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攻略》作者:雪山肥狐 文案: 设定:冷漠心机小狼崽皇子攻*热情直率将军受。 年下师徒养成,强强,攻受1v1,打脸爽文,HE 为人正直的将军战死之后意外重生到了少年时,捡到了不受帝宠的六皇子一只,开启了养包子打坏人的生活,没想到养着养着,小包子变成了小狼崽,趁他不备反而把他叼回了窝里。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曦(受),穆承泽(攻) ┃ 配角:穆子越,穆承沛,穆子起,穆承浩 ┃ 其它: 1、重生 云曦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在大楚与北燕最后一役中阖上了双眼,但“醒”来后却发现身在骁勇将军府的书房之中,怀抱着暖炉,头胡乱枕在案上放着的几本书上。 屋外传来了一声轻响,有人掀开了帘子,朝里看了一眼。云曦下意识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那人轻轻走近,停留了一小会儿,将一件厚衣服缓缓搭在了他肩上。 “少爷。”那人柔声唤道。 云曦浑身一颤,他这一生对这声音极其熟悉了,蓦地睁开双眼,呆呆望着眼前含着笑的温婉少女。 未等他反应过来,帘子那头又传来响动,另一位少女探了脑袋进来,见他醒了,俏皮地眨眨眼睛,忍不住掩唇轻笑,笑声就如银铃一般悦耳。 “少爷,您怎么一觉醒来在发呆啊?” 兰萱、兰菲……云曦默念着,心里发涩。 他当然认得这两个贴身丫鬟,兰萱照顾他多年,错过了花期,最后不得不匆匆嫁给一个老头,没过多久郁郁而终;兰菲倒是早早成了亲,只可惜所嫁非人,对方是个赌棍,常年挨打受气,还不到三十,一头青丝已全白了,倾家荡产还不够,那人还要将她卖入青楼…… 她们应该都老的老,去的去了,可如今在他眼前的,却是两个丫鬟年轻时的模样,他仿佛身在梦里,这一切似乎都不太对劲。 “兰菲,你太吵了。” 兰萱略带责备地瞥了兰菲一眼,而兰菲调皮地朝她吐了吐舌头。云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若这是梦,未免太过真实,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身上盖着的银灰色兔毛披风,这是一件他常穿的衣物,而指尖传来的温暖触感也不似作假。 云曦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八宝柜上一直放着的铜镜,那里映着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孔,正是他自己的脸。 ……是真的,不是梦。 云曦闭了闭眼睛。看来他不知为何确实又活了过来,而且似乎还……回到了过去。 不,也许这是新的一世。 “少爷?”兰萱见云曦半天没动静,又叫了他一声,温声道:“累的话,还是去榻上睡。” 云曦回过神,假装才刚清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道:“我没困,只是看书累了休息一会儿。” 兰菲噗地笑了,遥指着他的手道:“少爷,您这般看书,能不累吗?” 云曦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原来不知不觉间竟随意抓了一本书,还拿倒了。云曦勾唇,想兰萱兰菲都还是少年时,便学着自己十几岁时的语气道:“小丫头,你懂什么,这样看书只有少爷我才能办到,一般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少爷!”兰萱与兰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抿嘴乐。 云曦心念一动,真的是兰萱兰菲,她们都还是他熟悉的脾性……那另一个人呢? 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另一个时常与他在一起的身影,满怀期待地道:“赵允,他在何处?” 兰萱不语,兰菲遥遥一指窗外。云曦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扑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书房外立着一位脚踏马靴腰悬宝剑肤色有些黑的壮汉,发觉他灼热焦急的视线后,不好意思地抬头,憨笑了一下,低低叫了一声:“少爷。” 是赵允,他最忠实的心腹、部下,还有朋友。 云曦的视线模糊了一片。就在不久前,赵允飞身替他挡下了北燕士兵射过来的箭矢,在受了二十多处剑伤后,倒在他面前咽了气,是他亲手为赵允合上了双眼,将染了血的佩剑重新放回到赵允身边。 赵允也活着。云曦忽然有了几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很想放声大笑。 “少爷,您没事吧?”兰萱见他醒后神情变幻莫定,很有几分担忧。 “没事,我好得很。”云曦笑道,“只是一觉醒来,觉得自己许久没见到你们了……” “少爷,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兰萱犹豫了一下道:“您该不会睡迷糊了,忘记皇上今日要召见了吧?” “什么?!”云曦大吃一惊。 在……姑且算是上一世,他与皇帝的关系很一般,虽为了大楚四处征战,皇帝仍不信任他,最后一役,云曦八百里告急了无数次,粮草与援军始终未能及时到位,不得不说,这是他战败的主要原因。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云曦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并不畏惧死亡,但临死之际却有着诸多不甘,他真的很想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心里是怎么想的,既不信任他,为何要派他打这一仗,既开了战,为何又要扣着粮草与援军,白白牺牲掉这么多大楚将士的性命。北燕经这一战,可直捣大楚皇城,云曦并不知晓上一世最终战况如何,不堪设想是必然的。 只是他以为一切都走到了尽头,没料到还能重头再来,这也就意味着有些事还有转机。 云曦飞快收拾完毕,换上了一身鲜亮的蟒袍,戴了玉冠束了玉带,腰上斜斜插了根马鞭,一扬门帘朗声道:“走。” 门外守着的赵允见他如此装扮,会意地点点头,去马厩牵来两匹骏马,云曦利落地飞身上马,赵允紧随其后,两匹马先后奔出了骁勇将军府,沿着大道飞快地驰向皇宫。 “骁勇将军!”负责镇守宫门的侍卫纷纷跪下行礼。 赵允勒住马道:“少爷,进到宫里一切小心。” 云曦略一点头,赵允此次进不了宫,方才在马上的功夫,他已与赵允草草聊过,唯恐重生的这一世与他的记忆有所偏差。幸好这一世,他依旧是荣安长公主之子、十六岁平西疆,十八岁定前秦,名扬天下的骁勇将军,他就是他自己,这无疑是得知重生之后,最大的一颗定心丸。 云曦下了马,步入宫门,早有内侍专门候着他,为他引道。一路上杨柳依依,红墙绿瓦连绵不断,大楚的皇宫,与记忆中相比,并没有多大改变。各处玉道云曦都认的,进入宣德殿之后,一眼便见到龙椅上年迈的皇帝,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这位皇帝,并非令他战死沙场的那一位,确切来说,是那一位的爹,先皇,史称宸武帝的穆子越。 重生之后的他还很年轻,未满二十,这时在位的,肯定还是宸武帝了。 云曦不知不觉松了口气。他是荣安长公主之子,长公主其实并非皇帝亲妹,而是刚出生就从宗室抱养过来的,从小与皇帝一起长大,按辈分来说,他得叫眼前的皇帝一声舅舅。且印象里的穆子越对他很不错。只是他的身世有些复杂,对着穆子越实在亲近不起来。 这主要是因为云曦之母荣安长公主辗转的一生。她曾远嫁大楚邻国南诏,但大楚后来又将南诏吞并。荣安长公主在战乱中流落,时隔几年才得返大楚皇城,与皇帝重聚,而云曦,是荣安长公主在流离失所时诞下的孩子。那时长公主原来的丈夫已逝,南诏余党一直在追杀这位大楚公主,长公主逃出南诏皇宫,与她当时的救命恩人,大楚将军云重结了亲,便是云曦的生父。 云重将军在云曦出生后不久,为了保护长公主母子,死于南诏余党的乱刀之下,长公主也才得以摆脱南诏追杀,隐姓埋名几年,平安返回大楚。 待她重返皇城,才得知云重在皇城已有妻儿,长公主不愿为妾,凭她的皇族身份,只消一声令下,云重发妻也只能让位,长公主却道云重已逝,姻缘已断,不可再因一己之私打扰其家人。穆子越曾将她与云曦接入宫中,因怜惜长公主年轻孀居,重新为长公主赐婚当时的忠勇伯郑恒,这段婚事只维持了半年,郑驸马狂悖,长公主果断与郑驸马和离,从此再不嫁人,直到病逝。 大楚史官如此形容这位长公主,她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女性,所经历的三段婚姻,每段都以悲剧收场,不论是为了国家大义和亲远嫁,抑或是逃亡途中与云将军结亲相报,抑或是毅然与郑驸马和离,都体现出长公主聪慧勇敢充满决断的一面。 穆子越一生,都在不停怀念着长公主,并且对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云曦信任有加。据说,云曦像极了长公主,英勇善战则继承了其父,十五岁便立下战功封为将军。但许是因为幼年时的坎坷经历,再加上长公主的严格教诲,云曦对穆子越始终是恭敬有之,亲近不足。 宣德殿内,坐在龙椅上的穆子越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对云曦道:“你总算来了。” 云曦目光凝重,一掀衣摆,跪下道:“臣来晚了,让陛下久等,还请陛下责罚。” 穆子越温声道:“你一向都很守时,是朕先到了。这几年你领兵在外,好容易回到皇城,朕高兴都来不及。今日召见只是家宴,意在为你洗尘,不必讲究太多。” 若说来之前,云曦对此次召见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么如今总算有了点眉目。他于十三岁奉旨守边,十八岁上返回皇城,穆子越曾特意在宣德殿为他设宴,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一次。 云曦谢了恩,穆子越指了正对面的座位,云曦落座后,不着痕迹地瞥过这一次家宴在场的众人,上一世他心无旁骛,也记不太起究竟有谁了,如今他却想仔细地看一看。 2、意外 能坐上这一桌皇家家宴的,无非是太后、德高望重的宗亲、受宠的妃嫔还有诸位皇子皇女。 皇太后身体据传一直不太好,总在寿康宫静养,故而这家宴未曾露面。到场的宗亲以穆子越之弟、敬王穆子起为首。云曦与敬王交情不错,上一世不论出征还是朝堂,敬王一脉都力挺他。只是很可惜,这位王爷后来疾病缠身,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此番能在宣德殿再次见到敬王,云曦很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王爷。”云曦拱手,恭敬地行了一礼,掩去眼中的感伤。 穆子起容貌依旧,微微颔首。 云曦思忖着,既然重生了,一定要寻个时机,让敬王注意身体,若是能多活几年,也不枉上一世两人的交情了。 云曦又一一拜见各位到场的宗亲,皇帝的妃嫔。 穆子越之嫡妻孝仪皇后去世多年,宫中一直未再立后,除去皇太后,后宫份位最高的是皇贵妃徐氏。这一位是穆子越皇子时期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了,云曦记得上一世徐氏很长寿,甚至超过了宸武帝穆子越,穆子越去后,作为皇贵太妃独自生活了许多年,虽无所出,仍是个有福之人。妃嫔中有几位年轻正得宠的瞧着都很眼生,正所谓帝王之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云曦只笑着远远一瞥,并不多言。 太子穆承泓端坐在皇帝右手,往后依次各位皇子皇女。这位太子眼下虽风光无限,上一世却未能荣登大位。他与三皇子穆承洛斗得两败俱伤,双双被穆子越厌弃,最后继承皇位的却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穆承浚,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便是如此。 云曦记忆中,宸武帝穆子越甚少评价这位四皇子。众皇子中,太子资质平庸,但为孝仪皇后所出,身份最为尊贵,二皇子幼年早逝,三皇子乃周贵妃之子,文武全才,曾令穆子越赞不绝口,太子因此对三皇子相当忌惮。 此时三皇子生母周氏已是贵妃了,也出席了这场家宴,这是个奇人,不仅诞下了两位皇子,穆子越对她的宠爱经久不衰。比起生母已逝的太子,三皇子占尽优势,似乎只缺了一个嫡子身份,自然不甘心屈于人下。而太子也不乐意将本就是他的储君之位拱手相让,与三皇子争了十余年,以至于铤而谋反,被三皇子当场抓获。但最后审讯时发现,劝说太子谋反的人,竟然是三皇子派去的心腹。穆子越深受刺激,将太子三皇子双双贬出皇城后一病不起,临终不得已才选择了四皇子。 如此看来,穆承浚才是储位之争最后的赢家。也正是这位四皇子,在大楚军队被围,浴血沙场之时,坚持不发一兵一卒,断了大楚最后的希望。 云曦眸光暗沉,思绪纷飞,忽听身旁有人奶声奶气唤了一声“表哥”,不由转过脸去。眼前站着一位四五岁左右,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皇子,如粉雕玉琢的一般,长得十分讨喜。 穆子越颇自豪地道:“云曦,你在外多年,还不认得吧?这是朕的小儿子,承沛。” 云曦点点头,大名鼎鼎的七皇子穆承沛,他当然认得。这是三皇子胞弟,同为周贵妃所出,打小就是娇纵轻狂的性子。穆子越晚年很疼爱这个小儿子,只是后来三皇子夺嫡失败,受三皇子所累,穆子越对七皇子的宠爱也淡了些,顾及祖宗家法,最后也没立七皇子,而是封了他一个亲王,但四皇子登基后,七皇子也一样受到了厌弃。 七皇子身边,坐着五皇子穆承涣。这位五皇子是皇家少有的憨厚人,平时甚少过问朝政,只喜花鸟鱼虫,是皇子中极少数平安一生的。 一眼看去,除了六皇子之外,所有皇子都到场了。而缺席的六皇子云曦也知道,与受尽穆子越宠爱的七皇子相比,六皇子穆承泽简直是另一个极端,听说这一位自小因病致聋,生母寒微,穆子越一生对他不闻不问,还未成年就令其搬出宫去,哪怕被贬出皇城的废太子与三皇子后来皆封了郡王,六皇子始终未得到任何封赏,二十未满便郁郁而终。身为皇子,这样重要的家宴未曾出现,四周也无人在意,可见这位六皇子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纵使心里千回百转,云曦面上仍丝毫不显。倒是七皇子穆承沛,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亲自端着盛满果酒的杯子递到云曦手里,亲亲热热地唤道:“表哥。” 此时的穆承沛还是个孩子,云曦不由咧了咧嘴,温声道:“七殿下,叫我云曦就好。” 他与皇帝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实在当不得这一声“表哥”。 “云曦!”穆子越不满道:“你是荣安之子,便是朕的外甥。承沛难道不该叫你一声表哥?” 云曦苦笑:“皇上,还是不要让臣为难了。即便是我娘在世,也会叫臣谨记君臣之道。” “不过是个称呼,你与荣安一样,就是太守礼了。”穆子越微微一叹,忆起已过世的长公主,面露哀色,又想起另一件心头大事,“朕这次定要给你封爵,你可不能再推托了。” 云曦吃了一惊,想起穆子越的确曾几次提起过封爵一事,习惯性推脱道:“臣无甚功劳,皇上非要封赏,御史们会上本的。” “朕看他们谁敢!你替朕东征西战这些年,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功劳?更何况你是长公主之子!”穆子越瞪了瞪眼珠子,不容拒绝地道,“总之这一次你不准再拒绝。真是的,又不肯叫朕舅舅,又不肯受封,你想活活气死朕吗?” 云曦心里一暖,长公主曾告诫他谨言慎行,不可贪恋权势,故而上一世他坚持没要爵位,反令穆子越耿耿于怀。 如今他已明白,帝王之心,远非他能控制,上一世他只做纯臣,从不涉皇子之争,但四皇子穆承浚登基之后依旧对他诸多忌惮。这一世,他不会再置身事外,不论以后谁做皇帝,他定不会再让对方做出与穆承浚一样的事,也不会再让赵允死在自己的眼前! 至于未来皇帝穆承浚,云曦扫了一眼一脸无害,正与五皇子说笑不停的四皇子,勾了勾唇,这一世你想坐收渔人之利,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云曦沉吟片刻,道:“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还差不多。”穆子越总算舒坦了一回,揉着太阳穴道,“朕还记得你十岁第一次穿上铠甲,叽叽喳喳来向朕炫耀,那时荣安还在,而你才这么一点……” 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高度,颇为怀念地道:“一眨眼,你都十八了,快比朕还高了……” “皇兄。”思及往事,穆子起也有些许动容。 “云曦。”穆子越回过神来:“朕决定以后再不派你去打仗了,你就留在皇城、朕的身边。还记得韶华宫吗?” “记得。”云曦垂眸,那是荣安长公主曾经的寝殿。 “那里头还是老样子,荣安的东西朕都留着,一并赐给你,带走还是留下,也都随你。” 云曦一愣,他清楚记得,上一世因他不肯受封,败了皇帝的心情,穆子越没说几句话便离席而去,自然也未提起韶华宫,没想到竟得了意外之喜。 他跪下磕了个头,真心实意道:“多谢陛下。” 穆子越目光闪烁,过了半晌才伤感地道:“你总对朕这般客气。朕欠你、欠荣安的太多,不知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若你愿意,经常进宫来陪朕说说话,朕就心满意足了。” “……好。”云曦点了点头。 穆子越顿感欣慰,用过膳后,众人皆很有眼力见地告退,穆子越又拉着云曦、穆子起说了几句话,才命内侍总管李乘风带着云曦去韶华宫小坐。云曦正有此意,痛痛快快谢了恩,就跟着李乘风去了。 李乘风在这宫中当差数十年,与荣安长公主有过几面之缘,每回长公主带着年幼的云曦入宫,都是由他亲自接待,忙前忙后颇为热心,平时也很照顾云曦,私下曾给云曦透过不少消息,穆子越去后,李乘风便被穆承浚派去守了皇陵,云曦幽幽一叹,他与李乘风,也是久别重逢了。 李乘风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一路上时不时说上几件宫中趣事。云曦打叠起精神,两人相谈甚欢,眼看韶华宫的匾额近在眼前,云曦正想道谢,一道身影突然之间横冲过来,扑通一声朝着李乘风跪下,大喊道:“李公公,救命啊!” 云曦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宫人,看身形约摸十余岁,披头散发,满身脏污,额角接连撞到地上都磕出了血痕,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李公公,求求您,救我家殿下一命!” 李乘风吓了一大跳,直直后退了两步,待看清楚是谁后,叹了口气道:“春喜,究竟发生了何事?” 被唤做春喜的宫人仰起脸泣不成声:“殿下病重,可是找不到太医,主子快急疯了,求您帮帮忙,找位太医来看看吧!” 云曦很确信上一世他没这番际遇,原本夜宴散后,他早早便回府了,所以根本不知道就在这一天,宫里有一位殿下病重,迟迟请不来太医。但依照太医院规矩,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至少有三位太医值守,怎么可能找不到人,且病重的还是一位殿下,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乘风皱眉道:“春喜,传唤太医需得皇上旨意,或者嫔以上主子们的懿旨,我也做不得主,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春喜膝行过来,抓着李乘风的衣角道:“主子都求过了,可是没有人理。殿下真的病得很重,奴婢也是没法子了,求您看在殿下的面上,帮我们这一回吧!往后春喜给您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李乘风一脸为难,似有隐情。 云曦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宣德殿见到的众位皇子皇女,心里已有了大致猜测。其实这一年穆子越并没有子女病逝,也便是说,不论怎样这位殿下都会痊愈,本不必节外生枝,云曦却忽然开了口,道:“春喜,你在何处当差?” 春喜不认得云曦,有人过问便死马权当活马医,擦了擦眼泪道:“奴婢是储秀宫偏殿陈贵人处的宫人。” 云曦点点头,储秀宫距离此地不远,他打定了主意,道:“你别急,我有一个法子。你先回去把你家殿下小心搬到韶华宫来。” 随后转向李乘风道:“李公公,我忽感不适,可否代我向皇上请旨,传一位太医过来瞧瞧呢?” 3、初见 李乘风万万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救人要紧,呆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这……当然可以,将军请先进韶华宫好好休息,老奴去去就来!” 春喜傻傻地道:“不是储秀宫要传太医吗?” 李乘风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地道:“让你搬你就去搬,哪来那么多废话!这种事情还要将军明说,你是不是傻?记住了,是韶华宫召太医,可不是什么储秀宫!今日承蒙将军相助,你可得知道感恩啊!” 春喜反应过来,忙改朝云曦扎扎实实磕了个响头,爬起身跌跌撞撞而去。 云曦进了韶华宫等着,先略看了一遍韶华宫的布置,果然与幼时并无二致,一尘不染,就连被褥都是簇新的。不多时,春喜背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冲进来。 那孩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干裂,昏迷不醒。云曦摸了摸他的额头,原来孩子正发着高热,浑身一片滚烫,云曦忙将孩子妥善安置在卧房的床榻上。没过多久,一名上了年纪的太医背着药箱与李乘风匆匆赶到,一见榻上的孩子,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位太医云曦并不陌生,乃是太医院内科圣手许勉。人命关天,云曦直接道:“许太医,快过来看一看他的情况吧。” 许太医虽心存疑惑,却也知多做少问的道理,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开始为孩子诊脉,看完之后又开了药方,只道是风寒,虽来势汹汹,一碗药下去退了烧便无大碍了。 云曦点点头,将药方托付给春喜,春喜连声道谢后,又赶紧冲出去抓药煎药。 许太医寻了个时机,斟酌了一下道:“将军,这脉案要如何写,将军是否另有嘱托?” 云曦想了一下,知许太医也很难办,温声道:“该怎样写便怎样写,不必隐瞒。陛下若问起,你便如实说给他听。只是这孩子还小,高烧未退,还需劳烦你多守一会儿。” 许太医点了点头,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报给他的是将军不适,过来看病却成了另一位,其中必有玄机。许太医无意卷入宫廷争斗,能如实回禀再好不过。 春喜熬好药,端过来喂孩子喝下,一个时辰后许太医再次诊脉,孩子脉相已趋于平稳,想来喝下去的药有了效果。云曦也放了心,夜深了不便走动,就合衣在韶华宫暖阁凑合了一宿。 醒来时天光大亮,许太医已回去了,春喜趴在榻边,头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云曦也没惊动她,自己俯身去看榻上的孩子,发觉他身上热度已退,呼吸也平缓下来,正想悄悄退出去,让韶华宫的宫人备一点热水来,那孩子突然之间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瞳直直盯着他。 “……” 云曦感觉到一丝别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六殿下,好些了吗?” 住在宫中且能称得上殿下的,无非是皇子皇女,方才洗尘宴上在场的诸位皇子皇女都很健康,唯一缺席的就只有六皇子穆承泽。 上一世,云曦并没有怎么接触过穆承泽。这位六皇子极少出现在众人眼前。换做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还能从样貌上推断出来,惟有六皇子,云曦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只能根据“这位殿下的生母是贵人”这一点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因为其他皇子的生母,此时至少都是个嫔了。 六皇子仰面躺着,也不回话,虽年纪排在七皇子前面,看上去竟比胖嘟嘟的七皇子还要小上许多,他长了一张巴掌大、瘦削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怔怔地望着云曦。 云曦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终于六皇子有了反应,依旧不发一言,片刻后举起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重新闭上眼睛,眼角一颗泪珠悄然滚落。 这个孩子是……云曦被心里冒出来的念头震撼到。他一时间竟忘了,六皇子是身有残缺,听不见声音的! 就在此时,春喜从睡梦中惊坐起来,摸了摸六皇子额头,又为他掖好被角,转头见云曦也在,连忙朝云曦跪下。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经这一夜,她已知晓云曦身份。云曦将她扶起,瞥了一眼闭着眼睛的六皇子,压低声音道:“他……真的听不见?” 春喜含泪点了点头:“殿下四岁时生过一场大病,也是如此这般找不到人,硬是自己扛了过去,病愈之后就渐渐听不见了……” 云曦后背泛起了一阵凉意,忍不住道:“他可是皇子啊!” “皇子又如何?”春喜低下头泣不成声:“在这宫中,受宠才是最重要的。” 云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乘风没多久匆匆赶到,带来了皇帝的旨意。穆子越已得知云曦为六皇子宣召太医一事,雷霆震怒,直斥六皇子生母陈贵人没有管教好六皇子,致使六皇子冲撞了骁勇将军,下令六皇子不得逗留,即刻返回储秀宫。另赏金二十两,珍珠两斛为骁勇将军压惊。 “将军您瞧。”春喜轻声道,“皇子亦不过如此。” 云曦无话可说,这的确是偏得没谱了,赤裸裸受宠与不受宠的区别,且是拿他自己来做比。 春喜依旧对他千恩万谢,旨到之时重新背起六皇子慢慢走出韶华宫。云曦待她离开,拉着李乘风拐弯抹角打探起以前所不知的六皇子身世,李乘风见左右无人,这才向云曦和盘托出。 原来六皇子生母曾是永寿宫周贵妃处的一名宫婢,因穆子越一次醉酒后被召幸,怀上龙子才得了个贵人的份位,安置在储秀宫偏殿。陈贵人有孕后不久,刚巧周贵妃也怀了,都道女子孕中情绪不稳,周贵妃对陈贵人承宠一事颇为介怀,穆子越极宠周贵妃,便顺了周贵妃的意,直言从此不会翻陈贵人的牌子,全当她不存在。陈贵人自有孕起,一直就与透明人差不多,生产时费劲周折才产下六皇子。只可惜六皇子打从生下来身体就不是很好,后来更是因病失聪,穆子越深以为耻,权当自己没这个儿子。 云曦苦笑,这的确是穆子越的风格,但凡爱的爱到骨子里,恨的巴不得扫进泥地,只可惜了六皇子,从头到尾与他何干。想起那张病恹恹的小脸,云曦一阵唏嘘,年纪差不多的七皇子穆承沛正是周贵妃所出,甫一出生便受尽宠爱,与六皇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太……” 云曦揉了揉额角,一来须慎言,二来,他也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李乘风忍不住道:“将军问起这些,莫非是想为了六殿下去向皇上进言?” 云曦道:“正有此意。” 以前没撞见,还能当不知道,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很难再袖手旁观。 “将军不可。”李乘风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道,“此乃陛下家事,且六殿下这境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奴在宫中多年,这宫中的水太深,连太子殿下、皇贵妃乃至太后娘娘都置若罔闻,将军有没有想过是何缘故?将军今日已为六殿下请来了太医,也算是仁至义尽,若再因此惹恼了陛下,岂非得不偿失?” 云曦笑道:“多谢李公公替我着想。我并非后宫之人,自诩行得正做得直,别人如何说如何做与我无关,我也不惧那些弯弯绕绕。且我先前自做主张隐瞒了陛下,虽陛下未曾追究,还是该向陛下领罚,为六殿下进言,只是举手之劳。” “老奴想不明白,将军一直都很有分寸,为何如今却非要插手六殿下之事呢?” 云曦出神了片刻,想起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道:“他还是个孩子。” 李乘风道:“宫里不受宠的孩子又何止他一个?将军也都要管吗?” “怎么可能。”云曦自己也笑了,顿了顿道,“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会儿我娘与我还在民间。有一回我生了重病,家中无钱医治,我娘便背了我一家家医馆求下来,求那些大夫为我治病。”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毫不犹豫就对有着相似经历的六皇子伸出援手,想着拉对方一把。 李乘风也是看着荣安长公主长大的,听云曦讲起旧事难免伤怀,拿衣袖拭了拭眼角,推心置腹地道:“六殿下能得将军相助,也是他的福分。只是将军以后莫要再干涉后宫之事,免得皇上为难,也殃及将军。” 云曦知他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应下:“我明白,只这一次,不会得寸进尺。” 李乘风见云曦心念已决,毫不动摇,轻轻一叹,再未多说什么。不过经他这一提醒,云曦也知此事不能直言,反复思量了一番,寻到穆子越跟前,诚恳地道:“皇上,昨夜臣一时情急,自做主张,还请见谅。” 穆子越不愿为了这点小事责备云曦,摆了摆手道:“朕猜你也是好心,下不为例。话说,你真的没事?” “臣没事。”云曦道,“只是六殿下年幼,还请皇上不要太过严厉。” 穆子越原本见云曦主动前来还是挺高兴的,闻言却是一愣。他根本就当六皇子不存在,何来太过严厉一说?待回过味来,明白云曦这是话里有话,意在劝他善待六皇子,穆子越顿时有些薄怒。但转念一想,云曦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旁人都察言观色,因他不喜便从不过问六皇子,只有云曦心里想什么就直说了,虽有些逾矩,倒也算一片赤诚。 穆子越面无表情地道:“陈氏不过一介宫婢,不择手段爬上朕的龙床,原就不该养育皇子。朕封她为贵人,正是看在承泽的面子。” “不瞒你说,朕确实不太喜欢承泽,但朕从未削减过承泽的份例,自认也没有对不起他。承泽自小体弱多病,皆是因陈贵人照顾不周。否则为何其他皇子都健健康康的,惟有她那里隔三差五嚷着要宣太医?云曦,这后宫女子的把戏你不清楚,朕可见得多了,也懒得再管。昨夜若非以为你身体不适,朕必不会宣太医的。” “……” 云曦哑然,怎么与李乘风说得大不一样?他见到的明明是六皇子病重无人问津,且未削减皇子份例就够了吗,仅仅帝王的一句“不喜”,就足以毁掉一个皇子一生了。 云曦定了定神,道:“六殿下以前的事臣不太清楚亦不敢多说,只为陛下讲一讲臣的亲眼所见。” 他欲将昨日情形详述一遍,见穆子越神情愈发不耐,心里喟叹,看来好言相劝也行不通了,只得另辟蹊径道:“六殿下毕竟是皇上骨肉,若因无人看病出了差池,传出去会令百官怎么想?皇上既觉得六殿下的病并不严重,又何妨让太医去印证一下呢。” 经他刻意提醒,涉及名声,穆子越也觉出了不妥,道:“你所说不无道理……这样吧,往后若再遇见类似情形,朕便命太医去储秀宫走一趟。” “多谢皇上!”云曦心头一喜,正要谢恩,穆子越却神色淡淡地道:“今日若你是为自己来求朕该有多好。” 云曦微微一滞,小心翼翼地道:“臣……臣一直都过得很好,并无所求。” “罢了。”穆子越转过脸去挥了挥手:“封赏的圣旨这会儿应到将军府了,你这就回去接旨吧。” 云曦知他终是有些不快,也不再在穆子越眼前多作停留。六皇子的事非他一人能够解决,不过好歹帮忙找来了太医,该到此为止了。依他所见,太医还是比较公允的,比如许勉许太医,想来只是一直没接到出诊的旨意罢了。 4、重阳 云曦回到骁勇将军府时,阖府上下都在前厅跪着,宫中来的内侍已等了好一会儿,只待骁勇将军到了宣读旨意。皇帝封骁勇将军为安乐侯,他们已迫不及待要向新出炉的安乐侯道贺,以后这骁勇将军府,可就要改名为安乐侯府了。 云曦从内侍手中接过明黄色的圣旨,命兰萱兰菲送上谢礼。送走内侍后,家丁下人们又围上来一番恭维。 待人都散尽了,兰菲轻声道:“少爷,我不太喜欢安乐侯这个名字。” 兰萱大惊:“皇上给少爷封侯,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丫头说三道四!” 兰菲却道:“少爷明明是骁勇将军,要多威武有多威武,换成安乐侯,听上去与酒囊饭袋有何差别?” 兰萱花容失色,忙去推她的胳膊,幸亏兰菲声音本就不大,万一被外人听去就不好了。 兰萱气得不轻,还得压低声音去劝兰菲:“你怎么尽钻牛角尖,安乐侯是爵位,能世袭的,多少人想都想不来,骁勇将军只是官位……啊,对了,皇上还没撤少爷将军一职呢!” 少爷仍是将军,说到最后兰萱眼睛一亮,兀自兴奋起来。 兰菲撇撇嘴欲再说,云曦哈哈笑道:“安乐是取平安喜乐之意,兰菲你想多了。还有,是不是酒囊饭袋与封号有何关系,主要还是看少爷我这个人。” 兰菲想了想也笑:“少爷说得对。” 赵允一直在旁凝视着兰萱不语,云曦道:“赵允,你怎么想?” 赵允愣愣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安乐。” 云曦:“……” “但我都听少爷的。”赵允笑。 “这不就得了。”兰萱赶紧打圆场,“封侯是大喜事,少爷要去告诉长公主么?” “嗯……”云曦神色凝重起来,对兰萱道,“快帮我准备一下吧。” 兰萱笑道:“少爷放心。祠堂我与兰菲日日打扫的,里头东西一应俱全,少爷直接去便是了。” “好。”云曦赞许地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祠堂离云曦书房并不遥远,凭记忆走几步路便到了。上一世自从长公主故去,云曦若在府中,定会每日都去祠堂坐一会儿,陪一陪长公主,为她上一柱清香。有时因公在外实在去不成,兰萱兰菲便轮流替他。 云曦推门而入时,祠堂里边果然如兰萱说得一般,打扫得很干净。案桌上供奉着两座牌位,其中一座便是荣安长公主的,另一座被重重黑纱遮挡住,看不见上头的名字。这牌位自长公主住进府时就在了,长公主也是日日过来上香,有时会叫云曦对着它磕头,却从不揭掉上头的黑纱,也不让云曦打开。自她去后,云曦仍恪守着她的习惯,长公主不希望他知道的事,他也就一直都不知道。 云曦在长公主的牌位前燃起一柱香,三拜之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想到经过北燕一役,还能再次回到这间祠堂,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他寻了张椅子坐下,开始回想前一世的种种,既然老天垂怜,给了重生的机会,那就好好利用起来,兰菲、兰萱、赵允,一个都不能少,全都要救回来,还有敬王、李乘风……但凡对他好的人,他也定会在这一世报答他们。 至于穆子越……云曦头痛地想,绝不能让四皇子继位,也便不能放任太子与三皇子如前世一般斗到两败俱伤了,要不要干脆站这两个其中一位?只是他如今已知太子与三皇子的品性,选哪个都很膈应,太子居于嫡长,三皇子有真才实学,可谓各有千秋,但为了皇位竟一个谋反一个撺掇别人谋反,已触及他身为武将的底线。可若这一世还是不站太子抑或是三皇子,再跳过四皇子的话,其他皇子都还很小,暂时看不出什么…… 云曦揉了揉眉心,其实这会儿站队,为时过早了。若他没记错,穆子越起码还能在位十多年,过早暴露野心,反而会令穆子越介怀,太子与三皇子因何遭了厌弃,四皇子又因何上位?上一世太子谋反虽是受人唆使,可终究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有了弑君之心。穆子越绝不能容忍这一点,所以至死都未原谅太子,将他与三皇子一起贬了,最后才轮到了四皇子登基。 云曦一个人在祠堂呆坐了半日,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出来时工部来人了,云曦得封安乐侯,府邸按例得修缮扩建。因他如今所住的将军府前身就是以前的荣安长公主府,时间也够久了,穆子越千叮咛万嘱咐,定要让安乐侯府焕然一新。 一般来说,皇帝封爵前工部都会将相应府邸准备妥当,穆子越原也有这个打算,只是前几次刚流露出要封爵的意思,云曦便拒绝了。这回好容易松口,穆子越就怕拖太久云曦变卦,趁热打铁便将圣旨下了,结果他是一时痛快了,连累工部的官员们忙得团团转,别的不说,这安乐侯府总得赶紧修起来吧?且修缮期间不能住人,总不能让新出炉的安乐侯睡大街去,穆子越只得另想法子补救,好在云曦返回皇城也没多久,干脆大笔一挥,拨给云曦三月假期,又赐下不少财物,让他出去游玩散心,回来时安乐侯府便差不多能住了。 如此好事,云曦岂能不从,当即给府里的家丁下人们放了假,期间月银照给,没人不乐意。兰萱兰菲是女儿身,不方便随他出远门,云曦便撵她们各自回家小住,带着赵允和另几个心腹,一路到南边游山玩水,他虽然还没打定主意支持哪位皇子,提前做些准备还是要的。 云曦让赵允暗中培养一部分人出来,分别潜往几位成年皇子的府上,越不打眼越好,平时也不必刻意做些什么,只要有大的动静,能提前知会他一声即可。 其实皇城各大府邸,或多或少都混入了一些别处的眼线,不论以前的骁勇将军府抑或是如今的安乐侯府,都是如此。以往云曦只着眼于军国大事,自认没什么能供人窥探,也便随那些眼线去,只道心腹皆是他的人即可。如今他已决意要改变前世种种,宫廷争斗在所难免,这些眼线或许还有别的用处,轻易也不可打草惊蛇,反过来还有可能为他所用。云曦虽不太擅长宫斗手段,若用带兵打仗的眼光来看,也能从中摸出一些门道,且他的本意并非作乱,只让赵允将府中有问题的下人找出来,一一看紧了。 赵允性子耿直,突然被委以重任,着实吓了一大跳,但很快便释然了。他追随云曦多年,早便以生死相托,不论云曦是想驰骋疆场还是想做别的什么,赵允深信定有其理由,他既是心腹,就当全力以赴。他在军中也替云曦处理过机密军报,如今改去埋钉子,倒也做的有模有样。 三月后,云曦收假返回皇城,安乐侯府也修缮完毕,穆子越亲自题名。落成之日恰逢重阳,穆子越不忍云曦孤身一人在府中过节,下旨召他入宫相聚,云曦差不多椅子还未坐热,便又起身进宫去了。 重阳佳节,宫中按例置了席面,穆子越领了一大帮皇亲国戚在御花园赏菊喝酒吟诗作赋。云曦对诗词无甚兴趣,亮了相,与敬王等几位宗亲饮过酒说过话之后,禀了穆子越一声,便在园子里随意转了转,这一转,就遇见了在放纸鸢的七皇子。 重阳前后,正适合放纸鸢,七皇子穆承沛被一堆永寿宫的宫人内侍围在中间,好奇地看内侍摆弄一只硕大的金凤纸鸢。身为皇帝如今最宠爱的皇子,只要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讨好于他,连放纸鸢也不必亲自动手,早就有两名机灵的内侍站出来,一个负责将纸鸢高高托起,另一个负责迎风拉线。 金翅凤凰一飞冲天,穆承沛抬头仰望,不停指东指西,内侍们忽左忽右生生跑出了一身热汗,穆承沛只嫌他们反应迟钝,玩了一会儿便索然无味,四下里一瞧,一下子就发现了不远处看热闹的云曦。 “云曦表哥!” 穆承沛亲亲热热喊了一声。那日穆子越让喊表哥,云曦让直呼其名,他都记住了,并且机智地将两者结合起来。 云曦当然认得圆滚滚的七皇子,走过来温声道:“七殿下。” “云曦表哥,你要玩纸鸢吗?” 穆承沛撅着屁股跑到云曦面前,小手颇有些得意地一挥,命内侍将线筒交到云曦手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云曦见他穿着浅金色小褂子,脖子上戴了一副明晃晃的金镶玉项圈,满身都金灿灿的,宛如一只金包子,忍不住咧嘴乐。不得不说,长大后的穆承沛娇纵霸道,小时候的穆承沛还是很讨喜的,逗着玩一下也不打紧,云曦这般想着,于是便蹲下身来握一握穆承沛的小胖手道:“好啊。” 穆承沛开心地拍掌,歪着脑袋道:“父皇说表哥可厉害了,表哥能让纸鸢转圈圈吗!” 云曦无语了一下,穆子越多半是夸他会武,但这和玩纸鸢没多大关系。他也只少时玩过几次,算不上个中好手,赵允才是,不过赵允眼下不在宫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云曦灵机一动道:“转圈圈不太好弄,不过七殿下想不想让纸鸢跟着你跑?” 穆承沛奇道:“真的可以吗?那些内侍可笨了,老让它呆呆地飘在天上,好没意思哦。” 云曦把线收回一些,然后将线筒放进穆承沛手中,道:“很简单——七殿下稍微跑几步看看?” 穆承沛从未尝试过亲手去放纸鸢,早就想玩玩看了,但周贵妃视他如珠似宝,凡事都不许他亲自去做,一般都是由内侍来放,他在一边看着。经云曦一鼓动,穆承沛心里痒痒的,迈开小短腿跑了一段,果真见到金翅凤凰呼啦啦跟在他身后飞了过来。 穆承沛高兴地尖叫:“表哥表哥,它真的跟着我跑了!” 云曦大声道:“七殿下,别跑太快,慢一些!” 穆承沛还没这么痛快过,此时谁说也听不进了,越跑越快,急坏了永寿宫一干宫人内侍,生怕他摔了撞了,忙不迭追在后头。 云曦原也担心出事,瞥了一眼四周,皆是空荡荡柔软的草地,不会有什么危险,七皇子平时被众星捧月一般照看着,偶尔活动活动筋骨也有好处,因此并未上前阻拦。 就在此时,一位婀娜的宫装贵妇被十几名宫人簇拥着缓步走来,穆承沛眼尖,兴奋地喊了一声“母妃”,扑过去一头扎进贵妇怀里。 周贵妃含笑将他搂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色微变,一把扯过他身后的金凤掷到地上,竖起柳眉道:“怎么玩得满头是汗,着凉了如何是好?” 闻言,立刻有宫人掏出绣帕为七皇子拭汗。 七皇子喘着粗气道:“母妃,云曦表哥……教我这样玩纸鸢,比光看着有意思多了……” 周贵妃往云曦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 云曦垂眸,也不上前,只是远远拱手道:“贵妃娘娘好。” 周贵妃似笑非笑道:“多谢安乐侯带着沛儿玩。只是沛儿身子骨娇弱,这般跑法要不得的。” 云曦道:“原是我思虑不周,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周贵妃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先带沛儿回永寿宫换身衣服。皇上近来时常念叨侯爷,侯爷难得入宫一趟,多与皇上说说话,皇上定会高兴的。” “多谢指点。”云曦淡淡一笑。 周贵妃要带穆承沛走,穆承沛却不大乐意,被内侍抱起来还在挣扎,一步三回头,可怜兮兮地道:“表哥,下回再一起玩呀!” 云曦笑而不语。 周贵妃轻斥了几句,终将穆承沛强行带走。那只金凤纸鸢被遗忘在一旁,云曦随手捡起来,正想寻个人送回永寿宫去,忽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 5、争执 云曦低头,见到一张巴掌大瘦削白皙的小脸。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也是皇子装扮,身上衣服却灰扑扑的有些脏了,手里牵着他的衣角,正局促不安地望着他。 这双眼睛…… 云曦心里紧了紧,再次蹲下,笑着揽住那孩子肩膀道:“六殿下怎么也在?” 说完他蓦地想起对方听不见,正愁有何法子能与穆承泽交流,猛地一抬头,发现春喜就站在十步开外的一棵树后面,朝穆承泽的方向比比划划。 穆承泽会意,攥紧云曦的衣角,结结巴巴地道:“谢、谢将……军。” 原来是专门过来道谢的。云曦心念一动,一般听不见自然也会影响言语,但穆承泽是四岁时因病致聋,那时的确能说一些话了。 错了!春喜一个劲摇头,云曦已被皇帝封为安乐侯,应当叫侯爷,但六皇子似乎没反应过来,春喜只怕叫错了云曦会不高兴。 “六殿下,不必客气。” 云曦对将军还是侯爷什么的浑不在意,笑着去揉穆承泽的头,穆承泽却很警觉地往后一退。 云曦:“……” 他颇有些无奈地想,莫非六皇子还以为他要打他吗? 而且六皇子虽瞧着有些害怕,眼角余光却偷偷瞟向云曦手中的金凤纸鸢,还不止一次。 果然还是孩子。云曦暗笑,把纸鸢举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穆承泽,一本正经道:“这个给你要不要?” 六皇子茫然,下意识去看春喜,春喜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朝他大力点头,云曦也看见了,心想这回总该懂了吧? 可是穆承泽自己缓缓摇了摇头,他不要! 云曦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是六皇子懂不懂的问题,而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这是七皇子的纸鸢! 就连自己伸手要揉他的脑袋都会被误解为要挨揍,六皇子在这宫中过得必然不是很好,他又怎么敢去拿正得宠的七皇子的东西? 云曦心里颇不是滋味,放下了手中的纸鸢。 六皇子虽明确表示不要了,仍渴望地盯着纸鸢,这也让云曦打定了主意,对着远处道:“春喜,快过来帮个忙吧!” 春喜闻言走过来,行了个礼,略显不安地道:“侯爷找我有何事?” 云曦道:“帮我拿些竹签宣纸笔墨还有线过来。顺便……” 他瞄了一眼六皇子纤细的胳膊,笑着道:“顺便再拿点吃的喝的。” 春喜望望六皇子,又望了望云曦,明白过来,兴奋地上前朝六皇子比划了几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让他安心,然后一溜烟小跑着去拿东西了。 因是安乐侯所要,春喜很快便双手捧得满满当当折返回来。云曦一瞧,除了他点名要的材料,还有一只盛了各色点心的食匣,一小壶果子酒,以及两只酒杯。 真是个不得了的丫头啊……云曦心道。 一旁的六皇子都看呆了。云曦将匣子打开,自己先随意拿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转而向六皇子点头示意。六皇子难以置信,再三从春喜处得到确认后,也学云曦的样子,小心翼翼拿出一块同样的绿豆糕,转过身去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着。 云曦又依次拿了蛋黄酥、乳酪饼……六皇子也跟着他拿,还次次都企图把吃相藏起来,以为没人能看见。但这一点点孩童的天真怎么可能瞒过云曦,他只要稍微侧下身,便可看见六皇子吃点心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云曦倒了两杯果酒,宫中这种饮品原本就无甚酒意,如今御膳房又应景地加入了菊花,清清甜甜,都有点像果子露了,很适合孩子喝。六皇子眼睛一亮,很快便有样学样,捧起其中一杯果酒来忙不迭倒进嘴里。许是他之前从未喝过果酒不太习惯,又要躲着云曦喝得飞快,一不小心就呛到了,咳个不停,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只杯子,一滴酒都不肯洒了。 云曦心里酸酸的,当着自己的面这孩子恐怕用不安稳,便把匣子交给春喜,让她放心拿给六皇子,自己则转到一边,尝试着亲自动手扎一只纸鸢出来。记得赵允少年时是扎纸鸢、玩纸鸢的好手,云曦虽不太熟练,自诩也差不了太多。 很快,形扎好了,糊上宣纸,云曦用毛笔蘸满了墨,忽然眼前一花,下巴底下多出来一颗萝卜头,原来六皇子吃饱了点心抱膝蹲在旁边安静地看他上色。七皇子的纸鸢是一只金翅凤凰,遍体金色,浑身还抹了层金粉,后边拖着几条长长的尾羽。而云曦在画的这个,黑漆漆的,暂时还瞧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云曦把食指放到唇上,神秘地嘘了一声,他发觉六皇子腼腆地笑了笑,嘴角弯起一抹小小的弧度。皇家都是美人胚子,穆子越浓眉大眼,年过半百依旧相貌堂堂,往下太子穆承泓清丽俊秀,揉和了生母孝仪皇后与皇帝所有的长处,其他龙子凤孙也都长得俊逸,最小的七皇子穆承沛更如玉团一般可爱,眼前的六皇子虽羸弱了一些,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来往后精致俊秀的眉眼,笑起来更不输其他皇子分毫。 云曦刷刷刷涂抹得很快,不一会儿便画完吹干,将纸鸢举起来,系上线,迎风抖了抖。 春喜赞道:“呀,好威风的一只飞鹰!” 云曦朝她比了个拇指,然后将飞鹰放到六皇子怀里,慎重地点点头。 穆承泽的嘴唇都在抖,捧着飞鹰双颊通红。 云曦试着再一次揉了揉他的脑袋,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六皇子这一回没再躲了。只是纸鸢一个人很难放。云曦又蹲下来,手把手地教他。 穆承泽双目兴奋地放光,春喜时不时帮着云曦与他交流,后来春喜便退到一边,他紧紧抓着云曦的衣角,云曦做什么,他就全神贯注地照做。 真乖啊,云曦又摸了一下六皇子柔软的发顶。两个人光顾摆弄纸鸢,也就没注意春喜身后出现了一位妇人,眼圈微红地望着他们。 春喜拿来的线不够长,也不够结实,云曦不能把纸鸢放远了,只得让它稍微在空中飘一下,六皇子抱着线筒,一眨不眨盯着飞起来的鹰,连手指被线勒到都没察觉。 这时身后有人生气地嚷道:“这是我的纸鸢!” 穆承泽听不见,仍在看他的飞鹰,云曦闻言转过头去,只见七皇子穆承沛换了件月白锦衣又回来了,这一次戴的是红宝石项圈,叉着腰气鼓鼓的模样也宛如一只圆滚滚的小包子,云曦好笑地道:“七殿下来拿纸鸢了吗?” 云曦把落在一边的金凤纸鸢拿好,准备交回到七皇子手里,谁知七皇子却不接,直接跑到六皇子跟前,动手去扯他手中飞鹰的线。 六皇子脸色大变,七皇子的东西他不敢要,但飞鹰是做给他的,他哪肯放手,当即将线筒整个抱在怀里,七皇子扯不动,手指还被线划了一下,当即捂着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被欺负了,这还了得,后脚赶到的永寿宫下人都要晕过去了,一股脑涌上去推开了六皇子,七嘴八舌研究起七皇子的伤势。六皇子被推得差点摔倒,幸好云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春喜挽着身边的妇人走过来,那妇人满面惊恐,紧紧抱住了六皇子。 看来这便是陈贵人了,云曦心道。 论颜色,陈贵人长得平庸了一些,穿着打扮也很寻常,气质上畏畏缩缩,乍一看仿佛一位年长的宫人。而穆子越一向喜欢美丽娇纵的女子,如陈贵人这般,不得圣宠似乎也不奇怪。 七皇子手指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连破皮都没有,并不打紧,身上随时备着药的宫人给他上了顶级金创药,穆承沛仍在哭闹不停。 “好了,别哭。七殿下不是要纸鸢吗?” 云曦念在他还是个孩子,也没管谁是谁非,只命宫人将金凤送回到穆承沛处。 穆承沛脖子一梗,一把夺过金凤来扯得粉碎,遥遥一指六皇子的飞鹰:“我要那个,那个也是我的!” 陈贵人咬牙,下定决心去抓六皇子手里的线筒,六皇子拼命摇头,将飞鹰纸鸢收回来抱在怀里,怎样都不肯松手。 陈贵人哭着道:“泽儿听话!之前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穆承泽抬头见陈贵人满脸泪水,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给她擦去眼泪,然后抱着飞鹰躲到云曦身后,陈贵人身形晃了晃,差点给他跪下了。 永寿宫的内侍宫人俱是一愣,谁不知道七皇子在这宫中是横着走的,要什么就得给什么,否则就是开罪了其母周贵妃,而六皇子一直以来都像个透明人,从没争过什么,怎么这一回偏就想不开了? 云曦头痛地想,这回真的糟了。 穆子越就在御花园,两位皇子之争自然瞒不过他,穆承沛哭了一会儿,穆子越便带着周贵妃还有一帮皇亲国戚浩浩荡荡赶到了。 御花园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穆承沛扑进周贵妃怀里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举起仍有一点红的手指给周贵妃看,周贵妃心疼得脸都曲扭了。 陈贵人一见情势不妙,要拉六皇子跪下认错,穆承泽却抱紧了云曦的腿。云曦拍了拍他的后背,意在让他放心下来,穆承泽松了手,被陈贵人拉扯着跪下,眼巴巴望向云曦。 云曦自己也跪了,想了想率先开口道:“陛下,是臣的错,是臣没照顾好六殿下与七殿下。” “不关你事。”穆子越看都没看云曦,沉着脸向六皇子道,“承泽,你是兄长,难道不该让着点弟弟吗?” 穆承泽听不见,直挺挺跪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陈贵人膝行过来替他磕头,道:“是,陛下。六殿下知错了,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一生为了儿子总是被罚,早就麻木了。一般自愿请罪,总不至于被罚得太惨。 “是该好好罚一罚!”周贵妃冷笑,说着转向穆子越,眼里含泪道:“皇上,您知道沛儿一向天真烂漫,从没受过这般委屈,今日不仅手受了伤,连臣妾命人给他做的纸鸢都被撕了,沛儿哭得这么伤心,定是心疼坏了。” 穆承沛愣了片刻,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带了点哭腔,指着六皇子对穆子越道:“父皇,他抢了我的纸鸢。” 云曦简直要被这对颠倒黑白的母子气笑了,且不说周贵妃攻于心计恶意曲解,就连穆承沛小小年纪都撒了慌。在此之前亏他还把穆承沛当成了孩子,可从小养在宫里的,又有几个是真单纯,更何况这还是以后能在宫里横着走的七皇子穆承沛? 穆子越沉思片刻,已有了决断:“今日过节,不宜重罚。这样吧,承泽先把东西还给承沛,自今日起禁足两月,抄孝经百遍;陈贵人教子不严,罚奉半年。” 陈贵人连连叩首,只是罚奉禁足加抄书,已算是很仁慈了。 “皇上。”云曦忽然道。 从方才起,一直跟在穆子越身边的李乘风就不停向他使眼色。云曦明白李乘风的意思,不想他卷入纷争,可穆子越这般不明是非,周贵妃母子这般颠倒黑白,皇亲国戚太子妃嫔没一个出面替六皇子求情,再加上此事确是因他而起,云曦实在忍无可忍了。 穆子越道:“云曦,你有何话要说?” 6、执言 云曦无视李乘风频频递过来的眼神道:“皇上既要责罚,为何不先问清楚来龙去脉?” “朕亲眼所见,莫非有假?”穆子越语气中带了一丝明显的不悦,算起来,云曦已为了六皇子第二次冲撞于他! 云曦从容道:“皇上见到七殿下的金凤碎了,手指上有红痕,这两样皆是事实。但皇上是否知道,七殿下所指被六殿下抢去的飞鹰,原是臣方才为六殿下所做,就在这御花园中,还有臣做纸鸢余下的竹签宣纸,有御花园值守的宫人为证,这本就是六殿下的东西。” “……” 穆子越想不到事实如此,他去看地上竹签还在,扫了一眼御花园内值守的宫人内侍,宫人内侍皆犹豫了一下,纷纷点头称是。 春喜不顾陈贵人的拉扯,冲出来磕了个头,大声道:“安乐侯所言非虚,这原就是六殿下的纸鸢!!” 穆子越脸黑了,瞪了一眼身侧的七皇子,穆承沛吓得低下头去。 周贵妃眼皮一跳,忙将手伸到穆子越背后拂了拂,柔声道:“许是沛儿贪玩,觉得这飞鹰好看想借来瞧一瞧,那些个宫人内侍自己会错了意也不一定。”接下去又意味深长地道:“沛儿也许是不该要六殿下的纸鸢,可六殿下也不该撕破沛儿的金凤,弄伤沛儿啊……” 穆承沛抹着泪珠,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也想要表哥给我做飞鹰……” 穆子越见最疼爱的小儿子哭得如此可怜,应是知错了,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两边都有不对,朕也不罚承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可好?” 他明显想找个台阶下,云曦却道:“不可。” 穆子越扶额:“云曦,你还有何要说?” 云曦道:“皇上,何为两边都有不对?七殿下的金凤,本就是七殿下自己扯坏的,手指上的……姑且算是红痕,也是七殿下过来抢飞鹰时自己碰到的。” 穆子越皱眉:“可有证据?” 云曦微微一笑。 要证据并不难,人证自然就是永寿宫跟着七皇子伺候的人,他们清楚整个来龙去脉,只是他们没可能替六皇子说话。云曦觉得穆子越偏心太过,冤枉六皇子时完全就是主观臆断,轮到七皇子又要他拿出证据……不过他既选择站出来维护六皇子,定是有所准备的。 云曦胸有成竹道:“臣有物证。” 穆子越:“……” 云曦上前一步,走到穆承泽身畔,抬起他一只手道:“皇上,请看六殿下的手,指尖是不是染有黑色的墨迹?” 穆子越远远看了一眼,穆承泽手上的确黑乎乎的,道:“没错。” 云曦解释道:“这是臣才做的纸鸢,虽吹干了,仍会在玩耍时沾到上头的墨。其实不止臣这一只飞鹰,七殿下的金凤也是,想来也是才做不久的。” 云曦看了一眼穆承沛,穆承沛则看向自己的手掌。云曦接着道:“所以,七殿下的手上染了金色,甚至还有一层从金凤纸鸢上落下来的金粉。” 穆子越也瞥了一眼穆承沛的手,皱眉道:“那又如何?” 云曦道:“若果真是六殿下撕破了金凤,那为何他未沾到一点金色或金粉?” 穆子越再看,穆承泽的手上除了墨,果真再无其他! “至于七殿下手上的伤……”云曦轻笑,“只是不慎被线勒到。恕臣直言,臣是武将,在臣看来,这种连皮都未破的浅浅红痕,实在算不得伤,又何来六殿下令七殿下受伤一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穆子越蹭地转身,拂袖怒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贵妃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哭得梨花带雨,跪下怯生生地道:“臣妾、臣妾才随着陛下过来,臣妾也不知情啊,都是听了这帮奴才说的,还以为沛儿受了欺负……对了,定是、定是这帮奴才欺上瞒下,离间沛儿与六殿下……” 她咬咬牙一指永寿宫伺候穆承沛的人,意在丢卒保车,被指到的宫人内侍皆簌簌发抖,穆子越却直直看向穆承沛,厉声道:“真是奴才所为?” 穆承沛何曾受过这般对待,吓得直掉眼泪,说不出话。 穆子越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传旨,将这群不知轻重的奴才拖出去杖毙。承沛,这几日你好好呆在永寿宫反省,至于承泽……” 穆子越的目光落在云曦身边,那个跪得笔直的六皇子身上,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六皇子的身影竟是如此单薄。 穆子越温声道:“承泽,带着你的纸鸢回储秀宫吧,这一次朕差点错怪了你。” “父皇!”太子穆承泓此时出列道,“父皇明辨是非,实乃圣人之举,儿臣十分佩服!” 穆承泓长云曦几岁,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两人都算礼尚往来,点头之交。这回听穆承泓说完,云曦真想到边上吐一吐。何为溜须拍马,这便是了。身为太子,皇子皇女之首,对六皇子不闻不问,只顾马后炮讨好君父,云曦以前对太子无感,这次默默给他打了个叉。 穆子越听了穆承泓之言,心中熨帖,又对着云曦道:“这次多亏有你。” 云曦淡然一笑:“臣只是实话实说,全凭皇上决断。” 与此同时,他轻轻拍了一下穆承泽的后背,穆承泽福至心灵,直直朝穆子越磕了一个头,口齿清晰地道:“多谢父皇。” 云曦心想,原来六皇子说话也有清楚的时候,但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一句“多谢父皇”,也许正是六皇子练过无数次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罢了。 御花园这一出,把李乘风愁得不行。寻了个没人的时机,拉着云曦再三劝道:“侯爷不是说过不会再干涉后宫之事了么?今日皇上已经不悦,幸好侯爷有所准备,扭转了局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云曦道:“多谢李公公关照。今日之事,换做我娘,一定也会施以援手。” “这倒是,长公主一向慈悲为怀。”李乘风笑着说起一件往事:“记得老奴刚进宫那会儿,坏了规矩被当时的总管责罚,还是长公主路过,心生不忍,替老奴求了情。” “所以,公公三番两次地提点云曦,云曦明白。”云曦感激地握住李乘风的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李乘风感慨道,“侯爷以后还是莫要再牵涉后宫之事了,周贵妃是个厉害人物,今日就连徐皇贵妃与太子殿下都不发一言,侯爷还是远着她的好。” “这……已经晚了。” 云曦忆起御花园周贵妃离去时的眼神,他为穆承泽说出了真相,也令穆承沛受了责罚,周贵妃定然恨他入骨。 李乘风愁眉苦脸道:“这可如何是好?” 云曦眨了眨眼睛:“有句话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她还有何后招,不过永寿宫的人被杖毙了那么多,她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为难不到我,不是吗?” 李乘风一怔,继而笑道:“侯爷真是好算计。” 云曦得意道:“那是。一般人我不屑用的。” 7、生辰 回到侯府,云曦已有些累了,兰萱兰菲还有赵允围了上来。兰萱这几月歇在家里,脸都养得有些圆润了,被兰菲看见好生笑话了一通,饶是兰萱性子温柔,也难得发了回脾气,追着兰菲不住地锤闹。赵允木讷讷的,想拦又觉得自己唐突。天气尚有些暖和,云曦没心思逛新修好的府邸,就着人搬了张椅子出来坐在院子里,撑起下巴呆呆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出神。 云曦忽道:“兰萱、兰菲,你们入府几年了,今年多大?” 兰萱停下来,笑着道:“少爷怎么忘了?我与兰菲是长公主选进府的,十年了。我今年十六,兰菲十五。” 云曦呆了一会儿道:“都已经十年了……那,你们家中可有将你们许人?” 兰萱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兰菲一反平常的伶牙俐齿,红着脸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书生哥哥,姓王,已与他说好了,过两年来我家提亲的。” 兰菲脸上满是娇羞。云曦却知那个王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一世兰菲嫁过去受尽磋磨,这回可千万不能再让小丫头嫁错了。 因兰菲对王生颇为信任,直说恐不太妥。云曦想了想,道:“你说的那个人我还未见过。何时让他来一趟,少爷我也为你掌掌眼。” “都听少爷的。”兰菲喜滋滋应了。她虽不知云曦心中所想,但把王生叫进府里,说不定少爷满意了能赏给个差事做,总比成天在外头奔忙来得强。 云曦又对兰萱道:“你有没有中意的人?若没有,少爷我给你说一门亲如何?” 赵允巴巴地凑上前去,拼命望着云曦。兰萱低下头搅着手里的帕子,犹豫着要不要先说出来。 云曦假装没看见,道:“我觉得府里的张顺就不错。” 原来将军府的管家年事已高,回乡养老去了。张顺是云曦新请来的,人很能干,模样也俊。 赵允吭哧了半天,终道:“张顺不行。他……他才跟了少爷没多久,也没打过仗,不行。” 云曦奇道:“这是给兰萱选婿,兰萱觉得合适就成,你非提打仗做什么?” 兰萱红着脸小声道:“我……想要会打仗的。” “哦。”云曦挑眉,故意道,“好像这府里除了少爷我之外,没人会打仗呢。” “有的!”赵允忍不住委屈了,“少爷为何总忘了我!” 云曦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手与兰萱的手叠在一起:“赵允,我盼你这么说盼了很久了。兰萱,若你不反对,少爷我就把这个会打仗的交给你。” 兰萱才知他方才有意试探,脸红到了耳根,低下头拨弄着衣角,声若蚊蝇:“那我、我也听少爷的……” 云曦嘿嘿笑着,不客气地道:“赵允这小子跟随我多年,娶媳妇的本早就攒好了。他家里眼下也没其他人了,我便为他做了这个主,挑个好日子去你家提亲!” 兰萱娇羞地瞪了赵允一眼,跺了跺脚跑了。赵允呆在原地,满面红云。云曦一推他,朝着兰萱逃走的方向努了努嘴:“笨蛋,还不快追!” “我……她……”赵允语无伦次了一阵,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干脆跪下高高兴兴给云曦磕了个头,起身追兰萱去了。 云曦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上一世他太过迟钝,一直没发觉赵允喜欢兰萱。因他带着赵允东征西战在外,有一年打完仗回来,才发现兰萱已嫁了人。赵允失落了很久,临死才告诉云曦,他很想念兰萱。如今看来,兰萱对赵允也并非无情,只是前世赵允性子沉闷,未能及时表白,反令两个人生生错过。 这一世他们既是两厢情愿,云曦自然要做这个大媒,有赵允照顾兰萱,兰萱也就不会郁郁而终了。 这几日宫中暂无动静,云曦自收假回来便开始正式上朝听政。最近国无战事,其他政务他大多只是旁听,并不发一言。且他得穆子越几番称赞在先,朝中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公然与他作对,都道安乐侯战功赫赫,如今位高权重,人却谦逊极了。 唯有一次,礼部尚书年纪大了,欲告老还乡,穆子越让朝臣举荐新的尚书人选,太子穆承泓与三皇子穆承洛卯足了劲要把各自的心腹安插到这个重要位置,一时之间争执不下,穆子越便随口问了问云曦的意见。 云曦勾唇一笑:“臣只会打仗,对诸位大人也不太了解。不过既然太子殿下与三殿下各抒己见,何不问问四殿下是否也有合适的人选?” 他状似随口一说,一心想混幕后的四皇子穆承浚差点被他吓晕过去,结果穆子越还真问了,令太子与三皇子那次早朝频频朝四皇子张望。穆承浚如坐针毡,听说回府后便病倒了。 云曦兴致缺缺,看来四皇子做皇帝不怎样,就连这会儿的战斗力也弱得不行。 安乐侯从不涉皇子之争,此次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了四皇子,朝臣们自然要仔细咂摸一番。要知道皇上如今对安乐侯相当信任,莫非这其中暗含了皇帝的意思,比起太子或者是三皇子,他更中意四皇子? 太子与三皇子心里也直犯嘀咕,故而安乐侯府一下子来了好几拨人明里暗里打探消息,云曦都只道自己一时兴起随口一说。此时别处安插进府的眼线们就派上了用场,他们都十分肯定安乐侯与四皇子从不来往,穆子越知道云曦的性子一笑了之,穆承泓与穆承洛这才确信安乐侯并不站四皇子,只是两人从此对穆承浚多留了一个心眼,云曦也算间接给他们提了个醒。 礼部尚书之争,最后是太子领了先。云曦只是笑笑,他知道太子与三皇子的争斗还很漫长,而他还没决定好。绕了一圈总是回到同一个令他无比头痛的难题,穆子越在世的六位皇子,太子与三皇子都不尽如人意,四皇子要踢掉,六皇子身有残缺,御花园之争让他对七皇子母子都不太看得上……难不成,最后只能选五皇子了? 云曦想想上一世世人对五皇子穆承涣的评价,说憨厚都算抬举他了,那就是个缺心少肺的主,平时最爱花鸟鱼虫,对登基后的四皇子没有半点威胁,四皇子也乐得在他身上施点恩惠,故而五皇子比其他皇子要顺遂得多…… 云曦也怀疑过,穆承涣是不是在装傻充愣,但穆承涣生母与穆承浚生母眼下份位都差不多,穆子越也时有宠爱,有四皇子在前头,太子和三皇子等闲也不会对五皇子怎样,五皇子实在没必要刻意伪装……只能说,五皇子是真的心性如此。若真站这样一位皇子,朝堂局势可就微妙了,只怕比四皇子为帝时更为混乱,云曦皱眉,他似乎能体会到上一世穆子越驾崩前的无奈了。 凡事有不顺,自然也有那顺的。云曦撮合了赵允与兰萱,这几日也在忙着给赵允打点去兰萱家提亲的事。赵允追随云曦多年,亦兄亦友,云曦不会薄待他,且赵允自己也是个争气的,这些年凭着战场拼出来的战功,身上也有个六品校尉的头衔。云曦找了位算命先生算了个良辰吉日,亲自带赵允登了兰萱家的门,兰萱家里因事先透过口风,高兴都来不及,当场就应下了。只是兰萱还想着多照看云曦一阵子,故而婚期定在了两年以后,赵允心中只有高兴的份,满口应允。 云曦也算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还没得两日清闲,这日早朝后,穆子越特意留下了他,道是皇贵妃徐氏生辰将至,云曦明白过来这便又要让他进宫赴宴了。只是听说皇贵妃为人低调,往年从不大肆庆祝,怎么如今就不同了? 穆子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你来便知晓了。” 帝王之命,云曦哪敢不从。既是皇贵妃生辰宴,还得额外备上贺礼。兰萱定了亲,心情不错,办事愈发利索了,很快就将礼单拟好,交给云曦过目,云曦瞥了一眼道:“把药材与金银饰物都去掉,换成古董吧。” 荣安长公主待人接物,云曦从小见得多了,多少知道一些门道。送药材在宫里并不明智,且好的药材太医院都不缺。至于金银饰物,徐氏年纪摆在那里,略显轻浮了。云曦对这位皇贵妃有几分印象,又向李乘风打听了一下,果然他记得没错,徐氏有一爱好是赏玩古董。俗话送贵的不如送合心意的,那就都送古董好了。 兰萱照着云曦的意思添添改改,备好了礼。到了皇贵妃生辰这一天,云曦准时入宫,李乘风亲自在宫门前候着,一路行来,见到的官员皇亲也都热切无比。 云曦纳闷了,莫非这一趟还真有别的事不成? 入了宣德殿他便注意到,今日明明徐皇贵妃是主角,周贵妃却盛装陪在君侧,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而本应在永寿宫反省的七皇子穆承沛堂而皇之坐在穆子越怀里,这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象,不知怎地相当违和。 8、交锋 云曦瞥了一眼静静坐着的徐氏,这一位虽升到了皇贵妃,听说完全是在熬资历,穆子越对她敬远大于爱,且论受宠及手段,后宫又有几人是周贵妃的对手?这才过去几日,七皇子便重获圣宠。 好在徐皇贵妃心胸开阔,生辰宴上面对着向皇帝大献殷勤的周贵妃,愣是没流露出丝毫不满,不仅如此,全程还笑脸相迎,频频举杯,其他妃嫔见今日的寿星主角尚且如此,又有何话可说,左右皆是一派祥和。 太子穆承泓照例坐在穆子越右手,他一向擅长顺着穆子越的心,七皇子穆承沛离得近,穆承泓也便时不时地帮着拿个果子糕点什么的,逗穆承沛一乐,穆承沛也愿意同他亲近。 穆子越看向太子及七皇子的眼神愈发柔和,忍不住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这才是兄友弟恭。” 云曦刚来便听见这么一句,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一直被人无视的六皇子,站着很是无语了一阵。穆子越笑着唤他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坐。” 好巧不巧,穆子越所指的这一桌,放眼望去一圈的皇亲国戚,最显眼的空位竟在周贵妃身侧。 穆子越道:“云曦,你是朕的外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 云曦了然,看来皇帝很清楚他已与周贵妃结怨,想借机说和了。此前御花园两位皇子相争,云曦就对周贵妃很有几分看不上。六皇子身有残缺,根本不能与之抗衡,周贵妃却一味求皇帝重罚。若云曦当时没站出来为六皇子说话,恐怕皇帝之前对六皇子下的责罚就要生效了。就算到后来弄清楚是七皇子撒了谎,皇帝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其呆在永寿宫反省,有了比较才更让人寒心。 不过,即便如此,云曦仍相信穆子越是出于好意,毕竟他与周贵妃和不和,对皇帝来说关系不大。至于周贵妃本人,这才过去多久就真的毫无芥蒂了,还是说,她另有打算? 只过去坐下,提防着对方也就罢了。云曦慢吞吞踱过去,心里不停揣测着种种可能。忽然身侧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云曦自然而然转过头去,只见六皇子穆承泽就坐在离他较近的一处座位上,手指了身旁一张空椅,渴望地看着他。 因穆承泽才五岁多,个头矮小,云曦第一时间并未发觉,六皇子也出席了徐皇贵妃的生辰宴。此次他穿的仍是旧衣,但拾掇得干干净净,虽依旧瘦弱,精神却很不错。 云曦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孝仪皇后去世多年,穆子越自诩与她伉俪情深,一直未再立后。徐氏是目前皇帝妃嫔中位分最高的,皇贵妃形同副后,自然有资格在生辰宴上接受所有皇子皇女的恭贺,故而六皇子也是在场的。且从他站起来不管不顾就招呼云曦的举动来看,六皇子对云曦有些熟了,胆子也长肥了一点点。 云曦心念一动,朝着皇帝的方位了然一笑,转而走向六皇子,俯身摸了摸他漆黑的发顶。穆承泽欢欣鼓舞,忙用袖子垫了手,使劲蹭了蹭椅面。 云曦知他这是在讨好自己,还是按住了那只手,也不管穆承泽是否能听见,压低声音道:“六殿下,你是皇子,不必如此。” 穆承泽仰着小脸一团困惑,云曦转眼已在他身旁坐了,穆承泽也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坐直。再过去,陈贵人揉了揉手中的帕子,端起酒盅,复又放下。 云曦笑盈盈道:“多谢皇上相邀。” 既然穆子越没有明确指定他坐在何处,那么就近寻个空座,并不算抗旨。 “……” 周贵妃与穆子越相视一眼,皆是无语。穆子越有心为周贵妃与云曦说和,周贵妃身旁的空位原就是专门留给云曦的,可他并未明说,毕竟安乐侯与周贵妃不睦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讲。孰料只差了一点点,云曦中途竟被六皇子给截走,且六皇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不看君父,根本不知道穆子越此刻有多懊恼,碍于皇贵妃生辰,却也不能大发雷霆 此时,周贵妃心里的确另有一番打算。皇帝当着她的面,曾几次流露出不愿她与安乐侯结怨的意思,周贵妃便顺水推舟,把上回的错都推给了那群已被杖毙的永寿宫奴才,实际心里恨云曦恨得要死。上次御花园中,她还是头一回被如此这般当众打脸,连带她儿子被罚,她的人也被杖毙了不少,这一切都是安乐侯搞的鬼。不过恨归恨,她也清楚云曦的身份地位,云曦是荣安长公主之子,虽然长公主是抱养,皇帝一直视同亲妹,也很重视云曦,从征战沙场手握兵权的骁勇将军,到现如今皇帝亲封的安乐侯,得罪这样一个人对她来说并无半点好处。 她膝下两位皇子,已成年开府的三皇子穆承洛以及才五岁多的七皇子穆承沛,后者深得皇帝宠爱,能够帮她固宠,至于前者,才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皇帝自孝仪皇后逝世后一直未曾立后,皇贵妃之位有人了,周氏并非不羡慕,不过她还有比这更高的期待,比如后宫最尊贵的凤位,皇后若没可能,太后也不错。倒不是她痴心妄想,穆承泓一惯只会阿谀奉迎,能当上太子不过是仗着孝仪皇后嫡长子的身份,论才学论胆识,哪一点能与她的穆承洛相提并论? 在她眼里,穆承泓早晚有一天会给穆承洛让道,且这一回也是穆承洛亲自来劝她,万不可得罪安乐侯。虽安乐侯从不涉皇子之争,但假如他们能将安乐侯争取过来,此消彼长,击败穆承泓便多出几分把握。 周贵妃虽不喜云曦,却也不得不承认,云曦居高位掌兵权,他的存在对于穆承洛将是莫大的助力。故而借助这次宴席主动拉拢云曦,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只是云曦总不将她放在眼里,此番又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她的脸,皇帝的确没明说,可谁人看不出来,除了耳朵不好使的六皇子…… 那小子平时呆呆傻傻,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定是受了陈贵人指使故意而为——那个贱人! 周贵妃心里暗骂了一句,但为了她的三皇子,仍娇笑着对穆子越道:“安乐侯能来,已经很给臣妾面子了。” 穆子越忙就着台阶下了,道:“爱妃说的是。云曦就是这个脾性。” 徐皇贵妃闻言,脸色僵了一下,只是短短一瞬,似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般,一把抓起面前放着的酒杯,一饮而尽。 云曦躲过了穆子越的安排,也懒得去管周贵妃的脸色,反观倒是一旁的六皇子比较有意思,每当他动一动筷子,总要眼巴巴地瞅着他。 云曦琢磨了一下六皇子的眼神,皇子原是有专门的宫人伺候布菜的,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见穆承泽面前的白玉小碗里皆是青菜豆腐之类。因六皇子不受宠,坐得偏,临近都是些皇帝绝对动不到的菜式,且六皇子又不会出言使唤宫人,难怪只用了一点就不吃了。 云曦想了想,示意身边的宫人往那只小玉碗里添了许多孩童都喜欢的酸甜可口的菜,几下便将碗堆得高高的。穆承泽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对着云曦努力道:“谢、谢谢……侯……” 终于知道应当叫侯爷了。 云曦也明白六皇子挺不容易,话不多说,拿起筷子做了个夹的动作,心想六皇子应该能懂。待他这边自行用了几道菜之后,抽空再看一眼穆承泽,这孩子已经快要把脸钻到碗里去了。 云曦哭笑不得,好像上回吃点心,六皇子也快把那一匣子吃空了…… 能吃是好事。云曦曾见过六皇子纤细的胳膊,人还这么小便瘦骨嶙峋,而同年的七皇子,胳膊手伸出来宛如藕节…… 看来即便是皇子,命运也大不相同。 穆子越刻意备了一篇说辞,席间看向云曦几次,云曦只顾闷头吃饭与看六皇子吃饭,穆子越有些郁郁,不得不使劲咳了一嗓子,见云曦抬头,穆子越赶紧道:“云曦,朕记得你有一身好功夫,练武也有好几年了吧?” 云曦起身恭敬地道:“从五岁起,春夏秋冬,未曾间断。” 穆子越点头,又道:“那你师从何人,那人现在何处?” 云曦道:“臣的娘特地为臣寻了一位武师,名唤张亦诚,在臣十三岁出征那一年便去世了。” “荣安的眼光一向极好。”穆子越感慨着摸了摸胡须,话锋一转道,“那你可会教人武艺?” 云曦愣了一下,道:“谈不上教。臣在军中曾遇见过一些士兵,入伍前从未习过一招半式。臣时常与他们在一起操练,久而久之,他们也便会了。” “你过谦了,从不会到会,正说明你教得好。”穆子越铺垫了许久,终于切入正题,“现下朕有一件要事,想交给你去办。” 云曦莞尔:“皇上直说便是。” 穆子越瞥了一眼身侧的周贵妃,周贵妃当即回了他一个甜美的笑容。穆子越得了爱妃的肯定,继续对云曦道:“不瞒你说,承沛这几年被朕与贵妃宠坏了,刚好他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朕寻思着给他寻一位老师,好好磨一磨他的心性。朕觉得你就不错,想让你做承沛的师父,教他习武如何?” 周贵妃也笑:“臣妾常听陛下说,安乐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能得安乐侯教导,这真是沛儿的福气。”说着伸出手,让一旁的宫人扶了她一把,起身朝着云曦的方向盈盈一拜。 “上次沛儿在御花园胡闹,恐冒犯了安乐侯。本宫这便替他向侯爷赔罪。请侯爷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他已知错了,以后定会对侯爷加倍敬重。” 周贵妃与穆承洛想得很美,让安乐侯做穆承沛的老师。表面上穆承沛只是个五岁幼童,与皇位之争无关,任谁都挑不出错。可实际上,穆承洛与穆承沛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往后定会帮衬着穆承洛,届时安乐侯作为穆承沛之师,肯定也就站在了穆承洛这一边。 这便是周贵妃与三皇子的如意算盘,为了穆承洛未来的太子位,只是赔个礼道个歉算得了什么呢?且她故意在大庭观众下向安乐侯赔礼道歉,言语中已强行为穆承沛拜师,安乐侯若识时务接受了还好,若不接受,她这般低三下四的姿态,怕是要令皇帝心疼不已,直接帮她下旨了……周贵妃嫣然一笑,心中很是自得。 很久没遇见这般自以为是的人了。云曦缓缓勾唇,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想拉拢他难道不该给出足够的诚意来,有商有量?原来这世上除了强抢民女,还能强抢师父,就连赔罪也能用强的了?只是很可惜,身为武将,对他用强是没用的。 皇贵妃与皇上还在眼前,就敢自称本宫,云曦只觉周贵妃很蠢。不仅蠢,还有与蠢非常不符的野心。这样的人,他断不会与之扯上任何关系,更遑论她所诞的那两名皇子! 云曦轻轻一拱手,四两拨千斤地道:“不敢当。贵妃娘娘费心了。只是,当日七殿下冒犯的可不是臣。” 云曦垂眸,意有所指地瞥向仍坐着专注吃东西的穆承泽,这才是七皇子告黑状的对象。 周贵妃花容失色,安乐侯这是何意,莫非还要她放下身段,去给六皇子赔罪?不、绝对没可能! “哎呀。”一直沉默寡言的徐皇贵妃忽然掩唇,轻轻一笑,“这件事就连本宫都清楚,周妹妹这个当事人居然还能弄错,可见拜师心切了。说起来,这宫里该启蒙的可不只是七皇子,本宫依稀记得,六皇子比七皇子还大了几日……皇上,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她这声“本宫”字正腔圆,手抚着云袖,落落大方,身上皇贵妃品阶的宫装,刺得周贵妃眼痛。 不久前差点冤了六皇子的穆子越顿了一下,道:“那是自然。” 周贵妃退回他身畔,还欲再言语,穆子越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背,道:“皇贵妃说得没错。依朕看,承沛和承泽都喜欢云曦。这样吧,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云曦,要不你勉为其难,两个都收了?” 9、拜师 穆子越为云曦与周贵妃操碎了心。周氏肯替七皇子道歉再好不过,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截了当说出来,岂不是证实了她与云曦不和,又迫使云曦不得不应? 穆子越皱眉,就连他都觉得周贵妃的举动很不妥,且他深知云曦个性,软硬都不吃,除非自己乐意。看样子经御花园这一闹,云曦并不想收七皇子为徒,否则一早便答应了…… 刚好徐氏提到了六皇子,穆子越便想起云曦的确帮过六皇子两次,似乎待六皇子有那么点不同,说不定换成六皇子就同意了,穆子越干脆大手一挥,把六皇子七皇子放在一起提出来,料想云曦也不好只收其中一个,这样的话,安乐侯与贵妃也可勉强算是和好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馅饼砸了下来。陈贵人激动地手抖,双目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但她不敢贸然出声,眼下这场合,显然不是她这个份位能开口的。 云曦沉默了半晌。周贵妃之流,他绝不想沾上,但若是六皇子的话…… 他缓缓看向身旁的六皇子,方才一直埋头吃东西的穆承泽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然后用筷子艰难地拱起就近一只盘子里的一颗珍珠糯米丸子,放进已被吃空了的碗里,又把碗使劲往云曦的方向推了推,认真地想了想,道:“侯……你、吃。” 云曦:“……” 之前他命宫人为穆承泽布菜时曾留意过,这道珍珠糯米丸子并不得穆承泽喜欢,因为圆滚滚的丸子对于六皇子来说并不好夹,但云曦自己却是吃过几回的。 看来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穆承泽不仅注意到了,还记了下来,作为云曦让他吃饱肚子的回报,他也想带给云曦喜欢的食物。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穆承泽甚至还没弄清楚,身为皇子完全可以叫身后的宫人代劳,也不知道,自己的银筷夹起来的食物,不可再随便送给他人。 “多谢你。” 云曦心里一暖,摸了摸六皇子的发顶以示鼓励,就算不懂宫廷礼节又如何?虽耳不能闻,陈贵人却将他教得很好。 看这架势,皇帝势必属意他去教七皇子了,推辞不了,可徐皇贵妃一番话,硬是让情况发生了些微变化。若他只教七皇子,往后必然难逃周贵妃一党的利用,但若加上六皇子的话…… 两边都站,就等于两边都不站。且对于穆承泽,他的确心生恻隐。 云曦笑道:“这毕竟不是臣一个人的事,也需要殿下们的配合,不若再问问两位殿下的意思?” 穆子越见他有松口之意,忙朝周贵妃使眼色。周贵妃会意,抱着穆承沛连声哄道:“沛儿,你想不想要安乐侯做你师父?若他做了你师父,以后便能带着你一起玩了——你不是总说,很喜欢与云曦表哥一起玩的吗?” 穆承沛咬了下嘴唇,面露犹色。 就在方才,太子穆承泓趁着众人目光都停留在云曦与穆承泽身上时,悄悄对着穆承沛耳语道:“七皇弟可是喜欢纸鸢?皇兄我那儿有百八十个,一会儿就命人给七皇弟送过来。瞧,我可不像安乐侯那般偏心,明明有好东西,却藏着掖着不肯给七皇弟。” 穆承沛低下头,偷偷瞥了一眼穆承泓,想想其实太子皇兄待他一向很好,可是母妃与三皇兄私下讨论了很久,一定要他拜云曦表哥为师,表哥对他凶巴巴的,还害他被父皇责罚,他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云曦表哥了。 穆承沛心一横,后退一步,大声道:“母妃,我想和太子皇兄一起玩,想要太子皇兄做我师父!” 穆子越:“……” 穆承泓勾了勾唇,穆承洛一时间脸色铁青。 徐皇贵妃含笑点头:“皇上说得对,这还真是兄友弟恭呢。” 穆子越几欲吐血,恍惚间觉得皇贵妃似有嘲讽之意,可“兄友弟恭”这四个字的确是他才亲口赞过的! 周贵妃恨不得把穆承沛掐死,她不顾体面一把抓住七皇子的胳膊,厉声道:“沛儿,你是不是把太子与安乐侯弄混了,其实你想说的是安乐侯?!” 穆承沛被她抓痛了,瑟缩了一下,往后看了一眼穆承泓,只见穆承泓双目直视,微微点头,似在给自己打气,于是精神大振,仍硬着头皮道:“我说的就是太子,没错!” 穆子越扶额,云曦温声道:“皇上,贵妃娘娘,臣从不强人所难。既然七殿下不乐意,又何必强求?” 周贵妃恨恨地剜了一眼穆承泓,穆承沛临阵反水,定是太子撺掇的!可她却不能真将太子怎样!她企图把穆承沛诱哄过来,云曦却径自转过身去,注视着穆承泽道:“六殿下,那你呢?” 陈贵人扳过穆承泽的肩膀,双手哆哆嗦嗦不停比划,哪怕周贵妃注意到了她,仇恨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也顾不得了。 这是她儿子唯一的机会。这个宫里谁都把他们母子俩当透明人,六皇子该启蒙了,却一直无人问津,她不敢想象长此以往六皇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好在安乐侯三番两次帮了他们,感激之余,她也会偷偷妄想六皇子若是能投靠安乐侯就好了。当然只敢想一想而已,谁知眼下,这个机会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砸在了面前…… “泽儿!”陈贵人慌了神,她不知要如何表达才能让穆承泽说出正确答案,而穆承泽根本还不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缩在角落里的春喜不顾一切膝行过来,一起向六皇子比划。 穆承泽困惑地望望陈贵人,又望望春喜,他只知道,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六殿下。”云曦蹲下身,穆承泽坐在椅子上,刚好与他平视。 云曦笑着再一次重复:“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穆承泽沉默。 周贵妃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听不见,问了也是白搭!” 云曦想了一下,除下腰间佩剑,放在穆承泽眼前,另外又将穆承泽的小碗盛满饭菜捧过来放在另一边,意思再明显不过。 选剑,则跟着他习武,选碗,那便与他无关了。 穆承泽似是懂了,一只手向碗伸过去,就要触及碗沿。 陈贵人心急如焚。其实这选择对穆承泽极其不利,储秀宫偏殿极少能吃着好东西,六皇子一有机会接触到精致的吃食,又怎能不吃个够?这是人之天性,她恨不得替他去选,春喜也是如此。周贵妃觉察到了她们两个的意图,暗中朝几名心腹宫人使了眼色,宫人得了令,悄悄来到陈贵人与春喜身后,明面上扶住了她们两个,免得她们太过激动,暗中却将她们禁锢在原地,不让她们再有机会对六皇子做出指示。 周贵妃自己的儿子没能拜安乐侯为师,自然也不会想将这么个大便宜让给别人。若不是皇帝一心为七皇子考虑,又怎会临时起意,把六皇子也放进去呢? 还有徐皇贵妃。周贵妃毫不掩饰地乜向那张徐娘半老的脸,她可不觉得徐氏提起六皇子是纯好心,多半是想搅了她的好事,且徐氏一将六皇子推出来扰乱视线,太子便趁乱蛊惑七皇子…… 莫非,徐氏已与太子联手? 徐皇贵妃至今膝下无子,若由其他皇子即位,必会尊其生母为太后,届时徐氏可就尴尬了。但如若她拉拢了太子穆承泓情况则大为不同,毕竟孝仪皇后已逝,穆承泓兴许还能保住她尊贵的地位…… 周贵妃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急怒攻心,脸色煞白。穆承洛低了头心事重重,他觉得此番未能拉拢安乐侯,说不定还把人给得罪透了。而太子穆承泓只要搅和了三皇子一党便心情愉悦,接下去完全当成看戏,其他人则是好奇六皇子一旦选错,安乐侯要如何挽回颜面,毕竟安乐侯相当于已婉拒了七皇子,可六皇子不也是烂泥一团扶不上墙?任谁都以为,目前的情势绝不可能逆转了。 穆承泽伸在半空的手突然顿住,看了云曦一眼,转而将那把比他还要长的剑抱在了怀里。 电光石火间,尘埃落定。 云曦坦然一笑,握住穆承泽的手道:“那,六殿下就与我说定了,我可是很严的,六殿下到时可别哭啊。” 10、指示 众人皆目瞪口呆,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云曦却已迅速认下了六皇子。更令人诧异地是,穆承泽颇听话地应道:“……好。” 周贵妃气炸,六皇子为何中途改主意去拿剑了?总不能他真看懂了两样东西各自代表的含义,在吃食与拜师之间,聪明且正确地选择了拜师吧? 三皇子穆承洛最失态,不敢置信地道:“莫非……六皇弟的耳聋是装出来的?” 方才这一幕,恐怕很多人心中都有此一问,可转念一想便知不可能,六皇子听不见从四岁就开始了,那会儿安乐侯还远在战场,怎能遇见到今日情形,而且原本就无人理会的六皇子,装听不见不是更糟了吗? 更何况,周贵妃手下的宫人陆续松开了陈贵人与春喜,她们抱着六皇子又哭又笑,以及六皇子呆呆愣愣的反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太子穆承泓只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霎时间又恢复了正常,温声道:“恭喜六皇弟找了一位好师父。” 他曾与安乐侯有过几次接触,知晓云曦绝不肯轻易站队。目前众皇子中有能力与他一争的惟有穆承洛,只要云曦明确不站三皇子一党,收谁为徒对穆承泓而言区别不大。而这其中,身有残缺、对太子没有任何威胁的六皇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穆承泓不止不会反对,相反他还要把这件事砸瓷实了,只要令穆承洛不爽,他就很爽了。 “多谢太子殿下。”云曦略一点头。 穆子越仍不太确定地道:“这就定了?” 云曦斩钉截铁道:“定了。只是六殿下情况特殊,硬学武怕是收效甚微……还请陛下允许,臣打算多教一些东西给六殿下。” 穆子越:“……” 他哪里是担心这个。闹了半天,原本挑给七皇子的老师一下子变成了六皇子的,还没七皇子什么事,那还怎么令云曦与周贵妃和解?穆子越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是他既未在云曦提出询问两位皇子时有任何异议,现在云曦应了下来再要反对,可就底气不足了。 “陛下!”周贵妃垂死挣扎道,“臣妾忽然想起安乐侯乃荣安长公主之后,与皇子们是表兄弟,如今却要做六皇子之师,这辈分会不会有些乱了?” 蠢货!云曦冷声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拜师与辈分并无干系。若贵妃娘娘觉得臣不配做六殿下之师,那臣便只教,不担老师这个名号。” 若觉得辈分乱了,为何七皇子拜师时不说,现在却来提?云曦既打定主意要教六皇子,周贵妃蓄意阻拦,可就是直接与他过不去了,云曦当然不会任她妄言。 “这……安乐侯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周贵妃噎了一下,急急辩解。她本意是想激云曦放弃六皇子,没料到却被云曦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再说下去岂不是真成了她看不起云曦?要知道长公主之后,那可比她国公府的出身还要尊贵!若她真敢这么说,皇帝非让她失宠不可。也是她见识浅薄,总将世人都想得争名逐利,殊不知云曦虽身世坎坷,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又怎会将区区一个皇子师的名头放在眼里? 周贵妃求助一般看向穆子越,出乎意料地,穆子越这一次也不帮她了。 “云曦,朕准了,你想怎么教便怎么教吧。” 穆子越的脸色有些难看,周贵妃自诩玲珑剔透,此时却猜不透帝心。原来,她硬以辈分为由横加阻拦,不仅忘了云曦身份,也忘了借助生辰宴拜师的主意最早还是她向穆子越提起的,现在才来说辈分有问题,岂不是直接打了穆子越的脸? 穆子越头一次对这些年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有了一丝不满。此时他头脑清明,冷静地回想了一下,云曦分明问过两位皇子的意思,并无不公,是七皇子自己不肯,又能怨谁呢?六皇子既愿意,那么云曦负责教导六皇子也是履行承诺,并没有错。 至于周氏,一味的阻拦反倒显得胡搅蛮缠了,莫非她自己的儿子得不到,反过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吗? “皇上……” 周贵妃见皇帝难得没帮她说话,下意识便流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 穆子越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这些年他的确喜爱周氏的美貌,也喜爱她的性子,以往她若是摆出这般姿态,他定会心疼她到骨子里去,现在却莫名觉得有些腻歪,而且大庭广众之下摆出这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莫非还想反过来责怪他这个皇帝不成? “爱妃不必担心。”穆子越淡淡地道,“朕已决定选翰林院文盛明老大人做承沛的老师,为承沛启蒙。至于武师,以后再选也不迟。” 文盛明乃两朝元老,曾在先帝年间中过状元,是太子启蒙之师,颇受穆子越器重。这也算遂了穆承沛的心愿,毕竟太子总不可能真的去教七皇子,那太子师总可以吧? 周贵妃闻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并非文盛明不好,相反,这个人学识渊博,在文臣中相当有地位,穆承沛若得他教导必然受益匪浅。可太子师本就是坚定的太子党,筹谋来筹谋去,得来这么一个人,与穆承洛无益,又有何用? 她不甘心,可皇帝的神情与语气,已明显对她有了不满,周贵妃心惊胆战,唯有先应承下来。 “原来不是皇兄教我啊……”穆承沛有些失落。 穆承泓温声道:“七皇弟,其实差不多的,皇兄我也是跟着这位老师学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刚好能让一旁的穆承洛听见。穆承洛心中一阵阵冒火,抬头正瞥见穆承泓朝他得意地扬眉,穆承洛大恨,面上却还得报以温煦的笑容,以示兄弟友好。 “至于承泽,”穆子越又道,“你既愿意跟着云曦,那便好好学,不要丢朕的脸。” 话音未落,穆子越赫然发现自己完全忘了六皇子耳不能闻,而六皇子依旧呆在角落里,看都没看他一眼。 穆子越顿觉尴尬。陈贵人忙将穆承泽调转了方向,穆承泽懵懵懂懂,直到陈贵人接连朝他比手势,才跪下磕了个头。 这个样子要怎么教,穆子越不由替云曦担心起来。 “请皇上放心。”云曦道,“臣定会好好教导六殿下。” “……” 穆子越不想再说什么,徐皇贵妃却欣慰地道:“如此甚好。”言毕,她微笑着饮下了今日最后一口寿酒。 “侯爷,侯爷……” 云曦带着淡淡的酒意,正要走出宫门,却被身后两道声音叫住。 他回过头,李乘风带了春喜急匆匆地赶来,见到云曦后,春喜双膝跪下,神情肃穆,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替我家主子还有殿下,多谢侯爷相助之恩!”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磕头?”云曦咧嘴,“快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春喜起了身,仍有些不可思议:“主子与我都以为没希望了,怎么都想不通殿下怎会突然选剑的,回去问殿下,殿下自己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若是旁人动的手脚,定然瞒不过离六皇子最近的安乐侯,安乐侯也不会买账。春喜与陈贵人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不敢、也不能去求证,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事定与安乐侯有关。 云曦神秘地笑笑:“如何选的重要吗,兴许我就是与六殿下有这师徒之缘呢。”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有他与穆承泽知晓,穆承泽不善表达,云曦也不会亲口说出来。 毕竟,这也算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作弊了。 穆承泽并不懂两件东西代表的含义,他改变主意只是因为有人直接给了他正确的指示,这个人就是云曦自己。之前看春喜与陈贵人与穆承泽交流过数次,云曦也抓住了一些简单的诀窍。他发现,“是”与“否”对于六皇子来说其实很简单,只消轻轻曲起或摇动手指即可,就好像一个人点头或者摇头。 六皇子起初实实在在要拿的是碗,千钧一发,云曦朝他摇了摇手指,六皇子便知道,碗不对,改为拿剑后,云曦的手指向下弯曲,仿佛在赞许地说,这回行了。 时间紧迫,要告诉六皇子“应该选剑”很难。但是,让他知道这样做是“对”或者“错”,就相对容易的多。 当时众人的视线几乎都在六皇子身上,不会有人注意到云曦手部的小动作。 再往后人人都知道了。云曦坦然接受了六皇子,实际上就是他亲自向六皇子做的指示,焉有不接受的道理,六皇子就这样被他收到了羽翼之下。 其实这计划也并非天衣无缝,关键在于六皇子。若他没有关注云曦的一举一动,若他并不信赖云曦,那么云曦哪怕做足了指示也是没用的,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之间或者真有缘分也不一定。 幸好,六皇子愿意相信他。 想起那张欣喜莫名的小脸,云曦心情很不错,他一般不太爱管闲事,拿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是现成的,拜师起初是皇帝的意思,他这算借六皇子脱困,多多少少利用了六皇子,那么作为报答,自然也要还对方一个好一点的未来,最起码教会他如何不被人欺负总可以吧?这样的话,这一世的六皇子也许就不会早逝了。 李乘风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吐槽了,云曦每次都保证得好好的,一眨眼就变卦,事已至此,李乘风只能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云曦,云曦实在惧了他,反正不管怎样都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李乘风刚道出一句“侯爷以后要三思啊”,他便直接道了声歉,脚底板抹油,溜了。 11、练习 六皇子随生母住在宫中,轻易出不来,穆子越准许云曦教六皇子之后,也没了后续,周贵妃还是那个叱咤后宫的宠妃,徐皇贵妃依旧低调,宫里人似乎不约而同忘记了六皇子,与其关注一团注定扶不上墙的烂泥,还不如多抱一抱周贵妃的大腿。 听说最近七皇子在文盛明文大人的教导下进步神速,不久便自行做出了一首诗,令皇上龙颜大悦,后宫众人正异口同声称赞七皇子聪颖好学,犹如神童转世呢! 别人关不关注并不要紧,与六皇子的约定,云曦自己记得就行。因穆承泽出不得宫,云曦便请旨,教书的时候过去韶华宫,令春喜领了穆承泽也在那等着。穆子越果真一眨眼就把这个儿子忘在了脑后,还道云曦过度思念荣安长公主,大手一挥直接准他随时去韶华宫报道,不必每次都报备。云曦心里对娘道了个歉,这宫里除了韶华宫,其他地方他的确是一刻都不想多呆的。 穆承泽穿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袍,毕恭毕敬向云曦行过礼,乖顺地坐在书案后面。春喜站在他身旁,陈贵人千叮咛万嘱咐过了,他大概也知道以后自己的命运将与这个人密切相关,云曦第一次从那张清秀的小脸上见到类似于紧张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他摸了摸穆承泽的发顶,温声道:“六殿下,我会慢慢教给你很多东西,也许殿下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懂,不过没有关系,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穆承泽怔怔望着他,云曦的嘴开开合合,应该说了些什么,不知何时起,他的世界已变得一片寂静,他好像总是在犯错,娘和春喜总是在下跪。许是听不见的缘故,反而令他生出了一股野兽般的直觉,来来往往很多人,他能从他们毫不掩饰的眼神中感受到厌恶,除了娘亲和春喜,只有眼前这个人不一样,跟着这个人总是有好事发生,他会送给他东西,帮他向总是罚他的“父皇”说话,不知不觉,他已发自内心地信赖这个人,故而一见到对方给出了指示,他便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眼下虽不知云曦说了什么,穆承泽仍低声道:“好。” 春喜曾喜极而泣地告诉他,这个人成了“他的师父”,穆承泽并不懂“师父”是何含义,他连“侯爷”“将军”都分不清,但是“他的”,他却是懂的。 在摸着头顶的那只手收回去之前,穆承泽虔诚地伸出双手来捧住。 春喜笑着解释道:“殿下他,很喜欢侯爷的。” 穆承泽拥有的不多,所以一样一样都要牢牢攥在手心里。 云曦一愣,也注意到六皇子小心翼翼的情绪,仿佛见到了初次随母入宫时,也同样小心翼翼的自己。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带小孩子,干脆就势将穆承泽高高举起,在春喜的惊呼声中,把六皇子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穆承泽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难免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可名状的兴奋,抑制不住地颤抖。云曦安抚一般拍拍他的手道:“六殿下,别怕。” 他带着看什么都很新鲜的六皇子,一步步走出了韶华宫。 教导聋哑之人比教一般人要复杂得多。自从打定主意要教穆承泽,云曦私下问了不少人,翻过不少书籍,也跑了不少地方。他发觉,一直以来春喜与陈贵人所掌握的诀窍,只是她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并且刻意令穆承泽养成的生活习惯。也就是说,这一套仅适用于她们两个与穆承泽之间,穆承泽仅靠自己,依旧没办法与其他人交流,而云曦想教会穆承泽的第一要事,便是如何与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沟通。 云曦刻意去请教了大楚知名的几位教书先生,他们曾教过许多与六皇子差不多情况的学生,从中习得了一套手语。这手语,顾名思义是通过手势动作进行沟通,突破了听与说的限制,虽然会的人不多,但简单易学,可以克服六皇子自身的不足。云曦记性不错,又肯下苦工夫,花了三天,便全部学会了。 接下来,云曦借助于春喜,不停尝试用手语与穆承泽对话,学会最简单的吃、睡等日常用语,穆承泽花了足足月余,待突破最初理解上的难关之后,便有如神助,穆承泽慢慢适应了这种新的沟通方式,也不再需要春喜从中帮忙了。 这只是起始的一小步,在此基础上云曦再教穆承泽写字习文,就容易得多了。不仅如此,他还想教穆承泽说话。穆承泽的语言还停留在四岁孩童的水准,平时由于耳不能闻甚少能言,若只专注于书写,说话的能力迟早会荒废,这也是那些先生特意提醒过的。 先生们的本意只是告诉云曦,听与说息息相关,都是人的本能,相辅相成。按大多数孩子的经历,六皇子早晚也会变成口不能言,云曦却有自己的主张。他觉得那些上了年纪才耳聋的人,最后也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在“听不见”之前就已经彻底会“说”了。同样六皇子本身也是能说话的,若只因为年纪小会的不多,听不见便不能再“本能地学”,那刻意教他“如何说”不就可以了吗? 先生们皆表示此举无疑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云曦的考虑不无道理,绝对值得一试。 云曦便经常放慢说话的速度,随时叫穆承泽触摸自己的咽喉位置,好让他一点点琢磨该如何发声,说不对云曦便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比起写一个字,要这般学会说很难,而且进展极其缓慢,好几次穆承泽懊恼地推开云曦,前段时间好容易被书写与手语积累起来的信心,也一次次被打击得不剩多少了。 “我不学了!”穆承泽瑟缩在角落里,绝望地打着手势。 云曦一把将他拖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若是乐意一辈子做需要被照顾的人,那就不学,没人指责你,也没人指望你……” “不会的!”六皇子并不相信,他明明已经会用手语了,为何还要学说话呢? 云曦以前什么样的兵没练过,眉头一拧,随即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微笑。他开始拒绝用手语与穆承泽沟通,穆承泽的请求,但凡用手语表达的一致驳回。这是个残忍却最有效的法子,六皇子犹如被困在斗室中的小兽,不断嘶吼挣扎着,直到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一句“帮……我”,云曦这才蹲下身,冷漠地用手语告诉他。 “这便是你所处的世间,根本没几个人会手语,不论你比划什么,不一定有人能看懂,那时你又该如何?” 穆承泽如今也明白了,哭着道:“难……” 云曦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再难,只要你每天都坚持说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有所得。” 他寻来帕子,亲自将穆承泽哭得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坚定地道:“只要你愿意坚持,一定能与常人无异。” 穆承泽手语道:“那能和你一样厉害吗?” 云曦笑着点头:“当然能。” 穆承泽想了想,不再用手语,结结巴巴地道:“……好。” 春喜颇感矛盾地揪着衣角,远远看着他们,有好几次她都想冲过去阻止安乐侯,殿下还那么小,实在太苦了。可另一方面她也识好歹,主子也说了,安乐侯是为了殿下好,之前没人会教殿下手语,也没人会教殿下说话,安乐侯是想让殿下与常人无异……天知道她与主子向上天祈求了无数次,只想让殿下能像常人一样生活,若是殿下的耳朵能听见该有多好…… 时间总是能证明一切。终于有一天,穆承泽能很顺畅地对她说:“春喜,该去韶华宫了。”春喜突然之间泪流满面,果然,选择相信安乐侯是对的。 “要高兴,别哭。”穆承泽想了想又道。 “嗯!!”春喜连连点头,挂在腮帮子上的眼泪都忘了擦。 云曦就站在韶华宫的殿门前,放眼望去,穆承泽小小的身影已拔高了寸许。 “表哥。”穆承泽远远见了他,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喜悦。 云曦快步上前,拉着他的手,温声道:“阿泽。” 这一年多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与挫折,穆承泽的性子出人意料的坚韧,答应了会学,就真的学会了。天道酬勤,当穆承泽学会说出他教的第一个字时,云曦就知道,除了听不见以外,六皇子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12、唇语 “少爷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了。” 云曦最近总是上了灯才回府,每次都还饿得不行,兰萱心里实在担忧。 兰菲好奇地道:“宫里没吃的吗?” 云曦不顾形象,一边捧碗狂吃,一边道:“陈贵人有备一些吃食的。不过做老师的总不能去抢徒弟的饭吧?” 储秀宫那一点份利少得可怜,每当去韶华宫的日子,陈贵人与春喜都要尽力做许多馒头点心出来,但还是不够他们几个塞牙缝的,穆承泽又在长身体,云曦有几次瞧着穆承泽也饿得慌,没好意思与小孩子抢吃的,次次都忍到回府解决。 兰菲道:“少爷就不能在韶华宫传膳吗,饿坏了身子怎么好?” 兰萱想得比她多,只怕在韶华宫传膳不妥,道:“要不咱们府里做好了,多带一些过去?” 韶华宫久不住人,贸然传膳必会惹人注意,穆承泽如今读书写字已步入正轨,云曦不想节外生枝,思索片刻接受了兰萱的建议:“就从府里带吧。多做一些小孩子爱吃的,我看六殿下也挺饿的。” 兰萱点了点头,道:“那六殿下爱吃什么?” “……” 云曦想了半天,穆承泽对口味不太挑,但徐皇贵妃生辰宴上的那颗丸子他还记忆犹新,穆承泽仿佛对丸子比较苦手,于是道,“别做丸子就成。” 兰萱记下了,下去准备不提。兰菲在旁酸溜溜地埋怨:“少爷如今总是三句话不离六殿下,都快把我们忘记了。” “小丫头,你还吃小孩子的醋不成!”云曦哈哈大笑,吃饱了拿了一只干净的竹筷捏在手里敲了敲兰菲的头,悠悠地道,“这么闲,你那个青梅竹马怎么还不来?” “他……出远门去了,这阵子没在家,过、过几日就来了。” 兰菲与王生感情正好,就好像猫被踩到了尾巴,涨红了脸,慌慌张张逃走。 过了一会儿兰萱回来,塞给云曦一张纸:“少爷,这是我从府里选的几个丫鬟,瞧着还不错,少爷身边也该添人了。” 云曦揉了揉额角,道:“不是有你和兰菲吗,为何还要添人?我如今除了上朝,大部分时日都呆在宫里,也就回来休息一下,应当没那么多事吧。” “可是少爷……”兰萱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至今还未成家,这府里没个主内的,我与兰菲再一走……” “不必担心。”云曦温声道,“府里还有张管家帮我,处理得来的。少爷我也快二十的人了,那些贴身丫鬟还是不要的好,你帮我挑一些手脚灵便的做做活计就行。” 云曦于女色上并不热心,上一世四处征战,不愿娶了妻还要累得人家担惊受怕,故而一直未娶。这一世经历了生死,习惯一个人以后,又收了个小徒弟,还多出许多安排来,忙都来不及,成家的欲望反而更不强烈了。 另外,还有一桩兰萱与兰菲都不知道的秘密。荣安长公主曾私下向皇帝求过恩典,云曦的婚事可由他自己做主,所以穆子越也从不插手他的终身大事。 其实云曦年轻有为,又有爵位在身,想与安乐侯府结亲的一抓一大把,可是不论谁家,向皇帝一打听,皇帝陛下都明确表示他不管,这些人无奈,又试着上门来找安乐侯,说实话,安乐侯脾气还不错,只是一隐晦地提起自家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对方就直接端茶送客了,可不就是看着眼前有个香饽饽干着急,却连个能下嘴的地方都没有。久而久之,他们也就知道,安乐侯八成是不想成家了。 兰萱并不知晓长公主为云曦秘密求了恩典,而且就算知道,她也放心不下。想当初长公主收她与兰菲入府,应是存了让她们两个做少爷通房的心思,只是这些年她们与少爷相依为命,少爷只当她们是姐妹,对她们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如今兰菲与她都有了喜欢的人,若再不能为少爷找个贴心的,总觉得对不住长公主收养之恩。少爷都快二十了还未娶亲,皇上又不为少爷指婚,这偌大的侯府往后可怎么办……兰萱忧心忡忡。 云曦丝毫不知自己的婚事差点让兰萱愁白了头,他最近的心思都在教导六皇子上。这几日六皇子说话顺畅许多,也习了好几个新字,看来当初的坚持都没错,云曦便琢磨着要不要让六皇子再进一步。他以前听教他武艺的老师张亦诚提过,世上有一门叫做唇语的功夫,只用看对方唇型,就能得知对方在说什么,被一些宫廷暗卫用来刺探机密。若穆承泽能学会,就真的与常人无异了。 但是,要从何处去寻会唇语的人?云曦自然第一个想到了穆子越,可暗卫乃皇家机密,皇帝手下会不会有这样的能人异士还很难说,即便有,肯不肯让其来教导穆承泽也不一定…… 云曦决定先去敬王府向穆子起打听消息。 “你说唇语?”穆子起皱眉,“突然问这做什么?” 因敬王从不公然与任何皇子来往,云曦便未贸然提起六皇子,而是道:“这几日无意间听人说起,有些好奇罢了。” 穆子起朝他盯了片刻,似乎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一时兴起,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那原是流传于南诏宫廷的秘技。” 南诏?云曦愣住。南诏正是荣安长公主和亲远嫁的地方,是大楚当年实力最强劲的邻国,但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大楚吞并,不复存在了。 云曦眼下只关心唇语,道:“那咱们大楚有没有会的人?” “不清楚,或许有。”穆子起迅速思索了一下:“当年我为皇兄组建暗卫,也曾提议过招揽一些会唇语之人,但因唇语本身源自南诏,皇兄并未应允。你知道的。皇兄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南诏。” 云曦点了点头。天下人人皆知,穆子越不喜南诏,连带着文武官员、身边伺候的人也甚少会提起这两个字。倘若方才直接问到皇帝跟前,恐怕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只可惜,关于唇语的线索,就要这般断了…… 不对。云曦转念一想,既是宫廷秘技,张亦诚又从何得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妥,但是不论怎样,张亦诚也不在人世了。 穆子起淡淡地道:“我想你也不会对南诏有兴趣。若是只问唇语,皇宫里没有,不妨去民间多找一找,保不齐还真有会的人。” “好……”云曦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军中多年,手下士兵来自天南地北,派些人去各处打探消息并不难,难就难在极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寻不到,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云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凭他自身学武的经验,天下武学多有触类旁通之处,比如掌法,通常需要勤练掌力,比如腿功,则需要勤练腿脚,唇语应是与眼力有关,平时让六皇子多注意观察别人说话时的口型总没错,以后若真寻来会唇语的人,再行请教便是了。 离开敬王府前,云曦犹豫了好一阵。上一世敬王得病而亡,虽不是迫在眉睫,若能早些防范总是好的。但他要用什么理由去说服敬王?若贸然提起,睿智如敬王,会不会对他起疑? 云曦与敬王关系不错,可王侯之间也得避嫌,不能经常来往,能劝一次是一次了,因此还是不顾一切地道:“王爷,这几年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穆子起没能立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道:“你怎么突然客套起来?” “不是客套!”云曦急了,论年纪敬王比皇帝还要年轻一些,病了没多久直接就去了,那时得到消息他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天有不测风云,王爷也该注意一些,凡事多想想承汶承浩他们……” 穆承汶与穆承浩乃敬王之子,提起这两个孩子,敬王总算听进去了,好笑地道:“你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他们两个都挺好,也很听话,从来不用本王操心。” 云曦实在没辙了,只得无奈地道:“那舅舅可不可以权当帮我的忙,以后多保重身体呢?” 久违的称呼,令穆子起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直直看向眼前挺拔的年轻人,他与荣安从小一起长大,情同亲兄妹,看到云曦就仿佛看到荣安长公主还在世时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拍了拍云曦的肩膀,温声道:“曦儿的话,当然可以。” 13、赠剑 云曦去韶华宫时带上了兰萱的手艺。兰萱做的小点心比御膳房的还要好吃许多,穆承泽最早尝过一次后,就巴巴地盼着云曦来教他,也能顺道尝一尝安乐侯府的手艺。到了授课的日子,六皇子大清早就守在韶华宫门口,一见云曦便小跑上来,接过他手里的食篮,眉开眼笑道:“核桃糕、绿豆饼、杏仁酥……” 云曦止不住笑骂:“正经的不会几句,吃的不用教你就会了!” 穆承泽这会儿与他很熟了,抱着宝贝食篮嘿嘿一笑,迈开小短腿就跑。云曦充其量就是吓唬他一下,他总觉得六皇子饭量又见涨了。如今虽然整个人神采奕奕,不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怕被打的孩子了,可是脸上依旧没多几两肉,明明还是包子的年纪,却不像只包子,实在有点可惜…… 自从念了书,穆承泽变得懂事许多,藏起来吃完自己的那份点心,就乖乖把食篮还了回来,主动坐到案前写字。云曦在读书写字之余,教了他一些简单的拳脚与剑法,恰当习武可强身健体。穆承泽的资质谈不上有多好,但他有许多人所没有的专注,不骄不躁。这也是以前拼命学说话一点点磨出来的,不论做何事都稳扎稳打,慢一点没有关系,一旦会了就有模有样。云曦颇骄傲地想,六殿下若认真起来,还真有几分他当年的风范,不愧是他收的小徒弟。 穆承泽最近爱喝果酒,累得满头大汗时喝上一杯,神清气爽,只是入了冬,春喜恐他一下子吃进凉的身体不适,果酒也要温过之后才让喝。平时就将酒壶放进屋檐下面的一只瓷盆子里,泡上热水捂着。穆承泽写完当天的字或练完功后,云曦便允他喝上一小杯解馋。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每他带了果酒来,六皇子写字练功就特别快。 这一日写完字,穆承泽照例去取早就为他暖上的果酒,殿外却有人尖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云曦眼皮一跳,忙拉着六皇子跪好。片刻工夫,穆子越便领着一群宫人内侍走入殿内。 穆子越本是无意间路过,见到云曦心里很是高兴,笑着道:“快起来吧。朕今日路过韶华宫,听见里边有声音,还想着莫非云曦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又瞥了一眼六皇子道:“承泽也起来吧。” 云曦不慌不忙起身,也拉了穆承泽一把,行了一礼道:“皇上,臣在教六殿下写字。” “是吗?”穆子越自然而然道,“拿过来给朕看看。” 内侍将六皇子刚写完的那几页呈上,穆子越粗略扫了一眼,只觉字迹工整,并无错处,作为小孩子已不容易了,颇给面子地道:“写得不错。” 穆承泽此时已能粗粗认出一些唇型了,低头道:“多谢父皇,是表哥教得好。” 穆子越没料到竟是六皇子回的话,竟然还如此流利,一时奇道:“承泽,你能听见?” 穆承泽摇了摇头:“表哥教我多看多说,自己记下来的。” 穆子越一下子来了兴致:“那朕便考考你。” 云曦笑道:“皇上,可别出太难的题,六殿下答不来的。” 穆子越凝神片刻,道:“三字经,如何?” 这是小儿启蒙时必学的,穆子越也问得相当放水。 穆承泽一板一眼通篇无错地背完,穆子越又指了几处句子,穆承泽一一解了出来。 穆子越还欲再问下去,云曦抢先一步道:“千字文不行,六殿下学得慢!” 穆子越笑:“这也很不错了。” 他还是很好奇,穆承泽对答如流,根本不像耳聋之人。 云曦替穆承泽道:“六殿下如今每日都会练读写各三个时辰,如今才刚学千字文。” “滴水穿石。” 穆子越会意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穆承泽,从前每每见到六皇子,六皇子都是低着头,穆子越也没仔细看过这个儿子,如今一瞧,六皇子五官俊秀,一双凤目晶亮,面容不太似生母,反到有几分像他,心里有些满意,看穆承泽便顺眼了一些。以前总觉得有个身有残缺的儿子传出去很是丢人,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不能补救。 不过,这也得看老师是谁。穆子越感慨,若换做别人,恐怕六皇子就并非现在的样子了。 穆子越叹道:“云曦,你教得很好。” 云曦心里很是高兴,仍道:“臣教的大多数师父都会,也是六殿下自己肯吃苦。” 穆子越笑着摇了摇头,不由想起了七皇子穆承沛。若论资质,七皇子胜于六皇子,有文盛明带着,已经在学资治通鉴了。但是论勤奋,这会儿天冷,七皇子怕还是赖在永寿宫的被窝里呢。六皇子书读得慢,写字也一般,可因耳不能闻,这些都变得弥足珍贵,得来不易。 穆子越在心里不断比较着,目光落在六皇子身上穿着的半旧袍子上。入冬了,陈贵人恐儿子冷,多给他裹了几件旧衣,饶是如此,与同年健壮的七皇子相比,六皇子还是瘦得可怜。 穆子越想起最近储秀宫仿佛没再召太医了,难得和颜悦色起来:“承泽,你最近身体可好?” 穆承泽一愣:“很好。” 穆子越道:“云曦也教你习武了?” “是。”穆承泽点头,“每日不写字了便会习武。” 穆子越眼睛一亮:“那你可会舞剑?” 穆承泽想了想,老实地道:“不会整套剑法,还在学。” 穆子越道:“无妨,你随意舞来便是。” 他对这个儿子本无任何期望,突然发现对方能文能武起来,也可谓意外之喜。 云曦在旁安静听着,也不插话,穆子越令穆承泽舞剑,云曦便将佩剑解下,递给了六皇子。 那佩剑正是当日在宣德殿穆承泽抱住的那一柄,立起来与穆承泽的个子差不多,穆承泽也不畏惧,稳稳地单手执剑,挽了个剑花,目光所到之处,已颇具几分沉静。穆子越忍不住在心里道了声好。六皇子动作并不快,一出手稳如磐石,接下去便是一连串的……挑抹点刺绞截提斩,穆子越哑然失笑,都还只是些基本剑招而已。 舞闭,六皇子擦去额头汗水收剑。穆子越心情不错,唤来内侍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内侍捧了一只明黄色的剑匣过来。 “承泽,云曦的剑太长,不适合你。朕给你这把短剑,往后都学会了,再舞给朕看。” 他一下子说的太多,穆承泽一时不能领会,抱着剑匣不知所措,云曦瞄了一眼匣子里头的剑,心想皇帝这回还真舍得,忙拉了拉穆承泽的胳膊,穆承泽会意,抱着剑匣跪下谢恩。 云曦灵机一动道:“皇上,六殿下既舞了剑,臣这个做师父的,也只能献丑了。” “好啊!” 穆子越正有此意。安乐侯年少成名,武艺卓绝,算起来竟已多年未见了,当然求之不得。云曦闻言微微一笑,仗剑提气跃入院内。此时恰逢天空落雪,云曦身影矫健,一抖剑锋,顿时剑光无数,快若游龙。一旁的穆承泽看得屏住了呼吸,一套剑法下来,身上锦衣竟未被雪沾湿分毫,穆子越龙颜大悦,直呼过瘾。 云曦亦心满意足。他耍了一点心机,借着舞剑向穆子越讨了个赏,想往后直接在韶华宫传膳。天冷了,放在食盒里的吃食容易凉掉,他身强体壮倒无所谓,六皇子还是小孩子,受不得寒。穆子越欣然应允,这一趟回锦华宫,六皇子的瘦削给穆子越留下了深刻印象。好歹是皇子,是他的亲生骨肉,每天只靠安乐侯府的食盒也太寒酸了,就连喝点果酒都没地方暖。穆子越大笔一挥,干脆连小厨房与厨子也一并批给了韶华宫,这可是贵妃以上才有的待遇。 后宫一下子沸腾了。韶华宫原为荣安长公主寝殿,以前有得宠的妃嫔想挪过去皆遭到了皇帝训斥,那里根本就不住人,为何皇帝还专门为它建了小厨房还拨了厨子? 左右一打听,原来安乐侯在韶华宫教六皇子念书习武,众人这才记起差不多被忘得精光的六皇子拜师一事。想想安乐侯平时都可直接入宫,皇上一向宠爱安乐侯,赐个厨房厨子真不算什么……但后面还跟了个六皇子,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听说皇上考校六皇子功课后甚是满意,还当场赏赐了一把宝剑。后宫谁人不知,皇上一向厌弃陈贵人与六皇子,莫非这二人要借着安乐侯的东风复宠了吗? 后宫众人的眼刀纷纷戳向储秀宫偏殿,有几位沉不住气的对着陈贵人冷嘲热讽,陈贵人也不计较。她早就想得很透彻了,对皇帝也没什么指望,只盼着儿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强,也不准春喜与六皇子向安乐侯透露半分。六皇子依旧雷打不动去韶华宫,她就躲在储秀宫里不出来。 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储秀宫既没有迎来圣驾,就连一句传话都没有。众人明白过来,看来皇上依旧厌弃陈贵人,赏赐六皇子恐怕也是看在安乐侯的面子。至于安乐侯,他连周贵妃的面子都不卖,皇上又极其信任他,众人自认没周贵妃那般地位,自然也不敢去招惹安乐侯,一时间后宫又消停了。 几番看不见的暗涌下来,韶华宫仍是最清净的。 穆子越本人也听说了后宫近来的种种传言,他对陈贵人一向厌恶,但想起云曦教出来的一板一眼的六皇子,倒有几分意思…… 穆子越忽而问守在身旁的李乘风:“你觉得,朕把七皇子也放到韶华宫去,跟着云曦如何?” 李乘风腿一软跪下了:“皇子殿下的事,奴才不敢妄议!” 穆子越摆了摆手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朕让你说你便说。” 李乘风想了想,很是委婉地道:“奴才还记得七殿下曾说过,更喜欢跟着太子殿下。” “是呢。”穆子越也想起来了,叹了口气道,“承沛他……” 到底是孩子,真没眼光。 穆子越很想如此说。他在三宫六院上虽有些糊涂,可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太子虽是自己的儿子,一国储君,穆子越心里明白,太子资质平庸,到底不如云曦能干,就算摆在几个成年皇子里头,也不算拔尖。且这几年与三皇子斗得愈发不像话了…… 但是嫡长子,换做是谁都狠不下心轻易去动一动。 “罢了。”穆子越道。 当初穆承沛已经很明确地拒绝了,这会儿再巴巴地将人塞过去,岂不是打云曦的脸,也打自己的脸,穆子越开不了这个口。 李乘风暗中拿袖子抹去一头的冷汗。最近宫中流言飞起,永寿宫反而一派宁静,李乘风可不觉得周贵妃真会与安乐侯和平共处,此时若七皇子再被送去韶华宫,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李乘风也是尽力在帮安乐侯挡一挡。 结果没过多久,还真就给他料中了。 14、挑衅 这一日兰菲的青梅竹马王生终于来了一趟安乐侯府,云曦将王生的底查得很透了,一直在等他送上门,估摸着会比原来晚了两个时辰入宫。虽已提前给六皇子送了信,穆承泽还是按时去了韶华宫,边练字边等。春喜去暖果酒了,厨房的吃食也都要备下,好巧不巧,七皇子就在此时带了个会手语的内侍亲自寻上了门。 “六皇兄,别来无恙。” 近年来,七皇子身量渐长,但锦衣玉食的,体型有些发胖,四五岁时这个样子圆润可爱,如今说一句壮硕也不为过。 穆承泽抬眼看了看他,将写好的字收到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笔。 穆承沛环顾了一下四周,故意道:“怎么,云曦表哥没在?” 穆承泽缓缓道:“表哥今日府中有事。” “哦。”穆承沛毫无诚意地道:“本来我有事想拜托他,既然表哥不在,那我便找六皇兄好了。” 穆承泽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穆承沛直言道:“听闻父皇赏赐了六皇兄一柄短剑,可否借我一阅?” 穆承泽当即从腰侧解了短剑,抛给他。 穆承沛一把接过剑出鞘,目光在雪亮的剑刃上流连,爱不释手地赏过一回后,将剑入鞘,还给穆承泽,酸溜溜地道:“好剑。去岁我开始习武,向父皇讨要,父皇都不肯,没想到居然赏给了六皇兄。只是叫我说这实在有些浪费了,毕竟六皇兄是个聋子,拿这剑也没什么用,又不能和表哥一样上战场。” 穆子越喜爱奇珍异宝,各地每年都会掏空心思进上一些,其中就包括各式宝剑。穆子越的私库里藏了好几把,大多为长剑,短刃仅此一件,名唤“凌云”,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穆承沛眼热了很久,也求了很久,穆子越以为平时给七皇子的好东西够多了,七皇子本身对习武也不热衷,故而一直没给他。 之前宫中都在传皇上赐给六皇子一把剑,七皇子起先还没在意,待他又一次讨要凌云,穆子越却道已赏给了六皇子,七皇子自然就不大高兴了。 再加上近来太子私底下与三皇子斗得天翻地覆,周贵妃对当初“被太子迷昏了头倒打一耙”的七皇子颇有怨言,一逮到机会便要拿出来说道。时至今日,穆承沛已非昔日的幼稚小童,再迟钝也明白太子是在利用自己,不断被旧事重提,心里也在愤愤。不过他记恨的对象除了太子,又额外多出了两个,正是明明不肯收他为徒还非要假惺惺问他意思的安乐侯云曦,还有就是生生夺走他老师的六皇子穆承泽。 周贵妃自己虽恨极了安乐侯,可也不能直接便去挑衅。若是不能将安乐侯连根拔起,反令他站到太子那边去就不好了,在这节骨眼上,周贵妃只能暂且不去管安乐侯,也拉住了穆承沛,不叫他去外头惹是生非。 谁知,今日周贵妃的母家齐国公府往宫里递了牌子,三皇子穆承洛的正妃于一月前病逝,这位正妃正是齐国公府的嫡长女,齐国公府想努努力,再把自家嫡次女顶上去,虽不能马上成亲,早早定下来也好。周贵妃正有此意,这几日拉了穆承洛商议此事,对穆承沛的看管就没那么严了。 穆承沛有心使坏,周贵妃在韶华宫早就放了人,虽只是个粗使丫鬟,平时根本接触不到六皇子与云曦,可打探韶华宫内有何人却不难,云曦今日一没在,他便瞅准机会过来了。 穆承沛实际倒也没想着要如何大动干戈,不过是借机羞辱一下穆承泽,过过嘴瘾,反正皇帝宠他,母妃又得宠,知道后最多被训斥两句。自入殿后,他每说一句,便让那名会手语的内侍比划一句,务必要让穆承泽明白他的意思,穆承沛也是听人说起,与聋哑之人交流,须得用手语,为了能气一气穆承泽,也是费尽了心思,却不知穆承泽已能稍微读一些口型了。 穆承泽冷冷地道:“不劳你费心。” 穆承沛见他不为所动,继续道:“表哥也真是想不开,非要教你这个聋子念书写字。哦,我听父皇说,你学完三字经了……” “而我,”穆承沛得意地舔了舔唇:“我已经能读资治通鉴了。” “那又如何?”穆承泽漠然道。 “不如何。”穆承沛背着手慢慢翘起唇角,“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人再怎么抱表哥大腿,也不过是贱婢所出的贱种。即便父皇赏你东西,也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你别妄想——” 穆承沛正说得痛快,突然之间“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一阵剧痛,捂着脸后退一步,不可思议道:“你居然打我?!” “打的就是你!”穆承泽红着眼,反手又是一掌。 穆承沛气冲牛斗,从小到大,就连皇帝都没动过他一根指头,穆承泽怎么敢! 穆承沛大吼一声,也不管这是在何处,劈手夺过内侍腰间的拂尘当做武器,朝穆承泽猛扑过去,穆承泽也不避让,立时与他扭做一团。 内侍拦不住两位皇子,一路尖叫着找人去了。春喜闻声赶来,见穆承泽与穆承沛厮打在一处,忙上前劝架,被穆承沛瞅空踢了好几下,穆承泽怒不可遏,也狠狠回敬了他几脚。待韶华宫宫人并春喜好容易将人拉开,六皇子与七皇子皆是衣衫凌乱,面上手上都有擦伤。 周贵妃第一个收到消息,慌慌张张冲进韶华宫,抱着穆承沛一通大哭,后赶到的陈贵人正要道歉,便被周贵妃抬手一记耳光,眩晕了半晌,一头撞在案角,额角破了一个洞。穆承泽扶起她待要上前,却被陈贵人与春喜死死按住,周贵妃仍不解气,又命人将殿中摆设砸得粉碎。 “泽儿,别冲动!”陈贵人捂住额头伤口,苦苦哀求。 “他们欺人太甚!”穆承泽怒。 韶华宫的下人还是头次遇见这种情况,皆吓得不轻,春喜乘人不备闪了出去。周贵妃有心闹大,少不得在宫中各处推波助澜,添油加醋,不一会儿六皇子七皇子在韶华宫大打出手传得整个皇宫人尽皆知。穆子越正在宣德殿接见朝臣,得了信气不打一处来,他才赏六皇子没多久,觉得这个儿子被云曦教得不错,结果六皇子就给他惹事…… 一想到云曦,穆子越还是冷静下来,迅速带着太医摆驾去了趟韶华宫,打老远就听见周贵妃的嚎哭,穆子越揉了揉额头进入大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周贵妃率先扑上来哭个不停,将陈贵人与六皇子数落了一通,穆子越听了个七七八八,也没马上下结论,先命太医验看两位皇子的伤势,除去各自身上的擦伤,七皇子脸上明显被人掴过,相较之下,六皇子要好一些。另外六皇子身有佩剑,剑未出鞘,七皇子手中空空荡荡,地上有两截断掉的拂尘,也不知究竟是谁的。 “承泽,是你先动的手?”穆子越皱眉。 穆承泽沉声道:“是。但他出言不逊在先。” 穆承沛立即叫了起来:“父皇,儿臣没有,六皇兄在撒谎!” “承沛。”穆子越面无表情道,“你告诉朕,好端端的为何会出现在韶华宫?难道是云曦让你来的?” “这……”穆承沛飞快地思索了一下,有个理由虽牵强,到也还说得过去。 “儿臣……是想观赏一下父皇赐给六皇兄的剑。” “哦?” 穆子越不太相信,七皇子不是没有赏玩过那把剑,所以才哭着闹着讨要,而且就连他都清楚记得前两年御花园之争,七皇子与六皇子之间,怕是不会有什么好感,平时永寿宫与韶华宫隔得远,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七皇子突然出现在韶华宫,穆子越可不认为他是来闲逛的。 穆承沛信誓旦旦道:“儿臣来韶华宫看剑,看完就把剑还给了六皇兄。但不知为何,六皇兄突然生气起来,要打儿臣。” 穆承泽急道:“你说谎!若不是你辱骂我娘,我怎会出手!” 穆承沛轻蔑地斜了他一眼,道:“我骂她什么了,有本事你当众学一遍。” “你!”穆承泽气得说不出话,那些羞辱陈贵人的污言秽语,他又怎会自己去说? 穆承沛就是料到如此,心里很是得意,随即转向穆子越撒娇道:“父皇,您看到了,明明是六皇兄在污蔑儿臣。” 穆承泽跪下,一扭头倔强地道:“我没有,不是污蔑!” 穆子越有些为难。若在往日,他多半会选择相信七皇子,但六皇子是云曦教出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穆子越想想上回在御花园的前车之鉴,还是决定不可太过轻信。 方才六皇子与七皇子对话之时,有一名内侍一直在场比划手势,穆子越随口一问,原来是七皇子带到韶华宫的内侍,特意来帮七皇子打手语的。当时除了两位皇子,刚好就只有这名内侍在场,穆子越令其全盘道来,内侍跪下磕了个头,畏畏缩缩地道:“七殿下还了剑,六殿下就打人了。” 事已至此,穆子越再无不信,叹了口气道:“就连这名内侍都这么说,承泽,你可知错?” 穆承泽坚定地道:“他说谎。” “你!!”穆子越怒,“云曦教你不是让你来骗朕的!” 穆承泽道:“表哥从不教我骗人。” 穆子越气血上涌,抬头瞥见附近书案上摆着的一座青石镇纸,一把抓过来二话不说朝六皇子丢了过去。 穆承泽也没退让,任由镇纸砸中了额头,眉目间流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泽儿!!”陈贵人惊呼一声,膝行过来,要查看他额上的伤,穆承泽侧身避了开去,仍道:“是他说谎。” “你……”穆子越抖着手指气归气,却也被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惊着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周贵妃将脸藏在绣帕后面似在拭泪,实则正在得意。穆承沛缓缓勾起唇角,他原本没打算要闹这一出,现在来看,闹得越大才越好。 此时,殿外有人朗声道:“皇上,请手下留情!” 同时一道身影闪身进了殿。穆子越一见来人,粗粗喘了口气,道:“云曦,你来的正好。” 抬手一指地上跪着的穆承泽,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15、审问 云曦的目光扫过一地的碎片残渣,最后落在穆承泽淌血的额头,顿了一下道:“皇上,可否先给六殿下治伤?” 穆子越点了点头。他出手似乎有些重了,穆承泽不论怎样也是一位皇子。 此次跟着他来的许太医应了一声,跪到穆承泽面前要去看他的伤势,穆承泽却把陈贵人推到面前。 穆子越明白他的意思,陈贵人也受了伤,穆承泽希望太医先给陈贵人处理伤口。许太医看了看穆子越,穆子越犹豫着准了,许太医很快就为陈贵人包扎完毕。 接下来,穆承泽便乖乖跪在原地不动,任由许太医帮他包扎。 穆子越道:“云曦,你方才为何要拦朕?” 云曦道:“皇上,臣教了六殿下两年有余。依臣看,六殿下并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穆子越若有所思。 穆承沛笑盈盈道:“表哥的意思,是我在说谎了?” 云曦冷笑:“有没有说谎,你自己心里清楚。” 穆承沛挖苦他道:“宫里谁人不知,表哥偏爱六皇兄,自然次次都向着他。不过表哥既是六皇兄的师父,说出来的话有包庇之嫌,作不得数。” “承沛!”穆子越喝道,他当然心知穆承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这话也太难听了。 云曦并未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那七殿下带来的那名内侍,是七殿下的人,不也一样有包庇之嫌?” 穆承沛没料到一时逞口舌之快,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偏他也无法反驳,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云曦心中已有了主意,从容地请示穆子越:“皇上,可否允臣与这名内侍,单独问话?” 穆子越想了想,道:“准。” 说是单独,其实是另找了一间单独的屋子,穆子越与一干人等事先藏在帘后,云曦还特意命宫人遮住了穆承泽的双眼。 穆承沛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仍强打着精神道:“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帘前,云曦冷冷盯着那内侍半晌。那内侍不知他要做什么,心里七上八下,不由得发起抖来。 云曦都看在眼里,忽而开口道:“你可知欺君会如何?” 内侍腿一软跪下了,颤声道:“奴才……方才所言都是实话,万万不敢欺君!” “好!”云曦道,“那你告诉我,七殿下为何要选你与他来韶华宫?” 内侍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道:“七殿下知道奴才会手语,想让奴才把他说的意思都转达给六殿下。” 