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白月光嫁人后 作者:难再叙 文案: 江启决坠马昏迷后,为查明真相,将江家养女江时雨,嫁予政敌翟显亭为妻。 江时雨心灰意冷,谁知转身便抱到了一条大粗腿。 她那拥有铁血手腕、权势滔天的宰相夫君,很快将她宠上了天。 三年后,江启决痊愈,打马汴京街头过。看见江时雨同翟相恩爱甜蜜,美目流盼,一口一个“我家相爷”,遽然悔了。 又一个拂晓去寻她时,不料被相府护院堵在了门口。 翟显亭看了眼屋内正在熟睡的小姑娘,轻笑:“不好意思,我家夫人最近有孕,嗜睡了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时雨 ┃ 配角:江启决,翟显亭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相府小娇妻 立意:女性在逆境中追求自由独立 第 1 章 江时雨于汴京城外打马而归,入城时,瞧见驿卒催马扬鞭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 “那不是……” 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眼花了,那不是小叔身边的亲兵阿蛮吗? 前年小叔奉旨征讨鞑子,去往凉州时,她将他送了一路,最后小叔无奈,只得哄着: “待你练好了骑术弓箭,能够百步穿杨之时,我便带你一起去。” 她咬着唇答应,由着离愁别绪泛滥,咬着唇愣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直到出了汴京,被小叔勒令止步。 而后不放心,又叫阿蛮亲自送她回府,再折返回来归队。 这会儿夹紧马肚子,路过长街,街边的酒楼包厢内坐无缺席,都在盯着江家的人瞧。 江时雨心下奇怪,只想快点回府一探究竟。 才入了安国候府,贴身丫鬟葇荑立即上前一步,立在身侧等着侍奉。 江时雨将马鞭向后一掷,轻巧跃下马,接过葇荑递过来的水壶,猛灌了一口水,随性拎在手中,也未还给她,只同她一齐往回走。 “二小姐,凉州来信了。” “嗯?” 江时雨没多想,方才回来的时候,瞧见驿卒戴玄履黄,一副传捷报的样子,无非是小叔又打了胜仗。 作为常胜将军,江启决还没吃过败仗,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收到小叔的口信还是心底一片愉悦,毕竟家书抵万金。 回了房间,才卸下戎装,换回红妆,瞧见铜镜里正服侍自己的葇荑、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小叔在信上可是说了什么?” “将军打了胜仗,不过……”这不过后面才是重点: “受了点伤。” “伤在何处?严不严重?”江时雨转过头来,盯着她瞧。 葇荑被盯得一阵心里发毛:“奴婢也只是听前院议起,再多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江时雨搁下发钗步摇,立即起身,急于向阿蛮问个清楚。 恰逢阿蛮从书房里出来,正往二小姐的院子赶。 若不是知道将军格外爱重二小姐,阿蛮也不必要禀告完侯爷,又绕到二小姐院子,再行通秉。 “阿蛮。”江时雨瞥了一眼候府内外站了不少小叔的亲兵,便知道大事不好。 “我小叔伤到哪了?” 阿蛮叹了口气:“最后一役惨烈,将军全歼鞑子数万人,将鞑子打得抱头鼠窜…… 不过自己也从马上坠下来,伤到脑子,至今还未清醒。” 江时雨仿佛迎面被人敲了一闷棍,葇荑怕二小姐心里承受不住,忙劝道: “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安然无恙的。” 阿蛮也感叹道:“是啊。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军能捡回一条命来,已属侥幸。” 江时雨抿唇不说话,只站在昏黄落叶中,阿蛮无奈摇了摇头: “属下还要去侯爷那听吩咐,属下告退。” “等等。”江时雨叫住了他:“我同你一齐去。” 阿蛮纵然是江启决身旁的亲兵,也仅限于在凉州受人拥戴。到了汴京安国候府,哪有阻止二小姐行径的道理。默许了她同往。 葇荑担心她在老爷那说错了话,连忙提醒着: “小姐今日言辞谨慎些,河西来信,老爷脸色定是难看,小姐若是冲撞了,又要挨罚。” 江时雨蹙了蹙眉,只说:“我知道。” 穿过庭院,瞧见外头乱哄哄的。 平常爹爹与朝中大员多有来往,江家门庭若市也属常态。 她熟悉的那些重臣叔伯,皆是家风颇肃,鲜有这样不懂规矩的奴仆。 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不少陌生面孔。 待到书房里,跟爹爹点了点头,以示请安。 因着爹爹在议事,便未行礼打断,乖觉的寻了角落里一处太师椅坐着。 “你既道二郎打了胜仗,又怎会伤得如此重?”江孝恭问向其他几位亲兵。 “回老爷,最后一役惨烈,鞑子溃不成军,我军也折损不少。”亲兵若非在军营里训练有素,一度说不下去: “将军昏迷不醒,不少副将已再无生还的可能。”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北宗日日练兵,那鞑子也不是傻瓜,站在那里挨罚。 江孝恭:“那二郎现在何处?” “副将班师回朝,带着将军,正在回京的路上。”亲兵的话音刚落,江时雨立即从藤椅上跳起来。 “小叔既已受了伤,哪能受此车马劳顿,何不留在凉州养伤?” 汴京自古繁华不假,但凉州也不乏妙手回春的军医。小叔身负重伤,哪经得起折腾。 意识到自己失态,在得到父亲训斥的眼神时,咽了口口水,又重新坐好。 亲兵:“回二小姐,将军接到皇上召回的圣旨,哪怕昏迷着,也不能耽搁。” 江孝恭抚了抚胡须,若有所思,半晌后,问道:“这会儿大抵行军到何处?再有几日能到汴京?” 亲兵:“我出发时,大军已出了凉州,估摸着再有十天便能到汴京。” 江孝恭已然心中有数,叫人下去给胞弟的亲兵安排饭食和卧房,待这些人等休息几日,再度启程接应不迟。 尚在书房筹谋,准备派些人过去接应,在路上也多些人照应。 还未吩咐下去,便有家奴过来请示: “老爷,大理寺丞杨大人到访。” “可有说何事?”江孝恭询问之时,已然猜出了大概。 即便是安慰,这位杨大人也不该是跑得最前面的。 家奴压低了声音:“老爷……小的听闻是为着退亲一事而来。” 江时雨听来,禁不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世情薄、人情恶,小叔这边生死未卜,你就忙着退亲找下家。果然是汴京贵女——翰林院大学士的好女儿呢。 江时雨咽不下这口气! 江孝恭吩咐家奴将人好生请了进来,江时雨早一步退了出去,只不过没走远,立在内室屏风后听了一会儿墙角。 二人一番问候之后,杨大人开门见山: “侯爷勿忧,二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只是这江周两家的婚事,是不是再掂量掂量。” 果不其然是为了退亲而来,杨大人好学识,将这落井下石之事愣是说得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也难以拒绝: “周大人老来得子,膝下不少儿子,女儿却只这一个。 周家得知江郎受伤的消息,也心焦得不行。周家小姐亦是如此。 只不过江郎昏迷着,没法操办婚礼。周家的意思,是不是这门亲事先取消。 待江郎的身体好转些,再行商议。江周联姻势必声势浩大,流水席规模大且持续的时日长,实在不利于江郎休养。 扰了江郎休息,万一再加重病情,可就是老夫这个媒人的不是了。” 江孝恭作为世袭的侯爷,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他平生从不与人为难,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退亲可以退亲,但不是这样说的。要退亲也是江家提出来退亲,轮不到周家来说。 “杨大人的好意,某心领了。只不过二郎还在路上,此事莫不如等他回府后,与他商议后再做定夺。” 要知道从一开始就不是江侯上赶着求娶周氏女,如今周氏又要退亲。把江家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暂不说安国候府出身,单是河西节度使摆在那——江启决也不会被周氏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杨乃文犯了难。 原本以为自己亲自出马,而不是叫个门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过来游说。 不管怎样,江侯爷会给他这个正四品——御史中丞一个面子,就像昔日他给周家牵线时那样。就算江启决那里遇见些阻力,最后好歹侯爷松口了。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侯爷过世后,长兄如父,江孝恭世袭爵位,他点头,便代表江启决也答应了。 可没想到江侯这么硬,杨乃文脸上有点挂不住。 悻悻而归,还不知该怎么跟周大人交代。 江侯管他呢?当务之急是操心二郎的事。 才送了客,便叫人进宫一趟,将御前大太监的干儿子尘寰请了过来。 尘公公在宫中尚未站稳脚跟,常出宫替干爹办事,面对侯爷时恭敬有加,但眉宇间却不乏得势时才有的底气。 江孝恭请人坐好,未提二郎的事,先行贿赂: “本候近日在滁州新得了座宅子,若乾公公不嫌弃,便可把那当作歇脚之处。” 尘寰意味深长一笑,不由得暗自佩服江侯,连干爹乾忠在滁州看上个琵琶女之事都知晓。 家奴已将那滁州的房契拿过来,尘寰淡扫一眼,已然替干爹收下: “如此,谢侯爷赏赐。” 江孝恭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便开口询问: “尘公公在御前行走,可知皇上为何在此时将二郎调回来换防?” 尘寰清了清嗓子:“是太子……” 见书房没有外人,便直言不讳:“太子做错了事受罚,已被皇上下旨幽禁在东宫。” 江孝恭明白了,是太子连累了江启决。太子如果倒了,江启决也倒了。 油然记起当日江启决策马出征,对太子说:“殿下只要稳坐东宫,有臣为殿下横扫千军、平定中原,为殿下铺路,扶着殿下稳稳地、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太子被软禁,江启决昏迷不醒。 第 2 章 得知江侯爷驳回了杨大人退亲的商议,周家大小姐周清浅不干了,提着裙子跑去找娘亲。 “娘,女儿不想嫁给个战损残废。” 周娘只是将闺阁小女揽在怀中,细细摩挲她的发丝,柔声劝道: “才得了那少年郎受伤的消息,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总要看一看再说。 如果确定了他真落下残疾,娘也不舍得让你照顾一个病秧子。” 天下无不为女儿着想的父母,周家的好名声跟女儿的幸福相比,周娘还是选择女儿。 世间女子,不要说嫁个需要伺候的残废丈夫,便只是嫁了寻常人家的公子,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便要消耗所有光彩,珍珠日渐化鱼目了。 “可是娘。孩儿听人说他伤得那样重,哪还有痊愈的可能。 若不在此时找个理由跟江家撇清关系,待真见了他一身伤残,再割骨剔肉般的退亲。 他若不肯,逼婚。以安定候府的声望,加之江启决河西节度使的权势,只怕女儿不想嫁也得嫁了。” 周清浅说着便流下眼泪来,这哭半真半假,一面真怕自己嫁给那个有可能成为瘸子的男人;一面也想用眼泪骗娘心软。 她自幼想要什么东西,爹爹严厉,只要她哭,娘便会妥协。娘最怕她哭,至今还没有她的眼泪办不到的事。 “唉。”周娘深叹了口气,似是为难:“当初可是你以绝食要挟,非要嫁给江启决的。” 周清浅听娘提起往事,一时间也有些气短。娘说得没错,若干年前,江启决还未领兵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如玉公子。 挥毫泼墨、品茗观澜,加之龙章凤姿,谁不想亲近芳泽。 偏偏安定候府那样的显赫,哪是谁都能近身的。江启决爱玩却仅限于跟太子党出游,却不近女色,从不招惹桃花。 她要是能摘下这株高岭之花,得惹多少京城贵女眼红。这将军夫人的头衔,也可让她出门时横着走,更加目中无人。 周清浅的确喜欢过他,那也仅限于有权有势、面冠如玉、声名远播、风流倜傥的他。 而生死未卜、亦或病入膏肓的他,她便不喜欢了。 “娘,江启决若一病不起,肯定连封号和兵权也削去了。 到那时空有头衔,也只不过一个漂亮的壳子,哪里还配得上咱们周家。 何况他比女儿大好多岁,我不管,我就是不要嫁给他了。” 周娘在心底有点为那个少年郎惋惜,原本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可惜了。 都是□□凡胎,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实属不易。 “可是江家的聘礼已经下了,再退回去,你爹爹在朝为官,终究脸上不好看。 江启决虽然受伤了,但毕竟才打了胜仗。若此事惊动了圣上,只怕咱们周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周清浅也有点怕,她虽然事事只想着自己,也知道其中厉害轻重。 即便会连累爹爹做官,还是不愿松口: “娘,当初江家下的聘礼,不是江启决有求娶之心,而是江启决的兄长长兄如父,持父母之命,请媒妁之言,方才定下这门亲事的。 保不齐他远在凉州根本不知情,或者不愿娶我呢。 这回退亲,保不齐正顺了他的心意。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周娘怜惜那个少年,更多的是心疼女儿:“傻浅儿,你可知那江启决是什么人。 河西节度使,圣上钦封定远大将军,为人最是嫉恶如仇。 他若知道咱们周家落井下石,必不会放你。倒不如你先哄着他怜惜,他保不齐一时心软才会允许退亲。” 周清浅有点闹心,原本以为聘礼还了就是了。他周家有钱,又不是还不起。多给他几倍也无妨啊。 听娘这么一说,誓要逃离魔爪的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娘,女儿有一法子,能让江家主动退亲。” 周清浅说干就干,从前看不上表哥,哪怕知道他对自己有意,也爱搭不理。 如今需要用到他了,便不惜利用一下。 将表哥范庭约到船舫上,望着汴河上烟波浩淼、舟船如织,回眸暗自垂泪。 范庭见惯了小表妹撒娇使性的样子,在人前向来如明艳的娇花,头一遭见她垂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在汴京敢欺负周家大小姐的人还没有,比她家世显赫的,有诗书礼仪约束着,懒得跟她计较。 家世不如她的,为了父亲的仕途着想,也不想去招惹这个娇小姐,自然退让三分。 范庭自打知道小表妹有婚约在身,便立即避嫌,不主动与她来往,但表妹邀约,便是另一回事了。 “还不是江家!”周清浅咬牙切齿。 提起江家,范庭立即怂了,却也不好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来。 安慰道:“听说江启决受伤了,表妹别担心,他既打了胜仗,皇上必定派御医亲自诊治,定会好起来的。” 话虽这么说,到底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想他跟小表妹一起长大,哪想表妹只把他当表哥,对那个江郎心心念念。 谁知江启决还不珍惜,只因太子忧心河西之乱,太子一句话,就跑去凉州平乱了,比兔子跑得都快。 临走前,竟什么也没对这个未婚妻说,实在是可恨。 “什么嘛!从战场上受了重伤回来的,哪有痊愈的。”周清浅甚至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爬起来,整天跟个瘫子为伴,岂非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华年。 范庭心想也是,又劝道:“他若真病得不行了,以后这将军府还不是你当家做主? 不管从前怎样,今后不过一只病猫,还不是任你拿捏?” “谁要拿捏他?我嫁男人是为了倚靠的,又不是为了欺负的。”周清浅更烦了。 范庭听明白了:“表妹的意思是……?” 周清浅点了点头:“退婚。” 似又十分烦恼:“杨伯已经去说过了,谁料那江侯一口回绝了,说什么等江启决回来再说。 烦死了,他这样苟延残喘,还不如死在路上算了。” 自觉失言连忙用帕子掩住了口。 范庭细细咂摸表妹的话,木然道:“是啊。若是不能治好像从前一样,不如去见阎王,也省的拖累别人。” 周清浅瞧着他那痴汉劲儿上来了,连忙趁热打铁激了他一句: “表哥,要是江启决执意要娶我,你敢不敢抢婚?” 范庭似乎突然清醒了,他自然是不敢的。莫说是抢江启决的新娘,就算是表妹婚礼前,带表妹私奔,他也没这勇气。 “表……表妹,为兄知道你的一片心意,但是吧,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若是我真将你带走了,没了舅舅的荫蔽,和我爹爹的家财,你跟着我私逃、风餐露宿,只怕你要吃苦。 当然,我是不怕吃苦啊!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 周清浅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早知道表哥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爱一个人就是应该为了她可以抛弃全世界,范庭连带她离开都不敢,还谈什么爱自己。 不过既然是有求于人,便耐着性子,继续装可怜:“表哥,可是我怎么办。你真忍心见死不救吗?” “不是我见死不救。”范庭挠挠后脑勺:“若我真带你离开,就算你也不怕吃苦。到时候江家要人,势必会连累范周两家的。” 周清浅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理他。 范庭心里有点着急:“表妹别生气,你既知江启决伤得很重,保不齐他还未到汴京,马车上颠簸,便死在路上、不治而亡呢?” “他若没死怎么办?”周清浅说罢,用袖子遮住脸,呜呜咽咽:“我不要跟个瘫子做夫妻!” 范庭干脆把心一横:“要不,等你嫁过去之后,趁他不注意,往他茶里放点□□,送他上路算了。” 反正不是让他动手,怂恿他人之手,成就自己勇猛的自我认知,即便是掩耳盗铃也能自我安慰。 但显然,即便有谋害亲夫的心,周清浅也没这个胆。 于是在下一刻,她做了一个出格大胆的举动。 微微倾身过来,伏在他的肩头,却并未触碰到他分毫。 欲擒故纵般吐气如兰,同他咬着耳朵: “我倒是有一法子,不若表哥同我在船舫上共度一夜,故意泄露给江家知道。 想那江启决也是人中龙凤,必定不会要一名声不好的女人,就算我不想退亲,他也不会要我了。” 对于范庭来说,自是求之不得。 他挠了挠耳朵,被表哥吹得心痒,愈发觉得娇软表妹嫁给个残废,实在是暴殄天物。 想着能跟她游船赏月,即便不是一度春宵,也让人心驰神往。 只不过……“若是江家恼羞成怒,大肆宣扬表妹失身,该如何是好?” 周清浅早想好了欺负老实人的后果,那就是没有后果: “江家世代名门望族,即便咽不下这口气,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而是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女子贞洁何等重要,万一我恼羞成怒投了河,死者为大,江家背着一条人命,在汴京也折了百家侯爷的盛名。” 范庭知道表妹年轻小,听着她这馊主意,总觉得荒诞。 他虽然没有太多勇气,却也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只是不够大胆,但对表妹一片真心,皆是为她着想的: “但凡事就怕个万一,纸包不住火,就算侯爷不说,将军不说,保不齐江家哪个好打抱不平的下人透漏出去,该如何是好?” 周清浅不以为意:“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 就算有人透漏出去,我大可以反咬一口,说江家污我清白,毁我名誉。 到那时候更有理由退婚了。” 这会儿一门心思都在退婚上,只要能退婚,她什么都不管了。 范庭终于不再说什么,沿河对岸,江时雨听见家奴收买的船舫过来禀告,轻嗤一声。 就这样的脑子,若不是摊上一个好爹,哪有资格做江启决的新娘。 既然是她自己作死,她不介意给她加一把火,让她跟她表哥莫要辜负良宵。 “葇荑,你叫人去周家大小姐的船舫里点一只欢情香。” “是。” “等等。”江时雨唇边勾起笑:“顺便散播出去,周家大小姐在船舫宴客,时间就在明日朝阳升起时。” 若无人观赏,这表演岂非寂寥。 捉贼见赃、捉奸成双,她想倒打一耙,她就给她来个假戏真做。 第 3 章 江时雨做完这些,已经赶着马车回府了,等着看明日的好戏。 不过并未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书房。 自小叔昏迷的消息传入京城,爹爹便整日都在书房里,既接待前来拜访问候的同僚,也想办法替太子之事活动一番。 江家和太子撇不清关系,也不想撇清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不能倒,江家这杆大旗便不会倒。 这会儿江侯才送走一批客人,空下来喘口气,瞧见时雨进来,不忘询问她的功课: “雪霁说你前段日子都在城外跑马,不可荒废功课。” 江时雨乖巧应道:“是。爹爹,女儿记下了。” 若是换作平常,江孝恭准要训斥一番,想到二郎在外生死未卜,小丫头心里准是也不好受。 毕竟从前二郎在家时,对这个小丫头最是袒护。 “你退下吧。” 江候发了话便没再理会她,见她半天还没有离去的意思,放下笔,抬头看她: “还有事?” “爹。”江时雨抬起眸子,平静的看着爹爹:“我想跟小叔的亲兵同返,接江启决回家。” 江孝恭直接拒绝了:“你还小,不可胡闹,回房去。” 女儿不懂这其中利害关系,江启决回来这一路保不齐会遇见什么棘手的事。 她心智尚不成熟,一路跟过去不是添乱么。 江时雨知道爹爹决定的事,绝不会因为旁人劝几句就耳根子软、改变心意。 能通过撒娇让爹爹妥协的是长姐江雪霁,不是自己。 她不再白费力气,行了礼退下。 只是回到自己闺房,躺在床上看着小轩窗外的月亮,想着小叔走到哪了,身上的伤有没有加重,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会趁他病要他命…… 越想越担心,便是一夜睡得断断续续,好几次被噩梦吓醒。终是不甘心,得想个法子去看他才成,她没法在府上静心等候,一天也等不及,一刻也等不了。 …… …… 待朝阳初升于汴河之上,汴京贵女应邀,去往周清浅所在的船舫赴宴。 有堂倌在前头领着大家,众女踩在水波荡漾的河面船板上,身子摇晃着还在竭力保持平衡。 待那曾帘子拉开,众人惊骇之下,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是……?” 画面实在太过香艳,好似一副春宫图:肌肤似雪的周氏女一条腿搭在表哥的身上,姿势慵懒自在。 范庭的腰上则是缠着她褪下来的藕粉色肚兜,盈盈好春光,一览无余。 甚至被人发现时,二人的身体连在一起,还未分开。 汴京的民俗还未如此开放,即便是小姐和小生私会,瓜田李下也需避人,没人大张旗鼓的在街头搂搂抱抱。 不知是谁先发出长长一声喟叹,随后大多数都反应过来,结束石化状态后,皆闹了个大红脸: “怎么如此这般呢……” 不知是众人的喃喃吵醒了她,还是朝阳升于水面,反射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 周清浅睁开眼睛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一览无余的自己,再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表哥,立即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范庭被吵醒后,看清楚眼前的一幕,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 明明答应表妹做戏,自己却仿佛误食了毒蘑菇一样出现了幻觉,做了一个长久的春梦。 原来春梦里的情景都是真实发生的,关键是昨夜表妹也没有矜持亦或反抗啊,十分主动的求欢。 眼下反应过来的范庭,不顾头痛欲裂,下意识给表妹裹衣服,不叫表妹被人看到。 而周清浅的第一反应则是去捶打表哥,恨不能将他身上凿出几个血窟窿。 一众颇具教养的贵女,深谙不要在人家难堪的时候、盯着人家瞧,这个道理。 便十分默契的纷纷调转头,下了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心底虽然惊骇,表面上无人去嘲笑她。 一来不知她是不是承受无妄之灾,也是一个可怜人,便不去落井下石; 二来就算是她自愿的,那也是她的选择,跟旁人无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可以不遵从,但犯不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谁。 周清浅看着人都已经走光了,腮边挂着两行屈辱的清泪,任由表哥将自己的衣裳穿好,一颗小虎牙咬着下唇,骂道: “王八蛋!” 范庭没有推卸责任:“你知道,男人在这件事都不靠谱……” 见她又打,他也没躲,待将表妹的衣裳穿好,最后还是穿自己的衣裳。 狠了狠心:“我娶你。” 周清浅的拳头全无章法,锤在他的肩上还不够,又扇了他好几个巴掌。 范庭有点受不住,偏了偏头,最后一个耳光便落在他的下巴上,擦着他的下颌而过。 捉住她的手腕:“你冷静点,你不是不愿意嫁给江启决吗?不管怎样,现在你的心愿算是达成了。” “那我也不嫁给你!”周清浅没了选择,从此不能再待价而沽,悔恨不已。 气急败坏的朝外头喊了一声自己的贴身丫鬟:“葳蕤!” 葳蕤才从周家过来,已经听闻早晨一时,这会儿心有余悸。 周清浅看见她便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拧她的胳膊:“死丫头,你昨晚跑哪去了!” 葳蕤被主子拧惯了,也不敢躲,只是肌肉本能的反应向旁边颤了颤: “小姐真是冤死奴婢了,昨晚你抱着范郎不松手,奴婢上前劝,挨了您一耳光又一脚,不敢再上前去劝,只得回府搬救兵。 谁料再过来就看见眼前这一幕……” 周清浅听见她这么说,没把锅甩出去,更生气了,又朝她的蜂腰掐。 隔着裙摆看不见,从前被拧得青肿的地方,如今新伤套旧伤。 范庭没有多心疼一个小丫鬟,只怕表妹被娇惯着长大,一时间心里承受不住,万一再投了河。 没在意她对自己的轻蔑,还有那句:“那我也不嫁给你……” 意识到事情蹊跷,同她说道:“昨夜本来好好的,咱们俩怎会双双坠入情网,我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清浅果然不再拧丫鬟,原本觉得丢死人了,如今反应过来,就算死也得先把仇报了。 她周家大小姐哪是能吃那哑巴亏的人。 “若是叫我知道谁算计我!我定将她丢到青楼去,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首先排除了表哥,就是因为知道表哥靠谱,此事才找表哥合谋,而不是找别人。 表哥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但昨晚的事实在太诡异了。 那么到底谁,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她暗暗发誓,就算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人找出来。 周家的事传遍了汴京,周氏女俨然沦为了一个笑柄。 传到候府时,江孝恭听到家奴来报,怔愣了良久。 没有幸灾乐祸,没有落井下石,只叹息了句: “可惜了……” 他知道周家想退亲,多半是那个大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 江周两家结亲,原本江启决就不同意,是他以长兄的身份硬压着,说: “你此次出征,估摸着没个十年八年回不来,若再拖下去,年龄就太大了。 莫不如将婚事先定下,若你真不喜那周氏女,过两年再纳妾也无妨。” 江启决的心思没在儿女情长上,一心只想为太子殿下分忧,被兄长念得实在头痛,最后松口答应:“都依兄长。” 这会儿江孝恭有点后悔,起初听见二郎受伤的消息正挂念着,加之替太子之事心焦,周氏偏偏来触他的眉头。 若是换作平常,江侯一向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天心疼二郎,一时赌气便想给周家个下马威。 谁道天有不测风云,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心跟明镜似的,周氏再糊涂也不可能拿自己的贞洁胡闹,准是被人摆了一道。 可惜了这年龄小的女儿家,连个改正的机会也没有,以后的路还不知道如何艰难,保不齐将来嫁了人,此事也会被人时时拿出来取笑,笑她偷鸡不成舍把米。 “既将周家逼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于心不忍。 二郎抵达汴京之时,便同意了周家退亲的请求罢。 至于江家的聘礼,也不必她还了。候府不缺这个钱。” 家奴得了老爷命令,只点头称是,无人不赞老爷的宽宏。 倒是江侯的夫人秦书淮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在书房遥对而坐,开口劝了句: “老爷不必内疚,这原不干咱们的事。 倒是你这会儿应允了她退亲,显得我们跟她是一路人似的。 知道的,说你仁德,不再对周家苦苦相逼。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嫌弃人家女儿失了贞洁,便立即弃之如敝履了。” 虽然就算候府嫌弃也没毛病,不管周氏缺失的是清白还是脑子,都不配做江启决的正妻。 “坊间愿意如何议论就如何议论吧,骂骂江家不仁不义,就当帮周家那孩子吸引点目光和火力了。”江孝恭没将口舌之争放在眼里。 他本身有女儿,同理心更强。自家的是个小公主,旁人家的女儿也是娇娇。 他想多行善事,就当为自己的女儿积德了,愿女儿将来出嫁时、能过得更顺遂。 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当务之急是将二郎好生接回来疗伤,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自当放一放。 “那日杨公来谈退亲之事,我若立即答应了,便没后来这回事了。” 秦书淮轻笑一声:“护短是人之常情,老爷又不是圣人。再说那周氏女跋扈惯了,今日就算不吃这个亏,来日也有旁人教训她。老爷实在不必自责。” 江孝恭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再谈及此事。 又听夫人提起:“只是二郎……老爷可有选了人去接应。 小时要是愿意随军同行,老爷便叫她一块去罢。” 江时雨虽然没来求过老夫人,老夫人从小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江启决将她带回府上的那年,她才四岁,府上一直是二郎对她最好,她的所思所想,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 有夫人求情,江侯终是松了口:“好罢,这两年她的骑□□进,虽不是功夫了得,能保护自己也好。到底是不会添乱就行了。” 第 4 章 江时雨得知爹爹允许自己去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 去爹爹那行礼请安,又伺候爹爹饮了两盏茶。 知道这里面也有娘亲的功劳,没有厚此薄彼的、也去娘亲那里献了一通殷勤,惹得侯爷和夫人久违的眉头舒展。 要知道自江二郎受伤的消息传回来,他们俩已经多日未笑了。 欢天喜地的等着竖日跟着小叔的亲兵一同北上,傍晚间便被长姐江雪霁叫了过去。 “小妹,快过来。”才瞧见江时雨进来,便向她招了招手,热络的要她到自己跟前来,仿若亲姐妹一般。 江时雨在江家十载,早已经修炼的喜怒不形于色,人畜无害的讨巧一笑,步履轻松到长姐身边坐好。 “你呀,整日里出去疯跑,哪儿还姑娘家的样子。”江雪霁点了点她的小巧的鼻子,笑着嗔怪道。 “我也想学得像姐姐一样腹有书香气自华,可我实在坐不住凳子,听先生念经还不如出去遛马。”江时雨恭维的话信手拈来。 只不过这话说得房内的小丫鬟都捂着嘴笑了,江时雨的贴身丫鬟葇荑便开口,帮二小姐把意思圆上: “大小姐是侯爷的亲女儿,自然继承了老夫人的蕙质兰心、气质清雅,哪是咱们二小姐后天努力就能达到的,还需多听大小姐的教诲才行。” 看似规劝的话,说得两个人都十分受用。 江时雨喜欢这个跟自己一块长大的小丫鬟,很多时候自己说话留三分,她便能洞晓自己的意图,替自己将后面的话补上。 要知道寄人篱下就得生出玲珑心思,那些娇纵恣意的人背后一定有人宠着,没有伞的孩子在雨里必须努力奔跑。 江雪霁听来也十分受用,是啊,侯爷的亲生女儿,跟养女就是不一样。 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什么亲生骨肉、养女的,都是爹爹的女儿。 下次不许再这样说了,时雨也不准妄自菲薄。” 葇荑露出说错话才有的愧意,乖觉的站在二小姐身后,好似在反思。 江时雨惯于没心没肺的样子示人,这会儿也只是点了点头:“时雨谨记长姐教诲。” 心里却清楚的记得,她长到六岁那年,恰逢佳节,侯爷的同僚送来一些贺礼,其中不乏给姑娘家的小玩意儿。 老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女儿平分,江时雨没有异议,江雪霁却不干了,大吵大闹: “如果没有她,这些东西都是我一个人的。” 江时雨怔愣。 任由家奴怎样哄:“这么多呢,你一个人也戴不完,就当赏丫鬟了,给二小姐一些吧。” 江雪霁仍是不肯,她只想独占,独占爹娘、叔伯、姑舅……所有人的宠爱,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朝着江时雨吼:“你根本不是江家的女儿,你不配跟我平分。” 若不是饱读诗书,她真恨不能骂她是没人要的野种。 没有人会爱别人的孩子,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最后侯爷和老夫人依了女儿,那一个佳节,礼物堆满了江雪霁的房间,江时雨什么都没有。 只有小叔江启决将她抱起来,用长袍卷在怀里,带她出去看了一夜的花灯。 侯爷本来就没想保守江时雨是养女的秘密,被江雪霁有意或者无意掀开后,便也顺水推舟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谁都不愿自己的亲生骨肉受委屈,侯爷和夫人是好人,但不是圣人。 后来江时雨学会了在夹缝中找到一种平衡,哄着江雪霁,从不与她针锋相对,实在是也没资格像侯爷嫡女一样娇蛮任性的。 毕竟她不是嫡女,连庶女都不是,只是养女。 江家二姐妹的关系在江时雨单方面的努力下慢慢修复,江雪霁终觉得多这么个机灵懂事、陪着自己的玩伴还不错。 江时雨懂得妄自菲薄,也懂避其锋芒,跟江雪霁在一起的时候,总让她觉得如沐春风。 这样一个小伙伴,谁不喜欢呢。 只是她在等,等江启决允她离开候府,带她一块去凉州……可惜江启决病了。 这会儿在长姐房里,听着长姐训斥了自己的下人,越俎代庖骂自己丫鬟、给自己出气的同时。 也给长姐自己立了个懂事、不争不抢、人淡如菊、能容人,善待幼妹的好姐姐名声。 “妹妹虽然胸无点墨,但也并非毫无长处。 就像骑马和射箭,虽说都是男孩子们才玩的,妹妹提起来,一样得心应手,连许多汴京纨绔都比不了。 昨个儿我还跟梅伯的女儿梅以七打赌,说我家小妹舞刀弄枪,巾帼不让须眉。 谁知梅以七不服,咬文嚼字非要跟我较上劲了,要让她兄长跟我这小妹比试比试,也不嫌害臊。” 江时雨闻言心中大惊,知道长姐要搞事,看不惯小叔对自己、比对她好,所以百般阻止自己去接小叔回来。 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姐姐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嘻嘻——”江雪霁的贴身丫鬟桔灯借势插科打诨:“大小姐护短不是一两日了,果真是长姐看小妹,越看越喜欢。 即便是凡桃俗李,在大小姐眼里也是珍珠美玉,这般护短,真真羡煞旁人。” 府上之人既知江时雨的身份,表面上恭敬,背地里没几个能真心看得起她。 只嫉妒她命好,能被侯爷收养,乌鸡变凤凰。不然也保不齐在哪为奴为婢,跟自己身份一样低微呢。 “是呀,所以小妹千万不要推辞,不然姐姐与人打赌、言而无信,丢脸不要紧,连累候府的名声就不好了。” 江雪霁上纲上线逼她赴约,根本没跟她说不的机会: “明日我去你房里等你,咱们一块去,让梅家好好瞧瞧。” “姐姐。”江时雨自诩控制情绪的本事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眼角的笑容兀自暗淡了两分: “小妹技艺不精,只怕要让姐姐失望了。 而且刀剑无眼,若是伤着了,小妹很是怕疼的。” “比试嘛,自然点到为止,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江雪霁眯着眼睛笑: “你若实在不愿,明日赴约后,我再同梅以七告饶。” 江时雨:“姐姐可以扯个幌子,就说小妹病了。” 江雪霁:“不行哦。我长这么大没说过慌,一准露馅。小妹忍心称病不出,让姐姐颜面扫地么。” 江时雨终究不再绕来绕去:“姐。我明天要跟小叔的亲兵一块上路,去凉州。” “欸——”江雪霁仿佛头一遭听说这事:“怎地爹娘都未跟我说过?” 丫鬟们的脸色也变了变,跟着附和:“二小姐已经推辞了罢?既说自己怕疼,万一二爷回来的路上遇见什么强盗劫匪,缠斗起来误伤了二小姐,那不是更疼?” 拿己之矛攻己之盾,江雪霁虽未有什么表示,心底已经赞赏了这个胆大机敏的丫鬟。 江时雨:“姐姐,小叔此行可能会遇到危险,那我更要去。” “既你叫我一声姐姐,姐姐自然是为了你好。你留下来同我去赴约,父亲那里自有我去说。”江雪霁向来说一不二,这会儿拿出长姐的姿态来,江时雨只好乖觉的闭嘴,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 一直以来在江家,侯爷和老夫人对这颗掌上明珠都是极宠。即便起初不答应,女儿撒撒娇,最后也会妥协。 待到翌日,事情发展的跟江时雨想象中无甚差别。 江侯目送着二郎的亲兵上路,又派了几百护卫同行。 江时雨恨不能将牙齿咬碎,看着长姐欢快的从爹爹身旁跑过来,朝她挤眉弄眼: “我跟爹爹说了,此次去接小叔不是闹着玩的,你跟着同去太过危险。 爹爹已经发话了,叫你留在家里。” 说罢,就来挽她的手:“走。我们去赴梅以七的约,今日非得杀杀她的锐气才好。” 江雪霁忽略了一向年少不知愁的小妹、此刻一双眼睛仿佛结冰了一般,被她强拉着出了门。 坐上马车,到了汴京城外的围场,江时雨一颗心七上八下,都在小叔身上。 偏偏江雪霁可以为所欲为,她却拿她毫无办法。 只是小叔的事触及到江时雨的底线了,她忍了这么多年,一直忍到她十四岁,好像突然不能继续隐忍了。 原来人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吗。 围场内的汴京新贵皆着戎装,梅以七瞧见江家二姐妹立即弯了嘴角,牵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雪霁,这就是你妹妹呀?” 从前江家二女年龄下,江侯总不许与城中贵女结交,仔细养在闺阁中。 待江雪霁到及笄之年,江时雨也到豆蔻年华,方才松了口,允许她们带着家奴出去游玩,不过不准晚归,大户人家的规矩还是要守。 “是我小叔捡回来养在爹爹这的。”江雪霁不希望旁人对待她,像看待自己一样。 她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江雪霁不介意在各种地方重申。 江时雨抿了抿唇,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有埋怨长姐的颐指气使,没有委屈命运不公,没有自艾自怜,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好像她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结成一层厚厚的痂、用以保护自己。灵魂封印在壳里,别人进不来,她也不出去。 远处的少年郎牵马过来,眉眼处跟梅以七极其相似,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妹和朋友打赌,说你下了战书,我本来不想接。跟个女孩子比试骑射,胜之不武。 后来一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对你最大的是尊重。” 少年说完话,便行了礼:“在下梅家四公子——梅绪风。” 江时雨还了礼:“江时雨。”没什么江家二小姐的头衔,江雪霁不喜欢,她也没兴趣。 梅绪风摸了摸下巴,轻笑一声,想不到这姑娘还挺孤傲,冷冰冰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兴趣,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梅绪风:“若是比试刀剑对你不公平,男女力量悬殊。不如我们来比试射箭吧,不看力量,只看谁能箭无虚发。” “好。”江时雨干脆果断的应道。 第 5 章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如今正值初秋时节,江启决才打了胜仗,边关无战事,汴京内一片祥和,出来游玩的人多,俊逸少年郎和曼妙女郎的比试,总是格外吸引人眼球。 这就是小叔守护的大宗河山,只是这些被小叔守护的人,没人问将军安好。 “光这样比试可不行,不妨我们来下赌注。”在江雪霁的提议下,大家分分贡献出了珍爱之物,放在围场内的草甸上。 这物与物之间,不由得就带了比较。谁家的势力大,佩戴之物便华贵奢靡一些。 江时雨在候府生活,只能勉强维持不饿死,实在没甚好东西。那点贴身之物,也都是江启决送的,她一个都舍不得给人。 梅绪风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即替她解围:“要我说,你们这看戏的出个彩头。我们两个戏中人就不要押宝了罢。” 自家人向着自家人,梅以七帮四哥说话:“就是。总不能让人家卖力气的还出好东西,你跟时雨妹妹就不用凑这个热闹了。” 江时雨稳稳地看了一眼梅以七,这份感激,她记在心里了,不再扭捏,等待着梅绪风讲玩法。 他十分君子的谦让道:“请姑娘先手。” 江时雨无视了那些投过来的炙热的目光,从府上家奴那里取了自己平日里常用的弓箭。 凝望河堤对岸的柳树,只听“嗖”地一声,箭矢飞越,稳稳地刺进树梢上的那一只候鸟身体里,激得同伴立即飞散。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射得这样精准,箭无虚发,立即赢得一阵喝彩声。 只有梅绪风看见了,那只鸟才叼了虫子回来喂它的几只幼崽。 江时雨射杀了它们的母亲,这几只小幼鸟怕是也活不成了。 梅绪风还记得从前在候府,几个小妹妹都还小,看见路边受伤的小青蛙、小鸟,都忍不住捡回来照顾疗伤。 而去射杀母鸟,让幼鸟无家可归的,江时雨还是头一个。 她似乎并不怎么当回事,鸟群的生存状态与她无关,母鸟的存在与否仿佛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甚至如果流落野外需要荒野求生,她不介意把这候鸟一家子都烤了充饥。 梅绪风只晃神一瞬间,已经起手了,一执三箭,射向方才被江时雨激起的鸟群。 箭无虚发,在空中受惊的飞鸟应声落地,一排正好三个。 这回的喝彩声比方才更大,胜负一目了然。 江时雨射得是静止的鸟,且只有一只。而梅绪风射得活物,并且三只皆中。 看着小妹落败,江雪霁脸上没有丝毫难堪,还在同梅以七玩笑: “小妹今日本来要去接二叔回家的,要不是重视跟你的邀约,将她扣了下来,你今日都看不到这样精彩绝伦的比试了。” 那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梅以七神情复杂的望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也是:“是阿,江小姐在候府果真是说一不二呢。” 梅绪风吩咐身后的家奴将自己得来那些“赌资”收好,葇荑看着东西的时候,心里替小姐遗憾,这些好东西如果都是小姐的就好了。 今日若能发一笔小财,以后遇见喜欢的东西,也能像大小姐那样出手阔绰了。 可惜了…… 梅绪风看见了江家二小姐身后的小丫鬟一脸遗憾的神情,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梅家祖父在朝官职三品,任大理寺丞,梅家实在不缺这点东西。 十分君子的谦让道:“姑娘箭法精准,让在下佩服不已。不若姑娘挑几个喜欢的,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还望姑娘不要介意在下、借花献佛才好。” 江时雨自然没客气,怕他后悔,当即指了裹挟在奇珍异宝里的一块腰牌。 其实也不是她眼尖,而是这块腰牌太打眼,是皇宫里才有的东西。 “小姐……”葇荑压低了声音提醒:“这是燕王的东西,不能拿。” 江时雨顿了顿,顺着丫鬟的目光向远处望去,的确有个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愿赌服输。” 既是燕王自己愿意出的赌资,梅绪风借花献佛给了自己,她便有处置的权利。难不成这燕王的玉佩只是拿出来走个过场,谁给他惯得毛病。 而且她留着这块玉佩还有用,不管是换作路上的盘缠,还是待小叔回府后需要照顾,四处需要有钱,旁人有钱不如自己手里有钱。 江时雨发了话,葇荑知道二小姐虽然藏拙,但性子倔犟,决定的事绝不会动摇。 原本想再劝:燕王哪是咱们能招惹的人。 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待葇荑收好了东西,远处的男子起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待着两分凌厉,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待那男子走到跟前,不知是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还是大家畏惧他的权势——毕竟太子被幽禁东宫之后,他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皆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只有江时雨没有躲,她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跟着众人行了礼之后,恢复那副淡漠的神情。 只见燕王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小姑娘,胆子不小。拿了这好东西,吃得下吗?” 江时雨用沉默对抗,一直在记挂着小叔,哪怕刚才比试的时候。 燕王个子极高,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叔,她与他有三年没见了。不知道小叔是不是又长高了,她抱他的时候得需垫脚了罢。 只是她现在长大了,不知小叔会不会为了避嫌、不再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抱起来转圈了。 于是,江时雨作死的走神了。 “听本王说话敢分心?”燕王在宫廷斗争中玩弄人心,自然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真是让人生气啊。 江时雨努力强思绪拽回来,不知道小叔的亲兵走到哪了,自己现在过去是否还来得及。 这样一想,便对江雪霁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这玉佩我怕你拿着有麻烦,用不用本王帮你分担下?”燕王今日摆明了想逗逗她。 自打那个便宜哥哥——太子殿下被幽禁,便人逢喜事精神爽,逗逗个小姑娘岂不美哉。尤其这小姑娘还是江启决的人。 谁料江时雨没有拒绝,没有恐惧,直接答应了:“好。” 燕王勾起唇,还没有下文,江时雨已经主动开口谈筹码了: “这个还你,我要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 燕王挑了挑眉,这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没问题。” 又吩咐属下:“牵马来。” “是!”属下很快牵过来几匹宝马,江时雨自幼跟随小叔学习骑射,自是识得宝马的。 还了玉佩后直接选了一匹品种最优良的,江雪霁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上前一步阻止: “小妹,爹爹已经说过不许你去接小叔了,你该不会违抗爹爹的命令罢?” 江时雨抿着唇,只用余光淡淡扫了她一眼,用背在身后的手,悄咪咪的从腰间摸出匕首。 那匕首锋利无比,在那一刻,她动了杀心。 江雪霁瞧着妹妹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时雨已经瞅准了离长姐最近的一匹马,迅速出手,朝着那匹马的马腿砍下去。 那把匕首是江启决在游牧商人那花重金买来的,削铁如泥,叫她防身用,她一直佩戴在身上。 自幼跟着小叔习武,出手迅速且干净利落,众人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只见江雪霁旁边的那匹马毫无征兆的突然受惊一跃而起。 “保护小姐!”桔灯喊来护院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江雪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匹烈马卷在辔头间,漂亮的鬃毛左衡右甩,将江雪霁摔得七荤八素。 江时雨自以为这一切做得伸不直鬼不觉,还未将作案工具——那把匕首收起来,已经被燕王抓住了手腕: “敢伤我的马?” 燕王的眸子亮闪闪的,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耳边是江雪霁的呼声,她被受惊狂窜的烈马踩了好几脚,又被马蹄一脚踹飞,险些踹折了她两根肋骨。 江时雨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没有用刀刃去砍,而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拿刀背去砍。 不然畜牲兽性大发,江雪霁今日必被这畜牲拖死。 眼下被燕王抓住了把柄,抵赖不掉,只道:“你答应给我了。” 燕王不免觉得好笑:“你不怕我?” “你又不会吃人。”江时雨在扮小白兔,她自是听说过燕王的手段的。 这种男人跟他硬刚没有好果子吃,不如示弱。 燕王轻嗤一声,放开了她:“想不到表面上一派祥和的候府,也烂到骨子里了。” 跟皇宫里有什么区别。 难怪太子会输,连支持太子最大的家族——江家都四分五裂,他还有何惧。 江时雨推开他,致敬翻身上马,朝着小叔亲兵的方向,绝尘而去。 留下众人望着她的飒爽背影怔愣。 “这个坏坯,本王喜欢。”燕王的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的笑。 他不喜欢那些柔弱的女人,只有这个小坏蛋才配得上他铁血手腕。 身后的随从很有眼力见的上前谄媚:“王爷,要不要属下将她捉来?” 随从总觉得王爷是不会纳他入府为侧妃的,所以也用不上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跟属下猜测的无异,燕王有的是耐心:“不急,跟她耍耍。” 江雪霁重重得摔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了过去。 幸好护院及时赶到,没任由那发疯的烈马再度伤害到大小姐。 隔了很远,梅绪风站在小妹梅以七的身边,眉间笼罩着一层阴云: “以后离江家的人远点。” 他不想看见小妹受伤。 梅以七才从方才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一脸天真的问:“谁?” 梅绪风:“都远点。” 候府家奴均被吓得不轻,将大小姐搁置在马车上抬回去,不知该如何跟老爷交代。 尤其二小姐拿了燕王的马,直接扬长而去,想必老爷之后后,要大发雷霆罢。 每年秋猎都会出事,牲畜哪有分寸,伤人是家常便饭,众人并未因为侯爷嫡女吐血昏迷而失了冶游的乐趣。 只是免不了唏嘘感叹,这一年对于候府来说,注定是多事之秋。 江二郎才身负重伤,大小姐也跟着受了伤,如今瞧见二小姐一路出城,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第 6 章 江时雨马术精湛,毕竟是江启决亲自调、教出来的人,不到一日便追上了小叔的亲兵。 “阿蛮!”她在后头迎风喊他的名字,阿蛮起初怀疑自己听错了,待回头看见二小姐的身影,禁不住叹了口气。 “唉,将军没白疼这个侄女。” 随即勒紧缰绳,等了等她。待她近身后,方才跟她一块前行。 “侯爷准许你同往了?” 阿蛮记得自己离开汴京的时候,侯爷跟他说过,二小姐不去了,留在府上。 江时雨只是“嗯”了一声,没解释过多。 “蛮叔,还有多久才能跟小叔汇合?” 阿蛮:“不出意外,后日晚上。” 似乎不放心,又提议了句:“二小姐不是行军打仗之人,是否改乘马车赶路?” “不必,骑马快些。”江时雨朝他投去感激一切: “我虽不像你们一样是军旅出身,但也没那么娇弱。” 说罢,挑了挑下巴:“谢蛮叔。” 阿蛮只是笑笑:“好好。”应允了她。 亲兵行进了一天一夜,江时雨在马背上也没闲着,灌了一肚子风,不忘跟阿蛮打探情况: “蛮叔,我小叔到底是怎么受伤的,真的是被敌人伤的吗?” 她不信。 小叔四处南征北战,却不是打起仗来不要命。很多时候都是靠谋略,而非铁骑直接碾压取胜。 小叔的带兵理念从来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一直想把每一个将士都平安带回中原。 不管是副将还是走卒,他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丈夫、儿子、兄弟,谁都不是炮灰,也不该当炮灰。 “蛮叔,你给我说说,越详细越好。” 阿蛮知道她虽然跟将军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将军最信任的人,便捡了大概跟她说: “不是。将军是被自己人在背后放冷箭伤的,那暗伤将军之人,提前服了剧毒,被捉住的时候直接吐血身亡,什么都没来得及审。” 江时雨的眼中越来越冷,她很想查明真相,虽然也知道自己力量有限,但她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 心里觉得奇怪,以小叔的身手,哪怕是被最信任的身边人偷袭,也绝对有反杀的能力。 这件事一定没那么简单。 “小叔昏迷后,现在军中主事是谁?” 阿蛮:“是越扶副将。” 江时雨稍稍放心些,她知道这个副将,跟小叔一块在汴京长大,同是太子党的人。 夜晚来临的时候,阿蛮叫停了行军的队伍:“马无夜草不肥,马儿跑了许久也需添草饮水,二小姐也下马歇歇脚吧。” 江时雨虽然急于见到小叔,却没添乱,服从阿蛮的调遣,乖巧的下了马。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几座驿站寂寥的驻在那。 阿蛮同她解释道:“此处为分界线,往西是突厥,往北是契丹。 将军才打了胜仗,绞杀胡人无数,那些小部落被打得抱头鼠窜,不足为虑。 但胡人不是怂蛋,血液里天生带着复仇的基因,二小姐还是要小心些为妙,免得有人趁夜偷袭。” “知道。”江时雨这一路过来很感谢阿蛮的照顾,又道了谢:“谢蛮叔。” 入夜,江时雨虽然骑了一天的马,这会儿根本睡不着。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她听力一向极好,能听见针落之声,尤其在这样的深夜,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更别说这奇怪的脚步声。 江时雨悄然起身,摸了摸藏于腰间锋利无比的匕首,贴着墙根轻手轻脚的出门。 脚步声远了些,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阴天连一颗星尘也没有,她隐在暗处,看清楚驿站外的男子。 只见他紧着脚步,越走越远,姑娘家的第六感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随即悄悄跟在他身后,翻了两座山坡,俯身藏匿在一众芨芨草之间。 映入眼帘的是围在火堆旁的小叔亲兵和胡人,她听不懂胡语,但那亲兵的话却历历可辨: “将军如今昏迷不醒,身旁只有越扶一位副将,其他副将均战死沙场。” 胡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舌人将胡人将领用中原话说予他听: “三日之内,汗王要见到江启决的首级,没问题吧?” 江启决杀了那么多胡人,汗王出重金悬赏他的头颅,为了替那些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也在祭司的时候昭告上天,作为献给大地神的礼物,祈求大地神保佑他们养精蓄锐,几年后再战。 “没问题。”叛徒一口答应,接过赏钱,也不点卯,直接收进怀里。 他也有自己的算盘,江启决在一天,就压着他永远当不了河西的老大。 如今江启决昏迷了,一把手依然不是自己,被那个他宠信的越扶捷足先登。 既然在中原无法大展拳脚,不如向胡人投诚,谁也不想当万年老二。 远处的篝火在江时雨的眼眸中跳跃,面前的男人回过身来,让她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她该庆幸自己手中未带弓箭,不然冲动之下,她真怕自己会一箭射过去,要他狗命。 木然起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瞧见远处胡人的目光打过来,几个人说了几句,那位叛徒也回过头看向自己这边。 “什么声?” 江时雨敛声屏气,未急着走,直到那叛徒松了口气,似在自我安慰: “是我听错了,兴许是兔子。” 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人,江启决那些亲兵也都睡熟了。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江时雨确定无异,方才蹑手蹑脚的摸回来,只觉得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她跟驿卒要了冷水,关好门洗了个冷水澡,让自己冷静的想明白要怎么处理这个叛徒,方才沉沉睡去。 待到翌日重新赶路,她没有对阿蛮说这事,她不会自作主张,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她准备待到了小叔跟前,看过了小叔,在缓缓的跟越扶暗示此事。如果越扶副将不会给她一个满意的处理方式,她不介意亲自动手,替小叔清理门户。 越往西北走越冷,近乡情更怯,很快要见到小叔了,哪怕他昏迷着,依旧紧张到心脏痉挛,胃也开始打结。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是这两日没休息好的缘故。 跟小叔班师回朝的大军汇合后,率先见到的是越扶的属下。 越扶得知阿蛮回来,江家那个小丫头也一起过来了,不敢怠慢侯爷的女儿——养女也是女儿,亲自过来迎接。 原本在对队伍的尾巴,这会儿骑马到队伍的前方,颇用了一番功夫。 越扶在马上见礼:“见过二小姐。” 江时雨还礼:“将军辛苦了,这一路要照顾我小叔不容易,影响了行军速度。” 越扶爽朗的笑笑:“凭我跟江郎的关系,什么我照顾他,还需要旁人来谢了。” 江时雨自知失言,抿唇笑笑,朝着一望无际的队伍张望。 越扶自然看出了她的焦急,无意逗她,只调转了马头,往队伍中间——江启决所在的马车上行进。 江时雨玩笑般跟他谈及:“越将军,小叔如今昏迷着。如果队伍里出了叛徒,该如何是好?” 越扶虽然不像江启决一样是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的,但能坐到副将这个位置也不光是靠一身蛮力,还有脑子,尤其在面对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的时候。 她虽然没有明说,他也猜出来个大概。那就是军中已经出了叛徒,并不是假如出了叛徒。 他不介意告诉她自己的处决方式:“自然是先将人扣下,然后回到汴京,交由圣上处置。” 江时雨抿了抿唇,淡淡道:“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也不能当场绞杀。”越扶不是莽夫:“总要拷问一番,看看他勾结的是何人,同盟者还有谁。” 江时雨“嗯”了一声,反问:“可是若这叛徒存在一天,便来害小叔一天,当如何?” 尤其现在小叔昏迷着,没有自保能力。 越扶:“我会护好将军。” 江时雨:“你能一整日形影不离、不眨眼的看着小叔吗?” 越扶也知道自己不能:“将军的亲兵也会保护将军。” 江时雨不说话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不说话,越扶自然是不依的:“那么二小姐现在告诉我,这个叛徒是谁。” 她知道越副将在偏头看着自己,只作没察觉,莞尔一笑:“我跟将军说笑呢。” 说罢,勒紧缰绳,在瞧见队伍中最大的一座马车时,夹紧马肚子,赶了过去。 因为要考虑将军的身体,所以队伍行进的极慢,小叔所在的马车很大,从外头看没有多豪华,依旧庄严肃穆。 马车外被亲兵围得水泄不通,越扶下了命令,亲兵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江时雨从马上翻下来,跳到马车上,里头立即有两个丫鬟打开帘子,里面的光景一目了然。 江启决躺在黄花木雕床上,旁边放着茶具、冬日保暖的貂皮大裘、手炉和茶点。 三年未见,小叔的眉宇间更硬朗了,从前白皙的皮肤,被凉州的风尘吹得更加粗糙。 她过去跪坐在他的床边,瞧他紧闭着眼睛,薄唇轻抿,面色平和,仿佛睡着了。依旧挡不住气宇轩昂。 她小心翼翼的握着他耷拉下来的手,他的大掌粗粝有力,因着长年握弓使剑,而掌心皆成了一层茧。 然后将他的手放回到床上,趴在他的耳朵旁边说了些什么,方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他的手。 第 7 章 又到了一个驿站,大军停下来整顿休息,江时雨喂着小叔用了晚膳,有副帐的人过来传话,说是越副将有请。 江时雨答应了,回头又看了一眼小叔,从马车上下来前,看见阿蛮守在那,放心了不少。 “蛮叔,你过来保护小叔。” “欸。”阿蛮嘴上答应着:“末将在呢,一步也不离开。” “不行。你进到车里去。”江时雨不放心。 守在马车外面,小叔有什么事,他都来不及第一时间去到他身边。 阿蛮古怪的看了她一眼,自打那天离开交界处,她就变得格外小心,几乎到了神经质的程度。 “末将进将军的马车,这……于理不合吧?”他在马车外面等候吩咐也是一样的。 江时雨坚持道:“不行。你到小叔跟前去,叫他离你一臂之内。越副将那里我去说,不会怪你。” 仿佛阿蛮不上来一直盯着小叔,她就不走了。 江时雨是知道这些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的身手的,要杀一个人活死人,还不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就算到时候抓住杀人凶手,小叔没了命却是再也活不过来了,她不想冒险。谁都不配跟小叔以命抵命。 阿蛮没有多想,以为是二小姐看见将军受伤,被吓坏了,毕竟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所以草木皆兵。 “是。”随即没再犹豫,卸下兵器,进到马车里。 江时雨去往越副将所在的马车,晚宴才刚刚开始。 越扶热络的招呼着她:“我听伺候将军的人说,你一天没用膳了。 将军这个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过来的,你这样下去把身体拖垮了,我们是照顾他,还是照顾你啊?” 江时雨听出了他埋怨里的关心,面露愧意:“将军放心,我不会拖累大家。” 越扶一脸不满:“去去去,我哪是这个意思,我还会怕你个小丫头拖累? 我只怕将军醒了,看见你累倒了,要拿我试问。” 江时雨不知怎地,脸颊突然热了起来,低头捡了自己碗筷,低声道:“小叔不会。” 越扶又是一阵朗笑,没再逗她,只顾左右而言他:“军中将士常吃的,没那么精细,也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江时雨从来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端起碗没有丝毫扭捏,跟大家一块大口吃肉。 大军连日以来一路奔袭,难得今日放松些,除了值班运营的将士,其他人都饮了少许酒。 行军打仗是个苦差事,若不是心怀大义,没有女人,也没有酒,当真是无趣。 酒过三巡,越扶笑眯眯的看着江时雨:“二小姐既已入了军营,就得收军营的规矩。 