗的腰间。 “这香囊是我年前生辰的时候所得,上头花纹是纹绣,素色的地方是织绣,据说是绣娘花了许久的功夫才学会的新花样,包裹严密,里头的香不至于飘出来太多,鼻子呛得慌。”他微笑着说:“我年轻资质浅,戴不出它的大气来,配在将军腰间正好。” 后半句意思就是夸韩将宗大气深沉,韩将宗心知了然,心情很好的笑了一下。 骆深今日腰间除了封带、紫金玉佩、玛瑙腰坠,却没有香囊。 韩将宗摸了一把自己这个,随意问道:“我看各家你这个年纪的公子都会戴在身上一个两个,怎么你今天没有戴呢?” “我的送给将军了啊。”骆深道,又往他腰间方向一抬下颌。 韩将宗:“没有别的了?” “没了。” 韩将宗横斜剑眉微微一挑,杨起一点弧度来。 “……”怎么你一模一样的扇子都有两把,差个样式的香囊就没有了吗? 骆深弯眼笑了笑,上半身又往前凑了凑,离得更近了些。 连清凉的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就这么一个,珍贵虽然比不上将军的玉佩,但是也独一无二。”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韩将宗低笑两声,没有说话。 片刻后,骆深坐正了些。 “将军去过杨柳江吗?”他问道。 “洛阳名地。”韩将宗说。 他没有说去过,那骆深便当他没去过。 “我们洛阳有位名人,叫刘禹锡,作得一首好诗,不知道将军听过没有。”骆深偏着头看着他,慢悠悠的念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就是他所作,描述的就是杨柳江的一段佳话。” 这诗韩将宗少时读过,还知道下半句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是首情诗。 骆深扫了他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今值深秋,没有青翠杨柳摇曳,不然同将军泛舟江面,也当别有一番滋味。” 一般都是怀春男女同游泛舟,骆深此刻这样说,韩将宗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这暗示性太强了。 “小子。” 他垂着视线,眼皮下头是微微眯起的眼,其中神色变幻多端。 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不露锋芒但是威势尽显。 他低低道:“想要什么直接说,别同我弯来复去的绕圈子。” 骆深僵了僵,不由顿在当场。 第21章 韩将宗看着他神色,声音低沉“呵”一声,声线磁哑的似乎是从胸口鼻腔直接哼出来的。 这声过后,气氛变得寂然而安静。同别处喧嚣热闹比起来,这处偏于一隅,桌冷人稀,又没有人声,两厢衬托显得更加冷清。 在这落地闻针的氛围中,骆深手心里发出了一层细密潮湿的水汽。 韩将宗剑眉微扬,从他垂下去的纤长眼睫露出的参差缝隙中打量着他不停变幻的神色。 好在这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店小二捧着大托盘,端着四万热腾腾的汤面过来了。 抬高八度的声音也热切的响了起来:“客官您的羊肉汤——” 肉菜上桌,热气蒸腾一下子窜上顶,气氛总算热切了起来。 骆深盯了一会儿眼前的碗才慢慢抬起眼,正发现韩将宗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对,脸上线条一个冷硬如斧劈,一个柔和顺畅似缎带,眼神也是截然不同的清亮与沉黑。 骆深嘴角一动,露出一点笑来,缓缓道:“我看到将军总觉亲切,总想着亲近一二,因为说话就没有多注意,可能有些逾矩了,还望将军不要介意呀?” 热汤雾气缠绵上升,对面人的眉目似乎都被热气模糊了,显得朦胧而温柔。 韩将宗心道:这是还在绕圈子?不是说了叫他有话直接说吗? 还是……我确实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早已过了情窦初开暧昧羞涩的年纪,又在军中浸染多年,练就一身不动如山的本领,但是面对的骆深的时候,心思却罕见的飘来荡去,像胸膛里住着一只野猫,毛茸茸的,软软的,窝在里头待着,偶尔又踩两下跳两下,挠的人心痒难耐、坐立难安。 然而眼前这人野而不自知,总是表现出一副纯良乖巧模样。 外头天夜好秋色,屋内手挨着烫手的青碗,热气蒸的桌面上一层水汽。 骆深见他不应,表情一僵,而后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往后我多多注意,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了。” 韩将宗从他话中听出来些愧疚和悔意。 他自诩洞察秋毫,看人从没有走眼的时候,这回却罕见的迟疑了。 “没事。”他稳重道。 骆深松了口气,把汤往他身前推了推,还递上去一双筷子:“将军尝尝吗?” 他跟没事人一样,眼巴巴的望着对面人,眼神清明而期待。 韩将宗接到手中,先喝了一口热汤。 只觉胸膛里一股暖流直冲而下,整个人都跟着热了起来。 他吃了几口,见骆深动作慢吞吞的,夹起一块肉片来好一会儿才搁到嘴里,又嚼半天才咽下去。 “不喜欢吃吗?”韩将宗问。 他伸手提起桌边的白瓷茶壶来,倒了小半杯色淡白水,推到骆深手边:“你想吃什么,待会儿我陪你去。” 骆深放下筷子,捧着热茶暖手:“我胃口不好,脾虚胃弱,吃不了太热的,晾一会儿等等再吃。” 韩将宗想起他之前喝酒也是艰难下肚,还要时不时揉揉胃,想必也是胃病的缘故。 “唉。”骆深叹了口气,有些感伤的说:“得什么病都不能得胃病,凉的、烫的、辣的都不能入口,看着将军吃饭,可要馋死我了。” “胃口不好就少喝酒。”韩将宗说了一句。 骆深一顿,而后纤长眼睫一垂,无声的笑了笑:“好啊。” 韩将宗放下筷子,重新倒了杯茶水漱口。 骆深疑惑看他,又看还有大半碗的肉片。 韩将宗咽下水,同他一样的姿势揣着瓷杯,“等你一起吃。” 骆深似乎没想到,随即他反应过来,眼睫先弯了弯。 他唇角还挂着笑意,弧度紧跟着一挑,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韩将宗被他传染些许,也跟着莫名笑了笑,骆深浅浅低下头,声音比热腾腾的汤还要暖:“谢谢将军的体贴照顾。” 韩将宗发现跟他说什么都能答应,并且相机行事,时不时夸一半句,夸的人心情非常舒畅。 不仅人甜,嘴更甜。 他不由看了一眼那灯光下泛着水润光泽的唇。 红色偏冷,蒙着秋雾一般,让人想伸手去蹭一蹭,看手指上是否会留下胭脂色。 骆深招手叫来小二,“一壶酒。” 小二立刻跑去办,韩将宗视线不动声色的移开,看着他那双暖气洋洋的桃花眼,“记吃不记打是吧。” 骆深无声笑了笑,桃花眼中一层水汽,朦胧流转:“我不喝,给将军点的。” 小二将酒提来,放在碗高的容器中,里头是蒸腾热水,温着那酒。 骆深取出来空了空滴答水流,给韩将宗倒完酒,然后又放了回去,果然没有自己要喝的意思。 韩将宗扬手喝了杯中酒,然后将坛子提出来放在手边,看样子似乎要直接对着坛子喝。 “将军果然豪爽。”骆深钦佩的说。 他见缝插针嘴上抹蜜的功夫真的了不得。 又贴心的将下酒菜往这边推了推。 韩将宗掂量了一下长肚坛子,抛上去堪堪离手又稳稳掉回宽厚结实的手掌中,高及瓶颈的酒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他哼笑一声慢悠悠道:“这坛子还没军中的碗大。” 骆深看着他手臂顷刻绷起的线条又缓和下去的弧度,眼中擒着一丝笑问:“将军明天下午有空吗?” “下午?”韩将宗没答,转而问:“明天上午你干什么去?” “去钱庄提钱,七万两现银,五大箱,满满一车。”骆深眯眼一笑:“安全起见,每天上午去一趟,分成七八天,我得跟着去。” 韩将宗未置可否,表情一动不动,看起来不太信。 骆深补充道:“……还要去城南铺里拉点盐回来,秦掌柜那里快断货了。” 应当这才是重点。 “嗯。”韩将宗沉甸甸应了一个字,他拿起勺子里尝了一口汤,朝骆深一抬下颌,示意他:“刚好,你尝尝。” 骆深喝了一口,发觉温热刚好入口,于是点了点头,“谢谢将军提醒。” 懂礼、恪己、尊重人,喜欢笑、脾气好。 韩将宗在军中横行多年,几万的将士只要等级没他高,没一个没挨过骂的,可见是多么能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一个人。 同骆深相处几日竟然挑不出他的缺点来。 相反,还十分欣赏。 可见嘴甜会说话是多么能增加好感的一种技能。 外头寒风凛凛,人声鼎沸,室内安逸自在,温暖如春。 酒肉饱肚,秀色养眼。 韩将宗就着寒风跟着前人溜达到半夜,此刻才觉得这趟出来的还算值得。 夜太深了。 深到天边亮起来鱼肚白。 韩将宗这才回到迎风阁。 刘副将已经披星戴月的早起,正在打拳,韩将宗脱下外衫,活动了一下拘束了一晚上的手臂,又去里屋喝了两口茶水,出来也跟着打了一套,出了些薄汗才去洗澡。 等他洗完出来,刘副将打听道:“怎么样?” 韩将宗:“闲事少打听。” 刘副将:“……” 刘副将担心的跟在他后头,跟了一会儿,韩将宗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觉得,一直是我会错了意,我暗示了好几回,让他有话直说,我都可以。” “……”刘副将:“怎么说的?” 韩将宗将今晚的事情简略一说,主要说了玉佩的事情,还有杨柳江的情诗。 刘副将听完嘴角抽了抽,半晌才说:“把人给吓坏了吧。” 韩将宗皱眉看着他,刘副将也皱着眉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眼,韩将宗蹲在台阶上看着满园灰蒙蒙的景象又叹了口气。 刘副将从这口气中听出了灰心、丧气、失意、惆怅等等数种复杂意味。 “不能这样啊,将军。”刘副将蹲在他旁边,诚恳的说:“想想你在军中的时候,哪个新兵没让你骂哭过,你骂起人来真的吓人。” “我没有骂他。”韩将宗强调。 “是是是,没有。”刘副将不住点头,然后耷拉着苦瓜脸,刻意压着嗓子学着韩将宗的语气道:“小子,想要什么直接说,别同我绕圈子。” 韩将宗侧目盯着他。 刘副将把声音压的很低,似乎从嗓子眼里生生挤出来的,又虎着一张半黑不白的脸,看上去似乎下一刻就要伸手揍人,确实有些吓人。 “看到了吗?” 刘副将一秒垮相,苦口婆心的教育他:“有空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说话有多吓人。还有,人家说一大段话,你才说一个‘嗯’字,这样人家以为你官架子大,不好相处。” 韩将宗眉心挤出一道褶,剑眉微皱不似平常锋利,眼皮之下目光如剑,直直盯着刘副将。 刘副将极其认真的点点头:“真的。” 不得不说,虽然韩将宗比起刘副将来长相更硬,也更俊,但是比起人缘来,但凡出远门一直都是刘副将同路人打听事情,其实是妇女之友一般的存在。 在军中的新兵也更愿意同他亲近。 而韩将宗就不同了,新兵远远看到他的影子就像耗子看见了猫,目光中都是瑟缩敬畏。 韩将宗慎重想了一会儿,缓缓道:“……那我改改策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07 15:04:12~2019-11-13 13: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凛冽时雨 2个;___S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里 10瓶;?(ò_ó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嗨,”刘副将顿时轻松了,“你之前追人的策略就没问题,只是执行的时候出了点差错。” 韩将宗不自觉放轻的呼吸,听这有自诩有经验的人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你知道少爷明天要去哪里吗?” 他刚要自问自答,韩将宗:“城南的钱庄还有粮食铺?” 刘副将顿了一下,吃了一惊:“这你都知道了?” 他这么吃惊,韩将宗心中哼一声,同时又一丝高兴,但是表情仍旧沉稳不变:“别废话。” 正准备废话的刘副将立刻一哽。 韩将宗目光强硬的看着他,一夜未睡也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来熬夜的颓败感。 刘副将立刻鬼鬼祟祟的探过头去,激动的说:“将军,我们的机会又到了!” “说。” “咱们放出去的人,下午的时候来报,说靳家买了几个山匪,似乎是要对骆少爷不利。” 韩将宗坐在台阶上,眼睛微眯,瞳孔微微收紧。 刘副将拍了拍手:“想也知道,这种贵公子都是娇娇弱弱的,别说刀枪棍棒,一顿不吃连筷子都要拿不起来。” 他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台阶上的人,激动地咬着牙说:“将军表现自己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韩将宗回想起来他前夜抄椅子砸人一套动作干脆利落,就知道他底气十足,不怕事也不胆怯,无论如何是跟‘娇弱’沾不到边的。 刘副将也已经听说了骆深把靳家的人给砸断了胳膊,不等韩将宗开口就感叹道:“想不到骆少爷还是个硬骨头,一言不合就抄家伙砸人啊。但是这回的山匪可不是普通人,都是拿的真刀实枪能要人命的家伙。” 他话风一转,嘿嘿笑道:“到时候掐准时机,你当当当上场,哎呀!”刘副将“啪叽”一拍手掌,“好一个英雄救美!” 韩将宗呼出一口气,微微扬起头来。 “诶,”刘副将手肘杵了杵他,“多好的机会啊,到时候重金酬谢、以身相许,既有了钱,又有了人,不正是咱们计划好的。” 破晓时分的天色昏暗冷淡,勾勒出来的人影深邃明显,轮廓清晰线条坚硬。 片刻后,沉甸甸的身影动了动,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双眸陡然映上一点亮光,“消息准吗?” “准。” 韩将宗冷冷绷着一张脸,将手里把玩抛高的小石子猛的扔了出去,眨眼间,最南头墙边一刻秃了一半的合欢树不要命的疯狂抖了起来,黄绿交接的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韩将宗站起身来,下颌绷的很紧,眼中眸光似深渊:“好。” 见他拿定主意,刘副将“呼”一声,呼出一口气来,同时又有些担忧:“这骆少爷金贵,若是打斗中一不小心受了伤,那可怎么办?” 韩将宗高耸的眉骨微微一动,冷冷勾了勾唇,笃定道:“不会。” 骆深到家后眯了一会儿,早晨家仆敲门叫起来去吃早饭,他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将那头痛欲裂的感觉压下去。 收拾干净喝了碗热粥,头晕的熬夜感终于消退了一些,这才准备出门。 江天起了一大早,就是为了过来堵骆深。 骆深一出门,正看到他蹲在门边。 “骆深!”江天立刻起身迎过来,似乎蹲麻了腿,走的有些瘸,隔得老远就嚷嚷:“你昨晚夜不归宿啊?” 骆深立刻转眼往院内扫了一眼,江天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骆老爷正在院子里种花。 他立刻闭紧嘴,匆匆点头数次,才放低了声音说:“我昨天想找你一起去街上玩儿,守门的说你跟韩将军一块儿去了,我等到你快天亮了都没回来!” 骆深指指外头的马车,示意他上车说。 江天憋着一箩筐话,跟着他上了马车,一张嘴就是一连窜的质问:“你跟韩将军去哪里鬼混了!整晚都不回来,你们该不会已经???” 他上下打量骆深一眼,觉得他面色倦怠十分憔悴,这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忍不住“啧啧”两声:“这韩将军下手忒快了,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你什么人品他都没摸清楚呢。” 不过如今社会风气开放,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尤其在时常夜夜笙箫的有钱人生活中,更是司空见惯。 单看看每晚到辉煌楼里的众多公子哥儿们就可以窥见其中一二糜乱。 骆深根本来不及插话,江天满脸好奇的问:“那往后怎么着啊?这属于露水姻缘还是细水长流式的啊?” 骆深抬手示意他停一下,好笑道:“就是回来晚了点。” 江天嗤笑一声,显然不太信。 骆深揉了揉抽痛的额角,不大想搭理他,但是江天紧接着就说:“他果然好约,早就说了,这种身居高位的最喜欢新鲜的,都是先上床,后走心,我没看错。” 骆深叹了口气。 江天目光如炬看着他,在这□□裸的目光中,骆深再次长长叹了一声气。 细长手指伸出来晃了晃,“没有,我暗示过几次,他都没有接,并且还……有些凶。” 江天一动不动看着他。 骆深:“暗示的真的很明显。” 江天看着他长腿胭脂唇,还有一双桃花眼暖气秀美,就这个劲儿,他只需要稍稍暗示,若是早就心中有意的男人就该不顾一切扑上去了。 若是按照他说的‘暗示的很明显’,但是韩将宗又不为所动,还有些凶,那…… “噢,明白了。”江天笃定道:“他喜欢矜持的。” 骆深手里揣摩着色白暖手骨瓷瓶,眼神定在一个点上,不知在想什么。 江天:“那你就得重新计划了,因为喜欢良家子的男人最不好搞,一不小心就能踩到他雷区上。” 良久车厢内无声,外头传进来马车轱辘压在泥土地上的咯吱声可以断定已经走到郊外了。 江天斜着眼觑着他。 骆深终于长呼出一口气,轻轻道:“乖巧懂礼貌,谨慎又克制,洁身自好晚出早归是吧。” 他沉吟片刻,接受了这建议,“成吧。” 晌午将到。 林边小径,树叶沙沙声此起彼伏。 起伏的矮坡之下,隐藏着两道身影。 韩将宗抬头看一眼天色,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他伸出手肘戳了戳旁边放哨的人,“大刘。” 刘副将侧过耳朵来,韩将宗给他分配任务:“待会儿,我去救骆深,你负责解决其他的。” 刘副将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觉得这分配法有些不公平。 韩将宗看了他一眼,刘副将立刻转回去继续盯着远方。 “怎么?四个山匪你搞不定吗?”韩将宗问。 “……行吧。”刘副将点了点头,嘟囔道:“嘴里说着不愿意,身体如此的诚恳。” 他余光看了一眼韩将宗身上的新衣裳。 正好韩将宗也垂眸扫了一眼,“我穿成这样可以吗?” 刘副将得以光明正大的打量他,“十分可以,这件衣裳显得你腰身有力大腿结实,又不过分显壮实,总之身材很匀称。” 韩将宗放心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这样,”他食指中指并起来点了一下刘副将,认真的说:“待会儿,我到了骆深身边,背对着你,你就装作不注意,朝着我挥刀。” 刘副将震惊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韩将宗收回手转而点了点自己肩膀尖处,“从这里下刀,”他反手扣了扣自己腰间一点,“到这里结束,一刀,把我的衣裳划破,注意不要划到肉。” 刘副将:“…………” “有难度吗?”韩将宗问。 “有点难度。”刘副将皱着眉说,然后伸手往身前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砍你做什么?” “砍我的衣裳。”韩将宗强调了一遍。 刘副将仍旧用力皱着眉,仿佛觉得他有点‘沉迷骆深不可自拔’。 “我思考了一下,”韩将宗一本正经道:“得让他看看什么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刘副将恍然大悟的想:噢,双计齐下,英雄救美加美男计。 第23章 今日天色有些昏沉,温度也低,是个正儿八经的深秋天。好在韩将宗常年锻炼,因此穿的少也没觉得冷,反倒有些想出汗的意思。 他伸出一手勾了勾衣领,左右一扯,略微松了松。 刘副将余光一直瞄着他,看到这动作笑着“诶”一声,轻松道:“这就看起来自在随意多了。” 凉风从领口灌进去,薄汗立刻干透,韩将宗总算舒服了些。 刘副将:“其实不必多此一举啊,如果骆少爷如你所说想勾搭你,你露不露肉没太大影响。” “你不懂。”韩将宗盯着前方,表情郑重而严肃,“森林荒山能烧起来,往往只差一把火。” 刘副将闭紧嘴,双全一抱,作了个‘佩服’的姿势。 片刻后,韩将宗盯着来路问:“怎么还没动静?” 刘副将也有些疑惑,但是抬头一看日头,立刻翻了个白眼,“还没到时间,别急啊!” 韩将宗沉默看着远方,刘副将一旦开了口就忍不住想说话,“我觉得吧,还是不能进展太快,万一这骆少爷有什么猎艳癖好,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那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韩将宗静静看着前头,头也不偏的道:“睡也睡服了。” 刘副将:“……” 有自信心是好事情。 但是太过自信往往容易翻车。 “还是要等拿到钱之后,才能让他如愿以偿。”刘副将叹了口气:“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尤其这种花花公子。” 与此同时。 “男人都是一个样儿,到手了就不珍惜了。”宽大马车上,江天看着对面的人,皱着眉忧心忡忡的说:“现在盛世安定民风开放,因为睡一觉就要负责的时候已然过去了。” 骆深静静坐在对面,轻轻闭着眼,脸上神情一动不动。 “诶,听见了没有?”江天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膝盖。 骆深缓缓睁开眼,无奈问道:“你渴吗?” 江天:“不渴啊。” “那你口干吗?”骆深又问。 江天本来没觉得口干,叫他说的下意识一吞口水,才发现嘴里一丝唾液都没有。 骆深朝着车厢后头一个角抬了抬下颌,“水。” 江天转身从角落里掏出来一个四方的布围包,打开才发现那布围足有一指节厚度,中间放着一壶水,伸手一摸那壁,温热暖手。 江天掀开深扣儿盖子喝了两口水,发觉温热适口,刚好喝。 他又牛饮一气,然后再次打量了一眼水壶,甚至还好奇的瞪起一只眼探到壶口观察了一下里头的水:“这个好,大半天过去了,水还是热的,回头给我一个。” 骆深:“下车的时候你把这个拿走吧。” “?”江天抬头打量着他,“这是你研究的?” 骆深将手往外伸了伸,举起手中握着的汤婆子摇了摇,“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景泰蓝装饰的铜罐汤婆子里头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 江天拉长声音“哦”一声,视线在暖手瓶和这温水之间逛荡数次,才恍然道:“……似乎是。” 骆深收回暖瓶揣回手里,双手窝到了斗篷中,继续闭目养神。 江天把东西放在脚边以免一会儿忘记带走,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到小竹林了,再有半柱香就进城了。” “嗯。” 江天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 骆深无奈道:“你都说了一路了,话多也不是这么个唠叨法。” 他不提,江天真没觉得自己话多,当下听他一提,回想一路说过的话,才觉得确实有些唠叨。 江天张了张嘴,坚强的说:“再说最后一句。” 骆深垂着眼睛撑着一条窄细缝隙看着他。 “既然你改了策略,那不妨再注意一点。”江天往前探身离他近了些,认真的说:“你就干脆……” “哐当!” 外头马车骤然停下,里面二人没防备,均是伸手一扶车厢,勉强撑住了摇晃的身体。 骆深周身浑然不动,脸上表情紧紧绷了一下,沉声问驾车的马夫:“什么事?” 外头沉默安寂,一丝动静不闻。 江天伸手要去撩门帘,骆深一把抓住那手臂,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到了凝重。 今日因为要拉的东西很多,因此选了一驾双斗车厢,前面的坐人,后面的用来拉货。 此刻他们身后跟着五百斤细盐,还有两万两现银。 骆深放缓动作,慢慢从坐垫下头抽出来一个长及一臂的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两把裹着布的长刀并排放着。 江天一见那刀脸都跟着白了,他无声道:“干、干什么?” 骆深伸出细长食指,往唇上一竖,然后轻轻取出一把来递到江天眼前,示意他拿着。 江天哆哆嗦嗦的拿在手里,额头脖颈上的细汗出了一层。 骆深伸手要去拿另一个把,不料江天哆嗦的动作太明显,刀柄戳到了木棱上,登时“得得得”一阵乱响。 骆深:“……”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刀剑破窗的刺啦声紧跟着响起来,骆深猛然向下一按江天。 “诶!”江天一个踉跄,顺着他手臂力道往下一趴,“当——”一声脆响,牙磕在了钢刀上! “啊——”江天捂着牙,声嘶力竭喊起来,“啊啊啊啊啊——” 骆深焦急偏头一看,没发现血,登时松了口气。 外头却响起来一阵嘈杂声,有粗声人急切的说:“大哥!他拿着武器呢!” 马车摇晃一下,门帘透出来缝隙来,骆深借着光一看。 那身材魁梧的‘大哥’腰缠裹带,一侧别着厚重大刀。闻言重重笑了一声,声音也不压着了,底气十足的说:“叫的这么惨,这骆少爷也不是什么场面人,我还当是什么大人物,用得着我亲自出场。” 看他说话的语气,应当是受人所托。 骆深记下这话,仍旧不敢妄动,透过寒风吹过撩起门的帘边缝,外头车夫的位置已经空了。 骆深朝着江天“嘘”一声,等江天彻底收了声儿,才扬声问道:“外头是哪位兄弟?在下乃太守府次孙江天,押解官盐路过此处,若是打搅了贵人重事,可以留下些买路钱。” “太守府?”那脸黑背厚的‘大哥’跟着念了一遍,眉头也紧紧皱到一起。 旁边有人立刻说:“太守府只听说过一个江潮,没听过什么叫江天的。” 骆深看了一眼江天,江天满眼惶恐,疯狂摇头,用口型说:“我跟我大哥比起来确实没什么出息,但是也不至于透明到这种地步啊……” 骆深眉目定在深邃眼眸之上,短暂思考过后,缓缓道:“江潮是我大哥,这趟本该他来,但是恰逢他今日有事,就让我帮忙跑一趟。” 唇上的枫叶凉茶色随着开合的嘴微微展平,显现出一些明暗不一的神秘感来。 骆深继续说:“我虽然还未有官职,但是确确实实是江家的人,大哥若是不信,进城一问便知。脂头粉院,勾栏瓦舍,从深巷小娘到秦楼楚馆的头牌,没有不认识我的。” 江天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一看他的表情竟然无比正经。 他心中明明白白道:完蛋,他说的是实话。 外头人沉默了。 “这样,我留下三十两银子作为买路钱,还望大哥行个方便。”骆深坐在车中不动,耳中听着外头动静,又说:“我不下车,也见不到你等的模样,日后也无法追究,今次咱们就当交了个朋友。” 江□□他伸出一根大拇指。 外头人却没有听风就是雨,没有立刻答话。 骆深借着门料卷起小手指粗细的一条细边儿,透出去视线观察着对方。 之间旁边的人翻出来一张纸,展平了放在那‘大哥’眼前,并且对照着在观察马车。 “大哥,”那扛着刀的手下气冲冲的一指这边,“这就是骆家的马车!” 那大哥扯过纸来一看,登时怒发冲冠,瞪着眼咬着牙抄过手下的刀提在手里,脸都气红了,冲过来恶狠狠道:“你、竟、敢、骗、我!” 骆深:“…………” 此人显然有备而来,连马车的图纸都准备好了,待会儿恐怕还会拿出来画像比对。 骆深眼睛一压,紧紧握住了手中的□□。 远处,马道两旁的土丘连绵重叠,一个月弯形状的背风处,刘副将往旁边靠了靠,小声的问:“将军,要说的话记清楚了吗?” 韩将宗紧紧盯着前头骆家马车的影子,张口念之前想好的台词:“我路过这里恰逢匪贼猖狂,顺手搭救,你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 刘副将期待的盯着他。 “若是他道谢,”韩将宗眼也不眨的继续说:“我就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成嘞!”刘副将咧着嘴笑道:“动心,我听了都跟着想动心。” 马车仍旧一动不动停在远处,看那沉静架势,似乎是在交谈。 刘副将掐算着时间拔出腰间的长刀,先往韩将宗肩膀上比了比。 韩将宗无奈的一看他,他先伸出大拇指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又重重一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个‘没问题,放心交给我’的表情。 远处陡然寒光一闪,韩将宗定睛看到一人在马车跟前挥起长刀,他立刻面上一沉,屏住一口气纵身飞了出去。 腰间别着的长刀已经拉扣出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冷白色的光芒。 第24章 马车前面,有些旧的□□宽厚刀背高高扬起,掌宽刀面泛出乌黑色,锋利白刃泛出寒冰光芒。 “咔嚓——”一声巨响,贼匪头目一刀砍在了马车上,里头哗啦一声碎木头落地的响声,骆深侧头一躲,叫碎木头渣子扑了一身。 车厢内部照进来些天光,那人力大无穷,生生砍掉了一根顶柱,车厢已然塌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摇摇欲坠,马也惊的四处逃窜,高头大马铁蹄踏踏,竟然不受控制的冲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江天疯狂喊了起来。 那‘大哥’心中一惊,没能如自己所料连带着砍掉马车中人的脑袋,他诧异的打量一眼车厢的六根支柱,发现紫檀木里头都别着几根铁丝拧成的一股铁绳,足有手指粗细,此刻骤然受力,已经尽然弯了! 想不到这马车竟这么结实。 再定睛一看里头竟然有两个人,不由的一愣,就在此时,骆深抽刀出手,朝着他脸上砍去! 那人只觉这手段实在下作,哪有一出手就要人破相的!? 他回手去挡,并且做好了挡住这一下必要出刀取他性命。 骆深半路上扔了刀,抓着马车木框借力抬腿,然后猛然转身一拧腰身,干脆利索的出腿,一脚把人踢下了马车! 随即他闪电出手,捡起缰绳狠狠一甩—— 已经到了竹林边上,跨出一条腿比好了姿势正要上前的韩将宗看到这一幕骤然停住了脚步。 黝黑的骏马受痛嘶鸣狂奔而去,马蹄重重踩到地面上,溅起无数残枝碎叶。 尘土喧嚣直上,转眼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发生的这一切不过眨眼间而已。 韩将宗手里捉着刀一时进退两难,心说:……说好的娇弱贵公子呢? 眼见他转身蹬出去的那一脚,脚尖绷直几乎和腿连成一条直线。 ……还知道要借助惯性和脚背的硬挺,一看就时常锻炼有些功夫在身上。 韩将宗想起那晚他在酒楼里同靳大少打起来,还有那有恃无恐的模样,想必也跟这有些关系。 恐怕即便自己不出手,那靳大少爷也伤不到他。 思及此,韩将宗目光愈发深沉幽暗。 那贼匪似乎也没料到那疯马尥起蹶子来横冲直撞个没完,眨眼就窜出去个十几米。他回想刚刚当着手下的面被人一脚踹下马车,一时面色青红交加,十分挂不住。 怔愣片刻后狠狠一挥手,“弟兄们,追!” 旁边一个人跑过来,反手指着被扣压在地上的车夫,“大哥,这人怎么办?” “敢耍我!”又是被人耍又是被人打,这可轻易不能善了。头目恶狠狠道:“妈的,砍他一条胳膊,剁碎了扔到骆家去!” 他转身欲追,入目却撞上一个人。 那人直直站在不远处,微侧着身,第一感觉就是高,然后是精壮。 着一身乌黑衣裳,袖口扎紧,腰间长刀只留下一个鞘,刀柄结实攥在骨骼凸起的手掌之中,浑身都散发出来两个字:能打。 匪贼一愣,随即道:“闲事勿管。” 韩将宗泰山般压在前头,半晌嘴角动了动,挑起一个沉沉的笑。 匪贼头目多年亡命,直觉危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韩将宗却没有做什么杀伤力的动作,反倒还收敛了些,“我乃骆府的家仆,放开手中人,然后再也别出现在骆家任何一个人的眼前,今次就绕过你们。” 匪贼头目想强自笑两声壮胆,看着他神态和笃定气势,觉得他下一句话应当就是:若是不走,就别怪我动手了。 他张了张嘴,身后被压着的马车夫惊恐的叫了起来,“别杀我!啊啊别杀我啊——” 匪贼瞳孔攸然放大,将他提到手中,架在了刀下头。 车夫险些被吓破了胆,张嘴却叫不出声音来,是命悬一线间被吓得失声了。 韩将宗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便染上了些血腥味,“不走是吗。” 匪贼眼见着前人结实的大腿紧紧绷起,肩上的肌肉撑起紧张的弧度,攥着刀柄的大手指节出泛出芽白色,似乎下一刻就要发力而来。 匪贼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手下已经预感不妙,犹豫的叫了一声:“大哥……” 声音刚发,韩将宗顷刻动身,反手一抄,抓起一片竹叶,手腕转了半个圈回归原位,下一刻,匪贼身后一声惨叫响了起来! “啊——” 身后的手下丢了武器,双手捂住嘴在地上不停打滚,手缝中流出来的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染红了松软土道。 韩将宗静静站着,姿势同刚刚一样侧着身,甚至没人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 匪贼转过头,紧紧盯着他手中刀,韩将宗顺着他视线往上提了提,颠了颠分量。 “下一个就是你。”韩将宗眼睛看着他,朝着地上惨叫的人抬了抬下颌。 匪贼吞下一口唾液。 韩将宗缓缓道:“我这人耐心真有限,算上刚刚,提醒你两回了,看来……” 他一笑起来好似阎罗附身,声音又压的很低,再加上刚刚闪电出手就见了血,使这场面更加骇人。 匪贼最后打量他一眼,韩将宗一动不动光明正大站着,任由别人看。 那挺直的腰身,锐利的眼神和微抿着的唇,无一不表明着这不是个普通的家仆。 韩将宗拖着刀,衣角微微一动,脚抬了一半还没有迈出完整一步,匪贼一伙见状立刻倒退数步。 那头目咬着牙瞪着他,硬撑着道:“报上名来,也叫咱们知道,是砸了哪家的生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韩将宗一本正经的说:“我乃秋风寨大寨主,钱铎。” 头目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也没听过什么秋风寨。 他还要再问,韩将宗烦了,拖着刀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问:“你走不走?” 长刀在地上划出“刺啦”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头目惊的一摆手,来人实在不好惹,只得暂且忍下吩咐手下:“撤!” 手下拖着受伤的人,跟着他匆匆往远处跑去。 韩将宗看着他们跑远,提起刀来推回鞘中,然后想到什么,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坐在地上的车夫抬头望着他,一张脸惨白泛青,睁着眼张着嘴,不停哈着气。 韩将宗一推刀头,刀鞘的尾巴“啪”一声打在车夫腿上,惊的那人一个激灵瘫在了地上。 “唉。” 韩将宗垂着视线,朝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人长长出了口气:“你也走吧?” 车夫除了哆嗦,其余身体一动不动,已然吓呆了。 韩将宗一膝放低,蹲下身,预备提他起来抗回去。 就在此时,耳边碌碌声自远及近而来,似乎是有马车来了。 他动作一动,转头一望,驶来的马车顶上缺了一个角,但是其他角檐三足鼎立,仍旧稳稳撑着车厢。 可见质量和做工是多么的抗造。 马车虽然残破,但是仍旧不失精雕细琢的金贵感,行动间角檐坠着的铜铃清脆作响,悦耳动听。 是刚刚已经跑远的骆家马车。 马车前头正坐着骆深。 他及面驾马而来,眨眼出现在跟前,十分诧异的皱起了秀气眉尖儿:“……将军?” 韩将宗:“……” 一瞬间,他脑中警报接连响成一片,之前背好的台词争相恐后挤到了嘴边。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重要通知:下章就入v啦,明后两天一并更三章OvO 这篇文很短,短小精悍、好吃不贵。谢谢大嘎的支持! 废话不多说。总之,就是爱你们,感谢你们一路支持,发射爱心,biu~ 第25章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这场景乱七八糟,也委实说不出口。 骆深也顾不得多问, 跳下马车来到两人跟前认真打量完确是两个完好无伤的, 这才松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 眉目间的紧绷也跟着松懈下去, 俊秀眉毛舒向两边,展平了。 紧接着,他视线中被一株红色浸染, 猛然转头看到地上的血迹, 心再次悬了起来,“受伤了吗?” 韩将宗站起身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骆深提心吊胆的打量他, 发觉他身上发型稳妥、衣裳整齐,连一丝凌乱都没看到,怦怦直跳的心脏这才真正缓和下来。 “问你话呢。”韩将宗盯着他脸上神色,这次语气强硬了许多:“土匪山贼都是亡命之徒, 刀是真刀,剑是真剑, 一击不中叫你逃了已是侥幸,又跑回来做什么?” 骆深喉结一动,然后清了清嗓子。 韩将宗一看他表情就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硬, 诘问动作立刻一顿, 然后刻意将声音放柔和了, “刚刚……你没事吧?” 骆深摇摇头,伸出来一根纤细手指,往车夫方向指了指。“我回来接他的。” 车夫岁数不大, 但是也不年轻了,满打满算在骆家待了有个小十年,如今诈然听闻当家主人这样说,感动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呜呜呜呜……”他开始哭起来,嘴里激动的嚷着:“少爷啊,谢谢少爷还惦记着小人的命,呜呜呜……” “受伤了吗?”骆深问。 车夫边哭边摇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骆深放缓了声音,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上车吧。” 车夫阎王门前走一遭,吓的四肢酸软浑身无力,但是仍旧记着主仆尊卑有别,没有立刻听他的吩咐。 直到骆深又去伸手扶他,口中安抚道:“上去吧,歇一会儿,缓一缓再说其他。” 他脸上的笑容真是轻盈似水,连眼中神色都是温柔的。 韩将宗:“……” 他内心不禁酸涩的想:这本该是对着我的…… 车夫同手同脚爬上车,脚下溜了几次才勉强钻了进去。 车帘一落下,随即又被掀了开来,露出来仍旧抖个不停的手。 车夫终于缓过来憋在胸膛里的那口气,连声音也是抖的,冲着韩将宗道谢:“多、多谢,谢韩将救命之恩……” 韩将宗摆摆手,本该对着骆深要说的台词对着面色惨白的车夫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那车夫还要再说,韩将宗看到他就觉得痛心:“……回家让你少爷给涨点工钱。” 话虽然说的勉强,但是他毕竟多年圆滑,表情看不出来一丝异常,反倒还多了些调侃意味。 车夫转而眼巴巴望着骆深。 骆深哭笑不得的补充:“再吃点好的,歇几天假,养好了精神再跑车。” 车夫感激的不停点头,终于缩回车中不再吭声。 骆深想到地上的血迹仍旧后怕,转头面向韩将宗,话未出却率先笑了笑。 韩将宗直直站着,垂着眼看他眼中的澄明积水。 “将军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韩将宗不答,骆深又轻轻问:“一个人吗?” 韩将宗余光一扫,十里竹林开辟出来一条土道,除了风声便是叶子的沙沙声,刘副将连个影子都不见。 “啊,”韩将宗心中暗骂他掉链子,嘴上应道:“一个人。” 骆深眼一弯,笑了笑。 韩将宗觉得他笑的有些蹊跷,但是没等细想,骆深就朝着马车一伸手:“将军可要一起回城?” 韩将宗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说:“事情办完了,怕你再出什么差池,便随你一起回吧。” 骆深笑着说:“谢谢将军。” 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 韩将宗装在墨色缎裤中结实的长腿一伸,坐在了马车的前头,把散落在地上的缰绳拣到了手中。 骆深看了一眼没有多说,同他一道坐在了外面,牵起了缰绳的另一端。 他手腕略用力一甩缰绳,那端打在马背上,黝黑骏马抬起四蹄开始前行。 放眼整个洛阳城,莫说洛阳城,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回 这样的事情来: 原来的车奴坐在车内,当家主人却驾着马充当车夫。 真是太能拉的下脸面体恤下人了。 韩将宗心中不禁道。 他手中握着的绳子时不时微动,是骆深在驱马前行。 二人一边一个坐在车头上赶路,行不过百余米,前头有人影晃了晃,余光扫见骆深的手劲儿往回收了收,随着动作马蹄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韩将宗眯着眼一看,总算知道骆深之前在偷偷笑什么。 久等不到的刘副将出现在眼前,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是江天。 韩将宗:“……” 骆深早已经知道刘副将就在附近,还要问自己是不是一个人! 韩将宗余光复杂的看他一眼,还要吃惊的问刘副将:“大刘?你怎么在这里?” 刘副将:“?” 韩将宗:“不是让你在家中等我消息吗?” 刘副将:“??” 韩将宗正对着他,面色和缓放松,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丁点笑。但是视线上移,行至乌黑剑眉下,双目如炬紧紧盯着他。 刘副将唾液急剧分泌,“咕咚”他重重咽下去一口。 “我……” 我字出口,韩将宗脸笑眼不笑,眼眶里头装满了渗人的视线,“什么?” 刘副将搓了搓手指,重新措辞,片刻后谨慎的答:“久等将军不到,一个人在家中也是无聊,就出来寻,哪知道正赶上……” 多说多错,言尽于此,刘副将讲话头递给了骆深,“刚刚来不及细问,骆少爷就将人扔给我一个人驾车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说完看向骆深,余光瞄见韩将宗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下来,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闻言骆深唇角荡起一星点的笑意,双眸之上撑着优美的弧度,真诚道:“多亏今日遇到两位大人,不然我等必不能全身而退。” 他真是太爱笑了。 不管高兴还是愤、怒,都是率先给个笑脸,又温柔又无害。 骆深转头朝韩将宗点头示意,然后跳下马车去扶江天,“刘将军快请上车,到家后骆府一定备下厚礼以示重谢。” 主将可光明正大称呼为将军,若是有心,副将也可。 骆深算是给足了面子。 刘副将被他喊的内心飘飘然,然而让他更加开心的则是后半句‘备下厚礼’。 骆家的薄礼都已经是金砖玉瓦的贵重,若是厚礼……那还了得? 刘副将激动的差点手脚顺拐。 转眼他瞥见顶头上司的眼神,又好似虚空头顶悬剑,一不小心就会戳下来。 他冷静些许清了清嗓子,镇定的点了点头,把脚软无法行走的江天几大步拖上了车。 骆深重新坐回原位,韩将宗没等他伸手,便甩了甩自己手边的缰绳,催马缓缓前行。 秋竹萧瑟,深秋之中百叶凋零,留下笔直一根竹竿,顶着零星叶子在风中发抖,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韩将宗常年动武,体格锻炼的十分强健,今天穿着一层薄薄的衣裳也不觉冷,甚至还有些想出汗。 骆深偏头咳嗽了两声,韩将宗看了一眼他,觉得他有些冷。 “你去里头坐着吧。”他道。 骆深:“?” 韩将宗解释说:“外头风大,回头再着了风寒。” “不妨事,”骆深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昨夜饮酒凉着了,有些哑涩。” 他脖颈细长白皙,被灰暗杂乱的竹林一衬托,简直滑腻的要发光。 韩将宗移开视线盯着前路,片刻后道:“你昨夜不是没喝酒吗?” 昨夜两人溜达到很晚,又去牡丹楼去看了会儿热闹,喝了几杯茶水暖身,最后才一道回家。 骆深没敢说回家后自己喝了点,喉咙下上一动,道:“记错了,喝凉水冰着了。” “是吗?”韩将宗不明意味的笑了一声,眼睛仍旧看着远处,“喝凉水胃不疼是吧。” 骆深:“……” 骆深一沉默,韩将宗立刻就脑中回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语气重了,还是内容不合适了,还是又吓到他了? 他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胃疼全靠细心养着,辛辣冰凉重口的吃多了都会疼,往后少吃一些。” “是。”骆深应道。 韩将宗同他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行驶间凉风灌进来,感觉要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话。 韩将宗往他那边挪了挪,旁人看来不过是变换了一个姿势而已。 骆深没动,片刻后,伸腿踩到的横栏上,身体更加往旁边去了。 韩将宗看着他腿,又看了看自己凑过来的腿。 心中纳闷的想:按照往常来讲,他腿不是该伸过来挨着我吗?怎么半天没见变得这么疏离了? 难道是吓坏了吗? 骆深被风兜的又咳了两声,一说话嗓子里带着一点沙哑感:“朝都定京,离北、东偏近,西北多沙盗,南方多匪贼,这话确实不假,越是山野丘陵,越是多贼人。” “确是如此。”韩将宗缓慢点一次头,又说:“但是洛阳繁荣,官家多,贼人不敢为了一点小恩怨来闹腾。而且你家的马车点眼,你又时常抛头露面的走生意,一般人都该识得你模样,就算不忌惮骆家,也该忌惮同骆家交好的江家,不至于一出手就要你性命。” 骆深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考。 “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韩将宗问。 骆深抿唇不语,仍旧在考虑。 他能考虑,这说明心中已经有了秤杆,韩将宗不好多说,提醒道:“还是要小心防备为好。” 骆深认真点点头。 两人离的不远不近,韩将宗想继续找点话说的时候,骆深旧问重提,轻声问:“将军耽搁半日才回,是要办什么事?” 韩将宗一顿,觉得他这语气也不对劲,有些太疏离客气了。 扫一眼他收回去的腿,也觉得不似之前自在随意,显得拘束。 “一点小事。”他含糊答道。 马车拐出竹林,驶上大路,秋风吹的更加肆虐。 “你……” “你……” 二人一道开口,韩将宗立刻改口,“什么?” 骆深想了想,笑了一下,“没什么。” 韩将宗没追问,主动往他那边挪了挪,头也不转的道:“你往后坐坐。” 骆深立刻往后挪了挪,同他拉开了距离。车厢中撑出来的挡风板遮去大半疾风,剩下一点也尽数被韩将宗拦在了外面。 他坐在三方围合的角落里,前人散发出来的体温似乎能烤到自己身上,不由端着表情轻轻笑了笑。 韩将宗扫见他唇角的笑,不甚明显的一丁点,而且脸色沉稳,血色又少,瓷器一般冷淡。 他心中疑惑更甚:怎么真的后面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能挨着我,却躲的这么快?? 同时,骆深看着牵着缰绳的大手,也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 具体怎么个反常法也说不清,似乎有些……太体贴了,同之前端直沉稳的行为不大相同。 摇摇欲坠的马车坚持着回了家。 骆老爷听闻骆深路上遭了强盗,吓得魂飞魄散的往外跑。 待看到被削掉了一个角的马车,还有七零八落的碎木屑,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 “……我就说,多带几个人安全,你不听!”骆老爷拉着他前前后后的打量,声线跟手一样都是抖的,“钱丢了是小事,若是人有个什么好歹,让我们一大家子怎么活唷……” “没事了,爹。”骆深上前抱了抱他,主动展示自己身上完好的衣衫。 骆老爷仍旧缓不过来,满脸哀泣的拉着他。 骆深交代一旁的家仆,“送江天回家。” 骆老爷耷拉着脸:“这到底是得罪了谁啊,又是要打架又是要杀人,不如直接……” “爹、爹,”骆深拦住他话,伸手请了请身后的韩将宗,“多亏了将军救了我们,若不然,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骆老爷情急之下什么礼节都抛到了脑后,听他如此说,才收回手勉强捧着道谢,“将军……” 他眼含泪花的哭诉:“将军救的不是骆深,而是我们全家几十口人命啊……” 说着双腿一曲,竟是要下跪。 韩将宗一早知道骆深金贵,却不知道能宠成这样,当爹的不管不顾就要替儿子下跪。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骆深就率先往骆老爷臂下一抄,然后稳稳扶住了,“晌午已过,想必将军忙于事务还没来得及吃饭,请进。” 他掩饰的好,韩将宗也不戳破,顺着他话点了一下头。 骆老爷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骆深说的对,午饭已经上桌,正等着开饭呢,将军权且凑合着吃一些。”他恭敬又感激的说:“等到了晚上,一定好好筹备,答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刘副将之前得了吩咐,正要答应下来,韩将宗却一摆手,停了他的话,拒绝道:“下午还有公事在身,我等在别院随便吃些就可以。” 骆老爷看了一眼骆深,骆深没继续请,于是他便顺着台阶道:“草民这就让家仆把午饭摆到迎风阁去。” 韩将宗一点头,准备走人,骆老爷顺水推舟继续邀请:“等将军忙完,晚上一定要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哇?” 韩将宗脚下不停,沉沉“嗯”了一声。 他带着刘副将回别院收拾洗漱,直到身后听不到声音了,才伸手将长刀解下递给刘副将。 “刚刚在竹林怎么回事?你解释解释。” 看语气和神色,仿佛他一个解释的不清楚,这刀就会捅到他心口里。 刘副将小心翼翼把刀接到手里,端正托在身前,开始解释:“将军别生气啊,我觉得这事不能怪我,我远远看着马车都已经过来了!贼人能不追过来吗?我守在这里,正好他们逮住揍一顿!哪知道……” 哪知匪贼没有过来,骆深驾着马车冲过来了。 韩将宗不答话,刘副将跟在他后头继续解释:“骆少爷过来后,看到我着实一愣,问了我一句‘副官怎么在这里?’,我当时脑中一时生锈,但是仍旧记得我们的计划,就说‘路过而已,你们这是怎么了,搞成这幅惨样子?’” 他一边重复着当时的对话,还要模仿着对方的语气,看起来滑稽又忙碌,“但是骆少爷急匆匆的,没有答复我,还把江天从车上扔了下来,交给我看护,自己又跑回去了。” 韩将宗面色仍旧沉稳如初。 刘副将想了想,“我想着,那里有你在,区区几个贼人而已,一定能保护他不受伤,就站在原地等你们,没有跟着一起去。”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 韩将宗更无奈,故而出了口气。 