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心狠手辣》作者:十四阿白 文案: 前世宠妃,这世将军夫人。 为妃时,白问月盛宠在身,结果竟只是个炮灰? 重活一世,她心狠手辣,嫁给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誓要翻天蔽日,以牙还牙! 未曾想...这个冷面寡言的大将军竟然两世为她倾心,疼她入骨。 白问月:有权有智有颜的老公外挂了解一下。 魏央,身为打野不刷野,偏偏要辅助。时不时还要帮媳妇1v9的忠犬男人。 【冷面忠犬大将军×阴狠腹黑女主角】 你以为我是个正剧,没错,我就是个正剧,而且还是很甜的正剧。 ————————————————— 食用指南: 1、先婚后恋,全程高甜,作者专业制糖师。 2、架空权谋文~ 3、高冷男主,智商武力极高,但他是个忠犬~ 4、1v1,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问月,魏央 ┃ 配角:谢欢,贺同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冷面忠犬大将军×阴狠腹黑女主角 第1章 死而复生 三更时分,月如明灯高悬夜空,红墙宫闱内树影婆娑。 万籁俱寂,虫鸟无声。 瑶华宫内外跪着一群神情漠然的宫女太监,灯火通明。 她只着一件白衣素纱,三千青丝如瀑,散漫地缠绕在身上略显凌乱。 柳眉如烟,眸含秋水,冰肌玉骨,暗香袭人,嘴角还挂着一丝清晰可见的血迹。 这是一张祸国倾城的脸。 近来这些天,皇宫接连发生了许多件大事,闹得后宫女眷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不知这宫权的风向究竟是要吹向哪儿。 先是垂帘听政的魏太后暴病身亡。 接着又是宠冠六宫的月贵妃,因毒害太后的罪名而被打入冷宫。 最后,皇帝又立了最不起眼的白昭仪为后。 有人说,月贵妃身犯死罪也不过是关入了冷宫,皇上还是心系于她的。 不然这后宫妃嫔众多,为何单立月贵妃的妹妹为后? 白昭仪的容貌虽不及她姐姐,但毕竟是贵妃的至亲,皇上这是因乌及屋,舍月求珠,不得已而为之。 也有人说,皇上深爱的一直是白昭仪。 早前,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太后掌权,势必树大招风,他不过借着月贵妃的荣宠,护得昭仪周全。 如今改政换主,皇上自然是卸磨杀驴,再把昭仪扶正。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的传闻四起;甚至连月贵妃与魏将军通奸这样的污言秽语也是有人说的。 宫灯烁亮,恍如白昼。 白问月淸艳沉冷,素裙拖地,立身案前。 她强撑着身子,玉手提笔,一字一句,写的是给谢欢的遗笔。 纵然是把她打入冷宫,立白来仪为后,她都是信他的。 这一定是他不得已为之的计策。 太后暴病,他须得给朝堂、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才把她推了出去,做这个蛇心毒妇。 然而,封宫幽禁,宫人全部被斩,谢欢不再见她。 直到她的亲生妹妹带着毒酒踏进了瑶华宫的门,她才认清原来真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这样简单的翻脸无情戏码,亏她聪明一世,竟然没能看得出来。 谢欢说,等他灭了魏氏,夺回兵权,亲自掌政的时候,便立她为后,与她执手共赏江山如画。 他给她盛宠,讨她开心,许她后位,原不过是演与太后与魏氏宗族的一场戏。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受尽魏太后的刁难和折磨,苦心为他筹谋,最后是替她人挡了刀子,为她人铺了青石,给她人做了嫁衣。 白纸滴墨,写的是: 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一心照沟渠;若非眼前生离死,何信君王不自由? 妾即死,死不休。 她心中恨,恨得便是马上要死了,也要让他心里不痛快。 俯身的宫人皆都缄默不言,唯有盛装华服,仪态万千的那名女子笑的得意: “你这是何苦呢?姐姐。” 她站于桌前,与白问月四目相对,看着白纸黑字,眼中满是不屑:“你既是聪明,何苦自欺欺人?。” 皇上是不是真的爱她,她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写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又有何用。 她劝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给自己留些颜面吧姐姐。” “你一生骄傲,莫要丢了自己的气节。” 她说的对。 白问月一生骄傲,从出生到嫁人,不管是真是假,皆是立于万人之上。 便是棋差一招,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她依然姿态傲然地怨恨和诅咒。 全然不见弃妇鹑衣鹄面,伤心欲绝的模样。 毒性发作,内脏似是被灼烧般的疼痛,胸腔内涌出一股血意到了喉处,尝到了腥甜。 她面不改色地强忍着,挺直地站在那里。 只是执笔的手不住地抖动,一笔一划都写的极为艰难。 白来仪最恨的便是她这副盛气凌人,高人一等的模样。 自小便爱要强,处处矫矫不群,万众瞩目。 明明是到了这般落魄的田地,还强撑着一口气装模作样。 见她不为所动,她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却挤出一个笑,然后去扎她的心窝: “姐姐深居简出,怕是还不知道,前些天边境传来了捷报。” 她故作停顿,紧盯着白问月的面孔,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然后道:“可魏将军,却不幸战死了。” 果然,本来平淡如水的面孔忽生一抹惊色,她停下了笔,还未出声,一张口便溢出鲜血。 这才是一个阶下囚该有的样子。 白来仪难掩心中的喜色,进而又继续道:“说是前去支援反遭埋伏,结果被敌军包围,万箭穿心而死。” 她佯装可惜地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了,魏将军英勇善战,戎马一生,尚未娶妻,也无子嗣,就落得个如此惨死的下场。” 大将军魏央,是北绍最骁勇的将军。 他赤胆忠心,从不参与朝堂上的政乱,为北绍鞠躬尽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人,谢欢竟也下的了手? 不,不是谢欢。 害死魏央的是她,如果不是她为了兵权,故意接近;如果不是她为了逼宫,有意调离;谢欢根本不会有机会杀他。 她丢掉了手中的笔,任由黑墨染了她费尽辛苦写下的字。 想到那个只因她一句话,明知是火坑,也甘愿去跳的男人。 怒极反笑。 “好。” 白问月强捂着疼痛的心口,踉跄了两步,对着白来仪那张春风得意的脸道:“你与谢欢做的可真好。” “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白来仪推托,又假意去搀她:“是姐姐七窍玲珑冰雪聪明,也是魏将军金戈铁马宁死不屈,才有了我和皇上如今的安稳。” 她笑的人畜无害,说的真诚:“当是你们做得好才是。” 无力地挣脱了她的手,白问月靠着桌案勉强支撑着身子,鲜血一口口地从她胸腔溢出,脸上却笑的明艳动人,撕心裂肺。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深恶痛绝地瞪着白来仪,若是还有一丝力气,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千刀万剐。 她问:“是什么时候,你与谢欢勾结到一起,把我算计了进来?” 听到勾结这个词,华服的贵人皱了皱眉头,她冷哼一声,无情地嘲讽:“勾结?你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插足你们之间?” 怕白问月不够明白,她不屑地揭开真相:“当年皇上十里红妆,万担金银玉珠,真正要迎的是我。” “你我一同进宫,不过是让你担了虚名罢了。” 本就是互生情愫,早定终身。 回想起当年初进宫的模样,白问月还历历在目。 只要是北绍的女子,无人不知谢欢万担赏赐为聘,红妆十里,高歌曼舞把她接进宫中,这样大的阵仗,羡煞旁人,道是国母也不过如此。 为此,她成了魏太后的眼中钉,心中刺。 进宫的生活举步维艰,处处受制于人,可她也都挺过来了。 谢欢许她母仪天下,不过是一句空话,恩宠也好,后位也罢,这些都是他要给白来仪的。 白问月想起这些年来,她与魏太后斗功斗法,最后更是亲手了结了这个女人。 魏太后笑她:“白问月,你以为你了解谢欢?我教养他几十年都看不透他。” “你以为你拥有一切?其实你一无所有。” 她说:“我死之后,下一个便是你。” “白问月,我在下面等着你。” 太后笑的猖狂,临死之际,她哀的不是她的权、不是她的母家、而是笑她自大。 她看出她不过是谢欢手里的一颗棋子,注定要被丢弃。 可惜她们都明白的太迟,也都因此而丢了性命。 看到白问月痛苦的模样,白来仪这才心满意足,她锁上了瑶华宫的门,带着一众宫人离去。 独留她一个人在死亡的边际挣扎,享受这无尽的清冷和寂寞。 白问月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打翻了灯盏,纵起大火。 这瑶华宫是她的耻辱,既是要死,那便让这份耻辱随她去吧。 也让她来世能够谨记于心,莫再重蹈覆辙,害苦别人,也害苦了自己。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三更时分的夜光亮冲天。 她躺在瑶华宫冰冷的地上,目光悠长空洞,眼角似是有一滴泪滑落。 魏央,抱歉。 生命如灯盏,燃的起,便迟早会熄。 点亮的光,自然也有弱有强。 恨吗? 恨,恨她本可安然一生,却无故被牵扯进这场阴谋,自以为得心应手如鱼得水,结果不过是为人刀俎。 悔吗? 悔,悔她痴心错付空欢喜,江水青平,于人明珠相思意,负了别人也负自己。 如再来一次…… 如能再来一次,谈何江山如画母仪天下,她要翻云覆雨,搅弄风云,让所有计算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她还要补偿那人,不该让一个披金带甲卫国,气吞山河万里的人,死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 如果能有如果。 清风如许,万里晴空。 大地一片生机勃勃,万物复苏,春意渐起,明媚的暖阳照下来,让人不由地生出几分懒意。 朱色的亭台没有桌椅,略显空旷。碧色的水,青石的阶似是融成一体,勾阑的木台上坐倚着一个曼妙身影。 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披在肩上,轻挽着一根白玉簪子,衬得胜雪肌肤,更是如凝如脂。 仔细望去,那张百媚丛生的脸,眉头微锁,樱唇紧闭,极长的眼睫微微抖动。 似乎是梦魇了。 美人小憩,他本无心打扰。可见她面色痛苦,久久得不到释怀,他于心不忍,便出声唤醒了她。 “姑娘,醒醒。” 紧绷着的心口,忽然有了疏松。 她已经感受不到毒药带来的疼痛了,没了呛人的浓烟和喉咙的腥甜。 这是已经死了吗? 白问月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一身凛然的英锐之气的男子。 这双乌黑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不是魏央,还能是谁。 “魏央。” 女子环住了他的脖颈,惊呼出声,淡淡的兰香味扑鼻而来。 他活了二十年,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于是不自觉地红了耳朵。 等她稍稍平复,这才拂开她的手问道: “姑娘识得我?” 第2章 置身风云 微风轻轻地吹着,嫩芽与青草的味道,如梦般甜蜜。 是下意识的欣喜和愧疚。 他们是在死后‘重逢’了吗? 所以当她再见到魏央的这张脸,心中难掩激悦。 可魏央的话,让白问月一怔,松开了环住他的手,愣神了片刻。 只见魏央浩气凛然,不怒自威,剑眉下那双璀璨如星的双眸里,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她初识魏央时,他便是这副样子;冷毅俊朗,英姿玉树。 可与她结识后,这个气壮山河的大将军,成了一只披枷带锁的困兽,进退不得。 那双曜石般眼睛,也未曾再闪烁过。 她疑惑了片晌,莫非是人死之后会把生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既是如此,为何她却还记得魏央? 白问月的困惑还未解开。 “小姐。”一声清脆的女音传来。 两人转头望去,是一个穿着翠绿短衫的小丫头,手中抱着几卷画轴,似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 白问月错愕地望着她,一时忘记应声。 这是……从香?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又仔细瞧了两眼。 的确是从香。 从香是她闺中的贴身丫鬟,这丫头心思纯良,当年曾随她进宫伺候。 后来因为她初入宫廷,又力不能及,所以入宫不过三月,从香便死在了深宫的尔虞我诈里。 从香死的那天白问月至今还记忆犹新。 她着人将尸身送回了她的老家,然后紧闭宫门。 向来滴酒不沾的她,那日罕见地喝的烂醉如泥,久睡不醒。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吞刀刮肠,与太后棋布错峙,立誓要一决高下,看看究竟是鹿死谁手。 显然,太后未赢,她也不曾胜。 再一次见到从香,白问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测。 她放慢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越过勾阑,向水中望去。 果不其然。 水面上映出的那副面孔,青涩未褪,稚嫩依旧;皮相还是她的皮相,但绝不是一个已经婚嫁过的女子。 她看着水面,望的出神。 空气似凝结般寂静。 魏央凝目蹙眉地望着她,看着她似惊似喜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 心中的疑问还未解,魏央便又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这女子先是扬起嘴角一笑百媚,进而又忽然仰天大笑。 若非是这副出水芙蓉的动人模样,而他又从开始观致现在,不然还真的怀疑她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站在一旁的从香被这忽起的笑声吓了一跳,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伸手正欲去问。 白问月忽然停住了笑声,露出一个阴狠绝厉的表情。 “好,甚好。” “小姐,你怎么了?”从香怯懦地望着她,声若蚊蝇。 意识到自己失态,白问月敛去了神情,正襟危坐,回道:“无事。” “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这里是清若寺的后园。 她进宫前除却闺中,唯一外出会去的地方,便是这里。 看情形,她今日又带着从香来这寺里向慧一师父讨画。 很快理清了眼下的现状,白问月从木台上起身,微微梳整裙装,作势要走: “回吧。” “姑娘。”魏央唤住了她。 从头到尾,她还未曾答过他的话: “你如何认得我?” “不认得。”回答的干脆果断。 白问月隐去眼中的旧意,冷声回道:“刚刚梦魇,不过是胡言乱语,公子莫要见怪深究。” 说罢,她浅施一礼,又要离去。 “姑娘。”魏央又唤住了她。 白问月停下步伐,等待他的下文。 魏央目如朗星,不苟言笑的面孔有些松动,说了一句极不擅长的话。 他道:“我叫魏央。” 声音沉稳有力,隐隐含有几分好奇。 白问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并没有如魏央所期盼地那样说出自己的姓名。 她淡淡地拒绝,与他保持着距离: “公子还是不要与我牵扯太多,只会多生无妄之灾。” 再次浅行一礼,接着便转身离去了。 魏央坐在木台上,望着白问月的倩影,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股不容小觑: “在下灾祸与否,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移动的脚步闻声又停顿了下来,她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决绝离去。 绝不能,再害了他。 四月芳菲,天上挂着一轮清明的月,逐渐爬上树梢西沉天边。 屋内寒灯如豆,白问月倚在窗前,思绪万千。 已经过去了多日。 她已经确信自己死而复生了。 准确来说是重生。 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十七岁这年。 正是这一年,白府接下封赏的旨意,她与白来仪进宫伴驾。 她依稀记得是四月中旬进的宫。 眼下,进入四月已经过了几日,圣旨不剩几日便要下来了,她该如何? 白父身居要职,且一直是太后的党羽。 当初谢欢纳妃全然不顾这点,还一纳就纳了他两个女儿。 在太后的眼皮子低下,堂而皇之地拉拢父亲? 太后的眼睛里从来是揉不得半点沙子。 她携幼子登基,独揽大权二十多年,如今又迟迟不还政与皇帝。 别说父亲不敢,怕是朝野上下都无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皇帝亲近。 这事本就蹊跷。 现在想来,这其中的玄机应该就是在“纳了两个女儿”这一点上。 一个是弃子,用来迷惑太后,还有一个才是代表倒戈归拢的结纳姻亲。 而她便是那个弃子。 想到如此,白问月不禁冷笑出声,所以她的死,不是谢欢一个人的负心绝情。 而是她的父亲与谢欢一开始就经过商议,所达成的共识。 或许,连商议都未曾。 她与白来仪孰死孰留,对于白慕石来说,连一道选择题都算不上。 夜长如斯,冰凉如水,一点一滴漫入全身,痛的密密麻麻。 怔了许久,面颊上两行温热。 白问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她娘亲死的那年,父亲牵着她的手,同她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 只这一句话,尽管第二年他娶了新妻,又纳了几房妾,她都是谅解的。 她在心里尊他,敬他。 却不曾想一旦发生什么事,他第一个推出去的,竟然是自己。 父慈子孝,可笑至极。 窗外月光如银,寒气袭人,让人忍不住寒颤。 没有时间让她继续追忆往事,怀念那些虚无缥缈,真真假假的旧情了。 降旨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必须要想个应对的法子。 是不进宫,还是依旧进宫。 她左右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进宫。 既然重新来过,那么便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那些骗她欠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上一世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倘若还存有一丝理智,未必察觉不到他们的阴谋与勾结。 论起多谋善判与阴谋诡计,她未必不是谢欢的对手。 而魏太后,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罢了,何足为惧? 既然如此,这皇宫再进一次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谢欢,你要斗,我便陪你斗。 你要夺权,我便与你争权。 这天下是姓谢还是姓魏,她丝毫不关心。 她只想在这场争夺谋论中横插一脚。 玩弄权势于股掌,搅弄风云,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 所有的人皆用她做弃子废棋,她偏要扭转乾坤,让所有人都身败名裂,痛不欲生。 深夜起的风穿窗而来,吹熄了那盏昏暗的灯。 似是自嘲,又似是得意,她忽然轻笑出声,肝肠寸断。 从香听到动静,从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进来,于是看到了身着单衣的白问月坐在窗前笑的诡异。 她试探地喊了一声:“小姐?” 白问月抬起头来望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得到了回答,从香安心了许多。 不知怎的,小姐从清若寺回来之后,整日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不是哭就是笑的,平日里爱看的书和心爱的画都视而不见。 莫不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从香拿起火折子,掌起了灯,她心里盘算着,明天是否要把此事告知白大人,找个大师来府里驱驱邪。 从香这个丫头,从小便是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写着什么。 白问月看着她那副惴惴不安的模样,也不想多做解释。 只道:“我很好,莫要多事。” 闻言,从香忽然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脸上更是快哭了出来:“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眼前的人面如寒铁,言语冷若冰霜,哪里还是那个平日待人温和,蕙质兰心的小姐。 从香跪坐在白问月脚下,双手抚上她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热度,让白问月怔住了。 她太久没同从香相处,几乎快要忘了她胆小怕事又极其忠心护主的性子。 当初她便也是这样,明明怕的要死,却依旧硬着头皮去太宜宫寻她,结果被魏太后活活溺死在池缸里。 她不哭还好,她一哭白问月又想起当初她声嘶力竭,却又如何都喊不醒她的样子。 往事又如翻江倒海般涌起。 四目相对,落泪晶莹。 白问月伸手去拭她的泪,声音嘶哑,哽咽在喉。 酝酿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 “别哭。” 从香伏在她的膝上,哭的抽抽搭搭。 白问月的心里在想什么,在哭什么、笑什么她自然是一个字也不知,可这样的小姐她看着害怕,也心疼。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这样劝她,希望她不要再这样了,让人看了难过。 寂静的长夜,风寒如冰。 一阵阵地吹进屋子,只叫人头脑异常清醒。 从香似是哭的累了,伏在白问月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竟睡了过去。 白问月也未叫醒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丝,神情柔和。 “往后,任何人,都休想再欺辱我们。” 从香睡得沉稳,稚气的可爱模样,像个十足的孩子,让人不由地怜爱。 突然,白问月眼中闪过一丝异光,浑身发冷,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一直想不通,父亲究竟是如何迷惑的太后。 太后精明如此,一般的小把戏怎么可能糊弄的过去? 可就在刚刚,她忽然想到,自己入宫数十年,是六宫独宠,纵然是做戏,谢欢也演得与她恩爱异常。 这般的盛宠,可她却从未怀过孩子! 第3章 将军夫人 白府的后院有一处池塘,那塘水里平日养养荷花金鱼,每至夏季,半池莲荷半池鱼,红绿益彰,颇为怡人。 不过此时刚进四月,这满池春水上皆是残荷莲叶,鱼也未露出水面,毫无景致可言。 落日西斜,夕色余晖洒在水面,映出一片残红。 又恹恹几日。 距离宫里传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自从那日知晓父亲是用无法“绵延子嗣”这一手段来表明自己的忠心,从而获得太后的信任之后。 白问月一直苦思冥想。 父亲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或者是谢欢用了什么手段?让她无法孕育? 她从未服过可疑的汤药,入口的食物也有可信之人严格把控。 那么哪个地方是她不知道的?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她的眼睛? 百密终有一疏,而这一疏又究竟是在哪儿呢? 白问月坐在围栏上,望着一池残阳,百思不得其解。 她思索的出神,连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也未察觉。 “在想什么?” 声音忽起,白问月惊得一颤。 她惯性要拉开距离,忘记自己坐在池边,脚下一个不稳,眼看着要掉落水中。 身后的那人眼疾手快,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白问月下意识转身,接着便落入一个宽厚的胸怀里。 求生欲让她紧抓着这个人不放,过了许久,直到耳边传来一句:“抱够了?” 她忙撒开手,心中一阵后怕。 四目相对,错愕不已: “魏央?” 喊完之后白问月心里便后悔了。 而魏央,冷峻的面上有着一丝不易查寻的笑意。 “第二次。” 熟悉的兰香味袭来,他松开了环住她的手,重复道:“这是第二次你下意识喊出我的名字。” 白问月立刻沉下脸,冷着嗓子问:“哪又如何?” 魏央忽然俯下身子,俊逸的脸庞近在咫尺。他认真地端详她的脸,从眉眼到唇角,他都看的极其认真。 确定与她从未见过。 “听闻你极少外出走动,那你是如何识得我的。” 他依旧好奇。 白问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她忽然站直身子,与魏央几乎贴面。 后者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举,猛然后退,一顿惊慌。 悄悄红了耳朵。 看着他那副隐隐无措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白问月心中生愧。 魏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般纯情的模样。 明明是个熟读兵书,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却唯独对这种情爱的小伎俩一无所知。 上一世她便是用欲擒故纵的把戏,将魏央耍的团团转,又司机拿到他手中的兵权。 不过这一世,她不可能再那样做了。 这世上纵然是所有的人都对不起她,但魏央绝对是对得起她的。 同理,她对得起这世上所有的人,却唯独对不起魏央。 她要报仇,要同太后与谢欢争权夺利。 她绝不能和魏央走的太近。 这样会拖累了他,也会害了他。 想到这里,白问月凛若冰霜的脸又寒了几分: “我不是说了莫要与我牵扯一起吗?” “可我并未接受你的提议。”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气焰万丈:“所以我来了。” 身为北绍的将军,刀光剑影,久经沙场。 十几岁便封侯拜将的他,想要查一个人,易如反掌。 原来她是白大人的女儿,模样倒是和传闻里一样的水媚撩人,就是这性格……似乎有些出入? 白问月深知魏央一向是冷厉执拗,说一不二。 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前方纵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走上一遭瞧个究竟。 谁劝也无济于事。 他就没有想过,假以时日,这种固执会害苦了他吗? 她不想伤害魏央,更不想与他纠缠。自知多说无益。 为了终止他的好奇与兴趣,白问月直接与他挑明。 “将军不过一时兴起,何必与我这个小女子苦缠。” 魏央淡淡地望着她,却道:“又知道我是将军了?” 没有理会,白问月一字一句与他说:“将军身居高位,想必也听说宫中封册纳妃的事情了。” “白家女眷众多,又是这样的时期,理应避嫌。” 冷冽的清眸划过一道寒锋,是不易察觉的愠怒。 他本是好奇,见她那日言行举止诡秘奇特,不禁觉得有趣。 命人查问后,他特意送了拜帖来到白府,想探一眼这女子身上的神秘古怪。 白慕石一向唯太后马首是瞻,收到拜帖后自然是喜笑颜开地盛情招待。 关于皇帝纳妃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只是尚未听说定下哪位官宦的家女。 她言辞居之不疑,怎的笃定皇帝要册的就是她白家的女儿? 魏央面如寒铁,冷声反问道:“白小姐这样确定纳的一定是白府的女儿?” 白问月懒作解释,只想让魏央打消好奇。 瞧着她一言不发,不置一词的模样,这是默认了? 俊毅的面孔多了一丝讥讽:“白小姐这样迫不及待地攀龙附凤,那本将军就祝你早日进宫,圣恩眷宠了。” 说罢,黑色的衣袍不再多看她一眼,直接拂袖转身,漠然离去。 看着他决绝的身影,白问月深吐了一口气。 他这是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甩去这些杂念,生气才好,生气才会离她越来越远。 如此才是甚好。 天蓝如碧,轻云如烟,浮絮片片。 浅塘中青莲苍翠,绿叶如茵;五彩斑斓的鱼儿游出水面,在浮沉的荷叶下探探藏藏,十分有趣。 宫里终于来旨。 赏赐的金银玉珠落络绎不绝地送进白府。 白问月起了个大早,听着前堂的声响,换了一件青色的莲步裙,坐于屋内,等人唤她去听旨。 不肖一刻,下人风尘仆仆地跑来,满面春光。 然后同她道:“小姐,宫里来旨,大人吩咐让您去前堂听旨。” 她微微颔首,随即起身: “走吧。” 小厮未想到会如此简快,抬头一愣。 但看到小姐粉妆玉砌,裙衣得体并无不妥,又连连点头称是。 来宣旨的太监是谢欢随身侍奉的太监,元木。 年纪同白问月一般大。 他常年混迹后宫,做事不求邀功,只求保命。 看似年幼,实则在太后与皇上之间辗转地得心应手,把两位一触即发的正主哄得慈眉善目。 精明的很。 接旨的人都置于大堂,跪成一片,见在的人均已到齐,元木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以钦承宝命,绍缵鸿图,霈纶綍之恩,诞敷庆赐。白卿小女,诞钟粹美,蕙质兰心,乃名门佳媛,忠卿之后,特嘉褒恩宠,册为宜妃,赐居欢喜殿。” “不日进宫伴驾,钦此——” 圣旨宣完,白慕石与白问月皆是一脸错愕,小女?来仪?只纳了一个? 而白问月更为疑惑,上一世封册了她们两人,白来仪也只封了个昭仪,现下不但只册了她一人,还封妃赐居。 谢欢在想什么? 这对父女疑惑还未解,元木公公便出声道:“劳烦白大人先别忙着接旨,我这还有一道太后的懿旨,也一并听了吧。” 白慕石毕恭毕敬,不敢僭越:“臣听旨。” “奉天承运,太后懿旨,白爱卿忠心耿耿,为哀家多次排忧解难,深得哀家垂青。闻爱卿长女天资聪颖,秀外慧中,尚待字闺中,特赐婚于哀家亲侄,不日大婚,钦此——” 白慕石呆愣了片刻,听到元木唤了一句:“白大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去接旨。 白问月心中迅速地盘算着,太后亲侄? 除却魏央还能有谁。 魏氏宗族数百人,可魏荣延这一脉却只魏央一个儿子。 他母亲早亡,太后是她的亲姑母,待他一如亲生。 便是魏央二十岁还未娶妻,她也是娇惯着任他精挑细选,不曾有半点苛责。 这忽然给她与魏央赐婚,所为又是为何?那谢欢与父亲的结纳又当如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问月十分意外,不过比她更为意外,甚至坐立难安的是白慕石。 他与皇帝早有计策协商,如今这突生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来仪一人进宫,太后又深表厚爱,他与皇帝的存信还剩多少姑且不说,这小女年幼,稚气未褪,深宫内院如何生存? 白慕石接了旨,元木忙出声恭贺:“恭喜啊白大人,两位千金,一位将军夫人,一位得幸封妃,大人的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 “公公过言了,是太后与皇上抬爱,才有幸如此。”两人客套寒暄了起来。 白慕石招手,唤来了身后两个女儿:“月儿,来仪,快见过元公公。” 白问月与白来仪慢步上前,缓缓施礼:“见过元公公。” 元木面上佯似惶恐:“两位小姐快请起,过些时日便是夫人与娘娘了,我如何受礼。” 上前馋起了两位女儿家,元木轻扫一眼,白家小女,貌相似出水芙蓉,楚楚动人,惹人垂怜。 长女白问月,绛唇映日,巧笑嫣然,倒是少见的天香国色。 两人的差别,高下立见。 他心中暗道,纵是纳娶这样的事,太后也是要圧皇上一头的,这白家二位小姐,她偏偏钦点了艳圧一筹的白二小姐指给魏将军。 可他转念又一想,太后久居深宫,这白二小姐又无风评,她如何得知小姐的倾城绝色? 况且,这白四小姐也是皇上钦点册封的,中间似乎也无争论。 元木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未深加揣测两位主子的用意,在宫中做事,讲究的便是半分明白,太过糊涂与太过清楚,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白府出手阔绰,大力行了赏,元木与白慕石寒暄了几句,又交代说二位小姐若是顾虑年纪,圣上特意嘱托吩咐,也可同日成婚与进宫。 白四小姐的进宫之事全面由他来料理,需要的筹备与封赏,后续也会一一送上府。 至于白二小姐的婚事,方公公会与将军府接手,所需的纳吉、采征、送聘一事,全由太后亲手操办。 临走时,元公公笑的春花灿烂,同白慕石道:“白大人,可喜可贺啊,结了皇家与魏家两门亲,往后定是官运亨通。” 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谁又不懂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慕石,转而打道回宫。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一山不容的二虎之斗。 白大人心里还是精明啊。 第4章 镇国将军 北绍谢氏,位于大榆以北,与西羌比邻而居。 先帝谢宁渊 有勇有谋,大将军魏荣延骁勇善战。 谢宁渊登基十多年,东征西讨,一心执迷于开疆拓土,统一中原。 那段时期兵荒马乱,不管是哪国的皇帝,听到谢宁渊与魏荣延这两个名字,都要头疼上好一阵。 北绍征战频繁,列国诸侯被战事逼得太紧,走投无路。正欲准备联手抗北。 结果谢宁渊同大榆在颍州一战时,不幸战死了。 谢宁渊的死让人措手不及,北绍大乱,天下皆喜。 这场内乱以魏荣延的妹妹魏皇后为首。 魏皇后在消息未传开前,当机立断决定联合外戚,集结西平所有的兵马,杀了谢氏的三个亲王。 等到谢宁渊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西平人尽皆知时,这能继承大统的,只剩下魏皇后名下抚养的一名五岁幼子。 谢欢。 谢宁渊一死,北绍的几十万兵马,全都落到了唯一的大将军魏荣延手中。 依仗着魏荣延手中的兵权,谢欢的登基之路畅通无阻,连带着魏皇后亲政辅佐一事,也一通百通。 谢欢登基,国号改字天和,尊皇后魏氏为圣母皇太后,大将军魏荣延封一等镇国将军。 魏太后携幼皇登基,稚子年幼手无实权,朝中大小事务皆由太后暂理;而魏荣延又握着几十万的兵权,一时间,魏氏宗族权倾朝野,无人能与之抗衡。 谢宁渊的死,让周国有了喘息之机,邻国周邦皆都认为此时应乘虚而入,攻其不备,将北绍分吞干净 于是。 北绍很快陷入了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局面。 可北绍能领兵应战的,只魏荣延一人。 他独自肩挑起北绍的数杆大旗,从大榆至陈国,再从陈国到燕国,面对四起的狼烟,他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生生扭转了局面。 谢欢登基的十几年里,魏荣延大多都在外抗敌,说是将军辅国,实则朝中真正大权在握的,只有魏太后一人。 魏央五岁时母亲因病故去,彼时魏荣延还远在廊平同吴国打得难解难分。 魏荣延只这一个儿子,魏太后也只这一个亲侄儿。 母亲病逝,父亲在外征战,偌大的镇国将军府,只剩他一个五岁的稚子当家做主。 太后对他疼爱有加,心中又多番不忍,于是在魏夫人病故不到半月,她亲自将魏央接到了太宜宫,日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地精养在身边。 这一养,就是三年。 直到过了三年之久,魏荣延才分出身来回京悼念亡妻。 他只身回到西平,在太宜宫待了一宿。 谁也不知他同太后说了什么,只知第二日他将魏央从皇宫里接了出来。 并同魏央道:“男儿应挽弓提枪,提刀上马平天下。在这深宫内院里养尊处优,是无法保家卫国的。” 他牵着魏央的手,望着十丈宫墙,踩着长巷青石,走的很慢。 “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当为大丈夫。” —— 魏央八岁同他父亲投身军营,十二岁上阵杀敌,十五岁便能冲锋陷阵,横扫千军。 等到了他十八岁的这一年,便已经是封侯拜将,家喻户晓的少将军了。 也是这一年,魏荣延积劳成疾,身心交瘁,死于同大榆的颍州之战。 十五年前,谢宁渊与大榆交战败北亡故,北绍失去颍州。 十五年后,魏荣延同儿子魏央夺回颍州,魏荣延战死。 一个边城小池,葬送了北绍的一位贤王与一名大将。 是命运使然,也是天命为之。 魏荣延死后,魏氏的兵权自然传到了魏央的手上。 烽火连年,北绍数百年积攒下的国底几乎消之殆尽,几十万的兵马也死伤无数,等到魏央接到兵权时,所有的新兵老将加在一起,不到八万人。 这便是北绍所有的兵力。 好在,联兵的诸国除却大榆,皆都在长年的拉锯战中纷纷退兵反朝。 唯有大榆,依然在同北绍浴血奋战。 大榆虽一路紧逼,但实则也早已师老兵疲,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颍州一战。 魏荣延虽死,但却结束了北绍长达二十多年的动荡与战乱。 大榆退兵,硝烟即停。 那日,颍州重新立起了北绍的旗帜,魏央带着父亲的尸骨一路跑马观花,终得班师回朝。 这一年白问月刚好及笄,魏央十八岁,谢欢二十岁。 魏央回到西平后,镇国将军府便是真正意义地只剩他一人。 魏氏宗族家系庞大,安富尊荣;却唯独魏荣延这一脉,只魏央一个儿子,还几欲战死沙场。 魏氏的只手遮天与荣华富贵魏央统统感受不到,他所知晓的,只有尸横遍野与血流成河。 北绍解决了常年的外患,却又生出更大的内忧。 魏太后掌政十七年,庸碌无为,政绩平平。 因为她大部分的精力与时间,都是用来铲除异己,巩固自己的皇权。 等到谢欢二十岁这一年,既朝无心腹,也手无兵权,太后对还政之事闭口不提。 他独木难支,无可奈何。 朝臣之间,暗潮汹涌。 有人认为,北绍已是魏氏一家独大,满朝文武无人敢言太后退政,皇帝掌权的事情;此时若节外生枝,只怕是草人救火,徒惹灾祸。 但也有人认为,天下终究是谢家的天下,不管太后掌政多久,这皇权终究是谢家的皇权。 如今皇帝长成,理应该时亲政的时候了。 不然,北绍万里疆土,一介女流治国,岂不笑话。 朝中虽唯太后马首是瞻,但也有高风亮节的股肱之臣从心底批驳女子参政,反感太后。 只不过是形势所趋,敢怒不敢言。 太后还政一事陷入僵持,久而久之,谢欢便懂得,有些东西,你不自己去拿,别人是不会主动给你的。 而魏央,对于朝中的事,始终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他自认守的是北绍的疆土,护的是北绍的百姓,忠的是身为将军的职责。 朝堂的诡计风云,自有那心怀天下的人去谋划,与他毫无干系。 他从颍州回来的这两年,太后与皇帝关系越发僵持,两人表面上看似母慈子孝,实则暗地里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而他身为独掌兵权的魏氏将军,却不动声色地漠然中立,仿佛置身事外。 谢欢若真有能力,自是会去争去抢。 成王败寇,能者为王,他何必插手。 当然,他自是想不到,谢欢的手段,大大超出他的预期,怎是一个狠字了得。 四月芽绿浅香,桃花将绽未绽。 自那日圣旨传下之后,白府接连多日未曾闭门。 宫里的封赏还中规中矩,倒是将军府送来的三书六聘堆积成片,让人行不开路子。 再加上太后那儿送来的赏赐,大箱小箱地琳琅满目,比上谢欢前世的金银万担来的还要夸张。 按照常理,皇家册封与太后赐婚,都是圣眷恩宠,当为喜事。 可白府上下却不见丝毫喜色,反倒异常安静。 太后赐婚,不但打乱了谢欢与白慕石的安排,连带着白问月的决策,也一并毁了个干净。 白来仪进宫的日子近在咫尺,白慕石整日愁眉紧锁,食不下咽。 白夫人更是惶恐不安,日日以泪洗面。 她虽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怨声载道,怪白慕石不该把朝堂上的算计牵扯到女儿身上。 欲颠覆朝堂,严正文律,又想高官厚禄,一朝飞上枝头。可这天底下哪有如此好事,桩桩件件都称你的心思。 现下好了,满腔壮志未发,先把女儿搭了进去。 看他们郁郁寡欢的样子,白问月的心情反倒出奇的好。她嫁于魏央,纵是太后不过是利用她牵制白慕石。 可相比白来仪在宫中荆天棘地的寸步难行,她不知舒心了多少。 对于太后来说,魏央是魏家人,手握重权,是她的亲侄子。 对于谢欢来说,不管他日后会如何算计魏央,可眼下魏央是北绍的忠臣能将,是百姓心里的大英雄,他独权在手,莫说谢欢不敢动他。 纵是敢,他又如何动得了? 上一世,若不是因为魏央的位置难以撼动,白问月一个有夫之妇,也不会亲身犯险去用美人计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人皆如此。 但这一世,她与谢欢对立,谁来为他出谋划策,谁又来为他委身涉险呢? 便是有,她嫁去了将军府,这天下所有的人都莫要妄想动魏央一分一毫。 想到这里,白问月一声长叹。 魏央本是忠国的大将军,朝堂纷乱,他却置身事外。 上一世她将魏央强扯进这场纷争,瓦解了他手中兵权,甚至最后害他落得个惨死沙场的结局。 她这一世本想远离魏央,让他继续作壁上观。万万没有想到事与愿违,她竟然又不得不和魏央掺和到一起。 遥回想起,他们见得最后一面,是在瑶华宫。 魏央强闯内宫,攥握着她的手盛气凌人,冷峻的面孔上满是挣扎。 他说:“月儿,兵权可以不要,将军也可以不做,我只要你跟我走。”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极为艰难,那是一个护国佑民,一心守卫北绍的将军。 却说:“天下可舍,北绍可弃,我只要你。” 他为她背弃职责,负了忠义。 而她却笑着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同他道: “将军,北绍更需要你。” 她不需要。 她心心念念的是谢欢,纵是他魏央那样的深情,在当时的她看来,也不过是笑话二字。 不知是因为想到了谢欢,还是忆起魏央那日伤心欲绝的模样,她的心倏地紧到了一起,全身失去了力气,难以喘息。 总而言之,懿旨不可逆,她既嫁去将军府,在太后与谢欢之间便可辗转迂回,立场安稳。 而她或许也能稍稍弥补自己心中的亏欠,善待魏央。 第5章 奉旨成婚 白府沉闷的氛围,并未延续几日。白来仪进宫前,宫里传来了消息。 ——皇又上册封了段丞相之女段听竹为妃。 说是,这段小姐伶俐乖巧,剔透玲珑,深得皇上的喜爱。 为博美人欢喜,皇上大手一挥,随即封妃赐居,赏了无数金银。 册封的圣旨送去丞相府的当晚,段丞相连夜进宫请见太后,他哀痛欲绝,大放悲声地言表忠心。 坦诚自己一心只为‘社稷’,绝无二心。 最后,还是魏太后开下恩来,只对他道: “嫁入皇家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她既进宫,且让她安心侍候皇帝。” “旁的莫要多心。” 宫灯烁亮,茶香四溢,不再多言。 至于旁的是什么,彼此皆都心照不宣。 太后的话如同一粒定心丸,让段丞相尚一直紧提不放的心姑且安下。 至少短时间内,太后还是肯信任他的。 此事一传开来,白慕石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众矢之的,终于不是他白府一家了。 另,因纳了两位妃子,元公公传来话说,皇上有意让二位小姐同日进宫。 左右商量,将军府这边三书六礼中规中矩地嫁娶实在等不得,只好让白四小姐先一步出阁进宫。 白慕石差下人来问,白问月看书的眼睛抬也未抬,只淡淡回了句:“无碍。” 白来仪进宫那日,宫中来了车辇,白夫人牵着她的手紧抓不放,嘴上不断叮嘱:“事事皆要隐忍,一时的苦不是苦。” “切记,莫要锋芒毕露,做那出头鸟。” 从前白问月听不懂她的话,白夫人强势了一辈子,怎反倒教导自己的女儿忍气吞声,去受那平白无故的委屈? 现下想来,她们都是早已知晓,白来仪只要隐锋闭芒,自有那成龙成凤的那一天。 绢丝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如雾弥漫。 白慕石红了眼眶,想必他也想到白来仪独自进宫,日后的路定不好走,心下愧疚不舍,又不可多言。 这才难掩伤心,悲痛万分。 自从重生后,白问月不知何时有了心绞痛的毛病。 总是常常一言未发,心却没由来地痛了起来。仿佛是一把利刀剜了个口子,任鲜血喷涌,疼到麻木。 她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悄然回了住处,放任他们依依不舍,父担母忧。 书中常说,虎毒不食子。 她恨谢欢,那是于情于理,他欺她、骗她、利用她。从始至终不曾给过她半分情谊。 她恨白来仪,也并非向壁虚构,同为姐妹,她信她,护她,而她却虚情假意,利用她利用的心安理得。 最后甚至亲手毒死了她,毫无半点内疚挣扎。 这都是她该恨的。 可她却要如何去恨自己的父亲呢? 父亲教养她十七年,无微不至,不曾有半分亏待。 若不是已经死过一次,她是万不敢相信,自己竟是他手下的一枚弃子。 她同白来仪,一岁之差。 父亲当初送她进宫时,不知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他的女儿,她也是他的孩子。 车辇赶着时辰,错落有致地回了宫。 天空阴云密集,雨又下的急了起来;沙沙地雨声落在池中,激起层层的涟漪。 白问月成婚的日子近在眼前,她每日捧一本棋谱,若有所思地读着,心中风静浪平,不起半点波澜。 从香说她,丝毫不像是一个待嫁的新娘子。 成婚前夜,将军府送来了凤冠霞帔,红罗嫁衣。 金丝线,玉珠链,华丽的珠饰镶嵌,金片贴底,奢华无比。 “四小姐的宫装也比不得这样漂亮。”从香摸着大红的绫罗嫁袍,笑的春花灿烂。 放下手中的书,她抬头望去,与她说:“女子一生只穿一次嫁衣,多为华冠艳丽。” 从香小心翼翼地捧起凤冠,举起来仔细地端详,口中好奇:“那四小姐岂不是连一次也穿不上。” “她进宫为妃便是为妾,这样的正红色,只有皇后才能穿。” 白来仪曾是有机会穿的,可现下魏皇后还活着,她又嫁去了将军府,说什么嫁衣,她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保命才是。 说到这里,白问月前世也是妃妾,她倒是真的从未穿过正红色的嫁衣。 提起了几分兴致,她便从榻上起身,去看魏央送来的红嫁。 华衣锦服拿起还未多看一眼,下人忽然来喊,说是父亲找她。 她轻笑一声,似是早有预料。 白慕石找她所为何事,她心下能猜出个七八分。放下衣服,她沏了杯热茶。 端着香气四溢的热茶,她不动声色地去请安。 今天就让她亲眼看看,自己的这个父亲究竟会置她于何地。 白慕石向来公务繁忙,书房是办公重地。平日里若没有他的口召,府中甚少有人会去打扰。 听到扣门声,他心里中晓是白问月,搁置下手中的狼毫,浑厚的声音响起: “进。” 室内祥和,灯烛辉煌。 “父亲。” 明光映衬,白问月一袭月裙,面上浅笑温婉。 热茶端至桌前,收起食案,她默默退在一旁,轻声又道:“您找我。” 茶色绿意,热气浮腾,他不紧不慢地品着,酝酿了许久。 “明日就是你出阁的日子了,你母亲不在,我自然要嘱咐你几句。” 白问月沉默不语,只淡淡地望着他。 这个正言厉色的男人,生养她十七载,尽管没有关怀备至,却也事事顺她,予她温柔。 却不曾想,这种温和的背后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回想起来,他与谢欢皆是如此。 捅她一刀之前,必先喂颗糖。 从前他说,她是他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是他唯一的女儿,是白府唯一的千金小姐。 可不到一年,白王氏就抱着一对龙凤胎进了白府的门。 谢欢也曾同她说过,会立她为后,携手共赏江山,从此只珍爱她一人。 最后还不是踩着她的尸体往高处爬,让她做了泉下亡魂。 这些藏着血淋淋刀子的甜腹蜜饯,她是一个字再也不会信了。 烛火烧的正旺,一杯茶饮尽,白慕石终于进入正文。 “你对朝中事知之甚少,可一向冰雪聪明,那镇国将军府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愿听父亲教导。” 白问月欲为他续茶,却被他抬手阻挡。白慕石表情凝重,一字一句与她道:“如今魏太后执政,魏氏宗族权倾朝野。镇国将军府虽独揽兵权,却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中立地。” “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平衡,皆是因将军府未曾表过态。” 白问月收回手,脸上听得仔细认真,心里却笑得嘲讽。 太后与皇上之间何来的平衡? 魏央虽未表态,可若亲姑姑死于夺政,他岂会袖手旁观? 太后之所以安之若泰,是因为她知晓不管权斗的结果如何,她都不会赔上性命。 谢欢动不得将军府,他若轻举妄动,无法做到斩尽杀绝,必定是养虎遗患。 所以他忌惮魏央。 “那女儿该当如何呢?”她问出他最想听的话。 白慕石不着痕迹地望了白问月一眼,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眉头紧锁,侃然正色道:“你嫁入将军府,切记不要与太后作对,必要的时候,宁可得罪皇上,也不要得罪太后。” 他笃定魏央不会听信她妇人之言,任意掺入朝政。 而这也就足够了,白问月的态度既是他的态度,只要的她的态度明确,太后就依然是信他没有二心的。 他要做的便是利用白问月的态度去迷惑太后,从而保住自己‘太后党羽’的身份。 这样才能安然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白问月心灰意冷却轻笑出声,心道果然如此。 她的父亲,背地里勾结皇上,明面上却要她去向太后示好。 功成时他是最大的功臣,若功败他也依然是忠心的权臣。看似下了一手双面注,实则他们却有必胜的把握。 说来说去,她还是那个被推出局的弃子。 见她满脸笑色,白慕石蹙着的眉头更深了,他有些不明所以。 过了许久,白问月才缓缓敛容正色,似是有些不死心。 她问:“父亲,太后早晚是要还政的,如何能为了她,开罪皇帝呢?” 闻言,白慕石心下了然,疑虑释怀,张口嗔了一句:“痴儿。” “太后还政与否,有何紧要?如今的朝堂,尽是魏氏党羽,所有的兵权也都在魏氏手中,皇上空有个名声,他手中有多少实权?” 末了,怕她不信,他还不忘补上一句:“北绍终究是姓魏的说了算。” 白问月低首紧闭着双眼,想要隐去眼中的伤情。明明他要推翻朝政,倒戈皇帝,却只告诉她,这北绍的天下,终究是姓魏的天下? 她心中难掩冷笑:“父亲所言极是,女儿受教了。”收起空杯茶盏,匆匆行了一礼,退身离去。 白慕石颔首,心里暗舒一口气。 落寞的背影走至门边,忽然又停下脚步,微声响起:“幼时我要读书识字时,父亲总是严声反对,认为女子无才是为德。可如今治国论政当权的也正是一位女流。” “父亲这样一个把纪纲人伦奉为道德的人,又是如何接受的呢?” 说完,不等他答话,白问月便决绝地闭上了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只留白慕石手提着笔,一脸错愕地望着关上的门,久久说不出话。 言三纲,论五常,倒行逆施,他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高官嫁女,将军娶亲。 白府一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天色尚未亮起,从香特地起了个大早把白问月唤醒。 她睡意正浓,眼睛有些肿胀,听着从香欢呼雀跃地手忙脚乱,费尽力气睁开双眼,这才想起。 今天是她与魏央奉旨成婚的大喜之日。 第6章 旧人相见 眉黛春生杨柳依,玉楼人映莲花红。 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从香说她要去请白夫人来给小姐梳妆。 白问月清水洁面,拿着绒巾擦拭,淡声拒绝:“不用了,你来吧。” 女子出阁向来都是母亲梳妆描红,从未听说过有哪家是丫鬟代劳的。 从香一脸诧异,她知晓小姐可能不愿劳烦夫人,那找个年长的嬷嬷也是好的。可白问月却执意不愿,非要让她这个也未出阁的丫鬟上妆。 白问月决意难改,从香心中惶恐,百般劝说却都无济于事。她心中顾虑,忧心忡忡地与白问月更衣换服。 见她诸多忌惮,白问月有些烦扰,只道:“你若不愿,我便素面散发地嫁去将军府。” 白王氏向来笑里藏刀,从前她觉得不曾发生什么大事,皆都无伤大雅,可现在她却连丝毫都不愿忍耐。 既是重活,何必窝囊。 生冷的话语让从香吓了一跳,她惊慌失措地解释:“我愿意,我愿意,我是愿意的。” 捏了捏发酸的肩膀,白问月恹恹欲睡地坐下,从香小心翼翼地与她盘发上妆,对镜无言。 迎亲的花轿到了白府,从香为白问月盖上了红绸,太阳高升枝头,天色大亮;白夫人这才姗姗来迟。 她身着华服,口中不断自责,面上笑得如沐春风,连声夸赞从香手脚勤快,全然不顾礼俗。 听着人欢马叫,白问月头痛欲裂并未理她,只想着早些离去,也算解脱。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笙歌鼎沸。 从香说府外人流如潮,挤的水泄不通,沸沸扬扬地人语马嘶热闹非凡。 她从未与人成过亲,也未三书六礼地嫁过人。从前见府里下人娶妻,只觉得瞧个热闹,图个喜庆。 却不知原来成婚这样的大喜之事,心境原是如此凄凉。 伴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白问月接过媒婆递来的喜巾,跟着那人的脚步上了花轿。 响彻云霄的锣鼓,万人空巷;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她难掩心中的酸涩,泪眼婆娑。直到媒人洪亮的嗓音响起: “起轿——” 潸然泪下。 白问月闭着眼睛,微抿双唇,心中想道。 嫁女如同丧亲,她与父亲这一生,再无和好如初那日了。 北绍镇国将军府,高墙青瓦内雕栏画栋,金碧辉煌。 魏央身着大红色的喜服,剑眉英挺。白皙的脸庞上透着冷峻,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眸里,轻泛色泽。 他一路牵引着白问月进府。府内高朋满座,欢声雷动,几个胆大副将嬉皮笑脸地与他挤眉弄眼,他皆视若无睹,轻扶着身后的人儿走进高堂。 魏央的父母相继故去,他仅剩还算亲近的长辈也远在皇宫。 那拜堂的高位上,摆放整齐的是两个灵位,空旷寂寥却也庄严肃穆。 众人嘘声,傧相高声赞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平波缓进,彼此徐徐行礼。 无高堂父母,无海誓山盟,甚至连话都未曾有机会敞开言明。 他们便对着这天地灵牌互许终身,结亲礼成。 傧相杵在一旁,攒着声气,最后一句还未唱出口,只听将军府外一阵轰动,接着尖细入耳: “皇上驾到——” 府中上下,满座宾客,惶恐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修长的身形,明亮的黄袍,削薄的唇,一双温意彬彬的眼睛。他快步向堂上走来,喜色颜开地喊道:“魏央。” 魏央与白问月停下动作,朝堂外望去。见到人影,他这才不慌不忙地下跪行礼: “参见皇上。” 谢欢将他搀起,温声打趣:“你大喜的日子,就不必多礼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白问月呆立一旁,隔着一张红色的头巾,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谢欢此刻是怎样柔眉慈眼。 距离她上次听到这个声音,见到这个人,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她被幽禁瑶华宫的时候,想见他想的肝肠寸断,可他却决绝至此,致死都不愿见她。 如今她重活一世,狠下决心立誓要报复。明知今日他许会现身,可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却依然不受控制地疼痛。 将军府的众人皆未起身,魏央也是半跪,独他与谢欢站着,显得有些刺目。 元木公公适时地干咳一声,白问月这才回过神来,伸手借力行礼,动作慌乱。 魏央眼疾手快,快速接住了她即将要抓空的手。 两手相握,他感受到她微起的手汗,有些不解地望着红缎,她似乎……有些惊慌? 借到了力,白问月下意识抓紧,另一只手便欲提裙行礼,还未俯身,谢欢便扶住了她:“新郎官无需多礼,新娘子亦不必。” 触电般地挣脱了他的触碰。 谢欢心中暗暗挑眉,有些惊异。他不便深究,只好和颜悦色地转身唤起地上的其余人: “都免礼吧。” 紧攥着魏央的手,并没有放。 魏央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他对谢欢道:“礼刚行完,还未送入室,请皇上稍等片刻。” 等谢欢颔首应允,他吩咐管家与侍卫继续招待,接着便独自带着白问月离开了。 魏央牵着她,从大堂行至居住。 皇帝驾临,也无人敢随意跟上来,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感受到她发力的手,还有微微颤抖的身子,出于将士敏锐的直觉,魏央转身问她: “你们认识?”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 一个久居深闺,一个远在皇宫,怎么可能认识。 白问月藏在红巾下,并未答话。 魏央也没再追问,只牵着她进了屋子,然后又同她道:“我知晓你有很多疑问,一切等晚上回来详说。” 屋室静谧,幽香暗浮,白问月轻轻点头。 她这样安静,生出几分乖巧。魏央望着她,心底有着说不出的贪恋。 可又不得不说:“既然如此,那就放我去前厅吧。” 白问月疑惑,不知他话中何意,思索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魏央的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迹象。 玉手松离,有些窘迫。 冷峻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他长袍红服气宇轩昂地春风离去。 魏央今年刚好二十岁整。 同他一样大的公子哥,都已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可镇国将军府却一直没有个女主人。 他至今旁无贤人;一是因为常年在外征战,无暇娶妻生子。 还有一则是因为这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是出了名的眼光挑剔。 魏央自颍州回来以后,太后明里暗里也帮他牵了无数的红线,嘱咐他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尽管说来,她亲自为他赐婚。 然而,他左挑右选,过了整整两年,愣是一个也没看上。 那日他初见到白问月,既惊也奇。觉得她有些不同于常人,眉眼间清绝风尘,不似普通女子。 抱着好奇的心理,他去了白府。 落日霞光,倾斜万丈,他见到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坐在围栏上发呆,有些惆怅,似是在思索。 晚风吹起,长发微飘,她背对着他,一会昂首,一会摇头,看起来极为妩媚。 芙蓉玉柳姿,不动已是万种风情。 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排斥他,这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不是厌烦,而是排斥,似乎是有意的疏离? 他们素昧平生,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她为何要故意疏离? 欲擒故纵?又不太像。 她说牵扯太多,只会多生无妄灾祸。 只一句话,他便记了很久。 他想说,他祸难与否,从来不会怪罪在一个女人身上。 若真有这么一天,那也定是他心甘情愿,与旁人,甚至是她,都无任何关系。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定决绝,不过两三句,她言辞间便透露出想要进宫为妃的心思。 为人为将二十载,还是第一次知道“羞辱”二字为何意。 他从来不曾羡煞过谢欢,只知他进退维谷,步履维艰,身为帝王却毫无自由。 无政无权,无臣无我。 白问月的一句话倒是让他突然明了,皇帝也自有皇帝的好,纵是逆境难起,也是人人向之的君王。 他嗤笑一声,觉得自讨了没趣,愤然离去。 因她一句‘理应避嫌’,他不自觉地关注起了谢欢纳妃的事。 想要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看中了白家的女儿。 他往太后那儿跑的勤勉了些,为的便是想亲耳听到谢欢纳妃的决策。 谁料他还真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 谢欢同太后说,后宫妃嫔众多,皇后又进宫数年,皆无所出,他有意封册两位官女进宫,既为绵延子嗣,也为厚施皇恩。 皇帝亲自出声,太后没有拒绝也为答应,只问他看上了谁家的女儿。 他想也没想,说了白太尉白大人的女儿。 平静的面容有些诧异,他若无其事地听他们说着,心中挑眉,还真是白家的女儿。 太后思索了半晌,也想不起白家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可她却知道皇帝突有此举,必定有异。 两人神貌合神离地问一句答一句,顾左右而言他。他淡淡地听着,不知怎的忽然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圣上似是只比我大了两岁。” 第7章 结为夫妻 闻言,太后与谢欢皆是一愣。 谢欢很快便明白过来,他浅笑出声,面色温润道:“说来,朕与魏央也算是表兄弟,朕如今佳丽无数,可你却还迟未娶妻。” “魏央你是否已有心仪的女子?说来听听,让母后亲自与你下旨赐婚。” 魏央默默地饮着茶,未曾做声,太后心中算计的极快,她看向方公公,问了一句:“白家有几个女儿?” 方公公俯首,诚然回道:“两个。” 闻言,太后大喜过望。 她笑态可掬,同魏央试探性地提议:“这白家两个女儿,许你一个?” 魏央依然未曾说话。 太后笑的更甚,她深知他的性子,容不得别人安排太细,此刻沉默便是应了。 一来二去,太后的心情高涨了不少,适方才还与皇帝打着太极,现下便直接问道:“你几时下旨封册?” 对比之下,谢欢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了,他强撑着笑意,依然打商量似的开口:“下旨不急,就是不知魏央看上的是白府的哪位小姐呢?” “皇上看上的又是哪位小姐呢?”放下手中的杯子,魏央淡淡地望着谢欢,终于出声。 前者脸上的笑意所剩无几,眼看着沉色他突然又话锋一转,同魏央道:“朕心底可是属意白四小姐很久了。” 沉色未见,笑意更浓,颇有些昏色的味道:“无论如何朕都是你的兄长,你可不能与我争抢。” 他要纳的人并非白问月。 魏央罕见地扬起嘴角笑了笑,他以茶代酒,恭敬回声:“那是自然。” “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与皇上争抢。” 女人是,皇位亦是。 掌灯时分,红烛燃起。屋内披红挂彩,富丽堂皇。 屋外的人声渐渐隐去,白问月独坐在床前一动不动。等魏央从酒桌上脱身时,她已经坐了三个半时辰了。 吱呀一声,朱门轻启,酒气袭来。 大红的蜡烛燃着,借着强劲的烛光,魏央走到她的身前,然后蹲了下来。 轻揭喜帕,掩映生姿的脸便露了出来。 她果然生的极为好看。 冰肌玉肤,艳妆华服,秋水明眸不笑自媚。 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俯在她的膝上,黑眸闪烁,昂首望她,一脸笑意。 酒味久绕不散,热气升腾,白问月有些不适。 魏央出声轻问:“你的脸怎的这样惨白?” 她有些虚弱无力,撑着身子强答:“我还未进食。” 魏央这才往桌上望去,满桌饭菜,未动一筷。 “怎么不吃?” 他起身拉她,走至桌前坐下,又亲自给她夹菜。 白问月轻笑了一声,回道:“我虽没有娘亲,可也知道成婚之日是不能乱吃东西的。” 夹菜的筷子停顿了一下,心中莫名。 俊美的面孔缓了缓,他说:“往后,同我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白问月没有理会魏央夹来的菜,她知晓魏央也没有母亲,成亲的礼节能同他说上一句的人,远在宫中分.身乏术。 她斟了两杯酒,拿起递与他:“你进来时,守在门外的嬷嬷未曾说要喝了合卺酒,才能进食吗?” 魏央一知半解地接过酒杯,摇了摇头。 “夫妻交杯,共饮一卺,即为一体。” 魏央两世都未娶妻,她既然嫁他,旁人有的,她自然也要让魏央无一不备样样俱全。 既是赎罪,应当诚意倾覆。 合卺酒饮下,魏央闪烁的黑眸又明亮了几分。白问月长舒了一口气,便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魏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举止优雅,吃的慢条斯理,比平常的大家闺秀似是更有礼节一些,颇有些宫廷仪态。 借着红火的光亮,魏央瞧见她鬓处似有异样,他伸手去摸,只听白问月“嘶”了一声。 “怎么了?”魏央凑近去看。 浓重的酒气掺杂着魏央身上特有的味道侵来,白问月泰然自若地吃着饭:“许是磨破了吧。” 闻言,魏央忙去帮她拆下凤冠,一向不爱多言的人忍不住责怪:“磨破了也不卸下?” 未等白问月答话,他俯身去看,温热的气息吹至耳边:“疼吗?” 她放下碗筷,笑了笑:“无事。” 魏央眉头紧锁,冷声喊了句:“墨书。” 门声响动,走进来了一位面色清秀的侍卫,只见他身姿轻逸,训练有素,沉声跪在远处:“将军。” 他语气生冷,盛气凌人,眼也未抬一下。 “取瓶薄荷胶来。” 墨书很快取来了薄荷胶,又自觉退下。 薄荷胶是采用薄荷与七禾草磨合而制成的膏药,有止血缓痛去淤的功效。 魏央接过薄荷胶,示意白问月继续吃,然后他自顾自地打开胶盒,手指沾涂,抹在她的鬓处。 白问月安然地继续进食,膏药涂在伤处,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魏央涂的极为小心认真,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 屋内除却筷子的张合声时,便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 魏央忽然问:“你有什么疑问?” “你尽管问,我都说与你听。”他指的是太后赐婚的事,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解释与她听。 谁料,白问月再度放下了碗筷,确定自己已经吃饱喝足。 声音沉沉地答了一句:“什么也不想问。” 魏央涂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诧异:“什么也不想?” 摇了摇头,她从凳子上起身,回道:“事已至此,问的再多,也都无济于事。” 况且她心里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为什么这一世会与上一世出现不同,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她结识了魏央。 她不想同魏央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讨论,既然已经嫁给她,她也有心弥补,就莫要再谈前尘,追究真假了。 然而,她低估了魏央,他一向力求活的明白。 “你早识得谢欢,并不准备嫁与我的。”他直呼皇帝的名讳,忍不住试探她的心意。 白问月皱了皱眉头,语气愤然:“将军醉了?我如何识得他?” 似是觉得不够,她又补了一句:“男婚女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从未准备嫁与任何人。” 她的话说的义正言辞,说与别人听,别人或许会信,可魏央却不同。 首先他知道自己并未喝醉,其次他确定白问月是与谢欢识得的。 这就像她两次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一样不可思议,虽无从解释,但确有其事。 白问月隐隐的不悦,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但他并未追问。 他想,不管他们是否早识,如何认识,或是她曾想要与谁成婚,最后她嫁的不还是镇国将军府吗? 事既至此,无需再问。 往后自有时间作答,解开一切。 二更时分,红烛滴泪,烧的正旺。 白问月站在床边左拉又扯地想要脱衣服。然而这层层件件是巧夺天工的嫁衣,她连平常的宫装都不能靠一己之力脱下,这繁琐的嫁衣她又怎么解的开呢。 魏央见她宽衣解带,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门窗紧闭导致屋内太热的原因,他面上有些发烫。 “从香。”在一番撕扯无果的情况下,白问月终得放弃,把从香唤了进来。 白夫人差了四个陪嫁丫鬟随她嫁进将军府,从香便是一马当先的第一个。 听到声音,从香慢吞吞地走进屋内,怯怯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前的魏央,又望见白问月嫁衣凌乱的模样,心下了然。 不等白问月说话,她便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帮她脱下嫁服,然后又面红耳赤地退出房去。 白问月见她手脚这般麻利又满脸羞涩,心里忍不住暗笑,果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从香解决了她的衣服,剩下的事情便简单多了,她走至铜镜面前,做了简单的洗漱,伸了一个懒腰,颇为舒适,之后便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直到快睡着时,她才想起还有个男人一动也不动地整衣危坐在桌前,似乎并无睡意。 “不乏吗?”白问月问道。 想到明日还要早起,她又劝了一句:“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进宫给太后请安对吧。” 魏央坐在桌前,面色镇定自若,实则隐隐有些手足无措。 亲眼看着她褪衣拭妆,又见她娇弱无骨地伸腰爬上了床,若非他还有一丝清醒,怕是早就转身离去了。 转念一想,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他为何要转身离去? 可又一想,他与白问月一共才见了三次,就这样上前,美人抱怀,好像有些唐突。 看着白问月丝毫没有拘谨的娴熟模样,他不禁好奇,怎么她就这般的……旁若无人? 魏央坐在桌前,心中争论不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看着他稳如泰山地坐着,丝毫没有移步的样子,白问月不再说话,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 白问月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旁似是躺下了个人,她转身钻进那人怀里,正欲呢喃呓语一声“谢欢”,冰凉的手触碰到肌腱的胸膛,熟悉的檀香味传来,她瞬间清醒。 这是魏央。 幸好没有喊出声来。 月光穿窗而泄,她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安然地躺进了他的怀里。 嫁都嫁了,这又是在介意什么。 而一旁的魏央,从始至终地清醒着,见她扑来他下意识僵硬,没敢轻动。 她似是醒了,微微退了半个身子,他还未来得及失落,兰香重扑而来,暖意贴身。 他适应了许久,抬起手臂越过她的腰身,厚重的手掌轻抚背上,拥她入怀。 一夜无话。 第8章 进宫谢恩 镇国将军府,大红朱漆门,金丝楠木匾,府内大小别院四五处。院落之间甬路相接,以山石点缀,植牵藤引蔓,移奇草绕檐。 水墨群墙,青石台阶,曲折的游廊两边花园锦簇,绿植无数。 魏央住的主院落位于将军府的最左侧,名为不闻居。 不闻居里开有沟池尺许,醒竹搭接,清泉引入;闱庭深院内浮水潺潺,静动两相宜,添得几分赏心悦目。 清晨初露,浮香缭绕,案上红烛燃尽,下人进出不断。 白问月着一件粉色荷花绣长裙,外披嫣红广袖纱,腰细深红纹锦带,青丝高绾;碧玉金步摇,累丝金凤簪,额前珊瑚珠花钿。 耳垂坠一对红玉珠,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戴了一条银线白玉链。 柳月弯眉,点绛朱唇,星眸微转间未见妖娆,已有媚态。 魏央穿了一件红黑相间的深色长袍,身材修长挺拔,肩宽体健,棱角分明的轮廓略带寒意,不怒自威。 白问月站于他身旁刚好齐肩,她拿起承盘上那条黑底红纹的腰带,伸手环过他的腰身,亲自与他佩戴。 波光潋滟的眸、微闭欲张的樱口垂涎欲滴,撩人心怀。她动作轻盈,魏央却直挺地有些僵硬,微微不适。 “将军大人?”朱唇微启,莺声入耳。 魏央低目直盯着她,眉目温情,发出一个单字音节: “嗯?” 宽带紧束,白问月端详着绣线精致的红纹腰带,似是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不好。” 闻言,屋内的几位下人不约而同地惶恐望去。 将军与夫人身上穿的是太后亲赐的新服,宫中亲制,未料及夫人会道不好。 魏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几位下人正欲上前伺候,白问月幽幽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夫君大人?” 上前的丫鬟忽地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忍俊不禁。 原来是说称谓不好。 突如其来地亲昵,让魏央有些措手不及,心跳稍快。耳根顷刻间涨红,却依然强作镇定,面色沉着回了一句: “这个好。” 魏央成婚时,皇帝亲临,带来两宫的赏赐无数。太后是魏央的亲姑母,两人又是她一道懿旨亲赐的婚,所以这成婚的第二日,于情于礼都是要进宫谢恩的。 从镇国将军府到皇宫的路程大约半个时辰,魏央与白问月起了个大早,简单用了早饭,便赶着进宫给太后请安去了。 宫墙高起,幽深邃密。 太宜宫琉璃黄瓦,镶绿剪边,两角月台宫柱辉煌;内陈的屏风高作与珍珠幕帘都是白问月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上一世除却瑶华宫,便数这太宜宫跑的最勤。 她在这里多次被太后刁难,隔三差五便要上演一场罚跪掌嘴这样家常便饭的戏码。 她对太宜宫记忆深刻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她为救白来仪自断两指,甘愿替罚。 因为这不仅折了她两根手指,还让从香阴差阳错葬送了性命。 第二件便是逼宫夺权。 彼时魏央被远调千里,她那天夜里带着毒酒来为太后送行,她心知自己大势已去,临终前镇定自若,不悲不惜,只笑白问月自作聪明。 这两件事是白问月前世的两大转折,前者让她置身洪流,后者让她死无葬身。 她从不觉得魏太后蛇蝎心肠,有何过错;一同她也不认为自己逼死太后是否谋逆。 成王败寇,她们不过都是不择手段,各有所图罢了。 再次踏入太宜宫的门槛,白问月已不是那个让太后恨之入骨的月贵妃,也不再是谢欢手中夺权的一把利刀了。 她是镇国将军府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也是魏氏荣耀魏央唯一的妻子。 不过几月,一切都已翻天覆地。 魏央与白问月行至太宜宫时,太宜宫里请安的大小嫔妃早已人满为患。 太后坐于高位,手中拿串佛珠,百无聊赖地同她们家常话短。 这些妃嫔昭仪,平日里无事不爱争奇斗艳,偏爱往这太宜宫里跑。 深宫内院中无人不知,太宜宫是前朝后宫所有消息的流出地。更何况这一日,名动北绍的大将军带着夫人进宫谢恩,谁不想着来瞧个热闹呢。 魏央与白问月向太后请安行礼,夫妻二人面色无奇,不紧不慢。 满室静默,唯有太后笑的春风满面,她早已等候多时,心里便念着魏央带着新妻进宫来给她瞧瞧。 这终于见到了本尊,见出落的不俗,喜眉笑目,连喊了几声:“免礼,免礼。” 其余妃嫔,除却白来仪不以为意地饮茶,都忍不住侧目去瞧白问月的模样。 旁坐的魏皇后与正当宠的段丞相之女欣妃也细细打量着,心中好奇是何样的女子,能让惜字如金的大将军在太后面前舍开金口。 魏皇后是魏氏本家的一名女儿,与魏央同辈。 她十五岁进宫,如今已二十有一。她与魏央相处甚少,只知他的地位不管是在北绍还是魏家都无人能及,同样身为魏家人,这一点她还是心怀骄傲的。 既是魏央亲自挑中的人,应是不凡。 至于欣妃,那就说来话长了。在太后与给魏央牵的无数红线中,她曾是其中的一个。 可惜魏央婉拒了太后的好意,不曾与她有何来往。而段听竹也只知他是英勇盖世的将军,在太后面前拒了要赐婚的好意,未曾得见过他的真容。 父亲整日哀声怨道,惋惜未能与将军府结亲,她为此还曾愤愤不平过,左右不过是个将军,有何神气?她堂堂丞相之女,又有何配不上他? 然而塞公失马,焉知非福。她虽未能嫁于将军府,但却受封深宫,深得圣上恩宠。 父亲虽不见得有多高兴,她心中却是宽慰不少;如此一比,对魏央往日的无礼也全都释然了。 三跪九叩,礼毕身起。 白问月抬首,明眸秋水温如月,回眸转身顾盼神飞,惊为天人。 太后含着笑点点头,知规矩、识大体,唇红齿白,甚觉满意。 魏皇后探看两眼,不着痕迹地收回失礼的目光端起茶盏,心中道好。 而其余妃嫔也都心照不宣地莞尔,各有所思。 太后赐座,宫人奉茶,杯盏触碰间响起一道愉悦的声音: “说来宜妃与将军夫人是亲姐妹。”她略作停顿,轻笑出声:“长得倒也有几分相像。” 说话的正是德妃,她父亲是朝中四品中奉;进宫三年,也算是宫中的老人。 白来仪与段听竹是同日进宫,欣妃现下正是圣眷荣宠,而身为先一步封册的她进宫多日却一直未见圣颜,不得宠幸。 段听竹一如前世的白问月,初来乍到,盛宠加身,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白来仪久居内宫少与人亲近,说话的妃嫔也是想借着白问月与她套些近乎,探探她的态度。 然而这话传到白来仪的耳中却是十分刺耳。 她放下杯盏,强忍心中的不适,皓齿微露,笑的和善:“姐姐过奖了。” 德妃借势推舟,又将话转向了欣妃:“宜妃若是和将军夫人再像几分,这欣妃妹妹怕是便遇了劲敌,不能同现在这般盛宠了。” 一句话,将白来仪推到了段听竹的对立面,也成功引起了太后的侧耳。 白问月淡淡地品着茶,看着这几个女人搬弄是非,丑态毕露,想到自己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不禁有些唏嘘,愧不自知。 “你自知不如,何故去管别人,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多言是非。”太后斥责出声,面色有些不悦。 她平日里对这些妃子搬口弄舌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是将军府的新夫人首次进宫,她不允许任何人有失宫中的颜面。 德妃被训,面目微微失色,自知触怒太后便噤声不敢再言。段听竹在一旁听的得意,冷嘲热讽地反问道: “姐姐所言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什么相貌不相貌,莫非在姐姐眼中,皇上是个酒色之君吗?” 说罢她不忘撇一眼白来仪,其意味不言自明。 莫说你长得不如你姐姐,便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一定能与我比肩。 太后阴沉的脸怒意更胜,她疾言厉色地继续训斥:“你又得意什么?身为人君理应雨露泽披,你如此恃宠而骄,莫不是想做那祸国的妖妃?” 一番训责,四下无言。 段听竹还欲解释,身后的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襟,又轻轻摇了摇头,她一腔不平也只得咽进肚子里去。 白来仪默然低首,安然身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能瞧出这屋内没有一人是太后的对手。 白来仪野心不小,她谨记母训,万事隐忍,可那也不过是在太后控制的范围内。 太后不倒,魏氏不倒,便永远没有她能熬出头的那天。 段听竹的一番言论把她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性格表露的淋漓尽致,城府有无尚未可知,但至少看得出,便是有什么心思,也深不到哪里去。 这宫中没了白问月,太后一人独大。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心觉无趣,不免生乏。 此刻两人已经请罢了安饮了茶,魏央察觉到她兴致平平,也深觉多留无益,便欲告退出宫。 他还未出声,只听宫外一声高音唱喊: “皇上驾到——” 第9章 彼时谢欢 声如金鸡破晓,众人齐首去望,除却太后魏央,纷纷从座上起身侧身行礼。 白问月低首垂目,神情有些躲闪,她向来不卑不亢,言行有礼,唯有见到谢欢不能自已,频频失态。 魏央淡淡地饮着茶,目不斜视,余光中把她的异样尽收眼底,不露痕迹。 谢欢行步如风,温文尔雅;他提袍下跪,面含笑意: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太后温怒的脸色缓和了少许。 “谢母后。” 谢欢温润有礼,悠悠起身上座,接着又不紧不慢轻声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重新落座,魏央这才缓缓俯身行礼。 “参见皇上。” “将军免礼。” 谢欢回声,满座妃嫔轻扫一眼,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白问月身上: “这位便是魏央娶的新夫人,白大人府中的大小姐吧?” 他温声笑语,平易近人。 这个和声细语的男人,总是未语三分笑,给予别人万般柔情;她曾与他同床共枕三年,竟不曾了解过他半分。 白问月心头一震,屏气摄息微微颔首:“回皇上的话,正是臣女。”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谢欢不仅单纯是一只老虎,准确来说,他应是一只有着狐狸般精明的家猫,温恭自虚的外表下,是阴冷如蛇蝎的心脏。 那张谈笑自如的面孔背后,是诡计多端的狼子野心,与谢欢共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深不见底。 酝酿了半晌,白问月终抬起头来去望他。 面如冠玉,才貌偏偏;再熟悉不过的脸。 强忍着痛心切齿,她浅浅挤出了一个笑,心中翻涌成灾。便是知道一切早已回到最初,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质问。 质问他何以巧言令色欺骗?质问他何以如此负意绝情? 质问他,可曾有半点真心待过她。 然而,瑶华宫的一把大火,将所有答案烧之殆尽,这一切都成了再无人能解的谜团。 而她也再无机会与资格,去质问谢欢任何一句。 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可曾半点怜。 今时意同昨日月,一如东风无人问。 许是情凄意切,她眼中的恨太过明显,明显到与她四目相对的谢欢微微错愕,百思不解。 再看到谢欢的第一眼,往事如翻江倒海般复来,她犹如困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爱深则恨重的深恶痛绝,一时半会如何能抹消隐去。 手上忽有温意覆上,噩梦惊醒,似梦初觉。 她低眉去看,再抬眼便对上了魏央那双深邃的黑眸。 “不舒服?”魏央轻蹙着眉头。 白问月面色惨白,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寒凉如冰。 魏央沉毅的目光让她愤恨汹涌的心渐渐沉寂平复,反握住他的手,扯了扯嘴角: “无事。” 手汗如洗。 谢欢愣了片刻,被这白家大小姐的眼神所惊异,那双恨之入骨的眼睛,仿佛是能把他看穿一般。 他向来从容自若,再如何紧张困顿的局面也应对自如,可刚刚他却忽然没由来地慌乱。 几乎是错觉,让他以为这位将军夫人早与他结识深知。 仔细端详了这张夹生的面孔,心中再三回想,确定两人是从未谋面。 他心中虽然生异,但见魏央主动与她亲近,便明了这二人感情非同一般,此事不宜多问。 再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与魏央闹的不太愉快。 夫妻二人执手齐座,谢欢顺势转眼去望这满屋子的百花齐放,脸上笑的明亮: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来的这样齐全?” 太后刚训诫了一番,此时皇帝来了也无人再敢当众谄媚,屋内安静片刻。 “请安是妃嫔的本分。”魏皇后幽幽出声。 她道:“许是知晓太后今日必是心喜的,臣妾们这才不约而同地都到太宜宫来沾沾喜气。” 魏央昨日大婚,今日定是要进宫谢恩,谢欢也正是知晓这点,所以快步赶来,凑个‘热闹’。 他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你们有心了。” 听到皇帝赞言出声,几位妃嫔便想趁机借势,卖弄一番。然而未曾料到,话还未出口,谢欢便轻声打断,又道: “既然该请的安也请了,该沾的喜气也沾了,那就都回吧。” 说罢,他端起了案上的杯盏,开始饮茶,不再言语。 其深意自是一目了然。 下座的妃嫔包括欣妃在内皆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踌躇不决。 还是皇后率先离座,盈盈俯身: “臣妾也忽想起宫中还有要务,不便叨扰母后清净,先行告退。” 皇后躬先表率,其他的妃嫔纵然心中不岔,百思莫解,但也不敢违逆圣意,只得纷纷起身行礼退去。 坐在一旁的魏央见到皇上亲下逐客令,便心知他与太后是有政事相商,自己也无需多留。 “魏将军暂且留下,莫要着急。” 见魏央顺势起身,欲向太后谢恩请辞,谢欢抢先一步出声拦下。 魏央不动声色地暗自挑眉,有事? 他从不参谈政论,谢欢更是巴不得他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将军,生怕他生出谋逆。 此时留下他,看来事情的确非同一般。 那什么事能让谢欢敢出声留他? 再者,谢欢又是如何知晓,自己留下就一定是有利于他的? 转头望向白问月,魏央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此时的她面色逐渐恢复正常,稍有好转;听到谢欢拦他回府,他的妻子一改不适,神情耐人寻味,似是趣味盎然? 放在平日,魏央一定会拒绝谢欢的‘好意’,然后随意找个由头抽身而去。 将袖手旁观表致最后。 可他见白问月突生兴致,忽然心生别意。 她是在等待什么? 魏央犹豫了一刻,接着便又重新坐下。 即是如此,他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白大人的二小姐对政权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与立场呢? 檀香袅袅,杯水潺潺。 妃嫔们陆续结伴离开,太宜宫一时间又恢复了空旷与静寂。 宫人重新上了热茶,白问月端杯饮水间一点点摒除杂念,安然自若地等待谢欢的下文。 谢欢要说的事,她自然一清二楚。 北绍天和十三年。 谢欢自登基以来,真正意义上下过政决的事情,只有一件。 彼时的北绍,战火连天,接连多年的交战让国策不得不大力招军买马。 这一年,谢欢整满十八岁,按照常理,该是亲政料事的年纪。 太后虽未提还政之事,却也没有打压他治国安民,跃跃欲试的信心。 谢欢认为,民富则国强、法严则纪肃、臣贤则君明。 他在太后面前长篇大论,侃侃而谈,最后提出想要施行内政修明,善用人材这一国策。 太后翻阅着朝臣的奏折,头抬也未抬。 问他:“那皇上是想如何内政修明,善用人材呢?” 谢欢笑的温和,满面春风: “儿臣想下诏举贤。” “举贤?”停下批阅,太后抬眉重复了一句。 他点了点头:“正是,儿臣的意思是想招试北绍的读书人,用殿试的方法来征得贤臣。” 谢欢真正的想法,实则是因为满朝文武皆是太后爪牙,他不敢轻易私下接触,怕得不偿失。于是便想行此国策,借机在平民众材里挑一位贤才,培养成自己的心腹重臣。 若是不能成功,那也能在朝堂上塞进一批新生官员,或许可使地位坚固的魏氏宗族,受到丝毫的松动。 这样后续总能找到机会,一举瓦解魏权。 低眉垂眼间,太后又重新回到了奏折上,毕竟是稚子,心智尚未成熟,不过片刻,她便看穿了皇帝的心思。 “既是皇帝的想法,那便做吧。” 笔尖奔走,飞流疾驰,她轻声应下,不以为意。 原以为她会厉声驳回,将他的想法扼杀摇篮;纵是答应下来,至少也要处处与他为难,毕竟这一行为,对她、对魏家多弊无一益。 不曾想她应允的竟是如此爽快。 谢欢微微愣神,随即笑意更甚,连声谢恩。 开科取士,金榜题名,是为科举。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奴身下民,只要博学多才,满腹经纶便皆能参加科考,有机会得意加官进爵,青云直上。 谢欢拟下的诏书中,是每年选试一次,一次只一人杰出,称作状元。 这便是万万中的唯一,若是考中,便是攀蟾折桂,一朝飞上枝头,可进京做朝为官,做那人上之人。 诏书一下,天下皆知。 写书的学者、读文的才子、唱曲的戏子、连带着腹饱万言的说书先生都参了一脚,想要独占鳌头。 群雄四起,逐鹿西平。 科举一事,掀起了北绍空前绝后的热潮,这一年只是参加初试的人便已多达三万余,而通过层层筛选,最后来到西平参加殿试的人选也足有两千。 因为恐担太后从中作梗,谢欢不惜亲自出马监科;他夜以继日,精益求精,一心想要挑选出这个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的贤士。 不过,让他又没有想到的是,太后莫说寻事为难,便是闲话,都不曾过问半句有关科举的事宜。 事情出奇地顺畅。 不肖半年,谢欢终选出了他满意的肱骨心腹。 本以为这是他一点一点将魏氏赶出去的开始,却未料及,执政的开始便是他皇权的终止。 也是科举求名的结束。 第10章 新科状元 天和十三年的北绍,正抗敌御侮,遍地狼烟。 远在边境的沙场上,将士逢战必有伤亡,数目不下千人。 正是这样长时间的损耗战,朝廷每年都把招军买马与练兵视为重中之重。 可为前军不断输送兵力,做以援力支撑。 谢欢自记事起,便一直是在深宫学习如何齐家治国,挟势弄权;他从未踏足过战场,也未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死伤场面,自然不清楚行军打仗是怎样的一种损伤。 他只知魏氏父子骁勇,北绍兵强马壮,数以万计,列国诸侯无可奈何,不过是消损白日,比的便是谁先灯尽油干。 北绍百年基业,民殷国富,何惧如此? 然而不曾想,科举一役,轰及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朝中每年的招军遭遇空前的冷况,无人问津。 原本整一万人的定数,在这一年因为谢欢的下诏举贤,朝廷大力扶持的招兵处,只招了不到三千人。 无人参军,难道要强抓壮丁充兵? 这都罢了。 火上浇油的是,这一年前线频频告急,魏荣延不断上书调兵。 战事吃紧,朝廷无兵,这一切自然而然要怪罪到谢欢的头上。 兵连祸结时期举贤纳士,实非明智之举。 太后读着新科状元的文章,将前军的境况一五一十地说与谢欢听。 他理屈词穷,只得缄默听训。 太后问:“现下镇国将军多番申请调兵,皇帝认为该当如何?” 哑口无言。 他答不出,是意料之中。 最后还是太后‘宽宏大量’未与谢欢计较这其中明细,只道: “文章自是好文章,皇上若是有心,便封官留用吧” “只是。”她似不经意地撇了一眼,不紧不慢又道: “在魏将军凯旋回朝前,这科举的事就切莫再提了。” 治国必得先定邦,这是身为一位君主的常识。 一切都要给守疆卫民让路。 只这一条“误国之举”,太后不但彻底粉碎了科举,连带着‘还政’事宜,也被名正言顺的拖延了下去。 于是这一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贺同章,便成了北绍唯一的一位状元郎。 白问月依稀记得,上一世她初进宫时,正逢贺同章因‘以权谋私’的大罪被下狱严审。 她也曾疑心过,为何谢欢立妃的事会这样突然,几乎毫无任何前兆,突然提出了封册之事。 他与父亲私下往来甚少,便是父亲有心倒戈,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被谢欢所说服的。 后来想到了这个名声远扬的状元郎,白问月忽然茅塞顿开,推测出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朝中人人得知,科考状元贺同章德才兼备,贤良方正。不过四年,从一个五品言官一路平步青云做上了二品廷尉,成为了朝中重臣。 虽然也不乏谢欢的刻意提拔与培养,但是能从成千上万人中脱颖而出,被谢欢所看中,至少他的才学是万里挑一,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贺同章也的确有出将入相之材。 他为官四年,一直是谦敬礼让,权为民用;再加上他学富五车,见多识广,所以结下了不少同僚好友。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曾是北绍的股肱权臣,虽也对太后唯命是从,但骨子里依然高风亮节,不肯轻易为一介女流所屈服,心中暗怀不平。 白慕石便是这其中的一个。 先帝还在世时,他便一直奉守纪纲人伦,严正纲常名教。 先帝逝后,规行矩步的北绍大乱,亲王遇害、幼子登基、女人掌政。 如果说前两条是大势所趋,迫不得已,他还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可这最后这一条,实在逆天悖理! 幼子妇孺当权,诚逆违天,为天下所笑,齐身治国大业,俨然成了一场儿戏。 白慕石自认是傲骨难折,但并非顽固不化。 彼一时的北绍,虽然是太后掌政,但兵权终究还是在魏荣延的手中。 魏荣延是谁? 与先帝出生入死的镇国大将军! 整个北绍,若称他忠心第二,便无人敢大言不惭自称第一。 当年太后扶着谢欢登位时,众人虽忌惮魏氏的兵权,但大臣们更多的还是信服于魏荣延,认为他忠心赤胆,有勇有谋。 只要他在,北绍便轻易不倒。 然而,魏荣延死于颍州,事发突然。 朝中表面上水静无波,实则暗流疾驰。 谢欢紧抓着机会,借贺同章为梁,开始和这些稳进多年的老臣们接触。 起初,白慕石并不为贺同章的话所动,他认为魏荣延虽死,可将军的儿子却不弱于将军;而太后虽愚,只知拢权作威,无为于民,但也算循规蹈矩,不曾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的确未到颠覆朝堂,改局换面的那一步。 魏央两年的作壁上观,不管是朝权,还是疆土,他还是稳住了一些大臣们的惴惴不安。 他的这一态度,受利的是谢欢,失利的也是谢欢。 谢欢毋庸担忧魏氏要反,却奈何自己竟也‘反’不得。 直到,贺同章出事,谢欢主动向白府抛出橄榄枝。 贺同章做官四年,品阶连升三级,他的秀出班行不得不引起太后的注意。 她原是从未把这个野民放在眼里过,一个平头愚民罢了,便是跟了谢欢又能翻腾出什么水花来。 然而,这个平头愚民却是真才实学,论政治国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意识到这个人万不能留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廷尉的位置。 二品大臣,如何轻易动得。 太后正在为该如何铲除贺同章之事一筹莫展时,朝中有人主动参了他一本。 向来秉公执法的贺廷尉,不曾想竟枉法徇私,滥用私刑,而且牵涉起十多条人命,证据确凿。 作法自毙? 贺同章犯案,太后未费吹灰之力把他下了牢狱,一路问责行审,他对十几条人命皆都供认不讳,若不是牵涉人命的大案,他倒颇有些正直无私的味道。 眼下罪责已经判了下来,只等秋后问斩。 虽然他自己把罪认得直截了当,但同为官僚的白慕石却觉察出此事并非表明上简单。 他与贺同章结识不久,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脾性,从未徇私枉杀过任何阶下囚的清廉之人,又如何妄害十几条无辜生命呢? 他察觉有异,却不知异从何来,最后在与谢欢暗下秉烛夜谈后,白慕石这才真正的倒戈皇帝。 上一世,白问月进宫不久,便将父亲与皇帝的联手推测了出来。 她进宫为妃,本无意这场权斗,若非是因为知晓父亲欲肃正朝纲的决心,她也不会出手去帮谢欢。 她以为谢欢许了父亲高官厚禄,儿女富贵升平,却未料及,这儿女中的儿女,并无她的位置。 过往如刀如剑,让人如何一笑了之。 太宜宫内,雕栏玉砌。 一杯茶饮尽,太后幽幽出声:“皇帝找哀家有事?” “儿臣还真是有事相求母后。”谢欢笑的明亮。 “您看朕是否能帮贺大人求个恩典,他虽为官不久,却一直恪守尽职,念及他往日的忠心与功劳,母后开恩饶他个死罪吧。” “他犯了这样大的命案,如何能饶呢?”太后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魏央,后者不动声色地淡淡饮茶。 显然无心理会。 “母后您也无需难做,朕来下这个圣旨,若是引起众怨,朕也愿意来担这个庸君的名声。” 似是表决心般,他又补了一句:“朕信贺爱卿。” 谢欢一向擅长迂回太极,他虽无实权,却极爱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同太后协议,这样的单刀直入还真是少见。 时过境迁,太后倒是有些猜不透他了。 她转头望向魏央,后者漠不关心,一心品茶; 于是她转而问向他身旁的人: “夫人如何看呢?” 白问月忽被提及,莞尔一笑,缓缓回话: “回太后的话,臣妾久居深闺,不懂政事,不敢妄议。” “正是因为你不懂,才要让你这个局外人来说说。”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继而问道: “一个刚正不阿的重臣,杀了十三条无辜的人命,该不该饶呢?” 闻言,谢欢与魏央不约而同地向她望去,白问月面色为难,佯装思索,过了半晌才谨慎出声: “既是刚正不阿,便不会滥杀无辜。若真是草菅人命的大臣,想是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的。” 一番话,谢欢笑了,太后也笑了,唯有魏央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虽是个女儿家,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太后赞声,接着便转头反问: “那皇帝懂得这个意思了吗?” 谢欢歉意赔笑:“夫人说的是,是朕太过偏袒了。” “母后,直接饶了贺同章确实于理不合,但夫人一番话也正提醒了朕,贺爱卿一向刚正不阿,怎么会滥杀无辜?这其中定有蹊跷。” 他望着太后的眼睛,笑意更浓:“朕想求母后重查此案。” “重查?他自己不都招供了吗?如何查?”太后微微皱眉。 谢欢起身,躬身行礼,郑重道:“朕相信贺同章。” 太后一愣,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若重查的结果还是如此呢?” “那朕与贺同章皆任由母后处置。”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殿内哗然,白问月眼中略过一丝嘲意。 欲擒故纵,雕虫薄技。 作者有话要说:架空历史解释一下: 廷尉:掌刑狱,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 第11章 政见不合 皇帝毕竟是皇帝,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幼无知的黄口小儿了。 话至如此,太后纵是恨不得立刻杀了贺同章,那她也是要给谢欢留几分薄面的。 再说回来。 贺同章一案,证据确凿,他本人签字画押也亲口认下了罪行,铁证如山;如今再如何彻查,也绝无翻案的余地。 可皇帝郑重其事的样子并非像是在说笑。 那他此举意欲何为? 太后微微蹙着眉头,手指轻触着杯沿,漫不经心。 过了许久。 “皇帝想差谁来重查此案呢?” 谢欢微微侧目,看向了魏央。 视线偏移,太后转过头去,心中更加疑惑,魏央? 若是他选了旁的人,她或许还能推测出一些眉目来,可他偏偏选了一个不沾朝政的魏央。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魏央合上了杯子,清淡出声: “臣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 被拒之后,谢欢也不多言,只又微微转了半分,望向白问月。 “将军夫人?”太后诧异出声。 似是有些不适,她顿了一下。 忽问:“夫人小字可是一个单月?” “回太后的话,正是。”白问月点头。 疑惑更甚,太后进而又问谢欢:“你想让月儿去帮你查案?” 谢欢未曾作声,只静静地望着白问月,等待她的答复。 白问月展颜莞尔,不以为意。 他这哪是要让她去查案,不过是想借着她的口说出白慕石这个名字罢了。 由她举荐出自己的父亲白慕石来接手这个案子。 如此一来,白慕石去查贺同章的案子,便非谢欢‘本意’了,而太后也不会因此多生疑虑。 借风引火,坐收渔利。 上一世谢欢借着她的‘牺牲’,让太后对白慕石深信不疑,从而名正言顺被指派去查案。 这一世他还要借她的口,去举荐他的人。 果然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都是诡计多端。 可惜,偏不如他的意。 白问月假意推辞的话正欲说出口,谁料冷沉的音色率先响起: “夫人深居简出,对朝事全无所闻,还请皇上不要难为她一个妇道人家。” 魏央冷峻的脸色浮起一层阴云,他特意咬重了‘妇道’二字,回绝了谢欢的提议。 闻声,太后与谢欢心中皆是一震。 唯有白问月困惑不明。 谢欢早有预料,此事若是让将军府沾染,魏央许会不悦。但他毕竟是天子,本意也并非是一定要让他们插手;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 却不曾想魏央竟会轻易动怒。 他言必有中,一句妇道,既让太后微收锋芒适可而止,又直拆谢欢提议中的荒谬。 魏央从座上起身,轻拭衣袍,似是漫不经心,讥讽出口:“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大臣能合圣上的心意?” 选一个新妇去查朝臣重案,说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丝毫未掩饰自己的不悦,他又道:“听闻段丞相昔日断案如神,颇有盛名;太后不如把案件交付与他。” “眼下欣妃娘娘正得圣恩,想必皇上也不会觉得太委屈?” 一语破的,这番话堵死谢欢所有的后路。 太后恍如初醒,喜笑颜开:“那就依魏将军的意思,将此案转交丞相重查。” “皇帝意下如何?”太后笑面问道。 谢欢强扯嘴角,面上不敢改色: “就依将军之言。” 板上钉钉,尘埃落定。 事情既有了结果,魏央也无心再留,他俯身行礼,无声离去,修长的腿迈出太宜宫的门槛,头回也未回。 他的言行是始料未及,让人猝不及防,三人皆一脸茫然。 太后与谢欢还未回神,白问月盈盈行礼,歉意赔笑未作多解,也幽幽退身离去了。 气氛稍稍松懈。 不知什么时候谢欢笑意三分的脸已经阴沉了下来,望着早已寻无可寻的背影,心潮起伏,若有所思。 大约是时间过得太久,魏央这两年的淡漠几乎让他忘记了,如果不能一击致命,绝不能轻易招惹这个人。 不仅是因他手中的兵权,更多的还是他那可怕的警觉性。 总是默不作声的人,却仿佛洞悉所有,一切尽在掌握,隔岸观火。 令人不寒而栗。 或许,他今日不该把这夫妻二人留下来的。 得不偿失。 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前午门,白问月很快追上了魏央的步伐,与他并肩齐行,一路无言。 从香与墨书跟在后面,深觉空气似是凝结般,目目相觑,不明所以。 马车里,温香软座,锦丝绸帘。 两人相对而坐。 魏央轻闭双眼,细长的眼睫跟着马车的缓行微微晃动。 “生气?”白问月凑了上去,盯着他洁白无瑕的脸,主动问出了声。 兰香扑鼻,人似是近在咫尺,魏央仍闭着眼,默不作声。 “为何动怒?”白问月猜他不透。 谢欢是不该牵扯到将军府的人,但相信魏央也看得出,那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 他一向洞若观火,听而不闻;不该轻易动怒。 从太宜宫走来时,魏央心中还有太多想要问的问题,但上了马车后坐了下来以后,他倒是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他之所以一反常态,是对她的失望?还是另有其他深意呢? 马车里寂静了须臾。 “太后与谢欢之间,你是怎么看的?” 魏央抬眼,淡淡地望着她,轻问出声。 白问月一愣,他面上波澜无奇,眼神却十分认真。 显然这不是随口闲话。 她正色沉声,答道:“龙争虎斗,必有死伤。” “谁死谁伤?” “尚未可知。” 魏央直盯着她,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重复道:“尚未可知?” “是因为你父亲的倒戈?还是镇国将军府的中立?” “如今这样的局面,你答一句尚未可知,是何依据?” “还是,这句尚未可知,正是你愿嫁将军府的原因,或是你帮衬谢欢的理由?” 从未见过魏央有这样一面,对一切了如指掌,罕见地连声质问,咄咄逼人。 见她未出声,他接着又道:“你与谢欢在太后面前山鸣谷应,一唱一和,倒是默契神会。” “适方才我若不举荐段丞相,你是否要推辞回绝,举荐你的父亲?” “这样一来,太后既不会起疑,白太尉也能顺利接管此案,谢欢与他的关系也不会暴露分毫。” 忍不住冷嘲:“还真是个好计策。” 知晓魏央向来聪明才智,却不知原来他料事如神,真的洞悉一切。 “方才我的确要推辞婉拒,也的确要举荐一位大人。” 白问月莞尔:“不过我要举荐的,也正是段大人。” 她怎么可能会如了谢欢的意? 闻言,魏央一愣,顿口无言。 “我倒不怕夫君大人不信,你既知晓我父亲倒戈,想必也很清楚我是作何身份嫁入的将军府。” “从头到尾,我的婚事本就由不得我做主,我同谢欢附和,也不过是顺着话引他,想给他个措手不及。” “方才你殿上所言,也正是我要说的话。” “你也无需问我为何如此。非要我给你个理由的话,我只能说旁的可能由不得我。” 她手指着自己的左胸,笑靥如花,盛气凌人:“但是这颗心却是我自己的。” 绝美的姿色,如风攀月,凄似高原之岭。 她本不必解释,魏央并非庸人,往后自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真相。 但误会她帮衬谢欢,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意识到她是在解释,魏央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听完她的一番话,又忽然有些自责。 他知晓白太尉与谢欢联合时去了白府亲会白慕石,后又在得知谢欢要纳白家小姐确定了这一事实。 他间接表意想要娶她,也全非真心实意。 不过是试探谢欢与白慕石之间的缔盟,是否真的坚不可摧。 显然,白慕石靠拢谢欢的想法,不是一旦一夕生出的。 扰乱了他们的计划,白慕石依旧处变不惊,不动声色。 一直到段丞相的女儿被封册,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和他仅有两面之缘的白家二小姐,应该是被白慕石做了一步弃子废棋。 再或者,她纵是进宫,充当的也不过是迷惑太后的挡箭牌。 魏央一直怀疑白问月与谢欢早识。 昨日的成婚夜他本已经决定不再提及此事,可她今日进宫见到谢欢,所有的一举一动与一言一行,都一反常态。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这件事。 尽管谢欢看起来似乎与她并不熟识,可在他的心里,是认定他们之间绝对是有一段过往的。 第一次这样看不懂一个人,也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系。 前思后想,再三推测,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解开困惑。 她与谢欢在太后面前,一附一和演了一出‘退而求其次’的戏码,他本就千头万绪,百思不解;又见如此,忽然心生烦躁。 不管如何,谢欢不该还与她有何牵扯。 但思及眼下,他说的似乎有些过于偏激。 不该怀疑她的。 魏央心中生歉,伸手去牵她,微微用力将她轻拉起,想让她坐至身旁离得近些,柔软的话还未说出口。 只见白问月顺势坐到他的腿上,环住他的脖颈,一改正态,笑意盈盈: “夫君大人,还吃醋呢?” 第12章 夫妻夜谈 没由来的一句话,似是说中魏央的心中的芥蒂,他微微低眼,没敢去望那双动人的清眸,沉吟出声: “我只是不想让将军府的人,掺和政权罢了。” 她释怀的这样快,似乎并不在意他刚刚话中的针锋。 这是不是也代表,她心中问心无愧呢。 白问月依偎在他的身上,娇声媚语,想要讨他欢心。 谢欢虽未能称心,但他也不会再同往日那样看待魏央了。 他是个极其精明的人,最擅长的便是扮猪吃老虎。 那张言笑自若的脸,时常会让人错以为他真的人畜无害。 一如今日,他明知为贺同章求取赦免本就是无稽之谈,可他还是在太后面前说的理所当然。 什么样的帝王会视刑法律例为无物?一句‘信任’便能为死囚开脱?真能如此简单? 谢欢不是痴儿。 他比谁都懂得养晦韬光,善刀而藏。 同太后那样说,是因他知晓轻易提出‘重查’一事必定令人起疑。所以他直接求情,让太后认为他真的愚钝无知,无所顾忌。 然后再假借他人之口‘退而求其次’,求旨重查。 这样既贴合他平日里‘昏庸无能’的形象,又能不动声色地达到目的。 一举两得。 近些年来,他在太后面前资质平平,心无大志的形象逐渐根深蒂固。 两人每每交锋。太后心知谢欢有所图谋,可却又不知道他是在图谋什么。 若是这样长期下去,谢欢夺回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从空有个名头,到斗垮魏氏,并非全是运气。 正如上一世的结局。 比起白来仪的隐锋闭芒,谢欢的深藏若虚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 白问月想要翻云覆雨,和这个男人针锋相对,魏央是唯一未知的变数。 然而,今日魏央同谢欢说的那番话,气焰万丈,势必会引起他的戒心。 思及至此,白问月环住魏央的胳膊有些僵硬。 这些,都是她的过错。 这一世,不知魏央又会被她连累到何种地步。 车马缓行,寂静无声。 两个浓情蜜意的人,笑意轻轻。 弦月倾左,春风绿意,对长门晚,饱饭黄昏。 将军府里的百十多个下人,个个精明强干。府中只魏央与白问月两个主子,大小的奴仆皆是围着这二人转。 魏央平日里内朝去的甚少,多半时间都在府中,偶尔会去校场巡视,或是到清若寺与慧一大师修禅下棋。 还算清闲。 与之相较,白问月还要悠闲上几分。 她在白府尚未出阁时便是整日守在闺中,读书赏画,唯一的去处也只有清若寺这一个地方。 重生嫁到了将军府,清若寺她也未再去了,府中又无事宜操劳,左右说来,她便只剩读书这一个爱好。 奴仆贴细,鞍前马后,又事事周到。 这可真真是侯服玉食,养尊处优了。 卧在榻上闲读三刻,天色暗了下来,从香掌了几盏明灯。 灯光如昼,钩月垂涎。 “在看什么?” 魏央从书房返身,一进门便看到这幅更阑人静,佳人倚榻苦读的画卷。 闻声抬首,白问月放下手中的书籍,从榻上起身: “忙完了?” “嗯。”魏央轻应一声。 拿起她放下的书,随意翻读两页:“会下棋?” 青黄色的书封上一行五字行书。 ——《忘忧清乐集》 这是一本棋谱。 白问月向一旁的从香微微示意,后者心领神会,退身离去。 “略懂一二。” 此时她盛装已退,换了一袭青裙,三千青丝放下,垂坠肩后如丝如瀑,樱唇吞吐,齿如含贝。 气若幽兰,淡雅别致,又似芙蓉出水,端丽冠绝。 魏央放下了书,细细望她:“得空向夫人讨教一番。” 白问月颔首,无声应下。 从香带着几个侍女返身,她们手上各自端着托案,井然有序。 白问月道:“奔走了一天,先洗漱宽衣吧。” 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魏央面无表情,僵硬起身: “嗯。” 盐水漱口,清水洁面,褪衣解带,拔簪松发。 魏央动作生硬,白问月心无旁骛地帮他宽衣,丝毫没有理会他的不适。 比起魏央的尚未顺应,她倒是对他人之妻的身份早习以为常;除却周公之礼尚未做过心理准备,旁的一切皆是面面俱到。 而圆房一事,她也不曾担心半分。 她太了解魏央。 品行端正,不同流俗,最重要的是他身为一名男子,却有着至尚纯情,两人若是没到那一步,他是万不会有所冒失的。 