若是自作主张,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不讲私情。” 江时雨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一脸温顺的模样,如同一只无害的小鹿。 只不过出了越副将的营帐,没直接回去,而是在军营遛马。 越扶怕她整日守在将军的马车上憋坏了,加之她一直很守规矩,没整出什么幺蛾子,还能跟将士们打成一片,便没衡加阻挠,对这个将军的侄女、侯爷的女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江时雨溜达到繁星满天的时候,以为今夜依旧是无所获,却发现人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勾结胡人的叛徒。 于是江时雨的眼睛亮了,紧紧盯着那个人,只盯得眼睛发疼。 那叛徒早换回了戎装,看他佩紫怀黄,八成也是个副将。 江时雨的方向感一向极好,从前小叔带着她一块荒野求生,培养了她不少野外生存技能。 这会儿牢牢的将那个人所在的方位记住,勒马回到小叔马车旁。 阿蛮闻声以为是二小姐用完晚膳回来了,从马车上出来,却看见她那张阴沉的脸: “蛮叔,有人欺负我,你管不管?” 阿蛮当场就支愣起来了:“谁这么大胆,我去给你出气。” 欺负将军的小姑娘,不就等于欺负自己一样。 将军醒得时候,他这个亲兵要献殷勤,保护好将军的侄女。 将军昏迷着的时候,他更要尽上本分,不能因为将军保护不了家人,就掉以轻心、玩忽职守。不然等将军醒了,怎么跟将军交代。 阿蛮还以为她是被哪个兵痞调戏了,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去教训教训那个见色起意、忘了军纪的兵痞。 却听见她说:“蛮叔,我要杀了他,你干不干?” 阿蛮一听立即慌了,虽然队伍中也常有打架斗殴致伤致死的,但他作为将军的亲兵,更要以身作则,哪能草菅人命。 “你别生气。”看在将军的面子上,让一糙汉放下身段来哄小姑娘,当真是难为情: “军令如山,可不敢随便杀人。但我可以帮你揍他一顿。” 阿蛮的拳头还是很硬的。 江时雨紧绷着脸,显然不答应。 阿蛮不知道这小姑娘竟然气性这么大,上前一步问道:“那你说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江时雨望了望四周,没别人。便将那天夜里听到的告诉了他。 阿蛮跟越扶不同,越副将需要主持大局,阿蛮作为将军的亲兵,只忠于将军。 听她说完,火气就上来了。 压了半晌,才冷静下来:“你该不会听错,看错了吧?” 毕竟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也会有精神恍惚的时候。 江时雨在江家一直如履薄冰,从来不是个小迷糊,尤其在面对小叔的事,更是警觉, 干脆果决道:“不会。” 阿蛮想起她这两日古怪的行为,叫他寸步不离的跟着将军,那样子就是发现了什么。 不再怀疑她,却也不能听个女娃子的:“这事得禀告给越副将。” 江时雨反问了回来:“他若不承认呢?我们又没有证据。” 总不能空口白牙指控旁人就会被惩处,那军营里就乱套了。 阿蛮挠了挠后脑勺:“那先把他绑起来,待回汴京再处理,让他不敢生事。” 江时雨:“绑他一个,打草惊蛇,他的其他同伴见利忘义,伤到小叔怎么办?” 阿蛮:“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将军。” 江时雨:“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你睡着了,别人一时疏忽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蛮也没法子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要是愿意帮我,你就跟我一起去杀他。你如果不愿意惹祸上身,我就自己去替小叔清理门户。”江时雨话音刚落,不再跟他废话,将马头一转,朝着队伍后头行进。 阿蛮立即勒马跟过来,让她个小娃子去杀人,不是胡闹吗。 只怕她从前在汴京养尊处优,连鸡都没杀过。 江时雨看见他了,故意放慢了脚步,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要杀鸡儆猴,让那些人看看,想害小叔是什么下场,也让他们断了害人的心思。” 阿蛮咬了咬牙,实在气不顺,将军为国征战,受伤了还被歹人惦记。 干脆把心一横:“走!” 江启决的亲兵大多听阿蛮调遣,他带了三五人随行,其余人留下来继续守着将军的马车。 江时雨一直走到那叛徒跟前,只见那叛徒悠哉悠哉的骑在马上,仿佛正做着春秋美梦。 阿蛮顺着江时雨的目光望过去,怎么也没想到是他。 这个人他是眼熟的,此次回汴京本来没叫他同往,谁道返行至半路,遇见了。 军中副将多,他既不像越扶那样战功赫赫,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名声在外。 即便同为副将,在军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上回征讨胡人一个部落的时候,他将边关牧民母女一块强.奸,被将军军法处置,阿蛮还替他求过情。 想不到这孙子竟然生出歹心,早知道就该把他撕巴了,留在漠北喂狼。 “卑职见过程副将。”阿蛮不动声色的行了礼。 那个被称作程副将的叛徒,看见将军的亲兵对自己卑躬屈膝,像只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免不了一阵得意。 “不必多礼。” 说罢,又看向他身旁的女郎,总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没有多想,知道将军的侄女从汴京过来了,既是侄女,可能跟将军长得像,才让他觉得眼熟吧。 一个女娃子,何惧之有,他并未放在眼里。 只询问道:“可是有事?” “有哇。”江时雨不谙世事一笑:“想请程副将调些人马过去小叔跟前执勤。” 程副将见到美人便春心荡漾,尤其是这样单纯、对着自己盈盈一笑的小美人。 便没细想平常江启决的安全,都是越扶亲力亲为调人了,哪轮得到这小丫头片子过来吩咐。 不过江时雨身份特殊,是将军的侄女,想必不放心,所以关心则乱也保不齐。 “可以。不过二小姐怎不找别人?” 难道是因为他貌比潘安? “这不是再有两日就到汴京了嘛,越副将松懈下来,连日以来车马劳顿,为了犒劳三军便赐了酒。”江时雨的笑容是那样清澈无邪,很难让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军中不少将士饮醉了,我怕那几个游兵散将玩忽职守,没人保护小叔。” 程副将听见江启决的身边没人了,立即心跳加速。他等一天等了很久了,既然这小女娃引狼入室,就别怪他手下无情了。 “可以。不过你要怎么谢我?” 江时雨含羞一笑:“用姑娘家的方式谢。” 程副将一阵大笑,笑得江时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终于收回色咪咪的目光: “稍带片刻,我马上就调人过去。” 江时雨转身的时候,收起天真无邪的笑容,给阿蛮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的回了小叔的马车上。 江时雨摸了摸怀里的匕首,总觉得这东西用来切水果还行,用来杀人毫无用处。 为了保险起见,她走到小叔旁边,准备借他的武器一用。 “小叔,不要怪我未经允许、私自动你的东西。” 床上的男人自然没有一丝回应,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许了。 将军身侧怎能没有用以防身的宝剑,不过她还是太天真了,那宝剑莫说有千斤重,也绝不像她的匕首那样轻飘飘的一只。 她将宝剑用两只手握住,震得手臂微微发麻,垫了垫,方才放下。 又去取壁上挂着的弓,如果说宝剑她还能拿到,弓则是拉也拉不开。 两物相较取其轻,江时雨握着那把宝剑,离小叔有一段距离,坐在马车帘子后面,等他进来劈死他。 第 8 章 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程副将孤身过来的时候,江时雨已经遣散了小叔的亲兵,所以目力所到之处,保护小叔的人,并不像往常那么多。 只有那么几个,的确江时雨所言,迎面而来一股酒气。想必是越副将赏的酒太过香醇,让人乐不思蜀。 程副将禁不住感叹女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头发长见识短。 早前一直想找机会下手,奈何江启决被越副将保护得太好了,如今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女娃,在不在?调防的将士我带来了。”程副将虚张声势了一句。 发现无人应答,不知道这小姑娘跑到哪去了,又放松了两分警惕。 黑暗中,江时雨坐在靠近马车帘子的一侧,伺机而动。 回头看了一眼小叔,他依旧躺在那里,没有月光照进来,看不见他侧脸的轮廓是否有一个柔和的弧度。 只要在小叔身边,总是觉得格外安心,哪怕下一秒即将到来狂风骤雨。 马车外,是程副将结束了最后的观望,没有阿蛮在马车附近,他便省略了向任何人报备,直接掀开了马车帘子。 江时雨稳住不动,待看清了他的身影后,突然出手,迎面劈了过去。 程副将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将躲过,暗道:“好险!” 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才跳下马车,身后突然有剑刺了过来,砍中了他的肩膀。 程副将的瞳孔猛然间紧缩,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女郎,他突然想起来她是谁了。 那天夜里,他确信所有人都睡着了,徒步走了许久,去跟胡人汇合。 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被这女郎窥探了秘密。 那一日他往草窠里看了一眼,还以为看错了,那双眼睛熠熠生辉,怎么也不像人的眼睛。倒像是什么动物的。 所以他说是兔子。 原来不是兔子……而是狼,是野兽! 肩上有伤的他,一人难敌四手,顷刻间被阿蛮生擒。 “蛮叔,我要亲手杀了他。”江时雨说罢,握着小叔的宝剑走过来。 远处是得到消息迟迟赶来的越扶,大声呵斥道:“住手!” 江时雨置若罔闻,用小叔的剑刺进了他的小腹,看着肠子流了一地,若无其事的收回了目光。 越扶打马过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的一幕很愤怒,终将目光从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的程副将的身上收回。 勒紧缰绳质问道:“你知道自己犯了军纪吗?” 江时雨手里还握着那把染红的宝剑,抬头看他阴沉着的脸,毫无惧意: “程副将刺杀小叔的事板上钉钉,所有人都看见了。 我不杀他,他就杀我小叔,我不过是为了保护小叔,斩草除根。 我跟他又没有私人恩怨,怎么?这也要治我的罪吗?” “巧舌如簧!”越扶紧盯她那双眼睛,完全是一副无辜的如小鹿一般清澈见底,却想不到滋生出一副歹毒心肠。 “分明是你引他前来!” 而且越扶看得清清楚楚,刚才程副将肩膀被阿蛮砍伤,已经没了抵抗的能力。 人焉能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江时雨不是越扶,越副将跟程副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这些兄弟,一个人都不能少。 他相信程副将只是一时财迷心窍,终会醒悟过来的,只是需要时间。 江时雨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把他杀了,让他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 越扶恚怒。 江时雨还了阿蛮的匕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我不过将他刺杀小叔的时间提前了,想早点防范。 他一天不死,我一天没办法高枕无忧。 就算我不设计引诱他前来,他自己也会找机会来。” 越扶无法忍受军中就被她这一小女子翻了天,又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得磨着后槽牙:“强词夺理。” 阿蛮自决定了跟二小姐一起干,就没想过独善其身。 立即站出来:“越将军,人是我打伤的,也是用我的匕首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你就罚我吧。” “好哇。”越扶用鞭子点着这两个人头:“一个将军亲兵,一个将军侄女,玩起了官官相护那套,真以为我不敢罚你们吗?” “于公我保护了将军,于私我救了你的好兄弟,你怎么都该奖赏我,怎地反倒怪我?”江时雨哼了一声,目光里又恢复了少女才有的天真娇憨。 越扶怎么也没办法将这样的目光,跟那个沾满鲜血的手联系在一起。 望了一眼江启决的马车,将军还躺在那里,他怎么也不能对他的小姑娘军法处置。 “罢了。”越扶咬着后槽牙:“等将军醒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那语气明显拿她当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好似等着将军醒来之后打屁股惩罚。 属下没人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再度进了将军的马车。 越扶收回目光,吩咐下去:“给我查。程副将都窜通了那些人。” 属下:“遵命!” …… …… 马车终于进京了,比起江启决受伤的消息传过来的那天,人们已经淡然了许多。 长街两旁的酒楼里,燕王正坐在包厢内小酌,眯起眼睛瞧着将军进京的排场。 “不愧是父皇钦封的定远将军,腿都折了,还有这声势浩大。” 属下斟酒之余,不忘说着讨喜的话:“徒有其表败絮其内,江启决不良于行,就算给他更多的风光,也不过这一两年的光景,便要被皇上闲置,被人们淡忘了。” “是啊。”燕王转着酒盅,似有些遗憾:“只是可惜了他那如花似玉的侄女,看来在江家过得也不开心呢……” 要不然也不会对江家嫡女动手,听说那江家大小姐,自从被马踢伤后便整日精神恍惚,请了多少高僧过来做法事就不管用。 “从前有江启决护着她长大,旁人不敢动什么心思,如今那个瘫子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王爷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属下决定把这小女人掳过来,献给王爷。 燕王俯身看着队伍里那姑娘,骑在马上,梳着少女发髻,昂头挺胸,莫名心痒。 “这样娇艳欲滴的美人,留在那残废身边,岂非辜负了。” 咂摸着属下的话,是啊,一个没了双腿的将军,如何骑马打仗,岂非让人耻笑。 就算这火辣辣的小玫瑰是江启决私心养着的童养媳,他偏要将她折下来,让她一点朱唇万人尝。 他就算将她欺负了又如何,他就不信江启决能爬起来找他报仇。 燕王笑意更深,哼着小曲,赞不绝口:“今日这酒甚是香醇,赏!” . 越扶整顿三军去往枢密使交差,又亲自进宫向皇上请安。 只余将军的亲兵,随他一块江府。 江侯早早的出城迎接,如今跟随马车一块进府。 “侯爷,是不是把将军抬下来?”阿蛮请示道。 “不必。让马车直接进府,一直驱车到二郎院落。”江侯发了话,赶车的人立即应下。 江孝恭知道二郎的好胜心和自尊心极强,准是不愿叫人看见他缠绵病榻的样子,便叫马车一直往内院驶,一直到他卧房门口,才将马车调转车头,叫下人回避。 有亲兵过来两个,将将军放在竹床上,抬了进去。 江时雨全程面无表情的陪在小叔身边,替他扶着床,小叔的身上干净整洁,脸上遮了一方薄薄的丝帕,待到进到卧房,将他手脚放平安置好,方才将那帕子取下来。 圣上赐下的御医已在府上等候多时,这会儿替江启决诊治,跟军医的结论无差: “将军坠马时伤了脑子倒在其次,不日便会醒过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这腿……”御医顿了顿,接着说:“才是大问题,目前瞧不出伤到了哪里,不过以后站不起来却是板上钉钉的。” 因为是伺候皇上的人,说起话来直言不讳,也没丝毫委婉。 江孝恭自然不会怀疑御医的医术,一番感念皇恩之后,用候府的马车,吩咐下人将他送回宫外的宅子里。 长嫂如母,秦书淮也十分忧心二郎的伤势,跟侯爷商量道: “上回退了周家的亲事,二郎不能因为病着就不娶妻。现在正是个档口,不如娶进门个小娘子冲喜,府上热闹一番,兴许对二郎的病情也大有裨益。” 江孝恭捋了捋胡须,并没立即作答,似在思索夫人的话里也有几分道理。 江时雨不是侯爷的亲生女儿,在府上这么多年,也学了不少规矩。从前深谙爹娘议事,自己不该插嘴的规矩,这会儿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娘,才出了周家那一档子事,若是再来一次,对小叔的名声不好。” 秦书淮:“上回是你爹一时耳根子软,答应了周家的软磨硬泡,早知道那周氏女不行。这次仔细挑选,必不会再出上次的事。” “可是凡事就怕万一……”江时雨知道爹娘的话有理,自己无理,一时间有点底气不足。 秦书淮慈爱道:“二郎不能因病就不娶妻,而且患难见人心,能跟二郎同甘共苦的女人,想必才能得二郎长情。” 娘的话像种子一样,落在她的心底,只差一场雨浇下来,便能生根发芽。 “可是……总得选个小叔自己喜欢的。” 秦书淮看着这丫头,去了军营一趟,回来之后不知道发的什么疯,这么古怪。 “二郎离开汴京三年,若有心上人早就求娶了,他的性子能是跟人家姑娘玩什么捉迷藏吗?既都没有他喜欢的,还不如像上次一样,我跟侯爷给他选选。” “咳。”江时雨觉得耳根发热,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奇怪的感觉,让她说不清道不明。 “要么还是等小叔醒了自己决定吧,万一他愿意冲喜,到时候再给人家姑娘退亲,对那姑娘也不公平。” “嗯。”江孝恭颔首道:“二郎的性子要强,是不愿意麻烦拖累别人,这件事就等他醒了再说吧。” 江时雨松了一口气,以为爹娘要回自己院子了,却见爹爹没有要走的意思,只问起长姐那天坠马的事: “你这次私自去看二郎,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关心则乱,你小叔没白疼你。 但雪霁受伤前是跟你在一起,你可知是什么原因,导致那匹马受惊?” 第 9 章 江时雨没急着作答,仿佛在努力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面露愧意,跟侯爷认错: “爹爹,是我不好。” 江孝恭的眉间闪过一丝阴云,他早怀疑她了。 虽然入仕为官替皇上分忧,没有几多心思在内宅。但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亦是他的逆鳞。 他不是对家人毫不过问、不扫一屋只扫天下的朝臣,也不是任由女儿被人家算计了,还在原地傻傻的帮别人数钱。 他需要候府在自己的掌控中,小事不去计较,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养出个白眼狼。 江启决当初带这个小姑娘回来,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是二郎欠她的,不是自己欠他的。 自己做下的事都要自己承担,哪怕他是他兄长,也不会帮他还良心债。 “爹。那一日长姐要我过去与人比武,恰逢梅公子借燕王的宝马相赠。” “女儿一直担心小叔,想过去探望,便忽略了燕王的马烈。” “没保护好长姐,使得长姐被马踢伤,是我的罪过,请爹爹责罚。” 江孝恭很少像此刻这样望着养女,仿佛要将她看穿。 奈何看了半晌,她的目光澄澈,犹如一汪清泉,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是有意的就好。” 江时雨颔首,行了礼后准备告退。 才走到门口,便被爹爹叫住了: “去看看你姐姐。自她那日受了惊吓,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回来了可以跟她做伴,也开导她一番。” 江时雨没有回头,背光站在那里,口中应道:“是。”说罢,离开了侯爷的书房。 生活从来都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她没办法像嫡长女那样恣意妄为。调整好了情绪后,即便不想跟长姐四目相对,还是去了她的院子。 江雪霁喝过了药,听见下人通报,立即将她唤到身边。 “姐姐好些了吗?”江时雨拉着她的手,唇边挂着温柔又不乏关心的笑意: “上次我看着家奴将姐姐好生送回去,没有跟着一块回府照顾,而是去接了小叔,姐姐可怪我?” “妹妹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要打要罚,全凭姐姐做主。” 杨雪霁生了一场大病,仿佛性情也移了两分。从前目光里总是透着嫡女的优渥,眼高于顶。哪怕她在平视着谁,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无处藏匿。 如今比从前多了两分随和,好像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被烈马一脚踢下凡尘。 “你我姐妹二人,不必说这些。只是你走了这些时日,我一直担心你。”杨雪霁顿了一下,接着说:“也不知道谁要害我。” 江时雨的眉眼如故:“我没有看清。” “不说这些了。”江雪霁的脸上再次露出浅笑: “之前不许你去接小叔,就是怕你在路上遭遇不测,好在你平安归来了,我也能放心了。” “只不过咱们俩突然分开这么久,还真不适应,也有几分想你。” 江时雨假意感动得泛起盈盈泪光,好似星星落在上头,她忍住了一身鸡皮疙瘩,才配合长姐表现出这姐妹情深的戏码。 “我虽在小叔身边,也十分挂念姐姐的伤。” 江雪霁听着她提起,仿佛终于想起来了:“小叔怎么样?” 江时雨:“不太好。” 虽然还有呼吸,但跟活死人无异。她眼中的好,得是能骑马能拉弓,能畅快恣意才叫好。 小叔现在昏迷着不知是福是祸,只怕醒来发现自己不良于行,会是怎样一番灰心失意。 江雪霁叹了口气:“好在捡回一条命来,路上没出什么事,就很好。” 江时雨“嗯”了一声。 江雪霁:“本该去探望,我受了伤身体也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小叔,加重他的病情。便想着过几日彻底好了再去。” 江时雨:“是。姐姐思虑周全。” 江雪霁拿出长姐的姿态:“小叔如今病着需要静养,你也要少往他屋子里跑。” 唯有这一句,她没搭腔。 江雪霁没有,她的沉默并不代表默认。 “你如今大了,再有两年,爹爹便要将你许给人家了。毕竟你不是江家亲生的,你要懂得避嫌。” 江时雨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长姐这句话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不开心。 “你也不必害羞,虽然你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但爹爹也一定会为你选一处好婆家。” 江时雨低低“嗯”了声,她不能不表示感恩。 . 翌日,江雪霁吩咐丫鬟过来要她一块出游,江时雨嘴上答应着,便换了衣裳同她一起出门。 汴京贵女游玩之处颇多,较受欢迎的便是花满楼。 江时雨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周清浅,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从前刁蛮一些,但矜持娇贵。如今却仿佛破罐子破摔了,举止粗鲁,不知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发泄怒气。 秋天适宜赏菊,一些人围着秋裤作诗,江时雨独自选了处不起眼的地方坐着,江雪霁很快同大家一起吟诗作对。 韵华斗丽过后,有人问候起周清浅的婚事: “听闻清浅同范公子定亲了,当真是天赐良缘,恭喜恭喜。” “听说还是当朝太傅沈大人主婚呢,真要到成亲那天,只怕汴京都要震动。” “可惜了,江将军命格不好,错过了清浅这样秀外慧中的姑娘。” 提到江家退亲之事,众人不约而同的闭了嘴,仿佛不小心掀开了什么本该藏着的丑闻。 诡异的沉默过后,周清浅在被人嘲笑之前,先故作洒脱:“一个残废有什么可惜的,跟他退了亲我才算脱离苦海,要不然以后是不是守活寡都不知道。” 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少女都红了脸,这话不就是映射将军那方面不行。 平日里在府上,只有嫁作人妇的嫂嫂,才会偶尔同这些未出阁的姑娘说几句荤话,逗姑娘们玩,看着她们红着脸咬唇躲藏的样子取笑。 在外头同其他少女取乐,还没有言谈举止上这样奔放的,不像中原女子,倒像是活人。 周清浅的话音刚落,便注意到在偌大阁楼的另一边是江家的人。 江时雨原本不想理她,但听这个疯婆子突然带了小叔,便是她的目光不打过来,她也正想迎上去呢。 “是了。嫁人后旁的事不要紧,若是夫君耽误了寻欢作乐,再与下人珠胎暗结,败坏爹娘的名声就不好了。” 江时雨不徐不疾的朝着她走过来,江雪霁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了,只担心的瞧着她,怕她惹祸。 “所以周姑娘为防男人不能取悦你,便在成亲前先考验一番,如此懂得未雨绸缪,果然是聪慧睿智。” 被人捧惯了的周姑娘,第一次被人大咧咧的扯开遮羞布,想起那倒霉的一夜,气得牙齿打颤。 看她到了自己跟前,抬起手便是一巴掌。 只不过她的巴掌还未落到江时雨的脸上,便被她捉住了手腕。 江时雨借力打力重重一折,只听“咔哒”一声,她的手腕脱臼了。 尖锐的疼痛将她激出了眼泪,忍不住嚎叫一声,向后倒退了两步。 近身伺候的丫鬟已将周家的人唤了过来:“杀了啦!江氏女杀人啦!” 周家随行的家奴不乏擅医术者,只是刚才江时雨出手太快,没人料想到她真敢对小姐动手,阻止不及时。 这会儿替小姐接上,自然得为主子讨个说法: “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出手伤人,汴京没有王法了!” “周家跋扈惯了,如今连黑白都不分,倒打一耙信手拈来。”江时雨轻嗤一声: “先撩者贱,不是我先动手的,我不过自保而已。” “不然呢?站在那等着被打呢?我又不是你周家的奴仆。” 江时雨说完没再多看这些狗腿子一眼,已经准备走了。 周家也不是吃素的,乌泱泱立即出来十几个壮汉,挡在她的必经之路。 江时雨掂量了一下,她毕竟不是绝顶高手,周家养的护院个个训练有素,真动起手来她没有稳赢的把握。 周家大小姐头一遭受这个气,哪肯让分,今日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以后还怎么在汴京混。 江雪霁知道妹妹走不了,自己也没法脱身,立即站出来缓和: “周姑娘何必跟我那不懂事的收养的妹妹计较,小时原不是江家的人,淘气惯了,若是捏疼了你,我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江雪霁将自己摘了个干净,顺道把江时雨踢出江籍,又强迫她低头: “小时,玩闹时没轻没重的,本就是你不对。” “你过来给周姑娘道个歉,周家宽宏良善、名声在外,周姑娘必不会无事生非、因龃龉纠缠不清的。” 江雪霁煞费苦心的给周清浅戴高帽,江时雨打也打了,不想将事闹大,便给她认了错: “以前误以为周姑娘温柔敦厚,是我错了,不该招惹狗皮膏药。” “以后我一定像汴京其他诸女学习,远离巴掌,免得周家的狗是非不分,不占便宜就以为自己吃亏。” 她这夹枪带棒的提醒,众人都听明白弦外音了,周家这个小祖宗惹不起但躲得起,以后绕着走就是了。 周清浅无形之间被孤立了,再说她这是什么道歉,明摆着把自己又冷嘲热讽了一通。 “既是你真心认错,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我既伤不到你,你便规矩站在这让我打回去,今日之事就算两清!” 江时雨似笑非笑:“你确定?” 上一次她手下留情了,这一次可保不齐。 站着挨打,她在想什么? 周清浅看她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不知道她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一时间也有些不敢动手。 第 10 章 便喊来了自己的护院:“阿三,你去给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 被她点到名的壮汉,自然惟小姐的命令是从。 阿三一掌劈过来,江时雨偏偏头躲过了,不忘将周清浅扯到跟前,当人肉盾牌。 阿三及时收手,没叫打江家的耳光变成打自家的,但他挥拳太快,还是擦了点边,从周清浅的肩上掠过。 周清浅生得细皮内肉,平常被日头晒了都要红上几天,哪承受得住这打,立即恼了: “蠢才!我要你何用?” “是。小的蠢笨,误伤了小姐。”阿三立即抱拳行礼:“能否请小姐站远些,也便于小的施展拳脚。” 周清浅气得差点无法继续保持端庄,她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没有伸手去揍家奴,知道自己的力气打在大块头上也如同隔靴搔痒,莫不如别白费力气。 破天荒的听从了下人的话,向后站了站,江时雨见她要跑,哪能让她如愿,一把拎住了她。 “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周姑娘不送送我吗?” “我几时说允许你离开了?”周清浅咬牙切齿,瞧见方才打斗的空档,江雪霁已经带着伺候的丫鬟小厮离开了。 原本咽不下这口气,但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想株连。何况看见江雪霁那落荒而逃的样子,便觉得痛快。 江时雨作为被丢下的人,有什么比看江家姐妹阋墙更痛快。 “腿长在我身上,我离不离开可由不得你。”江时雨在她愣神的空档,已经用匕首抵住她的细腰。 毫不客气的扎透了她的衣衫,只要微微用力,便会扎进她的身体里。 周清浅感受到腰肢一片冰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江时雨轻轻一转匕首:“吃了这么多亏还不长记性,记吃不记打。” “你该庆幸这刀是在你腰上,而不是在你脸上。” “要不要试试?我杀了你,再给你偿命?” 周清浅有点恨自己后知后觉,竟不知道江家还等不要命的主。 她当然不会跟她以命抵命,因为她的命娇贵,而她不配。 “你想怎样?” “这就对嘛。”江时雨没有春风得意,也没有落水狗,只是语气冷淡的同她谈判:“叫你的人退下,你送我离开这里。” 周清浅恨极了被人威胁,眼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再用强:“都退下。” 又眼角带泪的凶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江时雨轻笑一声,下了楼也收起了匕首,幽幽道:“也把你的脏嘴放干净点。” 周清浅看着她完好无损的离开,恨极怒骂:“江时雨,你给姑奶奶等着,我早晚把你剁成肉泥!” 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她那句叫自己“把嘴巴放干净点”,到底什么意思,她惹她了么? 原来是因为江启决!她夹枪带棒的羞辱了江启决一番,这小烈鸟就炸毛了。 关她毛事啊,江家正经大小姐江雪霁连个屁没放一个,哪轮得到她这个养女出头。 皇上不急太监急! 走在路上,江时雨觉得自己手下留情了,今日没发挥好。 就应该见她嘴臭一次就揍她一次,江时雨不会吟诗作对,但专治嘴臭。 大不了最后再被她那些护院打,待她爬起来还揍她,反正她皮糙肉厚抗摔打,就不知那周姑娘细皮嫩肉的能不能经得起她两拳。 除非周姑娘以后如过街老鼠一般,见到她就躲,或者如临大敌、进入一级备战状态,不然她就跟她死磕到底了。 江时雨今日心情不错,路过食坊总想着等小叔好起来,要带着他来吃一次。 还未穿过这条街,便被身后的一条帕子掩住了口鼻。她自诩反应不算迟钝,但那些人明显有备而来。 待她想还手之时,已经被人捆住手脚,打横扛在肩上,扔到马车里。 那帕子熏得她头晕入睡,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来逼着自己清醒。 未被蒙住双眼,只侧身躺在马车上,努力回想方才一晃而过的几个人影,她是否认识,在哪里见过。 直到马车行至汴京远郊的一座大宅子里,江时雨忽然福至心灵,想起这两个捉自己的人,她好像在哪见过。 那天燕王向她讨要玉佩反被她勒索烈马的时候,这两个男人就站在燕王的身旁,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到,想不到身手不凡,很像从宫里出来的人。 待她被捆着扔到床上,她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脚被磨痛了也未挣脱分毫。 绑架她的两个男人,将她扔下便走了,任由她在身后大喊:“你们把我捉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行人等仿佛集体失忆了,脚步极快的离开,连许她谈判的机会都没有。 江时雨躺在床上,像只蝉蛹似的未放弃逃脱,不停挣扎,直到从床上重重摔到地上。 身上被摔得剧痛,还在努力昂头去观察周围陌陌陈设,是不是又剪刀一类的东西,可以让她割开身上的绳子。 她知道江雪霁不会来救她,甚至不会将此事告诉侯爷,只待她凉透了,再来给她收尸就算发善心了。 如果小叔无恙就好了,小叔一定会来救她。江时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信小叔不管怎样都不会放弃自己。 耳边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啧啧”两声。 江时雨警惕的翻了个身,看向门口处,逆光中,是燕王负手而立,长身如玉。 “还挺野。”燕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床边,琢磨着她是怎么像虫子一样蠕动下来,又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 “怎么?本王赏你的床,你不喜欢么?” 江时雨恨不能朝着他那张脸一拳下去,砸得她鼻血四溅,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想只要是人都能听懂人话,询问了句:“你为什么把我绑来?” 燕王有些懊恼,这个小美人明显不按照自己的话术走。可他们是同类人,他也不喜欢被她牵着鼻子走。 “请姑娘来喝杯茶。” 江时雨不卑不亢:“你先把我放开。” 燕王笑了,想不到这只小野猫落到自己手上,没有被吓哭,还敢对自己颐指气使。 “我为什么听你的?” “我要如厕。”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人之常情。 燕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人有三急嘛,他能理解的。 “本王抱你去。” 江时雨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他真过来,连忙制止:“王爷慎行!” 到底是个小姑娘,在面对这等变态之人,哪还能依旧镇定。 “我……我不去了。” 燕王就近找了处藤椅坐着,把玩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行,想再尿就跟我说。” 她咬着牙,将头低下,不再看他。 他却没打算放过她:“要是真憋不住也别硬撑,尿在裤子上,本王给你换。” 江时雨用了前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定力,才能做到没啐他一口。 她就算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是本分规矩的姑娘,不愿受此调戏侮辱。 轻嗤一声:“王爷对谁都这样?” 燕王不料她竟毫无惧意:“本王可没这闲工夫。” “既然王爷很忙,实在不必浪费时间在民女身上。”江时雨冷着一张脸,不愿再给他一个眼色。 “浪费不浪费是我的事,你在教我做事?”他怎么会中她的计。 “王爷怕我?”她斜睨了他一眼。 “本王怎会怕你这个小丫头。”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江时雨:“既知道我伤不了你,也跑不了,为何绑着我?好似怕我吃了你一般。” 燕王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决定权在自己手里,打算让她得逞一次。 亲手将她的绳子解了,江时雨被绑了太久,一时有些头晕。 避开了他伸向她的手,咬着牙站了起来,感觉骨头都要在马车上颠散了,好在常年拉弓射箭,不然准被他折腾的爬不起来。 “您想怎样?”她不觉得他对自己有兴趣。 “本王觉得与其让你这种坏坯去祸害旁人,不如我来普渡众生,叫你来祸害我。”燕王大义凛然的语气,让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怎么看燕王都不像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主。他只会把旁人踹下地狱,自己独站岸边观赏。 “你凭什么污我清白?” “污你清白?那天弄伤我的马,害江姑娘险些被马踹死的人,不是你么?”别人眼瞎,或者看见了也不敢说。燕王无所顾忌。 听见这话,江时雨立即变了脸色,到底没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自己做过的事。 只快速思量着,他这样说是何目的。如果他想踩死她,完全不必要费这么多功夫。就可以让她死得无冤无仇,想踩死只蚂蚁那样简单。 “你想替江雪霁报仇?” 燕王险些呛到,这个傻孩子在想什么?以为自己对她那个娇里娇气的长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吗。 “我想要你做外室。” 这回轮到江时雨差点噎死了,要不是听力一向异于常人,她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殿下在说笑罢。” “本王从不跟女人说笑。”燕王重复了一遍,江时雨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外室?” 第 11 章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他了,让他穷追不舍。她自诩并无任何暗示和挑逗的行为。 而且听他的语气,也不是像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做燕王妃的,虽然她也不稀罕。 但做外室,更离谱。 “是。”燕王大言不惭:“本王不可能纳江氏女为妾。” 江时雨对汴京贵人的家务事不感兴趣,了解的也不多,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要跟小叔去凉州的,只是暂时栖身于此。 如今听他这话,想必是他已经有王妃,估计妾氏也不少,还想要她做外室,她可真稀罕做他这外室! “民女低微,不敢高攀王爷。” 江时雨在心底庆幸,不管她在江家过得开心与否,有侯爷荫蔽着,燕王便不敢强取豪夺。 若她只是一寻常女子,以燕王的权势,想要她只需强迫就是了,完全不必多费口舌。 那她便将侯爷搬出来,不是泥菩萨、能护自己周全,为何不用。 “请王爷另谋良辰。” 燕王早知道这坏胚不是娇弱小白兔,愿意乖乖束手就擒,他便不得不使些手段: “本王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你若识相点,就自己与江侯说了,搬出来这个宅子给你,做我外室。” “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介意让江候知道他的宝贝女儿被身边人中伤一事。” “到那时你觉得江府还容得下你吗?将你赶出去流落街头,你还不是得乖乖的到我这来寻求庇护。” 江时雨知道他做得出来。她一个姑娘家,本就是养女,无依无靠,离开江府的确无处可去。 但她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燕王若这样做,非君子所为。” 燕王爽朗的笑笑:“本王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好人,但江姑娘呢?被侯爷养大,却偷偷出手害侯爷的女儿,比本王高尚多少?” 江时雨自知理亏,没去无理辩三分:“强扭的瓜不甜。” 燕王:“甜不甜无所谓,主要解渴。” 江时雨碰见这油盐不进的主,不再妄图让他改变心意,只能破釜沉舟: “王爷愿意去说就说,若您执意要我在此,便请奸.尸吧。” 燕王哑然失笑,怎地跟了他生不如死。 “候府能给你的,本王也能。执意抗命不遵,莫非你有心上人?” 江时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诧异于燕王最后竟肯放过她,回到候府时依旧心有余悸。 还未进门,远远地便看见葇荑杵在那里,像颗活化石。 瞧见二小姐回来,立即迎了上去:“小祖宗,您去哪了?怎地这个时候才回来。” 葇荑算是府上唯一关心她的人了,瞧见大小姐回来便一直打听她去了哪里。又吩咐下人低调点出去找找,小心别弄得满城风雨。 直到派出去的人回来了一波又一波,转遍了所有酒楼和药坊,都未发现她的身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怕她再不回来,她就要去向侯爷求助了。 好在,她回来了。 “我没事。”江时雨不想让她担心,跟她一块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叔今天怎么样?” 葇荑:“二爷还是老样子,依旧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江时雨“嗯”了一声,吩咐葇荑去打水沐浴。准备卸下一身疲乏,再去小叔房里守夜。 葇荑很快吩咐几个小丫鬟将花瓣洒在木桶里,替她沐浴时,瞧见她手臂的擦伤,忍不住询问: “这怎么弄的?” 江时雨不想吓到她,只谎称“骑马摔了”,反正她常出去遛马,偶尔擦伤也是常有的事。 葇荑多机灵的丫头,总觉得二小姐有事瞒着自己。但二小姐不说,她认清自己丫鬟的身份,也没打破茶壶问到底。 感受着热水掠过身体的感觉,方才在燕王外宅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结冰的血液融化,好似整个人都重生了一般。 她对燕王不了解,不确信他会不会将那一日看到之事告诉侯爷。 她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但她也不会坐以待毙,总要在梦魇来临前做些什么,就算不能弥补,也尽些绵薄之力。 “葇荑,你替我查一查,燕王的后宅都有哪些妻妾。” 葇荑不知道二小姐为何突然提起这人,心下怀疑,那日陪小姐一起去和那个范公子比试,跟燕王有过一面之缘,该不会……该不会是那个狗东西见色起意吧? “是。”葇荑嘴上答应,心底却在替小姐担心。 “要不……咱们告诉侯爷吧?” 江时雨略略思忖,她不指望养父能替自己出头,但先去卖惨一番,哭诉燕王的逼迫。 待燕王揭发自己的时候,也能扰乱侯爷的视线,让他误以为燕王是求娶不成、故意摸黑的,她便能逃过一劫了。 “好。” 江时雨从木桶里出来,葇荑立即给她裹了一方宽大的浴袍。 “如今二爷病着,小姐去凉州遥遥无期,也少出门遛马吧,免得又被登徒子惦记上。” “燕王再嚣张跋扈、春风得意,总不敢到候府来抢人。” 葇荑打小就跟二小姐在一起,就像看着自家的白菜一点点长起来,没意识到二小姐抽条后眉眼更加明艳。 待猛然回过神来,不是自家小姐怎么看都好看,而是二小姐正在朝着螓首蛾眉长起来。 “实在不行,就求侯爷将你许配给一户正派人家的公子,到时候名花有主,那燕王就不惦记了。” 江时雨趴在床上,将在马车上颠簸酸痛的腰好好歇一歇,义正言辞的拒绝道: “姐姐都没说亲,哪里轮得到我。” 葇荑替她按着腰,更加焦虑:“也不知大小姐出嫁的时候,侯爷会不会有意叫您做为妾氏陪嫁过去。” 毕竟侯爷的女儿出嫁,必然嫁给大户人家。而自古以来都有陪嫁妾氏、通房的规矩,家世越显赫,陪嫁的妾氏越多。通常是贴身丫鬟,也有老爷收为义女□□,就待一同出嫁的。 江时雨心烦的挠了挠耳朵,如果一定要面临这样的命运,她一定要拼尽最后一分力量反抗,绝不随波逐流。 江时雨在卧房里懒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爬起来去看小叔,不知道她沐浴更衣的时候,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燕王实不必在这等小事上亲临,只派了门客过来,江侯便给足了他面子,亲自赐了茶水。 门客谢过茶水过,开门见山道:“我家王爷吩咐我过来给侯爷提个醒。” “请王爷不吝赐教。”江孝恭面不改色的等待下文。 “外鬼易挡,家贼难防。”门客拱了拱手道: “侯爷一世英名,我家王爷怎么也没想到,侯爷竟放任一白眼狼在府上猖狂。” 江孝恭捻了捻胡须,没有气急败坏的反驳他,还在思量这燕王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侯爷对大小姐爱若珍宝,想必那一日大小姐意外受伤,侯爷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吧。” 江孝恭放下茶杯,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暮色四起。不愧是燕王养得诸多门客之中的佼佼者,他的确暗中派人调查过那一日小女受伤之事。 不过他除了知道那马是江时雨向燕王讨要的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燕王没有害雪霁的理由,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从不会将姑娘搅和进来,何况燕王才打压了太子,江家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他实在不必暗伤姑娘敲山震虎,反倒落人口实。 门客:“旁人没看清楚,或者看到也不敢说,但我家王爷素来刚正不阿,哪忍心看着江家为大宗立下汗马功劳,侯爷却被歹人诓骗?” 江孝恭不想听他滔滔不绝的发表长篇大论,直接打断了他:“还请明示。” 门客没计较他言辞上是否谦和,既然侯爷发话了,立即借坡下驴,将肇事者点了出来: “王爷驯养的马素来温顺不敢伤人,那一日大小姐受伤,是二小姐用刀砍了马蹄,烈马受惊方才将大小姐拖拽数十里之远。” 江孝恭这半生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在听闻女儿受伤的过程时,还是刺痛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禁不住在脑海中倒映出,雪霁被兽性大发的烈马一脚踏飞,又拖拽着行了良久,要知道霁儿被送回府时昏迷不醒,连头发都被蹭下去一大片,露出光秃秃的头皮,还带着血痕。 江孝恭控制了半晌的情绪,才强压下脾气,未曾道谢,先询问了句: “王爷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江孝恭知道燕王不会骗自己,陷害养女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门客见大势已成,紧绷着的一张脸终于舒展开来:“侯爷,小的已经说过了,我家王爷念及江家劳苦功高,不愿见侯爷受骗。” “既然如此。代我谢过你家王爷,来日定有重谢。”江孝恭将场面上的话说完,心底却在泛着嘀咕。 他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人,但燕王是个例外。不管燕王用怎样的方式拉拢,他都不会接他拋过来的橄榄枝。 朝堂之上党羽林立、站队鲜明,江家始终维护东宫,就像当朝宰相一直跟燕王站在一起,没人会跳出自己的阵营。 那么燕王巴巴的找人来告诉他这些,到底图什么。 他不会放过那个利爪硬了胆敢伤人的白眼狼,但燕王也不得不防。 下一刻,门客已经给了他答案:“不瞒侯爷,我家王爷宅心仁厚,最喜欢为民除害。侯爷若对这个养女下不去手,不若将她送到燕王身边,燕王愿意替侯爷解决这个麻烦。” 江孝恭明白了,不知道这个养女什么时候入了燕王的眼睛。 但,这是他的家事。他就算再生气,也还拿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当半个女儿,就轮不到旁人来欺负。 “养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父亲失职,让王爷见笑了。还请代我谢过王爷,我会处理好家务事,王爷日理万机,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门客明白了,侯爷并未打算放弃这个养女,哪怕这养女伤害了他的亲生女儿。 他的意思带到了,完成了使命,自然也会将侯爷的意思带回去,想必这个养女在江家真的很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他就猜不到了。 第 12 章 江时雨像往常一样,照例去到小叔房里看了看,他躺在床上被褥洁净,丫鬟小厮们各司其事。 子时刚过,只有守夜的两个丫鬟立于门外,其他下人已下去歇息了,江时雨半跪在小叔床边,替他掖了掖被子。 没忍住,还是试探性的将小手伸了过去,几根手指做爬虫状,一步两步三步……终于爬到了终点,覆盖在他的大掌之上。 握着小叔的手,总是能带给她无尽的温暖和勇气。 “小叔,我被燕王缠上了,他对我纠缠不休,我该怎么办?” 她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动动嘴皮子就搞定一切,再外人面前戴上面具和盔甲,不过为了自保。只有在小叔这,才卸下伪装,原来她也不过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由他欺负。” 江时雨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出对策,她是人,不是神,在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男人,不会以卵击石,却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我已经吩咐葇荑去查了燕王的内室,听他那个语气,压根没想接我入府,想必家里有个母夜叉。若是葇荑能有所收获,我便从他家宅上做做文章。” 床上的男人紧闭双目,江时雨絮絮叨叨许多话都被夜风吹散了,俯身将自己的小脸贴在小叔的手背上,喃喃自语: “小叔,你要快快好起来才行,不然谁会护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滴泪烫了一下,恍然间感觉到垫在自己小脸上的那只手……动了。 她的指尖微麻,全身紧绷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转头看向小叔。 江启决挑了挑眼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江时雨怀疑自己看错了,呼吸急促着,嘴唇微张,唇瓣轻轻颤抖地,喊了他一声: “小叔。” 他的眼睛睁开,却又仿佛没睁。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丝光,茫然的望向头顶的某处房梁。 巨大的惊喜使她下意识松开了手,他的大掌滑落,跌在床上,掌心传来空荡的感觉,使他终于垂了眼眸,望向了守在床边的姑娘。 接着是侯爷和老夫人匆匆赶来,接踵而来的还有随行军医,以及皇上先前赐的御医。 江启决在人影晃动的烛火间,目光才聚焦立即再次迷离,眼前兵荒马乱,最后那一战,大家都杀红了眼。 消息是江时雨递出去的,她没有贪心于跟小叔独处的时间,急着禀告给侯爷,叫了郎中进来。 这会儿众人簇拥着小叔,她自然而然的退到了角落的位置,眼睛却是一直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江启决有些无力的闭了闭眼睛,抵挡因躺久了而带来的头痛眩晕。 伺候的下人和郎中来了一波又一波,外头灯火通明,将黑夜照亮似白昼。 “你怎么样了?”江孝恭在最后一个郎中走后,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询问道。 江启决收回思绪,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想从床上起来,却发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任由他怎样努力,也无法动弹分毫。 恐惧和愤怒之下,一把扯下被子,面白色寝衣下,从前骑马行军的两条腿,如今毫无知觉,仿佛不属于他一般。 “勿忧,御医说腿伤只是暂时的,修养几日便会好。” 江孝恭怎会不了解这个弟弟,若他知道自己从今往后都要与轮椅为伴,准会生不如死。 他不是能屈能伸之人,从前一直都是章台走马、鲜衣着锦,这次遭遇重创,只怕他没法在逆境中随遇而安,反而会一蹶不振,甚至…… 即便长兄说得很委婉了,他依旧没法在第一时间立即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江孝恭:“二郎,你又打了胜仗,前日圣上才赐下赏赐,表彰有功之臣。特意叫尘公公叮嘱你要好生修养,待痊愈后再为圣上分忧。” 江启决听着兄长安慰了半晌,终于勉强撑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声音低沉暗哑:“是我对不住皇上和太子殿下,损兵折将,纵使赢了,依旧心中有愧。” 只要他还肯说话就好,江孝恭的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两句,方才将众人遣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伺候的丫鬟守在屋外等吩咐。 江时雨始终站在远处的角落里、隐匿在人群中,这会儿听见爹爹发话,没有独自留下来的道理。 从前小叔昏迷时,即便她夜夜守在这里不合规矩,也放肆多回了。这会儿面对的小叔是醒了的,她突然没了从前的勇气。 跟着府上的人一块出去,才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是他的声音,在叫自己:“时雨。” 江时雨显然没想到他会唤自己,遽然驻足,脊背一僵,没有立即回头,只是愣在原地。 江启决便又唤了她一声:“江时雨。” 他不知道这个侄女什么时候这般不听话了,是因为自己病了便没有威严了么? 好气啊,他若非不良于行,非得教训她一顿不可。 她终于确定了小叔是在叫自己,深呼吸一口气,调匀呼吸,留了下来。 小叔发话,爹爹便也没有跟小叔相悖、非要她离开,只当作没看见,领了下人一齐退出去。 江时雨回头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暖暖的笑了一下,如和煦朝阳,如沐春风。 “小叔。” “嗯。”他语气淡淡,里头却透着慈爱:“我睡了多久?” 她乖巧作答:“不久。半月余。” 看着她一副帐前听命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做什么?离我那么远。” 她突然鼻子发酸,又走近了些。 “再近些,我瞧瞧你是不是又瘦了。”他躺在那里,气势丝毫不减。 她便走到他床边,坐在爹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跟他对视的时候,不知怎地先怯了,脸红着低下了头。 江启决在心底轻笑,终究是女大不中留,小姑娘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这半个月辛苦你了。” “嗯?”她诧异抬头。 “我虽睡着,总感觉这些天有个人在我身边晃悠。那个人,是你吗?” 似乎是小叔的话给了她勇气,让她再次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同他对视一眼。 随后点了点头。 江启决看着她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教出来的。 可能……只是在他面前傻吧。 他昏迷时还能知道什么人影晃动,光看她这黑眼圈都能猜出分毫,编出这套谎话,她就不打自招了。 将军双腿没了知觉,他自是觉得痛苦和无望,看着自己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如此挂念着自己,还是有些欣慰,算他没白疼她一场。 “我带了礼物回来给你。”江启决自嘲的笑笑:“幸好是打仗前买的,否则狼烟四起,哪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先来。若是等着得胜庆祝时再去买,只怕我要空手而归了。” 江时雨咬着唇,不知为何,心脏某处揪起来的疼。 江启决挣扎着想起来,好在双腿没了知觉,常年领兵打仗,两臂孔武有力,还不至于使不上劲儿。 只不过躺久了,猛然起身时一阵头晕。江时雨看清小叔的动作,立即过去揽过他宽厚的肩,叫他将满身的力气压在自己身上,将他扶了起来。 很快在他背后垫了方枕头,想叫他倚得舒服点,听见他咳嗽了一声:“去,在那箱子里,你自己拿出来。” 他没办法亲自拿给她了。 不过也很因为兄长将他的所有物件都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妥善放置在房里里,而感到欣慰。 江时雨半信半疑的起身,走向那箱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小叔每次远征都会给自己带礼物,有时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有时是一把弓箭,有时在塞北捡到的一颗狼牙…… 从前小叔回来,她都会乖巧的站在他身后,从仰视着他高高大大的后背,瞧着他俯身从箱子里拿东西,眼睛落在他身上,随他一起动。 期待着又是什么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每次拿到礼物都会抱在怀里蹭上良久,高兴好一阵,爱不释手。 这次打开那只厚重的箱子,他给她的礼物待在最上头,唯恐压坏了,可见主人爱重。 是一串风铃,没有特别的材质,花线细长,信子上坠着简单的装饰,看起来平平无奇,并不打眼。 但小叔始终惦记着自己,即便是在战事胶着的时候,这份心意已足够惊艳。 “这是在哪得来的?”她将风铃拎在手中,听那上头由碰撞而发出悦耳的声响,犹如空谷的传声。 “喜欢么?”他唇边带笑,脑海中都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不由得在想,若是几岁的她,拿着这串风铃,也许要拖到地上。现在的她长高了不少,已经可以举到头顶好好观赏了。 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小叔,又低头拨弄那只风铃。风铃响一声,她便笑一下。 “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她偷偷瞄他,目光里带点狡黠的笑意。 “没有,这是我做的。”他的直男审美一直不在线,难得她喜欢。 想来是他送的东西,她都爱若珍宝。 第 13 章 从前行军打仗时一直将这风铃挂在大帐之外判断风向,风往北吹时,风铃便往北跑。 最后一役开营拔寨前,将这风铃取下放好在箱子里,待回来的时候送给他的小姑娘。 江时雨听见这是小叔亲手做的,想着他在主帐议事时,听副将汇报,是不是也在打磨这风铃…… 画面旖旎,没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她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略略难为情:“你笑什么?”可是他做得难看? 他也忽略了,小时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该继续给她小孩子的玩意儿。 以后再送大抵要选胭脂水粉之类的,不过他没送过,不会挑,他的身份也不合适送。 想必以后会有人送她这些物什。 “没有。只是让你费心了。”江时雨说话间,已经将风铃交给身后的葇荑。 “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来用早膳。” 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快亮天了。 随即看见床边不远处,是兄长早准备的轮椅,心情突然低沉下来。 江时雨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连忙挡在那劳什子前头,慌张道:“小叔要是不想出去吹风,多歇歇也好。” 他收敛着情绪,故作轻松道:“没有。走吧。我回来这么多天,还没有在家里看看。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时雨将轮椅推过来,撑着他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将他一点点挪到轮椅上。 只在心底怪自己力气太小了,小叔明明瘦了这么多,她扶着他还是累的呼哧呼哧。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才想推他出去,搭在椅背上的手便被他打掉了。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 江时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惹小叔不高兴了。 待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小叔推着那东西颠簸不平的往前走,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是不是我弄疼你了?我下次会小心。” 江启决自动屏蔽了她的话,压着怒火:“你先出去。” 她不想惹他生气,出去前唤了声:“阿蛮!” 阿蛮从前在凉州便近身跟着将军,如今回了汴京,干脆留在了府上。即便侯爷不挽留,他也不会将不良于行的将军抛下。 看着阿蛮进来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小叔,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心疼,跑了出去。 阿蛮不知道前一刻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为何突然发了脾气,可能是被那个侄女气着了吧。 毕竟从前一块在凉州时,将军的脾气是最好的,赏罚分明,不会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跟将士们打成一片,却不减威严。 瞧见角落里的箱子被人动过,那串风铃应该已经送给二小姐了。他记得打仗前,他替将军整理箱子的时候,将军特意嘱咐过将风铃放在上头,回去给小时。 到底是因何生气,他猜不到,索性不猜了。推着他出去看朝阳渐起。 江启决不高兴,他不高兴从前能够把她抱起来,让她骑在脖子上、抱着自己的头,带着她出去看花灯。 如今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让他的小姑娘累到体力透支,只为了让他不要在房间里发霉、长蘑菇。 还未出这个房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它们没有任何知觉,一拳砸了下去。 . 江时雨回到房里,一个人坐在小轩窗旁,撑着头,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明明他送她风铃的时候好好的。 瞧见葇荑将那串风铃挂好,听着风拂过的声音,从此风过有痕,万物有灵。忽然福至心灵,明白小叔为什么发火了,他哪里是对自己有气,他分明是跟自己生气。 “唉,葇荑,我真傻。” 她就该安慰他的,或者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要么死皮赖脸的不走。对待这么个倔犟的男人,干嘛自尊心那么强,跟他使小性子对着干呢。 葇荑无奈苦笑,外头有老爷房里的小厮过来传话:“二小姐,老爷请你过去问话。” 江时雨温吞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心底有不详的预感。爹爹找自己做什么?是有关小叔的事,还是……有关长姐的事。 “葇荑,你别去了。”她总觉得此次过去,凶多吉少。 