云曦点头,道:“你再说一遍两位殿下方才会面时的详细情形,包括六殿下七殿下所说的每一句话。” 内侍先前就在穆子越跟前说过了,心里有数,又复述了一遍,一样隐去了穆承沛所有辱骂之言,听上去七皇子果真是为了赏剑而来。 云曦道:“所以,你就只替七殿下说了问候、求剑这几句话?” 内侍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云曦笑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韶华宫宫人也有的是经常过来伺候六殿下的,为何七殿下非要挑你来转达这些再寻常不过的话,当场找个韶华宫宫人,也能办到。不过是求个剑,难道还怕六殿下会错意不成?” “依我看,他是有些特别的话非要说给六殿下听,唯恐六殿下不能理解吧。”云曦勾唇一笑。 内侍身体猛地一颤,云曦就在此时抽出腰间佩剑,架到他脖子上,吹了吹剑刃,叮地一声剑鸣,道:“听说,人说谎时颈间的脉跳得厉害,会不会一不小心,自己就被这剑刃划破喉咙呢?” 六皇子七皇子各执一词,这名“证人”就是关键,拖得越久对六皇子越不利,云曦当然要速战速决! 内侍断没想到他直接就出手了,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讨饶,哪敢再动一下。云曦厉声道:“七殿下究竟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内侍迫于架在脖子上的利剑,不敢有所隐瞒,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七皇子辱骂之语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穆子越每听一句,脸色就愈发难看,尤其是在听见“贱婢所出贱种”时心里恼怒,穆承泽虽为宫婢出身的陈贵人所生,到底也是皇子,也是他的种! 穆承沛见势不妙,忙道:“父皇,表哥威胁,那内侍迫于无奈,只能胡乱编排,说出对儿臣不利的话,实不可信!” “哦,这么巧,情急之下还编得如此流畅?”穆子越冷笑。 穆承沛语塞,周贵妃正欲接下去替穆承沛说话,云曦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七殿下所言也有道理,臣觉得还有一法可对质。” 穆子越道:“何法?” 云曦道:“取纸笔来。” 立刻有宫人去拿了纸笔,交给云曦,云曦走到一直不语的穆承泽面前,亲自为他除下遮眼的布,将纸递到他手里,温声道:“阿泽,七殿下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若不愿意亲口说,那就写下来。” 穆承泽仍是一味摇头。 云曦道:“当时在场唯有三人。你若不写,要如何证明你自己,如何让你娘放心?相信我,只要你心里并无半分不敬,你娘她会体谅的。” 穆承泽见他说完,想了想,终于点头。 雪白的宣纸上,被用力写下了“贱婢”、“贱种”几个字,穆承泽两目通红。 云曦待穆子越看过之后,立即将纸片放到烛火上烧毁,好让穆承泽彻底安心,转身对穆子越道:“六殿下耳不能闻,方才被遮住双眼,也不会得知内侍所说,但他笔下所言与内侍的话能对上。事实如何,一目了然,皇上是否还有疑问?” 穆子越阴着脸道:“穆承沛,你做的好事!!” 情势急转直下,穆承沛下跪讨饶,周贵妃又由哭诉变成了求情,韶华宫内一片喧哗,穆子越头痛无比。 云曦坐到穆承泽身边,推了推他的胳膊,低声道:“疼不疼?” 穆承泽一怔,微微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道:“……疼。” “你啊……”云曦见他头上缠着一圈圈纱布,没处下手,只得改而揉了揉他的脸聊以慰藉。 穆承泽被他揉得龇牙咧嘴,黑瞳里闪过一片水光,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你方才打人的狠劲哪去了?”云曦喃喃道,“我不是教过你,不可莽撞?” 穆承泽道:“没忍住,对不起。” “不,你没错。”云曦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我知道你尽力忍耐了。你有剑,却未出鞘,你虽恨,倒也没真想要伤他。那地上断掉的拂尘总不会是你去抢的。阿泽,你比他强,真的。” 云曦朝穆承泽竖了竖拇指,穆承泽忍不住浅浅一笑,羞涩莫名。 “但,你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云曦道,“你要记住,你是皇子,怎能亲自动手?而且两巴掌轻了,换作是我,谁敢骂我娘,我直接敲碎他一嘴狗牙!” 穆承泽认真地点头,表示他记下了。 穆子越在旁听了许久,头更痛了。 那名说谎欺君的内侍被立即拖出去杖毙,一路还嚷嚷着七殿下救他,穆承沛自身难保,只听得穆子越愈发恼怒,直斥七皇子与周贵妃“不守宫规”,禁足三个月。 还是禁足。这样的惩罚不痛不痒,云曦知道穆子越还是偏向周贵妃一脉,心里着实有几分愠怒。六皇子他养了两年,就算是块石头也养出点感情了。都说徒弟与自家孩子差不多,云曦愤怒地把六皇子往自家划拉了两下,难道自家孩子受了委屈,还要眼睁睁瞧着不成? 云曦神色淡淡地命春喜将大殿上被周贵妃损坏的韶华宫旧物全都清扫出去,这才沉声道:“皇上,恕臣愚钝,竟不知贵妃娘娘与七殿下方才究竟触犯了哪一条宫规,是构陷皇子,殴打宫妃,还是砸毁韶华宫,惊扰长公主在天之灵?” 周贵妃又惊又惧,皇帝只用“不守宫规”简单带过,明显想放他们一马,但安乐侯却得寸进尺紧咬着不放。她完全忘了得知六皇子与七皇子大打出手的消息后,还曾得意洋洋地想,总算可以令安乐侯折一回腰了。可是安乐侯这都能翻盘,周贵妃只恨自己一时冲昏了头,没什么准备就草草出了手。她打算靠甜言蜜语争得一些时间,说不定三皇子会来替她解围,可是一见穆子越的神情她就愣住了,那张脸分明已是阴鹜至极。一个不慎,只怕惹得皇帝那把火烧得更旺,周贵妃不敢贸然上前,只能跪下了。 “父皇……” 穆承沛很清楚这几样罪行若是明摆出来,哪一样都够他喝一壶的,也不敢再说什么,直接膝行过去抱着穆子越的腿一个劲地讨饶。 云曦与穆承泽目光相接,又往穆承沛的方向意味深长地一瞥,穆承泽突然有点想笑。 也不看看,究竟谁在抱谁的大腿。 面对七皇子的哭求,穆子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望着满地的碎片,仿佛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生生憋出了一口气,一把火。许久,穆子越终于下定了决心,满面阴沉地道:“传旨。周氏与七皇子恃宠而骄,擅入韶华宫大吵大闹,罚七皇子二十大板,降周氏为妃,禁足一年,以慰荣安长公主在天之灵,以后未得朕的允许,不得踏入韶华宫半步!” 云曦眼光一暗,虽然责罚重了一些,但根本提都未提六皇子!他有心为六皇子讨个公道,但此前所言已逾矩了,再进一步怕是会适得其反……他仍想一试,这时手边传来轻微的触感,原来穆承泽碰了碰他的指尖,飞快地对他打了句手语。 这样就好。 六皇子垂眸静坐在云曦身旁,让云曦生出了一种错觉,其实六皇子什么都明白。 16、心计 陈贵人的伤势看着严重,穆承泽与春喜都很担心。许太医瞧过后便劝她回去储秀宫静养,云曦帮着问过许太医几次,都道并无大碍。陈贵人也觉得问题不大,有春喜照看就行,不欲六皇子侍疾,六皇子也受了伤的,但穆承泽自小磕磕绊绊惯了,不愿成天躺着休养,还是像以前那般跟在云曦身边,做完了功课再去探望陈贵人,两不耽误。 穆承泽头上包着纱布,坐在院中央,因受了伤太医不让喝果酒了,只能把小厨房做的点心啃了又啃,啃完撇了撇嘴,道:“不如兰萱做的好吃。” 云曦:“……” 这次事发突然,王生好容易来了安乐侯府,云曦还没顾上与他说话,李乘风身边的一名内侍小跟班便上气不接下气跑了来,急道韶华宫出事了,六皇子与七皇子打了起来,把云曦急得不行,只得暂且把兰菲的事压后,策马狂奔一路冲进了皇宫,幸亏他及时赶上了。 近年来太子穆承泓与三皇子穆承洛屡屡相争,穆承洛一向谨慎,一定想不到周氏与穆承沛联手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云曦几乎能想象穆承洛那张阴郁的脸,定然要将这笔帐算到他头上了,只是云曦并不在乎,周贵妃与七皇子敢来韶华宫作死,这“礼”还算是轻了。 周贵妃,不,如今应是周妃了,再没那么顺风顺水,七皇子也远不如上一世受宠,少了这两位在穆子越面前不遗余力地说好话,三皇子实力必定受损,慢慢地竟与上一世不同了。上一世三皇子势强,太子受三皇子算计,若非指使太子谋反事败,就会是三皇子得势,而如今被云曦这一搅和,三皇子在无形中被削弱,若太子斗得过三皇子,恐怕未必会走谋反之路了…… 莫非,这一世最后会是太子? 其实之前有些钻牛角尖,反过来想一想,挑不出哪个皇子,那就谁都不要站,只要断了四皇子这个执念就行。如今与三皇子一党旧怨未除又添了新仇,为了自家孩子,也不能让三皇子七皇子上位了。 对了,阿泽。 以前只想教他自保,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为他筹谋了。 云曦回过神,望见院子中央那个小小身影,心里有些犯愁。这次六皇子也受了伤,就在眉间显眼处,还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换药时云曦看得清清楚楚,原本白皙精致的一张脸,愣是划了条半指长的血口子出来。虽然镇纸是皇帝所扔,也是受了七皇子蒙蔽。七皇子当场被赏了二十大板,哭得声都没了,云曦本来还有些解气,可是一看六皇子那张脸,就觉得打板子很不够,真该照着七皇子的脸也来那么一下…… 许太医再三保证过,太医院有不少祛疤灵药,加上六皇子这个年纪恢复力极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云曦暗搓搓地想,最好真不会,若有一星半点的话,他保管叫七皇子以后也得顶着同样的疤过日子。 留疤不留疤还是其次,通过这件事事云曦发现,他教了六皇子许多东西,唯独少了一样,心计。六皇子在他面前一向乖巧勤奋,导致他总觉得,与七皇子那只从里到外都浸过坏水的黑心团子比,自家六皇子简直就是连馅都没有的馒头,还是一只傻馒头,要不怎么连皇帝丢镇纸过来都不晓得要躲一躲?就算是五皇子那只傻包子,也不会乖乖挨打的…… 云曦一口气把皇子们熟练地分成了包子馒头,顿时就郁闷了。 宫里水深,虽有他照顾,六皇子一只傻馒头是呆不下去的,云曦也不想让六皇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再被欺负了去,就比如七皇子这次的上门挑衅。换做是他,第一时间唤人进殿,七皇子若是敢乱说,光明正大揍之,让人都看清楚了,想泼脏水也没门。 但六皇子毕竟还小,气势不足,也没有云曦这般魄力。选择忍耐下去,云曦起码会对他放心一些,但是六皇子出手了,云曦却打从心里喜欢这份真性情,即使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怎样才能让六皇子变得……稍微有一点点心机? 云曦想了想,试探地道:“阿泽,若是太子殿下与三皇子吵架,你会帮谁?” 穆承泽道:“他们在韶华宫?” “……”云曦叹气,道,“不在。假如你遇见了他们。” 穆承泽道:“哦。” 云曦见他半天没了下文,简直要吐血,只得再次道:“若你遇见了太子与三皇子,他们两个在吵架,你帮谁?” 穆承泽笑了笑:“我听表哥的。” 云曦傻眼,答案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想知道穆承泽内心的想法,阿泽他,还真是一只傻馒头啊? 云曦是带兵之人,心思豁达,有一点计谋,却也不是满腹阴谋诡计,算起来就连半桶水都不如,要怎么教这只傻馒头呢?而且这些一般都是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的,云曦自幼长在荣安长公主身边,由长公主亲自教导,而六皇子在韶华宫能染到什么? …… 所以,才成了傻馒头吗? 必须得恶补了!云曦赶回安乐侯府搬了许多兵书进来,希望多看看兵书之后,穆承泽能有所感悟。他要求不高,若是能像五皇子那样,以后也不愁了。 穆承泽盯着桌案上多出来的一摞书和一叠馒头,云曦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六皇子忽然觉得,脑袋上的纱布一下子变得很紧。 17、攀亲 “表哥,那个王生怎样?”穆承泽把云曦拿来的书都收好,凑过来道。 云曦还在想馒头和包子,乍一听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还说呢。我还没来及与他说话,就收到了急报。” “哦……”穆承泽低下了头。 云曦如今与六皇子亲近,早把两个丫鬟的事透露得差不多了。兰萱与赵允已定了亲,婚期将近,云曦还在为兰菲操心。兰菲与兰萱不同,王生与她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云曦也不是没给兰菲敲过边鼓,告诫她好赌之人不可信,兰菲却甜蜜地道:“他以前是有些错处,如今早改好了,在外头正经做事,对我还是挺好的。” 云曦都没法接口。 他早派人将王生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说什么在外办事不便相见,不过是瞒着兰菲在外边赌个不停,前阵子输了一大笔钱不敢回来,后来还是云曦偷偷帮着还了赌债,将几份按有王生手印的欠条拿到手,计划等王生一来便当着兰菲的面拆穿他,省得他私下又向兰菲说好话求情。兰菲一个牙尖嘴利的聪明丫头,竟给他哄得团团转,云曦只能叹一个情字误人了。 结果被韶华宫这场架一闹,兰菲的终身大事仍未解决。 云曦道:“待我回府再叫他来。” 穆承泽目光闪闪,仿佛很想听下去,云曦好笑地道:“怎么,你也想跟去看看?” 穆承泽连连点头。 云曦思忖,六皇子没出过皇宫,能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皇帝这才错伤了六皇子,碍于面子虽未明说什么,此时去求求,多半不会为难。 果然穆子越想都未想便允了,还额外准六皇子在安乐侯府多留几日,顺便瞧着穆承泽头上的纱布又赐下了一大堆药材。云曦命人将东西直接搬去储秀宫偏殿陈贵人处,告知一声,便带着穆承泽大大方方出宫去了。 “表哥,骑马!”穆承泽兴奋地叫道。 宫里也常有皇子出宫,大多是坐着内侍驾的马车,又带上许多侍卫随行。到云曦这里,艺高人胆大,只把穆承泽放到自己的马上,用手圈住,双腿一夹马肚,那马便载着他与六皇子,箭一般往宫外去了。 穆承泽还是头一回骑在马上,一路只顾瞪着眼睛不住地往两边看,新鲜得不行,待进了安乐侯府都舍不得下,云曦只好又把他抱下来,转了个身,他又对安乐侯府的摆设各种好奇。 兰菲与兰萱迎了出来,见云曦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皆笑道:“少爷,这是何人?” 云曦用手悄悄比划了个六,因是皇子出宫,不可贸然泄露身份,倒把兰萱兰菲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云曦温声道:“阿泽,此次出来得匆忙,没什么准备,我还有事,暂且不能带你各处去转,你先在府里坐一坐吧。” 穆承泽懂事地点点头。兰萱已去捧了几碟六皇子喜爱的点心出来,穆承泽乖乖呆在正厅里吃茶吃点心,兰萱就在一旁守着,兰菲则被云曦叫去寻王生了。 王生这趟回来本也无事可做,很快人就找了来,云曦懒得客套,直接当了兰菲的面,将袖里的一叠欠条甩了出去。 因涉及兰菲终身,云曦另寻了一处说话的地方,也未让旁的人在场。一炷香过后,王生抱着那叠欠条,狼狈不堪、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兰菲抡着一支拨火棍,跟在后头追着他打了一路,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道:“我怎会这般糊涂,居然信你会悔改,这些年算我倒霉,从今往后再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姑奶奶我打断你的腿!!!” 这个王生原也就是不停拿好话哄着兰菲,每每骗她拿出一点银钱,好继续去赌。他本无成亲之意,否则也不会生生拖了兰菲几年,最近还打起了兰菲嫁妆的主意。王生真面目被云曦拆穿后,兰菲如梦初醒,当即与他一刀两断,把人打跑后便捂着脸去哪里哭了。 云曦叹了口气,兰菲活泼坚忍,既然连人都打了,也不怕她会想不开自寻短见,只是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以后还要帮小丫头挑个好婆家才行…… 其实管家张顺就很不错,知根知底,断不会对不起兰菲,云曦盘算着,还是得等兰菲心情好些了再说。 云曦处理好兰菲之事,抬腿便要去正厅寻穆承泽,只怕六皇子一个人呆着要闷坏了,安乐侯府本也没什么好玩的,远远却见厅外站了好几个家丁,都在着急地四处张望。 云曦心里一惊。他在处理王生时曾说过不许任何人来找,莫非六皇子出了什么事?但安乐侯府是他的地盘,怎么可能? 他急步走近,见到他的家丁喜出望外,迎上来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不一会儿管家张顺也来了,见到云曦直吓了一大跳,原来厅里出了点乱子,家丁们找不到云曦,便去把管家找了来,张顺这会儿只觉自己办事不利,说不定过两天这管家之位就要让人了。 云曦沉吟片刻,对张顺道:“你先去处理。”顿了一下又道,“不必提我。” 张顺松了口气,心知少爷不会怪罪他了,但也不知少爷有何打算,他不敢去问,既然少爷已到,里头再怎样也闹不出什么来,咬咬牙应下,率先走了进去。 安乐侯府正厅,一名陌生女子,正对着坐在椅子里的六皇子怒目而视。 云曦从家丁口中得知了这女子的身份。南诏灭亡几年后,荣安长公主带着他重回皇城,曾嫁过忠勇伯郑恒,这便是说,有段时日,郑恒是云曦继父。印象中,郑恒有一妹郑清嫁入了靖北侯府,眼前这女子与郑清有关,只是非郑清所出,而是靖北侯的庶女,姓姚名雪晴。 云曦与郑家从不来往,他与这位姚小姐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以前也从未见过面,但姚雪晴这个名字云曦相当有印象。上一世,就是这位姚雪晴,因不满嫡母郑清为她定下的婚事,妄图攀亲嫁给云曦,硬往当时的骁勇将军府闯了数次,唱了不少独角戏,恰逢云曦征战在外,皆阴差阳错躲过了。那郑清也是个狠角色,据说后来直接把姚小姐捆着送上了花轿,拜堂成了亲,姚小姐这才消停。 没想到这一世,骁勇将军府成了安乐侯府,姚雪晴还是缠过来了。 云曦恐姚雪晴冲撞六皇子,本想直接进去赶人,但见穆承泽处乱不惊的样子,云曦顿时又有了别的想法。他想亲眼看一看穆承泽如何应对,这些日子兵书什么的乱七八糟教了不少,也不知六皇子有没有长进……不过姚雪晴若敢口出狂言,他立马就进去将人撵走。 姚雪晴原就攒了一肚子怒气。 家里为她定了一门亲,竟要把她一个侯府小姐,下嫁给翰林院最末品的小文书,而她的嫡出姐妹,却通通嫁入公侯府邸,这差别也太大了,姚雪晴十分不满。她想起嫡母郑清明明就有一门贵亲,安乐侯位高权重又尚未婚配,这是提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姻缘,嫡母却提都不提,非要她嫁给小文书,姚雪晴怎能不气?嫡母靠不住,生母又只是个妾做不了主,姚雪晴琢磨着要想嫁给安乐侯只能靠自己了,其实嫡母与安乐侯可算是姑侄,那安乐侯就是她表哥,自古表兄妹,不都乐意亲上加亲吗? 她能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毕竟荣安长公主离世多年,郑家巴不得没人记得当年和离之事,也不会四处去宣扬当年郑驸马有多出格。在大楚,和离只是没了夫妻之缘,一般人也不会真断了两家的联系,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姚雪晴就以为,郑清只是不想让自己嫁好,才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安乐侯。 这姑娘平时看多了风花雪月的话本子,觉得必须得亲自见安乐侯一面,若能让安乐侯对她一见钟情,嫡母难道还能再拦着不成? 孰料,她好容易瞒着家里一次次溜出来,每回都只见到安乐侯府的小丫鬟兰菲,三言两语将她挡了回去,总说侯爷入宫教六皇子念书去了不在府里。被挡了几次,姚雪晴都怀疑是不是这丫鬟居心叵测,故意为难。好容易今日换了另一个丫鬟兰萱,也是犹豫半天,才将她这位“表小姐”迎进府来,却只让她在偏厅等着,还说什么府中有贵客,切不可胡乱走动。姚雪晴嘴上应得好好的,待人一走,立刻就出了偏厅,她对自己的容貌相当有信心,已当自己是安乐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了,还能有谁比她更尊贵,而且她若不走,要如何与安乐侯“不期而遇”呢! 18、处置 侯府与侯府,里头格局也是差不多的。姚雪晴没多久便摸到了正厅,却见一众下人在伺候个七八岁的小孩吃点心,那小孩眉清目秀,不过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头上还裹了纱布,怎么看都一副穷酸样,不像大户人家的公子。 姚雪晴早打听过了,安乐侯尚未婚娶,府里也干干净净,没什么通房侍妾,那这就不会是哪个庶子了。姚雪晴悄悄拦住过路的家丁打听,那人刚好也不清楚,姚雪晴眼珠一转,靖北侯府里有不少下人争相讨好大管家二管家的,那些管家私下也会带穷亲戚来侯府见见世面,兴许这正是安乐侯府哪个管家的孩子,这样一来,穿着打扮可就对上了。 姚雪晴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大方方走了进去,往厅中一站,里头下人得了令要照顾好这位小公子,冷不防来了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似乎还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下人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看看情况,先将小公子护住了,一些下人去打探这女子身份,另一些分别去寻管家与少爷了。 姚雪晴见无人理她,不由有些生气,看穆承泽便觉碍眼,自言自语道:“表哥这府里也该好好整治一下了,不过是个奴才,也敢坐在主位?” 那小孩好似没听见,依旧捧着点心在吃。姚雪晴到底没敢太大声,也没几人听见,她先寻了张椅子,刚一坐下,便听那小孩轻笑了一声,将碟子放下,擦了擦手道:“的确该好好整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东西,竟敢坐主位。” 这竟是拿她方才所言回敬她了,姚雪晴满脸绯红,蹭地一声站起来,指着穆承泽道:“你!!” 穆承泽冷眼瞧她,道:“你是何人。” 姚雪晴道:“我乃靖北侯府的小姐,安乐侯是我表哥!” 穆承泽漠然道:“没听说过。你既是什么小姐,为何身边连个丫鬟婆子都没有,焉知不是个骗子。” 姚雪晴大怒,她本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哪敢多带什么人。 姚雪晴咬牙道:“我确是侯府小姐,倒是你、你是什么混账东西,竟如此嚣张,等表哥来了,我定要叫他将你赶出府去!” 穆承泽皱眉,道:“管家何在?” 张顺便是这会儿刚到的。他已得知六皇子私服就在府上,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这位小公子是谁,进来先毕恭毕敬行了个礼,但如何称呼上犯了难,六皇子身份不能泄露,索性道:“表少爷好。” 姚雪晴瞪圆了眼睛,这穷酸小鬼,居然也是安乐侯的表亲?但是不对啊,安乐侯明明只有她嫡母这一位姑姑。 穆承泽道:“管家,你来的正好。我问你,若有人冒充府里亲戚,该如何处置?” 张顺脑门的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道:“乱、乱棍打出去。” 穆承泽道:“好。”一指姚雪晴:“便是正经亲戚,也没谁家会这般既无拜帖、又无仆从就上门的。既然表哥在忙,此等小事我便替他处理。” 张顺当然听六皇子的,更何况云曦还在外头。穆承泽这一发话,他即刻便命丫鬟婆子将姚雪晴团团围住。姚雪晴自诩是大家闺秀,哪见过这阵势,尖叫道:“我是靖北侯府的小姐,你们怎么敢——” 穆承泽冷声道:“念在是女子,不必打了,直接轰出去。” 姚雪晴被一群丫鬟婆子推搡着,出了厅冷不防就见到一位华服的俊雅公子,仿佛见到了天神一般,心想这必是安乐侯无疑了。她顿时就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安乐侯更靠得住的人,她一边热泪盈眶朝安乐侯的方向奔跑,一边大声地叫嚷着:“表哥救我!” 婆子们眼疾手快,从后边按住了姚雪晴,姚雪晴拼命挣扎,又喊又叫,婆子只好用帕子堵住她的嘴。 姚雪晴被按在地上,嘴里塞满了帕子,望着安乐侯默默流泪,内心仍充满了期待。但安乐侯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姚雪晴听见他温温和和的声音道:“捆了,送回靖北侯府。” 穆承泽听不见云曦的声音,故而也不知他来了。待云曦走入厅内,穆承泽才看见,垂着的手明显瑟缩了一下。 云曦摒退了左右,站到穆承泽跟前,面无表情道:“阿泽,看来有些事你并非不懂,为何在我面前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穆承泽轻轻咬了下嘴唇,道:“你知道了?” 云曦点头:“我并非是要指责你,你放心回答便是。” 穆承泽垂眸:“只要我越愚钝,我娘就越安全。” 云曦一怔,心知六皇子这是隐忍了,其实也怪不得他,因着皇帝不喜,六皇子但凡有一点点出彩,陈贵人都会被认作是“居心叵测,借子争宠”,譬如上一回皇帝赐剑,没人敢惹安乐侯,储秀宫却成了活靶子。 然而这些,穆承泽却从未向云曦提起。 云曦大约明白了,道:“那为何连我都瞒着,你信不过我?” “不是!”穆承泽急道,“表哥待我是真好,不是故意瞒你,只是……” “只是什么?” “春喜说的。”穆承泽低垂着头:“你教我的我若都学会了,你也许就不会再教下去了。” “……” 云曦微感心酸,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过了一会儿故意板着脸道,“那以前,千字文我教了你许多遍,你是不是早就会了?” 穆承泽耷拉着脑袋道:“嗯。” 其实何止千字文,穆承泽一向话少句短,云曦一直觉得他还不太会说,心里甚是怜惜,结果这一趟壁角听下来,发现不仅仅是长一点的句子,穆承泽就连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 云曦冷笑,道:“那前几日教你,你却说还不会的剑法呢?” “也……会了。” 穆承泽心惊胆战,见云曦脸色迅速沉了下去,赶紧又道,“但真的还不熟练,表哥你再教教我。” 云曦不置可否,道:“那,七皇子呢?” 穆承泽不吭声了,过去半晌才道:“当时太乱。是我让春喜溜出去找李乘风的……只恨我没那个能耐敲碎穆承沛的狗牙!” 穆承泽身边能用的人少得可怜,只能通过春喜向李乘风求助,再由李乘风帮忙找到了云曦。 云曦皱眉,道:“你既然并非不懂,也该知道当场发难很是吃亏,那为何不忍过这一次,找个稳妥的时机再出手?” 穆承泽道:“我从不主动招谁惹谁,原本忍他也没什么,但他辱骂我娘,就该付出代价。” 他并非没有忍耐,只是七皇子提到了陈贵人,穆承泽这才暴怒。 “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父皇还是会信穆承沛,索性打就打了。待表哥来了,一定会想办法替我说话。” 你还真信得过我!还知道要去找李乘风通风报信! 云曦瞪他一眼,道:“那万一李公公没帮春喜,我没能及时赶到,或者那种情势我也没法逆转呢?” 穆承泽道:“穆承沛想闹大,父皇那边定会得知,李乘风只是顺手之劳,不会不帮。我信表哥,若真的扭转不回来也认了,不会怪怨别人。再说,我又不是没被罚过,有何可怕。” 破釜沉舟。 即便知道了穆承泽是在迫他出手,云曦也不忍责怪。他也是至孝之人,能懂穆承泽的心情,若他与六皇子易地而处,说不定七皇子会更惨烈。 许久,云曦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对姚小姐出手?” 穆承泽吃惊地道:“她真是你表妹?” “当然不是。”云曦轻咳了一声。 “哦。”穆承泽明显松了口气,道,“一个女子,身份未明,万一想使坏怎么办,呆久了对表哥的名声也不好。” “你连这都知道?”云曦失笑。 穆承泽道:“被泼脏水泼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叫被泼得多了……云曦心里紧了紧,道:“阿泽,你是……从何时开始明白这些的?” “忘了。”穆承泽的语气风淡云轻。 在他还不懂如何表达时,就能清楚感觉到四周人的恶意。储秀宫偏殿常年无宠,宫里但凡有点门道的人都不会选择去那里办差,故而留在那里的,要么是谁家眼线,要么是走投无路。也有寥寥几个真心待陈贵人母子好的,如春喜,穆承泽小小年纪早已一清二楚。 他会读一些唇型,当初云曦多了个心眼,叫他不要外传,故而只有几个亲近之人知道。可笑的是,有些宫人内侍心里怨恨,欺他听不见,时常当着他的面大肆辱骂,穆承泽也都清楚地看见了。可以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他若是次次都气,估计早就被气死了。 那些个宫人内侍,他也不是没有想法子换过,可一有空缺,内务府会另添其他差不多的过来,不过是白费功夫。久而久之,只有当他们不存在,只是——除了陈贵人。 若是那些人连陈贵人一块骂,穆承泽必会翻脸打闹,那些人也瞧不出门道,只道六皇子耳聋,还总是乱发脾气。 除此以外,还有来自各方的污水,数永寿宫的最多。永寿宫周贵妃面前的红人、心腹,隔三差五要过来训斥,穆承泽也都一笔一笔全都记在心里。 不在云曦面前提起,只因这是后宫阴私,陈贵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拖安乐侯下水。安乐侯虽是皇亲,也不好次次都干涉穆子越后宫之事,肯教导六皇子,就已经是母子俩天大的福气了。 “泽儿,你要惜福。”陈贵人经常如是说。 但面对七皇子的挑衅,永寿宫在穆承泽心里积聚起来的点点恨意终于汇成了湍流,有些人若不给他点颜色看,永远都不知道安分两个字怎么写,穆承沛如是,姚雪晴亦如是! “阿泽……还是那句话,你是皇子。”云曦道。 “嗯。”穆承泽等着他后边的训斥。 云曦微微一笑,又道:“不过今日,你做的不错。” 穆承泽有些不敢相信,道:“表哥,你不生气?” 云曦道:“气什么?怪你为我着想,处置污我清名之人?” 云曦已很清楚,对于穆承泽来说,自己受了冲撞并不重要,否则第一时间亮出皇子身份,就能斥了姚雪晴,可他并没有。后来出手,也是恐她有损云曦清名。同样,当日若非穆承沛胆大包天骂到陈贵人头上,穆承泽多半还是会选择隐忍,不会与穆承沛直接冲突,可一旦触及了他的逆鳞,铤而走险,把自己陷进去也无所谓。 他道,我信表哥。 云曦心道,那表哥自然也信你。 以前一心想让六皇子能自保,觉得他就是个连馅都没有的傻馒头,一心想护他,现在突然发现,六皇子其实是个藏得好好的芝麻馅的包子,云曦的心情别提有多复杂了。 如今仔细回想一下他试探穆承泽时,对方的回答…… 若太子与三皇子吵架,你帮谁? 穆承泽反问,是在韶华宫吗? 其实他的意思,不在韶华宫,自然就不管。 云曦再问,穆承泽又道,我听表哥的。 这意思也清楚了,我不想管,除非你让我帮谁,我就帮谁。 云曦苦笑,他怎么会以为六皇子是只傻馒头的? “表哥。”穆承泽忐忑地道:“你都知道了,还会继续教我么?” “……我有说过不吗?” 云曦笑咪咪且报复一般,粗暴地按了按六皇子的头,心道,管他什么包子馒头,芝麻馅还是红豆馅,只要六皇子也是真心待他不就成了,若六皇子真是个傻馒头,那他才真要哭了。 19、迁怒 靖北侯府稍晚一些便得了消息,自家姑娘被捆着从安乐侯府送过来,惊动了四邻,安乐侯府的人又语焉不详,只道姚小姐神智不清,跑到安乐侯府大吵大闹,只能如此。靖北侯夫人,也便是郑清,待向哭哭啼啼的姚雪晴问清楚原委后,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不要脸的庶女,幸亏家中女儿都有了人家,否则还不知名声要被如何拖累呢! 郑清骂归骂,心里也怨安乐侯。就算平时不来往,出了这种事,难道不该先知会她一声,再把人悄没声地送回来,如此一来郑家、靖北侯还能不记得安乐侯的好?这个云曦,还有荣安长公主,仿佛专门就是与她家作对的,现如今靖北侯府沦为皇城笑柄,郑清对外果断咬定姚雪晴只是得了疯病,真相却还是一点点走漏了出去。 郑清对着丈夫靖北侯一通埋怨,靖北侯就想找安乐侯私下说道两句。没成想,这事先在朝上被御史捅了出来。御史也没明说是靖北侯府的小姐,只道世风日下,居然有女子装疯卖傻潜入安乐侯府中意图行窃,长此以往,皇城安全堪忧,恳请皇帝加强皇城守备。 御史还是给靖北侯府留足了面子,但在场的朝臣一听“装疯卖傻”这四个字,再联系最近在传的靖北侯府小姐得了失心疯,还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看向靖北侯的眼神纷纷多了些一言难尽的意味。至于安乐侯……哦,此事当然与安乐侯无关,安乐侯明显是受害人,众大臣同情他都来不及呢。 穆子越听得一头雾水,下朝让李乘风去找安乐侯府的管家张顺一打听,穆子越差点连桌案都掀翻了。 靖北侯府的庶女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安乐侯? 据说还冲撞了侯府贵客,别人不知情,穆子越可清楚的很,穆承泽正在云曦府上,这个庶女冲撞的恐怕就是六皇子,就算六皇子再不得宠,也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就能冲撞的! 臣子家中有人患病,做皇帝的当然要表达一下关心,穆子越直接下旨,派了一名太医去靖北侯府,给靖北侯“疯了”的庶女看病。据这位太医诊断回来禀告,靖北侯府的雪晴小姐疯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靖北侯已将她送到了乡下庄子关着,免得她再出来吓人…… 穆子越还不满意,对靖北侯道:“听闻府上后院管教不严,朕赐你女官两名,替你好好管教。” 于是两名趾高气昂的女官坐着轿子一路到了靖北侯府,早晚监督女眷言行,若有不妥当场训斥,郑清被指着鼻子骂得没了脾气,连记恨安乐侯的功夫都没了。 穆子越很清楚郑家那点破事,当年荣安长公主再嫁忠勇伯郑恒,郑恒却仗着驸马身份处处惹是生非,还时常背着长公主说三道四,流连花街柳巷。有一次直接被长公主逮了个正着,长公主也不多话,平静地去求穆子越准她和离,从此带了云曦独居长公主府,与郑家再无瓜葛。 长公主这门糟心的婚事——就是穆子越亲自指的。郑恒活生生打了穆子越的脸,穆子越因此记住了郑家,不仅夺了郑恒的爵,连带对郑家的姻亲也没什么好脸色,这其中就有靖北侯。 靖北侯不容易,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好歹时间久了,穆子越对他的迁怒也淡了些,托家中庶女的福,穆子越又全都想起来了。 “阿泽,你可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啊。” 这几日云曦告了假,收到宫中消息便开始不慌不忙地调侃六皇子。 这次是御史台捅了靖北侯一刀,御史台……应是太子那边的人了。看来太子在示好。云曦想了想,只要太子能善待阿泽,以后就不给太子添乱。 穆承泽手里还捏着一块点心,不知是吃掉好还是放下好,讪笑道:“表哥别笑我了,我可不知会变成这样……” 他哪能预知穆子越会来这么一手。云曦把郑家与长公主的过往简单交代了一下,穆承泽也是无语,都这样了姚雪晴还要巴上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曦温声道:“也是我考虑不周,竟让人冲撞了你,表哥向你道歉。” 穆承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云曦取出一叠衣物,交到穆承泽手上:“我这里暂时没有你能穿的新衣,已命人去制了,一时半会儿还得不了。只能给一些我的旧衣,你若不嫌弃,先凑合着穿吧。” 姚雪晴因何把穆承泽当做下人,都是身上衣服惹的祸。送走姚雪晴之后,云曦立刻命人为六皇子裁制新衣,又将衣柜里收着的自己幼时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晾晒过后拿了过来。 穆承泽没有一丝芥蒂地接了。 云曦本就是按他的身量挑的衣服,穆承泽当场换好,虽也是旧衣,却比他之前穿的好上太多,仅针脚处有些陈旧,料子摸上去竟还如新的一般。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六皇子本就俊秀,换装之后,虽年纪尚小,已透出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了。 云曦又寻了一块美玉出来,亲手为他戴上,欣慰地道:“这衣服是我娘亲手所制,想不到还很合身。玉是我小时候常戴的,也一并送你了。” 他还惦记着七皇子小时候项上挂的一天一个不重样的金银宝石,不给自家六皇子弄一个,心里痒痒的。 穆承泽握紧了玉道:“多谢表哥,也多谢姑姑。” 荣安长公主是穆子越之妹,穆承泽正该叫一声姑姑,与郑家相比,这才是正经姑侄。 云曦笑道:“谢什么,既然叫我一声表哥,总要给表弟礼物的。” 穆承泽想了想道:“那我也去给姑姑磕个头,上柱香可以吗?” 云曦闻言揉了揉穆承泽的脑袋,深感这不只是个芝麻馅的包子,还是个芝麻馅的暖包子。 在云曦的帮助下,穆承泽顺利给荣安长公主上了香,磕了头。 他也瞧见旁边那座被黑纱遮挡住的牌位,六皇子虽心存疑惑,因云曦没有要说的意思,六皇子也没开口问。 出了祠堂,云曦才道:“我也不知那牌位是谁的。但我娘时常让我对它磕头,我猜应是我爹。” 他说的爹,便是生父云重了。 荣安长公主逃亡途中曾与云重结亲,但云重已有妻室,长公主后来未能归入云家,所以这牌位并不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穆承泽一愣,道:“姑姑与云将军的感情,很是深厚。” 世人皆言荣安长公主的第二段婚姻,是逃亡途中的报恩,实则带了一点迫不得已以身相许的味道,云曦却觉得并非如此。哪怕云重当时瞒下已有家室的事实,令长公主在返回皇城之后处境极其尴尬,她毅然经常对他讲起他的生父,除此以外,她从未提起过她生命中的另外两个人。 郑恒自不必说,便是她和亲远嫁到南诏的岁月,也当从未存在过一般。 云曦道:“其实,我娘与我爹,早就相识了。” 穆承泽:“……” 云曦缓缓道:“我爹在我娘和亲之前,还只是很寻常的一名宫廷侍卫,虽爱慕我娘,却也知公主和亲乃是大义……后来南诏国破,我爹那时是攻城的将领,几次杀进皇宫,就是为了把我娘救出来。” 穆承泽道:“他也的确做到了。” “嗯。逃亡途中,我娘不再是大楚公主,他也不是将军,两个人相依为命,很自然就在一起了。虽然没有三媒六聘,却是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我想,纵使只有短短两年多的光阴,还一刻不停地被追杀,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穆承泽皱着一张小脸,似乎能明白他说的每个字,合起来却懵懵懂懂,有些苦恼。云曦哈哈大笑,揉揉他的头道:“阿泽,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20、坦白 姚雪晴之事,兰萱心里一直很是忐忑,惴惴不安了一日,便主动向云曦坦白招认。其实云曦没多久便查得清清楚楚,一直在等她自己来说。 原来,有心来安乐侯府提亲的人太多,云曦拒绝得麻木了,索性告诉兰萱兰菲,往后不必再放进府里,反正借口都是现成的,他根本不在府中,也不会得罪人。以前一直都是兰菲在挡,她向来谨遵云曦的意思,不让任何觊觎安乐侯的人进府。恰好那日兰菲有事,换作了兰萱,兰萱心急云曦久不成家,架不住姚雪晴一个劲地说好话,再加上长公主与郑恒和离时隔已久,云曦背后也从不说道这些,兰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想着少爷于婚事上从不上心,也不太与其他勋贵来往,好容易有位贵女上门,说不定便是少爷的姻缘呢。 不过兰萱到底还记得六皇子就在府上,也只是把姚雪晴领到偏厅,想等云曦得了空再行通报,谁知姚雪晴是个心大的,居然自己跑了出去,还冲撞了六皇子。 姚雪晴闹得太大,兰萱也知自己犯了错,云曦念在她原是好心,将话说清楚之后,还是罚她闭门反省。期间兰菲一刻不停在她耳边念叨,赵允也在不停劝她,主仆有别,就算少爷待她再好,也不该插手少爷婚事。兰萱冷汗淋漓,心里早就后悔了。 云曦严肃道:“兰萱,少爷我根本没有成家的心思,就算有,也不会喜欢姚小姐那样的。” “你放心。”他也知兰萱是忧心自己,特意安慰她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我娘在天有灵也不会怪你的。” 兰萱眸中带泪,点了点头。兰菲与赵允各自听了一耳朵,赵允还好,从不多说多做,受了情伤不知怎地性子有些变化的兰菲,居然颇有兴致地道:“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 “……”云曦笑着用力敲了敲她的头,“先帮你找到婆家之后,少爷我再告诉你!” 穆子越准了穆承泽几日的“假”,可以与云曦住在宫外。安乐侯府很快就逛完了,云曦自己对吃喝玩乐不太在行,外头的酒肆饭馆也不方便带六皇子去,接下去竟不知该往何处。恰逢这一日敬王府送来了帖子,云曦思来想去,索性把六皇子一起带去见了敬王。 穆子起一见云曦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相当惊讶,毕竟六皇子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极少,且气质与以前大不相同,穆子起一下子竟未认出来。若非他很了解云曦品性,真要以为云曦是不是在外头生了个儿子,还偷偷给他带了过来。其实云曦长相肖似荣安长公主,而穆承泽眉眼中也有穆子越的影子,两人长得虽不像,但是待在一起久了,言行举止透着一股亲近之感,也难怪敬王会乱想了。 待云曦介绍过后,穆子起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锦绣小公子显然与他记忆里那位面黄肌瘦的六皇子对不上号,但云曦收六皇子为徒他却是知道的。对着六皇子,穆子起并不热络,除去礼节性的问候,便只与云曦一人说话。 乖乖坐在云曦身侧的六皇子直接被无视了。不论在朝堂还是私底下,敬王的态度都很明显,他对皇帝膝下的哪位皇子都没有兴趣,也从不会藏着掖着。倒是云曦,哪怕在与穆子起亲切交谈的间隙,也会时不时看一眼或者问一问穆承泽。 穆子颇有深意地瞥向云曦,搁下茶杯不再说话。穆承泽知他有话要说,很识趣地道别,让敬王府下人带自己去院子里玩了。 云曦道:“舅舅,您找我来有何要事?” 穆子起勾唇,将茶杯搁到一旁,反问道:“你打算扶他上位?” 云曦一怔:“怎么可能!” 穆子起道:“那你花那么多精力教他读书写字,又拐弯抹角向我打听唇语是为了什么?同情弱者?” 云曦道:“不是!我总觉得阿泽与我有些相似之处……” 穆子起截住他的话,冷冷道:“你是荣安长公主之后,他与你有何可比,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也值当你把荣安给你的玉送他?!” “舅舅……”云曦失笑,“您是在生气吗?” 因他把玉转送给了六皇子,所以才对六皇子如此冷漠? 穆子起不悦地哼了一声,继续喝茶。 云曦道:“阿泽是个好孩子。我既是他师父,照顾他也是应当的。” “连个名头都没有,这师父有何可当……” 穆子起皱眉,当日拜师他也在场,还以为云曦只是糊弄一下皇帝,想不到竟是当了真,对六皇子上心到这般田地。 “你从不涉皇子之争……莫非真是想扶他上位?” 穆子起面色古怪地瞥了云曦一眼,想想又摇了摇头:“没想到你居然还存着这份心思,我以前竟未瞧出来。” “舅舅,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曦哭笑不得。坦率来说,几位皇子中的确六皇子个性最对他胃口,他与六皇子也最亲近,只是很可惜,站六皇子是无用的,云曦根本想都没想过。 “他耳不能闻,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穆子起压低声音,“只要把有可能的那些个都……” 穆子起忽而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漠然道:“这样一来,别说他是个聋子,就算他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物,皇兄也只能立他了。” “舅舅!?” 云曦断没想到穆子起会这样说。在他印象中,敬王曾助皇帝夺嫡,一生谨慎本分,滴水不漏,若非如此,穆子越也不会如此看重敬王,任其成为宗室第一人了。 “怕什么。”穆子起正色道:“这是在敬王府。我若没这个把握,还能给你乱说不成?” “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曦儿,你就是太妇人之仁。”穆子起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以为,当年你娘是自愿和亲南诏的?还不都是我那皇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开疆辟壤,名垂青史,却没那个能耐,仗打输了,只能把荣安推出去,给他收拾残局……” “这还不够。过了几年,又去打,这回倒是赢了。可荣安呢,他把荣安当成了什么?待荣安归朝,再给她另寻一门亲事就够了吗?!” 穆子起憋了太久,越说越激动,云曦待他一口气说完终于平静了一些,这才道:“舅舅,这些我都知道。我娘她告诉过我,不论怎样保住了当时的大楚,就足够了。” 他知道,所以一直都无法待皇帝像敬王那般亲热,哪怕叫一声舅舅都做不到,因为那是君。 君臣有别。 荣安长公主临死都在念着的一句话。 她心里,对皇帝陛下真的没有一点怨恨吗? 定是有的。但人已去,细究这些都无意义了。 “曦儿。”穆子起道,“不论你想做什么,舅舅都会支持你。” “皇兄儿子那么多,不论将来谁坐那个位子对我来说都没区别,但荣安的儿子只有一个。” 云曦神色凝重,道:“舅舅为何这么说?” 穆子起垂眸:“还记得之前,你忽然劝我保养身体吗?” “……记得。” 穆子起笑了笑:“我当时正好有些不适,原也没放在心上,既应了你,便请了一位太医过来看看……结果,他直言我命大,说我已身患重疾,幸而发现得早,一旦病发可就无力回天了。” “那舅舅如今?”云曦一颗心跟着揪了起来。 “你放心,我已痊愈了。” 穆子起找了好几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共同诊断,皆得出如此结论,不得不沉下心来接受诊治,直到最近才沉疴尽去。 “……那就好。”云曦彻底放心了。 “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明。” 穆子起抬眼,定定地看向云曦,这是非要一个说法了,碰巧撞上或许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心里跟明镜似的敬王。 “曦儿那时仿佛已知道我患病了,是特意过来提醒我的吗?” 云曦心里飞快地盘算,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敬王对他都真心实意,倘若有一个人能看穿他的来历,他会宁可那个人是敬王。 云曦喘了口气,心知瞒不下去了,索性点了点头道:“是。” “哦。”穆子起微笑,“那曦儿又是从而何处得知的?” 穆承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庭院中央,不一会儿有个十岁左右的青衣少年,领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走过来。 敬王世子穆承汶刚从王府侍卫处习了一点手语,现学现卖道:“六堂弟,要不要与我还有承浩一起玩?” 穆承泽摇了摇头。 穆承浩在旁好奇地道:“大哥,你为何要朝他不停地打手势?” 穆承汶道:“六堂弟听不见,用这种法子可以与他交流。” 话音刚落,穆承浩便依样画葫芦疯狂比划了起来,但他根本不懂手语,看上去好似手脚抽筋了一般。 穆承泽:“……” 穆承汶忙拉住弟弟道:“承浩,不可无礼!” 穆承泽道:“无妨。” 随即起身,换了另一个方向坐。 穆承汶:“!!!!” 穆承浩困惑地道:“大哥,他不是能听见吗?”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穆承汶郁闷了,“该不会是老爹又耍我呢吧……” 穆承浩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只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道:“六堂弟,你要不要吃?” 穆承泽背对着他没反应,于是穆承浩绕了个圈,跑到穆承泽前面去,举着糖葫芦又道:“六堂弟、六堂弟!” 穆承泽:“……” 穆承汶悄悄松了口气,六堂弟虽然很不爱理人,但承浩从小没脸没皮惯了,硬是凑上去,似乎也没惹得这位六堂弟生气,大约这便是同龄人的好处了。 听说云曦表哥来了,正在和老爹谈话,穆承汶不太想领着两个小孩子玩,只想去缠表哥,让表哥教他几手武功。谁知他还没想到借口溜走,便听见他那没脸没皮的弟弟穆承浩笑嘻嘻地道:“六堂弟,来,我们正大光明地打一架!你赢了这只糖葫芦就归你!输了的话,这个可要让给我!” 穆承浩的手指着挂在穆承泽项间的一块美玉。 “……”穆承汶捂脸。 穆承泽冷冷道:“你自己打自己去吧。” 云曦远远望着他们三个,很好奇三个孩子聚在一起究竟能做什么。他已将一切和盘托出,穆子起显然还没回过神,他知道,要留给敬王足够的时间去反应,就连他自己,也是反复思量了许久才接受重生的事实。 云曦起身,缓缓走到庭院中,原来穆承浩津津有味地在啃糖葫芦,穆承泽与穆承汶在一边看。 不同的是,穆承汶是眼巴巴的,穆承泽则是冷眼旁观。 云曦心念一动,六皇子还是在他面前,要更像个孩子一些。 穆承浩与穆承汶率先见到了他,纷纷惊喜地叫道:“表哥表哥!” 云曦长相出众,这个年纪又是孩子们都爱缠的,不论在一堆小皇子中还是在王府世子中,都极受欢迎。 穆承泽因背对着云曦,从另外两个的嘴型才得知,却是直接转身站到了云曦身旁,拉住了云曦的袖子。 云曦对敬王的两个儿子很熟悉了,一手一个掐脸摸头,笑咪咪地道:“承汶、承浩,你们在做什么——不许欺负阿泽哦。” 穆承汶目瞪口呆,心道,谁欺负他了,六堂弟就跟一咬死不撒嘴的那什么似的,谁能欺负得了他? “表哥你偏心!”穆承浩撇嘴。 穆承泽颇嫌弃地瞥了一眼穆承浩,什么都没说。 云曦上前把穆承浩抱到腿上,道:“这样还偏心吗?” 穆承浩立刻换了张笑脸,狗腿地道:“不了!” 穆承汶顿时觉得敬王府的脸都被丢尽了,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羡慕弟弟的。 穆承泽目光闪烁,犹豫不决。 云曦道:“阿泽,你怎么了?” 穆承泽破釜沉舟一般,缓缓伸出双臂。 云曦:??? 穆承泽道:“表哥,抱。” 云曦:“……” 记得六皇子很久以前就不要春喜抱了,怎么如今又变了? 云曦也把穆承泽抱到腿上,道:“你不是不喜欢被人抱吗?” 穆承泽极认真地解释:“男女七岁不同席,表哥是男子。” 男子的话,当然可以抱了。 “……” 穆承汶露出绝望的神色,稍一犹豫,表哥腿上已经没他的位置了。 穆子起听见了庭院里的动静,也出屋踱了过来。默默围观了半晌,穆子起道:“曦儿,不管怎样,舅舅之前的承诺永远有效。” 不论你想做什么,舅舅我都会支持你。 云曦眼中一片热意,低下头哽咽着道:“……多谢舅舅。” 21、过往 从敬王府回来后,云曦牵着穆承泽神清气爽地去集市,这还是穆承浩的糖葫芦给了他的启发。身为皇子怎能连一只糖葫芦的诱惑都抗拒不了?所以带六皇子逛街、多涨涨见识是很有必要的。 市井之间多的是皇宫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六皇子眼花缭乱,都快看不过来了,但一直记得紧紧攥住云曦的手。凡是他多看两眼的,云曦都会买下来,赵允就在他们后头,推了辆板车远远跟着。 云曦在一位做糖葫芦的大叔面前站定,买下了一只红艳艳的糖葫芦。 “我记得承浩吃的时候,你两只眼睛都快看直了。怎么,他没给你一颗?”云曦拿糖葫芦逗起了六皇子。 穆承泽硬邦邦地道:“我没有,也不要。” 穆承浩的糖葫芦是有代价的,他顶多只是看两眼罢了,并没有很心动。 “那这个也不要?”云曦晃了晃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 “……要的。”穆承泽踮起脚尖,从云曦手里接下糖葫芦,小心翼翼塞进嘴里。 “表哥可以多给我一个吗?” 穆承泽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上还鼓着一个圆溜溜的包块,口齿不清地道。 云曦以为他没过瘾还想吃,就又买了一只,穆承泽却把糖葫芦包好,高高兴兴塞进了袖子里,挺起了胸脯。 云曦想想自己小时候,这个样子大概是要带回去给陈贵人吧…… 他心念一动,摸了摸六皇子的头,状似随意地问:“阿泽,以后你想做什么?” 穆承泽摸了一下袖子,确认自己把糖葫芦放好了,这才开心地道:“我娘是江南人,喜欢江南,等以后能出宫了,我就带她去江南。” 在大楚,皇子们成年后便要开府,新皇登基后,育有皇子的先帝妃嫔可随她们的儿子出宫荣养。六皇子说的出宫,便是这个意思,六皇子很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有何非分之想。 只是云曦也不记得上一世六皇子离开皇宫后去了何处,陈贵人有没有随行,毕竟他不可能刻意去打听先帝妃嫔的下落。这一世已然改变了许多,敬王没有死,兰萱与赵允都快成亲了,所以六皇子郁郁而终的未来,必然也是可以改变的。 “江南啊,是个很不错的去处。”云曦笑道。 “那表哥呢?” “唔……我还没想好。” 不过经穆承泽这么一说,云曦倒是觉得,等赵允他们都有了归宿,新帝登基,打赢了与北燕一仗,或许他可以辞官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他的爹娘,一度也曾想远离尘嚣,去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 “……到时候。”穆承泽忽然变得有些忸怩,说话也难得慌乱起来:“到时候,表哥也、与我们一起好吗?” 云曦遥想了一下,似乎多个伴去江南也不错,侧头微微一笑道:“好。” 云曦送六皇子回宫,这几日宫中已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被贬没多久的周氏重获圣宠,虽未恢复贵妃之位,穆子越亲给她赐了封号,周氏便从几位妃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了后宫唯一一位有封号的妃子,慧妃。 穆子越心中有鬼,听闻云曦要来,也专程在韶华宫候着。他当然没忘记周氏因何被贬,但这几年,周氏是后宫中最贴他心的,还有七皇子,尽管穆子越近来对他很失望,毕竟疼了这些年,也成了习惯,闲暇时总忍不住想去永寿宫走一走…… 待见到被禁足的周氏与七皇子都埋头在为他抄经祈福,穆子越颇为感动,想想这对母子也吃了不少苦头,头脑一热就解了他们的禁,但份位一时半会儿不好恢复,穆子越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就自己打自己的脸,斟酌了一下,便赏了周氏一个封号。 虽说封赏哪个妃子,不必对谁有所交代,穆子越觉得还是有必要向云曦知会一声。但当云曦领着穆承泽迈进韶华宫,还大包小包带了一堆东西,穆子越就觉得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 干巴巴且迅速地说完封号的事,云曦只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而六皇子,抱着云曦买给他的一堆礼物,压根就没看皇帝陛下一眼。 穆子越只觉一张老脸都丢光了,匆匆扫了一眼穆承泽,没话找话道:“承泽,今日你戴的玉似乎有一点眼熟。” 云曦笑了笑没接话,穆承泽道:“是表哥送给我的。” 穆子越呼吸一滞,再仔细一看六皇子身上,六皇子所穿也很眼熟——可不就是云曦幼时穿过的,荣安长公主曾带着云曦出入宫廷,她的手艺穆子越还是能认出来的。 “你怎么穿了云曦的衣服?”穆子越心里顿时阴谋论了,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云曦抢着道:“是臣送他的。六殿下最近在长个子,衣服有些不够。” 其实何止不够,根本全是旧衣,体面一些的宫人内侍都未必看得上。穆子越一讪,他也想起六皇子平常穿得究竟是些什么了,随口埋怨道:“你娘怎么也不给你做些新的?” 穆承泽道:“做了。” 皇子的份例,每季都有新的料子,但储秀宫偏殿,陈贵人的份例少得可怜,基本只靠穆承泽一个人的份例在支撑,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有料子也得省着用。大多数时候六皇子不必面君,几身旧衣就足够了。 穆子越哪能想到这些,心里早将陈贵人骂了一通,特意把内侍叫进来道:“以后凡内务府新进上的料子,每样各赏六皇子两匹。”想了想又道,“也给安乐侯送两匹。” 穆承泽下跪谢恩,穆子越笑着道:“以后缺什么就与朕说,别总是劳烦你表哥。” 穆承泽沉默着点头,穆子越悄悄瞥了一眼云曦,见云曦并无半点不满,这一通赏下来,他心里也松快不少,再没那么愧疚了。 穆子越摆驾回了寝殿。云曦推了推穆承泽:“皇上赏我那些料子,一会儿你也拿回去,我府里在做的新衣,得了再给你送过来。” 穆承泽摇头:“料子是给表哥的,我不能拿。” 云曦却道:“皇上给了我就是我的,难不成还不许我送人了?叫你拿你就拿着,再废话全部没收,什么都不给你!” 他威胁地一指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穆承泽再芝麻馅也架不住云曦突然耍赖,那些东西如今都是六皇子的宝贝,只得老实应了,云曦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云曦忍不住暗笑,六皇子到底还有几分小孩子心性。 皇帝赏赐六皇子的事又传开了,原本周氏被贬,好几家都悄悄躲在被窝里乐。别看周氏为贵妃时连徐皇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人人都上赶着巴结奉承,但暗地里眼红嫉恨的也不少,许多人都巴不得周氏从此蹦哒不起来了。 若是换做一般的妃嫔,也就到此为止。可周氏不知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没过几日居然又是侍寝又被赐封号,好似一颗牛皮糖一样,打打不烂,掐掐不断。 宫里人私下对周氏议论纷纷,眼下突然又在传皇上厚赏了六皇子,算起来六皇子这是第二次得赏,宫里人如今总觉得皇帝对六皇子的态度不太一样了…… 也有传言说,皇上接连赏了六皇子,下一步就要升陈贵人为嫔,竟生生把集中在周氏身上的火力吸引去了大半。 这简直是在拿六皇子、陈贵人为新出炉的周慧妃当挡箭牌,且极有可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云曦心头生着闷气,怪不得穆子越会对六皇子如此大方。他很有些为六皇子抱不平,有个疑问一直在他心里盘旋很久了,宫中不受宠的大有人在,但再不受宠的妃嫔,也不至于到人人都无视的地步,更何况陈贵人还诞下了皇子。 大楚旧例,凡诞下皇子者皆有封赏,而陈贵人直到如今份位都未变化,宫中也不是没有其他宫婢出身的贵人小主,最起码她们就不像陈贵人这般,好似遭到了刻意的打压——这个人能让整个后宫包括皇贵妃太后在内都不闻不问,除了穆子越,不做他想。 云曦已获取了敬王信任,为了方便行事,向敬王借了一部分在宫中的人手。作为当年曾助穆子越参与过夺嫡的人,穆子起在宫中也是有眼线的,只是整个皇宫都在皇帝把控之中,敬王势力很有限。云曦命这些人手去调查陈贵人入宫后的经历,只能得知她曾做过永寿宫的宫婢,其他均一无所获,云曦只得将求助的目光对准了李乘风。 事关皇帝隐密,李乘风沉吟再三:“其实老奴也说不准。皇上的确对陈贵人万分厌恶,但从未透露过原因……” 云曦见他露了口风,忙道:“我只想稍微帮一帮六殿下。若真有缘故,或许就好办了。” 李乘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老奴还记得,陈贵人当年被宠幸之日,正是孝仪皇后的祭日。”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但只这一句就足够了。 云曦茅塞顿开。原来孝仪皇后早逝,穆子越每年必会在她祭日沐浴斋戒,为孝仪皇后念上几段经文,对外更是宣称心里从未放下过孝仪皇后,后宫从此再不立后。真照这么说,穆子越在孝仪皇后祭日并不会召幸后宫,可是那一年却喝醉了酒宠幸了陈贵人。 且不论陈贵人是有否有意而为,穆子越断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在天下人面前许下对孝仪皇后的一片深情,却被一场醉酒打破了,身为皇帝他当然不会怪自己,所以承担这个污点的势必就只能是陈贵人,以及后来的六皇子…… 或许在他眼里,他们两个就是不断提醒他这个污点的存在,也难怪,他会毫不犹豫向云曦说出“不太喜欢承泽”,即便从前见过几次六皇子穿着旧衣也没有任何反应……因他的不喜,宫中众人都闭了口,有谁会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去管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李乘风道:“老奴也只是猜测,并非定论。侯爷听过就好。” 云曦道:“我明白……不会说出去的。” 李乘风安心了,云曦却犯了难。李乘风是谨慎之人,按他对穆子越的了解,多半就是这个原因。只是穆子越绝不会亲口承认,也没人会傻到去向穆子越核实。上一世的六皇子因此吃尽了苦头,这一世,云曦不甘心六皇子被如此对待,可即便知道了缘由,他依旧毫无办法。孝仪皇后是穆子越的逆鳞,看如今周贵妃的得宠程度,其实很难想象穆子越到底有多爱孝仪皇后,但至少在天下人以及穆子越眼里,他的挚爱是孝仪皇后才对,以前哪位妃嫔胆敢冒犯孝仪皇后,定会被穆子越打入冷宫,而陈贵人至今还在储秀宫呆着,说不得也是托了六皇子的福…… 回想起来,李乘风最早曾劝云曦不要替六皇子求情,言语之间也暗示了他,只是当时云曦并没有想太多。而今他已知道了,回过头去看,却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这一世虽不能从根源上帮到忙,就尽力护六皇子最后安全出宫吧。 云曦令宫里人手尽量护着储秀宫偏殿,因储秀宫偏殿人少,不好轻易安插进去太多的人,否则太过明显。此时恰好一名内侍找到了关系另寻出路,云曦便调了一位名叫王小欢的内侍进去,事先也告知了六皇子。 穆承泽欣然同意,这是个好时机,云曦动用储秀宫外的人手制造机会,他也可以放手在储秀宫里多折腾一下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令他们自己也想走,往后要换人就更方便了。 至于又一次复宠的周氏,云曦心似明镜。哪能那么巧,穆子越刚踏入永寿宫,就见到她与七皇子在抄经呢,只要想想随着周氏被贬蛰伏了的三皇子,近日又变得凌厉起来,便知这都是刻意而为,只是不知究竟是三皇子的主意,还是周氏自己的主意了……不过太子也没那么容易就被打压下去。 近日,四皇子穆承浚暗中也有动静。据赵允当初在四皇子府上埋下的探子回报,四皇子最近与礼部侍郎有所来往,虽每次都是单独详谈,探子刺探不到什么,云曦仔细一想,上一世这位礼部侍郎在穆承浚登基后升为尚书,其女也入宫成了穆承浚的贵妃,可见这位侍郎定是四皇子日后的心腹了,而眼下,礼部是在太子穆承泓的手上……上次太子通过御史示好,云曦便投李报桃,让探子“无意间”将礼部侍郎与穆承浚往来之事泄露给了太子府的下人。 若在鹬蚌相争之时,也把背后的渔翁推下水,又如何?说不定,渔翁也会被鹬啄了眼,被蚌夹了手呢。 果然没过多久,礼部尚书便在朝上发作了这位侍郎,当众告发他有受贿之嫌,还拿出了一本帐册为证。穆承泓当即附议,侍郎被革职查办,穆承浚的脸一连几日都毫无血色,穆承洛也难得未在此事上与穆承泓针锋相对,看来一直藏在暗处的四皇子让太子与三皇子都警铃大作,四皇子可有的伤脑筋了。 至于那本作为证物的帐册到底怎么来的,是真是假,云曦就没兴趣打听了。 22、惊雷 转眼,上元节至。 穆子越喜欢热闹,命内务府在宫中各处都挂上能工巧匠们制成的花灯。这些花灯形状不一,美轮美奂,且每一盏上题有字谜。穆子越下令,不论谁猜中了,花灯都将归其所有,于是乎大半个皇宫的人都在猜灯谜了。 如此喜庆的日子,宫中仿佛集满了天上的星辰,就连长年在寿康宫静养的太后都出来凑了回热闹,由徐皇贵妃亲自搀扶着,乐呵呵地去赏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花灯。 穆子越照例将皇亲国戚召进宫同乐,云曦吃了点内侍奉上的元宵,静静坐了一会儿,因过节时不必上课,也就没去韶华宫。 不一会儿敬王带着穆承汶穆承浩两兄弟前来。穆承浩古灵精怪,却不擅猜灯谜,一连猜了几个都不中,被穆承汶一通取笑,便求着云曦帮他忙。 云曦挑了一盏穆承浩觊觎了许久的莲灯,那灯以上好的红纱堆成,花瓣边角缀以数不尽的珍珠宝石,灯上写着:落日燕归来。云曦不假思索道:“是安字。” 旁边立刻有内侍道贺:“恭喜侯爷,您猜中了。” 莲灯被取下来递到云曦手里,云曦转赠了穆承浩。穆承浩乐得一蹦三尺高,朝穆承汶得意地笑了笑,当即提了莲灯,一路向人炫耀去了。 云曦与敬王说了几句话,远远就见春喜手提食盒,点了盏很寻常的纸灯,夹在一堆人中东张西望。 云曦笑着道:“春喜!” 春喜找了他半天,总算找着了,急急奔至云曦面前,背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俊秀的脸,正是六皇子穆承泽。 云曦惊讶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方才没在皇子堆里见到六皇子,还以为他这次没来呢。 穆承泽的伤已养好了,额头一片光洁,穿着云曦为他制的新衣,指了指春喜手中的食盒道:“我娘做的,让我给表哥送过来。” 春喜从食盒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凑过来悄悄提了个醒:“其实殿下也做了,只是面相不太好。侯爷若见到了莫要奇怪。” 穆承泽白皙的小脸上顿时染了一层粉色,窘迫地道:“春喜,你别乱说!” “这怎么能是乱说,明明是实话实说。” 云曦心情大好,接过碗来一瞧,果然诸多圆溜溜精致小巧的元宵中间,夹杂了一只毛毛躁躁个头又有些突兀的,与其他几只形成了鲜明对比,堪称憨态可掬了。 云曦从春喜手中接了筷,边戳那只元宵边笑:“先尝一尝阿泽的手艺。” 穆承泽很有些紧张地望向他。 其实这一碗元宵均来自同种馅料,顶多看着不太一样,味道上区别不大。云曦缓缓将元宵咽了下去,笑道:“不错。” 穆承泽低下头也静静地笑了,仿佛功课得了夸奖一般。 穆承浩这时提着莲灯跑过来:“表哥,六堂弟,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我也要!” 穆承泽不耐烦地推他:“走开,没你的份。” 穆承浩大怒,他在敬王府差不多也是要什么就得给什么的主,当即命人取了双筷子过来,非要从云曦碗里划走一只元宵。 “承浩……” 云曦有些头疼,穆承泽与穆承浩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围着他,到底给还是不给好? “云曦表哥。” 就在此时,不远处有人叫他。云曦循声望去,却是一身锦绣华衣,负手而立的七皇子。 “七殿下。”云曦客气地一拱手。 七皇子自从被罚过之后,比从前稳重多了,大约受了周慧妃与三皇子告诫,也不走近,粗略扫了一眼云曦几人,目光落在了穆承浩提着的那盏莲灯上,冷冷一笑:“不过如此。” 他一扬下巴,身后随即有四名宫人抬了一盏硕大的花灯过来。 那是一盏神气的八角走马灯,每一面皆贴了数不清的金箔雕刻而成的鸟,有喜鹊、黄鹂、白鹭……这些鸟栩栩如生,转动起来影影绰绰,仿佛它们正围着烛火翩翩起舞,所以也叫做百鸟灯。 穆承沛有心炫耀:“这是父皇今日赏赐给我的。” “恭喜了。”云曦仍旧波澜不惊。 “七堂弟。”穆承浩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道:“你这是五行缺鸟么,要不然皇伯父怎么赏赐了你这么多鸟?” 穆承泽嘴角抽了抽,云曦差点笑出声,穆承汶连忙捂住穆承浩的嘴:“承浩,不得无礼!七堂弟他怎么会缺鸟?!” “哦。他现在是不缺,因为已经有一百只鸟了嘛。”穆承浩还嫌没说够,非要从穆承汶手里挣脱出来,认真地点点头。 穆承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少废话,你分明就是眼红!” “我眼红谁也不会眼红你……”穆承浩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有一百只鸟算什么!我有表哥帮我得的花灯,你却没有!” 穆承浩骄傲地将手里的莲灯高高举起。 “区区一百只鸟,就想和表哥比?”穆承浩只觉穆承沛是不是傻。 承浩真不简单,云曦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穆承沛一甩袖子,气得说不出话,偏穆承浩是敬王之子,就是三皇子穆承洛来了也不敢轻易得罪敬王。他不能拿穆承浩怎样,只得撒气一般,恶狠狠踹了抬着百鸟灯的一名宫人一脚。那宫人也是倒霉,只因站得离穆承沛最近,受了这无妄之灾,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差点把百鸟灯给砸了。 “啧,说不过人家还撒泼。”穆承浩也学穆承沛之前的样子负起了双手,一本正经地道,“我可听说了,以前七堂弟你扯坏自己的纸鸢还赖到别人头上……” “所以在场的各位,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帮我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若这鸟灯有何三长两短,那可是七堂弟自己弄的,与咱们敬王府、安乐侯,还有六堂弟无关!”穆承浩朗声道。 云曦简直要为穆承浩鼓掌了,别看承浩总发小孩子脾气,这也是一只厉害的芝麻包! 穆承汶还故意与他一唱一和:“承浩,七堂弟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穆承浩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转而对着云曦撒娇痴缠,“表哥,若是一会儿七堂弟要赖我,你可千万得护着我,你看看,我手上可干净了……” 穆承泽忍无可忍,夹了个元宵,面无表情地塞进他嘴里。穆承浩嗷地一声,差一点被烫了嘴,但终于如愿以偿吃到了云曦碗里的元宵,得意地一瞥穆承泽,似乎在说,你输了。 穆承泽懒得理他。 穆承沛直愣愣站了一会儿,一跺脚跑了。 穆承浩在后边嘲道:“明明是他眼红咱们,非要来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用得妙!云曦嘴上却道:“承汶、承浩,往后还是别与七殿下吵架,被舅舅知道了也不好。” “没关系。”穆承汶摇了摇头。 “表哥。”穆承浩特意趴在云曦耳边低语,“我们维护表哥,爹知道了才不会不高兴的。再说什么贵妃、慧妃的,说的再好听还不就是个妾,等当上了……再来找敬王府算账也不迟,就怕他们没那个福分。” 穆承浩也才不过七岁,云曦见他小手一挥镇定自若,仿佛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顿时哭笑不得,“还不就是个妾”,这话把穆子越的宫妃全都一网打尽了,也只有堂堂敬王嫡子敢这么说。 “穆承浩,你在干嘛?” 自从发现承浩也是只芝麻包,又爱缠着云曦,穆承泽对他的不爽直接上了几个台阶。 “我当然是在和表哥说悄悄话!” 穆承浩朝穆承泽做了个鬼脸,他发现,六堂弟只有不爽的时候才有意思。 “好了好了……” 都是自己人,云曦怕两只芝麻包掐起来,赶紧一手一只圈住,看了看穆承泽,刻意转移话题,“阿泽,你还没有灯吧,喜欢什么样的,我也为你猜一盏。” 穆承泽目光闪闪,道:“……都可以。” 云曦笑了笑,四处看了一遍,指着附近一盏水晶雕琢而成的鲤鱼灯,道:“这灯活灵活现,寓意不错,年年有余,鱼跃龙门。” 再看灯上字谜,云曦不由愣住了。 谜面是“风调雨顺,四方有幸”,一点都不难,正应了穆承泽的泽字,只是内务府也太没规矩了,竟连皇子名字也不加避讳。只是这会儿若闹起来,穆子越被搅了兴致,都会记到六皇子身上,云曦略一思索,温声道:“真有意思,竟是个泽字。看来这灯天生就该是阿泽的。” 他故意说成机缘使然,在场其他人都未反应过来还要避讳。掌灯的内侍忙不迭将灯递过来,穆承泽很是高兴地提在手里,云曦却将这笔帐暗暗记下了。 一行人又赏了一会儿花灯,穆承泽是匆匆从储秀宫出来的,心里还惦记着早一点回去与陈贵人一起过节,没过多久便开口向云曦道别,就在此时,幽暗的小径上,忽然跌跌撞撞跑过来一名内侍。 春喜眼尖,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内侍王小欢,因性子腼腆,他大多数时候待在储秀宫偏殿,轻易不出来,怎么这会儿却来了? 春喜直觉不太妙,就怕陈贵人有何吩咐,连忙迎了上去。 “小欢,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与殿下过来这边,你守着主子的吗?” “春、春喜姐,不、不好了……主子,主子她!!”王小欢嘴唇已咬出了血印,话都说不利索,死死攥紧了春喜的手臂,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滚落。 春喜急道:“主子?主子怎么了?” 王小欢接连喘了好几口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殿下,春喜姐,快回去看看吧,主子她……她不行了!” “你说什么?!” 穆承泽发觉是王小欢,也一直在留神了,见他如此说,手一松,手里提着的鲤鱼灯毫无知觉地落在地上,玲珑剔透的水晶顿时成了一地的碎片。 云曦沉声道:“阿泽,我与你一起。”又转向穆子起:“舅舅,储秀宫恐有事发生,请代我向皇上说明。” “你放心。”穆子起果断应下,“还有这里的人你都带过去,万一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这附近应是敬王的人了,云曦点点头,带着穆承泽向储秀宫赶去。 23、伤逝 储秀宫偏殿。云曦与穆承泽赶到时,春喜已与王小欢先进去了,远远就听见春喜撕心裂肺的哭喊。 云曦心一沉,道:“阿泽,等我一下,我先进去看一看……” “不,我要自己去。”穆承泽浑身都在抖,声音却异常冷静。 云曦闻言也不拦他,命人把储秀宫内外都守住了,与穆承泽一起步入殿内。迎面就见春喜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名宫装女子不停在抹眼泪,她怀中的女子垂着手,双目紧闭,脸色如白纸一般,嘴唇发紫,唇角溢血,春喜摇晃了她半天也没反应,看样子已无生机。 这女子,正是六皇子生母陈贵人。 穆承泽如坠冰窟,一个趔趄,猛地跪了下去。 云曦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也快让他呼吸不过来了。 穆子越沉着脸,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内侍来报,储秀宫出了人命,居然在上元节,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究竟有没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不得不结束了上元灯会,亲临储秀宫偏殿这个他本以为永远都不会踏足的地方。经宫中有经验的宫人查看,陈贵人嘴唇发青,指甲泛紫,明显是中了毒,穆子越当即便命大理寺少卿邱忆入宫见驾。 穆子越在主位坐了,他的下首,穆承泽自跪下就未曾起来过。穆子越唤来宫人要带他去别处休息他也不肯,至始至终也不发一言。 云曦心怜六皇子,为他求道:“皇上,这毕竟是六殿下生母……他想留,就让他留着吧。” 穆子越一声轻叹,点头准了。 邱忆火速赶到,这位大理寺的二把手还不到三十,看上去就像个斯文书生,实则已有多年的断案经验,曾为穆子越破过不少大案。他事先得了消息,见驾时也带上了经验丰富的仵作,待禀明穆子越之后,便将储秀宫偏殿里任何一样可疑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入布袋之中,交由专人看管。 仵作验看过陈贵人的尸身与周遭境况,按例便要将尸体挪走。穆承泽一直浑浑噩噩,突然之间惊跳起来。云曦迅速抱住他道:“阿泽,你别急,他们是来查案的……” “查案?”穆承泽喃喃重复,经历了生母身亡的噩耗,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嗯……阿泽,你娘她,应是中了毒……” 云曦不住地安慰他,劝导他。穆承泽失焦的双目逐渐回神,看了一眼云曦,紧紧捉着他的手臂,哽咽着叫了一声:“表哥……”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死死咬住嘴唇,泪如雨下。 云曦不顾手臂被抓得生疼,忙抱紧了他,接连拍着他的后背:“阿泽,别忍着,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宫中各妃嫔收到消息也都相继赶了过来。她们与陈贵人素无交情,人来了也没有半分悲戚,钗环依旧,实则是为了在穆子越眼前晃一晃。依旧是周慧妃伴在君侧,徐皇贵妃在另一处独坐,对面则是敬王,穆承汶穆承浩兄弟已被先一步送回了敬王府,其他妃嫔各自找了位置就坐。 邱忆是断案好手,一边命人在储秀宫仔细搜证,一边在脑海里整理思路,死去的是一名多年不得宠的贵人,按仵作初步验定,还是中毒身亡,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 邱忆征得穆子越同意,当着穆子越的面,开始逐个询问相关人等,并叫人一一记录。 邱忆道:“安乐侯、六殿下还有春喜,是在赏灯时收到王小欢报信赶过来的,请问是在何时?” 云曦回忆了一下,道:“戌时。” 春喜在旁点了点头。 邱忆又道:“那王小欢,你是何时发现陈贵人出了事的?” 王小欢道:“主子大概在酉时煮了元宵,让殿下和春喜姐送去给安乐侯,奴才没去,就在这宫里守着。后来主子估摸着殿下快回来了,命奴才去御膳房取一些殿下爱吃的点心。待奴才回来,就发现主子已经……奴才吓得魂飞魄散,就赶紧去找殿下和春喜姐了。” 王小欢泣道:“若是奴才早些回来,说不定主子就没事了……” 邱忆道:“你来去途中,耗时多久,有没有见到行迹可疑之人?” 王小欢回忆了一下,道:“奴才脚程快,一趟也就半柱香的时间。路上没见到什么人……哦,就是快到储秀宫时,仿佛见到永寿宫的芳若姑姑一闪而过。” 穆子越淡淡一瞥倚在他身侧的周慧妃:“你今日派人去储秀宫了?” 周慧妃原就是来看戏的,见突然提到了永寿宫,脸色稍变,矢口否认道:“皇上,臣妾与陈贵人非亲非故,大过节的派人去储秀宫做什么?” 又皱眉斥王小欢:“见到就是见到,没见就是没见,人命关天,仿佛是何意?” 王小欢磕了个头,道:“奴才虽未曾正面见到,但论身形衣着,都是芳若姑姑无疑。” 芳若是永寿宫周慧妃心腹。这也是位老人了,一直在永寿宫伺候,终身未嫁,内侍宫人见到皆要尊称一声“姑姑”。在宫中,宫人们穿着皆有规定,独这位芳若姑姑,可以随心所欲穿金戴银,也是因周慧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轻易无人敢去得罪。 周慧妃冷声道:“既没有正面见到,就不一定是芳若,也有可能是有人蓄意冒充。这时刻意提起,莫非是想往我永寿宫泼脏水不成!” 云曦也曾见过这位芳若,思索片刻道:“这位芳若姑姑穿着独特,身形又较为特别,宫里几乎人人都认得,若有人假扮,定会被马上认出来……臣以为,皇上不妨唤这位芳若姑姑前来,请邱大人问个话。” 穆子越对芳若也有几分印象。芳若已年过四十,却极喜鲜嫩的颜色,且身形魁梧,梳妆打扮起来形容可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装出来的,遂点了点头道:“准。” 很快芳若便从永寿宫被带到,邱忆直接开门见山地道:“芳若,今日酉时到戌时你在何处?可有来储秀宫偏殿?” 芳若木着一张脸道:“今日上元节,奴婢不喜热闹,一直呆在永寿宫里没有出来。” 王小欢记起一事,忙磕了个头:“奴才记得芳若姑姑……也就是那个人,当时走得匆忙,不小心被附近树枝绊住,挂了一下!” 邱忆立即道:“皇上,可否命人在四周搜找?” 周慧妃给附近的心腹宫人使了个眼色,云曦正暗中盯着在场诸位妃嫔,将一切看在眼里,起身奏道:“皇上,请准臣让外头的侍卫去找。臣来之时,已命人先将储秀宫围住,以免可疑之人出入。此案邱大人尚在审理,目前还未有任何定论。各位娘娘既来了,还请坐下,不要轻易唤人走动。” 周慧妃脸色一僵,安乐侯这话就是直接说给她听的! 徐皇贵妃一直在听邱忆问案,此时微微颔首:“安乐侯所言甚是。本宫听闻陈贵人中了毒,若真如此,为了陛下安全,也得尽快把毒找出来。” 穆子越深知其中利害,目光一冷,看向云曦:“外头就交给你了!” 云曦点了点头,命人火速去外面查找。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人在就近一棵树的枝桠上寻到了一小片碎布,像是被生生从什么布料上扯下来的。 邱忆拿了碎布片,与芳若身上所穿衣物做比对。芳若神情有异,邱忆发现她裙摆底部有一处破洞,形状布料都恰好与这碎布对上。 这说明,芳若的确曾到过储秀宫偏殿! 穆子越的火一下子便蹿上来了,哼了一声,举起手边的茶盅狠狠砸了过去:“刁奴!朕的面前也敢扯谎!” 芳若见被识破,胆战心惊,忙跪下请罪,一同跪下的还有周慧妃,她没想到邱忆如此之快就把芳若抓了出来! “皇上,这都是奴才所为,臣妾真的不知情啊!”周慧妃虽懊恼不已,心里仍有几分底气。 “哦?”穆子越想起以前周氏也是这般说辞,冷眼瞧她:“所以这一次,你依旧是不知情?” 芳若咬牙,磕了个响头道:“此事的确是奴婢一人所为,与娘娘无关,是奴婢看陈贵人不顺眼,一心想找她的麻烦,所以今日才到储秀宫来,但奴婢并没有下毒害她!听说她突然去了,奴婢心里害怕,这才没说实话。” 邱忆也不驳斥,顺着她道:“你是如何寻陈贵人麻烦的?” 提起所作所为,芳若嘴角不自觉勾出了一抹阴森笑意:“前阵子六殿下与七殿下不合,曾掌过七殿下。奴婢心疼七殿下,这便记下了。今日过节,储秀宫偏殿刚好就陈贵人在,奴婢特意带了另外两名宫人将她按住,连掌了她好几下嘴,也替七殿下出一口恶气!” 邱忆暗自点头,他记得陈贵人脸颊确有些微肿,应就是那时被芳若掌掴的了。 穆承泽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紧了拳头,云曦生怕他突然冲上前去,仍将他抱得紧紧的,一刻都不敢放松。 “你撒谎!!”春喜忍无可忍,冲出来道,“永寿宫明明隔三差五就会派人来训斥,与殿下何干?” 云曦一惊,居然还有这种事? 其实大半个皇宫都差不多知道,只是陈贵人刻意不让六皇子与春喜告诉云曦,王小欢也被这般告诫,且这样的训斥随心所欲数不胜数,王小欢原是敬王的人,按例就没把消息外传。 邱忆沉思片刻,道:“那永寿宫与储秀宫是否有怨?” 芳若立即道:“除了七殿下六殿下不合,永寿宫与储秀宫无怨无仇。” “好一个无怨无仇!” 春喜一听永寿宫就激动万分,料定是周慧妃下的毒手,哪管还有其他人在场,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大声道:“奴婢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得知了一些隐情。因主子心善,不愿惹事生非,也从不让奴婢向旁人提起,但如今主子已去,奴婢也顾不得了!” 春喜分别向穆子越与邱忆磕了个头,一字一句道:“皇上,邱大人,周慧妃痛恨我家主子与六殿下已久,的确有害人之心!” “春喜你个贱婢,陈氏都死了,你还想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诋毁本宫不成?!” 周慧妃唯恐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又着急把心腹摘出来,捧着穆子越的手讨好地道,“皇上,芳若已经说了,她没有毒害陈贵人,只是想为沛儿出口气罢了。” 穆子越闭了闭眼睛。自从他来到这储秀宫,心头始终弥漫着一股焦灼情绪,让他对眼前的宠妃有了一丝不耐。周慧妃经常派人去储秀宫偏殿耀武扬威,他一直是清楚的,芳若是周氏心腹,也不会受别人指示,只这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味地否认,令穆子越有些厌烦。 而且这是命案现场,周氏这般作态也太不庄重了,穆子越皱眉,不自觉抽出了手,道:“周氏,芳若的嫌疑还未洗清,你先坐好。” 宫人即刻过来将周慧妃扶至原位。周慧妃扭着手中的绣帕,心头一阵阵泛凉,皇上何曾当着她的面直呼她为周氏过,怎么突然就待她如此冷漠? 穆子起看向春喜,因穆子起、邱忆与云曦他们都在,他也不好直接无视这个宫人,道:“春喜,你有何话要说?” 春喜道:“奴婢想说之事与皇上、周慧妃、主子以及六殿下有关……” 李乘风反应极快,马上提了个醒,道:“皇上,是否要摒退左右?” “不必了。” 穆子越觉得多半是以前宠幸陈贵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宫里人差不多都知道,否则六皇子从何而来?陈贵人已经死了,他倒想听一听这婢女还有何狂言可说。 24、争宠 春喜道:“八年前,主子还是永寿宫宫人。听说那时曾有一位德妃娘娘很是受宠。” “德妃?”徐皇贵妃若有所思。 穆子越想了一下,仿佛是有这么个人,他也记不太清了。 李乘风在他耳边悄声道:“德妃娘娘福薄,只伺候了陛下一年不到,已于六年前去世了。” 穆子越点了点头。 春喜道:“这位德妃娘娘年轻貌美,性子温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入宫不久便一举得了妃位,周慧妃深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便想了许多法子来与德妃娘娘争宠,可是都不太理想。后来便是这位芳若姑姑,给周慧妃出了个好主意。” 云曦与邱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什么主意?” 春喜看了一眼云曦怀里的六皇子,道:“借子争宠。” “德妃娘娘虽年轻,却没有诞下皇嗣。周慧妃便想有一个小皇子,来吸引皇上的注意……但她自三殿下之后,多年都无所出了。芳若姑姑便道,反正周慧妃已有自己的皇子,此时借别人的肚子生一位小皇子出来也是一样的。” “你是说,周妹妹当年怀七殿下是假孕?这可是欺君大罪!!”徐皇贵妃不敢置信,吃惊地捂住了唇。 李乘风摇了摇头道:“皇贵妃娘娘,后宫每位主子侍寝记录都被敬事房记在承恩录上。有喜之后,也会请太医院所有太医诊断定夺,核对受孕日期,断不会出错。” 所以周慧妃当年怀孕是真的,假孕在本朝并不可能。且假孕牵涉太大时间太久,容易暴露,周慧妃还算聪明,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 她原本的打算其实是让她的人光明正大地怀上皇嗣,待孩子出生后,去母留子,再求皇帝把孩子放到她名下。如此一来,便可名正言顺靠着这个孩子笼络皇帝。比起假孕,这个法子可就安全多了。 既没可能是假孕,穆子越与徐皇贵妃等人也都相继想到了,再联想到那段时间怀有龙嗣、且有可能是周慧妃身边的人,那不就是…… 春喜点头:“她选中的那个人,就是主子。” 那原来打算用于争宠的皇子不就是…… 六皇子。 云曦下意识伸手蒙住穆承泽的双眼,后宫女子的手段他略有所闻,有一种预感,这后边可能会有更出格的事,他第一反应便是先替六皇子听了再说。 而穆承泽却将他挡在眼前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表哥,我要看。”穆承泽哑着嗓子道。 储秀宫遍地的狼藉,陈贵人的尸体,还有眼前这些人的嘴脸,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通通都要知道,然后全部都记下来。 云曦心里叹息着松开了手。既然这是阿泽自己的选择,也只能由他去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穆子越愣了,他当年宠幸陈贵人,难道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怎么听起来与周氏有关?” 周慧妃从方才听见“德妃”这个名号起便急出了一身冷汗,目前储秀宫内外都是皇帝与安乐侯的人,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法动手脚。想当初之所以一堆人里选中陈氏,皆因她性子敦厚,嘴也笨,样貌上绝不会讨皇帝喜欢,周慧妃也要谨防反过来被陈氏撬墙角,故而在人选上费了很大的心力,万万没想到,这个陈氏不动声色,把她与芳若的打算全都看在眼里,最后还告诉了春喜。 周慧妃硬着头皮道:“皇上,这贱婢根本没有证据,全都是一派胡言,万不可信啊!” 春喜冷笑:“奴婢所言虽无真凭实据,但事关皇上,相信皇上也是有感觉的!” 周慧妃深情凝望着穆子越,穆子越却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春喜,神色复杂地道:“春喜,你先说下去。” 周慧妃如雷轰顶! 春喜的目光缓缓转向穆子越,道:“那一年恰逢孝仪皇后祭日,就是这位周慧妃,以怀念孝仪皇后为由,劝皇上喝下了许多加了料的酒,然后就逼迫主子去侍寝……后来,主子果真有孕。皇上大发雷霆,周慧妃那时还悄悄护着主子。可就在主子发现怀孕没多久,周慧妃竟也阴差阳错地怀上了……” 周慧妃怀的这就是七皇子了,宫里都知道,六皇子七皇子的生辰相隔不远。云曦想起以前李乘风所言,道:“是不是她一旦有孕,就变得很不喜陈贵人,还让皇上将陈贵人挪出永寿宫?” 所以孕期脾气不好什么的,都只是借口。 春喜含泪道:“是……” 那时陈贵人与她腹中的六皇子已形同弃子,周慧妃怎能容忍一个知道她如此秘密还怀着龙胎的人好端端活在世上?在周慧妃原本的计划里,待六皇子出生后或许就要了结陈贵人,后宫手段阴险毒辣,比如买通稳婆,直接令她在生产时“大出血”而亡,办法多的是,反正生育对于女子来说是一道坎,不会惹人怀疑。不过,周慧妃一旦自己有孕,陈贵人肚子里的孩子对她而言意义就不同了,若是再不小心让陈贵人得宠,极有可能成为她的一道催命符,周慧妃自然就视陈贵人与她肚子里的孩子为眼中钉了。 当然,她并没有马上就动手,毕竟七皇子还没出生,若是有个万一,那么就还是能按原来的打算,把陈氏所出的孩子接回来,也不能贸然去母留子,在她怀着七皇子的前提下,这个孩子皇帝不会再放到她名下,反而便宜了别人。陈贵人便是这般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生下了六皇子。 春喜道:“主子当初怀着身孕,呆在这偏殿之中,就时常遭到永寿宫各种刁难,幸好主子命大,千辛万苦将殿下生了下来。只是殿下自小身子就不太好,主子还经常发现要暗害殿下的东西。殿下每回生病,主子求到嫔主子们面前,她们都闭门而不见,周慧妃娘娘直接对主子说没有太医会来给殿下看病……直到殿下四岁,因一场大病变得听不见了,那些害人的东西才少了。” 七皇子平安降生后,周慧妃必然不止一次对陈氏母子下过手,还好陈氏警觉,护住了六皇子,后来六皇子因病致聋,不论怎样都构成不了威胁了,又因陈氏一直谨慎低调,从不争宠,对永寿宫唯唯诺诺也不反抗,才令周慧妃逐渐放松了戒备。 春喜感慨道:“殿下的耳聋,虽然令主子心痛,但也可谓是因祸得福了。” 提起当年,穆子越的妃嫔们都各自尴尬地低下头去。徐皇贵妃默默喝了一口茶。穆子越想起,以前关于陈贵人总是照顾不好六皇子的印象,好像最早就是永寿宫传出来的…… 周慧妃见她已说得八九不离十了,慌乱不已,颤声道:“春喜,你一派胡言,皇上绝不会信你!” 芳若垂眸:“奴婢也不会劝主子行如此糊涂之事!” 春喜当即啐她一口,道:“糊不糊涂,你自己清楚!” “皇上,臣妾也想起来了……” 徐皇贵妃摸了摸手上戴着的一只莹润的玉镯,这镯子水头极好,但入手却冰凉彻骨。 “当年的德妃妹妹,依稀有几分肖似先皇后……” 穆子越一阵恍惚,听了春喜之言,又听见徐皇贵妃所说,他也慢慢想起了那位德妃。印象中,他就是因为对方长得有七分像孝仪皇后,这才对她多有宠爱…… 似乎也是在那时,他的确没怎么去永寿宫了。但在穆承沛出生后,周慧妃经常请他去看望新出生的小皇子,穆子越是皇帝,此前从未与皇子皇女如此亲近,心里很是新鲜,再加上德妃刚好又得了病,形容枯败,与孝仪相去甚远,他对德妃也就淡了。 春喜所言,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她有一句话说得极对。这么多年,周氏到底有没有拿七皇子争过宠,他自己最清楚…… 穆子越眉心一跳,脱口而出:“周氏,当年朕宠幸陈贵人,果真是因你下了药?” “皇上!”周慧妃难以置信,“臣妾没有,臣妾怎么敢!” 穆子越道:“你有何不敢?朕就是在你永寿宫宠幸的陈氏,你怎会一点都不知情?若没有你的准许,谁人敢靠近朕!” 穆子越赫然想起,孝仪皇后祭日,就算他再有那个心,也断不会挑那一天宠信宫人!若非那日周氏陪着他劝他多喝了几杯,令他喝醉失了神智…… 如今再次回忆当时情形,竟觉得凭空多出几分诡异,在那之前,他从没有醉酒召寝的先例!只是清醒之后,周氏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不停在他面前打骂陈氏,咬定是陈氏一心想上位这才爬上龙床,而穆子越心里也懊恼不已,他做出了令孝仪皇后蒙羞之事,根本连看都不想再看陈氏一眼,因陈氏承宠已成事实,哪能想到这里头还有什么猫腻? 看来当年的事,的确不是朕的错。 穆子越飞快地得到了这一点结论,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看向周氏,也多出了几分冷漠:“这么久,想来你也不太记得了,正好邱忆在,就请他一并帮朕审一审吧,也好让朕以后再见到孝仪皇后,能有个交代!” 邱忆没想到新案未破,竟又多出来一桩陈年旧事,但这两样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皇帝亲令必须要审问清楚的,故而邱忆并未推脱。 至此,夜已深了。穆子越倦容满面不欲久留,揉了揉眉心道:“此地就由云曦派人守着,除了邱忆办案,任何人不得擅入。” “至于你们……”穆子越看了一圈穿得花花绿绿,一脸期待的妃嫔们,他已没什么心情召寝了,“这几日就给朕老实待在各自的寝宫,不得擅自出入、传递消息,违令者斩!” 妃嫔们皆哆哆嗦嗦应了。芳若欲扶周氏起来,正被穆子越瞧见,穆子越冷声道:“差点忘了,周氏去妃位,暂拘永寿宫,芳若打入大理寺大牢,待邱忆破案后再行定夺!” 周慧妃一下子摊坐在地上。皇帝怎会因春喜那个贱婢一面之词就对她如此绝情寡义?不过,此刻的她心里仍有一线希望,皇帝前几次罚了她,最后还不都照样回到了她身边,或许这一次也不怎么可怕,毕竟陈贵人承宠一事时间久远,邱忆又能查出来什么呢? “皇上!!”云曦抢出来道,“六殿下刚丧母,也不知该去往何处,请准臣这几天带他回府吧……” 穆子越停下离去的脚步,这才记起已逝的陈贵人,略想了一下道:“承泽与你本就亲近,这样也好。” 又对李乘风道:“陈贵人……毕竟是六皇子生母,就晋个嫔位吧。至于封号……” 穆子越想起以前还特意给周氏赐了封号,心里一阵腻歪,道:“封号就免了。” 25、结案 云曦抖开披风,将穆承泽抱了出来。最近晚上风大,夜行易受凉,故而他离开皇宫时,将六皇子刻意放进了披风里。 此时穆承泽似已睡着,头紧贴在云曦胸前,一声不语。云曦轻轻抱他下马,一路上尽量不让他觉察到一丝颠簸。兰萱兰菲已得知了消息,提前备好了卧房,因陈贵人之事,府里为元宵节做的喜庆布置已提前撤下,也私下敲打了家丁下人们,穿着尽量素净,切不可当着六殿下的面胡言乱语。 云曦将穆承泽送到卧房,放在床榻上,本欲为他盖好被子以后便走,只是他一起身,穆承泽便睁开了双目,一只手已牢牢抓住云曦锦衣的前襟。 云曦没料到他会如此警醒,叹了口气道:“阿泽,夜深了,快睡吧。” “我娘她……”穆承泽欲言又止。 云曦会意,道:“她被带去了大理寺。明日我带你过去。” 穆承泽沉默半晌,最终迟疑着松开了手,慢慢转过身去。云曦为他掖好了被角,等了许久仍未见他有动静,想他应是睡着了,便轻轻退了出去。 合上房门之前,他仍不太放心地望了一眼床塌上的穆承泽,意外发现那团小小的身影正在发抖。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云曦毫不犹疑地合上门,一阵风似地走回自己屋子,拿上锦被再一次去到穆承泽屋里,也把自己的被子抖开,放在床榻上铺好。 这番动静惊动了旁边的人,穆承泽转过脸,半边面颊已被打湿,这会儿看着云曦竟有些愣神。 云曦脱去外袍,用被子把穆承泽裹成一只包子揽进怀里,闭上眼睛慢慢拍着他的后背道:“睡吧,阿泽。” 这一夜他经常会因怀里的轻微抖动惊醒过来,里衣胸前被打湿了一大片,但他没有起身,只是照例去拍对方的后背,安抚他,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记得几年前,长公主去世的夜晚,他自己也是如此这般,而今他已知道,时光荏苒,该来的会来,该过去的也会过去。 天光大亮时,云曦睁开双眼,见到怀里的那只包子眼皮微肿,还在沉沉睡梦中,一只手依旧抓住了他衣服的前襟。 云曦唤醒六皇子,取了一件素净的旧衣出来,让穆承泽换上。因去世的并非皇后嫡母,穆承泽身为皇子,也不能明着为陈贵人守孝,只能自行注意一些。他项上带着的玉,本就是素洁之物,只是穆承泽自己坚持取了下来,包好之后揣进了怀里,草草扒了两口饭,便跟着云曦一起出了门。 大理寺离安乐侯府并不远,骑马快不了多少,且对于一夜没怎么睡的六皇子来说太过劳累,云曦坚持把六皇子背起来,一路走了过去。 邱忆彻夜未眠,一脸倦色,见到云曦与穆承泽过来,忙拱手道:“安乐侯,六殿下。” 云曦放下穆承泽,开门见山道:“邱大人,可有进展?” 邱忆忍不住苦笑:“侯爷来得真快。我已有了一些头绪,仍在推敲中……芳若我已连夜提审,她与一起跟去储秀宫的两名宫人一口咬定了只是殴打陈贵人,并没有下毒。” 穆承泽一直在看他们说话,忽道:“她……如何中的毒?” 邱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道:“偏殿进去,一间内室的桌案上置了一壶果酒,一只酒杯。毒就下了酒里,杯中和壶中都有。仵作已证实,陈贵人正是饮下了此酒,才中毒而亡的。” 云曦道:“是何毒,可有眉目?” 若能得知具体哪种毒 药,在宫中找到毒 药下落,那么距离抓到凶手也就不远了。陈贵人一向与世无争,无欲无求,这样的人不太可能自杀,所以必然有凶手存在,这一点云曦与邱忆都心知肚明。 邱忆道:“是断肠散,一种较为常见的毒 药,有些农户家中会用此药来灭鼠。” 云曦拧眉,道:“我从未听说宫里有鼠。” 邱忆点头,虽不太适宜,仍忍不住在心里赞了安乐侯一下,道:“断肠散在民间常见,宫中却不太用,所以请皇上下旨搜宫是可以的。” “至于其他人证,大理寺暂未找到。另外还有几处地方我也未想明白。陈贵人的手指有一处被包扎过的新伤,乃是咬痕。她的手脚都被捆绑过,存在淤痕,脸颊上只有掌掴的痕迹,唇上沾了些断肠散,却也仅仅只有嘴唇上有……” 云曦道:“我见她时,她并没有被捆住。” 邱忆接着道:“所以绳子的下落也很重要。” 宫里人都以为芳若是谋害陈贵人的凶手了,周慧妃定是主谋,但在邱忆这边,即便芳若亲口认罪,也要将所有证据一样样核实。而云曦想找到证据,帮六皇子将凶手正法,他与邱忆不谋而合。 另外,云曦心里也有一个疑问,并不能对邱忆提起,他在储秀宫偏殿明明是安了人的,陈贵人出事时,怎会恰巧一个都没在? 他私下问过王小欢,王小欢道,因是上元节,陈贵人给伺候的人都放了假,若非他坚持,不然也要被赶去看花灯的…… 事已至此,怪怨那些人也没用,毕竟防不胜防,谁会提前得知就在这一天,有人要对陈贵人下手? 邱忆接连几日提审查证,并且上奏穆子越要求搜宫,手边积累的证据越来越多……五日后,邱忆神色凝重地来到穆子越面前,这一次的命案因涉及皇室,宗室妃嫔也一并到了场。 穆子越道:“邱忆,你已查得了真相?” “是。”邱忆拱手道:“臣请陛下搜宫后,只在永寿宫发现了令陈贵人身亡的毒 药断肠散。而捆绑过陈贵人的绳索,也在储秀宫附近的湖里打捞了出来,与陈贵人手脚上的勒痕相符。与芳若一起的两名宫人,都已招认这绳子正是她们当日带去储秀宫的,也是她们禁锢陈贵人时所用,而她们殴打陈贵人时,芳若便趁机潜入内室往果酒里下了毒,导致后来,陈贵人饮下了此酒身亡。” 穆子越一怔:“你的意思是,陈贵人自己喝下的毒 酒?” 芳若身形魁梧,又人多势众,他还以为,陈氏多半是被直接灌下了毒 药。 邱忆解释道:“一般受制于人被灌下毒 药,中途定会拼命挣扎。她脸上并没有被钳制的痕迹,且只有唇上沾到了少许毒 药,别处并未溅到,强行灌药不太可能,所以应是她自己喝下去的。臣查到陈贵人经常被训斥责骂,未曾想不开过,应当不至于自杀,那就是在不知酒壶里的酒有毒的情况下喝了下去。” 周氏披头散发,跪在一旁已有一会儿,哭着道:“皇上,您看,邱大人说了,是陈氏自己喝的……与芳若无关,也与臣妾无关啊!” 周氏自被拘在永寿宫,再放出来时,情绪便不太稳定。她的两位皇子,七皇子穆承沛这几日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三皇子穆承洛心有不忍,却怕惹火烧身,未敢上前。他们都曾尝试去永寿宫看望周氏,但在皇帝授意下,永寿宫被侍卫团团围住,即便是两位皇子也进不去。 邱忆道:“周……娘娘。” 他本想叫周慧妃娘娘,想起这会儿的周氏已无份位,中途硬生生改了口,道:“周娘娘莫非忘了,虽陈贵人是自己喝的,可酒里的毒却是芳若亲手放的,臣在芳若所穿衣服的袖口,找到了一块被果酒打湿的污渍。” “那算什么!”穆承沛忍不住替周氏鸣不平:“果酒这东西难道不是四处皆有?!” 邱忆看了七皇子一眼,道:“那里头,也有断肠散。” 若只是寻常果酒,的确可能存在巧合。但含有断肠散的果酒,就只有储秀宫偏殿内室才有了! “而且七殿下……”邱忆颇有些讽刺地道,“你当日为何要去找六殿下与安乐侯他们?” “邱忆,你何出此言!”穆承沛怒上心头,这是疑他去给投 毒的人望风不成? “没什么。”邱忆勾唇,“臣只是觉得,七殿下刚去寻安乐侯的麻烦,陈贵人就出事了,有些巧了。” “我没有!”穆承沛急急争辩,他的确恨六皇子恨得要死,却也没真想要谁的命。 云曦领着穆承泽就在一旁,闻言漠然道:“七殿下的确曾来找过我们。臣与敬王府两位表弟、六殿下,还有当时在场的宫人内侍,都可以作证。” “安乐侯!”穆承沛恨声道:“我只是想拿百鸟灯羞辱你们,仅此而已!” 穆子越瞪了七皇子一眼:“承沛,你闭嘴!少给朕在这里丢人!” 穆承洛眸光暗沉,忙将穆承沛拉到一旁。 云曦知道穆子越这是不欲任何一位皇子被牵扯进去了,也未再说什么。 徐皇贵妃一直在推敲邱忆所言,此时不解地道:“邱大人,本宫觉得,将毒 药放进酒里,却不直接喂人喝下,不是有些多此一举吗?事关人命,还是得查清楚了,万不可冤了周妹妹他们。” 邱忆从容地道:“永寿宫里的断肠散是药粉状,化在酒里更易下咽。芳若也许不止是想害陈贵人,酒壶里的毒 酒,其他人,如六殿下也可能会喝。她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寻了个没人的时机,只是没想到王小欢脚程快,走时被他刚好撞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芳若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一时竟未注意到裙摆被树枝划破,衣袖上也不小心染到毒 酒。” 穆子越沉吟片刻,道:“毒既是芳若下的,那便是说,的确算是芳若毒害陈氏了?” 邱忆道:“人证物证确凿。” 邱忆又呈上各人口供,穆子越略看了一遍,道:“那周氏当年之事,你又查得如何?” 邱忆摇头,道:“芳若或许知情,但她并不肯说。臣搜查永寿宫也无果。料想时间久远,再有利的证据也被湮灭了。” 穆子越冷静下来过后,料想也是如此,道:“人人皆言周氏可疑,唯你一心求实,真乃大楚之幸,朕心甚慰。” 邱忆一笑,道:“此事虽无所获,臣却在永寿宫寻到一些别的东西,令臣十分好奇。” 穆子越道:“何物?” 邱忆从袖中取出一物呈上。 “这是除了断肠散之外的另一包药粉。臣已找太医院诸位太医验看过,皆言此药十分歹毒,吃了能慢慢毁去人的容貌,就连银针都验不出来,故而此药有个雅名,叫做红颜劫。意在指,再好的容貌沾了这药也在劫难逃。” 穆子越难以置信,断肠散与红颜劫,一桩命案居然给他牵扯出两种毒,断肠散倒还罢了,红颜劫根本闻所未闻,又是怎么跑到皇宫里来的? “怎么可能,这东西不是已经……”周氏一愣,待回过神却不顾一切地跳起来,试图去掐邱忆的脖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栽赃陷害!!” 邱忆没料到她突然之间会性情骤变,吃惊不小,差一点就被她的指甲挠到。云曦反应极快,上前一掌将邱忆轻轻拨开,又迅速踢了周氏膝盖一脚,迫使她重新跌回到地上。 “周娘娘,臣方才可没说,这红颜劫与您有关啊。”邱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不可能!芳若被你关了,你又在我永寿宫找出了什么断肠散红颜劫,分明就是想污蔑我!”周氏疯狂大喊,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往日美艳高贵的脸都被衬得狰狞起来。 “说!你是不是陈氏那个贱人派来的,意图离间本宫和皇上!” 穆子越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出言斥道:“周氏,你冷静一点!” 周氏似乎连皇帝的话都不听了,骂了邱忆一阵,又忽然抱着头瑟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道:“不是我不是我,与我无关!!” 在场众人心里皆打起了鼓,周氏看上去不太对劲,但她一贯变脸比翻书还快,也就皇帝爱吃她那一套,谁知这会儿是不是又在装柔弱,故意做戏给皇帝看呢? “皇上。”许太医适时出列,“臣这几日翻看过往脉案,发现当年德妃娘娘所生之病,病症就与红颜劫药效极为相似,太医院当时一直都未找到病因……” 穆子越望着周氏近乎癫狂的模样,顺着许太医的话,他也想起了七皇子出生后,与周氏七皇子其乐融融之时,形容大变的德妃。 许太医的话,令他不得不多想。其实他对德妃不剩一点感情了,得知她容貌尽毁极有可能不是生病,而是被人所害,顶多唏嘘一阵,但紧接着想起这可能是周氏做的,穆子越冒出了一头冷汗。 他知道周氏娇纵,经常刻意讨好于他,甚至会为了争宠耍小性子,为难低品阶的妃嫔,穆子越一直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乐得有人围着他转,甚至分外怜惜只在他面前温柔小意的周氏,可是用这个毒那个毒害人细思恐极,除了德妃,她有没有害过其他妃嫔?还有,他呢? 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穆子越愈发觉得当年宠幸陈贵人并非己愿,周氏定是对他用了药的。那在别的他看不见的场合,她又做了些什么? 穆子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脸色当即便有些不好,邱忆还等着他问话,穆子越已不想继续了。 穆子越淡淡地道:“邱忆,你辛苦了,既然陈贵人一案已找到凶手,接下来就交给皇贵妃处理吧。” 邱忆也知再往下必涉及后宫阴私,大理寺还是不便太过深入,对于皇帝来说,这毕竟是家丑,有朝一日回想起来,怕是要不痛快的……邱忆当即告退,穆子越也不挽留。 徐皇贵妃命宫人将周氏带下去,周氏这会儿似乎清醒一些了,不住摇晃着身子,抬头一见徐皇贵妃,啊的一声尖叫,仿佛见到了死敌一般,又向皇贵妃扑去,幸好几名宫人内侍方才已见她暴躁过一次,这会儿异常警觉,周氏根本还没碰到徐皇贵妃,内侍们便将她压倒在地,周氏被压着动弹不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破口大骂。 穆承沛心有不忍,几次想上前,均被穆承洛死死按住。 真的不太对劲……云曦心道。 他上前与许太医低语几句,许太医壮着胆子走过去替周氏诊了诊脉,惊道:“皇上,周娘娘她……似乎已有中风之兆!” “病得还真是时候。”敬王冷笑。 穆子越习惯性流露出的一丝关切,闻言已成了漠然。 “母妃!!”穆承沛失声痛哭,不敢相信皇帝如此无情,转向穆子越道,“父皇,求求您了,救一救母妃吧!” 穆子越不耐地摆了摆手:“先将人带下去。许太医给她治治,务必让她活着,朕还有好多事要问她。” 几位宫人将周氏拖出大殿,穆承沛随即跟了过去,穆承洛也担心周氏状况,又恐皇帝生气,迟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六皇子静静立在云曦身侧,一语不发,只是当视线瞥过那一对母子离去的背影时,充满了化不开的寒意。 穆子越注视着在座的妃嫔宗亲,沉声道:“陈贵人之事,朕亦感痛心,决定晋她为嫔,以嫔礼下葬。只是陈嫔既去,六皇子该何去何从?” 26、夜会 徐皇贵妃了然:“皇上的意思,是想让六殿下搬去别的宫里吗?” 穆子越点头:“承泽年幼,且他耳朵不便,有人照顾会好一些。” 徐皇贵妃浅笑:“皇上也是为了六殿下着想。只是眼下可有人选?” 穆子越指了两个人,道:“朕觉得梅嫔与杨妃就不错。” 这两位膝下尚无皇子,性子柔和,身后背景也不复杂,穆承泽毕竟是位皇子,他的后边还有云曦,穆子越显然也经过了慎重考虑。 被点到名的妃嫔连忙起身。 杨妃已有两位公主了,的确还想再要个皇子,但六皇子已记事,怕是养不熟了,又是个聋的,到头来定会拖累她……她还年轻,又有宠,不怕生不出儿子,杨妃不太乐意。 “臣妾这儿……公主们还小,臣妾怕照顾不过来,怠慢了六殿下。”杨妃小心翼翼道。 “也是。你已有两位公主,是朕疏忽了。” 穆子越又看向梅嫔,“那你呢,你怎么想?” 梅嫔道:“嫔妾当然愿意照顾六殿下,只是……” 梅嫔低下头,颇有些羞涩地道:“嫔妾已有三个月身孕,恐怕……” “这是好事!”穆子越大喜,继而想起什么皱眉:“有了怎也不说,前几日还跑去储秀宫,小心冲撞了!” 梅嫔轻抚小腹,眼里满是慈母般的疼爱:“嫔妾之前脉象不稳,一直不太确定,故而也不敢告诉皇上,只怕皇上失望呢。” 徐皇贵妃噙着微笑,道:“恭喜妹妹了。” 梅嫔被宫人扶下去休息。穆子越又点了另几个他以为合适的妃子,也是有诸多原因,无法接收六皇子。 云曦算看出来了,都是些借口罢了,宫妃们怕是觉得六皇子身有残缺,心里嫌弃。他只觉那些人很没眼光,他与六皇子亲近,若是没人愿养六皇子,那就由他来养好了! 穆承泽身份特殊,云曦虽是皇亲,到底比宫里远了一层,且一般年纪小的皇子也没有放在宫外养的道理,大楚没有这般先例,轻易提,穆子越不会允许。但若是六皇子无人问津,还是能争取一下的。 云曦瞥了一眼六皇子,刚巧,穆承泽也在偷偷看他,与他视线相撞,却又马上转过头去。 云曦心道,阿泽定是想来安乐侯府的。 “皇上。”云曦正要开口,太子穆承泓却抢在他前头出列,道:“父皇,儿臣觉得六皇弟年幼,还是为他寻一位德高望重的母妃比较好。” 穆子越点头,他之前挑的妃嫔,大多没过二十,在教导皇子上,的确年轻了一些。 “承泓,你觉得谁合适?” 太子道:“儿臣觉得,皇贵妃娘娘再合适不过。” 穆子越思索了一下,皇贵妃品行他信得过,也是一路伴他过来的,凡事交给她准没错,且皇贵妃至今没有一子半女…… 想起每月除去固定的那一天,自己几乎不会去承乾宫,穆子越难免有些愧疚,太子的提议不错,但六皇子原是宫婢所出,若放到皇贵妃名下,岂不是抬举了六皇子? 穆子越抬眼望向徐皇贵妃,满是商量的口气道:“朕一时竟未想起你来……你怎么想?” 徐皇贵妃当即跪下了:“臣妾多年无所出,也很喜欢孩子,愿为陛下分忧,照顾好六殿下。” 她情真意切,毫不作假,穆子越心下满意,反正六皇子也继承不了大位,抬举一下权当安慰皇贵妃也无妨。 “那朕便下旨,六皇子自今日起就送去承乾宫,由皇贵妃照料,至于玉牒……” 云曦心知皇贵妃若要接手,将六皇子接回安乐侯府怕是不可能了。能养在皇贵妃膝下,的确抬高了六皇子身份,但若是连玉牒都改了,六皇子从此便与陈嫔再无半点关系,皇贵妃可就成了六皇子生母。 穆承泽面色惨白,去谁那里都无所谓了,他也知道改玉牒意味着什么。 云曦恳求道:“皇上,陈嫔刚去,六殿下还在伤心难过,不若缓几天再说吧……” 穆子越也瞥见六皇子煞白的脸,想想生母才过世,就要把他送人,的确不太厚道。穆子越心里已过了当年的坎,回头再看六皇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便多了几分疼惜。 “还是你想得周到。玉牒就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多谢皇上。” 云曦还没缓过气,因穆子越下了旨,徐皇贵妃已亲自走了来,这就要将六皇子带回承乾宫了。 “安乐侯,这几日多谢你照顾六殿下了。” 徐皇贵妃朝云曦得体地笑笑,俯身去牵穆承泽的手。穆承泽却闪过身,拉住了云曦的衣角,黝黑的双眸警惕地盯着徐皇贵妃。 徐氏玉手探在半空,略显尴尬。 穆子越也觉出不对劲,远远看了过来。 徐氏就势抬手理了理鬓发,温声道:“六殿下不必担心,住在承乾宫,其实与住在储秀宫并无区别,若是想见安乐侯,只管与以前一样,去韶华宫便是了。” “阿泽。”云曦蹲下来想揉揉六皇子的脑袋:“你若是不愿意的话,我就……” “我愿意。”穆承泽忽然放开了他的衣服。 “阿泽……” “表哥,我知道这是为我好。”穆承泽垂眸,此刻谁都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这一次换他主动去向徐氏示好,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皇贵妃娘娘。”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皇贵妃温柔地拍拍他的手:“泽儿,以后要叫母妃,明白吗?” 云曦只觉最近发生了太多,先是上元节陈嫔死了,凶手是永寿宫芳若,随后周氏便中了风,紧接着,六皇子被徐皇贵妃收养……一件一件接踵而来,令人应接不暇,回想起来如入云里雾里。 邱忆飞快地结案,但陈嫔之死,他总觉得并没有面上那么简单。 芳若毕竟是周氏心腹,绝不可能贸然做下投毒如此大的事。虽芳若在口供上已认下所有罪行,宫里仍不约而同认定,幕后必是周氏无疑。这也是老手段了,凡主子们犯了错,最后都会记到奴才身上。不过就算穆子越也认为芳若受了周氏指使,他也不会直接给周氏定罪,到并非他对周氏还有余情,仅凭周氏所生的两位皇子,穆子越便不可能按律去处置周氏,只能选择去了份位,将她拘在永寿宫。大楚律,犯罪之人不可抚养皇嗣,三皇子已成年,七皇子又该转到谁的名下,三皇子七皇子的情况可比六皇子要复杂的多。 此外,邱忆对于案情的推断,云曦也觉得有些牵强。 按邱忆所说,芳若先命人捆住陈嫔,趁陈嫔不备潜入内室,往酒壶里下毒,陈嫔后来便是饮了此酒身亡。但陈嫔这些年躲过永寿宫不少明枪暗箭,芳若来过之后,怎会就没有一丝戒备了呢。 而对于芳若来说,储秀宫有人中毒,不论怎样最后都会怀疑到当日去过储秀宫的她身上,这也很奇怪……一般投毒,不是该找个眼线悄没声地去做,如此一来陈嫔也不易发觉,不是更为稳妥吗? 按另两名宫人指认,芳若去内室后不久,她们便放开了陈嫔,路上芳若被王小欢撞见,王小欢进入储秀宫偏殿就发现陈嫔已身亡,从投毒到饮下毒酒,时间太过紧凑,仿佛陈贵人等芳若她们一走就毫无防备饮下了毒酒,这一点也说不过去。 邱忆曾提起,陈嫔指上有一道被包扎过的咬伤,后来也没了下文,想来可能与本案无关,就没刻意提了…… 云曦并非怀疑邱忆,邱少卿品德端正,素有美誉,为了断案也没少罪过人,应是不会存有私心。但他的说辞模棱两可,仔细推敲之下,仍存在不少可疑之处。这些疑点其他人真的毫无察觉吗?不太可能,但皇帝显然已经不想再查下去了。不论从哪个角度,陈嫔被害,芳若是凶手,断在此处就很好。 周氏受芳若牵连,又被抖出当年对皇帝下药,暗害德妃,按穆子越为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宠。周氏与云曦、六皇子有隙,这样的结果对云曦来说相当于去了一个仇敌,六皇子从此养在皇贵妃膝下抬高了身份,对六皇子极有好处,三皇子七皇子失去后宫靠山,往后很难与太子相抗,对太子也是有利的,更别提,周氏倒台之后,穆子越的后宫,又有谁摩拳擦掌,等着做下一位宠妃了。 这是个除去三皇子党以外几乎谁都会满意的局面,所以大部分人不论有没有发现疑点,都会选择让这个案子到此为止。那他呢,该和大部分人一样,还是该继续追查下去,哪怕他对查案并不擅长? 这根本不用想吧……事关阿泽,还有阿泽的娘,云曦只怕李乘风到时候又要追在后面念叨个没完了。 整个案子诸多疑点暂且放在一边,六皇子的收养问题,也让云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宣德殿上,徐皇贵妃一言一行皆大方有礼,对待六皇子也是柔声细气,看似并无不妥,但太子的着急发言,终究有些刻意了。 当初穆子越与周氏想方设法令云曦收七皇子为徒,太子穆承泓与皇贵妃就体现出了一种默契,而今看来,他们的确是一伙的,或者说,徐皇贵妃站了太子,否则太子为何要将六皇子放到皇贵妃名下? 按太子个性,涉及皇帝后宫,躲都来不及,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事后才会去拍一拍皇帝的马屁。当时云曦已发了声,时机原本把握的很好,若没有太子忽然提议,六皇子多半会落在安乐侯府。恐怕太子觉得,六皇子在皇贵妃名下更合心意,这才出言干扰,而他挡的正是云曦,其实云曦与太子之间已经比较友好了。这样做,于太子而言又有何好处呢? 还有阿泽…… 若真改了玉牒,出身就完全变了,皇贵妃目前是众嫔妃中份位最高的,六皇子就成了除太子之外,出身最高的皇子,这对六皇子而言其实很有好处。云曦考虑到六皇子丧母的心情,这才建议穆子越将此事暂缓。只是六皇子竟当场毫不留恋地跟着徐皇贵妃去了,若换做别人,云曦不熟也不会妄加推断,但他自认为很了解阿泽,阿泽根本不是忘恩负义、贪图富贵之人…… 难道,这个孩子有什么打算? 云曦越想越乱,快回到安乐侯府时,有人向他迎面走来,速度极快,就算他武艺高强,恍惚之间也差点与人撞上。 “对不住了,安乐侯。”那人笑道,很快便走远了,一时间竟连长相都未看清。而云曦呆呆立在原地,就在方才,他的袖子里被那人极快地塞进了一张纸。 云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看,纸上写了四个字“午夜一聚”,落款处没有姓名,而是一幅寥寥几笔却颇传神的画,画的正是他背着六皇子的情形。 大理寺正院,栽种着几棵青松,石桌上摆了一壶清茶,邱忆在石桌旁负手而立,任由夜风阵阵,衣袂飞扬。 不一会儿,墙上传来轻响,邱忆向半空拱了拱手道:“安乐侯。” 眨眼间,云曦从墙头飘然落地,也向他一拱手:“邱大人,深夜叫我来所为何事?” 邱忆朗声道:“侯爷既出现在这里,说明已读懂了信,实不相瞒,我正想为侯爷解惑。” 原来云曦收到的信正是邱忆所写。那日他背着六皇子,去处正是大理寺,云曦便猜邱忆有话要说,对方用如此隐秘的方式联系他,云曦自然也就很隐秘地来了。 云曦试探道:“邱大人觉得我对何事存疑?” 邱忆只说了两个字:“芳若。” 他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递给了云曦。 云曦凝神细看,原来是一份口供。 邱忆提醒他道:“这是前几次审问芳若时所录,请侯爷仔细看过。” 大理寺断案,审问是必不可少的,有些犯人的确可能存在不止一次的口供,最新也是结案的那份,已在宣德殿时呈交给了皇帝,邱忆刻意引他来看这样一份以前的口供,到底是何用意呢? 云曦耐心将口供看完,这与他所知的,结案那份口供并无区别,除了一处地方,芳若被另外两名宫人所指,受刑不过终于招认,她的确是往内室的酒壶里动了手脚,但所下并非断肠散,而是另外一种叫做红颜劫的毒药。 云曦的声音微微发抖:“这份口供,怎会不一样?” 邱忆冷声道:“重刑之下,想要什么样的口供没有?就算芳若与那两名宫人再不肯招,大理寺也有的是办法撬开她们的嘴。不过侯爷请放心,这口供里的话,侯爷是可以信的。我也是从这口供里,第一次得知红颜劫这个名字。” 他这意思,竟是承认给皇帝的口供有假了……但为何,此时又要把真的拿出来? 邱忆看穿了云曦的顾虑,道:“侯爷暂且顺着这口供去想,慢慢就会清楚的。” 云曦点点头。 倘若芳若下的是红颜劫,红颜劫……是毁人容貌的,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这种令人饱受折磨的慢性毒,银针验不出来,陈嫔根本不可能发现。再加上芳若乃周氏心腹,不会放心将红颜劫这样稀有的毒药转交给他人,所以芳若便趁着教训陈嫔之际,明目张胆地把红颜劫下在了酒壶里。 然而事实却是,陈嫔立时就死了,仵作确定酒壶里的毒是断肠散,假如芳若在这份供词里所言才是真的,她投下的红颜劫去了何处?王小欢离开的间隔不长,芳若没能在储秀宫呆太久,这段时间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过来储秀宫下毒,那么即是说…… “断肠散的确是芳若放的。我比较过断肠散与红颜劫的药粉,这两种药看上去极为相似,结合芳若之后的表现,她应该并不知情,还以为自己下的是红颜劫,故而她一开始,并不慌张。”邱忆道,只有这般推断,才最合情合理。 “会是谁?”云曦脱口而出,“谁给了芳若断肠散,却让她误以为是红颜劫?” 邱忆道:“不一定。芳若乃周氏心腹,平时只听周氏的,周氏也不会自己给自己下套。我倾向,有人直接就把永寿宫的药换成了断肠散。” 本来他对这虚无缥缈的推断十分不确定,直到周氏在宣德殿疯疯癫癫,曾一时不慎说漏了嘴。 “这东西不是已经……” 已经没了?毁了?藏好了? 周氏绝没料到红颜劫会被邱忆找出来,她的表情相当精彩。芳若口供里没有红颜劫的收藏之处,看来芳若也不知道,定是周氏亲自收的。但按搜宫的人回报,当时很顺利就搜到了两种毒药,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永寿宫被人动过手脚,且这人一定隐藏得极深,就连周氏也未发觉,说不定至今还在永寿宫继续潜伏着。 陈嫔之死,的确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控。 27、星火 “邱大人,若真有你说的这个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红颜劫与断肠散都是害人的东西,周氏与芳若并不无辜。而邱忆提到的这个人也可以说是幕后凶手之一。如果说周氏有仇视陈氏母子的理由,芳若是替主子办事,这个人又是为何,非要把红颜劫换成一吃毙命的断肠散呢? 邱忆道:“用红颜劫与断肠散的区别在于,嫌疑最终会落到谁的头上。” 若是用了红颜劫,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人害了,但是换成断肠散,结果却是陈嫔当日毒发身亡,大理寺少卿被火速召进宫,连夜断案。 “尤其到了最后,几乎所有证据都指向永寿宫……” 云曦恍然大悟:“周氏欲害陈嫔,却被人黄雀在后,反过来令她彻底失势。” 邱忆笑了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侯爷是否还记得陈嫔指上的咬伤?” 云曦道:“记得。” 邱忆道:“芳若与另外两名宫人都未提起这咬伤。我后来分别找了春喜与王小欢问过话。春喜乃陈嫔贴身婢女,却对她手指受伤不知情。王小欢道,他也是在上元节当日无意中发现,陈嫔告诉他,是自己不小心被摔破的杯盏所伤,并不碍事……” 云曦皱眉:“可这伤不是被划破的。” 邱忆道:“我也觉得奇怪,在储秀宫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未发现摔破的杯盏。而且就连春喜都没发觉,只能说这伤就是在上元节当日留下的。女子衣衫袖口宽大,把手藏进去就看不到了,但对贴身婢女来说,瞒不过夜。” 云曦道:“陈嫔为何要隐瞒?这与案子有关吗?” 邱忆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侯爷,一般若选择咬破手指,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 别人或许转不过弯来,云曦带兵打仗,对这种行为很熟悉了,脱口而出道:“留书!” 临上阵的将士们,大多会咬破手指,蘸着自己的血,给家人留下一封血书。 邱忆道:“这当然只是猜测,毕竟我也未找到任何书信……但若真是为了留书,难不成,她知道自己在这一天会出事?” “邱大人,你说什么?!” 云曦脑海里似有电光闪过,他想起王小欢之前所言,六皇子与春喜,是陈嫔让他们来找他的,原本他放在储秀宫偏殿的人,也是陈嫔放了他们的假,只是王小欢怕她身边没人,坚持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陈嫔几乎支开了偏殿所有的人……就好像,她知道会出事,而就在此时,芳若带了人过来了…… 真的未免太凑巧了,巧到就像是一种刻意。 邱忆见云曦脸色大变,猜他已经想到了,神情严肃地道:“侯爷,我破过不少案件,也曾遇见过死者故意布局,引人上钩……侯爷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一开始便先入为主,排除了陈嫔不会自杀,但她就是故意喝下毒酒的呢?!” 那么下毒与饮毒的紧凑间隔,就说得通了。 “可她怎么知道芳若会在这一天来储秀宫下毒?” “若,她与我假设的那个幕后之人,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那个幕后之人,既然能换了药,自然也能得知永寿宫的动向,先一步通知了她,陈嫔便决定将计就计,先调走储秀宫偏殿其他人,然后喝下毒酒,用自己的性命,将芳若还有永寿宫钉死…… 这样一来,除了手指上的伤痕,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云曦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喃喃道:“不可能,这只是猜测,有没有这个幕后之人都很难说。陈嫔很疼六殿下,怎么可能会,明知是毒酒还非要喝下去,留六殿下一个人在这世上?” 邱忆平静道:“正因为她很疼六殿下。我打听到,储秀宫偏殿,果酒其实是六殿下最喜欢的。芳若把毒下在果酒里,目标其实是……六殿下。有没有毒,陈嫔只要用银针一试便知道了。” 邱忆道:“实不相瞒,我在那间内室的桌案底下,发现了一根尖端已黑的绣花银针。” 这是层层迷雾中燃起的一缕星火,也让邱忆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绣花针上留有毒酒残夜,说明芳若走后,有人用它试过毒,除了当时独自在场的陈嫔,还能有谁? 陈嫔,的确知道酒里有毒。这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哪怕被永寿宫欺凌,知道周氏的把柄也只是选择沉默,但再隐忍的人也有爆发的时候,永寿宫一心想害六皇子,被惹急了,她就是死,也要将永寿宫一同拉下水,这样她的儿子就安全了。 云曦久久不能回神,过了半晌才道:“邱大人既然早已知情,为何之前在宣德殿又是另外一番说辞,甚至还令芳若她们改了口供?” 邱忆双手拢进袖子,静静地吹了会儿风,道:“皇上并不愿深究,是让此案成为悬案,还是直接断在芳若那里便好?” 云曦冷着脸道:“素闻邱大人一向公正,想不到也是曲意逢迎、弄虚作假之徒!”他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不客气地道:“我从方才起就想问了……邱忆,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并不重要。”哪怕做了令人不齿的勾当,邱忆依旧镇定坦然:“邱某的家人以前受人恩惠,只能如此相报。” 原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云曦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不断引导,教我找出真相?” “因为。”邱忆眼中闪过少许复杂的情绪:“因为邱某同时也是大理寺少卿,不能任由真相被埋没,只能把一切托付给侯爷了。” 邱忆神情坦荡,不似作假,云曦心里早就信了,此时的邱忆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其实若非邱忆帮忙,他绝不会想到这么多的,只是,为何单单找上他呢? 邱忆笑道:“自从侯爷亲自带着六殿下来到大理寺我就知道了。侯爷是正直之人,也只有侯爷会如此尽心,去追寻真正的幕后之人。” “……邱大人,对不住,我方才鲁莽了。”云曦向他行了个礼道歉,“你都告诉了我,往后打算怎么办?” 邱忆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多谢侯爷关心,我自有办法,今日已向皇上告了假,所以,大理寺邱少卿已远在出游路上了。方才所有结论,全都是侯爷聪慧过人,自己推敲出来的。” “……”云曦心里原本还在隐隐忧虑,这会儿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已得知了这些真相,接下去又能如何?邱忆是朝臣,他背后之人定然在朝中有势力,而能够在永寿宫按下钉子,却不被周氏发现的人,在穆子越如今的后宫屈指可数。 云曦已经猜到那个人了,但另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陈嫔的信,又在何处? 承乾宫,几名内侍宫人匆匆捧着各色点心,跪下打起了手语。 “殿下,请多少用一点吧。” 穆承泽端坐在上位,寒着脸,直接摇了摇头,他的手指不耐地拨弄着赤色外袍上精致繁杂的绣纹,似乎只想把这东西拆了。 内侍宫人见状纷纷起身告退,穆承泽亲眼看见一名内侍对另一名内侍道:“呸!不过是个聋子,若非主子垂怜,怎会轮到他在承乾宫作威作福!” 穆承泽冷笑,随手掷了个盘子出去,那内侍当即被砸得头破血流,腿一软跪了下来,连连讨饶。 徐皇贵妃由宫人搀扶着,从内殿转出来,见此情形也不过问,直接挥了挥手道:“伺候不好殿下,要你何用。拖出去领五十板,往后也别在本宫这里当差了。” 其他内侍宫人皆神色一凛,拖着那名不知死活的内侍下去了。 徐皇贵妃在穆承泽身旁坐了,令一旁的宫人为她打起手语,柔声道:“泽儿方才可受了委屈?” 穆承泽并不理她,只当自己看不懂,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去韶华宫。” 徐皇贵妃劝他:“安乐侯这个时辰,进不了宫的。” 穆承泽心意已决,依旧坚持道:“去韶华宫。” 徐皇贵妃劝不动他,只得唤来春喜,另叫了承乾宫一队侍卫,让他们陪着穆承泽一同前去。 春喜已好几日没见到六皇子了。她本以为说出当年的真相后,皇帝与周氏都不会放过她,反正主子已去,就算是死也豁出去了,只是没想到,皇帝居然信了,也没有人为难她。后来,六皇子被徐皇贵妃带回了承乾宫,春喜不久也被调了过去,只是六皇子身边已有了新的宫人,皇贵妃也没有令她再接着伺候六皇子。 “殿下近来可好?” 春喜难得能近六皇子的身,不顾一旁侍卫的白眼,高兴地凑上前去。 穆承泽面色稍暖了一些,道:“还好。” “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 春喜只觉六皇子清减了许多,以前听安乐侯念叨说要努力把殿下养成一只包子,春喜仿佛有那么点懂。这几年,殿下总算养好了些,只是主子这一去,立刻就又瘦了下来。 春喜指了指天上,道:“她,会担心的。” “……嗯。”穆承泽也跟着春喜看天。 在承乾宫时,徐皇贵妃曾命人私下告诫过春喜,六皇子以后会改玉牒,归入她名下,往后不可再在六皇子面前提起陈嫔,春喜便知,徐皇贵妃心里还是相当忌讳六皇子记着陈嫔的。其实改不改玉牒,不是她一个宫人能说了算的,但殿下高不高兴,春喜能看出来,只能如此这般,为主子与殿下略尽一份心力。 通往韶华宫的路,穆承泽就是闭着眼睛也认得。因之前周氏与七皇子大闹韶华宫,穆子越曾下旨训斥,后来又特意下了令,除了云曦他们几个以及韶华宫宫人,其他人不得随意出入,因此即便是承乾宫皇贵妃的人,也不敢轻易踏进韶华宫半步。 穆承泽道:“春喜,随我来。” 春喜应了,与穆承泽先后进了殿,穆承泽命她守住殿门,然后直接脱了身上赤色的袍子甩手丢在地上,露出里面穿着的素净旧衣。在承乾宫,徐皇贵妃根本未管他生母已逝,所备皆是锦绣华衣,穆承泽憋着一股气,他还有自己的打算,硬是将云曦给的素净衣物穿在了里面,继续在心里为娘守孝。 徐皇贵妃为人处事极为周密,在云曦可能入宫的时辰,以各种理由阻挠,只有云曦必然不在时,才允六皇子来韶华宫看一眼,并且令一堆侍卫随时跟着他,不让他接触到旁的人。只有在韶华宫里,六皇子才是相对自由的。 穆承泽走进云曦为他设的书房,颇为眷恋地摸过书案上的摆设,一两只茶盏,他曾握过的笔、临过的帖,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卷,书案尽头放着一只墨色的飞鹰纸鸢,还有从皇城集市上买回来的宝贝们。储秀宫偏殿自从出了事,已不让人继续住下去了,六皇子的大部分东西都被徐皇贵妃命人拿回了承乾宫,唯有很少一部分,他坚持放进了韶华宫。 书房里的一张空椅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针线篮,里面放着一把剪子,一些碎布片,各色绣线,还有几样他至今也叫不上名的东西。穆承泽小心翼翼抱起针线篮,就在那椅子上坐下了,也许想到了什么开心往事,嘴角慢慢晕开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外边候着的承乾宫侍卫实在等不下去了,不住地向春喜询问,春喜看了穆承泽两次,见他似在深思,也未出言相询,而是回过身斥道:“咱们做奴才的,还能替殿下做主不成?你们只管继续守着就是了!” 外头侍卫皆沮丧地应了。 不知过去多久,穆承泽终于起身,放下了那只针线篮,他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块玉,也将它与纸鸢一起,摆在了书案上,最后望了一眼他曾呆了三年多的地方,径直走出殿去。 徐皇贵妃早在承乾宫传了膳,左等右等,六皇子都未回来。徐皇贵妃连叫了几波人去催,饭菜都凉透了,穆承泽才缓缓走进承乾宫。 徐皇贵妃温声道:“泽儿,快过来坐,母妃等了你很久,往后可不能再这般贪玩了。” 穆承泽站直了,瞥她一眼,并不说话。 徐皇贵妃见他离开时穿的那身锦衣不知所踪,反而换了件素色旧衣回来,心下不喜,仍笑道:“怎么突然换了这件,母妃帮你制的新衣去哪了,你年纪还小,别穿得太过素净。” 穆承泽却淡淡道:“我娘已去,我已经没有母妃了。” 徐皇贵妃闻言,一直安放在膝上抓着绣帕的手猛地收紧,差点就将嫣红的指甲生生掐断。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手中绣帕擦了擦唇,以极其温柔的语气道:“泽儿这是何意?” 穆承泽道:“我没打算认你为母。跟你来承乾宫只为了一件事。” 徐皇贵妃道:“何事?” 穆承泽道:“我娘她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他已拔出随身佩剑凌云,两旁宫人内侍齐齐惊呼,丢盘弃盏冲了上前来,但穆承泽与皇贵妃离得近,顷刻间已剑指皇贵妃咽喉! 28、托孤 徐皇贵妃身体只略抖了一下,片刻后神情自若,远远一挥手令宫人内侍退到一旁,道:“看来,安乐侯教会了泽儿许多东西。” “快说!”穆承泽满脸不耐。 徐皇贵妃的目光缓缓扫过剑刃,镇定地道:“邱大人不是已将案子查得很清楚了么?永寿宫芳若往酒里下毒,致使你娘她饮下了毒酒。” 穆承泽冷冷道:“你骗谁?那果酒本是我娘专门为我备的,她从不舍得自己去喝。” 邱忆那些冗长的推断,含混不清的说辞,穆承泽想不明白,但他清楚一件事,陈嫔绝不会毫无缘由就去喝给他留的果酒。索性他后来根本没去关注邱忆的结论了,只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养在宫中多年,他已深谙一个道理,通常过程再复杂的事,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最可疑。 能去安乐侯府固然好,但太子突然跳出来,也让穆承泽多想了,起初他觉得皇贵妃至少应该知道一点真相,等他到了承乾宫,又发现,皇贵妃就连新衣住处都全部准备妥当了。 云曦曾为他赶制过新衣,穆承泽知道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得的,而徐氏竟提前备好了一切,仿佛知道他定会住进承乾宫,且徐氏再不让春喜接近他,也总是阻他去韶华宫,穆承泽明白过来,徐皇贵妃知道的,恐怕不止一点真相而已。 选择跟皇贵妃走,他就已经在放手一搏,下场多半会很凄惨,但他并不在乎,只要弄清楚真相,能为娘报仇,就算要他的命,穆承泽也不是不敢,反正这个世上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娘死了,只要不拖累表哥,他怎样都不怕。 “六殿下。”徐皇贵妃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也不再执着于某些称呼了,“你与陈嫔母子情深,本宫想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徐氏道:“你想知道陈嫔死的真相,本宫就告诉你。永寿宫将毒下在果酒中,原本就是想害于你。而你娘宁可自己饮下毒酒,也要保你一命。她知道,只要她一死,永寿宫便脱不了干系,而你会被其他宫妃抚养,从此也能挣个好出身……” 徐氏语重心长道:“陈嫔实际是为你而死。她的苦心,六殿下你可明白!” “你说谎!!!”穆承泽大喝一声,他没想到陈嫔竟是自尽,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情绪激烈之下,就连执凌云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说谎!她怎会舍得留我一个人……” 徐氏怜悯地望着他,在他混乱之际轻轻拂开了凌云,混乱中的穆承泽也未发觉。 “对,你就是在说谎!!你怎会得知这一切?!”他双目含着点点泪光,待反应过来凌云再要跟上时,身后承乾宫侍卫的剑尖已尽数递了过来。 六皇子听不见,觉察不到来自身后的威胁。就在他拔剑之时,侍卫们便悄悄从后方围拢过来,意在出其不备,将他擒获。 “别伤他!”眼看那些剑就要伤到六皇子,徐皇贵妃着急怒喝。 侍卫们面面相觑,还是听从皇贵妃的吩咐收了攻势,但他们也不敢贸然离去,改为执剑护在皇贵妃身前,虎视眈眈注视着六皇子。 徐皇贵妃道:“本宫在永寿宫有人,自然了解他们全部的打算,本宫同情陈嫔,特意派人告知了她,可是你娘依然选择为你而死。现在你都知道了,听本宫的话,放下剑,本宫可以当这一切从未发生!” 她缓缓向六皇子伸出手,眼里盛满了慈爱:“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扪心自问,本宫待你如何?就算伺候本宫多年的心腹得罪了你,本宫一样为你罚了他,试问天底下除了本宫,还有谁会如此真心待你!” 穆承泽拭去眼角的泪,心情已逐渐平复下来,他冷笑着,好似见到了什么恶心东西,半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打掉了皇贵妃的手。 “你的真心?明知我娘已去,却不让我守孝,把我与表哥春喜分开,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 他随意一指富丽堂皇的承乾宫,四处可见姹紫嫣红的摆设,而安乐侯府为了他许多布置都撤下了,处处体谅,有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他还能分不清好歹?六皇子只是耳朵听不见,眼睛却不曾瞎! 天底下,惟有表哥是真心待他的!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徐皇贵妃也不生气,揉了揉被打痛的手,勾唇一笑道:“既然本宫哄不了你,那便开门见山地说了。” 