这个权利、地位、才貌、骁勇集于一身的男子,现在正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文能坐山指虎斗,武能披金带甲斩三军,心思缜密到深不可测,可对待感情,却有一颗真挚的心。 这样不可多得的人,她为什么就是,不动心呢? 魏央一向不屑质问,今日却连声质问。 白问月更是从不解释,却也愿与他倾心解释。 可这里面有多少掺杂的是感情,怕只有他们彼此的心里才最清楚。 或真情、或假意、或其他。他们都无心追究自己,也无心追究对方。 此一时既结为夫妻,旁的便无需再计较了。 夜色弥漫,灯火剪去两三盏,亮色昏黄。 不须一刻,洗漱完毕,侍女鱼贯离去,轻带上门。 魏央不似昨日‘扭捏’,上床、躺下、合被,一气呵成。 白问月微微讶异,望着已经躺在床上这个的男人,呆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来,我有事与你说。”魏央伸手邀她,声音莫名魅惑。 青丝绸,玉纱帐,檀香幽浮,软枕温床,一个俊逸长身的男子邀她攀床共寝。 不自觉红了脸庞。 白问月暗吐了口气,轻身挪步躺了过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含羞少女。 魏央侧身,手撑着头,眸目温情。 “你是如何看待谢欢的?” 心头一震,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伸手去抚她的眉,又道:“莫要担心,我并非要追问什么。” “我们既是夫妻,我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说一说。” 柔意温声,吐气芝兰。 静寂了半晌。 白问月缓缓坐起,背靠后墙;及腰长发散乱于胸前,她轻握住魏央的手,深呼一口气。 真挚问道:“夫君大人,你想知道什么呢。” 顺势抬眼,轻攥住她的手。 “太后与谢欢,你是如何看待谢欢的。” “心机叵测,城府极深。” “还有呢?” “不择手段。” “没了?” 白问月反问:“还有?” 她的态度,魏央了然于胸。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他一些。” 顿了一下:“不过,你的认知,有失偏颇。” 魏央道:“你只知他城府深,手段狠,却不知他也是形势所迫。” “魏氏当权,他身为帝王,又是谢氏唯一的继人,如何能安稳度日呢。” “抛开这些不谈,他其实也是个很聪明的人。” 魏央一五一十道:“他安富恤穷,知人善用,虽无实权,却也勤政。” 白问月不可置否,等待他的下文, “若非先帝早去,正当国难,他会是一位发政施仁的好皇帝。”他给予了谢欢最好的肯定。 芙蓉暖帐,一刻春宵,孤男寡女,在谈论国事。 魏央忽严声正色:“魏家若是要反,早已经反了。” 白问月惊奇,不知他话从何说起。 “真的要反,何必等到谢欢长大呢?幼子夭折,魏氏振臂一呼百应,谁会不服?” 的确如此。 她更加好奇,那为何不反?既是不反,太后何苦又把持着朝政? 似是看出她的疑虑,魏央淡道:“不能反。” “且不提我魏氏世代忠良名将,单是父亲与先帝的生死交情,他也不会去夺谢氏的江山。” 魏央又道:“况且,皇帝并非谁都能坐的。” “看似光耀,万人之上,但有得必有失。要施舍的部分,又并非所有人都舍弃的掉。” 似是觉得说的不够清楚,他又补了一句:“父亲无法舍弃,我也不行。” 漫漫长夜。 白问月忽想起她写给谢欢的遗笔。 若非眼前生离死,何信君王不自由。 如今想来,便是生离死别,身为人君,都是毫无自由可言的。 “你知晓先帝是因何而死?”魏央忽问。 白问月疑惑:“死于颍州一战?” 似是姿势太久有些不适,魏央也起身坐起,轻靠着玉枕。 既点头,也摇头。 “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连续多年东征西讨,世人只道他一心开疆拓土,却不知这背后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白问月轻问出声。 “不知。” 他目光悠长,似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我只听父亲略微提过,依稀记得是个亡国公主。” “她是谢欢的生母?”白问月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魏央颔首。 这便没错了,皇宫内皆知谢欢并非太后亲生,却又对他的生母一无所知。 说来,谢欢的身世,她上一世也未曾了解过分毫。 毕竟这世上还知晓他身世的人,恐怕只剩下魏太后一个人了吧。 想到魏太后,白问月忍不住吸气,太后一直将谢欢视为仇敌,莫非正是因为他的身世? 第13章 坦诚相待 窗外弦月如钩,屋内灯火迷离。 魏央淡淡说起往事: “太后也想过杀了谢欢,干脆取而代之。” 白问月面色不惊,心道果然如此。 “她与我父亲意见相左,便是真的要反,也奈何没有兵权,忌惮颇多。” “双方僵持不下,一直到我的母亲病逝。” 魏央的母亲病逝? 白问月回想了许久,那年魏央似是刚满五岁,他生母病逝后,太后好像便将他接入宫中,近身养在了身边。 莫非他的母亲病逝与太后有关? 她细细望着魏央,见他面色毫无起伏,无动于衷,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是何内情。 隐约猜出她的疑惑,魏央淡声否决: “我母亲长年体弱,本就多病,她的病逝与太后的确无关。” 然而,事情峰回路转,他又道:“但太后却也利用了这一机会,将我软禁内宫,要挟父亲退兵。” “彼时的北绍四面楚歌,周国皆是虎视眈眈,国家的荣辱存亡皆是未知。” “太后的意思是,让父亲先举旗造反,杀谢欢而替之。之后再退兵回朝,北绍主动退地赔城,可平列国的盛怒。” “如此一来,或许尚有一丝生息。” 魏央说的冷厉,语气不自觉生傲: “可父亲却不苟同。” “他为人臣将几十载,同先帝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忠胆一生。 起兵造反与退地赔城这样的事情,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万不可能发生的。 太后依仗我是魏家独子,深以为他定会妥协。 却未料及,收到她的书信,父亲理都未理。 于是这件事便被搁置了下来,这一搁就是三年之久。” “最后迫于形势,还是太后主动低下头来,同父亲说和。” 说到这里,魏央语气稍有缓和:“毕竟是一场亲兄妹,我又是独子,她终究舍不得真下狠手。” “我在宫中三年,衣食起居样样皆同谢欢如出一辙,太后待我还算体贴入微,比之谢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忽然改口:“姑母她一生无子无女,谢欢又是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在她哪里本就讨不到什么好脸色。” “于是她便将这份疼爱,给予了我。” 说到这里。 黑亮的眼眸暗淡几分,他语气有些深长:“我幼时在宫中,便与谢欢接触,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未深说,白问月也没再问,谢欢幼时的经历,可怜与否,她比谁都要清楚。 上一世,若非体贴他步步不易,处处为难,她怎么会倾心相许,为了这个男人机关算尽。 她以为她足够了解谢欢,懂他的心,知他的意。 然而,直到是死、甚至是重活后的现在,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他对江山的渴望,对政权的执着,从来都是她未曾了解过半分的。她以为他是无从选择,实则,若无这样强烈的执念,断然不会隐忍到这一步的。 她深爱这个无人拥抱,小心隐忍的男人,也曾想与他同舟共济,生死共赴。 无论是否坐拥天下,执掌风云,她都曾甘愿同谢欢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一生致死,只爱他一人。 原以为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心心相印,却未曾想不过痴人空梦,一场笑话。 正因她了解谢欢,捧赠过真心,所以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她便永远不会原谅他。 剪水秋瞳,蒙上一层阴郁。 魏央握了握她的手,迟迟回过神来。 白问月扯了扯嘴角,轻问:“后来呢?” 冷峻的面孔忍不住柔慈,微微一笑: “后来父亲回了西平,将我接出了宫。他与太后促膝秉烛,一夜长谈。” “最后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白问月有些诧异,想来这些都是她与谢欢从不知晓的。 魏央微微点头: “一:太后当政期间,宁可国破,绝不言降。” 北绍是先人一点一寸打下来的江山,便是拼到溃不成军,那也不能拱手让人。 太后理解他的意思。 “二:她永远也不能打兵权的主意。” 兵权是国之根本,他允许太后垂帘执政,助谢欢治国安民,但不能同意她染指兵权。 兵力即武力,说到底,她若有了足够的武力,莫说魏家,便是她亲生的儿子,也恐危在旦夕。 魏荣延终究是不肯信任她的。 魏央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问月,注视着她细微的神情,接着缓缓又道: “三:北绍姓什么都行,但唯独不能姓魏。” 皇帝谁都能做,但是魏家的人绝不可染指。这是魏荣延当初许给谢宁渊的承诺,也正因如此,这几十万的兵权,谢宁渊才放心交付给了他。 瞳孔微缩,瞠目结舌。 白问月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原来大将军和太后早有三章约法,怪不得太后对谢欢明明厌恶其表,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她是没有办法。 长久以来,谢欢处在深宫朝堂,谨小慎微,日日寝食难安,过了近二十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他担忧的是什么? 还不是魏氏的权倾朝野与太后的虎视眈眈。 自己手无寸权,生死完全被他人掌控,危如朝露,命若悬丝。 他这样谨言慎行,虎口求生,却不曾想早有人与他铺路,为他顾虑周全。 到头来,竟成了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 白问月轻舒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到,太后也并非池中之物。将军这样束缚她,却也不能打消她的野心。 她知晓谢欢轻易杀不得,自己也无法名正言顺坐上高位,于是便打起了旁的注意。 两人相隔不过半尺,幽灯闪烁,她的言情一览无余。 魏央心中沉沉,却依然继续道:“所以,北绍的王位,能力者可以居之,但魏家人绝对不行。” “父亲同她放下话,若她真有所动作,他便屠尽魏氏,以此谢罪。” 忍不住赞许点了点头,白问月难掩心中敬意。 北绍第一忠将,名副其实。她虽未有幸亲眼一睹真容,但如此赤血担心,让文武百官心口臣服的大将军,必是英雄人物。 说了许久,魏央顿了顿声,终于同白问月明面上表态。 “如今,父亲虽死,他的遗志我自当是继承,太后同我是至亲,谢欢又是我的君主,我对朝政置若罔闻,一则是想保魏氏宗族平安,二则也是想让谢欢自己去争。” “成王败寇,胜者为王。他若没有能力,接手江山也不过是替他人暂管,这样父亲的苦心变成了愚忠,一切都付之东流。” “太后独揽的朝权并非固若金汤,若谢欢真是技高一筹,自有办法夺回政权。” “所以,尽管知晓所有,我却也默许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要做的并非是去同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而是从中制约,尽最大的能力让这场权斗能安稳收场,没有死伤。” 魏央要做的事,比争权夺利,置身洪流,还要难上千万倍。 白问月从不知晓,原来他一直抱有这样的心境与职责。 愧从心生。 握住魏央的手温热有度,心中忽然酸楚,她挣脱开来,轻轻攀附魏央的膝上,青丝泄下,暗香袭人。 无尽温柔。 魏央怎会知晓,他守得这份安稳到最后皆都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谢欢的确如他想的那样,成了北绍掌权的皇帝,可太后、魏家、甚至是他自己,却都落得个命丧黄泉,死无葬身的下场。 如何对得起他的筹谋,与大将军的忠义。 这场阴狠诡谋里,谢欢自是毒辣,可她又何尝脱得了干系。 亏欠魏央的实在太多,太多。 油灯燃尽,火光渐熄。 窗前穿洒微微明月。 夜色撩人。 看不到她的模样,却也心宁入水,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二日。 他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心底莫名渴望与她坦诚相待。 希望他们之间往后不要再有猜忌与生疑。 轻抚绢丝长发,魏央暗声长叹,思索了许久。 柔音直道:“你恨谢欢。” 他将所有的记忆拼凑,最后只得出这一个答案。 本以为她的反应会更不悦一些,谁料白问月俯在他的腿上,只轻声应了一个字。 “嗯。” “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他却依然还是希望她,不要偏激。 “嗯。” 长夜如水,清凉怡人,她合眼轻躺,似是在说什么家长里短,心中无澜,轻声应下他所有的话。 魏央微微诧异。 有时候觉得她心深如渊,言行藏刀,有时候又觉得她温婉可人,娇媚楚楚。 虽不知为何,可这两种模样,他却也都喜欢。 夜深至三更,露重。 魏央动身,白问月惊起,忽又被一个宽厚的臂膀拦住,相拥而枕。 淡淡的声音响起: “明日归宁。”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依偎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应声: “嗯。” 魏央纵然聪明,可他终究不是真的了解谢欢。 谁又了解谢欢呢。 她切身经历过生死,知晓谢欢所有的计划,也知这以后的天色会如何变动。 她不了解谢欢,却知晓一切。 魏央不想让他死,她也无意杀他,毕竟他是谢氏唯一的遗子。 可是这北绍的权位,是万不能如此简单交到他的手上。 不仅是为了枉死的自己,还有魏氏满门。 她都须得和魏央一起,守住魏央,守住一切。 第14章 三日归宁 成婚三日,嫁女归宁。 春草初生,宝马雕车,丰品厚礼,从镇国将军府一路行至白府。 成亲前夕,太后让宫中为魏央与白问月量身裁做了三身新服。 一套是成婚当日所穿的嫁衣红服,一套是嫣粉荷花绣长裙穿在了昨日进宫。 还有一套雍容华贵的长服,便是今日归宁所需要穿的。 墨黑锦绸,金线纹绣,红衬作底,深色封腰。 她与魏央的长袍,配色遥相呼应,裁剪独到精工。这华冠丽服,锦衣玉带,彰显的无一不是将军府的地位与威风。 新服上身,白问月对镜只看一眼,便道太过招摇,欲换衣另选。 魏央站在一旁理袖,不动声色地撇目轻看,却道: “大方得体。” 闻声,正欲褪服的动作停下了手,她有些讶异,似是未曾想到魏央会有此一句。 再三权衡,看了又看,白问月拂手,招散身边围着的几个丫头。 将军既已发话,那便穿着吧。 晴朗高空,万里无云。 白府所有下人,夜寝早起,皆都因今日的归宁宴,步履匆匆,行色仓皇。 万事精于勤。 等到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到时,他们便已将一切准备妥帖,等候多时。 碧瓦朱檐,雕梁绣户,院落交错有致,正是白府。 车帘掀起,魏央提袍先出,衣冠楚楚;白问月紧随而下,温容尔雅,仪态万千。 收到下人来禀,白慕石带着白府一众出门来迎;车马成行,此时白府门前早已人满为患。 而魏央英英玉立,正单手搀扶着白问月平缓下车。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俯身行礼,白夫人紧跟其后,满面春风,带着府中的下人,也徐徐低身。 “岳父大人。”魏央颔首。 白问月收手,盈盈弯腰: “父亲,母亲。” 两相施行,各自还礼。 白王氏对白问月一向是不冷不热,不挑她的毛病,也从不过问她的任何。 她本身是奉子上门,也遭了不少闲话;若是再落个什么苛待原妻遗女的口舌,这偌大的西平,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她也算是性情女子,对待白问月,便如同一个同住的陌生人,她好或坏,优或异,这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她丝毫都不关心。 她若是心情不好,便是在白慕石的面前,也懒得做一下表面功夫同她假意赔笑。 相逢陌路,互不干扰。 这正是白问月所喜欢的。 然而,今时却不同往日。 常言道,何见吐刚茹柔,一朝飞上枝头。 白王氏便是这‘性情’中人里,最性情的一种。 白来仪远在深宫福祸未知,白问月又攀上了镇国将军府这颗大树,她自然不能再同从前一样‘直情径行’。 若是能与她热络一些感情,将军府权大势大,说不定还能帮衬一些来仪。 白慕石邀魏央到书房一叙,白王氏亲切地伸手去拉白问月,眉飞色舞道: “正正好,你们叙你们的,我与月儿到房里去说些体己话。” 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白问月笑的温婉: “母亲,我还要回屋里仔细收拾些东西,晚些再谈吧。” 手抓了个空,白王氏尴尬地悬浮了半晌,强硬扯了个笑,只道:“也好,也好,不急这一时。” 言罢,白问月微微俯身,接着便带从香回了住处,背景决绝。 一笑了之。 与继母感情淡漠,这本多如牛毛,不以为奇。 不知为何,魏央却隐隐察觉出,白问月的疏远中,却有些不屑一顾。 这似乎并非一句淡漠而能够解释的。 她对白府的态度,超出了他的预料颇多。 插架万轴,书墨沉香。 白慕石与魏央坐于书房,下人沏来了热茶。 两人谁也不说话,无声饮茶。 一杯见底,白慕石终是先沉不住气,问出了口: “听闻将军昨日向太后举荐了丞相大人。” “嗯。”魏央淡淡答道。 沉寂了半晌。 魏央知晓他想问何事,恰巧他也有事想探探他的态度,便主动道: “白大人问这做什么?” 白慕石哑然,随即干笑一声:“也没什么。” 他道:“知晓将军久不干政,未曾听说举荐过谁,好奇罢了。” 魏央若有所思地颔首。 “不过随口一提。” 瓷杯中的水晃了一晃,白慕石未敢抬眼。 随口一提? 只怕是处心积虑。 昨日,他听闻太后将贺同章一案交付于丞相重查时,出乎意外地难以置信。 按照常理与计划,这件案子该是推到了他的手中才是。 为何一向作壁上观的魏将军突然横插一脚? 他辗转反侧了一夜,夜不成眠,始终思索不出任何头绪。 莫非他与皇上的密谋被泄露了? 不应该啊。 此事只他与皇帝两人知晓,不管是元公公,还是他的夫人,都捕风捉影妄自揣测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皮毛,并无依据。 那魏央又是如何知晓的? 若他并不知晓,那为何平白无故举荐段升? 段升与贺同章之间的仇怨想必整个西平无人不知,把贺同章交到他的手上,与直接将他处死毫无差别。 魏央的做法无异于直接将贺同章置入死地。 然而,白慕石确实不知,魏央还真对段升与贺同章之间的旧事, 一无所知。 一壶茶过半,白慕石仍未理出任何头绪,现下想来,只可能是将军府要择势而行这一条。 倘若这是真的,镇国将军府公然站于魏氏宗族,有了这个弥天大障,往后的要做的事便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白大人,是如何看待先帝的?” 魏央忽问出声。 白慕石一愣,一板一眼答道: “权略善战,事必躬亲。” “那白大人又是如何看待我父亲的呢?” “自然是忠肝义胆,骁勇善战。”他和煦一笑,字字珠玑: “魏大将军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与品行,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 魏央幽幽地饮着茶,面无表情。 “白大人觉得,我父亲与谢欢比之如何?” 至于这比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音落,时间仿佛静止。 白慕石端着杯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从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噔’,青瓷碰响桌面。 如梦方醒。 他肃穆严声,语重心长道: “将军,莫要辱了你父亲的气节。” “哦?”魏央挑眉。 白慕石有些愤激,似是无端恼怒。 “你父亲若还活着,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魏央静静地望着他,轻声辩驳:“万一。” “万一谢欢是个误国误民的庸才,那我父亲赤丹一生,岂不成了愚忠?” “将军如何得知皇上是个庸才?” 反驳的话刚出口,白慕石便悔了。 他身为太后党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的幽寂,无人再继续出声。 魏央暗暗扬起嘴角,一切了然于胸。 他要探寻的事,并不止于此,然而眼下白慕石的态度,断然是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可这也足够了。 至少他也已经有了眉目。 浮香燃尽,下人风尘仆仆地赶来,说是问白大人,已至午时,是否开宴用膳。 似是什么都未发生过。 白慕石起身,威严出声:“将军移步前厅用膳吧。” 魏央轻声应下:“嗯。” 云海翻涌,顷刻平息,两人心中各有所思。 下人来喊用膳时,白问月正同从香翻找着她这些年来的珍藏。 ——几箱书籍与上百幅的画卷。 这些物件,都是她从幼时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 这其中并无名家大作,也无旷世奇书。 有一些是她闲暇时的画作,不过绝大部分都还是从慧一师傅那儿得来的。 慧一师傅久住清若寺,经常接访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这些人里不乏一些博学多识的文人墨客,舞文弄墨,经常聊赠一些书画给他。 白问月幼时痴爱书籍,平常女儿家的女红与三从四德,她毫无兴致,只偏爱咬文嚼字,阅览群学。 起初白慕石反对的厉害,认为她一个女孩子,书读的太多只会自毁前程,毫无益处。 最后还是在她母亲的坚持下,父亲这才妥协给她请了先生,教她识字读书。 大家闺秀,琴棋书画,略晓一二便已是了不得,可她却样样都要学的精通。 尤其是母亲过逝、白王氏进门后更甚。 旁人承欢膝下,父慈母爱时,她夜以继日的苦读,投身书海,为书中的黄金屋与颜如玉所倾倒。 慧一师傅怜惜她,将所有的字画都转赠与她,只道:“字画也该有字画的去处,该是跟个能够欣赏它们的人才不算掩埋了它的意义。” 盛情难却,不好推辞。 一来二去,白问月反倒偶尔会跑去清若寺,主动向慧一师傅讨画。 上一世她入宫后,这些字画都留在了白府,最后也不知去向,是被如何处置了。 而慧一师傅那儿,她更是再也未曾去过一趟。 她这重活的一生,满腔怨恨,只想翻云覆雨,本无暇顾及这些。 在白府的数十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些书画从兴趣变成了她排遣寂寞的东西。 谈何欢喜。 她归宁回到白府,将这些东西收起来,准备全部带回将军府,一本一卷都不会留。 不是因为忽生的怀旧不舍,而是眼下这些书画里,正有她所需要的东西。 第15章 段贺旧怨 笔墨横姿,左图右史,洋洋洒洒装了两三箱。 差人将箱子搬上马车,环顾四壁,再望一眼这个曾住过十多年的闺房,心静如止水,漠然闭门离去。 无所留恋。 白慕石这一生,共娶了两个女人。 原妻白林氏,本是林老丞相的幺女,天生丽质,知书达理;嫁与他十一年,育有一儿一女。 长子白闻风,二女白问月。 身为嫡子的白闻风自出生起便深受白慕石的疼宠,然而却未料及他实在福薄,三岁不幸染了天花,夭折在了寒月里。 此后过了三年之久,白林氏这才怀上二胎,生下一女,娇软可人,取名问月。 白问月出生那年,白慕石有意欲纳妾,却事逢林老丞相病故,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纳妾之事便被一再搁置。 老丞相病故后,白林氏的身子也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她强撑着病体,将白问月抚养长大,只到女儿五岁那年,也终因身体不支,撒手人寰离开了人世了。 白林氏病故,次年白王氏抱着一对生龙活虎的龙凤胎敲响了白府的大门。 出于责任,白慕石不露声色地将她低调迎进门,做了这白府的新女主人。 这一年白问月刚满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先生日日夸她冰雪聪明,七窍玲珑。 白王氏进府那年,白来仪已经有五岁了,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孪生哥哥白朝。 两人初进白府时唯唯诺诺,尚还有些畏人不前,不过三月,便已然适应了三公子与四小姐的尊贵身份。 白来仪还算好些,她一直是乖巧伶俐,惹人喜爱,白问月虽甚少与她亲近走动,可同她姐妹十多年,也从未红过脸。 倒是白朝那个小少爷,看面相便是一张嚣张跋扈的脸,自从知晓了自己出身大户,是高官子弟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日日带着随从作威作福。 俨然一副花花太岁的模样。 白慕石一向是严于律己,在管教儿子的问题上更为正颜厉色,何况白朝市井无赖般的性子几乎丢尽了白府的脸面。 于是,他在白朝朽木未成形前,满了十四岁,狠下心来将他送去了祁巍山拜师学艺去了。 此外,另一边白王氏进门,过了约有两年,又给白府除白朝外添了一名男丁,他性格文静腼腆不似白朝,白慕石十分欢喜,取名怀宁。 意为怀才抱德,是为国安家宁。 白朝离家后,这府中便恢复了平和,白问月向来不爱出门,平日里言行举止皆进退有度,颇为寡言。 而白怀宁岁数小些,平日里同先生识字读书,埋头苦学,更没有精力去闹腾。 这个时候白来仪的乖巧可人就显得分外讨喜。 她天真烂漫,对白慕石的话言听计从,偶尔在父母面前撒撒娇,都是极其受用的。 说来,白问月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十多年,若非那日谢欢立白来仪为后,她又亲自来瑶华宫里为她送行,她许是到死也无从得知,那副春花灿烂的面孔背后,竟也同谢欢一样,有张阴狠毒辣的脸。 倒是般配。 如今,她归宁回府,没了白来仪花颜巧色的娇嗔卖弄,还真是冷清了不少。 一场归宁宴,结束的尚算顺畅。 白慕石浮文套语,了了说了几句,魏央淡淡应声,也未深聊。 见父亲心不在焉的模样,白问月便明了他定是问了魏央昨日宫中举荐之事。 他与谢欢交涉不久,时局尚还未稳,一举一动皆不容半点差错。 一旦风声走漏,依照太后杀伐果断的性格,白府上下除却白问月,怕是满门不得善终。 说来可笑,本是无关紧要的一枚弃子,不过几日瞬息万变,反而成了最为安全的人。 曲至尾声,终得人散。 这一趟,不得不说白慕石有些操之过急;宫中昨日才拟商出的事宜,旨意还未传下,他今日便坐立难安迫不及待的想从魏央身上探得一些口风。 无论他是何身份,这样他事多问,实非明智之举。 便是真的按捺不住,也该去探白问月的口实,而不是把注意打到难以捉摸的魏央。 他不清楚魏央的深不见底倒也罢了,连自己女儿举足轻重的位置且未能意识到。 不知该说他是对白问月太过漠然,还是该说急中出错,得不偿失。 相对白慕石而言,魏央此行倒是收获颇丰。 他一直心有疑虑。 白慕石并非是贪慕虚荣,险中求富贵的人,反而正是因为他忠贞不二,一心为国为君,所以同他的父亲还略有交情。 这样的一个人,谢欢究竟是怎样‘策反’他,收为己用的呢? 魏央同白慕石谈话时,故用父亲的名声去吊他的话。 他们情谊深厚,自然无法忍受身为独子的魏央辱没了将军的忠义。 这才有了那句‘谢欢并非庸人’。 谢欢的确并非庸人,可他人前人后,收芒隐锋,事事皆是一副心无大志主见,碌碌无为的模样。 太后与朝臣多少都信以他资质平平,无过人之处,白慕石是如何得知他,并非庸人的? 除非,谢欢与他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将一切计划都倒给了他。 不然白慕石,绝对不是一个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轻易动摇的人。 至于谢欢是怎样说服他、与他说了什么、往后又是怎样的筹划。 这些便不得而知了。 时间尚还富余,只要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相信不用多久拨云见日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车马回行,稳步渐驶,魏央轻靠坐一旁,闭目养神。 白问月掀起帘子,望着外面残阳红光的景致,心绪平稳。 冷峻的声音忽起:“贺同章的案子,夫人觉得会平反吗?” 微微一愣,放下帘子,白问月摇了摇头: “不会。” “嗯?”她肯定的语气引起他微微的好奇。 白问月一五一十道:“尚不说案子的人证物证口供俱在,贺大人一心求死的事情。” “他便真的含冤受屈,可落到了段丞相的手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此话怎讲?”魏央疑问出声。 不自觉勾起唇角,嘲意出口:“将军有所不知,那段大人前几年,同贺大人可是结下了不解之怨。” “四年前,贺大人中举,初入朝为官,段大人一眼看中了他,欲把长女嫁他为妻,有意拉拢。” 魏央心中暗自挑眉,此事到还真是闻所未闻。 白问月继续又道:“丞相之女,配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状元郎,本是下嫁。” “不曾想他竟给拒了。” 浅浅一笑,意味深长。 “那段丞相被拂了面子,气从心生,转而就把女儿嫁给了奉常大人家的儿子。” “奉常赵大人家的二公子,表面上正人君子,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执绔子弟,娶了段丞相的长女以后更是自命非凡,整日辗转花街柳巷,流连忘返,不久便染了病,不治身亡了。” “女不嫁二夫,夫死守妇,这段小姐年纪轻轻开始守寡。段大人,自然把这一切就追究到了状元郎头上。” “若非他当日拒婚,丞相大人也不会一气之下随便把女儿嫁了出去,遭如此下场。” 白问月风轻云淡,不以为意,反问出声: “夫君大人觉得,贺大人可还有活路?” 魏央听得仔细,了然于心。 难怪白慕石说起他举荐段丞相之事,恐慌万状。 他虽不干朝政,但随口举荐了太后的人倒也不至于让皇帝的心腹惶惶不安。 想来,白慕石并不知晓,他对段贺二人之间的旧怨全无所闻。私以为他帮衬太后,站了魏氏宗族的一派,遂急中生乱,错洞百出。 关于这个贺同章,他也了解甚微。 只知他廉政公清,颇有名望。怎么突然会犯如此大案,毒杀十三个人? 莫非此案真的另有乾坤? 思索了半晌,魏央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插手此事。 段丞相如何查案,贺同章生死与否,这些都是谢欢该头疼的。 既然白慕石如此笃定谢欢并非庸人,那便也让他看看,谢欢究竟天赋几何。 至于案件的详细他会命墨书暗查,若是必要,他再见机行事不迟。 夕阳落下,晚风如许,回到将军府。 魏央搀扶着白问月,轻风吹起,丝丝凉意。 望她娇媚绝色,卓越多姿,黑曜石般的双瞳饱含温情,心如秋水平波,很是欢喜。 那张皎洁如清月的眼眸盈盈柔婉,莞尔动人。 魏央忽想起昨日她浅浅弯唇,说: “方才你殿上所言,也正是我要说的话。” 平波沉底,这才迟迟串联起,她是知晓段贺二人之事的,他若未出口,她依然会举荐段丞相,也就是说…… 似是猜到他的疑虑,白问月笑意更甚,伴着许许晚风,莺声响起: “没错,我正是要贺同章死。” 魏央牵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忍不住嗔怪。 轻声却道:“昨日我若未抢先一步,谢欢定是要记恨你。你既知他心机叵测,又何必招惹他。” “此后莫再要如此了。” 他虽不惧谢欢,可后宫龙潭虎穴,她的妹妹又深陷其中,谢欢做事阴狠,恐多生不利。 霞云迟暮,光彩斑驳。 似是未曾想到他疑虑是此,白问月微微一愣。 还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要置贺同章于死地。 春风拂起,心生暖意,她轻笑出声。 春华生灿惹人,醒醉撩怀却不自知。 第16章 林府贺生 归宁之后再无事要忙,窝在府中懒散几日。 四月终步入尾声。 白问月整理着带回来的书籍画卷,不胜烦扰;魏央见几箱塞的都是满满当当,数目惊人,于是便提议: “搬去书房吧。” 她拆画轴的手不由地停了下来,眉头微蹙:“如何使得?” 书房是办公重地,女子本就轻易进不得。魏央让她把东西放去书房,岂不是要同她共用书房? 似是觉得不妥,她摇了摇头:“稍事吩咐下人收拾出个空房,无需占用书房。” 魏央自顾自拿过她手上拆了一半的画轴,重新卷好,放回原地。 “墨书,差人将这些搬去书房。”头抬也未抬。 墨书沉声领命,一挥手招来几个侍从,干脆利落地将箱子抬去了书房。 魏央佯装无意,云淡风轻道: “我愿和你共用书房。” 既然全已坦诚,他自然信她。 至于男尊女卑的礼俗,他本就从未放在眼中。 他的妻子,凌驾一切之上。 除此之外,魏央确实还有一些其他的私心。 白问月平日里多数的时间,都是闲坐屋中翻书,若无必要,几乎是不会踏出午门半步。 而他若非出府,其余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寸步难离。 同住镇国将军府中,同一个院落,新婚燕尔,魏央竟有种分居而住的错觉。 将她的书放置书房,吩咐下人稍做调动,加一张桌案。 两人必得朝暮共处一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甚是静好。 魏央的书房确实宽敞,加了一张木案也丝毫未觉拥挤; 因为往后要同白问月一起进出书房,魏央顾虑周全,又让人加了一张软塌供她休憩歇脚。 这一点倒是颇得她意。 紫檀桌椅书案、红木置书高架、满室藏书字帖、摆放古画珍玩、再配上好的笔墨纸砚。 书墨生香,别具一格。 魏央陪她清闲几日,他公务尚不繁重,多数都是军营的琐碎事,皆被他打发给了旁人处理。 与此同时。 听闻贺大人的案子,段丞相审理的极其认真,他按部就班将所有程序一一走了个遍。 该查的证人查了、该取的证据取了,连带着该开的公堂也都有模有样地重开了一遍。 如此严谨的彻查,中规中矩,可最后定下的,还是一条死罪。 段丞相将查案详细滕文程书给了太后,为了让皇帝心悦诚服,太后又将文书交给了皇帝,委托他来审阅,下旨裁决。 贺同章本人一心求死,太后再给他千次百次机会,让谢欢去重查严审。 他再如何神通广大,又能奈何。 目前看来,谢欢纵是真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施展的余地了。 掌灯时分,天色将暗未暗。 这一日。 白问月又卧在榻上翻书,魏央坐于案前审阅边境送来的信件。 檀香丝缕,细浮缭绕,下人忽然来禀。 “夫人,白五公子前来探访。” 白怀宁? 酉时三刻,夜色将至,他来做什么? 白问月眼抬也未抬一下,倒是魏央,停下笔墨,沉声吩咐: “请到偏厅,夫人稍后便到。” 来禀的下人正是魏央的贴身侍卫,也是将军府里的总管,名为宋书,年纪约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听到魏央的话,他面露难色: “将军,白公子乘车从侧门而来,不愿同奴才进府,只说要当面交给夫人一样东西,之后便要回去。” “不能久留。” 闻言,魏央不露声色地撇了一眼白问月,只见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册,缓缓起身整理发饰。 幽幽出声:“走吧。” 心下了然,不再出声。 白问月带着从香,随宋书一路行至府外。 贺同章的案审的结果已经递至圣前,她心里估摸着,父亲也该主动上门找她了。 他若是还有一丝心智,早该知晓,如今想从太后手里救出贺同章,只有魏央或许可行。 而他搭上魏央的方法,也只有她这个身为弃子的女儿,一条路子可走。 依照白慕石的性格,一时半会断然是想不到白问月这里,在他心中,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唆使将军去管朝中重案。 审决的文书呈上去了几日,他这才迟迟想起白问月来,想来也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白问月知晓父亲一定会来找她,却未曾料及,竟然是让白怀宁一个九岁的孩子只身前来,登门拜访。 他年幼无知,稚气尚还未脱,来做什么? 刚踏出将军府的门槛,远远便看见白怀宁笔直地立在马车一旁,毕恭毕敬。 等她上前走了几步,他有所察觉时,又连忙一路小跑迎来,双手叠立,深深行了个礼。 “长姐。” 说来,自她重生以来,还是首次与这个弟弟有所交涉。 那日她从清若寺回了白府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见闲人,后又匆匆嫁到将军府,连成婚那日都没机会好好瞧一眼这个孩子。 不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如今,她与白怀宁都不曾有过深的来往与交谈,这看与不看,实在无关紧要。 她对这个弟弟的认知,也仅限于知晓他乖巧懂事,不善言辞。 白怀宁如此恭敬行礼,白问月倒有些不适应,她缓和面色,声音放低,问道: “怎的不进去?” 摇了摇头,身后的随从递上一方三尺长木盒与一纸书信。 白怀宁接过转而交到了白问月的手上。 只道:“父亲托我将东西交给长姐。” “说是故人送予长姐的贺婚礼,前些日子归宁,父亲一时高兴,将此事给忘了。” “这才托我今日特意送来。” 故人?贺婚礼?不是为贺同章的事而来的? 白问月满腹狐疑,见白怀宁小小年纪,表情坚毅认真,做事一丝不苟,不像说假。 倒有些赞赏他。 夜色渐晚,天气虽在转暖,可刚出四月的夜晚还是依然稍有凉意。 他瘦小羸弱,只着一件青衫,略显单薄。 白问月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挽留的话正欲说出口; 白怀宁却抢先出口,仔细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长姐的手上,那我便要早些回去了,夜深露重,不宜耽搁太久。” “母亲担心。”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着痕迹地握了握,然后收回。 白问月扯了扯嘴角,呢喃出声: “也好。” 他果然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得到长姐许可后才敢抬脚移步,又是深深行礼,接着便踏上马车,一路绝尘而返。 白问月留在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马,轻笑出声。 宋书与从香一脸疑惑地望着她,不敢动作。 真是,自取其辱。 返身回去的时候,魏央还在书房。 信文审完,他坐在榻上饮茶,似是正在等她。 见她面色不同出去时的自若,轻问出声: “怎么了?” 话问出去,看向的却是白问月身后的从香与宋书。 两人未敢言语,只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轻声深呼一口气,白问月又缓缓勾起唇角。 “无事。” 从香将长方木盒与信件放于几案上,白问月将两人打发了下去。 魏央轻扫一眼,想起方才的白五公子探访: “白大人送来的?” 白问月颔首,也不与他打哑谜,直言道: “贺同章的死罪已定,谢欢将旨意一压再压,终是无济于事。 父亲无计可施,只能把注意打到你的身上。” “想来如果单以我一人之力说服你,他也不过是孤注一掷,未抱什么希望。” 魏央静静地坐着,白慕石行事严谨,甚少会做无把握之事。 孤注一掷这样的事,并非他的风格。 “你如何想?” 白问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纤指抚过木盒,心中不解。 既是孤注一掷,送来这些东西有何用?她细细回想前世,从始至终,也未曾见过白慕石拿出什么木盒来。 这究竟是何物件,能救贺同章? “白怀宁只字未提贺同章的案子,只交给我这两样东西,道是故人送来的新婚贺礼。”白问月解释了一番。 接着素手翻盒,抽板打开,看到一轴画卷。 四目相对,皆是困惑不解。 画轴长约三尺,两人各执一方,后拉展开。 ——是一副《比翼双飞图》。 天水一色,鸾鸟振翅,画工炉火纯青,着色素雅斑斓,将一对比翼高飞的青鸾绘制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巧夺天工。 卷纸的表面看起来略显陈旧,色彩也稍有褪却,这画卷看起来,应是有些年份了。 画图的落款,是‘林府贺生’四字。 林府? 说起林府,白问月只知晓母亲的本家便是姓林,而她的外公,也正是本朝的前任丞相。 林承。 这画白问月是初见,可纤毫毕现的画功倒颇为熟悉,仔细端详了半晌,发现她竟识得? 同这幅画一样笔精色妙的画,她也有一副。 应是出自同人之手。 只是,这作画人,与林府有何关系? 匆忙收起画卷,白问月又忙去拆那封信,从信封与纸张的折痕来看,依旧是陈年旧物。 她小心翼翼,仔细翻开,展于几案;魏央卷起画轴,探头同她一起去看。 只见信笔的起首: “我师林承。” 第17章 丞相门生 宋书自前厅赶来。 戌时三刻,两位主子还关在书房里,丝毫未有用膳的意思。 厨房来问了三遍,他算着时间,估摸着也该结束了,便沉声敲门询问晚膳的事宜。 推门而进,一眼望见两位主子对坐榻上,神色凝重,静寂无言。 中间的案桌上还搁置着一卷画轴与几张信纸。 宋书还未张口,魏央便抬手将他屏退,他知趣弯腰颔首,轻带上房门,无声离去。 这饭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吃了。 灯火辉煌,满室光亮。 案上折旧的白纸上,黑笔工整,字迹清晰: “我师林承,十年忌日。 恍惚忆起,如同昨日,心底依旧万分悲痛。 迄今,离府寻母六年,胡海飘零,居无定所。 二十弱冠,无家无母无妻,一无所有,一无所得。 玉儿随我六年,颠沛流离,受尽饥苦,一字未怨。 尊师将她交付于我,嘱我怜惜疼爱,万般珍藏,护她周全。 六年苍茫,弹指一瞬,负尽深恩。 愧对先师,更无颜面对林府上下。 为寻我母,流离转徒一路行至廊平,却久无音信。 若只我一人,百德先行孝,寻至天涯海角皆为应该,但玉儿同我随行,吃苦无数,实在不忍。 寻母之路遥遥无期,我与玉儿也都已过婚岁多年;思前想后,遂定,先安居廊平,给我妻玉儿一个安稳。 上拜我师林承灵位,下跪廊平黄土大地,对天对地,行至大礼,结为夫妻。 北绍天和十年,尊师故去十年,与玉儿成婚。 特休书一封,附画一幅,送至林府,将此事告知。” “一切皆好,勿念。” 落笔留名:不孝学生贺同章。 灯火忽地闪烁,明暗恍惚一瞬。 白问月越往下看眉头越皱,几张纸信阅完,她早已满面惊愕,呆若木鸡。 她知晓贺同章当年推辞了段丞相的招揽,是因为他早有发妻。 可她清晰记得,上一世她设计洗脱贺同章罪名时曾得知,他的结发妻子虽与他未差几岁,可心智却如同七八岁的幼童。 是个痴儿。 彼时,她居于深宫,出行不便,未曾见过贺同章这位妻子的真容,只知她痴傻无智,见不得人。 却不曾想,原来她姓林,是外祖父的……孙女? 更未料及,贺同章竟是外祖的门生。 谢欢曾同她说过,他私下查过贺同章的详细,除却他在廊平居行的四年,其他皆是一无所查。 仿佛正如他本人所言,是个无名‘游子’一般。 如今想来,贺同章的过往定是有人帮他清洗过。 而帮他隐藏身份的这群人,也极有可能正是林府。 上一世,她救贺同章,是因他是谢欢唯一的心腹,更是朝中得力重臣,虽无权势背景,却直立朝堂敢做敢言。 他为国为民,严于律己,之后甚至依靠蛛丝马迹牵查出当年的四大命臣详案。 这一世,她要贺同章死,也是因为他是谢欢心腹。 死了一个贺同章,如同砍了谢欢一条臂膀,往后再任他呼风唤雨诡计多端,也只得力不从心,无济于事。 那日进宫谢恩,她一心想置谢欢于死地,与他阴奉阳违,进便是要借机举荐段升,让贺同章永无翻身可能。 现下却不同往日。 魏央说过不会图谋谢氏江山,谢欢作为谢氏唯一的继承人,绝不能死。 她承声应下。 那是因为后面多是办法,既能保住魏氏忠名,又能传得谢氏江山。 最重要的还是能让谢欢死的悄无声息,彻底消失。 可现下,谢欢的性命无关紧要,但贺同章却是万不能死。 寂声了许久。 白问月眉头紧锁,心底迅速地盘算着。 归宁前夜,她早已筹谋好如何在保住贺同章的同时又能离间他与谢欢。 收为己用。 贺同章的案子,她比谁知晓的都清楚,只要将层层疑惑解开,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自然能无罪释放。 然而,这条计划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得了。 眉头久蹙不舒,魏央狐疑地望着她。 “白府送来的?” 微微摇首,双目空洞无神,喃喃出声: “是也不是。” “嗯?”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莫名:“我若是猜的不错,应该是林府送至白府,交于我父亲的。” “其深意自然是托他出手去救贺大人。” 时间大约是在贺同章死罪定下之后,她未重生前。 如此看来,白慕石要救贺同章,并非只是因为交情深厚,忠君爱纲,按照谢欢的计划行事。 还有林府的托付。 这一点倒是白问月从来都不知晓的。 魏央沉默了须臾,轻声又道:“林府被驱逐西平也有十多年了,竟还能有这样大的面子,使得动一朝太尉。”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疑惑什么。 毕竟白问月的母亲也过逝了十多年,后又续弦的事私生之母。 十多年没再来往的白林两家,他还以为早已翻脸一刀了。 白问月话听的有些莫名。 “我外祖是我朝前任太宰,听闻连你父亲都要敬仰三分,更何况我的父亲。” “他本就是林府半个门生,尽管如今林府一朝论为人下,但功过是非,明眼人自会去判。” “何况他与贺大人交好如此,会答应下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魏央未再出声,一脸意味不明。 只怕是不止如此。 两人皆知白慕石早已‘倒戈’谢欢,救贺同章应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魏央却想不通,贺同章有何非救不可的理由吗? 是他忠心耿耿?国之栋梁?还是因他是心腹重臣? 谢欢将段丞相的文书一压再压,这其中要承担的风险并非一般。 一旦稍有差错,只怕是太后还政给他,他也已经民心尽失,不堪重用了。 能让谢欢冒这样大的险,首先案子的内情他一定是知晓的。 盲目信任这样的事情,换别人也许有可能。 但谢欢,他向来从不相信任何人与任何事。 其次,看来贺同章这个心腹重臣,绝非是一般的心腹。 谢欢‘策反’白慕石,又非救贺同章不可,这其中缘必有他。 会不会与白慕石的‘策反’有关呢。 檀香燃尽,丝烟消无,两人对坐,心中各有所思。 又寂静片刻。 “墨书的暗查,有何收获?”白问月轻问出声。 她想知道是否有查到关于贺同章的来历,以及与林府是否牵扯甚多。 魏央轻答:“毒杀案,一家老少十四口,一般的贫户人家,孙姓。除却外出探亲的一个大儿子,其他皆无幸免,全部身亡。” “廊平人士,曾收留过贺同章的母亲,姑且算是有恩于他。” “事发后,贺同章俯首认罪,声称是虐待过他的母亲,所以怀恨在心,事属私怨。” “夫君大人认为如何?”白问月慢问出声。 “贺大人有一名妻子,是个痴儿,刚刚信中所说的‘玉儿’想必便是她了。墨书查出案发前半个月,这位夫人不知所踪,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魏央伸指轻弹了一下卷轴。 饶有兴趣,不答反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才是杀人凶手。”白问月挑眉直言。 “你让墨书去把孙家逃脱的那位大儿子杀了,她自然会现身。” 魏央微微诧异。 他也正是如此怀疑,毕竟只有这一条,才能解释的清楚为何贺同章一心求死。 这信里种种,都得知他们夫妻伉俪情深,他又曾为了妻子不惜惹怒丞相,担个罪名想必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他的夫人,深居简出,对案件不曾过问半句,为何比他还要笃定,而且……似乎是知晓一切呢? “还有呢?”魏央问道。 白问月拿起纸信,轻轻折好,放回原处:“等她出现,立刻把她带回府中。” “我担忧她一时冲动,会将事情变得更为复杂。” 思考了顷刻,他试探性再问:“孙家的那位公子?” “该杀。”白问月面目阴狠,冷厉出声:“死不足惜。” 一切了然,不再多问。 他的夫人,确实是知晓一切。 案件的内情魏央实无兴趣,既然她知晓,便也代表他知晓。 那就按照她的意思办。 白问月收好信件,又展开画卷,仔细端详,看着林府贺生这四个字,心中莫名。 怪不得白慕石让白怀宁来送东西又不肯多言,是料到她知晓这些后,自会想方设法去救贺同章。 他不是把一切赌在了魏央身上。 而是把一切赌在了他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儿身上。 白问月心中忍不住冷嘲。 让她去担盛怒,成为集矢之的。 你想让我怎么利用魏央呢,我的好父亲? 过了良久。 似是自嘲:“看来林府不知使得动太尉府,连将军府也是使得的。” 魏央疑声:“要救贺大人?” 白问月点头:“对。” 她出生那年,外祖父病故,林府搬离西平。 她未曾有幸见过林府的任何一位长辈。 只听母亲口中不断悲惜思念,最后恨恨而去,也未能再见亲人一眼。 那是母亲的家人。 贺同章是外祖的门生,也是林府的女婿。 她计划本就又变,只是现下变得更被动了些。 眼下其他事宜先暂时搁置一旁,日后再细细算。 救贺同章才是当务之急。 收起画轴,白问月清冷沉声道: “不仅要救,我还要去天牢看一眼。” 音落。 忽想起魏央是不愿插手此事的,她这才知晓自己有些直言‘过分’了。 缓了缓神色。 秋水明眸,波光潋滟,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可以吗?” 软声娇语,楚楚动人。 魏央停顿了半晌,只道了一个字: “嗯。” 第18章 见贺同章 定罪的圣旨拟了多日,却始终不见谢欢命人宣诏,去判贺同章的罪。 他接连几日闷在长华殿里,寸步不离;太后差人去问,他只称是政务繁琐,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众人皆心知肚明,皇上这是有意偏袒贺大人,故而避之不谈。 以权谋私。 谢欢确实是故意为之,他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让白慕石去想方设法救贺同章。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事太过棘手,他忧心无法维持波澜不惊的常态。 若冒然去后宫见了太后,恐多生是非,引她生疑猜忌。 既是如此,不如躲在长华殿里,让太后与众人知晓他现下正束手无策,只会做些无用的垂死挣扎。 倒也符合他一贯急无大智的庸碌模样。 再反观太宜宫中,四处闲散,清静宜人。 太后百无聊赖地逗弄着欣妃送来的那只黑色八哥,面上眉飞眼笑,心情比之谢欢,不知舒畅了多少。 她未费吹灰之力,治死贺同章,折了谢欢还未丰全的羽翼。 往后的日子里,谢欢还想如何折腾,也休要妄想再翻腾出个水花来了。 亏得她以为谢欢心怀大智,竟识不清死罪难逃这件事? 莫说他拖得一日,便是拖得一年,难道还能颠倒黑白,将案件翻变成无罪不成? 她不怕谢欢拖。 倒不如说谢欢越是拖,她越得心。 为人君上,徇情枉法,意气用事,何以担得大任? 作茧自缚,非要去寻死路。 文书压了快十日。 段升每日上朝,必定要提一遍下诏定罪之事。不需要太后私下示意,朝中的大臣皆都异口同声不断向谢欢施压。 他口中答应的极为爽快,无论是谁参奏皆都一副即刻下旨的模样,可转而回到了长华殿后,他又再三命声元木,无他的口谕,谁都不得妄自宣诏。 棋错一招,满盘皆输。 他本也是劣势,同太后争权犹如虎口拔牙。 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他一点一点筹谋,这不过才动了几根虎皮上的毛发。 还未向那虎口伸手,转眼便要被整个吞噬进去,血本无归。 每每想到这里,谢欢都脸色阴沉,忍不住皱眉,隐隐含怒。 若非魏央举荐了段升,他也不会陷进丝毫动弹不得的地步。 是谁不好,偏偏是这个手握兵权的魏央。 动之不敢,杀之不得。 如今,他只得将所有的希望寄予白慕石,望他能棋出奇招。 若是他也无能为力,纵是百般不愿,贺同章也只得舍了。 被吞一枚王棋,总好过功亏一篑。 至于日后的计划,一切都还需要从长计议,重新谋划。 巳时三刻,元木从太宜宫折身而回。 谢欢坐在榻上,无力地揉着太阳穴,不胜其烦。 “皇上。”元木轻喊一声。 他接着又道:“方公公传了话来,说是太后娘娘今日问了贺大人判罪之事。” 谢欢微眯着眼睛,神情莫测: “嗯?” 满身戾气。 自知此话必定惹了盛怒,元木又深深俯身作揖: “传去太宜宫的消息,说是魏将军,今日去了天牢。” 瞳孔回光,眼睛瞬间明亮。 谢欢控制着喜色,平淡不惊地问:“魏将军去那里做什么?” 元木不动声色,诚然回话:“未曾让人随行,太后此时也不尽知。” “只知刚去不久。” 谢欢的面色有了明显的缓和,大石终落。 看来白慕石还是有法子的,竟然用的动魏央。 魏央既是无所避讳地去看贺同章,定是知晓此事会传入宫中。 他毫不在意,事情必定是要峰回路转。 他与贺同章无任何交情,将军府上下能与贺同章牵强附会,联系到一起的,也只有白慕石的那个大女儿了吧。 如此说来,是白慕石从她女儿身上下了动作? 他这样做,不怕身份暴露吗? 谢欢又微微眯起了眼睛,猜测了起来。 白慕石暴露,比之贺同章死,两件事相衡量,前者的重要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退一千步说,他宁愿舍了贺同章这步棋,也不愿让白慕石轻易暴露。 他深得太后信任,为人刚正不阿,自己费尽九牛二虎才揽尽麾下。 若是此时暴露,一切揭于桌面,那贺同章入狱还有何意义? 他思索了许久,也未想出白慕石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此时太宜宫那里,又会是怎么想呢。 白慕石,究竟是在想什么? 三方交错,各不相知;如同闭眼执棋落子,谁也猜不透这棋意几何。 不过转念想来。 只要魏央愿意出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谢欢再压十日圣旨不宣,也是值得的。 等到贺同章洗脱罪名的那天,他所抵承的偏袒,来日都会是翻倍的明鉴。 望着谢欢戾气褪却,元木心中明目。 他欲言又止:“皇上,那太宜宫那边……” 谢欢面色缓和了许多,只道: “无事,你去回禀太后,朕随后下诏。” “遵旨。” 平浪止风,安然身退。 晴空朗朗,朝阳明媚,将军府里打理的两片月见草,花团锦簇,粉紫成片,开的甚是好看。 白问月欲去见贺同章。 出入天牢须得有太后的口谕或是圣上的手书,更何况她要见的还是一个朝廷重犯,两者缺一不可。 太后与皇上那里也不是不能去求禀,只是这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说,各种缘由还颇为复杂。 于是白问月便想着去讨魏央的那块令牌。 北绍上下,除却太后的懿旨与皇上的圣旨,便数这镇国将军府的金令最为权重。 调兵遣将,发号施令,无所不能。 某些方面来说,倒是受用无比。 这一日。 白露沾草,茶粥玉食。 无声用罢了膳。 白问月搁置碗筷,清水漱口。 下人有条不紊地将桌上的饭食空盘撤下,她给魏央递去一杯茶: “夫君大人。” 接过茶盏,察觉到她似是有话要说。 魏央抬眉:“怎么了?” 她沉声答道:“我去见贺大人,怕是还需要夫君大人的金令。” 温茶饮尽,杯盏轻合: “我,不比令牌好用吗?”魏央转眼望她。 微微诧异。 “夫君要与我同去?” “不可吗?” 随即明了。 白问月抿唇轻笑,不由地调笑:“自是可行,夫君大人比令牌必然是有用的多。” 语声娇俏,三分揶揄,似是意有别指。 反应了片刻。 冷峻的面孔不自觉松动,殷红悄悄爬上了耳朵。 昨日同眠。 他似往常般轻拥着她,耳磨鬓厮,心跳异常。 白问月许是经过深思熟虑,躺在他的怀里,面红耳赤地主动问: “成亲以来也过了多日,我们几时圆房?” 娇手穿过腰身,攀附脊背,他微微慌神,手臂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温香软玉抱满怀,佳人柔声细语贴面,他的呼吸不禁粗重了几分。 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地嗅着兰香。 过了许久,白问月几乎昏睡过去,他才嘶哑出声: “再等等。” 躯体僵硬,未敢多动,他似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白问月意识涣散,模糊间靠在他的胸前睡了过去,将他的心思铭记在了心上。 轻轻吻了她的长发,悄悄看一眼她的睡颜,脑内异常清醒。 再等等。 至少要等到她心里再无其他。 落雪无痕执于丝缕尘埃,却也宁死不眷痴人空梦。 唯求活的明白。 正是魏央。 桌上的插曲无声结束,早膳用罢,宋书着人去牵马车。 墨书被魏央差去了廊平办事,从香又被留在了府中,两位主子出门无人跟侍,宋书只得亲身上阵跟前侍奉。 监廷司大牢,直属廷尉院管辖。 关押的多数是官吏重犯,罪审也或死或流放。 这里曾一度是贺同章掌权监理的地方,却未曾想他自己会有进去的这一天。 天牢昏暗潮湿,几盏枯涸的油灯奄奄一息,污浊的空气中似是还弥漫着干涸的血丝,味重扑鼻。 魏央带着白问月,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他将宋书与狱卒都命在牢外,然后亲自提着灯盏,牵着白问月的手走了进去。 狱卒指述说:“贺大人是死囚重犯,段大人说定罪的旨意不日宣下,所以他的监牢在最里的一间。” “将军左拐一道门再右转,一直走到底便是贺大人的牢房。” 他答的仔细,心中诚惶诚恐,生怕说漏了一个字。 魏央冷声应了一句,不着痕迹地扫了这几个监牢的差役,明晓不须一刻,消息便会传进宫中。 他淡淡收回目光,心无波澜。 谢欢不安了多日,终于如释负重,要浩气长舒了。 白问月跟随着魏央的脚步,往里走去。 牢深一步,她眉头便多皱一分。 魏央察觉有异,牵着她的手紧了紧,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脸上阴霾不散,沉冷出声: “无事。” 贺同章是死刑犯之事虽人尽皆知,但他毕竟曾是朝中命官,有功于北绍。 如今沦为介囚,竟遭得如此下场。 这牢深之处,暗无天日,空气稀薄,莫说要判他死罪行刑,只怕是还未到斩首那天,他便已经猝死牢内了。 段升一朝之相,空谈磊落二字。 贺同章的案子也并非无迹可寻,他看似严查明审,实则对内情视而不见。 他将贺同章关在深牢里,倒也不怕谢欢压旨不宣,他认定贺同章左右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讥讽勾唇,白问月心里笑意冷冷。 宰相肚里,还真是能撑船。 微光亮晃,深邃长道,阴森压抑。 青石高墙,精铁长杆,最偏处的角落里盘腿坐着一个男人。 脚上拷着沉后的铁石镣,脊背挺地笔直,借着微弱的幽火,依稀可见浑身血迹,束发凌散,他紧闭地双眸,一动不动。 白问月心倏地一沉,阴冷的面色缓了又缓。 过了半晌。 “贺大人。” 第19章 将军遗女 天和十三年,贺同章金榜高中,封五品少卿,举家赶赴西平。 走马上任。 这一年,他整二十四岁。 入京为官后,从五品言官到二品大臣,这其中又经过了四年的岁月磨逝。 自天和十年他修告婚书送至林府,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可他膝下,至今仍然无一子嗣。 而距离他三十而立,也只差两年。 廊平毒杀一案,牵涉人命十三条。 全家老少十四口,除却因故外出的一位长子外,其余皆都死伤殆尽。 遇害的是三代同堂的小户人家,廊平本地人士,靠劳作营生,务农为本。 孙姓。 廊平位于北绍以东,与吴国临界,本是富庶之地。 当年五国来犯,吴国便也是其中之一。 战火蔓延,争夺厮杀处,也正是廊平。 尽管是这样的兵连祸结,可廊平依然屹立安稳,丝毫未有狼狈残破之态。 祥和平静。 像这样的灭门谋杀案,少说也是几十年难有一次的大案。 事关多条人命,恶性非比寻常。 县衙查案无从下手,处处遇阻受碍,当地的县令闭门琢磨了三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此案上书给了廊平郡守。 请求协查。 文书送至廊平郡守府,得知案况后的郡守大人慎重其事,立刻着手开始调案审查,不遗余力。 然而,这孙氏一家,一夜之间暴毙。 无人证、无线索、无蹊跷、甚至连案发前几日的异样,也无人说的上一句。 案件艰难地查了十日有余,毫无进展。 郡守大人日日如坐针毡,越查越是寒毛卓竖。 除却知晓这十三人是死于砒。霜之毒,其他皆都查无可查。 哪里来的毒?怎么下的毒?会是什么人下毒? 一无所知。 眼看孙家人的尸身在义庄不能再继续放置下去了,郡守大人一咬牙,战战兢兢地也将此案往上禀了去。 案件几经辗转,最终上书至廷尉院,到了贺同章的手上。 他知晓此案的当晚,文书慌乱收起,连夜赶至廊平,待了半月有余。 依然无功而返。 奇怪的是,案件既未查出结果,他也未再继续上书给朝廷,只默不作声将此事给压了下来。 仿佛闻所未闻。 最后,还是廊平郡守上书询声案件后续,被赵奉常无意得知,随即利灾乐祸地禀给了太后,顺带参了一本贺同章失职之罪。 哪曾想,失职的罪责还未降下,贺同章便主动把案子给担了下来,认了罪名。 并且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作案的详细,让人挑不出任何漏洞。 突如其来,极其难料。 失责直接变成了杀人重罪。 他很快被革职下狱,不肖五日便被判了死刑,只等秋后问斩。 之后,这才有了谢欢拉拢太尉,魏央举荐丞相之事。 白问月对贺同章的记忆,十分淡薄。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两人见过的次数加在一起,十指可数。 如果不是他略有功绩,她甚至很难回想起,北绍唯一的这个状元郎,是怎样的一个温文尔雅,却又血性七尺的男人。 阴牢沉暗,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莺声响起,缓缓抬眼。 向昏黄的光亮望去,模糊不清;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形,视线渐渐明了,他这才缓缓识出, 是魏将军与……思荷姐? 他望了许久,才又迟迟想起,思荷姐早在他离开林府的次年,便病逝了。 见她模样青涩,乖巧可人,与林思荷如出一辙。 贺同章轻轻扯了扯嘴角: “是月儿啊……” 声音有气无力。 这样亲昵的称呼,显然是白问月未曾料到的。 她心下一沉,不禁愣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是太久没有见过熟悉的人,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亲切。 “都长得这样大了。”似是回想起往事,他目光柔和,溢出怜爱:“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儿呢。” 他回西平四年,同白慕石来往频繁,却从未提过林府旧事,也未曾刻意去瞧过这个丫头。 她养守深闺,一来二去,这竟是两人自回京后的首次见面。 不过想来,她应该也是不记得的。 无人知晓他是林承的门下晚生。 “大人。”白问月俯身行了一个见长礼。 她从魏央手中拿过两幅画与那封书信,弯身蹲下放在铁杆的缝隙处。 “我为救你而来。” 贺同章面上胡须杂乱,疲惫沧桑,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目光随着她手中的画轻移,最终落在了地上。 看了许久。 慢慢将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这才明了她话中的深意。 轻笑出声,话温文而出:“为何要救我呢。” “我是个罪人。”他说的笃定。 “不,有罪的另有其人。”白问月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话说的斩钉截铁: “你是无罪的。” 贺同章微微呆愣,随即回神后,长叹一声。 他劝道:“莫要再做这些事了,杀人偿命,我是甘愿的。” 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莫要让他们,让将军府,再为我费神了。” “我都是甘愿的。”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成了无声的呢喃。 微弱的光,映在贺同章的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满是坦然。 这一刻,白问月忽然懂得。 便是撇开权谋名利不谈,贺同章都是该救的。 他不应该死。 谁都可以死, 或是谢欢,或是她,但绝不该是贺同章。 魏央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贺同章果然如同外界所说,一心求死。 这样的心境,如今纵是把他救出来了,谢欢又是如何确保他会继续忠君不二呢。 他是不知晓贺同章与同林府的关系? 还是知晓更多的事情,才这样有恃无恐呢? “大人。”白问月幽幽出声:“您应该知晓,您的夫人至今下落不明。” 说到林双玉,贺同章猛地抬起了头,瞳孔微张: “她。” 声音有些急促,丝毫未曾掩藏语气中的担忧: “她在哪儿?” “她,还好吗?” “好不好我姑且不知;但,孙关未死,大人觉得她会在哪儿呢?” 紧张的空气瞬间陷入了寂静。 这个适方才还儒雅自若,决然赴死的男人,隐隐有些慌乱。 孙家十三口死尽,却独独幸存了一个孔武有力,机警过人的孙关。 倘若玉儿仍然不依不饶地去找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孙关未见到她,想必还不清楚灭门之灾缘由为何,只怕是见到她立刻便清楚了这事中的详细。 他断然不会给玉儿留一丝活路。 思索了许久。 贺同章终是又缓缓出声: “丫头……”话说的极其吃力。 他踌躇了半晌:“玉儿她……是你的表姐。” 这件事白问月是知晓的。 不可置否。 早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心里便有此猜测,现下听到贺同章亲口说出来,并不意外。 谁知,他顿了一下,又艰难道: “她是林将军的唯一的后人。” “她,不能死。” 知晓此时绝不是说这些的时机,也知晓这些话万不能说。 可时至今日,走到这一步,已经别无他法。 只有把希冀寄托在先师的外孙身上,望她能念及半点血缘之情。 音落。 白问月哑然失声。 魏央更是直接微微眯起了双眼,神情意味不明。 林将军。 这个早在十七年前被魏荣延明令封为禁忌的男人。 想不到再次提起,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他竟然还有后人。 二十年前。 北绍曾有两位名将。 骠骑大将军林广,与柱国大将军魏荣延。 前者是三朝丞相林承的长子,能文善武,足智多谋。 后者是魏氏世代忠良的继人,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谢宁渊与魏荣延、林广都曾是过命的交情。 二十年前,北绍开疆拓土时,便是兵分三处, 先是谢宁渊与魏荣延领兵各行一方,再留林广拥兵驻扎西平,随时出兵后援。 战事持续了两年,颇为顺遂。 直到。 十七年前颍州一战,谢宁渊战死沙场,魏荣延远在西境。 消息一经传入西平,必定引起反乱。 却未曾想,这场反乱的主谋,竟是以魏荣延的妹妹魏皇后为首。 而帮她拥兵斩杀三位亲王的人,正是林广。 彼一时,西平所有兵马都只握在林广一人手中。 魏皇后带着谢欢,巧言令色,煽动林广出兵包围了三座亲王府,然后亲自动手,了结了谢氏三位王爷,以及名下的世子郡主。 最毒,不过妇人心。 并非不无道理。 等魏荣延带兵返回西平时,谢氏一脉男儿,只独剩谢欢一人。 他纵是再恨不得将皇后就地正法,可也无法改变只剩他肩担大任这一事实。 皇后被权欲蒙了心智。 身为骠骑将军的林广又意欲为何? 魏荣延认定他有反心。 为肃正纲纪,也为了帮谢欢杜绝后患,魏荣延以谋逆的罪名斩杀了林氏林广一脉。 将林府驱逐西平,永远不得回京。 于是,在北绍多数百姓的认知里,只知当年林广起兵造反,不知魏后毒害亲王。 魏荣延这样做也并非全是过河拆桥,绝情绝义。 他既要保住谢氏的尊严与江山,也要保住自己的妹妹。 不得已而为之。 而林老丞相,因阻止林广不成,早就一病不起,久卧床榻。 后得知长子林广因反被诛,林府被驱。 尽管知晓魏荣延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保全林氏的颜面, 他却依然难忍气火攻心,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离开了人世。 也正是这一年,白问月踩着秋末的尾巴出生了。 林广是谋逆之臣,他的妻女皆在十七年前被斩,林府也因他多受连累,成为朝中官员闭口不提的一个禁忌。 如今,贺同章却告诉她,林双玉,是她舅父林将军的遗女? 冷峻的声音忽起,魏央淡淡地望着贺同章,不怒自威: “她为何还活着?” 第20章 青梅竹马 谋逆之将,罪臣之女,自当该诛。 别人或许不知,但魏央却是极其清楚的。 骠骑大将军林广,拥兵自重,心怀不轨。 当年。 太后自以为是利用林广铲除异己,为谢欢继位做万全准备;实则却是林广借由她的手,杀尽谢氏满族。 借名杀人,欲取而代之。 她不明白,林广握权镇守西平,谢宁渊与魏荣延远在边境,他一人独大,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诱惑。 权重望崇专行,生杀予夺随性。 哪一个男人在江山唾手可得时,能毫不动摇? 谢宁渊一死,天下皆喜。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西平丞相府的骠骑大将军。 林广。 彼时若非是魏荣延快马加鞭地日夜兼程,自西境连夜赶了回来。 魏后与谢欢,孤儿寡母外立无援,早成了林广登位的垫脚石。 这北绍也早已改换姓林了。 林老丞相对自己的儿子再清楚不过,他百般告诫,再三劝告。 绝不能允许林广做出任何谋逆之事,有失林府忠名。 然而,林广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羽翼已成,如何会听林承一个休辞老丞相的话。 起兵当晚,林老丞相勃然大怒,急火攻心。 一口气血未顺,吐了出来。 直接倒在了病榻上。 太后低估了林广,这毋庸置疑。 可林广却没想到,他也低估了魏荣延。 魏荣延杀伐果断,油盐不进。 回到西平后,任他如何威逼利诱,皆不为所动。 魏荣延手握几十万大军,如何抵挡? 他亏有狼子野心,逞得匹夫之勇,最后还是栽在了魏荣延的手上。 说来可笑。 谢欢的心底是恨毒了太后,可十七年前的那场兵变,若非是谢欢,太后早已和林广泉下作伴,成了魏荣延的刀下亡魂。 这个被魏荣延视为魏氏耻辱的女人,因谢欢一句:“母后会保护我。” 死里逃生。 寒风萧瑟,宫闱寂怜,指着大殿的高座。 魏荣延问他: “殿下,你可知这江山万里,安富尊荣,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垂涎这个位置。” “你如何敢坐?” 五岁的谢欢,无知懵懂,眼眸却泛起光泽。 他答:“母后会保护我。” 稚子朗声,说的十分笃肯。 魏荣延哑然失声。 接着便是一阵仰天长笑,却不知是喜是悲。 她想杀你还来不及,如何会护你呢。 便是这般,魏荣延也放过了魏后。 朝臣动荡不安,处处阴谋诡计, 谢欢确实需要她。 至于林广,自然是死罪难逃。 林承一生鞠躬尽瘁,为保全他的颜面,他独惩了林广一脉,问罪抄斩。 而林氏的其余人,避重就轻,只将他们驱出了西平,算是小惩大诫。 林广一妻一妾,膝下有正室所生的一子一女,皆被处死。 当然,对外是这样宣称的。 魏央只听他父亲提起过当年林广谋逆,一家被斩,却不知,林广的两个孩子实则是跟着林府离开了西平。 而救下他们的人,正是魏荣延。 既是将后联手,单放过魏后必定于心有愧,他与林广出生入死多年,又如何能看他后继无人。 功过是非,左右权衡,他动了私心。 魏荣延将林广的一对儿女暗地里送回了林府,只等老丞相的后事料理完后,远离西平。 却未曾想,整府南迁,一路舟车劳顿,途径金陵,他的这个小儿子染了肺病,不幸夭折在半路上。 是以,林广的后人,这才独剩下林双玉一人。 长道幽深的天牢里,寒气逼人,针落有声。 牢房的两边无人无灯,漆黑一片,魏央提着一盏微弱的烛灯,格外明亮。 隐约感有寒意,白问月不自觉望他身旁靠了靠。 他身形高大修长,肩背挺直宽阔,抬首去望,清晰的轮廓,英挺的剑眉。 还有因为冷声,微微散发出的震慑。 盛气逼人。 察觉到白问月的动作,魏央抬手穿过她的腰身,顺势将她轻揽进怀,为她挡风。 眼睛却未有丝毫偏移。 目不斜视地望着贺同章,他一字一句重复道: “罪臣之女,为何还活着呢?” “贺大人?” 贺同章还未答话,白问月轻依着她,先是一脸不悦。 “她为何不能活?”她出声反问,言辞犀利。 “且不说林将军起兵谋逆时她尚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便是已然知事,魏林联合,太后如今身居高位,荣华富贵安枕无忧。” “她一个不曾参与半分的女儿家, 如何不能活?” 话中隐隐含有怒气,似是赌气般轻推掉他的手,离了他半分空隙。 魏央轻望着她,眼中藏着些许讶异。 他并非吃惊她的‘维护’,而是惊诧她是如何得知当年‘魏林联合’的旧事。 粗算起来,那一年她不过是个新生婴儿,此后林府也已南下,从未回京。 林广谋逆,太后掌权,世人与朝臣皆以为这先是前因,才有了后果。 知晓真相的人并非不是没有,但她一个久居深闺的女子,是从哪里得知的? 白慕石与他的夫人? 这二人恐怕自己都不清楚详细,又如何跟她说? 魏央本以为自己的这个夫人,知常人所不知,明他人所不明,是因为她冰雪聪明,七窍玲珑,能猜想别人所不能想。 现下想来,他所理解的她‘洞悉一切’,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生好奇,比之谢欢,他更想看懂这个仅有十七岁的女人。 嫁将军府、恨谢欢、杀贺同章,再到现在要救贺同章。 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心里又究竟是在谋划什么呢? 空气沉寂了下来。 见到两人的亲昵,接着又如‘打情骂俏’般的争议;贺同章很快明了二人的关系。 为解魏央之疑,也为让白问月出手去救玉儿,他沉了沉嗓子,娓娓道来: “将军所疑不无道理,罪臣之女,理应连斩。” “然而。”他目光坚毅,掷地有声:“下令斩杀林广一家的是魏将军,可将玉儿送回林府的也是魏将军。” 轻声释然,微微松懈:“将军无需怀疑我话中的真伪,想必你比谁都更了解你的父亲。” “他若是铁了心要杀,谁又能逃出他的掌心呢?” 的确如此。 烛火轻晃,魏央阖眼敛去了心思,他伸手去牵白问月。 踌躇半晌,话到嘴边,说了一句: “我并非那个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生硬,极不擅长地在解释。 白问月并未理他,也未再继续‘该不该活’这件事情。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信件,向贺同章问去。 “大人是如何同我的表姐结的姻亲?” 他是如何成为林府的门生? 赞赏地望了她一眼,知晓自己必定是要道出原委,她才会善罢甘休。 沉默了半晌。 贺同章似是舒了一口长气,望着幽幽烛火,他缓缓出声: “我原是三朝丞相林承的门生, 得我师教养数十年,久居林府。” “我与林将军林广的长女自幼长在一起,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第21章 两小无猜 天兴八年,林丞相府。 丞相林承,一妻四妾,膝下四子四女,子孙满堂。 北绍向来不分嫡庶,只论长幼。 文武双全的嫡长子林广,与蕙质兰心的庶幺林思荷,都深得丞相的欢喜,玉叶金枝。 除却夫人们所生的八位公子小姐千金贵体,还有一位小公子,虽与丞相府无亲无故,可自幼长在府中,得丞相亲手教养,钟爱无比。 小公子姓贺,名同章,丞相为他取小字,予木。 而关于他的来历,丞相只字不提,也无人敢问。府下的众人只把他当成小主子尊养,敬称一声予木少爷。 深冬时节。 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西平落了大雪,眼看年关将至,这一年北绍征伐之事了了,圣上似有休战之心。 林广自西北凯旋,丞相府上下接连欢喜了几日。 一个穿着浅粉色的袄裙的女娃娃,步伐欢快,一只腿刚跨过门槛,便迫不及待地出声呼喊。 “予木小叔,我爹明日就到京啦。” 她发上梳着娃娃头,眼睫浓密扑闪,双眸灵动清澈,粉嫩的双颊因冷冻而红彤。 娇俏可人,煞是可爱。 屋外漫天卷地地正落着雪,皑皑成片。 贺同章放下手中的书,连忙起身将她拉至火炭旁,仔细给她掸雪,喜色言尽于表: “当真?” 林家大哥出征快有半年,玉儿心里日日惦记,如今终于回京,他自然替她感到开心。 林双玉眉目含笑点了点头。 四下望了望,看到榻上的书本。 “小叔,你要学书了吗?” 她拿起书本,翻了两页,看着满张的墨色,一字不识。 “嗯,师父说年后开春要教我读书。”指了指桌上还未整理的几本,贺同章道:“这些都是他送来的。” “祖父?” 林双玉一本一本地翻着,喃楠出声:“真好,小叔都看得懂这样的书了。” 心底由衷地羡慕。 不过是两本千字文,她这样夸赞,贺同章微微有些面赤,未曾接话。 林双玉虽然不识,却一副意犹未尽;她翻了许久才把书合上,清眸明亮: “我也想跟着祖父识字读书。” 话中满是期望。 贺同章顿了一下,出声建议: “那我开春后和师父去说,你来同我一起?” 沮丧地摇了摇头,忍不住撇嘴。 “母亲说,女儿家读书都是无用的,她让我再大些与她学习女红。” 似是觉得不无道理,不知如何答话,一时语塞。 沉寂了半晌,他忽然又道: “思荷姐不也曾跟着师傅读书识字吗?” 柔声笑了起来:“他们只说无用,但未说不可啊。” 林双玉一怔。 被他的话惊异,这才迟想起。 “对啊,八姑姑也同祖父学过书,那我自然也是行的。” 她眼中忽泛生光,灿若星河。 贺同章看的出神,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大雪纷飞,炭火暖人,万物寂静无声。 幼子童言,纯真静好。 松枝被压的弯弯沉沉,挨家挨户挂起糊了红纸的灯笼,贴上板正的门联。 迎新辞旧,一场大雪从年底下到了年初。街道高墙皆都堆积起一层厚厚地白色,银装素裹。 林双玉想要读书的事情还算顺遂,起初她母亲依旧想要反对,但林广久不见女儿,心下疼爱,自然是有求必应。 所以当妻子欲阻挠女儿读书时,他不以为意地反驳: “旁人都能学得,为何我的女儿不能学?” 凭着这一句话,林双玉在年后开始同贺同章一起读书识字。 在林丞相谆谆教导下,二人熟读四书五经,学得为人清正,忠君爱国。 三年窗下,对灯苦读。 两个都是极其仔细认真的孩子,随着时间的延长,性子磨合地如出一辙。 一个亭亭玉立,温婉有仪;一个文质彬彬,谦逊识礼。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贺同章九岁那年,事逢林承休辞,养在家中。 他见这两个金童玉女,情投意合,于是便有意撮合,主动询声: “予木,我将玉儿许配给你,可好?” 他笑的慈和,似是随口一提。 闻言,贺同章执笔的手一顿,心中惶恐: “师父,我……” “不愿?”林承挑眉反问,佯作不信。 他踌躇了半晌,虽然年幼,可生活在丞相府中耳濡目染,自然要比常人懂得多一些。 “我无父无母无家,玉儿是将军之女。” “我……配她不上。”清眸暗了几分,他压着嗓音,晦涩地和盘托出自己的实境。 虽久居相府,但他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逾越妄想。 林承笑意浓重,他起身走至桌前,指着那副墨迹未干的字,对他信誓旦旦道: “单凭这幅字,你也配得上她。” 九岁的贺同章,勤勉精学,一手好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 而他的画更是丹青妙笔,隐有大家风范。 林承教的好,这无可厚非。但不得不说,他确实天赋异禀,学什么做什么,总是手到擒来。 再加上事事皆要付上十二分心思刻苦钻研,攀上常人望尘莫及的高峰,在林承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本就对贺同章喜爱有加,小小年纪泰而不骄,进退有度;他日长成必是国之栋梁。 出将拜相之材。 他也知晓他倾心玉儿,索性将玉儿指给他。 白日青天,乾坤朗朗,林承对贺同章道: “你只要怜爱疼惜她,遇事护她周全,不需你达官显贵,家缠万贯,我也愿将她许你为妻。” “日后你们成婚,自会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家。” 他呆愣了许久。 “你可愿?” “我愿。”声音轻柔温和, 几乎是下意识的答出了口。 林承心满意足地大笑出声,孺子可教。 林双玉站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羞得满面通红。 幼女懵懂,不知情为何物,却也张了张口,唇语一句。 我也愿。 那一日的艳阳正好,清风如丝,以至于过去了很多年,贺同章回想起来,心中依然满怀暖意。 丞相为予木少爷指婚的事,府里的人皆都明了,心照不宣。 之后,便只等林双玉十五岁及笄,再把二人的婚事给办下来,也算是了却了林承心头的一件事。 林广向来对贺同章赞赏有加,对于父亲将女儿许给他为妻的事情也不曾有什么异声,算是默承了下来。 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顺遂地过下去,然而,天兴十三年的到来,一切天翻地覆。 贺同章十岁这年,林广起兵谋逆,丞相一病不起,向来平和安稳的林府在这一年忽然紧张了起来。 府中的女眷日日惶恐不安,以泪洗面。 林家二哥与四哥也不断奔走于宫中与监廷司。 贺同章偶然听得下人说,谢氏亲王一夜系数暴毙,宫中还未着人立案审查,边境又传来皇上战死沙场的噩耗。 皇宫里魏后带着一名五岁幼子孤儿寡母,显然成了待宰羔羊。 入秋渐凉,西平起了风。 他日日去榻前同师父请安,心底担忧他的身子,有些不安。 在不安的同时,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继续读书,对府外之事充耳不闻。 国事自有国人理,家事也有家人置。 一直到入了深秋,换上长衫。 宫里又传来大将军魏荣延反朝的消息,府中的所有人,连带着丞相师傅,皆都忐忑难安,日益惶恐。 林二哥与林四哥的奔走也越发勤了些。 前些日子,林二哥次次返身,带回的皆是郡王或世子因不愿伏法被诛的消息,一来二去寥寥几日,谢氏的几位远亲郡王竟全被斩杀了干净。 贺同章隐隐感到,似有大事一触即发。 谁料,魏荣延返京后,这斩人的刀终是轮到了丞相府。 林大哥一家,连带着玉儿悉数被抓了起来,连过审的程序都免了去,说是要直接拉到午门,不日斩首。 他这才体会到旁人的心情,开始慌乱了起来。 慌乱归慌乱,可他终归是个孩子,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是放下手中的书,同几个嫂夫人等在门口,盼望林二哥带回的消息。 秋末,寒风萧瑟,冷骨透彻。 思荷姐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心中担忧大哥,还未足月便抱着孩子回了林府。 他草草看了一眼那个婴儿,粉嫩水灵,睡相看起来岁月静好。 玉儿被抓去了三日,毫无音讯。 他寝食不安,为了分散一些注意力,便开始学着旁人逗弄这个婴儿。 思荷姐同他说,她的名字叫问月。 问月,问月,欲问青天,何以揽明月。 思荷姐的才学,他从未怀疑过。 还未识字时他便是跟在思荷姐的后面牙牙学语,认字读书。 他开始学书后,她嫁去了白府,听林二嫂说,她的夫君也是人中龙凤,对她宠爱有加。 还算幸福。 十岁的贺同章,望着白问月稚嫩的睡颜,心底忽生了一个念头。 若这次玉儿能安然渡过此劫,平安归来,他们日后也要生一个这样可人的女儿。 也要取个好听的名字, 叫问念。 想要问一问,你是否也同我这样, 念之不忘,思之如狂。 可惜,贺同章不但没有等到林家放归的消息,反而等到了立即行刑的斩立决。 天兴的十三年的秋季彻底结束了。 还未来得及再见一眼林双玉,便草率地天人永隔了。 满腔地悲痛不知如何安放,原以为这已是悲中最重,谁知进冬的第一日,府中的哭喊震天。 前院传来话说, 师父去了。 第22章 离府寻母 贺同章受教林承十年。 得他慈心关爱,悉心教导。 自记事起,贺同章便一直住在林府里,同府中的公子小姐起居饮食,养尊处优。 整个林府上下,皆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无一处怠慢。 林承尤甚。 丞相平日里忙于公务,分身乏术,可他三五日中必定抽出闲空过问贺同章的功课。 教他知礼义,识大局,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言传身教,字字珠玑。 于贺同章的心里,他早已把林承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没有一个确切的家,但只要师父还在,他便有所归依,并非孤身一人。 临近晨曦的夜,启明星明亮悬空,星辰渐渐退隐,有淡淡薄雾。 “父亲——” 一声哭喊划破长空,贺同章自梦中惊醒。 心倏地一紧,忽生恐惧;他抓起长衫下榻,连鞋都还未穿好,便抓门而出。 门借风破开,刚好与正欲敲门的小厮撞上,小厮双目微红,似是哭过。 他见贺同章凌乱地模样,先是一怔,接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予木少爷,丞相……薨逝了。” 手微微一颤,长衫落在了地上。 贺同章呆在了原地,双目空洞。 不肖片刻,反应过来,顾不得理鞋整衫,他便直奔前院而去了。 哭喊的声音渐发清晰,等他赶到时,屋内早已跪成一片,悲音起伏,肝胆俱裂。 林二哥坐于床头,头沉沉地低着,看不清表情。 似是察觉到贺同章的身影,他沉着声音,招了招手。 “予木,来。” 说不清心中是何样的感情。 恐慌、害怕、撕心、痛楚在看到师父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时,所有的一切瞬间混杂在一起,化为了乌有。 时间仿佛停止在了这一刻,静寂无声。 直到林二哥又出声喊了一句: “予木?” 心魂归位,还未答话,面上泪如泉涌,源源不断。 林二嫂红着眼眶推了他一把,带着哭腔道:“去吧,孩子。” 一个箭步,他冲上去跪在了床前,紧抓着林承的手,泣不成声。 贺同章活了二十八年,经历的风浪变故无数,可他仅流过两次眼泪。 一次是他的尊师林承去世,天塌地崩;一次是她的爱妻林双玉出事,撕心裂肺。 几近死亡。 入冬的前一日,林广一家被斩,林家被驱的明令刚传进府里,林承将贺同章叫到床前。 他语重心长地同他说: “广儿气盛无知这自是他应得的下场。” 为人将者护国,为人臣者忠君,为人君者为民;这是千百年传承下的至理圣言,理所必然,不容置疑。 “我为官五十多载,历经三朝,一世忠名毁之灭尽。如今竟无任何颜面去见先帝。” 他痛心疾首,无可奈何一声长叹: “予木,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清正廉洁四字,无愧于己。” “莫要贪得无厌。” 贺同章尚且年幼,对林承的话也不尽全解,只郑重点头应道: “学生绝不做辱没尊师门楣之事。” 过了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愁思未消半分,又道: “玉儿,这一生怕是都甩脱不了‘罪臣之女’的名声了。”他心中放不下,踌躇了半晌,叮嘱出声: “若你心意如故,还愿娶她,日后一定要善待于她。” 这一日,正是林广被斩,林双玉死后的第二日。 贺同章心里正悲恸欲绝,却不敢轻易言于其表,林承的话说的莫名,他自然不懂,也未多问, 却不曾想,次日,他便与世长辞了。 林广谋逆,林老丞相的丧葬依然办的轰轰烈烈,吊唁的人不计其数。 长街十里,前来送行的更是摩肩擦踵,成千盈百。 怏怏过了十日,老丞相的身后事刚要结束,这边又需立即着手忙办离京迁府之事。 经过几位兄长的商定,离开西平后最终决定南下,前往永安。 林家祖上本是永安人士,如今迁府南下,也算是认祖归宗,解甲归田。 动身那日,十一辆车马成排,井然有序,阵势颇为壮观。 西平下起了雨。 让所有人皆未料到的是,乘着漫雨刚出西平的南城门不久,在顺直的官道上,竟然遇到了魏荣延。 他手中牵着两个孩子,似是等候多时,走上前仔细一看,竟是林广的一双儿女。 不是处死了吗? 魏荣延等来了林家的人,将两个孩子松开,接着便牵起身后的马一路回了去。 只字未言。 林家兄弟望着远去的背影,走下车弯身,行了大礼。 感恩之情谨记于心。 雨掺杂着冷风,落的稀稀疏疏。 两个孩子回来后精神一直恹恹,尤其是那个小儿子,似是受了惊,从回来的那天起便一直滴水不进,半口不食。 沿路求医无数。 大夫什么也答不出,只道说,多陪陪兴许能好。 林家几位嫂子一路上轮流看管照顾,饶是这般,他不吃不喝不睡,身体也见不得好转。 路还未行至金陵,孩子便起了高烧,久治不退。 这是大哥留下的儿子,更是他唯一的继人,林家几位兄弟为了医治,日夜行路赶赴金陵,到处求医问药。 疾病可医,心病难解。 又治了四五日。 林广的这个小儿子最终还是殁在了金陵。 另一边。 林双玉的状况本也是强撑硬逼,弟弟一去世,她也彻底吃不进饭了。 强撑着吃了两口,不肖一刻必定连着黄水尽数吐出。 眼看着两个孩子相继要出事,林家的人如何劝导皆是无用。 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贺同章日日陪着她,白日同她在一辆马车里,夜晚守着她睡觉。 等她睡熟了,他才敢稍稍松懈。 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几乎是遭遇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们两人谁也不能安然从这场梦魇中醒来。 车马离开了金陵,再行两天的路便能到达永安。 清冷初冬,天放大晴,官道旁夕阳尽情挥洒,野田一望无际。 贺同章掀开车帘,将她拉到车外,两人坐在马车边上,吹着冷风,开始逐渐清醒。 “玉儿,你及笄后,还愿意嫁给我吗?” 不同往日的腼腆,贺同章直言,道出了心里的所有。 林双玉怔怔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冷风吹至耳畔,他抚上她的手,轻声温泽: “林府是我们的家,他们,都是我们的家人。” 夕阳的红色洒在他的脸色,那副认真的表情让她的心微微松动。 林双玉忽然想起,祖父去世,他一定是极其难过的。 他是怎么接受这件事的呢。 这世上,还真的有他们的家吗。 错落有致地马车缓缓行着,官道行人了了,这个春风般的女孩忽然倒身扑在他的身上。 嚎啕大哭。 嗓声悲悯如刀,在寂寥的落阳道上划破尘土,化为绝响。 少年轻轻拍着,似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她。 一遍遍地重复:“无事……无事……别怕。” 天和一年,谢欢登基,林氏一族定居永安,做起了买卖营生,日子比之从前,尚且无差。 毕竟是高官子弟,心怀大志,做什么都是个中翘楚。 只是林家的几个哥哥奔劳的厉害,早出晚归,甚至一走半月有余,忙的不可开交。 贺同章依旧读书,偶尔会去临近的铺子里打打下手,可次次都要被林家哥哥斥责。 林二哥与他说:“予木你只管读书,旁的莫要操心。万不能空负父亲于你的栽培。” 贺同章听得困惑。 如今被驱逐西平,已沦为人下,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 他未敢多问,也不敢懈怠,依旧苦学,却也坚持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而林双玉,搬至永安后,便不再读书了。 心结虽解,却也心性大变,再无往日的灵动活泼。 她同几个婶婶在一起,学习女红女训,学习如果料理持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终于在另外一个地方,走上了正轨。 但这样的平稳,也仅持续了三年。 天和三年,朝中命案不断,接连四位大臣因涉嫌谋逆被满门抄斩。 一直到年末,谢氏最后一位公主因谋逆被斩,谢姓皇室,除却谢欢,皆都死尽。 林家兄弟忽将贺同章母亲的旧事,实情托给了他。 老丞相临故前,心下唯一还惦记的便是他。 他凭着记忆同林家兄弟嘱咐,贺同章的母亲或许还在人世,虽不明晓身在何处,却依稀可以得知出应在西平以东。 若日后他心念于此,便将此事说给他,让他东行寻母。 老丞相对贺同章了如指掌,知晓他对于自己‘无父无母’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血缘是做不得假的,纵是再亲近,却也隔着‘亲生’二字。 他若真久不能释怀,这件事兴许会给他一些希冀。 然而。 让贺同章困惑的是,他既未曾过问,也不曾有何执念,林家二哥忽然说出这些,让他一时捉摸不透。 尽管如此,消息也的确是个好消息。 他的心底也确是喜出望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是何模样。 他学书知礼,知晓百善孝为先,母亲还活于世,理应寻回奉至高堂。 同林家二哥秉烛长谈了一夜,当机立断便决定要离府寻母。 林二哥应他:“你若真心想寻,我也尽力帮你,需要什么,写信即可。” “等你寻到母亲,将她带回这里。” “林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林二哥说的郑重,贺同章也于心记下,感激不尽。 然而却未曾想。 这一离府,便是十四年。 而林府,更是再也没有回去过。 第23章 廊平巨变 贺同章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将林双玉带离永安,出了林府。 这件事,使他人生往后的十几年里都心怀春暖,甘之如始。 然而。 他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也是因为一时情动许她欢喜,把她带出林府,却又让她饱经风霜,受尽苦楚。 不曾幸过。 同林二哥经过仔细的商榷后,定下了等府中得了更确切的消息,再于明年初秋启程离府。 时间过得飞快,不过三五月林二哥便打探出消息,说是贺同章的母亲十几年前往东去之后,再也未曾现过身。 这样的情况的无非有二。 一是已死。 二是留在了那里。 至于具体是哪一个,便不得而知了。 西平以东,在北绍的地界上的大小城池共有十三座。 如果一个一个的走下来,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林承故前曾留下他母亲的名氏和母家之地。 贺秀婉,昌东人士。 单靠着这两条线索,寻起来也是艰难万分。 好在,林二哥打探出,贺同章的母亲在东处十三座城其中的川临与良河都曾小居过一段时间。 如此,贺同章的寻程不至于起身无路。 天和四年,贺同章整十四岁。 林二哥给他拿了足够的盘缠,从府中挑了两匹上好的马,又差了两名老奴贴身跟随照顾。 事事周到,一应俱全。 他计划着先行至川临,之后再到良河,等知晓明确的线索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程。 贺同章预感这一去,定是归期遥遥。 可他心中仍有一事,始终放置不下,想要个确切的答案。 四年悄然而逝,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如今已颇有儒风,和风细雨。 而林双玉也隐约可见少女的羞态,宛若一株海棠,青涩脱俗,将放未放。 永安的秋季,起风必是狂风,下雨也必是暴雨。 雷厉风行,酣畅淋漓。 离府的前一日。 风吹的正凶猛,思索再三,贺同章走去了林双玉的院子。 他去时,林双玉正在绣一朵绿菊,见他进屋,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怯怯喊了句:“小叔。” 贺同章同她坐下,寒暄几句日常。 心下踌躇了许久,他才试探性地询声:“玉儿,我们的婚事还作得数吗?” 林双玉扯了扯嘴角,无奈苦笑:“我是罪臣之女,永远见不得光。” “小叔饱读诗书,日后走动一些关系,必定封官为臣。” 她顿了一下,然后又道:“我如何能拖累你呢。” 她怯懦的模样,让贺同章想起师父首次提起要将玉儿许给他时,他心中的惊喜、自卑、和痛苦的挣扎。 “跟我走吧。” “我们,去浪迹天涯也好,餐风沐雨也罢,此后有我的地方,便有你的家。”贺同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音如细风,柔声缠绕。 “我不能……”林双玉紧攥着袖口,指尖微微泛白。 她弯了弯嘴角,眉眼带笑: “你这样同我说,我很欢喜。” “可我不能害了你,也不能害了别人。” 她的余生,只要躲在这深府宅院里,倚栏听风望雨,便知足了。 贺同章静静地看着,他们自幼长在一起,彼此知根知底。 他亲眼看着林双玉从一个开朗的丫头长成一个温雅含蓄的姑娘。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和更爱这个人了。 “我只问你一句。” 贺同章轻声响起,心中忍不住慌乱:“那日来永安,我问你及笄后,是否还愿嫁与我为妻。” “你当日未曾答我,如今我还想从心底再问一句。” 他忍不住去牵她手,眉目温情:“无关其他,你是否还愿嫁于我这个人。” “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风起的喧嚣肆虐。 四目相对,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林双玉微微低下头,没有答话。 房中寂静了须臾。 贺同章轻声弯唇,掩去眼中的痛楚。 “无事,我愿意继续等你的答案。” “直到你答应那天为止。” 轻放下她的手,又安抚了两句。 之后他起身离去,身影落寞,微有怅然。 林双玉坐在桌旁呆愣了许久,心乱如麻。 等再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我如何能配得上呢。 漫长的一个夜。 两人关坐在房中对灯无眠。 贺同章知晓,他与林双玉之间有一道宽如湖海,深如长渊的沟壑。 曾经是他跨不过去,如今是她跨不过去。 总是近如咫尺,却相隔天涯,天意弄人。 离府的当日,天色晴好,风停。 贺同章黯然无神地同林家兄弟道了别,在原地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林双玉的身影。 他敛去了眉目中的失落,无声笑笑,转身踏凳上车,撩起竹帘,抬眼便映入一个娇俏如花的姑娘。 除却林双玉,还有谁。 她面色有些苍白,似是也未睡好。 面上带着浅浅笑,清眸里泛起光泽,她朗声道: “小叔,我愿意嫁于你。” 她指了指彼此,压低音量: “我,愿意嫁于贺同章。” 怔了许久。 林家兄弟皆是一脸苦笑,似是早就知晓,允了她这样的不合礼数。 忽生笑意,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薄唇无声张合: 等我。 返身下车,理袖整衫,与林家二哥躬身行了大礼。 “我一定善待玉儿,不负先师所托。” 林二哥心中感慨万千,想说的话酝酿了许久,最后全都化成一句: “去吧。” 如同父亲所期许,你们自是长大,也应有你们自己的家。 青空万丈,乘着风日,马车驶离永安。 离家不知归期,璧人浓情蜜意。 这一别,便是十四年。 贺同章寻母之路并不顺遂。 从川临到良河,再从良河行至昌东,六年里,十三座城他们跑了十一座。 林家二哥同他说:“父亲说,你的母亲是迫于形势,万不得已才抛下了你,她走时也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善待于你。” “想来,她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 “你若心有疑问,等寻到她的时候,亲自去问吧。” 他何止疑问。 他活了十四年,对于父母的认知,仅有疑问二字。 回想起在丞相府的日子,无一处慢待;尊师林承更是将他视为己出,百般疼爱。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年少多奇,心底总有一句,为何单我没有父母。 一直未曾问出口。 六年里。 贺同章带着林双玉东奔西走,沿路打探,受尽了苦楚。 林双玉同他一起,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关怀备至,俨然已是一副娇妻的模样。 她及笄那年,他同她道: “再等等,等寻到了母亲,我们便立即成婚。” 林双玉只抚着他的发,不以为意答道: “我们的时间这样多,无碍的。” 她深知,贺同章有心结。 他们两人的高堂皆都故去,只剩下贺同章这个不知行迹的母亲。 他执着于高堂正座,给她一个母慈子孝媳贤的成婚礼。 林双玉十五岁时,他说再等等。 林双玉十六岁时,他也说再等等。 林双玉十七岁时,他还是再等等。 一直等到林双玉十八岁这年,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他还欲再等。 等的太久便会失了初心。 这是贺同章行至廊平后,迟迟察觉到,奔波了这么久,他许她安稳,却从未安稳。 这才忽然知晓,自己食言了。 他说给她一个家,却让她陪他遥遥无期的等下去。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韶华已逝,华发白头,也未必会寻得一个结果。 在廊平停了几日,他牵着她走在街上,忽然停步: “就停在这里,不再走了吧。” 他静静地望着天空,似是自言自语: “这里的天和西平一样晴,我们留下。” 转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在这里成婚吧。” 廊平的天,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这一年贺同章二十弱冠,林双玉十八芳华。 他们置了宅子,买了几件铺子。 贺同章修了书信,又苦心七天七夜画了两幅画。 一副《比翼双飞》,一副《相思连理》。 前者被他随着书信寄去了林府,后者留在了府中,赠予了林双玉。 他道:“你我相识的这样久,却从未送过你什么物件,我也无其他的长处,将这幅画赠予你吧。” 他牵着她的手,脉脉含情: “飞天比翼鸟,地生连理枝,寄相思情,心同我心。” 林双玉笑靥如花,似是等得太久,竟有些不真实。 她小心俯在他的胸前,环住他的腰身,呓语出声: “君心是我心。” 安家立身,定居廊平。 他们上拜林承灵位,下跪廊平黄土,对着天地,行了大礼,结为夫妻。 姑且算的上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无人的成婚礼,也忙了半月有余。 确定留下的那一刻,贺同章竟也有种如释负重的恍惚。 仿佛是给自己二十年的介怀,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他既已娶妻,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就莫要再执着于那些虚无渺茫了。 在廊平成婚后约有半月,贺同章潜下心来立业养家,他开始周地奔波,学林二哥做些营生买卖。 婚后的第二个月,他外出至宣阜,未曾料到,廊平有人递来话说, 在廊平泗水,遇到了他的母亲。 贺氏。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他们也曾空欢喜过很多次。 但这次却是不同。 传话的说,这位妇人到廊平来了有数十年,举止口音都似是西平出身。 她平日里规矩周到,一言一行都像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人。 尤其是那句“不似未婚妇,疑似嫁人生过子; 但她本人却是不肯认的”。 几乎让林双玉确定,这定是贺同章的母亲。 北绍礼俗风气十分严谨,为女再嫁是大忌,未婚生子更是大忌。 若是有过婚嫁生子,这样的奔至他乡,必定要隐瞒过往,不能多提。 可妇人与未婚过的女儿有着天壤之别,想要仔细区别出来,也并非困难。 彼时贺同章远在宣阜,林双玉与他书信,等了几日不见回音。 她再三思索,最后决定带着珍儿与唐叔先行去泗水打探,等得了消息也好与贺同章回信。 珍儿是她的贴身丫鬟,乖巧可人,小她两岁。 而唐叔与李叔皆是出身林府,跟随他们夫妻二人多年,忠心护主,行事老练。 李叔随贺同章去了宣阜,留下唐叔与珍儿帮她打点府里的琐事。 毕竟是丞相府出来的奴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从买仆到置地,再到府里所有的大小事,唐叔都料理的面面俱到。 未曾让她多忧半分心。 林双玉带着珍儿与唐叔去了泗水,贺同章的回忆便到此戛然而止。 天牢幽静,魏央手中的灯盏闪烁,似是即将燃尽。 贺同章微微闭目,旧事重提却恍如昨日,心中的痛楚半分未减。 “我自宣阜返身后,家中仅剩玉儿一人, 高烧不止,昏迷不醒。” “还有一位妇人, 她同我说,她是我的母亲。” “她说得出我有何胎记,哪里同别人不一,她将所有的苦衷与实情都道与我听。 可我却,再也听不进半个字了。” 烛火燃尽,渐渐消隐,黑暗中魏央皱眉,似有不解。 出了事? 白问月站至一旁,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指尖几乎要穿进掌心。 一腔怒意难平。 昏暗中,颤音响起: “因为自那以后, 林双玉便成了心智只有七八岁的痴儿。” 第24章 三章合一 她遍体鳞伤烧了七日, 珍儿与唐叔皆都殒命,过问府中下人,无一人知晓。 人间奇事。 贺同章不过走了十几日, 成家两月尚还未满, 一切天翻地覆。 让人如何敢信? 众人皆都糊涂, 唯有贺同章的母亲, 贺氏心中明了。 她同自己的儿子详细解释, 说是玉儿在泗水返身时, 意外落水撞了石头,那个小丫鬟与家仆为救她,皆都跳水不幸身亡了。 去泗水的路,旱路险峻难行,只一条水路可行。 平日来往的百姓本就稀疏,搭乘的船只更是了了, 偶有人意外落水,也并非没有。 但真正出过人命的, 不过尔尔。 她这样无力苍白的说法, 未免太过敷衍。 贺同章直直地望着她, 眼中混杂了太多的莫名。 他曾幻想过无数与母亲重逢的场景。 有喜极而泣的, 也有感人泪下的, 不管是哪一种, 总归是要在患难后重见,流些眼泪的。 却未曾想他的心境竟是如此这般,愧疚自责, 懊悔不已。 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呢,林二哥让他远走,他大可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同玉儿举案齐眉。 何必要让玉儿受这样多的累,最后甚至要搭上性命,来换取一个‘母子团聚’。 林双玉久昏不醒,性命岌岌可危。 他望着母亲那张陌生的面孔,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妻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的母亲坐于堂上。 贺同章缓了又缓,缓了又缓。 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强逼着收了起来。 一字未言。 廊平变了天。 城里所有的大夫,接连十多日不断进出贺府。 林双玉终于稍有起色,退了烧。 可大夫却忧心忡忡,吞吐其词。 “令妻病情持续反复,头部又造有重创,恐难醒来。” 他长叹一声,与贺同章道:“便是醒来,也怕不会再似从前了。” 大夫的话说的十分隐晦,他却心如明镜,听得仔细。 或是一睡不起的活死人,或是醒来后的痴傻疯癫。 总之不会再是个完人。 天和十年。 廊平的暑日过罢,秋至中旬后便一直大雨倾盆,恶浪狂风。房檐上落下的如帘瀑雨喧嚣不羁的砸在石板上,哗哗作响。 贺同章日夜守在床前,望着林双玉的娇弱的睡颜,憔悴不堪。 你究竟要几时醒来呢。 从入夏伊始,酷暑熬过,秋雨又肆虐了两三场,直至冬来冬末。 将近八个长月,贺府一直药味弥漫,大夫不断。贺同章无心读书,也无心母慈子孝,菽水承欢。 贺氏回府后,便彻底留了下来。 贺同章将她安置别院,差了两个丫头去贴身伺候。 纵是她道出的往事是何样的匪夷所思,他皆无心再去追究明细真假。 他的妻子与他青梅竹马十八年,忽生情愫,彼此欢喜。又随他离家苦受奔波,过了近六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 他们荒废了这样多的时光,如今终于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他的母亲又出奇地顺利寻回。 可他的妻子却躺在床上,性命垂危,生死难定。 滑天下之大稽,笑天下最可笑。 贺同章私下也曾派人多方打探,可始终不得其他说法。 泗水乡土贫瘠,人烟稀薄,甚少与外人来往。派了人去查,也查不到任何其他线索。 仿佛他母亲所说的‘意外落水’,是千真万确。 年关将至,北风呼啸,冰冷刺骨,温室里暖如春日。 林双玉躺了近八月,终于醒来。 这一日, 贺同章给她擦拭双手,似是生出错觉,看到她指尖轻动,心猛然一颤。 他愣住了。 他生出过太多次的错觉,时至今日,已经不敢轻易去辨真假。 怕是一场空欢喜。 那只微动的手又弯了弯,接着眼睫颤动两下。 约有半刻。她缓缓睁开了眼。 双目浑浊,黯淡无光。 檀香浮沉,满室寂静;贺同章神态沧桑,呆若木鸡。 他捧起她的手,动作很轻:“玉儿?” 声音嘶哑暗沉,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少女的眼睫又动了动,吃力张了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 潸然泪下。 贺同章轻捧着她的手,垂着脸埋在她的指尖,看不见表情。 过了片刻,渐渐在床上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林双玉意外醒来,全府皆喜,贺氏除外。 夫人醒来后,神智尚还不够清明,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可公子却十分的欢喜,他极为耐心,一切从零教引。 用膳的碗筷、各样的吃食、要穿的衣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牵着姑娘的手,带她重新识得这世间的一切。 在贺同章的悉心教导下。 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林双玉已经可以下床,同府里的丫头追逐嬉戏了。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芊纱裙,在府中来回穿梭,眉欢眼笑,声如摇铃。 然后唤他:“哥哥,哥哥。” 听到她的喊声,贺同章每次都将她拉倒怀中,眼中满是宠溺与心疼。 然后纠正她:“你应该唤我小叔。”他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者是夫君。” “总之不是哥哥。” 她瞪着澄澈的双眸,困惑不解: “小叔?夫君?” 她将一切忘了干净。 不记得她是林广之女,不记得她是丞相府的小姐, 也不记得她是他的新妻。 林双玉时常闯祸,做出的事常不能为人所解。 她的心智停留在了七岁时幼儿时,天真烂漫,懵懂无知。 对一切都抱着美好的期许,对一切都充满了憧憬与好奇。 她这样不用再活在罪责里,坦然地忘记一切,乍看之下,倒颇觉美好。 另一方面。 林双玉的醒转,缓和了贺同章与贺氏之间的关系,他开始愿意尝试去和这个母亲接触,做一个普通的儿子。 起初,贺氏见儿子态度有所转变,心中以为他是想的通透了,便多次私下暗示他,不必为一个女人介怀,大可休妻再娶。 若不是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尚还存有一丝理智。 贺同章一定会将她赶出贺府,当做从未寻到过她。 玉儿为寻她,几近丧命,如今到了如此境地,休妻? 她如何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永言孝思,思孝惟则。 圣人的训话他不敢忘。 “母亲,你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自觉多言。 明晓儿子的心意,贺氏再不敢多舌,她主动担起照顾林双玉的责任,处处关怀备至,小心地伺候。 旁人都是媳孝母,到了她这里却成了母侍媳。 不禁觉得悲切。 如此在廊平过了四年。 贺同章一直想方设法为爱妻四处求医,不曾放弃。 四年里林双玉一直无所出,贺氏便想着,休妻不可,纳妾总是行的吧? 他的儿子,万不能要守着一个痴儿度过余生,断了他父亲的香火。 她心中这样想,却有不敢轻易同贺同章这样说。 同一个屋檐下共渡了四年,她早将儿子的性子摸了清楚。 他原本对玉儿遭故之事一直介怀于心, 她们母子感情浅薄,这些年来若不是她在玉儿面前殷勤照拂,他断不会轻易释怀。 天和十三年,天子下诏,举贤纳士。 贺氏本一心忧虑贺同章子嗣继承之事,可得知科考一事后,忽然又转而诱劝儿子去参试。 “你得老丞相亲自教导,满腹经纶,若不去考取个功名,岂不白费了老丞相的一番心血?”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件水到渠成之事。 却不曾想,贺同章一口拒绝。 他未曾详说其中的原委,只道:“西平,我是绝不会去的。” 贺氏并不知晓林双玉罪臣之女的身份,甚至不知她的姓氏,只跟着贺同章喊她一声‘玉儿。’ 所以,她哪里知道,西平对于贺同章和林双玉来说,是虎狼之地。 