她不想让小丫鬟跟着自己受罚,或者眼睁睁的看着爹爹上演什么奴婢替主子受罚的戏码。 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让处处护着自己的丫鬟替自己承担。 “二小姐……”葇荑不敢违抗命令,心下却止不住的担心,想开口请示是否跟二爷说一声。 江时雨打断她所有要说的话,命令道:“不准告诉小叔。” 葇荑绞着帕子,愁容满面,依旧点了头:“是。” 江时雨舒了口气,想着有阿蛮在小叔身边照顾,自己也能放心了。 不免在心底自嘲,府上关心小叔的人颇多,实在不必替他担心,哪怕起初不适应身体残疾,慢慢也会接受的。 她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此番前去,还不知道侯爷会诞下怎样的震怒,毕竟侯爷一向最宠这个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江时雨连早膳也没用,便由爹爹房里的小厮带路,穿过候府的一条羊肠小路,往深宅走去。 这里不是去书房的必经之路,倒像是去祠堂的路。 江时雨极守规矩,不似长姐那样自由散漫,甚少在府上乱走,还是头一遭过来祠堂这边。 脚下踩着昏黄落叶,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小厮没跟她一起进去,江时雨独自走近,被里头焚着的香火呛得想咳,不过强忍住了。 “爹。”她很小声的唤了句,唯恐惊着斜斜日光照射下的纷飞灰尘。 那扇门推开,里头传来江孝恭的声音:“还知道我是你爹。” 直面江家老祖灵牌的时候,江时雨脊背发寒,侯爷坐在一处太师椅上,剜了她一眼。此情此景,像极了要清理门户。 “你不配管我叫我爹。” 江时雨深呼吸一口气,立即认清现实,规矩叫了声:“老爷。” 她变更的称呼没有讨到一丝怜惜,反而引得老爷又恚怒了两分: “我不是你爹,昔日若不是二郎捡你回来,我根本不认识你是谁,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出手伤我的女儿。” 江时雨低着头,冷汗顺着脸颊流经下颌,滴到鞋尖上而毫无察觉。 她没有否认,她知道自己骗不过侯爷这只老狐狸,也无法力挽狂澜、将这谎言圆得天衣无缝。 只喃喃道:“是燕王说的么?” 她的老实交代让江侯一颗狠下去的心,软了半分。原本打算干脆将她乱棍打死,或者赶出府去,他不允许女儿身边有危险因素,也无法容忍自己养出一条白眼狼。 反正酌金馔玉的候府,死个如丫鬟般的养女,稀松平常,随便对外报个失足落水、亦或伤寒高热不治而亡,也没人闲的发慌会来管大户人家这等闲事。 江孝恭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忍了女儿差点被人害死这一遭,全是怕她死了,在二郎那不好交代。 “这等事还肖人说么?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爷这样说,江时雨便明白了。 “我待你不薄。” 江时雨突然笑了,像极了鬼魅,她该说什么呢?说长姐有的,自己也有,可事实并非如此啊。 说感谢老爷给的一口吃的,让她不至于饿死、亦或流落街头。说她比那些乞丐、残疾人幸运得多。她说不出来。 “既然当初是二郎捡你回来,虽养在我膝下,我也不好越俎代庖,代为管教。不如现在叫人去请,让他来处置。” 江时雨突然慌了:“不要!” 怎可让小叔知道她做了这样阴暗狡诈、害人性命的事,尚且不知她在小叔的眼里是何种面孔示人,哪怕不是信男善女,也绝非心肠歹毒之人。 何况她害得还是小叔的亲侄女,尤其小叔家庭观念那么重,对府上家眷极好,极为护短又疼爱小辈。 从前江雪霁霸道蛮横的抢她东西,小叔虽然后来会用其他方式弥补,却没有一次制止长姐这样夺人所爱的行为,每每像侯爷宠着女儿一样,纵容着这个侄女。 “请您别惊动小叔。他行动不便,外头秋风萧瑟,莫让他染了风寒。” 江时雨不委屈,她只是害怕。被关在这里没让她恐惧,可她太怕小叔会对自己失望,从此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 江孝恭也就说说,既然她甘心领罚,不知会二郎也好。毕竟这孩子是二郎托付给自己照顾的,他没理由只给她吃穿,不教她做人。 也怕二郎知道后会黑白不分的护着,小树不修不直溜,不给她点教训,只怕她以后更加肆无忌惮。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知感激的东西,既是我养出来的白眼狼,今天也让你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老爷下了命令,立即过来一个家奴,手中捧着的木托盘上放着一把竹戒尺。 “伸手。” 江时雨知道今日躲不过去,再多的巧舌如簧在侯爷面前也是鬼蜮伎俩。继续僵持下去,只得惊动小叔。 她咬着后槽牙,将手伸了出来。 第 14 章 她来候府的日子不算短,还是第一次挨打。从前疏于功课,侯爷对亲生女儿比对她严厉的多,但也从不奉行不打不成才,对两个娇娇小女儿从未动过手。 这一次,也许是真被气着了吧。 江时雨的乖觉,侯爷仍不满意:“放在书案上。” 江时雨将手搁置在木桌上,侯爷扬起戒尺,在空中抡圆了,划成一道弧度。 “啪”地一下,侯爷腕力惊人,戒尺狠狠落下,口中数着板数:“十、九……” 直到打满十下,才住了手。 这种将手垫在木桌上的打法,手背都是骨头和筋,十指连心,比手悬空了要疼。 江时雨将手抬起来的时候,就不能张开、也无法攥拳头了。 血珠顺着十指的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淌。 方才还保持站立的姿势,这会儿忍不住颤抖,立即瘫在地上。 好疼好疼,疼得她几乎晕厥,原来真的有人会疼死过去。 所以这家法不是什么久跪,或者罚抄女训女戒,让她学习三纲五常,而是要打到她怕。 她差点忘了,大宗是在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打从江老侯爷在时,便一直打打杀杀,信奉暴力镇压,从不会跟人有什么精神层面的交流。 想来在江孝恭的眼里,江时雨也不配他多费口舌。他只问她:“知错没有?” 她该说些讨喜的话来避免这种酷刑,可是这种疼,让她几乎咬舌自尽,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靠在木桌上的她呼吸钝重,不忘用余光看见侯爷再度举起了戒尺。 在巨大疼痛面前的她是失语的,老爷的话变得格外飘渺:“下次还敢不敢伸出利爪伤人?” 她没有回应,那戒尺却未停下,她痛得晕死了过去。 她不敢了……这样的酷刑,她不想再来一次了。比起精神上受欺负,身体上的疼痛才更是难捱。她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她也是□□凡胎。 唯有暴力使人屈服,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可以解决她。她想求饶,但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终于在冷汗不止中意识逐渐涣散。 江启决独自用过早膳,由阿蛮服侍着自己净面更衣,本以为那丫头会巴巴跑过来陪他一块用膳,想不到气性这么大。 他只不过跟她发了脾气,她就再不来了。 免不了在心底自嘲,女大不中留,儿时不拘小节的一个小丫头,大了愈发娇惯。 阿蛮陪他在廊下歇息,将他昏迷时朝中变故说与他知晓: “将军得有个心理准备,太子殿下被软禁了。” 江启决的将思绪收回来,瞳孔一阵紧缩,方才偏头看向他: “你可知是何缘由?” 阿蛮俯下身子,回禀道:“小的也是道听途说,有侯爷打点的宫中太监说,太子殿下与阮昭仪有染。” “不可能!”江启决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不说,太子殿下绝不会做出有损皇上和自己颜面之事。 阿蛮:“将军息怒。据说是被人抓个现行,阮昭仪立即招了,当场咬舌自尽。” 江启决的头又开始疼了,就算人证物证聚在,他也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是被人陷害。 可惜了,他现在行动不便,没法亲自打探消息,为殿下奔走。 “阿蛮,你替我往东宫送一封书信。得叫他知道我回来了,他没事。” 如今太子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阿蛮没有劝将军避嫌,既然将军决定雪中送炭,他定做将军的马前卒。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江启决又嘱咐了一句,他知道东宫被封禁后不好进。 “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阿蛮总要试试。 “还有一事。”阿蛮怕将军觉得自尊心受挫,便说得委婉些: “将军昏迷着这段日子,周家叫人退了亲,老爷同意了。” 江启决还未从对太子殿下的担忧中回过神来,先是一愣,继而弯了弯嘴角: “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省的我多费口舌。” 他如今这个样子本不适合娶妻,若弄个花瓶在自己跟前,反倒更烦。 何况周氏女在他眼里跟张三李四毫无差别,她自个识相走了,在他眼里少了一桩麻烦。 阿蛮见将军无恙,心底松了一口气,大快人心道:“那呆头也是傻气,原想设计将军,不曾想遭遇反噬。” “嗯?”江启决难得有兴致,关心这汴京女郎之事。 “听闻那周氏女刚得知将军受伤便差人来退亲,被侯爷驳回,回去后跟表哥一夜良宵,想叫将军误会她不检点主动退亲,谁知那表哥跟她假戏真做,让她彻底沦为笑柄。”阿蛮将自己听说的整理出来,讲给将军知道。 不料将军并未落井下石,跟他一起嘲笑那女郎,只淡淡道:“没什么笑柄不笑柄的,兴许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姻缘。”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男人嫖也好,招姬也罢,只占尽风流。女人则是不然,不立个牌坊便要被世人逼人。 世事多逼迫女子,他就不去随波逐流、苦苦相逼了。 何况,他原本就对那个周氏女无感,自不必分情绪和精力在她身上。 只他又问:“这么久不见小时,可是又出去骑射了?” 从前他回来总要考验她的武技是否精进,如今不良于行,竟忽视了她。 “走吧,阿蛮,你推我去看看她。” 阿蛮看了一眼外头,晚秋微凉,怕将军身体尚未恢复,想劝上一句。但知道将军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还是什么都没说,推着他去了二小姐的院子。 江启决知道是自己乱发脾气不对,没有搞封建家长那一套,非要小时来低头。他离家这么久,刚回来多关心她一些,理所应当。 . 才去到二小姐的院子,便见葇荑倚着门张望。 大概是她踮脚张望的太过专注,没注意身后有人来,听见二爷的声音:“你在此处做甚?” 方才回过神来,行了礼,唤了声:“二爷。” “你怎不在小时身旁,可是她又闯了什么祸?”他一直都知道这丫头不是什么心肠柔软、性子软糯之人,只怕自己病着,她为了自己跟谁起过争执。 毕竟犹如周氏女退亲一事,他是无所谓的,难保小丫头也这样云淡风轻,会不会去找人家麻烦。 葇荑一面觉得二爷从前日理万机,对二小姐还心细如发,如此懂她,觉得鼻酸,一面又十分担忧: “小姐从二爷房里出来就被老爷叫去了。” 江启决不在家这几年,想必都是兄长照顾教育这个小丫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问道:“老爷可有说是什么事?” 葇荑一点我不惊讶于二爷的反应,养父叫养女过去说话,什么可能都会有,唯独不会往坏处想。 但葇荑见证了大小姐受伤的全过程,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为了引起二爷注意,语气便加重了两分: “婢子不知,不过二小姐去了有两柱香的功夫,还未回来!” 江启决莫名有些不安,想不出兄长叫小时过去做什么,他一向不关心养女的功课,叫一没有管家才干的外人打点府上事宜,更加不可能。 脸色一沉:“说实话。” 葇荑立即慌了,二爷是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之人,他从前眉头轻舒,旁人都不敢逾越规矩分毫。 更别说他冷着眉,葇荑立即觉得两股战战,便将什么都说了: “先前二小姐得知您生病不方便,想去路上接你回来,好不容易央求的老爷同意了,不曾想大小姐暗中使绊子不许她去。她就……” 葇荑不是软骨头,肯在二爷面前说实话,并非全然因为被他的气场震慑住,还因为二爷是府上唯一对二小姐好的人,她信任她。 侯爷得知自己女儿被害,还不知道要怎样生气,就算先撩者贱、错在大小姐,侯爷也不能忍受旁人想害死自己亲生女儿。 “就怎样?”江启决这点耐心都用在小时的丫鬟身上了,若是在军中有谁这样吞吞吐吐,早拉下去打军棍了。 毕竟禀告迟疑的片刻,保不齐敌人就冲进大帐里来了。 葇荑也怕二爷知道二小姐做的事后会对她改观,更怕二爷不出面,小姐会被老爷怎样惩治,最后还是干脆把心一横,说出了实情: “大小姐逼二小姐去跟男人比试武功,二小姐用刀背砍了一下马蹄,大小姐受伤昏迷,二小姐骑马过去接应你。” 看着二爷愈发阴沉着的一张脸,葇荑心道自己做错话了,顿时觉得对不起小姐。小姐明明嘱咐过不许她告诉小叔,原以为怕二爷一时冲动,跟老爷有了争执。 反应过来之后发现,大概是怕二爷对她很失望,再不理她了吧。可是纸包不住火啊,今日不说,二爷早晚也会知道。待从别人嘴里知道,保不齐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呢。 江启决没用阿蛮推着自己,独自转动着轮椅,往祠堂那里走。 他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以兄长的脾气绝不会息事宁人。将心比心,换成他自己,也不会跟差点害死自己女儿的人、在书房里谈人生和理想。 阿蛮立即一个快步跟上,葇荑想着小姐的吩咐,不许自己同往,如今看着二爷往那边走,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答应她不告诉二爷也告诉了,一个吩咐不听和两个吩咐不听毫无差别。 待江启决去到祠堂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江时雨缩成一团、掌心还在滴答滴答流血,仿佛竭力隐忍着,才没叫自己因痛而哼哼出一声。 江启决推着轮椅过去,低头长臂一展,将她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她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但这惨绝人寰的家法他是知道的,昔年父亲在时,便用此法惩治过手脚不干净的管家,最后那管家受不住痛一命呜呼了。 如今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微弱,一向沉着冷静的他突然有几分失去理智。 第 15 章 他天生骨架大,将瘦小一只的她搁置在腿上,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推着轮椅往回走,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也不要旁人来帮忙。 直到将她送回房去,吩咐阿蛮请郎中进来瞧病,有葇荑在身旁伺候省了很多担心,摒退了小厮,独自去往兄长的书房。 吹了一路的风,他想了很多,爹爹过世、兄长继承爵位,按理说他该离开候府、另置宅院。 兄长说待他大婚后再置办府邸不迟,毕竟爹爹在时最喜一家人在一处、其乐融融,认为分家不详,家宅不和会被人哂笑。 加之他志在凉州,根本没想过在汴京落脚。若他没受伤,也没被皇上召回,定然是盘踞在河西,为太子殿下守好国门,为他平定四海,然后……等着他登基。 毕竟……皇上老矣,又沉迷仙丹。谁知世事难料,不遂人愿。 待到江启决去往书房时,老爷身边的小厮通秉了一声,江孝恭很快过来,瞧着他身上衣衫单薄,不免关切: “有什么事叫小厮过来言语一声即可,你现在需要休养。” “这次回来给兄长添了不少麻烦。”他这样说就是在打他的脸了。 江侯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两分:“你才回来,有很多事不知情,我不与病人计较。” 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他就很有兄长的风范,不争不抢,事事让着幺弟,护着家人。 “我不知情,你不能跟我说么?我腿坏了,但耳朵没聋。”他句句噎人,亏得江侯好脾气。 “下次,我会跟你说。” 那这次呢?就这么算了么? 这次的事,江孝恭也给了他一个说法:“想必你是知道了,才过来质问我。“ “只我想说,雪霁差点丢了性命,莫说是我这个父亲意难平。若是汴京有人差点害死雪霁,你这个做小叔的也不会放过她吧?” 江启决被兄长堵了口,没法说出自己能眼睁睁的看着侄女去死的话,依旧恚怒: “小时有错,但不是你以为的白眼狼。她从来没有主动攻击,她哪一次不是自保?” 自幼寄人篱下还不够难吗?还是这个自己看着、宠着长大的侄女不是欺人太甚? “兄长如果将此事交由我处理,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也根本不会过问雪霁的事。” “但你对小时动了手,我就得问问兄长的家务事了。只将养女打到怕,那个始作俑者呢?” “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也执行家法,恐怕连轻描淡写的训斥都没有吧?” 江孝恭汗颜,的确如他所说,自己若没私自处决江时雨,替女儿报了这个仇。便可以指责幺弟,不该对自己怎么管教女儿指手画脚。 但是自己动手在先,他就没资格让幺弟管好自己了。连那句“怎么管教女儿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也没有勇气和脸面说出口。 “小时是我看着长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哪怕她差一点害死雪霁,我也没想过将她赶尽杀绝。” “这件事只有你我和小时知道,雪霁和夫人都不知道。我没有弄得阖府尽知,就是想给小时留有最后的颜面。” “雪霁不知情,所以不会恨她。夫人不知情,所以不会防备她。这是我给你的交代,如果你不允,那么你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我来执行。” “雪霁是被我宠坏了,我会教育,不叫她再去招惹小时。” 江时雨就像一只狼,温顺时任由摩挲,暴戾时生人勿近。 兄长给了他台阶,江启决应该下来,既往不咎。但想起江时雨缩在他怀里、睫毛微颤,总叫他咽不下这口气。 “以后她的事我会处理,她再伤了谁,我去抵命。我领回来的姑娘,我会教她对错,不需要假手于人。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 他脾气也不好。 江孝恭忍了他半晌,听他整个晌午都在这里质问自己,替那个养女讨个公道,不由得愠怒。 这还没完了是罢。他该不会是让雪霁也承受一次这样的家法,想什么呢。 “这孩子从前一向寡言少语,就是知道你回来了,她深觉有所倚仗,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江启决听了这话实在心疼,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日子,这孩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受了多少委屈。 “她就该倚仗我。我只觉得她倚仗得太晚了。” 江孝恭被他气的不行:“你当初就不该把那孩子带回来。” “我应该带回来,但不该带她回候府。”江启决说罢,推着轮椅离开,再次将江侯噎在原地,气得干瞪眼。 而他说得不是气话,若再有一次,他会毫不犹豫的带着小时离开,去凉州,去哪里都可以,哪怕他不良于行。 爬着也能带她离开,而这候府,他再不会踏进半步了。 他是个残废,也能保护好他的小姑娘。 . 日头斜斜,郎中过来瞧过,开了药已经退下了。 葇荑替小姐清理了伤口创面,换了衣裳,服侍她用膳喝药,做完这些准备将用完的饭食撤下去,转身瞧见二爷过来了。 她行了礼,江启决点了点头,问询道:“小时好些了吗?” 葇荑:“小姐倒是醒了,只不过依旧没精打采的。” 他问:“肯好好吃药么?” 葇荑答:“吃了的。” 他:“晚膳用得如何?” 葇荑终究叹了口气,想叫二爷亲自去问,岂不是更好。终究没逾越规矩,说这不符合身份的话。 只答:“用了一些。不多。” 说罢,福了福身,退下将餐食默默收拾好。 她仰面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想,只放空自己。 对于熟悉的人身上的气味总是格外敏感,何况不久之前他还抱过她,像动物遵循本能那样转头来看着小叔,他已经推置轮椅,到了她床前。 伤口实在太痛,动一下都痛,没有逞强挣扎着起来,只唤了他一声:“小叔。” “嗯。”他神情柔和:“我跟兄长说过了。” 她立即瞪圆了眼睛,因着不知名的恐惧和难堪,死死地盯着他曲线硬朗的下颌,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侄女阿,兄长的亲女儿,他大抵会对自己很失望吧。他会像养父那样发怒吗。 挨打她都不怕,突然有点害怕面对他的疾风骤雨。可是叫她在他面前,更加艰难。 “对不起……”她不认为有错,哪怕侯爷想把她打到怕,打到服,打到投鼠忌器。 但是在面对小叔时,她低了头:“我不该这样做。” “你的确罪无可恕。”江启决的指腹箍着轮椅扶手,脸色晦暗不明。 “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她的声音细若蚊吟,一度将头埋下,因躺着而无法埋得更低。 “所以请别……” 别对她失望,别放弃她,别对她置之不理,也别……赶她走。 她在他面前无地自容,却听他说:“你错在不该对我有所隐瞒,不该自作主张。” 她恍然抬头,看他。 “我也有错,我以为兄长明辨是非、为人中正,候府没有勾心斗角,你在这里应该会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即便没有,也是衣食无忧、平安顺遂。但是我错了。” “我错在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该带你去凉州。哪怕一直在打仗,但在我身边,好过让你只身一人在这里。” 侯爷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个好养父。 “雪霁欺压你在先,你还手没错。但你不该害人性命,因她只使绊子,却从未想过害你性命。更何况,你为了我,为了别的人,更不值当。” 若她为了自己,他尚且好受些。他希望她能像汴京贵女那样娇惯恣意,不想看见她变得狠辣、艰辛,尤其还是为了他。不值得。 “以后,不管是谁,要伤你性命,你都要毫不犹豫的反击,护好你自己。不管是谁,包括我也一样。但不许在为了我与人结怨。” 他想叫她好好爱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自己才是最珍贵。想必说了她也不会听。 只轻笑一声:“算了。以后受了委屈,有我替你找补回来,你不必亲自动手、与人结怨、留下污名。” 是他没用,才叫她受伤。当初带她回来,在心底发过誓言,要好好照顾她长大,是他没做到。 她心中悸动,所以在小叔心底,自己跟长姐这个亲侄女之间,还是自己更重要些吗。 愈发内疚,对他的信任使她不再所有隐瞒:“还有……周家的事。” “嗯……”她不知道该怎样说,自己将小叔的婚事搅和黄了: “周氏女,是因为我退婚了。” 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怯懦了。她省略了细节,直接说了结果。 他已经知道这事了,这会儿只是温柔笑意:“我倒要谢谢你,替我解决这个麻烦。” 她挠了挠头,耳朵通红。 他看她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想象不出她还敢出手伤人。 “还疼不疼?”他问她。 “啊?”她才反应过来,轻声道:“不疼了。” 起初挨揍的时候的确疼得刻骨又铭心,让她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过去之后的余光是她能承受的,她便不想矫情哭诉卖惨装柔弱。 他安慰道:“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我同兄长说了,不会再有下次了。若再有,我带你去凉州。即便我现在行动不便。” 只是让她受委屈了,他终究不忍心。他已经跟兄长翻脸了,没办法继续纠缠不清。 “好。”她依旧点头,好像那个有关凉州的梦,破碎之后又清晰了起来。 第 16 章 待到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其实早在半夜便觉横竖睡不着。 兴许是从前都守在小叔的床边,忽然不在他旁边照顾着,总觉不安心。 其实她也明白,下人们自会伺候得很好,而是小叔是大人了,她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她的担忧纯属多虑了。 兴许是小叔生了病,便让她将身份转变了过来。 天还不亮,便由葇荑服侍着盥漱,葇荑瞧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终于没忍住主动交代了: “是婢子的错,小姐千叮咛万嘱咐此事不得惊动二爷,婢子没坚持住,二爷一问便将什么都说了。” 江时雨接过温湿的帕子净了手,叹了口气,这怎么能怪她。自己对大小姐动手,被老爷叫走,葇荑肯定慌乱得不行。 这府上唯一护着自己的就是小叔,葇荑肯定也像自己一样,本能的信任小叔。难为她违抗了自己的命令,没有说什么“婢子都是为了小姐”之类的话逃避责罚。 “你实不该不听我的话。” 因为身份特殊,江时雨破费一些力气才能压得住那些红眼病的下人,让那些丫鬟不以为她只是命好被侯爷收养、否则跟她们的待遇原该是一样。 “婢子无意僭越,请小姐责罚。” “算了。我知你为我好。”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只是,不许有下次了。” 她也不会有下次了,下次再隐瞒小叔。 葇荑松了一口气,在心底对小姐又亲近了两分,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门。 外面月色朦胧,因着即将黎明破晓,葇荑便没有点灯。江时雨在心底数算着日子,今日该是小叔去上朝了。 他虽受了伤,身上的官职未拔,理应去向圣上赴命。 吩咐葇荑去准备早膳,独自推开那扇门进来,脚步刻意放得轻缓,以为小叔这个时候还在睡着。 殊不知他虽然不在昏迷了,睡眠质量也是极差,大概是之前睡得多了罢,如今十分惊醒。 她才进来正看见近身的丫鬟跌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却不敢大声,一双眼睛布满惊恐,不忘调整坐姿跪好。 小叔忽地坐起来,手里握着剑,好在控制着手上的力度,及时压制着手腕,没伤到那丫鬟分毫。 江时雨打眼一望便知发生了什么,连忙走过去将那丫鬟扶了起来。 “婢子无意惊扰二爷,只想着时辰到了,过来将烛火熄灭。” “知道。”江启决缓缓吐出两个字。 又吩咐道:“退下。” 江时雨同丫鬟一并走到门口,嘱咐道:“小叔在凉州领兵打仗惯了,想必常常刀不离手、和衣而眠,他才回京都,定是还未调整过来。让你受惊了。” 丫鬟哪敢,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不停用手背抹眼泪。自昨儿个被侯爷指派过来伺候二爷,其他丫鬟不愿伺候个瘫子,因她性子软弱、常被人欺负,所以指派了她来。 现在想想还觉得难受,受苦受累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 “以后你也小心些,不要靠他太近,免得引起他什么应激反应,伤到你。” “知道了。多谢二小姐。”小丫鬟擦干眼泪,出门去准备二爷晨起用的东西了。 江时雨转身回来的时候,直接坐在小叔床边,同他面对面而坐,自然而然的靠近他的双腿,只可惜他的双腿并无知觉。 他的剑已经被他放好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江时雨抬起手臂,很想替他擦去。 耳畔间油然想起长姐的劝告“男女有别,你现在长大了要避嫌,不能总往小叔房里跑了”,便将手又收了回去。 “可是做噩梦了?” 他点头,梦里的情景太过清晰,射向他的那一箭是从背后而来,幸而他躲得及时,可箭还是穿透铁靴,擦着他的小腿过去。 之后他便从马上坠下来,陷入一片混沌中,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要么将这房里的器械都撤了吧。”他到底是回到了汴京,而不是还在凉州。 他该适应新环境,不该保有从前行军打仗时的习惯。 “不撤。”她说:“放着吧,我嘱咐丫鬟们了,以后想必不会有人鲁莽了。” 哪有老爷为下人改变生活习性的,候府的主人侯爷都暗中支持他留着这些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侯爷置办的。 “若撤了它们,怕是你噩梦做得更厉害了。” 江启决哑然失笑,他辩不过他。 其实她想守着他入睡,外头次卧还有一张床。至少每夜哄着他睡了再走,可她不敢说。看他眼底暗黑,便知没有睡好。 “你去将阿蛮唤进来。” “嗯?你要什么东西,我可以拿给你。”既然丫鬟可以近身服侍,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不是金枝玉叶,不去旁人那里做粗使杂役,在他跟前没有苦累可道。 “你不行。”他斩钉截铁的否决了。 “为什么?”她莫名。 她不会比那些丫鬟做得差。那一张张不情愿的脸孔,只怕小叔看了,只是给他添堵。 “我要如厕。你叫阿蛮进来。”看她脸红成猪肝,他笑。 小姑娘长大了这么有趣的嘛,这般不识逗。 江时雨咬着唇落荒而逃,江启决吩咐阿蛮:“你去将我院子里的丫鬟都撤了吧,调些我在军中的亲兵过来。” 他不是天生以折磨人为乐,何况还是折磨女人。他不想为难下人。 阿蛮行礼称是。 . 江时雨知道侯爷和小叔都去上朝赴命了,侯爷和小叔的品阶皆不低,怕是朝堂诸臣知道江启决醒了,大家各怀心事,又要引起朝野震动。 如今小叔回来了,她较之从前疏于练习骑射,前阵子守着小叔,这两天被侯爷锤得不宜过度拉伸、只得乖乖待着。 想在入冬前出去跑跑,马儿被栓久了想必比她还难捱,回去唤了葇荑拿东西,才走到自己的小院,便看见江雪霁。 心里咯噔一下,每次撞见她都没好事。她不怕她,只是懒得给自己招麻烦。 “小妹。”江雪霁过来挽她胳膊。 江时雨对这个长姐还算了解,如果她知道差点被自己害死,绝不会继续这样惺惺作态。 以江雪霁的身份,全然不必上演什么虚假姐妹情,尊贵的嫡长女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直接提着刀过来。 知道侯爷独自将此事压了下来,夫人和长姐都不知情,江时雨的心底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不过做了就做了,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瞧着你屋内挂着的那串风铃不错。”江雪霁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啊,她想去哪就去哪,这是她的家。她哪有隐私可言。 江时雨的房和下人的房一样,都是江雪霁随便出入的场所,唯一不同就是江雪霁不会贵人踏贱地去下人的房。 江时雨淡淡“嗯”了一声,置若罔闻。 江雪霁:“我前阵子正想要一串风铃呢,今日瞧见你这个便觉得爱不释手,你这是从哪得来的?” 这多年了,江时雨已经习惯了。姐姐有的,她没有。她有的东西,如果姐姐没有,江雪霁是一定要得到的。 “不是什么稀罕物。”她没有将小叔说出来,江雪霁饱读诗书、遍览天下珍宝也一眼猜出分毫: “瞧着材质倒像是河西的东西,咱们中原没有。” 江时雨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才想开口说自己准备出去遛马,想先走一步,已经被她抢先一步道: “姐姐本不欲夺人所爱,实在是瞧这风铃稀罕,喜欢得不行。我知妹妹一向不是小气之人,这只风铃且叫我吩咐下人摘了去,挂在我屋子里,以后遇见好的,再叫下人采买一个给你。” 江时雨不接她给自己的高帽,一字一顿:“我很小气。我不允。” 从前年龄小,被长姐哄着、骗着、吓着、欺压着,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现在她渐渐长大了,懂得反击、捍卫自己的东西。不会再任人拿捏。 江雪霁没想到她敢拒绝自己,廓然记得上次她叫她去跟人比武时,她也乖乖去了。殊不知她已经为上次之事悔了。 “桔灯。把这风铃摘下来。” 江雪霁公然被这捡回来的便宜妹妹顶撞,颜面荡然无存。 也不在乎什么端淑的嫡长女形象,对待她这等不是诗书礼仪浇灌着长大的蛮子,通过语言不能再让她屈服,那莫不如用她的方式解决问题,以暴制暴。 “我看谁敢!”江时雨很快从腰间摸出短刃,迎面便劈了过去。 桔灯是大小姐房里的丫鬟,事事以大小姐惟命是从,可也不敢迎着刀子过去,轻则毁容,重则被劈死。 谁都知道二小姐常年习武,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被砍死了呢。 既然撕破了脸,开弓没有回头箭,江雪霁也不再演出什么能容外姓妹妹的好姐姐的戏码,直接下令道: “来人,把这风铃给我扯下来。” 几个护院迟疑了一下,都是直男不谙深宅争执的缘由。原来府上一直平和,是因为二小姐任人欺负。而二小姐只要说一个“不”字,这祥和便不能维持了么。 迟疑过后,几个护院已经手脚麻利的将风铃扯了下来。江时雨纵然练过,也不是候爷专门雇来保护亲女儿的护院的对手。 她出手阻止,护院一面怕伤到二小姐,一面又得执行大小姐的命令。一面避开二小姐的刀锋,一面去扯那风铃。双方拉扯,几番争执,风铃被扯断,跌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江时雨看着那堆东西,想起刚听小叔说这是他亲手做的时候,还曾因为脑补他一面议事一面做这东西时的滑稽场景。 这会儿风铃烂了,她叹了口气。她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前十年她都不和她争,这样知道没结果。 指望侯爷委屈自己亲生女儿,而给养女撑腰,想什么呢? 如果养女能压到亲生女儿头上,这候府怕不是要被汴京新贵笑死。 江雪霁看着那堆碎片,心情大好,也不要这本就不稀罕的东西了。 只问道:“这是小叔送你的吧?” 江时雨沉默,想起小叔说的不要为了他与人争执。他又说当旁人没有害她性命的时候,不准她主动害人。 “小叔果然偏疼你这个外姓人,往常回来你我的礼物都有,这回回来,我却什么都没有。”江雪霁又气又恼,准备等小叔回来,好好找他算账。 江时雨抿着唇,俯身卷起裙摆,将风铃碎片一一拾起,放在衣裳里兜好。 葇荑看着大小姐带人出了这院子,方才缓过神来,去红木梳妆台上找了个盒子,看着小姐将那些碎片倒了进去、装好。 “走了。”她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出去骑马。” 是啊,小姐刚刚就说要去骑马。葇荑赶紧跟上。只不过比起心疼,更担心小姐。 小姐若委屈大哭,亦或摔了东西大闹倒还好一些,偏偏是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才最是让她担心。 她明知道小姐有多爱重那东西,深夜安寝时躺在床上都会望过去瞧瞧。 唉,可惜了。 第 17 章 朝堂不会离了任何人就不转了,皇恩浩荡,是日的早朝,圣上准了江将军坐轮椅过来朝拜。 【一个得了胜的将军,才回京便遭人妒恨。又因受了伤,从前不敢往出跳的魑魅魍魉,眼下都得了机会。】 同朝议事,圣上才借御前太监乾忠之口,褒奖了江将军平乱有功,又亲自关切了句: “江卿可好些了吗?” 江启决:“承圣上福泽庇佑,御医医术高超,方才捡回一条命来。末将感觉好多了,谢皇上关怀。” 臣子依附皇上,皇上体恤臣子,平常也赏赐些小东西以彰显皇恩浩荡,口头褒奖更是毫不吝啬,什么也代表不了。 只太子被囚,江家作为太子党正在风口浪尖上,皇上没有株连,对江家一如既往,还是让众人想深了一层。 “江卿得胜归来,鞑子要我大宗赔偿白银,以诸位爱卿之见,当如何?” 皇上话一出口,立即引起群臣激愤:“番邦小丑被打得抱头鼠窜,还敢大放厥词,以臣之见,不如再度发兵,荡平蛮夷。” 主战派慷慨陈词,恨不能立即赤膊上战场。 皇上一圈听下来,大同小异,无非是再战。 抬眸将目光锁在江孝恭身上,作为圣上钦封的枢密使,统大宗兵马,始终站在一处一言不发。 皇上便要让他说话:“依江卿之见当如何?” 江孝恭知道今日自己说什么不重要,自太子被囚,江家的话在皇上那里便失了份量。 他一直对皇上降心俯首,从不浞訾栗斯,如今该收敛锋芒的时候,便低头让贤: “微臣尚在斟酌,不知翟相可有良策?” 为圣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当朝宰相翟显亭义不容辞:“若是再起狼烟,不知江大人可有良将?” 江孝恭知道他不想打,翟相作为燕王党,不愿意看着江家——武将起家的人战功赫赫、一家独大,最后蚍蜉撼树、不可撼动。 只是陪他走场面话:“安西节度使,北亭节度使均可调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江翟两家同朝为官多年,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对方所思所想都能猜出个大概。 翟显亭知道江孝恭知道自己的意图,翟相想趁着太子失势,欺负一下江大人,杀鸡给猴看,重新争夺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 “藩台可将此番江将军出征所耗军饷秉承圣上。” 藩台曹安国将数次拨给河西的军饷一一呈禀,较之鞑子勒索的数倍之多。 方才义愤填膺的大臣,这会儿都安静了些许,各自捻了捻胡须,互相干瞪眼。 “翟相可有良谋?”皇上年龄大了,华发已生,说起话来总是气喘吁吁。 而跟皇上年龄相仿的当朝宰相翟显亭,才抱了孙子,此刻依旧精神健硕: “回皇上,以老臣之见,不若将银两给他。” “臣附议。”曹安国拱手陈情: “一将成名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才打了一仗,如今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百姓和将士都需要休息。百姓需要耕种,将士需要疗养。” 曹大人的话不假,上一役虽然胜了,但将军都差点拄着拐来的,别人可想而知。 主战派不肯轻易服输:“哪有打了胜仗还赔款的道理?岂非被天下人嗤笑?史官提笔,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评说?” “我从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圣上和百姓。”翟显亭并非全为了打压江家,身为圣上倚仗的宰相,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则。 中原与漠北不同。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而游牧民族自幼便是马背上得天下,只要活着就打、就抢。 “君不见吴越小国年年向我大宗进贡,从不犯上作乱,每每俯首帖耳。殊不知他进贡的银两是小,朝廷赏赐的是多。” “吴越国国君失了骁勇的名声,闷声发大财,成全了江南一带的百姓,成为富庶之地。” 皇上的老眼因着长年累月的磕食丹药,而愈发混浊。江启决知道皇上心里早有定数,只怕他说出那句“就依翟相”的话来。 先于一步做最后的抗争:“末将虽打了胜仗,但未将鞑子斩尽杀绝,是末将失利,请皇上责罚。” “此末将愿再度出征,只要将他们打到服,打到怕,打到不敢寻衅滋事、异想天开,他们便会老老实实向我大宗俯首称臣,不敢再坐井观天、狮子大开口。” 将军坐在轮椅上苦苦挣扎,朝臣闻之心痛,皆知大势已去,无人帮他分辨。站在他不远处的兄长也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 “江将军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可鉴日月。”翟显亭向来有大局观,不欲跟个儿辈的人争执,安抚道: “只将军眼下伤了双腿,怕是不能再上马杀敌,且安心养伤。大宗人才济济,皇上自有定夺。” 翟相表面的安抚,暗中给了他一记警告:大宗不是没你不行。这话大家都听懂了,不论是皇上还是江氏。 “翟相言之有理,只我虽废了双腿,也可领兵打仗。征讨鞑子靠的从来不是蛮力,而是帐前排兵布阵。军中另有骁勇善战的副将可堪调遣。”江启决陈情完,又替自己分辨了两句: “还有。翟相心系百姓,末将又何曾不是呢?我不是为了自己勇冠三军的名声,而是我跟鞑子数次交锋,知道番邦的德行。” “你给了他银子只能做缓兵之计,他花完了还会再来抢劫。待他抢惯了,便在边关烧杀劫掠,永远贪婪而不知满足。” “中原百姓安居乐业,这盛世如你我所愿。可边关牧民的命也是命,数万人的命不比数百人的命珍贵,人人生而平等。” 为了中原大部分百姓五谷丰登,便将边关百姓陷于水火之中,这是何道义呢。因为生在中原,便可高枕无忧。那身在边关,祈祷何人去拯救。 朝中之事向来没什么纷争可言,均在圣上一句话结束了争执: “休战。着市舶司商议边关贸易一事,若有牧民愿往中原迁移,可酌情减免苛捐杂税。” 众臣叩拜:“皇上圣明,吾大宗得君主贤明、祖宗庇佑,国泰民安,普天之下共沐恩泽。” 只有江启决知道皇上遥坐金銮殿,这话跟放屁无异。 边关牧民习惯了游牧生活故土难离,保守落叶归根的思想,绝不会离开边关半步。 而边关通商一事,年年喊、年年不了了之,待到明年接着喊。 江启决打赢了仗落下战损还赔钱,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血气翻涌。 他没再上奏,竭力控制着情绪,还是被人参了一本: “江将军可是对圣旨有异议?” “无。末将遵旨。” “那为何众人跪拜,唯独你不跪?”这就是找茬了。 这是朝拜时圣上口谕,免了得胜受伤将军的跪拜。如今只一个早朝的功夫,在将军被挑衅时,圣上直接置若罔闻。 江启决已经很努力在压下翻涌的血气,皇上作为上位者看尽了人世百态,臣子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未逃过他的眼睛。 此时的天子仿佛与诸爱卿隔了一道银河,傲视群臣,在那双迷蒙的双眼中,没有二度免了将军的大礼。 于是江启决用臂力撑着,从轮椅上下来,只双腿没有任何知觉,他无法跪下,一个踉跄,爬在了轮椅前面。 “臣遵旨。皇上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腿真的伤了,不是装的。虽然他的性子不会装,这种事也很难伪装。纵使有高超的演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御医回来回禀一次,皇上这次终于眼见为实。 他没有折磨臣子的乐子,看见一残疾人在殿前趴在地上,总是有碍风化,引起他心理不适。 “江卿平身吧。以后可免了早朝,待身体好些再说。” 江孝恭将他扶起来,坐回到轮椅上。 江启决似明白,原来他为国征战,却还是要用这种方式表忠心。 打了胜仗受了伤,还被皇上怀疑是不是装的。可悲又可叹,才出了紫宸殿,到底没忍住胸中那团火气,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知道虽然退了朝,转了身,没在御前失仪,如此举动也会被有心之人参一本了。可他忍不住了。 . 回府后,江孝恭立即唤来了郎中。 没有责备他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害怕江家受牵连。 知道幺弟年轻,又是常在军营里混,不如他常年浸淫官场,深谙党争之道。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难免情绪失控。 他只担心他的身体,坐在他床边劝慰道: “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凯旋而归的将军不多。莫说你病了被皇上弃之,即便你毫发无损,也保不齐什么惹皇上忌惮。” “伴君如伴虎,兴衰只是早晚的事,得做到宠辱不惊,迂回而行。” “你要庆幸,龙颜不悦,也只省了你去请安,而不是拔了你定远将军的头衔和俸禄。” 江启决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郎中请了平安脉,江孝恭叹了口气,一并出了院子。 第 18 章 既皇上有旨塞北和中原通商,汴京重臣自要在一处商议可行之策,江孝恭要有一阵子宵衣旰食不再府上的日子了。 江启决从皇宫回来,便从晡时一直坐到夜半,早前在辽阔的莽原间跑马惯了,无法囿于在四四方方的宅邸。 很多人都劝他要想开,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可他没法接受。 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推着轮椅,穿过长廊,不知不觉走到小丫头的院子里。 抬眼漫穹星河,唯独不见那只日日悬挂在此的风铃。 江时雨还未睡,在屋子里里听葇荑说着打探回来的那些消息: “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二爷吐了血,回来的时候老爷就请平安脉了。” 江时雨紧紧揪着衣襟,较之其他女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能常出去跑跑马还算幸运。只不过想知道朝政,便是不能了。 她不知道小叔怎么了,是谁刺激了他,还是在凉州受得伤全然不止腿上一处。 “那郎中怎么说?” 葇荑摇头:“我也只听个大概。”向来听话只有一知半解,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 不是她耳朵不好使,而她二小姐身边的丫鬟,总不好整日打探府上的事。自然是从旁处流露出来多少,她就知道多少。 “小姐既然担心二爷,不若亲自去问他。” 是呀,鼻子底下那张嘴是干饭的么。江时雨说去就去,没什么好怕的。 才出了屋子,便瞧见小叔在院子里,望着空落落的屋门口发呆。 只他一人,身边没有阿蛮。 “阿蛮呢?” 江启决:“这个时辰,狗都该睡觉了,我叫他去睡了。” “那你要如厕怎么办?”她还记得上次小叔可是摒退了她,唤了蛮叔过来。 “爬着去。”他又不是没有当众出洋相。 江时雨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了?小叔~”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他偏偏头:“你指的什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我听葇荑说你今日在堂上吐血了。”便说便观察他的脸色。 “不碍事。从前行军打仗,比这受得伤重。你要看吗?”他脱了衣裳沐浴的时候,身上总是新伤套旧伤,亦或旧伤皆成的痂。 江时雨因着紧张和疑惑,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知道看见小叔刚才目光所滞的位置:“哦——”她明白了。 江启决问:“我送你的东西不喜欢?” 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走过去。 “那不喜欢就扔了吧。”他语气淡淡。 她俯身将披风盖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道:“我收起来了。” 江启决没说什么,推着轮椅准备回去了。 阿蛮不在身旁,他今日在堂上才吐了血,江时雨不想叫他再受累,帮他推着轮椅。 手指搭在扶手上,跟他的指尖轻触,条件反射般的放开了,心脏砰砰乱跳。 他的手好凉,不知道来了多久。 她躲闪的举动被他尽收眼底,因为他病了所以连碰他都不愿意了吗。 要知道这可是被他放在肩上扛着长大的小萝卜头,只他现在再没法扛着她就是了。 迟疑了一瞬,推着轮椅往回走,江时雨没有在原地落单犹豫,立即跟了上去。 跟她争夺轮椅的驱动权,从前他总会先低头,这次却没妥协,将她的手指掰开后,继续往小院里走。他的轮椅他做主。 她的手指都被他掰痛了,他那双常年握刀拉弓的手,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好家伙,好在自己也算半个练家子,不然这手准要折。 “风铃是被姐姐江时雨扯断了。” 回到屋子里,她无不稀罕的告诉他真相。 “不是不说?”他瞪着她。 “我不想恶人先告状,不想事事依赖你。”她想强大起来,然后好好照顾他。 她从来没想过避嫌。 他瞪了半晌,唯余叹息,所以他现在生病了,就不能成为她的倚靠了吗。 “陈述事实不叫恶人先告状。” 她抿了抿唇,低头盯自己鞋尖:“对不起。” 没有保管好他送的东西。 他真想抬手给她一记爆头,看看她这只小脑瓜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别人做错事,不该你道歉。” “唔~”她喏喏:“我扶你去床上歇息吧?” “不用。”他朝屋外唤了一声阿蛮,阿蛮立即进来,将将军扶到床上歇着。 方才飞快的下去盯着草药。 江时雨扭头看了一眼跑得飞快的阿蛮,不知他忙什么。小叔坐在那,连衣衫还未整。 她走过来,拿了床被子,搭在他腿上。方才摸着他指尖凉如夜色,身上肯定也是冷的。 “管它做甚,又没知觉。” 江时雨嗔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裹在他的腰间,向下掖了掖。 “就是因为受伤了才要好好照顾它,不然更难好起来了。” “可能不会好了。”他想问她如果不会好该怎样,可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竟还想着问她个女郎,他不免在心底自嘲。 “不好就不好。”她掖好了被子,坐在他床边不远处,等着阿蛮将药拿回来。 “不好就这样过。” 他轻笑一声,拿她没办法。 晚些阿蛮还没回来,外头的脚步声叠叠密密,只江雪霁才有这排场。 江时雨起身,跟姐姐对视一眼,想坐到少远一些的次座,把主位让出来,却被江启决叫住了: “坐我身边,阿蛮不在,我要饮水需要有人拿。” 他给她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使唤嫡姐不妥,她便坐了下来。 江雪霁一直不大想过来,她害怕看见他受伤、毫无知觉的下肢,她对残疾的东西会感觉到恶心和害怕。 虽然也知道不是小叔的错,但不能接受不完美也不是自己的错。她这一双眼睛看惯了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原也只该看尽世间美好的。 出于在同一屋檐下和亲情,她还是捏着鼻子来了。这会儿小叔旁边的凳子被便宜妹妹占了,正合她意。 听闻下肢瘫痪的病人生活不便,身子总一股子怪味,她不想靠近他。这会儿进来嗅到空气间清爽,只有他从边关带回来的素然,开口道: “看来阿蛮将小叔照顾得很好,得是该叫爹爹给他些赏赐了。” “不用了。”江启决纠正道:“阿蛮的月银由军饷里拨,不从府上出。” 江雪霁碰了一鼻子灰,自诩长大了却没摆出大小姐的姿态,自讨没趣便又回到小时候的样子,跟小叔撒娇耍赖: “小叔偏心,离家三年,却空着手回来,一点都不惦记霁儿。” 江启决没办法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失了身份,只淡淡道:“昏迷来不及寻。” 随即,想起小时那串风铃,脸色又阴沉了两分:“就算没有,你也自己去寻了不是?” 江雪霁撅着小嘴:“谁叫小叔偏心,只有妹妹的,没有我的。” 江启决:“所以你得不到就毁掉,弄坏我的东西,不怕我不悦。” 江雪霁有些怯,爹爹疼她宠她,尚且不敢在爹爹跟前放肆。何况是双手染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叔。 嘴硬道:“小叔眼里只有小时,就不怕霁儿生气。” 江启决:“现在毁了我的东西,你高兴了么?” 江雪霁避开小叔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咳,小叔给了妹妹,就是妹妹的东西了。” 既不是长辈的,只是便宜妹妹,自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江启决“嗯”了一声:“所以你是见人下菜碟。要不要我帮你重新请一位先生辅导功课,免得你是非不分、长恶靡悛。” 江雪霁活这么大,生平还是头一遭被人说这么重的话,尤其这个人还是一直疼爱自己的小叔。 “小叔,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每次推了江时雨,小叔虽然会去哄妹妹,但从来不会责备自己。 江启决:“以前是我错了,觉得大哥会管好你,但他没有。正是因为意识到小时受了这么多委屈,才叫她练得一身本领保护自己。这次的风铃,你赔给她。下次,你离她的东西远些。” 江雪霁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直视小叔的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 这里她是待不下去了,只留下一句:“你对她那么好,干脆让她留在江家给你当媳妇儿算了!” 说罢,一只手用手背捂着脸,另一只手提着裙摆跑开了。 留下江时雨在原地窘得不行,她原本是带着气愤在看戏。像很多次从前一样,安静待在小叔身后。 怎么也没想到江雪霁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这会的她甚至连看小叔都不敢。 江启决倒是内心毫无波澜,甚至看着这孩子红到耳朵,甚至还有些想笑。 他没沾惹过桃花,不大懂姑娘家的所思所想,只觉小姑娘长大了这般有趣的吗。 “想什么呢?” “啊?”她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条件反射的抬头,又做贼心虚的看向别处。 他:“别乱想。” 他不需要她做一个全知全能的强人,她只要做个简单快乐的凡人就好。 只他这句“别乱想”,不知道被她乱想成了什么,只耳朵更红了。 “欸——”她长长的喟叹,不知该怎样遮掩此地无银三百两,害怕欲盖弥彰。 “你若不甘心,回头我叫她拿一样她的心爱之物赔给你。”小叔已经岔开了话题: ”你若懒得搭理她,我还有从边关带回来的其他好东西,可以给你挑。” “我不要她的东西。”她喃喃。 “那就是要我的东西?”他轻笑一声:“没问题。” 我都给你。 第 19 章 这一夜她回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很多儿时的事,小叔将她从凉州带回来,又将她抱到马上,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箍着她,免得她从马上掉下去。 她竟一点也不害怕,儿时就不怕,在梦里也不怕。他的呼吸在她耳朵,教她要如何控制烈马。 然后画面一转,梦里的她竟不是小时候,而是现在这般大。于是她便醒了,心想这个梦荒诞。怎么可能呢,小叔的腿都无法行走,更别说带着她骑马了。 葇荑听见小姐醒了,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看她脸颊红得厉害,胸口起伏不定,还在微微喘着粗气。 “小姐,您是不是着了风寒患了高热?待天亮我叫郎中进府请平安脉吧。” “咳……”她不知怎地嗓子有点哑,碎碎念道:“我没事。” 葇荑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竟又抬高了声音问了遍:“那是做噩梦了吗?要么婢子现在去请郎中过来吧?” “啊呀!”江时雨头一遭觉得葇荑这么烦人的,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嘴里含糊不清道: “我都说了没事没事,我还没睡醒呢,你也出去再睡会儿!嗯嗯啊啊……” 后面葇荑没听清,只听见小姐让自己也再去睡会,困意蹭地一下爬上来,打个哈欠便转身了。在府上不敢逾越规矩,在亲爱的小姐跟前自然不用太端着。 江时雨走后,阿蛮将才熬好的草药端了进来。 她在的时候,不觉屋子空旷。她不在,恍然间觉得这屋子里了无生气。 “将军,喝了药也早点歇息吧。” 江启决看着那碗药,不知道是治什么的,棕褐色的一大碗,黑不见底。 “拿去倒掉吧。” 他不知道喝这药有什么用,维持着不死,继续苟延残喘。 一个不能上战场的将军,囿于汴京,甚至走不出这府邸。 阿蛮不敢劝,知道将军向来说一不二。 只那扇门再次被推开,他便有些愠怒:“我现在说话也不管用了是不?” 若是放在军营,军令如山。将军命令一下,他这样是要军法处置的。 待看清楚来人之后,只觉这小丫头是阴魂不散。 他想一个人清净,果真是让他一刻也不得闲。 “阿蛮找你来的?” 所以他让阿蛮退下,阿蛮没有违抗将军的命令,但采取迂回战术,将二小姐搬了出来。 阿蛮为人虽直但不傻,他知道这府上是将军和二小姐抱团取暖。旁人未必愿意管,即便愿意来劝,将军也未必肯听。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就觉得将军会听一小丫头的话,大概是黔驴技穷之后死马当活马医吧。 “没有阿。”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才换了衣裳熟悉过的样子。 “是我做噩梦了睡不着,就来找小叔说说话。” 她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她,只江启决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并没有拆穿她。 “什么噩梦?”他随口一问,给她个台阶。 他已经打算好了,若她编得太辛苦,他就不为难她。 想不到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前段时期小叔昏迷的时候,燕王欺负我。可能是想来后怕,今夜又梦到他了。” 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还不是可着她说。她也不完全是杜撰的,还是借鉴了一些梦中情景。 若是让她一板一眼的说梦到小叔抱着自己骑马,不是小时候的她,而是现在的她,她哪里说得出口,光是再想想耳朵都要再红。 “燕王?”江启决方才轻松闲适的神情,这会儿突然横眉冷目。 “他对你做了什么?” 燕王先设计太子,实乃党政。万想不到他敢动他的家人,这已经触犯到了他的底线。 江时雨不知怎地,小叔突然这般紧张自己。她不了解燕王,只知道帝王家鲜有手足情深,皆是各自为营。 燕王跟太子不睦,便是江家的死对头。不过看小叔愤懑的模样,怕是燕王本人也不怎么地。对手和对手不同,英雄之间可以惺惺相惜,也可以鄙视唾弃。 “上次被江雪霁叫去跟人家比武,得了燕王送的宝马。跟长姐发生争执的时候,被他瞧见了。便以此威胁我,还叫人绑了我,要我做外室。” 他还敢绑人?真是欺负江家没人了。江启决深呼吸一口气,控制着情绪。 可惜他现在行动不便,不然非要去亲自去教他做人。 “为何早不说。” 江启决想深了一层,这样的大事,她没有早一点告诉自己。眉间也无惧色和烦忧,会不会是另一种可能。 小时对燕王有好感,所以就两个人用这种的方式打情骂俏。 如果是这样,即便江家和燕王是宿敌,也不该把姑娘家卷入党政之中,他会成全小时。 “丫头,你不可给人做外室。” 他能接受她跟了燕王,但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外室。 江时雨始料未及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小叔这是误会自己了。她只是陈述过往遇见燕王的事,并没有试探小叔,也没有恨嫁,更没想跟燕王扯上什么关系。 连忙辩白:“我不做他外室。” 江启决认真思考了起来,他对人家内宅之事不了解。几年不回汴京,从前对别人娶了几房小妾就不感兴趣,他的目光都在男人身上,没注意过这些床笫之事。 眼下却不得不替小时着想,燕王既叫她做外室,想必是内宅不安。他记得燕王妃至今高悬,王府里的妾氏也不多,那他在忌惮什么? 是府上有母夜叉让他胆寒,还是怕朱砂痣伤心……亦或单纯的跟小时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欺负江家人。 “我也不做他内室!”江时雨突然将声音抬高了八度,生怕小叔误会自己,立即跟他撇清关系。 “他那个人一肚子坏水,威胁女人算什么好汉。还去侯爷那告发我跟长姐争执之事,导致我被侯爷执行家法。我讨厌死他了。” 说到后面有点底气不足,因为燕王只是不君子,却也没冤枉她。 江启决“哦”了一声,看小时的眼睛,大概是对燕王真没什么。她一向洒脱,眼底藏不住什么。 “他可有伤你?” 若是他让小时没了清白,他就去杀了他。他想。 “绑的我手疼,还在马车里摔了一跤。别的没有了。”她坦言。 他松了一口气,终究是觉得该让他吃些苦头。 “你别怕,有我。” 她原本就不怕。 总算是把自己深夜造访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喝药,小叔。” 他哑然失笑,原来还是在这等着自己。 “良药苦口利于病。”她劝道。 心里想着下次要准备些蜜饯放在房里,凭什么男人就不能说苦呢,这草药就是很苦呀,男人也是人,也有被宠的权利。 他拿她没办法,这傻孩子在想什么,他像孩子般因为药苦才不喝么。 “不想喝。” 没什么用处,没了行动方便已是身体上遭遇重创,如今圣上直接在早朝时当着群臣的面,金口玉言省去了他为圣上分忧。 想他从未幻想父亲的爵位,皆是一兵一卒在战场上打下来,将胸膛亮在敌人面前,使江将军所在之地,让河西固若金汤。 也曾鲜衣着锦在凉州街头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只剩残躯苟且。若非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不然他想连餐饭也省了,不再味同嚼蜡。 “这药没什么用处。” “再喝些吧,万一有用呢。”她也心疼,像小叔这个年纪,哪个不是章台走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是被囿于这里,不向命运反抗,就得向生活低头。 “我听侯爷说,太子被囚,你若不继续支撑下去,太子殿下便唯有苦渡。” 果不其然,提起太子,小叔的眼睛里便有了光亮。 担忧也好,对歹人的愤怒也罢,他不再自暴自弃,他不等着太子来拉自己,他要将太子拉出来。 “小叔在府上还好,侯爷在朝野之间还有一席之地。宫墙深锁,不敢去想殿下的苦厄。” 江启决猩红了眼睛,想起自己上次给殿下的信石沉大海,了无回音,不知他怎么样了。 “殿下一定能撑得下去的。” 江时雨:“小叔先撑下去。小叔若出了什么事,更没人去撑着殿下了。” 他端起药碗,箍得节骨泛白,仰面一饮而尽。这劳什子东西没用,他也得喝。 他得让殿下知道,他在喝,他没有放弃,太子也不可以放弃。 江时雨回头撑起袖子半掩,给阿蛮递了个眼色,阿蛮立即过来将药碗端了下去。 “下次也要按时喝才行。” 他说“好”,瞧见阿蛮的身影一晃而过,想起前几日阿蛮跟自己说的一些他昏迷时,军中变动情况。 便跟她核实了一下:“程副将是你杀的?” 她霎时间有些慌,现世报来了,当初把越扶副将气得够呛,不敢对她军法处置,扬言要告诉将军。 现在她要迎接审判了,早知道一开始还不如直接让越副将罚了算了。 “是我干的。那天事出有因。” 她没想过逃避责任,更没想过出卖同伙阿蛮,阿蛮帮了她,她自持不是好人,可也不能过河拆桥。 第 20 章 “我也不知程副将那么猖狂,可能以为你快死了吧,跟鞑子密谋都不设防。” “你可知副将都是在血光里滚出来的?”她倒是胆大。 她不太知道,有些气短:“当时没想那么多,越副将说将他押送进京,可我怕,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你。一想就睡不着,我不想你身边有危险因素。就设计他提前动手,来了个瓮中捉鳖。” 程副将可以不死的,可她没有留他性命。她憎恨这等卖主求荣的小人,背叛小叔之人都该死。 江启决是了解程副将这人的,这人人品不行,却是武艺高强。也是他太骄傲了,觉得他能镇压手下所有副将,便留下自己眼皮子底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也会有受伤的那天,然后底下这些各怀鬼胎的魑魅魍魉就跳出来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敢杀人,我从前连鸡都没见你杀过。” 江时雨偷偷瞄了他一眼,竟发现他的眼底没有责备,甚至还有一丝丝赞赏。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我又不是屠户,鸡也没惹我。” “哈哈!”江启决忍不住大笑两声:“你就不怕被程副将反杀?” 他可是知道程副将的骁勇善战的。 “他看不起女子,轻敌乃大忌,我又叫阿蛮埋伏好了。