这算是解释过关了,但是刘副将态度仍旧不敢松散:“将军你表现的怎么样啊?” “很不怎么样。”韩将宗说:“贼人已经都吓跑了,骆深回到那里的时候,就剩下我跟一个吓的翻白眼的车夫,指不定还要误会是我揍了他一顿。” 刘副将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确实有点像他说的。 好好计划搞的一塌糊涂,这是什么运气? 二人简直不想提。 刘副将安慰他:“这样也不错,虽然没救到他本人,但是救了车夫,也算是骆家的恩人。” 这‘恩人’就跟计划中的‘恩人’出入太大了。 韩将宗:“他知不知道那里有我在?” “不知道啊!”刘副将说,然后一顿,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韩将宗扫了他一眼。 刘副将仍旧捧着那长刀,仿佛捧着自己的脖子,“骆少爷聪明,或许猜到了你在那里,不然他一个人,对方五个人,怎么敢冲回去救人?” 韩将宗沉默不语。 见他能听进去,刘副将满意的点了点头。 片刻后,韩将宗出一口气,“算了。” 话中的灰心叫人一听就能感觉到。刘副将把刀收起来别在腰间,彻底放松了。 “别灰心呀将军,”他真诚的说:“往后时间还长,不愁没有机会。” 两人进了别院,家仆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还拨来了两个侍女专门伺候。 可见这救命恩情跟一般的客人还是差别很大,有着这份‘恩情’在,才算是真正的贵客。 等到二人走进,侍女均是出水芙蓉般盈盈一拜,然后托起筷子递上来,“老爷说若是饭菜不合口尽管说,叫厨子重做也不能惯着他们闲待着偷懒。” 女声温柔似水,动作柔暖无骨,模样虽算不上一等一的角色,也都是端庄美丽,秀色可餐。 刘副将盯着桌上的酱肘子眼珠子都直了,头也不抬的朝着侍女挥了挥手,“不用伺候,我们还有军机事务要讲。” “是。”侍女脆生生应了,一道退下。 “诶呀呀,”刘副将坐在椅子上环视满桌饕餮,“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好吃,将军,”他请示道:“我可先吃了?” “你个猪。”韩将宗踢了他一脚。 · 中午骆老爷没请到恩人吃饭,晚上自然好好筹备,势必把恩人哄的高兴舒心,让他能感受到家的热情和温暖。 牡丹楼今晚不提供点菜服务,只有些小食供应,因为厨子不在了。 因着天寒秋冷,凉菜一律少上,要求的都是端到桌上还烫嘴的刚出锅的热菜,厨子恐怕不够用,尽数都去了骆家待命。 下午时刻,先是知府到了江家。 他听闻骆家和江家的人在半道上遭了劫匪,心底发慌脚底生风,带着师爷一道赶来问情况。 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跤。 来后听闻人没事,一口气没松完,又听说是将军将人给救了。 这下吓的差点没晕过去,本以为和将军有过半日之交已经褪下一层皮,不想这该出的力也出了,银子也花出去了。 破了财,却没能免掉灾。 在自己管辖地上出了劫匪,还劫到了大将军头上。 师爷跟在他身后一通跑,气喘吁吁的提醒:“慢点慢点,注意脚下……” “再慢!”知府惊叫:“乌纱帽都要保不住了!” 到了江家,却说韩将宗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处理事务去了。 知府骤然一听,觉得像是处理自己监管不力的事务去了,更加提心吊胆。 不多时,江家也来了人,太守听说了下午的事情,带着两个孙子一并到骆家向韩将宗道谢。 骆老爷一看添了这许多新人,把本来就热闹的席面又搭上广台,加了许多节目,喧热折腾的如同佳节晚宴一般。 骆深布置完陈设,扭头一看,骆老爷带着一行女子走了过来,个个穿戴绫罗妆面精致,脚下俱踏着玲珑步,抱着琵琶乐器娉婷款款而来。 骆深一看那架势就愣了,来人数之多,恐怕三五人一组上台表演,到明早也演不完。 骆老爷抄着手上前,招呼众女子过来。 “见过少爷。”众美人细语拜见。 骆深停下安排,扫了一眼问道:“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都是唱曲跳舞的吗?” 骆老爷点一下头又摇了摇,压低声音暗示说:“不尽是,若是将军喝醉了,回房也该有个伺候的人才好。” 明白了。 骆深心下复杂,呈在面上的表情不怎么认可。 骆老爷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听说这些年京中来贵人,一直都是这么招呼的,别管用不用的上,反正准备好了总比到时候抓瞎要踏实。” 骆深停顿一下,只好先同意。 乌鸡枸杞雪耳汤小火煨炖了大半日,配菜一应切好只等下锅。 夕阳落下最后一点烧红的圆盘,繁华精致的花灯提满院子逐渐发出清冷的光,晚上终于到了。 韩将宗下午其实没什么事情,但是想着中午的时间不凑数,就算一起吃个饭也吃不痛快,远没有晚上的时间长,即便待到半夜也不显得蹉跎。 于是借口推了中午,等到晚上众人就位,才从门外姗姗来迟。 院中人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只等着贵客回来,这边刚一露头,那边江太守为首率领众人脚不沾地的迎了上去。 “将军唷——” 老头子长长喊了一声,热切无比的行了一礼,“下官这幺孙不成器,也是叫我宠溺惯坏了,可到底也是江家心肝儿,多谢将军路见不平,救了他一命……” 说着,他伸出手扯过缩在身后的江天,推到了韩将宗跟前,“还不快谢过将军!” 江天歇了大半日,躲在家中不出门,午觉睡足了两个时辰,被吓的飞了十万八千里的魂儿终于归窍,这才活了过来。 “谢、谢谢,”他本就怕这人,离的近了厚重刀锋气质逼人,更加害怕了,“……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知府哆哆嗦嗦想要凑上前去告罪,江太守看了他一眼,不等旁人反应又将江天拉了回去,捧着手笑道:“将军快请入高座!” 知府看着他脸色,没有硬刚,安奈住心思一并跟着寒暄:“街上凉渗渗的,将军快先坐下暖和暖和身子……” 一时间群人相迎,骆老爷更是喜笑颜开的提壶倒酒,“骆家借着太守名义邀请您来吃宴,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守一把揪住要上前的知府,数落道:“急什么,叫他饿着肚子定你的罪吗?” 腹中辘辘,必然罪加一等。 因为急着解决完事情赶紧吃饭。 知府醍醐灌顶,缩在了一旁等待。 韩将宗落了座,接过来骆老爷的酒,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 群人端着酒一齐道谢,韩将宗举起来一饮而尽,余光瞧见了后面跟着一道喝酒的骆深。 他辈分低年纪轻,即便已经掌家揽权也上有叔伯爷爷在场,自然的跟江天站在了最后头。 他直身站着,抬手间露出薄润一截手腕,在灯下发出明辉泽光。 然而一时间韩将宗只能想到:他长着一个娇弱的胃,竟然也要来跟着凑热闹,一点都不自觉。还有……这酒,怎么也不温的再热些? 搁下酒杯,江太守同骆老爷依他而坐,落在下行。 群人也都散去回到自己座位上,骆老爷拍了拍手,叮呛一声响,第一个节目开始了。 “洛阳城出名的戏班子,不知道将军爱不爱看,各种都点了两个。”骆老爷解释道。 台上响个不停,下头的人也说个不停,其实听不到什么内容。 多数是凑个背景音,不至于叫宴会太冷落了。 韩将宗略点头,示意“好”。 骆老爷松一口气,朝着骆深看过去,骆深便吩咐下去即刻上菜。 流水一般的菜端上桌,揭开盖子热气蒸腾而上,席面两道桌排错落而下,中间的堂道叫雾气给熏的模糊了。 “诶,将军,”刘副将坐在一旁,往他身边凑了凑,挡着嘴道:“快看旁边。” 韩将宗顺着他话锋一扫,台侧之上竹帘浮着轻纱,整齐排成一列垂在封顶檐下,随着风轻轻飘荡。 轻纱后头,袅袅站着一排女子,个个透过来的身影窈窕好看,犹如画上人一般。 韩将宗心底轻笑了一声,头也不偏道:“弄这些个妖精们过来摆成一道儿,是想做什么?” 刘副将嘿嘿一笑,“今晚估计有福气了。” 骆府大宅大院,饭菜做的再好吃,总也有饱的时候。但凡宴会总是前头吃饭,后头喝酒,轻易完不了事的。 约莫过了两刻钟,知府小心凑到了韩将宗的桌前。 “唷,”韩将宗看着他:“知府也来了。” 这么大半天才看到自己,知府怀疑他可能是瞎。 “来、来了。”知府坚持笑着,客气讨好的说:“南郊那边一向太平,今日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来,怕是惊着了将军,下官特地来请罪。” “你何罪之有?” “我罪在……”知府想了想,谨慎答:“管视不严,监辖不力。” 韩将宗摇了摇头。 知府弯着腰,捧着酒杯,眼巴巴望着他。 韩将宗:“你刚刚说‘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你身为知府,没有调查就说不知,这是一罪。然后‘劫匪’一说从何而来?骆家马车上拉的都是现银,贼人上来不抢,挥刀就要取人性命,怎么现在的‘劫匪’都这么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吗?” 知府出溜一下跪在地上,杯中酒撒了大半泼在了头顶上。 “将、将军,教训的是。”他浑身僵直,连眼睛都不敢乱动:“下官回去,一、一定,一定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将贼人抓到,给将军一个交代!” 韩将宗倚在座上,略深色的嘴唇抿着,瞳孔深处藏着墨。 知府冷汗出了一身,哆哆嗦嗦的说:“此事都是下官的错,实在不该因为郊外人烟稀少就疏于保护,下官回去,一定、定加派人手,沿路设置兵扎驻点!” 院内提着暖灯,桌上摆着暖菜,地上铺着薄毯。但是他久等不到回音,只觉得浑身发凉,举过头顶的端着瓷杯的指尖都要冻僵了。 “咳。” 韩将宗轻轻咳了一声。 “啪!”知府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将军恕罪!”他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扣头,带着哭腔强自道:“我,我……方法虽然亡羊补牢,但是也能起些作用……” 看着挺壮实的一个汉子,韩将宗没想到他能哭。 这洛阳真是人杰地灵,不禁姑娘是水做的,男人想必也是。 “起来吧。”韩将宗随意道:“你倒实诚。” 知府懵然抬起头,眼角已经有些红了。 韩将宗取一个新酒杯出来倒满酒,食指中指一并,合力推到桌边,示意他去拿。 知府可不敢喝他的酒。 韩将宗又给自己倒满,捉在手中,冲他抬了抬下巴。 知府一时觉得自己懂了,一时又觉得脑子不够用,大着胆子抬眼看他表情,觉得也不似开玩笑。 ……怎么自己犯了大错,还能当的起当朝大将军亲自倒酒共饮一杯吗? 他伸出手,哆哆嗦嗦的端起杯来,韩将宗冲他遥遥一举,率先喝了一口。 知府看他动作犹豫了一下,将酒递到嘴边。 韩将宗:“给不给我交代倒是小事,主要是给百姓一个保障。” 知府赶紧熊咽两口酒,热辣液体入喉咙好似他的心情一样另心肠纠缠提着,应道:“是是,是。” 韩将宗一抬手,知府不想他竟然能有如此大义,既惦记着百姓,又大度不忌人罪过。 他连忙点头灌下去剩下半杯酒,言辞恳切道:“下官一定督办,不辜负将军所托!” 刘副将正吃了八分饱,桌前终于清静了些。 他不知想起来什么,又凑到了韩将宗身边,伸出酒杯跟他一碰,发出“叮”一声脆响,“我看骆少爷冷淡矜持,这么半天也没看咱们这处一眼,实在不像你说的那种勾搭你的人啊?” “你也感觉到了。”韩将宗道:“他今天确实同往常不一样。” 他眼里看着节目,余光扫着对过儿的骆深,骆深却只顾着喝酒,偶然间浮起一点笑意,也是对着一旁的江天说话。 刘副将接着举杯挡在嘴边说:“晌午在马车上的时候也是这般疏离客气,有问有答。你跟他说话他就简单回复两句,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生怕躲的慢了碰到你,赶紧坐到最里头去了,一路上腿还蜷缩着……” 他觑着上司表情,小心的说:“……怕挨到你。” 韩将宗视线一顿,顿时看向他。 刘副将立刻摆手:“我绝不是要偷听你们讲话,那车本来就少了一截儿,帘子又叫风吹的到处跑,我就无意、随便看了那么一眼。” 韩将宗倒满一杯酒喝了才说:“他之前真不是这样的,就这条腿。”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蹭过不下三回,这不是勾搭是什么?” 刘副将怀疑的看着他。 韩将宗盯着他。 无声的对视过后,刘副将败下阵来,“行行行,就算他之前勾搭过你,但是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想勾搭你了,咱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好一会儿韩将宗才捡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在齿间,心道:小子,你想撩拨了就凑过来动手动脚,这会儿你想撒手就能走人吗? 刘副将被他锐利视线震慑住,靠后缩了缩脖子。 韩将宗一口闷掉满杯暖酒,不禁看向骆深。 骆深靠在背椅上,微抬着眼看台上的节目,侧脸在等下泛出羊脂玉般柔和润滑的哑光来,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江天端着酒过去,坐在他一旁,头往他旁边一低,小声说:“没错,就是这样,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韩将宗已经盯了你一晚上了。” 骆深刚要转头,江天立刻倾身倒酒:“别回头看,他正观察你,不然该露馅了!” 骆深顿时停下动作,恰逢骆老爷过来借着说话朝他使眼色。 骆深顺着他所指看了一眼纱帘后头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无奈的点了点头。 骆老爷刚一走,江天望着那一排窈窕身影追问:“怎么,这是什么时候私自藏的好货?待会儿还有‘特殊’节目吗?” 骆深干脆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头,翘起一边嘴角偏头望着他:“你感兴趣就先去选两个,待会儿带走吧。” 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深深,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什么形象?” 江天想起晌午时在马车上的对话挠了挠头,把本来就散乱的头发挠的更加像草窝,“浪荡、不修边幅,整日寻花问柳,只知道吃喝玩乐……” “……”骆深:“难道你不是吗?” “咱俩晚上经常在一起,去的也都是同一个地方,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啊。”江天不服气的说。 骆深扫了他一眼:“……行吧。” “‘行吧’是什么意思?”江天追问:“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别想敷衍我。” “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要紧吗?” “要紧啊!”江天一副心都碎了的表情。 骆深呼出一口气,好笑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干爹和你大哥告状。” 江天急了:“我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为哪个?” “……”江天哑口无言半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骆深伸手拍了拍他肩,安抚说:“眼看洛阳城也不只有你一人这样,若不是我喜好特殊,肯定同你一样的,有人伺候着不比自己解决要舒坦的多吗。话说回来,若是都洁身自好、正人君子,那牡丹楼早关大门了。” 他态度诚恳,说的也在理。 江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寻遍他身上也找不出丝毫嘲笑或是看不起的态度,又觉得他解释的还算说得过去。 骆深:“后头那些都是我爹操办的,你多带几个也没关系,左右不用你出钱。” 江天转头打量他,骆深轻轻一笑,笑意都染到了双眸里,映着提灯明珠泛着微光,湖水波光一般粼粼闪烁,周身的聪慧与情义都藏在这双水灵的双眸中,真是好看。 好看,真好看。 骆深推了推他:“你现在就去挑挑吗?” “急什么。”江天道。 “等散场时就晚了,这些得送去韩将宗房里去。” 江天瞪着眼睛一挑眉,“你给他床上送人?” 他难以置信的朝韩将宗方向撅了撅嘴,骆深无奈的耸了耸肩,确定了自己的回答没有错。 “你脑子没被驴踢着吧!?”江天吃惊的问。 骆深摇摇头,戳起手指来在唇前短暂一竖,“先别声张。” 江天:“咳咳。” 骆深仍旧撑着头,弯着眼睛笑:“他试过了别人,平淡无奇、枯燥乏味,再试我的技术和花样,才能对比出一个高低来。” “咳咳!”江天又咳嗽了一声,还端起杯来喝酒润嗓子。 骆深盯着他,看他不自然的喝那杯中酒,还呛了一下,又引出来几声更加重的咳嗽。 他眼睛一眯,唇线跟着紧了紧,漆黑眼珠儿向后转去,余光先瞄见了一个黑压压的人影,头才跟着转过去。 韩将宗直直站在身后,剑眉微挑,鼻梁更直,唇角窝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骆深:“……” “你有什么技术和花样?”来人问。 他端着酒杯,随意一撩衣摆,自顾坐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噶的支持! 第26章 骆深抬眼看着他,半晌清了清嗓子。 未及解释, 韩将宗道:“别的先放放, 我倒是好奇你这技术和花样, 是纸上谈兵还是亲身试练过?” 江天看看他, 再看看韩将宗,视线转动数次,韩将宗头也不转的道:“江天是吧。” 江天一听他开口就想跪, “是、是。” “你爷爷为了你跑断腿, 生怕给你谋不到好前程,你就整日只想着……” “我知道错了, 错的离谱!”江天不等他说完,赶紧求饶告罪,“我、我深知自己犯错,这就去面壁了, 告辞,告辞。” 他深谙‘惹不得躲得起’这条真理, 每次遛的倒快。 少一个人,桌面冷清下来,韩将宗将自己的酒杯往前一推, 推到了骆深跟前, 则把他那个杯子换了过来。 骆深一犹豫没有阻拦, 抬手指了指里头原本喝剩下的半盏残酒。 韩将宗看也没看端至唇边,一扬手喝了个光,那酒温度果然已经凉透了。 骆深一时无言, 韩将宗搁下杯又倒满,示意他喝自己那个。 这也有点太亲密了,骆深一时无言。 韩将宗垂着视线不说话,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他喝。 骆深只好伸手摸了摸杯子,竟然是烫手的,不似一般暖酒的温度。 他望了里头一眼,热气缓缓升上去,端起来尝一口,是适口的白水。 韩将宗这才道:“胃疼就自己多加注意,戒酒勿贪凉,这个场合,只要我不找你的茬儿,谁也不会灌你一个小辈儿的酒。” 骆深点点头。 他话突然这么少,倒叫韩将宗更加纳闷了,他们好似突然角色对调了。 找话说的那个由骆深一下子变成了韩将宗。 他身居高位,一向都是别人巴结着攀交他,这种上赶着的感觉倒是新奇。 “刚刚……” “刚才……” 二人一起开口,骆深闭上嘴,请他先讲。 韩将宗于是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骆深喉咙一动,吞下一口唾液,慢吞吞的问:“将军看,今天的,花……好看吗?” 韩将宗顺着他视线看去,夹道还有台边的牡丹争相斗艳,各色各状,似乎场中温度太热,竟然催的比之前开的更盛。 各个雍容华贵如美人面,犹如各种教养良好温柔贵气的闺房女子,或娴静或端庄,安静坐落在自己的闺阁之中。 “洛阳的牡丹不负每年上供宫中的盛名,果然漂亮。”韩将宗丝毫不吝夸奖,张口称赞道。 骆深眼见遮掩过去,赶紧说:“洛阳的牡丹出名不假,但是每年上供到宫中的,可不单单是牡丹。” 他一拍手,掩在帘后的两列女子自通道袅袅而来,浮光流彩的轻纱,妙曼轻盈的身躯,肥环燕瘦各有各的好处。 韩将宗余光一扫,扫见刘副将对着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完蛋,他竟然往你床上送人,可见是真不怎么在意你。 韩将宗本就有些心烦,攥着满翠无絮酒杯的手指骨节紧了紧,刘副将赶紧闭紧嘴,瞥过头用眼缝中偷偷瞧着这边。 这莺莺燕燕环绕四处而坐,轻盈小扇微遮面,只露出一双双灵动的眼睛。 韩将宗坐在正中只觉脂粉香气拥挤往鼻孔里钻,逼的人简直待不下去。 骆深眉目垂着,乍一眼是个温顺模样:“各式各样的美人都在此处,将军可以凭借喜好挑几个留下伺候。” 韩将宗没说话,自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酒。 场中一时沉默无人敢发声,只余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骆深等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再次提醒了一遍:“大家都是常年同楼第打交代的人,各种门道都懂得,将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韩将宗差点嗤笑出声。 骆深一抬手,十余个美人放下扑蝶小扇,长相清纯的、眉眼的、温婉的等等各有各的美。 韩将宗随意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可是哪里不合心意吗?”骆深问。 韩将宗:“长得不行。” “这么多,就没有一个能入将军的眼吗?”骆深环视一圈,觉得各色美人应有尽有,长相都属上佳,“许是灯下昏暗,将军不妨仔细瞧瞧。” 韩将宗撩起眼皮看着他,“往二品以上大员床上塞乱七八糟的女人,是你们洛阳的风俗吗?” “不……”骆深犹豫了一下,停住了声音,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娓娓笑了起来:“这些都是刚出阁的好姑娘,没开过苞的,干净的很。” 意思就是:这都是良家女子,不是楼里乱七八糟的姑娘。 韩将宗凝视着他,提灯投下数道光影,显得他一侧脸颊身形格外硬朗。 骆深一顿,同他视线交接的一刹那,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韩将宗手里把玩着酒杯,拇指抚过杯沿,像是抚过温柔的唇。 “那有什么意思。”他半抬着视线漫不经心道:“什么都不懂,枯燥平淡,乏味的紧。” 骆深回过神来,挪开视线:“这也不是什么值当明说的事情,本就是担心将军喝多了酒睡不好,找个会伺候的贴心人过去。将军若是不喜欢,叫她们下去就是。” 说罢他一挥手,女子来时不发一声,走去也安安静静,不消片刻,退了个干净。 呛人的脂粉味道散去了些,韩将宗自在吸了两口气,挑了挑眉,“那我喝多了,谁来伺候我呢?” 骆深手中瓷杯的温度渐渐凉下去,韩将宗提起边角的热茶来给他续满,头也不抬的说:“不如试试你的技术和花样,这我倒更感些兴趣。” 骆深心中咯噔一声,视线一定,愣住了。 场中人数众多,但是韩将宗声音刻意压的低,外人只看到他凑上前似乎说了一句悄悄话。 韩将宗目光似剑一动不动盯着他,挺直的鼻梁被光照在脸上留下结实深刻的影子。 骆深思考片刻,低声解释:“刚刚我同朋友的玩笑话,还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往后再不敢僭越开您的玩笑了。” 韩将宗点点头。 骆深刚要松口气,韩将宗说:“晚了,我已经当真了。大丈夫说的出做得到,骆少爷可别涮着我找趣儿玩。” 骆深周身一僵,若是细查就能发现他肩胛到后背连到窄腰间拉出来的一条线都紧紧绷着,甚至脸色都呈现出一点戒备神情来。 韩将宗再次凑过去,几乎以额抵额,低声说:“今日天气、氛围都不错,又有你以身相许的许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让韩某领教一下你的‘功夫’。” 骆深直身坐在桌前,扶着杯子的手都轴了:“我……” 韩将宗饶有兴致等着。 “我明天,我,我,我昨日……”骆深向来清明的脑子突然断了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皱了皱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冷静下来些许。 韩将宗看着他。 骆深捋清思路,抬眼去看,正望进他眼睛里。 那眼中有不甚清明的半缕光,也是身后提灯一刻不停的照射发辉,终于染上的一星半点影影绰绰的哑光。 像幽深的湖面泛起不明波光,虽然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底下深埋的仍是暗沉湖水、万丈深潭。 得,骆深的思路又断了。 “既然你默许了。”韩将宗话声一顿,蓦然笑了起来,连带着眼中微光一动,压低声道:“待今日事毕,亥时留门等我。” 一场答谢宴终了,韩将宗要退场,其他人也不好继续待下去,一时间接二连三告辞,一刻钟,外人都退了个干净。 韩将宗醉醺醺的往迎风阁走,上好的桂花酿温成六分热,喝了一整晚,浑身的血也都跟着燥热了一晚。 刘副将扶着他进了迎风阁的月亮门,家仆尽退,他才说:“你之前说恐怕误会了少爷的意思,我还不信。今天观察了一晚,他不仅矜持,而且还高冷,整晚都不带搭理人几句话的。我承认我错了,不该怀疑你之前的判断,这回恐怕真是误会了。这是一错。” 他慢慢点着头,觉得自己说的十分对。 韩将宗沉默以对,等着他后话。 刘副将叹口气,过了一会儿,有些苦恼的说:“没有二错了。” 韩将宗转眼看他,眉头微锁,目光仍旧藏着锋芒,但是眼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刘副将一看他表情就明白他心中定在骂自己,但是仍旧坚持着嘟囔:“反正也是要追,追十天和追半个月也没太大区别。” 韩将宗哼笑一声,面上浮起一点胜券在握般的笑容。 刘副将没太看懂这表情的意思,直到回房间后,韩将宗叫他去睡觉。 他本没多想,但是看韩将宗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随手拿起来桌底架篓里的书,看样子不打算睡觉,便多嘴问了一句:“将军不睡吗?” “不睡。”韩将宗随便翻开一页搁在眼前,“待会儿还有事。” “什么事?” 韩将宗一动不动道:“我约了骆深亥时给我留门,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了。” “!?”刘副将撒开拉门的手,眼睛顷刻瞪的铜铃一般大,急匆匆冲了回来:“约约、约什么?!” “一个喝了酒的男人,跟另一个好男色的男人,深更半夜,共处一室。”韩将宗顿了顿,笔直剑眉尾梢高高扬了起来,“你说能约什么?” “我老天啊!!”刘副将震惊叫了一声,激动的都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啊!” “刚刚人多不便讲。”韩将宗哂笑一声:“我就算说了,也没你的事啊。” “怎么没我的事?”刘副将急质问:“好歹我出过不少主意,你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也忒快了!” “你知道了能做什么?”韩将宗问:“为我们加油?还是帮我们计时?” 刘副将:“…………” 这话委实不要脸。 他气的要走,转眼见到韩将宗轻松无比但是刻意严肃的脸色,心中不由跟着一乐,坐在了他一旁,“诶,将军?” “怎么?”韩将宗头也不抬的问。 “那这骆少爷的行为我倒是弄不懂了,就是不知道是装矜持还是装浪荡啊。”刘副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青茬:“这是他邀请你的吗?” 韩将宗:“我提的,让他以身相许,今夜报恩。” “他答应了?怎么说的?” 韩将宗:“没答应。” “……”刘副将差点掀桌子:“那你显摆什么呢?” “也没拒绝。”韩将宗淡定道:“默认了。” 刘副将:“……” 他无语的看了一会儿,最后站起身来,愤恨的说:“成吧,终成眷属,我也替你们高兴。” 韩将宗不动声色翻过一页,冷酷无情道:“历年来的体统都是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的人亲眼目睹。如今我看着,确实是如此。” 没钱的刘副将一时梗住:“……” 韩将宗:“你只能祝福我们了。” 刘副将气的指了他一会儿,再次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我老天啊!脸皮!将军,求求你把这掉地上的脸皮快捡起来吧!” · 骆深送完了人,回到院中吩咐拆台柱送走戏班,自己则登上茶楼,凭栏半靠着见下头的人收拾场面。 他喝了一晚上的白水,最后有些寡淡无味,想着叫人送一壶酒来,又回想之前韩将宗的话,犹豫片刻无声呵出一口气,忍下了。 家仆打扫干净下头台棚,跑上来询问:“少爷,今日天冷,可要将暖阁打扫出来吗?” “嗯。” 家仆又问:“那今日可要安置在暖阁中吗?” 收拾出来却不住,那这大半夜的着急收拾做什么? 骆深刚要骂一句废话,转念又想到韩将宗,停顿一下才说:“不住。” 家仆点头躬腰欲退,又转脚回来:“那是要住平日的卧居吗?” 本来是要住的,他平日虽然晚归,但是却从来都不外宿。家仆特意一问,他便也特意想了想,这一想,就不可自抑的想起来亥时将有事。 有大事。 韩将宗叫他亥时留门。 两个成年人,一个给另一个留着门,那接下来势必会在深夜□□处一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骆深无声的深吸一口气,刚要答允,但是又想起来白日里同江天的一通分析。 韩将宗恐怕喜欢单纯难搞的,若是一约就应,是不是显得太容易上手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外头顶上皓月当空,月光幽微发出寒冷的光,院内灯笼火热、石樽中炭火烧的噼啪作响,笼罩的周围景物一片暖烘烘的。 一冷一暖自空中交会,形成一圈模糊不清的雾蒙蒙灰沉沉的哑光色,正打在三层高的吊脚茶楼底部。 骆深垂眼看了一会儿那明暗相接处,心中想法隐隐约约浮出水面:韩将宗怕不是在试探我吧? 若是应约,那就成了胡乱瞎搞的人。 可若是不应……不能不应,他当时已经默认了。 骆深望了一眼外头的天,“什么时辰了?” 家仆即刻答道:“再有半个时辰,就亥时了。” 约好的时间近在眼前,骆深一时心乱如麻。 下头场台收拾的七七八八,零散两三个家仆在做最后的规整。 片刻的沉默后,他站起身来,声音叫寒夜染的有些模糊不清:“牡丹楼还有些事务,我去处理一下。今晚不回来睡了。” 迎风阁。 韩将宗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又找出一件干净衣裳来换上,最后照着铜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去找少爷吗?”刘副将道。 韩将宗戴上香囊腰配,清爽宜人的点了点头。 刘副将长长“哦”一声,不怎么高兴的祝贺:“祝你们今夜做一个好梦。” 韩将宗:“谢谢。” “……”刘副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看着他整理,撇了撇嘴:“还等你吃早饭吗?” 韩将宗转身看了看后头,铜镜角度不对照不全面,他上前扶了几次才算收拾妥当:“我操劳一夜,将他睡服了,想必他会管我一顿早饭。” 刘副将还在想吃个早饭还要‘说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睡服的意思,更加无语了。 韩将宗最后又整理了一下袖口,神清气爽的往外走去,刘副将追了两步,扒着门高声问:“明天有出门的公务吗?” 韩将宗已经走远了。 晨起终于风平了,昨夜狂风大作似乎是一场噩梦。但是遍地碎叶却昭示着那不是梦。 静的如诗如画的小院幽深安宁,刘副将起了个大早,在这画中练拳。 正出着汗,正北那房门自内向外打开了,韩将宗从里头走了出来。 刘副将拳也不打了,立刻疑惑的哎唷了一声:“将军你怎么在这里?不是……” 韩将宗上前同他一道打拳,示意他做好防守。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韩将宗只闷着不出声。 “?”刘副将挨了一会儿打,歪着脖子问:“需要感情大师为你开解一下吗?” 他一分神,腿上立刻挨了一脚,“诶!” “认真些。”韩将宗道。 刘副将只得认真的挨他的揍。 一炷香后,韩将宗终于做了个收势的动作,刘副将立刻去搓被打的浑身痛痒的肉皮。 “昨晚,我去后头那楼里找他,他不在。”韩将宗终于开了嘴。 “然后呢?” “揪了个小奴,说是去了牡丹楼。”韩将宗扯着棉布巾擦脸上的汗,眉间微微鞠着一道褶,看起来有些疑惑和不爽:“我又去了牡丹楼,骆深摆了一桌子菜。我跟他说亥时的事情,他还疑惑的反问我什么‘将军约我是因为没有吃好,想着同我再一起吃一些夜宵吗’。不知道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跟我这儿装良家妇女呢。” 韩将宗冷笑一声,恰逢骆家送来了早饭。 他叫添了一壶酒,坐在桌前拿起酒壶倒满一杯,扬手灌了下去。 刘副将坐他对面吃了一口菜,回想之前战场的艰苦生活来,心酸的险些流泪。 “你难过什么?”韩将宗看了他一眼,问。 刘副将:“呜呜呜呜太好吃了,我不想回军营去了呜呜呜呜……” “……”韩将宗看着他,又想起来昨日他策划失败的事情,气愤难平的批评:“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刘副将也不是第一天挨骂,高高兴兴的应了。 他心满意足吃着饭,见韩将宗倒酒,便伸手同他一碰。一壶酒眨眼间见了底,他把自己手中这一杯让出去,韩将宗一并喝了。 刘副将拿着筷子,点了点面前的菜:“别光顾着喝啊,吃点菜。” 韩将宗站起身,“饱了。” 刘副将以为他着急出去找骆深,就点点头:“你走吧。” “去哪?” “找少爷去啊。” 韩将宗站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吐出两个字:“不去。” 这倒奇了。 刘副将心想这种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刻竟然还坐得住,不知道趁热打铁吗? 韩将宗自去洗漱写奏折,竟然真的坐得住。 但是刘副将已经坐不住了。 “将军是有什么计划吗?”他凑上前问。 韩将宗写着奏折,头也不抬的说:“你最近气运背,不能告诉你。” “你不要找借口,这就不是你伤心难过的那会儿了!”刘副将搬来椅子坐在桌旁,看架势轻易不肯罢了。 韩将宗写完奏折,找信封装好,然后送去驿站,又找来朝中历年拨到洛阳的款项来看。 刘副将撇着嘴时不时看一眼他,蚊子似的在他身边说话打转。 终于,韩将宗实在烦了,才朝他勾了勾手指。 刘副将连忙笑着凑过去。 韩将宗身正体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粗粗一看是个人。但是脸上表情却如同看到耗子的老猫,不着急一口吞下,反倒悠哉闲哉的逗弄着玩。 十分不怀好意。 “他日日得去钱庄取现银,路线只有一条。” “妙啊……”刘副将双目一亮,点着头想了片刻:“今天去偶遇吗?” 韩将宗摇了摇头,唇角仍旧存着成竹于胸的笑意。 看上去十分欠抽。 他将手中书扔在桌子上,终于装不下去了:“之前的计划没成,但是想法仍是个好想法,还得顺着那条路继续走。” 刘副将深以为然跟着点头。 韩将宗:“我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就等在他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刘副将整个人都要趴在桌子上,神秘兮兮问:“怎么待?” “练拳。还要脱了衣裳练。” 韩将宗浑厚声音压的低,浑身都透露出‘胜券在握’四个字:“让他好好看看我这身材。他既好男色,想必有这个好赖眼光。” 刘副将瞪大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似乎又是一出美男心计。 不,是美男身计。 “他既存了勾搭我的心思,等亲眼见了我威武矫健的身姿,必然忍不住主动找我说话。届时我再顺水推舟,同他好好说道清楚。” 韩将宗犹自眯起眼,比之刚刚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感觉:“等让我攥在手里,看我怎么把他收拾服帖。” 刘副将眼角抽了抽,觉得他仿佛拿错了话本,把自己当成了话本中娇美小娘子引诱正直夫君的小娘子。 还当的十分坦然。 清晨阁前小院存了些雾气,西边天空月亮消散只留下一个残影,东边的地平线上隐约偏亮一点。 骆深刚回家,看了一会儿天边景色,又要往外走。 佟兴捧着斗篷披在他身上:“少爷去哪里呀?” 他闻言收回视线:“套车,去洛龙区的钱庄。” “这会儿正是冷的时候,天都没有大亮呢。”佟兴跟在他后头,哆哆嗦嗦抄着手:“吃过早饭再去不成吗?” 骆深看了他一眼。 佟兴穿的倒是不薄,但是这会儿正是冷的时候,激的他声音都跟着发抖。 骆深解下斗篷,给他裹在身上,坚定道:“早去早回,现在就去。” 迎风阁。 韩将宗耳朵听着外头动静,手里拿着拨款报表,半天也不翻动一夜。 刘副将冲进门中,气喘吁吁道:“少爷出门了!” “走。”韩将宗扔了书,起身往外头。 刘副将跟在他后头,“是不是有点早。” “是有点早。他刚回来,早饭没吃就去钱庄,也是为了我们的事。”韩将宗想了想,转角往厨房走去,“你去牵马,我去带个食盒。” 韩将宗走了两步停下,转身吩咐他:“今天天气也不怎么样,晨起有雾必起大风,你去取个厚斗篷捎着。他娇贵,别再感了风寒。” 刘副将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一层衣衫,又抬头看去。远处的人大步流星头也不回,背影十分冷酷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争取日更。不仅日更,还要时不时加更OvO 第27章 不管洛龙区的钱庄在哪里,只要出城, 只有那一条正经的路可走。 骆深吸取教训, 带了十来人押车一道去取钱。就怕再碰见上回的事情。 毕竟运气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江天得了太守嘱托, 为了感谢救命恩情, 仍旧同他一道去。主要也是为了路过昨日案发地点时询问一下知府案件进度。 他昨天受大惊,晚上又饮了酒,困的昏昏沉沉, 一上车就倒在了厢旁睡觉。 “昨天回去又去了哪个粉头窝儿里, 困成这样。”骆深踢了踢他,嘲笑道。 江天往旁边躲了躲, 委屈说:“爷爷差点抽死我,哪都不敢去了。倒是你,昨天跟将军说什么了?” 骆深把昨晚两人对话捡重要的一说,江天立刻精神了:“真的!?”他抱着胳膊, 撇了撇嘴:“就说这韩将军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就约你上床了。” 骆深没来的及说话, 江天赶紧摆摆手:“你没答应吧?” “没有。”骆深温温略笑,桃花眼中盛满了星光:“我本躲去了牡丹楼,没想到他又追了出去, 于是我就假意不懂, 摆上一桌夜宵, 邀请他又吃了一顿。” “高。”本着自己人都是好的道理,江天称赞道:“大智若愚我深哥。” 骆深:“看他心情似乎挺好,由此看来, 果然是喜欢纯情一挂的。” “他要求可真好。又要长得好,又要吸引人,还要清纯不做作。”江天一边吐槽,一边夸奖骆深:“妈呀,也只有我深哥了。” 骆深笑骂:“滚蛋。” 二人有说有笑,不觉什么时间马车便到了昨日出事的地点。 骆深撩开车窗帘看了看。只见那里已经拉好了绳索,几名官差板着脸驻守一旁,碰到路过的人,就将腰间刀拉出来一截。 刀身映着光一闪,把路人吓跑了事。 知府在最里头撅着屁股挑拣一堆破烂木头。 正是昨日从骆家马车上劈下来的。 “知府大人。”骆深远远喊了一声。 知府眯着眼一看来人,立刻将准备往袖子里塞的漆金铃铛扔在地上。 “骆公子来啦!”他寒暄着钻过绳索,热络道:“我正着找你问些事情呢。” 江天跟在骆深后头下了车,探出一颗脑袋来:“有事问我不?” 知府穿着便服,看起来年轻不少,行事也随意了不少。闻言双眼一亮“哎呀”一声,惊喜的朝他打招呼:“江老弟!” 江天嘿嘿一笑,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慎之兄!” 这私交显然不是寻常私交,乃是能称兄道弟的至交。 “你怎么也来了?”知府想了想,问:“是陪着骆公子一道来的吗?” 江天顿挫的说:“昨天,我,才是受害者。你不要搞错了,也在我身上下点功夫吧。” “我觉得你是被波及到的。”知府看了一眼骆深,骆深赞同的点点头,他才继续道:“正经的涡点儿在骆公子这里,你一个捎带上的,问你没什么价值。” 江天耸了耸肩,做了个你们请继续的手势。 骆深站在绳索外边,望着被圈起来的残骸和一片深色血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知府同他并排站着,指着那摊血迹道:“来人有备而来,若不是碰见拔刀相助的韩将宗,恐怕不会轻易善了。” 骆深点点头,转而问:“之前盐沙案,有眉目了吗?” “王椿咬死不松口,只说是家里穷想着骗点盐吃。我总也不好屈打成招,只能叫家人作保记上档案,往后不可从事官商营生。” 知府叹了口气,无奈的说:“可惜了粮食铺中的百余斤盐,骆家这损失也……” “这是小事情。”骆深郑重道谢:“有劳大人审问了。” 知府觉得当之有愧,摸了摸鼻子尖儿。 骆深主动提起昨日祸事:“若说最近得罪过的人,只有靳家。” “之前你同他在牡丹楼打架一事,我已经着人问清楚了,也赔他家不少银子……”知府说着一顿,“你是说……这事,是靳霄□□,报复你?” 骆深沉默片刻,又说:“或许不仅因为这个,我家的生意自来就跟他家有些‘不对付’。托大些说,算是方方面面都压制着,只有盐务新下,一时还没有分出个高低来。” “这我倒知道些。”知府摸着蓄起的短短一撮小胡子,思考片刻后双目一睁,立刻叫官差:“来来来。” 最近的那个赶过来,他飞快的吩咐下去:“速去将那王椿再给我捉回来。” “是!” 知府拍了拍手上的土,跟骆深匆忙一点头,“告辞。” 骆深恭敬的点点头,右手往前一送,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江天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更头晕了,看着匆匆远去的知府背影皱着眉问:“什么意思?” “……”骆深微笑着说:“上车吧。” 竹林再往前,是一片矮灌木,再往外,才到平地一览无余的野地中。 马车飞快驶过低矮灌木丛,周围景色逐渐开阔,抬眼能看到天边虚线。 算是到了安全的路段,骆深终于松了口气。 马车背后,灌木丛旁边有一处滑坡,坡下头有个湖,湖边是一片平坦场地。 场地上停着两匹马,正低头吃着草。 滑坡上趴着俩人,一同望着远去的马车。 刘副将皱着眉,不敢相信的问:“走、走了?” 韩将宗也皱着眉:“走的那么急做什么?” 他撑着树坐起身,摸着下巴看着周围的景象。 刘副将起身将包裹收拾好,又要去牵马,韩将宗却道:“这样,你去附近买两把锄头和铁锹来。” “做什么?” “这里,”韩将宗踩了踩脚下,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灌木丛,“我们挖个坑。” 刘副将皱眉看了他,半晌将包裹一扔,砸在地上。 “将军,就算是朝中大员,也不能随意抓人口。若是被有心人参一比,你官职还要不要了?” 韩将宗摇了摇头。 刘副将琢磨一下,也觉得他不是那种不考虑后果的人。他猜测道:“等他掉到坑里,然后我们再去救他吗?” 这法子虽然弱智,但也不失为一个无法之法。 勉强可以一用。 韩将宗却又摇了摇头。 刘副将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来,在手中搓了搓:“这土质不行,上边沙软,底下肯定胶成一片,硬的戳不动。” “不错。”韩将宗夸奖道,然后势在必得道:“所以我们只挖几个浅坑出来,到时候马车过不去,骆深势必会下车走路,这回一定能看到我。” 刘副将想了半天,没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只得认命的去买铁锹。 太阳升到头顶处,温度正到了一天最热的时候。 挨了半日,刘副将又热又累的趴在地上,身边守着挖好的一片坑洼。 突然他一跃而起,朝着这头跑过来:“来了来了,快脱衣服!” 韩将宗一伸手制止他,淡定的说:“这会儿不能脱,要等他看着的时候脱,才能震撼到他。” 骆深会不会被震撼到不知道,刘副将先被震撼到了。 他张了张嘴,韩将宗伸手威胁的一点他,“闭嘴。” 刘副将立刻在嘴前打了个叉。 “待会儿你不能脱,”韩将宗指了指自己:“能脱的只有我。” 跟中毒的人没法讲道理。 行事至此,若是半途而废就算前功尽弃。 刘副将拍了拍胸膛:“接下来怎么做?” 韩将宗威风凛凛拉开架势,衣裳包腰裹腿,勾勒出精悍的肌肉。姿势与侧脸都帅的惨绝人寰,轻松道:“当然是开打啊。” 马车自远及近而来,在不远处停下。 骆深紧张的问:“怎么了?” 车夫下车查看,然后回禀道:“前头有几个坑,不知道被谁挖的。为免颠簸,少爷先下车吧,过了这段路应当就好了。” 骆深松了口气,江天浑然不觉马车停了,在一旁睡得发出细微鼾声。 “醒醒。”骆深踹了一脚他。 江天一个激灵窜起来,撞到了车厢,捂着额头眼泪都飚了出来:“什么!?又有贼人吗!” “没有。”骆深偏过头笑了好一会儿,“前头有个灌木丛,不知道被哪家盖房的挖了土,留下一段坑,我们得走过去。” 江天瞪了他好一会儿,气愤的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二人下马徒步走过去。 江天还没清醒,走路摇摇晃晃的。骆深提醒了好几次:“你小心些。” 江天揉了揉疲累的脸,望了一眼四周。 骆深也跟着望了一眼。 江天、骆深:“……” 滑坡之下湖水澄澈,边上有俩人,正在打架。 “那是……”江天眯着眼看了看,不确定的问:“那是韩将军吗?” 骆深往前走了两步,江天挡在他身前:“快走快走。” “堂堂大将军,在哪里练武不可以?偏偏来这里,”江天“啧啧”两声,掷地有声的重复:“来你必经之路这里!” 他拽着人往马车方向走去,冷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他就喜欢洁身自好的这一款,你昨日拒绝了他,今早他就跑来拦你,这不是正中靶心了?” 骆深若有所思片刻,点了点头。 江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保证道:“你一定坚持住,切记不可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给破坏了。” 湖边,韩将宗揍了一会儿刘副将,往身前一错手,解开了一颗扣子。 “停停停……”刘副将偏头一望坡上,冲他连忙摆手,“人都已经走了!” 韩将宗停下动作,扭头一看。 空无一人坡上低矮灌木一动不动蹲在地上,四周零星栽着几棵大树,周围静的连一丝风没有。 “他看到我了吗?”韩将宗问。 “没有看。”刘副将气愤道:“正要看,那个江天把他拽跑了!” 韩将宗上衣扣子开了一颗,一角衣衫折落在胸前,显得随意而自在。 韩将宗冷冷笑了一声,眼中神色同森冷霜寒的天色如出一辙:“江天这个粘人精,整天粘在他身上不撒手。” 他扔了剑,随手扣好衣裳,转身便走。 刘副将看着他背影,喊道:“干什么去?” 韩将宗摆了摆手。 刘副将心惊胆战的跟在他后头,又胆战心惊的一起进了骆家的门,最后迎风阁主卧的门一关,将他隔在了外头。 里面沉寂而安静,听不出来在做什么。 刘副将站在前头担着心,家仆从月亮门处走进来,带着一个灰衣人。 灰衣人远远一看见他就冲了过来。 “倩影!”他激动喊了一声,上前熊抱着刘副将不撒手:“想死我了!” 刘副将大名刘倩影,非常不爱听别人喊他名字,威胁的指了指他,“你再叫一声试试。” 来人好脾气的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副将哼一声收回手,“你怎么才来,军中怎么样?” “乱套了!”来人哀嚎一声,“没有将军坐镇,老将军官阶太大,不好越级管兵,几个小将军都是刚提拔上来的,震慑不住。朝中还拨了两个文官来,说是帮着出主意,实际上就是监视呗!” “眼看着要打仗,我们在这里装孙子求军饷,朝廷倒好,就知道添乱!”刘副将听的生气一跺脚,也顾不得体贴韩将宗的惆怅心意了:“走,你同我去找将军。” “将军在哪里啊?”来人脚下不停跟着他走,嘴上也不停,“我来了先去太守府找人,说是住在骆家了,为什么要住平民家里啊?而且这骆家,妈耶!装修的也太豪华了吧!?” 刘副将神叨叨一笑,敲响了面前的门。 “滚远点。”里头道。 来人瞪着乌黑大眼睛,疑惑看着刘副将。 “将军!”刘副将又敲了敲门,欢欣雀跃的说:“家成来啦!” 半晌,门开了,露出一张肃穆威严的脸。 脸还是记忆中那张脸。孙家成悲伤的喊了一声:“将军……” 韩将宗嫌弃的说:“你来做什么?” “……”孙家成坚强的捧着心:“是我啊,我是你的小孙副官啊……” “是,我又不瞎。”韩将宗冷酷的又问一遍:“你来做什么?” 孙家成深以为分别多日他失宠了,转念一想韩将宗冒着黑气的脸色,又觉得他可能是心情不大好。 岂止心情不大好,韩将宗甚至想揪过江天来打一顿出气。 他一点久见故人的激动心情都没有,板着脸往厅内走:“进来说吧。” 孙家成委屈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副将,用口型悄声问:“倩影,将军怎么了???” 刘副将做了个杀脖子的动作,孙家成讨饶的拜了拜手,这才改了称呼:“大刘哥大刘哥……” 刘副将凑他耳边去,压着嗓子说:“将军在闹脾气。” 定是为了军饷焦头烂额。 孙家成郑重点了点头。 刚至厅内,一直跟在骆深身边的佟兴进来请示:“各位贵客,晚饭好了,可要现在吃吗?” 韩将宗点点头。 佟兴下去安排,孙家成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声,心绪难平道:“奴大欺主,这话果然不假。将军好在官居一品,怎么也不请去正厅吃饭?” 韩将宗一心沉在明日的事情上,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思考事情的时候,脸色沉板着不大好看。 “看把我将军给愁的。”孙家成皱眉看着他,眼中甚至还隐约泛起泪光:“你们过的是什么遭人白眼的日子唷……” 家仆鱼贯而入一一摆好饭菜,佟兴上前来请:“将军请上座。” 韩将宗沉默坐在主位上。 孙家成跟着他一道坐下,抬眼一看满桌琳琅,顿时吃了一惊。 佟兴笑着解释道:“因为添了新客人,少爷担心饭菜不够,嘱咐做的丰盛了些。” ‘少爷’二字仿佛有着神奇的吸引力,韩将宗听见立刻抬起头看了那家仆一眼。 “还有没有别的交代?”他问。 佟兴:“没有了。” 韩将宗缓慢点一下头,脸上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孙家成胆战心惊看着满桌珍馐,有些菜色甚至见都没见过,不禁颤声说:“这……” 刘副将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幸福的哀伤:“每天都吃这个,我都要吃厌烦了。” 孙家成震惊的看着他。 