她一反以往在六皇子面前摆出来的慈眉善目,高高扬起了下巴,眉目之间凭添了几分傲色。 “在这宫中,能让本宫看得上眼的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只要本宫求一求皇上,你的玉牒就会更改,即便你不愿意也没用。一句话,你该知道养在承乾宫的好处,若是乖乖当本宫的儿子,以后想要什么,本宫都会给你。若你想为陈嫔复仇,本宫也可以帮你。周氏那个贱人,本宫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你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她不是已经中风了么,本宫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穆承泽垂眸,若有所思。徐氏料定他会动摇,暗自得意,脸上仍笑意连连。 少顷,穆承泽抬起头坚定地道:“我是我娘的儿子,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不会改变!你说什么都没用!” 就在此时,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传进一道清亮的声音,有人朗朗道:“想帮六殿下复仇,那就先请你自杀谢罪!!” 徐氏蓦地地睁大双眼,朱红色的殿门直接被踹得四分五裂,土屑飞扬,原殿门上方刻有承乾宫字样的匾额受到剧烈冲击,啪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一位身形挺拔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提着剑缓步走来,一脚便将匾额踏得粉碎! 徐氏七窍生烟,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从喉咙里爆出一声不敢置信的尖叫:“安乐侯!!” 总算赶上了,云曦轻吁了一口气,吹吹不慎落到眼前的几缕额发,随意扬起唇角道:“皇贵妃娘娘,阿泽这几日承蒙你照顾,我是来接他回府的!” 穆承泽也注意到了皇贵妃几欲破裂的神情,颇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待发觉是云曦后,既无奈,又很心安。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自己动手。”云曦从他身后经过,看也不看就敲了敲六皇子的头。 穆承泽的眼角迅速涌上一股热意,应了一声,别过脸去。 承乾宫的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皇贵妃一声下令,皇贵妃却摇了摇头,勒令他们退下。安乐侯骁勇善战,能以一人之力与敌军相抗,区区承乾宫的几个侍卫算得了什么? 徐氏厉声道:“安乐侯!你如此闯入承乾宫,可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我为何要把杀人凶手放在眼里?”云曦正气凛然地反问。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血迹斑斑的纸,用力掷向徐氏,自有忠心的侍卫挡在前面接住了,递给皇贵妃。 徐皇贵妃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身形顿时晃了一晃。 这是一封陈嫔亲笔,写给安乐侯的血书,同时也是一道遗书,详细交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来,皇贵妃把永寿宫企图下毒暗害六皇子的计划透露给陈嫔,半胁迫地劝说陈嫔以自尽反客为主,并承诺她日后定会照顾好六皇子。而陈嫔一直在犹豫,她并不知周氏下毒是真是假,也信不过突然向她示好的徐氏,故而送出了这封血书,若她果真出了事,就求安乐侯代为照顾六皇子。 这封托孤信,沾满了陈嫔的血泪,如泣如诉。邱忆在储秀宫偏殿遍寻不到,后来云曦回忆起陈嫔临终那日的所有举动,突发奇想,试着找到了当日春喜送元宵时提的那只食盒,这是唯一没被大理寺查过的,属于储秀宫偏殿的东西。就在食盒底部,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暗格,里面装着一封给他的信,揭开了所有的秘密。 云曦道:“陈嫔将信将疑,提前支走了储秀宫偏殿几乎所有的人,后来芳若果真来了,她又用银针在六皇子爱喝的果酒里试出了毒,这才坚定了饮下毒酒身亡的想法。但她并不知道,永寿宫原本要下的是根本试不出来,防不胜防的毒,是谁计划好了一切,故意将毒药换了,迫使她饮毒而亡?” 皇贵妃饶有兴致地听完,抿唇一笑:“安乐侯,你是个聪明人。还记得本宫生辰宴时,你送的贺礼最合本宫心意,本宫也一直都很敬重你,只是像这般仅凭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就妄加揣测,本宫绝不会认。” 云曦从容地道:“那要不要奏请皇上把永寿宫的宫人内侍都挨个抓起来拷问一下,说不定里头就有帮你换了药的心腹呢?皇贵妃应该清楚,大理寺对待嘴硬之人,可是很有办法的。” 来之前,云曦就已让敬王帮忙查过,最近宫中并无人员调动,也无人失踪、出宫、死亡,说明皇贵妃心腹,至今仍藏身在永寿宫。 皇贵妃神情突而冷了下来,有周氏的先例在,她吃不准皇帝是否会听安乐侯一言,沉默片刻道:“不必了。你想知道,说给你听也无妨。” 她的表情平静而冷漠,显然已承认了一切。 “陈嫔那个女人优柔寡断,若非本宫命人及时换了药,六殿下恐怕早就中毒了……安乐侯,六殿下,说起来,你们该谢本宫才对。” “谢你?”云曦倏地眯起了双眼,“你若要救人,多的是法子,为何非要迫陈嫔献出性命?我看你只是想一石二鸟,既沉重打击了永寿宫,又能接收六殿下吧!” 皇贵妃笑道:“你非要这么认为本宫也没办法。什么圣宠、份位,在本宫这里通通不算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仿佛能透过那些厚实的宫墙,瞧见外头的世界,如梦呓一般,幽幽地道:“本宫只想有个儿子,有朝一日,能接本宫离开这里的儿子。本宫在这宫中呆了这些年,眼角早已长出了皱纹,还要再呆下去,呆一辈子,早就腻了。” “以前觉得六殿下呆呆傻傻,没什么用处,如今一看,也是个有孝心能干的孩子,陈嫔真有福气……永寿宫作死,将这样的机会摆在本宫眼前,本宫自然就想一试……那颗钉子,本宫埋了多年,已与芳若一般,成了周氏心腹。只可笑周氏那个贱人,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还以为没人知道?只要陈嫔一死,她的心腹婢女一定会说出当年陈嫔侍寝的真相,皇上可是最重情义,最爱孝仪皇后,最恨自己被欺瞒的,周氏不被厌弃才怪……” 说到最后,她竟然笑出了声,仿佛自己正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 云曦道:“此案只有皇贵妃一人,恐怕做不来的。” 邱忆是朝臣,皇贵妃用什么法子与他联系上的?云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邱忆在帮谁的忙。 皇贵妃道:“宫外自然有人相助。本宫与他各取所需,六皇子归本宫,三皇子以后不足为虑,还有你,安乐侯。” 云曦奇道:“这里头还有我何事?” 皇贵妃道:“你一直不肯表明态度,正式交好与他,以后六殿下在我名下,我既站他,你就能安心为他办事了。” “原来如此。”云曦颔首。 皇贵妃摸了摸腕间的翠玉镯,颇有些得意地道:“本宫敬重安乐侯,与安乐侯说说这些也无妨,反正除了一张血书,也许过不了几日就会自尽的钉子,治不了本宫的罪,安乐侯听过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那朕亲耳所听,能不能治你的罪!!” 殿门外,传来穆子越愤怒的话语,同时伴随着内侍总管李乘风的一声:“皇上驾到!” 徐皇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云曦轻笑着拱手:“记得皇贵妃娘娘说,不在乎帝宠与份位的,正好,臣请了陛下过来听一听娘娘的心声。想来陛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安乐侯!”徐皇贵妃反应过来横眉怒对:“本宫也算救了六殿下,你竟如此算计本宫!” 云曦一脸漠然,道:“与你还有另一位殿下一石几鸟的好计策比,臣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呢?” 那日,他从邱忆处得知了真相,论后宫权势,能在周氏眼皮底下埋钉子且还不被发觉的人屈指可数,再联系皇贵妃在邱忆断案时过于积极的举动,太子不合常理的发言,就知道把红颜劫换成断肠散的应是皇贵妃,她与太子是里应外合。后来,云曦又找到了陈嫔的信,再加上芳若真正的口供,以及陈嫔验毒的银针…… 为了谨慎起见,他深夜入宫,把这些实证都摆到穆子越面前,穆子越大吃一惊,但是涉及太子与皇贵妃,皇帝怎么也不肯尽信,云曦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什么证据都不如听一趟壁角来得实在,这便有了承乾宫一探。临行前,云曦得知六皇子去过韶华宫,也去了一趟,发现了留在书案上的玉,他生怕六皇子做下傻事,顾不得这趟有皇帝相随,直接就破门而入。 “阿泽,跟我回家。” 云曦俯身去牵六皇子,穆承泽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出殿去。中途他们不停见到一队又一队的皇帝侍卫涌进承乾宫,穆子越不停地咆哮,也不知他到底与皇贵妃谈了些什么,总之就从这一刻起,皇贵妃对外称病,再不踏出承乾宫半步。 与此同时,就在这一天,冷宫里突然多出来一位中年宫人,她穿着破布衣裳,脸被刀子划过,看不出原来的容貌,嗓子也被毒哑了,披头散发,甚是恐怖,只是偏偏长了一双没吃过苦的玉手,手上还套了只盈润的玉镯,在冷宫呆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镯子就被冷宫里红了眼的宫人内侍从她手腕上生生拽了下来,碎成了几瓣,连个碎片都未留下。 皇上特不待见这名宫人,逢年过节必要命人过来掌嘴训斥,还命管冷宫里的内侍郭公公分派最腌臜的活给她。据说这宫人原是皇帝妃嫔,因当着皇帝的面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被皇帝打入了冷宫。就连郭公公都说不清这宫人是何来历…… 更奇怪的是,这宫人身子康健,哪怕受尽折磨,也没病没灾,一直到后来新帝登基,又继续熬了许多年,成了冷宫一大奇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29、暖意 发作完皇贵妃的次日,穆子越在朝上怒斥太子“言行不端”,穆承泓被骂得狗血淋头。穆子越又下令将太子府除了内眷以外的其他人通通抓了起来,几位与太子私交甚笃的官员,均一降再降。大理寺少卿邱忆因办事不利,官降三级留任。 穆承泓前几日还在洋洋得意,谁知一眨眼,手底下的谋士能臣就全都没了。穆承泓心惊胆战,他本来资质平平,就是常靠一些小聪明,靠拍皇帝的马屁,靠着心腹献计献策来坐稳这太子之位,如今突然之间遭了训斥,手底下人也没了,送信给承乾宫却石沉大海,听闻皇贵妃得了疾病,连床都起不得了…… 事发突然,穆承泓一下子想起昨夜安乐侯紧急入宫见驾,接下去便是皇贵妃告病,皇帝训斥,完了,定是安乐侯发现了陈嫔一事的真相,向父皇告密,令父皇厌弃他了…… 穆承泓从未经历过如此挫折,失魂落魄,郁结于心,连告了一个月的假,最后竟终日沉迷于酒色。 三皇子也被狠狠骂了几通,穆子越近日火气甚大,看他也非常不顺眼,但穆承洛前头起起伏伏,倒是看开了许多,依旧埋头做事,并未像太子一般自暴自弃。 太子与三皇子都安分了,四皇子很想趁机浑水摸鱼,可是穆子越这一下杀伤力太大,搅得朝臣人心惶惶,穆承浚有意拉拢几个臣子,还没来及示好呢,人家已明确表示没那个胆量再去戳皇帝的眼,毕竟跟着太子的那些人实在太惨了,努力了那么多年,官位不保可不是闹着玩的。且四皇子总觉得自己最近被针对了,只要他去拜访哪位臣子,第二天铁定会被人蒙住头打一顿,或者天上干脆掉下来一个花盆,砸他脑袋上。四皇子怒不可遏,又查不出是谁搞鬼,没事只得乖乖呆在府中,轻易不敢外出。 只有五皇子还是如往常一般无忧无虑,穆子越觉得其他儿子近来或多或少都不省心,刚想拿正眼瞧一下五皇子,结果就撞见穆承涣拿了条鱼竿,把御花园荷花池里养的鲤鱼全都钓了上来,准备讨赏。那可从佛寺请回来的金鲤,普天之下就那么几条!穆子越顿时觉得,五皇子才是最不省心的,还想讨赏?穆子越当场赏了他十板,五皇子捂着屁股也病了。 七皇子听到了些许风声,仿佛从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去宣德殿跪求穆子越将中了风的周氏放出来,穆子越却神色淡淡,不予理睬,案子查得很清楚了,周氏并不无辜,有谋害皇子之嫌,几年前给他下药的事就像根刺一样扎在穆子越心里,他留着周氏在永寿宫,已是看在三皇子七皇子的面子,再无可能像以前那样宠爱周氏了。 比起其他儿子,穆子越眼下最头疼的是六皇子。自承乾宫一行,六皇子直接就被云曦带回了安乐侯府,可按他之前的圣旨,六皇子这会儿还该呆在承乾宫才对。穆子越倒不是觉得安乐侯抗旨,毕竟是他令六皇子羊入虎口,听说当时都亮了刀剑,要真闹出“太子伙同皇贵妃,逼六皇子自尽”这种事,传出去一世的英明可就完了…… 太子与皇贵妃都算罚过了,云曦与六皇子还得安抚。他派了人过去,却被客气地告知,安乐侯不在府中。穆子越摸了摸鼻子,连他的人都挡,看来云曦这次是真生气了。 六皇子性子太过激烈,小小年纪就寻死觅活,穆子越本有些不喜,但念在其生母刚逝,也算情有可原,还得继续为六皇子找个归处才行。可私下一问,目前宫里也没人敢养六皇子了,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因对皇贵妃的处置属于机密,宫里人只道皇贵妃刚养了六皇子,安乐侯就踹了承乾宫殿门把六皇子带走了,皇贵妃因此抱病,按安乐侯的这般战力,以后谁还敢养六皇子啊? 穆子越火急火燎把敬王召进宫,向敬王倒了大半天苦水,总而言之都是太子和皇贵妃的错,周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朕能怎么办朕也很绝望,还不能被外头人看出来,云曦又生朕的气了,朕身边的妃子也没一个中用的…… 敬王全程冷漠。 穆子越总算把苦水倒完,抹了一把脸道:“子起,朕把承泽养在你那里如何?” 敬王:“……” 云曦命赵允守住大门,不许放任何人进府,然后把六皇子轻轻放在床榻上,与他对视。 云曦严肃地道:“阿泽,你当初为何要去承乾宫?” 穆承泽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云曦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早有想法,为何不告诉我?” 穆承泽迟疑了一下,才道:“当时……来不及,不想拖累表哥。” “所以你就自己去?!” 云曦起初见到韶华宫桌案上那块玉时差点急死,而今见到穆承泽犟头犟脑的样子,又差点被气死,屈起食指将六皇子脑袋敲得山响,恨不得给他敲出几个包来,才能让这孩子长点记性。 “皇贵妃藏得极深,你就不怕……?” “我不怕。”穆承泽也不躲,挨着打道。 “你啊……”云曦终究还是舍不得,轻轻敲了几下便放了手,有气无力地道,“你这孩子,这脾气和谁学的?以后再不准这样了!幸亏她对你还心存一丝善念,说你思念生母,想要自尽而去……” 若说六皇子提剑还有寻仇的意味,待穆子越回过神来,也会对六皇子有所忌惮。 毕竟,皇贵妃是庶母,按穆子越的性子,定要疑六皇子以后一个不爽,会不会对他下手了。 穆承泽漠然道:“她终究是为了她自己。” “皇上已秘密将她处置了,也算给你娘报了仇。” 云曦低声把穆子越在冷宫的安排说了一下,皇帝也很绝,既然皇贵妃不在意圣宠份位,那就干脆把这些通通收走,将她贬入冷宫,做一个无名无姓无身份,最低贱的宫人,既然她想出宫,那就让她这辈子都出不去。 同样没做什么明面上的处置,皇帝对皇贵妃比对周氏要严酷得多,毕竟皇贵妃无子,即便有许多年的陪伴,他对她也更无情。 最后,穆子越亲审皇贵妃,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这里头还有一些别的隐情。原来整件事竟是太子心腹出的主意,太子拍的板。皇贵妃早知周氏与陈嫔过往,她在永寿宫的钉子撺掇周氏毒害六皇子,暗地却把毒药换了,再由芳若去储秀宫下毒,皇贵妃则向陈嫔灌输与永寿宫同归于尽的念头。陈嫔死后,永寿宫为众矢之的,节骨眼上再爆出陈嫔当年侍寝的真相,不愁除不去周氏。届时六皇子由太子帮忙转入皇贵妃名下,安乐侯也会因此倾向皇贵妃与太子…… 皇贵妃已被穆子越抓了个现行,哪顾得上与太子之间的盟约,直接便认了,永寿宫的钉子也一并抓了出来,再加上太子心腹亲口招认,穆子越对太子很是寒心,他不能容忍皇贵妃的行径,但对于位居幕后的太子,穆子越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 太子终究是嫡长,又是孝仪皇后所出,穆子越不会轻易动太子。他也恼穆承泓把手伸到了后宫,早朝那通邪火是对太子的惩戒,可他也未昭告天下太子的罪行,他还是很袒护这个嫡子的。 亲审时李乘风在场,偷偷告诉了云曦真相,云曦也不瞒着六皇子,只是六皇子听见“复仇”两个字后,既未点头,也未摇头。云曦本不欲在这上头多谈,便以为这一切伴随着被打入冷宫的某人,真的到此为止了。 云曦摸了摸六皇子的发顶,道:“阿泽,皇上一定会再提你的去处,你有何打算?” 穆承泽摇了摇头,坚决不让自己说出任何期待的话来。 云曦试探地道:“那,由我去求皇上,把你养在安乐侯府怎样?虽然我这府里比不得皇宫,要苦一点,但我保证会好好待你……” “表哥……”穆承泽红着双眼,扑进云曦怀里嚎啕大哭,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抽抽搭搭地道,“我不怕死,也不怕苦,只怕表哥不要我!” “傻孩子。”云曦抱着他,“不管怎样都不会不要你的。” 云曦先把六皇子安顿好,过几日去早朝,一向不上朝的敬王也在。穆子越还未开口说话,敬王突然出列道:“皇上,臣想把嫡次子承浩放到安乐侯府。” 云曦愣住,几日未见,敬王打的这是什么主意?要把承浩放过来怎么也不提前通个气? “敬王这是何意?”穆子越也很不解。 穆子起轻咳一声,道出了原委:“王妃有喜。太医说,是个女儿。” 敬王府男丁兴旺,敬王嫡子庶子一堆,就是没有女儿,敬王妃私下求神拜佛了无数次,终于得偿所愿,这对于敬王府来说,还真是天大的喜事。 “所以,臣与王妃都没空教导承浩,便想让他也拜安乐侯为师,送到安乐侯府,让安乐侯替臣管教。” 敬王一言,众臣哗然。 敬王好歹是宗室第一人,不过是王妃怀孕,这就没工夫管教儿子了?就算敬王自己真抽不开身,偌大的敬王府还怕找不到一位合适的老师?看上去更像是不择手段想把小儿子甩锅给安乐侯呢…… 众臣皆不知敬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想什么只敢捂着,平白地谁也不愿去招惹敬王,说到底这也算敬王家事,不知何故非要放到朝上来讲? 穆子越拧眉思索了片刻,估计敬王就是想让承浩也拜云曦为师,又怕直接把承浩送过去,会有小人在背后乱嚼舌根,故而到朝上来过一过明路了。 敬王如此周到,穆子越心里熨帖,道:“朕这边无意见,只要安乐侯同意即可。” 云曦与穆子起对视一眼,当即明白过来,拱手道:“恭喜王爷。臣定会好好教导承浩公子。” 云曦应得痛快,穆子越顿时想起为七皇子择师的前情,心里酸溜溜的,不过七皇子有个不着调的娘,敬王可没有得罪安乐侯,云曦答应也是理所当然。 穆子越道:“说起来,朕的六皇子也与承浩差不多岁数。承泽前阵失母,原是交由皇贵妃照顾的,但因皇贵妃近来身子不好只得作罢,朕正想把他放到……” 等等! 穆子越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敬王连亲儿子都没工夫养,还怎么给他养六皇子?难不成要让朝臣以为,他是为了要把六皇子放到敬王府,才迫使敬王把亲儿子甩出去的? 穆子越噎住,原来敬王这是不愿替他养六皇子啊,怎么不早说,可偏偏话已到了嘴边,众大臣都竖起耳朵在听了,这几日他们都在猜六皇子究竟要落在谁家,虽大楚没有将皇子养在外头的先例,放眼望去,后宫若是有合适的妃嫔,皇帝恐怕早就下旨了。 “皇上。”云曦赶紧道:“臣想将六殿下迎到安乐侯府,由臣亲自照顾。毕竟臣是六殿下的师父,照顾起来更为方便。” 穆子越灵机一动,的确,除了敬王府外,安乐侯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且名正言顺,六皇子是以弟子的身份住到师父府上,谁还能说什么呢。 穆子越温声道:“朕也是这般想的。正好承浩在,也能与承泽一起做个伴,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云曦大喜,跪下谢恩,起来朝敬王的方向咧嘴笑,心里想的却是,多谢舅舅成全。 “少爷回来了!!”赵允一直守在大门口,远远见到云曦,高兴地直嚷嚷,兰萱兰菲正在为六皇子穿衣束发,听他一路叫唤手也跟着抖起来了,都知道少爷这回上朝是要请旨把六殿下养在府里。六殿下实在太可怜了,还这么小就没了娘,兰萱偷偷在心里求了好几回,兰菲干脆跑去给长公主上了好几次的香,穆承泽虽然未说什么,也跟着神色凝重起来,隐隐露出点期盼。 云曦身后,李乘风亲自前来传旨,交代完皇帝的意思,特意对六皇子道:“殿下今后跟着侯爷,皇上也就放心了。因春喜以前伺候过陈嫔娘娘与殿下,这回也令她一并出宫,继续照顾殿下。” 穆承泽应了,春喜就在随行的宫人中间,闻言飞快地跑出来,给六皇子与安乐侯磕头。就是王小欢有些可惜,内侍只能留在宫中听用,云曦感激他往日护着陈嫔与六皇子,特意为他换了个不错的地方当差。 春喜与兰萱兰菲均是差不多的年纪,三个女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兰萱快出嫁了,府里添了个忠心能干的丫鬟接她的班,再有六殿下陪着少爷,兰萱自觉没那么担心了。 陈嫔遗体已由宫里安排,葬入穆子越的妃陵。云曦命人在祠堂里立了一面陈嫔的牌位,六皇子往后若想念生母,也可以与他一样在祠堂里坐一坐。 圣旨下来的当天晚上,安乐侯府的正门前燃起了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云曦举着六皇子稳稳当当迈了过去,转头对六皇子道:“阿泽,愿所有不幸与苦难,都被咱们抛在身后。” 穆承泽不由自主地点头,兰菲兰萱赵允春喜还有云曦围着他,火光映照着一张张亲切的脸庞,穆承泽心里一片暖意。 30、番外一 穆承浩背着一只硕大的包裹,独自来到安乐侯府门前。 被从敬王府踢出来时,老爹就交代过了,不准哭哭啼啼,以后要把安乐侯府当成自己家,把表哥当成亲哥……但是必须得叫师父。 言外之意,他若是敢说半个不字,老爹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穆承浩能怎么办,只能照办。他知道自家老爹很看重表哥,自己就是敬王府与安乐侯府六皇子之间的纽带,是敬王府展示给世人的态度:敬王府永远站在安乐侯府这一边,与安乐侯府为敌就是与敬王府为敌。其实穆承浩自己也很喜欢云曦,只要对敬王府和表哥有利,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做——包括从此就要和六堂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承浩!”云曦牵着穆承泽亲自出来迎他。 “师父。”穆承浩乖巧地行了个礼,见到云曦身旁的六皇子,又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六堂弟”。 穆承泽对人一向爱答不理,他也没指望穆承泽理他。只是这一拜过后,他恍惚觉得,穆承泽整个人都乌云笼罩了。 云曦挠了挠头,正愁如何向阿泽介绍他刚收的小徒弟,穆承泽忽然开了金口,道:“叫表师叔。” 穆承浩奇道:“为何?” “这是我表哥,你是他徒弟,自然应当叫我表师叔。”穆承泽理直气壮。 噗!云曦差点被呛到,师叔难道还能有表的吗? “没有那种东西!”穆承浩反应过来大怒:“他也是我表哥!” “哦,重来。”穆承泽勾唇,“叫师兄。” “……” 穆承浩彻底没脾气了,明明论辈分他才是堂兄,一直以为穆承泽只是目中无人,谁知竟然比他还不要脸,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和这人还是同宗,骂两句还得事先想清楚会不会拐了个弯落到自己身上,而且老爹说了,六堂弟最近心情不好,不能与之吵架或者打架…… “你自己都不叫师父,凭什么要我叫你师兄!”穆承浩憋了半天,只得转向云曦撒娇:“表哥,你看,六堂弟他欺负我,我也不要叫师父了!” 反正不要被六堂弟占便宜,穆承浩心声。 穆承泽冷冷剜了他一眼:“父皇有旨,我不必叫师父,你却没有。” “都可以都可以,表哥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的,不必较真。”云曦生怕承浩抓狂,忙打圆场,把他拉过来,看看这个又揉揉那个,眼见两只又要掐起来了,云曦欣慰地想,有承浩在,阿泽总算恢复正常了。 31、少年 穆承泽与穆承浩是一对冤家,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当云曦第一次把两只芝麻包按到同一张饭桌上,这两只包子就不约而同意识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大约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仇敌”。 因为是一对堂兄弟,不论口味上还是爱好上两个人都太相似了,很容易就会为一只糖葫芦,一块豌豆黄,甚至表哥的抱抱争执起来,让云曦这个做师父的简直没眼看,再大一点,则是为一卷书,一本剑谱大打出手,再再大一点,两只终于步入了正轨,开始像模像样地在文韬武略上一较高下…… 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只要两只芝麻包聚在一起,就少不了吵闹。穆承泽性子冷,通常嘲讽开得多,忍不住先捋袖子的总是穆承浩。平时你瞪我一眼,我打你一下都是少的,安乐侯府就连后花园里养的花花草草都比别人家要蔫上许多。 云曦擅长领兵打仗,也能教文教武,就是不太会养孩子,再加上兰萱出嫁后,留在府里的两个丫鬟一个压根没带过孩子,另一个又都是听六皇子的,恨不得全把两只宠到天上去,俩孩子就和放养的差不多,只要不是违背原则的事,云曦也就随他们去了。反正除了打架吵架,两只包子放在一起也有好处,不知不觉你追我赶的,也没耽误正经的读书习武。 敬王每回领着敬王妃过来,敬王妃都不忍直视。敬王倒是心宽,丢出去的儿子如同泼出去的水,若不是敬王世子年纪大了些不太合适,敬王大有把穆承汶也丢过来的架势。穆承浩的娘敬王妃一见两孩子后面若再长条尾巴也就与泥猴子差不多了,柳眉差点飞到天上去,穆承浩的脑门被敬王妃戳得一片红,当着王妃的面规规矩矩,待爹娘一走,转和身立马又与六皇子闹起来,见菜下碟的本事见长。 别的府上少爷公子还在摇头晃脑背书,阿泽与承浩已经各自把书背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屋顶上一路滚进了小厨房,饿了就像没事人一样各掰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拍拍衣服继续,当然每次最后都是被云曦一手一个揪住耳朵,丢进浴桶。 皇城贵妇们常常聚在一起,说起谁家的小姐手巧,谁家的少爷写了锦绣文章,唯独提起安乐侯教出来的两位公子,都有些一言难尽。但穆承浩本就不必袭爵,穆承泽身有残缺早就被皇帝丢在了脑后,她们又有些能明白安乐侯的养孩子之道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就连洗个澡都要吵的两只包子也都逐渐长大,虽然还是相看两厌,已经不会再动不动就靠武力解决了——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唇枪舌战,留着精力一致对外。就连穆子越都知道,安乐侯教出来的这两个徒弟(其中有一位还是他家六皇子)一点都不好惹。 当然,这其中是有典故的。穆承浩与穆承泽都并非飞扬跋扈的性子,一般不会随意与人冲突。云曦从不拘着他们,有时还亲自带着他们去兵营住上几日。本以为两个孩子锦衣玉食的受不住,谁知两个都很争气,咬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尤其是阿泽,连句苦都未叫过,云曦很是欣慰。再大一些,就踢他们出去历练,实在不放心,就和赵允偷偷跟在后面。 一次,穆承泽与穆承浩奉云曦之命,装成百姓的样子出门,回来的路上很不巧与陈国公府的轿子撞上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穆承泽穆承浩都与云曦一样,一人一骑,相让只因方便,但陈国公府领头的下人狗眼看人低,眼见两个少年穿着打扮都很一般,也没放在心上,照例训斥了一番。穆承浩好奇之下一问才知,轿子里坐的是陈国公表亲家的一位公子。 别看穆承浩小小年纪,对皇城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门清,眼珠一转就想起来了,陈国公府是皇帝新宠梅妃的母家。自从皇贵妃抱恙,周氏被去了份位,宫务就分在了梅妃与杨妃手里,陈国公府最近几年走路都带风。梅妃之前生了个公主晋为妃位,最近又怀上了,据太医说十有八九是个男胎,杨妃名下可没有皇子,陈国公府就只等着梅妃诞下八皇子后升贵妃了。 穆承浩满不在乎地应了几声,就当自己瞧了回猴戏。穆承泽一般也不会特意去看下人口型。这下人眼见乡野少年并无半点敬畏之心,就想在主子面前卖个好,故意斥两位少年没有教养,见了贵妃娘娘母家也不行礼。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穆承浩闻言冷笑:“我竟不知皇伯父何时又立了贵妃。” 穆承泽一句话都没说,直接一鞭子抽了上去,当即两边就动了手。 打到最后,家丁下人倒了一地,少年们安然无恙。坐在轿子里的那位回去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哭诉,陈国公自觉受辱,待打听清楚这两位公子的身份,第二天便在朝上弹劾安乐侯教徒不严,云曦才知自家少年们惹祸了。 御史台早已不是太子在管事,谁家还没个御史呢,穆承浩敢打这一架便早有准备。这边才刚说完,不劳云曦费心,那边就有御史站出来,义正辞严地替两位公子分辩。 穆子越弄清楚来龙去脉,也气得不行。且不说轿子里那个原就是陈国公府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论身份哪有两位公子尊贵,承泽承浩也根本没打人家,只一样,区区陈国公府的下人敢斥两位公子没有教养,绝对犯了忌讳。六皇子背后是皇帝,穆承浩背后是敬王府,又都是安乐侯教出来的,这是妥妥地连皇家都骂了,陈国公还恶人先告状。一句“贵妃娘娘母家”令穆子越不得不多想,只怕是梅妃心大了,还没生下皇子就想着要升贵妃,别忘了,以前的那位贵妃可还在永寿宫呆着呢。 梅妃也是到后来才晓得母家究竟惹了谁,别人不清楚,她可是知道安乐侯当年直接踹坏承乾宫大门,皇上愣是当没看见。梅妃心惊胆战,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亲自为母家求情,穆子越看她的目光愈发冷了,虽未发作陈国公府,却下令把那个狗屁亲戚抽了个半死,直接赶出了皇城。 梅妃后来也没诞下皇子,依旧是个公主,穆子越“体贴”她才刚产女,收回了她手头的宫务分给了其他妃嫔,梅妃从此便安安分分呆在了妃位上。 这一架,可以说直接干掉了宫中一位宠妃。恰巧当日穆承泽一身玄衣,穆承浩与他拧着来惯了,臭美地穿了一身白衣,人便送外号“黑白无常”。云曦听了嘴角直抽,也很无语,不过看着远处并排站在一起,样貌相似性格迥异的英武少年们,内心说不出的骄傲。 还记得阿泽刚住进安乐侯府时,晚上总做噩梦,都是直接由云曦抱着哄睡的,阿泽喜欢静静地待在云曦身边,承浩来了之后,云曦不好厚此薄彼,又怕阿泽睡不好,干脆抱着两只包子一起睡,两只包子临睡觉终于不吵了,但是阿泽不知为何每天半夜都要爬起来,把睡得正香的承浩踹到地上,所以到了早上云曦怀里只剩下一只包子,另一只趴在地上。云曦开始也没发觉,还以为承浩睡相太差,自己掉下去的,直到有一天承浩没睡着也被踹了,当即就把云曦给嚎了起来,一边尖叫着“表哥你看他又欺负我”,一边把阿泽挤到了床底下…… 这样两只不省心又可爱的包子,终于长大了。 论样貌,这两只本是堂兄弟,眉目之间自有相似之处。穆承浩又有几分来自敬王妃的明艳,平时爱说爱笑,穿着多为亮色,人也暖。与穆承浩比起来,穆承泽五官俊秀,冷漠疏离的性子反令其多出几分傲然,且他素来寡言少语,一眼看去总是穆承浩更为夺目,但也绝不会有人因此无视掉他。穆承泽比穆承浩还要高挑一些,气质也截然不同,光是一言不发站着,就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云曦也经常瞧。 承浩从小到大总是被夸,所以云曦更偏向多夸一夸阿泽。论文,承浩强一些,论武,阿泽更胜一筹,各有所长。但是他比谁都清楚,阿泽从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皇子,长成如今能与承浩并肩而立、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多不容易。 三年前,派去各地的人终于寻到了一位精通唇语的民间艺人,当那位艺人来到云曦面前准备教授六皇子唇语时,却惊讶地发现六皇子已经很熟练了。在仔细问询过六皇子平时练习的法子时,那位艺人笑道:“我原是因生活所迫不得不跟着师傅学,到如今精于此道,不知过了多少年,六殿下能自己学会,也许正应了一句话:勤能补拙吧。” 原来唇语的窍门就是在于多学多练,穆承泽多年的坚持也没有白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用到手语了。为了在武艺上能“略胜一筹”,他还时常习剑到深夜,有时云曦睡晚了,都能看见六皇子屋子里的灯仍亮着…… 云曦叹了口气想,或许他这辈子,都会偏心于阿泽的。 “表哥……” 云曦回过神,见穆承泽拿了块布巾子,不知何时已来到眼前,一头黑发上布满了水珠,领处也有些湿,知道他方才沐浴完,熟练地将干布巾接过来,替他细细擦拭头发。 “才入春不久,怎么不擦干了再过来?” “怕表哥久等。”穆承泽干脆随着他手的动作轻轻闭上眼睛。 云曦已擦得差不多了,笑道:“承浩从来都不这样。” 阿泽从刚来的时候起就是云曦帮他擦的,承浩嫌湿着头发到处走太难受,总是自己来,这一点两人倒是从来都不争。 穆承泽也不说话,云曦总这么念他,怕他着凉,但每次拿了干布巾直接过来,还是会亲自动手帮他。 云曦又替他把颈处的水迹都清理干净,拉好衣领。穆承泽的颈项处挂了一道红绳,拴着云曦当年送给他的玉。这玉原是小孩子戴得多,穆承泽如今长大了,也没有要摘下来的意思,只是贴着里衣仔细放好,不再露在衣衫外头了。 云曦道:“好了。等会儿随我去敬王府,你若是再一声不吭,小心我把你赶回来。” 穆承泽乖乖地应了。 敬王府难得撒一回帖子,因今日是敬王唯一的嫡女、穆承浩之妹穆咏心六岁生辰,都道敬王夫妇疼爱女儿,儿子们都是陪衬,穆承浩是主,早就先一步回府去招待宾客了,云曦便带着穆承泽晚走一步。 32、婚事 敬王妃是个美艳能干的女子,与敬王成婚二十几年来,不仅为敬王生下两名嫡子一名嫡女,还将敬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想当年两人原是出于各方利益的联姻,刚成婚那几年,敬王侧妃、庶妃一堆,还有数不清的侍妾,生下了好几个庶子,敬王妃皆照顾得妥当,从不拈酸吃醋。作为回报,敬王对她也很是敬重,从未在后院之事上令王妃为难,后来王妃诞下了嫡长子穆承汶,更是二话不说,直接请封穆承汶为世子…… 穆承浩出生时,敬王妃自诩已有两个嫡子傍身,很圆满了。谁知老了老了,敬王突然之间开了窍,除了生育过的侧妃庶妃通通挪到一处安养,其他都遣出府去了,只留敬王妃一个老妻陪在身边,处了几年,又处了一个嫡女出来。虽年纪大了生产时吃了不少的苦,敬王妃眼里的喜悦是藏不住的,谁不想和另一半白头偕老呢,敬王及时回了头,敬王妃只有高兴的份…… 如今敬王妃所出的嫡女咏心六岁了,长了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唇红齿白,眉眼晶亮,梳着双髻,上面插了几朵小小的珠花,打扮得如同仙童一般,坐在敬王妃腿上被应邀而来的夫人们逗得咯咯直笑。敬王夫妇疼爱嫡女人尽皆知,一个生辰宴差不多把皇城贵族都请遍了,就连皇帝都亲赐了不少礼物,令在场女眷们多少有些眼热。 敬王世子两年前已成了亲,世子妃品貌端正,深得敬王妃喜爱,此时也在一旁陪敬王妃喝茶说话,女眷们心里有数,听说敬王妃与这位世子妃处得极好,私底下还手把手教她管家。敬王府看来果真不错,女眷们不自觉就替自家姑娘盘算起来。就算世子已有了世子妃,敬王府嫡出的小公子穆承浩还未定亲,虽嫡次子不能袭爵,按如今敬王对敬王妃的宠爱程度,也不会太亏待幼子,而且这位小公子还是安乐侯的得意之徒,皇上对这位小公子也是赞了又赞的…… 穆承浩露面的时候,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了各大女眷眼里的香饽饽,找敬王妃打听承浩的还真不少,敬王妃原就在为承浩考虑妻子人选了,这会儿便与世子妃使了个眼色,暗自留意起来。 云曦带着穆承泽也到了,先去拜见了敬王,敬王特意派人去请了敬王妃过来说话,敬王与云曦关系很好,有说有笑,而六皇子只在刚见面时叫了一声“王叔”,余下的时间多是陪在云曦身侧,寸步不离。云曦抽空瞪一瞪他,穆承泽便稍稍歪一歪脑袋,似在说:表哥,我有说话的。 云曦拿他没辙。六皇子不爱与人言,哪怕是在安乐侯府,亲近的也就那么几个。 其实敬王也是六皇子长辈,但是对六皇子,却要比云曦严厉得多。穆承泽直觉敏锐,当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云曦与敬王寒暄了数句,不一会儿敬王妃、世子妃抱着穆咏心也到了,云曦精心备了一份给小女孩的礼,穆咏心笑得眉眼弯弯,一手抓着云曦给的礼物,一手很自然就牵住了云曦的衣角。 敬王与敬王妃对视了一眼。 云曦在穆咏心很小的时候曾抱过她,但穆咏心如今已六岁了,再抱不太合适,于是笑着道:“咏心乖,表哥有话要与舅舅、舅母说,你先玩一会儿罢。” 穆承泽见状,毫不顾忌敬王夫妇的脸色,一把揪起穆咏心的领子,将她提在手里拎了出去。 这个六皇子!敬王有点怒,咏心可是他的宝贝女儿,若不是看在云曦面子,他非当场发飙不可。 敬王妃笑得嘴角直抽。六皇子她也见过不少次了,比起承浩来要沉稳许多,每见一次敬王妃心里都忍不住要夸赞云曦会调教人,谁能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耳朵不行的落魄小皇子呢?不过六皇子如此孩子心性,敬王妃倒是头一回见。 穆承泽与穆咏心都出去了,云曦也便直入正题,行了个礼道:“实不相瞒,这次来,有一事想求一求舅母。” 云曦与穆子起甥舅相称,见了敬王妃,自然要叫一声“舅母”。 敬王妃笑道:“曦儿有何事?” 云曦认真地道:“六殿下的婚事……想请舅母帮忙留意一下。” 敬王妃看了敬王一眼,这与他们事先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云曦的心思很好猜。六皇子与穆承浩一般岁数,敬王府已在为承浩相看合适的女孩子了,六皇子自然也该有所准备。皇帝这些年把六皇子丢在安乐侯府就很少过问了,不能指望皇帝自己想起来,即便皇帝想起来了,也不一定给指个什么样的。云曦心疼六皇子,当然要为六皇子好好打算,只是安乐侯府没有合适的女眷,心有余而力不足。论关系,论人脉,也就只有身为长辈的敬王妃能出这个面了。 他想为六皇子找几个般配的,六皇子自己也喜欢的,再请皇帝从中指婚,明面上还是由皇帝做主,穆子越不会反感这样的安排。 安乐侯难得的请求,敬王妃怎会不帮,当即便道:“也难为你如此惦记六殿下。这样吧,我整理个单子出来,你先过过目……” 她拧起秀眉,思索片刻,斟酌着道:“只是六殿下到底情况不同,你心里也要有个底。” 云曦忙道:“我明白。多谢舅母。” 穆子起忍不住了,道:“曦儿,你就只关心别人的婚事,你自己呢?” 云曦就猜到这一趟来铁定要挨训:“舅舅不是知道吗,娘为我求了恩典的……” “荣安是让你找个自己喜欢的,又不是不让你娶!” 穆子起恨不得给这个外甥两下好让他清醒一点,这小子的心思全都跑到六皇子身上去了! 他显然忘了,安乐侯也很操心他家承浩的。 “差不多的。”云曦企图一笑了之,“我这不没有喜欢的吗?” 穆子起就等着他这句话呢:“既然你没有喜欢的,舅舅给出个主意?” 他与敬王妃默契地对视,两人显然私下已经讨论过了,道:“我家咏心,如何?” “噗!!舅舅,咏心她还小啊!”云曦大窘,想想穆咏心这会儿还没他的腿高,也不知敬王怎么会起这个心思的。 穆子起道:“这个女儿得来不易……眼下虽小了一点,你若愿意,咱们便请皇上赐婚,等咏心到了年纪,再成亲就行了。” “曦儿,你觉得如何?”穆子起笑咪咪地道,“你们是表兄妹,由你来当舅舅的女婿,亲上加亲,再合适不过了。” 敬王自从穆咏心生下来就在愁宝贝女儿的归宿,在他眼里,天底下就没有比云曦更好的人了,若不是云曦,他恐怕早就化作了白骨,至今他还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与王妃和睦,还有了想都不敢想的女儿,皆可算是云曦带给他的,干脆就想把咏心嫁给云曦,再妥帖不过了。 云曦知晓这些年敬王对他的疼爱,心中感激,仍道:“多谢舅舅为我着想。只是云曦比咏心长了二十余岁,若在一起,待咏心盛年,云曦已经老去,恐不能长久陪伴,舅舅不若还是为咏心另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吧。” “你……” 穆子起一怔,抛开亲情不谈,与敬王府嫡女成亲,益处多多,云曦日后的地位也会愈加牢固,没想云曦却婉拒了。 敬王妃悄悄松了口气,道:“曦儿说的也有道理。”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敬王也没对敬王妃吐露实情,但是天下做母亲的,都会忍不住多为儿女想一下。云曦哪里都好,就是年龄不大合适,但敬王执意如此,敬王妃又能说得了什么,自古夫妻差个二三十岁的也不是没有,只是终究会苦了咏心。不过还好,云曦是个君子,对咏心根本没那个心思。敬王妃松气之余便想着投李报桃,也把六皇子的事放在心上。 云曦笑道:“我这也是怕拖累表妹。咏心还小,舅舅往后也别再提了。” 穆子起想想自己一番好意都白费了,有些生气,不过云曦确实也是为了咏心着想,只得哼了一声道:“不提就不提。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了,把时间都花在六皇子身上,只想着为他寻个好的,开了府还不是说走就走?瞧那小子一副丧气样,指不定就是条白眼狼,往后还不知怎么对你呢!” 云曦道:“舅舅别这样说他,他……自幼孤苦。我是他师父,自然要真心待他的。” 穆子起醋道:“也没见你对承浩如此上心啊。” “我也一样想着承浩的。”云曦赶紧给敬王顺毛:“再说承浩不是还有舅舅、舅母疼吗?也轮不到我操这么大的心啊。” “说的也是。”穆子起这才笑道,“算了,我就不与小辈计较了。” 云曦与敬王夫妇说完话,就出去找穆承泽,穆承浩正在外头领着穆咏心玩,穆承泽却不知去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云曦只得向敬王夫妇道别,刚迈出敬王府门,就见到有个熟悉的背影蹲在门边,云曦过去一看,果然穆承泽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蹲着晒太阳。 云曦突地想起,小时候的六皇子也是这样,蹲在地上巴巴地等他做纸鸢。 “怎么不与我说一声就走了?” 云曦过去,不太客气地踢踢他的腿。 穆承泽一下子站起来,他这几年长得几乎快与云曦一样高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牵过云曦的手,嘴角微扬,道:“表哥,回家了。” 云曦与他一起走了一段路,还是觉得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舅舅是你王叔,你该多与他说说话,老是一个人躲去外面作什么?” 穆承泽道:“没有躲。他有话要和表哥说。” “……”云曦道,“那你怎么不等我出来呢?” 云曦还想着让敬王妃给那些夫人介绍一下六皇子,这么多人在,也不必太拘泥。阿泽多好啊,那些夫人瞧见了觉得满意,阿泽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可每当他有类似的打算,穆承泽都会刚好提前走掉,把他的计划全给打乱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云曦想生气还生不了。 “我有等的。”穆承泽纠正他。 “谁让你出府,蹲地上等的!!” 还敢狡辩?云曦觉得自己早晚会被气死。 穆承泽没纠结等不等的问题了,顿了顿道:“王叔他,是不是想把女儿嫁你?” “你怎么知道……那也是你堂妹好吗?” “猜的。”穆承泽慢吞吞地道,“表哥,你答应了吗?” 猜的还真准啊…… 云曦道:“没有。咏心还那么小,不合适。” 穆承泽道:“小也不是不合适,但她的确与表哥差太多了。” “就是啊。”云曦只要想想自己头发胡子一大把,咏心还是个小女孩就有点接受不了。 他完全不知道一炷香之前,穆承泽拎着穆咏心走进院子里,面无表情地说:“表哥是我的,你不许抢。” 穆咏心见六堂兄沉着脸的样子,心里害怕,眼泪不由自主涌了上来。 穆承泽又道:“也不准你哥抢。” “穆承泽,你和我妹妹说什么了!!” 穆承浩远远就见穆承泽说了句话,咏心眼圈瞬间就红了。 穆承浩几乎是飞奔过来,从穆承泽手里夺过咏心,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敬王府都很疼这唯一的女孩。 穆咏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堂兄说的什么意思——她是单纯被穆承泽给吓哭了。 “你死心吧!”穆承浩好像弄错了什么,气呼呼地道,“我妹妹以后绝不会嫁给你的!” “……” 轮到穆承泽无语,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穆咏心可是堂妹,再说,他早就心有所属了。 33、喜好 云曦与穆承泽回到安乐侯府,留守的兰菲与春喜都吓了一跳,她们以为云曦会带着六皇子在敬王府用饭,厨房就备了下人们的吃食,便是立刻命厨娘现做,也得等一会儿才能上桌。 云曦笑道:“就我和阿泽,不必讲究,有什么拿上来就是了。” 兰萱这几年与赵允最小的孩子都满地爬了,时不时会随赵允过来看望云曦,就是兰菲与春喜至今还未出嫁。 兰菲自从与王生断了之后,就很有些看破红尘的势头,云曦本想给她与管家张顺做个媒,小丫头也不乐意。张顺第二年也成家了,兰菲一直是一个人,若云曦问得多了,小丫头便理直气壮地道:“少爷自己都未成亲呢,为何一定要把我嫁出去?等咱们府里有了少夫人,再请她为我做主也不迟啊。”简单几句就把云曦给堵了回去。 偶尔,小丫头又会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与其把终身交到那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男人手里,还不如勤勤恳恳自己养活自己。少爷,我可能干了,还要男人做什么?” 云曦对她如此胆大妄为的想法并不苟同,世上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凡事皆没有定数,不可一棍子打死。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兰菲终究不是小孩子了,后来还想法子自己说服了父母,是个有主见的小丫头,既然她不乐意,总不能学靖北侯夫人那样,把人捆上花轿吧? 至于春喜,宫人本来就要到二十五岁才可出宫嫁人,哪怕她早已不是宫人了,仍恪守着做宫人时的规矩,口口声声要替主子照顾好六殿下。这样忠心耿耿的丫鬟,又有谁忍心挑她的不是呢。 总之,除去他,春喜,兰菲,再加上阿泽与承浩两只小的今年也十六了,安乐侯府情势十分严峻(全是光棍)。 穆承浩有敬王夫妇看着,不必他担心,春喜与兰菲又各有缘由,云曦把穆承泽按进椅子里,心里点点头道:就是你了! 春喜按云曦之前的吩咐,去厨房找了找,只找到一小碟花生米端了过来。 有点寒碜,云曦还是抓了一把,细致地搓去外边一层红衣,放进穆承泽手心里,和蔼地道:“阿泽,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孩子?” 敬王妃已答应帮忙了,她悄悄指点云曦,只要弄清楚六皇子在这方面的喜好,人选就好找了。 “表哥问这做什么?” 穆承泽捧着那些剥好的花生舍不得吃,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说实话。 “给你娶媳妇啊!”云曦笑眯眯地道。 大楚皇子,按例可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一次都娶全了也是有的。敬王妃还让他在六皇子屋里放几个丫鬟。只是穆承泽那性子,根本不喜被人围着,以前倒是有两个新进府的女孩子自告奋勇去照顾六皇子,直接被六皇子踹飞了。春喜与兰菲就将人撵了出去。 云曦当笑话一样说给敬王妃听,想想敬王妃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又怕敬王妃误以为阿泽脾气太差,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但是再找丫鬟,也得阿泽点头才行,现如今安乐侯府的丫鬟们,各个都给春喜兰菲调教得如同护食的老母鸡一般,也没见阿泽对哪一个比较有好感。 “表哥不必费心了,我没那个打算。”穆承泽从众多花生米中艰难地挑了一颗出来,往嘴里一塞。 “什么叫没打算?你是担心我张罗不来?放心吧,我给舅母说了的,她会为你出面相看的。” 天底下有你做不成的事吗?穆承泽还真不信。他想了想,委婉地道:“你自己都……就当我想陪着你不好吗?” “阿泽真是个好孩子。” 云曦咧嘴笑,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一直不曾婚配,若说以前没那个心思,这些年也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六皇子。若是他成了亲,六皇子住在安乐侯府就不太方便了,皇帝必会以此为理由,再把六皇子给挪出去,或者直接就让六皇子开府。 他的确有一点私心,想再多照顾六皇子一些。从第一次见面至今,六皇子跟了他十年,就像亲弟弟一般,云曦照顾他,也不是为了以后能有所回报,但是听阿泽提起要陪他的话,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欣慰也是真的。他知道阿泽是个很重情的人,只是话少一些,绝不会变成敬王说的那种白眼狼。 “表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穆承泽尽管无奈,还是低下头,方便云曦像小时候那样揉着他的发顶。 云曦见他听话的样子,心里只有更高兴。 “你有这份心就很够了。你既然叫我一声表哥,我们就是表兄弟,不必非要陪来陪去的。若表哥一辈子成不了亲,你还跟着表哥打光棍不成?皇上也不会答应的。” 其实皇帝轻易都想不起来六皇子。云曦总是在阿泽面前笨拙地维系摇摇欲坠的父子情。 穆承泽也不说破,低声道:“为了表哥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是不行。” “不可以!”云曦极其严肃地道,“必须把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 要不然,岂不是成了他们两个互相连累,孤独至死?这也太惨了! “好,那我听表哥的。”穆承泽点点头,忽而狡黠一笑。 “我要聪明果敢、武艺高强、心肠好有耐心的,比我年长再好不过。” 大楚……有这样的人? 云曦一下子听懵了,这么多条,搞不好还得是一位女将军……不过大楚开国以来,好像还真有一位杀敌无数,令无数男子望城莫及的女将领。 “你说的是端柔太长公主?” 可是不对啊,太长公主都是太后那一辈的人了,而且也早就有了驸马,后来战死了。 所以是指太长公主后人?若真有,与阿泽身份倒也般配……云曦陷入了深思。 穆承泽望着明显已不知歪到何处去的表哥,只得道:“别猜了,我逗你的。” “什么?!敢骗我!把我的花生米还回来!” 云曦大怒,以为他还有心情逗自己玩,正要出手把送出去的花生米夺回来,穆承泽忙捂住那捧花生米,从椅子上跳下来,施展一身好轻功,预备逃走。 一旁的春喜抿嘴偷乐。她难得见两人幼稚一回,短短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韶华宫,六殿下抱着食篮迈开小短腿在前边跑,安乐侯在后边假装怎么也追不上他。 “少爷,殿下。” 就在此时,兰菲突然现身,领了两个人远远走过来。 “有两位很奇怪的客人,又不肯报上姓名。” 兰菲心里腹诽着,一个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另一个明明一把年纪了,下巴上却光溜溜地没一点胡子。 转眼间客人已来到跟前,一直在旁盯着云曦与穆承泽打闹合不拢嘴的春喜赶紧跪了下来。 “皇……皇上,李公公!”春喜惶恐道。 穆子越身后是李乘风,一齐笑吟吟地望着正为了一把花生米闹得不可开交的安乐侯与六皇子。 “皇上。”云曦反应过来,拉着穆承泽跪下。 “起来吧,朕这是微服,不必多礼。” 穆子越心情不错,他与李乘风是从敬王府一路过来的。敬王嫡女穆咏心生辰,穆子越出宫原是想瞧瞧热闹,顺道找云曦说几句话,谁知云曦早就离开了,于是便亲自来到了安乐侯府。 比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的敬王府,安乐侯府要冷清许多,敬王乃宗亲第一人,再热闹都是给皇家长脸,穆子越也乐于给敬王面子,而安乐侯却是一向低调守己,就连府里都布置得随心,几个小丫鬟忠厚老实,挺符合云曦的性子。 穆子越心里满意,又看向六皇子。他似乎也很久没见到这个儿子了。这些年,也就是逢年过节,云曦会带六皇子入宫,每回人都太多,匆匆一瞥而已。如今面对面地一瞧,六皇子比起敬王家的穆承浩来也不差,方才与云曦拆了几招,身手敏捷,穆子越一时间竟有些惊艳,差点就忘了这个儿子耳不能闻了。 “云曦,你们在做什么?”穆子越好奇地道。 “臣在教六殿下吃花生。” 云曦随口一答,养大了徒弟简直要饿死师父,抢了好一会儿花生米还没抢过来呢,当然,他也是有意在试阿泽的身手。 穆承泽转过身去,飞快地把花生米全数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然后转过来规规矩矩垂眸。 云曦:“……” 穆子越嘴角一抽,愈发觉得这趟出宫很有意思,本想让云曦与六皇子再过几招,背后李乘风轻咳了一声,穆子越想起了正事,温声道:“云曦,承泽今年多大了?” 李乘风觉得不太妥,五皇子十七,七皇子十六,皇上比谁都清楚,怎么一时竟没想起来六皇子多大? 云曦倒没觉得有什么,道:“十六了。”心里犯愁的却是下一句。 果然穆子越摸了摸下巴:“……也该成家了。” 云曦心惊胆战,他这边还没把人挑好,皇上就有主意了不成? 34、般配 穆子越道:“成了家,就该开府了。长久住在安乐侯府,也不像个样子。” 五皇子去年成亲已搬出了皇宫。穆子越实则是想为七皇子指婚,这就想起了差不多岁数的六皇子,一想穆承泽至今还在安乐侯府住着,也该把六皇子的婚事办一办了。 “皇上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吗?” 穆子越点头道:“兵部侍郎齐镇宇,他家有个嫡出的小女儿今年十六,与承泽……很是般配。” 齐镇宇,齐家…… 云曦身上仍有将军一职,与兵部打交道颇多,对这位齐大人也有几分了解。齐家祖上战功赫赫,原有封爵,到了齐镇宇这一代本已没落,齐家子弟如今鲜少舞刀弄枪了,但是这位齐大人硬是靠着自己一路杀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与现大理寺卿邱忆一样,是凭真本事做官的人。 听见这个名字,云曦心里还是有些满意的。齐镇宇与他一样,并不涉皇子之争,虽性子火爆了些,经常吹胡子瞪眼的,胜在为人宽厚,与云曦也能说得上话。他家的姑娘,单从品行上来说应是不错的,又是嫡女,本来云曦还很担心,皇帝会不会按着挑宫妃的眼光,给六皇子指个妖娆狐媚的……现在来看,穆子越只是给自己选的妃子时有些一言难尽,在儿子的事情上,还是有几分清醒的。 难道,云曦半开玩笑地想,阿泽提的那些条件,竟是要应在齐大人的小女儿身上不成? “你觉得如何?” 本来六皇子的亲事,穆子越完全可以一道圣旨了事,看在云曦帮他养了六皇子多年,这才亲自来问一声。 云曦颇有些心动,转去看穆承泽,六皇子低着头不说话。这便是不太乐意了。云曦怕他这副样子惹恼了穆子越,小心翼翼替他转圜:“臣觉得……六殿下对这位小姐所知甚少,要不皇上还是等过一阵再说?” 穆子越不满地道:“朕亲自挑的,还会有问题不成?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不过云曦待六皇子极好,他这些年也知道,穆子越摆了摆手,李乘风立刻上前,替他把要说的都说了:“侯爷、六殿下不必担心。过几日宫中有庆典,夜郎国国君要来皇城面君,届时朝中官员皆可携家眷到场……” 夜郎国是大楚边境的一个小国,早已对大楚俯首称臣,其国君每隔几年都会来皇城面君,这其实是让六皇子自己借此机会去看一眼的意思了。云曦会意,道:“多谢皇上,多谢李公公如实相告。” 穆子越道:“朕这边是准了,但你们也不可太过招摇。实在不行,叫敬王妃先为你搭个线……” 云曦连连点头。 穆子越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六皇子仍旧冷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感激。穆子越不太痛快,宫里哪个皇子皇女见了他不是一副孺慕至极的样子,即便是成天没个正形的五皇子,指婚之后还特意跑过来悄悄对他说,父皇,新娘子可漂亮呢。 他明明记得,六皇子挺小的时候还是呆呆笨笨,没这么碍眼,如今简直就像是来讨债的。 穆子越不想理六皇子了,命李乘风拿出这趟来捎带的礼物。 “朕也不好空着双手到你这儿来,听说承泽喜欢果酒,朕便从宫里带了一些。” 李乘风奉上一只描金画银的酒壶。 云曦在心里叹了口气,能得皇上赐下的,怎会是凡品?可皇上却忘了,六皇子的生母陈嫔,当年正是饮下了有毒的果酒而亡。六皇子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沾过一滴果酒,不管他幼时有多爱,一下子就都戒掉了。 云曦替穆承泽接过酒壶,道:“多谢陛下赏赐。” 穆子越许是觉察到了六皇子的冷意,并没有停留多久。待他走后,春喜听从云曦指示,想把那壶酒收起来,放在六皇子看不见的地方。想不到六皇子却先一步将酒取走了。 安乐侯府不算大,云曦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六皇子常去的几处地方。他来到祠堂外面,祠堂的门开了一小道缝隙,昏黄的烛光漏了一片出来。 穆承泽心情不佳的时候,总会在祠堂里坐一会儿。 云曦了然地走进去,推开那扇门。只见穆承泽席地而坐,身侧放着穆子越赐下的酒。 云曦并不认为六皇子会把这壶酒供奉到陈嫔灵前,尽管对于大多数已逝的妃嫔来说,这是一种天大的荣耀,可穆承泽不是会忘却过往的人。 “阿泽,在想什么?”云曦匆匆向长公主行了礼,然后绕到穆承泽身边坐下。 穆承泽也不搭话。静坐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剑,正是穆子越以前赏赐的凌云剑。这些年,他已很少会用这把剑了。云曦擅使长剑,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随着少年身量渐长,短剑已不足以让穆承泽将所学都施展出来,被六皇子收在了柜子里。 但是眼下,凌云又被取了出来。穆承泽用一块白净的帕子,将剑刃一点一点慢慢拭亮。 片刻后,他单手执壶,用力一甩,酒壶被丢至半空,穆承泽眼睛眨都未眨,手起剑落,精致的酒壶顷刻之间已四分五裂,果酒的清香在这刹那溢了出来,同时再也掩盖不住的,还有穆承泽满身的冷戾之气。 “阿泽……”云曦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穆承泽转过脸去,并无像往常一样靠近。这样即便云曦再说什么,他也看不到了。 云曦跳起来,另找了一块帕子出来,冲到穆承泽跟前,为他将身上方才被酒水溅到的地方擦拭干净。然后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过了许久,穆承泽才开口唤他。 六皇子眼里什么都没有,那一声久违的“表哥”,让云曦明白,会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六皇子已一去不复返了。阿泽的心里,一直埋藏着深深的恨意。 接下去,六皇子仍一如既往,会对着他笑与说话,但云曦就有一种直觉,总有一天这股恨意会再度爆发出来。这一世重生,他可以说改变了许多事,但对于深埋在六皇子心头的仇恨,却手足无措。 因为他知道,这样恨着某个人的阿泽,并没有错。 庆典之前,云曦特地又去拜访了一回敬王妃。他对齐镇宇本人虽不陌生,但是齐大人家的后院,他一无所知。比起他来,敬王妃对各家女眷都很熟络,问下敬王妃总是好的。但敬王妃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意料。 “你是说齐镇宇齐大人家的小女儿?”敬王妃不敢置信,“是谁提的?” 云曦默默指了指头顶。 敬王妃懂了,一声轻叹道:“这也是个苦孩子。” 接着,敬王妃向云曦说了一段往事。兵部侍郎齐镇宇虽做官是把好手,但早先在后宅上颇有几分糊涂,当年受了某位妾室蒙蔽,过于冷落嫡妻,而那妾室也不是个东西,仗着有齐大人撑腰,竟猖獗到对嫡妻所出的子女下毒手。是幸运也是不幸,只有最小的嫡女被药哑了嗓子,也因此揭穿了那妾室的真面目。齐大人这才反应过来,发卖了那名妾室,可是小女儿却再也治不好了…… 敬王妃道:“是不是有些耳熟?自古后宅之争,不过如此。” 云曦深有同感,回过神来道:“您是说,那个孩子她……” 敬王妃点了点头:“与六殿下有些相似之处,她是口不能言。” 原来皇帝说的般配竟是这个意思! 云曦没来由一阵愤怒,他并非是对齐大人家的小女儿有何偏见,只因两个孩子都有不足,便硬将他们凑在一起,到底把他们当成了什么? 敬王妃道:“我曾亲眼见过那孩子,性子极好,模样也不错,只是可惜了……至今仍待字闺中。说实话,你托我为六殿下相看,我第一时间原也想到了齐家小姐,论身家背景他们两个倒也相当,想着若是两人一般情形,也能相互体谅……只是承浩说你对六殿下颇为上心,怕你不会乐意,所以就没提了。” “不过……”敬王妃压低声音道,“那位小姐的事,当年齐大人曾费了很大的气力压了下去,故而知道的人少而又少。齐大人如今对外只称那是亲戚家的孩子,想悄悄养那孩子一辈子,皇上怎会突然想起齐家小姐的?” “多谢舅母提醒。”云曦面若寒霜,穆子越怎会无缘无故想起为六皇子指这样一门婚事,看来里头一定有鬼。 原本他还盼着庆典之日早点到来,如今却不太乐意带着六皇子去见那位齐家小姐了。 云曦并不想对六皇子有所隐瞒,按敬王妃所言,齐小姐品行应是能配上阿泽的,也许在阿泽心里,并不会计较这么多呢? 他匆匆将齐小姐的事交代完毕,穆承泽只是淡淡地一句:“知道了。”倒让云曦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穆承泽自嘲一笑:“也只有表哥心里会把我当成宝。别人都觉得再般配不过吧。” “我并非看轻那位小姐。”云曦想了想道,“主要是你喜欢才行。说到底别人的看法有何关系,毕竟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 “我明白,不会莽撞的。我想对方也未必看得上我。”穆承泽温声道。 “不许乱说!”云曦沉下脸,在他眼里,阿泽自然是最好的。 “你若不愿意,我想个法子,一起逃了庆典便是。” “……不可。” 穆承泽沉思片刻,齐家原本是想独自养着这个女孩,这就说明,哪怕无人问津,他们也不愿意将女儿随便嫁了。有这份心思在,皇帝的打算未必能如愿。但若不去庆典,恐怕这婚事就真要成圣旨落到他头上了。 “那咱们就去。” 云曦心知有人要拿六皇子的婚事使坏,防不胜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能把这个人揪出来,对他们而言也是好事。他决定当日将宫中人手尽量调到穆承泽身边,而穆承泽则是多了个心眼,庆典还有别的官员家眷在,万一有人趁机瞄准了安乐侯就不好了。云曦拨给过他一些人,任由他调遣安排,正如云曦有自己的手段,穆承浩有敬王府的势力,穆承泽自然也有他的办法。 云曦仍放心不下,先透过敬王妃与齐夫人谈了谈,随后再亲自去找了齐镇宇。奇怪的是,齐镇宇居然对皇帝的安排毫不知情。且如六皇子所料,齐家甚是疼爱这位受尽苦难的小姐,并不想将其随意许人,齐镇宇与云曦一拍即合,说好了,需两个孩子都乐意才定下亲事,否则便一起想法子拒婚。 35、比武 有齐镇宇相助,云曦总算放心了大半。到了庆典之日,他与六皇子都各做了一些安排。但是招待夜郎国国君中途却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本只是一场国宴,礼部官员为了讨好穆子越,竟生生安插了一场比武进去,原因无他,穆子越本打算要在庆典过后为七皇子穆承沛指婚安国公府嫡女,礼部便想趁机让七皇子出一出风头。 这几年来,虽然皇帝对永寿宫恩宠不再,宠妃也换了又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七皇子宠爱不变。这般年纪的皇子基本都开府了,唯有七皇子,穆子越另指了玉明殿让其居住,这是连太子都没有的待遇。 以前的礼部尚书曾是太子一手提拔,后受到牵连被降,如今的这一位,实际是三皇子穆承洛的人,在穆承洛授意下,出了这么个主意,比武由七皇子亲自上阵,对手安排的都是些自己人,保证最后都会输得毫无破绽。 此举既能给皇上、七皇子长脸,也是在夜郎国国君面前壮大楚之威,穆子越无有不允,甚至专门设下擂台,命所有人一起观看。 云曦与穆承泽坐在一处,不一会儿穆承浩也悄悄跑过来与他们一起,因穆咏心想看得远一些,爱女心切的敬王便理直气壮地把小儿子踢了出去,为咏心腾出地方来,搭了一个便于观看的小台子,咏心就威风凛凛地坐在上头。 七皇子穆承沛飞身上了擂台。这几年,他长高不少,褪去了儿时的微福,体态修长,只容貌上不尽如人意,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几位皇子都各有各的俊逸,尤其六皇子,一双凤眼清亮,到了七皇子,却是普通的细眉大眼,勉强算作清秀,与童年时的可爱已相去甚远。 “我道这阵势是谁,原来是老朋友,据说这些年抱皇伯父大腿抱得不错。” 穆承浩兴致勃勃喝了口茶,眼角余光瞟向了穆承泽,他与六皇子,都和这位七殿下不大对付。 对于穆承浩的聒噪,穆承泽能不理就不理。 很快,七皇子就将几个宫廷侍卫装扮的人接连踹下了擂台。 穆子越连声叫好,外行看不出来,底下坐的武将们心里都清楚,七皇子身手摆在那里,这些人也太放水了,若真的两三招就能解决一个千挑万选的宫廷侍卫,皇宫安全堪忧。他们只当七皇子在尽孝,给皇帝解闷玩罢了。 太子穆承泓照例到的晚了一些。夜郎国国君在尚且如此,穆子越明显流露出不悦,穆承泓喝得醉醺醺的,也没去管皇帝的脸色,草草行了个礼后,一下子坐下没坐住,差点便从椅子上滑下来。 “承泓!”穆子越瞪了他一眼。 太子赶紧坐正了。 穆子越对这个儿子愈发不满。自从那次当朝训斥了太子,把太子身边的人换了个遍,太子就成日沉迷于酒色,早朝也懒得来了,显得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这个当父皇的不仁似的。可实际上,他已经饶恕了太子插手后宫、谋害宫妃的滔天大罪,太子为何连他的苦心都体会不了,这便自暴自弃了?堂堂一国太子,就这一点心胸,莫非还要他这个君父赔礼道歉不成?! 太子越来越不着调,若不是顾及孝仪皇后、祖宗家法,穆子越真想换人……这些年与太子的荒唐相比,三皇子已把心思都转到了朝政上,一心一意为他分忧,穆子越都看在眼里,就连七皇子也变得懂事不少。三皇子七皇子都不错,只是若真换成这两个,就要抬举还拘在永寿宫的周氏,穆子越又咽不下这口气。 易储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穆承沛飞起一脚,将又一名侍卫扫落。穆子越的目光即刻又被吸引了回去。 “如何?”他忍不住向夜郎国国君夜秋炫耀。 夜秋早便看穿了,只是不说破,面上仍恭敬地道:“七殿下英武,胜这些侍卫们一筹。” 穆承沛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对穆子越道:“父皇,便是换成将军们前来,儿臣也一样能赢!” 少时他不爱习武,仗着周氏得宠,时常偷懒,穆子越也极少责备他。后来周氏失了帝宠,穆承沛也收敛了许多,比照着三皇子,对自己严厉起来。 他天资聪颖,天赋又高,穆子越为他所指皆是名师,穆承沛勤奋了些,没过多久便在文课武课上大放异彩,老师们赞不绝口。且他自小与皇帝亲近,穆子越很快就觉得周氏虽不着调,七皇子却是个好的。从给皇子们指婚也能看出来,四皇子、五皇子皆是六部尚书家的女儿,六皇子据说要娶个哑巴,七皇子定的却是公爵之女,高下立现。七皇子正妃身份,与三皇子正妃一样,稍逊于太子妃。 穆承沛很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果然三皇兄说得对,不过是个聋子,再怎样也登不了大位,何必放在心上,安乐侯再偏爱又如何?如今在父皇面前还不是与销声匿迹差不多了?只有他,即便母妃不得宠,父皇照样宠着他,他才是大楚最得圣心的皇子! 穆承沛下跪请战,穆子越挑眉,慢悠悠地道:“承沛,我大楚高手如云,你可别勉强。” 他的意思,竟是允了七皇子,要与台下的将军们比一比了。 三皇子穆承洛迟疑了一下,想诸位将军也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了,不会真与七皇子一般计较,夜郎国的人在,也不至于让七皇子输得太过难看……穆承洛终究未发一言。 穆承沛行了一礼,目光遴巡在台上诸位将军身上,瞧中了一人,客气地一拱手道:“安乐侯。” 短短一瞬,穆承泽面露杀意,穆承浩摔了茶盅,重重地哼了一声。 穆承洛当即捂脸,这个承沛,怎么又把他的告诫忘在脑后了,为何总是要去找安乐侯的麻烦?! 兵部侍郎齐镇宇当即笑道:“七殿下果真好胆色,骁勇将军可是我大楚数一数二的高手!” 所以要赢你这小子,绰绰有余! 齐镇宇觉得安乐侯为人正派,不论结不结亲,他都要站一回安乐侯。他忠心大楚,若大楚最厉害的将军都不得不败在七皇子手上,那大楚真的要完。 穆子越颇觉头痛:“承沛,那可是安乐侯,你真的要……” 穆承沛慎重地点头:“儿臣习武多年的夙愿,便是与安乐侯一战。” 云曦从容起身,道:“既然七殿下都这么说了,云曦岂敢不应?” “且慢!”穆承浩跳起来,挡在云曦前头:“七堂弟,安乐侯是我师父,向他挑战,也便是相当于向我挑战……想与我师父打,先赢了我再说!” 话音未落,他一个纵身,已跃上了擂台。 不远处,敬王赞许地摸了摸下巴。 穆子越道:“承浩真是好身手。” 穆承浩与穆承沛都是小孩子,谁输谁赢都无所谓,但穆承沛若与安乐侯一战,必输无疑,他还不想让七皇子在夜郎国的人面前,败得太难看。 穆承沛本就不怎么把穆承浩放在眼里,反正从小他说不过穆承浩,也不与穆承浩啰嗦,提剑便刺。而穆承浩原是入宫来参加庆典的,未携带任何兵器,临时从就近的侍卫手上,取过了一把刀,很随意地与七皇子过起了招。 按理来说,穆承沛得武学名家教导,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而穆承浩的兵器并不趁手,胜负应当很明显了,其实不然。云曦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教给两个小徒弟的全是克敌制胜的绝招,只求实用,无所谓好不好看。几十个回合下来,旁观的人只见到敬王府小公子不停在躲闪,似乎处于下风,而七皇子将剑舞得虎虎生威。其实在座武将们已发现了,七皇子气息已乱,只能如此防备穆承浩偷袭,而穆承浩面不改色心不跳,依旧游刃有余。 不多时,七皇子为了庆典特意缝制的雪缎锦袍已有几处被刀划破,若穆承浩手中也是剑,他恐怕早就受伤了。穆承沛越战心越乱,尤其穆承浩还特意在刀剑相接时大呼小叫,仿佛真会被击中,明明吃亏的是他,七皇子第一次遇见如此难缠的对手,每回与老师、宫廷侍卫比试,总是很容易就赢了的。 忽然,穆承浩夸张地大喝一声,似被刺到,捂着手臂接连倒退三步,轻飘飘又不失优雅地落至台下,朝穆子越道:“皇伯父,我不打了,我认输!” 穆承沛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剑明明离穆承浩还有十万八千里,这家伙就是装出来的,他就算胜了,也胜之不武! 敬王满不在乎地轻笑,不论怎样,敬王府终归还是要给皇帝留点面子的。 穆子越则道:“承浩打得不错,承沛也辛苦了。”却不再像前几次那般,夸穆承沛武艺有多高强。 穆咏心噘嘴道:“哥哥赖皮,哪有自己从上边跳下来的!” 穆承沛听闻稚子之言更觉受辱,咬牙一指云曦:“安乐侯,这下子你总不能推脱了吧?” 云曦笑而不语。 穆承浩把侍卫的刀子随手丢在一边,敬王府不论怎样都不能在夜郎国面前下皇帝的脸面,所以这一战必须得败,没有趁手的兵器这个理由不错,也不至于丢表哥的人。不过他不能赢,不代表别人不能。七皇子沉不住气,由他上去先扰乱七皇子心绪,至于接下来七皇子有何出格举动可就与他们无关了,反正会有一块铁板让七皇子踢个够,敢挑衅表哥,就是找死! “再不上,表哥可要亲自收拾他了。” 穆承浩朝穆承泽挤眉弄眼。刚才他抢在前面出手,差点就被穆承泽的眼刀戳死。不过穆承浩是何人,脸皮够厚,早就无所谓了。 穆承泽白他一眼,起身。云曦知道承浩之后,六皇子必定要出手了,二话不说便将佩剑交给他。 穆子越大吃一惊,怎么就连六皇子也要上场? 因为安乐侯拢共养了两个小徒弟,人称“黑白无常”,一个上场了,另一个当然也不会落下。且安乐侯家的徒弟们,绝不会容忍有人对师父不敬。 穆承沛的表情变得狰狞,伴随着穆承泽步步走近,脱口而出道:“你找死!” 穆承泽站定了,旁若无人地松了下筋骨,单手执剑,道:“让你一只手。” 36、走水 这简直是对穆承沛的侮辱,七皇子冷笑一声,使出了生平所学,也许他拿狡猾的穆承浩没辙,但是对付资质远不如他的六皇子,他绝不可能败。 他几乎拼尽了全力,快似流星,必胜无疑,但穆承泽只轻轻一格,便化开了他的剑势。削铁如泥的宝剑,仿佛撞上了坚硬无比的山石,穆承沛虎口发麻,身子一晃,差点就把自己的剑甩了出去。 只一招,便已见分晓。 穆承泽道:“还要继续吗?” 穆承沛哪受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打脸,他想起穆承泽耳朵听不见,最大的破绽理所当然是在背后,但不论他使出怎样的手段,均到不了六皇子身后,穆承泽没什么固定的招数可循,可那把剑总是能“刚好”挡住他,漫不经心地将他拨回到原位。慢慢地,不知尝试了多少次,他的双眼已被汗水沾湿,看不清周遭的状况,却能清楚听见有人在底下窸窸窣窣地说“七殿下要输了”,分心之下,破绽百出,更像是只被猫玩弄的耗子,走投无路。 这哪里是比试,更像是六皇子在教训七皇子。 穆承沛杀红了眼,他绝不能输,最后竟想都未想握紧了剑,从正面朝穆承泽的颈项砍去。 比试的规矩,不得伤人要害。穆承洛想制止也晚了。输赢是小,他唯恐七皇子当众伤了六皇子,这可是开脱不了的罪责。可出乎他意料,六皇子稍一侧身,往前踏了小半步,便避开了七皇子的剑锋,将自己的剑准确无比地架在七皇子项上。 顷刻之间,胜负已定。 穆承洛吓出了冷汗,不远处,太子穆承泓脸色也不太好。 他本无所谓谁输谁赢,事实上,他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伤,可刚好他的角度正对着六皇子,也就能清楚地看到,六皇子出剑时,根本就没在意身旁面色赤红的七皇子,六皇子的目光始终落在别处。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局促地动了动身体,当他确认那双黝黑锐利的眼睛,盯住的正是他的时候,六皇子忽而勾了勾唇,向他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太子后背顿时泛起了一阵凉意,仿佛此刻六皇子的剑,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什么玩意!太子恼怒地摸了下脖子,酒喝多了吗,怎会生出这般错觉!再看时,六皇子已像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转过去继续与七皇子对峙了。 “你输了。”六皇子平静地道。 七皇子浑身都在颤抖,不敢置信他引以为傲的武艺,竟然都连六皇子的衣角都未碰到。 都是骗子,穆承沛总算知道为何之前赢得畅通无阻,满眼都是绝望。 穆承泽将剑还鞘,转身欲走,武将们频频向六皇子张望,不敢相信这位六皇子真的身有残缺。夜郎国国君夜秋已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对穆子越道:“陛下,这是何人?” 他不加掩饰的惊叹令穆子越没来由生出一股子自豪感,轻咳了一声道:“是朕的六皇子承泽。” 至于耳不能闻就不提了,穆子越表示,一点都看不出来。 夜秋由衷地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与耍花架子的七皇子不同,这位可是有真本事的。 穆子越得了夸赞,心里愈发满意,心想除了脸色总和讨债鬼似的,六皇子也不差。回头一瞧七皇子,还直愣愣立在原地。 “承沛,没事你就下去吧。” 穆子越对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怜悯的,七皇子原本挺不错,只是与六皇子一比,竟落了下乘,他也没想到,六皇子的武艺会精进至此,可怜七皇子定是被吓到了。 穆承洛上前,要将穆承沛带下去,穆承沛掐住穆承洛的手,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穆承洛叹了口气,道:“承沛,你累了,下去休息吧。” “我没输!!”穆承沛忽道。 他猛地推开三皇子,举剑冲向了穆承泽。此时,他正处于六皇子身后,而他的动静,包括周围人的惊叫,六皇子通通都听不见。 云曦一直注视着擂台,见此突变,一言不发,冷着脸直接从旁边一位老将军处拿过弓箭,瞄都未瞄,拉弓便朝七皇子射去。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以为不是六皇子便是七皇子要血溅当场,谁知安乐侯的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射中了剑身,七皇子大叫一声捂住了手,手中宝剑坠地。与此同时,六皇子转身,抬腿将七皇子踹倒在地,他虽听不见,可是目力极好,反应也快,已从地上人影的频频变化中猜到了。 六皇子再未理会七皇子,下了擂台便站到安乐侯身边,云曦拍拍他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确认他没事,这才一起坐下了。 夜秋心惊胆战,那箭就贴着他的头皮飞出去的,偏一点就能要他的命,难道自己的意图,竟被安乐侯发现了么? 目睹一切的敬王蹙紧了眉头,其实从结果看,六皇子完全能躲过去,哪怕受了点伤,七皇子也会被罚,就算夜郎国国君再怎样煽风点火,云曦也不该直接出手,方才那一刻的杀意太过明显,只怕皇帝要多想。虽然云曦本意是阻止七皇子,但他也是真的向皇帝的儿子出了手的。 穆子越神色变幻不定,因有比试,几名太医一直候着,此时齐齐上前为七皇子查看伤势,过了一会儿皆道,七皇子毫发未伤。穆承沛仍捂着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久,穆子越道:“承洛,你先带承沛去休息。” 穆承洛悻悻点头,扶起穆承沛,向皇帝道了别。 虚惊一场,众人皆赞安乐侯武艺超群,穆子越向云曦淡淡一笑:“方才多亏了你。” 云曦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一时情急,请陛下见谅。” 穆子越摇了摇手,不欲再说了。 比武到此为止。距离宴席还有两个时辰,因多了场比武,宴席开始前,礼部便安排了几队宫人,分别领诸位官员去就近的宫殿稍作休息。 “为何我们几个都不在一起啊。”穆承浩皱着眉头道。 领头的内侍解释道:“公子是敬王府的人,自然要与世子殿下他们汇合,安乐侯与几位将军排在了一起,六殿下另有皇子殿下们的去处。” 穆承泽与云曦对视一眼,云曦道:“承浩你先去找舅舅,我与阿泽呆在一起便可。” 内侍为难地道:“侯爷,这次国宴,殿下们的服饰都是由礼部统一置办,六殿下恐怕不去不行……” 既是统一置办,却连一封旨意都没有,等到了宫里才知情,礼部是根本不会办事还是有诈,云曦正要质问,穆承泽却道:“既如此,我便与你走一趟。” 云曦知他这是要只身诱敌,颇有些不放心,但若在国宴上与众不同,又会被人抓住把柄。他只得将穆承泽悄悄拉到一边,将佩剑交到他手里,低声嘱咐道:“凡事小心,千万不可孤身一人。我的剑你暂且拿去防身……” “表哥,你又偏心!”穆承浩在旁边眼红不已:“他只是去换件衣裳,又不是不回来了!” 云曦置若罔闻,继续拉着穆承泽道:“阿泽,我说的话记住没有?” 穆承泽眼中含了一点暖色,微微点头,这便跟随内侍而去。 云曦在后面张望了半天,穆承浩不解地问:“表哥,究竟发生何事了?” 穆承泽被带到了栖霞宫的一处偏殿,这里曾是以前先帝某位妃嫔的住处,但离前朝较近,穆子越一直空置着。殿中已有宫人托着一身流云锦袍跪在地上候着了,穆承泽一边宽衣,一边注视着周遭的情形。 他才将锦衣穿上身,忽见宫人内侍们神情慌乱,交头接耳,似乎纷纷在说“外面走水了”之类,穆承泽了然,便打发他们去看个究竟。 那些宫人内侍立即飞也似地冲了出去,没一个再回来。偌大的殿中只余下六皇子,穆承泽不慌不忙将锦衣换好,静待了一会儿,猜测云曦的人也该到了,果然就在此时,外间有道身影闪了进来。 穆承泽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王小欢,道:“小欢,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会在此处?” 王小欢抹去额头的汗喜道:“殿下,侯爷担心殿下安全,让奴才暗中跟着殿下……栖霞宫有间屋子方才走了水,已有不少人赶过去救了。殿下请放心,走水的地方离咱们这儿挺远的,只是进出都要经过那里,把路给堵了。殿下请稍安勿躁,待彻底安全了,奴才便护送殿下去找侯爷。” 穆承泽点点头,略一思索道:“小欢,你可有带其他人来?” 王小欢不好意思地笑笑,云曦前几年把他放在了内务府办事,目前品阶还不错,此次的确带了不少跟班过来,已备不时之需。 穆承泽道:“反正殿中也无旁人,外头留下两个守门,其余都召进来吧。” 王小欢二话不说唤人进来,穆承泽见宫人内侍侍卫皆有,更加放心,王小欢陪他坐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有人来叫门。 五皇子穆承涣道:“六皇弟,外面乱得很,可否让我们进来一避?” 王小欢听见了,转述给穆承泽,五皇子似乎也带了人,穆承泽与五皇子无甚恩怨,不过举手之劳,便让五皇子进来了。 原来五皇子是携五皇子妃一起,他们临时待的屋子就挨着走水之处,撤离时与宫人内侍走散了。五皇子形容狼狈,好歹护住了皇子妃,穆承泽便命人将内室理出来,几个宫人带五皇子妃入内休息。 穆承涣抱怨道:“这夜郎国国君到底什么运气,宫里何时走过水,偏他一来就糟了。幸亏我跑得快,要不然可要被烤成焦炭了。” 37、巧合 王小欢憋着笑道:“五殿下,请慎言。” 穆承涣总算闭了嘴。 穆承泽对王小欢道:“若还有其他人想来,一并迎了。” 王小欢忙应下了,派人去各处查看,不一会儿四皇子穆承浚与三皇子穆承洛携了各自的皇子妃相继到了,见是六皇子,脸色都有些怪异。太子在宫中另有寝殿,未安排在栖霞宫歇息,独独未见到七皇子。 王小欢迟疑着道:“奴才本也让人去了七殿下处,他……得知是来六殿下这儿,便把奴才派去的人大骂了一顿。” 其实七皇子破口大骂的是六皇子与安乐侯,王小欢没好意思说。 穆承泽漠然道:“哦。” 穆承洛气得一掌拍在案几上:“他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王小欢道:“三殿下请放心,七殿下那里离走水的地方并不近,应是无事的。” 穆承洛看了看王小欢,又看了看穆承泽,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终究未说出口。 穆承浚打圆场道:“事发突然,大家都安静一会儿,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皇子妃们聚在一处亲热地说着话,几位皇子相对无言,除了五皇子很想与六皇子多聊几句,但六皇子压根不想理他。又过了一阵,外边传来了女子拍门呼救声,因是六皇子地盘,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六皇子。王小欢在穆承泽示意下开门,见是两位年轻姑娘,一位着红衣,一位着青衣。青衣女子的腿脚似乎受了伤,由红衣女子搀扶着,想求个休息之处。 穆承泽来者不拒,直接命王小欢将人送去与几位皇子妃呆在一处,因事发突然,皇子妃们都很体谅。交谈之中才得知,这两位陌生的小姐,竟然是兵部侍郎齐大人家的女儿! 穆承涣耳朵尖听见了,好奇地道:“栖霞宫不是专供咱们几个歇息的吗?为何又有旁人?” 三皇子、四皇子也意识到了蹊跷,未曾表露出来,穆承涣却恨不得问个究竟。因着人多,也不必再有所顾虑,皇子妃们领了两位小姐大大方方走出来,穿红衣的女子是个火爆脾气,长了张鹅蛋圆的脸,一双美眸似要喷出火来,烦躁地道:“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将我们叫到此处,自己又不见了踪影,待我下回见到,非一刀砍了他不可!” 一旁的青衣女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臂,飞快打了两个手势,红衣女这才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好,我不生气,等会儿就去找爹和娘。” 青衣女闻言,浅浅一笑,唇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虽不及红衣女娇艳,形容有些憔悴,仍难掩其清雅的气质。 穆承泽也看懂了她的手势,确认是手语无疑,顿时明白过来青衣女的身份,正是齐家那位口不能言的小女儿齐婉,红衣女则是她姐姐齐胜男。 穆承涣道:“你们怎会来到这里的?” 齐胜男完全承袭了兵部侍郎齐大人的火爆性子,怒气冲冲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礼部出了点岔子,齐大人与家眷未能安排在一处,齐家顾全大局不欲让礼部为难,便由齐夫人带了齐家女眷跟随内侍来到栖霞宫,只是没料到栖霞宫突然走水,她们离走水之处最近,不得不出屋避让。两位小姐中途与齐夫人失散了,齐婉不慎崴到了脚,齐胜男便扶着她就近求救。 太巧了,穆承泽勾唇。 穆承涣大咧咧地道:“那你们还真是惨……”正说着被齐胜男一记怒瞪,五皇子吓得不敢言语了。 余下几人皆有所思,看这情形,多半是有人故意而为,将齐小姐引到了栖霞宫,栖霞宫刚好又走了水,否则怎会如此巧合? 穆承泽道:“小欢,先找个懂医的宫人来,扶齐小姐去内室看下伤势。” 王小欢正要领命,齐婉是能听见的,忙手语道:“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几位殿下的安全要紧。” 她手语完便觉得有些不妥,毕竟那不是人人都能看明白的,穆承泽却不慌不忙道:“也好,那便再等等。” 齐婉一愣,她也几乎是在同时,知晓了六皇子的身份,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 外头的嘈杂终于消失。不一会儿,穆子越领着几位宫妃,浩浩荡荡赶了来。因栖霞宫是临时划给皇子们的休息处所,眼下却走了水,穆子越得知后大发雷霆,即刻便把掌管宫务的妃子以及内务府总管骂了一顿,怕皇子们有事,亲自前来看看状况。 穆子越到时,火已扑灭,在另几处宫殿休息的官员与太医也陆续到了,损毁比较严重的几处屋子都已无人了,一处殿门缓缓打开,穆子越见几位皇子与皇子妃都在,也便放心下来。 云曦与穆承浩后脚也到了,他与六皇子遥遥对视,知晓彼此都平安,马上自告奋勇带了侍卫去查走水的原因。五皇子虽经常犯傻,起码说对了一句话,宫中已近百年未走过水了,若不找到原因,恐成日后的隐患。 王小欢上前禀告了殿中事宜,穆子越道:“承泽这次应对得不错,其他人受惊了。” 穆承泽低了低头。 齐婉听见了六皇子名讳,再次印证了她的想法。齐夫人曾对她直言了六皇子的事,要她自己想清楚。听说这位六皇子与她一样,都是身有残缺之人,可她并未发现这位六皇子有何异样,若非她发现他懂手语,一定还以为是个寻常人。再留心观察,那名叫王小欢的内侍,偶尔会打手语,不过打得很是敷衍。当然这只有会的人能看出来,大部分人会当成王小欢在为六皇子“递话”,可实际上,六皇子很少会看这位内侍的手势,他仿佛根本不需要。齐婉更好奇了,难道关于六皇子的传言并不是真的? 穆子越注意到了两位小姐,心生疑惑,齐婉的姐姐齐胜男已上前一步请罪,并详述了来到栖霞宫的经过。穆子越听着,慢慢皱起了眉头,他也觉出了不妥,为何别家女眷都无事,礼部单把齐家的人弄混了? 这时,云曦与穆承浩推着两个人过来了。 “皇上,臣在距离走水不远的地方捉到了两名形迹可疑的内侍。” 这两名内侍原是走水之后便想溜走,却被人捆住丢在了附近的厢房之中,一见皇帝亲临,腿都软了。穆子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他们口中得出一个事实,走水并非偶然。正是这两名内侍中的一名,在齐婉相邻的屋子里点燃了帐幔,另一名则在齐家小姐与齐夫人出门躲避时,故意令她们分散,并将齐小姐往偏殿的方向引,不停地告诉她们“只有那里最安全”。 穆子越目光灼灼:“你们为何要将齐小姐引至此处?” 内侍们惶恐地对视一眼。一名内侍壮着胆子道:“奴才也不知……前些日子有人给了奴才一大笔钱,只说让奴才把齐婉小姐引过去就、就成了。” 栖霞宫没有正经主子,都是些没有门路的宫人内侍被安排过来,也就略比冷宫好一些。只要给些银钱许以承诺,他们便会抢着替人办事,历来如此。 齐胜男一把揪住他,道:“就是这个人,领我们来到此处,人又突然不见了!”她美丽的面孔浮现出一丝冷笑:“你为何非要把我妹妹引来,莫非想害我妹妹不成!” 穆子越心念一动。 内侍慌忙摆手道:“奴才只是收人钱财为人办事,别的真的不知……齐婉小姐后来脚受伤了,您又与她形影不离,奴才怕惹人怀疑,趁乱便溜走了。” “真巧。”穆承泽冷声道,“此处原先伺候的人,也是一走水便跑光了,幸而王小欢带人路过。” 穆子越注意到六皇子衣着已变,顺着一想便明白了。六皇子处若无旁人,齐婉再被引了过来,可就说不清了,碍于六皇子与齐婉的名声,为了安抚齐家,他必会下旨赐婚……虽说他此前就有这个打算,可是由他下旨,与他被迫下旨还是很不一样的。 而且,名声在姑娘家比性命还重要,是谁如此阴毒? 幸好,这中间发生了一些变化……六皇子与齐婉都非孤身一人。看着满殿妥当的宫人内侍,皇子皇子妃,以及齐婉身侧另一位大大方方的齐小姐,穆子越觉得,或许之前真的小看了这两个身有不足的孩子,他们远比他想得要机灵得多。 穆子越转向那两名内侍,道:“你们致栖霞宫走水,已是大罪。说,是谁让你们干的!” 内侍们连连磕头,只能说出是一位蒙了面的宫人与他们交易,体貌又无甚特别之处,走水虽严重,但是那人给了大笔银钱,他们两个又心存侥幸,也许没人会发现呢?谁料才刚跑出去,就被逮住了。 云曦道:“去救援的,手里多拿着器物盛水,只此二人什么都没拿,慌慌张张往外跑,被侍卫当场抓住。” 其实那侍卫是穆承泽的人,云曦认得,最初还是他拨过去交给六皇子使唤的,想是六皇子提前做了安排,便帮忙把这一段圆了过去。 虽然捉住了纵火之人,差一点被摆一道,穆子越心里不太痛快,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宫里人仰马翻,也影响了后边的国宴,穆子越只得命人去向夜郎国国君说明,把宴席挪到两日以后。 穆子越环顾四周,忽道:“怎么未见承沛?” 穆承洛面色僵了僵,还想着替七皇子掩饰:“他之前比试累了,没过来与我们一处。” 穆承涣却不解地道:“三皇兄,嗯,七皇弟不是还能骂人吗,我觉得他精神挺不错的。” 穆承洛:“……” 三皇子有时真怀疑,五皇子的没心没肺是故意的。 穆子越道:“承涣这是何意?” 穆承涣难得被皇帝正眼瞧了一回,精神大振,一五一十地说了个痛快,还学了王小欢与几位皇子的对答,惟妙惟肖。 穆子越顿时有些起疑,七皇子是与六皇子不大对付,可走水这么大的动静,六皇子尚且都问了他,他却对六皇子置之不理,会不会提前就知道,六皇子这里来不得? 其实六皇子与齐婉的婚事,真没几个人知情。云曦若要撮合这两个孩子,等着他下旨就是了,不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也不可能是齐家,这一出明显就是冲着六皇子与齐婉来的……谋划这一出的人,又会有何好处呢? 他无端想起最早打算为六皇子指婚齐家小姐时,许勉许太医的一番话。虽然六皇子与齐婉也算般配,可给自己儿子指个哑的,穆子越多少有点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孙子辈。 许太医道:“六殿下与齐家小姐并非生来就有不足,听不见与不能说皆是后天造成的,只会给他们带来一些不便,并不会影响子嗣。” 许勉的医术与为人穆子越信得过,如今六皇子不仅武艺高超,处事也颇有章法,云曦把他教得很好,既然于子嗣无碍的话,是不是代表六皇子也可以……穆子越有些好笑,其他身体康健的皇子都有好几个,怎会头脑发昏就想到六皇子身上去了? 不过经这一出,他已不愿贸然为六皇子指婚齐婉了。侍郎家的嫡女,比起其他皇子的正妃来,到底低了一些。 38、勾当 穆子越沉声道:“你们都散了吧,朕过去承沛那边看看。” 众人应下,三皇子临走前忍不住对五皇子道:“五皇弟,承沛他没有得罪你吧?” 穆承涣道:“三皇兄何出此言,父皇面前咱们怎能扯谎!” 穆承洛顿时被噎住。 “再说了,三皇兄恐怕还不知道。”穆承涣笑呵呵地道,“我原是离七皇弟最近的,他却不愿收留我,我才到的六皇弟这边。虽然绕了个弯腰酸腿疼,我真的一点都没生气!” 穆承洛:“……” 云曦与穆承泽、穆承浩正待离去,齐镇宇好容易寻到了齐夫人,这会儿也才赶来。齐夫人听说了方才的事心有余悸,虽然皇帝未明说什么,她显然也想到齐婉差一点就被算计了,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不放,被齐胜男、齐婉连着安慰了几回,这才好一些。 齐婉大大方方邀六皇子到一旁说话,对六皇子手语道:“多谢六殿下相助之恩。” 穆承泽道:“不必客气,我并没有做什么。” 齐婉道:“今日刚入宫时,不知是谁塞给我传的信,让我不论何时身边都要带着人……” 虽有些匪夷所思,但谨慎一点并非坏事。所以齐婉一直与姐姐呆在一起,寸步不离。齐家女眷与齐镇宇被分开了,齐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与齐夫人失散后,装作崴脚,不欲被人引着走。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遇见了六皇子,更没想到,六皇子早便做好了准备。 齐婉道:“可是六殿下的人提醒我的?” 穆承泽漠然道:“不是。” 齐婉:“……” 她能觉察出六皇子的冷漠,心知对方并不乐意与自己交谈。齐婉对六皇子确有一些好感,毕竟六皇子突破了她的认知——她直到事后才想起来,六皇子就是不久之前,在擂台上赢了七皇子的那一位。她从没想过,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能变得如此夺目。 齐婉极有眼色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见六殿下与常人无异,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即便她心胸开阔,与人交流时,仍免不了怯懦的情绪,但六皇子完全没有! 穆承泽凝神了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无意间勾唇:“有一个人,他教我不要自卑,也从不把我当成身有残缺之人来照顾。跟着他很开心,有时连我自己都会忘记,原来我听不见。” 当他提起那个人的时候,神情一下子明朗许多。齐婉默默地想,那一定是对六皇子至关重要的人了。 “恭喜六殿下。”齐婉几乎同时手语了这句话。 她对六皇子的确怀有好感,但这份好感更多包含着她的憧憬与艳羡,而并非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的爱慕。而且,六皇子眼里并没有她,齐婉是个聪颖的女子,不会想要去做失礼的尝试,令自己、令对方都下不来台。 “多谢了,后会无期。” 穆承泽没有一丝犹豫,与她擦肩而过。 “……后会无期。” 齐婉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六皇子远去的背影,齐夫人凑上来,在她耳边悄声道:“如何?” 齐婉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已重展笑颜。 “阿泽,你觉得怎样啊?” 云曦也在纠结。他有些明白为何敬王妃会觉得这位齐小姐很不错了。不止长得清丽出尘,性子也恬静,有大家闺秀的风范,配六皇子正合适。虽然口不能言,远远看着她与六皇子,好像也能说上几句话。 穆承泽只是笑了笑,道:“不及某人。” 某人是谁??云曦一下子竖起耳朵。 穆承浩一直有些恍神,他不停跟着云曦到处奔忙未曾休息,乍一听这话直接就怒了:“穆承泽,不准你对我妹妹贼心不死!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穆承泽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道:“你妹妹是谁?” “你连咏心都不知道?” 穆承浩更怒,恨不得马上就与穆承泽拼命,穆承泽手里还有云曦的佩剑,剑未出鞘,几下就把穆承浩戳得溜走了。 原来某人就是……喜欢的人啊。云曦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么说阿泽有喜欢的人?还以为成天冷着一张脸,根本不会有呢。 云曦只觉自己太先入为主,从没往这上头想,还费尽心思求敬王妃帮忙相看,结果人家心里早就有人了,还一直瞒着没和他说。 这个臭小子,多说一句又会怎样嘛!!云曦心头一阵酸涩,接下去又想,他与穆承泽穆承浩成天待在一起,某人会是谁? 栖霞宫。 穆子越命众人退下之后,只带了李乘风去寻七皇子。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尤其在意识到七皇子极有可能与走水一事有关时。其实他倒宁可七皇子只是单纯厌恶六皇子,不愿与六皇子同处一室,但他同时也知道,七皇子个性冲动,若说让六皇子娶了齐婉有何好处,哪怕只为了出一口恶气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理由,七皇子一时脑热,也是极有可能去干的。 而且,他原是要给七皇子指婚,才顺道想起了六皇子,因六皇子情况特殊,一开始并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怎会突然就想起了齐婉?实际上穆子越就连齐镇宇家有几个嫡女都不清楚,说来也巧,宫里有位颜色极好的年轻贵人,近来总是面露忧色。穆子越贪恋她的青春美貌,常召她侍寝,一来二去就发现了,细问之下才知,她有位亲戚家的女儿是个哑的,如今已十六了还嫁不出去,很是忧心。这寻常人家的天大难事,在穆子越这里却算不得什么。为了博美人一笑,他本想为这位哑巴小姐牵个线,但仔细一打听这小姐的情况,恰好能与六皇子相配,这位小姐就是齐婉。 穆子越当时并未多想,还道这是天赐姻缘,心中暗喜,不过想着要先知会安乐侯一声,到底未在人前吐露。如今六皇子与齐婉差点被人算计,也让他又一次疑心起来,天底下果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刚为六皇子婚事犯难,同样愁嫁的哑女齐婉就出现了。年纪登对,家世也不错,再加上都有不足之处,很容易就会令他想到六皇子。 接下去他还未指婚,六皇子与齐婉便差点遭了算计。 很明显,有人就是要把六皇子与齐婉凑到一起,而最早提到齐婉的那位年轻贵人……穆子越闭了闭眼睛,那贵人姓周,是齐国公府旁支的女儿。永寿宫周氏失宠多年,齐国公府不甘心后宫无人帮衬,便将旁支的女孩献了上来,这点小心思穆子越还是清楚的,而齐国公府,也是三皇子与七皇子的母家! 礼部“刚好”就在对齐家的安排上出了错,难道礼部官员的一举一动,还会逃过礼部尚书的眼睛不成?如今的礼部尚书是三皇子的人,七皇子想要使唤也是有可能的。 令他正式起疑的,便是几位皇子包括三皇子在内,都聚到了六皇子这边,唯有七皇子,且这些算计人的手段太过拙劣,漏洞百出,与三皇子也显然不是一个层面,除了七皇子还能有谁——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穆子越很快便到了七皇子所在的偏殿,未见着穆承沛本人,一众宫人内侍见到他都受惊一般悉数跪下,问起七皇子在何处时只顾摇头,穆子越便觉出一丝异样。此时内室里传来女子的娇笑,甚是淫糜,穆子越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恼怒之下一脚便踹开了禁闭的房门。 一对身影正在床榻上纠缠。 见有人闯进入,床上女子尖叫一声惊坐起来,急用锦被掩住自己的身躯。 穆承沛仍在兴头上,被搅了很有些愠怒,当即斥道:“大胆!未得准许,谁让你进来的!” 待他转过脸,脸庞一瞬间变得曲扭,几乎是从榻上滚了下来,颤声道:“父皇!?” 穆子越面如锅底,栖霞宫即便没有宫妃,到底也属于三宫六院,七皇子竟敢在此处召寝,简直胆大妄为!后宫就连宫人都是皇帝的,穆子越顿觉自己头顶有些绿,怒不可遏道:“穆承沛,你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说什么怨恨六皇子,竟是躲起来做这种勾当! 穆承沛衣冠不整,哆哆嗦嗦膝行过来,抱着穆子越的腿道:“父皇,您听儿臣解释,儿臣只是……只是……” 他额角渗出了大颗汗珠,为了自保也顾不得了,一咬牙道:“儿臣只是受了这女子蛊惑,这才……请父皇饶过儿臣这一回吧!” “殿下!”那女子起初躲在被中哭泣,闻言抬起一双泪眸,不敢置信地望着七皇子。 穆子越烦躁地一甩袖,道:“李乘风!” 李乘风连大气都不敢喘,赶紧从皇帝背后闪出来,唤来几名内侍,将那名女子连人带被麻利地拖了出去。 内室再无旁人。穆承沛松了口气,道:“父皇……” 他话未说完,穆子越已一脚踹了出去,将穆承沛生生踹得仰倒。 “承沛,你神智如此清晰,还能受谁的蛊惑?”穆子越冷声道。 39、出柜 “是……儿臣莽撞了。方才栖霞宫走水,儿臣闲来无事,又未能受得住诱惑,请父皇责罚。” 穆承沛心知此时要瞒骗皇帝不太容易,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痛不痒地认了个错。 “你闲来无事?”穆子越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道,“那又是谁,命人买通栖霞宫内侍放火,并且把齐婉引到承泽那边去?” 穆承沛一惊,他还不知六皇子处情形如何,道:“父皇,不是儿臣做的……” “不是你?!”穆子越怒从心起,又一脚踹了上去,“周贵人、礼部……除了你,还有谁能调得动,这些不成器的手段,不是你,难道还是承洛做的?!” 穆承沛被连踹了几次,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了咬嘴唇大声道:“对,就是儿臣做的!只不过一个聋子,为何连父皇您都要偏向他?!再说了,哑巴与聋子不是绝配吗,他就该给我老实一点……” 穆承沛越说越疯狂,穆子越用力一巴掌扇了上去,穆承沛脸颊顿时肿起了一片。 穆子越恨恨地道:“你有心算计承泽,若能降得住他,朕也服你,毕竟你是皇子,总要有一点手段。可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什么事,漏洞百出,还有心情寻欢作乐,让朕来帮你擦屁股不成?!” 到底宠了七皇子这些年,穆子越对他的疼爱不是假的,哪怕发现是七皇子作祟,穆子越第一时间也未言语。 “承泽身有残缺,碍着你什么了?朕对他,何尝有对你的两分?你为何总要去招惹他?!是朕不够宠你,所以你眼红他不成?” “父皇……儿臣错了。” 穆承沛一下子红了眼圈,跪了下来。虽然早先有过一些不快,穆子越多年来还是很宠他的。 见此情形,穆子越叹了口气,匆匆道:“你既知错了,往后就少给朕惹祸。那个女子赐死,朕可以安抚承泽与齐家,栖霞宫的事到底为止。” 穆承沛一怔,反应过来急道:“父皇不可!雨儿她并非宫婢……” 在外面跪了半日,草草套上衣服的女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突然之间挣脱困住她的内侍,闯入屋内。 “皇上,请开恩啊,我已怀了殿下的孩子,求皇上饶过我一命,让我伺候殿下吧!” 穆子越:“……”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如此恶心过。 安乐侯府。云曦得了从皇宫传来的信,跑去六皇子书房找人,穆承泽的屋子对他从不设防,云曦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就见到六皇子正对着灯烛在烧什么。 穆承泽下意识将手头没来及烧的东西收入袖中。 云曦一愣,穆承泽已面色如常,道:“表哥有事?” “……嗯。” 云曦有些懊恼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慢吞吞地道:“皇上为七皇子指婚齐国公府的小姐了。” 并非安国公府。 就在前几日,得了准信要做七皇子岳家的安国公,整个人犹如得胜了的斗鸡一般,就差嚷嚷得全城皆知了。七皇子受宠,日后一个王位肯定跑不了,他的正妃之位也很抢手,谁家女儿嫁过去就是做王妃的命。眼下太子不成气候,说不定何时太子之位就要让贤,接下去就该轮到最能干的三皇了。而七皇子与三皇子是同胞兄弟,若三皇子以后继承了皇位,还能薄待自己兄弟不成?安国公肚子里的小九九不少,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 但旨意下来,得了指婚的却是齐国公府的小姐周雨儿,还只是侧妃,正妃人选皇帝一个字都没提。可七皇子侧妃既是国公府之女,那么正妃必然身份还要高,不可能会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了,这与皇帝之前和安国公说好的不太一样。 云曦有自己的探子,安国公府此时正鸡飞狗跳,安国公铁青着脸从宫里回来后便大骂七皇子与齐国公,整整一个多时辰都不带歇的,探子们也从中零零碎碎拼凑出了一些真相。 “七皇子竟与齐国公府小姐有染,珠、珠……” 云曦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珠胎暗结。”穆承泽替他说完。 据传栖霞宫走水,齐国公府小姐周雨儿趁乱与七皇子幽会,被皇帝逮个正着。皇帝大怒,但周雨儿也不能当勾引皇子的寻常宫婢处死了事,更叫穆子越暴怒的是,经太医诊断,那周雨儿已怀孕在身一个多月了。 这说明,两人并非头一次私会,七皇子还企图以一时被蛊惑为由遮掩过去,简直就是活生生打脸,难道只这一次就能马上冒出来一个多月的身孕不成,皇帝又不是傻子…… 穆子越被恶心得够呛,周雨儿还不顾一切冲进来眼泪婆娑地求穆子越成全她与七皇子,穆子越真恨不得给她也来一脚,可是想想周雨儿肚子里怀着他的皇孙,还是勉强忍住了。 他本来执意要将此事抹平,无非是打发了知情的宫人内侍,然后把已失贞的周雨儿送出宫安置,待诞下孩子,七皇子成亲之后,再悄悄将人接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周雨儿论出身够皇子正妃了,与穆承沛也是表亲,正经求指婚有何不可,却非要做下此等寡廉鲜耻之事,穆子越绝不乐意捏着鼻子封她为七皇子正妃,以后最多赏个侧妃之位就到头了…… 穆子越尽力为七皇子打算,意在保住七皇子名声。但是穆承沛偏不领情,非要娶了周雨儿,周雨儿为表心意差一点撞柱自尽,幸而李乘风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栖霞宫好戏连连,穆子越彻底恶心了,也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直接就下旨,把周雨儿指给七皇子为侧妃,让他们两个自己闹腾去。 但是这样一来,齐国公府小姐做侧妃,身家背景差不多的安国公府小姐如何坐得了正妃之位? 七皇子摆明了是想两个都要,穆子越对七皇子失望透顶,也懒得再替他掩饰,直接召安国公进宫,将私会一事坦白说了,也把安国公恶心得不行。但是安国公看问题又不一样,他直接阴谋论起来,齐国公府的做法,不就是硬生生抢夺他女儿的正妃之位吗?周雨儿一个大家闺秀,居然与人有染还怀了身孕,齐国公府真是臭不要脸,没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幽会,就是怕皇帝发现不了,故意自己凑上去的呢。现在可好,正妃没做成,好端端的国公府小姐成了侧妃,也是活该! 至于正妃之位,安国公无所谓了,爱谁谁,七皇子想两头都占好,安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明知有屎,莫非还要把屎吞下去不成! 安国公心里不痛快,扯着皇帝要了一堆好处才走,这其中也包括女儿的婚事,七皇子他不要了,穆子越许诺定会指一门靠谱的亲事,安国公这才满意。 穆承泽道:“只是如此?” “还有呢,皇上赐了齐婉小姐郡主头衔。”云曦笑咪咪地道。 这便是要为栖霞宫的事做补偿安抚齐家了。看来皇帝已知是谁在算计六皇子与齐婉,云曦与穆承泽不约而同想到的是七皇子,除了他还能有谁,看当时三皇子的样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 “不过,他既然要害你,为何自己却反而荒唐起来?” 云曦始终觉得七皇子娇纵,还不至于胆大妄为到这般田地。 穆承泽无所谓地道:“他与人有染不也是真的,荒唐一次与荒唐数次有何区别。” 云曦点头,道:“幸亏你聪明,把人都叫了进去,没被他钻了空子。” 穆承泽道:“表哥不也是,还给齐小姐传了信特意提醒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云曦好奇地看着他,也不否认。 穆承泽嘴角一抽:“除了你,还有谁老是一次次说不要孤身一人的……” 云曦哈哈大笑。 穆承泽瞥了他一眼,飞快地道:“其实我已做好了准备,无所谓齐婉会怎样。我的人也早发现周雨儿去了穆承沛处。如若不然,他既想以指婚来羞辱我,我就反引齐婉去找他,到时齐婉会成七皇子正妃也不一定。” 六皇子的话语中透着一股难得的快意,实际上他有些紧张,第一次在云曦面前流露出这样的念头,吃不准又很期待云曦的反应。 “阿泽!”云曦皱眉。 穆承泽自嘲地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从不主动招谁惹谁。但是这些,我也的确真的想过。” 云曦道:“想归想,你又没有真的去做。” “那若是我做了呢,你会如何?” 云曦仔细思索了片刻,道:“凡事皆讲究一个度字,但这个度,每人想的都不一样。如我,我也曾征战沙场,杀人无数,在某些人眼里,我一定残忍至极,但我并不会因他们的想法就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 “坚持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原本无可厚非,但明知是错的也去做,那就别怕做了以后会挨打……阿泽,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若是你真的做错了,我会陪你一起挨打。我毕竟是你的师父嘛。” “至于齐婉小姐,她是无辜之人,别拉她下水。否则,你与七皇子何异?”云曦沉声告诫。 “嗯……” 穆承泽点了点头,能得一句与你一起挨打,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走运了。 难得六皇子如此乖巧,云曦趁机上手摸了摸他的头。 穆承泽无奈地道:“表哥,我真不是小孩子了……” 云曦吃准他不会反抗,狠揉了一阵,嘴里笑道:“你说什么,表哥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啊。” 穆承泽还是一声不吭由他揉了。 揉够了,云曦才道:“阿泽,其实还有一道口谕。皇上要为你开府了。” 穆子越一直没想起要为六皇子开府。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一般皇子开府的同时会大婚,皇帝却也未提六皇子婚事。不得不说,七皇子这一折腾起了很好的反效果,皇帝不想给六皇子和齐婉指婚了,便各自给了些补偿。有时云曦真觉得,就凭七皇子那点智谋,换作他是与七皇子站一队的三皇子,准得哭死。 “开府……” 穆承泽眼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他虽然也不想离开安乐侯府,但有些事情,的确只有等他开了府才能放手去做。 “等以后开了府,你也时常来表哥这里坐坐。工部把府邸准备妥当要一段时日的,表哥有经验!不如趁这段时间,你先告诉我某人是谁?” 云曦苦恼了很久,这个某人极有可能是他认识的,把齐家小姐排除在外,是春喜、兰菲其中的一个吗?看着又不太像,总不会是府里那个胖胖矮矮的厨娘吧…… 云曦以为,穆承泽的眼光,应不至于此。 “阿泽,兰萱可不行。”云曦迟疑着道。论容貌,兰萱最好。可兰萱已是赵允媳妇了,这可使不得。 “……” 穆承泽也有了一种想揉额头的冲动。 “你真想知道?” “想。” 云曦早偷偷打算好了,若对方身份太低,便想法子抬一抬,皇帝那里也能说得过去,就能让那人跟着六皇子了。 “那我就告诉你吧……”穆承泽压低声音道:“表哥,其实你找错人了,我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 男的??? 云曦傻眼。 他带过不少兵,男子相恋在军营并不罕见。云曦心胸开阔,倒也不是特别排斥。可他以为那多半是因军中没有女子所致,穆承泽可是一直都养在安乐侯府的。 是说,安乐侯府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令阿泽都喜欢上了男子? “这、这也没什么……”云曦艰难地道,大楚有段时间盛行男风,富贵人家的少爷身边都养娈童,也有公子相交被传为佳话的,不必大惊小怪,只要阿泽中意,有何不可? 其实安乐侯府与六皇子亲近的男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 穆承泽静等着他的训斥。 云曦叹了口气道:“阿泽,你和承浩……” 能与阿泽匹配的男子,除了承浩还能有谁?他们两个可是从小滚到大的,说句竹马竹马也不为过,甚至都有“黑白无常”这样的诨号…… 只是舅舅若得知,一定会杀了阿泽。 云曦拍了拍穆承泽的肩膀:“你放心,表哥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的。” 穆承泽:“……” 40、撮合 周雨儿成了七皇子侧妃,七皇子与安国公府的婚事也告吹了,穆承洛满脸怒色,跑去七皇子所住的玉阳殿质问,穆承沛却不太当回事。 穆承洛不傻,仔细一想就明白过来。安国公府还是他去替穆承沛搭得线,以前周氏还是贵妃时,穆承洛自然都要听她的,周氏凡事都想着母家,穆承洛先后两任正妃都是齐国公府的小姐,到了七皇子这里,齐国公府还想继续出个七皇子正妃,却被穆承洛拦下了。 穆承洛的意思,齐国公府本就是站他们的,七皇子正妃再娶齐国公府的小姐,并无太大益处,倒不如借此机会多拉拢些别的权贵。纵观朝野,安国公府的嫡小姐与穆承沛同龄,安国公这个人八面玲珑,和谁都能说得上话,姻亲都是朝中重臣,皇帝对安国公也很信任,若能与安国公府联姻倒是不错…… 穆承洛向穆承沛分析过个中利害,穆承沛也应了,穆承洛这才去求的皇帝。兄弟俩如今也不必听周氏的了,穆子越疼爱七皇子,一求就应了下来,原本就要在庆典后宣旨,结果栖霞宫一场走水,连七皇子的婚事都跟着鸡飞蛋打。 “难道真是你搞的鬼?”穆承洛当时就有些怀疑,相信也逃不过其他几名皇子的眼睛。 穆承沛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我想教训一下那个聋子也不行?” 穆承洛不知劝过他多少次,都有些词穷了:“你为何总要找安乐侯与六皇子的麻烦!还有,你可知惹恼了五皇弟?” 穆承洛一向觉得弟弟聪明,但只要遇见与安乐侯六皇子相关的事,就会蠢得无可救药。有好几次他都恨不得把七皇子抓起来狠狠抽一顿,好让这个蠢货消停一些。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在亲哥面前,穆承沛也不想再掩饰了,“至于五皇兄那种傻瓜,得罪不得罪有何区别?莫非你还怕他?” “……” 穆承洛心道,你还真别小看傻瓜,你当场被父皇抓包,可不就是这傻瓜的功劳! 罢了。穆承洛对穆承沛的性子也算了解,揉了揉额角,疲惫地道:“那周雨儿呢?你为何就挑在那一天,在父皇眼皮底下与她幽会……承沛,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齐国公对你说了什么?” 穆承洛直直望着他,似要看穿他的内心。 穆承沛眼皮一跳,道:“没有。” “真的?”穆承洛仍不死心。 “是真的。”穆承沛迅速道,“你是我亲哥,我还能骗你不成?” “好……” 穆承洛叹了口气,亲弟弟下了一盘烂棋,他既要帮着善后,又要防止自己被皇帝迁怒,几位皇子处少不得还得去送个礼,身心俱疲。 “事已至此,你可别再去挑衅安乐侯与六皇子了。他们造成不了威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最大的敌人,应是太子府的那一位才对。” 穆承沛点点头。 他绝不会告诉穆承洛,齐国公的确曾悄悄告诉他,三皇子在防着他,这才不许他与齐国公府联姻。周雨儿对穆承沛早便有情,三皇子并非不知道,可还是要他迎娶安国公府的小姐。穆承沛知道三皇子想通过自己的婚事谋求与安国公的联盟,虽答应了下来,终是对三皇子心生间隙。 齐国公府同样也是他的母家,为何他不能娶周雨儿,非要令母家失望呢?的确,眼下最大的敌人是太子,那斗倒太子之后,最大的敌人是不是就成了他?毕竟他才是皇帝最疼爱的皇子,而皇位只有一个。 穆承沛事先并没有叫周雨儿来,后来才知这是齐国公的手段。算计六皇子与齐婉,是通过齐国公与礼部帮的忙,齐国公预先知道栖霞宫会走水,所以才叫周雨儿去他处,只要想法子引皇帝过去看七皇子,那么皇帝看在齐国公府的面子上,一定会封周雨儿为七皇子正妃。 其实齐国公对于七皇子的婚事也诸多不满,他当然希望把两位皇子都攥在手心里,否则也不会对七皇子与周雨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促成之意。而七皇子本身,又何尝不是想迫使母家同意将周雨儿嫁他为侧,他不可能直接违背三皇子的意思,那么就娶安国公府的小姐为正妃,齐国公府的小姐为侧妃,这样对他来说才最有好处。 故而,穆承沛被穆子越捉到时颇有些恼怒,更不知周雨儿竟有了身孕,不得不接受齐国公的自作主张,想着顺水推舟一把,可是不知何处出了岔子,六皇子没算计成,周雨儿虽如他所愿做了侧妃,但正妃也没了…… 不要紧,虽然被踹得快吐血了,皇帝还是疼他的。穆承沛自我安慰,往后他的正妃地位只会更高,安国公府当他看不上就是了。 可惜七皇子并不知道,他不是被一家盯上,若没有五皇子捣乱,六皇子的人,抑或是齐国公的人,都会想法子令穆子越前去,他被踹是免不了的,穆子越已对他失望至极,从此以后彻底没再提他的正妃,他的正妃之位就一直空着。 云曦与六皇子、穆承浩一起围着八仙桌吃饭。因六皇子要开府了,敬王府也在为承浩相看,说不定没多久就要定下来成亲了,云曦很珍惜几个人还聚在一起的日子,几乎做什么事都与两个小徒弟形影不离,同时也是为了撮合阿泽与承浩。 据他观察,阿泽好像还没与承浩说破…… 云曦轻咳一声:“承浩,你觉得喜欢男子怎样?” 穆承浩最近总觉得表哥偷偷在看他,闻言手一抖,差点掉了一块肉:“表哥是说断袖吗?这我可没兴趣。” 云曦一下子替六皇子急了:“你又没断过,怎么知道没兴趣?” “没兴趣要怎么断?”穆承浩面色有些古怪,“表哥,你看我何时收过娈童?我喜欢的可是娇滴滴的美人。” 这倒是,在敬王府那边,承浩身边的侍女个顶个的美貌。看来阿泽要单相思下去了,云曦心里默默替穆承泽叹了口气。 “还有,干吗突然说这个,难不成咱们中间有人断袖?” “这……” 云曦有些心虚,手里拿着竹筷,把碗里的米都要戳烂了。 “吃你的饭,少废话。” 穆承泽冷冷道,顺手把云曦面前的碗与自己的对调,他那份还未动过。 “明明是表哥先问我的!” 穆承浩瞪了瞪他,这人怎么什么事都要与他对着干。 云曦吃着饭形同嚼蜡,怎么感觉承浩与阿泽的关系变差了……一定是他没有处理好的缘故,云曦当即决定再不当众提,这会令阿泽难堪的。 “不必理他。”穆承泽对云曦轻声道。 云曦糊里糊涂点头,见穆承泽正在吃被自己戳烂的米,心里一暖,忙道:“阿泽,多谢你了。” “穆承泽,你还说我,你也少废话!”穆承浩得意地嚷嚷着,他也看不惯某人总对着表哥献殷勤。 吃完饭,云曦单独抓了穆承浩闲话家常,踢穆承泽一个人去习武,不能当众提的话,私下对承浩说一说阿泽的好还是可以的。 穆承泽满腹狐疑地走了,给穆承浩留下眼刀无数。 云曦浑然不觉,笑咪咪地道:“承浩,你觉得阿泽怎样?” “不怎样。”穆承浩抽了抽嘴角。 云曦努力启发他道:“你俩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吗?你不觉得他长得不错,武功又高,还很体贴人?” “……” 穆承浩没好气地道:“我明明是和表哥一起长大的,我长得也不错,武功也很高,我也很体贴……呸!我比他体贴人多了,他就知道拍表哥的马屁!” “你就没一点喜欢他?”云曦总觉得哪里不对。 穆承浩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既不是断袖,也没有瞎,为何要喜欢他?” 云曦犹豫着看了看四周,凑到穆承浩耳边悄声道:“承浩,告诉你一个秘密,阿泽他喜欢男子……” 穆承浩闻言,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表哥说的话他当然信,原来六堂弟是断袖,穆承浩只震惊了一瞬,马上就担心起表哥的贞操。果然老爹说的没错,穆承泽就是一只白眼狼,总爱缠着表哥,原来是狼子野心,想把表哥给叼走啊! 穆承浩恨得牙痒,表哥如此纯良,怎样也不能叫那个坏小子得逞了! 他当即换了张笑脸,温声道,“表哥可是犯了难?” 云曦顿了一下道:“还、还好吧……” “表哥,你可不能再惯着六堂弟了。他是皇子,以后必是要娶妃的,少听他胡言乱语。自古猪都该去拱白菜,哪有猪去拱猪的?” 穆承浩鬼点子多,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表哥,咱们还是该教六堂弟这头猪怎么拱白菜才是。” 云曦被一堆猪与白菜搞晕了,一想阿泽还是要娶皇子妃的,皇上也会指婚,的确该叫阿泽亲近一下女子才对。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是吧?”穆承浩自告奋勇道,“不过表哥不必担心,都交给我。我会把六堂弟拧过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 穆承浩道:“皇城有一处全是美人。依我看,六堂弟就是没见过世面,带他去走一趟就行了。” “等等,承浩,你说的该不会是……”云曦只听说过一种地方满是美人的。 “当然是青楼呀。”穆承浩笑得坦荡,露出了整整两排白牙,“只有那里才最合适。对了表哥,你要不要一起来?” 从小到大,他吃过穆承泽不少亏,终于可以扳回一城了。想把表哥叼走,没那么容易! 41、青楼 穆承泽冷着脸道:“我为何要跟你去那种地方?” “你可以不去。”穆承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哦,反正我只是负责带你的人,真正想让你去的是表哥。” 穆承泽一下子哑了。 穆承浩更加确定这个人对表哥有企图,心里冷笑,嘴上却轻描淡写地道:“你真不去?” “……去。” 穆承泽应得干脆,也很壮烈,脸与锅底有一拼,可是穆承浩笃定六皇子这次不会与他大打出手。 终于明白为何这个人每次一见到他与表哥亲近就极度不爽,确切来说,应是拉着一张弃妇脸,原来吃醋了啊。 穆承浩突然如筛糠一般浑身抖个不停,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穆承泽一把按住他,疑惑地道:“你有病?” “你才有病!” 穆承浩骂骂咧咧之后忍不住又是一阵狂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两人已策马来到了皇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据说是男人就欲罢不能的添香楼。 选日不如撞日,穆承浩迫切就想让穆承泽吃到苦头。添香楼汇集了周边各国的美人,还有数不尽的乐子,绝对不是穆承浩自己,也想顺便过来逛一逛。 大楚官员凡入青楼者,降级罚奉。故而寻常官员们都极少明目张胆地去青楼。穆承泽与穆承浩没有官位倒是不怕,只是得小心些别让御史们撞见,就算真不走运被参了,顶多被骂两句纨绔,御史们也得看皇帝与敬王的脸色行事。 穆承浩问起的时候,云曦也很想去。他对青楼无甚兴趣,但是作为师父放任两个小徒弟青天白日去逛青楼,实在不妥。等穆承泽与穆承浩出了门,云曦便乔妆远远跟在他们后边,就好像以前踢两个小徒弟出去历练,他和赵允也会暗中跟随一样。 添香楼的老鸨见多识广,当即便殷勤地将两位华服少年迎进门,穆承浩极有气势地甩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之后,老鸨硬是把满脸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这原是云曦特意拨给两个小徒弟的钱,以备不时之需,就这般被花了出去,令藏身在一根柱子后边偷看的师父好生肉疼。 “两位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把姑娘们都喊来……对了,公子们该如何称呼?” 穆是皇姓,直说恐泄露身份,因敬王妃姓吴,穆承浩便随了母亲,道:“我姓吴。” 穆承泽不太甘愿地道:“……陈。” 老鸨喜道:“哟,原来是吴公子与陈公子啊,瞧着二位一般俊俏,有几分相似呢!” 穆承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他是本公子的堂弟。” 姓都不同能堂到哪里去,不过既然客人开了口,就算说是亲父子也得信! 老鸨连连点头,把二人夸得天花乱坠,穆承浩懒得听她的客套话,要了她的一份花名册,随意点了十二位美人。 老鸨尴尬地道:“吴公子,这……是不是太多了?” 穆承浩挑眉:“你是嫌给的钱不够?来之前本公子可打听过了,十二个绰绰有余。” 老鸨心知这看上去未涉人事的公子也是个厉害的主,只得道:“怎敢欺瞒公子,只是怕公子这身板挨不住。” 她若有似无地往少年们身上瞟了两眼,穆承浩咧了咧嘴,指指穆承泽道:“怕什么,我这位堂弟可是块铁板,若能让他动心,别说十二个,二十个我也叫得起。” 穆承泽:“……” 老鸨忙道:“这就好,这就好,马上就让姑娘们去伺候陈公子。” 穆承浩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张银票,丢给老鸨,老鸨咽了咽口水眼睛发直,可见数目之大。 穆承浩道:“这张,把你们添香楼的头牌全都给本公子叫过来。” “哎!”老鸨喜滋滋地去了,就这一张,包她全场都够了。 穆承泽与穆承浩分别进了两间房,添香楼的姑娘们鱼贯而入。云曦戴了一顶披着黑纱的锥帽,随意报了个假名也混了进来,就在外边的大堂里候着。 穆承浩临走时对穆承泽道:“必须对着她们坐满两个时辰,否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向表哥告黑状。不过你若想呆得更久一些也行。” 他带了点戏谑,故意在穆承泽面前道:“六堂弟,你成天和表哥待在一处,该不会……连那种事都不懂吧?” 穆承泽懂他的意思,黑着脸道:“滚!” 穆承浩哈哈笑着,滚去了自己那边。 穆承泽所在的这间房里,没一会儿便有十一位姑娘到了,不愧是皇城鼎鼎有名的添香楼,这十一位姑娘高矮胖瘦,各有千秋,皆非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她们伺候过不少贵人,眼力见都是有的,这位姓陈的公子长得冷俊,通身的气派,定是出自豪门世家。一下选了这么多人来又不肯说话,定是要瞧她们的手段了。姑娘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吹拉弹唱,吟诗作对,哪怕凑到公子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唱个艳曲什么也好,谁受得了这个?奈何这位公子却一味坐直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真真是块铁板了。 “别动。” 穆承泽对着试图缠上来搂住他手臂的姑娘皱眉,他手侧那盏冒着胭脂香的茶水,喝都没喝一口,挪过来使劲往桌案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上好的青花瓷茶盅直接碎成了几瓣,茶水淋湿了绸布,几个豪放些的姑娘均被吓了一跳,悻悻地缩了手,走回到姐妹们身畔。 这时,最后一位姑娘姗姗来迟,她戴着黑纱锥帽,推门来歉声道:“陈公子,对不住,我来晚了。” 姑娘们一听,竟是温润悦耳的男音,纷纷反应过来道:“原来还叫了云儿,你怎么来这么晚……” “这客人就跟块木头似的,说不定就得咱们云儿来呢!” 被叫做云儿的人笑了笑上前,柔声唤道:“陈公子。” 这青楼有一种特制的锥帽,放下黑纱来,从远处看不见里头人的脸,走近了却能朦朦胧胧瞥见全貌,云儿便是如此。 虽脸庞藏在黑纱之后,他仍乖巧地抬起头,满屋子的烛火照耀下,穆承泽显然看见了他的容貌,愣了一下,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道:“你……摘了纱,走近一些。” 姑娘们窃窃私语,都在说难怪方才陈公子毫无反应,长这么俊竟是个断袖。 云儿闻言,昂首挺胸走近了,大大方方去了黑纱,仍由这位公子细看。 穆承泽只看了一眼,便对其他人道:“你们都退下。” 剩下的十一位姑娘心知他这是挑中云儿了,虽然羡慕,但不必辛苦一宿就能拿钱也算赚到了,客客气气退了出去,顺便还贴心地帮替云儿与陈公子掩上门窗。 穆承泽盯着云儿看了一会儿,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云儿嘻嘻笑着,捧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蹭了蹭,调皮地问:“像谁?” 穆承泽就势摸了摸他白嫩的脸颊,勾了勾唇道:“我表哥。” 云儿见他少年俊俏,一笑之下更是倾倒众生,心里欢喜,顺着他道:“说不定,我上辈子也是你哥哥,这辈子专等着你来寻我呢?” “哦?”穆承泽凤眸微眯,似是十分愉悦,手指摸到云儿的下巴,轻轻一拧,云儿会意,闭着眼睛送上双唇,等着陈公子来亲。 忽然他蓦地睁大双眼,他的喉咙已被面前的人紧紧扼住,依旧是那张俊脸,此刻却充满了寒意。 穆承泽冷冷道:“是谁让你假扮我表哥,你究竟有何目的?” 云儿使劲踢打,想摆脱他的禁锢,可穆承泽的手却如铁铸的一般,不论他如何用力都挣不开。 就在此时,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有人破窗而入,穆承泽耳不能闻,注意力又都在云儿身上,一时未能察觉,来人蒙了面,出手快如闪电,一掌击中了穆承泽的肩膀。穆承泽吃痛松了手,那人迅速将云儿抱起,从窗户跃出。 穆承泽反应过来,也跟着追了出去。 云曦自穆承浩穆承泽进屋后就举棋不定,不知该盯着哪个徒弟好,一想穆承泽听不见,心里还是念着阿泽更多一些,一直便在屋子外头透过窗缝听着里面的动静。 穆承泽不为女色所动,云曦一边觉得阿泽是个好孩子,又愁他怕是再也拱不了白菜了,后来有个小倌进去之后,添香楼的姑娘们就都出来了,云曦突然意识到,阿泽喜欢的是男子,那么留下那名小倌才是正常。 姑娘们合上了门窗,云曦往后便听不着了,有些担心地踱了几个来回,惹得老鸨白了他好几眼,因他穿得普通,在添香楼呆了许久,只喝了一点酒,未点任何女子陪伴,老鸨便有些看不上,只盼着这样的散客喝了酒早些离开才好。 云曦不知屋里是何情形,慢慢焦灼起来,忽然屋子里出现爆响,云曦不假思索踢门而入,就见到穆承泽的身影一晃,从另一侧的窗户飞了出去。 云曦心知有变,立刻从另一条道追赶。他推测了穆承泽大致的方向,赶到时刚好来到了蒙面人的前头,见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怀里还抱着另一个,似在逃亡,云曦下意识便与他对了一掌,彼此都是一惊。 这个人给他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未及多想,穆承泽已追了上来。蒙面人见势不妙,掷下了一枚暗器,脚下顿时炸了许多白烟出来,眨眼间便连同怀里的人一起消失了。 云曦愣在原地,方才这是烟球,虽不罕见,但他认识的人中,恰好就有一个经常会用。 穆承泽此时就在他身后,道:“你是谁?” 云曦手抖了抖,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戴了锥帽亦放下了黑纱,穆承泽是见不到自己的样子的。 他转过身,见到穆承泽的肩膀处衣料破碎,几乎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穆承泽毫无反应,云曦一拍脑袋,黑纱遮住了他的脸,穆承泽看不见他的唇形,自然也不知道他说了话。 云曦只好自己跑上前去看了一眼,还好是衣服划破了,并没有伤到。 “你是谁?” 穆承泽抓住他的手臂追问。 云曦不愿与他对招,那样多半会暴露,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到青楼来,他想了一下,摘下了黑纱,为了以防万一,他曾让赵允帮忙上了一些妆,如今的这张脸,与他本人只是略有一些相似。 穆承泽仔细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坚持不懈地道:“你是谁?” 看样子不回答不行了,云曦想起方才那名小倌也与他一样戴了锥帽,这怕是添香楼的一种装扮。他曾听过穆承浩穆承泽的化名,灵机一动,假装自己也是小倌,道:“陈公子,我是添香楼的人。” 穆承泽紧盯了他一会儿,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的小倌仿佛叫做云儿,云曦不可能也把自己叫做云儿,想了想认真地道:“希儿……是希冀的希。”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简直要让穆承泽笑出来。因要练唇语,他的目力也跟着锤炼得很好,方才的云儿,虽乍看之下与云曦有七八分相似,可是细节之处却难骗人,穆承泽稍一凝神便发现了,不动声色与之周旋,就是想拿住他,看他究竟有何用意,毕竟天下之大,如此相似绝不可能是巧合。只是没想到,那个人被突然杀出来的蒙面人截走,但接下来云曦出现了……虽然这张脸已不太像表哥,可同样的细节之处,却向穆承泽证实是表哥无疑。再有,云儿戴的锥帽,也与表哥戴的不同。 既然表哥扮作小倌,那客人也该敬业一些,穆承泽当即上前,牵住云曦的手道:“那希儿……你陪我可好?” 云曦闻言一滞,他对这动作并不陌生,从小到大牵过阿泽无数次,可是阿泽从未像眼前一般,言语中无端透着暧昧。 “那个,我……不行,我还、有事……” 云曦磕磕绊绊地拒绝,感觉自己竟是被吓到了。 “有别的客人?”穆承泽微微一笑。 “没……” 应当说有的!云曦没过脑地说完,只想扇自己一巴掌。 “那为何不肯陪我,是觉得我听不见,所以嫌弃?” “不……不是的!” 云曦抬起头,穆承泽依旧只是微微笑着,俊逸的脸没什么变化,云曦却莫名想起小时候的阿泽趴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我不怕死,也不怕苦,只怕表哥不要我! “我从没这么想过……” 也从没想不要你。 只是陪着说说话,应是无妨的……云曦点头道:“我和陈公子走便是了。” 穆承泽原意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云曦真的会顺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该是这样。他总想着到此为止,一次次告诫自己绝不能再进一步连累表哥,表哥总是猜不到他喜欢谁,也可谓是天意了……可是人真的近在眼前时,他一点都抗拒不了这份蛊惑。 是你自己乐意的…… 穆承泽心里默念,抓着云曦的手微微用力,一揽他的腰,竟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云曦:!!!! “陈公子,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穆承泽笑道:“你既答应了陪我,当然就要拿出一个陪我的样子。” 他们两个身高相近,云曦虽瘦削,也是长年习武,骨肉云亭,穆承泽臂力虽好,能一时抱他起来,但要制住云曦并不容易,何况他根本没想这样做,反而把要害之处都暴露在云曦面前,只消云曦双掌用力,就能将他击飞出去。 不行的话,就打醒我啊。 穆承泽浑浑噩噩地想着,可是怀里抱着的人,明明手已经放在了他胸前要害处,始终却没有向他挥出这一掌。 42、混乱 方才巨大的动静惊动了老鸨,她注意到屋子的异样,进来查看时遍地的狼藉,穆承泽抱着云曦踏入房门,老鸨本欲说点什么,一见两人的样子,立刻麻利地将他们引入另一间房,至于之前的损失,她决定都先记到陈公子……堂兄,那位出手阔绰的吴公子帐上。 云曦干脆收回了手,牢牢把脸捂住。虽然很有把握没人能认出他来,还是觉得这样被抱着走一路实在太过丢脸,可他又不能真对阿泽出手。这般鸵鸟心态也相当于放弃了劝说阿泽的机会,即便穆承泽根本就没在看他,劝了也是白劝。 他已陷入了一个怪圈,之前未能及时表露身份,越往后,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不得已,明明一身的武艺,却非要被比他小十几岁的阿泽执拗地抱着,云曦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仿佛见到了阿泽的另一面,这小子就是这样对待小倌的吗?简直太离谱了。 就当……是陪阿泽一起玩吧。 云曦并没有想太多。 新换的这间屋子没有旁人,屋子中央置了一张琴台,上面放了张瑶琴。穆承泽的目光生生从床榻上掠过,将云曦平稳地放在琴台边的一只绸垫上。 “陈公子,我没什么才艺的……” 云曦刚松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瑶琴又犯起了愁,之前那些姑娘吹啦弹唱十八般武艺他也听见了的,但他除了武功之外,谈不上有别的一技之长,更不可能在阿泽面前舞剑,只能推说什么都不会。 “不要紧,我来。” 穆承泽坐到他身后,毫不见外地按住他的手,开始拨弄琴弦,丝毫不觉这个姿势就仿佛正拥着怀里的人,手把手地教他弹琴。 云曦不自在地低下头,注意到自己的手以前总是要比阿泽大上一圈,不知不觉,总也养不胖的小手也长成了骨节分明、男子才有的宽大手掌,此刻正微微笼着自己的手背,掌心干燥而温暖。 