我觉得他杀不了我,我有七成的把握能杀他。” “好!好!”江启决连连抚掌,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小小女将。 江时雨看见小叔没有生气,自己也愉悦起来。 “那越副将那……”到底得给他一个交代。 “老越不敢说什么,不然我跟他私下解决。”江启决话一出口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不能再跟底下这帮兄弟比武切磋了。 “好呀。”江时雨意识到小叔瞬间的低沉,立即跳脱的将他的思绪拽回来: “当初他想罚我,我就是抱紧小叔大腿,把你搬出来狐假虎威。估摸着是他忌惮小叔,没敢动我。他要是敢欺负我,我还告诉小叔。” “好。”江启决笑了笑,比起刚才的欣赏,此刻里边着了一层阴霾。 “只不过我私自杀了你军中的副将真的没事吗?”她知道自己是冲动了,若军中人人无视军法,随意斗殴杀人,岂不是乱套了,还如何统兵。 越副将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但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敢。 “别怕,有我。”越扶也知道他是多护短之人,死了个通敌叛国之人,不是什么大事。 江时雨望了一眼,外头还没亮,敦促道:“小叔再睡一下吧。” 说完兀自起身:“反正我也睡不着了,我去给你弄早餐。” “留下。小时。”他知道是自己郁郁不得志,闹得她也没睡好。 “我昏迷时,你都整夜待在我房里吗。” 她难为情的别过头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承认:“嗯。” 如果小叔训斥她,她想她一定会无地自容。 虽然从前小的时候,她无聊了,不高兴了,都会来小叔这里,有时候躲在茶几下,有时候蹲在屏风后。 但如今她长大了,终究跟以前不一样,她哪有那个厚脸皮狡辩。 “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们一起休息。”他说罢,从身后捞了个枕头过来。 他的床很大,能容纳的下几个她。 他身上的味道还跟儿时的记忆一模一样,小心翼翼脱了鞋子,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他宽大的被子里。 用小手向上扯了扯,让锦被湮过下颌,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比他还要更像木僵病人。 其实他离她还蛮远的,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还是让她怯生生的,甚至不敢看他。 她害怕这狂乱的心跳声被他听见,便将两只无处安放的小手不再扯着被角,而是放在自己心脏的部位,用力压了压。 在心底警告自己:不准再跳了,等会把小叔吵醒了。 小叔并没有被她吵醒,已经起了轻微鼾声。自他清醒后已经许久未睡得这样安稳了,上一次碰到枕头就睡着还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从血海里杀出来,直到体力透支,那股亢奋劲过去,只剩下虚脱般的困倦。 江时雨从前对着的是昏迷着的他,还能睡得踏实,如今才将将睡着,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被自己的心跳声吵醒。 梦里不知身在哪,一瞬间的迟疑感消失后,想起这是小叔的房里,猛然清醒了两分,望向身侧。 他不知何时转过身去的,只留下一个宽厚的背给她。 夜,头一次变得这样长,又这样短。 时间又快又慢。 小叔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只是看着他的背微微颤动。 她记得以前陪着他的时候,他并无说梦话的习惯。想必是那时昏迷,大脑神经也睡着,便想不了什么事情。 如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想不通顺的事,放在心底装不下,便在睡梦中漫溢了出来。 “小叔……?”她试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毫无察觉,只含在舌尖的话又清晰了两分:“殿下……对不住……” 江时雨听了心痛,轻轻扯了扯他的寝衣:“小叔,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启决没有一丝醒过来的迹象,声音微颤:“圣上……不要!” 江时雨知道上次小叔险些手误伤了丫鬟,不该在他熟睡时陡然靠近。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用手臂撑着起身,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小叔,是梦,你做噩梦了。” 小叔没有一丝回应,愈抖愈厉害,直到一阵痉挛。她不知道阿蛮见他连夜睡不好,今夜的汤药里有御医开得安神药,陷入梦魇中的他很难醒过来。 情急之下搂着他的腰,将自己软软的身体贴上去,轻轻拍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担心都不会发生,殿下会好好的,江家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待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乖啊~” 他在她手中逐渐安静下来,睡梦里感受到后背滚烫,是她将小脸贴了上去。 方才抖成筛子,这会儿果真不再动了,又沉沉睡去。 . 久违的睡了个好觉,她醒来的时候,扬起手臂枕在额头,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藕样的胳膊上,难得秋日有这样清朗的好风光。 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身边却是空了的。 回想起昨夜她一直搂着他的腰,困得迷迷糊糊的不忘安慰,恍惚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再去瞧那双手臂,和靠紧他的胸膛,还在回味小叔的宽肩窄腰,和身上淡淡露水沉香的气息。 不知小叔去哪了,醒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自己逾越规矩的举动。 如果他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么……他离开的时候一定破费一番力气吧。 既要把她的手拨走,又怕吵醒了他。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走了,但没吵醒她。 与他猜的无恙,他醒来时便发觉身上有只八爪鱼。从前警醒的人,哪怕睡着也留半只眼睛,对于她这样出格的举动,竟毫无察觉。 想必是睡得太沉了吧,全然忘记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过用脚趾头也能猜的出,应该是他念叨了什么,所以把她担心成这样,用一个保护他的样子,守着到天亮。 腰部以下使不上什么力气,只得小心用手臂将她拿下来。 门外是阿蛮请唤了一声:“老爷回府了,请你去书房用膳。” 江启决没让阿蛮进来,怕惊着这小丫头,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只用手臂的力量,越过她,去到了轮椅上。 随后缓缓推着轮椅到了次卧,由阿蛮服侍自己盥漱更衣,方才去书房见兄长。 早在两柱香前,江启决还未醒的时候,江雪霁听闻爹爹回来了,早提着裙子,一路跑到爹爹的书房。 没看见爹爹困得立盹行眠,立即跟爹爹告状: “爹,小叔偏心。” 江孝恭饮了杯茶,国事繁忙不能成为忽略家人的理由,他一直信奉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待妻女极好。 这会儿给了足够的耐心听女儿喋喋不休。 “小叔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小妹带礼物,却只给小妹一个人带了礼物。” 江孝恭看着这个女儿长大,她会干什么不肖说,他也能猜出来二三。 “所以你就夺人所爱,把小时的东西占为己有。” “没有。”江雪霁有点底气不足:“我把小叔给她的风铃扯断了。” 见爹爹脸色有些难堪,不知是忧心朝政,还是对自己不悦,嘴硬道: “谁叫小叔偏心的……” 江孝恭:“你管好自己就好。自古以来只有长辈教训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教小叔做事了。” 江雪霁傻了眼,想不到爹爹会因为此事训斥自己:“爹!你以前最宠霁儿的。” “现在依旧,只是换了种方式。你不是小孩子了,若是不能容人又善妒,以后吃亏受伤的是自己。”江孝恭想着小时这么多年的隐忍,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一直以为岁月静好。 直到江时雨亮了刀子,他方才想着亡羊补牢,希望为时不晚。 “故意弄坏小时的东西,是你的错,去给她道歉。再寻一上好之物赔偿予她。” “我不嘛!”江雪霁大为恼火:“凭什么?” 江孝恭:“收养小时是我当初的决定,做人做事要善始善终,即便是阿猫阿狗也不能想照顾就照顾,不痛快了就遗弃,要有担当和责任感。” 江雪霁心口中了一箭,埋怨道:“那你当初干嘛要收养她。” “放肆!”江孝恭罕见的对女儿动了怒:“什么时候我的决定还轮到你来置喙?” 江孝恭虽然不是封建家长,却也不是任由女儿跟着自己对着干的慈父。 江雪霁见爹爹发了脾气,即便是正在叛逆的年纪,也立即蔫了。 喏喏道:“小叔还训斥我,莫不如叫小叔跟她一块离了府上算了。” 她也清净自在。 “如果你看这个家里谁都不顺眼,爹这两日就寻媒人,将你嫁出去。”江孝恭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玩笑。 他知道女儿口中的那两个人,都不会主动来招惹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她看见别人就不痛快。既然不想做娇娇小女儿,就嫁人做小媳妇。 这汴京城里的贵戚,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三宅六院、三妻四妾,门第没有候府高,家眷密集,人际关系都比候府复杂得多。 姑子婆子管家小厮,正房偏房厢房,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大染缸里炼盅出来的人精,不好惹的。 江雪霁立即老实了,正处于少女思春的年纪,还梦想着她的如意郎君,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怎可由着父亲匆忙之间找一不认识的公子嫁了,万一那人长得奇丑无比,吹没了烛火都没法下嘴怎么办。 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能够自己做主,江雪霁终于夹起了尾巴做人,临了不忘添油加醋的再告一状: “爹。女儿叫小叔和江时雨搬出去,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爹爹。” “嗯?”江孝恭挑了挑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江时雨夜夜钻到小叔的房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从前小叔昏迷着她去,如今小叔醒了,她还去。一点也不知道害臊。”江雪霁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爹爹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下人,女儿绝无半句谎言。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多不好听,也有损候府的名声呀。” 第 21 章 江孝恭叫女儿滚蛋了,吩咐下人将那个兔崽子叫过来。 江启决是老侯爷老来得子,其实比江雪霁大不了太多岁,从前对待长兄如父,也就这两年战功赫赫,方才有了跟兄长争执的资格。 哪怕是一家人,没用的人也没有话语权。每一分话语的重量,都可以自身的实力作为支撑。 江孝恭一个人在书房走来走去,只觉得胸口升起一团浊气。 若江启决没受伤,他非要打他一顿不可。 待幺弟过来的时候,他才把火气压下去,免不了斥责: “你瞧瞧你做得什么事!” 江启决起初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是他把江雪霁训斥一顿,还强迫她赔东西这事,还是什么事。 江孝恭压低了声音质问:“昨晚小时在你房里过得夜?” “是。”江启决心底无私天地宽,就没想隐瞒谁。 一个大活人也藏不住,只是看着兄长那副想骂人又不高大声、强忍着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好笑。 不料江孝恭看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更生气了:“你这是什么嘴脸?我跟你说,二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嘴脸?江启决出门没照镜子,不知道。 “我知道你病了,失去了双腿,没了自由。你很痛苦,我也很忧心。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欺负一个姑娘的理由,何况是你带回来的小姑娘,她那么信任你,对你毫无防备。”江孝恭越说越气: “不能因为你行动不便,被困住了,官场失意、郁郁不得志,心里就阴暗扭曲,把阴鸷发泄到一个小姑娘身上。” 江启决没有过跟女人相处的经验,江孝恭已经是孩子爹了,很快脑补出幺弟是怎么在小时身上施行暴行的。 小时被他□□之后,是尚未弄懂发生什么,还是会痛哭流涕、想不开自尽。 江孝恭没办法像疼女儿一样疼养女,不代表他恨养女,能眼睁睁的看着养女遭受非人的待遇。 “我决不允许你做出这等愧对祖宗、违反人伦之事。” 江启决看着兄长义正言辞的模样,嗤地笑出了声:“你想哪去了?” 他的痛苦深深压抑在心底,甚少表露出来,如此伪装,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像个恶棍么? 他知道兄长想歪了,解释道:“她夜里往我那跑许多次,有个风吹草动就来,不想折腾她了,就让她在我那将就着睡了一夜。” 江孝恭瞪他:“男女授受不亲,你多大人了,不懂这个道理?” 江启决语气淡淡:“我没把自己当个男人。” 他自然不是有意要害小时的名声,而是他没觉得小时跟他在一处,会有人乱想。 “我现在动不了,跟个活死人差不多,谁会说这些事。” 他躺在小时身边,似石头似木头。谁疯了么,还能传出风言风语,就离谱。 江孝恭剜心的疼,还是骂他:“你腿动不了,不是有手?你说太监是不是男人,不是照样娶妻纳妾。” 江启决发现兄长越说越离谱,一向很尊重兄长在家里的地位,鲜有这样毫不犹豫的打断: “我没那么龌龊。” 他一直把小时当侄女,他对她一点想法没有。 或者现在的他,宛如半死人,从前就觉得女人麻烦,如今对女人压根没有一点兴趣。 江孝恭不想跟他就深宅之事讨论了,他到底是相信二郎的,他知他有分寸。 “罢了。小时年龄也不小了,这段时日我物色个好人家给她挑挑,若她也中意,就将她嫁了。嫁妆我会厚厚的置办,不叫她到婆家受委屈。” 江启决点了点头,以后是要懂得避嫌,不许小时再乱跑了。他觉得没什么,但人言可畏。保不齐别人会想成什么样子。 下人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传到外面去,对小丫头的名声不好。想必兄长这般正义的人,连“用手”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更别说外头能传的多邪乎。 “有心仪的人家也拿过来我掌掌眼。” 还不知道小时将来要嫁的郎君是何种人物,他希望她幸福快乐就好,不需要夫家家世有多显赫。 他为她赞了许多年嫁妆,这就是她的底气。他也会一直给她撑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有人欺负她。 他觉得只有优秀的公子,才配得上小时,小时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好。”江孝恭答应道。 随后跟他说朝中动向:“太子殿下给你回了信,拖狄公公交到我手里。” 说罢,没卖什么关子,直接从袖口摸出来给他。 江启决闭了闭眼睛,仿若近乡情更怯,伸手在半空中迟疑一瞬,随后故作洒脱的拿了过来。 耳边是兄长的复述:“殿下传了口信,叫你去嵩山寺,找一叫须臾的游医,他兴许能治好你的腿伤。” 江启决摊开信,那上头是太子殿下笔走龙蛇的字迹:【卿勿念,望珍重。倾我一生,尽你一世。】 他的信很简单,没有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要他快救自己出来。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说,他也信。他沉默,他也懂。 江孝恭:“殿下说,他已想办法托人跟那游医打过招呼了,你只管去便是。” 江启决合上书信,小心放回自己袖子里。 “这两日整理东西,从军中调几百亲兵,便动身过去吧。”江孝恭不知二郎怎么想,他倒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早治疗早好,他不想看见二郎整日死气沉沉的压抑自己,二十几岁像花甲之年的老者一般。 “就算忘记带了什么,差信使回来言语一声,我送过去给你。” “好。”江启决只觉得殿下的信让他惭愧。 殿下作为中宫嫡出,自幼养尊处优,在暴风雨骤降的时候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安慰鼓励他。 他哪好意思得殿下的鼓励,该是他安慰殿下才是。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好,就动身离开汴京,去嵩山寺。” 江孝恭立即警惕起来:“是燕王的事?” 燕王曾派门客过来,话里话外要小时做他外室,被江孝恭一口否决。 “我上次已经跟他的心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想,他犯不上为个女子弄险,跟候府撕破脸。” “那谁知道呢?”江启决向后仰了仰,将整个身体都深深镶进轮椅里,捏了捏指骨,目光逐渐冰冷。 燕王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较之汴京贵戚身份更加贵重,不以大局为重,只顾自己快活,也不是不可能。 “宁给富贵人家的公子做妻,我也不会让她给王爷做见不得人的外室。小时不愿意,我会处理好。你别管。”江孝恭看着他,忽然不放心了,逼他表态:“知道?” 江启决没吱声。 江雪霁在爹爹那碰了一鼻子灰,心情烦闷,一早出门散心。 泛舟河上,无暇欣赏河面烟波浩淼、舟船如织。连日以来压在心底的怒气好像发散不出去似的,令她如鲠在喉。 桔灯拿了件大氅过来给小姐披好,见小姐一脸阴霾,便说些讨喜的话来哄小姐开心: “亏的小姐明智,趁着这两日天气晴朗出来游玩,过几日新雪初生、河面结冰,再想游玩就得等明年开春了。” 江雪霁恹恹的,倚在栏杆上,散漫不羁的一只手揽着个瓷盒,另一只手捏住鱼食,秀手一抛,鱼食尽数落到河水里。 舱尾有人窃窃交谈,她漫不经心的将目光打过去,问了句:“那边何事喧哗?” “哦。”桔灯方才从那头过来,路过的时候,听了几耳朵: “八成是个打秋风的罢,嚷嚷着想跟江家乞几个铜板用。” 侯爷从凉州过来,关系简单,祖上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 江雪霁估摸着那人穷疯了,随手从腰间摸出二文银子,扔在甲板上叮啷作响。 “拿过去给他,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欸~”桔灯弯腰捡起铜板,才转身就被小姐叫住了: “等等。” 桔灯腿脚麻利,站住得更快,回头等着小姐吩咐。 “你去把那人叫来。” 江雪霁姑娘家的第六感,突然觉得那人并不是什么骗两个小钱花的神棍,而是另有缘由。 父亲乐善好施但不是好脾气的主,江家可以给,但别人不能要。她不觉得有这么不长眼的,会来触江家的霉头。 那人被带过来的少年儿郎,面色土黄、身着布衣,腰间扎了一个带子,年龄不大,看着比江雪霁还小。 走到她跟前才看清楚,这身行头不就是船上的小厮么。 桔灯好言好语的提醒道:“我们江家大小姐最是心善,看你一脸焦急心生怜悯,特意将你叫过来。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那儿郎方才弓着腰开口:“原本不该打扰大小姐,只小的日日去从前二小姐出城遛马的必经之处等她,却迟迟未看见她的身影。” 江雪霁一听是关于江时雨的,立即竖起了耳朵。 自小叔回来,江时雨的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待在府上。 “原本想去府上寻二小姐,又恐叨扰了侯爷,惹人误解,便一直拖到今日,在船上瞧见江家的人,便等不及了过来言语一声。”那少年方才回禀的时候,始终不敢拿正眼去看江家大小姐,这会儿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江雪霁心领神会的轻咳一声:“都退下吧。” 只留了桔灯在身旁:“这是我的亲信,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少年猫腰继续说:“上回二小姐叫小的端一盆沾了□□的花给周姑娘送去,成全了一桩姻缘。不料周姑娘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小的怕查到自己头上,想问二小姐是不是要出去暂避风头?” 少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都是江家人,那跟大小姐说,亦或跟二小姐说都是一样的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出身贫寒,家里兄弟姐妹多却十分和睦团结,他从不知道自家人会联合外人害自家人,那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那不是傻瓜吗。所以他没有多想,就一股脑的说了。 江雪霁听完他的话,瞪大了眼睛,仿佛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她就知道这个妹妹绝不是什么善茬,逮到她这个把柄,还怕不能把她赶出江家么。 江雪霁迅速思量着怎么将她锤到尘埃了,亲自动手有什么意思,莫不如借刀杀人,那个周清浅也不是好脾气的人。 “知道了。”她立即宽慰道:“你别担心,既是我妹妹成全了一段佳话,周姑娘找你自然没有责备的道理。” “这……”少年没有太多思想,始终听命于人,生活的重担让他没有太多思考的闲暇精力,糊口已十分艰难。 “只外头传言周姑娘不会放过我……” 桔灯跟大小姐共进退,自然喜大小姐所喜,忧大小姐所忧。既知道大小姐不喜那个妹妹,也知大小姐此刻的意图。 在旁边溜缝道:“我们家大小姐在这,难道还能骗你不成?周家再高的门楣,也不敢在侯爷面前造次。” 大宗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皇城根下更是,小厮有了江家大小姐撑腰,终不再害怕。 “退一步讲,即便如你所说,你做了好事,周姑娘还怪你擅作主张,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江雪霁温言软语道: “与其被人掀出来,莫不如主动承认。你这就跟我去周家走一趟,把我那妹妹叫你做的事和盘托出,想必周姑娘会谅解的。保不齐还会感激你祝她一臂之力,欣赏你的聪明,给你诸多赏钱。” 小厮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两只手隐藏在袖子里,攥紧了袖子,不知何去何从。 江雪霁看出了他的迟疑,帮他坚定了信心:“就算周姑娘狗咬吕洞宾,你也别怕,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说罢,叫桔灯给了他些赏钱。唯利是图的小厮,终于点了点头,决定听大小姐的。 第 22 章 候府内。 江时雨知道小叔要走的事,想跟他一块去,有她在身边,也多一份照应。 得知小叔一早就出去了,便过去找侯爷。 江孝恭看见小时的身影,立即叫她坐到身边来,仿佛上次的家法不存在。 江时雨没什么好矫情的,虽然她没有孩子,换位思考一番,如果有人要害她的亲骨肉,她也会怒不可遏吧。 侯爷作为一家之主,他惩罚过便翻篇了,江时雨没有没完没了的资格。 “小叔要出去治疗腿伤么?” “是。”江孝恭没提之前的事。 他纵然不是宰相,肚子里不能撑船。但在朝堂之上位高权重,也犯不上跟个小姑娘置气。 “我可以同去么?”江时雨想起上次的事,其实也没报太大希望。 侯爷答应最好,不答应就算了。等小叔回来,她去问小叔,总不会被拒绝的。 “小叔带出来的亲兵虽然纪律严明,但男人总归是粗心,小叔既是去治病的,身边不能没个女人,我照顾他,一定更有利于康复。” 江孝恭不会同意,但还是听她把话说完。 然后说道:“你要留在府上,我跟二郎商议过,准备给你寻觅一夫婿。” “我和你小叔不想搞封建家长那一套,让你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迫你嫁给素未谋面的郎君,自然要你留下来掌掌眼。” 江时雨石化在原地,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事,这么快,就要嫁人了么。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了句:“小叔知道此事么?” “那是自然。”江孝恭笑眯眯的询问道: “原本该由老夫人来跟你谈,但夫人太忙了,要保持府上一大家子事,便由我来说罢。” “或者你可有意中人,不妨提出来,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公子,我都不会横加阻拦。” 江孝恭想的很开,小时从前日日出去跑马,结识了什么小生也是情有可原。女大当婚,哪个少女不思春。 但若是小时识人不清,被登徒子诓骗,他也不会任由这孩子一时糊涂、跳火坑。 江时雨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眼神飘忽不定,不知该往哪看,其实什么都没看。事发突然,她没有一丝心理准备。 江孝恭以为她是少女提起婚事难为情、羞怯的表现,十分理解的,语气更加温和: “若是没有,我便替你在汴京公子中挑一挑,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可以与我说。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以后嫁过去日子也是你自己过的,谁都替代不了你。” 江时雨在原地踯躅,微微张口,也说不出那句“不想嫁人”的话来。 她不嫁人,以什么立场呢,又有什么缘由呢?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啊,江雪霁可以在候府养着,哪怕当一辈子老姑娘,她不行。 “我……”她恍然间有几分涩然:“我再想想。” 想想要不要嫁人,几时嫁人,还有……嫁给谁。 江孝恭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好。回去想想罢。不急。” 即便选中了哪家的郎君,也不是今日就将这事定下来。而是由江家交好的同僚放出话去:侯爷有意觅婿。不然没人敢轻慢江家女郎。 到时候有意向提亲的公子遣媒人过来试探,几番你来我往,最后定下亲事。一般来说,都会暗中定下来,再走个提亲的过场。 否则一个贵公子提亲碰了一鼻子灰,于两个显赫的家族面上都不好看。 即便最后江家决定结亲,也要过礼,再定亲,没有一年半载抬着新妇的花轿到不了郎君家里。 此等大事,江时雨要回去考虑,江孝恭自然应允。 . 江启决不良于行,自回汴京后便极少出门,此番出现在月满楼,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沽客远远地看见他坐在阁楼上,漫不经心的喝一盏茶。仿佛那些苦痛不曾发生,唯有他身下的轮椅昭示着他真的病了。 他好像没有太多变化,足不出户使得脸色更加苍白,稀释了长年累月刀头舐血的日子。也将那些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的日子,一并融在茶里。 那些从前的玩伴,自太子被囚也不大出来了,即便出来也是噤声疾走,不似从前那样张扬,既不愿承受旁人的落井下石、挤眉讥讽,也不想给自己惹事。 店家亲自送过来几奁老式招牌点心,又问候了两句:“将军可好些了吗?” 江启决颔首微笑着回应:“好多了。” 店家宛如老朋友一般攀谈道:“将军出征时,汴京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说不知道汴京纨绔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会被凉州的日头晒得又黑又糙。” 可惜了,没看见打了胜仗的小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入城进宫。那辆载着昏迷着的他的马车,车帘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让人瞧见。 江启决爽朗一笑:“是糙了。” 这家老店从前江启决还未去凉州时就有,他常跟太子党的人过来吃茶。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店家又跟没事人似的,热络地跟他攀谈了两句。只下台阶的时候,脊背的青衫已被冷汗沾湿了。 店小二在木梯的尽头颠着脚疾步跑过来,低着头小声提醒道:“这是王爷常坐的位子,要不要提醒将军……?” 这位子不光是燕王常做的位子,几乎成燕王的专座了。王爷坐过的地方、又是喜欢的地方,谁能心那么大,跑去跟王爷抢座位,都没那尊贵的屁股。 店家卷起袖子擦了擦冷汗:“我方才同将军攀谈了两句,看他那样子就是有备而来。我等生意人哪干预得了天潢贵胄的事。” “可……”店小二想想就后怕:“将军到底大不过王爷去。” “王爷得罪不起,江家就能吗?”店家直接将小厮怼了回去。 江二郎也不是第一天做人,打小就在汴京长大,自然深谙纨绔子弟的习惯喜好。他今日就是有意坐在这的,哪需人提醒。 店小二“唉”了一声,不再多嘴多舌,只期盼着王爷今日不要来才好,可别给这满月酒招致祸患。 江启决既然是特意来这里等他,又怎会败兴而归。自然是打探到了燕王今日会来这里小坐。 果不其然,没有等太久,便看见他要等的人了。 燕王赵炆大咧咧的走过来,前几日进宫给父皇请安,一直没出来闲逛,可把他憋坏了。 终于出来,呼吸着外头的空气都觉得顺畅,实料不到有人敢给他添堵。 “江将军,别来无恙。” 燕王主动问候,他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见过王爷。” 燕王将目光扫过他身下,今日竟未坐轮椅,而是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 “江将军打了胜仗,见了本王,连行礼也省了。” 江启决:“王爷恕罪。末将不便行礼,圣上体恤已免了请安。王爷若觉不妥,可向圣上请旨。末将谨遵圣旨。” 燕王自讨没趣,父皇都免了他行礼,自己逼着他行礼,显得儿子比老子还牛。若因为这点事去请旨,还不得被父皇骂死、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这件事且算了,但自己的位子被抢了,还是让他气不顺:“将军一直在府上养病,大概不知道,本王常在这里坐。” “嗯……”江启决略略沉思:“王爷还有哪条常走的路,是否叫王府亲兵戒严,以后我等百姓避开而行。” “还有王府在汴京常用的膳食,也叫店家开门打烊,专等王爷来采买。” “这……”燕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若是这么搞,岂不是得养着整个汴京,他哪养的起,就算养的起也不养。 以后他吃过的东西旁人不能吃,买过的东西旁人不敢买,走过得路旁人不许走。店家卖不出去的东西,还不得全赖他身上。 他倒是想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但就算他没有以天下为己任,心系百姓的胸怀,他头上还有父皇,也不会放过他。 然后燕王乐了:“江将军既是特意在这里等我,不妨直说吧,有何指教?” “不敢。”江启决不动声色的扫过廊檐下他的亲兵,收回目光,凝视着燕王: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王爷在我昏迷时绑架了我侄女,逼她做你外室,是何道理?” 燕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事原本知道的人不多,被他这么一宣扬,自己强抢民女若是流传开了,让他的面子往哪搁,父皇也不会放过自己。 “我又没对她做什么……” “是了。”江启决等的就是这句话。 小时打算嫁人,自然不能让此事成为污点,为防将来被人翻出来,被夫家误会,得需从燕王口中说出来,好堵住悠悠之口。 “以王爷的意思,只要不做什么,就能随便绑人么?” “咳!”燕王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本王没怎么说……” “哎呀!”他突然发现江将军怎么这么轴,这件事算是过不去了。 “我就是请她过去喝杯茶。” “小时没有答应也算请么?”江启决的语气不自觉的生硬了两分: “而且,什么时候请客需要用绳子绑了。我在外好几年,不知道汴京近况,这是最近同行的民俗么?” 燕王挠了挠脸,发觉此事有点棘手。他当初只不过觉得这姑娘有趣,想逗逗她。谁道这将军头这么硬,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都说病猫病猫,谁知道江启决病了骨头还这么硬。 燕王认栽,谁让他不能拿皇帝老爹狐假虎威,还怕这没脸面的事捅到老爹那挨罚。他可不想跟太子哥哥一样,被囚禁反思。太子能坐住凳子,他可坐不住。让他禁足反思,他准会憋死。 “这事是本王欠考虑了。”燕王哂笑道:“什么时候再遇见小时姑娘,我去给她赔个不是。” 企图用插浑打科蒙混过关,江启决并没有给他这个台阶:“王爷的恶作剧,寻常男子遭遇尚且胆颤,更别说一小小女子。” 燕王怀疑听错了,谁是小小女子?江时雨吗。他可没觉得这姑娘哪里值得人怜惜,一肚子坏水。 江启决:“小时心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不过我相信王爷的诚意,绝不是敷衍糊弄之人。既遵守承诺,择日不如撞日,男人之间的事就男人解决,不要再将小时拉出来了。” 燕王拉了把椅子出来,坐在他不远处,嗤笑一声:“你说吧,你想怎么着?” 他好歹是个王爷,淑妃娘娘所出,当朝宰相的外甥。江启决纵然是个保家卫国、打了胜仗的将军又如何? 他已经一退再退了,江启决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倒是想看看一个残废能把他怎么地? 要知道他昔日敢动煞神的侄女,一方面是作为侯爷养女,侯爷不大可能为个养女跟王爷翻脸。另一方面便是知道江启决命不久矣。 就算他没一命呜呼,也动不了了。就算支愣起来又能怎样? 第 23 章 江时雨在府上久等小叔未归,其实她想问问小叔对于自己出嫁之事有何叮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想听听小叔怎么说。也许当初是他捡她回来的缘故吧,凡事总要有始有终。 葇荑从外头回来,多日打探的结果有了眉目,正赶在老爷给二小姐筹备婚事的节骨眼上,告诉她还来得及: “二小姐,幸好您上回拒绝燕王那个登徒子了。婢子派出去的人打探回来,无一不说燕王风流。” 王府内朱檐碧瓦,本是常人不能轻易探进的地方。但有钱能使磨推鬼,来往送菜的伙计、粗使的婆子,她若有意想打听,总能撕开一个口子。 “王府内虽还未有正经的燕王妃,但燕王妾氏成群。得宠的胡氏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不知怎地把燕王拿捏得死死地,自胡氏入王府后,王爷连有两年未纳新人了。” 江时雨点点头,心思全然不在燕王身上。只不过现在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以后燕王再有什么动静,可以见机行事、去抱那胡氏的大腿。 “也许是那胡氏的确有过人之处吧。” 想必不用她费尽心思拒绝,有胡氏压着,燕王也不敢胡来。 “谁知道呢。”葇荑说着话,恍然间想起这两日府上的传闻,询问道: “老爷说要给小姐寻觅夫婿,听那口气不必给大小姐做陪嫁妾氏,是要做正经人家的娘子呢。小姐怎么还不高兴的样子?” “我没有。”她的否认显得有些无力。 是啊,她该高兴才是,她有什么不悦的理由呢。 葇荑碎碎念道:“若是给大小姐陪嫁做通房,那才是好日子到头了。”嫁的门楣高又有什么用,跟大小姐二女共侍一夫,算是要一辈子跟她纠缠不清了。 转念一想,二小姐虽然精于骑射,性子像少年一般洒脱、不拘小节。但即将寻觅良人,难免有婚前恐惧症,亦或故作矜持也保不齐。 因着主仆二人金兰之交、无话不谈,葇荑说起话来也没什么禁忌: “小姐可有意中人?” 江时雨摇了摇头,她没什么喜欢的。或者说,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她所思所想都是跟着小叔去凉州。 “那小姐喜欢什么样的?”葇荑替小姐操着心,总觉得小姐要找个武将才好。 文人多酸腐,府上规矩大又多。找个武将出身的多好,像候府这样下人规矩、井井有条,主上少,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我瞧见像二爷那样的就不错。” 江时雨倏尔看了一眼葇荑,又立即将目光移向别处。像小叔那样骄阳明媚的人,她怎配得上,从不敢肖想。 像周氏那样汴京显贵才将将够得着,她都觉得枉费了小叔的龙章凤姿。英雄不问出处只是用来安慰自己罢了,她若是汴京重臣嫡女,才敢去攀月亮。 想到这里,心跳似乎慢了半拍。如果……她是重臣嫡女……她会想要嫁给江启决吗? “我是说二爷的文韬武略,可不是受伤之后的二爷。”葇荑纠正道。 再好的人瘫了也不好,选夫君不求大富大贵,好歹得选个四体康健之人。 江时雨抿了抿唇,嗫嚅道:“受伤了也没关系。” 一样温暖,一样耀眼。不会因为战损而损失一分一毫。 葇荑睁大了眼睛,她就是随口一说。虽然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小姐该不会来真的吧? 月满楼。 江启决询问道:“敢问王爷,那一日绑小时的是哪几个亲兵?” 燕王满不在乎的向远处招招手:“赵忠、李勇、王六、陈四过来。” 听到王爷传唤,四个人立即出列,蹭蹭蹭跑上楼来,长靴碾过木梯咯吱作响。 行过礼后笔直地站在王爷身后,站成一座座雕像。 燕王笑着睨了他一眼:“小将军有何指教?” 江启决不能再去看那四个人,只要一想到就是这几个人用脏手将绳子套在小时身上,再扛着把她扔进臭气熏天的马车里,便想将他们的双手纷纷砍去。 “既然王爷管教下人不利,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亲兵,想必也不用留着了。莫不如我来帮王爷清理门户。” “行啊。”燕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太子都失势了,还怕他个将军不成。 而且看他这个残废的样子,还能替谁清理门户,不是搞笑么?保不齐还没清理呢,自己先命没了。 “只不过我这些亲兵也不是站着挨打好脾气的人,将军要是有本事,请自取吧。” 燕王从前跟江启决接触的不多,不大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带兵也好,打仗也罢,从来不是莽夫。不会做无畏的牺牲。 随后向人群中的沽客唤了一声:“越扶。” 底下的茶客立即站起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静坐在那里时泯然众矣,一旦动起来周身立即散发出肃然之气,途径的人群纷纷屏息凝神,看着他走过。 “随便挑几个人,跟王爷的亲兵切磋一番。” “是。”越扶行了军礼,果不其然就随便指了几个。 越扶在收到将军口信时,便去军中调了几个骁勇善战的。回来之后无所事事,还真有些手痒。在外头野惯了,回京后只觉得憋闷。 能靠军功坐到越扶这个位置上的人,没几个阿谀奉承之徒。汴京众人怕王爷,他可不怕。既然王爷也发话了,他也没必要装大尾巴狼。 燕王给手下几个亲兵使了个眼色,剑很快出鞘,几个亲兵一股脑的冲了上去。 江启决看向越扶,越扶很懂眼色的微微俯身在将军耳边,听他说了几个字:“不必点到为止。” 越扶明白了,给了手下的将士一个打仗时才有的暗号,属下立即心领神会。 看着王爷的亲兵冲过来,光看那拿剑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一群绣花枕头。招式看着漂亮,用来砍菜切瓜还行,用来打仗毫无用处,比胡人的铁骑差得太多。 手下气定神闲的并不急着还手,直到那些人近了身,不跟他们玩什么比武切磋的戏码,招招见血。 燕王的亲兵虽想秀剑法,免得让王爷失望,以为王府养的这些亲兵都是吃干饭的。但也没想过手下留情。想把将军一起杀了的人,哪会讲什么武德。 双方很快打得难分难舍,越扶始终坐在将军身边,温一壶茶看戏。只觉得这样太欺负人了。 直到燕王手下的一个亲兵连连后退,撞破了阁楼的栏杆,身中一刀,被人从阁楼上踹下去,落在底下的水果摊上,当场咽了气。 意识到大事不好后已经来不及了,另外几个也被越扶带过来的亲兵一一绞杀。燕王吃了哑巴亏。 想发怒骂这几个酒囊饭袋丢自己的脸,眼下拉拢人心要紧,没好气的吩咐道:“将他们几个拉下去。厚葬。” 再跟江启决对视的时候,冷汗便下来了。原来替天子守国门,大破胡人的将士果然不是吃素的。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恐惧。 “是本王鲁莽了,以后见到江家小姐,一定以礼相待。” 燕王不是被他震慑的胆怯了,而是这事只能如此。闹到皇帝老爹跟前,他这个没理的人也不会受到丝毫袒护。 江启决教训过了,也非得理不饶人之人。今日这番杀鸡儆猴,想必以后江家人也没人敢随意欺负了。 “承让。” 燕王给店家留下一笔赔偿砸坏桌椅的钱,憋着一口气离开。 江启决又加了一倍,给店家修缮酒楼。店家诚惶诚恐的接过,没法拒绝,只能谢贵人赏赐。 越扶看完了好戏,不忘抱怨:“原来还想着何时再度启程征讨鞑子,谁想打了胜仗还赔款,直接求和了。” 这是江启决心底的一根刺,越扶不想刺激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话说你那侄女惩罚了没什么,她在军中太目中无人了,连副将都敢杀。” 江启决方才不经意间弯了弯嘴角,诓骗道:“惩罚了……” 至于怎么惩罚的,鬼知道。 . 江启决带着那小厮去往周家时,坐在马车上着桔灯进去叩门。周清浅一听是江家的人,心底漾起异样的感觉。 小丫鬟葳蕤在一旁叽喳道:“该不是那将军后悔了吧,又来对小姐纠缠不休。” 周清浅美目一转,竟然未有恐惧和愤怒,更多的是遗憾。要是将军腿没受伤就好了。 葳蕤没心没肺的感慨道:“听说江将军要启程去嵩山寺养病了,保不齐回来的时候就养好了。” 周清浅一听就愤懑了,虽接受了表哥的过礼,但就这样嫁给一个庸人,总让她觉得不甘心。 “去把江家的人请进来吧。” 且听听来人怎么说,即便不能跟将军再续前缘,但听听将军派人诉说对自己的追悔莫及、满足一番虚荣心,也是件趣事。 直到看见的是江家大小姐,不知道来者何意,脸上的神色也冷峻了两分。 江雪霁倒是自来熟的由周家婢子引着入座,先行破冰:“冤家宜解不宜结,真论起来,周姑娘险些成了我小婶这缘分,江周俩家的大人们在朝堂上团结一心、为圣上分忧,我等做小辈的要是暗中呕气,多不值当呀。” 周清浅舒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格局有点小了。暗自佩服江家大小姐,不愧是侯爷嫡出,挺大气的。是那个野路子来的二小姐比不了的。 “周姑娘没嫁入周家,不光我遗憾,爹娘和小叔都惋惜呢。小叔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真是可惜了。” 周清浅恍然间想起幼年见到江启决骑在马上,跟太子殿下出城跑马,沿着长街走过时的情景。 顿时小鹿乱撞,觉得就算嫁给残废了的小将军,也比跟自己不爱的表哥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好。 得到了不知道珍惜,没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她的恨意又深了两分,昔日若不是被人算计,她明明可进可退。含糊不清便嫁给表哥,话说清楚便还能嫁给江启决。 哪像现在这样,形势所逼没了退路。与其硬着头皮被命运摆布,哪有男人由着她挑来得痛快。 想不到江雪霁的下一句便将江家二小姐拉出来遛了遛:“那一日在酒楼小妹失礼,作为长姐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小妹一向好打抱不平,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话说回来,周姑娘跟范公子喜结良缘,其中还有小妹的功劳呢。周姑娘不该与小妹龃龉不说,还欠她一句感谢。” 周清浅有点整不明白这江家大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心想她该不是平日里无事过来消遣自己的吧。 “若不是小妹叫人送了盆助兴的花进去,保不齐周姑娘跟范公子还不会这么快、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可惜了,没能好事成双。”江雪霁一语道破天机。 周清浅再去看江雪霁带过来的小厮,看着面熟,的确是那日给自己往船舱里送花的小厮。顿时气得面无血色。 第 24 章 船舫小厮将那一日江家二小姐吩咐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周清浅联想起前阵子在表哥身上一无所获,查到出事的船舫。怪不得这小厮屁颠屁颠的主动交代,原来是怕自己查到他头上。 主动交代还能讨好卖乖,待叫她查出来,事情就不是照样这个说法了。 原来就是江时雨毁了自己一生,害她没办法嫁给江将军,还大言不惭的在花满楼里跟自己耀武扬威。 周清浅越想越气,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杀了她!” …… …… 江启决从外头回来,江时雨已经在他房里静坐好久了。 白天的时候温度正好,早晚温差大,晚上温度便降了下来。 瞧见她在读自己常看的兵书,便没打扰她。只她目光落在书上,却半晌未翻动一页,免不了失笑。 “若是人在心不在就别看了,浪费了我这诸多好书。” 江时雨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起身过来从阿蛮的手中接过轮椅,瞧见他衣袍上的血渍。 讶然:“你跟人打架了?” 不对,小叔这个样子怎么跟人打架。 “你受欺负了么?” 她会小叔教的剑法,箭法也颇精准,可以帮他报仇。 若不是她说他都没注意到,低头看向自己的鸦青色鹤氅,的确沾了毫末血渍。只这血渍不明显,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他从外头回来,一路上都无人发现,包括他自己。 大概姑娘家就是心细如发,谁说小时只懂得舞刀弄剑。 不想跟她讨论自己今日出去做了什么,只要以后她能平安的有在汴京,目的就达到了。这是他的本分,他没什么可邀功的。 便只说:“没有。” 小叔不说的,她从来不敢多问。他在她面前有威严。 将他推至火盆旁,叫他烤火,漫不经心道:“我听侯爷说,你要出远门。” “是。”想必兄长将他为何出门,以及要去哪也一并说了,便不再赘述。 “这快冬天了。”怎地赶在这个时候出门呢。 江时雨想叫他明年开春再去,又恐小叔的腿伤不能推。 干脆直言道:“我能不能同去?” 从前这样的请求在他这里都是小事,所以他能够轻而易举的许诺带他去凉州。自兄长警告后,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他便果断拒绝了: “你留下。” 他本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但对待姑娘家总得细心些。 “唔。”江时雨坐在他对你的长椅上,看着跳跃的炉火,清了清嗓子: “那个,侯爷说要将我嫁人。” “嗯。”这对江启决来说便是又一桩小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噫——”她扬起小脸,突然有几分不服气:“你连个正妻都没有。” 他个长辈把自己拖到大龄青年,哪有催她这个江家最小的道理。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哪有小孩子管大人的事的。 她不知怎地,跟他较上劲了:“我说的是实情。” 上回给他的婚事搅和散了,她总有几分内疚。万一小叔真中意那个周氏女呢?感情这回事不就是这样么,大众情人未必好,高岭之花未必差。别人的□□,可能是某个人的蜜糖。 “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江启决要做的事多,养好病,捞出太子,再回凉州守国门。 “再者说,我这样的身体,娶谁不是当丫鬟使?都是父母娇养长大的女儿,何必耽误别人。” 他一点也不怪周氏凉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哪那么多圣人。他既不做圣人,也不要求旁人当圣人,满足自己的私利。 “可是。”她也不太懂是是非非,只按照常识说:“要么娶个小婶婶进来冲喜呢?” 不是好多人都这么干么? 很多人干,不代表他江启决也去跟这个风:“冲喜跟跳大神何异。” 他是在战场上跟人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从来不信什么鬼神玄学,他只知道刀子刺进身体里,会流血会死。 “如果冲喜也没好起来,不是辜负人家姑娘么。” 他不想让谁守着自己这个残废,没等姑娘家受不了,他会先疯掉。 不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也是人,不能不把人当人的去作践谁。 江时雨不知道小叔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试探性的问:“小叔这么排斥,是不是觉得边关的姑娘比中原的好?” 谁知道他这种武将会不会更喜欢野一点的姑娘,而不是娇滴滴的汴京贵女。 江启决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我从前在边关一直领兵打仗,哪有这心思。” 就算有女人,也是流离失所、被战火冲得无家可归的女人,哪有美感可言。 “唔。”她一直在汴京,的确不了解边关之事。 嗫嚅道:“可是我听说很多将军打了胜仗,都会收小妾发泄□□。得胜归来时小妾好几个都大着肚子,有些孩子都落地了。” “别吧。”江启决语塞:“也不是都这样。之前我属下没有这样的副将。” 在凉州那个地方,就算没有爱国情操激励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家忙着争军功之外、就是搞钱。对升官发财的渴望多过儿女情长。 他记得自己没这么苛刻,不许底下的这帮兄弟开荤。也许是胡人女不符合中原人的审美,所以还未见有被欺辱的民女告状。 再说性跟爱能分开吗?不爱这个女人,能去把她睡了。第二天提上裤子就各奔东西。他军中还没有这么不负责的播种机。 “那你呢?”她亮闪闪的眸子在火光中一跃一跃:“你在凉州有桃花债吗?” 他听着这小丫头的语气怎像审犯人,还是老实交代了:“我哪有。我除了这一身病,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又问:“侯爷说要将我嫁了,你怎么看?” “早晚要嫁人,不如先挑着。”他想,莫言等年龄大了再赶鸭子上架。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权有势的老翁可以明媒正娶二八娇娘,老妪很难光明正大的嫁良婿。男人要先建功立业不怕拖,姑娘家最好是不要拖。 “我不想嫁人。”她一字一顿。 “那你想干嘛?”他总不觉得她该走仕途。 她低头摆弄着手指,想说自己想去凉州,但说不出口。 “我先陪你去嵩山寺疗伤,待你病好了回来后再挑也不迟。” “不妥。”他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以前纵容着她,这次却难得坚定。 “为啥呢?”她不会缠着他撒娇要去,但实在不解,也想再争取一下。 “上山不比府上方便,你在我身边照顾,难免有逾越规矩的地方。我不许你去。”她陪他去山上待个三年五载,回来还要不要嫁人了。 有时咂摸兄长的话,觉得他说得没错,姑娘家要注重清誉。 她烦闷得不行,起身连个招呼也不打的跑了。留下他在原地仰头,喃喃道:“这孩子……” 江启决向来说一不二,说不许她跟去就不许。她性子也倔,当初不依不饶的非要接他返程,如今连去送他都没有。 独自待在自己房里,坐在席子上,将那堆风铃碎片搁置在地上,用一只竹签拨来拨去。心事便如同这些碎片一般,七零八落。 …… …… 一行人将江启决送离府上之后,江候一路陪着他出了城。 才折返回来,屁股还未坐热,便瞧见女儿急不可耐的跑过来。 不由得皱了皱眉:“何事慌张?” “爹。你知道那周氏女是被谁毁了清白吗?”江雪霁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大义灭亲。 “不知道。”江孝恭对这个女儿还是有所了解的,越长大越不可爱了。 二郎才走就来作妖,八成又是针对小时。他这次不能再对她网开一面了,惯子如杀子。 “是江时雨。”江雪霁话一出口,立即不动声色的悄悄观察爹爹的神情。 江孝恭微怔,茫然四顾,终长叹了一口气。 他是了解这个女儿的,雪霁不喜欢小时,但从不说谎。 而且小时太有理由做这事了,只要是不利于二郎的,她便立即眼冒绿光冲过去。 莫说是她毁了周姑娘的清白,就算是杀了周姑娘都有可能。 “爹。”江雪霁知道爹爹相信自己,强忍住得意挑眉的冲动,仿佛所思所想都是为着爹爹: “那周家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事本就是我们理亏,到时候要如何跟周家交代?” 江孝恭对江时雨恨极,不代表就会表扬这个女儿知无不言:“所以,你已经告诉了周家对吗?” 江雪霁睁大瞳孔,肩头猛地一震。她有点后悔自己太心急了,抓住了江时雨的小辫子之后,即便不立即让周清浅知道,纸包不住火,她早晚也会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沉不住气,十几岁的姑娘哪敢在朝堂厮杀的侯爷跟前弄鬼,江雪霁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坦白从宽,如果欺骗爹爹,受到的训斥准比现在更严厉。 “孩儿知错了。” 江孝恭气得冒烟,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不娶一帮劳什子妾,后宅就能让他省心。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好女儿顶无数叽喳不休的妾房。 “去!给我滚下去好好反省!” 江雪霁是见过爹爹发怒的,不敢在心底抱怨爹爹狠心,不能四处浪荡了。 只低头应道:“是,是……女儿告退。”说罢,连忙回头逃走,履屐踩到裙摆险些摔了一跤。 江孝恭独自在书房里,青筋暴起。江时雨让周氏女没了退路,江雪霁让自己没了退路,二人八斤八角,一样的混蛋。 他每日应付朝中事,还得替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擦屁股。 江孝恭僵直着脊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如果江雪霁在出卖自家人之前,先告知自己,他可以早做打算,是负荆请罪也好、道歉弥补也罢,先堵了周家人之口,受点口水、编排他都认了,谁让他是一家之主,为家人遮风避雨是他该承担的。 但江时雨这事做得过分,他现在就算是想保她也难了。 第 25 章 夜半开始下雪,待到翌日窗棂上便结了冰花。冬日里变得长,江时雨睡不着,早早地披了件衣裳起来。 王府里不缺好碳,饶是一直燃到天亮,屋内依旧熏得人暖意十足。 去到有炕桌的那头的炕上,半跪着伏在案上,取了笔墨纸砚,断断续续的想着小叔。 高处不胜寒,不知道他在山上会不会很冷。纵使带够了大氅,山上的环境简陋终究不如汴京城里繁华。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小叔的影子跃然纸上。她的画技不佳,只描了个轮廓,画上的少年没有五官,依旧可见英姿飒爽。 葇荑听见小姐起身的动静便跟着一块起来了,盥漱过后穿戴整齐,在她身后盯着瞧了半天,也未察觉。 “小姐什么时候勤于功课了?” 她记得小姐一直不喜琴棋书画,只喜欢骑马射箭。 心里想着八成是知道要嫁人了,大宗重文轻武,临时抱佛脚,画上几笔。以后跟郎君就算不能红袖添香,也不会像个闷葫芦,一问三不知。 “葇荑。”江时雨没有抬头,只专注去描那纸上的轮廓: “你说如果心里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当如何?” 葇荑被她问得糊涂,将自己代入答道:“我身份低微,若是喜欢上什么贵公子,我想我会把他放在心底。然后嫁一门当户对的管家、护院或者长工。” “可是放在心底不甘心呢。”心仪一个人哪那么容易藏住: “若是给他做妾便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你愿意伏低做小吗?” “我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人伏低做小,但我不愿意给爱的人做妾。”话到嘴边,葇荑想到哪便说到哪: “如果真喜欢一个人,是不能接受跟别的女人分享的。在同一屋檐下住着,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看见他对那些女人左拥右抱,还不得心痛死?” “而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便是他先多少个女人也不会伤心。不在乎他,自然也不会在乎他移情。” 江时雨一只手拈着毛笔,一只手撑着头:“男人总喜欢善解人意的女人,只是那女人不在乎他,便懂事大方罢了。” 是呀,爱一个人,是不能分享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男人,心里住着别人,是不是对夫君的不公平?” 葇荑哪里想得那么多:“生活不就是这样?汴京哪个高门大户的老爷没有三妻四妾?怎么,男人三妻四妾就没想过对妻和妾公不公平?” 江时雨捏着毛笔挠了挠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葇荑向来是小姐肚子里的蛔虫,虽不知道她心底的少年是哪家公子,但知道她有意中人。 随意坐在炕边上,难得严肃起来:“小姐,你跟我不一样。你有二爷和侯爷撑腰,若有喜欢的人可以去求老爷,至少不留遗憾,一旦错过了,一辈子都要后悔的。” 江时雨垂眸缄默,葇荑又说:“而且保不齐那少年也喜欢小姐呢?两情相悦,他未必会纳妾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仙眷侣虽然很少,但不是没有。这份幸运如果能轮到别人,怎么就不会是小姐呢?” 她这么糟糕的人,一肚子坏水,不善言辞,他真的也会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吗。 和葇荑一同用过了早膳,老爷房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请二小姐往书房去。 穿戴整齐后才到书房便看见周家的人,这回是连周家老爷——翰林院大学士周汝祥也惊动了。 “跪下。”江孝恭看见她的第一眼,便冷厉命令道。 江时雨没有不服不忿,直接撩起襦裙,跪在老爷和周汝祥对面。没有什么软垫,好在冬日里的衣裳穿得厚,不至于跪得膝盖生疼。 江孝恭:“逆子!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江时雨看见周家的人,便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其实她当初这样做就知道不可能瞒天过海,这世上纵然是圣上也有朝臣和劲敌制衡、不能随心所欲,何况是她。侯爷养女又怎样?侯爷本人也不能为所欲为。 但她依旧这样做了,不为什么,她要这口气理顺了。并不是抱着侥幸心理去做,而是明知道山有虎也没后悔过。 现在该周家把这口气捋顺了。 “小女前夜独自灌了一瓶鹤顶红,至今昏迷不醒。”周汝祥不徐不疾的缓缓说道: “范家已将婚事退了,如今小女接连被退婚两次,以后还能另嫁于谁暂且不知。能不能救的回来也是听天由命。救回来之后会不会再度想不开,也是内室焦心之事。” 江孝恭听他这话漏洞百出,他没亲眼看看周清浅真自尽了,但他不能没眼色的去求证这种东西,自然全凭周大人一张嘴说。 “是鄙人教女无方,让周姑娘受了委屈,养不教父之过,我在这里给周大人赔个不是。” 江孝恭不光是嘴上说,而是起身弯腰行了大礼。 周汝祥并没有给他这个台阶,甚至连个眼色都没给他:“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大宗律法做甚?” 江孝恭汗颜,自顾自的直起身子,继续陪坐:“这事不管到哪去说,都是江家的错。” 他没有厚颜无耻的给任何人甩锅,就算是周清浅想先设计江家在先,但她利用的是她自己,也不能成为江家人害人的理由。 “老朽一定选个黄道吉日,亲自登门致歉,向周姑娘和令夫人负荆请罪。” “不必麻烦了。”周汝祥修养极好,所以此刻没有因着愤怒,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 但这件事不能被江侯三寸不烂之舌就打发了:“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江时雨是不是你亲生的,她犯错,我不找侯爷的麻烦。” 江孝恭已经舍下老脸了,不怕被江时雨连累名声和麻烦,依旧保不住她。 只得将决定权给受害人的父亲:“逆子无德,我亦脱不了干系,还请周大人提出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周汝祥没想刻意为难谁,只想让女儿的遭遇在始作俑者身上重复一遍: “很简单。我找人,或者你找人,毁了江时雨的清白。再给她灌下一瓶鹤顶红,这事就算两清。” 江孝恭一听周大人那苛刻的提议便急了,他自然不会叫谁毁了小时的清白。 “周大人,小时不懂事,您的年龄可以当小时的父亲了,您走过的路比她走过的桥还多,这中间跨越着二十载的阅历和见识,您大人有大量。” “若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您跟小时这样不懂事的孩子,有何分别?我能明白您爱女心切,但不能因为小时做错事,就放弃您的做人底线。” “悲剧已经酿成了,小时再遭遇一次也是于事无补,不能让周姑娘的委屈减少分毫。如果小时受罚,就能让时光倒流,莫说叫小时被毁清白,饶是给我这样的老朽灌下一瓶鹤顶红。我也定不容辞啊!” 周汝祥听着这个老匹夫振振有词,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其实句句是放屁。 这高帽他戴的不舒服,干脆也不戴了:“侯爷,我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一个纵容小辈为非作歹的人来评价。” “你没资格论断我,假使我也给你捧到无法企及的高度,说你爱民如己,莫不如侯爷将老宅地契一并卖掉,府上金银古玩尽数拿出,给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也彰显自己的品德高尚。” 江孝恭并不是太过看重声色犬马之人,平生便达济天下,眼下既然他提出来,为了让周大人出这口气,他不惜散尽家财,帮养女平息此事。 “我在家中说一不二,不需跟内室商议。周大人若不弃,我现在就可吩咐管家将祖宅的地契赠予你。至于库房里的古玩字画,您也可捡了尽数搬去。”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谁曾想周汝祥听了更生气了,感情他女儿的清白就值这几文银子?同为朝中重臣,谁不是府上金银堆如山。遗憾他那点破铜烂铁? “侯爷这么说我就不懂了,如果这事能等量交换,莫不如侯爷开个价吧,我给你银子,将您夫人和长女的清白一并买下来。” 