刘副将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又给他倒满酒,“你快尝尝。” 孙家成用筷子沾了沾那菜上的汤汁,放到嘴里嗦了嗦,舌尖味道同军中的寡淡单调的吃食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什么神仙吃的菜,太好吃了吧!”他如同当初的刘副将一样,差点感动的哭出来。 刘副将已然不是当初的自己了,见状满意的咧嘴笑起来。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语气拍了拍他:“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 “太好了,什么神仙般的日子啊!”小孙长官呼噜呼噜吃着鱼翅粉丝,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走了呜呜呜,将军给我派点任务吧……” 刘副将吭哧吭哧的笑。 韩将宗嫌弃的说:“怎么满大街抓猪的也抓不着你们呢?” 孙家成风卷残云吃了一顿,终于一抹嘴拍了拍肚子。他环视一圈,被这金碧辉煌的装修震慑的不停“啧啧啧”。 桌上造型精致的一盆迎客松都用金丝攒了两个果子出来。 孙家成伸手摸了摸,痛心疾首的叹息了一声:“好看是好看,就是再好看,也是畸形美,远不如天然的好看。” “哦。”韩将宗扫了他一眼,嗤笑道:“稻子也改良过多次才有了如今的丰收,你怎么不去嚼糠呢?” 孙家成被他噎了一句,但是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贼兴奋:“嗷——” 他一嗓子号出来,高兴的说:“将军快快骂我,半个月没听见你骂人,整天提不起精神来,干什么都没劲!” 韩将宗踹了他一脚:“滚蛋。” 孙家成嘿嘿一通笑,这才想起来问正事:“将军,军饷筹备的怎么样了?” 韩将宗:“目前有十八万两,再加上盐商会送点私营过来,兑换成现银,勉强凑够了二十万两。” 孙家成深吸一口气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叹:“厉害,不愧是我大哥。” 韩将宗兀自深沉一笑。孙家成许久没看到这笑,之前天天看着只觉得自负欠抽,如今却觉得安全感十足。 他高兴完了又难以控制的露出一点忐忑不安来。韩将宗见了,冷冷笑道:“怎么,还夹带了什么私货消息?” 孙家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有些难以启齿 “说吧。”韩将宗稳稳坐在前头说。 孙家成顿了顿,眉目之间尽是为难神色:“朝廷之前说等过了冬给拨款,后来又说南方今年收成实在不好,国库没钱了,估计要等过了春天才行。” 韩将宗:“过了春天又要治涝,还是没钱给咱们。” 孙家成点点头。 “大将军怎么说?”韩将宗问。 孙家成:“大将军说要捱到春天可难,原本定的军饷数目必然不够了。估计要再加十万两,以防着仗打到一半没钱了,让您……”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只剩下出气的声音了:“……让您再想想办法。” 韩将宗看着他低头泄气的模样,伸脚踢了踢他的腿。 孙家成撇了撇嘴,委屈的养旁边躲了躲。 韩将宗叹了口气,“我还没生气,你委屈什么。” 孙家成:“我替将军委屈。” “国库穷死算了。”韩将宗没好气道:“要饭的还能从碗里扒拉出来俩铜板。” 刘副将眉头紧锁,咬着牙说:“天,这二十万两还是将军出卖色相得来的,怎么又加了。” 孙家成:“?” 刘副将:“朝廷能不能要点脸啊?我们拼死拼活的打仗,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天天吵架的?” “等等,”孙家成眉头比他皱的还要高:“什么出卖色相??” 刘副将一哽,看了一眼韩将宗。 韩将宗说:“我给你找了个嫂子。” 孙家成:“……” 刘副将:“…………” 孙家成立刻不伤感了,拖拉着椅子凑到了韩将宗身边:“怎么回事?!” “这样。”韩将宗想了想,吩咐道:“你回北边去,跟大将军说这事胜算不大,若是实在不成,那就只有二十万可用,叫他早做准备。” “我不,我要看看嫂子。”孙家成鼻尖闻着酒肉菜香,垂着头摸了摸精致到针丝的迎客松,仍旧委屈的说:“要不给我派个活儿吧,让我的兵长去跑腿儿。” 他说完便防备着韩将宗踹他。 这个上司虽然体己,但是并不一味纵容底下人拖懒。 他防备了半天没感觉到动静,抬眼发现韩将宗正盯着他,眼睛里头有些不大明显的光。 孙家成疑惑的打量自身一遭,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韩将宗:“正好有一个任务要你去做。” 他看起来比刚刚重逢的时刻高兴许多,还以示看重的重重拍了拍他一侧肩膀:“明天,你去江家,帮我拖住一个人。” 饭后众人略休整,迎风阁得了片刻的安静。 佟兴吩咐人撤了台桌,跑去找骆深。 骆深搁下手里摆弄的玉佩,问道:“将军有话交代我吗?” 佟兴这传话筒说:“没有。” “哦。”骆深应了声,转身要去忙别的。 “但是!”佟兴连忙说:“我离的近,听新来的那个小孙说什么朝廷很穷,军营里要打仗了得多做准备……总之就是他们还缺钱。” “缺多少?” 佟兴:“十万。” 骆深沉默考虑片刻。 佟兴觑着他神情,害怕的问:“将军不会还要跟咱们家要钱吧” 骆深不答,转而吩咐:“他们院儿里可以叫他‘小孙’,我们不行,改改你这称呼别叫他们听见。” “是。” 佟兴退下,骆深心中想:他能借的都已经借遍了,还差的银子,估计只能找江家和骆家解决这难题。 甚至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江家和骆家各自拿个五万两报答救命之恩。 他心底不由升起来一点笑意,体现在桃花眼里,变成璀璨闪烁的几点星光。 第28章 骆深在家中等了半日,没能等来韩将宗。 本想着晚上总能见一面, 在牡丹楼蹉跎了整晚, 竟然也没能见到人。 次日清晨, 骆深继续乘车去钱庄。他先去接江天, 江太守拄着拐棍走出来:“半个时辰前韩将军身边一个姓孙的副将找上门来,说听说了他的才情,非要跟他交朋友, 将人拉去辉煌楼喝酒去了!”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江太守脸色非常难看啐了一声,气的胡子差点翘起来:“他有个屁的才情!” 骆深想了想, 心说:哦,这就开始同江天来要钱了。 既然已经派人找了江天,那距离韩将宗来找他还会远吗? 骆深心中揣着事情,心不可控制的高悬起来。 马车复刻着昨日路线形式而去, 先是到了竹林,骆深照常同知府打了照面, 说了几句话。 回到马车上不过小片刻,骆深却觉得好似过了大半天。 他心跳越来越快。 终于,外头佟兴道:“少爷, 前头过不去了。” 低矮灌木丛到了。 骆深走下马车, 脸色看不出一丝端倪。 土坑一如昨日坑洼不平, 骆深淡定下了马车,徒步往前走去。 佟兴跟在他身边不爽道:“谁这么没眼力劲儿啊,大道正中央掘大坑, 这么缺土怎么不去挖人家祖坟呢。” 骆深镇定自若的走过滑坡边缘,余光果然扫到湖边有两道黑影正在过招。 一瞬间他指尖紧紧掐入掌心,面上却头也不偏的目视前方而过。 直到他上了马车,韩将宗也没有追过来。 骆深透过窗户缝望过去,发现那二人已经停下动作,正望着这边。 ……既然是在等我,怎么不开口叫我一声呢? 他心道。 只要你开口要,我肯定给你钱啊。 马车继续前行,将灌木丛远远甩在身后。 骆深百思不得其解的想:难道是不好意思吗? 他心中揣着事情,思考了一路。待到取了现银回来,又路过灌木丛。 佟兴跟着他,走在坡上伸着脖子望了望湖边。 骆深余光扫了一眼湖边,目视前方问道:“还在练武?” 佟兴挠了挠头,确定了那就是韩将宗,才肯定的点了点头。 这个天气本来就冷,湖边就更别提了。 骆深有些怀疑自己感官出了问题,犹豫的问:“你冷吗?” “冷。”佟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想了想说:“可能韩将军身强体壮,不怕冷。” 骆深想了想他行走间大腿和肩背绷起来的线条,觉得他确实身强体壮。 马车等在前头,骆深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以免落下个垂涎旁人□□、不自尊自爱的名声。 纤长身形钻进去车中,车帘一放,隔绝了视线。 佟兴眼巴巴看着他背影,品出来一丝惆怅。 骆深当然惆怅。 不仅惆怅,还愁苦。 这高冷形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若是破坏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可这洁身自好的人委实不好当。 不可语出轻狂,不可轻佻浮滑。 要纯情、端庄,情真意切。 又不能太主动。 简直要人命。 湖边。 韩将宗耳朵听着那边动静,长胳膊一身卷住刘副将,将人打了个马趴。 身后半晌寂静无声,转头一看,果然人已经又走了。 刘副将挣扎的爬起来,躲他远了点,“……下手轻点啊将军!” “没用劲儿。”韩将宗道,“太轻了好假。” 他身着乌色深衣,衣角的蝙蝠纹透着哑光色,衣缘上绣着八宝流苏纹路,袖口卷到小臂中央,露出结实的肌肉。 既显年轻,又显精壮。 刘副将反手搓了搓被打的后背,“嘶——” 他爬上土坡望了望远去的马车,又望了望正午挂在头顶上的太阳,眉头皱的比昨日更高了。 韩将宗席地而坐,揪了一段枯草咬在嘴里。 刘副将跑到他身边,蹲在地上犹如一只狗熊缩成一团,“这回必然看到了,我保证。” 韩将宗拉了拉领口透气,从包袱中掏出水壶来灌了几口水。 刘副将歇了一会儿,差点将下巴摸秃:“这计划不成啊将军,再有两天银子就够数了,到时候少爷不出来,咱们也没法制造偶遇,要不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韩将宗不语,将水壶递给他。 刘副将接过没有喝,斜眼打量着他,悄悄凑上去:“懈劲儿啦?” 俩人背靠在大树干上并肩坐着,韩将宗仰头望着半灰不蓝的天,说:“明天你别来了。” 刘副将:“……别灰心啊,明天后天还有两天时间呢,要坚持,水滴才能石头穿。” 韩将宗没有灰心,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觉得他见到你在,不好意思过来找我。” 刘副将:“?” 韩将宗“呸”一声吐掉枯草:“明天我自己来,我就不信他还忍得住。” 晚间,骆家吃过晚饭,江天鬼影一般溜进了骆家大门。 他一路直冲,跑到了骆深房间,痛心疾首喊了一声:“深哥!” 骆深看他头发凌乱神色慌张,吓了一跳:“怎么了?” “那个什么鬼孙子副将,拉着我要吃要喝,一天下来花了百十两银子!”江天边找地方躲边哭诉:“我爷爷揪着我好一顿骂,我还以为到了头,那个孙副将晚上又去我家,明说要钱。” “要什么钱?”骆深问。 果然,江天委屈道:“要救命的钱!他说韩将军救了我一条命,那这命就是将军的了,江家若是想赎人,要花钱。” “多少钱?” 果然,江天说:“五万两!” 骆深:“……” “刚给了好几万,又要钱,哪拿的出来啊!”江天继续哭:“可那孙副将说,若是真没钱,今天又怎么会吃喝玩乐出手阔绰,可见还是家底丰厚。” 他恨恨咬着牙,活像把人咬在了齿间,“要吃要喝的是他,抓着我出手阔绰的也是他,横竖他有理!他们主仆都是一样的从钱眼儿里爬不出来的货,上梁不正下梁歪!” 门边轻轻响了几声,外头有人禀告:“少爷,迎风阁的孙副将来了,问有没有见到江家二少爷。” 骆深看了看躲在桌子底下的江天二少爷。 江天猛地摇头,眼睛祈求的看着他。 骆深清了清嗓子,回道:“没看到。” 外头消了声。 片刻后,江天从桌底下爬出来,拍了拍衣衫,“我今天就在你这里睡了。” 骆深本在等韩将宗来找他,就算不为着缺口的银子,也该过问一下现银筹集情况,可等了一天也没等来人。 “你在这儿藏着吧。”他站起身来,寻到斗篷披在身上,细长手指拉着带子打了一个扣儿,“我去……牡丹楼看看。” 江天眼巴巴看着他:“今天有节目吗?” 骆深:“有吧。” “什么‘有吧’,你去干嘛啊?”江天皱着眉问。 骆深没打算去牡丹楼,寻了个借口随口一说,不想他刨根究底,只好想了想今天的节目:“有个会弹胡琴的,今天露面挂牌子。” “这个少见啊!”江天立刻来了兴趣:“我同你一起去。” 骆深:“……” 江天站在一旁见他不动,伸手往前推了推他,“走啊?” 骆深不好再说要去迎风阁,只好点了点他,“若是被人撞个正着,你可别埋怨我没有救你。” “走吧走吧走吧。”江天催着,兴高采烈同他一道出了门。 牡丹楼已经开场了。 胡琴悠扬比竹笛小调略有情致,再加上富有异域风情的演奏者,两厢衬托之下,琴技的好坏倒成了次要方面。 胡女大胆而热烈,朝着在场每一个客人扭动自己柔软的腰。 江天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个厉害。” 骆深扔了两块随身带的元宝下去,脚下不停,问道:“喜欢吗?” “不不不,”江天连连摇头:“降不住降不住。” 骆深嗤笑一声,自顾走在前头,朝着三楼正中央的雅间走去。 这间乃是他专用的,晚上不管他在不在都会摆好吃食暖酒,以备他突然到来。 他站在门口没有望到小四的身影,正待要进去,小四却提着茶壶从里头出来了。 “您到啦?”他脸上带着憨直的笑,见到骆深一点不见吃惊:“将军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骆深:“?” 小四要走,骆深伸手出去食指中指一并,夹着他肩上衣裳将人提溜了回来:“韩将军在里头吗?” 小四疑惑而懵懂的说:“对呀,您不是约了他今天在这里谈事情吗?” ……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 骆深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两指剪刀似的一张,撒开小四的衣服清了清嗓子:“去吧。” 小四仍旧懵然站在一旁看着他,眼中的单纯与迷茫叫人不忍直视。 骆深斜眼扫他一眼,小四浑身紧了紧,连忙提着茶壶跑了。 客间两端漆红的圆柱平滑整齐,顶上瓜柱和金梁两端转角处精巧的坐斗撑着双栱双斗,俱是精致紧密的连托造型。 坐斗旁延伸出一个金色角钉来,拴着两层门帘,一层是搁视线的厚织锦,透气不透风,外头覆着一层装饰用的轻薄水光纱,影影绰绰雾里看花一般,轻柔漂亮。 此刻两层门帘尽垂,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外头视线。 骆深站在一会儿,无声的深吸一口气,一把撩开了纱帘。 里头韩将宗跟声音一顿,双目如箭看来。 骆深直身同他对视一眼,温和不愠道:“将军来这里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找人好好伺候着。” 韩将宗看着他,笔直剑眉微扬,极不明显的朝上挑了挑。 坐在一旁的孙家成同另一旁的刘副将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来人是谁。 他很懂的站起身来,热情的招呼道:“少爷来了,快快请坐。” 韩将宗扫他一眼,孙家成露出一个‘交给我了’的表情来,“哎唷!”他热络喊了一声,站起身朝着骆深身后走过去:“江老弟!” 江天看到他就头皮发麻,接连后退几步。 “萍水相逢,这就是缘分啊!”孙家成一把揽住他脖子,夹着人望外走去,“走走走,晚上又想带着兄弟涨点什么见识啊——” 自来熟的声音渐消渐远,韩将宗看着站在一旁的骆深挑了挑嘴角,露出来一个痞性十足的笑。 他守株待兔两天,总算等来了自己的猎物。 第29章 “坐下说话。”韩将宗道。 虽然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但是他底气十足如同主人般坐在当首, 语气听起来也有些像审问。 恐怕是常年居军中的习惯使然。 “属下出去看看。”刘副将给他们腾地儿, 同时提醒道:“咳咳。” 韩将宗立刻察觉自己说话有些生硬, 停顿一下缓和道:“你……今天, 怎么来晚了?” 骆深:“有点事耽搁了。将军怎么来这里了?” 说着他慢慢走上前,坐在了韩将宗一侧的美人靠上。 “借你名义给属下讨一杯免费的酒喝。”韩将宗说:“另开雅间都要收费,我穷困孑然一身,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便宜法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骆深浅浅笑一声, “往后尽可以来,来多少个都免费。” 韩将宗就喜欢听他嘴甜, 又舒畅又满足。 骆深胳膊朝后一撑,撑在栏杆上望了望下头的情景。 韩将宗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之见下头那胡女已经换了一首曲子,动作也更加撩拨人。 “这个成吗?”他问。 骆深摇摇头:“大部分男人还是喜欢温顺的, 胡女太过泼辣大胆。一旦过了头几天的新鲜,往后恐怕再无人问津了。” 韩将宗想了想, 暗示道:“我觉得大胆一点的挺好的。” 骆深转头打量他一眼,韩将宗面不改色任由他打量。 骆深心道:我好不容易‘矜持’了两天,现在你又说喜欢大胆的? 同时他心存疑虑一犹豫, 并不敢全然相信, 心想万一这是韩将宗在试探自己呢? 他收回视线, 眼中存着璀璨几点灯光,笑道:“将军常年在军中领兵,事务繁多又杂乱, 自然喜欢仗义直言又爽快的。” 见他不接茬,韩将宗又说:“军中一群爷们儿,自然是喜欢有话直说、有事直干的,就连将士爱骑的马,也要大胆的才好。” 骆深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茶水缓了缓思绪。 “……女人自不比马。”他搁下水杯说。 “你常年窝在外头不知道,在军中,都是把女人比做马。”韩将宗盯着他神色,唇角勾起来一点笑意:“越大胆的,越好骑,越尽兴。” 骆深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韩将宗给他倒满茶水,推到他手边。 骆深端起来水来喝了,眼中视线恍了几回才定下来。 韩将宗心底哼笑一声,放了他一马:“最近忙吗?不常见到你。” 骆深松了一口气,“有点忙。” “忙什么?”韩将宗说:“盐里头添沙子这事确实缺德了点,一言不合嘴欠动手的也见识过了,还有什么?” “还有生意呀。”骆深说。 韩将宗:“不是都有掌柜吗?” “是……” 骆深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眉目放松而舒展,眉心像掬着一捧雪:“家父那一辈儿,靳家有两妯娌,嫂嫂连生了仨姑娘,后来大出血,大夫说往后再不能生了。弟媳头一胎得了个儿子,全家宝贝的不得了,后来嫂子嫉妒,就在小孩儿下面缠了根头发丝,孩子一尿尿就撕心裂肺的哭,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说起话来,他声音娓娓轻轻,带着些轻轻浅浅的哑。 细小幽微的颤音埋的声调中,听起来不仅耳朵痒,心更痒。 骆深全然不知他心底想法,继续说:“后来实在不成,请来了从宫里告老还乡的御医诊治,寒冬腊月的打开包被从头给摸顺一遍,这才发现的,头发都勒进肉里去了。” 韩将宗不明意义的笑了笑。 骆深畅进额角的眉尾一动,听他问:“这个孩子,该不会就是靳霄吧?” 骆深偏头笑了笑,点了点头。 韩将宗也跟着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骆深:“将军常年在军中不知道,窝在家中你长我短,出了家门争强好胜。深宅大院儿里事情多的忙不完。” 韩将宗侧耳听着,比起内容来,他倒更喜欢这副好嗓子。 让人劣心作祟,甚至想一手捂上去。 “今天做什么去了?”他问。 骆深神态自若的说:“去了一趟钱庄,回来后蒙头睡到现在。” 韩将宗头略一点,信了一半。 去钱庄是真,回来睡觉休息也是真。至于是不是睡到现在,那就不好说了。 他心底哼笑一声,觉得他肯定是先去了迎风阁找了一趟自己,发现人不在,这才过来这处寻。 是专门来找我的。 韩将宗心道。 “将军今天做什么去了?”骆深问。 他今天明明看到了,现在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纯良模样明知故问。 韩将宗慢条斯理笑了笑,“你猜猜。” 骆深唇畔的笑意一凝,继而眼中光芒略动了动,纤长眼睫垂了下去。 舒朗分明的睫毛交错舒展,在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孱隽的半扇形阴影,边缘参差虚缈,让人想伸手去摸一摸。 骆深摇了摇头,那阴影跟着在脸上动了动,有种十分克制的性感: “您位高权重定然十分忙碌,涉及军务我不敢乱猜。” 韩将宗将笑未笑,低低道:“郊外有一处灌木丛,灌后有一片坡地,下去有个野湖。我今天去湖边练武了。” 骆深抬眼看他,脑中浮现白日里湖边练武的深色身影。 “是吗?”他意味不明的挑起一点唇角来,语气钦佩道:“您真是一刻都不松懈。” 韩将宗愈发从容不迫:“你若是想学,找时间教你两招防身用。” 骆深顿了顿,脸上仍旧带着那抹微笑。 闻言眼睛向下一弯,弯成半个亮堂月亮,连带眼线上都尽是笑意:“我天资蠢笨,恐怕一时半会学不会。” 若是他都算蠢笨的,那恐怕找不出来几个聪明的。 “不着急。”韩将宗揣着明白装糊涂,表情控制的很好:“一时半会学不会,十天半月总能学的会。” 这就算是约下了事由。 骆深正要继续敲定时间,韩将宗想到明天‘偶遇’的正经事,状似无意道:“上次你能从贼人刀下全身而退,可见之前练过,想再捡起来倒也不难。” 既然恩人提起前事来,那是必得要道谢的。 骆深:“上次多亏将军施以援手,不然这人命官司骆家是背定了。” “举手之劳往后不必再提。”韩将宗一本正经一抬手,落下的手掌又扣在了杯口儿上,“若是下次赶上我练武,你喊我一声就是了。” 骆深坐直了些,轻柔而郑重其事的说:“那我提前谢过将军啦。” 韩将宗觉得自己暗示的挺明显,他心想:这回稳了,明日肯定会来找我的。 骆深不查他心思,倚在飘栏上望了一眼下头,底下声音渐消,已经到了转场时刻。 他想了想站起身:“时间不早,我得回家了。” “这样早?”韩将宗盯着他精致干净的侧脸。 “是,从小父辈师傅就教导要束身自好。若是无事,深夜不好在外逗留。”骆深垂着视线,乖巧道:“我一直以身作则,唯恐带坏了兄弟。” 他本靠在栏杆上,姿态闲适而放松。这骤然一板正,轻佻感消失大半,摇身一变成了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 然而本身自带的放纵恣肆感一时隐藏不干净,让人格外想要征服。 骆深告辞欲走,脚下一顿,又低声说:“回头我叫人把今日取回来的现银给您送过去。” 这温柔声线和眼角眉梢的情愫,若不是韩将宗正听见,还当以为他晚上将自己洗干净了送过来呢。 韩将宗抓住酒杯的手紧了紧。 那种隐蔽的想法刺激的他气粗心浮,只着了层单薄棉布衣衫也燥热的后背发了一层汗。 骆深退出雅间,韩将宗盯着他高挑均亭的背影径直出去,直到门帘落下阻隔视线,才松了松衣领透气。 门帘中央缝隙一开,是刘副将探头探脑的进来了。 他拖拉个椅子坐在一旁,觉得这里头的氛围有些不大对劲,“他、怎么,走了?” 韩将宗稳稳坐着,同刚刚没什么两样,但是气场已经全然变了。 “他一时乖巧,一时又放纵,两副人皮换着披。”他手中硌着白玉石酒杯,边缘处微微泛着白,“可想是为了什么?” “明天我再去最后一天。”他多年厉兵秣马已经修炼的风雨不浸,难得露出些森然狠劲儿来:“若是他再遛着我放风筝,看我怎么收拾他。” 刘副将看着他表情打个寒噤,不敢多说一句话。 雅间之外,骆深无声呼出一口气来,同样扯了扯衣领透气。 他脸上控制不住浮现出笑容,桃花眼中神色愉悦,整个人像刚刚吃完了蜜糖,心坎里都是甜的。 第30章 次日骆深有事耽搁,白天一直没得空去钱庄, 好不容易忙完了天空已经接近黄昏颜色。 佟兴欲言又止好几次, 骆深坐上马车了, 他才鼓起勇气说:“少爷, 这天太晚了,等回来恐怕要到深夜了。” 骆深坐在车中,声音平平稳稳的传了出来:“下回要提建议早点说。” 佟兴:“……” 若是我早点说, 你就会听吗? 骆深打断他心中的念叨, 冷酷无声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怎么你都这么大了,还怕黑吗?” 佟兴:“不、不, 我不是……我……” 他“唉”一声叹了气,认命的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闯入黄昏暖色中,逐渐消失成一个模糊的点。 除了今日天色偏晚,路上一切情形犹如昨日丝毫不差。 不, 也有些不同。 湖边人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只剩下韩将宗自己在打拳。 湖水清澈透亮犹如镜面不见一丝波澜, 上头画着山形映着天色,夕阳橙黄耀眼停在湖面上。 岸边深色身影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转了个力吞山河的招式, 然后龙腾虎啸一般接上了下一招。 骆深走在坡上而过, 余光里都是深色的身影, 心中也随着那柔刚相存的动作打鼓一样响个不停。 这场景委实是个暧昧的场景。 这气氛也变得缠缠绕绕愈发不清不明。 韩将宗等了一天,终于等来了马车。 马车中的人站在高处成一个暗色剪影缓缓移动,显得格外长身玉立。 他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看过来, 立刻更加卖力的将拳掌打的气势无匹虎虎生威。 一招终了,他顺手用腕间绑着的白色棉巾撩了一把额前汗,余光瞄见骆深脚下一顿,似乎是停了下来。 此时机会实属难得! 韩将宗浑身使不完的力气立刻更蹿一层楼,精神百倍的活像吃了一副c药。 骆深站在高地略一犹豫,只见韩将宗随手擦了擦侧脸额角的薄汗。 下一刻,他似乎是有些热,情不自禁的伸手勾住衣领,随即一把扯掉自己的衣裳,更加卖力的武了起来。 结实的肩膀和后背骤然暴露在眼前,骆深好不容易平歇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前人肌肉遍布全身,不动时还缓和平静,一旦发力便陡然绷起,每一处线条都成了刀削斧劈而成的山峦一般。 周身气势逼人,拳能走马,臂能站人一般结实坚硬。 骆深浑身一紧,立刻收回视线。 这‘洁身自好’的人设实在不好维持,若是按照本身来,此等景色,该好好欣赏并大肆夸奖才对。 他甚至想跑过去用手摸一摸。 这个时节温度天气,灼热的身躯天生有些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一边想着:算了,我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装出来的束身自修早晚露馅。 然他已经坚持了许多天,并且初见成效,韩将宗明显比之前变得主动了许多。 这倒叫他一时又不敢豁出去。 片刻犹豫之时,佟兴从身后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少爷……” 骆深转头看他,眉梢轻轻朝上挑了挑。 佟兴不敢看前面的情景,硬着头皮指了指来路:“知府派人追上来,说是想起点重要事情刚刚忘记同您说了,现在请您回去一趟!” 骆深偏头一看他身后,一直跟在知府身边的手下在灌木丛边缘处望着这里。 佟兴喘着气等他做决定。 湖边,韩将宗一套功夫动作招式正处酣畅时刻,离结束还有好一会儿时间。 骆深回首看了一眼,短暂犹豫过后一咬牙,眉头也皱了起来,催促道:“快去快回。” 骆家马车来了又去,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约过了小片刻功夫,湖边打拳的韩将宗肩上肌肉一紧,转身收式。 他无声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转过身—— 矮坡之上空无一人。 不远处低矮灌木丛苍翠发黑,遮天大树叶子掉了一半,稀稀拉拉的挂在枝头,深秋景色显得格外萧条。 韩将宗“…………” 昨晚该暗示的也暗示透彻了。 他刚刚也明确看到了。 可他还是走了。 难道是着急吗? 他心道。 ……就算着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吗? 韩将宗多日接连受挫,心情荡到了最低谷,又灰心又丧气:别人都传你喜好男色,我这么好的身材摆在眼前都不看,好哪门子的男色? 韩将宗回了迎风阁,刘副将听见“哐当!”一声门响,跑出去一看竟然是他,脸色还非常难看。 他粗粗一想,紧追了过去。 “将军将军将军?”刘副将追着他进了屋,“你怎么……又一个人回来了?” 韩将宗剑眉微拧,看了一眼他。 那眼中饱含深意,气愤、失意,还有疑惑。 疑惑? 刘副将顾不得担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咋回事儿!谁敢惹我大哥生气!?” 韩将宗指了指他:“你再幸灾乐祸一个试试。” “……” “我没有,真的没有。”刘副将连摇头带摆手的解释:“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韩将宗不搭理他,自顾脱了鞋坐在了床上。 赶客不送的意思非常明确。 刘副将观察着他脸色,同他一模一样的叹了一声气:“唉,好难啊。” 这惆怅语气引发了韩将宗的共鸣,将他紧紧闭着的嘴撬开一隙:“唉。” 刘副将:“到底怎么回事啊?今天出去了一天啊?” 是啊,等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仍旧是跑了。 刘副将看着他脸越来越黑,立刻要打断他脑中想法:“今天江天被小孙缠着脱不开身,难道……土坑填好了?少爷没看到你吗?” 韩将宗瞪了他一眼。 刘副将一摊双手表达自己的无辜。 韩将宗盘腿坐在床上,目光盯着一处,沉声说:“……看到了,一切都是计划中的情形。” 刘副将:“???” “这个身材摆在他面前,可他还是走了。”韩将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落寞的说:“而且昨晚我已经明说了,等他再看到我打拳的时候喊我一声,我教他。可他还是走了,我怀疑他根本就不好男色。” 话中饱含的泄气与灰心使人闻之伤心。 上司为将数十载,手中染血无数缸,肩上背着数不清的人命。战场厮杀、训练士兵,从来没有眨眼寡断的时候。 铁马铮铮一条好汉,竟然也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时刻。 刘副将叹为观止的摇摇头。 韩将宗伸开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似乎是准备睡了。 “睡得着吗?”刘副将伸手拍了拍他。 韩将宗眼也不睁:“滚蛋。” 他忠心耿直的副将没有滚蛋,还大着胆子再次拍了拍他。 韩将宗睁开一条眼缝,直直睥睨过去。 “没法滚蛋。”刘副将躲远了些,摸着下巴实话实说道:“骆家一日给不清银子,就一日滚不了。剩余那三万两现银,你不打算要啦?” 韩将宗盯着他,视线锐利的像刚刚打磨发光的剑刃。 “嗨,你别吓唬我。”刘副将怕他突然起来踹自己,又躲远了些,“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兴致起来想要跟人交朋友,谁也拦不住呀。可兴致下去了,谁也不能强按着人家以身相许不是?” 韩将宗仍旧不错眼,但是眼中波澜隐约变了。 刘副将吹了吹椅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坐上去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望了望外头:“哎唷外头风好大,今夜要降温啊……” 韩将宗表情纹丝不动,余光扫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门外枯枝沉重作响,狂风呼啸着钻过每一处缝隙,发出尖锐的哀鸣。 像深夜中索命的鬼差将长长的锁链拖在青石板上,“呜呜、刺啦”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韩将宗很烦躁的指了指门外:“别给我出馊主意,信不信我抽你,赶紧滚蛋。” 他表情骇人,语气也骇人。 刘副将平日没少被抽,当然信。立刻害怕的闭上嘴,连忙跑了。 深夜已到,浓重云彩遮住月亮,仍旧不见分明。 迎风阁的灯火未歇,韩将宗仍旧睁着眼躺在床上。 隔壁两个副将说话闲聊的声音清楚的传到他耳中。 “听说骆少爷回来了,难为他了,这么远的路程,这个时辰才到家。”大刘说着叹了声气。 小孙:“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送过来啊?” 大刘:“应当会吧,之前都是会送的。不过也不好说,今天确实是晚了。” 二人声音歇了一会儿,韩将宗听见隔壁的门响了一声。 紧接着是大刘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着,少爷派人来问,还要不要把钱先送来,或是明日一并送来。” 小孙:“这么晚了,来了还要搬运登记,明日一起送来吧……” 韩将宗实在忍无可忍,骂道:“谁给你的权利决定这个,若是放在他那里被偷了盗了,你负责吗?” 隔壁顿然安静如鸡。 良久,满是薄茧的指腹再次并到了一起,韩将宗呼出来一口气。 下一刻,他眼皮朝下一压,撩开被子下了床。 厚重木门打开又合上,被风借力刮到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候在门外的家仆被吓了一跳,连忙朝他行礼:“将、将军……” 韩将宗沉着脸走在前头:“人在哪里,我自己去取吧。” 家仆想了两遍才确认他问的是‘人在哪里’不是‘钱在哪里’,哆哆嗦嗦的回答:“在茶楼呢。” 第31章 亭台茶楼燃着灯发出薄弱光芒,细纱垂帘被风吹的四处摇摆, 显得吊脚楼犹如一座危楼落在半空中。 骆深靠栏坐着, 吹了一会儿风, 添了件厚重斗篷。 桌前摆着一壶酒, 已经暖过几回,现下已经又凉透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温度,最后将酒壶推到了一遍。 “佟兴, 换一壶热水来。”他吩咐道。 佟兴立刻下楼去换。 骆深坐在探出去的美人靠上, 透过飘摇浪荡的细纱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迎风阁。 迎风阁亮到现在的灯终于熄灭了。 他呼出一口气,回想起白日里在湖边看到的身影, 心中又堵又躁。 前一晚韩将宗的暗示也在脑海中不停的绕:若是看到我练拳,你喊我一声。 ……我当时怎么没喊他呢? 骆深心中悔无比:骆深啊骆深,凭他什么知府大人,能比得过韩将宗重要吗? 天知道他再回来时发现湖边没了人是什么心情。 唉。 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他再次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佟兴带着热水回来, 给他倒了一杯。 骆深端起来看了一眼,不爽道:“怎么没放茶叶?” 佟兴看着他脸色, 不敢多说一个字,赶紧下去沏茶。 骆深眉头微蹙,再次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迎风阁。 同时心中下定主意:等明天再见到他, 一定上前去, 哪怕说说话也好。 “骆深?” 楼梯处有人轻轻喊道。 骆深回头, 梯口扶栏处站着一个黑影,眯起眼一看,才看清楚是江家那大哥, 江潮。 不知站了多久。 “大哥?”骆深看出是他,起身朝着他低头打招呼道:“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江家长子江潮同弟弟不一样,最是年轻一辈儿的榜样典范。 这个时间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外头。 骆深看着他绷的直直的身体,鼻尖闻到了一丝酒气。 江潮温润笑了笑,反而问道:“在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 “没有什么。” 他未答,江潮便说:“连我上了楼都没听到,可想是在看什么重要事物。” 骆深摇摇头,江潮走近来,探出手撩开纱帐往下一望,三层不高不低,院中的光几欲照不到,空中半白不黑,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是在发呆。”他笑道。 江潮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白日里看是个顶有气质的,不太像武官。 此刻离的近了,虽然深夜看不清楚,但是仍能感受到一股干干净净的俊朗气。 还有浓郁的酒气。 骆深不着痕迹往一旁躲了躲,拉开了些距离:“大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我吗?” 江潮转过身正对着他,“我听小天儿说了,那日全靠着你机警,才能救他一命。” 骆深眼珠动了动,沉默听着。 “他胆小不成器,多亏你时常照顾着。”江潮从袖中取出来一个物件,夜色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看得到他小心捋顺,然后双手举到骆深跟前,“我特地来谢谢你。” 骆深扫了一眼,仍旧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隐约泛着些幽蓝的光。 江潮:“你不用多想,将军的谢礼自有丰厚的,这个不值什么钱,权作我个人答谢你的一点心意。” 他既然这样说,那骆深倒不好不多想了。 但凡送礼,强调‘不用多想’的,往往需要多想,强调‘不值钱’的,往往很值钱。 “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骆深伸手虚虚推了一下,“平白虚长他两月,既是哥哥,便得尽到兄长的责任,哪还有收礼的道理。” 江潮犹豫一下,不管不顾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咱们两家是干亲,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他将东西按在骆深手里,自己的手却没有立刻收回来,双手紧紧捧着那纤细微凉的一只手,滑腻触感叫人以为是浸了凉水的璞玉雕琢打磨而成的。 江潮匆忙道:“深深,我……” 骆深立刻抽出手,脚下退了两步,呵斥道:“大哥。” 江潮往前一步,呼吸急促了许多。骆深赶在他之前道:“大哥,虽然骆家同江家是干亲,但是我一直将你当成亲兄长一般看待。谢礼就不必了,传出去叫人笑话。” 他快速说完,转身便走。 江潮疾行两步挡在他身前,手里仍旧拿着没送出去的谢礼,“送东西从来都不收,非要躲着我不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骆深戒备看着他。 “我都听说了。”江潮前压一步,瞳仁深沉,颜色黝黑:“韩将军最近总是追着你走,也没见你拒绝。前年你同我说的话,是骗我的吗?” 前年江潮要同他好,骆深明说已经有了心上人,给拒绝了。 隔了许久江潮没再提,不知道今日为何又说起这事。 骆深打量着他神色,喝的几口暖胃酒气还未到桃花眼中,眉目疏离清透:“不是……” “啪啪啪” 拍巴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上来,二人皆是一顿,一同望去。 来人边鼓掌边走上来,叹息道:“二位,黑灯瞎火拉拉扯扯,骆家业大富有,多添一盏灯都不肯吗。” 骆深一屏。 韩将宗站上最后一阶,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 骆深吞下一口唾液湿润嗓子:“将军,怎么来这……” “还有你。”韩将宗打断他话,扫了一眼江潮,讽道:“送东西就好好送,又是拉手又是吞吞吐吐言语不清。” 江潮未及说话,骆深眉头不自觉皱起,身体微微前倾着解释:“不是,这是我大哥。” 韩将宗冷冷笑一声,断了他的话。 江潮这才反应过来,晚间喝下去的酒尽数上了脸,火辣辣的烧的疼。 “将军……”他好歹没忘记行礼,强撑着一丝清醒解释:“深深上头没有兄长,我年纪略大,骆家同江家又是干亲,算是他的大哥。” “强迫兄弟收礼,兄弟不收,便拉拉扯扯,黏黏糊糊。”韩将宗眼皮微微压下,视线如剑钉在他身上,毫不留情道:“哪家的大哥是你这样的?” 他直身站在楼梯口,负着一手。 身侧两道扶栏沉默待在原地,结实的红木雕琢出各样动物,着了暗红色作扶桩。在暗夜中露出数道黑影来。 仿佛是跟在他身后的两列将士。着铠甲,板绷面,腰间别着森然大刀。 只等着一声令下冲上前来。 骆深伶俐口舌一时失话,没等想起来说什么,韩将宗道:“下回再有这事,记得把灯多点上几盏,省得别人误闯搅了兴致。得,我去别处转转,你们继续。” 他转身顺着来路而下,宽肩撑起的衣裳线条坚硬刚直,充满力量感。 “将军!”骆深追在他身后一道往下走去。 江潮对着他背影喊:“骆深!” 骆深脚下一顿,随即下了楼,头也不回的吩咐捧着茶水站在不远处的佟兴:“江校尉喝多了,套马车送他回家。” 韩将宗顺着回廊往前走,深夜寒凉气浸体,他却丝毫不惧,大步流星进了迎风阁。 “将军!” 骆深在他将进未进的一刻赶上他脚步,伸手拽住了勇勃有力的小臂。 韩将宗停下脚步。 胳膊上传来的凉意比深夜温度略高一些,但是高不了多少。 骆深跑的急,一时缓不过来气,在身后急促呼吸着。 绵白热气使那本就红润的唇更添了一层薄雾,“……将军别误会,我们,我……” “我误会什么。”韩将宗打断他话,垂着眼皮看他染上水汽的睫毛,“好玩吗?” “什么?” “好玩吗?”韩将宗重复一遍,伸出手朝上抬了抬他的下颌。 白皙的皮肤精致秀美的五官完全暴露在眼前。 吐出来的蒸腾热气而至,揉成了一团云雾,挡住眼中本就朦胧不清的神色。 韩将宗盯着他,几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先是好言好语的撩熟,什么香囊情诗轮番勾搭,熟了以后又突然冷了起来,却又不是一味的冷,不进亦不退,不主动也不拒绝,给人留着念想。” 他平时久在军中,所见之人多是下属,训兵练武,抗刀武抢,骂起人来又凶又狠,丝毫不留情面。 近来离了军营,也刻意收敛着,便叫人以为话不多、脾气好。 这会儿陡然说一段话,这气势吓得骆深一时竟愣住了。 韩将宗左左右右打量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耳后松开手沉沉笑了一声,“骆少爷,你可真是个高手。” 骆深偏着头,盯着一处沉默不语。 “你牵着我一个还不算,还要拽着另一个。今日现银拖到现在还没有送过去,偏等着我来同你要,还要同他拉拉扯扯,被我撞见。”韩将宗盯着他乌黑的发丝,心中杂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两个大男人,被你玩儿的团团转。” 骆深微视线垂着,眼睫也垂着。 身下衣摆被风托着四处飘,寒风顺着衣摆缝隙钻到衣裳里,刺骨的像寒冬腊月一般。 “我没有。”他抬起视线直直盯着他道。 韩将宗笑一声,嗤笑一声:“没有?” 骆深半步不退的说:“我跟江潮清清白白,将军不要平白泼我一身污水。” “好,这个你没有。”韩将宗反问道:“那我这一茬儿你总有吧?” 骆深咬了咬牙。 韩将宗看着他一双灯下的桃花眼,眼中洇染流转似添了水的墨。 他一抬手,食指中指并着往前虚轻一点,眉梢一扬沉沉道:“默认了。” 他转身往门内走,浑身线条绷的更加紧,甚至连侧脸都显出高山峭石被刀削斧劈而成的坚断感觉。 骆深再次伸手拉住他,被带的前行两步才勉强拉住强健有力的身形。 “……我不知他会来,我、我本打算去找你的。” 他声音也有些哑涩,似乎是被风吹的。 然而如泰山沉稳的背影一动不动。 片刻后,骆深张了张嘴,韩将宗终于转过身:“好,刚刚的事,是无意、凑巧让我撞到的。” 他前进一步,将人紧紧抵在了月亮门旁的莲花石灯上:“那牵着、遛着当朝一品大将军总是不会错的事实,骆深,你有多大的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5 16:54:56~2019-11-25 14: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晚风归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兔阁 4个;爱自己、晚风归 2个;一把碎光、妮子、越过一座山、凛冽时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常侍 40瓶;qing803 10瓶;回响 6瓶;庚2007、小琪砸、吹呀我的骄傲放纵、24625978 5瓶;梨梨吃梨梨 3瓶;水月 2瓶;舟不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骆家后院起了三排卧居,前后左右呈山峦叠嶂之势互相遮掩。 最中间那座, 便是骆老爷居住的云台。 今晚他饮了些酒, 后怕的心终于落回胸膛里, 得以仔细想想韩将宗这个人。 人本不怎么样, 但是叫一番见义勇为、侠肝义胆衬托着,整体算是个好人。 虽然这个好人‘坑了’骆家十万两银子去,但是这点钱跟骆深的命比起来, 九牛一毛而已。 骆老爷甚至还想再给他加点。 他打定主意明天要再去携礼重谢, 便脱下外衫准备睡了。 “咚咚咚”外头人敲了敲门,然后今晚值守的家仆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爷, 佟兴过来说韩将军同少爷吵起来,看那架势,恐怕要动手,咱们去拦拦吗?” 骆老爷猛的坐起身, 一股气血直充头顶,头晕目眩的扶住了床脚的吊栏。 他缓了一会儿, 衣裳也来不及穿回去就一把拽开了门。 佟兴站在外头,似乎是急跑而来,还呼哧呼哧喘着气。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打起来?”骆老爷又疑惑问:“将军不是早已经回去歇息了吗?” “少爷在茶楼上歇着叫小人去提茶水, 先是江校尉来了, 上去找少爷, 后来不知怎的韩将军也来了……” “江潮跑回来做什么?” 佟兴:“隐约听见要送个什么东西给少爷,但是少爷没要。” 骆老爷想了想,一边往外走, 一边道:“你继续说。” 值守家仆跟在他后头,看着他靴子边上没塞进去的袜口白边,没敢提醒。 佟兴:“我远远看见韩将军在楼梯口儿处站了片刻,说了两句什么话,然后就折身出了茶楼。随后少爷追了出去,看将军那表情实在不好看,我觉得要出事,就悄悄跟着……” 说话间二人出了楼,一露头就被外头的风兜了一脸,将佟兴憋的抽一口凉气。 骆老爷一心牵挂着骆深,顾不得冷,看了不看迎头扎进了风里头。 佟兴顶着狂风追上去,要大声喊才能说得出来话。 “果不其然!”他喊道:“二人到了迎风阁外头,站在月亮门下面就吵了起来。” “吵的什么?” “韩将军说是少爷牵着遛他!少爷不认,两人越说越急,我眼看着不好……” 骆老爷慢慢停下脚步。 佟兴语速也跟着放慢下来:“若是二人打起来,恐怕少爷会吃亏,于是我就赶忙去禀告您一声……老爷?” 骆老爷皱眉看着他,彻底站在原地不动了。 佟兴:“???” 外头风实在大,借着月光可见远处的枯枝残叶互相抽打,发出清脆冰冷的拍击声。 身后走廊尽头,云台一动不动窝在黑夜中。 骆老爷打个寒颤,转身往回走:“冷冷冷,今天怎么这样冷……” 佟兴满头雾水看着他背影,脖子伸的老长。 眼看着骆老爷要进云台的门,佟兴连忙跑过去:“老爷……咱们不管少爷了吗?” 骆老爷进了楼,总算暖和了些,隔着门望外头的凌乱景象。 佟兴跟着看了一眼,也打了个寒颤,他要开口,骆老爷伸出腿踢了他一脚。 “老、老爷?”佟兴吓的一蹦,捂着屁股结结巴巴的问:“为何,踢、踢小人?” “踢你眼瞎。”他骂了一句,然后又上前踢了一脚:“还要踢你没脑子!” 佟兴连挨两脚,“哎唷”一声惨叫。 骆老爷在室内叫热气一烘打个喷嚏,觉得自己怕是要感冒。 佟兴仍旧摸不着头脑,骆老爷一看他表情更加生气了,恨铁不成钢教训道:“往后少掺和少爷的感□□,还嫌他不够心烦的!” 佟兴眨巴眨巴眼,嘴巴震惊成了一个鸡蛋大。 “这韩将军……难道是看上少爷了吗?”他难以置信摇了摇头,本来就长的不舒坦五官更加纠结拧到了一起,“怪不得……” “什么?” “韩将军来的时候,小人正在大门口浇花,他竟然直身进来犹如出入无人之境,这是已经拿自己当成骆家人了。” 骆老爷屏息听着,半晌肩膀一垂,呼出一口惆怅的热气。 “还有还有,”佟兴凑上前,说着自己观察出来的大秘密:“他之前还去过少爷房里,待了好一会儿,二人才一道出门去逛了牡丹节。” 骆老爷一瞪眼,他赶紧闭上嘴。 主仆二人睁着铜铃大眼对视着,都从眼中看出来了这外来客的狼子野心。 骆老爷点点头,摸了摸下巴,半晌没滋没味道:“……按照这位将军的脾性来讲,恐怕是想骗我儿子的钱。” 佟兴认同的不住点头。 骆老爷考虑片刻,下定了主意:“你现在就去把骆深叫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非来不可。” 迎风阁,月亮门下。 两道身影居于一角,衣带被狂风刮的纠缠杂乱,额角细绒发丝掠到脸上有些痒。 韩将宗盯着前人,周身成围合之势将骆深紧密的圈在自己和半人高的莲花石摆灯间。 月色萤辉,显得眼前人的瞳仁同夜色一般漆黑,但是并不分明。 就像在初见时一同坐在深夜中的马车中一样,朦胧温柔,带着雾气。 不管是姿势还是气势,现下情景都太危险紧迫了。 骆深强自镇定些许,张了张嘴,声音愈发哑了:“……将军。” 韩将宗积年攒下的沉稳和不形于色占了上风,不动声色看着他。 此番情景不破不立,率先慌乱开口的人,便失去先机。 韩将宗宽厚的胸膛就在眼前,骆深甚至能感觉到前人周身扑上来的热气。身后是冰凉坚硬的大理石,他靠在上头,前胸后背冷暖对冲,激的人头脑发昏。 到底他太年轻了。 “将军,我……”他无声深吸一口气冷静些许,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将军位高权重,受人敬仰。我能同您交上朋友,实在是修来的运气和福气,我以赤诚之心相待,万没有玩乐、逗弄的心思。” 韩将宗垂着眼皮看着他表情。 骆深坦然同他对视。 这种狂风席卷的深秋天气最是寒冷,他后背竟然有些发汗。 “我今日回来的晚了,担心打扰你休息就先派人去迎风阁看一看,若是你睡了便问问刘副将能不能明天一并将银子送过去,想不到你能来。” 他舒展纤长的眼睫向前撑着眼皮,露出窄窄视界一隙,里头积水澄澄,“今日之事也确实是个误会。希望将军能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同我计较生了嫌隙。” 他微微垂下头,呈现出任人揉搓的温顺态度,“我真的知道错了。” 韩将宗望着他修长白皙的一截脖颈。 骆深周身一动,随着呼出来的一口气,双肩跟着微微下垂,是一个随你处置的姿态。 韩将宗终于开了口,声音同他结实的身体一样厚重:“又是假道伐虢,又是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连兵法都用上了。单单是为了交朋友,值当你费这么大心思吗?” 骆深手中汗湿,被堵得无路可走的心一瞬间想要道明情意,但是黑暗的夜色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个时机十分不好。 韩将宗盯着面前人的非黑即白的侧脸,多年沙场练就的如雄鹰般锐利的双目甚至都能看清他额角汗津津的薄雾。 