以前,他并不知阿泽会琴,阿泽也从未在他面前弹起过。他不知阿泽是何用意,只能放弃用劲,都交由阿泽主导。 穆承泽按下了琴弦,琴弦轻轻颤动,发出清清泠泠的音。穆承泽笑了一下,道:“好听吗?” “好听。”云曦点点头。 弹到第二个音,他就知道阿泽的琴技等于没有,似乎仅仅晓得有这样一种姿势,听不见琴音,又无人教导,也就无从去学习手指的技法。 穆承泽缓缓道:“以前,我很小的时候,就见我娘这般弹过,可惜我听不见。后来大一些,她告诉我,这原是想谈给我爹听的,可是我爹从来都没有找过她。我娘,也就慢慢不再弹了。” 穆承泽的娘是陈嫔,这应是属于陈嫔的过往。自从六皇子住进安乐侯府,云曦很少与他谈起这些,怕他想起陈嫔会伤心难过。 这大概是一位妻子,从对丈夫的憧憬到逐渐变得失去所有期待,不论她因何缘故成了皇帝的女人,至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从没得到过半点作为宫妃的尊荣。 红颜未老恩先断,但若是连恩都没有呢? 云曦凝神,不自觉道:“那,后来呢?” 穆承泽道:“后来,她死了。” “……” 云曦赶紧道:“陈公子,对不起!” 一没留神,就戳到了阿泽的痛处,只怪他太马虎了。 “没什么。”穆承泽温声道,“她已过世很久了……记得她曾说过,若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也可以这样弹给他听。” 穆承泽道:“希儿,你可以帮我听一下吗?” “嗯……是与你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吗?” 云曦想,大约阿泽是要练得好一些再弹给承浩听了。 云曦莫名有些紧张。 “不是……” 穆承泽没再说了,低下头去拨弄琴弦,云曦每次有话想说,怕阿泽不知道,总是将头仰起,微微侧过身,动静略大。落在穆承泽眼里,虽然这张脸不大一样,可是这些贴心的举动,唯有表哥才会特意为他去做。 自从认识了表哥,他总是被这般温柔地对待,哪怕他一次次告诉自己,不可贪恋这股温柔…… 云曦又一次转过身面向着他,要说什么,穆承泽飞快地凑上去,在云曦尚未来及反应之前,亲了亲他饱满的唇瓣。 “……” 云曦几乎是在一瞬间失了神,眼前只剩下阿泽放大的俊脸。 片刻之后,他艰难地抹了下嘴唇,不太敢相信养了十年的小徒弟突然调戏了他,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欺师灭祖。 不不不,阿泽他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阿泽这是在……调戏青楼小倌?? 这是,正常的吧? 云曦勉强道:“陈公子,你方才……” 穆承泽没再理他的口型,只目光深深注视着他,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又一次凑了上来。 云曦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他在害怕,生怕阿泽会又一次亲他,这样的亲吻令他颤抖…… 还好并没有。 等了一会儿,云曦发觉毫无动静,总算放松下来睁开双眼,就见穆承泽调皮地笑了一下,似专门等着他戒备全消,这才勾起唇贴了上来。 云曦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尝到了对方嘴唇的味道,耳根莫名发烫起来,目光游移,竟无法与穆承泽坦然对视。 “若你不喜,就推开我。” 穆承泽匆匆丢下这样一句提醒,唇上的厮磨更为火热,云曦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仍在艰难地替阿泽解释,千万不可大惊小怪,作为青楼小倌,可不就是……会被如此对待的吗…… 他只是想陪一陪阿泽,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田地? 有几次他的双手已按到了穆承泽胸口,纠结片刻又放下了。 这是阿泽……不是别人,他一向都很疼爱阿泽的。 在隐忍与爆发之间,他一次次选择了沉默。 他的逆来顺受增长了穆承泽的气焰,穆承泽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知道表哥究竟会为了他做到何种地步。 原本是跪坐在琴台边,他鬼使神差把云曦拦腰抱起。云曦只觉身子一轻,阿泽的手臂紧紧箍在他的腰侧,腰上传来阵阵难以启齿的酥麻,之前根本没有过,云曦无所适从,几近绝望地道:“陈、陈公子……” 穆承泽笑着贴近他,道:“我叫陈泽。希儿该叫我什么?” “阿泽。”云曦下意识道。 当下便被穆承泽堵了嘴,抱入罗帐。 云曦已经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炽热的唇慢慢移到了颈项,回过神来时,他正与阿泽一起躺在塌上,阿泽压着他,云曦眼中倒映出阿泽神采飞扬又痴迷的脸,少年的手正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放肆在他身上游走,云曦的自制力已到了极限,他已被挑得开始回亲了,甚至飞快地想过后边该如何继续,他好歹也是个正常的成年男子,再这般下去,恐怕就真要出事了。 穆承泽解开了他衣衫的扣子,云曦身体猛地一颤,残存的一线理智让他不顾一切推开了阿泽,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汗,仿佛才从浴桶里被捞出来。 云曦大口喘着粗气道:“陈公子,我……” 错了。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充作添香楼的人,与阿泽玩这种游戏。 阿泽显然已经动情,可他却无法奉陪到底。 这一推已让穆承泽恢复了冷静,他自嘲地道:“你为何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做错事的少年伸出了手,仍想轻轻拥抱一下云曦,但是云曦回想起方才的尴尬,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穆承泽有点受伤,迅速坐直了,还想努力对他笑一下:“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放心吧,以后再也不会……” 穆承泽满脸悔意,他很后悔方才的冲动,有些是试探不得的。 “对不起,陈公子,我要走了。”云曦轻声道。 他并不想责怪阿泽,阿泽一直以为他是小倌,可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不能容忍耳鬓厮磨间,自己也被惹得动了情,还是对着阿泽。 这才是真的不可原谅。 云曦几乎是用逃的,跳起来飞奔过去,推开了穆承泽房间的门,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败仗,他只想马上逃离这里。 门外站着的刚好是穆承浩。 云曦吃了一惊,也不敢与穆承浩对视,怕被看出端倪,裹紧身上凌乱的衣服,低下头跑了出去。 “喂!!”穆承浩在后头叫着,他觉得这个身形有些熟悉。 云曦不敢回头,飞也似地离开了。 43、暗涌 穆承浩从小锦衣玉食,长到如今这个岁数,也见识过不少美人。以前敬王府就有不少,说句车载斗量也不为过,不过如今都清了出去。他原也好奇添香楼的头牌会是怎样的姿色,待美人们齐聚之后一瞥,亦是不过如此。 连他都倾不到,更别提倾国倾城了。那两张花出去的银票,似乎不太值。不过穆承浩是有钱人,并不在乎,此行主要目的是让六皇子转去拱白菜,借机看美人只是顺便而已。 穆承浩舒舒服服躺在绿竹床上,翘着二郎腿,头牌们的看家本领都表演完了,穆承浩兴致缺缺,差一点睡着,干脆就让头牌们帮着捶捶腿,也算物尽其用。 他的娘敬王妃对皇城各府后宅门清,对着两个儿子提点颇多,生怕他们日后也搞出齐镇宇齐大人府上那些荒唐事来,敬王妃还想安稳地度过下半生呢。得她的教导,敬王世子穆承汶与世子妃举案齐眉,成婚以后都没红过脸,而穆承浩则有些矫枉过正了,他对陌生女子总是戒备居多,不会轻易就起亲近之意。 在穆承浩眼里,好女子都应如敬王妃一般,德才兼备,至于样貌,看穆承浩自己就知道,敬王妃何曾会输给敬王以前那些妖娆的小妾,只是身为王府正妃,根本不屑低头去比。 穆承浩所点这些头牌之中,的确也有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不同一般的,有一位打扮得清新脱俗不说,性子也冷,不似其他头牌那般,争相讨好与他。穆承浩只是随意笑了笑,这副冷若冰霜的调调换了其他人估计就昏了头了,有些人天生被惯久了皮就痒,只想被抽两巴掌,与犯贱何异,穆承浩最不稀罕这样的女子,若真是视金钱为粪土,他还会心生敬佩,只是又要来他的屋子,又要装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不是欲擒故纵又是什么? 故而他第一时间就把那个自作聪明装清高的头牌撵了出去,让老鸨换了个活泼些的来。 他这边众美环绕舒舒服服,并不担心六皇子会怎样。来添香楼可不只是为了寻欢作乐,穆承浩也想试一试六皇子,若六皇子美色当前毫不动心,穆承浩也能勉为其难考虑把表哥交给他,但若是六皇子把持不住那更好,表哥可就安全了。 穆承浩就等着两个时辰满了便去找人,忽然听见外头一声巨响,出去一看发现隔壁六皇子的屋子已没了人,把皇子弄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加上六皇子听不见,穆承浩百呼不应,只能再让那些头牌帮自己挨个屋子去找。 所以说,被穆承浩点到的头牌们,其实还是挺苦逼的。 添香楼人来人往,穆承浩着急找寻六皇子,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人,一位面皮白净,脸圆圆的秀气书生。 因这书生也似在躲人,一下子没看清路撞进穆承浩怀里。穆承浩顺手扶了一下便觉得不太对劲,这人与硬邦邦的男子不同,身上有股甜甜的脂粉气,他还眼尖地发现,对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扎了耳洞。 分明就是个女人! 自古青楼女子皆是做的迎来送往的营生,那在青楼扮男装的女子呢? 穆承浩当即一个激灵便把人推远了。仔细一瞧,那张脸有点眼熟,再一想,可不就是当日随云曦去栖霞宫找六皇子,见到的齐家两位小姐之一。 名字里似乎有个男字,性子也风风火火,没想到居然跑到青楼里来装男人! 齐胜男没认出他,客气地道:“这位公子,请问后门在何处?” 穆承浩随手一指。 齐胜男忙拱手道谢去了,身后还跟了数位浓妆艳抹的姑娘,都在花痴地叫着“齐郎”,穆承浩嘴一抽,决心离这位齐小姐远远的,继续寻六皇子去了。 还好,这回中途他遇见了老鸨,那老鸨朝他挤眉弄眼,无意间透露了穆承泽的下落,穆承浩不听则已,一听肺都要气炸了,想他一向心思缜密,千算万算,竟没算到穆承泽会相中添香楼的一个小倌。 穆承浩深深感受到了六皇子这头猪对于拱另一头猪的执念,可是这样对得起表哥吗! 为了表哥,穆承浩当即就杀过去了。 可是没等他踹门而入,屋子里头先慌慌张张冲出来一个低着头衣衫凌乱的人,力气之大,差点把穆承浩撞倒,且对方毫不自知,撞了人叫都叫不住,落荒而逃。 穆承浩忙进去看屋里的人,六皇子呆呆坐在床榻边发愣,也有些衣冠不整。穆承浩没好气地想,莫非六堂弟把刚才那个霸王硬上弓了不成…… 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逃走那人的背影仿佛在何处见过。他们这样的人家,若真有什么,定是要将人接回府给个名分的,可不论他怎样盘问,六皇子对于方才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穆承浩真要被这个六堂弟气坏了。把人领回安乐侯府,迫不及待地向云曦告了状。 云曦似乎在苦恼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揉揉额头道:“承浩,让你们去添香楼,本来也不太妥……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提了。” “可是表哥!咱们就放任六堂弟不管了吗?”穆承浩震惊地道,“他去拱添香楼的猪也罢了,万一……” 万一来拱表哥怎么办? 穆承浩如今对穆承泽更没啥好感了。 云曦慢吞吞地道:“他……不是故意的。你多担待一下。” “表哥!!” 穆承浩觉得这已经不是偏不偏心的问题了,表哥是不是中了六堂弟的邪,怎么他去个青楼回来的工夫,整个人都变了? 穆承浩狐疑地望着云曦,一般中邪之人,样貌会发生些许变化。 “表哥,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与赵允过招被打的!” 云曦赶紧解释,自从回了安乐侯府,他已经不自觉地摸过无数次脸了,可脸仍在发烫,至于嘴唇,也是后来才发现,竟然是被阿泽亲肿的……他都不知道有何脸去见穆承泽。 “赵允何时能打赢表哥了?”穆承浩更觉得古怪了,赵允绝对不会对表哥下手,“还打这么肿,什么仇什么怨!” “……” 云曦真有一种在小徒弟面前无所遁形的诡异感。 穆承泽沐浴完,散着头发,拿了一块干布巾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表哥……” 穆承泽想试探一下。虽有了亲密之举,他与云曦之间到底没说穿,明面上,他调戏的是添香楼的“希儿”,与云曦并无关系,可实际上若对方不是云曦本人,他绝不会多看一眼。 云曦瞬间恼羞成怒:“你在想什么,湿着头发就过来,不怕着凉吗?!” 以前都是这样的,穆承泽不敢回嘴。 云曦连眼皮都没敢抬,飞快地道:“承浩,你给他擦一擦,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穆承浩只觉眼前一闪,表哥就不见了踪影。他与穆承泽彼此嫌弃地对视一眼,心道,表哥的轻功又精进了…… 云曦一口气跑到了无人之处,他也不想如此过激,可是看见阿泽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添香楼的那些旖旎风光,算起来无欲无求活了两辈子,居然发现自己对小徒弟有点动心,云曦根本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阿泽…… 他竟有些庆幸,六皇子不久就要开府了。 此时身后有个声音道:“少爷。” 云曦暂时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放到脑后,凝神回眸:“赵允,有何事?” 赵允一身利落的劲装,抱拳而立,这几年管家张顺在明,而他则在暗处替云曦打理府中的机密要务。 “少爷,咱们在太子府的人发现,最近太子府……似乎出了点状况。” 云曦道:“什么状况?” 赵允道:“太子近日屡屡殴打下人,许多人受不了离开了太子府。” 云曦冷笑:“他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允犹豫道:“与从前不大一样。他……总做噩梦,醒来就暴戾许多。” 云曦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可光凭这一点又想不出什么,道:“继续盯着。” 赵允点头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咱们的人发现殿下也有人手在太子府那边……” “你是说,太子近来的表现,与六殿下有关?”云曦不自觉皱眉。 赵允小心地道:“目前只是发现了殿下的人,其他并不能确定。” 安乐侯在各府的探子,主要负责传递一些重要消息,并不深入。 云曦想起以前曾无意间撞到穆承泽在处理私务,顿了顿,道:“你就当不知情……若有需要,尽量在暗中帮衬着些。” 赵允暗暗松了口气,六殿下这是相当于在少爷眼皮底下有所图谋,幸好少爷心胸开阔,未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云曦一向疼爱六皇子,自然不希望他们两个闹出不快来。 云曦遣走赵允,独自站了一会儿,重新回去找穆承浩与穆承泽,穆承浩已不在原处了,穆承泽孤零零一个人,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自己擦头发。能看出他毫不用心,已经快把一头黑发揉成刺猬了。 云曦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认命地接过他手中的布巾,有些不巧,隔着布巾,摸到了穆承泽的手指。 云曦尴尬了一下,想想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尽量放缓语速道:“你要擦到什么时候?” 穆承泽乖乖垂下手,任云曦摆弄。 云曦轻斥道:“不给你擦,你自己就擦不好了?” 穆承泽:“嗯……” 云曦很想踹他一脚,终究还是没踹下去,被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瞧着,总有些心虚。 “你……” 他过来其实是想问太子府的事,但阿泽既然选择隐瞒,显然不希望他知情。穆承泽生为皇子,绝不可能是张白纸,相反,他若有自己的势力与计划,云曦相当欣慰,只是有些担心穆承泽的意图。 毕竟太子对于六皇子来说是不一样的,太子才是陈嫔一案的主谋。这些年六皇子虽从未提起,但是云曦知道,六皇子从不会忘记生母陈嫔。而他隐隐担心的,也是这个。 云曦与敬王想过不少法子,要为六皇子与陈嫔讨回一点公道。但是皇帝并不愿将陈嫔一案的真相公布于众,芳若已作为谋害陈嫔的真凶被绳之于法,皇贵妃对外一直都还在承乾宫呆着。 至于太子,沉迷酒色,不做正事,可是也如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一般,浑身都是小错,反而无懈可击。即便世人都觉得太子地位不保,他仍摇摇摆摆坐了这太子之位多年,照这样下去,只要他活得比皇帝久,碍于祖宗家法,他仍是会君临天下,到时更别提什么公道了,皇帝就是公道。 太子眼下很难撼动,云曦努力劝道:“阿泽,凡事你尽量多为自己想一想,别冲动,大不了可以从头再来……” 穆承泽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轻轻点了点头。 44、告白 六皇子搬出安乐侯府比云曦想象得要快。因除了七皇子外的其他皇子都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大婚开府的,五皇子开府时,工部就一并为六皇子做了准备,家具也打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暂时不必大婚,皇子妃的院子布置倒也不急,很快便收拾妥当。 穆承泽无所谓府邸怎样,只六皇子府离安乐侯府不远这一点,他就很满意。搬出去那一日,穆承浩深觉扬眉吐气,不顾云曦的脸色,非让兰菲备酒庆祝,但是隔天穆承泽便带了春喜过来蹭饭,惊得穆承浩差点掉了下巴,这才想起,论没脸没皮,他是远不如六皇子的。 云曦心里既松快了,又有些不适。毕竟穆承泽几乎与他形影不离,乍一走,他竟觉得安乐侯府空了许多,有时不知不觉走到穆承泽原来的书房前,总会纠结该不该进去看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穆承泽已搬了出去。 未竣工之前的六皇子府云曦曾去过一次,那会儿还没发生添香楼这档子事,他硬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给穆承泽提了若干建议,也不知穆承泽后来有没有照做……他是很想再过去一趟,可因各种理由,总是无法成行。穆承浩不知在与穆承泽闹什么别扭,不肯与云曦同去,云曦又不太想单独面对穆承泽,而六皇子自开府后还从没给任何人下过帖子,贸然登门,会显得他特别在意阿泽…… 但实际上,他有如此想法,就说明已经特别在意了。 赵允后来又报,太子的境况愈发诡异,几乎每日都要发几通脾气,太子府下人都走得七七八八,皇帝连派了几拨太医来看,皆道太子身体康健,只火气有些大,开了些去火的汤药,还没喝就被太子亲手砸了,目前太子正由太子妃与几个侧妃亲自照看。 赵允提到,六皇子的人一直在暗中打听某个人的下落,那人据说以前是太子幕僚,皇帝曾把太子府大换血过一次,那人就是在那时不见了踪影,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回老家去了,直到最近一年他在老家的亲人寻了来,才得知那人根本没回去过。 能令六皇子如此执着的,只可能是与陈嫔一案有关的人了。当年是太子心腹想出的计策,穆子越拷问之后也将人处死了,难道哪里不对,六皇子又发现了什么? 云曦有所顾虑,不能直接去问穆承泽,只得旁敲侧击地问春喜,六皇子开府,春喜是跟着一起的,但她总道“殿下与往常一样,侯爷不必担心”,即便云曦想问,也无从问起。 穆承泽自己倒是来得频繁,只是常常面带倦容,春喜道是搬家所致,云曦也知其中辛苦,且瞧着赵允的意思,六皇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要找的人,云曦便以为他不会有所行动。至于太子的异样,就连太医都瞧不出来,赵允也查不到新的线索了…… 很快,便到了又一年的上元节。 因这一天刚好也是陈嫔祭日,安乐侯府并不会大肆庆祝,只给下人们放了假。穆承浩与云曦说了会儿话便匆匆回了敬王府那边,云曦推掉宫中的例行传召一个人呆在府中,想起往年这个时候都要陪着六皇子在祠堂坐一会儿,眼下六皇子府已建成,陈嫔的牌位还未来及移过去,六皇子必是要过来的。府中下人大都不在了,晚些时候又下起了雨,云曦怕自己错过了敲门声,便先行过去将府门打开。 门外,大雨淅淅沥沥,穆承泽撑了把油伞直直站着,也不知究竟呆了多久。 云曦吓了一跳,忙将他拉进来道:“阿泽,怎么来了也不喊我,我若是没过来怎么办?” 穆承泽笑道:“我才刚到,表哥就来了。今日过节,表哥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 往年都是呆在府中的不过节的,难得穆承泽有此兴致,云曦便想着走一走也不是不行。 他关上门,穆承泽打了伞,两人一起沿着街慢慢走着。云曦开始还有点不自在,路过的风景多了,也逐渐放开了,偶尔会与穆承泽说说话。上元节,四处皆挂满了花灯,即便被雨水冲刷,安乐侯府门前的那条道上,亦是一片通明。 穆承泽道:“还记得以前,表哥曾给我猜了一盏灯。” 云曦点了点头。他还记得那是一盏水晶鲤鱼灯,上头的字谜正好是个“泽”字,为此他后来还专门找过内务府的碴,那时的内务府总管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算起来与永寿宫周氏有几分关系,经常讨好于她。周氏失宠后,穆子越怎么看这个总管怎么不顺眼,云曦趁机将自己掌握的暗报递上去。原来,那名总管为讨好周氏,还做了许多逾制之事。穆子越把总管撤了,内务府人事动荡,王小欢便是在那时被放到了内务府。 穆承泽颇有些怀念地道:“那灯很好看,只是后来被摔碎了。” 后来,便是听见陈嫔死讯之时。 云曦唯恐他想起不开心的事,岔开话题道:“阿泽今年想要灯吗?” 穆承泽笑着摇头。 “对我来说,灯不是最重要的。表哥已给了我许多东西,我该知足才对。” “阿泽,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穆承泽一向话不多,云曦只觉得他有些奇怪。 穆承泽笑了笑,反道:“表哥不想听我说话?” “怎么会。”云曦想了一下道:“除了与承浩斗嘴,你平时就是话太少了。” “是吗?”穆承泽转了一下伞,看着伞上的雨水被甩成一个圆落到了地上,淡淡地道,“我并不喜欢与他说话。” 云曦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阿泽是喜欢承浩的。那阿泽喜欢的会是谁? 他出了一会儿神,抬头一看脚下的路,原来不知不觉竟快走到大理寺了。大理寺是断案之处,等闲也没有多少人会来此闲逛。 云曦调侃道:“怎么来这里?邱大人这会儿应是不在的。” 穆承泽的确是刻意引他来的,道:“是我想来……记得以前表哥背我来过这里。” 云曦道:“是啊。那阵你还很小。” 穆承泽道:“现在大了……表哥,我可以背一背你吗?” 云曦被他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背我?” 穆承泽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表哥背过我,我自然也该背表哥的。” 他言之有理,云曦一向不忍拒绝他,心里有些意动,可一个大男人被背着很奇怪,而且背起来也会很吃力。 穆承泽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你放心,我力气还好,不会摔到你的。” 这个,云曦倒是知道,但想起自己是如何得知的,禁不住老脸一红。 “好吧,只准背一小会儿。” “嗯。” 穆承泽把油伞递给云曦,然后蹲下身去。云曦尽量轻盈地趴到他背上,少年人肩宽腿长,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云曦快往下滑了,勉强伸出一臂,抱住穆承泽的颈项,另一手撑伞,想想这般容易勒到阿泽,伞也不好打,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一臂,伞架到自己的肩胛处顶着。 懊恼地发现,自己终是环住了对方,穆承泽的气息一下子围拢过来,给潮湿冰冷的天气添了几分暖意。 “表哥。”穆承泽温声道。 云曦凑上去,后知后觉这个姿势,穆承泽根本无从得知他说了什么。 这条道上没多少行人,偶尔遇见两个,也与他们差不多,是一对年老的夫妻,老公公背着老婆婆,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表哥,你看。” 穆承泽的目光落在那对夫妻身上。云曦噌地红了脸,只当自己没看见,许是热血上涌暖和不少,他竟觉得一点一点有些困了。 穆承泽微微侧了下头,似乎很亲密地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你背我过来的那天我就想过,以后也一定要背着你,要一辈子对你好,千万不能拖累你。” “表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救过我很多次。没有你,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该知恩图报,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大约是回不来的。欠你的,我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这样,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要离开你……” “若可以,真想把一生都给你。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你也无所谓。你也许会觉得我疯了……随你怎么想……其实那次,我知道是你,明知你会为难,我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你……表哥,我是不是太坏了,说话不算话,又总给你惹祸……”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感觉到耳边传来的平稳呼吸,费力地转过头去,接了伞,然后在对方额头上轻轻一吻。 云曦已贴着他的肩膀睡着了,穆承泽在自己的衣领后方涂了可致人昏睡的药物,云曦警觉性很好,只能这样让其睡下去,否则怕是会阻止他。这些日子,赵允在探听他的举动,穆承泽都看在眼里,也透了假的消息给云曦,他要找的人早已找到,就等着这一天了。 穆承泽笑道:“亏你这么聪明,却总是猜不到,我喜欢的是你,从你把我领回府的那一刻起,我的眼里就只有你。哪怕你不要我也没关系。” 他眷恋地摸了摸云曦的头发,仿佛想把此生所有的柔情都留下来,留在这个人身上:“我要走了,对不起表哥,你别管我了。若有下辈子,表哥也不要再救我,不救我,就不会被我拖累,也不会伤心难过了。” 大理寺很快就到了,穆承泽背着云曦站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到安乐侯府门前,春喜已过来了,正焦灼地等着他,一见他立即迎了上来。 “殿下,侯爷他……” “别担心,只是睡着了。” 穆承泽把云曦交给春喜,想想又把挂在里衣里的玉摘下来,放进云曦怀里。这是小时候云曦送他的一块玉,每次还回去,都意味着诀别之时。 “往后,替我好好照顾表哥。” “殿下……”春喜的眼圈霎时间红了,可她知道,六皇子的离开也是不得已。 “今年,晚些时候再去看我娘。” 穆承泽说罢,最后看了春喜与云曦一眼,打了伞重返雨中。 他的身后,出现了几十条黑影,均穿戴了斗笠与蓑衣,领头的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下,向他呈上一柄短剑。 穆承泽接过剑,道:“铭心,这一去,之后你们便走得越远越好。” 铭心点了点头。他原是云曦手下的一名将士,武艺高强,后来跟了六皇子,成了六皇子死忠。平时都在暗处,从不轻易露面。 铭心道:“那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姓曾的幕僚躲在暗房,属下已派人守住了。” 穆承泽凤眸中满是冷戾,道:“走,先去做了他!” 45、旧仇 太子府。 穆承泓已很久没有迈出过那道大门了。还记得从前意气风发之时,他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奴才一堆,大楚太子的皇服,与其他皇子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杏黄色,上头绣有九蟒,与天子比只差了一点点。文武百官见到他都要下跪,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皇帝有朝一日去了,大楚就是他的天下。 曾经,他的心腹们都这么说。可如今,他已很久没有换上那身蟒袍了。朝会没了他仍进展顺利,曾经尽在他手的礼部与御史台视他为不存在,皇帝也对他不冷不热,除了指定的太医定期会来为他请脉,逢年过节的例行赏赐,他也与其他皇子无异,至于别的恩宠,一样都没有。 穆承泓眯起双眼,他总忍不住想,缩头缩脑了这么些年,若有朝一日他死在了太子府,恐怕皇帝也不会再对他多看一眼。 近来,他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已经很久没睡好了,清醒的时候会想起以前。以前他城府有限,只会靠给皇帝拍马屁吸引眼球,但他知道自己起码有一个长处,礼贤下士。为了弥补不足,他在太子府养了一批心腹幕僚们,这些人为他出谋划策,只要对自己有好处,他便照着做,譬如与徐皇贵妃结盟,从三皇子手中夺到了礼部尚书之位,搅乱周贵妃拉拢安乐侯的计划……虽穆承洛3总与他争锋相对,有心腹们帮衬着,太子之位他坐得四平八稳,还真没怎么吃过败仗,那时的他,也以为帝位无忧了。 只是后来的日子,一点点偏离了他的预料。一名叫曾平的幕僚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好计策,只消牺牲掉后宫某位女子的性命,既能翘动周氏三皇子一脉,又能同时拉拢安乐侯与皇贵妃,而他只需呆在幕后,纵观全局即可。知道这条计策的心腹们都道此计甚是狠毒,可历朝历代坐上那个位置的,谁人不狠谁人不毒? 穆承泓挺看不上那些庶出的皇子的,尤其是三皇子,不自量力,企图与他相提并论,也不睁大眼睛看看,他们有何资格与嫡皇子争?都是他们逼他的,穆承泓没有一丝犹豫便点了头,只恨这种计策不能多用几次。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皇帝也厌弃了周妃,连带对三皇子与七皇子都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后来,安乐侯硬是找到了证据,令他全盘溃败,皇贵妃被秘密处置,皇帝从此看他不顺眼,见一次训一次,几乎所有心腹逃得逃死得死,堂堂太子,一步错步步错,只能靠装病与沉迷酒色来苟延残喘。 还留在他身边的人都道忍过一时便好,这一忍已经七八年了,皇帝对他越来越冷淡,他已由装作沉迷酒色变成了真沉迷酒色,朝堂之上如今谁还记得他这个太子殿下?就连太子妃娘家,都在悄悄把庶女往另几位皇子府里塞,这是怕他这个太子登不了大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太子殿下,以您如今的地位,已不必再争,倘若再有所动作,反易惹火烧身。三皇子四皇子他们都盼着您再犯错,安乐侯与敬王也在盯着您,您是众矢之的,可千万得忍住了,您只要记住,您是皇上亲封的太子,是大楚未来的储君,只要您好好活下去,这皇位迟疑都是您的……” 曾平是穆承泓最得意的心腹,穆承泓与他主仆一场,临到关头找了个下人,替曾平领死。曾平改名换姓又回到他身边,除了曾平,还有零星几个老属下,总是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说辞,依旧是要他忍耐,穆承泓再也听不下去了。 有谁想过这些年他的感受,他只是败了一次,却要罚他躲这么久,失去了往日的体面,在皇帝眼里连一句资质平平都没了,难道就不会再失去这太子之位?皇帝明明也厌弃了周氏,三皇子却深得皇帝信任,为何他还要继续示弱下去,等到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再要他去争吗? 他如今,想争一争也实在争不了了。 “都给我滚开!” 穆承泓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外头的人不把他当回事,至少在太子府,他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谁在他面前指手画脚,通通都赶出府去。曾平的话他也懒得听了,就连太子妃都被他骂哭过几回,反正他对这个女人早腻了,这个女人一定是站在她娘家那边,巴不得他不好的。他早晚要休了这个女人,另立几个贴心的! 还有那些个庸医,治不好他睡不好觉总做噩梦的毛病,非要他喝药去火,谁睡不好还能心情愉悦,心里不痛快发点火不是很正常吗? 穆承泓骂骂咧咧,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每天,他要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无数次,这已成了家常便饭。他总是梦见一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人手持一把雪亮的剑,剑刃就搭在他脖子上,不止一次,他的咽喉被这剑刃划开,鲜红的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穆承泓在梦里疼得无法呼吸,而那人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慢慢勾起了唇,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 穆承泓总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可是他心里却明白那人是谁。自从夜郎国国君来皇城面君,他在比武擂台上见到了那个人,就开始不停地做噩梦了。 六皇子,那个聋子! 只是一介宫婢所出的庶子,也敢明目张胆威胁于他,每天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拿着剑似要索命。穆承泓不停为自己壮胆,陈嫔是自杀的,与他无关,他可是太子,只有皇帝才能动他,六皇子算得了什么?! 六皇子不语,一直乐衷于在梦里要他的命,穆承泓被噩梦搅得头疼,哪怕是用最好的安神香,也无法让他安然入眠。 噩梦持续到了上元节,到处张灯结彩。穆承泓望着各处红艳艳讨喜的花灯,心情也难得好了一些。 他照例着了太子服进了宫,皇帝身侧两边已被三皇子与七皇子占据,虽然他仍是一身太子袍,皇子皇女们对他很是疏离,他一向对这些庶出没什么真心,以前不过是为了讨好皇帝,才对略得皇帝青眼的人和颜悦色一些。看着皇帝与三皇子七皇子他们其乐融融,穆承泓心里不是滋味,很快就灰溜溜回了太子府。 他的心中又开始烦躁不堪,抬头一看,府中已无几个人了。 “殿下,不好了,曾先生他……” 仅剩的几名下人慌慌张张来报。 “行了,快滚!” 事到如今,穆承泓已不耐烦再听见哪个心腹的名字,他甚至好几次地想,养他们有何用,甚至还不如养条狗。 因上元节一直在下雨,令他浑身都不舒服,头又痛了,迫切想要酒与美色的安慰,他口中呼唤着某个侍妾的名字,侍妾没来,他又开始叫另一个,仍是没来。 这群贱人!他愤愤地想。 他站在廊道里,一阵冷风吹来,穆承泓打了个哆嗦,蓦然回首,他清楚地看见,廊道尽头站着一个人。 穆承泓身子抖了抖,在噩梦里始终没瞧见的脸,这一回终是看清楚了。 “穆承泽!!”穆承泓怒,“你到底想怎样?!” 在梦里他骂过无数次,可是对方从不理他。 穆承泽瞥了一眼如今空荡荡的太子府,因是上元节的缘故,仍挂上了应景的花灯,一片艳红。 穆承泽缓缓道:“今天,是我娘的祭日。” “这与我何干?”穆承泓强作镇定:“她是哪个份位的人,莫非还要我亲自去祭拜她不成!” 穆承泽无视他,漠然道:“当年在太子府你的书房,是曾平出的主意,点的头,你与曾平,令她送死。” 当年的事有皇帝遮掩,本是机密,穆承泓本来心里就有鬼,他猜六皇子一定听到了风声,但是没想到,六皇子竟连这些细节都查到了! 穆承泓有些慌了,他不觉得穆承泽特意选在这一天跑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查到了什么真相,恐怕……六皇子是来索命的! 他眼光四下飞窜,四周根本没有其他人,下人们都被遣得差不多了,都知道他最近爱发脾气,就算他把太子府的房顶吼破,也没人会来自讨没趣。 “曾平就躲在暗房里,你想杀就去杀,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我、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口干舌燥,突然想起六皇子听不见,不论他怎么说,都只是徒劳而已。 穆承泓脱口而出,骂了一声娘,突然眼前一花,嘴里一阵巨痛,扑噜噜,断裂的牙齿掉下来,滚了一地。 穆承泽慢条斯理从他嘴里拔出未出鞘的凌云,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上头的口水与血,在他那身独一无二的太子服上随意抹了两下,擦拭干净。 穆承泓此刻满嘴都是血,不敢再说话。穆承泽缓缓抽出剑鞘内的剑,穆承泓抖了抖,顺着剑锋看过去,那剑尖上沾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穆承泓睁大了眼睛,他想起刚回府时就有人提起了曾平。 “你、你……” 穆承泽道:“你觉得与你无关是吗?曾平却说,你当年觉得此计甚妙,恨不得多用几次呢。” 穆承泓不由自主跪下了,怎么感觉六皇子能听见,可他已顾不得了。 “六皇弟、六皇弟,你我好歹兄弟一场,求求你……放过我,等我、日后登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沾了曾平之血的剑尖,来到距离穆承泓咽喉一寸的地方,停下了。 穆承泽道:“我想要你的命。” 穆承泓绝望地道:“六皇弟,杀了我,父皇定不会放过你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太子跪在地上,满脸血泪鼻涕,话都说不利索。 穆承泽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目光无所谓地瞟向远方,下了许久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暗沉的天幕透出了丝丝银光。 穆承泽道:“太子殿下,听说储秀宫偏殿,今年挪进了新人。” 连最后一个能够怀念的住处都没了。 言毕,手中凌云已往前刺去。 46、游魂 阿泽!!! 云曦惊坐起来,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打湿。 他发现自己身在安乐侯府的卧房之中,应是睡着了才醒过来。 往旁边看去,距离他半臂之处,穆承泽穿了一身白衣,紧闭了双目,静静地躺着,眉宇之间一派祥和。 阿泽…… 云曦觉得自己仍在梦中,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穆承泽的脸庞,是热的,云曦松了口气,下床看了一眼窗外,已是上元节后半夜了,外面雨已停歇,不知何处的灯将静谧的夜幕映红了一大片。 云曦重新坐回到榻上,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穆承泽,他有些混乱,坐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将思绪理清。 之前,他与穆承泽在外头走了走,穆承泽执意要背他,然后,他应是趴在穆承泽的背上睡着了。 不,与其说是睡着,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能动也不能言,可神智依然清醒的奇特境地。当他发觉自己不太对劲,尝试与穆承泽说话,或者挣扎着动一动手指皆没用,他仿佛突如其来变成了游魂,被禁锢在自己的躯壳之中。 云曦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至少还能听。阿泽的声音一直近在耳旁,断断续续告诉了云曦许多事。原来正是他在衣领上动了手脚,涂了一种会使人昏睡的药物,只要背着云曦,就能令其不知不觉间吸入这种药物,陷入睡眠。所以也就能解释,为何他非要坚持用背的了。 可是穆承泽并不知道,那药只是令云曦表面上睡着,神智尚存,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云曦听得一清二楚。后来他送云曦回安乐侯府,春喜把云曦安置在卧房之中,云曦仍是清醒的,百般焦虑中不停尝试“唤起”自己的身体,无数次的徒劳之后,实在累极了才逐渐睡去…… 这段经历太过玄妙,云曦如今总算彻底醒过来了。身体能动弹之后他也有所怀疑,云曦想起了一样东西,迟疑着伸手探入怀里,摸出了一块莹润的美玉。这玉是多年前他赠于穆承泽的,穆承泽一直挂在项上,就是在他“睡着”之后,特意取下来塞给他的,他都知道,也成了这段离奇经历的见证。 云曦以前也接触过差不多的药物。却从未听说有人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形……难道因他这一世是重生的,比较特别,对他用药只能让他的身体陷入沉睡,神智却不行?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泽言语中透露的必须要去做,也许回不来的事,到底做了没有? 那时的诀别,那块玉又被送还到了他手里,阿泽的确离去了,为何如今又出现在眼前? 云曦谨慎地看向身畔的少年,还有那时候的告白……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会不会是他在“沉睡”之时,记岔了? 只要问一下眼前的阿泽就知道了。 穆承泽很快被推醒,一睁眼便见到云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阿泽破天荒竟有些不好意思,乖乖叫了一声“表哥”。 云曦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容,不动声色道:“阿泽,你怎会在我房里?” “……” 穆承泽垂眸,道:“表哥不记得了吗,我们出去时表哥睡着了,我也有些累,于是便借宿在表哥府里。” 云曦道:“可我记得,你之前所穿并非白衣……” 穆承泽解释道:“之前大雨倾盆,我的外袍被雨淋湿,好在表哥还留了一些我的衣服,我便找出来换上了。” 的确对答如流……旧衣也确是有的。云曦差一点便要信了,最后从怀里取出那块玉,道:“此物为何会在我手里?” 穆承泽一下子变了脸色。他原打算趁云曦没注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那玉,可是一时疲累,他竟忘记了。 云曦抓住他一条手臂,道:“阿泽,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少爷,不好了!!”赵允一路嚷着冲了进来:“宫里还有大理寺都来人了,听说太子府出了事,太子太子妃还有几名皇孙全都……” “你说什么?” 云曦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转去看穆承泽,穆承泽也是困惑至极。 赵允急道:“少爷,皇上有旨,令邱忆邱大人把殿下带走审问,他们难道是在怀疑殿下?” 云曦哪顾得上去听赵允的推断,厉声道:“阿泽,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 穆承泽答得迅速。 “既然没有,那便与我一起去接旨。你放心,邱大人精通断案,刚正不阿,他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穆承泽只犹豫了一瞬,点头应下。云曦也将他这短短一瞬的神情看在眼里。 “别怕……” 云曦轻声道,温热的手覆在少年手背上,将少年的手一起收到自己袖中,穆承泽回过神,心中微漾。 上元节,穆子越挑挑选选,最后还是翻了启祥宫杨妃的牌子。 论样貌,杨妃并不是最出众的,但她胜在体贴与谨慎。掌管宫务的这些年,也未如梅妃一般生出娇纵之心,倒叫穆子越高看了几分,想着给她些体面。 “陛下想必今日喝了不少酒,臣妾这边备了点醒酒汤,陛下多少喝一些,明日便没那么辛苦了。” 杨妃端了只玉碗,低眉顺眼地道。 穆子越点点头,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宿醉之后总是难熬,杨妃心细,也愿意在这些小事上讨好于他。 杨妃亲自舀起一勺吹凉了一些,送到穆子越唇边。穆子越喝了,心里满意,温声道:“今日过节,辛苦你了。” 杨妃谦逊地道:“这是臣妾份内之事。” 穆子越更加满意,想起杨妃诞下的公主咏燕已快十四了,道:“咏燕……你那儿可有中意的人?” 杨妃求之不得,面上却谦虚地道:“咏燕是陛下的女儿,自然有陛下为她做主。” 穆子越道:“你是她的生母,原就该你多操心一些,不必推辞。说吧,可有人选?” 杨妃说了几位,皆是深思熟虑的人选。她膝下没有皇子,一门心思都在为女儿打算。 穆子越觉得都挺好,只是杨妃谨慎,这些人出身都略低了一些,道:“你的眼光不错,可还有其他人?” 杨妃心里一喜,小心翼翼地道:“臣妾觉得安乐侯……” 穆子越不置可否,过了会儿道:“你为何会想到云曦?” 杨妃道:“荣安长公主乃陛下之妹,安乐侯也与陛下亲近,且臣妾听说,他至今没有通房侍妾,日后必会一心一意对待咏燕,只是不知咏燕有没有这个福分。” 穆子越淡淡地道:“云曦确实不错。只是朕以前应了荣安,不会为云曦指婚。” 杨妃笑道:“陛下乃安乐侯长辈,多关心一下 小辈也未尝不可。” “杨妃,你逾矩了。”穆子越冷冷道,“依朕看,你先前提的那些就很不错,你从中选一个罢。” 杨妃一下子跪了下来。她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以前她不愿收养六皇子,白白错过了与安乐侯搭上关系的好机会,后悔不已。如今女儿长大,放眼大楚,还有谁能比安乐侯更尊贵,更得圣宠?原本按安乐侯府与敬王府的关系,极有可能两府结亲,只是敬王嫡女与安乐侯年岁差得太大,到底未定下来。杨妃便想着为自己女儿争取一下,咏燕性子沉静,皇帝很少注意到她,杨妃想尽了办法,做那么多铺垫,就是为了能让咏燕嫁给安乐侯,只是没想到,咏燕竟被自己拖累了…… 穆子越斥了杨妃,也不欲宿在启祥宫了,索性回了宣德殿,还未来及歇口气,李乘风上气不接下气地滚了进来。 太子府居然被歹人屠了,太子太子妃还有几个皇孙无一幸免,据太子府幸存的下人禀告,曾见过六皇子出入,穆子越一阵目眩,摇摇欲坠,李乘风忙扶住他,穆子越憋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喉头的腥甜,道:“这个孽子!朕还没死呢,连朕的太子都敢杀!” 李乘风惊道:“皇上,毕竟只是有人见过六殿下,怎么能断定就是他……” 穆子越冷笑:“他的生母陈嫔就死在上元节,这些年上元节宴席,他从不出席。个中缘故,你难道不知,在朕面前,还要装傻充愣?朕一直小看他了……去拟旨,命大理寺卿邱忆去拿六皇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必顾及谁的面子,抓不到凶手,叫他提头来见!” “还有,”穆子越一甩袖道:“给朕围了安乐侯府与六皇子府,六皇子敢杀太子,安乐侯脱不了干系,若云曦进宫见驾,一律挡了!” 李乘风一愣,道:“是。” 想赶紧去给安乐侯府送信,已是晚了。 官兵绕着安乐侯府一层又一层,大理寺卿邱忆与宫中传旨的内侍,正等着云曦与六皇子前来。 邱忆一向与安乐侯私交不错,陈嫔一案时,他迫于太子恩情,不得不为太子办事,但暗中也助云曦找到了真相。事后邱忆受到了牵连官降三级,皇帝爱其之才,暂留了其大理寺少卿之位,之后他屡建奇功,不到几年官复原职,如今已做到了大理寺卿。 穆子越信任邱忆,命他捉拿六皇子,邱忆心里到底有些犯难。他带人先去了六皇子府,扑了个空,下人都道六皇子身在安乐侯处。邱忆深知要从云曦眼皮底下顺利将人带走没那么容易,别的不提,他是知道安乐侯有多疼爱六皇子的,冲突恐怕在所难免。 “侯爷,请不要令我为难。” 邱忆尽力一劝,皇帝下了旨,他势必要将六皇子带去大理寺,只希望安乐侯能信任他,千万别一怒之下直接与官兵交手。 云曦冷静地扫了一眼几乎将安乐侯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兵,道:“邱大人可否给我一个保证?” 邱忆道:“侯爷有何要求?” 云曦道:“未结案之前,六殿下始终是皇子,请邱大人、大理寺善待于他。” 邱忆道:“这是自然。” 云曦道:“好。我这便将六殿下托付于邱大人,他日云曦接六殿下回府,若他有任何不适,我势必向邱大人追究到底!” “……” 邱忆苦笑,安乐侯这是将六皇子的安危托付于他了。大庭广众,邱忆无法多说什么,只道:“侯爷请放心,邱忆定会禀公断案。” “多谢。”云曦深深一辑。 “表哥……” 穆承泽不想云曦为难,更不想看到云曦为他求人。 云曦却将他拉到一边:“阿泽,别怕。邱大人可信,你一定要对他实话实说。” 好似以往踢六皇子出去历练,云曦拍拍穆承泽的肩膀,温声道:“等着表哥,一会儿便去看你。” 47、觐见 穆承浩闻讯带了敬王的口信赶了过来,敬王得知太子府出事之后,已先一步往宫里去了。怕涉及到六皇子,云曦按捺不住,便让穆承浩过来看着他,免得再生枝节。 上一次夜郎国国君面前,云曦箭射七皇子,敬王便觉得不太妙,皇帝是个爱多想的人,虽从那之后仍对云曦宠爱有加,云曦绝不可再行犯忌。更何况,太子乃皇帝嫡长,出了事皇帝当然恼怒,六皇子与太子至少在面上素无交情可言,无缘无故跑去太子府,太子府后脚便出事,不惹人怀疑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仍贴上去求情并不明智,定会跟着引火烧身。 敬王对皇子们无感,太子到底是不是六皇子所杀与他无关。但由太子之死燃起的这把火,一定不能烧到云曦身上,敬王此时进宫并非为了给六皇子求情,而是为了不让皇帝胡思乱想,进而迁怒安乐侯。 穆承浩这边,也要被穆承泽给气死了。他与六皇子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些年,六皇子真要对太子动手为何不提前与他通个气,说不上帮忙,起码让他心里有个数,事到临头也不至于这般抓瞎,结果六皇子一个人闷头就去了太子府,表哥怎么办,安乐侯府怎么办?以前黑白无常那点子默契都被狗吃了吗?亏那小子还有脸喜欢表哥,表哥都要被拖累死了! 穆承浩气归气,还是尽心尽力去劝云曦:“表哥你千万别冲动,若真想把六堂弟救出来,咱们得先去帮邱大人找证据,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云曦正擦拭随身的佩剑,瞥了一眼穆承浩道:“说得没错。” 穆承浩心惊胆战地见他揣上了暗器若干,弱弱地道:“还有,李公公也派人来说,近来表哥还是别入宫了。” “不可。”云曦道,“我必须先见一见皇上,哪怕他不想见我。” “……” 穆承浩忙道:“表哥,那我陪你一起。” 云曦摇头:“承浩,此事与敬王府无关。舅舅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这次再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 “你自己都不怕被拖累,却怕牵扯我们……表哥,你果然还是偏心六堂弟。” 穆承浩略有些心酸地撇嘴。 以前每当他这么说,云曦都懒得解释,可如今却感慨地道:“我不可能放任阿泽不管,但也不能让你们特意来迁就我。” 穆承浩一咬牙道:“表哥,我也不能放任你不管!你就当我是帮手,跟你一起,万一要闯宫也快一些!” 云曦终是答应下来。一是时间紧急,由不得他们两个推来推去,二是他把府外的兵都丢给赵允了,身边的确缺人,承浩是不错的助力。 云曦想想把暗器都给了穆承浩,告诫他道:“记得不要与人硬碰硬,也别让人得知你的身份,否则舅舅就难办了。” 穆承浩道:“放心吧表哥,我不会随意与人动手的。” 云曦便带了穆承浩入宫,宫门处的侍卫一见是安乐侯不肯放行,穆承浩欲上前训斥,身后却有人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让安乐侯入宫?” 众侍卫一瞧,原来后头是兵部侍郎齐镇宇齐大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圆脸公子,忙过去好言解释,待他们回过头再看,哪还有安乐侯的身影,想是安乐侯知难而退,自行回府去了。 这些侍卫素来只知安乐侯武艺高强,却不知强到怎样的地步,故而根本没想到,他们方才一个转身的功夫,安乐侯已悄没声地潜入了宫门。 云曦临去时朝穆承浩递了个眼色,他与穆承浩都明白齐镇宇有意相助。云曦去后,穆承浩远远拱手道:“齐大人,何不一起入宫?” 齐镇宇还未答话,他旁边的圆脸公子已柳眉倒竖,道:“不可!” 穆承浩:“……” 圆脸公子道:“爹爹,安乐侯与六殿下是好人,这个什么公子,爱逛青楼,我向他问路,他不知道也罢了,却给我指了错误的方向,可见他人品不行,咱们还是不要与他一路了!” 穆承浩气结,他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什么男!!明明六堂弟也逛过青楼的好不好,凭什么就他人品不行,而且这位小姐自己女扮男装也去过! “胜男,不得无礼!”齐镇宇斥了一句,转而对穆承浩笑道:“穆公子,我正有此意,一起行动,也能助安乐侯一臂之力。” 当初皇帝有意为六皇子与齐婉指婚,齐镇宇想着女儿若乐意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后来虽没成,不过齐镇宇对安乐侯与两个小徒弟的印象极好,此番进宫,也是力劝皇帝三思而行的。 穆承浩顾不得与齐胜男置气,心念一动,道:“齐大人也觉得六皇子并非杀害太子的凶手吗?” 齐镇宇道:“我对六殿下知之甚少,但我相信安乐侯。” 有这一句便足够了,穆承浩诚挚地道:“多谢齐大人。” 有齐镇宇做主,齐胜男不乐意也没辙,穆承浩与他们顺利入了宫,没过多久,就被另一群侍卫挡住了去路。 七皇子穆承沛从侍卫身后大摇大摆地绕出来:“穆承浩,你带人入宫,莫非是想替穆承泽这个杀人凶手说好话?” 穆承浩早看他不顺眼了,道:“与你无关!” “又不是我做的,当然与我无关。”仇人被关进大理寺了,穆承沛心情大好:“他杀了太子,父皇定会让他偿命。至于我那位好表哥,他教出来的好徒弟,父皇也不会放过他的。” “你想做什么?”穆承浩扬眉。 穆承沛慢条斯理地道:“父皇有旨,不见安乐侯,可没说不见别人。所以我就替他把其他为六皇子说话的人挡住咯。” 穆承浩冷笑:“你想挡我?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穆承沛从玉阳殿来,附近的侍卫都是七皇子心腹,而穆承浩这边只有三个人,其中齐镇宇不会武,齐胜男又是女子,就算穆承浩武功再好,难免有所顾虑。 不过穆承浩并不担心,明面上他很吃亏,但这是在宫中,七皇子最多虚张声势,若真伤了当朝官员,御史台的唾沫隔天就能把七皇子淹死,皇帝也饶不了七皇子,而他就不一样了。 穆承浩果断从怀里掏出云曦丢给他的一堆暗器,碍于皇帝的面子,七皇子最好不动,但那些侍卫,他可不会手下留情。而且这边闹得越大,最好把宫里的人都吸引过来,表哥去见皇上受到的阻拦就会越少…… “齐大人,齐……公子。你们先寻个地方躲一下,我自有办法解决。” 穆承浩话还未说完,齐胜男神色凝重,已从袖中抽出一截黑乎乎的东西甩了过去,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连被誉为黑白无常之一的穆承浩都未反应过来,七皇子更是没拿正眼瞧过这位圆脸公子。 只听见嗷的一声惨叫,穆承浩扶额,看来他与七皇子的恩怨真是不死不休了。 宣德殿,穆子越刚送走敬王,转身只见珠帘未动,殿中却直挺挺跪着一个身影。 方才此处还无人的……穆子越大惊失色,忙顾左右欲唤人来,那身影手一挥,宣德殿的殿门已从里边牢牢关上。 穆子越只得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那人略一抬头,穆子越瞥了一眼便怒道:“安乐侯,你这是何意!” 云曦向他一叩首,道:“陛下,臣无意冒犯,只是有要事禀告。” 穆子越神色有些复杂,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并不想听。你回去罢。” “皇上!”云曦仍执拗地往前膝行了一步,道,“皇上将此案交给大理寺,说明皇上内心也希望大理寺找到杀害太子殿下的真凶。云曦并不会毫无根据就替六殿下说情,只是想提醒皇上,事关两位皇子,恐怕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云曦一向信任六皇子,哪怕还未仔细问过六皇子,只得了匆匆的一句“没有”,云曦便信了。 虽然他也知道,六皇子的确有杀太子的动机,但是退一万步讲,倘若六皇子果真杀了太子,绝不会再对太子妃与几个皇孙下手,因为六皇子并非会迁怒的人,这其中定有蹊跷。 穆子越此时对云曦深感忌惮,冷笑了一声道:“说到底,你不过是怕朕冤枉六皇子,那朕命敬王协助邱忆审理此案,你可满意?” 云曦道:“臣并非信不过大理寺……不过有敬王在,的确是要好一些的。按臣与六殿下的关系,也需回避才是。” “你知道就好。”穆子越淡淡地道。 太子出事,疑似是六皇子杀了太子,穆子越马上就想,安乐侯会不会也有份?毕竟云曦曾当着他的面,对皇子下过手。 敬王劝他,安乐侯定与此事无关,若安乐侯想杀太子,根本不必等如此之久。 穆子越原已信了敬王所说,可云曦不顾一切擅闯宣德殿,穆子越还是起了疑心,起码云曦并没有把他的圣旨放在眼里。 “若六殿下果真对太子下手,云曦无话可说。可若是凶手并非六殿下,那么……能对太子府动手的并非常人,皇上和其他皇子殿下是很危险的,还请陛下早些防范。” 穆子越一怔,知他所说也是事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朕明白了。” “多谢陛下……”云曦再次叩首,“臣令陛下受到了惊吓,是臣的不是。待此案结束,臣自当领罚。” “云曦。”穆子越垂眸,“你是不是对六皇子太过信任了,若最后他真是凶手,你又当如何?” 云曦毫不犹豫道:“臣是六殿下之师,若六殿下真的做错了事,臣愿与他同罪。” 穆子越有些动容,道:“你终究……是荣安的儿子,不至于此。” “臣怎样都好。”云曦抬头,一双亮眸直视着穆子越:“只是六殿下与太子殿下的旧怨,皇上也是知道的,只盼皇上这一次,也给六殿下一个公道!” 48、螳螂 云曦在穆子越面前从来都是谨慎低调的,突然之间强硬起来,穆子越神情愈发难堪,道:“云曦,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没有。”云曦平静地道,“这一趟,臣甚至连佩剑都未带,知道皇上不愿见臣,臣还是来了。” 穆子越见他腰侧果真空空荡荡,武器对于武将来说意味着什么,穆子越也是清楚的。 此时他一会儿心疑云曦,一会儿又觉得云曦率性,左思右想,摇摆不定。 “皇上。”云曦深吸一口气,苦苦求道,“臣这一生,从未求过皇上……” 穆子越闭了闭眼睛,终道:“朕明白了。朕向你保证,在大理寺找到证据之前,朕不会认定六皇子是凶手。但是你记住,杀害太子的人,朕也绝不会轻饶!” 云曦只要他愿意等待大理寺的结果便满足了,重重磕了个头,道:“多谢陛下之恩!” 叩谢完告退,穆子越叫住了他,道:“你为了六皇子这般冲撞于朕,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会令你失望?” 云曦道:“不怕。臣从不在意这么多,师徒一场,只希望六殿下平安就好。” 云曦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邱忆已亲自去了趟太子府,将相干人员证物都带了回来,并且问过了六皇子。 云曦连口水都顾不得喝,急着问:“怎样,他有没有说什么?” 这个他,自然就是指六皇子了。 邱忆道:“他承认去过太子府,但是为何去,却不肯说。” 云曦焦灼无比,对邱忆道:“陈嫔一案,当初是你破的,后来皇贵妃招认,太子才是幕后主使,所以他与太子……” 邱忆了然:“所以六殿下确有杀太子之心。上元节是陈嫔祭日,他出现在太子府,怕是去向太子复仇的。” “也怪我,一时失策了……” 云曦本来已觉察六皇子行动有异,可是一时失误,竟没猜到六皇子会对太子下手——他得到的消息是六皇子在寻找太子府以前某位幕僚的下落,至今还未寻到人。那个幕僚,云曦也让赵允查了查身份,意外发现正是陈嫔一案的谋划者曾平,当年皇帝已将此人秘密处决,如今看来,处死的应是个替身,曾平应是逃了。 赵允能查到的,六皇子也能查到。云曦以为他是要找曾平报仇,没想到竟是直接去找了太子。那会儿他收到消息说六皇子还未寻到曾平,故而他一直以为六皇子根本不会这么快便出手! “等等,你是说曾平?” 邱忆记得太子府众死者之中,就有一个姓曾名平的,且死因与其他人不同。他曾亲眼见过太子府里的所有尸体,一共三十一具,都是被干净利落一剑封喉,只有曾平,是被人用剑从嘴里捅进去,搅碎舌头后,穿了个透。当时邱忆还想着,这般杀人的手法,当真令人齿寒。 哦,除此以外,太子嘴里也有伤,是被人生生打断了牙,但不致死,太子的死因仍是被一剑封喉的。 邱忆注意到这一点,云曦已一语道破了天机:“当年给太子出谋划策之人,就是叫做曾平。皇上曾处死过这个人,如今看来被处死的应是假的。真人躲了这么些年,一直未被发现。” “原来其中还有这般渊源……” 邱忆开始还奇怪曾平的死相,听云曦如此一说,顿时明白过来。从嘴里刺剑进去搅碎了舌头,不正说明杀人者恼极了曾平这张嘴?且他问过太子府幸存的下人,这个曾平极少露面,偶尔会向太子进言,只不过太子最近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与云曦所说也对得上,曾平死因不一样,邱忆怀疑曾平是仇杀,那么恨曾平又有嫌疑的人…… 安乐侯身份特殊,具体案子的细节,邱忆不便透露,只道:“曾平这一次也死在了太子府。” 云曦一愣,未再说什么,邱忆便知,他也猜到了。 “邱大人,可否让我见六殿下一面?” 云曦会过来大理寺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见六皇子,案子本身,邱忆能告知的均已告知,也是时候探一探六皇子了。 邱忆道:“除了不能将人带走,侯爷可以随意。” 整件案子仍扑朔迷离。六皇子只是有嫌疑在身,暂时被关押在大理寺大牢,还不是真正的人犯,故而邱忆没必要阻拦。一般这种情形问完了话都可以直接释放,但由于皇帝下了圣旨,大理寺还不能让六皇子离开。 云曦道了谢便去了牢里。邱忆一早料到他要来,事先交代过看守们,当值的看守也不多问,直接将云曦带到后,打开了门锁,自行退到外面去候着。 云曦所在之处,是四四方方单独的一间牢房,周围并无其他人住。这些天有些凉,牢房里甚暖,置了桌床,点着一盏油灯。桌上有清茶,床上有棉被,虽看上去十分简陋,打扫得却很干净。桌边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白衣少年,昏黄的灯光烫暖了云曦的眼角,这几日一直在外奔波,一见到这少年之后,顿时什么疲累都不觉得,他也挪不开眼睛了。 云曦轻轻跨过门槛,闭着眼睛的少年一时未有觉察,云曦就在他身边坐下,原是想等他自己发现,可邱忆只给了一个时辰,云曦只得抓紧时间,按了按少年的手臂。 他有些贪婪地盯着少年的脸,将对方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那双黝黑的眼睛先呈现出了一片茫然,见到身边的人后欣喜满溢,而后慢慢收敛,归于冷静。 说来惭愧。以前他并不知对方也会有如此多的情绪变化。只觉得这个孩子冷若冰霜,最多当着自己的面温和一些,其实,这个孩子是冰原上孤独燃烧着的一簇烈火,等他靠近了发觉了,自己也快被烧得殆尽了。 穆承泽温声道:“表哥,你来了。” 云曦回过神,嗯了一声,道:“阿泽,你感觉如何?” “都还好……” 云曦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锦袍,穆承泽说着话,不由自主往边上挪了挪,大理寺对他还算宽待,吃住都能凑合,只是不便沐浴,身上的气味一定怪极了,他不愿在云曦面前出丑。 “你为何坐那么远?” 云曦想一想就明白了,直接靠过去如往常一般挨着他,宽慰他道:“你表哥我打过不少仗,身上经常不是汗就是血,连狗都嫌,自己都不敢闻自己……咱们都是男子,不必在意这个。” 穆承泽笑了笑,听他的话坐定。 云曦对他莫名乖巧的样子,心里总是痒痒的,这是在狱中,还有正事,克制住了,才没有伸手去揉。 云曦正色道:“我去见了皇上。邱大人的结果出来前,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但你要给我说实话。” 穆承泽思索了片刻,道:“若我说我只杀了曾平,表哥信吗?” “为何不信?”云曦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曾平的确就是该死的,“其实我也猜曾平是你杀的。只不过,对付他有成千上百的法子,直接去太子府是最蠢的,为何你就偏偏去了?” 穆承泽知道瞒不过他,主动承认道:“我想杀的不止是他。之所以直接上门,是怕开处置会打草惊蛇,再者太子府若有不测,万众瞩目,当年的事便再不能被遮掩下去。” “那你为何却没动手?” 云曦目光炯炯,阿泽去过太子府,不是没有杀太子的机会,这只能说明,是有原因令他中途放弃了。 穆承泽道:“我原想痛痛快快杀了他,就算父皇要我偿命也无所谓。只是事到临头,他吓得腿软,不住求饶。我忽然……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拖累表哥,很不值得。” 本来他都已做好了准备,破釜沉舟了。带去的都是六皇子府的人,按他与云曦的关系,拖累还是免不了,不过有敬王在,只要咬紧了安乐侯不知情,应不至于太严重。 只是临到最后一剑,穆承泓生生被吓得屎尿齐流,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突然就令穆承泽想开了。 竟是这样一个人,害他生母离世,还要害他远离挚爱,到底值不值? 当然不值。 穆承泽想起小时候陈嫔经常向他念叨的一句话。 泽儿,你要惜福。 不知留太子一条狗命算不算惜福,死无所畏惧,但是为了这样一个人离开表哥,他有些舍不得。 在原来的计划中,他是要死守着太子的尸体,直到被人发现。可是最终,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太子像烂泥一样滩在地上,穆承泽再未看他一眼。 他想着,表哥应当还未醒过来。快些回去,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春喜见到他归来开心得大哭,穆承泽去祠堂坐了一会儿,更了衣,忐忑不安地躺到云曦身旁,这些日子他整夜整夜都未曾合眼,反复思量着计划里的种种细节,想到能手刃仇人无比兴奋,要离开表哥也让他惴惴难安……终于他已明白过来,再没有不安了,又困又累,一躺下就睡了过去。 至于太子妃和皇孙,他连太子都未杀,自然不会去动他们。且一开始,他就令铭心与其他手下守住太子这一边,不叫旁人过来罢了。 云曦皱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你离开之后,便有人趁虚而入了。” 若不是六皇子动的手,会是谁在短时间内,杀了太子府那么多条人命? 六皇子的动机是复仇,那这只黄雀的动机又是什么? 一下子夺去三十条人命,得要有一批训练有素的高手,皇城中谁又有能力派出这样的高手? 云曦道:“阿泽,太子府你已盯了很久,是否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既然太子不是你杀的,不妨都说出来,也许就与破案有关呢。” 穆承泽道:“我的确知道一些。只是我当初一心想杀太子,做螳螂,做黄雀又如何?只要尽量不拖累表哥就行了。” 言下之意,人家发现了不对劲,但是人家根本没管。 云曦简直要被他气死,外边多少人都要跑断腿了,他还自己藏着掖着! “你这个——!!!” 想也没想一掌拍了上去。 穆承泽结结实实挨了他这一掌,浑然不觉哪里痛,凑过来试探地道:“表哥,我都告诉你,你别生气?” 云曦故意冷着脸道:“怎么,闯这么大的祸还想与我谈条件?” 穆承泽被说中了心事,只得道:“我哪里敢……” 云曦见他装委屈的样子,直接冷笑一声:“有什么你去给邱大人说,不必与我说。反正你也不想我听见,不是吗?” “表哥……” 穆承泽见他话里有话,下意识一愣。 云曦鼓鼓劲,再接再厉道:“你的药不怎样,我其实都听见了。你不肯说,那我也不会说的!” 穆承泽:…… 他还从未如此慌张过,六神无主地站起来又坐下,魂似乎都飞走了,过了半晌勉强道:“表哥,我的错,我不会再瞒你,你也……别瞒我了,好吗?” 49、黄雀 云曦只朝穆承泽眨了眨眼睛,似在说,就不告诉你。他在小徒弟面前一向沉稳,鲜少如此顽皮。穆承泽没料到他竟会耍赖,一时呆了。云曦已闪出一丈远,朗声道:“邱大人,别听壁角了。六殿下已乐意说了。” “……” 穆承泽这才发觉自己被涮了。 隔壁有人轻咳了一声,不一会儿邱忆领了几位手下疾步过来。六皇子至少有杀曾平之嫌,安乐侯与六皇子私下见面,邱忆当然要来听一听。 只不过,被当面拆穿实在丢人,邱忆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安乐侯,六殿下,对不住,我这也是为了破案……” 云曦自从得知六皇子并非杀太子的真凶,心情松快了许多,神采飞扬地道:“无妨,我就觉得邱大人是只狡猾的狐狸,一定会悄悄躲起来。” 他只是顺口一提,谁知邱忆私底下还真有一个狐狸的绰号,乃是大理寺官员暗地里给这位精明的上司起的。邱忆顿时有些不爽,反唇相讥道:“连狐狸的心思都能猜中,侯爷您又是什么?” “我自然是猎人。”云曦大言不惭。 六皇子抖了抖唇,云曦立马横了他一眼,六皇子便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其实阿泽很想说,表哥一手给他灌下热滚滚的迷魂汤,一手还把邱忆这只狐狸给拎了出来,这……明明是狐狸精吧? 而且狐狸精还朝他挤眉弄眼……虽不合时宜,六皇子忍不住就有了一点非分之想。 “好了。”云曦正色道,“阿泽,你当着邱大人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事都说一下。” 穆承泽点头,果然如他向云曦保证的那般,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包括如何杀的曾平,如何命人将廊道守住,遇见太子时太子的衣着,与太子说的每一句话,还有,曾用剑鞘敲碎了太子的牙。 邱忆在心里与现场所见不停作着比对,时而恍然大悟,时而眉头紧蹙。 过了一会儿,邱忆不解地道:“六殿下,你为何……要敲碎太子的牙?” “他说我娘的坏话。” 安乐侯府的规矩,一贯如此。 “这……”邱忆闻言,不知为何自己的牙也跟着痛了一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个想法:“六殿下是如何……敲的,可否再说详细一些?” 太子嘴里的确受过伤,可是死前嘴上却无多少血迹,相比之下,曾平满脸都是血。还有,照六皇子所言,太子在廊道中身穿九蟒太子服,可太子尸体是在卧房被发现的,太子穿了一身常服,未曾见到什么太子服。 总的来说,衣服不对,人也收拾过。不可能是六皇子等太子净了脸,又换了衣服之后才下死手吧? 穆承泽就连所用招式也一并提了,还有在太子服上拭剑的细节。 邱忆道:“六殿下当时所用的剑,是哪一把,现在何处?” 穆承泽道:“是父皇以前赏赐的凌云。刚到大理寺就被收走了。” 邱忆朝手下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飞快地跑出去,回来时怀里抱了一柄被布裹着的剑,邱忆将剑取出,让六皇子远远看了一眼。 穆承泽点头指认:“这便是凌云。” 邱忆道:“剑尖处仍有血迹。” 穆承泽道:“是杀曾平所留。敲……太子的牙时,所用乃是剑鞘,当时也擦拭干净了。” 邱忆心道,倘若六皇子所言是真,太子服上就该有擦拭的痕迹……只要找到这件衣服,就能证实六皇子之言,他与太子正面冲突时,太子所穿是太子服,后来太子换过衣服,则说明换衣之时,六皇子已不在了,他虽然去过太子府,却不是太子最后一个见到的人。 云曦神色凝重,道:“邱大人!” 邱忆笑道:“侯爷别急,证物总会有的。” 若说方才偷听六皇子与安乐侯之言,邱忆信了四分,如今便有七分了。 云曦道:“那六殿下何时能出去?” 邱忆道:“待我找到证物即可,侯爷与六殿下稍安勿躁。” 邱忆发动了大理寺的人一刻不停地找寻,终于在太子府一间柴房里,发现了一件被柴火压住的衣服,这衣服上头满是污秽之物,九蟒绣纹也脏得不行,但的确是内务府所制的一件太子服,唯有大楚太子才有资格穿。 经查,这件太子服的胸口,有一处突兀的似是被血拓出来的细小纹路。邱忆将此纹路与凌云的剑鞘对照,证实是剑鞘上的一处刻痕。穆子越酷爱藏剑,所收之剑的剑鞘都会饰以特别的纹路,这一点光看凌云本身是觉察不了的,邱忆曾有幸见过其中的几柄,故而清楚剑鞘上这样的纹路是独一无二、仿造不能的。 看来六皇子的确不是凶手。 紧接着,邱忆又寻到了六皇子的心腹铭心。穆承泽曾让铭心离去,但他最后并未杀掉太子。铭心便想着自己不必远离,后来听说太子府出了事,铭心唯恐有人栽赃陷害六皇子,没过多久便自己来到大理寺,求见邱忆。 铭心乃是六皇子心腹,所说并不可信,但一经证实六皇子并非凶手,铭心的口供便尤为重要。他听从六皇子吩咐,提供了在太子府安插人手之后搜集到的所有暗报。邱忆从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太子在死之前精神恍惚,脾气骤变,就算太医也找不到任何原因,其实是有人在太子的饮食与所用香料之中,放入了相克之物。 这一发现,证实除了六皇子之外,的确还有人盯着太子。 穆承泽道:“太子愈发暴戾,时常殴打下人,这样一来,不必我出手,太子府的人便会越来越少。到时也方便我行事,故而我并未插手。只不过,我的人尚且无法把控太子府饮食,对方的势力比我想象的要大。依我看,他们应有自己的计划,也是要除去太子,只是在我行动之后,他们不知为何也行动了。” 跟在螳螂身后的黄雀,目标显然与六皇子不同。若说六皇子的目标是太子一人,黄雀的目标却是太子一家,为何如此说,因为若是为了嫁祸六皇子,黄雀实在没必要冒险杀那么多人,杀得人越多,反而欲盖弥彰,除了太子府的几位主子,还有谁值得高手出动?这么多条人命,邱忆已查过,并无特别之处,就是为了掩盖黄雀的真实目标,他想要的,是太子一家的性命。 邱忆一直觉得,太子妃与皇孙们的死有些蹊跷。按他办案多年的经验,一般深仇大恨才会灭人满门,像六皇子这般,称得上杀母之仇,也没有要迁怒太子妃与皇孙的意思,可黄雀却要斩尽杀绝,难道他比六皇子还要痛恨太子,乃至太子一家吗? 除了仇恨,还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理由,会要太子一家的性命? 那身染了脏污被换下的太子服,不会无缘无故被藏进柴房。兴许黄雀意识到这衣服会坏事,却也没能将衣服毁去一了百了,而是藏在了一堆柴火底下……说明黄雀当时也很慌张,未能及时应对,他事先应不知道六皇子会突然有所行动,待发现了,便欲趁此机会,将杀害太子妃还有皇孙的罪名也一并推到六皇子身上,虽然后来发现六皇子未杀成太子,对黄雀来说,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已无区别,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其实,黄雀是有自己的计划的。 太子已服用相克之物多时,据太子生前的症状推断,也许再过不久太子就会神智不清,既然有大肆责骂太子妃殴打下人的前例在…… 邱忆生生打了个冷颤,那也有可能,有一天太子六亲不认,做下不可饶恕之事,比如杀了太子妃与皇孙,再追悔莫及自尽而亡……太子实际有没有对妻儿下手不重要,只是作为一种说辞,太子府同样去几十条性命,就不会惹人怀疑。 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若真有这样的计划,恐怕谁都发现不了……但不论黄雀原来的计划如何,都被六皇子意外打乱。若六皇子提前要了太子的命,与黄雀的谋求不符,黄雀不得不铤而走险,匆匆派了一批杀手出去,虽得手了,却也暴露了黄雀的真实目的。 这案子犹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了。 邱忆道:“六殿下可有想过黄雀的身份?” 穆承泽漠然道:“没想过。” 云曦瞪了瞪他,对邱忆道:“相克之物分别下在食物与香料之中,说明黄雀精通此道,或者身边有精通此道的人,且他手下有一批实力不俗的高手。要养这样一批高手花用挺大,地盘也是少不了的。恕我直言,连太子妃皇孙都被杀,恐怕黄雀是冲着皇位来的……” 太子身份特殊,荒唐了这些年,皇帝仍未废了他,他若不死,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任君王,在某些人眼里,自然非除不可。可太子一死,他留下的嫡出皇孙便有了争夺帝位的资格,甚至比皇帝那些庶出的皇子更合礼法,所以黄雀一定要把他们斩草除根才行。 邱忆赞叹道:“我与侯爷想到一起去了,只是不知,会是哪一位皇子?” 既然是与皇位有关,那就明朗多了。 云曦道:“七皇子至今仍住在宫中,不可能在皇上眼皮底下培植如此大的势力,而五皇子才开府没多久……剩下有这般实力的,便是开府多年的三皇子与四皇子了。” 这两个,上一世都不是什么善茬。 穆承泽对哪个皇子下的手无甚兴趣,冷着脸道:“邱大人,我能走了吗?” 邱忆回想之前所言,实在有些为难。 “六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真凶匆忙行动之后,一定会很关注案子的进展,六殿下若待在大理寺,能令真凶放松警惕,可不可以……” “不可。” 穆承泽觉得自己都快臭了,迫切想换个地方,最好能直接去安乐侯府呆着。 云曦一把掐住六皇子的手臂,替他道:“既是为了案子,有何不可?只不过邱大人可否给六殿下换个住处,毕竟六殿下也是千金之躯。” 邱忆忙拱手道:“原是我疏忽,怠慢了六殿下。” 既然有物证人证,六皇子就洗去了嫌疑,再不适合呆在普通牢房里了。故而邱忆精心为六皇子挑了另一间天字号的……牢房。 谁让大理寺就牢房多,这天字号的牢房,建得可比厢房强,是专门用来招待那些不可得罪的几日游贵客的。 穆承泽:“……” 云曦也是无语,见穆承泽一脸菜色,云曦都有些心疼了,忙道:“邱大人,这牢房你还是继续留着,给别人吧。” 他一拉穆承泽,穆承泽会意,两人轻轻巧巧跃到了围墙上,云曦回首,居高临下道:“邱大人找个身形与六殿下相似的,待在牢里即可,我们也会谨慎行事。” 邱忆只得应了。 “表哥。”穆承泽小声道,“我……都已经说了,你何时告诉我……” 穆承泽直觉自己就要熬出头了,一颗心七上八下了半天,只盼表哥给个痛快,若是不允也没什么,缠到他允就是了。自从在鬼门关前险险地走了一遭,六皇子如今的态度判若两人,他再不想自暴自弃远离表哥了。云曦在得知他的心思之后依旧赶来救他,说明在表哥心目中,他的性命更为重要,就算他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也不会推开他的。就凭这一点,六皇子胆肥地以为,自己有希望。 云曦想了想,道:“安乐侯府有探子,还被官兵围了,去你府上如何?” 穆承泽道:“好。” 因六皇子被关进了大理寺,六皇子府才建成,本就没多少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外头守着的官兵早已撤去。穆承泽熟门熟路地带着表哥翻墙,六皇子经常自己就这么干,譬如想表哥了,偷偷溜出去,在表哥家门外蹲一会儿。 春喜抱着一只针线篮,心不在焉地做着活计,突然间两个人从天而降,春喜瞧了一眼,哆哆嗦嗦摔了篮子,眼泪婆娑地奔过来。 云曦赶紧将食指挪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春喜险险住了嘴。 穆承泽脸孔微红,低声道:“春喜,去备下热水。” 他这一路内心纠结了许久,万一,万一把表哥熏晕了…… 云曦也没料到他会先沐浴,想来这孩子还是脸皮太薄,在牢里待久了也不舒服,云曦体谅他,温声道:“别着急,我等你。” 50、衷肠 穆承泽匆匆冲洗完毕,照例抓了一块干布巾跑出来,云曦正在外边与春喜低语。 穆承泽仍是散着头发走过来,蹲到云曦面前,春喜极有眼色地告退了,留下他们两个在一处。 云曦二话不说接了布,为他擦拭头发,想起什么好奇地道:“阿泽,你为何总要蹲着,不累吗?” 穆承泽看着他笑:“不累。这样表哥会看我。” 云曦的手顿了顿。其实每次看见阿泽蹲着,下意识都会觉得他很孤单,看来也是假的了。 云曦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飞快地擦完。如往常一般,又为穆承泽理好衣领。方才,在阿泽沐浴的时候,他抽空逛了逛六皇子府,这府邸比他想得还要惨,也就是比刚修完略多出一点人气罢了。自搬过来后,许多东西还没来及置,六皇子心思全在找太子算账上,浑不在意,春喜又不懂管家,就这般一直拖着。 云曦心道,阿泽还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表哥。” 穆承泽趁他走神之际,突然从他的双臂之间站起来,云曦一下没察觉,手的姿势仿佛正拥着他的颈项,热烈的气息近在眼前,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穆承泽轻声道:“现在能说了吗?” 云曦叹了口气:“你为何一定非要我说?” 穆承泽道:“我喜欢表哥,自然就会想知道表哥的看法。” 云曦的脸噌地热了,没想到阿泽竟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且他的目光如此澄澈,云曦都不忍心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个不字了。 云曦憋了半天才道:“那,为何会是我?” “为何不是?”穆承泽平静地反问,这对他来说只是顺理成章,“表哥对我最好,跟着表哥的这些年,我眼里早容不下别人了。” “阿泽……” 云曦心里感动,他清楚自己的心意,只是苦于开口,之前在大理寺,倒也不是故意要吊着的,看似平常的几句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来了。他斟酌再三,上前一步紧紧抱住眼前的少年,感觉怀里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笔直。 云曦有些无奈,像以前那样,轻抚着穆承泽的后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阿泽,我不知该怎么说……你喜欢表哥,表哥很高兴,真的。” 云曦唇边果真有一抹害羞的笑意,继续道:“可是你这一生会遇见许多人,表哥只是其中一个。且不说咱们两个都是男子,表哥比你大出许多,陪不了你多久,甚至以后还会拖累你……你该找一个能与你举案齐眉的妻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 当初云曦也是如此婉拒敬王夫妇。咏心与阿泽都是晚辈,他无法想象与咏心在一起,那么自然也该拒绝阿泽。 只是,云曦经常想起趴在穆承泽背上时,眼睁睁看着少年去赴死的绝望,还有那句,如果有下辈子,再不要救我就好了。 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上一世,那便是从未与六皇子相逢的一世。他来到了落魄的六皇子府,话都说不利索的六皇子,身边连个会打手语的人都没有。同样一张脸,同样的面容,表情只剩下麻木。谁都不知道六皇子在想些什么,他总是一个人蹲着,什么都不说,有时抬眸,无意间会流露出似曾相识的乖巧与孤独,这是阿泽,却也不是阿泽。云曦活了两辈子的人,那一刻难过地只想冲上去抱住六皇子,嚎啕大哭。 他不能容忍视若珍宝的少年,被如此对待。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醒来阿泽也回来了。云曦竟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相比之下,得知阿泽喜欢自己,倒不是那么震惊,相反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与如释重负。 后来六皇子被大理寺匆忙带走,云曦马不停蹄四处奔波,也设想过最糟的情况。倘若阿泽真杀了太子,皇上要赐死阿泽,到时闯宫也好,劫法场也好,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双手奉上。 他一生谦虚忠诚,可他也有逆鳞。没人比他更清楚,阿泽是没错的,但凡皇上能给这个孩子一点公道,都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若这个世上皇帝才是公道的话,云曦无比冷静地做了个决定,那他就让他的少年坐上皇位,这样,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表哥,你在说什么?” 穆承泽有些惶恐。云曦抱紧他,不停在他耳边说话,他只能觉出气息吹过,却不知云曦究竟说了什么。 云曦放开不知不觉已成为他逆鳞的少年,笑了笑道:“我是说,那些都不重要。表哥已决定了,助你继位。” “表哥!?” 穆承泽没想到云曦会突然提及皇位。因为身有残缺,从未有人给过他这般期许,哪怕他是皇子,也早被踢出继承人的名单了,他自己更是从来都没想过。 “怎么,你不想吗?” 云曦以前也愁到底该站哪个皇子,一直摇摆不定,如今倒不必发愁了,那些皇子,如何能与阿泽比?他家少年是最好的,如何不能登基为帝? 穆承泽垂眸,道:“我……听表哥的。” 云曦见他反应有些冷淡,以为他没明白其中的深义,好心开导他道:“做了皇帝,再没人敢欺负你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表哥会帮你守边,朝政可以向敬王请教。阿泽是个好孩子,表哥相信你会把国事都处理好……” 穆承泽道:“我只想要表哥,可以吗?” 云曦脸上还挂着笑,要说的话都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角不知不觉有些湿了,他曾经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长大,竭尽所能去教导他,保护他,从来舍不得叫他受一点委屈,为了他,这条命都可以交出去,只是一份感情而已,如果阿泽想要,有何不可? 他已独自活过了一世,这一世好容易遇上了心动之人,纵然轻狂一些又如何呢? 云曦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手颤抖着抚上少年的脸颊,细致又贪婪地描摹着他的五官,指尖处来自少年的热度,也把整颗心捂热了。 穆承泽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令自己发抖的答案。 “……好。” 昏暗的卧房,尚未来及点上一点烛火,亲得毫无章法的两个人,已迫不及待拨开了罗帐。 穆承泽双目晶亮,手在云曦腰侧不住地揉捏,云曦很快便被摸得动了情,心里还奇怪着,上次在添香楼虽被识破,应不至于一下就被看出来他的腰处十分怕痒吧? “阿泽,阿泽……” 云曦红着脸,嘴里发出一串串火热的低吟,昏昏沉沉地想,幸亏阿泽听不见这羞耻过头的呻吟,他倒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穆承泽在他忍不住张嘴喘息之际,将他的一双唇瓣亲得更肿。 已习惯了耳不能闻,平时也不觉得怎样,只是这种时候,还是会遗憾自己听不见表哥的声音。不过终于如愿以偿和表哥滚在了一个榻上亲来亲去,阿泽已经心满意足了。 耳鬓厮磨了好一阵,云曦受不了再被摸来摸去,压住那只不规矩探进他里衣的手,翻身坐起。 “陈公子、陈公子。” 突如其来地想到了这个称呼,他推了推身旁的穆承泽,玩心大起。 穆承泽微笑着挑起他的下巴,亲了一口。 云曦期期艾艾地道:“陈公子,你懂……吗?” 当初穆承浩不怕死地问起,直接被送了一个“滚”字,穆承泽明明心里有数,却勾了勾唇,道:“不懂……曦儿要教我么?” 云曦扫了一眼下方,心道,臭小子,你骗谁呢! 可望着少年期待的脸,他仍是心一软,咬咬牙跨坐到少年腿上,喘了口气之后,解下了里衣,掷到一旁。 “……教就教好了。” 51、师公 穆子越七窍生烟,太子刚逝,七皇子与敬王府的穆承浩就在宫中大打出手,引得宫廷侍卫都出动了,最后双双被侍卫长送到御前,穆子越真想上去一人一脚,无奈兵部侍郎齐镇宇也在场,穆子越没好意思让臣子看热闹,强压着火气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穆承沛气急败坏地道:“父皇,是他那边先动的手,还把儿臣打成了这样!” 七皇子的脸正中间多出了一道横贯东西的鞭痕,周围皮肉翻翘,夹杂着血丝,整张脸凄凄惨惨,青一块紫一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穆子越乍一瞧吓了一跳,差点就没认出七皇子来。 不言不语是六皇子的风格,穆承浩从来不肯吃亏的,扫了一眼穆承沛,冷冷道:“皇伯父,我与齐大人刚好一起入宫,中途遇见七堂弟,若不是他横加阻拦,恐怕我与齐大人早就见到皇伯父了。” 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敬王的儿子,穆子越明面上实在不好偏袒谁,只能找侍卫长前来问话。这侍卫长跟随穆子越多年,颇能摸着几分皇帝的心思,道是七皇子阻拦在先,穆承浩一没忍住出了手,各自都有错。穆子越不想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还要操心两个不争气的小辈,也不细查,直接便命两个人回去反省。 “父皇,您怎么不罚他……” 七皇子有些失望,他脸上这么大一条口子,手下都被暗器所伤,穆承浩屁事没有,明摆着自己被欺负了,为何父皇却视而不见? 穆子越这会儿正后悔太子在世时自己没给什么好脸色,心里哪还有七皇子,再说他怎样也轮不到儿子来教,当即斥道:“承沛,你还不知错?” 穆承沛不敢正面顶嘴了,委委屈屈低下头。 穆承浩却道:“皇伯父息怒。七堂弟纵有不对,我也该让着些,是我太过莽撞。多谢皇伯父责罚,承浩已知错。” “嗯,还是你识大体。” 穆子越从穆承浩这边找回了一点场子,两厢对比,就觉得穆承浩虽打了人,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倒显得七皇子心胸狭窄了。 穆承沛愤愤剜了穆承浩一眼,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穆承浩瞅准一个皇帝看不见的时机,朝他轻蔑地抬了抬下巴。穆承沛气得要发疯,穆子越见七皇子一脸不加掩饰的怒意心里微叹,承沛与承浩一比,还真是不够看的。他怕穆承沛脑子一热又要与穆承浩打起来,直接便把两个人遣了出去。 穆承浩在穆承沛破口大骂之前,拖着守在宣德殿外的圆脸公子就走。 齐胜男挣扎不已:“放开我,让我再给他一鞭子!” 穆承浩无奈地叹气,真想敲开她的头看看里面是不是长满了茅草:“你有几颗脑袋,敢在宣德殿外打他?” 齐胜男皱眉,意识到这回是自己莽撞了,低头走了一会儿,惊叫道:“我,我爹还在里面,你为何拖我走?” 穆承浩懒洋洋地解释:“你爹有重要的话要与皇伯父说。你若嫌命长,就进去听个够。” 齐胜男瞪他一眼,道:“虽然你看上去比我聪明,说话可难听!明明是个男子,打架却还要缩在后边放暗器,真……” 齐小姐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好歹给敬王府面子,没当众说穆承浩阴险。就算穆承浩这一次帮了她,她对他也没一点好感,更不能因此忘掉他在添香楼故意指错路。 “敌众我寡,难道还要与你一样横冲直撞吗?我这是谋略,不懂别瞎说!” 穆承浩被惹怒了。明明是个男子——这话深深戳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扫了一眼男装其实相当俊的齐小姐,一口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不怕死地吐出了三个字:“男人婆!” 穆子越将闲杂人等遣出去,的确是有话要说。待宣德殿的人都退下了,他才慢悠悠地道:“镇宇,你有何事?” 齐镇宇一撩朝服跪下了:“臣想为太子之事,求陛下三思。” 穆子越知道这个兵部侍郎一向耿直,不动声色地道:“哦,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齐镇宇道:“臣一听说太子府出事,立刻就从家中赶来,臣想说的是臣的肺腑之言,与其他人无干。” 穆子越道:“你说。” 齐镇宇肃然道:“太子府有三十多个人死于非命,臣以为,这非是一个人便能做到的,其背后必然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叫臣心忧起皇城的守备,皇上的安全。” 穆子越道:“你这是想暗示朕,能驱使这股势力的,必然不会是六皇子与安乐侯吗?” 齐镇宇叩首,道:“皇上圣明!六殿下才刚奉旨开府,短短时日,如何招揽这般势力?而安乐侯对六殿下一向疼爱,真要杀人放火,又怎会放任六殿下独自前去,还被人见到?臣只是觉得,这其中或有误会,安乐侯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若因此受到牵连,皇上折损一员大将,也是我大楚之祸。” 穆子越未露出一丝恼怒,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镇宇,朕以前并未听说你与云曦有私交,为何突然就为他说起了好话?” 齐镇宇道:“臣是兵部的人,最清楚安乐侯为我大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臣实在不忍心这样一位忠臣良将受到质疑!” 齐镇宇是个直性子,穆子越没试探出什么来,回想起云曦之前所言,叹了口气道:“朕明白你的苦心,你先下去吧。” 齐镇宇告退后,穆子越呆坐了片刻,穆承泓是他的嫡子,被人杀了他固然痛心,可若真不是六皇子会是谁?连当朝太子、太子妃与皇孙都敢杀…… 穆子越忽而站起,焦躁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之后站定,一巴掌将身旁案桌上的玉盏重重扫落! 没过几日,邱忆入宫呈上密报,另外还有一件污秽不堪的太子服。穆子越捧着那件衣服虎目含泪,伤怀许久之后,咬了咬牙道:“邱忆,你继续查下去,务必要将真凶拿到,若有何为难之处,也尽管给朕说!朕赐你一把天子剑,见剑如见朕,若有人阻你断案,可亮出此剑,就地正法!” 他其实已猜到凶手可能是谁,但在见到证据之前,他仍抱有一线希望,毕竟太子若是他手心的一块肉,那人也是他手背上的肉,穆子越只能以此法助邱忆破案,好让真相早一些水落石出。 李乘风适时给就近伺候的内侍递了个眼色,不久便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柄光彩夺目的宝剑而来,邱忆跪下接过天子剑,向穆子越磕头谢恩。 穆子越目眦尽裂:“朕的太子,定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去!” 邱忆奏道:“臣这边,出于破案需要,还请陛下不要对外透露。另外,臣还需六殿下协助臣做一些布置。” 六皇子之前是因旨被关在大理寺,他虽杀了曾平,那曾平原就犯了死罪,另当别论。邱忆已有了诱敌之计,可也需要皇帝的准许。 穆子越也想起了六皇子。按理来说,六皇子是无辜的,他该下旨抚慰,可邱忆递上来的口供,他对六皇子胆敢去向太子寻仇怒火中烧。太子终究是国之储君,就算过去做错了事,难道还要为了一个份位底下的嫔偿命?对于六皇子来说,陈嫔是生母,太子莫非就不是兄长了?这也太尊卑不分了。虽后来到底悬崖勒马,穆子越想起六皇子幼时还曾在承乾宫拔剑,态度愈发冷漠。亏他还曾高看过六皇子几分,谁知六皇子却是个不识抬举的性子! 穆子越道:“承泽那边,你看着办便是,不必再报。” 反正这个儿子是云曦带大的,养成这样与他无关,以后眼不见心不烦罢。 邱忆领旨下去,穆子越重新抱起那件太子服看了又看,不停拭着眼角,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神情颓然。 穆承浩与齐胜男在宫门前分道扬镳。他先回到安乐侯府,扑了个空,得知云曦这几日未回过府,差不多天天都在大理寺待着,穆承浩便转身去了大理寺,谁知他运气不太好,云曦仍是没在,邱忆一见到他,仿佛见到了救星,穆承浩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穆承浩受邱忆之托,来到了六皇子府。为了不引人注意,好似做贼一般翻墙而入,刚落地就有把剑擦着他的脸颊刺了过去…… 穆承浩眼疾手快,就地一滚狼狈地躲过去了。 云曦笑着收剑,走过来将他拉起:“承浩虽躲得难看了一些,反应还不错……对了,你这脸怎么肿了?” “表哥……” 穆承浩这几日腿也快跑断了,还被男人婆抽了一鞭,还好没破相,见到表哥一肚子委屈,正想哭诉几句,穆承泽已黑着脸从云曦背后出来了,啪地打掉了穆承浩伸出去的手。 穆承浩抹了把脸,嫌弃地道:“你居然还活着?” 穆承泽道:“我好得很。” 六皇子的语调比平时微微上扬了一点,说明他的心情不错,只是穆承浩直接无视掉了。 见惯这两人不合的云曦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究竟为何他当初会以为阿泽喜欢承浩的? 穆承浩想起正事,顾不得与六皇子争辩,着急地道:“表哥,邱大人那边万事俱备,只欠六堂弟了。” 行兵布阵,云曦最拿手,思索片刻道:“他该不会要拿阿泽作饵,引真凶前去吧?” 就是如此!穆承浩狂点头,不愧是表哥,一猜就中了。 邱忆这几日一直故意拖着,对外未透露任何消息,真凶着急嫁祸六皇子,定会焦躁不安。且皇帝不久前又下过旨,敬王也要加入主审。敬王对宫廷手段门清,并不好糊弄,真凶情急之下,极有可能再次铤而走险,只要六皇子在此时“畏罪自尽”,那么此案就可以如他所料一般了结。邱忆已在牢房附近安排了人手,只要六皇子在就齐全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处真凶也有可能光顾,那便是原来搜出太子服的柴房。太子服已被取走并未泄露,真凶当初既觉得这衣服重要,未能及时毁之,必然会寻个时机再度过来,邱忆也做了相应准备。 穆承泽道:“我这便过去。” 云曦不假思索道:“阿泽,我与你一起,承浩去跟柴房那边。” 不必说,自是六皇子处的杀手会更厉害,穆承浩明知如此,仍酸了一下,道:“邱大人特意调了许多武艺高强的手下,六堂弟自己也会武,不会有事的。” 云曦态度坚决:“不行。” 穆承浩对表哥的偏心见怪不怪了,稍劝了两句不再多言,穆承泽却硬凑过来,旁若无人地在云曦唇上一吻。 “……” “……” 穆承泽道:“表哥,别与他废话。” 云曦捂脸,遮挡住满面的红晕,以后他还有何面目出现在承浩面前,这个臭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穆承浩呆滞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缓过来,结结巴巴地道:“表哥,你……你和他……” 云曦都不敢说话了,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穆承浩受到了重大打击,又道:“你、你……” 几日没见,你就这么被猪拱了??? 穆承泽最烦他对表哥纠缠不休,如今这一吻颇有些扬眉吐气,勾了勾唇道:“你,该叫师公了。” 穆承浩费了些劲才明白师公是何意,勃然大怒道:“穆承泽,你还真是不要脸!” 穆承泽暗自得意:能追到表哥,还要脸做什么。 52、擒凶 为免真凶起疑,六皇子还是亲自去了之前呆过的牢房,衣袍也依旧换作当初那一身。因要请君入瓮,小小一间牢房里布置有限,邱忆的人手都是安排在隔壁以及外头的。云曦原是想扮作看守,但看守通常离得远了些,不便照应,就想着装成新住进来与六皇子一间的囚犯,穆承泽却不乐意。 “表哥扮成寻常小厮或者书童就好。我有法子,不会惹人怀疑。” 穆承泽说得极其自信,莫非牢里有小厮书童什么的就不离谱了?云曦不明所以,出于对六皇子的信任,仍二话不说换了衣服,脸上也稍作变化,他的身形与少年时相差不大,远远看去,真的就如同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一般。 六皇子府的小书童战战兢兢来到六皇子身旁。 穆承泽轻笑,将书童一把拉到腿上。 小书童:!!!!! 小书童的脸灿若桃花,不住地挣扎,他还谨记自己的身份,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您怎么……” 穆承泽全然不理,兴致盎然地摸进小书童衣内。 小书童泪流满面,原来贴身伺候在牢里也是可以的。他忘了殿下听不见,该打手语才是。 小书童手语道:殿下,别这样……殿下,您对别的书童也这样吗??? 穆承泽笑着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小书童:“只你一个书童,不找你找谁?” 小书童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认命地抱住六皇子,将头轻轻枕靠在六皇子肩膀上。 这法子还是不错的,六皇子背后的视野尽收眼底。他敏锐地发现,有只手突然从后上方的窗户伸进来,将坚实的木栏生生掰断,随后一个浑身漆黑的人以诡异的身法飘了进来,蝙蝠一般倒悬在不远处的房梁上。那人以黑布蒙面,手中的利刃折射出一道银光。 黑衣人与小书童目光相接,一甩手,破空之声传来,小书童早便有所准备,大喝一声,指缝间同样有银光掠过,耳畔只听得叮当脆响,两枚暗器撞在一起掉了下来。 黑衣人一怔,小书童已持剑跃出,朗声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不语,吹了一声口哨,马上另外几名着黑衣的杀手冲破了窗户进入,与此同时,邱忆安排的手下也赶到了。 云曦一脚踹破牢门,方便邱忆的人进入。他盯紧了领头的黑衣人,六皇子则与其他人捉拿剩下的杀手。除去领头之人外,其他杀手也相当厉害,好在邱忆提前得知这是批高手,专门选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候着,一时间竟战成了平局。 云曦与领头人争锋相对,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非是他自大,论武艺比他高的屈指可数,可眼前这名领头人,不论他使出多少本事,总是略胜他一筹,还能看穿他的一招一式。他们两个各自的招数完全不同,但能看出来黑衣人所用招式并不纯熟,甚至在刻意收敛,若使出全力,他怕是要败…… 但是黑衣人,一直对他留有余地。 既然都已冒险前来刺杀六皇子,此时不全力以赴更待何时?云曦心有疑惑,灵机一动,边战边往六皇子的方向退去。 大理寺众人早得了邱忆告诫,须拼命护好六皇子,故而穆承泽身边就有不少人保护,不必担心背后的破绽,他与云曦虽暂时分了开来,仍时不时会关注彼此的动静。 这一次,他见到云曦无声地对他说了句话。穆承泽马上便反应过来,引着那些黑衣杀手也向云曦靠拢。 两人后背抵在一处,心有灵犀一般,彼此都调转了方向,云曦一剑横挑六皇子带过来的两名杀手,几乎是瞬间就将他们的兵器扫落,穆承泽则直接对上了领头之人。 领头人眼瞳微缩。论武艺,六皇子也算不错,但远非他的对手,又是必须斩杀之人,几乎想都未想便下了狠手。 云曦一直暗自留意领头人的动作,等的便是此刻,与六皇子交换的目的也在于此。他怀疑,领头人是故意在他面前有所隐瞒,或许换成六皇子,能引那人使出真实的武功路数。虽这般要冒极大的风险,可能会陷穆承泽于险境,但是云曦相信阿泽的实力,另外,他并不需要穆承泽坚持太久。 待领头人与六皇子对上,云曦很快便看出,那人的武功与他,还有六皇子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说一脉相承,云曦想起了曾在添香楼匆匆一瞥,与他对过一掌的人。 那人的身手也令穆承泽一愣。但他从小是由云曦手把手教的,虽赢不了,保命却足够,领头人也渐渐发现六皇子的招数与自己如出一辙。云曦迅速将临近的杀手一一制住,转而支援六皇子,领头人意识到不妙,云曦已仗剑挡在六皇子身前。 “你是何人?”云曦试探道。 领头人动作顿了顿,放眼看去,他带来的杀手已被制服了大半,牢房外有人大喊:“表哥,我来助你!去柴房偷东西的贼人,都被我捉住了!” 穆承浩带着十几个人气势汹汹闯进来。领头人眼看大势已去,丢下了一枚圆溜溜、鸽子蛋大的暗器,云曦大叫一声“小心”,他与穆承泽离得最近,云曦屏住呼吸,直接捂住穆承泽的口鼻,其他人也各自堵嘴躲避。 那暗器炸了许多呛人的白烟出来,烟退去后,领头人已独自消失了,余下的黑衣杀手,受伤的受伤,有的自己也未反应过来。 众人齐心协力,将这些杀手有一个算一个都捆了。云曦朗声道:“邱大人,劳烦请位大夫过来给大家瞧瞧。这种藏着白烟的暗器叫做烟球,有时烟里夹了毒,还是尽量小心些。” 邱忆连太医也请来了两位,有备无患,闻言立刻请他们出来,为在场众人诊断,皆言无事,尤其是六皇子,白衣上连个泥印子都未沾到。 这回案子可算是有重大突破了,六皇子也平安无事,邱忆大喜:“安乐侯、六殿下,还有穆公子,多谢相助!” 云曦道:“邱大人,这些杀手就都交给你了。” 邱忆其实蛮喜欢与安乐侯一起探讨案情,之前因六皇子之故,安乐侯需回避,这会儿特意道:“我已禀明皇上,六殿下并非真凶,围在安乐侯府外的官兵,皇上亦下令撤回了,侯爷无需有所顾虑。” “话虽如此,此案恐怕牵连甚广,我并非大理寺官员,还是不宜太过深入。皇上已下旨敬王协助邱大人,若有需要帮忙之处,直接来找我便是。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云曦歉然,拱了拱手。 邱忆见他执意如此,不再强求。这些杀手急需审问,邱忆便与云曦、六皇子还有穆承浩就此别过。 安乐侯府外的官兵既已撤去,师徒三人便一同回去安乐侯府。穆承浩兴奋地讲起方才柴房一战,真凶果然将大部分杀手挪到了六皇子那一边,穆承浩遇见的那一伙人精通偷盗,于武功上差了些。穆承浩很轻松就将他们捉住了,他舞刀弄枪这些年,头一回在皇城还能如此毫无顾忌地动手,一场架打下来,只觉通体舒泰。想想有个男人婆说,明争暗斗哪比得上明刀明枪来得痛快,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穆承浩觉得捉住这些自投罗网的杀手,破案指日可待,他平常虽总嫌弃六皇子,但这个不要脸的已是表哥的人了,爱屋及乌,自然希望表哥以后都一切顺遂,高兴之余难得也给了穆承泽一点好脸色。穆承泽听他唠叨了一路,未发一言,云曦偶尔跟着一笑,眉目之间忧色尽显,穆承浩还以为表哥仍在担心案子,倒也没太在意。 回了安乐侯府,云曦寻了个空唤来赵允,嘱他出城一趟,赵允听完要他办的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是遵从了云曦之言。 云曦思索再三,将穆承泽、穆承浩召在一处,虽仍不能确定,还是向两个小徒弟坦言了自己的疑惑。 那个领头的黑衣人,极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穆承浩听得呆了,领头之人未与他交过手,可经云曦一说,他也觉得那人的身份十分可疑。而穆承泽是亲身经历过的,早便猜测那人怕是与云曦有渊源,他深知云曦的个性,只待云曦自己说出来。 云曦直言道:“我怀疑我师父还活在世上。” 武功在他之上,清楚他的一招一式,路数与他极为相似,在他面前又竭力隐瞒,说明正是他认识的人。而他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满足以上所有条件,且刚好也常用烟球,那就是他的恩师,张亦诚。 穆承浩不自觉瞥了穆承泽一眼:“表哥的师父,那不就是……” 师父的师父,才是真师公。 云曦道:“他在我十三岁那年便不在人世了,往后每年我都会去他墓前探视。” “恐怕他并非当着表哥的面去的,对吗?” 穆承泽一语道破天机。 云曦迟疑着,微微点头。那一年他刚随大楚军出征没多久,便收到师父离世的噩耗。张亦诚是路过一处小镇,于睡梦中无疾而终。当地县衙发出了讣告,张亦诚孤身一人,并无家眷,等云曦从军中赶回,人已下了葬。那时他才不过十三岁,从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张亦诚习武,情分自是深厚,得此噩耗悲恸万分,只道世事无常,哪有心神再去细思。时隔多年,突然得知张亦诚极有可能未死,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穆承浩神情凝重地道:“表哥,你想过没有,若……他果真还活着,岂非当时是有意瞒住你,假死离开?” 云曦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承浩能想到的,他哪会想不到,甚至想得还要多,张亦诚是他恩师,除了荣安长公主之外他最敬重的人,云曦此时心烦意乱,不愿再胡乱猜疑:“我已让赵允赶去确认了,待有了准信再说。” 张亦诚孑然一身,无法找家眷打听,云曦不敢贸然惊扰师父英魂,既然当年是由县衙负责下葬的,定有备案,他让赵允想法子寻到入殓之人,实在不成再另想办法。 穆承泽与穆承浩不约而同一人伸了一只手出来,放在云曦肩头。 穆承泽难得没向穆承浩甩眼刀子。 穆承浩温声道:“表哥,你别担心。” 53、分兵 两个小徒弟有意安慰,云曦倒真的慢慢踏实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看向穆承泽道:“阿泽,这个领头的蒙面人,与那日我们在添香楼遇见的应是同一个。” 不会那么巧,有两个人给他如此相熟之感,这一点云曦能够确认。 “是吗?”穆承泽若有所思。 “等等!”穆承浩左右张望,表示听不懂他们两个打何哑谜,“什么添香楼、遇见,表哥,你也去过添香楼吗?” 坏了,一时未注意竟说漏了嘴,云曦赶紧讪笑:“我我只是无意间路过……” 顺便看吴公子与陈公子寻欢作乐。 穆承浩狐疑地道:“真的?” 回想起来,他似乎也在添香楼见到过可疑之人,当时匆匆从穆承泽房里溜掉,差点撞到他的那名小倌,虽脸不像,可论身影那不就是…… “表哥,你该不会??” 穆承浩要窒息了,表哥与六堂弟居然在添香楼偷情?! 云曦慌忙摆手:“什么都没发生,真的!” 穆承浩无奈地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表哥你就急成这样?” 云曦扶额,总感觉这辈子都别想说清了,承浩机灵起来,比猴还精。 “别乱说,不是他。” 穆承泽一本正经替云曦解围。 云曦正感激涕零地想,果然关键时刻还是阿泽靠得住,谁知穆承泽勾了勾唇,接下去道:“那日陪我的是一名叫希儿的小倌。对了,是希冀的希。” “……” 穆承浩狂怒:“你真是够了!” 偷情就偷情好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个中细节。希冀的希,这是把他当三岁小孩哄呢! 云曦……一脸惨不忍睹,难怪当初阿泽能认出他来,完全就是自己作死啊。 云曦深受刺激,暂别两个小徒弟去休息了,他也的确需要好好冷静一下。穆承泽与穆承浩在他身后相视一眼,涉及表哥,他们两个人总是出乎意料地默契。 穆承浩沉声道:“我觉得那个张亦诚太可疑了。匆匆就下葬,又是无疾而终,这样即便表哥当年心有疑惑,也不会去查。” 只一个人符合所有条件,不管多不可能,当然就是他,否则领头的蒙面人为何要对表哥刻意隐藏武功路数? 他们都能猜到赵允会传回什么消息。云曦心里想必也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管怎样,他此次显然是与咱们为敌,你我都不可大意。若他对表哥不利……” “嗯。” 穆承浩与穆承泽,一个出身敬王府,一个出身皇宫,都见惯了太多虚情假意。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十分可疑的师父的师父,小徒弟们除了戒备以外,再无其他。 管他是谁,穆承泽漫不经心地想,既然当年假死弃表哥而去,就是背叛了表哥。敢背叛表哥,不可饶恕! “我大约知道他身在何处。” 穆承泽话只说一半,便静静地盯了穆承浩半晌,穆承浩认命地道:“交给我吧,挖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 穆承泽这才慢悠悠说了三个字:“添香楼。” 云曦既然确定了,领头的黑衣人也是当初在添香楼救云儿的人,说明领头人必然与云儿、添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另外,杀手是一群人,添香楼本来人来人往恩客众多,设想平时若有杀手隐在添香楼里,怕也是极难被发现的。 穆承浩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添香楼在皇城名气极大,背后怎能没有后台,这可比查案要容易多了。” 穆承泽点了点头:“幸好表哥提醒了我。” “我这就回去找父王!” 去抓人,还有确认张亦诚身份,穆承浩一刻都等不了了,转身要走,他的人手都在敬王府那边,得尽快派人去添香楼一趟。他这边火急火燎的,一回头就瞥见六皇子只是负了手闲闲站定。 穆承浩不禁道:“我带人去添香楼了,那你呢?” 穆承泽道:“我自有更重要的事。” 穆承浩心知表哥既与六堂弟在一处了,日后必要助六堂弟上位,他一点也不意外,别说什么身有残缺做不了皇帝,历史上就连白痴皇帝都有,耳不能闻算得了什么呢?若真成了,对敬王府倒是好事一桩。六堂弟往后是要当皇帝的人了,穆承浩下意识少了争辩,难得服从了穆承泽的指示。 幸好他并不知晓穆承泽接下去要做什么,否则必然破口大骂,穆承泽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说的更重要的事,就是去爬表哥的床吗? 在穆承泽眼里,表哥当然比什么都重要。他踢走了穆承浩,就悄悄溜进云曦的卧房,云曦背对着他似已睡着,穆承泽脱去外袍,尽量轻柔地睡到云曦身侧,从后边搂住云曦的腰,下巴亲密地靠在他的肩头。 云曦很怕痒,装睡不下去,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抱着,仍是紧闭着双眼。穆承泽与他额头互抵,鼻尖亲昵地摩挲,忍不住便亲了一下云曦的唇。 “表哥……” 穆承泽很想说点什么,无奈一开口便卡住了,他虽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也极少会去管旁人的想法,再加上性子冷漠,安慰人的话,竟毫无印象了。 云曦觉察出他的窘迫,睁开眼睛噗地笑了,道:“阿泽,你方才已经劝过我了。” 云曦所指正是穆承泽与穆承浩一齐将手放在他肩头宽慰他的举动,两个小徒弟让他这个做师父的甚是暖心。 “那个?”穆承泽道,“那不算。” 云曦的好奇心慢慢被勾上来了:“怎样才算?” 穆承泽一笑,把他整个人都抱住了,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云曦小时候哄他一般。 “要哭吗?”穆承泽道。 “……” 云曦瞪圆了眼睛,方才的确有被暖到,才刚酝酿起来的感动,就这样瞬间没了。 穆承泽又揉了揉云曦的发顶,慎重地道:“表哥,背叛你的人,不必在意。” 云曦哭笑不得:“那并非背叛……若那人真是我师父,我相信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跟了张亦诚多年,师父是怎样的人再清楚不过,但他心里也明白,那人是张亦诚无疑,这一世,他已知晓太多上一世不曾知晓的秘密,此时看过去的他,犹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穆承泽道:“那又如何,他终是离开你了,而我永远都不会背叛表哥的。” 云曦心里一暖,用力回抱住他,温声道:“我也是。” “表哥,别管他了……你上次教我的我都会了,再教我些新的怎样?” 穆承泽不愿云曦多想,轻舔了一口云曦的耳垂,在他耳畔甜言蜜语。两个人初在一起,正是情浓,说是新婚燕尔也不为过,云曦总抗拒不了自家少年如此请求。不过他们两个虽有肌肤之亲,在六皇子府时,也常在一处胡闹,始终未能做到最后一步。云曦总道阿泽的年纪太小,其实差不多岁数的七皇子早有了侧妃还有若干侍妾,他就是担心自己沉沦太快,总觉得细水长流才好。 他如今光是看着眼前的少年,满心的喜爱就会溢出来,这一点小事,若阿泽多求几次,说不定早就允了。而穆承泽对云曦也很是体贴,私底下总爱痴缠他,却从不强人所难,惹得云曦对他愈发怜惜与纵容,除去最后一步,他俩差不多什么都做过了。 云曦明知他的意思,面上一热,强作镇定道:“你也不笨,我不教你,你就不会自己学吗?” 穆承泽的手在他腰摸索,口头却很无辜地道:“自己学总是学不好,有表哥教就不一样了,表哥还是抽空多教教我吧。” 云曦头昏脑涨,低笑着被他拖入锦被缠了一回,哪还能左思右想。穆承泽待他睡着之后抱着他光裸的背,眼里却是一片冷然。 他不会告诉云曦,穆承浩已去添香楼拿人。只他自己知道,穆承浩随手点给他的小倌云儿,竟与云曦有八分相似,而张亦诚假死离开云曦,又与另一个长得像云曦的人在一起,这会是何苦衷? 穆承泽披衣起来,走到他以前的书房,云曦还留着他的屋子,里头布置也与他未搬出府前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铭心的身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前。 穆承泽道:“铭心,你抢在穆承浩前边去添香楼,帮我带走一个人。” 他觉得关键应是那个云儿,而直觉告诉他,绝不能让这个像云曦的人,被带去大理寺。 穆承浩那边禀告过了敬王,敬王与他亲自带齐人手去了添香楼,却发现添香楼包括老鸨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领头人一个。 由此可见,添香楼果然是与杀手有莫大的关系,领头人从大理寺逃脱,就是为了回来通风报信的。 此刻,领头人大大方方立在添香楼门前,被敬王府的侍卫团团围住,眼中未有一丝畏惧,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 “张亦诚?”穆子起试探地开口。 荣安长公主生前与敬王交好,张亦诚是她亲自挑给云曦的老师,敬王当然见过,比起匆匆返回小镇查访的赵允,敬王亲自前来,的确是最快确认领头人身份的办法。 “王爷。” 领头人拱了拱手,作为回答,他取下了遮挡面容的黑布,剑眉星目犹在,头发已是一片花白。 穆子起不由得皱了皱眉,虽已过去十多年,一个人的容貌大体上不会改变太多,这的确是张亦诚没错。 穆子起道:“果然是你。既然你去了大理寺刺杀六皇子,那么太子被杀也是你下的手?” 张亦诚从容道:“都是我。是我带人藏身太子府,趁六皇子离开之后,杀了太子、太子妃还有几位皇孙殿下。” 穆子起对他怎样动的手没兴趣,道:“你的背后是谁?” 张亦诚淡淡一笑:“王爷请稍安勿躁,我想大理寺的邱大人,也应该审出来了。” 54、嫡庶 邱忆夜审黑衣杀手,发现去柴房和去大牢的两拨人,嘴都很严,大刑之下,才供出他们听从三皇子的号令,而匆匆借烟球逃走的,名叫李诚,正是三皇子心腹,他们领头之人。 所有人的口供都指向了三皇子府。因敬王也是主审之一,查到了疑似真凶,邱忆少不得命人给敬王送信,一边召集大理寺所有官员,带上穆子越所赐的天子剑,前往三皇子府拿人。 就在此时,敬王与穆承浩领着一名黑衣男子匆匆赶到。简单寒暄了数句,敬王开门见山便道出这名男子的真实身份,原来这便是逃走的领头人,但名字却与杀手们交代的不同。 张亦诚直言道:“我本姓李,李诚是我真名,以前教安乐侯学武时,化名为张亦诚罢了。” 邱忆想不到此人竟还教过安乐侯武功,怪不得安乐侯神色不太好,匆匆向他告别,估计也是想到了此人的身份,直接去捉人了。不过安乐侯乃大楚数一数二的高手,张亦诚即李诚,身手应在安乐侯之上,想要逃脱亦非难事,为何会选择束手就擒呢? 张亦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道:“我以前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早已安定了下来,我要逃走轻而易举,但我有要保护的人,自然不能只顾自己。邱大人敬王爷,有何想知道的请尽管问,事已至此,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有一个请求。我的罪,光杀太子就够几次凌迟了,我不想受太多的苦,只盼到时邱大人给我个痛快。” 邱忆叹道:“你倒是爽快,大理寺量刑皆是依法而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遂决定与敬王一起先审了张亦诚,再同去三皇子府。 张亦诚面无惧色,不论邱忆问何,果真对答如流。邱忆与敬王,慢慢了解到一个事实,三皇子穆承洛长年以来,搜罗了一大批能人异士,他们有的武艺高强,有的精通医理,有的擅长盗术……穆承洛将这些人以侍卫的名义,养在了三皇子府。 外人皆不知一向温润的三皇子手中握有这样一股令人色变的势力,在探子得知六皇子去了太子府时,匆匆抽调出的最精锐人马,一举便能要了太子一家的性命。若不是此次大理寺一直未给六皇子定罪,敬王又不知何故加入了主审,三皇子做贼心虚,坐立难安,不得已想铤而走险刺杀六皇子,却不慎中了圈套令杀手们自投罗网,否则大理寺仅凭目前掌握的一点点证据,还远不能逮到三皇子。或许这便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张亦诚交代,三皇子本身,并未想如此快便动手。他早便有铲除太子之心,手下已有懂医理的人,于大半年前潜入了太子府,利用克化之理,令太子慢慢丧失神智。 也是太子命该如此,那阵子对六皇子心生忌惮,噩梦连连,一时也未觉察出异样,太医们也找不到缘由。与邱忆设想的差不多,三皇子原是想伪造成太子失去神智,杀了太子妃与皇孙后自尽,只是没想到六皇子忽而插了一手,打乱了他原先的步调。其实六皇子杀了太子,也省得他动手了,只是这样一来,太子妃有子,绝不可能在太子死后“带子殉情”,再者,按穆子越对太子的偏爱,说不定一个悲伤过度便封了皇太孙,那他多年的谋划,可就全为他人作了嫁衣了。 三皇子眼见胜利在望,咬咬牙愣是将策略调整过来,干脆将太子一家全都给杀了,通通嫁祸给六皇子。那时太子府已无多少人在,几乎都被张亦诚灭了口,第一个发现太子被杀,同时也是目击六皇子到过太子府的家丁,便是三皇子的人。 张亦诚叹道:“三殿下之果敢,非常人所能及,只是若能再沉住气一些,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邱忆道:“那件太子服呢?” 张亦诚道:“那也是意料之外了。当时我杀了太子,发现他之前换下来弃于地上的太子服,恐被人发现太子更过衣横生枝节,匆忙之下,只能简单藏于柴房之中。后三殿下打听清楚了那衣服的样子,坚持要派人毁掉,个中缘由,我却不得而知了。” 邱忆眉头一跳,道:“原来如此。” 张亦诚并不知凌云剑鞘上的花纹,而三皇子却是清楚的。整件事也正是经由这一件衣服,逐渐揭开了真相。 云曦带着六皇子来时,审问已近尾声。穆承泽原不想让云曦这么快便得知张亦诚的下落,煞费苦心,但挡不住敬王直接往安乐侯府捎了信,哪怕赵允尚未归来,云曦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昔日的一对师徒,如今一个位高权重,一个却沦落成阶下之囚,难免叫人唏嘘。张亦诚身犯重罪,已供认不讳,当着敬王的面,邱忆也不好让云曦与张亦诚私下独自相见,反而令云曦平白遭人猜疑。 云曦注视着张亦诚,仿佛还想从那张脸上找回往日的时光,呆呆过了半晌,轻声道:“可否告诉我,当年你为何要假死,不告而别?” 张亦诚平静地道:“我教你武艺,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且那时觉得,跟着你会平步青云。只是后来长公主去世,你亦参军离开了皇城,离我所想越来越远。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样做,只是不愿你我太过难堪。你依然把我当成师父,我也可以追随良主,有何不好?” 云曦眼中闪过一丝哀色,张亦诚见了,一如既往笑道:“我以前待你甚严,你从小就是个倔脾气,受了罚也从不难过,怎么如今成了名扬天下的将军,倒还不如小时候坚强了?” 云曦忆起幼时教自己握剑的那双手,忍不住哽咽着道:“只是觉得师徒一场,不过是梦罢了。” 张亦诚道:“你能这般想再好不过。我既死过一回,便是与你断了这师徒之缘。一直没告诉你,张亦诚是化名,我叫做李诚,也请你记住这个名字。哪怕今生还能再见,也不过是路人了。” 云曦知他这是要与自己彻底决裂,黯然道:“我明白。只是教授之恩,再难相报了。” 张亦诚,也便是李诚,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今日之成就,是你心志坚定,与我无关。我当年眼瞎,小看了你,今日沦为阶下之囚,回头再无可能。你如今也收了徒弟,日后当小心谨慎,好自为之,算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忠告。” 云曦咬牙,跪下深深一拜,道:“多谢师父。” 穆承泽一直无言,此时亲自将云曦扶起,李诚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邱忆将李诚收监,与敬王、云曦一同去了三皇子府。三皇子见李诚一直未回,心里明白大势已去,或许他命李诚血洗太子府时就料到有这一天了,穆承洛叫人在正厅里备好了茶水,原想理一理衣冠,从容不迫边喝茶边等,只是他的手,一刻不停地在颤抖。 “三殿下,请随我走一趟。” 恍惚间,邱忆携一柄光彩夺目的宝剑而来,那剑穆承洛曾亲眼见皇帝佩戴过,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天子之剑。 “父皇连它都给了你,看来早就猜到是我,为了方便你来抓我的吧。” 天子剑,天子剑,见剑如见天子。 穆承洛心中苦涩无比,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三皇子心里长长一叹,望着周遭辛苦经营的一切,他怕是从今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三皇子养的大部分杀手如今已落入大理寺控制,邱忆有天子剑在手,直接命人封了三皇子府,进一步取证,其中按李诚所言,三皇子书房是重中之重。邱忆在书房中搜出了一个暗格,里头藏着三皇子与心腹们的来往书信,其中一封竟点明了李诚的真实身份。敬王、邱忆乃至云曦都以为他是个流浪剑客,但李诚竟做过南诏的宫廷暗卫。南诏虽已灭,李诚却居心叵测接近三皇子,他到底有何目的,难道真如他所言,觉得那时云曦前途未明,选择另投良主吗? 这信真假难断,云曦心里却有一团火焰亮堂了起来,李诚以前曾向他提过唇语,那也是南诏宫廷暗卫所善用的,李诚在南诏宫廷待过,极有可能是真的。 邱忆不敢耽误,将杀手们的口供以及搜到的书信一并上呈给穆子越,穆子越对三皇子所作所为痛心疾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还透着南诏的影子。穆子越细思恐极,连夜召见了三皇子。 “父皇近来可好?” 三皇子跪坐在宣德殿耀眼的金砖之上,仰起脸看向龙椅上的穆子越,也许在来的路上设想过无数遍,事到临头,恐惧已不再了,眼中孺慕依旧,令穆子越心里愈发刺痛。 若说六皇子这不识抬举的有杀太子之心,穆子越信,但是三皇子,他打小看在眼里的文武全才,从小处事有度,满朝官员多有称赞,怎会对太子下如此狠手? 穆子越也不是未曾经历过皇位之争,他是不信,这般赤裸裸的杀戮,会真的出现在温文识礼的三皇子身上。 当初心疑三皇子与四皇子时,他都曾暗自想过,千万不要是三皇子,可他也知,如今朝堂上,明里暗里支持三皇子的官员不少,与三皇子一比,四皇子的手段和城府,还远不到胆敢血洗太子府的地步。 他一向器重的三皇子极有可能辜负了他的希望,穆子越不愿去想,又不得不想,天子剑的确就是骤怒之下为了三皇子,才给邱忆的。穆子越又多希望邱忆最后查出来的真凶,并非是三皇子啊。 他甚至曾为了三皇子,动过易储的念头。可就是这样的三皇子,冷血地命人屠了太子府。 穆子越目不转睛盯着三皇子,仿佛想看看,这个三皇子是不是假的。 穆承洛磕了个头,温声道:“太子刚逝,儿臣不孝,父皇请节哀。” 穆子越眼里一时间有了泪意,轻叹一声道:“承洛,你告诉朕,为何你要杀太子?” 穆承洛却未直接答他,跪着出神地想了一会儿,道:“父皇可还记得孝仪皇后仍在时,有一年太子殿下生辰,母妃那时份位不高,带我前去道贺,却被宫人误关在了侧殿。” 当年之事闹得极大,穆子越也是记得的,不解地道:“当年是宫人疏忽怠慢,朕后来不是将那人杖毙,孝仪也亲自给你还有你母妃赔礼道歉了吗?” 穆承洛笑道:“太久了,儿臣那时还很小,别的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宫人恶毒地对儿臣说,太子殿下生来就是天上的星辰,而儿臣只不过是一滩烂泥罢了。儿臣明白嫡庶有别,父皇对太子宠爱,看着太子也是应当的,从那之后,儿臣便想着,论身份,儿臣不及太子,一定要比太子强才行,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看着儿臣。” 穆子越听他平静地说起嫡庶,莫名有些感伤,道:“朕也是爱才之人,莫非这些年,朕对你还不够看重?” 穆承洛道:“纵是我费尽百般心思,样样都比他好,又有何用?哪怕他平庸无比,甚至做了天大的错事,与宫妃勾结,干涉父皇后宫,父皇依然会原谅他。就算这些年他躲在太子府,一事无成,父皇还是让他做太子。儿臣战战兢兢了这些年,不论与他争锋相对,还是当他不存在,在父皇眼里,儿臣都是比不上他的。” 穆承洛自嘲一笑:“若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不论儿臣有多能干,父皇都不会想要把天下交给儿臣的,因为,只有他是孝仪皇后的儿子,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对吗?” 55、筹谋 “承洛……” 穆子越很想说,朕对太子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哪怕只有短短一瞬,朕也曾真的考虑过易储,可是大错已成,他从未给过三皇子一丁点念想,如今再给又有何意义呢? 他硬起心肠道:“你胆敢对嫡兄下手,心里可还有兄弟之情?” “兄弟?”穆承洛哈哈大笑,双目渐渐蓄满了泪,隐忍了太久,如今不必藏着掖着,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若可以,儿臣真想请父皇问一问太子殿下,在他眼里,可有把其他皇子当成过兄弟?而父皇您,难道您当年就没有杀过兄弟,如今还依旧把敬王叔当成兄弟吗?” “承洛,你放肆!”穆子越气结,他没想到沉稳的三皇子竟也会这般顶嘴。 三皇子敛起笑,沉声道:“儿臣已努力了这么久,再等下去怕也是枉然。父皇看不见儿臣没关系,只要这个世上没了他,父皇就能看见儿臣了!” 穆子越皱眉:“所以你便勾结南诏,杀了太子?” 穆承洛一怔,道:“儿臣是命人杀了太子,但没有勾结南诏……父皇可是在说李诚?他的确是南诏人,但南诏已灭,李诚投奔儿臣,又有一身绝佳的武艺,儿臣便重用他了。” 穆子越厉声道:“朕看你是昏了头!朕问你,究竟是不是他给你出的主意,要你除去太子?” 若是南诏居心叵测,三皇子一时受了蒙蔽,穆子越或许还能试着原谅他。 穆承洛摇头道:“李诚只是听命于儿臣,他甚至还劝儿臣沉住气不要再去杀六皇子,是儿臣未听他的劝,一意孤行。父皇,儿臣绝没有与南诏勾结。儿臣自知已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不想父皇难得看见儿臣一次,还要觉得儿臣贪生怕死。” 满府的杀手,都只听他一个人的号令,三皇子一向谨慎,怕中间出了岔子,所以一旦出了事也很清楚,这是推诿不了的。当初下令血洗太子府就知道了,自古成王败寇,要么熬过这一关坐拥天下,要么就成为阶下之囚。若什么也不干依旧浑浑噩噩继续当着他的三皇子,太子登基也不会放过他,还不如奋起一击,说不定还能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他败了。 穆子越闻言,沉默了许久。他从龙椅上起身,来到三皇子身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三皇子的手臂上,三皇子受宠若惊,双目迸射出无比热烈的光,又立刻暗淡了下来。 穆子越颤声道:“承洛,朕一直都知道,你的才干在众皇子中是最出色的,朕总在犹豫不决,总是想着再等等看,没想到结果却是如此……承泓是朕唯一的嫡子,而你何尝不是朕疼爱的儿子?否则以前你与太子相争,朕便罚你了。说到底,是朕未能及时取舍……” 既要坚持太子,就该给太子应有的体面,不该纵容三皇子与太子相争,既有让三皇子取代之心,就该早早处置好太子。他的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反而令最尊贵、最能干的两位皇子一死一废,穆子越悔不当初,流泪满面,跪着的三皇子已泣不成声。 “父皇,都是儿臣不好,儿臣知错了……” “太晚了。”穆子越回过神,迅速将为三皇子流的几滴眼泪擦尽,拾回一国之君的威严,冷声道,“承洛,你是朕的儿子,朕不会杀你。只是你犯下的弥天大罪,朕也绝不会轻饶,朕必须给孝仪皇后一个交代,给这天下一个交代!” 穆承洛轻轻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他保住了一条命,皇帝不会杀他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不知皇帝要如何罚他? 穆子越望着他,缓缓说出考虑了良久的旨意:“三皇子听信奸人之言,杀害太子,朕决定将其逐出皇室,流放岭南,从此遇赦不赦,不得以任何理由重返皇城,违令可就地诛杀!” “父、父皇……” 穆承洛大吃一惊,没想到皇帝的惩罚,竟是不要他了。 穆子越长叹一声:“朕如今已不再是你的父皇,也当不起你的父皇了。承洛,带着你的家眷走吧,朕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亦不想再受这捶心之痛了。” 三皇子脸上还淌着泪,呆呆坐在原地。 穆子越想离去,谁知这会儿竟是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无奈地朝李乘风使了个眼色,李乘风扶着他堪堪走了两步,穆子越突然眼前一黑,歪倒在李乘风身上。 “皇上!!”李乘风手忙脚乱,忙命四周的内侍火速去传太医。 穆承洛着急上前探视,宫廷侍卫以及不少从宣德殿外冲进来的暗卫,已形成了一道厚实的人墙,将他与皇帝隔开。 李乘风道:“皇上已下了旨,三殿下……不,穆公子,请即刻离开。切莫再让皇上雪上加霜了。” 两名侍卫上前,不客气地推着穆承洛往殿外走去,穆承洛一步三回头,远远看着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皇帝,悔恨交加。 随着三皇子被流放,一起传出的便是皇帝病重的消息。 安乐侯府,云曦正与两个小徒弟置气。因他们未告知一声,便擅自将添香楼围了,穆承泽出的主意,穆承浩领的人,抓住了云曦以前的师父李诚。添香楼已证实正是三皇子暗地里的产业,邱忆从暗格里得到了一堆信,除此以外,也在书房找到了添香楼的账册。因养一大批人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三皇子手头除了几个庄子铺子显然不太够,便极有远见地命人开了添香楼。敬王与穆承浩去逮人时,添香楼的人都跑光了,邱忆仍在努力搜寻三皇子余党,只是收效甚微,最后估计会不了了之。 李诚杀太子在先,是案犯之一,云曦心知其实怪不了两个小徒弟,也是他自己一时不太冷静,感情用事,阿泽与承浩不得已才瞒了他。后来赵允归来,当年李诚假死的手段也被揭穿了,他先以银钱收买了县衙的人,让他们帮忙向云曦报信,自己则在云曦来之前立了一座衣冠冢,有当年入殓的人为证。赵允也请有经验的仵作帮忙验看过,从坟头的土质草叶来判断,张亦诚的墓的确是未葬入尸体的。 云曦连真人都见过了,再听见种种细节,恍如隔世。接连冷了承浩与阿泽几日,两个小徒弟都有些蔫,云曦的火气也渐渐消了,案子总有一天会破,李诚并不无辜,三皇子还企图栽赃六皇子,若没有两个小徒弟当机立断,邱大人破案不会如此神速,实在不该生气的,便默默把此事揭了过去。 雨过天晴,穆承浩只有高兴的份,穆承泽这几日哪怕云曦是在生气,也非常淡定地每晚过来蹭床,云曦沉着脸不许他上门,可是安乐侯府向着六皇子的太多了,兰菲总是偷偷把人放进来,云曦醒来就能见到阿泽规规矩矩睡在身侧,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因怕他这样睡着会冷,总是不由自主就心软了,替阿泽盖好锦被,那之后,阿泽便会狡黠地贴过来,一双凤眸带着勾子,手脚也跟着不规矩起来…… 云曦面红耳赤又惭愧地想,他果真偏心得太离谱,不过阿泽怎会变得如此不要脸,莫非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太子一案暂告一段落。皇帝还在病中,邱忆便未着急结案,从皇帝病前发出的那通旨意看,他心里还是向着三皇子的,将罪过大部分推到李诚头上。不过李诚本就犯了死罪,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他本人倒也不在意。云曦原想去牢里探望,但是穆承泽坚决不允,李诚也不同意见他。云曦只得请邱忆帮忙,尽量令李诚少些痛楚,也算全了当年的师徒之情。 云曦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迅速振作起来,所有纠结到此为止,不会再为李诚伤神。太子一案,令他下定决心要助六皇子上位,三皇子杀了太子,对于其他皇子来说,倒不见得是坏事。皇帝的嫡子一去,除了已被逐出皇室的三皇子,其他皇子便都有了角逐帝位的资格。以前一直未放到明面上的皇位之争,终于以两位皇子一死一废,正式拉开了序幕。这当头,不论哪一家都如同绷紧了的弦,究竟谁会最终赢得胜利,轻易还看不出来,穆子越身体一向康健,这一次虽病得不轻,按太医诊断,却是有惊无险。 云曦飞快算了算手头,军中各处有他不少旧部,有他在,要征得这些旧部支持并不难;朝堂此前三皇子的人多,经这一役他们会转而支持谁很难说了;宗亲这一边一向以敬王为首,而敬王向来尊重他的决定,要争取到敬王应是不难;内务府有王小欢在;穆子越身边,李乘风虽经常帮忙通风报信,但恐怕不会轻易站队;后宫,他虽有探子,却并无能在皇帝面前帮忙说话的枕头风;大理寺,邱忆是友非敌,哪怕不站六皇子,也不会去站别人。 算起来,六皇子这一边,最大的助力仍是自己与敬王。 云曦有些后悔,以前一心想让穆承泽自保,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导致六皇子极少在众人面前露脸,除了在夜郎国国君觐见时的擂台上很是惊艳了一回,令武将们赞不绝口,文臣对六皇子的印象几乎没有。