江孝恭再好的脾气听见这样的羞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打人不打脸,□□裸的羞辱他的夫人,是男人都忍不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再怎么说也是您女儿自作聪明在先。您说的我不应允,若周大人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我们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周汝祥嗤笑一声,冷眼睨道:“所以侯爷说得由我来提出解决问题的方式,也是随口放屁。既然如此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周汝祥也不是被人欺负大的,这事没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也不是好性子的人: “既然是这样,以后我还不找江时雨了。侯爷要是有本事,就让你那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出门的时候小心点,晚上睡觉的时候别把眼睛闭得太紧。” 江孝恭知道他这话不是威胁,周大人一向睚眦必报,从不威胁于人。何况这世道雇个杀手,能杀人于无形,所需银两他也能承受得起。 周大人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人,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这梁子一旦结下,他跟妻女都要活在警醒中。 江时雨一直跪在那里,听着侯爷始终维护她,从头至尾没想过放弃。眼下事情陷入了僵局,她没继续躲在侯爷身后,只缓缓开口: “就依周大人所言。” 要她赔么?她赔就是了。 既这一辈子不打算嫁人,用此作为理由,也好。 周汝祥狡黠一笑,不相信这败类东西有此种勇气。 倒是江孝恭深呼吸一口气,知道这孩子被二郎训得野,不似姑娘家那般心机颇多、矜娇小性,但也不能这么虎啊。 江时雨为证明“自己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又重复了句:“是您找人,还是我自己找,我都可以。” 江孝恭想再为她说点什么,但他为她做得已经仁至义尽了,只怕二郎在,对他没个交代。 他骑虎难下,干脆也不管这烂摊子的事了。 “既你自己这么有本事,招惹周家的人,能对自己负责,我便随了你的心愿,不如你今日便滚出府去,别再踏入江家半步。” 江时雨面色如旧,调匀呼吸,给侯爷磕了个头,不再为自己辩驳。 江时雨没了倚仗,事情突然变得简单了。 周汝祥没有立即将她就地正法,那样胜之不武,反正她一个弱小女子,也逃不到哪儿去。 第 26 章 辞别了侯爷,周汝祥回去后,不料女儿却改变了主意。 周清浅自然没喝什么鹤顶红,打小穿金戴银,即便人生走错了一步,有个朝廷大员的亲爹,也能把这错误掰回来。 听丫鬟说完爹爹给自己讨回公道的事,眨巴着眼睛去求老爹: “我不想管那什么江时雨了,莫不如就让江家带着对我的愧疚过一辈子。听闻江将军不是护短么,便叫他替侄女补偿我。” 周汝祥一听便觉一个头两个大:“你又想干什么了?” “爹。这段时日我独自想了很久。”周清浅斩钉截铁道:“我还是放不下江启决,我不要嫁给表哥了。” 周汝祥的额头挤出个“川”字,自打知道女儿出嫁前跟范庭那小子私会的事被人瞧见,便上火了。 将范庭打了一顿不说,牙龈肿得老高,好几天吃不下饭去。最后以同范家结亲,使这事有个了结。 想到女儿又开始作妖,周汝祥火大,只觉得牙又开始疼了。 “你不是嫌弃那江启决是个瘫子?” “江将军面冠如玉,即便现在病了也别有风采。”周清浅就是那一日听说了“江启决跟燕王在满月酒有了龃龉”,出门吃瓜看戏,远远的看见他坐在那品茗杀人,恍然间勾起了所有少女情思。 是呀,她一直都喜欢他,他是她一眼砸进心底的男人。原以为他出征打仗,她也长大了,日渐沉迷汴京玩乐,从前的情窦初开不作数,已经将他忘了。 所以在得知他生病时,便第一时间将他抛下,免得耽误自己另觅良婿。谁知再见他一面,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再度陷进去。她好后悔。 “就算他是瘫子,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她没办法抵挡对他的汹涌爱欲,哪怕他只是冷冰冰的坐在那里。 “他比表哥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哪怕他瘫了,也掩盖不了分毫光芒。再嫁给表哥我会疯掉。” 如果她再没见过他,她就认了。可离月亮那么近的人,哪甘心再去摘星星。 “你可想好了?”周汝祥被这个女儿弄得神经衰弱。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真的是最后一次出面帮她达成心愿了,他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哪怕面对的是掌上明珠。 周清浅点了点头,她想得很明白,江启决就算一辈子站不起来,也比表哥强。 “表哥那里我亲自去说,他不会不答应。” 她都还没找他算账呢,就算他中了□□,也该意志力强大才行。而且他拿了她的初夜,就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偷笑,若是得了便宜卖乖,得寸进尺,耽误了她的好姻缘,她一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周汝祥咂摸咂摸嘴,觉得这事特馊。他不傻,自然也知道范家那头好办,只江启决不一定会同意。 不过算了,他都残废了,想必也不会介意女儿没了清白。不是女儿故意的,还是被江家人害的。其实就算女儿冰清玉洁,摆在他那个残废面前,也是暴殄天物。 他只是担心女儿,若真如愿以偿嫁给那个残废,余生真的不会后悔吗?他个做父亲的,总归是不忍心。 . 江启决在路上走了几日,待到嵩山寺时,雪花纷纷洒洒,落满肩头。 半山腰上早收拾出一处干净宅院,待到一行人抵达后,各自安置,阿蛮跟新宅的管家交接了一番。 因着太子殿下提早打过招呼,这会儿游医已在宅子上等候多时。 待将军收拾妥当,方才过来问候。 “本该我去拜访您。”江启决在路上行了几日,好在从前有过骑马打仗几天几夜的经历,即便生病身体也还算结实,撑得住。没因为车马劳顿而体力不支。 “让您亲自过来等我,有失远迎。” 游医挑了挑眉,想不到这个小将军并不像那些泥腿子一般不拘小节,意外谦逊和善。 殊不知江启决并不是自幼在军中长起来,而是常年兵书不离手,吃着汴京的米、饮着汴京的茶,被汴京的水土滋养着长大,也不是只知打仗的武夫。 “殿下叮嘱过,自然不敢怠慢,疗伤宜早不宜迟。”游医说罢,不再同他闲话,而是撑开匣子,示意他伸出手臂,给他号脉。 又银针取了他指尖的血,在匣中试过,迟疑半晌,缓缓道:“将军这腿伤不是坠马来的,是中毒。” 江启决蹙眉,从前御医也请过平安脉,只未说太多,含糊其辞的开了一堆滋补的药。每每饮了总不见好,却也不见差,只是维持着不死罢了。 游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宽慰道:“这病不易好,但并非不治之症,只要将军仔细休养,一定能够恢复如初。” “是。劳您费心。”江启决努力控制着情绪,也没让自己看起来好半分。 御医闭口不提的,到底是在忌惮何人。很难让他不怀疑自己这毒是从宫里来的,谁最有可能害他,一目了然。虽然不排除嫁祸于人的可能,但燕王和翟相都脱不了干系。 游医:“我同殿下奏请一定要将军来这里,一来可以避开汴京的诸多势力,好清静养病。二来山上虽不如汴京繁华,难得有药泉,很利于将军身体康复。” “好。多谢。”将军招呼阿蛮过来给了赏钱,又接过游医写下的药方。 今日太晚了,只得翌日再去泡药泉。 待到将游医送出府后,江启决回头将阿蛮唤到了身旁: “那一役在混战中,我没看清身旁的副将是哪只队伍。你吩咐人暗中去查,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事情再多也得按部就班的做,他如今自身难保,就算想为太子殿下活动一番,也得先将自己从泥沼中拉出来。 如若不然,关心则乱,救不出太子殿下,还要殿下为他劳心劳力,便是他也不能宽宥自己。 “是。”阿蛮记下。 夜深了,阿蛮服侍他沐浴更衣后,又吩咐人按照游医的药方将药抓回来煎好,服侍他喝下。 再苦的药漫过舌尖也不曾皱下眉头,只因他心事重重,有更多的惦念。 这会儿熄灭了烛火,耳边只余山间风声,在空谷回荡。所思所想皆是游医所说中毒一事。 他在军中并不是只管打仗,不在乎生活细枝末节。相反,他一直很注重保护自己,而且他的衣食住行,除了阿蛮在周全,近身的只有越扶副将。很多时候他的命令下去,都是越扶传达。 那么如果这毒是从最后那只自己的冷箭来的,他昏迷的日子里,越扶是如何处置那个叛徒,又是否调查过还有哪些同盟? 江时雨离开前,由着葇荑跟自己一块整理着东西。 葇荑虽是小姑娘的年纪,但一向不是娇滴滴的性子,此刻也为她担忧的落泪。 “小姐,要么咱们再去求求老爷,老爷好性子,一定会留下你的。” “没用的。”江时雨将自己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银两,一半放入腰间的钱袋里,一半给葇荑留了下来。 “侯爷这人最护短,也最讲诚信。只可惜我不属于他那个【短】,江雪霁和小叔才是。不过我不怪他,我自己做的事不会怪旁人,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若真算起来亏欠,也是她欠侯爷的养育之恩。侯爷不欠她什么。 “已经答应了周家的事,他不能出尔反尔。” 葇荑将那银子推了回来,心里难受得不行,难为小姐即将流落街头,还想着自己。 “小姐,你一个人在外头还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境遇,保不齐饥一顿饱一顿。” 葇荑没敢继续说下去,怕自己眼泪撑不住,也怕加重小姐的恐慌。 “要不婢子跟您一块去吧。” 反倒是小姐,目光淡淡,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即将面临饥不裹腹的境遇。 “是我被赶出去,错不及你。相较之下,侯爷和夫人皆算是不错的人。没人会因为我的过错株连到你,你留下来是最好的归宿。” 她其实有些庆幸,庆幸侯爷品行端正、对下人极好。若是那睚眦必报之人,她就这样一走了之,还真担心葇荑受苦,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现在这样没有后顾之忧,真好。她发自内心地高兴。 葇荑将银子和换洗的衣物装进背包里,打消了跟她一块走的念头,想着自己留在府上,若有机会能在老爷或夫人跟前说上话,还是要替小姐求求情。 保不齐待周家消气了,风头过去,侯爷会再应允小姐回来的。 “真想跟你一起走,两个人在路上也有个照应。小姐好歹有拳脚傍身,只可惜我什么都不会,只怕会拖累你。” 江时雨回头笑了笑,那笑容里一派光风霁月,没有一丝阴霾。 葇荑:“小姐即日离开,可有打算去哪?” 江时雨其实也还没规划好:“大概会先去看看小叔,他身体好些,我也安心。” 然后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葇荑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去二爷那好,二爷一定会庇护你的。” 江时雨抿了抿唇,不再多说什么。 离开前,想去拜访养母,不过老夫人直接撑病谢绝请安了。她没有强求,只拖丫鬟代为转达自己的问候。 出了候府,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一丝留恋。只她知道,她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江雪霁终于如愿以偿了。 第 27 章 江时雨没能将自己的小马驹牵出来,算是唯一遗憾之事。徒步去往嵩山寺怕是得走到明年,私心想着得雇辆马车才好。 这会儿雪下得又大了些,纷纷落在她的肩头,她不敢久站,唯恐暮雪没过脚踝。 还未出城,准备拦下一辆马车,若是运气好碰见顺路的老伯,保不齐还能免费载她一程。 还未抬手,身后便有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外面皆绣锦被做帘,气势可见一斑。 马夫一勒缰绳,四匹马齐声嘶鸣,马车稳稳地停在她身旁。四马鼻孔朝她呼出白气,将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 待那帘子打开,看见一张她最不想看见的脸。 不想问候,不得不行礼:“见过王爷。” 有了上次江启决的教训,燕王不敢再轻易动手,虽然知道她现在无家可归了。 上回他揭发她没叫侯爷把她赶出去,偷鸡不成舍把米,本以为无望。谁知道周大人那个老匹夫又烧了一把火,总算让这小妖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姑娘去往何方?”燕王看见她被通红的鼻尖,霎时间有几分怜香惜玉。 甚至脑补了一处将她揽在怀中好好疼惜,并且跟她在马车上发生一系列不可描述之事。 谁料江时雨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毕竟对面是个王爷,还送过她烈马去看小叔。她若直接视而不见,想必这厮又不依不饶。 如今已经问候过了,她便不做过多纠缠,只留下一句:“不去哪。” 随后绕开他的马车,继续往前走。 燕王碰了一鼻子灰,情急之下直接跳下马车,险些崴了脚,好在雪地柔软。 事情发展怎么跟他预料的不一样,她失去了庇佑不是该寻求避风港吗?而他那并不宽厚的胸膛就是为她准备的。 可她怎么好像一点自艾自怜的情绪都没有?早知道一直强撑,不懂得示弱的女人,可是一点都不可爱。 “你要去哪,我可以送你。” 自从知道她被赶出去,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每日出去溜达,今天总算让他给逮着了,他哪儿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江时雨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想起上回他送自己马的事,这人真是每次见面,都热衷于为自己提供代步工具。 要不是她知道是他出卖了自己害江雪霁的事,她差点就要被这个背后捅刀子的小人感动了。 燕王也冻得不行,马车上熏得暖,他身上穿得衣衫单薄。这会儿突然下来,里外温差大,他觉得自己回去准染上风寒不可。 “你这么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一会儿天黑下来,怕是得冻死在这外头。莫不如去我那喝杯茶,用过晚膳,要去哪我送你。” 江时雨知道他不怀好意,自然不想再跟他纠缠不清。 又听见他说:“你若不去,本王叫这汴京城外来往的马车都不准载你,看你往哪去。” 江时雨咬着后槽牙,知道他这种没有品德的人,不是在威胁,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斜了他一眼:“去哪个宅子?” 燕王一听有戏,连忙道:“还是上次那宅子。” 这回可不是他绑着她去了,是她自己主动要去的,江启决不能再借由子找他麻烦。 “那好。”江时雨转过身来,亮闪闪的眸子平视着他:“可以去。但我不去外宅,要去就去王府。” 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燕王咬了咬牙,管他那府上一屋子母夜叉呢,直接答应了: “走!就去王府。” 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怕几个河东狮不成。 江时雨在原地轻轻吐口气,随后不再犹豫,跟在他身后,径直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燕王先行一步,蹲在那嘿嘿一笑,向她伸出了手,想拉她一把。 被她直接躲过了,轻松跃上马车。车内空间很大,找了处放在车窗旁的位置,离他稍远一些。 心底想着这一次跟他做个了结,他不是擅长背后阴人么。她便效仿之,给他王府捅个窟窿出来,让他惧内的胡氏知晓此事,最好一哭二闹三上吊,好让他彻底断了继续纠缠自己之心。 抵达王府时,一众伺候的佣人小厮立即上前,跪在地上,等着王爷踩着自己的背下马。 王府里下人们按部就班的劳作,燕王早已经习以为常。有小厮拉开马车帘子,便将一条腿探出来,稳稳地踩在那小厮背上。 小厮纹丝不动,为燕王做完人肉垫子,等着王爷的客人下车。 江时雨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没去踩那小厮,绕了过去直接落在雪地上。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燕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从佣人的手中接过银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同她并排去往宴客厅。 燕王下去传膳时,她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心中隐隐期待那个传说中的胡氏可以快些出现。 对于府上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胡氏自然早就知道了,暮雪纷纷,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带了丫鬟过来。 江时雨看见那女子进了来,并非是一眼惊艳、祸国殃民的类型,但通身的贵气掩不住。 身边有小丫鬟低声提醒道:“这是咱们侧妃。” 江时雨屁股还没坐热,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起来。心里想着这女子会不会给自己毁容泄私愤,或者叫人打死自己? 好在她会些拳脚能够傍身,不会轻易被她欺负了去。 却不料那胡氏温润一笑,素手一指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吧,不必多礼。既是王爷请来的客人,不必站着说话。” 江时雨没再推辞,坐下歇歇脚也好,再上路不知会遇见什么坎坷、走多久。保存体力便是当务之急,怎可放弃这个养精蓄锐的机会。 有丫鬟上了两杯茶,胡氏端起吹了吹,语气温和道:“王爷不大往回带女人,府上一直冷清。如今多了个妹妹,是好事。” 江时雨没去喝那茶,矢口否认道:“您误会了。” 胡氏眉眼弯弯,说话的声音不大:“姑娘不大在汴京走动吧?我一深宅妇人眼拙,不认得你是哪家姑娘。” “侧妃抬举了,我是孤儿。”江时雨没有说谎,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孤儿。 这个真相从前被江雪霁反复提起,生怕她忘了。 胡氏看她眉间没有一丝自艾自怜的情绪,一时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诓骗自己。不过通过观察,发觉她不像是满口谎言之人。 而且女人家若有所倚仗,定是早早的搬出来作为庇护,不会闭口不谈。戏耍王爷宠妃,对她没什么好处。 “王爷有好生之德,最是怜悯贫苦之人。姑娘既来之则安之,便安心住下。你放心,我也不是眼里不容人之人。” 江时雨既是寄人篱下,在江府惯于谨慎行事,揣摩侯爷、老夫人的心思,看人往往入木三分。 这个胡氏没有在装,她是真心实意的替王爷达成心愿。只江时雨不知道,这样温柔如水的女子,是怎样让燕王怕成那样的,调戏自己还得弄个外宅。 “侧妃宅心仁厚,我也不再继续隐瞒了。”江时雨没有采取什么迂回之策,坦言直言: “王爷对草民的纠缠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叫我绑了我去外宅,幸得有江将军搭救,使得草民逃过一劫。” “这次更是如此。草民才要出城,便被他拦了下来。还威胁说不准其他车夫载我,如此走下去,草民岂不是要将两条腿都冻掉了。” 江时雨说着说着,还挤出两滴眼泪。 胡氏的神情暗下去两分,浮在唇边的笑意也显得有些牵强:“王爷……也不错。” “他是不错,可是我只觉得厌恶。他若强取豪夺,我便以死明志。”江时雨泫然欲泣: “还求侧妃开恩救救民女,让王爷高抬贵手,放民女一条生路。民女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侧妃的大恩大德。” 胡氏从胸前抽出帕子,掩着口鼻轻咳了声,跟身边的丫鬟交代了两句,丫鬟立即点点头,脚步快却丝毫不乱。 丫鬟再回来的时候,王爷便一同过来了。纵然对江时雨有点兴趣,目光也是先打在胡氏身上。 然后便再没移开过:“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王爷得了位佳人,怕她在府上待不惯,想着过来照应些。”胡氏移开目光,看向那位“佳人”。 江时雨沉默不语,完全是一副看好事的样子。他们能打起来最好,只是隐约担心胡氏的战斗力。 原本指望她能把自己撵走,也让王爷死了这条心。如今看她跟母夜叉完全不是一个属性,也不知她这春风化雨管不管用。 “王爷若是嫌我来了碍眼,我这便回去了。”胡氏十分善解人意,不想给自家男人添堵。 “哪能啊。我是瞧着外头风雪重,你身子弱,可别染上风寒。”燕王旁若无人的跟小娇妻腻歪,完全忘了他的“贵客”还在旁边。 “风雪重,你还不让人家坐马车,若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传到父皇的耳朵里,你又要受罚了。”胡氏含情脉脉的嗔怪道。 “没影的事儿。”燕王脸上有些挂不住:“什么新得的佳人啊,这是我老友——江将军的侄女,看她衣衫单薄,故而叫她进来喝杯茶而已。” 说罢,回头拼命朝江时雨挤眉弄眼,生怕她出卖自己。 带她回王府时那股冲动,尽融化在胡氏的那双眼睛里了。他终究舍不乐意为了个小姑娘,跟胡氏离心。 只可惜甘蔗没有两头甜,若他处处留情,女人在乎他又善解人意就好了。只可惜,在乎他就很难容下别的女人。 “是。草民多谢王爷,茶已饮完了。”江时雨作势起身,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自然没有节外生枝的出卖他。 胡氏借机说道:“江姑娘若有急事,王爷不妨钦赐马车送她一程吧。” 燕王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不甘心却也必须要有所取舍。 第 28 章 嵩山寺四周群山环绕,山泉潺潺宜人。 江启决在药泉里疗伤,只着寝衣,此时夜已过半,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边有一只小手在撩水花。 他将眼睛又睁了睁,四周火树银花,将黑夜照亮似白昼。 一把捉住她试水温的那只手,江时雨本能想收回手,他没同她拉扯,径直放开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来了?” 好在水温不凉,她也就放心了。微微一笑:“你感觉好些了吗?” “不是叫你留在府上?”他眉间露出不悦之色。 今日泡药泉的时间到了,他将手臂攀附触手可及的岩石想起身,江时雨见状立即去扶,不过被他拒绝了。 唤了声:“阿蛮。” 阿蛮会意立即过来,将放在泉边干净的衣裳拿在手上。 “你先回去。”江启决见她木木的愣在原地,凶了她一眼:“干嘛?杵在这里看我换衣裳?” 他有点不悦,这孩子长大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听话的。 “哦,哦!”江时雨方才晃神了,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身,跟着小叔的亲兵先回去。 路上时,她在心底不断给自己勇气,今日就跟小叔说罢。错过了今日,以后是否能再回候府是未可知,而且今日退缩了,以后更没勇气开口了。 心里挣扎得厉害,时间便过得特别快。明明记得自己才回来的,怎么小叔这么快就到了。 她常见小叔是梳着头发,也许刚从药泉里捞出来,头发散着,倒是不再滴水了,但还湿着。 阿蛮取来了火盆,替将军烘着头发,江时雨过来,低声道:“我来吧。” 阿蛮很有眼色的不同她争,出去做其他事。 江启决不忍心再训她,只吩咐道:“明日就下山。” 因着在他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她轻叹了声,替小叔继续梳着头发。 他不知她这一路过来有多坎坷,即便有王爷温暖舒适的马车一路相送,好些路也需自己走。 不过在路上时没觉得累,只在担心小叔不良于行,上来怕是要费一番力气,不知有没有吃苦头。 江启决听她半天不说话,记忆里的她不是这样吭哧瘪肚的人。 又问了句:“你的亲事如何了?” 他不在家,也不知道兄长为她看中哪家公子。不过他相信兄长的眼光,兄长在汴京的时间比他多,对那些朝臣的家世背景了如指掌。 哪些公子的品貌端正,也心中有数。他很放心。 她握着梳子,嗫嚅道:“我不嫁人。” 他一听就急了,恨不能给她一脚:“不嫁人你想干嘛?” 她依旧不说话,用衡笄将他烘干的头发束起来,才做完这些,已被回头的他一把夺过梳子。 她不能继续装聋作哑,没底气却又坚定的说道:“我就跟着小叔。” “你跟着我做甚?”他讶然。 她抿了抿唇:“做丫鬟。” 做丫头,都行。 “岂非胡闹。”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可叫她跟着自己蹉跎岁月,耽误她的青春。 她年龄小可以胡闹,他比她大那么多,自然不会看着她走一条不归路。 见她这一根筋的样子,知道这孩子得顺毛摩挲,不能逆着来。 试着跟她交交心:“那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她轻声道:“外面的人没什么喜欢的。” 江启决有些头痛:“感情在于培养,很多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夫妇,成亲后不是一样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江时雨无意跟他对着干,只咂摸道: “真的有日久生情么?” 他觉得这个小孩今日极其奇怪,想好好教她认清现实:“不说别人,只说我们,你跟着我算什么?再过十年我如何和人说,待在身边一直未出嫁的大龄侄女?” “我嫁给你就好了。”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逃避。 “我知道我可能配不上你,那就做妾好了。” 原来酝酿了这么久,说出来后反而轻松。 倒是江启决的脸色阴沉难定,半晌,骂了句:“胡说八道!滚出去!” 她像根木桩子一般杵在那,开口道:“明天走。” 他微哂。 她补了句:“今夜在这。” 他若不是腿脚不好,泡了一段时间的药泉毫无作用,真想给她一脚。 “随便你。”在发现自己管不了她之后,也不再管了,推着轮椅去到床边,借着双臂的力气爬了上去。 倒头便睡,不想再看她一眼。 这一晚她抱膝坐在炉火旁,听柴木在炉火间噼啪作响,山里的月亮又大又圆,睡在他身边格外安心。 倒是江启决实难入眠,并不像他躺下去时那么洒脱。 回过神来看她坐在地上,偎在自己床边,如同温顺的羔羊眷恋着母羊,猎犬信任自己的主人。虽然知道她跟小羊羔实在沾不上边,她就是只狼。不加以引导,很有可能用利爪伤人的狼。 发觉头上有目光在看自己,她便醒了。揉了揉小鼻子,抬头看了眼小叔。 江启决坐起来,凶也凶了,现在只想跟她讲讲道理: “其实我明白你。” 江时雨的耳朵竖起来,好在争气的没有红。 “你一直在我身边,难免依赖我,对外面的人或事会有恐慌。但你要知道,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你总会有自己的家人,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江启决滔滔不绝的说道: “不过你也不用过于紧张,即便你将来出嫁了,也不是被囚禁了,依旧可以回府探望,前提是我没离开汴京去凉州……” 江启决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着她的表情从懵然到不可置信,最后带点鄙夷,就知道自己的思路全错了。 他当然错了,江时雨在心底不可思议,小叔都在说些什么?拿她当三岁小孩么?离开父母就开始大哭的那种。 既是思维不接轨,江启决便放弃了:“那你说说,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对,还有嫁给我,为什么?” 如果是说他会对她好,而别人不会,他会帮她找个如意郎君。如果是担心别人会欺负她,而他不会的话,他永远给她撑腰,哪怕她日后嫁人了也是一样。 江时雨略略思忖,给了他一个答案:“因为我想去凉州,你答应我会带我去凉州。” 江启决当初一句无心的哄孩子的话,哪曾想她这般当真,到了执拗的程度。 “小叔。”她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他抬眸。 江时雨:“你真不要我么?” 他微讶。 她突然便笑了一下:“那好,我现在得到答案了。” 她今天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再没什么遗憾的了。 待她回去,周家的人想如何,她再随机应变就是。若是逃不掉,便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江启决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酸酸涩涩,不知这没来由的不爽从何而来。他一向不纠结于儿女情长,对于想不明白的事便暂时搁置了。 天不亮,他还在睡着的时候,她便下山了。 来时背着那个包,走时亦然。她想去凉州,但如今让她去凉州的那个理由在汴京,路途遥远,她没有选择只身前往。 她选择留在汴京,她给自己的理由是汴京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觉得更熟悉。其实连自己都骗不过,因为小叔在汴京,所以她不想出去流浪。 她知道她该出去避避风头,用以躲避周家人的报复。但她不能一辈子当亡命之徒,到处东躲西藏。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重返汴京不能坐吃山空,不是在她的计划之内,而是她必须找份事做,用以养生。 好在小叔才打了胜仗守住国门,圣上又听从翟相的建议,同胡人议和。使得北宗迎来短暂的平静和祥和,即便是女人抛头露面,也不会被谁掳去强抢民女。 冬日里不大容易招工,临近年关更甚,只要不是懒汉,这世道没有饿死的人。只对江时雨难一些,因为她走遍了长街,只有招汉子,还没有要女人的。 也对,女人除了传宗接代这一个意义,哪有什么养家糊口的作用。 江时雨咬了咬牙,跟一大户人家招护院的应聘者站到了一起。 队伍不长,但那些护院个个一身横肉。 有人瞧见一个小姑娘也来抢饭碗,免不了打趣她:“你这小身板,能当护院吗?我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 江时雨也不解释,静静的等那招工的管家公布考核方式。 奈何其他彪形大汉逗人上瘾,虽都没什么恶意,但一女娃子应征护院,实在太稀罕,忍不住又调戏道: “当护院好辛苦的,来来来,要不要哥哥养你?回家给哥做小妾。” “去去去!”旁边的大汉挤兑他,看上去显然跟他是同乡: “小心我回去告诉嫂子,嫂子不把你耳朵揪掉算我输。” 又一大汉抄着手过来,笑嘻嘻道:“要不跟我吧,我还没婆娘。” 方才为她说话的人,将旁人挤开,义正言辞道:“要是男人有本事,哪家的女娃会出来讨生活。你们这么逗人家太没品了。” 说罢,看向江时雨:“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困难?” 江时雨语塞,为了省去麻烦,便顺势点了点头: “我爹重病,娘不在了,我想赚点银子补贴家用,给爹抓药。” 几个男人虽是粗线条,这会儿也有点动容。这大冷天的跑到人家做护院,男人尚且难捱,女娃子哪受得了。 纷纷慷慨解囊,从腰间拿出一两文银子:“我们钱也不多,但凑凑聚少成多。这钱你拿着,回去给你爹抓点药,再买点肉。” 江时雨抬起头,雪花洋洋洒洒挂在睫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不太习惯于陌生人给的温暖,鼻子一酸,强忍住展现柔弱的一点,将银子推了回去: “谢谢,我知道大哥们也需要养老婆孩子。我爹告诉我,要自食其力。你们若真想帮我,待回管家来了,就公平竞争。我靠自己本事赚钱。” 几个大汉都对她敬佩不已,不再推推搡搡、执着于给她银子。 只在心底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汴京有高不可攀的贵女,也有坚韧不拔的女郎,当真是云泥之别。 管家迟迟赶到,叫这些亟待遴选的人等了良久,一些男人们依旧要感激。因为在这赚了银子,今年就有钱过年了。 管家一袭银狐大氅,看起来比富贵人家的公子派头还足。这等微末小事原本不用他亲自出面,奈何从前的护院头目提前回家省亲,他便顶了上来。 年龄不小,面色平和,没有一丝居高临下之感,只问向身旁的小厮: “缺几个护院?” 小厮报了个数。 管家微微点头:“可是要常做?” “不能。只做冬季这两个月,开春便辞退。”小厮规矩回禀。 “好。”管家了然于胸,又看向台阶下的人:“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如果有不愿意做短工的,现在可以离去。”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离开,就差往里挤了。 因着不是给老爷、公子、小少爷这些主子们选贴身的护卫,只选一些在外院看大门的,便没进行层层选拔和考核。 管家只随手指了几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只是手指落下去的时候,看见有个姑娘的面孔,停顿了片刻。 她还未开口争取,已有人心生怜悯为她求情:“老爷行行好,若不是家有难处,也不会让一女娃子出来讨生活。既是敢应征护院,想必是有点本事的。” 江时雨乖觉的站在那,她的个头不高,却不会让人小看分毫。 “我愿意试试。” 跟谁打都成,只要不碰到宫里出来的御林军,小叔教给她的一身本领,她自信不会输。 留下与否都在管家的一念之间,电光火石之间,他点了头:“只不过姑娘要想好,既是来此做护院的,可没那锦衣玉食给你。还要跟其他男子同住一屋檐。” 江时雨咬了咬牙,她知道环境是可以改变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先找份事做才是当务之急。 随即行了礼:“多谢老爷。” 管家招呼着众人进来,将他们交给早前进府的护院,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第 29 章 江时雨离开后,江启决怎么琢磨这事都觉得不对劲。 将阿蛮唤了过来,询问道:“小时这孩子怎么这般古怪?” 她是抽了什么风要给自己当妾,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阿蛮本来不想说,因为将军才静下心来养病,如今正是疗伤时期,成败在此一举。 他也觉得小时姑娘不容易,但在他心目中,什么也没有将军的健康重要。 只将军问起来,他这种老实巴交的人,也不会撒谎: “回将军,侯爷将二小姐赶出去了。” 江启决吓了一跳,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大哥他抽得什么风?” 这大冬天的让她上哪去,就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她又怎么了?” 他知道兄长不是这么没分寸之人,难不成是她又招惹了江雪霁,亲爹一护短,小时就成了牺牲品。 府上发生这么大的事,侯爷一开始就没想过隐瞒,也瞒不住。早早的写了书信给阿蛮,毕竟侯爷也不忍心看着小时流落街头。 是阿蛮将这事压了下来,怕耽误了将军养病。 这会儿将军问起来,不能再不说实话:“回将军,周姑娘没了清白,是二小姐设计的。” 江启决自动屏蔽了周姑娘没了清白之事,只是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周家也不是好相与的,遇事兄长不担着,把小时赶出去,让她被周家人报复么?” 江启决不敢继续想下去,若是周家人睚眦必报,也从哪淘来两个乞丐毁了小时的清白,该如何是好。 他一身惊惧,一刻钟也没法继续待下去。 “侯爷争取了。后来没办法,才把小姐赶出去……”阿蛮说到后面有点底气不足。 侯爷八成是料到小时会去找二郎,而二郎一定会将她留下来。 谁知道江时雨并没有跟小叔说自己被赶出去一事,而是说自己要给小叔当妾的事,便被江启决也赶走了。 江启决又气又急,推着轮椅准备出去,不忘回头指着阿蛮警告: “不是在军营我没法对你军法处置,你这瞒而不报耽误我多大事!” “我告诉你,小时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给我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阿蛮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有些懊悔,喏喏道:“属下知错。” 江启决不能再看他一眼,怕自己被他气得支愣起来。捂着胸口,只觉得气得胸腔都在闷疼。 “走,回去。你现在就找人去寻小时,看看她在哪,把她给我带回来。” 他恨这个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亲兵恨得牙痒,也恨自己不问清楚。他装什么大尾巴狼,明知道她反常,为何不能多给她一点耐心。 他十分后悔,如果小时出了什么事,他会用一生去弥补,并且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放过周家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就何时了吧,他有余生可以跟周家人慢慢清算。 本是无神论者,却在心底不停祈祷,希望上苍眷顾,让一切都来得及,小时毫发无损才好。 “是。”阿蛮领命。他就知道将军知晓此事,便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劝不得,将军也不会听。哪怕他让将军在此,自己亲自去找,将军也不会放心。只会弃自己身体于不顾。 江启决看着他那个鳖怂的样子,这口气发泄不出去,必须得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你!回汴京的路上不许乘车,给我走回去。” “!”阿蛮拱手行礼:“是。将军。” 这么寒冷的冬日,叫他走回去,只怕他的脚要冻掉了。不过好在跟将军来这两个月,每日吃得多,养的一身膘,八成能抵挡一些严寒。 江孝恭知道二郎回来了,眉头一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不可能在山上养伤待的好好地,突然想家了,便回来过年。 直到瞧见他的车队进了府邸,二人四目相对,皆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倒是江启决还在气头上,先开口:“要不我在外另置宅子搬出去吧。” 老成持重的江孝恭知道他又来了,不爱跟他计较,只点头:“可以。” 他有点郁闷,候府这么大的地方容不下他就稀奇。江孝恭不像旁的侯爷那样三妻四妾,府上人不多。 并非他是什么二十四孝好男人,而是国事繁忙,加之对女人没大多兴趣。 妻子早年跟着他奔波掉了几个孩子,所以即便没有儿子,也不纳妾为了生儿子,更不会执念于生儿子去逼着妻子损害身体。 府上就这么两个人,二郎还要跟他兄弟阋墙,江侯觉得好累啊。保持家事比上工还累。 “我有自己的府邸,也不会将小时随便赶出去,她想怎样就怎样。”江启决现在分不清是跟谁有气,只希望都毁灭吧,赶紧的。 江孝恭意识到这事不对啊,暗搓搓的问道:“小时没去找你吗?” 按理说,小时正好不想留在府上等着相亲,想去找小叔呢。他这么做,歪打正着,等于成全了她的心意。 “小时再淘气也是我养大的,我哪会真不要她,只不过周家逼得紧,让她去你那避避风头,对谁都好。” 不然把周家逼急了,就算周家不能对江雪霁或者江时雨做出什么来,只把小时害人没了清白的事抖落出去,落下恶名,以后哪还有正经人家的公子,敢娶个毒妇进门。 江启决无言以对,愧疚到难受:“找了。我把她赶走了。” 江孝恭算是转过来了,二郎是自己做错了事,上自己这来找补了。 算了。江孝恭对外人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对待自己家人还能怎么办。长兄如父,父爱如山,他惯着他。 总不能把所有耐心和好脾气都给外人,对自己家人就苛刻冷漠。 “你为什么不让她留下?” “因为……”江启决不知怎地,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让他说什么呢?说小时要嫁给自己?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可就是莫名感觉到害臊,没办法把这种事说出口。 江孝恭也没问,这年头,谁没有点自己的隐私。保不齐小时到了山上跟二郎吵了起来,他俩都不是好脾气的人。 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再叫人去找。只你就这么回来了,身体还没养好,着实可惜。” “算了算了,回来也好,你先歇着吧。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江启决缄默,目送着兄长离去。没再提离开的时,一个人待在院子却也寝食难安。准备去小时的房子里坐坐,兴许葇荑知道她去哪了。 阿蛮一路走回来就病倒了,江启决还跟他生着气,只给他叫了郎中,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身边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江孝恭觉得葇荑闲着也是闲着,便叫她先去照顾二郎。 其实也不过几日,待阿蛮病好起来,葇荑便退居,继续由阿蛮负责二郎的饮食起居。 这会儿江启决由葇荑陪着,一起去了小时的房间。 即便小姐不在,葇荑也没有一日偷懒,每每仔细擦拭,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一尘不染。 房内的陈设大部分还保留着她初离府时的样子,江启决推着轮椅去到她平常涂鸦的案台旁。 诧异于她一向疏于功课,什么时候执着于笔墨纸砚了。 案台上除了砚台和毛笔,便只空落落的放着一幅画。那画静静躺在那,显得四周格外空旷。 也许是纸上的人没有脸,所以她便没找地方藏匿,只大咧咧的摆在炕桌上。 若是旁人他不识得,但纸上的人是自己,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套衣裳还是许多年前跟太子一块出游时穿得,他只穿过一次,后来便不知放哪了。 而那匹马是太子殿下的马,他每次从东宫选出来,出街游玩,回来之时便还了。 刨去这些衣物不说,他不是自恋,而是自知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太子也穿过这样的衣裳,骑过这样的马,但的身上有书卷气,他身上多了两分豪气。 画上的少年没有脸,他却犹如照镜子一般,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欸……”他心底五味杂陈,没想过逃避,只是窥破了小丫头的心里后,有些无措。 回头问向葇荑:“你家小姐平常的小心思,你可知晓?” 葇荑说知晓其实也不完全知晓,但若说不知道,她也知道一些。 所以只摇了摇头:“不大了解。” 二小姐大多时候的确很封闭,不爱交朋友,懒得走近谁的内心,却也不许谁真正的走向她。筑城一道厚厚的藩篱,将自己包裹在茧里,好似这样就不会再有人伤害到她一般。 江启决没去动那幅画,但他既看见了,知晓了,便不能继续装聋作哑。 只失笑自语道:“竟不知自己哪里好,犯得着她憋在心底这么多年。” 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凉州,也不是爱那里的天高云淡么。 葇荑以为二爷在问自己话,便将自己知晓的说予他听: “二爷不大关心汴京贵女盛传之事,以周姑娘为代表,二爷出征前有好多姑娘想嫁入江家。” 只她没说,二爷病了后,这些女郎便纷纷退缩了。从前江将军是众人思之若狂的少年郎,如今早换了旁人。 江启决微怔,想起那孩子说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那我给你做妾。 这个傻瓜,何必这样自降身价。他竟不知如何训斥她好。 第 30 章 相府。 北宗宰相翟显亭还不知府上来了个江家人,也不知江侯和江将军找她找疯了。 才从宫里回来,褪下斗篷便见儿子过来请安。有小厮将羊肉小火锅和烧酒端上来,以便父子二人像无数个寻常冬日那般边吃边聊。 “父亲这次进宫,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翟显亭同儿子相对而坐,父子关系十分融洽,更似好友。 “有人上书弹劾江家,圣上询问我的意思。” 翟相之子翟沐言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立即两眼发亮:“父亲可有历数江家罪行?” “不。”翟显亭摒退了下人,只同儿子一块饮酒观雪。 “江家虽主战,但却是为圣上分忧,实无可指摘。我与他只政见不同,无私仇,便在圣上跟前替他辩白了一番。” 翟沐言没父亲这好脾气,皱了皱眉:“父亲可知,朝堂之上那些主战派,都在背后怎样论断父亲?” “说您对胡人退避三舍,是怕再起战事相位不保,圣上会予更擅军事的拜相。还说父亲是被胡人吓得尿了裤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翟显亭笑呵呵的饮酒,没觉得自己一个老人家被人编排有些心酸,他只知道位居高位、必承其重。 “朝廷有些议论声是好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可时时鞭策于我,免得我一家之言,刚愎自用。听见反对的声音不可怕,可怕的有一天听不见骂声了。” 翟沐言没什么心思饮酒,跪坐的端正:“父亲,我听说江将军近日在治病。” “嗯。”翟显亭点点头:“希望小将军早日康复。” “不光是治病。”翟沐言压低了声音:“还在查受伤的缘由。” “是该查查。”翟显亭十分能够与之共情:“将军没了双腿,难免心郁气结。” “咳!”翟沐言手握成拳,请咳了声:“儿只怕……他查出来。” 翟显亭:“不。如果圣上不希望他查出来,就算他有结果,又能奈何?” 翟沐言不解。 父亲便引导着儿子,步步往下走:“皇上主降,只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便借某之口。我不过是皇上的代言人,为圣上吸收炮火罢了。” “而北宗为何重文轻武,正是因为文官用着舒服,武将拥兵自重,可以去打胡人,也可转身夺了皇上的江山。” “圣上对江家颇有防范,自然不愿见他一家独大。然放眼中原,又有几人文韬武略,能同江将军抗衡。所以他要查,便叫他查。” 翟沐言紧绷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依旧有些愤懑:“朝上那些老匹夫说我倒是无所谓,儿只见不到那些人编排父亲。如若不然,他要打便允他去,让他有去无回。” “不。”翟显亭放下酒盅,摆了摆手:“只要他带兵出征,形势便不可控了。” “圣上老了,要让圣上习惯于和平带来的安逸,用舒适麻痹他的神经。” “待将军再度议和时,倘若胡人提出议和的条件是【杀主战派江将军】,而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和亲。” “我想到那时候圣上为了求和,是会答应胡人要求的。” 翟沐言愈发佩服父亲老道,不再谈论此事: “前日凌家送来文章被父亲称赞,凌家人近日还想再度拜访父亲。” 翟显亭摆摆手:“不见了。科考如火如荼,圣上求贤若渴,叫他直接去参与科举考试便可。” “是。”翟沐言又给父亲斟了一杯酒,有小叔在外头请示道: “老爷,少爷,少夫人抱着小公子过来请安。” “男人议事,一妇道人家怎可添乱。”翟沐言训斥了句。 小厮准备回去将少夫人劝回,不料却被相爷拦下了:“将小子抱过来吧,带着小子走了这么远的路,难为她一片孝心。” 翟沐言低头:“父亲说的是。” 见妻子王氏抱着自己的儿子翟子安过来,给父亲大人请安,又对夫君微微弯腰。 翟显亭接过糯米团子似的小子安,儿媳在一旁为男人们调酒,不忘说着烟火气的话: “子安昨日又多会背了一首词,嚷嚷着要来祖父跟前显摆呢。” “是吗?”翟显亭眼睛放光,笑眯眯的将小不点放在自己怀里。年轻时不觉有什么,这两年年岁见长愈发喜欢孩子。 “快教教祖父,祖父有日子没读诗书了。” 翟子安奶声奶气的给祖父背了一首北宗词人的词,众人皆赞不绝口,纷纷夸赞小公子有老爷当年的风采呢。 王氏吩咐府上丫鬟又添了两道菜,漫不经心道:“听说府上有件趣事,江家的小姐,跑到相府当护院来了。” 翟沐言挑了挑眉,知道妻子过来就是为着说这事。 北宗的女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氏也就佯装出无才便是德的样子,又玩笑道: “这女人当什么护院呀,不知有没有遗传到江老侯爷的江家剑法呢。” 翟显亭错过了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没能见到他的小护院,江家的人打听到这里的时候,江时雨正跟其他几个护院一块在屋子里吃些卷饼和肉。 老爷勤政爱民,对待府中下人更是体恤。不仅给每个下人发了过冬用的袄子,还给他们赐了较好的吃食。 几个人护院分别出几文银子买了一壶烧酒传换着喝,传到江时雨那里,她谢绝了。 其他人也不计较,只嘿嘿笑着:“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这点酒对于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甚至不够塞牙缝,只是想醉了,享受于微醺的状态便又深几分。 有人介绍着:“我家在临安,去年大汉颗粒无收,在家乡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只得背井离乡来汴京讨生活。” 其他人纷纷唏嘘感叹:“是啊,都是为了生活。现在苦些,总会好起来。日子都是越过越好。” “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做什么?”有人聊起关于理想的话题,暂时忘了眼前的苟且,皆在向往诗和远方。 江时雨眯了眯眼睛,看着外头的银装素裹,穿着翟相赏下来每人都有的衣裳,久违感觉到暖。 不由自主的去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呢,女人也可以有理想么,而不是只有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这一条归宿,除此之外,也能够追求自己的价值。 原以为会有人说喝花酒、逛窑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绫罗绸缎,做人上人。 然而一人放下烧酒,略略凝眸:“我的理想就是可以参军,直捣黄龙,杀光金人和鞑子。” “就像江将军那样。” “对,就像将军那样。再不济,能跟着将军也行。” 江时雨听见他们提起小叔,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护院道:“大丈夫自当扬名立万,蹲在这里当护院有什么意思。” 江时雨:“我是说为什么要杀光鞑子?” 护院:“鞑子可恨,烧杀抢掠我边关同胞,毁我家园。为了天下昌平,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另一人的爱国热情被点燃,对胡人的仇恨更深一层:“可恨圣上听从了翟相的进言,主降,让我大宗颜面尽失。” 没人因为深处中原,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皆以边关百姓为自己的同胞。 江时雨几口吃完了饼子,淡淡道:“这短暂的繁荣昌盛也是和平带来的。” 那人愤愤:“可血海深仇就不报了么?” 旁边的人担心他灌了黄汤真喝醉了,“嘘”了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唉,在相府也挺好的。丞相待我等不薄,我们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相府议论主家的确不妥,只余唏嘘感叹:“是啊,出去打仗也没什么好,抛家舍业,婆娘和孩子都顾不上。” 旁人便笑他:“出来做事还想着婆娘孩子,若是建功立业,以后娶多少都行。” “家人焉能不想?打了再多胜仗,我也只要我婆娘和娃儿。”那人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虽然没人信他能做到糟糠之妻不可弃。 玩笑半晌,有人看向那个小女娃,调侃道:“你的理想是什么?” 江时雨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小叔的容颜,很快她便强迫自己将这念头压下去。 “我想做男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人有什么好,养家糊口累死累活。” “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想做依附于男人的寄生虫,像大多女人那样一辈子围着锅台和男人转。她想要所有职业都与男人有共同竞争的权力。 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只笑这女娃子天真。 盘中餐已空,有人嚷着:“取酒。” 遭到同伴善意的嘲笑:“哪儿还有酒啊,还能让你喝个够啊。睡了睡了。” 一行人分别散去,江时雨也回了丫鬟的房里。 还未睡下,外头有管家亲自过来唤她:“江姑娘,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是江家二小姐。跟家人赌气了,也不能这样往外跑呀。快快,老朽亲自送你回去。” 江时雨微怔,走出来看见江家的管家站在后头。 院子里满地银雪,倒映着月光泛起寒芒。 “二爷回来了。侯爷说请小姐回去。” 江时雨没有赌气说什么“当初将我赶走,我才不会”,玩些幼稚撒娇的戏码。 只探出头来,下意识道:“小叔不是在养病?” 她记得上次去看他,他的腿伤不见丝毫好转。 管家阴了阴脸,没好气道:“二小姐觉得你在这里做护院,二爷还能安心养病吗?” 江时雨缩了缩脖子,让小叔不顾身体终究有些内疚。但想来想去,她不来做护院怎么办呢,去乞讨么?还是找个男人当长期饭票? 管家不再理她,只一指不远处江府的马车,请她先上车。 回头跟相府的管家作揖道:“叨扰了相爷,我家侯爷定选吉日,亲自登门致歉。有劳相爷对我家小姐的照顾,江家感激不尽。” “不敢当。”那边的管家笑眯眯的,只这笑未过眼睛。 “相爷日夜为国事操劳,甚少亲力亲为的询问下人之事。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侯爷多多海涵。” 双方又客气了一番,互相恭维后,候府的管家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还在担心二爷的身体,只觉二小姐是二爷的克星。当初把她捡回来就是捡个扫把星回来。 江时雨上马车前,几个护院早已经看傻了,一拍自己脑壳,早觉得这女娃子不对劲,想不到竟是侯爷的女儿。 想想自己都跟她说了什么呀,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罢。不过他们说得也是实话,心底无私天地宽。 又听她说:“多谢几位大哥连日以来的照顾,若得机会,我会跟小叔举荐你们。保家卫国,扬名立万。”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为自己那高不可攀的理想,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纷纷子谦道:“哪里哪里。”也将之前的担心都放下了。 第 31 章 江时雨才回到候府,便看见江雪霁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她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迈下马车的他她,愤愤的吐出一句:“丢人现眼!” 江时雨原本还在想,要不要跟姐姐招呼一句,现在将所有问候都省了。 她的视而不见,并没有让江雪霁收敛三分,反而抬高了声音:“堂堂候府小姐,去相府当护院,也不怕丢爹爹的脸!” 江时雨走远些,只剩余音:“在相府整日里跟男人们私混在一起,还不知道干出多少龌龊事!” 江雪霁有意在下人跟前败坏她的名声,自然要喊得越大声越好,只是被她无视了有点懊恼。 “我同你说话,你出去自降身价满世界丢人,回来就聋了么?无视长姐的威严,连姐姐训斥都不听。” “听什么?”江时雨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 “我靠自己双手吃饭,没什么可丢人的。你愿意养尊处优继续当你的尊贵大小姐,我不说什么。但是背后去周家嚼舌根,果真是为着江家和侯爷的名声着想呢。” 她本来不想理她,两个女人争执,路人只会看个热闹,鲜有人愿意去分辨到底谁对谁错。 但她实在太聒噪了,吵到她的耳朵了。 “还不是你设计小婶在先!我告诉你,小叔就要娶小婶了。以后……”江雪霁的话还没说完,看见小妹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底气不足。 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自己何必怕一寄人篱下、跟乞丐无异的养女。 抬高了下巴,蔑视道:“等小婶进府有你的好果子吃,看小叔还向不向着你!” 桔灯在一旁低眉顺眼,不忘附和道:“夫妻之间琴瑟和鸣,新婚更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二爷自然是向着夫人。” 江雪霁很怕江时雨问得更详细,因为是她编的,只怕说得越多露出来的马脚越多。 好在她什么也什么,跑回了自己房里。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自她将小妹害人之事告诉周清浅,拥有共同讨厌的人便可以成为朋友,她与周姑娘很快便成了挚友。 是周清浅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还想嫁给江将军。江雪霁当时拍着胸脯保证会帮她,过后才觉得劝小叔娶个二手货有点难啊。 . 江时雨回到自己院子里了,不见葇荑,问向在外头打扫的小丫鬟们: “葇荑呢?” 她好担心葇荑会受欺负。其实她刚回来就觉得有些反常,按理说这小丫头知道自己回来了,该很开心的过来迎接才是。 外头打扫的小丫鬟垂着头,答道:“被老爷调去二爷房里伺候了。” “哦……”江时雨点点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了无牵挂。 一个人在卧房里坐了会儿,一直到天黑,吩咐外头的小丫头打了水进来沐浴后,便见葇荑欢快的跑回来。 抱着刚更衣的小姐呜呜呜哭个不停:“小姐,你可担心死婢子了。你在外头可有受冻挨饿?” “没。”江时雨将她从身边抽离了些:“我都好,你呢?” 葇荑哭够了,擦擦眼泪和鼻涕,不知为何小姐忽然待自己疏远了。 她们明明是从小一块长大呀,而且小姐从不像大小姐那样娇贵矜持,一向跟下人打成一片的。 葇荑没多想,只以为是小姐刚回来,还需要适应两天。 又欢喜的答道:“婢子也好。原本早就想回来等着小姐,怕小姐挨饿提前准备点心,二爷有事就耽搁了。不过现在好了,阿蛮也好了,我也可以回来了。” “嗯。”江时雨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葇荑一怔:“就是腿脚不便。” “知道了。”她没再说什么。 葇荑:“方才过来的时候,老爷叫各院去他屋里用晚膳。” “嗯。”江时雨点头,既是侯爷吩咐,没有回避的道理。而且她才回来,也得听听侯爷有什么新的吩咐,如此安置她。 其实她更想知道,小叔跟周姑娘的事是真的么。可她又有些害怕听他口中知道真相。 同葇荑一块过去用晚膳时,老爷、老夫人、小叔、江雪霁已经在了。 江时雨才想请安,已经被老夫人免了:“小时在外头受苦了,自家人不必多礼。” “是。谢母亲。” 候府虽然主人不多,但各自都忙自己的事,甚少聚在一块用餐。江时雨没有固定位置,只看到小叔旁边有个空位置,低着头走过去,落座。 有小丫鬟陆陆续续上菜,江启决毫不掩饰的看着她,从前就纤细,如今又瘦了一圈。 还以为她会问候自己,毕竟他是为了她回来的,但这孩子直接视而不见,也是将江启决气得不行。 她不主动招呼,只低头默默吃饭,江启决也不理她,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江家行伍出身,祖上四处行军打仗便诸多风餐露宿,江老侯爷特意嘱咐后辈不准奢侈浪费。小辈也便继承遗风,没有太多矜贵娇嗔的病,各自大快朵颐,没多少丫鬟在一旁伺候。 江启决想给她夹菜,见她一直冷着脸,伸出去的那只手,到底又将菜放回到了自己碗里。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他瞧着她的侧颜,总觉得她那一双弯弯的眼睛想哭似的。 晚膳吃得差不多了,众人皆以为老爷会提点江时雨一番,但他直接略过了养女,开口便训斥了大小姐: “我听下人说,小时刚回来,就被你堵在了门口。” 江雪霁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没有维护自己的意思,目光怯怯的分辨道: “长姐提点小妹两句,有什么不妥的。” “我还没死呢,就算我死了,这家里也轮不到你当家做主教训别人。”江孝恭甚少跟亲生女儿发这么发脾气,若不是怕她听完就吃不下饭了,他会在用膳前便教训她。 江雪霁抽出帕子掩住口鼻,眼泪扑簌簌落下,委屈道:“爹爹偏心!” 江孝恭很清楚自己有没有偏心,也知道小时在这个家里忍了多少。 “我让你反思,当众给妹妹泼脏水就是你反思的结果?” 不管周姑娘当初是弄巧成拙也好,遭遇飞来横祸也罢,他没有听见汴京有人议论她的愚蠢。奈何他最讨厌这背后嚼舌根之人,竟出在自己府上。 因为对女儿寄予厚望,才更加严厉。不是怕她将来嫁人了丢自己侯爷的脸,只怕她一意孤行、心无信念,以后要吃苦头。 江启决瞧见江雪霁被训哭了,兄长也骂够了,急需一个台阶,便从中调和了句: “雪霁还小,兄长说两句就好了,想必她都记下了。” 江孝恭严厉的望了女儿一眼,江雪霁知道今晚这场让自己没了颜面的□□会结束了,起身哭着跑了。 老夫人秦书淮心疼女儿,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该不该对她严厉些。” “现在不教她做人,以后生活也会教她。”江孝恭觉得这孩子就是被自己惯坏了。 秦书淮看着女儿哭,自己眼眶也有些微红:“就算你拧着她的性子来,强把她掰回来。以后生活照样会让她吃苦头。哪个圣贤没吃过苦头?” “孩子如果在自己家都不能随心所欲,还希望将来外人谁能像父母这样疼爱她?” 侯爷无意惹夫人不悦,连忙将话拉回来,承认错误:“是我太心急了,晚些你将她叫过去哄哄。唉,儿孙自有儿孙福。” 秦书淮嗔怪的白了他一眼,这晚宴散去,江时雨始终一言未发,看着老爷和老夫人离开后,方才起身。 准备回自己的院子,江启决看她别扭了一整晚,终于没跟她继续僵持下去,主动开口叫住了她: “江时雨。” 她驻足。 “推我回去。”他在原地。 江时雨又怔了片刻,那双腿宛如灌了铅一般,到底没骨气的继续走掉。 回头接过他的轮椅,缓缓的推着回去。 小叔的腿虽然未见好转,但较之从前更结实了不少。刚生病那阵瘦的只剩骨头,感觉轻飘飘的。慢慢休养下去,也许总有一日会好起来吧。 思绪游离的送他回了自己卧房,放开手自言自语了句:“我回去了。” “那么小声跟蚊子似的,说什么呢。我没听见,大点声。”他知道她心里憋了口气,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委屈。 听着他这凶巴巴的勇气,好似在训自己带出来的兵。她也有些小脾气,不伺候了,抬腿就走。 “不许走!”他的声音又抬高了两分。 见她依旧在走,他便推着轮椅出去。轮椅怎么会有她走路速度快,尤其她又是在气头上。 只才出了院子,回头看他在身后追赶自己,身边没有阿蛮帮忙,费劲巴力的过一个门槛,险些摔倒。 她看得心惊动魄,心里想跟他赌气,这气也消了一半。 回头接过他的轮椅,手却被他打掉了。他的力气极大,落在她手背上,便红了一片。 甚少对她怜香惜玉的小叔,这次也是一样,甚至没去看她手背一眼,更不要说嘘寒问暖。 “不是要走?怎么不继续走了?” “你先回去。”她语气清淡却倔犟。 外头冷,他衣裳单薄。 “反了你了!我什么时候该听你的了?”江启决的语气较之方才更差了。 