良久沉默中,躲在树影里的佟兴终于寻到机会要跑上前,刚出去数步,韩将宗头也不回一点他的方向,“你给我待那儿别动,敢过来一步,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佟兴浑身汗毛一立,秋冬的萝卜一般戳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骆深望过来一眼,示意佟兴有话就说。 但是这仆从似乎被隔空点了穴,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凉风席卷小院,在月亮门处戛然而止,这一方角落静的落地闻针。 终于,无路可走的骆深摇了一下头。他心中明白,今日情景不破不立,若是由他走了,恐怕就没有以后了。 韩将宗俯视着他,疏碎眼睫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骆深呼出一口气,双肩都跟着委顿下去:“我确实存了想要同您交好的心思,但是听说您不太喜欢主动攀附的人,便克制着自己唯恐失了体统。” 韩将宗看着他羞恼表情,心中不可抑制的升起一丝颤栗感。 “说完了。”他随意笑了一声,一连说了两次:“好,好。” 前人转身要走,周身气势抽丝剥茧般跟随着他这一声莫名的笑意消失不见,刚刚不觉寒凉的空气突然变得刺骨起来。 骆深追了两步,伸手拉住了韩将宗的手。 韩将宗站住身形,垂眸扫了一眼牵连处。 骆深在他身后闭了闭眼,察觉到汗湿掌心中的大手比他情况没能好多少,手心儿里也趴着一层湿涩水汽。 骆深一愣,心中狂跳起来。 然而韩将宗八百年沉稳如一刻的表情纹丝不变,仿若坚固的大理石雕像。 “你说这些,意思是你没有做错?” 韩将宗盯着他,语气更加深沉了:“你当面敲锣背后打鼓,同江天是一套话,同我又是一套话,句句撩拨不撒手,还要装出一副纯良的样子来。你敢说,你没有玩弄我吗?” 第33章 韩将宗冷笑一声,转头进了高阔月亮门。 骆深看他转身而去, 往前伸了伸手。 衣带在手里一滑, 叫风吹跑了。 院内与外头仿佛两个世界, 满院子的夜色凝固在青石板上, 唯有落叶遍地打滚。 骆深看了一眼,腿一抬仍旧要追上去。 佟兴终于寻到了他落单的时机,连忙高声喊道:“少爷!老爷叫小人来喊您过去一趟。” 虽然刚刚威胁他的人已经走了, 但是他说完仍觉得浑身冰凉血液凝固, 似乎已经被扒了皮。 骆深要走,残存的一线理智想到隆深的夜又停下了脚步:“这么晚了, 知道是为什么事情吗?” 佟兴哆哆嗦嗦的说:“没说是什么事情。” 骆深点点头,似乎没放在心上。 他一脚踏进月亮门,佟兴赶忙冲上前去:“少爷不去看看吗?” “待会儿再去。”骆深道。 佟兴唯恐待会儿要出事,再次急切喊了一声:“少爷!” 骆深脚下一犹豫。 佟兴强调说:“老爷说, 请您务、必过去。” 骆深身形一顿,眉间的不耐在黑色中都能清晰看到。 他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小院内消失不见的背影, 终于转身朝着云台走去。 骆老爷已经回了卧室,正坐在床边等。 门外脚步声一向,他立刻探头去望, 骆深站在门口散了散寒气才进门来。 “爹, 您找儿子。” “唔。”骆老爷点点头, 跟在骆深后头的佟兴用力朝着他眨眼睛。 其实不用他使眼色,骆深周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已经明白告诉了别人:不爽,非常不爽。 骆老爷心中“诶唷”叫一声苦, 一手扶着床角,一手扶着额角,嘟囔着说:“头疼头疼,感冒了感冒了……” 骆深看了一眼他身上装扮,问值夜的家仆:“怎么回事?” 家仆张了张嘴:“……” “受风寒了受风寒了……”骆老爷继续小声嚷嚷,间或瞪了一眼家仆。 “爹。”骆深上前扶住他,扫了一眼床上人踩在脚下的靴子,“这么大风,你没穿衣服就出去了?” 骆老爷不吭声。 骆深皱了一路的眉间,此刻仍旧未展平,无奈道:“缺什么叫人给你拿,有事情也吩咐下人去做。你这身子骨,穿得这么单薄出去不是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骆老爷原先还存着教育骆深的心思,眼见他心情实在不好,立刻变成锯了嘴的鹌鹑,只剩下缩成一团。 骆深蹲下身给他把鞋脱了,又扯平了床上的被子,“赶紧躺床上暖和暖和去。” “嗯嗯嗯。”骆老爷赶紧上床,由他把厚被子盖了在身上。 骆深走去窗边的八宝茶水小桌上倒热水,骆老爷远远看了一眼,小声清了清嗓子。 “骆深……” 骆深端着水杯走过来,骆老爷觑着他脸色,声音更加小了:“儿啊……” 骆深虎着脸递给他水杯,骆老爷不敢不接。 “说吧,找我什么事。”骆深这才问道。 骆老爷喝了一口热水,四肢舒坦了些,嗓子也舒坦了:“……今日我琢磨了一下韩将军这个人,我觉得他有些‘混沌’。” 一般来讲,‘混沌’是模糊的指法,但是在商家眼中自有一套内涵,是说一个人心思重,城府深不可测,叫人摸不透。 骆老爷也不好太过于插手儿子的感□□,只好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一来就住咱们家,还日日去找你,或许有些别的心思在里头。” 骆深沉默不语。 室内家仆尽数退去,房门也紧紧关着,外头的树枝敲打的声音隔着窗户听不真切,模糊的风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骆老爷等着一会儿没等到他出声,以为他没听懂。 “你对韩将军,究竟是怎么一个感情?”他换了一个方向问。 骆深仍旧沉默。 从这沉默中,骆老爷嗅出来了不一般的感觉。 “我想同他交朋友。”骆深垂着眼道。 “交什么样的朋友?”骆老爷心中变的不安起来,惴惴道:“爹是过来人,肯定希望你少走弯路。若是普通朋友,那随你去,若是交心的朋友,爹要提醒你一句,那韩将军不是什么好人。” 骆深头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骆老爷伸出手拉住骆深,恳切的说:“你想想他此行来的目的,洛阳城里一杆子下去能抽出一把有钱人,他为什么偏偏住在咱们家,一天三趟的去找你?” 骆深眉间印记更重,后背中央脊柱一截连着一截,撑起一道圆润、流畅的弧度。 “他救过我。”骆深道。 骆老爷咬了咬牙,也不怕得罪儿子,直说道:“他当然要救你。你一挥手给了他十万两,省下他多少麻烦事情。” 骆深摇一下头,张了张嘴:“他……” “他就是为了钱。”骆老爷顺着他话头抢先说,然后察觉声音太厉,放缓了些许:“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帮他助他,当他的后援军啊……” 四更天,骆深醒了一回。他等了会儿,摸不准时间,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片刻后佟兴在外头答道:“还早呢。” 骆深不敢多想,继续睡了一觉才起身。 清晨院中笼罩着一层薄雾。 外头景色一夜之间陡然变换,合欢树上绒花尽掉了,池塘中吹满落叶,满眼的深秋荒凉情景。 佟兴从外头进来,快步走到跟前:“少爷,马车备好了。” 骆深又看了一会儿,加了两件厚衣裳出门。 走过两条街,匀速前进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不等他问,匆匆钻进来一个人。 两日未见的江天飞快的拉上马车帘,“快走快走快走……” 骆深无语的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江天转头一看他,吓了一跳,“我天,你这是什么脸色,昨晚没睡好吗?” 骆深清了清嗓子,但是说出话来仍旧是哑的:“失眠,没事。” 他人本来就白,这下显得更白了,眼角颜色也不太新鲜,看起来像是失血过多的人。 但有精致五官撑着,还是好看的。 江天挠了挠头,似乎有点为难。 “怎么了?”骆深问。 “我哥……”江天慢吞吞的说:“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去找你了?” “嗯。” 江天垂头丧气的说:“爷爷给他安排亲事,他不答应。我就跟他说你喜欢将军,叫他死心。谁知道他竟然跑出去了……没给你添麻烦吧?” 骆深看着他。 江天:“一个醉鬼,你别跟他计较,我已将他狠狠骂了他一顿。” 骆深想了想昨夜情景,头更痛了。 江天见状猜到定然发生了点什么麻烦事,思考过后劝道:“你家粮食铺中盐添沙子一事,他日日往府衙里跑,前日歹徒的事情也朝知府施压,希望能早点查出来,解你的忧心。” “我谢谢他。”骆深诚恳的说:“但是真用不着他给我这个人情。我家每年给知府送的礼就有这个数……” 他纤长手指伸出两根,虚虚一晃即收回,低眉垂眸往上一撩:“用得着他去给知府施压吗?” 江天嘟囔着说:“也是一片心意……” 骆深扫了他一眼:“我的事情,往后别跟你哥说,你传话筒成精了吗?” 江天撅着嘴,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他仍旧想解释,但是骆深压根不想听,侧身撑在车厢中闭目养神。 江天眼见不对,歪着头问道:“怎么了?看你心情不太好。” 骆深不答,微抬着下颌靠在车上,阖着眼没什么情绪的问:“这两天都没见到你,做什么去了?” “嗨!”江天顿时来劲,一副别提了的表情,“就是跟孙副将掰扯谢礼的事情呗,我爷爷听说要谢五万两,见到我就骂,说我不值那个价……” 骆深唇角挑起一丁点弧度,眼线略弯了弯。 江天继续倒苦水:“想我小时候也是心肝肉的叫着,现在又恨不得要扒我的皮。人越老心思越多啊,海底银针一样根本猜不到落哪去了。” 骆深:“小时候爷爷惯的你无法无天,长大后自然还由他来收拾你,一报还一报。” 江天抱着胳膊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诉完了苦心中痛快许多,他终于放松下来,往骆深身上一靠。 骆深往旁边顿了顿,睁开眼扔给他个抱枕:“滚蛋,热。” 江天看他态度,摸着下巴往他那边凑了凑,“这不对劲。” “你心情确实很不好。”江天八卦的问:“你昨天去钱庄,又碰见韩将军在湖边打拳没有?” 骆深点一下头。 他想到昨夜争吵,想到湖边练武的韩将宗,甚至思绪飘的更远,想到了多年之前那个身材硬朗,笑声爽快的将军手中握剑,救过自己的命。 几天积压的事情成堆,唯一个想法从数不清的思绪中突破重围涌到水面之上: 马上,马上就可以见到韩将宗了。 骆深心中深吸一口睁开眼,眸中神情坚定无比。 马车驶出城外,路过竹林郊地,最后停在了灌木丛前头。 骆深下来马车深吸一口气,几大步走过坑洼处,路过矮坡抬眼一看:湖边空无一人。 韩将宗竟然今日没有来。 湖边枝叶散落大片,周围光秃秃的,想是叫昨夜肆虐狂风欺负的狠了。 因而少了练武的身影,荒凉秋色顿时把氛围渲染的萧瑟无比。 江天上去站到他旁边,一块儿望了一会寒凉景色。 他觉得骆深有些落寞和失望。 “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江天问。 骆深沉默了片刻未答:“走吧。” 他率先转过身。 江天紧跟上他:“按理说不该啊……欲擒故纵这招百试不爽,韩将军怎么不来了呢?” 骆深打定主意不开口,任凭他说什么问什么。 江天:“是他变心了,还是你变心了?” 骆深走在前头,江天跟个陀螺似的绕在他身边,终于骆深忍无可忍的说:“别瞎出主意。” “我怎么是瞎出主意,”江天不服气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招女人喜欢吗?” 骆深:“不知道,不想知道。” “诶?”江天伸手一指他:“过河拆桥是吧?” 骆深无奈的说:“我跟你一样吗?你那些粉头都是花钱买来的。” “难道韩将军不是吗?”江天反问,又说:“无非就是他更贵一些,这样看来你比我花的还多呢。” “……”骆深想了想,确实也是。 第34章 从钱庄取钱回来,加上昨日的共是三万两现银。 骆深带着人抬着几口厚重大箱往迎风阁去。 经过一夜寒风, 今早仆人将残枝落叶打扫干净, 月亮门处的树枝花丛光秃秃的, 看起来有些荒凉。 骆深的心比这还要凉。 不仅凉, 而且还忐忑。 若是放在平时,他就着暧昧不清进也就进了。 但是昨夜两人才吵了架,此刻站在他门前, 不可自抑生出来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站在门口处想了一会儿措辞, 两列家仆跟在身后,二人一伍咬牙提着沉重的木箱。 话在舌尖翻来覆去过了几趟, 再无差错骆深终于抬脚走进小院。 韩将宗不在。 刘副将也不在,只留了一个孙副将正在写奏表。 孙副将不同与那两位的高大强壮,看上去像个书生。 “大人,将军呢?”骆深朝他行了一礼, 问道。 “少爷怎么亲自来啦?”孙家成见到骆深前来,心底叫了一声嫂子, 面上春风和煦的迎上前:“将军说要去处理军务,晚上才回来。” 他偏头一望跟在身后的长龙,态度更加拘谨了:“快快请进。” 韩将宗不在, 骆深心中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多打扰了。”他恭敬道。 孙家成看他刚来便走, 显然是为了将军来, 便提醒道:“多谢贵府的招待,我们后日就启程去山西了。往后天高地阔,希望能有机会再次见面。” 骆深脚下一停, 猛地转过身:“这样快?”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波动过于厉害,沉默数息缓了缓,佯装镇定的问:“是要打仗了吗?” “不是不是,”孙家成连连摆手,不好意思的解释说:“朝中军饷久不到位,老将军传来书信,叫我们去山西一趟,看能不能再筹备一些银钱出来。” “还差多少?” 孙家成犹豫了一下,只是憨笑。 骆深:“大人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商户全靠军中打通商道,这才有了如今盛景,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 孙家成心中感叹了一声这嫂子观点好正、觉悟好高啊! 面色不动声色指了指往堂内一个接一个抬进去的木箱,“各家个户出多少,将军心中都有数。他既然没有再同骆家开口,那就是已然够了。江西今年来发展的不错,商户个个富得流油,也该他们出出力气。” 骆深视线一垂,敛去眼中数种神情。 短暂的沉默后,他强自笑了笑,“等将军回来烦请说一声,我有些事情要同他说明。” 孙家成看着他神色,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事不简单。 这事果然不简单。 韩将宗回来后不足一刻钟,又出去了。 前去禀告骆深的家仆还没有跑到,迎风阁中已经再次空了。 骆深一面不得见,心中更加惴惴不安。 他思来想去,往江家跑了一趟。 韩将宗不在江家,却又从江天口中得到了一个新消息:韩将军不知什么发了什么善心,五万两谢礼只取走了筹集出来的八千两,其余的尽都不要了。 看这动向,是真的要离开洛阳。 骆深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才听人说韩将宗终于回来了。 他立刻着佟兴去迎风阁请人来正厅一道吃饭,佟兴去了没一会儿跑回来,说没有见到韩将宗,刘副将以劳累需要休息为由,推拒了。 骆深心中越发没底。 他食不知味吃晚饭,思来想去,决定再去一趟迎风阁。 韩将宗卧室里燃着灯,孙家成守在门外,投在窗户的剪影清晰而深刻。 站在门前,朝他“嘘”了一声。 孙家庄疑惑看着他,骆深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几近无声的说:“将军睡了没有?” “还没有,”孙家成说:“同大刘商量事情呢。” 骆深点点头,站在台阶前等。 这时节外头多风少雨,到了晚上狂风不要命的吹,横扫着院内几片落叶来来回回游荡。 他穿着挺少,站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孤零零的。 孙家成看了一会儿,升起一点怜惜之心来,轻轻扣了扣卧室的门。 里头好一会儿才传出来声音:“说。” 孙家成看了一眼骆深,冲里头说:“将军忙完了吗?少爷有事找您。” 里头沉默了。 骆深紧张听着动静,好一会儿没等到回音。 孙家成怜惜之心再起,伸出手又要敲门,投在窗纸上的身影一动,里头人在他前头说:“退下!” 两字又沉又低,重于千斤一般压在孙家庄身上。 习惯使然,他一听见这声音便浑身绷的笔直,表情也十分严肃:“是!” 骆深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走廊中幽微灯光忽明忽暗,虚弱的如同要断气的病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刘副将从里头走出来,反手拉了上门。 他惊奇看了阶下骆深一眼,似乎是难以置信他竟然还没有走。 “大人,将军忙完了吗?”骆深上前问。 刘副将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说:“今日天色太晚,将军忙碌一天已经歇下了,少爷不妨明日再来。” 随着他话音落地,里边的灯陡然暗了下去。 骆深眼中光华退去,心也跟着一掉到底。 他终于确定,韩将宗是在躲着自己。 想起昨夜他生气的态度,还有转身离去的背影,骆深心中惴惴不安的想:这回恐怕是真的恼了。 不管这是不是有意而为,不得不说,都挑起了他内心深处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低声道完谢,这才慢吞吞的告退:“那我走了。” 刘副将伸手将他送出月亮门,看着高挑身影不见才转回廊下,重重叹了声气。 卧室之中,韩将宗也无声叹了口气。 他睁开眼,面前一片黑暗,只有远处的窗帘染了些许月光,勉强可以辨识。 夜已经很深了。 外头的身影和呼吸声已然消失,韩将宗隔着门窗看了一眼外头景色,檐下提灯发光,照射出一道树枝身影,投在窗户上。 除此外,便是一片黑漆漆的。 待想起来茶楼之上江潮对他拉拉扯扯的,非要送什么谢礼。 恐怕谢礼是假,情义才是真。 韩将宗一想到之前一幕就头脑发昏、心跳加速,恨不得把江潮揪过来狠揍一顿。 他这人早已过了强取豪夺的年纪,在军中身居高位说一不二,肩上战功显赫,没人敢让他受挫。 更别提什么欲擒故纵这种把戏。 官海浮沉、军中流离,已经把他雕琢成了一个城府深密的人。想不到此番竟然能在骆深身上栽了跟头。 还接二连三的栽。 这种打击使他心灰意冷。 他心想:算了。 高岭之花不好摘,我认输了。 既然不成,不必强求。 骆深出了迎风阁,没有回卧室睡觉,而是出了骆家大门。 次日天蒙蒙亮,一夜未归的骆深终于回到家,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出发去了钱庄。 这次花费的时间更长,足足一整日才回来。 进到骆家大门时刻,正值夕阳余辉正盛,满院子的金光耀眼。 得知韩将宗今日在家中没出去,骆深片刻不歇,一身风尘叫人抬了车上木箱送往迎风阁。 月亮门的影子在地上拉成一座山。 韩将宗在里头正光着膀子刷马。 一个男人衣裳底下的肩膀到底有多宽、肌肉有多厚,平时穿着衣裳是看不出来的,但是他一旦脱掉了,便是对于视线的一次猛烈冲击。 尤其这男人身上刀疤交错,伤痕无数,一身的腱子肌肉起起伏伏。 刘副将蹲在旁边羡慕的看了一会儿,再次确定了一遍:“明日真的要走?” 韩将宗不语默认。 刘副将难受的抖了抖肩,怕他一时冲动日后不好反悔,便凑上前问:“老将军给安排的加十万两这回事您没忘记吧?” 韩将宗给马喂一把草,手中剩了一根叼在嘴里:“没忘。” “那怎么交代啊?” “不用交代。”韩将宗头也不抬的说,“本来就是朝廷不占理。” 刘副将一想到跟朝中扯不完的皮就头疼,“那也得打量着老将军的命令,若是到时候他拿军中将士的性命要挟你,或者用你多年攒下的战功名声威胁你……” 他越说头伸的越长,离韩将宗越近。 “没用。”韩将宗一把推开他的大头,沉甸甸哼笑了一声:“只要我没有道德,他就胁迫不了我。” 千古难题道德绑架被他一句话解决,刘副将钦佩万分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韩将宗手里拿着粗毛大刷子,退后两步欣赏了一眼自己俊美强壮的黑马。 刘副将眯起眼打量一遭,指了指马膝盖以下部分:“还没干净呢。” 韩将宗:“落枕了,小腿以下留着你刷吧。” 他转身去刷另一面,刘副将不敢在这种时候惹他,头往下趴了趴看他的动作。 “……那个,”他犹犹豫豫的问:“你跟骆少爷,也不去告别一下啦?” 韩将宗心中不知想什么,眼神一变不变,嘴里道:“人活得太累,一是太认真,二是太想要。” 刘副将思考片刻,深以为然点点头,卷起袖子上前去刷马腿。 月亮门处身影一闪,韩将宗余光扫到,不发一语继续刷马。 骆深长身玉立走在前头,带着一列人远远进来,站在门边指挥家仆将抬着的木箱码列整齐,韩将宗扫了一眼没说话。 刘副将嘟囔道:“这次怎么这么多箱啊……” 月亮门下进进出出,院中不时响起木箱撞击的“咔嚓”声,听声音就觉得重量十足。 骆深看他刷了一会马,心中越来越闷。 韩将宗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终于他刷完了马,将鬃毛刷养水桶里一抛,站起身来。 骆深上前一步,挡住他要回房间的路。指了指门边最下面一层的几口木箱,低声说:“这是最后一万两现银,十数之目拖到今日才凑够,希望您不要怪罪。” 韩将宗甩了甩手上的水。 骆深掏出棉巾递给他擦手。 韩将宗没有接,随手撩起衣摆来擦干净手上水渍。 骆深盯着那棉巾,脸上神色浮现出一丝落寞怔忡来。 韩将宗说:“骆府盛情款待多日,我等不胜感激,之前答应过提前给你的造铁权限日期,回头派人送过来。” 见他要走,骆深连忙叫住他:“将军!” 韩将宗身形略缓,停下脚步。 他擦干净手,随意披上衣衫,终于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门边厚重箱子堆上二层,成年人胸口般高度。骆深又指了指那方向,张了张嘴:“这是另五两现银,是我的谢礼,谢将军多次救我性命。” 他舒朗睫毛参差而分明,还沾着些薄雾水汽。 看起来有些可怜。 韩将宗定定盯着,升起一点恻隐之心来,沉声问:“不是已经谢过了吗。” “之前的确实谢过了,但是有一谢却还欠着。”骆深说。 他抬眼一眨不眨盯着前人,同他往常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形象不大相符。 “……三年之前,泰安九年深秋夜,在山西,将军也曾救过我一命,我一直记得。” 第35章 泰安九年,三年前, 骆深押车去往山西调配布匹。 时值山西动乱不安, 北面疆兵落败逃入山西杀人抢掠, 朝廷派韩将宗一支平乱, 正赶上落到流兵手中的骆深。 那时他尚年少气盛,远没有现在沉着稳定,跟着流民身陷敌营却仍旧不肯放弃押运的两车布匹, 不肯跑。 流兵烧了布匹砍杀人泄愤, 赶上韩将宗巡街清道,这才留下一条命。 “将军已经忘了我, 我却不敢忘了这救命的恩情。”骆深呼出一口气,说出秘密犹如扔掉积压心中多年的巨石,整个人都轻松了:“万幸,过了三年, 终于叫我等来了你。” 韩将宗听完了,心中惊诧, 好一会儿才消化干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骆深轻轻笑了笑,比平常温柔表情更添了许多含义,“我想了许多法子, 想投你所好, 想同你多亲近, 私心想……离你近点。” 韩将宗盯着他。 虽然他面上沉静无波,但是内心深处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他在官场游走多年绝对不会判断失误,骆深的表情体态一不告诉他:这是真的。 他跟骆深早先几年就有着交集。 但是他不记得了。 当时所救人数众多, 要是个个儿都能跟骆深似的涌泉相报救命恩情,那他的形象要修成金身被供在山西的武神庙中受香火都当的起。 他一边想着这小崽子可真能沉得住气,一边拼命回想那时的事,想要从记忆深处翻出骆深的身影来。 他将记忆寸寸扒干寻净,都没能想起来自己何时何地见过他。 然而更多的信息此时不好细问。 又想到骆深拖着他直到现在才说实话,叫他心中以遏制的升起一丝气愤来。 片刻无声,月亮门下另堆起一片木箱,周遭家仆尽退,小院中寂静如无人之境。 “说完了?”韩将宗问道。 骆深清了清嗓子,朝另外一堆指了指,再开口,语气中添了不少期期艾艾的小心:“听说将军很缺钱,另外这五万两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够收下,给我……给我骆家这个面子。” 韩将宗自己都没能想到能峰回路转。 还转到如此让人意外的康庄大道上。 他近来几天积攒下来的不痛快一瞬间丢了个七八分,但是仍旧端着姿态:“你什么心意?” 骆深一顿,感觉浑身都僵住了。 韩将宗剑眉浓黑,瞳仁被眼皮压住一般,眼中视线锐利足以洞悉一切。 他不明意义的挑了挑眉梢:“就是想报恩是吧?” 骆深犹豫一下,声音比之前更缓更小心:“还恩情有许多种办法,给钱、送礼、帮忙,为什么我已经给了钱,还非要站在这里呢?” 韩将宗一边生气骆深瞒着他到现在才说实话,一边心中又难掩激动。 他笃定的想:没错,他就是对我有想法。 此人恢复成以往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模样,但是犹嫌不足。 他看着前人窄腰长腿和精致容貌,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动声色的问:“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骆深咬了咬牙。 他到底年轻脸皮薄些。 韩将宗稳若泰山等着。 骆深强自撑着笑,片刻后,终于将心底想法吐出了口:“我想同将军结百年情好……” 他说完屏住呼吸,忐忑不安的等着。 高大强健的黑马“嗤——”一声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鼻。 把他周身顿时诈出一身薄汗。 韩将宗打量着他表情,却沉稳笑了一声。 那声轻笑就跟弹在心间一样,仿佛近在耳边。 韩将宗:“我远在北疆,身兼重任一时半会卸不了,你知道吧?” 骆深眼底泛红,眼周四处睫毛投下的阴影在夕阳之下泛出暖黄颜色。 像喝了酒,但是又清醒着没醉。 这景色十分勾人,韩将宗不动声色欣赏着。 良久,骆深点了一下头。 韩将宗心中顿时松动,嘴角情不自禁的挑扬上去。 仿佛一下子站在高地之上,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他问。 骆深自顾紧张着,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答了这么多,也不怕再豁出去一回,闻言道:“当然是希望您能答应我,和我……好。” 韩将宗扫了一眼堆成几方的木箱,又看了一眼跟前的人,又问了一句:“即便这银子你给了我,明日我还是要走的,这你知道吧?” 骆深按捺住心中情绪,清了清嗓子:“知道。” 韩将宗点点头。 骆深站在一旁,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看着他。 “行,报恩这事先放放。”韩将宗往旁边一站,险险靠在了回廊探出来的青石狮子上,继续问:“你前几天一边勾搭着我,一边又拖着我不给个痛快,这事怎么说?” “我的错。”骆深认完错,实话实话道:“我病急乱投医,想了许多办法,听闻你喜欢严谨收敛的,所以……” “听谁说我喜欢严谨收敛的?”韩将宗打断他,随即想到肯定是江天个小兔崽子,立刻觉得扒他家的皮扒的薄了。 “……猜的。”骆深低声道。 韩将宗嗤笑一声。 对面的态度极好的年轻人再次沉默下来,这回连耳根都染上了夕阳色。 韩将宗姿态闲适的欣赏完了美景,继续从容不迫的问:“还有事吗?” 骆深没有等来回答,不由一愣。 “有、有,”他连说两次,失望的神色被他掩藏起来转为期待:“将军既然明日要走,今晚可有空一起吃一顿欢送宴吗?” 韩将宗看着他眼中神色,桃花眼尾部自然上扬,靠着眼睫阴影勾勒出朦胧眼线,眼中落日璀璨华美,跟他不经意透露出来的贵气十分相衬。 韩将宗收敛了些气势,态度也不似刚刚刻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好。” 骆深骤然松了一口气。 他毕竟年轻,即便掩饰的再好也总能从枝叶末节处发现端倪。 韩将宗随着他放松的神情,心底轻笑了一声。 骆深:“那我先去准备,好了之后叫人来请您。” 韩将宗点点头。 刚刚的来人一个不剩的尽数走了,只留下门边十余木箱。 刘副将罕见的没有扑上去数银子,而是站在了韩将宗身边,跟他一道目送骆深出门。 “我的妈呀……”刘副将感叹了一声:“这是什么峰回路转的走向啊?” “了不得了不得。”他啧啧两声,把头翻来覆去的摇,“这骆少爷确实手段高明,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好了。” 韩将宗:“你闭嘴。” 刘副将闭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你还记得之前你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心情吗?” 他痛心疾首的说:“将军你也太好哄了吧!你这样一哄就好,往后岂不是惯得他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好哄吗?”韩将宗指了指月亮门。 刘副将顺着视线看去,深红色的木箱摆列整齐,堆成浩荡一大片。 刘副将终于忍不住了,冲向月亮门处激动的趴在了木箱上,“我的老天爷啊,少爷怎么这么有钱啊——” 这回的欢送宴骆深本想安排成家宴,但是江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口信儿,也赶来凑热闹。 听闻韩将宗一行人明天要走,江太守看起来比为他们接风洗尘时吃的那盏茶高兴多了。 这老头子携着一对儿孙子依次给韩将宗半骂半夸了一顿,想凭借最后时机博他一个青眼,好给孙子仕途铺路。 但是他根本不知道江潮这人已经在韩将宗心里挂上号儿了。 “诶呦,将军难得来一趟就这么急迫走了,下官还想着让两个孙子带着你到处转一转,看看洛阳风景。”江太守捧着满满一杯酒,客客气气的说。 韩将宗坐在首位,面前摆着十二金樽酒杯,他随意扫了一眼江太守身后跟着的江潮,不明意义的笑了一声:“贵公子忙完公事忙私事,深更半夜还忙碌奔波,实在是精力旺盛啊。” “嗯?”江太守迷茫的看了一眼江潮。 江潮哽住,僵着脸站在后头一动不动。 韩将宗:“要不韩某上呈圣上晚几日再走,给你这个面子。” 这下连江太守也僵住了。 果然这人客套不得。 江太守怀疑他根本听不出好赖话。 韩将宗朝他一抬手,饮尽手中酒,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江太守陪着一口干了,嘶哈几次两次才挺过那一股呛辣劲儿。 韩将宗扫了一眼他的表情:“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还硬挺着担着子孙的心。虽说你现在有些权势,可比起别家的老人来,赏花遛鸟、吃喝不愁,人家那才是正经安享晚年的活法。” 江太守本就酒意冲头,顺着他话一想,更生出一些惆怅感觉来。 韩将宗垂着视线哼笑一声,顺口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非到熬到自己死为止吗?” 江太守缓缓点了点头。 这些人精活了一辈子,很能把握上位者的心思,韩将宗也不多说,再次冲他举了举杯:“客气的话就不多说了,打扰多日,韩某多谢你仗义相助。” “诶!”江太守受宠若惊的连忙拿起一杯新满上的酒来:“下官还要多谢将军高抬贵手……” 洛阳太守每年借着上供之名扒走多少好处,又通过为各商户开通运输商道得了多少谢礼,即便不摆在明面上,这些老油条们掐指一算,都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江太守即便嘴里嚷着没钱,但是他心知肚明这事瞒不过,于是只要韩将宗开口要的,他便乖乖凑齐数目。 左右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而韩将宗见他乖觉,也不点破他贪下了多少。 两人遥遥举杯相视一笑,眼中俱是精光一闪。 骆深看了一会儿韩将军,但是当韩将宗忙完应酬看过来的时候,他又立刻转过头,躲开了那视线。 江天敬完酒回来,坐在他旁边彻底松了口气。 “终于把他盼走了。”他感叹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骆深戒了几日的酒,今天场面实在不好推脱,便同别人一样桌子摆着两壶应酬。 听江天如是他,他轻轻笑了一下,反问道:“走不走挨着你什么事了?” 江天:“当然了,他不走,你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都不同我一起出去玩儿了。” “玩什么?”骆深说:“之前也是我跟着你一起出去,但是你玩着我看着啊。” 江天想了想,发现他说的竟然的真的。 他张了张嘴,眉心拧出两道褶:“……不一样,反正,感觉就是同之前不一样了。” 他说完一转头,发现骆深视线又转到韩将宗那边去。 韩将宗喝着酒吃着菜,看着台上舞女悠悠唱跳,不时同身侧副将笑着说两句话。姿态别提多悠闲了。 江天一看他志满意得的模样就心生烦闷。 他伸手拽了拽骆深:“深哥。” “嗯。”骆深头也不回的说。 江天大了些声音:“深哥!” 这次骆深总算回头了,江天重重叹了口气:“唉!” “你又给韩将军钱了吧?”他问。 骆深挑了挑眉。 江天:“下午我去粮食铺买东西,正赶上往里卸货。这次运来的红豆饱满光滑,颗粒又大,我跟秦掌柜说让他多卸点货留着卖!” 骆深安静听着,表情十分淡定。 “但是!他说!”江天龇牙咧嘴一字一顿的说:“没有钱!那么大个粮食铺,连进货的钱都没有!被你全部搜罗走了!” 骆深不知想到什么,偏头一笑。 “还笑!”江天拍了一下桌子:“你疯了吧!?” 骆深兀自笑了一会儿,江天观察着觉得他已经没救了。他伤心的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美味的饭菜一丝胃口都没了。 骆深说:“千金难买我乐意。” 江天盯了他一会儿,痛惜的摇了摇头:“是酒不好喝,还是女人不好睡,你竟然要去碰爱情……” 不远处,韩将宗余光瞄见骆深脸上的笑。 高处灯光紧密成排,发出的光辉橙黄交错,往廊下塘边投下无数昏暗阴影。 小臂高的台上舞女身躯妙曼,投在地上的阴影变换多次,引起几声稀疏掌声。 这宴会同那日的答谢宴没什么两样,人还是那些人,戏台子也没换一班,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寡淡无味。 视线略移,台边合欢树下投影稀疏晴朗,打在一个人身上些许,映的他本就不分明的眉眼更加模糊。 连唇角齿畔的笑都是暧昧不清的。 韩将宗不动声色看着,总算提起些兴致来。 第36章 下首一侧骆老爷坐了一会儿,佟兴从他身前经过, 看去向似乎要去库房。 “咳咳!”骆老爷朝他咳嗽一声, 状似无意的问:“做什么去?” 佟兴停下脚步:“少爷叫取些新茶。” 骆老爷望了望骆深方向, 发现他正在看着韩将宗, 便飞快的趁其不意冲佟兴勾了勾手指,将人叫到了眼前。 佟兴紧巴巴的站在旁边,“老爷。” “骆深昨天夜不归宿, 做什么去了?”骆老爷问答。 佟兴为难的挠了挠头。 骆老爷点了点他:“你现在还没当上管家, 别忘记是我把你提拔到他身边伺候的。” 佟兴更加为难了,先说:“若是叫少爷知道, 定会骂我的。” 骆老爷:“你现在不说,我现在就骂你,不仅骂你,还要打你。” 佟兴五官都难受的揪到了一块儿去, 骆老爷放缓语气,轻声问:“下午那么大阵仗, 抬的什么去迎风阁了” 佟兴眼珠子在眶内转了两圈,仍旧紧紧闭着嘴。 “不说是吧?”骆老爷作势起身:“我去问韩将军!” “哎哎哎!”佟兴赶紧拉住他,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又把骆深的事情搅合黄了, “就是……少爷昨夜去了几个大铺, 将现银都取了出来。” 骆少爷皱眉望着他。 佟兴撒开拽着他的手, 站远了些:“今日又去各大钱庄转了一圈,凑够了十万两银子,下午给韩将军送过去了……” 骆老爷眼睛瞪的牛眼一般大。 佟兴匆匆喊一声:“小人告退!”撒腿跑了。 现场人数众多, 骆老爷倒是没有立即发作,只难以置信的看向骆深。 骆深仍旧在发呆。 骆老爷堵心堵肺的想:“这韩将军到底给我儿下了什么药,还没完没了。” 坐台之上,刘副将顺着韩将宗的视线看了一会儿,问:“你说你看上他哪里了?” “说不上来。” “我思来想去,这事情不对劲。”刘副将说:“他筹集了好些天,都没有筹够,但是昨天一日夜的功夫,就拿出来十万现银!这分明能拿出来,还要拖着我们这么久。” 韩将宗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各个铺面的周转都要用现钱,他做生意的,当然要留着些后路。” 刘副将冲口而出顶了回去:“现在后路就不要啦?” 韩将宗被顶了一句嘴,但是不恼不怒,反而心情很好的笑了笑。 刘副将简直没眼看他的表情。 一旁的孙家成凑过来,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我有点担心,有钱人家的少爷不好搞,眼界宽,视野广,将军你再这么好哄,你们能长久吗?” 韩将宗没吭声。 孙家成罕见的没有被怼,松了口气。 韩将宗:“那我叫他回来,把银子还给他。” 孙家成难以置信看着他。 韩将宗骂道:“是,你又想要人家的钱,还在背后不盼着点好。你这人怎么回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不,我不是,”孙家成瞬间垮台,哭笑不得的摆手,“我这人居安思危,操心……” “别操心了,老的快。”韩将宗冷笑了一声,“看你脸上的皱纹。” 这话击中孙家成的内心,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远处的骆深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往这边而来。 韩将宗清了清嗓子,不甚明显的坐的板直了些。 孙家成偏头看着那身影,干巴巴的说:“确实比一般人长得好看,腿也长,腰也窄……” 韩将宗抿唇不语,眼中神色阴沉沉的扫了一眼他。 一旁的刘副将也使劲儿瞪着他。 孙家成的眼睛仍旧陷在骆深身上拔不出来,韩将宗冷笑一声,问道:“我就问你要不要那十万两银子吧。” 孙家成转头看他,重重点了一下头。 “那就闭上嘴。”韩将宗阴恻恻的说。 跟被爱情迷住双眼的人没法好好聊天,孙家成紧紧捂上嘴。 骆深走到桌前,脸上表情维持的很好,同几人依次打过招呼,才对着韩将宗举起手中的杯子来:“将军可有时间共饮一杯吗?” 时间当然有,喝一晚上都没问题。 但是当然不能这样说。 韩将宗:“坐下说。”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整晚上敬酒的人无一不是站在桌前,就连江太守也不例外。 骆深犹豫了一下,随即坦然坐了下去。 二人面对面,周边温度一下子水涨船高,将深秋寒冷逼退下去。 这气氛不是一般的气氛,刘副将不愧是军中拍马第一人,立刻把孙家成提溜走了。 周边人数锐减,一方天地安静寂寥,与别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骆深再次举起杯,声音同他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一样得体又温和:“将军明日要走,却还欠着我两个诺言。” 韩将宗总算没让他喝白水,端杯同他一碰,默许了他今晚可以喝酒。 二人喝完一杯,俱都面不改色。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因为骆深常醉酒,实在不像是能喝的人。 骆深给他斟满酒,就倒满自己眼前这一杯,再次朝他举了起来:“一是曾要我带着您去各处看风景,事多忙碌没来得及。二是曾许诺要教我练武,将军辞别的突然,恐怕也来不及了。” 韩将宗看他率先喝完酒,眉梢一挑,吩咐站在远处的家仆:“换大盏。” 骆深看着他未动的满杯酒,抬了抬下颌。 韩将宗沉沉笑一声,喝了那杯酒,然后反手将杯子一扣,扣在了桌面上。 是不必再倒的意思。 骆深伸手沾了沾杯底一点酒渍,伸出手指在桌面写字,酒桌乃是深山里头的百年红木制成,本就颜色深暗纹路紧密,再刷上一层桐油,添了光泽的同时更加暗沉。 白皙手指细长,缎面一样泛着光泽游走在桌面之上。 指尖水渍荧光一闪,在桌上留下几道阴影。 韩将宗随口问:“写的什么?” “一句诗。”骆深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家仆取来大盏,给二人依次换上,韩将宗端起酒壶来倒满。 一壶酒,竟然只得了这两大杯。 韩将宗:“如今你倒大胆,什么都敢说了。” 骆深看着他,低声说:“我怕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皮肤细腻而干净,在灯下发着光,红透的唇色像处在雾气中的枫叶。 韩将宗看着他:“成,你既然明说了,我也不是扭捏端着的人。”他丝毫不停顿的磊落道:“我确实喜欢你。” 骆深定定注视着他,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跳起来。 “这样,你既认错,就该罚。”韩将宗把两盏态度强硬的往他那边一推,不容置疑的说:“一般都是三杯,我不为难你,喝这两杯就行。” 骆深看了一眼那两盏堪比碗大的透亮清酒。 韩将宗:“喝完之后,前事一笔勾销我再不计较半个字。然后,咱们再说以后的事。” 骆深纤长眼睫一眨,眼睑卧蚕跟着微微一动,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阴影。 下一刻,他薄唇轻微一勾,端起眼前那满满一杯来扬手灌了下去。 喉咙上下滚动数次,韩将宗耳力极佳,清楚听见酒入深喉传来的细微叮咚声。 几息之后骆深搁下盏,口中含着最后一口,隔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他自顾伸手又去拿另一盏,韩将宗却伸手往那上头一扣,抵在了宽厚掌心里。 “能行吗?”他低声问。 骆深唇上染了水,晶莹剔透转着光。 那光泽一闪,略带着涩哑的声音传出来:“男人还能说自己不行吗?” 韩将宗眯了眯眼,移开手。 骆深又尽灌了下去,将空盏往前一推。 韩将宗将菜给他推过去,一来一去,桌面情形陡然变换。 骆深一口菜不曾吃,一壶绵酒下肚烧人脸额发烫。他松了松衣领透气,然后拿过酒壶倒满那两大盏。 韩将宗主动勾过去一盏,说道:“我明知你有胃疼的毛病,还罚你喝酒,这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 他说完食指勾着盏边,中指托着盏壁,两指之力将酒提到嘴边,一仰头灌了下去。 骆深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将空杯放回桌上。 韩将宗又伸手勾过另一盏来,手臂将肩上衣裳撑出一个性感而精健的弧度。 “这第二杯,你年轻不经事,我虚长你许多还同你计较,也是我的一错。”他三两口咽下酒,仍旧将空盏扔回了桌上:“这样你不亏了吧?” 骆深仰头看着他,结实的身躯在深夜中热气逼人,投在一侧的影子同人一样高大。 他一侧身,靠在了桌面上,半个身体与那阴影合二为一。 两人一人两杯,桌上温酒顷刻空了两壶。 韩将宗提起翡翠红玉雕珠合盖的一壶信酒来,手腕一斜压低壶口,酒水如流水一般流满一盏。 他没有放回桌上就递到了嘴边,眨眼鲸吞了个干净。 骆深盯着他默然不语。 韩将宗搁下杯,悠闲惬意的撑在桌子上,朝着骆深含混笑道:“省得你说我欺负你,这第三杯,算是饶你的。” 两道下列,刘副将提着孙家成坐在了原来骆深的位置上,几人虽然听不见说话的内容,但是却能清楚看到已经换了大盏。 孙家成胆战心惊看着那海盏,刘副将坏笑了一声:“你就放心吧,将军的酒量可不是说说而已。” 江天坐在一旁,扭头看了一眼那对饮场景,百无聊赖往嘴里扔了颗豆儿,也跟着笑了一声:“二位刚来可能不知道,寻遍整个洛阳,深哥喝酒还没输过。” 第37章 深秋后半夜降霜,但是现场温度过高, 没等落下来就在半空中融化, 蒙到人身上一层水汽。 骆深眉眼上沾了些苍白雾色, 他顺手一抹擦干净, 雾变成水渍,眼睛里头湿漉漉的。 韩将宗看了一眼,侧身提起个厚重斗篷往他肩上一搭。 斗篷上的雪白狐狸毛围到下颌上, 衬托得人脸莹白如玉, 颦笑更加生动好看了。 骆深侧头躲了躲扎到侧脸上的细绒毛,韩将宗看着他动作, 无声笑了笑。 桌下二人脚边摆着一片酒壶,倒在地上的几个干净的一滴酒都流不出来。 骆深又打开一壶新的,依次给二人倒满,韩将宗看着他眼底旖旎粉红, 低低问:“你这是想将我灌醉?” 骆深笑了笑,竟然还点了点头。 “只看将军肯不肯醉了。”他笑着说。 酒精作祟, 这话中的暗示让韩将宗本来就燥热的身体更加燥热。 他凑上前去,呼出去的热气丝丝缕缕扑到脸上,瞳孔深处仿佛暗湖凝固而成:“这要看你的本事了。” 骆深一愣抬眼看他, 眼角处一圈粉红色的软肉, 与瞳孔交接处挂着的水线牢牢攀附在上面。 像一汪即将干涸的泉。 同那日深夜初见时一样, 周身都写满了‘放纵’二字。 韩将宗想起他曾说过的体香来,屏气一闻,若有似无的香味传了出来, 再细细一闻,那幽香又不见了。 “你身上这味道,是衣裳上沾染的吗?”韩将宗说:“听说富贵人家洗衣服时都放香料,等晾干后那味道经久不散。” 骆深抬手闻了闻自己袖子,不出意料仍旧什么都没闻到。他眨眼敛去神色,薄唇挑着一点弧度,笑着说:“真是体香。” 韩将宗手臂撑在桌上,指尖转着一个杯盏,饶有兴致看着他。 骆深将手一伸,伸到他鼻下,“将军不信,仔细闻闻。” 韩将宗不动如山坐着,眼皮都没眨一下:“再闻就真要醉了。” 呼出来的气息扑到手背上,灼热潮湿,骆深喝了整晚的酒,都不及这烫手一下叫人意乱情迷。 他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的举起杯来。 韩将宗扫了一眼,“没词儿了?” 整晚骆深端杯必然开口,敬酒词一套连着一套,夸的人不得不喝,心情还十分舒畅。 可见常年游走于声色场合,耳濡目染积攒下了不少。 “你将周转的钱都取出来,各商铺还能运作吗?”韩将宗突然问。 骆深举着杯,夜色之中眼底泛着暖黄光泽:“明日就会尽数补上,将军不必担心。” “拿什么补?” 骆深唇角荡着笑,波及到眼中,那光芒耀耀生辉:“当然是私房钱啊。” 韩将宗一扬眉角,似乎没想到。 骆深:“我在城郊买过一排商铺,因着那边还没发展起来,一时用不上备用的现银。便存在商铺地下,以备着随时需求。现在秦掌柜带着人正在挖呢。” 还能这样。 韩将宗差点惊了。 有钱人的想法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随即他想到这人种种行为和偌大家底,想必是不怕丢了这点蚊子肉的,又释然了。 “若是军饷不够,我可以再支援一些。”骆深仍旧举着杯:“只要他们不为难你就行。” 韩将军看着他,没动。 他长这么大,真没听过这种让人身处三冬却浑身暖和的话。 甚至比情话还要动听。 这拳拳心意就不得不喝了,他端起酒来一饮而下。 骆深随即喝下。 空杯落桌,骆深偏头咳了两声。 韩将宗盯着他精致耳廓,还有耳后一小片影影绰绰的暗影。 骆深伸手拿新壶倒满,提着把手的手腕线条起伏平缓而富有柔韧感。 韩将宗:“一个坑里一个萝卜,能长多大我心里有数,三军总不能靠你一家养着,那朝廷要被笑掉大牙。” 骆深再次端起酒杯来,许是咳嗽时扑了凉风,声音比刚刚更沙哑了:“我养的不是三军,是你。” 得,这话就直白了。 甚至连雾气都渲染的有点甜丝丝的味道。 他如此放得开说得出,韩将宗总算确定了:他就是想灌醉自己。 骆深举了举杯。 韩将宗坐在中央,宽厚肩膀难得放松低垂下去,从善如流同他又干脆喝干一盏。 地上空酒壶再添一个。 骆深撑着额角坐了一会儿,耳廓绯色越发明显。 韩将宗估摸着他酒量快到头了,便深呼一口气,说:“行了,差不多了。” 他要起身,骆深一伸手将他拽住了:“将军明日非走不可吗?” “不能再晚些时间吗?”他垂着头,低低的说:“军饷已凑够了,就不用去山西了。省下来的时间,再留几日好吗?” 韩将宗沉默听着。 骆深蹙着眉,眼中神色半醉半醒,低声请求:“我……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明日,明日能不能别走了……” 他唇边笑意没了。 他先醉了。 韩将宗注视着他洇染眉眼,那上头已经又覆盖上一层雾气,显得朦胧模糊。 他伸手擦了一把,沾了一手湿气,低声说:“越到后半夜霜降的越厉害,不如去我房里接着喝吧。” 骆深怔怔看着他。 佟兴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地的空壶,心也惊肉也跳。 下一刻,韩将宗双目如剑朝他看过来,语气比夜色更加深沉:“你少爷醉了,扶他去休息。” 佟兴赶紧跑过来扶住骆深,骆深撑了撑额角,紧紧一闭眼睛缓了缓才睁开。 主位之人站起身,昭示着宴会的结束。 众人依次拜别,骆深强撑着送人群出门。 江天上车之际,欲言又止,骆深问:“磨蹭什么?” “!”江天:“我就知道你没醉!” 骆深眉心皱着,双目如炬看着他。 江天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明天要走,你今天把人灌醉,把自己也灌醉,一旦走了最后一步,他对你没了念想,还有再见的可能吗?” 骆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问道:“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俩成不了?” “我……”江天生气的说:“怎么可能,我就是想让你端着点,放长线钓大鱼!” 骆深沉默下来。 江天以为他听进去了,刚要松口气上车,骆深眉头一皱,在他身后毫不留情道:“我觉得你有毛病,我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撺掇着我追他,现在追上了,你又来劝我端着点,你天生爱抬杠是吗?” 江天:“……” 他脚下一趔趄,差点滑倒。 骆深站在原地紧接着冷笑一声:“先是通风报信,然后胡乱指挥,生怕我跟韩将宗凑到一块儿去。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就不该事事想着你哥。” 江天以为自己掩饰的够好,想不到已经被他摸透。 他一时有些恼,“我……” 骆深打断他:“左右我跟将军是好定了,你若是替你哥抱屈,就当没我这个朋友。” 江天一瞬间从头凉到脚。 平心而论,骆深此人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当兄长,都挑不出一丝不好来。 江天回想两人一起度过这些年,内心深处的情愫疯狂滋长,委屈至极的喊了一声:“深哥……” 骆深看着他表情,半晌叹了口气:“算了。” 江天:“我……” 骆深看着他:“别废话了,我忙的很,你自己回去反省反省吧。” 深更半夜的他要忙什么,江天一想就十分悲痛,觉得这马上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深哥了,越发哀愁温吞起来。 骆深上前一按他肩,将人推到马车中去,立刻吩咐车夫:“快送他走。” 车夫得令,驱马前行。 骆家高阔大门前恢复了寂静。 骆深挥开扶着自己的佟兴,醉醺醺的往回走。 佟兴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磕碰。 