非生死必需,万不能去。 贺氏只以为他顾虑的是林府被驱一事。 “你何必忧虑,将军当年明令禁止的是林家人踏入西平,你虽长在林府。” “可你姓的却是贺。” 那禁令自是与我们无关的。 饶是她这般苦口婆心,将话说的如此难听。 贺同章也未曾动怒。 “功名是非,母亲妇道人家,切莫再多言了。” 贺氏一怔。 恼羞成怒,半天说不出话来。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但是最后。 贺同章还是去了西平,并且金榜题名,考中了状元。 这仅源于李叔的一句话。 说起西平,李叔回想了许久,然后同他道: “西平里的大夫,确实要比廊平好些,若少爷高中,得圣上垂青,太医也得使得动的。” 简言之,林双玉的病,还有好转的可能。 只此一句。 贺同章便动了回京的心。 天和十三年,贺同章加官进爵,携一家老小返京。 天和十六年,他一路平步青云,官升至二品,掌管一朝廷尉。 天和十七年,他因毒杀孙氏十三口,被下了大牢,两次问审,皆是死罪。 他受教林承,为官四载,谨记清正廉洁,忠君为国八字。 可最后却未想到,还是负了尊师的教导。 魏央手中提的烛灯熄灭之后,牢里漆黑一团,连透光的窗子也没一个。 贺同章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叙述昨日的种种。 话至末了,他哽咽了一句,似是有些哀求: “去救救她吧。” “别再让她这么苦了。” 白问月黑暗里,无声颔首。 贺同章的话虽避重就轻,但她自始至终都十分清楚这件案子的详细。 只是不知,贺同章外祖的门生,他的妻子,是自己的表亲。 魏央静静地听着,现下已经确定,真正杀了人的是林双玉。 贺同章也如同他的猜想,是为妻顶罪,一心求死。 当年廊平泗水一事,林双玉的遭故必定是与孙家有关,至于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从林双玉远赴廊平,先是下毒灭门,接着又紧追孙关不放来看。 事情非同小可。 隐在黑暗里,白问月的轻声响起: “贺大人,你既是知晓她有危险,便也能料到,孙关一死,她定会投案自首。” “终究是难逃一死。” 贺同章无声地沉默。 “便是你真的为她替罪而死,又如何保证她还愿独活,不会追你而去?” “我该如何做呢?” 贺同章神情落寞,无助到了极点。 “我为人臣子,我师十年言传身教,让我廉政爱民,尽职守则。” “我为人丈夫,让我的妻子历尽艰辛,受尽风雨,未曾给过她一日的安稳和欢喜。” “我许她这样多的承诺,却未曾兑现过任何一个。 如今,她杀了人,犯了案,难道要我谨遵师训,将她绳之以法吗? 还是,要我视若无睹,负尽我身为人臣的职责?” “你是无罪的。” 白问月沉声,再一次笃定道: “你相信我,她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深牢寒铁,她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清亮警醒。 黑暗中有了新的光亮。 原来是宋书提着另一盏灯,往里走来。 他行色匆匆,弯身施礼: “将军,夫人。” 魏央微微转身,宋书小声提醒道:“戌时一刻了。” 夜幕降临,此时天色已然大黑,两位主子久待在内,守牢的狱卒不敢轻易进来惊扰。 撑过了一个午头,又熬过了一个傍晚,宋书估摸着时间也该起身回了。 于是便提了灯,按照狱卒指的路,一路走了进来。 未曾想到时间过的这样快,闻言,白问月一怔。 贺同章轻笑出声。 这牢里无灯无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说了这样久,自然无处知晓外面的时辰。 “回吧。”贺同章动了动身子,铁链碰撞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回去吧。” 白问月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心中似是放不下。 贺同章轻叹一声,给了她答案。 “一时半会,我是不会死的。” 至少不会是现在。 了然于胸。 盈盈俯身行礼,拿起地上的画轴与信件,白问月转身而去。 魏央跟在后面,顺势要接她手中的东西,不曾想,白问月微微侧身,躲过了他伸来的手。 还在生气? 她抱着画轴,身形坚决,走得极快。 宋书瞧见这幕,惶恐低头,佯装未见;魏央轻撇了他一眼: “提着灯不走前面,在等什么?” 宋书也不敢多做反驳,只一路疾步,连忙去追白问月的步子。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清风如许,树影婆娑。 守牢的狱卒还恭敬地等在外面,见到魏央与白问月现身,忙跪身行礼。 白问月径直离去;魏央行至出处,忽然停步,他面色凝重,冷峻出声: “给贺大人换间牢房。” “不要苛待。” 言罢,不等应声,快步流星走了出去,头转也未转。 几名狱卒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猜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什么意思?” 跪在前排的狱卒起身,斥了一句:“还能什么意思?” “贺大人不用死了呗!” 尽管满腹狐疑,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将军都亲自发话了,还有什么人是救不了的? 踏着月色,车马缓缓回行,宋书默声驱车,不敢多言。 气氛有些僵硬。 以往,都是魏央一上车便闭目养神,白问月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今日却反了过来。 白问月自上车后,一直双目紧闭,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听贺同章说了那样多,她竟然一句话也不想说。 魏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肤细凝脂,朱唇如丹。 有些忍俊不禁,忽然想要吻上去同她撕咬一番。 问她如何才能消气? 他这样想了, 便也这样做了。 白问月合着双目,将贺同章所说的事情,逐条梳理分析,心中急速地盘算着。 现下她姑且算是安抚住了贺同章,接下来只要等墨书带回林双玉便行了。 至于宫中,太后与谢欢必定已然知晓她与魏央在天牢中待了一天。 魏央的异举,定会引起这两人的猜疑。 一时半会还不能轻举妄动,先让他们埋头琢磨去。 她要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将贺同章名正言顺地救出来。 心中筹算了一半。 忽有外力轻抬起她的下巴,她微微睁眼还未仔细瞧, 魏央便欺身靠近吻了上来。 淡淡的檀香味袭来,白问月一时愣住。 嗯? 突然之间? 他的吻来势汹汹。 没有投石问路,没有循序渐进,上来便是长驱直入撬开她的嘴吧,去勾她的灵舌。 撕咬,翻扯,再撕咬。 白问月不自觉又闭上眼睛,心中疑惑更甚。 她从未同魏央这样亲近过。 原以为他对待感情,还一如少年青涩,不懂何为欢爱。 却不知,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竟这样……有经验? 这哪里是在吻她?这个架势分明是要把她吃干抹净。 白问月被他吻的有些眩晕,强撑着意识还在胡思乱想时,魏央的手不知何时环过她的腰身,微微用力,距离拉近了半分。 他动作逐渐轻柔了下来,从掠夺变得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细吻密密麻麻,延伸到耳畔,魏央低沉着嗓子: “喜欢吗?” 温热从耳边传来,蔓延全身,白问月忽然面红。 宋书坐在外面驾着马车,久久不闻有声,心下猜测,夫人似是在与将军置气? 叩叩。 两声木响,宋书心下明了, 随即拉停了马车,放下马凳。 魏央牵着白问月的手,依次弯身而出。 此刻离将军府还有一段路程,将军却对他道: “先回吧。” 宋书不经意望了一眼夫人,见她面色比之上车前,好转了不少。心下便有了数。 他微微颔首,放回凳子,架起马车未做过多停留。 一路绝尘而去。 “这是做什么?” 望着宋书远去的车马,白问月疑声。 魏央紧紧牵着她的手,轻声道:“没多少路了,走走吧。” 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懂。 然而,下都下来了; 宋书也早已经在十丈外了。 那就,走走吧。 月色皎洁,分外明亮,天上星星两三点。 两个人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摇来摆去,像极了一对不倒翁。 白问月跟在他的身后,瞧着地上的影子,思绪飞出远外。 “我今日,不是想要置林双玉于死地。”魏央忽然出声,打破了寂静。 他再一次解释道:“我只是疑惑。” 白问月出声打断:“疑惑为何有人敢违抗魏大将军的死令?在阎王面前抢生?” 魏央一怔,似是被她说中。 他停下脚步,酝酿了许久。 “如果你想让她活, 她自然可以活。” 她本也不该死,白问月心中这样想到。 “将军,你这样于理行合吗?”她忍不住打趣:“生杀予夺这样的大权,许在我一个女人手里,和太后把持朝政,又有何区别呢?” “你与她不同。”魏央说的斩钉截铁:“你不会因一己之私,去妄害人命。” 他的长处,便是比别人更警醒敏锐,察觉旁人所不能察。 魏央弯起唇角,伸手去挽她的发丝: “你本可以不用管贺同章的生死,直接斩了谢欢这条臂膀,岂不更好?” “可你为何却要救他呢?” “因为……” “因为你觉得他不该死。”白问月正欲反驳,魏央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知晓他为官清正,也清楚他的为人, 或许这其中也有林氏的原因。” “可总归说来,你还是不想杀他的。” 风影摇曳,魏央说的笃定。 白问月轻笑出声。 看着魏央这副认真的模样,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怎么会知晓,上一世的她,比之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杀伐果断,心狠手辣,毫无怜悯之心。 她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她自己都数不清。 魏央却说,她与太后不同。 月色洒在脸上,白问月抬眉望着她,眸含秋水。 “我这么做,并非是因为我, 而是因为你。” 她指了指魏央的胸前的衣襟,一字一句道: “是你。 你不想让北绍的兴亡毁在太后与谢欢的手上, 你不想让你父亲一生戎马的守卫,功亏一篑。” “是你,你与贺同章,魏将军与林丞相; 你们都心怀北绍的黎民百姓。” 白问月莞尔,目光如炬。 “我并非不是一个狠绝之人, 但是,为了你,我可以将这些全都改了。” 杀人或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可为了魏央,她愿意去走一些弯路。 总是会达到目的的。 她弯了弯眉眼,清风似是不经意拂过: “我可以用你的方式,去守护我们两个人的利益。” “以你为先。” 云雾随风行至,遮挡了夜晚的光。 皎月被隐。 忽然又回想起前世的魏央,白问月心中微微触动,有些心悸。 她实在亏欠魏央太多。 便是穷尽此生,也道之不清,还之不尽。 如今她为魏氏宗族做的这些,一切自然都是理所应当。 魏央怔了许久。 她的声音缠绕着轻风响起,格外悦耳。 这样动人的话,她说的波澜不惊,毫无起伏; 可他却也欢喜。 云雾散去,月亮又重新亮起。 魏央把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的体温,细细嗅着兰香: “你这样说,我很心动。” 他轻声道:“虽然我知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 话说的十分动情,却又极其理智。 若他猜的没错,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 许是谢欢。 心下一沉,白问月噤声,未再接话。 魏央却继续道: “贺同章旁的不说,有一点做的倒是很得我心。” 放开她,四目相对,白问月眼中尽是疑惑。 “他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他同林双玉成婚这样久,无论林双玉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未曾想过弃她于不顾,也从未想过去爱别的人。 我想,便是林双玉没有因为泗水一事变成痴儿,他们应该也是十分相爱的。” 白问月颔首,表示赞同;却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魏央望着她的眼睛,脉脉柔情。 他轻声道:“我也愿意,待你如此。” 她更疑惑了。 “何出此言?” 魏央眸目一沉,心中似有异样。 他同她认真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既嫁于我为妻,我也会护你周全,无论你要做何样的事,大可以放心依靠着我。” “我不会让你涉足任何的危险。”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白问月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 “我不会去做任何,会拖累你的事情。” 她并未听明白他的话。 “那你,愿意同我厮守终生吗?”魏央直接问了出来。 微微诧异,似是如何也猜不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 “夫君大人是在说什么? 我嫁于你,不同你相守到老,还能同谁一起?” 白问月轻皱着眉头,心中满是疑惑。 她说的这样不容置疑,魏央却是不信的。 “我们并未圆房。”他提醒她。 言下之意,是你还有回头的余地。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是在对话。 实则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魏央在试探她的心意,她却认为魏央是在质疑她的忠诚。 虽然上一世她同谢欢确有夫妻之实,可这一世她也真确不曾与人亲近。 “圆房之事,我早些也问过你,是你说要等等,为何如今突然要来质疑我?” “我不知晓你现下在想什么,可如今我们已然成婚,那便是一生一世都要绑在一起。 圆房,不过是迟早的事。” 话说到最后,她似是有些温怒,魏央却勾唇笑了起来。 他重复道:“你的这一生,都愿与我绑在一起。” “我不曾爱过人,却愿意去爱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既要爱你,也应只爱你。 这是我,今晚想要说的话。” 此刻约莫着已有三更,夜深露重,多生寒气。 白问月在这一瞬间,忽然明了他话中所有的意思。 可她却未再答话。 她可以真心对魏央好,与他结为夫妻,同他携手白头。 却不能骗他。 她如何能说出,只爱他一人这样的话呢。 空气寂静了半晌, 魏央将她的态度了然于心。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问出了口。 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同他厮守,说那些动人的话,处处讨他欢心,到头来却不能爱他? 你既爱谢欢,又为何要嫁与我? 可他绝不能问。 他只道:“我愿意等。” 夜深了,回去的路也走了七七八八,魏央牵着她的手,行在前面,声音虚无缥缈。 “倘若有一天,你觉得我可以了, 一定要知会我一声。” 这是魏央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倒不是说,魏央后面出了事, 或是不愿再同她说话了。 而是,魏央在同她讲完这些后,回到将军府的当晚,便与她分房而睡了。 他们白日依旧如同往常那般,一同待在书房、一起用膳、然后商讨着贺同章的事情。 可到了晚上,魏央便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如何也不肯与她同房安寝。 午夜梦回时,白问月时常忍不住怀疑,难道,那天自己应该欺骗他才是对的? 她不想同魏央闹出这样的状况。 太过认真与计较。 过一些如同平常夫妻那样相敬如宾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 她连悔了七日。 这七日,是她与魏央自天牢回府后,再也未出过府的七日。 其他的事都暂且被搁置了一旁。 白问月彻底将宫中的那二位主子,晾了起来。 谢欢依旧强压着圣旨不宣,太后那里也开始有了动作,私下施压。 谢欢日日顶着腥风血雨上朝,大有一副将‘庸君’的名声贯彻到底的架势。 他哪里晓得魏央与白问月待在家中,还在为几句三言两语暗自置气。 而另一边的太宜宫, 因着谢欢日益明目张胆,势臣荐与民声为无物, 太后愈发不安。 她几次欲想,干脆亲自拟旨将贺同章的罪定下来,快刀斩乱麻,治他个死。 却又惟恐魏央触底反弹,站出来扰乱了她的计策。 情况忽然便成了十分被动的地步。 时间越是拖得一日,这二人便是越发的心急如焚。 前者急他还不动作,后者急他恐有动作。 这一日。 魏央正与白问月正摆盘对弈。 两人杀得难解难分,胜负尚还未分,宋书忽然来禀。 说是墨书自廊平回来了。 白问月面无惊色,抬手落下黑子,劫了魏央的棋。 然后问: “几人?” 宋书诚然回道: “两人。” 另外一个,自然是林双玉。 一盘棋还未下完,白问月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对从香道:“封盘吧。” “下次继续。” 无声应下。 墨书离开将军府,已经有了八日。 白问月收到画当晚的次日大早,魏央便将他差去了廊平。 杀了孙关,带回贺同章的夫人。 这是他的任务。 从西平赶到廊平,快马加鞭,戴月披星。 他只用了一天。 孙氏一案,廊平满城皆知,人心惶惶;墨书到时,去泗水的水路,已经被官府暂禁了。 任何人不得通行。 外人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难出来。 按理来说,孙关作为孙家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处境的确十分危险。 他若是有心,应得知晓此事已经闹到了朝廷上。 想要保命,该是寻求朝廷的庇护才是。 听闻,廷尉院的人也曾在第一时间派人去找过孙关。 可谁知这孙关在知晓家人出事后,家回都未回, 半道上便直接另择他路,躲了起来。 为了行案,朝廷派人寻了多日,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仔细说来。 若非是孙关不愿露面,这件案子也不会一直查无可无查。 可话又说回来,他这样做,还是有些用处的。 至少墨书现下要杀他,只是找到他,便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他围着泗水河转了三日,从廊平以北至廊平以南。 县衙给出的消息是,孙关第二日探亲回身,是失踪在了半路上。 而泗水河,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然而。 孙关没有找到,他却发现了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一直停留在泗水河岸。 看起来不似是要过河,但也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身上披着肥大的披风,将脸埋的很深,应是在泗水河畔待了多日。 墨书靠近时她尚还未察觉,看起来并不懂什么武功。 “谁?”女子猛然转身,抽出匕首遇刺,被墨书一把抓住。 兜帽滑落,露出了真容。 “贺夫人?”墨书有些诧异,试探性问了一句。 女子皱眉,表情阴沉: “你是谁?” “我是镇国将军府的侍卫。”墨书拿出令牌:“受命前来杀了孙关,带你回去。” 他诚然道出来意,然后顺势向泗水河眺望过去,有些好奇: “孙关在水上?” 林双玉仔细看了一眼令牌,这才收起匕首。 接着未答反问:“镇国将军府?” 墨书一愣,他显然未曾想到,这位贺夫人与他们家夫人竟不识得。 后又想起贺府的琐事,随即明了。 墨书同她解释道: “我们夫人,是林老丞相的外孙。” “外孙?” 时间过的太久,她又曾受重创。 林双玉百思不解,祖父的外孙,是哪一个外孙? 心中虽有疑虑,但是听到墨书说要去杀孙关后,便松懈了几分。 “他在水上,躲了一个多月了。 一直不敢上岸。”林双玉淡淡道 墨书颔首,难怪官府找了这么久,始终寻不到他的踪迹。原来是撑着船,藏到了水上。 这孙关本也是个船夫,平日里会做些载人过水的生意,得知出事的第一刻便想着逃命。 家肯定是不能回的,他左右权衡,最终认为还是水上更为安全。 一览无余,便是有人想害他,在水上的功夫,他还是有些自信的。 事发的第二日,孙关撑着船,一路向泗水的深处划去,然后躲在了河草里。 吃住在水上,倒也无需担心会饿死。 于是,他这一躲,便躲了一个多月。 什么时候回去他没有仔细想过,可这事关性命,自然是越久越好。 林双玉告诉墨书,她已经守在这里快一个月了。 泗水河岸宽广,可是想要找一个难以被人发现地方上岸,几乎没有。 只有这里,可能会是孙关靠岸后的一个落脚点。 这里树木繁多,杂草横生,藏一只船来绰绰有余。 她料定孙关会从这里出来。 她不会水,也进不去,便是进去遇到了孙关,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能力杀了他。 她只能等。 孙关等,她也等。 四下望了望,墨书心下了然,她所说不无道理。 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她现下似乎还不知晓贺大人已经为她顶罪,即将被处死的事情。 毕竟这里离廊平甚远,人烟稀疏,她又一直守在岸边伺机偷袭孙关。 便是有什么消息,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 “等孙关死了,我便会去投案自首。”林双玉转身,坐到了一旁:“杀人偿命,这些我都知晓。” 墨书放下了手中的剑,心道一声果然。 她还不知晓此时的西平,刮的是何样的风。 而这件谋杀案,也并非是杀人偿命这样简单了。 “这样等下去不知要到几时。”他解开身上的长衫,露出肌腱的上身。 林双玉阴着脸,微微侧目:“你这是做什么?” 墨书一愣,然后道: “杀人。” 五月的泗水河,河水依然冰寒入骨。 墨书赤。裸着上身,口中叼了一把刀,然后直接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他未理会林双玉的异样,心里只想着早些完成任何,回京复命。 不过半刻,入水的身影已游出丈外,渐渐看不清身形。 林双玉默不作声的望着她,这又忽想起,他方才的确说了,他是来杀孙关的。 将军府的侍卫,来杀孙关,这其中是有何内情? 入水之后,冰寒袭来,让人忍不住打颤。 墨书咬了咬牙,未曾多停,便直奔河中而去。 实际上,他并不知晓孙关的具体位置,只是心里隐约猜测。 孙关既是怕死,那必定会躲到泗水河的最深处,找一个十分隐蔽的位置藏身。 往深处游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手臂与腿开始有些酸痛。他强忍着不适,坚持往深处去。 如若他不能找到孙关,只怕是回程的水也难游回。 然后,不过半刻, 他当真隐隐约约看到了一艘船。 而那船上四仰八叉躺着的,不是孙关, 还能有谁。 墨书深呼了一口气,稍稍歇息。 接着又是闭气深潜,一路顺着船的方向摸了过去。 等靠近了船身,他悄悄浮出水面,露出一个脑袋。 然后拿起口中的刀,提力踩水,纵身而跃,便翻上了船。 孙关被带起的水浪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一个身影放大扑了上来。 他还未叫出声,甚至都未曾看的清楚。 刀进刀出,鲜血喷流,直接失去了意识。 墨书一刀直中他的心口,干净利落,手法极快。 想来,孙关连自己是怎么死,死于何人之手的,都不清楚。 将孙关杀了之后,四下望去,看到船上囤满了水中捞上来的鱼和一些可食用的水草。 有一些草鱼甚至被开肠刮肚,已经晾晒成了鱼干。 看来他的确是打算长久躲在这里,并无回案的想法。 不过这风吹日晒,食鱼吞草的日子,真的能坚持那么久吗? 墨书翻了翻孙关的衣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这下有些犯了难。 没有什么物件可带,他如何证明孙关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呢? 顿了一下。 望着手中的短刀,又看了看孙关仰露脖颈。 微微皱眉。 不知道这刀够不够快。 林双玉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 她在案上守了近一个月,也只是被动地等着孙关现身,再伺机出手,要了他的命。 而墨书下水去了不过三个时辰,接着便看到他幽幽地撑船返身上岸。 船停靠在岸,他大步跨出,然后道: “死了。” 林双玉一眼望到了,船上放着的,孙关的头颅。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谢谢。” 话中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墨书重新穿上长衫: “我不知晓你是否执念于亲自手刃,自作主张把他杀了。” “还请包涵。” 摇了摇头,她眼眶有些湿润,喃喃出声: “无碍,死了便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刻头颅,恨从心生,抑制不住地颤抖。 可见他已死,又有些不真实。 时过八年,方得报应。 墨书穿好衣服,蹬上长靴,绑好袖襟。 “随我回西平。” 孙关的头颅,被林双玉重新掷进了水中,想来再过不久,自有人会发现。 林双玉颔首,心甘情愿随他回京伏法。 墨书没有丝毫的耽搁,杀了孙关后,便想着立即动身,带林双玉返回西平。 未曾想,她却又要再留两日。 不知晓她意欲何为,但毕竟是夫人的表亲,须得尊着。 墨书应下,与她道:“两日后在西城门见。” 接着便不知去向。 林双玉独自去了廊平贺府。 她与贺同章的家。 依靠着残存的记忆,摸索到了路,然后来到了贺府的门前。 老宅旧院,屋门落锁,谁也进不去。 贺同章离开廊平时,并未将廊平的宅子变卖。 这里总归是他与林双玉成亲定居之处,也是他与妻子未出事前,唯一仅存的一点回忆。 如何舍得。 他做的很对。 对于林双玉来手,她人生的后十年,美好的光景也皆在这个府中。 虽然时间短暂,可那时初到廊平,贺同章的母亲还无消息,他们在唐叔与李叔,仅两个人的观礼下,拜堂成了亲。 贺同章兑现了诺言,给了她一家。 并在往后的八年里,待她如初,小心呵护。 郎有情,妾有意,夫唱妇随。 怎么,就未得个善果呢。 时光如梭,八年春华悄然而逝,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纯真的少女了。 她也无法再配得上贺同章的一心疼宠。 林双玉抚着贺府的门锁,心中是前无未有的安宁。 她弯了弯唇,似是回到了八年前初到廊平的那一天。 贺同章同她说:“停在这里,不再走了吧。” “我们在这里成婚。” 她满怀雀跃,小心翼翼地应下。 也想过做一个持家有道的贺夫人。 然而…… 如今,不管是一场噩梦,还是一场美梦。 一切都已结束。 也该醒来了。 林双玉身着男装,在廊平又转了几日。 她将曾经同贺同章一起去过的地方,又全都重新走了一遍。 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廊平。 她爱这个地方,却也恨这个地方。 如再有来生后世,不管为人为畜, 都不想再踏进这里半步了。 回程的马,步伐稍慢。 林双玉毕竟是名女子,墨书也不能同来时那样日夜兼程的赶路。 于是,从廊平赶回西平镇国将军府,又费了两日。 偌大的府邸拔地而建,坐落西平,威严盛气。 庄严肃穆。 ‘镇国将军府’五个烫金大字,林双玉并不陌生。 听闻魏将军故去已有两年多,如今这里也已经换了主人。 那是如何牵扯上的她? 这个祖父的外孙,又是哪一位。 她带着疑惑,随墨书一路进府。 淡淡地檀木香味,青丝缭绕,纱幔铺地,屋内锦绣奢华。 她正不解,一名女子忽推门而进。 华服玉妆,眉目清媚,面上带着浅浅地笑意,朱唇贝齿微启: “表姐。” 第25章 为何而死 白问月与魏央下了三日的棋, 局局皆是因为四劫连环而和棋。 导致平局。 一次两次,她尚还觉得是偶然。 可连下了三日,二十多局, 每一次都是同一个原因和棋, 白问月饶是再后知后觉, 也该觉察出这其中的诡异了。 那日沐浴时,从香问她那两幅画卷如何处理, 她才恍然想起, 魏央自颍州回来后,这两年旁的事情没做,去清若寺找慧一师父对弈倒是跑的勤快。 慧一大师是谁? 那是清若寺的住持方丈,北绍围棋第一人。 便是放到其他的国家,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白问月也曾有幸与慧一师父切磋几局。 然而,慧一师傅的棋艺风云变幻, 高深莫测,她着实不是对手。 开局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全然落败下来。 白问月似是不经意地向宋书问起:“将军去清若寺与慧一大师对弈。” “孰胜孰败?” 她这样问, 本也是客气;她从未想过, 魏央能胜过慧一师父。 却不曾想, 宋书思索了半晌, 然后认真同她答道: “大多数是平局, 运气好的时候, 将军能险胜半子。” 她端着杯子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声音不自觉提高:“险胜半子?” 宋书看到她的态度,心中了然, 夫人这是打探将军的虚实呢。 他微微俯身,诚然建议:“我陪着去的甚少,夫人若是想问,该是问墨书才是。” “哦。” 白问月放下杯盏,轻拭衣袖,漫不经心道: “我随口一问,不妨事的。” “那奴才……” “说来,墨书去了廊平几日了?” “怎么还不回来?”话中隐隐有些嗔责。 宋书欲退的话说了一半,低首又道: “七日。” 墨书回西平前,白问月依旧佯装不知地同魏央下棋,同之前相比,不但次数频繁,她还变得更加上心了许多。 一招招,一步步,再三思索,然后落子。 然而,还是和棋。 于是,白问月书也不读了,画也不赏了,得空便拉着魏央对弈。 魏央平日里也无其他琐事,多数都是逢邀必应,大有奉陪到底的架势。 除却分房一事,不知为何这两个人忽然又在围棋上暗暗较起了劲。 墨书离开的第八日,终得反京。 白问月正与魏央激战正酣,听到宋书来禀,她安然自若。 命人封了棋盘,然后离身,欲去见林双玉。 魏央习惯性要同她一起,却未曾想,被白问月淡淡出声拒绝: “将军还是留下吧,我们姐妹说些闺房话,您在一旁多有不便。” 她伸出手来,青葱细指带点了点棋盘: “刚好给您一些时间,看我劫棋后,您下一步该如何走。” 说罢,华服衣袖轻摆,盛意乘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魏央也不多言,面无表情重新坐了回去,然后专心研究起了棋局。 他仔细望着棋盘上的黑白交错,冷峻出声: “还不去跟上?” 宋书站在旁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又连忙追了过去。 又是时运不济。 宋书一走,凉亭里便仅剩下魏央独自一人。 他摩沙着手中的白棋,不自觉轻勾唇角,弯出一个隐晦的笑。 如今倒是连夫君都不喊了。 白问月随宋书一路轻步,他同白问月禀说,吩咐墨书将贺夫人带去了临南院。 此时正是非常时期,贺夫人必定是要在镇国将军府住下,如此刚好将她安置在临南院那里,省的来回奔走,引人耳目。 白问月颔首,赞声宋书做事的确周到。 百十米脚程,不肖一刻便到了临南院,将所有的侍从都摒退而下,白问月又吩咐墨书与从香守在门前等候,然后独自推门而入。 室内檀香怡人,新煮的茶热气浮升,她眼角含笑,弯唇轻语。 “表姐。” 林双玉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男装,头上带着男士发冠,一张雪白的面孔明媚动人。 便是穿着男装,也看不出半分男人的模样。 远山细眉,剪水秋瞳,再配上那副困惑不解,又十分警惕地表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痴傻的特征。 白问月自然知晓她早已痊愈近两个月。 倒是贺同章,此时怕还不知她已经全然大好,所以他前往廊平半月有余,都没能找到林双玉,不然绝不会放任她做如此危险的事。 白问月轻伸出手礼邀。 “请坐。” 林双玉轻皱眉头,满心疑惑:“你是?” 自顾自坐下,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再次邀礼。 见她一动不动,毫无与她多言的戒心模样,白问月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她道:“我是林丞相府林思荷的女儿,白问月。” “我是父亲,是本朝的太尉,白慕石。” “我的丈夫,是镇国大将军魏荣延的儿子,魏央。” “而你,是我舅父林广的长女,我的表姐,林双玉。” 她一五一十地道出所有,然后看着林双玉从冷漠渐渐转为惊愕,然后又缓缓松懈了心中的戒备。 “现在可以坐下,同我慢慢聊了吗?” 林双玉一时间有些茫然,似是回想起方才失礼的言行,有些举足无措。 “我……” 白问月柔声道:“无事,我都知晓,你先坐下。” 她轻手轻脚地坐下,忽然拘谨了起来。 “你不必介怀,我刚出生那年,恰逢林府迁南。”白问月宽慰她,将茶端奉在她面前:“你自然不识得我。” 林双玉借过杯盏,轻声“嗯”了一句,极力地回想起往事,依稀能忆起,八姑姑已然身故。 白问月酝酿了许久,忽轻声问道: “你,还好吗?” 她怔了一下,然后弯了弯眉眼:“很好。” 温婉轻柔的语气,楚楚依人的模样,哪里还有要置孙关与死地的戾气。 白问月不着痕迹轻叹了一声,如今林双玉已经安全接到了将军府,接下来的日子须得将她严加保护起来,不能出丝毫的差错。 现如今,她的生死早已经不单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了。 拿起杯盏,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这个似乎有些不善言辞的姑娘。 上一世,为了救贺同章,在查清案件之后,她同谢欢提议先杀了林双玉,再抖落出案件的详情。 到时证据与证人皆在,罪犯又已然身故,此案便没了再处置贺同章的理由。 最多也不过是治他个包庇的罪。 为了能够让贺同章活下去,谢欢派去的人并未直接对林双玉下手,而是转借孙关要了她的命。 她一直想杀孙关,可又弱不禁风。会遭遇失手被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反杀,必定是意料之内。 一切顺理成章,□□无缝。 而贺同章再如何想为妻顶罪,可她的妻子已经死在了别人的手中。 况且这个杀人犯还逍遥在外,安闲自得。 他如何能吞得下这口气呢。 遥回想起上一世贺同章尚在天牢的时候,谢欢便将林双玉已死的消息告知了他。 白问月久居深宫,只听说贺大人在牢里待了最后七日便回府了。 他出来后也不曾露出过半分伤心的模样,日日忙于公务,废寝忘食。 不过这个向来以仁爱宽厚的廷尉大人,此后便变得杀伐阴狠,暴虐成性。 完全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若非是林双玉死,这之后所有的事也不会如此顺谢欢的风了。 现在。 世事难料,这个曾被她间接害死的女人,竟然是她的表亲。 而眼下,她这位表亲,正坐于她的对面,无声饮茶。 白问月也曾想过,这场重生对她来说,究竟是意义何在? 让她弥补过往的错处,夺了谢欢的江山? 还是,让她扶正太后,彻底改了北绍的迂腐? 天机所在,太过深奥,她如何也参不透。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一杯茶饮尽,白问月同她一起放下了杯子。 她尽可能地平和,然后将眼下的事叙述给林双玉听。 “我知晓你杀了孙家的满门,也知晓你是为何而杀人。 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贺大人如今为你顶罪,身处天牢生死攸关,我知晓对你来说会有些突然,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心慌。 你只需安心待在这里,我便能把他救出来。” “眼下……” “我会去自首。” 林双玉打断了白问月的话。 她说:“人是我杀的,我会去自首,予木自然会无罪释放。” 她面上的惊色渐渐隐去,刚听到贺同章为她顶罪被关天牢时,似是有些慌乱,不过,只过了片刻她便镇定了下来。 她只要去自首,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何必惊慌。 白问月无声叹气,心道果然。 她虽然未与林双玉有过来往,但却深知此事不会如此顺遂。 劝林双玉活下去,比安抚贺同章,要难得多。 “你们一起活着,不更好吗?”她试探的问。 林双玉苦笑一声:“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我是罪臣之女,本就该死。”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也无再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我虽为女子,却也是将军之后,杀人偿命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自然是清楚的。” “予木他这样的博学多才,日后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绝不能拖累他。” 她同贺同章一样,一心只为对方着想,生命于他们而言,似是可有可无。 空气寂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白问月并不是劝不动她。 而是,未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去揭别人的旧伤,在上面撒一把盐。 林双玉不过是个平常家的女人,只想同夫君鸿案相庄,孝贤持家。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多残忍。 可现下如若不能劝解开她,那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又踌躇了片刻,白问月收起音笑,沉声问道: “表姐,你究竟是为贺同章而死, 还是为贞洁而死?” 第26章 泗水孙家 林双玉瞪着眼睛, 双瞳微缩,忽想起她刚刚那句“我也知晓你为何杀人。” “你……知道些什么?” 难掩心中的讶异,流露出些许惊恐, 微微失色。 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不可能。 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件事。 见她急张拘诸的模样, 白问月心底有些不忍。 对于一名女子来说, 无论是否已经嫁做人妇,‘贞洁’二字, 永远都是一生中的重中之重。 好女不嫁二夫; 这其中讲究的便是一个‘贞守’。 在北绍, 哪怕是丈夫恶劣成性,或是英年早逝,那也是断不能改嫁别处,与他人欢好的。 正所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无子从德。 婚姻儿戏非同小可, 如若结为连理,除非休妻, 不然便是要到死也只能是夫家人。 同旁人不清不楚, 乃是一大禁忌。 人所不齿。 至于未出阁的女儿家, 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 当年白王氏抱着白来仪两兄妹, 进白府的门时。 与其说排斥, 白问月更多的是折服。 白王氏身为未嫁女儿时, 为白慕石一个已有妻室的男人生下孩子。 且不说会遭受道德的谴责,声名狼藉,只要稍有不慎走露一丁点风声, 轻则也是浸猪笼的下场。 事情之复杂,便是闹到天子面前,也无理可说。 不过显然。 当初的白慕石对白王氏母子三人保护,如今看来,还是十分周全的。 至少在白王氏进门时,无人知晓他在外,竟还有两个孩子。 而白王氏之所以令人折服。 是因为她明知上了白府的门,定会受千夫指,万人唾,可她依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安然地做了白夫人这个位置。 好在白问月的母亲辞世较早,白慕石后续平息此事也未受太多艰难困阻。 一切平顺。 只是这白王氏在西平名门望族的女眷中,名声极差。但凡是些个略有教修的女人,都是不肯同她来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白问月的幼年过得颇为安和。 但总的说下来,还是一句话。 女子宁可守洁死,不可失贞活。 林双玉是丞相府里教养的千金小姐,自小跟着林丞相学礼知仪。 三贞九烈,守妇尊德,她自然比旁人看得更重。 从前是她失了记忆,成了痴儿,身智皆不由己。 谈何为理义去做取舍。 如今,她恢复如初,记起当年的不幸,果然不愿苟活, 也深感无颜再见贺同章。 白问月酝酿了许久,不知这话究竟该从何解释。 林双玉问她如何知晓此事,难道她要将前世的因果的全盘托出,告知她,若她这样轻易死了,贺同章此后必定过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日子? 可她又的确知道此事。 上一世,白慕石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林双玉所谓的秘密,自然在官府找到孙关,将一切说明后,他自己招了出来。 谢欢选择将这件事继续掩埋,未曾同贺同章提起。 同时他也保住了‘贺夫人’的名声。 把孙关无罪释放,也是为了给贺同章一个存活下去的借口。 这场有关于贺廷尉生死之夺的明争暗斗,最后以林双玉的死而画上了句号。 谢欢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举两得。 不过,实则上是一举三得,不过这都是魏央与白问月说起的后话了。 屋内因林双玉的疑问而陷入了寂静。 白问月再三措词,都深觉不能轻易妄言她的秘密,若是有何不当,只怕是人没有劝下来,反而让她坚定了寻死的决心。 这便得不偿失了。 空气又寂静了许久,茶水也早已凉透。 林双玉忽然起声:“我曾以为, 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白问月微微诧异, 似是不曾预料,她会与她袒露心声。 毕竟二人相识的时间不过短短半柱香。 敛起温婉,又露出一副坚毅的模样,眼中藏着隐约可见的悲痛,林双玉小心翼翼地开始讲起了自己的秘密。 “我自幼便懂得,女子的一生,活便是活个德字。 我这样懂得,自然也这样学得, 可我却无法这样用得。 我的一生,是为了嫁于他而活。” 她眉目中有了些许温情,淡淡说道:“我上过断头台,也去过阎王殿,从众星捧月,论为罪臣之女,再大的风雨我也算经历过了。 可我依然觉得我很幸福。 我同我的夫君,自小长在一起,彼此欢喜。 在丞相府时,为了嫁于他而迫切想要长大, 在永安时,为了能配上他,开始潜修女德。 后来同他离府,一直到了廊平,虽然都是些饱经风霜的苦日子,却也有说不尽的幸福事。 你可知为什么?” 她望着白问月的眼睛,忽然问了一句。 “为什么?”微微错愕,下意识反问。 “因为他许了我, 一个家。 我的父母,死于谋逆;我的弟弟,走不出阴影,死于金陵。 我从将军的女儿,成了见不得光的罪人。 迄今为止,我也不能同任何人说,我叫林双玉,我是林广的女儿。 我虽活着,可我却不能是我。 那我为何还要活着?” “是他问我说, 玉儿,你及笄后还愿意嫁给我吗?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我是不能死的。 因为我还没有嫁给他。 可是,我想要嫁给他,我又怕嫁给他。 他这样聪明,有着似锦的前程, 若是娶了我,便什么都毁了。 我有顾虑,但我又不能坚定。 他只一句‘跟我走吧’,我便奋不顾身地跟他离开了林府,同他置身这俗世洪流。 我想,便是真的会死,死在他的身边,也是好的。” 她面上露出浅浅的笑,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 “我并未奢求他会真的娶我,给我一个安稳。 所以我们奔波了六年,我从十二岁的小丫头,直至及笄,一直到我十八岁年, 我一次也未主动提起过, 让他娶我。 可他却比我记得还要深, 一直到廊平,他说不再走了。 要同我成婚。 我都觉得美好的那样不真实。 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想。 我爱的人,同样也深爱着我。” 似是回忆起了过往的旧事,她眼中微微闪动着星光: “我怀着感恩这世间一切万物的心,嫁给了我的丈夫。” “我很幸福,自然也想让他同我一样幸福, 所以当我得知,他母亲在泗水时,我真的是欣喜若狂。 我想,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的母亲坐于高堂,我晨昏侍奉,一家人团聚,总归是其乐融融的。” “廊平是富庶之地,泗水却因为一道泗水河,格外偏僻。 他的母亲,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在外二十年,你知晓她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吗?” 光色缓缓隐去,声音忽然呜咽暗哑,眼眶有了红意。 白问月轻轻颔首。 她知道的。 一个女人在外漂泊,不比男人,无所依附定然是活不下去的。 白问月依稀记得,这个贺氏似是经历了两次被骗,从川临到良河,最后被卖去了廊平。 谢欢虽说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可白问月却总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廊平泗水,孙家本也不富余,家中四个儿子,个个都是未曾娶妻的乡野村夫。 孙关的父母攒了些钱,几经托人打听,这才买到了比孙关大了三岁的贺氏。 贺氏被卖,有何能力反抗? 为求活命,她只道自己不愿与孙关结为夫妇,但却愿意做个下等的侍婢。 通房伺候。 虽不知她心有何意,孙关的父母总算是应承了下来。 只道是无妨,能生孩子会伺候人便可,什么名头不打紧的。 然而,却未曾想。 贺氏在孙家待了十多年,肚子毫无动静,一无所出。 按照孙母的话来说,不过是个会做粗活的贱婢。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还算什么女人? 一直到天和十年,林双玉带着珍儿与唐叔前往泗水孙家,想要接走贺氏。 她们去时,撑船的船夫,正是孙关。 孙关活了三十多年,久居泗水这个村野之地,哪里见过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言一行皆是温婉,一举一动皆是动人。 瞧的他眼睛都直了。 再看看她身旁的那位丫头,虽然不比这位小姐,却比他家中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好太多了。 唐叔心中明镜,站于小姐身后,遮挡了些许视线。却无法阻止他一这路上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这二人看。 毫无礼数可言。 船撑到了泗水,寒暄问话两句,孙关这才知晓,这位貌美的夫人,原是要去她家。 林双玉说,她来寻一个人,名叫贺秀婉。 孙关一听,眉开眼笑,连声道:“我识得,我识得,她是我家的侍婢。” “侍婢?”珍儿在一旁微微蹙眉,她们未来的老妇人,怎的会给这种下等人做侍婢。 鄙夷的神色毫无遮掩。 林双玉不着痕迹地将话带过,只问: “她现下在哪儿?” 孙关心中虽然不悦珍儿不屑的轻视,却也满心欢喜地将他们带去了孙家,并且见到了贺氏。 林双玉与贺氏还算顺利见面,可彼此皆都不识。 贺氏冷言冷语,无心与她多话: “找我有何事,赶紧说,我还有一堆活赶着做。” 林双玉微微有些窘迫,只道出贺同章这个名字,她才忽反常态,喜极涕零道: “我知晓,那是我的儿子,名字正是我取的,他腰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他竟还好好地活着!” 贺氏激动之色言于其表,听到胎记时林双玉红着脸微微点点头,这便算是相认了。 剩下的便只要将贺氏带回廊平,等贺同章回来两人见面后,再进一步确认。 然而,当林双玉表露出,愿意高价为贺氏赎身,将她带走时,却遭到了孙关父母的严声拒绝。 “我们一家人指着她过日子,她走了我们还怎么活?” 第27章 闹出人命 当初, 孙关的父母将贺氏买回家里,也不过是只花了四两银子。 林双玉一出口便给了五十两的天价,本以为这个价格定是合人心意的。 至少将贺氏赎回, 是绰绰有余, 哪曾想竟会被一口回绝。 出乎意料。 孙关的父母, 是一对名副其实的草木愚夫。 平日里唯利是图,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与人争执的面红耳赤。 只要能占得到一丁点便宜, 那必定是不择手段, 当仁不让的。 起初,听到林双玉给出的价格,他们几乎要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跃,欢呼出声。 可这两人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善于算计;不过是片刻间便恢复了冷静,琢磨出了‘生财之道’。 他们见林双玉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似平常的富贵人家。 区区五十两银子,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九牛一毫, 微不足道。 既然她认定贺氏是她的婆母, 关系非同一般, 定是无论如何也要赎回去的。 不说不惜一切代价, 至少还是肯出点血的。 孙氏夫妇互相望了一眼, 四目相对, 只字未言心中便拿定了主意。 这样来钱的买卖,主动找到了家门口,不趁机血赚一笔。 如何对得起老天爷的苦心安排? 孙氏作势冷哼一声, 翻出了个白眼: 她道:“这个女人我们家里住了十多年,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都是我们孙家的。 我们把她买回来,不说花了多少钱。 本也是为了让她给我们孙家传宗接代,她可倒好,来了这么多年,连蛋也未曾下过一个。” 孙氏一副刻薄的模样,似是天经地义道:“自打她进了这个门,做饭洗衣大小轻重活,皆是她一人包揽。 我们一家人都指着她过日子,如今,你要把她赎走。 她若是走了,我们还怎么活?” 只听过无理取闹,却未曾见过这样的胡搅蛮缠。 孙氏趾高气扬,俨然觉得自己得理,自然不能轻易饶人。 一番话说出口,林双玉心下了然,她不过是拐着弯表示。银子给的不够。 既是明白了意思,她于是便顺水推舟问道: “夫人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人?” “五百……” “五千两!” 孙关的父亲在一旁未作声,听到林双玉问价,欲开口报价,谁知被孙氏抢先一步,将价格又翻了十倍。 在门外坐着的几个儿子听到屋内的谈话,皆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 五千两! 这样的天文数字,是他们一辈子想也不敢想的。 “五千两?” 珍儿惊呼出声。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让你们去抢。我看也抢不到这么多。” 丝毫未曾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 孙氏阴沉着脸,怒眉瞪眼地望着她,大声喊骂: “没有就给我滚!别站在我的家里碍事!” 林双玉面露难色,这五千两着实有些太多。 若是五百两,她尚还能拿得出,可这五千两,怕只是写信回了林府,也需要一段时日的周转。 眼下,她已经见到了婆母,孙氏也已经说出了心价;她望了一眼贺氏,只见她噤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似是在这里久受压迫,心中有畏。 “能少些吗?”林双玉试探性问。 孙氏厉声严拒:“不能,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这……” “小姐。”唐叔站在一旁忽然喊了一声。 他轻声道:“您对老夫人知晓甚微,此时还断不能确定这名夫人便是少爷的家母,不如我们先行回府,具体事宜等少爷回了再做打算。” 唐叔心中盘算着,他诚然又道: “这位夫人住在此地,似乎也不会远行,等商议出了结果,我们再带钱来赎人,也为时不晚。” 闻声,林双玉还未答应。 贺氏缩在角落里听到了这番话,忽然异常激动,她撕扯着嗓子喊道: “我是同章的母亲!我是的! 他是我的儿子,名字是我取的! 我天兴三年生下了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这样的激动陈词,看起来颇为吓人。 ‘啪’。 孙氏抓住贺氏顺手扬了一巴掌,恶心地啐了一口: “呸!” “你个不知检点的女人,口口声声说未曾婚嫁过,如今突然便有了一个二十岁的儿子,丢了儿子又要认回去。 不要脸!” 她一把将贺氏拉近,指着她的鼻子骂:“莫说是五千两,五万两也抵消不了你这贱人对我孙家的欺骗。 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 一生一世做牛做马吧!” 贺氏面色极致惊恐,身上不住地颤抖,似是马上要哭了出来。林双玉于心不忍,正要出手解救,唐叔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微微摇头。 这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再三思索,忍下痛心,她抿了抿唇: “我家管家说的倒也有理,我一时拿不出这些银子来, 初次登门,也确实不适宜立刻将人带走。” “待我回去同夫君商议后,再做定夺。” 言闭,林双玉微微俯身,作势转身便要走,谁料一直在趴在门窗外的孙关听到这里,忽然乱了阵脚。 他心下着急,一个箭步冲进了屋里,伸手挡门拦住了去路: “姑娘,先莫要急着走。” 言语急促,又吞吞吐吐:“不过是个婢子,你若是想赎,便赎去罢。” “不成!”孙氏呵斥出声,她三步并两步走到孙关面前,伸手拧住他的胳膊,骂道:“你糊涂了,她走了,谁给你生孩子?” 孙关吃痛,龇牙咧嘴地赶紧求饶:“不是的,娘,不是。” “你还没有听我说完呢。” 事情似有转机,林双玉清眸明亮,连忙问出声:“有条件?” 海口敲诈,只怕是得不偿失,不如退而求其次。 从孙氏的双指下挣脱,孙关一边搓着胳膊,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自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珍儿不满地皱着眉头,打从心底极其反感这个地方,还有这些人。 孙关忽然厉声,对着她喝声:“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女人,我们家里花钱买的,有契书字据。 怎么,你们想把她带走,不想给钱?还不让人谈条件,想空手白白带走?” 他冷笑一声,不留情面的羞辱珍儿: “要不要脸?” 珍儿恼羞成怒,她久居丞相府,贴身伺候小姐;虽是个丫鬟,却也处处受人尊重,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她正欲开口反驳,林双玉出声阻止了她,然后看着孙关,轻声问道: “什么条件?” 闻言,孙关狡黠一笑,似是阴谋得逞。 他笑眯眯地说道:“也没什么条件。” “不过是,你们把我的媳妇带走了,自然要再给我说个媳妇。” 他直勾勾地盯着林双玉的脸。丝毫无所避讳,然后问:“这不过分吧?” 轻咳一声,唐叔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一步,将林双玉护在身后: “婚亲之事,讲的是双方情愿,这位公子提出的条件,确有些难度,不过也并非不可。” 他看出这地方不能久留,得尽早脱身。 唐叔言语飞快地与他周旋:“待我们回去与少爷商议后,定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回去?”孙氏站在一旁听了半晌,忽又出声:“我看你们也不用回了。” 她一把抓住了珍儿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两眼: “我看这个就挺好,婢子换婢子,再加五百两银子,你们也不亏。” 这母子二人堵在门边,珍儿被孙氏的黑手紧抓着不放,嫌恶之心言尽其表,下意识挣脱,力道控制不稳,一把将孙氏挥到了地上。 ‘啊!’ 孙氏一声惨叫,将门外的另外几个孩子全部引到了屋内。 一间小小的屋子,顿时站满了人。 孙关从撑船时便一直看珍儿不惯,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丫鬟,被贱卖的仆人罢了,哪里来的高人一等的模样? 他上去一把抓住了珍儿的头发,不顾拦阻,大力将头撞向门框,口中不忘辱骂:“小贱蹄子,在什么地方你也敢动手动脚?” “我让你嚣张!” ‘咚!咚!’ 头部撞击在门框上,发出震响。 见状,林双玉连忙上去解救,唐叔还未动身便被孙氏其余的几个儿子围住,寸步移不得。 孙关心中憋着气,又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手上不禁力道凶猛。 不知道撞了多少次。直到门框上满是血迹,珍儿的喊叫渐渐沉了下去,贺氏躲在另外一个墙角,大声惊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孙关从失智中清醒,这才慌乱松开,说不出话来。 林双玉扯着珍儿的手一顿: “珍儿,珍儿。” 身体瘫软倒在地上,柔弱无骨。 林双玉慌乱将她抱起,连唤了几句,都没反应。 颤抖地去探鼻息, 没了呼吸。 眼泪夺眶而出,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孙关:“你们!” “你们竟然——” 她措词了许久,最后只道:“欺人太甚!” 另外一边: 孙关的父亲与几个儿子见珍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忽然慌了神。 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本也只是为图个财,却未想到会闹出人命。 “大哥……这……眼下,这怎么办?”老二恍惚出声。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几人皆都方寸大乱,唯有孙关的母亲孙氏,当机立断。 她咬牙道:“还能怎么办?!” “绝不能让他们走了,他们一走,报了官,我们一家人都要偿命!” “这……”孙关的父亲有些迟疑。 “这什么!”孙氏骂道:“你自己想死,莫要拉着我们,生了四个儿子,都没让你老孙的香火传下去,如今也不用操心他们娶妻生子了,全都给这个女人偿命好了!” ‘扑通!’ 孙氏的小儿子忽然跪在了地上,涕泗滂沱: “娘,我不想死,人不是我杀的。” 第28章 为何而生 “别哭了!” 孙关忽从惊慌中回神, 怒斥了一声。 “先把他们关起来。”他指了指躲在墙角的贺氏: “还有那个女人,一起关了。” “关了之后呢?” 孙关的父亲忧心忡忡,神色有些慌张:“总不能关一辈子吧?还要给他们饭吃。” “我们哪里来的钱?” 不等父亲说完, 孙关从地上强拉起林双玉, 连拖带拽。 此时他早一改之前的惊慌, 满面狠戾。 事已至此,只能破罐子破摔, 地上这个女人是死有余辜, 区区一个贱婢,颐指气使些什么? 自古以来,妓不如婢,婢不如奴,奴不如贫。 他们再如何穷苦,也是正经的百姓人家。 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卖身为奴的婢子不屑一顾了? 说的好听些是个婢女, 说白了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妓子罢了。 她有何资格嫌恶? 孙氏毫不犹豫,连忙招呼丈夫前来拖拽尸体。 她嗔道:“这些事情, 等把人埋了再说!” 林双玉坐在地上抱着珍儿, 被孙关一把拉起, 忽然慌了神, 惊恐失色: “你要做什么!” 唐叔眼疾手快, 趁着孙家这几个儿子慌神之际箭步冲了过去, 与孙关拉扯: “放手!” 他紧抓着林双玉不放,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 屋内一共十个人,除却死去的珍儿, 还有一个毫无作用的贺氏,剩下的八人中,有五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情况之糟糕,不亚于西楚霸王渡乌江。 四面埋伏,八方包围。 绝不能撕破脸。 这是唐叔的第一个反应。 他迅速调整了状态,然后缓和神色,尽量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失手打死了婢子,我们还是舍的起的。 你若是伤了我们夫人,那可就不是同一回事了。” 珍儿死了,他也很心痛,可眼下绝不是因伤神而发怒的时候。 想尽办法保护夫人才是。 唐叔的思绪转的飞快,他同孙关周旋道: “我们来时,阖府上下皆知到了你泗水孙家,你们这样急中出错,一味的想杀人灭口,只怕才是惹祸上身。” “绝非明智。” 孙家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望去孙氏,只见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似是也觉得他所言非虚。 略有道理。 “那你们如何保证不会追究?”孙关的父亲试探性地问。 唐叔将林双玉从孙关的手中解救下来,然后挡在身后,他漫不经心笑了笑道:“还需要保证吗?” “我们的老夫人在你们家中,若是轻易状告你们,累及满门,自然也有她的一份。” “我们跋山涉水寻了这么年,会把自己的夫人送进牢中去不成?” 他又道:“这丫鬟一向礼数不周,原本也打算要发卖出去的,现下死了,倒省了些事。” 话说的言之凿凿,无可置疑。 众人皆都将信将疑。 孙氏夫妇与孙关心中虽有疑虑,却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进一步的继续。 事情似有转机。 然而。 瑟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贺氏,听到罪责会波及自己,又莫名地激动了起来。 “不可能!”她大声嚷着: “我原籍尚在西平,我也从未改过姓氏, 凭什么连累到我?!” 她话说的歇斯底里,极力想撇清楚身上的关系: “人是你们杀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着又指着孙关道:“他才是杀人凶手,你们都是同谋。” “治罪也是治你们的罪。” “我是清白的!” 一番话说罢。 唐叔面未改色的脸忽然一沉。 暗道不好。 这夫人……如此失智? 现下看来,倒是和这一家人不谋而合。 说是他们少爷的母亲,他是绝不会信的。 另一边。 孙家众人这才恍然醒悟过来。 当初买来贺氏,她不愿改籍下嫁,非要做个什么侍婢,只签了一张无籍的卖身契。 幸得她提醒。 如此说来。 那这两人是绝不能放的! 恐酿成大祸。 不过三言两语片刻之间,局势一改再改。 纵使唐叔如何聪明才智,可如何抵得过贺氏这张没遮拦的嘴? 没了让孙家人放心的缘由,还如何取得他们的信任。 唐叔哪里知晓。 这贺氏当初为了找一处宿栖地,委身来到了孙家。 未曾想这一家人个个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这十多年里她受尽折磨,如今终于有了能脱离苦海的机会。 她是死也不会轻易撒手的。 话听了一半,知晓唐叔欲带着这位小姐先离而去,她心中恐慌,连忙出声辩解。 害惨了他们。 廊平本是富庶之地,物阜民安;可偏偏一个泗水,因来往不便而贫瘠无烟。 他们本不是廊平本地人,对泗水知之甚少,打探消息时也仅得知这孙氏一家爱财如命,是有名的斗筲之人。 却不知,是何样的胆大妄为。 杀人埋尸,软禁灭口。 室内寂静,一片沉冷;续了一杯凉茶。 林双玉坐在凳子上,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八年过去了,再回忆起来,依旧似是昨日噩梦。 她喃声道:“我本不该去的。” “泗水那样的名声,我便是去,也该带两个得力的家仆。 是我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太过心急。 这样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如何也想不到,竟会让人搭上性命。” 毫无征兆的危机,防无可防,最为致命。 因着贺氏的一番话,林双玉与唐叔最终没能全身而退。 孙家将三人关了起来,之后又恐贺家人找上门来,终日忐忑不安。 林双玉的回忆是在孙关将自己软禁之后而终止的。 她模糊记得,孙关欲对她不轨,她宁死不从,推搡争执间,头部不小心撞到了墙角,之后便直接不省人事了。 至于是怎么逃出来呢,唐叔又是如何死的,她全然不知。 唯一隐约能确定的,是她被孙关玷污了清白。 凉茶成了空杯,白问月轻声长叹。 林双玉会这样与她推心置腹,倒出所有;是她未曾料到了。 她自清醒后,许是一个人藏的太久了,压得无法喘息。 “我求死,不是因为我将贞洁看得重。”她忽然又出声,直直地望着白问月的眼睛,说道: “是我太爱他。” “换做是你,你还能继续待在他的身边吗?” “为何不能?” 白问月反问出声:“你本无错,世间也未曾对你公平。” “为何要死的你,而不是别人呢?” 问完这番话,她微微一愣。 这才迟迟明白过来其中的深意。 林双玉与她所说的,并无差别。 她也的确做到了未让旁人继续心安理得的活。 不惜远赴千里赶到了廊平,也要杀了孙关一家。 这正是她的答案。 林双玉神色柔情地望着白问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她的八姑姑。 林家的女儿,该是这副毫不示弱的模样。 “你说的的确对。 我死是无可厚非,可那些人,同样也逃不掉。” 她面露坚毅,不似方才的温婉,沉冷出声: “无论何时,我谨记我是丞相府的小姐,礼义廉耻视为最重,万不能辱了林府的名声。 也绝不做有损林家人威名之事。” “可同样的,我也是将臣之后, 我父亲便是一时谋逆被斩,那也曾是杀伐果断的大将军。” “兔子急了方会咬人,我又如何能任由他们欺辱,然后继续苟活于世?” 林双玉面目狠厉,笑的冷毅,口中的愤恨如刀似剑。 岁月虽无情,却也使人成长。 弹指一瞬,八年悄然而逝,不知是说她变了,还是从未变过。 “所以,你把孙关一家皆都毒死了。”白问月与她轻声叙述总结。 又问:“不怕吗?” “怕什么?”林双玉淡淡地望着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若失败了,也不过是个死,我也并非未死过,为何要怕?” 说的倒也有理。 她不屑道:“一包砒。霜投在了井里,他们便全死了。 这样的简单,几乎让我以为是个梦境。” “是不是很可笑?” 已无茶可续,白问月捏着杯子,心绪波澜无惊,似是慢慢找到了她心中的结。 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林双玉思索了片刻,不以为意: “那孙氏死前,我去看了她一眼,她果然认出了我,瞳孔瞪的很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那个屋子里,是她的儿子与孙子,是她孙家的香火。 她如何能想到,过去了八年之久,我还能再回去呢?” “我自己也未想到过。” “既然孙关一家都已经死了,那你执念的究竟是何处。”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所在。 微微一怔。 林双玉神色暗淡了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懂。” “你没有同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我再无任何颜面与资格,与他站在一处了。” 这一刻。 白问月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这些自古以来的圣训名言,不仅是男人用来束缚女人; 它的可怕之处是,随着时间的增长,女人自己便会主动背负起枷锁,将自己束缚起来。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这样一个主动背起枷锁的人。 她没有经过这样的事,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更无处得知,如若有一天她遇到这样的事,会如何做。 可她却能感受到,林双玉,正是母亲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五月初始,听闻清若寺的桃花开了,魏央说过些日子要带她去看一看。 她想着许久未见慧一师父了,也该去拜拜。 或许,贺同章也该带着林双玉去赏一赏。 两人经历了这样多的千难万险,也该去看一看这世间的良辰骏马。 如果她是因贞洁二字不愿苟活,她尚还有劝解之言。 可她不愿玷污自己与贺同章的爱情,她该如何说呢。 话说到了死出,屋内又重新陷入了静寂。 叩叩。 敲门声忽起,还未答话,便见魏央提着一壶新煮的茶推门而进。 盛光打在身上,面孔有些模糊,只听他冷峻沉声,喊了一句: “贺夫人。” 第29章 似有内情 风和日丽, 碧空如洗。 墨书依照宋书的吩咐,将贺夫人带去了临南院。 夫人来时,他简单回了两句话, 白问月默默地听着, 然后摒退了左右, 让他与从香留在门外。 严禁任何人上前打扰。 他无声颔首。 夫人前脚刚进去,宋书后脚又返身回来, 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王爷有找。 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与从香招呼了一声:“我先过去一趟。” 然后便走了。 穿过两个回廊,行过一个木桥,来到将军府里后园;后园中有一座凉亭。 清风徐徐地吹着,风草花香怡人。 凉亭里那个手执黑白双棋的男子,如雕刻般的五官,清冷俊逸, 面无别意。 专心致志地在下棋。 墨书走上前,灰白的青石, 跪地行礼。 “将军。” 一颗黑子落下, 魏央目不转睛地轻声嗯了一句, 然后问道: “查出来了?” 让他远赴廊平, 既要杀了孙关, 也要带回贺夫人。 除此之外, 还有另外一桩任务。 ——查清孙贺之间的旧怨。 魏央让墨书所查的旧怨,并非是林双玉与孙家结恨的旧事。 而是旁的人都未曾在意的,贺氏的‘怨’。 当初, 贺同章顶罪时,声称自己下毒手,毒死了孙家十三口,其因由是孙家曾苛待过他的母亲。 而后来,他从贺同章的口中也正得知,贺氏的确曾寄居孙家,并且有十年之久。 魏央所在意的是,贺同章的母亲贺秀婉,究竟是何人? 为何会住在孙家? 她的儿子养在丞相府里,她却沦落偏僻之地,寄人篱下。 这,难道不令人费解吗? 墨书所要查的旧怨,与其说是‘怨’,不如说是‘因’。 只有一点一点地将贺氏的来历揭开,仿佛才能解惑,为何谢欢会那样地神定气闲。 十分有把握地将圣旨一压再压。 起初,他也曾怀疑过,这或是谢欢与贺同章连手,为吊白慕石而做的一场戏。 可这后续的种种,甚至还牵扯出了林家,他便晓得,贺同章对于此事,应当是一无所知。 不然,他断不会没有思虑到林府这一层。 更不会冒着林双玉被斩头定罪的风险,去做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 那谢欢呢,他对这件事又知晓多少? 他对贺同章又知晓多少? 贺同章与他而言,在此次事件里,充当的又是何样的角色呢。 魏央只是在心里,隐约猜测。 谢欢远坐在深宫,看似对这件事,除却一昧地想要保全贺同章外毫无瓜葛。 实则,他才是那个背后推波助澜,搅弄风云的人。 不过他目前尚没有具体的证据,不过是靠着蛛丝马迹和一丝警觉,在心里妄自揣测罢了。 若是真如他所想, 那他倒真的还要再另高看一眼谢欢。 这些年来,确实又聪明了不少。 墨书跪在地上,身形坚稳,他直言道: “一无所获。” “贺氏前后在多处地方安身,廊平似乎并非是她的故处,除却已经死了的孙家人,无人对她知晓任何。” 魏央手上换了白子,心中似是早有预料。 若是如此简单查了出来,谢欢也不会这样大摇大摆地将事情推出水面了。 太后也非庸人,只要稍加思索,从贺氏身上查起,他的计划必然露出马脚。 “那孙家呢?”魏央又问: “可有查出什么?” 墨书诚然又答: “也未查出。” “孙氏一家乃廊平泗水的当地人,无其他特别的身份。 与贺氏也是简单的奴仆关系,她在孙家待有十余年。后因贺大人寻母至廊平,才将其赎身接离。” “并无其他异常。” 魏央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心中饶有兴趣的思索着。 奴仆关系? 难怪贺大人会有虐母这一说了。 “看来,你此行一无所获?” 墨书垂首,自知有罪: “属下该死。” “回去吧。”魏央淡淡出声吩咐: “记得给夫人续壶热茶。” 她们一时半会,许是说不完的。 音落。 墨书从地上起身,正欲离去,忽又停了下来: “将军,有一事,与贺氏无关,但颇为蹊跷。 属下不知是否该说。” “哦?”魏央似是被他的话吸引,停下了手中的落棋。 “何事?” 墨书道: “是贺氏回贺府之前的事情。” “在贺氏返身贺府的那段时间,孙氏家中,无一人在家。 我本为查贺氏,走旱路行到泗水,多处打探皆一无所得。后来寻到了贺夫人,又杀了孙关,她提出要多留在廊平两日。 我心系重务,又跑了一趟廊平,去了孙关在出事前,探的那门亲戚家中。” 魏央收回了目光,又开始继续手中的对弈,示意他接着说。 “问起孙家的事,他只称来往的甚少,一年也不过走动两三次。 可是八年前有一件事,他却记得极其清楚。 因为一向鲜少走动的亲戚,在天和十年的这一年里,在他们的家中,住了两个月之久。” “而且还是举家‘投宿’。” 的确蹊跷。 有家不回,为何要住在别的人家里? “依稀可以得知,正是在这两个月里,贺氏带着林双玉回了府。” 魏央不动声色地下着棋,心下猜测。 贺同章似是提起过,她的夫人回府后,身边只有一个贺氏陪同? 带去的两个仆人,好像皆都死在了泗水。 这才引得大病初愈的林双玉,不顾一切也要回到孙家报仇雪恨? 颇有些牵强。 魏央忽又想起,她的夫人倒是十分明了这其中的内情,他也未曾问过,这贺夫人杀人是怨从何来。 而且,为何贺同章的模样,看起来似是也同样毫不知情? 魏央淡淡问一句: “查出了内情?” 墨书道:“贺府的两个下人死在了孙家,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可知这孙家人远奔廊平,是逃命去了。” “但贺夫人的怨恨,恐不仅此。” 墨书顿了顿,又接着道: “属下斗胆猜测,约是她知晓自己被孙关辱了清白。” 魏央动作微微一停,瞬间明了所有。 贺氏寄居孙家、林双玉痴傻、孙氏逃家、八年后林双玉投毒灭门、再到贺同章顶罪、林双玉自首。 事情的始末串联起,所有的起因原是这孙关色胆迷天,毁了林双玉的贞洁? 他忽想起那日白问月看着贺同章的《比翼双飞图》,让他差墨书去廊平杀了孙关。 道了一句:“该杀。” 的确该杀。 女子一向将贞守看的最重。 辱人贞洁,比要人性命,更为可恨。 棋盘上横叉交错,局势阴晴不定。 魏央思索了许久,难怪夫人不让他同行去见林双玉。 确实多有不便。 既是如此,那他也无需多问,夫人定能处理好这一切。 过了须臾,魏央冷峻出声,对墨书吩咐道: “去吧,此事莫要再对任何人说起了。” 算是暂告一段。 言罢。 墨书在原地踌躇了许久,未有离身的意思。 魏央抬眼望去,沉声问道:“还有事?” 只见他有些犹豫道: “属下只是猜测,贺夫人……或许并未失贞?” “嗯?”魏央放下的手中的棋子,提了半分兴趣: “何出此言?” 墨书回想起,那日他将刀架在孙关的这位亲友脖子上,他只当自己是灭门孙家的仇敌,为求保命口不择言,把知晓的一切实情都吐了出来。 这其中多是孙家曾做过的一些旧事,不堪入耳。 主要让他记忆深刻是因为。 许是时间过去了多年,孙关曾在醉酒时与他吹嘘起,自己也曾耍过手段杀过人。 他这一生兜兜转转,前后有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贺氏,还有一个是与他不清不楚,同村的寡妇。 除却这些,还有一个长相如出水芙蓉的富家小姐让他记忆犹新,夜思梦想。 可每每提起这件事,孙关都忍不住啐出声来骂娘: “娘的,就差一点点,老子就得逞了。” 可这小姐是何人,发生了何事,再往下问具体的详况,不管他喝成何样的烂醉如泥,皆不肯再继续说半个字了。 墨书初听这件事时,孙关刚被他杀了不过一日,想到贺夫人的恨之入骨,他自然会把这名出水芙蓉的女子联系到她的身上。 若不然,以孙关这样的身份,怕是一生也难见贵人小姐的真容。 他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于魏央。 魏央静静地听着,手上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待他把话说完,一盘残棋也恰好结束。 四劫连环,和棋。 下的多了,他渐渐连白问月的棋性都摸得十分清楚。 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却又招招凶险,直戳要害。 然而。 比他,是还略差几分。 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魏央从凳子上起身,轻拂长袍。 “走吧,去看看。” 墨书一脸困惑,却也未曾问话。 只跟着魏央的脚步,去了临南院。 天色正好,眼见要到了晚膳时分。 魏央想着,说了这样久都未曾传来半句话。 看来这个贺夫人,一定也是个身有钢骨的女人。 他的夫人,足不出门,却尽知所有的事,一切皆在掌握。 但她那日同贺同章说话的样子,似是并不知晓这林双玉,失贞还尚不能定论之事。 如此说来,他的夫人, 还是有一些可爱之处的。 让宋书煮了一壶热茶,他提着茶水,轻声敲扣,推门而入。 似是来的正是时候,屋内寂静如斯,他沉了沉嗓子,尊声称了一句: “贺夫人。” 林双玉困惑地望着他,面生不识。白问月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墨书,微微皱眉,却对他道: “你怎么来了?” 顺手将门关上,他贴着白问月坐下,理所当然地回道: “换茶。” 第30章 牢房走水 林双玉自痊愈后, 便一直活在痛苦与挣扎里。 贺同章陪着她医了八年,从廊平到西平,一日也未曾想过要放弃。 喝遍了所有的药, 也试了所有的偏方。 如今终得医好, 她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噩梦惊醒。 往事似翻江倒海般涌回。 孙家成了她永远也忘却不掉的梦魇;孙关对她来说更是如同魔鬼般的存在。 见她渐渐好转, 贺同章喜形于色,一日比一日地对她柔情蜜意。 她如何能忍心欺骗他的感情? 又如何能让彼此的一番真情, 染上永远也洗不清的污点。 既不能开口将实情说于他, 又不能让往事随风,佯装岁月安好。 与孙家,更不能轻易善罢罢休。 林老丞相曾言教过贺同章, 说是这世间的女子多分为三种。 一种是平日里柔弱温婉,实则遇事坚韧果敢的; 一种是外表看似针锋外露,实则内里怀有春日的; 至于这第三种, 便是他的幼女林思荷这样,天性既是温柔坚贞, 却又心怀猛虎志攀峰。 可谓是, 活在性别之外的人。 彼时, 贺同章并未质疑尊师口中的思荷姐, 是何样的与众不同。 他薄着面, 思索了许久, 只怯怯地问了一句: “玉儿是哪一种?” 林承和蔼地笑笑,似是猜到他会有此一问;轻抚着他的发顶,笑同他道: “玉儿自是第一种。” 他直言: “若真有天崩地裂闻于前的那日, 你便可得知,她又有怎样的风雨不动安如山。” 话说到一半,他顿声敛起笑颜,忽然正色又道:“这丫头性格执拗,只希望你们莫要有此不幸。” “你定是劝不动她的,予木。” 师尊的教诲,字句皆是真理。 他从未怀疑过。 时光荏苒,如流星赶月。 贺同章当初虽听得一知半解,如今却也晓得师父,一语成谶。 林双玉果然如同林承所说,真的遇到泰山崩于前,也绝不会自乱阵脚。 魏将军回到西平,林广一家被捕那日, 林双玉未曾有过半点哭闹,便是知道自己会被斩首示众,死于朝乱。 也仅仅是在心里悄悄惦念些贺同章。 虽是害怕,却也接受。 到了十多年后的今日。 身为罪臣之女,贺府唯一的夫人,做了八年的痴儿。 一朝醒转,便忆起惊天变故。 她受辱于孙家,失洁于村夫。 活? 自是无颜再活。 死? 那黄泉路上也绝不会是她一人。 饶是贺同章与林双玉自幼青梅竹马,夫妻八年。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也会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这一天。 穷鼠啮狸,困兽犹斗。 物极自当必反。 如今孙家悉数皆死,她尘愿已了。 贺同章坐于天牢,生死未知。 任由白问月如何巧舌如簧,词严义密。 她只认自己的理。 一死换一活。 与贺同章的想法,如出一辙。 这便又是,林承所说的另一个执拗了。 白问月心中微声长叹,她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曾与林双玉有过交集。 如今这一番言论,忽觉得她的固执。 同魏央倒是有的一比。 屋里的茶早凉了多时。 但也喝了个七七八八。 魏央换水时察觉到水量过少,不用多想也知晓这二人喝了不少。 不由地有些嗔怪: “天还未转热,凉茶不宜多饮。” 两人屏息凝神说了这样久,心无旁骛。 若非是魏央说起,谁也未曾分出心来,发现茶水已经凉了。 “棋呢?”白问月淡淡岔开了话题。 魏央余光中望见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替你下完了。”他还特意强调道: “四劫连环,和棋。” 黑瞳温润地望着她,意味深长。 白问月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挑衅;四目相对,似是碰出火星。 有淡淡火。药味。 神色自若地移目,斟了杯茶。 魏央又尊了一声: “贺夫人。” 稍有不适,林双玉浅浅垂首,作势行礼。 “不必多礼。”魏央出声呼止,只道: “按照辈分,我也要尊夫人一声表姐。 无需多礼。” 白问月回过头来,这才不急不躁地同她解释: “这正是我的夫君,魏央。” 轻扫了一眼,林双玉合目了然。 不用别人说,这样的排场,必定是将军府的将军。 见他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模样, 颇有大将军当年的风范。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回想起魏荣延,林双玉处境忽有些尴尬。 她的父母皆死于魏氏之手,可她又是魏荣延亲手所救。 而此时面对着这个独掌北绍兵权的大将军,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还依然尚在。 不间不界。 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白问月轻声抚慰她道: “姐姐无需为难。” “他既称你为贺夫人,你便只是贺夫人。 无别的该不该有。” 林双玉踌躇地像魏央望去,见他无声饮茶,似是默认了白问月的话。 不以为意。 她摇了摇头:“我并非为难我自己。 只是担忧你有我这样的亲友,在将军面前,恐你们夫妻生了间隙争执。” “至于我自己,自有我该去的去处。 并不为难。” 一番话言罢。 两人不约而同地全都沉默了下来。 似是不知该从何解释。 白问月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作罢。 总不能说,我们夫妻恩爱异常,表姐的事无从影响我们夫妇? 而魏央,话更是无处接起。 毕竟先前在天牢里,他只是质问了一句林双玉的生死,便惹了她的不快。 后又有了强吻与坦白,如今已然闹到了分房而寝。 严格意义上来说,林双玉口中的间隙,虽并非全因她而起。 但确实存在; 至少目前来说。 不着痕迹地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带过。 魏央煞有其事地问道:“贺夫人准备在府中住下了吗?” 话起的莫名,林双玉一头雾水: “嗯?” “为何住下?” 魏央面无表情,一本正经与她道: “你若轻易露面,怕是有些危险。” “这外面想要你的命的人,可到处都是。” 音落。 林双玉与白问月皆都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神情复杂。 前者是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要她的命?退一万步说,她既露面,定是去自首,等于自寻死路。 要她的命又有何意义? 而后者,则是惊异。 白问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百思不解。 有人要林双玉死,她自然知晓。 只是魏央,是如何晓得的? 她在心中将事情捋了千万遍,明晓这一切她从未多言过,也没有其他的蛛丝马迹能反映出林双玉必死的结局。 解无可解。 他,莫非也是死后重生? 不。 她在心里迅速否决了这个猜疑。 并非是盲目自满。 她再见谢欢时,尚不能保持绝对的理智与清醒。 而上一世的魏央,比之她爱谢欢,过犹不及。 甚至毫不客气的说,当初若她愿意同魏央一起,只需一句话,魏央早就杀谢欢而代之了。 …… 一疑未解,一疑忽开。 她心中本只想证道,魏央若是同她一样是重生,绝不会在见到她时,如此镇定自若仿佛素昧平生。 可她却意外恍然大悟, 谢欢上一世,为何非要置她与魏央于死地。 面色忽然有些惨白,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思,端起杯盏。 如若她是谢欢,也绝不会放任第二个‘太后’,这样威胁他的江山政权。 甚至比起太后,她还要可怕一些。 魏央对之太后,尚有理智,可做到置身事外。 而他对白问月,却是言听计从。 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傀儡。 谢欢如何能留她? 她不死,便永是隐患;她若死,魏央必反; 既是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全都杀了? 白问月一直只道,谢欢是惧魏央的权,可他这样不闻政事,何需非杀不可? 北绍这样的动荡,留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又有何不妥? 原来。 这一切的源头,全在她的身上。 她的过错,比她想的还要多出千百倍。 后知后觉,竟恐怖如斯。 白问月面色苍白,思绪早已飞出九霄,听不到二人的声音。 魏央忧虑地望着她,见她颤颤巍巍地拿起杯子,心中似有别事。 想要出声问,却碍于林双玉的事情正在当头。 他压下心中的疑问,同林双玉解疑: “贺夫人,恐还不知晓,孙家这件案子早已变了质。” 话说的半真半假,煞有其事地一字一句道: “你自身的安危你或许并未放在心上,可贺大人的安危,总归是要忧一忧的。” 他的话拿捏的极好。 正如当日白问月用林双玉的生死,劝诱贺同章活下来时,是一个道理。 这两人对自己的生死都置若罔闻,可又偏偏对彼此的存亡牵肠挂肚。 还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魏央的话,果然引起了林双玉的不安,她凝着眉头,满是疑惑: “他?为何?” 话不可说的太满这个道理,魏央还是懂得。 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放下杯子: “夫人若是冒然露面,只怕会成为贺大人的一道催命符。” 还未详解,话锋一转,魏央忽然又道:“贺夫人你,是如何确定自己是否失贞的?” “难道从未有过任何疑问吗?” 不等林双玉诧异,继而又一步一步地引她入局: “事情的真相,怕是只有你与孙关知晓;可眼前孙关已死,便只剩夫人一人。 真相虽会露出端倪,却不能妄断。 这其中的曲折与思绪,怕是只有贺夫人独自冷静下来, 慢慢理了。” 魏央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倒也不怕林双玉真的确信自己被孙关玷污的清白。 毕竟事情紧关贺同章的生死,她一时半会绝不会妄动。 他的话说的不紧不慢,可林双玉却无插话反驳的余地。 语毕。 她早已从惊讶之色陷入了深思。 屋内三人相对而坐,魏央幽幽地喝着茶。 过了半晌,门声响动,宋书有话来禀。 “进。” 狐疑地望了一眼两位夫人,宋书俯身,恭敬道: “将军,天牢传来消息, 贺大人的牢房走水了。” 第31章 夜深出府 魏央会知晓有人想要林双玉的命, 其实这并非无处可解。 他早有注意,谢欢对此案的种种‘异举’以及白慕石的‘倒戈’。 相比较于贺同章的案件,白慕石与谢欢的联手, 更加让他侧目些。 若他猜的不错, 谢欢的原计划是, 借贺同章为桥,与白慕石接近, 进而再拉他为伍。 他要在既能保全贺同章的情况下, 又要顺利收复白慕石的心,做到万无一失。 首先第一条,便能说明,他对贺同章的案子,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明晓所有的前因后果。 不然以谢欢的个性, 绝不会兵行险招,孤注一掷。 至于他是如何知晓、又是怎样拉拢白慕石、后续还会有何样的计划。 这些全都一概不知。 也尚未查探出些任何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到目前为止, 可以得知, 谢欢想要保全贺同章, 最简单的办法, 便是将林双玉推出来, 做这个并不算是替死鬼的替死鬼。 他已经知晓案件的详情, 必定会这样做。 而太宜宫这边,许是早在他们从天牢出来后,又三次审视了这起案件的真相。 以段升的能力, 太后若是想要清楚这个中详由,也不过是三五日的事情。 如今已经过了八日。 太后与谢欢心中,不谋而合地都想先一步将林双玉致死。 前者是为了掩埋真相,让贺同章罪无可洗,后者是为了解开真相,让贺同章全身而退。 总而言之,立场虽是对立,却都是要将林双玉置于死地。 仅剩下的,便是林双玉罪臣之女的身份,以及贺同章是林府门生的身份。 是否全部暴露,尚不能断言。 而魏央。 会看透这一点,不过是顺势而知。 白问月既不知他是如何了解谢欢,也不知他曾在归宁时试探过白慕石,更不知他的目光,原放在的便是这件案子之外更远的地方。 所以,当魏央理所当然地肯定林双玉出了将军府,必有性命之忧时,她自然会觉得诧异。 毕竟在她的了解中,魏央只有一个无心朝政,只会上阵杀敌的印象。 她到底是从不曾了解过他。 但话又说回来,魏央所做的事虽在她一步之前与预料之外, 却也,都在她洞悉知晓的棋局之内。 倒是林双玉。 被魏央的三五句话,扰乱了思路,忍不住凝神思索。 她如何确定自己失贞? 那是因为她失去意识前,孙关便已是一副无耻下流的模样,欲对她不轨。 她抵死不从。 两人经过一番挣脱撕扯,孙关失去耐性下了狠手,她这才撞了墙角昏迷过去。 之后,便是失去了记忆,变成了痴儿,转首八年。 她确定自己失贞,是因为屋子里只有她与孙关二人,像他那样的山野禽兽,怎么可能会因为她昏过去便放过她? 这……还有何其他的可能吗? 魏将军说。 事有端倪,却不能妄断。 林双玉沉着脸,心底飞快地讲事情一件件地回想起,有些迫切地希望找到魏央口中的‘蹊跷’。 若是, 若是她真的未曾失贞,那…… “将军,天牢传来消息,贺大人的牢房走水了。” “什么?!” 林双玉的思绪被打断,被宋书的话惊醒。 双孔猛缩,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魏央淡淡地望着她,一副“看,被我说中了的”的模样。 冒然露面,只会让贺同章死的更快些。 难掩惊慌,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无事。” 白问月不知何时回过了神,轻声安抚她。 她斩钉截铁道:“且住下吧,依照我说的做, 你与贺大人,自当都平安无事。” 空杯离手,指尖隐隐有些泛白,她缓缓起身,话中突生千丝万缕的愁绪,不似方才平静。 “不必担忧。” 欠身施礼,华服拖地,天色将晚未晚。 留下了这句话,白问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风还未起,却忽然无名的心烦意乱。 监廷司的人传来话说,早些日子按照将军的吩咐,给贺大人换了一处通风明亮的牢房,还去了身上的枷锁。 心想着贺大人早晚是要出来的,说不定还会官复原职。 看守的哥几个儿都曾直属廷尉管辖,无人敢有不敬。 于是,连带着监守也松了下来; 多数时间只要不出牢房,他们对贺大人都是有求必应,并未刻意看管。 哪曾想,今日酉时五刻,牢内看守的几位狱卒结伴吃酒,酒还没喝到嘴里,便听到天牢走水的消息。 这火说来也怪,哪里不烧,偏偏烧了贺大人所处的几座牢房。 监廷司的人把话说的模棱两可,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平常埋怨。 事情尚未有定数,他又岂敢妄言定论。 可将军既吩咐了厚待贺大人,如今出了事,自是要前来通禀一句。 出声提醒。 宋书与他寒暄两句,费了一番功夫后将他应付走,这才不急不缓地去与夫人禀话。 没错。 是夫人, 并非魏央。 宋书神色安然,心中不自觉对夫人,隐隐有些心悦诚服。 前些日子。 夫人同将军自天牢回府后。 次日一早,将军把墨书差去了廊平,而夫人却找到了他。 白问月手中拿着书籍,懒散地翻阅,她问宋书: “府中除却你与墨书,可还有得力的侍卫?” 宋书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她眼睛抬也未抬。 嫁来半月有余,她将一切都看得明白。 这镇国将军府,除却魏央,所有人皆唯宋书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说明他的地位并非仅是一个‘总管’这样简单。 白问月见他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便做了这一府的总管,又管辖这魏氏一众府卫军。 真正让白问月忍不住挑眉的是,这个管家,还曾是魏央的贴身侍卫。 也就是说,是在墨书之前吗。 闻言。 宋书惶恐。 他诚然回道:“府下的侍卫共有二百七十人,常在府中走动的,有四十人。” 将军先有吩咐,道是夫人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命他敬谨如令。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部答了出来。 白问月看书的清眸轻撇了一眼。 比她猜想的还要多一些。 “挑两个得力的,去监廷司的天牢,保护贺大人去吧。” 她沉了沉嗓子,又补充道:“切记要不声不响。” “莫要打草惊蛇。” 不然这蛇,还会轻易出洞吗。 他虽不明了夫人此为何意,却从不多问,也不多言。 主子自有主子的意思,他们只负责把事情办好即可。 微微颔首,宋书领命。 挑了两个得力的侍卫,化成囚犯悄无声息地进了天牢,成了贺大人的‘左邻右舍’。 天牢走水时,牢门紧锁,无狱卒看守。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浓烟迷雾使人睁不开眼睛,贺同章坐在地上,不禁凝眉思索。 这是太后? 他倒是临危不乱。 这两名侍卫见暗处无人盯梢,似是料定贺同章必死无疑。 抽出短刀,未有丝毫迟疑, 玄铁兵刃相割,火花四溅。 铁链断成几截掉落在地上。 二人俯身: “贺大人。” 贺同章疑声未出,他们又左右并站,将护在他的身旁,然后抬手用力,挑了一处暗道, 逃出生天。 悄无声息,无人知觉。 宋书去回话时,白问月刚换了衣裙。 华服褪身,一袭月白色的纱裙,似是为用晚膳做准备。 “夫人。”宋书俯身。 卸下发上的步摇簪子,白问月对镜仔细理妆: “人救出来了?” “是。” “送回去吧。” “是。” “……” “送到哪儿去?” 一向机敏不爱多问的宋书,忍不住问出了声。 这话似乎有些绕? 白问月将步摇丢在首饰盒上,金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幽幽道:“一个犯人,不送回牢房,还能送去哪里?” 怔了片刻,随即明了。 “夫人说的是。” 心中又多了几分诚服。 此时夜已尽色,月挂天幕。 白问月命从香将发饰尽数除去,只挽了一根白玉簪子。 粉黛未施,素面清姿。 轻纱月裙玲珑裹身,凹凸有致;宋书越看越觉得不太像是要用膳的装扮。 疑虑未上心头,白问月忽然沉声吩咐: “准备马车,我们出府。” “出府?”宋书一脸诧异。 “夫人,此时已经快要戌时了。”他好言提醒,这个时辰不宜外出,尤其是个妇人。 况且还未曾用过膳食。 “我知晓。”冷着眸子望了他一眼,似是不以为意: “备车,同我一起出府。” “这……” 宋书似有些为难。 将军虽吩咐他对夫人奉命惟谨,可这有违规矩的事情,如何抉择? 他思索了半晌,终是妥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需要知会将军一声吗?” 白问月还真是第一次觉得,宋书真如五六十岁的老管家般, 啰嗦且又吞吐。 语气忍不住冷了半分,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不用。” 五月夜风清凉。 日日的月皆同明灯,怡人亮色。 厨房负责膳食的下人久未等到传命,不禁有些疑惑。 差人去寻宋书,想要问问详情,可又久寻不到。 朗朗明月,宋书驾来马车,白问月同从香离身府门前等候。 望着二人坦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怎的,宋书反而生出一丝心悸。 这样瞒着将军妄自行事,还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出去?” 峻声忽起,缠着柔动的风,有些轻软。 魏央。 什么时候来的? 白问月转首望见他,眉头紧锁,并不准备答话。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对从香道: “回去吧。” 自顾自地踏上马车,转身伸出了手。 清冷的话中似是隐隐有些无可奈何: “我陪你去。” 从香站在原地踌躇了许久,紧盯着白问月的脸,询意明显。 宋书给他使了几个眼色她皆装作看不到,仿佛白问月若不出声,她绝不挪动半步。 望着魏央伸出的那只手,心中莫名酸楚,微微垂首。 再抬眼,所有情绪皆都一闪而逝。 她握住魏央的手,提着裙摆一只脚踏上了马车。 动作停顿,转身又对从香轻声叮嘱: “要听将军的话。” 第32章 若生无离 天悬皓月, 凉夜清风。 戌时一刻,刚过晚膳时分。 白问月掀帘而进,宋书望着回身的从香, 忽想起两位主子深夜出行, 还未曾说要去哪儿。 魏央半只脚踩进马车, 顿身停住,他转过来, 居高临下, 不怒自威: “贺府。” 声音比之夜风还要冷上三分。 宋书弯身称是。 不着痕迹地向马车内望了一眼,未见夫人有丝毫要开口的模样。 这两人明明是一前一后而来,却似是早有约定般。 不谋而合。 马车缓缓地行着,戌时的街道辽阔空旷,静寂无人。 贺家距离将军府的路程算不得远,只消半个时辰。 谢欢压旨, 天牢走水,太后蠢蠢欲动。 对于白问月来说, 这些都不重要。 她眼下最要紧的, 是如何彻底安抚住林双玉。 只有稳住林双玉, 才有与贺同章谈判的筹码; 也才有, 绝对压制谢欢的办法。 魏央的话, 她并非没有听进去。 他虽然说得隐晦曲折, 可每一个字眼皆都透露着,林双玉失贞一事,还有待进一步的确定。 如果真能将此事查清楚, 证明林双玉未曾失身于孙关,解了她寻死的心结。 再同她商议些什么,便简单多了。 魏央说,事情的真相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劝她冷静下来仔细理清。 白问月心中暗暗挑眉。 这不过是一副暂且稳下林双玉的托词。 谁说事情的真相, 只有孙关与林双玉知晓呢? 当初从泗水逃回来的,可不止林双玉一人。 贺秀婉难道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车外风清月白,车内温香软枕。 相对无言。 魏央眉目柔和地望着白问月,心中莫名。 为什么他总是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束手无策呢。 仿佛空有一身自若筹谋。 无可奈何。 看不透她。 不知她一切所为究是因何而起,又要作何而定。 她与谢欢有何故怨? 她足不出户,却又知晓一切。 她讨他的欢心,却从不屈势献媚。 还有, 为何第一次见面,她便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思绪飘远。 魏央想起,那日春风暖阳明媚的清若寺。 他记了很久。 他原是去寻慧一大师下棋,寺内的小沙弥引他去了往生亭,称是住持吩咐,让他在此地等候。 稍后便到。 往生亭内无桌无椅,台阶与碧水相融,远处望去,似是水上徒生出一座亭子。 他走进亭内,一眼望见勾阑上坐卧着一名女子。 如瀑的长发披在身上,头倚朱漆红柱,约是小憩。 他想着,这清若寺园大房多,许是谁家的小姐来寺里祈福,与下人走失了。 被这往生亭引了来,才在此等候。 出于避嫌守义,他应退身离去。 却在转身抬脚间,听到一句呓语: “谢欢。” 声音细如清风,说的却是天子的名讳。 嗯?与皇帝相识? 顿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或许该等一等。 坐在相隔不远的勾阑上,魏央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这一眼。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再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并非贪财好色之辈,却也独觉得她仙姿玉色,仿若天人。 有着倾世绝貌。 西平还有这样的女子,是他未曾见过的? 约有片刻,适方才还曾安宁熟睡的面孔,忽然颦眉促额,悲戚了起来。 或是梦魇。 新月佳人,哀怜闭目,下唇轻咬。 极细地一声梦呓,喊得撕心: “魏央。” 心忽然倏地一紧,似是撞上山河,碰遇寒浆。 喘息生困。 他听的仔细。 这突生的异样,让他隐隐有些堕入云雾。 手不自觉地扶着胸口,茫然地抬眼去望,不知所以。 这才是白问月真正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在她的梦中。 让他久不能解,久不能忘。 见她痛苦万分,久久挣扎却无所挣脱的模样。 似乎是一个不太愉快的噩梦。 他忍不住出声唤醒了她。 “姑娘,醒醒。” 秀眸惺忪,幽幽醒转。 一双寒瞳秋水,似深湖之冰。 蒙了一层冬霜。 却, 在看清他的面孔后,忽生光泽。 灿若星河。 她喊: “魏央。” 清声欢悦却又悲咽,语气中还隐隐有几分不舍。 仿佛是失而复得,又似久别重逢。 可他们, 明明是素不相识。 这一声。 心又无名地撞了不周山。 天柱中折,地维绝断,日月星辰错移,故水江河淹没苍东大地。 酸楚万千,比之方才, 更甚。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凄楚地喊出他的名字。 半刻。 心脏似是跳停,呼吸无声。 莫非我死了? 魏央这样想。 无稽且荒谬。 想法来的荒唐,认真思索的他更显神怪。 这位喊了他名讳的女子,因为他的有心或无意,成为了他的妻子。 可以看得出她是真心敬他,也是诚心想要讨他的欢喜。 但这些, 并非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她要钟爱一生,放在心上的人。 他看的明白。 看透这一点的魏央。 又忽然难过。 让他不解的是,这种难过的情绪里,为何还夹杂着一丝, 微乎其微的……恐慌? 面对千军万马时,他不曾怕过;遭遇埋伏后,他也不曾慌过。 他向来固执,做事讲的便是一个透彻。 万事明白,不做痴梦。 既不爱他,他大可将一切问个清楚,再撒手去寻别人。 可他一想,若是条条理理皆都明晰,摊开所有, 他许会失去她。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怕了。 绝不能说。 空月皎洁,洞穿所有。 他同沉沉的风怯懦出声, 只道,我等。 他没有想过要等到何时,也不想过问是否会等到。 正如他成婚当晚,心中所想的那样, 此一时还在我的身边,便好。 多久,我都等。 他同她分房,并非置气。 而是怕自己会有一天失去理智, 会忍不住质问,说些伤害她的话。 直到。 她同林双玉见面,他暗中提醒,知晓她冰雪聪明,必会去贺府走一遭。 却不知,她竟是打算瞒着他的。 还有,茶间那个惊慌失措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多了。 没有一处是能猜透她的心思的。 罢了。 做不到放任不管,又做不到明言挑开。 那便让一切都随西平的风, 去吧。 他只要陪着便够了。 马车安稳地行驶,车内寂静无声。 魏央闭目,万般无奈。 “你喜欢我吗?” 莺声穿耳,同昨日春风。 魏央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曜石般的清眸,是丝毫未曾掩饰的诧异。 “你喜欢我吗?” 白问月又问了一遍。 空气莫名有些紧张。 她是,魏央亦是。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用的还是‘喜欢’这个词。 极其不擅长地措词了半晌,态度严谨。 魏央答道: “喜欢。” “同寻路天涯,祈明日朝升。” 一去不回,不得便死。 隐隐窜起怒火,白问月竭力地压制着自己。 这样的魏央,同上一世,有何区别? “你喜欢我什么?我除却害了你,我什么也做不到。” 她愤愤出声:“这世间我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你, 也只有你。 如若我的存在,只是因害你而生,那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言辞激烈,隐隐有些伤人。 魏央听得仔细, 却无言以对。 如何善言的规劝,所得的皆不是真心。 她质疑自己的存在,并非是因为爱他。 他很清楚。 微微转首,有些疲了,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同她争出个对错来。 她总归是自己的妻子。 他永不放手。 未料。 兰香忽然袭来,动作突然。 白问月死死地环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 声音有些暗哑: “你要喜欢,我许你喜欢,你要终生,我也许你终生。 只是,你莫要再这样执着于我了。” 嘶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她不肯抬起头来。 “你这样喜欢我,我自然是开心。 可你却不知,这样的偏执,只会害了你。 我说万一……万一,万一有一日你因为这份偏执,因我而死,你让我如何活?” 清明的月,风起树摇,枝叶碰撞,哗哗作响。 魏央听得分明, 她道: “我绝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你。” 莺莺细声,随风消逝在黑暗的夜里。 魏央手足无措地被她抱着,却忍不住勾唇, 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 张开怀抱,微微用力,将她拢在怀里。 心跳异常。 吻了吻她的发丝,话中难掩笑意。 “你的话,让我觉得你十分在意我。” 白问月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幽幽地望着他。 她一字一句地答: “我很在意你, 也只在意你。 旁的都不重要。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你好好活着, 更重要。” 她将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这一世,再无任何比魏央更重要。 她欠他,实在太多。 魏央的笑意更甚,嘴角轻扬起,眉眼中皆是柔情。 望着她一副愁苦的模样楚楚动人,殷红的朱唇,垂涎欲滴。 俯身轻吻,蜻蜓点水,触到既离。 他笑道: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 为你而活。” 白问月眸目清明,欲生笑意,却又听他道: “前提是,你也活着。” 搂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身子前移了少许, 两人四目相对,鼻息近在咫尺。 “我不知你知晓些什么, 也不知往后会发生写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便也好好地活着。 任何人也动不得我们半分。” 他的话意很明了。 尽管一无所知,却也能通过谢欢的行为和她的筹谋,察觉到似有巨变将至。 让他安然地活着之前,要以她一切安好为前提。 白问月听得清楚,也习惯了魏央的聪智。 至轻声‘嗯’了一句, 算是应了下来。 马车行了许久,终于来到贺府门前。 两个紧抱在一起,丝毫未有松离的意思。 似是觉得有些不真实,魏央再一次确定性问了一句: “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对吗?” 朗月醒目,光照夺人。 她望着魏央的眼睛,重声承诺: “永远。 此生此世,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似是觉得有异,她又推翻前言:“不,没有死别。” 声音穿透皓空,直逼明月: “若死共死,若生无离。” 魏央心底沉下了一颗大石,尚还来不及感动与回应。 只听宋书朗声陈道: “将军,贺府到了。” 第33章 拜访贺府 夜深人静, 月明星稀。车马缓行,一路行至贺府。 宋书拉停下马,清了清嗓子, 沉声禀了一句: “将军, 贺府到了。” 不肖半刻。 帘帐掀起, 夫人与将军依次弯身而出。宋书似是觉得自己生出错觉;一向冷面寡言的将军,好方才像不着痕迹地撇了自己一眼。 满身杀气不胫而走。 丝毫未曾掩饰。 沉沉地低着头, 不敢轻言。宋书心中不免生疑揣测。 莫非叫的不是时候? 咚咚。 朱漆红木, 古黄铜锁。锁环与木门相碰,发出低沉有力的撞击声。 贺府自贺同章落狱与林双玉离家后,阖府上下一百多人久无上主;内里内外俨然只一个贺氏当家做主。 她大字不识,愚昧无知,遇事除却慌乱与嚎啕,别无他用。 好在, 还有一个秉节持重的李叔。 李叔曾在丞相府侍奉多年,又随贺同章东奔西走多年, 从西平到永安、再从永安至昌东十二城、最后又从廊平迁回西平, 这其中兜转几十年, 他早就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 通权达变的能力。 当宋书敲响贺府的大门后, 不过片刻李叔便赶来迎人。 朱门开出一条缝隙, 李叔尚未问话,只见宋书拿出令牌,低声自报来处: “镇国将军府。” 闻言。 红门大敞, 将三人迎了进来。李叔忙弯身见礼,言语恭敬道: “见过将军。” 宋书收起令牌,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府下,见四处无人,格外冷清。 他表明此行来意:“深夜拜访实属突然,还请管家将你们家老妇人请出来,我家主子有事相商。” 宋书情礼兼到,天牢走水的事情相信此时整个西平皆已人尽皆知;李叔虽不清楚他们目的几何,但眼下的贺府正是计无所出,穷途末路之时。 人人唯恐避而不及。 将军亲临,又称要事相商,无需再多过问,自然明白, 否极泰来。 李叔将人带至前厅,又吩咐下人煮了两壶上好的碧螺春,事关少爷的生死,他施礼称退,亲自前往旁院去请了贺秀婉。 戌时三刻,平常人家这个时辰用罢了膳,公务若不繁重,此时便已褪衣梳洗,下榻而眠了。 贺氏一名妇人,渐渐上了年纪,白日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到了晚间更是早寝休安。 白问月来拜访的这一时,她早已酣然入梦,幽会周公去了。 大约等有一炷香的时间,贺秀婉绾发更衣,步伐紧凑地迟迟现身。见魏央与白问月一左一右,坐于厅中上座,正不紧不慢地品茶,她微微一愣。 随即提裙跪礼。 “参见将军。” 饶是再无知的妇人,也知晓这一府的上座,一般的贵人登门,是轻易坐不得的。 她不清楚朝中如何暗潮汹涌,针对相对;却知晓这镇国将军府,来头不容小觑。 白问月放下手中的杯子,沉静出声:“夫人不必多礼,请起。” 她微微行了一个眼色,宋书无声了然,自走上前去,将贺氏扶了起来。 厅内忽地噤声,空气莫名冷峻了起来。 这贺秀婉战战兢兢地落了偏座后便一直紧低着头,似是怕于见人,不敢出声。 白问月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比起儿子,夫人似乎更担心自己失了规矩?” 魏央漫不经心地讥讽出口,打破了厅内弥漫的寂静。 忽‘醒’过神来,贺氏一改前态,怯怯地抬头询声: “将军,我的儿子他……” “怎么?”白问月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夫人不知晓今日酉时,贺大人的牢房走水一事吗?” 话虽是问贺秀婉,可抬眉移目间,望向的却是李叔。 李叔俯身,诚然回道:“回夫人的话,尚未到戌时,监廷司便已来人传过了话。” “是吗?那贺大人现下如何了?” “还未有消息。” 轻笑一声,她幽幽地望回贺氏,故作疑声:“贺大人生死尚未可知,倒不见贺老夫人忧心的模样。” 似是觉得不够,她又忍不住赞了一句:“果然是贵家之姿,火烧眉毛也皆临危不惧。” 