她不动,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的站着。 第 32 章 “你跟老子发什么脾气?嗯?你说!我哪里做的你不满意!”他真想抽她一顿,最后那一拳还是砸在自己腿上。 “你是觉得爷病了,追不上你了,是吧?你再走下试试,你看我行不行!” 她眼圈红的厉害,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 “怕我冷是不是?我担心你在外面受欺负,阿蛮我都不信。药泉也不泡了,要亲眼看见你安好才好。我还在乎什么冷,什么身体?”他近乎于暴怒。 “你这白眼狼,不愧兄长说你喂不熟。回来了不去我那跟我说一声,让我知道你安好。吃饭的时候对我视而不见,现在还跟我倔。我哪对不起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她不说,他便逼着她说,大力扯过她的袖子,让她站在自己面前。 “我告诉你,你真把我惹毛了,我就再不管你,随你去逍遥自在。” 她终于忍不住,抽着鼻子:“不管我甚好!我不要你管我!” “你——!”他气得推着轮椅在原地打转,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也不听我的话了。我就多余叫人找你回来。” “谁叫你找我,我在相府待的好好的。你耽误我赚钱。”她嘴硬道。 明显看见小叔青筋暴起,不知不觉从腰间摸出一把习惯带在身上的匕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猛然拔出刀鞘,朝自己腿上扎去:“废物!我现在就是废物!这双腿留着无用,不如割了它。” “我还治它做甚?我这命也不要了,赔给你,免得整日跟你着急,还得看你气我!” 江时雨始料未及小叔会生这么大气,舍不得动自己一根手指,便有此过激行为。 这失控兴许不全是为了自己,残废的日子里,衣食住行都要旁人伺候,从前亲力亲为惯了,陡然面对这样没有尊严可言的生活,心里必然承受不了。 加之太子身陷囹圄,他心急如焚,却被困住了,毫无办法,只能将压力埋在心底。 在山上治疗时常年服药,是药三分毒,再坚强的性子,也有情绪崩溃的时候。 江时雨终于不再不懂事的跟他对着干,迅速跪下去,从衣裳上砍下一条,缠在他腿上。 只是不明白他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句“把命赔给她”,是什么意思,他欠她人命吗。 江启决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也十分懊恼,从前行军打仗时整日整夜紧绷着神经,都不曾在重压下喜怒无常,到底变成了那个自己最讨厌的人。 “你别怕。”他安慰了句。 “我这腿没知觉,感觉不到疼,先推我进去。” 她抿了抿唇,好在那刀划得不深,推着他回了屋子,血已经止住了。 她将药箱翻出来,握着剪刀,小心将他的衣袍剪开,反被他握住了手,制止道: “去叫阿蛮来。” 她委屈的拧着眉,不再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止:“为什么葇荑可以,我不可以?” 江启决后知后觉的有些好笑:“所以这一整晚你就在为这事生气?” 她难为情又不高兴的咬着下唇,哪好意思说自己吃丫鬟的醋: “没有。” 碎碎念道:“”我们都没做过这些亲密的事,不知葇荑服侍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你都看光了。” 江启决哑然失笑,抬手敲了下她额头:“你这小色狼,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葇荑是丫鬟,你怎可跟她比?” “丫鬟就不是人么?就不是女人么?”她被他打疼了,不服气。 “你的意思阿蛮是男人,就没关系?”他逗她。 “唔。”其实她也不愿的,她希望小叔就给自己一个人碰,一个人看。 他没发现她占有欲这么强,就像狼王护着自己的食物。只可惜她站在自己面前,才到自己胸口,这样的联想反过来才更加合适。 只可惜他没有意中人,便未尝过这占有欲的滋味。 “你剪吧。”他没有执着于去叫阿蛮,怕这小孩再不哄哄,倔脾气又上来了。 闻言,她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握着剪刀将他的衣袍剪开。打了干净的水,清理干净伤口。 她的动作如此小心,怕弄疼了他,忘了小叔没有知觉这回事。 葇荑久等小姐不见归,过来二爷的院子里找他,才进来就看见小姐跪在二爷腿间,立即红了脸: “我什么都没看见!” 葇荑捂着眼睛连连后退,江时雨百口莫辩,被她误会的也红了脸: “等会回去我揍她。” 江启决看她上完了药,知道她跟葇荑情同姐妹,不过玩笑话,便没接茬。 只是被她一双柔软的小手反复抚摸自己的腿,该是没有知觉的,却莫名有了异样的感觉。 意识到小叔的举动反常,她的动作更轻,抚摸的地方更多。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涩。 她没有听见,只执着于小叔腿的感应。 他便又提高了声音:“够了!” 她方才如梦初醒,放开手,抬头望着他。 江启决:“去取一条毯子过来给我。” “欸。”嘴上答应着,又看了一眼他的腿,因着常年不活动,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将毯子取来,说道:“以后我常给你按摩一下,配合着吃药,兴许能好的快一些。” 他接过毯子,搭在腿上,如释重负。 立即拒绝:“不用了。” 江时雨好不容易发现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的事物,自然不肯放弃:“按按吧,不然以后好起来的时候,要走路还要适应很长时间。” 他咬牙:“我说了不用!” “唔。”她一脸可惜。 这种难堪让他无地自容,原以为腿没有知觉,该是哪里都被困住了一般。 怎么会对自己的侄女有了冲动,她抚摸他的时候,他沉迷于这种感觉,渴望被她触碰更多。 好在理智占了上风,阻止了她进一步动作,不然被□□裹挟着,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干出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知道如果他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的。他不能利用她的喜欢欺负她。 江时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他声音有些哑,关切道:“小叔,你还好么?” “咳。”他掩饰着自己失态,是这条毯子救了他,藏起了许多秘密。 “你少气我,我能多活两天。” “唔。”她呆头呆脑的又开始沉默。 倒是他潮涌过后,恢复了常态,没事人似的问她:“还有什么事生气?” 她见识过小叔发怒,不再惹他生气了:“还有你帮江雪霁说话。” 这一次难得江启决肯安慰道:“兄长骂她,是给我一个交代,我总不好装聋作哑。” 江时雨明白的,侯爷对自己的照顾,皆是因为小叔护着自己。并不因为侯爷博爱,和自己有什么魅力。 江启决继续哄道:“虽是一家人,也没人会无止境的包容谁。我并非在乎雪霁对你多,虽然她同我有血缘关系,你知道我是更在乎你。” 她低着头,心底拨云见日,忽觉没那么委屈了。 又问:“那你跟周清浅……” “她怎么?”他跟这个徒有虚名的前未婚妻早前就不熟识,退婚后更是毫无瓜葛。 “你跟她和好了?”她偷偷瞄他,给他整笑了: “从来没有争执过,谈何和好?我跟你和好了还差不多。” “咳。”她的耳朵又开始红:“我跟她不一样的。” 她是小叔的前未婚妻,自己只是无名的侄女。 江启决:“我看你跟她一样。” 她一头雾水的瞧着他,神情又换回了无辜。 江启决:“跟你一样鲁莽,做事顾前不顾后。” 她低着头听训。 江启决:“也就我惯着你,以后嫁人了,你看还有谁能像我这么惯着你。” 她抬头,亮闪闪的眸子望着他,只有那一瞬,里面的光便熄灭了。 知道这个话题敏感,但长年累月的藏着也不是一回事,早晚会炸出来。 他也就不再逃避了:“说说。” 江时雨:“嗯?” 江启决:“你想嫁给我的理由。” 她的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不知道这叫什么,是他在给她机会吗。 是他在考验她吗。她突然很怕答错,答错就没机会了。 她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还未开口,便又听见他说: “不要说一些敷衍的理由搪塞我。” 他看过她的画,便不能装作什么都发生。 “好。”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便又跟他认识谈一次: “我的生活里只有你,没有别人,也不想让别人走近我心里。” “假使嫁了人以后可能会受什么委屈,我愿意吃你给的苦,旁人的不值得。” 他失笑:“我哪里值得?” “反正就是值得。”她那股倔强劲又上来了。 “好好好。”他不同她争执:“我知道了。” 他心底有数了,那幅画他没有看错,既不是他想多了,也不是她自作多情。 只这事他要仔细想想,不想鲁莽行事,免得伤害到她。不管做怎样的抉择,他都想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他要的答案,看他神色无恙,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拒绝自己,还骂她滚,对她来说就是好结果。至少与上次比起来,是进步了。 “还有一事。” “什么?”江启决不知道这个小麻烦,是不是又想一出是一出。 “我在相府做护院的时候……”她的话音未落,就又挨了他一个糖炒栗子: “你还敢说?” 她笑嘻嘻的后退半步,揉着被他打痛的额头,撅着嘴道:“你先听我说完。” “那你说。”他不介意再教训她一次。 “认识几个大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我照顾有佳。”江时雨边说边试探性的看向小叔:“他们想参军。” 她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也不知小叔会不会答应。不过她争取过了,便问心无愧。 “可以。”这对他说是举手之劳,不介意帮侄女开这个后门: “明日我吩咐属下过去要人,如你所说只是护院,相爷不会不给。但时候叫他们直接去跟着越副将,如果真是那块料,等我腿伤好起来,再叫他们跟着我。” 说到后面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还能好起来。 但是她乐开了花:“谢谢小叔!小叔最好了!” 江启决拿她无奈,这孩子倒是好哄。 第 33 章 高高兴兴的从小叔那回来,看见葇荑后,脸色又阴沉了两分。 候府纵然比旁的深宅少了许多冷漠,多了很多人情味,没有以磋磨下人为乐的主子,但葇荑也不是第一天做人。 本身就不是胸大无脑傻白甜的性子,跟了小姐这么久,自然知道小姐的心病在哪。 没矫情的觉得小姐怀疑自己,跟自己呕气,找个地方嘤嘤嘤。决定直面小姐,把两个人的心结的解开。不光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小姐。 “小姐,我对旁人偶尔耍着手段,但对你一向坦诚。” 葇荑甚少跟自己如此表忠心,从前一切皆在不言中,江时雨努力调整自己,不能拿自己最亲近的身边人发火。 便安慰道:“无事。我不跟你生气,跟我自己生气。给我一天时间,明年早前起来我就能想明白。” 然后她们二人还跟从前一样。 葇荑不想看小姐一个人难受,继续说道:“知道的小姐对我从来不是锱铢必较,只是有关二爷的事,我想跟你汇报一番。” 听见是关于小叔的,江时雨便没有打断,瞧着葇荑不怀好意的笑着,跟自己挤眉弄眼: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她脸上又开始烧得慌,掩饰道:“胡说八道。” 葇荑知道小姐的心结解开一般了,继续说:“不瞒您说,我照顾二爷的那段时日里,二爷的确没有事事避讳于我。” 瞧着小姐的脸色像六月的天气,不忍心继续逗她,忙说道:“不过我都拒绝了,去唤了旁的亲兵来。” 这江时雨倒是知道,常在小叔身边的是阿蛮,不过也不是前前后后只有阿蛮一个人伺候。府上的小姐都有若干个奴婢,更不要说小叔了。 阿蛮缺席,叫平常伺候的人顶上也无可厚非。毕竟从前阿蛮也是那个吩咐的,诸多事宜还是旁人在做。 “我不是为了自己,当然也不是为了二爷,就是怕小姐犯膈应,所以一直在避嫌。” “唉。”葇荑故作为难的叹了口气:“要是老爷责备我照顾二爷不尽心,或者二爷误会我嫌弃他病了,随他们去吧。我眼里只有小姐,凡事也只想着小姐。” 江时雨略略内疚,不忘一本正经的骂道:“就你嘴甜,整日里油嘴滑舌。” 葇荑讨巧一笑,继续道:“可是小姐想想,二爷为何不许小姐在跟前,却允许我经手。” 不等小姐胡思乱想,她已笑交代了自己判断:“就是因为二爷心疼小姐,一不愿你做苦力,二怕你围着他身前身后转坏了名声。” “我又不在乎。”江时雨摆弄着自己手指,云淡风轻的说道。 “你不在乎,可是二爷在乎呀。他就是因为在乎你,才事事为你考虑。”葇荑见小姐心底的芥蒂彻底打开了,不免玩笑了句: “如若不然小姐觉得是为什么,难不成是二爷觉得我伺候的格外好?” “去去去!”江时雨看她那嬉笑的样子,便想给她补一脚。 “所以呀,婢子猜测二爷心里也有小姐,小姐咱只要努努力,加把劲,保不齐就能将他拿下!”葇荑还想再说些鼓励的话,什么有志者,事竟成,早晚能抱得美郎归。 江时雨已经倒下,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不想任由耳朵继续红下去。 葇荑在身后掩袖而笑,只是有点担心小姐,若真将二爷拿下,二爷的腿老不好,脾气又暴躁,以后有她的苦头吃。 这一日江孝恭下朝后,去到二郎房里,饶有兴致的同他商议道: “你去山上养病时也一直留心朝中同僚可有适龄公子,真被我选中一个。” “哦?”江启决自是相信兄长眼光,期待道:“是谁?” “曹安国的幺子曹浣之,才升了殿前司,统领殿前诸班以及北宗的禁卫军。”江孝恭如数家珍的介绍着: “也是个舞刀弄棒的,估摸着能跟小时玩到一起去。” “哦。”江启决知道兄长是花了心思的,心底感激。 江孝恭:“曹家虽不如候府人丁稀薄,但各院关系还不算复杂。曹家的几个公子虽都是三房六院,不过这个幺子还未娶妻。只要他护着小时,小时嫁过去后不大可能受什么委屈。” 其实就算夫婿不护着小时,小时那炮仗似的脾气,也不是能任人欺负的。 江启决从前一直领兵在凉州,鲜少跟曹家有来往,虽然不大熟识,但那一日在朝堂上意见相左时,曹家可是毫不犹豫站在翟相那一边。 “只怕是与曹家政见不和啊。” 江孝恭:“是小时嫁人又不是你嫁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只要曹浣之人品没问题就可以。” 兄长说得没错,为了利益曲意逢迎之人更要防备。 “而且我考虑深了一层。”江孝恭将自己打算说与他听: “未必需要小时嫁一咱们的人,太子和燕王夺嫡不一定谁胜谁负。日后倘若燕王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小时做中间人春风化雨,也许江家的命运不会太糟。” “我绝不会利用她!”江启决当即否了:“男人的事,怎可将女人卷进来。成王败寇,若真有那么一日,贬官还是流放,我甘之如饴。” 他忽然有点看不起兄长,这是把小时当什么人了,一枚旗子吗?她是人,不是江家安插在曹家的耳目。 虽然他也知道兄长为了江家着想是对的,只是…… “兄长,如果将小时换成雪霁。你愿意雪霁去嫁给政敌,当江家的探子吗?” 能混到朝廷一品大员的,谁是傻子?难道能看不出来江家的心思,待识破后会怎么对待这个间谍,小时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江孝恭不解释更多,又不是强逼着养女跳火坑,只是同他商议罢了: “我是想,将来皇上归西,新帝继位。如若是太子殿下成为储君,曹家遭受牵连,小时还有我们可以依靠。” “而若是江家在夺嫡中失败,小时也不必跟江家一同陨落,还有曹家可以依靠。这步棋不管怎么走,对小时来说都是双赢,只看她自己怎样考量和经营。” 江启决冷静下来仔细想着兄长的话,终究点了点头:“好,有劳兄长。待我问问小时的意思,再做打算。” 江孝恭已经将二郎托自己的事办妥了,如果小时同意,他想曹家只会乐不可支。 按照曹安国那个老狐狸的脾气,虽然跟翟相站在一起,但也不想与江家为敌。 江家在盘算,曹家未必没在盘算。万一今后太子继承大统,有小时在中间做润滑剂,江家拉曹家一把,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且这个世道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嫁了就是嫁了,男人不满意还可以无限纳妾,女人哪里敢呢?即便不背负骂名,也要被浸猪笼。 . 晚些时候,江时雨过来陪他吃药,阿蛮在一旁汇报着: “从山上带过来的药快吃完了,得空还得再去一趟。那药不好找,未防接不上,中间停药。还是早去寻找较好。” “我去吧。”江时雨想也没想,主动请缨。 “你这矫情鬼既不让我在一旁照顾,身边又离不了蛮叔。每日要服用的药物,不像别的。我亲自去采,别人我不放心。” 江启决放下药碗,一脸严肃的训斥道:“没大没小。” 不知道谁矫情。不过真论起来,她的矫情也是遗传的他。 “你若去就便去吧,不过带几个人,你独自上山太危险。” 让她出去转转,省得把她憋坏了,也免得江雪霁总找她麻烦。 她点点头,没逞英雄。 “兄长今日跟我议论起你的婚事。”江启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是曹家的公子。” 她的神情没有异常,只如聊家常一般淡淡:“长得如何?” 他错愕。 她又说:“比你如何?” 他有点捉摸不透她:“男子嘛,相貌有什么紧要?” “当然重要,每天面对一个丑八怪吃不下饭去,岂不饿死。”江时雨执拗道: “比你丑的不要。”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不知这孩子是不是又搭错筋了胡闹,倒是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 曹家的公子他没见过,但瞧着曹安国容貌周正,想必儿子的基因也不能差到哪去。 “我猜应该不错。” 她“哼”了一声:“我觉得世上男子皆不如你,等你找到惊为天人的再说予我。” 江启决未哂:“比爷风流倜傥的还在娘胎里没出来呢,那你可要等成老姑娘了。” 她不理他,全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调侃过了,他便一本正经劝道:“我说认真的,兄长选的人,不会错。” 她终于不再逃避,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要我嫁?” 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忙捡了个杯子佯装喝水:“要的。” “我不嫁。”她一口否决。 “你先不要急着拒绝,先考虑考虑。”他孜孜不倦的劝说:“容貌也是极好的。我这般年龄了,哪能跟小小少年相提并论。” “而且你可不敢胡闹啊,若真要什么绝世美男,得去伶人馆里找了。你该不会嫁给个戏子吧?” “那你呢?”自那一日把话说清楚后,她便不再躲躲藏藏: “你可有再考虑考虑?直接就把我推出去。为何?” “欸!”他略略无奈:“我这身体怎么考虑?” “那我就把你治好,你再慢慢考虑。”她说罢起身,不欲继续理他了。 只丢下一句:“反正我不嫁。” 江启决泛起苦笑,瞧着她离开,吩咐阿蛮:“待小姐离开后,你将她那幅画拿过来给我。” 阿蛮虽不知道将军要做什么,只拱手应道:“是!” 江时雨带三两亲兵启程去了山上,阿蛮听从将军的交代,将那幅画给他送了过去。 江启决看着那幅画,犹豫良久,也沉思良久。 他知道她的心结在哪,既是叫她嫁人,又怎能掩耳盗铃、明知道她有心病,还视而不见,装大尾巴狼,继续劝她出嫁。 他一向自诩不是执着于儿女情长之人,那曹公子确实不错,也比他好的太多。 那便给她一个答复,让她死心,也开始新得生活。 不想直白的拒绝,或找一些理由伤害她。他习惯的她,向来不是没皮没脸的姑娘。 他的暗示,他想她懂的。随即将那幅画摊开在自己面前,沾上笔墨,一手扶袖,另一只手为那画上补上了脸。 这张脸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人。只是一风流俊逸的少年,他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是他。 待完成了这些,也了却了心愿。叫阿蛮将画好生送回去,阿蛮不知将军的用意,只是照办。 第 34 章 曹家在得知了江侯有此心意后,果然在他意料之中,喜不自胜。 抚掌大笑后,去将幺子交到跟前。 自被圣上提拔成了殿前司,便勤于在宫里当差,甚少回来。 如今拜见父亲大人,便听父亲催婚:“你的几个哥哥均已生养,唯有你还未谈婚事。” 曹浣之一听便觉头疼:“儿才在殿前行走,该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 “临近岁末,给圣上进献丹药的多,儿若不盯紧点,圣上稍有差池,曹家岂非顷刻间大厦将倾,哪有心思拘泥于儿女情长。” 曹安国略略头疼,自己才说一句,儿子就有三句等着自己。也就是幺儿被惯的不成样子,换成其他儿子,哪个敢跟自己这么说话。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哥哥哪个不比你有出息,也没耽误尽孝道。” 这话明摆着他不结婚不生娃就是不孝。 曹浣之也没不服气:“正因为儿不如哥哥,才更要努力啊。功成名就还怕没有美人吗?以后要是看上哪家姑娘,我保准爹爹说。那时候还要烦劳爹爹帮忙提亲。” “你也知道自己整日在宫里行走,能接触什么美人。接触的也都是娘娘。”曹安国牙痒痒。 直接赶鸭子上架:“爹已经给你寻了一户好人家。” 曹浣之愁眉苦脸,只恨不能抱着头溜走。 曹安国也不管儿子,继续王婆卖瓜:“是江候的小女儿,虽说是养女哈,不过品貌端庄,据说还会拳脚。” “谁?”曹浣之怀疑自己听错了。 曹安国:“江家二小姐江时雨,她不大跟汴京小姐冶游,你大概不熟悉她。” 曹浣之岂止是不熟悉,他是太熟悉了。那一日江时雨跟梅绪风比试时,他就在旁边。 那时候还没被圣上选中,每天闲暇时间多,到处闲逛。 那姑娘虽然不像其他贵小姐那样娇,那样艳,但身上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尤其看着燕王故意使坏给她的烈马,在她手下变得温顺,跟这样的姑娘在一起,根本不会去想着征服她,让她给自己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而是想跟她并肩作战打天下,一块骑马喝酒。 “爹爹确定说得不是江家大小姐?” 曹安国以为儿子嫌弃那姑娘养女的身份,连忙劝道:“英雄不问出身,你不用忙着拒绝,找机会我跟江候约着会面,你可与那小姐见见。” 如果儿实在不喜欢,他这个当老爹的也不会为了攀上江家这棵大树,而勉强儿子。 曹浣之的眼睛立即亮了,他不是没对这个姑娘动心过,不过后来听说这是燕王看上的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会为了女人跟燕王为敌,功名利禄永远比儿女情长重要得多。 “可是儿怎么听说,燕王好像对那姑娘有意。” 对于这些事,老爹比他洞晓得多:“可能之前有过误会,不过江将军差点跟燕王打起来,燕王如今跟那小二姐再无瓜葛了。” “好!”曹浣之一口答应:“是该见见。” 既那二小姐看不上燕王,难保就能看上自己。不过他有这份自信,燕王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哪会讨江二那样的姑娘喜欢。 “儿会好好表现的。” 他在想着送她一个什么东西,她会喜欢。圣上倒是赏赐下来不少好东西,其实一把胡人的小弯刀他尤其喜欢,那便忍痛割爱送给她吧,想必她就算没有眼前一亮,也能体会自己的心意。 曹安国不知道儿子的态度怎么转变的这么快,原本想给他分析一下江曹江家的关系和形势,不过看样子不用多此一举了,他也希望小儿子的婚事能够更纯粹一些。 . 江时雨背了个竹筐带几个亲兵上山采药,一行人脚步匆匆,虽然她是个女郎,却丝毫不拖后腿,在积了雪的丛林里健步如飞。 有那游医在前头领着,游医满头花白,依旧精神健硕,边走边向几个人描绘那药的形状: “喏,看这松柏的叶子,又细又硬,跟这叶子形状差不多,上头长着厚厚一层角质的便是了。” 说罢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口中,从背后拿出手绘图指给几个人看。 “这里几乎没有,只有往山势越高、雪越厚、地势越崎岖的地方才有。” 江时雨将手绘图接了过来,跟几个亲兵吩咐道: “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咱们分头行动,东西南北各走一边。找到了就先回候府,不必彼此等候。” 几个亲兵异口同声道:“是。” 此次出行,二小姐是老大,见她如见将军,没人违抗命令。 游医笑眯眯的吐掉叶子,伸了懒腰:“走了这么久,我这老人家的腰都要累折了。你们接着找吧,我下山去喝酒了。” “欸。”江时雨嘴上答应着,让这老者跟着指路走了这么久,已经十分感激了。 何况即便没有这图,她上回来看小叔,见过阿蛮在煎药,也知道这药形状。 “辛苦了,您去吧。改日请你喝酒。” 游医十分为老不尊地笑起来:“好嘞。老朽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江时雨脸颊一红:“您瞎说什么呀。” 心底却比谁都希望这老神仙能金口玉言。 不知过了几天,将军的亲兵陆续回来,不过都是空手而归。 江启决没看见小丫头的身影,剥开门帘,看向院子里的几个人: “小时呢?” 站出一个行礼过后,低着头:“回将军,二小姐让我们分头去找。” 外头天寒地冻,他光是坐在屋里都觉得彻骨严寒,仿佛血液也结了冰。 “我再问一遍,江时雨呢?”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嗫嚅道:“末将不知二小姐去向。” 江启决怒不可遏:“我叫你们跟着去保护小姐,你们就这样自己回来了!” 有一亲兵无意顶嘴,只是说明实情:“是小姐叫我们采到草药不必停留,先回来。” 都是早年跟着将军的人,深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自然是要听二小姐的。 再看自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山上的雪实在太大了,末将估摸着再走下去就得被雪埋了,怕冻死在山上,便回来了。” 江启决咬着后槽牙,他没法责怪自己的亲兵。只恨那个傻子,因为采不到药就不回来吗。她的脑子留着是摆设吗。 “阿蛮!”他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取我的大氅来,上山。” 阿蛮不敢拦着,将军这身体哪里能推着轮椅上山呢,只得叹了口气,取了大氅出来,给将军穿戴好,陪着他同往。 瑞雪兆丰年,宫里笼罩在一片祥和中。 东宫内却一片萧索,太子赵慎不记得自己被囚禁多久,望着那一小块窗子凝神,仿佛这巴掌大的亮光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身边的小太监狄耀进门拱了拱手:“殿下。” 赵慎回头望了他一眼,早已经心如止水。从前每日都在盼着父皇一时心软,决定放自己出去。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他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近来可有何动向?” 狄耀立在一侧,声音极轻:“圣上听从了翟相的进言,主降,予胡人以赔款。” 赵慎原本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自己情绪一丝一毫的波动,在听见这话时,还是动了怒。 “所以将军的所有功劳都抹杀了?” 不过只一瞬便将自己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他现在唯一需要扮演的就是活死人。其他任何情绪波动,都有可能被人参一本。 狄耀没问殿下说得是哪位将军,因为他很清楚殿下口中只会有一位将军,也是北宗威名远播的将军。 “回殿下,圣上赏赐了金银,不过……”狄耀抬头看了一眼殿下的神情,与方才无恙。 稍稍放心一些,继续说:“因着将军受伤,圣上已免去了他上朝请安。” 至于江将军在宫门前呕血之事,他便没说了,不想让殿下关心则乱。 “哦……”赵慎语气淡淡,关切道:“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殿下所赐的游医妙手回春,想必将军在山上休养的无恙了,方才回府准备同家眷一起守岁。”狄耀的话音刚落,便瞧见主子又变了脸色。 “那药泉需每日都用,才可解毒,他怎可半途而废?” 狄耀拱了拱手:“奴才不知,只听闻将军的侄女出了点事,将军便回来了。” 赵慎眯着狭长的眼睛,手指紧紧箍住藤椅扶手,半晌才放开。 声音冰冷道:“那侄女多大了?” 他记得昔日跟江启决一块出游时,那侄女才到他腰那里,这么快就能兴风作浪了吗。 狄耀:“听说已到出嫁年纪,侯爷为她选定了曹家公子。” 赵慎点点头,如若不然,他真恨不能直接给那姑娘指婚,赶紧嫁了。如今没什么比将军的身体更重要,他不允许将军的身边有拖累他病情的负担。 只可惜他被囚禁在此,徒有太子虚名,再也发号不了任何施令。 “近来父皇身体可好?” 狄耀无奈摇摇头:“圣上沉迷大理进献的丹药,每每服用,不用膳不睡觉。兴起时还会拉着大臣一块服用。” “就无人劝劝吗?”赵慎痛心疾首。 即便父皇将他软禁,他也不希望父皇暴毙,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局。 “唉!”狄耀弓着腰,卷起袖子,擦了擦两滴清泪: “早前还有殿下能劝劝,如今殿下被软禁。将军被圣上敲山震虎不许上朝,江侯爷也不敢劝。” 赵慎紧锁着眉:“父皇荒于朝政,如今朝堂之上以谁为首?” “翟相。”狄耀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翟相把持朝政,虽与诸位重臣一块议事,但圣上亲口玉言要翟相代行皇权,便只以他一家之言,言出必行,无人敢有异议。” 赵慎目光一凌,因着是在自己心腹太监,言谈便没有太多避讳:“时局不利与我,却也有好的一面。” 狄耀知道殿下一向懂得安慰自己,若不是心态好点,这整日的幽禁,恐怕整个人都崩溃了。 赵慎勾起唇角,泛起冷笑:“只怕燕王有翟相这个舅舅可以耀武扬威,一定不知收敛、招摇过市,早晚酿成大祸。” 狄耀未置可否,只默认了。近来燕王的确多行不义,身上每日食丹药,少有清醒的时候,不过总会醒。 “你替我做件事。”赵慎向他招了招手,狄耀奉命规矩的站在殿下面前。 “我能不能出去,全倚仗狄卿。” 狄耀竖起耳朵,没有妄自菲薄,更没有恐惧逃避。他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荣,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即便当初父皇冤枉我戏弄宫妃,这么久了,就算父皇误会我,想必也消气了。”赵慎说罢,从盒子里拿出母后生前与父皇的定情之物。 他不想让母后九泉之下还被自己利用,但想必如若母后天上有知,看见自己的境遇,也恨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将这东西放在父皇眼目所及之处,找个没人在的空荡,用先皇后的口吻责备他没照顾好儿子。” 狄耀立即福至心灵,虽然太子被囚,但自己是自由的。圣上一日没有废太子,便无人敢怠慢东宫。 每日负责太子的吃穿用度,找机会总能到圣上跟前。狄耀作为太子的马前卒,只要能让太子解除困境,不惜以身试险,不成功便成仁。 第 35 章 即便乘坐四匹汗血宝马拉得车,去到山上时也用了两日。 江启决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在山下等人去找。推着轮椅上山,朔风吹过,挂在枯树上的雪沫纷纷落在他肩头,浑然不觉得冷。 他咬着牙,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冻死在山上,变成了人干,他就将她鞭尸。 如果她侥幸活下来了,他就给她几巴掌,让她好好清清醒醒。 这几日江时雨一直在山上寻找,越走越冷,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游医绘得草药图,真被她给找着了。 只是那一两株根本不够,怕这点草药不够小叔一天食用,不想半途而废。 索性来都来了,便取出弯弯的小刀,边走边在树干上做下记号。 这样便于下次上山寻找,就不会毫无头绪的乱窜了。 她采了一株又一株,原本打算怕自己认错,要把相似的草药都采回来,到时候给游医挑选。 不过她想多了,这方圆几里,只有游医纸上画得那形状的草药,哪还有其他。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周围几乎寸草不生。 江时雨很冷,越走越冷,山上的昼夜温差大,她原本打算在山上找一户人家借宿,待到第二日天亮时继续采药。 奈何目力所到之处根本没有一户农庄,一间木屋。现在原地返回,只怕双腿走僵了,也到不了山下。 很快她便执行第二套方案,找了一处粗壮的树,双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一来用以背风,二来可以保护自己。 仰面躺在粗枝上,从包里摸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就着水,嚼了几口。只要吃饱了便能抵御一部分严寒,不会觉得太冷。 将背包放在头下,采来的草药挂在另一头免得被野兽叼走,那样她就白费力气了。裹紧衣裳,依旧有些冷。 “我会冻死在这吗。”她想。慢慢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如果她死在这,小叔会永远记得她吗。这样想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坏。得不到他,就在他心底挖个洞,让他哪怕将来娶的是别人,也一辈子忘不掉自己。 不知是困意来袭,还是被冻得神志不清。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直到树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将她唤醒。 意识清醒了两分,向下张望,便看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站在树下。 “啾啾!”她朝那狐狸吹了声口哨,雪狐没有离开,反倒在她树下的方向徘徊。 江时雨坐起来想让自己精神两分,拿着干粮口袋,手脚麻利的从树上爬下来。 取出一块放在掌心,喃喃道:“是不是饿了?” 雪狐狸走过来将她手心的食物舔干净,便就地窝在她脚下。 江时雨顺势靠着树干,坐在它的另一侧,抱着它暖和的皮毛,美美地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回想昨夜的事总觉得离奇,身上暖烘烘的,却不见狐狸的踪迹。到底是她被冻迷糊了做得梦,还是狐仙仙灵了,顾念她求药心切。 江时雨晃了晃小脑瓜,不再想下去,采药要紧。便又走了一程又一程,羊皮靴陷进雪里,再扒出来,便留下一个深深的雪涡。 又走了一日,终究将身后小小的竹篓装满,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 下山的路总归比上山快,只她才走了几步,便看见一行人马。 为首的便是小叔,他推着轮椅,速度却不比任何人慢。在崎岖不平的山地,如履平地。 江时雨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直到远处的那个男人也发现自己,她才终于欢快的跳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大声喊道:“小叔!” 脚步较之方才更加健步如飞,飞快的朝着山下的男人跑过来。 那男人倒是停在那儿了,薄唇紧抿,看着她飞奔而来,甚至还因为脚底雪滑而摔了一跤,微微停止了身子,继续不为所动。 雪地柔软,她又有拳脚在身,即便跌了一跤,也不至于摔坏。爬起来,继续奔向小叔。 她跑了一路,身后的草药撒了一地,直到抵达他眼前,他张开双臂,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落入自己怀里。 她同他四目相对,她的脸颊因为快速运动而泛起潮红。 才咬牙切齿说过要打她的人,如今只想稳稳地把她接住。 “小叔。”她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你怎么来了?” 她放开他站好,回头去看身后的竹筐,早已经空了。 转身便要跑回去捡那些掉下雪上的草药,却一把被她拉住的素手。 “叫他们去捡。”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的温柔,甚至在她回头放在自己唇边蹭了蹭。 待她回头时,已将她重新拉到自己怀中。 “小叔……?”今天的小叔有点奇怪,不似从前那样冷漠。 “别动,我冷。”他声音低沉,明明是让人不容许拒绝的语气,却带着一丝祈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自己中毒,只能坐轮椅。 江时雨微怔,小叔这是把自己当成火炉了咩! 半晌,他平复了情绪,放开她,声音沙哑:“他们都回了,只你未回,怕你出了什么事。” 江时雨不服气的撅了撅嘴:“你这明明就是不信任我,也不看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江启决没有被她这拍马屁逗笑,也没有拒绝她推着自己轮椅,不顾她采了几天药,会不会精力不济,就当惩罚她自作主张了。 这是她该受得,累死她算了。江时雨不知道小叔这些腹黑的心思,还因为满载而归、和提前看见小叔而特别高兴。推着他回去一点也不觉得累。 “小时,以后不许弄险。” 她迎着风,看着细雪漫天,在她脑海中纷纷扬扬下了一场。 还在嘴硬:“小叔,以后不许弄险。” 他气,又要去打她推着轮椅的那只手,不过被她机灵的躲开了。 有过被打得红肿的经历,她又不是傻瓜,哪能站在那里挨打。 江启决:“我说认真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为了谁弃性命于不顾都不值当。” “知道了。”江时雨尽量想走快点,怕小叔冷,可她实在没力气了。 只嘴硬道:“言传不如身教,小叔以后也要以身作则,不准再为谁不顾身体了。” “好。”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只应道。 回到候府,还未来得及回味小叔那个怀抱的温暖,瞧见桌子上的画被人补了脸,顿时气得怒不可遏。 将葇荑唤到跟前:“谁干的?” 那画上的脸姓甚名谁,美丑与否都不甚紧要,重要的是谁自作主张,将她朝思暮想的人换了模样。 葇荑实在不愿小姐伤心,可也不敢撒谎,只用细若蚊吟的声音答道: “是……二爷。” 江时雨不敢相信的看着葇荑,又将目光落回到画上。 原本以为走过这样的雪夜,小叔的心便又偏向她几分。直到看见桌上那张有了脸的画,她竟生出一丝错觉。 原来小叔和怀抱,和那夜的雪狐狸,都是一场幻境吗,都未曾出现过吗。 所以他到底还是用这种方式拒绝了自己吗,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她死活,上演一出推着轮椅上山寻她的戏码。 江时雨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推落,死死地咬住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将那幅画扣下,便要往外走。 葇荑连忙跟上:“小姐要去哪?” “府上憋闷,出去骑马。”江时雨扔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葇荑的脚步哪有她快,只在身后喊着劝道:“小姐才回来,怎地又出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庭院尽头,无奈叹了口气:“这要是将来嫁人了,哪过得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转念一想,便觉得嫁给二爷也好。二爷总是表面凶,却每次都舍不得她受一点伤。 江时雨骑着自己的小马驹出去跑了跑,想疏散心底的憋屈。 葇荑说过叫她努力一把,她也在努力啊。到底还要她怎么努力,小叔才能不把她推给别人。 越生气骑得越快,跑到日暮时分,去到城郊的客栈,下马买碗茶喝。 身上随时带着钱袋,这会儿拿出两文银子,唤了店小二:“来一份大碗茶。” “好嘞。”店小二腿脚麻利的,很快给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茶。 上头冒着滚烫的热气,在冬日里最是暖胃又解渴。 捧着那碗的边缘,竭力小心不要烫到掌心,像只小猫似的嘶溜嘶溜喝着牛乳茶。 她喜欢在这样露天敞亮的地方喝茶吃肉,府上各色茶点都有,精致可口。但她仍觉得这里更好一些,气氛不同。 那碗茶被她小心的喝着,茶快凉的时候,也喝到底了,打了个饱嗝,准备起身回去。 还未一身,一把剑放在自己眼前的桌子上。 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怔然。 “小时姑娘,好久不见你出来跑马了。”说话的人是那一日跟她比赛射箭的梅绪风。 “我小妹还念叨你呢,说你跟汴京其他姑娘不一样,最想跟你玩。” “承蒙错爱。”江时雨起身,没打算跟他继续叙旧: “我准备回了,告辞。” 梅绪风连忙捡了剑,在身后追了过来:“正好,我也要回去,我们一起吧。” 江时雨没说什么,腿长在他身上,路也不是她家的,他要同行,她也不是什么矜贵的小公主,哪有理由说不行。 第 36 章 江启决回去后病了一场,染上了风寒,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体再引起府上人的关注,便未做声张。 自他生病回府,每日以汤药为伴,熏得身上都是一股药味。下人来往小心,生怕冲撞了,导致二爷病情加重。 他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好在没有高热,只有些咳嗽。 回来没几日,越扶约他到满月酒小坐,跟他汇报一下自己查出来的线索。 其实去府上禀告也可,只怕将军在府上久了长蘑菇,故而让他出来坐坐。 若不是怕伤到将军自尊心,他真想带他去骑马。想必将军好久没有摸到马,一定想得慌。 这会儿在满月楼坐定,越扶规矩行了礼: “上回将军让我去相府要的几个护院,我才一开口,翟相就答应了。一如既往的立亲民谦和的形象。” “不是在凉州,不必守着这些规矩。”江启决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替翟相分辨了句:“那不是翟相装出来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个温和又强大的人。手握大权,却不滥用私权。” “忘了。”越扶显然不喜欢听将军夸翟相,挠挠头:“有时午夜梦回,还以为跟着将军在凉州打仗。才打了鞑子,又去打金人。” 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自圣上听从了翟相主和,便再无战事了。 “和平也好。北宗积贫积弱,和平能够带来繁荣。让将士们喘口气,也让百姓吃口饭。”江启决跟翟相没有私仇,战场也不是让他发家、给他镀金的钱库。 如果可以,他不想发国难财。在翟相的治理下,这盛世如他所愿。 越扶兀自饮了杯茶,又给将军满上,附近都是自己的亲兵,便不会过分小心翼翼。 同他窃窃交谈着:“射向将军那一箭的士卒,我已经找到了。只不过那人当日都在乱战中丢了性命,我这几日正在暗中查他的家人。” 江启决点了点头,没有动那杯属下敬的茶。他不良于行,一向很少喝水。 他不想辛苦阿蛮要时常扶着自己去如厕,更不想饮水过多尿在裤子上。 每天要喝得汤药多,已经灌进去不少水,他便不再额外饮水,哪怕很渴,忍一忍总会过去。 越扶继续回禀:“他家中都是老实本分的佃农,若无线索,也打算从他家女眷、亲家中入手,我不信一无所获。” 是啊,江启决也不信那一箭刚好有毒,又瞄准了很久,从背后扎在他身上。 越扶又饮了一盏茶:“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汇报给将军。” 越扶见将军不言语,放下茶杯,朝着将军所看的方向向下张望。 长街上是小时姑娘和梅公子一块打马而归,二人并肩而行,身下的马也十分有默契的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越扶收回目光,再去看将军,总觉得将军的目光不对啊,好像哪里怪怪的。 他打着哈哈说着活跃气氛的话:“小时姑娘真是越长越标志了,也不知道遗传谁,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江启决收回目光,又一阵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越扶连忙从椅子上爬起来,给他抚了抚背,又端了杯清水。 “将军?您要不要紧。” 江启决摆摆手,有一口血落在手背上,不过被他迅速藏在了身后,还是被越扶看见了。 “不要紧,只是着了风寒,偶尔咳嗽,过几日就好。” 越扶虽上次听闻将军在宫里呕了血,亲眼所见,还是吓出了一脑门汗。 “可有服药?” “还嫌药吃得不够多么?”江启决收回目光,依旧觉得胸中有血气翻涌。 若他能像从前一样骑马执剑,带着她仗剑天涯,就算随了她的心意又如何。 只可惜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却不是遇见最完整的他。 江时雨回府时,梅公子也准备告辞了。 “听说侯爷将你许配给曹家,是真的么?” 江时雨本来不想跟他多说,说了再见就进去。 听他问起不能不答,为了避免许多麻烦,便敷衍道:“是啊。” 让他误会也好,传出去也罢,以后也省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换她耳根子清静。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江时雨抱着自己胳膊,呈一个敬而远之的姿势搭话。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没有想法呢?”梅绪风说着就有些急。 “你也说了,婚姻大事单凭父母做主,我听我爹的。”江时雨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敷衍起来,连眼睛都不眨。 梅绪风上前一步,将她吓了一跳:“我不比那曹公子差。” 江时雨更懵了。 他差不差关自己何事。 梅绪风一着急舌头就开始打结,想说梅家也不比曹家差,但只觉这样说也有点离谱。 努力想说到正题上,江家的管家看见了他的身影,连忙过来作揖: “梅公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江时雨略略无语,转身迈进门槛,对管家说道:“梅公子就是路过,这就走了。” 管家代表的是侯爷的脸面,小姐可以任性,自己不能无理。 因着跟侯爷年龄相仿,保持府上大事,不同于下人,更像是老爷请来管事的,地位极高。 笑着嗔怪道:“瞧瞧你这孩子,怎么让梅公子在门口吹冷风呢。” 责备完自家孩子,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府上今晚吃烤肉,还是从前老侯爷在世时的习惯。梅公子正巧赶上,今天可有口福了。若不嫌弃老祖宗茹毛饮血,可进来一同食用。” 梅绪风望着小时刚才离去的方向,咽了咽口水:“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管家乐呵呵道:“请!就是多添个筷子的事,府上人少,一向冷清。侯爷最喜热闹,知道你来了准高兴。” 梅绪风意识到自己失态,不忘说着场面上恭维得体的话: “怎会嫌弃呢?父亲一直教导我今日安逸的生活,是老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小生一直瞻仰前辈之姿,今日得意借着饮食,追忆老侯爷昔日豪情,是小生的荣幸。” 管家笑眯眯的接受这少年郎的赞誉,带着他穿过几个院子,到了侯爷的房里,一行主人已经落座了。 侯爷瞧见梅家公子,十分热情好客的招呼他入座。 小厮跪坐在垫子上,同主人一起烤肉,主要还是协助主人完成脏活累活的部分。 江孝恭和江启决从前倒是自己动手,随着江启决受伤,江孝恭年龄日渐增长,便不大自己动手了。 加之夫人和小姐身份贵重,一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所以老侯爷从前在世时的乐子,如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梅郎近日在何处做官?” 梅绪风老实答道:“家父不予我官职,要我参加明年的科举考试,只能尽心筹备了。” 江孝恭爽朗大笑:“举贤不避亲,梅公还真是堪为表率啊。” 梅绪风无奈一笑:“不敢。家父就是个老顽固。” 江孝恭吃着烤肉,不忘勉励晚生:“不过年轻人吃些辛苦没什么坏处,难为梅公一片良苦用心。” 秦书淮夫唱妇随,也补了句:“是啊。梅郎这孩子随他爹爹,打小就聪明,一定能够一举高中。” 梅绪风拱了拱手:“伯母谬赞了,我大宗人才济济,某只有拼尽全力,期望能考取功名,不愧对恩师就好了。” 几个人乐呵呵的,直夸梅郎谦虚。 江雪霁也同他打些招呼:“梅以七最近在忙什么?好久不跟她一块玩,当真想得慌。” 梅绪风为人耿直,不解道:“江姑娘近日跟周家来往甚密,不怎么理会小妹,小妹便不大出门了。” “咳!”江雪霁尴尬的喝了口牛乳茶,掩饰自己的难堪。 秦书淮自然不会让宝贝女儿难为情,继续招呼着他吃菜。 江时雨一直专心烤肉,根本没听他们聊什么,也漠不关心。 只将烤好的肉都给小叔,那烤肉层层叠叠,很快将他面前的碗堆满了,只是他一筷子都没动,专注喝自己面前的烧酒。 这烧酒又名烧刀子,落在胃里如同下了刀子。从凉州带回来的,与中原的甜酒不同。喝的时候不觉有什么,后劲特别大。 直到最后一块烤肉夹到他碗里,因为堆不下而掉出来,她惊讶的看着他: “你怎么不吃?” “你怎么不吃?”他反问。 说话时,有酒气喷在她脸上,她有点担心:“你喝这么多酒做甚?” 他没有答,只是声音里有点可怜兮兮:“你在外头吃过了吗?” 跟谁一起吃的?他么? 她哪里吃过了,一把夺过他面前的酒壶:“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胃疼,你还吃着药呢,不能贪杯。我送你回去。” “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他想将酒壶拿回来,直到侯爷发了话。 “时候不早了,小时,你送二郎回去吧。” 江启决不再坚持,由着她送自己回去。 到了他的屋子,他再次将她推开。 不明就里的江时雨,问道:“你又跟我发什么脾气呀?” “你看看自己那个样子!”他怔怔看着她。 “我这样子怎么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虽然不如长姐那样鲜亮,可也是干净得体的。 “你知不知自己有婚约在身,还目中无人的跟男子出去骑马。”他训道。 “狗屁婚约。”江时雨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大家闺秀,反问道:“我答应了吗?” 无缘无故被他训,借着这半点委屈,也跟他发起了脾气:“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凭什么动我的画!” “你虽不是我生的,但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就有权利这样做。”他强势压人,她便不敢再跳。 果不其然,江时雨气鼓鼓的站在一旁,像只随时发作的河豚。 不过生气只有一瞬,很快福至心灵,怀疑小叔今日反常,是不是吃醋。 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想起那幅被涂上别人脸的画,又将这一想法压了下去。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跟梅公子一块回来。”她试探性的问了句。 从来不敢正视自己感情的江启决,抬了抬因饮酒而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 即便饮了酒,思绪依旧清晰,很快否定了:“没有。” “你有!”他那一瞬间闪躲到沉沦的眼神出卖了自己,被江时雨抓住之后,不许他逃: “为什么吃醋不肯承认?” “没有。是你自作多情了。”他颓败的垂下手,逆来顺受般的否认。 “那好。”江时雨不忍心再逼他,只说:“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可以改,可以学。” “是周清浅那样的姑娘,还是江雪霁那样的,还是能够上战场杀敌的?我可以改到你满意,改到你接受,改到你喜欢我为止。” 江启决觉得有些倦了,声音低沉舒缓道:“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又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像现在这样,他什么也不说,不回应,不解释,不接受。 江时雨长长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抱不了美男,所以她不急了。 “好。”她将那一日采的草药找出来,准备出去煎药。 “我煎了药,看着你喝下,我就走。” “今日喝酒了,喝不了药,你先回去。”他坚持道。 她充耳不闻,依旧出去煎药。 他便夺过她手中的草药,重重一掷,朝着远处扔了过去。 她知道他是病人,长期缠绵病榻,情绪难免喜怒无常。她不跟他计较。 将那药捡回来,他便扔掉。她再捡,他再扔。 两个人都是一根筋,她跟他较上劲了,他扔一次,她就捡一次。 她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有多执着。被他不要的,厌弃的,推开的,她便一次次捡回来。 看着她固执的蠢样子,到底是他输了,败给了她。 最后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要捡,他却没有扔出去,而是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头埋在她馥香的胸口。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有点不敢相信,小心翼翼的唤他:“小……小叔?” “别动。”他的手臂孔武有力,将她箍得更紧,“别说话,求你。” “好。”她终究不再言语,将素指插进他的发丝里,抱着他的头,搂紧。 又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他头上,宛如哄一个孩子:“我真喜欢小叔。” “别恨我……”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 虽然不明白小叔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是哄着:“不恨你,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永远不会恨你。” 他便笑了一下,这梦境真好,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浩劫该多好。 他失态够了,在她身上蹭了蹭,宛如一只不听话只会凶人的大狗狗。 放开她的腰肢:“去煎药。” “好。”她的衣裳都被他揉皱了也浑然不知,才放开她,现实便击碎了他的梦境。 肉眼可见的他身下湿了,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他身边没有毯子掩饰自己的腌臜。 四目相对,她没有很懂眼色的回避,也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如同吃饭穿衣一般,仿佛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小叔,我帮你换衣裳。” “不用了。你去叫阿蛮来。”江启决咬着牙,身体微微颤抖。分不清丢人和痛苦哪一个更多。 但江时雨坚持:“他来跟我来一样,我没有那么娇弱,我可以来。他可以适当休息一下。” 他没有推着轮椅避开她,去到院子里唤阿蛮,只看着她,然后溺死在她那双温柔的眼眸里,鬼使神差般的听她摆布。 江时雨扶着他起身,让他将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拉扯他腰间的带子,轻轻一扣,腰间的环佩松开。 她将他的衣袍褪下,去取了毯子和新衣裳过来,没有想太多的她,只在考虑屋间的火炉熏得人身上暖,让他不会冻着。 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了她从前十几年空白中,未遇见、未经历过、也未曾设想的事。 而他不再掩饰了:“看见了?我就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衣冠禽兽,对自己的侄女有这些龌龊的心思。我也觉得恶心,为什么这双腿都没了,还会在看见你时失态。你为何一直引诱我,可知我控制得很辛苦。” 她握紧了他的新衣裳,只握得节骨泛白,那上头还有新洗干净皂角的香气。 深呼一口气,然后跪在他的腿间,抬头看他,目光湿漉漉的,如同小鹿。 “我不是你侄女。即便以前是,过了今夜,就不是了。” 她低下头,他那句:“我不许。”戛然而止,哽在嗓子里。 谁又是信男善女,她也有她的心机,如果温水煮青蛙,总是让他不能够接受自己。 那么便成为他的女人,让他不再逃避,用责任逼他认清自己内心,勇敢一点,让她在他身边。 第 37 章 这一夜过后,他的风寒更严重了,从早前的咳嗽,发展成打喷嚏、流鼻涕。 昨夜回去后,她一直用被子蒙住头,想起小叔克制压抑低沉的嗓音,性感又迷人,便觉得脸又红了几分。 早上起来,葇荑过来唤她,将她吓了一跳: “二爷叫你过去用膳。” 换成从前,她早欢快的跑去了,这次却磨磨蹭蹭,好似一脸不乐意。 待去到他房里,陪他一块用早膳,坐下来时依旧觉得身上像生了虱子一般。 早膳是他用心准备过的,看她吃得险些噎住,替她拍了拍背:“怎么?不喜欢?” “没!”她不敢看他,连忙灌了一大口清水,将噎着的饭食顺下去。 他轻笑一声,不知她昨天的勇气去哪了。 虽然没有跟他有夫妻之实,但他也不会就这样欺负了她。 吃过饭,拉过她柔软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又将她吓得一激灵。 “我实不知该怎么疼你。” 她只得用另一只手低头扒饭,又听他说:“以后我保护你,好么?” 她重重点了点头,算他答应了。 他又说:“我不娶妻,不然对不起你。我一直守着你,看你嫁给如意郎君,再转身过我自己的日子。” 听见这话,她心底五味杂陈,又气又委屈,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欸!”他叹了口气,去抚她的背:“别哭,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我说到做到。” 数九这一日,曹家约江家到汴河上阅冰嬉,侯爷一口应下,欣然赴约。 临行前,葇荑替她保持着出门的行头,未嫁女不必绾起夫人的发髻,只梳两个垂髫髻即可。 外头有小厮送过来一双赤金玉靴,葇荑口中应着,将小姐梳洗打扮好,便转着腰肢回身去门口掀开帘子,将那东西接过,又听小厮汇禀报了两句。 待她将东西拿过来,江时雨瞧着上头的绣工不错,随口问道:“谁送的?” 总觉得不大像老爷赏赐下来的东西,葇荑老实招了:“曹家公子送的。” 她立即恹恹:“放那吧。” 想必是曹家洞晓江侯有意结亲的心思,不敢不给侯爷面子,便做出上心的样子。 “不好吧。”葇荑为难拧眉:“既是曹家为了今日冰嬉送的,自是希望小姐漂漂亮亮的穿出去。” “我不想成为他要我成为的样子。”江时雨不以为意:“也不想穿他送的东西,让他误会我有心想跟他有些什么。” 葇荑掩着口笑:“就算不为了曹家,为了不让侯爷没面子,小姐也不能因为任性失礼。” “好吧。”江时雨勉为其难的答应,又问:“小叔去吗。” “二爷不去。前两日染上风寒,今日在府上休养。”葇荑答。 江时雨“哦”了一声:“那我也不去了。” 小叔不去也好,不然看着那些汴京男儿个个一马当先,分棚掷鞠、比试骑射,岂非刺眼。 葇荑看她不像随口一说,立马急了:“那怎么行?侯爷和曹大人的意思就是撮合小姐跟曹公子,小姐若不去,今日这赏冰嬉还有什么意思?” 哪有主角缺席,让配角在寒风里冷哈哈的。 “那我更不能去了。”江时雨起身,将座位从梳妆台转换到了床边。 “我不去,保不齐曹家那公子看重江雪霁也不一定。” 不都说曹家家大业大嘛,那想必跟侯爷的嫡长女更般配吧。 “可是曹家点名了要小姐你呀!”葇荑见小姐作势要揪头上的簪花,立即急了,去拉她的手: “小姐若是不去,老夫人会责罚婢子的。” 江时雨一听会连累葇荑,立即蔫了。索性把心一横,去罢。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而且借着这个机会跟曹家把话说清楚也好。 葇荑见小姐肯出门,立即欢天喜地的扶着她手臂,生怕她后悔: “虽说女孩子矜持一些没错,但让曹家人觉得小姐失了礼数,侯爷脸上也会不好看的,会被人说没教好小姐。” 临上马车,江时雨撩开车帘,朝着小叔的院子望了一眼,可惜没瞧见他的声音。 天寒地冻,他在屋里养养身子,也好。 . 等到了汴河时,遇见曹家人,双方家的大人打了招呼,便一同入了帷幕。 这样天寒地冻的岁末,冷风刮在脸上似刀子一般的疼,江时雨兴致缺缺的穿着那靴子,倒是曹家人脸上乐开了花。 “犬子被京兆尹征调过去维持秩序,难得今日不在圣上跟前当差,还不得空闲。” 江孝恭心下奇怪,京兆尹哪敢指挥御前的人帮忙做事,岂非打圣上的脸?而且今日约定一同出游,曹家公子找牵强的理由是何意? 若是看不上江家,大可以直言。江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汴京就是不缺豪门望族。 江候好修养,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商业互吹道:“能者多劳嘛,我还羡慕你有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咱们这做长辈的,可不敢耽误曹郎做事。” 曹安国同他一块坐在主位,两边分别是自己的家人,寒暄道:“我跟夫人年轻那阵便喜欢女儿,可惜没那个福分,将来待小时进门了,我们准把她当亲闺女养。” “浣之要是敢惹她生气,莫等我说,夫人便第一个不同意,决不让小时受半点委屈。” 杨雪霁陡然听见曹家提起这段姻缘,心生妒恨,凭什么一个有名无实的养女,连庶女都算不上,能靠着爹爹的身份攀上曹家不说,还如此受宠。 “小妹这还未过门呢,就得伯父这般恩待。妹妹以后可要勤于笔墨,不能再整日出去沉迷于男孩子的玩意儿。不然有愧于伯父的厚望不说,姑娘家整日抛头露面,也有损于曹家的名声。” 江雪霁光说不算,还撺掇着父亲:“我看爹爹不若今日回去就收缴了妹妹的马和弓箭,免得她心思野了,整日出去疯玩,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待嫁前在府上好好学习女工女红,来日也好孝敬公婆,做妹夫的贤内助。” 一番话说得曹家人都掩了口笑,纷纷称赞她小小的人儿,却有了长姐的风范。 江雪霁推辞说伯父伯母谬赞了,心里很清楚收缴了她的斧钺钩叉,每□□着她学习,对她来说有多痛苦。 江时雨蛾眉淡扫,也不气恼,悠悠地说:“听说曹公子在御前做统领,想必不会介意我喜爱骑射。我若嫁给姐姐,也不能强迫着变成姐姐喜欢的样子。” 江雪霁的脸上有些难看,江时雨这明显话里有话,说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又不嫁给她,轮得着她说三道四么。 江时雨话不算完,继续不徐不疾道:“若真如姐姐所言,姐姐是曹公子肚子里的蛔虫,窥探了他的喜好,曹公子果真喜欢擅长笔墨文章的大家闺秀,那显然曹公子跟姐姐更般配。” 江雪霁涨红了脸,她跟那曹浣之并不熟识,这么说被有心之人听去,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江时雨一向大大咧咧,江雪霁自幼饱读诗书,对名声看得很重要,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 江时雨沉迷于将自己的姻缘拱手送人,自然一鼓作气:“听说曹公子年少有为,唯有姐姐博古通今可配。既是江曹江家有意结亲,实不必拘泥于娶谁进门。姐姐还未出嫁,妹妹不敢越过姐姐先行结亲。” 江雪霁原本只想挫挫她,倒没想过真跟她抢曹家这门姻缘。虽说曹安国贵为布政司,掌管全国财政、户籍、土地、钱谷的政令以及贡赋、征役等事。 但老子显赫,不代表儿子有出息。