骆深忽然站住脚,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去把库房里的那件裘皮大氅拿来。” 这不用多说,因为裘皮珍贵,做成大氅更是费料奢侈,库房中只有那么一件。佟兴赶紧去了。 韩将宗回到房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顿时清醒许多。 他真想不到骆深这么能喝。 他再不醉,自己也快差不多到头了。 门边声音一响,韩将宗看过去,来人站在门口朝他含糊一笑,喊了一声:“我来找将军接着喝。” 他手提布包而来,展开,里头是一件墨色的大氅。 “我想你明日要走,不知道该送点什么,”骆深托着那狐裘,放在桌上:“思来想去,送你一件大氅抗寒,希望你北方也能过的暖暖和和的。” 韩将宗面上沉稳,眼中看着他满眼桃花色。 骆深摸了摸那光滑裘绒,轻笑一声:“几十张狐皮都是我亲手所猎,攒了数年,堪堪做出来这么一件,希望你能收下。” 韩将宗听他瓷脆一笑,胸中骚动数次,内心深处奇痒无比。 骆深将另一手提着的一壶酒也搁在桌上,又摆上两个酒杯,“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韩将宗扫了一眼没说话。 骆深完全没意识到危险,自顾抬眼去看他。 眼线与水线胶合成一体,每一根睫毛都是缱绻多情的邀请姿态。 韩将宗眼皮压的非常低,其下视线直直盯着他双眼:“你送我这个,不如再多提两壶酒来。” 他声音放的很缓,压的极低:“不把我灌醉,你能有机会吗?” 第38章 (和谐后版本) 骆深长身站在门边,背后是浓重暗深的夜色, 身前是明光烁亮的房间, 脸上笼罩着一层浅淡的米黄色, 看着非常暖。 因为饮酒的缘故, 眼角处的颜色更甚,浅红淡黄交杂融合,成了一种特有的雾橘色, 看起已醉了七八分了。 韩将宗说完往旁边一靠, 让出来前路。 骆深站在原地没动。 韩将宗歪头看着他,接过酒壶来掂了掂, 说:“你看着我喝吧。” 意思就是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骆深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其实还行。 门边的木桌受着凉风冷气已经冰透了,韩将宗一手扣着酒壶, 微垂的视线透过坚硬的眼睫射出,打在面前人的身上。 骆深一动不敢动, 屏气站着。 韩将宗看着他神情,饶有兴致笑了一声。 周身气势被他刻意一收,顷刻之间撤销了大半:“往后时日还长, 别急。” 骆深眨了眨眼, 双肩自然的微微斜下去。 韩将宗打开敞口酒壶的盖子, 头一扬,深喝了一大口酒。他放下酒壶的时刻甚至还耳尖的听到骆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就像听训的士兵逃过了一次处罚。 下一刻,刻意收敛好的气势一瞬间开闸倾泻而出, 韩将宗手中淡青色题花白玉壶“叮”一声往桌上一放,宽厚肩膀上的肌肉拉扯着回到原位,腰背微动,结实有力的大腿已经迈了出去。 骆深微微仰着头,下意识随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形后退了一步。 韩将宗步子快又急,两步急行,将人逼到了门边。 宽厚有力的手臂一抬,“哐当——” 耳边炸响,房门紧紧闭上。 咣当声消,室内寂静悄然。 骆深一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深重的人影便不容置疑的压了下来。 门与月白长衫罩天水蚕丝纱衣紧紧贴合,投在面上的阴影愈重愈浓。 韩将宗终于将人抵在门上,头一偏,吻到了那不薄不厚性感至极、柔软至极的染满深秋枫叶颜色的唇上。 偶然有的窸窸窣窣夹杂着呼吸声响在耳边,骆深睁着眼,透过耳畔看向墙边一列华灯,眼中满天的光芒停止了闪烁。 事发突然,他呆立在了当场。 面前人的稳重气息染着醇香酒气,皮肤触感温柔烫人。 但是揽在腰间的手绷的很紧。 骆深直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甚至双腿僵直,指尖麻木。 “张嘴。”韩将宗说。 骆深下意识齿间一松,只觉舌尖触到了柔软温良的一物,带着醇香的酒气。 顷刻间他被人再次攻下一防。 他自诩聪明,口舌灵敏,这会儿却大脑空白胸中拥堵,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韩将宗察觉到身前的人微微发抖,似乎有些害怕。 他离开少许,唇间难舍难分,就着缠绵悱恻的姿势低声说:“你就这点本事?” 骆深一愣,五感方才归位。 “你的花样和技术呢?”韩将宗打量着他,鼻音浓重的问:“嗯?” 二人面对着面,骆深往后一靠,头也靠在了门上。 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精致鼻梁泛着柔和暖光,枫叶色的唇更加红艳湿润,半晌那唇一动,一声轻笑传了出来。 骆深唇角向上一翘,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那种泰然处之、引人而不自知的感觉又出来了。 骆深整个人放松的倚在门上,眼神却与周身任人摆布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称得上专注。 韩将宗体会着他眼神中隐晦的邀请。 骆深眼睛再次弯了弯,眼中明亮灯光闪烁好看,仿佛满天繁星。 然后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一侧犬牙。 真是又纯情又色q情。 韩将宗稍顿,眼神极其危险的往下一压,然后长臂一伸,单肩一低,把人拦腰提在腰间,转身片刻不停的朝着大床走去。 迎风阁的客间是很大的,这么大的客间床必定也不会小。 韩将宗把人往厚厚的鹅绒羽垫上一放,大手在他身体最下头垫了一下,随即浑身刻不容缓的压了上去。 他浑身坚硬如铁,重的像座山。 但是骆深却只觉覆在身上十分有安全感。 他伸手推了推,果然推不动。 韩将宗撑起一条腿,大手移到腰间寻到腰带绑带,边问道:“我太重了?” 他一起身,骆深身上一凉。 韩将宗停下动作,又覆他身上,在他耳边问:“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脱?” 骆深望着他,双眼很亮。 韩将宗被盯着也格外坦然,说着话手指一翻,便将绑带尽数解开了。 “现在说说,我在山西救你的那回事。”韩将宗说。 骆深心中狂跳,克制着问:“说什么?” 韩将宗带着薄茧的大手不停,慢慢说:“时间、地点、事件,具体情形是什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 腰间有些刺痛,也有些痒。 痒意传到心里,传到四肢,最后汇聚到一点点上,这点搔不到抓不着,骆深往一旁躲了躲。 然而大手如影随形,根本躲不开。 韩将宗轻轻掐了他一下,“说。” 骆深:“四年前在山西……” “四年前哪一天,在山西哪里,”韩将宗俯下身亲着他耳侧,“说清楚。” 侧脸骤然受热,气息一股接着一股吹到耳朵里,骆深喘息一声,“十月初三,在吕梁……” “十月初三的哪个时刻?”韩将宗再次打断他,逼问道:“在吕梁哪个位置?” 骆深深吸一口气,压下燥热无比的感觉,清了清哑了一半的嗓子:“……晚、晚上,在长山街……” 韩将宗总算满意,没有打断他,转而伸手去解他衣领上的盘扣。 骆深双手抓着白雪红梅的绸缎床单,继续说:“我穿着灰蓝色衣服,驾着马车,拉着一车布匹……” 韩将宗一句话不说,不知道回想起来没有。 他三两下脱了身下人的衣裳,又伸手脱自己的。 多年军中生活,无数个半夜突袭练就出来的穿脱衣服的速度在这一刻有了良好体现。 ………… 骆深张了张嘴,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我就不客气了。”韩将宗说。 骆深浑身紧绷,一瞬间屏气不出。 “别怕。”韩将宗轻声道。 骆深眼前模糊不清,后背汗湿一层,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 韩将宗低头扫了一眼,眼神沉着,面色也沉着,动作比之前略快一些,但是仍旧稳重不急躁。 骆深微张着嘴,眉间不自觉耸着盯着他看。 下一刻他伸出手,往旁边用力一推—— 韩将宗顺着他力道躺在一边。 两人颠倒体位,完全翻了个儿。 骆深骑在他腰上,沉默数息。 韩将宗问:“要熄灯吗?” 他顾念着他脸皮薄,可也太体贴了。 骆深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垂头笑了起来。 他无声笑了片刻,双唇逐渐下移,到了线条明显的脖颈上。 韩将宗还有功夫笑一声,夸奖道:“可以,不愧是多年在牡丹楼里走过来的人物。” 今日客房的地龙烧的格外旺盛。 韩将宗手上揣摩着缎面般的润滑肌肤,眼前看着埋着的白皙脸庞。 光这副情景画面就足以让人心动难耐。 这种危险时刻,骆深还轻轻笑了一笑。 韩将宗眼一眯,手臂轻轻一转,眨眼又变成了他居高临下的姿势。 骆深躺在床被间看着他。 “骆深。”韩将宗目不转睛看着他模样,全名全姓叫了他一声,说道:“你花花肠子藏好,别跟我玩儿花样。” 骆深笑意大了些,丝毫不见惧弱,一出声,一把好嗓子尽数碎了:“我哪敢啊。” 韩将宗大手一紧,随着他力道一躲,缎面被角从骆深窄腰一侧滑下去。 喉咙一动,一个沉沉的字吐了出来:“好。” 上头的人单手撑在耳侧,那筋肌有力的臂膀散发着灼热体温,轻微一偏头就能蹭到。 那人的表情也与平日不大相同,视线仍旧清明锐利,但是眼皮压的很低,像随时顺便发起进攻,一击毙命咬住猎物的喉咙。 周身气势也比平日散发出来的更加沉、重。 骆深看了一会儿,放松的垂着眸笑了起来。 眼睫清晰温柔根根颤栗,唇角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小窝。 韩将宗的呼吸终于乱了。 …… 晨起雾气隆重,一方院子模糊看不见四角。 骆家院内短暂的嘈杂过后,恢复了夜间般的宁静。 辰时过半骆深方才起身。 他出门看了一眼外头大雾,又慢吞吞的回到了房间。 内室温度暖意袭人,几步路的功夫,就将人身上沾染的寒气吞噬干净。 一夜过后,房间内淫靡气息已然消失殆尽,同窗外比起来,犹如积水澄明。 “咚咚,”门扉上轻轻一响,佟兴干巴巴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吃早饭吗?” 骆深清了清嗓子,一张嘴,才发现已经哑了。 他又清了一下,仍是哑的。 于是略顿了顿,放弃了开口,转为点了一下头。 佟兴吩咐人将饭菜摆在屏风之外,骆深端起眼前的银耳枸杞粥来喝了几口,发觉味道不错,吃完了一碗还想吃。 佟兴接过碗,取下砂锅盖子来给他盛着,边说:“这道雪里掉红珠儿,是厨子新研究出来的粥,最是清口败火。”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没办法了。 第38章 原版·上 骆深站在门边,背后是浓重暗深的夜色, 身前是明光烁亮的房间, 脸上笼罩着一层浅淡的米黄色, 看着非常暖。 因为饮酒的缘故, 眼角处的颜色更甚,浅红淡黄交杂融合,成了一种特有的雾橘色, 看起已醉了七八分了。 韩将宗说完往旁边一靠, 让出来前路。 骆深站在原地没动。 韩将宗歪头看着他,接过酒壶来掂了掂, 说:“你看着我喝吧。” 意思就是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骆深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其实还行。 门边的木桌受着凉风冷气已经冰透了,韩将宗一手扣着酒壶, 微垂的视线透过坚硬的眼睫射出,打在面前人的身上。 骆深一动不敢动, 屏气站着。 韩将宗看着他神情,饶有兴致笑了一声。 周身气势被他刻意一收,顷刻之间撤销了大半:“往后时日还长, 别急。” 骆深眨了眨眼, 双肩自然的微微斜下去。 韩将宗打开敞口酒壶的盖子, 头一扬,深喝了一大口酒。他放下酒壶的时刻甚至还耳尖的听到骆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就像听训的士兵逃过了一次处罚。 下一刻,刻意收敛好的气势一瞬间开闸倾泻而出, 韩将宗手中淡青色题花白玉壶“叮”一声往桌上一放,宽厚肩膀上的肌肉拉扯着回到原位,腰背微动,结实有力的大腿已经迈了出去。 骆深微微仰着头,下意识随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形后退了一步。 韩将宗步子快又急,两步急行,将人逼到了门边。 宽厚有力的手臂一抬,“哐当——” 耳边炸响,房门紧紧闭上。 咣当声消,室内寂静悄然。 骆深一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深重的人影便不容置疑的压了下来。 门与月白长衫罩天水蚕丝纱衣紧紧贴合,投在面上的阴影愈重愈浓。 韩将宗终于将人抵在门上,头一偏,吻到了那不薄不厚性感至极、柔软至极的染满深秋枫叶颜色的唇上。 偶然有的窸窸窣窣夹杂着呼吸声响在耳边,骆深睁着眼,透过耳畔看向墙边一列华灯,眼中满天的光芒停止了闪烁。 事发突然,他呆立在了当场。 面前人的稳重气息染着醇香酒气,皮肤触感温柔烫人。 但是揽在腰间的手绷的很紧。 骆深直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甚至双腿僵直,指尖麻木。 “张嘴。”韩将宗说。 骆深下意识齿间一松,只觉舌尖触到了柔软温良的一物,带着醇香的酒气。 顷刻间他被人再次攻下一防。 他自诩聪明,口舌灵敏,这会儿却大脑空白胸中拥堵,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韩将宗察觉到身前的人微微发抖,似乎有些害怕。 他离开少许,唇间难舍难分,就着缠绵悱恻的姿势低声说:“你就这点本事?” 骆深一愣,五感方才归位。 “你的花样和技术呢?”韩将宗打量着他,鼻音浓重的问:“嗯?” 二人面对着面,骆深往后一靠,头也靠在了门上。 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精致鼻梁泛着柔和暖光,枫叶色的唇更加红艳湿润,半晌那唇一动,一声轻笑传了出来。 骆深唇角向上一翘,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那种泰然处之、引人而不自知的感觉又出来了。 骆深整个人放松的倚在门上,眼神却与周身任人摆布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称得上专注。 韩将宗体会着他眼神中隐晦的邀请。 骆深眼睛再次弯了弯,眼中明亮灯光闪烁好看,仿佛满天繁星。 然后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一侧犬牙。 真是又纯情又色q情。 韩将宗稍顿,眼神极其危险的往下一压,然后长臂一伸,单肩一低,把人拦腰提在腰间,转身片刻不停的朝着大床走去。 迎风阁的客间是很大的,这么大的客间床必定也不会小。 韩将宗把人往厚厚的鹅绒羽垫上一放,大手在他身体最下头垫了一下,随即浑身刻不容缓的压了上去。 他浑身坚硬如铁,重的像座山。 但是骆深却只觉覆在身上十分有安全感。 他伸手推了推,果然推不动。 韩将宗撑起一条腿,大手移到腰间寻到腰带绑带,边问道:“我太重了?” 他一起身,骆深身上一凉。 韩将宗停下动作,又覆他身上,在他耳边问:“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脱?” 骆深望着他,双眼很亮。 韩将宗被盯着也格外坦然,说着话手指一翻,便将绑带尽数解开了。 “现在说说,我在山西救你的那回事。”韩将宗说。 骆深心中狂跳,克制着问:“说什么?” 韩将宗带着薄茧的大手不停,慢慢说:“时间、地点、事件,具体情形是什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 腰间有些刺痛,也有些痒。 痒意传到心里,传到四肢,最后汇聚到一点点上,这点搔不到抓不着,骆深往一旁躲了躲。 然而大手如影随形,根本躲不开。 韩将宗轻轻掐了他一下,“说。” 骆深:“四年前在山西……” “四年前哪一天,在山西哪里,”韩将宗俯下身亲着他耳侧,“说清楚。” 侧脸骤然受热,气息一股接着一股吹到耳朵里,骆深喘息一声,“十月初三,在吕梁……” “十月初三的哪个时刻?”韩将宗再次打断他,逼问道:“在吕梁哪个位置?” 骆深深吸一口气,压下燥热无比的感觉,清了清哑了一半的嗓子:“……晚、晚上,在长山街……” 韩将宗总算满意,没有打断他,转而伸手去解他衣领上的盘扣。 骆深双手抓着白雪红梅的绸缎床单,继续说:“我穿着灰蓝色衣服,驾着马车,拉着一车布匹……” 韩将宗一句话不说,不知道回想起来没有。 他三两下脱了身下人的衣裳,又伸手脱自己的。 多年军中生活,无数个半夜突袭练就出来的穿脱衣服的速度在这一刻有了良好体现。 骆深都没看清楚,两人就已经一丝不挂贴合到了一起,与此同时,扔下去的以上才刚刚落地。 衣衫尽褪,两人皮肤挨着皮肤,坚硬挨着坚硬。 骆深呼吸一瞬间尽数错乱,浑身都开始发烫。 韩将宗欣赏数眼美景,强忍着没有上阵,反而问:“是我在上边,还是你在上边……” 骆深气喘吁吁躺着,似乎没懂他的意思。 韩将宗继续补充完后半句:“……自己动。” 这磁哑声调砸到心底,激起一片丝丝麻麻的涟漪。 骆深张了张嘴,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我就不客气了。”韩将宗说:“第一回 难免不舒服,我尽量轻着点。” 说着他上前抵上了微微颤栗的入口。 第38章 原版·下 灼热抵着灼热,也没能分出来哪个更温一些。 骆深浑身紧绷,一瞬间屏气不出。 “别怕。”韩将宗低头咬他胸前,身下浅浅磨蹭着。 骆深眼前模糊不清,后背汗湿一层,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韩将宗向下伸出手。 大手温暖,手心带着薄汗,轻轻摸了上去。 片刻后,骆深难耐的往上挺了挺腰。 坚挺碰到坚硬的小腹肌肉,拉出一道透明液丝。 韩将宗低头扫了一眼,眼神沉着,面色也沉着,动作比之前略快一些,但是仍旧稳重不急躁。 骆深微张着嘴,眉间不自觉耸着盯着他看。 下一刻他伸出手,往旁边用力一推—— 韩将宗顺着他力道躺在一边。 两人颠倒体位,完全翻了个儿。 骆深骑在他腰上,沉默数息。 韩将宗问:“要熄灯吗?” 他顾念着他脸皮薄,可也太体贴了。 骆深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垂头笑了起来。他无声笑了片刻,突然俯下身撕咬猎物般汹涌的吻了上去。 双唇逐渐下移,到了线条明显的脖颈上。 韩将宗还有功夫笑一声,夸奖道:“可以,不愧是多年在牡丹楼里走过来的人物。” 回答他的是湿漉漉的充满侵略性的唇一路向下,在宽厚胸膛和结实的腰腹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最后那唇舌停在了双腿之间。 温凉口腔包裹住灼热器官的一瞬间,韩将宗大腿小腹紧紧一绷。 骆深嘴上动作不停,拉过他手放在自己腰间。 韩将宗手上揣摩着缎面般的润滑肌肤,眼前看着埋着的白皙脸庞。 光这副情景画面就足以让人心动难耐。 骆深舌尖往顶头上一钻,手中物件更加坚硬如铁。 韩将宗的呼吸终于乱了。 骆深手里风尘产业不少,通过对牡丹楼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观摩了解,早已无师自通了一套“功夫”。 韩将宗没想到他还会这个。 絮乱的呼吸声和隐约清浅的暧昧水声听的人心中燥热无比。 湿气缠绵、热气灼人,今日客房的地龙烧的也太旺盛了些。 骆深单手撑着塌,头低低埋着,肩背上拉出一道骨肉结合的弧度,性感的绷向两端。 消瘦美妙的蝴蝶骨明显支起,覆着一层薄薄的细嫩皮肉,在灯下闪着暖黄色的光。 韩将宗看了一会儿,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单手一抄他腰间,把人整个按到下方,深深的陷进了床被之间。 下面极具攻击性的顶着微微颤动的入口。 这种危险时刻,骆深还轻轻笑了一笑,唇角拉出的一丝银线糜乱堆在唇下,无声的引诱着敌人。 “骆深。”韩将宗目不转睛看着他模样,全名全姓叫了他一声,说道:“你花花肠子藏好,别跟我玩儿花样。” 骆深笑意大了些,被他压在身下丝毫不见惧弱,一出声,一把好嗓子尽数碎了:“我哪敢啊。” 韩将宗大手一紧,轻掐了掐身下人的腰。 骆深随着他力道一躲,缎面被角从窄腰一侧滑下去,一时竟无法分辨哪个更光滑。 韩将宗喉咙一动,勉强克制注要挣扎出笼的浓烈欲望。 他伸手把身下人往上一提,相挨着的地方紧紧碾磨一次,而后他重重点了一下头,一个沉沉的字吐了出来:“好。” 尾音落地的同时,巨物往前狠狠一顶,直直送了出去…… “啪……” 一声让人脸红至极的淫靡响声从身下传了出来。 骆深脸上的表情立刻凝固。 初尝情事的滋味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美妙。 韩将宗停下动作,轻轻磨蹭着,问:“要停一下吗?” 骆深克制的呼吸几次,艰难勾了勾唇角,挤出来两个字:“不要……” 韩将宗略往里探了探,“真的?” 骆深呼吸一顿,吞下一口唾液,半晌点了一下头。 身影重叠皮肉交合的感觉虽然谈不上美妙,却十分奇妙。 上头的人单手撑在耳侧,那筋肌有力的臂膀散发着灼热体温,轻微一偏头就能蹭到。 那人的表情也与平日不大相同,视线仍旧清明锐利,但是眼皮压的很低,像随时顺便发起进攻,一击毙命咬住猎物的喉咙。 周身气势也比平日散发出来的更加沉、重。 骆深看了一会儿,放松的垂着眸笑了起来。 眼睫清晰温柔根根颤栗,唇角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小窝。 韩将宗只觉身下一紧,炙热包裹更甚。 他挑了挑眉。 骆深笑意更大了些,数不清的缠绵味道裹渣在里头,汇聚成眼中一点光芒:“等我自己动呢吗?” 韩将宗“呵”一声低低沉沉发出来,略后退了些,毫不犹豫的一插到底。 “啪……” 骆深眼底肌肤雪白透一抹红,咬着犬齿说:“……再来” 韩将宗不发一语,身下毫不犹豫的再次行进。 “啪……” 骆深张了张嘴,却是浓重的喘息声。 韩将宗伸手捂住他嘴,喘息声骤然消失。 骆深伸出舌尖不要命的舔了舔蒙住自己嘴的手。 掌心顿时又热又痒,这温度传遍全身,刺激的韩将宗的呼吸也跟着愈发重下去。 身下往前一挺,骆深不可自抑的“嗯……”了一声。 这尾音从耳根传到人心底,韩将宗手上身下一同用力,勉强克制着没把他拆骨入腹。 “骆深。”他深深俯下身,趴在这勾人的妖精耳边低声说:“今天睡不服你,我改跟你姓。” 晨起雾气隆重,一方院子模糊看不见四角。 骆家院内短暂的嘈杂过后,恢复了夜间般的宁静。 辰时过半骆深方才起身。 他出门看了一眼外头大雾,又慢吞吞的回到了房间。 内室温度暖意袭人,几步路的功夫,就将人身上沾染的寒气吞噬干净。 一夜过后,房间内淫靡气息已然消失殆尽,同窗外比起来,犹如积水澄明。 “咚咚,”门扉上轻轻一响,佟兴干巴巴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吃早饭吗?” 骆深清了清嗓子,一张嘴,才发现已经哑了。 他又清了一下,仍是哑的。 于是略顿了顿,放弃了开口,转为点了一下头。 佟兴吩咐人将饭菜摆在屏风之外,骆深端起眼前的银耳枸杞粥来喝了几口,发觉味道不错,吃完了一碗还想吃。 佟兴接过碗,取下砂锅盖子来给他盛着,边说:“这道雪里掉红珠儿,是厨子新研究出来的粥,最是清口败火。” 第39章 骆深点点头, 又喝了小半碗。 最后他将碗一推,搁下筷子,问道:“韩将军几时走的?” 佟兴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仍旧回答:“天不亮就走了。” 骆深咬了咬牙, 然后挑起嘴角笑了笑。 佟兴心惊肉跳看着, 吓得开始结巴:“他、他、他带着两个副将, 套着几辆马车, 挺、挺着急的走了……说……说是早晨清爽, 空气好……” “现在空气好吗?”骆深咬着犬齿问。 佟兴点点头, 看着他表情又迟疑的摇了摇头。 “现在清爽吗?”骆深又问。 佟兴跟个鹌鹑似的缩写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骆深沉默不语, 满桌佳肴一动未动,陪着他一起沉默。 片刻后, 他就着原来的姿势, 对着佟兴摆了摆手。 佟兴张了张嘴,骆深视线移过去,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 佟兴立刻躬身退下。 空落落的内室只留一个人, 同昨夜比起来显得十分冷清。 醉酒后遗症加上昨夜放纵疯狂,骆深不仅嗓子哑,还头痛腰痛浑身都像被拆开重组了一样。 罪魁祸首却已经走人了。 一句话没留,提裤子走人了。 他咬着牙笑了一声,心道:好, 我服了。 那边罪魁祸首韩将宗已经上了官道。 他骑马走在最前头,在后面跟着几辆重装马车,四周严严实实围着两圈士兵。俩副将一个压队头, 一个坠队尾,如临大敌般盯着车。 韩将宗扭头看了一眼后头, 对着离得近的大刘招了招手。 大刘眉头高高皱着,心在嗓子眼里悬着,生怕碰见什么动刀枪的事情。 毕竟这车里头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东西,而是整整三十万两现银。 十万将士一冬的粮食棉衣护甲都在这里头装着。 刘副将好好的望了一遍每辆车上头的每个木箱,检查完大锁都完整挂着,才跑到韩将宗身边去,“将军什么事找我?” 韩将宗无奈的叹口气,说:“放宽些心吧,一个时辰就检查一次,累不累?” “不累啊!”刘副将精神奕奕的说:“自己家的买卖,怎么可能累呢!” 韩将宗:“……” 对比之下,韩将宗这大将军当得还不如一个 刘副将打量着他神色,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他不太高兴。 也不是单纯的不高兴,而是高兴之中带着一点沉重,脸色似乎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刘副将眯着眼问:“昨晚我听着你们搞出来的动静挺大啊,听着都尽兴,怎么还一脸欲求不满的表情啊?” 韩将宗:“你懂不懂看人脸色,不懂就闭嘴。” 刘副将闭上嘴,准备去数箱子,韩将宗朝他一招手:“回来!” 刘副将看着他想了想,把骆深的形象往脑子里过了一遍,挠了挠鼻梁:“反正我是觉得,这太仓促了。军中成亲的还有个三天婚假能腻乎腻乎,你这个走的太急了,按照骆少爷的脾性,说不定就凉了。” “凉不了。”韩将宗说。 刘副将被胳膊不要脸的响声吵的一晚上没睡觉,全靠着三十万两银子才爬起床来,现在一看他这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心中十分不爽。 “有多少感情败给了距离和时间。”刘副将哼笑着说:“你就得意吧,等他新鲜感过去,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韩将宗扫了他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刘副将想了想,说:“那个江潮,就是你最大的情敌。他弟弟天天跟着骆少爷屁股后头,时不时的夸他点好处,他又占了距离的优势,一来二去的少爷将他看顺眼了松了口也不稀奇。” 韩将宗牵着缰绳,手上一紧,马蹄慢慢停下动作,站在了原地。 刘副将:“等到了岁数,卸甲归田找个良家女,老婆孩子热炕头,多逍遥自在。你非得现在找个人放心里头,牵绊着自个儿,打仗都打不痛快……” 韩将宗一转马头,往回走。 “哎哎哎!”刘副将赶紧追上他,拦在他前头:“做什么去!?” 韩将宗绕过他,继续往回走,“你说的对,我不能给别人留机会,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刘副将:“……” “将军!”刘副将要疯了,差点咬着自己舌头:“我随口一说,您别往心里去啊!” “晚了。” 韩将宗说:“我回去了。” 他横眼一扫刘副将,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他,“别跟着我。” 刘副将:“……” 韩将宗双腿一夹马肚,猛地一甩缰绳,顺着来路往回飞快的跑去。 “将军!!”刘副将扯着嗓子喊道:“你——” 一字出口,韩将宗朝后挥了挥手。 刘副将这才呼出一口气。 孙家成从最后骑着马过跑到身边,气喘吁吁的问:“将军干嘛去了,走的那么急?” 刘副将叹了口气:“找骆少爷去了呗。” 孙家成吓了一跳,结巴着问:“还、还回来吗?” 刘副将略显黑的脸色叫表情衬托着更黑了。 孙家成张着嘴:“不会不回来了吧?” 跟他比起来,倒显得刘副将淡定多了,他看着远处消失不见的马背上的身影,回过神来嗤笑一声,“不会。” 孙家成怀疑的看着他。 刘副将扬起眉毛,眼睛里含着笑意说:“最多晌午,他就得赶回来追上咱们。” 孙家成脸上表情本就怀疑,听完更加怀疑了。 刘副将一挥手,车队继续前行,他催马跟在最后,留下一个沉稳的背影:“老将军之所以派韩将军出来周旋军饷,就是看准了他不是那种轻易舍得下牵绊的人。他从军几十年,以营寨为家,以士兵为家人,酷热冻天,什么苦没吃过,他说过一句不干了吗?” 孙家成跟在他一旁,若有所思点点头。 “把心放回肚子里。”刘副将说。 “放不回去。”孙家成皱着眉说:“三军他都舍不下,能舍得下骆少爷?” 刘副将悠哉动作一顿。 孙家成盯着他:“??” “卧槽!”刘副将立刻调转马头跟着韩将宗的方向跑去:“你继续走,我去一下!” 江天在骆家门口观望了好一会儿,见院中平静一如往日,这才溜达进去找他。 骆深跨坐在椅子上,趴着椅子靠背盯着窗外发呆。 他眼睁睁看着江天远远走来,贼头缩脑的,看上去又逗又可爱。 骆深眯起眼笑了笑。 正厅对着院子,江天一遛烟跑进厅里,正看到骆深撑着头坐在窗边。 明纸糊窗,因此室内同外头差不多亮堂。显得有些冷清。 江天一看他的状态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拖拉个椅子过去,跨腿上去往椅子靠背上一趴,同他一样撑着头喊了一声:“深哥?” 骆深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嗓子,说了一个:“说。” “你嗓子怎么了?”江天眨巴着眼问。 骆深张了张嘴,又喝了一口茶,才说:“说正事。” 江天上下打量他几眼。 “韩将军走了?” 骆深“嘶”了一声,“你到底有没有事儿?” “行行行行。”江天摆着手一连串的说,嘟囔道:“我约了知府去楼里喝茶,你去吗?” 骆深不知在想什么,没立刻回答,江天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深哥?” “嗯?”骆深应了声,“怎么?” 江天看了他一会儿,认命的重复一遍:“去牡丹楼里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还有江慎之。” 骆深哦一声,点点头问:“他不审案子,还有空吃饭呢?” “不是审完了吗?”江天反问。 “我怎么不知道审完了?”骆深看着他,眉尖微微耸起,明朗的眉毛迎着光,呈现稍浅的草木黛灰色。 江天一件不解的盯着他。 骆深转过头继续看着外头,又喝了口茶润嗓子,才说:“两个案子都没给我回信儿呢。” 江天挠了挠头,一时也迟疑了:“……但是我听他说已经审完了啊,要不咱们再去问问去?” 骆家跟知府全是老相识,不大可能审出了结果却不说。 骆深想了想,吩咐佟兴道:“去把秦掌柜请过来。” 佟兴一早觉得他心情不好,多一句话也不说,赶紧跑去了。 半柱香的功夫,秦掌柜很快到了。 他一头雾水的跟着引路人走到卧室门口,站在口处迟疑不前,“……少爷身体不舒服吗?” 佟兴想了想,说:“有点吧。” 他抬脚往里走,秦掌柜心里惴惴不安,没有立刻跟上来,佟兴见状停了停,小声说:“可能是为了之前盐的事……” 秦掌柜心里有了些底,笑着道谢:“多谢小哥。” 佟兴摆摆手,上前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道。 秦掌柜一愣,看了看佟兴。 佟兴指了指自己脖子中央,长着口型说:“嗓子疼。” 秦掌柜慢慢点了点头,推门进了屋内。 骆深跟江天仍旧是那副姿态,两人一道偏着头看着秦掌柜,听他说:“少爷找我。” 骆深直接问道:“之前的盐是怎么回事?” “找人往里头拌沙石,确实是靳家所为。”秦掌柜老老实实的说:“这招虽损,胜算却大,因此他家便堵了一把,不想少爷天资过人,聪慧无比,眼明心亮如……” “前段时间我出城遇到的贼人怎么回事?”骆深打断他,继续问。 他坐在椅子上,秦掌柜站着,位置略高一些,因此便微微躬着腰,不至于让骆深头抬的太高。 “也是靳家,”秦掌柜略放松了些:“不过不是一个由头,前事是为了在贩盐上头独占鳌头,后事则是为了……” 他一顿,骆深微微挑了挑眉。 秦掌柜脸上带着笑说:“之前您打过靳霄一顿,他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因此买凶想……收拾您一顿。” “收拾?”骆深重复一遍那二字,吐出一口气:“怕是要杀我吧。” 秦掌柜没吭声,算是默认。 片刻后,他道:“还好您一直藏着些功夫,又有将军相助,实在是天赐的命运机缘。像您这般鸿运当头的贵人,做起生意来自然是顺水……” “行了。”骆深说:“差不多得了。” 秦掌柜这成了精了人立刻收声。 骆深诶了一声,唇角挑起一点,牵在脸颊上成了一个小而精致的笑窝:“可以啊,秦掌柜,眼看着骆家你来当家了。” 秦掌柜的表情僵在脸上。 骆深撑着下颌说:“知府都直接找你通告案件进度,我这受害人反倒一问三不知了。” 秦掌柜一早觉察他心情不好。 却没想到如此不好,三两句就要发难。 “张大人来了几趟家中没找到您,后去铺中寻您撞上我,便同我说了详情,由我转告您一声,说脏盐一事肯定会严肃处理,但是买凶一事虽然是靳家所为,但是您先动手在先,不如大事化小……” 他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又悲且恳切:“实在是少爷最近太忙了!” 骆深垂着眼看他。 秦掌柜痛心疾首的说:“就算少爷不找我来,我这两日也正打算来一趟同您详细说一说……” 骆深笑一声:“你人在眼皮下,才说打算来,怎么之前不来?” 言及此,秦掌柜也豁出去了,说:“今日将军不是走了吗?您闲下来了,也有时间了……” 他觑着骆深脸色,只觉得越说他脸色越难看。 骆深听完还咬着犬齿笑了笑。 那笑也十分可怕:“是吗?” 第40章 秦掌柜艰难的点了一下头。 意思很明确:是, 但是我不敢说。 秦掌柜静静等着他的怒火。 心想:“他一直都是潇洒倜傥的模样,碰到事情也是能动手绝不叨叨,比如打靳霄那次。不知道骂起人来是什么样子。” 头顶上的声音响起来,道:“说说吧。” 秦掌柜没想到他能轻轻揭过, 不由一顿。 骆深道:“买凶这事既然不管, 那我私下找人解决就是。盐那回事, 他打算怎么严惩靳家。” 秦掌柜年纪大, 沉稳, 此刻也稳不住了:“什么解决?怎么解决啊??” 骆深盯着他, 半晌笑了一声。 秦掌柜回神,答道:“查封了靳家几处商铺, 还禁止他家贩盐。” “行吧。”骆深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起来吧, 坐会儿。” 他伸腿将椅子往秦掌柜那边推了一把。 秦掌柜犹豫一下, 没敢动。 骆深过去将他扶起,弯身又直起,强忍着没有去揉自己酸痛的肌肉。 他脸色委实不怎么样, 秦掌柜站起身,也没敢坐过去。 骆深没强求他,只问:“你觉得,你对于骆家而言,是什么?” 秦掌柜想了想, 犹豫的说:“是下人。” “是中流砥柱、架海金梁。”骆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给你的权利有多大,就代表我对你的信任有多大。但是权利越大,诱惑也越大。这对于你而言, 是机会,也是考验。” 秦掌柜屏气听着。 骆深站了一会儿, 实在腿疼,对着江天勾了勾手指:“走。” 江天‘蹭’的爬起来:“去哪里?” 骆深:“牡丹楼。” 秦掌柜对着骆深张了张嘴,骆深挑起眉梢邀请道:“你去吗?” 秦掌柜连忙摇头。 “成吧。”骆深说:“你自己再想想,想清楚了,就回去。” “走了。”骆深对着江天一扬下颌。 江天心中想着,我以为你要萎靡不振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活了。 嘴里高兴的说:“走走走!” 二人出门,虽然没了外人在场,但是像揉腰这种露怯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因此骆深抻了抻手臂。 江天打量着他,“……他越过你直接管事,眼看着就跟官大人搭上线了,这都不管管?” “管了啊。”骆深说:“刚刚不是批评他了吗?” 江天回想一下刚刚,觉得像是批评了,又好像没有。 骆深:“用人不疑,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太畏手畏脚的人也成不了大事。” 江天认真听着,点点头。 骆深:“我细想了一下,他说的确是实情。我最近确实很忙,手中事务耽搁了一堆,山西那边等着审批运转的货物单,书房里都快搁不下了。” “啧啧啧,”江天咧着嘴说:“这一遭少说折损四个数,为了将军,你这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骆深笑了笑。 这是今日两人见面后第一个真切的笑。 江天跟着嘿嘿一通笑。 “牡丹楼今天有什么节目啊?”骆深问。 江天:“你干脆把牡丹楼盘给我得了,天天里头的事情我比你还清楚。” 二人一直往外,出门上了马车,只冲楼里去。 这马车木板厚重,还单独为了减缓颠簸加了一层石料,主街上平铺的石板也都是平整的大块,走在上头最是平稳不过。 但是今天却不似往常。 骆深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都要散架,皱着眉头靠在车厢中,眼睛闭了一路。 临下车江天才叫他:“深哥?到了。” “嗯。”骆深睁开眼。 他脸上血色有些少,但是唇色仍旧是初秋枫色,只比平时浅淡不少。 江天犹豫伸手指了指额头,“你发烧了吗?” 骆深伸手随意摸了一下自己额头,不烫手,有些热。 他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没事。” 这声音听着也十分惨不忍睹。 江天欲言又止。 “昨天没睡好,进去点几个手法好的姑娘,给捏捏背。”骆深说。 江天跟他走进楼,小四提着大水壶远远的喊了一声:“少爷!” 骆深点点头,拐进去一间卷起垂帘扣出里头摆设的空雅间。 间内南面摆着一张可躺三四人的大床,铺着厚厚的云灰银色锦垫,梁上垂下来三片轻薄丝纱,隐约能挡住一半的视线。 小四提着茶壶进来,顺手将门边的纱幔放了下来。 “放一层就行,闷的慌。”骆深说。 “是。”小四应着,将大茶壶搁在桌上,把一层纱卷了上去,绑好挂在了两侧的银勾上。 骆深随手撩开垂在床脚的轻纱,紧跟着往床上一趴,然后说:“找两个人进来。” 小四满脸疑问的张圆了嘴。 江天说:“找两个手法好的,他按摩背,我……”他含糊不清的说:“我要身条好的。” 小四很懂的“噢”一声,颠颠的跑出去叫人。 骆深无奈的扫他一眼。 江天紧跑两步窜上了床。 “慢点,”骆深往旁边挪了挪:“再把床砸塌了。” 江天嘿嘿一笑,拍拍床垫,躺在他旁边。 这个时间清晨刚过,宿醉留宿的人们大半从暖香留情的塌上爬起来,整理好衣冠回家。而中午未到,新的客人没来。经过短暂两个时辰的消散 因此牡丹楼难得的清净下来。 骆深趴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皮沉重,脑中混沌一片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 江天打量他一眼,小声喊了他一句:“深哥……” “嗯”骆深应道。 他轻合着眼,看起来有些累。 “对不起啊,”江天说:“我,我是想撮合你和我哥来着,想给他多创造点机会,没多考虑你的想法,我……” 他叹了口气,肩膀往下塌了塌:“对不起啊。” 骆深勉强睁开一条眼缝,扫了旁边的人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挑起嘴角笑了几声。 “……笑什么啊?”江天支棱起脑袋问。 骆深伸出手,拍了一把他肩膀,把他的头按回原位,又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趴好了。 收回去的手搁在床边,一半压在灰色的蚕丝锦被上,几根手指垂在床沿处,指尖自然向下。 指甲泛着莹莹的哑光。 皮肤细腻,指节又细长。 江天看了一会儿,吞了口唾液。 片刻功夫,小四为首,领着两名女子进来。 俱是上佳样貌,身材窈窕。 江天手肘碰了碰骆深:“来了。” “嗯。”骆深只应了声,没有多余的动作。 “那我先挑了。”江天说,然后他打量前头俩姑娘,觉得样貌差不多,身条的也差不多。 小四抿唇一笑,嘿嘿介绍道:“双胞姊妹,过几天才亮相的,刚教好没两天。” 闻言骆深终于抬起眼皮,乌黑晶亮的眼睛撑开缝隙,里头映出前面景象。 骆深随手一指右面那个。 “来吧姑娘们。”他再次闭上眼,整张面容细致而寡漠,“让我感受感受你们都学会了些什么。” 小飞快的搁下一壶茶,提着自己的长嘴大茶壶悄悄走出去,厚重遮光的帘子露出一条缝隙,眨眼不见了。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两位姑娘在洗手做准备。 两人一道上前,江天仍旧平躺着,见状在脑袋下头放了个枕头,将视线垫高了些。 其中一位姑娘不发一语,上前去解他的腰带。 另一个则跪在骆深侧方,轻声询问:“爷可要翻个身?” 骆深趴着未动,扬起两根手指摆了摆。 姑娘安静下来,伸手给他揉肩捏背。 片刻后,江天呼吸急促不少,骆深清了清嗓子,说:“腿也锤锤。” 江天紧蹙呼吸立刻一停。 姑娘自去为他捶腿。 江天吐出来憋着的一口气,问:“骆少,我用换个地儿吗?” 骆深眼皮似乎压了千斤,语气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你随意。” 见他不介意,江天的喘息声立刻粗重起来。 “吱——”门响了。 室内顿然鸦雀无声,各自动作也俱都一顿。 抬首去望,来人身上夹杂着冬日寒气,将门口的热气逼退数尺,跟在后头的小四哆哆嗦嗦忍不住发颤。 来人盯着影绰纱帐前进一步,面容巍然不动,眼角眉梢犹如斧劈山峦般暗沉森然。 江天撩开薄纱,透过缝隙往外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他匆忙拉扯压在身下的锦被,手忙脚乱的把同样吃惊不小的姑娘拽了个趔趄。 顿时惊呼声冲破安静。 这一通狼藉失措终于吵醒了刚刚陷入昏睡的人。 骆深只觉脑中有弦,片刻不停的蹦蹦直跳。他头疼的皱了皱眉,而后睁开了眼。 “什么事?” 话音刚落,一双桃花眼撑圆,惊顿在当场。 韩将宗脚下不停行至床边,屈一膝蹲下身。他身量高大,即便如此视线也比床板仍高不少。 来人垂着眼皮看着。 衣裳乌黑,肩膀手腕的防护冷硬森然。 骆深瞳仁中倒映出他清晰而深沉的身影。 他一张嘴,说:“都说洛阳是座不夜城,城中骆少是一掷千金、吃喝玩乐界的翘楚,现在一看,果然是会享乐纵欲的代表。温香软玉,素手芊芊,你挺会玩儿的。” 骆深抬眼看他,眼睫根处压的深入眼壑之中,眼尾处颜色泅染,边界模糊不清。 江天缩在一旁瑟瑟发抖,衣裳散了一半,草草裹挡在胸前,腰带压了几道褶一动不敢动的搭在床边。 两位姑娘挤在一处,拉着彼此,含泪窝在床脚。 其中刚刚伺候江天的那位纱裙松垮堆在身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 耦合色的绸缎宽腰刺绣牡丹花样裤子就放在枕头边,下头压着洁白渎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我颓废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你们呜呜呜呜我决定奋起! 第41章 骆深飞快的扫了一眼现状。 这现状委实是了一两句说不清的现状。 骆深清了清嗓子不及说话, 韩将宗含糊一笑,声音沉的仿佛在冰冻湖水之下: “骆深,我才走了半天,骆家昨夜暖了整夜的床榻就凉透了?” 他没有说完就走, 这就还有解释的余地。 骆深:“你、你, 怎么……又回来了?” 他一张嘴, 喉咙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又沙又哑。 配着这脸色看上去有些惨淡。 韩将宗沉默片刻, 下巴往上一挑, 点了点缩在旁边的三人,“解释解释吗?” 骆深清了清嗓子, 江天率先结结巴巴的开口:“误会误会,我……” “闭上嘴, 安静待着。”韩将宗说。 江天立刻紧紧闭上嘴, 还重重点了一下头。 韩将宗盯着骆深,身上护甲闪着黑白交错的光:“怎么,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吗?” “不是, ”说了两字,骆深再次清了清嗓子,但是效果没能好多少:“……算着时间应该已经出城了,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下东西了吗?” 他趴在床上侧着头, 修长脖颈延长至肩膀拉出一道顺滑白皙的线条,皮肉均亭包裹在骨骼之上,泛着温柔的暖光。 韩将宗双眼锐利如鹰, 伸手把他外衫往上一提,草草盖住了一半。 骆深一顿, 扫了一眼江天。 江天接到信号疯狂点头带眨眼,绕开韩将宗从床角连滚带爬下去,抓起自己的衣裳边往外走边往身上裹。 他走了两步,回头对着仍旧发抖的两位姑娘连着抬了几次下巴,姑娘们看明白他的意思,匆忙慌张的往下爬。 三人前前后后往外走,道上还接连栽了几个跟头。 “吱——” 门终于合上了。 室内安静下来。 骆深转回眼睛来看着他。 来人穿着黑裳护甲,平日里被常服衬托出来的半分亲和也消失不见,诈然一看冷漠又不近人情。 但是…… 还挺帅的。 骆深呼出一口气,坐起身来。 “是回来找茬的,还是回来找我的。”他随意坐在床上,锦被铺的许多层,最是厚实柔软。他坐着的地方四周下陷,凹进去一块蓬松模糊的形状。 骆深靠在床侧:“说说吧。” 之前可不是这种闲适轻松的姿态。 韩将宗站起身,大喇喇一站,挡去一半的光。 他克制着说:“我才刚走,你就跟江天厮混到一起去了。” 手腕连接到手肘的皮革和铁甲黑乎乎一片撑在腰间,显得他浑身气质更加沉重了:“还点了俩姑娘,是不是我再来晚一会儿,这里衣也该脱干净了。” 骆深眯着眼看着他,“没有。” 就算骆深没那个打算,但是江天不躲不避就脱裤子胡搞,肯定是他默许的。 无论是哪一种,韩将宗承认自己都有点酸。 很酸。 但是骆深一语停声,没继续说别的。 今天之前,此人还谨慎乖巧,说话总是挑好听的说、拣有趣的聊,态度真诚、笑容甜净。 可跟现在这半笑不笑的态度差的十万八千里远。 二人沉默片刻,骆深率先张嘴:“你既然打算好了不说一声就走,还管我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事。”骆深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你远在西北,能管的了吗?” 韩将宗要说的话一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自古以来,圆房之后跑路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本来是为了避免离别伤感,这下变成他犯了错。 韩将宗眉头微皱,不及说话,骆深却垂眼笑了一声。 唇角的一点窝转瞬即逝,那笑蕴在眼睛里,掩在眼皮之下,明面上消失不见了。 他做好了迎接来人怒火的准备。 果然,韩将宗说:“你胆大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骆深沉默听着,伸手去系自己外衫的衣带。 韩将宗上前一把从他手中将衣带拽开,低低一句:“别穿了。”话音刚落,就是一个狂风暴雨般的吻袭来。 唇齿齐痛,后脑被大手抵住不得后退半分,骆深只觉呼吸困难,他忍无可忍刚要伸手去推,始作俑者已经离开稍许,转而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别生气。”韩将宗搂着他,语调虽轻语气却沉的说:“我怕等你醒了我就走不成了,这才趁着天不亮就启程。” 骆深静静听着,唇上经过肆虐摩擦,颜色鲜红明艳。 韩将宗扫了一眼,亲了一口他耳廓,“若是你亲自要送我,一看到你在身后站着,只怕我步子都迈不出去。” 韩大将军独身三十五年,丝毫没影响情话技能的点满,说起甜蜜话儿来一套一套的。 热气呵在耳朵里痒痒麻麻的,骆深双肩一松,呼出来一口气。 显然已经听进去了。 韩将宗心底松了口气,继续轻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夜,我,恨不能死在你榻上啊……” 话音落地,眼前的耳朵尖染上了些颜色。 韩将宗无声笑了笑。 双臂松开人,又伸手去拣落在床上的外衫。 骆深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走了,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思来想去,得回来交代你一句话。”韩将宗上前摸了一把他额头:“发烧了,叫大夫看过了吗?” “没有。” 骆深问:“什么话?” 韩将宗把衣服给他穿好,又端来给喂给他喝:“你这嗓子……” “不碍事。”骆深摆摆手,喝完水追问:“什么话?” 韩将宗拿着空杯回到桌边,斟满一杯茶自顾自喝了,又去倒。 他背对着床说:“我先问你,昨晚你服了没有?” 骆深一时哑然。 韩将宗不发一语喝完第二杯,径直上了床,伸手要去解他腰带。 “服了,”骆深伸手去挡,连忙说:“……佩服佩服,将军体力过人,手法千般好,实在是叫人五体投地。” 明知道是威逼利诱得来的好话,听在耳中仍旧感到身心舒畅。 韩将宗坐在他对面,坚硬明显的眉骨映着一点点光,“骆深。” 他正儿八经唤了一声。 骆深听着,想要答应,嗓子却彻底哑倒了,没能发出声音来。 韩将宗上前一揽他纤细脖子,将人拉到面前来,自己用额头抵了上去:“骆深,你以前什么样都过去了。如今既然服了,往后便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点。若是叫我听见什么不干净的流言蜚语,即便我远在天边,也一定亲自回来找你。” 这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威胁。 ……都是一样的吓人。 二人以额抵额,片刻后骆深才想起来呼吸。 他艰难的点了一下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嗓子。 韩将宗皱了皱眉,下床又给他端过来一杯水。 骆深喝完之后,试着张了张嘴,这才能发出声。 但是仍旧很哑涩:“我……” 腰酸腿疼这话是肯定不能说的,那无异于认怂。 他说:“骨头缝疼,估计是发烧烧的。找个人给按按能舒服一点。再者说,我这性向也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我找个小男孩儿来,你才该担心吧。” “至于江天……”他略顿一下,坦然说:“太困了,没顾得上。昨夜缺觉了。” “缺觉?”