贺氏心中诚惶诚恐,弯了弯唇,努力赔笑。这夫妻二人登门上府,是为了冷嘲热讽?左右拿捏不好白问月的脾性,她也不敢再多言其他。 厅内又重新陷入了新的沉默。 深觉无趣。 白问月淡淡饮了一杯茶,不过三言两语便把这贺氏看了个清楚。 怕风怯雨,畏首畏尾,果然还是这副样子,比起他人的生死,更看重的反而是自己的存活。 说她不忧心贺同章的生死,白问月是不信的。 只是这个忧心和担惊,须得建立在自己能全身而退不会沾染一身是非的基础上。 如若不然。 早在贺同章认罪被拿下狱时,她身为孙贺两家的‘桥接’,会对真相一无所知吗? 她不是不知晓,她是怕真相一旦追根究底,必定牵扯起她曾不光彩的过往。 别人的家母亲,遇儿子蒙受不白,必定是日日提心吊胆,食不下咽;更有甚者要去御前哭两嗓子,这都不是没有的。 反观贺氏。 儿子被判了死刑,儿媳不知所踪,本就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这下更是鸡零狗碎了。 她竟还能静声如哑,不闻不问。 再看今日,准时安寝,分毫不差,便也知晓,这贺氏若非是稳操胜券,便是心如铁石。 宋书自是目达耳通,将两位主子的言行看在眼中。 他低着身子,不着痕迹地将话引上了正处,似是好言相劝,与贺氏苦口婆心道: “贺老妇人恐也已知晓,贺大人的死罪早已下定。 圣上如今有意压旨不宣,须得抓住机会为大人洗冤才是。” 贺氏踌躇了半晌,似是拿不定主意,一旁的李叔知晓贵人主动上门确是有意帮衬,又不知老夫人为何举棋不定,久不答话。 他站于贺氏身后,不卑不亢鞠身行礼:“望将军与夫人,救我家大人于水火。” 求援的话已然说出口,贺氏只好硬着头皮跟声附和:“没错,还求将军明察秋毫,给我儿子一个清白。” 魏央淡淡地望了一眼贺氏,神情不明。白问月顺势挑明了来意: “贺大人,并非救不出来。” 她话说的半真半假:“我们既来,便已是查明了案子,只是这真相中,尚还有一事不明。 须得请教贺老夫人。” 话说的不急不缓,停顿的又恰到好处。贺氏听晓已查明真相,心中难掩忐忑。 她颤颤出声,极不情愿地询问:“夫人,何事不明?” 朱唇贝齿,露出一个明媚的笑:“也非什么紧要的事,不过是我私心里好奇罢了。” 白问月目光清幽,仔细地望着她的面孔,将她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 顿了一下。 清冷出声:“当年贺夫人遭变昏迷,老夫人一己之力,是如何带她逃出生天,离开泗水的呢?” 质问大于疑声。 贺氏慌乱的面色藏了又藏,她装作未明其言,含糊其辞地答道:“自是坐船带她离开的。” “坐船?”久未出声的魏央忽然挑眉,他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似是自言自语般嗅到一丝异常。 白问月明晓他的别意,却并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只问:“你独自带着贺夫人坐船?” 机械般地点了点头,一脸茫然地望着这二人。 忽然又似寻到了补救的法子,她又出声补充解释:“当初不知为何,孙家一夜忽然不知去向,无人看守,我砸了门锁,便带着她逃了出来。” 乍听之下,确实天.衣无缝。 白问月佯作相信般点了点头,未曾反驳。 “说来,今日天牢走水实在突然。”魏央忽又出声,故作玄虚地同贺氏道, “听闻皇上知晓后也难免大惊失色,想必此刻也正为贺大人的生死,寝食难安呢。” “皇上毫不知情?”贺氏忽出奇声,“怎么会?!” “嗯?”魏央目长如剑,不明其意地望着她。 白问月皱着眉缓缓开口:“皇上自然是知道,天牢走水,第一要禀之处便是长华殿。” “皇帝如何会不知呢?” 贺氏扯了扯嘴角,欲出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了。 不似刚才。 她忽然开始惊慌失措,局促不安的模样仿佛是方才知晓天牢走水般。 魏央与白问月四目相对,意味深长。 宋书适时地又朗声开口,出言安抚:“老夫人不必多忧,火烧了尚未多久,段丞相便带着人去灭火了。 相信贺大人吉人自有天向,定会安然无事。” 贺氏对宋书的话充耳不闻,嘴上自言自语般念念有词:“会是谁放的火呢?” 果然是未经大事的妇人,事情一旦脱离所知,便完全是另外一副不知所措,口不择言的模样了。 魏央与白问月百无聊赖地品着茶,连继续套话的兴致都没了。 她这样心藏有鬼,却又不能掩于深心的人,最不可托。 谢欢多谋善判,只怕也不曾真正清楚过这位贺夫人的品性。 百密一疏。 宋书忘了一眼两位主子,明晓其意。他顺势同贺氏解释道:“这天牢干燥多木,走水也时有发生。 未必同老夫人所言,是有人蓄意纵之。” 贺氏一怔,自知错言。 她扯了扯嘴角,面上赔笑,只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这老婆子,不是关心则乱吗。胡乱言语几句,莫要当真。” 一杯茶饮尽,魏央与白问月不约而同起了身。 “事既已询了仔细,夜深露重,我们也该返身了。” 贺氏与李叔忙起身行礼欲送,宋书轻声浅拒: “多有打扰,老夫人还是返身安寝吧。” 裙袖翩翩,白问月走在前身,暗声勾唇。 只怕她,要长夜无眠了。 第34章 借风引火 监廷司天牢走水一事, 魏央夫妇与其说是早有预料,不如说此事便是他们一手促成。 自天牢回府的那日之后,魏央探视贺同章的消息无胫而行, 谢欢肆无忌惮地压着圣旨不宣, 太后整日惴惴不安。 满朝文武, 人尽皆知,贺同章即将大赦。 太后暗中施压, 谢欢顶着重压一而再, 再而三地违逆臣意,双方僵持不下,形势一触即发。 似有大怒将至。 然而,魏央与白问月却终日躲在府中,先因分房闹气,后又在围棋上暗暗较劲。 对朝中的剑拔弩张置若罔闻。 视若无睹。 这一耽搁, 便是八日。 这八日里, 白问月与魏央因四劫连环共和了三十三局棋; 墨书从廊平返身, 带回了林双玉; 太后三番四次暗下指使朝中重臣想方设法与谢欢施压。 谢欢又干脆借故称病, 躲了四日的早朝不敢露面。 然而, 汹涌流动地过了整整八日。 镇国将军府却未有任何动作, 这二人大门都不曾踏出过一步, 更别提欲出手相救贺大人的事情了。 魏央与白问月气定神闲地坐在府中下棋解闷, 为的便是看谁先坐不住,自乱阵脚。 贺同章,他们自然是要救的。 然而却并非众人所想的那般, 先由魏央出面揭开真相,再借将军府之权免了贺大人的罪。 如何能不动任何声色,让贺同章安然身退,这正是白问月要算计的。 她料定这其中,最先耐不住的煎熬,必定是太后与段丞相府。 谢欢是何其精明? 他既认定魏央早晚会掺和进来,心中便会有一万种将圣旨压下去的法子。 而太后,她一心想置贺同章于死地,却碍于魏央已然出面,无法再主动下懿旨去定贺同章的死罪。 不得不陷进了十分被动的境地。 碍于魏央的情面,太后明面上自然是不好强下旨。 可却无人说,这暗地里不能动些手脚。 太后听闻,因魏央的吩咐,贺同章得幸换了一处通风的牢房。 不但卸了一身镣铐,连带着监牢的规格也从铁牢里换去了木牢中。 这木质的牢房,满地草席,宽敞通风,地理尤其干燥。 她便立刻想到,若是稍有不慎,恐发生走水灾祸;只是,交给谁去做才能万无一失,神不知鬼不觉呢? 太后敲着木鱼,口中诵着地藏经,纵观满朝文武,这还剩下,真正一心想要同章死的人,只有掌理大权的段升一人而已。 段升是自林承请辞后,被谢宁渊一手提拔上来的。 他位居丞相一职,身为一朝太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所握政权仅次于皇帝。 当年,谢宁渊死后,若非是段升一心向她靠拢,再三言表衷心。 他的丞相之职断然不会做的如此稳当。 段升确也有些才干,这些年来倒也不乏有些功绩。既然他恨贺同章如此,事情交于他办,也能了他一桩心怨。 只等案件一过,想处由头,给他那个女儿再指一处婚罢,也不枉他尽心效力多年。 心中打定了主意,眼睫抖动,睁开了眼睛。 方公公眼疾手快,连忙上前将太后搀扶了起来。只听太后风轻云淡地吩咐道: “多日不见,宣段丞相进趟宫吧。” 太后的旨意火急火燎地送到丞相府。段升接到口谕,马不停蹄赶到了太宜宫,面见太后。 他早已等候多时。 谢欢任意妄为,太后久不作声,这贺同章的生死定论,让他心急火燎了多日。 终于。 等来了太后的宣召。 金碧辉煌,琉璃黄瓦的太宜宫里,太后对他道: “这廷尉院群龙无首,还要劳烦段丞相多操劳些。” 段升俯身连称自是应该。 话机一转,似是不经意间闲聊,太后又嘱咐了两句:“近日天渐渐转热,监廷司有些地处干燥多草。 该是当心走水。” 话说的滴水不露,仿佛随口一提。段升随即心领神会,深深弓腰: “臣遵旨。” 晚风渔火,无限绵愁。 白问月、魏央、林双玉三人正坐于将军府说起生死往事。 段升自太宜宫中返身,到了酉时。这牢房便走了水。 木牢干燥,柴草满地,火势走的迅猛。因无人监守,等察觉到火势时,已经烧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而段升令人去扑火,更是已经过去了快有三刻。最后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扑救时间。等到控制下火情,这监廷司的木牢,已经烧了大半。 损失惨重。 数百根黄梨木柱,烧的灰黑难辨。贺同章所住的牢房尤甚。 既是走水,实属天灾,难免会有死伤。段升煞有其事地吩咐狱卒,将牢中发生的死伤,悉数统计上报。 若是死刑犯便罢了,若非死刑犯,依照刑判所剩的年数拨些银子慰问给他们的家人。 他装腔作势了半晌,将所有细处都吩咐了一番,又称明日收到具体的数字后,再将此事一五一十上报太后。 请求圣裁。 最后似是认为料理完了残局,便心满意足地打道回了府。 而另一边。 白问月同魏央正从贺府起身返程。 在贺府待有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便一切明了,知晓了当下里外三层的局势。 伴月追风,马车缓缓地行着。 白问月枕着手,躺在魏央的膝上,似是有些乏了。魏央看到她一脸困倦疲乏,便主动请缨帮她按头。 这双提刀拿枪的手,杀人于无形,想不到按起头来,倒也力道得当。 舒适无比。 两人似是在对某种暗号般,你一言我一句地结词。 “林双玉并未失贞。” “贺氏同谢欢有过来往。” “贺氏或有杀人之嫌。” “贺同章的身世非同小可。” “谢欢一举三得。” 微微停顿,思索了半晌,白问月闭着眼睛,轻声道: “我没了。” 魏央不着痕迹的扬起唇角: “我也没了。” “嗯。”魏央的手法确实有些技艺,白问月忍不住轻哼一声。 “那就你先说吧。” “如何确定林双玉并未失贞?” 魏央动作轻柔,双指按于穴上,微微用力。 想起方才的结词,他便将墨书的话转述了一遍。白问月有些不满:“仅孙关的一句话,你便能断定林双玉还是清白之身?” 魏央含笑:“并不。” 他从容不迫地与她解释:“是贺氏,让我断定她清白依然。” “哦?此话怎讲?” “你许是还记得,同林双玉去往泗水的,有两个仆人。”魏央目光悠长,淡淡地望着因风不时而起的帘幔,回想起贺同章与林双玉的话。 “按照贺氏所说,这二人皆是死于溺水。 如今我们已然知晓,那名叫珍儿的女侍,是死于孙关之手。可那位唐叔,林双玉的回忆里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他是如何死的。” “因为她根本不知。” 白问月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确实如此。 “所以你说,贺氏或有杀人之嫌?” “极有可能。”魏央将所有的一切展开说道:“孙氏一家避难,应该是在林双玉昏迷之后,在此之前唐叔应是还活着的。 贺氏称‘坐船’而逃,孙关一家既已离去,能给这二人撑船的怕也只有这位唐叔了。 既是一同上了船,如何没能回到贺府呢?” “难道没有可能,孙关辱了林双玉,唐叔因护主而死?”白问月疑声。 魏央既摇头,又点头: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笃定林双玉并未失身。 否则以他们口中这位唐叔的习性,眼见主子失洁,定然会以死相拼。 但他绝非死于孙家人手中。”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白问月起身。 四目相对,他反问道:“以贺氏的为人与能力,试想唐叔死了,她会拖着林双玉一个累赘潜逃?” “她不会。”白问月答的肯定。 “她也没有那个能力。”魏央连鄙夷也不屑多说两句。 他淡淡总结:“所以唐叔绝不是死在她们上船之前。” 无论是带着昏迷的林双玉翻逃,还是一路奔走至泗水河,这些环节里,都缺他不可行。 白问月陷入了深思,将前世一切有关贺氏的回忆都拼凑一起,每一处皆都力证魏央所推测的每一个字。 属实。 他人不在当场,也不像她知晓所有前因后果,却能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揭开真相。 “到你了。”魏央出声提醒。 回过神来,白问月缓缓又重新躺下,示意他继续按, “我说的,你应该也能察觉到一丝半毫。 这贺氏空有心谋,却无谋心。三言两语便把一切都暴露了个干净。” 魏央赞同地点了点头,问道:“可这毕竟是推测,需要确切的依据?” “依据?”白问月笑了笑,一副反倒怕你不问的样子:“亲生儿子下狱,她这样有恃无恐,一副对谢欢有所了解的模样。” “这些暂且还可撇之不谈。”白问月顿了一下,忽问: “你可还记得我手上那两幅贺同章的画?” 魏央皱了皱眉,应声:“林府送来的《比翼双飞》图?” 他道:“我倒一直没有问你,另外一副你是如何得来的?” 轻笑一声,白问月同他说: “贺同章同林双玉定情,所作了两幅图,一副随信寄去了林府。” “这另外一副《相思连理》便被他留在了自己府上, 这两幅图,无论是题词还是画意,皆为上上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入彼相思门中门,忘此情间苦中苦。 林双玉未痴傻前自是视若珍宝,她痴傻后,也有贺同章为她收着,带来了西平。” “然而,这幅贺同章呕心泣血亲作的定情图,却出现在了慧一大师的藏屋里。” “你觉得会是因何?” 第35章 棋局风云 白问月遥回想起, 当年她前去向慧一大师讨画,一眼便看中了这幅鬼斧神工的《相思连理》图。 图生十分真意,画含十分秒笔, 匀红点翠, 醉墨淋漓。 虽非出自名师大家, 却也当称绝品。 她张口亲讨,慧一大师很是能割爱, 丝毫未曾犹豫便赠给了她。 将画带回家后, 她赏了有七日,后又临摹了三幅,都未能企及原作的三分之一。 受封入宫后,她所有的字画连带着这幅《相思连理》皆都置于白府,无人问津。 后又机缘巧合下,这才得知这画的原作, 正是本朝的廷尉, 贺同章。 思绪飞出远外, 魏央见她一副忆惜往事的模样, 忍不住疑惑。 她得这幅画, 最多也不过两年, 怎么会是这副感今惟昔的模样。 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过了半晌。 魏央沉声问道。 “是贺氏送去了清若寺?” “正是。”美目轻移, 白问月收回视线,同他解释, “这贺府共三位主子, 林双玉还是个痴儿暂且不提,贺同章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赠给慧一师父吗?” 发丝垂胸,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嗓音慵懒:“只有贺氏。” “她懂什么情长纸短,弥足珍贵,只想着找个由头去清若寺罢了。” “困了?”魏央微微低身,打断了她的话。 轻拂掉他揉按的手,柔弱无骨地趴在他的膝上,声若蚊蝇地继续道: “谢欢曾去清若寺参拜,天子亲驾,皇恩隆重,这贺氏便借着为林双玉祈福之名,带着画去了清若寺。 还见到了皇帝。” “谢欢之所以瞒着贺同章,同贺氏私下来往,便是因为这贺氏的身份并不一般。 儿子能长在丞相府中,受老丞相如此疼爱,他又怎会是个寻常的遗孤呢?” 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 魏央听得一知半解。 这贺氏同谢欢私下有过交集,方才座上的谈话,他也察觉出了两三分。 但毕竟是贺氏的片面暗话,并无其他可佐证的依据。 白问月这样不足为奇地陈述,语气里未有丝毫揣测之意,尽管话里漏洞百出,她却说得不容置疑。 仿佛亲眼所见。 白问月瞌睡上来,眼皮沉重,她同魏央所说的话,皆是她前世悉数经历过一遍之事。 谢欢虽未同她说过,可后续的四大命臣之案也隐约可知,这二人私下定是见过的。 归宁那日她回白府搬了字画,为的便是找到这幅《相思连理》图,从而确证自己的猜疑。 果然如她所想。 事事皆为她所知,又唯她所料,谢欢再如何精明,任他步步为营,满心算计。 拿什么跟她斗? 与之相比。 反倒是魏央的颖悟绝人让她惊讶不已。 忆起前世,自己仿佛是从未认识他般,从帝后之争,到林双玉贞守,再到谢白联合。他表现的皆是一副漠不关心却了如指掌的样子。 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魏央所察觉到的地方与说出的事情,都是白问月未能察觉的极细处,与其说他的警觉出神入化,倒不如说他高瞻远瞩。 所谋不同,看到的自然也不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魏央绝对称得上是一名得力耳目。 有他这样帮白问月处处警觉收尾,更是如虎添翼,稳操胜券。 困意袭来,脑中混沌。 白问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几近睡着。 思绪穿云拨雾渐渐消散。 ‘谢欢一举三得。’ 魏央的话忽然在脑中重复回响起。 双目猛然睁开,视线阴沉。 瞬间清醒。 在她的心中,不管是为贺同章求旨重查,还是压旨不宣。谢欢的一切言行,皆是为了拉拢白慕石与借机铲除林广的这个遗女。 她知晓贺氏与谢欢有所接触时,便明了以贺氏这样的愚钝,加上谢欢的聪明才智,他定然已经推测出贺同章的这个‘傻妻’,应是当年被处死的骠骑大将军林广之女。 长在林府,妻子姓林,大小不差几年。除却林广的长女,还有谁这样符合身份? 本身一举两得。 哪儿来的三得? 难道? 心中一紧,睡意全无。 从魏央膝上忽起身,白问月皱着眉头:“你方才所说的谢欢一举三得,是哪三得?” 动作毫无预兆,问话也来的突然, 魏央一怔。 随即明晓她话中的别意。 他顿了一下,不答反问道:“你真的觉得,贺大人的案件,谢欢能够孑然一身?” 眉头紧锁,满面沉冷,白问月微抿双唇,心中隐有难以置信的猜测。 魏央未曾在意她反常般的严肃,只继续问: “贺同章的案子是何人举发?” “谢欢何以自信他绝对清白?” “不惜赌上圣名也要救他?难道只因‘心腹’二字?” 饶有兴趣的勾唇,话中有一丝戏谑:“你既了解谢欢,他是何样的人,你该清楚才是。” 谨小慎微,十拿十稳,事事必要万无一失。 这是谢欢。 寒毛卓竖,瞠目结舌。白问月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先入为主,将上一世的记忆奉为一切真相。 谢欢从未同她说过,贺同章的这件案子他曾暗下操纵。 是他唆使人举发了贺同章, 也是他借她的势,让白慕石取了太后的信任, 如愿去查了案。 作为曾是谢欢手中最好的一把刀,他虽不曾给过她真心,但她以为,至少在筹谋算计上,他是与她推心置腹,全盘尽托的。 谁竟想。 原是从未信过她! 魏央一语点破,她才迟迟将一切串联起。 这贺氏定然将知晓的一切尽数泄露给了谢欢,谢欢这才演一场自断其臂,到白慕石面前求乞的戏码。 他既掌握所有,等白慕石有心向之以后,再将贺同章捞出来,不过是轻而易举。 耍的一手好花枪。 魏央淡淡出声:“这一举三得, 一是为拉拢白慕石, 二是为杀贺夫人, 贺氏既同他接触过,想必林双玉的身份也早已暴露了干净。” “至于这第三嘛,”他不解地望了一眼白问月,似是自问,“他处心积虑地做这一切,难道只为拉拢一个白慕石?” “若无后续的详细,他定然不会冒然出手。 他是如何说服白太尉为他所用,又准备做些什么。” “无处得知。” 白问月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果然是谢欢。” 做了多年的夫妻,竟还是对他知无可知。 她又想起前世魏太后临终前的一番嗤笑。 “你以为你了解谢欢?” “你以为你拥有一切。” “其实你一无所有。” 夜凉如水,心口覆上了一层寒气,她想的入神, 忽而呢喃出声,似是答于当年的魏太后。 “我的确从未了解过他,也不曾拥有任何。” 闻言。魏央一愣。 不明就里。 她缓缓回神,秋瞳重新染上亮色,笑靥如花,歇斯底里。 “好一个谢欢。”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倒真是天生的帝王命。” 兽心冷血,狠绝至此。 她不惜赔付上了性命,为他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竟从未捂热过他一丝一毫。 可笑至极。 魏央心中莫名结成一团,微微不适。不知晓她情忽因何而起, 她总是这样在意谢欢。 或经意、不经意,谢欢的事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易撩拨起她的情绪。 略显刺目。 伸手把她揽进怀中,按在难以喘息的胸前。魏央佯作满不在乎地同她解释:“我当日同你说, ‘皇帝并非谁都能坐,那高位之上看似光耀,可得必有失。要施舍的那一部分,并非谁都能做到无关痛痒地弃之不需。’” 比如七情六欲,比如家和事兴。 既是皇帝,家是国,国便是家。万事皆要以国重,万事皆要以国先, 看似凌驾万人之上,却也身不由己。 魏央自认是做不到谢欢如此,他一如他的父亲,有太多的割舍不掉。 如魏家,如太后,如白问月。 若是让他在白问月与权利之间做一个选择。 毋庸置疑。 他定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这也正是他与谢欢最大的不同。 无情无义,与情义至重。 夜渐渐深了,一路稳行返身将军府。俯在魏央的胸前,白问月没由来的心安,久而久之不知何时竟昏睡了过去。 她浑浑噩噩地将魏央的话听在心里,呢喃出声: “下一个,是段升。” 青瓦高墙,红漆朱门。 镇国将军府。 宋书将车停稳,一纵而跃,还未出声便见帘帐轻动。将军抱着夫人侧身而出。 佳人轻靠胸前,眼睫微润,似是有泪。魏央淡漠地撇了他一眼。 自觉噤声,不敢惊扰。 拦腰横抱,步伐稳健,魏央一路把白问月抱回了不闻居。 月色朦胧不清,心中悲喜不明。 一夜无话。 第二日, 白问月醒了个大早。 她独睡了多日,从开始的百感交集到习以为常,这其中只过渡了两日。 所以,当她这日醒来看到魏央这张英俊非凡的脸时,除却惊吓, 还有狐疑。 嗯?不是分房睡吗? 不置气了? 那就是认输了? 还未想到缘由,她忽想起自己昨日似是在去贺府的路上,主动‘投怀送抱’。 哦, 原是我先认的输。 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探视贺同章之前的模样,皆都闭口不提曾分房而睡之事。 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身为一个主动示好的人,白问月自是希望此事能不着痕迹的翻篇最好。 而魏央,他不过是觉得已经同白问月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开了去,她也给了他最想要的心稳。 再无遮掩与避讳的必要了。 不过见白问月一副往事莫提的模样,他心中忍不住嘴角轻扬,自是知趣, 佯装无事发生。 如常梳洗用罢了早膳。 这一日。 宋书自府外回身来禀,喜色言尽其表, “将军,夫人, 贺大人安然无恙地送回了监廷司。” 第36章 劫后余生 监廷司木牢走了水, 死伤惨重。贺同章因白问月‘未卜先知’,完好无损地从火中脱身而出。 天微微亮时,宋书又差人悄无声息地将贺大人送了回去。 此时, 善理后事的几名狱卒忙活了近一整夜;查探余火、清理现场、统算伤亡。 不可开交。 贺同章被送回去时, 他们恰好结束, 刚把火灾后的详细誊写文书,只等天一亮, 送到丞相府里。 供段大人早朝上禀。 无人察觉他安然回牢。 谢欢连续四日没上早朝。这四日里, 若非是紧要的大事,皆是由段升暂代政务,全权料理。 一直到这第五日。 天牢走水,贺同章死。 久病不医的谢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大殿上。 太后在太宜宫中,正闲情逸致地修剪桃花枝, 比起前几日的忧心忡忡,可谓是容光焕发, 笑态可掬。 一如朝日。 她不安了多日。 天牢昨日大火, 终得了却她一件心事, 睡了个安稳觉。 相比之下, 谢欢便没有这般悠然自得了。 听闻走水的消息后, 他如坐针毡, 几近乱了方寸。不是没有预料太后会棋行潜暗。 而是。这廷尉院自贺同章下狱后,上上下下皆是太后的人,他便是有心要提防, 可也苦于无处插手。 换句话说,朝野内外,他若同太后真真较起劲来,博权斗法,三五招内必定一败涂地。 无权无人,无兵无士,形势之弱,如同脆卵击石。 若非是这样举步维艰的境况,他也无需日日如履薄冰,小心隐忍了。 压了多日的圣旨,却也抵不过一场‘意外失火’。 贺同章终是没能保住。 强忍着心神不定,他步重如山地去上了早朝。 想要亲耳闻一闻这火究竟是何烧法。 面对谢欢的现身,段升与其他百官皆都早有预料。贺廷尉已死,挣扎再无意义,穷途末路也该正襟危坐,谈一谈这些事情。 段升将昨日火灾的前因后果,以及后续的安妥,一五一十地禀与皇帝。 油灯不慎倒翻,点燃了柴草,因无狱卒看守,从而引起大火。 火势控制尚还及时,虽有失损伤亡,但无可厚非;未让整个监廷司因此受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将这场火灾里死伤的囚犯名单呈于谢欢,微微停顿,继而道出了谢欢最不想听的话。 “葬身的囚犯一共八位,连同贺大人在内的死刑犯为三人。” 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由头。 贺同章究竟是因何而死,他与谢欢皆都心知肚明。 严谨肃穆,步步紧逼,理所当然。 “臣以为,既是死刑犯,便早晚都是要行刑的,遂未作其他处理。呈于皇上过目,看是否稳妥。” 谢欢紧锁着眉头,从元木手中缓慢地接过名单,小心翼翼地展开。 果然在死亡这一行,看到了贺同章的名字。 他本想反驳段升,圣旨未下,诏书未宣,贺同章几时成了死刑犯? 可如今,人已然丧命,费再多的口舌。 又有何意义。 无力地合上了文书,谢欢心中一声长叹。 沧声回道:“就按丞相的意思办吧。” 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眼下的上策。 奏折丢在皇案上,谢欢沉着一张脸,正欲起身离去。 只听殿外一声急报。 监廷司的监司 ——齐谓。 颤颤巍巍地一路跪到殿前,他声音不住地哆嗦,话说的磕磕绊绊: “启禀皇上,贺……贺……贺大人又活回来了。” 闻言,文武百官与谢欢皆是一怔。 “会不会说话?”段升最先反应过来,厉声申斥,“什么叫做又活回来了?” 难不成还会借尸还魂? 朝堂瞬间炸开了锅,三五大臣交头接耳,议声不止。对齐谓的这番话,不尽余力地讥笑嘲讽。 被叱责的齐监司本就胆战心惊,听到丞相大人的问话,更是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颤声同百官解释,将昨日的详细说与皇上听: “回丞相的话,牢司里几位狱卒昨日忙活了一夜,再三查探了贺大人的牢房,空无一物。 毕竟火是由贺大人的牢房所起,往四处蔓延开来,也不无被烧成灰烬的可能。 下官们这才给贺大人记了丧命。” 他说的声情并茂,心中似是压抑无数委屈: “哪曾想,今日一早,狱卒收拾尚还可用的木牢时,正撞见起身的贺大人。 安然无恙。” “监廷司的众人皆以为是闹了鬼怪,还引起了不小的哄动。” 谢欢若有所思的听着,脸上一扫之前的阴霾,心中迅速地盘算着: “这是怎么回事?” 齐监司此时正是众矢之的,他跪在地上,面孔贴地,不敢抬身。 “回皇上的话,经过再三的询问和确定,这才得知,贺大人并非魂怪,确实是未死。 大人自己只说晚间有些凉意,他同狱卒拿了钥匙,自作主张换了里处的牢房。” “这才逃过一劫。” 言罢,他又添油加醋地后怕禀道:“贺大人自换的那间牢房也烧了大半,若非是救火及时,怕也是凶多吉少。” 谢欢莞尔,轻笑出声。 “如此说来,丞相大人倒是功不可没。 这火总归是烧在监廷司,若非他及时调人救火,贺爱卿纵是再换几处牢房,也插翅难逃。” 段升面上红白交替,心中气结,堵塞难疏,未曾听出谢欢话中的别意。 “自换牢房?”他皱着眉头怪罪了一句,还欲再言,忽而恍然反应回神。 止不住地后悔。 齐监司跪在地上,谨言慎微,一副怯懦的模样。 他便等着段升问这句话呢。 佯装无奈地仔细同丞相解释:“这自换牢房……” 犹豫片刻,停顿一声又道,“贺大人原是廷尉,统管监廷司,卑职们自然敬重几分。” “再加上魏将军……” 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望向段升,故意将话说到一半。 其深意不言而喻。 本来窃窃私语,欲挺身参本监廷司枉法之罪的朝臣们,忽然寂静。 无人再敢言语。 殿上静寂了半晌,谢欢难掩喜色,眉开眼笑。 “此事无需多过深究,监廷司也好,魏将军也罢。 贺大人能够劫后余生,皆因段丞相尽职守则。”他大手一挥,豪声畅言, “赏!” 贺同章大难未死的消息,传到了太宜宫、贺府、以及将军府。 听到宫女的传话,太后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上一顿,错剪了一株长势娇好的桃花。 “这段升是在做什么?” 她沉着脸,丝毫未曾掩饰满身戾气。 方公公站在一旁,谨慎询声:“娘娘,段丞相一下朝直奔咱们宫里,先下正在宫外候着。” 抬眼撇了一眼太后的脸色,轻声问道。 “宣吗?” 咚。 剪刀丢在地上,恨了方圭一眼,咬牙反问: “你说宣吗?” 衣袖一挥,太后大怒,“让他滚回他的丞相府去。” 这么点小事都办砸了,要他何用? 方公公垂首,并未急着动身。他思索了片刻,忽出声劝了一句:“娘娘,此事需得静心处理。” 万不能意气用事。 话说的隐晦,却也并非难懂。不管从哪方面说,眼下,段升正是用处。 切莫离心。 魏太后冷着脸,沉默了良久,心中盘算再三。 将手中错剪的一株桃枝插在方圭衣襟上,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将花交给段升,让他先行回府。 就说我此时正在气头上,不想见他。” 至于用意,留他回去之后慢慢琢磨吧。 方公公领命躬身:“遵旨。” 段升在太宜宫外等了多时,心急如焚。 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如此,让贺同章死里逃生。 现下再想有所动作,只怕是轻易再不能动了。 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竟被他办成了死局,太后必定是盛怒。 段升久等不听传召,过了许久,见方公公只身走了出来。 他忙上前迎去:“方公公。”往里处瞧了一眼,“太后娘娘她……” 方圭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把花交于段升的手上,方圭道:“这是娘娘无心剪下的一株桃花,吩咐交到丞相大人手上。” “此时娘娘正在气头上,大人还是回身吧。” 段升接过桃枝,心中一顿:“公公……这……” “娘娘的脾性大人还不知晓吗,虽是气大,对待大人尚也心善。”他语重心长道:“早闻大人爱女丧夫,娘娘一直有意亲自下旨为她再寻一门亲。” “只是大人此次的行事,太让娘娘失望了。” 方圭将话说的滴水不露。 段升不由地心中生愧。 将桃花收好,他长叹一声,也不做多解,只道:“本官回府后定会再三。反省,望公公在太后面前,多劝一些。” “莫要让娘娘气坏了身子。” 言闭。 两相微微施礼,段升转身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方圭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句。 太后与段大人的鼎盛,只怕是要过了。 另一边。 齐监司自殿上一番‘补救’后,谢欢赦了他的罪,放他返回监廷司。 他随着百官下朝,未先回监廷司,反倒去了廷尉院,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宋书。 宋书借着廷尉的院地,正用着早膳,见丁监司返身,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事情办好了?” 齐谓弯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道:“依照宋大人的吩咐与嘱托,下官硬闯大殿,将话一五一十都说了。” 宋书颔首,拿出一个硬邦邦的钱袋子,里面装有两锭金子。 随手一丢:“拿着吧。” 齐谓下意识接住,又连忙放到桌上,诚惶诚恐: “可使不得,为将军办事是小人份内之事,大人拿钱,这不是打小人的脸吗。” “万不敢收。” 忍不住弯唇,宋书轻笑一声:“拿着吧,将军赏你的。” “我还要回府给大人回话,就不与你多叙了。 告辞。” 齐谓躬身送行,对着宋书的背形,不忘谢恩。 “多谢大人。” 第37章 局中有局 宋书喜笑颜开地回到镇国将军府。 将齐谓与段升今日在朝堂上的事, 从头到尾,仔细讲与了魏央与白问月听。 临到末了,他还不忘补话重申了一句:“皇上大力行了赏, 段丞相之后便带着众多赏赐, 愁眉不展地回了府。” 白问月淡淡地听着, 所有的事情皆未出她所料。 如今,她虽不敢妄称了解谢欢多少, 但却独对他的那份精明了如指掌。 自换牢房?弄巧成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幸事, 偏被一个寸步难活的贺同章遇上了。 这满朝文武,个个心明如灯。谁会不知道贺同章的生死,与将军府的‘有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白问月让齐谓添油加醋,把话点到为止,便是留有一丝看似可插针的余缝。 让谢欢见缝插针。 谢欢的精明之处,便是在于他总能第一时间摸透内情, 随即做出最好的反应。 段升敢放的这把火,必定是太后属意。他将事情办砸, 太后又岂会轻饶了他。 谢欢既是明白这点, 自然要帮衬一把段升。只有在这把火上浇些油, 才能烧的更旺。 若她猜的不错, 欣妃娘娘这几日的荣宠与风头, 只怕一时无两。 无人可及了。 白来仪不是要一味隐忍? 她倒要看看, 独自进宫的太尉之女,饱受冷落,无人问津, 连个宫女丫鬟都瞧不上眼。 要怎么处理这个与她一起进宫,又处处对她鄙夷不屑的段听竹,和这份无法平衡的心呢? 同为高官千金,父亲又都为太后心腹。她同段听竹虽是同样封号赏赐,圣宠进宫。 后者是无上的盛宠,享的是贵妃荣耀。而前者空有一个宜妃的名头,却连个昭仪都不入。 更甚是,太后独对段听竹的专宠不闻不问,反倒是她一个不为人知的‘冷妃’要战战兢兢,恐惹瞩目。 忍辱负重,暗吟不言皆是小事, 可怕的是对比与落差。 她同段听竹这样大的差距,若还是能做到视若无睹,不为所动。 倒还真有些能力。 然而。 上一世,白问月一身盛宠,遵循父亲嘱托,念及姐妹之情,对白来仪无微不至。 只要她在宫中尚有一席地位,白来仪便也是万人之上。如此这般过了多年,最后她凤袍加身,无限华贵。 竟还同她说,她与谢欢本是互生情愫,早定终身。 哦? 忍不住嗤笑一声,冷意盎然。 谢欢是如何的深爱于你呢,我的好妹妹? 前世白来仪不曾感受到的灯火阑珊与勾心斗角。 这一世,她偏要让她尝个遍。 觉得她姿态傲然,一生骄傲不肯屈于人下? 那就让她见识见识,这种乡野鸡流的丫头,从天上掉到地下,是怎样的不为所动罢。 此外。白问月送了谢欢这样一件大礼,为他后续要做的事,无声地助了一把力。 只是她尚拿捏不准,谢欢究竟是否明了段升与太后之间的关系。 动摇不得。 魏央将宋书的话听完,无声颔首。思索了片刻,似是觉得贺同章的案件也该结束了。 “安排一下,”他望着白问月,试探性问了一句,“我来出面给贺大人洗清罪责?” 左右将军府庇护贺廷尉之事,朝中人尽皆知。 也不差做到这一步了。 谁料,白问月摇了摇头,冷声勾唇:“我既送了谢欢这样的大礼,他也该还我一件才是。” “你无需出手。” 她这样大费周章地同太后与谢欢周旋,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镇国将军府的置身事外,孑然一身。 饶是这般,她到底是不想让魏央轻易推到朝前。 事实上,他们除却曾去探视过贺同章一次,至今未曾对外表过明意,有过实质性的举动。 白问月知晓,她的父亲当初将画送到府上,为的便是引她一步一步入局,去查清贺同章与案件的真相。 将林府推出来,无论是出于何意,他料定自己的女儿,都会私心维护隐瞒。 同样的,她也相信白慕石未曾打过魏央的主意,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女儿如何貌美,也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妇人。 怎会使得动大权在握的镇国将军。 白慕石利用的只是她‘将军夫人’的身份罢了。 他推断白问月知晓真相后,定不会看着贺同章蒙受冤屈。 坐视不理。 不管会如何做,只要最后将真相揭露开来,贺同章能够全身而退便可。 然而,白问月又岂会如他的愿? 她若冒然出头,为将军府沾染一些不必要的猜忌不说,太后权倾朝野的盛怒,她如何承担的起? 太后一心要贺同章死,满朝文武不敢多言,除却谢欢,无人求过恩情。 白慕石让她去揭露真相,做这个众矢之的。 显然是从未在意过她的生死。 她的父亲绝情如此,她又如何能让他独善其身。 既是摆局,哪有我一人进局的道理。 礼尚往来,才是待客之道。 白问月笑的得意,不着痕迹地敛去眼中的狠绝,她同宋书吩咐道: “去。” “到贺府,将贺夫人在府上的消息告知贺氏。” 魏央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 宋书先一步疑惑出声:“告知贺氏?” “嗯。” “夫人,这?”宋书有些犹豫。 目前这样的形势,贺夫人绝不能轻易露面。 告知贺氏不等于是送贺夫人去死? 魏央心中有几分猜测,但又不太确定。 “换身份?” 白问月给了他一个神秘的笑容,红唇轻启: “正是。” 无需多言,一切了然于胸。 魏央无其他别意,只觉得若她愿意,尚也可行。他同宋书吩咐: “去办吧。” 便算是赞同了下来。 这两人三言两语,片刻之间便互通了心意。宋书从始至终一直站在一旁,却如同听天书般的云里雾里。 他在这府中做事多年,也曾跟着魏荣延四处征战。 自认为还是有些慧心的, 怎的在这两位主子面前,连听个吩咐,都有些吃力了? 俯身行礼,宋书带着满腹狐疑退去。将白问月的吩咐安排了下去之后,忍不住产生了自我质疑。 莫非真的是我老了? 西平贺府。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林双玉安然无恙地活在将军府这件事,对贺氏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切如同白问月所料。 这贺氏知晓此事后,受到了不少的惊吓,面对将军府来传话的小厮,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过了有四日,她又似变了个人般,让人去将军府传话,说是欲接林双玉回府。 总归是贺家的夫人,久住在将军府不合礼数。贺氏提出要林双玉回府的主意,于情于理皆无可挑剔。 白问月得知此事后,笑的不屑一顾。她同魏央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深知这贺氏是与谢欢通过了气。 同她说的当时,她不说接林双玉回府,这过了几日才回过神来,未免太过愚昧。 好在,这贺氏也没让他们白等一场,最终还是递了话来。 两人不以为意,随口便答应了贺氏的要求。只让宋书去问,贺府的轿子, 几时能来到镇国将军府? 另外一边, 这四日里,谢欢果然又如同白问月所想,不但对段升赞声有加,将所有的大小事,悉数交于他料理;连带着着段听竹宠爱都水涨船高。 日益更甚。 他这一番所作为,为挑拨太后与段升不遗余力。 看他这样的势头,显然是不清楚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何样的坚如磐石。 太后便是真的疑心段升,难不成还革职与他离心不成? 莫说离心。 匿瑕含垢,一丘之貉,她纵是再如何气愤段升办事不利,也绝不会疑心他半分。 这次确是谢欢,浅见寡识了。 除此之外,对于没能亲眼见到白来仪荆天棘地,食不甘味的样子,倒是让白问月可惜了许久。 这样棋盘交错,诡异莫辨的局势,仅凭妹妹你一人,又能撑多久呢? 贺氏收到白问月的回话后。 又过了有三天。 然后让李叔行着马车轿子,迟迟来到了将军府。 这一日正是日头高照,久晴无阴雨,隐有暑热来袭,林双玉在镇国将军府一言不发地住了八日。 日日冥思苦想,欲从当年之事寻到一丝奇异,然而,绞尽脑汁,斗折蛇行。 一无所获。 直到贺府的马车行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前时,宋书同他说,李叔带人前来接她回府。 她猛然惊醒。 后知后觉。 对。 唐叔。 为何她会不知唐叔是如何死的? 她极力地回想着,依稀记得,她昏迷前,唐叔依旧是平安无事的。 怎的后来,唐叔莫名其妙的死了? 是同珍儿一样,死于孙关之手? 还是有其他的因由? 事必有蹊。 无论如何,她终是找到了魏央口中的端倪。 林双玉想到,她同婆母一起逃出泗水,唐叔的事,她一定是知晓的。 失贞之事虽难以启齿,可事到如今,她也早有了寻死的觉悟,倘若是能证明些什么,这些事皆都微不足道。 不如去问。 正逢贺氏要她回府一事,她乐的生巧。 离去前,她同白问月说: “生死之事可暂且不提,我终是肯信你的。”她语气决绝,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可我自己的事,却一定要有个真相与说法。” 白问月握了握她的手,意为安抚。 之后便面不改色地将她送上了贺府的马车。 清风不抵酷热,马车渐行渐远。 漠然收回了追寻的视线,心中不免感叹。 探寻真相? 怕是还需得我来做。 她知晓此事非同凡响,也知晓林双玉是何样的固执。这贺氏与林双玉之间做取舍,她自然是以林双玉为先。 只是不知这贺大人,会更偏向谁呢? 日头越发高盛,魏央站在一旁, 抚着她的腰身,轻声道: “回吧。” 第38章 借刀杀人 不能怪宋书未能通晓白问月与魏央的用意, 本身他们的初衷与出发点都并非一致。 若非是魏央的颖悟绝伦,想是一时半会也难解她的深意。 贺同章要救,林双玉自然也不能死。 但并不急于一时。 她们眼下要做的事情, 是如何把‘镇国将军府’彻底从这件案子里摘出来。 前期, 她不得不顶着魏央的名声, 去同贺同章接触,给他几分庇佑。 也给谢欢几分希冀。 仗着将军府的威名, 让所有人不断猜忌, 惴惴不安,却又什么都不做。 太后那边,虽然尚未明确魏央的心思,可经过这次天牢走水之事,最终还是会把一切的源头,归到将军府的身上。 魏央本身是无意插足此案, 她更无心把权重的将军府推到朝前。 道是无心,却也有心。 即使如此, 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先从此案中, 彻底抽身而出。 再不动声色地借力, 打力。 白慕石欲让她去承太后盛怒, 她偏不。 谢欢欲等魏央出言为贺同章洗罪, 她也偏不。 这桩桩件件,每一个人都想着把他们算计进去,惟恐无人敢逆太后。 然而, 偏偏不。 魏央的心里,记挂着帮白问月救出贺同章。是否涉政目前已无关紧要。 而宋书的心里,虽与魏央不同,但大意上所为还是同一件事。 是以,他这才不明白,这样的时期,将林双玉送出的将军府,究竟是何用意。 贺同章的案子,前前后后耗时近有三月。 谢欢若还是一心想要救出贺同章,须得明白,魏央的手并非是这样好借的。 想要救人? 自己想法子才是正道。 白问月将林双玉的消息透给贺氏,那便等同于直接透给谢欢。 孙关死了多日,那颗被墨书割下的脑袋也早被人发现。 无论是谢欢还是太后,心中都明晓,孙关既死,此案唯一的定数,便只在林双玉的身上。 每个人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取林双玉的性命,可又连林双玉的面都未曾见过,更是莫要提她的踪迹。 亏得白问月事先早有准备,将她接到了将军府,藏了起来。 她心中知晓,事已至此,林双玉必须得死。 事情的关键与区别, 是死在谁的手上。 她若死在太后的手上,等同于死无对证,贺同章也再无洗清罪名的那日。 而谢欢这个皇帝的名望,也因贺同章的定罪,一损俱损。到时候不需太后说些什么,自有人会质疑他身为人君的清正。 想要拿回政权? 痴人说梦,比登天还难。 可林双玉若是死在了谢欢的手上,那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谢欢不仅能将贺同章救出来,说不定还能因此收获一众臣心。 又是一举多得。 总而言之,林双玉的性命在谁手上,谁便能占得先机。 白问月把消息透给他,自是有意给他机会。 其深意便是。 人我已经送出去了,能不能杀,就看皇上您自己的本事了。 谢欢或许不会领情,但他定是能杀的。 他再如何手无寸权,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是易如反掌。 白问月不禁主动将林双玉奉上,还千方百计地逼迫谢欢,不得不动用白慕石这颗棋。 林双玉回到贺府,唯一有机会下手的是贺氏,贺氏是他手中的一步重棋,后续的用处实在不适用在此处。 她若死在贺府,贺氏再说什么,皆都苍白无力。 谢欢这样会调兵遣将,断然不会白白葬送了一颗好棋。 那么,杀林双玉的时机,便不能等到行至贺府以后了。 只剩下回府之路,这个唯一的机会。 正是因为意识到严峻的形势,他才不得不又拖了三天,同白慕石精心布置。 拟定详细的计划。 在宫外动手,做的还是杀人的勾当,放眼谢欢手下所有可用的人,唯有白慕石有人,有势。 可进,可退。 这正是白问月想要的。 林双玉离府的前一日。 白问月将墨书叫到了书房,从香正用蔻丹为她染指,她倾坐在榻上,昏昏欲睡。 “夫人,您找我。”墨书笔直地跪在地上。 眼睫微动,幽幽醒来。 “来了。”声音沉哑,附带慵懒,她清了清嗓音。 “起来吧。” 墨书毕恭毕敬地起身,立站在一旁。白问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微微侧身,撑着头。 明眸清水,波光潋滟,她望着墨书,轻声问道:“这几日在忙什么呢?” 墨书垂首,诚然回话:“在军营。” “哦?”白问月有些诧异,“你不是日日跟着将军吗?” “回夫人的话,正是。”墨书顿了一下,解释道,“不过前几日军务这边有些事情,将军差了我去处理。” 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 白问月忽又起声:“说来,你经常跟着将军,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 墨书张了张口,似是有些犹豫,踌躇了半晌,才道:“夫人请问。” 坐起身来,白问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十分认真的询声:“你同将军去过多趟清若寺。你可知他与慧一大师对弈。胜负如何?” 闻声, 墨书一愣。 他竭力回忆,语气中有些不确定:“五五平开吧。” “对半?”白问月忍不住惊呼出声,眉头蹙起,似是有些不满,“宋书只道运气好些会赢一两局,你却直言五五平开。” 心中有些不悦,撇了一眼墨书:“你可知慧一师父是何人?” 魏央与他五五平开,又需得是何样的实力。 一番嗔责,墨书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哑然失声。 又过了半晌。 他才磕磕绊绊地同白问月解释道:“我平日里虽跟着去,但关注甚少。 夫人若想知晓这其中的明细,不如直接去问将军。” 孰胜孰败,一问了然。 白问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看着这样聪明,怎的是个榆木脑袋? 魏央与宋书皆是人精里的人精,偏偏跟着一个墨书,不知变通。 彻底放弃继续追问, 白问月揉了揉额头,过了片刻。 她正色沉声同墨书吩咐道:“明日去送贺夫人回府。” “旁的无需计较,我只要她活着。” 话中的别意, 受些不至死的皮肉伤无碍,可人一定不能死。 好在,墨书虽然口拙,但白问月的意思他很快明了。 颔首领命称是。 白问月还算欣慰,挥了挥手:“去吧。” 骄阳似火,烈日炎炎,林双玉顶着高照踏上了回贺府的马车。 将军府前去送行的只墨书一人,贺氏知晓后,盘算着墨书形单影只,似是难生威胁,也并未多言。 算是无声允了他的随行。 另一边。 宋书又挑了十多名侍卫,军装穿戴整齐,蓄势待发。 魏央同他嘱咐,发生任何事情,切勿着急上前。一定要选在一个‘合适’的时机。 打斗与护行皆是次要,终止场乱与带回林双玉,才是重中之重。 宋书终得心领神会,将军与夫人此番的用意。 原是一场欺诈。 贺府一干人众,在李叔的领头下,带着林双玉缓缓返身。 巳时三刻,街道正是多人。 贺府的马车招摇过市,严规厉行。墨书手中握着刀柄,神思集会,耳听八方。 注意着周遭的每一个喘息。 从将军府行离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车马来到西凉河的左岸正道上。 柳絮纷飞,如雪飘扬。 前方是宽阔的车道,后路是空旷的水岸。 两边无人。 按照常理来说,回贺府的路若真是有人行刺,这条路也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掉以轻心。 于是便越容易得手。 日中则昃。 马车行到一半,墨书似是察觉有异,微微拔刀。 果真如他所想, 何水平地而起千丈,浪飞冲天。 这白日的西凉河里,忽然纵身飞出十多位黑影,个个手中带刀。 直向领头的李叔砍去。 墨书眼疾手快,瞬间抽刀而出,轻功踏步。 刀刀相碰,声响刺耳且有欢愉。 李叔惊魂未定,墨书将他从马上拉下,往后一推,又躲了一刀凶险。 “躲起来。” 他凝着眉头,见对方来势汹汹,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刀,似是准备大开杀戒。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 腾空而起,翻越入内,在十多个黑衣人中来回穿梭。 刀锋如芒,似是孤狼起跳,手起刀落,血线四溢。 好不血腥。 他正杀红了眼,丝毫未有收手之势,围攻的人不禁心生胆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此起彼伏的打斗与刀剑声,引起林双玉惊异。她从马车里探头而出,被一位瘦骨嶙峋的黑衣人所发现, 想到此行的目的便是为杀她而来,黑衣人咬了咬牙,刀锋一偏,直奔林双玉而去。 墨书凝着眉头,察觉异样,欲拦却受阻,剩下的黑衣人与他缠斗,分.身乏术。 噔。 噗。 刀不偏不倚,捅进林双玉的胸口,她似是还未清醒过来,看着胸前的冷器,疼痛袭来,说不出话。 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困惑地望着她,他刀势直逼她的心口要害,一刀殒命。 大罗神仙也回天乏力。 可是刚刚,他握刀的手忽地生麻,似是被什么东西打偏了半分? 他还未来得及确定林双玉的死活,脊背生寒,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正欲转身,一刀自上往下劈开,一分为二。 墨书眸寒如冰,轻身一纵跃上了马车。正欲查探林双玉的伤势,身后剩下的几名黑衣人,趁机袭来。 铮铮铮。 将军府的护卫适时接场。 寒刀立在脖颈上,是肆虐残暴的杀气。 剩下的几名黑衣人,皆都被俘。 那一日。 贺同章同往常般在牢中打坐冥思,几位监守闲话聊天,他似是生出错觉,隐约间忽听见‘林双玉’这个名字。 他下意识出声反问:“林双玉?” 那名坐在桌前的监守,正是监司齐谓,他煞有其事地同贺同章解释:“贺大人还不知晓呢吧。 听闻您的夫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刺而死了。” 第39章 夫人死了 五月来到了尾声, 清若寺的晚桃花落了遍地。 魏央与白问月成日居在府中,也不知寺里时下开的正盛的,应是什么花。 他们没能赏到天和二十一年的最后一株晚桃。而白问月想要与贺同章夫妇一起赏花的心思, 最终也落了空。 情势所趋, 由不得人。 林双玉‘死’后, 将军府连续闭门五日。这五日里,朝堂风谲云诡, 太后与谢欢唇枪舌剑, 在贺同章的案子上触斗蛮争,双方皆都未有丝毫退让之意。 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僵持不下。 毕竟,这是谢欢生来头一遭,这样明目张胆地逆太后的意。 白问月为他‘推波助澜’,将军府闭门谢客之后, 他便明晓了魏央的意思。 当日,他举荐段升, 皆因谢欢不该把阴谋, 算到了将军府的头上。 今日, 魏央‘送’出林双玉, 为的便是让这件事, 回到它该有的局面。 贺同章的生死, 他毫不关心。 他这样做,不过是无形中同谢欢再一次重申,他无心朝堂任何事宜。 莫来招我。 这是魏央(白问月), 想要传达给谢欢的话。 他果然聪明。 林双玉的死的当天,他便立刻清楚了将军府的深意。一昧地压着圣旨,等魏央出面,显然已是无望,还欲救出贺同章,他只得自己出手。 眼下,林双玉既是死在他的手上,他便要把握住这份先机。 趁太后未察觉前,快刀斩乱麻,将一切料理了。 贺同章身陷牢狱, 孙关已死, 白慕石尚不能暴露, 谁来点这第一盏灯,纵起星火? 事已至此,谢欢还有何主动权,来颠倒局势? 旁人许是不明白, 然而,白问月却十分清楚。 他的手中还剩有一张王牌,久忍未发。 ——贺氏。 谢欢如何知晓林双玉杀人? 如何知晓当年的廊平旧事? 还有,他又如何知晓林双玉将军遗女的身份? 贺氏若不同他说过这些,他怎会煞费苦心地自导自演这一切,企图拉白慕石下水呢。 这中折因魏央的两句话,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最后,这胜负的权择,终还是握在他的手上。 除却这些可用不能用,和能用又无用的两三步棋之外,唯有贺氏,是身在棋局外,却洞悉局内事。 林双玉‘死’的第二日。 贺秀婉在谢欢的属意下,涕泗横流地敲响了登闻鼓,句句撕心,声称要跪到天子面前,为我儿鸣冤。 一切早有准备。 贺氏如愿跪在了殿堂大宝上,当着太后、谢欢、还有文武百官的面。 将孙氏满门毒杀案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诉了出来。 从二十年前孙家虐待于她,到八年前廊平泗水旧事; 从林双玉清白被辱,到八年痴傻求诊; 再从儿媳复健心中生恨,到妄自离家寻仇; 最后便是,贺同章护妻心切,无辜顶罪落狱,林双玉返家,遭袭身故。 白问月早说过,这件案子并非无迹可寻。 从泗水县令,到廊平郡守,再至西平廷尉院,最后落到段丞相手中时。 这案件的内情早已稀薄如纸,泾渭分明;可是苦于太后的权威与丞相的心怨,便是知晓此案另有内情,却无人敢出头,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贺氏不同。 首先她并非朝中人,不做文武官;其次她的儿子本身便是皇帝唯一的心腹,同太后水火不容,又何惧得罪她呢。 说来,白问月向来料事如神,凡事不说猜有十分,也有八.九。 可唯有这贺氏的愚昧,她只说中了二三。 不知贺秀婉是有意,还是无心,竟也找了个林双玉被孙关玷污清白的由头,佐证她的杀人动机。 这下,北绍千万的子民,人人皆知这贺廷尉的妻子,曾受辱于一位乡野村夫,是位失贞之女。 若是还活着,便是真的清白,也绝无再苟活的颜面了。贺氏这样做,显然是将林双玉的活路,全部堵死了去。 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是插柳成荫,无意中帮了白问月一把。 倒还是要谢一声她了。 朝堂之上。 贺氏情悲意切,说的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忧子成疾,为子上刀山的模样。 太后沉着脸一言未发,心中看的明白。 百官中有人发问:“你既已知晓贺大人有冤在身,何以至此才出面喊冤?” 不问倒好,一问,贺氏哭的更加悲痛的起来。 她只道,儿子与儿媳感情甚好,手心手背又皆是肉,她身为长辈,不知该如何抉择。 独自卧在家中苦苦挣扎多时。 直到昨日,她明晓儿媳的安身之处后,派人去迎,却意外遭遇歹人袭击,不幸身亡。 本是左右摇摆不定,心中犹豫,这下儿媳没了,她如何还能看着儿子再死呢。 必然是要登堂伸冤,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救她儿子出来。 太后揉了揉额,头痛欲裂。 方公公瞧得仔细:“娘娘,是否先行返宫?” 她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贺氏,又望了一眼段升,沉声道:“此事先交由丞相核对去吧。” 欲搁置下来,就此作罢。 正欲起身离去,谢欢却出声喊住了她: “母后。” 他模样认真,字字珠玑:“儿臣当日便知晓贺爱卿一定受有冤屈,他被关多日,该是立即洗清冤屈才是。” “皇帝想要多‘立即’?”太后反唇相讥,淡漠地望着他,隐有怒气。 “人证?物证?供词?”太后未留半分颜面,厉声叱责, “律法之下,只凭这妇人片面之词,便将贺同章放了,你做的这皇帝,究竟是靠什么治理国家?” “是你的偏袒?还是你的直觉?” 怒声震耳,满殿哗然,连喘息声也微乎其微。 谢欢莞尔,似是对太后的申斥不以为意。 “母后教训的是。” 烂泥扶不上墙。 话已至此,纵是百般不愿,太后皱着眉头,也只得冷声吩咐: “段升,给你三日,将此事彻查清楚,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欢,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言闭,华服展起,拂袖离去。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段升望着地上跪着的贺氏,目光阴冷。 忽而一顿, 这人……怎么看着颇有些眼熟? 三日转眼即逝。 段升终日关在丞相府中,下面递来的文书连翻都不曾翻过。 贺同章的案子,又有何可彻查的。 案件的真相,彼此皆都心知肚明。太后所说的三日,不过是因谢欢步步紧逼后,随口找的由头罢了。 贺同章终是没能死成。 出狱的前一日。 齐谓带着两碟小菜与一壶好酒,他明知贺同章一向洁身自好,滴酒不沾,却又盛情邀约。 连声被拒之后,他又称,来也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干脆喊着监守的几名狱卒,推杯换盏,畅饮了起来。 酒过三巡。 三言两语便聊了起来,口中也忘了忌讳,这便谈到前几日,贺大人的母亲,亲自登殿喊冤之事。 齐谓见解独到,压低嗓音说的诡秘:“老夫人的行为还算于情于理,只是她口中的‘遭袭身故,难免引人多思。’” 音量控制的极好,贺同章既能听得见,却又听得不仔细。 他一脸高深莫测,又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说遇袭便遇袭? 如何遇袭,何人下手?是否料理?这些事情,竟无一人追问。” 几个附耳监守,听到这里便来了劲头,搓了搓手,忍不住问出了声:“监司认为事有蹊跷?” 齐谓却摇了摇头。 他虽喝了点酒,但还未失智,背地里哪敢言语主子们的不是。 他只道:“旁的不清楚,只知晓大人的妻子姓林,名为双玉。” “这整个西平,姓林的能有几家?” 说到这里,三人皆都无庸赘述,茅塞顿开。 左右对视,心照不宣。 林姓在西平本也无几家,能排上的,除却当年的老丞相,还能有谁? 话被齐谓不着痕迹地带过,正欲告一段落。 坐在身后的贺同章却突然来了精神。 “林双玉?” 惊声忽起,似有不明。 齐谓佯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放下手中的酒杯,咂了咂嘴:“贺大人还不知晓呢吧。 听闻您的夫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刺而死了。” “死了?” 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自知失态,又顿了一下。 贺同章冷着脸,半个字也肯信,怒斥了一句:“你在说什么醉话?” 他已经将玉儿托给了月儿,将军的能力,怎会保不住个人? 缓了缓面色上的尴尬,齐谓从酒桌上走了下来,蹲在贺同章的身旁,认真同他说道: “大人,岂敢戏耍您? 贺夫人是真的死了,这是您的母亲在大殿上亲口所言。” 似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如今,整个西平都已知晓贺夫人清白受辱,寻仇孙家,您为妻定罪之事。” 谁会无中生有,搬弄二品大官的是非呢? 贺同章在牢中待了太久,对牢外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几月。 母亲?大殿?受辱?寻仇顶罪这他知晓。 可玉儿,怎么会死呢? “你……”声音忽然有些发颤,他酝酿了许久,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字眼。 “所说皆实?” 齐谓望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生不忍,可还是点了头。 “贺夫人,确实死了。” 苍穹颠倒,日月难分;耳内鸣声炸裂,目光所至处,皆是无止尽的黑夜。 忽地回到了九岁那年。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林丞相府里,曾有两棵茶树。 那两棵树,名为永生,来自南疆。 此树四季长青,两季开花,花可入药,叶可做茶,木质坚硬致密,纹理浮动精细。 比之紫檀,更甚。 是所有名贵之中的,最贵。 第40章 怒不可遏 永生茶的木材, 长成极慢,非百年不能成料;加上它本不是产自北绍,种养在西平, 只说存活便是难上加难。 这树弥足珍贵的地方, 不仅是它寸木寸金, 浑身是宝,还因源于这树自长成起, 除非外力, 否则不调不落,不灭不死。 一旦开始,即为永恒。 贺同章画的那副《相思连理》图上的连理木,便是这两颗永生茶。 取意结连理,求得生生世。 这两颗极其珍贵的树,一颗被林丞相许给了幼女林思荷, 随她移嫁去了白府。 还有一颗,便是许给了林双玉。 林承指婚的第二日, 同林双玉说时, 便许了她:“我知晓你向来敬爱你的八姑姑非常, 也想做个她这样的女子。 但你们性格终有异同, 所求也并非一处。 我不能教你做些什么, 便将另这外一颗永生茶许给你, 他日你与予木成婚后,这树你便也学你的八姑姑,移走罢。” 闻言, 林双玉欣喜若狂,不仅是她得了这棵令人垂涎的名树,还因为她往后,会名正言顺地嫁于贺同章。 彼时。 被移去白府的那颗永生茶,在林思荷死的当年,一夜枯枝,花叶凋尽。 白问月无声地落着泪,默默捡起所有的枯叶,望着冷风中光秃的树枝,似是瞧见了母亲的魂灵,同她笑抚。 至此,冬寒夏暑,冷热饭饱,再无娘亲。 白问月耿耿于怀了许久,接受了母亲的病逝,却始难放下母亲的这颗爱树。 白慕石也曾为她寻了多处,可此树长在南疆,本是珍品,又极难养成。 寻无可寻。 之后便是白王氏进门,白慕石明晓这树已然回天无力,索性找人伐了,断了女儿的念想,做了两张木床。 一张给了白问月,一张留在了他的院内。 奢侈无比。 而另外给了林双玉的这一颗,因林府南迁,一直养在旧府中无人问津。 贺同章回了西平后,曾去偷偷瞧过,枝繁叶茂,一如既往。 长得正是鼎盛。 他曾在心里同林双玉暗暗许诺,若她有病好的那日,便亲自请旨,将林府的故宅重开,再修书永安,重新给她个万众瞩目的成婚礼。 名正言顺搬回丞相府。 那个他们住了多年的地方。 然而,世事无常。 他万想不到,林双玉清醒之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齐谓连声喊了多久,他眼中才重新有了光亮,思绪恍惚,尚不清醒。 他心中知晓,所有的一切, 错皆在他。 当年,若他未信母亲的谗言,不顾阻挠,执意将此事查个清楚,明晓她所受过的委屈。 便如何也不会有今日了。 齐谓一字一句地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讲与他听,无论是泗水旧案,还有孙家新案,他心中只有一句。 有愧于我的妻。 怎么能让她委屈这么多年,又亲下杀手呢,千金之躯,失贞于人,是何等的侮辱。 她是将军遗女,又爱他如命,如何承受的住如此奇耻大辱。 孙家,死不足惜。 只是不知,不曾妄害过任何生命,一向心善温婉的娇妻,赶赴廊平投毒行凶。 心中是否也曾怕过。 他竟疏忽如此,何以为人夫。多年来,说要给她安稳,全是笑话。 我配做什么人? 空洞的双目久未回身,灵魂似是抽离般,木讷无言。疼痛到麻木,便再也感受不到痛了。 齐谓见他面色失常,心中难掩惊慌,宋大人只嘱咐他将此事原本地告知贺大人,却未说,他这样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还能不能继续说。 有一瞬间齐谓忽生出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他的行为,同外面那些处心积虑想要贺大人死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贺大人?”小心翼翼地有喊了一声。 心底止不住的害怕。 贺同章动了动唇,还未张口答话,胸口一股热流,腥甜翻涌。 口中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 他依然笔直地盘坐在那儿,只字未言。 齐谓彻底慌了神:“贺大人,贺大人。” “你可莫要吓卑职啊。” 你若是有个万一,我如何交差? 桌上的几名狱卒见贺同章如此,心下难忍困惑, 夫人离世,虽也恩爱,但大可再娶。这世上什么都是稀罕物,却唯独女人贫贱。 何以伤心如此? 大人毕竟是大人,他们便是真的心有疑问,也只敢在心里疑问。 断不敢问出声来。 过了许久,贺同章艰难地开口,终于答了一句。 “无事。” 齐谓担忧地望着他,哪里像是无事的模样。他恐再多生别事,不敢继续多言,连忙将桌上的三人驱走,草草收尾。 “大人,您万要撑住。夫人之死尚还蹊跷,您若有何想不开,她便是真成一缕冤魂。”他话说的真诚,在这混沌中欲抽出一丝希冀,让他坚持下来。 至少, 要坚持到明日。 说到蹊跷,死寂沉沉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 果有奇效。 齐谓见有些反应,连声又断断续续同他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贺同章缓慢张了张口,打断了他。 “去吧。” 他心中,有数。 受教林承,十几年寒窗,从千万人里脱颖而出。 并非痴人。 要他死与要他活的,向来只有那一个人。 太后视他为眼中钉,这无可厚非,谁让他非要鹤立鸡众,卓尔不群呢。 太后明面上恨他入骨,却始终未曾有过动作。 贺同章也曾大胆猜测过,她或许也是知晓,朝堂久聚必散的道理。若无一个他这样明目张胆敢违逆的臣子,她所掌的政权,何以牢靠。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谢欢才‘帮衬’了她一把。 自己将心腹推了出来。 他在这牢里旁的事没有,唯一可做的,便是潜下心来透析这一切。 他不曾怪过谢欢,身为帝王,夺权之路举步维艰,选无可选。不过是借他行路,又有何计较, 这是他应尽的本分。 让他为社稷死,为政权死,他皆无怨言。 身居人臣位,自当忠君事。 然而,空有一副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的天下心。 八年臣义,同百官对立,与太后相抗。 贺同章从不会去想自己付出过多少,但他觉得,这一腔忠则明意,谢欢总是能感受到的。 至少知晓,他心中想的,从来都是林双玉。 如何容不下他的妻子? 一个不曾涉足半点谋逆的女子,为何一定要死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 是谁不好,偏偏是她。 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 谈何为君忠事。 早知有这一日,什么圣贤明理,什么尊师教诲。 这天下, 不如反了吧! 太后人妇,庸之无用,北绍纲常严纪倒行逆施,总比一个处处要玉儿死的谢欢强上百倍。 杀他之妻,救他出狱,为君心腹, 还要他活着,做些什么? 面色漠然,不自觉多生几分戾气。 无声送走了齐谓。 再撑不住这根笔直的脊梁,他颤抖着双手,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 满面沧桑。 看着这一手红黑不分的血迹,疼痛难忍。 除却谢欢。 母亲。 手握成拳,露出根根筋骨。 怎么又是你, 母亲。 昔年玉儿活了下来,我尚能原谅你,不去计较你要掩藏的内情。 我知你独身在外,含辛茹苦,定有自己不愿揭露于人的旧事。 可以,我不探不问。 新妻成痴,几乎丧命,我却将此事风轻云淡,漠然处之。 感念为母的生育之恩,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廊平因你出事的,西平因你葬身, 我究竟是寻你作何的啊。 忍不住讥笑出声,几分疯魔。 年幼时总渴求有家有母,长成后又一心追寻母慈子孝,日出日落的平常。 求来求去,寻来寻去,到头来,竟是一场笑话。 父母生育,先师教养,同妻子水火中并行了二十六年,却让一个二十年未曾现身,名为母亲的人,三番四次逼迫至此。 他便是死,又要如何面对尊师?如何面对,玉儿? 若无贺秀婉,他同林双玉,再如何落魄艰苦,也绝不会走到阴阳相隔的这一步。 自讨苦吃,不过如此。 —— 太后给出的三日,转眼即逝。 谢欢同段升还在因贺同章何时能够放出来而争执时,监廷司又传来话。 贺大人一夜白头,久昏不醒,现下正是生死难测。 这尚不算十分惊人。 真正令人惊骇的是。 此事一早传去了将军府,魏将军未有丝毫耽搁,直接差人将贺大人接去了将军府。 目前应该正在救治。 满殿惊愕。 贺同章的案件既然真相已经揭开,他林府门生的身份自然也人尽皆知了。 听闻大将军生前是有几分敬重林老丞相。 可到了魏央这里,置圣意不顾地将人带走,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思来想去,不知谁先说了一句:“将军的那位夫人,不是白大人的原妻之女吗。” 闻言,满殿后知后觉,只道原来如此。 原是老丞相的外孙,难怪曾去探视,如今又关心至此。 将一切串联起来,众人只道是将军夫人因情谊而同贺大人接触,与将军涉政一事,并无关碍。 再无人,多言质疑。 这一边。 自林双玉出事的那天,镇国将军府连续五日闭门谢客。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惊涛骇浪。 府中住下的大夫十多位,自那日将林双玉的‘尸身’带回后,这些大夫便夜以继日地争分夺秒。 惟恐救治不急。 白问月同墨书叮嘱,旁的无需计较,她只要林双玉活着。 她许是未曾说的明白,这个旁的,的确包含受伤,这个活着,也是至少留有一口气。 可她的意思,难道不是“确定”她能活着,而非今日这样阖府大动干戈,百十位大夫甚至不能确保她的安然! 这一日, 齐谓又从监廷司里传来话,说是贺大人一夜白头,现下正昏睡不醒,生死不明。 白问月屏气沉寂,无人出声。 啪。 瓷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厅内哗然。 这应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怒。 第41章 大伤初醒 林双玉回府一事, 本身只是白问月做的一场局。 为了请谢欢入翁; 为了让将军府抽身; 为了笼络贺同章。 总而言之,‘林双玉’这个身份的消失,对她来说, 尽是百利, 而无一害。 但显然, 无论是于公于私,她都并非是真的想让她死。 这才堂而皇之地做了一场局, 让她名正言顺地死去, 又让她全身而退。 一死三得。 白问月叮嘱过墨书,林双玉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而,离府那日遇袭。 若非是宋书心中有些顾虑,悄悄跟了上去,在林双玉遇害前,一颗石子将刀锋打偏了半分。 否则长刀来势汹汹, 直击胸口要害,林双玉必是当场死亡。 还谈何活着回去? 饶是宋书这般谨慎应对万变, 这一刀仍是凶险万分, 差点要了她的命。 为将她救回, 不遗余力。 匆匆收场。 俘获的四人中, 两人自尽, 一人被‘放’, 还剩下的这一个,灌了些蒙汗药,现下正在府里关着。 她利用放走的这名刺客, 将林双玉身亡的消息带给了贺氏与谢欢,另一边还需要留下一名,好与贺同章交差。 林双玉抢治了多日,魏央知晓她心中有火,命宋书暗下寻了百十位大夫住在府中,轮流值守林双玉的床前,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白问月虽然生气,可她并未发作。毕竟是她吩咐未清在先,与墨书没有几分干系。 心中窝藏着这份薄怒,沉冷地过了几日。直到,齐谓这一日登上了将军府的大门,她实在忍无可忍。 勃然大怒。 既是气自己,也是气别人。 上好的青花瓷杯,落地清脆,摔了个粉粹。 毫无征兆。 从香吓得一哆嗦,怯怯地抬头扫了一眼厅内,除却魏央安之若素地继续饮茶,其余人皆垂首弓腰,不敢作声。 上一世,林双玉死后,谢欢差元木到了监廷司大牢,同他道出这一切。 元木何其精明圆滑,天大的事,在他的口中颠来复去,便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彼一时,贺同章虽性情大变,不似从前儒雅文质,可却强狠了许多。 坚毅地活了下来。 哪里有什么一夜白头,昏死不醒这样的事。 知晓这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所以白问月才这般周全小心,将后续之事全部安排恰妥。 然后同他透露了林双玉身亡的消息。 却未曾料, 他如此承受不住打击。 事态演变至此,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儿? 白问月坐在椅上,皱眉沉思。 齐谓?元木?谢欢?贺氏?孙关? —— 灵电闪击,恍然大悟。这才如梦方醒,明晓了这前后的异同。 且不提元木比起齐谓,是如何的八面玲珑。单提贺氏与孙关,便已然清楚,这两世所涉及到的人,有何不同。 上一世谢欢借的是孙关之名,杀了林双玉。 贺同章的恨意自有处可去。 这一世,林双玉的死避重就轻,似是无人问津,说与贺同章听,他却心如明镜,能猜得出七.八分。 不知为何。 白问月忽觉得,贺同章或许已经知道了谢欢的图谋,也看出了,他母亲同谢欢有过接触。 所以,他所承受不住的,应该不止林双玉之死这一件事,还有他母亲贺氏的所作所为。 以及他身世背后带来的诡计阴谋。 厅上沉默了许久。 这是……怪我思虑未全? 齐谓低首跪在地上,宋书站在一旁,自知办事不利。 魏央一杯茶饮尽,空瓷置于桌案,轻掸长袍,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句: “将贺大人带回来。” 声音风轻云淡,却不容置疑。 宋书惶恐跪地:“是。” “对了。”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魏央淡淡地抬眼去望墨书,薄唇轻启,“还需我开口?” 视线收回,悠然起身:“自己去军营领板子吧。” 墨书跪地,毅声回话: “是。” 宋书带着齐谓,忙赶去了监廷司;墨书领命直奔军营;从香探出几分微妙,也无声带着一众婢女退去。 望着愁眉不展,怒气未消的白问月,魏央伸出手来,柔声邀约: “走吧,我们去看看贺夫人。” 似是安慰,又似是轻哄。 寒冰秋瞳,化水见光,心中难免会有些挫败。 “我未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不怪你。” “我本以为……” “是他们的错。”魏央打断了她的话,身形英挺,居高临下地为她固簪,“我明白你的心思。” “是他们办事不力。” 四目相对,温情蜜意,他再一次笃定道:“与你无关。” 望着这双含水脉脉的黑瞳,白问月几乎要沉溺进去。 魏央的话似有奇效,阴闷的心绪拨云散雾,忽有一丝透析。 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的确不怪她。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有些委屈: “你为何早不提醒我。” 他这样聪明,定然是能料到会有此意外。 魏央一愣, 随即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温声中是掩藏不住的无限宠溺。 只道:“怪我。” 树木葳蕤,百花盛开,微风闲适清许,如火的骄阳高挂。 六月来的极快。 人人皆知,贺廷尉养病于镇国将军府。他所涉及的案件,最终以官复原职,克扣三个月的俸禄收尾。 约等于无。 魏央亲自出面,替贺大人告了病假,将军府里的熬更守夜也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这夫妻二人住在临南院里,一墙之隔。 林双玉身受重伤,血流无数,贺同章心结无解,久昏不醒。将军府里进出的珍贵名药无数,费了不少的心血。 而另一边, 自太宜宫知晓了消息后,多次差人来问。 是否将军身受重伤? 将军是否有恙? 将军……真的尚好吗? 面对这一次次的关切,魏央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同太后当面解释,自己的确完好无损。 是墨书受了点刀剑皮肉,这才药材不断。 太后识得墨书,他同魏央一起长大,武艺精进,是魏央的得力心腹。 若说魏央为了他,花了这么些心思,虽有些牵强,但还是可信的。 她再三打量了魏央上下,确定他不似有受伤的痕迹,这才终放下心来。 差方圭从宫中挑选了几只上好的灵芝参草送去将军府,又不断叮嘱魏央,居行在西平,万事要小心谨慎。 莫要将自己的安危,当成儿戏。 她说的隐晦急切,魏央心中了然,毕竟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城里,想要他命的人, 不计其数。 叩谢了皇恩,拜别太宜宫,魏央这才回到府中。 望着琳琅满目的珍草名药,白问月不由地调笑打趣: “看来姑母她,还是心系于你的。” 这样紧张他的身子,又送了这样多的药来。 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魏央笑眼温情地望着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身,吻了吻雪白的脖颈。 沉声问:“那你呢。” 绯红蔓延,满面羞红,嘴上却不肯退让半分。 她挑高了眉,一脸神秘莫测:“将军可以猜一猜” 正欲转身抬首,魏央固住她的身子,附势吻了上去。 柔软触碰,掠夺角落里的每一处清甜,魏央紧环住她的腰身,白问月动弹不得,背立贴身。 她覆上魏央的手,竭力抬首去迎合他。亲吻炽热缠绵,微有酥麻眩晕,忍不住喘了一声,呼吸渐渐急促,空气越发稀薄。 魏央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来,眸目温水地望着她,又轻啄红唇,笑道: “我猜是的。” 娇笑收尾。 —— 稳稳又过了几日。 自林双玉同贺同章的病情皆都安稳下来之后,这日子终得可以微微松懈。 总归是要醒的,便无须再急。 她早准备好一切,只等他们,醒来再说。 她本以为,这先醒转的,定会是贺同章。毕竟他无任何外伤,也无其他内损。 却未料及,这先醒来的,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林双玉。 那一日。 林双玉受袭,被长刀刺进了胸口,事发突然,未曾有任何前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疼痛蔓延至全身,意识剥离前,她满心想的,是要再见一眼予木。 她还未曾同他道过歉。 常言道,看透生死便须得死过一次,才得‘过往红尘皆云烟’的心境。 林双玉却恰恰相反。 她是众多死里逃生中,唯一一个更贪恋红尘之人。 皆因,这滚滚红尘人世,有她割舍不下,深爱入骨的人。 她醒来那日, 白问月正在不闻居的清池里喂鱼。 下人忽而来禀,说是贺夫人醒了过来,口口声声念着“予木”。 白问月放下鱼食,提起长裙跨步,脚下未曾停歇半分。 她一边向着临南院走去,一边忍不住思索。 这予木,是什么? 予木是林承为贺同章取的小字;林去半为木,木多成林,予木便是赠予林木。 林双玉未嫁他前一直唤他予木小叔,嫁了他之后,自然不能再唤小叔,乱了辈分。 思前想后,去二取二,私下里她便唤他予木。 北绍的纪风严谨,妻子直呼丈夫的名讳是大忌。 动辄便是家法,这是礼义。 白问月当初如此深爱谢欢,便是因为他在这纪法禁忌里,许她直呼名讳。 她想,这样平视相待的恩宠,同旁人天壤之别,定是真情倾覆。 后来,她错了;于是,她死了。 林双玉自然同她天差地别。 贺同章是真正的疼她化髓,毋庸置疑。 不过是个名字,莫说他在不在意,他这样熟读百书,却从未去想过妻子是否得体守妇的疑问。 只要两人相守一起,别的又有何要紧。 林双玉醒后, 口干舌燥,面色苍白,虚弱到了极点。 她口中要的不是水,也不是真相。 而是她的丈夫。 第42章 反目成仇 白问月侧坐在床边, 为她喂水,林双玉强撑着身子,非要去寻贺同章。 有了齐谓在大牢里的前车之鉴, 白问月是万不敢再同林双玉说, 贺大人如今还在昏迷的事了。 便是要说, 也要等到她身体略有好转以后。 她极不擅长地安抚了两句,又道:“这里是将军府, 你想要见贺大人, 也须得等有了力气再说。” 毕竟是大病初醒之人,并无多少心力。 她喝了两口水,同白问月说上几句话,便又睡了过去。 望着熟睡的面孔,白问月心中五味杂陈:“大夫有说贺大人何时能醒吗?” 从香摇了摇头:“未曾。” 如此说来,她眼下须得想方设法安抚林双玉。刚好, 趁此时机,同她将‘身份’之事摊开来, 仔细说清楚。 断断续续又过了三日。 林双玉的身体逐渐好转, 神识也慢慢清晰。她同白问月每每提起贺同章, 后者都是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这不由地让她隐隐惶恐了起来。 难道予木出了事? 一旦有此猜测, 心中便开始局促不安, 尚还未同白问月问个清楚。 魏央冷峻地答了一句:“贺大人未死。” 似是宽慰。 闻言,提起的心终得放了下来。 她并非一心是要追寻贺同章的去处,见白问月的态度也能猜测几分他定是出了事。 然而, 只要知晓他尚还活着,已然知足。 在此之前,白问月同她措辞了许久。将她昏迷后,案件的详细以及贺氏的行为一五一十都说与了她听。 白问月道:“如今,世人皆知贺大人的原妻是林广遗女,曾受辱泗水。也知晓你已然身故。从此,这世间便再无林双玉这个人了。” 便是有,也难以在是非口舌中毅然苟活。 她话说的轻缓,每说一句便略作停顿,注意着林双玉细微的表情变化。 等确定她尚还安然,才敢继续。如此反复,一番话说完,也已经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林双玉出奇的平静,似是对自己是否存活之事毫不在意。 她答的平淡:“这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或者说,她一开始本也是这样计划的。 中间不过多了些曲折。 前几日,太后差方公公将宫中今年刚进的荔枝,送了些进将军府。 魏央面色平平,谈不上喜爱,反倒是得了白问月几分偏爱。 青葱玉指,翘如弯勾。 她剥了一个荔枝,果体晶莹,汁水白肉。 “表姐这样想得开,也是一件好事。”将果肉递给林双玉,佯作疑声,“只是你不曾想过,贺大人日后会如何?” 妻子身亡,他冤洗出狱,没了林双玉,孤家寡人,难道还会逍遥自在不成。 接下她手中的荔枝,林双玉不由地呢喃:“予木……”面目一沉,心中多了几分踌躇。 “他会死。”白问月说的笃定,“活也未必会活的好。” 至于这其中的详由,无需她一个外人,再多说了吧。 魏央久坐在一旁,仔细剥着荔枝,无声倾听二人的对话。 空气寂静了须臾。 将果肉放置在白问月的盘中,他没由来忽地出声: “去看看他吧。” “贺大人,在临南院里,你的隔壁。” 话说的极为平常,似是在道晚膳应在哪里用。 林双玉与白问月皆是一脸困惑与惊异。 在这里? “宋书。” 魏央沉沉了唤了一声。 宋书目清耳明,将一切都听进了心里,明晓将军的意思,无需多言。 他俯了俯身,伸出右手: “贺夫人,请。” 下意识起身,还未理清魏央话中的深意,她便同宋书抬脚离开了方亭。 白问月望着林双玉迫切的身形渐渐远去,疑声不解:“什么意思?” 这样将真相揭于她的面前,无所顾忌? 婢女奉洗,魏央清了清手,接过从香手中的干巾,不紧不慢地擦拭。 “你同她说,她如何想的明白。不如让她亲眼去见见,事半功倍。” 她既然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死,那贺同章的事情,想必心中也早有猜测。 “那你知晓我要做什么吗?”白问月抬眼,幽幽地望着他。 “嗯?”魏央反问了一句,“不是要换身份?” “正是。” “那便没错了。” 她这样生无可恋,让她去见一见贺大人的总归是好的。 白问月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起身净手,虽然想同他辩解几句,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有理。 是她因贺同章昏迷之事慌了神,行事这才处处小心。 惟恐哪里出了岔子。 若林双玉心灰意冷,一切前功尽弃,谢欢到底是不明白, 贺同章夫妇的关系,从来都不是舍一保一。 生既同生,死也同死,哪里有什么得过且过。 晚风忽起。 白问月提了提裙衣,魏央扶着她的手,抬脚下阶。 清凉的风穿过发梢,微微弯起;魏央的话同风轻柔飘拂:“说来,你还未说,要同她换何身份。” 笑意轻盈,微微得意,放下手中的裙角,莺声过耳: “自然是你魏家的人。” —— 林双玉见到贺同章时,他昏迷了近有十日;而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也足有三个多月。 她私下暗暗猜测过, 白问月闪烁其词,予木定是遭遇了何种不测。 或是身陷大牢、或是受了极刑、再或是,被革了官职。 不管是哪一种,总归都是因她而起,受她所累。 然而却从未料及,他现下正在镇国将军府里,同她只有一墙之隔。 而且,还处于昏迷。 一路疾行返回了临南院,慌乱地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贺同章。 “予木。”林双玉快步奔至床前,见到他满头银丝忽而一愣。 顿住了脚步。 小心翼翼地跪在床前,轻捧起一缕发丝:“这……这……” 话中是掩藏不住的慌乱,“这是怎么了。” 宋书一直跟站在旁,听到她的问话,仔细答道: “贺大人在得知夫人过逝的消息后,在牢里一夜白发,至今昏迷未醒。” “是将军把他从狱中接了回来。” “是我……”她话中多了一丝茫然。 沉默了半晌。 宋书见她神情压抑,临近崩溃,自知多待无益,只身退了下去。 房门尚未收拢,尖声忽起,只听一声嚎啕,随即便是歇斯底里。 他心有不忍,无声地叹了一句,最终关上屋门,轻声离去。 娇女失贵,孤女性坚,还有这娴静的女子崩溃, 最让人心疼。 一切皆如魏央所说,林双玉在见了贺同章之后,俨然变了另外一副样子。 她主动去了不闻居,见了白问月。面色不似从前温婉,声音清冷: “你想要我如何做?” 这是一声质问。 白问月喂鱼的手停在半空中,木然地转过身来,满面不解: “我?” 她许是这几日醒睡的太早,以至于魏央的话没立刻明晓其意也就罢了,连林双玉的意思,也难懂一二。 “你让我死,又让我生,难道不是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从廊平的主动出手相助,到好言相劝,变相软禁。之后又将她送回贺府,接了贺同章出狱,如今她们夫妻二人都身处在这西平人尽畏之的镇国将军府里。 说白问月从始至终都无所图谋, 她是不信的。 她们虽有亲系,可毕竟从未谋面,更无情谊可言。单是一个血缘,怕是无法解释这桩桩件件的处心积虑。 林双玉的话咄咄逼人,字字夹针,一身威仪,颇有些将军后裔的样子; 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闻言,白问月这才迟迟明白。 用力一掷,手中的鱼食悉数洒进了水里,激起密密麻麻地水点。 鱼儿自水下蜂拥而上,带起无数水花。 欢快的紧。 她漫不经心地返身坐回凳上,笑的魅惑:“表姐觉得我会要你做些什么呢?” 利益同善心并存,是白问月所追求的极致。 但是,两者一旦产生矛盾。 善心这种东西, 若可便可,若无便舍。 尤其是,遇到林双玉这种毫不自知的人;她心中便是有半分情谊和怜惜。 也瞬间消无。 曾经的一宫之主,盛压皇后,许久不端起架子,她难得依旧轻车熟路。 “你又能做什么呢?”白问月勾起唇角,轻声不屑,“你一个已死的罪臣之女,同他个半死的二品廷尉。 值得大权无人可敌的将军府这样煞费苦心地谋划?” 她的话说的极缓,不留情面地羞辱出声:“表姐,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然而, 林双玉并未因她的话而动摇,她直挺地站在一旁,肯定确言: “魏央想要造反。” 啪。 瓷杯自林双玉脚下摔响,碎片崩起,划伤了她的面颊。 这是白问月第二次动怒, 因有人质疑了魏央的忠君。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觉得眼前这个人, 许是一个蠢货。 无任何自知之明,空有谋算的心思,又无谋算的心智。 大言不惭。 懒得再同她多废话一个字。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贺同章,她依然斗得过谢欢。 棋子之所以是棋子,便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忤逆和反叛的意志。 更不会同棋主离心。 谁会同一个并不共心的棋子行局。 她宁愿舍了。 “既是如此,那便劳烦表姐同你恩爱的夫君,再死一次了。” 话说的决绝,毫无任何商量和威胁的口吻。 “从香。” “将此事吩咐给宋书。”她重新翻起了杯子,风轻云淡道:“念及白林两家的关系,让他给贺大人与他的夫人,一个痛快。” 林双玉皱眉,内心不禁摇动。 难道她猜错了? 从香漠然地站在一旁,听了吩咐后未曾有半点犹豫,一路小跑,出了不闻居去寻宋书。 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配她们家小姐的好心! 前脚刚踏出院子,后脚就看到宋书行了过来。黑袍的主子将她拦下,轻声随风响起: “怎的又生这样大的气?” 第43章 自始至终 泗水结案, 林双玉诈死,贺同章生死未卜。 时间追溯回天和二十一年的三月初。 林双玉未好转,贺同章未下狱, 白问月也还未重生。 宫灯烁亮, 宛若白昼, 谢欢坐于桌案上,手执一支狼毫, 笔墨侵染, 认真批阅奏章。 尽管最后决策与否,上盖大印的是太宜宫的那位。 贺同章脊背挺直地跪于地上,音色沉稳,同谢欢缓缓禀着近日的实况。 无非是一些皇帝的抉择,因太后的改意,最后未能成功施行这些事情。 谢欢早习以为常。 长华殿的宫女都被趋之门外, 元木独自站在殿外,仔细守门。 任何人不得妄进。 谢欢放下笔墨, 细细端详着自己批复的长篇大论, 忽而呢喃出声:“朕写的东西, 何时才能不容置疑呢?” 地上的那人, 眼色深沉, 面目不改。他理所当然地答道: “早晚。” 一声轻笑。 谢欢放下手中的折子, 忍不住自嘲:“只怕到了那日,你我都已直逼花甲了。”停顿了一下,又道, “朕可等不得。” 贺同章淡淡地望着他,心中明晓,皇上这是心急了。 “皇上想要怎么做呢?”身为谢欢唯一的心腹,他自然要为君分忧。 “朕能如何?”谢欢把话说的通透,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手无权,朝无臣,便是要纳个妃嫔,还需得处处谋算。” 有何选择。 贺同章并未因他的话,有所摇动。他为谢欢谋事四年,自然知晓他是何样的聪明。 “朕可以信你吗?”谢欢忽问出声。 满朝文武,无人不晓贺同章是皇帝心腹,事到如今还问这些,毫无意义。 可他依然答的坚毅:“自然。” 谢欢靠背轻移,转动着扳指,神情不清地凝视着贺同章。 若有所思。 针落有声,空气寂静了许久。贺同章跪在地上,纹丝未动。 上位之人风轻云淡,薄唇轻启: “朕想夺权。” 话悠然出口,风轻云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平常。 贺同章私心里认为,此时绝非最佳的时期。 朝臣统一,太后安健,皇上若是真的想要夺权,该是再隐忍几年才是。 但毕竟是谢欢,精于算计,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心里自然是早有了筹谋。 “皇上想要如何做?” 谢欢并未答疑。 话锋一转,忽而说起了段升:“丞相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佯似疑声,“手无重兵,却如同魏央第二,母后是如何容得下段升这样一个外人,掌如此大权的呢?” 他的意思并非意指这二人是何关系。 而是魏太后这样一个笼络皇权为己的人,怎的会一直留有‘丞相’这个职位,代为掌政。 “动段升?”贺同章沉思了半晌,有些不太赞同,“怕是有些困难。” “段丞相也做了快二十年的太宰,太后如此信任他,何以撼动他的职位?” 谢欢含笑,摇了摇头:“并非是要动段升。”他高深莫测地道了一句, “朕想动的,是相权。” 瞬间明了。 谢欢的确智慧过人。 若是想夺权,定是得循序渐进,积沙成塔。以他如此‘傀儡’般的状况,若是要善动官员,企图拢权,败局自是定数不说,只怕还会暴露人前。 引起太后的杀心。 他心中明晓段升动不得,相位动不得,可这权倾朝野的相权,想要瓦解开来。 十拿九稳。 谢欢起身,绕桌案而出,将贺同章从地上搀起。他相信贺同章明晓他话中的意思,也知晓此事可行。 然而,他们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便是分解了相权,落到贺同章(谢欢)手中的,又有多少? 可用之人极少。 两人坐于边椅,愁思了片刻,谢欢征询问了一声:“爱卿觉得,白太尉如何?” “白太尉?”略作思索,诚然答道:“忠义为民,是位好官。” 谢欢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面露浅笑:“是啊,忠义为民。只可惜他忠的,是魏氏的义。” 又说回来,这朝中的百官,哪一个不是唯太后马首是瞻,忠清魏氏。 若非是魏氏,谢欢的皇帝定不会做的这样安稳。同样的,若非是魏氏,谢欢的皇帝也定不会这样毫无尊严。 身为谢氏的唯一,他自当感恩魏氏,可身为皇帝,他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毕竟,这天下与江山,能当家做主的,向来只能是一个人。 “皇上想要拉拢白太尉?”贺同章疑声,“如何可行呢?” 他同白太尉来往颇多,对他还算了解:“他对魏大将军,可敬仰的很。” 谢欢笑的得意,未曾深言。 只道:“我自是有办法。” 贺同章困惑不解地望着他,并未质疑谢欢的话。直到几个月后,他被关深牢,幽暗封闭,伸手不见五指时他才忽然明白。 原来谢欢口中所说的办法,是这个办法。 “爱卿你,只要信任朕便可了。”谢欢安抚他了一句,“这江山,终究是谢家的江山。” 似是许诺。 望着谢欢笃定的模样,贺同章久答不上话。这并非是因为他不肯信任谢欢,而是他潜意识里隐隐觉得,他对皇权的执念,似是过深了些。 他没有答话,却也未曾否认。 毕竟谢欢的处境,北绍的所有百姓都是有目共睹的,触底必定反弹,一心想要夺权的这颗心也不是无从理解。 只是,心中这股没由来的不安,让他无处询问。 两人在长华殿里说了许久,月上高头,子时将过,深夜悄然无息地过了近半。 贺同章还要离宫回府,谢欢同他说了些有关相权的详细,这才迟迟放人。 行礼告退,正欲踏出殿外,谢欢忽而又多问了一嘴:“对了。” 贺同章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谢欢道:“之前贺爱卿一直说自己居在廊平,说来,你的故处,是哪里?” 话问的莫名,贺同章一怔,继而浅笑,从容答道:“臣自小游学四方,并无故处。” 似信非信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 谢欢沉沉应声:“回吧。” 一开始,贺同章并未深思过,谢欢没由来地何以如此问。后来这一切发生,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这才知晓。 他许是同自己的母亲有所接触过,这才对他的来历有了兴趣。 谢欢多疑,但不多问。 林府将他的身份清洗的这样干净,他还存有疑虑,不是因为他不知道。 而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时间拉回。 那日,贺同章自责成疾,一夜白发,有两处原因。 他自始至终都知晓谢欢的目的,在计划行使的途中,他也忍不住担忧过。 这样一个满心权欲的人,许是不会将他妻子的生死放在眼中。 所以他死不改口,无论是何样的状况,都坚持认罪。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这是他身为人夫应当做的,他毫无怨言。 还有一处。 他自认熟读百书,明晓礼义,但并不迂腐。林承生前一直的教导,便是为人臣子,尽职尽忠。 耳濡目染,日益渐进,老师的为人与教言早已深刻于骨髓,日日捶打磨练。 同林双玉恩爱相守,是他毕生所求的唯一;可做一名同尊师这样的官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志向。 先师已故,师志应为我志。 为臣清廉忠君,为民请命善行,清正廉明,无愧于己。 这是林承一字一字交于他的。 他从想过会有这一日。 君主夺权,会要用他妻子的性命铺路,可笑的是他的母亲竟还是帮凶。 不是想不通,也并非无法抉择,只是当知晓林双玉已经死后,他恪守奉行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怀疑起了先师的话。 为何偏我会走到如此境地? 有一瞬间,他对谢欢真的无处可解,甚至从心底觉得,不如同当年的林大哥,谋逆改朝。 清醒回神后,双目惊恐,回想起当初尊师一病不起,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竟也会有这一日,同林大哥一样走上悖逆先师的路? 十多年的敦敦教诲,皆都成了过耳旁风。 可事到如今,又如何让他忠心侍奉君主? 他自知,便是这样从大牢里走了出去,他也绝做不到。 这一夜。 他困在同林承谈话最后的那个夜里,先师的一言一行都似长刀,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脏。 长路黑夜,林承与林双玉对立而站,他困于中处,不知这脚,该迈向何处。 时间再往回追。 林双玉性命垂危时,白问月心里急躁愧责了许多日。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她棋行错步? 魏央宽慰她,说是不怪她,她含笑同他打趣,心中却依旧惴惴不安。 似是察觉她仍然困惑,魏央睡前轻抱着她,不着痕迹地长叹了一声。 “日后杀人这样的事,就莫要找墨书了。”他说的隐晦,也不肯详细解释,只道:“你拿捏不好墨书的脾性。” 白问月身体僵硬了一下,未明其意。魏央抚着她的背,轻柔出声:“宋书是一样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曾跟着魏荣延共事,各处都更为周全一些。 墨书这样大的年纪,同她差不了多少,脾性一词,是从何说起? 背后似是另有内情,她又不便多问。无声应下,心中的困顿稍稍明了。 另一边,经过多日的救治,让贺同章与林双玉皆都稳住了性命。 一颗心终得放下。 未曾愧于母亲。 回到这日林双玉同白问月争执的当天。 她甚少这样关切别人的生死,毕竟除却魏央,其他人皆都是成王败寇的在所难免。 白慕石拿准了‘林府贺生’四字,便是知晓白问月的心中,这世间她最珍爱的一个人,是她的母亲林思荷。 为了魏央,她愿意妥协不杀贺同章,为了母亲,她愿意费尽周折去救这二人。 若非是林双玉提醒,沉浸在这二人的生死里提心吊胆,她几乎快要忘了。 她同贺氏夫妇的关系,原来自始至终只有‘利用’二字。 表姐,你何以这样看得起自己? 白问月以为。 林双玉是丞相后人,将军之女,心中自有一份坚贞傲骨,温婉的脾性里自是不肯同外人所轻易屈服。 却未料及,这份坚贞傲骨,竟这样毫无心智。 这样的蠢不自知。 她去泗水行凶投毒时,是烈女,是贞妇。 她要投案自首救夫君,是重情,是正气。 可她毫无任何退路,这样前来质问,在这偌大的将军府,说出魏央要造反这样的话。 是什么? 不为奸人所动,荡气长存? 倒是有一瞬间,白问月真想问一句,在表姐的眼中,贺同章的性命究竟有多重要呢? 你赶赴廊平泗水不曾想过他,是因你贞洁受辱。可你在将军的地盘上说将军谋逆,如何确信你们夫妇还能安然身退? 林双玉一副不肯信任她是因情谊而出手的模样质问,私心里又藏着一副白问月定会因为情谊,不会追究她的妄言。 你既觉得她毫无情谊,又何以这样大言不惭地来送死? 白问月笑的明媚。 说我无情,我又何必装作深义? 第44章 真情假意 林双玉在贺同章的床前守了两日, 后者未曾有过任何苏醒的迹象。 公子如玉,暮雪华发。他本正值青壮,生在朝权动荡的北绍, 满腔抱负, 心怀天下。 君王无权, 太后当政,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 皆是腥风血雨, 阴谋诡计。 所有人都想将权势玩弄于股掌,坐拥无边江山,手握生杀予夺大权。 无人理会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无人顾得上,这生在水火中的万千北绍黎民。 谢欢何其无辜,太后又何其有罪? 争夺抢掠皆为情势所趋;不得不斗, 半点怨不得人。 林双玉自然是知晓贺同章内心深处的鸿鹄之志;也知晓她的行为给贺同章带来了怎样的拖累。 所以当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满头雪发, 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的时候, 心中一直强撑紧绷的那根线, 终是断了。 当年离开永安前, 她明知晓予木来日必定封官进爵, 自己这样的身份跟在他的身边, 只是累赘。 还是跟了他走。 结果,她未曾因父亲的罪责连累,却直接因自己的重罪害了他。 天和四年, 十四岁的贺同章,还是少年模样。 他同她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浪迹天涯,餐风沐雨,此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她口中拒绝,说是不能害了他。 可这兜转十多年,历经无数,最终还是害了他! 谈何欢喜深爱。 望着床上的白发苍颜,愧责与心疼迅速蔓延,占据整个胸腔。 失了贞洁,夜离贺府,奔至廊平下毒杀人,又不顾安危追杀孙关。 她本是娇弱。 再如何的心坚意绝,愤恨入骨,等一切结束后,也是会怕的。 这股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后恐与悔恨,直至见到了贺同章,才如翻江倒海般卷席而来。 顷刻淹没,榱崩栋折。 控制不得。 林双玉不吃不喝守了两日,一刻未曾离开过床前。 送膳的丫鬟劝她:“贺夫人,您这样粒米不进,定会伤了身子。只怕等到贺大人醒来,您也会倒下,何苦呢。” 婢女的话,所言非虚,句句中肯。 一心为了她着想。 林双玉坐在床前,意识恍惚,迷离间呢喃出声:“醒来?”瞳孔渐渐有了亮色,缓缓转过身子,目光茫然,“我的夫君,他几时能醒?” 丫鬟一愣,未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顿了片刻,答道:“给贺大人救治的那些大夫,皆是北绍各处的名医,连夫人这样的重伤也医得好,何况是贺大人。” “大夫?”恍然惊醒,她抓着婢女的手,急切出声,“大夫是怎样说的?” 手臂微微吃痛,丫鬟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个侍女,并不知晓。”她轻挣开来,“夫人若是想问,该是找宋总管才是。” 镇国将军府唯一的管家,宋书。 林双玉在这里住了多日,自然识得。 面上又多了半分生机。 在婢女的诱劝下,逼着自己喝了半碗粥。碗筷离手,清口浣手,随即林双玉便迫不及待地向宋书的住处去寻。 到了管家的院子,未曾想正扑了个空,下人同她说,宋管家前脚刚走,手中拿着两瓶金疮药,去了墨侍卫的房间。 未曾多停半分,问清路后,她转身又奔去墨书的去处。 接贺同章出府那日,墨书到军营主动领了五十军棍。 这倒不是说魏央如何的不近人情,苛待下属;而是他自己也知晓,不该犯了魏央的大忌。 五十军棍,确实该打。 放做旁人,这一顿军棍挨下来,怕是血肉模糊,早一命呜呼了。墨书毕竟不能比之常人,他虽年纪轻轻,但胜在跟了魏央多年,也曾杀伐征讨,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士。 但话又说回来,毕竟是五十军棍,不能同于府衙里的板子,小腿粗般的实木棍子,棍棍到肉,饶是墨书,也得躺上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宫中送来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贺夫人那里用后还有余下,宋书便拿着这几瓶药,去‘慰问’墨书。 林双玉到前,宋书正给他上着药,毕竟年长墨书十多岁,平日里也只将他当孩子看,如今犯了这样大的错,免不了要唠叨几句。 “你平日里虽罕言寡语,但好在办事还算干脆。甚少出过差错,怎的偏偏这次,犯了这样大的忌讳。” 杀心难控,妄视尊令。 墨书躺在榻上,上至肩膀脊背,下裸半臀,血伤肉烂,全都露在空气中。 宋书见他把脸闷在榻枕上,一声不坑,心中长叹。 “将军不说,可我却要说一句。” 他一边上药,一边叮嘱:“回西平也有两年了,这里不比颍州,天子脚下,以前战场上的那套,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 “你以为手起刀落,杀之灭尽,能解决任何问题?” 宋书上完了药,放下药瓶,又开始包扎伤口。嘴上没有半分间歇。 “夫人的吩咐,是让你在无伤大雅的伤情以内,保住贺夫人的性命。你便是真的将所有刺客都杀了,贺夫人一定安然无恙吗?” “若非是将军了解你,差了我暗下跟着,你几乎酿下大错。将军孑然一身,无谓这其中的变幻,可夫人同贺夫人是表亲,白林贺又有着极深的渊源。” “你让她如何同贺大人交代?” 宋书说的仔细,墨书闷声不响地听着。一番包扎完毕,宋书缓缓起身,微微厉声。 “我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过了片刻,只听墨书闷在枕里,应了一声:“我记下了。” 他毕竟年纪小,武功虽高,但还是缺乏些历练,再加上也同宋书相处了十多年,后又接替他成了魏央的贴身侍从,自然是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姑且只是一番普通的训教。 然而。 这话听在林双玉的耳朵里,俨然又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她到了多时,一直在站在门外。 宋书为墨书上药,动及皮肉,露及筋骨,她一个妇人,自然是要避嫌。 心中急切,恭候门外。屋内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逐字清晰,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轰的一声,一团乱麻。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宋书那句“夫人的吩咐”。 为何帮他杀孙关? 婆母如何知晓她在将军府? 予木又是如何知晓她‘遇害身故’? 回贺府是白问月做的一场局?那也就是说,她先前费尽心机的苦言相劝,不过是为了变相软禁? 软禁她有什么好处? 柳絮星热,猛然大火,如醍醐灌顶,一切恍然梦醒。 所有的事情串接一起,她除却贺同章妻子这个身份,再无其他尊贵。 不是为了贺同章,还能有谁? 权倾朝野的镇国将军府,为了一个二品廷尉,这样处心积虑,他们……想要造反? 贺同章是谢欢的心腹,这林双玉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当她明晓这一切都是白问月与魏央故意而为之时,除却造反这一条,她再想不到其他。 既是造反,贺同章身为谢欢唯一的心腹,必是绊脚石。若当初她未曾听信魏白夫妇的谗言,去自首认了罪,这便不会再有后续所有的事。 予木,便也不会如现下这般,生死不明。 她越想心中越恐,越恐便也越怒。 她信白问月身为八姑姑的女儿,是真情为她着想筹谋,却未曾料,原是一场千方百计的谋害! 难道说……予木根本不可能再醒过来? 想到这里,林双玉的面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双目阴狠。未等宋书出身,她便满身戾气地向不闻居寻了去。 前院的小丫头在林双玉走后,恰巧来寻宋书,见他正从屋内出来,连忙行礼传话:“总管大人,将军刚从宫中回身,唤你前去。” 宋书沉沉应了一声,快步流星去寻了魏央。 另一边,林双玉正同白问月冷言冰语的争执。 前者一副一切明晓于心后的咄咄逼人,后者下意识的婴城自守,出口刀剑,皆是造成这场反目的因由。 白问月前世的年岁,加上今生的这几个月,虽远不及林双玉年纪。 但她毕竟历尽了大起大落与无数坎坷,丝毫不逊林双玉。 幼时,白王氏刚进门时,她也曾幻想,或许能同她母慈子孝,和睦相处。 后来白王氏故意冷淡疏远,只肯同她亲生的孩子慈爱关切,她便明晓,这母慈子孝在她失去了母亲后,再也不会有了,所有的欢笑堂前,皆是别人的。 前世,白来仪同她一起入宫,虽然相处甚少,可念及姐妹亲情,她处处维护帮衬,为让她从太宜宫安然身退,不惜自断双指。 后来,白来仪母仪天下,一身荣华,她在瑶华宫被关了数月,第一次见自己的妹妹,她竟是来送自己死的。 还有。 重生后,白怀宁夜访将军府,姐弟再见。 她依然死性不改,见白怀宁身形消瘦,衣着单薄,又伸出了手想要关怀。 好在,白怀宁的那句“母亲担心”,及时制止并提醒了她。 狼狈收手,仓皇退场。 再是个痴人也该学会了,无人需要她多余的情谊,白家人尤甚。 这世间所有的真情假意,本就难辨。再加伤白慕石与谢欢的所作所为,这一件件血淋淋的例子,她如何还学不会呢。 她不该求,也不该想,林双玉的质问与猜忌,不过是提醒她,她本是这万千任何中的一员,与旁人、白家人,都无异罢了。 冷嘲讥笑,针锋相对,你捅我一刀,我必也还你一剑。 显然,在阴狠这一点上,林双玉远不及她。 当林双玉说出魏央想要造反的时候,白问月确实动了杀心。 从香跑出不闻居,却被返身的魏央与宋书撞见,拦了下来。 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一遍,魏央面无表情,只道: “去看看。” 第45章 她叫魏玉 魏央赶来时, 二人一坐一站,互不相视,似是陷入了僵持。 气氛正是紧张, 谁也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水面一片平波, 红鲤钻进水底, 透过清池,尚还可见摆动的鱼形耍的正欢。 活泼怡人。 他穿廊而来, 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 “怎的又生这样大的气。”墨纹深服齐身,俊形长身玉立,威严夹带三分轻柔,目如朗星。 白问月抬眼瞧见是他,并未答话。 魏央行至她的身旁,提袍坐下。宋书弯身行礼, 微微斜目,眼色极好, 顺势伸出了手:“贺夫人, 坐。” 翻了两个空杯, 垫了垫茶器, 又放了下去。 转首同从香吩咐道:“去煮一壶新茶。” 从香怯怯地撇了一眼白问月, 心中愤愤难平, 但又见小姐面无别色,并未执于方才的话,这才俯了俯身, 端起茶器退下。 宋书自觉退了一尺。 白问月冷着一双清眸,深觉意淡,展开华袖欲要起身,作势要走。魏央恰好伸出,握住了她。 “莫急。” 白问月蹙着眉头,猜不清他意欲何为,面上隐有不悦。 为什么拦她? 魏央弯了弯唇,看出她心中所想,温声同她解释:“有个好消息要同你说,”手腕用力,不着痕迹地将白问月拉回坐上,又道,“先莫要急着走。” 白问月同林双玉,皆因他的话,一头雾水。 面前的两人有这一日,魏央并不意外。 早在他陪白问月归宁时,便有所察觉,身为白慕石的长女,太尉府的大小姐,可白问月同阖府上下的关系,实在淡漠的出奇。 家人尤甚。 甚至还不如一些下人来的亲切信任。 白慕石同白王氏有愧于她,这无可厚非。 可那日白怀宁前来送画,让他依稀感觉的出,事情既同表面这样简单,又同表面这样复杂。 白怀宁送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一个那样的时间来。白问月前去见他,也未有任何介怀和多余的情愫。 风轻云淡地出府,以及回身时的满面伤情,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 他问了宋书其中的明细,听罢后心中只觉得,姐弟二人这样的关系纵是异母,未免太过疏远淡薄。 白怀宁习性所致,淡拒了她的好意,她如触寒刺,嘲不自知。若贺氏夫妇有朝一日视她为敌,憎她如仇,她又会怎样呢。 何况,自收下那副《比翼双飞》图之后,她便一直对这二人毫无保留。 魏央知晓她有所筹谋,也知晓她在运筹帷幄时尽力保住贺氏夫妇最大的利益。 比如性命,比如名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道物极必反。 白问月这样地倾尽全力,等到贺氏夫妇稍有质疑时,便是一发不可收。 魏央自认为不曾关怀过这件案子的任何,也无心插足与谢欢同太后的博弈,贺同章的生死从始至终,都是与他无关的。 但是,他却不能对自己的妻子坐视不理。 这才在得知她同林双玉产生问题时,主动出面,要做这个和事人。 白问月坐回了原处,冰霜凝眉,满面疑惑。 魏央今日进宫,她是知道的。 惯例请安罢了,有什么好消息?如果有,怎么可能会是她不知晓的呢。 再说了,便是真的有,也不该这个时候非要同她当着林双玉的面,若无其事地说。 约有须臾,从香端来了新茶,魏央接过,顺手沏了三杯。 自顾自将茶端至二人面前,又不紧不慢品了一口。 茶香浓郁,口感清爽。 