而三皇子那边有礼部尚书,四皇子虽这些年没什么大的动静,但上一世就是他最后继承了皇位,也不能小瞧,且三皇子四皇子均已听政多年,分别在吏部与工部办差,吏部与工部也都是他们各自的人,这还不算地方以及皇城各府。三皇子的势力,估计以后都会转给七皇子了,而六皇子本身便有不足,再加上在太子案中的表现令皇帝十分不喜,穆子越不会允其听政,可若要争位,不涉朝政也是不可能的,否则非嫡非长,仅靠武力夺位,如何让朝中大臣信服,这皇位也不会坐得稳。 云曦暗自思忖,得先想法子令六皇子入朝。这一世比起上一世改变了不少,但是他冷眼旁观,除去大楚,其他各国却未有改变,这便意味着,边境的战役照样会发生。记得不出一年,便是大楚与琅琊一战,这一战在上一世虽不是由云曦领兵,但琅琊的几位将军,与他也曾打过交道,到时他可以请旨出征,再顺道带上六皇子,只要六皇子立下军功,呼声渐高,哪怕皇帝再不喜,亦不得不正视六皇子,那样六皇子便可名正言顺进入朝堂,成为唯一一个有军功在身的皇子,到时谁还敢小瞧于他? 56、处置 云曦打定了主意,仍是第一个去找敬王饮茶。得知他的打算,敬王慎重地道:“你是否真要如此,下定了决心?” 敬王已先一步从穆承浩嘴里得知云曦与六皇子在一起了,为此还很是气了一场。云曦当初说得好听,不愿拖累咏心,分明就是没瞧上咏心,要不怎么转了个身就去喜欢六皇子了?再说就算要断袖,承浩也不差啊,为何偏偏是六皇子那个白眼狼…… 哦,敬王生气地想,难怪他早就看六皇子不顺眼,原来那小子还真是一只白眼狼,上回把咏心粗暴地拎出去不说,还拐走了云曦,真不是个东西! “舅舅,我已决定了。”云曦拱手道,“与其叫他受人摆布,不如让谁都欺负不了他。这次太子的事,我绝不想再来一遍。坦率来说,我助他上位,的确有我的私心,对于舅舅,我从来只有感激,不会强求。” “我已猜到了。”敬王淡淡地道,“其实你没必要再问一遍我的态度,我以前便说过,不论你做何决定,舅舅都会支持你。记得从今往后,再不要说会拖累敬王府的话,不论你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他上位对你有利,舅舅绝无二话。” “舅舅……” 云曦心里感动,当下把与琅琊一战的打算也说了。 敬王点了点头,目光恰巧落在云曦颈间的一处红痕上,只觉甚是刺眼,飞快地转过脸去,勉强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那小子如今说句最不受宠也不为过,不知上进,哼,就会缠着你,还不停给你惹祸……” 敬王说的也是大实话。皇帝病重,亲哥刚被逐的七皇子,狠狠哭了一通就飞奔去侍疾,端茶倒水任劳任怨,傻瓜五皇子也知道每日准时过去请安,给皇帝说话逗闷,四皇子从民间请了不少有名的大夫,轮着给皇帝看病,又与皇子妃一起亲自炖了补品送到御前……只有六皇子,至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云曦都觉得不太妥当,试探地道:“皇上病了,你要不要去请个安,问候一下?” 穆承泽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对此,敬王颇有微辞,云曦为了六皇子已数次得罪了皇帝,六皇子到底能不能识相一点?? 穆承泽一向我行我素,云曦只得反过来劝脸色黑漆漆的敬王:“舅舅,他平时就与皇上不大亲近,不去也正常,万一他去了,皇上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是哦,敬王想起六皇子一声不吭就抄家伙差点要了太子的命,赶明儿再来个弑君还真有可能……还有那张冷冰冰的臭脸,看久了叫人生气,敬王一把年纪了,愣是磨了好一阵牙,道:“你站他我没意见,可你的终身能不能换个人?哪怕要承浩都行,穆承泽那小子实在太碍眼了……” 云曦差点把喝进嘴里的茶水都喷出来,心想这话可千万不能让阿泽知道。 “还有,那小子的出身是道硬伤。” 既然要夺位,就得清楚自家到底是骡子是马,一味奉承是不行的。敬王比云曦想得还要深远,如今没了太子,皇子们都可以争一争,与其他皇子相比,六皇子的优势在于有安乐侯与敬王支持,日后或许还能有军功,而他最大的劣势自然是耳不能闻,接下去便是出身了。四皇子五皇子乃至七皇子,不论生母份位如何,起码都是贵族之后,可六皇子的母亲做过宫婢,真到了剑拔弩张之时,定会被拿来说事。敬王既应了云曦,少不得操心一二。 “舅舅可是有何想法?”云曦眼睛一亮。 敬王道:“有,但不一定能成,先卖个关子,以免你失望。” 云曦看着敬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那我先替阿泽谢过舅舅了。只是若找别的妃子收养,恐怕他不会乐意。皇上那边,也不会允。” 譬如以前那位皇贵妃,即便当年穆子越有令,穆承泽也不认。且如今六皇子已开府了,再提议放到哪位妃子名下,穆子越定会阴谋论的。 敬王居然被质疑了,抽了抽嘴角气呼呼地道:“他还真是好大的面子……你放心,我要找的可不是什么妃嫔。等成了,你和那小子再谢我不迟。” “好……舅舅,那个,他好歹也是您侄子,能不能不要叫那小子了?” 云曦偏爱六皇子,听多了有些为难,也想替六皇子刷一刷好感。 “不能!”敬王眼睛一翻,倔脾气也上来了,“想让老子改口,等他当上皇帝再说!” 虽说了不一定能成,但敬王办事一向牢靠,能这般直接说出来,至少七八成的把握是有的,能为六皇子加码,云曦自然乐意,也就坐等敬王的好消息了。 一月过后,皇帝大安,看谁都是淡淡。惩罚三皇子的旨意早已明发了出去,太子一案却还未正式了结。按皇帝的意思,果真要把李诚定为主谋,三皇子穆承洛只是受其诱惑才铸成大错。这样,三皇子不死,只是逐出皇室外加流放也就说得过去了。 邱忆无奈,但碍于皇帝的脸色只得如此。因李诚认罪态度较好,邱忆替他向穆子越求了个情,穆子越也同意直接判他斩刑,李诚便毫无怨言地认下了所有罪过。 接下去,便是对本案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六皇子的处置。穆子越原是想斥几句便算了,但宣判时一直在旁听的七皇子跳了出来,道是六皇子身上也背了一条人命,三皇子既被罚,六皇子也不该幸免。 穆承沛慷慨激昂,却没见到穆子越眼中不耐的神色。六皇子杀了曾平,曾平是谁,不过太子府区区一个幕僚,又是罪人,他的狗命也值当用皇子去赔?还有,七皇子是不是昏了头,竟拿曾平与太子比? 云曦对七皇子屡屡作怪已习以为常,正要出列为六皇子说几句公道话,一抬头瞥见七皇子那张脸,吓,好长一条狰狞的疤,七皇子本来长相勉强可说是清秀,如今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了。云曦吓了一跳,用手肘撞了撞离他比较近的穆承浩,低声道:“他……怎么回事?” 穆承浩见仇人破相心情好得很,嘴上却无辜地道:“表哥,我也不知呢,许是他得罪了人,活该挨抽吧。” 云曦咂舌:“不会吧,那可是七皇子……”再仔细瞅了瞅,道:“我怎么记得你上回也被抽过,瞧着伤口有些相似?” 穆承浩憋着笑道:“表哥真是好眼力。” 可不就是齐家的男人婆抽的。不过抽他可比抽七皇子轻多了,他连个皮都未破,隔天就全好了,眼下再见到穆承沛坑坑洼洼的脸,穆承浩顿时就觉得男人婆待自己还是挺不错的。 七皇子离他们不远,且穆承浩有意气他,差不多都让他听了个遍,七皇子火冒三丈。他脸上的伤早就收了痂,可是疤痕一直褪不下去,宣了太医院好几名太医看,皆道得继续养着。许勉许太医曾给过他一样祛疤灵药,据说六皇子幼时额头上也受过伤,照样不留半点痕迹,可是同样的药,到他这里不知为何就不管用了,穆承沛为此还去许太医那里大闹特闹,亲自把药摔到了许勉脸上。 他也不想想,六皇子当年是为镇纸所伤,伤口平整,且那会儿年纪尚小,愈合得好,而他是被练武之人卯足了劲用鞭子抽的,那鞭子上还有倒刺,要想痊愈不太容易,想恢复原样更难。众太医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七皇子的脸顶多也就是如今这样了,实在不行,抹一层厚厚的脂粉,隔远了看,应是看不出来的。 穆承沛正为自己的脸火急火燎之际,三皇子就出了事,原来太子是三皇子命人所杀,穆承沛是知道三皇子要对太子下手的,但他以为只是将太子拉下马,谁曾想,竟是直接要了太子的命。三皇子后来东窗事发,当日便连人带证据被邱忆送到了皇帝面前,等穆承沛得了消息,已是穆承洛离开皇城之时,穆承沛才匆匆赶去与他见了一面。 以前,穆承洛总叫他隐忍,不可轻举妄动,可到头来最沉不住气的竟然是穆承洛自己,还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穆承沛很想骂他一顿,说什么你我最大的敌人是太子府那位,结果人家早有布置,从头到尾都瞒着他,这还是亲哥啊…… 心里再怎么不甘,穆承沛还是心疼这个一母同胞的哥哥,抱着穆承洛大哭了一场,事已至此,再多的埋怨又有何用,穆承洛自己都说,争不到皇位,就只能如此,成王败寇罢了。 穆承沛一肚子的怨恨,此时此地,面对同样杀了人父皇却不追究的六皇子,怒由心起。都是这个聋子惹祸,若非他搅局,说不定哥哥就是太子了……穆承沛真想让这个眼中钉也尝一尝被流放的滋味。 穆承沛忍过穆承浩的挑衅,一门心思拉六皇子下水,继续道:“父皇,王子犯法当与民同罪,否则大楚要律法何用?” 穆承泽冷声道:“既动了手,何惧处置。请父皇在定罪之时也告诉天下人,儿臣因何去的太子府,因何要杀曾平!” “……” 穆子越很头疼。七皇子与六皇子是死敌,就是想借机打压六皇子,六皇子处不处置不是重点,陈嫔一案他若想公开早公开了,何必遮掩到如今,太子已死,穆子越不想在其死后,还要再给其一个骂名。 穆子越只得转身斥七皇子:“曾平不过是个罪人,杀了就杀了,何必大惊小怪?!” 穆承沛怯生生道:“可是父皇,罪人的命也是命。佛祖都说众生平等……” “承沛,朕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穆子越皱眉,以前谁都夸七皇子聪颖,怎么越大反而越不懂事,朝堂议政又不是烧香拜佛,硬是搬出佛祖那一套来,是要生生感化众人吗?试问在场官员哪个不是狐狸、人精,哪怕明面上赞一句七皇子仁慈,心里指不定觉得七皇子如何傻缺呢。 邱忆笑道:“七殿下仁慈。” 穆子越:“……” 云曦出列提醒道:“皇上,七殿下,几年前,皇上就已命人处死曾平,但是被曾平瞒天过海,逃了开去。” 邱忆心领神会,接着道:“臣断案时也曾核实过曾平的身份。此人在户部所能查到的户籍档案上,早被记载为死亡。对于律法来说,他其实已是个死人了。” 邱忆是清楚陈嫔一案来龙去脉的,故而对为母复仇的六皇子深感同情,而对于咄咄逼人总是捣乱的七皇子,就有几分看不上。 邱忆笑问七皇子:“臣在大理寺多年,尚不知杀一个死人有何罪过,还请七殿下指教。” 穆承沛顿时噎住。 穆子越就知道这个傻儿子根本不是邱忆与云曦的对手,摆了摆手道:“曾平的确是朕下旨处死的,承泽也可以说是奉朕的旨意,何罪之有。承沛,你既不知情,便少说两句。” 穆承沛只好闭了嘴。 穆子越淡淡地道:“承泽与本案并无关系,无需处置。” 穆承泽却道:“不,儿臣与本案有关。曾平与太子乃当年害死儿臣生母的元凶。儿臣之所以出现在太子府,便是想向他们寻仇,只是后来未对太子下手。” 六皇子怕不是疯了! 穆子越狠狠瞪他一眼:“承泽,你在胡说什么,陈嫔之死,凶手是永寿宫的芳若,早便有定论了!” 穆承泽不卑不亢地叩首:“那就请父皇重审此案!” 57、夺爵 邱忆心里叹了口气。敬王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恨不得上前踹六皇子一脚。六皇子就是有预谋的,真杀了太子又如何,皇上想为太子遮掩罪行就遮掩了,而今看来,六皇子不仅想要太子的命,还想让陈嫔之死的真相公布于众,这原本无可厚非,但他太心急了。 朝堂是个什么地方,可不是只凭三言两语就能胁迫皇帝的,至少眼下的六皇子还远远不行! 穆子越大怒:“朕不知你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若仅凭谣言便可推翻原来的判词,还要大理寺何用?” 云曦也未料到会有此转折,心知皇帝此时断不会接受重审,下意识仍是保住六皇子,忙跪下道:“皇上息怒。六殿下思母心切,一时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见他如此,穆承泽咬牙,终未再提。 穆子越阴着脸道:“他是失言,安乐侯,那你呢?” 云曦一凛:“请皇上明示。” 穆子越道:“你当日擅闯皇宫,胁迫于朕,该当何罪?” 敬王面露寒意,冷声道:“皇上,安乐侯只是忧心六皇子,并无冒犯之心。” 齐镇宇也出列道:“皇上,安乐侯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 朝中大臣呼啦啦跪了一片,李乘风不便开口求情,也跪下了。 穆承泽之前并不知云曦闯宫一事,急道:“都是儿臣的过错,请父皇不要怪他!” 穆子越只冷冷看向云曦,并不说话。 云曦目光澄澈,深深一拜:“臣一时情急,违抗了旨意,令陛下受惊,是臣的不对。臣也说过,愿与六殿下同罪,如今六殿下已无事,臣愿领罚。” 敬王欲求情,云曦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敬王突然间懂了他的意思,也按住了要说话的穆承浩。 皇帝这一次说是为了结案,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铁了心要处置安乐侯。安乐侯如今在朝中的威望,还有他几次顶撞皇帝,已令皇帝心生忌惮。以前太子与三皇子俱在,安乐侯哪怕养着六皇子,对皇帝来说,六皇子绝不可能继位,他对安乐侯很是放心,但是太子一案折进去两个皇子,皇帝膝下只剩四位庶出的皇子,安乐侯与敬王交好,身后有军队,又曾为了六皇子三番两次冲撞皇帝,皇帝疑心日益加重,不得不去想,若是安乐侯扶持六皇子登基,再把持朝政的话…… 安乐侯是荣安长公主之子,皇帝对其一向宠爱,但为了皇位与皇权,这点血脉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本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六皇子尚未得势,云曦定是想一人领了罚,不至于秧及他人,且他在军中的旧部仍在,不会对六皇子造成太大的影响,穆子越只是单纯猜忌安乐侯,并无实证,心底甚至可能还有一些小小的愧疚。 敬王不忍地转过脸去。 穆子越也未想到云曦辩都未辩一句,略惊了一下,反问道:“你说,朕该如何罚你?” “抗旨之罪,理当斩首……”穆承沛在旁哼哼唧唧。 “穆承沛,你给朕闭嘴!!” 穆子越的怒火蹭地就上来了,抗旨如何处置,当然是看皇帝的意思,而他并不想要云曦的命。 云曦跪直了,道:“臣听陛下的。” “皇上,臣有话说。”邱忆一辑到底,飞快地道:“安乐侯虽有错处,其情可悯,他为大楚立下赫赫战功,为陛下抚养了六皇子,还曾助臣破过不少案子,请皇上从轻发落。” 闻言,穆子越心里也有一丝不舍,可想想皇位,眼下若能狠下心处置了云曦,总比日后铸成大错来得强,终是硬下心肠道:“好。云曦,朕便削去你的爵位,从今往后,你镇守漠北,无诏不得返回皇城。” 只是夺爵守边,云曦松了口气,当即叩首:“多谢皇上。” “父皇!!”穆承泽叫道,“根本不干安乐侯的事,为何要……” “六殿下,慎言。”云曦跪在他身侧微笑着看他,“往后再没安乐侯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六殿下与臣一起谢恩吧。” 皇帝的旨意才发出去半日,工部便来了人,要撤去安乐侯府的匾额,换回将军府的。敬王被六皇子气得不轻,大骂了六皇子几句,气哼哼回府了,穆承浩简单劝了劝六皇子,知道云曦与他有话要说,极有眼色地走开了。 穆承泽自从宫里回来便一直沉默不语,工部来人撤匾,穆承泽就在边上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工部官员压力巨大,听说这位六殿下,就连太子殿下都敢动一动,官员催了又催,只盼飞快地干完活,飞快地走人。 “骁勇将军,六皇弟,对不住了。” 四皇子穆承浚在工部办差,此次亲自跟了过来。 云曦笑着行礼:“四殿下公事公办,不必如此。” 穆承泽不顾他们两个在说话,忽然道:“还给我。” 穆承浚一愣,温声道:“六皇弟想要何物?” 穆承泽指指工部的人手中抱着的匾额。 穆承浚为难地道:“此乃御笔,工部要拿回去收好的。” 穆承泽仍执拗地道:“还给我。” 云曦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对穆承浚道:“四殿下既已办妥,那便赶紧回去吧。” 穆承浚点头:“多谢体谅。” 临行前,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确认无旁人后,特意走近了轻声道:“眼下将军虽被调去漠北,但以后若有旨意,还是能重返皇城,爵位也可以再挣。”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云曦却一下子明白过来。太子与三皇子一去,最年长的当属四皇子,这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拉拢朝臣了! 云曦淡笑道:“多谢四殿下美意,云曦做得不对,自当领罚。” 穆承浚心知这便是拒绝了,面上并无半分懊恼,得体地告辞而去。 待他走后,穆承泽狠狠一掌劈向旁边的石墙。朝堂之上,方才四皇子身边工部的人中,都配了一两个懂手语的,故而四皇子至今以为六皇子听不见,没有手语便什么都不懂,居然当着他的面打表哥的主意! 云曦温声道:“没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穆承泽双目微红:“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表哥……” 云曦道:“没有的事,与你没关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早就生我的气了,只是这会儿发出来罢了,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你今日,是想将太子的罪行公布于众?” 穆承泽“嗯”了一声。 云曦道:“哪怕未杀太子,你也一直都未放弃替你娘讨回公道,对吗?” 穆承泽攥紧了拳头,冷声道:“此仇永世不忘。只是要他死,真的太便宜他了。” 云曦道:“你方才也看到了,皇上至今仍在护着太子。阿泽,你别急,不妨再等一等,等到谁都不能无视你的时候。你要记住,有些事仅靠你一个人是不行的。” 穆承泽已深刻懂了,顿了顿道:“表哥,你不怪我吗?” 敬王骂他的那些话,穆承泽深觉大部分都是对的,除了连累表哥,自己还有何用? “你是说爵位?”云曦眨眨眼睛,“你知道的,爵位对咱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表哥估计不会有子嗣,要爵位有何用。” “还有。”他凑过来,一把揽住穆承泽的肩膀小声道:“其实有句话没与你说,我一直不太喜欢安乐这个封号。” 穆承泽呆了,道:“为何?” 云曦笑道:“因为听上去很像酒囊饭袋啊。” “……” 穆承泽道:“那是平安喜乐之意吧。再说是不是酒囊饭袋,得看表哥这个人,而并非什么封号。” 云曦无所谓地道:“多谢六殿下提醒,我明白了。既然是看我这个人,那六殿下就别管我有没有爵位了。” “可是……” 穆承泽还是很舍不得原来安乐侯府的匾额,毕竟他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安乐侯府了,安乐侯府这四个字,对他来说,便是满满的回忆。 “没有可是。”云曦毫无芥蒂地笑,“阿泽,凡事要往前看。若你依旧觉得不妥,以后再给表哥一个就是了。” “好……” 穆承泽终是应了,想想四皇子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叫人气闷,这个爵位本就是表哥该得的,因他被削了去,日后定要还表哥一个更好的。 云曦见他只是在纠结爵位,丝毫未提守边,心道阿泽估计还没明白,皇帝旨意一下,自己恐怕过不了几日就得离开皇城了,而阿泽是皇子,若没个正当理由,轻易不能走。夺爵守边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只是要离开阿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云曦有些舍不得。 但他也算急流勇退,如此既能化解皇帝的猜疑,皇帝对他仍心存保全之意,最重要的是,他这一去,六皇子便不会惹人注目了。而且,这对六皇子来说也一种历练,阿泽平时太依赖他,上位者要有上位者的气度,六皇子杀伐决断是有,但不太理智,不过谁生来就适合做皇帝呢?生离死别看开了,也只是人间常态而已…… 六皇子与他,都需要看开一些,实在不能太过矫情。 云曦拍了拍他的肩,风轻云淡地道:“不要紧,表哥等你便是。” 太子一案,也算有了了结。穆子越处置了三皇子,又提前去了云曦这个心头之患,便开始操心起太子身后之事。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死的还是嫡子,穆子越心里时不时便要痛上一回,这几日愈发想起太子的好来,命礼部速为太子拟谥号,后事也要办得隆重一些。 礼部尚书先前因栖霞宫走水,已遭穆子越一顿训斥,如今三皇子被流放,礼部尚书生怕受牵连,格外讨好穆子越,不顾谥号乃是依生前行迹而立,拟了几个恪尽赞美的呈上去,穆子越亲自挑中了德慧二字。朝臣们听说后不约而同嘴角抽了抽,谁不晓得太子资质平庸,品性也一般呢,也不知皇帝与礼部尚书到底怎么想的,这个谥号着实充满了嘲讽之意。 德慧太子被厚葬,后事办得极为体面,穆子越封赏了太子妃母族,被逐出皇城的穆承洛那边,穆子越暗地也有安排,派了几名暗卫跟过去。这些暗卫办事老道,分别给穆承洛及其妻妾还有几名子女都下了绝育药。皇帝已将穆承洛逐出皇族,穆承洛及子女以后便是庶民了,穆子越不想以后再有什么流落在外的皇家子孙冒出来,以免被人有机可乘。 58、佑护 六皇子府的书房,穆承泽在纸上认真写着什么,才写了几行字,看了看,又把纸揉拦了,重新再写。 铭心一身玄衣,从窗口飘然落地,单膝跪下。穆承泽停了笔,道:“你可是找着了人?” 铭心点了点头。 穆承泽立即穿了披风,戴上锥帽,道:“带我去看看。” 铭心与他并未惊动旁人,策马悄悄来到皇城近郊的一处破庙。 因不便先将人带入府中,铭心打算先引六皇子来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庙中堆满了干枯的茅草,并无旁人。铭心走到一丛茅草前,将草叶拨开,示意穆承泽上前,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正蜷缩在茅草中,昏迷不醒。 铭心道:“属下到添香楼之时,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属下追着那些逃走的人,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不知何故受了重伤,落入河水之中。属下救他回来时,未被任何人发现。” 穆承泽将少年的脸扳过来,端详了一眼,诧异地道:“这就是云儿?” 怎么与记忆中不大一样了。 铭心点了点头道:“确是云儿没错。属下查过,这个云儿擅妆容,想来殿下当日见他时,他曾上过妆,此乃他的真面目。” 而今这张脸没有当初那般像云曦,却也有两分相似。 穆承泽沉思半晌,道:“先把人救过来,我还有事要问他。” 铭心应了。因六皇子府与将军府素有来往,将云儿接进府恐会被云曦发现,穆承泽便命铭心另外置了一处宅院,暂且将云儿挪过去养伤。 处理完此事,穆承泽重返六皇子府书房,又写废了几张纸,终于忍不住道:“铭心,你可会写折子?” 铭心头一回听六皇子问起这个,抽了抽嘴角道:“属下许多东西都略懂一些,但是写奏折的话,属下,呃,七窍通了六窍。” “……” 那便是一窍不通了。 穆承泽烦躁地扔了笔,道:“我也不大会。奇怪,只是奏请去礼佛而已,怎么写怎么别扭。” 云曦要去漠北了,穆承泽当然不愿让表哥一个人走,他原想着找个借口出皇城,偷偷摸摸跟在表哥身边,谁知写了半日,折子也未写出来。 铭心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想去礼佛吗?” 穆承泽点了点头。 铭心一时间张大了嘴,六皇子一向不信鬼神,怎么这会儿想起要拜佛了?估计是要暗中随侯爷……随将军去漠北吧。 铭心老实劝道:“殿下从不礼佛的,怎么突然???” 难怪折子写不出来。就算写出来了,皇上也不会信的,太假了。 穆承泽会意:“那换成打猎呢?” 铭心瞥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两步:“殿下您也……从不打猎。” “那散心如何?”穆承泽有些怒。 铭心思量片刻道:“应当可行。只是不知陛下会不会准。” “一般只要说得过去,他就不会管我。” 穆承泽心道,管他准不准,反正非要跟着表哥走的,大不了就是被罚。除了像三皇子那样犯了事的,一般对自己儿子,皇帝顶多训斥打板子抄书禁足,六皇子很小就见识过了,如今已不足为惧。 请求去散心的奏折终于写完,穆承泽正要遣人送进宫去,宫中却传出音信,一直在寿康宫静养的太后昨夜梦见了先帝,据说先帝生前与太后伉俪情深,经常携手去往九华山的落英寺烧香,太后一觉醒来,便想着去落英寺拜上一拜,住上一段时日,缅怀先帝。 皇太后一向无欲无求,忽然有此恳请,穆子越当即便允了,命人去准备太后出行的仪仗,确定随行人员。他按理也该跟着去,但九华山离皇城有段距离,国不可一日无君,便有朝臣提议,可派一名皇子替皇帝尽孝,陪太后去一趟九华山。 提出如此贴心主意的人正是齐国公。周家原本有两位皇子,前阵子三皇子被逐,齐国公府作为母家,宛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安了好些时日,不过待德慧太子葬礼结束,穆子越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齐国公才渐渐把心放宽。太子一案,齐国公的确也被蒙在鼓里,三皇子有才干也有主见,所作所为并不总是告知母家。因着七皇子婚事,齐国公对三皇子很有些怨言,谋害太子一事,若齐国公得知,必会拦着三皇子,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齐国公如今只能把全部希望都押在七皇子身上,但愿七皇子争点气,也不枉费周家辛苦操持一场。 齐国公原是想着,陪太后礼佛乃是至孝之举,七皇子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定会派七皇子前去,如此便可轻松获得大功一件。他想得挺美,穆承沛却不乐意。 按太后的意思,是要在九华山呆一段日子的,并未提何时归来,极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陪伴太后虽是大功,可如今其他皇子背地里都憋足了拉拢朝臣,讨好皇帝,若他去挣这大功,三天两头不在皇帝面前,说不定待他回来连新太子都立了,那便得不偿失了。 再者,穆子越与太后的关系并不融洽。这其中也是有缘故的。如今的太后是穆子越的嫡母,而非生母。太后当年也是有自己儿子的,后来因病去世,先帝千挑万选才选中穆子越继承大位。穆子越生母早逝,登基后便尊嫡母为太后,太后一直很是低调,常言身体不太好,轻易不出寿康宫,穆子越对这个嫡母,顶多也就是个面子情。去不去九华山,恐怕在皇帝眼里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还有便是,佛门乃清苦之地,穆承沛从小锦衣玉食,想到要吃斋念佛没个尽头,脸都皱了,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故而穆子越向他看过来时,穆承沛忙道:“儿臣很乐意为父皇分忧,只是父皇知道的,儿臣这张脸受了伤,至今没好利索,经不得奔波……” 穆子越的目光从七皇子脸上轻轻掠过,七皇子的脸经多少太医诊治还是老样子,整日抹着药青青绿绿的,一股子怪味,穆子越多看两眼,都觉得脸疼。 五皇子穆承涣倒是闲来无事,主动请旨想去九华山看看。 穆子越直接便驳了他:“承涣,你还是给朕老实呆在皇城。” 他对五皇子的杀伤力再清楚不过。想当年,这货把宫里的锦鲤全都糟践了。落英寺他是知道的,先帝常去,听说那儿也有个池子养着鱼,他可不想让五皇子把魔爪伸向佛门清净之地,那样如何对得起先帝? 就只剩下四皇子与六皇子了。 穆承浚内心并不想去,七皇子能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但他没什么借口推脱,穆子越也不像宠爱七皇子那样宠爱他。且礼佛这件事,穆子越理应会偏向交给年长一些的皇子,穆承浚觉得自己就要倒霉了。 穆承泽低头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礼部尚书出列道:“殿下们各个都极有孝心,只是依臣看,礼佛光有孝心是不够的,也得看各位殿下是否有佛缘……” 皇太后出行,相干事务必是交由礼部打理,礼部尚书当然可提出不同意见,如今他急于找个新靠山,抛出来的橄榄枝穆承浚马上便接了。 “父皇,礼部尚书言之有理。不若请钦天监测算一下,再行定夺。” 只要不是当庭定下来,那么还有办法扭转乾坤。 穆子越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提醒了朕,拜佛并非小事,的确不可莽撞。” 穆子越遂命钦天监的官员测算,他到要看看,这个结果是不是与他心里想的一样。 两日后,钦天监有了结论,不出穆子越意料,果然几位皇子中,最适合陪太后去九华山的,是六皇子。 说六皇子有佛缘,没人会信。不过七皇子看六皇子不顺眼,四皇子也不愿去九华山,将这差事扣在六皇子身上,既不得罪其他人,且六皇子本身得了这功劳,也没什么用。 穆子越本来就倾向叫六皇子去。他对太后没什么深厚感情,太后地位特殊,他自然不希望她与皇子们有过多接触,但是六皇子就不同了。云曦快要离开皇城,在穆子越眼里,六皇子就成了无权无势,孤身一人,陪太后去礼佛,让其远离皇子之争,也算是对六皇子的补偿。 穆子越点了头,穆承泽一声未吭地领旨,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云曦这几日已不必上朝,多往敬王府跑了几趟。消息传来,云曦愣了一下,转向敬王惊喜地道:“舅舅,这便是你的法子?” 敬王悠然自得地托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清茶。 要抬高六皇子身份,何必靠后宫妃嫔,太后是最好的。哪怕六皇子只是陪伴太后礼佛一天,到时都可以说成是“养在太后膝下,得太后教养”,皇家的人最会玩此类把戏,哪怕皇帝与太后关系再一般,只要他承认太后名号,六皇子就可以沾光,再论出身,可就不一样了。 七皇子生母如今连个份位都没有,只是庶人,四皇子五皇子生母如今是妃,六皇子生母是嫔,略低了些,可是养在太后膝下却是独一无二的,太后乃先帝嫡妻,这份尊荣,可是穆子越当年都没有的。 可笑四皇子与七皇子,只顾着眼前的朝臣,却忘了太后之尊,就算皇帝与太后并不亲近,她依然是大楚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人,是皇帝的长辈,得太后一句话,抵得上多少助力呢。 “可是太后这些年轻易不出寿康宫的,舅舅怎会请到她……” 太后思念先帝,估计梦见先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唯独这一次提出要去九华山,也只有这般,才能光明正大要走一个皇子。穆子越好面子,可又不会亲自陪着太后去,所以能去的,只会是能替代皇帝尽孝的皇子。至于公主们,已出嫁的不便离家,未出嫁的也不宜抛头露面,且公主分量轻了些,穆子越根本提都没提公主们。 敬王道:“我自有我的办法。虽我与太后也无交情,但做做交易却未尝不可。而且太后对那小子很感兴趣,想亲自见一见那小子,也不知他走了哪辈子的狗屎运,哼!” 敬王回想起传信给六皇子时,那小子连声谢都没有,虽然敬王也不在乎,可那是什么态度,仿佛还嫌他多事,若不是看在云曦的面子,他管那小子是死是活! 其实敬王并不知,云曦出城在即,六皇子也在找借口离开,敬王此举刚好解了燃眉之急,可是九华山与漠北在两个方向,以后少不得要来回奔波,故而六皇子并不是十分满意。 敬王被六皇子气着了,磨了磨牙道:“到时我把咏心也一起送过去。” 云曦惊道:“舅舅,咏心还小,您最疼爱咏心,怎么舍得?” 敬王垂眸,看向远处嫡女与下人玩耍的欢快身影,沉声道:“这是我必须付出的诚意,否则太后为何要相助?你放心,论辈分,咏心是太后孙女,太后会对她好的,养在太后名下,对她有好处。有咏心在,我与王妃也能时常去九华山看一眼。” 顺便还能帮你照看一下六皇子。 敬王未能明言之事,正是云曦前来敬王府之意,云曦湿了眼角,双膝跪下,朝敬王隆重一拜:“多谢舅舅佑护。” 敬王亲自将他扶起,温声道:“希望那小子从今往后争气一点,不要辜负你我之心。” 他原本站六皇子也有一丝犹豫,但皇帝既然对云曦下手,就别怪他以后翻脸无情。 59、同行 云曦已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托皇帝的福,这会儿,将军府的眼线已自行走得差不多了,府中只余下跟随了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人。张顺仍会留下继续替他照料将军府,兰菲还是老样子,云曦生怕下次回来小丫头真成老丫头了,得找个人帮忙念着兰菲的亲事,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六皇子。 兰菲不解道:“少爷,为何是殿下呢?” 六殿下根本不是会操心这些的人啊。 云曦清咳了一声:“你不是说,要等少爷我娶了妻,由少夫人来管你吗?所以少爷我就把你托付给他了。” 因之前将军府有各处眼线,云曦与穆承泽当着众人的面并无出格之举,但是瞒不过各自亲近的几个心腹,如赵允,兰菲,铭心还有春喜。铭心自不必提,春喜应是除他以外最早发现的,后来赵允与兰菲也慢慢看出来了。殿下老是宿在少爷房里,与少爷同进同出,有时还非要与少爷一同沐浴,感觉比幼时还要亲密许多。有一次殿下与少爷都起晚了,兰菲隔了门去叫,听见了低而混杂的喘息,兰菲从不知道自家少爷也会发出这般好听的声音,当即便红着脸跑开了。 少爷与殿下在一处了。 兰菲起初只觉得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却是再水到渠成不过了。少爷对殿下一向掏心掏肺,如今殿下长大了以身相许,可不就成了……少、少夫人? 兰菲惊恐地道:“少爷,少爷,我好得很,一点也不想嫁人,还是别劳烦殿下啦!” 她真怕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六殿下一抬手就把她按进喜堂。 云曦只是吓唬吓唬她,听她还是一门心思不想成亲,也只能随她去了。 赵允想随云曦去漠北,因他与兰萱已成家了,云曦不愿拆散他们,故而赵允求了又求,表示可以带上家眷,甚至全家都跟着云曦走,云曦仍是不准。赵允与兰萱已有了孩子,漠北贫瘠之地对于小孩子来说太过艰苦,云曦不忍心孩子也要跟着大人们颠沛流离。 如此这般,云曦身边就没有得用的人了。铭心没过几日便奉了六皇子之命来到云曦身边,暂代赵允跟随云曦,云曦担心六皇子安全,铭心却道,六皇子在太后处要比漠北安全得多,云曦想了想问:“你走了,阿泽怎么办?” 铭心坦然道:“将军请放心,殿下那边还有刻骨照应。” 阿泽这一对下属的名字令云曦想笑很久了,原本这两个都是他拨给六皇子的,云曦自己比较倾向于叫本名,六皇子却别出心裁地为他们起了另外的名号,合起来便是铭心刻骨。云曦领悟过来有些动容,这是阿泽的心意,他勾了勾唇角后便大方接受下了 赵允不甘心自己被踢了,拉着云曦悄悄道:“少爷别太相信铭心,我曾见他买了一处院落,将一个男孩子安置在那里。那男孩子眉清目秀,来历不明,而且……” 赵允的表情有些复杂,压低声音道:“而且长得有点像少爷。” 铭心甚是防人,赵允也只能远远一瞥,他知道云曦与六皇子的事,对他来说,少爷喜欢谁就是谁,自然与谁相配,但铭心的一举一动,就有些悖主的意味了。 云曦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倒没赵允那般奇思妙想,铭心是六皇子的人,所作所为皆是六皇子授意,那就是说,阿泽在外头置了个院子,养了一个像他的男孩子? 不太对,六皇子府本也没外人去,把人养在外面,要瞒的还能是谁? 阿泽……竟有外室了。 云曦一时间晕头转向,蓦然想起了去见敬王时,敬王妃的告诫。 敬王妃仍在为六皇子相看适宜的女孩儿,哪怕云曦亲自澄清过,敬王妃却不以为意。 “既是要上位的人,身边怎能没个女子,何况还是一国之君……” 敬王妃如今完全就是按着太子妃的条件在挑人,女方家世绝不能低了,脾性也要能母仪天下,联姻之后,六皇子又可多一份来自妻族的助力。 “眼下是皇子,再往后,三宫六院都会有。哪怕只是寻常男子,齐人尚有一妻一妾呢。” 敬王妃谈起妻妾,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早些年,她也要面对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像敬王一般最后幡然醒悟的丈夫少而又少,而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又想着锅里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痴情的大多只是女人,若换成男人与男人,变数更大。敬王妃不会贸然去泼云曦的冷水,云曦与六皇子会不会长久本不在她考虑之内,她想的,只是如何通过联姻,让六皇子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皇家的每一场婚姻,本就是以利益为重,皇家的人也分得清,喜欢谁与娶谁,根本不是一码事,更何况是不能成亲的两个男子呢。 按敬王妃的意思,大约就是要趁着云曦远在漠北时,把六皇子妃搞定,云曦日后也能眼不见心不烦,权当不知道就行了。 云曦明白敬王妃所言皆是事实,心里仍不是滋味,但真的做了皇帝,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敬王妃的意思阿泽也清楚,连他自己都未说什么,云曦不好刻意去追问,毕竟总把阿泽婚事挂在嘴边的也是他自己。仿佛在赌气一样,倘若对方根本不在乎,他又何必要在意呢? 不过,六皇子妃还能勉强当做是迫不得已,但养外室就太过分了吧,云曦无比酸涩地想,都说人走茶凉,他还没走呢,又飞快地找了个像他的人,几个意思啊?! 不巧的是,六皇子因太后那边屡有安排,临行前的几日,连一点空闲都抽不出来,只能偶尔让铭心来递个话,云曦内心有些失落,尽管面上仍是一派祥和。 “表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笑起来好曲扭啊。” 就连穆承浩都觉察到了不对劲。 哦,云曦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揉了揉发酸的脸。 有时他会控制不住想,阿泽一心复仇,会不会连同对他的感情,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为的只是得到他毫无保留地支持,以及通过他获取敬王的信任?不会的。随即他又会自己摇一摇头,阿泽并非这样的人,而且即便真的如此又怎样呢,云曦不会轻易动情,也不会三妻四妾,既然喜欢了,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认。 到走的那一日,穆承泽还是没来。听说太后去九华山的行程也是这一天,与云曦相冲。云曦反而轻松了,比起依依不舍的离别,还是大步走开要来得痛快。穆承浩难得红了眼圈,走过来使劲拥抱了表哥,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承浩觉得自己对六堂弟的厌恶又加深了。 官员们大多去送太后了。李乘风与齐镇宇都派了人过来替云曦送行,邱忆亲自过来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而敬王只道了一句珍重,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琅琊之战云曦依旧会请旨,再见不会太晚。兰菲与春喜都大哭了一场,赵允依旧像从前一样为云曦把马牵过来,明明当爹的年纪了,哭得却像个孩子,每回都是他与少爷生死与共,只是人生终有一别,陪着少爷走下去的,变成了别人。 五皇子不请自到,远远站着不好意思地兜圈子,被敬王的眼刀戳过几次后,递过来一只小包袱,里头放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穆承涣露出一副要献宝的神情,嘿嘿笑着道:“这是我家皇子妃的手艺,可好吃了。” “……” 穆承浩被不按牌理出牌的五皇子气得内伤,跳起来把五皇子拖走。五皇子仍不忘朝云曦挥挥手:“表哥,一路顺风!” 云曦莞尔:“多谢承涣。” 若是别人这般,指不定有何意图,但在五皇子却是实打实的好意,他一直觉得表哥是个英雄,也是个好人,谁不想和这样的人亲近呢? 云曦最后看了一眼骁勇将军府,带着铭心转身离开。已两世了,他经常出征,进进出出这府邸不知多少回,每一回都毫无顾忌,斗志昂扬,唯独这一回怅然若失。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马上打起了精神,策马飞奔。很快一日的路程过去,皇城就在身后再也看不见了。 铭心不若赵允,跟着六皇子久了,性子也有些相近,一路上连话都未主动说一句。 大楚繁华之处大多在中部与南边,过了皇城愈往北愈荒凉,人烟稀少,风沙肆虐。若是云曦自己,也许会选择连夜赶路,到了漠北军营再休息一两日便可,但想到身后跟了个人,还是停了下来稍作休整,在难得遇见的一条清澈的河边,云曦取出打火石点燃了篝火。而铭心站在稍远一些的河岸,背对着他在取水。 云曦大声道:“铭心,顺便抓些鱼过来。” 铭心置若罔闻。 云曦站着愣了愣,心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忽而把手中的打火石丢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个身影仍是毫无反应,并且越看越有些眼熟。 云曦快步走到他身后,紧紧抱住他,被他一下子抱住的人浑身都绷直了,慢慢转过身来,仍是听话地由他抱着。 因路上风沙多,他们都用布遮住了口鼻,以免不小心吸入沙砾。铭心跟着他走时,便把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云曦还道他早早做好了准备,没想是别的原因。 云曦笑着先拉下了自己脸上的布,再一把扯下对方的。 布料下面,正是意料之中的俊逸面容,虽有些倦意,那双眼睛仍亮得逼人。 “表哥。” 穆承泽无奈叹气,原想到了漠北再袒露身份,可是一天都没瞒住。 云曦感觉之前那点不痛快通通都没了,好奇地道:“你跟着我的话,那太后那边……” 太后与他同一日启程,却并非同个方向。 穆承泽点点头:“铭心代我过去了。” 而他之所以要把铭心放回到云曦身边,也是为了便于互换。 云曦紧张地道:“这不太好吧,万一被太后发现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放心,我与她实话实说了,她不会追究我的。咏心会陪着她。” “可是……” 越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越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没有可是。”穆承泽坚定地搂住他的腰,黑黝黝的眸子里全是他,“表哥,看在我赶了这么久的路,别让我走好吗?” 贫瘠之地连声虫鸣都甚少听到,时不时还有扑面而来裹着沙的寒风,漠北的夜很冷,依旧抵不过内心一片狂热。云曦与阿泽额头相抵,低低道了一声:“好。” 60、成亲 漠北临近边境,有一处名唤千叶的偏僻小镇,住着为数不多的百姓,以及大楚的几位官员。两万大楚军长年驻扎镇子附近,镇中建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将军府,是每一任漠北守将的住处。半年多前,上一任的漠北守将奉旨调往别处,如今镇守漠北的,是大楚的骁勇将军。听闻这位骁勇将军少年时便平西疆定前秦,为大楚立下汗马功劳,虽后来久未出征,余威仍在,漠北几个小国对其敬畏有加,不敢轻举妄动,漠北已许久没有战事了。 昨夜,总是风沙遍地的漠北难得下了回暴雨。外头的冷风劲力十足,一下子吹开轻掩的窗户,寒气顿时灌进将军府温暖的屋内。云曦被这风声吵醒,看了一眼与自己一起裹在同一方毛毯里、仍在酣睡的少年,少年正对着他,未着寸缕与他相偎,光裸的背却露在外头。云曦伸出手臂,小心地为他拉好毛毯,再瞥了一眼被风吹开的窗户,披衣起身。 睡着的少年紧紧环住了云曦的腰,令他起床颇有些艰难。好容易将腹部温热的手掌轻轻移开,落地时腰腿仍有些不适,云曦看也不看自己身上的青青紫紫,匆匆披了外袍,紧走了几步去把窗户关好,屋里火盆仍在烧着,逐渐暖和了起来,他这才放了心。 云曦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桌案上放着的公文都已处理完毕,近日并无大事,又逢雨天,他也想堂而皇之躲个懒,重新解了衣衫钻进被去,与少年并头躺在一起。少年睡颜沉静,丝毫未觉察到枕边人去了又来,一双凤眸紧闭,眉头轻舒,纤长的睫毛宛如蝶翼,唇角不自觉微扬。云曦瞧了又瞧,心中欢喜,忍不住在其唇边落下一吻。少年蓦地睁开双眼,将他搂进怀里,笑着道:“表哥,可怜可怜我吧,昨天赶了一天的路,天亮才刚睡下。” 最近落英寺有较为正式的祭典,六皇子需得去露个脸,匆匆赶过去呆了不到半月,又快马加鞭赶回来,本来就够累的了,仗着年轻硬是拉着云曦折腾了大半夜才肯去睡,这半年多,皆是如此。 忆起昨夜种种荒唐,云曦脸上仍有些不自在:“我明明让你早些休息的,你却不乐意。” 穆承泽的手抚过他光滑的脊背,眼睛又快闭上了,嘴里不知胡乱说了两句什么,将他搂在胸前抱得死紧,云曦动弹不得,也欲再闭目养神睡一会儿,这时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三下,紧接窗户被掀开一道缝隙复又关上,一个信封匆匆塞了进来。 云曦精神大振,翻身坐起,穆承泽也随之清醒了。 云曦坐在窗前,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开心地道:“阿泽,承浩要成亲了!” 穆承泽配合着勾了勾唇,这是件好事,劲敌少了一个。成了亲某人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缠着表哥了。 云曦见他难得兴致不错,便靠过来与他念叨承浩的这门亲事。 说起来,与穆承浩成亲的这位小姐,云曦与六皇子都曾见过,便是兵部侍郎,不,如今已荣升兵部尚书的齐镇宇之嫡次女,齐胜男小姐。 当年在栖霞宫,云曦远远见过这位齐二小姐一面。齐二小姐一袭红衣,美艳如花,性如烈火,是个率性之人。此外,这位小姐还有一身傲人的武艺。齐尚书虽自己不会武,架不住他对女儿的疼爱,硬是把嫡女养成了女中豪杰,就连名字都透出他对齐小姐的期望,胜男之意,便是比男子还要强。 据说齐二小姐一鞭下去,直接就令七皇子破了相,至今都还没好利索,也因此,这位二小姐年纪有些大了,敢上门提亲的人家少而又少,还净是些品行不端,家世又不怎样,看在齐家面上想强忍着先娶了齐二小姐,后脚再纳妾的歪瓜劣枣。齐家爱女心切,齐小姐也于嫁不嫁人挺无所谓,遇见这样的人家上门,都是直接轰出去。世上哪有这般出格的女子,再加上七皇子那张破了相的脸,有段时日齐二小姐在皇城非常有名。 爱八卦的人都知道,齐家除了早早嫁出去的嫡长女之外,另两名嫡女在婚事上皆是诸多不顺,齐家三小姐齐婉乃皇上亲封的郡主,身份尊贵,可惜口不能言,至今没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二小姐又是个彪悍的,三姑六婆们都以为这位二小姐也要嫁不出去之时,敬王府去齐家提亲却差一点让他们闪瞎了眼。 虽王府嫡次子不能袭爵,可论家世、长相还有品性,穆承浩皆是上等,想嫁他的小姐一抓一大把,其中不乏品貌皆优的,敬王妃替穆承浩挑了小半年,穆承浩竟一个都没瞧中,最后磨磨蹭蹭地表示想娶齐家彪悍的二小姐时,众人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这是怎么瞧中的,这两个也差太多了吧? 云曦也很好奇,穆承浩在给他的信里坦诚了原委,促成这桩婚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七皇子穆承沛。 说起七皇子,也挺让人一言难尽的。他原是要娶安国公府小姐为正妃,结果却与齐国公府的周雨儿勾搭成奸,还被皇帝当场捉住。据传周雨儿被抬进玉阳殿时大肚子都遮不住了,令皇城百姓私下里好一通遐想,说起七皇子与他的侧妃,坊间也多出许多香艳的传闻。不过百姓并不知道,七皇子侍妾众多,手段也多,这位侧妃诞下的庶长子,愣是生下来没立住。而七皇子的正妃,至今仍没个影。 没有正妃,便不算成家。七皇子如今也有些慌了。六皇子自从去九华山陪太后礼佛,太后放出话来,六皇子的婚事由她做主,穆子越巴不得不操这个心,可他连七皇子的正妃也忘得一干二净。以往三皇子在跟前时还能给穆承沛说点好话,周贵人也能帮着吹个枕头风,如今三皇子被逐,周贵人早在后宫众多美色之中失了宠,穆承沛惊觉,就连皇帝对他的宠爱也大不如前。不过,他仍是经常得赏,还住在玉阳殿,与他相比,四皇子五皇子乃至无人问津的六皇子都不够看,穆承沛又稍稍放宽了心。 他曾向皇帝隐晦地提起,玉阳殿少了位女主人,穆子越笑了笑,毫无反应。穆承沛只得自己想办法,异想天开瞧中了谁家,便让齐国公去帮忙说合,到时再一起向皇帝请旨赐婚。齐国公也算七皇子岳家,这事儿由他出面,生怕别人不知道七皇子娶了他家女儿做侧妃似的,很多人原本对七皇子正妃之位有意,就算不计较七皇子至今抹着药的脸,但想起他曾与周雨儿有染,也被深深恶心到了。且那个周雨儿是个奇葩,明明是位大家闺秀,却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柔柔弱弱一副狐媚样,怪不得还未成亲便勾搭上了七皇子,做了妾还喜极而泣。皇城贵妇最厌恶这类女子,不过男人们却极爱这个调调,听说七皇子对周侧妃很是上心,谁家小姐以后做了七皇子正妃,可有的头疼了。 皇城不乏富贵人家,有真动心了,准备与七皇子联姻的,可去请旨时,总是没了下文,一来二去终于都明白过来,皇帝还不想让七皇子娶正妃,可又不能对七皇子直说,只道是自家小姐没这个福气,高攀不上七皇子了。 齐国公暗地里挺高兴的,照这个样子再拖几年,估计就该请旨册封侧妃为正妃了,往后等七皇子登基,自己可不就成了国丈? 不得不说,七皇子与齐国公某种程度上不愧是一家人,有个一脉相承的共同点便是,想得都挺美。 穆承沛筹谋了很久,正妃还是没有着落,他手下有个心腹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反正他这张脸也是兵部尚书之女所伤,听闻那位小姐尚未嫁人,不如干脆化干戈为玉帛娶了人家,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穆承沛也是后来才得知伤他的圆脸公子是个女的,他气量狭小,恨不得报复回去,这样的女人搁以前他绝对看不上,可是如今看不上就没人了,这一年齐镇宇升任兵部尚书,瞧着很得皇帝重用,把那个女人娶回家,还不是由着他折磨…… 穆承沛最终请齐国公去了兵部尚书府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齐国公本人就被兵部尚书亲自赶出来了。 齐家上下都知道七皇子与齐小姐有仇,七皇子上赶着来提亲,定有什么阴谋诡计,齐镇宇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爱女送入虎口? 七皇子见齐家不肯就范,索性心一横,对外竟说齐小姐与他私下见过几次,还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七皇子名声本就臭得不能再臭了,根本不在意这点污水,可是齐小姐的名声若被拖累,可就真的只能嫁给七皇子了。 齐镇宇有一房妾室与周家沾了点亲,苦口婆心地劝说齐夫人:“二小姐嫁给七殿下是做正妃,说不定以后还有大造化,有何不好?再说了,七殿下是二小姐所伤,二小姐也该好好补偿……可千万别像三小姐那样,与皇子殿下失之交臂。” 齐夫人义正辞严道:“胜男伤了七殿下,要打要杀我们奉陪,但是散布谣言坏胜男的名声非君子所为,我们齐家的女孩儿哪怕嫁不出去,也断不能嫁这样的小人。” 那妾室还提到了齐婉,皇帝曾有意齐婉与六皇子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妾室如何得知……齐夫人也纳闷当初皇帝无缘无故怎会想到婉儿,想起那妾室与周家沾亲带故,周家与七皇子是一头的,上回栖霞宫之事又是七皇子所为,原来源头竟在此处…… 经历过早年的种种,齐夫人再不心慈手软,果断命人请出家法,冷笑着道:“你不过是个妾,也敢妄议小姐们的终身大事?看来这几年我待你太好了,竟让你忘记了身份,到处兴风作浪,也是时候让你清醒一下了。” 那妾室花容失色,跪地求饶,齐镇宇一脸漠然,他曾做过追悔莫及之事,如今后宅全凭齐夫人料理,在对女儿们的婚事上,齐镇宇与齐夫人何其坚定,齐胜男更是直言,七皇子若是敢来,定打断他的腿,拼死告到皇帝面前,莫非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就能逼婚不成? 不论七皇子如何作妖,齐家就是不上钩,反而惊动了敬王府。穆承浩像怀里揣了只兔子,坐立难安了一阵。说起来,他与齐胜男挺有缘,皇宫一别,两个人又撞见过几次,一次是在集市,齐小姐一身利落的男装在买穆承浩很有好感的糖葫芦,这令穆承浩觉得,男人婆也不是一点眼光都没有。两人相谈甚欢,穆承浩无意间得知男人婆爱逛街,难得良心发现,又把几处旁人不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告诉了她,果不其然,后来他又有几次与男人婆“不期而遇”。 闲聊的次数多了,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也澄清了。原来当日添香楼匆匆一见,齐胜男是送一位路上遇见的“不慎崴了脚”的姑娘回去,她原就有一种张扬的美,男装也俊秀,直接被添香楼的花痴女人们围了,着急逃跑时恰巧撞见了去添香楼有要事的穆承浩。穆承浩那时虽指错了路,但他并非故意,而是这货真的以为后门就在那里。 两个冤家冰释前嫌,并且不打不相识,应齐小姐之邀,痛痛快快较量了一场。齐小姐有幸见识到了穆承浩的武力,虽没有她敬佩的骁勇将军与六皇子那么高,与她不相上下,齐小姐是个武痴,这下看穆承浩便顺眼了许多。 而穆承浩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断袖”的倾向……见惯了太多玲珑心的女子,突然来了个直肠子,相处起来意外地不错。想通之后,他原要找个时机探一下齐小姐口风,谁知还没问,七皇子竟要抢人,穆承浩深思熟虑之后,果断向父母招了供。 敬王夫妇皆感意外,但这门婚事细想之下真不错。敬王考虑的是,兵部尚书家与敬王府相当,齐镇宇对云曦六皇子一向很有好感,以后会是份不错的助力。而敬王妃作为穆承浩生母,难免为儿子着想得更多些,联姻固然有联姻的好处,也得考虑一下两个人的性子是否合适。承浩有主见,个性圆滑,实际吃不得亏,齐胜男也是个掐尖要强的,这两人若在一处,会不会日日都开打开骂?且齐镇宇以前在后宅上挺昏聩的,敬王妃也有些担心,齐胜男这般火爆脾气,往后承浩的后院,她要如何打理呢? 因是儿子中意的女孩儿,敬王妃还是与敬王一起,去了趟齐家。穆承浩怕自己的腿保不住,破天荒没敢亲自去。敬王夫妇在齐家待了很久,回府时笑容满面,原来承浩并非单相思,齐小姐觉得他“虽说话不太中听,其实是个好人”,红着脸应了下来。且敬王妃亲自见过齐小姐之后,就喜欢上了齐小姐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后宅之事没那么着急,她可以慢慢提点,还可以叫世子妃帮忙照看…… 敬王妃微笑着,已由儿子的亲事一路想到了日后的妯娌相处。 齐夫人深知敬王妃精明能干,与世子妃相处也好,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齐镇宇心里早就对穆承浩赞不绝口,关键是,女儿难得没有回绝。双方都有意,一合八字,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即便定了下来。敬王不是省油的灯,听说七皇子觊觎过未来儿媳,立刻跑去宣德殿请皇帝下旨。穆子越原就是要在正妃上为难七皇子,再加上平时也很欣赏穆承浩,二话不说直接同意了,七皇子眼见齐胜男与穆承浩这两个仇人定了亲,气得差点吐血三升。 61、观礼 定亲之后,便是成婚。原本齐夫人与敬王妃都瞧中了半年后一个大好日子,不紧也不慢。但敬王考虑到琅琊一战将近,一旦开战,云曦极有可能参加不了承浩的婚礼,便与齐镇宇商量着,硬是将婚事提到了两月之后。幸好齐家早便把齐小姐的嫁妆备好,敬王府由敬王妃操持,这两年皆是在为承浩相看,私底下也做了好些准备,这般虽有些赶了,两家仍应付得来。 云曦接到信时,穆承浩婚期将近,敬王一并向穆子越请了旨,准云曦回皇城观礼。云曦眼见收的两个小徒弟一个归自己所有了,另一个也要成家,心有触动。其实承浩在上一世娶的并非齐家小姐,不过云曦一点也不意外,这一世许多人早就与原来不同,如他与六皇子在一起了,承浩的婚事,当然只要承浩自己乐意即可。 云曦算了算日子,差不多过几日圣旨到了便该启程,又在想要备何贺礼。漠北这边要什么没什么,得让赵允在皇城提前准备才行……不过眼下还是先回了承浩的信,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去吧? 云曦眉开眼笑,取来纸笔一气呵成。写完信就见穆承泽抱着臂,闲闲倚在床头,云曦是个爱操心的,顺口道:“阿泽,承浩一定也叫了你吧,你的礼备得如何?” 穆承泽理所当然地摇头。 他于人情世故向来不太在意,就连所住的六皇子府都不上心。开府后,若不是云曦时不时帮忙盯着内务,都不知如今的六皇子府会成什么样子,估计会被一大帮铭心那样的黑衣人盘踞,还各个都如六皇子本人一般沉默寡言,据说春喜就是长久呆在六皇子府被闷坏了,最后选择搬去骁勇将军府与兰菲为伴。 “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六皇子不愿意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动,云曦每次都只能认命地为他打算,“这样好了,我让赵允多备一份。” 穆承泽勾唇:“不必如此麻烦,我与表哥合送就是了。” “这样不好吧?” 云曦完全是替六皇子着想,阿泽与承浩也算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成婚连个礼都不送,实在说不过去。 穆承泽坚持道:“与表哥合送。” 云曦拗不过他,转而考虑让赵允备一份厚实的大礼,到时再拖着阿泽,亲自向承浩道贺。 说起来,送个礼都如此麻烦,皆是因为六皇子至今仍未娶亲。想想七皇子那边为了讨个正妃,各种昏招都出了,六皇子还是心定气闲。太后不知与六皇子私下谈了什么,居然给皇帝传话说六皇子的婚事由她做主,这下子敬王妃不便再帮忙相看,可是太后光就这么一说,九华山乃佛门清净之地,少有女眷,也没听说谁家姑娘被太后召见…… 云曦心想,太后该不会也把六皇子忘在了脑后吧? 虽然内心深处不太喜欢六皇子妃,云曦很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不论是主持六皇子府,还是生儿育女,六皇子妃都名正言顺。另外要夺位,子嗣是至关重要的一条,云曦也不可能临阵犯傻,要求六皇子与自己一样。 他是极易满足的人,别人待他五分好,他便会回敬八分。自从到了漠北,穆承泽一有空便会过来与他相会,九华山与漠北之间路途遥远,云曦不能擅离职守,一直都是穆承泽在奔波,几次下来云曦早就心疼得不行,总想着不必如此,但是只要少年一脸倦容站在他面前,勾着唇唤他一声“表哥”,云曦便什么都忘了,只管欢欢喜喜地扑上去。 只要阿泽心里有他,这便够了。至于别的云曦不再多想。对未来的六皇子妃,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会真心实意对待六皇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六皇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就算要成家,也希望能多个人待六皇子好。 穆承泽并不知云曦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得寸进尺地道:“表哥,既然礼都一起送了,要不你替我去?我那日刚巧有事。” “绝对不行!” 云曦甩他一眼,就算平时再心疼六皇子,也不可能放任他在承浩的婚礼上缺席。 “只要你去,舅舅和承浩都会很高兴的。” 云曦循循善诱,其实根本就是闭着眼睛在说瞎话,承浩或许真会高兴,但是敬王每次一提到六皇子,就恨不得将其拎起来狠狠摇晃几下,以宣泄内心的强烈不满。同样,六皇子看敬王也是淡淡。哪怕得知敬王是除了表哥之外最大的靠山,六皇子对这座靠山还是亲近不起来,他的性格便是如此,不论云曦想什么法子刷好感都没用。 六皇子曾毫不避讳地道,我只要有表哥就够了。这也是敬王愿意助他的唯一理由。 “……我明白了,那表哥一定要等着我。” 穆承泽神色古怪地笑笑。云曦不明所以,点头应下。后来才知,太后几日后同样要返回皇宫。当初敬王将嫡女咏心送到九华山陪伴太后,这半年多颇得太后喜欢。咏心的哥哥要成婚了,太后碍于皇帝不能亲自赏赐,于是特意下了懿旨,好让咏心来得及回去观礼。只不过太后回宫是大事,按照旧例,皇帝必将率皇亲相迎,故而穆承泽在云曦处未待两日,又要匆匆离去,下一回再相见,便是在敬王府了。 云曦开始交接军务,穆子越圣旨一到,即刻返回皇城。 大婚之日,敬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云曦是承浩之师,与敬王敬王妃还有齐镇宇夫妇一起上座,在喜堂上见到小徒弟时,云曦无比惊艳。穆承浩穿着大红色滚金边的婚服,以玉冠束了发,腰间缠着喜鹊登梅的丝带,整个人丰神俊朗,俊逸不凡,身旁便是盖着鸳鸯戏水盖头,亭亭玉立的新娘子,隐约能见到含着笑的一双红唇。 云曦温声道:“承浩,恭喜你了。” 他好奇地望着承浩眉心处由鲜红的朱砂点出的凤翼,这是大楚皇族在婚嫁时才会画的比翼妆,寓意为成双成对,比翼双飞。红盖头下的齐小姐,眉心也定然画着同样的妆容。 “表哥。” 穆承浩的脸罩上了一层淡粉色,携了新娘一起朝他跪拜。记得以前,这也是个活泼伶俐的少年,如今已逐渐呈现出成年男子的坚毅。 云曦瞬间湿了眼角。小徒弟终于长大成人,想当初承浩孤身一人来到安乐侯府时还不及他的腰,如今都已经要娶妻了。 云曦一口饮下穆承浩敬的酒,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封红包,笑眯眯地塞给两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新娘子的红盖头轻轻一点,穆承浩的脸更红了。 礼成,宾客们都鼓起了掌。齐夫人与敬王妃不约而同拿着帕子拭泪。新娘子被送入新房,穆承浩还得继续在外边敬酒陪客。 几位皇子中,四皇子与敬王府关系一般,派人送来了贺礼。七皇子与穆承浩有仇,想来大闹一场,可是敬王不比皇帝,七皇子若敢露面定会被直接叉出去,故而七皇子只能改为在玉阳殿破口大骂穆承浩与齐小姐。六皇子陪着太后还在回宫路上,看样子会晚到,五皇子穆承涣提着两只匣子一早就来了,兴致勃勃看了全场,还提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意见,当然都被无视了。 “承浩,承浩!” 穆承涣夹在一堆宾客中朝穆承浩招了招手。 “五堂兄。” 穆承浩满腹疑惑地走过去。不知为何,这个五皇子总对他示好,查了查此人实在没什么心机,穆承浩只能由他去了。 穆承涣主动叫穆承浩过来,把两只匣子塞给他,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似的,穆承涣笑嘻嘻地道:“承浩,你到底懂不懂啊?” 附近的宾客轰地一声都笑了,穆承浩感受到了来自老天的恶意,想当初在添香楼他还调笑六皇子来着,这不,虽然晚了一些,打脸报应还是来了。 穆承浩神色微窘,把穆承涣拉到一边:“五堂兄,你问这做什么?” 穆承涣把带来的匣子打开,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帕子,诚挚地道:“不会没关系。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成婚那会儿,父皇赏了我好些图……” 穆承浩一下子就瞧见那些帕子上面画的叠在一起的小人,唯恐被人看见,忙一把夺过来。 五皇子善解人意地道:“承浩,你别急,这些都是给你的……” 说完袖子里又拉出一卷。 穆承浩快窒息了,忙道:“五堂兄,多谢,不必再拿了!” 五皇子春光灿烂地笑:“这是我送你的礼,觉得怎样?” 穆承浩很想说,不怎样,你快走开! “穆承涣!” 女宾的方向传来一声娇咤,刚好解了穆承浩的围。五皇子浑身肉眼可见地抖了两下,把春宫图都掏出来一股脑塞给穆承浩,嘴里应道:“等、等一下!” 一位皇子妃装扮娇娇小小的女眷原本正在与敬王妃说话,闻言目光落在五皇子身上,五皇子立马站直了,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搓了搓手殷勤地道:“媛媛,何事叫我?” 那个,仿佛是五皇子妃…… 穆承浩嘴角抽了抽,捧着那叠春宫图,又见五皇子围着五皇子妃,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顿时觉得压力山大,手中的春宫图丢也不是,扯也不是,最后团了团,全都塞进了袖子里。 62、比翼 云曦在后边看穆承浩与五皇子推推搡搡,差点笑岔气,忽然眼前一花,有只红艳艳的包子笑着叫着,骨碌碌滚进了喜堂。 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包子,是穿得红艳艳宛如小仙女一般的咏心,冲进来抱住了哥哥的腿。 穆承浩一把将妹妹托起,咏心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大笑:“哥哥真好看!” 她坐在穆承浩怀里,看得远了,仿佛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遥遥一指云曦,以及云曦身后不远处,脆生生地道:“还有,表哥和六堂兄也好看!” “……” 云曦傻眼了,他怎么没想到,同样是陪太后回宫,咏心都已经来了,阿泽还会远吗?他按咏心所言,满怀期待转过头,果然穆承泽就在他身后,本欲给他一个惊喜,却被咏心意外撞破。 大喜的日子,穆承泽强忍着没给堂妹一记眼刀。他今日也是一身朱红锦袍,上头缀以象征皇子身份的黑色蟒纹,腰上则缠了一根流云丝绦,挂着一块叫人眼熟的玉,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束在紫金冠中,一张脸恰似无暇白玉,凤眸清亮,眼角上挑,鼻梁高直,丹唇微启。许多不识六皇子的宾客,都忍不住朝这位俊逸的公子多看了几眼。 云曦的心不争气地有些乱,若他没认错,阿泽这一身正是皇子大婚时的装扮。 “恭喜。” 相较于别人一箩筐讨喜的吉祥话,穆承泽的祝福甚是简短。 穆承浩本也不指望他能吐出什么象牙,见他这身装扮,冷哼了一声,不太情愿地道:“同喜。” 同什么喜?! 云曦的心思都被小徒弟们莫名其妙的对话搅成了一锅乱粥,穆承泽见过了穆承浩,看都未看喜堂上瞬间黑了脸的敬王,径直走过来将人拉走。 待云曦回过神,他已身在骁勇将军府。今日的骁勇将军府与敬王府一样,铺天盖地皆是喜气洋洋的红绸红烛红灯笼,人却只有寥寥几名心腹。 这是几时弄的?记得去敬王府前,还不是这样的。 ……定是阿泽搞的鬼。估计不在府中的日子,兰菲他们都被收买了。 云曦还见到了特意从家中赶过来的兰萱,赵允他们全是应景的一身红,见了他通通大声道:“恭喜少爷!” 兰菲笑着捧了崭新的衣冠上前,在他面前福了一福。云曦顺从地由她帮着褪去原先穿的外袍,换上了手中的新衣,头发也重新梳过,束上镶宝的玉冠。 云曦已大致猜到了一些,带了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暗中留意,他如今所穿是由极品蚕丝织就,又轻又软,颜色与底纹皆与六皇子穿着的那件相配,简而言之,这也是一件朱红色的婚服。 云曦的脸随之沾染上了一层喜气。衣服换好之后,笑吟吟地望着穆承泽,未错过对方眼中的错愕与惊艳。云曦干脆不慌不忙等着,只看阿泽还有何安排。 接下来,穆承泽领他去了祠堂,祠堂里边变化不大,只是在长公主与陈嫔的牌位前,多了两只燃着的红烛。穆承泽拉他一起在牌位前跪下,端出笔与磨好的朱砂,道:“我总是画不好,表哥帮我。” 云曦点点头,提笔在穆承泽眉心处画下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凤翼。一点艳红,衬得六皇子的五官格外艳丽。 “轮到我了。” 穆承泽接过笔,笔尖蘸了朱砂落下之时,他其实很有些紧张,因怕云曦不允,故意挑在这一天做了诸多安排,想借一借穆承浩的东风,幸好云曦总是由着他,就算突如其来要成亲也不例外。难得今日他一直含笑,此时脸上满是凝重,直到最后一笔画完,才又满意地勾起了唇。 云曦之前喝下了承浩敬的美酒,这会儿只觉得心神荡漾,看着身边的人,已有些醉了。 “表哥,来拜堂吧。” 云曦点点头。两人一起对着长公主与陈嫔的牌位拜过,又拜了天地,最后是对拜。 穆承泽从袖中取出一只如意样式的玉簪,小心别到云曦的冠上。 “这是皇子妃才有的,表哥可要收好。”穆承泽笑道。 大楚每位皇子都有一只这样的簪子,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尾部刻有皇子之名,通常在大婚时随着圣旨一起赐下,新婚之夜由皇子亲自交到皇子妃手中,以做定情之用。因王小欢在内务府供职,穆承泽想要提前得到属于六皇子妃的这只发簪,亦非难事。 云曦扶了扶那只如意簪,不由自主笑着点头,想不到一直令他介怀的六皇子妃,竟是他自己。 “表哥,春宵一刻。”穆承泽牵起他的手,回眸一笑。 哪怕再有疑惑,云曦也只得红着脸从了。 礼成,当然要先圆了房再说。 喜房就设在云曦原先的卧房,穆承泽命人送了一壶酒一双玉杯过来,与他合卺,锦绣床帐前的一双红烛一直烧到了天明,最后一起燃尽。 云曦双唇红肿,眼角处还残留着一丝的浅红,被喂了几口醒酒汤之后,懒散地枕靠在穆承泽胸前,把玩着手中的玉簪。玉簪晶莹水润,特意被雕成了如意的形状,临近尾部果然刻着“承泽”二字。云曦爱不释手摸了又摸,半开玩笑地道:“这个给了我,往后可不能再给别人了。” 穆承泽大大方方道:“本来就是表哥的,别人是谁。” 云曦心里高兴,这玉簪不比玉佩,不能随时挂在身上,以后每日戴着玉冠好了……他小心地把玉簪塞到枕下,想了想又道:“阿泽,你往后真不成亲了?” 穆承泽摇头,促狭地道:“怎么,才刚洞房,你就不要我了?” 我何时不要你了! 云曦瞪他,阿泽选择与他一样,他自是开心的,可是子嗣怎么办? 若要继承皇位,便不可能无嗣,这关乎皇家血脉的延续。不过目前几位皇子中只四皇子有子,其他皇子还很年轻,穆子越暂时不会太看重这一点,绝不代表以后也不会。 “你是想过继一个孩子吗?” 其实若不与别人成亲,子嗣也并非毫无办法,云曦暗搓搓地想,还有与皇帝血脉比较近的宗室,有意去找,总会有合适的。要是承浩和齐小姐乐意也不错啊。 “我不想做父亲,无嗣就无嗣吧。”穆承泽不在意地道。 云曦怔怔望着他。 穆承泽自幼丧母,与父亲又不亲近,血缘亲情早已看淡。过继虽能弥补子嗣上的不足,那是对旁人而言。对于六皇子自己来说,他既没有为父之心,便绝不会要孩子,与其以后对子嗣无情,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那皇上和太后……” “太后是知道的。”穆承泽胸有成竹地打断他。 通过敬王,云曦得知太后会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六皇子,但作为祖母,该不会连孙子的婚事也无所谓吧?甚至开口把决定权要过去,却迟迟没有下文,这莫非也是顺了六皇子的意? 想来六皇子屡次往返漠北,逃不过太后的眼睛,太后也从不阻拦他与云曦相会,甚至可以说,抱着一种默许的态度…… 穆承泽暗示道:“反正太后的子孙后代,并不差我这一支。” “可你日后不是要……她竟也同意你无嗣?”云曦不敢置信。 穆承泽难得见他呆呆傻傻,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头:“并非每个人都只想着皇位。她的立场有些特殊,暂时还不能告诉表哥。” “我与她各取所需。和表哥在一起,是我的条件……父皇有几个儿子,最后若只能选身有残缺却无嗣的我——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即位,你猜他会不会暴跳如雷?” 穆承泽带着一种几乎残忍的笑意低述着自己的意图。言毕,将云曦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 炽热的吻落在手背上,却令云曦浑身泛起了冷意。 “你恨他。” 许久之后一声轻叹,云曦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一直不忍挑明。 穆承泽平静地道:“为何不恨。” 若换做别人,云曦定容不得对方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这是六皇子,他很清楚穆子越对六皇子如何,也很清楚六皇子因何会到如今的地步,阿泽从不指望皇帝的宠爱,他想要的只是一点公道,可是为了太子的面子皇帝的面子,连这一点点都不能、也不屑给他。 他只能自己拿起凌云。 云曦曾揣测过阿泽的心思,阿泽并不喜欢这把御赐的短剑,有一长段时间,凌云都被好好收着,直到后来,以凌云碎壶,杀曾平,教训太子,每次拿起凌云,他的心中满是暴戾。凌云乃皇帝亲赐,在六皇子眼里便代表了只有皇帝才能赋予的制裁,他想要的惩戒得不到,只能这般去讨。 再后来,便是干脆自己去坐那个位置,再也不指望皇帝了。云曦反而是推动者,促使六皇子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他无法劝他放下仇怨,哪怕为了帝位,劝六皇子多与皇帝亲近一些也不能,因为六皇子从没有过帝宠,也早就无所谓了。 身为皇帝之臣,云曦自当忠诚,可是作为六皇子一生的见证人,他断不能说,六皇子不该恨。 为君不仁,为父不慈,皇帝是怎样一个人,他也是清楚的。 “阿泽……”云曦如鲠在喉。 穆承泽抱住他,笑着道:“表哥若觉得难受,往后再多疼我一些就行了。” 63、送别 时隔半年,穆承泽总算抽空回了趟六皇子府,铭心已在书房守候多时。 穆承泽朝他略一点头,道:“云儿如今怎样?” 李诚被捕后,云儿身受重伤,被铭心救下,穆承泽令铭心将其安顿在一处宅院养伤。半年多过去,估摸着伤势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果然,铭心道:“他的伤已痊愈。只是……” 铭心面露犹豫,见六皇子并无责怪之意,接下去道:“不论属下问什么,他都不肯说,非要殿下亲自去见他。” 穆承泽冷笑,原就想趁着回皇城会一会这个云儿,如此也好。 铭心带着六皇子来到拘着云儿的那处院子。院前原有人守门,一见铭心与六皇子,皆未发一言,单膝跪地。穆承泽简单道了一声“去”,这些人便站起来拱了拱手,利索地离开。 铭心在前边带路,领着穆承泽步入院内,穆承泽进到云儿所住的屋子之后,铭心便留在外边亲自把守。 屋内,一名少年正对着铜镜百无聊赖地上妆,每次化完,便又马上擦了重新再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穆承泽一来就见到了这副光景,远远站着观望了一会儿。云儿在镜中瞧见他的身影,转过头惊讶地道:“是你?” 显然云儿还认得他,不愧是添香楼特意调教出来的小倌,只失神了片刻,马上便笑着迎上来:“陈公子……不,应该说,六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穆承泽厌恶地推开他,心里更确定他上妆之后有八分像云曦,但仅是形似而已。对于云儿知道他的身份,穆承泽也不意外,不动声色地道:“你是何人?” 云儿眼露狡黠:“殿下是问我在添香楼叫什么,还是问我的本名?” 穆承泽顺着他道:“这两者有何区别?” 云儿抬了抬下巴:“当然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穆承泽道:“那就先从你的假名说起。” “哦。”云儿爽快地道,“我姓云,名晓,添香楼的姐妹们都喜欢叫我云儿。” 穆承泽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特意化成云曦的样子,哪怕假名也与云曦如此贴近,分明就是有所意图! 他还不能马上发作,耐着性子继续道:“你为何取这个名字,还有,为何要装成这般样子?” 云儿无所谓地道:“因为这样就会有人来找我咯。不过直接把人关起来的,你还是头一个。” 穆承泽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快说,你究竟有何意图?” 云儿飞快转了转眼珠,同样的神情若出现在云曦身上相当违和,但云儿本就是轻浮之人,除去穆承泽本身眼力极好,云儿与云曦的不同看久了也很明显,只是空有其形罢了。 转瞬,云儿已拿定了主意,朝穆承泽勾了勾唇:“殿下要不要先听我讲个故事……一个关于灭国与逃亡的故事。” 穆承泽若有所思:“你是想说南诏旧事?” 云儿微微心惊,故作镇定道:“是又如何……你怎会得知?” “李诚。” 穆承泽说出一个名字,按添香楼李诚对云儿的维护,他们两个必然相识。 云儿脸上有些许动容,仍装成不太在意的样子道:“哦,我认识他。他而今身在何处?” 穆承泽道:“他杀了太子,已被处斩。” “他……难怪了,他让添香楼的人都走了,却一直未来寻我。” 云儿终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收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着,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戳破。 “算了。”他只难过了一阵,不多时便已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李诚本就做好了送命的准备,我又何必去在意。” 穆承泽道:“你与他,都是南诏人?” “没错。正是被你父皇所灭的那个南诏!” 云儿的声音陡然高昂,双目因仇恨熊熊燃烧。李诚的死令他判若两人,他敛起轻狂的神色,挺直了后背,决心孤注一掷:“六皇子,你不就是想知道我的意图吗?我如今也不打算隐瞒了。我与李诚一样,也姓李,名景尧。在南诏,李是国姓。而我,乃南诏皇族之后!” “南诏亡国后,皇族差不多都被你父皇斩尽杀绝,只剩下几条漏网之鱼……我历经千辛万苦,乔装改扮混入添香楼,意在伺机接近一个与我失散很久的人。” 云儿无声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此人是谁?” 穆承泽漠然道:“不想。” “……” 云儿未料到他是这般反应,还欲出言蛊惑,穆承泽已朝着云儿身后窗户的方向轻轻叫了一声“铭心”。一直守在门外的铭心就在此时破窗而入,眼露寒光。 云儿的死来得太过突然。他只觉背后一凉,不敢置信地望着从后方捅进来,刺穿了他的心脏,最后从胸前冒出的剑尖。 “你!” 他只来及说出一个字,那柄剑翻搅了一下,唯恐他死得不够及时。云儿嘴里不断涌出一股一股的鲜血,他瞪着眼睛,直勾勾望着穆承泽,带着未能出口的秘密,倒在了地上。 铭心拔出剑,俯身摸了摸云儿颈部,确认人已死透了,这才把剑收好。 穆承泽沉声道:“毁去他的脸,都处理好了。今日之事若传出去……” 铭心追随他多年,岂能不懂他的意思,连忙跪下保证:“属下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泄露半句。” “你明白就好。” 穆承泽交代完毕,不慌不忙走出了出去。抬头看了一眼院门,自言自语道:“管你是谁,对他不利,只有死路一条。” 穆承浩的婚礼摆足了六日的酒。云曦也逗留了六日。六日之后,便要再回漠北千叶。 穆承浩烦躁地道:“要不咱们再求求皇上?表哥已被削爵,再不能回皇城是不是太……” 这孩子,怎么成了亲反而愈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云曦适时敲了敲他的头,打断他道:“不必多言。漠北那边军务是我在处置,我若留下,那边要怎么办?” 穆承浩撇了撇嘴,假装自己没看见云曦冠上的玉簪。敬王也曾是皇子,敬王妃就有同样一根簪子,穆承浩一目了然。表哥这样子,若是撞见某位皇子妃,估计一下子就穿帮了。穆承浩恨不得捶死穆承泽这个不要脸的,哪有这么爱显摆的? 云曦要走,穆承泽倒是相对淡定,太后已回宫了,他也没了往外跑的理由,不过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穆承泽如今有不少人手,自是不急。 云曦怕他轻举妄动,将他拉到一旁,悄声道:“等着我,不出三月必能再见。” 穆承泽微微侧首,道:“真的?” 云曦并未说出重生一事,故而穆承泽也不会提前得知琅琊之战。 云曦眼里带笑:“我何时骗过你?” “那我听你的。”穆承泽乖巧地道。 他隐约觉得云曦对他有些不一样了。表哥于他来说是个相当甜蜜的称呼,可是待双方都略去这个称呼之后,都觉得彼此更加亲近了。 云曦的目光掠过穆承泽的唇瓣,停留片刻后,飞快扫了一眼周遭送行的人。齐镇宇夫妇在远处与新婚的女儿说着悄悄话,敬王一见六皇子脾气就上来了,故而早就扭过脸去看风景,心腹们一致低着头,只有穆承浩还眼巴巴地瞅着他。 换做以前,云曦定会被承浩的孺慕所感动,如今却颇觉尴尬。 “承浩,你瞧那边是什么?” 慌乱之际,云曦随手一指。 穆承泽与穆承浩同时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云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过穆承泽的颈项,在他唇瓣上轻轻一吻。穆承泽反应过来时,已抱着他深吻了下去。 “我走啦!” 云曦头也不敢回,背对着两个小徒弟挥了挥手,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溜走。 穆承泽餍足地舔了舔唇。穆承浩如同挨了雷劈,魂不守舍地道:“怎么回事,我仿佛看见表哥……表哥……我是不是看错了?” 穆承泽愉悦地道:“你没看错。” 穆承浩舍不得数落云曦,只得转向六皇子怒嚎:“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把表哥带坏了!” 穆承泽浑不在意,甚至有些小得意:“新婚本就该如此。” 另一个新婚中的人闻言,抬起头哀怨地望了一眼他的小妻子,小妻子正起劲地与爹娘说着话。 什么,侍妾与通房丫头?他敢的话我就抽他! 什么,会不会欺负我?他和我武功差不多,打不过我的! …… 穆承浩只觉自己未来也许会与五皇子差不多。不过,回想起早晨起床时小妻子红彤彤的脸颊,穆承浩心里又有些荡漾。 穆承泽和表哥什么的,还是就当没看见吧。 热情的五皇子原本也来了,可是六皇子的心腹拦着不让他靠近,五皇子只来及瞥见云曦走时的背影,以及,他忽然觉得表哥冠上的玉簪有些眼熟。穆承涣不爱嚼舌根,他打算回去好好问一问他家皇子妃,这个玉簪,他是不是还在别处见过? 64、请战 云曦才刚回漠北没多久,大楚与琅琊接壤处便传来了战事。 琅琊其实与夜郎一样,都是大楚周边的弹丸小国,但夜郎国早归顺大楚,国君夜秋也对大楚皇帝俯首称臣了,琅琊却一直是一块硬骨头,其国民不论男女个个善战,能以一敌十,大楚历代皇帝啃了多年,愣是没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 近年来,大楚与琅琊在边境上屡有争执,本次战事的起因已不重要,消息传到朝堂时,边境守将已与琅琊干了一架,不妙的是,琅琊这次做足了准备,守将一时不慎败北,八百里加急求皇帝派兵增援。穆子越在早朝时义正辞严大骂了琅琊国国君一通,这便是要正式派兵讨伐的意思了。 云曦已提前知会过敬王,敬王早就有所准备。上一世琅琊一战的将领是老将刘苓,最后虽得胜归朝,刘苓也因此受了重伤,战后不久便告老还乡。这一世,敬王使了点手段,刘苓将军这几日“不慎”吃坏了肚子上不来朝,穆子越一时见不到人,刘苓又告了病,这一仗也就不会再落到刘将军头上。 琅琊与大楚之间辗转打了许多次,谁都知道必得派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前去,云曦在武将中素有威名,又曾与琅琊打过交道,正当盛年,不少人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穆子越问起时,便直接提起了骁勇将军名号。 此时,穆子越对云曦的感觉很是复杂,他已将云曦削爵,变相逐出了皇城,如今却仍要依靠云曦去平琅琊,穆子越自认还放不下这张老脸,故而并未立刻应下,只问起百官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几位将军的名字陆续被人提及,这些将军皆身负要职,不是调转不开,便是对琅琊一战并无把握。其实这些将军私下与云曦关系不错,云曦此前违背了圣意,其实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皇帝不止夺爵,还不许他回皇城,分明是对骁勇将军忌惮已深。这些武将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骁勇将军立下战功无数尚且这般下场,那他们呢?几位将军难免唇亡齿寒起来。另一方面,琅琊善战,他们自认也没有骁勇将军那般有把握,穆子越问起时,他们便都谨慎了一些,希望交由云曦来打这一仗。 穆子越懊恼地发现,果然还是非得云曦不可,挣扎了一番道:“朕并非不愿诏回骁勇将军,只是云曦尚在漠北,若直接调他去应急,漠北军务要如何处置?” 敬王一直静默,闻言嘴角抽了抽,当初把云曦赶去漠北,皇帝不也没管那时漠北那摊子要如何交接么?且漠北大军人不少,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副将暂代?再不济,把皇城空闲的将军临时调换去漠北也未尝不可。说到底都只是皇帝的借口罢了。 穆子越这一问,马上便有一位将军出列道:“臣不才,不能领兵一战,但臣愿替骁勇将军镇守漠北!” 这位将军是条热血汉子,平时敬仰云曦,若能赢琅琊,让他守一辈子漠北都成! 这连替补都有了,穆子越再没了借口,不得不命云曦出征,但是在职务上,穆子越又有些为难。云曦出马,胜负自不必提,倘若这次立下战功又要如何嘉奖?他本已狠下心处置了云曦,难道要功过相抵,让云曦重新恢复爵位?这……穆子越很清楚,他绝不可能再把云曦放到之前的位置,云曦实际已封无可封了。 穆子越还未想好,四皇子穆承浚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武艺虽不若骁勇将军,也想为大楚一战,父皇可否允儿臣出征?” “承浚?” 十年了,总是默默无闻的四皇子已非吴下阿蒙,主动请战令穆子越刮目相看,也令他飞快地想到,云曦并不是不能出征,只要不让其当主帅,那么到时稍作褒奖也不会引来太多非议。 说白了,便是要有一个人分走云曦的军功,这个人同时也要能震慑云曦与大楚军,眼下的四皇子显然还不行。 穆子越对敬王颇为信任,道:“子起,你可愿为朕出征?” 敬王心中冷笑连连,按他对皇帝的了解,怎会不清楚皇帝的意图,无非是云曦挂帅,或者令他挂帅。若是前者,他还能高看皇帝一眼,如今看来,皇帝对云曦的猜忌并未减轻半分,而他之所以一直不发一言,也是等着这差使自行落到他身上,按穆子越的性子,他若早早请战,少不得也要被怀疑了。 敬王出列简短地道:“臣愿领旨。” 穆子越颇觉熨帖,仍假模假样一叹:“这一趟辛苦你了,有你在,朕便可高枕无忧了,朕给你五万大军,并命云曦协助于你。” 其实心里已在想,敬王是亲王,这个王位也一样到头了,那就恩荫后人,令敬王世子将来平级袭爵就是了。 敬王应了下来。穆子越即刻命人飞马去漠北传旨,令云曦直接转去战场与敬王汇合,听从敬王号令。 一通旨意下去,原本请旨的穆承浚还站着,穆子越有心也让四皇子沾光,随意想了想道:“承浚既有雄心壮志,不如这次就让他试一试运送粮草吧。” 敬王倒是无所谓,只要四皇子不添乱就成,这军功不是说挣就能挣的,也得要有胆色,不怕死才行。 此时七皇子穆承沛出列道:“父皇,四皇兄比儿臣年长,手头有工部重任,实在脱不得身,儿臣愿代四皇兄一行!” 皇帝已令七皇子听政,只是还未有任何实差,穆承沛如今也有争储之心,瞧着四皇子有些心急。若是直接去打仗,他怕死,没那个胆子,也就没敢往前凑。可只是负责送送粮草就不一样了,押运官不必亲自上阵杀敌,混到战争结束也能有个不大不小的功劳,他本就有圣宠在身,这便很够了。 穆子起笑道:“承沛说得也有道理。” 四皇子是剩余皇子中最年长的,且在工部办差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并不差这点军功,七皇子虽得宠,大事上却扶不起……再往下推敲,便是谁有望继承王位了。膝下的四个皇子比来比去,穆子越还是觉得四皇子沉稳一些,如此就不能让四皇子去战场冒险了。 思极此处,穆子越断然道:“承浚既有差使在身,这一次就让承沛上吧。” 闻言,穆承沛喜形于色,穆承浚脸色未改,温声道:“儿臣听父皇的,那就劳烦七皇弟了。” 穆子越对穆承浚的态度很是满意,以前有太子与三皇子在,只觉得四皇子什么都差了一点,如今一瞧,这个儿子还是挺不错的。 敬王朗声道:“陛下,此趟臣也想捎上六皇子。” 穆子越不禁皱眉:“你带承泽去能做什么?” 在皇帝眼里,六皇子武艺虽不错,可是打仗与比武不同,光耳不能闻这一点,六皇子去到战场就是个活靶子,除了拖累别人还有何用? 敬王笑道:“云曦走前,曾托臣照看六殿下。臣寻思着,与其让他呆在皇城无所事事,出去涨一涨见识也好。臣会将他带在身边,不会有半分危险。” 六皇子一直是在九华山陪着太后的,回来后皇帝也没像七皇子那样令其听政,六皇子成日呆在府中,估计这辈子也就如此了。敬王与皇子们平时并不来往,看来是云曦相托,云曦很疼六皇子,大约是想让六皇子混点功劳,往后也能得个爵位,日子好过一些。 穆子越对这个儿子向来可有可无,想着待见识了真正的杀戮,说不定能令六皇子改一改臭脾气,于是道:“你看着办就行。” 敬王回到府中,穆承浩得知出征之事,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 敬王妃哪里舍得小儿子,不论怎么呵斥都没用,搬出承浩新婚的妻子齐胜男,原想把承浩劝回来,谁知齐胜男却朗声道:“爹爹常说,国家为重,生死次之,男儿当如是!儿媳只恨不能一同前往,助我夫与诸位将军上阵杀敌!” 此言一出,穆承浩顿感欣慰。 敬王妃以前只知小儿媳妇是个大方的,竟不知大方至此。敬王乃奉旨上阵,敬王妃虽舍不得,也不会去拖敬王的后腿。而承浩这边完全是自愿,敬王妃不忍儿子同去冒险,但她同时也是深明大义之人,齐胜男所言占了大义,敬王妃还能说什么呢?眼见小夫妻俩如此心齐,敬王妃只得退一步想着至少敬王与云曦在,还能与承浩有个照应,这才放宽心随他们去了。 敬王微微颔首,他也觉得承浩这个媳妇端庄大气。承浩是他的嫡次子,不比嫡长子承汶能够袭爵,放在许多人家,嫡次子就是娇养的,承浩自幼被他丢给云曦,倒是养出了一股不服输的脾性。这一趟往大了说是为了大楚,往小了说,建功立业在此一举,承浩的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敬王,儿子知道上进了,敬王很高兴,怎么瞧怎么觉得承浩顺眼。且承浩自己对军职无甚要求,敬王相信云曦调教出来的徒弟放在何处都不差,不像那个四皇子与七皇子,仗还没打呢,就在窝里争起了军功,真是叫人看不上。 穆子越不让四皇子前去,说明他有立四皇子之心,敬王抿了抿唇,希望这一仗打下来,皇帝还能坐得住。六皇子与云曦,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65、下药 穆承泽接到敬王令他随军出征的消息,一想云曦临行前的告诫便明白过来,应是表哥从何处提前得了信做出的安排,当然二话不说便要去。他深知自己的不足,战场不比其他地方,刀剑无眼,表哥在为他谋划军功,他绝不能反过来拖累表哥,穆承泽想了想,令铭心与另一名手下刻骨一起,暗中跟随,替他在身后掌个眼,也省得与琅琊军交锋之时,云曦还要分心照看于他。 意外的是,赵允找了过来,想跟六皇子一同前去,再次追随少爷打仗。上回不让跟去漠北,赵允有些委屈,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落下。穆承泽不像云曦那般顾虑重重,既然赵允自己乐意,他也一并带上了。 七皇子处,齐国公将手下几名打过仗的心腹送到了玉阳殿。琅琊一战来得突然,穆承沛请旨更突然,齐国公甚至都未反应过来,穆承沛就已经在抢四皇子的押运官一职了。叫齐国公说,七皇子实在有些冲动了,敬王与骁勇将军有私交,还有一个六皇子在,几乎都是仇人,上赶着去押送粮草,可不就与羊入虎口差不多,万一他们找个地方直接把七皇子给做了,还能往琅琊军身上推,大理寺可不会管。 齐国公冷汗淋漓,说给七皇子听,七皇子也后怕得不行。不过七皇子觉得,敬王好歹是他叔,应不至于会让人杀了他,但是被六皇子揍一顿极有可能,难怪四皇子不能出征也没一点不高兴,原来是等着看他的好戏呢。 穆承沛恼羞成怒,一咬牙道:“怕什么,先下手为强!” 粮草是大军命脉,他都摸着命脉了,难道还要惧怕一个聋子不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齐国公力劝他道:“行军打仗乃头等大事,殿下千万不可冲动胡来,保住性命,立下军功才最要紧!” 穆承沛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气愤地跺了跺脚:“他们都是一伙的,我要如何立功!” 齐国公苦苦恳求:“兵马之事,我与殿下皆不熟,殿下不如多问问我送到殿下身边之人吧……” 穆承沛目光游移,勉强应下。齐国公步出玉阳殿时擦了擦一头的汗水,总算体会了一把当年三皇子焦头烂额的心情,七皇子不傻,为何遇见六皇子便一点就爆呢? 穆承浩那边,对七皇子押送粮草也有些担心,从穆承沛损人不利己的脾性看,不作妖几乎是不可能的,万一出点幺蛾子,比如故意扣下粮草不发什么的,恶心人是小,影响到整场战役就不妙了。 敬王无所谓地扬唇:“放心,你表哥早有应对。” 这场仗意在迎六皇子入朝,必不能输,云曦把朝中变故都想到了,其中就包括这押运官,到并非他预见到穆承沛会来运送粮草,而是上一世曾吃过类似的苦头。这一职位是自己人固然很好,若并非自己人,那么就迫使对方无法犯错,一直到琅琊之战结束为止。 而今兵部尚书是敬王府姻亲,云曦便充分利用起兵部这个助力。大楚历来由押运官负责筹粮运粮,他便让兵部派出多名官员监督押运官,以免押运官怀有异心,暗中使坏。这一招甚灵,一般的押运官定不敢再出差错,可是七皇子远非一般人。五万大楚军已浩浩荡荡开往边境,因战事突然,粮草距离备齐还需一段时日,穆子越斟酌再三,命大军携部分粮草先行,穆承沛要待余粮凑齐再跟上。他之前从未办过差,兵部唯恐他出什么纰漏,具体粮草如何筹备,该筹备多少都给出了详细条目,并由专人跟进,穆承沛实际只需动一动嘴皮,两日下来便觉得打仗不过如此,脑子里绷紧的弦也渐渐松懈下来。 敬王派人催过几次,穆承沛很想端一端架子,只道筹粮不顺,却不知兵部尚书齐镇宇每日都要将粮草筹措情况统一报给穆子越,七皇子近日做了什么,穆子越比他自己还清楚。粮草备得差不多了,穆子越听了两次七殿下暂未启程后,便觉出不妥来,把穆承沛叫过来脸色凝重地道:“承沛,你此行可还有其他顾虑?” 穆承沛嗫嚅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穆子越不过是试探于他,七皇子这几日身子康健,连个喷嚏都没打,只怕是脑子又抽了,又想寻谁的麻烦了吧。 穆子越刻意提醒他道:“你念过不少书,可知延误军机该当何罪?” 穆承沛一个激灵差点跪下。回去当即通知兵部,粮草已备足,收拾收拾东西连夜赶路。辛辛苦苦追上了大军,可是还未来及向敬王邀功,六皇子便杀上门来了。 穆承沛赶路赶得腰酸腿疼,躺在军帐之中就不想起来。这军功真不是好混的,穆承沛从小受尽宠爱,锦衣玉食,自打过来了军营才深刻体会到何为风餐露宿,军中条件粗陋,要什么没什么,每次吃下去的东西只想吐出来,别说娇滴滴的侍妾丫鬟,连下人都带不了几个。身边多是齐国公挑的侍卫,武功高强,原指望上了战场给穆承沛搭把手,穆承沛却命他们凑合着给他捏脚,还嫌他们手艺太差,差一点把七皇子的脚骨给捏碎了。 穆承泽不知何时已来到帐内,冷冽的目光落在穆承沛身上,穆承沛不顾身上酸痛惊坐而起,着急唤人,却发现他带来的侍卫一个不落都被穆承泽两名手下给制住了。 “你、想怎样?” 穆承沛被六皇子通身的戾气吓得舌头都打了结,回想当初在擂台上被六皇子一剑架住脖子的恐惧,又想起齐国公说的,把他给做了再推到琅琊人身上,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也会武。 穆承泽一记眼刀过去,穆承沛不由自主闭了嘴。那两名手下之一单手便将七皇子拎起,七皇子刚要嚎,另一名手下就势将一粒腥苦的丸药塞入他口中,强迫他吞了下去。 “穆承泽,你给我吃了什么?!” 穆承沛只觉天旋地转,小命休矣,被放下来之后,急得抠起了嗓子眼,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你老实一点!” 穆承泽冷冷告诫,言毕也不管穆承沛如何叫骂,带着两名手下扬长而去。 穆承沛一个人呆坐着,如堕冰窟。他想起来了,陈嫔一案,他的母妃周氏一开始被拘在永寿宫,后来竟无端中了风,神智一日不如一日,疯疯癫癫说了不少话,穆承沛才知,母妃的确曾命芳若给穆承泽下药,后来却变成陈嫔中了别的毒,这个聋子……定是来报复的! 这些年他亦探到了不少风声,陈嫔之死分明是太子所为,与他何干……穆承沛目眦尽裂,许是方才吃下去的药发作了,他浑身动弹不得,牙关不停地打战,不论怎样叫喊都无人应和,他的侍卫倒在地上就好像死了一般。 许久,一名士兵从七皇子帐前路过,听见里头有气无力的低哑呻吟。 “救、命、啊……” 军医被请到了七皇子军帐,为穆承沛把脉。到底是皇子,一军统帅敬王百忙之中少不得过来看一眼。穆承沛正上吐下泻,身上一股子恶臭,敬王皱了皱眉,远远站着并未靠近。 “怎样?”敬王亲自询问军医。 这军医姓郭,摸了摸两撇精神的小胡子道:“七殿下有些水土不服,其余并无大碍。” “庸医!!” 穆承沛破口大骂,他都被直接塞了药了,还说他没事?!若是没事,他怎会上吐下泻?什么军功,他不想要了还不成吗,穆承沛眼中流下两行热泪,他无比想回皇宫,想回玉阳殿。 郭军医有神医之名,因其打仗时保住了不少人的性命,深受士兵的爱戴。七皇子在他看来就是娇生惯养不大适应,说句水土不服都算给面子了。原本还想开点药,省得七皇子再继续折腾,不过庸医开的药估计皇子殿下也看不上,郭军医仿佛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直接走掉了。 敬王也奇怪七皇子好端端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云曦还没到,他不想与六皇子说话,便召来穆承浩问个究竟。穆承浩其实知道个中详情,但为了撵走他与六皇子共同的敌人,不让军中留有隐患,穆承浩决定装傻充愣,看上去比谁都无辜。 七皇子得了奇怪的病,卧床不起。许勉许太医匆匆从皇城赶来为七皇子诊治。他为七皇子施了针,七皇子总算感觉好了一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许太医带他回去。许太医忆起以前就是这位七殿下出言不逊,把药砸到了他脸上,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便反过来求他了。许勉心里宛如大热天饮了雪水一般畅快,待七皇子求够了才道,自己就是奉旨把七皇子带回皇城去的。 经过一番波折,七皇子总算安然回宫。穆子越忧心七皇子,问及病因,许勉委婉道:“七殿下大致还好,只是一路太过思念陛下,精神有些恍惚。”这是连水土不服这个理由也不肯给七皇子了。 穆承沛见了穆子越如蒙大赦,委屈地扑上去道:“父皇,救救儿臣,您要给儿臣做主啊!” 穆承沛抽抽搭搭讲起自己刚到军营便被六皇子下了药。穆子越狐疑地望着他,七皇子虽脸上有疤,乃是陈年旧伤,其嘴唇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久病虚弱的样子。 这是因为许太医一路给七皇子调理了身体,目前七皇子比穆子越还有精神,换任何一位太医来瞧,皆是一句:“七殿下身体康健”。 敬王那边也传回了消息,附上了郭军医的脉案,道是七皇子在军营住得不太习惯,穆子越这下只觉穆承沛娇气,皱着眉头道:“当初非要抢着去的是你,如今吃不得苦的也是你,何必要拿承泽说事!” 穆承沛抱着穆子越的腿狠哭:“父皇,是真的,他真的让人拿了什么喂给儿臣啊!” 穆子越不耐道:“你与他一向不对付,他让你吃你怎么就吃了?你是没手还是没脚也不挣扎?太医与军医都说你没病,你要朕如何信你!” 穆承沛急道:“儿臣……儿臣也不知太医他们如何查不出来,儿臣曾经上吐下泻,定是穆承泽毒害儿臣!” 穆子越怜爱地瞥他一眼:“那只是你水土不服,身体太过柔弱。” “不可能,不可能!”穆承沛激动地连连摇头:“若非害我,他为何要给我喂药,难道他……” 穆承沛双目瞳孔微缩,难道穆承泽就是故意的!! 让他误以为自己中了毒,吓得直拉肚子,忙不迭把太医都召了去,父皇必会让他回来,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七皇子半道就狼狈回宫,这一趟粮草,这一路吃的苦,算是白送了。 穆子越可算看清楚七皇子是何德行了,冷声告诫道:“好了承沛,军国大事可不是给你闹着玩的。粮草以后自有兵部与敬王安排,你就在玉阳殿好好养着罢。” 66、重逢 穆承泽与穆承浩以前也被云曦丢进军营历练,虽未正式打过仗,军中的苦却能吃得,不至于像七皇子那样夸张。因两人身份特殊,又无军职,敬王深谙宝剑锋从磨砺出的道理,一点都没有要照拂他们的意思,只让两个人自己看着办。穆承浩便化名为孙浩,穆承泽化名为陈泽,暂且充作小兵,铭心等人则在暗处盯着。军中将士皆不知这二位是敬王家的公子与六皇子,还当是何处招来的新兵。孙小哥为人热情,何事都懂,也爱与其他人打成一片,陈小哥就冷了一点,时常独自呆着,反应有些迟钝。不过两位小哥都是挺不错的人,长得俊不说,身手也好,一看就大有前途。 大楚军先到达了边境,合并了原先的守军,对面琅琊军也在调兵遣将,两边对峙,剑拔弩张。一日后云曦飞马赶到,大楚军正在营地操练。云曦一眼就见到在练习射箭的小徒弟们。虽穿着与周围士兵一样的铁甲,两位少年身形挺拔,依旧夺目。 穆承浩神情微凝,瞄了瞄靶子,扣动弓弦,正中五十步开外的红心,围观将士皆拍手称道,令穆承浩有些得意。一旁,穆承泽晚他一步出手,却是瞄都未瞄,张弓搭箭一气呵成,但是三箭均未中靶,穆承浩刚要笑他,抬头只见百步之外一棵树上,穆承泽的箭矢已将一只路过的飞鸟牢牢钉住。 周围一下子静默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穆承浩吐了吐舌头,靶子是死的,鸟却是活物,还是在百步开外,且连射三箭气息未乱,穆承浩也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好箭法!”云曦笑赞。 六皇子从小就刻苦,每日起早贪黑地习武,这也是他该当的。 穆承浩回头,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开心地叫了一声:“表哥!” 穆承泽从他突然的反应才意识到云曦来了,月余未见,六皇子沉静的面容虽无大的变化,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变得神采奕奕,分外明亮。对上云曦灼热的目光,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唇。 云曦轻咳一声,将视线挪开,笑着道:“阿泽的箭法精进了,承浩也不错。” 穆承浩得了赞,喜滋滋地道:“是表哥教得好。” 穆承泽笑而不语。 “只不过,你才成亲没多久就跑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云曦一开始见到穆承浩也吃惊不小,他一直以为敬王只会带六皇子来的。 “表哥,别小瞧我!就连我家男人婆都知道国家为大,生死次之,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能输给她吧?” 穆承浩神情坚定,这一趟出征并非头脑一热,也并非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他深思熟虑的选择。 穆承浩道:“我是家中嫡次子,从小受尽宠爱,凡事不必我操心,可我也有雄心壮志,想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也想驰骋疆场,为国杀敌,成为大楚栋梁!” 他能文能武,怎会甘心做一只米虫,敬王的爵位与他无缘,眼下父母仍在,敬王府仍是他的家,但穆承浩很清楚,未来的敬王府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想要地位,想像哥哥一样受人尊敬,就要靠自己去挣。他与敬王世子穆承汶关系不错,不会与嫡亲哥哥争抢,那么干脆就把目光放远一点,离开敬王府去寻出路。他是有雄心壮志的人,这场战役对于他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穆承浩的话掷地有声,只是他大声提到“男人婆”三个字,被远处一位身系大红披风的圆脸小将听了去,那名小将唇红齿白,不满地皱了皱眉,从腰间拔出半截软鞭,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 云曦感慨地道:“承浩长大了。” 他瞅了瞅两个英姿勃发的小徒弟,心中无限欢喜,少年心事当拏云,阿泽与承浩这般上进,以后必将前途无限! “表哥,我知道你这次一定会帮着六堂弟,不过我不在乎!”穆承浩狠狠揉了揉鼻子,头一次做出如此大的让步,他还有些不自在,“我想清楚了,我要的,一定会靠自己去挣!” “你想多了。”云曦哈哈大笑,伸出双臂亲热地揽住两个小徒弟,“战场之上,我绝不会偏心。阿泽、承浩,让表哥看看你们的本事,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到时哪个没立功,哪个就负责把我的将军府打扫一遍,怎样?” 穆承浩热血沸腾,重重地点头,双目分外明亮,另一边,穆承泽微笑着负手而立。 敬王见到云曦,温声道:“你可算来了,我也该给你腾地方了。” 皇帝想令敬王分去战功,敬王心如明镜,怎会真的如皇帝所愿,云曦一到,他便直接派人往皇城送信,说是突染急病无法指挥大军,统帅一职恳请让骁勇将军暂代,或请皇帝另行指派。 事已至此,重新派人已来不及,穆子越不得不准了敬王的提议,疑心病同时也犯了,敬王为何早不病晚不病,云曦一到就病了?莫非他是在给云曦让道?穆子越一直觉得敬王与云曦关系不错,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因为若是关系真好,两家势必会联姻,求他赐婚,可敬王虽有嫡女,却从未流露过出要与云曦结亲的意思!他再问及敬王病情,军医的诊断也是水土不服,想想从军中回来就蔫在玉阳殿的七皇子,敬王也是金贵之人,且年纪大了不比少年,车马劳顿都易生病,更何况是亲自去到战场? 穆子越一声喟叹,不再多想。 云曦原不想占据统帅之位,可敬王执意如此,八百里加急已送到皇城,再加上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总是通过敬王发号施令,的确不太方便。云曦于是千恩万谢,大方接过了统帅一职,军中谁人不知骁勇将军的名号,一时间大楚军士气大增,将领们各个摩拳擦掌,只待云曦一声令下,便可与琅琊一较高下。 这一仗,因云曦清楚记得上一世刘苓将军与琅琊对战的情形,原本把握很足。可是待他看过所有军报,又带着穆承泽与穆承浩亲自探查了敌情,并在沙盘中一一复现、对比,有过数十年征战经验的云曦忽然之间意识到,如今大楚军统帅换成了他,琅琊军亦相应调整了策略,与上一世不同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慌张。既不能凭借前世的记忆,那就光明正大地打。且气候地形这些要素不变,这就导致琅琊某些布置仍在,大楚仍能先发制人。 云曦与敬王商议至深夜,他原本一刻不停赶了几日的路,回到营帐之后便打算休息了,衣服解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冲出去,站在帐外左右张望,果然就在阴暗处,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泽……” 明知对方是谁,云曦依旧开口轻唤,那人确无反应,云曦心里一滞,不再犹豫上前,一把攥住那人的手臂,拉着他进入营帐。穆承泽惊讶地转过身,只见云曦笑着道:“陈公子,怎么不进来等?” 余下已不必多言,穆承泽反客为主圈住云曦的腰,抬唇便吻,若说穆承浩是在新婚中,那他与表哥也是如此。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已聚少离多,好容易重逢,身边总有太多的人,穆承泽唯有安静地等。 对他来说,这一生已等到了云曦的回应,再多这一点等待真的不算什么。 将军的铠甲样式繁杂,几处关联,并不好脱,穆承泽难得冒了一头热汗,仍固执地与那些皮扣做斗争,云曦本不想在军营重地纵欲,可是见到少年一个人等在帐外,心里酸酸涨涨,说不出是何滋味,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阿泽,自己把甲衣解了,与阿泽一起躺倒在床榻上,那床原是硬邦邦的,此时已被细心地铺上了一层外袍。穆承泽将锦被高高拉起,盖过头顶。昏暗中,少年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凑过来亲了亲云曦的双眼,笑着低语:“将军大人,我来为你暖床。” 67、奇袭 入夜,军帐中烛火已熄,帐外兵士手提着灯笼来往巡逻,昏黄的光不时映入帐中,明暗交错。 明日就要上阵杀敌,云曦奔波了一日倦怠极了,尽管阿泽嘴上说替他暖床,实际只是略尽兴了一回,便抱着他睡下了。军中床榻有些狭窄,睡两个人实在勉强,穆承泽仍坚持揽着他,少年已十七了,这两年来个头蹿得飞快,超了云曦两寸有余,抱起来十分惬意,云曦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明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没多久便沉沉入睡。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暴雨,云曦朦胧中听见了雨声,一下子惊醒过来,睡意全无,他推了推身旁的穆承泽,穆承泽睁开双眼,两人一同翻身坐起。 记得这附近有山,云曦一边思索着,一边急道:“阿泽,快与我出去看看!” 穆承泽会意,两人飞快穿好衣服,披了蓑衣,路上撞见领队巡逻的赵允,云曦大喜过望,顾不得问赵允怎么跟过来的,快速道:“赵允,去通知敬王还有各位将军,即刻行军,后退十里!” 还未开打便要撤退,简直闻所未闻,赵允不明所以,但他跟随云曦多年,深知军令如山,当即命手下去知会各位将军行动,自己则去请示敬王,云曦已带着穆承泽,共骑了战马,冒雨飞奔到了附近的山脚下。 云曦严肃地道:“我之前察看过此处地形,这里的山土质松软,地势险峻,落差极大……” 暴雨极易使得山上泥土掉落,大量雨水汇聚,若是一路冲到营地,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一世刘苓将军选择的扎营之处离此山较远,没人会在意这看似寻常的一场雨。可是这一世,大楚军驻扎之处乃敬王所选,原想着靠山易守难攻,云曦探查过地形之后,当时也为多想,可半夜的一场雨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虽上一世没听说过会有山洪,情势已变得复杂许多,云曦不能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做赌,安全起见,直接便命军队后撤十里。 穆承泽随云曦读过兵书,想了想道:“此处易守难攻,我们这一撤,琅琊人势必会跟过来,大雨过后,轮到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对我军反而不利。若是……” 若是能控制山洪就好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待琅琊人追过来,便使得洪水从山上冲下,岂非妙哉? 云曦心念一动,琅琊国地势平坦,不存在如此险恶地形,琅琊人不会意识到山洪的危险。因大楚这边由他出战,琅琊军的统帅也换成了萧天佑,此人是琅琊名将,智勇双全,就是有些刚愎自用,若是能将萧天佑引过来……他与穆承泽对视一眼,道:“还有时间,再叫些人过来,咱们一起上山!” 云曦请了军中懂城建之人,又与敬王商议过,再去山上小心一探,雨下得极大,果然一处易蓄水的沟壑已蓄了不少水。云曦已做好了布置,命人放出风声,大军仍是按他的命令后撤十里。天晴后,他在距离沟壑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淹不到的峭壁,带着六皇子以及一干弓箭手候到了天黑。 大楚与琅琊之战,便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正式打响。 琅琊军驻地,帐外下着暴雨,萧天佑望着沙盘不住地拧眉。自从琅琊国探知大楚派出了骁勇将军,便不远千里将他调了过来,美其名曰与云曦相抗。故而大楚在备战之时,琅琊军也在待命。 萧天佑到的比云曦略早一些,对琅琊与大楚两边的情况都有所了解。他也是一员名将,自知武力不及云曦,但带兵打仗靠的是一整支军队的实力,仅仅统帅武艺高强是没用的。此次战役,大楚五万人,还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琅琊仅三万人,人数上不及大楚,但是琅琊人凶悍,皆能以一敌十,萧天佑根本没把这几万的大楚兵放在眼里。琅琊之前已赢了大楚的边境守将,士气正高,萧天佑很想一鼓作气与云曦一战。他已令手下的琅琊军做好了明日进攻的准备,突然便接到了来自前方的军报,大楚全军冒雨撤退了十里! 萧天佑吃了一惊,大楚撤退原因未明,他当然不会贸然行动,第一时间便派出去了不少探子,很快探子来报,大楚军原统帅、敬王穆子起身染重病,病情加重,骁勇将军云曦与穆子起有亲,已无心恋战,命全军收拾行李重返皇城,手下士兵有的连身上甲衣也不要了,只匆匆带走了粮草。 这情报匪夷所思,萧天佑手下将士皆言此乃大楚诱敌之计,自负的萧天佑倒是不以为然。他对云曦也有几分了解,云曦以前几场仗皆打得漂亮,将心比心,换作是他,绝不可能至名声于不顾,仗还未打便命人撤退诱敌,而且穆子起重病已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大楚军都知道,也传到了琅琊这边。萧天佑心里琢磨着云曦是重情义之人,为了自己的舅舅战败,也极有可能了。 最重要的是,云曦素有谋略。萧天佑反复揣摩对方的动机,倘若云曦真有心诱他上当,不可能只丢盔弃甲,该连粮草也一并丢却,才装得更像一些。可是云曦只丢盔甲,带走了粮草,他明摆着仍要行军,连过一夜等雨停都来不及了,雨中行军本就不易,因沉重的铠甲穿在身上不利于赶路,于是便命人就地丢弃甲衣,然而这又不是逃命一般火烧眉毛,还能想着把粮草带走…… 看来云曦果真无心恋战了。 战场之上,略作迟疑便会错过战机,萧天佑沉吟片刻,不顾众议,下令全军雨停之后火速追赶。战旗招招,三万琅琊军来到了之前大楚驻地,萧天佑壮志雄心,这一仗若是赢了,琅琊已无人能挡,少不得再接再厉攻入大楚境内,拿下几座城池。这一处的地形易守难攻,萧天佑也相当熟悉,命大军就在山脚下驻扎。然而就在夜半,一股混浊的大水从山上翻滚而下,琅琊军再厉害也敌不过天灾,且士兵大多还在睡梦之中,根本来不及行动,便有超过半数的人被大水冲走。 这正是云曦之计。他放出风声,利用萧天佑多疑自负的性格,诱其率军追赶,自己则带了一众弓箭手等着琅琊军靠近,待萧天佑到达山脚,入夜后,云曦命弓箭手拉强弓向蓄了大量雨水的沟壑放箭,山中土质松软,逐渐被破开了几道缺口。穆承泽屏息凝神,最后一箭,直接击碎了组成沟壑的最大一块山石,整个沟壑随之炸裂,水流夹杂了泥土石块,宛如一条灰色的巨龙,飞腾而下。 “阿泽,去吧!” 云曦双目炯炯有神,望向身侧英武的少年,关于战场,关于杀戮,他并未多说一个字,什么都比不上亲身体会来得深刻,只有亲身经历过血的洗礼,才能懂得生与死的意义,他对一手养大的少年很有信心。 穆承泽跨上战马,将腰间挂着的玉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少年朝云曦勾了勾唇,纵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萧天佑抱住了浮木,与剩下的士兵熬过了洪水。水退之后,已撤退的大楚军出其不意调头反扑,将仅剩一万多的琅琊军生生冲散。 琅琊士兵经历了洪水,粮草也被冲走,饥寒交迫下,武力大不如前。云曦命手下士兵分成几路围堵琅琊军,告诫他们不可近战,弓箭及长兵时刻准备着,避开琅琊人的长处,将之击杀。 这是一场迅猛无比的快攻,萧天佑根本还没想明白洪水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已遭了大楚突袭。琅琊军渐处下风,萧天佑心腹拼死杀出重围将统帅救走,领着几名残兵,一路往琅琊的方向逃亡。而他们身后,始终追着几匹快马,领头的是琅琊人从未见过的两位少年,这两个少年只是大楚普通士兵的装扮,但自战场起便杀敌无数,此刻正执着不懈追赶着萧天佑,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少年们箭术高超,骑在马上,依旧百发百中。萧天佑身边的人逐个被射杀,这是云曦所授攻克琅琊军的办法,少年们铭记在心。终于,萧天佑身边只剩下一位名叫杨鹰的将军,眼见情势越来越不妙,到了一条岔道口,萧天佑伸手推了杨鹰一把,两人心有灵犀,瞬间便奔往相反的方向。 穆承浩意气风发道:“六堂弟,交给你了!” 拿下萧天佑,便是头功。穆承浩跟着大楚军,已熟悉了战场的节奏。两军对垒,尸横遍野,起初他差点被漫天血红压得喘不过气,发自内心不喜欢这样的杀戮。时常有人会把战场比作棋盘,在上位者眼里,也许每场战役只是一盘棋。以玉石为棋,较量的是对弈者的智谋,错一步,顶多在下一步乃至下一局找补回来。但是一旦以人为棋,每一步皆是以无数鲜血铸就,无论胜败,逝去的性命是回不来的。 以往,他也会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武艺沾沾自喜,可是这些与整个战场情势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他曾亲眼见过凶悍的琅琊兵一连斩杀了十几个大楚士兵,也亲眼见过数十个大楚兵将一个落单的琅琊兵射成了一只刺猬。郭军医处堆满了断手断脚哀嚎的伤员,有的包扎一下还能继续活下去,有的只能躺着等死。胜利是如此粗暴与残忍,它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千方百计活到最后。 穆承浩很幸运,虽然敬王与表哥都明确说了不会管他,依旧有侍卫暗中相随。事到如今,他已习惯了战场,依旧无法明确说出这场仗给他的触动,以战止战,还是即将作为胜利者才能体会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他在大楚军中遇见穆承泽,对方面无惧色,从容击毙了一名攻向他的琅琊人。这个身有残缺的少年,同样与他坚持到了最后,穆承浩的斗志也前所未有燃烧起来。 活捉萧天佑,成了少年们一致的目标。照这般追赶下去,必能射杀杨鹰,合力围攻萧天佑,但是萧天佑相当狡猾,与杨鹰兵分两路。穆承浩虽一直想着立功,眼下却毫不犹豫把机会让给了穆承泽。对他而言,只是想谋个锦绣前途,对于穆承泽而言,谋的却是整个天下,孰轻孰重,穆承浩还是懂的。 “多谢!” 穆承泽并不含糊,朝穆承浩点头示意。这一仗耗去了他大部分精力,也该速战速决了。 穆承浩与穆承泽,便在此别过,分道扬镳。 68、封王 云曦与敬王静候在营帐之中,案几上的茶水,凉了便撤,换了又凉,谁都没心思将茶杯端起来,他们都在等着与他们至关重要的两个人的消息。前方不停有士兵来报,或擒获或杀死了那些琅琊将领,我方又有哪几位将军受伤阵亡。战斗接近尾声,云曦与敬王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琅琊约摸只剩下萧天佑与杨鹰了,但是穆承泽与穆承浩,仍是没有半点消息,暗中跟着他们去的几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又是大半日过去,云曦下令鸣金收兵,并命赵允将琅琊俘虏妥善安置。军中燃起了几座篝火,依旧还活着的士兵们,靠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有的来不及回帐便挨着篝火睡着了,郭军医穿插其中来回奔忙,挨个为他们处理伤口。 快入夜时,穆承浩终于由一位圆脸小将搀扶着回来了。他身上受了些伤,精神还不错,扶着他的小将满面尘土,脸上挂着两道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露出了土色底下白皙的肌肤。 敬王紧锁的眉终于舒展开,亲自上前拍了拍穆承浩的肩膀。云曦眉目中的焦灼犹在,笑着咧了咧嘴。 “父王,表哥,我回来了!” 穆承浩哈哈笑着跳将起来,依次抱了抱敬王与云曦,然后颇有气势地将手中一直提着的包裹递过来。 云曦会意地接了打开,只见里头盛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这就是杨鹰。” 圆脸小将挺直了身体骄傲地道,他的嗓子有些哑了,但能听出来属于女子的清越。 敬王早觉得小将眼熟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承浩媳妇?” 齐胜男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父王。我实在想来看看,就悄悄瞒着母妃从王府溜出来了。有位将军叔叔是我爹好友,他想法子收留了我,我一直待在军中……后来见到六殿下、承浩在追萧天佑,我就跟了过去。” 琅琊人善战,悍将也多。杨鹰之武,在琅琊诸多将领中稳居前三,萧天佑虽不及云曦,也是位善于用兵的高手。这一仗若非云曦出其不意,借洪水突袭,真的硬拼起来,胜负可就不太好说了。 帐中将领听了齐胜男之言,这才知六皇子与敬王公子也参加了这一仗,便是之前在军中颇让人称道,各自杀敌无数的陈小哥与孙小哥,一时之间都有些震撼。原本仅凭两个十七八的少年,第一次打仗就想擒萧天佑与杨鹰,简直痴人说梦,然而事实却是,穆承浩亲自斩下了杨鹰的头颅,看来这两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云曦不自觉握紧了手掌,道:“他,阿泽呢?” 穆承浩回忆道:“萧天佑与杨鹰原是一路,在岔道口分开了,六堂弟去追萧天佑,我就追了杨鹰。” 云曦给小徒弟们特意讲过琅琊人的厉害。与杨鹰一战,穆承浩差一点就死了,好在杨鹰饥寒交迫,战力已不足,穆承浩又很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性,一直在与之周旋,缠得杨鹰也吃了不少亏,后来齐胜男赶到,虽过程十分艰难,合二人之力,总算是险胜了。 穆承浩环顾四周,这才发觉穆承泽没在,诧异地道:“怎么,他还没回来?” “没有。” 云曦心中无比焦灼,他反复问自己,既要助阿泽夺位,为何却反令其放手一战,身陷险境,这样真的合适吗? 可在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毕竟天下所有的师父都真心希望徒弟能够独当一面,他也一样。阿泽的身手,外加几名手下暗中跟随,应是无虞的。没想到,穆承泽竟有胆量去追赶萧天佑。 云曦已不能再等了,他十分清楚,若是过去一夜还不回来意味着什么,严肃地道:“承浩,告诉我你们分开的地点。我想去看一看。” “表哥,我带你去。” 穆承浩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六皇子还未回归,若他没有单独去追杨鹰就好了。 “不必了。”云曦温声道:“你受着伤,好好休息。我自己快去快回。” 穆承浩点点头,听从安排,把岔道的大致方位说了,云曦神色凝重,身为统帅,他对周围一带的地形较熟,若他没有记错,穆承泽追逐萧天佑的方向,离琅琊国越来越近了。 云曦迅速命赵允协助敬王处理剩下的军务,独自一人找到少年们分开的岔道,沿着六皇子离开的方向,策马飞奔。 他点着灯笼,时不时停下来,沿途查看前人留下的马蹄印,好在附近并无闲杂人等出没,尚能看出六皇子未曾停留,跟着六皇子的那些人,也未落下。 这应是个不错的消息,看来阿泽并非孤身一人。云曦顺着马蹄印进入了琅琊境内,不知又赶了多久,马在一处峡谷前停下了。此处脚印混乱,暗示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恶战。云曦细心地在地上寻找,发现沙土之中露出半截莹白玉佩,地上还散落着几支箭。 云曦愣了愣,发疯一般将那块玉刨了出来,那玉仍与他拿来送人时一模一样,几支箭也是琅琊的样式。 云曦喘了口气,冷静地坐下来思考。有琅琊人的箭,说明萧天佑向阿泽下手了,地上脚印虽乱,却没有血迹,也没有拖拽的痕迹,应是无人受伤。玉佩定是在阿泽不察时落在了地上,否则按阿泽的性子,不会任由它掉在此处。 云曦心里有了底,扩大范围继续搜找,果然在百步开外,找到了几匹大楚军马,它们靠在一起安静地嚼着青草,等候主人回归。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痕迹,往前便2是峡谷,极有可能,萧天佑与阿泽,都进到了峡谷之中。 云曦向军马走去,他认出其中一匹正是穆承泽的马,忍不住上前摸了摸棕褐色的马头,这匹马特意伸出舌头,亲昵地舔了舔云曦的手掌。 一瞬间,云曦想要落泪。 他伤感地低下头,发现马的小腿上沾着他从未见过的花叶,而另外几匹马身上却没有。 云曦的心怦怦直跳,这意味着,阿泽的马可能去过别的地方。马是识途的,它原本载着阿泽,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和阿泽分开,然后回到了这里,与另外几名伙伴在一起! 云曦翻身骑上穆承泽的战马,他并未去抓缰绳,而是任由这匹马原地转了两个圈后,长啸一声,驮着他往峡谷中跑去。 因是琅琊的地盘,云曦也不清楚峡谷里头是何情形。马带着他跑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岩石边,踟蹰着再不往前,云曦下了马,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忽然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是震天的雷鸣,云曦下意识便捂住了双耳。战马浑身颤抖,再一次舔过他的手,待震耳欲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之时,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急急逃走。 云曦心道,难怪马儿都在峡谷外停着,不愿踏足这峡谷。马的耳力比人还要敏锐,这般动静定是受不了的。但是却影响不了阿泽,云曦反而有种直觉,他离穆承泽越来越近了。 他扯破衣袖塞入耳中,决心迎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寻去。那声音隔着厚厚的布料,仍震得他双耳生疼,凝神辨认,仿佛是谁在哀嚎惨叫。 峡谷中地形复杂,云曦历经辛苦,那声音又断断续续,最后进入了一片石林。石林中的石头均形状古怪,上面还刻着奇特的图案,石林正中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上五花大绑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脸上血迹斑斑,耳里嘴里均塞满了碎布,奄奄一息。他的喉咙里不住发出呻吟,每次一出声,四周立刻就会随之诡异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好像有什么将他的声音放大了百倍、千倍,云曦只待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了。 因隔得有些远,再加上脸上有血污,云曦看不清男人的样貌,但是男人身上所穿,他却是认得的。 琅琊军服还有银甲,萧天佑! 云曦一个激灵,会是谁,捉住了琅琊统帅,并将人绑在这里? 就在此时,石林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没多久,对面出现了一个身着大楚军服,一身战甲的少年,那少年无视了惊雷般的声响,径直走到萧天佑面前。萧天佑一见到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摇头晃脑,拼命挣扎,少年不为所动,抽出随身利剑,刺入萧天佑的左腿,萧天佑顿时双目充血,嘴里发出呜呜的痛呼,石林上空又一轮宛如厉鬼的哭嚎也开始了。 这个少年……不会有人比云曦更熟悉了。云曦满心喜悦,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这石林透着古怪,只怕叫出声先把自己震聋了。云曦从藏身之处绕出来,萧天佑吃惊地瞪大双眼,两军阵前,他曾见过云曦,只见这位大楚统帅猫着腰飞奔过来,将还在不停折磨他的少年士兵一把按在了怀里。 萧天佑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 这一战,被世人争相称颂,亦被载入了史册。不止是因为骁勇将军借山洪奇袭琅琊军,也不止是大楚头一次以折损不到八千人的代价,击溃了三万琅琊精兵,更不止是琅琊统帅萧天佑被大楚狼狈生擒,更因为这一战,大楚直接诞生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两个王。 穆子越没想到捷报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一直不以为意的六皇子在这场战役中大放异彩。整个早朝,兵部诸位官员以及各位武将通通都在津津乐道六皇子在这一战中的出色表现。 杀敌无数,助阵水攻,因水攻是这一战最大的亮色,光这两样,就已令所有武将对六皇子赞不绝口。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六皇子以一人之力生擒了琅琊统帅萧天佑。萧天佑之名,穆子越如雷贯耳,当这位琅琊将军被押上宣德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穆子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六皇子干的。 云曦已在奏折中说得再清楚不过,萧天佑在逃亡时,引六皇子进入事先布在琅琊境内的石林阵。此阵乃琅琊国一位精通音律的高人所创,利用石林放大阵眼处的声音,可令暴露在重音下的敌军丧失神智。此阵精妙,以前从未使用过,乃是琅琊军这一次的秘密武器。然而萧天佑时运不济,云曦借洪水快攻突袭在先,石林阵又对六皇子毫无效果,在几名随从被石林阵重创之后,六皇子只身进入石林,生擒了萧天佑。 穆承涣对打仗什么的没兴趣,但对能发声的石林很感兴趣,他时不时插嘴打听石林的位置,得知远在琅琊境内,穆承涣摇了摇头,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只能有缘无分啦! 穆承浚出列赞道:“六皇弟为大楚立下如此大功,儿臣与有荣焉,十分佩服。” 穆子越点点头,六皇子给自己长了脸,四皇子的气度也不差。 “那个聋子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穆承沛酸水止不住地冒出来,嫉妒得直哼哼,他也参战了,替大楚备足了粮草,为何没人提起他的名字,都怪六皇子使计,骗他回了皇城,自己却去占功劳!在七皇子看来,六皇子哪有武将们吹得那么神,一定是云曦放水,特意让六皇子占了便宜! 七皇子从边境屁颠屁颠滚回宫这点破事,兵部一清二楚,齐镇宇心里不屑,嘴上却和蔼地道:“七殿下有所不知,特殊的阵自然需要特殊的人去破。但是换作旁人,纵使石林不起作用,也未必有生擒萧天佑的胆略,更何况萧天佑乃琅琊名将,智勇双全,光有胆略也不够,六殿下之勇武,的确让人心服口服。” 萧天佑在水里浸了半日,又一路逃亡颠簸,哪还有多大的气力,按六皇子身手,直接拿下萧天佑并不难,只是齐镇宇选择性无视了这一点。 透过敬王,他已知自己要站谁。若说这一战前,齐镇宇还是看在云曦与敬王的面子,那么经过这一仗,他已很清楚六皇子的能耐,从此唯有死心塌地效力。就算六皇子耳不能闻又怎样,那些身体健全的皇子,哪一个有六皇子这般本事! 哦对了,还有另外一处细节,乃是参加了这一战的齐胜男亲口说的,生擒萧天佑之后,六皇子在石林阵所在的峡谷深处迷了路,居然反过来利用石林发出声响,引骁勇将军顺利找到了他。至于六皇子具体怎么做的,齐镇宇想想萧天佑那一身被剑戳的烂口子,都要叹一声,六殿下真是泰然自若,心狠手……不,重情义,往后真是得罪谁也别得罪六殿下,萧天佑不就是伤了六殿下那两个随从么? 其实齐胜男与齐镇宇都误会了,两军对战受伤难免,穆承泽怎会计较萧天佑用石林阵伤了铭心等人,哪怕他自己受伤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萧天佑在峡谷外趁他不备,放冷箭射掉了他一直拴在腰间的玉佩。 玉佩不见了,六皇子很生气,生萧天佑的气,也生他自己的气,至于后来六皇子的怒火如何平息,萧天佑如何活着被押出石林,就得问亲自追过去的骁勇将军了。 此外,这一战不止六皇子出彩,齐镇宇的女婿,敬王府穆承浩这一次也立下了赫赫战功,除了上阵杀敌,他还亲自取了琅琊将军杨鹰的首级,可把齐镇宇高兴坏了,要知杨鹰之勇,当年曾让不少将军愁白了头,齐镇宇一直觉得女儿很有眼光,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当然,六殿下与穆承浩功劳再大也是骁勇将军教出来的,再加上借洪水奇袭的策略,齐镇宇对云曦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日上早朝,兵部尚书精神抖擞,胸脯挺得高高的,心里憋足了一口气,就等着穆子越论功行赏了。 大军仍在归来途中,穆子越决定先按兵部提议,发旨安抚在这场战役中丧生的士兵家属,这是大楚对琅琊难得的一场胜仗,皇帝也没吝啬该给的抚恤,群臣闻言,均山呼万岁。 接下去,便是讨论对各位将领的封赏,穆子越心里也有些数。 “立有战功的诸位将军皆官升两级,正一品官员赐爵。敬王劳苦功高,除例行赏赐外,嗣子可平级袭爵。至于承泽与承浩……” 穆子越顿了顿,放眼望去,兵部官员,武将们一个不落全都目光灼灼盯着他,文官们脸上也堆满了笑意,大楚赢了琅琊,六皇子与穆承浩这是为皇帝、为大楚长了脸了,当然要赏。不过这俩一个是皇帝儿子一个是敬王儿子,立下大功又无官位在身,还能怎样?继续赐爵呗! 穆承浩倒还罢了,穆子越想想要给从不给他好脸的六皇子赐爵,心中实在有些膈应,不停对自己道,只是个爵位,听着好听,并无实权,六皇子这回立了大功,的确该赏,必须得赏。 而且既要封爵,这个爵位还不能低了,皇帝儿子封了个侯,传出去皇帝多没面子。另外穆承浩若是与六皇子差太多,说不定又有人要说皇帝偏袒自己儿子了。 要不索性封王吧,大楚郡王多,也不差这两个了。 穆子越心里不太乐意,仍竭力笑着,试探地道:“朕想封承泽与承浩为郡王,如何?” 礼部尚书闻言麻溜出列,往前一站。穆子越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还以为他有何高见。毕竟礼部尚书一向体察圣意,六皇子与穆承浩才不过十七八,太年轻了,此事礼部有异议也正常。 穆子越想以后定要给礼部尚书升官,谁知礼部尚书这货喜气洋洋地道:“皇上圣明!只是不知要赐何封号?” 穆子越简直要被礼部尚书给气死,可一排武将虎视眈眈望着他,文臣又无一人反对,压力巨大,话已出口了,穆子越心一横,郡王就郡王吧。 “承浩,封恭王。承泽……” 穆子越想起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没来由一阵冒火,六皇子到底为何要去打琅琊,他如今可算知道了。没想到这个他视如弃子的儿子,居然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哪怕他不喜六皇子,如今不愿给这个爵位也不成了。 穆子越淡淡地道:“承泽,就封宁王。” 转念一想,就算封了王又如何,一切仍在他掌控之中,六皇子再出彩也只能到此为止。 69、温存 边境,大楚军营地。琅琊军大败,统帅被俘,这大概是大楚最扬眉吐气的一仗。战胜的捷报已先一步发往皇城,在这一役中坚强活下来的将士们,经过几日休整,即将回返。 最后一夜,营地燃起盛大的篝火,这一仗狠挫了琅琊人的锐气,估摸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琅琊都不敢在边境惹是生非。受尽战乱之苦的百姓们都感恩戴德地来到营地,奉上美酒与菜肴,与大军一同载歌载舞。不论年迈的老人,还是稚嫩的孩童,均捧出这个时节开得最美的花朵,献给英勇无畏的大楚将士。也有热情的女郎朝着中意的将士投掷鲜艳的红巾,若是大胆回应,准能捕获芳心一枚——这大概也是军队来到边境后最热闹也最放纵的一夜。 穆承浩长得俊,身上颈上皆挂满了花环,又有两名女郎含羞带怯丢红巾过来,穆承浩礼貌地朝她们摇头,女郎们惋惜过后,都笑着跑开了。 不远处,几位女郎痴痴地叫道:“齐郎、齐郎!” 穆承浩:“……” 一名圆脸小将见了他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朝他的方向猛冲过来。穆承浩眼疾手快,把那名小将兜头抱住。女郎们齐刷刷跑过来要人时,穆承浩想起某个不要脸的所作所为福至心灵,忙把媳妇的脸托起,啾了一口,齐胜男目光一滞,追着她的女郎们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啊啊啊啊!!!” 她们朝穆承浩丢了一堆石子,尖叫着逃走了。 幸亏穆承浩反应奇快,一一躲了开去,得意地搂过还在发愣中的媳妇道:“有我在,没事了。” “你!臭不要脸!!” 齐胜男回过神,脸红得滴血,猛地挥出一拳,揍在了穆承浩肚子上。 营地欢声笑语不断,一般都要闹到后半夜去。云曦与敬王对饮了两杯之后,谢绝了几位将军找他喝酒的邀约,各处转悠只为寻找一个身影。他有直觉,那个人素来不喜热闹,应会离人群远远的,果然最后又是在一处偏僻背着光的山坡上找到了他。 阴暗中,少年仰面躺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星空。 “阿泽,在看什么?” 这会儿没人会注意他们两个,云曦笑着走过去,也在穆承泽身边躺下了。 穆承泽摇头,指了指云曦。 云曦诧异道:“原来在等我?” “嗯。” 穆承泽的手伸过来,摸到云曦的,与他十指交握。 云曦只觉指尖一暖,阿泽似乎觉得只是握住还不够,开始拨弄起他的手指,云曦随他调皮了一会儿,自己呆呆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俊美修眼,一时间周围的笑闹声都逐渐远去。 云曦突然翻身覆上少年挺拔的身躯,朝着少年勾起的唇用力吮吻。穆承泽微微一愣,马上便以百倍的热情回应于他。虽然阿泽每日都不要脸地去给将军大人暖床,顶多就是靠在一起互相抚慰。将军大人是遵守军规的楷模,哪怕被惹得冒了烟,也强忍着不越雷池半步,幸好这场仗并不持久,若再打上个一年半载,穆承泽估计早就忍成佛了。 他轻车熟路地将手探入衣内,原想着照例即可。因今夜算是庆典,将军大人难得未穿甲衣,穆承泽一下子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表哥,你……” 穆承泽瞪大眼睛,表哥外袍下面未着寸缕,方才便是、便是这般在众目睽睽下一路走过来的? 