韩将宗说:“你之前一宿一宿的熬,就差通宵长在牡丹楼里了,第二天照样挺精神,也没见你说缺觉。” 骆深:“……” 韩将宗:“你想好再说。” 骆深骆深缓缓点了一下头,眉心处拧出一道阴影来:“听明白了,将军是回来找茬的。” 他声音本来就带着一点哑丝丝的,像最细密的砂纸轻轻摩擦在金器上。 同原本的清凉声线混合在一起,响在耳边好比上好的乐器轻轻碰撞,平仄感很好,质感也很好。 听在心底麻丝丝的。 与现在这哑到底的嗓子形成巨大的反差,一时觉得不像是本人在。 二人对视片刻,瞳仁深处的人影都清晰无比。 韩将宗将杯中剩下的残水一饮而尽,往桌上一搁,大步流星的往床上走去。 战袍拍在坚硬如铁肌肉交轧的大腿上噼啪作响,跫音却紧密而无声,是武功高到一定地步后,收敛力道形成的表象。 急切气势瞬间涌到眼前。 紧急之中,骆深匆忙道:“等一……” 一个半字还没说全,唇舌便已失守,剩下的都叫人堵了回去。 韩将宗把人往床上一放,单手去解腰带。 骆深推了一下没推动,猛的一偏头躲开攻势,求饶道:“现在腰还疼,将军绕我这一回吧!” “……真疼吗?”韩将宗问。 骆深谨慎望着他,慢慢点一下头。 韩将宗望着他。 沉默的数息就像停在白雪大地中的野兔,耳朵机警竖起,打量着外头一触即发的危险。 “行。” 韩将宗翻身起来,顺手将他一把拉起,还用手掌垫了一下他的腰背。 骆深觉查到床上委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便毫不迟疑的要下床。 他坐在床边把散开的衣领系好,又去取腰带,韩将宗取过三两下给他系上,然后顺当无比的半跪在地上,给他穿鞋。 骆深不自觉往回一缩脚,那力道对于韩将宗的手劲儿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穿好了鞋,带着薄茧的大手把衣角一顺,随后起身把人一把抱在怀里:“走,带你看病去。” 第42章 城里郎中药铺有好几家, 但是骆深从来没去过。骆家家大业大,有点小灾小病的都是派车接去家中诊治。 一则是省了脚程,二则…… 像骆家这种大户,无风都能挂起三尺浪来, 若是光明正大去看病, 恐怕用不了半日, 许多不堪入耳的流言就能刮遍洛阳城。 骆深坐在诊桌前, 袖口撩起, 露出一截皓腕, 虽然白皙,但是并不柔弱。 那一层薄薄的皮肉下, 包裹着匀称的肌肉,线条绵长而柔滑。 搁在腕间的手瘦如柴、苍老。 寂静片刻后, 那苍老的手移开, 捻了捻垂到胸口的雪白胡子尖,“没大毛病,拿两副退热药, 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至于这嗓子,并非寻常发病,只能慢慢恢复,切记不可大声说话。” 骆深脸上挂着一点笑,轻轻的说:“谢谢。” 他模样好, 穿准干净,笑起来一股子贵不可言的劲头。 老大夫连忙点头:“客气客气。” 韩将宗没听出来个所以然,问道:“慢着, ‘并非寻常发病’什么意思?老先生可否仔细说说?” 他脱了铠甲,只留下利落的劲装, 看着同常服差不多。 又好似差很多。 浑身衣裳黑漆漆的,头发靴子也乌黑,露出来的身体线条紧绷结实,一看就有身手傍身。面相也不好惹。 然他从进门开始不发一语,像个保镖似的现在后头。 大夫竭力忽略,总算略了七八成。他此刻骤然出声,威势不减,吓了这大夫一跳。 待到胸膛里的心跳速度慢了些,大夫才说:“……喊的,嗓仁儿红肿,颚干痛、痒,舌根肿涨,应是长时间、连续、大声促喊所至,伤了体表,这才哑了。” 骆深:“…………” 长时间连续大声喊。 可见昨夜战况确实惨烈。 老大夫看了他二人一眼,并未浮现出什么尴尬神色来。 将桌旁六层小抽屉最上头一层拉开,取出来几截梨树枝一样的木棍,用小勺子盛了几颗放在四方的软纸上。 “没事多含着,恢复的快一些。” 可见这老爷子活了快一辈子,对许多事已经见怪不怪。还对着两人亲切的嘱咐:“往后还要温柔一些,循序渐进……” 韩将宗:“……” 骆深神色不变的道了谢,顺手捏了一颗放在嘴里含着,起身去配药间等着抓药。 门外大堂里排队等着看病的人见里头空了立刻走进来坐在诊桌前。 老大夫闭起眼,清高的说:“伸手。” 来人伸出手搁在脉枕上,望了一眼药房方向,小声问:“先生,上一位是什么病啊?” 老大夫撩开眼皮打量他一眼,又闭上了。 “症状。”他问。 “头晕脑胀,腰间乏力,总觉得像睡不醒。”来人说着,仍旧瞄着那边,声音又低了下去:“……旁边跟着的那位,是前些日子来巡查的大将军吗?” 老大夫收回手,来人眼巴巴盯着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只听老人家清了清嗓子,皱着眉批评:“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来打听事儿的?” 药房就在旁边,虽然那人打听的声音不大,但是大夫喝斥的声量倒足。 韩将宗听了个清清楚楚,面色也沉了下来。 “将军宽心些吧。”骆深头也不偏的说:“上赶着听这些,怕是会把自己气死。” 韩将宗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坦然。” 骆深垂眸一笑。 眼睫投下一小片参差阴影,韩将宗伸手摸了摸,骆深往后一躲,吃惊的看着他,反应过来飞快扫了一遍四周。 抓药的伙计背对着他们正在取药,门外老大夫坐在门边同刚刚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挤兑,窗纸明亮虚晃,街上的行人穿梭而过。 这转瞬即逝的亲昵接触无人察觉。 “你既然这么宽心,那你躲什么?”韩将宗问。 骆深目视前方,说:“不如将军脸皮厚。” 韩将宗笑了几声。 骆深唇角上翘,眼尾的弧度自然上挑。 看的出来他确实生病了,脸色苍白缺少血色,唇也浅淡不少,倒是一双桃花眼更加水意朦胧。 像画中的美人眸。 韩将宗终于确定,他的金贵来自骨髓深处,灵魂里自带漂亮与诱惑。 “骆深,你不成啊,话说的挺漂亮,怎么一晚上就病倒了。”韩将宗清了清嗓子说。 骆深舌尖一动,把小木棍卷到后牙间咬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但是他语气还是克制的:“寻常风寒,许是前日大风吹的。” “哦——”韩将宗拉长声音答了一声,指了指脖子。 骆深:“将军也嗓子疼吗?要不要也含一颗?” 韩将宗:“……” 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骆深眉目松动下来,脸色浮现出一丝自得感。 “好啊。”韩将宗说。 他往前一步凑过去,下句话音量更低了,“把你这块给我吧……” 骆深猛的转头扫了一眼旁边正要转身回来的伙计,又立刻看向韩将宗。 眼中刹那慌乱被韩将宗捕捉到,他动作却丝毫不怯。看样子是准备真的要动手……动嘴来取。 跟这‘老油条’比,骆深还是太年轻了。 缺少实操经验,面儿也抹不开。 “将军回来是特地耍流氓的吗!?”他飞快的问。 当然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耍流氓只是顺带。 骆深实在是太招人了。 没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他身上仿佛装了磁铁,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但是毕竟没走到最后一步,因此还端着点身份。 在一起后就顾虑全无,只想逗逗他,看他笑,看他恼,看他露出别样表情。 不过骆深这句话倒是真的提醒了他。想起此行目的,韩将宗挑了挑眉梢。 若是直接说江潮,那未免有些太小气,于是他装着一脸随意的说:“我思来想去得提醒你一句,那个江天,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就为了这,还值当单独跑一趟? 骆深想了想:“他是爱玩了点,偶尔脑筋也不太好用,但也不至于不是好人吧?” 韩将宗肯定不能直说是因为他哥不是好人,担心他见天的在你耳边叨叨他哥的好话,日久天长,怕你动摇军心。 “我觉得他最近气运不好。”韩将宗摸着下颌说:“你回想一下,近来你但凡出事,是不是总有他在场?” “……是吗?” “是。”韩将宗肯定的说。 骆深心道:那不应该是我气运不好连累的他吗?? “公子,药好啦!”柜台里头伙计道,手中提着两包药,从里头走出来。 时间刚刚好,再多说恐怕就要露陷。 韩将宗接过药,拉起骆深,“走。” 黝黑健壮的大马停在门外,同它的主人一样,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但是主人的形象已经完全颠覆了。 坦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甚至可以称之为不要脸。 韩将宗牵着马,同骆深并肩而行,这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他就在身边,此刻触手可及。 “我刚刚跟你说的,记住了没有?” 骆深想了想,还是点了头:“嗯。” 韩将宗在心底意足的笑了。 马蹄踩在青石长街上哒哒作响,两侧的行人声音逐渐降低。韩将宗问:“中午回家吃吗?” “嗯,行。”骆深说。 韩将宗:“中午吃了饭,我就走了。” 骆深:“嗯。” “这回真的走了。” “嗯。” 韩将宗观察着他表情,玩笑道:“看来舍不得的只有我一个人,也不见你挽留。” “今早你走后,我以为……”骆深犹豫一下,才继续说:“以后见不到你了。” 韩将宗脚下一顿,但是他掩饰很好,看不出来丝毫停顿。 “为什么会这样想?” 骆深无声笑了笑:“你借机而来,是为了办要事,纵然缘分使然,跟我好算也是‘捎带着’。现在事情办完了就要回去复命,或许这缘分,也没了。” 韩将宗听明白了。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跟自己长久。 “我没想到你能回来,”骆深却继续道:“你能回来,我很开心。即便你不回来这一趟,也没事。” 他倒是看得开。 韩将宗沉默片刻,问:“真没事吗?” 身旁人没有即刻答。 “你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长久,却还能上我的床。骆深,”韩将宗停顿数息,没有继续说下去。 骆深一愣。 自己想明白了这半句话的含义。 此刻他嗓子火烧火燎的疼,每说一句话就像被刀割一般。 腰间酸痛无比,大腿也胀痛不已,走路时牵动肌肉非常折磨人。 这一切‘归功’于昨夜疯狂。 骆深看着脚下二人影子,心底生出来一点难受,哑着音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将军不是早就知道吗?” 氛围陡然剑拔弩张起来。 二人余光扫着彼此,继续往前走,但是谁也没再说话。 转出主街,进了骆家所在的街道上,人少了许多,周围变得安静起来。 气息憋在胸口处无声的膨胀。 片刻后,韩将宗吐出一口气,憋闷的胸膛总算舒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道:“等我到了西北,离你太远了,只能靠着书信知道你近况。万一你身边有个别的什么人,天天追着你跑……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骆深垂眸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挑。 “诶,别笑,”韩将宗点了点他:“往后你端着点,别谁往身上扑都接着。” 骆深面上五官微动,沉思着,煞有介事点了一下头。 第43章 骆家大门出现在眼前, 门口站着一个人,身量略高,套着件不轻不重的宽松外衫,上头绣着淡淡的花纹。 板正直立, 正在跟门边的佟兴说话:“没在家?去哪里了?” 佟兴认出来人, 态度更加恭谨的说:“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去的?”那人又问。 佟兴想了想, 诚恳的说:“一早就走了。” 这个‘一早’可不好分析, 多早才算早?可见佟兴还算忠于职守, 没有将主人行踪随便透露出去。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那人继续问。 佟兴为难的摇摇头。 韩将宗跟骆深二人站在不远处看着, 神色都有些复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刚心里想到的人, 立刻就出现在眼前,还到了骆家门口来了。 韩将宗看了一眼骆深, 下颌朝着那门的方向抬了抬。 “咳, ”骆深静默数息,独自上前。 听见脚步声,那人动作一凝, 骆深又往前两步,偏头看着,语气略有些吃惊:“大哥?” 江潮转过身,露出一截金丝祥云攒花宽绶带。 他里头还穿着官服。 应当是下了值班直接就奔过来的。 “你嗓子怎么了?”江潮皱着眉问。 “风寒,不碍事。”骆深回头指了指韩将宗手里提着的两包药。 江潮这才看到他后头还跟着别人, 虽然难以置信,仍克制着表情打招呼:“韩将军……您,不是走了吗?” “怎么我不走还不行了吗?”韩将宗反问。 “不是不是, ”江潮连忙摆手,解释:“爷爷今日起早出门一趟, 回来后说是送您出城了,我以为您已经走了。” 韩将宗心里不爽道:所以你就迫不及待的来找骆深,想要近水楼台? “是走了。”他没什么感情的说:“又回来了。” 江潮露出一点疑惑表情来。 韩将宗指指骆深:“舍不得他,就回来了。” 骆深:“……” 江潮:“…………” 骆深清了清嗓子,把硝烟将起的战争打断:“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江潮轻轻笑了笑,把肚子里准备好的邀约无声息换了说辞:“我前日去找知府问事,他把骆家那两个案子的结果跟我说了,我来同你说一声。” “谢谢。”骆深客气的说:“上午老秦已经跟我说过了。” 江潮:“……” 他站在这里,面朝着骆深。 骆深身后还站着韩将宗,虽然他已经侧身避开了二人方向。 但是就这个距离来讲,两人谈话只要不是刻意压低,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骆深脸上笑容仍旧是那个笑,眼睛还是那一双桃花眼,眼尾稍向上翘起,里头黑白不大分明,给人似醉非醉的感觉。 但是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或许是眼中神色,或许是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出的轻松感,具体的哪处不同江潮不明确,却十分确定,他的变化都是因为身后那个人。 沉默没有太久,骆深就带着满眼的笑意说:“劳烦大哥跑这一趟。” 江潮袖中手掐了一把掌心,重新挤出来一个笑:“若是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跟我说,我去找他重新敲定。” 骆深这回没多说,点点头。 后头韩将宗已经等的不耐烦,又轻咳了一声。 骆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江潮说:“大哥进去喝盏茶再走吗?” “不了,就走了。”江潮说。 骆深没留,于是江潮不好再待下去,远远朝着韩将宗一低头,转身留下一个背影。 韩将宗看了那方向一眼,走到骆深身边,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嗯?” 韩将宗状似无意,含混道:“那两个案子,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去把知府叫来,我交代他两句话,让他重新审判。” “没有啊。”骆深又说了一遍:“这样挺好的,公正合理。” “噢,行。”韩将宗点点头。 二人一道进门,佟兴看韩将宗又回来了,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少、少爷,中中中中……” 骆深:“中午我们在家吃,去告诉厨房一声。” 佟兴猛的一点头,差点抻着自己的腰。连忙跑向厨房。 韩将宗望着院中景色,语气仍旧是那个说不清哪里奇怪的语气:“那你就直接跟他说,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用麻烦他了。” “我……”骆深站住脚看他,韩将宗任由他打量。 骆深叹了口气,“成,下回见着我跟他说。” 韩将宗:“也不用特意说。” 他这种有点醋有点酸的感觉很奇妙,跟一身的乌黑甲光格格不入,跟他本人格外不符。 骆深心里有些痒,像有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的轻轻的抓。 果然,这种人在刀光血影中厮杀惯了,露出一点温柔就足以致命。 “……将军,”骆深说:“要不你别走了吧。” 韩将宗看着他。 骆深嘴里咬着那木棍,声音虽哑但是仍旧清晰无比:“我养你啊。” 这甜言蜜语但凡一个陷入爱情漩涡的男人都难以抵抗。更别提已经沦陷的韩将宗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着他。 骆深想了想,举起手来:“我发誓,绝没有半字假话。” 俩人站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满园的枯枝都似在瞧热闹,不停地“哗啦”着鼓掌。 这秋日艳阳下,韩将宗眯起眼打量眼前人。 骆深唇抿紧等待审判,指尖有些无措的搓几次。 韩将宗迈开腿往里走,干脆道:“行啊。” “!” 骆深三两步跟上去,差点顺拐。他要细问,韩将宗下巴点了一下前头,“我岳父在前头等你呢。” 骆深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一望才看到骆老爷站在茶楼下头张望着这边,见他望过来,连忙朝他招手。 骆深略一犹豫,韩将宗不怎么在意的说:“去吧。” “等我一下,很快。” 骆深往那边过去,脚步迈的又快又急。 衣摆不停地扬起落下,在半空中翻飞起舞,眼花缭乱中显得腿尤其的长、直。 韩将宗眯眼盯了一会儿他挺拔的背影,在窄腰上停留片刻,眼中神色逐渐暗沉下去。 骆深到了茶楼牌下,匆匆喊了一声:“爹,您找我。” 果然,骆老爷先惊问:“你嗓子怎么哑了?!” “风寒。”骆深不欲多说,问:“什么事?” “怎么得了风寒了?”骆老爷想了想:“那天吹大风吹的?” 越说骆深越觉得不好意思,只想快点略过这个话题:“嗯,是。” 骆老爷叹声气,骆深抢他前头说:“您有事没有?将军等着我呢。” “果然是韩将军!”骆老爷一把拉住他,探出头望了望湖边站着的人影,“早晨走的急,好说歹说拦不下,这怎么又回来了?走一半觉得钱不够,又回来跟你要钱啦?” 骆深知道韩将宗这形象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无奈的说:“落下东西,回来取。” “什么东西?”骆老爷问。 骆深张了张嘴,冲湖边走廊上招了招手。韩将宗余光扫到,往这边走过来。 即便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但是周身气势仍旧磅礴骇人。骆老爷不禁退后半步。 骆深:“我叫他过来,您想问什么自己问吧。” 说话间韩将宗走到眼前,眉梢往上一挑,意思是:什么事? 骆老爷心差点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骆深:“我爹问你,落下什么重要物件了值当回来取一趟?” 他眨眨眼,眼中明明白白告诉他,赶紧说,说完走人。 韩将宗正等的不耐烦,闻言升起一点恶劣本性来:“取顶重要的一件宝贝。” 骆老爷睁大眼睛看他,一旁的骆深悠闲放松的准备听他胡扯。 “他。”韩将宗往骆深那边抬了抬手,“我来娶他。” 骆深浑身汗毛一诈,热汗立刻就出来了。 韩将宗继续接上话说:“取他送我的一件信物。” 骆老爷叫这大喘气给憋了个老脸通红。 他转瞬想起这‘信物’该不会是欠条一类的,便脱口问:“什么信物?” 韩将宗笑了一声,骆深看到直觉没好话,果然听他坦然道:“定情信物。” 骆深:“……” 骆老爷满脸五官皱到一起,别提多难看了。 韩将宗却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一礼,语气猛然收敛:“岳父。” 他正经道:“这回匆忙没顾得上带见面礼,下回一并补上。” 听这称呼,骆老爷差点跳脚。 从得知骆深昨夜睡在韩将宗处,他就已经断定二人关系。但是此刻听他毫不掩饰说出来,还是有些不得劲。 若不是韩将宗身份摆在前头,定会伸手抽他,最差也要摆脸送客。 骆深看着骆老爷神色,心中想的却是:这样也好,早晚得过这一关。 余光扫一眼罪魁祸首。 韩将宗装作没看到,大喇喇站着。 茶楼顶上枯枝在摇,几人脚下落几片残叶,立刻有小厮准备上前来收拾。 骆深清了清嗓子,手抵在唇边,说:“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交代清楚。” 他要走,看一下骆老爷。骆老爷欲言又止,最后极其头疼的摆摆手。 骆深抿抿唇,转身走在前头,最先踏上了花间弯路。 韩将宗慢悠悠跟上他。 眼睛也没闲着。 前人后腰间的景泰蓝坠子似乎是秋千成了精,来回晃荡个没完。 把人心里的湖水都搅和起三尺高浪来。 二人一道进了卧室,骆深不发一语关上房门,转身就扑到韩将宗身上,激烈的吻了上去。 男人之间的吻总是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和征服感。 韩将宗退了半步,转身把他抵在门上,双手扶上了那取人性命的窄腰薄胯。 攻城略地般的占有欲一瞬间爆发出来,呼吸转瞬急促,汹涌、热烈、霸道的回应将两人紧紧包裹在一处。 ………… 第44章 …… “什么时辰了?” 骆深坐起身来, 天光透过明纸照进来,在房间内画出匀称温柔的线条。丝滑锦被从背上滑落,便只剩下了温柔模糊的光斑。 那肩上肌肤滑不留手,比之桑蚕丝锦被毫不逊色。 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因为多了温度。 韩将宗过来给他把柔滑细腻的里衣披到身上, 顺手摸了一把那腰间经过个把时辰仍未消退的指痕, “还能出声儿呢, 厉害厉害。” 骆深眼睛转到眼尾瞥他一眼, 眼睑下头浑然天成的一点暗色印记同鼻侧眼窝里的阴影互相呼应, 把整个瞳仁都映衬的灿然耀辉。 温情、妩媚, 带着笑。 太致命了。 不,太要命了。 韩将宗想把命交给他。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什么叫“此去良辰美景虚设”, 什么叫“多情自古伤离别”。 骆深修长白皙的手指不停在衣带间穿梭, 边垂眸说:“我想到一首诗,柳永的,雨霖铃。” 韩将宗一顿, 心跳猛的增快。 骆深已经开始念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他越说,声音越小音调越低,到最后尽然哑透彻了。 韩将宗确定自己刚刚没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这种默契和共鸣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他不动声色取来外衫, 又去桌上的水盆里随手洗了一把手,自药包里拿了一颗缓解沙哑的药棍,喂给骆深。 骆深咬在嘴里, 舌尖略过即刻要收回的指尖,轻轻一转收回, 露出一个漂亮的带笑唇窝。 韩将宗舔了舔牙,眼皮压低一线,要笑不笑的说:“就这样还不老实,我得再跟你‘好好’的交代交代……” 骆深眯起眼笑起来,将乱七八糟的被子一掀,下床去寻自己的配饰。 白絮玉垒山水佩,菩提雕件,攢金丝楠木半包后腰坠,数条参差蜀绣丝柔顺均匀的坠在最下头…… 韩将宗坐在一条腿撑在床上,搭着一条胳膊看着他动作,像欣赏一副画。 贵气天生,即便没有那些配饰,也难掩金贵气质。 他想,或许是因为人长得精致漂亮。 “嗳,骆深。”韩将宗盯着他双眼,沉沉道:“此仗打完,我就回来。等我回来。” 骆深看了他一会儿。 韩将宗抬手招了一下,骆深没动。 二人无声对视着,片刻安静仿佛过了许久。 韩将宗站起身来,顺着那视线走过去,到了跟前把人一揽,紧紧的抱在怀里。 “每三天一封信,会有专门的人送到你手上。你记得看,也记得回。” 韩将宗亲了亲眼下光洁的额。 额角的发丝柔软细密,同瞳孔一般乌黑。他伸出布满薄茧和细小伤口的大手轻轻揉了揉。 粗壮结实的骨节硬朗万分,声音软和了下来:“最多八个月,一定等我。” 夕阳下去不见月,今夜天气有些阴。 孙家成带领车队一行按照原本速度行进,赶在天黑之前到了转山西歇脚的大客栈。 韩将宗和大刘都不在,那这十万两银子的安危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孙家成不敢离眼,坐在马车的箱子上等上司回来。 一等到半夜,刘副将终于同韩将宗一道追了上来。 刘副将看见客栈外头整齐排列装满大箱子的马车,吊了一天的心中从嗓子眼里吞回了胸膛里。 “太好了,太好了。”他下了马车,挨个去拍箱子,亲切的说:“能再次看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孙家成:“……” 韩将宗高高在上,骑在比夜色还漆黑的大马上,一刻不停的吩咐:“把所有人叫起来,整装出发。” 孙家成:“……” “现在,就,出发吗??”他问。 韩将宗回望一眼来路夜色,马身上的骢毛同主人一样,裹了一层细密冰霜,应该是疾驰导致的。 他声音比冰霜还要冷,万分肯定的说:“是,早到早交差。” 刘副将在后头拼命使眼色,孙家成得到暗示,跳下车去安排。 韩将宗转回眼,改成眺望即将踏上的远方。 路旁枯枝暗影悄然,除了黑,还是黑。 “将军……”刘副将凑过去,讨好的笑了笑,还没笑完,就听韩将宗冷冷道:“滚蛋。” 刘副将:“……” 刘副将没有滚蛋,还不要命的往前凑了凑,倒是什么都没说,跟着嘿嘿嘿一通笑。 终于韩将宗扫了他一眼,“瞎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刘副将笑着说:“不敢瞎笑,不敢瞎笑。” “当心我抽你。”韩将宗说。 刘副将连连摆手,看了一眼四周,发觉都是半死不活耷拉着眼皮的士兵,就连马都有气无力的在原地跺脚。 “照我说差不多就行啦,大老远跑回去,待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刘副将嗨了一声,“多睡那一觉干嘛呢?” 韩将宗从眼角瞥着他。 刘副将吭哧吭哧的咧着嘴笑个没完:“你一大早那个欲求不满的脸色唷,我老天,结果跑回去一趟,好了,这回肯定睡够了……” “闭上嘴,滚远点儿。”韩将宗骂一声,想起骆深来,唇角不自觉往上提了提。 “诶诶诶,叫我说对了吧!”刘副将指着他脸上的笑,得意了两句半,挖苦道:“反正是要分离,多睡那一觉也没什么用,平白耽误事儿。” “有用。” “啊?” 韩将宗:“只要他体会过‘策马奔腾’的感觉,一般的小骡子就看不上了。” 刘副将体会着这黄兮兮的一句话,只觉得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 孙家成催马走过来,扭扭屁股坐的更稳当些,问:“什么策马奔腾?” 韩将宗墨色瞳仁一动即收,猛地一甩缰绳,骏马随着他动作率先奔驰而去。 刘副将牵起马头,点了点那飞跃背影,“走啊小孙,一起策马奔腾啊——” “……”孙家成觉得他俩去了一趟洛阳,一块儿魔怔了。 歇过半夜的队伍半柱香内离栈出发,整齐而刻意放松的脚步和车轮轧在地上的“吱嘎”声一同响起,飞快的奔北而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日后,日夜兼程的队伍终于一脚踏进了山西边界,与此同时,韩将宗的第一封信也到了骆深的手里。 我少爷亲启: 展信安,你收到这信的同时,我应当已经到了山西地界。你当好奇为什么不直接北上,还要绕路到山西一趟,我来告诉你实话,为了看看能不能从山西的富商手里搜刮点脂膏……你聪慧,应当猜到了,并且还在笑我。 没办法啊,朝中穷,军饷久不到位,若不是你有钱,恐怕我凑不够这些银子,回到军中还要挨老将军一顿骂。 …… 好了,这回就说到这里,刘倩影又要过来絮叨了。 你抓紧时间,看完立刻回信,让给你送信的人再带回来,他知道我的具体路线。 对了,忘了说,别忘了,离江天那崽子远点。 今日的天仍旧阴沉沉的,辰时过了大半,却还笼罩着一层雾气。 骆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伸手摸了摸最后的五个字:韩将宗亲笔。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缓了一会儿才折好放回信封里,夹在一本野史中央。 “先生哪里人?怎么以前没见过。”骆深笑着问。 垂手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一身的风尘仆仆,模样有些糙,闻言立刻回:“小人是安阳人,负责林州往来的信报,前日新得将军提拔,叫跟在身边做事了。” 骆深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和气,一点不见大门大院的颐指气使。 但是又自带一种疏离感,同他金贵穿着无关,似与生俱来的贵气使然。 这贵人蜷手在唇边一咳,袖口双金丝纹绣祥云闪过哑光,手也白的发光,脸也细腻干净…… “咳。” 门边的人猛然回神,后脊上攀出一层汗珠,匆忙说:“小人丁锐,将军唤我小丁。” “唔。”骆深桃花眼一弯,好脾气的笑了笑。 丁锐松一口气。 骆深:“有劳少倾,我给将军回封信。” “您请。”丁锐立刻把脖子往下弯了弯,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 骆深取笔研磨,认真写满了一页纸。 稍晾干些,他将纸折起,小心取出新信封来装进去,又题字封蜡。 待蜡干了,才捏着新走过来:“有劳您将这信送到将军手中。” 骆深摸了块整银出来,一并交给他。 丁锐看着这足抵自己仨月的银子连连摆手,整个人都慌了。 “不、不用,为将军做事,我……” 骆深不等他表完衷心,不由分说往他手中一塞,点了点那信:“将军信中交代,路途遥远辛苦,叫我好好犒劳,小哥儿且收着吧。” 丁锐一时进度两难,骆深朝他一笑。 眼睫投下一片朦胧模糊的阴影,眼尾微动,眼神中充满狡黠。 “小哥哥可别叫我抗令啊。” 丁锐不知道骆深同韩将宗的关系,只觉得信件上肯定是机密事,但是摸不准是在商讨什么,因此不敢怠慢一分。 尤其骆深朝他一笑,脑袋里头更加懵了。 他连忙接了:“是!” 第45章 送走丁锐, 骆深一脚踏进院内,立刻有人从里头匆匆跑了出来。 “少爷,老爷请您忙完了过去一趟。” 骆深想了想,点点头。 骆老爷在厅门口张望, 见他过来视线又绕过他望了望后头, 确定再没有别人, 才拉过他问道:“谁来了?” 骆深进去寻到茶壶倒了杯茶水, 喝了一口有些热, 便放在桌子上。 “问你话呢!”骆老爷作势抬手要拍他。 “您以为是谁啊?”骆深坐在椅子上, 倚着小桌一旁:“反正不是韩将军。” 骆老爷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也跟着坐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 他对韩将宗总有一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敌意,非要追究, 大概就跟自己种的良田被猪给拱了一个态度。 都好不到哪里去。 “今天不忙吗?”他问。 骆深一动不动盯着外头:“还成, 等下要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么和为什么等下再出去,骆老爷选择了第二个问题:“等什么?” “江天说同我一起去牡丹楼。”骆深说:“等他来找我。” 之前骆老爷是不大瞧得上江天的,觉得他不务正业、沉溺声色, 但是自从韩将宗出现后,突然觉得江天也挺好的。 胜在没心眼,挺实在。 正说着,骆深端起茶盏来将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搁回桌上。 “江天来了, 儿子去忙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骆老爷张张嘴,看他头也不回的走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心说:算了, 他应当也挺烦的。 江天刚远远露个头,没走几步就被匆匆走过来的骆深一把拉住, 拽着他往外走去。 “诶诶诶……”江天嚷起来。 “我爹看着呢,别喊。”骆深说。 江天瞬间闭紧嘴,跟着他一道出门爬上车,探出脖子望了望院子深处没有人追出来,才瘫在车厢上。 “你爹最近可真能唠叨,是不是岁数大了,到年纪了。”江天仰天“啊”一声:“我还是怀念以前他瞪我没好话的时候,痛快啊——” 骆深脱口回怼了一句:“你爹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池塘里,洛阳的鱼都快叫他养绝种了吧?” 江天没忍住笑起来:“滚蛋,别瞎说……” 骆深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马车转入长街,江天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高挑腿长,腰是腰臀是臀,穿衣裳还好看。 十分绝。 他忍不住问:“深哥,将军走了,也没见你消沉啊?” 骆深:“该赚的钱还是得赚。” “你成天往外跑,将军能放心吗?”江天打量着他身上淡紫飘月色的圆襟水光纱罩衣,只觉得柔光缎闪,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那上好质感。 他不自觉吞下唾液,眉心也跟着微微拧起:“不是有句话‘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胃’,然后再给他家一般的温暖,就成了。你,你……往后吃穿住行,还是别太招摇了。” 骆深嗤笑一声。 其实他吃穿方面讲究倒是事实,却实在算不上招摇。 “你见过那些夜不归宿的男人有因为外头的姑娘地板擦的多干净,衣裳穿的多朴素,品行有多么贤惠居家,而乐不思蜀的吗?” 他一挑眉,以前意气风发的劲头即刻附身:“还不是因为漂亮、会勾人、活儿好。” “啊!”江天眨眨眼,让他说愣了:“啊!” 骆深唇边笑意加深一些,看上去意味深长:“就得让他不放心。” 江天抻了抻脖子,无话可说,伸出来一个大拇指。 二人刚到牡丹楼,骆深率先进了雅间,江天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问:“我能进去吗?” 骆深好笑道:“突然这么客气。” “不是,”江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想起之前被人撞破紧要关头,有些后怕,“……韩将军不会再突然回来吧?” “应当不会。” 江天松口气走进去,显然还有点吓破胆后遗症。 “也没有那么吓人吧。”骆深说。 “没有那么吓人!?”江天龇牙咧嘴的指了指自己,“我当时,裤子都脱了,都涌到口儿处了!他突然进来纱帘还露着好大一条缝!我……” 骆深严肃看着他。 江天咬着牙吐槽:“更可恨的是那姑娘嘴上没数!紧要关头吭哧咬我一口,这特么……我差点给她跪下哭一场!” 骆深没忍住,低眸笑两声。 “还笑……”江天委委屈屈的说:“我真是服了,你俩谈情说爱腻腻歪歪,差点把我后半生的欢乐搭进去。” “这样,我补偿你。”骆深笑着说:“今晚出阁的姑娘送你房里去。西域买来的,长得好,声音柔的能滴出水。” 江天想了想,有些不情不愿。 骆深:“皮肤白滑,尤其那腰,细,还会扭,水蛇一般……” 江天打个寒颤,心底激动面上为难的撇了撇嘴,“……成吧。” 骆深眼睛弯的弧度略大些,拍他肩膀一下,走向栏杆处。 他坐往美人靠上,上半身放松向后一仰,透过轻纱望了望楼中景象。 这会儿正是人最少的时刻,楼下的高台上已经趁着清闲布置场地,将昨夜鼓皮尽数撤去,换成了大串的铃铛和长牛角。四周吊上艳红纱帐,层层叠叠错落在半空中。 一看就是个旖旎火热的场景。 待布置完成,雕栏大门一开,只等着夜幕降临。 胭脂红唇,纸醉金迷,一晌贪欢。 直至天明。 洛阳果真不夜。 骆深盯着一处出神,脑里心中都是韩将宗,不可自抑的想:北面的不夜,也是这种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吗? 不对,该是明火鹰眸,风声鹤唳。 “想什么呢?”江天凑过去随着他视线往下望,只看到忙碌的伙计,还有几个闲人看客。 骆深突然说:“我要去山西。” “?”江天反应过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什么!”他震惊道:“千里相会去找韩将军吗!?” 骆深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对着外头小四匆匆吩咐:“去,把秦掌柜叫过来。” 山西。 韩将宗留两日,将银两换成物资,装在大斗车棚里,片刻未歇北上。 行程之所以这样急切,因为北面已经开打了。 铁勒三番五次试探深浅,终于猜出大将韩将宗没在军营,夜间突袭,烧了仅剩的粮草冬衣。 这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沈老将军紧急制定作战计划,在乌罗布山以硬碰硬。 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这算是由两军对垒,一把火烧成了马革裹尸的局面。 韩将宗深知军中缺吃少穿,恐怕撑不住。日夜兼程赶到乌罗布山南二里地远的军营里。 他一到,即刻下发冬衣兵器,饭也管饱了,菜里也见到了肉丝,拖欠几月的俸禄也依次下发。 大军有了主心骨,没了后顾之忧,死气沉沉的大军犹如冬冰遇春水,活过来了。 就着水涨船高的士气,韩将宗为首当晚突袭铁勒,大获全胜。 当然,也烧了对方的粮草。 沈老将军黑了好几天的脸,终于添了点血色。 傍晚十分清点人数与缴获兵器数目,韩将宗站在营帐外头绷着脸看着众人。 眼窝明显,瞳仁深且黑,眉骨似是钢铁坚硬。 手下士兵看一眼都觉得腿肚子转筋,同之前一样的可怕。 但又不完全一样,怕是夕阳给渡上暖色的原因。 大刘深一脚浅一脚的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头儿,大将军叫你。” 韩将宗扫了他一眼。 刘副将退半步,连忙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军中设有一个总将,三位分将,每人再设两副将,但是能被称为大将军的,只有这帐篷中的沈老将军一人。 主帐三五日变换一次,不是亲近人分不清在哪里。韩将宗转悠两圈,一把撩起厚重门帘钻进去,站得板正挺拔:“沈老!” 面前这老人年岁已高,却还精神矍铄,双眼亮堂似鹰胜虎。 “还知道回来啊?” 韩将宗没吭声,站在门边像座山。 沈老瞪他一会儿,中气十足的骂道:“办个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叫小孙去叫你也装死,催你的书信去了三封你可有回复一封啊!?早两天回来,还至于走到这个局面吗!你看看外头烧焦的粮草还有地上的尸骸!” 他猛然喝道:“韩将宗,你认不认罪!” 韩将宗身后背着光,整张脸隐在昏暗帐中,看不出神色。 片刻后,他说:“认。” “好。”沈老也不多说,立刻吩咐守卫,:“拖他出去,杖责二十。” 他指着韩将宗,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还能站的起来再过来同我说话!” 守卫一时不敢动,韩将宗率先扭头出去,走在最前头。 军中行刑与外头不同,外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群众,武夫结实点,也差不了太多。打板子的人也收着力气,怕把人真的打死。 军中可不一样,都是提刀砍人的汉子,胳膊上肱二头肌绷的老高。一棍子上去,恨不能把棍子打成两截儿。 韩将宗受刑,大刘观刑,行刑人是沈老亲卫,壮的跟山一样,挥起军棍遮天蔽日。 好不容易打完了,大刘连忙上前扶他,韩将宗摆摆手,咬着牙站起身。 又返回去找沈老。 一路上大腿上的血混成一条线,从衣裳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大刘心惊胆战跟着,看他一把掀开门帘,低头钻了进去。 沈老负手站着,闻见血腥味,眼珠子动了动,但是仍未回头。 “打完了?”他苍劲有力的声音响起,问道:“打的你冤吗?” 韩将宗默了默,才说:“不冤。” 这倔脾气也不是一两天惯出来的,沈老叹了声气,转过身,上下扫他一眼情况,又叹了声气。 “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没把你打趴下最好。” 韩将宗不吭声。 沈老上来望了一眼他脚下积攒的深色印记,呼出一口气去:“去吧,找大夫看看,别伤到骨头。” 韩将宗转身便走。 “将宗,”身后人将他叫住,“这回军饷一大半都是洛阳的骆家出的,我都知道了。” 韩将宗的手顿在门帘上,侧脸绷紧,整个人都坚硬的像乌罗布山之上积雪的岩石。 紧接着,沈老声调降下去,语气也委顿了不少:“这回军饷到位全靠你一力周旋,大户人家少爷脾气坏、心气傲,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听这意思……和这语气。 韩将宗也没有听出来他到底什么意思。 沈老:“咱们一码归一码,有功当奖,有过当罚。只是,”他略停一下,继续说:“军中物资匮乏没什么好东西,又是要打仗的重要时刻,这赏赐,先欠着啊。” 韩将宗头微微一动,露出半张脸,沈老立刻解释:“肯定有的!这你放心,我亲自跟圣上去讨!” 放到平时韩将宗肯定会怼两句,再不济,也要嘲两句朝廷,这回不知想到什么,只点点头作罢。 沈老只当他真受了委屈,因此没再多说。 韩将宗出了帐,额角发出一层汗,叫冷风迎面一兜,一股凉意从头冲向脚。多亏大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将军……” 韩将宗定了定神,眼中颜色更深了,咬着后槽牙冷岑岑一笑:“……回帐。” 第46章 洛阳。 骆家早早点了灯, 越黑越亮,到了半夜,正厅里头亮堂堂一片光。 骆老爷真是密切关注儿子动向,稍有风吹草动就一跃而起叫来问话。 这回是直接从牡丹楼里叫回家的。 骆深站在厅中许久, 换了数种姿势来缓解麻木的双腿和酸痛的腰。 “我一天好几趟的找你, 你也挺烦的对不对?我为什么找你?”骆老爷喝骂:“就知道你脑袋里没装好事儿!” 骆老爷憋的满脸通红, 气急败坏一拍手, 骂道:“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自己去山西, 怎么你那个秦掌柜腿瘸了, 走不了路,去不成吗!?” 骆深站在他对面, 衣裳剪裁得体,整个人高挑挺拔。 “好好好好, ”骆老爷一连串的摆手, 转了几圈抓起个描砂金龙凤杯来往他脚下一摔,“啪”一声怒响,“你说说, 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骆深没立刻说,片刻后冷静了些才说:“盐……” 一字出声,就被立刻打断了:“眼怎么了,眼瞎啦?!” 骆深:“……” 他顿了顿,才说:“城里粮食铺, 盐不够了。” 骆老爷瞪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一腔怒火:“……就算是盐不够了,让秦掌柜去运几车啊, 这点小事还用你亲自去吗?”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骆深说。 骆老爷眼睛瞪的前所未有的大,里头装满了惊、怒, 难以置信。 骆深想了想,又说:“以前也去过,也没见您这样啊。”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上赶着啊!” 骆老爷看着他,干净,贵气,温润有礼,不急不躁,举手投足大大方方。 多少年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到现在勉强稳定下来,终于到了松一口气的地步,却又来了个韩将宗。 这人勉强算个位高权重的,但委实不是良人。 “韩将宗往山西去了吧?”骆老爷终于忍不住,皱着眉苦口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要去拿盐什么,去给他送盐是不是?” 骆深停顿了一会儿,说:“不是。” 骆老爷压根没听清他嗓子里挤出来了什么话,恨铁不成钢的说:“那韩将军不是好人,一将成万骨枯,你知道他手中落过多少人命?而且他远在最北,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这能长久得了?” 骆深看他要开讲,索性坦然靠在一边。骆老爷瞪他一眼,他立刻站的直了些,面上态度也更加认真。 骆老爷分析说:“再说他身居高位,听惯了别人阿谀奉承,这往后你俩吵了架,他能让着你吗?” 老爷子越说越觉得不靠谱,不停摇着头:“距离、感情、脾气,总得有一样到位吧?你这……” “爹,爹,爹……”骆深示意几次才打断他,试探着问:“那您觉得江潮合适吗?” 骆老爷一顿,叫他问的有些措手不及。 骆深:“江潮这人身份不算太高,但是好歹是官家的人,稳定;而且咱们两家离得近,方便;再说他脾气您是知道的,没什么脾气,现在一直明里暗里对我示好,恐怕也不会让我吃亏。” 他偏头看着老爷子,抱着臂说:“您看他怎么样,喜欢吗?若是喜欢,我这就去找他。” 骆老爷皱眉看着他,似乎还没明白他说的话。 两人沉默了有一会儿,室内漂浮着无数细小尘埃,在灯下头游荡。 家仆尽数歇下,脚步声一丝不闻,整个宅子到了最安静的时刻。 良久,骆老爷“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眉心拧出三五道哀愁褶皱,“你……光我喜欢有什么用?我还能活几年??再说江家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江潮还算挑的起来大梁,这事若是叫你干爹知道了,那咱们两家的交情还要不要了???” “嗳,爹问的好。”骆深笑起来,笑意直达眼底,“儿子喜欢,不奢望您也能喜欢,但是您若是真能喜欢,我心里更高兴一些。” 骆老爷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儿大不由爹。 他不是小时候了,骆老爷心想。 他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考量,还孝顺懂事。 是个好孩子。 不,是个好男人。 骆深眼神晃了晃,里头笑意加深了:“我觉得他挺好的,爹……” 他从成年后再没撒过娇,这破天荒的一回让骆老爷生出一点心软来,他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多年情愫涌上心头,眼中刹然一热。 他连忙撇过头。 骆深又叫了一声:“爹。” 带着些小心和祈求。 他长这么大,骆老爷还从来没见他求过人。 骆深要继续说,他心中却猛然泄了劲,不可控制的叹了一生气。 心说:干嘛要让他为难呢? 短暂沉默后,骆老爷带着年过半百的老人特有的嗓音,摆手说:“算了……你自己看着吧。” “谢谢爹!”骆深笑着喊了一声,转身往外走:“那我天亮就启程!” “诶!不对!”骆老爷忙的转头跟了两步,站在门边扯着嗓子冲他背影喊:“这跟你去山西有什么关系——!” 但是骆深脚程很快,眨眼已经走没了影。 深夜很快过去,骆深短短休息一会儿,天明十分起床洗漱。 他挨一顿批评,一点都没影响神清气爽的挑衣裳。 随着渐渐升起的日头出门,在影碑旁边碰到抄手等着的秦掌柜。 穿着束口衣裤,罩着合身外衫,肩上扛着个半大包裹。 骆深脚下一顿,打量着他一身行头。 秦掌柜主动上前:“老爷叫我来的,说陪您一块去山西,估摸着您也快出门了,就没有进去。” 骆深猛然回头,小院中落木萧萧,回廊幽深曲折。吊脚茶楼独自窝在一旁,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大片的影子。 尽头处,正厅檐下金粉闪烁,张着门扉大口一动不动,犹如金狮麟虎沉睡着。 大口边上人影一闪,隐约是有人往里去。 骆深一路快步急行,直奔那人影而去。 他气喘吁吁站到门口,叫了一声:“爹。” 骆老爷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厅内一副山水画,含糊说:“山西有我位老友,我已将书信送去托他照看,你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骆深双目发热,又喊了一声:“爹。” “唔。”骆老爷应了,清了清嗓子:“去吧。” 乌罗布山南面营帐。 韩将宗并不知道骆深已经出门往山西去。 那日丁锐往洛阳去送信,他则在山西境内逗留两日,随后被沈老三封急信召回,没有等到回信。 丁锐带着骆深亲笔往山西找人,扑了个空。紧接着一路北上,往北疆赶。 一路日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才将回信送到韩将宗手上。 就这,韩将宗还嫌慢了。 我的将军,展信安。 近日白天不离家,晚上在牡丹楼忙一通,吃的不错,睡得也好,嗓子已经恢复完全了。还比之前更上一层楼,抽空让你感受一下。 这送信的小哥挺有趣,将军眼光不错。 对了,你的兵缺盐吃吗?山西太原有咱们家一处铺面,缺的话让掌柜给你调齐。 不说了,江天来找我一同去牡丹楼。 今晚出场的姑娘长得不错。 骆深亲笔。 整整一页,字方正略带勾连,大小合适,一行都不少。 韩将宗又看了一遍,确定了自走后,骆深的生活仍旧有滋有味、丰富多彩。 还有空来招惹自己。 ‘嗓子已经恢复完全,抽空让你感受一下’、‘送信的小哥挺有趣’、‘今晚出场的姑娘长得不错’,无一不藏着心思。 在招人惦记这方面,骆少爷居第二,只怕无人敢认第一。 韩将宗确实有些陈醋上头。 跟骆深的悠闲自在想比,他腿上伤没好,有事的时候撑着,没事的时候趴在床上休息。 高低立现,衬托的他有点艰苦又有点惨淡。 但是他长在这里二十年,早已习惯了,并没有因为去洛阳短短时日就养成骄奢习惯。 不习惯的唯有一样,骆深离自己太远。 伸手够不着,心里就放不下。 不过,信中提到缺盐那里,‘咱们家’这三个字,着实让他心中升起涨暖感觉,离京二十载,第一回 有了归属感。 韩将宗又看了几遍‘咱们家’三字,勉强把前账记下,留作日后再算。 对折把信叠整齐,拉开衣领一侧,压在里兜深处。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韩将宗问。 丁锐站在门边,胆战心惊看他脸色接连变化,最后停在了有点不爽但是又勉强按下不提的细微表情上。 丁锐小心翼翼回想洛阳那贵公子说过的话,首先想起来他精致样貌和金贵穿着。 ……同样是□□凡胎,怎么人家一举一动就贵不可言像飘着仙气呢?? 他魂飞万里,想起那崭新一锭银,高兴的差点笑出声。 韩将宗看他一副被勾了魂魄的模样,眼皮极其不明显的往下缓缓沉。 丁锐一抬眼,正看到一双如鹰如钩的眼,被眼皮压住一半,正注视着自己,当即后背如毒舌盘踞而上,油然窜出一阵凉意,自脊背直冲天灵盖! “扑通!” 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视线仍如芒棘在背,顷刻间就把人骇出一身冷汗。 