二人一脸不解地望着他自行品茶,又悠悠地放下杯子,这才缓缓开口: “我今日同太后请安,恰巧碰到了张太医为太后请脉。”他将白问月的杯子端起,后者疑惑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杯子。 他又继续道:“贺大人在我府上的消息人尽皆知,太后同我问起他现下如何,我如实答了。” “早先贺夫人居于府上养伤,为了不走漏风声,我们也未曾寻过太医院,如今夫人好了,倒也方便太医院的人来府中为贺大人看看。” 太医院的院判张之仲,从医几十年,家中世代行医,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深得太后的欢心。 早些时候,白问月也曾想过请太医就诊,安心落意不说,还能省下几分繁琐。 可转念一想,太医院来来往往,人多口杂,那里还有谢欢的人,万一稍有不慎,林双玉的生死走漏了半点风声,得不偿失。 “你同他说了?”白问月忍不住问出了声,心中略作思索。 现下林双玉的伤势已不再需要大动干戈地守夜,太医出入将军府也就没了顾虑。 确实可行。 魏央摇头,又点头。 他答道:“我还未出声,太后便吩咐了张太医出宫后随我回府来瞧贺大人的病情。” “现下他正在府里,我将他送去了临南院。” 之后便想着来寻白问月,将此事告知她,未曾想正撞见这一幕。 心下了然。 放心的话正欲说出口,白问月忽然回想起她方才吩咐从香的话。眼中的温色瞬间转回了清寒,抬眸向林双玉望去,刺骨的话还未说出口。 只见林双玉双目含水,不似之前狠戾,她颤着声音,问了一句: “当真?” 魏央推了下杯盏,斩钉截铁道:“自然当真。”他不以为意,同林双玉还说着客套话,“且不说月儿同林家的亲系,只贺大人忧民为国这一条,自然是要不遗余力救他的。” 林双玉一怔,随即低目垂首。 空气寂静了半晌。 白问月望着她一副泫然欲泣地模样,冰冷的话行到口中,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心悸无名。 意外深长的撇了一眼魏央,漠然起身,冷音道了一声。 “我先去看看贺大人。” 音落,未等林双玉反应,白问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闻居。 巳时刚至,头稍的太阳渐盛。 壶水拉长,出水有序,魏央又斟了一杯茶。 “贺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呢?”话说的恰到好处,似是安抚又似解疑,“贺大人会醒来的。” 顿了一下,他又不容置疑道,“你们也会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 她心中既是有顾虑,他自是为她解疑。 “我……”经过一番闹剧,林双玉也冷静了许多。再加上魏央的话,回想起方才同白问月的质问,忽然有些茫然。 “你没错。”魏央似是看穿她的内心,直接给出了她确定的答案。 林双玉再次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自顾自又饮了一杯水,望着玉瓷空杯,魏央双目温冷,声音虚幻:“只是,以后莫要再这样对她了。” 便是质疑,也不要质疑真心。 真心同用心,看似生于一处,但并不能混为一谈。 又沉默半晌,答不出话。 过了良久,林双玉呢喃出声,有些不知所措:“我该如何做呢?”心中措辞,又补了一句,“或者说,你们想让我如何做呢?” 她依然坚信,白问月之后,定然还是有所安排的。 魏央抬眼望她,神色不明。 他淡淡唤了一声:“宋书。” 宋书站于身后一尺,闻声上前。 弓了弓腰,同林双玉答道:“夫人聪慧过人,不敢多瞒。” “让您同贺大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从前,我们夫人也确实早有安排,需要烦请夫人再委屈一次。” 宋书顿了顿嗓子,接着又道:“魏氏外族里有位小姐,名唤魏玉。往后的日子,还须得夫人顶着她的身份过活。” 这便是白问月的安排。 “那魏玉本人呢?”林双玉疑惑。 宋书诚然回话:“并无这个人。” 一切了然。 魏氏外族,查无可查,白问月心中早有算计,整个魏氏宗族这样大,便是谢欢真的有心去查,他有无能力尚且不说,在魏氏族人里查魏氏? 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林双玉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有所顾忌。 她如何这都无谓,只怕弄巧成拙误了予木的前途。 谢氏同魏氏的关系,予木同皇帝的关系,这些她心中都是知晓的。 若是顶了魏玉这个身份,予木如何在朝堂立足?他日后的行事,又该是如何抉择? 魏央知晓她心中所忧。 干脆直截了当地同她将一切说了个明白:“让夫人顶着这样的身份,所为其二。” “其一,林双玉在旁人的眼中,已经死了,夫人日后以魏家人的身份嫁于贺大人,从此的荣辱自然也同魏家与共。月儿的用意,想必无需我多说,夫人自然明白。” “其二,夫人原先的身份,便是未死,罪臣之女,失贞妇人。再想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只怕也饱受非议。” 魏央冷言沉声,是非曲折说的清楚:“贺夫人自己可不顾名声性命,心中许是也知晓贺大人的凌霄之志,那你又如何让他为了你,辞官罢职呢。” 空杯翻回,倒盖了回去,魏央笔直地坐着,盛气凌人:“便是不谈情谊,这样的交易,二位也是不亏的。” 话至如此,于情于理皆都不可挑剔。 林双玉心道,果然如此。 她日后同魏氏的生死荣辱皆绑到了一起,他日皇帝夺回政权,魏氏必定是死无葬身。 白问月这样把她同魏氏绑在一起,说来还是因为要牵制予木。 见林双玉有些踌躇不决,诸多犹豫,魏央缓了缓神色: “时间尚早,也无须立刻表意。” 言尽一切,从座上起身,魏央掸了掸长袍,提议道:“等贺大人醒来,你们一同再商议吧。” 宋书适时出声提醒:“这个时间,想必张太医也请好了脉,将军要移步临南院吗。” 魏央无声颔首。 离去前宋书不忘叮嘱林双玉: “劳烦夫人在此稍作等候,等送了太医,奴才再来知会您。” 第46章 太后有邀 张太医遵循太后懿旨, 前往镇国将军府为贺大人医诊。 在太宜宫时,他正为太后请平安脉,魏将军前来请安, 太后若无其事地问起, 将军府上的贺大人。 魏央只答:“现下正在府里救治, 还未醒来。” 太后微微颔首,又问:“那贺同章, 同月儿是何关系来着?” 知晓她是明知故问, 魏央依然一五一十地同她解释:“回太后的话,是林老丞相的门生。” “月儿的亲母,是林丞相的幺女。” “是林承啊。”太后佯作后知后觉。 同林承是何关系,她并不在乎,其实她只是想要一个从魏央口中所出的说法罢了。 一个确定他别无他心的说法。 “既是未醒,让张太医稍后随你回府去看看吧。”她转首对着正收箱欲退的张太医道, “劳烦张太医跑一趟了。” 张之仲忙躬身,一阵惶恐:“微臣遵旨。” 他为太后打理身体多年, 一直谨言慎行, 颇得几分信任。这其中医术是一, 奉命唯谨也是一。 行礼退身, 马车奔劳。 随魏央一路来到镇国将军府。 等来到了贺大人的住处, 将军与他稍作寒暄, 似是有事,便称离片刻。 毕恭毕敬行礼,婢女接过医箱, 张太医往床前走去,见到一头银丝的贺同章,眼中难掩惊恐。 他同贺廷尉君子之交,曾有过几次交谈,算得上半个友人,对此人的印象一直颇有些敬服。 清正廉洁,虚怀若谷。 举手投足,行事谈吐间颇有些老丞相的遗风。 事情几经辗转,这才得知, 原是林老丞相的门生,难怪如此。 张之仲私下很少同朝臣有过深的交集,大多都是奉公守命,做分内之事,贺同章算是与他相识一场的极少数之一。 这样的一个才学之人,遭此不幸,心中难免唏嘘。 观气听息,探问脉搏。 张太医仔细为贺同章诊脉,府下的丫鬟手中拿着医箱,屏息站于一旁,等听吩咐。 约有半柱香不到的时候,张之仲缓缓睁开眼来,心中有了定数。 贺大人这是心中淤结,气顺不通,导致经末受阻,陷入了长时间昏迷。 闻着这满屋的药味,张太医皱了皱眉。 这病症,吃药是无用的。 他起身,拿过丫鬟手中的药箱打开来,取出一副银针。 婢女心中生怯,自知不该多问,可又难忍好奇。 “太医,贺大人他……能醒过来吗?” 张太医停下动作,这才反应出声:“哦……贺大人,无事的。” “气顺之事,我来为他扎针通气即可。” 他答的从容,婢女心中难免敬服,这来了多个大夫,没见哪一个像张太医般,成胸在竹,镇定自若的。 宫里的太医果然非同凡响。 银针纤细,长软适度。 张之仲取针,仔细地扎入贺同章身上几处大穴。 九九八十一针,他扎了约有三十多针,白问月来了。 门声响起,婢女先行俯身:“夫人。” 张之仲闻声,停下手中的针,正欲行礼,被白问月及时阻止:“医人要紧,太医莫要多礼。” 心下了然,继续行针。 巳时日高,屋内开了两扇窗子通风,白问月坐于榻上,静声等候。 又过了半柱香。 见张太医将银针取下,一切收好,白问月这才起身上前,询声病情。 “贺大人他,可还严重?” 张之仲俯身,然后答道:“回夫人的话,贺大人只是身体中的气顺问题,算不得严重。” “几时能醒呢?” “微臣每日来为大人扎针通气,大约需要五日。” 心下明了,不胜感激。 “有劳张太医了。” 张之仲一顿,随即回神:“夫人客气。” 他本不明将军夫人为何识得他,言行举止间皆是一副熟络的模样,后又一想,许是将军同她说了。 如此释怀,难怪。 白问月微微抬眼,从香便主动将张太医身上的医箱背了过来,二人一路把张太医送离了临南院。 刚出院墙,这便撞上了从不闻居里赶来的魏央。 他沉着嗓子,顺势出声: “我同你送送张太医吧。” 一番周折,午时将至。 夫妻二人把张之仲送走后,魏央又差宋书去通知了林双玉,算着时间,约莫着也该用午膳了,便带着白问月去了前厅。 错过与林双玉的碰面。 魏央觉得,在贺同章醒来之前,这两人是不太适合见面的。 既是有结难解,自是要等能解之人来解。 一直到申时六刻前,魏央同白问月小睡一会,下了两盘棋,然后收盘又去喂起了鱼。 都颇为清闲。 不闻居的这几池清渠里本是无鱼的。 魏央同白问月第二次见面,从白府返身的次日,忽然不知怎的来了兴致,让宋书去宫中讨了几尾赏玩性极高的鱼来。 说起这宫中的锦鲤,唯有瑶华宫里养在华清池的那些红鲤长得极为漂亮。 说来,那些红鲤也有些年份了。 宋书还跟着魏大将军征战时,曾有幸听先帝提起过。 红鲤是先帝不远千里从楚地高价寻来的,为的便是供瑶华宫的那位主子,养玩观赏。 后来,瑶华宫的主子离了,这鱼依然还强盛地活着,便是没人去喂,这兜转了十几年,鱼生满池,十分壮观。 一开始,魏央让宋书去讨鱼时,他便想到了这瑶华宫里的一处华清池。 同方公公私下商议了几句后,未过太后的面,他便捞了十多尾回来,养在了不闻居里的浅渠中。 白问月果然喜欢。 申时六刻,二人正喂着鱼,白问月久不见笑。下人忽然一路奔行,上气不接下气地来禀。 “将军,夫人,方公公来了。” 魏央不禁有些挑眉,他早上刚进了宫,怎的下午太后又差了方圭。 “何事?”白问月问了一声。 下人摇了摇头:“未说,现下宋总管正在前厅招呼着。” 倒有些莫名。 白问月起身,招手唤来了从香,沉声吩咐:“你去临南院守着,莫让贺夫人出来了。” 林双玉刚知晓贺同章不日既醒,眼下正寸步不离地守着,虽然离开临南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白问月心中难免担忧,若是同上午一般突然兴致冲冲地来和她斗嘴角功夫。 那可便是真正的自寻死路了。 方圭坐于前厅,正品着镇国将军的茗茶,魏央搀着白问月,自不闻居赶来。 见到将军现身,方圭忙放下杯子起身,俯身行礼: “见过魏将军。” 宋书快步上前,从魏央手中接扶过白问月,两人不紧不慢地坐下,魏央这才缓缓出声。 “公公免礼。”顿了一下,又道:“请坐。” 见方圭形影单只,左右并无太监跟随,手上也未有要宣的懿旨,魏央不禁疑声。 “姑母找我?” 爱屋及乌,除却这不能少的礼数,因着太后的原因,方圭视魏央为近人,极少与他客气。 他动作缓慢地重新落座,听到魏央的问话,笑呵呵答道:“将军这次可猜错了。”故作停声,一脸神秘,继而又道,“太后要找的,是夫人。” “月儿?” 白问月默声听着,听到是要找她,暗暗挑眉。 找我? “太后让老奴来传话,说是得了几幅名贵的画,听闻夫人喜好,特来邀进宫内共赏。” 方圭把话说的头头是道,,一脸诚恳,似是千真万确。 连质疑一声,魏央都懒得说。 眸目清寒,轻撇了一眼,冷意盎然。 方圭不同他客气,自然也晓得魏央的脾性。赏画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定然是招了将军的怒。 太后若是真的知晓他的妻子喜欢,该是差方圭直接送了过来,而非是邀进宫内,‘共赏’。 察觉到魏央的寒意温怒,方公公清了清嗓子,嗔笑道:“无论真假,将军怎么的也得容老奴把这口谕给说了啊。” 眼中敛起一抹寒色,魏央淡淡地望着他:“说吧,是什么事。” 略作思索。 方圭吟声:“赏画也是真的赏画,除此之外便是自将军成婚后,魏老夫人早逝,还未有长辈同夫人说些体己话。” “加上贺大人的事情,太后难免想同夫人交交心。” 话说的滴水不露,情真意切,找不出一处问题。 这便是方圭。 白问月记忆中的方圭,四五十岁的高龄,宫中少有的老奴。他侍奉太后几十年,比起太后自己,甚至还要了解太后。 做事面面俱到,话说的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毛病,极其仔细,擅于应付一切棘手的问题。 身为太后的心腹与得力宦官,方圭这些年明里暗里都曾为太后拢了不少人心,稳固政权。 段升有权,白慕石尽忠,这朝中文武无数,可在太后面前,到头来还是抵不过方圭的只言片语。 不仅是因为他聪明,更是因为这前朝后宫所有的人,只有一个方圭,是设身处地真心实意地为太后着想筹谋。 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巧舌如簧,白问月忽然恍惚。 上一世的方圭,死在了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手上。而这一世,立场与身份的转变,无论是敌是友,在她的谋算里,方圭是绝不能死的。 他是克制谢欢的一步重棋。 话又拉回。 听完他的话,魏央直言: “我同她一起去。” “这……”方圭面露难色,“太后嘱咐了,让夫人独自进宫。” “不去。”魏央想也未想地拒了,不怒自威,将话说到了死出,“公公回吧,原话传给姑母。” 便是心中知晓太后并不会把白问月如何,可魏央依然不愿让她独自面对太后。 贺同章一案,谢欢得逞。这林贺白三府的旧事又再一次被翻到了明桌上,太后多疑,自然是想要探问几句。 如若只是探问还好,此刻段升守在府里,牢房走水,林双玉之死,桩桩件件的不如意积攒一起,太后正是盛怒,久未发作。 第47章 独自进宫 前有段升, 后有谢欢,太后再如何气急,也轮不到他的夫人去承这份雷霆。 魏央的话说的不容置疑, 饶是再如何圆润周全的人, 对上魏央这冷意寡言, 说一不二的脾性,难免碰壁。 无从应付。 方圭进退不是, 正左右为难。 张了张口, 似是还要劝解一番。 白问月明晓他费再多口舌,不过徒劳。这宫中她恰有心想去,索性应了下来,为他解困。 “我还是同方公公去一趟吧。”望着魏央的黑瞳,含水温情,“不过是说些体己话, 不妨事的。” 音落,方圭连忙趁势抢声, 起身行了大礼:“多谢夫人体恤。” 话中的感激, 言尽其表。 冷厉的眼神自方圭身上扫过, 魏央转首, 视线对上白问月的清眸: “想去?” 她莞尔笑了笑, 给了魏央一个放心的眼神, 神情中皆是自若。 幽幽抬眸,轻言询声:“敢问公公,何时起身?” 方圭答道:“宫里的车辇一直在府外恭候着夫人呢。” 意料之中。 白问月含笑:“那劳烦公公稍作等候, 我这就更衣随你入宫。” 方圭俯首:“有劳夫人。” 裹身的素裙退群,华服锦带披装,金簪步摇,玉器珠链。 盛服浓妆端稳,温雅含蓄知礼;眉眼间的傲清霜色,似九月广寒月,朱唇含丹轻启,娥眉低吟浅笑。 胜比万千星华。 魏央望着她步履沉稳,窈窕雍容地向自己走来。 微微恍惚。 申时将过,夕色微微显露,风吹的正是轻柔。魏央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车辇,临行前不忘同她说: “我差了宋书陪你同去。” 望了眼一旁的宋书,白问月颔首,答道:“也好。” 车马缓行,错落有致。 入宫还需要些时辰。 白问月靠坐在马车里,扶额闭眼养起了精神。 不知该说魏央小题大做,还是过于担忧。 太后总归是对他有些真意,便是真的想要训斥她这个侄媳,那也是情理之中。 如何能这样冷言拂了太后和方圭的面子呢。 然而。 比起父亲的所作所为,魏央这样尽心地护她周全,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模样倒甚是得心。 一股热流涌起,心生暖意。 唇角轻扬,忍俊不禁。 无论到了何时,或是处于何地,前世今生,魏央总是那个不顾一切爱她的人。 也是唯一。 面色一扫整日的阴郁,有了几分缓色。 她抬了抬眼,望向帘外偶尔因风吹摆起的景象,心底笑的讥讽。 独自入宫,又指明不许魏央同路,太后这是想看她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旁的地方尚不好说,可这北绍的皇宫,白问月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后宫里所有的女人,连带着太后在内,哪一个不是她的手下败将呢。 她上一世染指的鲜血,与为白来仪所铺的路,又哪一样不是用着后宫妃嫔的性命,一步一步,垫下来的。 说到白来仪,眸目寒意中清明。 她还真不是什么败将。 严格说来,白来仪该是她的仇人才是。 想着自重生后,她一直刻意躲着白来仪,怕自己一时抑制不住,要了她的命。 一直到她入宫,两人迄今为止,还未曾真正说过什么话。 天牢走水的事情也过去了许久,此番入宫,她是否也要顺道去瞧瞧自己的这个好妹妹呢。 算着时间,入了宫后天色也已经晚了。 白问月到时,太后正在宫中用膳,见她随方圭一路行来,忙放下碗筷,热络地喊了一声: “月儿。” “来的突然,还未用膳吧。”微微偏首,同赐膳的宫女道,“加副碗筷来。” “参见太后,愿太后千岁。” 白问月提服,从香搀着她,跪地行礼。 直到太后说了起身,她才缓缓抬眼。 掌灯时分,太宜宫的膳食比别处都要早些,她既盛情发了话,宫女又添来了碗筷,白问月自然不卑不亢地同太后落座一桌,用起了膳。 神色安然不惊,礼数处处周全。 太后不着痕迹地瞧着,心下倒有些惊奇。 都说宫中礼数繁多,规矩琐碎,她如此轻车熟路,似是早习以为常。 白慕石……也教的出这样的女儿? 想到那个在欢喜殿的宜妃,言行卑怯,举止唯懦,浑身上下皆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这姐妹二人的差距,怎的如此大。 看起来不似是同府教养出来的女儿啊。 太后平日里晚膳吃的少,这桌上共有四道菜与一味汤。 八宝野鸭,糖醋荷藕,鸡丝银耳,山珍刺龙芽, 还有一锅龙井竹荪。 饮食清淡为主,符合太后一贯进食的习惯, 尚还可口。 “这汤可喝的惯?”太后问了一句。 白问月搁置下方筷,浅笑应声:“回太后的话,宫中的玉食自然要比宫外的好。” 慈眉笑眼,语气里颇有些宠溺:“若是喜欢,哀家让方圭给你们送些。” “这竹荪正是新鲜,成汤鲜美,这几日甚得我的喜欢,送去让央儿也尝尝。” 太后抬手示意,布菜的宫女又为白问月添了一碗。 其实这竹荪并非什么稀罕物,处处都有。白问月心中明晓,太后若真是只为魏央手中的兵权,断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微微颔首,算是无声应下。 宫灯烁亮祥和,望着太后轻言细语慈爱的模样,心底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个曾同她剑拔弩张,斗的你死我活的女人,甚至在几个月前刚死在了她的手上;如今自己却又和她共座用膳,谈笑风生了起来。 颇有些长幼承欢的模样。 这皆是因为魏央。 两人用罢了膳,太后又热络地带白问月去赏画,虽只是个由头,她倒也真有几幅名作,珍世难得。 白问月瞧的喜欢,心中又明朗了许多。 兜兜转转,又聊了许多家常。 这其中多数是以魏央和婚后的时日为主,太后问的仔细,丝毫未曾掩饰话中的关切。 末了,竟还说到了孩子的身上。 她问:“你还年幼,可想过日后如何做个母亲?” 白问月一怔,未料到太后会关心到这一层。 想到她同魏央还未圆过房,哪里会有孩子。轻摇了首,只答道:“未曾。” 太后笑呵呵地点头,继而又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哀家并非是着急,你同央儿相识不久,感情浅薄,该是培养感情才是,孩子早晚会有的。” “既是夫妻,同心同德才是最重。” 古训所谓的传宗接代,相夫教子,皆是欺言。 她只说了前半句,白问月也明晓后意,神情不明地望了一眼,今日的太后,给了她太多的意想不到。 这样的话,只有她的母亲才会异于常人,如此训诫。 话说到这里,空气难免有些怅然。 白问月立身案前,仔细品赏画卷,星眸垂眼,神色凌然,三分雅致不俗。 映衬着宫灯的光亮,太后细望着她,由衷地感叹: “你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人。” “嗯?”茫然抬眼。 太后坐于榻上,手中佛珠转动,眸目里是丝毫未曾掩饰的羡煞。 “你可知,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何?” 白问月略作思索。 “愿听太后教诲。” 闻言,太后笑了一声:“说不上是教诲,不过是哀家比你活的久些,多些心得罢了。” 她道:“对于女子来说,最贵不过‘真情’二字。” “嫁人嫁情,无任何东西,能比丈夫的真情实意更让人求之不得。” 活在这北绍尤甚。 白问月敛了敛神色,她的意思是,魏央对她的真情? 顿了顿声,太后接着又道:“其次便是权势。” “你懂何为权势?”太后又问。 白问月暗暗挑眉,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这才是她知晓的太后。 无声等待她的下文。 太后眼中多了一份狠厉,盛气凌人:“生杀予夺,指鹿为马,便是权势。” 声音坚毅,铿锵有力。 白问月听的漠然,心中忽想起,上一世她也曾问过魏央这个问题。 何为权势? 魏央答她,守一方平静,保万世安稳,即为权势。 这句话,她在脑海里回响了许久,便是没有爱过魏央,她也曾因这份气势与胸怀而深深被他折服。 魏家的将军,生来便是让人如此高山仰止,心悦诚服。 太后的话,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 话锋一转,没了气焰,徒生几分羡煞: “央儿的性格,你如今或许还不清楚,可日后便会明白,他认定的人,死后再生,生生世世,便也只要这一个。” 讥笑一声,自问道,“这天下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朝三暮四?” “央儿却独独不同,他既选你,也只选你。” “非你不可,非你不要。” 沉默了片刻。 这样动听的话,若是魏央亲口同她说,白问月许是还不能这样感触深心。 太后很了解他,她也很了解他。 心里自然是一直明白,可却未曾顾得过这些。 如今,另外一个女人带着丝毫不曾掩饰的羡慕,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她在感触之余,忽生好奇。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了解过太后的这一面。 如此感慨之言,她身上……是发生过什么? 还有,她对自己说这些,又意欲何为? 总不能是为了夸自己的侄子。 本以为对话至此便结束了,太后心中的感慨也皆都得到了抒发。 谁料,末了,她又补了一句。 “魏家的权势,无需我多说,你心中应也晓得。” “说你好命,不仅是央儿这样的脾性与真情,而是你既得了真情,也得了权势。” “所以,哀家说你是个好命的女人。” 人人求而不得,争抢丧命两样的东西,她不仅未费吹灰之力,甚至独占鱼与熊掌。 如何不好命,又如何不令人羡煞呢。 空气又陷入了静寂。 目光明了,白问月抓住了这话中的蛛丝。 她尚无时间可深想,只垂首答道:“臣妾惶恐。” 谦谨温声,退步收敛。 太后沉声闭目转动着佛珠,神色不明。 方圭自门外走进内室,轻声来禀:“太后,魏将军正在宫外,” “说是来接夫人回府。” 第48章 血雨将至 他的声音低稳, 咬字缓慢清晰,腰身微微躬着,太后抬眼, 双目浑浊, 看不出情绪。 放下手中的佛珠, 端起茶盏,望着沉浮飘摇的叶绿, 忽问出声: “贺同章的案子, 央儿心里是如何想的?” 白问月见她面色沉着,音色平缓,对方圭的话置若罔闻,似是不准备理会。 到底还是说到了这里,贺同章与将军府。 轻抚丹墨笔触,细指摩沙。 约有片刻, 余味无穷地将画卷自桌上收起,未动声色地莞尔浅笑, 从容离案。 沉声作答:“太后的话, 臣妾不知何意。” 噔。 瓷器碰撞, 杯盏掩合, 发出了微弱的轻响, 太后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心气平和。 “他的脾性, 哀家最清楚不过。” 把手中的瓷杯重新放回桌上,心下似是思索,目光深远。最终还是劝解意味颇重地开了口, “你也不是愚钝之人,哀家喊你来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 自然是为了一个确切的准话。 白问月心中明晓。 林白两家的姻亲,林贺之间的旧情,还有白贺的关系。 贺同章的生死是小,将军府的态度才是大。 对于太后来说,眼下输于谢欢这一子,并不算输。 真正能扼制他的东西,还在后面,未曾知会过人。 诚然低首,只听太后又道:“哀家说你好命,拥有这一切,便是想要问问你,身为镇国将军府里的夫人,你握着这么些东西,是怎么想的呢。” 助贺同章为谢欢做事?还是继续将军府的一贯作风,保持中立。 按理说,白慕石是她的人,他的女儿该是站在自己这边才对。 然而却未曾想,贺同章竟同林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不知该说是林家藏的深,还是谢欢有意而瞒之。但不管是哪一样,永安林府也好,丞相门生也罢。 这都无伤大雅。 唯一的蹊处,是嫁去将军府的白家女儿,怎的恰好正是林承的外孙。 林府的后人? 所有的事情撞到一起,难免会引人深思。 林府有何目的可暂且不用管,那永安只剩一个林家老二林协,与老四林直,文不成武不就,难成气候。 无需担忧。 眼下的紧要,是贺同章的身份。 他既是林承的门生同白问月颇有些亲系,也亦是谢欢的心腹,担任廷尉一职。 白问月持着将军府的身份同他来往,是有意救他,还是与有意帮衬谢欢,这是两码事。 不得不分得清楚。 知晓太后的心思,她信任魏央,却是不能信任自己,自然是要将话说个明白。 看在将军府的面子上,稍作点指。 俯了俯身子,佯作惶恐:“臣妾不敢。” 白问月温声有力,答得滴水不露,只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不管发生任何事,臣妾皆都以夫君与父亲的意愿为重。” “古人的教诲,自是不敢忘。” 太后淡淡地望着她,低首垂目,眼睫长密,嘴上称是不敢,面上却无任何惶色。 从夫? 意思是同央儿一般,无心这朝堂的阴诡了? 有这份心思,那便是好的。 她只要不想着借将军府之便,在这皇权争夺里掺和一脚,便什么都好。 魏央心如明镜尚可不会动摇,可若他的妻子有什么想法,指望他肃清家室怕是奢望。 事发先言尽,生事再处之,也对得起她身为姑母的一番心意了。 亥时一刻,夜色越发深重,宫墙倒映着来回摇动的树影,天上星河繁密,宫灯靠墙而立,来往的宫人紧低着首,步伐紧凑。 两人在灯烛辉煌的屋室内,各有所思。 “央儿在等你。” 从榻上起身,搭上方圭忙送前的臂膀,似是有些乏了。太后揉了揉眼角,一声长息。 “去吧。” 话至如此,便无需多言了。 白问月再次俯身,微微行礼:“臣妾告退。” 仪态从容,一路退至门外。 到此结束。 宋书与从香还在门外守着,见到她跨步而出的身形,不约而同地迎上了前。 “将军来了。”宋书低声禀了一句。 微微颔首:“嗯,知晓了。” 夜色的确深了,露重生寒,这欢喜殿看样子也去不得了。 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这太宜宫的灯火,白问月笑的声浅。 倒也不急,接下来的日子,她免不了是要多跑几趟皇宫。 太后同方圭站在屋内,望着白问月远去的背影,面色深沉。 她有心防着这个女人,却又无从防起,到底是不想拂了央儿的心意。 只得希望她接下来,切莫要妨碍她的事。 不然,便是真要逆着央儿,白问月也只得非死不可。 此时的太后尚还不知晓,日后的白问月非但不是她的阻碍,还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助力,要做的事,更须得仰仗着她,才能顺利完成。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白问月离去后,方圭使了个眼色,几名宫女端着托案,陆续进到屋内。 他搀着太后,问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梳洗安寝吧。” 太后收回了目光,下榻而行,一旁的宫女剪去了几盏宫灯,屋内暗了几分。 金钗脱发,乌丝垂肩,望着铜镜里依稀可见的白发,心中难免唏嘘。 岁月不饶人,她正看得出神,忽地想到白问月刚刚的答话。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不管发生任何事,皆都以她的夫君与父亲的意愿为重, 父亲? 微微蹙眉。 说来,这次贺同章的案子,白慕石倒是格外沉默,全然置身事外。 摘的倒是极其干净。 这白问月的行径,又会有几分,是他的意思呢? 想了想这些年白慕石的作为,也未同谢欢走的近过,便是私下会与贺同章有些来往。 也不至于冒这样大的险,来逆她的意。 许是多虑了。 另一边。 白问月带着从香与宋书,踏着星辰踩月,离开了太宜宫。 轻风舒适地吹着,拂过面庞一阵清醒。 借着宫灯,离的尚还有些距离,她便看到了那个身形修长,挺直立于马车旁的男人。 太后今日所问,皆在她的意料之中。 无需引起太后的不安,也无必要同她来回猜忌,她答的诚恳,言语间暗指了白慕石。 若她有心,自然会留个心思,防备一些。 若是无心也不防事,来日尚还方长。 除却这些。 太后倒也说了一些让她始料不及的话,无意解了她的心结。 数月前,太后饮了毒酒后曾歇斯底里地讥讽,嘲笑她本一无所有,不过痴人自大。 彼时她是盛宠贵妃,得谢欢无数宠爱,人人羡之。 后来到被她一语成谶,果然一无所有,也得了个一杯毒酒含恨死的下场。 这不过数月,她先是死后重生,后又嫁给了魏央,做了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夫人。 这又救下了贺同章夫妇,要同谢欢一决高下。 在尚未同谢欢开始真正较量之前,太后忽然同她道,她是个拥有一切,最好命的女人。 不知该哭该笑。 她与谢欢无数的妃子夺的头破血流,最后以为胜便是得。 然而却是一厢情愿与蓄意欺骗。 可对于魏央,她不曾抢过夺过,这世间千万的女子,是他选择了她,也仅给了她。 这一心珍意与欢喜。 并非是执着于有或无。 她只是在太后说出那番话后,瞬间明白,这有与否从来不是同谁能够争来的。 而是你想要,那人是否愿意给。 所谓你情我愿。 如今,魏央愿给,她也愿要,这样兜转周折了许久才恍然明了。 这不正是她所执念的吗。 谢欢从不曾给过她的,两情相悦。 赋人相思意,予人最欢喜。 唇角不自觉弯起,脚下多了几分欢快。 还未行至马车前,魏央便察觉到了人影,他望着白问月眸目含笑走来,心情似是愉悦。 牵起她的手,轻拉至身旁,语气中几分嗔责: “怎的这样晚。” 夜风随地卷起,树影摇曳,星河万丈波澜。 兰香袭来,纤细地双臂环上脖颈,温香软玉满怀,感受到她极力踮起的双脚,唇上忽然覆上一片柔软。 魏央先是一愣。 无措的双手随即抚上细腰,微微用力,身形便又贴近了几分。 软若无骨的腰身,微凉莹润的唇瓣,还有充斥鼻尖的兰香。 喜同惊生,炽热无名。 宋书与从香站于一旁,见自家夫人这样热切主动,将军又十分受用的模样,两个呆立在身后不禁有些尴尬。 从香早在第一时间捂住了要惊呼出声的口,连忙背过了身。 宋书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再三权衡觉得此时绝非什么好时机。 最后还是抬脚转行到马车的另一处,从下人的手中接过鞭子,顺便捂住了他的眼睛。 知晓身边还有旁人,白问月适时收敛,松开了紧环住魏央的手。 望着他意犹未尽的表情,忍不住轻笑: “你怎的来了?” 前脚差了宋书跟着,后脚自己怎么又跟着来了。 又不是识不得回府的路。 软香离去,几分空落。腰上的手还未松开,望着诱人的樱唇贝齿,忍不住低头浅啄,算是弥补。 然后才答:“我来接你回家。” 四目相对,波光潋滟,情意温浓,两人眼中的笑意更甚。 这样欢愉的气氛,绵长的对视,在外人的眼中着实有些……不太得体。 映着星月清风,笑意灿如春华。 天上月是水中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白问月柔声弯目: “我们回家。” —— 夜凉如水。 回行的车马脚程快些,白问月上了车后疲惫顷刻间涌来,身子伐重抬不起眼来。 魏央将她拦在怀里,软软地靠着,睡意朦胧,半梦半醒。 嗅起清淡的兰香,便也知晓她累极,可依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很开心?” 过了许久,怀中的人无力轻声才应:“嗯。” “为何?”魏央疑惑。 “为你。” “我?” “嗯。” 见她一副意识涣散,有气无力的模样,魏央忍俊不禁,勾起了唇角。 显然是不想同他说。 白问月脑袋沉重,在欢喜之余,心中不忘盘算。 不知究竟是贺同章先醒,还是后宫先变呢,亦或是,谢欢快人一步,捷足先登? 血雨将至。 第49章 初识魏央 她做了一个梦。 梦回到她同魏央真正的第一次相识。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贺同章的案子刚结了案,她正是太后眼中一根欲除之而后快的刺。 贺同章无罪释放那天,西平下了很大雨。 听元木说, 贺大人站在监廷司的大门外, 闭眼朝天淋了许久的雨, 那副此去何方与挺直的脊背,让元木记了很久。 白问月一边挑着谢欢差人新送来的首饰, 一边淡淡地听着他的回话。 金玉碧环, 样样皆是价值不菲的玉翠珠宝。 她选了一只极为精细的翠玉指环,对光戴上了左手的无名长指。 彼一时, 林双玉刚死在谢欢手上不久,孙关戴罪潜逃,贺同章释放出牢,太宜宫正值怒火朝天, 无人敢进。 从香一路疾步跑回瑶华宫,瘦弱的身子喘的厉害, 气尚还未顺畅, 便急着同她说: “娘娘, 大事不好了。” “四小姐去了太宜宫, 惹了太后的盛怒, 现下正受罚呢。” 她说的急切, 称呼也忘了顾忌。 “来仪?”心中升起股不好的预感。 人人皆知这一时太宜宫堪比炼狱,她送上门去做什么? 贺同章的案子,是白问月在圣前一手举荐其父白慕石审理的。 他行案严苛, 逐步细审,太后满心欢喜地将案子交给了他,未曾想他还真把内情大白于天下。 贺同章拒不改供,太后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这件案子赶紧结束,她正要同白慕石交代,未曾想林双玉死了! 加上‘凶手’孙关一直下落不明,贺同章很快翻了供。 无罪出狱。 这起案子,发生的草率,结束的也草率,太后以为是喜从天降,却未料及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欢喜。 如何不气。 白慕石为贺同章翻了案,这本源于他一向秉公执法,未有一处偏袒,性格如此。 话虽是这样讲,可太后难免还是会有不悦。 怪他办事不利。 然而,这份怨怪却不能直接撒在白慕石的身上。 毕竟她曾以为重申不过是再走一趟形势,私下未曾与白慕石通过气。 是以这才将怒气对准了他在宫中的这两个女儿。 贺同章出狱前,白问月还特意命从香到欢喜殿传话,嘱咐白来仪,称病也好,有伤也罢,这几日都莫要去太宜宫。 招惹是非。 结果从香后脚到了欢喜殿,白来仪前脚已经离宫,去给太后请安。 羊入虎口,还是自送上门。 太后正想着如何找上她们姐妹二人。 宫内皆是太后的人,想挑白来仪的错处还不简单。 不过是打翻了一杯茶盏,太后便要剁了她的手泄愤。 从香颤颤巍巍把事情讲完,只看她这副后怕到不行的模样,也能想象出太后是怎样的咄咄逼人,置人死地。 白问月凝着眉思索,心中隐隐担忧。 若只是剁手,尚还无事。 她只觉得,太后面前无人敢去说情,只怕白来仪这趟,难以活着走出太宜宫。 自白来仪进宫,谢欢尚未踏进过她的宫门,身无圣眷,又无圣恩,谁会去救她? 她心中左右掂量,虽同白来仪感情淡薄,可进宫前父亲叮嘱再三,又是姐妹一场,断不能漠然旁观,对此事置之不理。 长门宫墙,雨如急流瀑布。 白问月让元木回了长华殿去支会一声谢欢,知晓从香胆小怕事,见不得血腥,又将她安置在宫内等候。 之后随身带了两个婢女,便去了太宜宫。 其实她记忆里对魏央的面孔很模糊,只是不明白梦境里为何却如此清晰。 青石长阶,大雨滂沱。 她只身进了殿内,望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白来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明黄的殿中,上座的太后悠然饮茶,似是在等她。 下座还有一位身穿黑袍的男子,她久居深宫,虽未曾见过魏央,却也知道能够自由出入太宜宫,此种境况还能同太后喝茶的男人,只有镇国将军府的那一位。 他淡淡地望着杯中的水,眼抬也未抬,仿佛对她与太后的唇枪舌剑视若无睹,置之未闻。 她总归是想救白来仪的,同太后几番轮理,后者似是终于肯松下口来,做了“退让”。 太后道:“看在月贵妃的面子上,哀家便饶了她一只手。” “剁两根指头,在宫外跪着,此事便罢了吧。” 看了一眼瑟缩在地上的白来仪,白问月踌躇了半晌。 她目光坚毅,声音清冷: “太后此话当真?” 嗤笑一声,太后轻蔑地撇了她一眼:“你当哀家是什么人?” “掌朝野大权,自是一言九鼎!” 笑话,何来当真与否? 听到这样的回答,白问月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从宫人手中拿过匕首,未曾有丝毫的迟疑,手起刀落,两根青葱细指便滚落在了地上。 纤白的长指上,还戴着一只精美的翠玉戒环,那是谢欢今日刚送来的,她正瞧的欢喜。 这一刀直接将丧魂失魄的白来仪吓晕了过去。 血溅了四处,额头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紧咬着牙关,强忍疼痛,然后同太后道:“娘娘要的手指,剁了。” “现在臣妾便去宫外跪着。” 那个一直垂目的黑衣男子终于抬起了头,淡淡地望着她,眸目里跃起一丝星火,稍瞬即逝。 太后满面讶异,万未想到白问月会不惜自断双指,来为她这个妹妹解困。 倒是一场感人肺腑的姐妹情深。 宫外是漂泊的急雨,她撑着身子自顾自向宫外走去,无人上前敢扶。 跪在了太宜宫的正门外,望着烫金的大字,表情淡然,似是不以为意。 白问月的心里,想的非常简单且理智, 谢欢是宠她的,定不会放任她不管。 可白来仪却不同,如果跪在这暴雨里的是她,只怕是到死,都不会有人可怜她一眼。 去重择轻,于是她便替她跪在了这雨中。 道理正是这样的道理。 可事事总无绝对。 风雨交加,妆发尽散。 血水交融流了满地,一片殷红刺目。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 左手被厚厚地包裹了一层,头晕目眩。 下人同她道:“白昭仪已经安然回了欢喜殿,似是受了惊,皇上自瑶华宫离去后,代娘娘去了一趟昭仪处。” 手上的痛感依然清晰,太医喊的尚算及时,夜里起的烧眼下已经退了大半,她扯了扯嘶哑的嗓子: “我是如何回来的?” 宫人俯身,诚然回话:“是魏将军将娘娘抱回来的。” 闻声错愕。 倾盆大雨入注,谢欢并未像白问月想的那样,去太宜宫寻她。 他本正也为相权的事情筹谋,实在不宜在太后面前露太多面,引起猜疑。 是魏央。 他同太后喝完了茶,告退回府,迈出太宜宫时,望见了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白问月。 体力透支,仅靠着残存的意识强撑着身子,却跪的笔直, 引他微微侧目。 那名昭仪已经被太后差人送回了宫,眼下似是只剩这名贵妃尚还未脱‘苦海’。 听闻谢欢对她宠爱有加, 怎的,连来太宜宫求一句,都不敢吗。 漠然收回了视线,他本欲径直离去,无意理会这些。 可行过白问月的身边时,她恰巧倒在了他的脚下。 望着那张苍白无色的脸,顿了一下,魏央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宋书在身后撑着伞,似是觉得不妥。 “将军……” 淡淡瞧了一眼怀中的人,发湿贴面,苍白无色。 对宋书的话置若罔闻。 步伐稳健,身形坚毅地向瑶华宫走了去。 只是觉得她这副濒临死迹的模样,有几分可怜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抱着白问月的魏央,同从香错路未遇,后导致从香无因无果,溺死在了太宜宫的鱼池里。 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许是太过真实,在如瀑的雨中,她竟觉得魏央的怀抱,温暖的这样真实。 后来, 她未曾去谢过,也未曾去见过。两人再遇,那已经是白问月的处心积虑,和阴谋算计了。 带着一份愧疚与心悸,从梦中醒来。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无名与小指, 都在。 方才的一切,才是梦境。 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臂膀,鼻尖萦绕的是安心的檀香味。 魏央紧紧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睡相安然。 她试图挣扎了一下,臂力难逃,最终放弃。 缩了缩身子,小手攀附在他的胸前,微微退身昂首,顺着凸起的咽喉望见了他精致的下颌线。 再往上便是轻薄的丹唇,英挺的鼻翼,还有黑长的眼睫。 莫名心安。 魏央这样高大的形象,不知是何时在她心里已经这样根深蒂固了。 从监廷司回来的那个夜里,他同她说,让她放心依靠,会护她周全。 她未曾放在心上。 谢欢曾说深爱她,带她夺权算计,许她共赏江山,她为此亲身犯险无数,心底隐隐期盼着他的一丝怜惜与心疼。 可谢欢只会说,月儿,你很聪慧,旁人绝做不到你如此地步。 她笑着应和,承着他极高的称赞与嘉奖,却又希望,他能同她说一句, 这样很危险,你日后莫再如此了。 知晓这本不可能。 处在这样的境况,不涉身险境,如何拨云穿雾见明光。 于是她便习惯也学会了自我抚慰。 谢欢不是不愿说,只是不能。 过去了这样久, 她又同魏央神行奇异地走到了一起。 “我不会让你涉足任何的危险。” 她心底奢望了许久的话,他总是这样轻易就说出了口。 是因为他同谢欢完全不同的处境吗。 太后不过是想同她说几句话,言辞间或许会厉声些,以她的聪明才智,魏央也不是不晓得她会全身而退。 不过几句重话,太后本也未说什么,可他依然不愿让她多受一分苛责。 她重生再见谢欢,心底依然抱着一丝希冀,想要讨问可曾有过的半分真心。 这个寻无可寻,问无可问的答案,竟从魏央的身上得知。 这才明晓, 并非处境,而是谢欢从不曾爱过她一丝一点。 瞧着魏央熟睡地面容,又生欢喜。 吻了吻他的咽喉,拉起薄被,嗅着安神的檀香,又睡了过去。 也好。 第50章 皇后有孕 贺同章需要五日方能醒来。 张太医尚才来了三日, 宫中忽传喜讯, ——魏皇后怀了身孕。 魏氏宗族皆喜。 传讯来的宫人唾沫横飞,说的热泪盈眶, 三言两句间, 便有了呜咽之意。 从心底感叹这个孩子的来的, 属实不易。 白问月不动声色地研墨,淡淡地听着。 早已知晓。 魏央拿笔练字, 狼毫沾墨, 飘逸横飞。 他下笔苍劲,撇捺皆如刀锋出鞘,利剑翻滚。 一副字写完,宫人也顿了声,抬笔收势,置下狼毫, 这才冷峻出声: “去魏府吧。” 魏府是除镇国将军府以外,魏氏最大也最紧要的一处府邸。 除却魏荣延这一脉, 大半的直系魏家人都居行在这处府邸。 若说将军府是魏氏宗族的一根主骨, 那魏府便是魏氏的心脉所在。 魏家世代忠良, 魏央祖父辈分的人, 早在魏荣延掌家时悉数战死在了沙场。 魏荣延这一脉, 三代单传。 说是直系亲族, 实则魏府眼下正掌家的,同镇国将军府除同姓魏之外,血缘着实寡淡。 话再说回来, 魏皇后出身自魏府,她既有孕,宫人自然也要去魏府里送话传喜。 只是这无论是权职、还是轻重,无疑都是要先来一趟将军府。 才能去魏府。 魏央漠然吩咐出声。 长乐宫的宫人抬起胳膊,用衣袖沾了沾湿润的眼角,清嗓正色,幽怨出声: “回将军的话,奴才的话还未传完。” 魏央抬首,等待他的下文。 他无声叹了一口长气,语重心长,全然不见方才的喜意:“皇后诊孕尚无几日,碧福宫同欢喜殿的那位,也接连传出了孕讯。” 研墨的手停了下来,白问月转首,微微蹙眉,似是心有不解。 段听竹与……白来仪? 瞧见将军夫人的侧目,高成后知后觉,连忙噤声,缓了缓面色,眼含笑意又道:“皇后差奴才来府里传话,说白昭仪是夫人的妹妹,此事即为双喜,等过些日子,想宴请各位亲眷夫人,一同进宫道贺。” “也省去三宫娘娘,逐个招待的功夫。” 他只顾着替皇后娘娘忧心,倒是忘了夫人这一层的亲系了。 该死,该死。 白问月凝着眉头,久思不解。 魏冉会有孕她本是知晓的。 十五岁进了宫,直接大典封后,她久居长乐宫,在圣前侍奉了六年,一直未曾得个一儿半女。 这也是太后的一块心病。 太后明里暗里让张之仲多次为她调理身子,虚补饮药。 听说她生来体弱,天性便是难一孕育,便是怀了孩子,也须得费上一番大功夫才能平安产下。 孕率微乎其微。 张之仲毕竟是太医院的院判,丹青妙手如华佗再世,悉心为魏冉调理了这么些年,终是没有白费功夫,见了成效。 皇后怀孕是她意料之中,可段听竹与白来仪双双有孕,是怎么回事? 哪里出了岔子? 白来仪尚且有因可寻,先前她不过暗中激了一把,这就勾起了她的好斗之心? 白王氏同她说了隐忍,莫要惹人瞩目,做那众矢之的。她沉寂了这样久,不过是让她切身感受一下深宫的落差,这就顺利怀了龙子。 谢欢沉迷美色?她有手段? 如此之顺,不但蹊跷,而且牵强。 总不会是这两人果如白来仪所说,早定终身,本是相爱吧。 比起白来仪,段听竹更让她百思莫解。 太后许是应同段升安置过,她如何能忍除却魏冉以外的人剩下孩子呢。 后宫这么多年来,自魏冉同谢欢成婚,陆陆续续也纳了不少妃子,可从未传出过哪个嫔妃曾有身孕, 这里面,一则是太后不许,二则是谢欢不敢。 太后私心里不想要魏家女儿以外的女人,生下谢氏的孩子,从她手中接走谢氏的江山。 而谢欢的不敢,就更简单了。 他尚未有权坐稳高位,若是有了孩子,不过三五年,有了下一个‘谢欢’,他的存在堪比一只蝼蚁。 毫无价值,说弃便弃。 所以这些妃嫔们,入宫前多数都曾饮过绝子汤,日后任你神医妙药,也绝不生不出孩子。 白问月也猜想过,她进宫前或许也在不知晓的情况下,喝过这绝子汤。 不然以她多年的盛宠,断不会没有半点动静。 她以为,白来仪许是会同她一样,在无意间饮了不知是来自白慕石,还是太后送来的汤药。 却未曾想,竟还是与她不同。 可歌可泣。 后宫久无妃嫔孕育,这下,一有便是三个。 莫不是要在前朝的浪潮里,再夹杂一出后宫大戏。 谢欢会怎么做呢。 见她久未出声,凝眉不解的模样,魏央询声忽响。 “怎么了?” 眉头舒展,转回了头,继续研墨。 只答:“无事。” 似是觉得不满,将宣纸揭去,魏央重新提起,狼毫饱墨。 他同高成又道:“去吧。” 再下重笔。 高成俯了俯身子,毕恭毕敬:“是。” 艳阳高日,将军府里的花草正盛,沿廊穿园,一路芳香红绿。 微风自窗前飘来,几分清凉,思绪漂浮。 上一世,白问月将魏冉的孩子毒死腹中,导致一尸两命,彻底折了太后心底的希冀。 不得不说,毒药确实是个好东西。 林双玉用它毒死了孙家满门,她用毒药毒死了太后和魏冉,最后白来仪,用毒药,毒死了她。 周折反转,风云变幻。 一切都在无形中变化,唯有这毒药,亘古不变。 后位空缺,谢欢有意立她,太后百般阻挠,恨她入骨。 可彼一时,她已然不是那个只能在太宜宫低声下气,断指求情的白问月了。 太后便是恨她,却又动不得她。 今是昨非,一切皆以天翻地覆。 魏冉的孩子,不仅是太后手中一步重要的棋,更是白问月顺理成章斗死谢欢的关键。 魏荣延不让太后染指兵权,立誓魏家人绝不称帝,甚至说了,这北绍的天下,只能是谢氏的天下。 如此甚好。 可谢欢的孩子,不正是谢氏的后代,他谢家的子孙吗。 也姓谢。 孩子一旦平安降世,再也无谢欢任何事。 到时候,便是太后有所顾忌,她也会不择手段将谢欢从皇位上拉下来。 让他带着庸碌无为的一世‘盛名’, 死无葬身。 贺同章之事的确是小。 魏冉的孩子才是胜负关键。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上一世,为了弄死魏冉的孩子,她费尽心机,同太后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却未曾想,会有要同她力保孩子的这一日。 谢欢断不会让魏央成功诞下这名皇子,只是不知,她未进宫,这为谢欢除障去阻的,会是哪一位高人。 研磨的手停下,魏央的一副字写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从香将字从桌上拿起来端详,有模有样地瞧了半晌。 白问月不禁轻笑,忍不住同她逗趣:“可曾看出了什么?” 从香天真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道:“一字不识。” 嗤笑一声。 “你啊。”移身从她手中接回墨字,忍不住有些宠溺地嗔了一句,“教了你这样多次,怎的就是不长进呢。” “罢了,我看你也无心识字读书,日后挑个心仪的夫婿嫁了,便学着相夫教子吧。” 从香扁了扁嘴,本想反驳,可又无从反驳。 说的确实皆是实言。 魏央从书案离身,轻坐榻上饮茶,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主仆二人斗嘴。 脉脉温情。 过了片刻,从香转声问道:“那将军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何呀?” 她歪头苦思,十分困惑,“我瞅着,不像是好懂的字。” 将字铺在岸上,抚平褶皱,搭眼细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她弯了弯唇,同从香答道,“是辛弃疾的词。” “我们将军他,怀念从前南征的日子呢。” “打仗好吗?”为何要怀念呢。 白问月一顿,倒是被她问住了。 魏央饮着茶。 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沉声响起: “打仗自然不好。” 那这幅字是何意思。 她本想问,可瞥见魏央眸目里那抹深色,便作了罢。 见两位主子停了笔,未有再继续的意思。从香将桌上的纸笔悉数收了起来,仔细清扫书案。 她适时地扯开了话,说道:“宋管家今日不知去了何处,几日也不见墨书,不知晓他的伤可好一些。” “宋书是府中的管家,有许多的事要忙,自然不能常在跟前伺候。” “至于墨书。”她望了一眼魏央。接到她投来的目光,魏央约莫着答声,“好的差不多了吧。” 说到这里。 白问月在魏央身旁坐下,凝眉望着满脸笑意,天真无邪的从香。 心中忽然生难。 若说喜欢,她最是喜欢从香这烂漫活泼的性格。 可这往后这样多的腥风血雨,她如何能在这风云席卷里安然立身呢。 知晓她也会为了自己赴汤蹈火,可正是因为了解她胆小怕事的性格,才不想让她染指这阴谋诡计里。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张沉冷狠厉的面孔。 “我有件事,想让墨书去办。”她望着魏央,沉声忽起。 自上次出了林双玉那样的事,她再有事需要墨书,都想要同魏央商量一句。 魏央抬眉:“何事?” 笑了笑,话意轻松:“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差他去西平廊坊妓院里,去赎一名女子。” “并非是不差宋书去,而是另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须得他同我一起。” 听她的意思,似是不准备细说下去。沉了沉眉,也无心多问。 只道:“我去同他说。” 无声颔首。 西平有一条廊坊花街,烟柳之地。 那个地方,最不缺的便是寻花问柳的地痞流氓与一掷千金的纨绔公子。 段升的女婿,赵奉常家的二公子便是在廊坊花街染的病。 便是知晓此处脏乱不堪,可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墨客骚人去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酒色与美色共品,人间极乐。 魏央未曾问她,她一个官家女儿,名门闺秀,如何知晓廊坊这样的地方,又如何识得廊坊花街里的人。 还是一名妓子。 白问月主动同魏央说道, 她让墨书去赎的这名女子,名叫夏烟,年岁十八,在廊坊花街一家叫做朝醉酒楼的妓院。 夏烟十四岁被卖进廊坊为妓,十六岁出身接客,靠着颇有些姿色皮相,在十八岁这一年,已经成了廊坊一条街里小有名气的名妓了。 白问月之所以要赎她,并非是因她本人。 说来,她同这名女子并不相识,活了两世,甚至从未见过。 而要赎她出来的原因, 是为了她的姐姐,夏饶。 第51章 四大命臣 碧空如洗, 纤云不染。 朗朗晴日的午后,清风如许,绿叶成荫。 午时刚过, 刚用罢午膳, 白问月只带了宋书一人, 欲去清若寺拜佛。 一般来说,礼佛祈福的人都会选在上午, 太阳未升起前最佳, 越早越好。 她却偏偏要选在午后。 五月末。 日高艳阳,天渐渐炎热起来。暑意来袭,膳后午间便多了乏困,这个时辰,大多数的人,许都在午睡。 清若寺的僧侣沙弥自然也不例外。 魏央一早去了军营, 去前同她留了话,说是要到戌时左右能回。 张太医过府为贺同章医诊行针, 她心中算着日子, 眼见他即将要醒, 皇宫的喜讯传的突然, 有些事情便到了不得不做的这一步。 尤其是, 绝不能等到贺同章醒来。 她吩咐宋书安排了马车, 欲行一趟清若寺。 从香知晓后,自然想要跟身伺候一同前去,然而却被白问月一句吩咐, 安置在府下等候。 她家小姐出行,无论是去哪儿,向来都是要她贴身跟在左右,可自嫁了这将军府之后,却一改之前,判若两人。 先前之事,尚还能说有将军陪同,无意让她打扰。可今日将军不在,小姐要外出,不许她一个贴身丫鬟跟着,反倒是宋书一个大男人陪着! 哪有这样的道理。 宋书的眼力极好,看出从香心中似有不满,未等她疑问出声,便先一步抢声解释: “贺大人明日许是要醒,临南院里还有许多的东西尚未安排人收拾。” “夫人的意思是贺大人醒来,定是要回府,你若不帮着操些心,盯着人去收拾,我如何能放心?” 话说的滴水不露,推拖不得。 纵是百般不愿,可宋书毕竟是这将军府中的总管,一众下人奴才之长。 他的话必然是要听的。 从香踌躇了半晌,心下犹豫,似是还有话要说,可见白问月一副决绝不为所动的模样,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宋书。 “是。” —— 将军府到清若寺的路程算不得远,不需半个时辰便能到。 白问月素裙裹神,发上简单簪了两支发钗,手中拿着一副画轴。 裙衣纱织,宽袖轻盈,宋书俯身搀扶,轻步踏上了车。 马车一路急稳前进,迎面吹来和煦的清风,将车帘吹的起伏摇摆。 她许是猜想。 因着她嫁于了魏央,这一世,诸多原事皆都发生了异改。 比如,白来仪的封妃赐居、段听竹入宫为妃、还有这二人不约而同的孕讯。 她们之后要面临的事姑且不说,既然已经产生了这样大的变动,事事便不会同前世般往复如始。 她也不能一昧地静观其变,闻声再作。 须得学会先下手为强,断了谢欢的后路。 未雨绸缪。 上一世,魏冉有孕,前朝在谢欢的暗中操纵下,掀起巨浪。 她同谢欢,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应对着朝野后宫内境况,心无旁骛。 从魏冉到段升,他们联手,一点一寸地将太后的信念与权势毁之灭尽。 然而, 这一世已然大有不同。 毋庸再说她未进宫的事,只说眼下后宫接连三人有孕,谢欢独自一人,也够他急上一时了。 可这急后,他也定会想出应对之策,许会急行原先同白慕石定下的计划。 段升手中的权,他定是势在必得。 这本无碍,她本意也是要助谢欢分权抗礼,将相权一分为三。 不然也不会这样处心积虑,不惜引起林双玉的排斥也要为她换上魏家人的身份了。 如今谢欢瓦解相权的后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下魏冉有孕,相信‘一触即发’的这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事又归一事。 她助谢欢分权,自是有她的算盘和用意,然而另外,又还有一事,她却绝不能让谢欢如此顺遂地称心如意。 谢欢日后分了权,看似是他暗下多了一份可操控的权势,实则这权不过是从太后的手中瓦解出来,明则分到了谢欢手上,暗则却是在白问月(魏央)的手中。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下可暂且不提。 眼前的局势,于谢欢而言,是一局活死棋。 他面临着三个有孕的妃子,若有皇子降世,活死局便直接成了死局。 他注定被弃,死路一条。 这是他不得不直面的破解之处。 白问月自然是信他有法子会破了这个难局,是以她才有心要同太后合力同心,保住魏冉的这个孩子。 除此之外,谢欢煞费苦心地布局拉拢白慕石,为了瓦解段升手中的相权做了这样多的精密准备,这是因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夺太后的权。 夺权之路,曲折蜿蜒。 谢欢想要全部拿回政权,不仅仅是要夺得权利,他还须得去了太后的势。 去她掌政十几年的名势。 身为一名女子,这样安稳地执掌大权十七年整,谢欢从她手中要拿回皇权,心中清楚夺权的同时,必然要粉碎她‘寡母为国’、‘鞠躬尽瘁’的名声。 这么多年以来,太后魏荣芊女子的身份与地位,为她带来的利弊,可谓是相当而行,不分伯仲。 质疑她女流身份的人不胜枚举,可因着她女子身份,而未曾苛责她政绩平庸的人也大有人在。 北绍的百姓如何知晓朝野腥风,又如何知晓她蛇蝎与否。 他们只清楚,魏氏皇后,只身带着谢氏幼子在朝堂历经苦难,受大臣处处刁难,过着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的日子。 偏偏这个幼子长成后,无半点贤能,庸碌无为难堪大任。 谢欢算计的周全,他隐忍了这么多年,若是想要彻底拢回皇权,首先须得树立威名,笼络臣民之心。 而他的立威之路,必然是要以摧毁太后名声为垫脚石。 如此让她永无翻身,也可安然。 一举两得。 谢欢如何毁掉太后的名势? 马车平稳,白问月轻抚着手上的画轴,笑意温和。 当初贺同章入狱,谢欢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弃了他。 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贺同章是他唯一的心腹,也是他瓦解相权的一枚重棋。 二,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贺同章是他用来毁掉太后名势的关键与全部。 上一世。 贺同章出狱,被元木接出监廷司,回府颓靡了不过几日,便重振旗鼓,死灰复燃。 之后,他不过是寻着蛛丝马迹,一层一层抽丝剥茧,竟然将当年太后斩杀四大命臣的重案,重新翻查了出来。 关于太后魏荣芊同一年斩杀了四位股肱大臣的案子,史官有记在册。 称作四大命臣案。 天和三年。 谢欢这一年方才八岁,他同六岁的魏央长居于宫里,得太后亲养。 日日同师傅学识。 魏荣延远在廊平同吴国抗战,久脱不开身。 而贺同章也才年少十三,还远在永安林府里,寒窗苦读。 这一年,朝中命案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新帝登基。太后掌政,因着时间尚短,一切皆未稳当成型。 律法错洞百出,国库寅吃卯粮,入不敷出。 无论是在抚恤民情,还是招兵买马的应战上,太后手忙脚乱,顾虑不周,做的实在难称一个好字。 彼一时,姑且还有段升与白慕石以这二人为首,一心为北绍着想的臣子,他们日夜为太后出谋划策,欲力挽狂澜。 这两人受先帝与魏荣延所托付,竭尽全力协助太后,辅佐幼主,尽一切能力将所有的局面重新整顿,扶持起来。 与此同时。 这一年,朝中恰巧接连出了四位大臣谋反,意图从太后的手中夺取江山政权。 代之称帝。 这四位大臣分别是:郡城都尉谢密、陈郡王府陈几山、二品廷尉谢时温与靖国公府章承望。 他们四人,皆是朝中的命臣,手掌重权。除缺谢密与谢时温的官职暂且不说,陈几山与章承望皆是唯段升之外,唯二的一品爵公命臣。 陈几山的妻子,是老亲王谢蕴的独生女,宁和郡主; ——谢宁和; 而章承望的妻子则是谢宁渊唯一的妹妹,靖柔公主; ——谢宁靖。 至于谢密与谢时温,亲系辈族虽为旁支,但皆是谢氏正经八百的后人。 实属皇亲国戚。 这四人,文有能文者的言官,武有会武着的郡城都尉。 谢时温的廷尉之职无需多说,掌一朝司法典狱。 谢密的郡城都尉,是直属郡城西平,管辖京城危安的都尉。 手握两千驻城精兵。 这一职位在林广还活着前,一直是空缺无人的。 林广死后,魏荣延有意拉拢谢氏,为谢欢笼络亲系。于是便指点给了谢密任职,负责西平满城的安乱。 然而, 靖国公府与陈郡王府的亲兵,还有谢密手上的这两千的守城将士,后来竟成了他们谋逆谢欢,推到太后的利剑。 自林广斩杀亲王一事后,环顾整个北绍上下,谢氏满族还余下的亲系,仅剩这四人。 谢欢继承大统,本是名正言顺。 身为谢宁渊唯一的儿子,谢氏唯一的皇子,亲王皆死,只有他具有登位掌政的资格。 凭借着魏荣延的大力辅佐,一切顺理成章,无人敢逆。 然而,百人百口。 若说一开始还未曾有过其他想法,可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别意。 同为谢氏,谢欢不过一个五岁的幺儿都能坐上皇位,他们二十年岁,经历无数的成年男子,如何坐不得? 难道他们不姓谢,未继承谢氏的血脉吗? 同为女流,魏荣芊执掌政权,万人之上好不风光,她们身为谢氏女儿,天子后人,又如何不能呢? 这谢氏的天下,如何能让魏姓的女人做主。 有权便会有谋逆。 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魏荣延远在廊平,他们只要动作够快,出其不意,将魏荣芊同谢欢杀而代之。 便是功成万人之上! 此一时正是战乱纷扰,杀了谢欢与魏荣芊之后,再书信列国言和割赔,向诸国求兵借将,拿下魏荣延。 魏氏一死,这北绍便完全握在了手中。 这样简单的谋划,谁都能筹谋的出来。 关键是,要如何去做。 谢密认为,只有仅剩他与谢时温的两名谢氏男子,有名其反,借讨伐除庸的名义把魏荣芊孤儿寡母拉下马,便可功成。 是以,他同谢时温,谁先抢得了先机,谁便是皇帝。 谢时温有权无兵,寸步难行,可事事总无绝对,恐他出其不意,兵行险招。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谢密在天和三年的这一年初,带着郡城两千名将士直接杀入了皇宫。 结果却未料及。 除却皇宫内驻守的两千将士外,当初太后将魏央接进宫内,这镇国将军府的魏家暗卫,自然也皆同魏央进了宫,暗中保护。 谢密的本意是想在魏府有所察觉前,杀魏荣芊一个措手不及,拿下谢欢。 却未料这将军府的暗卫武功极高,面对着里外三层团团包围的兵将,硬是生生将这三人给保了下来。 拖到了魏府带兵援助之际。 另外还有, 魏荣延行兵走前,留了个心思戒备。 他暗调了三千精卫,分于丞相府同太尉府各一千五百人,佯作府内亲兵护卫,用以险时进宫护驾。 谢密闯宫的消息一经传出后,段升同白慕石第一时间,立即领兵,赶往皇宫救驾。 显然,谢密死于谋划疏忽与知敌过少。 最后 他的鲜血同天和三年,年初后的第一场雪沾染一片,混杂一起。 成片的血红色,与倒地的尸体,成了谢欢与魏央年幼时,抹不去的记忆。 成王败寇,死无葬身。 有了谢密落马的前车之鉴,谢时温同陈郡王府,还有靖国公府心中便有了分寸。 知晓正面强攻绝非上策,也无胜算。 皇宫两千禁卫,加上魏段白三府的亲兵,近有八千人。 再看看他们手上,除却不能养信亲兵的谢时温,两府加在一起,不到两千人。 谈何夺权。 第52章 血洗谢氏 魏荣芊自嫁给谢宁渊后, 从太子妃到北绍皇后,再到这权倾朝野的太后,也历经了许多千钧一发, 命悬一线的大事。 谢密不过是个都尉, 比起与她当初互相算计的林广, 差了十万八千还有余。 这副模样和心智,还想着弑君谋逆, 登坐大宝。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谢密这一番的举动, 在某种意义上,也称得上是‘打草惊了蛇’。 他让魏荣芊明白,谢家的人,既是要杀,便要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否则, 谢欢的这个皇帝,永远也不会又坐得安宁的那一天。 先下手为强。 谢密因谋逆被斩杀在北门后, 谋逆一案并未因他一族受连处死而结束。 太后又下了明旨, 令段升主审, 白慕石协辅, 彻查谋逆一案。 将所有牵扯的同党余孽, 尽数查出, 一个不留。 有或无尚且还是未知数,这样片面斩钉的旨意,若是细究起来, 肯定是有可驳之处。 然而。 谢时温与陈郡王府、靖国公府的人自然是噤声不敢造次,更莫要说在公堂上现身说法,义正言辞地讨个公正。 这一则是因着谢密谋逆虽与他们无关,可他们确也动了谋逆之心,皆曾在暗下筹备过,不宜声张引人。 二则,太后正因谋逆一事,盛怒之中,冒然出头谏言,只怕会惹祸上身,招了无妄之灾。 做了敬猴之鸡。 此一时他们心里只隐有猜想,并不完全断定,太后这样声张旗鼓,阵势浩荡地查案,所为究竟几何。 他们尚不清楚,无论是否参与过谢密谋逆的案子,或是心中是否想过谋逆。 魏荣芊的心里已经起了杀心。 谢氏在三个亲王死后,注定是除谢欢外,一个也不能活。 郡城都尉满门超斩的第二个月,段升与白慕石顺藤摸瓜,将谢时温从暗处揪了出来。 之后,名义上最能取谢欢而代之的人,因参与郡城都尉谢密谋逆,被下了大狱。 审案、举证、过堂,不过三日,谢时温造反的罪名便被定死了下来。 入狱的第五日,谢时温举家满门在西凤街斩首示众。 连喊冤的机会也未曾有一点,更别提质疑太后的圣心,快刀斩乱麻。 说杀便杀。 谢时温一死,谢氏便无人能再打着‘为国之安泰,民之福泽,替幼主之皇位,继谢氏之大统’的名声,举兵造反了。 心中清明的人,会以为太后至此,便要作罢,享尽安稳了。 可魏荣芊的心里,哪儿能是只杀一个谢时温能了事的呢。 陈郡王府同靖国公府的威胁,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谢宁和与谢宁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她也并非不清楚。 然而。 毕竟是一品公爵命臣,同谢时温这个二品廷尉有着天壤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便是知晓他们存了造反的心思,拿了谋逆的证据,但只要未到短兵相接,兵刃相向的那一步。 她无论如何,是动不得这二府的地位的。 更莫要提斩尽杀绝,满族超斩了。 不能斩草除根,便是养虎为患,时间一旦长久,她心中又如何安定。 舔刀弑血走到如今,一切枉然。 魏荣芊心里清楚,眼下死了一个谢密和一个谢时温,这二府便是有十足的把握,也绝不会再轻举妄动,兵行险招,走向这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谋逆之路了。 何况,段白二人手上的兵力皆已暴露人前,知晓了这些,他们又哪里来的把握同她正面强斗。 更不可能轻易起兵。 等他们反,那自然是等不得。 他们一时半会既是不反,那便逼着他们反,也得反。 彼时。 国库空张,多地久旱无雨,又逢百年难遇的疫病。 正值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的当头。 永安林府,承袭祖训,带头开仓救济,安置流民。此番善举引起多处赞叹,皆称老丞相体恤爱民的性子得到了延续,民有所依。 教导有方。 林府的善举,不但为林承在九泉下赢得一片盛名,也稍微弥补了林广反叛的恶声。 永安林家的事,传到西平,进了魏荣芊的耳朵里。 她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莞尔一笑,心下忽有了对策。 国贫家弱,民不聊生,林府的举动倒是提醒了她,该是朝廷出面,带一众达官贵族乐善好施,救济难民的时候才是。 北绍遭逢旱瘟,百年不遇,实属大难。 事出并非寻常事,子民皆是国之子民,国难皆是万民之难,达官富族,贫苦百姓亦然。 应募富接济,共渡难关。 圣旨一颁,百姓叫好与赞叹的声浪,此起彼伏。 魏荣芊身为太后,代掌大权,率先自太宜宫拿出了十万两白银,率先垂范。 之后,魏府、段丞相府、白太尉府、以及其他官员,皆都前后捐银救济,共募了二百万两白银。 北绍地大民广,瘟疫蔓延多处,干旱之地又非一座城池,这些银子加起来,定然是不够的。 所需之数,远远未及。 朝堂上,官衔位居一品的共有三人。 丞相段升,陈郡王府陈几山,靖国公府章承望。 既是募银,太后身为权政者,自然先带头拿出了她的嫁妆体己。 其他官员,尤其是这三人身为一朝表率,众官之首,又如何能置身观望呢, 段升竭尽所能,拿出了十万两,靖国公府稍涨些,拿了二十万两,陈郡王府最是豪气,拿了五十万两。 然而,尽人皆知,老亲王谢蕴是四代袭爵,自谢宁渊太/祖那一辈分起便是亲王之位,他所继承的除了亲王的位子外,自然还有数代所累计的金银赏赐,财地田产。 西平的名流贵人中一直盛传,说是满西平尽半的铺子营生,皆在他谢蕴的名下。 富可敌国。 谢宁和是谢蕴的独生女,爵位承袭有着传子不传兄,无子不传侄的旧规,致使这亲王之衔到了她这处便断了。 无从传起。 后来谢宁渊体恤老亲王,便为谢宁和封了郡,赐了号,其风头一时竟盖过了谢宁靖,万众瞩目。 爵位虽然未能继承下来,可谢蕴的万贯家财,皆都悉数给了她,谢宁和嫁于陈几山时,便是直接带着亲王府所有的家产,另设府邸。 取夫姓,带妻称,名为陈郡王府。 陈几山本也是高官子弟,家财无数,这两姓联姻,二府所有的资产全都归在了陈郡王府处。 谢宁渊尚还在位,北绍尚未南征北伐前,国库的数目兴许能与之比上一比。 延续至今,国库亏空,陈郡王府俨然是富贵无二。 而捐出的这区区五十万两白银,不过九牛一毛,实在不值一提。 魏荣芊同百官文武自然也是知晓这一点。 她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银子,命段升与白慕石兼任钦差,赶往多地救济。 可银子不够,便确实是不够,不过几日,这几百万两白银,如同阀门流水般,全都花了下去。 钱再募,无处可募。 民间疾苦,不知何处开始传起,陈郡王府坐拥千万两金银,财产无数,可对赈灾救瘟,却视而不见。 谣传一经声起,便越传越盛。 太后‘不得已’,召了陈几山入宫,同他推心置腹,字字珠玑,劝他正是国难,要慷慨解囊,为百姓着想。 这本是一场鸿门宴。 陈几山也知晓太后言下之意想要让他放些血,或是借机打压他们府下的财势。 他紧蹙眉头,沉着嗓子问: “太后想要多少?” 魏荣芊和蔼地笑了笑,风轻云淡地吐了一个数字。 “三千万两。” “黄金。” 话音如晴天霹雳。 陈几山只以为她是要放陈郡王府的血,却未曾料竟是直接要他的命。 三千万两白银他尚拿得出,可这三千万两黄金,从何而来? 倾家荡产。 若真是倾低而出,许是有些可能,然而,他知晓这不过是魏荣芊逼死他的一个由头罢了。 明白了这一层,还如何肯心甘情愿同太后多言。 直称无钱。 太后倒也不急,笑盈盈地将他放回了府,让他再仔细考虑些时日。 陈郡王府拒绝出钱赈灾一事不胫而走,四处皆传他自私吝啬,见死不救,一心只图自己荣华富贵。 不配为官。 百姓积攒的怒怨,似是终于找到了缺口,倾泄而出。 他们日日堵在陈郡王府闹事,口中骂声不断,恶语连连。连带着老亲王谢蕴一世的英明,皆因陈几山‘不愿救民’这一行为毁之灭尽。 谢宁和生性娇弱,可又自带一股不同人的傲气。 她虽非天之骄子,却也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还连累自己的父亲遭人唾骂。 一时气结,心中不岔,她便拿着一根绳子,吊死在了陈郡王府的大门前。 心恨怨重。 说来,有心谋逆的本无谢宁和任何事,这不过是陈几山的狼子野心。 他野心勃勃,却也极为重视且深爱自己的妻子。 谢宁和一死,陈几山怒不可遏,失了理智方寸大乱,阖府八百个亲兵将士,将堵在府前约三百多人的流民,杀之屠尽。 血流成河。 这其中并未魏荣芊任何事。 流民皆是真正的流民,谣传也非她授意,不过是一群穷凶极恶的难民,临死处不见生后的疯魔罢了。 她只是借用了人心。 如此,顺理成章地将陈几山关了起来后,陈郡王府抄家,所有金银财产充入国库,用以救济。 后来方圭跟去统算时,查记得知陈郡王府的财力同三千万两黄金,相差并无多少。 说来,终归是陈几山不肯舍财保命。 若是他拿出了这些钱,此后定是安然高枕不说,还得了盛名。 如今倒好,一切皆都落在他们手上。 还是要谢上一句。 第53章 两个女人 谢欢幼时最信爱的人, 有两个。 毫无疑问,有一个正是教养他的太后, ——魏荣芊。 他自呱呱落地起, 便被先帝送去了太宜宫, 教养在皇后身边。 朝野纷乱, 亲王蠢蠢欲动,后宫险恶, 人皆暗藏杀机。他受魏家庇护, 得魏荣芊亲佑,这才在虎口狼群堆里安然长成。 登基为帝。 至于他的亲生母亲,自生下他之后,抱也未曾抱过一下便与世长辞了。 除魏荣芊外, 另外一个得谢欢信爱的人,便是靖国公府的靖柔公主, ——谢宁靖。 他的亲姑姑。 说来颇有些渊源。 魏荣芊同谢宁靖,一个将门之女, 一个天子贵女, 二人本是闺中好友, 来往甚密。 直到魏荣芊受封嫁了谢宁渊、谢宁靖下嫁了章承望之后;这二人没由来地便不再来往了。 这种淡漠的关系延续到了谢欢的母妃进宫, 谢宁渊登上了皇位。 甚至是谢宁靖死后, 再无复好。 谢宁靖生来便是心高气傲, 目中不容人,那些阶下躬身的人皆都难入她的法眼。 不屑一顾。 她嫁章承望,是下嫁, 先帝赐的婚。 魏荣芊做了太子妃,又顺理成章做了皇后,是高攀。 也是先帝指的亲。 谢欢的母妃进宫时,魏荣芊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冷落。 谢宁渊极其宠爱这个女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谢宁靖见此,心中难免多了几分畅快,于是不自觉间同谢欢的母妃也走的近了些。 这后宫佳丽夺目,女眷无数,在谢欢母妃之前,无任何妃嫔的膝下,得过一儿半女。 魏荣芊亦然。 可这个女人,却顺利生下了谢欢。 之后,谢欢的母妃逝世,谢宁渊不久也战死了沙场,身为哥哥唯一的儿子,谢氏正统的后人,谢宁靖自然爱屋及乌,对谢欢格外疼爱。 谢欢喜爱魏荣芊,是因为她也曾日夜不眠,悉心照料。他自记事起,魏荣芊极少对他温言软语,大多是一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看似是冷若冰霜地拒人千里,可私下里又不断嘱咐方圭对他精心看护。 他也曾躲起来偷偷抹过眼泪,伤心自己的母后为何不喜欢自己。 可方圭却同他说, “殿下哪里知晓,您出生的第二日便来了太宜宫。娘娘她起初是不愿待见您,可你长的粉嫩可爱,她又如何忍不住冷眼漠视呢。” “娘娘抱着您,一抱便是一天,谁要她都不舍得给。” 方圭目光温和地望着眼角挂泪的谢欢,说到动情处便也有了心酸的温润。 他道:“娘娘无子,便将您视如己出。殿下生来时,可不似如今这般生龙活虎。您刚到太宜宫时,可娇弱的很呐,百日时还曾染了风寒起热。” “宫中太医无数,却久不见好。娘娘日夜守在您的床前照顾,梳洗也顾不得,她那副提心吊胆,又阴沉不语的模样,连个敢劝的人都没有。” “她如何不喜欢您呢。” 她最喜欢的便是您。 这是方圭的肺腑之言。 他不知晓,他的这番话,让谢欢这个自以为无人疼爱关怀的孩子,记了很久。 小小年纪的他,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去洞悉他母后的厉声叱责里,是否藏有这份不为人知的温柔。 后来,他果然发现。 方圭说的一切,皆是对的。 谢宁渊死的那天,边境的将士传信,先是送到了魏府,又转而到了魏荣芊的手上。 那一日。 太宜宫里,灯火尽熄,阴冷幽森。 魏荣芊长发披肩,席地而坐,偌大的殿中只她一人,头低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无月的夜,森云翻涌,在黑暗中谢欢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形。 “母后?” 地板传来寒心刺骨的凉意,幼子赤脚,怯怯地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 黑影动了动,似是抬起了身子,暗哑不清的嗓音响起,只说了一个: “来。” 里处,是无尽的黑暗,如黑洞般吞噬诱人。 谢欢手扶着殿门,分辨出了魏荣芊的声音,酝酿了半晌,最终鼓起勇气踏出脚步,望里走去。 果然是母后,依稀能看到她身着亵衣披头散发。 黑灯无火,板石寒冰,瞅不清模样她的模样。 不过却是熟悉的味道。 “母后。”他又喊了一声。 吸了吸鼻子,似是哭过。她佯作无事,将谢欢从地上一把抱起,拢在腿上。 感受它寒凉的脚心,这才察觉到他竟是赤脚。 “怎么醒了?还未穿鞋?” 谢欢的小脚盘坐在她的腿上,身子靠在她的胸前,望怀里蹭了蹭,嗅着好闻的栀子香气,心中愉悦无比。 “儿臣做了噩梦,醒来无人。” 小手紧攥着在魏荣芊的衣角不放,似是撒娇般的呢喃, “怕。” 微微抬手,将他圈在了怀里。她俯在谢欢的小小肩头上,柔声抚慰。 “别怕,母后在。” 谢宁渊死在了颍州。 谢欢不过五岁,谢氏尚有三位亲王可辅政夺权。 先祖有规训,大位传子不传兄,无子不传侄。皇位至关重要,他们如何能容谢欢呢。 谢宁渊一死,她们孤儿寡母便成了这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西平必定血雨腥风。 处处皆是死路。 “我们该如何呢?”酸涩的声音响起,尽是呜咽。 她问谢欢,也问自己。 谢欢懵懂,只问:“母后,你在哭吗?” 她确实在哭。 哭她失去了丈夫,哭他丈夫的儿子,也再无生路。 魏荣芊的前半生,了了几句话便能概括。 将门之后,祖辈父亲和兄长,皆是骁勇的大将军。她深爱谢宁渊如斯,也得了一个相敬如宾的夫妻同心。 她曾是这样认为的,举案齐眉,便是如此了吧。 直到谢欢的母妃出现后,她才知晓自己原是这辈子都未曾进过这人的心里, 又何谈什么爱字。 身为国母,她须得拿出威仪,将皇室尊严与魏家忠名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她看着谢宁渊这样宠爱别的女子,一字未发,又亲见他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赴汤蹈火,掀起纷争。 只字不语。 甚至,她还要为他养着他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情深负义至此,饶是这般,她也是希望谢宁渊,这个不爱她,也不知她爱他的男人,能够好好的活着。 噩耗来的突然。 她的丈夫死了,死在千里之外的颍州。 皇城幽森,朝野暗涌,她们想必也活不过几日了。 “母后,你莫要哭了。” 沉在无边的阴郁里,麻木无觉。侄子朗音,将她从漂浮的深渊中捞起,谢欢自她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借着暗色,为她抹了抹眼泪。 他道:“你若是哭,我便也要跟着哭了。” 小手软弱无骨,温暖地抚上面颊,仔细帮她拭去眼泪,魏荣芊木然,呆呆地望着他。 谢欢又重新依偎在她的怀中,轻声呢喃:“因为欢儿,最喜欢母后了。” 叮。 滴寒落水,碎成汪洋一片, 悲从心来翻涌,逆如狂风。 她压抑了许久未出声,只因谢欢的这一句土崩瓦解。 乌鸣震耳,脑内无声。 她想,她终是有所回报的,至少这个孩子,同她生死共处,是真心相待。 黑云席卷,冷风呼啸,太宜宫的大殿上传来阵阵痛彻心扉的悲泣。 魏荣芊哭,谢欢也哭。 “没了父皇不怕,母后会保护你的。” 这是谢欢在哭到昏昏欲睡前,听到魏荣芊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做到了,甚至是做到了极致。 之后,这便有了同林广斗智算计,暗里传信西境,向她的兄长魏荣延求援。 吾兄,帝已死,七日内赶回西平。 妹,芊儿。 等魏荣延赶回西平,见到的那副景象,已经是她下了狠手,同林广勾结,叛变了谢氏。 魏荣芊自然也知晓,她的兄长忠的是谢姓,谢欢未必是他眼中大位的最佳人选。 可这又如何。 她要保的,自始至终只有她的儿子。 按理说,谢欢同太后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应当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才是。 这又要说回到,斩杀四位顾命大臣谋逆的案子。 这其中的靖国公府,从始至终都是魏荣芊心中最难放的一块石头。 魏宁靖的豺狐之心别人不了解,可她确实极其清楚的。 她一心想着取自己而代之。 便是没有谢密谋逆一案,魏荣芊也早已有了要动靖国公府的心思。 可是,偏偏这块骨头硬如坚石,如何也啃不动。 谢欢登基后,魏荣芊掌政,一心忙于朝务,整日为所有大小事焦头烂额。 她初掌大权,一切生疏懵懂,又为女子,学大义知大局晦涩难解。 如此又岂是长久之计,须得花上所有寝食的功夫,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一切娴熟明/慧于心。 魏荣芊为政务日理万机时,谢宁靖便钻了空子,百般亲近被冷落的谢欢。 时日发展至今,在谢欢的心中,他这个姑姑温柔解意,真心疼爱他的模样早刻在了心底。 若是妄动靖国公府,恐难同谢欢交代。 然而,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局势下,再家常情短,成人刀下亡魂的怕就是他与谢欢了。 不得不杀。 天和三年的秋末,时机终于来了。 魏宁靖同章承望有一独子,名为章骞,自小骄奢淫逸,不学无术。 这西平廊坊里无人不识这位靖国公府的小公爷,千金一掷为博美人开怀。 这位小公爷,在天和三年的秋末里失手打死了廊坊里的一名妓子。 这在家门显赫的达官贵族里,本是小事。 可太后却抓住了这一把柄,私下示意段升,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铺天盖地地渲染。 闹的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最后,在段丞相的铁面无私,与民众的口伐笔诛下,生生将魏宁靖的这个独子,从靖国公府抓了出来,并关进了监廷司。 甚至还判处了死刑。 章承望同魏宁靖成婚多年,左右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平时娇贵溺宠,从未舍得打过一个巴掌,他们如何能听魏荣芊一纸圣意,将他们的儿子处死呢? 夫妻二人轮番上阵求情,甚至还请动了谢欢一个无知的孩子。 不过是杀了个妓子,小惩大诫训斥一番,最多不过打两个板子的事情,便可作罢。 怎么能轻易定了死罪? 魏荣芊一心要逼他们造反,又如何肯听信他们‘肺腑悔意’愿意网开一面。 她倒不怕魏宁靖夫妇记恨于她,倒不如说,越是愤恨,便越得她的心。 同样,她自己也驳斥了谢欢声泪俱下的求情。 最后果如她所想。 年末的问斩,明知此去便是死路,章承望依然领兵去劫了法场。 谢宁靖穿一身素袍,头上簪了一朵白色的兰花,只身进了皇宫。 她站于宫墙高处,目空一切,引无数宫人围看。 魏荣芊听闻了消息,不屑勾唇笑了一声,连看也未曾去看一眼。 可谢欢却是去了。 谢宁靖俯视着他,似是在等,她见谢欢现身,便灵动地笑出了声。 冬月里的风萧瑟如刀,寒面刮骨。她身轻如燕,踏着皇城的高墙,来回走动。 她同谢欢问的风轻云淡,似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欢儿,你知晓我为何会死吗?” 脸上的笑意明媚轻巧,谢欢在方圭的陪同下,站于墙下抬首,远远地望着。 心中满是骇然与惊慌。 “你不会死,姑姑。母后答应了我,不会杀你。”谢欢连忙急声解释。 “不。”她狰狞地打断了谢欢的话,声嘶力竭地怨恨,“杀了我的儿子,与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皇权至上,他不过失手杀了个下贱的女人,何错之有?” “我们出身皇室,生来高贵,难道连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话,强词夺理,气势逼人,谢欢眼中含着泪,什么也答不出来。 “是你懦弱!” “是我们懦弱,我保不住我的儿子,你也保不住我。” 笑声随风狂起,震耳欲聋,她拍了拍手,不由地赞叹出声:“魏荣芊,我同她相识了快三十年,真是好手段啊。” “我一个公主成了庶民之妻,还要忍受庶民的规礼。” “她不过是个臣女,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最后甚至还借了你的风,登身万人之上。” “凭什么?” 她指向谢欢与众人,笑的歇斯底里:“是你,是你们,妄我谢氏之名,去听信一个姓魏之人的谗言。” “这江山是谢家的江山,我姓谢,是谢氏的公主,魏荣芊算什么东西?!” 在谢欢的记忆里,魏宁靖的身姿如一朵凋零的白花,折在了冬月里的宫墙下。 满地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白袍绽放,谢欢瞪着瞳孔,久久不能回神。 你要记住,你姓谢。 这是魏宁靖说与他的最后一句话。 魏央无声地站在谢欢的身后,也目睹了这一全程,他扯了扯谢欢的衣角,抚慰了他一句。 “不要多想。” 他的本意是想说谢魏本是一家,他的父亲,他的姑母,皆是为了谢欢所谋。 并无僭越与二心。 可谢欢只机械般地转过了头,满面泪痕。 “你说什么。” —— 靖国公府毫无意外地,因劫狱谋判的罪悉数关进了大牢。 魏荣芊并未急着处死他们。 她令段升详细查明,最后自然是不负众望地找出了靖柔公主欲造反的证据。 最后,靖国公府还是因为谋逆之罪,全部斩死。 若不是定罪谋逆,只怕日后多生事端。 另外一边, 谢欢自谢宁靖跳了宫墙之后,梦魇了多日。 他依然去向太后求情,希望能够放了章承望父子,也算给他的姑母一个交代。 然而,白费力气。 魏荣芊怎么可能会答应他呢。 这权势利弊里,不是因为私情,一切皆可宽大为怀。 靖国公府被抄家斩首那日,谢欢望着监廷司的方向,眸目混沌地对天发问。 “如何才能救他们呢。” 无人能答他,也无人敢答他。 心中只隐隐有个声音响起。 权势。 第54章 再见贺氏 前一日。 白问月让宋书差人送了一封无字信到廷尉府上。 她同宋书嘱咐道:“若是贺家的人问起这是何人的信件, 你只说是西城的贵人写给老夫人的。” 宋书顿首,无声领命。 信件很快送去了贺府,事情办得十分顺遂。 他虽未问夫人此行意欲何为, 但隐约间也知晓,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地步, 贺夫人要瞒天过海地换上魏玉的身份,贺家老夫人这一处, 必须得想个办法解决。 从老夫人同皇帝通气, 欲对这个儿媳下杀手来看,平和地商议,尽量将此事人不知鬼不觉地大事化小。 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他们的夫人究竟要如何做,做的哪一地步,他尚还不敢妄加揣测。 唯一可以的确定的,无论是要如何, 他必定都会按照夫人的意思办事。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过几处长街,来到山环水抱的香烟缭绕之处。 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响起, 青石阶梯, 紫烟香炉。杏黄色的院墙配上青灰色的殿脊, 古刹肃穆, 佛像庄严。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往。 正是清若寺。 寺内到处苍翠生机, 高大的参天古木, 抬首难忘其顶。行过曲折的石板路,穿荫踩绿,来到清若寺后园深处的偏间。 白问月心里算着时辰, 这贺氏应是先她一步到了。 她让宋书送去的那封无字信,无声借用的正是谢欢的名义。用意便是想让贺氏以为,是皇帝有事找她。 如此她才可能只身出行,前来赴约。 她对谢欢与贺氏来往的明细知晓甚微,不过是从贺同章后来为四大命臣翻案这一事情,隐约可知这四大命臣案尤为重要的人物,同谢欢一定是有过接触的。 后来依靠着手上的那副《相思连理》图,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只是谢欢是怎样同贺氏来往的呢? 谁又会是他们之间传话的桥梁呢。 她思索了许久,回想多时,最后把视线放到了谢欢身边的大太监, 元木身上。 说起元木,白问月心中倒是忍不住有几分赞赏。 这位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年岁十七便爬上了如此高位,成为皇帝身前身后主事的大太监。 那个位子,有多少人是能坐的,又有多少人是敢坐的。 放在先帝时,必定是抢得头破血流,并驱争先。可到了谢欢这里,一切皆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无人敢夹在两主之间行事。 然而,元木却非同一般,他不但敢坐并且坐上了这个位置,更是在太后与谢环之间辗转的得心应手,事事皆能办的滴水不露。 讨得两方欢心。 若是将他比之方圭,白问月只觉得,前者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木算得上是谢欢在深宫里,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谢欢从不敢轻信于他,可又不得不用他。 因为此人,年纪虽小确也事事得力。 谢欢对他唯一的放心之处,是他并非想要为哪个主子办事,以求日后富贵忠名,而是他一心谨言慎行,只想在这深宫阴云里,求一个保命。 他聪慧,有能力应付所有别人不可应付之事,太后那一处也知晓避实就虚,择重捡轻。 也正是知晓了元木这一心性,谢欢才对他无所避讳。 上一世,元木往瑶华宫走动的十分频繁,白问月便常问他一些关于谢欢的事。 他心中清楚,月贵妃同皇上是真正的结成一心,至少在夺权的路上是一根绳上的码字,故而每当白问月问起,他也从未有过任何隐瞒。 这便说到了,无字信的事。 他曾同白问月说过,有一封信件,要提皇上送出宫去。白问月翻了信件,一张白纸,素净异常。 不解地扫了一眼元木,却也未曾多问。 她当时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得谢欢既是夺权,定然是要同一些人只能暗中来往,掩人耳目。 比如她的父亲白慕石。 现下想来,元木一直去送的无字信,贺府许是也有一份。 对谢欢来说,贺同章重要,贺氏更为重要。 贺同章是他手中的刀剑,贺氏便是指引这刀剑挥舞的方向。 如此一来,无论是因着贺同章醒后,同‘魏家’结亲一是,还是为断谢欢计划,眼下贺氏在她的眼中,是绝不能再活了。 贺同章醒之前,须得有个了解。 自嫁进将军府以后,宋书对她向来是不问只做,惟命是听。她有意留下从香,只带了他一人来清若寺,这其中的深意,想必他也能猜到八/九分。 斗拱交错,檐牙高啄。 贺氏收到信后心中百思不解,诚惶诚恐。 府下无人知晓她同皇帝有所交集。从她听闻皇上到清若寺参拜,有意接近开始。 林双玉杀人、贺同章的身份、以及后来林双玉在将军府之事,皆是她一人同谢欢暗下告密。 按照常理来说,她儿子这件案子已经结了,现下人正在将军府医治。 皇帝还会因何事找她呢? 莫非是…… 她陈的冤情,皇帝终于要有所动作了? 收到信件,未敢有一分怠慢,次日的一早她便独身来了清若寺里,连个贴身的丫鬟也不敢多带。 心底隐含着一份激动之情,只觉得这一切似是终要有所着落了。 她是否也能借势讨得一个名分? 说起来。 她的儿子远在将军府里救治,她远在贺府,有个事情也全靠下人去问话,多有不便。 她也有心想要去镇国将军府里探看,可回想起那日将军同他的夫人上门拜访之事,不知为何,尤为觉得这两人高深莫测,不好招惹。 左思右想,心底竟有些怵了、 顾虑再三,犹豫不决,于是这便耽搁了下来。 心中忙乱错杂地左思右想,门生吱声响起,她恍然回神,满含期待起身,以为传话的太监终于来了。 然而。 “魏夫人?”错愕呆滞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局促不安,“夫人怎的也来了,祈福吗?” 宋书搀着白问月。 她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仪态雍容。 “贺夫人。” 自顾自进屋坐下,宋书心里清明,在贺氏惊讶之际,不着痕迹的将门从内锁上。 白问月抬首去望,眉目温婉。 这才赶紧俯身,匆匆行了一礼。未等搭话,便听到了门锁的声音,心底突生寒意。 她扯了扯面皮,牵强地笑了笑,问道:“夫人这又是何意?” “无事。”白问月笑了笑,轻声安抚她坐下,“不过是有些事情,想要和贺老夫人聊一聊。” “担心有人惊扰罢了。” 贺氏心中大惑不解,仓皇就近坐了下去,狐疑地望着白问月。 皇上的信,来的人却是将军夫人? 想起上一次他们夫妻二人登门拜访,似是有意要救她的儿子,之后又主动把林双玉的消息传来。 难道……她本是皇上的人? “不知魏夫人,想要聊些什么?”贺氏怯懦地问了一声。 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深思半晌,似是真的有所讨教,白问月诚心问道:“我想了许久,都猜不出贺老妇人手无缚鸡,如何才能害了唐叔?” “您是如何杀的他呢?” “什么意思?”贺氏一脸茫然,下意识反问出声。 心中雾水漫天。 唐叔?哪个唐叔? 白问月并未答话,只幽幽地望着她,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便是猜想到她许是为皇上办事,贺氏也忍不住寒毛卓竖,有些棘手。 她打心底觉得,这个女人一颦一笑,皆都怪异万分。 正疑惑间,心中一闪,她忽想起八年前同林双玉前去泗水接她的那个男人,似是正被唤做唐叔。 毛骨悚然。 她张了张口,不敢置信地望着白问月,久久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 “夫人说的,老身闻所未闻。”敛色低眉,否声回话。 勾了勾唇,笑意讥讽。 不过是个开始,便开始如此惊讶了。这要是继续下去,怕不是要疯魔了。 收回视线,神情漠然,见她似是要装傻到底,便少了几分想要拐弯抹角的心思。 白问月道:“怎么,贺夫人是要我从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一桩一件的都讲与你听,你才肯为我解惑吗?” 不屑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劝了一句,“靖国公府的丑事就莫要再让我重提了吧。” 惊恐、骇然、畏惧、大惊失色。 若说贺氏方才是担惊受怕,心中难忍胆颤,那此时她便已经是恐慌万状,汗不敢出了。 不自觉紧抓着手中的帕子,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因着这一句‘靖国公府的丑事’,贺氏彻底乱了阵脚,口不择言。 “你……你……你都知晓些什么?” “是皇上告诉你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 她还欲再说,白问月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轻扫了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我还能是什么人?” “自然是白太尉家的长女,镇国将军府里的夫人了。”挑了挑眉,音色神秘莫测,笑意盎然,“至于我知晓些什么。” 思考了须臾,答道,“我若说什么都知晓,夫人信吗?” 若非是不清不楚,怎么会这样大胆,如此打草惊蛇地来见她呢。 贺氏惶恐的神色一改再改,心中更加笃定了是“谢欢同她说过些什么”的想法。 至于一个将军夫人,为何如此深的皇帝的信赖,又前来清若寺同她见面,又是为何而来。 她心底惴惴不安,根本无暇顾及琢磨。她只认定,既是谢欢同她说的,那便也无再隐瞒的必要了。 “我是在泗水上,趁他不备,将他推下了水。” 她极力平复着心虚,忽然答起白问月适方才的问话,“泗水河上过往的人本就稀疏,河水深长,他便是会水,若不熟悉河形,也必死无疑。” 白问月知晓她似是误解了她与谢欢,却也并未拆穿同她详解。 只又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唐叔因救她而去,她有何痛下杀手的理由呢。 回想起旧事,仍然有些后怕,贺氏心有余悸地踌躇了许久。 过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出声:“他同我说,他是丞相府的旧奴,似是知晓我的来历,也清楚同章的身世。” “是丞相府里,除却老丞相外,唯一知晓靖国公府当年旧事之人。” “并且,他一直怀疑我并非是贺秀婉,不似他所知晓的那般模样,言辞间又皆是严苛,将林双玉遇难的事尽数怪罪于我。” “我所有的旧事皆不能见人,同任何人说起也皆避重就轻,他不但知晓,还铁了心要离间我与同章,我……我……” 一时冲动,便下了杀手。 “再说,林双玉遇难,是那个叫珍儿的有嘴没舌,平白无故招惹了孙家人,引来杀身之祸。” “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想同我的儿子相认,离开那个虎狼之地,她自己姿色惹人,孙关动了歪心,又与我何干?” 提起往事,她的激动之情仍然难以把控,唾沫四处横飞,不停怨恨:“他凭什么将一切怪罪在我的身上?又企图阻挠我同我的儿子相认?” “他该死!” “他若是不死,那死的便是我了。我还如何能容他活着回到廊平,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他怪不得我!” “要怨便怨他不该招惹我!” 泗水河宽水深,她将唐叔推下了水,对他的呼救充耳不闻。 他本不会水,不过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影。贺氏慌乱之余,不敢多停,捡起船桨便开始划离继续前行。 之后便是回到廊平贺府,编了两句谎话搪塞贺同章的事了。 她阻止贺同章去查林双玉受伤一事,一是因为怕暴露了她杀唐叔之事,二是她在孙家着实经历许多的不堪,私心里不想让儿子知晓太多的过往详细。 白问月淡然地听着,与她心中的猜想所差无几。 她只觉得,最毒妇人心,看来并非是一句空话。 从太后到她自己,再到贺氏。 她们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明明是为了权势与私欲,却又非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骗服自己与别人。 太后说是为了谢氏,她称为了谢欢,贺氏又道你死我活,怪不得我。 丑不自知,令人作呕。 贺氏有太多的事想要隐瞒,可偏偏知晓的人多之又多,她初回贺府,一心想要认子归家,金玉满堂。 是以,这才如何也容不下唐叔将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告知贺同章。 她这个人,曾有心攀龙附凤,又苦无心智。在她博取富贵荣华中差点丢了性命,之后又因峰回路转,一跃成了富家公子的亲母。 为了安富,不惜背叛与杀人。 可谓是自私到了极致。 同她争言论教,毫无任何意义。白问月只道:“林双玉并未失贞。” 最后向贺氏确认此事。 木然地摇了摇头,失神片刻,贺氏回话:“没有。孙关的确想要辱她清白,也有此行举,可碍于家仆拼死相护,并未得逞。孙关心中明晓已经失手杀了一个人,难免生畏不敢与他鱼死网破,最后便作罢了。” 她当初圣前说林双玉失贞,也是因为她曾亲眼目睹孙关欲行不轨。 这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添砖加瓦,将此事板上钉钉,夸大了些。 不着痕迹地挑眉,白问月了然。 无乱是何样的推测,都无贺氏这一句确定更能定心。 林双玉心中的大石,也得以放下了。 眼下她所想要知晓的,便已经都知晓了。 她来,既是为了杀贺氏而来。 三妃有孕,谢欢定是要将所有计策推前,四大命臣的案子,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谢欢机会旧案重翻了。 贺氏若死,他想要动太后声名的心思,皆成泡沫。 “夫人。”莺声响起,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知晓我是为何而来吗?” 第55章 贺氏之死 贺氏一怔。 这才迟想起, 魏夫人自进门的那一刻,又是锁门,又是质问的, 一直未曾透露过, 前来找她是为何事。 她原以为是因皇上授意, 有事吩咐。可眼下听着这话,似是为了林双玉而来? 心中怨气消半, 干笑了两声, 讪讪地问了一句:“夫人来,是有何指示?” 翻过桌上的空杯,白问月慢条斯理地为她斟了一杯茶。贺氏惶恐接过,面上怯怯赔笑。 “老夫人想必还不知,我的母亲是贺夫人亲姑母这件事吧。”幽幽抬眼,望见贺氏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时间似是戛然而止。 她缓缓又道,“林双玉同我是表亲, 令公子是我外祖的门生。” “现下他们夫妻二人, 皆养在将军府里, 不需几日便能回府了。” 啪。 瓷杯落地, 茶水洒了满地。 养在将军府?林双玉没死! 贺氏第一次在这样快的时间里, 将林白魏三府的关系理清楚。 杀林府旧奴、污林双玉清白、同皇帝告密、这些事情瞬间涌进脑海里, 格外清晰。 几乎是连带性动作,瓷杯落地的那一刻起,她的膝盖紧跟着瓷杯跪在了地上。 “夫人……夫人, 夫人……我刚刚说的皆是胡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玉儿失洁一事,我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一时心急,求助无门。” “这……这……这……” 她颤着嗓音语无伦次地同白问月解释着,心中止不住忐忑。 头低垂着,对着凳脚,眼睛不停地晃动,“这”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出来。 “这都是皇上逼我的!” 似是终于找到了一套能够金蝉脱壳的说辞,忽而紧声不断重复道:“对,这都是皇上逼我的,是他威胁我这样做的,这些事情皆与我无关。” “我是听信了皇上的话,这才做出了有愧玉儿的事!” “我是无……” “我正是如此想,”娇俏地笑了一声,音色蛊惑,白问月出声打断,似是抚慰她,“不然以老夫人的心智,断不会做到如此。”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贺氏忙抬起头笑了笑,正要接话。只听这坐上之人缓声又道:“若非是因着谢欢,我便也不会来了。” 谢欢?皇帝?何出此言? 贺氏听得一头雾水,被白问月这左右的态度彻底扰乱了思维。 她究竟是为林双玉而来?还是为谢欢而来? “老夫人身上这点旧事,除却谢欢谁还会有兴趣呢?” 这不也正是当初贺氏接近谢欢的原因吗。 贺氏茫然地跪在地上,仿佛置身于云雾,无助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解释还是要应和?她究竟是何意? 话说到这般地步,倒是没想到她竟还不懂。白问月无趣地敛起了笑色。 “怎么?老夫人是想让我,把谢欢与你是如何要为靖国公府正名,又如何要脏污太后名势的谋算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还是要我再三声明,我的父亲是太后心腹,我的夫君是太后亲侄呢?” 这本也无林双玉的怨恨。 她来,也并非是因这一件事而动杀意。 话至如此,饶是再蠢笨的人,心中也清明了。 不为林双玉,冲着谢欢而来,她是太后的人! 那她是如何知晓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你……” 忐忑到了极致,她反而不知该如何紧张了。心中只深深困惑着白问月一言一行的高深。 又过了半晌。 寂静的空气忽然响起一抹尖声: “你是来害我的?!” 贺氏瞪着眼睛,面色惨白,道出了一句自己最不愿想的猜想。 她只以为,为了林双玉这个表亲,不过会旁敲侧击,责怪或警告她两句。 却不知,面前这人原是有了要杀她的心思。 她颤抖地问出了声,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她独身出府赴约,无人知晓她来了清若寺,眼下门已经被锁了,面前的这个女人身后还有一名男子。 看样貌与举手投足,似是也懂些武功。 她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若今日她死在了这里,只怕连个知晓的人都不会有。神不知鬼不觉,无人会察觉到。 白问月慢慢悠悠地饮着茶,似是默认下了她的话。 明晓到这一层,贺氏突然激动了起来。 她猛地从地上起来,面目带着几分恐慌,话意却格外狰狞。 她指着白问月厉声道:“你是太后的细作!你借用皇上的名义将我诓骗出来,就是为了杀我!” “你是将军府的人!你们欺骗皇帝!你们想要造反!” 难得她思维这样清晰,又说出这么一段话,执杯的手抬了抬,作势敬茶,面上含笑,赞赏之意言尽其表: “正是。” “你……”没想到她会承认的这样干脆,贺氏一时气结。 伸出的手指抖了半天,胸口的气焰顺了半天,之后只骂了一声:“你这个毒妇!” 微微诧异,将手中的被子放下,白问月煞有其事地扫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好笑。 “老夫人先是叛主、后又杀人、甚至对自己的儿媳也能痛下杀手,怎的倒说我是个毒妇。” “食君禄,忠君事,这样的道理夫人难道不明白吗?” “有您在前,我怎敢抢这个毒妇的名头。” 贺氏涨红着脸,心中堵着一股怨恨,嘴唇抖了半晌,却一个字也答不出。 适方才她还振振有词地同白问月道,一切皆怨不得她,怪也只能怪在旁人身上。 可眼下,反驳的话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她这副顿口无言的模样,白问月清冷勾唇。 她既是知晓自己对她了若指掌,便自然是无话可说。 贺氏的旧事,说来久远,这还要追溯到,天兴二年,谢宁渊尚还在位,林承尚还在职。 贺同章、谢欢、魏央皆未出生。 这一年,皇帝的亲妹嫁于二品言官章承望约有五年。靖国公府自公主下嫁,开府立门起,皆是以靖柔公主为首。 府内一众下人,也皆以公主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章承望出身虽不说贫寒,可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官宦世家。他家中权财既不敌陈几山,宗族名势也不敌魏家忠良,更莫要说执掌江山的九五之尊谢宁渊了。 人微言轻。 比起谢宁和,先帝为谢宁靖指的这门婚事,差的并不是一点半点。 堪比天壤。 比不过一个魏荣芊,又被一个谢宁和给踩在脚下,身为谢氏的公主,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女人,实在是如何都难以平息心中的气恨。 谢宁靖也曾同先帝争执,拒不下嫁。她直言,自己若是要嫁,便也是嫁去别国皇室和亲,最不济也是指给魏荣延做个将军夫人。 她同魏荣芊本是闺中好友,做她的嫂子稍稍还长些脸面,如何能嫁给章承望这种不入眼的文官呢? 然而,彼时的魏荣延已经心有所属,整个北绍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他还曾放出话来,此生非魏央的母亲不娶。 先帝只道,别处的公主死活不愿和亲,怎的北绍的公主就巴不得要和亲离国呢。 先帝心中不岔,驳了谢宁靖的意,一道圣旨将她强嫁给了章承望。 如此,心高气傲的靖柔公主,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嫁去了章家。 先帝赐号立府晋了章承望的爵位,称名,靖国公。 章承望的家势比陈几山,是差了点,但好在他同靖柔公主成婚后,对谢宁靖一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事事皆以公主为先。 这样的行径在北绍是前所未有的,公主毫无妇德,驸马逆行伦理。 西平百姓人人都说,也就是娶个公主落到这般田地无人敢言,若是旁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早被嚼烂了舌头根子。 靖国公府的大小事唯谢宁靖一人当家做主,尽人皆知。 章承望没了地位和话语权,更莫要提成婚后想要纳几房妾的事情了。 纵观北绍,便是不提官宦世家,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三妻四妾皆为情理寻常,规礼之中,何况章承望还是个二品大官。 封命朝廷。 陈几山婚后未曾再娶,是因着他这个娇妻如玉似花,让他舍不得分神在旁的女人身上。 再观望章承望娶的靖柔公主,妄自尊大,目空一切。 靖国公府,俨然成了第二个任她无法无天的皇宫。 她若是个手握大权的男人,只怕天下人皆要仰着她的鼻息过活。 谢宁靖下嫁时,曾带了几名贴身的宫女随她出宫伺候。这其中,便有一名叫做秀儿的宫女,是同她一起长大,跟有十多年,深得她的信赖。 秀儿自同公主来到靖国公府,事事皆能做的周全,公主能够思量之处,她自能跟着思量,公主若思量不到的地方,她也依然顾及得到。 比起谢宁靖,她似乎更像是一个贤良淑德,贴心侍奉的妻子。 谢宁靖既是信她,也从未想过避讳她。 哪里会知晓自己这个深信不疑的宫女,心底一直想要攀龙附凤,爬上国公爷的床呢。 秀儿明里暗里不断地同章承望接近,言语间也格外亲昵,谢宁靖听别人的丫头说起,也不过是随口叱责两句,从未真正放在过心上。 正是她这样的毫无防备,这才直接导致了她的贴身宫女,为了一朝飞上枝头,私下里同公爷驸马在她们黄花梨木床上,颠龙倒凤,苟且欢愉。 同章承望成婚五年,被蒙在鼓里四年,秀儿与驸马的私情格外顺遂。 她一无所知。 章承望的母亲,曾有心为儿子纳妾,可碍于公主厉害的性子,敢怒不敢言。 彼一时,章家只有章骞一个儿子,举家皆为了开枝散叶劳心费神,却又无人敢谏言让驸马纳妾。 是以,当众人察觉到,秀儿有心想要攀龙附凤,不惜背叛与公主的主仆情谊也要冒这一趟险时,她们皆都视若无睹,佯作不知。 在北绍,奴同主寝,纳仆为妾,是大耻。 婢脱奴籍成主,更是大辱。 尤其是对于一个众星捧月的公主来说,更是耻中最耻,辱中最辱。 然而,章家的人宁愿顶着这样的辱名,也不肯将这名婢女揪出来规礼正法,便是因为长期活在公主威严之下,心有怨愤。 若是说耻辱,定是谢宁靖这个公主更辱。 如此长久下来,等到谢宁靖知晓此事时,秀儿在举家上下的掩护里,已经为章承望生下了一个儿子。 还未来得及取名。 孩子生了下来之后,一直默默无闻跟着章承望嘘寒问暖的秀儿,忽然开始央求想要一个名分,脱离奴籍。 府中上下,劝阻无果,最后还是闹到了靖柔公主的面前。 谢宁靖何其自负? 秀儿跟了她多年,却连这一点都未能看的明白。 她只想着,她侍奉公主多年,一直待她亲如姐妹,若是她能被收入公爷房中,与公主一起伺候,她定也是欢喜的。 好事成双,一举两得,公主断不会轻易苛责刁难她。 然而,主既是主,奴永是奴。 谢宁靖刁难她? 她想的着实乐观了些。 谢宁靖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秀儿抱着孩子到公主房里时,谢宁靖木然地听着她满心欢喜地同她说道,一切来得突然,犹如天崩地裂。 自是盛怒。 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做到人前不能失了一个公主的威仪。 冷声狠厉,杀伐果决。 不过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将此事解决了个干净。 靖国公府上下,无人敢逆,无人敢言。 她只给了章承望一个选择,赐死秀儿与这个孩子,否则章家上下满足,便陪着她们母子一起死罢。 她大可以带着儿子,独守这靖国公府了却余生。 她是谢宁渊唯一的胞妹,又是封号的公主,国之明珠。章承望又有何能够迟疑或商议的资格。 满口应承。 秀儿尚在月子里时,顶着腊月寒风被杖毙在靖国公府,心中悔之不及,求情五门。 而那个生下来不过三天的孩子,也被溺死在了西凉河里。 若干年后,便是章承望想法设法地弥补自己的‘过错’,可谢宁靖在跃下宫墙前,心中仍为这件事而感到恶心。 满腔愤恨。 她甚至觉得可笑。 一个备受荣宠的公主,下嫁一位庶民便罢了,却还要忍受庶民的规礼与背叛。 她的丈夫娶了一名公主,还想着三妻四妾,甚至私下同她的贴身婢女苟且。 说出来,真是天大的耻辱!恶心至极! —— 无疑,那名叫做秀儿的婢女,正是白问月眼前这个被岁月打磨成粗声无仪的贺秀婉。 愚钝自还是那份愚钝,贪妄与无知也皆未有任何的转变。 而那个为章承望生下的孩子,也正是被养在老丞相府里的贺同章。 章承望出自林承门下,与白慕石不同,他是林承言传身教,正儿八经教出来的学生。 他自十四岁起,便拜在相府门下求学,识礼读义,尊称老丞相一句先生。 之后,受封朝堂为官,以尽忠恪守为任,为皇上与林承分忧解难。 姑且是一位颇有作为的清官。 当初先帝将谢宁靖下嫁与他,也正是看中了他师出林相府,廉洁奉公的本质。 秀儿的事发之后,他一时间能够想到,也是唯一会伸出援手的,便是他的老师。 林承。 章承望买通家仆,私下偷出孩子,连夜送去了林丞相府。他同林承将所有的事都坦白了一遍,责任定也有他的责任,过错也不在于秀儿一人,孩子更是无辜。 可眼下公主将话已然说到了死处,无任何变通的余地,是以他才为了孩子的一条活路,求到了丞相府。 章承望悔不当初,自是深觉不该瞒着公主同婢女有所来往。 若是想要纳妾,也该同公主仔细商量着来,如今闹到这番局面已经是家丑不可外扬,若不能安然平息,闹到圣上面前,还不知要出多大的笑话。 他语重心长地同林承求道:“尊师,你便当做是可怜这个孩子,将他收入府中。” “当个幼奴养着也是好的。” 总比刚来到世上,便匆匆丧命的好。 之后的事便无需再说。 林承自然是收下了这个孩子,为他选了母性,又取了大名同章,意为同他父亲章承望这般琢玉成器,水积成川。 贺同章的大名是林承取的,他的小字实则是章承望取的。 可章承望知晓日后定也是在公主的威压下生活,不愿同这孩子再有所瓜葛,只希望尊师莫要提起自己。 之后,林承便一直教养着这个孩子,甚至是当做丞相府里的少爷公子亲养着,他如何艰难地将贺同章养大,又如何悉心教导,甚至动用自己的权利,为贺同章洗了一个干净的背景,这些皆都毋庸再提。 只要看,他将贺同章教养成了一个并不逊色于章承望的国之栋梁便可以得知。 他在贺同章的身上费的是何样的心思。 另一边, 贺秀婉更是需多说,章承望能救出孩子,自是也能将她放了。 