他本来觉得自制力还行,原本还能勉强控制住的热血,一股脑都要爆发了。 “废话少说!” 云曦脸上躁得慌,将军帐外总有兵守着,他不能没脸没皮到这般地步,好容易打赢了仗寻了个没人的时机不必担心违反军规,臭小子却躲这么远还这么话多! 云曦认真地想,需得给阿泽一点颜色瞧瞧,把他堵上才行。 穆承泽一开口,云曦直接便把舌头伸了进去,耀武扬威地搅了搅。 “表哥……” 穆承泽哪受得了被如此撩拨,低吼一声当即便将人反压,反正他是无所谓脸不脸的,若表哥不介意,他马上便可当众宣布六皇子妃的身份,然后把人就地正法了。 在野地不行,云曦尚有三分清明,脑海里地图闪现得飞快,迅速踢了踢穆承泽的小腿道:“往左一百步有个武器库,平时没人去……” 穆承泽会意地道:“我这就抱表哥去。” “我、我自己能走!” 云曦挣扎着就要坐起,添香楼那次简直是一辈子的耻辱,堂堂男人哪能再被阿泽抱来抱去! 穆承泽无奈地按住他:“表哥,你如今这样子,还走得了吗?” 云曦放眼望去,一目了然。自己衣衫凌乱不说,还…… 他本来主动寻过来就不好意思极了,顿时打起了退堂鼓:“那算了,你别管我,我自己缓缓就好。” “这怎么行!” 穆承泽主动解去外衫,罩在云曦头上,强行将他抱起来道:“嘘,别出声,不会有人看见你的。” 云曦被闷在衫子里,又羞又恼,生怕自己一出声引来什么人,也不敢使劲挣扎,穆承泽这个胆肥的居然趁机就开始走了!云曦只得顺着由他去,趴在阿泽胸口,两人一起心如擂鼓,盼望着这一百步的路,千万不要再生波折。 真是巧了,穆承泽没走多远,云曦便清楚听见了齐胜男与穆承浩的声音。 “……” 怕什么来什么,云曦真的要窒息了, 穆承浩原是想带着媳妇寻个没人的地方温存一下,才鬼鬼祟祟拖着齐胜男来到此处,谁知腰还没搂上,穆承泽便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出现。 “……” “……” 穆承浩飞快扫了一眼穆承泽与他怀中的包裹,此时他有十二分肯定,这个硕大无比下边还露着两条腿的包裹必是表哥无疑。因为穆承泽停下来的时候,那个包裹一瞬间凝滞了。 “六堂弟?”齐胜男道。 穆承浩迎着穆承泽要杀人的目光,一把捂住齐胜男的嘴。 穆承泽目不斜视,继续赶路。 穆承浩拉着齐胜男自觉走远,半道还听见那个包裹在自言自语:“诶,难道我听岔了,方才不是承浩他们?” 齐胜男:原来那个是表哥啊?! 云曦眼睛看不见心里着急,不得不狠掐了一把穆承泽的腰,穆承泽忍着痛道:“表哥别急,方才是只猫罢了。” 穆承浩立刻配合着脱口而出:“喵!” 齐胜男:“……” 好容易穆承泽抱着大包裹没影了,穆承浩抹了抹额头汗水,发现齐胜男仿佛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穆承浩一摊手道:“就知道瞒不住,早该告诉你的,其实父王母妃他们都知道了。表哥与六堂弟的事你想开些,好歹都是自家人。” 齐胜男僵着脖子,转过身来:“你是想说,在六堂弟心中,他是把表哥当成亲爹的?” 穆承浩:“……” “你真是多虑,这我怎会想不开嘛,就说六堂弟怎么总是与表哥形影不离的!”齐胜男笑咪咪,一脸怀念地道:“以前我家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仆人,得了夜盲之症晚上看不见东西,他儿子特别孝顺,经常抱着他到处走动。爹爹还以此教导过我们。” “……” 这、这都行?穆承浩真想在夜里看不见东西的是他自己啊! 穆承泽抱云曦去了武器库,看了一圈果然里头无人,穆承泽拉上铁门,这才将云曦放下,因地上堆了层厚厚的尘土实在躺不下去,穆承泽便很有借口地将人直接堵在墙角。 “阿泽,对不起。” 情到深处,云曦攀着他的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 自从在石林阵寻到了六皇子,他就很想说声道歉,可平时怎样都开不了口,只有此时,才能肆无忌惮地哭出来。 穆承泽用指腹温柔揩去他眼角的泪,笑着道:“表哥,怎么了?” 云曦双目微红,道:“我不好,往后再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穆承泽依旧笑道:“为何这般说?” 云曦哽咽着道:“我不该放任你去杀敌,不该让你一个人去立战功。阿泽,若你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敢想。” 那座石林当时他只觉得有些古怪,后来审问过琅琊人才得知,那是一道极其阴毒的阵法,能以声袭人,阵眼便是石林中央绑着萧天佑的那棵树,若六皇子是个寻常人,恐怕早就命丧阵中了。 别说什么幸而是六皇子破阵之类的轻松话,云曦止不住地想,万一琅琊用的是别的阵法,那六皇子该如何?若是连命都没了,独当一面又有何用? “表哥,千万别这么说。”穆承泽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是真的想我有所成,而不是为了让我担何虚名,对吗?” 云曦点头,捂住了自己的嘴,视线刹那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了,幸好阿泽是明白的! 穆承泽轻轻拨开他的额发,在他额前一吻,道:“杀人也好,立功也罢,但凡有表哥想我做的事,我都很高兴,都会尽全力去做。你我之间,谈何对不起。我知道表哥待我是真心的,也是唯一会为我骄傲的人,而我,巴不得如此。” “阿泽,不是这样的!”云曦用力攥住他的肩膀,颤声道,“作为师父,我其实一直都为你骄傲,只是作为、作为……” 突然发现有几个字亲口说出来实在太为难了,他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飞快而含糊地念完,接下去道,“我错了,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 穆承泽通过他的唇型,毫不费力就看懂了,故意把脸凑近了,问:“只是作为什么?” 云曦:“……” “你明明知道的!” 虽然头也磕了,亲也成了,这种话绝不要再说第二遍! “嗯,我知道。” 穆承泽笑着抓住他的手,将他的话连起来:“只是作为我媳妇,不该让我一个人去冒险,对么?” 不对! 云曦怒瞪他一眼,臭小子怎么一下子就说出来了!而且他根本没说是媳妇,说的是“喜欢你的人”。 穆承泽心情大好,这会儿满心欢喜就要溢出来了,只管翘着唇角拉着云曦的手亲了亲,嘴上无辜地道:“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是你的错,你瞧,这么重要的事才告诉我,害我也犯错了。” 云曦跨坐在他腿上,心里明白他犯了什么错,简直不知脸该往哪搁。 “所以,劳烦媳妇再帮帮我,咱们把这错平了?” 穆承泽微笑,往后还叫什么表哥,亲都成了,当然是叫媳妇最好啦。 …… 陈小哥与吴小哥的回程路一点也不漫长。半道上还迎来了圣旨,一向对六皇子如同铁公鸡一般的皇帝,突然来了个爵位大派送,六皇子被封宁王,穆承浩被封恭王,待两人回去,便要举行册封仪式。 “阿泽,承浩!” 云曦恨不得再把小徒弟们按回怀里揉两圈,可是不太合适,两个小徒弟已经一个是宁王一个是恭王了! 真是个不错的开端! 敬王暗自得意,就冲着混得不是太差的皇子以后必能封王这一条,敬王觉得六皇子得个爵位只是意料之中,时间早晚罢了,可承浩居然也是郡王,实在太长脸了! 敬王在儿子面前一直是严父形象,忍不住施舍了儿子一记赞许的眼神,可是穆承浩完全没能接收到,他正被这道圣旨砸得晕头转向,不停地问齐胜男:“我,我与六堂弟一样封王了,是不是真的啊,媳妇你快打我一下!” 刚上任的恭王妃被烦得不行,忍无可忍一记耳光下去,恭王头昏眼花,过了一会儿眼泪婆娑地道:“居然不疼,我就说是假的……” 敬王迅速收回眼神,儿子实在太丢人了,才区区郡王就这般德行,往后升亲王是不是还得抱怀里哄啊,这没出息的东西! 比起穆承浩来,穆承泽就要镇定许多,敬王虽讨厌六皇子,与自己儿子一比,也不得不说一句,六皇子好定力。 再一看云曦,云曦整个人都没出息地扑六皇子身上去了,一叠声地道:“阿泽,我喜欢宁王这个封号!” 宁者,取安宁,宁静之意。 历代郡王的封号以荣为尊,但是宁这个字,极衬六皇子。 穆承泽本人对封号什么的不在乎,不过宁王妃比六皇子妃好听,表哥喜欢就好。圣旨上全军都有封赏,唯独没提到表哥,六皇子眼神暗了暗,表哥分明才是功劳最大的,绝不能再给皇帝赶到漠北去了! 70、舌战 万众瞩目中,骁勇将军与敬王班师回朝。 宣德殿上,冗长的封赏旨意宣读完毕,两位修长挺直的少年并肩而立,迎着皇帝的目光,微微抬起了头。 穆子越心里一通赞叹,皇家子孙原就通身的气派,两个孩子如今长进了,步履沉着,面色坚定,杀伐之气渐生,果然还是战场最磨炼人。 一时间他有些羡慕敬王,六皇子再出色于他来说没什么用,倒是敬王同样出色的嫡次子让他很有些眼红。若是这般气概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位皇子身上,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定下储君。 穆子越和蔼地道:“承泽、承浩,你们两个辛苦了。朕已命礼部筹备册封大典,你们各自的郡王府也都备下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穆承泽并未谢恩,而是跪下道:“琅琊一战,骁勇将军亦是首功,恳请父皇赦免他昔日之过。” 穆子越刚还觉得六皇子长进了,差点就被六皇子气死,他已在圣旨中大夸特夸了云曦,并赏赐了金银无数,难道还不算褒奖吗?! 穆子越耐着性子道:“承泽,你对朝政知之甚少,切不可妄议!云曦这一仗为大楚立下大功不假,但他欺君也是真的,并不能因此功过互抵,否则要律法何用?” 穆承泽不慌不忙道:“儿臣的确不懂朝政,但儿臣曾见史书上有过这样一段记载,先帝年间,虎威将军李牧喝醉酒误伤人命,被大理寺判了斩刑打入天牢,后同样也是琅琊来犯,先帝令李牧将功折罪,抗击琅琊。” “这是何意!” 穆子越沉下脸,六皇子变聪明了,动辄便搬出先帝旧例,若他继续坚持赶云曦出皇城,岂不是等同于质疑先帝? 满朝文武欲为骁勇将军说话的大有人在,六皇子开了个好头。大理寺卿邱忆上前一步道:“李牧将军这件案子,臣也在大理寺卷宗上见过,初判确是斩首,后因其立了大功,先帝特免其死罪,改判牢狱十五年,赔偿金银若干,并替死者赡养父母。” “先帝煞费苦心,令李牧将军幡然悔悟,死者一家得到了妥善安置,大楚亦保住了一位良将。都说律法不可废,但先帝所为,却让臣十分敬佩。眼下骁勇将军的情形虽不太同,道理却是一样的。” 御史台此时也有御史壮着胆子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臣也以为,功过不能抵,但功是大功,过与功比,却是小过了。皇上既已重罚了骁勇将军,接下来也该厚赏才对。” 敬王向齐镇宇递了个眼色,百官中齐镇宇率先跪下。他身后跟着跪了一大片五品以上的兵部官员,云曦是将军,兵部为其求情再自然不过。再然后,参加过琅琊之役的各位将领也一并跪下了,异口同声道:“请陛下开恩!” 云曦站在敬王身侧,来之前敬王就告诫过他,不可擅自出声,眼下他不便多言,心中却十分感激。 穆子越身形晃了晃,往后倒退一步跌坐在龙椅上。 他感受到了来自群臣的压力,这与当初惩罚骁勇将军的情形不一样。上一次,骁勇将军俯首认罪,朝中大臣并未如此坚决。可是如今,大楚与琅琊一战,已把云曦的声望推向了巅峰,那些狐狸、人精一样的朝臣,也开始为骁勇将军说话了。 穆子越抓着龙椅的把手,指关节泛白。 五皇子穆承涣唯恐天下不乱地道:“父皇,骁勇将军是英雄,儿臣觉得,英雄不该被罚。” 穆子越可算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怒斥他道:“你懂什么,快给朕退下!” 穆承涣做了个鬼脸,当真直接领旨退出了宣德殿,穆子越反被气得要死。 四皇子穆承浚也道:“父皇,儿臣请父皇开恩。” 七皇子穆承沛紧紧抿着唇,脸上满是讥诮之意。 穆承泽叩首,大殿之上回荡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儿臣有今日,乃骁勇将军所教。儿臣感恩戴德,愿与师父同罪,请父皇收回对儿臣的赏赐。” 穆承浩也跟着他一起叩拜:“皇伯父,我也是骁勇将军的徒弟,也算我一个!” 穆子越不悦地皱眉:“你们把朕的旨意当作什么,果真是云曦教出来的好徒弟!” 穆承沛仗着皇帝出言训斥,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就你们两个尊师!” 穆承浩不便去驳皇帝,但七皇子是一定要驳的,当即反唇相讥:“我们当然比不得七殿下铁面无私,听说文大人落难之际,就连七殿下的面都见不到呢。” 七皇子启蒙之师同时亦是德慧太子师文盛明,德慧太子有段时日遭皇帝厌弃,这位太子师也受到牵连,曾放下身段求到玉阳殿,穆承沛竟连门都未让其进,也算奇谈了。 穆承沛强硬地道:“在我眼中只有君父,我绝不会违背父皇的旨意,不像某些人,不孝不悌!” 穆承泽冷笑:“原来在你眼里,孝悌便是一味顺从,哪怕百年之后,世人说起‘骁勇将军功高震主,帝甚忌之’也无所谓了?” “放肆!!” 穆子越怒容满面,拍案而起,他内心深处的确忌惮云曦,但是谁会这般不要命地直说出来! 齐镇宇、邱忆等人却不由心道,六皇子回敬得好!只是这话也只有六皇子敢说,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是断说不得的,否则易掉脑袋。当今皇上爱面子,如此被明晃晃地戳穿,反而不能再去罚骁勇将军了! 敬王心里憋着笑,一脸正色斥道:“荒唐,皇上光明磊落,岂会如此!只是臣等素知陛下英明,后人要如何得知?将来只怕会以讹传讹。” 穆子越一怔,还真是如此。他也知自己的确薄待云曦了,自古御史的嘴,史官的笔都不是好惹的,少不得把他一世的清名打成嫉贤妒能了。 再者,六皇子与穆承浩求情本不算什么,棘手的是一众武将都在眼巴巴盯着他,难道他还要当着众人的面亲演一出飞鸟尽、良弓藏? 穆子越心中大恨,可又放不下他那点名声,缓了缓神色笑道:“诸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既然朕已罚过骁勇将军,若还一味追究他欺君,岂非是朕小气?” 见他总算松了口,文武官员齐刷刷道:“皇上圣明!” 穆子越寻思着,虽然就这般放过有些可惜,好歹削了爵,云曦声望越来越高,手上有兵始终是个祸害,干脆收到眼皮底下晾着,将军一职暂不能夺,免得遭人非议,只是待命的话,进仍可用他打仗,退又不怕他怀有异心。 深思熟虑之后,穆子越缓缓道:“云曦,朕可以赦免你欺君之罪。念你原本住在皇城,久久待在漠北也不妥,往后就留在皇城吧。” 云曦这才出列道:“多谢陛下。” “至于你们两个。”穆子越看向跪在地上的六皇子与穆承浩,“朕既已赏了,就不会收回。” 封赏的圣旨才发出去,总不能马上就作废,也免得让人说他薄待了两个小辈! 真是,刚封了王就给他找不自在,尤其是六皇子,穆子越真想锤他一顿,云曦是你师父,朕莫非不是你亲爹?!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以前,六皇子挺多就是脸臭,冲动,不识抬举,现在倒好,伶牙俐齿,云曦教了十多年都不是这样的,到底是谁指使他的?! 百官告退,穆子越独独留下了敬王。 “子起,这一趟辛苦你了。” 穆子越神色淡淡,命人奉上清茶,敬王只是接过来瞥了一眼便放在了案几上,直言道:“皇兄有何要事?” “子起,朕想知道,此次征讨琅琊,你是真的身染重疾?” 穆子越不愿连敬王都要怀疑,但敬王返回皇城后神采奕奕,一点没有生病的样子,令穆子越疑心又起。 敬王从容道:“只是诱敌之计。萧天佑甚是狡猾,若非如此,他焉能上钩?” 穆子越见他如此坦荡,早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抖了抖嘴皮一语双关道:“你是朕的弟弟,追随朕多年,朕实在不希望你也离朕而去。” 敬王一笑:“皇兄多虑了。” 分明是你自己疑心病太重,令追随你的人都逐渐远离。 穆子越试探地道:“云曦的事,你怎么想?” 毕竟方才,敬王也开了口。 敬王直直盯了穆子越半晌,道:“臣弟只想到了荣安。” 穆子越噎了一下,狼狈地揉了揉额角:“你这是在怪朕处置云曦?” 敬王垂眸道:“臣弟不敢。” 说到了荣安长公主,穆子越有些黯然:“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朕一直当荣安是亲妹妹一般,若非看在她的面子,朕绝不会放过云曦。” 敬王顿了顿,道:“臣明白。” 早就明白,你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罢了。不论是孝仪皇后、德慧太子,还是你装出一副念念不忘的样子,总在嘴里念着的荣安,都不过是在为你的自私自利做遮掩罢了。 敬王没过多久便离开了宣德殿,剩穆子越一个人呆坐着,过了许久,他突然发现殿外早已阴雨连连,如今正是多雨时节,而他竟连一把油纸伞,都忘叫人拿给敬王了。 有一瞬间,他恍惚回到了皇子时,也是这般阴雨连绵的天气,年少的穆子起与荣安冒着雨嘻笑着跑来他的皇子府,穆子越一边轻斥他们两个调皮,一边却叫下人为两个人煮上一盏暖暖的姜茶。 穆子越突然有些惶恐,他当然记得穆子起少年时的模样,因这些年穆子起一直陪在君侧,而荣安他却早已记不清了。 雨下得太大,不便前行,云曦与穆承泽、穆承浩一起坐在凉亭中避雨。宣德殿那一幕历历在目,云曦觉得阿泽仿佛成长了许多,上了殿唇枪舌剑,就连他都吓了一跳。 云曦好奇地道:“阿泽,是谁教你的?” 反正绝不会是他教出来的。 穆承泽轻咳一声,说了两个字:“太后。” 云曦失笑:“难怪皇上也无话可说。” 太后吃过的盐比皇帝吃过的米还多,收拾皇帝起来还不是一套一套的。不过他很清楚六皇子陪太后礼佛那段日子究竟有多少时间是与他在一处鬼混,居然这样也行…… 云曦的脸有些发烧。 穆承泽笑道:“她愿意指点,我就学了。表哥,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穆承浩一直觉得穆承泽十分碍眼,不满地道:“你是当我不存在吗!” 穆承泽懒得睬他,见云曦插在玉冠上的簪子有些歪了,很自然地伸手替他理好。 穆承浩低声骂了句什么,转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云曦等他理完了,踟蹰着道:“阿泽,这样不太好吧……” 总觉得太过亲近,宫中人多嘴杂。他已发现,一名内侍以袖遮面悄悄从假山后边跑过去了。 穆承泽也看到了,不在意地道:“若没有害你之心,纵使正面见到了也不会多言,而一心想害你的,躲得再远都没用。” 云曦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故意的?” 穆承泽道:“那名内侍,从宣德殿出来就跟了一路。表哥不想知道是谁在搞鬼吗?” 云曦笑道:“你以前最多是反击,现在学会挖好坑等人来跳了?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穆承泽“嗯”了一声,若说战场究竟让他明白了什么,那便是,对待敌人不能有一丝心慈手软,因为对方绝不会反过来放了你。 71、听戏 穆承泽一连几日都待在骁勇将军府,他的宁王府虽已备好,还是得挑吉日才能搬过去。而六皇子本人,也“恰巧”忘了六皇子府还未撤去,他还有六皇子府可以回。 之前在边境的时候,云曦就与两个小徒弟说好了,谁没立功谁就得把将军府的地扫一遍。结果大家都立功了,这个赌约自然也就落了空。一连几日阴雨,总算放了晴,云曦见院中多出了许多落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顺手拿了扫帚过来清扫,就当松快一下筋骨。 “我来吧。” 穆承泽不由分说从他手中接过扫帚,三两下便把地上的落叶归拢成一堆。 “还有何处要扫?” 穆承泽甩去额头的汗珠,放眼望去,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 云曦笑道:“扫地倒是没了。还有一间屋子的顶坏了,每逢下雨就会漏水……” 穆承泽仍是道:“我来。” 拿扫帚扫地瞧着就会了,修屋顶六皇子可不行,云曦先把窍门大致说了一遍,穆承泽弄明白之后便架起一座竹梯,抱了些稻草跃到竹梯上,先将有破损的瓦片清理掉,重新垫上一层新瓦,再在上头像模像样铺上干净的稻草。 “还有吗?” 少年矫健的身影惊鸿一般,从梯子上跃下。 云曦摇了摇头。穆承泽正好跃到他面前,几乎贴着云曦的脸站定。云曦凝神,见他衣衫尽湿大汗淋漓,便扯着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 穆承泽乖乖站直等他擦净,状似无意地道:“都做完了,要不要随我出去逛逛?” 云曦就觉得阿泽突然如此勤快定是有理由的,顺着他爽快地道:“好啊。” 穆承泽连衣袍都来不及换,直接牵了他的手出门。一般说是逛,多年的默契便是骁勇将军府外的那条街。铭心与刻骨远远跟在后边,走之前殿下悄悄说了,将军若是瞧中什么,直接买了跟上便是。 何为“瞧中”,铭心特意与刻骨探讨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将军大人见多识广,轻易怎会把集市里的东西放在眼里,反过来说,但凡将军大人看过一眼的必须算数。 故而,铭心与刻骨从一开始就在不停地买买买。 比起其他皇子,六皇子其实很有钱。开府之时,内务府按例一口气给拨了安家银整整二十万两。因六皇子在朝中并无差使,明面上也就等于没有收入,总不能叫他坐吃山空了,内务府请示过皇帝之后,原本不该再发的皇子份例也照常发到了六皇子府。云曦这边心疼六皇子一个人住,缺什么一手都给办好了,有时帮着打理六皇子府,直接就把将军府的田庄铺子打理了进去。这次六皇子得封宁王,内务府又给了宁王府的安家费,郡王份例比起皇子份例来只多不少,且六皇子本身除了练武也无甚兴趣爱好,除了一部分必要的开支之外,也没有额外支出了,短短时日,竟给他迅速积攒了一大笔财富,就算把整个集市买上几百遍也不成问题。眼下六皇子想讨好六皇子妃,铭心与刻骨压根就没想给主子省钱。 云曦无意间往后一瞥,被他们两个大包小包的吓到了,遥想当年,云曦哈哈大笑:“阿泽,你是在学我吗?” “是。” 穆承泽冷若冰霜的双眸,只有在见到云曦时,才会流露出些许暖色。 云曦咧嘴笑,可再一看刻骨与铭心两个究竟买了些什么,云曦又觉得他俩实在太败家,不得不出言指点:“喂,看两次才可以买啊。” 刻骨与铭心赶紧在被六皇子嫌弃之前,将错误纠正了过来。 穆承泽买了一串糖葫芦,美中不足的是,集市上卖糖葫芦的换过几茬,也不知当初的味道有没有改变。 云曦心道,阿泽果然还是孩子,谁知穆承泽下一刻便把糖葫芦递了过来。 “阿泽,我不吃这个。” 云曦有些为难,他很感动这些细小之处仍被记得,只是他从不吃糖葫芦,可惜了。 穆承泽立刻改口道:“那帮我拿着好吗?” “……好。” 云曦善意地接过来,此时穆承泽过去与铭心交代了几句话。云曦百无聊赖,盯着竹签上的小红果看。穆承泽回过身时,竹签上已空空如也,云曦的唇上还沾着一抹可疑的艳红。 “这个,我可以解释……我赔你!” 云曦微窘,刚开始给他的他不要,却把人家的吃光了,只是想试试这小红果到底有何诱人之处,谁知它们这么不禁吃,一眨眼就都没了。 “好,要陪我一整天。”穆承泽心情颇好地扬唇。 “……” 云曦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少年精力总是旺盛,想也知道这个陪究竟是何意。他不能任由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就被调戏,当然选择调戏回去,正欲开口,远远听见春喜的高呼。 “殿下,少爷,宫中急召!” 云曦敛起喜色,迅速与穆承泽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个时辰绝不会是寻常召见。只是既召他们两个,为何单单传到了将军府? 云曦与穆承泽双双换过衣服入宫,皇帝正在畅音阁等人,皇子妃嫔们皆在,畅音阁搭有戏台,乃是供皇家专门听戏的地方,云曦与六皇子到时,戏台上的戏已唱了大半。 皇帝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冷淡也未说话。掌管畅音阁的杨妃笑着起身相迎:“六殿下,云曦,等你们许久了,快去坐下吧。” 杨妃是客套,台上戏高潮迭起,显然是中途才想到要召见他们两个。云曦深知穆子越对他大不如前,此类颇现圣宠的事早没他的份了。而六皇子住在宫外,自幼性子孤僻,耳朵又听不见,一般没人会叫他听戏,这回连六皇子都请过来了,就怕这一出戏要唱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 云曦打起十二分精神,温声道:“多谢陛下、杨妃娘娘相邀。” 杨妃含笑点头。 穆承泽意味深长地道:“专门叫我来听戏,你有心了。” 杨妃哪能听不出他语带嘲讽,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云曦拉了穆承泽一把,不再多言。两人由内侍领着,在一处空着的桌案后坐了。案上瓜果零嘴一应俱全,一名宫人上前,为两人泡上了一壶香茗。 云曦坐下,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原来听戏时,皇子与各自的女眷是一桌,妃嫔们三三两两地坐,皇帝与杨妃在上位。云曦与穆承泽对面,坐着五皇子与五皇子妃,右手相邻是四皇子与四皇子妃,另一边的邻座,七皇子孤零零一个人,因他未有正妃,陪皇帝看戏断没有让侧妃出头的道理,故而只能一个人独坐。 穆承浚向云曦寒暄了数句,穆承沛丢了个冷眼过来,可惜没人理,云曦的注意力都被对面五皇子那一桌吸引过去了。 五皇子喜爱玩乐,也爱听戏。台上青衣唱得柔美细腻,字正腔圆,穆承涣摇头晃脑沉浸其中,时不时还要跟着哼哼两句。他身侧的五皇子妃长相秀丽,娇娇小小的个子,面前却摆了两大匣的瓜子,还有一大堆瓜子皮。许是对戏文无甚兴趣,五皇子妃撑着下巴有些没精打采,待云曦与六皇子落坐,似乎来了精神,一双美眸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笑着推了推穆承涣。 穆承涣回过神,五皇子妃芊芊玉指指向其中一匣瓜子,与他耳语了几句。穆承涣随即点点头,亲自拿起匣子,来到云曦与六皇子面前。 “表哥,这是给你们的!”穆承涣笑嘻嘻地道,“我府上炒的玫瑰瓜子,玫瑰是媛媛亲手所摘,很香。” “多谢承涣。” 云曦忍不住笑,五皇子真有意思,到宫里来看戏还要自备瓜子。 穆承涣显然还想与表哥交谈两句,但是穆承泽一记眼刀过来,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上继续看戏,陪皇子妃说话。 没多久,穆承泽起身,云曦哪能放他一个人,也跟着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来到畅音阁,他就觉得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 云曦与穆承泽停在畅音阁外的廊道处小声说话,因不知皇帝宣召所为何事,只能静观其变,他怕六皇子这回要遭殃,先说好了,若是有事便让六皇子全都推到他身上,皇帝顶多再派他去守漠北。 “你放心,不会有事。” 穆承泽温声道。宣德殿上,皇帝不得不放过表哥,肯定巴不得再抓表哥的错处,穆承泽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两人说完话便要回去,恰逢一名宫人低着头端了一碗羹汤匆匆走过,似没留意身边有人,擦肩而过时撞到了云曦,手中汤水不慎洒了出来,溅了云曦一身。 “大胆,你是何处的宫人!” 穆承泽大怒,幸好那碗汤水是温的,并不烫人,云曦实则吃了一惊,这点程度连惊吓都算不上。 那宫人见撞到了主子,跪下磕了两个头之后,竟连碗碟也不拿,一溜烟逃走了。 “算了,许是不小心。” 云曦生怕穆承泽去追,忙拽住他,自己抹了一把脸,这羹汤的气味很奇特,溅到衣服上轻易也擦不去。 云曦苦笑:“看来得找一处地方把衣服换了……” 君前失仪也是罪过。 穆承泽思索片刻道:“这一趟是急召,表哥哪会带多余的衣服。此地离韶华宫不远,韶华宫应有表哥旧衣,匆匆去一趟来得及。” 云曦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你先回去畅音阁,我去去就来。” “不行。”穆承泽皱眉,“我陪你。要不就在此处等着,唤人过去取。” 云曦努力劝说他道:“咱们两个一起出来,若是再一起拖延许久回去,易惹人怀疑。叫人来再去取太久了,我自己倒还快些,你先回去吧。” 韶华宫处平时有王小欢照看,也有他们的人在,倒是不必担心。 穆承泽只得道:“那你一路别做停留。换好了马上回来,还有……” 他点了边上两名侍卫,道:“让他们陪表哥走一趟。” 云曦定睛一看,居然是乔装了的铭心与刻骨。原来穆承泽心知有诈,虽是急召,仍做了一些准备,身边带的人不多,全是精锐。 “这也太夸张了吧……只是换个衣服而已。” 穆承泽悠悠地道:“表哥自己说的,不论何时都不要一个人。有他们跟着表哥,我才放心。” 72、玉簪 云曦再现畅音阁时,身上服饰已与之前不同,但期间也有不少人陆续离席更衣,云曦并不打眼,只回来得略有些晚了。穆子越朝他瞥了一眼之后,又继续转去与杨妃说话。 他坐下没多久,一本戏将将唱完。下一场的角儿尚未登台,穆承沛突兀地站起来,朗声道:“父皇,儿臣方才见到了一件戏文里都没有的趣事。” 穆子越眼中精光四射,放下手里的茶盅,道:“哦?说来听听。” 皇帝既表明了有兴趣,原在轻声交谈的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看向七皇子。 穆承沛勾唇,先卖了个关子道:“儿臣发现,今日听戏的座位有些巧了。” 畅音阁原是杨妃布置的,赶紧道:“七殿下,莫非有何不妥?” “杨妃娘娘一向谨慎,怎能挑得到娘娘的刺。”穆承沛朝杨妃略一点头,继续道,“其实座位本身并无不妥,只是这坐在一处的人,就有些意思了。” 话音刚落,畅音阁顿时鸦雀无声,相熟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七皇子意有所指的“坐在一处的人”究竟是谁。 穆承涣本来竖起耳朵等着听热闹,手里还不忘抓了一把瓜子津津有味地嗑着,给自己一颗、再给他的皇子妃一颗……穆承沛说完,畅音阁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瓜子破皮的那一声脆响反而显得格外清晰。 穆承涣:“……” 他一眼望去至少有十几双眼睛在瞪他,皇帝也看了过来。 穆承涣只得把瓜子藏进袖中,严肃地点点头道:“你继续。” 穆承沛心中暗骂了五皇子一通,对皇帝笑道:“父皇,儿臣发现,四皇兄是与四皇嫂坐的,五皇兄是与五皇嫂。儿臣就想着,若儿臣娶了正妃,定是与正妃一起坐了。可是看见六皇兄,儿臣又糊涂了。” 经他一言,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六皇子身上,然后发现六皇子身侧坐的正是云曦。若在往常,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穆承沛故意以其他皇子皇子妃诱导,众人再来看六皇子与云曦,便琢磨出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朕以为你想说什么呢。”穆子越语气轻松仿佛说笑一般:“云曦与承泽一向亲厚,也值当你刻意拿出来说?” 穆承沛笑着躬身:“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只是闹不明白怎样才算做亲厚,兄弟之间、师徒之间,抑或是,夫妻之间?” 穆承浚也受不了七皇子故意卖弄,忍不住道:“明知故问。这些当然都算。” 穆承沛笑看了云曦一眼:“那六皇兄与云曦表哥,算哪一种?” 穆承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当然既是兄弟,也是师徒。” 穆承沛只是摇头。 穆子越有些不耐,结合七皇子之前所言,冷声道:“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承泽与云曦,好似你的皇兄皇嫂吧?” 穆承沛惊喜万分:“原来父皇也这般认为吗?看来儿臣不必困惑了。” “放肆!”穆子越轻斥,“空口白牙的,你倒是敢说!” 穆承泽见皇帝与七皇子一唱一合,还能不知他们的意图,顿感乏味。 云曦的确有些心惊,他最担心六皇子,可是穆承泽丝毫不乱,云曦自己也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与六皇子有情是真,但没证据就乱说一通,指不定就是诈他们的。 穆承泽搭在膝上的手动了动,云曦见他手语了一个字。 假。 云曦嘴角可疑地抖了抖。 穆承沛说得起劲,听的人如入云里雾里。穆承浚这会儿不吭声了,穆承涣张大了嘴巴,瓜子都忘了嗑,吃惊地道:“啊?!你是说表哥和六皇弟……” 他来回看着一脸漠然的六皇子与一脸奸笑的七皇子,疑惑不解地挠了挠头。 穆承沛最烦他了,一口气大声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是说他们两个有私!有私你懂吗!” “七皇弟,我懂。”穆承涣弱弱地提醒:“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打板子的!” 穆承沛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转向穆子越胸有成竹地道:“父皇,儿臣敢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云曦听他说出“证据”二字,眉头一跳,穆承泽依旧波澜不惊。 穆子越就等着他这一句,道:“呈上来。” 穆承沛抬手一指云曦:“就在表哥身上,父皇一看便知。” 穆承沛笑着道:“表哥今日换过衣,但束发的簪子却没变。父皇觉不觉得,这根玉簪的样式有些秀气了?” 云曦心一沉,七皇子果真有备而来!竟猜到了玉簪的来历。 穆子越皱眉远远看了一眼,道:“的确有些眼熟。” 有内侍过来,站到云曦身边,请他拔下玉簪,云曦与穆承泽对视,正欲抬手,穆承泽忽道:“且慢!” 穆承沛双目迸射出迫切的光,他是巴不得六皇子闹起来的,那便等同于不打自招了。 穆承泽慢吞吞地道:“父皇特意叫儿臣来听戏,想必就是为了此事。儿臣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事关表哥清名,儿臣有一句丑话说在前头。” “你说。” 穆子越不悦他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意图,干脆沉了脸,也懒得再演下去了。 几日前,杨妃曾神情古怪地向他提起,启祥宫内侍无意间撞见六皇子为骁勇将军正冠,瞧着两人神色不对。穆子越不去想启祥宫内侍身在后宫,怎会去前朝“无意间”撞见六皇子与云曦,反而顺着杨妃的话,觉得六皇子与云曦的确太过亲近,听说哪怕建了六皇子府,六皇子也时常在骁勇将军府过夜,寻常师徒、表兄弟不至于此。 穆子越仔细盘问了那名内侍,那内侍刻意提起云曦所戴的玉簪,问及玉簪样式,穆子越心中已有猜测,六皇子定与云曦有私,并且将皇子与皇子妃定情的玉簪赠于了云曦。 穆子越做了几十年皇帝,自问什么样的阴私没见过。六皇子与云曦虽名义上是表亲,实则并没有血缘关系,若一方为女子,说不定早谈婚论嫁了。历史上就连亲兄妹乱伦也不是没有,相比之下,龙阳之好算得了什么?非要论师徒,皇家又何曾把辈分放在眼里过,他的某些妃嫔论辈分还娶不得呢,不是照样都入了宫! 穆子越无所谓六皇子怎样,放在以前很可能斥两句也就随他们去了,但是而今他对云曦存有打压之心,这段私情来得正是时候,想要借题发挥总是可以的。 只是那日宣德殿群臣求情穆子越也见识到了,“六皇子与云曦眉目传情”、“六皇子时常留宿将军府”都算不得实证,不足以服众。穆子越急欲找寻证据,而那支定情的玉簪上头有皇子之名,自然就是最好的证据!穆子越是君王,杨妃又是深宫妇人,是六皇子庶母,都不便在此事上发难,穆子越便叫来穆承沛,如此这般商量了一下,杨妃奉旨召戏班在畅音阁唱戏,穆子越中途急召六皇子与云曦,迫使他们来不及应对,再由穆承沛坐在邻座,瞧清楚了以后当场质问。若是云曦发上未戴,那便暗中派人去骁勇将军府搜,这法子虽笨拙一些,但最后总能找到。 一切如他所料,云曦一入畅音阁穆子越便留意了他的装束,果然玉簪是有的。眼看大功告成,玉簪就要到手,穆承泽突然跳出来有话要说,穆子越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穆承泽慢条斯理地道:“若是这玉簪有问题,儿臣无话可说,父皇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倘若没有,又该如何?” 穆子越目光一凛,六皇子这语气,莫非其中有诈? 穆承沛以为他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冷笑着道:“我若冤枉了你与他,我自请搬出玉阳殿,并且再不入朝!” “承沛!” 穆子越慌忙要喝止,这惩罚未免太过了。 “父皇,儿臣很有信心!” 穆承沛坚定地点了点头,方才他提到玉簪,云曦一瞬间神色有异,且他也不是瞎子,座位是杨妃排的,除六皇子外,他坐得离云曦最近,还能看不出来这玉簪是何物?这一回皇帝与他是一路,有何可怕,此时说得夸张一些,皇帝定会感念他的功劳,同时也能除去六皇子与云曦,一举两得! 穆子越见他如此镇定,心道七皇子应是早就瞧清楚了的,当下不再多言。 六皇子对七皇子的承诺很是满意,唇一勾,目光一转看向杨妃:“那你呢?” 杨妃脑子里轰地一声,六皇子怎会得知是她告密?难道她暗中派人跟着六皇子与云曦,被发现了? 穆子越、穆承沛齐齐看向她,杨妃咬牙,有百八十个不乐意,仍是挤出了一丝微笑:“皇上,若臣妾所言是假,臣妾愿……” 她忽然有些目眩,畅音阁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其中就有女儿咏燕那苍白、不可置信的脸。 杨妃闭了闭眼,道:“臣妾愿,自贬为宫人。” 穆承泽冷声道:“如此甚好。” 云曦与他目光交汇,当即摘下了束发的玉簪,交到一直等待着的内侍手上。 从他的座到皇帝面前,不出五丈。那内侍双手向前托着簪子,在众人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走完。 穆承泽只待皇帝的反应,那次发觉被人跟踪之后,他故意漏了些破绽,随后让王小欢去打探那人的身份,很快便知是启祥宫所为。王小欢派人跟着那个内侍,发现其果然在向内务府打听皇子们的玉簪。穆承泽命王小欢重新赶了另一根簪子出来,仿原来的样式,唯有放到眼前才能瞧出来细节的不同,后来的玉簪上未刻他的名字,就等着有人送上门来。 宫中急召,云曦与他吃不准所为何事,谨慎些总没错,故而云曦戴的是仿造的玉簪,上头并无六皇子印记,换言之,想借此断定他与云曦有私,是不可能的。 73、清白 内侍将玉簪呈上,穆子越看过之后,唇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将簪子掷在案上,快意地道:“云曦,承泽,你们还有何话可说!这玉簪是云曦所戴,簪子样式,还有这上头的字,总不会是假的吧!” 穆承泽满目错愕,簪子上分明什么都没有,可皇帝的神情不似作假,他告诫自己绝不能慌,竭力回想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莫非是表哥戴错了?不可能,临行前他还亲眼验看过。应是何时被调换了。方才过来取簪的内侍,一直将玉簪捧在手上,众目睽睽之下作不得假,穆承泽随即想起在畅音阁外撞了云曦的那名宫人,难道是在那时?可是云曦一直戴着玉簪,不可能毫无知觉就被替换,更别提那是在他与云曦的眼皮底下。 除非,是云曦独自去往韶华宫换衣那会儿了! 看来撞人的宫人故意将云曦衣袍弄脏,引他去韶华宫,换衣必然还要重整头冠,不论云曦原来戴的那支簪上有没有字,只要施计让他换上有字的就行。哪怕他让刻骨与铭心跟随云曦,也未躲过去,眼下该怎么办? 穆承泽短短时间内思绪万千,他失策了,一定得想个办法,把表哥摘出去! 云曦离得近,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镇定地侧过头嘴唇微张,穆承泽一下子读懂了他的唇型。 他说了一个安字。 穆承泽眨眼便冷静下来。方才太过冲动,他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条,不管是何人施计,兴许能瞒过铭心与刻骨,但逃不过云曦的双眼,云曦必是知情的,这才让他安下心来。 只是,表哥明知他的计划,为何要突然改变?虽事实与预想的有些出入,他仍是决定听从表哥,静观其变。 云曦拱手,朗声道:“皇上,臣所戴只是寻常玉簪,并没有刻字。” 穆子越有证据在,气焰嚣张,看云曦也多出了明晃晃的憎恶:“怎么,朕还会讹你不成?本来朕还念着若是你俯首认错,朕便给你留一些脸面,既然你不认,那朕也无需有所顾忌了。云曦,朕信任你,将承泽托付给你,可你是怎么待朕的?你与承泽本是师徒,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般与禽兽何异?!” 穆子越畅快无比地道:“我大楚,容不得你这等禽兽之人!” 云曦纵是有心理准备,乍一听这般诋毁,脸色仍有些苍白,穆子越虽待他大不如前,到底还维系着荣安长公主那一丝面子情,可是如今连这点面子都没了! 穆承泽眼露寒光,上前一步,云曦不由分说伸出一臂来挡他。这架势,竟是要将他牢牢护住。 穆承沛冷笑连连,等着看好戏。 穆承浚张了张口,始终未能说出话来。 穆承涣神色复杂地看向云曦,表哥真的与六皇弟有私?这,男人与男人也可以有私的吗?而且禽兽怎么了,媛媛还经常骂他禽兽呢。 “皇上,臣的簪甚是寻常,上头并没有字。” 云曦的声音不自觉也大了几分。 “不见棺材不落泪!”穆子越冷哼道:“朕就替你认一认这上头的刻字,如何?” 穆子越重新将簪子拿在手里,欲怒气冲冲照着念,不过区区两个字,穆子越的目光急急掠过,忽然之间,他仿佛见了什么怪异景象,瞪圆了眼珠子,将玉簪凑到眼前,不可思议地道:“承、承涣?” “……啊???” 穆承涣没提防皇帝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袖中的瓜子掉了一地。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开始窃窃私语。 穆承沛失声嚷道:“怎么会是他!” 穆承泽眉头深锁,复又展开。这便是表哥拦他的理由?只要不是他的名字,这一关也便过了,可他想不通五皇子的玉簪怎会在表哥处,那不是应在五皇子妃手上吗? 云曦趁乱向六皇子摊开自己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玫瑰瓜子。 他去到韶华宫后,之前撞他的那位宫人身上就携一枚这样的瓜子,前来拜见。原来她是五皇子妃曹媛的人。曹媛在听戏中途出去更衣,听见杨妃身边的人不断提起玉簪,引起了五皇子妃的注意。曹媛曾听穆承涣提过表哥有个与她一样的玉簪,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可当云曦来到畅音阁,曹媛一眼就将那发簪认出来了,也马上就想到杨妃是要针对谁。五皇子妃当机立断,决心助云曦躲过此劫,这才叫五皇子去送玫瑰瓜子,她就要借这一枚小小的瓜子,向云曦告发杨妃。 曹媛自然有她的立场。五皇子穆承涣多年来在别人眼里只识玩乐,无甚心机,可在曹媛眼里,穆承涣也有诸多好处。嫁给五皇子后,两人琴瑟和鸣,从此五皇子算计不到的,就由五皇子妃替他算计。曹媛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当前局势看得通透,太子已逝,剩下几位皇子中,穆承涣并不被看好,凭他的性子,若去争一争那个位置,怕是要被吃得渣都不剩,不如早早为将来做打算。眼下,朝堂势力虽错综复杂,可是论军权不过骁勇将军,论宗亲不过敬王,没哪个皇帝会轻易放弃这两大助力,与其发愁投靠四皇子还是七皇子,不如干脆投靠骁勇将军与敬王,跟着他们站才是正理。 曹媛对穆承涣耳提面命,穆承涣便记住了要示好敬王叔与表哥。可是敬王对皇子们一向不理不睬,穆承涣挺怕这个王叔,只能一点一点往表哥靠拢,虽然他讨好人的手段实在是令人发指,云曦记住了承涣的实诚,遇见五皇子妃的人持玫瑰瓜子而来,云曦也选择相信承涣。 曹媛并不知云曦戴的玉簪只是仿的,六皇子与骁勇将军有没有私情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五皇子的前途。这个世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五皇子妃相当于进行了一场豪赌,若她赌赢了,五皇子便可成功抱上表哥的大腿,往后便能高枕无忧了。 曹媛的计划,让心腹丫鬟引云曦去韶华宫,给云曦带去她自己的发簪。因是重要场合,玉簪其实也是皇子妃身份的象征,曹媛哪怕不会插在头上,也会叫人随身备着,这下便派上了用场。只要簪上的名字不是六皇子的,说成不慎弄错也无伤大雅。 五皇子妃不知云曦与六皇子早就有所准备,实际上多此一举了。云曦原可以不予理会,但他转念一想,皇帝若真要拿玉簪说事,见了仿的,必要推说是杨妃误会,就算罚,也就是言语之失。可到头来若发现是五皇子的簪,性质就不同了,杨妃有栽赃陷害之嫌,云曦琢磨着让她多吃些苦头。他与杨妃有仇吗,没有。可是杨妃却向他与阿泽出手,既然要打,当然就得把这只手打折了。 云曦当即将仿的玉簪与五皇子妃那只对换,叫那名宫人给曹媛带话,曹媛得知后心里便有了底,其实云曦有些担心这一次会拉五皇子与五皇子妃下水,但曹媛有杀手锏,自是不怕。 穆子越发现手中发簪竟刻着穆承涣的名字,穆承涣过了半晌也没想通,呆呆地道:“父皇,我与表哥真的没有!” 穆承泽:“……” 穆子越揉了揉额头:“这究竟怎么回事?” 此时曹媛上前,请求穆子越给她看一眼那根发簪。 穆子越心念一动,刻了五皇子的名字,可不就该是五皇子妃的东西吗? 他以为五皇子妃能看出破绽,谁知曹媛将玉簪翻来覆去看过之后诧异地道:“父皇,这的确是承涣送给臣媳的,怎会出现在此处?” 穆子越皱眉:“你可看仔细了?” 曹媛道:“看仔细了。可是臣媳一直小心保管,就连这次听戏也带了的,怎么会……” 曹媛招来她的陪嫁丫鬟,那丫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锦盒打开,穆子越发现里头也盛了支差不多的簪子。 有两支?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曹媛将两支玉簪放在一起比了一下,惊呼:“父皇,臣媳收在锦盒里的,原是臣媳亲手所放,怎么如今却变了?” 曹媛将一双玉簪都交给穆子越。 穆子越这回无比认真地看过,他对内务府造的玉簪并不陌生,两厢对照,之前从云曦发上拔下的确是真物,可是上头刻了穆承涣的名字,而五皇子妃收着的,只是乍一看有些相似,细节处却不同,用料也很一般,当然更没有刻字。 云曦略扫了一眼道:“陛下,您手里拿的另一支,瞧着仿佛是臣的。” “这是怎么回事?” 穆子越捏着两支玉簪看向杨妃与七皇子,说好要抓云曦与六皇子的现行,为何却变成,云曦与五皇子妃的发簪不知被谁对调了? 杨妃打了个哆嗦,心想莫非是七皇子所为,可是七皇子为何要……难道六皇子与云曦真的没什么,所以七皇子故意偷拿了五皇子妃的发簪嫁祸云曦,或者,他该不会以为皇子们的发簪皆是一样的,硬是以此冒充六皇子与云曦有私? 若是如此,就真的太蠢了! 杨妃疑心七皇子,殊不知,七皇子同样也在怀疑她。穆承沛曾听齐国公说过,有段时日杨妃似乎很想撮合咏燕公主与云曦,可最后却没成,咏燕匆匆嫁给了翰林院一个小官,也不知杨妃心中会不会记恨云曦呢? 两个人各自猜忌着对方,想想之前所言,杨妃心一横,道:“臣妾也不知,五皇子妃的东西怎会在骁勇将军处?” 穆承沛的性子,绝不肯轻易认错,想也没想便道:“谁与谁有私还不一定呢……” “你说谁?!” 穆承涣噌地跳了起来,不顾皇帝在场,一把拽过七皇子的衣襟,力道惊人。 穆承沛被五皇子吓了一跳,皱了眉反手一推没推动,待看清楚是五皇子,他颇恶毒地道:“在谁手里就说谁,怎么,他们两个都交换玉簪了,你不信?” 穆承涣暴怒:“信你个头!敢说媛媛坏话,穆承沛,我与你誓不两立!” 穆承涣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按理来说,七皇子会武,五皇子只会玩,七皇子从没把五皇子当回事,五皇子突然之间出手,七皇子完全没提防,一下子就被穆承涣踢中了要命的部位。 穆承沛方才还在出言不逊,如今头冒冷汗,捂着伤处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哪还记得要寻云曦与六皇子的麻烦! 穆子越:“……” 杨妃一迭声道:“太医,快传太医!” 畅音阁乱成了一锅粥,许太医与其他太医匆匆赶到,一见又是七皇子,许勉都有些不忍了,幸亏是五皇子所踢,若是六皇子,许勉叹了口气,说不定七皇子直接就废了。 几位太医忙活了一阵,终于得出了结论,七皇子并无大碍,但是得马上敷药静养,以免伤情恶化。七皇子被内侍七手八脚抬走之后,穆子越大力拍了拍案几一声断喝:“朕的面前都敢动手,当朕死了不成?!” 穆承涣不服气道:“父皇,他污蔑表哥与媛媛!儿臣绝不能忍!” 穆承涣小心翼翼扶着曹媛,与她一起在穆子越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父皇有所不知,媛媛有孕在身,两个多月了,因太医说还不稳定,不让儿臣提前告诉父皇,可是七皇弟他……” 穆承涣的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饶是对五皇子了如指掌的曹媛也惊悚了,哭根本不是她教的,穆承涣一瞬间的黑简直浑然天成。 “那只是承沛一时糊涂胡言乱语!承涣,你与曹氏都别往心里去。” 穆子越甚是尴尬,就连他都觉得穆承沛欠收拾了。五皇子正大喜呢,非说云曦与五皇子妃有私,这不是给五皇子添堵吗,难怪五皇子不高兴极了。 云曦从未去过五皇子府,与五皇子妃估计连话都没说过半句,怎么可能! 穆子越只得安抚五皇子,另赏了五皇子妃许多东西。 曹媛再接再厉,泪光闪闪道:“父皇,臣媳也不知玉簪怎会跑去骁勇将军处,求父皇为臣媳做主!” 云曦也跪下道:“求皇上还臣一个清白。” 穆子越一个头比两个大,曹媛与云曦的玉簪应是被人交换过。如此说来,六皇子与云曦并无私情。是谁造谣中伤,甚至还栽赃陷害,之前他若是只凭一眼便定了罪,事后再被那些大臣发现是搞错了,可就真的丢人丢大发了。 穆子越思及此处,看向杨妃的目光也愈发不善,都是这个贱人,真凭实据都没有,还好意思把朕拖下水! 穆承泽早看出曹媛这是替五皇子投诚了,不慌不忙添了一把火道:“父皇,玉簪是死物,绝不会无缘无故自己换地方。儿臣曾见到表哥在畅音阁外被人撞到,会不会在那时……” 撞人的是五皇子妃的人,临近的侍卫应是六皇子的人,还不是随便怎么说,曾媛迅速反应过来,接着胡诌道:“臣媳想起来了,臣媳去更衣时,替臣媳保管玉簪的丫鬟也被人不慎撞到,真的好巧……” 穆子越得先把自己摘出来,脸一沉道:“究竟是何人居心叵测,竟敢陷害五皇子妃与云曦!杨妃,你既负责宫务,朕便将此事交给你,限你三天之内,务必给五皇子妃与云曦一个交代!” 杨妃委屈地咬唇,七皇子眼下算脱了身,六皇子与五皇子妃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她要上何处去寻这个交代! 74、承诺 穆子越把事情都推到了杨妃身上,拂袖便叫畅音阁众人散去。他以为这就没事了,幸好只是五皇子朝七皇子发了一通邪火,云曦与六皇子也未多说什么。但他不知,六皇子既给七皇子杨妃挖下这么大的坑,怎会轻易就善罢甘休,只不过是等杨妃给出交代,再一并算账罢了。 出了畅音阁,云曦有些恍惚,一没留意脚底下,差点便被绊倒。穆承泽要扶他,云曦下意识避开了。 穆承泽关切地道:“表哥,你怎么了?” 云曦只是摇头。 穆承泽心知他并非小气的人,且对自己一向宠溺,不至于因必须在皇帝面前遮掩而生气,六皇子敏锐地想起云曦之前的神情变化,皱眉道:“是因为父皇说你的话?” 云曦被说中了心事,苦笑道:“我只是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我。” 若非因为今日这场戏,也不会得知皇帝已到了容他不得的地步。而他对皇帝仅剩的一丁点幻想也湮灭了。 毕竟他曾真心敬重皇帝,毕竟皇帝与敬王一样,名义上是他的舅舅。奈何多年的亲情,也挡不住皇权的猜忌。 其实有点可笑,皇帝待亲生儿子六皇子都不过如此,又能指望其对妹妹的儿子有几分真心呢? 穆承泽冷冷道:“他不过是借题发挥,表哥你别放在心上。我与表哥两情相悦碍着谁了,这都算禽兽,那令地方州县进献美女入宫的人算什么?” 论禽兽,没人比得过皇帝。 穆承泽原本冷漠的脸,难得多了些炽热的情绪。皇帝辱骂云曦时,仿佛点燃了六皇子心头的烈火,谁能容忍心爱之人被这般侮辱? 还有七皇子,胆敢污蔑表哥,穆承泽目光暗了暗,五皇子那一脚终是差了点火候,不过穆承沛既受了伤,总要上药的,俗语说,是药便有三分毒,也许治好了会出什么新的毛病也不一定。 云曦不欲在这上头多谈,一笑岔开了话题:“我没事了。倒是你,总觉得你愈发沉稳了。” 七皇子胡言乱语,云曦差点以为六皇子也会忍不住动手。换做几年前,这是必然的。如今穆承泽与皇帝的关系依旧平平,但除非另有目的,他不会再与皇帝死磕。 阿泽长大了。 穆承泽笑道:“表哥为我谋划,护了我这么些年。我不能总置帮我的人于不顾,只是多忍些时日,不难。” 且六皇子心里有一本帐记得清清楚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回到骁勇将军府,府中却是一片混乱,原来趁着云曦与六皇子入宫,家里来了贼人,半道被赵允发现,可惜没抓住,皇城府衙已来人叫赵允备案去了。兰菲与春喜查了半日也没查出少了什么,云曦就没怎么放心上。 穆承泽去祠堂瞧了瞧,回来道:“这里正乱着,也不好休息,都交给他们吧,你随我去宁王府转转如何?” 云曦本来黯淡的心情一扫而空:“走,去看看!” 六皇子得封宁王,他比六皇子本人还要高兴。 宁王府比六皇子府大出许多,也远了些,但骑马都不在话下。因是早就备好的,只待到了吉日搬进去,里面东西一应俱全。铭心与刻骨得了信,先去安排了。宁王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六皇子府挪过去的,虽宁王本人还未住进来,下人们已在日常打理了。见到穆承泽与云曦也不惊讶,纷纷跪下行礼:“见过殿下、王妃!” “……” 云曦不动声色环顾四周,除了他与穆承泽外,所有人都跪着,他不得不怀疑这声王妃到底在叫谁。 穆承泽面色如常地道:“退下。” 这些人秉承了以前六皇子府下人寡言少语的作风,低头办事绝不多看,让他们退顷刻之间便退得干干净净。 云曦斟酌着道:“阿泽,这不太好吧?” 才刚在皇帝处摆脱了嫌疑,却在宁王府叫他王妃。虽然乍一听这个称呼,的确也会没出息地脑子一热,一时间觉得很高兴什么的。 穆承泽温声道:“这府里每一个人我都是亲自过眼,只私下这么叫,表哥大可以放心。若是表哥为难,尽管告诉我。” 云曦心里一暖,道:“还好。” 信物都交换过了,祠堂里头也磕了,何必在意一个称呼,阿泽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吧。 按皇帝的性子,既已疑心过他们二人的关系,既未得到任何实证,往后便不会再过问。否则只是要揪出跟踪他们的人,穆承泽不会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以玉簪为饵,引杨妃上钩。他们两个的确亲近,哪怕在人前尽力克制,眼里的情意是藏不住的,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看出来,与其是在将来不知何时成为把柄,不如提前就让这把柄失效。 “本来逛完集市就要带你过来的,可是被宫中急诏耽搁了。表哥,你随我来。” 穆承泽牵过云曦的手,云曦随他一路走过花厅,随意赏了赏没栽什么花草,很有六皇子风格的园子,来到了王府内院。 皇城各处府邸的格局都很相似,通常最大一间院子是一家之主的主院,旁边略小一些则是正妻的院子,其余则是留给侧妃侍妾们,宁王府眼下只修了两处院落,倒是比六皇子府还多出一处。 “这是……” 云曦心想,被叫王妃也就罢了,阿泽该不会专门给他修了个院子吧……这也太奇怪了。 穆承泽直指着略小些的那间,道:“书房。” “……” 云曦头疼,谁会把书房建在卧房旁边,还专门占了一整间院子的! 穆承泽心情似乎不错,执拗地带他走了进去,这间院子牌匾上的字平平整整,乃六皇子亲笔,写的正是韶华二字。院中布置,桌椅板凳,都与韶华宫极为相似。 推开书房的门,案上摆的纸笔,书,小玩意,云曦为阿泽做的纸鸢,也都与韶华宫书房一模一样。 穆承泽道:“表哥不便常去韶华宫了,以前父皇下过旨,韶华宫的东西可随表哥处置,我便让王小欢一样样带出来,摆在此处。表哥常来看看,就当回去了韶华宫。” 云曦欣慰地道:“好。” 其实不光是他,穆承泽自己也颇怀念在韶华宫读书的日子,那时他什么都不会,却是为数不多的,能无忧无虑的时光。 穆承泽又领云曦去了趟主院,相较之下,主院名为安乐,云曦倒没那么意外了。 瞧着挺舒服的卧房,布置都是按着云曦的喜好,房中寝具茶具皆备齐了双数,从集市买回来的东西已摆上了,云曦不知究竟有些什么,一样样看过来,正看到停在陶盆中里两只草叶蚱蜢时,穆承泽突然从后边搂住了他。 “表哥,你别不开心。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叛你,也不会离开你。” 云曦心里猛地一颤,阿泽竟猜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长公主一再告诫他,君臣有别,他也曾对皇帝心怀敬重,并无半点不忠,可最后换来的仍是打压与猜忌。那么,他想亲自捧上皇位的少年若有一日成了君,也会与他这个做臣子的走上老路吗? 那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谁都不知将来会怎样,但得了少年一句承诺,云曦仿佛吃了数不尽的定心丸,至少能让他陪着少年,一直走到那时再说。君臣是有别,但并非无解之局。他从来都不是贪慕权势之人,舍不得离开眼前的少年,大不了待少年即位了便交出兵权辞官。没了这两样,自然也就不会生分了。 穆承泽与云曦从宫中出来时就不早了,最后也没能回成将军府,就在宁王府的新院子里歇了。三日后,两人一起入宫面圣。宣德殿上,五皇子与五皇子妃已在,杨妃卸去了钗环,素面朝天跪在皇帝面前请罪。 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声称总算找到了陷害五皇子妃与云曦的人。此人云曦与穆承泽都曾见过,便是当初一直跟踪他们的内侍。 当然,杨妃定不会坦言这是她的心腹,只道不知是谁埋在启祥宫的钉子,企图陷害于她。她已私下给了这人许多银钱,又把其家眷拿捏住,这人也就乖乖顶罪了。谁让六皇子与曹媛凭空捏了个人出来,杨妃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可又必须给一个交代,只能如此来平息众人的怒火。 穆子越也掺和进去了,巴不得早些翻篇,如今见杨妃果真找到了人,只假模假样斥了几句。五皇子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五皇子妃看起来也很好说话,杨妃只怕骁勇将军与六皇子看出异样,这二位可是最较真的。杨妃想起至今“因病出不了承乾宫的皇贵妃”,背上冷汗便一阵一阵。 都怪她一时糊涂轻信人言,派人去捉六皇子与骁勇将军的短处,却把自己绕了进去。若她出了事,她的女儿咏燕在这宫中最后的靠山都没了。 穆子越道:“杨妃是被人钻了空子,识人不清。云曦、承泽,你们也该好好反省,好端端怎会叫人误会了。” 穆子越仍企图各打五十大板,反正他自己绝不会有错。 自他原形毕露,云曦不愿与他多作交谈,客套地拱了拱手。 穆承泽讥诮地道:“表哥教养儿臣,儿臣与他亲厚也有错?儿臣从来只听说男女该避嫌,没听说男子之间也要避嫌。” 穆子越被他堵得不行,不耐地道:“成了成了,朕知道了,往后不会再管这档子事,你也少说两句。杨妃既认了错,就到此为止。” 穆承泽却道:“父皇,恐怕此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穆子越吃了一惊:“云曦与五皇子妃都未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穆承泽道:“儿臣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父皇,杨妃与七皇子当初的诺言。” 穆子越面若寒霜,厉声道:“他们也是你的庶母与弟弟!你就这般盼着他们被重罚?!” 杨妃不过是个女人,穆子越可以不在乎咏燕公主,但七皇子绝不能…… 穆承泽冷笑道:“他们污蔑表哥与儿臣,污蔑表哥与五皇嫂之时,可曾顾及过儿臣、五皇兄还有表哥?那些话,可是儿臣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说的?” 75、处罚 六皇子本就占理,但穆子越仗着眼前只有几个人在,恼羞成怒地道:“住口!朕看你是与承沛有私怨,紧咬着他不放!说不定这都是你的计策!” 穆承泽哪惧他这般恐吓,好笑地勾了勾唇:“记得父皇曾对七皇子说过一句话。” 穆子越一愣:“何话?” 穆承泽道:“空口白牙,倒是敢说。” 穆子越顿时连吐血的心都有了,指着六皇子说不出话,过了半晌破口大骂:“别以为朕给你封了王,你就能为所欲为,册封大典还没到呢!” 穆承泽从容地道:“儿臣从未这般想过。倒是七皇子与杨妃,倘若皇子将军都能被随意构陷,往后人人争相效仿,父皇又待如何?” “朕!!!” 穆子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不过是想保七皇子,可这点小心思能被外人知道吗?六皇子说话虽不中听,却也说到了点子上,若真在此事上袒护了七皇子与杨妃,往后就成了“循此旧历”,御史还不把他给骂死! 云曦真怕穆承泽把皇帝气出病来,忙朝他使了个眼色,穆承泽点点头,他有理自是不怕,说得重些皇帝也没辙。再说他可有口出狂言,就算顶了皇帝,那也是拿皇帝自己说的话顶的。 “父皇!”穆承涣扑通一声跪下道,“父皇乃一国之君,当做天下表率,万不可包庇纵容!” 穆子越心道,这个傻儿子怎么也开始像六皇子一般顶嘴了……六皇子就是个倔脾气,五皇子兴许还能争取过来,穆子越尝试着劝说五皇子:“承涣,承沛已受了伤,也算得了教训,你看是不是……” 穆承涣漠然道:“儿臣踹他,只因他污蔑媛媛,并非是父皇罚了他!” 曹媛面无表情,内心却解气地大笑,这几天教了穆承涣无数遍,总算令他拿出一点皇子的气势来了。七皇子经常不把五皇子放在眼里,曹媛看不惯七皇子许久了,有机会当然要落井下石。 穆子越再看曹媛,曹媛连忙低下头道:“父皇,臣媳一介女流,不懂这些,但臣媳相信父皇会给臣媳一个说法。” “……” 穆子越可没脸去看云曦,正打算不管怎样先拖个几日再议,一般拖着拖着就没人提了,突闻殿外有人道:“哀家有一言,不知皇上肯不肯听?” 伴随着内侍一声响亮的通报,一位通身气派的贵妇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宫人内侍陪伴之下,缓步走了进来。 那贵妇发已银白,但面色红润,双目神采飞扬,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淡紫色宫衣,头戴镶金嵌宝飞凤冠,金簪步摇样样齐全,正是常年在寿康宫静养的太后! 这位太后可不常见。众人纷纷向太后行了礼,穆子越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在皇帝旁边坐下,看了一眼下方跪着的众人,道:“都起来罢。” 穆子越戒备地道:“母后有何话要说?” 太后笑道:“哀家一向不闻窗外事,这一次承沛与杨妃闹得实在有些过了,哀家在寿康宫都听到了动静。哀家想着,承泽这孩子陪哀家在九华山吃斋念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过来看一看他。皇上请放心,哀家只有一言,说完便走。” 太后与穆子越关系寻常,母慈子孝不过摆摆样子罢了,便是连德慧太子薨逝都未发一言,如今不过一场误会,却为了六皇子亲临宣德殿,穆子越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太后既如此说了,他只得接口道:“母后有何高见?” 太后大大方方道:“哀家知道承沛从小是皇上看着长大,皇上宠爱承沛原也无可厚非,但是承泽、承涣同样也是皇上之子,若今日他们几个易地而处,皇上又该如何?” 穆子越的目光久久落在太后衣袖处绣着的金凤暗纹上,甚是尖锐地道:“母后觉得朕不公?” 太后摇头,沉声道:“哀家近来总想起先帝膝下的九位皇子。想当年先帝五十大寿,子赹因误送一幅褪了色的字画,被先帝掳去了所有差使。那时,子赹尚是先帝太子。” 而穆承沛不过是个没有位分的皇子罢了。 穆子越一咬牙道:“朕明白了,多谢母后提点。” 太后目的已达成,微微一笑起身:“哀家身子一向不好,来这一趟也乏了。承泽、云曦,送哀家回宫。” 穆承泽向云曦递了个眼色,接下去皇帝必然龙颜大怒,太后是免得他们再受牵连……云曦便与他一起,随太后来到了寿康宫外。 论辈分,太后也算是云曦外祖母,但在云曦印象中,两世他都没怎么与太后说过话。那双凌厉的眼睛扫过来时,云曦有种感觉,她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自己。 太后乃先帝嫡妻,她的亲子便是穆子赹,穆子赹英年早逝,一直是太后心头的一道疤,看到后来占据自己儿子帝位的皇帝,以及与皇帝交好的敬王还有荣安,内心又怎会舒服? 至于这些人的下一代,太后更是淡漠,哪怕是对六皇子,太后实际也没有半点温情。只是在宣德殿,在皇帝面前,她必要做足姿态,叫他看清楚,寿康宫是站在六皇子这一边的。 “接下去你好自为之。哀家不会每次都来助你。七皇子这一次势必被罚,往后也不会是你的对手。而你封王在即,若能把握时机一举入朝,大可以与四皇子一争。至于五皇子,他肯与你演完这一出,立场就已经很清楚了。” 三言两语,太后已将眼下的局势点拨清楚,云曦与六皇子的打算根本瞒不过太后双眼,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穆承泽恭敬地拱手:“多谢皇祖母。” 太后扶了扶鬓上一支歪了的红宝石步摇。岁月在这个女人风华绝代的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当她紧紧抿起双唇,唇角皱纹总会让人觉得她心情不佳。 “别忘了你答应哀家的事。若你能做到,哀家也不会让你失望。” 穆承泽点了点头。 该说的都已说完,太后再未看他们一眼,由心腹扶着步入寿康宫,殿中早滚出了一只圆滚滚的锦绣包子,过来抱住太后的腿,细声细气地道:“皇祖母!” 太后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咏心,你来接哀家了?” 她虽不喜皇帝、敬王与荣安长公主,与孙子辈们甚是疏离,肯相助六皇子不过是场交易,但对于敬王嫡女咏心,却是发自真心的喜爱,回到皇城,仍是经常会传咏心入宫探望。 穆咏心在太后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向六堂兄与表哥努了努嘴,蹦蹦跳跳搀着太后进了寿康宫。 云曦回神,道:“是舅舅……” 这是打压七皇子的绝佳时机,敬王深知皇帝脾性,若真铁了心替七皇子藏着掖着,六皇子与云曦也没辙,于是便让穆咏心来了个曲线救国,求太后前来相助。反正六皇子与皇帝关系一向不好,不如就让皇帝看清楚他的背后是谁,皇帝纵是生气也没法子,谁让当初是他自己让六皇子去陪太后礼佛的,这样一来比起其他皇子,太后当然更看重六皇子了。 太后既以先帝太子为例,穆子越也不好再护着七皇子与杨妃了,他自认比不得先帝,七皇子也远不及当年的穆子赹,一个人在宣德殿呆坐了半日后,宣德殿传出了圣旨,杨妃被贬为宫人,特赐予已出嫁的咏燕公主,而七皇子穆承沛,还受着伤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就被挪出了玉阳殿。 因七皇子这几年颇得皇帝宠爱住在宫中,也没人不长眼提什么七皇子府。这一回圣旨下得太急,宫外哪有给七皇子落脚的地方,工部尚书只提了一句,就被心烦无比的穆子越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得匆匆寻了一处空着的府邸,略收拾了一下便充作七皇子府,把七皇子抬了进去。 刚出炉的七皇子府连层新漆都未来及刷,穆承沛又气又急,可他起不来床,此次他被伤的部位很要命,虽未出血,但肿得相当厉害,也很痛,太医院便给他敷了一种镇痛外加祛肿化淤的药。自从用了这药,伤处便不痛了,可下半身也一并失去了知觉,穆承沛只能一动不动整天躺着。 本来皇帝给六皇子与穆承浩封了郡王,穆承沛说不眼红是假的,千求万求,穆子越才答应让他去吏部办差。吏部乃六部之首,掌管大楚官吏的考评及任免,安分守己待到年末便有政绩,是之前三皇子的地盘,七皇子若去到那边,正可谓如鱼得水,而令七皇子如临大敌的四皇子却是不怎么受皇帝重视的工部,七皇子直觉自己继位有望,就等着皇帝下令了,结果最后等到的却是令他搬出玉阳殿,终身不得入朝的旨意。 穆承沛当即昏死过去,被一直照顾他的周侧妃狠掐了几次人中才清醒,他想不通父皇怎会这般待他,就算他曾说过类似的话,可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谁会真的乐意自毁前程呢,而且,不是父皇让他为难六皇子与云曦的吗?为何顺着父皇的意反而不对了?一定是六皇子与云曦趁他受了伤不在场害他的,穆承沛哭着闹着要入宫去见穆子越,但是他起不来床,穆子越也不想听他哭嚎,派了李乘风去了一趟七皇子府,安抚性质的礼物倒是赐下不少,只让七皇子好好养伤,别的就再没提了。 四皇子好歹做了做兄友弟恭的面子功夫,亲自上门看了穆承沛一回。五皇子新晋了七皇子的仇人名单,别说他根本没来,就算来了,七皇子也不会见他,故而五皇子只送了一份礼,穆承沛不看则已,一看恨不得咬碎一口牙,穆承涣居然送了一颗碎掉发臭的鸟蛋过来,还用大红绸缎层层包着,穆承沛只觉自己没有知觉的下半身又痛了起来,这到底是膈应谁呢? 76、办差 七皇子不停地在骂骂咧咧,杨氏抱着女儿追悔莫及,她膝下原有两位公主,其中一位早逝,只剩下了咏燕,杨氏便把一颗心都放在了咏燕身上。当初为了让咏燕嫁给安乐侯,杨妃用来做陪衬挑的其他人选着实往下压了压,谁知那时皇帝已开始忌惮安乐侯了,不仅咏燕与云曦的婚事未成,还因此惹恼了皇帝,皇帝很随意将咏燕许配给其中一个翰林院的小官,之后便再不过问。杨氏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每每女儿回宫探亲,拉着女儿的手总要流下泪来。 听说咏燕夫家没有多余的宅子,四世同堂规矩甚严,咏燕刚嫁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确待她不错,原想着公主下嫁定能为家里带来不少好处,谁知皇帝只是象征性地把驸马官位提了一级,小官仍是小官,皇帝也不召见,驸马家里失望透顶,有气不能撒在儿子身上,对着咏燕的态度便大不如前。咏燕性子柔弱,以前在宫中也不受宠,根本拿不出公主的气势,慢慢的就被拿捏住,她的驸马又是个木讷的,平时在翰林院帮着修书,不管庶务,咏燕嫁入夫家一年多尚未有孕,婆婆便着急要为驸马纳妾了。 杨氏心疼咏燕,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她虽名义上掌管宫务,实际宫务并不只在她一个人手上,一起打理后宫的还有另外几位宫妃,宫妃之间互相权衡。这些年她已无圣宠,在妃位勤勤恳恳地熬着,熬到如今就如寻常人家的管家婆一般,皇帝若真的对她还有一丝情面,就不会随意让咏燕下嫁了。 咏燕在夫家过得不易,最后求到母妃面前,宫中只有杨氏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咬咬牙应了下来,想着助驸马升一升官,也许那边便能看重咏燕一些。朝堂杨氏没什么路子,想来想去只能去求四皇子的生母成妃,她知道四皇子妻族与翰林院院首有亲,四皇子在剩下的几位皇子中居长,日后应是很有把握坐上那个位置的,杨妃这些年与后宫诸位妃子关系都不错,与成妃也时常来往,便想着能沾点光,让四皇子提点一下咏燕的驸马。 穆承浚这些年已沉稳许多,成妃闭口不谈前朝,只在开玩笑时状似无意地夸了又夸六皇子,道是四皇子办差多年仍无位分,六皇子却已是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了,羡煞旁人。杨氏听着听着精神一振,宫里头谁都不会多说半句废话,成妃之意自然也是四皇子之意,六皇子虽身有残缺,可是明摆着这是四皇子忌惮六皇子了。且杨氏经咏燕婚事,对云曦再无好感,想着寻一寻这两人的错处,由她来点燃这把火,若能趁机打压,也就相当于讨好了四皇子与成妃,咏燕驸马的事就有着落了。 可是杨氏没想到她派去盯梢的内侍居然看走了眼,六皇子与云曦有没有私情已不重要,他们在皇帝面前洗清了嫌疑,便都是清白的,不仅如此,这把火反烧向了杨氏与积极参与此事的七皇子,四皇子与成妃就像没事人似的……杨氏知道自己说不定是被利用了,可她并不敢直言,只能自己咽下苦水,毕竟成妃当初也只是夸赞了六皇子,别的什么都没说。若她开了口,恐怕咏燕一家要被四皇子记恨,咏燕的日子就更难了。 如今杨氏已被贬,皇上还将她放到咏燕身边,难道要她以后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以前她还是面上风光的宫妃,咏燕夫家就敢为驸马纳妾,眼下她什么位分都没了,咏燕会如何杨氏不敢想,但是起码她还在咏燕身边,咏燕受欺负时还能帮着挡一挡,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杨氏抱着咏燕,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不久后,穆承泽与穆承浩的册封典礼如期举行。皇帝虽然看六皇子相当不顺眼,甚至有些后悔封了这个王,但六皇子是凭军功得来的王位,在武将中呼声甚高,一时半会儿撤不下来,皇帝再不乐意,也只能僵着脸,说上几句赞美的话。 六皇子与穆承浩,自此便正式成为了宁王与恭王。这是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两个郡王,百官们齐齐欢呼了一阵,对两位王的安排就此提上了议程,这二位少年年纪轻轻便立下大功,总不能得了王位就在府里养着吧,且优秀的勋贵子弟,这个年纪也该办差了。 大臣们七嘴八舌,为皇帝出了不少主意。穆承浩才干出众,穆子越也有意让他办差,但考虑到敬王府的势力,穆子越把穆承浩放到了兵部,当初他准了穆承浩与齐镇宇之女的婚事,致使敬王府与兵部挂上了钩,这回干脆把穆承浩放在兵部,意在把敬王与恭王的势力限制在兵部。 对外,穆子越自有一套说辞,齐尚书既是恭王岳丈,就让他多费点心,领着女婿办差。齐镇宇与穆承浩均无异议,领旨谢恩。 穆子越以为这便完了,齐尚书又问起了宁王,穆子越真的惊悚了,难道宁王耳不能闻,也想入朝为官不成? 齐尚书道:“打仗尚要冒生命危险,在六部办差总不至于比打仗还难。微臣以为,可以让宁王殿下一试。” 看齐镇宇的架势,恨不得要把宁王也一起收了,往后兵部还不得横着走?礼部尚书有些眼红,忍不住道:“打仗终究靠的是武力,宁王殿下师承骁勇将军,一身武艺毋庸置疑,即便听不见也不妨碍他上阵杀敌,但在六部办差,免不了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听不见便无法与人沟通,宁王殿下要如何克服?” 礼部尚书问出了大部分朝臣的困惑,这一点别人看不出来,穆子越倒是清楚。穆承泽会读唇型,每次大殿上都有会手语的内侍伺候,其实根本不需要。穆子越以前看重云曦,还很有几分新鲜之感,觉得这般也与其他健康的皇子差不多了,只是如今宁王的性子让他很不喜,云曦又令他颇为忌惮,穆子越轻易也不想替宁王说话。 齐镇宇如今站了宁王,面对礼部尚书的质问,心里早已有所准备:“尚书大人,您没去过战场,自是不知‘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是何等震撼的景象。宁王殿下生死都经历过了,只是与人谈个话又有何难?六部中人人都会写字,若实在找不出会手语之人,与宁王殿下写几个字也不是不行,且诸位大人都看到了,宁王殿下几次上朝,可有因听不见耽误正事?” 齐镇宇所言有理,礼部尚书反驳无能。穆承泽每次上朝皆对答如流,称得上反应敏捷,若是不看旁边打手语的内侍,还真叫人以为他是健全之人,群臣再无异议,宁王能上得了战场打仗,实在不能因耳不能闻就把他排除在朝堂之外了。 有了战功的确不一样,穆子越一看朝臣一边倒的架势,心知宁王势必要入朝了,他只能接下去考虑宁王的安排。宁王与恭王关系不错,穆子越也想把他塞进兵部,但一下子丢给齐镇宇两个王,意图太明显了些。 除此以外的其他五部,礼部与吏部有三皇子留下的人,穆子越原想留给穆承沛,若是把宁王塞进去,他实在有些膈应,而四皇子已在工部了,那就只剩下户部和刑部。户部与礼部吏部一样,易出政绩,刑部却不然。再一看户部与刑部两位尚书,一位跃跃欲试,一位甚是淡然,穆子越有了主意,道:“既如此,宁王便去刑部吧。” 记得刑部尚书储亮也是个爱死嗑的,穆承泽既有这份野心,受一受责难也是应该。 宁王便随储亮到了刑部办事之处。储亮性子冷,与宁王是差不多的脾性,两人连句客套都直接省了。 储亮开门见山道:“宁王殿下可熟律法?” 穆承泽理所当然摇头。储亮便丢过来几部关于律法的典籍,穆承泽只得开始在刑部埋头读书。 按云曦与敬王的打算,宁王最差便是被安排到刑部,刑部负责地方案件的复核以及审判皇城要案,与大理寺一样易得罪人,不如其他几部风光,那些积年的悬案疑案,刑部的人反反复复啃了多少年,加个没有任何断案经验的宁王,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穆子越此举,就是在刻意打压穆承泽。 云曦此时已很少上朝,得知后拍了拍穆承泽的肩膀,安慰他道:“其实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各部皆有所长,叫你办差,是让你熟悉六部的运作,上位者重要的是决断,而非一技之长,否则要大臣何用?” 能尽快出政绩固然体面,也能加快夺位的速度,不过稍慢一些也没什么,云曦自己还是希望阿泽脚踏实地,真正能有所得。 穆承泽笑道:“原来如此。” 说完了大道理,云曦凑过来关切地道:“阿泽,储大人有没有为难你?若有的话,你不好与他说,我与舅舅来想法子。” 储亮一向独来独往,谁的面子都不卖,这位尚书并不好争取,但让他维持中立却不很难。云曦只担心同样都有些冷的宁王会不会与刑部尚书起冲突。 穆承泽温声道:“他叫我细读律法。本来有些枯燥,听表哥一说,我觉得好了许多。” 云曦怀疑地道:“真的?” “真的。”穆承泽点了点头。 77、小虎 宁王已开府,也在刑部办差了,穆子越觉得宁王府没个王妃不大像话,开始盘算为宁王指婚。其实哪怕给六皇子封了王,穆子越也没怎么在意过宁王府有没有女眷,只是太后明确表露出对六皇子的看重,被太后教导了一顿的穆子越心有不甘,便想法子回击太后。 穆子越记得太后曾提过,六皇子的婚事由她做主,六皇子如今已是宁王,王妃不能少了,他先一步把人找好,也出于一片孝心,免得太后太过劳累。 穆子越把正一品以上的官员通通召到御前,亲自打听起他们家中的情况,比如有几位嫡女,嫡女们是否已经婚配。官员们受宠若惊,想想最近的册封大典,哪能明白不过来,这次册封的两位郡王,恭王已成亲了,宁王还未婚配,大臣们的心思都活了起来。 想想宁王虽耳不能闻,但却是诸位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这可是正经的郡王,往后十有八九还能再进一步!且宁王少年英武,琅琊一战生擒萧天佑,这模样气势,比起其他皇子来分毫不差,甚至不少人觉得,与脸上一道疤始终好不了经常还要抹个粉才能见人的七皇子比,明显宁王殿下要顺眼得多。 穆承泽已今非昔比,穆子越只略透了一点口风,不少官员当场便抢着表示家中有女适龄,穆子越命人整理了一份名单出来,送去了寿康宫给太后过目。 太后默默瞥了一眼名单,脸上并无半分不悦。早几十年,她也是先帝后宫呼风唤雨的人物,皇帝这点手段还真入不了她的眼。想不到低调了这些年,皇帝竟送了这样一份乐子过来,当然不能叫他失望了,太后柳眉微挑,只命心腹宫人将名单上的女眷们全都请到寿康宫喝茶。 穆子越无非是想看太后气急败坏,谁知那名单才送到寿康宫一日,那些未婚配的嫡女们通通都变成了已定亲,性急一些的,连良辰吉日都安排好了。原来太后一派慈祥地把这些人家的主母叫进宫,告诉她们皇上体恤臣子,特请她为未婚的女眷们安排婚事。太后曾浸淫后宫权谋多年,牵几道红线简直小菜一碟。女眷们起初听闻宁王选妃乃是谣传,难免有些失望,但太后亲自赐婚可比皇帝赐婚还难得,太后眼光极好,几门亲事指下来皆是男才女貌甚是般配,女眷们心满意足,纷纷磕头致谢。 太后命人给皇帝传回消息,道是替他施恩不必言谢。穆子越当即遥指着寿康宫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太后一口气给所有未婚适龄的小姐都做了媒,他要再上哪儿找人去给宁王指婚? 皇帝忙于与太后斗法,却被太后直接打脸。穆承泽这边,每日没事人一样地去刑部办差,储亮除了第一日令他熟读律法,后来再未过问他半句,穆承泽也不着急,暗中留意刑部的办事章程,如有不明白便记下来,回去与云曦一起琢磨。 近来刑部遇上了一件相当棘手的案子。两名女子各执一词,争抢一个一岁不到的孩子。那孩子还不会说话,两名女子都坚持自己是孩子生母,对方才是养母,她们有各自的人证物证,彼此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就算与婴儿滴血认亲也分不出来,饶是刑部办案多年的官员都没想出好法子,往上一路报到了储亮那里。 储亮皱眉思索片刻,心里已有打算。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盯着宁王,据他观察,宁王性子坚韧,不骄不躁,是做事的料子,他想趁机试一试宁王,于是特意转向穆承泽道:“宁王殿下可有看法?” 穆承泽道:“把孩子放在那两个女子之间,饿时找谁,谁便是养母。” 储亮有些惊讶,一般是设计令两个女子争夺孩子,心疼孩子先放手的便是生母。但这案子有些特殊,既有生母与养母的区分,生母有可能对孩子毫无感情,养母也有可能伤心落泪,若是双方都为了得到孩子铤而走险就不好了。相较之下,穆承泽的法子就要简单得多。 储亮不太放心又确认了一遍:“那孩子一岁不到,不谙世事,也不能说话,就不怕他找错?” 穆承泽自信地道:“正因为他小,还没到会说谎的年纪。本案中两个女子唯一相同的说辞,便是孩子出生后是由养母抚养。既如此,他在饿时的反应,第一个要找的人,当然便是抚养他的人。” 穆承泽似乎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感触地道:“孩子是最直接的,谁对他好,他便想亲近谁,这是他的本能。” 储亮笑着拱手:“宁王殿下已成竹在胸,此案就劳烦宁王殿下审理。往后若有任何不明白之处,宁王殿下都可直接问我,不必再回去问骁勇将军了。” 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之前把宁王晾得太久了。 穆承泽精神大振,来到刑部月余,储亮终于对他有一点好脸色了。 这日早朝,经常谁都不卖帐的刑部尚书居然破天荒夸起了宁王,什么颖而好学,细致入微,穆子越差点以为储亮是不是被宁王下了药,他记得穆承泽幼时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可是翻看刑部递上来的卷宗,宁王主理的虽非什么重案悬案,但断得清晰巧妙,按律判得也合理,穆子越一时间挑不出错,只得任由刑部尚书继续唾沫横飞地夸赞下去。 宁王本人还是老样子,哪怕别人当着他的面大肆赞赏,他依旧宠辱不惊,冷漠疏离。 穆子越有些愣怔。而今再后悔把穆承泽放在刑部已来不及了,储亮明显很欣赏宁王,估计刑部往后都得向着宁王了,哪怕六部之中刑部排得再靠后,那也是人才济济的一部,穆子越再想想宁王背后有云曦,被太后看重,宁王还与恭王交好,而恭王正是敬王之子,又在兵部,五皇子眼看也被拉拢了去,一天到晚往将军府钻。 不知不觉间,宁王已或直接或间接得了刑部、兵部、敬王、太后、骁勇将军、五皇子的支持,这还不算那些参加过琅琊一战的军官以及宣德殿上的武将们。哪怕这些人未发一言,光是在朝上一站,都让穆子越感到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 宁王出息了! 穆子越不该在宁王得了战功之后仍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是办差多年的四皇子,手头也不会有这些势力! 是云曦,是他让敬王带宁王去战场,也是他亲自教授宁王读书习武! 穆子越死死攥住龙椅扶手,宁王,不,应该说是云曦,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明明已把骁勇将军架空,没什么实权了,为何宁王还是会冒出来,莫非他们的野心真的如此之大,云曦从一开始就是想扶持宁王上位,然后摄政监国,或者自己称帝?而宁王一向对云曦言听计从! 穆子越脸色铁青,急促地喘息着,李乘风见状不妙,凑到他面前,穆子越刚要说话,赫然想起李乘风也总为骁勇将军进言,云曦的手,看来已经伸到他身边了…… 穆子越已风声鹤唳,连忙摆手叫李乘风退下,换了另一位他信得过的内侍副总管王拂海,又命暗卫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他,这才放下心来,琢磨着要如何把云曦宁王的势力打压下去。 他想了很久,宣德殿早已无旁人了,王拂海突然来报:“陛下,四殿下求见。” 穆子越这会儿觉得还是穆承浚最顺眼,如今云曦与宁王势大,七皇子五皇子又不中用,若是四皇子听他的话,兴许还能有些用处。 穆子越迫不及待地道:“宣!” 穆承泽下了朝,便有刑部的几位官员悄悄找过来。 “宁王殿下,可否与我们一聚?” 刑部尚书把宁王吹得天花乱坠,底下官员都是储亮的人,当然也要跟着向宁王示好。 穆承泽直言道:“不好意思,家中已有人等着了。” 那些人在他苦读典籍时,没一个主动与他交谈,如今只不过破了个小案子,得了刑部尚书的夸,就主动来找他了…… 穆承泽心中厌恶,储亮对他曾有试探之心,又是他的顶头上司,不会希望底下官员与他私交太好,一切秉公就行了。 宁王殿下一溜烟回了府,受了表扬,他其实第一个就想让表哥知道。云曦如今空闲的时间多了,经常呆在宁王府,恭王这个永远不怕惹事的家伙,也常亲自过来看望表哥,顺便哭诉老丈人越来越有话痨的倾向,仗着职位之便,又把他训了一顿,原来媳妇常说的“爹爹时常教导我们”是真的啊…… 穆承泽到家时,云曦正拿了一块点心,在逗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得面黄肌瘦,身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精神头十足,瞪得滚圆。 云曦把点心给了孩子,看他飞快啃完,又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另一块来递过去,顺便还沾沾自喜地摸了一下男孩毛绒绒的发顶。 穆承泽不知自己怎么了,撞见这一幕,心里顿时就不痛快起来,走过去沉声道:“表哥。” 云曦才发觉他回来了,笑着道:“怎么这么早?” 表哥第一次没注意到自己。穆承泽不自觉有些负气:“今日没再读律法了,储大人叫我断案。” “我和舅舅都觉得他不会一直为难你的。” 云曦的心思显然在孩子身上,也没多问,把孩子抱过来,面向着他笑容满面地介绍:“阿泽,这是小虎,是我在街上遇见的孩子,真的太险了,差一点就被平南侯家的马车撞到呢。” 不用说,一定是表哥出手,救了这个孩子。 小虎手握点心,并无一点见到生人的局促,反而朝着穆承泽笑开了,露出一对尖尖的犬牙。 穆承泽不怎么高兴,冷着脸无话可说,小孩子的直觉都很敏锐,小虎觉出了他的不喜,故意朝他做了个鬼脸,扭过身去,趴到了云曦怀里。 穆承泽:“……” 云曦兴奋地道:“阿泽,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像你?” “不觉得。” 穆承泽只想把臭小鬼从表哥怀里拽出来,拎到外边去。 “原来将军也这么觉得吗?”春喜煞有介事地附和,她想说很久了,抢着道,“我觉得小虎吃东西的样子与殿下小时候很像!”还有爱缠着将军也像极了! 哪里像了,穆承泽的脸有些黑。 78、少主 云曦就是一口咬定小虎与穆承泽有相似之处,吃饭时抱着小虎,说话也抱着,若不是穆承泽最后忍无可忍提着小虎的衣领把他丢进春喜怀里,说不定晚上睡觉表哥还要继续抱下去。 “阿泽,你生气了?” 云曦躺下来,戳戳他的脸。一张俊脸快结成冰了,这般明显不会看不出来。只是阿泽从未生过气,云曦有一点好奇。 “有吗?” 穆承泽搂住他,不自觉摸向唇角。 云曦十分肯定地道:“有。” “……” 穆承泽硬邦邦地道:“他来历不明,表哥还是别与他太过亲近。” 一般富贵人家乘的马车,前头都会坐着仆从,若发现有小孩早便会停下,怎会差一点就撞上?且路上人来人往,谁都没注意到小虎,独独被表哥出手救了? 穆承泽觉得这个孩子透着些不对劲。算起来小虎已在府中待了大半日,寻常小孩恐怕早就哭着吵着要回家了,小虎却十分镇定,而他的家人也未寻上门来。 云曦听他头头是道地分析,忍不住大笑出声:“阿泽,你是不是在刑部待久了,看谁都觉得可疑?小虎是在街上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才差一点被撞。我问过他,他家中父母已逝,余下身子不大好的爷爷,未出来寻他情有可原,我已派人与他爷爷说好,明日就送他归家。” 全错了,穆承泽愕然。 “看在你是吃醋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云曦笑着亲他一口,“阿泽,小虎不过五岁,你有何可担心的?” 原来这不爽的感觉竟是吃醋……穆承泽自己也才反应过来,面上仍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最终却忍不住感慨地道:“记得我与表哥相识,也是五岁。” 虽已过去十多年,真正在一起加起来不过寥寥数月。穆承泽不想自己好容易与表哥在一起,还要被不知所谓的外人打扰,且那个外人据说与他很像,如果再长几岁,说不定他要以为表哥爬墙了。 “明天一定要把人送走!”宁王殿下气哼哼地吩咐。 “好好好,一定。” 宁王妃忙不迭地应了,心道大不了下次再叫小虎上门来玩。 云曦一向都很讨小孩子的喜欢,不论是以前的小皇子小世子们,还是而今的小虎。他与小虎不过萍水相逢,很喜欢这个孩子的聪明灵动,尤其救小虎起来时,孩子不由分说扒着他的腿,仰起小脸来看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想起那年御花园中,拉着他衣角的阿泽。 “你是不是有事没与我说?” 云曦左思右想,总觉得某人那张弃妇脸除了吃醋以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穆承泽终于逮到机会告诉表哥,他被储亮表扬了。虽然对别人的赞扬向来不太在意,但表哥的赞扬,还是会让穆承泽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云曦歪着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踢一踢他的腿,笑着道:“想要表哥夸你?” 穆承泽眼中笑意渐深:“只夸这一次怎么够,我要表哥一辈子都夸我!” 次日,云曦起得略有些迟了,穆承泽已替他拉好锦被去了刑部。院子里,春喜领着小虎在喝一道鸡茸粥,小虎仿佛很久都没用过味道这么好的粥了,腮帮撑得圆鼓鼓的,还在不停往嘴里塞。 云曦心想,春喜说得没错,这孩子吃饭的样子,的确也很像阿泽。 小虎见他来了,忙把碗里剩下的几口粥都刨完,擦了擦嘴期待地道:“将军大人要带小虎回家了吗?” 云曦点头,温声道:“小虎叫云大哥就行。” 小虎嗫嚅着不肯,云曦也不勉强。小虎昨日已把住处告诉了他,云曦早派了下人知会过小虎爷爷,叫他不必担心,隔天必把小虎送回家去。他本想让小虎再多呆一会儿,小虎却不太乐意,云曦便命春喜盛了两匣点心出来,原本衣服也要给一些,只是穆承泽这么大时身上穿的也不好,云曦自己的也没了,只好作罢。 云曦提着两只匣子,牵了小虎的手,刚出府门一道黑影便跟了上来。 云曦叹口气,看也没看后面的人,道:“铭心,我只是送他回家,不必如此。” 若天下还有人敢对骁勇将军出手,铁定是不想活了。 铭心一躬身道:“将军,殿下不太放心,只能暂且委屈一下将军了。” 铭心最早还是云曦调去给穆承泽的,如今一点都不听他的话,云曦也不生气,就是觉得阿泽想太多,但既然是阿泽的主意,他不便再为难铭心,也就默认了铭心可以继续跟着。 小虎几次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铭心,很有些惴惴不安,云曦以为这孩子定是被一身黑的铭心给吓到了,特意劝了一回,又不停逗他说话,小虎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多时,小虎带着云曦来到了城北一处破旧的宅院。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近乎全白的枯瘦老人倚在门前焦急地张望,似乎等了他们很久。 “爷爷!” 小虎欢叫一声,挣脱云曦的手冲上前去抱住老人。老人却未理他,浑浊的双眼盯着云曦看了许久,眼中一丝异样的亮光一闪而过。 “多谢将军大人照顾小虎。” 老人弯了弯腰就要跪下磕头,云曦一把扶住他道:“李伯,不必如此。” 李伯微笑着道:“将军大人降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我可以请将军大人喝一杯清茶吗?” 云曦原也无事可做,浅浅一笑道:“当然可以。” 李伯请云曦进屋,铭心紧跟着也要进去,李伯将铭心拦住,面上颇有些为难:“我这屋子甚是逼仄,怕是呆不了太多的人……” 云曦体恤李伯,心领神会道:“铭心,那你在外头等一等,有事我自会叫你。” 铭心只得应了。 云曦与小虎一起随李伯进去,出人意料的是,屋里昏暗宽敞,窗户都被木板钉住,靠着一排排燃起的白烛来照亮。 这似乎有些不妥,不过云曦并不在意,李伯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必计较太多,之所以不让铭心跟来,也是不想李伯被吓到。 李伯径直走到案前倒茶,小虎懂事地搬来一把木椅,示意云曦坐下。 云曦摸了摸他的头坐了,李伯亲自捧着一盏茶端给他,茶杯底部只躺了一片孤零零如针一般的碧色茶叶,却将整杯茶水染得青绿,茶香扑鼻。 云曦接过抿了一口,道:“好茶。” 仅凭入口淡淡的甘甜与清香,就觉得这茶很不错。 李伯怀念地道:“这是我家乡的茶,叫做南国春色。” 他带了点期待看向云曦,云曦却对这茶名没什么反应,托着茶盅道:“老人家莫非不是皇城人士?” 李伯点头,道:“不瞒将军,我家乡离皇城很远。我以前在那儿给大户人家当管家。有一年,我家主子遭遇了一场大的变故,家里几乎不剩什么人了,我带着主子离乡背井,主子逢此变故身子一直不太好,又总是奔波不停,没过几年便因病去世,我这才又跟着一位少主辗转来到皇城。只是少主他,前阵与我分散,到如今下落不明,怕也不在人世了。” 老人聊起过去情绪激动,说了几句便潸然泪下。小虎跑上前去,抱住他的头,替他抹去满脸的泪水。 老人勉强笑道:“对不起,将军大人。原想着请您喝茶,却没忍住向你说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云曦道:“没关系。” 主人家家变,主人与少主又相继去世,对于老管家来说,的确是沉重的打击,也难怪会如此激动。 “将军大人!” 李伯突然从木椅站起,朝着云曦双膝跪下。 “将军大人,实不相瞒,我有天大的冤情无处申诉,素闻将军大人心善,所以才想法子叫小虎引将军大人前来,恳请将军大人为我做主啊!” 小虎见爷爷跪下了,也跪去爷爷身边,给云曦磕头道:“将军大人,对不起,我是故意摔倒让你救的……” 云曦神色一凛,道:“到底怎么回事,李伯,你先起来说话。” 李伯摇头道:“不,不要紧,我就这般跪着!将军大人,您一定要听我说。” “我主子原本家财万贯,邻里有一户人家也是大户,那家家主眼红主子家产,三番两次上门挑衅,却被主子挡了回去,差点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那人见势不妙,提出要把妹妹嫁给主子,两家联姻,化干戈为玉帛。那人虽不怎样,但他家的小姐素有贤名,主子亦十分仰慕,便应了下来,从此两家结为秦晋之好,那家小姐就成了我家主母。” 云曦皱眉:“这……可是与后来的家变有关?” 李伯缓缓点头,目光如电,字字泣血:“主子与主母相敬如宾,头几年,与那户人家相安无事。谁知后来那人竟背信弃义,趁着主子对他戒心大减,派人杀入主子家中……主子家破,被我与另几个仆从拼死救走,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老的老小的小,都死在那人刀下,而那人堂而皇之占了主子家业,还要继续追杀我们!” 云曦见识过战场杀戮,仍忍不住拍案道:“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李伯冷笑:“他可不就是这般德性,卑鄙无耻下作,便是对他自己的家人,也没有半点真心,说话犹如放屁,就连三岁孩童也不如!” 李伯拭了一把泪继续道:“主子虽逃出升天,但想起惨死的父母亲人,日日垂泪,为了子嗣,另娶了一房妾室,诞下了少主。主母当年与主子失散,被那人接回去另嫁,听说后来也育有一子。主子念在夫妻之情,心里虽痛恨那人,却不愿叫我们打扰主母,只道主母也是不得已。后来主子病重,机缘巧合得知,主母所生之子竟是他的亲子,原来那人杀过来时,主母已有一月身孕,拼死护住了腹中孩儿。主子喜极而泣,临去时留下遗言,一定要我找回另一位少主,让两位少主一起为他报仇雪恨!” 云曦总算听明白了,道:“你可是想让我为你找人,还有递状子?你放心,大理寺与刑部主事皆是秉公执法之人,若你所言非虚,一定会为你家主子讨个公道,我也会助你找到你家少主。” 李伯却道:“将军大人明鉴,若我有半句谎言,只管叫我与小虎横死在将军面前!” 他当即咬破手指,以手指天,用他与孙子的性命发下毒誓! 这又是何苦? 云曦道:“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你家主子又是谁?” 李伯道:“我家主子姓李,仇人姓穆。” 穆乃皇姓,云曦一愣:“可是皇亲叫你为难?” “是!” 李伯每说一句,便重重磕下一个头,咚咚咚的磕头声,伴随着他铿锵的话语,在空旷的燃着一片白烛的屋子里不住地回荡。他的额角因不断叩首流下了热血,满脸的血与泪早已分不清了。 “将军大人请听好,我家在南诏,生是南诏人,死是南诏鬼!害死我家主子之人,姓穆名子越,我家主子乃南诏先太子李瑞,我家主母便是穆子越之妹,大楚长公主荣安!” 云曦只觉一股彻骨寒流涌入了四肢百骸,他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牙咬得咯咯作响。就算而今不会有人提起南诏,也没人记得南诏太子名讳,但是云曦永远都不会听错母亲之名,那几个字如同毒蛇一般钻进他的脑海,撕咬着他所有的理智。 荣安长公主,当年和亲的正是南诏太子李瑞,时为南诏太子妃! 这是长公主归朝后,哪怕对亲子云曦,也从未提起过的事实! “你胡说!” 云曦一把攥住李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李伯却不管不顾紧紧抱着他的臂膀,含泪看他。 “少主,老奴寻了你好久!” 79、牌位 “住口!” 云曦冷着脸,想都未想推开了李伯。李伯被一推之下撞到了案几,原本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隐蔽之处,立着一块长形物,随着桌案晃动,差一点便要栽倒下来,李伯不顾一切将那物托住,紧紧抱在了怀里。 云曦顺着他的手臂,看清楚了这应是一面罩着黑纱的牌位,心蓦地一沉,他不可避免想起将军府祠堂内,那块同样也藏匿在黑纱之下,由荣安长公主亲手立的牌位。 年幼时起就有的疑惑,此刻全都涌上心头,为何长公主从不许他看牌位上的字,为何又总要他对着那牌位磕头? 云曦只恨自己从未忤逆长公主之意,否则哪怕看过一眼也好,也不会像而今这般惶惶不安了…… 是的,他能觉出自己是在不安,可是有何可不安,李伯不过一面之词,难道随便来个人编段话,就能令他无端疑心起自己的身世? 云曦眼神微冷,他姓云名曦,是荣安长公主与云重将军唯一的儿子,不容置疑! 李伯年岁已大,被撞连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仍不折不挠地道:“少主……” 云曦沉声斥道:“李伯,休要胡言!” 李伯苦笑一声:“老奴知道少主警觉,绝不会轻易相信,长公主当年流落在外,身边服侍的人都没了……少主可还记得李诚?” 李诚? 云曦睁大眼睛,不由想起师父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剑眉星目,两鬓斑白。想起他曾说的,如今你也是有徒弟的人了,今后好自为之,我已与你断了师徒之义,再见面亦是路人。 而李诚,也姓李。 云曦知道李诚曾做过南诏宫廷暗卫,但他当年,真的是为了前程才假死离去的吗? 李伯仿佛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喋喋不休道:“李诚乃少主恩师,是当年太子殿下身边武艺最高强的侍卫。南诏国破,他一直在替太子殿下四处找寻太子妃的下落,一直都未传回消息,太子殿下以为长公主已逝,后来才得知她已另嫁他人,但殿下从未记恨过长公主。殿下后来召回了李诚,直到临死前,李诚才告诉他少主的存在,原来李诚早就寻到了长公主与少主,一直跟在少主身边。” 云曦任他说着,思绪漂漂浮浮,忽然道:“召回李诚,是在何时?” 李伯想了想,道:“约摸十七年前。” 云曦飞快一算,十七年前,正是他首次出征之际,李诚也是在那时假死遁走。 不过那又怎样,云曦冷冷道:“李诚已死,无法与你对质。你既敢捏造我的身世,难道就不会去打探我与他的旧事?” 李伯道:“并非是捏造……少主,李诚的事老奴再清楚不过,老奴与李诚同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小虎正是李诚之子!” “你说谎,他根本没有成家,何来家眷!” 云曦大吃一惊,不知不觉间竟与李伯争辩起来。 李伯道:“少主有所不知,李诚之前是隐姓埋名跟随少主,回到太子殿下身边后,又过了好些年才娶妻生子。他死后,他媳妇也跟着上了吊,只剩下小虎一个孤苦伶仃,老奴这才收养了他。” 小虎似有感应一般,哭着喊道:“爹爹,我要爹爹……” 云曦忍不住在小虎眉眼之间找寻李诚的影子,可惜小虎太小,什么都看不出来,身上也没有任何信物。 云曦仍是道:“你说谎!” 李伯哭着道:“少主不信老奴,老奴实在没有办法了,唯有让少主亲眼看一看!” 他怀里还抱着那面牌位,说话之时已掀下了牌位上的黑纱,上头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南诏先太子李瑞之灵位! “少主!”李伯哭得声嘶力竭,“你若不信,大可回去将军府的祠堂看看,看看那里是不是也有一面一样的牌位,看一看你就知道了!你本姓李,名景希,是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之子,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做景尧,太子殿下去世后,我便与李诚还有景尧少主来到皇城找你……” 真是疯了!云曦不愿再听他多言,拔腿就走。李伯追上去用尽全力大喊:“少主,听老奴一言,千万当心四皇子啊,李诚是为他所迫,才不得不去投奔三皇子,少主……” 云曦脚下一顿,四皇子,穆承浚?!屋外骄阳似火,他整个人却好似坠入了寒川,从里到外透着丝丝冷意。 铭心就在外头,云曦顾不得与他打招呼,也顾不得昨夜与穆承泽说好这几日都会留在宁王府,一路疾奔,跌跌撞撞跑向骁勇将军府。 只是人还未到,远远一瞥,就见将军府被层层宫廷侍卫围住,门外停着明黄色的龙辇,穆子越由穆承浚搀扶着,走了下来。 “少爷!” 兰菲眼尖,在人群中发现了云曦,悄悄靠近。 云曦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是怎么了,皇上怎会亲临将军府?” “我也不知!”兰菲语速惊人,“我们在府里好好的,外边突然就报皇上来了,赵允偷偷放我出来找少爷,我去了宁王府,可是少爷和殿下都没在,我就回来外头等着……少爷可知发生了何事?” “我不知道……” 云曦迅速思索了一下,远观穆承浚面色如常,穆子越倒是怒意明显,他与皇帝关系大不如前了,这将军府,到底还有何值得皇帝亲自来一趟…… 云曦想起方才李伯所言,眉心猛地一跳,李伯让他提防四皇子,若穆承浚真的知道李诚,并且胁迫李诚潜伏到三皇子身边,那会不会也知道关于南诏太子的那些事?且不论那些是真是假,四皇子与皇帝亲临,该不会与他匆匆返家的目的一样吧? 云曦拨开众人,走上前去跪下行礼。 “陛下,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穆子越看着他甚是冷淡,略一点头道:“云曦,不必多礼。朕只是想过来看一看荣安。” 长公主的寝殿明明是在韶华宫,皇帝却非要出宫来到将军府。 云曦试探地道:“陛下是想在将军府走一走么,臣可以为陛下引路。” “不必。”穆子越一指身旁形影不离的四皇子,“有承浚陪着朕,朕就去你家祠堂坐一坐,与荣安说几句话即可。” 穆承浚顺从地躬身,扶着穆子越走入将军府,跟随皇帝与四皇子入府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云曦挡在门外。云曦周身发冷,果然他们的目标是祠堂,看这样子,定是四皇子知道什么,告知了穆子越,否则穆子越绝不会钦点了四皇子陪同。 待他们去到祠堂,必会发现荣安长公主牌位旁边,立了一座掩盖着黑纱的牌位,那牌位、那牌位…… 云曦犹豫不决,事到如今他还不知那牌位上究竟是谁,该怎么办,是任由皇帝自己去看,还是先把皇帝拦下来再说?可是皇帝既与四皇子一同来了,说明皇帝内心深处至少也是怀疑了的,若是他出手阻拦,岂非证明他心里有鬼,不愿皇帝看见那面不知是谁的牌位? 云曦心乱如麻,左右两难,忽然,他的手掌被人牢牢握住,转头一看,穆承泽正在他身侧,笑着道:“表哥还不进去?” “阿泽,你怎么来了?” 云曦有些奇怪,这时宁王应在刑部才对。 “铭心、李乘风还有赵允都给我递了信,我特意向储大人告了假赶过来的。”穆承泽在云曦掌心轻轻掐了一下,“表哥,父皇已进去了,咱们也跟上吧,要不然可就不知道四皇子说什么了。” 云曦得了他的暗示,但这一回的祠堂真不是好进的,阿泽不知李伯所言,若是虚惊一场倒也罢了,若是真的…… 南诏太子之后,岂不是会连累阿泽、承浩、舅舅他们…… 这一步云曦久久迈不出去,李伯怀里的牌位总让他心绪不宁。 “阿泽,我……” 我到底是谁? 尽管一直认定李伯说谎,可是将军府有面不知谁的牌位是真,长公主嫁给南诏太子李瑞是真,李诚曾在他身边是真,那一年离去也是真…… 长公主当年,为何在民间流落了几年,才带着他返回皇城?为何要在将军府摆下这样一面牌位,为何要他对牌位磕头,为何从来都未对他提起第一任丈夫,南诏太子李瑞?! 而他到底,是李瑞之子,还是云重之子? 穆承泽试了试他的额头:“表哥,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云曦浑身就像趟了水一般,衣衫都快湿透了,咬着牙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若我是……” 穆承泽道:“是什么?” 四周都在关注皇帝的动静,没人看着他们,穆承泽轻声道:“你是我表哥,别怕。” 云曦一震,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为何他却觉得阿泽别有一番深意? 这个已比他高出寸许的少年,伸出一臂搭在他肩上,犹如一个简易的拥抱,把他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隔离开,来自掌心的温暖,驱散了云曦心头的阴寒与恐惧。 云曦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阿泽,你该不会……” 该不会,连这件事都有准备吧? 穆承泽镇定从容地道:“走吧,表哥,咱们去会会他。” 80、祠堂 穆子越在祠堂中央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凝望着供奉在将军府祠堂中的几座牌位。 荣安、陈嫔,还有被黑纱遮挡住的另一位。 “父皇,没想到陈嫔娘娘也在。” 穆承浚勾唇,这显然是为了宁王所设,待会儿宁王也就不能推说不知情了。 穆子越的目光在陈嫔牌位上略停了一下,他对陈嫔本人早没什么印象了,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号,皆是因德慧太子之死,因宁王对他的冷漠。至于陈嫔牌位前供的短剑穆子越倒认得,那是他多年前赏给宁王的凌云剑。 宁王居然拿御赐之剑供奉一个嫔,穆子越心中不喜,但对于宁王来说,这是对生母的孝心,挑不出错。 穆子越再看向长公主牌位,这一回,他的目光久久都未移开。 良久,穆子越转过身去,道:“承浚,你去把黑纱揭下来。” 穆承浚正要应下,云曦与穆承泽已双双迈入祠堂。 云曦急道:“皇上,我娘说过这牌位上的纱不能揭!” “哦?”穆子越看都未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朕乃一国之君,天下都是朕的,莫非在你这将军府,连面小小的牌位都看不得了?还是说,云曦,这牌位藏着什么秘密,你不想让朕看见?” 云曦经这一路已想好了,最坏不过是李伯并未说谎,皇帝既想对他下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四周暗卫与宫廷侍卫皆在,一旦动起武将军府众人都要遭殃,但他也绝不能束手就擒,不若到时挟持四皇子,大庭广众之下说清楚这一切与其他人无关,再行离开,这样便不会拖累阿泽他们。官位不官位早无所谓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按他的身手,再偷偷潜回皇城并不难。 哪怕之前曾乱了心神,眼下也必须冷静下来,皇帝、四皇子,都巴不得他与宁王出错,既然最坏的情形都有了应对,还有何可怕? 云曦一反常态,颇硬气地道:“没有。皇上多虑了。” 穆承泽从容不迫地道:“表哥只是在转述长公主训诫,倒是父皇与四皇兄,怎会突然想起到将军府祠堂来的?” 宁王一向会给穆子越添堵,穆子越不欲理睬,穆承浚温声道:“说来话长,我府上的下人,无意间捉到了几个盗贼,他们供述,以前在骁勇将军府行窃时,不慎误入祠堂,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我不敢擅自做主,便报于父皇定夺。” 穆承浚办差多年,皇帝的脾性以及诸多忌讳一清二楚,自是知道,若云曦身世有疑,穆子越不论信不信都会派人去查。他比杨妃七皇子狡猾得多,穆子越正愁要如何打压云曦,穆承浚便适时将牌位一事捅了出去,哪怕他有十足的把握,也从不在人前将话说死。 穆承泽轻笑:“骁勇将军府捉不到、府衙也捉不到的贼人,竟被四皇兄府的下人无意间捉了去。看来四皇兄手头的人,各个都是高手了。” 穆承浚眉头都未皱一下,道:“他们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其实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盗贼,全都是潜入骁勇将军府确认牌位的暗卫。 穆子越负着手,厉声催促道:“承浚,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穆承浚应了,不再多言,伸手便去摘那黑纱。 云曦心里近乎绝望地呐喊,四皇子扯下了黑纱,也便扯下了皇帝一直戴着面具,什么最疼爱的妹妹,皇帝对荣安长公主的兄妹之情,不过尔尔。他不可能当着穆子越的面去阻止四皇子,穆承泽的手在背后牢牢托着他,给他支撑到最后一刻的勇气。 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终于要大白天下,云曦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父皇!” 穆承浚先看清那牌位,大惊失色。 穆子越一眼望去,牌位上端端正正的几个大字尽收眼底,写的分明是“亡夫虎威将军云重之灵位”! 穆子越双瞳蓦然紧缩,手狂舞了两下,忽地从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 “父皇!!” 穆承浚惊叫,上前一步托住了穆子越。 穆子越双唇鲜血淋漓,抖着手指向云曦道:“好、你真是好样的!” 他曾与暗卫确认,心里早便清楚牌位究竟是谁的,他可以不信任其他人,但不可能不信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暗卫! 问题是,为何牌位却变了?! 穆承泽沉声道:“父皇既已看过,烦请四皇兄送他回宫,此地终是祠堂,不便久留。” 穆承浚连叫了几声,王拂海带着几名内侍冲进来,还有一波波暗卫,将穆承泽、云曦团团围住。 穆子越脸色灰白,靠在王拂海身上,疲倦地摆了摆手,这一回,他仍是没能捉住云曦的把柄! 暗卫陆续退下,王拂海扶着穆子越先行一步,穆承浚跟在后头,路过沉默着的云曦身边,穆承浚微微一笑,轻声道:“李景希,这回先放过你,下次想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云曦没有任何动作,唯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穆承泽冷冷提醒他道:“四皇兄,我表哥姓云。” “我知道。”穆承浚无所谓地摊手:“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不过六皇弟神通广大,又会唇语,想必早知道了吧。” 穆承泽嗤笑:“论神通,有谁比得上四皇兄,连偷东西的贼都备好了。” 穆承浚愉悦地眯起双眼,与方才相比仿佛换了个人:“六皇弟,你错了,贼是父皇准备的。而我,只不过是给父皇讲了一个落难公主的故事。” 皇帝御驾离开了将军府,云曦令铭心赵允守住府门,然后把自己与穆承泽,关在了祠堂里。 “阿泽,告诉我真相!” 云曦双目炯炯,逼视穆承泽。 皇帝最好颜面,经历了玉簪的事,既选择亲临骁勇将军府,置与长公主的兄妹情于不顾,必有十足的把握,而之前将军府进了贼,结合四皇子之言,很容易就能想到那是来探虚实的,若祠堂里一直供奉的是云重将军的牌位,皇帝绝不会来自取其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换掉了牌位,与换玉簪如出一辙。 放眼将军府,能在云曦眼皮底下做到的,只有他相当信任,并且能自由进出祠堂的人。穆承泽在将军府进贼那一日去过祠堂,而且那之后就想方设法把他留在宁王府,想来也是为了便于调换。 “表哥,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穆承泽并不否认,早在云儿向他透露自己是南诏皇族之后,他就对云儿起了杀心,也是在那时起,他对云曦的身世产生了怀疑,毕竟长公主当年曾和亲南诏,生下云曦又是在逃亡途中,表哥会不会也与南诏有关? 云儿假名云晓,几乎是按着云曦所起,云儿又总是故意扮得有八分像云曦,若云儿真是在找什么失散的人,穆承泽第一个反应,也是云曦。 这便是云儿必死的理由。穆承泽不会留着一个杀伤力极大的南诏皇族后裔威胁到表哥,就连云儿说的是真是假都没必要去印证,云儿既然敢说,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只要这个人死了,一了百了,表哥就是安全的。 至于云曦真正的身世,穆承泽并不感兴趣。将军之子也好,南诏皇族也罢,不论如何,云曦只是云曦。哪怕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哪怕云曦甚至不是长公主之子,也不会影响他对云曦的感情。 李诚云儿死后很久,再没什么人提起过南诏,穆承泽一开始也没想到要动供奉在祠堂里的牌位,他对荣安长公主一直都很敬重,牌位毕竟是荣安长公主的意思,穆承泽只是默默守着。直到不久前将军府进了贼,赵允武艺不差都未能将贼拿下,说明这些贼身手相当不错,但什么都未盗去,本身就很可疑。穆承泽出于谨慎去祠堂转了转,他的目力极好,记性也不差,一下子就发现,牌位上的黑纱被人动过。 有人对牌位产生了兴趣,穆承泽迫不得已跟着看了一眼,看完后,他当即做了一个决定,毁去原来的牌位,重立一面新的,与云曦所猜也差不多了。那之后,他便让铭心跟着云曦,云曦被李伯小虎带入屋内久不出来,铭心担忧,想法子给他传了信,还有赵允在将军府被围时,李乘风在发现皇帝不再唤他随驾时,都派人给他提了醒,穆承泽手头有兵部与刑部,宫中在太后与敬王助力下也有不少人手,只是这一次被动了些,皇帝身边人太多,又把李乘风撤换了下来,王拂海不是他的人,瞧着应是四皇子的。 “阿泽,我、我真的是……” 云曦浑身气力全无,一下跌坐在地上,若他真是云重将军之子,穆承泽的神情断不会如此凝重。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找借口否认与推脱了,恐怕穆承浚临走前叫的那个名字,才是他的真实身份。 四皇子都知道,皇帝也是。 前前后后几十年,都仿佛活在笑话之中,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是谁,而他最信赖的娘,竟生生瞒了他两世。 “不,你只是你。” 穆承泽喃喃低语,攥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抱住。 云曦似乎失去了知觉,哪怕被紧紧抱着,身体仍在簌簌发抖。 “表哥,没事了……” 穆承泽柔声哄着他,炽热的吻不停落在他眉间、唇上,云曦渐渐回过神来,这一刻他连长公主都不敢信了,可眼前的少年却身体力行向他证明,不论他是谁,他都不会改变分毫。 至少这不是最坏的情形。 至少这一世,我还有你。 81、商议 “我始终觉得四皇子不太对劲……” 云曦蹙眉,开始与穆承泽交换在李伯处的见闻,李伯曾刻意提醒他提防四皇子,李诚去到三皇子身边亦是四皇子授意,那太子之死,会不会也有穆承浚一笔?若真如此,就连一向谨慎的三皇子都未觉察,穆承浚的心机该有多深重…… 从今日穆承浚的表现看,他本人的确没有在皇帝面前所显露的那么简单,说话时的语气神情,已并非当年那个被云曦略施惩戒之后就待在府里不敢出门的四皇子了,倒有几分贴近上一世继承大位多年,心狠手辣的那一位。看来这些年的成长,四皇子已不容小觑。 穆承泽道:“表哥,我一直在想,穆承浚是从何处得知祠堂里的牌位不对劲的?” 云曦想了下,道:“将军府的祠堂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 能进到祠堂的人不多,能进祠堂并且意识到牌位有疑的人更少,因那牌位从长公主带着云曦住进府时就设了的,没人会无缘无故想起要看一眼。 穆承泽犹豫着道:“会不会,是你身边的老人?” 云曦立刻道:“绝无可能!” 他明白穆承泽的意思,府里若有奸细的确能解释得通,能办成此事还不被觉察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全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同样这些人的底细,云曦也比谁都清楚,赵允随他出生入死,兰菲跟了他二十余年,兰萱早就嫁出府了,嫁的人还是赵允,张顺跟他的时间比起其他人要短一些,但此人一家老小都在将军府住着,怎么可能背叛于他,转去投奔四皇子? 云曦显然信任他们,不欲对他们起疑,穆承泽也未勉强:“既然表哥这么说,不如先放一放。那个李伯,又怎会得知将军府的牌位?” 云曦道:“我也觉得奇怪。” 李伯处供奉的南诏太子灵位也是用黑纱遮掩,令他一下子就想起将军府祠堂亦是差不多的情形,当时他未来及细想,回过头来看,李伯究竟是不是刻意的,也很难说。 云曦心念一动:“我这就让赵允去城北走一趟。” 穆承泽拦住他道:“眼下再派人去估计来不及了。他们定不会留在原地等着我们。” 话音刚落,有人叩响了祠堂的门。穆承泽与云曦对视一眼,道:“进来。” 一名着黑衣的男子悄没声地走入,行至穆承泽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四皇子的人已把李伯与小虎带走。属下恐被发现,不能靠太近,只跟到了四皇子府。” “铭心!” 云曦眼前一亮,叫出了黑衣人的名字。 当初他心烦意乱,匆匆一个人从李伯处逃离,铭心被他落在了后边,看来并没有马上离开。 穆承泽示意铭心先退下,微微颔首,对云曦道:“看来穆承浚与李伯是认识的。” 所以不难解释四皇子知道李景希这个名字,而且李伯让小虎想方设法带云曦过去,那边四皇子便领着皇帝来将军府了,时机把握得太好。先通过李伯一番话扰乱云曦心神,另一方面,当着皇帝的面揭穿牌位真相,好让云曦应接不暇,若真让他得逞,云曦定会被皇帝当场打成逆贼,真是歹毒至极! 幸好,四皇子没料到穆承泽留了一手。穆承浚把来府里探查的人说成是皇帝安排,都推到了皇帝身上,但将军府进贼发生在宁王恭王册封仪式之前,皇帝若从那时就得知,不可能藏得住,故而这都是穆承浚自己的主意! 他早知云曦的身份却未揭穿,一直在等待打压云曦的最佳时机,除此以外,他还知道宁王会唇语,虽有些晚,穆承浚已成功让穆承泽意识到,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劲敌的存在。 云曦想起了李伯与小虎,道:“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穆承泽神色古怪地道:“表哥想去救?” 云曦一怔,失声道:“怎么可能!” 且不论穆承浚与李伯是何关系,把人带走多半是要以那两人为饵,引他去救。他若不去,李伯与小虎对穆承浚而言尚有利用价值,他若是去了,便中了穆承浚之计,那两个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穆承浚的性子,在某些方面与穆子越极为相似,不会容忍身边有南诏皇族这样的存在,哪怕南诏早亡了也不行,他与穆子越都信奉同一种观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穆承泽松了口气,道:“不去是对的,往后也别再见他们了。他们与表哥有何感情可言,来找表哥估计也是走投无路,想利用表哥罢了。” 云曦有些费力地道:“他们是想为……南诏太子复仇。南诏太子还有一子叫做李景尧,这人似乎失踪了,会不会也与四皇子有关?” 李景希这个身份,对云曦来说太过陌生,对于李瑞,不论是叫爹还是直呼其名都太别扭。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是李瑞之子,可是这个身份到底要做什么,心里亦是一片茫然。 “……” 穆承泽不动声色地道:“管他们找谁,别再来找表哥就好。” 云儿就是李景尧,当年穆承泽曾命铭心处理云儿尸首,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云儿最后葬在何处。 “阿泽,我还有一问。”云曦清澈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你是如何觉察到我身世有异的?” 光从府中进了贼就想到要入祠堂查看,穆承泽的反应相当敏锐,只是光从牌位就猜到,似乎有些牵强了。 穆承泽见实在瞒不过他,只得道:“表哥还记得吗,那次在添香楼遇见李诚,他当时救走了一个人?” 云曦仔细回想,李诚怀里仿佛是抱着一个人,但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来及看清那人的长相。 穆承泽把当日之事细说了一遍,道:“那个人就是李景尧。他化作了添香楼的小倌云儿,扮得与表哥极像。” 云曦不可思议地道:“这是为何?” 穆承泽道:“我猜这样总有一天会引起表哥注意,只要表哥去查,总会找上他们。” 同父异母的兄弟,样貌多多少少也会有相似之处,李景尧就是以此做文章,添香楼来往客人众多,一来二去,就会传入云曦耳中。可惜阴差阳错,遇见的却是穆承泽。有可能穆承浩点十二个姑娘时误点了云儿,也有可能云儿很清楚穆承泽与云曦的关系,主动顶了穆承浩选的人。不管怎样云儿已死,都不得而知,也不重要了。 云曦试探地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仅凭添香楼一面,绝不可能知晓这么多的事,云曦怀疑,穆承泽与李景尧后来见过。李伯说,李景尧已失踪多时,会不会…… 穆承泽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果然还是瞒不过表哥。李诚曾闯入大理寺大牢行刺,之后逃逸,最终在添香楼被抓,添香楼的人都走空了,应是李诚通风报信。添香楼应当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我一直觉得云儿可疑,命铭心去找,后来还真找到了。云儿当时受了伤,我便命铭心找了处宅院让他养伤……” 云曦听呆了。这话为何如此耳熟,李诚被捕结案没多久,他就被皇帝削爵调去了漠北。那时,铭心,一处宅院,还有李景尧,关键是云儿与他长得有点像?! 云曦脱口而出:“那个,你的外室?!” 穆承泽:“……” 云曦自知失言,赶紧补救道:“只是赵允远远见过一次,误会罢了……” 记得当时他还闷头气了好一阵,后来穆承泽随他远走漠北,根本不像迷恋外室的样子,云曦感动之余,觉得极可能是场误会,也就把所谓外室放在了脑后。 只是这误会也太大了。 穆承泽略想了想便回过味来,笑着道:“表哥,莫非你……” “我没有!”云曦微怒,吃醋什么的,绝不能认! “好了,言归正传。”穆承泽握住他一只手,生怕他跑了似地,认真道:“后来,云儿告诉我他是南诏皇族之后,到皇城来找人的。” 云儿那副样子,说要找人还能是谁?穆承泽言尽于此,云曦忽然反应过来:“所以是你……” 穆承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坦诚道:“是我。我命人处理了他,绝不能让他威胁到表哥。” 那时根本没想到还有牌位的事,直到将军府进了贼人,他才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表哥……我杀了他,你会不会恨我?” 穆承泽有些忐忑,也是因此才想要竭力瞒住云曦。 “不会的,你也是为我着想。” 云曦几乎在他相询之时便矢口否认了。李景尧虽是同父异母的庶弟,可是他们未曾相处过一日,并无半分情意,若是当时云曦与穆承泽易地而处,恐怕李景尧也是同样的下场,他又怎会去记恨阿泽?几乎从未谋面、居心叵测的庶弟,与早已骨血相融的爱人,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此刻,他心中还有太多的疑问。 李伯站在南诏的立场,匆匆告诉他部分事实,可是当年,荣安长公主为何没回去李瑞身边,而云曦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云重,又知不知道他的身世?斯人已逝,恐怕不会有旁人得知这里边的真相,也许一直跟着云曦与长公主的李诚知道,可是李诚也死了。 而李诚本身,也是个谜。 李景尧、李伯为何一定要寻到云曦,当然是为了复仇,云曦身在高位,武艺高强,有很多接触皇帝的机会,要杀皇帝总比他们容易得多。李诚与他们应是相同的立场,可是为何李诚在他身边呆了多年,却反其道而行,从不提起南诏,回去李瑞身边也未透露他的身份,而是在李瑞临终之际,才说出来? 照李伯所言,李诚当年离去是接到传召,那便不是他在大理寺所言的为了前途了,也不是在那时就投靠了三皇子,而是后来受四皇子所迫。云曦本就觉得李诚的说法匪夷所思,若李诚假死是为了掩盖其离开的真相,为何后来又要刻意扮成追名逐利之人,公然与他断绝师徒关系? 云曦出神想了一阵,道:“阿泽,我想亲自去当年李诚建的衣冠冢看一看。” 穆承泽道:“表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云曦道:“还没有。但我总觉得,李诚那时在大理寺……似有未尽之言。” 再见面只是路人……好自为之…… 之前觉得李诚寡情,如今得知他并非那样的人,就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别具深意。 倘若李诚真的有话要对他说,唯一能藏住,且对师徒俩都有意义的地方,便是衣冠冢了。 穆承泽道:“表哥,我与你一起去。” 云曦却道:“眼下正是混乱之际,皇上吐了血,尚不知病情如何,你不可贸然离开皇城!” 穆承泽明白他的意思,仍坚持道:“皇城固然要紧,但是表哥的事更重要。你放心,咱们的人手都在,皇城乱不了。咱们走了,有些人才好动作。” 有些人? 云曦道:“四皇子还是七皇子……” 穆承泽笑道:“我也不知。眼下父皇看见咱们定然不高兴,离开一段时日也好,何必留在这边碍他的眼?” 衣冠冢真藏了东西的话,定要处理了,否则就怕往后会惹出祸端,且瞧着四皇子已把手伸到了皇帝身边,穆承泽颇好奇若是他与云曦暂离皇城,四皇子会不会把握住这个时机做点什么。穆承浚是谨慎之人,从胁迫李诚投奔三皇子看,这个人筹谋了不短的日子,而今既然开始对云曦下手,说明四皇子已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四皇子会做出什么来,但是只有四皇子做了,才能把四皇子拉下马,不是吗? 至于七皇子,穆承泽从没觉得那货有能耐登上大位。 82、师徒 因穆承泽坚持,云曦没再驳他,算算若是两人骑快马,来去耽误不了几日,正打算简单收拾一下便启程,赵允来报敬王到了。 “曦儿,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大张旗鼓跑到将军府来?!” 敬王一脸怒意,心急如焚,自从穆子越对云曦心打压之心渐盛,他私底下连声皇上也懒得叫了。得知皇帝已回銮,便忙不迭从敬王府赶了来。上回畅音阁皇帝、杨妃还有七皇子联手唱了出好戏,差点把敬王给气笑了,回头给皇帝按钉子使手段毫不手软,还特意叫穆咏心往太后处告了一状。 还以为皇帝被太后打了脸能消停一阵,才过去多久,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舅舅……” 敬王亲自上门来瞧他,云曦很是感激。但他多出了李景希这一层身份,面对敬王时心里总有些不自在,生怕敬王也会介怀。可是若藏着不说,敬王一旦从皇帝或者四皇子处得知,又会怎么想……毕竟敬王一向疼爱他,连他重生的底细都知道,云曦觉得还是有必要向敬王坦白的。 穆承泽极有眼色地替云曦守门,云曦将敬王请入祠堂,当着荣安长公主的在天之灵,把他所知全都透露给了敬王。他仿佛又回到当年告知敬王重生之时,只是而今,他要让敬王知道的是他不能为外人道的身世。 南诏太子之后。 而敬王,对他来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并非外人。 “我当是何大不了的事,不过也难怪,他会气得吐血了。” 敬王连眉毛都未皱一下,倒是先想着损一损大惊小怪的皇帝。与穆承泽一样,他对云曦的身世也不在意。别说云曦是南诏太子之后,就算他是南诏皇帝,只要他骨子里流着荣安长公主的血,穆子起仍是会认他。 “既然明面上躲了过去,尽量处理得干净些。皇帝这个人心胸狭窄,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揭你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反推到四皇子身上,令他转去怀疑四皇子,这样你便安全了。” 敬王如今十分瞧不上四皇子,他觉得四皇子就是与南诏勾结,否则何以解释那些南诏人最后都被四皇子带走?一般既知皇帝忌讳,远离南诏相关事宜都来不及,四皇子却丝毫不顾忌,除非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至于皇帝,他逮到机会可不会手下留情,你也没必要对他心慈手软。” 敬王生怕云曦还对穆子越忠心耿耿,又亲自下了一帖猛药。 “你以为,他是因你为了宁王屡次顶撞于他才忌讳你的?不妨告诉你,这是他的本性,他对谁都是如此,就连荣安亦不例外。他亲自把荣安嫁出去两次,第一次,是为了替他收拾烂摊子和亲南诏,第二次,却是待荣安归朝之后,不顾她的意愿,硬将她指婚给忠勇伯郑恒。” 提起郑家,敬王相当不屑,道:“我本不想提这个人,可事已至此,也该让你看清皇帝的真面目。荣安曾远嫁南诏,皇帝怀疑过她的忠心,想在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可是荣安聪慧,从不亲信外人,皇帝的打算并未得逞,只能借指婚,堂而皇之把他的人放到离她最近的位置,成日监视,荣安也无法拒绝。郑恒就是他当时认为最合适的人选,但郑恒这个人毛病一堆,又爱作死,最终惹恼了荣安,也惹恼了皇帝。荣安后来与郑恒合离,皇帝也没发现荣安有何异样,这才对荣安放了心,反过来把郑家收拾了。” 云曦没想到长公主当年那段短暂的指婚竟有如此内幕。那时他还很小,对郑恒印象不深,只记得那人甚是狂悖,令长公主很不喜。 云曦颤声道:“我娘她,究竟知不知道郑恒是皇上的人?” 敬王道:“她岂能不知。郑恒人品不佳,我还特意去找皇帝理论过,皇帝一意孤行,荣安却让我不必在意。她很清楚皇帝的试探之心。” 云曦不自觉掐紧了拳头,追问道:“那她为何要牺牲自己?” 敬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难道真不明白,你娘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何牵挂?她是为了你。她选择忍辱负重,躲过皇帝的监视,只为带给你平安无忧的生活。” “当你告诉我你的身世,我其实并不诧异。为了你,她的确做的出来。我已不能护着她了,但我会替她照顾你。” 云曦心中满是暖意,哽咽着道:“那舅舅知道我娘流亡时的事吗?” 敬王摇头:“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我如今才明白,她不提,估计也是怕你的身世遭人质疑。” 敬王大力拍了拍云曦的肩膀,道:“你想查清当年之事,去找李诚留下的线索是对的。李诚跟着你与荣安多年,极有可能知情。曦儿,你放心地去,皇城有我,有太后在,不必担心。” 云曦不再犹豫,想了想又特意告诫敬王:“舅舅一定要小心四皇子,他不是省油的灯。” 四皇子是上一世最后的赢家,这一世,必是宁王最大的劲敌,他们与四皇子,早晚会有一战。 敬王颔首道:“我明白。” “还有承浩那边……” 云曦也想告诉另一个小徒弟真相。 敬王有些意外,道:“承浩不是小孩子了,你看着办。” 送走了敬王,云曦与穆承泽便启程去往李诚衣冠冢所在的小镇。刚出将军府大门,就撞见匆匆从恭王府赶来的穆承浩。 见他们都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穆承浩急道:“表哥,六堂弟,你们要去何处?皇上今日怎么来了?” 穆承浩已搬去了恭王府,白天又在兵部办差,得到消息比他爹敬王还要晚,也是立即赶过来的。 此时再向承浩解释一遍怕来不及,云曦眼中眸光一闪,手一挥,道:“阿泽,带走!” 穆承浩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穆承泽面无表情飘近了,一记手刀抽在他后颈上,穆承浩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曦哭笑不得:“我是让你带上他一起走,不是让你敲晕他啊。” 穆承泽道:“他太啰嗦,这样最省事,等到了再告诉他。” 穆承泽本以为就他与表哥两人同行,忽然又冒了个讨厌至极的家伙出来,穆承泽十分不喜,想了想把穆承浩牢牢绑在马上,他自己则下了马,坐到云曦身后,抱紧表哥的腰,这才觉得舒坦一些。 云曦:“……” 穆承泽道:“我捆好了,他掉不下来,表哥放心,走吧。” “……” 云曦默默地想,承浩还是晕着的,不论是阿泽与承浩共骑,还是承浩自己一骑,都得这个样子捆在马上,也就只能随阿泽去了…… 三人两骑,宛如离弦的利箭,踏着月光而去。 穆承浩很快便醒了,他发现自己被捆在了马上,一路颠簸,差点把肺叶子都给他颠出来。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被绑票了,前边有匹马似在带路,穆承浩不顾一切大喊大叫,吃了一嘴的扬尘,他想引起骑马人的注意,可是前头骑马的人一直未理会他。 穆承浩心如死灰。 过了好一会儿,两匹马终于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了宁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穆承浩:“……” 他以为自己定是在做梦,六堂弟怎会无缘无故绑架自己,下一瞬,穆承泽便为他松了绑,云曦从穆承泽身后转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道:“承浩,表哥有句话要对你说。” 穆承浩眨巴眨巴双眼,赶紧坐正了。 待云曦说完,穆承浩只呆呆张大了嘴巴,吐出了一个字:“啊?!” 表哥是南诏太子之后?南诏,就是那个南诏没错吧? 穆承泽狠狠剜了他一眼,道:“表哥,别管他了,咱们继续走。” 穆承浩回过神来,赶紧道:“表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吃惊,嗯,吃惊而已!” 毕竟这是他表哥,居然还是……南诏太子后人,除了穆承泽这个臭不要脸的,谁乍一听都会惊悚吧! 云曦只是笑了笑,也没怪他。给他留了马,带着穆承泽继续上路。穆承浩愣了片刻,也策马追了上去。 云曦回过头冲他一笑,穆承泽懒洋洋地道:“表哥,我就说,这小子会明白过来的。” 宁王心里话,明白不过来就往死里揍! 穆承浩眯起双眼麻利地回嘴:“这小子说谁呢!别以为你和表哥好上了就能欺负我!” 过了一会儿又期期艾艾对云曦道:“哎,表哥,你真是南诏,那个……” 云曦无奈地道:“我是。” 穆承浩纠结了一下:“那,表哥会不会去那边继承皇位啊?” 云曦:“……” 他不知道小徒弟究竟歪到何处去了,南诏不是早亡了吗,哪来的皇位?! 穆承泽不说话,为穆承浩一时的蠢甩了记眼刀过去。 穆承浩嘿嘿一笑,这怨不得他,表哥既是什么太子之后,若南诏还在,说不定如今也是位皇子,六堂弟也是皇子,嗯,皇子与皇子在一处,还是有点奇怪的…… 穆承浩大言不惭地道:“表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南诏也是我大楚一分子,表哥若喜欢,往后叫六堂弟送给表哥当封地!” 穆承泽嫌他话多,直接甩了他的坐骑一鞭子,穆承浩还没说完,发出一声夸张的喊叫,那马已经驮着他跑到前边去了。 云曦本有些沉闷的心情,直接就被两个小徒弟给扇没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过几日,他们便到达了小镇,寻到了李诚当年所立的衣冠冢。 83、逃亡 赵允曾来此地调查李诚生死,也只是寻了有经验的仵作在外边看了看。云曦以前每年都会过来凭吊,李诚被判斩刑后便没再来了,想不到故地重游,竟是为了一探这衣冠冢中是否藏有机密,难免有些伤怀。 穆承泽很是体贴他,不声不响取来工具,与穆承浩一起,两个人很快就将棺木挖出,当着云曦的面启开了棺钉。 云曦呼吸一滞,果不其然,棺材里整齐地放着李诚为师时常穿的一套衣袍,袍子里裹着一只碧玉匣,玉匣上头挂了把黄铜锁。 云曦跪下,向着李诚衣物磕了个头,起身将碧玉匣取出,只见匣盖之上,刻着一个曦字。云曦精神大振,看来李诚果真留了东西给他。 黄铜锁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且在地下埋的时间久了,有些生锈,云曦扯着碧玉匣的盖子使劲往两边一拉,那黄铜锁便碎成了几块,云曦很顺利便将那匣子打开。 出人意料地,匣中盛了一块绣帕,因有玉匣相护,几乎保存得完好。帕子上的绣纹有些眼熟,似是长公主旧物。 他帕子取出后翻来覆去地看,上头没有一个字。思索片刻之后,他再往棺内看去,只见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枚烟球,云曦灵机一动想起李诚善用烟球,便叫阿泽承浩都捂住口鼻,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取了一枚烟球出来烧着,把帕子凑到了白烟上。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在烟熏火燎中逐渐显了形。那清秀的字迹云曦认得,正是长公主亲笔。 玉匣既刻着他的名,里头东西应就是留给他的,包括这块绣帕,大约李诚认为他终有一日会开启这具棺木,才将玉匣放了进去。 只是长公主的帕子,怎会到了李诚手中? 