丁锐手伸进腰间钱袋,把银子掏出来,匆忙说:“这是、是骆公子,给我的赏钱……” 韩将宗盯着那银锭一角,脸更黑了。 丁锐吓得发抖,心说这不是你让他打赏我的吗?怎么一副我抢了你的钱一样的表情? 韩将宗起身走过去,到了他跟前蹲下身,大腿伤口因为挤压绷裂些许,他毫不在意,沉沉问:“还说什么了?” 丁锐不敢隐瞒,脑中拼命回想,结结巴巴的说:“公子说是您犒劳我旅途辛苦,让我不要为难他,务必收下这钱!” 韩将宗冷恻一笑。 骆深这崽子着实该打,先不说在信上撩拨他,还光明正大同他对着干,越让他离江天远点,他倒是凑的越来越近。 甚至还能假借他的名义对着个送信的勾勾搭搭。 □□。 丁锐跪在地上,双手扣地,留下明显的汗渍印记。 银锭摆在地上,边缘上闪着一道白色亮光。 韩将宗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硬生生往旁边一扯,“去吧。” 丁锐满头大汗,洗澡般淋漓一片,盯了一眼跟前银锭。 韩将宗气的站起身,浑身都被无形的黑气笼罩起来:“既赏你的,你拿着就成了!” “是,是!”这丁锐果然很有趣,这种要命的时刻,在阎罗眼皮子底下一把搂起银锭!狂撒开腿跑了! 第47章 乌罗布山环环绕绕,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山下少雪少雨,干冷干冷的。 走近些就能发现,这山不似寻常一座, 而是接连起伏, 似土坡一样层层堆积。土坡硬的像石头, 坡上银松植被绿的发黑, 几十年不见长一截儿, 硬的像铁。 在这里扎营, 易守难攻,谁都别想轻易前进一步。 铁勒顶着‘傻大个儿’名头, 终于聪明一回,把营帐建在了半山上。 就是不知道棉衣得穿多少, 够冷的。 韩将宗这边已经开会预备着第二次突袭了。 会议桌摆在沈老帐篷中, 简单几块木板砸到一起做成椅子,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 就这,数量还不管够, 除了四位主将坐着,其他人一律站着。 “就算打不退铁勒,也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损失惨重,什么叫闻风丧胆。”沈老眉梢嘴角都撇着, 八百年不曾笑过一般,清脆一点桌子:“成,就这样, 今夜谁都别睡了。” 所有人一起起身领命:“是!” 鱼贯出帐,沈老说:“将宗留一下, 再推敲推敲从哪处攻入。” 韩将宗向来负责头阵,也总是留到最后,已然习惯了,闻言站到一边:“是!” 所有人退出干净,室内烛火熄掉三根,只留下沙板旁边的一根,静静烧着。 “不用再推敲了吧?”韩将宗说:“思来想去,没有比河口更好的突击点了。” 沈老点点头,头发也白,鬓角也白,在灯下映着光,“还有两句话要交代你,不怕死行,但是不能不要命。” 韩将宗沉默片刻,咧开嘴笑起来。 沈老瞅了瞅他大腿:“伤还疼吗?” “有沈老关心,”韩将宗痞笑着说:“心里不疼了。皮肉还疼。” “噢,”沈老笑骂:“打的你轻!” 气氛陡然轻松下来。 原两人一坐一站,沈老点了点年久失修的缺角糙木桌:“坐吧。” “不了,腿疼。” “你唷。”沈老叹声气,想到近来士兵身上的棉衣,想到他一己之力筹备二十万军饷,一时感慨万千:“你啊……” 韩将宗眼中一闪,竟然又主动坐下了。 “沈老,我有件事要提前告诉您一声。” 沈老直觉没好事,还是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啊,比腿疼还重要。” 他直觉果然很准,这事相当了不得。 韩将宗开门见山:“等这仗打完,我就打算退了。” “嗯?!!” 激动之余,沈老嗓音都劈叉了:“你说什么!?” 短暂震惊后,沈老激动的说:“你父母都没有,京中留着四五处空宅子,没老婆没孩子……” ‘没孩子’仨字刚起个头,就听韩将宗说:“有,有老婆。” “?”沈老眼睛瞪的前所未有的大:“哪家的?我怎么不知道??是附近的姑娘……” ‘姑娘’俩字未出,韩将宗又扔出来一颗炸弹:“洛阳的,骆家。” 竟然真是他。 近事一连串,沈老声音都不稳了:“你该不会……跟那骆家的公子哥,做了什么交易吧??” 就知道这银子没那么容易凑够! 这下,得力干将又是出力气,又是受委屈,这骆家的债主现在还要把他圈养起来,一辈子为奴为仆受尽折辱吗? 沈老越想越气,头发茬子差点戳起来:“不行!” “……”韩将宗浑然不知他内心戏,一时愣住了:“嗯???” “借了他多少钱,等朝中军饷到位,立刻还给他,再按照钱庄的利钱足足给他,多一个铜板的便宜都不占他的!”沈老怒气冲冲一拍桌子,孱弱木桌簌簌发抖,恨不能往下抖木屑。 “万万不可受他胁迫,若是讲不通,那就用手段,商绝不敢压官。我还等着看你娶妻生子……” 韩将宗一摆手,刚要解释这个胁迫问题,又觉得越解释越费劲,只要目的达到,别人爱怎么想去罢。 沈老见他沉默,更加笃定心中所想,只觉他为士兵呕心沥血,对朝廷赤胆忠心,为人民鞠躬尽瘁。 韩将宗站起身来朝他双手一捧,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心下已定,不可再更改。若是沈老觉得亏欠,就帮我跟朝廷讨伤退官职的时候,往南边点。能在洛阳最好不过。” 退伍。尤其到高位官职,除罢黜外,一般有两种退法:老退、伤退。 老退就是寻常告老还乡,伤退则又分两种:无行动能力、全须全尾但是受了重伤,不能继续带兵打仗。 无行动能力的,朝中管吃管喝到死,后半生无忧无虑。 而伤退,大部分有官职在身。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但是能力还在,可以继续为朝廷效劳,算是武转文官。 沈老心想,我以前都看错他了,原来他胸怀大义,将自己排在最后头。 ……就算退了,还要继续为朝廷效劳。 沈老看着他威武壮阔背影,过去的二十来年间,从未觉得他如此舍身取义、慨当以慷过。 出了洛阳城,走大半日,途径地一处南北歇脚客栈。 秦掌柜停下马车,抬高些声音问:“少爷,今晚在这里歇吗?” 不等骆深开口,秦掌柜解释:“这是道上最大一处客栈,过了这处,要走到明日晌午,才有个正经吃饭的地儿。” 骆深撩开车帘张望一眼,“看着挺干净。” “是。”秦掌柜笑着说:“凡是走洛阳山西商道的,大多会住这里,因此收拾的还算利索,吃喝也全和。” 洛阳点点头,正准备应下,但是转念想到韩将宗,内心的迫不及待再次水涨船高。 “不了。”骆深放下车帘:“继续走吧,出了河南再歇。” 秦掌柜猜想他此次出来一定不是单单为了盐货的事情,因此不再多说,继续赶路。 南北商道上往来人数众多,即便深夜也有不停歇赶路的过客。 他这一辆刻意装点朴素的马车混在其中豪不起眼,稍不注意,很快就消失在灰蒙蒙的道路尽头。 两日后,不知疲惫的马车,终于到了山西境内。 骆深寻一处客栈,从头到尾清洗一遍换上干净衣裳,带着厚礼去拜访山西知州。 他在山西产业众多,要想周转顺当,必得打点好上下官员。因此,逢年过节肯定是少不得送礼送情的。 同山西的知州也算有些浅淡交情。 骆深今次送礼不为别的,就是打听韩将宗住在哪里。 知州听说他来意,吃了一惊:“真不是老夫不说。将军位高权重身在哪儿,这涉及到军中机密,我一个小小知州怎会知道哇?” 知州岁数挺大,比起江首逸来还差点。骆深虽然年轻,但是站在他跟竟不露怯:“伯父,北边战线吃紧物资匮乏,将士们缺吃少穿我远在洛阳都听说了,因此资助了十万两作为军饷,想必您也听说了。但是我跟您说句实话,我拿那些银两出来,并不是为了将士,而是为了跟将军私下的一点交情。” 要不是听说他一抬手捐了十万两,知州万不可能跟他这么客气。 如今听来竟还别有隐情。 知州看着他,心说这‘一点’交情可真不浅,张口就是十万两。 再扫一眼骆深带来的见面礼,更加吁叹骆家可真不是一般的阔绰。随即,他想到传言中骆深的‘爱好’,不由停顿了一下。 上下一连,知州心中“咯噔”一跳。 骆深自身上掏出来一封信,边将信封打开,取出里头信笺来,边说:“这是将军几日前给我的信,您可看一看,其中不涉及什么军事机密,都是我二人私下闲聊。” 看人信件无异于扒人衣裳。 十分不道德。 知州连连摆手,从手缝里一眼扫到开头‘我少爷亲启’五个字,头发差点竖起来。 别说头发,这惊天关系、破天秘闻差点把他整个人惊的窜起来。 “既然您不好意思看,那我就先收起来了。”骆深也没打算让他真的看,见状叠好放进封内,又揣回衣裳里。 然后人便如同月亮上的兰芝玉树一般站好了。 知州只觉浑身透风,悔的想把自己双眼插瞎。 骆深:“将军走时同我说军中缺盐,当日来不及筹备,只得让他先走一步,我随后筹足食盐追来山西,同他的联络密探丁锐,走丢了,这才唐突上门来问您。” 他一句话真真假假搅合到一块,说的倒是有板有眼。 知州却知道这丁锐。 本来是山西的通信使,得了韩将宗青眼,这才调走。 这样一来,这番话就可信多了。 这人精抿了一会儿嘴,没明说,却道:“北面已经开打啦,你……不知道吗?” 第48章 乌罗布山昨夜经历了一场大厮杀。 黑红血液溅满白雪, 寒冰之上压出人形,整座山硝烟膨散,四处弥漫着一股呛鼻死气。 昨夜间韩将宗带领先锋部队直直冲进敌营中央,运气使然, 第一杀就撞进了王帐。 这运气相当于大海捞针, 随手一抓, 将针攥在了手心里。 免不得要扯上运气。 也少不得会被针扎到手。 王帐里头住着主帅。 这种万中无一的机会失不再来, 韩将宗拼着自损八百, 将他当场毙命于刀锋之下。 出了帐, 韩军一行果然士气大振,烧杀无数。 但是王帐周围潜伏无数强兵, 虽然没能营救出主帅,也围困住了韩将军的后半支部队。 铁勒人被打红了眼。 周围燃烧的帐篷、地上残烂的身躯、王帐中尸首分离主帅…… 黝黑的人眼睛深处闪烁着火红的光。 那是为国家誓死效忠的光。 韩将宗身在中间队伍, 本来已要撤出乌罗布山后背, 后支队伍冒然被截断,一咬牙,又带人折返回去营救。 铁勒人见血, 更加死死咬住不放。 双方人马犹如蛟龙渊战,紧紧的厮杀到了一起。 天明十分,韩将宗断后,终于将损失过半的尾巴推进河口。 靠着硬抗,险险保住了一半人的命。 总的来说, 还是捞到了好处、占到了便宜。 因为对方的主帅死了。 等到新帅上任,恐怕必是一番内部斗争,失军心, 也失民心。 对沈营来讲,百利无一害。 沈老分析完此次战况, 众目睽睽之下,点了点韩将宗:“打狗不入巷。既然已经绝杀铁勒王帅,为何不立刻撤退?” 沈老瞪着一双牛眼,眼中血丝遍布,质问:“你冒进什么?” 韩将宗老实起身听训。 他先跟对方王帅打斗费了精神,而后力战群兵出了力气,最后营救手下被困住,咬牙竭力才拼杀出一条血路。委实伤的不轻。 回到营中,衣裳来不及格,脸也顾不得洗,先跑来开会……不,听训。 不过十回里头,总有八回挨骂,韩将宗都被骂习惯了,并未往心里去。 沈老问完也没指望他能好好回答个一二三条出来,转而去训第二队:“前锋进去大半天,你们还没跟上,叫山上枯树叉子勾着裤带啦?再去晚点,正好给韩将宗他们收尸!” 二队领兵起身听训。 嘴都闭的死紧。 沈老一个接一个骂,在场主人被骂了个遍。最后听这甚少笑的老人叹声气,总结道:“总的来说,本次算是大获全胜。铁勒要想重整必要先回国。届时,我们越过乌罗布山,把他们边城拿下,当做驻点,增派兵力边防、设扎营,可确保他们十年内不敢再生事端。” 这个饼画的又大又圆,众人都张嘴吞了,齐声道:“是!” 沈老环视一圈,语气松懈了些:“战俘有多少?” 负责扫尾的四队的姚将军答:“七百六,男的七百五十四,女的六个。” 不管什么差事,落在军中,都是苦差事。 女人更少。 能俘六个已经很多了。 沈老沉吟片刻,“三个充妓,剩下仨,你们仨一人挑一个。”他点了点站着的三个年轻将领,视线在受伤最重的韩将宗身上稍作停留:“将宗先挑吧。” 韩将宗根本就不想挑,他只想尽快回帐。 因为算着日子,丁锐今天会带着骆深的回信来。 洛阳远在千里,千里之外的‘娇妻’又漂亮又有钱,身边惦记的狗又多。 跟自己风雪中来、泥土中去的境地截然相反。 两情若想长久,必得朝朝暮暮。韩将宗心里一直悬着。只有看到他给自己的回信,才能踏实下来。 军中的日子日复一日,这从未有过的期盼让他心脏发麻。 韩将宗忍住要上扬的嘴角,含糊不清的说:“成,那我先去了。” 沈老还以为他不要。 至少也会推辞两句。 想不到他这么干脆就去挑人去了! 看来脸皮厚的人,万万不会因为遭受什么变故就变得谦逊、敬让起来。 他一走,两个副将也便依次跟上。 韩将宗脚下匆匆,头也不偏的吩咐:“你去吧,给你了。” 大刘与孙家成对视一眼,没搞清楚说的谁。 大刘自告奋勇的举了举手:“……那我去啦?” 韩将宗没吭声,算是默认。 大刘嘿嘿一笑,高兴极了,边分开同他二人的方向,边对着韩将宗一抱拳:“谢将军!”又对着孙家成说:“兄弟,承让承让。” “快滚。”孙家成说。 “你也滚吧。”韩将宗说。 孙家成歪头看了看他表情,发现他很严肃。 韩将宗绷着一张脸说:“再有下一回跟沈老通风报信,别说女人,就是白饭你都吃不上热的。” 孙家成挠了挠头。 “那沈老问,我总得告诉他点什么吧?”他为难的说:“不然沈老又要骂我。” 韩将宗:“你跟大刘学学,脸皮厚点就不怕骂了。” 孙家成:“……” 韩将宗没工夫跟他废话,半步不停兴冲冲往帐中去,远远看到丁锐正等在门边。 他克制住心中激动,大喇喇一撩门帘,自己先钻了进去,“给我吧。” 丁锐紧跟着进帐,随即“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韩将宗要伸出去的手一顿。 丁锐手中举着信,韩将宗扫到封上题字,仍旧是自己写的那封。 别说回信,就连自己这封都没有送出去。 烟熏缭绕带着血迹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丁锐差点哭出来:“我到了骆家,少爷不在,一个叫佟兴的让我留下信件,但是我想到要取回信,就说要等少爷忙完,亲自交到他手上……” 韩将宗如山峦般稳重站着,侧脸肌肉越发绷紧,那斜度到下颌戛然而止,似被铁斧斩断了。 “佟兴叫我别等,只说会转交。他说少爷最近忙,今次没有时间回信,也见不到本人。” 周遭温度不停下降,冻的丁锐瑟瑟发抖:“我觉得有古怪,便拒绝了。在大门口处等了两个时辰,碰到一位前来找少爷的年轻公子,听门房说,少爷不在家,往山西出差去了!” 丁锐大口呼吸,猛然抬头:“……噢!我听门房称呼那年轻公子为江都骑!” 话音落地,帐内气压也降到了最低。 丁锐复又垂下头,有些呼吸困难,举过头顶的双臂久久不动,都已冰凉麻木。 韩将宗看着他手中的信,又好像正在出神,透过纤薄纸张望到了别的东西。 ……他答应过我好好待在家中,不乱跑,每日早早归家。 不老实。 ……他远行山西,别人都不瞒,唯独瞒着我一个。 不安分。 岂止不安分不老实。 欠操。 良久,韩将宗咬了咬牙,残存的理智险险占了上风。 他没有收信,冷冷说:“你快马去山西找人,去卖盐的铺面里找,没有就去找知州要。” “若是找不到呢?”丁锐问。 韩将宗声音很沉,却清晰无比:“肯定能找到。” 山西。 一整日的功夫。 骆深终于冷静下来。 他拿着清单调齐要运回洛阳的货物。然后再认真的考虑要不要给韩将宗送点东西去。 ……也不知道战场中情况怎样,去了会不会添乱。 算着时间,丁锐应该已经送第二封信到了洛阳,不知道佟兴有没有收下信,还是将人一并留下了? 本来要搞突袭,给韩将宗一个惊喜,这下好了,如果佟兴没有跟丁锐解释清楚,没能让他留下书信就回去禀告,恐怕会变成惊吓。 骆深莫名觉得腰间隐隐作痛,沉思着摇了摇头。 短短时间把数人在自己脑海中过一遍,他决定不往北面去,还是回家等丁锐再来。 骆深通知了秦掌柜吃过午饭后回程,便自顾自的胡思乱想。 仿佛心已经飞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中午刚吃过饭,知州派手下带来人,说是有重要事情。 带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丁锐。 骆深没能见到韩将宗的那点空落落一扫而空,眼睛霎时就被点亮了。 丁锐双眼也亮了,愁眉松展,激动的差点哭出来。 “唷,你……”骆深刚一张嘴,丁锐带着哭腔道:“可算寻到您了!” 小伙子眼圈子红黑一片,眼角唇边向下耷拉着,一副愁苦面相,同头次相见截然不同。 骆深伸手稳稳将他托住,追问:“怎么来山西了?” 丁锐掏出信封递给他,举起另一只袖子擦了擦眼:“将军叫我来找您的。” 骆深:“……” 他伸手接了,抱着些希望问:“将军知道我不在家吗?” 丁锐点头:“知道啊,还生了好大的气。” 希望破灭了。 骆深心底叹了声气。 “这样吧,你随我回洛阳。”他说:“路上我把回信写好,何时写好了,何时由你带走。” 他想着好好斟酌回信,解释一下,平息韩将宗的怒火。 不然再见面,恐怕骨头架子又要遭殃。 丁锐:“这……” 韩将宗只命令让他找到人,没说下一步是让人回去,还是带人过去。 通过近来的观察和敏锐嗅觉,丁锐觉察出韩将宗对此人的不同来。 他略犹豫一会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决定富贵险中求,带骆深去营帐。 “韩将军说让我务必找到您,”丁锐小声说:“带您过去。” 骆深眼尾极其不明显的往上一挑。 丁锐声音更加小了,听起来委委屈屈的:“去找将军……” 骆深犹豫的一下,心底有些想去,但是不好表现的过于热切,因此还是冷静模样:“我过去不太好吧?他应当很忙。” 丁锐摆着手解释:“这没关系的,现在战事胶着,不是烽火连天的时期,老将军默许的。” 骆深面上似在沉思。 丁锐继续添柴加火:“军中许多将领,都隔一段时间就将家眷接去,住几日再走也是寻常。” “我们贸然上路,会不会占用朝廷往来战资的交通运输道?”骆深问。 见他已经松口,丁锐呼出一口气,破涕为笑:“不妨事,西边有条荒废小路,虽然石块枯枝多一些,倒是宽敞的很。我们从那绕进去,行程会更快。如果现在出发,晚上不歇,明天中午就能到!不耽误事的。” 第49章 韩将宗整夜辗转都未睡着。 丁锐杳无音信, 不知道找没找到骆深。 他本不该如此浮躁,骆深也不是头一回去山西,他聪明,又会点拳脚能自保, 该是寻常压货而已。 但是现如今铁勒被打成了疯狗, 若是不管不顾冲入关抢掠物资, 首当其冲便是山西受灾。 山西的人民不是铁勒的人民。 那对于铁勒而言, 敌国的人就算不上人。届时一定掠杀无数, 民不聊生。 骆深长得太漂亮了。这在乱世中, 长得漂亮尤其危险。 此外,还气他瞒着自己。 “……将军, 好了。”军医给他包扎完手臂上的伤口,一抬眼, 被他阴测测的表情吓得话都说不稳了:“还、还有一处……” 军医指了指他侧脸。 那上头指宽一道伤口, 蹭在下颌转角处,经过一夜愈合未见好,还幽幽渗着血丝。 韩将宗拿起棉布巾随手一擦, 在上面留下几缕浅红血迹。 他毫不在意的站起身:“这个没事。” 军医犹豫一下一下,又指了指他鼻子。 韩将宗伸手一模鼻梁,疼的一皱眉。 “鼻子上筋骨多,较敏感怕痛,小人给您擦点药吧。”军医说。 韩将宗摆摆手, “不碰就行了,你去姚远帐里吧。” 姚将军带领四队收缴兵器和俘虏,伤的不重, 但是刀口很凶。若不是躲的快,差点被人一刀拦腰砍成两截儿。 “是!”军医也不勉强, 开始收拾提箱。 韩将宗撩开门帘走出去。 胳膊、大腿、肩膀、后背均裹着几层纱布,透出些淡黄色药泽。 孙家成守在门边,上下打量着他,嘲笑道:“难得,头儿,你这看着可有些惨。” 韩将宗闪电出手敲在他左腹伤处,孙家成“嗷”一嗓子,扶住门边才没跪下,声音惨不忍听。 “传令下去,除了运输商道照常放行,其他的路都封锁不准进出。一旦发现随意进出者,按照奸细处置。”韩将宗大步往战利营方向去,战袍轻甲与这脏兮兮、乱哄哄,横搭错列的背景融合在一起。 封锁进出,这很大程度能预防铁勒人伪装偷入关。孙家成严肃起来:“是!” 今日太阳暖烘烘的,战利营中一片热闹,缴获的兵器还在分类,预备分发到将士手中,女人们已经不见了。 韩将宗本想赶早,趁着四队将军不在先把自己分内兵器挑了,不想正撞上坐在地上的姚远。 姚将军伤口都来不及包扎,大冷天的蹲守在这里,可见是个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人。 姚远一见远远过来的身影,离得老远就伸手点他:“干什么干什么,警告你啊,别过来。” 韩将宗把他的警告当做耳旁风,几大步就到了跟前。 姚远把纸抓紧了些,往自己怀里掖了掖。 韩将宗偏头看了一眼他身前摆着的兵器,还有手里统计的具体兵器数目。略思考后,越过他去前头挑□□。 姚远嘴里问着:“诶诶诶,明抢啊??”屁股却没挪地方。 韩将宗只是挑,挑完几根□□又去捡短刀。 见他尽可着新的、趁手的挑,姚远忍不住说:“差不多得了啊,回回都跑来先挑,能不能要点脸啊!”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抛头颅、洒热血,命能保住才行,要脸做什么? 脸面能比手下士兵的命重要吗? 韩将宗挑够了数,抱满一怀兵器往外走,才说了简短的第一句话:“走了。” 姚远看着他。 这吃完抹嘴就走的本领可不是谁都能运用的如此炉火纯青,姚远笑骂两声,然后说:“诶,宗哥,一会儿打一架。” “不打。”韩将宗头也不回的说。 姚远像只大狗熊蹲在地上,伸着脖子望着他,想了想扬声喊:“别走别走,这样,压十把刀,谁赢了谁拿走,来不来?” 韩将宗停下身形,讨价还价:“二十把。” “……那你还是走吧。” 韩将宗真要走,姚远又怂了,一叠声的说:“行行行行行,二十把就二十把,走!” 韩将宗把怀中兵器交给旁边的守卫,“拿去给大刘,让他发下去。” ? 午间太阳正晒。 丁锐领路,带着骆深走在东废道上。 大道宽敞开阔,平日就寂静,今日愈发不闻声响,只能听到他们这一行人的响动。 这有些奇怪。 平时虽然人少,也不至于一辆车都没有。 丁锐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感觉。恐现在战场已经到了危急存亡时刻,怕是四处戒严了。 若是那般,碰到巡查士兵必然会遭受盘问。更有甚者,直接略过盘问,宁错杀不放过,就地诛杀。 他心中担忧,却不敢明说,只催促着快些赶路。 暗地里悄悄把韩将宗交给他出入自由的腰牌准备好了。 他担心的不错。 马车刚一驶进乌罗布地界,就被巡守士兵团团围住。这些人真刀实枪,眼睛似都不会眨,直勾勾盯着来人。 丁锐伸手要提腰牌,对方举枪喝止:“不许动!” 丁锐双手露在胸前,展示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 “几位兄弟,我是韩将军的人,出去送信刚回来,因为图便捷这才走了这荒道。”丁锐眼睛示意他们看腰间:“将军给的出入手牌在腰间放着,烦请查验。” 巡兵正要去取腰牌,马车窗边一想,清雅声音传了出来:“丁锐,什么事?” 巡兵立刻后退戒严,头领怒目圆睁,声音洪亮如钟:“车上何人!?” 丁锐连连说:“这就是收信人!自己人!” 巡兵头板着脸,命令道:“下车!” 骆深下马车,不等他自报家门,丁锐就立刻高声解释:“这是将军的家人,要接过来住几天才走的!有将军家书可以作证!” 不怪丁锐急切,他太知道军中都是些什么人了。 这些士兵有国有家,国有君王、子民,家有高堂、妻儿,为了这些人,抛头颅洒热血,将命搭上也心甘情愿。 更别提错杀一两个‘自己人’了。 巡兵一双眼睛泛着杀戮的光,缜密问道:“韩将军无父无母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家人?你说你是将军亲军,为何见你如此面生?” 丁锐恨不得把令牌掏出来塞他眼睛里。 “我是自安阳刚提拔上来的,令牌总做不得假。”丁锐辩解一句,看向骆深。 骆深片刻功夫就看明白了局势,配合道:“书信在马车里。” 巡兵头一摆手,旁边立刻出列两人,一人上马车去搜,一人去取丁锐腰牌。 巡兵头接过腰牌看了看,冷冷道:“腰牌可偷可抢,怎么证明是你的?” 丁锐:“……” 他无法证明,毕竟叫它一声,也不能答应。 不过还没到最糟糕的境地。 只要拿到将军写的信,别管上头写了什么惊天大机密,只要能拿的出来,也算是能证明身份。 去找信的人很快钻出来,手里抓着两封已经拆开的信件,封皮上都清晰写着四个字:骆深亲启。 巡兵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 骆深站的直直的,后背像被□□撑住了脊梁,但是却并不寻常板板正正的无趣,倒有一种玉树临风的倜傥感。 再看他样貌,漂亮的也不似寻常人。 巡兵头随手打开上面一封。 少爷展信安: 我刚回营中就挨了一顿打,老将军怨我回来的迟了。这要怪你,你腿又长、腰又细,叫出声来要人命。我想死在你床上算了。 唉,这腿若是落下后遗症,下回恐怕要你骑上来自己动。 也不妨事。 一回生,二回熟,你人聪明,活儿又好,想必下回能给我个惊喜。 上次你的回信太短了,这回要多写些。丁锐也没有其他的事情,让他多等会儿无妨。对了,不要再赏他钱,若是要赏,少给点就行。看你给别的男人花钱,我心里很不痛快。我心里若是不痛快,难免就要找找身体上的痛快,届时你可能要吃些苦头。 好了,明日预备突袭铁勒,我去练兵了。 韩将宗亲笔。 巡兵头数眼看完这‘黄信’,脸上表情差点崩裂。 他又翻开第二封,最先入眼的便是‘我少爷………’ 骆深挺拔站着,注视着他的动作。 只见那巡兵头眼珠靠上一抬,视线在丁锐和骆深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丁锐身上:“怎么证明这信是韩将军写的?” 丁锐:“……” 事实证明,他还是想的太乐观了。 这怎么证明呢?他不禁求救般看向骆深。 骆深脸上表情微动,好脾气的说:“还有一样信物,是将军的玉佩。” 他询问道:“能否容在下拿一下?” 巡兵头示意他拿。 骆深解下被迎风带挡住的玉佩,托在掌心往前递了递:“是将军放在我处的,如果长官还是不信,可以派人去询问真假。” 巡兵头接过手一看,先看到正中央一个韩字。 指腹触摸到的玉质滑腻,水头十足,外头包着的金边把阳光汇聚成一个点,随着动作闪着流动的光。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玉佩定然价值不菲。 骆深微微笑着说:“对了,在下名骆深,户籍洛阳,此次战事有我家捐助了十万两军饷,我的出关行文在马车内,上可证明身份。” 言及此,他稍作停顿,接着换了一副略显得轻松的语气:“或许不必如此麻烦,只需带着玉佩去营中询问,一问便知。” 他语气太笃定了。言语中又涉及一个捐款十万两的财阀大户。 巡兵头扫到自己身上铠甲底下厚实的棉衣衣角,犹豫了。 第50章 战利营东旁一片开阔场地, 地上寸草不生,收拾的极干净,是为了将士早晚练武专门腾出来的地盘。 也做平时誓师会、篝火庆功宴、较量打架用。 此刻场地上热闹非凡的围着几圈人,层层叠叠挤在一处, 糙汉子火力壮, 露出来的肩膀后背都流着汗, 一个塞一个结实。 正中央围着俩人, 正是约架的韩将宗和姚远。 他二人一个塞一个伤的重, 却一个塞一个的不当回事。 可能是糙到头儿了, 皮太厚,不觉疼。 “好!!” 二人眨眼过几招, 姚远被韩将宗一脚踢在腰上,重重趴在地上, 溅起一圈尘土。引起围观士兵的疯狂叫好。 姚远撑着腰爬起来, 先威胁般指了一圈起哄的士兵,又点了点韩将宗:“……能不能要点脸啊,我晚上这么大伤口你看不见啊, 一会儿的功夫踹这儿三回了!” 韩将宗装模作样拂一下衣角,打发走肉眼看不到的灰尘。 “还打吗?” 姚远被他的流氓气质折服了。 “打!”他咬着牙,双手拉开弓:“你伤的比我重,那就别怪我了!” 正要开打,大刘远远的跑过来, 把围观群众硬扒开一条路挤进去,嘴里喊着:“将军诶……” 韩将宗示意稍等,大刘火烧屁股一样窜到他身边, 神色复杂的呲着牙说:“不好了不好了,东废道上巡查士兵把丁锐扣下了, 说是都知道这条路封了,偏偏丁锐不知道,必定是奸细!” 韩将宗没拿着当回事。 但是转念想到丁锐回来,肯定会带来骆深的消息,便吩咐道:“你去把他领回来,就说我前两天派他去办事,不知道今天才下的封锁命令,叫他们放行。” 姚远一听‘东废道’,就接上话:“放行好说,那里是我的人,不过,你得先打赢了我……” 话音刚落,他绷直手腕冲上前来,手掌硬如玄铁,只劈韩将宗肩膀! 韩将宗侧身一躲,单臂回伸,力拨千斤的反手一推,克住了他的手刀。 大刘疯狂喊:“还有个问题!” 他把手中物往前一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润泽的光。 韩将宗动作猛的一停。 大刘:“问你认不认识这块佩!” 当然认识。 韩将宗心里重重一跳。 姚远收回手,听了个稀里糊涂:“怎么回事……” “不打了。”韩将宗摆摆手,一把拽下大刘手里的玉佩,然后往东边匆匆走去。 脚步是从未见过的快又急,眨眼出了圈。 “别走啊!”姚远对着他背影喊:“没打完呢!” 韩将宗影子都快消失了。 “散了散了……”姚远把场中士兵驱散,又看了一眼韩将宗方向,终是担心他跟自己手下起冲突,烦躁的“哎呀”一声,追着他去了。 东废道上仍旧在对峙着。 但是气氛已经比刚刚和缓许多。 骆深脸上带着些微妙笑意,眼睛被正午的阳光打着,似装着桃花一般。 他放松站在车旁,并不四处打量,只偶然一抬眼,漫不经心眺望一下远方。 无论怎样看,都是个贵公子。符合他一掷十万两的身份和气质。 巡兵头心中觉得他说的恐怕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这里距离营帐很远,等到人来接,也要有一会儿。 他留下自己在内的三个人看守,其他人派出去继续巡查。 然后盯着自己手上的信,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若是真的,被韩将军知道自己看了他的信,该不会被灭口吧? 再想一想韩将军的气势,深以为然。 骆深还在原地站着,衣衫服帖整齐的包裹住修长身形,同脚下荒凉杂乱形成鲜明对比。 巡兵头绞尽脑汁想了想,决定为自己这颗脑袋努努力。 “骆公子,”他走过去,将两封信递给骆深,脸上除了草木会色还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例行盘查,还请见谅。多有得罪之处,属下向您赔不是了。” 骆深没接那信,客客气气的说:“是我们添麻烦了。待会儿若能自证身份,在下还要同您道歉。” “不不不不……”巡兵头坚持把信往他手里推。 远处显出来个灰蒙蒙的影子,骆深一望,视线便定格在上面,再也转不开。 远处韩将宗眯起眼远远一看,脚下不由凝住。 骆深一身寻常衣裳迎着风,披风上的兜帽被风吹的轻轻摇晃,发丝跑出来几缕拂在脸上。 远远的,轻轻地,叫了一声:“将军。” 韩将宗心中悸动,不由加快脚步,几乎变成了跑。 这距离不叫距离,转眼间就到跟前。甚至来不及想些什么。 骆深绕开巡兵不管不顾向前走去,隔几步远的时候往前一跳! 被韩将宗一展双臂揽在怀里,他大手托住浑圆臀部往自己方向紧紧一收,将人稳稳的抱住了。 骆深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韩将宗问:“你来做什么?” 骆深表情一顿,将眼睛里的笑收了。 “洛阳千里之远,路上流寇、沙匪、歹徒不计其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来做什么?”韩将宗将他放下,往后退半步拉开半臂距离。 他笔直剑眉微微上扬,眉心拧出一道不甚明显的褶。 他在生气。还有恼怒。 骆深把从见到丁锐开始,一直到此刻之间发生的事串联一遍,立刻就明白了个透彻。 而罪魁祸首丁锐已经吓得退到马车后头,诈扫一眼都看不见人在哪儿。 骆深唇轻轻一抿即分,看上去正经之中带着可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闻前线吃紧,我来送物资的。” 他一指身后装的满满当当的车马,正儿八经的说:“若是不方便叫外人进去,那我将东西交到将军手里也算不辱使命,这就走了。” 骆深微仰着头望着他,唇角天然扬起丁点弧度,那里头包含着无数温柔和暧昧不明的情愫,看一眼就令人深陷。 “能见将军一面……真好。”骆深定定看着眼前人,视线掠过他身上外露的几处绷带,声音顷刻沉重下去:“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多多保重才行。” 韩将宗一时心热,把他重新拉到身前。 那结实的身板仍旧坚硬如铁,声音却已然低软下去:“你疯了,万里路遥,你跑来做什么。” 骆深静静看着他,桃花眼中瞳仁仍旧是水雾泅染模样。 显得既疏淡又高贵。 就像人虽然在这里,但是灵魂还在千里之外的不夜城。 他整个人都与战场格格不入。 却奇迹般出现在这里,磊落、镇定、淡然。似乎又与这里浑然天成。 韩将宗伸出手,粗糙手指揣摩着朝思暮想的侧脸,那冰凉触感差点叫他眼泪掉出来。 这么金贵一个人,从小没吃过苦受过累,不远万里过来找自己。这一路奔波定然无比辛苦,还要拉着几车物资做借口。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得人如此对待。 信任、依赖、全心全意。 敬仰、爱慕、不顾一切。 他这样勇敢。 韩将宗心都被揪成了一团。 他把那整个人往自己怀里重重一按,紧紧抱住了:“营帐这么大还腾不出来你住的地儿吗?想走到哪里去?” 心中却想:他妈的,等老子打完这一仗,说什么也不干了。 ? 军中来了位大少爷,洛阳的,就是这次资助十万两的那个特别有钱的骆家的大少爷。 这消息一个时辰就传遍整个军营。 除此外,还有:这次也带来了大批物资,满满装了几大车。 还有更劲爆的:听说是韩将军的家属! 唷! 不知道是先成的家属后给的钱,还是先给的钱后成的家属啊? 吁—— 骆深在帐篷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往来巡逻士兵、整齐排列的帐篷,还有高远处的白云和大雁,都是从未见过的风景。 韩将宗却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你爹看的紧,会放心让你跑这么远来找我吗?” “他不知道,我跟他说去山西。”骆深懒洋洋的说。 韩将宗能在这里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心中充满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骆深装模作样叹口气:“唉,儿子大了,管不了了啊。” 韩将宗冷笑一声:“是,就你聪明,那边瞒着你爹,这边瞒着我,就不怕哪天砸了锅。” 骆深挨了一句批,什么都没说。浑身都表着‘彬彬有礼’四个字。 这模样看上去一半禁欲一半浪。 韩将宗眯了眯眼。 二人看着往来不绝的人群队伍。 片刻后,韩将宗又问:“第二封信你怎么没给我回?” 骆深终于收回视线,看着他说:“我想着,要来找你就不用回了,有什么话直接当面跟你说。” 韩将宗姿态闲适的抱着臂:“现在见着我人了,想回什么,说吧。” 骆深漫不经心道:“啊,我就是想告诉你,若是想教育我,就当面教育。洛阳太远了,我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告诉你什么你才会知道什么。懂我意思吧?” “这样看来,现在正是‘教育’你的好时机。”韩将宗舔了舔后牙:“进帐吗?” 骆深放肆的笑了笑。 “来。” 他一笑,一身桃花都要开。 韩将宗眸色更深了。 骆深绕过他率先进帐,接着身体交错而过,不露痕迹的顺过韩将宗身下部位。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勾勾搭搭浪上天。 果真欠‘教育’。 韩将宗跟他进帐,眼中神色似乎已经将前人浑身扒干净了。 第51章 二人待在帐里半日未出。 算是坐实了骆深的家属身份。 韩将宗官位高, 身上军功卓越,战士们爱屋及乌,对他的家属也一并敬重。 更何况,身上的冬衣、碗里的饭菜都是人家资助的。 帐篷的窗户开在顶上, 因此太阳西行一半, 帐里就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透过天窗看天空颜色, 隐约猜的出来时辰已到了黄昏。 骆深翻了个身侧躺着, 半张脸埋在棉被中, 枕边铺了一层乌黑的、长长的细软发丝。 韩将宗穿戴整齐, 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出去一趟,你待烦了可以四处走走, 但是不可走远。” “你去哪?”骆深迷迷糊糊的问。 “老将军找我。” 骆深眉头微蹙,轻轻点一下头。 韩将宗把他搭在鼻上的几根头发拨到耳后, 轻轻亲了一下那光洁侧脸。 可能是有些痒, 骆深睁了睁眼,看到是他在身前,撑着一条缝说:“对了, 你给我的信被巡兵拿走了。我忘记问他的名字,还能要回来吗?” 如果在军中都能丢东西,那韩将宗就算白活了。 “等下我去要回来。”他半蹲在原地,低声说:“你再休息会儿。” 骆深多日赶路一心想着韩将宗,不曾好好休息。终于见到想见的人, 强打的精神便再也撑不住。 他彻底放下心,再次翻个身,沉沉入睡。 韩将宗等他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轻手轻脚起身,出门又望一眼他睡的正熟, 才放心的走出去。 门边大刘正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说:“可快点吧,老将军都等不耐烦派人来催好几趟了!” 韩将宗径直往前去,大刘要跟上,他一抬手制止:“你继续守在这,等骆深醒了带他转转。” 沈老找他确实有一桩要事。 铁勒仍旧沿袭部落制度,王即是帅。若是不能服众,在以武力治天下的外族人中,必会逐渐衰落。 这是沈军最想看到的局面。 而铁勒王帅被一刀两断成了亡魂,正走向这个局面:新上任的王帅有一大半的人不服。 新的王帅若想立足,必然只有两种方法: 一,求助外族力量镇压族内反抗的声音。 二,靠着铁血虎胆开战,用战争来逐渐抵消族内意见。 这个第二很不可取,内部不牢就开战,根本不抗打。但是站在铁勒人的立场上看,第一也不怎样。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他国的附庸国。 这新铁勒王但凡聪明一点,都会将自己给烦死。 乌罗布山中的密探一天两趟的送来情报,传到山脚下,沈军恨不得天天烧香许愿敌军自生自灭。 而这局面的始作俑者还是韩将宗。 始作俑者一进沈老的帐篷就挨了一顿骂。 “我都等你半天了!若是赶上我交代遗言,这会儿都死干净了!尸体都凉透了!”沈老将手边拿着的一块拨沙石砸出去,狠狠骂道:“恃宠而骄!胆大妄为!” 石块“碰”一声砸到韩将宗腿上,骨碌碌的滚到地上,片刻后不动了。 韩将宗不躲不动,端的一副认错的态度。 沈老知道,其实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皮厚。 他骂了两句实在骂不动,于是摆了摆手,绝口不提骆深的事情,反而说:“铁勒如今的污糟局面还是你的功劳,如今他们送来停战求和的帖子,你来说说下边咱们怎么着?” 韩将宗走上前,同他一起站在地图旁边,望着乌罗布半山腰的位置,“这会儿山上应当已经空了吧。” “空倒不至于,人却是减少了一半,回国支援新王帅去了……”沈老说着,一顿,猛地扭头看他:“什么意思?” 韩将宗眼中杀意决然:“趁着兵防虚弱攻下乌罗布,不给他们休养生息卷土再来的机会。” “是否过于激进了?”沈老问。 韩将宗摸着下巴似在沉思,其实心里在想骆深睡醒了没有。 应当没有。 沈老点点地图,韩将宗严肃的说:“不然等他们缓过来,首当其冲就是我们,不如干脆利落以绝后患。”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还要请示皇上。”老将军估算一下路途,摸着胡子说:“朝中大臣主和一派恐怕又要跳起来叫了。” 韩将宗“嗨”一声,收敛杀意变成了笑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他们送回信儿来,乌罗布山都成了尸山了。就这,还是我们多等了两天的结果。” 那带着血腥味的笑弥漫开,整张脸都有些森然。 老将军看着他年轻气盛的模样,片刻思考后下定主意,沉沉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三言两语串通好口供……不,商定好对敌计策,气氛缓和了不少。 “那个……”沈老想起营中多了一个人来,把军中所有将士都想知道的问题问出来了:“你那个‘家属’,是先给的钱后成的家属,还是本就是家属,看我们有难,才支援的银子啊?” 这区别可太大了。 若是前者,则可能存在‘逼良为娼’胁迫当朝大将军的嫌疑。 若是后者,那就可歌可泣,该大肆表扬给立块功德碑。 韩将宗:“我胁迫他先给的钱,然后又追的他的人,费了许多功夫。” 沈老差点把眉毛拧成麻花。 “长得好看。”韩将宗笑的格外欠揍:“这个长相,真是长在我心坎儿里头了。” 沈老明显不太理解。 一个男人,长得那么漂亮,笑起来跟朵花是的。能提得起刀,杀得了人吗?能生的出孩子伺候好男人吗? 不过他虽不太理解,倒也没有多说。 应当是看在是金主的份上。 沈老皱着眉问:“还有别的优点吗?” 韩将宗眨眨眼,沉思着说:“有钱吧。” 果然如此! 朝廷一次迟到的军饷,折进去一员爱将。沈老的心简直要滴血。 韩将宗心说:又有钱长得又漂亮还年轻,这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我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啊。 沈老兀自心痛,摆了摆手。 韩将宗退出帐外,去战利营找姚远。 姚远隔很远一望,就大步迎面跑过来:“要信吧?”他边问着,边掏出来两封信,正是手下从骆深手里拿走的那两封。 韩将宗抬手接过掖在腰间,槽道:“你教出来的兵都什么狗脾气,连信都要翻出来看,不懂事儿。” “也没人知道是你写的信啊!”姚远抽着嘴角:“再说就你那黄信,看一下都觉得要长针眼,谁稀罕啊?您能不能要点脸啊?” 韩将宗拿到信就准备走了,嘴里挖苦道:“你要脸,那昨天那战俘娘子你别收啊。” 姚远张张嘴,追上他步伐:“别走啊,架没打完呢!” “不打了。”韩将宗说:“没工夫。” 他的时间跟心思都用在哪儿了大家心知肚明。姚远不死心的激将:“压了二十把兵器呢,这样,你要是赢了,我出三十把。” 韩将宗站住脚步。 姚远以为成了,咧着嘴兀自高兴。 不料,韩将宗格外不屑的重复一遍:“三十把。” “区区三十把。” 他十分‘不值一提’的一笑,“回头送你三十把。” 得。 宗哥是有了金主的人,再也不是以前的宗哥了。 姚远回想中午见过的那‘金主’,把那形象往脑子里飞快过一遍,只觉得昨晚那娘子只能勉强称之为女人。 甚至不如人家一根手指头好看。 “那少爷,他穿的也太好了吧。”姚远语重心长的说:“在军队里不合适,容易被其他人孤立。” “得了吧,这是他最普通的衣裳了,你知道他在洛阳的时候穿什么?”韩将宗冷笑一声:“这么跟你说吧,他的衣裳都是专门定做的,一件罩衫,从量体到成衣就要三个月,完成后拿给他看,边边角角的增减修改又要一个月。” 有钱人的生活难以想象。 军中这群土包子都是一样的馅儿,姚远震惊的张大了嘴。 韩将宗:“孤立就孤立,跟别人搞那么熟做什么。” 姚远停下脚步,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只觉得再多说一句就会急火攻心而亡。 韩将宗回到帐中,轻手轻脚掀开帘子一望里头,骆深已经睡醒了,正卷着袖子洗脸。 军中条件艰苦,洗漱的盆摆在简单的木桌上,与大腿齐平。 骆深听见动静侧头来看,见到是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韩将宗几大步过去,趁着他未直起起身,大手往前一拦,前身靠上去,狠狠顶了两下。 骆深:“……” 韩将宗就着姿势不变,伸手摸了摸那水,“伙房有热水,叫人给你提来就成了。” “不用,凉水爽快。” 骆深挣了挣,赢得一点活动空间,将酸痛腰伸直了。 他脸上挂着水珠,皮肤柔细滑腻,吹弹可破。这是多少年如一日的精养造就而成,还有水汽遍布和润泽的唇。 侧脸接连处是精巧耳廓,耳后的头发濡湿一片,末梢挂着细小水滴颗粒。 骆深敏锐的察觉到韩将宗呼出来的灼热气息,脸也顾不得擦,飞快的问:“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韩将宗说:“早好了。” 骆深环顾一圈帐内景象,感叹了一句:“都说军中艰苦,亲自一看才知道,果然艰苦。” 其实韩将宗这处不算艰苦,他身为主将,吃穿住行应有尽有,条件已经算的上优越了。 但是骆深没有见过其他人的帐篷,没个高下对比,因此非常心疼。 韩将宗松开他,转而伸手给他轻轻揉着腰侧肌肉,“你也不问我去做什么了。” “那不是机密吗?”骆深顺口道:“我打听这个做什么。” 俩人离得近,呼吸缠缠绕绕,在密封的帐篷里别提有多暧昧。 骆深眨了眨眼,“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韩将宗往前凑了凑,将下颌靠在他肩上,低声说:“明天我去打仗,届时军中留不下什么人。只有四队留下守营,我已经交代老姚让他看顾你,你明天一睁眼就去找他,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不要乱跑。” 骆深想了想:“我留在帐中行吗?” “不行。”韩将宗一口回绝,然后才解释:“若是铁勒趁机偷袭后营,我赶不回来。” 骆深懂了他的意思,思考着郑重点头。 韩将宗看着他光滑侧脸,扯着嘴角痞笑两声:“这种几率很少,但是不得不防,更是为了能让我安心。” 骆深无声的“哦”一下,严肃的说:“我一定保护好自己。你不要分心,也不要受伤。” 第52章 整夜, 骆深的身体都没暖透。 前半夜还好一些,有韩将宗在旁边暖着,他只需把脚伸进去双腿之间,勉强可以抵挡边关冷寒。 子时一到, 韩将宗起床准备出战, 拥挤的被窝塌陷一边, 发热的火炉离开不到一刻钟, 骆深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都道边关苦寒, 果然不假。 真是又苦又寒。 不知道韩将宗前二十多年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帐篷内寂静无声, 天窗映出的夜色乌突突的,连颗星星都看不到。 营内燃着的零星火把借着穹顶帷幕照进去一点光, 也是杯水车薪。 不知道韩将宗怎么样了。 他走的悄悄然,话都不曾说一句。 应当觉得胜券在握吧? 骆深在黑暗中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终于, 帐内可以分辨出一星半点的实物, 外头也响起了号角声。 所有人都该起床了。 骆深坐起身拍了拍床,心说你可真够硬的。 他后半夜翻来覆去几乎没有阖眼,这会子浑身上下包括头在内, 都是一副浑僵酸痛模样,感觉被人闷头打断了一身骨头。 许是士兵晨练集合,外头脚步声一茬接一茬的响。 想到韩将宗嘱托,骆深打起精神洗漱干净,又换一身干净衣裳, 便去找姚远。 姚远也正准备来找他,手里端着一个掉漆托盘,上头有两个装了半碗的菜、两碗饭汤, 两个双拳大小的白馒头,旁边搁着两双筷子。 其中一双明显是新的。 “来来来来, ”姚远见到他,肩膀一侧撑起门帘,把人让进帐篷内,“我正要去找你吃饭呢,起的挺早啊,嫂子。” 骆深:“……” 他叫的太自然了,反倒叫骆深不好意思说拒绝的话。 显得太刻意。 “坐下,坐下,”姚远示意他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则跟个大狗熊一样半蹲在地上,从桌面上露出山一般的肩膀,和结实的头颅。 骆深站起身来,姚远喊道:“不用不好意思,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坐下,坐下。” 他执意如此,骆深只好坐下。 姚远把桌上饭菜一分为二,把新筷子递过去:“快点吃吧。” 骆深接过道谢,看着那脸大的馒头稍顿了顿,然后掰了一半下来。 姚远:“吃菜。” 骆深看他一口喝掉半碗汤,怕他待会儿有事去忙,也跟着吃了一口菜。嚼了一口,动作就猛然停住。 “怎么啦?”姚远问。 骆深吃两口馒头又喝了汤,才说:“都说军中缺盐,看上去也不像缺盐的样子。” 姚远张大嘴笑几声,心底觉得这人好有趣,怪不得韩将宗非要挑这棵树吊死。 “力气出的出,吃的口重点。你吃不惯吧?”他解释两句,指了指骆深的汤碗,“在这里头涮涮,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劳烦了,”骆深倾身拉住他,“多吃馒头少吃菜,效果一样的。” 他确实有趣。 太有趣了! 姚远呲着白牙笑了一会儿,三两口吃完了馒头,正儿八经的跟他闲聊:“对了,洛阳什么样的?” 骆深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 “牡丹很多,一年四季都有。”他想起在洛阳第一次见到韩将宗的情景,眼中似乎有星星在闪耀:“城中央有座牡丹楼,里头的姑娘多的数不清,各有各的特色,每晚一入夜便开始表演节目,谈筝的、唱曲儿的、跳舞的,个个身怀绝技,好看的紧。” 姚远一脸向往的表情。 骆深:“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玩。” 姚远发现了,无论是他说出来的话,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信感。 像在打一场胜券在握的战役。 听他娓娓道来,耳朵深处麻个不停。 “挺贵的吧?”姚远问。 “不贵。”骆深又笑了:“自家的买卖,不要钱。” 姚远:“……” 可以。 果然有钱。 骆深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馒头,把剩下的汤喝完,不等说话,姚远站起身来:“吃饱了?走,我带你走走去。” 骆深心道,这一定是韩将宗交代的。 看他面色,姚远认真仔细想了想,脑中光一闪:“不用担心宗哥,他能打的很,这次只要新王帅不发疯的同他硬扛,那肩上又要添战功啦。” 骆深犹豫一下:“会受伤吗?” 姚远根本没拿着这问题当回事:“受点伤太常见了,打起来都是混战,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破绽。” 骆深放心些许,朝他笑了笑。 他本就一双桃花眼,眼中黑白并不分明,如今眼下增添黛色更增这种感觉。只需看人一眼,那满眶的温柔多情都要溢出来。 更别提添上笑意了。 姚远这大狗熊差点晕过去。 “快走吧,”他只觉得再跟他单独处下去要出事,自己率先走在最前出了帐:“我们去看练兵。” 战利营旁边有一处骑射场,处在北边一片开阔场地,各类兵器齐全,专供士兵练习使用。 姚远果真带他去看练兵,看完打拳看枪法,看完枪法看跑步,然后摔跤,近身搏击,骑马…… 看了大半日,姚远望了望天色:“快回来了。” 骆深心跳猛然加快,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姚远经历过太多次战争,内心已经毫无波动。转头就去骂人:“早晨没吃饭!?刀拿不稳啊?要不要给你绑手腕子上啊!” 骆深耳朵里听着斥责声,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 边关视野开阔,可以一直望到地平线的尽头。 那光斑混成一道,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疾呼:“回来了!回来啦——” 骆深猛然回头,通报士兵已经似一阵旋风卷到眼前:“姚将军!您快去前头看看吧!韩将军受了重伤,不知道成不成了……” “嗡——” 后头不知是谁射出去的箭钉到了把中央,同时想起的还有一阵耳鸣声。 一瞬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还是那一瞬间。 骆深回过神来,急匆匆跟在姚远后头,往主帐跑去。 他活了二十年,从容、沉着、优雅,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韩将宗运气不佳,真被姚远这乌鸦嘴给说中了。 铁勒新王帅今晨突然到了乌罗布山,正赶上韩将宗那边刚刚开打。 