他再三嘱咐贺秀婉,出了西平往东,从此改名换姓,莫要再回这里了。 贺秀婉的心思他并非是不清楚,可靖国公府不是她该算计的地方,何况她心智本不是如何精明。 又遇上靖柔公主这样的脾性,只能说是碰上了铁壁。 他同贺秀婉的并无任何情深义重,可贺秀婉却觉得公爷是真心喜爱她,奈何公主却容不下她。 这才为求保她的命,放她远去。 彼时,她便是再如何痴梦喜欢,富贵荣华又再如何诱人,她也只得听从章承望的话,夜逃出府,离开西平。 时间来到天和三年,四大命臣案掀起的腥风血雨令人胆颤心惊。 远在永安的林家兄弟知晓靖国公府满门超斩,谢氏最后一位公主丧命,朝廷阵势浩大地严查同党,他们惟恐这风向一路南下吹到永安。 太后想连根拔起,将林府一并肃清干净,这本无事。他们心中真正担忧的是,这个一直养在林府,父亲临去前同他们千叮咛万嘱咐的靖国公爷的外子,是否会误打误撞遭受牵连。 丢了性命。 是以,林家二哥林协,这才忽然与贺同章说起‘离府寻母’一事。 贺同章虽然年幼,却也听得出寻母不过是个由头,林二哥想要他离开林府才是真。 左右也未曾追问与怀疑,林二哥断不会害他,如此便带着林双玉离开永安, 躲灾去了。 白问月说贺氏叛主,讲的便是她当年为奴为婢时勾引章承望,攀上主子之床的这一桩旧事。 上一世,谢欢以贺氏为引,以贺同章为刀,翻了四大命臣案,洗了靖国公府谋逆的罪。 贺氏连带着被亲赐为妾,名纳章家,贺同章也认祖归宗,成了官宦后人。 而太后,自然是落了个冤杀大臣与笼络皇权的罪名。她的用意与野心昭然若揭,名势自然也是一败再败。 谢欢为靖国公府洗罪的手段定是不光彩,若是想要阻碍他,有的尽是办法。 可眼下三妃有孕,白问月已然是不能等到谢欢主动出手,再做应对。 只要贺氏死,她便无需再在这件事上费神了。 死一个贺氏,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她早想过,在林双玉与贺氏之间,她定然选的是林双玉。 可她不是贺同章,这个饱读诗书,将圣人之言奉为至理的廷尉,如何看待他的母亲,在他心里又会置自己的母亲于何地。 白问月知晓他的难处,却并不能断言他的抉择。 所以,既是下了定心要杀,便要赶在贺同章醒来之前下手。 避免节外生枝。 至于贺氏死后之事,相信谢欢同贺氏来往的那些无字信,自会为他去解释一切。 她无需烦扰。 白问月发了话,宋书自然心领神会,手掌翻转,一把利刀握在了手上。 直逼贺氏而去。 此处是清若寺的深院,偏中最偏,若非是什么时节,平日里绝不会有人。 倒也不怕她喊。 贺氏见白问月身后的家仆拿刀逼近,心中又开始了新的恐慌。 “你……你……你不能杀我……” “我是公主的婢女……我是国公爷的妾室……” 人处于惊慌时,便会口不择言,话到嘴边,有什么便是跟着说什么。 漠然地望着她这副模样,甚至懒得讥笑。 无动于衷。 贺氏步步后退,口中还在不断地说着: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故意接近国公爷,不该去引诱他……我不该痴心妄想要脱了奴籍……” “我在孙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可以离开西平,我可以回到廊平去,不要杀我……” “你杀了我,你如何同章儿交代,你不能杀我……” “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再同皇帝来往了,我再也不会有动林双玉的心思了……” “只要别让我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越说越怕,无助地瘫软在了地上,心中不住地忐忑,汗流浃背,口中还不断地同白问月‘认错’。 慌乱中说了这样多的话,见白问月面色毫无变动,依稀明晓了自己似是必死无疑。 她忽然一改软弱,尖细起了嗓子,面目狰狞咬牙愤恨地诅咒。 “我儿子是二品廷尉,我是贺同章的母亲,你敢杀我,他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和那个女人,林双玉!你们都是狐媚妖精!” 沉冷地望了她一眼,白问月只觉得吵闹。 神情漠然,幽幽起身,欲要离去。 贺氏惶恐伸手阻拦,想要抓住白问月的身子,宋书眼疾手快,一刀直中心腹。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声音渐渐隐了下去。 正值午时,日头正盛,茂密的翠林枝叶与清风,格外祥和。 在门外等了约有片刻,宋书再次安然走了出来,似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找处地方料理了吧。”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 “夫人……”宋书略有迟疑,似有不解。 他第一次主动问出了声。 “贺氏的死,真的只为了断皇帝的路吗。” 有些意想不到。 微微侧目,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聪明人。” 无言顿首,一切了然于胸。 和煦的风同炙热的光掺杂在一起,宋书差了暗卫将贺氏的尸身找出地方埋了。 白问月又出声吩咐道:“贺府那边,私下示意先称贺氏失踪了去。” “她是生是死,谁若是有能耐,便让他大胆查去,无需阻挠。” “切记,不要生出任何议论,给贺大人无形施压。” 宋书颔首,沉声领命。 明晓她意中所言的种种。 白问月忽然想起,她下牢去见贺同章的那日。 重生后第一次见这位北绍日后赫赫有名的廷尉监司大人。 笔直的脊梁,与沧桑却也英气的面庞。他坦然是因他坦荡,生死无愧,除却林双玉,无负于人。 林承、林府、北绍的百姓、谢欢、贺氏。 尊师、忠君、为民、孝母、他皆都做到了最好。 一夜白发,久昏不醒。 定然不只是因为林双玉丧命这一条。张太医说他气顺不通,她心中饶是猜想,除却林承交付他的大义,还有谢欢同他的君义。 便是腐朽书生口中的圣人最是尊贵了。 外祖父的教诲,她自然是无任何资格插言,同谢欢的君义她也不好带着镇国将军府的身份去劝说什么。 那么,便只剩下了这可破的圣理名言,即是如此,那这个坏人便让她来做吧, 一劳永逸,何乐而不为。 她心中筹划着,贺同章醒后,林双玉以魏家之名重嫁贺府。 无论是拉拢,还是暗控,日后都为这二人补办一场盛大的成婚礼罢。 到时,谢欢知晓自己培养多年的心腹同魏家联姻,又会是何样的心境呢。 第56章 起死回生 贺同章醒来的时候, 意识尚还混沌,仿佛置身于云雾。 朦胧不清。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弯眉紧蹙, 樱唇微珉, 清眸蓄满的温水顺颊而下, 怜惜楚楚。 “玉儿。” 强忍着刺痛不适,扯动着干涸的喉咙, 艰难地喊了一句。 气竭声嘶。 林双玉紧抓着他的手, 身体微微颤动。心中平复了许久,忍不住弯起嘴角想宽慰他的心,婉声应道: “我在。” 夏暑晚风,酉时将至,离张之仲行完最后一日的针,已经有了三个多时辰。 贺同章疲态沧桑, 气息奄奄地终于醒来。 今日一早,张太医早早乘轿来到将军府。 他按部就班地查探了贺大人的气色, 然后一如往常地为他通血化气, 不过半个时辰便结束了针灸。 针收入袋, 医箱上锁, 又提笔写了一张方子。 最后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至旁榻上座前, 弯身行礼。 “将军, 夫人。” 魏央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颔首。 “如何?” 张之仲道:“贺大人已无大碍,戌时之前应是能醒。” “下官开了几副药性温补的药, 再静养几日,便可彻底痊愈,下床走动。” “有劳张太医了。” 手轻抬起,宋书明意,端着手中托盘毕恭毕敬地走上前。 魏央淡淡出声:“还请太医收下。” 张之仲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托盘上一方红巾遮掩,只见其形虚表,不难得知这什么。透过朦胧表廓也知晓这红绸下的银子,定然数额不菲。 “下官惶恐。”他忙弓下身子,口中诚然,“太后口谕,让下官为贺大人医诊,此乃下官应尽本分。” “万不敢收将军的钱财。” 似是早预料到张之仲会这般推辞,白问月莞尔出声,同他解释:“张太医总归是费了这么些时日与心思。” “若说这些是诊金,怕辱了张太医妙手回春的医术,还请太医把这些当做是,将军代太后赏的赏银。” 言语诚恳,义正辞约,“至于太后那边,将军会亲自去回话。太医只管放心收下。” 言罢,又使了个眼色,宋书便心领神会地将银子尽数装起,完完整整地交付于张之仲的面前。 她将话说的滴水不露,张之仲踌躇了片刻,似是盛情难却,推无可推,便又施了一礼: “谢将军,夫人。” 收下了赏银。 温室浮香,雕花窗木处传来丝丝凉意。 夫妻二人将张之仲送出了镇国将军府,白问月又差婢女将贺大人的医诊去知会一声林双玉。 想着这几日贺同章需要静养,她又同宋书吩咐,拨离了一半的下人,留了几名得力的一旁帮衬伺候着便可。 贺同章若是醒了,这夫妻二人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定是有许多的话要说,遣散些来往频繁的下人,也方便些。 之后,林双玉知晓贺同章戌时前会醒来的消息后,忙回了临南院,一直守在床前寸步不敢离。 酉时还未有一刻。 果不其然,贺同章幽幽醒了过来。 床上的人满头银发,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到了极点。 不过是喊一声她的名字,便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余力。 难忍心疼掉泪。 一旁的婢女闻声,知晓贺大人终是醒了,忙倒了杯水,然后同林双玉一起将他扶坐了起来。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似是有万千情意欲倾诉出口。 将太医交代的话同贺夫人又说了一遍,桌上的茶,和厨房一直温着的粥,还有张太医开的药,皆都放在了林双玉触手可及的近处。 最后瞧了一眼毫无遗漏,便俯了俯身欲离:“奴婢们守在门旁,贺夫人有事出声即可。” 施礼出门,识趣退身。 为这夫妻二人留出一方空间,互诉相思。 下人来禀时,白问月正同宋书吩咐,让他前去贺府走一趟,知会贺府的那名管家,李叔一句。 让贺府这几日仔细准备些,贺大人约是不需几日,便要回府了。 另外,白问月还吩咐他暗中再打探下,关于贺氏久未回府,‘失踪’一事,贺府如今是何态度? 之后又准备要如何同贺同章禀明解释。 毕竟是一家主母,若是能随便搪塞,也无须费这样大的力气了。 总归还是一句,无论贺府是何打算,欲要如何交代,都须得想方设法,将他们引上‘正道’。 她与宋书说的仔细,这边刚吩咐完,那边临南院的丫鬟便赶来了不闻居,说是贺大人醒了。 白问月顿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吩咐道:“醒了便好,切记要小心伺候着。” 见她似是没了下文,丫鬟一怔,应声称是。 魏央抬眉,轻轻地望着她: “不去看看?” “不急。”她摇了摇头,“还是等贺大人彻底痊愈后,来寻我吧。” 她心中思虑的周全。 她若是去了,贺同章难免要问。既然是要静养,还是莫让他烦扰的好。 他同林双玉也许久未见,这么些时间让他们夫妻团聚怕还不够。 此外,她同林双玉上次产生歧义之后,彼此也一直未曾说开过。 相信有关于林双玉‘死’之事,贺同章一定会问,到时候,不管是选择同魏家联姻,让林双玉用魏玉的身份活下去,还是继续‘忠君为主’不肯同魏家结亲。 贺同章一定会主动来找她。 当然,她心底自是有百分把握,贺同章这步棋是吃定了的。 —— 另一边,让墨书去廊坊赎夏烟的事姑且也算办成了。 宋书同她说,墨书自小跟着魏央在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未有机会接触过烟花之地。 将军也一向是洁身自好,从不沾染这些世俗。回京后,墨书接替他做了将军的贴身侍卫,几步寸步不离。 对着温香软玉的酒楼佳人几乎是闻所未闻。 所以,当将军让他去廊坊花街的朝醉楼时,他还以为是什么寻常的酒楼客栈。 一个正直年少的小伙子,俊秀英气,踏进酒楼的第一步便成了万众瞩目,身边围满了莺莺燕燕。 墨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刺鼻的脂粉、四处乱摸的手、还有众目睽睽下欲要直接宽衣解带的冒犯。 他涨红着一张脸,情急之下便拔了刀。 在妓楼里拔刀,老鸨反应的极快,以为是来闹事砸场的,粗着嗓子吆喝了两声,楼里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便将他围了起来。 之后,人虽是带出来了,可这朝醉楼也被他砸了个干净,人还打伤了不少。 钱更是一分没花。 宋书知晓后,气的伸手几欲要打他。 夫人要赎人,便是想为夏烟姑娘断了这风尘事,你这银子没花出去,将人带了出来,还砸了人东西,和抢有什么分别? 夏烟姑娘如何能断风尘? 最后,宋书恨铁不成钢地又亲自跑了一躺,他给妓楼送了两千两银子,连赎人带赔罪皆算在了一起。 白问月听他有模有样地说着,心里只觉得惹人逗笑。 上次魏央同她说,她拿不准墨书的脾性,她还以为是如何顽劣偏执的性子,却未曾想竟是这样的孩子气。 手里拿着夏烟的卖身契,确定无误,便借着灯油,一把火烧了干净。 “此事便罢了吧,莫要同将军再提。” 若是说了,只怕又是五十军棍。 宋书俯身颔首:“那夏烟姑娘?” “去了她的奴籍,问她以后是何打算,给些银子照料些,便随她去吧。” “夫人如此,是为何意?”宋书不解。 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白问月发现,宋书如今倒是和她亲近了许多。 “想知晓时何意?”白纸化为灰烬,她笑了笑,“过些时日皇后宴请,你随我进宫便知晓了。” 她这样一说,宋书倒是更诧异了:“我去?” 似是觉得话中有些不妥,忙又补充了一句:“皇后宴请女眷,夫人不带从香吗?” 皇后宴请,官家女眷带的皆是贴身丫鬟,去清若寺未带从香,他知晓是因为许是要见动手见些血腥,这些事情从香自然不行。 可这进宫赴宴,从香如何还去不得? 他倒是糊涂了。 再说,这女眷宴席,跟着进宫的皆是婢女,他去……是否有些不得体? 白问月猜中他心中所疑,也未想仔细同他解释,只道: “从香不适合那里。” 虽未说全,深意却也不言而喻。 宋书无声颔首。 荷风送香,初夏六月。光照一日比一日炎热了起来,一场雷雨过后,隐约听有蝉鸣。 贺同章又养了半月。 他是超出预料的虚弱,身体匮乏的厉害,各样的补品未曾间断却始终一副怏怏病态,食寝乏力的模样。 让白问月最头痛的,是他那头根根白净的银丝,找不到任何法子能够医的过来。 之后,还是听闻临南院的婢女来禀,说是贺夫人亲口道,贺大人如今的模样比之从前,她更欢喜,似是寓意一切皆会有新的开始。 而贺大人自己更是一副无所大谓,完全不在乎他人侧目的态度。 白问月这才释怀开来。 若当事之人不曾介意,她倒也能跟着放心几分。 贺同章病好后,这回府的行程便提上了日子。 眼见着在镇国将军府里又住了有半月,始终未见这府里的两位主子,似是觉得有些礼数不周。 于是,病情一有好转,他便牵着林双玉的手主动去了不闻居拜见。 魏央同白问月正赏着贺同章所画,林府送至太尉府,白慕石又送到将军府的那副《比翼双飞》图。 这两人现身不闻居,一抬首便望见了英姿勃发,起死回生的贺同章。 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白问月心道, 终于来了。 第57章 见桌品茶 下人来禀, 贺大人夫妇求见。 魏央也似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地淡声只道: “有请。” 白问月闻声收起了桌上的画,命从香仔细收好, 装在了它来时的那方长木盒里。 她有心想要将这幅《比翼双飞》图, 送还给贺同章。 物归原主。 至于另外一副《相思连理》。 在白问月去清若寺见贺氏那日时, 将那副画也带了过去,之后自深院出来便去拜见了慧一师父, 顺带把画送还给了他。 她相信, 贺同章会依着蛛丝马迹寻去清若寺,而那副画最终也会回到他的手上。 踏门踩框,同风而进。 贺同章手中牵着林双玉,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不闻居。 白问月整衣理袖,毕恭毕敬地先迎了上去, 行了一个见长礼。 “贺大人。” 礼重态谦,十分正式。 这便算作二人真正意义上的, 首次拜见。 他自是受得起白问月这一拜。 贺同章也不拘谨, 亲切温声地将她扶了起来, 落落大方。 “月儿还是这样乖巧。” 宋书呈来煮好的新茶, 魏央从书案上起身, 贺同章微微拱手, 称了一声将军,算是问了礼。 无声承应,四人落座圆桌。 青花的瓷杯, 水声绵长有序,茶香四溢。 瞧他这幅英姿飒爽的精神气,与在牢中时千差万别,便知晓她与魏央没去打扰的这半月里,做的是对的。 很多事情,冒然急于解释,反而适得其反。 不如顺其自然,循序渐进。 他是个聪明人,该知晓的自是会知晓,知晓后又该如何处理抉择,更是心明眼亮。 轻嗅着空气中飘散的浓郁茶香,沁人心脾。贺同章率先执杯,幽幽品了一口。 馥郁芬芳,味如甘霖。 “好茶。”他不由地赞叹了一声,轻声说道,“镇国将军府的茶,果然非同凡响。” 魏央听出这话中的别意,置若罔闻,只跟着他端起了杯子,也尝了一口。 “今日煮的,确实好。” 轻轻放下青瓷,冷声响起,他望向了白问月,示意她也品一品。 莞尔轻笑。 “贺大人若是喜欢,回头差人送些到府上去。” 白问月不着痕迹的问道,“大人意下如何?” 放下手中的杯子,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贺同章温和地笑了笑。 “将军府的茶,自然是要在将军府喝,才能品出它的独特之处。” “我既喜欢,也自然会登门上府来品。” “月儿无需费力。” 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的这样风轻云淡,干脆利落。 白问月微微一怔,随即端起了杯子,轻笑出声:“那将军府,便随时欢迎大人了。” 达成共识。 事情突飞猛进地进展着,有些出乎意料。 还以为要同他至少会聊上一个时辰,贺同章诉尽他的人臣忠意,白问月为他分析这世态的利弊权衡。 她甚至在心里早备好了一套说辞。 有关于魏家的忠名,魏央的清正和别无二心。 他们皆是怀着北绍黎民,一心为国安宁之人,为了肃清律法,严正纲纪,理应站在一处。 未曾想,这些话却是一句都未用的上。 室内陷入静寂,茶绿浓香,屋外的热气被几道珠帘阻挡在外,微风穿过窗拦,传来丝丝凉意。 四人无声品茶。 贺同章瞧着杯中的一波绿净,心如古井。 半个月以前,他还不是这样的沉稳自若,炳如观火。 他在朦胧的云雾迷梦中,见到了玉儿。 便是以为自己到底还是死了,最后同妻子在阴间相聚。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也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可一切到了嘴边,正欲出口。 忽然清醒。 人已死,事已毕,他们阴间再见,‘生前’的种种皆以不重要了。 何必把精力荒废在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上。 他只要说,他很想她,也很爱她,这便足够了。 后来。 他彻底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原是没死。 他的妻子也没死。 这是……? 玉儿握着他的手,同他一点一滴的把所有事情都娓娓道了一遍。 音色温柔,耐心仔细。 从八年前的泗水孙家旧事,到她犯了杀人的罪名。 从将军府出手助她,到回府遇刺,白问月有心利用。 她皆都仔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我究竟是否失贞,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们,用魏玉的身份活下去。” 这是玉儿的困惑。 听她讲完这些事情,心中隐隐有些闷痛,似是愤恨。 便是猜晓过真相,可当亲耳听到之后,依然怒不可遏。 八年前的旧事,玉儿的痴傻,始终是他心中难平的一件旧事。 别的人许不清楚,可贺同章的心里却十分明白。 这些罪责的源头,不在泗水,不在孙家,而是他同他的母亲。 皆是他们的过错。 八年前若是他不顾母亲拦阻,执意去查,玉儿何许赶赴廊平犯了杀人重罪? 十四年前若是他离了永安,未曾执意寻母,又怎会遭遇廊平泗水一事? 如果他没有带走玉儿……没有寻母……没有到廊平…… 她不会颠沛流离了六年,也不会痴傻,更不会平白无故丢了这八年的少华时光。 心中正铺天盖地般的被愧疚席卷,林双玉忽然吻了吻他的手。 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我们要想的是眼下要如何?” 她该继续活着吗?继续成为他的累赘…… “眼下?”贺同章呆滞地疑问出声。 忽想起她刚刚所说的困惑,‘失贞’与‘魏玉’。 他握了握手中柔弱无骨的娇手,十分郑重其事,目光中透露着一股坚毅。 “你还活着,是我一心所求,也是我奢求中的求无可求。丢官也好、没命也罢,旁的一切,都无你还活着。” “更重要。” 包括贞守。 他所做的一切,本也是为了让她活下来。 虽然历经了众多曲折,担惊受怕,可最后总归是求仁得仁。 他的妻子,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酸涩蔓延,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林双玉握住他的手,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上,如同油滚迸溅。 轻轻替她抹去了泪珠,四目相对,浓情蜜意。 时隔八年的熟悉,让人又忍不住悲从心来。 “那我该答应月儿她们,用魏玉这个身份活下去吗?”似是从梦中惊醒,她又问出了当前最重要的抉择。 贺同章微微顿神。 他心中知晓,月儿这么做,无非有两个原因。 一是为了解决泗水孙家的案子,救他出狱。 二是日后想借玉儿的身份,拉拢且控制他。 看似是两面利用的抉择,实则,这两条,无论是哪一条,于他只有益无害。 魏家,本是世代忠名的大族。 北绍历经数百年,自开国起延续至今,魏家辈辈皆出骁勇。 他知晓自己对于魏央来说,应无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在西平待了四年,魏央自颍州回京也有了两年,他对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识大局,忠军名,他要么不出声,要么一出声,皆是有利于黎民百姓。 并非是个有权野之心的人。 若是魏贺联姻,最有益的实则还是他这个二品廷尉。 月儿能利用他如何呢,无非是针对皇帝,同谢欢博弈,说到底他也仅有‘皇帝心腹’这一条的利用价值。 魏家同魏央若是造反,便早也反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所以他敢在心中断言镇国将军府绝不会反。 无论是做什么,最终也绝不会走上谋逆这条路。 既是如此,魏贺联姻,对他来说,又有何可忧可虑的。 而皇帝那处, 更不会因为他同魏家联姻,便弃他不顾。 他心里很清楚,至少一时半会,谢欢还是离不得他的。 第58章 冰释前嫌 林双玉同白问月曾发生过一场不小的争执。 贺同章是知晓的。 她向贺同章直接坦言, 说是,最初刚知晓这一切皆是白问月的‘处心积虑’时,曾忿然作色, 大发雷霆。 最后一气之下, 还跑到不闻居里同她当面对质了起来。 她省略了中间唇枪舌剑, 似是真的惹怒了白问月的过程,只道:“你久昏不醒, 我乍然知晓, 一时乱了方寸,心中只认得彼日所遭,皆是因她而致。” “是她蓄谋已久,想法设法地利用,才有了你的今时之日。” “我将过错归咎到了她的身上,便忍不住质问, 发泄了一通。” 贺同章无声地听她倾诉着,见她冷静后, 面上似是生出了一丝悔意。 “如今想来, 无论她用心如何, 总归是帮了我们的。” 至少他的丈夫没死, 她也还活着。 且皆都完好无损。 静声听了这样久, 心下也能猜出个大概。月儿的性格他知晓的甚少, 但依稀能够推测到,许是同思荷姐般,聪明才智, 七窍玲珑。 而玉儿,自然是为他担忧,关心则乱,两人会出争执,这也无可厚非,姑且尚在情理之中。 她们二人虽是表亲,却从未见过,也不曾有过任何来往,不过是拼着一纸书信,和前人的血缘维系的一份亲情。 玉儿同月儿的关系比之他,甚至还要淡薄许多。 若他因将军府遭遇了不测,玉儿自然而然会心生怪罪,她城府且又不深,对于朝堂风云的阴谋诡计最是不懂。 又如何分得清,善与恶。 “不妨事。”他温声安抚了一句,“你同她脾性虽有异,但总归都是心善之人。” “这不过是个误会,当面说开便好了。” “莫要担心。” 林双玉不安地望着她,心中生出一丝忧虑。 “我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 不想成为他一展贤能,壮志治国的绊脚石。 柔声笑了笑,将她揽进了怀中,半分宠溺半分嗔怪。 “经历了这样多,你怎的还不知晓。” “你永远也不是我的绊脚石。” 她是他的安神定心针,是他的根骨所在, 若有她,一切可成,若无她,皆是枉然。 —— 不闻居的品茶桌上。 宋书让下人煮的这壶茶,名叫云罗,产自大榆云罗山。 汲取天然朝露,隐在高原云雾,醇甘清香,韵味深长,是茶中一品。 贵中最贵。 这茶是魏央在颍州时,大榆的嘉亲王,如今的皇帝,沈如岑赠给他的。 当初两国言和,大榆嘉亲王同北绍镇国将军在颍州亲见。 为表礼仪,沈如岑便赠了他云罗山的云罗茶,而魏央反赠的则是北绍独有的桑落酒。 话说回来。 贺同章很是喜爱云罗茶的这个味道。 他道,要来将军府里多品,言下之意,便是应了林双玉身份一说之事。 幽幽地品完了茶,贺同章轻放下杯子,沉起了嗓子。 “月儿。” 微微抬首,见他似是有话要说,白问月轻声,‘嗯’了一句。 他道:“玉儿的事,我想……” “大人。”白问月打断了他的话,自知失礼,敛裙起身先是微微俯身致歉。 宋书矗在一旁,余光里偏见夫人的眼神,忙上前斟了一杯茶。 她又缓缓端起青瓷,以茶代水,举止优雅又隐有英气。 “贺夫人的事,于情于理我应同她赔礼,是我顾虑不周,让二位受累了。” 饮尽杯中的茶水,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尽显诚意真挚。 贺同章既是如此爽快,能够明晓她的心思,也不扭捏。 她自然也知趣,将应做的,都做全了。也保得双方,因贺大人主动而残存的这一丝情谊。 白问月心诚意切地行了如此大礼,除却魏央不动声色地还继续品着茶,屋内其余人皆是始料未及。 林双玉更是一脸阴晴,有些无措。 贺同章表示同意了联姻的谋策,她心中也无任何可芥蒂之处了。 夫唱妇随,进退一体,本是应该。 二人正欲出言客话,白问月紧接着又道:“既是过去之事,月儿的意思,便是从此时开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都莫要再深究这其中的是非明意了。” 也不想再同谁逐一分析这其中的利弊。 更不想强赋些什么情谊,皆是无用云烟,不提也罢。 并非是不愿释怀,而是不愿再生新情。 话说的果断干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听她言辞内外间,透露的全是一股意正待客的礼义,而非姐妹血缘的亲切。 贺同章自然也听得出,她不想同贺家与林家,产生太多亲昵。 此一时的正礼客亲,非近亦非远,于她而言可能恰到好处。 是她舒服且所擅长应对的亲系。 “就依月儿之言,不再继续深究。”贺同章正色沉声,应下了她的话。 白问月莞尔,感谢他的意会明了后的成全。 理解不易。 瞧着她这副不卑不亢,行不苟容的模样,恍惚混沌间,突然让贺同章忆起了她的母亲, 先师林承的幺女,老丞相府的八小姐。 ——林思荷。 若是让贺同章说思荷姐有何独特,那便是处处独特。 处处都与众不同。 五岁识字、十岁熟读百书、十五岁时写出的文章,就已经能让林承赞不绝口引以为傲了。 林思荷的出色,并非是因她博学多才,满腹珠玑;而是,她虽同别人读了一样的书,可脑子里所想的却与别人并非是同一回事。 不攀凌霄花,不依他人附。 正是林思荷。 在嫁于白慕石之前,她还曾壮志凌云地扬言,要开辟先河,入北绍朝堂做一名女官。 尽她所能,展她心智,为国为民。 她想要以一己之力,切身告知北绍这千千万万相夫教子,无德是为才的女子们。 天生二性作阴阳,自是缺一不可,当为同重。 修身齐家,戎装治国,巾帼从不让须眉。 承德袭训是不幸,自轻自贱更是哀。 正是如此魄力,人人趋之若鹜的谢氏皇族、魏氏宗族、陈氏宗族。谢宁渊、魏荣延、陈几山,这些达官贵族,天子荣宠的富贵男子,林思荷一个也看不上眼。 她心心念念要嫁的,是不为名声财力权势,也不为世家荣华相貌,只图一个欢喜。 只要得她的心,让她真心欢喜,鸡狗皆嫁。 后来, 姻缘巧合,兜转周折,她最后嫁于了还算颇有才干的白慕石。 林承终日担惊受怕的紧悬着的一颗心,终得以放下。 好在是白家的小子,在他门下学识过,若真是个阿猫阿狗,他这个女儿撞破南墙的性子,真不知要如何劝诱。 至于后来的事,林思荷先是丧子、后又撇下白问月一个幼女早逝、白慕石再娶,龙凤胎登门等等。 这些众人皆知的事,便无需再提了。 贺同章对白太尉的态度,一直是作为同僚的中肯,无其他情愫。 他不曾因着思荷姐这一层怨怪过什么,也不曾深究这其中的对错。 这并非是因为他无心无肺,只为势力所倒,而是他认为,自己从始至终都一直是尊重思荷姐自己的选择。 她既选了白太尉,他也无需去质疑什么。 如他所想,林思荷到死也从未说过半句白慕石的不是,更不曾哀天怨地,咒骂过什么。她也知晓他有心纳妾,府外有儿有女,可她依然赌着一口气,绝不允许这个女人进门。 怨恨是有,可怨恨的只有自己。 有心无力。 当然,这些东西白问月,并不清楚。 —— 又闲话了几时,转而到了午膳的时辰。 宋书瞧着时辰,算到厨房此时定然已经准备妥善,趁茶桌上无人出声,他俯身上前,禀问出声: “将军,午时四刻了,午膳是安置在这里,还是前厅?” 魏央冷声吩咐:“前厅,同贺大人一起。” 宋书颔首:“是。” 说到这里,贺同章倒是又想到一件事,他温声笑了笑,同魏央道:“在将军府打扰了许久,也该回府了。” “朝堂那边,至今仍未有个准确的说法。” 关于他包庇的罪责,所要下的责罚。 “贺大人想何时回去?”魏央问道。 略作思索,答道:“两日内。” 望了一眼白问月,见她未有异色,他便答应了下来。 “可以。” 静寂须臾,莺声响起:“大人。”白问月正色沉着,忽然出声,“有件事还想要同贺大人仔细商议。” 贺同章疑声:“嗯?” 缓了缓面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嘴角轻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是贺夫人回府的事。” 桌上的三人皆望着她,只见白问月悠然正色,带着商量的口吻。 “贺夫人暂时还不能随您回府。”她顿了一声,又解释道:“准确来说,是魏玉不能随您回府。” 毕竟林双玉已经死了,再来个新夫人,须得来处有名。 微微点头,原是如此。 “需要我跑一趟魏府提亲吗?”贺同章轻问。 略作思索可知,此时玉儿的确不太适宜随他一起回府,别的不说,他母亲那里是绝对无从解释的。 而且也无法保证消息不会外泄。 “需要,”白问月将心底的谋算说了出来,“但须得过些日子,魏贺两姓的联姻,并非小事。” “此时尚还不是时机。” 要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一切皆顺理成章,似是顺势而为的时机。 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 贺同章与魏央虽未明晓她的深意,却也清楚眼下确不是时机,便不约而同地未曾多问。 倒是林双玉有些不解,暂且不能回府她能理解。 可还要等上一时,是要等上几时?这其中又是何谋划? 她心中这样疑惑,便也这样直问出了声。 “要等一个什么时机?” 白问月一怔。 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继续追问。 因为眼下还有许多的事尚未发生,她也不好说的太多,另一方面,因着所有的事情都因为当初她嫁了镇国将军府而发生了改变。 这后面,未必不会生变。 思索了许久。 白问月道:“等到一个可依仗权势的时机。” 话说的隐晦。 林双玉还欲再问,贺同章握住了她的手,出声宽慰:“我们可以等。” 八年也等得了,无谓再多些日子了,这话说给林双玉听,也说给白问月听。 后者木然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便也好。 第59章 三宫有孕 三宫有孕, 后宫大喜。 皇后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同太后与皇帝商议后决定, 择个良辰吉日在长乐宫设下大宴, 宴请二品以上所有的官眷夫人。 进宫一庆。 也算作是一同道了贺。 孕讯传出之前。 太后正为皇后终于得孕一事高兴, 魏冉的身子弱,这个孩子求神拜佛, 药饮无数, 实在来之不易,让人欣喜。 然而不过几日,她忽又得知了碧福宫的欣妃(段听竹),与欢喜殿的那位宜妃也相继得孕。 后宫妃嫔指不胜屈,个个皆无所处,连皇后也是进宫长有六年, 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 这两人,入宫前后不过两个月, 这样快就怀有身孕了? 太后紧蹙着眉头, 心中忍不住开始猜忌, 越想越觉得有意, 实在难露喜色。 段听竹进宫前, 她明明私下曾示意过段升, 他女儿既然进宫,便让她一心服侍皇帝,旁的事莫要多想。 怎的还会有孕? 容她安然, 未曾刁难过这个欣妃,便已经是她天大的开恩,段升如何敢这样逆她的意,和她作对? 只一个段升出了岔子也就算了,她尚还可有处可谅,有法可治。 可这白慕石又跟着添些什么乱? 她以为,镇国将军府娶了她一个大女儿,已经尽显了她的恩泽,不过是舍个小女儿入宫罢了。 他是个明白人,无需她多说,他该是心知肚明才是。 眼下的突如其来,唱的又是哪一出? 段白二人一直是她的心腹肱骨,这些年来功劳苦劳无数,甚得她心。 处置一个,尚还有平衡,可这两人若是双双罢免,岂不是自折双翼? 久思无果,又忍不住想要讨个因果。 她阴沉着脸,出声问方圭,段升同白慕石如此行径,莫非是攀附皇家,将女儿许了谢欢后,也看中了这高位继承龙椅? 准备这天子后人也有他段白一丝的血脉? 或是,这二人准备倒戈谢欢,开始要为皇帝效力了? 无论是哪一种,皆是她不想看到的。 毕竟这朝中的贤臣能士,再杀下去,便寸草不剩了。 方圭在心中认真思索了许久。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否认了太后的说法。 “奴才觉得,欣妃娘娘的事并非无因可寻,段丞相膝下无子,只得了这么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入赵奉常家后不久便丧了夫,这小女儿进宫,段大人如何舍得……” 喂她喝下绝子汤呢。 他瞧了一眼太后,恰到好处的顿声,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刻意省略了去。 确也有些道理。 “那白慕石呢?” “白大人?” 又沉寂了片刻。 白大人两子两女,若说攀附权势,他府中的长女已经嫁进了权倾朝野的镇国将军府,真是如此,他该顺势而行才对。 若是为其他,还是会为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女儿,以白大人识大局的脾性,应是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怎的会和太后针锋相对呢。 似是寻不到任何合理的缘由,方圭低着声音只道, “奴才愚钝,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 回想着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从宫变到如今,经历的厮杀政业无数。方圭斗着胆子又无任何依据地沉声断言, “不过想来,自娘娘您掌政起,丞相同白太尉一直尽心辅佐,从无二心,这碧福宫同欢喜殿的事情,许会是个意外,或是旁的什么缘由。” 断不会是二位大人有些倒政。 手中摩沙着佛珠,往事逐渐浮现眼前,听完方圭的话,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段听竹尚还好说,白来仪的事确实是无从解释,回望白慕石这十几年来的鞠躬尽瘁,一心为国的模样,她一时倒也难敢相信,他会背叛自己。 心中无声长叹。 “那此事便先搁置着吧,看他们二人如何交代,之后再做决策。” 收回心神,仔细定睛。 心底十分清晰。 话虽如此,但是不管这两人如何解释女儿得孕的事,这孩子是绝不能生下来的。 谢家的后继子嗣,只能是皇后的孩子。 如此便过了几日。 太医问诊回话到了太宜宫,太后算着时日也到了,于是便一挥手,吩咐皇后选个日子将三宫得孕的消息传了出去。 孕事传出后,前朝后宫的百官与妃嫔,皆都疑团莫释,心中忍不住去揣测这权政的风云去向。 那一日,段升同白慕石久违地一起出现在了太宜宫。 太后坐在高位上,宫装华服,雍容威仪。 似是在等他们。 两人官袍尚还未褪,忙赶来了这太宜宫,跪身请安。 循规蹈矩地问罢了安后,段升也不多做辩解,又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臣有罪。”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白慕石凝眉望着他,思索片刻,随即也紧跟着跪了下去。 “臣也有罪。” 认罪来了? 太后懒散地抬眼,随意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人,声音轻盈。 “你们有罪?何罪?” 寂静了半晌,无人答话。 段升威严地跪在地上,躬身俯首,从上处瞧去,依稀可见墨色的发绸里藏了几根白丝。 如今的他,已经四十有二了。 他长了白慕石约有六岁,比太后还要大一岁,十八岁为官,入朝二十四年,做了十九年的丞相。 虽不说如何建功立业,丰功伟绩,却也一直是恪守尽职,忠心耿耿。 官途自是一直平步青云,风生水起,可府下的家事,始终是他的一处心病。 段升十七岁成家,府中妻妾皆有,可香火了了,一共只得了那么两个女儿。 长女段听兰,幺女段听竹。 视如掌上明珠。 八年前他的大女儿许给了赵二,最后赵二染病身亡,他正值春华的长女从此被困在了赵家,注定孤寡一生。 还剩下的这名小女儿,想着若是再许配人家,绝不看任何家室财富,只要他为人正派,作风严谨,他皆都愿意将女儿交付于谁。 却未曾想,不贪权势财富名声地位,却偏应来尽来,应有尽有。 皇帝的一道圣旨,他的幺女段听竹入宫做了妃子。 后帝关系如同水火,他听命太后多年,为国尽心效力,一转眼间女儿便进了虎狼之窝。 退无可退,择无可择。 太后嘱咐他,莫要多事,莫要多事。 他心中明晓深意,可却又如何狠得下心呢。 他只有这么两个女儿,乖巧懂事,心善天真,让他格外疼惜。 一个已经被困在了牢笼里,另外一个又要进到另外一个牢笼里。 他如何忍心断送自己女儿的幸福。 —— 太宜宫内冷意盎然,太后语气轻盈却夹杂着怒气。 段升身为一国之相,屈膝在地上,不作多解,也不多求。 只道:“请太后降罪。” 白慕石跪在他的身旁,也顺势跟拜:“请太后降罪。” 见状。 太后怒极反笑,忍不住讥讽出声。 “爱卿们连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未曾准备吗?” “来的未免唐突了些。” 言罢,还是静寂,下跪无声。 又过了片刻。 “好。”她冷着嗓子,生出几分杀意,“既是要让哀家降罪,那哀家便如了你们的意。” “方圭。” “太后娘娘。”见太后似是真的要下旨,白慕石忙半道出声,打断了方圭的回话。 俯首低眉,双目紧盯着宫砖,余光里瞧见段升视死如归的脸,心中忍不住蹙眉,段丞相今日是怎么回事。 “发生此事,我同丞相大人皆是无心,还请娘娘容臣等弥补过错。” 他力挽局势,打破了略显僵持的氛围。 “弥补?”太后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如何弥补?” 又俯了俯身子,白慕石道:“此事便交给臣等去办,臣在此担保,娘娘所忧之事绝不会发生。” 除却皇后之子,不会有多余的皇子公主出声,同魏家争权。 这番说辞,倒还算是满意。 瞪了一眼还跪在地上,无声请罪的段升,面上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自天牢走水一事,这丞相的心智怎的突然低了这样多。 她如此问话,不过便是想要让这二人表态,段升这副舍生忘死的模样, 是想把她气死? 太后终于松下了口,应承了白慕石的话,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其实他今日来的本意,不过是为了跟着段升表个态,不做其他声张。 未曾想段升会是如此模样,让他不得不主动站了出来。 几乎酿下大错。 —— 贺同章回了贺府之后,皇后宴请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白问月备下了三份贺礼,准备带着宋书一同进宫赴宴。 她的本意原是这样。 留下从香,带着宋书,然后去见识一番此时后宫风起云涌的局面。 顺道再同她的妹妹,叙旧陈情。 结果,她千算万算,处处安排了妥当,最后竟把这将军府的大将军,给忘了。 皇后宴请的是官家女眷,自然是无任何前朝官员或男子。到了进宫的这一日,魏央神态自若地同她一起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踏凳踩车,掀起车帘,一眼望见了这张气定神闲的脸。白问月有些诧异。 “将军?” “不是夫君吗?” 哑了哑声,她又重复道,“夫君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魏央幽幽地望着她:“进宫。” 眉目转了转,似是嗔她明知故问。 见她一直弯着身子待在车门边,魏央伸手将她拉坐在身旁,白问月并未放弃追问:“你进宫有何事?” “皇后宴请的不是女眷吗?” 虽然是魏家的人,又是皇后堂弟,可这女席上坐着一位将军,未免太过突兀。 “我何时说要去看皇后了?”嘴角轻扬起,隐隐有些得意,“我是要去看姑母。” 忍不住有些诧异,心中大致明了了他的意思。 这可不是一副想念太后了的表情。 “这个时候你倒是突然会喊姑母了。” “……” 第60章 毒害皇后 碧瓦朱檐, 重垣叠锁,青石铺长路,宫墙夹道斜。 自乾和门望去, 议政的乾华宫正值中间, 谢欢所居的长华殿与另外一座朝华殿分于乾华宫左右两侧。 威武屹立。 再往里处去, 皇后的长乐宫同白问月前世的瑶华宫坐落在正左之地,而段听竹的碧福宫与白来仪的欢喜殿则在右处。 至于魏荣芊居行的太宜宫, 位于乾华宫正后方, 与太华殿前后比邻。 是除却长华殿与朝华殿,最重的一处。 白问月与魏央一起进了宫。 这一日,皇后宴请所有二品官眷女子,乾和门停放了许多的马车,各家的夫人小姐手执一方丝帕,穿戴隆重奢华。 前来赴宴。 将军府的马车穿过乾和门, 自太和门继续往前驶去,然后择了左门处停放, 于中和殿下车。 二人一同下了马车后, 长路步行先致了太宜宫, 同太后请罢安, 白问月这才抽出身子再去长乐宫。 拜见皇后。 皇后设宴, 进宫的女眷自然免不了要先向太后请安, 太宜宫难得这样多的人,宫殿内外处处皆是人影。 太后心情难得大好,方圭说, 娘娘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挨个接见了这些请安的人。 若是放在平日里,三两句话便打发了,轻易是不会见的。 然而。 她同魏央一起到了太宜宫后,太后微微有些诧异,似是未曾想到魏央也会来。 知晓他脾性喜静,烦扰这样的嘈杂。 太后又一改之前的盛意,将人全打发了去,之后再来人请安,只让方圭称是领了心意,无需多礼。 白问月轻笑褪去。 太宜宫通往长乐宫的道上,来回奔走的人还有很多,魏央独自留下同太后一起品茶,看他那副样子,似是要在宫中用罢了膳,等她一起回府。 宋书紧跟着白问月,宫装繁重,步履极缓,他搀扶的仔细。 行到长乐宫时,这宫殿内外已经坐满了女眷。 前一脚刚踏进门内,高成耳目明亮,连忙迎了上来。 “夫人,”他俯了俯身子,白问月轻声应了一句,他又道,“时辰尚早,这里人多声杂,皇后此时还正在暖阁。” “奴才引夫人去见吧。” 听闻皇后正在休憩,不便打扰,白问月正欲择处地方坐下,高成又道要引他去见。 他迎的这样及时,神情又十分刻意。她心中便猜到,魏冉许是有事想要见她一面。 “那便有劳公公了。” 骄阳似火,绿树成荫,正当六月酷热里的最热,长乐宫的暖阁里,却清凉沁人,心旷神怡。 她进门时,魏冉正在用药,闻着空气里淡淡地黄芩,无需多猜,定是张太医为她开的安胎药。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宋书退留在门外,她只身进内,盈盈俯身行了礼:“恭贺皇后喜怀皇嗣” 闻声。 魏冉放下了手中的药碗,方帕轻拭。 “快免礼。”她使了一个眼色,宫女忙奉了一盏茶,“魏夫人请坐。” 高成顺势搀扶,榻上缓缓落座。 同皇后并坐一榻,无人觉得不妥。魏冉盛装已罢,只等着到了时辰,再一同面见各位夫人小姐。 “可去太宜宫请过安呢?”魏冉轻声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方才来时,同将军一同去罢了。” “魏央?”似是有些诧异,“他也来了?” 她同魏央接触不多,但也清楚他是个不爱掺和什么宴请大殿之人。 知晓她心有疑云误解,白问月摇了摇头,出声解释:“他是来同太后请安的。” “眼下还在太宜宫,想来是要在太后那里用膳。” 原来如此。 魏冉后知后觉地颔首,去见太后,那倒是不足为奇。 毕竟在外人的眼中,魏央虽不参与政事,可同太后的感情却深厚非常,他若是进宫,多数也只为一件事。 给太后请安。 顿了一下,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她又问道:“那……宜妃那里,你去过了吗?” 白来仪? 她话问的迟疑,白问月嗅到了一丝异常,官眷进宫,规礼中是定要先面见后宫二后问安,之后再做其他说法。 皇后在长乐宫设宴,为的便是三宫有孕,白来仪此时不该在长乐宫吗。 她又怎么会去欢喜殿见白来仪呢。 隐隐察觉到似是有事,白问月面色温和,轻声疑问: “宜妃娘娘她怎么了吗?” 魏冉一愣。 知晓镇国将军府的夫人同现下正得宠的宜妃是姐妹,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魏冉以为她进宫,定是要先奔欢喜殿去呢。 可见她这幅模样,怎么……似是并不知情? “夫人不知晓吗,宜妃她被太后禁足了。”丝毫未曾掩饰自己的诧异,她又同白问月解释道,“事情闹得这样大,本宫以为夫人是知晓的。” 原以为宜妃传话回了太尉府,白太尉一定会将此事告知镇国将军府,白问月也会借宴请之时,针对此事向太后与她要个说法。 是以,她这才名高成在前殿等着,若见魏夫人到了,先引来暖阁里。 同她慢慢解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却未曾想,她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倒是没有想过这一层。 先前因着贺同章的事情,近一个多月里,白问月除却去了一趟清若寺,再未出过府。 她多数的时间都是同魏央闭在府中,说是培养感情也好,日日温情也罢,外面的日头这样高,酷暑一日又盛一日,若是无事,总归都是不愿踏出府门一步的。 再加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多数心中皆都知晓,而平日里的一些风吹草动,宋书也会传话回来。 一五一十地禀于二人。 至于宫中的事,将军府甚少主动过问,如若不是方圭、高成这两个太监经常在宫中与将军府两地奔走,他们也很难得知一二。 如今听魏冉的意思,白来仪似是惹怒了太后。 “宜妃娘娘她,怎么了吗?”带着稍稍疑惑,语气里掺杂半分关切。 外表功夫还是要足一些。 听出她的关怀,魏冉有些歉意:“说来,此事还是因我而起。” 她同白问月出声解释,“前些日子几宫来长乐宫参拜,因着同是有孕之人,本宫便免了宜妃同欣妃的奔劳,宜妃尚算有心,她道是感怀本宫体恤,于是着人送了些亲做的糕点吃食。” 略作停顿,犹豫地望了一眼白问月,见她面上无异,又继续道:“自本宫有孕后,太后对本宫的进食查管的格外严格,还特意命了方公公每日来检看。” “宫女送来时,方公公恰好不在,本宫又向来不喜甜食,这便命宫人放了起来。” “等到要吃时,又逢方公公验查,这才试出了糕点里有毒。” 她说的小心,也为劫后余生感到一丝庆幸。 “后来太后知晓,自然是动了大怒,谋害皇后是重罪,谋害皇嗣更是重中之重。” “太后怒极,事情追查起来,送糕点的宫女畏罪自缢,宜妃倒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事情本无可辩,白来仪送糕点毒害皇后,这本是事实。 “她无从辩解,这便算是证据确凿,太后下令命人将她杖毙,连太尉府都未曾打算通知一句。 ” “本宫想着,她也是身怀龙嗣,同是即将为母之人,且本宫也未受到丝毫伤害,算不得严重。” “便求了几句情。” 她心中担忧,宜妃此时正是得宠,又怀有身孕,若是这样将她处死了,只怕太后同皇上的关系,又要更恶劣了一层。 更毋庸说,宜妃的母家是白太尉府。 听罢。 白问月面上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样,微微蹙眉。 实则是太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 白来仪有孕便罢了,她怎的突然生出这样大的胆子,如此明目张胆的谋害皇后? 几乎与送死无异,谁给她的胆子? 白王氏的叮嘱她当做了耳旁风,谢欢与白慕石的谋划也能如此对她不管不顾?任由她任意妄为? 这不可能。 “皇上那边是如何说的呢?”她忍不住问道。 魏冉点了点头:“皇上自然是也跟着求情的,这段时间宜妃盛宠无二,又怀有了身孕,皇上对她正喜欢的紧。” “是以百般求情下,太后这才只禁了她足,将她关在了欢喜殿,说是一切等到孩子生下后,再做处置。” 白太尉是太后的心腹,魏央又是太后的亲侄,她仔细瞧着白问月,心中想着要如何同她说,才能将此事压下来。 不至于让事情无法收场。 白问月心中听得明白。她试探性问了一句:“那宴后,我是否到欢喜殿走一趟?” 魏冉叫她来,便是为了平息此事,然而她却不知晓,这件事只要皇后不愿追究,太后那边谢欢自有办法解决。 他这样精明,最擅长的便是将事风轻云淡地化小,谋害皇后,注定也不会闹的多大。 沉默了半晌。 不对! 想到这里,思路忽然清晰了起来。 若是说谢欢有能力救下白来仪,她是不会怀疑的。 可这也仅仅是建立在白来仪事发功败,魏冉并未出事的前提下。 可如果魏冉真的不幸被毒死,到了那时,谢欢纵是有天大的能力,他也不可能保得住白来仪。 如此说来,这件事倒真是白来仪一个人的主意了? 谢欢一向是个自求保命的人,甚少在太后面前为谁求情。饶是当初她如此自信的自断双指,也没能等到谢欢为她在太后面前说一个字。 如今他为了白来仪,不惜在太后面前万般求情。 魏冉的一番话加上这些揣测,让她忍不住再次怀疑,难道白来仪当初口中所谓的,‘互生情愫,早定终身’,真的确有其事? 第61章 皇后宫宴 仔细回想来, 谢欢究竟是什么时候同她走到一起的, 她竟然一点也未曾察觉过。 有些不合乎常理。 见魏冉颔首,她身为长姐难免要客套一句:“还要向娘娘赔罪一句, 这样大的事, 娘娘如此心胸, 还要为她忧心。” 魏冉莞尔沉稳,未曾多言, 只道:“有劳夫人了。” 这个十五岁进宫, 跟了谢欢六年的女人,白问月心中一直是存有半分敬服的。 她进宫为后多年,不争不抢,极少喜怒,连与谢欢的夫妻感情,也淡漠的出奇。 旁的人为了荣宠和权势, 花尽了心思,费劲了心机。 唯有她, 心如止水, 万事皆不关己。 六宫的大权一直是在魏冉的手中, 经过太后的悉心调/教, 她做的极好, 事事皆都面面俱到。后宫之事处理的好, 却从不邀功,也不曾为谁谏言。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若非是事关魏家, 她绝不会轻易表态。 然而,魏家尚有太后这颗大树依靠,她身为皇后,想要指点风云,难免多余了些。是以,魏冉的生活这才过的如同嚼蜡,平淡无奇且枯燥无味。 上一世,这个少问世事的皇后,连同着她腹中五个月的孩子,皆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同样是下毒,白问月的水平,要比白来仪不知道高出了多少。 太后依然是严管密切地照顾着魏冉的饮食,方圭每日谨慎严查,一切要进魏冉口中的东西,皆要经过他的查验。 魏冉天生体弱,孕前得张太医百般疗养,所以药饮进食全都按照太医的嘱托来。 到了孕后,为了能够顺利诞下皇嗣,太后干脆直接让张之仲开了几张药膳温补安胎的方子,拿给魏冉,让她换着吃。 除却张太医的方子,其余的东西,能少吃便少吃,能不吃则不吃。 便是张之仲的方子是什么山珍海味,怀胎十月,这样重复的吃着,难免生厌恶心,破了忌口。 可魏冉的确是这样吃了五个月之久,并且丝毫未有要改意的心思。 白问月知晓,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掉魏冉的孩子,须得从张之仲的药膳方子里下手。 她不过是让身边的宫女,买通了负责宫内采买的太监,将魏冉需要吃的一味药,换成了另外一种极其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药材。 药物含有微量的毒,同其他药膳混在一起,更是深毒。 她不过吃了一个月,便毒发不治身亡了。 死的蹊跷,自是要查,便是知晓白问月下的毒手,却又苦于她做的滴水不露,未留下任何一丝证据。 后来,太后为了顾全魏家的颜面,便称说是难产而死,将她升礼厚葬入了谢氏的祖祠。 自然也把白问月记恨在了心上。 这一世,魏冉的孩子至关重要。 白问月未曾想过,白来仪竟然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毒害皇后,这其中事出究竟是谢欢还是她自己,她还须得向欢喜殿走一趟,才能知晓。 午时将至。 所有的官眷陆陆续续地皆都赶到了长乐宫,白问月与皇后一同去了前殿。 皇后驾到,众人起身行礼,郑重道喜恭贺,殿中堆积了大大小小许多的贺礼。 魏冉仪态沉稳,招了段听竹上座,接着便道:“免礼入座吧。” 玉碗金筷,八珍玉食。 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地进殿,步伐稳健,微微垂首,将一道道佳肴奉上了桌。 殿内左右两侧,细数下来约有十几张桌子。 这便是所有二品以上的官眷女子。 白王氏因着白来仪被禁足的关系,没能到长乐宫里来,听皇后说,谢欢格外开了恩,准她进宫去欢喜殿,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妃嫔有孕,母家来贺,这本是旧规。 如果未有谋害皇后一事,今日这大殿上,也会有白来仪的一席之地。 可从另外一方面说起,正是因为白来仪犯事,白王氏才得她之祸得己福,避了这格格不入的场子。 众所周知,白太尉府的夫人,在西平的达官贵族的妇人中最不受待见,但凡是受过一点养教之人,都不肯同她这个携子登门的太尉妇人来往。 事关廉耻,礼仪名声,最为不齿。 无人愿,也无人敢越这一步雷池。 白王氏嫁入官家,便是有心想要同别的夫人热络起来,可遇到这样的场合,必然是备受冷落,无人问津。 反而还要遭受明嘲暗讽,自找不快。 早前高成到将军府传话时,白问月便想着皇后宴请所有二品官眷,白王氏到了这一日,面对这众多贵妇口舌,要如何自处。 未曾想,白来仪禁足欢喜殿,她又得格外开恩,倒是无意中躲过了一劫, 颇有些塞翁失马的意味。 殿内的左右,自主位往下皆是按照亲系官属排的位置。 皇后的左侧,是她娘家魏府的人,来的是魏家如今掌家的夫人。她的右侧,旁座的是欣妃娘娘,再往下便是段府的丞相夫人,段听竹的母亲。 而白问月,位于皇后左侧的第二桌,在魏夫人的右手边。 若是论起身份,她应是要比魏府还要高上一位,毕竟她的夫君与公公,皆是一等镇国将军,位比亲王还要高上一等。 且是本朝唯一的爵位在袭的府邸。 既是并坐,离得不远,白问月不经意间,撇了一眼魏夫人。 成婚那日,她不曾有机会见过,之后次日的拜长来的又是皇宫。一来二去,她嫁了镇国将军府快有两月,今日倒是第一次见魏府的主夫人。 听宋书说,她是魏冉的亲母,若是论起辈分来,魏央也要喊一声姑母。 言辞举止间瞧她不苟言笑,一字千金般的仪态庄重模样,私心里觉得像是个狠厉的角色。而魏夫人对面的丞相夫人,慈眉善目温婉,声色轻柔,和她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前世未曾同这个魏夫人有过什么来往,知之甚少,可镇国将军府毕竟姓魏,往后难免同魏府打交道。 姑且留了个心思,记下了这个正颜厉色的魏夫人。 至于其余旁座的夫人小姐,白问月自是一个不识,也无心多认,她一心专注于用膳,想着待会要见白来仪的事情。 “是段丞相家的那个长女吗?”人群中传来一丝微乎其微的声音。 旁的人正谈笑言欢,她的听力尖细,便寻到了‘段丞相’这三个字。 “正是段丞相家的女儿,叫段听兰,我岂会骗你?” 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她倒未急着回头,只仔细地听着。 这一开始疑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她迟疑了半分,似是不敢相信,“丞相府的家风如此严谨,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同赵夫人前些日子去清若寺祈福,亲耳听到她家下人说的。” “赵二死的早,段听兰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如何耐得住寂寞。我倒觉得她同人有染,还是有几分可的。” “那赵夫人如何说?下人传的这样沸沸扬扬,她与赵大人不可能不知晓吧。” “还能如何说?那是丞相府的千金,还能宣扬出来,让人把她浸猪笼了不可?” “这……”听话的人依旧迟疑,似是有些害怕惹祸上身,她踌躇了许久,最后只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你还是莫要传了。” 眼下欣妃娘娘刚得了孕,段丞相又一直是太后心腹。 若是妄传谣言,只怕后患无穷。 前者明白了她劝诫的意思,咂了咂舌,便自觉噤声,不再多言。 声止。 白问月将话一字一句全都听进了耳朵,想来也定有同她一样的人,把这番对话记在了心上。 这位传话的夫人,不知是哪位官眷。 正欲回首去寻,只听一句冷声忽然传耳:“二品宗正,朱大人家。” 微微一怔。 抬眼便望见了魏夫人目不斜视的侧脸,似是刚刚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知趣地未曾多问,无声颔首,算是道了谢。 二品宗正,朱稷。 掌管皇室宗族事物,是个默默无闻,并无多少权政的职位。 若说他有何特别之处,那便是当年的林广谋逆、与四大命臣案时,太后命他将这七府的谢氏从皇室族谱上,削爵革职除了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繁事,倒也一直清闲。 适方才,她们口中所谈论的段听兰,不正是那个,段升曾有意要下嫁贺同章,未果后转许给了赵奉常家的大女儿吗 并非是白问月心底对这些妇人谣言感兴趣,而是此一时正是非常时期,有关于丞相府的任何消息,她都须得留心。 听着二人的谈话,似是在说,这个段听兰,同人有染? 第62章 宫女夏饶 宴后。 拜别了长乐宫, 白问月并未急着行步返身太宜宫,而是带着宋书出了凤门,自北转道去了欢喜殿。 申时左右。 踏进欢喜殿的宫门, 落眼四处皆无人, 偌大的宫殿空旷冷清, 颇有几分寂寥。 宋书干咳了一声。 有宫女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寻迹, 于是定睛瞧见了白问月, 忙疾步上前去迎。 “魏夫人。” 她跪身施礼,有些惶恐。 没有看到白来仪与白王氏母女二人,不着痕迹地收回巡视的视线,轻问出声。 “宜妃娘娘呢?” “回魏夫人的话,娘娘与白夫人刚用罢了膳,此时正在里间闲话。”宫女跪在地上, 紧低着头,诚然回话。 “可要为夫人通传一声?” 轻摇了摇头, 拒了她的好意:“我直接进去吧。” 正值午膳后的时辰, 她宴后未曾多留, 辞别了皇后后直奔欢喜殿来了, 皇后心中明清, 同她客套了两句, 便放了人。 初进殿未见人时,以为白来仪已经午休睡下,白王氏已经离宫了。 听宫女解释一番, 原是都在里间,不过十几步路子,哪还要紧什么通传。 后宫重地,须得处处避嫌,宋书被留在了门外,白问月正要随引路的宫女进去,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 转身同他吩咐:“我在这里尚要待上几时,你留下无事,不如到瑶华宫的华清池里再去捞几尾锦鲤。” “那鱼我看着喜欢。”停顿了一下,略作思索,她又道:“那池中的红鲤也是少见,你既是去了,便多捞些送来欢喜殿。” 沉声仔细,话另有意。 宋书自是心中了然。 他心底虽是明白白问月话中的别意,可又难免有些犹豫。 微微抬首,眼神不着痕迹地往里处望去: “夫人……” 宜妃前不久刚给皇后下罢了毒,自家夫人又同白夫人母女情系寡淡。 三人同处一室,因果羡嫉,惟恐生出事端,夫人身旁无人。 知晓他心中忧虑,白问月轻声莞尔,宽慰他道: “无事,你且放心去吧。” 一旁的宫女听的云中雾里,难解深意。她心中只道,在这皇宫内院,能够不需通传,无所顾忌地去华清池捞鱼,果真是权重。 不敢得罪。 宋书踌躇了片刻,心下再三权衡,眼下将军府终归还是有些地位的,夫人也非愚人,想必可以周全。 左思右想,最终无声颔首,退离了欢喜殿,转身去了瑶华宫里‘捞鱼’去了。 进宫的前一日,镇国将军府。 白问月心中原是打算,这趟赴宴,见罢了皇后与欣宜二妃,想着抽一些时间出来,亲自去会会一位故人。 名叫夏饶。 这位故人同她也算是披荆斩棘,同甘共苦过,如今她得重生,自然是不能忘了往日的情谊。 却不曾想,因牵连毒害皇后之事,白来仪被禁了足,她自长乐宫出来,又不得不单独跑一趟欢喜殿。 费上不少功夫。 好在进宫前,她心中猜想许不会如此顺遂,时间也未必够用,这才多做了一手打算。 她同宋书道,进宫后自己若是碰上了分不开身的事,便让他以‘捞鱼’之名,到瑶华宫里去寻一名叫做夏饶的宫女。 宋书初听时,微微有些诧异:“瑶华宫?” 并非是质疑主子的决策。 而是那坐宫殿自前主去世后,一直无人居行,如何会有宫女。 见他面有困惑不解,白问月神秘的笑了笑,也未曾多解,只道:“你尽管去寻便是了。” 宋书对宫中的事自算是知晓的甚多,可比起她终究还是差了些。 她让宋书去寻夏饶,见到面后便将前些日子墨书在廊坊赎出夏烟的事情告诉她。 连带着夏烟出身何处,祖籍何地,父母姓甚名谁一并告诉了她。 这廊坊花街里的夏烟,同幼时进宫的夏饶,本是亲生的一对姐妹。 出身西平孤苦人家。 家中姐妹四人,还有一个幼弟。 这四个女儿中,前两个皆都因着穷苦不喜,没出月子便夭折了,后又得了夏饶夏烟,还是女儿。 若非是最后终于生下了儿子,剩下的两个女孩,依然难逃一死。 活虽是活了下来,夏家毕竟是穷苦百姓,如何养得起三个孩子。 再加上小儿子得之不易,处处金贵无比,为了减轻家中的负担,也为了给儿子添一笔家底。 于是,夏家便把两个‘吃干饭’的女娃娃卖了出去。 姐姐夏饶被卖进皇宫为奴,妹妹夏烟被卖身廊坊为妓。 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自此便离家成了弃女。 进宫的夏饶,性子冷冽,在这举步维艰的宫里,且称得上一句,独树一帜。 旁人都想着取悦主子开心,上位享尽荣华,她只想着躲到一处清净地方,无声孤老。 是以,她这才主动请缨,让元木给她找了一桩打理瑶华宫的差事,默默无闻,日复一日。 瑶华宫无主,本无须差专人去打理,可夏饶执意要去,元木便顺了她的意。 上一世,从香一死,白问月身边没了贴身的宫女,也无了亲近的人。谢欢欲慰她的伤怀,寻了十多位得力的女婢供她挑拣。 道是只要她看着欢喜,随便差遣。 这十几个宫女,的确个个干练精明,然而却无一人得她的心思。 她心中只觉得,这些人里在干练与狠绝之间,总是差了这么一些意思。 另一方面,她也知晓谢欢是要借由此事,想在她的身边安插一位眼线。 她同谢欢推心置腹,情深义重,彼此信赖向来是无需多言,可他如此行径,难免惹她排斥。 于是,只一句‘难合心意’,便将这些宫女全都何处来,送还了何处去。 如此过了些日子,身旁始终无一近人,这日元木又到瑶华宫里传旨,忽而多嘴说了一句。 “娘娘心思缜密,自是眼界高些,难免会挑剔,既是要选贴身的宫女,定是要选比别宫都机灵些的。” 他道:“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咱自己宫中有位宫女,定然能得娘娘的心。” 闻言。 白问月倒是提了几分兴致,微微有些好奇: “谁?” 还在她自己的宫里。 温声笑了笑,元木一字一句答道: “洒扫的粗使宫女,夏饶。” 便是如此这般, 白问月同这位七岁进宫,在宫中摸爬滚打了十三年,却依然位列宫人最底端的老人结识了。 如同元木所说,她果然十分得白问月的心思。 平日里冷言寡语,行事杀伐狠绝,任何事情进退张弛有度,滴水不露。 比之方圭,更狠厉些,比之元木,更聪智些。 元木私下曾同白问月说过:“这个夏饶,是位极其有胆子的主,早些时间她还未来瑶华宫时,奴才暗下便已经为她补了几桩命案。” 倒是稀奇,白问月微微抬眉,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元公公为她善后?” 这可不太是他只求保命,做事圆滑的性子。 未曾想,元木大方地承认下,一五一十道:“正是。” “身处在这皇宫内,日日如履薄冰,饶是奴才这般谨言慎行,事事周全,也须得藏把刀在身上。” “防患于未然。” 夏饶便是他手中的那把刀,为保命而用。 既是如此,那又怎的,亲手把这把刀赠予他人了呢。 似是看出她的疑虑,元木又有条不紊地同她解释:“这把刀握在奴才的手中,与握在娘娘的手中,效果自是一样的。” “奴才便斗胆,为娘娘递刀。” 去杀娘娘心中以为,该杀之人。 颔首无言,心中明了,元木至此,便算是表了忠心。 因她而倒戈皇帝。 是以,谢欢功成,瑶华宫封禁那日,宫人悉数皆被处死,这其中便是以元木、夏饶二人为首。 元木递给她的这把刀,是为了保命而用,未曾想兜兜转转,还是葬送了性命。 他这样精明,如何不知道谢欢的性子呢,又非得冒这一趟险,同瑶华宫亲近。 死的枉然。 夏饶调到宫前后,顶替了从香的位置,成了白问月身边的贴身大宫女。 毒害皇后、协助元木杀了方圭、后又毒杀了太后,这历经的桩桩件件,夏饶是一直陪在她的左右。 她杀伐从不迟疑,行事果断严谨,又果如元木的话,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重生后,从香的天真与无害,难免会让处身于阴谋诡计,嗜血杀伐的白问月感到有些乏力。 于是她便又打起了夏饶的心思。 元木同夏饶有救命之恩,她若是冒然带走了一名宫女,只怕心腹良刀没有得到,将军府里反而多了一名谢欢的眼线。 如何能拉拢夏饶? 白问月思虑了许久。 忽然想起,前世她曾为夏饶出面,寻过一名或许还在人世的妹妹。 然而却因着知晓的太晚,夏烟置身风尘廊坊多年,等宫中的人寻过去时,离她病逝也已经过去了半年。 这成夏饶心中唯一不可释怀的痛处。 她未曾多问过,却也明白,这姐妹二人虽然相处甚少, 但夏烟,依然是夏饶在这冷世冰尘中的一丝希冀。 也是夏饶心中唯一的亲人。 之后,她便想着,夏饶的事情,或许能从夏烟的身上下手。 她想保下魏冉的孩子,可远在将军府事事皆不能立即应对,鞭长莫及,又这出了一桩白来仪下毒的事。 拉拢夏饶,迫在眉睫。 她早同宋书吩咐过,若是见了夏饶,便将夏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悉数全都讲与她听。 她是个聪明人,也不愿亏欠别人,自然明白将军夫人煞费苦心的筹谋一场,定是有事须她去办。 一个粗使宫女,利用价值微乎其微,白问月赎出她的妹妹,她为她做一件事,她也不得什么亏损。 公平交易。 第63章 见白来仪 自长乐宫里出来, 踏进了欢喜殿的宫门后,白问月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原是想要夏饶到长乐宫去,贴身照顾魏冉, 护她的安然, 可眼下发生的事, 她忽又觉得,欢喜殿的玄机, 似是更为紧要。 如此, 她便同宋书多吩咐了一句,“多捞些鱼,送来欢喜殿。” 言下之意,便是让夏饶到欢喜殿来,为她监视白来仪。 白来仪的贴身宫女刚因毒害皇后而‘畏罪自缢’,此时她身边正缺一个精明的大宫女。 夏饶又有元木这通关系可走, 让她到欢喜殿来做眼线,想来并不费什么功夫。 宋书领命离去, 白问月随宫女进内, 白王氏与白来仪似是正在争执些什么。 闻见动静, 见来人是她, 忙噤了声。 白问月暗暗挑眉, 都已经申时了, 还在争执。便是白来仪真的逆了白王氏的意思,斗胆争锋,也无需说到这一时罢。 俯身盈盈行礼, 态度谦和: “拜见宜妃娘娘,拜见母亲。” 白王氏极其热切,连忙起身拉她,话中满是欣喜:“月儿来了,我还以为今日你不到这里来了呢。” “快来坐。” 温声笑了笑,不卑不亢:“母亲说的是哪里的话,妹妹有孕,我自然是要来瞧一瞧,祝贺一声的。” 一路将白问月拉至榻上,搀她坐下,白王氏回首,宫女瞧见了眼色,搬来了一把木凳。 三人皆都落座,白来仪淡淡地撇了白问月一眼,隐有不屑。白王氏瞧见她阴阳怪气的模样,暗瞪了一眼,面上不失礼地赔笑一声。 继而再问:“月儿,可知晓你妹妹的事呢?” 淡淡点头,声音沉稳: “听了一些。” “她是冤枉的!”白王氏连声辩驳:“都是筝香那个丫头,对皇后怀恨在心,是她在糕点上悄悄下了毒。” 她说的煞有其事,似是亲眼所见,“你妹妹是被冤枉的。” 筝香是白来仪的贴身丫头,白府出身,自小跟在她身边服侍。 她的音色不自觉有些高昂,怕白问月不信,还再三重复冤枉。 宫人奉来了茶,白问月端杯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轻声规劝: “母亲的话,切莫要对外再说,筝香毕竟出身太尉府里,若说她有心谋害皇后,怕我们白府上下都要遭受牵连。” 白王氏还欲辩驳的嘴张了张,最终将话悉数吞进了肚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色惨白。 她颤嗓子猜想道:“那许是会有别的原因?” “总归都不是来仪的心思。” 顿了顿声,又补充了一句,“你跟来仪自小一起长大,她是何脾性,你最清楚不过,平日里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怎么会去谋害皇后呢。” 无稽之谈。 白王氏的一番话,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掩下嘲意。 旁的不说,这白来仪的脾性,她倒还真是一无所知。 不然怎会死到临头了,这才认清楚妹妹的真面目呢。 过了片刻。 缓了缓色,安抚出声:“母亲无需惊慌,此一时谁要谋害皇后已然不重要了,眼下我们要顾虑的,是如何让妹妹安然产下皇嗣,到时母凭子贵,又有我这边帮衬,自然无事。” 听到白问月的话,心中安然了几分,正欲点头,又听她问道:“只是,妹妹进宫前,母亲曾百般叮嘱,莫要出头惹人,如今怎的又是怀孕、又是和长乐宫扯上关系呢?” 白王氏忍不住跟着剜了一眼,心中恨铁不成钢。她将话说的如此明白,竟全被这个死丫头当成了耳旁风。 料想她当年能够做到如此位置,还不是因为能够一忍再忍,忍旁人不可忍。 荣华富贵的路子,怎是如此容易便坐得上的。 听到白问月含沙射影的埋怨,又瞥见母亲怨怪的眼神,白来仪心中冷哼了一声。 “姐姐尚还不知,这深宫繁琐,事事皆不能如我所愿。” “况且,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妃子是皇上的妃子,我如何能左右皇上的心思呢?” 她将话说的滴水不露,未曾透露出任何可寻的蛛丝,倒是这话中隐隐含藏的得意,丝毫没有掩饰。 好在这也能让白问月知晓,先前的牢房走水,谢欢溺宠段听竹一事,确有刺激到她。 难道真的是因为不甘于落在段听竹之后,这才不择手段争宠得了孕? 佯声叹了一句,有些无奈:“倒是辛苦妹妹了,都说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妹妹同诸妃一同侍奉皇上,如今又身怀有孕,太后如此专权,还要处处小心,恐遭人算计。” “你若是有何难处,尽管差人来寻我,身为长姐,处在镇国将军府,定是能帮则帮。” 她话说的隐晦,言辞间便透露出高权一等的模样。 果然激中了白来仪。 “姐姐可是说笑?”她反唇相讥,似是有些不平:“姐姐身为将军夫人,本宫贵为妃子,如何能寻得你的帮助。” “便是有难处,尚还有皇上未我做主,不劳姐姐费心。” 怎么可能轮得到你来趾高气扬,充作好人。 白问月还未接话,白王氏率先呵斥出声:“你如何同你长姐说的话?” “若她肯照拂你一些,自是你的福气,还不赶紧道谢!” 白来仪虽不明白这朝权的风云,可白王氏身为白慕石的枕边人,日日跟着在旁自然也听耳了一些。 魏家将军府权大无人可敌,皇上都要忌讳三分。 若是来仪在宫中遇到何事,定然是要白问月暗中帮衬些的。 她心底还求之不得呢,这丫头怎的张口就给拒了。 白来仪赌这一口气不肯出声,白问月轻声笑了笑,未曾多计较。 “无妨,妹妹有如此魄力和胆识,说明深得皇上宠爱。” 古怪地望了她一眼,不明深意。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她是盛宠加身,皇上自然宠爱,她怎的还明知故问。 白来仪道:“皇上自是宠我,不然如何肯信我,还出言力保呢。” 她说的是毒害皇后一事。 佯作后知后觉,白问月接话,忽问出声:“说来,这人证物证皆在,众口一致,皇上怎的就如此信你呢?” “那是因为……”转头对上了白问月一脸询问的脸,白来仪心中一怔,将话收回了肚子里。 “那是因为皇上知晓我的为人,断然做不出这样蛇蝎心肠的事来。”她讪讪道,话说的毫无底气。 胡话连篇。 谢欢是何性子,她最是清楚不过。 似是觉得水温不适,轻放下杯子,未曾敢偿:“那妹妹以为,这毒害皇后一事,究竟事出因何?” “幕后真凶又会是谁呢?” 她接连询问,引得白来仪微微有些不耐烦,不假思索地欲出口敷衍: “自然是筝香那个丫头……”话说一半,忽又想起白问月方才的话,继而噤声改口,“自然是有人想加害皇后,又转而嫁祸于我。” “一石二鸟。” 似是赞同般地点了点头。 照她的说法,此人必定是另外一个同样怀有身孕,却又一直置身事外的段听竹了。 “证据呢?” “……” 被问到哑口无言,不悦地瞪了一眼,白来仪忍不住质问出声:“姐姐远道而来,是为审问我吗?” “你既是不肯信我,又何需来看我?” “妹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既是来了,自是为你解困的。”她为难道:“只是这无任何证据,恐难说服旁人,为你洗脱嫌疑。” 自榻上起身,宫女忙上前搀扶,不着痕迹地白了她一眼,不屑道:“姐姐方才也说了,若我安然生下皇嗣,到时自然无事。” 袖中手指轻攥,心中再次笃定,只要她能生下皇嗣,生出一位皇子。 一切皆都天翻地覆。 什么魏冉、什么白问月、不过都是她随手碾死的蚂蚱罢了。 说了这样久的话,白问月心中只得了这么两个字。 无知。 从前白来仪不爱声张,人前做低的时候,她倒还觉得她有几分心智。 如今话大放厥词,喋喋不休,她这才认清了她愚不可及,多嘴献浅的真面目。 轻勾唇角,心中笑的讥讽,还在妄想什么诞下皇嗣,只怕胎还未坐稳,这孩子便要胎死腹中了。 跟着起身笑了笑,望着她那个平腹的独自,未曾多言。 她转头看向白王氏,有些疑惑:“将军同我说,前些日子,父亲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不知身体可好?” 闻声,白王氏的面色多了几分僵硬,她神色有些飘忽,连连答道:“尚可,尚可。” 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一切了然。 白王氏今日进宫,不仅仅是来看望女儿。 实则,她还另有一处重任在身。 白慕石同她道,来仪有孕已经惹了太后大怒,若是生下了孩子,白家恐要遭受灭顶之灾。 是以,他这才嘱托白王氏,进宫后若能说服来仪,拿掉这个孩子,便极力说服。 若是不能,强行拿掉,也要拿。 此前白问月还未进屋前,二人正为拿掉孩子一事争论的面红耳赤,白王氏声泪俱下地同她一番说道,可白来仪执意要生下孩子。 之后,白问月进内,连声安抚。 白王氏忽又觉得,孩子便是女儿的保命符,此刻若是拿了,便是要了她的命。 万不能拿。 自那日知晓白慕石进宫时,白问月便猜到了会有今日。 她心中清楚白王氏的目的,也知晓经过她这样‘情真意切’的出言帮衬,此时她再不会想着要拿掉白来仪的孩子了。 若是让她这样轻易拿掉这个孩子,事情未免太过平波无奇,淡然无味。 顺了白慕石的心意。 她沉声力劝,话里话外皆要为白来仪生下这个孩子,纵一把大火。 如此。 才能让白来仪切身体验到,太后究竟有何手段。 而白慕石又会怎样暴露。 第64章 两宫太监 闲话寒暄至酉时。 眼见夕日要沉, 天色不早,欢喜殿母女情深的戏码终得落下了帷幕。 白王氏带着婢女迟迟吾行,白问月紧随其后。 自欢喜殿的宫门前分别, 白王氏道了辞后, 便往乾和门的方向出宫去了, 而白问月,则是转道奔向了太宜宫。 去寻魏央。 白王氏前脚刚离去, 宋书后脚也从瑶华宫的方向返了回来。 时机正好。 “夫人。”他微微俯身。 白问月颔首:“事情办得如何?” “如夫人所想, ”宋书答道:“她未曾有片刻的迟疑,直接应承了下来。” 宋书出入瑶华宫的确不多,可早些日子也是去捞过一趟鱼的,那坐宫殿荒废已久,早无人住行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什么洒扫的宫女。 能够找到夏饶, 已是意料之外。 不曾想,他按照夫人的吩咐, 将事情陈述了一遍, 她竟答应的这样快。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白问月忍俊不禁, 莞尔轻笑。 “可是疑惑, 为何你手无任何信物, 仅凭只言片语,她便轻易应了你的话。” 宋书木然地点了点头,一五一十道:“不瞒夫人, 奴才确实有此不解。” “那宫女看着并非是全无城府之人,只是几句话,怎的便肯为夫人卖命呢?” “那是因为你不知。”白问月抬手,他忙上前搀扶。 又出声同他解释这内里的乾坤,“若她自己不说,这普天之下怕是连她的父母都不知晓,她究竟是何人。” “又有何家人尚还在世。” 夏饶在宫中站稳了脚跟后,曾多处托人打听过她这个妹妹的去向生死,她如今处在这宫中,不为权利富贵忠名所活,心心惦念的,便是这唯一一个与她同样遭遇的妹妹。 “何况你既能说出夏烟的出身与际遇,又能道出是在廊坊花街里寻到的夏烟,她自然会信你。” 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夏饶心中便知晓几分她的妹妹许是在烟尘之地,只是苦于困在皇宫,无法细寻。 所有旁人无处得知的讯息,宋书所言皆能对得上,再加上他将军府总管的身份,别的不说,这样的身份,断然不会费尽心思去蒙骗她一个小宫女。 交易来往,信便深信,不信又怎会多言。 宋书听的仔细,心内便又多了几分敬服。 可转念一想,又是新的疑声:“连她的父母都不能知晓她是何人,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宫道深长,红墙丈尺。 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白问月只道:“秘密。” “……” 如何也想不到夫人会如此答。 宋书微微一愣,约有片刻这才想起,面前这名女子,心思虽异常沉稳缜密,实则还是一个比自己小有十几岁的女孩子。 平日里他竟全然觉察不出她的年幼。 正胡思乱想间。 “回太宜宫吧。”莺声响起,向着太宜宫的方向抬起了脚,白问月细语如风,“日后若是有机缘,倒也能让这姐妹二人重聚再相见。” 暗暗打算。 宫女卖身进宫,与选秀的女子大有不同,既是卖进宫内,便是一生宫奴,除非天子大赦,否则永不得离宫。 如何能让她们重聚呢。 宋书低了低身子,仔细搀扶着跟在旁侧,心底未有丝毫的怀疑。 他们家的夫人若是想,自然会有法子让这两人相见。 何况,这本也无需什么阴谋算计的事。 将军开一句口,便是不成,也什么都成了。 日落昏黄,砖墙祥和,宫道上的人比来时明显少了许多,回到太宜宫时,前来宫中赴宴的夫人小姐也已陆陆续续走的所剩无几了。 正欲踏进太宜宫的宫门,抬眼表瞧见了魏夫人带着自家的女婢由内走了出来。 论起辈分,毕竟是长辈。 白问月盈盈俯身,浅施一礼,表以问安。 未曾想魏夫人行到她的身旁,竟驻足停了下来,不同宴上的漠然,她一双眼睛紧盯着白问月的脸。 看不出神情思绪。 “魏夫人?”白问月出声问了一句安,稍稍提醒。 过了须臾。 收回意味深长的视线,微微颔首,做了反应。 本以为这便算是招呼罢了。 白问月侧了侧身子,正欲侧步继续入内,又忽听沉声响起。 “夫人。”魏夫人叫住了她。 疑惑不解地停步回了身。 忽见魏夫人躬身行了官礼,声音不卑不亢:“冉儿的身子,也劳烦夫人多照顾些了。” 话突如其来,无前言后语,不明所以。 白问月侧眼,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宋书。 她心中的确有意要护着魏冉,但前有太后,后又有魏府这两棵大树,她如何能担一句照顾呢? 思索了片刻,随即无声明了。 是因为白来仪的毒害皇后一事? 想来这魏夫人也已经知晓白来仪对魏冉下毒一事了,她是魏央的正妻,将军府的夫人,魏家的人。 可同样她也是白府的千金,白来仪的姐姐。 魏夫人忽然有此一句,是怕她心有偏袒旁意, 欲对魏冉不利。 傍晚时分,天色临夜,炎热去了几分,吹起淡淡凉风。 她面无表情,声轻如风地答道: “自然。” 姿态沉稳,理所当然地应了下来。 无其他情绪。 倒是一旁的宋书微微蹙眉,隐有不悦。 便是魏府本家,镇国将军府也长了魏府不止一层,于权于情于礼,太后尚还在人世,她皆过问不得将军府的任何事,更莫要提将军与夫人的言行举止了。 这样冒然唐突,咄咄逼人的语气,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模样。 她纵是心中有疑,也该所有顾忌,留些情面。 怎的也不该是这副嘴脸。 “时辰也不早了,”宋书冷峻出声,只道:“魏夫人还是快出宫去吧。” “想必魏大人在府下也等候多时了。” 宋书跟着魏荣延多年,在将军府的地位一直是毋庸置疑,无人可替的。 便是在魏府,他的话也同样有些份量。 微微一楞,似是未曾料到宋书丝毫未曾掩饰他的怒气,会这样直接。 看到镇国将军府的态度,也猜测出事情绝非表面如此简单。 识趣未再继续,对话戛然而止。 魏夫人颔首,无声退去。 望着魏夫人离去的身形,白问月微微恍惚。 她一心只顾着在这朝野权势里搅弄风云,算尽阴谋,以为同魏央是戮力同心,所求所为皆为同事。 倒忘了她还有白太尉长女的这一层身份,这便罢了,对着一个魏央,全然忘记还有一个魏府。 白魏二府的处境,并非是只同一个镇国将军府。 她这样堂而皇之地去了欢喜殿,在魏夫人的眼中,难免会刺眼些。 “夫人。”宋书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军还在里处等着,我们先进去吧。” 无声点了点头,魏府的事情,还是同魏央说说罢。 珠帘夺目,金碧辉煌,酉时二刻,殿上无人。 魏央并未像宋书说的那般,在殿上等着她。 四下望了望,除却来往的宫人,不见太后与将军二人的身影。 方圭闻见动静从里处走了出来。 “夫人。”他俯了俯身子,白问月疑惑地望着他,只听方圭轻声道,“太后同将军在里间正商议要事,要为夫人通传一声吗?” 原来如此。 在这皇宫内来回奔走了多处,难免有些生乏。 “罢了,”挥手拂了方圭的意,找了一处角落坐下,白问月声色有些无力,“既是要事,我也不便多听,还是安然在此等候罢。” 省了要同太后应付赔笑的精神。 明晓其意。 方圭未再多言,转身同一旁的宫女吩咐:“去为夫人上一壶新茶。” 宫人手脚麻利,新茶奉上斟满。 清香绿意。 白问月自顾自饮着茶,眼睛里漫不经心地瞧着方圭,见他似是没有要返进内处去的模样。 实际上,方圭确实是想回到里处,近旁侍候太后,可眼下将军夫人独自坐在这殿里,他若是置之不理地走了进去,恐失了礼数。 “夫人偿着茶可还合心意?”他问了一声。 “尚可。”白问月敷衍回声。 瞧着方圭年事已高,言和温声的模样,几乎是快忘了,眼前这个人是怎样的不简单。 方圭入宫的年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前世曾听谢欢无意间说起过。 说是这皇宫内比方圭进宫久的老人,早已悉数退居人后,做些无足轻重的活去了。 而人眼可见的这些宫人,无一人有方圭的年纪大,也无一人有他的资格老。 更无一人同他般,对太后忠心耿耿,深受太后的重用。 仔细说来。 若是论起辈分来,元木还要唤上方圭一句师傅。 早些年间,这后宫里所有的奴仆,除却主子们,皆是以皇后的贴身大太监方圭、还有谢宁渊身旁的太监总管方居为首。 后来,先帝战死,方居按照礼规自然而然跟在了谢欢的身边,照拂皇帝。 过了约有四五年,因为年事岁数,处处力不从心,方居便郁郁病逝了。 是以,方圭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元木‘调’去了谢欢的身边。 元木进宫的年份也并不短,他原是内务司的小太监,后机缘巧合下得了方圭的点拨和训教,表现优异,于是得了方圭的眼。 方居死后,他为元木指路,将他送去了长华殿,他总归是有些能耐,不过三个月,便从掌灯的太监便成了谢欢钦点的太监总管。 从前,方居未死时,这宫内皆是方圭同他两人说了算,方居一死,饶是后又有了元木担了‘总管’的职称。 可实则,只有太后身边的大太监,一人说了算。 无人敢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事外玄机 方圭的忠心不二使人敬服, 而他的手段阴狠,私下也多为人生畏。 方居的死,众人皆道他是病逝, 无人知晓其中是否另有乾坤, 谢欢话里话外曾同她透露过, 旁的确实尚无证据,也道不清,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 方圭在‘方居病逝’这件事上,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旧闻新事掺杂在一起,周而复始,白问月的心里便明白了,方圭若是不死,谢欢居行在这北绍皇宫里, 永远也无出头掌权的那一日。 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砍掉太后这条臂膀? 于明意的罪责来说,除非他手刃皇帝、谋逆了太后, 否则无论任何罪名, 太后皆不会轻易治他的死罪。 她谋算了许久。 若想除掉方圭, 只能趁他不备之时, 快刀斩细丝, 暗下动手。 他为人心思缜密, 事事谨慎,平日里若无太后吩咐,甚少会出太宜宫, 便是出了太宜宫,身边也多跟有太监侍卫。 想让他死的悄然无息,确也有些难。 在人手缺乏的彼一时,谁能来动这个手? 谁又有能杀方圭的本事? 步步为营,谨慎掂量。 终于,她想到了元木,这个师出自方圭,年方十七的太监总管。 元木圆滑精明,颇得他的赏识与信赖,可只一个元木,断然是不行的。 这便又有了夏饶同他联手这一桩。 上一世,方圭死在了元木与夏饶两人的手上。 前者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太监,后者是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宫女。 人常道世事无常,兴尽悲来。 不过是些最下三滥的把戏,刀进刀出便是一条人命。 突如其来的祸事降身,他如此猝然长逝,想必是临死前也未能猜到,自己竟会死在这二人的手上。 夜色将至,天微微暗了下来,皇宫内外皆掌起了灯。 喝了这样久的茶,魏央同太后终于谈完了事,从里处缓缓走了出来。 她幽幽起身,上前跪拜行礼: “参见太后娘娘。” “等了许久了罢,”太后盈盈温声,心情似是不错,亲手搀她,“快起来。” 微微偏头,瞧了一眼方圭,算着时间,心中隐约猜测应是过了许久,轻声响起,不自觉问道:“几时了?” 方圭低身,诚然回道:“回娘娘的话,戌时三刻了。” 竟说了这样久。 “这样晚了,”有些出乎意料地感慨出声,拉着白问月的手便又紧了紧,只道,“留在宫中用饭罢。” 她正欲转身同方圭吩咐晚膳事宜,未曾想魏央先一步抢声,淡淡回绝。 “谢过太后的好意,”他道,“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些回府为好,用膳便算了吧。” 这样明意上驳了太后面子,她倒也不气,只微微蹙眉有些困扰,似是还在犹豫。 白问月同魏央对视了一眼,心中明晓,随即开口便附和出声:“将军所说不无到底,这个时辰夜还未重,的确该赶着时间回府。” “唐突了太后心意,改日定然赔罪。” 听出二人的确一心想要早些回府,太后也无意要强留,她只道是嘱咐了一句:“天晚风凉,你们回去小心些。” 如此便作罢了。 长灯深巷,夜色青黄将暗半暗,马车从青石宫道缓缓驶离,出了宫门后便一路向南,往镇国将军府的方向奔去了。 宋书心无旁骛地坐在前面驾车,马车内魏央微微阖目,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见皇宫置在马车后这样远,莺声响起,白问月忽然有些好奇。 “今日怎的这样果断谢绝了太后的好意?” 她话里是未曾掩藏的揶揄,毕竟往日里的姑侄情深,可不是这样的。 魏央抬眼,听出她的调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身,吐气沉稳:“我哪一日不是这样果断了?” 不答反问,理所当然。 白问月一怔,心中只道也够狡猾。 轻声弯唇,索性直言:“那今日让我们将军,这样果断的理由是什么呢?” 似是有些不甘心,白问月又道,“你总不能是觉得,宫中的膳食吃腻了罢?” 魏央直背俊形地坐着,佯作深思地沉吟了片刻。 “于公,待了一整日,要议的事皆都议完了。” 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身旁的丽人儿,继续道,“于私,我并不想碰见谢欢。” “为何还要留呢?” 今日是皇后宴请,前些日子又发生了宜妃这桩事,晚膳时分左右,谢欢定然是要跑一趟太宜宫。 聊表孝心。 魏央只道:“贺大人官复原职不久,他先前居行将军府一事,谢欢定然是要问的。” “无心同他拉扯这些闲话。” 声轻如风,漫不经心,似是只觉得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瞧见白问月微微颔首,不再准备继续追问下去了,便悄然收回了视线。 自然是不会说他有些别的什么私心的。 空气寂静了几分,有些清冷。 “你呢?”魏央主动问了一句,“听闻你今日去了欢喜殿,有何收获?” “宫人同你说的?” 白问月轻靠着他,身子生乏,细语软声答道:“的确去了。” 魏央换了个坐姿,尽量让她靠的舒服些。 揽着她的身子微微用力,“今日皇后送罢了客,到太宜宫请安。”他紧了紧自己的手,:“是她同我说的。” “嗯。”轻声呢喃,“那你也知晓白来仪毒害皇后一事了?”又想起今日在欢喜殿同她说的话,微微蹙眉,“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如何看?”思索了半晌,魏央风轻云淡,不以为意地反问出声,“难道不是谢欢授意吗?” 细光一闪,眸目清明。 她从魏央怀中起身,微微坐正:“你如何确定是谢欢授意?” 声音不自觉提了几分,满脸诧异。 见她听到谢欢二字,依旧是这样大的反应,心中难免有些生异。 眸目中不自觉有些冷冽,魏央有些不悦:“这有何不可置信吗?” 望见他这副丝毫未曾掩饰的别扭模样,便猜测出他心中许是有些醋意。 轻覆上他的手,白问月低了低嗓音,同他仔细答道:“是我困在自己假设的局里,这才在主观上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听到你如此说,难免有些惊讶。” 她的话说的十分巧妙,既答了魏央的话,又同他解释了自己并非是因为谢欢而起的情绪。 听出她话中的解释,唇角轻扬。 魏央望着她的眼睛,笑意显著:“所以,我的夫人是给自己设了什么局呢?” “竟能让你连如此简单的事情,也看不出?” 扯了扯嘴角,无力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似是有些心虚。 难道她要同魏央说,她一直猜测且想要证实,谢欢同白来仪是否真的情深义重,互许终身吗。 她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又怎的一直困在这个问题里,不管是因为哪一方面,这些事是绝不能同魏央说的。 过了半晌,似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周全的说法。 白问月开口道:“父亲倒戈皇帝,白来仪进宫,我以为她许是得了偏爱的那一个,谢欢当初既是指明幺女,我便猜测这其中或许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白家同白来仪想要争宠一事上,忽略了谢欢。” 这个深处在皇宫里,最不想让魏冉生下孩子的人。 魏央意味不明地撇了她一眼,姑且算是接受她的说法,不愿深究。 不可置否,他道:“你的妹妹的确得些偏爱,我相信这些你自始至终都是知晓的,至于谢欢当初为什么指定她。” “我起初并未在意过,但不过是跟着事情推测两三步便也知晓,他纳白来仪为妃,为的不正是更好的拉拢与控制白慕石吗。” “她到底是得了几分偏爱,白慕石心中总要顾虑些的。” “我若是谢欢,二选一的话,我要纳的定然也是白来仪。无论作用的大小,终归都是有些用的。” “白慕石这个人,私情甚少能够影响大局,可谢欢既是知晓他偏爱小女儿,必然不会放之不理。” 话声一顿,未等白问月面上生出任何不满,他又补了一句,“我并不是谢欢。” 他的一番话,将一切的都说的通了。 白问月凝着眉,陷入了沉思。 若非是执念临死前白来仪的那句话,她早该想到的,谢欢这个以利字为最重的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有利可图,有利于己。 轻易难有儿女私情。 那白来仪登了后位,便是因为白慕石已然成了朝中重臣,他夺权的心腹,自然要册封更受偏爱的幼女为后。 …… 她疑惑了这样久,明明白来仪同他未曾有过任何交际,为何为谢欢筹谋划策,合力夺权的她会成了弃子,输给白来仪。 答案思来想去,追了这样久,结果竟又转回了自己父亲的身上。 从白慕石倒戈而起,她进了皇宫,成了妃子。 从白慕石功成而止,她死无葬身,成了弃子。 她对白来仪的那句“十里红妆万担金银,要迎的是她”执念的太深。 谢欢本不可能同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情真谊切。 连她亦然。 是以,他纳白来仪为妃为后,皆是为了要控制白慕石。 而这一世,她嫁进了镇国将军府,远离了宫廷纷扰,是以皇后受孕无人帮他,他便把主意打在了白来仪的身上。 可惜白来仪太蠢。 下这样明显的毒,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如果魏冉的孩子能够这样轻易拿掉,谢欢何苦要找旁人。 如此说来,那谢欢为白来仪求情,也是……因为白慕石? 第66章 赵段两家 一切揭开后, 她便多了几分异常清醒,只单说为了一个白慕石,未免有些牵强。 她相信魏冉的这个孩子, 谢欢是势在必杀, 白来仪这样明目张胆, 这其中也定然是有另一层意思。 真相如此,她心底忽然生愉, 似有千万斤担石放下。 魏央瞧了她许久, 只见她深思的面孔忽然魅惑了几分,笑意盎然。 夜风卷地起,车帘摇曳,眼中同心中的杀意肆虐横行,激碰冲撞。 声清音脆: “好。” 她似是自问,又似是自答, “我同白来仪自始至终都非是同种价值可言。” 她要告诉谢欢,不管是前世或是今世, 他都选错了。 且错的离谱。 西平太尉府里, 无论是何, 有价值的从来只有她白问月一个人。 包括她的父亲白慕石在内。 魏央轻坐一旁, 瞧见她这副模样, 心中无声答话, 自然是你。 倘若当初谢欢纳了白问月进宫,这二人联手合力,所产生的威胁, 必然是要比与白慕石联手。 更大。 实际上魏央倒也真的猜对了。 前世的谢欢与白问月,便也真的合力颠覆了北绍,夺回了政权。 唯一的变数,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白问月被幽禁冷宫,一杯毒酒的惨死下场。 他尚不能理解白问月为何杀心如此,恨如波涛,却也明白,无论事出为何,这终究是她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住的一场执念。 他只觉得。 白慕石如何、白来仪如何、谢欢又如何。 阴谋诡计里的利弊抉择,并无情谊可言。她明视真心为最贵,可又偏要在这场利益角逐里为真心争个你死我活。 心中情绪不明,又伸手将她禁锢在怀里。 旁的人又有何干呢,你还有我。 毕竟是执念。 瑶华宫的那把火,至今仍然还在白问月的心中烧着,火光冲天,灼烫依旧。 浓密呛鼻的烟滚,与胸腔蚀骨的疼痛她皆都记忆清晰。 仿佛昨日。 最后便是真的被烧成了一捧灰烬,或是这一切皆是她的执念所幻化的梦境。 她都不能轻易放过谢欢与白来仪。 不仅要争要斗,且还要不死不休,永无终止。 —— 六月尾声,七月将至。 正值暑热。 如今贺同章已经回府多日,林双玉尚还居行在将军府的临南院里。 不为人知。 她也喜得清净,平日里足不出房,大多时间都在做一些绣活针线,听临南院的婢女说,看模样便知晓是为贺大人亲手做的衣服与鞋子。 另一边,让白问月十分诧异的是, 贺氏‘失踪’之事,竟然毫无任何讯息传出,白问月本以为贺同章便是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找人,暗下也会派些人手去四处打听。 却未曾料到,他竟是佯作一副一切皆未发生的模样。 未动声色。 偶尔府外会有人登门拜访老夫人,他也只道,母亲抱病卧床,不宜见客。 如此一来二去,白问月倒是更不明白了。 贺大人是经过‘泗水一案’之后,对贺氏无比痛恨,甚至无心她的生死踪迹了呢。 还是觉察出她已经死在了白问月的手中,有心替她掩藏,同谢欢周旋呢。 归根究底仔细说来,不管是如何,到底也是一件好事。 在谢欢有所发现和动作之前,皆可行一步,是一步。 大暑当头,烘烤余梦。 园里的百花又凋又绽,稠密的枝林里隐约听有蝉意。 鸣声不断。 这一日她正窝坐在书房里捧一本野史消暑,从香找了些冰块,制了些冰果。 魏央坐于案上,仔细批复太后送来的密折。 前些日子魏央同她说起,北境七月阴雨不断,太后忧虑又是天灾,拉着他商议了许久一事。 这件事本无特殊,天或旱或雨,乃为常事,各国皆有。 若不逢时,撞上这些天不好德之事,朝廷便极力拨款赈灾罢了。 既不寻常,又是寻常。 而太后之所以忧虑,所为其二。 一是赈灾的银两,二是忽起的民怨。 往年,朝中国库的银两,多数都花在了军营里作了粮饷和招兵买马。 因着近年来,北绍一直处于危困边缘,战事不断,这得了两年的休整更是要大力补兵补马,以防互生的变数。 征战的这些年里,便只遭遇了天和三年的那一回的干旱瘟疫,彼时尚有陈郡王府殷实的家底,得以安然度过,力挽了狂澜。 如今若是再生天变,钱并非是拿不出,只道是须得拆了东墙补西墙。 三军禁兵这里的粮饷补给,不得不停了。 兵力既是国力,兵力不足,便是国力不足。 此一时大榆尚还算安稳,未有再生事的苗头,可若他趁机行兵,又如何应对? 如此令人头困的抉择,尚还只是其一。 太后同魏央仔细商议一番,且还能得有对策。 真正令她愁眉不展的,是因阴雨所激发的民怨。 女人治国,天道多年,年年无为,只衰无盛。 这一声声的指责,太后并不能当做充耳未闻,事实上,她所掌权的十七八年来。 除却守住了北绍这一条,再无其他功绩。 国逢难时,百姓安家不闻,便只忧心家安国泰,可如今战火已熄,国之安危已无可忧,百姓自然要念着家平后的生存饱腹。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之错。 自是朝廷的错,掌政之人的错。 常言道,贫穷同日积月累的压抑,自会生出动乱。 这样的民怨想用武力压制并非难事。 可魏荣芊的心里终究是有一丝的傲气和使命职责,自知有愧百姓,便也想着如何解局。 无处可解,适才头痛。 魏央自同她一起出宫返身后,已经接连多日坐落在这书房里处理军务。 为接下来的拨款赈灾一事做好筹谋与预防。 宫中也无其他新事传来,白问月便日日同他待在书房,陪伴左右。 一本书翻完,瞧着这落笔的著名,只觉得这野史写的索然无味,字里行间皆透露出一股女无二用的气息。 她草草阅罢,宋书便又端着一盘冰果走了进来,将桌子上的换下。 轻使了个眼色,让他从榻桌上挪去了魏央的身旁。 宋书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将果盘放置在将军左右,之后再退身欲同白问月回话,又瞧见将军正专心致志的模样,恐扰了他心绪。 噤声未敢再言,却也未走。 望见他一副欲言止了又止的模样,瞧出他的顾虑,白问月便漫不经心地率先出声问了一句。 “你今日一早出府,怎的此刻才回?” 宋书心如明镜,知晓了夫人的深意,随即点了点头,回道:“回夫人的话,早间我跑了一趟监廷司,借齐谓之名替贺夫人送东西去了。” “听了些事,有些耽搁了。” 无声颔首,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宋书继续。 宋书道:“到了监廷司后未见贺大人,遇到了来迎的齐谓,从他口中听了一桩新事。” 白问月微微挑眉:“何事?” 见夫人来了兴致,宋书便一五一十仔细同她说起:“是奉常大人家的事。” 二品奉常赵谷。 凝着眉头,心中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赵谷,不是段听兰的公公吗? “是何事?” 宋书答道:“说是昨日里,赵大人同自己的夫人,在自家的别院里,捉了段小姐的奸。” 果然是,不好的事。 白问月有些不敢置信,继而追问: “当场拿获?” 宋书点头:“正是,那名男子也并非外人,本是赵府的一名管家,年岁比我小些。” “名叫孟开。” “听齐谓说,他自小长在赵府,祖上四代皆是赵家的奴仆,倒也称得上是忠仆。” 白问月微微疑惑,即使如此,怎会干出这样的荒唐事? 此时段升同丞相府皆是非常时期,段听兰做出这样的事,无异于是火上添油,为谢欢助力。 谢欢?! 她忽又想到,那日宴上,朱大人家的夫人所说之事。 这件事并非是空穴来风,一日突成! 谢欢正想着如何分解段升手上的政权,不可能对段听兰偷情一事闻所闻问。 所以,此事是谢欢借了风? 还是这赵奉常与朱宗正皆都倒戈了谢欢,合力设计段升呢。 仔细一想,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两人皆不是喜欢剑走偏锋,险中求富贵之人,何况谢欢如今的局面,本无任何说服力能够令任何一位大臣偏向他。 除却这位自称是一心为民的白慕石之外。 段家姐妹的事情,同上一世着实出了不小的偏差。 前世,从未传过段听兰同谁有苟且偷情,段听竹也未曾进过宫册为妃。 她并不知晓这变数还要如何变,却十分笃定,这些变数皆都来自谢欢。 白问月紧凝着眉,心中有些忧虑: “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宋书沉声,回道:“赵大人自是个狠角色,他许是觉得脸上无光,门楣受辱,也不怕得罪了丞相,狠心之下便将段小姐送去了监廷司,然后杖毙了孟开。” 他说的讥讽:“前不久还在太后面前参了贺大人失职,这又连跑了多趟廷尉院,想走动些关系。” “让贺大人在此事上,帮他出一份力。” 毕竟段升在牢房纵火一事,是朝臣里心照不宣的一件明闻。 宋书真心实意地又叹了一声,似是觉得惋惜:“毕竟是丞相之女,竟犯下如此大错。” 通奸偷情,恕无可恕,是必死无疑了。 他说的声情并茂,白问月在话语间只抓了一句:“那名管家死了?” 似是觉得可信又不可信。 毕竟自古以来,男女偷情,死的皆是女子,未曾听过有怪罪到男人身上的。 他如何会死呢。 第67章 皇后小产 宋书一怔, 思索了片刻:“说是死了,但我想许是还没有死。” “奉常大人虽是要面子,可这管家毕竟无辜, 又是几代忠仆, 最多不过是撵出了府去。” “无辜?”白问月嘴角忍不住抽搐, 对宋书这种理所当然的话,有些不敢置信。 “他如何无辜?且不说这可能会是赵大人做的一场局, 他是个帮凶身份, 便是真的有染,你情我愿之事,他又怎的称得上一句无辜?” 朗声清脆,字字珠玑。 宋书又一愣,随即改口又道:“呃……我并非道他真的无辜,而是流言蜚语里免不得众人认为他是无辜。” 瞧着夫人这唇枪舌剑的模样, 他连忙解释了一番。 这倒也是真的。 讥讽笑了一声,白问月也未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毕竟北绍所有的男人, 这样毫无公正的深念早已根深蒂固, 并非是她三两句辩言能够说的通的。 “你去监廷司时, 段听兰已经下狱了?”她又问道。 “那你见了贺大人, 可知他是何态度?丞相那边又有何话说?” 宋书一场心惊安定, 随即点了点头, 又觉夫人料事如神。 “我见了贺大人,他便嘱咐我将此事禀于您听,至于丞相那里, 我尚还未听闻有何动作。” 白问月无声点了点头,心中明晓谢欢许是与贺同章说过想要瓦解段升的相权一事,如此丞相府里出了这样的事,他才嘱托宋书一定要告知她。 让她去推‘拉拢白慕石’与‘丞相府’之间的关联。 她无需去推,本也知晓谢欢想要分权,只是不知道这个段听兰同人有染一事,究竟是否有内情,又有何内情。 为何前世从未听过有此一事。 她放下手中的书,倏然起身,冷声道: “走,去贺府。” 宋书说的一知半解,多有详情不明,总而言之,眼下先去见贺同章,了解了情况后,再做打算。 似是觉得突然,宋书微微又一愣,随即俯身: “是。” 他尚还起身去准备,只听从香自不闻居外一路疾跑,风风火火闯进书房,气喘吁吁。 “小姐,不好了,皇后小产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一旁专心批复折子的魏央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冷声问了一句:“皇后小产?” 魏冉有孕,同太后与魏府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魏央心中虽并非是同她们是一处的欢喜。 可却也是真心忧虑魏冉的处境。 从香连喘了几口气,听到魏央的问话,不自觉怯懦地缩了缩脖子,忙回道:“是高公公差了小太监,来府里传的话。” “他道是皇后刚刚小产,此时张太医许是前脚刚进了宫,还未开始诊治查因呢。” 皇后让高成差人来传话,便是因着那日白问月主动在皇后面前请缨,说是若她出了事,且不想劳烦魏府与将军,便只管找她。 所有的事,她皆愿替她出面。 从香音落, 魏央便直接搁置下笔,从坐上起身,白问月拦声忽道:“我去吧。” 拨调粮饷一事并非表面上三言两句如此简单,他这样仔细筹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扶了扶发上的簪子,瞧身着虽不庄谨却也无不妥。 可以立即动身。 同魏央又劝慰了一句:“女人小产,你去也做不得什么,还是我去吧。” 似是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魏央有些犹豫,问道:“那贺府?” “改日再去,一样的。” 进宫也不需多少时辰,贺同章那里没有收到她的回话,定然也不会妄自治了段听兰的罪,并不急于一时。 思索了片刻,见白问月这幅宽慰他的模样,魏央又重新坐了下去,算是答应了下来。 她转头同宋书沉声吩咐:“备车进宫。” 后者沉声领命,退了出去。 从香站在一旁,呼吸调整了过来,忙上前去搀,不忘问道:“需要我同小姐一起去吗?” 细指盖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唇形张合微启:待在府中。 拒了她的意。 从香心底虽然幽怨,可见小姐这幅模样,不自觉觉得有些宠溺,便也无话再说了。 进宫的车马行的极快。 一路尘土飞扬,从镇国将军府到皇宫,再到长乐宫,笼统花了不到半个时辰。 午时四刻。 皇后小产,消息似是还未传出去,宫中内外皆是往日的宁静祥和。 白问月到时,长乐宫里除却带着方圭的太后和张太医,便只有一个跪在地上的段听竹了。 段听竹? 见她无声地跪在地上,泪眼未干,再四处撇了一眼宫人。 明晓了情势。 快步进内同太后屈身行了礼,她微微闭目,眉头紧锁。所有的不悦皆挂在了脸上。 她心中诸事繁多,听到白问月的声音,只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起身。 眼睛睁也未睁。 “皇后现下如何了?”她问向一旁正在同太后仔细按头的方圭。 方圭微微颔首,诚然回话:“回夫人的话,张太医进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了,此时尚还未道出是何结果。” 瞧着里处进进出出的宫女,她仔细望了一眼,看不出任何。 撇了一眼地上的段听竹,这又是事出为何? 满是静寂,无人出声,唯一可耳询的,便是太后因气愤,而发出的呼吸声。 不知该不该问,有些困惑地望向了方圭,想询些圣意。 只见方圭无声地摇了摇头,同她传意,太后心中有怒,不厌其烦,此时莫要多言。 了然于胸。 又过了片刻,沉声忽起。 “月儿来的这样及时,是如何知晓的?”太后缓缓抬眼,虽是问她,却又撇了一眼身旁的方圭,“哀家不是封锁了消息吗?” 盈盈俯身,她实话道:“是高公公差人去了将军府,臣妾这才替将军走了一趟。” “忧心皇后的身子。” “央儿也知道了啊,”她似是有些疲乏,声音无力,顿了半晌,又道, “知道了也好。” 听到太后说她主动封了宫,便隐约猜测出了几分,她无心将此事闹的开来。 斗了斗胆子,白问月直言问道:“皇后娘娘小产,与欣妃娘娘有关?” 提起段听竹,太后的怒火又燃,她憋着一股气焰,只愤恨道:“你自己问她。” 姑且算是未曾波及到白问月,火气也未无辜沾染到她身上。 转身望着地上的段听竹,欲言又止:“欣妃娘娘,这……?” 可以看出来是她导致的皇后小产,可她是如何导致的? 做了什么? 段听竹跪在地上,面上还挂着泪痕,方圭瞧了一眼,便主动出声替她答话: “是欣妃娘娘身边的丫头,今日来长乐宫送东西时,瞧见皇后娘娘,发疯似的推了一把。” 皇后始料未及,便从台阶上直直摔了下去,这才引起了小产。 忍不住有些诧异,千猜万想没有料到,如此手法,比之白来仪下毒,还要愚蠢。 微微敛了神情。 她往四周瞧了一眼,环视了一圈:“那名宫女呢?” 怎的跪在地上的就段听竹一个人? 适方才她从外面进来,也未见有何行过刑的迹象。 方圭道:“命人不要声张地去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了。”他似是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说是未动声色,却也处处搜了,竟没能找到。” 真是前所未有。 是以这长乐宫里,跪在地上的,只有段听竹这个主子,她的宫女如此行径,前因后果无需多思,她自然是落了个主谋的罪名。 听完方圭的话,段听竹知晓辩解无力,却也忍不住小声地解释:“我真的从未曾指示过她来害皇后。” “我也未曾想过要害皇后” 毫无任何力度可言。 只怕这满宫上下,包括太后在内,皆都已经给她定死了罪名 太后之所以不愿声张,封了消息,便是因为她的父亲段升。 段升为太后效力多年,她自然知晓这个丞相大人只有这么两个女儿。 大女儿嫁人不慎,这小女儿又入了深宫。 那日她质问段升,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便是知晓段升无心让女儿入宫,也无心这皇嗣储位之争,却也忍不住为他这个倔脾气恼怒一番。 魏冉是她魏家的女儿,在这皇后的位子上坐了多年,她所受的苦楚她皆一点一滴的看在眼里。 如今终于如愿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未满四个月,便前后已经遭了两次罪。 先是白来仪,这又是段听竹。 那日白慕石话倒是说的好听,安抚住了她之后,却也再无了任何动静。 任由这两个妃子加害皇后? 第68章 留居皇宫 白来仪毒害皇后时, 她便想直接杖毙了这个妖女,若非是冉儿极力劝阻,皇帝又破天荒的出面, 她断然不会轻易饶了她。 如今下毒一事尚未过半月, 段听竹又使这样无脑的手段, 险些要了魏冉的命。 她大可杖毙白来仪,这是因为她了解白慕石。 不过是个女儿, 没了便是没了。 可她如何能处死段听竹呢? 段升不比白慕石, 尚还有个儿子傍身,高枕无忧。 他一共只得了这么两个女儿。 再加上,眼下宫女还未找到,此事又诸多蹊跷,处处存疑。 如此这才憋着一股火,叱责的话也未曾多说两句, 一直这这里听段听竹不停地啜泣。 白问月立在一旁听的仔细,方圭言罢, 她心中便迅速地开始盘算。 段听兰刚进了狱, 段听竹这又身陷谋害皇后一事, 这是巧合吗? 这绝非是巧合。 若是贺同章定了段听兰的死罪, 太后还未知晓这桩案子, 气恼之下失手处死了段听竹。 这无疑是逼迫段升同她离心, 做出错事。 她再一次在心中笃定了这个想法,此事绝不会是巧合。 想来,定然是谢欢已经知晓贺氏失踪的事情了。 四大命臣案相关之人皆都死尽, 贺氏失踪,再无人敢出面喊冤,此案便也再无翻查的可能,他想要分段升的权,必然是要从旁处动脑筋。 所以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段升的这两个女儿身上? 她很快明晓了面前的局势,谢欢的把戏太后尚还未有所察觉。 眼下,皇后还在内里躺着,生死未定,这个孩子是否保得住也皆未可知。 谋害皇后的宫女是寻不到了,若是她猜想的不错,此时许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杀人封口,不留后患,这正是谢欢所擅长的。 她要做的是什么? 无论此人是否段听竹授意,有心谋害皇后,段听竹绝不能死。 她须得保住段听竹,保住魏段之间的关系。 心中仔细筹算了一番,瞧见段听竹这幅有苦无处说的模样,又想起初次进宫见她,便也知晓这个人毫无城府。 怎么能保得下她呢? 若是皇后真的失了孩子,甚至是丧了命。便是她真的巧舌如簧,也不一定能说服太后。 除非是魏央亲自开口求情。 尚有一线生机。 见里处还无动静,她心里便开始有些踌躇,是否要让宋书回府去知会一声。 正犹豫间,抬眼便看见了张太医满身污渍地走了出来。 太后忙从坐上起身,急声问道: “如何?” 他抬袍跪在了地上,简言意骇地回禀:“回太后的话,皇后无事,孩子也无事。” 言罢,只见太后答话也未曾多说一句,直奔里处走了进去。 白问月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将张太医从地上扶了起来: “有劳张太医了。”