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因为少见,所以才能千古流传。如果遍地都是,就不会让人觉得稀奇了。 曹浣之就算身为御前统领又如何?还不是圣上的看门狗。江雪霁有着更加的理想和抱负,与其做看门狗的夫人,不如做看门狗的主人。 “妹妹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你不是爹爹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爹娘从未亏待过你,一直待你视如己出,我也拿你当亲妹妹一般。” “虽然妹妹这样的身份配不上曹公子,但只要你温柔贤惠识大体,将来曹公子纳三房五妾,能为他打点好宅院,想必我那妹夫也不会辜负你的。” 杨雪霁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像极了过来人的口吻。 江时雨依旧是从容不迫的语气:“言传不如身教,有了姐姐做我的榜样,我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让父母大人失望的。” 秦书淮看这个从前大气不计较的养女,当着外人的面,一句接着一句怼自己的亲生女儿,眉间略有愠色,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勇气。 “小时打小在我膝下长大,不是半路收养为了给雪霁做陪嫁妾氏的。小时也要珍惜曹公的拳拳之心,不管怎样,总是比你跟雪霁一同出嫁做妾好多了。” 江时雨抿着唇,没在养母面前抖机灵、顶撞长辈。江孝恭不想叫外人看了笑话,立即指着远方,打着圆场: “那冰上的少年是曹郎吧?” 曹安国没有过谦,只欣慰一笑:“正是幺子。” 众人的目光同时被吸引了过去,马上少年飞叉、耍刀、弄幡、缘竿、使棒,如驭风而翔。围观者无不惊讶赞叹身手了得。 江孝恭算是明白了,被京兆尹征调是假,想在心上人面前如孔雀开屏是真。 只不过原本就有意同曹家结亲,眼下曹公子有意,事情便又简单的几分。看破不说破,江孝恭也随其他人一起叫好。 曹安国一副吾儿最棒的神情,自家人怎么看都好,嘴上依旧寒暄:“江家世代在马上闻名天下,小儿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让侯爷见笑了。” 隔了老远,江孝恭瞧那少年已与同伴嬉戏够了,朝这边走来,连忙撺掇着小时,也给曹家人一个态度。 “我瞧那曹公子衣衫单薄,兴许是为了在冰上嬉戏身体轻盈。这会儿从冰上下来,准是要冷。小时,你过去给他送件大氅。” 江孝恭有意撮合二人,曹安国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让两个人相处的机会,很懂眼色的拿了件大氅交于江时雨。 “有劳姑娘,改日让小儿亲自登门致谢。” 江时雨没有当众撅了两个大人的面子,接过那件大氅,心想有个跟曹浣之单独说话的机会也好,有些话总得跟他说清楚。 待抱着他的衣裳,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她面色如旧,倒是那少年挂着腼腆笑意,支吾了半天,手脚都不知要放在何处。 最后还是选择先行了大礼:“姑娘安好,在下这厢有礼。” 这一举动将江时雨吓了一跳:“你我统领,大人又在御前当差,怎可拜我。” 曹浣之笑嘻嘻的挠了挠后脖颈:“御前当差也没什么,不过吃青春饭,待我年龄大了,反应没有现在迅速灵敏,圣上就要把我打发到闲差去了。” 江时雨缄默,只将衣裳递给他。 曹浣之接过衣裳却没有穿,而是搭在她身上,同她一块往回走:“也就这两年忙,趁着年轻拼仕途。将来被圣上调去闲职也好,正好多了时间顾家。” 他的心态很好,宠辱不惊。甚至想说那时候大概也会有孩子了,可以有更多时间陪家人。对于男人来说,仕途很重要,但他也不想错过孩子成长。 只不过他身旁的姑娘没给他更多机会,直接了当道:“谢谢你的尊重。” 曹浣之平常一起喝酒的兄弟都是粗人,不大习惯这样的恭维,连忙退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江时雨没听他说什么,只宣布了结果:“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曹浣之仿佛迎面被人浇下来一盆冷水,方才衣衫单薄在冰上舞刀弄棒都未觉得冷,只有一腔热血在燃烧,这会儿突然觉得——原来现在真的是冬天啊。 “我……我虽然证明不了什么,但我会对你好的,所以你不用害怕。” 曹浣之语无伦次的替自己申辩:“你不用觉得配不上我,我不在乎你的出身,是不是侯爷的嫡女还是庶女。” 比起被心仪的姑娘拒绝,他更气恼被拒绝这件事本身。 江时雨自动屏蔽了他的话,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果是父亲大人因为我的亲事,打扰了曹家,我向你道歉,这非我本意。” “我没有在说气话,也没有欲擒故纵。但是喜欢这件事不能勉强,我没办法嫁你为妻。” 曹浣之恼羞成怒:“既然如此,为何侯爷还要放出话去,有意江曹江家结亲,岂非戏耍我爹爹?” 虽然那天在朝堂之上,曹家是跟翟相站在了一起,侯爷也犯不上玩这幼稚的把戏报复吧?有必要吗。 “因为爹爹不知道。”江时雨没把侯爷推出去当挡箭牌。 曹浣之被气乐了:“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可别说,因为你自诩貌丑无颜,所以哪怕不告诉,也不会有人来提亲,你也不用应付这诸多麻烦。” 江时雨知道他从期望到失望,有多生气,便没跟他针锋相对:“因为我以为我的情郎会对他说。” “哈!”曹浣之想起方才自己在冰上向姑娘展示身手时,便觉得自取其辱。 “江姑娘该不会是享受被人追捧的感受吧?所以这样吊着别人,你心理扭曲?” “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妥,已经同你道过谦了,你若觉得不甘心,我自当奉陪到底。”江时雨该说的都说了,解下身上的衣服交还给了他: “待今日回去后,如果情郎不与爹爹言明,我会亲自去说。” 曹浣之从来没这么憋闷过,前十几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这也算是个不小的挫折了。 他不甘心的跟在身后,追上她的脚步:“你的道歉我接受,我只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他到底哪一点不如别人了,他是输了,但他至少要知道自己输给了谁。 江时雨不想说,他便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往左边走,他便跟着往左边。她朝右侧走,他便将脚步黏到右侧。 她无奈,不想打扰小叔清静的休养,也没想过借着舆论逼他做任何决定。 便随便报了别的名字:“梅绪风。” 曹浣之终于肯放过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后槽牙:“梅超风是吧?” 第 38 章 自以为完成了一件退婚大事的江时雨,未听见曹浣之后面问的那句话,结束了冰嬉一日游,同江家的人一块回去。 马车上,桔灯见大小姐闷闷不乐,开口替小姐打抱不平:“也不知侯爷是怎么想的,姑娘还没出嫁呢,哪轮得到那个便宜二小姐。” 江雪霁倒不是为这事心烦,较之今日宴乐上怼江时雨,这会儿面对自己的贴身丫鬟,神态平和了许多。 “父亲这样安排甚好,既不是我亲妹妹,实在不配排在我后头出嫁。她不配跟我并列在一起做什么事。” “而且当姑娘多好,父母舍不得我去做媳妇儿,所以才想多养两年。若不能嫁个好的,我不恨嫁。” 桔灯揣度错了主子心意,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本分,主子的风吹草动于自己而言,皆是飓风。 这会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胡乱猜测了,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小姐是为着什么事不悦呀?” 江雪霁不是活在真空中的人,能跟她交心的人不多,但桔灯算一个。 有什么心事也不介意让她知晓:“我在忧愁自己的婚事。” 桔灯瞪大眼睛,只捡好听的恭维道:“小姐出身贵重,是侯爷的嫡长女,将来的夫婿必定显贵,是人中龙凤。” 江雪霁摇了摇头。 桔灯见自己的糖衣炮弹被小姐否了,立即换了一番措辞:“小姐花容月貌,值得被宠爱。将来嫁人了,夫家一定人品贵重,将小姐捧在手心里。” “我不靠男人的宠爱活着。”江雪霁想得很清楚,这个世道,男人不纳妾因为罕见,都成优点了。她压根没在男人身上抱希望。 “既你说起夫婿身世显赫,人品贵重,你倒是说说,汴京哪家公子配得上我?” 桔灯准备脱口而出谁谁家的公子,可话到嘴边,总感觉他们都差了一层。 立即犯了难:“这……” 不敢乱点鸳鸯谱,干脆将皮球踢还给了小姐:“婢子愚钝,小姐可有意中人选?” 江雪霁骄傲的昂了昂下巴:“我若嫁人,一定嫁给这世上权势滔天的男子。” 桔灯吓得不敢说话,在她眼里,侯爷和将军都是挺大的官了。 “难不成……” 难不成小姐是要嫁给皇上? 不料江雪霁点了点头,验证了她的猜想:“是的。” 桔灯张大嘴巴:“可圣上都是老翁了!” “谁说当了祖父就是老翁了?圣上也才过而立之年而已。”江雪霁对于后位的渴望不加掩饰,那是北宗女人梦寐以求的最尊贵的地方,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可她这样的出身,能够得到,如果不搏一搏,她会觉得十分遗憾。 瞧着桔灯瞠目结舌的样子,浅然一笑,将话拉了回来:“不过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二八娇娘怎可配别人的爹爹、别人的祖父。” “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想站在那里,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了走。” 桔灯合上因为惊讶而险些脱臼的下巴,目光飘忽不定,压低了声音:“小姐……是想嫁入东宫?” 可是东宫太子已经有太子妃了呀。 虽然二爷跟太子熟识,化身月老牵红线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太子被禁足,现在牵线有点难啊。 “婢子不是乌鸦嘴,只是替小姐担心。只恐小姐等不及,太子出来无望,而小姐若一直待字闺中,年龄大了,便只能降低期望值,没法从汴京第一批队的世家公子挑选了。” 大小姐虽然贵为侯爷的嫡女,但就算是公主,也不敢脱单二三十岁再出嫁。 “不。太子朝不保夕,会不会驾鹤西去尚且不定。”江雪霁十分坚定的将太子否了: “而且就算将来出来了,一个人被长年累月的囚禁,精神恍惚、思想闭塞都是小事,保不齐会性情大变。我可不愿甘做人梯,去被他摧残。” 桔灯低下头,因着紧张而快速吞咽着口水:“那……小姐说得是燕王?” 江雪霁不置可否,桔灯今日大惊小怪有点多:“可燕王与侯爷政见不同。” “各为其主没什么奇怪的,父亲与曹家也政见不同,不是一样撮合小妹嫁过去么?”江雪霁狠了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燕王还没有王妃,兴许我如愿以偿后,可以动摇父亲和小叔的心意。” 江雪霁年龄还小,还在做着凭借一己之力,和历史上那些扭转乾坤的女人一样,左右男人之间的政事。 桔灯很快调整了心态:“婢子愿做小姐马前卒。”不管小姐做什么决定,她都一往无前。 . 江时雨回到府上没急着回去,先绕到梅园折了一支梅花,抱着去了小叔院子里。 还未进去,隔了老远便听见他的咳嗽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待到小叔房里,将梅花交给阿蛮,由他去取了只瓶子插上。自己则是走过去给小叔抚了抚背。 “怎么感觉更严重了?” 他只顾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仿佛竭力忍受着似的。 “将军今日出去吹了风,回来时就这样了。”阿蛮当然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会得到将军一句“滚”,但他还是要说。 旁人哪敢劝,只有二小姐这个小丫头敢跟他对着干。有时候说上半句他能听听。 江时雨听了阿蛮故作嘴瓢其实告状之后,也十分惊讶:“哦?你今天去哪了?” “去了冰嬉场……”阿蛮不敢再说了,怕将军腿好了之后真踹自己。 下一刻,在江启决警告的目光中,抱头逃走。 他咳了一阵,接过她递来的水,缓解了不少:“别听他瞎说,我是近日在吃游医的药,不能跟治风寒的药搀在一起,才显得风寒加重了。” 江时雨就知道阿蛮才不是瞎说,埋怨道:“你若也想去,怎不跟府上的人一起?我也能照顾你……” “我不想让你一直照顾我。”他打断了她的话。 他想……像她小时候那样,可以一辈子照顾她。他本来就比她年长几岁,这是他该做的。这是他的责任。 江时雨怕他发飙,没跟他顶嘴,岔开了话题:“小叔今天去可有看见什么有趣的?我瞧着那些冰上少年个个身手矫健,在冰上如履平地,真了不起。” 江启决漫不经心道:“是不错。” 又问:“你觉得曹家那公子如何?” 江时雨突然勾了勾唇,在心底腹诽,这个口是心非的狗男人,明明担心自己跟别人跑了,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所以你一个人后来又过去,并不是对冰嬉感兴趣,而且去偷偷看我的吗?” 江启决陡然被人戳破,有些无地自容,想嘴硬说些什么,到底没拿出封建家长那一套。 只支支吾吾道:“算是吧。到底也得见见那曹家的公子,看看能不能配得上你。” 江时雨噗嗤一笑:“小叔呀小叔,我这样的出身,只有我配不上人家,哪有人家配不上我。” “瞎说。”江启决这才严厉起来:“我不允许你妄自菲薄。” “不过,那江家也不错,若真能嫁过去,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 江时雨怎么越来越懵:“是我自己自愿的,我不会逼你做什么。” 只心底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你就不怕我跟别人走了?” 原来是她误会了,她还以为他是去监视自己的。原来他根本不怕失去她,还巴不得她跟别人走。 “我若想控制你,即便不良于行,也有许多种方法。想要监视你,亦然。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遂心如意。”他老气横秋,如同长者。 江时雨原本想让他急一急,反倒又被他气了个够呛,索性也不继续跟他弯弯绕了: “你看见我跟曹公子说话了。” “嗯。”他的目光坦坦荡荡,里头既没有醋意,也没有一丝占有欲。 她心里堵得难受,愤愤然:“我是跟他说清楚,我心底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等着她的下文。 她低下头,不甘又落寞的摆弄自己手指:“你别担心,我没说其他的。” “只是那曹家的公子很生气。不过,我会跟侯爷说,别再将我许给人家了。” “唉。”江启决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下定决心,做了某种决定:“不必。交给我。”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误会,还是他真给她某种承诺。 只说:“那好。” 这一次,他没有骗她,沉淀了几日,在将来路和归途想清楚后,去跟兄长谈了一次。 江孝恭在听明白他的意图后,惊讶之余换来冗长的沉默: “你真的想娶江时雨?” “是。”既做了决定,便没再犹豫。 江孝恭得知道缘由:“为什么?” 他听说江时雨拒绝曹公子的事了,没怪这丫头先斩后奏,感情这种事讲究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他也没打算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 他也创造机会给二人接触了,那江时雨跟曹浣之没看对眼,他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强按头嫁。 但他千算万算,甚至还未给小时另觅夫婿,就听见二郎给自己个晴天霹雳。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很想娶她。”江启决很平静,甚至打算好了,不会跟她做形式夫妻,会跟她过正常的生活。 待他腿伤痊愈后,在朝堂上周旋,将太子捞出来,就带她去从前承诺过的凉州。 江孝恭作为孩子爹,从没动过寻找第二春的心思,此时却难以启齿的问了出来: “你喜欢她?” 本以为二郎会难为情,但他甚至都没有犹豫:“当然。” 他的唇边浮现出笑意:“是喜欢。不想再压抑了。” 不是长辈对小辈的爱护,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欲。 “莫不如小时又使了什么手腕?”江孝恭深表怀疑: “我一直没跟你说,周清浅的清白,就是小时故意设计毁了的。” 江启决微微惊讶,如果不是兄长亲口所说,他知道兄长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一定会怀疑说这话的人在说谎。 没有苛责她,只心痛道:“我不在家的日子,她竟吃了这么多苦。” 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大多善良、心地单纯。没得到爱的人,也不会去爱别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不信那周姑娘是无辜的。” 江孝恭十分无语:“护短也要有分寸。”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很多时候他护着江雪霁,也没什么底线。 “以后有我慢慢教她,她不会再做这些事了。”有他去做,她只要岁月静好就够了。 如果可以做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谁愿意去做屠夫。他始终相信小时不是以看别人苦痛为乐。 “不是我说,二郎,这件事太大,要从长计议,不可一时冲动。如果是小时逼你,我可以去处理。但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江孝恭语重心长: “娶妻是要找个自己看着顺眼,又懂你的知心人,小时这孩子纵然有千般优点,但你娶她真的不合适。” 江启决知道兄长的护短,自家人都会护着自家人。对比江时雨这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自然是将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放在首位考虑。 “我这样的身子,将来能否痊愈还是两说。她嫁给我并不是高攀,该委屈的是她才对。” 江孝恭气得干瞪眼,知道他是铁了心。自己本不欲阻止,实在不忍心看他一念之差、将来后悔。 “既然你也说了,你现在照顾自己都很难,你就不怕拖累她?” 从前他一直很照顾二郎的自尊心,不往他伤口撒盐。现在为了让他清醒,不惜挑明现实。 江启决:“若不是顾念这些,我可能会在更早的时候下决定。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能自作主张。我认为对她好的,未必是真的为她好。” “虽然双腿残废,但我会用其他方式照顾好她。” 江孝恭头痛不已,他和二郎、小时姑娘,都是固执的人,很可能谁都无法说服谁。 但他得将义务尽到了:“如你所说,但你的身份摆在这里,当初你叫我收养她,就说要她做我女儿,跟雪霁一块长大。现在呢,你要娶她,小叔娶侄女,旁人如何议论?” 又不是表哥和表妹,那样还情有可原,否则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江启决嗤之以鼻:“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你如果在意,我可以带她去凉州。” “那好。”江孝恭一字一顿道:“你莫不是忘了,她父母是怎么死的。如果你连她父母的死因也不在乎,那么当我没说。我不干涉你的自由,只要你觉得她在知道真相后还会幸福就好。” 江启决如同一盆冰水淋下来,浑浑噩噩的回去,一个人独坐到天亮,想了很多。 他承认自己并没有一往直前的勇气,他可以抗下她所有的失望、绝望甚至痛苦。但如果嫁给他,只是黄粱一梦,最后她只剩恨意浮上心头。那违背了他的初衷。 最终他还是选择做了懦夫,不是对于娶她这件事,而是告诉她真相这件事。 他可以不娶她,但是没办法看她那双眼睛,余生对自己只有恨意,再无星星。 第 39 章 江时雨过来寻他的时候,阿蛮说他睡下了。 “什么叫睡下了?”她心下奇怪:“这会儿天都亮了,该是没起来才对呀。” 小叔一向自律,哪怕不在军营,受伤了,也没有懒床过。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吩咐阿蛮为自己穿戴整齐。 有时候她想让他多休息,他也不肯。八成是不愿精神不济示人,生病了更要有精气神。 这次阿蛮没再故意借着嘴瓢吐露真相,将军和小姐都很苦,他不忍心让她提前得到宣判,便让将军亲自对她说罢。 随即敷衍道:“将军昨夜咳嗽得厉害,好几次咳嗽醒了,睡得不踏实。想是没睡好,所以这会儿睡个回笼觉。” 江时雨想进去看一眼,还是忍住了。想起小叔说得交给他来处理,她在等他给自己一个结果。她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那好吧,早点我再过来陪他用早膳。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把他吵醒,难得他肯多休息一下,也好。” 哪怕她脚步再轻,也有可能将他吵醒。索性乖乖的回去。 半路上被老爷叫了过去,瞧着葇荑一脸鬼鬼祟祟就知道没好事。 “怎么了?”她肯定知道老爷唤自己何事。 “小姐要有心理准备。”葇荑一脸为难。 “嗯?”江时雨记得自己最近没惹祸了呀,有什么可准备的。 葇荑左瞧右望,终于压低了声音:“听说曹郎把梅公子打了!” 江时雨庆幸自己没有吃饭饮水,否则肯定一口水喷出来。 “那梅公子严不严重啊?”真是祸从口出啊。 葇荑替小姐担忧不已:“小姐您说呢?那曹公子是御前的人,打人一向手黑。” 是啊,圣上跟前的人哪有草包。江时雨也觉得这事办得有点欠考虑了,当初就该直接装聋作哑,把这事糊弄过去。 “那……他是死了?” 葇荑嘴角抽了抽:“没。不过被打成半身不遂,估摸着恢复好了能走路,但也得是高低脚。” 江时雨有些愧疚,也在庆幸自己没有报小叔的名字。曹浣之未必有勇气跟小叔动手,即便敢动手也讨不到好吃。但扰了小叔的清静,也是她不愿的。 “按理说我应该去看看他,给他道个歉。但我又觉得这样做显得很欲拒还迎,怕他误会我给他希望。” 葇荑觉得小姐的思虑有道理:“那小姐还是别去了,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躲在老爷身后,让老爷去处理。” 江时雨咂咂嘴,不想躲在侯爷的屁股后面当一朵娇花,事情因自己而起,哪好意思像没事儿人一样。 “这样吧,得空你差人帮我送点礼品过去探望,代我转达歉意。如果他不甘愿,我做的事就会承担,我随时等着他来讨还。” 葇荑哭丧着脸,只觉得小姐莫不如嫁了,嫁了人也安宁了。不然只是被动防守,就欠下这么多桃花债。 待到老爷房内,江孝恭放下手中厚厚一打文案,抬头看了她一眼。 “二郎跟你说了罢?” 江时雨懵了懵:“甚么?” 江孝恭有些意外,他以为二郎能想明白,他不信二郎真是不知轻重、做事不计后果之人。 江时雨像个乖孩子那般,复述了一遍:“早上我去看小叔,阿蛮说他刚歇下。” 江孝恭长舒一口气,想必这事对二郎来说也如挖骨剔肉一般,让他多沉淀一分,便能多下定决心一分。 “来,小时,坐吧。” 侯爷难得对她这般客气,江时雨坐在一侧的次位,聆听教诲。 “曹大人已经同我言明,不会同江家结亲。” 至于曹安国那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说曹家配不上江家,就不去自作多情了。江孝恭并没有跟小时说。这等赌气言辞,说了也没什么必要。 倒是江时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自己胡乱指认梅绪风之事,可能侯爷已经知道了。该不会压着她去负荆请罪吧。 江时雨低着头,心情十分沉重。不过如果真要她去,她想她是会答应的。 只她实在错估了侯爷的决定,江孝恭一开口就是:“梅家派人上门提亲,点名要求娶江家二小姐。” 江时雨一颗心砰砰乱跳,因为没见到小叔,从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突然有些底气不足。 她好像见一面小叔,不管是小叔在自己身边,还是她从这里回去后,能如愿以偿看见他。 从未像此刻思念他,从前他去凉州打仗,受伤回程的路上都没有。那个时候担心更多,而不是思念。 “我决定将你嫁过去。”江孝恭这一次是通知,不是遵循她的建议。 即便是老实人也学聪明了,江时雨不要少年英气的曹浣之,那就是谁都不想要。 其实从二郎来告诉自己要娶她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江时雨铁了心非小叔不嫁,才有后面二郎的决定。 不过既然如此,他就帮她做这个决定。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行使封建家长的权利。 江时雨不可置信的看着侯爷,她知道侯爷知道那梅绪风半身不遂,难不成要她一个健全人,嫁给那样的一个后天小儿麻痹症患者? “老爷,你知道那梅公子遭遇飞来横祸,身体不行了吗?” “你还知道那是飞来横祸!”江孝恭见她面露拒绝之色,语气也没好到哪去: “江启决不一样不良于行?我可没打算给他配一个身染顽疾的姑娘。” 江时雨自知理亏,很想反驳一句:哪怕小叔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她也乐意嫁给他。可若没有喜欢,哪怕是天王老子,她也不要。 可她实在没法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话一出口,江孝恭就会拿梅公子因她挨揍,她需要补偿式出嫁。 以及既然不介意江启决是瘫子,就证明她不介意嫁给瘫子,那嫁给梅绪风也可。 江时雨从前受家法时也没如此伤心,此刻是哀莫过于心死,因为是养女,所以嫁给梅公子那样的人也无妨。 若是换成他亲生女儿,会让江雪霁嫁一病入膏肓、四体偏瘫之人吗?哪怕是江雪霁亲自动手把人揍成偏瘫的。他只会拼命善后罢了。 她不想继续坐在这里任由脑瓜子嗡嗡地,她始终记得小叔说过的“交给我”,只要小叔点头,那么将她嫁给谁都是泡沫而已。 她在等小叔的答案,她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 江时雨不知自己是怎样从老爷房里出来的,浑浑噩噩,脑袋里仿佛装了一盆浆糊。 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叔的院子,他已经起来多时了,卷着一本从前在凉州时常看得竹简,表面上云淡风轻,殊不知心底深处波涛汹涌。 江时雨揪着自己衣摆下的一角,明明彼此已经那么熟识了,走到他跟前时,感受到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陡然间有两分不知所措。 江启决静默无声的看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看见她还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 “用过早膳了?” 她“嗯”了一声,便走到他对面坐。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起来迟了,阿蛮说你早上过来找我了。”江启决修长的手指缓慢将竹简卷起来,不徐不疾,宛如一个暮年老者。 “是呀。”她的语气故作轻松,很想伪装出大人才有的成熟。 他将竹简放好,一顿:“有什么事?” 江时雨厌恶这种疏离感,让她格外不舒服。 “也没……”其实她是想问问小叔,他们之间的事。 其实就算她没什么事,来看他……不行吗?一定要有理由吗。 如果非要说理由,她说想他了,他敢听吗,能接受吗,可以回应吗。 “哦。”江启决似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十指交叉放在轮椅上,明明是聊家常却有了询问味道: “早晨是老爷叫你过去么?” 江时雨的心脏突然猛跳,跳得她连着胃都开始跟着疼。 小叔是知道了什么?难道他也像上次一样,是参谋者。明知道梅公子受了重伤,还要她嫁过去守活寡,亦或是以冲喜的名义? 不!她相信小叔不会的。小叔一向护着自己,怎会将她推下火坑。而且他明明说过,一切交给他。所以她没有向侯爷坦露心迹。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单方面坦露心迹,没有小叔跟她站在一起,她的独角戏还能唱到哪去?江孝恭难道能逼江启决娶她?想什么呢。 “是呀。”然后等待着小叔的下文。 只可惜江启决没说话,他比她有耐心、擅等待,心理素质也更好。 倒是江时雨绷不住了,她在他面前总是绷不住,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的全交代了: “因为与曹家的婚事告吹了,老爷说予将我嫁给梅家。” 她假意左右张望,实际在偷偷瞄他的神情。直到听见江启决说:“不会的。” 她心底又开始甜丝丝的蔓延,其实想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跟老爷说他们的事吗。只是不知怎地,从前在他面前偶尔放肆使性子,这会儿突然有点开不了口。她想自己一定是因为害羞。 江启决眉间积聚阴云,烟消不散,还在同她说明兄长缘由: “兄长是气你私自搅和了跟曹家的婚事,方才拿梅家出来吓你。他不会将你嫁给一个病人,他不是圣人,但也不是坏人。” “我想他这么做,是让你知难而退,两权相害取其轻。畏惧自己要嫁一残废,就会珍惜嫁给高门望族的公子了。” 江时雨怎么听不明白他这话,她不想误会他,但听他绕来绕去,总感觉他好像有别的意思。 “其实,对我来说,曹公子,梅公子,亦或张公子,李公子……都没有任何分别。” “小叔,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江启决打断了她,收敛了一整夜的情绪,这会儿又像中毒发作一样,诸多交织在一处的情绪,争先恐后往外涌。 “你是想问我们。我们不可能。” 空气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半晌,她那混沌的小脑袋,突然乾坤分明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江启决说出这句话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眉头反而舒展。 “你可能以为我会说,因为我是残废,怕耽误你。当然,我也想找这样的理由。可我不想骗你。” “你就是在骗我!”江时雨近乎于怒吼,险些跟他拍了桌子。 “我只想把话说完,至于你怎样理解,我不干涉。”江启决没有被她打断,更未受她影响。 “感情这个东西勉强不来,我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不会因为身体残疾就降低娶妻的标准。如果我因为感动而和你在一起,对你也不公平。” “可你!”她不想哭得太难看,便将眼泪都吞了回去。 她从不允许自己哭,哪怕幼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被江雪霁欺负的时候,也从不放任自己自艾自怜。 “可你从前对我的种种,怎会说不喜欢。” “我如果说是你自作多情,会伤到你吗?你知我一向不愿出口伤人。”手握利剑之人,便不爱与人成口舌之争。 江启决歉疚微微一笑:“若说我骗你,的确也骗了。你从前问过我,两军对垒旗开得胜后,可否需要解决生理问题,那时我说我没有。其实我有,我嫖过,在凉州也有妾。” “那个时候说谎话不是为了取悦你,给自己立一个伟岸的形象。只是把你当成小孩子,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不想让你提早知道男人的劣根性,以免对未来的夫婿恐惧和焦虑。” “后来的种种也是如儿时一般,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而已。加之我这人一向好打抱不平,看不惯江雪霁整日颐指气使的欺负你。热血冲于头顶,有些言行就让你误会,我好似比从前更爱护你。” “加之我这人有责任感,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就该对你负责。但负责不代表解决你的终身大事,我也不想赔上自己的一生。且当局者迷,你若愿意冷静想想,其实一直出格、逾越规矩的是你。” 江时雨听着这晴天霹雳,小叔的言辞是多么平静且清淡,她还是犹如霜打的茄子。她想挣扎,可她觉得窒息。 “喜欢这个东西不能勉强,我不会今日对你没感觉,在你的努力之下就会爱上你。”江启决为掘了她的后路,将她后面要说的话也一并堵死了。 “所以,不要在我身上继续浪费精力了。我不值得你努力,你也不值得我给机会。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们都必须退回到从前的亲人位置。” “妾氏也好,通房也好,也许以后我会有,但那人都不会是你。” “为什么!”江时雨心底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即便正值飞蛾扑火的年纪,那一点点不甘心也被他这钝刀子割肉,一刀刀凌迟,割得心有爱意,也只能选择藏于心底。 “或许,因为你讨厌我。”觉得她举止轻浮。 或许,他是懦夫,今日这番言辞,只如同将自己藏进厚厚的铠甲。把她视为洪水猛兽,不在她面前暴露软肋,也不坦露心迹让她知道。 江启决以为她会崩溃大哭,大吵大闹,她如今的平静让他放心不少,也有一丝丝心疼。 “我没有讨厌你,相反,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坚强勤勉。时局动荡晦暗不明,我不会考虑儿女情长,但你不能拖到上了年纪再嫁人。” “就算你愿意长长久久的等下去,我也不愿意。我一直把你当家人,当侄女,没办法让你做我的女人,我心里迈不过去这个坎儿。” “不!”江时雨不信:“可你对江雪霁不是这样的。” 她的确轴,一根筋,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些话都不是小叔真心的。 江启决:“因为她有兄长的宠爱,不缺我这份关心。不过我倒是要考虑,以后和你保持距离。毕竟女大要避父,你我更要懂得人言可畏。” 江时雨冷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信。现在我还没有发现你的难言之隐,但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离开他的院子前,因为听了他今天太多将自己推开的言辞,愤愤然报复了回去: “江启决,你是懦夫。” 虽然他上战场杀敌,勇冠三军,但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在她眼里就是懦夫。 江启决狼狈不堪,想要掩饰些什么,却连落荒而逃的能力都没有。 最后还是江时雨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离开了他的院子。 只不过她今天可以放他一马,下次就未必了,她毕竟不是放马的。 回去后,还是觉得很气。想起葇荑的【做妾论】,可以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但是占有欲没办法忍受喜欢的人纳妾。 心里更气了,她都没说考虑考虑要不要委身于他,跟别人女人平分他。他倒好,直接拒绝。 江时雨想得很明白,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既然都是要跟别的女人平分,她要不要选个自己喜欢的? 葇荑瞧着她情绪不对,不想继续触她的霉头,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听来的奇文告诉她: “小姐,你听说了吗?周家女郎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给将军呢。” 江时雨手指一僵,仔细回味小叔今日的果决,只将他的态度跟那周氏女的骚操作联系了一瞬,便立即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的,任凭那周氏耍什么手段,她不信小叔会答应。 第 40 章 漫长的冬天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江启决自回汴京甚少招待朋友。一来是离家颇久,与旧时玩伴疏于联系。二来太子身陷囹圄,太子党终日惶惶。 难得今日有旧友到访,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江时雨不知外院为何热闹,将葇荑唤到身边:“今日府上来客人了吗?” 葇荑:“是二爷的朋友,据说是从凉州来的呢。” 江时雨前日自信满满的说他撒谎,说他胆小鬼,本就是掩耳盗铃。这会儿那点自信心被一点点击垮,耳边只余他说的他在凉州有妾这件事。 隔了一个养花养草的园子,穿过几座水榭楼台,便是江启决的住处。 故人来访,他也有些意外,江孝恭陪着喝了一盏茶,又吩咐下人去准备午膳。 “既是二郎的故交,便在府上小住几日不迟。” 那妙龄女子身着胡服,笑起来没有一丝扭捏作态,只道:“叨扰侯爷了。” 江孝恭没接她这奉承,自谦道:“公主不必多礼。” 江启决淡然一笑,指向那女子:“耶律宝珠。兄长叫她宝珠即可。” “是了,兄长不必客气。”耶律宝珠两只眼睛熠熠生辉,如同黑夜中璀璨夺目的黑曜石。 她有着与中原人全然不同的容貌,既无汴京这般粗矿,也无江南那般温婉。而是透着一股异域风情。 “我父亲只是草原上小部落的首领,草原上的小部落多如牛毛,我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公主。” 江孝恭听她跟着江启决一块唤自己兄长,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该独留他们二人说话,但实在不放心。 谁不知道江启决四处征兆,首选的对手就是胡人,怎么可能胡人的小公主千里迢迢的过来探望他。 随即将阿蛮唤了进来,唯恐这小公主不怀好意,是做刺客来刺杀他的。江启决身手不错,可他毕竟现在受伤了。 江启决一看见阿蛮就知道兄长多虑了,关心则乱,他能够理解,没觉兄长的举动有些好笑,只觉温暖。 开口解释道:“草原的形势复杂多变,部落之间抢夺食物、马屁、女人是常态,很偶然的机会,我救过宝珠和她父母。” 江孝恭连连“哦”了两声,知道是自己错怪她了,转念一想,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二郎跟她相交,并无不妥。 加之圣上听从翟相主和的进言,八成要在草原扶持一个傀儡汗王,与其用政敌的耳目,不如找一知根知底的。 江孝恭告辞后,阿蛮左瞅瞅又看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待下去。耶律宝珠倒是无所谓,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最后还是江启决给了他解脱:“你先在屋外休息吧,我唤你时,你再进来。” “欸!”阿蛮如释重负,三步并两步的奔了出去。 耶律宝珠看到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军府上的人还怪有趣的。” “是。他们都是和善的人。”江启决温润一笑: “可以在汴京住几日,让小时……” 江时雨一直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首选。不过想起小时从前对周清浅的敌意,怕她误会再起争执,还是改了口: “可以让雪霁带你出去逛逛。” 耶律宝珠当然知道那个小时,大大咧咧的问道:“这些年陈时雨一次也没回去看过陈将军的坟冢吗?” 耶律宝珠比江时雨大不了几岁,关于江时雨亲生父母的事,她从前听父母讲起来过。所以一直对她很好奇。 “我听说她哥哥找到了,原来还以为在战乱中冲散了。” “没有。”江启决不似方才的待客虽说不够热情,好歹该有的礼数不会省略。 这会儿提起陈将军明显兴致不高,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欲望。 耶律宝珠只是在草原上跑惯了,有些不拘小节,却不是白痴。很快乖觉的闭了嘴。 “既然打算在这小住几日,我请兄长指派个丫鬟过来服侍吧,顺便再拿些中原的衣裳给你。” “嗯哼?”耶律宝珠勾了勾唇角:“客随主便。” 江启决:“你一路过来车马劳顿,今日也早些休息,兄长已经将客房收拾了出来。晚些再介绍府上的家眷予你熟识。” “好。” 江时雨不知何人身份这样贵重,晚膳的时候便见着了。从前坐在小叔旁边是自己的位子,如今被那个陌生女子占了。 江孝恭一一介绍过后,江雪霁和江时雨打了招呼,便是秦书淮尽主母之谊,关心道: “收拾出来的客房也不知你能否住得惯,我吩咐过去的两个小丫鬟都是从前伺候我的,手脚麻利,你尽可使唤,不必客气。” “谢嫂嫂。”既是江启决的朋友,自然跟着他一块称呼。 耶律宝珠并没有那些扭捏作态,既不贵也不娇,大大方方,还是让江时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在一旁伺候的丫鬟陆续上菜,最后一道压轴的便是小河还未解冻,有渔民凿出冰窟窿,逮上来的小河鱼。 丫鬟手脚麻利,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份,配套的还有专门用来吃鱼的十八道工具,银色小叉子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快尝尝,这是汴京颇有盛名的一道菜。”江雪霁热情的招呼着。 耶律宝珠注意观察侯爷和老夫人是如何食用的,观察了半晌,也没看明白这劳什子玩意儿。 江启决跟胡人打交道多年,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会儿不必抬眼一瞧便知她窘迫。 “拿来给我吧。” 耶律宝珠没有逞强,悻悻地将自己面前的鱼和鱼具推了过去,用手撑着头,眼巴巴的瞧着他: “想不到汴京人吃个东西这么麻烦,在我们那都是烤了,拎起来就啃。” 大家都被她这番话逗笑了,纷纷夸赞公主真庆幸。 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客套,一一点头回应后,对江启决倒是真心实意的佩服: “我没想到将军能骑马打仗,还能学女人绣花。” 方才还是完好无损的一条大鱼,如今刺肉分离,鱼头部分放在一处,撒上吃鱼配得专用酱,鱼肉片片在青花瓷盘中,让人垂涎欲滴。 听见那番邦公主的恭维,江启决还未说什么,江雪霁倒是先接了一句: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叔领兵出去前,也是汴京纨绔中的一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琵笆女弹错了一个音都知道。这双耳朵堪比音律校准器。” 耶律宝珠不可置信的笑着摇了摇头:“行啊,真人不露相!” “别听她瞎说。”江启决说罢,已经开始用餐了。 抬头瞥了一眼江时雨盘子里的鱼,被她切得乱七八糟,肉和刺混在了一起。他将自己那盘切割好,推给了她。 江时雨直接视而不见,由着那盘鱼孤零零的摆在她面前。如果给过别人的,再给她,她就不要了。 回想葇荑昔日的话,方才后知后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凭空想象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接受。真到刀刺进胸口,才知道她真是高估了自己。 江雪霁看见小叔这一举动,免不了又一阵撒娇使痴:“小叔偏心,我也要!” 江启决食了很少,开始为她服务。秦书淮在一旁嗔怪道:“你这孩子,还让不让二郎吃饭了?” 江雪霁撅了撅嘴,当作没听见。秦书淮只得含笑责怪江启决:“瞧瞧,这孩子都被你惯得不像样了。” 江启决平常可以撅了兄长的面子,但长嫂如母,他不是几岁要糖葫芦吃的孩童,不会给嫂子呛回去。 “多疼疼小辈无甚紧要,待以后雪霁嫁人了,想惯着也那么方便了。” 江雪霁心情大好,不管是将小叔从前训斥自己抛到脑后,还是愿意在人前作秀,一向端着架子的她,这会儿也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撺掇着: “公主生得这样美,不若留在江家做媳妇儿吧。” “小叔文武全能,又细心体贴会照顾人,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汴京贵女的争抢对象。我原本想成全周姑娘对小叔的一往情深,今日与你投缘,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我小婶了。” 耶律宝珠没有太多不好意思,民风开化的草原,有时不乏男女幕天席地□□交战一番。 “雪霁,别瞎说。”江启决面露不悦之色:“宝珠是我朋友。” “朋友就不能变成小婶了吗?谁说只有陌生人才能做未过门的娘子,这样知根知底又貌美的姑娘,岂不是更妥帖?”江雪霁眨巴着眼睛,一直用眼睛勾来勾去,像极了媒婆: “而且人家公主千里走单骑,从草原来到中原,光是这份情义就让人动容。小叔若是辜负了,怕是以后都遇不见这样情深意切的姑娘了。” 最后还是江孝恭轻咳了一声,阻止了她继续拉皮条:“公主是来做客的,哪有拉着姑娘家这样胡闹的。不可放肆。” 江雪霁悻悻的闭上嘴,不忘朝着耶律宝珠吐了吐舌头。耶律宝珠倒是没太多心思,只嘿嘿一笑,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 待到晚膳散去,江时雨回去的路上,被人叫了名字。 点名道姓:“江时雨。” 她回头,看见耶律宝珠的那张脸。 第 41 章 江时雨站在雪地里,跟她没有多余的话,只目光冷淡的望着她。 耶律宝珠原本想跟她说点什么,叙旧也好,问候也罢。想起谈及她父母时,江将军避讳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时雨看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方才在晚膳时谈笑风生,现在装什么傻子。 “耍我?” 耶律宝珠好心当成驴肝肺,候府每个人待自己都很好,不知这小姑娘为何对自己这么大敌意。 “谁耍你!” “那你唤我做甚?”她把她问懵了,耶律宝珠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想临时编个由子搪塞过去,直女的脑回路不允许,一时间没想出来什么好的借口。 只得硬着头皮,一脸桀骜不驯:“你说耍你就耍你了吧。” “滚!”江时雨不想再看她,转了身准备往后走。 草原上的小公主哪受过这气,草原上的部落多,争执不休,一言不合就开干,打输了就认,下次再打。 耶律宝珠不肯闷声低头,直接抽出草原上特有的匕首,从身后赐过来。 江时雨也不是吃素的,平常也是刀不离手,感受到身后有一阵寒风冷飕飕地刮过,微微偏偏头躲过了。 回头反击的时候便没客气,下人们不知两个人因何打起来,纷纷退避三舍,唯恐殃及池鱼。 有机灵的在纠结告诉老爷,还是二爷之间,最后还是提醒脚力佳的去告诉二爷,毕竟这胡人女子是二爷的朋友。 耶律宝珠跟她交手后发现她身手不凡,一招一式不是花架子。一个是草原部落首领的女儿,在马背上长大,及早上战场。一个是江启决亲自教出来,得他亲传、虽未拜师却是关门弟子。 两个人很快打得难分难舍,但耶律宝珠是来探望旧友的,是客人不是刺客,既不是来找事的,也不是杀人的,很多时候都点到为止。 可她不明白,与自己交手的姑娘——字典里根本点到为止这个词,招招致命。好像……要她的命? 切磋的打不过杀人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很快耶律宝珠连连后退,手臂上被江时雨划了一刀,鲜血撒在雪地上,滚烫的血浆一滴一滴所到之处,将雪融成一片一片。 耶律宝珠已经收起了刀,江时雨杀红了眼,根本不想停下来,直到看见小叔的身影,将那姑娘拉至在身后护着。 “江时雨!”江启决坐在轮椅上,被阿蛮推着过来,目光里由焦急转成愤怒: “放肆!你疯了么?” 方才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葇荑,连忙站出来忍不住替小姐分辨:“是公主先动得手!” 二爷护着他那朋友,她便护着小姐:“小姐总不能像个死人一样,站在那里挨打!” “放肆。主子说话哪有你个奴婢插嘴的份儿?”江启决第一次对葇荑说了重话。 他知道葇荑对江时雨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也知道葇荑在江时雨心里的份量。可他实在太气,忍不住跟江时雨发脾气,便凶了葇荑两句。 “你不是小孩子了,连做人最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么?我看你是我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启决深深担忧,要是她不改改自己的臭脾气,以后嫁人了有她的苦头吃。 江时雨死死地咬住下唇,鲜红似滴血,眼眶里没有一丝温热,语气中也没有一丝委屈和愤恨。 只清淡陈述:“你说过,我可以自保。” 江启决突然有点头疼她又换成那副阴鸷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草菅人命的姿态。 “你还敢顶嘴了?反了你了!” “我是说过。但宝珠同你玩闹,跟她要取性命,是两码事。我不瞎,我能看见。” 方才他过来的时候,隔着老远便看见二人出招的轨迹。如果将军连这都看不出来,就不必再守国门,不如回家种红薯。 “好。”江时雨越过他,目光停留在耶律宝珠身上: “你受伤了是吗?小叔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打回来,也用剑将我手臂划伤,好平息小叔的怒气。” 江启决气成河豚:“你说得什么屁话?给我滚回去好好反思!” 江时雨果真什么都没再说,收好自己的刀,带着葇荑一块回去。 耶律宝珠在草原这么多年,学会杀人之前,先学自救,在江启决训侄女的时候,已经快速将自己包扎好了。 跟他一块回去,江启决询问要不要传郎中,她直接拒绝了:“不要紧,在草原上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是药三分毒,我用不惯中原的药,这两日不沾水,不管它,过两日它自己就好了。” 江启决没有跟她探讨如果讳疾忌医,草原上的风俗习惯会使小病拖成大病,既然宝珠不愿入乡随俗,他也没必要强按头逼她看病吃药。 只说:“好。” 又替小时道歉:“这小姑娘的性子也不知像谁,可能在候府寄人篱下受了不少苦,性子便有些偏激。今日之事我给你道个歉,回头我再好好教导。” 耶律宝珠会心一笑,心里啧啧道:江将军表面上护着自己这个客人,其实最护短的还是他那个侄女。这么说明摆着自己是外人,而江时雨是家人。 不过也对,她本来就是外人。享受客人般的热情和礼遇,没什么不好。 其实江启决有更深一层的打算,兄长思虑周全,若是想在草原扶持傀儡,需要拉拢耶律宝珠父亲统治的部落。便没必要因这些家宅中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跟她有过节。 耶律宝珠:“算了。我也有错,毕竟是我先动得手。忘了在中原便不能像在辽阔的草原时那样,随意撒欢。我以为的不打不相识,可能小时姑娘以为是我在挑衅。”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奇怪,她跟小时姑娘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至于这么下死手,刀刀致命吗。不得不说,被她划伤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了,还怪疼的。 耶律宝珠这次过来不单单是探望和叙旧,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拘泥于家宅中的小摩擦,很快便将跟江时雨的不愉快抛到脑后了。 “这次过来,我父亲要我跟你带个口信,怕书信被人截胡节外生枝。” “你受伤前的那一战,射杀你的人跟胡人有勾结。那与他勾结的胡人,是北宗宰相翟显亭的人。” …… …… 江时雨回去后,葇荑才发现她也被划伤了,只不过在后背处,不明显。加之她跟二爷说话时,一直正对着他。 “小姐,您也受伤啦!” 江时雨不以为意:“有什么大惊小怪,胡人公主不同于中原公主。她若像我一样也下死手,我保不齐现在会死在她剑下。” 葇荑叹了口气,将小姐唤坐在长椅上。挽了袖子,打了热水,用毛巾替小姐擦洗。 那伤口不深,现在已经结痂了。毕竟有鲜血沾在衣裳上,肯定也是疼的。 只她给她涂草药的时候,小姐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更别说冷哼了。 “婢子只是心疼您,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您事事要强,受伤了也不叫二爷知道,男人都是粗枝大叶。若是在他跟前卖惨装装可怜,他哪还会训斥小姐,准是心疼都来不及呢。” 葇荑知道二爷关心小姐,只是气她没有分寸,跟客人不依不饶。 也许小姐终究不能成为他心目中期待的那个阳光、温暖、娇软的小公主吧。 “如果想给我糖,我不哭,他也会给。哭很难看,我不想哭。”江时雨爬在椅子上,由着葇荑替自己涂好了药,将衣裳放下。 回头喃喃自语道:“只是心疼你,帮我说话还受我株连,被他一起凶。” 葇荑笑笑,根本没放在心上:“在候府算好的了,江将军也不是也虐杀人为乐的表态。做婢子的,被主子训斥几句不是家常便饭嘛,又不会少块肉。我很珍惜,也很知足。” 有时候听闻哪家的丫鬟被老爷泄火,或者被主子打死了、投井了、赶出去,葇荑都无比庆幸自己所处的环境。她的心态一直随遇而安,不搞事,不会不甘心,没有太多理想抱负,也没玻璃心。 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翌日,天不亮江时雨就被葇荑柔声唤了起来:“小姐,老爷请你过去。” 江时雨起身梳洗过后,与葇荑同往。其实她不去也知道老爷所为何事,无非是重复小叔的车轱辘话,再将她训斥一通。 果不其然,去到老爷院子外面,江孝恭轻咳了一声,将她唤了进去。 江时雨接过丫鬟手里的托盘,迈过门槛奉茶,服侍老爷漱口用茶,江孝恭方才缓缓开口: “昨日之事小厮过来禀报于我,二郎已经告诉你利害关系,我就不赘述了。” 江时雨应该讨巧道歉,再说些讨喜的话保证下不为例之类的,可她真心没觉得自己有错,便什么都没说。 她记得小叔说过,以后不要她再做那些腌臜事,他会护着她,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可他却将另一个姑娘拉到身后。 江时雨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老爷说:“去给那公主道个歉,她明日就走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是。”江时雨不想跟任何人浪费口水、争个高下。 她不认同旁人,旁人也不认同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去走个过场吧,可以节约掉很多麻烦。 离开老爷的院子,去了老夫人为耶律宝珠安排的客房,还未叫丫鬟过去同传,老夫人指派过去伺候宝珠公主的丫鬟,已经先于一步开口: “二小姐要寻宝珠姑娘吗?她昨夜在二爷房里过得夜,至今未回来。” 第 42 章 既是老爷叫她道歉,江时雨想也没想,直接去了小叔的院子。只不过没有硬闯进去,她不是去捉奸的,那样也太不礼貌了。 独自站在外头等着,从天蒙蒙亮,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耶律宝珠方才出来,一并出现的还有江启决的身影。 昨夜他们交谈了一夜,他怎么也没想到翟相那老匹夫看似道貌岸然,真会在他军中安插心腹,暗害自己。 也恨自己后知后觉,在凉州如鹰一般的眼睛,竟未发觉出军中有如此奸细。不过想来也是,十几万大军驻守边关,他不是人形勘探器,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的吃喝拉撒、所思所想了如指掌。 如今看来,那个害他坠马的士卒,头顶上的副将也该杀。知道真相就好办了,他眼下要思量如何报这个仇。 直接过去将翟相杀了不现实,报给圣上知晓,保不齐圣上跟翟相穿同一天裤子。包庇不说,还会治他个诽谤之罪。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江启决不是做事不计后果的莽夫。 跟耶律宝珠交谈了一夜,包括那奸细是如何跟胡人勾结的细节,想必她也累极了。 亲自送她出来,正瞧见江时雨过来,打乱了他所有思路。想起昨日训斥她,现在想起来略略内疚。 “老爷叫我过来给你道歉。”江时雨没有第一时间跟小叔打招呼,而是低头的很标准。 “昨日之事,是我不对。” 耶律宝珠心胸似草原一般宽广,早不计较了,冲着她莞尔一笑: “行,我接受啦。来日去凉州,我带你草原玩。” 江时雨缄默,耶律宝珠已经跟候府里的小丫鬟回去休息了。 江启决见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较之昨日温柔了两分:“我听小丫鬟说,你也受伤了,现在如何了?” 江时雨忽觉有几分想笑,既知道自己受伤了,过了一夜才来问,若是伤得厉害岂非凉透了。怎不再过几个月再问,看看她有没有坟头草几米高。 江启决早该料到的,草原多战乱,耶律宝珠长到几岁,八成就经历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抢夺战役。汴京太平,江时雨再狠,也不如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姑娘厉害。 “伤到哪了?进来,给我看看。” “我没有受伤。”江时雨嘴硬道。昨夜安抚一个姑娘,天亮再安抚另一个,她如鲠在喉。 “我只是觉得小叔都生病了,我一直想好好照顾你,你不需要。却反手自降身价。去伺候别人。我怜悯你,也可怜我自己。” 江启决知道她说得是昨天吃鱼之事,想不到她气性这么大,过了一夜还记得。 江时雨:“那是小叔待人接物之道,我永远学不会。但是我想跟你说,攒够了委屈,我会离开。失我永失。” 她不知小叔昨夜跟那公主做了什么,她不想自虐的任由自己满脑子黄色废料,只是难掩难受。 这一次,她破天荒的没有在他主动示好时,接下他的台阶。也不再热衷于醒来就去看看他,跟他一块用早膳。 江启决不愿她受委屈,转念一想,若让她像从前一样依赖自己,未必是好事。便由着她误会心凉吧,这样不是正合他心意么。 不过望着她离去的地方愣神良久,直到阿蛮唤了他两声,方才回过神来。 “走吧,去兄长那。”他准备跟兄长商议一下,翟相安插心腹暗害自己一事。 阿蛮:“是。” 江孝恭听他说了耶律宝珠的通风报信,同样气愤不已,很想立即将这些政客屠戮殆尽。毕竟年纪和阅历摆在那,不至于冲动。 “意气用事只会以卵击石,我们如今只能等。” 二郎肯跟自己说这事,而不是“为旁人着想的”独自抗下,还是让他很欣慰。毕竟三个臭皮匠胜过军师,何况对于汴京朝堂之事,他比他了解的透彻。 江启决:“是。我也有怀疑过圣上是否暗中授意过。” 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狡兔未死,圣上就想烹良狗,只因“良狗”给他拥兵自重的错觉,让他惧怕的夜不能寐。 江孝恭扶袖摆了摆手,话说三分即可。即便房内没有外人,府上也尽是心腹,仍旧不能妄议圣上。 “圣上近日磕食丹药愈发沉迷,以求长生不老之术。” 江启决转了转眸子,心中有数,圣上怕死,而且还想再活五百年,自然不允许有威胁自己的因素存在。 然而他为了长生不老这样求药心切,恰恰走入歧途,命不久矣。 江孝恭:“翟相既然失败了,便不会再轻举妄动。尤其圣上听从了他主和的政见,他也没有再动武将的理由。” 眼下只有蛰伏,伺机而动。宜藏拙,不易流露明显的情绪。 江孝恭:“明年是先皇后仙逝满三年忌日,不可错过这个为太子殿下进言的机会。” “明白。”江启决一直想为太子殿下做着什么,最后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也对,唇亡齿寒,在同一阵营便不分伯仲,唯有互相效力。 紧绷了一早晨神经,不能抱着这块心病终日惶惶,江孝恭又同他说了件趣闻: “夫人近日头痛不已,那周姑娘退了亲之后,铁了心的要嫁给你。周家利用旁门左道同夫人示好,搞得夫人一连几日闭门谢客。” 本以为二郎会跟他无奈一笑,或者乐一乐,但他天生不以女人倒霉为乐,也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圣贤。 只说了一句让江孝恭惊讶不已的决定:“既然如此,那我便娶她。” “你不会是为了弥补小时设计她丢了贞洁一事吧?” “我自己的错都弥补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替她补偿谁。”江启决没有大脑一热,而是想清楚后下的决定。 “我知道小时为什么跟宝珠动刀子,我不想再看她继续这条歧途,慢慢活成她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可以洁身自好,但她没必要为了我情绪失控、发疯。我说过让她死心,但看样子,她的心显然不受理智控制。那便快刀斩乱麻,彻底断了她所有念想。” 若再纠缠不休,以后她再疑似他与哪个女人交好,难不成要去把人都杀了? 江孝恭倒吸了一口冷气:“就算你想成亲,逼着她也嫁一妥帖公子,也犯不上娶周清浅。” “只有她。”江启决难得点名道姓要过什么人。 “你喜欢她?”江孝恭才问完就发觉这个问题很傻,就算侯爷家的傻弟弟情窦初开晚,也不可能从前对她毫无动作,突然福至心灵,就想娶她进门了。 江启决:“唯有她不会让我因为愧疚怜惜。娶个正经人家的健全小姐,我会觉得不能给她正常的夫妇生活,而辜负了她。” 但周清浅不会。 若是低娶,他可以不娶。其实无论是不是门当户对,他的妻子注定独守空房。他的心里住了一个女人,身体没办法占有另一个女人。 每个人女人都不该跟了他守活寡,他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不过如果周清浅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他成全她也无妨。 “你想好了?”江孝恭不会劝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自认为的正确,不代表其他人要按照自己的准绳抉择。 “是。”江启决知道将这祖宗抬进来,会是怎样的结果。 可他仿佛自虐一般的想,自己不配娶贤良淑德的姑娘。他这样的坏蛋,自然需要周姑娘那样的恶人来磨。 江家很快给周家下了聘礼,昔年答应她家退婚的时候磨磨唧唧,如今给她下聘礼倒是迅速。 周清浅正在屋内烤火,听见这个消息差点撅过去。 出了周府去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时竟听见汴京城中人在墙角后议论: “江家真是要没落了,自圣上不许江将军再上朝听政,就一天不如一天,娶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女子进门,家门不幸啊。” “江将军再好也残废了,保不齐连屎尿都控制不住。想娶高门之女,哪有肯嫁的?不过话说回来,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也比这周氏女强啊。” “谁知道呢?世道不同了,江周江家分分合合,纵然有权衡利弊之后的考量,谁知道有没有少男少女打情骂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可是听说这江将军出去打仗之前,大抵是怕周姑娘跑了,就将这门婚事定下来了。” “这捕风捉影的事就别说了,我还听说是周姑娘寻死觅活非要嫁呢。从前也没见江将军对这未过门的娘子有多好,倒是有个捧在手心里的侄女。” “欸!那不是他侄女,那不是他娘子么?他监守自盗。” 周清浅听了一会儿,闹心了。别人议论她倒是无所谓,说郎君心里还有别人,这不是跟她挑衅呢么? 仔细想想,怪不得那小浪蹄子每次见了她,就像家猫碰见野狗,与她不死不休。愿意这小贱人早就在给她上眼药了。 自诩笑到最后的周清浅准备先按兵不动,免得自己从前弄丢、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将军夫人的头衔,再次不翼而飞。待她嫁入江家,作为她小婶,再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从不畏惧人言的她,也不为自己做过的事遮掩,周清浅大大方方的从那群议论的人中走过。