王帅从天而降,给了铁勒士兵前所未有的士气。紧接着,这王帅一连三道下令喊出去:后退者杀头、妻子充奴、双亲流放参军。 这下退无可退,只得背水一战。 韩将宗此次硬钉子扎到硬墙上,手下折损三成,还差点把自己一条命交代出去。 大刘守在门口狂骂:“这死王帅脑子有病,不要命只要威名,他死了不要紧,差点搭进去个要紧的!” 骆深走到门口听到个死字,浑身都凉了:“谁、谁死了?” 大刘被他脸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解释:“铁勒那新王帅,被将军砍死了!” 他说完怕骆深听错,便直接说:“将军没死!” ……没死。 没死。 骆深周身血液回流,猛的出了一口气。 韩将宗伤的确实很重。 半张脸被血水糊住,一只眼皮正中央开裂成两半,额角、侧脸、耳朵上都是大片挫伤。 肩膀上血肉模糊一片,腰间伤口足有一指深!还是潺潺流着鲜艳的血。 大腿正中被削掉一块皮肉,整个膝盖肿的馒头大小,小腿乌青发黑,不见一丝血色。 骆深一看腿就软了。 他扑到床边去,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将军……” 韩将宗静静躺着,手却下意识轻轻一蜷。 骆深赶紧把他手抓紧,又喊了一声:“将军?” 那食指又是幽微一动。 大夫差点喜极而泣。 “有反应!有反应就好说了!”他对着站在一旁面色沉重的沈老说:“真是上天保佑!” 沈老面色不减,看着那发黑右腿,问道:“这腿……” 大夫摇了摇头:“怕是不成了。膝骨错裂,小腿骨碎成了好几块。此疼痛非常人所能忍,韩将军实乃真英雄!” 他当然是英雄。 之前突袭铁勒,把王帅斩于刀下,昨夜大破乌罗布山又将新元帅给一刀砍死。 只这两样,便是特等功勋。朝中要颁发铁卷、太庙立牌的。 就是人还不知怎么样。 毕竟赢得身后名的人很多,但是生前能享受到的,很少。 骆深却猛然松了一口气,心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进进出出忙活了一通,人终于少了些。 帐内安静下来。 沈老看了他两眼,转身往外走,至门边,却又折返回来。 “骆公子。” 骆深起身,对着他恭敬行了一礼,“您客气。” 沈老不拘小节惯了,受他这么郑重一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年轻人骤逢变故,却依然不见失态,可见阅尽千帆。此血腥情景下还能克制镇定,可见家教与品格都是上佳。 “咳……”沈老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如果他腿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骆深认真想了想:“军中诸事不便,医疗条件也有限,我想接他到洛阳去养伤,能快些恢复。” “如果养不好呢?” ……以后再也站不起来,走不了路了呢? 骆深想也不想答道:“洛阳能工巧匠多不胜数,打造几个可心意的椅子想必不是难事。” 他略停顿,似乎已想到许多之后的事情,郑重道:“往后我推着他,去哪里都行。” 倒也算是患难见真情。 沈老活了一把年纪,看人自有一套,自诩从不走眼。三言两语过后,心下踏实许多。 “将宗同我说过你们的故事,也算……”他总算找到形容词:“缘分。” 紧接着,他许诺道:“之前将宗同我说过想要退伍,我就知道他动了真心。如今他立下战功,却也搭进去半条命,我会禀名圣上,最大限度的为他争取封地,暂且伤退。” 骆深认真听着,冷静克制的模样。沈老说完后,他态度更加板正,表情也更加严肃。 “有劳沈老。”这年轻人恭谨道谢。 沈老摆摆手,又看韩将宗一眼。 韩将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在昏睡。 他叹声气,心里有些难受。 骆深又行一礼:“您可否行个方便,晚辈想单独同将军说说话。” 沈老点点头,临走强提起心气敲打道:“不过你得知道,就算他腿断了,即便成了废人,有着高官闲职傍身,娶几房娇妻美妾也容易的很。” 骆深诺道:“我一定不负他。” 沈老点点头。 他办好‘托付终身’这件大事,轻松许多,也客气许多:“那你们待会儿吧,说说悄悄话。” 然后施施然走了。 门帘放下,骆深坐回床边。 天窗照进来几缕,把细小尘埃禁锢在一个方框之内游荡,其他地方沉寂安静。 骆深抓着垂在床边的大手把玩片刻,而后深深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以为你很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到最后已然没有音量只余口型了。 有点像自言自语。 边上一道沙哑声音突然传来:“我厉不厉害,你还不知道吗?” 骆深一顿,猛然抬起头来。 韩将宗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垂着视线盯着他。 骆深双目睁大,目不转睛看着。 他眼圈已经红了,眶内水汽凝结,在下眼线处积攒出一条波澜水线,泛着莹莹的光。 两人对视片刻,韩将宗伸出手一擦那水线,反倒把他眼下给擦的更红了。 有点可怜,又有点缱绻旖旎。 像刚被狠狠欺负过。 韩将宗含混一笑,忍不住调戏:“诶吖,我浑身上下伤成这样,腰腿动也不能动,往后,就有劳你自己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完结了,激动OvO 第53章 “你……” 一字出口, 韩将宗的手上移点在骆深皱起的眉间,“吓了一跳?” 骆深一把打开他手。 因为还惦记着他的伤,所以只用了一二分力气,即便如此, 韩将宗仍然叫痛:“别动, 我浑身都疼的厉害。” 骆深连忙上前查看。 韩将宗看着他模样, 忍不住笑起来。 骆深绷着脸, 一点笑意都不见。 韩将宗笑了一会儿, 觑着他神色, 问:“生气啦?” 骆深不说话。 “别气。”韩将宗伸手去蹭他脸,被他偏头躲掉了。 “……”韩将宗说:“啧, 腿疼,这大夫不行啊。” 骆深上前去给他轻轻扇风。 细长手指并成一排, 均匀的来回摆动。侧脸被鼻尖撑起来一个高点, 抿着的唇是枫叶色,眼睫低垂却向上挑起。 格外赏心悦目。 韩将宗看了一会儿,觉得没那么疼了。 “骆深。” 他满眼都装着眼前人, 视线片刻都移不开,“我策划了许久。这样一来,我必然能伤退受封,这是最快,也是最方便的办法。” 骆深停下动作, 静静站在床畔。 韩将宗:“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你,等我伤退后,没有将军头衔, 没有朝廷每年的大肆封赏,年龄又长你许多, 日久天长,你还能看得上我吗?” 他活动了一下完好的一条腿,曲起再伸展数次,轻轻笑起来:“刚刚听见你跟沈老谈话,我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刚才就已经醒了吗?”骆深问。 韩将宗刚要点头,说自己压根就没晕,只见骆深抬眼一横,眼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所以你已经打算好了,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拿战功。”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我商量,哪怕告诉我一声,说你会受伤,还伤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好让我有个心里准备呢?” 韩将宗:“……” 骆深:“我跟你好的时候,是因为你位高权重吗?没有吧。当时你也没钱吧?不仅如此,还外债一堆,四处借钱。而且我也没有不满你的年纪,你,需要,赌吗?” 韩将宗:“……” 一连串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骆深:“说到底还是你不信我,将军防着我呢。” 韩将宗:“……” 自两人见面以来,骆深从来都是好商好量,别说翻脸骂人,就连吵架那次也是一副认错的好态度。 此番劈头盖脸一顿怒火冲天,把韩将宗吓一跳。 “不是,不对不对,”刚刚还嬉皮笑脸、淡定非常的人一秒手忙脚乱,急忙解释:“我、我本来没打算受这么重的伤,实在是、实在是那个铁勒王八太能打了!不宰了他我都咽不下这口气!” 骆深抿唇不语。 韩将宗更慌了:“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怕你不同意!还有……还有,那个,这事成后,想给你个惊喜……” “前者叫先斩后奏。”骆深冷冷道:“后者叫自以为是!” 他凌厉眉梢向上一抬,冷问:“惊喜在哪里呢?” “咕咚”,韩将宗喉结上下滚动,吞下一口唾液。 像静静等待审判的犯人。 骆深自上至下巡视他一身伤痕,视线在小腿上停留的时间尤其的长。 半晌,他闭上双眼,伸出手按了按。 韩将宗看着他下垂的唇角和黯然神色。比起一身的伤,他倒觉得心更疼一些。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韩将宗说。 骆深嘴唇微微张合,却什么都没说。 韩将宗想了想,“我思来想去,这事是我做错,下回我改!不,”他严肃的说:“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仅有的一线生机被他寻到了。 骆深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来,双肩不明显的向下一松。 韩将宗也跟着吐出一口气来,提着的心掉回了胸膛里,甚至能听到“哐当”一声重响。 这一关算是过了吧? 韩将宗心道: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 片刻后,骆深伸出手指了指他肿成一座山的膝盖,带着不明显的恼怒问:“疼吗?” “不疼!”韩将宗立刻接话,一脸严肃认真的说:“一点都不疼!” 上报韩将宗伤退的公文很快批下来了。 同公文一起送回来的,还有沉甸甸的丹书铁券,上头皇帝御笔写着‘忠肝义胆,铁血英雄’八个大字。 足可见朝廷重视。 因为他伤的太重,军中条件不好,许多药都是捡着常见的、便宜的、可以被替代的囤放,对他这种程度的伤来说,起不了太大作用。 若是时间久了,恐怕被耽搁了。 从沈老将公文拿到手的那一刻起,营中主副将便接二连三来探望韩将宗。 大多都是羡慕一番,然后再夸奖一番,然后再告别一番,算是齐活。 可见军中近年来没少退伍将士,大家都习惯了。 不习惯的是,韩将宗这官职给出的新高度。 黜陟使。 中央下派官员前往州内巡视,主要负责州内人才的进退,官吏的升降,称为黜陟使。比当地官僚等级高出来一截。 大刘龇牙咧嘴看完了公文,眉毛拧成了倒八,“伤退还能封这么高的官职吗?那整个河南岂不是成了你的封地啦?” 从公文下放的那一刻开始,韩将宗就不算是将军了。四将缺一,大刘终于再次等来的机会,凭借着去洛阳辅助韩将宗筹备军饷的功劳,升职成了主将。 “诶诶诶,刘将军,”姚远生怕他力气过大给撕碎,连夺带拽给抢了回来,“他本身就官职高,军功也多,现在朝中都称他为‘舍身忘已的大英雄’,在这个风头浪尖上,横不能因为他腿断了,就随便打发个官职吧?” 刘副将……不,现在已经是刘将军了,他思考片刻,觉得十分有道理,但是隐约还有哪里不对劲,“那是不是也有点太高了,一般能得这么大封地的都在偏远地区,河南富饶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看这里,”姚远嗤笑一声,点了点那公文上‘暂且伤退’四个字,“想必是想着他的伤能养好,以后还能回来领兵打仗。因此,现在就好好养着他,把他哄高兴了,往后万事好商量。” 不得不说,这些人侵染在军中多年,游走在朝不保夕的恶劣环境中,都养成了一套‘十八弯’的脑子,十分能去伪存真、丢掉现象看本质。 “真聪明。”韩将宗夸奖道。 他躺在床上,背后垫了个软垫,伤腿悬空吊着,看起来有点惨。但是并不影响他嘴欠:“姚将军难得能讲讲道理,大刘,你得认真听着,学着点。” 二人一齐看他,韩将宗叹了口气:“看来朝廷不榨干我们最后一滴可利用价值,是不会放我们回家种地的。” 大刘差点没忍住上前抽他。 门帘一动,照进来一把光,随即又消散了。 骆深端着盆水走进来,见里头有人,就将水盆放在一边。 韩将宗得意的享受着大刘和姚远羡慕的目光。 姚远张了张嘴:“少爷,打听个事儿。” 骆深点头示意请讲。 姚远:“您有朋友吗?单身的那种。” 骆深唇角向上挑起一点弧度:“不少。姚将军有事吗?” 姚远半是激动半是羞怯的说:“能把我介绍给他认识一下吗?” 骆深扬扬眉,懂了。 “没问题。”他似乎真想了想可行性,轻声慢语的说:“姚将军有时间去洛阳做客吧,我来攒个场儿,一起放松放松。” 他背对着床,韩将宗一抬眼刚好看到他柔韧的腰,下头是被衣裳精装细裹而成的臀部,把下摆撑出一道圆润流畅的弧度来。 他虽然取掉所有装饰,但是丝毫不影响那周身的贵气精致感。 倒像是他把普普通通的衣裳给衬托的华贵了。 姚远连声答应,刚要再说,韩将宗不耐烦的敲了敲床边:“你俩有完没完,闲的没事干吗站在这里聊起来没完。” 姚远跟大刘一同看向他,韩将宗抬手偷偷指了指骆深方向。 “有完有完,”两人一并忙着说:“就走了就走了……” 说罢二人打着哈哈,并肩走出去。 还趁着骆深不注意,朝着韩将宗示意眨眼。 骆深取一块毛巾在水盆里浸水拧干,捞出来递给韩将宗,后者一手接过去擦脸。 骆深看着他,往床边小凳子上一坐,靠着床铺说:“将军,军中有妓吗?” 韩将宗动作一顿。 骆深敏锐的察觉到,转过来盯着他瞧。 “没有。”韩将宗继续擦脸。 骆深眯了眯眼。 韩将宗擦完脸,把毛巾递给他。骆深从善如流接了,放回小桌上,然后挽着袖口洗手。 根根手指骨节细长匀称,皮肉薄薄的包裹住,像过水的葱白。 韩将宗清了清嗓子,低声含糊说:“……偶尔会有战俘充作军妓,但是,”他停顿一下,有了些底气,“我从来都是洁身自好的,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骆深洗完手,顺手擦干,又坐回了床边的低矮小板凳上。 “谁跟你说什么了?”韩将宗觑着他表情问,心说该不会傻大刘跟他说了之前拨给我一个娘们儿的事了吧? “没有。”骆深靠着床微抬起头,望着天窗,“我随口问问,你慌什么?” “不慌啊。”韩将宗深沉道:“我也随口问问啊。” “那就好。”骆深说。 一定是有人跟他说什么。 韩将宗断定。 片刻后,骆深一张嘴,话未出口,韩将宗就痛心疾首的解释:“我真没要。前几天沈老非得给我一个解闷儿,我转手就送给大刘了,这事千真万确,许多人可以作证。” 骆深抿了抿唇。 韩将宗:“何况我‘家教’甚严,也不敢碰别人啊。” 骆深眼中的光动了动。 韩将宗又重复了一遍:“千真万确。” 骆深盯着他,韩将宗心惊胆战同他对视。 片刻后,那双桃花眼尾部一动,整条染着水墨般的上眼线朝下一弯,露出里头的一丝笑意来。 骆深挑着嘴角道:“将军是刀山火海中杀出来的人,别怕。” 韩将宗心道:好吓人。 他经过前日一事得罪了他,至今心有余悸,有点‘草木皆兵’的感觉。 骆深继续靠着床边看天窗,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已经给秦掌柜送信去让他安排好接应事宜,你这腿恐怕也不好再拖,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他自在靠着,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被一袭瀑布黑发遮挡住大半,露出来的部分就显得尤其的白。 韩将宗知道,他晚上睡的不好。 岂止睡不好,根本睡不着。 因为担心自己的伤,也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习惯不了这里的艰苦环境。 早饭甚至只喝了半碗稀粥,其他的一口没有吃。 皮肤都不如在洛阳的时候水灵了。 “现在就走。”韩将宗说。 骆深侧头看过来,似乎在判断真假。 韩将宗伸手穿过他头发,勾了勾后脖颈处的嫩肉,“等下我跟沈老去说,立刻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十点还有一章 第54章 韩将宗说到做到, 当真要收拾东西启程了。 当然他腿瘸着下不了床,还是沈老来找他谈话的。 他仍旧被困在床上,一腿吊着,一腿撑着床, 只有一条胳膊能自由活动, 像个独臂大侠。 大侠抬起一只手, 行了个四不像的礼, 自己也觉得不像样, 遂放了下去。 “唉……”沈老先叹了声气。 “别舍不得, 再有一年半您就该告老还乡了,到时候去洛阳找我去, 我给养老。” 沈老看着他这副惨样子,笑骂:“赶紧滚蛋, 多看你一天, 我就少活一天,你走了正清净。” 韩将宗扯着嘴里笑。 俩人笑了一会儿,沈老先停下来, 长长的“诶吖”一声,又叹了声气。 “你刚来的时候,半大个孩子,一转眼,成主将了……” 沈老眼中闪过光, 但是眼窝深陷、眼皮低垂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这会走正合适,扛着军攻, 找到良人,年纪也不大。等真到了我这个岁数, 就什么都晚了,也都错过喽。” 韩将宗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心内百味杂陈:“多亏您帮我求朝廷的封赏,叫我离开的不至于太落魄。” 沈老摆摆手。 这老人一生未娶,毕生心血都花在了打仗上面,离开了军营连个家都没有。 朝廷还总是克扣他的物资。 换做旁人早不干了。 他却像一座巍峨不动的山,守护着他的国和他的民。 是人民心中的神山。 韩将宗心里堵得慌,没好气的说:“干脆你就说自己风痛,病退算了,不差那一半年的。” 沈老摇摇头,似乎从未想过这条路。 “你、小姚、小刘,你们啊,太年轻,沉不住气。”他用苍老喑哑的声音慢吞吞的说:“还得……再等等。” 韩将宗沉默了。 “总之,你还算圆满。”沈老似乎要把内心的难过不舍化成气息,尽数叹出去:“就是你这一身伤,恐怕以后要吃苦头。” 韩将宗:“不碍事。” 沈老看着他神情,眼睛里流转着莫名的情绪,突然狡黠一问:“故意的吧?” 韩将宗骤然一顿。 外头收拾好了东西,姚远人未到声先到:“都准备妥当啦!” 紧接着,门帘被猛的掀开,人这才走进来:“骆少爷的马车可真大,我靠,他是不是知道得把你横着拉走啊!” “那是他最朴素的车。”韩将宗单臂撑起半身来,“来扶我一把。” 姚远一连三个“我靠”,龇牙咧嘴的上前扶他,“……说真的,我必须得向你学习,人生赢家啊,老婆好看还贼他妈有钱!” 韩将宗借力站到地上,这是他重伤后第一次站在地面上。 ……也太疼了。 妈的。 韩将宗这会儿才想着,是不是有点伤的太重了些。 他一腿完全不能用力,便借着胳膊搭在姚远肩上用力,试着一条腿走了两步。 腰、肩、膝盖、小腿,一连串的伤口钻心的疼。 韩将宗咬着牙说:“还行。” 他抬头去看沈老,沈老连忙摆摆手:“唔,快走吧,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然后上前去给他们撩开门帘。 韩将宗缓了缓,吐出来俩字:“走了。” 骆深的马车真的很大。 因为他拉着物资而来,为了多点地方,特地挑了辆宽敞的。 不料派上了大用处。 厚垫子铺了足有六层,用来减缓马车急速行驶时的颠簸。四周都放着方形的羽绒小枕头,方便垫高腿和脚。 姚远架着人走到跟前,骆深正从车内钻出来,便伸手接过去。之间他单手越过他肩背,另一手抄到他大腿下方,用力往上一抬! 韩将宗:“!” 不等他说话,骆深已将人稳稳的抱了起来,随后低头钻进车内,臀部先着地,其次是后背,依次小心翼翼的放好。 韩将宗嘿嘿一笑,“看不出来,挺有劲儿。” 骆深顺手占了一把便宜:“看不出来的多了去了,将军以后可以慢慢体会。” 姚远探头进来打量一眼,这马车上的用品一应俱全,垫子铺在厢中足有半小腿那么高!他被这金贵待遇折服了,悄悄朝韩将宗比了个大拇指。 韩将宗朝他勾勾手指,姚远凑过去,“干啥?” 韩将宗低声交代:“别成天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捡东西。赶紧攒军功,越多越好。时机到了就抓紧往回调。” 姚远记在心里,重重点头。 韩将宗从窗边伸出手,朝着外头摆了摆,“诸位,我走了。” 骆深最后去他帐篷里巡视一圈,再无错落,跟送行人一一道别,这才上了马车。 “来,坐我旁边。”韩将宗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骆深过去挨着他坐好,对着他脸上的伤吹了吹。 韩将宗:“不帅了?” 骆深笑道:“更帅了。”他眨眨眼,伸手往旁边大腿上摸一把。 “劝你别瞎摸。”韩将宗看着他的手:“摸出事儿来,自己负责。” 骆深见好就收,靠在软垫上不动了,只有脸上笑意依旧。 马车由原林州文书丁锐,后成信使小丁,现在跟着韩将宗一同派遣去往河南,任命洛阳文书一职的丁锐丁大人驾着马车,带领七八护卫稳稳前行。 护卫们骑马护在周围,把重要人物包围的严严实实,让‘马夫’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丁锐凭借着胆大包天的骚操作,瞎猫撞上死耗子,又是升职又是加薪,别提多高兴了,心说:车内这二位,真是我的贵人。 十匹骏马交替拉车,片刻不歇,飞速行驶了两天一夜,终于抵达洛阳地界。 至此,骆深才算真切松了一口气。 “太顺利了。”韩将宗看着他表情,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骆深瞟了他腿一眼:“您这还叫顺利呢?” 韩将宗一哽,骆深冷嘲:“您不是算无遗策吗,待会儿能自己走进去家门吗?” 就为了这条腿,三天两头的挨批评,冷嘲热讽的受着不能还嘴。 一点也不是以前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卸甲归田的温柔体贴的小宝贝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如今仰人鼻息的韩将宗根本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帘之隔,外头丁锐的声音传进来:“将军,安阳到了,现在就去监察区交接事务吗?” 洛阳就洛阳,关安阳什么事? 韩将宗怒冲冲一掀帘子,角处“啪!”一声抽在丁锐后尾巴骨上,差点把人抽的窜起来。 “监察区只有安阳才有吗?”韩将宗提高声音问。 当然不是。河南共有十几个监察区。但是他这语气明显蕴含着怒气。 丁锐以为自己打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洛、洛阳……”他结结巴巴的说:“也、也有。” 说完他不等韩将宗继续骂人,用力一甩缰绳,“驾——” “嘶——” 黑马一声嘶鸣,继续往南奔去。 两个时辰。 马车停了。 韩将宗透过车窗一看,觉得这地方眼熟,青石地面、墨瓦白墙、半腿高的护墙琉璃石,肯定是洛阳城内,但却不是骆家。 韩将宗看着那高门矮墙,“什么意思?” 骆深要下车,边说:“往后,这就是咱们家了。买这处宅子,可着实废了我一番功夫。” ‘咱们家’三个字触人心肠,但是韩将宗却没动:“我不能住你家吗?是不是你爹不同意你跟我好?” 这毕竟是隐患一个,他当问仔细。 骆深停在门边,想了想说:“原是怕你跟我爹住一起不习惯,倒不如分开清净。” 韩将宗:“那你还去你爹那里吗?” “当然去的。”骆深说。 “这就是了。”韩将宗点点头,“所以你有时住骆宅,有时住这处,时间长了就变成隔三差五来一趟,那这算什么‘咱们家’?” 他心平气和的笑了一声:“金屋藏娇的意思还差不多吧?” 他年纪大,阅历深,难免多想一些。 骆深也觉得有些道理,很虚心的接受了,一转身坐回原位,“成吧,回家去。” 他对着前头道:“丁锐,咱们去骆家。”然后又透过窗,对外头喊了一嗓子:“佟兴,带着人,回家去!” 佟兴带着七八人站成两排,正准备欢迎主人归来,乍然听闻不住这处了,立刻跑了出来。 “不住这里啦?”他追着马车一通跑,喘着粗气问:“大夫!大夫和……仆人们,怎么办啊?” 骆深:“仆人留着,你去把大夫立刻拉回家!” “唉!”佟兴干脆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跑去。 骆深往韩将宗那边挪了挪,胳膊挨着胳膊,他一歪头,枕上了那宽厚的肩膀。 “我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韩将宗说。 骆深翘起唇角笑着恭维:“还是将军思虑周全。” 这笑比蜂蜜还要甜,这话比百灵鸟的歌声还要动听。 韩将宗心满意足的蹭了蹭他头发,和缓说:“住这里也行,只是你要完全搬过来,别次次都跟来做客似的,说走就走的干干净净。” 突然搬出来住,怕骆老爷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只怕会对韩将宗的敌意更大,骆深看着他腿思考片刻:“先安定下来,等你养好伤,再考虑搬不搬的事情。” 韩将宗抱臂靠在车厢上,满身的伤更添老流氓的气质。 这流氓盯着那说出甜蜜话儿的唇道:“可以,亲我一口。” 骆深扬了扬眉。 韩将宗下颌抬起一分,使脸的角度刚刚正对着骆深。 骆深好笑一声,凑过去亲在他唇上,然后犹嫌不够,在离开时分轻轻咬了一下。 “勾搭我是吧?”韩将宗眯起眼。 骆深不答,收回来的手却不老实的路过裆部,轻轻摸了一把。还朝他眨了眨眼。 妈的! 这妖精太要命了! 韩将宗一把将人揽过来,重重吻了上去。 急切、汹涌,热烈、纠缠,充满了色晴味道。 受伤的老虎并没有因为受了伤就变成了猫。 骆深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直至外头声音传来:“将军、少爷,骆家到了。” 这也太快了。 韩将宗这回是真的不爽了,他不情不愿的松开骆深,不错眼的盯着前人,威胁道:“到家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的感觉真好OvO 第55章 骆家眨眼便到。 因为这新宅与老宅只隔着两堵墙, 背靠着背。但是大门朝两遍,要转到另一条街上去才行。 骆老爷一早得知骆深今天回来,也听说了韩将宗的英雄事迹,也知道俩人一块回来, 并且给他安排了新住处。 他做好了准备骆深不会第一时间回家来。 万万没想到, 骆深偏偏第一时间回来了, 还带着裹成半个木乃伊的韩将宗。 马车在门口一停, 周边护卫立刻下马涌过去扶。 骆老爷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韩将宗抬出来, 后头跟着自己的儿子。 众人往里头走, 阵仗大的像是入住皇宫。 骆老爷冲骆深使个眼色,后者快步过去, 匆匆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骆老爷上下打量他一遭, 俱是全整, 才点点头:“嗯嗯,你怎么接着的韩将军?秦掌柜死鸭子嘴硬,问他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他也不说。你是不是跑战场上去了?” 骆深一顿,撒了个谎:“听闻将军伤退,我在河南等他了。” 骆老爷也听说了伤退这事,还听说了朝廷给了韩将宗很大官职。 不禁忧伤的想:如今他实权在手,我家又营商, 这下我儿更逃不出那手掌心来了。 实权在手的韩将宗第一时间没去监察区交接事务、对接公文,而是入住骆家。 路过门边的骆老爷,还正儿八经的喊了一声:“爹。” 骆深:“……” 骆老爷:“!!” 韩将宗脸不红, 心不跳的继续说:“往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关照个屁! 骆老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不要脸, 舌头也打了结:“你、你……” “不用管那些虚职,”韩将宗说:“您往后直接叫我名字就成。” 经他提醒,骆老爷才想起他的‘虚职’来。 可一点都不虚。 整个河南的官员都由他审查上报。 可太不虚了。 韩将宗身形一停,伸手从护卫手里接过来一样东西,“没顾得上带别的东西,先把这个送给您当见面礼。” 他随手一抛,扔在骆老爷怀里一样东西。 卷成轴,挺沉,还有些凉。 骆老爷展开一看,里头一笔而下八个大字:忠肝义胆,铁血英雄。 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被他随手做了礼。 这礼可太重了! 骆老爷直觉双手重于千斤,竭力托着:“这、这……” 韩将宗已经吩咐继续前行,由人抬着进门往迎风阁走去。 骆老爷追也不是,停也不是。 “这……”他捧着丹书铁券,浑身都要僵住了。 骆深:“既然他给咱家了,以后就是咱家的东西了。” 骆老爷拧着眉毛:“御赐的东西还能送人吗???” “嗨,什么送不送人的。”骆深笑着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他的荣誉,不就是咱们一家人的荣誉吗?” 骆老爷震惊的看着儿子,凭借多年了解,就能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张张嘴,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骆深却拽过他来,神秘望一眼四周,煞有介事的低声说:“还有小渟呢,他年纪小,留着这个,也算是给他留了个保障。” 铁券是皇帝颁予有功之臣的,当功臣或者是家属犯罪,可以用铁券抵减。可流传百世。 骆老爷抬眼同他对视。 骆深郑重点点头。 片刻后,佟兴带着大夫也赶了回来。 这大夫岁数挺大,正是街上那位老先生。 骆深着急去看韩将宗,便对骆老爷说:“爹,您去把这个铁券,找个地儿搁起来。” 骆老爷“诶呀——”一声,龇牙咧嘴的:“这东西岂能随便搁,要供奉祠堂受香火的!” “是是是,”骆深不欲多说,“您看着安排吧。”便招呼大夫往迎风阁去。 “老先生这边请,”骆深走在一旁亲自引路,到了迎风阁,片刻不耽搁的将人往里请:“伤的有些重,您的医术在下是佩服的,请您给好好看看……” 恭维话谁不爱听呢? 何况骆家又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报酬定然丰厚。 韩将宗大喇喇躺在床上,一点不见痛苦神情,尽是悠闲自得。 大夫积极上前察看,待到解开腿上纱布的那一刻,脸上尽是严肃之色,“之前这是谁给看的?庸医啊!” 他指着那腿,气急败坏的说:“这里头,骨头都还碎着呢,也不接好,一门心思上愈合伤口的药,这不是胡闹吗!往后不想站起来啦?!” 骆深正担忧,闻言眼中一亮:“还能再站起来吗?” “又不是锯了腿,保养得当,好好恢复,当然能。就是要吃些苦头,得将愈合的缝隙全部打开,再重新对接才行。” “吃些苦不妨事的!”骆深高兴的说。 韩将宗听在耳中:“……” 骆深兀自高兴,眼中装满笑意:“不瞒您老,这位是刚刚伤退下来的韩将军,还请您尽心医治,回头,我自有重谢!” “唷,原来是韩将军!” 大夫连忙起身行礼。之前见过一面,只觉器宇不凡,不想竟然是救边关人民于水火之中的韩大将宗! 他态度更加恭敬许多:“多亏您单枪匹马闯进敌国皇宫,不惜性命诛杀铁勒王帅,此等事迹,当百世流传!” 韩将宗:“……” 这流言传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骆深扶他起身,清了清嗓子:“您快请。” 大夫起身便卷袖口,“那小人就不客气了,将军还需忍耐。” 韩将宗示意他自便。 重新接骨,便是把已经黏连到一起的骨骼敲断,然后重新推回原位,再绑上夹板,养个三五月让其长结实。 听来简单,其实对于大夫的手法要求很高。对于病患的要求就更高了! 饶是韩将宗皮糙肉厚骨头硬,也险些扛不住。 “快好了吗?”骆深第二次问。 他拿着纯白棉帕过温水,不停的给韩将宗擦额头上的溢出来的汗。 大夫回答的跟头次的内容一模一样:“快了快了。” 韩将宗咬了咬牙,吐出来俩字:“骆深。” “我在呢!” “中午吃什么?” 骆深猜测他许是想分散注意力,便顺着话往下接:“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做去。” “吃什么都行吗?” “都行。” 韩将宗话音一停,再说出来的话便夹杂着一层含糊的笑:“吃你吧……” 骆深猛的看一眼大夫。 那大夫手里捉着一把指长小刀,正专心致志的一刀划开膝盖处的皮肉,乌黑血液滴滴答答汇聚成水流淌到地上的水盆里。 “滴……嗒……” 骆深瞪着韩将宗。 “有点疼。”韩将宗说。 他说完笑了起来,却不似往常那般带着匪气的笑,眼中也不似往常漆黑,似将天光尽数装了进去。 里头还清晰倒映着一个人。 骆深心往下沉了沉。 韩将宗一伸手,抓住了给自己擦汗的修长手指:“我不后悔。” 骆深一愣,韩将宗把那手拉到自己胸膛位置重重按着,继续毫无征兆的说:“我的心给你。我爱你。” “咔嚓——” 一声脆响,大夫憋着劲把腿骨推回原位。 两人一齐望去,只见他苍劲有力的单手扶着半月板处,旁若无人的捋直那大腿,用另一只手上下活动了一下。 韩将宗顷刻出了一身汗。 骆深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 他张张嘴,忍不住道:“听你的副将说你英勇神武,打仗的时候受了伤吭都不吭一声的,怎么现在不成了?” 韩将宗扫一眼压在胸膛上的手:“打仗的时候也没人按着我不让动啊。” 骆深收回手,扬起眉梢来:“我以为您铜肌铁骨不怕疼呢。” 韩将宗忍着疼,咬着牙,猫抓老鼠似的笑:“怕不怕疼我也没喊出来不是?这样,下回有疼你也别喊,我看你能不能忍的住。” “好啊,可别让我等太久了。”骆深也咬着犬齿慢吞吞笑起来:“届时久旱逢甘霖,恐怕不会喊痛,只会喊爽了……” “咳咳。”大夫干咳两声,站起身来,一脸和善的说:“如此就固定妥当了,往后小心养着便是,多喝些骨头汤类的荤腥,能愈合的快一些。” 骆深认真记在心里,玉树临风现在床边,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会开黄腔的人。 “有劳您了。”他郑重道谢。 “医者父母心,何况将军是为我等草民受罪。”大夫连连摆手,同他二人依次告退,临走又交代:“对了,现在骨肉交错正是脆弱时刻,夹板要一直绑着,还有……多加小心,不可激烈运动。” 骆深:“……” 韩将宗沉沉笑了一声,“好嘞。” 送走大夫,骆深又吩咐厨房记得熬汤。 韩将宗坐在床上,眼睛随着骆深的身形不停的来回转。 片刻不得闲,江家来人了。 听闻黜陟使韩大人新官上任第一天,把府邸选在了洛阳。 ……的骆家。 江首逸作为知州兼太守,又跟骆家有着干亲关系,立刻携全家前来探望。 “诶唷!将军唷——”江太守离得门远远的就扯开嗓子喊:“想不到我们竟有此种缘分呐——” “爷爷来了。”骆深迎出去几步,“外头天寒,快请进来。” 江太守!同他笑眯眯打过招呼,一进门正瞧见躺在床上的腰间和一条腿都被纱布绑的结结实实的韩将宗。 “唷……”江太守痛心疾首的冲到床边,:“您这是……” 韩将宗打断他的热切:“注意点,别碰到我的伤口。” “是是是,”江太守连忙后退了些,皱眉打量着他一身的大小伤口:“可真心疼死下官了!” 江太守一把年纪都不退休,官职还不减,应当沾了这张会说话的嘴很大的光。 “……往后就不走啦?” 韩将宗神清气爽的说:“不走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处理公务呀?” “养好伤吧。”韩将宗指了指自己的腿。 江太守:“应当的、应当的。” 他二人聊着天,一如多年好友一般。 江天打了个寒颤,凑到骆深身边去,悄悄说:“深哥,你回来的倒挺快,我以为要好几个月呐!” 骆深笑笑,自己也觉得像在梦中一般,便没有说话。 江天:“说伤退就伤退,韩将军这气运可以啊。” 江天这大喇叭,实情是肯定不能跟他说的。 骆深:“凑巧而已。”他指指韩将宗浑身的伤,尤其点了点那条触目惊心的腿:“就这还叫气运可以?再稍微过点,命都要没了。” 江天虽然没去过战场,但是仅凭脑补就勾勒出一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感叹道:“还是你俩的红线结实,阎王爷都拽不走啊!” 骆深笑而不语。 江天无聊的站了一会儿,想起来事便说:“诶,今晚牡丹楼,新出阁的姑娘啥也不会……” “嗯?” “没错,什么也不会!”江天强调了一遍,挤眉弄眼的说:“但是据说特好看!腿特别长,腰特别软,眉心还有朱砂痣!天仙下凡一般!” 他激动万分的夸奖了一通,才问:“你今晚……还去吗?” 骆深看他,只见他意有所指往韩将宗方向指了指。 骆深想了想:“去看看吧。” “好好好好好……”江天一连串的说:“到时候顺道接我啊!” 骆深点点头。 他转头看向韩将宗,却发现后者也看着这处,俩人视线一碰,听韩将宗问:“说什么呢?” 江天往后缩了缩,骆深上前邀请江太守:“午饭快好了,爷爷不如吃过午饭再回去。” 吃顿饭也寻常,以前也没少吃。 但是……江太守犹豫的看向韩将宗。 骆深随他一起看。 韩将宗如今地位大不如从前,十分不硬气。略做停顿,跟着一起邀请:“也不早了,不如吃过再走吧。” “好!”江太守心花怒放的答应下来:“好好好,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午饭过后骆深送江家人回去,然后径直去了粮食铺,忙完后才去牡丹楼。 江天已经在了,见他走进来吃了一惊:“唷,我以为你不来了。” “忙了点事。”骆深说。 他走到飘栏处,随手扔了几样值钱物件下去,才吐出来一口气。 江天看着他:“咋了?心情不佳?” 骆深摇摇头。 江天想了想:“是不是将军不乐意让你来这里啊?” “怎么讲?” 江天随意一耸肩:“你看看每晚到牡丹楼里玩乐的那群人,有妻妾成群的,还有没成亲的,白日里个个一表人才,其实内里有一个好东西吗?” 骆深看着他。 江天即刻摆手:“不包括我!”言毕他沉默想了想,然后说:“也包括我,我流连花丛,不务正业,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对自己竟然有这么清晰的认知。 骆深吃了一惊。 江天叹了口气,总结道:“所以将军不乐意你来,怕你学坏。” 骆深:“我的产业,我总得看顾着吧。” 江天撇着嘴摇摇头:“若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谁愿意让自己的心上人奔波忙碌呢?” 有道理。 骆深盯着楼下喧嚣的人群不语。 他身处楼中,穿着金贵,人也贵气,与这里的繁花似锦十分匹配。 但是他的心却不在这里。 在骆家。 在迎风阁。 “不是这样。”骆深说。 江天不由看向他。 他眼中闪烁着光,像流晶的黑曜石:“将军位高权重,我更要努力赚钱,两人若要长久,必得势均力敌。” 骆深今晚喝多了。 许是心情缘故。 他回到家已是夜色撩人时刻,月亮挂在屋顶上,枯笔在上头画上几支树叉。 十分美妙。 同骆深站在迎风阁门外的心情一样。 迎风阁内还亮着灯。 他站在月光下无声笑了片刻,身上同月色一般无二的衣裳发着清淡的光,看上去有些不真切。 “吱——” 他推门进去,又轻轻关上,走到最里边去看床上的人。 韩将宗眼睛睁着一条缝,沉静问:“喝酒了?” “嗯。” 他又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骆深说。他坐去床边,打量着床上的人,又垂眸笑了。 眼尾延出的弧度又柔情又暧昧,韩将宗问:“笑什么?” “真好。”骆深长长出一口气,重复了一遍:“真好啊……” 不等韩将宗再次发问,他便自问自答:“你在这里真好。” “是吗?”韩将宗说。 其实骆深少喝些酒或者再仔细一些就能发现,韩将宗此刻眸色深不见底,浑身都散发出发现猎物发动攻击前一刻的危险气息。 他完全没察觉到。 他沉浸在温情里。 “真好,”他唇角挑着笑意,眼内装满桃花的说:“能遇到你,我这一生的幸运恐怕用完了。” 韩将宗心内像被棉花填满了,又像被一把火点燃了。 他盯住枫红色唇片刻,伸手猛的拉过人来,在骆深耳边道:“用不完,后半辈子你会觉得更幸运。” 话音刚落,就咬上了那柔软绵绵的唇。 其次是修长光洁的脖颈。 然后是精巧玲珑的耳垂。 骆深半醉半醒,皱着眉口申吟两声。 韩将宗混笑道:“我今天可逮着机会抓住你了……” 他单臂把人紧紧禁锢在方寸之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占了我一天便宜了,嗯?” “不对。”骆深眼尾一抹红色,微醉着酒,像两人当初在太守府外第一次会面时的状态,勾人的要命:“子时已过,现在已是第二天了。” 韩将宗眯起眼,视线压成窄窄一道,极其危险的笑了起来:“是啊,看来‘今天’的时间很充足,能让我们好好的,交流一下‘久旱逢甘霖’的事情……” 骆深舔了舔牙齿,眼中添满暧昧情愫,缓缓道:“好啊。” 第56章 整个河南的大小官员陆陆续续前来洛阳拜见韩大人。 没办法, 谁让人家身份摆在那里,往后还负责自己的业绩汇总上报朝廷呢。 这些个牛鬼蛇神一来,会说话的就说院子建的好,引贵人。不会说话的就说是儿子养的好。 骆老爷不爱听这话, 久而久之不再出来待客。 骆深白日守在家中, 晚上去牡丹楼盯场, 再三五日去一趟各大铺面, 偶尔再抽空教训靳霄一把, 过的倒也充足。 三个月后, 韩将宗终于能自由走动了。 到底是底子壮,恢复的快。 骆深近日在忙牡丹楼扩建的事情, 时常晚归。如此循环几天,韩将宗有意带他去散散心:“下午有空吗?陪我出去一趟。” 骆深打量着他, 而后答应下来:“好。” 他没有问什么事, 而是放下自己手头事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韩将宗为这全身心的信任窃喜不已。 二人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便骑马出行。 春已来了一半,城中不甚明显, 仍旧是厚衣棉服,郊外却已经绿了大片。 如果能忽略这寒风,就更好了。 “跑这么远不如坐马车来。”骆深道。 韩将宗摸一把他的手,放慢些速度,“骑马自在。” 骆深靠在他怀里:“你腿受得了吗?” 不放过任何一个调戏人的机会是韩将宗的为人宗旨。 “这话说的。”他低低一笑:“你腰受得了, 我腿就受得了。” 骆深冷笑一声作答。 又走一段,骆深忍不住问:“要去哪?快到了吗?” “快了。” 韩将宗停下马:“你坐后头抱着我吧,我给你防着点风。” 俩人交换一下位置, 继续往前走。 骆深总算有心情欣赏四周景色,感叹道:“昨天刚下的雨, 今天树梢一片绿骨朵,看着真养眼。” 韩将宗:“久旱逢甘霖呗,确实养眼。” 他一语双关说完,骆深拧了他腰一把,“过不去这茬了是吧?” 韩将宗连忙讨饶:“能过去,能过去……” 骆深搂着他腰,整个人都靠上去取暖,声音从后背传来有些不真切,“对了,姚远跟大刘他们什么时候来?” “你有什么安排?” “姚远不是想‘认识’我的朋友吗?提前给他琢磨一个。” 上月姚远来信,说前月已经彻底休战,目前边关安定稳固,每晚还有夜市。 夜市都开了,可见是真的稳定了。 姚远整日在边关转悠,越发感觉跟坐牢一样,便联系韩将宗要来洛阳玩。 并且提醒了一句自己至今单身,非常乏味。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非常明显。 韩将宗哼笑一声,“琢磨出谁来了?” 骆深听在耳中只觉得麻麻痒痒。他想了想,认真道:“林雪聪吧。长得挺好,家里有钱,性子温和,符合他的要求。” 韩将宗这回忍不住,吭哧吭哧的笑起来。 骆深被他感染,也跟着一起笑:“不合适吗?要不换一个??” “别别,”韩将宗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蜂蜜配狗熊,正好!” 他猛的一夹马腿,那马的速度快了些。 骆深在身后提高声音喊:“还有件事请你帮忙!” 韩将宗头向后一靠,方便听的更清楚一点。 “明天靳霄要出城,你,帮我在路上揍他一顿,打折他一条腿!”骆深提醒道:“也别折的太厉害,让他三五月不能去牡丹楼就得了。对了,带上面巾,别让他的人看出来是你。” “……”韩将宗无奈的说:“要不我直接把他腿砍了吧,一劳永逸。” “那倒不至于。”骆深说:“我就想清净一段时间,别让他天天跟个苍蝇是的过来嗡嗡,长在事儿上的一样。” 韩将宗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他今天格外可爱。 骆深探出头望着他:“行不行啊?” 韩将宗清清嗓子,正经道:“看你今晚的表现。” 骆深刚要开口,冷不丁韩将宗一拽缰绳! 目的地到了。 是韩将宗吩咐人圈起来的一块射猎场。 他带兵打仗习惯了,骤然不能摸兵器,手痒难耐,就买了块丛林地,撒进去些活蹦乱跳的野物,偶尔来放松心情。 二人下马,韩将宗去取弓箭。 骆深指着远处道:“山鸡!” 韩将宗拿着弓箭转身随手一拉,将弓拉圆,一松手—— “嗡——” 精铁打造而成的箭尖飞奔而去“嗤!”一声钉在了百米开外的一只半身孔雀蓝的山鸡身上。 “将军好箭法!”骆深笑着赞美,附带鼓掌。 韩将宗转头,冲着他眨了眨左眼,笑了起来。 “给,”他将弓递给骆深,“试试。” 骆深沉默接过,然后挑了一根笔直崭新的箭。 韩将宗指着一处道:“那里,野兔子。” 若不是他提醒,骆深根本没看到有什么野兔子。 他赶紧调整方向,然后双腿绷紧站在地上,搭弓拉箭手肘发力向后而去,瞄准远处,箭尖与视线同齐。 身条修俊,肩背挺直,腰窄腿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好看。 “嗖——” 箭尖向远方急速飞去…… 射歪了。 皮毛都没有挨到。 野兔受惊,撒腿跑远了。 “……”韩将宗张了张嘴,正巧骆深扭过头看他,他一本正经的拍了怕手,夸奖道:“太漂亮了,不愧是我少爷,射箭姿势真标准。” 骆深瞟他一眼。 “野兔狡猾灵巧,确实不太好射。”韩将宗宽慰他道。 骆深来了劲儿:“什么好射?我近日必得猎一样回去给你炖汤喝。” 韩将宗怕他真射不着发脾气,便提前说:“野物熬出来的汤一股子腥味,不好喝。” 骆深瞪着他。 韩将宗一挑眉,摸了摸挺直的鼻梁。 俩人往里走了一段,韩将宗如鹰双眸四下一望,往远处抬了抬下颌:“那里有只梅花鹿,试试。” 他心想这个离得近,目标还大一些,应当简单点。 不料骆深环视一圈,“哪呢?” 韩将宗转头看他,骆深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眼睛长得挺水灵,怎么眼神不好使呢?”韩将宗一指远处,跟枯枝败叶几乎融成一体的梅花鹿:“这么……大,看不见吗?” 他若不指出来,还真看不见。 颜色同周围太接近了。 骆深抿唇抽箭,往弓上顺畅一搭,屏气瞄准。 韩将宗看他方向微调几次,忍不住道:“再不放箭,鹿可要跑了。” “嗖——” 箭出手,破风声响起,同时还有骆深的一句话:“这不是放了吗?” 长箭扎进树丛草窝里,梅花鹿逃跑了。 骆深:“是不是这弓不好用?” 弓应当是好用的,因为刚刚韩将宗已经试过了,并且箭无虚发猎到了一只山鸡。 韩将宗已经后悔了。 他一脸凝重的目视前方,看也不敢看骆深脸色,更别提说风凉话了。 “你教教我吧。”骆深把弓递给他。 韩将宗接过,顺手把箭篓挂在肩上。 其实骆深根本不用教,只看他刚刚的标准姿势就知道,之前必定请师傅来单独教导过。 韩将宗练兵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他问题出在哪。 然而“花架子”三个字,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两人继续往深处走,脚下的泥土枯枝也越来越多。突然,韩将宗脚下一停,低声道:“还是那只鹿。” 这回不等骆深问,他主动抬手一指西北角:“鹿角露出来了。” 骆深顺着望过去,“……太远了,再往里走走。” “不远。”韩将宗说着拉开弓,然后伸直双臂一套骆深,把整个人揽到身前来,“看箭尖的位置,再看看鹿。” 骆深随着他话依次去看。 韩将宗紧紧抵着他双肩,将弓再次拉满,骆深甚至能听到弯弓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 “放松视线,就像作画,把远近的东西都放在同一个画面里,当箭尖和猎物重合成一点……”韩将宗轻声说着,然后骤然松手,下半句才说出来:“必定能射中。” ‘中’字落地,远处的梅花鹿疯狂甩动几下,撞倒大片低矮干脆枯枝,然后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骆深说:“啊,原来如此,会了。” 韩将宗把弓交还给他,做了个请的运动。 俩人继续往丛林深处去,骆深边寻找猎物,边说:“怎么它们都长得灰扑扑的,你也帮我看着点。” 韩将宗朝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下头点了点,“再往前走你就踩着它了。” 骆深定睛一看,是只野大鹅。 这里竟然还有这种笨笨呆呆的动物。一定是小丁偷偷养来吃肉的。 韩将宗此刻却要感谢他。 因为骆深眼疾手快拉弓、瞄准、放箭,一套东西眨眼间一气呵成—— 中了! “我去拿!”骆深高兴的快走两步过去,提起那大鹅来看了看,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韩将宗比他更高兴:“聪明,一学就会,真厉害。” 骆深笑着说:“这个比射靶子有趣,以后我们常来。” “嗯。”韩将宗无声笑了笑:“往回走吧,这里头还未清理干净,不太安全。” “走。” 他踩着枯枝落叶小心行走,随意扫了一眼自己的鞋。 紫灰色崭新精致的锦缎鞋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一块黑泥,正在鞋尖上,十分明显。 他没在意,抬脚继续往前走。 韩将宗看了一眼一抬手,示意他停下。下一刻蹲下身去给他擦鞋上头的泥,动作间扯的宽厚肩膀微微隆起。 肩膀连着脖颈,后边的肩胛骨形状明显结实。 低垂的头颅,半跪在地上的膝盖,抿着的唇。一瞬间构成一副性感至极的姿势。 骆深看了一会儿,眼中不自觉浮现出一层笑意来。 他心动,单腿一伸,跨上去那藏喉刭肌的脖子上,然后放松力道坐在了宽阔有力的双肩上。 韩将宗继续给他擦鞋,稳的像座山。 擦完了鞋面,他随手一扶垂在眼前的修长小腿,站起身来。 干净的靴子垂在壮实的腰间,闪过蚕丝锦缎特有的光泽。 骆深一手提着大鹅,一手扶着他头,感受了一下前所未有的视野高度,没忍住笑了一声。 韩将宗驼着他往前走去,也跟着笑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又完了一本,废话不多说,谢谢你等我、陪我、鼓励我!谢谢!咱们下本见啦OvO 不成,我得说句废话:作者专栏里面的预收文,现在,立刻,去!收藏他!(霸道总裁脸) 下面是我下本要开的预收文: 《今天魔尊娶仙尊了吗》 虞子栖穿越了,开场即满级,穿成了仙界大佬,弹指间灰飞烟灭。 唯一的问题是——作为现代人,他不懂任何法术! 虞子栖:“本尊要这金身有何用?” 更糟糕的是,魔界仙界一直不和,眼看就要开打了。 虞子栖在这个时候魂穿仙界仙尊,若打起来,那仙界不得被打成孙子啊? 为了天(yin)下(wei)苍(song)生,虞子栖决定向魔尊求和。 魔尊戚峦以为虞子栖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故意讥讽他:“想求和?可以啊!你若愿意嫁我,生生世世雌伏于我身下,仙魔两界自然可以合。” 虞子栖:“如果能够牺牲色相的话,谁还愿意付出生命呢?” 戚峦:“???” 虞子栖:“夫君~” 戚峦:“??????” 虞子栖他……怕不是疯了吧? 一言不合毁你满门魔尊攻x深藏不露仙尊受 大型狗血仙侠剧,即将开播。球球大噶进专栏收藏一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