一想到这极有可能是长公主通过李诚给他留信,云曦的手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穆承浩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想凑上来看一眼,被穆承泽拧着脖子将脑袋拨了回去。穆承泽自己挺直了后背,宛若一块坚实的盾牌,护在他面前。 云曦默念着帕子上的字,慢慢拼凑起一段关于长公主的过往。 宸武十二年冬,大楚败于南诏,一月后荣安长公主奉旨和亲,嫁与南诏太子李瑞为正妃。 皇家公主们对于自己的婚事再清醒不过,她们终有一日要告别皇宫,嫁给一个陌生男子,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后院的命运。哪怕她们读再多的诗书,才华满腹,拥有比皇子还出色的智慧,也终究避不开那一片大红。 敬王不舍得荣安和亲远嫁,但他一个人的反对动摇不了皇帝的决心,荣安还要反过来安慰敬王,反正早晚都得嫁人,对方不是李瑞也会是别人,若她的婚事能平息战乱,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就她自己而言,她是抱养来的公主,和亲在所难免,只是从一个皇家嫁入另一个皇家,远比嫁给普通人要复杂得多。 身为长公主,她很清楚皇帝的打算,李瑞乃南诏太子,以后十有八九将登上帝位,正好他的正妃去世多年,只留下一双女儿。她若去做了正妃,诞下嫡子必将前途无量。穆子越一刻都未停止对南诏的肖想,既然打不过南诏,就让南诏皇室混入大楚皇族的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穆子越有穆子越的野心,难道李瑞就没有,仅仅出于对她的爱慕才答应和亲的吗?当然不是。除去和亲,大楚还许下了对南诏、对李瑞诸多有利的好处,李瑞在国内是主和派,也想借大楚巩固自己的势力,坐稳太子之位,且迎娶大楚尊贵的长公主,又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 她的婚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到了启程的日子,一位宫中长辈在她额间画上了凤凰羽翼,敬王亲自背她上了花轿,韶华宫遍地是喜气洋洋的红,宫人内侍们眉开眼笑,成群结队欢送长公主出嫁,这是她特意交代过的,不希望在成亲这一天,看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眼泪。 花轿载着她逐渐远离,忽然后边有人远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她迟疑了一下,向后看去,那是韶华宫的一名年轻侍卫,每次她经过都紧张地低下头,轻轻叫她一声“殿下”,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说多余的话,只敢在遥远的地方偷偷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少年心事。 她是何其聪慧的女子,怎能看不懂少年眼中卑微的依恋,只是身为大楚长公主,并不需要额外的柔情。她在花轿中坐得笔直,怀抱着如意与苹果,再没有回头看那侍卫一眼。 云重。 她记得身边每一个人的名字,自然也包括那个少年侍卫。但她不知道,就在她离宫当晚,他未守宫规,追逐远去的花轿,被侍卫长捉住,打得半死,逐出了皇宫。 花轿走了足足两月,离开了大楚,进入了南诏境内。入乡随俗,她被前来迎亲的喜娘要求,脱去所有大楚衣饰,重新换上了南诏婚服。南诏人并没有比翼妆的习俗,李瑞眉间也不会为她一个人画下羽翼,喜娘觉得形单影只的比翼妆不太吉利,要为她擦去重新上妆,她想了想推辞了,取过蘸满朱砂的笔,在额间自行补上了光彩夺目的另一半。 花轿载着她只身一人进入南诏皇庭,李瑞替她揭下了盖头,满目惊艳,她也细细打量着眼前身长玉立的青年,从此便由大楚长公主,成为了南诏太子妃。 李瑞待她很好,她也如大部分成家的女子一般,与他举案齐眉。南诏太子妃妾众多,李瑞又是多情的人,大婚之夜的一点温柔,很快就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千娇百媚与万种柔情之中。好在她的背后有大楚,再多绝色也夺不走正妃之位,还有何可担忧?她看得清也想得看,只偶尔会揉一揉眉心,为自己仍未有子嗣发一点愁。 婚后五年平平淡淡。第六年,大楚再度与南诏开战,李瑞还未即位,穆子越已等不及了,这一次的大楚势如破竹,南诏许是被公主和亲与这些年的好处冲昏了头脑,短短时日就被直捣皇城。自开战起,她就不断受到多方诘难,大楚长公主的身份令她直接被打成了奸细内应,哪怕南诏军队不顶用,也要怪到她的头上。李瑞冷眼旁观,夫妻多年,只一夕便与她形同陌路,围城之日,更将她囚禁在内室,在她脚边丢下了一纸休书。 她在苟延残喘中迎来了城破,所有人都在逃命,两名逃亡中的南诏兵发现了她,恐她最后被大楚营救,先将她放了出来再下杀手。就在她绝望之时,横空飞来的一支利箭将其中一个兵射死,另一个兵仓惶逃走。一位率先冲入皇宫的青年将军,手握弓箭,背着光向着她步步走来。 此时的她已如惊弓之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再也看不出曾经的风华绝代,那位将军却在她面前双膝跪下,虎目含泪。 “殿下……” 这一声久违,将军抬起头,仍是一对盛满心事的亮眸。令她想起了午夜梦回韶华宫,在她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里痛哭的少年。 嫁出去的女人如泼出去的水,她该像那些公主皇妃那样,在他的面前拔剑,为南诏自刎殉国,但是李瑞已把休书给了她,南诏人都要杀她,她怎能甘心为这样的南诏而死,她明明还是大楚人,站在她面前的,已是大楚的将领。 只是生她养她的大楚,还能容她再退回去吗? 将军跪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哽咽着道:“殿下别怕,我带殿下回家。” 家这个字迅速烫红了她的眼,她遥遥望向南诏皇宫破败的宫门,咬牙握住了将军的手,若是真能逃得出这道门,谁还乐意去死? 大楚军杀入皇宫,将军已带着长公主远走高飞。 南诏到大楚,漫漫回程路。有车马尚且要走上月余,何况他们这般,为了躲避沿途的南诏士兵,不得不到处躲藏。 云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仍像少年时那样尽力侍奉着她,他有一双明亮忧郁的眼睛,从不与她对视,也很少与她说多余的话,叫得最多的,仍是“殿下”。 离开南诏皇宫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有时人便是这样,盼着的时候不来,心灰意冷之时又出现了。这是她盼了很久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几乎想都未想,她就决定要留下他。 她怀着私心,企图瞒着云重,直到有一天身体的变化已无法再遮掩下去,云重探究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心里涌起了相当奇异的感觉,既害怕身边唯一的依靠离她而去,又觉得哪怕无路可走也不该欺骗他。 她终于对他和盘托出,云重什么都没说,只是要她好好休息,赶路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仿佛在刻意照顾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他从没觉得她与孩子是累赘。有时他们会在路过的村庄稍作停留,他为她砍柴挑水,洗衣做饭,还为她请来附近的大夫诊脉,忙忙碌碌好像什么都会,一双手不似贵族那般白皙干净,而是粗糙坚实,布满了薄茧,还有一道道的伤痕。 荣安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手,可是那双手却只给她牵过一次。 84、缘分 隆冬将至,荣安大腹便便,已走不动了,云重带着她,寻了个交通便利的小镇,租了两间屋子暂住了下来。他始终坚持女人生孩子是极其危险的事,镇上虽易暴露行踪,但大夫的医术却比小村落强了太多,云重提前找好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又让大夫在旁边的屋子候着,自己则守在门外,随时等着差遣。这是她头一回生孩子,痛了整整一夜,破晓之时孩子才有惊无险地降生,是个健康的男孩。产婆向她报喜,熟练地包好小孩给她看过,又把孩子抱出去给云重看,她们都以为他是孩子生父,而她也才发现,天寒地冻,他竟在外面跟着守了一夜。 她为南诏太子妃时,为李瑞生儿育女的妃妾何其多,每次都是她这个正妃责任一般守在外头,李瑞只在孩子生下后的隔天,匆匆赶过来瞄一眼。 荣安坐在窗前,为出生不久的孩子缝制衣帽,以前按她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会女红,只是闲时为了消磨时间,特意向绣娘学了,给未来的孩子做几件衣裳玩,可惜都落在宫里,没能带出来。她一边忙手头的活计,有时会看一眼窗外,云重抱着孩子在玩,他很喜欢这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孩子,孩子也很奇怪,每次大哭时荣安哄都哄不住,只要云重来了,给他摸着手指就睡着了。 云重高兴地道:“他还这么小,就不怕我身上的杀伐之气,往后一定也与我一样,会做个大将军的。” 荣安摸着孩子柔嫩的小脸,许是月子里情绪不稳,一时伤心落了泪。 云重急了,结结巴巴地道:“殿下,你别哭,我是不是说错了话?稳婆说做月子不能哭的,会伤眼睛!” 她本来满腹的心酸,又突然笑了起来。 云重不好为她拭泪,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素帕,使劲掸过了没有一丝灰尘,这才放心递给了她。 荣安想着心事,不时把藏在袖中的素帕拉出来瞧上一眼。从那以后,这块帕子就一直放在她身边,她总是忘记还,云重也从未向她索要。孩子的衣帽挺小,一会儿工夫便缝好了,她再看了一眼在窗外一大一小脸对脸傻乐的两人,开始往那方素帕上绣花,又把云重穿破的旧衣找出来补好。 孩子还未正式起名,按在原来家中的排行,这一辈应该有个景字,以前她就想好,要叫他景希,但若是想回大楚,就不能姓李了。 她心里,其实很想让孩子跟着云重姓云。 到了给孩子喂奶的时辰,云重把孩子抱过来交给她,恭敬地退到屋外。荣安奶完了孩子,把他放进云重亲手做的摇篮里,纠结地想自己该怎样开口。 她特意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云鬓。逃亡时吃了不少苦,容颜枯败,这会儿已养好了些,只是再不复年轻时的光鲜,也不知过了这么些年,云重会不会在意。可他对孩子还有她的好,却实打实地令她动容。 她把云重叫进屋,从李瑞的休书说到孩子见不得光的未来,云重的目光逐渐凝重,想了想道:“倘若殿下不嫌弃,可不可以让小殿下随我姓?” 他知道荣安时常叫孩子希儿,提笔飞快写下一个曦字,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又有些羞赧。 “这字是破晓之意,小殿下就是在破晓时生的,且与殿下起的念起来一样……” 云重不爱念书,有时看大夫开的药方都很费劲,却无比顺畅地写出了这个字,必是偷偷想了很久,早就起好了的。 荣安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笑眯眯地道:“那就叫云曦好了!” 云曦快一岁了,荣安不愿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想与云重云曦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定下来。云曦是李瑞之子,最好别回去大楚皇城,她也不会带着云曦去投奔李瑞,一纸休书过后,他们之间已什么都不是了。 云重却道:“殿下在皇城还有亲人,该回去亲人身边的。” 他实在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总是什么都不说,过去这么久仍是唤她殿下,若即若离。荣安已与他打了快一年的哑谜,对自己很有自信了,干脆直言道:“你不想我们三个在一处生活吗?” 云重面露豫色,挣扎着道:“想……” 但他仍是不肯继续往下说。 荣安等得不及了,决定亲自出击拿下这位木讷的将军,她挑了个吉日,把早就绣好的帕子塞给他。云重得到了她做的东西,开心地像个孩子。她上前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觉得这般他还是不肯说,就真的是块木头了。 可是聪慧的长公主头一次碰壁。 云重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脸色苍白,慌忙把手拿开,她顿时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连同送出去的帕子都成了笑话。之后的三天,她木着一张脸不吃也不喝,哪怕云曦哭得再厉害,也不许他见云重。 她想带孩子悄悄走掉,但云重仍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荣安第一次撒泼似地破口大骂。云重跪下任她打骂,待她棉花一样的拳头打够了突然将她紧紧抱住,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 他这才告诉她,他在皇城已有妻儿,再不能瞒着她了。 当年他被侍卫长打伤逐出皇宫,只剩下半条性命,被医馆一位善心的大夫所救,帮他养好伤后又将女儿许配给他。出于恩情他无法拒绝,后迫于生计,决定去从军,他吃过许多的苦,几年间立下不少战功,步步高升,终能封妻荫子了,而少年时曾仰望过的那个人,只能把她深藏在心底。 大楚要攻打南诏,他知道那是殿下在的地方,一开始竭力反对。可是他的反对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只能率先攻入皇宫,只为了能在最后一刻救她。 一别六年,再见面什么都变了。 可他仍是像少年一般傻傻地看着殿下挪不开眼。原来爱慕她的心,他只是藏起来了,丝毫没有改变。 她的情况很不好,他救她出了皇宫,哪怕后头不断有南诏兵追杀,他都觉得无所畏惧,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能当她的侍卫,送她回皇城便心满意足。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无非是想着回大楚的这段路再长一点,慢一点。 即便她怀着南诏太子的骨肉,只要是她的孩子,他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就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只怕自己待他们还不够好,要更好。 在他眼里,不论何时她都是聪慧美丽的殿下,而他自己是万万配不上她的穷小子,他从不奢求她的回应,甚至下意识避开她的告白,可是一份肖想了多年的感情开出了花,叫他如何割舍得下,他不是不乐意与她还有孩子在一起,可是长公主不能为妾,他也不可能忘恩负义,抛弃远在皇城,为他生儿育女的妻。 云重左右为难,荣安一声长叹,难道要责怪他当年迫于恩情娶妻,怪他第一个冲进来救了自己,怪他的坦诚,怪他的情义? 深情的小女子也许会为了情人做小,可她是铁骨铮铮的长公主殿下,哪怕和亲也要带着笑去,又怎会去抢夺别人的丈夫,做她从来都不屑的妾室? 她与云重陷入了僵局,都想爱,却不能,想必他们是有缘无分。 慢慢她也放下了,与他不咸不淡,就像个老朋友一般,他还是开口闭口叫她殿下,她也会为他制冬衣,只是不能再谈及感情,在外人眼里,他们仍是幸福的小两口,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以为这辈子会一直这般耗下去,直到有一天能找到解这僵局的办法,要么云重让步,要么她让步。一名南诏杀手突然出现,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与以往那些士兵不一样,这次的杀手武艺极高,且是专门冲着她来的,云重为了保护她被杀手刺中了要害,危在旦夕。 本以为她已放下了对他的感情,事到临头却捧着云重的手大哭不止,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曾第一次对他乱发脾气,也是第一次想为了他放下自尊服软。 她眼泪婆娑地道:“你别死,我不怪你了,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云重的眼睛亮了一下,含笑想要把她的样子努力记住,他从怀里摸出一直珍藏着的绣帕,趁它没被他满身的血污沾染,他把帕子交回到她手里,吃力地道:“那我,等殿下再送我一次……” “记得……第一次当值,烈日炎炎,殿下……喊我站到树荫底下去,命人给了我这条帕子……” 他的意识逐渐远去,唇角却还是高兴地翘着,喃喃细语似在追忆韶华宫当年的往事,眼里柔亮的光却倏地熄灭,荣安怔了怔,扑上去伏在他身上恸哭,她觉得她的心从此被破开了一个口子,再也填不上了。 一岁多的云曦从房里偷跑出来,看着娘在哭,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哭。杀手李诚有些困惑,他原是太子身边的暗卫,太子妃私通大楚将军,擅离皇宫,他受太子之令来取太子妃性命,格杀勿论。他的确见到太子妃与被他杀死的将军极为亲近,可实际他们连住都未住一起,李诚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云曦出现时,李诚心里徒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估摸了一下孩子的年纪,想把这个与太子妃很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抓过来瞧一眼。荣安抱紧云曦,对他怒目而视。可是李诚有无数种方法抢走孩子,他是暗卫,懂得不少宫廷手段,又对南诏皇族相当熟悉,云曦在他手里半日不到,李诚就得知了云曦的身份,也把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是李瑞亲子,南诏国破,皇族都被大楚皇帝屠杀得差不多了,太子在他与另几个人拼死护卫之下得以逃脱,可是子嗣没一个活下来,全都被拉出去斩首了。李诚理所当然要带太子妃和孩子去见太子,可是荣安却紧紧抱着孩子道,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若要她回去李瑞身边,她宁可带着孩子一起自尽。 她发疯一般掷出了休书,一直天真地以为,她与那个人再无瓜葛了。可是那个人却把对大楚的恨都恶毒地宣泄到她身上,一心只想毁了她。 李诚认出那上头太子的笔迹与印信,他看着伤心欲绝的荣安和孩子,头一次对太子,对他自己茫然了。 原来太子竟在大难当头时抛弃了太子妃,太子妃却还是冒死生下了太子的骨肉。 而他居然,在替太子追杀太子妃,这究竟是谁负了谁?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荣安独自一个人带着云曦四处漂流。李诚像道冰冷的影子,远远跟着她,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始终无法赶走他,最后只能当他不存在。 而他默默看着她与孩子相依为命,从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尊贵无比的长公主,熟练地变成世上最普通的一个母亲,看着她给懵懂的孩子讲她最喜爱的云将军的故事,从不提南诏,也没有太子。 光阴似箭,太子不断传信来询问李诚的消息,因为无嗣,太子那边又另娶了妻。 李诚是侠义之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犯下怎样的错,后悔已来不及了,他主动承担起保护荣安与孩子的职责,哪怕她一直不待见他,不许他靠近一步,不接受他任何的救助,也不准他把孩子的消息告诉李瑞,每次一见到他,她的眼眸总是一下子蓄满了泪水。 云曦快五岁了,在民间,孩子很难长成她期望的样子,荣安破天荒找了李诚,李诚曾是南诏宫廷武功最好的暗卫,她让李诚教云曦武艺,不客气地道:“这是你欠他的。” 李诚明知她在利用自己,还是应了下来,从此化名张亦诚,正式出现在云曦面前,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云曦六岁上生了一场重病,荣安背着他一家家医馆求医,这场病让她深受触动,云曦病好以后,她决定冒险带着他重返大楚皇城,给他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 她把云曦的生辰往后改了半年,云曦已大了,丝毫看不出年龄的差别,只要她咬定他是云重的儿子,不会有任何人想到南诏太子。 长公主的回归,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时也带回了失踪多年的云重将军殉国的消息。时隔多年,她见到了云重的发妻。这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牵了一个眉眼与云重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云重的死讯令他们伤心欲绝。 为了自己的儿子,荣安不得不谎称已与云重结亲,但不知他已有家室,虽避开了皇帝的怀疑,终是令云重的名声蒙上了污点,她不忍再去打扰他的家人,也无心归入云家,只是听说云重的孩子叫做云晖时,她潸然泪下,原来云重一直把他的心意,默默放在了给云曦起的名字里。 她带着云曦搬进了皇帝为她建的长公主府。这些年皇帝已对外宣布了南诏皇族们的死讯,她在祠堂里放了一座李瑞的牌位,她打从心底厌恶着这个人,但李瑞终究是云曦的生父——也只是生父而已,遮上黑纱,偶尔叫云曦叩拜,也便够了。 至于另一座牌位,她没有资格供出来,只能把他深藏在心底,时不时地想念,但愿午夜梦回,还能再听他轻轻叫一声“殿下”。 她一个人熬过了皇帝的猜忌,熬过了另一段指婚,内心早已古井无波,最重要的只剩下云曦了,她想看着她的儿子平安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像云重一样的大将军。可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哪怕敬王想尽了办法,仍是没能让她活得再久一些。临死前,她在云重留下的帕子上写下所有一切的缘由,若云曦有朝一日疑心自己的身份,她希望他能了解全部之后再做决断。 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瞒住了他的身世,让他姓云。 因为她是多么热烈地希望,他是云重的孩子。 这条帕子,最后托付给了李诚,因为她死后,只有李诚清楚云曦的身世。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放下了对他的恨,这些年她早就知道李诚为何一直跟在云曦与她身边,他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帮她隐瞒了云曦的身世,可是对她来说,她心目中的将军,永远只有一个。 85、宫变 长公主亲笔所述的过往令云曦心中五味杂陈,烟球燃起的白烟消退之后,绣帕上的字也跟着消失了。他将帕子收入怀中,又发觉匣盖底部另刻了一行小字,笔锋锐利,却是李诚所留。 无愧于心,不惑于情。 简短八个字,包含了李诚所有未尽之言,也是他对云曦的嘱托。 当年他误杀云重,却在云重死后竭力守护长公主与云曦,直到他不得不离开时,为了不让云曦起疑,只能假死,留下此处的布置。他料定了云曦疑心身世之际,定会前来衣冠冢查看,那时长公主留下的信,便可重见天日了。 云曦的手轻轻抚过那行字,字的刻痕反复,力道极深,足以说明李诚在刻下字时,内心承受着极大的煎熬。他本是李瑞身边的暗卫,被李瑞派来暗杀长公主,却毅然选择站在长公主这一边,替她守着云曦身世的秘密,实属不易。 就连长公主都说,李诚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可是忠义难全,既选择了义,便是对主不忠,他的内心不断地自责,李诚实际也非常痛苦。 他经年累月跟随长公主,也逐渐对长公主心生情愫,可是这份感情,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因为始终是他夺去了她的心爱之人,这也是他欠她的。 他的内心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煎熬,终于在李瑞临死前,于心不忍说出了真相。这才有了后来李景尧李伯千方百计找寻云曦。 他自己,终是没能做到无愧于心,不惑于情。 云曦将碧玉匣彻头彻尾看了几遍,确认再没有遗漏了,他将空匣子与李诚的衣服重新放好,合上棺盖,打算以后每年都过来看看。 “阿泽,承浩,久等了!”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两个并排站着的身影上。 穆承浩精神一振,拽着穆承泽转过身来。 “表哥,你怎样?” 穆承浩可能都不太清楚为何云曦一定要来探李诚的衣冠冢,不过表哥要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他只要出力与支持就好。 穆承泽深深凝视着他,眼底既有信任,也有担忧。 云曦微微一笑,道:“我已想通了,不会再困惑了。” 长公主对他隐瞒,归根结底是希望他一世平安。 李诚在大理寺与他断绝关系,是不想把他与南诏牵扯到一起。 云重更是曾以生命佑护他,佑护长公主。 上一世他的身份未被揭穿,就连这些人的付出都错过不知,这一世既获悉了全部,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辜负他们的苦心。 穆承浩喋喋不休地追问:“表哥,你想通了什么?” 云曦冲他一笑:“我姓云。” 即便身上流着南诏皇族的血,他仍是选择做长公主与云将军之子! “……” 穆承浩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穆承泽温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云曦道:“李伯与小虎在四皇子手上始终不是办法,还是得把人救出来。” 李伯之前对他说了不少谎,估计是怕他得知李瑞当年所为,不肯站到他们那边,云曦始终都不太信他,但小虎是李诚的儿子,李诚对他有恩,他不可能不管。 “然后呢?” “然后,让他们离开皇城。” 云曦神情决绝,带了点漠然道:“别说南诏已归入大楚,即便没有,对李瑞,对南诏,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穆承泽见他果真再无半点犹豫,笑着道:“好,就听表哥的。” 云曦终是不放心宁王离开皇城太久,因郁结已去,归心似箭,三人一刻未停往回赶,几日后快进城门了,云曦正要松口气,城门口站着一个梳双髻,浓眉大眼,身材高高大大,瞧着既有些匪夷所思的眼熟,又很粗糙别扭的姑娘,一见他们一行人,甩开破锣一样的嗓子,嘤嘤哭着冲了上来。 三人都愣了,这么丑的丫鬟到底是谁家的? 那姑娘一哭嚎,眼泪直接把脸上厚厚的一层粉冲出了两道沟渠。 “表哥,六皇弟,承浩!” 穆承浩浑身一抖,盯着差点把一身衣裙穿成面粉袋的丫鬟,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是,五堂兄?!” “是我!”穆承涣继续嘤嘤嘤。 云曦太震惊了,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五皇子经常想起一出是一出,为此没少被五皇子妃收拾,这到底是怎么了? 穆承泽嘴角难以抑制地抽了抽,道:“五皇兄怎会这般打扮?” 穆承涣喘了口长气,大哭道:“表哥,六皇弟,不好了,四皇兄把父皇敬王叔他们关在宫里,不知要做什么!!” “什么?!!” 三个人大惊失色,目光相接,不约而同地想,穆承浚已开始行动了?幽禁皇帝和皇亲,好大的胆子,这可不是什么小动作,而是一场宫变! 云曦急道:“承涣,你慢慢说,说清楚,四皇子到底做了什么?谁被关在宫里?” 穆承涣狠狠擦了擦一双通红的兔子眼,委屈地道:“不知为何,父皇最近特别信任四皇兄,做什么都要叫上他,昨日父皇下旨宴请皇亲国戚还有文武大臣,酒过三巡,父皇有些醉了,四皇兄扶父皇去休息,出来便直接命人关了宣德殿大门,不让其他人出来了!” 穆承泽敏锐地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穆承涣大哭:“是媛媛!她大着肚子不方便,我一直陪她呆在偏殿,她趁四皇兄不备,把我扮成她的丫鬟,叫我逃出来找表哥与六皇弟,我在路上遇见了王小欢,他助我到了宫门……” 宫门侍卫收到了旨意,禁闭宫门,不许任何人通行,穆承涣撒泼打滚,在宫门处大闹。还好四皇子的人尚未遍布整座皇宫,宫门侍卫还是平时那帮人,穆承涣运气不错,那宫门侍卫开始以为他是哪个宫的宫人自然不肯放行,穆承涣难得脑袋灵光起来,说自己原是菜市一家铺子进宫来给御膳房送菜的,他以前常在外头溜达,菜市去过许多次,店铺名随口就来。侍卫见这女子长得粗鄙,的确不像是宫人,倒像是干粗活的,嗓门大又吵,干脆把他轰出了宫。外头的人根本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穆承涣一直谨记曹媛的告诫,他知道这几日表哥与宁王出城去了,可又不知他们究竟去了何处,就待在城门口守株待兔一般眼巴巴地等。 云曦道:“四皇子究竟想做什么?” 穆承浩一声冷笑:“都幽禁皇帝了,定是心大了,不想再做皇子了。” 不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既然幽禁了,为何却不杀? 听五皇子之言,四皇子连宫门守卫都未来及撤换,只是以皇帝名义下令关闭宫门,看来他手头没有太多人手,但是只要控制住了皇帝,并非不能趁着这场宫变,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穆承泽哪能不知穆承浩在想什么,道:“没用的,就算杀了,他也无法即位,因为他找不到玉玺。” “玉玺?!!” 穆承浩与云曦同时吃了一惊,按例,玉玺都是放在临近宣德殿的太华阁宝箱内,有专人看守,须有皇帝旨意方可请出。 云曦揉了把脸,道:“阿泽,你该不会……叫人把玉玺藏起来了吧?” 所以宁王才对离开皇城一点都不担心?没有玉玺,四皇子就算一把火把皇宫烧了,也登不了位。更何况六部尚书,皇亲国戚都还亲眼见到了他挟持皇帝的谋逆之举。 穆承泽慢条斯理地道:“只是暂时挪到了别处。本来他不动,我也不会动。太华阁看守是太后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派人过去探望,若是无故中断,他就会将玉玺移至别处。因我出城,这事就暂交给了敬王叔。” 四皇子差不多把重要的人都拘在宣德殿了,敬王的人手收不到命令便不会去太华阁,那么玉玺自然就换了地方。穆承浚就算以皇帝名义去取,也只能扑个空。 穆承浩暗地磨了磨牙,六堂弟都快成人精了。若他是四皇子,这会儿估计想把看守咬死! 穆承泽凝眸浅笑,镇定自若。云曦被他这副光彩照人的样子狠狠惊艳了一把,呆了片刻道:“做的好。不过这也非久远之计,眼下舅舅他们都被困在宫中,四皇子若是对他们下手就糟了……咱们得赶紧进宫救人。承涣,你出来的时候,有注意到宫中守备吗?” “没有……”穆承涣闷闷地道,他能逃出来尚且不易,怎会有多余的心思看别的。 云曦对五皇子本也没有太大的指望,能给他们送信就很不错了,安慰地拍拍穆承涣的肩膀。 “不过,临走前王小欢塞给我一张纸。”穆承涣想起来了,在鼓鼓囊囊的胸口掏了掏,掏出几枚硕大的果子来,还有一张叠成小块的纸,他猜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放在袖子里恐被侍卫搜了去,穆承涣便鬼使神差地放在了胸前,那些果子,还是五皇子妃亲自帮他装进去的,把纸取出来后,穆承涣又将果子重新揣好。 “……” 云曦接过纸来一看,大喜过望,这正是一张人手分布图,王小欢果然机灵,这样入了宫就能尽量避开四皇子耳目,也难怪,他之前能顺利送五皇子到宫门了! 86、应战 云曦心里已有数,把图收好,道:“别忘了,还有兵符。四皇子手头没有玉玺,顶多只能借口谕调动宫中侍卫,驻军却要靠兵符才能调动。兵符平日里都是由兵部保管,齐尚书忠义,不会轻易松口,否则驻军一旦出动,别说咱们几个要入宫,便是入城都难。” 兵符!穆承浩马上心领神会:“表哥,咱们其实也可以拿!” 齐尚书是他丈人,兵符在何处,别人不知,穆承浩却是极清楚的! 若能用兵符调动驻军,大摇大摆杀进皇宫,四皇子手头那点人,还真不够看。 穆承浩兴奋了一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他能想到的,穆承浚未必想不到,那个人虽不知兵符具体位置,极有可能派人守在兵部,待他们自投罗网。 “不行,不能去兵部,会有埋伏……” 才一眨眼,他又断然否决了自己方才的提议。 穆承泽思索片刻道:“有埋伏倒是不怕,就怕争斗起来反令兵符被穆承浚得去,那就不好办了。” 也就是说,只能带上自己人打硬仗了。 穆承浩当即蹲下身来,找了根树枝,简单勾画起了皇城地形,分别标出几处位置,道:“咱们手头,明面上能调动的是宁王府、恭王府、敬王府,还有骁勇将军府的侍卫人手,凑一起约摸上百号人。” 实在有些少。 穆承泽挑眉,道:“你没算刑部。” 穆承浩这会儿总算知道呆在刑部有何好处了,皇城各府除了私下养的人手外,明文在册的侍卫数量有限,但是刑部统辖的捕快衙役却不受限制,有近千之数。 穆承浩咧嘴一笑,道:“这都行?!” 穆承泽道:“这些人论战力不及侍卫,但是在城中防止穆承浚的人作乱却没问题。我私下还有些别的人手,虽不多,各个都是精锐,有了地图直接入宫,也并非没有胜算。” 穆承浩瞥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道:“我也有。” 穆承涣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分析了半天,就他插不上嘴,这会儿总算能说点什么了,急急忙忙道:“我,我也……” 穆承浩有些不可思议:“五堂兄,你也养了人?” 穆承涣老实地道:“我怕府里来贼。” 穆承浩心想,就你那花鸟鱼虫,贼都不稀罕,嘴上却道:“五堂兄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承浩,别笑话我了,我都快急死了……” 穆承涣满脸忧郁,真想再大哭一场。皇帝身边总有朝臣在,他不太担心,五皇子妃曹媛有孕在身,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他就怕她吃不消。其实曹媛叫他出宫通风报信时,穆承涣很想带上她一起逃,可是曹媛坚决不同意。在场就她一个大着肚子,太受人注目,且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行动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反而拖累了他。穆承涣见她说得头头是道,这才听话一个人跑出来。他已想好了,不管怎样,一定要回去救媛媛! 五皇子不知不觉又泪光闪闪,不过好歹没有哭出声。穆承浩在旁瞧见了,觉得他虽不着调,倒是有情有义之人,特意安慰他道:“五堂兄,你放心,一定能把人救出来的。” 穆承浩自己的父母也在宣德殿,但是发愁解决不了问题,穆承浩干脆不去愁,只专注去想如何能与四皇子相抗。 他们能用来正式作战的人,终究还是少了,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硬仗,仅仅“并非没有胜算”还远远不够。若不能一举拿下四皇子,他们这几个人包括家人下属全都得灰飞烟灭,不得不慎而又慎。 云曦对少年们的冷静很有些刮目相看,温声道:“承涣,你别急。阿泽,承浩,还有一处你们忘了。” 他随手拿了根树枝,在承浩画的简易地形图上,圈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点。 穆承浩顿时来了劲:“表哥,大理寺的人我们也能借调吗?” “恐怕不行。” 眼见穆承浩失望不已,云曦胸有成竹地道:“但我记得,大理寺有一把天子剑。” 天子剑,天子剑,顾名思义,见剑如见天子。当年太子被杀,皇帝曾赐了一把天子剑给大理寺卿邱忆,助他破案,邱忆就是靠此剑去捉的三皇子。结果人捉到了,邱大人这只狡猾的狐狸,最后赖着这把剑也没上交。 云曦的话宛如黑夜中乍然亮起的一盏明灯,令少年们欣喜异常。 玉玺、兵符、天子剑,任一样,都能搅动皇城的局势。当然这些东西四皇子都没有,其中玉玺和兵符最易想到,天子剑本就没几人知情,且四皇子已挟持了皇帝,这如见天子的天子剑,对他来说用处不大。故而云曦猜测,他是不会想到在大理寺设埋伏的。 与其去兵部冒险夺兵符,不如直接去探大理寺! 穆承泽与穆承浩皆是眼前一亮,若有天子剑在手,虽不至于调动驻军,但是别处的人手可就随意了。 云曦对邱忆此人颇有些了解,对于取得天子剑亦很有把握:“你们各自回府,把能找到的人手都集结起来,我去趟大理寺。一炷香后,在骁勇将军府汇合,直接入宫救人!” 穆承浩五皇子皆应下了,穆承泽却直直向云曦看过来,一双黑瞳饱含着万千情绪。 去衣冠冢他都要亲自陪同,宫变之际情势变化多端,他又怎会乐意分头行事? 云曦赶紧道:“我只远远看一眼,若四皇子也设了人,我调头便走,绝不硬闯,你大可以放心……” 最后一个心字还未说完,云曦只觉腰上一紧,穆承泽一张俊脸已近在眼前,珍重的话来不及多说,都明白此时分头是必要也是无奈,再多的柔情都只能融入这匆匆的唇齿纠缠里。 云曦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一定等我回来。” 穆承泽乖顺地点了点头。 穆承涣倏地瞪大了双眼,嘴唇哆嗦了两下,强忍着没问出什么煞风景的话。穆承浩已经见怪不怪了,本想捂住五皇子的眼睛,但转念一想,这货很该与他一样,多看几次也就习惯了。 云曦轻轻挣脱穆承泽的怀抱,最后看他一眼,精神抖擞转向城门:“既然都说好了,咱们这就进城。千万小心,入城处或有埋伏!” “放心吧表哥!” 少年们齐刷刷亮了剑,穆承涣懵了,他怎么不知里头还有埋伏?云曦已一手把他推向穆承浩。 “承浩,承涣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云曦一双亮如星的眸子缓缓扫过众人,坚定地道:“诸位,请随我来!” 瞬息间人影晃动,他已第一个奔入城门! 宣德殿内室,穆子越半躺在龙榻上,胸前明黄色的布帛已染上点点血红,他时不时剧烈咳嗽几声,旁边王拂海端上了一碗汤药,穆子越看都不看一眼,抬手将那药掀翻。 王拂海耷拉着眼皮站到一边。 穆子越厉声道:“那个逆子人呢,叫他来见朕!” 王拂海仿佛没听见“逆子”二字,皮笑肉不笑地道:“陛下怎么忘了,四殿下正在前头替陛下招待朝臣,五殿下与七殿下也与他在一处,倒是宁王殿下这些日子告了假没在,不知陛下想见哪一位?” 穆子越怒砸了一个茶杯:“把穆承浚那个逆子给朕叫过来!” 王拂海得令,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穆承浚悠哉悠哉走进来,瞥了一眼穆子越,随意拱了拱手道:“父皇可是想通了,要当众传位于儿臣?” “逆子!亏朕这般信任于你,你竟如此待朕,想要朕的皇位,下辈子吧!” 穆子越破口大骂,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情绪激愤之下,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穆承浚摸了摸下巴,放肆一笑道:“父皇还是少说两句,太医都说了,您这吐血的毛病是太子死时落下的病根,气血上涌便易发作,若您再时常动气,纵使儿臣想好好孝顺父皇,怕也是孝顺不了几日了。” “列祖列宗在上,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穆承浚竟然咒他,穆子越直接啐了四皇子一口血沫。 王拂海缩在墙角,四周伺候的内侍也当什么都未听见,这些显然都是四皇子的人。 “父皇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也够久的了,总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儿臣劝父皇还是心平气和地让位,儿臣也能给父皇留些脸面。否则,就别怪儿臣心狠,提前一步送父皇去见列祖列宗。” 穆承浚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反正论祖宗家法,长幼有序,这皇位也该是儿臣的。” 穆子越差点喘不上气来,抖着手指指向穆承浚道:“逆子,你敢弑君!” 穆承浚满不在乎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儿臣有何不敢?再说儿臣已提醒过父皇了,父皇若还是一意孤行,出了差错,也都是父皇之过。” “你,朕当初怎会瞎了眼,重用于你!” 穆子越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四皇子曾对他说,骁勇将军身世存疑,已请暗卫前去探过,穆子越信任暗卫,再加上一心打压云曦与宁王,根本没去想穆承浚如何能调动只听他命令的暗卫,便与四皇子去骁勇将军府兴师问罪,结果最后仍未能拿到云曦的把柄。他只觉得云曦狡猾至极,以为四皇子与他是一心的,回宫后静养了数日,越想越觉得窝火,以为自己身边都是骁勇将军的人,一时糊涂,竟把护卫皇宫,排除骁勇将军余党的重任,通通交到了四皇子手上。谁知四皇子一个转身却借宫宴的名义,将朝中重臣皇亲国戚骗进了宣德殿,又将他关了起来,想迫他当众传位! 穆子越只恨自己看错了人,可是眼下他被关,身边都是四皇子心腹,谁能来救驾?五皇子、七皇子都在宫中,敬王、六部尚书连同诸位武将都被困在宣德殿,穆承浚早就有谋反之心,宫宴上的酒都下了软筋散,武将们根本使不上劲,难道要他指望宁王与云曦! 对,宁王! 穆子越胸中燃起一股热望,宫外还有宁王在,哪怕平时再给他添堵,宁王也是他儿子,必不会不管他,只要宁王拿到了兵符,杀进皇宫,他就有救了。 穆承浚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父皇可是在想宁王救驾?” 穆子越心里一颤,生怕他对宁王下手,忙冷下脸道:“没有。” “父皇想他也没用。”穆承浚一脸阴鸷,笑起来如同鬼魅一般,“儿臣特意在兵部埋了一百刀斧手,就等着宁王去取兵符呢。托父皇的福,儿臣可从来没有小瞧过宁王。” “你……” 穆子越眼前阵阵发黑,四皇子这是连他最后的生路都掐断了吗? “父皇再好好想想吧,与其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儿臣呢!” 穆承浚哈哈大笑。 穆子越浑身颤抖不已,瘫倒在榻上,昏死过去。王拂海熟练地上前,试了试穆子越鼻息,然后对穆承浚道:“殿下,皇上肝火上升,总不愿服药,这……” 穆承浚迅速沉下脸去,厉声道:“那就派人再去熬,多熬他几碗,不肯喝就强灌下去!” 他还没拿到玉玺,只能说服皇帝当众传位,所以绝不能叫皇帝病死了! 87、传召 云曦一行人刚进入城门不久,便被一伙几十个黑衣杀手包围,果然四皇子专门派了人等着他们,想将他们这几个一举拿下。 可惜在场的除了穆承涣,其他几个都身经百战,云曦很久没与人动手了,权当是热身,有他在,很快就把这帮杀手杀退了。 穆承浩道:“看来四皇子的人也不怎样。” “承浩,不可大意。最厉害的人手自然是在宫中。” 云曦虽杀得兴起,也留了心眼,时刻提防四皇子耍诈。他注意到,杀手们逃走的方向大体一致,估计是有计划的撤退诱敌,眼看那些杀手逃走,他也不让小徒弟们追赶,而是按着在城门外的约定,各自分头准备,少年们各回各府,云曦则火速赶往大理寺,去取天子剑。 他这回运气绝佳,四皇子并没有在大理寺设伏,不仅如此,还遇见了一位告病未去参宴的大理寺少卿。这位少卿大人也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官,拖着病体仍在查看卷宗。见到云曦来访态度相当热切,云曦尚未开口,便请他随自己去到库房,声称邱大人有东西要留给他。 云曦很快便把放置在大理寺库房中,以“邱忆礼物”之名暂存的天子剑拿到了手,还以为光找天子剑必要花费不少时间,想不到邱忆却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只狐狸明面上是皇帝纯臣,暗地里却做了这番准备,估计也是担心他与宁王不在时会出事,结果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云曦带着剑迅速赶回将军府。 但凡会武的通通都叫上了。赵允这一次请战,云曦亦准了。这一次不止是他,将军府一样没有后路,唯有尽全力,放手一搏。虽情势十分严峻,他心里却没有半点迟疑。 穆承浩、穆承涣陆续到了。 穆承浩神色凝重,他回到恭王府之后才发现,他家王妃齐胜男也受邀请入了宫,此时怕是与敬王妃、世子妃她们在一处,既令他对家人的牵挂又多添了几分,心里也踏实了几分。听五皇子说,许多武将喝了宫里的酒都没了力气,想必四皇子在酒里搞了鬼,齐胜男滴酒不沾,又身怀武艺,有她在,父王与母妃就安全多了。 穆承涣换回了男装,不止如此,还特意穿了一层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战甲,腰悬宝剑。 “承涣,你也要去?” 云曦起初以为五皇子只会派人相助,并非亲自上阵。 穆承涣其实很害怕,否则也不会穿上能让他有些安全感的盔甲,带上他一辈子也没拿过几回的剑了。即便如此,他仍坚定地点了点头:“表哥,我是一定要去的,多个人也多出一份力。”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心情,关键时刻没必要客气,云曦心想,经过这番磨炼,五皇子倒是意外懂事不少。以前总觉得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一旦孩子克服了恐惧,也照样能顶天立地。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到了,穆承泽却迟迟未现身。云曦了解他的脾性,断不会无缘无故失约,只怕宁王府那边发生了什么状况,云曦正欲让承浩承涣等一等,他去一探,一个玄衣男子骑着快马,带着宁王府的人手匆匆赶到。 “将军,方才宫中来人,把殿下给召走了!”铭心下了马倒头便拜,“殿下命我带人过来与将军汇合!” 云曦心惊胆战,连声道:“怎么回事?!” 宫中怎会突然宣召,召的还只是宁王?! 穆承泽才回到宁王府没多久,穆承浚派来的人后脚就到了。 穆承浚原本对这一场宫变十分有把握,计划得很好,趁骁勇将军与宁王不在时,封锁皇宫,幽禁皇帝、皇亲与文武大臣,只要在传位圣旨上盖上玉玺,杀了皇帝,再假装皇帝因病去世,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哪怕宁王势力再大也没辙。可是事到临头,本应放在太华阁的玉玺却不知所踪。这是最大的一处败笔,若没有玉玺,他辛苦准备好的诏书也就成了废纸,穆承浚不得不改变计划,留下皇帝一条命,想迫使他当众传位,待找到玉玺,再正式登基。可是皇帝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根本不肯就范。 没有玉玺,兵部尚书齐镇宇又是坚定的宁王党,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交出兵符,穆承浚行动诸多受制,只能调派他的人在一些要紧的地方设伏,这样一来,他的人手也被分散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五皇子的逃离。穆承浚没有小看宁王,可他与七皇子一样,也没把傻瓜五皇子放在眼里,因五皇子妃怀有身孕一直待在偏殿休息,五皇子作陪,竟不知怎么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宁王、恭王还有骁勇将军已得知他的所作所为,他安排在城门处的伏击只是引发了一场混战,除此以外未起到任何其他作用,也根本没人去兵部盗兵符,可他放在兵部的人手,却也不能贸然撤回来,因为他一撤,兵符十有八九就会被宁王他们夺去! 宣德殿上,除了四皇子亲信,文官们都在对穆承浚时刻不停地咒骂,起码他们骂人还不带脏字,武将们因软筋散的缘故动不了武,接着文官骂起人来,可就太不好听了。穆承浚亲自镇在宣德殿,许是被骂多了,太阳穴突突直跳,怒意止不住地上涌,感觉从玉玺开始,所有的一切就偏离了他的掌控,他的种种精心安排就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之上,宁王根本不上套,可他的时间已不多了,若被宁王联合恭王、骁勇将军一伙闯进了宣德殿,那么这一场宫变最后成就的,极有可能会是宁王! 皇帝在想宁王救驾,那些不肯听从他的大臣、皇亲胆敢咒骂于他,心里肯定也在念着宁王! 穆承浚忽然恶毒地笑了笑,既如此,那他就先把宁王给杀了,宣德殿的宫宴仍未结束,皇帝召宁王入宫赴宴也在情理之中,宁王若是从了,便在他入宫门时拿下他,若是不从便是抗旨,可直接绑了问罪。 王拂海作为内侍副总管,是皇帝的象征,于是便带了人,浩浩荡荡去了趟宁王府。 穆承泽听见宫中来人时,也是暗暗心惊。这意味着,穆承浚要对他下手了。他身边有宁王府的人到是不怕,可他一旦先动了手,便成了抗旨,想必穆承浚也是巴不得他如此的。 王拂海假模假样地笑道:“宁王殿下,皇上正在宫中设宴,这几日殿下告假,皇上甚是想念,特意叫老奴来请殿下过去。” 穆承泽的唇角讥诮地弯了弯,穆子越会想念他,那才有鬼,嘴上却与王拂海周旋道:“王公公辛苦。父皇既然有令,本王怎敢不从,王公公请稍候片刻,本王换件衣服就来。” 王拂海是巴不得宁王立即动身的,可他既以宫宴为借口,宁王要换衣也是应当,只得先在府外候着了。 穆承泽换衣之时已想出了应急之策,他先令铭心带人去与云曦汇合,又令刻骨赶往刑部,他本就有意调刑部的人相助,只道接了密报,皇城有暴徒作乱,需调派刑部人手捉拿暴徒,维持皇城秩序,倒也说得过去,估计这一下,传给刑部的口信得变变了。 穆承泽故意拖了又拖,估摸着一炷香的时间已到,这才与焦躁不安的王拂海一起回宫。穆承浚没有足以遍布皇城的人手,既然派了王拂海来,颇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应不会在半道截杀他,若皇帝亲信都随时亮剑杀人,便相当于主动告诉世人,皇宫这是出了大事,穆承浚还不至于这般想不开。故而他先假意顺从,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危,真要对他下手,应是在他进了宫门之后。 他走得不慌不忙,王拂海心急如焚,几次催促,穆承泽反正也听不见。他身边刚巧带了个叫夜合的机灵侍卫,替他言道:“殿下这些日子告假,原是身子不适,这才好了一些,太医说了,仍不可行太快。” 王拂海为了大局,不得不忍气吞声,试探地道:“不若让老奴为宁王殿下叫一顶轿子?” 王拂海本是坐了轿子舒舒服服来的,因宁王一开始未乘轿,王拂海也没敢坐。 夜合信口胡诌:“不可。轿子一颠一颠的,会把殿下晃到,殿下平时都是骑马的。” 王拂海朝天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没把宁王殿下的马牵过来?” “王公公。”夜合露出一副你是不是傻的神情:“殿下才大安,轿子都坐不得,哪能骑马啊。” 王拂海气结! 穆承泽随夜合胡说八道,不时留意着路上的动静,估算铭心与刻骨的脚程,忽然前头王拂海的人停住了,原是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者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的将军,长身玉立,身上银甲闪闪发亮,犹如天神一般,看得穆承泽心中一动。 竟然是骁勇将军!王拂海硬着头皮道:“将军大人这是何意?” 云曦扬了扬唇,朝穆承泽递了个眼色过去:“听闻有人欲对宁王殿下不轨,特来助宁王殿下一臂之力!” 穆承泽:“……” 王拂海觉察到了一丝不妙,竭力推托道:“将军大人说笑了,天子脚下何来不轨之人?” 云曦不应声,目不斜视,盯得他头皮发麻。 穆承泽似乎这会儿想起了什么,道:“王公公,方才走得急,忘记问公公了,此次召本王入宫,是圣旨,还是口谕?” 王拂海当然拿不出圣旨,只得道:“是圣上口谕。” “这就奇怪了。”穆承泽慢吞吞地道,“按律,郡王无旨不可入宫,便是本王想求见父皇,也得先递了牌子,得了父皇准许,下旨之后才能相见……” 王拂海额头冒出了汗水,大楚律法是有这么一条,以前穆子越身边是伺候多年的李承风,不必多言就办好了,王拂海没怎么接触过宁王,都忘了还有这一条,毕竟口谕圣旨都是皇帝的意思,其他郡王也不会特意计较。 不过宁王与其他人可不一样。在外人眼里,即便是有战功在身,宁王也极少开口说话,除了曾为骁勇将军据理力争,其余时刻皆沉默寡言,给人谦逊低调的错觉,但是与其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一开口,必是要戳人心窝的。 宁王殿下淡淡地道:“律法如此,必有其理由。如若不然,奉口谕,究竟是奉谁的口谕,四皇兄么?” 王拂海彻底哑巴了。 云曦就在此时拔剑,夜合胳膊一甩便是一大把暗器,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与云曦前后夹击,王拂海带来的一行人,几下便被击倒在地。 刑部当值的官员带着衙役们浩浩荡荡到了,一见宁王这边都打完了,忙道:“下官来迟一步,还请宁王殿下恕罪!” 刑部近日无甚大案,几个官员都有些闲,突然有人来报宁王遭遇了歹人,这简直就是捅了刑部的马蜂窝。宁王是刑部的人,又是郡王之尊,敢惹宁王,这不是找死吗?刑部几个小官当即把能叫的人都叫上了。 穆承泽略一颔首道:“多谢诸位大人,本王这边并无大碍,还请各位把这些狂徒带回刑部,留待储大人回来审理。只是这群人还有同伙,冲撞了本王是小事,冲撞到别的贵人就不好了,还请诸位在城里多看一看,若有人作乱一并拿了……另外还有四皇子府。” 穆承泽笑了笑:“本王见他们说,他们还要去寻四皇兄的晦气,四皇兄目前不在府中,恐有歹人出入,还请诸位去守一下四皇子府。” 正好切断穆承浚的后路。 宁王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官员正愁平时巴结不上,赶紧道:“宁王殿下请放心!下官定会把四皇子府保护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的!” 88、入宫 刑部的人雄心万丈地去了。云曦顺利截下了宁王,载了宁王一起回将军府,夜合把王拂海捆得像只粽子,推着他慢慢跟在后边。 穆承涣左顾右盼,总算把表哥与六皇弟盼了回来。各府的人手加在一起已由穆承浩亲自点过,拢共三百人,皆以红巾缠臂。论人数,他们不占优势,但穆承浚的人已被分散了不少,这会儿守在宫中的也不多了,主要是靠宫内的侍卫撑着,这些侍卫若是见过天子剑,估计就不会再任由四皇子差遣了…… 云曦本还有些担心宫门紧闭不好闯入,叫赵允备了绳梯,谁知王拂海这个蠢货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夜合不久便带着王拂海赶到,云曦拉着穆承泽低语了一阵,想出了一个快速攻破宫门的好办法,他将王拂海绑在马上,由夜合看着,随他们一起行动。 万事俱备,云曦依次抱了抱即将出征的少年们,以低沉铿锵的声音道:“此去皇宫前途未卜,大家一定要守望相助,共渡难关!” “知道了!” 少年们齐齐应诺,一眼看去他们虽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但是目光神情都坚定不移,臂上红巾宛如雀跃的火焰,映照着他们英气蓬勃的脸。 骁勇将军府府门大开,云曦剑指皇宫的方向,与穆承泽策马并肩而行,接下来是穆承浩、穆承涣,夜合赵允等人紧随其后。春喜与兰菲方才备了不少水与干粮,待人都离开之后,又马不停蹄去准备少爷与殿下们回来时可能要用到的一切东西,似乎他们只是去逛个街这么简单。 很快一行人抵达了宫门,云曦利落地做了个手势,王拂海被放下马,卸去了绳索。穆承泽从夜合手中接过弓箭,箭矢瞄准了王拂海,道:“本王这箭射死过不少琅琊人,王公公若是不想尝尝它的厉害,该怎么做不必多说吧。” 他带来的宁王府人手,有一大半皆与他一样弓箭在握,王拂海如芒在背,差一点心胆俱裂,小腿还发着抖,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门环。 里边当即有人斥道:“宫门已闭,任何人不得入宫!” 王拂海回头瞥了一眼穆承泽,咬了咬牙,提高嗓门道:“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王公公,原来是您!” 里边的人吃了一惊,王拂海最近取代了李乘风成为皇帝面前的新大红人,侍卫们都有耳闻。 王拂海不耐烦地道:“快开门,奉皇上旨意,召宁王殿下入宫!” “原来如此!” 里边连忙把门打开了,王拂海本来有一点私心,四皇子命他把宁王引进宫门,自安排了人动手,王拂海藏着没与穆承泽说,正想等两边交起手来趁乱逃走,穆承泽已一箭射了出去,直接将一名探头探脑的黑衣人扎了个透! 以此为开场,他的身侧,几十张弓齐发,只一眨眼的工夫,生生将相继跃出准备伏击宁王的黑衣人射成了刺猬,王拂海身中数箭,亦倒在了血泊之中。 原本守门的侍卫跌坐在地,抖如筛糠,云曦一晃手中宝剑,侍卫们认出这正是天子之剑,忙膝行过来磕头不已,云曦命令道:“守住宫门,不得放四皇子的人离开!” 侍卫们应了,云曦、穆承泽领着众人突破了宫门,直接向宣德殿奔去,中途但凡有宫廷侍卫过来查看,有天子剑在手,不少侍卫皆下跪行礼不再阻挠,若其中夹杂了四皇子心腹作乱,云曦直接便下令侍卫将这些乱党拿下,若无侍卫,再由他们动手,尽量在到达宣德殿前,保存实力。 他们每离宣德殿近一步,心中的担子就沉重一分。脚下走过成千上百回的玉道,头一次觉得如此漫长。 一名内侍行色匆匆奔走过来,铭心正要呵斥,穆承泽目力极好,一下子就发现这内侍不是别人,正是王小欢。 王小欢这两日快急疯了,可他除了把暗中搜集到的人手布置图靠着五皇子送出去,也没别的办法,也不知五皇子能不能担此重任。方才听见有侍卫说,骁勇将军与宁王带着天子剑冲破了宫门,他便急急忙忙赶过来接应。 “将军,殿下!” 王小欢双膝跪地,从怀里取出一支羽箭呈上。 那箭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除了在箭杆子上,绑了一根明黄色染了血的布条。 王小欢遥指宣德殿的方向,云曦便明白了。 有人从宣德殿给他们传信。 云曦拆下布条,只见上头用血写着:“四皇子谋逆,挟持朕于宣德殿内室,得此信者速召宁王救驾。” 正是穆子越御笔的救命书,而那明黄色的布条,细看之下,竟是从龙袍上扯下来的! 云曦心里松了口气,皇帝还活着,被四皇子关在宣德殿内室,他们直接带着人携天子剑闯宫,虽是以讨伐四皇子的名义,本身也有谋反之嫌,眼下有了这救命书,可就名正言顺多了! 不过皇帝身边的武将都中了软筋散,又是谁将羽箭射了出来?不论如何,这个人应是向着他们的。 穆承浩接过箭看了几眼,只见箭羽末尾沾了一点淡淡的粉色,像是某种女子香脂,穆承浩怔了怔,道:“是胜男。” 这时候,能有本事射箭的女子,唯有恭王妃了。 王小欢道:“奴才一直守在宣德殿外,宣德殿门窗紧闭,突然有扇窗户开了,有人往外射出了这支箭,正巧就落在奴才附近。奴才趁着没人注意,便把箭拾了回来。” 云曦道:“是哪扇窗户?” 王小欢大致指了一个位置,云曦与穆承泽放眼望去,那窗户虚虚掩着,尚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穆承浩一直苦苦压抑的思念与担忧一股脑漫上心头,情不自禁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云曦迅速伸臂挡下他,道:“承浩,不可心急!” 穆承浩回过神,歉声道:“对不起表哥,一时失态了。” 齐胜男射出了箭,说明当时那扇窗后面暂时是安全的,而后呢,她有没有被穆承浚发现? 他一直知道她英勇无畏,遇见这种事定会冲在前头,只希望她保重自己,千万不要莽撞。 宫宴当日。宣德殿内,因皇帝宣召,这次前来赴宴的女宾众多,与男子们之间,遥遥隔开了几座绣着锦绣江山图的屏风。 这其中,五皇子妃怀有身孕易感疲累,单去了偏殿休息,其他女眷,略尝了尝宴会上的菜式之后,关系亲近的,便聚在一起小声说话。 她们以四皇子生母成妃为一处中心,敬王妃是另一处,遥遥相对,互不干扰。成妃这些年与敬王妃倒也没什么过结,因四皇子是眼下几位皇子中最年长的,争着巴结成妃的人也多,而敬王妃一直是皇城贵妇中的头一份,人缘本就不错,因儿子得封郡王,上门示好的几乎踏破门槛,不为别的,一家子同时有两个王位,这是多大的体面。且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敬王、恭王、宁王关系不错,就冲着敬王府如今的势力,不想去站皇子的人,也会想来抱一抱敬王的大腿。 于是女眷们很微妙地分作了两边,同时也体现出了她们所在家族的态度,一时间竟看不出敬王妃与成妃,谁更受欢迎一些。 皇帝饮过几杯酒,晚些时候便离了席,四皇子跟过去照看,成妃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接下去也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四皇子妃匆匆离席。原来围着她们的女眷便有些尴尬。 敬王妃与两个儿媳妇、至交好友们低声说着话,也未曾在意这些细节,恭王妃素来不爱这些热闹,这次宴席对她来说有些长了,实在坐不住,便向敬王妃禀告了一声,想着反正皇帝也没在,不如四处去走一走,松快一下。 她想去找五皇子妃说说话,五皇子近来与恭王关系不错,五皇子妃也常来恭王府与她作伴。在齐胜男眼里,曹媛娇娇小小,同齐婉有些相似,令她不自觉就想护着,而曹媛又是个心思巧妙的,毕竟能与五皇子做夫妻,骨子里的爱玩少不了,齐胜男与曹媛,意外竟处得很不错。 但她记错了偏殿的位置,七拐八拐不慎转到了一处内室,听见了皇帝剧烈的咳嗽声,齐胜男原想悄没声地离去,却听见四皇子正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齐胜男不由皱了皱眉,想不到四皇子在皇帝面前竟这般无礼,待她听完四皇子所言,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四皇子胆大包天挟持了皇帝,看样子大殿上赴宴的人还不知情,齐胜男原想着去告诉敬王他们,救出皇帝。待她赶回大殿时,整个宣德殿已从里边关闭了,凭空多出了许多持剑拿刀的侍卫,几乎每位贵客身边都站着人。 齐镇宇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齐胜男焦急万分,刚要扑出去救人,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她回头一看,竟是她找了一圈未找到的五皇子妃。 曹媛还大着肚子,美眸中透着冷静,低声提醒她道:“他们人多势众,各位大人又都中了软筋散,你这般过去非但救不了人,只会白白把自己陷进去……你别担心,四皇子问不出兵符下落,不会真的对你爹下杀手的。” 齐胜男思量再三,咬牙退后,果然齐尚书受了些皮肉之苦,穆承浚见并未拷问出什么,也就由他去了。四皇子手头既没拿到玉玺,也没有兵符,得赶着重新调派人手,刚一转身,曹媛便拉着齐胜男往偏殿而去。 五皇子妃已将五皇子送走,她这偏殿迟早也会被想起来,本想依样画葫芦,也帮恭王妃逃出去,毕竟宣德殿上那么多双眼睛,谁都救不了,不如能跑出去一个是一个,也能多一份希望,齐胜男却不肯。 她斩钉截铁地道:“我会武,可以留下来保护你们!” “不必。”曹媛想了想道:“你去保护父皇,他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撑到宁王和表哥他们过来!” 偏殿外一阵喧哗,曹媛机灵,忙将齐胜男推到屋子一侧的帐幔后边躲避,穆承浚一只脚已踏入了偏殿。 四皇子阴冷的目光扫视着殿中的一切,只见五皇子妃闲闲坐着喝茶,一处窗户大敞,帐幔被刮进殿的风吹得飞起。 穆承浚奔过去,只见到窗台子上的若干脚印,定是有人从偏殿逃走了。他是过来搜寻五皇子的,看向曹媛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曹媛不欲与他说一个字,自顾自喝着茶,穆承浚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一甩袖对身后数十个侍卫道:“把她带走!” 齐胜男死死咬着唇,眼看曹媛被带走,她记得五皇子妃的话,绝不能落在四皇子手里,一定要去保护皇帝。 不多久偏殿中再无旁人,齐胜男从帐幔后走出,四下看了看,重新去找皇帝。 她又摸回到之前皇帝待的那间内室。躲在室外一处隐蔽的梁柱上。不知过了多久,期间皇帝又与四皇子吵了好几次,内室的人来来往往,终于四皇子不在了,王拂海不在了,其他人去给皇帝熬药,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一名陌生侍卫。 齐胜男从袖中抽出了鞭子,看准时机跃入内室,那侍卫大吃一惊,但是齐胜男速度极快,鞭子直接绕上了那人的颈项。 一番打斗之后,她终于制服了那名侍卫。皇帝在昏睡中,齐胜男上前把他摇醒,皇帝乍一见她还以为来了救兵,高兴不已,没想到,自己还被困在宣德殿内室之中。 “皇上,快跟我走!” 能有救人的机会,齐胜男当然要出手。 穆子越有些绝望,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个女子,就算随她出了内室又有何用,他生了病也跑不快。 穆子越咬牙,从胸前衣襟上扯下一块布,硬着头皮咬破手指写了几个字,对齐胜男道:“朕走不了了,快去找宁王救驾!” 外头远远传来穆承浚的声音。之前暂时离开的内侍也回来了。穆承浚很狡猾,永远站在人堆里,想直接出手杀他也不可能。 内室逼仄,无处躲藏,何况地上还有被打晕的侍卫,齐胜男当机立断,抓起那侍卫背着的弓箭,把穆子越写了字的布片绑到箭上,将窗子拉开一道缝,把箭射了出去。 刚做完这一切,穆承浚与他的侍卫便进了内室。 89、对峙 因有皇帝的血书还有天子剑,云曦很快便以救驾的名义召来了侍卫长,命其按穆承涣带出来的那张分布图,依次铲除四皇子的人手。 王小欢代表宁王与骁勇将军,在宣德殿外大声喊了一阵,殿中无人应答,云曦向赵允点了点头,赵允从侍卫处调来了木桩,众人以木桩撞击紧闭的殿门,殿门大开的刹那,云曦已令他们举起盾牌,挡住殿中飞射出的羽箭,除了极少数人不慎中箭,其余人皆平安无事。 待里头平静下来,云曦率先下马,持盾冲入了宣德殿,殿中摇曳的烛光在他进去时倏地暗了暗,羽箭破空的响动再度传来,众人暗道不好,穆承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追了上去,云曦大喝一声,以盾护身,用剑格挡,没多久弓箭终于尽了,云曦这才命众人跟上。 穆承泽已摸到云曦身边,见他未曾受伤,地上一圈都是折断了的羽箭,这才放了心。 离他们几丈开外,站着被捆住的文武群臣,还有皇亲国戚。他们嘴里被塞满了丝巾,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晃脑,不住发出呜呜呜的声响。难怪方才王小欢喊话,四皇子不吱声,他们也未发一言。 这些人中间,夹杂着一群背弓持剑的侍卫,装束与外边普通的宫廷侍卫极为相似,乍一看甚至会认错,只是在衣襟处,有一道并不明显的银灰色纹路。 是暗卫!云曦心头一紧,经历两世,他是知道皇帝的暗卫有多大能耐的。 他蓦地想起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暗卫不该时刻跟随皇帝,只听从皇帝一个人的号令吗?为何有暗卫保护的穆子越,还是被四皇子幽禁了? 莫非,就连暗卫们都背叛了皇帝? 云曦马上告诫:“大家小心,不可轻举妄动!”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迟了些,已有人上前替大臣松绑,临近的暗卫手起剑落,眼皮都未眨一下,一举斩下了此人的头颅。 这是一种极大的震慑,这群暗卫实力不容小觑,云曦带来的大多是各府普通侍卫,不敢再乱动了。 大殿上响起了一声玩世不恭的轻笑,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云曦抬起头,只见穆承浚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龙椅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过了良久,穆承浚道:“云卿,你终于来了。” 云曦一愣,不知他这声古古怪怪的云卿从何而来。穆子越与皇子们向来对他直呼其名,似乎很久以前,有个人曾这样叫过他,云曦自己都快忘了。 他尚未吭声,穆承浩上前一步斥道:“大胆,你是何身份,也敢坐皇上的位置!” 穆承浚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悦,道:“这个位置,本就是朕的。” 众人只觉四皇子是不是想做皇帝想疯了,穆子越何曾传位于他? “四殿下。”云曦正色道:“宣德殿已被包围,你还是尽快把皇上还有皇亲大臣都放了,兴许皇上还能饶你一命。” 暗卫虽是隐忧,终究数量有限。侍卫长处理完分布在各处的四皇子党,也会过来汇合,云曦并不十分担心。 穆承浚冷声道:“你真的以为朕输了?” 他随手一指某个暗卫,该暗卫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大臣一把提了起来,剑架上了那人的颈项。 云曦脸色突变,警觉地道:“你想做什么?!” 穆承浚只是笑了笑,暗卫替他道:“你与宁王留下,叫你的人退出殿去,否则就杀了他!” 暗卫拔去大臣嘴里塞的丝巾,这一位是翰林院院首,平日在朝上最是清高,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出来:“将军大人,求求您开恩,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定会杀了我的!” 云曦明白过来,穆承浚是要以大臣还有皇亲为人质,威胁于他。 若他不从,暗卫便会不断地杀人,可是穆承浚手头的人质都杀光了,不就没办法了吗? 不会,因为穆承浚算准了,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他可以不在乎翰林院院首的死活,可是这些人中还有敬王、齐尚书、邱忆,云曦不自觉朝这几个人的方向看去,敬王这把年纪还要受此惊吓,颇有些倦意,齐尚书满脸是伤,一双虎目兀自怒视着四皇子,邱忆倒是冷冷静静,与他相对。 他不可能不管。 云曦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好,你别动手,我带来的人自会退出去!” 敬王与齐尚书都在,穆承浩也不愿意四皇子滥杀无辜,可是好容易进来了,就这般退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何况穆承浚还只要云曦与宁王留下? 穆承浩担忧地道:“表哥,若我们都走了,你与六堂弟怎么办?” 暗卫们各个武艺高强,只剩下两个人要如何应对? 云曦自信朝他递了个眼色,穆承浚既在大殿上,身边有如此多的暗卫,那么齐胜男射箭之处,是不是看守会相对少一些? 皇帝与女眷们都未出现在大殿上,定被关在了别处,与其同四皇子面对面僵持不下,不如绕道而行,先救下皇帝再说。 穆承浩懂了,不再多言,表哥身经百战,一定自有办法,不然不会如此镇定。穆承涣自从进了大殿一直都很紧张,父皇没在大殿,他也没发现任何女眷,更不知道五皇子妃是不是还在偏殿待着,穆承浩一把拉住他,把他拖走。 人陆续都退了出去,宣德殿摇摇欲坠的殿门又一次被关上,穆承泽仍是波澜不惊地站在云曦身侧。 穆承浚笑着道:“如何,现在你还觉得朕会输么?” 云曦笑道:“我只觉得你傻。现在到处都知道你在谋反了。不论我们的人退不退,你依旧出不了宣德殿。你是想就呆在这里做你的皇帝吗?” “可惜了。”云曦怜悯地摇了摇头,“没吃的也没喝的,你撑不了多久。” 穆承泽勾了勾唇。 齐尚书忍不住哈哈大笑。 穆承浚脸色变了又变,对暗卫丢下了一个字:“杀!” 随即转身,离开了大殿。 上百名暗卫将云曦与穆承泽团团围住,穆承浚为何要迫使云曦与宁王独自留下,就是为了能一举拿下这两个人。穆承浚早看出来了,云曦与宁王是这群乌合之众的主心骨,只要杀了他们两个,再以大臣性命继续要挟,外头的人就好收拾了,暗卫最强的战力,除了一小拨被派去看守皇帝,穆承浚全都挪到了大殿,等着对付云曦与宁王。 穆承泽握紧了手中剑,他想与云曦杀出一条血路,但是高手众多,他的耳朵又听不见,打起来必成为云曦的负担,可是暗卫来得如此迅速,凭他的经验,根本来不及思考退敌之策。 云曦主动拉起他一只手,与他步步后退,穆承泽觉察出他在刻意引自己退向墙角,正猜着云曦的意图,云曦却大大方方地道:“阿泽,真对不起,说不定这一次,要死在一处了。” 原来表哥也没有办法吗? 穆承泽深深凝视着他,低声道:“不是说过吗,你我之间谈何对不起。我……求之不得。”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与琅琊一战,当他独自踏上那块浸满了血的土地,也曾害怕过,彷徨过,可是一想到这是表哥所期望的,整个人便慢慢兴奋起来,逐渐忘记了恐惧。 云曦于穆承泽来说,就是照亮他生命的一束光,他愿一生都追寻着这束光,虽然还有夙愿未酬,若能与表哥一同赴死,又有何放不下的? 云曦目光涌动,握住他的手用上了十分的力道,穆承泽不及反应,云曦已将他一把推入身后的墙角,再扑上去紧紧压住他,抱紧他,原本拿在另只手里的盾,掩盖在两人身后,用自己的身躯与墙壁,为他筑起了一座牢固的屏障。 一切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穆承泽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暗,暗卫的刀剑已至。 “赵允!!” 与此同时,云曦向着殿外呐喊。 穆承浩带了一些人去寻皇帝了,赵允领着弓箭手一直守在殿外,随时等待云曦召唤,闻言迫不及待带着人冲了进来,眼下暗卫们弃群臣于不顾,都围在一处欲拿下云曦与宁王,这正是集中收拾他们的好时机。之前因暗卫都四散在诸位大臣之间,并不好放箭。赵允与云曦在战场搭配过许多次,对云曦的安排很熟了,此时深吸一口气,道:“放箭!” 弓箭手齐齐拉弓,所有的箭矢都在此刻射了出去,暗卫纵是武艺再高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距离,没有盾的情形下,逃过铺天盖地的利箭。 上百暗卫,顿时少了一多半,剩下的亦受了重伤。 赵允抽出随身佩剑,中气十足地道:“杀!!” 弓箭手改持刀剑,冲了上去。 这场战斗顶多不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对穆承泽却像一生那么漫长。云曦为防止他挣脱出去,费尽全身力气锁住他的双臂,与他紧密贴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禁锢着他,在穆承泽叫了一声“表哥”之后,云曦干脆用以唇相堵,穆承泽只觉唇上一片温热,恍惚中有水滴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战斗终于结束,云曦已起不来了,赵允小心过来扶起他,云曦的盾已碎裂,肩上背上皆是骇人的血口。 “少爷,你怎样?!” 云曦已好些年未受过伤了,饶是见惯了的赵允也有些不忍。 云曦喘了口气道:“有盾在,只是皮肉伤而已,我不是好好的吗……” 这也是一时情急想到的法子,盾只有一面,总不能让阿泽受伤。赵允来得快,应能撑得下去。 “阿泽?” 云曦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头去看被自己护住的少年。 穆承泽仍有些失神,待他意识到云曦已不在身上了,忙踉跄着起来,几乎站都站不稳。 云曦再次拥住他。时隔多年,又感受到怀里的少年在阵阵发抖。 “阿泽。”云曦忍着痛,轻抚他的后背,温声安慰他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穆承泽胡乱抹了抹脸,他泛红的双目仍带着晶莹的泪光,怔怔望着云曦,云曦张了张嘴,也不知他怎会如此反应。 云曦只能道:“这里交给赵允,我歇一歇,你快去救皇上。” 穆承泽轻轻推开他,闷头冲出殿去,铭心刻骨相随,他不敢往后看一眼,更不敢低头去看表哥那一身被鲜血染红的甲衣。 他真怕,眼泪会当着云曦的面落下来。 90、相助 穆承浚大步走出了正殿,脸色沉郁。明明十拿九稳的局,竟然被围了!皇宫眼下是呆不下去了,他知道有个法子能迅速逃到宫外去,大臣皇亲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皇帝在他手上,那些人终究会投鼠忌器,他就还有机会…… 穆承浚略显烦躁地踹开房门,内室的人顿时被吓了一跳,五皇子妃与齐胜男扶着皇帝,正要助他翻窗出去,穆承浚冷笑一声,手一挥,暗卫们便奔了过来。齐胜男会武,穆承浚之前捉到她时,她已摸进了皇帝所在的这间屋子,穆承浚当即命暗卫卸了她一条手臂以示惩戒,没想到她还能站起来,穆承浚只能再令暗卫卸去她另一条手臂。 五皇子妃捂住眼睛不敢再看,齐胜男疼得脸孔曲扭,愣是未吭一声。就连穆承浚都忍不住暗暗赞叹,又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穆子越,不屑一顾地想,只可惜父皇连个女子都不如。 对于五皇子妃,暗卫抽出剑,胁迫她坐下。 其他女眷,穆承浚都遣去了成妃的延禧宫,交由成妃与四皇子妃看管。五皇子妃因行动不便,曾于去延禧宫的中途动了胎气,瞧着不大好,穆承浚干脆就将她押回来,与皇帝关在一处,有何三长两短的,叫太医顺便看着,也可由齐胜男照顾。 倒并非他怜悯曹媛,而是穆承浚恰巧也有两名妾室怀有身孕,只当给自己孩子祈福。想不到这两个女子还挺有主意,差一点就把皇帝给放跑了。 穆承浚抹去额角无意间渗出的汗水,此地不宜久留,他命暗卫背上皇帝,考虑到多带一个人质关键之时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选择带恭王妃还是五皇子妃令他犹豫了一阵,穆承浚觉得齐胜男会武始终是个祸害,便把齐胜男留下,一名暗卫推了推五皇子妃,让她走在了最前头,为他们开路。 御花园某座假山里头是空的,挖有一处直通往宫外的密道,是专门留给历代皇帝逃命用的。穆承浚打算通过这条密道离开皇宫,他已叫人往四皇子府送信,城门处自有最后的一批人接应。 许是这一回多带了两个人,目标太大,走得又慢了些,进御花园没多久,就被眼尖的穆承涣发现了。 其实四皇子刚一离开,穆承浩就与穆承涣带着人接近了那间内室,夜合先一步破窗而入探虚实,里边除了倒在地上的恭王妃,再无他人。 “胜男!” 穆承浩心疼地扶起妻子,发觉她两条手臂都垂了下来。 “母妃她们在延禧宫,媛媛和父皇,被四……带走了……” 齐胜男满脸冷汗,在他怀里艰难地说完,便晕了过去。 穆承浩不论怎样都唤不醒她,急得大叫,所幸太医都被四皇子关在附近的另一间屋子,闻声背着药箱慌慌张张赶了过来。恭王妃的情况他们多少知道一些,她并没有生命之危,可是那两只手四皇子不让治,若是刚脱臼时马上就医,尚能恢复原样,如今一只手还好些,早先被打折的那一只能接回去,只是再也使不上劲了。 那是她扬鞭的右手。 论勇敢果断,嫉恶如仇,她从不输世上任何一位男子,甚至远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出色。 穆承浩心如刀割。 太医们哆哆嗦嗦,感觉要被恭王迁怒,谁知穆承浩擦了擦眼睛,对昏睡中的齐胜男温声道:“别担心,我一定会救出他们的!” 五皇子里里外外没找到皇帝与曹媛,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穆承浩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肃然道:“跟我走。” 王小欢被留下来照顾恭王妃,并且联系云曦与宁王。穆承浩与穆承涣则骑快马追赶四皇子。在四皇子快要躲进山洞时,将其拦下。 穆承浚身边仅剩的暗卫们与穆承浩带来的人缠斗在一起,穆承浩面带狠戾,毫不畏惧砍向那些武艺高强的暗卫,夜合在旁协助,五皇子已追着穆承浚逃入了山洞之中。 穆子越病了几日,身体愈发孱弱,好容易清醒了些,四周黑黝黝一片,看不出身在何处。 穆承浚不愿意自己背他,一直是迫使五皇子妃扶着穆子越走。 曹媛渐渐力不从心,为了不被穆承浚关进延禧宫,她曾假装自己肚子疼,可是跟着四皇子一路疾走颠簸,肚子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 疼痛越来越密集,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无法再行走。穆承浚一个人要拖两个累赘,他干脆放弃了五皇子妃,一个人拖着皇帝。穆子越被一路上的石子膈得生疼,嘴里不住地哀求,时而硬气起来又是一顿臭骂。五皇子又在后边不停叫着曹媛的名字,也叫穆承浚厌烦极了。 穆承浚突然理智全无,一按某处山壁,地道里设有机关,顿时落下了无数巨石,曹媛不慎被一块巨石压住,摔倒在地,穆承浚又丧心病狂地按下了第二处机关,他的身后燃起了一人多高的烈焰。 叫你们再追朕! 穆承浚目露凶光,哈哈大笑,拖着穆子越要继续前行,一没留意,穆子越竟挣扎着摆脱了他,就地滚进了烈火之中。 穆承浚一愣,大声咒骂着,火势越来越大,再不走来不及了,皇帝此时就像一块鸡肋,既重要又会拖累他,穆承浚咬牙,终是一个人逃走了。 穆子越总算得了自由,勉强爬起来朝地道的入口往回走。他只是有些虚弱,身上被石子蹭伤,手脚完好,走路不成问题。曹媛倒在地上动弹不了,四周都是烈火,穆子越为难且歉然地看了她一眼,他自身难保,若再花大力气助她挪开山石,火势必会烧得更旺,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他是堂堂一国之君,岂是女人能比的,而且他真不想死! 穆子越径直从曹媛身旁走了过去! 穆承浚焦急地睁大眼睛,见皇帝一个人从火堆里缓缓走出,穆承涣浑身都在发抖。 他用近乎绝望的语气道:“父皇,媛媛她!” 穆子越心底也有些许歉疚,咳了两声,拍拍五皇子的肩,劝慰他道:“非是朕不愿帮她,她被山石所困,朕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我、我要去救她,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死!” 再叫人来不及了,地道里热浪滔天,穆承涣哭着哭着竟要一头扎进去! 穆子越一把拉住他道:“承涣,你是不是疯了,为了区区一个女人,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四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五皇子肯来救驾,穆子越此刻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穆承涣流着眼泪,挣脱他的手,反而拔腿向地道入口跑去。 穆子越以为五皇子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受不了地道里的热焰,自己先逃走了。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痛,跟在后面道:“承涣,你等等,来扶朕一把……” 他想,五皇子虽傻,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不若回去也给他封个郡王,曹氏也曾救驾,追封为郡王妃,不算辱没她。 穆承浩好容易联合夜合把几个暗卫收拾了,夜合受了重伤,穆承浩进入地道,正与嚎啕大哭的五皇子擦肩而过! 穆承浩急道:“五堂兄,你怎么了?!” 五皇子竟没命似地往外逃,看都未看他。 穆子越在后边大喜:“承浩,快来扶朕一把!” 穆承浩匆匆上前馋着穆子越,想起来道:“皇伯父,五皇子妃呢?” “她、她被穆承浚那个逆贼所害……” 穆子越正欲说她已葬身火海,五皇子又调头跑了回来。 他卸去了一身保命的盔甲,不知从何处沾了一身水,脸上衣上都湿淋淋的,大叫道:“媛媛,别怕,我来救你!” 穆承涣抱着头,竟不顾一切地冲入了火海! 五皇子妃难道还在里边?穆承浩大惊失色,也叫道:“五堂兄!”暂时放下穆子越,追着穆承涣而去。 火势太大了,烟气冲天,熏得穆承浩看不清楚人影,只能大叫:“五堂兄,你做什么?!” 穆承涣哭道:“媛媛,她在里面,不能让她死!” 穆承浩愕然,他意味不明地望了穆子越一眼,对五皇子道:“五堂兄,我来助你!” 穆承浩也跟着艰难地步入火海。 “都疯了……” 穆子越喃喃念叨着,这些人都不怕死,可是他会怕! 他一步一挪,自己往回走,差点与迎头而来的一个人撞上。 穆子越被撞得一个趔趄,正想斥骂,却对上云曦澈亮的双眸。 穆子越猛地想起在将军府祠堂,他毫不顾及已逝的荣安长公主,认定云曦为南诏乱贼,可是连暗卫都与穆承浚沆瀣一气,暗卫之言就真的可信吗?云曦,究竟是不是李瑞的儿子? 且他一身银甲上血迹斑斑,脸色煞白,难道他也参与了救驾? 其实穆子越所想多余,宁王、恭王与骁勇将军亲厚,就算念在这两个人的面子,骁勇将军也不会不来。 “皇上。”云曦微微颔首。 穆子越硬着头皮应了,狭路相逢,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云曦,但出乎他的意料,云曦仅是打了声招呼,便往他身后奔去。 穆子越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种孤家寡人的荒谬之感。 云曦向着火中大喊:“承浩、承涣,坚持住,表哥来助你们了!” “表哥!” 穆承涣运气不错,已不怕死地冲至曹媛身边,使出吃奶的劲把压着曹媛的山石挪开了,又将湿漉漉的外袍脱下来,罩在曹媛身上。 “承涣……” 曹媛本已绝望等死,本能靠着山石躲避火焰,此时神智还有些清醒,她不敢相信,平时总没什么正经的丈夫竟然亲自冲进烈火里来救她。 “媛媛,没事了。” 穆承涣把她抱在怀里,他也在火里蹭了不少的伤。曹媛泪湿了眼角,皇家子孙各个都俊逸,五皇子长相自然不俗,但在五皇子妃眼里,这却是五皇子最高大神武的一刻。 云曦身后紧跟着赵允,手中提了原本用来攻城的绳索,此乃精铁所制,够长,也比普通草绳更耐火一些,他攥紧了绳索一端,强忍着背上的伤痛,将另一端奋力抛进火中,穆承浩处于中间的位置,眼疾手快抓住了,再将绳索转掷给穆承涣。穆承涣亲了亲曹媛的额头,精铁被火烤久了会发烫,穆承涣毅然将绳索绑在自己腰上,抱起了曹媛,云曦与赵允在这一头用力,片刻的工夫,绳索已连着那一头的五皇子、五皇子妃,以及掉头飞奔的穆承浩,一起冲出了火海。 “表哥、承浩,多谢了!!” 穆承涣匆匆丢下了一声感谢,顾不得停下来喘息,一口气抱着曹媛找太医去了。 “表哥,你怎么受伤了?” 穆承浩心有余悸,这才发现云曦背上有不少伤。 “已包扎过了,没事。” 云曦并不提方才用力,似乎伤口又渗了许多血出来。 “那就好。” 穆承浩松了口气,果然相信表哥是没错的。 “既然表哥来了,我父王他们……” 云曦笑道:“都没事。舅舅与齐尚书有些累了,正在宣德殿休息,有太医看着呢。舅母还在延禧宫,王小欢已带人过去了。” “对了,还有胜男!!” 穆承浩面色大变,她还留在那间内室! 云曦忙道:“她也没事。许太医为她接好了骨,她已醒了过来,正在宣德殿与齐尚书说话。” 穆承浩拔腿就跑。 跑了一半,他想起什么,回头问云曦:“表哥,怎么没见六堂弟?” 云曦在穆承泽之后,让赵允替他扎紧伤口,只稍停留了一会儿便亲自找了过来,他也未见到阿泽,想来,宁王应是直接去截四皇子了。 91、承浚 穆承浚沿着地道顺利逃出了皇宫,此时他身旁再无一人,不过不要紧,只要他能顺利逃出城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已命可靠的人去四皇子府送信,会有最后一批人带足金银,随他离开,成妃在宫中已顾不得了,至于妻妾孩子…… 穆承浚有一丝黯然,如今手里没了皇帝,他只能退一步先求自保,已没什么闲情逸致再想着他们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孩子往后总会有的。 穆承浚已踏上了出城的必经之路,可是他沿途张望了很久,都未发现送信人的踪影。大道尽头,终于见到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挡住了去路。穆承浚松了口气,他虽不满只来了一个,但聊胜于无,先弄清楚状况再说。 穆承浚快步上前,那人刚巧转身,穆承浚一见那人,竟失声叫了出来。 “宁王?!” 宁王不是应与骁勇将军一起,被困在宣德殿生死未卜,怎会出现在他眼前?难道上百的暗卫全都已经…… 穆承浚的脸色变幻不定。 穆承泽悠悠地道:“四皇兄,你很惊讶?” 穆承浚再不去想那些无用的暗卫,咬牙切齿地道:“你怎知出宫的捷径!” 穆承泽摇了摇头,什么捷径,他根本不关心,直言道:“这是离开皇城的必经之路。” 言下之意,他是专程过来堵四皇子的。 穆承浚气急败坏,拔高声音道:“你究竟想怎样?拿住我,去向父皇邀功,好叫他封你做太子?!” 穆承泽漠然道:“不想。” 宁王此时没必要说谎……穆承浚满腹狐疑地道:“既如此,那你为何挡我去路?” 穆承泽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是如何对将军府祠堂里的牌位起疑的?” 穆承浚暗暗思忖,宁王怎会突然对此事感兴趣的?他注意到宁王只身前来,实际上骁勇将军与宁王总是形影不离,否则他也不会疑心他们两个早就勾搭在了一起,故意透过成妃,三言两语令杨妃替他跟踪与试探了。 莫非他们两个看着虽好,实际上骁勇将军的身世,也令宁王相当忌讳? 穆承浚心念一动,宁王从不讨好皇帝,会不会与五皇子一样根本没有夺位之心,反正他也算是山穷水尽,何不试试劝说宁王,令他与云曦心生嫌隙? 穆承浚轻咳一声,道:“我对他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他确是南诏太子李瑞之后。” “哦?”穆承泽挑了挑眉,脸上神情未变,仿佛不太相信。 穆承浚假装好意地道:“你我毕竟兄弟一场,有些秘密告诉你也无妨。将军府祠堂里的牌位,的确刻着李瑞名讳,荣安长公主曾嫁于李瑞,李瑞与云曦的关系显而易见。只是不知何人动了手脚,把牌位换成了云重的。” 穆承泽不动声色地道:“四皇兄如此有把握,莫非早就亲眼瞧过?” 这显然不太可能。四皇子根本没本事入府而不被得知。 穆承浚却道:“当然。不过并非是在这一世。” 他抬了抬下巴,倨傲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朕是重生之人,上一世,继承皇位的是朕。” 重生?! 穆承泽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间面露诧异。 穆承浚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笑了一下道:“朕明明已经死了,却忽然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重新成为了四皇子。上一世朕做皇帝之时,父皇有一道遗诏给朕,称骁勇将军身世有疑,叫朕警惕一些。朕便派了暗卫,趁云曦不在时彻查了骁勇将军府,从而发现了牌位的秘密。朕命暗卫带朕亲自去验看,不止如此,朕还捉到了当时在骁勇将军府附近鬼鬼祟祟的李景尧与李伯,也就知道了,云曦应是叫做李景希。父皇最恨南诏,朕将他们都杀了。因云曦毕竟是长公主之子,朕心有不忍,终究未对其下手。” 穆承浚道:“只是可惜,他后来于北燕一役战死,大楚因此败于北燕,朕本要亲征,却被南诏余党李诚所杀。” 穆承泽久未说话,过了半晌,语气艰难地道:“你是说,表哥他……战死了?” “是。上一世,骁勇将军为朕征战多年,也许胜仗打得太多,便渐渐不把朕放在眼里,他骄傲自大、不听人言,一时失误,竟将我大楚军白白葬送。” 穆承浚信口雌黄,假装痛彻心扉的样子,根本不提是他既忌惮云曦南诏皇族的身份,又想留着云曦为他卖命,他对云曦态度冷淡,北燕一战,恐太多军队调到云曦手中,会令其造反,干脆不发一兵一卒,将云曦生生困死,最后竟还要将打败仗的责任尽数推到云曦身上。可笑的是,少了骁勇将军这个心腹大患,大楚一败涂地,北燕军直捣皇城,穆承浚仓惶逃走时,被伺机为李景尧复仇的李诚撞见,一剑送他归了西。 接下去,穆承浚好似睡了一场大觉,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是年轻时的四皇子。他接受了重生的事实,认定这是老天觉得大楚气数未尽,要他重整山河,可是周遭的一切,却与他所经历的上一世很不一样了。 三皇子并未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相反,太子受了皇帝厌弃,整日待在太子府寻欢作乐,三皇子颇得皇帝重用,七皇子虽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他与三皇子的生母周氏,却被废去了妃位,囚禁在永寿宫,记得上一世的周氏何曾被废过? 最奇怪的是,耳聋的六皇子居然会说话,还住进了骁勇将军府,与敬王嫡次子是好友,太子遭厌弃,周氏被废,竟然与六皇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穆承浚怀疑,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也一样重生了。经过种种分析与试探,他确定重生之人,正是骁勇将军,琅琊一战,本来领军的应是老将刘苓,可是刘苓那么巧就病了,最后成了云曦,教六皇子武的是云曦,敬王本该早死了却没死,云曦也与其经常来往,穆承浚重生之后,还隐约有一些这一世之前自己的记忆,有段时日只要他有所动作,必定会各种倒霉,待他重生之后想起来查了查,背后之人恰巧也是云曦。 尤其当太子与三皇子一个被杀一个被逐,云曦冷淡回绝了他的拉拢,后来却流露出要扶持六皇子的意思。穆承浚自认还算了解云曦,上一世的骁勇将军是纯臣,不涉皇子之争,这一世却直接跳过他站了一个耳不能闻的六皇子,这是为何? 因为云曦知道他上一世成了天子,怕他依旧会继承皇位,对自己不利! 穆承浚道:“其实何止朕是重生,你表哥他也是重生之人。” 穆承泽:“!!!” 穆承浚感慨道:“朕还记得上一世的你,默默无闻,被父皇厌弃,连话都不会说,未满十五便被赶出宫去。可是如今的你,就连朕都羡慕。” “父皇告诉朕,你会唇语,虽耳聋却与常人无异,你甚至去了战场立下战功,年纪轻轻就封了王。而朕……朕在工部辛苦这些年,连个爵位都没有。” 这一世的穆承浚费尽心机才挣来小半朝人的支持,可是宁王一入朝,便让那些人精、狐狸交口称赞。难道他提前捉住李伯小虎,以此胁迫李诚潜入三皇子身边,暗中助三皇子铲除太子,三皇子不与太子争,他就挑得他们两个你死我活,好容易把两个都去了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宁王? 穆承浚本以为打发宁王很容易。第一次,杨妃就失了手,虽间接替他打压了七皇子,却也令五皇子投诚宁王,第二次,他亲自拿云曦的身世做文章。上一世穆承浚是皇帝,自然知道暗卫的底细,很快暗卫便为他所用,派暗卫去核实将军府的牌位之后,穆承浚便向穆子越告密,有暗卫作证,他很清楚穆子越会信,一边勒令李伯去揭穿云曦身份,一边又与穆子越上门对质。可是这一世祠堂的牌位后来被人调换了,穆承浚一计未成又施一计,又把小虎与李伯关了起来,想诱云曦来救,可他等了三天三夜,云曦也未现身。 自从与云曦、宁王对上,他总是会在他们身上尝到挫败的滋味。还有可恨的皇帝,明明把皇宫守卫与排除异党的差使都交给了他,口口声声信任他,却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优柔寡断。且这一世变数太多了,穆子越身体不错,穆承浚不知他究竟还能活多久,也不知他还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传位于自己,穆承浚已等了多年,两辈子都是等,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才是真命天子!这一世若皇帝不肯传位,那他就自己去抢! 宁王与云曦有事出城,穆承浚看准了这个时机出手,他有暗卫相助,皇帝分外信任他,夺位又有何难? 只是没想到,处处皆是意外,他竟落得一个狼狈而逃的下场。这些都是拜骁勇将军与宁王所赐! 穆承浚心中大恨,嘴上却惊讶地道:“云曦与你关系不错,怎么却未告诉你?不过他既知朕才是皇帝,却非要助你与朕作对,六皇弟,朕有一句肺腑之言,你这位表哥恐怕所图不小。” 穆承泽此时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毕竟死了又活太匪夷所思,可他想起琅琊之战,云曦似乎早有预感。还有,云曦本人也总是对四皇子异常警觉。此时穆承浚的挑拨之言突然冒了出来,穆承泽心神恍惚,不自觉跟着去想,是啊,表哥与他如此亲密,为何却不告诉他重生真相?为何,又要助他夺位? 做了皇帝,就没人敢欺负你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表哥会帮你守边…… 穆承泽忆起当年云曦所言,守边两个字,让他的心抽痛起来,就在方才宣德殿上,云曦以血肉之躯护住了他,当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奋不顾身,究竟还有何可图? 穆承泽一时的迷惘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他该信任表哥,表哥既然选择隐瞒,必有其理由,这些年他对表哥的品性再清楚不过,四皇子想挑拨离间也没用。 穆承浚道:“六皇弟,你可明白了?” 穆承泽道:“明白了。想要弄清楚的事,也清楚了。” 他原是想知道,除了李伯与小虎之外,穆承浚处是否还藏有别的南诏人,也好多做防范,没想到竟意外得知了这许多内幕。上一世……若真有上一世,表哥竟是战死的!什么骄傲自大,不听人言,他很清楚,不过都是穆承浚在泼脏水罢了。连自己生母妻儿都能抛弃的人,又怎会不舍与云曦这一点血缘亲情。从云曦对其冷淡的态度看,八成是仇敌。 穆承浚好言好语为自己求情:“朕已全都告诉了你,可以让朕走了吗?” 穆承泽仍是动都未动,瞥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在等四皇子府的人?” “是啊。”穆承浚有些急躁地答了,突然间反应过来:“六皇弟——你怎会知道?!” “猜的。”穆承泽轻飘飘笑了一声,笃定地道:“因为那是你最后的指望。不过,不会有任何人出得了四皇子府。” 穆承浚急得连声音都变调了:“你这是何意?” 穆承泽道:“奉你的口谕入宫之前,我让刑部的人守住了四皇子府。虽只是一些捕快衙役,比不上与你勾结的暗卫,但是胜在人多势众。” 穆承浚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到了多时却无人接应,宁王这是连他的后路都断了! 穆承浚红着双目,恨不得与他拼命:“穆承泽,你到底想怎样?” 风吹动两个人的衣袂,猎猎作响。穆承泽长剑出鞘,手提着剑向穆承浚缓步走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接下来,我就与你算一算账。” 穆承浚一看不妙,慌忙道:“朕与你无怨无仇,你何出此言!你……你明明说过不想抓朕的!” 穆承泽冷笑:“我是没想抓你。若非你支使暗卫,表哥怎会受伤,你……该死!” 穆承浚原也会一点功夫,可是这些年工于心计,早荒废得差不多了,情理之下指着远处道:“六皇弟,你看那是谁来了??” 宁王是聋的不假,可会看唇语,这一招拙劣,宁王未必不会上钩,穆承浚想创造逃跑的机会。 谁知宁王并未回头,剑锋如霜,笔直地插进穆承浚腹部之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竟敢对朕……” 朕才是真命天子,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被…… 穆承浚从未想过,这一世的自己也会有死的一天! 穆承泽握剑的手用力一拧,穆承浚哇地叫了出来,吐出了大口鲜血,疼得面孔极度曲扭,热泪盈眶,他有生以来还未受过如此痛楚,就算上一世被李诚所杀,也是一瞬间的事。 穆承泽无视他凄惨的形容,漠然道:“谁来都没用。告诉我,上一世表哥因何战死?” 穆承浚极痛之下,喘息着道:“是朕……朕扣了援军与粮草,是朕!” 穆承泽瞳孔缩了缩,将剑抽出,穆承浚刚要缓口气,穆承泽又是一剑刺了进去,刺得极深极慢,仿佛这样才能稍微消磨一些他的怒意,因伤得并非要害,穆承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不过平添痛苦罢了。 “你杀了表哥!” 穆承泽被他的话刺激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一瞬间的杀意与愤怒将他淹没,他此刻只想将穆承浚千刀万剐。 穆承浚无法忍受地大叫:“是朕,朕杀了他,可是那又如何,他不是还活着,与朕一样重生了?” 穆承泽不说话,一剑又一剑,发疯一般地刺向他,看着他垂死挣扎,血如雨下。 穆承浚终于受不了了,他呜呜呜地哭泣着,脸庞因失血过多变得惨白,反正挨了这么多剑也活不了了,极度痛楚中他只想早一点得解脱,大楚亡不亡,皇帝谁来当,他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都顾不得了。 “别刺了,别刺!我错了,真的错了还不行吗,六皇弟,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呃!” “你很痛?” 穆承泽忽而一笑,在穆承浚看来,却如蛇蝎一般恶毒。 穆承泽又是一剑狠狠扎进去,穆承浚的血溅了几滴到他的眼角,只将他堪称艳丽的一张脸衬得愈发妖娆。 “你害死我表哥,我只嫌,还远远不够!” 92、赐死 云曦率人赶到时,四皇子早已在痛楚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宁王满身是血,目光呆滞地站着,手中还拎着一把血刃。 云曦眼皮猛跳了一下,扑上去连声道:“阿泽,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穆承泽仿佛神游天外,被云曦攥住胳膊使劲晃了晃之后,盯着他的脸死死看了一会儿,突然将他抱住。 “怎么了?” 云曦想,该不会是四皇子又耍什么花招吧?之前在地道里穆承浚狂性大发,差点把五皇子妃烧死,云曦觉得为了皇位,四皇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都有些疯魔了。 穆承泽摇了摇头,也不吭声。云曦一向对他有求必应,反正这一场宫变至此也翻不出花样了,便任由他抱着,倒是跟在后边,被穆子越临时打发过来收拾残局的大理寺卿邱忆、刑部尚书储亮,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邱忆轻咳一声,云曦如梦初醒般与阿泽分开了,邱忆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宁王殿下,打扰了,四皇子这是……” 已有仵作前去验看,四皇子死透了,这,虽说是罪魁,可也不能审都未审就直接要了命。 穆承泽冷声道:“四皇子欲杀本王,本王已将其就地正法。” “原来如此。”邱忆从善如流地道,“四皇子所犯乃是重罪,宁王殿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来皇上不会怪罪。” 这只狐狸选择将天子剑备下时,就知道自己往后该替谁说话了。 储亮比邱忆还离谱,胳膊肘直接拐向了宁王:“四皇子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宁王殿下没事就好。” 难道被人杀,还要站着不回手?便是大楚律,此等情形也是不入罪的,四皇子胆敢篡位,死在宁王剑下,而不是受尽刑罚再死,真是便宜他了。 至于四皇子被砍得满身剑伤,之前围观过琅琊败将萧天佑的两位大人都见怪不怪了,反倒觉得,这还真是宁王殿下的风格。 与此同时,寿康宫的佛堂内,太后一丝不苟端坐着,念着佛经。她的身侧坐着敬王府嫡小姐穆咏心,穆咏心九岁了,还是孩子心性,时常坐不住想悄悄溜出去玩,太后总是笑着道,不行,再等一等。咏心不知究竟在等什么,她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继续陪太后一起坐着。 宣德殿的宫宴已过去了两日,晚些时候,一位年轻的内侍来访,太后见了此人,念了声佛号,道:“你来了,哀家也便放心了。寄存在哀家这里的东西,终于可以拿回去了。” 内侍跪下道:“殿下多谢太后娘娘相助!” 太后道:“哀家与他各取所需,不必如此。” 回头笑问咏心:“方才想去何处玩?” 穆咏心挂念父母,撒娇道:“皇祖母,咏心想家了。” 太后笑着拧了拧她玫瑰红的脸颊:“真是辛苦你了。这便跟着小欢回去吧,下一次再来陪哀家念佛。” 穆咏心欢喜地道:“多谢皇祖母!” 穆子越被救回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四皇子身亡的消息传来,穆子越仰天长叹了一声,穆承浚若不死在宁王剑下,他也会亲手收拾。只是四皇子瞧着和和气气,以前被三皇子太子多看两眼就吓得病倒,怎会对他下如此狠手,丝毫不顾念父子之情…… 穆子越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这个孽障了。他唤来了重新回到他身边当差的内侍总管李乘风,经过穆承浚还有暗卫的背叛,他终是觉得,还是这相伴多年的老家伙更让他心安。 穆子越咳嗽着道:“李乘风,传旨。” 李乘风跪下,听他断断续续说完,尽数记在了圣旨上,又亲自去太华阁,请出玉玺用印,经穆子越看过无误后,就派人去各处宣旨了。 延禧宫,成妃与四皇子妃仍在焦急不安地等待。贵妇们都在主殿里坐了,最初发觉四皇子宫变时的惊慌失措已经过去,除了个别女眷报有别样的心思,其他女眷抹了几滴眼泪之后,都平静了下来,毕竟眼泪在此时起不了任何作用。 敬王妃并无半分狼狈,仿佛自己仍呆在宣德殿之中,时不时拍拍世子妃的手,与她轻言细语。殊不知这份气魄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敬王府已成竹在胸,难怪善武的恭王妃不在,敬王妃连问都未问一句,只要想一想敬王一脉代表的势力,但凡有一丝忧心的女眷皆是眼睛一亮。 四皇子虽挟持了不少人,也把她们关进了延禧宫,看似走投无路了,可是宫外仍有宁王、恭王还有骁勇将军在,这几个可是从琅琊一战浴血归来的,尤其是骁勇将军,据说能以一敌百,若是他们联手杀进皇宫,结果还真不好说。成妃曾当着女眷们的面毕恭毕敬地派人去请太后,估计也是想一举拿下太后,可太后愣是鸟都没鸟她,成妃又没那个胆子自己去寿康宫,众人从敬王府的势力再联想到太后的态度,太后虽长年呆在寿康宫里不出来,从身份来说,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对其他皇子都不闻不问,唯独指明要替宁王操心婚事,足可见对宁王的重视,还有敬王府的咏心小姐,那可是太后面前的小红人……就连太后怕也是站宁王与敬王府的。 慢慢回过味来的女眷,此刻只希望宁王他们快些打进宫来,自己能与被关在宣德殿的家人们早些团聚。 而成妃与四皇子妃,已在焦灼与兴奋之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 成妃有个秘密,表面上她与谁都不错,实际内心深处,她一直很看不惯堪称皇城第一贵妇的敬王妃,只因敬王妃出身比她好,品级也比她高,老了老了还得丈夫专宠,真是占尽了天底下所有的好处,令成妃十分羡慕。成妃因妒生恨,暗地里总是与敬王妃较劲。可敬王妃从未把她放在眼里,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以前太子、三皇子在,成妃与四皇子都得缩着脑袋过日子,心里嫉恨也不敢流露。自从太子、三皇子一死一废,四皇子开始得皇帝重用,成妃的腰杆子总算挺了起来,扬眉吐气地想终于有一样能胜过敬王妃了,自己说不定能当太后,敬王妃却没那个命。后来四皇子要篡位,成妃一向听儿子的,自己也想尝尝做太后的滋味,目睹敬王妃惊慌失措的样子,再将她狠狠羞辱一番,可是即便敬王妃落在她手里,仍是从从容容、不慌不忙,成妃这个准太后,一颗心却时时像被架在火上烤。 对四皇子的挂念,终于超过了对敬王妃的嫉恨。 成妃不想再盯着敬王妃了。她已等了很久,一直未得到儿子登基的消息,一般来说,子登基,第一道圣旨必是册封生母,可她也未能等来自己得封太后的旨意,四皇子妃手中的帕子都快被揉碎了,这会儿说如何担心四皇子都晚了,那些女眷开始还哭哭啼啼,眼下却如敬王妃一般平心静气,惹得她愈发烦躁起来。 终于,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成妃与四皇子妃皆是一脸喜色,可来到她们眼前的却不是与她们有私交的王拂海,而是另一名眼生的年轻内侍。这位内侍无视了延禧宫的主人成妃,径直走到敬王妃面前行了个礼,笑容满面地道:“王妃娘娘。” 敬王妃抬眸认出了此人:“小欢,可是有事?” 王小欢麻溜地道:“王爷、世子还有咏心小姐都在宣德殿,等着王妃娘娘还有世子妃过去团聚呢!” 敬王妃意味深长地道:“大家都还好吗?” “好的很。宁王殿下、恭王殿下还有将军大人这会儿正替皇上办差,恭王妃虽有些不适,已无大碍了,也在宣德殿等着王妃娘娘呢。” 王小欢很会讲话,三言两语,就把敬王妃最想知道的交代清楚了。 胜男怕是受伤了,敬王妃这会儿更担心小儿媳妇,优雅起身道:“我与世子妃这便过去。” 王小欢忙一躬身,恭敬地站到一旁,为她引路。敬王妃领着世子妃往殿外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其他望眼欲穿的女眷,微微一笑道:“各位都在延禧宫坐乏了,不如随我一起,换个地方吧。” 这情形,显然是宁王恭王大获全胜,女眷们如沐春风,赶紧跟上,就算之前有人抱成妃的大腿,这会儿明白过来,也没人再去理会呆呆立在一旁的成妃与四皇子妃了。 成妃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四皇子妃忙扶住她,还未来及开口,眼泪已先行落下。 “母妃,咱们怎么办?!” 四皇子竟败了,大厦将倾。 成妃颤声道:“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自古成王败寇,可是明明她的四皇子十拿九稳……怎么会,怎会如此? 成妃想起因杀害太子被逐出皇城的三皇子,其生母至今仍被关在永寿宫疯疯癫癫,又想起陷害宁王与骁勇将军不成,被贬为宫人的杨妃,嘴里不住地念叨:“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四皇子妃一直就是个没主见的女子,遇事只会哭个不停,成妃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绝望地想,自己真是哪里都比不过敬王妃,敬王妃关键时刻还能指望恭王妃,可是她的儿媳妇却不行…… 成妃想起什么,急匆匆走出宫去,门外却出现了一队陌生的侍卫。 领头的侍卫冷漠地道:“成妃娘娘稍安,圣旨还未下来,请勿离开延禧宫。” 成妃赶紧道:“什么圣旨?谁的圣旨?” 侍卫好笑地道:“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成妃踉踉跄跄退了回去,她从日落等到日出,又从日出等到日落,四皇子没来,皇帝也没来,终于来了一张冷冰冰的圣旨,上头只有鲜红的两个字,赐死。 四皇子妃的眼泪早都哭干了,成妃受不了这般刺激,冲出殿去大叫:“浚儿在何处,他为何不来救本宫,本宫要见浚儿!” 此次来延禧宫传旨的仍是王小欢,这会儿他已是内侍副总管的打扮了,一见成妃失魂落魄的样子,冷笑着道:“四殿下哪都没去,就在下头等着娘娘呢,成妃娘娘若想见四殿下的话,就请尽快选一样上路吧。” 王小欢催促地一指随圣旨送来的三件东西,白绫,匕首,还有鸩酒。 成妃后退几步:“不、不,本宫的浚儿怎么会死?这一定是弄错了,本宫要见陛下!” 王小欢道:“陛下被四殿下气病了,太医们正在诊治,没工夫见娘娘的。” 成妃仍是疯狂摇头道:“不、不!” 王小欢道:“皇上要娘娘马上就选……娘娘既不乐意,奴才就只能替娘娘做主了。” 王小欢朝身后一群粗壮的内侍做了个手势,内侍们蜂拥而上,按住成妃的肩膀,掰开她的嘴巴,王小欢将那瓶鸩酒全部倒入成妃口中,不一会儿,成妃便口吐白沫,身子抽搐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 王小欢转身看向四皇子妃。 四皇子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后退。 王小欢却道:“陛下命奴才送皇子妃回去四皇子府,陛下说,四皇子妃日后可要悉心教导皇孙们,莫要再让他们步四殿下后尘……” 四皇子妃险险逃过一劫,瘫坐在地上。她浑身冷汗淋漓,一低头,成妃的尸首就卧在地上,未来及闭合的双目死死盯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说,快来吧,本宫与浚儿都在等你。 四皇子妃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93、封号 一场宫变所带来的祸事,随着一些人的死亡逐渐消弭。穆子越许是受的刺激太多了,回到寝殿之后身体越发不好,太医看了几次仍是懒洋洋的,一连几日都是休朝。 云曦背部受了重伤,这几日就在骁勇将军府养着,刚回府时差点把兰菲与春喜两个丫鬟吓死,他与宁王都是一身的血,但宁王身上的血都是四皇子的,云曦却是自身伤口所染,许勉许太医特意上门替他诊脉,重新上药包扎,见到卸去纱布后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穆承泽的脸色就异常难看。闹得许太医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受伤的将军大人还在谈笑风生,怎么宁王殿下倒是一副凄云惨雾的鬼样子。 嘀咕归嘀咕,许勉医术了得,很快便开好了药,临走前又交代了医嘱,穆承泽听得专注,恨不得把许太医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纸上。许太医走后,他便雷厉风行地揽下了所有照顾云曦的活,哪怕熬个药都要亲自动手,云曦因伤在背后,只能尽量侧卧或者趴着,阻止无能,眼看阿泽不是如家丁一般忙忙碌碌,就是守在他床头喂水喂药喂饭,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 不仅如此,阿泽还指使兰菲与春喜两个小丫鬟一天到晚不是炖补品就是做好吃的,还不许他下床,云曦觉得长此以往,养好伤时自己非多出一身肥膘不可。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实在没必要如此紧张。云曦好歹是个将军,哪里躺得住,稍做反抗,穆承泽一双湿漉漉的黑眸便会伤心欲绝地盯着他,云曦不由自主想起了可怜兮兮的小奶狗,被这样的眼神看多了,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会先不好意思起来。待他让了步,穆承泽便又继续他的养膘大业…… 将军大人总觉得哪里不对,阿泽从小性子倔强,幼时哪怕受尽委屈也极少哭,长大了何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从宫里回来,他就变得有些低落,当然这个变化,旁人是看不出来的,毕竟由冷漠变为更冷漠,都是差不多的。 云曦拍了拍身侧,示意坐在床头的少年躺下来。穆承泽生怕触及他的伤口,听话地躺了之后仍离他有半丈远。云曦便用下巴与没受伤的手臂支撑着爬到少年身边,轻轻搂抱着他,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等着阿泽无奈地道:“表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穆承泽难得没出声,过了一会儿眼圈竟慢慢红了起来,云曦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也不知好端端地,他究竟在伤什么心。 “阿泽,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啊!” “表哥。” 穆承泽不敢去碰他的背,只得圈住他的腰,脸颊靠在他肩膀处亲昵地磨蹭:“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做的一个噩梦。” 你何时这般娇弱了?云曦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他心情不怎么好,柔声哄他道:“梦都是假的,别怕。梦见什么给表哥说说,说出来,就不会成真了。” 穆承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梦见,表哥死了。” “……” 云曦轻咳一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有些疼,勉强笑着道:“这,是人就难免……” 穆承泽道:“可我梦见表哥,在北燕战场上战死了。” 云曦乍一听见北燕两个字,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过了许久才道:“阿泽,你都知道了?” 穆承泽点了点头。 “是谁告诉你的?” 云曦是个谨慎的人,重生的秘密至始至终只告诉了敬王一个,他信任敬王,直觉不会是敬王说的。 穆承泽说出了穆承浚的名字,道:“他与表哥一样。” 云曦一愣,反应过来失声道:“他原来就是……” 难怪在宣德殿上穆承浚要自称为朕,古古怪怪地叫他云卿,就连暗卫都投了诚,也难怪他经常觉得,四皇子言行越来越像上一世的皇帝,竟就是皇帝本人重生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北燕一战后来如何?” 上一世对云曦来说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他仍很关心上一世的大楚。 穆承泽简要说了一下他所知的全部,云曦以为自己的身世在上一世无人知晓,却是因穆子越的遗诏,被穆承浚查到了牌位的秘密,穆承浚的猜忌,才是他战死的主因。 上一世,他自诩是纯臣,从未触怒过穆子越与穆承浚,依旧换来了这般下场,似乎更印证了敬王说的,皇帝本就是这样的人。 在他一心一意效忠,四处征战之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却为他的身世坐立难安,立下遗诏叫子孙后代提防于他,甚至边境告急,想的不是如何保家卫国,而是怕他拥兵造反。 上一世,他谢绝爵位,恪守本分,皇帝却认为他怀有异心。 这一世,他吸取教训,开始与皇帝的关系也还不错,仍是难逃被猜忌的命运。 心寒吗? 或许吧。 但十年饮冰,热血难凉。哪怕这一世他对皇帝失望透顶,哪怕他身上流有南诏皇族的血,也从未有过谋反之心。 他爱大楚。 “表哥,我好恨。” 穆承泽在表哥的颈间发间不住地流连嗅闻,似乎只有熟悉的气息才能令他平静。可是穆承浚说的那些话,依旧像无数刀子一样戳着他的心。 穆承泽咬牙切齿地道:“我恨,上一世的我什么用都没有,没能护好表哥。我恨,我放在心尖的爱人,却被穆承浚害了……” “阿泽,都过去了。” 云曦总算明白为何从宫中回来,阿泽的情绪就如此低沉,他竟在介怀上一世自己的死。 而云曦之所以一直不说出重生的秘密,就是因为上一世的互不相识,实在没必要成为这一世的长吁短叹。 云曦温声道:“能和你相遇,是表哥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表哥……”穆承泽捂住眼睛,哽咽着道,“我更恨,即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伤了。” “……” 云曦看着从少年指缝间缓缓流到下颌的一滴泪水,心想完蛋了,居然把阿泽惹哭了。 一时间,他的心都被这滴晶莹的眼泪揪了起来:“不关你事,当时只表哥手里有盾,所以就……若非如此,咱们两个都要受重伤,这法子还是很有好处的。” 又一滴泪水默默落下来。 云曦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胡乱地道:“你别哭,我……我答应你,伤好之前绝不下床,让我吃几顿吃多少都行,做什么都随你,我、我绝无二话!” 穆承泽这才擦尽了泪水,破涕为笑:“也不是完全不能下床,表哥若觉得闷,我来背表哥出去走走怎样?” 云曦的魂魄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阿泽说什么就是什么,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快别哭了。” 美人泪,英雄冢,如今他可懂到骨子里去了。阿泽哭起来与其说梨花带雨,不如说简直是个妖孽…… 等回想起来自己头昏脑热都答应了什么,将军大人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居然用这一套糊弄我,知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臭小子!云曦好想反悔,舍不得用打的,只能敲一敲阿泽的头。 “我知道。”穆承泽环抱住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表哥为了保护我受伤,我怎能不伤心难过,倘若今日换做是我,表哥又会如何?” 他的目光落在云曦受伤的背上,心疼地叹了口气:“这个世上,我最在意的只剩下表哥了,若是有朝一日连表哥都不在了,我……还有何可留恋?我想得很清楚了,不论如何,我都会跟着你。你活,我就跟着你活,你死,我与你一起死。” “阿泽……” 云曦深觉自己一世的英明,都要败在怀里的少年身上了,偏偏他还感动得不行,上一世孤独漂泊了一辈子,还好这一世找到了这么一个愿与自己生死与共的贴心人,还能说什么呢? 云曦眼底的温柔仿佛能溢出水来:“表哥都听你的。” 不久后,五皇子与穆承浩各自带着家眷前来骁勇将军府探望。 曹媛受了惊吓,身上不少烧伤蹭伤,所幸都不严重,腹中孩子也没事,五皇子妃大难不死,待在府里与五皇子大眼瞪小眼了几日,就撺掇穆承涣带她出来串门。 相较五皇子妃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恭王妃接完骨之后就能动了,只右手一直没什么力气,穆承浩怕她难过没有明说,齐胜男心里有数,私下流了两回眼泪,就开始尝试左手使鞭,照样把穆承浩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两家都很挂念表哥的伤,约好了一起过府来探视,兰菲高兴地请他们进门,五皇子与五皇子妃,恭王与恭王妃迎头就见到宁王正背着表哥,满院子乱转。 五皇子妃已从五皇子处听说了什么,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把捂住五皇子要坏事的嘴。 穆承浩此刻只想拉着媳妇打道回府,宁王实在太不要脸了,太不是东西了! 齐胜男不太明白五皇子妃为何一脸兴奋,她觉得宁王与表哥亲近是好事,高兴地道:“六堂弟真孝顺表哥!” “噗!!” 曹媛忍不住掩唇,穆承浩觉得穆承泽的眼刀就要戳过来了,为了安全起见,一把将媳妇拉到一边,认认真真解释了小半炷香。 齐胜男头晕眼花地回来了。 五皇子正坐在案旁为五皇子妃殷勤地剥着自家新出的玫瑰瓜子,五皇子妃向恭王妃招了招手,道:“你可算知道了。” “知道啦。” 齐胜男白皙的耳垂染了些许粉色,闹半天表哥竟是宁王妃?她望着五皇子妃兴奋不已的脸,自己也莫名跟着兴奋起来。 宁王妃被宁王背来背去,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太招摇了,宁王妃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躲入房里,留宁王在外头待客。黑白双煞闲得无事,难得在墙根边蹲着晒太阳。 穆承浩踢了踢穆承泽的脚道:“听说皇伯父已命礼部拟封号了。” 救驾还未论功行赏,最近也没什么美人入宫,皇帝如今活着的皇子就剩下三个,六皇子已是宁王,穆子越平常也不拿正眼看五皇子,特意准备封号还能是为了谁? 只剩下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七皇子了。 穆承泽事不关己地“哦”了一声。 穆承浩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没什么想法?” 他想起昨日回去敬王府,老爹敬王一脸别扭地道,替我交代那小子,往后可多上点心,别让曦儿的心血白费! 敬王一向对六皇子不大客气,哪怕六皇子封了宁王,也照样没好脸色。特意叫穆承浩转达,敬王应是觉察到了什么。 穆承泽漠然道:“天要下雨,还能拦着不成?” 穆承浩最讨厌七皇子,气呼呼地道:“他何德何能!我咽不下这口气!” 五皇子尚且都知道搬救兵救驾,七皇子整个就缩在宣德殿群臣中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屁事不做还有功了不成? 穆承泽忽道:“为何父皇要挑这时候封他?”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穆承浩撇了撇嘴道:“你是宁王,五堂兄这一次怕也是要封王了,但五堂兄与你交好,朝堂如今都向着你,那他……” 穆承浩说着说着愣了一下,接下去道:“他虽不能入朝,手头也有人,封王并不会改变什么。” 那皇帝为何要没来由地封干啥啥不行的七皇子为王? 难道…… 穆承泽暗示:“父皇已因病休朝了多日。” 只怕这场病,好不起来了。 再不替最宠爱的小儿子考虑,可就来不及了。 穆承浩嘴角抽了抽,前头还有五皇子和六皇子呢,莫非皇帝最后却想立七皇子做太子? 穆承泽对于皇帝的想法没兴趣,倒是另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礼部拟了哪些封号?” “啊?” 穆承浩挠了挠头,好端端关心七皇子的封号做什么。 “还不就是那些?按皇伯父的偏心,定有荣字……” 大楚郡王,以荣为尊。本朝目前还没有荣王。 穆承泽摇了摇头,道:“他不配,换一个。” 穆承浩:??? 94、纬王 皇帝重病后第一次临朝,瞧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仍是不大好,时不时就喘不来气。近来大部分朝政都由六部在打理,但有些事仍得交由皇帝亲自做主,譬如四皇子谋逆的相关处置,不能再拖了,刑部联合大理寺已审理完毕,必要有个决断了。 穆子越在病中已反复思量过了,早朝头一道旨意便是下令将四皇子罪行白底黑字昭告天下,其党羽也都按律处置。只是对于穆承浚本人,纵然其生前作恶多端,因是皇帝之子,死后仍被追封为顺侯,罪不及孥。 想一想当初举家被逐的三皇子,穆承浚的惩罚轻多了,重病之后的皇帝,整个人都变得心软许多。 朝臣不会因为一个死人的追封与皇帝起争执,大理寺卿邱忆出列奏道:“昨夜四皇子府家丁来报,四皇子妃自回府后一直神志不清,错乱之际竟先杀了几位皇孙然后自尽……皇上请节哀。” 邱忆与储亮负责审理四皇子谋逆的相关细节,四皇子在当年太子案中究竟动了哪些手脚全都浮出了水面,如今四皇子妃带着皇孙这般去了,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四皇子作的恶,仍是报在了妻儿身上。 丈夫谋反身死,四皇子妃估计也是料定往后与孩子没什么活路了,真疯还是假疯不得而知,因是当着整个四皇子府下人的面动的手,邱忆核实过后便报了上来。 “你说连皇孙都……” 穆子越只觉喉头一阵腥甜,用帕子捂嘴猛咳了一阵后已满面颓败,若他早些把追封顺侯的旨意发出来,四皇子妃还会不会死? 事已至此,再来想这些又有何用? 穆子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枯哑的声音飘了出来。 “厚葬。” 费力说完这两个字,他眼前一黑,直直向前栽去,满朝文武,他身后的李乘风都惊呆了,一时间都冲上前去,纷纷叫着:“皇上!” 太医院的太医迫于六部尚书的压力,不得不透露皇帝近来一直在吐血的事实,就在方才皇帝情绪激动使用的帕子上都染有点点血迹,之前朝臣们就因长时间休朝猜测不断,眼下皇帝病入膏肓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 据太医道,皇帝原是早年因德慧太子身死伤心过度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本未再发,可是近来思虑过重,又接连受到惊吓,被四皇子挟持时正当发病,当时硬是强撑了过去,获救之后心神一下子放松下来,反而令病情更加恶化。这些日子穆子越一直压着太医不让说,看这情形,往后怕是再也操劳不得,上不了朝了。 皇帝的身体急转直下,听太医的意思凶多吉少,朝臣们自然希望皇帝早日大安,同时也在明面上关心起了储君人选。原本早朝处理完四皇子之后就要论功行赏的,这会儿也顾不上了。 穆子越在龙榻上躺了一日,宣德殿便有圣旨传出,赏赐宁王、恭王等有功之臣金银侍妾,册封五皇子穆承涣为福王,七皇子穆承沛为纬王,因时间仓促,册封典礼能免则免。 若对于这道圣旨朝臣们还颇有微词,紧接着的下一道旨意,便让他们都闭了嘴。 皇帝病重,令宁王与福王监国! 谁是储君,至今仍是个谜,但这两道圣旨对谁最有益处,是显而易见的。 宁王党,如齐镇宇等人,私底下都在为宁王鸣不平,宣德殿救驾宁王功不可没,晋亲王都有资格,金银美女可不就与敷衍差不多了?皇帝对宁王未免太苛刻。五皇子封王他们无话可说,七皇子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宁王封王是凭战功,七皇子又是凭的什么,难道四皇子谋反时连个屁都不放就有功了不成? 前阵子七皇子据传犯了错被匆匆挪出了玉阳殿,原以为圣宠不再,皇帝隔三差五想起来仍会经常赏赐,比起其他两位皇子,七皇子仍是受宠得多,皇帝病重期间,为了宠爱的小儿子,显然不怎么讲理,幸好他还记得七皇子终身不得入朝,若是让七皇子一起监国,岂非打脸? 从圣旨看,经历了琅琊之战与救驾之功,再没人会因耳不能闻将宁王排除在皇位之外,即便皇帝本人也一样,不过一下子得到实惠最多的反而是五皇子这匹黑马,七皇子的王位因不入朝显得鸡肋,但他明晃晃打着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一条幅,也叫人有些看不清了。 都这时候了,皇帝究竟想立谁做太子? 敬王听说这两道旨意后冷笑了一声,宁王再有功,皇帝也不会轻易晋其为亲王,否则宁王真的就是一家独大,穆子越显然不想被迫选择宁王,五皇子与七皇子这时就是硬抬起来与宁王抗衡的。也许在穆子越眼里,五皇子才是不错的人选,他与宁王关系不错,这回救驾又露了大脸,不像宁王那小子,大好机会居然跑去捉四皇子,结果天大的功劳换来了金银和美女,敬王真想抽一抽那小子,叫那小子清醒一点! 五皇子救驾有功,封王无可厚非,前福王原是穆氏旁支,早年也是因战功封的王,没几年便病逝了,论辈分算是皇子们的远房叔叔,因无子嗣,这个王位后来一直悬而未决,穆子越直接便拿来赐给了五皇子,相当于变相削弱了旁支,一举两得。 福王也就罢了,纬王又是怎么回事,礼部是不是谄媚过了头,如何拟出了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封号? 对此,礼部准备了一番充分的解释,纬意在指纬地经天,治世之才,七皇子书读得好,连皇帝陛下都十分满意,特意弃别的封号不用,替七皇子圈出了这个纬字。 比起五皇子的福王,六皇子的宁王,如此显得七皇子的纬王更受重视,直接令穆承沛激动地差点晕过去。 别误会,穆承沛是气的。 皇帝要封他为王,早就有巴结的人传到了他耳朵里,穆承沛小心思多,当即便使人去礼部走了一趟,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当然是喜欢最尊贵的那个封号。若他得封荣王,就连宁王、恭王也得让他三分,按穆子越对他的宠爱,应是很有把握的,可是最后他的封号竟是纬王,穆承沛简直也要与穆子越一样吐血了。 他很怀疑,拟这个封号的人是不是与他有仇,自从在畅音阁被踢了一脚,他受伤的部位一直就不太对劲。当时虽肿得厉害,太医院也保证了只是皮肉之伤,结果肿很快消了下去,那个地方却不中用了。不论穆承沛换了多少个侍妾侍寝,那里始终垂头丧气,侧妃周雨儿从前也是他的心头好,可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穆承沛都没能再与她度过一次良宵,在周雨儿与侍妾们怀疑的眼神中,穆承沛仓皇而逃。 事关男人尊严,他不敢轻易向别人透露,私下里请相熟的太医前来看过,太医也没能瞧出什么毛病,只道穆承沛大约是被五皇子那一脚吓出了阴影,自己不想而已。穆承沛将信将疑,可又不敢找别的太医来看,生怕走漏了风声。皇帝不会立没有子嗣的皇子,硬不起来的当然更不行,一旦被皇帝得知,这辈子可就没希望了…… 穆承沛有苦不能说,只得命人去搜罗各种民间秘方秘药,不要钱似的往自己身上用,每日三餐必要有一道虎鞭大补汤,奇怪的是,旁人这么个折腾估计连觉都睡不成了,穆承沛仍是没有半点动静,为了不叫侍妾侧妃起疑,只能绝望地改吃药力强劲的春药,但是最多只能让他流鼻血,那处就像死了一样,怎么都没反应了。 一位江湖郎中委婉地问他,是不是曾用过虎狼之药,穆承沛想起刚受伤止痛那会儿,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他一直都很谨慎,入口的身上穿的都会验一下是否有毒,但有的药与毒不同,用多少,用多久都会不一样……穆承沛心已凉了大半,究竟是谁下的狠手,这不是叫他断子绝孙吗?而他既不敢让皇帝知道,也不敢让齐国公知道,若他们知道了,定不会再往自己身上花半分精力。 册封的旨意一下来,七皇子府的人满面喜色,穆承沛却沉着一张脸,纬王?好一个纬地经天,他听着却像是萎,真是特意为他选的封号!是耻笑他不行吗?为何不是荣?! 这是穆子越的旨意,穆承沛不敢不从,憋憋屈屈地成为了萎王。 他当然不会知道,穆子越原是为他圈了荣字。荣者,身份高贵,受人尊敬,可常随李乘风在皇帝面前晃悠的王小欢乍见之下却愁容满面,穆子越好奇追问,王小欢道,这个荣字,令他想起了先太子,还拭了一把眼泪,试问这个世上除了德慧太子,谁还更配用荣字? 王小欢的话简直戳了皇帝心窝,太子乃穆子越嫡出,出身比穆承沛强出不知多少条街,当初就连太子都未用的荣字,穆承沛却用了……穆子越觉得不妥,他的本意是给七皇子加点分量,过犹不及遭人嫉恨就不好了,遂弃荣字不用,为穆承沛另挑了既特别又颇显帝宠的纬字。 王小欢是宁王的人,宁王殿下不喜七皇子用到荣安长公主封号中的荣字,王小欢三言两语就办好了,纬是宁王亲自为七皇子所挑,想来七皇子应会喜欢。叫王小欢说,眼下只剩三位皇子了,宁王殿下由太后教养,那才是真正的尊贵,就连他家殿下都未封荣王,七皇子何德何能,也妄想高出殿下一头,即便不是殿下的意思,他也要拦,当然王小欢聪明,不会把他家殿下推出去吸引七皇子的仇恨,那就让七皇子……纬王去恨德慧太子好了。 95、承涣 因皇帝抱恙,负责监国的两位皇子,开始在宣德殿东暖阁办公。 穆承涣很讨厌被拘在一个地方,刻板地坐上大半日,奏折上全是些拗口的他看不太懂的话,那些尚书还一个劲地问:“福王殿下有何看法?” 他的看法就是他不适合处理政务,尚书们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非要等他拿主意,待他出了错,再和蔼地教导他,穆承涣被训多了,心里只觉得抗拒,再有人问他,他便一本正经道:“请宁王殿下做主。” 这样,穆承涣才得以松了口气。 休息时,内侍奉上了茶点,穆承涣吃了一小块点心,果然是御膳房的风格,令他无比想念家中那帮厨子,他们的手艺经曹媛调教,早就脱胎换骨了,也把他的胃口养得无比刁钻。 穆承涣无聊地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的宁王,也没有去动那些茶点,穆承涣眼尖地发现,宁王随身带了一只食匣前来议事,食匣中放的定是宁王府做的小点心吧? 穆承涣顿时有些眼红,他家王妃这几日不太舒服,顾不上为他置办,眼看着表哥对六皇弟的体贴——说不定就是表哥亲手做的小点心——怎么办,他也好想吃。 其实穆承涣想多了,云曦的伤才刚好,尚未有时间去学做糕点,表哥也没那个打算,因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宁王,云曦怕御膳房出来的东西不妥当,便让兰菲与春喜备了一些,专门叫阿泽带在身边而已。 表哥有令,穆承泽二话不说照办,心中无比幸福,最近表哥的伤已大好了,天天温香软玉在怀,眼下又被穆承涣羡慕崇拜的小眼神瞧着,穆承泽心情很不错,难得示了回好,把食匣递了过来。 穆承涣感激涕零地吃起了宁王府的小点心,感觉自己总算活了。其实宁王对他还不错,他一直觉得宁王不爱说话,实际上宁王只是性子冷了一点,也从不像纬王那样,开口闭口就羞辱他。 穆承涣微微侧过头,壮着胆子道:“六皇弟,你不觉得烦闷吗?” 穆承泽细长的手指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慢慢用完,才道:“五皇兄是指哪方面?” “哪里都是!”穆承涣烦躁地揉了揉头:“我就实话实说吧!自从被封了王,我府里整个都乱套了……父皇硬塞了好几个女孩子过来,非要我选两个做侧妃,她们成天在府里走来走去,我不喜欢,不想选,媛媛这几日也不理我……” 他都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把媛媛救回府的时候,媛媛还是很高兴的。 穆承泽也被穆子越塞了一府的美人,早有经验了,道:“把她们交由王妃处置即可。” 别的不提,宁王妃处置这些人可是很有一套的,因是御赐的侍妾美人,不能直接放出府去,就在前院挑了处宽敞的屋子叫她们住下,好吃好喝也不亏待。至于后院,对不住,宁王府的后院只有书房与主院,实在腾不出地方。若她们想见宁王,也得等宁王回府才行,宁王殿下最近忙于朝政,一般都在将军府与将军大人探讨国事…… 宁王妃心好,愿意养着她们。换作宁王本人,说不定全充作了烧火丫鬟,过两日她们就自己哭着闹着要走了。 穆承涣惊讶地道:“这便行了吗?” 穆承泽道:“不然呢,叫她们服侍你如何?” “我不要。” 穆承涣在某些方面还是挺坚持的,在他眼里,那些弱柳扶风的美艳女子,全都比不上一个贴心的曹媛。 他早就觉得宁王办事很有一套,既然连宁王都这么说,回去就把那些女孩子交给媛媛处置。 “六皇弟,我、还有一事……” 许是宁王头一次未拒人千里,穆承涣又多了些胆量,继续请教道:“最近府里有人说、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媛媛很生气,罚了那些人,我……” 这才是穆承涣最想问的。自从封了王,总有人不停向他示好。不必说,定是有人觉得福王殿下将来能一飞冲天,特意来抱大腿了。 穆承泽笑道:“五皇兄为何要专门与我说?” 穆承涣长长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宁王,小声道:“我觉得只要向你说了,也许就不会再烦恼了……六皇弟,是不是人坐了那个位置,就会变啊?” 宣德殿正殿与暖阁之间隔了一道门,穆承涣的目光正落在那道门上,满是复杂。 “也许吧。” 穆承泽也不清楚,究竟是权与欲使人疯狂,还是人的本性如此,有些人花了一辈子沉迷其中,并非他们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哦……”穆承涣托着腮,颇有些怀念地道:“记得小时候,四皇兄也没那么坏的。” 但四皇子后来大逆不道挟持君父,穆承涣听人说,这是因为穆承浚太想当皇帝,为了那个位置移了性情。 还有父皇也是。 御花园那条地道里的火早熄灭了,地道也早就堵死了,穆承涣却总能回想起那场冲天的烈焰。