她有些困惑,仔细问了一句,“皇后娘娘现下身子如何?往后更要多加注意调养,还须得张太医多多叮嘱。” 张之仲回道:“皇后娘娘身子本就虚弱,出了这么一桩事,更是极虚。” “在皇子诞下之前,药是绝不能断。” 她本欲还要追问,但转念一想,魏冉的身子太后同张之仲的心里皆都有数,她便是知道了,远在将军府也力不能及时。 幸在皇后同孩子都无事,段听竹也就少了几分危险。 趁着太后进去。 知晓段听竹也有孕在身,不宜多跪,白问月便自作主张将她扶了起来。 “欣妃娘娘,起来吧。”她抚慰了一声,“你也听到了,皇后同孩子皆都无事。” 段听竹还正处在余惊后怕里,瞧见白问月递来的手,忙抓了上去,不肯松离。 “夫人,我真的未曾想要害过皇后娘娘。” 她急声为自己辩解:“我也是个要做母亲的人了,期待自己的孩子出声尚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去害别人的孩子。”她说的急切,担忧白问月不信,忍不住又流了几滴眼泪。 “我的父亲是丞相,虽比不得皇后,我却也是高官之女,门富千金,我母亲自幼教我与人为善,不得乱生嫉妒之心。我也知晓我性子顽劣,娇蛮跋扈了些,可这样害人的事情,我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我没有要害皇后娘娘,你要信我。” 她字字皆都情真意切,百般诚恳,听完令人不禁有些不忍。 她许是觉得这些话,定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在这皇宫深处,若是无任何确凿的证据,再如何的诚心真言,都不过是空话,不堪一击。 白问月抚上她的手,宽慰出声,道了一句: “我信你。” 不为段升、谢欢之事,只瞧她这副模样,她便也觉得有几分可信。 音落不久,屋室正欲寂静,高公公忽然走了出来,传话道:“魏夫人,皇后有请。” 有些疑惑地瞧了一眼张之仲,似是未曾想到魏冉会醒的这样快,她微微颔首,再次拍了怕段听竹的手是,示意她松开。 接着便随高成走了进去。 魏冉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鹅黄的帐子与棉锦,还有宽大的木床,更趁的她虚弱无比。 白问月前脚刚踏了进去,太后后脚便起身欲走了出去。 她未曾多想,只道是太后要同张太医去问话。 “夫人。”魏冉喊了一声。 从太后行径里收回思绪,白问月走至床前,应声:“皇后娘娘。” 魏冉无声扯了扯嘴角,面目无力,过了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劳烦你跑了一趟。” 她本是担忧太后一旦发怒,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这才让高成命人跑了一趟将军府。 “应该的。”她点了点头,本还欲再安抚两句,可见魏冉这副虚弱的模样,只道,“皇后娘娘还是先休息吧,莫要再为了旁的忧心了。” 她为她定了心思,只道,“你所担心的事,皆不会发生。” 无论是丞相府,还是太尉府。 听到白问月的话,她这才放下心来,悄然睡了过去,前者细细瞧着她的睡相,心底忽生陌生。 其实魏冉长得并非是毫无姿色。 魏家的女儿,如太后、如她、皆都是长身秀面。 骨子里透着一股不同平常女儿家的贵气与英气,饶是她虚弱如此,双目紧闭,白问月依然能嗅出一丝不同她人的强韧。 遇害如此,心心念念依然还是魏家。 生在这世代满门皆忠名的北绍魏府,不知是幸也不幸。 见她睡的熟了,白问月便缓缓起身,刚走至门旁还未移步,便又听到了段听竹无助的哭声。 踏步走了出去,瞧见她又跪在了地上,梨花带木的模样。 太后正襟危坐,面目风轻。 张之仲似是也瞧见了她,故作停顿,犹豫出声又重复问了一句:“太后,确定是要打胎药吗?” 只此一句,白问月便明白了,皇后身子无事,太后这是开始追责了。 听张太医的话,似是想要拿了段听竹的孩子。 放在平日里,若是太后想要拿她的孩子,拿也就拿了,她并无任何别的心绪起伏。 然而此一时却非彼一时,段升的那个大女儿可还在监廷司里关着呢。 段听竹求助地望着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满是急切。 她沉了沉嗓子,心中还想着要如何求情,便已经俯身走上了前。 “太后。” 太后忘了她一眼,深觉有些意外: “月儿想要为她求情?” 正想着不知如何开口,却未料太后率先问出口。 无声颔首,接着便道:“那行凶的宫女尚还未寻到,此时便忙着处罚,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臣妾以为,欣妃娘娘的事,尚还有余地,毕竟,若是真的想要谋害皇后,绝不会如此胆大妄为,两败俱伤。” 她图什么呢。 白问月的话,正是说中了太后的心思,这也是她唯一的疑处,为何段听竹敢如此的明目张胆。 难道她自己的孩子,也不想要了吗。 头脑清醒了几分,拉回理智,太后顿了顿声,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月儿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似是猜到她会有此一问,白问月不紧不慢地答道:“无论是生是死,等寻到了宫女再做处置。” “皆都不晚。” 想必那个时候皇后身子也好了些,也能够从中出言劝和两句。 虽是苦了她多受无端的意外,却终究是维护了魏段的关系。 室内沉寂了半晌。 太后思索了许久,最终似是应了她的话,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算是告了一段,未曾想太后忽然问道。 “月儿这几日府中可有旁事?” 未等答话,她又直接出声吩咐,“后花园的花开的甚好,这几日你不如留在宫里,也能给皇后做个伴。” “我瞧她,喜欢你喜欢的紧。” 有些诧异,却也未曾反驳。 若说她有事,唯一的一件事便是急着见贺同章,去处理段听兰的事。 可眼下,段听竹的安危尚还悬在太后的嘴边,皇后的安危又是个不定数。 尤其是魏冉。 太后出声留她,便是看中她心智不凡,想要借她的手来护皇后的周全。 如此一来,这要留的几日,只怕也不会真是几日这样简单了。 略作停顿,左右掂量一番,白问月俯了俯身子,便爽快应承了下来。 “遵旨。” 谁让她确也有意,想要护魏冉安全生下这个孩子。 七月的热风吹起,却是一股凉意。 这无端里,便又多了几个人的脑袋,是悬在脖子上的。 她心里念着,只一味保着段听竹未免太过被动。 如何能破了谢欢的这一局棋,让他再行无可行呢。 权可以分,但丞相府的名声绝不能毁。 第69章 一个源头 皇宫比不得将军府要来去自如些。 白问月留居宫中‘小住’了些日子, 宋书身为将军府的管家,自然需得离宫回府去传话,顺带把从香换进宫来贴身伺候主子。 皇后小产一事被太后压了下来, 段听兰完好无缺地回到了碧福宫。 而此一时的谢欢, 正坐在长华殿里听着元木的回话, 满面阴云。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狼毫搁置案上, 头微微抬起,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般地重复了一句: “欣妃回了碧福宫?” 元木跪在地上,躬腰的身子又低了低: “回皇上的话,正是如此。” 殿上安静了许久。 谢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皇后小产这样大的事,长乐宫都未曾传出半点风声,看样子是太后把此事给压了下来。 此时长乐宫正是是非之地, 若事情传开来,他还能走一趟, 可事情并未传来, 他若是冒然出现, 只怕徒惹猜忌。 过了良久。 喃声响起, 似是自问自语, 满是狐疑: “安然回宫去了?” 段听竹竟然能在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太后面前安然身退。 这究竟是他估错了段升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还是另有他因。 心底还未想出答案,元木跪在地上,忽然又道: “还有一事, 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何事?”谢欢挑眉。 “今日长乐宫的宫女闲话,提起太后将魏夫人留在了宫中。” “说是要小住几日。” 这与皇后小产一事想来许是有些关系。 “魏夫人?”谢欢微微疑声。 略作思索,便想到应是魏央娶的那个太尉府长女。 “她今日进宫来了?”皱了皱眉,很快明白了元木的意思。 元木点了点头:“正是。” 魏冉的事,不是未曾外传吗,她此时进宫,难道是巧合? 那段听竹安然回宫之事,是否同她也有干系呢。 无言合上文书,自座上起身独步至窗前。刚入七月,天上悬挂的尚还是一抹弯细的月。 夜风袭来,谢欢轻闭双目,冰凉的冷意不由地又让人清醒了几分。 他还以为这招一石二鸟,魏冉的孩子定是必死无疑了。 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命大。 长乐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太后嘴上不说,可她留一个白问月在宫中,言外之意便是想告诉他。 她已经看向了长华殿这里。 龙嗣一事,尚还有足够的时间,也无需急于一时。 姑且可以搁置下来缓一缓。 眼下他的视线,不能紧盯着一个长乐宫不放。 合上窗子,清风退却,宫灯燃的正盛,谢欢那张阴霾的脸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 —— 另一边。 长乐宫内。 檀香细缕,幽火昏黄。 华服褪后浑身只一套素白的中衣着体,白问月静坐在铜镜前,无声地听着从香卸冠去簪。 魏冉自午后醒了一次服了药,便一直沉睡着。 她的鼻息极虚,面色也未有半点好转,全凭着张之仲的那几根银针吊着性命。 魏冉躺在床上,望着她那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模样,白问月心底忽生担忧。 她真的能平安无事地生下这个孩子吗。 叩叩。 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室内的沉寂。 思绪中止。 从香停下手中的动作,嘴上忍不住念叨:“这样晚了,怎的还有人敲门。” “是谁?”她移身踱步前去开门,未等回话便瞧见了一副生面孔,看穿衣打扮,应该是个宫女。 “什么事?”从香问。 宫女俯了俯身子,冷声答话:“奴婢是欢喜殿的宫女,奉我家娘娘之命,同夫人传两句话。” “三小姐?”有些诧异,稍稍一顿,从香还欲再问,里处忽然传出声音。 “让她进来。” 是自家小姐的吩咐。 张了张口,无声作罢,侧身让她走了进来。 白问月闻见敲门的动静时,起身掌了一盏油灯,室内又明亮了几分。 宫女步伐稳健地随从香走了进来。 见到灯柱旁立身的一袭白影,不紧不慢地俯身屈膝: “奴婢夏饶,参见魏夫人。” 挥灭了手上的火折子,缓缓转身,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夏饶。 并不意外。 视线掠过夏饶,微微转首,白问月同从香淡声道:“你先下去歇息吧。” 从香伫立在夏饶的身后,闻言先是一愣,似是未能明白小姐是何用意,要遣她出去。 疑惑了片刻,幽怨地撇了一眼,又看了看夏饶,未曾多问。 俯身行了一礼,满面茫然地退了出去。 合门离去的声音响起,白问月轻步移到榻上,这才让夏饶从地上起身。 “起来吧。”瞧着眼前这副熟悉的面孔,心底生出几分柔和。 今生虽不同前世,两人尚未有何来往,她也未必忠于自己,可夏饶毕竟还是夏饶。 亥时一刻来访,有些突然。 “有急事?” 夏饶从地上起身,点了点头。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上座之人,青丝如瀑,柳眉如烟,祥和的灯火映衬出几分慵懒,声轻温冷自带几分贵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夫人。 相貌确实出色,可她早前并未耳闻过,这是个有何手段的人物。 淡淡收回视线。 夏饶沉了沉嗓子,回道:“奴婢听从宋管家的吩咐,自瑶华宫调去欢喜殿近身照顾宜妃娘娘,也有了些时日。” “嗯。”白问月轻声应了一句,“继续。” “宜妃娘娘被禁足宫内,平日里无处走动,大多是待在宫内。” “除却皇上空闲时间里会去一趟,旁的人极少会拜访欢喜殿。” 这些都是寻常。 白问月也早有预料。 白来仪初进宫时不得恩宠,无人肯同她交好,这之后她再得圣眷,自然是不会下了身份与这些人来往。 更何况此一时她又犯了错正被禁足,除却谢欢,谁敢顶着太后的不悦往欢喜殿去献殷勤。 面无变色,波澜不惊。 她静静地看着夏饶,等待下文。 夏饶稍稍顿声,停了片刻,感受到白问月投来的目光,她接着又继续道:“前些时日,白夫人差人往欢喜殿送了些东西。” “发生了一件颇为蹊跷的事,奴婢掂量再三,认为此事须得禀明夫人,这才夜拜长乐宫而来。” 按照宋书原来的意思,他三五日不时地会进宫一趟,若是夏饶察觉到了异常,可借着这个机会同他禀明,他再转禀于夫人。 而眼下魏夫人正在宫内,夏饶随便寻了个由头,便从欢喜殿光明正大地来见白问月了。 白问月颔首,并未在此事上多做计较。 她细细瞧着夏饶,淡声轻问: “何事?” 夏饶轻俯着身子,一五一十地禀道: “宜妃娘娘怀有龙嗣,宫内上下皆是十二分尽心服侍,虽比不得皇后,但娘娘所进的吃食和瓜果奴婢也会仔细查验。” “前不久,白夫人从宫外送了不少珍药进宫,毕竟是夫人的一番心意,宜妃娘娘欢喜,便命人收下换了药。” “东西是宜妃娘娘的母亲,太尉府送来的,按照常理说并无检查的必要,娘娘本人也无差人查验的心思,奴婢不过例行公事,随意翻查两包安胎药。” 她顿了顿声,抬头望了一眼白问月,接着又道:“结果,未曾想竟从那几包配置的安胎药中,发现了一味马钱子。” 马钱子是一味通络散结,消肿止痛的中药,含有毒性。 多数的大夫在用药时常同其他的药草一起配入,稀释马钱子所带的毒性。 这味药,常人服用尚且须得如此小心,更何况是一个孕妇。 它虽不比红花、麝香这类药来的性猛,可若是孕妇误服,一样会导致流产。 “那副药配的极其用心,虽是用了马钱子,可同其他的药材掺杂在一起,不过是副普通的打胎药,常人服下去也无其他异样,没有过深的毒性。” 白夫人送来几副落胎药,? 白问月凝着眉头思索了片刻,若不是东西被人动了手脚,那便是这几副药根本不是白王氏送来的。 不过是有人假借了她的名声罢了。 “后来呢?” 夏饶回道:“我将药悉数包好放了回去,并未声张。” “后来,我差人去仔细探问,这才得知,这几副药,原是太尉大人借了白夫人之名,送进宫来的。” 白问月弯唇,心道果然。 之前因三宫有孕一事,太后曾召见过段升与她的父亲,想来他送来的这副打胎药,便是他同太后所做的承诺吧。 并未掩饰笑中的讥讽,白问月轻声说道: “太尉大人乃是太后的心腹,人尽皆知。” “他给宜妃娘娘送几副落胎药,也是为了她好,不足为奇。” 夏饶赞同般地点了点头,然后同白问月解释: “蹊跷的事,并非是太尉大人送了此药。” 她虽然是个宫女,却也明白前这朝后宫,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权益风云。 知晓时白太尉送来的药时,她起初是有些惊讶,不过稍作思索,便清楚了这其中的利弊权衡。 “还有别的事?”白问月微微有些好奇。 夏饶垂首:“既然知晓这是太后和太尉大人的意思,奴婢自然不好插手。” 她未曾与白来仪禀过此事。 “我只同宫人吩咐,照常煎药送服便可,其余的,一字未说。” “那几副药宜妃娘娘每日都准时服用,悉数用完,一共喝了三日。”又顿了顿嗓子,夏饶沉声道, “然而,这三日里,宜妃娘娘并无任何小产的迹象。” 油灯燃了过半,火光闪烁,屋内忽然陷入静寂。 白问月先是一怔,愣了片刻。 夏饶的话不停在在耳边回响,她沉思了许久。 只到灯火几近湮灭,那张映在窗上的脸才微微有些松动。 心底渐渐清晰,慢慢明了。 三妃有孕、白来仪下毒、段听竹谋害。 所有的事情本就有一个共同的源头。 谢欢。 第70章 借局破局 屋室中的主仆二人, 坐立相对,光影交错;白问月半阖着眼,视线幽长。 檀香浮动弥漫, 香气掠过鼻尖, 不自觉让人平稳了许多。 白来仪, 太尉府的二千金,本是皇帝同太尉交好的一张无字契。 谢欢何以能随意宠幸她, 去招太后的眼。 他便是真的宠了, 又如何能让她有孕,将白慕石推至风口浪尖。 在这前后十年,谢魏之争里,白来仪或许微不足道,可白慕石却举足轻重。 谢欢费了这样大的功夫拉拢白府,他如何敢随意动用这步棋子。 宫盏跳跃, 闪烁的灯火映衬,白问月似笑非笑的面上又多了几分神秘。 除非—— 除非他已经无棋可走了。 皇后的肚子多年不曾传出过任何动静, 眼下忽而得孕, 对谢欢来说, 已是飞来横祸, 哪曾想碧福宫紧接着又传出了孕讯。 雪上加霜。 这一切既是意料之外, 又在推算之中。 段听竹谋害皇后的事同谢欢定然是有关系, 这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从未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 自谢欢知晓魏冉与段听竹有了身孕后,他便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筹谋。 消息突如其来, 他顾不得惊异,心中的当务之急便是绝不能让这两宫顺利诞下龙子。 尤其是魏冉。 谢欢知道,只凭他自己断然是不行的,他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去做这些事。 深宫内院里的女人无数,放眼望去,个个皆是争奇斗艳,善妒是非的好手,可能为他所用且又有用的人少之又少。 几经掂量,最后将视线放在了欢喜殿。 他选中白来仪,不需要她聪慧过人,也不需要她去和旁人斗,他只要她一个白太尉府千金的身份。 谢欢兵行险招,大肆宠幸宜妃,频繁进出欢喜殿,让宫内外人人得知,太尉府的二小姐正得圣恩。 等到皇后与欣妃要放孕喜时,他又授意欢喜殿紧随其后,将两宫有孕直接变成“三妃得子”。 实则,白来仪并未得孕,谢欢不过是想借她的手,在龙嗣之事上,好运作一些罢了。 不过恍惚几日,白来仪先是受尽宠爱得了龙嗣,后又给皇后下毒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白问月握着杯子,忽回想起前些日子因下毒的事,白来仪被禁足欢喜殿。 不着痕迹地喝了口水,心中笑的讥讽。 心智如此,真是枉费了谢欢的一番好算计。 杯盏置案,油火将尽。 眼下,那个推了魏冉的宫女也定然是寻不到踪迹了。 死无对证,无从辩解。 此一时的段听竹还正处在这风口浪尖上,魏冉的身体也不容乐观。 谢欢这个一石二鸟的局,该如何破呢。 指尖划在木案上,有一丝微微凉意。夏饶俯身一旁,知晓白问月还在思索,噤声等候。 过了半晌。 “马钱子之事,除却你可还有旁人知晓?”白问月问。 “没有。” 亥时三刻,风清月明的二更天,枝叶闻风作响,桌上的茶的早已凉透。 白问月道:“欣妃娘娘正陷于谋害皇后的风波中,我若想洗清她的罪名,你觉得宜妃娘娘假孕之事,能帮的到我吗?” 她笑的轻柔,风月温和,口中的宜妃似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夏饶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需要奴婢如何做?” “她既是假孕,定然会妒忌旁人真孕。”她望着夏饶的眼睛,又道,“女人的妒忌,是最可怕的。” 空气忽然静寂。 过了片刻。 白问月从榻上缓缓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满脸疲倦。她自顾自去放青帐,准备安寝。 “寻个机会请张太医跑一趟欢喜殿,不必张扬。将马钱子的事也一并说与他听。” 她顿了顿,转过身去看夏饶:“欣妃娘娘的事,也难也简单。” “那名宫女既是死无对证,那便是说一是以,说二是二,白来仪假孕是事实,毒害皇后在先也是事实,若说她积怨已久,心中善妒,假借欣妃之手谋害皇后,这样的一举两得,是宫中常用的戏码,并非无人信。” “找人把罪责揽到欢喜殿去。” 夏饶听得仔细:“是。” 无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段听竹便摘了干净,段升那边也稳当了几分。 天衣无缝。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思索了起来,皇宫虽大,但是想找个人还是容易的,太后如此大动干戈地命人搜寻,怎么会连一具尸体也找不到。 对灯立身,喃声自问。 “这行凶的宫女,到底会藏去哪儿呢?” 寂静了一时,夏饶踌躇了片刻,忽然出声:“或许,奴婢知道。” 白问月转头瞧她:“你知道?”似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么多侍卫都未曾找到,她远在欢喜殿却知晓这宫女的“藏身处”? 转念一想,夏饶在这宫中确也待了十多年,对皇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尤为熟悉。 也并非不无可能。 “她藏在何处?” 目光投放过去,只见夏饶轻摇了摇头,并未答疑。 “奴婢不敢断言,只是猜忌,若是说了,怕夫人要空欢喜一场。” “等私下得了时间,奴婢亲自去看一眼,若是在,奴婢自会让她有用武之地;若是不在,夫人便当奴婢今日什么也未曾说过吧。” 她俯了俯身:“还请夫人恕罪。” 白问月挑了挑眼角,过了须臾: “那便照你的意思办。” 应承了下来。 瞧了瞧时辰,夏饶弯身又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夫人早些歇息,奴婢该回了。” 音落,灯火忽然熄尽,黑暗袭来,窗外的月光渐渐明亮起来,撒在地上。 缓缓吐气:“去吧。” 眼前人影又低了低腰,倒身欲退,不过走了两步又顿了下来。 黑暗中,夏饶弓着身子,紧低着头,话中似是有些迟疑: “夫人……” 白问月淡淡应道:“嗯?” 过了半晌。 “我妹妹她……活的好吗?” 话中并未听出几分关怀,似是只想问个答案。白问月瞧着她模糊的黑影,思考了许久,不知如何答她。 在青楼为妓算不算得上活的好。 可比起上一世,她确也还没死。 又过了半晌,轻声沉沉响起: “无病无灾。” 夏饶似是很满意这个答复,她轻声嗯了一句:“多谢夫人的恩情。” 言罢,不等白问月出声,她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外月色明亮,地上拉出一道虚长的影子,夏饶踩着满地月光,出了长乐宫向欢喜殿的方向行去。 背影坚定且修长。 —— 过了又三五时日,来到七月中旬,御花园的花果真如太后所说,开的正盛。 魏冉的身体也在慢慢好转,但要走出宫门去逛逛园子还是有些困难。 白问月居行在长乐宫,日日闲散。 往常未曾得过离府外住的机会,不知晓何为思家,这猝不及防地住进宫中,倒是让她由衷地体会了一把,何是“床卧百日生情,人离三日朝思。” 这一日,她正与魏冉削着水果,心中算着时间,夏饶那边许是准备的差不多了。 宫人忽然来禀,说是魏将军求见。 白问月放下刀,将手中水果递给魏冉,魏冉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快请。” 魏央一大早进宫请安,此刻刚从太宜宫抽出身来,于是便马不停蹄来了长乐宫。 魏冉的事情,他已经从宋书与太后的口中,得知了详细。让白问月住在宫里,太后事先也未曾给他打过招呼,加上这一住下来并非是三五日这样简单,他心中难免有些不悦。 太后宽慰他,说是这件事有了结果,再等魏冉的身子好一些,她自会放人。 她知晓魏央不愿将军府的人掺和前朝后宫的事,可眼下为了让魏冉顺利产子,她也顾不得许多。 太后话说的仔细,魏央听罢并未表态,只谢了一句恩便告退来了长乐宫。 进殿后,见二人似是正在闲话,他微微俯了俯身子:“参见皇后娘娘。” 魏冉抬了抬手:“快免礼,来坐下。” 等到魏央坐下后,她又同一旁的高成吩咐道:“给将军看茶。” 白问月拿着方帕正拭手,皇后音刚落,不等高成上前,她便主动为魏央沏了一杯茶。 省略了许多的寒暄客套,她直问道:“将军今日进宫,是军中的事务处理完了?” 魏央颔首:“刚同太后复命。” 听了二人的话,魏冉弯唇笑了笑,她扶着桌案缓缓起身,高成眼疾手快忙上前去搀,只听她道:“用罢早膳坐了这么些时辰,不自觉有些乏了。” “你们几日不见,定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本宫进暖阁小憩一会,你们只管说着,无需拘礼。” 说罢,魏央同白问月忙起身弯礼,恭送皇后。 魏冉带着高成踏出了大殿,临走前不忘使个眼色,将殿上侍奉的宫人悉数遣散。 目送了众人陆续离去,白问月这才幽幽转身,脉脉如水地瞧着魏央:“今日才进宫复命,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严峻的面孔松动了几分,魏央拉着她又坐了下来,不答反问:“你呢,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 “习惯倒还习惯,”她仔细瞧着魏央,脸上笑的明媚,“只是不如在府里自在罢了。” 宫中礼数繁多,不比自家府邸,须得处处拘谨着。 魏央以为她不愿束缚宫中:“你若是想回,我今日便带你回府。” “那如何同太后与皇后交代?”白问月调笑道,“将军总不能说新婚燕尔,思妻心切吧。” 魏央抚杯的手放了下来,缓缓转首,黑瞳中似是有火花迸溅,目光跳跃幽长。 有几分危险的气息。 她轻声笑了笑,又道:“将军便是真的思妻,也要忍一忍,眼下皇后娘娘的身体正是要紧,我若是走了,你能放心的下?” 不自觉弯唇,收回视线,魏央又重新去端瓷杯,幽幽饮茶。 “夫人准备住到几时,为夫可等不得太久。” 第71章 对弈谢欢 他心里清楚, 皇后怀龙嗣是意味着什么。 魏冉所怀的这个孩子,让谢魏之间的君臣关系,更加势如水火, 互不能容。 魏央忧心皇后的安危, 也忧心谢欢的处境。太后的态度依然还是模棱两可, 紧握大权,把持朝政, 将反未反。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因为这个孩子蓄势待发, 而现在的谢欢,自己的皇位都还未曾坐稳,这便要有了后继。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魏家,都并非是一件好事。 倘若皇后产下了一名皇子,面对这名正言顺, 唾手可得的皇权,太后是否真的能够禁受得住这无尽的诱惑。 还未可知。 白问月知晓他心中顾虑, 她在宫中多住一时, 事情便越发紧张一分。 她代表的是镇国将军府的身份, 与太后和皇后都是不同的。 这给谢欢所制造的紧张感, 更是不同。 “大约不会再需三五日了。”白问月道, “欣妃娘娘这边事情一旦水落石出, 太后自然会放我回府。” “水落石出?”魏央微微有些好奇。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多少能猜测的到一些,既是谢欢做的, 无关于欣妃,何来的水落石出呢。 “此事须得尘埃落定,要有个能圆其说的结果。”停顿了片刻,白问月又道,“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了。” 见她似是不准备细说,魏央也未再问,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嗯。”借机岔开了话,白问月漫不经心地问道,“拨款赈灾的事可还顺利?” “忙了这些日子才进宫来复命,是遇到难处了?” 北境多地洪灾泛滥已非一日,地方官员上书灾情,朝廷调遣拨款,这前后加起来也周折了不少时间。 魏央道:“灾情日益严峻,非同小可,我前后拨调了三次,遣了两批驻城军分散各城,耽误了些时日。” “北境路遥,多水难行,可决议好对策?”顿了顿,白问月又继续道,“我曾听闻父亲说起过,北临的夏代燕三国一直虎视眈眈,当年诸国来犯时,响应大榆分割北绍,夏代燕便是首当其冲。” “如今北境多城被淹,军行不及,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他们未必会安分守己。” 音落抬首,便瞧见魏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眉眼隐含笑意。 “你思虑的很周全。”忍不住赞赏了一句。 “我正是思及至此,所以又另调了两千精兵待命。” 白问月不解:“待命?” 幽幽地望了她一眼,魏央品着长乐宫的新茶,缓缓答道:“正是。” “不同赈灾军一同前往北境吗?” “不同。” 微微一愣,思索了半晌,未明其深意。 魏央放下杯子,同她解释:“我方才不是刚与你说过,我遣调了京中的兵力,分散各城驻守。” “这各城里,便有北境十二城里的八城。”他沉了沉嗓子,蕴藏不住满身的威严: “我等的就是他们起事。” 他暗下行调兵力分散北境各处,届时三国来犯,一纸奏请,北境八城兵力集结,无需行兵援军,大可将计就计,反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魏央心中所谋划的,是借北境洪灾为诱,引夏代燕入瓮,再趁机一举吞掉这三个边境小国。 扮猪引蛇。 话言至此,白问月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谋事高远,轻易不可招惹,正是魏央。 瞧着他这副万事在握,不怒自威的模样,白问月面上有些忍俊不禁。 不着痕迹地饮了杯茶,忽又想起:“那此次赈灾的派遣官员名单拟定了?” 涉及的赈灾金额数目庞大,她心里猜测过,太后许是会钦点段升或者自己的父亲前往北境,然而魏央却摇了摇头,同她道: “调了魏府的魏荣恒。” 魏央的族叔,太后的族弟。 “魏大人?”未曾掩饰话中的惊讶,满脸困惑,“怎的是他?” 她倒不是质疑魏大人的能力,无法胜任此次赈灾,只是魏家人一直以来,走的都是金戈铁马的路数,这文差功夫,比起段白二人,还是差了那么一些。 但转念一想,魏央方才的意思,是要借机吞并夏代燕,那让魏大人前往北境,难道是为了此事而打算? 哪曾想,魏央似是猜到她所想,又直言出口否认了她的猜测。 “调遣魏大人赈灾,是谢欢的主意。” 与他的谋划无关。 他道:“太后原是想派段升去,可皇上却极力举荐了魏大人。” “赈灾银两数额巨大,赈灾事宜环环相扣,事事繁琐,此事又关国体,太后心底信得过的也只有丞相和太尉两位大人。” “可谢欢却指命让魏大人去。” 话声戛然而止,两人四目相对,知晓对方也未猜出谢欢究竟有何用意。 “那最后是定了谁呢?”白问月问。 “魏大人。”魏央道,“前有镇国将军府,后有段白二府,太后总归是要避一些嫌,所以魏荣恒这些年手中虽握权,可并未得过什么重用。” “太后起初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定下了魏大人。” 终归是魏家的人,出不了什么岔子。 事无奇乱,也无不妥,唯一令人在意的,是无人知晓谢欢打的是什么算盘,白问月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也没琢磨出什么由头。 上一世前望北境赈灾的是白慕石,并无魏府何事,也无魏央调兵北境八城的事宜,而这一世显然因她嫁了将军府,而多了许多变数。 魏荣恒赈灾北境,既是谢欢的心思,那事出必定有因,可因从何来? 前世或今生,不可逆的事皆都可知,可逆之事也有处可推,唯有谢欢心里的谋算,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来越深不可测,测无可知。 暑热当头,午时将至,临近用膳时分。 夫妻二人闲话结束,魏央又嘱咐了几句,便准备离宫回府。 依照宫中的规矩,白问月与皇后也未多留,说了几句礼话,差人去送,魏将军这便走了。 午膳午休,夕落月升,直至夜风吹起,白问月坐在长乐宫的宫亭里消食,这才忽然想起,白日里只顾着说赈灾的事情,倒是忘了问他,贺大人那边,段听兰的事如何了。 夜幕笼罩,宫灯燃起,蝉声未减半分。宫人拿着蒲扇围凉一圈驱蚊,从香从殿内点了一支驱虫香,端炉行来。 夜风不似平常清凉,空气中隐隐有层闷热,从香放下熏炉,忍不住抱怨:“七月过半,北境泛滥成灾,怎的京里就不落一滴雨呢。” 一旁驱蚊的宫女跟着附和:“自进了夏日后,七零八落地下了那么几场雨,比起往年的暴风疾雨实在不尽人意。” 另一个宫女又道:“这才哪儿跟哪儿,总归是要下的,大雨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起劲,白问月摆弄桌上的棋盘,静静地听着,含笑不语。 黑白交错,一枚棋子敲定,忽闻一声尖细传来: “皇上驾到——” 宫人噤声,收起手中的东西,连忙跪在了地上。 明黄的皇袍映入眼帘,谢欢快步走来,白问月盈盈起身行礼。 “怎么都在外面?”轻扫了一眼,谢欢温声问:“朕来瞧瞧皇后,她人呢?” “回皇上的话,”白问月跪在地上,仔细答话,“娘娘用罢晚膳身子不爽,此时正在暖阁歇息。” 似是这才发现白问月般:“魏夫人?快免礼。”纸扇张合,谢欢轻声赔笑:“朕这几日繁忙,倒是忘了夫人在宫中小住的事。” 他立身众人前,长衣束冠,笑意轻风,一众太监宫女跟在他的身后默不作声。白问月抬眼瞧了瞧,应是从长华殿而来。 谢欢微微侧首,瞧见桌上的棋盘:“魏夫人善棋艺?”他忍不住赞赏了一句,“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多才多艺。” 不等白问月会话,他继而又自顾自道:“等朕瞧过了皇后,定要同夫人切磋一番。” 言罢,扇声清脆,宫人退避,他便踏步进了殿。 皇上转身离去,驱蚊的宫女忙放下手中的蒲扇,左右夹道前去领路。 不过一刻,亭中便只剩下她们主仆两个人。 棋盘上棋布错峙,攻防转换,激战正酣,风轻云淡地重新坐下,白问月将棋子又一个一个捡起,黑白分明,重新放回棋盒里。 戌时三刻,满天繁星无月,宫灯烁亮长明。 收回最后一颗白棋,谢欢刚好从殿内返身而出,慰问结束。 宫人皆都立在五尺外,谢欢只身走进亭内,白问月坐的笔直,从香手捧着熏炉立在亭脚。 又欲起身行礼,谢欢微微伸手,免了她的礼。 见棋盘已然收拾干净,谢欢笑了笑:“看来夫人也想同朕对弈一局。” 白问月垂首:“圣意难拒,臣妾不敢逾越。” 今时已不同往日,她再面对谢欢,除却心底掩下的恨意,再无其他。 他既是要下棋,那便陪他下棋。 只怕帝心难测,醉翁之意不在棋。 单双必应,黑子先行,谢欢得了先手,手执黑棋。 “说来,朕同魏夫人还是第二次见面。”黑棋落定,谢欢似是随口闲话,“怎么觉得,似是认识了许久。” 执棋的手顿了顿,莞尔,落子,白问月道:“皇上说笑了。” “臣妾自幼养在深闺,不曾离府,何来的早识呢。” “哦?”谢欢抬眼,意味不明地撇了她一眼。 又想起那日太宜宫的殿上,她那双如刀剑般的眼睛。虽想进一步问个仔细,可这终究不是他来的本意。 话到嘴边,只吐了两个字: “是吗。” 又敲了一枚白棋,她微微抬首望去,白问月镇定自若地答道: “是的。” 第72章 东窗事发 她的说词滴水不漏, 于情于理皆都天衣无缝,无论是说于谁听,都找不出半点不妥来。 谢欢亦然。 然而, 又与旁人不同的是, 谢欢他从来只相信他自己。 尽管没有任何一种合理的可能来解释, 他却依然把与白问月的这份违和,记在了心里。 落棋有序, 黑白交错, 无声中来往不过七/八手,一切便彰显成型。 黑子先手占角,夺了路势,白子后手夹拆,配合分口。 谢欢的棋艺确实不凡,这一点白问月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他和魏央有极大的差别。 魏央擅长掌握全盘, 把棋盘上的每一枚棋子都控制在自己手中;而谢欢则喜欢抽丝剥茧,一寸一寸的渗透占领。 最后在敌人未察觉前, 将棋子全部吞噬干净。 上一世, 白问月同他也厮杀过不知多少局, 可谢欢却从未主动赢过任何一局。 她曾以为这是谢欢为讨她欢心, 所以行步忍让, 不去计较输赢。 人死再生, 兜转又见。 这才知晓,棋如其人,他不过是习惯性掩藏, 不愿在别人面前露底罢了。 棋行至中盘,侵消攻杀的实力开始渐渐显露。 白问月拆点逼后,谢欢便紧跟着拆中打线,她若是吃了他一子,他必定会在后面讨回来。 不攻不防,紧追不舍。 这可不像平日里的谢欢。 “魏夫人这样贪棋,是会输的。”谢欢又追了三子,挑下白子,幽幽出声。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棋盘上的动静,声轻如风:“是臣妾棋艺不精,爱贪小棋。” 手上不着痕迹地换了动作,改路拆边。 抬眼瞧她,浑身自若,眉眼里的秋水无波无澜,哪里有为棋所困的模样。 “贪棋无妨,输棋可就得不偿失了。”谢欢继续补拆,一步一步地又拿回了路点,“朕知晓夫人是聪明人,绝不会因小失大。” “臣妾愚钝,”白问月微微抬首,佯作谦逊,二人四目相对,吐气如兰,“若不是皇上提醒,臣妾深陷棋局,未必会迷途知返。” 棋子落盘,收手无声,长夜的风吹起,钗环珠玉敲碰,发出悦耳的清声。 谢欢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细指捻子,悄然落定。 输赢定局,黑子胜。 “旁人提醒许是有用,但未必是善意。”他淡淡地收回视线,面上又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夫人的聪明,是自己识局。” 夜逐渐深了,棋局已罢,谢欢掸了掸长袍,缓缓起身:“夜深露重,夫人早些歇息吧。” 声颔首,起身跪礼送行。 “长华殿还有些折子要看,朕就先行一步了。” 谢欢意味深长地又望了一眼跪身在地上的人,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了。 青石冰冷,从香放下手中的熏炉,忙将她从地上搀起,恐风邪入体。 瞧着这满盘棋子,玉指摩沙余子,挥手一洒,砸乱了棋盘。 “收了吧。” 夜深多寒,风起的有些突然,从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 无智角逐,不停地厮杀,一场乏味的对弈。 谨慎入局,明目识局,谢欢今夜所想要说的,也无非是这八个字。 白问月心中忍不住嗤笑一声。 实在枉费了君王的一番好心意,在这场棋局里,自始至终,她入局并非是懂得识局,而是想要掌局。 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同他对弈的人,从来都不是太宜宫的那位呢。 谢欢想让她从这场厮杀里早日抽身,离开皇宫。 她含笑应下。事实上,即使谢欢不说,她在宫中也注定不会长待。 破局如破棋,一步让不得,一刻也缓不得。 次日一早。 天色破晓,正值黎明之际,露水潮湿,有微微寒气。 瑶华宫通往太宜宫的宫道上,几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手提着刚湮灭火芯的宫盏,压着嗓音似是在商议什么。 “这样大的事,还是尽早禀明太后的好。”其中的一名小太监道。 “此刻天还未亮,太后尚在睡梦中,谁敢去惊扰?”另一名太监反驳。 “那如何是好?若是禀迟了,只怕也是死罪。” 音落,寂静了片刻,众人陷入了两难。 为首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先去找方公公,此事先回禀给他,让他拿个主意。” “是了,先去找方公公。”众人皆点了点头,一致赞同。 另一边,卯时四刻。 魏冉尚还在睡梦中时,白问月起了个大早。 她独自用罢了早膳,又到御花园剪了几枝开的正好的香石竹返身,梳洗的宫人才被召至暖阁去伺候。 将手中的香石竹递给一旁的宫女:“皇后娘娘醒了?”铜盆净手,白问月轻声吩咐道,“让膳房的人给皇后去备早膳。” 宫女接过花,毕恭毕敬地俯身称是,瞧了一眼手中的香石竹:“夫人的花是否差人插瓶放到偏殿室去?” 接过从香手中的帕子,素指包裹:“花是剪给娘娘的,找个瓶子放去暖阁吧。” “夏日炎炎,添些花色也赏心悦目些。” 日头上了不少,辰时三刻,吩咐罢后,白问月将拭手的帕子放下,准备亲自到暖阁去瞧一瞧。 一名太监忽然进殿,拦了去路。 “奴才参见魏夫人。” 仔细瞧了瞧,甚是眼生。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宫女,也一副不识得的模样。 “何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回夫人的话,奴才是太宜宫的人,奉太后娘娘的命,前来请夫人到欢喜殿一趟。” 闻言,殿内的宫女互相望了望,满面疑云。 太后娘娘的旨,怎的是要去欢喜殿? 不需思索,白问月瞬下便明白了大概发生的什么事。 微微颔首,问道:“太后可还有旁的吩咐?” 太监诚然作答:“太后娘娘还说,切莫惊动皇后。” 心下了然。 她同一旁的宫女轻声吩咐:“皇后刚起,你们服侍她用罢膳就多歇一会,此时外面日头正高,就不要走动了。” “娘娘若是问起我,只道我去同太后请安即可。” 既是太后的意思,宫人自然遵从。白问月仔细安置了一遍,确保不会出现什么岔子,这才同小太监离开长乐宫,去了欢喜殿。 她心中算着日子,“真相大白”的时间,也不过这几日了。本以为太后在察觉到异样后,会第一时间差人唤她去,但瞧着这个时辰,可不像是刚刚事发。 前脚踏出长乐宫,后脚迎面便碰上了皇后的母亲,魏夫人。 她冷着一张脸快步走来,瞧见白问月,轻轻低了低身子,只字未言。 白问月一脸茫然地低身还礼,二人火速擦肩。 似是瞧出她的不解,领路的小太监低声道:“魏夫人今日进宫请安,此时是刚从欢喜殿过来。” 难怪。 望着魏夫人那副心生不岔的模样,白问月淡然地收回视线。 “走吧。” 欢喜殿果然静的出奇,一如那日的长乐宫。 不同的是,当日长乐宫的宫门行至前殿的这段沿路,并未有如此多的太监宫女们垂首立于左右。 这副兴师问罪的阵仗,倒是让白问月想起前世她身赴太宜宫自断双指的那天。 巧合的是,两次皆是为了白来仪。 殿上,太后含怒高坐,身旁候命的是方圭、张之仲二人。而下面跪着的,自然是以白来仪为首的欢喜殿的一众宫人。 “参见太后娘娘。”白问月从容行礼。 闻见动静,太后阴霾的面孔上挤出一声冷笑:“可都听说了?” 沉声直跪,白问月回道:“路上听公公说了一些。” 宜妃假孕,二次唆使宫女谋害皇后,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轻撇了一眼俯在地上白来仪,浑身微微发抖,满脸苍白。 听到白问月的声音,她颤颤巍巍地抬起身来,酝酿了半晌,垂死挣扎般低语了一句:“我未曾谋害皇后。” 也就是说,假孕是事实。 此时欢喜殿被太后命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想要差人去长华殿搬救兵显然是不可能了,道尽途殚。 白来仪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张了张口,似是万般艰难。 “长姐。” 啪。 ‘救我’二字还未说出口,谁料太后手中的佛珠直接脱手而来,细长的念珠砸在白来仪的脸上,瞬间涨起一条红色的血痕。 “不知死活的东西。”厉声响起,太后怒不可遏地叱道,“死到临头,还存有妄念?” “这天下是哀家的天下,皇宫是哀家的皇宫,哀家说一,谁敢在哀家面前提半个二字?” “她有何通天的本事,能救你?” 白问月跪在地上波澜无惊,都说这戏都唱近尾声,事了无风,怎的又唤她来。 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太后息怒。”将太后的挑衅置若罔闻,她不紧不慢地问道:“那日行凶的宫女,是已经寻到了?” 方圭俯着身子,轻声上前:“魏夫人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宫人在瑶华宫的池子里寻到了那名宫女的尸首。” 瑶华宫多年无人居行,尸首又被人沉进了池子,侍卫自然是搜寻多日无果。 在瑶华宫找到尸首,可这如何与欢喜殿联系上的呢? 似是知晓魏夫人心中的疑问,方圭又继续道:“那瑶华宫荒了许久,几近被人遗忘,一般的人断不会想到藏尸至此,要说同瑶华宫有些联系的,也只有宜妃娘娘身旁的这位大宫女了。” 夏饶。 “娘娘一早来拿人来问,不过两道刑,这宫女便全招了。后面这又逢张太医为宜妃请脉,探出了假孕一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彼一时风头还正盛的宜妃,此时东窗事发,不但二次谋害皇后,还胆敢假孕争宠。 第73章 王侯忠义 饶是太后未曾动怒, 这罪上又是罪,白来仪必然也无路可活。 听罢方圭的话,白问月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难怪方才进殿至今, 她都不曾见过夏饶。 夏饶用自己的一条命来证宜妃暗害皇后, 张太医又查出假孕争宠。 白来仪利用碧福宫的宫女谋害皇后,嫁祸欣妃, 这一石二鸟的计策自然是让人刻骨铭心。 此时, 她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白慕石教出这么一个好女儿,月儿身为白家长女,觉得哀家该如何处置你的妹妹呢?” 无论是谋害皇后,还是假孕争宠,皆是死罪一条。白来仪瑟缩在地上, 一双通红的眼睛珠泪不断。 她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呼吸微小, 似是依旧心有不甘。 “回太后的话, ”白问月微微垂首, “国有国法, 宫有宫规, 该如何处置自有国法宫规律令, 臣妾不敢逾越。” 太后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同一旁的方圭吩咐:“传哀家的懿旨,宜妃谋害皇嗣, 假孕争宠,赐三尺白绫。” 她望着地上的白来仪:“哀家念在白爱卿这些年劳苦功高,皇后安然的份上,给你一个全尸。” “这已经是哀家最大的恩典了。” 白来仪跪在地上,不敢求饶,也不敢谢恩,她紧紧咬着唇角,微微颤抖,力度使然,唇角不自觉溢出了一丝血迹。 殿上陷入了片刻静寂。 “母后也说了,白爱卿这些年,确实劳苦功高。”朗声传来,明黄的龙袍踏进大殿,身后的太监这才迟唱道: “皇上驾到——” 前一秒钟还陷入绝境的白来仪,后一秒闻声便睁大双瞳,面上浮出喜色。 除却她,众人皆都皱了皱眉。 白来仪的欣喜和旁人的不悦,谢欢皆都佯作不见,他只一如往常般地温笑道:“儿臣处理完公务,想来瞧一瞧宜妃,不曾想撞见这么一场大戏。” 说罢提起龙袍弯了弯身,“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阴森的面孔因为谢欢的到来,变的更甚。 她忽略皇帝的亮堂话,冷锋直言:“皇帝方才的意思,是又来给宜妃求情来了?” “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的很。”太后不屑地讥讽出口。 “上一次哀家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饶了这贱人一命,这一次便是先皇还魂亲自为她求情,哀家也绝不宽恕。” 她将话言绝于此,便是要谢欢断了想要求情的念头。 哪曾想谢欢面色不改,没有丝毫慌张。 他笑意温润地落座一旁,幽幽地道:“母后误解了朕的意思。” “儿臣并非是说不杀,只是这宫内逢喜,宫内两位孕妃,不宜杀伐。” “哀家事后自然礼佛赔罪,碍不得事。” 太后执意要杀,这样的借口自然是无用的。 谢欢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佯作思索,过了半晌为难地又道:“可白大人那里朕如何交代呢。” “纳妃本是皇恩荣宠,这不到半年女儿便折在宫闱,怕是有损圣威。” 太后第一次笑出了声,笑的讥讽不屑,笑的嗤之以鼻:“白慕石?” 顿了顿,她望着谢欢,仔细问道:“哀家这些年来,有何事是需要向他交代的?” 君主臣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况这贱人犯的条条皆是死罪。” 谢欢也不答话,幽幽地转过头去望跪在地上的白问月。太后疑心不满,随着他的视线瞧去。 白问月沉稳地跪着,感受到二人视线,她不紧不慢地出声:“太后所言极是。” “家妹之罪乃重罪,未曾祸及府邸,已不胜感激。相信父亲定能深解圣意。” 冷锋划过,一记灼人的锋芒刺来,谢欢或许未曾想到,白问月未曾有丝毫想要救这个妹妹的意思。 虽然他的本意也不指望她能大张旗鼓地为宜妃求情,可若是有将军府这一曾意思,局面必然会好转一些。 而白问月自然洞悉谢欢的心思。 事情发展如此境地,她亲自将刀递给太后,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替白来仪求情呢。 没有推波助澜,已经是她身为白家长女最大的宽容了。 刺人的利刃除却谢欢,还有白来仪铺天盖地的杀意。 她紧攥着衣角,指尖泛白,顾不得人前失态,双眼怒视着白问月。 仿佛她此时恨得不是夏饶背主、不是张之仲拆穿、也不是太后咄咄逼人,而是这个风轻云淡,漠然置之的长姐。 事情再一次陷入死地,纵使谢欢求情,白来仪也已无生还的余地。 白问月依然淡漠地直跪地上,对二人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她心里所盘算的,是白来仪死后,谢欢同白慕石的盟约还要如何维系。 这两人真正的交易点,究竟是什么。 殿上陷入片刻安静,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不能杀!” 一记高亮的女声传来,除却谢欢,又皆是一愣。听到声音,白问月忍不住闭上眼睛,似是认了命。 白来仪可真是命大。 皇后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凤辇一路快步进殿。高成在一旁仔细地搀扶,却依然止不住魏冉因为激动而不断发颤的身子。 “姑母,不能杀。”还未进殿,高声传来,魏冉顾不得称谓和国母仪态,心急火燎地走进殿,“万不能糊涂啊!” 太后从座上起身,方圭闻色忙上前搭手,同高成一起将魏冉小心翼翼扶到太后身旁落座。 满腹肝火因见到魏冉不自觉熄了几分,等到皇后拖着身子坐下,太后忍不住怨道:“冉儿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袒护这个女人。” 到底有何紧要。 魏冉的激动之情言尽于表,她紧抓着太后的手:“母后,这个时候万不能糊涂。” 她道:“宜妃犯了错,可打可罚,如何能杀。” “如何不能杀?”太后厉声,“哀家掌权十多年,难道连处死一个妃子的权利都没有?” 无力地摇了摇头,忍着身子不适:“她是一个妃子,可她也是白太守的爱女,是皇上的爱妾。” 恐太后不够明白,她急声坦言又道:“母后,您要杀一个宜妃,死便死了,可活着的人难道就不顾虑了吗?” “她如何是一个宜妃这样简单,她代表的君臣之恩、是王侯忠义、是谢魏的情谊!” 谢欢的宠爱和白慕石的疼爱,注定她不是个平常的妃子这样简单。 她的性命不值一提,可北绍的江山却千万斤重。 魏冉音落。 满殿哗然,在场之人皆都瞠目结舌。 包括谢欢与白问月。 西平终于落了雨,狂风卷积,乌云密布,一场暴雨下的歇斯底里。 他们所惊异的,不是皇后的深谋远虑和高瞻远瞩,而是只有她将‘王侯忠义’和‘谢魏情谊’当作了一回事。 在这个轻而易举便能易主的局势里,魏冉还在苦守着‘君臣’二字。 细想起来,这也就不难解释魏冉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白问月很快从震惊里回过了神。 因为这样的人,魏冉不是她识得的第一个。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谢欢,便瞥见了他眼中那抹稍纵即逝的动容。 无声顿首,心底好像开始渐渐明亮清晰。 宫外看守的太监进内禀报:“参见太后、皇上、皇后,魏将军求见。” 不同于皇上和皇后的擅长,魏央的到来可算是中规中矩。 这下人便算是来的全的。 魏央的到来是所有人皆都始料未及的。 “快宣。” 目前的局势,已经在谢欢和魏冉的影响下,出现了模糊甚至倾斜的情况。 魏央作为一个权重的不定数出现,显然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思及至此,太后和谢欢不约而同又崩起了神经。 哪曾想,魏央不缓不慢地进殿行罢了礼,无视殿上紧张的氛围,和一干人等灼热的视线,只不冷不淡道:“微臣是来接夫人回府的。” “府中的鱼被微臣失手养死了不少,怕夫人若是晚回一时,这池鱼便要全丧在臣手上。” “臣来时先去了一趟御花园,见花败了不少,也无可赏之处,即使如此,还请太后恩准夫人随我回府。” 意料之中,又是预料之外。 太后揉了揉额头,无力应声:“那便按将军说的办。” “太后”她话还未说完,魏央冷声打断,微微示意,太后便瞧见白问月此时还正跪在地上。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月儿起身吧。” “是。” 巳时将罢,从辰时四刻到欢喜殿至此,她同这个‘无关’之人,也跪了近一个多时辰。 白问月谢恩起身,膝间的酸麻突然袭来,双腿一软,魏央眼疾手快忙扶住她,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她动了动嘴角。 魏央冷着一张脸,顺势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 “既然太后恩准,那臣便带着夫人告退回府了。” 宫外的雨下的正急,宋书与从香拿着油伞正在殿外等候,白问月揽着魏央的脖子,瞧着他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禁有些疑惑。 谢欢是因眼线密报来的,魏冉是谢欢可以通风报信而来。 那魏央远在宫外,是因谁通知来的呢。 两位主子在前,宋书撑着伞紧随其后,白问月似是忽又想起来了什么。 “宋书,你且再留一时,等元公公随皇上出来,帮我私下同他传句话。” 四人顿住身形,从香撑伞接过宋书的位置,宋书躬身等待下文。 白问月双眸微沉,顿了顿: “就说将军府是个好去处,若是那个人愿意,便让他送来吧。” 大雨如注,沿路的石板上积攒了不少水洼。 宋书未曾多问,俯身领命便又折了回去。 第74章 谢魏之隙 京中断断续续连下了五日的雨, 这场久违的天上水,解了西平数月来的燥热。 在魏冉的极力阻拦下,白来仪终究还是逃过了一死。 前朝传了旨, 宜妃假孕争宠, 蒙骗圣恩, 理应赐死,念及其父白太守忠心几十载, 特免死罪, 降为御侍,行居冷宫,终生不得踏出一步。 而对于白来仪唆使宫女谋害国母,又嫁祸欣妃一事,圣旨里只字未提。 段听竹从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后宫又重新回到了以往的安宁, 养胎的养胎,侍奉的侍奉。 似是从未有过半点惊风。 夏饶自己也猜不到, 她不惜舍身为白来仪揽下的这宗重罪, 最后竟未有半分收果。 皇后为何会拼死要救一个处处想害她的人, 她想了多日, 也百思未得半解。 湖满池溢, 蛙蝉合鸣, 阴云尚还未散尽。 白问月拿了把剪刀,来园子里剪两株紫薇,雨后清凉, 空气甜润,水珠凝聚一滴,万物换上一身新绿。 夏饶心中困惑,趁白问月剪花的空档,于是便问出了口。 大雨冲刷后,满地落花,栽种的紫薇花在雨后娇艳更甚。白问月挑了几株花开正盛的,准备剪几株装饰屋室。 夏饶的疑问,她听的清楚,却并未作答。 清新的空气静寂了许久,紫薇花剪了四五株。 她这才放下手中的剪刀,将花递给夏饶,有些不可捉摸道: “许是皇后,不想伤了皇上的心罢。” 红粉色的花上还挂着水珠,细指轻碰,水珠便顺着□□滑落。 魏氏宗族的人,皆以维护魏氏忠名为己任,果然不假。只是会把谢欢还当回事的魏家人,怕也只有一个魏冉。 魏冉的心思,她多少能够明白一些,魏家的人皆都不自觉地将忠义奉为神圣。 她相信,如今的魏冉,或许便是昔日的魏荣芊。 可谢魏之隙,如同一滴不断汇聚的水珠,并非是一日养成。 水珠凝聚了千万滴,间隙变成了百丈鸿壑,水珠成了一触即破的威胁,走到如今这一步,它早已不是一滴水珠这样简单了。 而距离它破碎瓦解的时间,也早已走到了眼前。 所以,魏冉这样的行为,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边,她自己心底尚有半分恍惚,欢喜殿的宫人,除却白来仪皆都被处死。 回想起前世的她,不知晓这算不算得上大仇得报。 离宫回府那日,大雨倾盆,她命宋书私下传话,未曾想元木恰巧奉了谢欢的旨,前来送行。 白问月便自己同他说了两句。 事情非大非小,她心中虽有十足的把握,却也并未指望元木一时能给出个确切的答复。 元木果然机敏,不过三言两语又识出了这话中另外的玄机。 “奴才竟不知晓魏夫人同她还有一层情谊。” 深宫谋略,诡计风云,元木并不痴傻,他甚至在听完白问月的话后,立即洞悉了欢喜殿上的所有来因去果。 并不觉得意外,白问月理裙宽袖,转身踏上马车。 合帐前她莞尔轻笑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颇有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风雨里,元木手执拂尘,慢慢挺直了腰身,面容复杂,似是在作何挣扎。 白问月心里清明,她并不准备逼迫元木。 过了良久。 马车行离不远,元木站在雨中深深地行了一礼,声音不大不小,白问月恰好能够听到。 “还请魏夫人,替奴才多多照拂她。” 缘深缘浅,到此终止。 阴雨七月,雷声大作,白问月带着半分恍惚,离开了西平皇宫。 三日后,元木没辜负她的期望,如约将夏饶送到了镇国将军府。 这中间是用了何样的手段,又费了怎样的心思,她一字未问。 她能做的,不过是遵守承诺罢了。 双指交错,轻拂掉食指上的水滴,白问月清了清心底的杂念。 “回吧。” 主仆二人折回了不闻居,临近晚膳时分,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合上窗子,屋内掌起了灯,在园子里沾了不少水,身上微有水湿,白问月又换了身闲装。 更罢衣后,下人正好来禀,说是将晚膳备在了偏殿。 她点了点头:“将军呢?” 下人俯了俯身子:“回夫人的话,将军此刻还在书房。” 天色渐晚,夜幕将至,他又补了一句:“奴才刚煮了新茶,正要给将军送去。” 魏央今日去上了早朝,返身后便直接扎进了书房,白问月见他颦眉促额,似是有要紧的公务急需处理,便没去书房轻易扰他。 她心里算着时辰,差不多也该忙完了。 “嗯,我去送,你下去吧。” 下人躬身退下,新煮的茶叶热气升腾,很快盛壶装盘送来。 夏饶端着茶水跟白问月刚踏门一步,迎面正撞见前来传话的宋书。 “夫人。”宋书拱手弯身。 “你来的正巧,”白问月问:“将军吩咐几时传膳了吗?” “奴才正是为此事而来,”他顺手将夏饶手中的托盘接走,然后答:“将军说他还有些要务处理,让娘娘先行用膳。” “无需等他。” 还没忙完? 有些出乎意料。 午膳时他也是让宋书传话,说是不必等他,这样废寝忘食的忙,看来的确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沉了沉眸子,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我去书房瞧瞧。” 下人在偏殿布完了膳,正要去前禀,宋书又差人过来,说是两位主子正在书房议事,让他们先把菜撤了。 正值晚膳时分,雨势渐渐急了起来,偶有轰轰雷声,白问月去时,魏央伏案正审阅公函。 屋内只亮着两支昏黄的白烛,檀香早已燃尽,冷风夺窗飘雨,有微微寒意。 刚踏进屋内,白问月便不自觉皱眉,夏饶解意,忙去合窗掌灯。 宋书自知有罪,不敢多辩,待白问月接过杯盏后,他连忙放下托盘去帮夏饶关窗燃香。 闭窗点香,夏饶又多掌了两盏油灯,昏黄的屋室渐渐明亮起来,温热的茶的递过去,暖声洪流涌入。 “还在忙?” 魏央闻声抬首,见是她,接过杯盏弯了弯唇。 “怎么过来了?” 白问月并未答他,自顾自拿起了桌上的公函,轻扫两眼,是前往北境的委任书,尚未盖印。 “前些日子不是说已经定了魏大人,怎么还未下旨?”有些疑惑。 身子微微后倾,让出了足够的空间,魏央靠在太师椅上幽幽地喝了一口茶。 “嗯,出了些变故。”他道:“魏府送来消息,说是魏大人突发疾病,卧床不起,难担重任。” “让圣上另派他人。” 疾病? 白问月站在案前回想了许久,都记不起这个魏荣恒前世发过什么病。 慢着—— 她似乎是要明白了什么,难道和后宫有关?愣了愣神,未敢深想。 “那圣上另指了谁呢?”她一边问,一边继续往下翻阅,很快便看到了‘白慕石’这三个字。 并非是觉得惊讶,只是太过巧合,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她不解地向魏央望去,似是寻求一个答案。 热茶饮尽,魏央放下杯子,从桌上众多文书里抽出另一份文书放在了她面前。 夏饶为她续了一杯茶,然后和宋书无声退下。白问月目光移到桌上,疑惑地拿起另一份文书。 ‘罪臣段升,徇私包庇亲信,枉顾王法,滥用职权私刑,其罪难饶。’ ‘段听兰’、‘赵谷’、‘孟开’,这几个名字,让白问月很快明白了是发生了何事。 “段大人身陷重案,自顾不暇,朝中能担重任的只剩你的父亲。” 茶香四溢,雾气缭绕,魏央掀盖撇茶,轻呷一口。 “虽然白太守也因后宫受累,可北境有近百万灾民等救,赈灾迫在眉睫,顾不得这些繁琐。” 文书上说,‘丞相之女段听兰因通奸罪被收监,丞相段升以权谋私,颠倒黑白,反指赵谷架词诬控,然后执意将二品奉常押了牢。’ 段升在监廷司虽然没烧死贺同章,但他却另择别法,杀死了赵谷。 同日,赵奉常的夫人在府内吊颈而死。 以段升手中握的权利,赵氏夫妇一死,段听兰的案子很快便会不了了之,日后太后若是查到了真相,也不会因为一个赵谷,过多降罪于他。 然而,问题是整个案子里并非是只有赵氏夫妇。这桩通奸罪里的关键人物,孟开,他并非像段升所知道那样,被赵谷杖毙了。 而这朝堂上,也不止是一个赵谷想要扳倒段丞相。 魏央道:“今日早朝,朱稷带着孟开上了大殿,通奸是小,谋害命臣是大,谢欢下旨要收监段升,命贺大人立案详查。” 二品宗正,朱稷,上次皇后宫宴时,白问月曾有幸听到他的夫人私语传闻。 “太后那边怎么说?” “太后同意了立案详查。” 白问月明白他的话意,应该是驳了收监一说,段升毕竟是一朝太宰,事情尚未查明之前轻易收押,有损相位之威。 况且,便是真的查明了真相,太后也不会放任谢欢去动段升。 仔细看来,她手上这份文书,也是还没盖印。 此事尚还未有任何定数。 魏央又道:“段听兰的案子,先前是在贺大人的手上,段丞相知晓自己的女儿被收押,想也是一刻也坐不住,直接去廷尉院提了案子自己处理,这才一错再错。” “这案子并无可查的必要,段听兰通奸与否,赵谷夫妇又是死在谁手,众人皆都心知肚明。” “谢欢之所以立案,是他清楚这一刀斩不死段升,于是退而求其次。”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茶香,魏央轻望着她,喃喃自问: “那他是想做什么呢?” 第75章 北境赈灾 “他想分权。” 白问月放下手中的文书, 斩钉截铁道:“分段升手中的相权。” 换丞相不切实际,可想办法削弱段升手中的权利,谢欢还是有办法的。 魏央倒也不意外, 淡淡饮茶, 不再做声。 事情终究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段升想保段听兰,何以要杀下手这样徒增复杂, 自以为□□无缝, 实则无火自焚。 因小失大。 罪责反而更重。 若是坐实了他滥用职权谋害命臣的罪名,丢官罢爵他不在乎,难道赔上性命他也无所谓吗? 微微蹙眉,话中隐有不满:“他这是吃定了,太后不会看着他死?” “我倒不这么觉得。”魏央给出了不同看法,“段升爱女如命, 人尽皆知。” “一个赵谷,在他眼里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 段升心里究竟是如何想, 已经不再重要了。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魏央喝完茶, 收起了桌上的文书:“谢欢与太后忙着斗法, 赈灾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我, 魏荣恒今日又突然称病, 之前的估算部署需要全部推倒重来,我今日还未腾出时间来同你说这些事。” 白慕石倒戈谢欢,这是他们夫妻二人一直都知道的事情, 既然魏央亲自定下了他去赈灾,那在兵力调遣方面必须要有改动。 他不比魏荣恒,给他兵权便是给谢欢兵权,事情非同小可,又一时也拖不得,他早些处理完这些,白慕石便能早些出发。 他重新整理好拟完的公函,手头上的紧急总算是告一段落。 白问月先是顺势接过他手中的空杯,递给夏饶,接着又轻步挪动,给他移了些位置。 “无碍,我也并不觉得段升与赵谷的生死,比北境的百万灾民更紧要。” 何况事情也未到覆水难收的那一步。 闻言,魏央手上一顿,四目相对,见白问月波澜无惊的模样,他温声笑了笑,收回视线。 “我还以为你知晓段升出了事,一定会忍不住心急。” 进宫前因段听兰的事她曾想要去见贺同章,后被传召入宫而耽搁,后面更是留宫居行了多日,这其中的因果缘由,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檀香烧了许久,屋内终于又有了淡淡香味。 白问月莞尔轻笑,在宫中待了几日,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那些尔虞我诈的日子,挣扎束缚,缜密算计。 唯有见到魏央能够梦醒。 她已经不是那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了,她不需要处处留心,句句斟酌。 魏央同旁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不一样的。 房内沉静了片刻。 她没有顺着他的话再说下去,另道:“我或许知晓,魏大人为何会突发疾病。” 魏央抬眼,有些好奇: “嗯?” “仔细说来,这事或许怪我。” 她方才便回想起曾在宫中两次见到魏夫人,忆起她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心中隐约猜到,魏荣恒不愿离京,远赴北境的缘由。 “我若猜的不错,应该和白来仪两次谋害皇后有关。” “前朝后宫原是本有太后撑腰,皇后有孕,不可能会出现岔子。谁猜想,皇后不仅遭人暗算了两次,甚至险些要一尸两命。” “本不足以令魏荣恒担忧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再三忧虑,况且这个谋害皇后的妃子,和将军夫人,同为姓白。” “倘若魏荣恒轻易离京,魏冉或太后再遇变故,只怕远水难解近渴,到时一切皆都为时已晚。谢欢也一定是料到魏荣恒不会轻易答应前往北境,才敢大胆举荐魏荣恒。” 因为他必须得留在西平,守着太后和有孕的皇后。 白问月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淡:“我这夹在中间的身份,只怕让魏府已经不敢把‘后权’和‘将军府’归为一体了。” 谢欢一直在借白来仪的手和自己的身份,来撬动魏府与将军府之间的关系。 她在宫中为了保住段听竹,将陷害皇后的事嫁祸给白来仪,无疑也是正中他的下怀,让魏荣恒再一次不得不顾虑起来。 “本也不是一体。” 眉头越蹙越深,心底逐渐开始复杂。魏央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不以为意道,“镇国将军府,自有镇国将军府的立场。” “你有没有想过,白慕石赈灾北境,一开始便是谢欢的目的。” 白问月出言提醒:“魏府与丞相府,皆是他的算计。” 实在是太过巧合。 起初谢欢指明魏荣恒赈灾,她还有些捉摸不透。 然而事情一而再三地转折,最后还是定了白慕石,那她的心里便明白了。 谢欢现下做的,正是他前世所做的事情。 “无妨。” 魏央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前去牵她:“不然我忙了一整日,饭也顾不得吃,是因为什么呢?” 屋外的雨时急时缓,扑面而来的檀香气息,接着室内明亮的灯火微微抬首,瞧见了魏央那双黑曜的眼睛。 安然若定,情丝缠绵。 不知从何时起,他眼中的平波早被波澜的温意所取代,已经没了当初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这让白问月忽然回想起前世。 她曾问过: “将军英姿勃发,威慑千军,何以为妾身用情至此。” 魏央也是这样的自若成竹,温水脉脉。 “吾爱于此,自是万千柔情倾尽。” 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她贵为皇妃。 忆起昨日曾有过的种种,心底五味杂陈。 千折百转,再次见到魏央的这幅模样,脸颊依然不自觉覆上一层红晕,她刻意忽略自己的心跳,反握住他的手: “去吃饭吧。” —— 七月步入尾声,酷热依旧,白慕石带着三百万两白银,踏上了前往北境的赈灾之路。止了北境的水、救助灾情、抚慰民心,是他此行的三个重要任务。 与之前说好派魏荣恒赈灾所不同的是,魏央另调了两千千人随白慕石前往北境沿路护送,救灾救民;而他曾同白问月提起过那两千待命的精兵,已经另做了安排。 除此之外,北境八城驻扎了兵力的事情,他也未曾同白慕石提起过。 这样大的一批军事调遣,未曾惊动过任何人,除却北境八城的几位郡守,这满朝上下恐怕不会再有第十个人知晓。 不得不说,在涉及到兵权调遣上的事情,除却魏央,所有的人皆都约等同一个瞎子。 谢欢是,太后是,文武百官亦是。 这便是独权,也是谢欢要夺权的缘由。 西平丞相府因为‘段听兰通奸’之事的传开,事情开始愈演愈烈。 太后虽然力保段升免受牢狱,可抵不过这满城非议,人云亦云,最后也不得不暂停了他的职务,让他闭府称病。 段升祸在旦夕,相权岌岌可危,眼看争权一触即发,白问月反而两耳不闻窗外事,开始悠闲了起来。 她私下与贺同章通了气,让他想办法巧妙地压着案子的进展,时间不需太久,一月足以。 自知晓谢欢走的依然是前世的路数后,她便开始冷静了下来。 因为除却谢欢只有她知晓,此时正是山雨欲来风吹满楼。 就这样,段听兰的案子极慢地进展着,这一慢,便慢到了八月底。 过去了二十多日。 炙热盛夏,冰丝的裙与轻薄的纱,还有聒噪的蝉鸣。 北境传来消息,白慕石七日前抵达沽州,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去各城巡灾,现已开始着手救灾。 在魏府和丞相府都挑不了大梁时,魏央委任白慕石去赈灾,无疑是个明智的决定。 无论是否倒戈谢欢,或是另有算计,在赈灾止水这件事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办的更好, 他有心,也有能力。 如魏央所料。 白慕石到了北境后,废寝忘食,争分夺秒地开始赈灾。因灾银有限,他精打细算,尽可能地为国库分忧,照顾到每一位需要救济的百姓,将赈灾银两的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并且,还用了最快的速度安抚住了灾民的恐慌。 七日过后,白慕石上书西平,详细陈述了北境的灾情重况,和灾民的数目: 洪灾泛滥非一日,北境十二城中,七城被淹,三城重灾,无法居行。沽州郡守所报四十万灾民属实,其中因灾死伤,数目近一万人,除此之外,因灾情时长,个中延误,少数百姓为求生计,烧杀抢夺引起动乱。 暴民与土匪掺杂,民乱增长不停,怨声此起彼伏,恐累及别城,引起反叛。 奏折中他主动提议,要疏各城的洪流,引大水入江,从而解决洪水的困境。 最后,他请求朝中再次拨款百万,调兵八千,用以此次救水与治乱之中。 白慕石所奏请的内容非同小可,太后收到文书后,第一时间不是通知皇帝,而是将魏央召进了宫内。 奏折书写了有七八张白纸,密密麻麻的黑字详细地汇报了灾情的现况和赈灾的每一环。 魏央用最快的速度翻阅晚,谢欢正巧闻风而来。 太后见他来的巧合,微微一愣,未曾多想,然后将白慕石奏请之事,悉数说于了他。 “皇帝如何看?”太后问了一句。 谢欢听得仔细,面色也是难得的凝重。 北境的灾情的是他所未料及的严重,他清楚白慕石此次赈灾的银两,有两百万是让魏央从三军禁兵抽调出来的,而剩下的一百万,才是国库所出。 身为皇帝,他自然知晓国库的虚实,三百万已经是筹备不易,他这一纸文书,竟然又要了两百万。 殿内静寂了许久,过了半晌,谢欢有些顾虑地开口道: “国库里,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出这样大一笔数额。” 第76章 人言可畏 国之盛衰, 并非是只有在赈灾上才会花钱。应战数十年,北绍的国库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谢欢音落,又换了太后顿声。 “拨款倒也罢了, 他想要调兵……”她担忧地看了一样魏央, 拿不定主意。 “给他。” 魏央风轻云淡地合上文书, 放回了原处,“他所言句句属实, 北境的民乱我早先已有耳闻, 八千人,并不算多。” “请兵并非大事,他要八千,我给一万,只要他能救水平乱。” “但这两百万灾银……”魏央望向谢欢,将问题又丢回给了他。 谢欢凝眉思索了许久, 想到十多年前,曾遭旱瘟, 太后募富捐银。 然而, 他还未出声, 太后便否了他的想法。 “募富捐银耗时费力, 况且北绍也没有第二个陈郡王府。” 能募集到两百万两白银的可能性, 微乎其微。 哑声片刻, 太后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灾银的事情,还是哀家来想办法吧。” 就这样,白慕石上书后的第三日, 魏央拿出了镇国将军府的金令,白纸黑字,乌金黑令,调兵一万整。 而太后东拼西凑,也神乎其技地筹出了这两百万两。 白问月知晓这件事时,正展纸提笔,并无任何反应。 夏饶知事,看的明白:“将军调去的这一万兵力,相信白大人一定会物尽其用。” 至于是怎么个用法,太后、将军、甚至是皇上,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 白问月兴致正满,只催促夏饶研墨,准备作画,未曾接话。 乌玦墨锭,磨水成汁,细白的狼毫吸墨饱酣,微微思索,接着便开始笔行春风,抑扬顿挫。 夏饶研磨的手停了下来,仔细瞧了一眼,只见她停笔顿墨间,一副栩栩如生的兰花图便绘了出来。 白纸的尾端,细长的正楷,还自题了‘知信’二字。 “如何?”白问月问她。 夏饶放下墨锭,赞道:“不俗。” 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轻声笑了笑,似是对夏饶话十分满意。 “墨迹干后,让宋书给贺大人送去吧。”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宋书便来了。 “夫人。” “正说着你,你便来了。”白问月看了一眼兰花图,“待会帮我把桌上的东西送去贺府。” 宋书抬眼,瞧见了成画不久的兰花。 “是。” 端起手边的青瓷,无意瞥见宋书手中的信封。 “有事?” 宋书颔首,答道:“回夫人的话,我来送信,刚到的加急信件。” 白问月幽幽地饮茶:“将军快回来了,先放他桌上吧。” —— 魏央回来时,已经是月挂东南二更天了。屋外满地月色,屋内香薰撩人。 白问月独自用了晚膳,知晓他还要耽搁些时辰,便早早地宽衣歇下,没有等他。 魏央回府后先奔不闻居瞧她,她睡的浅,门声响动清风入室,她从梦中迷迷糊糊醒来。 揉了揉睡眼,声音有些朦胧: “回来了?” 魏央卸下满身月光,身上有微微凉意。他轻步移到床前坐下,吻了吻她的额头,有些歉意。 “嗯。” “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意识有些涣散,白问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几更了?” 魏央瞧了眼窗外,答道:“快三更了。” “这么晚了?”她往里处挪了挪,“快宽衣睡下吧。” 见她这副模样,魏央有些忍俊不禁,弯唇笑出了声。 “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处理一下。” “嗯?”白问月忽然清醒,“还有事?”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但转念一想,近日朝中多事,他的确异常忙碌。 不等魏央说话,她便自顾自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一件外裙穿在身上: “我陪你一起。”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魏央一愣,一时不知该从何拒绝起。 “你无需陪我……”我还要忙些时辰。 然而话还未说完,白问月便出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白日里睡觉的时间多,不差这几个时辰。” 穿好外裙,又系了一件披风,见魏央还坐在床上不动,又忍不住催促了一声,“走吧。” 她右手里握着一盏明灯,左手牵着他,纤细的身形走在前面,魏央忽然多了几分恍惚。 分不清真假。 “是灾银的事?”清声忽起,白问月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道。 魏央下意识点了点头,察觉她看不到后又补了一声: “嗯。” “两百万两,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她故作俏皮地咂了咂舌,但话锋一转,她又道,“不过太后还是有办法的。” “嗯。” “筹到了灾银是好事,应该高兴。” “嗯。” 白问月仔细瞧着脚下的路,听着魏央有气无力的心情,沉了沉声,似是抚慰:“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你们做的都很好。” 月光洒在廊檐下,透光朦胧的光亮,魏央淡淡地望着她的背影,神情隐在黑夜中,让人看不清楚。 “嗯。” —— 有了这一万兵力和两百万两白银,赈灾事宜进行的格外顺畅。 白慕石未曾辜负皇恩信赖,不过三五日,便已经沿着各城主线,找到了最佳的路段。只要将沿路的障碍移除挖通,那囤积在城里久不下的大水,便会随着挖出的这条渠道,流入青江。 青江西自南赵,东至东海,贯穿整个北绍,可纳百川。 另一方面, 疏水的工作有多顺畅,平乱的事宜就有多不顺。 白慕石毕竟是个文官,在打打杀杀和杀鸡儆猴的手段上,终是欠些火候。 暴,乱不止,民匪不断增长,魏央多调的这两千人,并未用在刀刃上。 生事的暴民大多数是寻常百姓串同,然后伙同地方土匪勾结,从而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自然不想再去过那些无止尽挨苦挨饿的生活。 魏央曾给白慕石书信,让他严处部分行迹恶劣的土匪,以儆效尤,杜绝民乱的增长。 白慕石杀倒是杀了,可因为力度的把控不周,并未起到杀一儆百的威慑作用。 是以,这民匪结合,祸乱不止。 与此同时, 北境的民乱还未得到改善,段丞相府忽然传出噩耗,说是段大小姐,在家里悬梁自尽了。 宋书传来消息的时候,魏央与白问月正在书房忙于各自的事。 他话传的仔细,自通奸之事立案起,段听兰如何回丞相府、如何遭受人言非议、如何被人背后诟病说的一件不落。 宋书道:“女儿家脸皮薄,传出这样大的丑闻,段大小姐心里肯定难以承受。况且,如今眼下帮助廷尉院审查丞相府的证人,还是孟开。” 然而白问月却并不这么认为。 “压死段小姐这根稻草,应该是她的父亲,因她受累才对。” 段升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声誉,因为女儿与人通奸全部毁于一旦。 别人会只说她段听兰不知廉耻,是淫.娃.荡.妇吗? 这场流言蜚语里,必定还会指责丞相大人教女不当,有失本分。 若只是名声的问题倒还罢了,可眼下的段升,不是正处于‘停职查办’吗。 她为人子女,如何受得父亲一生的清誉毁在自己手中。 段升停职,白慕石远赴北境,朝中无人顶梁,大部分的事宜都分摊在了魏央与贺同章的身上。 听罢白问月的话,魏央忽然停下了笔,若有所思道: “丞相府的事情,怎么有些熟悉。” “嗯?”白问月抬首,有些好奇,“熟悉?” 仔细想了想, 魏央提笔沾了沾墨,有些不确定地回道:“和当年的陈郡王府似乎有些相似。” 陈郡王府。 白问月停下手中的动作,想起了这么一位人物,老亲王谢蕴,英明一世。 却因他的女儿谢宁和饱受非议,声名丧尽。 最后宁和郡主因为不忍连累父名,也是选择了吊颈而死。 魏央这样一提,倒的确是有几分巧合。 她心中只是这样想,人言如刀剑,积销能毁骨,果然不假。 却并不知晓事无巧合绝对,当年谢宁和的死与太后有莫大的关系;也不知晓,如今丞相府所遭遇的这一切,不过是谢欢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终究还是因为谢家人的生死,怪罪于魏荣芊。 当然,这些事情魏央未曾说出口,她也无处知晓。 “段小姐,死了吗?”白问月将视线重新投回了书上。 宋书如实回禀: “下人发现的及时,段小姐被救了下来。” 似是早有预料,白问月微微点头,段升是有心的人,女儿存了什么心思,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定然会提早做好防范。 日头下了不少,大约快到申时。 思索了片刻,白问月忽然放下手中的书: “将军还要忙上多久?” 魏央顿笔,抬首望她:“嗯,怎么了?” “我想进一趟宫。”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进宫,一切刚刚好。 “一个时辰。”隐约能猜到她所为何事,魏央沉声道,“再等一个时辰,我陪你一起。” 白问月本想说明日去也行,但听到魏央这么说,便把话咽了回去。 “好。” 丞相府成为众矢之的,白慕石远在北境,太后也还不知他私下早已倒戈谢欢,再加上这忽起的民怨与暴.乱,无论是哪一件事,对谢欢来说,都是喜出望外。 白问月重新拿起书,她猜想,此时的谢欢或许正庆幸,政权到手,‘还政’再议,太后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开始被他逐步架空。 若是没有前因后世,没有她,她倒也想看看,谢欢会如何对付魏央呢。 如何夺回兵权。 八月末,金秋盛节是上好的时日,适宜婚嫁。 第77章 三分相权 魏央夫妇踩着申时的尾巴进了宫。 前脚刚踏进太宜宫的门, 迎面碰见方圭正送张太医从殿里出来。 二人同魏央问礼时,白问月多心,随口问了句:“张太医这是来请今日的平安脉?” 张之仲俯身, 正要答话, 方圭抢先出声: “太后近日有些劳神, 身子不爽,传了张太医来看看。” 秋风萧瑟。 自段升停职、白慕石离京后, 前朝后宫便开始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清。 平日里那些多来太宜宫走动的官臣家眷, 忽然都没了踪影。 朝野平稳了近二十年,有如此惊天变动,任是再无心的人也明白,这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了白慕石、段升,他们有何胆识与能力, 敢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做抉择。 太后果然憔悴了许多。 魏央同白问月进殿请安时,见她面色苍白, 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 连一句免礼都说的十分吃力。 宫女端着汤药进殿, 白问月轻挽袖衣, 拦下了方圭, 亲自上前接了过来。 汤匙搅动, 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白问月仔细嗅了嗅,没有闻出什么名堂来。 方圭见状:“药苦味道重, 还是奴才来吧。” 不动声色地将药碗从白问月手中“夺”了回来。 太后提了提精神气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你们也坐吧。” 白问月迟疑了片刻,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魏央,后者未动声色,遂放了药碗,行礼谢恩。 良药多苦口,从太后紧蹙的眉头不难发现,这碗药许是格外的苦。 汤药服了约有一半,绢帕拭嘴,太后拂了拂手,叫停了方圭喂药的动作。 她看着座下的两人,问道: “丞相府的事你们可都知晓了?” 魏央颔首。 “正是为此事而来。” 太后点了点头,又问:“那北境来的文函你可看了?” “看了。” 魏央答声:“北境眼下首要的事是赈灾救水,至于□□,”他细望了一眼太后,缓道,“不急。” 太后显然没有听出魏央话中的别意。 “哀家手握朝权几十载,这些年一步一步走至如此。无论是魏氏的忠名,还是谢家的江山,绝不能从哀家的手上断送出去。” “北境的□□可以不急,但因民乱引起的天怒人怨,哀家不能不急。” 她推掉方圭送药勺的手,第一次在魏央夫妇面前谈起了“还政”一事。 “哀家何尝不知晓皇帝一心想要回政权?” 她揉了揉额角,似是头有不适:“并非是哀家霸权不还,而是他行吗?他如何能行?” “便是他真的行,那至少也得证明给哀家看,这北绍百年江山基业传到了他手上,他是坐得稳的。否则等哀家去见了先帝与兄长,该如何交代?” 方圭端着剩下的半碗药立在一旁等着上前伺候,听完太后的一番话,知晓这药,她此时断不会再喝下去了。于是俯了俯身,带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 政权易主,两宫斗法,将军府绝不参与,这是魏央的承诺,也是他的底线。 绕是太后如此同魏央透底,他也未曾接过话半句。 空气忽然陷入了安静。 白问月低眉饮茶,心中反复琢磨着太后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一盏茶过半,她思索了半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个大胆的猜想。 “民乱的事,其实倒也好解决。”她放下杯子,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哦?”太后与魏央不约而同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弯了弯唇,她仔细道:“百姓怨声载道,无非是贫苦的日子没个可奔之处,此前北绍的民情,除非生在王侯将相家,否则穷人只会更穷,永无出头,而富人,顶天也不过是个富人。” “若是给他们谋个出路,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鱼跃成龙,他们便也不会再有这些举旗抗政的闲心与功夫了。”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太后沉声问道:“那月儿的意思是?” 瞧了一眼魏央,后者正颇有兴致的看着她,并无拦意。 白问月便壮着胆子试探性反问:“或许,太后可想过科举再办?” 闻言,太后从她身上收回了视线,似是喃喃自语: “再办科举?倒也是个法子。” “若是再开科举,天下文人皆都去钻研学问,投身四书五经里以求功名,便是不说长远,这一时半会里还是能解哀家的当下之困?” “至于那些恶向胆边生的不法之徒,哀家大可交给魏府去平。” 噤声思索了许久,太后最终给出了两字结论: “可行。” 白问月收眼垂睫,如此她心中的猜想便多了一份依据。 太后心里放下了民怨这块大石,魏央这才不紧不慢问起,此次进宫要议的事: “太后可曾想好了,如何处置段升?” 丞相府一案一拖再拖,时至今日接连出了不少岔子,眼下再拖下去只会多生事端,毫无益处。 毕竟丞相之女通奸是真,段升谋害命臣是真,太后庇护段升也是真,到底是要个能够堵住悠悠之口的说法。 说回段升,太后忍不住叹了声气。 “这些年段升跟着哀家忠心耿耿,有无数的功劳与苦劳,当年若不是他与白慕石,哀家与皇帝孤儿寡母,便是没人来夺这皇位,我们也未必能安稳活到今日。” “至于那个赵谷,他这些年来以权谋私,草菅人命,那些罪状加起来让他死上十次都不足以。若非是因朝中无人,他在哀家眼里不过是个蛀虫,死了便死了。哀家万不会因为他,去要段升的命。” 太后道:“何况丞相权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了段升,又岂会是仅仅动个段升这样简单。” “段升的这件案子,怎么能当平常的罪案,说处置就处置了?” 她说的仔细,心底抱着一丝希冀,希望魏央在听完她的话,能够仔细权衡这其中的利弊,然后介入此事,救段升一命。 见魏央半晌不为所动,她又道: “段升的才能天下人皆都有目共睹,倘若日后哀家退居高位,皇帝掌政,他独自一人难道就不需要段升了吗?” 于情于理,好话说尽。 魏央单指敲案,依旧未言声。 为了缓和气氛,白问月巧妙地出声,带开了话:“臣妾不懂朝政,但对段大小姐一事颇觉得有些可怜。” 太后望过去,示意她继续说。 白问月道:“我朝女子自出生养在闺中,便一直三令五申,处处严教,面露不得、厅上不得、字识不得,这许了人家,更是谨上加谨。” “赵家公子英年早逝,也没能留下个孩子,按照我朝律例,段大小姐双十年华便只能独守空房,守寡余生。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下半生,仔细想来,确实可怜。” 太后赞同地点了点头,早些时候,她便想着为段听兰的事做回主,如今白问月正说中了她心中所想。 接过白问月的话,太后补充道:“段升膝下无子,只得了这么两个女儿,大女儿遭此境遇已是心痛至极,他如何忍心看着女儿身败名裂,丧命黄泉呢?” “太后还不明白吗?”魏央忽然出声道:“眼下段听兰便是真的死了,段大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从他生了杀赵谷之心的那一刻起,他应该也知晓,他这个丞相,绝不会再安然地坐下去了。” 魏央幽幽地端起茶盏,冷言道:“所以姑母,还是想想如何亡羊补牢,收之桑榆。” 太后微微一怔。 这早已不是西平只她一人当家做主的时候了。 又过了许久,见魏央态度如此决绝,她才认命似的缓缓出声:“那依央儿之见,此事哀家该如何抉择?” 魏央放下手中的青瓷,幽幽答道: “分权。” “分权?” “正是。” “太后既然不想让段升死,而他确实又劳苦功高,是朝中缺不得的人才,那就给他留条活路。” “丞相这个位置重中之重,也曾一度威胁皇权,既是如此,那便借机将相权分了吧。” 当时魏央知晓谢欢想要分了段升手中的权势时,他心中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谢欢是为了从太后手中分权,而魏央则是想借谢欢计,改写丞相的权,杜绝后患。 太后很快明白了魏央的意思,这虽不失是个好方法,可段升的相权大小,便象征着她在朝中所握的政权的大小,让她把政权稀释出去,她多少会有些迟疑。 “该是如何一个分法呢?”到底是别无选择。 魏央道:“从前的局面是一宰治双太,一家独大,我意下是改成一相一守一尉,三分的政局。” “将太守与太尉的职权提到一品,与丞相平起平坐。” 换言之,便是段升手中的部分政权,移换到了白慕石的手中。 “那太尉一职呢?”太后心里谋算着,朝中并未提拔谁坐此高位。 “若是太后肯听,”魏央回道,“臣倒是有个人选可荐。” “何人?” “二品廷尉,贺同章。” “他?” 并非太后疑心,这满朝文武,唯他一人是谢欢的心腹,谁都能用,他如何能用呢? 见太后犹豫不决,白问月忽然温声提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前些日子听说,贺大人差了人去魏府提亲,下人来将军府问话,将军一时半刻,还未给他回话。” 话外之意,是贺同章可以拉拢。 “哦?”似是有些出乎意料,太后问道,“当真?” 平白无故里,他怎么会去魏府提亲。 况且,若是没有记错,他的原夫人不是刚不久于人世吗? 第78章 魏贺联姻 “自是当真。” 白问月微微颔首:“贺大人有心求娶, 魏府的意思,是想要先问过将军府和太后的意思,然后再做定夺。” 贺同章主动求娶魏家女子, 言下之意便是有心归拢太后。 太后不动声色地暗自琢磨, 看来上次的牢变之事, 让他同谢欢已经离心离德了。 若是他肯解甲倒戈,那即便是分了相权, 实则这朝政, 还是把握在她手上的。 “央儿的意思呢?”她并未急着表态,反而是先望向了一旁的魏央。 想听一听他如何说。 自魏央掌管将军府以来,魏府的事他过问的是少之甚少。 一来是他虽为魏家家主,可确实也要唤魏荣恒一声叔父,尊他为长; 二是,这些年来魏府的事, 一直便是太后当家做主,为魏央省了不少的功夫。 这一次自然也不用例外。 魏央淡声回话: “一切听太后做主。” 似是早猜到他的话, 太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心底甚是满意。 “那贺大人看上的, 是魏府的哪个丫头?” 她问向白问月, 后者垂眸, 诚然答道: “回太后的话, 是分家的一位庶出女儿,平日同本家来往甚少,太后恐难认得。” 实则, 是谁并不重要,这不过是一种托词。 如此一来,太后自然也不会继续追问。 她微微点头,只道:“能让这位状元郎动心,想必是位妙人。” “等成罢亲,让贺大人带进宫来,给哀家仔细瞧瞧。”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这桩姻亲。 毕竟,撇开谢魏不谈,贺同章确也是个可用的将相之材。 日落沉西,夕阳西下,天边拢起半片红霞。 长华殿的小太监去同谢欢回话,道是魏将军同他的夫人是酉时一刻离的宫。 檀香丝缕,浮烟缓缓,帷帐外侍候的宫女识趣地躬身退去。 谢欢这才搁笔,不紧不慢地合上折子,幽幽端杯。 瓷盖有意无意地碰撞杯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太宜宫呢?” 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曲着身子:“回皇上的话,将军离去后,太后娘娘便吩咐了方公公闭宫,早早歇下了。” “闭宫?”似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停下了撇茶的动作,事实上茶水早已经不热了,谢欢掀开杯盖,望着水上漂浮的一层碧绿,若有所思。 约有片刻。 “这几日张太医频繁进宫,可是太后的身子有何不妥?” 平缓的声调里藏着一道不可捉摸。 小太监低声:“回皇上的话,奴才问过太医院,只听说是太后焦心劳思,有些不堪疲惫。” 积劳成疾。 闻言,谢欢先是微微挑眉,看来段升的事着实让她操心不少,接着又难掩眼中的嘲意。 既是心力交瘁至此,又何苦难为自己,紧握朝权不放。 啪。 抬手一掷,青瓷敲击着桌案,发出了异响,杯子被甩在桌上,杯盖倾斜,茶水洒了四处。 小太监下意识哆嗦,不敢出声。 谢欢阴冷出声: “朕的茶凉了。” 金风送爽,九月将近。 太后头疼了多日的段赵一案,终于尘埃落定,出了个还算中肯的结果。 赵谷被贺廷尉迟来的一本参奏,落了个死后依然名声狼藉的下场。 想要填他的案子,实在容易至极,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随便哪一件拎出来,都是死罪。 往日无人动他,一是他这些年对太后忠心不二,在政权易主的纷争里站对了队,二是朝廷无人可用,太后也的确需要他。 如今,他已死,太后要保段升,自然不会再顾全他任何。 之后, 段听兰通奸一案,贺同章从中做了些文章,监廷司随后便出了个赵谷诬陷的案结。 至于孟开,他因联和赵谷构陷大臣,恐多生枝节,被太后匆匆处死。 如此这般费力,段升终于从死罪里脱身。 另一方面,为了平息长欢殿的动静,如了众人的意,太后不得不分了相权,另一层意义上革了段升的职。 相权三分。 我朝太宰延续了几百年的一人之下的大权在握,终结在了段升这一任。 谢欢提二品太守为一品官阶,担任礼事兵司;另又设了一品太尉,掌管工刑典法。这两个官职,从今往后便同只负责吏职户行的丞相平起平坐。 白慕石远在北境,太后的意思是等他这个二品太守回朝后,顺势借论功行赏提拔了他。 而太尉一职,谢欢自然是提名了本案参奏有功的贺同章。 原以为太后多少会阻挠,不曾想,他只说了一句话,贺同章便直接官袍加身,稳坐了高位。 这让谢欢心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上一次太后这样爽快,还是当年他提议举贤科考,而错失了还政之事。 他心里担忧,却也做不出什么,眼见北境民乱引起的怨声正盛,还政一事只要再等些时日,似乎又能搬上朝堂, 然而, 太宜宫忽然搬旨,太后要下诏举贤。 传国大玺印的红章,旨上宣称:‘战乱平息,国之将稳,朝中求贤若渴,为广纳贤材治国理民,化育天下,哀家决议礼贤下士,再创科举。’ 国旨经传,引起了一番不小的哄动,人人皆为一展宏图而跃跃欲试。 那些研磨钻文,投身八股,白首穷经的读书人,余生长日有了奔处,便没人再搬弄天子的是非,怨怪掌权者的不力。 会流传的,只有太后的仁德罢了。 瞧着旨上夺目的红印,谢欢微眯着眼,锋芒如刺。 然而,这还并非是令他最头疼的一件事。 最让他烦心,且实在出乎意料的, 是北绍唯一的状元郎竟同北绍赫赫有名的一族忠门魏氏,联姻了。 天和十七年九月。 这一日, 从贺府行至将军府的整条长街,皆都张灯结彩,一路火红。 贺同章绾起银丝白发,身着喜服,骑着骏马,意气风发。 八抬大轿一路锣鼓喧天来到镇国将军府的大门前。 白问月一大早便开始跟着府中的下人钦点嫁妆、询问礼节、送衣催妆。 一刻也闲不住。 当日两府商筹亲礼时,贺同章旁的没有说,只一心要求要好好办一场婚事。 如何隆重如何奢华,就要如何来。 白问月自然懂他的意思。 他夫妻二人,自廊平成家至迁回西平,历经波折,虽恩爱数年,可他从未给过林双玉一场亲朋皆在,宾客满至的成亲礼。 贺同章有心弥补,白问月自然也万般配合成全。 她亲自书了一封信,让宋书前往永安悄悄接来了林家兄弟,又几番打听到了当初林府大宅的去处,费尽心思拿回了地契。 此外, 从制衣做冠到聘礼陪嫁,她亲自操持着婚事的桩桩件件,既是要隆重,自然也少不了良田千亩与十里红妆。 先前因北境赈灾一事,将军府同魏府皆都拿出了不少家底,尽管如此,她也尽力给林双玉备了一批丰厚的嫁妆,林双玉同她道谢时,白问月无声地笑了笑: “表姐且放心收下,这些比之林府送来的赈灾款,不过九牛一毛。” 理所应当,谈何谢字。 成婚当日, 吉时将至,白问月正笑意春风地看妆,侍女托盘上前,嬷嬷道:“还请夫人为新娘子披上红盖头。” 似是有些惊喜:“我?” 嬷嬷点头:“夫人是府中的当家主母,又是有福气之人,自然是要请夫人来。” 白问月忍不住弯唇,她起身擦了擦手,上前拿起红绸正准备为新娘子披上,没料想林双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透过闪动的珠帘,四目相对,她望见了林双玉眼中的感激与愧疚。 仿佛一切遇水溶解,心中万千柔软,笑意更甚。 白问月轻声道: “去吧,嫁给你的如意郎君。” “从此温柔一生。” 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掩上喜帕。 嫁衣红火,美人如玉。 迎亲的仪仗浩浩荡荡,在西平的近十年里,只论阵势,这或许是气派最盛的一场娶亲。 名满西平。 这对璧人早该修出正果,白问月这样想。 无论是何身份与名头,他二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那么一瞬她突然清晰,这不正是她重生的意义所在吗。 王权争夺,寻仇报复。 一定不会比她此时看到这二人执手比肩更令人为之触动。 也不会更让她庆幸,有了这场‘从头来过’。 一切皆是值得。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接连不断,府内府外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贺同章与林双玉被众人一路拥簇着送上花轿,白问月不经意瞧见了别人脸上的笑,人人都为他二人结为连理而感到开心。 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原来成亲,本就是一件能够令所有人都感到开心的事。 新娘子上了花轿,贺同章一跃上马,英姿飒爽。 仪仗离去前,他转身望向了站在石阶上出门来送的魏央夫妇,郑重抱拳。 林氏兄弟被安置在贺府,不宜露面,双方皆无父母长辈到场,这其中不由地免去了一些接亲的礼节。 而这一礼,便是将所有的谢与礼都包含在了其中。 有一刹那,白问月心底百感交集,言不出声。 她微微欠身还礼,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着实是个大喜之日。 喜到了晚间,白问月竟然让夏饶备了两壶酒,主动同魏央对饮。 而此时距离她上一次想要举杯畅饮,还是得知从香死去的那个晚上。 魏央心里乐意陪她,两个人推杯换盏,两壶酒很快见了底。这不由得使人惊奇:“夫人竟是这样的好酒量。” 魏央放下空无一物的玉壶,忍不住赞了一句。 她嘴角带着微微笑意,自顾自地斟酒,也不答话,只吩咐从香再去再温一壶来。 音落片刻。 宋书疾步穿堂而来。 “将军,夫人。” 白问月见他一脸急色,不由地放下了酒杯。 魏央沉声:“何事?” 宋书道: “北境传书,白大人被匪贼伤了。” 第79章 十月事变 九月初, 太后主动放权,相权三分,赵段得以结案; 九月中旬, 太后下诏科考举贤, 国态民声得缓;另一方面, 白慕石上书回禀赈灾进程,道是, 依照原定规划路线, 他兵分六路开始挖河疏洪,因为将军拨调的这一万兵力,引水工作皆都较为顺利。 除却民匪勾结引起的暴乱还未得到有效的控制以外。 九月底,贺同章求娶魏府女儿,两府联姻,谢欢措手不及。 这九月的最后一天, 也是贺同章和林双玉的大婚之日,北境千里加急的文书送到宫内。 白大人带领的一批疏洪兵在掖泉同一批悍匪正面交战。 兵戎相见, 刀光剑影, 约有半个时辰, 我军大胜, 并成功俘获了一批草寇, 折子上说, 当时场面混乱,下面的将士吩咐掩护大人先行,然而在暂时撤离的途中, 白大人却不幸被一支乱箭射中。 好在随军而行的大夫及时救治,目前白大人尚且脱离了险境,只是疏洪引水的工作难免耽搁,进展缓慢。 白慕石七月底从西平出发,八月中旬抵达北境,八月底开始实施赈灾救水的工作。 按照先前的工作进展,他大约会在十一月初治理完北境的灾况,继而十一月中旬彻底收完残局,回京述职。 可这一支箭,最少要将他的归期拖到十二月底。 毕竟是重臣,受了这样的伤,朝野内外难免跟着忧心。 白慕石中箭的消息传回后,太宜宫那处更是一日比一日静寂。 起初白问月也提心吊胆了多日,时刻注意着北境传来的动静,然而在这多事之秋的当口,太后却异常的沉默。 十月中旬。 这一连半月里,魏央总共也才进了两次宫,这其中有一次还是去长乐宫给皇后送补品,因为行事匆匆,并未来得及去太宜宫请安。 她差宋书去宫里打听得知,这半月里,连谢欢去请安也只被召见了一次而已。 白问月心中生疑。 前一世的此时,魏冉死、相权被分、太后拼尽全力保下只剩半条命的段升、白慕石赈灾要兵要钱时,她早已是心力交瘁。 尽管如此,她依然挖空心思拿出了两百万两。 之后便是积劳成疾,卧床不起,这才有了太宜宫沉寂,谢欢趁虚而入。 可这一世,虽不说事事皆如她意,可在段升与魏冉的事情上,至少是有个好结果的。 如今她想要,已成她所得,谢欢半年来的绸缪也皆都竹篮打水。 太后这个时候突然消声,这是所为因何? 总不能是皇后临盆将至,太后有心还政了吧。 她心里有些猜测,却也不能断定。 倒是贺同章前些日子差人传话,说自他大婚后,清若寺曾几次有人上门给贺老夫人请安,皆被人称病打发了。 无需多说,这必定是谢欢的人。 在魏贺联姻之后,他开始坐不住了。不过他这么聪明,几番试探应该也猜出贺秀婉这步棋,已经废了。 太后的心思捉摸不透,谢欢的心却依如明镜。 眼见再过两个多月,魏冉产期将至,他手中的牌不多反少,而皇权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还能如何挣扎。 白问月还在为太宜宫与长华殿困惑的同时,另外一边, 魏央忽然收到颍州传来的密信。 长夜深如墨,灯火昏黄,冷风穿窗而过。 青案上展着几张白纸信件,魏央目不转视,双指敲案,若有所思。 “信是几日送来的?” 宋书俯身在旁,低声道: “快马加鞭,七日。” “七日。”魏央无波无澜地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说,距离颍州驻扎的军防发现大榆的人。 屯兵集结,扎寨安营。 已经过了七日之久。 时隔不过两年,沈如岑是想做什么呢。 檀香燃了过半,宋书忍不住出声问道: “将军,事情非同小可,你看是不是要连夜进宫禀报一声?” 魏央撇了他一眼,淡淡收回视线。 太后身体欠安,皇后生产在即,北境赈灾未了,夏代燕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大榆生事,确实是个好机会。 烛火映在手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光影,细指敲击木桌发出的嗒嗒声,在这个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见将军久未出声,宋书又重新低下了头。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前朝后宫又非表面上风轻云净,将军身居重位,又手握重权,自然是事事都须考量。 又过了良久,檀香燃尽。 沉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备马,我要亲自去一趟颍州。” 他拿起桌上的信,重新折好,交给了宋书。 “若夫人问起,把信给她。至于是否上禀,她会拿主意。” 宋书仔细收好了信,点头应下。 “将军此时便走吗?”他迟疑了片刻,又道,“那军中是否要先做安置,万一......” 万一生变,也好来得及应战。 魏央迟疑了片刻,随即出声: “备几匹好马,我要四日到达颍州。” “其他的,等信吩咐。” 天气逐渐转寒,长夜无星无月。 宋书收拾了些路上需要的行装干粮,魏央换好便装时,宋书与墨书已经在等了。 两匹枣红的骏马,膘肥体壮,油水光滑。 墨书接过宋书手中的行囊,未曾多言,二人一跃上马,寒风扑面,魏央扯了扯束袖,冷冽出声: “回吧。” 啪! 鞭声响起,骏马长鸣,接着便是长鬃飞扬,四蹄翻腾,堪比箭离弓弦,穿透长夜。 一骑绝尘。 宋书停在原地目送,有风吹起,袭来一身寒意。 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息在黑暗里,他这才转身回府。 京中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了。 白问月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魏央已经驾马行至金陵了,他一路朝着永安连接颍州的官道上,日夜兼程。 她自宋书书中看到了密信,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魏央将信交给了她,便是让她静待事变,做好取舍。 她暂且先封锁了魏央离京的消息,未对外传开来。 眼下朝中的事物有段贺二人,姑且还能忙的过来,太后也多日闭宫未曾召他;至于长华殿,若非是什么要紧事,谢欢也不会宣他入宫。 一时半会里,还能掩一掩。 颍州的事情,她依照魏央的心思,没有急着上禀。 她心底实在费解,首先,前世同大榆休战后,双方便一直和平共处,不曾再交过恶。 其次,因前世白来仪的那句‘被敌军包围,万箭穿心’她不得不担心魏央的安危。 莫非是因她的生了变数,连带着冥冥中的其他,也因变而变? 寝食难安。 局势忽而又因一封信变得紧张了起来。 白问月开始在长乐宫和镇国将军府之间来回奔走,太宜宫那里不愿见人,她便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照顾魏冉身上。 接连六日,颍州一直没有传回什么动静。 反倒是北境,突传噩耗。 敌国来犯。 一如魏央当初所料, 夏代燕三国果然联合,趁北境大水未退,举兵攻城,试图夺取阳原延道,占领北境。 阳原延道自行川安山向南起,于掖泉而终,包含了北境的八座城池,是一处通国要塞。 占得此道,便是强开了北绍的一扇大门,千百年来,外北的蛮子便一直觊觎这阳原延道,想踏进中原。 如今北境事逢洪灾,他们必定要把握这天赐良机。 战报一路传回西平,谢欢闻之茫然无措,寻去太宜宫,太后大怒,急召魏央入宫。 可此时白问月连魏央是否平安抵达颍州、颍州又是何状况都不知道,面对太后的急召,她只得孤身一人带着密信, 应召进宫。 太后消瘦了不少,面上是妆容也掩盖不住的苍白,谢欢主动问起,她道是进了冷月,身子受寒,恹恹病了多日。 这才无心见人。 白问月带信禀明详情,两宫通晓颍州的异动, 不禁惊异。 比起夏代燕的联合,大榆才是真正的猛虎。 一时间,北境的战事在撞上颍州生变后,忽然变得微不足道。 虽然白问月说了,将军为再三稳妥,已经亲自前往颍州查探,可依然解不开面前这母子俩的忧心忡忡。 谢欢满面愁容,忍不住有些杞人忧天:“北境灾情严重,又遇临国来犯,若是大榆此时真的有心起战,恐怕......” 恐怕北绍不保,国破家亡。 闻言, 太后怒目圆睁,瞪了他一眼,厉声叱道:“未战先怕,这是你一个皇帝该说的话吗?” 她话里充满了不屑:“当年的旱灾和诸国来犯,比之今日不是更甚,我们不也安然无恙?” “当年有百战百胜的魏大将军,还有富可敌国的陈郡王府,如今......” 如今将军埋骨多年,陈郡王府里生的野草也有一丈高了。 “住嘴!”太后情绪激烈,忍不住一顿连咳。 谢欢见状,连忙噤声,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他做的极好,若不是知晓这个男人几分,连白问月都恍惚以为,他似是真的在担忧太后的身子。 咳了许久。 太后罢掉了方圭顺气的手,望向谢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哀家教养你多年,竟不知何时把你教成了一个软弱可欺的懦夫?” 她道:“此时大榆来战,便是不赢那也要战,绝不言降!”“莫要说那些畏首畏尾的话。” “若是身为皇帝的你都怕了,那北绍这数百万计的百姓,又该依靠谁呢?” 因为巨咳而红润气的脸色在逐渐退却,可太后的情绪却依然激昂。 “你要牢记,我北人宁可战死,绝不做亡国奴!北绍何以立国八百年不倒?凭的便是这股气节!” 第80章 魏氏忠名 “作为皇帝, 你什么都能忘,但这一点你绝不能忘。莫说称职,你至少要配做这个皇帝。” 不然, 她当年力扶谢欢上位, 如何对得起先帝, 如何对得起因她而死的谢氏一族,如何对得起她的兄长。 如何对得起那句: ‘别人既行, 我的儿子自然也行。’ 一番训斥。 谢欢面上佯作一副自责受教的模样, 不再言声。 魏荣芊的话并非是不能触动他。 只是再早些年的话,他听到这番言论,一定是心怀感激和敬意的。 可时至今日,他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来,什么立国根本,什么气节, 这与他有何干系? 那些都是与他、与谢欢这个人无关的。 不是他不配做这个皇帝, 而是他从未做过一个名副其实的这个皇帝。 殿内因为太后的训斥而变得莫名微妙起来, 白问月见她身子疲尽, 有些不忍, 便起身倒了杯热水奉上。 水中的热气扑面而来, 太后孱弱地接过杯子, 饮的很慢。 过了半晌。 谢欢挥去了心里的杂念, 再次出声: “将此时军既然身在颍州,那北境之急我们又该如何解呢母后?” 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始。 放下杯子,太后轻缓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安抚谢欢道:“无事, 哀家还有法子。” 朝中并非无一可用之人,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挑梁小丑罢了。 魏荣恒不还身在京中吗。 闻言,谢欢紧绷着的脸似乎舒缓了几分,他正要出声恭维,谁料太后微微转首,眸目清明,直视着他的眼睛。 忽又提起: “欢儿,方才我说的话,你可用心记下了?” 谢欢一顿,微微错愕。 稍稍一瞬,他便立即反应了过来,颔首答道: “儿臣记下了。” —— 如同太后所说,她果然还有法子。 白问月之后回府,听宋书说起,太后次日便传召了魏荣恒进宫,结果未曾想魏大人竟称病,给拒了。 此前,魏荣恒自魏冉出事后,便一直称病未再出过府,先前拟旨要差他前往北境赈灾时,也被躲了个干净。 这近三个月里,他一直闭府潜心“养病”。 方圭碰壁,只得返宫回话,魏荣恒原以为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方圭不但又来了,而且还是带着皇旨大印来的。 圣旨亲召, 方圭宣旨,将太后的意思传达的清楚; “莫说是病入膏肓,他便是死了,也得把尸体给哀家抬到太宜宫来。” 太后这一强硬的态度果然好使,不需半个时辰,卧床不能起的魏荣恒很快便出现在了太宜宫的大殿上。 他虽知晓北境战事吃紧,可前有白慕石北境御敌,后有魏央西平调兵支援,实在难解太后的怒火究竟因何而起。 又为何如此急召。 堂皇的大殿上,魏荣芊冷面如霜。 “你病好了?” 心头一震,魏荣恒自知理亏,便低声唤了一句: “长姐息怒。” “你心里还有我这个长姐?”魏荣芊冷哼出声,“连哀家的传召都请不动你魏大人,若不是这一道圣旨,哀家这个长姐在有生之年,可还见得到你?” “长姐莫再说气话了,”魏荣恒跪在地上,不敢抬身,口中的话一软再软,“臣弟这不是立即来请罪了吗,还请长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太后叱责的话尚未说完,为平息她的怒火,魏荣恒不敢给她接话的机会,连忙问道: “不知太后娘娘此番急召微臣,有何吩咐?” 他这点小伎俩,太后自然看的清楚,然而此刻国事紧急,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计较。 “哀家传你,是命你领兵前往北境,增援白慕石。” “刻不容缓。” 太过出乎意料。 魏荣恒有些百思不解,他沉默了许久,最后俯在地上,郑重回话: “恕臣不能领命。” 态度坚决。 闻言,又轮到了太后吃惊。她极力地平复着怒火,过了半晌,咬牙切齿反问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知晓魏荣恒是个倔骨头,若真是发起火来,她也不能真的一刀砍了这个族弟。 思索了半晌,她又道: “央儿此刻不在京中,你若不去,还有谁能去?” 魏央不在京中?魏荣恒又吃一惊。 随即他又答道: “将军不在,那臣便是更不能去了。” 态度比方才还要坚决。 “混账!”魏荣芊拍案而起,一把扫掉了案上的青瓷。 “你不愿去?”她指着魏荣恒怒叱,“好,那你倒是给哀家一个你不去的理由。” “若是说服不了哀家,不要以为哀家真的不敢杀你。” “你不去北境,丢了阳原延道,哀家先砍你谢罪两氏的诸位祖宗。” 她气的厉害,魏荣恒知晓此时不是与太后争执的好时机,可他依然忍不住同她辩论起来。 “长姐要拿臣弟谢罪无可厚非,北境外敌来犯,臣弟身为魏家族长,一国之将,不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自然该杀。” “阳原延道会不会丢还尚未可知,可臣弟知晓,若此刻我离京而去,只怕你与皇后还有她腹中的孩子,要先去见各位祖宗了。” 魏荣芊一愣,瞠目结舌。 后知后觉。 反观一思,眼前的局势其实很是明晰。 白慕石远在北境赈灾、段升被贬,府中的亲兵悉数被撤、魏央人在颍州尚无消息、魏荣恒也因战事,须得赶赴北境离京。 不知从何时起,她身边的亲信,皆都因各种缘由,离开了西平,离开了她的身边。 而眼下还能说话的,只剩一个身份不黑不白贺同章。 这是有心设计,还是纯粹巧合? 不管是哪一个,很明显,对她都非常不利。 她独坐京中,若是皇帝有何心思,只怕远水难救近火。 转念又一想, 皇帝,应该不会如此大逆不道吧...... 太后木然地坐了回去,实际上,她心里也无十分的把握。随着时间与权势的变化,她已经不再了解这个儿子了。 魏荣恒知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头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道出藏了几十年的心声: “昔年,家族枝繁茂盛,朝中无数贤才良将。自先帝死,幼帝登基,这二十年来,狼烟不断。 为保国安民,我魏氏男儿皆都死在了战场,尸骨无存,到长兄魏荣延去世,我接任魏氏族长,魏家一脉竟只剩我与央儿两个男人撑起全族。 长兄戎马一生,骁勇善战,四十五岁匆匆与世长辞。 他若是战死还好,可他是战死的吗? 他是独抗大旗,抵御十国,活活累死的!” “战起,我魏氏男儿,悉数战死;战平,我魏氏女儿,又为国交,悉数和亲,只剩一个冉儿封后,看似光耀,实则为了谢魏的关系,受苦无数。” “我为将几十载,凯旋回京封官,为了避嫌,从不曾得过任何重用。尽管如此,我也未曾怨过,我魏家世代忠名,为北绍鞠躬精粹,实事发展如此,我身为一族之长,自以维护族名为己任。” 往年在沙场厮杀的场面又一一映出脑海,魏荣恒双眼微微红润,他继续道: “长姐你可曾见过长兄通宵达旦,熬了多少昼夜不眠?可曾见过他十多年血衣不干,浴血杀敌?他威名四方,受人敬仰,是空虚而来吗?” “那都是他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将军府的权势,又是豪取抢夺所来吗?” “那是长兄与央儿一次次救国于水火,一场场胜战,一堆堆白骨累积出来的。” “可尽管如此,处处小心,我魏府于皇帝心中,是忠是奸?只怕他不曾记得魏氏儿女如何付出,如何走到今日,而是一心畏于魏氏的强权,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所求为何?不过是国泰民安,家族长盛罢了。” “可是长姐,事到如今,国之泰然,民也皆安,我魏家,还有几人?” “若非是将军府权大势大,皇帝又岂能容得下你与冉儿?又岂能容得下我等魏府余将?旁的人不敢同你说,我却要说一说。” “我们尽心尽力地维护,忠职守则,可皇帝与天下人记得不是魏氏忠名,他们只道魏氏的权倾朝野,等着看我们造反窃国!” 他说的情真意切,忆起当年的魏荣延,更是忍不住哽咽,几度流泪。 每一个人对朝野当下的局势都有自己的明白。 不同的身份,坐到不同的位置,所看到的,自然也都是不一样的情势。 谢欢畏惧魏家权势,日日担忧被取而代之;太后始终不肯相信皇帝,霸权不放;魏荣恒消声不争,为魏氏宗族守名。 独剩一个手握实权的魏央,夹在两宫之中,既想让谢欢凭本事上位,又想保魏家与太后,全身而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目的, 可事情,又哪会件件顺心呢。 魏荣芊坐在高位,沉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寂静了半晌。 魏荣恒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 “忠名......”,讥笑出声,“若非是因一个忠名,我又怎会论落至此。” “实在太复杂了。”她目光深邃地眺望,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呢喃道:“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 权势,忠名,儿子,从来没有那个可以平衡的点。 又沉默了许久。 渐渐平复了心绪,太后仍然开口劝他。 “哀家知道冉儿这些年吃苦不少,也明白你的一番苦心。” “可是。” 事事皆都有一个可是。 “可是你不该,不该本末倒置。” “魏家的百年忠名姑且不提,只说这些年来的死伤,和哥哥的呕心沥血,你如何不能明白?” 第81章 将计就计 “魏家的责任, 是护卫北绍的万千子民,从不是窝在一个小小的西平,保护两个女人。” “为了践诺这一责任, 我魏家实在付出了太多太多。你如何能因为两个女人的生死, 就轻易辱没了全族人的死伤?” “你既姓魏, 就该忠君卫国。” 这一刹那, 似是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魏荣延提刀闯宫的那个夜晚。她本以为他是为魏央而来, 却不知他是为了谢氏江山、为她杀了的谢氏四大命臣而来。 你既姓魏,就该忠君卫国,魏荣延的话时至今日,仍在在她耳边回响。 魏荣恒跪在地上,早已老泪纵横。魏荣芊的话,他并非是听不进去, 只是挣扎的过程,太过折磨。 “去吧, 事态未必有你想的这样紧张, 便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 太后一顿, 继而道:“若真有那一日, 哀家必定想方设法护住冉儿。” —— 最后, 魏荣恒还是领兵两万, 去了北境。 北境之行,白问月的心里是无任何担忧的,魏荣恒是朝中多年老将, 也曾追随魏荣延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再加上先前魏央早有准备,说白了,此刻前来攻城的夏代燕,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不足为惧。 比起北境如火如荼的战事,她的心里更加忧虑, 颍州。 魏央一走半月,这中间也不曾来过任何书信,颍州目前是何状况,她们身处西平一无所知。 宋书安慰她道,将军既是未曾有何吩咐,想来多半是无事,既是有些异动,估摸着无需兴师动众,调令三军,将军也能将此事平息。 他的话确也有些道理,可他并不知晓,白问月心里所忧虑的,是所谓的‘命里’。 她不是个相信天命的人,但她死而重生这件事又的确存在,这其中的因果说不清道不明,也无处可解。 唯一能够强行说得通的,便是‘冥冥之中’。 是否这冥冥之中,原本就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比如北绍注定清旧换新,谢欢注定会夺回权政, 魏央注定身首异处? 她不敢往深处想,只得日日忐忑,盼着颍州来信。 寒风开始凛冽,进入冬月,白问月的担心果然并不多余 十一月初, 元木自宫中来将军府传话,说是颍州来了密信; “魏将军遭遇不测,中了巨毒。” 晴天霹雳。 消息是边防直送长华殿,谢欢忧虑太后的身子,没有禀去太宜宫,又知晓夫人记挂将军,便特意差人前来传讯。 彼时,得知魏央中毒,一向从容自如的白问月忽然开始惊慌难安,她并未深想为何魏央的密信直送的是长华殿,而非将军府。 她满心里,想的都是魏央的安危。 为何会中毒? 毒是否能解? 他此时还处在险境吗? 她满肚子疑惑与焦虑,无人能解。 因为之后的几日里,颍州又一次开始断联,再无任何消息传入京中。 这几日中,白问月坐卧不安,食不知味;她让宋书多番派人前去打探,也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直到第三日,她待在府中实在煎熬,等无可等。 便决定要亲自前往颍州一趟,探得详情。 出发之前, 白问月让夏饶去同贺府说明情况,要了林宅老丞相府的钥匙,又让宋书带人,去挖两根那颗活的正枝繁叶茂的永生茶树的树根。 她不懂医理,更不会解毒,不知身在京中的她,该如何为魏央解难。 但幸运的是,她幼时曾听母亲提过,永生茶树的树根,能解百毒。 更幸运的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树,林老丞相府刚好有一颗。 原本那棵树,是一对的。 当年,因幼女出阁,老丞相亲自移了一颗永茶到白府,给女儿做陪嫁。 后来林思荷病故,林丞相移来的那颗永生茶也逐渐凋枯,随之而去了。 整个西平,唯一还活着的,便只剩林家后院里的这一颗。 这茶树生的金贵,十分认地,极难养活。 林承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才养活了这么两颗,她让宋书去挖树根,只怕得了树根,这树也活不长久了。 若是平常,白问月必定是舍不得动这棵永生茶,毕竟这是她亡母对林府唯一的念想。可如今,魏央危在旦夕,生死未卜,她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挖到了永生茶根后,宋书没敢有半分耽搁,直接送进了太医院,交给了张之仲。 宋书道:“我家夫人有吩咐,还请张太医尽快将这树根炼药制丹,急用。” 张之仲一向不爱多问,拿了树根便投身药房,关了四天三夜,练出了这颗能解百毒的永生丹。 拿到丹药之后,她们又匆匆忙忙,一路南下。 前往颍州的路途,奔波难行。 宋书驾着马车,带着白问月与夏饶日夜兼程,走了七日,也才刚过永安,行至玉扬。 而玉扬距离颍州,还远的多。 此时,冬月已经过半,魏荣恒在北境也已经同夏代燕交战了数十日。 天越来越冷,晨起晚睡间开始落起了霜,连续一整个月,白问月都活在惴惴不安,提心吊胆里, 未曾得过一场安眠。 她们这一路舟车劳顿,日夜颠簸,更是苦不堪言。 于是,宋书驾车前脚驶进玉扬,后脚白问月便因高烧不退,昏了过去。 这一昏,又悄然过了三日。 等她再醒来,人已经在玉扬江上了。 玉扬江是青江的一支分流,自金陵起,穿至玉扬,是一条不长的水路。 风吹月明落江河,粼粼波光。天上的月覆盖着水中的月,清冷中夹杂着一丝祥和。 一支孤舟。 她从朦胧中醒来,身上盖着一件貂绒,裙摆四散,衣袖微微浸进水中。 眸目逐渐清明,借着明亮的月色,她看到了船那头的黑影。 魏央撑船,听见动静。 “醒了?” 他放下船桨,轻步移来,摸了摸白问月的额头,又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不等白问月答话,他从身上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递到了她的嘴边。 白问月迷迷糊糊地服下了药丸,呆愣了约有片刻,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出声: “魏央?” 魏央弯唇笑了笑。 “嗯,是我。” “你……”脑袋转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她忙坐起身,“你的毒可解了?” 抓着他的衣袖,口中焦急:“我带的药你可服了?” “有用吗?” 魏央覆上了她的手,安抚她道:“别急,我很好,并未中毒。” 平坦无际的玉扬江上,一只独舟,在这风清月白的夜色中,缓缓而行。 听到魏央无事,白问月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一放,身体顿时虚脱无力,倒了下去。 魏央似是料到如此,眼明手快,揽住了她。 “我们这是?”她这才瞧见一望无际的江面,“在水上?” “嗯。”魏央同她解释:“我在玉扬等到你,你高烧睡了三日,我们现在是走水路,前往金陵。” “你等我?”白问月有些迟疑,“你不是在颍州吗?” “颍州如何了?你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疑问。 扶正靠枕,轻轻将她放下,又拉了拉貂绒厚毯,然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魏央仔细同她道: “我离开颍州有些日子了,原本打算直接走水路,从玉扬行至金陵,再由金陵进入青江,直奔北境而去的。” 他顿了顿,又道:“之后听说你离府要来,便停在玉扬等了你几日。” 起初,他知晓白问月为他担忧,甚至不惜亲自奔赴颍州时,心里是很高兴的。 可是等他见到她高烧不止,昏睡不醒,那副吃足了苦头的样子,心里忽然又自责了起来。 他原以为,她会从“密信直送长华殿”这件事里,猜中原委。 不料,她竟因一句中毒而乱了心思。 伸手去抚她的脸,魏央弯唇:“中毒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为的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我特意将消息放给谢欢,我以为你会明白。” “暗度陈仓?” 忽略了他后面的话,白问月思索了半晌,疑惑出声:“是为北境?” 魏央点了点头。 “那颍州?” “调虎离山的小把戏罢了。”魏央道:“我离京四日便到了颍州,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早已撤走,个中详细未明。” “这兵马,究竟是来自大榆,还是其他?” “好在我同沈如岑有些来往,经过多方查探这才得知,大榆从始至终都未曾兵行过颍州。” 他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那这些人,从何而来呢?” “夏代燕?”白问月大胆猜测。 “不知。”魏央摇头,未下定论。 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谢欢,甚至还有可能是他们和谢欢。 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讨论,魏央继续道: “我让宋书他们走旱路先到金陵打点准备,等到了金陵,你再同他回京。” 之后他再带着墨书,急赶北境。 “北境的战事很吃紧吗?”白问月抓着他的手,轻声又道:“一月前太后命魏大人前去增援,他既出马,想来问题应该不大。” “没错。”魏央颔首:“赶走蛮人,对他来说不是难题。” “可你忘了。” “我去,是为吞并他们。” 魏央道:“自北绍立国,这三个边境小国便骚扰不断,为阳原延道几次围攻北境。”“阳原山脉地势险峻,利弊各半。 蛮人久攻北境不下,便是因为山势易守。 可同样的,我们也因阳原山,难攻北上。” “北蛮之地,一直以来都是北绍的心病,立国数百年来,都没人能拿下此处。” “包括当年,我的父亲。” 第82章 西平巨变 他顿了顿声, 眼中是未曾掩藏的抱负与雄心: “所以我搁置□□不闻,私下又多方调遣,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彻底解决这块心病。” “改写历史。” 他话中不自觉有些盛气锋芒, 白问月瞧着那张脸, 有些移不开眼。 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壮志凌云, 怀有万丈雄心。 从北境洪灾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筹谋, 他紧紧把握着这个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尽在手中。 白问月从未怀疑过魏央的宏才大略。 便是知晓,可从他口中亲耳听到这些,心里依然撼动。 生当男儿,该是活为他这般模样。 气吞山河, 雄心万丈。 江上起了一阵寒风,圆月悬在天上, 格外皎洁。白问月瑟缩在毯子里, 露出半个脑袋。 “冷吗?”她问魏央。 魏央微微一愣, 直言: “不冷。” 习武之人, 怎么会畏寒呢。 她掀起毯子的一角:“进来给我暖暖。”, 盛情邀约。 “嗯?”发出了个单字音节, 显然是没能明白她是何用意。 稍稍一瞬,慢慢理解了她话中的深意。 刚刚还斗志昂扬的大将军,面对妻子突如其来的亲密, 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成婚也快有十个月了吧。 见他还呆坐在那里不动:“快,进风,冷。”白问月又催促了一声。 闻言, 魏央宠溺地笑了笑,接着便掀起厚毯躺了下去。 白问月往后移了移,给他挪出个位置,毯子虽然不大,但还算勉强能盖下两人。 魏央带着檀香的味道侵袭而来,尚未躺稳,白问月便连忙蹭过去,钻进他的臂弯。 魏央小心翼翼地盖好貂绒,然后把她圈在怀里,风止云停,月亮藏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两个人紧贴着。 “我很想你。” 白问月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仔细听着里面传出的心跳,小声呢喃。 弯唇如月,面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久未听到回音,她抬起头,盯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问道:“你呢?想我吗?” 魏央揽着她的腰身,紧了紧。 低声应道:“想。” 喜笑颜开,灿如春华。 鼻尖轻轻动了动,檀香缭绕,莫名安心。她往上爬了爬,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触电般酥麻,席卷全身。 魏央微微退开半尺,四目相对,他眼中有火,灼热烧人;她眼中有光,潋滟碧波。 “想好了?”嗓音沙哑低沉,吐字烫人。 她半含着笑,明眸皓齿,唇瓣樱红。 还未答话,魏央便一手捏住她的下颚,欺身压下,吻住了让他日思夜想的妖娆。 水上的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喘息浑浊,一切都是顺利成章,一切也皆都是等待已久。 最后, 长袍华服尽褪,魏央又一路攀吻回她的耳边,轻细的吻、暗沉的嗓、低哑的声、不住滚动的喉, “月儿。”他唤她。 白问月企图从热喘里找回一丝理智,碎吟应他: “嗯?” 他眸色暗沉,瞳内跳跃的火焰深邃且迫切,喉结不自觉滚动,脑内炽热如火, 在冲进她最后一丝防线时, 他说, “爱我。” 既是命令,也是祈求。 不知何时积云已尽数散去,皎月朗朗生辉,夜光如水,孤舟立于江上,此起彼伏的娇吟声,给这个静寂的长夜填上了一丝诡魅。 玉扬江上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层接着一层的水纹涟漪, 绚丽如花。 一夜无梦。 —— 船在水上行了两日,白问月的身体好了也有七七八八。 安全抵达金陵。 前方战事多变,西平也不太平,两人行至金陵后未有耽搁,便匆匆分开。 先前所有的事情,他们夫妻二人皆以商榷清楚,白问月随宋书回西平,魏央带墨书北上去北境。 只等征北结束,一切便能画上个句号。 魏央吻了吻她的额头,柔情嘱咐: “等我回去。” 白问月含笑颔首,温声应他: “嗯。” 就此分别,无声回京。 转眼间,日子来到了十一月低, 西平落了雪。 魏央‘忽然’出现在北境之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中,谢欢虽然惊异,但并未深究其中的详细。 只要不回西平,他心底都是满意的。 说起来,自魏荣恒走后,太后的身子一直久不见好,不肯见人。 此时,朝中的政事她已经力不从心,无神管辖了,但却依旧手握大玺,不肯放权给谢欢。 朝中的政事开始由谢欢一人全权做主,除却少了玉玺加身,他这个皇帝已经逐渐名副其实了起来。 所有人皆都以为,太后此举,许是为了等身子一好,方便揽回权政。 毕竟她尚还算年轻,虽银丝藏发,却还未过半百。 没人会认为她偶感个风寒,就要交付江山于天子这种事来。 唯有白问月,始终觉得蹊跷。 先前, 她在太宜宫里提起下诏举贤,再办科举时,便已经开始觉得太后举止有异了。 当时的那个状况,便是真的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平息民怨,也未免答应的过于爽快。 要知道当年谢欢提议举贤纳士,是为了肃清朝堂,引进一批新鲜血液,换掉太后一党。 太后不可能不记得这件事。 之后, 太后一直称病闭宫,除却每日请安的张之仲,她连皇后与魏央都不见。 她应召进宫时,知晓她身体确实有恙,看起来也很严重。 可毕竟是风寒,这一般的风寒,会如此之久都不见好转吗? 更何况,太后身边还有个妙手回春的张之仲。 他可是一针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贺同章都给扎回来了,会医不好小小的风寒? 百思莫解。 如此看来,这背后必定是有何不为人知的内情,而想要知道这个内情,须得想办法撬开张之仲的嘴才行。 她如此计划着,然而却没有时间实行。 因为寒冬来到十二月,皇后的产期便也到了。 元木来府宣旨,说是皇后与夫人情如姐妹,特召夫人进宫陪产。 其实,就算谢欢不特意传旨,白问月也会主动进宫。 魏央同魏荣恒都不在京中,在这紧要关头,她实在担心魏冉的安危。 她起身去接旨,元木俯身,忽而低声入耳: “夫人,万不能去。” 微微诧异。 见她似是不信,元木又补充道:“皇宫已经此一时非彼一时了,夫人若是去了,只怕不能安然抽身。” 旁的他也不敢多说,只能言尽于此,劝白问月谨慎行事。 毕竟身在镇国将军府,府中又用重兵把守,便是拒了皇旨,皇上也不会拿她如何。 轻轻弯唇,白问月收起圣旨,很快明白了元木的意思。 “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皇宫,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换装整发,夏饶简单收整出所需的行囊, 她从容不迫地榻上马车,带着从香,随元木进了皇宫。 冷风呼啸,积雪三指。 马车稳稳缓行,很快白问月便明白了元木口中所谓的‘此一时非彼一时’是何意思了。 不知从何时起,自乾和门开始,沿路开始加了许多重兵把守,她多瞧了两眼,元木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解释: “皇上是为严加宮防,遂在前门和后宫都差了重兵当值。” 言下之意,便是皇宫已经控制在谢欢的手中了。 早该猜到。 白慕石前往北境之后,府中一千五百人的亲兵,已经交给了谢欢。 见这个像模像样的架势,难道他又想逼宫要权?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谢欢手里才多少胜算,这就敢兵走险招,殊死一搏了? 她漫不经心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看来他真的是被魏冉这个要出生的孩子, 逼急了。 红墙高瓦,白雪皑皑。 长乐宫与碧福宫皆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她听元木说,欣妃娘娘与皇后的产期前后差的不远,皇上也下了至,将段听竹的母亲与姐姐接进了宫来。 这三个人都处在皇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段升,接下来的日子里,是激不起什么浪花了。 白问月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魏夫人也进宫了?” 元木诚答: “回夫人的话,皇上原本是想请魏夫人来的,可是被皇后给拒了。” “拒了?” “正是。” 瞬间明白,拒了也好,这龙潭虎穴少来一个是一个。 她若不来,这魏府的兵,还有个能发号施令的人。 她一路踩雪行至长华殿,先去谢了恩,然后再转身去了长乐宫,拜见皇后。 途中,她想转道去太宜宫走一遭的,可在去长华殿的路上元木就提醒她,说是太后娘娘,不会见客的。 她既进宫来,必定要亲自去见一见太后,但也不急于这一时,这才作罢。 长乐宫除却魏冉,还是一如既往。 数月过去,她的身子更重了。 往日还能不时走动两步,到了临盆,却连床也难下了。 白问月去拜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床上躺着,精神不足。 她体弱多病,养了数月不见大好,问起长乐宫的婢女,她们直道:“娘娘此次产子,太医院也不敢拿十足的把握。” 还是有些风险的。 说起来,为何魏冉的身子会这样的虚? 她仔细回想起前世今生,竟找不到半分缘由。 莫非还真是自小如此。 魏冉长时间未见她,再见面依旧亲切万分。 她坐卧在床上,紧抓着白问月的手,笑意温和。 “你能来,本宫十分的开心。换了旁人,我都是不放心的。” 白问月轻声回道: “皇后娘娘抬爱了,不过是陪您几日,臣妾自然是愿意的。” 魏冉正如她所想,眼见临盆,却不见初为人母的喜悦,话里话外都夹杂着不可忽略的‘担忧’与‘多思’。 第83章 皇后产子 不用猜也知晓。 定是因为‘谢魏’。 如今谢欢的处境, 她自然也清楚,这一次她若是真的生了个儿子,前朝局势必有异动。 皇帝得子, 或是太后放权, 或是皇帝夺权, 再或是,旧事重演, 开启新一轮的二十年。 总之, 政权必定是要动一动的。 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下一个谢欢,谁也不知道。 见她眉头不展,愁绪难消,白问月宽慰她道: “皇后娘娘产子在即,莫要再为旁事困扰了。” “该一心为孩子着想才是。”她主动问开了话, “比如, 这皇子的名字可取了?” 魏冉扯了扯嘴角,微微摇首, 露出一个苦笑。 “尚未。” 她道:“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定也不迟, 自看缘分。” “缘分?”白问月疑惑。 “没什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魏冉移开了话头, “其实本宫的心里, 又喜又怕。” 她的眼中有些茫然, 似是不太确定,“可能怕比喜更多一些。” “我怕……” 她似是要敞开心扉,想同别人倾吐衷肠, 白问月不禁微微侧了侧身子,准备仔细倾听。 哪曾想,话锋一转,魏冉忽又收起了眼神。 只说了一句: “我怕的实在太多了。” 尽管如此, 白问月也想定下她的心,于是便跟着追问: “娘娘怕什么呢?” 长叹出口,久未答声。 “天塌了尚有魏大人和将军顶着,再不济也还有太后娘娘。”白问月沉声道:“皇后娘娘您身怀六甲,又即将产子,实在是忧虑太多,也背负太多了。” “您实在不该想这么多。” 她抚上魏冉的手,轻拍道:“只当为了孩子,孩子总是无罪的。” 至少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吧。 魏冉微微颔首,似是应下。 她本想说,她有不得不背负的理由,可又想到,事到如今,行步至此,还说那些做什么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她们心里都清楚, 谢魏这一触即发的‘一争’确实会发生, 这场引起争夺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的确出自这个身流‘谢魏’两支血脉的孩子。 可谢魏的纠缠与恩怨,并非是一朝一夕,更不是因魏冉和这个孩子, 才有的。 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没有‘这根稻草’, 也会有‘别的稻草’,谢魏恩怨的堆积与爆发,都是时间所致罢了。 君臣之道、母子之道、乃是必然。 她明白魏冉的心境,也知晓她所处的位置。 不同于太后与魏央,魏冉在‘谢魏’这一龙一虎之间,扮演的一直是个枢纽。 她是魏家的女儿,是谢欢的妻子,也是北绍的皇后。 入宫多年, 她以忠守魏家之名为己任,极力缓解太后与皇帝的关系,管辖六宫,服侍谢欢,除却一直未曾得子,其他的地方,她皆都尽职尽责,无可挑剔。 白问月想,魏冉心中的结,是无人可解的。 数九寒天,冰封千里, 匆匆又是五日, 皇后仍未有临盆的迹象。 她在床前亲自侍候起皇后的起居用药,除却谢欢日日来探望皇后时,她都须得见上一面之外,其他都还算顺心。 这几日里,除却照顾魏冉,她得了闲还要到太宜宫去请安。 晨早起,午食后,和晚膳前。 一日三次,日日如此。 太后起初不肯见她,次次差方圭出来打发,说是病体难起,太医有嘱,要闭宫休养。 闻言,她也不纠缠,只得了回话便走。 纵是如此,太后也招架不住这一日三次,坚持不懈的上门请安。 天气逐渐化雪转晴,太后的心情似是也随着这晴朗开来的天气转好。 于是第六日的晚间,白问月又来请安时,她让方圭将她请了进来。 在踏进太宜宫的宫门之前, 白问月曾在心里做过许多的设想。 比如,太后风寒实际已好,她之所以不愿见人,是因为皇后临盆在即,她主动避免与皇帝的一些正面接触,恐多生事端,令皇后不能安心产子。 比如,太后其实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可为保全眼下的皇后与京中魏府,只得闭宫锁门,封禁消息。 延迟朝中动荡。 再比如,太后可能是欲擒故纵,佯装称病,为的是松懈皇帝的警惕与戒备,到时只等皇后诞下皇子,谢欢逼宫,她再返身杀谢欢个措手不及,彻底拿下谢氏皇权。 她心中猜想过每一种的可能,也估算过这些‘可能性’存在的几率; 然而,却没有任何一种,是她眼前这副模样。 浓郁刺鼻的药味、愁眉苦脸的宫人、死气沉沉的宫殿、还有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太后。 她去时,太后刚服完了药,正要卧榻休憩。 刺鼻的药味久聚不散,她心里思索了许久,也未能猜出这到底是哪一味药。 唯一可知的事,只凭这生烈的气味,也能断定它医的绝非是普通的病。 屋外寒风瑟瑟,屋内炭火灼灼。 不卑不亢地跪地,中规中矩地问了一声太后安。 太后正净手素洗,拿起棉帕擦拭,眼皮抬也未抬一下: “你倒是孝顺。” 华石冷板,白问月俯身跪在地上,轻声回话: “臣妾本分。” “起来坐吧。” 罢手让她起身,太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撑首侧躺,微微闭目,恹恹欲睡。 她道:“现下你也见到了哀家,还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吧。” 她确实有许多的疑问。 白问月低眉,温柔出声,:“臣妾惶恐,不过是将军身在远北,臣妾代替将军尽些孝意罢了。” “怎敢质疑太后。” “你有心了,”太后沉吟着嗓子,“可哀家今日让你进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 闻言, 白问月抬首缓缓去瞧她,只见太后妆容憔悴,疲态难掩,虽比上一次见到她时好了一些,但病状依然能辨。 “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老样子,年纪大了,毛病自然也就多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湿润。 “你不必牵挂。” 微微垂首。 过了半晌,轻声又起。 “娘娘虽然闭宫久不出行,想必也已经知晓宫内外加了重兵把守的事情了罢。” 太后懒懒地嗯了一声,她揉了揉腰,似是不适,方圭见状,忙上前去按。 白问月见她如此从容,心中便有了详数,只不过她依然疑惑。 “不知臣妾是否能多嘴问一句,太后是如何打算精用那两千精兵的呢?” 她手中有兵。 魏央早同她说过调集了两千精兵待命的事,只是当时分权、赈灾还有诸多琐事撞在一起,魏央未来得及说,她也未有意问,这另调出的两千人到底要用在何处。 直到,颍州的那封密信,能让那个时刻的魏央毫不犹豫地离京, 她心里猜测,或许魏央早料今日,所以将这两千人私下调给了太后,保她安危。 也正是因为她猜测太后手中握有魏央给的筹码,这才毫无畏惧的进宫。 勇进洪流。 太后忽然睁眼,一扫疲态,目光深长地望着她。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似是觉得意料之外,默默,又觉应是意料之中。 白问月垂首低眉,一副谦逊的模样,没有答话。 她虽然知道太后手里有有兵,但未曾见过太后有何动作,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何盘算。 眼前这个形势,若谢欢真要逼宫,那太后,是杀谢欢取而代之? 还是? 过了良久。 “你聪颖如此。”轻声响起,打破了寂静,这不是她第一次夸赞眼前这个女人。 “若是让你知晓所有事出之因,你定也能猜到此事之果。” 她罢掉了方圭的伺候的手,懒懒起身:“哀家,不喜欢被人看的太透。” “臣妾惶恐。” 又沉默了半晌。 过了良久,太后长叹了一声。 “回吧。” “你只需记得,无论发生何事,你只要尽力保住皇后和她的孩子便行了。” “旁的,都与你无关。” 皇权也好,谢魏也罢,她会让所有的事情,美好收尾。 谈话草草收场。 夜冷风寒,幽火难行。 青石板上结了一层硬霜。 回长乐宫的路上,白问月第一次,感觉到了头疼。 她知道太后与皇后都有事情瞒着她,而且非同小可,但她却毫无任何办法,从她们口中得知内情。 这两人心里同谢欢一样,都有着各自的盘算,也不想让外人掺杂于内。 她夹杂在这三人中间,居然只能靠猜行事。 而眼下,更是猜也猜不透了。 漫天繁星如画,她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风重过耳。 忽觉无助。 将军,我这要如何替你护住她们。 瞧着这层层叠叠的高墙深巷,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无声长叹。 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皇后生产的这一日, 是十二月的第十天, 丑时。 长声一起,满宫惊醒,长乐宫几乎是瞬间灯火通明。 宫女来报时,白问月随手抓了一件外衣披上,匆匆赶去。 她心里想道: 终于是要生了, 高成手脚极其麻利,他先是迅速唤起了早先安置的接产的稳婆,又连忙差人去禀话了长华殿与太宜宫,只待一切吩咐妥当后,他站在廊下来回急转,忽然“哎呀”了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阵疾跑,去往了太医院的方向。 白问月去时,魏冉正汗如雨下地吃痛叫喊,谢欢与太医还都尚未来。 魏冉见她,伸出苍白的五指似是唤她,却又痛到说不出话。 她未曾见人生产,也不知生孩子是何模样,难免被这紧迫的气氛带动,忍不住跟着心慌。 看见魏冉伸手,着急忙慌地上前去握。 第84章 魏冉之责 宛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魏冉死死攥住她的手,青筋暴起,骨节分明。 进进出出的宫女, 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产婆不断的鼓劲和安抚, 魏冉双眼发黑,头脑空白, 声音更是也听不到丝毫。 这一刻, 她的所有感知与感官里,只剩下一个疼。 疼到撕心裂肺,疼到肝胆俱裂。 比之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更甚。 整整有一个时辰。 热水不断端进,血水紧跟着倒出;床枕汗湿了大片, 稳婆轮番上阵,也已经轮了几番了。 因长时间的疼喊, 皇后的声音逐渐开始嘶哑, 白问月在一旁不断喂水, 效果微之甚微。 过了不知多久, 刺耳的喊叫慢慢停了下来, 屋内紧张依旧, 白问月预感不对,抬头去看,便瞧见魏冉面色苍白如纸, 不哭不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不知是昏是醒。 突然慌乱,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娘娘?醒醒。” 她唤她。 “孩子,孩子还没生出来呢。” “不能睡。” 没有回应。 魏冉没了声音,三个稳婆乱做一团,白问月摇晃着魏冉的手,不知唤了多少声。 约有片刻。 魏冉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因汗粘连的眼睫,微微颤动。 见她有了反应,白问月欣喜若狂,她晃动着魏冉的手,又忙喊了几声。 “魏冉,魏冉。” “快醒醒。” 这一声魏冉, 唤醒了她。 游离的意识里,浮现出魏冉这个身份。 她还不能睡。 自昏暗里强行醒来,眼前迷雾朦胧,她忍着剧痛,一路踉踉跄跄,穿过长不见尽头的苍白,不知走了多久,世界逐渐又重新有了颜色, 意识夺回。 白问月喂了她几口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腹中疼痛再次袭来,顾不得说话,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嘶喊。 只是声音比起之前,沙哑磨人,听之不忍。 谢欢早从长华殿一路赶来,面有急色; 心情错综复杂。 张之仲被高成从太医院请来后,两人一上一下等在正殿,皆都心事重重。 捱过寅时,过了五更天,卯时一刻。 一声啼喊,婴哭不止,偏殿传来喜音: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 回话的太监跪在地上扣头,不等出声,谢欢便从坐上纵身而起, “男孩女孩?” 太监兴高采烈地答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生了位皇子。” 是个男孩。 小太监话音刚落,来不及过多反应,高成便直接闯殿而入,他握着拂尘,帽子歪歪斜斜,连滚带爬的跑到张之仲面前, “张太医,张太医。” 一手抓起张之仲的宽袖,一手扶起倒掉的高帽,连礼也忘了行。 他颤着嗓音,急声道: “张太医,快去,快去。” “皇后娘娘不好了。” 声音略有哭腔,众人皆都失色。 高成也未说出个什么样的不好来,他只拉着张之仲要去救人。 刻不容缓。 然而,张之仲却要顾忌皇上颜面,尽管被高成撕扯着衣摆,仍不敢擅自退去,视线投向上座,躬身行礼。 谢欢明白他的意思,也未过多计较,只皱眉催促了一声: “快,张爱卿快随他去。” “遵旨。” 得了这句话,不敢有半分耽搁,张之仲一路奔至侧殿。 浓重的血腥味,簇拥的宫人,和低声的啜泣声。 小皇子被稳婆与宫女抱去了清洗,此时偏殿因皇后的昏厥与异常出血而乱了分寸,一片狼藉。 面色凝重,目光不改,心里很快有了初断。 “皇后刚刚产子,室内不宜留人过多,阻碍空气通行。” 他将宫人遣散:“你们先都出去吧。” 白问月还被魏冉紧紧抓着,五指发白,难以抽分。 她给了张之仲一个歉意的眼神,张之仲拉过一张高凳,拿出脉枕,侧坐在旁: “无碍,烦请夫人将皇后娘娘的手翻与我把脉。” 他屏了一口气,微微闭眼,开始有条不紊地诊脉。 皇后的身子他并非是第一天开始打理,她有何症状,又有何异样,他与皇后都十分的清楚。 所以今日这个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 时间过去了许久,久到白问月蹲坐在床边的腿脚开始发麻,他才缓缓睁眼。 眉头不展,满面愁云。 “如何?”白问月轻问。 顿了片刻, 收回脉枕,无声地摇了摇头,张之仲诚然回道:“产子损耗严重,脾脏悉数衰竭,已无力回天。” 他陈述的字字中肯,波澜不起,和平日为别人诊脉时并无不同。 可后者听着,却是晴天霹雳。 白问月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吐了一句: “怎么可能?” 似是不敢置信。 机械地转动身子望向魏冉,湿发贴脸,面白如纸。 方才宫人低泣,高成错乱忙慌时,她心里还抱有侥幸,总觉得应不至于。 “皇后虽然虚弱,这也调养了多月,这?”视线木讷地转了回来,她抬首去问,想要寻求一个回答、 张之仲自然不会答她。 无声地长叹了一声。 他拿出针包,沉声道:“再任由娘娘昏睡下去,只怕不会醒来。微臣可以下针,暂时唤醒娘娘。” “夫人有什么疑问,还是亲自问一问娘娘罢。” 目瞪神呆,形如雕塑。 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张之仲那句‘无力回天’。 像是做梦一样。 千算万算,千防万防,魏冉依旧没能活下来; 讽刺的是,居然是因为生了这个孩子,而导致的死亡? 魏冉生了孩子,竟要把命搭上?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张之仲为魏冉施针,思绪混乱,头脑恍惚,有种飘浮的不切实际。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不须一炷香的时间。 行针完毕后,张之仲收针起身,低身行礼: “娘娘即刻便醒,微臣先去皇上那里回话,这里还有劳夫人。” 说不出话。 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皇后,收回视线,合下了眼。 他又道:“夫人节哀。” 张之仲的针法自是无需多说,他前脚出屋,魏冉后脚便幽幽醒转。 瞳目涣散,暗淡无光,看起来濒临绝境。 “这,这是怎么回事?”白问月错愕出声,她迟钝地望着魏冉,“太医怎么说你生命垂危,回天乏术了?” 似是喃喃自问,“纵是虚弱,也不该如此啊?” 她开始回想同魏冉相处的那些年,企图从回忆里寻处蛛丝马迹。 “不应该啊,这些年你除了难以孕育,身体基本上都无大碍的,为什么生个孩子会脾脏衰竭,身体透支呢?” 越想越觉得没有逻辑。 慢着。 白问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床上的人,似是抓到了这一丝蹊跷。 难以孕育? “无碍的。”魏冉哑着嗓子,满不在乎道,“我,我早料如此。” 缥缈的呼吸,缓慢的吐气。 她孱弱地收回抓着白问月的手,不经意瞥见她手背上遗留几条血痕,有些抱歉。 白问月起身,吃力将她扶起,垫放了两个靠枕: “所以是和你这些年不怀孩子有关,对吗?” 她想问出一个真相。 自魏冉进宫,无人不知她从小身体虚弱多病,难得龙子。 可仔细想想,管辖六宫,处理宫务,事事劳心费神,她也从未出现过,过劳过衰,多病难料的状况。 这怎么可能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呢。 沉默了许久。 “我不愿瞒你。” 魏冉垫着高枕,呼吸缓长,吐气游离, “确实有关。” 油尽灯枯将灭,气绝人之将死,她这才愿同白问月仔细说起; 她这骄傲且力绌的一生。 “我是十五岁那年入宫封的后,及笄之年便跟在太后身边协理六宫,管制妃嫔; 整整六年。 人人都说,魏家权野滔天,功高盖主。可这六年来,我夹在谢魏、两宫之间,日日如临深渊,从未耍权弄势。” 她的目光幽长,似是回想起当年初进宫时的模样。 “我原是不愿进宫的,可魏家女儿只剩了我这一个,我若不担负起魏家之任,还有谁能来缝补这个谢魏之洞。” “所以圣旨传到魏府后,我便来了。 我为魏家而来。 为了王权还帝的那一日,保我魏氏全身而退。” 她动了动眼睛,看向白问月,仿佛回到了天和十三年大婚礼的那一天,既纯真又迷茫。 “然而,从我进宫的第一天起,我才知晓,祸根的主要源头,并非是魏家的高功与专权, 而是太后与皇上,并非一心。 我也是第一天便知晓了,太后与皇上的关系,是无论如何都修复不了的。” “可能权利的确会遮蔽人的双眼,动摇初心。我不知晓姑母为何如此醉心独揽政权,可我却听父亲提起过,她原先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切都源于天和三年,那场四大命臣的反案。 我未曾亲眼目睹,只耳闻过几句,说是姑母织下弥天大网,坑杀了谢氏最后四位命臣极其子嗣。 这其中有一位,更是皇上的亲姑姑。 听闻皇上非常敬爱这个姑姑,甚至不惜为她搏命求情,可能也正是因此,太后驳了他的意,才彻底伤了他的心。” “四大命臣一死,北绍西平谢氏,便只剩皇上这一支孤脉。 那一年,东南与西南还正战火连天,朝中出如此动荡,魏家很快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人人都说我魏氏拥兵夺权,要杀幼帝而自立, 数百年忠名,差点毁之灭尽。” “后来,大伯百忙中抽身从颍州赶回京都,不知做了什么,才将魏氏从舆论与波涛中,拉了回来。 那个时候两宫已经开始分心不睦,后又因大伯从宫中带走了魏央,变得更甚。 嫌隙越来越大。” 第85章 魏冉之愿 “我进宫后, 也曾想过要在两宫之间周旋,企图缓和现状。 可我能力有限,又欠缺心智与谋算。 太后屠杀谢氏是实、涉政治国是实、政权不放也是实, 我有何本领, 或是劝太后还政于主、或是劝皇上放下旧怨, 让他们重修旧好呢?” 回想起那段茫然的日子,魏冉的语气多了一丝无助与自责。 她喘的力竭, 却又坚持要说完。 “我并无那个本领, 单是维持现状,努力不要这段关系恶化,我就要付出性命。” 白问月心中一颤,心疼地瞧着她,泛起一丝怜悯。 她知晓,魏冉要说的重点来了。 “姑母的意思, 是除我以外,后宫任何一位妃嫔都不能生下皇子;可我却知晓, 这后宫所有人, 谁都可以有孕, 我绝对不能。” “我怕, 我怕随着这个孩子来的, 是我魏氏忠魂不眠, 和上百年所坚守的忠名,毁于一旦。” “我也怕,因为这个孩子, 我的夫君日夜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她眸目中是一潭深水,无光无色,深不见底。 “我不能有孕, 所以我私下偷服避子汤,不厌其烦地让张之仲为我开方子。” 她微微转头,对上白问月的眼睛,忍不住哽咽:“月儿,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泪水从眼角滑落,有苦有责,却唯独没有悔过。 白问月拨开她面上紧贴的头发,替她拭泪。 过了片刻,她又继续道: “后来,身子不知不觉毁了根底,原以为自此便有孕无望了,可上天又愿怜悯于我,尽管机会微乎其微,我还是又怀了身孕。” “从我有孕的那一刻起,张太医便同我说,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原本也没有打算要,谁会在乎他生不生的下来呢。 可太后意外得知了我有身孕,一切又都变了质。 知晓自己有孕的这八个月里,有七个月我都在想,要如何拿掉这个孩子。” “你们把我保护的太好了。”她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 “张太医使尽了浑身解数为我调理,加上内务府源源不断的补品,甚至是你也被留在了宫中,为了这个孩子劳心劳神。” “我偶尔听闻欣妃为孩子亲自缝衣纳鞋,念诗弹琴,恐稍稍有一丝的委屈了它; 再反观自己,同为人母,我竟日日想着,如何害死自己的孩子。” “于是我便突然改了主意,又想把他生下来了。我想,或许他的出生,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碰巧,那时张太医同我说,胎儿经过细心调养,已无大碍,只是我身体根基已坏,怕是难生,若是强要,恐会有性命之忧。” “他劝我若是想拿掉,宜早不宜迟, 只可惜我,已经不愿意了。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让我的孩子平安出生。” “我一边这样想,我一边又怕,就这样拖到了今日。” 最后果如张之仲所料,她赔上了性命,生出了这个孩子。 顿了顿嗓子, 魏冉的眼睛忽然泛出了一丝的光,她问: “月儿,我的孩子好看吗?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白问月弯唇笑了笑,眉目温意地答她: “长得很好看,是个男孩,眉眼像谢欢,嘴巴像你。” 她也跟着笑了笑: “那就好。” 魏冉的喘息开始急重了起来,白问月从恍惚里走了出来,轻轻吸了吸鼻子。 “让宫人抱来给你看看吧。” “我去喊人。” 青灯孤寂,檀香缭绕,门外的宫人跪成了一片。 她去抱孩子的时候,谢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长乐宫。 果真是个绝情的男人。 高成和几个宫女将皇后扶坐起来,然后白问月抱着小皇子坐在她身旁,尽量往前凑的紧一点,让她看得仔细些。 魏冉看着孩子,笑的十分温柔。 婴儿生的十分粉嫩水灵,细眼薄唇,耳轮清晰,乍看之下,长得很像谢欢。 奶娘喂过后,经过一阵哭喊,他此时睡的正是香甜。 魏冉仔细盯着它圆嫰的脸蛋,一刻也移不开眼, 只是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刚生下来的孩子,她却连抱都没有力气抱一下。 气虚如丝,喘急不上,忽然失重。 倒在了厚枕上。 满屋跪着的宫人早已泪面模糊,高成低着头,泣声不断。 白问月将孩子交给了他,忙去扶魏冉。 魏冉靠在她的肩上,意识游离。 面上有温热滑过,白问月沉了沉声,轻问: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都能替你完成。 魏冉微弱的呼吸声穿过耳畔: “我很累, 我想回家。” 她想回到那个亲人俱在,宗族平盛,每一个魏家人都不用再为了战争与权势,赔上性命的魏府去。 可是如何能回呢, 魏家已经没人了。 白问月一下一下拍着她,郑重点了点头。 “好,带你回家。” 魏冉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移动自己的手臂,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着白问月的衣角,喘着微气,声如细蝇, 她说: “月儿,倘若日后我的儿子,不想一生困于谢魏。” “想个办法,让他走吧。” 江山也好,权势也罢,都不要了;谢家高位,魏氏忠名,什么别再让他背负了。 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 平安简单,顺遂一生。 声止,手落, 气息顿住,万物戛然。 “娘娘!”高成带头开始哀嚎,连绵不断的哭声忽起,声音高低起伏。 白问月抱着魏冉的手紧紧不放。 她紧闭着双眼,吸气沉重。 过了许久,睁开。 “好,我一定都答应你。” —— 天和十九年,十二月十号, 北绍天皇后魏冉产子身竭气衰,崩逝于殿,享年二十一岁。 谥号孝惠贤。 皇后过逝不久,宫中忽起传闻, 说是皇后弥留之际,太后与皇帝皆未在场,当夜长乐宫上下说得上身份的,只有一个将军夫人,陪伴在床。 太后病重不起,魏府畏缩不前,皇后至死不得半分重视。 看来魏家大势已去, 吾皇掌权,指日可待。 魏冉一死,白问月心里日益沉重,她不愿同谢欢在这种舆论口舌上费功夫。 便任由他们去了。 正值寒冬腊月,新年临近,皇宫内外挂起了丧幡。 国母薨逝,天下皆悲。 丧葬吊唁持续了七日,在这期间,段听竹在碧福宫悄悄诞下了一名男婴, 母子平安。 听闻谢欢为那个孩子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及舟。 不知在这场欲来的风暴里,他会不会成为谢欢的及时舟, 渡他安然。 她又想起魏冉的孩子。 太后自始至终虽未出面,却清晰地知晓这个孩子的重要性。 若是她不带回太宜宫养在身边,只怕这个孩子也活不过三五日。 到时,魏冉所“不惜的”性命与珍爱,也皆都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 十号那日,天一破晓,方圭便携旨自太宜宫而来,带走了婴儿。 那个与谢欢长得极像的孩子, 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名字。 孝惠贤皇后出灵那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幡旗纸扎无数,数百名和尚与道士,一路诵经吹奏。 礼数还算风光。 按照皇家先礼,帝后宾天,皆都要葬在景昭宗陵。 这座陵墓建于北绍立国初年,历代皇帝都可加修,但不得另建。 那里既是一座皇陵,也是一座祖墓。 景昭陵里葬着北绍数百年来,所有的皇帝与原配皇后。 魏冉身为国母和谢欢的原配皇后,她的棺椁自然也要被送去那里; 日后太后与谢欢若是亡故,葬的也会是那个地方。 下葬的事还算顺遂, 只是立牌请位时,白问月私自做主,将魏冉的牌位,从皇家宗庙,请回了魏家宗祠。 她答应了魏冉, 要让她回家。 白问月同魏夫人说:“回魏家宗祠,是皇后的遗愿,将军同魏大人皆不在京中, 我擅自做主,答应了下来。” 彼时的魏夫人还处在丧女之痛中,日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自然不会与她为难。 只怕谢欢,轻易不会同意。 毕竟魏冉的牌位回了魏家供奉,日后谢欢百年,他就得孤零一人进皇家宗庙。 颜面全无。 原以为谢欢会借机大作文章,她心底甚至筹算好了应对之策, 结果, 皇后礼葬一事,全权由段升代掌礼司操持,长华殿那里从始至终没有过多干预。 谢欢只说了一句, “既是皇后所愿,便如她所愿。” 这倒是出乎白问月的预料。 这可是难得给魏家泼水的好机会,他不可能不知道。 先前连散步谣传这样的事都不放过,怎么可能会愿意错失这个良机,借机造势,为他接下来夺权筹谋。 过于蹊跷。 尽管总觉得有些违和,可她却来不及仔细琢磨。 因为皇后的葬事一毕,长乐宫锁宫遣散, 太宜宫那边又紧接着出了乱子,说是太后伤心过度,加重了病情。 白问月曾抽空到太宜宫去看了两眼,太后确实因皇后的死酸心透骨,难得安寝。 但也并未像外传的那样,泣血悲愤,卧床难起, 仿佛是历经了一场雪上加霜,大限将至的模样。 她并不能十分确定太后心中在谋算什么,但她却知晓,这必定是一张弥天大网, 为捕谢欢而织。 朝中的事态并未因魏冉的死而松懈半分, 孩子已经生了下来,谢欢已然调兵封宫,太后对外虽称卧病不起,可手中却握着帝后的孩子, 此刻正是山雨欲来之势, 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只可惜, 谢欢并不知晓太后手中有兵,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对于谢欢来说,眼下已经成了死局。 第86章 针锋相对 京中, 腊月二十。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不肖一刻,天地间白茫一片, 满京披上了一层银装。 静谧无声。 前些日子, 北境传来文书, 魏将军领军三万,于行川安山突然现身, 他与魏大人一前一后夹击, 将敌人夹击在阳原延道,进退不得。 战事频频告捷。 夏代燕联合起的蛮军,不过十日,被肃清了个干净。 三国遭受重创,阳原延道轻而易举地保了下来。魏央上奏回京,欲请师北上, 趁机拿下上北蛮地,统一北方。 除去北绍历代来的隐患。 谢欢自然是同意的, 他巴不得魏央不要从北境回来, 这样他便真正意义上没了后顾之忧。 北绍之忧, 是上北, 而谢欢所忧, 是魏央。 晨起用膳, 屋外的雪下的正急。 府里来了个不知名的小太监传太后口谕,说是太后有要事相商,急传夫人入宫。 白问月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碗筷, 并未疑问是何要事,须得如此紧急,以至于让她顶雪入宫。 轻盈起身,含笑领旨,心道, 终于是要来了。 裙袄裹身,宫装着体。 她披了一件非常厚实的斗篷,捧着手炉,随着小太监二次进宫。 雪下的非常大,地上很快堆积起了厚厚一层,辰时将过,天色久不见亮,云空乌漆浑浊一片,昏昏暗暗。 马车在雪地上深一道,浅一道,行了有一个时辰。 远远这才望见那红影高墙,紫檀宫门。 许是因为下了雪的缘故,径直幽深的宫巷,显得格外威严肃穆,凛冽逼人。 踏下马车的前一刻,白问月忽然顿住了脚, 她心中迟想起, 此番太后若是真的杀了谢欢,准备二次携幼子登帝,垂帘听政。 那魏央准备要如何挽回魏氏的名声? 他既是敢调兵给太后,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思虑一闪而过,没有理出头绪。 她提着裙摆,收回了迟疑, 从容下车。 冒雪踏进太宜宫的门,解掉披风,手炉递给了从香。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暖室温香,热气柔和。 太后抱着孩子,正轻声哄他入眠。听见白问月的声音,头也未抬: “起身吧。” 白问月立身而起,她刚从屋外的大雪中脱身,身上带有寒气,怕传了孩子,未敢太上前。 太后瞧不见人形,抬头看她,这才想起屋外大雪正急, “这样大的雪,你怎的来了?”有些讶异。 她微微勾唇含笑,也不答话,步伐错移几步,腾出了一块空隙。 果不其然, “是朕召她来的。” 朗声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谢欢紧跟着白问月的步伐,踏进了大殿。 他提袍跪地,姿态翩翩: “给母后请安。” 太后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皇帝,尽是不解: “免礼吧。” 此时太后仍在病中,太宜宫也依旧是闭宫之中,谢欢这样畅通无阻的走了进来,太后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变化与内情。 将孩子交给了一旁的方圭,差他退去内室,她宽了宽衣袖,正襟危坐。 问道: “皇帝来哀家这里,是有何急事?” 谢欢笑意温轻,款款落座: “儿臣久不见母后,心里牵挂担忧,这便没让人通报,擅自闯了进来。” 他探了半个头身,目光真切:“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什么好与不好呢?”太后淡淡望了他一眼,举杯饮水,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直道:“哀家不露面,不正是皇帝心中所喜吗?”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谢欢大声推辞,委屈无数,“母后不出面,许多事儿臣便是斗胆擅拿决策,可依然难行。” “这耽误朝政,荒废国事,儿臣有何可喜呢?” 话锋一转,他又道: “只是母后称病不起,这传国大玺又不在我手中,确实百般不便。” “哦?”太后放下杯子,眉峰一挑,心中顿时明清。 “皇帝这是管哀家要玉玺来了?” “儿臣不敢,”谢欢垂眼做低,让太后以为,他似还是从前的他,她只要说一,他就不敢说二。 然而, 声音遁下,紧接着又响起,多了几分凛然,“若是平常,儿臣自然是不敢要的。” 他缓缓抬眼,眸目暗沉:“此同非比,还希望母后衡得利弊,理解儿臣。” “理解?”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正是。” 白问月低眸视地,面对两人逐渐生变的氛围和语气,仿佛充耳未闻,置身事外。 她心中细回想,好像前世今生中,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欢与太后正面针锋相对,唇枪舌剑。 从前有她这把称职的刀剑,谢欢自然无须出面,如今没了她,谢欢为夺政权,保住皇位,连规避‘弑母夺权’这样的名声都顾不得了。 太后冷哼了一声,轻声问道:“并非是哀家不愿将玉玺交于你,只是皇帝,”视线投向谢欢,面色沉厉如刀,“你年少懵懂,意气无知,哀家如何能放心呢?” “你既是来要大玺,至少要先让哀家知晓,你有这个能力。” 有这个论道经邦,治国安民的本事。 她话说的直白挑衅,并且片面。 事实上,谢欢是否有能力、又有多少能力,不过都是她一句话的定论罢了。 毫无实质意义可言。 况且,他便是真的有能力做好这个皇帝,治理好这个国家,谢欢也不认为,太后会心甘情愿地将大权移交给他。 听完太后的话,谢欢也不恼,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他只弯唇轻笑, “罢了罢了,母后若不同意,儿臣也不强求。”他面上又覆回了最开始的温和,突然移开了话题,“只是还有件事,母后一定得答应才行。” 似是没想到谢欢放弃的这样快,太后约有片刻错愕,不知他这打的又是什么太极。 她斜眼去看白问月,只见后者正垂首站立一旁,不闻不动。 白问月自然是知晓谢欢想打什么主意,可她实在疑惑,明知太后不会答应,他此行有商有量地走这一趟,是有何意义? 既想夺权,又免不了背负骂名,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狠下杀手,玺到功成,免得日常梦多。 难懂他知晓太后手中有魏央留的精兵,不敢轻举妄动? 那更不应该啊,如果谢欢知道太后手中有人,他刀该下的更快才是。 必须赶在太后有所行动之前。 细眼余光里撇了一眼谢欢,熟悉的面孔,陌生的模样。 还真是猜不透他。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说来听听。” 纤白细指,摩沙着手中的红玉。 谢欢不缓不慢地道:“皇后的丧葬结束也有些日子了,大皇子落地便没了母后,儿臣想,欣妃也得了皇子做了母亲,不如把大皇子交给欣妃抚养周全。” 音落,他又补了一句:“就像当初先帝将朕交于母后抚养一样。” 他口气说的温和,听着像是商议,实则是不容商议。 “绝不可能!” 太后忽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她懒得再同谢欢打那些哑谜,各自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彼此也都清楚。 “你想把孩子从哀家身边带走?” “除非哀家死了!” 魏冉的死,已经令她违了对魏荣恒的承诺,更何况魏冉死时,她又错过见她的最后一面,此时太后的心中,已经是悔责万千,百倍痛苦折磨。 这个孩子是魏冉拼下性命生下来的,不说王权公事,只论私情这一点,这个孩子眼下正是魏家的精神支撑,是魏家为臣为将数百年来的坚守。 太后怎么可能会同意将他交给谢欢? “那朕就为难了,”方才还温如春风的面孔瞬间阴沉了下来,“母后已经拒绝朕一个要求了,现下还要拒绝第二个,”他讥笑讽道:“太后既然万事都能做朕的主,那朕这个北绍之主,不如直接给太后做好了?” “从此你为母,我为子,你为君,我为臣。也省得你我二人,徒担彼此的虚名。” “你......” 谢欢不知晓他随口的一句讥讽,正说到了太后的痛处,若是他能早些明晓这其中的深理,也不必同太后兜转这许多年。 太后站在那里,唇瓣微抖,显然是被他的话气到了极致。 可惜后者目不斜视,正冷着一张脸爱抚他那块血玉,皇气尊贵。 约有片刻。 谢欢放下血玉,掸了掸衣角,从座上幽幽起身,微微弯唇,含笑阴冷。 “不急,朕知晓太后一时舍不得孩子,舍不得玉玺,朕愿意给您时间慢慢接受。” “除夕之前,太后便在病中好好考虑吧。” 说罢,不等太后回话,弯身行礼,大步离去。 指顾从容。 魏荣芊不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儿子十分陌生,她知晓自己看不透谢欢,却不明白她已经不再了解谢欢了。 谢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抱着她喊怕的稚子,而她对谢欢的了解却还停留在二十年前, 那个需要她浴血奋身,披荆斩棘的幼儿身上。 人会变的前提, 是成长。 他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足够吞噬天下了。 而另外一个曾深刻了解过谢欢成长的女人,望着谢欢离去的背影,也已经能够很好地处理眼中的波澜。 白问月想,到底是要变天的,只是这天变的,比她想象中温和了许多。 忽回想起前世,自己兴师动众地逼宫夺玺,刀光血剑,死伤无辜。 谢欢这样不痛不痒,她真的一点也不能明白。 他这究竟是为自己留有余地面对魏央,还是说,心中念及母子情分,无法亲自对魏太后下手? 她心中只有一瞬闪过这个念头,便迅速被否了。 无论是‘情分’或者‘亲自下手’,这绝不会成为阻挠谢欢的理由。 应该还是顾忌魏央。 第87章 国无二主 雪下了一天一夜未停, 万物银白,笼上了一层洁净。 前朝依旧祥和。 那日,谢欢离开之后, 太宜宫便被封禁了起来。 身着青衣兵服的侍卫伫立宫门前, 三班轮换, 昼夜把守。 不留一丝空隙。 方圭前去质问,封宫的侍卫不为所动, 只说是皇上有明令禁止, 除却日常送补给的太监,太宜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包括白问月这位,本不是后宫中人的将军夫人。 知晓她们被明令软禁了起来,白问月心中暗道了一句难怪, 谢欢那日差人诓她进宫来,听了那么一出母子争执的戏码, 却没让她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他算计的极好, 因为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封死太宜宫, 幽禁她这个将军夫人的主意。 把她召来, 便是为了将她控制在宫内。 一则, 是可以断了太后寻求外援机会, 二则, 又胁迫了将军府中的亲兵行动。 一举两得。 这一步步的精心统筹, 如此看来,谢欢逼宫,是势在必行了。 回想起他那日的胸有成竹, 这场幽禁大约是要进行到除夕之前。 除夕之后,便是新春,进入天和二十年整。 也是太后还政,皇帝掌权的好日子。 此一时,阴历尚还在十一月末,白问月在心中算着日子,距离除夕,还有一个月之久。 难免困惑。 谢欢间隔这样长的时间,就不怕这中间多生事故,出了变数吗? 残冬腊月,岁暮天寒。 相安无事地过了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中,白问月每日陪着太后衣食起居,照料孩子。 日子意外松散。 满宫上下的宫女太监,一如既往的伺候洒扫,行若无事,不见半点被‘禁行禁止’的模样。 包括太后。 白问月曾旁敲侧击地探问过她的口风,她想知晓,对于谢欢将她幽禁,即将逼宫一事,她是否有何打算。 毕竟她手中有兵,想要反击易如反掌。 然而,太后的反应,大出意料。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白问月的话,表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只说了一句: “一切自有定数。” 白问月瞧的仔细, 她脸上的‘毫不在意’,并非是‘稳操胜券’的不屑一顾, 而是另外一种,‘对于此事无动于衷的不在乎’。 仿佛谢欢的行为在她的眼中,不过是小孩子上了脾气,闹闹性子罢了。 无需重视。 这母子二人,实在令人费解。 她不解于谢欢多此一举的‘幽禁’,更不明白太后处之泰然的若无其事。 本该是一番刀剑鲜血,恶语相向,却生生被他们演成了岁月静好的天下太平。 若不是她早历一世,眼下也被困在了太宜宫,她甚至会以为,太后会就这样交出政权,交出孩子也不一定。 白问月心中再一次地笃定,太后必然是有事瞒她,并且没有一丝要让她掺和进去的意思。 在曾载入北绍史册的这场宫变里,她从一个祸国弑后的妖妃,变成了一枚被排挤在外的棋子。 唯一不变的,是她这枚棋时至今日,仍被谢欢所利用。 她心底带着三分疑惑、三分自嘲、还有三分太后想要的坐观成败,噤了声。 困惑与不解并未持续太久。 天和十九年,腊月二十五,距离除夕还有四天, 这一日,所有的问题都迎来了答案。 晨起时, 凌寒之下,暗香疏影, 太宜宫中的冬梅迎风斗雪,悉数尽开。 可惜日头不盛,寒风萧瑟,无人去赏。 太后称病未起,白问月独自用罢早膳,请安被拒,之后便如往常一样,去了偏殿看孩子。 辰时,天色灰暗渐沉,乌云遮天, 忽然起风。 风刮了没一会,天上淅淅沥沥地便下起了雨, 风雨凄凄。 宫人们合窗掌开了灯,她侧躺在榻上,正轻声哄着小皇子安睡,听到雨声,便转头问了一句: “太后起了吗?” 宫女回话:“回夫人的话,尚未。” “方公公呢?” “在太后跟旁准备伺候,许是没有离过。” 白问月微微颔首,心里想着,等太后起罢传召小皇子,她再去请安不迟。 然而她没有想到,她在侧殿暖室里陪着小皇子听雨观花,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整天。 等再醒来,雨停风止,一切都换了模样。 辰时的雨一直落到了巳时也不见歇,谢欢下了早朝,直奔长华殿批阅奏折去了。 他也有半个月,不曾踏过后宫一步了,尽管这期间欣妃娘娘多次以‘小皇子想念父皇’为由,请他到碧福宫去看一眼,也皆被谢欢一句‘朝事繁忙’给拒绝了。 他不愿做没把握的事,若是不得不做,便会倾尽所有的心思,关注局势一丝一毫的变动, 以保能够及时应对。 巳时将过, 他正批阅北境新来的文书,看守太宜宫的侍卫忽来禀话, 说是太后想要见他。 他合上奏折,眉头紧锁,心中觉得反常。 久未听到回声,侍卫察觉到皇帝的异样,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上?” 谢欢回过神来,放下文书, “摆驾,去太宜宫。” 一路刺骨寒风,细雨密剑。 太后长发披身,微闭着眼睛,坐靠在寝榻上,面上不见血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却仍然贵气威仪。 太监传报,谢欢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闻声,太后睁眼偏首去瞧: “来了。” “起来吧。” 谢欢起身,提袍坐到了侧榻上,他细声道:“母后,您找儿臣。” 虽然上次两人有过言论上的争执,但毕竟没有到彻底撕破脸的那一步,谢欢的话中,也尚还保留着客气与尊敬, 太后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方圭,后者心领神会,带着满屋宫人,弯身退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下了魏荣芊与谢欢两个人。 屋外冷雨敲窗,屋内长灯明亮。 “哀家问你,”魏荣芊率先出声打破了寂静,“若是魏将军征北凯旋,你准备作何处置?” “处置?” 谢欢不解,先不说眼下尚轮不到他说‘处置’二字,便是他真的有何想法,也绝不会再太后面前说些什么。 “儿臣不懂母后的意思。” 并未理会谢欢的故作糊涂,她自顾自往下说了下去: “若是上北真的收进我朝疆土,北绍至少太平五十年,无人再可动摇。” 她的声音很缓也很慢,与谢欢说的十分仔细,“战易战,守难守;你切记,兵权化整为散,封些武将,固守边境。” “哀家并不清楚你执政的底细,但好在段升、白慕石、与那个状元贺同章都是能臣。段白二人尤其,他们受哀家兄长所托,掌权治国,他们的话你要多听。” 顿了顿嗓子,望向谢欢,又忽问道: “你为帝多年,可知晓北绍最大的敌人是谁?” 魏荣芊的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谢欢的思绪。 他不是不知晓眼下该如何治国行策,而是疑惑太后特意召他来,是为了同他说这些? 虽然一时半会猜测不出太后的用意,他沉吟了片刻,但还是诚然答道: “大榆。” 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眼前的和睦不过是一时的和睦,大榆同北绍自古以来便是敌手,中原地大物博,一分为二,他们想北上,我们想南下,这一点从未变过。” 似是有些疲乏,揉了揉额角,口中并未停歇:“央儿善战多智,你身在西平了解甚少,要知晓出了北绍,他的威名并不低于他的父亲,只要他活着,对于这列国诸侯来说,便是一种震慑。” 四目相对,郑重叮嘱: “无论你欢喜与否,要时刻谨记,留他性命。” 不为旧情、不为魏家、不为她,哪怕是只为了北绍,魏央也绝不能动。 “母后多虑了,”谢欢温声轻笑,不以为意地答道,“儿臣与北绍日后还要多仰仗他,又怎么会打将军的主意呢?” 他这副祥和静好的模样,让魏荣芊心中拿捏不定他的态度。 无心同他太极, 她直直地盯着谢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再次叮嘱: “你必须答应哀家。” 没有拒绝的余地。 谢欢一顿, 面上渐渐收回了笑意, 开始意味深长地望着太后,一言不发。 两人皆都各自捉摸不透对方的意思。 过了半晌,谢欢放下了伪装, “母后让朕留将军性命,那将军他是否想过要给朕一条活路呢?”他微微勾唇,笑意轻风,却满含讥讽,“只怕母后您自己都不曾想过要让朕活出这个新年吧?” 气氛急转直下,方才还母慈子孝的场面因他的这番话瞬间凛若秋霜。 魏荣芊淡淡地望着他,目光沉远,也不反驳。 猜不出在想什么。 谢欢正襟危坐于榻,见她不再说话,便收了两分戾气,挽袖自顾自地斟起了茶。 他轻声道: “一切皆是注定, 母后您是知道的。 我若能活,他必死无疑。” 直截了当,打开了天窗。 国无二主,朝无二君;他夺回权势的那天,便是魏央命归黄泉之日。 不是他不容他,而是,从始至终,他才是那个不被容之人。 话虽如此,但他也并未因太后的话而昏了头脑,他心里清晰,眼下还未到与将军府反目的地步。 魏央权重,且心思极深, 这盘棋很大,需得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慢慢下。 外面的雨势越下越大,瞧见谢欢饮茶的模样,魏荣芊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若是为心底的私怨负气, 或许她不必忧虑担心, 自古君王少自由, 皇帝以后会慢慢悟懂这个道理。 第88章 始料未及 冬雨凄凄杂乱, 却令人格外安宁,听着窗外的风雨交加,她头沉脑昏, 困意袭来, 乏乏欲睡。 “你早猜到玉玺不在哀家这里了。” 喃音入耳, 谢欢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魏荣芊强撑起精神,同他道:“你想要皇后的孩子, 可你不敢妄动, 因为这个孩子的背后除了哀家,还有魏府。” 有魏冉的母亲,有魏府的亲兵,还有整个不受魏荣芊控制的魏氏宗族。 “你还算细心,竟知晓魏府同哀家早生嫌隙。”不由得赞了一句。 她将目光投向谢欢的面孔,疑惑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那你可知晓, 魏府与哀家为何不同心?” 谢欢自然看不懂她眼中的复杂,他只知晓, 魏府同她离心本是出自自己的一手设计。 谈何‘细心’二字? 当然, 他也不会真的同魏荣芊和盘托出。 摇了摇头, 薄唇微启, 只吐了两个字: “不知。” 眸色沉淡, 心道自然。 饶是再细心, 也难联想出什么是非因果来。 也罢。 “魏府不算什么,”她很快正了正神色,继续道:“你若真有心, 就应该知晓先从将军府下手。” “如何拿回兵权与玉玺?”忽如其来的问了一句,不等谢欢出声,她又自答, “月儿是关键。” 谢欢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太后这是在教他如何和将军府斗法? 并未理会谢欢的一脸疑惑,魏荣芊沉声同他仔细交代。 “央儿这个孩子虽跟哀家不久,但哀家却十分的了解他。” “他同他的父亲一样,若是无便无了,若是真的出现了一个他认定的人,刀山火海能闯,唾手江山可放。” “这种不管不顾的疯狂,攻是最利的剑,守是最坚的盾;听起来煞有其事,实则却是致命的软肋。” “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你明白了这一点,便明白了他。” 说来可笑,比起一直养在身边的儿子,她竟是更了解魏央这个只跟了她几年的侄子。 无声自嘲地笑了笑,她继续道: “昔年先帝能用央儿的母亲换我兄长我一生忠肝,今日你大可效仿先帝,旧招新用。” 至于如何效仿,如何新用,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欢儿或许是聪明,可他常年圈养在深宫,躲在她羽翼下,再如何聪明,又怎么抵得上央儿的身经百战。 一如她比不过她的兄长一样。 哥哥, 就让我再偏心这个儿子最后一次吧。 ‘月儿是他的软肋。’ 这是魏荣芊要传达给谢欢的意思。 在这层深意里,她又动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心思。 他希望谢欢能够把月儿留在宫中,这样冉儿的孩子就还有一丝依靠。 谢欢还未从混乱中理顺思绪,他疑心于这是否是太后与魏央共同做的一场局, 或是太后为解眼前困的另有他计。 就算撇开这些疑虑不谈, 她为何自信自己会听信于她的话呢? 他知晓白问月这个女人在此局势中或许举足轻重,但从未下过‘她会是魏央的软肋’这样的定论。 没有质疑,没有反驳, 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外面的雨开始逐渐停了,屋内静寂了许久。 太后看起来许是真的乏到了极点,有气无力。 谢欢思索不出结果,见太后一脸疲惫,便想着是否该先起身回了。 谁料,他正欲开口,魏荣芊忽然拍了拍床沿的被褥,轻声道: “你坐过来,” “让哀家瞧一瞧。” 不自觉顿住了身子,满面狐疑。 约有片刻,他还是起身坐了过去。 两人离的近了,太后憔悴的面容便看的更清晰了。 看来病得很厉害,谢欢心里这样想。 他虽封了宫,但并未禁步太医院日常请脉问诊,太后病的如此厉害,都未传命人去传张之仲来吗? 魏荣芊盯着谢欢的脸,面上不自觉覆上了一层慈意, 目不转睛。 乌密的发,英挺的眉,细长的眼,这个孩子比起先帝,似乎更像他的母亲。 曾经那个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儿,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身如松柏,俊秀挺拔。 她忽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谢欢时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日日为情所累,从心底嫉妒谢欢的生母的皇后, 然而又因着是魏家之女,不得不顾全大局,不敢妄动。 好在, 谢宁渊虽不曾施舍过半点感情给她,却也给了她一个孩子。 她想,往后深宫寂寞,漫长的岁月里,有个孩子陪伴着她,总归是好的。 于是她便将谢欢养在了身边,悉心照料,处处维护。 这一养,便是惊心动魄,血雨腥风的二十多年。 赔上了自己、赔上了魏家,还赔上了她的冉儿。 眼眶忽然一热,忙垂眸低下头,掩去了忽起的波澜。 又过了许久, 相对无言, 察觉到了谢欢的不适,她稳住了情绪,淡淡吟声: “天色不早了,回吧。” 谢欢被她盯得如坐针毡,话不知该从何挑起。 听到太后出声打发,忙点了点头,起身行礼: “那儿臣便退下了。” 正欲转身,轻声又起: “倘若。” 他抬眼去瞧,见太后的身形掩于帷帐暗影之中,灯影交错,看不清面容。 细弱的声音传来,似有执念: “倘若你我是亲生母子,你会相信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吗?” 勾结林广,杀亲王、杀谢氏、杀谢宁靖,不是觊觎谢氏的江山,想取而代之。 或许是为了他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呢? 屋内一片沉默。 谢欢思索挣扎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温声答道: “儿臣自然一直都是信您的。” 毕恭毕敬。 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力地轻嗯了一声。 “回去吧。” 魏荣芊喃声道:“江山万里,黎民百万,还有人再等你。” “回吧。” 一场毫无头绪的谈话, 无头无尾。 宫闱重门深巷,冬雨止。 天和十九年,腊月二十五,皇后毙后十五日, 太后驾崩, 鸣钟三万。 这一月里前后殁了两位高后,且都出身魏氏,皇帝在朝中的局势顷刻得到了扭转,政权不二,史称丧后之变。 —— 白问月醒来时,天色渐黑,已经到了酉时。 许是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神经,一刻未得放松,这才听着雨声,不知不觉睡了许久。 摸了摸孩子温热的脸颊,她安心笑了笑,抬首间,正诧异着屋内四下无人,寂静反常, 宫人忽疾步来报。 说太后娘娘殁了。 浑浊的懒意瞬间消散全无,她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宫女红肿着眼睛,哽咽不止:“太后娘娘她,殁了。” 宫女说,“太后整日未起,午时只用了一些药粥便嚷着要睡。 这一睡便直接到了酉时不见动静,方公公忧心不放,方才忍不住到暖阁去喊,喊了半天不见醒,这才上前查看,发现娘娘已经没了气息。” “太医呢?”白问月恍惚起身,拢了拢长裙,顾不得装扮便直奔正殿暖阁而去。 她一边急走,一边忙问道:“张太医喊了吗?” “快,去喊。” 宫灯烁亮,温室明皇, 她仓皇推开了门,看到满地跪着抽泣不止的宫女太监,像极了魏冉死去的那个晚上。 忽生胆怯, 一路跌跌撞撞穿过人堆,踉跄来到床前,看到了魏荣芊毫无血色的面庞。 平和安详,无牵无挂。 她忍不住握住了拳头,不知是问谁。 “这是怎么回事?” 泣涕如雨,呜咽不断, 无人答她。 她又问了一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应该啊。 深宫重地,谢欢?还是别人?铤而走险不顾后果地加害太后? 不可能的。 那是为何? 她呆坐在床前,心中混成一团,理不出任何线索。 一切都太过突然。 愈思愈怒, 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心中肝火难抑,她正要发作, 忽然清明。 闭宫放权、难医的病、古怪的药、以及被幽禁后的‘无动于衷’。 思绪一闪, 她忽然便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到了一起。 隐约有了答案。 她本一直心有疑虑,也知晓太后有事刻意瞒她,却从未把这一切往‘时日不多’这个方向指去。 太后素来身强体壮,便是得病,又怎么会有性命之忧呢。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裙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来回反复了几次。 既是气自己没有早些察觉,也是气太后至死不肯同她松口。 ‘咚’ 闷声砸了一拳手下的被角。 没有再说任何过多的话。 愤恨起身,毅然离去。 张之仲与谢欢是在白问月离去不久后赶来的太宜宫。 她后来听方圭说起, 说是他去长华殿报丧时,谢欢当场惊愕失色,约有半晌不定惊魂。 之后急赶来太宜宫,见到太后没了呼吸的样子,一向以谦逊温和示人的皇上,第一次忿然作色, 大发雷霆。 处置了一干人等。 君王一怒,血流千里。 皇帝是孝子,太后猝然长逝,他身为人子,痛极生愤是理所应当。 皇后的死,注定了这个新年没有欢乐,而太后的死,更是夺去了整个正月的喜色。 西平的天,又重新笼罩起了一层阴云。 从二十五号,一直到正月十五,整整二十天,宫中都充斥着悲鸣。 谢欢罢了二十日的早朝。 魏央不在京中,他独自在中和殿守了七日的灵。 一刻也不曾离过。 白问月想,他这也算是在报答太后这些年来对他的养育之恩了吧。 七日之后,棺椁送去了景昭宗陵,谢欢又一头扎进了长华殿,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朝不见。 魏荣芊崩逝后,太宜宫虽撤了禁,但却依然不许白问月离宫回府。 其实,就算谢欢不这么做,她也会想方设法地留下。 第89章 一代女后 皇后与太后前后离世, 撇下一个孩子在宫中无依无靠,其他的妃嫔姑且不说,只一个谢欢, 怕他的寿命也难长久。 她带不走孩子, 只能想办法留下, 尽力护着这个孩子的周全。 时日遥遥,魏央归期不定, 她不知晓自己还要在这宫中待多久, 也不知晓魏冉与太后相继离世后,留下的一片残局,该如何收拾。 她带着孩子还居行在太宜宫, 因为谢欢的盛怒,宫中先前的宫人,只剩下了方圭一人。 他曾任总管一职, 又服侍太后多年,对宫内所有的大小事务, 所有人员, 皆都了如指掌。 如此有用的一枚棋, 饶是谢欢再如何生气, 也不会拿他泄愤。 除夕夜那日, 白问月抱着小皇子对窗静坐, 夜深起风,方圭拿着拂尘去合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合窗的背影。 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 “太后真的是因病疾而死?” 那日张之仲经过一番查探, 最后给了谢欢一个“疾病缠身不愈,损耗而死”的定案。 谢欢对于太后的病知之甚少,自然不会怀疑。 可她却不相信。 早前八月底,她同魏央进宫时,便已经察觉到太后服的汤药有异。 之后她再来太宜宫时,那种遮掩不住的浓重药味,更是再一次让她笃定,太后所服之药,医的绝非普通之症。 太后死后,她曾猜想过,有无可能并非是病,而是毒呢? 可何时中的毒,又因何而中毒,皆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 便真的是毒,她曾请张之仲炼制能解百毒的永生丹,当时情况虽然紧急,可张之仲并不知晓丹作何用。 他不可能思虑不到太后身上。 也就是说,太后如果真的中了毒,也早该解开了。 非病非毒,那还有什么? 她望着方圭,知道他一定是那个能给出她答案的人。 方圭仔细合好窗后,返身便跪了下来。 “夫人,请恕老奴不能答你。” 声音不急不缓,退进有度。 他知晓白问月是聪明之人,寻常的理由必然欺瞒不过她的警觉。 索性,直言坦白,宁死不能答。 闻言, 白问月并不着急。 她起身将孩子小心放到了床榻上,仔细盖好了被子又返身坐下。 “公公先起来吧。” 她沉沉地道了一句,准备慢慢同他讲。 然而,方圭跪在地上纹丝未动。 只道: “奴才真的无话能说。” 他跪在地上,俯着身子,姿态虽低,却带着硬骨。 白问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翻起一个茶杯,若有所思。 她在想,如何能够撬开方圭的嘴巴呢。 不知不觉,一杯茶饮尽。 亥时的钟鼓,响了起来。 幽幽回过了神,放下杯子,白问月自顾自道:“公公的不说,想来多数为的也是太后娘娘。” “而太后娘娘所忧不过唯二,一是北绍的江山,二是魏家的忠名。 能让方公公你如此坚决,宁死不言,看来是又关江山,又为忠名了。” 她顿了一下,瞧了一眼方圭无动于衷的反应,继续道:“可是公公你可曾想过,将军知晓皇后与太后相继离世,回京后,同皇上是有几分说的清楚的。” “纵使与皇上并无半点干系,可他能在将军面前把自己摘的干净吗?” “到时候,只怕江山也好,忠名也罢,皆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得罢了。” 话如刀剑,直指要害, 见方圭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身子,白问月便知晓,自己说到了点上。 片刻沉默挣扎。 其实方圭早明白这层道理,所以他才在太后离世后,心中虽悲痛万分,却依然不敢轻易随主而去。 他怕若他也走了,事态到了一触即发之时, 太后娘娘这些年来的隐忍与付出,便真的石沉大海,皆成了徒劳。 “说吧,”白问月出声安抚他道, “我可以帮你。” 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可以帮到方圭。 只要他肯说出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连她这个活了两世的人都不知晓的。 又过了片刻, 方圭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将军夫人一心顾念着小皇子的处境,不但亲自照料,还事事为他所思。 并非虚情假意。 况且,不管是于魏府还是将军府,她的话都比自己有份量。 思虑再三, 方圭最终慢慢抬起了身子,还未出声,泪眼迷离。 衣袖拭了拭眼角,无声哽咽。 然后用一声长叹,开始摊出事情的真相。 “先帝登基初年,改国号天兴,立魏氏嫡幼女荣芊为后。” “为的是体现圣恩,笼络君臣情谊。 老皇帝早下有旨,太子登基,定立魏家之女为后,娘娘从一众女儿中脱颖而出,被先帝选中。 奴才记得清楚,进宫那年,她刚好及笄。” 方圭的话自很久远的天兴一年开始说起,那是白问月不曾接触过的一段历史。 “先帝是有抱负之人,他一心想展宏图霸业,统一中原,登基多年,后宫总共也只有过两位主子。” “一个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还有一个便是娘娘。” “娘娘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受尽先帝敬重与呵护,却不曾得过半分恩宠,是以,这才导致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回想起魏荣芊那些艰难不易的当年,方圭忍不住哽咽着嗓子。 “圣上的生母殁后,身为皇后,又是后宫唯一的娘娘,自然要肩负起养育皇子的责任。” “她起初心里确实不喜,毕竟是皇上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可时间久了,婴孩娇嫩可爱,难免会生恻隐之心,再加上,圣上生得又是乖巧玲珑,她怎会不怜爱呢。” 当初,是他劝太后养下谢欢,之后又打破嫌隙,极力拉近二人的关系,使得魏荣芊对这个儿子注入了所有的心思与感情。 若是没有他的劝说,兴许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太后娘娘,也不会走到如今的这一步了。 “后面的事,夫人必然也都知晓,先帝战死,京中大乱,娘娘联合外戚,杀了三位亲王,力扶幼子登基。” “人人皆认为,娘娘与皇上是仰仗大将军的兵马才顺利登上帝位。 实则不然。” 方圭道: “对于幼主来说,登位最大的阻碍,其实正是大将军。 彼一时,五岁的幼主,天真可怜,并非是大将军眼中继承大位的第一人选。 娘娘知晓,大将军眼中幼子懵懂无知,不足以称帝号令天下;若一心为了北绍江山着想,那三位亲王,才是理智之选。 可三位亲王中,哪位亲王能容先帝幼子苟活? 娘娘想为圣上寻得一条活路, 她只能孤注一掷,剑走偏锋, 于是,便找上了心怀有轨的林将军,合力屠杀亲王。 娘娘明面上同林将军斗智算计,私下快马传信西境,十万火急召回了大将军。 尽管她料定大将军会因她的行为而不悦,可毕竟是亲生兄妹, 最起码魏大将军,不会杀她, 和她的儿子。 同样的, 娘娘与魏府的隔阂,也正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 大将军责怪她不该因为一己之私,毁了谢氏的根基,乱了北绍的安稳。 而娘娘却死死咬定,日后圣上,一定会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局势已成,娘娘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是没有白费,魏大将军只得拥立唯一的幼主登基,称了帝, 平安保住了性命。 一直到,天和三年。” 余下的,方圭不说,白问月也知晓。 天和三年,这一年魏荣芊接连斩杀了四位意图谋反大臣,治乱本是平常,然而,这四位朝廷命臣,却又都和‘谢氏’有些关系。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太后是否有心屠尽谢氏,为取代幼帝而做准备。 方圭继续道: “娘娘的所作所为,引来非议是必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大将军也不敢再信她了。 不止是不信,魏大将军远在边防,察觉到了娘娘的‘狼子野心’后,甚至不惜从战事中抽身返京。 兵权虽在他的手中,可将军毕竟长年在外,战火连天,再长的手,也伸不回西京,时时刻刻管制着京中的一举一动。 太后坑杀了谢氏命臣,又将彼时还是幼儿的小将军接进了宫内教养,桩桩件件的事情凑到了一起,大将军可能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或许是想着,自己若是再不出面,娘娘便会彻底被权欲冲昏头,毁了魏氏百年的忠名。 所以他才连夜快马返京,逼宫直入,一夜长谈。” 白问月听得仔细,这一段魏央曾同她说过,她接了方圭的话,继续往下说。 “这一夜,魏大将军同太后约法三章,替皇上铺好了路,并且带走了魏央。” 方圭一愣,显然不知晓她知道这些内情。 回过神来, 他既点头,也摇头。 “那一夜,大将军是提刀而来的。” 兄妹反目,魏荣延手握长刀,闯宫而入。 他并非是心平气和地同魏荣芊约法三章, 而是魏荣芊为了活命,对他立了三个承诺。 国破不言降,为后不沾兵权,以及不动谢氏的江山。 这三条承诺,对魏荣芊来说,轻而易举便可办到。 那封‘举兵造反’‘退地赔城’的信,原是谢密假借魏荣芊之名,为离间他们兄妹而写。 至于兵权与江山,她更是从来都未曾想过。 她心中这样想,魏荣延却未必会这样信,空口立下的担保,更是毫无任何可信度。 说来也巧。 恰好那是宫内有一只南疆得来的蛊虫,名叫噬命蛊; 为了让魏荣延能够信任于她,安心抗敌;她命方圭取来了蛊虫,当着兄长的面,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第90章 早有定数 魏荣延见多识广, 无需多说,自然认出了这只蛊。 噬命蛊一旦入体,便会寄附在身, 依靠蚕食宿主的生命存活。 谁也不知晓自己的命数是多少, 只知道沾染上了这只蛊虫, 接下来活的每一天,都是双倍消耗。 好在, 这蛊不痛不痒, 除却会食人生命,倒也没有别的折磨痛苦。 收回长刀,带走了儿子,他同魏荣芊道: “先是北绍,再是谢氏,继而又有魏家, 之后才是你与我。” 先国后君,先族后己。 至此, 他便算是信任了他的这个亲生妹妹。 从回忆中抽离, 方圭红润的眼眶决堤, 他沉哑着嗓子道: “年初, 进新年时, 娘娘就已经察觉到了身子的不对, 她早知自己时日不多,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完成对大将军的承诺。” 如何证明谢欢是个能担大任的好皇帝。 她想放权, 又不敢放权,怕误了兄长,也误了北绍。 于是不知不觉,日子越过越少, 她便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一步。 方圭话毕后,屋内沉默了许久。 白问月望着台上的烛火出神,看不出在想什么。 “噬命蛊这件事,只有你知晓对吗?” 方圭沉思片刻,答道:“张太医一直负责料理太后的身子,也是知晓的。” “只是他不曾问过,太后为何会身中此蛊。” 不爱多问,确实符合张之仲的性子。 白问月试着理清这些事情, 太后为保谢欢,这些年来主要是做了两件事, 一是联合林广杀了三位亲王,二是设计坑杀余下的谢氏, 她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长达十九年的权势,和一个安然无恙的儿子。 而她失去的,是同魏家与兄长的信任, 还有与谢欢的母子离心, 最后甚至赔上了性命。 其实不难推测,段升与她的父亲之流,忠君卫国,尽心辅佐今上,所拥戴的一直是魏大将军,而非魏荣芊。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谢欢能够将白慕石轻易策反了。 谢欢为了活与权势而斗,魏央为了遵守父命而卫国守族, 不曾想,最后这竟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圈。 从未有人想要过谢欢的命, 而魏央想要保住的人,也已是死命早定了。 这一盘下了许久的棋, 全成了一场笑话。 凉意来袭,夜色又深了几分。 意识清醒。 白问月深长地呼了一口气。 也罢,总是好过上一世的厮杀争夺,你死我活。 至少还有个孩子不是吗。 —— 正月十五元宵夜。 听闻谢欢有许多日不曾从长华殿出来,白问月也不曾离过太宜宫一步。 圆月这日,宫中果然清寂异常,掌灯时分,简单用罢了晚膳,她命人烧水,去仔细沐了个浴。 花费了些时间。 返身回到小皇子所居的侧殿时,满屋不见跟前伺候的宫人,心中疑虑,便加快了脚步。 接着,她便在小皇子的床前,看到了谢欢的身影。 谢欢目不转睛地瞧着孩子熟睡的面孔,侧坐在床,身形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白问月见他伸手去碰孩子,不由得紧张,喊了一声: “皇上。” 连礼也忘了行。 谢欢并未理她,轻抚着幼儿的脸庞,柔嫩如水。 “朕想起还未给他取名。”温声响起,谢欢自顾自道:“都满月了,取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屋内的宫人都被摒退了出去,只有白问月一人在听他似是喃喃自语。 “他的母后,为了生下他,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目光逐渐凌厉,手上不自觉加了些力道:“魏冉一生为了谢魏所累,连生个孩子,都是谢魏的索命鬼。” 本以为他是自己的催命符,却没想到,出生不过一月,便接连克死了魏氏两位帝后。 久不见应声,谢欢自知无趣,悻悻收回了手。 “就叫谢魏吧。” 他转首望向白问月,温声轻问: “好听吗?” 淡淡地望着谢欢,不明所以。 她不答话,谢欢也不恼。 他只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你望朕的眼神,带有恨意。” 他缓缓起身,走至她的身旁,再幽幽坐下。 “你恨朕什么呢?” “恨你负我。”清声忽起,冷冷答话。 谢欢没有料到她会真的答声,微微挑眉:“负你?” “没错,”白问月撩起裙摆,同他对座,然后沉声同他一字一句道,“恨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许我一生欢喜,却又负我满腔痴情。”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谢欢听得并不是很明白,却也没有否认。 “听起来,的确是朕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沉下心来,继续追问:“所以,我是如何鸟尽弓藏,又是如何兔死狗烹的呢?” 寂静了许久。 白问月收回视线,轻吐了一口气,话中掺杂着释然: “都过去了。” “我早已经不再计较了。” 哪怕是恨,她心底也已经容不下谢欢的位置了。 “那很好,”谢欢勾唇笑了笑,“朕也很想做一个不再计较的人。” 明晃晃的烛火闪烁着,白问月偏首望着窗外,思绪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爱谢欢的时候,深觉得他可怜,不自觉想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保护。 后来她又恨他,转而觉得他可悲,自以为机关算尽,智谋过人,实则不过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小把戏。 现在,她不爱他,也不恨他了,又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 斗来斗去,算来算去。 结果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愚局。 谢欢若是知晓背后的真相,会是怎样的面孔呢, 他会不屑,还是后悔,或是风轻云淡,不为所动呢。 毕竟如今权势,有一半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窗外的月,看不到形,却依稀可以得知很亮。 风吹了片刻,谢欢恍惚地呓语了一声。 “朕有不计较的资格吗。” 他想做个不去计较的人, 可是又该不计较什么呢, 不计较魏氏宗族的权势,不计较将军府的功高盖主, 还是不计较太后曾手刃谢氏的过往?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过那个‘计不计较’的资格。 白问月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你都知晓了?” 声音不冷不淡。 “知晓什么?”谢欢侧首看她,“是皇后临死前的遗愿?还是太后的蛊毒?” 果然是知道了。 其实谢欢知晓这些并不难, 魏冉临终那日,张之仲同他回完了话,他便直奔暖阁而去了。 只是在踏进房门的前一秒,听到了白问月同皇后的对话。 于是他顿住了脚,听完了魏冉力不从心的六年。 意料之外,又似是意料之中。 魏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晓,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皇后的话让他知晓, 在这深宫中,举步维艰,日日如履薄冰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人, 同时也让他明白,原来谢魏之间的嫌隙,虽不是因他而起,却是因他在无形中而越来越大。 难以修补。 他错了吗? 并没有, 任何人都会有错,他一个做了近二十年没有实权的皇帝, 绝对是没有错的。 之后,又来了太后。 知晓太后的事,他甚至没用任何法子,就从张之仲口中得知了实情。 噬命蛊。 他记得这只蛊虫, 幼时他曾带魏央偷偷去内务府瞧过一眼,出自南疆,貌丑少见, 据说是个稀罕之物。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太后的身上,张之仲虽然不知晓,但谢欢自己不难联想出这些前因后果。 他忽想起从前,太后冷言少语,吝啬于对他展露微笑。 但他却依然喜欢, 因为那个时候他知晓,这个母后,在心底是十分第深爱他的。 她会在他病时煮一碗粥,守一夜床,会在他午夜梦回惊醒后一声声地安抚他。 甚至, 也会为了他,壮着胆子同一群权势遮天的男人斗法争位。 谢欢思索过,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信任于她的。 是因为她杀了谢宁靖, 还是因为她杀的所有人都离不开一个‘谢’, 还是, 她迟迟把着政权不放,扶他上位,却不愿还政于他。 恩怨纠葛,零零碎碎, 他已经记不清了。 知晓太后因何而死的那日,他扪心自问, 这些年来,他究竟是否有错。 得出的结果,是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被形势所逼, 怪不得他。 他也不愿走到这副局面,可时局却不断地推动,催促着他。 这才走到了今日。 太后葬进景昭陵后,他忽想起,太后那日曾问过他, “倘若你我是亲生母子,你会相信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吗。” 若是亲生母子。 这一瞬间,谢欢忽然明白, 一切事情的源头,究竟是从何而起。 —— 两人并未久聊,相对静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谢欢便无声独自离去了。 虽然没问,但白问月隐约能够猜到,谢欢大约是想通了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便来到了二月。 在这中间西平大大小小又下了两场雪,日头进入初春,然而寒流未退,依旧冷气逼人。 二月六日,北境传来消息,魏将军征北之战,频频告捷,不需一月,或能班师凯旋。 魏央终于要回来了。 前朝早先因太后驾崩而引起的哄乱,又再次激起了涟漪。 人人心中皆都猜测预料, 魏将军与魏大人回京,许是要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浪。 圣上安枕无忧的时日,恐怕也要走到了尽头。 各样的议论,比比皆是。 让白问月意外的是,谢欢意外坦然,对于谢欢回京一事,似是丝毫波澜未起。 皇后与太后在同月中离世, 他就这么有把握,能够从两个魏氏当家人手中,全身而退? 第91章 全文完结 二月中旬, 距离魏央的返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本以为在大军回朝之前,日子会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然而意外总是从天而降, 防不胜防。 十七日这天, 谢魏从下午开始不住地哭喊,不吃也不睡, 召了四五个奶娘来看, 皆都没能哄好。 别无他法, 白问月只好抱着他,耐心哄教,一直从申时哄到了晚间,孩子哭得累了,便昏昏睡了过去。 她腰酸背痛地放下了孩子, 不敢多歇,惟恐孩子再醒来闹人, 趁着空隙, 连忙去正殿喝了两口粥食。 她用膳时, 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夜幕降临, 一片漆黑。 方圭忙命人上了些吃食, 白问月粥喝到一半, 不过一刻。 侧殿便传来惊喊,说是走水起了火。 听到高呼,白问月手上一软, 连粥带碗,皆都洒到了地上。 不等下人反应,她提裙便往侧殿的方向疾跑了过去。 离开了不到一刻钟,侧殿便失了火,并且火势蔓延得极快,火焰高涨。 任谁都能明白,这火非比寻常。 “快,救火。”方圭在人群中喊道, 宫女太监们开始一桶一桶地搬运井水,火势迅猛,人手不够,他又连忙差了人去内务府通知。 大火烧得正急,白问月急奔而来,她抓着救火的宫女忙问:“小皇子呢? 小皇子人呢?” 连问了数名宫人,皆都摇首高喊不知,火势逐渐猛烈,白问月心急如焚,等不到一个确切的回话,她握紧了拳头,一咬牙,便闯火直冲进了房。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不好了,夫人冲进火里了。” 方圭闻声,大老远奔来,四下望去,急问道: “怎么回事?” “夫人呢?” 小宫女提着木桶,满面狼狈:“夫人冲火进房了,她去找小皇子去了。” 啪。 方圭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蠢货!” “小皇子早被安全抱了出来,你为何不同夫人讲清楚。” 小宫女哭哭啼啼地捂着脸,还未出声,只见一道明黄的身影箭步蹿了过去。 接着便听见元木高喊: “皇上!皇上!” “皇上您不能进啊!” 反应了片刻, “还愣着作甚?!” 方圭怒声高斥,“都给我进去将皇上与夫人找出来!” “出了岔子,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风威火猛,泼水成烟。 熊熊大火张牙舞爪地似是疯了般四处乱窜。 太宜宫的西殿,一夜之间烧成了灰烬。 好在,后面侍卫及时赶到,将火情控制了下来,火势未曾蔓延,烧及到太宜宫其他的地方。 白问月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张之仲正为她把脉, 她忍着头痛不适,忙问方圭:“小皇子呢?” 方圭急点了点头,“回夫人的话,皇子正在东殿安睡,一切安好。” “眼下还是您的身子要紧。” 听到谢魏安然无恙,白问月便松了一口气,身体顿时抽干了力气,筋疲力尽。 张之仲皱着眉头,把了许久的脉。 最后幽幽收回了手,凝重地道了一声: “恭喜夫人。” 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白问月眼皮也抬不动,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只听张之仲道: “夫人,您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身孕?” 点了点头,张之仲道:“只是经历了昨日的惊吓冲撞,胎像有些不稳。” “微臣规劝夫人还是多加休息,切莫操劳。” 白问月久久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张之仲拿着一张写好了药方,俯身退了出去。 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感觉有些不切实际, 她有孕了? 还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才迟想起,十一月的玉扬江上,干柴烈火,颠龙倒凤。 不自觉红了耳朵。 —— 听方圭说,昨日夜里是谢欢不顾安危地冲进大火,将她抱了出来。 而白问月的记忆,则只停留在进屋之后,四下巡了一圈,不见孩子的踪迹,便被浓烟呛昏了过去。 谢欢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丧失理智般地去救白问月。 只是知晓她有危险,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等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抱在了他的怀里。 后来他想,许是潜意识里预知到,若是她再出了事,他便真的无法同魏央交代了。 火起的蹊跷,经不起探查, 很快线索的源头便直指了欢喜殿。 禁足封宫期间,不但鱼目混珠跑了出来,还能跑到太宜宫放了一把大火, 企图烧死她的长姐。 谢欢不自觉露出嘲意, 还真是小看了这个白来仪。 元木将结果禀明于他之后,谢欢沉吟了片刻。 “去太宜宫回一声吧,让将军夫人自由处置。” 事关白慕石,他不愿正面过问,既是白府的事,自然将球踢给白府的人。 元木去时,白问月正执笔写信,欲将有孕的事情,告知千里之外的魏央。 心中的欣喜,一刻也不能等。 她原是知晓火并非空穴而来,但未猜到,竟是白来仪亲自点的一把火。 谢欢说让她处治,她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顿了顿声,白问月不卑不亢道:“我并非宫中之人,不好过问妃嫔是非,还请元公公依照宫规,自行处罚吧。” 话说的极好,既推脱了责任,又将白来仪定了死罪。 谁也不曾为难。 —— 日复一日,终于来到了三月, 魏央回京的日子。 三月三。 谢欢自碧福宫返身长华殿,刚踏进宫门的第一步,便察觉到了大殿之上的龙椅,坐着一个黑影。 他定睛一瞧,竟是魏央。 上一秒还惊讶于他为何回京如此之快,下一秒便迅速沉下了脸。 怫然不悦。 “魏将军。”谢欢冷冷地喊了一声。 似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魏央手上拿着一个明黄色的锦包,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 听到谢欢喊他,魏央也不抬首,自顾自颠着手中的锦包问道: “表哥不妨猜一下,我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将军深谋远虑,朕怎么会知晓将军在想什么。” 忽略了谢欢脸上的不悦,魏央靠坐在龙椅上风轻云淡,不以为意。 “我在想,幼时你我二人长在一起,皇上曾经常拉着我坐在这把椅子上玩弹珠。” 微微抬首,四目相对,魏央望着他: “那时,你还没有现在这副表情。” 谢欢轻声笑了起来。 “的确。” 他道:“那时这西平,还不是只我一个谢氏。” 微微颔首,似是赞同了他的话。 “如今,魏氏也只剩下我一人了,”魏央盯着他,问道:“可算扯平了,表哥?” 谢欢哑然。 殿上静寂了片刻,谢欢似是想解释些什么,只见魏央伸臂一掷,锦包砸来,他下意识去接,正好落在了手上。 不用打开,只凭手感,也猜测得出, 里面装着玉玺与金令。 魏央道:“昔年,我父亲知你年少,忧心太后被权势蒙蔽双眼,动摇北绍根基,便一直扣着大玺,没有交给太后。” 谢欢颔首:“我早已知晓了。” 他是无意中发现,太后传旨用的玺印和他用的副印竟如出一辙。 再加上为数不多的几次传国旨,落大印,魏央皆都有亲身参与。 这便不难猜出,玉玺其实一直是在魏央的身上。 “南榆退了,北蛮收了,未来的五十年里,再无人可动摇北绍,” “我也做完了魏家男儿该做的事。” “玉玺与金令是由你父交于我父之手,如今再由我之手,交还与你。” 魏央从龙椅上幽幽起身,沉声道: “如此,君臣之间,谢魏之间,便两清了吧。” 谢欢拿玺的动作僵持着,忆起太后生前的叮嘱,他想问魏央日后是何打算,但始终没能问出口。 约有片刻。 “皇后为朕生了一个儿子,朕给他取名谢魏,他若成材,朕自然要封他为太子。” 他问:“这如何能两清呢?” 谢欢打开了手中的锦包,拿出金令,学做魏央的模样,将令扔还给了他。 “太后临终前曾教导朕,如何分散兵权和巩固边境。但朕从未出过西平,也不懂太后所言。” 说罢,不等魏央回话,他又道: “你的夫人怀着身子,她与魏冉的孩子,皆在太宜宫。” “你去看看吧。” 音落,不等回话,他便转身离了大殿,头也不回地望内殿去了。 —— 白问月睡意朦胧中,察觉到似是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还未睁眼,鼻尖先一步嗅到了熟悉的檀香,于是便一股脑钻进了那人的怀里。 月高星稀,有几分明亮。 魏央弯了弯唇角。 “醒了?” 她哑着嗓子,慵懒地轻嗯了一声。 低头吻了吻她的秀发, “带你回家。”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结局我没有选择再深度的去剖析每一个人的想法,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最后走到了这一步,最后给出这样的反应,一切都已经是顺理成章。 ——————下面是重点———————— 下本书想写谢欢老妈那个国家的故事,在此放出文案,诚邀看到此章节的小天使们,和我一起继续攀登! 本文姊妹篇,《本公主拒绝复国》 【文案一】 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下师门显赫,剑法一流,是最佳夫君的不二人选! 师姐叛门而逃,东哥奉命去追 这一路的NPC都说我是公主,还非拉着我去复国。 好吧,那姑且复复看吧…… 结果…… 队友排队GG送人头,我独自面对大BOSS,还没出手,先表演个原地自刎谢谢观赏。 好吧我又重生了…… 复国? 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复国。 小爷我日子潇洒,吃吃喝喝妹子无数,为什么要去送死? 本公主拒绝复国! —————————————— 【文案二】 柳家小六爷,武功盖世,品貌非凡,拥有迷妹无数! 十八岁那年,东哥跑去师娘那里, 东哥(急切):师娘师娘,师兄们都成亲了,我也想要小媳妇嘤嘤。 师娘(遮掩):咳咳……那什么,东哥你还小,此事日后再议。 二十岁那年: 东哥(得意):师娘我二十啦!该娶媳妇啦!! 师娘:额……师娘再为你仔细挑挑,不急不急…… 一直到二十三岁,东哥都没能如愿娶上媳妇。 后来…… 东哥:WHF???我他娘的做梦都想娶媳妇,结果自己是个小媳妇? —————————————— 依然是逻辑剧情流,但会更侧重于写沙雕女主的甜甜恋爱吧。 点开作者专栏,一键预收走起!! ———— 真诚感谢您的一路陪伴,希望我们下本书也能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