父皇没有去救媛媛,他知道父皇的命比他们几个加起来还重要,不该责怪父皇,可他仍是无法忘记父皇对危难中的媛媛视而不见,丝毫不管媛媛也曾救过他的命,更不管她肚子里的穆氏子孙…… 那场火给穆承涣带来的震撼极大,他甚至大不敬地想,是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很自私? “我其实,不想变得像四皇兄与父皇那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五皇兄,这个问题恕我不能为你解惑。” 穆承泽难得拍了拍他的肩,将食匣收好,拿起没批完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穆承涣呆呆坐着,听见穆承泽道:“其实你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没必要何事都让别人为你做主。” 穆承涣似懂非懂,学宁王的样子开始办公,刚凝神了一会儿,待见到案前还有一人多高的折子,穆承涣突然蔫了。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好容易挨到一天的政务处理完毕,外头却下起了暴雨。有内侍拿了几把油纸伞过来,分发给诸位大臣,大臣们与宁王福王道别之后,便各自散了。 不巧的是,油伞已分派得差不多了,最后仅剩下一把,穆承涣原打算与穆承泽共用,凑合着一起出宫,宫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坐上便可,穆承泽却命人直接把伞递到他手里。 “五皇兄请便,我再等一等。” 穆承泽不慌不忙,穆承涣不知他在等什么,也不与他客气,撑着伞跑向宫门,中途见到表哥也撑了一把油伞,冒着雨匆匆往东暖阁的方向赶去。 穆承涣回过几次头,远远见到宁王向表哥说了些什么,表哥展颜一笑,最后他们两个一起撑着伞,往另个方向去了。 即便在雨中看不太清,穆承涣也能猜到他们长袍的袖子必是靠在一起,掩盖住紧紧交握的手,他忽然觉得,孤零零独自撑着伞的自己有些可怜。 回到府里,曹媛已命人备了干净衣裳,熬好了姜汤等着他,穆承涣本来冻得有些凉的手又热乎了起来。喝完姜汤,他照例伏在曹媛高耸的腹部听了听,孩子快七个月了,在肚子里皮得不行,经常闹得曹媛休息不好,曹媛嘴上不住抱怨着,眉宇间却满是笑意。 穆承涣烦躁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心想六皇弟说的对,其实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几日后,福王隆重求见了皇帝,在龙榻前双膝跪下。 穆子越半坐着,最近龙体时好时坏,不过神智还是清醒的,穆承涣救驾有功,穆子越对他已有几分另眼相看,温声道:“承涣,你怎么了?” 穆承涣给他磕了个头,道:“父皇,听说儿臣的王位本是福王叔的。福王叔无嗣,已去世多年,他一生为大楚鞠躬尽瘁,儿臣既占了他的王位,总觉得也该为他尽一尽孝道。” “承涣!”穆子越额头青筋突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估计这个儿子小孩子脾气又犯了,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前福王的事,跑过来乱说一气,也不想想他自己是皇子,皇帝才是他亲爹,再怎样也轮不到他为别人尽孝。 穆子越冷声道:“若你不知,朕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儿臣知道。”穆承涣依旧磕头:“儿臣自请出继福王叔为嗣。” 此时御前还有与皇帝议事的几位尚书,穆承涣一语惊动了四座。要知道四皇子一死,轮都轮到福王了,大好形势之下居然直接退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但是有心人只要想一想,也能明白穆承涣的处境。这位皇子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除去年长基本就没别的优点了,可实际上,剩下的三位皇子年纪都差不多。穆承涣这次救驾立下大功,主要在于通风报信,论才干他远不及宁王,论帝宠也比不上纬王,硬是夹在宁王与纬王中间,实在尴尬。 涉及皇位,向来都是不争则已,一旦争起来便是你死我活的,只要看一看前头几个皇子就知道,穆承涣这样的傻瓜去争,也就与送死差不多了,相比之下,出继倒是一条活路,不论怎样也不会得罪日后的皇帝,他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吧。 尚书们心道,福王还挺有自知之明。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不在意权势的,偏偏就他想得开。 穆子越简直要被穆承涣的神来之笔气死了,本来就只剩三个儿子了,还要再过继出去一个,是当一个旁支郡王的儿子好,还是当皇子好,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吧?这个穆承涣,刚觉得他可堪大用,他就开始不着调了! 穆子越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恼怒地道:“承涣,你可想清楚,出继了想再回来可就不成了!” 穆承涣略抬起头,面色如常,目光坦荡,叫人觉得这个傻瓜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清醒过。 “父皇,儿臣想好了。儿臣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已想得很清楚了,他并不适合那个位置,也不想为了那个位置,变得不再是他自己。 他喜欢的,始终是与媛媛还有孩子,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穆承涣一拜到底,诚挚地道:“儿臣不想与两位皇弟争,更不想有朝一日伤了兄弟之情,恳请父皇成全!” 穆子越没料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挫败地反问:“那你就不怕伤了与朕的父子之情?” 其实穆子越一生中,高兴就把五皇子当个笑话来看,不高兴就随意训斥,何曾真的有什么深厚的父子情?要有,也是他与七皇子的。 穆承涣含着泪道:“父皇,若您不嫌弃,儿臣往后仍会尽心尽力侍奉您的。” “承涣,你告诉朕,这些话到底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教你说的?” 穆子越始终有些疑神疑鬼,就怕这又是谁的阴谋,令穆承涣这个傻瓜上当。 穆承涣道:“是儿臣自己想的,想了很久。儿臣贪玩,从没什么主见,唯独这一件事,儿臣自己做主。” 穆子越问不出什么,穆承涣的意思是铁了心要出继了,他何尝不知以福王的资质难当大任,可是眼下宁王势大,纬王不及宁王,这俩又是宿敌,为了与宁王相抗,纬王定会与福王联合,福王与宁王关系不错,如此就形成了以福王为中心的微妙平衡。福王登基虽荒唐了一点,三个皇子都能保住,若是纬王或宁王登基可就不一定了,纬王必会与宁王自相残杀,穆子越都能料到最后赢的会是谁。 可是福王居然自己要退出?! 穆子越揉了揉眉心,疲惫又生气地想,你既然连朕都不认了,朕又何必要在意你这个儿子?烂泥终是扶不上墙! 穆子越冷漠地道:“罢了,你既坚持,朕便成全你。从今往后,你便向你的福王叔尽孝去吧!” 穆子越语带嘲讽,无非是希望穆承涣知错,哭着求他,可是穆承涣听不出来,高兴地奉了旨,真心实意磕了几个响头之后乐颠颠地走了,惹得穆子越差一点破口大骂。 终于不必再监国了,穆承涣就像刚出笼的鸟儿,一路小跑着回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曹媛。曹媛岂能不知这才是承涣最好的出路,皇帝让福王与宁王一起监国,毫不顾及福王与宁王之间会不会心生嫌隙,也许在皇帝眼里,皇子们互相猜忌、互相平衡才最有好处,可是曹媛既带着穆承涣投靠了表哥,事到如今也知道表哥他们站的是宁王了,她哪能再出尔反尔,劝穆承涣与宁王争夺帝位? 自从承涣封王后,明里暗里撺掇福王争一争的人不少,就连在宫里一向稳如山的母妃都有点飘飘然了,都想着福王即位的好处,可是谁又真的替穆承涣想过,若他争失败了,会不会落得与三皇子、四皇子一样的下场? 曹媛实在不忍心自己的丈夫走上争储之路。可她并不能替穆承涣做最后的选择。因为她也没把握若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穆承涣会不会舍得放弃,毕竟她的丈夫是皇子,生来就免不了要与权利打交道。她可以帮他在其他任何事上出主意,唯独这一件她不能。 还好,穆承涣自己找到了答案。 看着一如既往趴在她肚子上埋头听动静的丈夫,似乎出继对他来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就好像他从一开始,选择要快乐地活着一样。 穆承涣被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惊喜地道:“媛媛,他好厉害!咱们给他起个威风一点的名字吧?” 随着承涣的出继,他们的孩子也无需去管那些冗长的宫规,叫什么都随意了。 曹媛见他摩拳擦掌的样子,狡黠地眨眨眼睛:“你来取的话,除了大力,都可以。” 穆承涣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目光游移:“我有那么傻吗,谁会给自己孩子起名叫大力啊……” 他抬头望了一眼王府上空广阔无垠的天,感慨地道:“依我看,不如就叫海天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 96、有喜 福王自请出继。饶是见多识广的敬王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皇帝的儿子们都挺奇葩的,有身份最尊贵,可是一事无成反被杀的,有害人害己终被逐的,有阴险狡诈连皇帝都抓到手了,愣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而最有实力的那位,整天拉着一张讨债鬼似的脸,对皇帝说句好话都懒得……就这般也能争储,不是走了狗屎运是什么? 敬王仍是看宁王相当不顺眼。 皇帝命宁王福王一起监国,就有点抬举福王的意思,敬王既有些防备,也担心福王以后要如何处置,毕竟福王与宁王交好,一个不当说不定便惹得兄弟俩有了嫌隙,敬王原想提点福王妃两句,让她帮忙劝说福王退出,免得伤了和气。就凭福王这点战力,想争也争不过。谁知敬王还没开口,福王办了几天政务,竟撂挑子不干了。 直接跑到皇帝面前请求出继,听说还是福王自己的意思,敬王嘴角抽了抽,谁说福王傻来着,这不是挺聪明的吗?不过福王平时瞧着哪有那根筋,该不会是宁王暗中搞的鬼吧? 朝中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哪怕福王一再强调是他自己的主意,仍是有人会往宁王身上联想,这一招兵不血刃就让福王与皇位无缘,福王还傻乎乎地继续往宁王身边凑,众人,包括穆承浩在内,越看宁王越觉得高深莫测,这气势,这手段,真不愧是从战场下来的。 至于纬王,没人怀疑到他头上。纬王虽花样多,被打脸也多,文不成武不就,单仗着皇帝疼爱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蹦跶,关键时连福王都比不上,还不就是往皇帝眼前跑得多,要是宁王殿下肯对陛下稍作讨好,说不定早没纬王什么事了。 病榻上的穆子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一时气极,同意了福王出继,如今子一辈就剩下宁王与纬王了,孙子辈更惨,随着福王出继,一个都没留下。两个儿子一个能干却是聋的,打小就与他不亲,一个他看着长大,却是个干啥啥不行的草包。穆子越心里当然偏向纬王,可是除非他能下狠心除去宁王,否则就凭纬王自己,根本上不了位。且眼下宁王已得势,大半个朝堂的人都替他说话,就算穆子越想动一动他,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想起宁王,穆子越心中一股挫败感便油然而生,这个耳不能闻、又不会讨他欢心,在穆子越来说一直可有可无的儿子,硬是成了宣德殿东暖阁唯一一位监国的皇子。看着尚书们递上来宁王批过的奏折,上头的字迹顶多只能算是工整,不如纬王由名家所教,潇洒大气,但经过尚书们的提点,宁王处事已颇有几分君王之道。不管穆子越乐不乐意,这个儿子终是成长到了这般田地,他的身后还有云曦、敬王…… 穆子越咬牙,或许该与宁王好好谈一谈了。 这些年皇帝从未单独召见过宁王,火急火燎宣宁王觐见还是头一回。李乘风去宁王府传旨扑了个空,想想再转去骁勇将军府,将军府正当热闹,福王与福王妃,恭王与恭王妃都在,院中设了一张七弦琴,宁王在琴后盘膝而坐,这架势似乎是要抚琴。 李乘风脚下一顿,心中暗暗称奇,宁王已行云流水一般拨动琴弦,一曲奏完众人都笑了,数恭王笑得最大声,差一点滚到地上去。难得宁王殿下如此出挑的人物,弹的曲子硬是连刚开始学琴的孩童都不如。 云曦噙着笑鼓励他道:“有进步,比以前好多了。” 宁王被一圈人笑话也不生气,温声道:“那我再多练一练,练得好一些再弹给表哥听。” 云曦喜滋滋应了,他格外喜欢阿泽不疾不徐镇定自若的样子,何况弹给他听别有深意,云曦想着晚上定要好好夸夸他,一抬头,就见李乘风憋笑憋得辛苦。 皇帝要召宁王入宫了! 穆承泽与云曦四目相对,迅速交换着眼神,这可不是上次有人假借皇帝之名,是货真价实地传召,李乘风都请出了圣旨,穆承浩担心皇帝是不是又在耍花招,直言道:“我与他一起去!” “恭王殿下。”李乘风为难地道,“皇上再三嘱咐只见宁王殿下一个人……他这几日一直不大好,应是想殿下了。” 穆子越自福王被出继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李乘风都看在眼里,估摸着这会儿皇帝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就是见一见宁王说一说肺腑之言。只不过穆子越前头对宁王实在太差,说真话都没人信了。 云曦信得过李乘风,思索片刻道:“殿下这便过去,我送一送他。” 李乘风拗不过,只得道:“将军大人送是可以,千万别让皇上看见。” 云曦笑道:“李公公放心,我必不会叫你为难的。” 李乘风嘴角一抽,心想这都多少年了您还不是一遇见宁王就啥都忘得精光。 经历了四皇子谋逆,皇帝已不信任暗卫,身边顶多剩几个侍卫老臣,穆承泽倒是不惧,宫中基本都是他的人了,只当与表哥进宫走一走看一看。 穆承浩脸上写满了担忧,穆承泽经过时突然想起此人还拐弯抹角向他打听福王出继的事,穆承泽微微勾唇,心血来潮与穆承浩低语:“若我与表哥……你便直接杀了纬王,自己登基。” 穆承浩断想不到他会如此说,一时间惊呆了。 穆承泽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嫌弃地道:“怎么,你还被吓到了?敬王叔也是先帝之后,若皇子们都不成了,自然就该轮到你。” 何为宁王的气势与手段,这才是。 “我……”穆承浩回过神来中气十足地大吼:“我去你的!” “怎么了?” 云曦远远见阿泽与承浩说了句什么,承浩瞬间就炸毛了。 “表哥。”穆承浩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奔过来红着眼睛道,“千万小心,早些回来。” 说罢狠狠瞪了宁王一眼,他是实打实的关心,却被宁王反过来洗涮了,穆承浩伤心得去找媳妇求安慰了。 “承浩到底怎么了?” 只是进个宫而已,云曦的把握也是极大的,怎么感觉承浩是生离死别? “他没见过世面,表哥别理他。” 穆承泽绝口不提方才吓唬穆承浩的恶行。 云曦只好当他们两个又互相看不顺眼了。 穆子越等了许久,昏昏欲睡时,龙榻前已站了一个人,穆子越打起精神,勉强道:“承泽,你来了。” 穆承泽向他行了礼,挑了一处离他不近也不远的位置坐下,穆子越不开口,穆承泽也不说话。 穆子越叹了口气,他叫宁王过来,多少是想挽回一些父子之情,可人来了才知道,他与这个儿子许多年不亲近了,隔阂已深,哪怕面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寝殿中烛光摇曳,印照着宁王那张淡漠的脸。穆子越早不记得陈嫔平庸的长相,想从宁王的脸上找回一点记忆,发现也是徒劳。 沉默了许久,穆子越突兀地道:“监国……你做得不错。” “尚书们教的。” 穆承泽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好像这些都与他无关。 穆子越接下来的赞美之词一句也说不出来,又无言枯坐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宁王与他之间恐怕只能如此,实在受不了,只得直言道:“若朕百年之后传位于你,你打算怎么处置承沛?” 这些日子太医虽未明说,穆子越自己有数,他这病估计好不了了,穆子越颓丧了一阵,不得不接受现实,盘算起自己那点身后事。他在位期间,已相继出了太子被杀、四皇子谋逆的丑闻,若再来个七皇子不得善终,子孙后代凋零,史书要如何评价于他?他为君一生,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声,清名大概不可能了,只能退一步希望史官们手下留情,说他教子不严也就罢了,偏偏他自己夺位时也不甚光彩,会不会被说成作恶多端,报应不爽? 不过,他的身后之名,瞧着宁王也不会在意。这也是穆子越极不乐意选择宁王的理由,一个与他不亲近的皇子,如何指望得上? 穆子越心想不论如何得把小儿子的王位往上再提一提,令宁王不能轻易治穆承沛的罪,除了宁王以外,他就只剩下穆承沛这一个儿子了,若穆承沛最后能做到敬王那样,说不定还能念着与他的父子情,照拂一二。 思及此处,穆子越道:“朕下了旨,他横竖不能入朝,挡不了你的道,你别理会就是。” 皇帝的意思已很明显了,一般人定会受宠若惊,一口应承下来,穆承泽却言简意赅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穆承沛对他来说,连个屁都算不上,几次出手,也是穆承沛自己作死。穆承泽绝不会因穆子越一时的示好就忘记自己是谁,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是靠皇帝的宠爱。 他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直用自己的臂膀支撑着他,保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亲情与爱早分不清了,只有那个人的一笑一颦才能令他动容,皇帝又算得了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放过承沛了?”穆子越眉头一皱,宁王与纬王的仇怨他很清楚,下意识便痛斥,“你……朕怎会生出你这般无情的儿子!” 穆承泽向来不在意皇帝怎么看,说他无情,穆承泽有些好笑,这个世上最无情的人,居然反过来指责他。 “父皇,好好休息吧。” 咒骂已开了个头,穆承泽不耐再听下去,在穆子越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宁王迅速转身,朝殿外走去。 云曦在墙壁阴影下守了很久,寝殿里未传来任何异动,穆承泽缓步走来,面色如常,云曦仍是觉得,阿泽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云曦利索地上前,穆承泽见到他时,眼中的冰雪瞬间消融。 “让你久等了。” 只有在表哥面前,阿泽还是那个会哭会笑要人疼的小皇子。 云曦轻轻摇头,在袍袖遮掩下,拉住宁王一只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度给他一点暖意。 穆承泽道:“表哥,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父皇见我说了什么,问五皇兄的事……” 底下人成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穆承泽听不见,但是都能猜到,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穆承浩,也会疑心他。 “阿泽,你想说什么?” 宁王已监国了,云曦不能再事事总追在后头,尽管内心深处,一样为阿泽操碎了心。 他也奇怪承涣怎会无缘无故自请出继,但若说阿泽撺掇承涣,不太可能,阿泽从不猜忌别人,若真有人对他不利,他会直接收拾,承涣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屑用手段绕开承涣。 穆承泽驻足,道:“我想说,父皇在试探我。至于五皇兄,真的不是我。” 他只想给表哥一个解释。别人怎么想,他是不会在意的。 云曦点了点头,就算阿泽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胡乱猜疑,但是阿泽居然认真解释了,云曦心念一动,在袖下挠了挠阿泽的手掌,叫他宽心。 此时,有人从后边一路小跑过来,低声叫道:“殿下,将军大人。” 穆承泽与云曦双双回头,王小欢已奔到眼前,行了个礼。 王小欢飞快地道:“殿下,刚传来的消息,纬王府周侧妃已有一月身孕了。皇上闻此喜讯,精神也好了许多。” “嗯?” 云曦一时没反应过来,穆承沛侧妃有喜与他们何干? 云曦不知情,穆承泽却很清楚,纬王绝不可能令侧妃有孕。且一般女子有孕,都会待到胎儿稳定时再对外透露,穆承沛侧妃才有孕一月,便着急报给了皇帝,不太寻常。 看来穆承沛不想轻易就认输。 皇嗣,是皇帝挑选储君时极为看重的一点。之前因为宁王纬王皆无子嗣,两人又都很年轻,皇嗣显得并不重要,但是至此,除了帝宠,纬王明面上又多了一样可取之处。 97、承洛 周侧妃有孕的消息,差一点让穆承沛捏碎了茶杯。彼时齐国公正与穆承沛议事,得知女儿有喜,齐国公一脸激动,自从皇帝宣布宁王、福王监国,不少原先站了纬王的人都悄悄撤了,与纬王撇清了关系,齐国公是纬王外家,想撤撤不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但他除了帮纬王想一想怎样才能更讨皇帝欢心之外,也没有别的计策了。周雨儿腹中的骨肉,叫齐国公眼前一亮,宁王还没子嗣,纬王此时有后,皇帝定会更加偏向纬王,这个孩子说不定以后还有更大的一桩富贵,女儿没准还能母以子贵。 齐国公侃侃而谈,穆承沛脸色变幻不定,只道挂念侧妃,没与他说两句便匆匆道别,回府后来到周侧妃的院子。周雨儿正坐在床头忐忑不安地想着什么,见穆承沛来了,慌忙起身相迎,穆承沛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猛地一掌挥出,周雨儿柔嫩的脸颊顿时肿了一片。 一干喜气洋洋正要想纬王道贺的丫鬟婆子吓得退了出去,周雨儿捧着脸失声痛哭。 “贱人!”穆承沛怒道,“本王不惜触怒父皇也要娶你,你却是这般报答本王的?!” 周雨儿啜泣不止,她是菟丝花一样的女子,没什么也不能没有爱情,穆承沛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冷落她,周雨儿心里委屈,久而久之,便与纬王府一名常与她说话的侍卫互诉衷肠。可是那人一听说她有孕,已先行逃走了,周雨儿离不了纬王府,只能留下来企求穆承沛原谅。 她诉说了与那名侍卫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曾经她也与穆承沛有过类似的情感,她觉得穆承沛一定理解能她的苦衷,放她与情郎双宿双飞,可穆承沛却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淫妇,贱人!” 穆承沛不住地咒骂,一把揪住周雨儿的头发,一路拖着她去取剑,他要杀了这个淫妇与她腹中的孩子。他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完全忘了周雨儿虽是侧妃也上了玉牒的,怎能随意任他处置? “承沛,快住手,你冷静一点!” 一个带着斗笠的灰衣人未经通传便撞开了房门,穆承沛正要呵斥,此人迅速摘下了斗笠,向穆承沛点头示意,穆承沛顿时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哥?!” 来人正是因太子案被逐出皇城的穆承洛。 离开皇城这些年,穆承洛的样貌已变了许多,身上穿着粗布衣服,一双手饱经风霜粗糙无比,昔日温文君子的双眸也变得浑浊不堪。 “哥,你怎么回来了?” 穆承洛闪身入内,反手将房门关好,压低声音道:“承沛,我知道眼下就剩你与宁王了,特来相助。” “真的?”穆承沛又惊又喜,“哥,有你在,我何愁大事不成?!” 齐国公忠心耿耿,可谋略上终究差了些,穆承沛手下也没有特别能干之人,合起来连一个恭王都对付不了,更别提直接与宁王对阵了。但穆承洛就不同,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他就是所有皇子中最有才干的,连皇帝都赞不绝口,只可惜当年运气差了一些,否则哪轮得到宁王耀武扬威! 穆承洛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死人一样的周雨儿,冷声道:“她还有用,承沛,先别叫她死。” 穆承沛大为不解,但亲哥的劝诫他还是要听的,穆承洛耐心解释了一番,穆承沛与宁王原本都无子,这时周雨儿腹中的孩子,便可成为穆承沛的优势,哪怕不是亲子又如何?这是在纬王府,并非是在宫中,只要穆承沛把府里人的嘴管好了,谁会无端怀疑这孩子?眼下为了大局,必须得忍,待以后登上帝位,要杀奸夫淫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穆承洛心机深沉,穆承沛咬牙应了,唤了心腹进来,将周雨儿关起来,好生照顾,势必要她平安诞下孩子,至于是不是男孩……穆承洛点到为止,穆承洛心知肚明,到时一定会是令皇帝龙颜大悦的小公子! “承沛,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相告。” 安置完了周雨儿,穆承洛叫穆承沛近前,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手下那个李诚?” 穆承沛哪里会去记一个无名小卒,胡乱点了点头,穆承洛道:“他是四……顺侯派到我身边的?” 穆承沛想起皇帝曾昭告过四皇子的罪行,忙道:“哥,的确是他算计了你。” 穆承洛道:“我觉得很奇怪,李诚的本事绝不在云曦之下,为何他会甘心受穆承浚的摆布?因此我用最后的一点人手查了查……” 四皇子府,也便是顺侯府已被大理寺刑部大范围彻查过,估计不会有何新线索了,穆承洛着手点便是李诚,他原是添香楼幕后的主子,要追查与李诚关系密切的人还是很容易的,一来二去竟发现,以前李诚常带在身边,一个叫做李景尧的少年身份背景非同一般,再往下查到了李景尧的父母,穆承洛也震惊了。 李景尧是南诏太子李瑞之子,李诚曾是南诏太子身边功夫最好的暗卫,李诚带着李景尧混入皇城,必是有所图谋,而李诚刚巧也是云曦之师,云曦乃荣安长公主所生,而长公主当年和亲,嫁的正是李瑞! 穆承沛拍案而起:“你是说,云曦极有可能是南诏太子之后?” 穆承洛点头,他后来冒着极大的风险,潜入顺侯府,从顺侯府抓到了两个人,这两个自称是李瑞家仆,便是人证。 穆承沛道:“我这便去告诉父皇!” 云曦是宁王爪牙,若能扳倒云曦,说不定也能拉宁王下水! 穆承洛拦住他道:“你急什么?我查到的这些,并无实证,顶多只能让父皇起疑。” 穆承沛冷笑道:“父皇早就不信云曦了,就算只是起疑,也不会糊里糊涂就把皇位传给宁王……我再向父皇报喜,贱人怀了孕,刚好物尽其用!” 穆承洛思索道:“如今宫里已都是宁王的人,先告诉父皇又有何用,说不定会打草惊蛇。你不能上朝,不如先报喜,父皇必会赏赐。这样你趁便可着尚书们与父皇议事之时,亲自入宫谢恩,当着众人的面向父皇告发,让云曦与那两个人证当场对质。” 穆承沛喜道:“的确这般就稳妥多了!哥你放心,事成之后,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对属下这般笼络惯了,对亲哥穆承洛,一时没注意也用了同样的语气。 穆承洛微微一怔,苦笑着道:“我不求别的,待你登基了,就召我回皇城吧,我已不想再在外头吃苦了。” 他当年是因罪被逐,哪能有富足的日子过,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否则也不会甘愿冒着要杀头的危险,回皇城来助穆承沛夺位了。 皇帝真偏心,穆承洛在民间已听说穆承浚谋反之事,就连这样皇帝都还追封了穆承浚,而他呢? 穆承洛心中满是酸涩,为何他却要举家被逐出皇族? 同样,穆承沛犯得错还少吗,为何他却能一直到封王? 穆承沛拍着胸脯道:“这还用说,你可是我亲哥!” 穆承洛掩去眼中的不甘,笑着道:“你我一心,定能成事。” 穆承沛马上命人递了消息入宫,听说皇帝龙颜大悦,赐下了不少东西,不过也令穆子越想起宁王还没子嗣,回头又往宁王府塞了十来个侍妾。穆承沛得信目光骤冷,看来既便他有嗣,父皇怕也是中意宁王了。 其实穆子越这会儿正后悔当初没给纬王指个正妃,他与太后斗,太后把适龄贵女都指了婚,不仅宁王正妃没着落,也连累了差不多年纪的纬王。穆子越想好了,若是这回周侧妃诞下了长子,就不计较以前她的冒犯之过,升她为正妃好了…… “父皇,多谢父皇赏赐之恩。” 穆承沛按穆承洛之计,特意挑了尚书们都在御前的日子进宫谢恩。 穆子越人逢喜事精神爽,宠爱的小儿子有了后,连病气都去了三分。只是这份高兴并未维持多久,纬王竟双膝跪下,开始质疑骁勇将军的身世。 当初将军府祠堂牌位一事,穆子越差不多都以为是暗卫与四皇子联手陷害了,没想到纬王也有所怀疑,并且当着各位尚书与他的面,唤来了一老一幼两名证人,老者叫做李伯,幼者不过五六岁,叫做小虎,他们皆信誓旦旦地道,骁勇将军是李瑞之后。 穆子越生性多疑,先有四皇子与暗卫在前,又有纬王在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起码说明云曦的身世确实存疑,穆子越前头就吃过亏,也没贸然下令搜查将军府,而是令骁勇将军火速入宫见驾,与这两个人证当面对质。 如今宁王消息灵通,宫里发生了什么早传到了骁勇将军府,穆承泽理所当然要陪表哥一起,他如今肩负监国的职责,入宫求见也比以前方便得多。 “表哥,别担心,直接去见那两个人证便是。” 穆承泽在云曦耳旁低语。云曦一开始相当震惊,宫变之后,他也曾派赵允去过顺侯府探过李伯与小虎,可是根本没找到人,云曦一直以为他们两个趁顺侯府大乱,自行逃生去了,没想到他们竟是被人截走的。 穆承泽既然保证了,云曦自然不愁,联想到纬王又在皇帝面前发难,云曦好奇地道:“阿泽,你这是要收拾纬王?” 穆承泽哼了一声:“他已那副模样了,若没有害你之心,我倒真想放他一条生路。且父皇心里仍是对表哥存疑,不如借此机会,一并解决。” 云曦顿悟,道:“那表哥就为你打头阵。” 因事关骁勇将军,敬王、恭王还有福王也得了信,以各种理由到了场。原本还很有底气的穆承沛,突然就有了一丝不安,即便云曦真是南诏太子之后,今日这些人在场,皇帝真的就能处置得了云曦与宁王吗? 与纬王一样,穆子越也感受到了重重压力,如今宁王势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与云曦已不热络了,见了面连个座都未指,直接就令云曦与人证对质。 云曦不慌不忙坦然上前,目光灼灼与那两人对视。入宫时,阿泽已私下告知,那日他让刑部的人围住了顺侯府,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李伯与小虎换走。云曦既有要救他们的打算,阿泽自然不会逆表哥的意。他是谨慎之人,怕仍有人会对表哥起疑,便命心腹扮作李伯与小虎,一直呆在顺侯府中,想不到真有所获。 果然,大庭观众下站在云曦面前的已并非真正的李伯与小虎了。 云曦从容道:“我与二位无冤无仇,二位为何要陷害我?” “李伯”嗫嚅了半天,猛地跪下大哭道:“将军大人,非是草民存心冒犯,实在是受了纬王殿下的胁迫!草民原是城郊百姓,那日在街上遇见了纬王殿下,他就下令把草民与草民的孙子一起抓了起来,受尽折磨,非要让草民与草民的孙子改名改姓,指认将军大人。草民,草民根本不认识什么李瑞,请将军大人原谅,求皇上为草民做主啊!” “李伯”扯开袖子,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伸了出来,“李伯”又大哭着解开“小虎”身上的衣裳,才五六岁的孩子,身上皮肉竟没有一块完好,饶是见多识广的尚书们都不禁皱眉。 云曦心道阿泽令他们卧底,定不会先打他们,这定是纬王所为了,也忍不住在心里啐了纬王一口。 穆承沛还以为诸事顺遂,没料到这二人竟临阵反咬他一口,惊道:“李伯,你说什么?来之前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会在御前指认云曦,为何你出尔反尔?!” 他还没反应过来,可是此话被皇帝、几位尚书听得清楚,再加上“李伯”“小虎”一身的伤,更坐实了穆承沛构陷云曦之嫌! 大理寺卿没在,此事合该刑部管,刑部尚书储亮正色道:“纬王殿下,他们身上的伤,可是您打的?” 穆承沛不耐烦地道:“是又如何?他们不听话,本王叫人教训他们也不成了?” 穆承沛还未发现这其中有何不妥,人是穆承洛交到他手上的,可是忒不安分,当天夜里就妄图逃跑,穆承沛正因侧妃与人通奸满腹怒火无处发泄,便命心腹狠抽了他们一顿,反而成了他屈打成招的证据。 储亮当即跪下,痛心疾首地道:“皇上,诸位大人,果真人证物证俱在,纬王殿下已供认不讳,还请陛下明鉴!” “承沛!”穆子越心中失望透顶,咳嗽了一声,道:“你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两个人?” 穆承沛不敢吐露穆承洛之名,自己一并扛了下来,道:“是儿臣从顺侯府上寻到的……” “你真是糊涂!”穆子越斥道。 在座官员不清楚,穆子越可是吃过穆承浚亏的,还以为穆承沛有何新的线索,穆子越听见顺侯两个字就已认定这些证人不可信,懒得再听穆承沛解释了:“纬王受奸人所惑,胡言乱语,众卿切莫放在心上。” 穆子越叹了口气,看来云曦的确与南诏无关,迅速斟酌了一下,转向云曦装腔作势地道:“朕叫你来,不过是让承沛清醒一点,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莫往心里去,你是荣安之子,朕信不过别人还能信不过荣安吗?” 云曦拱手,肃然道:“多谢皇上。” 他的身世,穆子越对他的怀疑,终究当着众位尚书的面告一段落。 越是隐秘的东西,藏着掖着越惹人怀疑,不如早早就借皇帝之口宣告没什么可疑,也好叫往后的人闭嘴。 尚书们如今瞧得很清楚了,纬王构陷骁勇将军被当庭揭发,这可是天大的罪行,皇帝居然又以“受奸人所惑”简单带过,奸人是谁,是已死的顺侯吗?这明显又是不欲处置纬王了。他们也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就剩下俩儿子了,要处置纬王,可比割皇帝的肉还难。 云曦身上的嫌疑才洗清,不便发声,穆承泽缓步走上前道:“儿臣前来拜见父皇,真巧遇见了纬王,儿臣想起昨日恰巧从纬王府家丁手上救了一名侍卫,不如就此交给他,免得他记挂。” 穆承沛刚想喘口大气,听闻侍卫两个字,立即豹眼圆睁! 穆承泽对穆承沛道:“只是区区一名侍卫,纬王殿下的人却差一点将他当街打死,本王于心不忍救他一命,他还有一口气,有几句话想亲自说与纬王殿下听。” “你!!” 穆承沛此刻只觉周身泛起了凉意,周雨儿的奸夫,莫非逃走落在了穆承泽手里?! 穆子越不解,看向穆承泽,穆承泽勾了勾唇,道:“大约,他也是想恭贺纬王殿下得子之喜吧。” 穆子越挥了挥手,命人带上来。没多久一个不成人形的男子被抬到穆承沛脚边,穆承沛低头瞧了一眼,马上被冲天的血气熏得捂住了鼻子,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已辨不出样貌了。 男子吃力地扒住穆承沛的衣角,断断续续道:“殿下,属下……属下一时冲动,与周侧妃铸成大错,属下知错了,求殿下放过属下,属下尚有八十老母……” “你闭嘴!周侧妃与你何干?!” 穆承沛拼命甩去那人脏兮兮的手厉声呵斥,可是在场除了宁王耳不能闻,其他人的耳朵都尖得很,听见了“与周侧妃铸成大错”这句话。 这名侍卫,看来与周侧妃有染,那周侧妃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纬王的吗? 不管是不是,穆承沛在几位大臣眼中,已从头到尾都泛着绿光。 穆子越也怀疑起来,道:“承沛,周侧妃的孩子……” 穆承沛忙道:“父皇,儿臣可以保证,绝对是儿臣的!” 穆子越看向那名侍卫,侍卫却道:“殿下实际冷落侧妃娘娘已久,故而才被属下钻了空子,请皇上不要怪罪侧妃娘娘……” 侍卫大约是好心,欲替周侧妃开脱,可是怎么听怎么感觉话中有话,齐国公这时才知女儿与人有染,腿抖个不停,再听完侍卫一言,当即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穆子越想到一种可能,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咳了起来,李乘风为他不断揉着胸口,有内侍奔去请太医了,场面已经够乱,忽然殿外爬进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家丁装扮的人,穆承沛心一沉,一下认出竟是纬王府他的心腹。 “殿下,不好了殿下……” 那家丁双目流泪,扑向穆承沛。 穆承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到底怎么了?谁不好了?!” 家丁哭道:“侧妃娘娘自尽了!” 周雨儿胆子小,穆承沛与穆承洛以她腹中的孩子冒充皇嗣,一旦被皇帝发现要砍头的,她连日来不断被穆承沛恐吓,担惊受怕,趁着穆承沛入宫,以一根衣带上了吊,一了百了。 穆承沛脑子嗡了一声,这个贱人,定是故意的! 尚书们纷纷低下头,小声议论着什么。穆承沛仿佛听见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声音涌过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没错,看来那孩子的确不是纬王的,要不然好端端寻什么死啊…… 另一个声音道,纬王殿下真可怜,哎,不仅侧妃偷人,好容易盼来的子嗣,还不是他的…… 纬王殿下这般年轻,往后想要子嗣又有何难? 纬王殿下…… 够了,一个一个纬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硬不起来是不是?! 穆子越本欲发作,纬王的人既在追杀侍卫,说明纬王知道孩子不是他的,这可是欺君,但一见纬王呆呆站着,眼睛发直,穆子越又有些不忍,毕竟这种事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纬王欺君,无非是想在子嗣上高宁王一头,实在太心急了。 穆子越微微一叹,叫了一声:“承沛。” 穆承沛红着眼循声回头,看也没看便大吼道:“你闭嘴!” 穆子越:“……” 他险些被这声气炸了肺,狂喘了几下,接连用手掌拍打着桌案,直到把掌心都拍红了。 穆子越厉声道:“穆承沛,你欺君罔上,朕还没说什么,你却对朕口出狂言!承浩,给朕封了他的王府,将他的人通通拿下!” 穆承浩领命,与穆承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离开。 “至于你,纬王!”穆子越本想削了穆承沛的王位出口恶气,但见到宁王冷漠地立在一旁,瞬间就清醒了几分,心道绝不能就这般把纬王打发了! 穆子越长叹一声,道:“将纬王关进宣德殿西暖阁,等反省够了再放出来!” 穆承洛等了穆承沛一日,穆承沛仍未回来,穆承洛估摸着人证可能出了大事,戴了斗笠便欲逃走,却被恭王率人拦住了去路。 穆承浩笑嘻嘻地道:“本王当是谁,敢在纬王那个蠢货面前煽风点火,原来竟是故人。穆公子,久违了。” 穆承浩随意拱了拱手。 穆承洛心一沉,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道:“恭王殿下您认错了人。” 他抬脚欲走,却被一排宫廷侍卫齐刷刷拦住。 穆承浩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本王记得皇上当年的旨意,穆公子不得以任何理由重返皇城,违令可就地诛杀……” 穆承洛浑身一震,穆承浩已抽出了随身的佩剑,对着身后的侍卫道:“此人抗旨不尊,杀无赦!” 侍卫们纷纷举起雪亮的刀刃,穆承洛扑通一声跪下了。 穆承浩转过身去,漠然心道:敢害我表哥,这就是你的下场。 98、无望 云曦出殿时仍有些懵,阿泽对李伯小虎早有准备他心知肚明,可是纬王侧妃有喜,他们不比皇帝知道得早,阿泽又怎会提前得知周侧妃与那名侍卫有染,而且还刚好把人救了,故意送到御前? “阿泽。” 云曦眼见四下无人,轻轻唤了一声。 穆承泽将手指移到唇边,心情颇好地“嘘”了一声,与他低语道:“那侍卫是假的。” “啊???” 云曦惊悚了,后知后觉那侍卫一张脸肿得猪头似的,青一块紫一块,能认出来是谁才怪,穆承沛岂不是连人都没看清就中了计? 穆承泽得意地道:“他心里有鬼,又沉不住气,一定不会细看,而且他也未必知道与周侧妃有染的男子长什么样子。” 云曦愣了一下,道:“你怎么这般清楚?” 穆承泽轻咳了一声:“琅琊一战,穆承沛死活要押送粮草,我怕他使坏,就与他,咳咳,说了几句话。” 顺便还往他嘴里塞了一枚穆承浩亲手搓出来的泥丸,把穆承沛吓得上吐下泻,没几日便屁颠屁颠地滚回宫了。 云曦失笑道:“我怎不知还有这种事?” 他当时是从漠北直接奔赴战场的,与敬王大军汇合时,穆承沛早在玉阳殿歇着了,也没人提起倒霉催的押运官,云曦一直都以为穆承沛是真的水土不服。 穆承泽笑道:“行军打仗都指望表哥呢,忙都忙不过来,表哥何必在意他?” 云曦也笑,将他故意岔开的话题又绕了回去:“那你又怎会得知,周侧妃怀的孩子不是穆承沛的?” 若非如此,命人假扮侍卫顶多是令穆承沛出丑,阿泽不会甘愿冒着风险匆匆布局,但冒充皇嗣欺君就不一样了,换作平时皇帝定会龙颜大怒,不得不说纬王人品不佳,运气却很不错,每次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 “我就知道瞒不住表哥。” 穆承泽嘀咕着,不太情愿地凑到云曦耳边,云曦听着听着睁圆了双目,倒吸一口凉气道:“他真的不能……了?” “不能。说来可笑,他暗地找的太医,近来投奔了我,故而他的病情我最清楚不过。” 云曦扶额,穆承沛被承涣踢伤他是知道的,可是阿泽居然趁机在穆承沛用的药里下手脚,让他往后都硬不起来,这简直……太令人发指了! 这小子,怎么想到的? 云曦朝阿泽投射过去两道意味不明的光。 “表哥,你看我做什么?” 穆承泽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表哥该不会觉得他心狠手辣,要休了他吧? 云曦故意冷下脸不语,穆承泽心惊胆战,赶紧讨好地道:“表哥,我真的没有主动下手,还是那句话,若他没有害人之心,怎会给我可乘之机?” “畅音阁,是他非要质疑表哥的,李伯小虎也是他的人去顺侯府截的,他明知周侧妃所怀并非自己的亲骨肉,却打定主意要冒充皇嗣——表哥难道在生气周侧妃的死?可我事先并不知道穆承沛要如何处置她,她的死真的与我无关……” “知道了。” 难得阿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云曦突然狡黠地笑笑,屈起指节,准确无比地敲中他的额头。 穆承泽:“……” 云曦语重心长地道:“表哥是想告诉你,用药易有疏漏,往后考虑清楚再出手,以免留下破绽。阿泽,你总是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尽,莫非在你眼里,表哥就那么不中用?” “我……”穆承泽一反常态,拘谨地低下头:“我知道表哥其实并不喜欢尔虞我诈。” 云曦一怔,道:“那又怎样,我也一样不喜欢两军对垒,不还是该打仗便打仗?” 他主动牵起穆承泽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与纬王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此时我不帮你,难道去帮纬王不成?你既把我当成最亲近的人,那便不要有所顾虑,也不必总是试探我。阿泽,表哥知道你的品性,也相信你。” “好……” 穆承泽心里一暖,用力反握住云曦的手。 “表哥,李伯和小虎在我这里,你想见他们吗?” “为何不?”云曦坦然道:“避而不见于事无补,也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究竟是谁了。” 穆承泽将李伯与小虎安置在当年拘着云儿——李景尧的别院,当然他不会令李伯得知云儿就是在此处被灭口。其实将军府祠堂里的牌位已处理好了,如今长公主身边便是云重,余下几个干巴巴的人证之外再无其他,别说穆承沛抓到的人是假的,便是真的李伯小虎也不怕,穆承泽颇有些无赖地想,有本事就把南诏太子或李景尧叫出来验明正身,不过都不可能了。 穆承泽带着云曦来到别院,云曦与那两个人谈话时,他便自觉去替表哥守门。 “少主,多谢少主相救!” 李伯双膝跪下,一边按着小虎给云曦磕头。 云曦扶起他道:“别谢我,并非是我救了你们。” 李伯闻言,反而戒备地看向院外那道挺拔玉立的身影。 云曦坚定地道:“你放心,他不会出卖你们,更不会出卖我。” 李伯道:“那就好。少主,老奴一直未找到景尧少爷,往后怕是要请少主带领老奴等人去为太子殿下复仇,复兴南诏了!” 他满怀期待地握住云曦的手臂,希望云曦能立刻答应下来。李景尧恐怕凶多吉少,只剩下这一个指望了。 “李伯,恐怕要令你失望了。”云曦将手臂缓缓抽出,正色道:“云曦乃大楚将军,从无替谁复仇之心,往后也不要再叫我少主。” “少主!”李伯大吃一惊,“少主莫非不想认殿下?不论少主是何身份,太子殿下终究是少主生父,没有太子殿下,何来少主?” “李伯。”云曦温声道,“我不否认李瑞于我有生恩,但在我这里,生恩虽大,养恩更重,云曦已随母归入大楚,在大楚长大,断不会忘恩负义,反过来对大楚刀剑相向。另外南诏已归降大楚多年,南诏子民如今与大楚子民一样,并无区别,何必非要让他们陷入战乱?” “少主……”李伯沉痛地道,“你是太子殿下嫡长,也是南诏日后之君,这般怯懦如何对得起太子殿下的厚望?这世上岂有不认亲爹之理?” “够了!”云曦冷声道,“当年的事我已获知了全部真相,李瑞在国破时一封休书休了我娘,他写下休书之时,便等同于抛弃了我娘与我!” 提起休书,云曦敏锐地捕捉到李伯脸上流露出的一丝不自然,看来李伯的确知道李瑞与长公主过往的恩怨,却不断在他面前说着李瑞的好话,这又是为何? 李伯依旧争辩道:“太子殿下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哦?”云曦目光如炬,逼视李伯:“写休书是无奈,那派人一路追杀也是迫不得已吗,云曦有命活到今日,全仗我娘、云将军还有师父拼死佑护,若这世上没有不认亲爹之理,是否就有杀妻杀子之理?” “李景尧并非妾室所生,他的生母是李瑞继室,他才是李瑞嫡子,李瑞从未考虑我娘的感受,他只恨不得杀了她发泄亡国的怨恨!而你,之所以与李景尧来到皇城,不过是想借我的势复仇血恨,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利用我复仇成功,届时我的亲人朋友要如何自处?” 还以为李瑞已死,往事都能瞒得住,谁知云曦竟然都知道了,李伯暗叫不好,他只想复仇,哪会真的在乎别人的安危,结结巴巴地道:“少主,你自然是随我们回去,至于少主的亲友,少主大好男儿,何须留恋这些人,只要……只要复了国……” “够了!”云曦大声斥道,“亲友何辜?难道因他们生于大楚,竟要被你白白牺牲?” 李伯垂眸:“可是为了南诏,这也是没办法的。” “已经够了。”云曦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谁的刀子也不会去做,你不必再为李瑞说好话,到此为止吧。我来是想告诉你,皇城并非久留之地,你最好自行离去,如若不然,我便命人送你与小虎走。” 他似已打定了主意,就要转身步出院子,李伯飞扑至他脚边,大声恸哭:“少主——” 李景尧已不知去向,若不能攀住眼前这棵大树,复仇还有何希望? “我不是你的少主。” 再回首,云曦已是漠然。 “将军大人!” 小虎跟着他爷爷一起哭,南诏、大楚,他还不是很懂,为何将军大人好像在与爷爷吵架? 因李诚的缘故,云曦其实很想留下他,教他一身李诚的武艺,可小虎同时也是李伯的孙子,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断了人家的祖孙亲情。 “小虎。”云曦最后一次摸了摸孩子的发顶:“若有朝一日你想学武,就来找云大哥吧。” 云曦走出了院子,渐渐地,已听不见李伯绝望的哭嚎。院外一片阳光灿烂,穆承泽斜斜依靠着石墙,紧闭双目仿佛睡着了,乌黑的眼睫如同蝶翼一般,轻微地颤动。 云曦上前,轻拍他的肩,阿泽立刻惊醒过来,笑着拉下他的手道:“表哥,该回家了。” 皇帝近来召见太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虽仍支撑着不欲公布储君人选,但是这态度恰恰说明了,他如今中意的储君绝不会是纬王。这些日子纬王一直都被关在西暖阁,开始还不停地咒骂,慢慢也没了声音,似是想开了。 西暖阁门可罗雀,东暖阁却几乎被大小官员踏破门槛。以前无人问津的宁王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谁不想在未来储君面前说两句好话混个眼熟,几位尚书,大理寺卿,恭王敬王等与宁王关系还不错的自不必愁,其他官员争得头破血流也想与宁王殿下攀关系。 宁王尚无正妃,两个侧妃之位也都空着,叫人急红了眼,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公然与太后娘娘叫板。这位太后极具眼光,在宁王还是皇子尚不出众时,就瞧中了宁王,连王妃人选也攥在手里,眼下宁王果真有了大出息,也不知谁家的姑娘要母仪天下了——众人皆猜会是太后族中的女孩,毕竟太后与皇帝关系一般,与宁王却很不错,这样的机会,谁不想留给自己的母家? 至于宁王的母家,陈嫔以前曾为永寿宫宫人,听说是家中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才卖女入宫,如今一家人早没了,也就是说宁王没有亲近的母族,若能与其结亲,再亲还能越过妻族?官员们齐齐咬了咬后槽牙,正妃之位怕是不行了,侧妃侍妾还能巴望得上,家中嫡女都嫁人了没戏,只能把族中适龄的旁支女孩通通地往宁王府塞,如今虽只能捞个侍妾通房,以后可都是妃嫔小主,听说宁王府挺不好进,但是皇帝陛下自己也光明正大地塞人,只要走一走关系,也就搭上了顺风船。 此时,再没人不长眼地提起宁王耳不能闻的缺陷。皇帝甚至透露,宁王会看唇型,不必着人打手语,且经太医诊断,耳聋不会传及子嗣,还有谁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不足? 宁王府的侍妾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云曦很头疼,干脆与阿泽一起金蝉脱壳躲在了骁勇将军府,只是想起安乐院、韶华院长久不能住实在有些遗憾。 穆承泽当然知道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揽着他抱歉地道:“表哥,再等我一下。” 只要再等一等,满腹忧愁便可尽去。 近来东暖阁政务繁多,阿泽说话时都透着一股疲累,既要打叠精神应付各位尚书,穆子越也时不时喊他问话,不断试探于他,穆承泽对皇帝仍与平常没什么两样,那个位置皇帝未再提起,他也显得并不在意。 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目前离他所想越来越近了,但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还需再继续忍耐下去。想想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也许耸人听闻,可每每见到云曦陪在身侧,他又觉得,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表哥还在乎我就行了。 云曦近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 宁王每日在宣德殿东暖阁处理政务到未时,云曦便会提前一些在宫门外等着与他一同回府,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来往官员只当骁勇将军担心宁王安全,皆调侃地道:“将军大人,又亲自来接宁王殿下回府啊。” “是啊。” 云曦笑着点头,一个人在宫门外巴巴地等,他倒不是很在乎,来得多了,与宫门侍卫都混得极熟,有时也能说上两句话。 侍卫们如今开口闭口都是宁王殿下,云曦留了个心眼,悄悄一打听,就连守门的侍卫都投诚了,看来接下来真的就只剩下等了。 这日,他估摸着时辰,如往常一般提前到了宫门外,王小欢却已在候着了。 云曦觉察到了不寻常,王小欢在救驾时立下大功,如今就在御前当差,只比李乘风低了一级,传话之类的小事,多半是轮不到这位副总管的。 “小欢,你怎么来了?” 王小欢躬身道:“将军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寿康宫一趟。” 对于做了太后的跑腿,王小欢没有半分不乐意,因太后与骁勇将军并不熟络,特意把他从皇帝那里调出来传话,也是为了让云曦安心。 云曦点头,怕一会儿宁王出来了要找他,便与守门的侍卫说了一声,跟着王小欢往寿康宫的方向去了。 论辈分,太后是他外祖母,但从不召他进宫,云曦顶多是逢年过年,与其他皇亲国戚一样远远叩拜,只是不知这一次特意宣他,有何用意? 99、不说 寿康宫燃着浓郁的檀香,太后靠坐在玫瑰椅上,身穿宝蓝色长袍,脸上略施脂粉,头上梳圆髻,只簪了一根玉簪,手上套了串佛珠,看上去虽素净了些,仍透着一股大气。她见了云曦轻轻点头,指了不远处的座位,云曦想了想仍是站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太后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年迈的心腹女官在跟前伺候,语气平和地道:“云曦,你可知哀家特意叫你来所为何事?” 云曦本就看不透这位太后,但从太后只留心腹,特意叫王小欢传话的举动看,应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与太后素不来往,两人之间唯一说得上有关联的,恐怕便是宁王了。 云曦试探地道:“是与宁王殿下有关?” 太后浅浅一笑:“是啊,你很聪明,的确有几分像荣安。” 她的笑意未达眼底,云曦不敢轻易接话,而是另道:“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言道:“哀家的女官近来遇见了一件事,哀家觉得有些奇怪,想叫你为哀家分辨一下。” 太后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官,女官随即跪下,分别向太后与云曦行过礼,娓娓道来。这女官姓秦,伺候太后已久,在各个宫都有关系不错的姐妹,尤其与永寿宫一名叫芳雪的宫人关系最是要好。 自周氏中风之后,皇帝就未去过永寿宫一次,三皇子和七皇子以前经常会来看望周氏,周氏的中风之症在许太医诊治之下逐渐好转,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后来三皇子被逐,七皇子搬出玉阳殿之后也来得少了,永寿宫也就变得与冷宫差不多。原来周氏的心腹差不多都散了,助纣为虐的芳若被处死,零星剩下的几个宫人,芳雪就是其中之一。 周氏早年对芳雪有恩,故而芳雪一直未离开永寿宫,尽心尽力照顾发疯的周氏。秦女官得了空,常去芳雪那里转一转,与她说说话,周氏嘴里胡言乱语,秦女官与芳雪都见怪不怪了,不过有一日秦女官去找芳雪时,永寿宫多出了一个人,齐国公的老母亲特意递牌子入宫,看望周氏。这位老夫人已年过花甲,周氏是她的亲生女儿,恐怕这回见过之后,再难相见,老夫人很是感伤,抱着神志不清的周氏哭了好一阵。 秦女官道:“奴婢与芳雪躲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原想让她们两个说点悄悄话,后来周氏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按着老夫人狂掐不止,奴婢与芳雪前去救助,就听见周氏一个人又喊又叫。她说……” 秦女官学着周氏阴森森的语气道:“‘他绝不是本宫的儿子,不是!本宫只要毁了他的容,就没人看得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云曦被她话中的狠戾惊到,心想周氏真是疯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可太后为何特意叫秦女官转述这些疯话? 秦女官道:“奴婢当时以为她又在胡言乱语,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往后又听见周氏痴痴笑着说:‘本宫知道,他最喜欢果酒,只要在他的果酒里下一点点,一点点药就好……别拉着本宫,本宫自有分寸,待本宫做了皇后,就封你当王妃哈哈哈……’” 又是周氏的疯话,云曦却如堕冰窟,他清清楚楚听见了“果酒”这两个字,又听见了另外两个字“下药”,这的确是与宁王有关了,周氏的疯话应是在说当年的陈嫔一案,那个案子至今都有让他、让邱忆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周氏为何要给宁王下药,下的还是红颜劫那种会致人毁容的慢性毒药?避免被发现是一方面,可天下慢性毒药很多,为何偏偏是令宁王毁容…… 毁容?!! 他猛地想起周氏说的另一句话,他绝不是本宫的儿子,不是!本宫只要毁了他的容,就没人看得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若,周氏话中的“他”都是宁王,宁王本就不是周氏之子,为何她要刻意去否认,还有,“只要毁了容就没人看得出来”,这便是她要令宁王毁容的理由? 她是怕别人看得出来什么呢? 她…… 云曦差不多已有十余年未见到周氏了,突然记起了周氏的脸,那张美艳绝伦,哭起来宛如梨花带雨的脸。 难道! 云曦毛骨悚然,生生打了个寒噤,他无端想起宁王堪称艳丽的容貌,其实一直都与平庸的陈嫔相去甚远…… “你想到了?” 太后见云曦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料定他已猜着了什么,起身缓步走到云曦面前。 云曦浑身发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他,宁王……” 云曦茫然看向太后,太后点了点头,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这到底怎么回事,阿泽他怎么会是……” 怎么会是周氏的儿子?!那,穆承沛呢? 云曦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太后晏然自若道:“哀家已都查证过了,十九年前的事,想来你也略知一二?” 云曦仍沉浸在惊愕之中,木然道:“周氏想借子争宠,设计令陈嫔侍寝怀上了皇嗣,后来、后来周氏自己也有了身孕……” 太后露出一丝嘲讽,道:“她原打算去母留子,不想自己竟也有了,故而一直看陈嫔很不顺眼。可临盆时,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陈嫔当年在储秀宫吃尽苦头,产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婴,一直娇养的周氏晚了她几日,生下来的孩子却虚弱至极,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周氏深知皇帝的脾性,皇帝好面子,不喜体弱的孩子,这个孩子不知能活多久,于她来说只是拖累,她想要的是一个锦上添花、健健康康、会吸引皇帝注意的小皇子而不是一个惹人厌的病秧,于是在芳若的撺掇下,将自己的孩子与陈嫔的孩子交换了。 “她,她竟然……可是陈嫔,其他人,竟也没有察觉吗?” 太后轻轻一叹:“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孩子,本就一天一个样,且这两个本是兄弟,身上又都没有明显的印记……陈嫔生产时吃了不少苦,一直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的孩子竟被换了。” 穆承泽与穆承沛同父异母,想必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很有些相似之处,但成年后两人已天差地别,难怪穆承泽身上看不出陈嫔的影子,穆承沛也未传承一分周氏的艳丽,勉强只能算是清秀。因为他们两个本就是颠倒过来的,穆承泽应是七皇子,而穆承沛才是陈嫔的儿子,是六皇子。 云曦敛眉,道:“就算一开始真是如此,后来阿泽也活下来了,为何周氏再不把他换回去……” 为何呢?不待太后回答,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因为小皇子长大了一些,已能明显分辨出谁是谁了,换子这一步既已走了出去,周氏断不能后悔,也无法回头了。 云曦知道,后宫女子为了争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周氏本就是心狠之人,最早安排陈嫔侍寝就有目的,最后会换子于她来说并不稀奇,可最让云曦无法忍受的是,周氏明知穆承泽是亲子,却一次又一次对他下手,生病时不许宣召太医,御花园因一只纸鸢,也要皇帝重罚这个孩子,后来更要心腹芳若对阿泽下毒。这些仅仅是云曦知道的冰山一角,云曦所不知道的苦,阿泽又受了多少? 太后在后宫呆了大半辈子,对此类女子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承泽的存在对她来说始终是个祸害,若是被人发现她换了皇子,那可是欺君之罪,会要了她的命,所以她相当厌恶承泽,巴不得毁了他才好。” 也亏得穆承泽命大,从小体弱多病仍是顽强地活了下去,后来得知他聋了,周氏没有半点心痛,反而释然地想,这样皇帝就再不会注意这个孩子,那她就是安全的。 陈嫔之死,其实起源于一句话。 那日恰巧也是齐国公府的老夫人入宫探望,无意间见了一眼当时的六皇子,与女儿玩笑道:“六殿下虽非你所生,细看之下,总觉得与你有些许相似之处。” 换子之事,做的比当年令陈嫔侍寝还要隐秘,老夫人并不知情,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氏心惊胆战,从那以后,越看穆承泽越觉得与自己像,一连几日翻来覆去睡不着,找芳若商量对策,匆忙杀了他怕是不行了,暴毙一个皇子,不论怎样皇帝都会调查,但若是像当年的德妃一般,慢慢毁去他的容貌,便不会有人联想到她身上了…… 那阵子六皇子七皇子在韶华宫大打出手,永寿宫的人包括皇贵妃的钉子在内,都以为周氏与芳若是为了给七皇子出一口恶气,皇贵妃的钉子甚至还专门挑拨了一番,暗中将周氏给芳若的红颜劫换成了断肠散,以此迫使陈嫔自尽,却不知周氏根本另有目的。 当时的皇贵妃,是想除去陈嫔与周氏,接收六皇子,周氏自己很快便被皇贵妃收拾,变得疯疯癫癫,受皇帝厌弃,眼看这个秘密就要随着她而去,但是老夫人难得的探望,又刺激得周氏想起了当年之事。她已神志不清了,自然无法再守口如瓶…… 云曦颤声道:“太后娘娘是从何得知这些的?” 太后道:“哀家命人寻找过当年负责接生的稳婆,周氏那边的几个稳婆早就死光了,而为陈嫔接生的还在,她仍记得,陈嫔当年诞下的孩子十分康健,哭声洪亮。因是她亲自给那孩子洗的澡,记得那孩子有一个极隐秘的印记,在他的胎发之下,长着一颗米粒大的黑痣。” 太后看向云曦,道:“你与承泽最亲近,是否曾见过?” 云曦摇头,他经常为阿泽擦拭头发,两人又极亲密,他能肯定是没有的。 阿泽,看来的确不是陈嫔所生。 太后又道:“哀家问过玉阳殿以前贴身伺候纬王的人,纬王却是有的。稳婆能准确说出那个孩子的胎记,可是她根本没为周氏接生过,这说明什么?说明周氏的确曾将两个孩子交换,孩子的胎发一般满月后才会剃除,即便那时再发现纬王头上有痣,孩子已换过来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还有太医院的脉案。”太后继续道,“皇子刚出生时,太医会为其诊脉,哀家也查过当时的脉案,清楚记载着六皇子暂无异样,七皇子疑似身有不足,但是那之后,六皇子再无脉案,七皇子隔了几个月才有,却成了经贵妃精心照料,身子康健……” 为了不让太医起疑,周氏不许陈嫔为穆承泽传太医,当然没有脉案,小孩子易生病,陈嫔求的次数多了,众人也就以为六皇子身体是生下来就不大好,且陈嫔也不太会养孩子。至于“疑似不足”的七皇子,则在永寿宫周氏一段时间“精心照料”下,健健康康,平安长大。 太后道:“若你不信,还有一个最直接的法子,想方设法弄到周氏与承泽的血,亲自验一验他们是否是母子。” 云曦蓦然道:“太后娘娘已验过了吗?” 太后笑眯眯地道:“还没有。周氏的血好取,至于承泽……哀家这不是把你找来了?” 云曦忽然双膝跪下,磕了个头道:“太后娘娘,若证明阿泽是周氏之子,娘娘会如何?” 太后勾了勾唇,笑着道:“这么精彩的故事,哀家当然要告诉皇帝了。听说他近来精神不错,纬王欺君也没让他怎样,哀家想,那这个故事会不会再叫他吐一回血啊。” 云曦一愣,看这情形,太后对皇帝的态度竟是巴不得他多受折磨,说不定甚至希望皇帝尽早病逝,这…… 太后一见他的反应就明白了:“云曦,承泽没与你说?” 云曦下意识地道:“没……” 每次问起太后的目的,阿泽总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久而久之,云曦也不问了。 太后心情颇好地道:“别误会,哀家可不希望那个人马上就死,毕竟他这一生造的孽太多,早死真是便宜他了。” 云曦脑子已不够用了,嘴唇狠狠抖了抖,开口哀求道:“太后娘娘……” 若是以前得知,他必要劝解一番,可是如今听见“造的孽太多”这几个字,云曦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他如今仍对大楚忠心耿耿,可是对皇帝,只剩下了麻木。 “行了,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太后随意摆了摆手,“哀家也是想着,皇帝对纬王仍有几分感情,迟迟不肯立承泽为太子,不如叫他知道最疼爱的小儿子就是当年在孝仪皇后祭日宠幸宫人所得,恐怕他就真的不会在意纬王了。” 到时候,有没有纬王都很难说了。 “太后娘娘,不可!”云曦顿时着急起来,“请你为宁王殿下想一想……” “有何不可?”太后柳眉微挑,“此事与承泽关系不大,即便他是周氏的儿子又如何?反正他走到今日,靠的也不是帝宠。” 云曦飞快地道:“此事的确不会影响宁王的地位。只是他自幼孤苦,若是得知自己从小被生母抛弃,生母还三番五次要加害于他,他会怎么想?” 还有陈嫔,陈嫔为了他不惜饮下毒酒,可那是建立在陈嫔以为他是自己亲儿子的基础上,若得知他是仇人之子,还会继续疼他爱他吗,会不会反过来怪他与纬王相斗? 这都是不可细想的。与他最亲的人,都不是真的爱着他。 云曦懂被至亲抛弃的感觉,在他后来得知自己是李瑞之子,李瑞曾多次派杀手追杀长公主时,他的心头亦是一片悲凉,有一阵甚至不知自己是谁,该不该存在于世,又要怎样活下去,可他的情形与阿泽既相似也有不同,关于李瑞,云曦根本没有半点印象了,而阿泽那双眼睛从小就把周氏的丑态都看在眼里的,如今却要他知道,那才是他的亲娘,他的身上其实流着仇人的血,他要怎么办? 太后不以为意地道:“云曦,你太妇人之仁,承泽不是小孩子了,纸包不住火,你莫非还能瞒他一辈子不成?” 云曦向太后重重磕了个头:“太后娘娘,一辈子或许没办法,但是云曦会试着让他一点点接受,不会让他突然之间承受这般大的刺激。求太后娘娘,看在他与娘娘关系还不错的份上,暂时不要揭穿……” 太后漠然道:“不行。” 怎么办? 云曦已顾不得太多,咬了咬牙道:“若太后娘娘的目的是为了令纬王失势,未必要把实话都说出来。只要……只要按云曦说的做,一样能得偿所愿。” “哦?”太后漫不经心地抚过腕上的佛珠,道:“说来听听。” 100、换子 云曦回到宫门时,穆承泽已等候多时了,负责守宫门的侍卫说云曦去了寿康宫,要他留在此处等,穆承泽生怕与表哥走岔了,便一直在宫门前候着。 “表哥,太后叫你去有何事?” 穆承泽迎上来,见云曦周身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心来。他与太后之间,各自谋利大过于祖孙亲情,太后心机深沉,穆承泽对她很是敬重,却也怕她突然为难云曦。 云曦深深看了他一眼,温声道:“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家常。阿泽,太后与皇上之间可有旧怨?” 穆承泽道:“她自己与你说的?” 云曦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说。可我总觉得她不是一般地痛恨皇上。” 穆承泽投来赞许的目光,道:“这其实是父皇做皇子时的事,当年太后的嫡子因病早逝,似乎与父皇有些关系。敬王叔知晓一点真相,告诉了太后,也是因此太后才决定要助我。” 敬王与太后嘴都严,穆承泽只知大概,不过按穆子越的人品推断,必是他以什么法子害死了穆子赹,令太后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了。不过太后本身乃深明大义之人,四皇子宫变时,穆承泽以玉玺相托,太后二话不说便照办了,其实只要她动一点手脚,穆子越就是灭顶之灾,可太后并没有,也许她不屑借别人的手铲除皇帝,也许她不希望穆承浚为帝,她帮大楚度过了难关,又毫不掩饰对皇帝的厌恶,叫人觉得哪怕是恨,她也恨得光明正大。 “原来如此。” 这也难怪太后想变着法的折磨皇帝了……云曦想起在寿康宫对太后说的话,斟酌了片刻,尽量平缓地对穆承泽道:“阿泽,我见你最近挺忙的,一直都没好好休息。不如明日告个假哪都不去,表哥陪你在家待着,如何?” 一般监国哪还能告假的,可是云曦主动相邀,穆承泽高兴都来不及,道:“我听表哥的。” 每日的政务尚书们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若真有他们解决不来的,穆承泽也一样解决不了,这个监国,严格意义上是让尚书们尽快教导于他,从他批的奏折皇帝还要再过目便能得知,皇帝仍不太放心他,暂时松缓一下也无妨。 穆承泽令王小欢递了折,穆子越也未多说什么,当晚云曦费尽心思百般讨好,还允了许多以前阿泽想做他却不让的荒唐事,许是纵欲过头受了凉,隔天起来就有些头疼,睡到了日上三竿,穆承泽起床摸了摸云曦的额角有些发烫,心想表哥怕是累着了,去请大夫来瞧病又是一番折腾,云曦的热度总算褪了下去,恰在此时,宫中也开始了另一场腥风血雨。 穆子越一直把穆承沛关在宣德殿西暖阁,意在让他好好静一静,毕竟穆承沛是他一贯疼爱的小儿子,他希望能保住这个儿子,眼下被自己处置总比以后被宁王处置来得强。 于是,纬王在西暖阁待了半个多月。这一日,穆子越总算又想起了小儿子,命人去西暖阁把纬王放了出来。穆承沛经这段时日的“反省”,整个人平和了一些,见到皇帝也有说有笑。 穆子越心道这孩子总算清醒过来了,正欲好好提点他一番,太后领着一般内侍宫人,浩浩荡荡进入殿内。 穆子越顿时从龙榻上坐了起来,皱眉道:“母后所来为何?” 太后脸上浮现出一抹堪称灿烂的笑容,道:“听闻皇上最近身子好了些,哀家特来探望。” 穆子越听了很想翻白眼,前阵他吐血吐得快死时太后没来,这会儿才好了一点就来了,探望他?这是嫌他命长吧? 穆子越不便当众发作,淡淡地道:“多谢母后关心。” 太后瞥了一眼一旁立着的穆承沛,笑道:“原来纬王也在,那哀家就不必再派人走一趟了。” 穆承沛受宠若惊,这位太后平时鸟都不鸟他,怎会突然与他说话? 穆子越不耐地道:“母后究竟有何事?” 太后道:“哀家刚得知了一些陈年往事,想想还是得过来告诉皇上一声。” 她玉指一点秦女官,秦女官便跪下,向穆子越说起在永寿宫的见闻。穆子越在听见周氏那一句“他不是我的孩子时”,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秦女官叩首道:“周娘娘的疯言疯语实在不堪入耳,请恕奴婢不能再向皇上学了。” 事实上,只要这一句便够了。穆子越心胸狭窄,生性多疑,他不会以为周氏发疯胡言乱语不可信,反而觉得唯有疯的时候,人才会吐露一些清醒时绝不会说的秘密。那句“他不是我的孩子”已勾起了他的猜疑之心,穆子越不由自主瞥向纬王,赫然觉得纬王那张他很熟悉的脸,细看之下竟有些陌生。 众皇子都是俊俏之人,鼻子眼睛或多或少都随皇帝,除了纬王。纬王长得平平无奇,勉强只能算做清秀,一双细眉大眼实在不像他,更不像他记忆中美艳的周氏…… 穆子越不禁蹙眉,纬王究竟长得像谁呢? 穆承沛眼见皇帝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心里打了个突,道:“母亲已神智不清了,请父皇别与她计较。” 穆子越置若罔闻,转向太后道:“母后可是查到了什么?” 太后笑了笑道:“哀家听了周氏之言,也觉得奇怪。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皇上后宫如今没一个能主事的,哀家便想着,先替皇上查一查,说不定是哀家虚惊一场。可是查出来的结果却……” 太后话中有话,穆子越已知不妙,心脏咯噔了一下,勉强道:“母后有话请直说。” 太后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有内侍呈上了一份记录。 “这是哀家在太医院找到的,纬王幼时的脉案。叫人奇怪的是,除了刚出生时有记载,后头几个月空空如也,之后才又有了。” 穆子越仔细看了看,果然,穆承沛出生时“身体疑似不足”,几个月后,“经贵妃精心照料身体康健”,穆子越在宫中多年,哪能不知其中有猫腻,从胎里带来的不足,岂是照料几个月就能养好的? 不过穆子越也记得,穆承沛小时甚少生病,根本没有一点不足的样子。 太后又道:“哀家也试着找过当年为周氏接生的稳婆,可是三个稳婆,恰巧都在十多年前死于非命。” 有一位稳婆的家人当年报了案,太后又让人呈上当时的卷宗,原来稳婆是被人杀死的,卷宗最后,负责处理此案的官员写道:“证据不足,暂未捉到凶手。死者曾在皇宫当差,死前收到大笔金银饰物,做工精致,疑来自宫廷。” “哀家只查到了这些,皇上自己定夺吧。” 太后点到为止,这些已很够了。 穆子越闭了闭眼睛,而后艰难地道:“多谢母后。若非您,朕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多年?” 穆承沛傻了眼,该不会皇帝看了脉案与什么稳婆的死就疑心他不是亲生吧?穆承沛一时情急,扑上去叫道:“父皇?!” 穆子越也没怪他御前失仪,就势拍了拍他的手,语气温和地道:“承沛,你放心,朕怎会疑你?你一向孝顺,能不能为父皇做一件事?” 穆承沛喜出望外,难道皇帝回心转意,要令他办差吗? 穆子越却对王小欢道:“去永寿宫把周氏带过来。”接着又向李乘风使了个眼色,李乘风会意,悄悄退下。 周氏没一会儿就被带到,穆子越皱着眉头远远瞧了一眼,周氏披头散发,衣服上脸上还算干净,想来已被简单打理过,但她见了皇帝嬉皮笑脸也不下跪,这些年一直疯疯癫癫,一张脸已长出了皱纹,不复当年的美态了。 穆子越看清楚了,周氏的确与穆承沛半点也不像。 穆承沛走到周氏身边,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周氏对这称呼似有反应,抬起头来见了穆承沛,突然嘿嘿一笑,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走开!”周氏嫌弃地道。 “来人,给哀家捆了她,堵住她的嘴!” 太后一声令下,便有宫人内侍上前,捆住周氏,并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绣帕。 周氏不住地挣扎,穆承沛擦尽脸上的唾沫,不忍地扭过头去。 李乘风没一会儿便回来了,亲手端着一只瓷碗,也顺便带了几位太医进来,太医们向皇帝行过礼后,又各自看了看那碗,纷纷点头确认盛的是清水无误。 穆子越朝李乘风递了个眼色,李乘风走到周氏面前,捉住她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拔出一根银针,扎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周氏吃痛惊叫了一声,一缕鲜红的血从她指头上冒了出来。 李乘风拉着她的手,移至瓷碗上方,接住了堪堪落下的一滴血珠,然后端着那只碗来到穆承沛面前。 穆承沛目睹这一切,一时间失了神。 穆子越缓缓道:“承沛,朕要你办的事,便是与周氏滴血验亲。” 穆承沛咬牙,说什么不疑他,还不是要他验一验,不过这样也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彻底闭嘴! 他也没多想,便从李乘风手中夺过那根银针,一针扎破了指尖,将血滴进碗去。 李乘风目不斜视,立即将碗端走,呈到皇帝面前,包括穆承沛在内,谁都不知道那碗里是何情形。 但穆承沛并不着急。 穆子越垂眸,焦急地扫了一眼瓷碗,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似乎不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亲手将碗端起摇晃了几下,又瞧了一会儿,最后把碗重重放下。许久,有气无力地道:“承沛,你自己看一看吧……” 他的声音愈发苍凉,令穆承沛莫名胆颤,李乘风重新将碗端给穆承沛,穆承沛迫不及待接过来,他亲眼见到碗中的两滴血绽开了两朵血花,可是中间却像隔了万水千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急起来做了与皇帝方才一样的举动,一次又一次使劲摇晃着碗,可是不论他的如何动作,那两朵血花始终离彼此远远的,互不交融。 穆承沛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猛地捂住眼睛,眼中落下了一串泪。 “我怎么可能不是……我是皇子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冷声道:“周氏造孽,当年生下的孩子恐怕未能活下来,故而从宫外弄了一个孩子,冒充七皇子!” 太后令人带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磕头行礼之后惴惴不安地道:“十九年前,曾有一个身形壮硕的宫服女子,从我儿子媳妇手里,买走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婴,老婆子依稀记得,那男婴胎发下面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壮硕的宫服女子,除了永寿宫已死的芳若,还能有谁?! 穆子越原想再叫人看一看穆承沛头部,穆承沛知道自己胎记在何处,闻言已目眦尽裂,大叫一声“你胡说”便冲了上去,那妇人拼命躲闪,口中不断地叫道:“皇上救命,太后娘娘救命啊!” 太后忙令侍卫按住穆承沛,周氏看着四处乱糟糟的,竟面露微笑,摇头晃脑起来! 事已至此,穆子越心灰意冷,周氏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疼爱了多年的小儿子竟不是他的血脉,真是荒唐啊,穆承沛之前还要拿侧妃与别人的孽种冒充皇嗣,结果,穆承沛自己也并非皇嗣…… 穆子越只觉万箭穿心,嘴唇蠕动了两下,本欲说点什么,一大口血却喷了出来,直直倒在了榻上。 “太医。” 太后早有准备地挥了挥手,太医们冒着汗去看皇帝了,太后颇有些得意地想,果然云曦的话有几分道理,若皇帝得知六皇子当年只是与七皇子交换了,顶多处死周氏,但未必会迁怒穆承沛,可若得知穆承沛不是亲生,恐怕就不好受了吧…… 故而,她从善如流地听取了云曦的建议,令秦女官只说一半的真话,又将原要拿来作比的宁王的记录刻意去掉,压根不提宁王。一般人听见周氏的言语,脉案的变化以及稳婆被害,只会质疑周氏欺君换子,只要穆承沛与周氏滴血便可,皇帝看重自己高于一切,绝不会自己去与穆承沛验一验。可谁又会想到,穆承沛其实也是皇子,是另一位已了死多年的宫妃所出,皇帝根本不记得陈嫔长什么样,也不会往陈嫔身上想。最后,再由老妇人的话坐实穆承沛“并非皇嗣”,这是太后的主意,这样的老婆子满大街都是,只要给钱什么都肯干,太后将芳若的身形以及穆承沛头顶的胎记都告诉了她,她演得很像,太后差点自己都信了。 又废了一个皇子,太后心中畅快淋漓,再加上宁王不会留嗣,这下子皇帝也与断子绝孙差不多了,害死了她的赹儿,当然就该受到这样的报应。 101、太子 穆承沛呆呆跪坐在地上,太医、宫人还有内侍为了救皇帝来回奔忙,穆承沛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否则,他怎么会不是皇子? 待李乘风终于有空叫侍卫过来将穆承沛请出殿时,穆承沛这才回了神,不顾一切向着晕厥的皇帝冲过去。 穆承沛声嘶力竭地喊:“父皇,求求您,告诉儿臣这不是真的,求求您了!儿臣往后再不给您惹是生非,也不与宁王作对了,求求您,别不要儿臣!!” 太医们在忙着诊治,穆承沛被侍卫们挡住不许靠前,只能尽量站得离皇帝近一些,跪下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边向穆子越砰砰砰地磕头,他觉得他的父皇一定会听见,然后清醒过来,为他结束这场噩梦。受尽宠爱,以前总是风光无限的他,大概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磕头磕到出血,只求皇帝睁开眼睛瞧他一眼,真的只要一眼就够了,也许他就能重获新生。 他的企求皇帝仿佛终于听见了。隔着一干内侍宫人,穆承沛从人缝中惊喜地发现皇帝睁开了双眼,四下张望,似在寻人。 穆承沛大声道:“父皇!儿臣在这里!” 穆子越循声望去,惨淡的老脸见到穆承沛之后肉眼可见地抽了抽,只觉得心窝又是一阵抽痛,气急败坏地道:“李乘风,李乘风,你的眼珠子是拿来出气的吗,还不快把他丢出去!” “不,父皇!!!” 穆承沛尖叫一声,李乘风得了旨意,不再有丝毫顾忌,几名体壮的侍卫上前,分别夹起穆承沛的手臂和腿,将他腾空架起,穆承沛想赖着不走,被其中一名侍卫一拳打在了肚子上,他很怕痛,不敢再乱来了,侍卫们已将他抬到殿外,齐齐松了手。 穆承沛宛如一块破布,被丢在了外头的玉阶上,额角着地磕出一个血洞,可是路过的宫人内侍,愣是没一个理他。 “父皇——” 穆承沛发出绝望地呼喊,过了一会儿,王小欢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出来了。 穆承沛爬过去,抬起流泪的双眼,满怀希冀地道:“怎么了,可是父皇想起了我?!” 王小欢以前在储秀宫偏殿呆过,永寿宫的人他没一个有好感,穆承沛倒霉他最兴奋不过,当即轻笑一声,端着圣旨津津有味地念了起来。 “周氏欺君罔上,混淆皇嗣,赐毒酒。其抱养之子革除王位,即刻遣出皇城!” 穆承沛发了一会儿呆,想半晌才想明白“抱养之子”究竟指的是谁,浑身一激灵也不跪着了,怒吼道:“狗奴才,你骗我,父皇不会不要我的!” 王小欢不耐地挥手,他的身后跑出一队侍卫,这些侍卫比之前将穆承沛丢出殿的那些粗暴凶狠的多。 王小欢直接扇了他一记耳光,冷声道:“是奴才又如何?也比你强!大胆庶民,敢在此喧哗,来人,给我堵了他的嘴好好教训!” 众侍卫齐齐应了一声,将穆承沛四肢捆住堵了嘴,装进一只黑布袋里,拖到没人的角落乱棍痛打,刚开始,那布袋还拼命扭动,发出呜呜呜的人声,过了很久,已渐渐不再动了。 侍卫们打算将布袋丢到距离皇宫很远的一间破庙里。出宫门时,他们与应诏匆匆入宫的宁王迎头撞见,侍卫们有差使在身,不便行礼,仍是齐刷刷地道:“宁王殿下!” 穆承泽略一点头,往侍卫运送的那只破布袋上多瞧了一眼,不远处候着的王小欢赶紧迎了上来。 穆承泽一扬眉:“小欢,这是怎么了?” 王小欢四平八稳地道:“没怎么。还不就是个狗奴才惹恼了皇上,要被送出宫了。殿下,此人腌臜得很,哪配得上殿下亲自过问,殿下还是离他远一些,免得被冲撞了。” 穆承沛满身是伤,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来,可耳朵还能听见,发觉外边竟是死对头宁王,穆承沛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 “闭嘴!” 王小欢狠狠踹了他一脚。 穆承沛只能把眼泪往肚子咽,不得不企求宁王能发现他。 但宁王根本就没在意他所在的布袋,漠然道:“既如此,你办差去吧。” 穆承沛感觉侍卫搬着他继续移动了,后来换成什么东西飞快地拖着他跑,差一点就把他拖死,最后停下来时,穆承沛仍被捆得结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皇帝病重,急召宁王入宫,穆承泽原告过假也不顶用,进入寝殿时,他发觉太后在,太医们也在,皇帝面无人色,嘴唇有些发白,胸前染了一片血渍。见他来了,便吃力地伸出手。 “承泽,到朕的身边来。” 皇帝一时间老泪纵横,看向宁王的眼神充满了慈爱,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宁王,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已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他不愿立宁王,主要是因宁王待他太过冷漠,可是眼下即便不乐意,也没得选了。曾几何时,他的膝下儿孙环绕,如今却是死的死,逐的逐,过继的过继,甚至还有不是他的种,如大浪淘沙一般,最终只剩下宁王,也只能是宁王了。 穆子越终究道:“来人,传朕的旨意,朕……立宁王为太子。” 做完这个决定,他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再度昏死过去。 忙碌的太医们皆面面相觑,抖着手去试皇帝的鼻息,还好尚有一口气在,皇帝被病痛折磨了许久,仍是顽强地活着。 然后,他们转身,由李乘风带头,与四周伺候的人一起跪下,给宁王磕头,皇帝没死,已亲口定下了储君,虽还未正式行册封礼,也可提前把称呼改一改了。 “太子殿下千岁!!” 穆承泽后退一步,他还沉浸在皇帝突如其来立他为太子的谕旨中,反应不过来。没料到这一趟进宫皇帝竟有如此大的变化,他不在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他征询的目光望向太后,太后从不探望皇帝,为何这一次却亲临了? 太后一副尘埃落定的神情。穆承泽估摸了一下太后娘娘的战力,心想大约太后等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是何等谨慎之人,总觉得这会儿满殿跪着的人又是谁的阴谋诡计,纬王不是该跳出来大肆反对么?可是此刻却安静得很,穆承泽环顾左右,并未发现纬王的身影。 他敏锐地想,究竟发生了何事? 按穆承泽如今在宫中的势力,要打听清楚方才那出闹剧并不困难,嘲讽的是,皇帝宠了穆承沛那么久,而穆承沛竟非皇嗣,对皇帝来说简直不亚于晴天霹雳…… 也成了压垮穆子越的最后一根稻草。 穆承泽无比快意地想,父皇终究还是立了最看不上、身有残缺的儿子为储,恐怕此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他一个人身上了,穆承泽兴奋地双手微颤,他就快要用这双手,将父皇的希望通通斩断了。 尘埃落定前,还不能放松警惕。穆承泽很快便冷静下来,稍稍定了定神,此事是太后查出来的,难怪表哥想方设法叫他告假,估计就是与太后见面时,太后透露给了表哥,表哥不想让他目睹皇帝的尴尬,怕那样会让皇帝陛下膈应吧。 只是太后为何不透露给他,却要透露给表哥呢? 穆承泽细细一想,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除了穆咏心,太后对谁都懒得搭理,本来会召见表哥也极不寻常。也许该查一下,太后与表哥究竟说了些什么。 寿康宫的秦女官没从太后处得到对宁王……太子殿下的禁口令。故而穆承泽找到她时,秦女官便将自己在寿康宫说的所有话,都一五一十转述给他听了。 那些言语,本就惹人遐想。穆承泽开始思索,周氏的胡言乱语究竟在说谁? 他已觉察出了不对劲。秦女官在皇帝面前是有所保留的,只略提了其中一句,是奉太后之命,刻意抹去的吗?实际上,周氏还提到了果酒,毁容,穆承泽知道周氏原是想要害自己的,当年的毒就是下在自己最爱的果酒之中…… 那周氏指的恐怕是自己才对,却被断章取义,硬是掰成了穆承沛。 穆承泽对太后动的手脚并不诧异,若他与太后易地而处,有这样的机会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穆承沛,但呈到皇帝面前的脉案,稳婆的死,还有最重要的,穆承沛与周氏的血并不相融都是真的,还有一个人证,说明周氏当年的确曾换过子…… 穆承沛的确不是周氏的孩子,那周氏所生的孩子……太后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可也没有拿出切实的证据,穆承沛听说是从老妇人家中买来的,可是当年的稳婆都死了,为何老妇人却还活着,还特意被太后寻到了出来作证? 周氏按理应当不会留下老妇人的任何线索才对。 其实从宫外带个孩子进来,风险太大,又怎知会不会中途出什么纰漏,被太医检查出来?而且、而且…… 穆承泽有股难以言喻的焦灼,而且他知道,自己曾经就是周氏最早“借子争宠”计划中的那个“子”,只不过周氏后来有了穆承沛,这才作罢。但倘若她真的决定换子,那……按当时来说,不该是他吗?他也是皇子,与周氏死去的儿子既是兄弟,生辰也相近,周氏为何还要冒那么大的险,去另外弄一个与皇帝毫不相干的孩子进来…… 秦女官适时道:“太后娘娘说了,若殿下心有疑惑,可引他再见一见当年为陈嫔接生的稳婆。” 穆承泽心一沉,为何还与陈嫔有关,莫非其中真有隐情? 秦女官带他来到一扇门前,缓缓道:“接下来,不论殿下知道了什么,请全都烂在肚子里。太后娘娘请殿下记住那个人的不说之恩。” 那个人? 穆承泽还未想透,那门已先行打开了。 102、周氏 云曦烧退,彻底清醒过来时,穆承泽已去了宫中。云曦很有些懊恼,原想让阿泽远离这场纷争,想不到阿泽在他昏睡之时还是被召入宫了。 他在将军府坐等了很久,宫中早有信传回,皇帝去了纬王的王位,立宁王为太子,将军府众人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喜事。云曦心知太后定得了手,阿泽终于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向新出炉的太子道贺,但主角穆承泽却迟迟未归。一直到夜半时分,有人从卧房窗户翩然跃入。云曦辗转未睡,一有动静便抬起头来,就见穆承泽与他四目相对。 “阿泽,怎么回来了不走正门啊。” 云曦笑着起来迎他。 穆承泽忙道:“表哥,你还病着,我怕吵你休息……” 云曦道:“只是有些发烧,你一走便好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小欢已传信回来了,我都知道了。” 穆承泽明知他说的是得封太子,手仍是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云曦撞了撞他的肩,挤眉弄眼地道:“恭喜啦太子殿下!” 别人这般叫倒罢了,表哥也这般叫……穆承泽莞尔:“我不喜欢太子这个称呼,不如宁王。太子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还挑肥拣瘦?!”云曦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敲了敲他的头,一本正经教训道:“当初谁给我说,是要看人,不是看叫什么的吗!” “是我。” 穆承泽张开双臂来,温柔地抱住他。 “表哥,实在对不起。我一个人在宫里走了走,让表哥久等了。” 云曦道:“你去何处了?” 穆承泽坦白道:“去韶华宫与储秀宫看了看。韶华宫还是老样子,储秀宫却与我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这是必然的。储秀宫早迁入了别的妃嫔,至于穆承泽幼时所住的偏殿,也安置了别的贵人。 云曦怕他伤感,搂着他道:“别担心。只要你心里念着她,储秀宫再怎么变,她在你心目中的样子也不会变的。” 穆承泽的眼角顿时有些湿了:“那她呢,小时候我常给她惹祸,她会不会记恨我?” 云曦原想说,天底下哪个娘会记恨自己的孩子,但他蓦地想起的确也有不把儿子当人看的,不动声色岔开话题:“你小时候是挺能惹祸的,还特别贪吃,陈嫔娘娘也拿你没辙。” “我哪有……”穆承泽呆了呆,根本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无措:“表哥,我是说,我很小很小,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偷过我娘的东西……我娘她并不知情。我突然想起来了。” 云曦一时既没听懂,也不知他当了太子还在纠结什么,照常安慰他道:“你自己不也说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恐怕连是非对错都不懂吧,哪能怪你?” 穆承泽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即便是我偷了很重要的东西,像母爱,像她为我献出的性命,也不会怪我吗?” 自从在寿康宫得知陈嫔的孩子发底有胎记时,他就明白过来,这十九年他视若珍宝的母爱,其实是他占据了陈嫔孩子的位置窃取来的,这本应属于穆承沛。 穆承沛才是陈嫔的儿子,而他,是周氏所生。陈嫔至死也不会想到,她竟为了仇人的儿子饮下了毒酒。 云曦手一颤,阿泽终究还是知道了!他摸了摸穆承泽的发顶,只希望自己的安慰不会太晚:“没关系,真的不怪你。那时你才刚出生,哪懂这个世上人心险恶?” “表哥,我不是小孩子了……”穆承泽无奈地笑着,“你总摸我的头,快帮我瞧瞧,我头顶上有没有胎记?” 云曦见到了他眼底的泪,心里叹了口气,有没有胎记他其实很清楚,仍是依言解了阿泽的头发,叫他坐下来,一点点为他查看。 穆承泽不依不饶地追问:“有没有?” “没有。” 云曦不忍心继续哄他,想了想慎重地道:“你要记住,不论有没有你都是表哥的泽儿……我的泽儿是最好的。” 穆承泽微微一怔,陈嫔逝后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将来有一天地下相见,他不敢确定陈嫔还会不会这样叫他,为了走到如今这一步,他的手上已沾了不少人的血,被谁恨都无所谓了,唯独怕被死去的陈嫔恨,甚至患得患失。 原来他害怕的一切表哥都明白,他说不出来的,他也都懂。 表哥曾说,遇见他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实他才是……遇见表哥,是他几辈子休来的福气。 只要有表哥就心满意足了。穆承泽抹去眼中的泪,哪怕陈嫔恨他,他也仍是会从心底爱着她,感激她的。 他也很感激云曦的不说之恩。 他不必面对周氏,面对齐国公府,至少明面上,他仍能叫陈嫔一声娘。 荒废已久的永寿宫,宫人芳雪含泪,最后一次为周氏梳妆,打扮完毕之后,她就要伺候周氏饮下御赐的毒酒,她身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只酒壶,李乘风此时有意讨好新太子,用的竟是放了断肠散的果酒,颇有几分为太子殿下出气的意思。 芳雪为周氏戴上以前她最爱的一套簪环,轻轻叹了口气。此时外头守着的侍卫们突然恭敬地叫道:“太子殿下!” 芳雪震惊不已,连忙起身跪下。 穆承泽身后跟着一个侍卫,缓步走入殿内。 侍卫对芳雪道:“你下去吧,殿下有事要问周氏。” 芳雪只是一名小小的宫人,太子之命不敢不领。当年陈嫔之死她只知大理寺对外公布的结果,太子与周氏有深仇大恨,芳雪离去时无比惊悚地想,这位太子殿下莫非要亲眼看着娘娘去死吗? “殿下……” 铭心也不明白穆承泽为何要来到从不踏足的永寿宫。 穆承泽摆了摆手,并不多言。铭心在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习惯,立刻成了锯嘴的葫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不远处的周氏还不知自己死限将至,只顾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嘴里嘟嘟哝哝唱着什么,芳雪才为她戴上没多久的耳环,眨眼就甩脱了。 穆承泽站在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见到她会是怎样的反应,记忆里的周氏,对他总是一副可怕的蛇蝎嘴脸,他很小就知道了,这个人一出现,他就会被父皇重罚,然后生一场大病。 而这个人,居然是他的生母。 穆承泽其实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忍不住伸手掐死她,或者厉声质问她,有没有对当年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对陈嫔有过一丝愧疚,他本不该来,可他还是来了,带着不为认知的复杂情绪,或许只为了让她认出自己,叫她追悔莫及,或许只因这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他才过来看她最后一眼,这个原该是他最亲的亲人。 可当他来到她的面前,穆承泽发现他的内心已毫无波澜,他见到的已不是当初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贵妃了,如今的周氏,恐怕连她自己是谁都忘了。而他,也找不出一句能对她说的话。 穆承泽呆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去,周氏突然抬头,一下子发现了一身华服的他。 周氏敛起了笑容,威严地道:“你是何人!” 穆承泽张了张嘴,铭心已迅速挡在他面前,出言斥道:“大胆!这是太子殿下!” 太子?!周氏叉腰,泼妇一般哈哈大笑:“还想骗本宫,真当本宫没见过太子那个废物吗!” 铭心怒道:“这是皇上新立的太子,以前的宁王殿下!德慧太子岂能与我家殿下相提并论!” 周氏惊了,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确定:“宁王是谁?怎么会立新的太子?新太子又怎会来本宫这里……” “你,到底是谁?” 她抱着脑袋苦恼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了一个人,她没见这个人很久了,不知他身在何处,也只有这个人,哪怕她疯疯癫癫,也一直真心挂念。 在她似乎想起什么的一刹那,穆承泽仍是有了一点渺茫的期待。 周氏恍然大悟,扑过来欣喜地道:“承洛,承洛,是你吗,你终于做了太子,亲自来接本宫了?本宫就知道,本宫的洛儿最孝顺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铭心护着穆承泽后退一步,提醒他道,“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人已疯得不能再疯了。” 穆承泽闭了闭眼睛,淡淡应了一声。 最后一面,她还是没能认出他,甚至把他错当成了别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他。 永寿宫殿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穆承泽如释重负,他与周氏此生,再不会相见了。 芳雪转回来,擦干了眼泪,柔声哄着周氏:“娘娘,快来把酒喝了,喝完再睡一觉,想见谁,就能见到谁,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周氏兴奋地两眼发光,拍着巴掌道:“本宫的洛儿做了太子,那本宫醒过来就是太后了!” 她迫不及待抱起那只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下了一大半的酒。 “洛儿,本宫盼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周氏喃喃自语着,合上了眼睛。 承洛是她的洛儿,承沛有些耳熟……可她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大儿子,她的小儿子,小儿子…… 周氏在美梦中勾了勾唇,她根本没有会阻碍她当太后的小儿子。 103、承沛 穆承沛受了伤,被捆在布袋之中,直到第三天,才被路过的人救了,送到附近的医馆疗伤,因身上没钱,差一点被大夫赶出来,穆承沛只得掏出还留在身上的一些小物件,求人去一趟当铺,换一点钱给他。 幸好,他的玉佩、戒指什么的,虽被当铺趁机压价,还是换回了不少银钱,够他养伤了。穆承沛躺在好心人借给他暂住的草房里,内心仍在一刻不停咒骂着太后、宁王,还有骁勇将军。 他终于想通了,一定是这些人联手在害他,父皇身边没了他一定很危险,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到父皇身边。可是当他向附近的人求助,那些人却差点笑掉了大牙。 “什么,你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老子还是皇帝呢哈哈哈!” “唉,真可怜,年纪轻轻,脸烂了,脑子也是个坏的,难怪被人打了一身伤呢。” 穆承沛愤愤地想,这群人有眼无珠,眼下可是他们立功的好机会,往后再来求他,他可是一个都不会理的! 在他的再三示意下,帮助他的好心人终于忍不住了,皇帝都已昭告天下,立宁王为太子了,不日就是新太子册封礼,这人还满口胡言,是嫌命长吗? 好心人一气之下把穆承沛赶了出去。穆承沛的伤还没养好,脾气却上来了,干脆一瘸一拐地回去皇宫。他走了足足四天才挪到了宫门,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穆承沛怒由心生,想直接闯宫,但他重伤未愈,原有的一点武功也早就生疏了,几下就被侍卫们捉住,当猴耍。 “让开,不要阻本王入宫见驾!” 穆承沛一路走来,身上满是脏污,守门侍卫哪还认得出这是昔日的七皇子,嗤之以鼻道:“明明是个臭要饭的,还敢冒充皇亲自称本王?今日可是太子殿下册封礼,快滚开,别挡了贵人们的道!” 什么太子册封礼?难道父皇立了宁王当太子?! 穆承沛不敢置信,侍卫们已将他推到一旁,毕恭毕敬地迎向正要入宫的敬王一家。 敬王、敬王妃,穆承汶夫妇,穆承浩夫妇皆锦衣华服,光鲜亮丽。穆承沛不禁低头瞥向自己满是污秽的袍襟,以前白皙精致的一双手,只用来握笔弹琴还有舞剑,如今上头沾满了黑泥,想也知道脸会是什么光景。穆承沛顿时生出了几分羞愧,不自觉往边上挪了挪。 穆承浩眼尖瞧见了,心想这贼心不死的还能是谁,刻意羞辱他道:“哟,哪来的乞丐,宫门前也能乞讨不成?” 穆承沛被激怒了,大声骂道:“穆承浩,你别得意,待我见了父皇,定让他削了你的王位……啊!!!” 他还没骂完就凄厉地一声大喊,侍卫直接揪住他的头发,使劲将他拖到一边:“你想死是不是,敢对恭王殿下无礼!” 穆承沛眼里只剩下敬王了,哭着道:“敬王叔,敬王叔,求求您快救救我!” 穆承沛得宠时趾高气昂,并不怎么理敬王,穆子起远远见了他,颇觉晦气,捂住了鼻子道:“给本王叉远一点。” 穆承沛这一次被拖出去两条街,侍卫扬言,再见他就打断他的腿,穆承沛连宫门都进不去,觉得自己彻底没了指望,终于死心了,像只死狗一样瘫在路边。 过了许久,才有人将他扶起,喂他喝了一口水。 那人拍了拍他的脸,穆承沛透过满眶眼泪一瞧,惊叫着推开那人:“你走开!不要你假好心!你与他们是一伙的,为了不让我争皇位,都是你们把我害成这样!” 云曦皱眉,他身后的赵允斥道:“你清醒一点!什么把你害成这样?你与周氏并无血缘难道不是当着皇上的面验出来的吗!” “我……” 穆承沛心底再清楚不过,他只是一直在抗拒承认,什么都能作假,唯有滴血验亲假不了。所以就连他心心念念的父皇,也不管他了。 穆承沛大哭着道:“就算我不是她的儿子,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们要揭穿我?!” 赵允与他简直说不下去,难道穆承沛一次又一次陷害别人,别人就该受,他自己那点破事被人识破就是天大的委屈? 云曦是知道穆承沛的真实身份的,与赵允来这一趟,倒并非他有多同情穆承沛,只是对陈嫔心有不忍,陈嫔是穆承泽挂念的人,他必要把穆承沛安顿好了,之前收留穆承沛的好心人,也是云曦暗中安排,否则穆承沛早就死在了那只破布袋里。 云曦取出一张银票,道:“事已至此,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若非皇嗣,穆承沛多少能留一条性命,若还是要去争那个位置,宁王或许不会杀他,可是太后,敬王,都不会对他心软。 穆承沛难得机敏起来:“哼,你怎会这么好心,特意来给我银票?莫非——莫非你知道什么?!” 云曦不动声色道:“我不知。你不想要就算了。” 他作势要拿回银票,穆承沛赶紧按住那张纸:“给了钱你还想收回?!” 云曦见他把银票迅速折成了块状,塞进衣服贴胸口处,就明白这人心里想得还是挺开的,穆承沛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却从没想要一死了之,那才是彻底的没指望了。 云曦轻声对赵允道:“派人盯着他,若实在活不下去,帮他一把。” 赵允不明白,少爷以前不是挺讨厌穆承沛的?怎么突然又关心他了?不过云曦不说,他自己也知不能逾矩。 穆承沛已深刻懂了没有银钱的难处,揣好银票之后,双眼戒备地盯着云曦,还想继续骂他几句。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以为这点小恩小惠我就能感激涕零,像跟屁虫那样跟着你?做你的梦去吧!” 云曦懒得与他解释,起身就要走,穆承沛在后头大叫:“我一骂你,你就心虚了,急着逃走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了!” 云曦充耳不闻,随他去说。 穆承沛继续骂骂咧咧:“大楚谁人不知,你娘与云重苟且生下了你,后来连云家都入不了,我早就想说了,你不过是个私生子,若非我父皇抬举,哪能当上将军之位!” 云曦眸光一沉,叫了一声:“赵允!” 赵允不待他说,便已身轻如燕地向穆承沛掠去,穆承沛还没来及反应,立即被扇了一记耳光,打掉了两颗牙。 赵允寒声道:“想被抽死的话,尽管说下去。” 穆承沛愣了愣,大约从没见过云曦发怒,竟捂住肿痛的脸颊,耍赖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你居然让下人打我,我恨你,云曦!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 “明明,我先叫你表哥的,明明我先向你示好的,你为何总要向着他?纸鸢你给他做,你宁可收他为徒也不收我,我和他打架你帮他……云曦表哥!!难道就他是你表弟,我就不是吗?我自幼受尽宠爱,谁不向着我宠着我,为何你却从不拿正眼看我,还总是帮着他和我作对,我恨你,恨死你了!!” 穆承沛发狠般握拳,捶打着地上的青石板,想要把这些年的委屈、愤怒通通发泄出来。 “是你不对,你太偏心!母妃与我哥却总说是我的错,我咽不下这口气,才总想着找你的麻烦,找他的麻烦,明明是你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云曦在穆承沛的指责中驻足,惊讶地回过头,仿佛又看见当年宣德殿家宴上奶声奶气叫自己表哥的小包子。 云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七殿下……” 别的皇子、世子,他从来直呼其名,但每次对上穆承沛,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七殿下,因为穆承沛的确每一次都让他亲近不起来。 “七殿下,你莫非忘了,当年是你撕碎了纸鸢陷害阿泽;收徒时我先问过你,是你不要;再后来,你与阿泽在韶华宫相争,依旧是你挑衅谩骂陈嫔在先。” “并非是我不拿正眼看你,而是七殿下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叫我看不上。” 云曦温和地笑笑,但笑容却充满了冷意。 “……事到如今你还这样羞辱我!!你以为你家六殿下能好到哪里去?他连亲兄弟都杀,早晚有一天也会是另一个父皇,你……” 穆承沛暴跳如雷,眼前蓦然银光一闪,云曦的剑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穆承沛生生闭了嘴,原来将军再温润如玉,也有令鬼都吓破胆的杀伐时刻。 云曦冷漠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也无所谓做一个恶人。七殿下,以后你说话前最好先掂量清楚,有些人,你惹不起。” 透着寒气的剑割断了穆承沛颈处的头发,穆承沛倒吸几口凉气,惊叫着不断摸着自己的颈项,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身首异处,连方才在说什么都忘了,浑然不觉裤裆处已湿了一片,赵允见状,鄙夷地后退一小步,穆承沛居然被方才那一剑吓尿了。 “往后我再不会过来了,七殿下好自为之。” 云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穆承沛一命是看在陈嫔的面子,若穆承沛再口出狂言,他不介意取其狗命,往后再去给陈嫔赔罪! 今天是阿泽的册封大典,他想,可万不能回去迟了。 104、巨锅 这一日是大楚太子的册封礼,注定了非同寻常。这册封礼,按例须由皇帝主持,其至关重要的一步,便是在奉先殿列祖列宗面前,由皇帝亲自为皇太子披上象征太子身份的九蟒太子袍。因穆子越病得不轻,册封礼其他各项都是能免则免,唯独这一项免不了,待皇室百官都到齐了,穆子越便由李乘风扶着,颤颤巍巍走到穆承泽面前。 同样的册封礼,穆子越多年前曾为德慧太子办过,那时他意气风发,穆承泓亦是伶俐幼童,穆子越对这嫡子尚有几分期待,没想到时隔多年,穆承泓与几个皇子去的去散的散,而他也老了,仍是要由他,来定下大楚新的太子。 此时此刻,想起已逝的嫡子,穆子越有些唏嘘,再看眼前的穆承泽,沉默地跪着,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穆子越已无法再去苛责唯一的儿子,虚扶了一下道:“承泽,你起来。” 穆承泽伴随着他的动作起身,李乘风托着一只玉盘,盘中是一件内务府所制的锦绣太子服,穆子越拎起那件朝服抖了抖,将它展开,向众人展示绣有九条金蟒的那一面,然后就要将衣袍轻轻披到穆承泽身上。 这件衣服原是内务府按着宁王的身形定制,检查过无数遍绝无差错,宁王换上后便是正式的皇太子,因皇帝已病重,说不定衣服上的九蟒不日就要被九龙所代替,宁王的帝位,已是提前定了的。 皇亲国戚,一干朝臣都屏息准备见证这一刻,哪怕一向很不待见宁王的敬王,心中也在暗自祈求一切顺利,更别提云曦、穆承浩这些陪着宁王一路走下来的人了。 哪怕穆子越自己,也盼着这册封礼顺利进行,谁知穆承泽并不接那朝服,突然就地跪下,嘴唇微启,朗声道:“父皇,儿臣不想受这太子之位。” 众人,包括穆子越在内,俱是一愣。礼部尚书自诩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立即干笑着道:“宁王殿下谦虚了,以殿下之资质,这太子一位非您莫属,除了殿下,还有谁能担得起呢?” 古时尚有三顾茅庐的佳话,这可是立太子,太子殿下怎样也要推辞一番的,穆子越反应过来,也道:“是啊,承泽,你不必谦虚。” 穆承泽仍是道:“父皇,儿臣不想受这太子之位。” 穆子越有些尴尬,礼部尚书急了,自谦一回就差不多得了,哪能一直不接啊,他还要再劝,大理寺卿邱忆却朝他摇了摇头,穆承泽说的分明是“不想”受太子一位,并非“不能”受。“不能”才意在自谦,而“不想”却是指他根本不乐意! 穆子越也发现不对劲了,他如今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疲累,李乘风命人端了椅子过来,穆子越坐下,靠在软垫上,揉了揉额角道:“承泽,你这是何意?” 穆承泽道:“儿臣觉得太子无德,儿臣并不想做太子。” 穆子越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册封礼上祖宗面前,立你做太子,你却说不想做?! 云曦眼皮突突直跳,阿泽他说的不喜欢太子之称竟是真的!只是在册封礼上提,意欲何为? 穆子越强忍着怒意道:“承泽,太子乃国之储君,你何出此言?” 穆承泽叩首道:“父皇,儿臣之母陈嫔为德慧太子所害,一直未得昭雪,儿臣当着列祖列宗、文武大臣的面,恳请父皇重审此案!” “承泽!你的意思是,因先太子无德,令你不想受这太子之位?” “是。” 穆子越大怒,穆承泽并非头一次提及陈嫔了,以前提时,穆子越当场便会驳斥,只是而今,穆承泽的翅膀硬了,他虽仍能拒绝,可也必须要立穆承泽为储,因穆承泽不接受导致册封仪式终止,难道就不会再让天下人关注起陈嫔一案?穆承泽选择在此时进言,就是想迫使他不得不接受吧? 罢了,就连皇位都要给出去,区区一个重审算得了什么?若新帝登基再翻案,自己就能免于昏聩的评价吗?且他原本就想借册封大典与这个儿子拉拢关系的……穆子越愈想愈沮丧,到最后,满腔的怒火只能掩藏起来,勉强笑着道:“既然连你都这般说,看来的确疑点重重……” “邱忆。”穆子越转向大理寺卿,“当年此案是你主理,朕命你尽快重审,给承泽一个交代。” 邱忆躬身道:“臣定不负皇上、殿下所托。” 当年的证据邱忆都还留存着,仿佛就为了这一天,重审并不费劲。只是一晃十多年,许多人都忘了这案子,唯有六皇子还一直惦记着。 册封礼前,穆承泽专程找过他,只问他有没有把握重审当年之案,邱忆当然是有的,但他以为,起码要等到穆承泽登基之后才会正式下旨,没想到,竟是在册封礼上,以这样的方式,让穆子越同意重审。简言之,这次重审,其实是宁王以自己的太子位换来的,邱忆甚至有种错觉,宁王走到如今的地步,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能迫得穆子越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议。 穆子越道:“现在,你总能安心了吧?” 穆承泽一双黑瞳直勾勾望着邱忆,并不说话。 这架势,非要一个明确的结果才肯罢休了!邱忆腿一抖,赶紧道:“请皇上、殿下、诸位大人等一等,此案相关证据都在,一会儿也就好了。” 邱忆的一会儿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每每案件新进展时,穆承泽都要令他慢慢详说案情,穆承泽自己其实是知道这些细节的,但是其他人,天下人并不知,这其实就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待邱忆终于将案件梳理完毕,呈交给皇帝,穆子越却不看,命李乘风直接拿给了穆承泽,两个时辰令他十分困顿,疲惫中带了一点讨好,道:“你现在可满意了?” 穆承泽不答,反而道:“此案既是德慧太子幕后主使,父皇要如何处置?” 穆子越叹了口气,心知逼完了邱忆,该轮到自己给一个交代了,但德慧太子毕竟是他的嫡子,穆子越不太舍得,试探地道:“承泓已逝,朕想着将此案真相昭告天下便可……” 穆承泽打断他道:“先太子是李诚所杀,与陈嫔一案无关,先太子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德慧太子再怎样都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与新太子到底哪个重要?穆子越咬了咬牙,道:“朕决定废除穆承泓太子之位,重新追封为慧侯,如何?” 因有顺侯的先例在,慧侯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皇帝儿子死后连个郡王的追封也没有,足可见遭了厌弃。 穆承泽一拜到底:“多谢父皇成全。” 众人此时也都瞧出来了,德慧太子原是宁王杀母仇人,宁王不屑与杀母仇人并肩,所以才不肯接这太子位,不得不说,宁王还是挺孝顺的,不过对皇帝就有点……呃,只是有点偏执罢了。 众人齐声打圆场道:“皇上英明,殿下仁孝!” 穆子越听着心里别扭,倒也没再冒火了,径直去拿那太子朝服,册封礼就只差这一道程序了。谁知,穆承泽仍是未接。 穆子越身心俱疲,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想怎样?? 穆承泽道:“父皇,儿臣不能受这太子一位。” 这回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了。 这时候你还要自谦?!只剩你一个儿子了,不立你立谁? 穆子越口不对心,咬牙切齿地道:“承泽,你……聪慧过人、深得朕心,不必如此谦虚。” 穆承泽平静道:“父皇,儿臣并非自谦。儿臣此生不会有嗣,并不适合做太子。” 穆子越感觉自己就快晕过去了,哆哆嗦嗦地问:“你这话又是何意?” 宁王府虽有一府的侍妾美人,但穆承泽从不近女色,都十九了也没个子嗣,不过到底还年轻,穆子越一直以为是他没娶正妃的缘故,像福王也是不沾侍妾的,难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穆承泽毫不避讳道:“琅琊一战,儿臣曾受过伤,军医说过,儿臣恐怕子息艰难。” 听闻此言,就连一向沉稳的敬王都愣住了。琅琊一战,穆承泽就在他眼皮底下呆着,有侍卫守着,何时曾受伤了? 敬王看向云曦,云曦受到的惊吓并不比他少,穆承泽到底有没有受伤,他再清楚不过,平时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子息艰难了? 太后也出席了此次册封礼,闻言也是微微一愣,不过太后很快便明白了,宁王与她有言在先,不会留嗣,太后原想着,宁王即位后也许会过继别人的子嗣,想不到宁王做得更绝,他根本不愿继承这帝位。这样对她来说更好。 穆子越如同遭了雷劈,呆呆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穆承泽当即便命人呈上了脉案,穆子越发疯般夺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又传所有太医过来为穆承泽诊脉,太医们都不敢说话,默默摇了摇头。 穆子越顿时老泪纵横:天要亡朕啊!! 穆承泽的脉案,哪里是子息艰难,根本连行房都不成了!难怪他从不近女色! 穆承泽坦然自若:“儿臣自知担不起父皇重托,还请父皇另请高明。” 穆子越缓缓抬起头,抬手指着他,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朝臣们哭天喊地,太医们一窝蜂地上前抢救,唯有穆承泽一人不慌不忙从容退出。敬王、穆承浩都不知他在想什么,敬王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为陈嫔翻案好歹情有可原,可是这大好江山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个小子到底能不能靠谱一点! 宁王党们都有些慌了,突然之间主子就不行了,他们要怎么办? 穆承浩双唇打着哆嗦,他也气,气宁王这么重要的事也不提前说一声,可是宁王一贯我行我素,再气他还能把宁王杀了不成? “你、你退了,皇位怎么办?!” 穆承浩大叫,他担心的是整个天下,难道大楚要群龙无首不成? 穆承泽隔着人群,回眸浅笑,口型只有一个字,你。 穆承浩忽然懂了他的意思,周身迅速被一股冰凉之意席卷。他想起穆承泽曾说的,敬王叔也是先帝之子,若皇子们都不成了,自然就该轮到你。 “你、你这个……” 穆承浩浑身都在激动地抖个不停,他深刻体会了一把他父王的心情,恨不得把穆承泽拖过来活活掐死,眼看太医们怎么都没把皇帝弄醒,太后娘娘不紧不慢地起身道:“宁王的事实在叫人惋惜。哀家知道诸位忧心皇上,但如今皇上生死未明,宁王又……为了江山社稷,诸位还是与哀家一起,在列祖列宗面前,商讨一下太子人选吧。” 穆承浩眼看着穆承泽向云曦走过去,没多久便拉着云曦走了,整个奉先殿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他们两个,可他怎么都做不到奔过去,与他们一起走。 他身上很奇异地一阵冷一阵热,怎么办,六堂弟无心帝位,其他皇子也都……他家中,也就是敬王这一支,嫡子有两个,哥哥承汶是敬王世子,而他,而他…… “我、我……” 我该怎么办? 穆承浩简直要被穆承泽突如其来甩过来的一口巨锅给砸晕了。 105、承泽 奉先殿乱成了一锅粥,这会儿没人会去在意不能人事的宁王,穆承泽穿过那些为皇帝痛哭流涕的老臣,规规矩矩站在云曦面前,云曦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表哥……” 刚口口声声说完自己子息艰难的宁王眨巴眨巴双眼,有点可怜。 云曦一咬牙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穆承泽为难地看了一眼四周,不远处,宗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王爷才哭晕过去。 太乱了,云曦攥住他一只手,低声道:“随我来。” 穆承泽紧跟着在后边,心里松了口气,早知道了,不管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表哥都不会不管他。 两人径直出了宫,一路回了骁勇将军府,兰菲与春喜原是等着给太子殿下道喜的,见云曦脸色铁青,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云曦命赵允紧闭府门,转身直接把穆承泽推入书房,一指地,冷声道:“你跪下。” 自从六皇子多年前搬进来一起住,云曦从未对其使过半点脸色,除了拜师跪过一回,平时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这一回竟主动命阿泽下跪,说明他真的气到了极点。 穆承泽也不着急争辩,掀起袍子直直跪了。扒着门缝往里偷看的兰菲心里直道不好,少爷何曾这般生气过,忙与春喜叽叽咕咕商量法子去了,不一会儿两个小丫头一人抱着一样东西轻轻潜进来。 “殿下!” 春喜怀里抱了只软垫,兰菲怀里抱的则是从厨娘那里顺出来的一块搓衣板。云曦背对着他们生闷气,两个小丫头朝穆承泽挤眉弄眼。 软垫跪得再久都不怕,搓板却是苦肉计。 穆承泽毫不犹豫从兰菲手中接过搓衣板,咬咬牙硬跪了上去,才一挨上额角便起了一层薄汗。 云曦待尽量平复了心情,沉着脸回身,就见阿泽膝下垫着一块搓板,脸色发白,身子也在抖个不停。 云曦刻意装出来的冷漠全都飞了,连忙上前扶起他,一脚将搓衣板踢远了:“谁让你跪这个的——疼不疼?” 穆承泽摇了摇头,趁机握住他的手:“表哥,你别生我的气。” 云曦不吭声,低下头卷起他的裤腿,发觉两边膝上都红肿了一片。算上册封礼,穆承泽已跪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再跪,且跪的还是搓衣板,显然有些吃不消了。 明知是苦肉计,云曦仍有些心疼,扭过脸去不看他,手上却为他按揉着肿胀之处。云曦叹了口气,道:“我不生气,你如实告诉我,好端端地为何突然就不做皇帝了?” 别的不提,受伤与脉案必是假的,胁迫太医配合也不难,按宁王的势力,谁还能逼他退出?那便是他自己的主意了。 表哥终于肯说话了,穆承泽赶紧道:“没有突然不做。我从一开始就……表哥,我其实并不想当皇帝。若我做了皇帝,你一定会离开我,我不想如此。” 云曦惊讶地道:“我何时说要离开你了?” 虽然他的确有此打算,可那应是在穆承泽登基之后,他会暂时离开一段时日去守边,待边疆平定、皇位稳固之后再回来,届时他将主动辞官,没了君臣的身份,也许便能一直陪在阿泽身边,此其一。其二便是,宁王可以一直不娶妻,皇帝却不能没有皇后与妃嫔,选择暂时离开,至少能令他少些尴尬,也能让阿泽少一点为难。他也很怕这一走便是沧海桑田,但对云曦来说,喜欢便是喜欢了,便要将世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坏话,更不会令自己的存在,影响世人对他的看法…… 他觉得,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穆承泽了然地笑笑:“你虽未明说,但你心里定是这般想的,你总是一心一意待我,生怕对我还不够好,可是却不问问我想要什么。有了帝位,固然就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像父皇那样,身边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算计他,他也在挖空心思算计别人,到头来孑然一身,连个真心相伴的人都没有……表哥,你真的希望有朝一日我与他一样吗?” “当然不。”云曦经他一说,已有些动摇了,想起齐尚书邱忆他们,又觉得穆承泽太一意孤行:“可这不是你突然放弃的理由,你让其他人怎么办?” 穆承泽道:“我想为娘昭雪,我已做到了,我既无心帝位,当然就不该占着那个位置,交给承浩也是一样的。跟着我的人,我精心挑选过,以后必是也能跟着他的,表哥你大可以放心。” “承浩?” 云曦想了想也明白过来,若阿泽退出,血脉最近的就是敬王这一支,按敬王府的势力,拿下皇位并非难事。 “可是,你不乐意做皇帝,承浩他就乐意了?” “他当然乐意。他是一个‘知上进’的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他与表哥亲近,与敬王亲近,兵部都是他的势力范围,父皇的儿子们都不中用了,只能传位给侄子,若是他,太后只会更满意。” 云曦皱眉:“你这样岂不是连他都算计了?”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并未直接说出他的名字。”穆承泽神态自若:“他很清楚,皇位终是要有人继承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倘若他真无心帝位,一定会随表哥过府来探情况,可是他没有跟过来,足见他有争储之心。当然,他的把握远比其他人要大。” 穆承泽既已退出,穆承浩若想要那个位置,身后直接就是宁王的原班人马。敬王府如今势大,若储君是别人,日后必遭猜疑,哪怕穆承浩自己没那个心,为了敬王府,也会去争一争的。 穆承泽便是算准了穆承浩会去争,但是这般光明正大的算计,穆承浩知道了也要感激涕零,一般皇家子弟有这机会必不会放弃,宁王、福王这样的,绝对是异数。 “阿泽,你是真的不想做皇帝,不会后悔吗?” “不想,也不会。” 穆承泽监过国,也暂做过太子。那个位置是何滋味他再清楚不过,权欲并不能使他快乐,他没有野心,只有一颗复仇之心,能令他快乐的,是亲手斩断穆子越所有希望时的快意,还有与表哥在一起。 他的世界从来都很简单。对他来说,江山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心待他好的人,他会放在心里,记一辈子。哪怕陈嫔并非他的生母,他也一样报答她的恩情。 “我不留嗣,若我坐了那个位置,以后也是要过继承浩的孩子,何不大方些,早就把位置交给他?这样表哥也不会总想着要离开我,成全我……表哥,上辈子我们已错过了,这几日我因朝政忙得脚不沾地,每次都要表哥等我……难道这一世,我们要这样下去?” 不可否认,那个位置也曾令穆承泽轻微动摇过,但是云曦的来历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纵使是战神一样的表哥也会受伤也会死,这一生若是再匆匆度过,他又要上哪儿去寻他? 表哥常感慨痴长了他十多岁,他与表哥在一起的时光,只会比一般夫妻更短,难道还要把这更短的时光,继续挥霍在君臣相处里? 说起上一世,云曦很是动容。一辈子究竟有多短他也是知道的。看着穆承泽眼下一片青黑,只觉得怜惜不已。他要的是一个解释,解释到了也就不再生气了。他当然想把最好的捧到阿泽面前,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他说了不算,阿泽说了才算。 可阿泽竟为了他放弃帝位……云曦细细摩挲着他的脸,忧愁又甜蜜地道:“你往后要怎么办?” “不知呢……我能跟着表哥就好。”穆承泽笑着捉住他的手,“我知道不论我是瞎也好,聋也好,贫也好,富也好,表哥都不会离开我。” 只有当上皇帝才会。 所以就不当皇帝了。 他已接触了太多的阴谋诡计,有时觉得自己与周氏他们是一类人,玩弄权术,难保将来不会利欲熏心,他不想有朝一日他与表哥之间也被权欲种下隔阂,不如就根本别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世人都道宁王对人冷漠无情,其实他对自己更甚。 骁勇将军府一派祥和,奉先殿混乱的太子册封礼,最后在太后与几位年迈的皇亲主持下,定下了新太子人选,因皇帝一直昏迷,仍是要等皇帝醒过来,点头同意才行。 宁王中途出了大岔子,宁王党备受煎熬,但是紧接着恭王上位,惊吓之余他们也迅速冷静下来,宁王恭王本来就是一伙的,这才是站谁都一样,穆承浩走到太后面前时脑子都是昏的,他居然要做太子了,可是而今,再没人能扇他一记耳光让他清醒一点,他自己必须得冷静下来,他的肩上背负着几家人的期待还有大楚的未来,从今往后,他就要成为这些人的天,为他们遮风挡雨了。 太后见他步履从容,倒有几分先帝风范,满意地点点头:“子起也是先帝血脉,承浩与承泽年纪差不多,文武双全,哀家看承浩就很不错。” 太后自是知道,对于朝堂势力来说,宁王恭王是一体,换人当然得换恭王,既不会惹得朝堂动荡,宗亲们也不会有异议,他还是咏心的嫡亲哥哥,穆承浩若是做了太子,皆大欢喜。 敬王远远凝视着儿子志得意满的身影,并未流露出半分喜色,他很清楚皇位本是宁王的,宁王却让了……宁王相当于在还他的恩情,估计往后他要操心的就是承浩了。 臭小子……敬王摸了摸下巴,看在他对曦儿还算真心实意的份上,以后就不骂他白眼狼了。 106、终章 穆子越在浓郁的檀香中逐渐醒来,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都不知去哪了,他的喉咙干渴得很,茶盏就在床头小几上放着,穆子越却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来人,来人啊……” 穆子越张口叫唤,不一会儿床榻边来了一道身影,穆子越头晕眼花,再加上床帐影影绰绰,一时之间也没瞧清楚是谁。 穆子越道:“水,朕要喝水。” 这人为他倒了盏茶水,一手递到跟前,便没了动静。穆子越气这人不会伺候,也不上前扶他一把,只能强撑着自己坐起,床榻上他惯用的软垫没摆在平常的位置,直接靠上了雕着金龙腾云的床板,后背被那一层金银宝石膈得生疼。 穆子越接过茶润了润嗓子,没好气地道:“李乘风呢?” 床榻前的人道:“不知。” 这声音……穆子越吃了一惊:“承泽,怎么是你?” 穆承泽道:“是儿臣。” 说罢,便将穆子越喝光的茶盏放下。 穆子越见他未着华服,只一身利落的玄衣,又想起太子册封礼上那一幕,眼圈有些泛红:天意弄人,没想到仅剩的一个儿子也形同废人了。 虽不抱希望,穆子越仍是道:“你的身体……太医有没有再说什么?” 穆承泽道:“还是老样子。” “唉。”穆子越道,“朕左思右想,这皇位绝不可外传,实在不行,你便去找承涣过继一子。朕听说前些日子,他刚得了个嫡子。” 对于福王的出继,穆子越万般后悔也来不及了。 穆承泽不屑一顾道:“儿臣对别人家的孩子没兴趣,也不想做这个皇帝。” “你这是什么话!”穆子越被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火冒三丈,“朕让你做皇帝是瞧得起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这副样子谁看得上?!若非……若非朕其他儿子都不成了,哪轮得到你这个聋子?!朕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穆承泽低低笑了一声:“原来,这才是父皇的真心。只不过,如今说这些已晚了。” 穆子越皱眉:“如何晚了?” 穆承泽道:“皇祖母已与宗室定下了太子人选。” 穆子越额头青筋暴起,一下子攥紧了身上盖的锦被,厉声道:“她……后宫不得干政,她竟然!还有那些宗亲!朕还没死呢,朕的江山岂能轮到他们做主!” 穆承泽直接甩了一份奏折给他:“父皇看过之后再说吧。” 穆子越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气不打一处来,太后居然选了恭王,恭王是敬王之子,就算宁王真不行,那也该由他亲自从宗室中挑选合适的人,过继之后再传位,可是太后竟妄图让他直接传位于皇侄,分明是要从他手上夺走皇位,将皇位彻底交到敬王那一支手中,这怎么行! “哼,痴心妄想,朕绝不会同意!”穆子越一把将奏折揉烂了,“别以为朕不知是谁的主意!” 必是太后暗中搞鬼,他估摸着就连敬王心也大了! 穆承泽意味不明地笑:“父皇难道还不知如今的局势?那再看这一份。” 另一份奏折,穆承泽递到了他手边,亲自打开让他过目,那上面是文武朝臣的联名,奏折上唯有一句话,臣等跪请皇上立恭王为储! 折子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穆子越的心拔凉拔凉的。穆承浚谋反时,起码王公大臣是站在他这一边,如今,就连那些老狐狸都不帮他了!什么叫做大势所趋,这便是,他一点都不想立穆承浩为太子,可是他能说得出个不吗? 太后、敬王并没有像穆承浚那样囚禁他,他仍在寝殿,行动自如,可他若要另外拟出逆他们意的旨,相信根本传不出宣德殿。 穆子越病急乱投医,这会儿想起宁王还在身边,连忙道:“承泽,眼下只有你能帮朕了!” 穆承泽笑:“父皇可是要下旨了?” “朕……” 穆子越的目光接触到宁王含笑的双眸,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宁王一向与他并不亲近,很少主动入宫,怎会在寝殿专门候着他? 穆子越冷不丁想起来了,宁王与云曦、穆承浩关系不错,怕也是恭王那边的! 果然,穆承泽道:“父皇不必费劲想着传位于儿臣,即便传了,儿臣也一样会再传给恭王。至于其他人……对于父皇来说,又有何区别呢?” 穆子越总算明白过来,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道:“承泽,你为何要如此待朕,巴不得朕将皇位拱手让人?” “因为,父皇也是这般待儿臣的。”穆承泽的语气如同冰刀,既轻又凉:“父皇可还记得当年的陈嫔死在上元节,父皇脸上没有半分哀戚,甚至怪她冲撞了其他妃嫔!还有表哥,他待父皇一片赤诚,替父皇教养不受宠的儿子,父皇又是如何猜忌他的?儿臣一样一样,都记得清清楚楚。父皇将儿臣最宝贵的东西视如敝屣,儿臣当然也要让父皇尝一尝失去珍宝的痛苦。” “你这是在怪朕?你所谓失去的痛苦,就是令朕失去好容易从先帝那里得来的皇位?” 穆子越震惊了,他不能理解,区区小事岂能与他的皇位相提并论! “有何不可?”穆承泽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灿烂笑容,“看着父皇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儿臣从没如此快意过。” “你!!” 穆子越嘴一张,喷出了一口热血。 穆承泽道:“父皇还是尽快动笔吧,真拖到死,没有诏书百官便会直接照皇祖母的懿旨拥立新君,纵使故意拖延也没用。” 只不过,顺从能让最后的日子好过一些罢了。 穆子越心灰意冷,拿了笔,蘸着与他的血一样鲜红的朱砂,在百官联名奏折上颤抖着写下一个准字。 穆承泽接过来,随手递给了一名内侍,那名内侍飞奔着跑出殿去。 穆承泽道:“儿臣再与父皇最后说几件事。父皇爱听不听,都无所谓。” 穆子越愤然拧过脸去。 穆承泽已不在乎他的口型,自顾自道:“第一件,穆承沛是父皇亲子,他是陈嫔所生,而儿臣是周氏的儿子。” 什么?承沛……他是皇子!! 穆子越瞪大了双眼,宁王此时根本没必要骗他,他得赶紧把穆承沛召回来才行! 穆承泽不慌不忙继续:“第二件,儿臣早已与表哥结亲,特禀告父皇一声。” 穆子越已无心去管穆承泽与云曦是如何勾搭在一起的,他只想尽快见到七皇子,着急大叫道:“来人,快来人啊,给朕宣承沛!朕要承沛火速来见朕!” 他的哭嚎、叫声回荡在寝殿之内,但始终无人应和! 穆承泽道:“还有最后一件,儿臣在册封礼上给父皇看的脉案其实是穆承沛的。真正无法行房的不是儿臣,是父皇最宠爱的七皇子。” 穆子越最后一句“朕要见承沛”,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看穆承泽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却又将希望亲手粉碎。 “对了,你、你根本没病……”穆子越反应过来浑身发冷,“你分明就是故意让朕的帝位旁落,你……” 穆承泽垂眸:“儿臣的确没病。儿臣好得很,不想做什么皇帝,只想与表哥厮守终身。” 他说完也不去瞧榻上的皇帝是何神色,恰巧云曦不太放心地探进头来看他的情况,穆承泽心情颇好,索性跟着云曦回家去了。 穆子越再度晕了过去。这一次,他是被活活气晕的,醒过来檀香的味道更浓了,太后一身端正的朝服,就坐在他床头,穆子越就像见了鬼一样惊坐起来,他厌恶太后,内心深处一直对这个嫡母又惧又怕,怕她使坏,更怕她得知他过去做的一些混账事,那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太后笑盈盈地道:“宁王终于说完了,总算该轮到哀家了。皇上,来,给哀家说说,哀家的赹儿当年是怎么去的?” 穆子越受惊一般大喊:“朕不知道,别找朕!朕早就忘了!” 太后笑着拍了拍手:“哀家就知道皇上淘气不肯说,已把知情的人一并叫过来了。” 穆子越绝望地见到敬王应声入殿的身影。穆子起古井无波地望着他。 “子起,别告诉她!朕求你了!” 穆子起漠然摇了摇头:“皇兄,难道以前荣安没求过你?曦儿没求过你?就连皇兄都做不到的事,臣弟又怎会做到呢。臣弟已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母后,皇兄还是自求多福吧。” “不!!” 太后无视了穆子越的惊惧,和蔼地道:“皇上莫要大惊小怪,哀家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皇上的性命,哀家有很多法子,会叫皇上慢慢想起来的。” 病中的皇帝发了明旨,立恭王为储,因就是太后与诸位大臣在奉先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挑出来的,也不必再特意行什么册封大礼,穆承浩便正式做了太子。 穆子越还是好一阵歹一阵,太后与敬王都很关心他,太后更是日日夜夜亲自照料,每次都命太医全力救治。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长久拖着也不是办法,朝臣们打算再过一月,就奏请皇帝传位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承浩快要做皇帝了。云曦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决心也替小徒弟守一回边,不过此次守边与以往不同,云曦已是有家属的人了,生怕家属不乐意,特意带了家属随行。 临走前,两人一起见了穆承浩一面。 穆承浩比起以前来已沉稳许多,他有敬王与尚书们教导,进步神速,处理国事也不费劲,难得的是仍有一派初心,见了表哥喜不自胜,非要与宁王吹胡子瞪眼。 云曦好好鼓励了他一番。 穆承泽对穆承浩从不客气,手一伸道:“拿来。” 穆承浩不解地道:“六堂弟,你要什么啊。” 穆承泽道:“别忘了,南诏封地。” 穆承浩:“……” 哦,想起来了,初闻表哥有南诏血统时,他曾开玩笑,叫六堂弟登基后将南诏作为表哥的封地送给表哥,结果全应到自己身上了。 穆承浩暗暗有了主意。 一月后,皇帝在群臣劝诫下退位让贤,穆承浩登基称帝,与嫉贤妒能的穆子越不同,穆承浩第一道圣旨,便是下给远在边境的骁勇将军,册封云曦为亲王,封号为荣,同时赏赐原南诏国土为荣王封地。 荣这个封号是小徒弟们一起选的,荣王妃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史书记载,宸武帝几位皇子皆与皇位无缘,遂立恭王为储,后传位恭王,为建武帝。同年,北燕军入侵大楚,建武帝怒而斥之,时有荣王、宁王共同抗敌,大破北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