而不怕闪了舌头的正义之士,个个目瞪狗呆。 第 43 章 江府内外都在为二爷的婚事张罗着,四处张灯结彩。 江孝恭请了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充当中间人,下了聘礼,定了吉日。 尘埃落定,江时雨从最初的震惊,到接受,陡然有几分精神恍惚。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你不是说过,我不嫁人,你不娶妻吗。”她问他。 “因为我是骗子。”他目光淡如水。 “只为什么是她?”江时雨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在巨大悲伤面前,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江启决:“没有为什么,这是我的选择。” 江时雨以为自己会始终平静的接受他的决定,而不是像个发疯失意女子那样,姿态全无。 但在听见他这话时,还是破防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我一次次去予她针锋相对,你怎不护着她?还默许我犯错。” 难道看她奋不顾身、失魂落魄,他竟然心悦? “以前没有明白,现在才看清楚。”他怕看见她哭,却也知道逃不过这一瞬。 “她不会待你好。”这不是她的诅咒,亦非担忧,只是陈述实情。 小叔不知道吗? 如果他要成亲,全然不必吃回头草,难吃,难咽。 “知道。”江启决没有口是心非,这个世人都知道的事实,他无需否认给自己证明什么。 “只我觉得,我同她是良配。” “良配?哈哈!”江时雨感受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过,那是她错了,还是她输了。 “我的自信都是空穴来风,也许我从未看透过你。你并没有对我藏了什么秘密,只是我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你不值得花费精力来小心照顾我的情绪,是我想太多了。” 这样,甚好。 “你有更好的选择,但你选择要周清浅。我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谢谢你,小时。”江启决近乎用唇语: “别恨我,小时。” 他的唇语她看清了,她说:“不恨。” 她只恨她自己。 . 这个冬天过完,总有到吉时的那一日,周姑娘过门的那一日,汴京实打实的轰动了一回。 原来江将军要娶周氏女不是传闻,而是真的发生了。 流水席摆了半个月,每一日江启决都陪着,身体经不起这样消耗,他也在强撑。 因为感情经不起推敲,便努力想用外在的形势证明些什么。 可这不能海市蜃楼的感情,也要经历洞房花烛夜。 周清浅独自掀了红盖头,江将军还未回来,由陪嫁丫鬟服侍着,对镜将大喜的妆容擦去半分,正值妙龄,浓妆淡抹总相宜。 生在贵门世家,少有长得能辟邪的。因着仕途顺遂的朝臣,若不是寒窗苦读时有一糟糕之妻,大多抵不过眼目的□□。父母明眸善睐,孩子长咧了,也是唇红齿白。 “你说将军为何指名道姓的要我?” 陷入爱情中的傻姑娘,若不是有父母压着,担心她名声本就不好了,再时常往江家跑见未婚夫,会更加不好。她一定不仅早晚来晃,甚至干脆住在江家。 这个疑问压在心底,一直不得答案。终于跟心上人近在咫尺,在询问之前,忍不住先诱导小丫鬟们恭维自己一番。 一个丫鬟说:“因为小姐生得貌美。” 周清浅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的确肌肤胜雪,让人望之神往。 这个丫鬟恭维的不错,但她还没听够。管这糖衣炮弹是不是发自肺腑,只要让她舒服即可。 “还有呢?” 另一个丫鬟说:“我倒觉得将军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将军就是爱慕小姐,喜欢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呢?” 十几岁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本该脸红,但满满的求生欲,让她只搜肠刮肚想着谄媚言辞,并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往男情女爱那方面去想。 周清浅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对照铜镜拨弄着自己耳垂上价值连城的耳环,心想小丫鬟说得不错。 若不是将军喜欢她,那样不近女色的一个人怎会唯独答应她这门亲事?中间在经过了这么多波折后,依旧包容她的小性子,与她珠联璧合。 “要我说,你们说得都对,也都不对。” 众人洗耳恭听。 周清浅:“我跟将军是天作之合,命运使然。老天的安排,谁能拆散。” 无不点头称是。 周清浅又抬头望了望窗前的烛台,沙漏昭示着子时已过。 “这会儿客人该都走了罢?怎还不见将军过来?” 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不敢胡乱猜测,可也不能把主子的话当空气。 还是丫鬟里年长一些的葳蕤,平常就是大家主心骨,站出来说道:“婢子估摸着将军大婚高兴,一时贪杯醉在哪里也保不齐。莫不如打发小厮去寻?” 没人敢主动请缨去唤,万一被小姐误会自己有意勾引将军,最后吃不了兜着走。 亦或自己没这心思,万一去寻将军,碰见将军酒后乱性。小姐不会听自己解释,以小姐的心胸肯定也不会允许将军纳自己为妾,最后不是落得自尽就是被害,所以谁都不愿去趟这浑水。 周清浅的心脏咯噔一下,猛然一翻,江启决会不会又去哄他那侄女去了? 不行!她决不允许任何一个小婊砸,给自己的大婚之夜留下丝毫污点。 “阿大!”随口唤了句在门外守着的家生奴仆。 跟着小姐陪嫁过来的阿大立即应道:“小姐吩咐。” “你去将将军请过来,我就去会会那贱人。” “是!”阿大不同于寻常小厮,还肩负帮小姐打理陪嫁私房钱,管理从周家带过来的这些奴仆等事。 大事能做,跑腿儿小事也能做,在小姐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的时候,尽力为小姐周全,也让周老爷和周夫人放心。 阿大与小姐脚前脚后出了院子,便望见阿蛮推着江启决回来。 他今夜想借口去别处歇下,候府这么大,总有落脚的地方。幸好回来取东西听了这么一耳朵,量她就算是只海妖,也不敢去侯爷和老夫人那去兴风作浪。没想到她才进门,就想去捏那个看似无依无靠的“软柿子”江时雨。 既然如此,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江启决便进来了。 她今天化了很美的妆,被他直接忽略。甚至她私自掀了红盖头,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说这不吉利,他也没有一丝反应。 仿佛她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在他眼里皆是微末小事。周清浅明白了,自家夫君是个不注重细节和生活仪式感的人。 “郎君。”周清浅甜甜的笑了一下,没有太多害羞,只像得到了糖块的孩子一般,一脸满足。 她从前娇纵不懂事,做人做事专门利己从不利人,嫁给江启决是她唯一的勇敢。 如今,她明晃晃的看着她战胜恐惧、私欲,而得到的战利品——她的将军阿。 “我还以为你会喝了酒回来。” 原来以为他会说一些甜言蜜语,诸如“怕你不喜酒味,所以没喝酒”,或者“因为想你,所以没有喝酒就早早过来了”。 但即便在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她的夫君也是依旧耿直:“为什么喝酒?” 这话把她问住了,为讨得他欢心,有病乱投医,半真半假的故作小女儿娇羞道: “好像行伍之人酒量就极好。” 江启决不是故意屏蔽了她所有搔首弄姿,只是实在没法对石头或者一堵墙有太多反应。 只清淡道:“喝酒误事,多饮伤身,酒对我无益。我也不需要用酒麻痹神经,遂很少饮。” 周清浅绞着帕子,几乎将唇瓣上仅存不多的口脂抿得丝毫不剩,心底泛起甜蜜的苦涩:才见面夫君就把天聊死了怎么办!挺急的。 可惜没有小丫鬟组成的智囊团,给自己出谋划策。当然她也不允许这些妖艳贱货,在北宗第一好的将军夫君跟前晃。 “那个……”周清浅坐在床边,很想努力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虽然她并不擅长。 但她新婚,还会爱情这种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东西抱有幻想。 “按规矩,是该叫陪嫁通房过去伺候,但我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被别人染指,就打发她们走了。” 周清浅说到后面有点底气不足,毕竟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却借此要求将军,实在有些厚颜无耻。 不过转念一想,将军年龄也不小了,从前在汴京没招惹桃花,保不齐在凉州也食髓知味的碰过女人了。这样一想,她虽心里堵得慌,内疚却少了几分。 江启决:“这等小事不必在意,以后家务事你做主,无需问过我。我行动不便需要跟侯爷商讨政事,暂住这里。待身体好些便另置宅院搬出去。” 周清浅原本以为将军会有什么怪癖,亦或因为生病而内心阴暗,没想到这么温柔好说话的嘛?也许将军惯于冷漠示人,但将所有温柔都给了自己也保不齐。对,一定是这样的。 不料,江启决话锋一转:“我身体不好需要清静休养,想必你嫁过来前就清楚。我不喜欢府上有人吵闹,希望不要让我听见因为你,哪里起了纷争。” “不会的不会的。”周清浅连连摆手保证,吐了吐舌头,心道好险。幸好她没有去找江时雨麻烦,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她现在已经是江启决的女人了,来日方长。可以跟她慢慢耗。 “我会好好地做你妻子的。” “那我现在服侍你沐浴更衣安寝可好?” 第 44 章 “不必了,我行动不便不能与你圆房,我习惯阿蛮服侍,你也早些休息。”江启决说罢,已经由着阿蛮推着自己出去。 周清浅又羞又气,从屋内追了出去:“将军可是嫌我是不洁之身?” “将军知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江时雨设计的,我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眼泪噼啪落下,晕花了妆。 “并无。”江启决抬了抬眸子,不愿她在夜里闹起来,便出些毫无成本的好言安抚: “我不说想必以周家的家风,主母也会教你做了媳妇和姑娘不同。凡事多忍让,小时终有一日会嫁人,不必跟她过不去。我们以后的岁月还很长,待我习惯了有你在身边服侍,再由你吃这份辛苦。” 周清浅如果是想继续泡在蜜罐里,便不会勇敢的迈出这一步。不过眼下夫君虽给了自己一份空头支票,也并非全无念头。只要她好好表现,让夫君习惯了自己的柔情蜜意,想必会很快接受她在身边的。 “我既嫁入了江家,便会以夫为纲,绝不做你不悦之事。” 比起周家的三房六院,江家人少且都是和善之人,没人会与她有纷争,只有一个江时雨,她可以暂时将她忽视不见。 周清浅望着阿蛮推着将军去了其他闲置的院子,新婚之夜就被夫君撂下原本不能忍,不过想想算了,夫君的确不良于行,又不是装的,她要宽容大度一些。 只她那为数不多的包容心透支后,她不想跟江时雨计较,偏那浪蹄子要往她眼皮底下撞。 晨起才梳洗打扮过后,还未去给公婆请安,葳蕤将将军常喝的药煎好端进来,险些跌了。 “蠢才,没睡醒么?” 她这矜贵娇嫩的身子嫁过来,都没有认床睡不好,看不得一个丫鬟一身娇骨。 葳蕤不想挨掐,立即认错:“婢子方才走神了。” 周清浅的脸色又阴沉了一个度,自家夫君怎么看都好,便有被抢妄想症,觉得身边这些妖艳贱货都觊觎她的将军。 “你该不会是觉得没叫你做通房陪嫁给将军,不能从婢子变成主人跟我平起平坐,故意找茬撒火吧?” “婢子哪儿敢呀!”葳蕤为防小姐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把想象当现实责罚自己。 立即祸水东引,将早晨听说的添油加醋道:“婢子只是担心小姐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婢子没有这份心思,保不齐别人有这心思。” “谁!?”周清浅宛如一只好斗的公鸡,恨不能立即去冲过去,扒了那狐媚子的皮。 “小姐息怒。婢子听说江家二小姐昨天晚上大半夜的,钻进了将军的屋子,就是不知有没有爬到将军的床上了。”葳蕤越往后说声音越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周清浅更加生气。 其他陪嫁小丫鬟怕出了什么事,想起将军昨夜的敲打,连忙尽上规劝小姐的职责: “小姐冷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保不齐是下人乱传的。不然那江家二小姐处处比不上小姐,将军没理由晾着小姐,去跟他暗通款曲。” 葳蕤自然是乱说的,但这小丫鬟这么说,明摆着针对自己。才跟小姐一块从周府过来,就开始搞内讧,想将自己取而代之,是她没想到的。 “江家虽然人不多,也不是一团散沙,谁敢在侯爷眼皮子底下跳?你倒是说说,是谁乱传的?你这意思是我乱传么?” 周清浅快烦死了:“都闭嘴!一群酒囊饭袋,干啥啥不行,吵架斗嘴第一名。谣言绝非空穴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然大家怎么不传江雪霁,要去传江时雨?” “不是说眼见为实吗?姑奶奶就去看看,哪个不要脸的贱货敢在我进门第一天,就给我上眼药。” 周清浅说干就干,风风火火的由着下人带路,去了将军昨夜宿在的院子。 她猜得不错,江时雨的确在江启决的院子里,只不过并不是昨晚半夜去的,而是早上才过去。也不是她主动去探望,而是他叫她过来的。 她站在拒绝他颇远的地方,背靠在墙上,也未觉得凉。只有因为靠近门口,而听见帘子外头的风,呼呼作响。 “又是谁上门提亲了吗?” 她知道如果不是她的亲事,他也没别的事找她了。 还真不是她所说,江启决叫她过来,自然不敢流露出直白的关心,只怕她情绪不佳,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 看到她此时云淡风轻的样子,一切安好,便放心了许多。 “是哪家的公子呢?劳您费心了。”江时雨一改常态的抗拒,一颗恨嫁的心跃然眼前。 江启决没有读心术,不知她心底溃烂急需求医,还是真将自己彻底放下。 只是不想见她有病乱投医,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淡淡道:“不急。” “焉能不急?”她的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若不趁着你愧疚之时,给我寻一好人家,只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江启决微怔:“你真的想好了么?” 治愈上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从来不是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可是她想走了。是不想自取其辱也好,是怕管不住自己也罢,她要离开了。 她想去凉州,想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去战场杀敌,走仕途,这个世道不允许。那么她还离开,再论其他。 “是。我要嫁就嫁汴京身份最贵重的男人。” “我看翟相很好。” 江启决唇边泛白,节骨分明的手指紧箍轮椅一角,还未开口否了,她已经催了一句: “可以么?” 那个“不”字未能落下,门帘被掀开,是周清浅和江雪霁。 若不是过来的时候遇见江雪霁耽搁了一会儿,周清浅会比现在来得更早更快。 江雪霁挽着她的手,一副与她八拜之交模样,全然一副为她好的态度劝道: “谁不知道小叔最疼江时雨,你就这样去扫男人的兴,不怕以后夫妻隔心么?” “就算没有江时雨,以后还会有别人。小叔总不能一辈子不纳妾,你若个个都去闹,对你和周家名声也不好。” “女人在体力上天生不及男人,女人靠得是什么?当然是温柔和美色,你善解人意一些,还怕小叔的心不向你靠拢嘛?” 可惜江雪霁没有听见江时雨想离开的心愿,否则也不会为了将江时雨挤兑出去,费心教自己并不是真心喜欢的周清浅——笼络男人的方法。 周清浅原本杀气腾腾顿时烟消云散了不少,是啊,做人妻子了,便要学会隐忍了。这世道从不教男人隐忍,只教女人忍罢了。 江雪霁没想到真将她劝住了,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周清浅是什么德性,哪能真将小叔哄得团团转。只不过欲让人疯狂,先给她希望。不需要拿她对付江时雨,只要借刀杀人,利用她恶心恶心江时雨也是好的。 有朝一日周清浅发现自己所有宽容大度、隐忍妥协只换来一个屁,才有江时雨的苦头吃。 眼下周清浅端着药进来,前一刻那一双恨极了的眸子,立刻转入美目流盼。 “夫君,该喝药了。” 江启决先瞥了一眼阿蛮,阿蛮心领神会,立即答道:“将军,是夫人吩咐我等,以后亲自侍奉将军喝药。” 阿蛮没说虽然是夫人侍奉,但这药前后都有亲兵陪同倒药渣、清理药壶,夫人只需要拿着劳动果实去借花献佛即可。 但只一句:“将军恕罪,我等不敢让夫人过度劳累。”江启决便明白了。 其实他不甚在意这个。周清浅若是想投毒便投吧,一向不爱惜自己身子,如今心都没了,只剩一具空壳,行尸走肉去哪又有何区别。 江启决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撂在就近的茶几上。 江雪霁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不过看见江时雨忽然想起来了。没有江时雨的地方岁月静好、挥毫泼墨,看见她了仿佛调动起了肌肉记忆,只想挤兑她。 “还不走?杵在这看人家小两口柔情蜜意?” 江时雨抿了抿唇:“果然你还是比较听她的话。” 江时雨:我从起叫你喝药的时候还需哄,如今她端过来,你就喝了。 如此,甚好。 江时雨回去时,总觉得停滞了。只这凝固未用多久,她独自坐在小轩窗旁的宁静便被打破了。 “二小姐,老爷说你既属意于嫁于相府,怕是难以做正妻,翟家的几位公子均以娶妻纳妾。不过若是你自己的心意,老爷愿意成全。” 侯爷房里的小厮说罢,便将相府的宗亲和府上女眷整理成册的竹简呈上来,交由二小姐过目。 “退下吧。” 江时雨没有学着其他娇小姐故作羞涩,欲拒还迎一番,说些“女儿还小,不想出嫁,只想一辈子侍奉在父母膝下”,也未说“讨厌,谁说我要嫁人了!” 只将那竹简拿过来,指腹画过,上头还有竹枝特有的凉气。脑海中一一浮现昔日在相府做护院时,每日游走巡视在院内,对相府的大致情形还是有微末了解。 翟相的几个儿子纵然品貌兼优,但娶得妻子要么是青梅竹马,要么是皇亲国戚,纳得小妾各个如花似玉。她不喜欢宅斗,只想清静。 随即将指尖落在翟显亭的名字上,只有一两妾氏均不在汴京,亡妻去世多年一直未娶续弦,若是嫁给他,那一众儿子儿媳便不敢在她面前跳,虽然她比翟相的儿子儿媳年龄还要小。 若是嫁给谁都一样,她何必低人一头继续这种鸡飞狗跳。 随即叫小厮代为转达:“去跟老爷说,我只嫁翟相。” 第 45 章 翟显亭知道这事时,才下朝跟同僚一块回去,立即收到了其他人善意的调笑。 “翟相宝刀不老,年轻时就引无数女郎竞折腰,如今风采不减当年。” “要我说还是那江家人有眼光,听闻这二小姐虽是养女出身,连燕王的面子都撅了。原以为是心气高、姑子命,或者有啥隐疾,原来是守身如玉等着相爷。” “相爷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不然这才在朝堂上否了江家的政见,又在朝堂下拒绝江家的女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相爷故意跟江家过不去呢。” 翟显亭没撂脸子,始终笑眯眯的没有表态,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调侃。 道别后下了台阶,上了马车,还未坐稳,便见儿子掀了帘子进来,一屁股坐在父亲身边。吩咐外头的车夫赶车。 “爹,江家这事,你怎么看?” “嗯……”翟显亭陷入沉思,这事真说起来,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早前听闻江启决为了这个侄女,不惜敲打燕王。这绝不是武将的冲动,而且依照江启决的为人处世和用兵之道,便知他不是冲动的莽夫。 那便是这个被他护着的侄女很重要,江启决真舍得把自己的小玫瑰嫁出去,他图什么? 既然大家都知道江时雨是江家养女,江启决将她收了,也没那个闲出屁的人会说三道四,对着江将军也不敢。 “我总以为他不至于弄个小姑奶奶过来卧薪尝胆,使什么美人计,哪怕他已经查明了受伤的缘由。” 翟沐言牵起嘴角冷哼了声:“就算想纳为己有,也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父亲忘了封疆大吏陈大人怎么死的?我可是听说,其妻第二天就跟着去了,独留一个四岁女童。” 翟显亭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过四岁女童也该记事了吧,他和他几个儿子都是四岁左右便可熟背诗词歌赋,七八岁便能著书立说,十几岁便已高中进士了。 难不成这嫁给自己,是想抱一条大粗腿,报仇雪恨? 翟沐言沉思片刻:“这世上天才不常有,我琢磨江家那二小姐想嫁过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不然江时雨若知道自己身世,第一反该不会是迫不及待的嫁人。他虽未同那姑娘接触过,不过听闻她从前来相府做过护院的事,该不会是娇软的贵小姐,也不会遇事便悬而不决找靠山。应该有仇自己当时就报了。 “不过儿子倒是觉得,是不是江家有了其他心思。知道太子日薄西山,所以想跟旧势力撇清关系。而与翟家联姻,便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儿子听说,一开始并不是那二小姐想嫁与爹爹,而是江侯有意将二小姐嫁予我,是二小姐不依,声称做主母当家,不做儿媳看人脸色。” 翟显亭很快否了他这一猜想:“不会。不管江家是真的明珠暗投,还是掩人耳目,他都不会弃绝太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背弃了太子,那什么雨也不会为他冲锋陷阵。他那侄女本就不是侯爷亲生的,而且从这几年动向来看,她一直游离于江家之外。” 八成以后嫁了人,连回门都省了。江家没拿江时雨当自己的孩子,江时雨也没把江家视作避风港。 这样一说,翟沐言也搞不懂了,但对于不懂的事便暂时搁置,总有一日会懂。 “也有可能如其他人所言,是那小女郎看重了父亲大人。” 父亲的诗词歌赋堪称天下一绝,想必后世人也会因为没有跟父亲生活在同一朝代,而感到遗憾。 翟显亭的家风虽宽和包容,没有那么多封建古板,但儿子同自己说笑一向张弛有度,不会开这种玩笑。随即皱了皱眉。 翟沐言:“娘走了那么久,父亲一个人也需要照顾,儿子们各司其职,替圣上分忧,国事繁忙,不能日日在父亲膝下尽孝。父亲添个红粉知己,没什么不妥。” “既是那女郎主动邀请,翟家怎能拒绝?翟家人好脾气,但不是没有。她温良贤惠,没人会为难她。若她无事生非,翟家也不会纵容。” “父亲实不必担心,待她进门后若真不合心意,再将她搁置在院子里。翟家多养个女郎,还是养的起。” 翟显亭没那么深的思想包袱,只是不愿意自己一念之间,随口的决策,耽搁了一个女郎的一生。 因为如此,平时朝中有人想送他美人,他也是能推则推,从不沉迷声色犬马。 “我再慎重考虑几日。” . 翟显亭的考虑期过后,江家便收到了翟家的聘礼。 虽说是过去做妾,但都知道这不过走个过场,保不齐过两年二人合心,便能扶正做续弦了。 再者翟相多年未纳妾,头一遭老树开花,即便想低调的接回府,凭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一些同僚也不允许他低调行事。 那些投机无门、期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人,以及受过翟相恩惠没机会报答,亦或将来希望受翟相恩惠之人,若不在此时趁着这个机会巴结奉承,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江家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江孝恭一日之内除了上厕所,便一直在招待府上宾客,粒米未沾。 积雪消融,在檐上形成水帘滴答落下,这是江时雨在江家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待到吉时,她就要嫁作人妇了。 这是她自己选的夫君,她很高兴,也很满意。总算有一件事能允她自己做主了。对于侯爷和夫人,她很感激。对于江家,她没什么可留恋的。 江孝恭一人难以接待纷沓而至送礼祝贺的同僚,这种时候,江启决自然不会避不见人,时而与兄长在一处,时而独自招待贵客。 新娘子出嫁前不宜见外室男子,江启决送走了客人,难得有一盏茶的空闲,借口传点心果脯将江时雨唤到了跟前。 葇荑将点心放在他跟前,他自然胃口全无。 “原本想将在凉州的那块土地给你收租金、将来置办宅院做陪嫁,不过你身边没有得力的管家,怕荒芜了。” “除去兄长为你准备的十几箱嫁妆,我另添了这些年的军饷进去。陪嫁多底气足,虽不是侯爷嫡出,也能挺直腰杆,不会叫人小看了去。” 江时雨轻笑一声:“我不用你的钱。” “我的底气是靠自己争取,不需要你的银两加持。” 那些带着万贯家财扶贫式低价的贵女,因为脑子不清楚,婚后还不是一样被孩子绊住了腿,被婆母欺负成包子。 人无不爱钱,她也贪财好色,但她不稀罕拿他的钱。 江启决不再继续勉强,他一向不喜欢强迫别人,尤其强迫女人。 她既不喜欢这个,他便说其他的:“我原本以为你说要嫁给翟相只是气话,为了跟我赌气。” 江时雨嗤笑一声:“也许吧。以前你是我的整个世界,我活着的意义,生活的全部。以后,再也不是了。” “你再也不是我的神明了。但失去我你终有一日会后悔,我要嫁给最权势滔天的男人,待你后悔那日,也无法夺我回来,只能看着。” 望尘莫及,爱而不得,这是最严苛的诅咒吗。可她不知道,江启决现在就后悔了。 “你是懦夫,不配失而复得。”江时雨不想在离府前弄得太难看,还是很有风度的将话拉了回来: “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思之若狂,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过日子。老话都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我也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江时雨说完这些,只觉得自己跟他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我走了,免得被小婶看见,又跟江雪霁添油加醋的摆脸色看。我不在意给她们添堵,只我懒得跟她们磨牙。” 江时雨已经退避三舍,奈何有人主动应战。周清浅才从管家那得知:将军将出征以来的军饷折合成钱庄找出来,准备都给江时雨。立即炸毛。 这会儿风风火火的过来,还好江时雨先走一步,不然跟她打个照面,又是无穷无尽的酸黄瓜坛子翻了。 “你要拿自己所有军饷给江时雨置办嫁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江启决原本心情不好,有人这样一拱火,原本沉稳的性子,也有几分恚怒: “什么时候男人决定的事,女人可以置喙了?” 从前他为了家宅和睦,想给小时一个平静的生活,处处退让。如今小时马上出嫁,他不想再由着这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了。 “莫说是我给她添嫁妆,你这个做小婶的,也该尽心尽力。你什么都没做,我谅你新妇入门,不懂规矩,未同你计较。若再喋喋不休,就退回去闭门思过。” 周清浅想起自己多日的隐忍,原以为可以换来这个男人的温柔爱意,没想到反而让他看清了自己。 她越想越气,原来委屈并不能求全,那她便不委屈了。看着桌子上那些江时雨才送过来讨好男人的点心瓜果,恶感油然而生,一把掀起来,尽数倒在江启决的衣袍上。 “奴家失手,弄脏了夫君的衣袍,夫君勿怪。” 神情却是歪嘴斜眼的不屑嘲讽,她就欺负残疾人了又能怎样?有本事他站起来来打她啊? 她不光要今日这样服侍自己的夫君,以后每一日伺候他用膳饮水,都要让他颜面扫地,尊严全无。 第 46 章 江启决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袍被染脏,自虐般的未发一言:这是你自找的,自作自受。 平静的并未摘去身上任何一只爆浆的果子,只唤了阿蛮过来:“扶我回去换衣服,晚些几位旧交会过来拜访。” “是。”阿蛮的目光从将军夫人身上略过,并未做一丝一毫的停留,径直推着将军离开。 周清浅一拳砸在棉花上,好不痛快。原本以为会看见他青筋暴起,大发雷霆,痛骂自己一顿,或者过来给自己几耳光。 但他什么都没有,仿佛自己在他眼里只如隐形人一般,这才是令周清浅最痛苦的。她宁愿他跟自己干一架,哪怕打自己一顿,也好过像现在这般,仿佛并不拿她当作他的妻子。 周清浅刚才打了鸡血那股劲慢慢消退,整个人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人在幽光里,缓慢冷笑了几声。 “原来在这场婚事里,自己一直都是跳梁小丑。” 江启决不珍惜的,她不必再苦苦挽回。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执着于一人。现在想想,突然觉得江家新招的那个长工不错,一身腱子肉,摸起来手感一定不错! 过两日有机会一定要试试,不,今夜就试。 …… …… 江时雨终是离开了候府,嫁入了相府。 因是纳妾,而非娶妻,无需太多繁文缛节,也不需要过个礼需要三年五载。 接她的轿子足够气派,翟相给侯爷的聘礼也足够显示出诚意,在一片唢呐声中,她入了翟家的门。 江家的人除了葇荑陪着小姐,再无他人。江时雨由她扶着下了轿子,虽然盖着红盖头,也能听见身边仆妇慈爱的笑声。 直到入了堂,有相府管家过来传话:“江小娘子,老爷被圣上宣入宫问话,走得急,您有什么事可以唤我。” “在下姓易,名文风。” 江时雨早知管家在相府的地位,如今听见他自称“在下”,而非“奴仆”,更加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点了点头,记下了他的名字。 “有劳易管家告知,老爷以国事为重,我不能与之分忧,自当照顾好自己。” “外头宴客想必尽是翟家亲眷,唠叨易管家招待,指派两个丫鬟送我过去老爷房里。” 易文风既未觉得她善解人意,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矫情,老爷不在,不管她是真的善解人意,还是装出来的,他都不甚在意。 也没想过给一个二八年华的女郎一个下马威。 只二次见面,都是这样微妙的情形。昔日她做护院时便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不知她是江家的人。如今再度见面,是她主动想嫁入相府,丝毫不畏旁人“一只梨花压海棠”的言谈。 到底是个挺特别的女郎,大抵跟他从前熟知的那些粗脂俗粉、娇软贵女都不同。 “是。在下告退。”随即指了两个过去。 江时雨没有为难立威,她虽不是什么倾城佳人,聪明过人,也有自知之明。初来乍到的十几岁小叔,对府上情况了解不透彻,去向一个比自己父亲年轻还大的忠厚精明管家立威,实是多此一举。 也没有去赏赐拉拢,易文风在老爷年轻时就在相府,老爷不曾苛待下人,又是他最为隐忍的管家,保不齐易管家的小金库比她腰包还鼓。 她虽不擅识人,肉眼可见的易管家不会是因为一个人仨瓜俩枣,就放弃自己处事原则的人。 江时雨随几个伺候的丫鬟和一众小厮,由葇荑陪着进了老爷的卧房。 “小姐,可要卸了脂粉?” “是。”老爷不知何时回来,她可以等候,但不必带着这些劳什子东西等。 葇荑很快亲自服侍,替她换了身清爽的衣裳,又吩咐人将小姐的东西整理好。 一直忙到夜深,江时雨由下人送来膳食用了晚膳,便敦促葇荑:“这有丫鬟伺候,你折腾了一天,早些歇息。” 葇荑眼巴巴的瞅着小姐,心生怜悯:“要么奴婢陪你一会儿吧。” 新婚就让小姐独守空房,虽说不是翟相的错,圣上有旨,身不由己。若让小姐跟不熟识的人在一块,她实在于心不忍。 江时雨:“不需要。我等他回来,不用你在。” 而且她也不打算等多久,饿了就传夜宵,倦了就休息。不必做出独守空房的哀怨,也无需借此表忠心,以免被相爷看穿后更加难堪。 “好罢。”葇荑不再坚持,行了礼,退下。 因是近身服侍小姐的丫鬟,住处离小姐不远,便于时时传唤,便没有那么担心了。 葇荑离开后,江时雨看向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分别询问了几个人的名字,年龄均不大,瞧着很是软糯。 便吩咐了其中一个:“你去易管家那取一些老爷常看的书,借几本回来予我。” “是。”小丫鬟倒是腿脚麻利,行了礼立即跑了出去。 江时雨又吩咐一个:“你去叫小厨房准备些夜宵,免得老爷回来时腹空。” 小丫鬟:“是。” 江时雨又恩威并施了一通,方才叫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直到四更天,外头天蒙蒙亮,江时雨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感觉到身后一身寒气逼近,挑开眼皮,映入眼帘是她家相爷。 他接下衣袍欲披在她身上,却被她制止了。 翟显亭以为这小娘子是嫌弃自己年纪大,既未觉得难堪恼羞成怒,也没有近一步示好。 这个时候的相爷,只把他这美妙小娘子当作过客,一个漂亮的礼物,旅居在次。 他会在自己没事干的时候跟她说上两句,但更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 不过如果这小娘子不懂事,惹自己厌烦了,那么半句话他也不会予她说了。 原本想开口说:你歇着吧,我也安寝了。 却听见他家小娘子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问:“夫君这是什么意思?给我披了衣裳,叫我继续在这睡吗?” 翟显亭早过了被小娘子喊夫君就心肝颤的年纪,又听见她说:“原本困得要命,想一睡了之,又想等你回来。” “挣扎着既想睡,又想等你,不小心睡在了这里。” “我都没睡好,腿麻得厉害,像被针刺,夫君抱我去床上睡。” 翟显亭挑了挑眉,他人生阅历丰富,但因不沉迷风花雪月,便独少了女人这一篇。 想不到他家小娘子还挺诱人。 江时雨没有太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即便不想出嫁从夫,只以后想在相府过得舒服些,自然要抱紧相爷大腿。 还未琢磨透她家相爷在想什么,不想用力过猛、弄巧成拙,便只试最后一次: “对于夫君来说,我只是你第三房小妾,但于我而言,却是女子头一遭出嫁,新婚之夜。” “夫君走了半夜我都不说委屈,夫君就不该补偿我,抱我去睡觉吗。” 对于小美人的一再邀约,翟显亭怎会拒绝。对野草正义君子上身、坐怀不乱,对家花何必客气。 看着她勾过来的那只小手,拦腰将她打横抱起。江时雨一声惊呼,连忙抱紧夫君的脖子。 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妾身还以为夫君不行,想不到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翟显亭哪能不知这小娘子的挑衅,将她压下身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欣然接受她的激将法: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果然试了,她的夫君常年禁欲,这一次放肆,哪怕才从宫里披星戴月的回来,一夜未眠,依旧让她腿都快断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喘着粗气伏在她耳边:“孩子都大了,近几年愈发想要个小子,给我生个孩子,可好?” “好——”她咬着下唇还未答应,便在坠入云端时,失口喊了“小叔”。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她这一整晚的示好全部化为灰烬。 翟显亭这半生能屈能伸,并不是天之骄子,从娘胎里头出来便仕途顺遂。但自他封侯拜相后,还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纵是再好脾气的人,不将她痛打一顿便罢,只将衣冠不整的她一个人扔下。 出了卧房睡意全无,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在去书房的路上,翟显亭将她乱棍打死、扔到井里、再度纳妾,通通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直到看见儿子过来侍奉茶水,方才暂时放下这些儿女私情,想起军国大事。 “父亲。”翟沐言实在不想笑,可是忍不住。 他知道爹爹回来有一阵了,原本想立即拜访,谁知他这么久才出了。 看见那江家二小姐有点本事,能勾得爹爹天刚亮进去,天大亮才出来。 看来自己不久以后就会添一个弟弟了,老来得子爹爹一定欢喜,自己也会多加照顾和疼爱的。 只不过见爹爹脸色不大好,笑容僵在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干咳了两声:“圣上可有何吩咐?” 翟显亭努力想冲散那令人不悦的一幕,食难下咽,导致跟儿子说话时,脸色依旧十分阴沉。 “圣上服用丹药较之从前更甚,对报祥瑞之人赏赐颇丰,国库空虚,户部拨不出银子。惹得龙颜大怒。” 翟沐言明白了:皇上不能出手阔绰的买药和赏赐,没了面子又没了钱,便叫父亲这个北宗的当家人想法子。 可摸着良心说,翟家虽没有两袖清风,也绝非大富大贵人家。朝中比父亲品级低、却有钱的多如牛毛,怎么查也查不到翟家头上。 “爹爹打算如何?” 翟显亭:“明日早朝再同户部对账,交之三省六部商议出开源节流的法子,大宗积贫积弱,再省不能省到圣上头上。” 翟沐言:“只怕这场浩劫损害了不少皇亲国戚的利益,父亲大人又要被人当靶子使了。” 见父亲未说话,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从前父亲一直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事说来难,但从前比这难得多的,父亲又不是没见过。 少有这样思绪游离的时候,翟沐言是父亲一手教出来的,肚子里就算不是彼此知己,他也能猜出一二。保不齐是他那小姨娘给父亲脸色了。 翟沐言除了心疼父亲之外还有一丝想笑,也是非常大孝子了。不知那江小娘给了父亲怎样的磋磨,该他命里有一劫,只能自己承受。 想到当初撺掇父亲纳妾的,自己堪称主力军。一时间感觉自己坑爹,有点对不住老爹。 第 47 章 江启决于江时雨出嫁的第二日便搬了出去,自然是带着周清浅一起,不会留她这个隐患在兄长府邸兴风作浪。 只他有些后悔,为何没早带着小时一块离开,满足她清静的心愿,让她过两年安生日子,只跟他在一起过二人世界。 周清浅不经吓,还以为将军发现了什么,暂时安分守己了两日,夹起尾巴做人。只到了新宅没几日,得不到夫君关心,寂寞空虚冷,又寻了几个俊俏小生抛媚眼。 江启决对她没有丝毫关注,也未发现一丝猫腻。只每日都由阿蛮服侍着泡药浴,双腿渐渐有了知觉。那一日在房中苦于练习后,撑着阿蛮的手臂站了起来。 阿蛮比将军更要欢喜惊讶,哆嗦着嘴唇只说不出话来。 “将军,我扶着您走几步。” “不必。”江启决咬着牙推开了他,艰难向前迈去。 从前在马上叱咤的一双腿,如今再上马,恐怕连夹紧马肚子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御马使它像箭一般冲出去,随他一块上阵杀敌。 不过腿有了知觉,病情有了转机,能够站起来,还可以走很少的路,总是好的。 他只怕以后虽然离了轮椅,但终无法恢复从前的样子。心下焦灼,走快了几步,脚底一软,连带着膝盖一弯,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 阿蛮一向沉稳的性子,眼下也忍不住慌乱,快速过来将将军扶了起来:“您有没有伤到哪?” 迅速检查着他的伤势,唯恐将军摔坏了,使得病情加重。 从前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糙汉,一场病使他脆成了琉璃,生怕自己未看护好,使将军直接归西。 江启决被他扶起来,方才栽下去时太过突然和迅速,身体失去支撑以头抢地,不甚磕出了鼻血。 随手抹了一把,粘稠的血浆沾在指腹上,不以为意,只抽出帕子擦去了。 “无妨。”他没有浅尝辄止的退缩,唯想快点好起来。 又由阿蛮扶着练习了一柱香的功夫,冷汗扑簌簌流下,打湿脊背。 疼痛并不可怕,怕得是这双腿软成烂泥,无法支撑。 他甚至在想,干脆锯掉,只余小腿那一部分,安上原木做成的假肢,只要能听自己使唤。 这样想着,将牙齿又咬紧了几分。 . 待到祭奠先皇后的那一日,江启决随江孝恭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将大家都骇了一跳。 “江将军这腿……大好了?” 江启决拱了拱手:“圣上洪福齐天,本将军受圣上福泽庇佑,所以看似无解的僵局也破解了。” 其他人免不了恭维:“是阿,我等有圣上怜惜,就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又有人说:“今日圣上看见江将军大好,一定会很高兴。”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远处台阶下走过来两个人,立即终止了这种议论。 气氛诡谲的变得鸦雀无声,只恭敬肃穆的看着翟相和儿子翟沐言梯级而上。 翟显亭原本跟江启决没有私仇,但那只是以前。自那一夜小娇妻在自己出力气——心满意足的时候,喊了小叔,他就想将他头盖骨敲碎。 双方打了招呼,一同往宫里走,待到紫宸殿,已有道士在做法事。 众人行礼请安后,皇上宣了平身,开始细数先皇后的几多好处。 在场之人无不悲伤落泪,昔年就有先皇后过世哭的不够诚恳而被贬官的,如今大家都牟足了力气哭。 只差偷偷在袖子处放一只洋葱用来熏眼睛,也恨这宫中无风,不能迎风落泪。 哭了半晌,提起先皇后的逆子,免不了一阵唏嘘感叹。 旧日里站队太子的,今日为先锋小心翼翼的替太子求情,江启决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也站出来请求道: “皇上仁德,先皇后宽宏,太子殿下得承遗风,臣相信他绝不会做出有违列祖列宗之事。” 皇上的脸色无恙,提起这个太子仿佛在说陌生人,既没有愤恨,也没有惋惜,更无遗憾。 这样的局面对江启决来说是有利的,至少比早期好很多。早些时日他连提太子都不能。 并非他怕,而是弄巧成拙,连累太子,使他处境更加艰难,得不偿失。 今日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不能错过,江孝恭以前吩咐下去家奴,已经带回了那阮昭仪的家人。 “昔日之事并无定论,太子殿下受尽冤屈依旧未招认,无怨无悔的为大宗祈福,想必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会为之动容。” 翟沐言嗤笑一声:“江将军到底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还是皇后的?怎么你一直深居简出,反倒什么事比旁人知道的都多?” 江启决不想跟他针锋相对,也不会轻易被他挑起情绪,依旧据理力争: “臣虽未上朝请安,也曾走访各部。知圣上圣明,自不愿冤枉太子,故而致力于寻求太子清白的证据。” “以使圣上与太子重修于好,父慈子孝,告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翟沐言睨了他一眼,酸道:“江将军为圣上分忧,在外打仗,在内断案,果真是大宗不可多得的人才。大宗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你。” 江启决:“翟大人谬赞了,本将军只做分内之事。可是北宗朝臣大多尸位素餐,所以我做些不足为道的小事,也被大人啧啧称奇。” 翟沐言一拂袖子,不再跟他针锋相对。 江启决丝毫不受他影响,继续开口请求:“皇上,臣将阮昭仪的舅父舅母请了过来,他二人已招认受人威胁加贿赂,怂恿阮昭仪陷害太子殿下。” 皇上终究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自打服用丹药时日长了以后,每每脑海中混沌,记不清从前之事,对当下发生的,反应也十分迟钝。 只听得堂下吵来吵去,江启决始终平静而坚定的为太子开脱,有时被硬杠得哑口无言,停顿片刻,还会继续发表自己观点。 “阮昭仪出身寒微,由舅父舅母扶养长大,因是女孩,自幼便对她要求严厉,又不断吸血让她将赏赐变现寄回。这些只肖在娘娘们那一问便知。” 江启决说这话也没底气,他毕竟不了解后宫,不知道阮昭仪是否因为平常过于吝啬、执着于搞钱,而与人结怨。 圣上若真一时兴起,盘问起来,他只怕对整个事态的发展会雪上加霜。 于是他将话拉了回来:“那么阮昭仪受舅父舅母的精神控制、情感操控,被人收买,设计太子殿下也并非无迹可寻。” “甚至阮昭仪的舅父舅母这会儿就在殿外,圣上若想传唤,便可一知究竟。” 曹家的党羽站出来反驳道:“将军此言差矣,出身贫寒不乏有在朝堂执政者,并不必世家公子差。” “既你一口咬定阮昭仪的家眷被人收买,谁又能知道,那舅父舅母又是不是被你所收买?” 皇上听得头痛欲裂,他已无心女色,更不在乎儿子。心中唯有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二字。 眼下听见两阵唇枪舌战,急于失衡臣子间的对垒,开口说道: “乡野妇人粗鄙丑陋,不必面圣。太子幽居多日,想必已诚心悔过。” “乾忠,朕有旨意,解了太子的禁足,让他好好读书,不必过来谢恩了。” 乾忠作揖:“奴才遵旨。” 燕王立在一侧,印堂发黑,为了不惹父皇忌惮,努力没做出丝毫不悦的神情。 . 太子之事尘埃落定,圣上御赐的晚宴允许携家眷入席。 因着圣上体虚,早早的安寝,席上大臣自在许多。 太子解了禁足,翟相吃瘪,江家扳回一局,原本该是宴席上主角的二人,此刻却不约而同的不见了踪影。 唯有翟相新纳的小妾,坐在翟沐言的旁边,看起来似乎一片和谐。 若非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甚少带女眷前来,即便皇上金口玉言。即便携女眷,也是大房正妻。 没人敢带妾氏前来,哪怕对这个小妾诸多宠爱。兹事体大,在御前哪敢有人放肆。 但翟相不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只能放在心里嘀咕。 此刻皇上退下了,但并未安寝,而是将翟相唤到了自己跟前: “国库空虚,爱卿可有良策?” 翟显亭:“回皇上,唯有变法革新,裁军裁官,才能防止朝中多人尸位素餐,寅吃牟粮。” “犹如江家拥兵自重,既边关无战事,大裁去一半。” 皇上垂了垂厚重的眼袋:“可西夏若知我大宗裁军,派兵打来,趁虚而入,当如何?” 翟显亭:“皇上勿忧。皇上可看见了,江启决腿好了。若再有战事,排他前去抗敌便可。待他打了胜仗,我们便求和,永葆和平,皇上可高枕无忧矣。” 提起江启决,皇上似乎终于放心了。是啊,有江将军骁勇善战,进可攻,退可守。如此一来,既能稳固江山,又能增加国库开支。 随即点了点头。 江启决未入宴席之前,先去东宫看了太子殿下。二人几载未见,再度相见,他才想行礼,便被他扶了起来。 第 48 章 这一晚,江启决同太子赵慎促膝长谈了良久,待回到宴席上,翟相也刚刚从圣上那回来,不过先他一步入席了。 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小时,她坐在翟显亭身旁,从前少女的发髻,如今已换成妇人。 未被侯爷按大家闺秀娇养长大,在一众朝臣跟前毫不露怯,十分得体。 想必翟相是真的宠她吧,不然她虽未穿金戴银,通身的气派也让人一眼便知,这是丞相府的小妾。 这样就好,她过得好就好,只是为何心脏遽然很痛。 翟沐言今日心情不爽,不光是眼睁睁的看着江启决捞出了太子殿下,还有父亲连日以来的阴霾,总觉得跟江启决都脱不了干系。 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又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很快举起了酒杯,作势敬了过去: “恭喜江将军痊愈,江侯忍痛割爱,将小女嫁予府上,给翟家当牛做马,我心中一直感激不尽。” “今日为庆祝江将军重获新生,不若我们来比武助兴。” “一来这管弦丝竹听多了实在无趣,二来江将军常年不活动筋骨,若不动动,岂非锈住了?” “来日同胡人作战,白白折损我大宗将士,想必也非将军所愿。” 江启决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却丝毫不虚。跟这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汴京贵族交手,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能将他制服。 只他不愿跟人起争执,尤其还是来者不善的翟家。他想置翟家于死地,但不在此时,尤其当着小时的面。 “不了。我身体尚未恢复,甘拜下风,不想哗众取宠。” 来都来了,翟沐言哪能放过他?就想在他虚弱的时候将他打个半身不遂,待他生龙活虎的时候,哪容易再将他弄成病秧子。 在大路上搞什么暗杀?被他暗杀还差不多。 翟沐言:“江将军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文官?” “该不会是怕死吧?身为武将焉能惧怕与人比武。若是文官,我也没这兴致,早早的吟风弄月、吟诗作对。” “不过江将军别怕,我会点到为止的,定不会让将军有去无回。” 宫中舞姬已经停了,丝竹管弦之声也有意小了几许。江启决知道躲不过,便没再推辞。他无心给谁点颜色瞧瞧,也没想过去打翟家人的脸。 他被害落马一事需要血债血偿,而不是草鸡互啄,往对方身上吐几口口水,玩些小儿科的幼稚游戏。 有内侍送过来两柄木剑,朝臣的目光紧紧跟随二人身影,不知今日是不是腥风血雨、不死不休。 江时雨无视了那有意无意投过来——来自江启决的目光,专注于剥手上的瓜果,晶莹剔透的葡萄很快在她手中积累一盘。 她谄媚地笑了一下,全部捧给自家老爷。但翟显亭不吃这套,一个也没赏脸吃。 全程抱着手臂、嘴巴抿成一条线,一脸凝重的看自家儿子跟江启决打架。 他很希望阿言能将江启决的头盖骨敲碎,然而场面正好相反。翟沐言被江启决压制着打,很快被打断了木剑。 武士没了刀,无异于人头落地。但翟沐言不讲武德,赤手空拳依旧没有结束这场械斗。 江启决见他手中的兵器被打掉了,不想欺负人,也将自己手中的木剑扔向内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场上诸人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江启决看着虚弱,脚步不稳,显然没有彻底恢复。但哪怕再来十个翟沐言,也不是他的对手。 能够打败他的,向来只有他自己。抬头看见小时讨好般的给翟相投喂香瓜,忽然自虐般的停止所有动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站在那里不动,是想做诱饵,等待出手搞个大的,将翟沐言一击即溃。 直到看见翟沐言那一脚,正好踹在他心窝上。一向底盘十分稳健,腿伤未愈,连连后退,一口血吐了出来。 江孝恭按着酒杯的手愈发用力,终将那翡翠杯捏碎,碎片沾了满手。 他不动声色了换了杯子又饮一盏,直到看见江启决坐到自己身边,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 阖宫宴席散去,江启决呆滞了整晚的目光,这会儿如行尸走肉般起身,跟着众人一块出去。 江孝恭走在他身旁,仍旧能够嗅到血腥之气,又气又痛恨的皱了皱眉: “醒醒!” 江启决似乎回过神来,唇边泛起苦涩:“我无恙。” 待到目送翟相上了马车,没有很照顾小时的扶着她先上。也无妨,许是翟相规矩大,对小妾不能太宠,以免她持宠而娇。 虽然他也知道小时并非这样的人。 只他的脚步变得很慢,还未上江家的马车,便看见小时被翟相留在了原地。 下一刻,相府的车扬长而去。小时就这样被扔在了原地。 隔了老远,江启决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在原地愣了愣,随即跟在夫君的马车后面,慢慢走。 很快马车就消失在拐角处。 江启决没想过打扰她的生活,只是看见她在深夜被抛下,还是没忍住冲了过去。 “小时!” 江时雨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漠,带着礼貌疏离的微笑: “小叔。” 她同他打招呼。 “翟显亭怎么回事?走,我送你回去。”江启决才挨了一脚,受了伤,说话时气息喷在她的鼻翼,还有血腥气。 只不过被她直接无视了,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拒绝道:“不用了。” 他以为是她受了冷落,不想回家了,便改了口:“那么,去我那里。” “我忘了跟你说,我搬出了候府,在外另置了院子。” 江时雨抬头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他跟周清浅出去过二人世界,与自己何干呢? “是我没说清楚吗?我不需要你。” 江启决遭遇冷遇,没有丝毫不奈,因这是他该受的。 “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正好也要去问问翟显亭,为何接你进门,又不珍惜。” “夫君待我很好。”她说很好的时候,眼尾微翘,染上一抹温柔。 “谢谢你,但我真的不用。” “我有功夫在身,你不必担心。” “我瞧你今日呕了血,也早些回去请平安脉。” “那,就此别过啦!”江时雨说完,朝他招了招手,准备转身继续去追夫君的车。 江启决手握成拳:“你不需要我,可以。” “至少我要知道,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他以为小时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儿子跟他同龄的男人,能得到呵护和照顾。 现在……翟显亭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江时雨有点恼怒,从前没发觉这人执拗,跟他好好说都不听。 “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再说也不是他欺负我,是我做错事惹他不悦。” 她摇了摇头:“江启决,你省省吧,你也不希望你跟周清浅床头打架床尾和,我去中间插一脚恶心人吧?” 江启决被她编排的脸色一阵铁青,他不是有意纠缠,只是管不住自己。如果她过得幸福,他当然能够远远的看着,祝福就好。 “我没有跟她和不和。” “我不关心。”她打断了他。 她恨他,也恨极了自己。恨不能咬着自己舌头,让自己长长记性。 说罢,冷漠的从他眼前走过。 只她以为自己要徒步走回去了,才现在拐了弯,正瞧见夫君的马车停在哪里。 随即欢快的跑过去,轻松跃了上去,以为夫君早回去了,独留一辆马车等着自己,担心自己出事,也舍不得自己走远路。 哪曾想,她家相爷一直在这等着她。 翟显亭:“还知道回来?” 江时雨不管了,直接扑到男人怀里,如同依恋主人的喵,用力在他宽大的衣袍上蹭了蹭,嗅着他身上熟悉特有的味道。 “当然回来啊!”她眯着眼睛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翟显亭:“不可能。” 原本以为会听夫君说什么对她难以割舍,却听她那傲娇大龄相爷说: “好歹是我花银子接回来的,不能亏了。” “是的。要宠回来才是。”江时雨蹭够了,一本正经的坐在他旁边 一直想就那天的事检讨,只怕男人在这事上都受不了,不管天子还是乞丐。 怕多说多错,可隔阂越积越多,只怕二人终将离心。 她正想着怎么道歉的时候,翟显亭已经向她伸出了明晃晃的大粗腿,愿意继续给她抱着: “以后,不许再喊错了。” 他向她迈了一步,她愿意向他走九十九步,差点哭了,拼命点头。 承诺都太苍白,只她这一刻的所有心意都是真情实感: “从前我一直都在流浪,只有嫁入相府跟老爷在一起,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有了家。” “我很珍惜,我会守护好我们的家。” “好。”他的大掌之下,覆盖着的是她的小手。 明眸皓齿下,在宽敞的马车内,她依偎在他身边,久违的感觉到温暖。 马车平稳行驶在汴京长街上,她困意正浓,含糊不清的跟夫君撒娇: “相爷也不要对我太宠唷,我怕自己会持宠而娇。” 翟显亭:“只要你不触碰我底线,我可以一直纵容着你。” 她揉了揉小鼻子,呼吸渐渐沉重,没听见他说什么。 直到马车在长街上“咣当”一声,江时雨瞬间醒了,空气里有箭飞过来的声响,警觉的竖起耳朵。 直到眼前一点刀剑的寒芒闪过,她拍了拍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的踢开帘子,冲了出去。 第 49 章 江时雨俯身攀附着马车朝后望去,以马车做荫蔽,确保自己不会受伤,再去瞧那箭射来的方向。 她将刀转在手上,不管是防身、保护老爷,还是将那歹人生擒,都不能掉以轻心。 只还未等她出手,已有翟相的护卫过来,包围了马车。 不远处的目光,看着江时雨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拉回了马车里。 所以,她可以舍命去保护她夫君吗?她不怕死呢? 也许她真的很在意他吧。可他总觉得这其中只是家人的意义。 江启决收回目光,问向身后的随从:“可看清来人?” 随从顺着将军的目光轻轻一瞥,意识到将军说得是受袭的翟相的马车。 摇了摇头:“属下尚未查明?是否派眼线一探究竟?” “不必了。”江启决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掉头回了府上。 他知道翟相会处理好,他若殷勤去调查反而引人注目。 翟相遇刺不是小事,想必不出几日,凶手是谁,从何而来,整个汴京的人就会知道。 江时雨回到马车上,翟显亭倒是不慌,慢条斯理的想着谁胆子这么大,敢只身一人等着全家被杀。 “鲁莽。” 江时雨得了夫君训斥,如同被人捏住了后颈,蔫蔫的: “我没多想,担心有人伤了老爷。” “就提着刀子出去了?”他眼里带笑,口中却依旧是说教:“下次不许了。” “唔。”江时雨收好了那把锋利漂亮的刀子,忽然不那么喜欢从前舞刀弄枪的日子。 她好像从未想过自己发自内心喜欢些什么,打小便是小叔手把手教她习武,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只说为了她好,让她将来能够保护自己。 她那时没细想小叔这句话是何意,小叔保护她不行么?还是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终不能一辈子陪着她。 江时雨强迫自己将小叔从回忆里剜出去,她不能再想他了,她不允许自己精神出轨,背叛相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免将来某次闲话时,再说漏嘴。 “老爷是文官出身,想我多读些诗书,同老爷红袖添香吗?” “不。”翟显亭没想过把她娇养成谄媚自己的宠物,他希望她有自己的灵魂。 “我希望你可以做很多取悦自己的事,而非取悦我。” “你在我身边,于我而言,便是件愉快的事,不需要你再格外做什么。” “希望我们用彼此最舒服的方式相处,就像,你也不能要求我陪你做一些幼稚的追逐。” 我哪敢呢。江时雨在心底嘀咕。 即便相爷再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在这样的世道,也没有女人压到男人头上的。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会试探彼此的底线。 回到相府,翟显亭叫她先回去,自己则是跟三五心腹去到书房,今晚之事到底得有个定论。 一同过来负荆请罪的还有京兆尹曾衍,早早的拭干冷汗,即便被翟相赐了茶,仍旧心有余悸。 翟沐言:“曾大人可有查明背后主谋?” 曾衍才将茶杯端起来,想故作平心静气的抿上一口,掩饰慌张。 听见翟相之子如此发问,立即将茶杯放下,险些溅起了茶漪。 “茶烫。曾大人慢饮。”翟沐言的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怨气。 冤有头,债有主。京兆尹也不是翟家的家臣,不必跟他发无名火。 只他先乘了马车回来,爹爹要在中途等江小娘子。才到府上,屁股还未坐热,便听见小厮来报爹爹遇刺之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曾衍:“禀相爷,这事说来蹊跷,衙门司才将那歹人送过去,还没怎么问呢,他就招了。” 若是放在从前,曾衍也不必对宰相面露惧色。 只今日不能往昔,皇上沉迷丹药,翟相把持朝政,很多事都在他一念之间。 若是不想被莫须有的罪名遭贬官,自然要抱紧宰相的大腿。 “嗯?”翟显亭坐在那里,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祖父了,熬了大半宿依旧精神健硕。 “曾大人但说无妨。” 论起来这位曾大人是自己一手提拔上去了,还曾拜读在自己门下,怎么论都属自己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翟显亭信他。 曾衍:“那歹人说是江将军指示他这么干的。” “若想跟相爷邀功,学生完全可以匆匆结案。不过不忍心欺骗老师,还是决定将那人先下狱,再做提审。” 翟沐言冷笑了一声,不知这学生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亦或看着太子出来,便想左右逢源,这头包庇江家,那头又来父亲这里表忠心。 “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衍:“凭借本官多年查案经验,那人骨头软,身手与是市井无赖无异。江将军不大像能做出这事的人。” “但他有这样的动机!”翟沐言坐在那,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后悔的要命。 心想自己怎没将那人踹死?翟家害过他性命,他太有报仇的理由了。 曾衍知道翟沐言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再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索性闭上了嘴巴。 倒是半晌未发一言的翟相,认可了他的说法:“你再去查查。” “是。”曾衍无可推卸。 送走了曾大人,翟沐言有点烦躁:“父亲,我觉得那江小娘子就是红颜祸水,从前父亲哪遇见过这种灾祸。” 翟显亭闭上眼睛,想起那如白纸一般透明的小姑娘,敢提着刀直接出去,将他护在身后。 恍然间有几分悸动。 在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前,儿子都未必亮出胸膛,站在前面保护自己。 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最有可能的关系就是父母保护孩子。 而他的父母早已经过世多年了。 随即睁开眼睛,略带疲态:“这种话,我不希望从你嘴里再听到。” “我既纳了她进门,就把她当成人一样来尊重。而不是附属品一样来随意摆弄。” “不管怎样,你也得称呼她一声姨娘。若是让我知道你和你那什么娘子冲撞了她,别怪我不留情面。” 翟沐言低头听训,他从未挑战过父亲的威严。早过了叛逆的年纪,或者根本没叛逆过。 一直知道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便是父亲,跟父亲对着干,能证明什么?除了证明自己虎。 “父亲说得是。” 翟显亭:“我的年纪比她大,必然先她一步而走。到时你等不准将她逐出府上,使她流落街头,终年无所依。” “若她愿意改嫁,也不准为难她,用仁义礼智信绑架她。道德是用来自省的,而不是用来约束他人的。” 听着爹爹替江小娘子事无巨细的打算,忽然有几分替母亲打抱不平。母亲陪他从年轻时走过来,他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温润平和。母亲陪他一起磨平了所有棱角,然后现在看着他把温柔耐心都给另一个人。 翟沐言叹了口气,然后应道:“儿子遵命。” 翟显亭相信儿子说到做到,这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品和能力都深的他真传。 . 江启决今天心情不好,回到府邸,难得耳根子清静,周清浅没来跟他闹。 仔细算起来,周清浅有很久没在自己眼前晃过了,不知是跟汴京妇人攀比穿戴,还是炫耀吃食。 自上回给小时的军饷没送出去,都落给了周清浅。他一直奉行钱财乃身外之物,对她花钱也没什么限制。 只她每日在管家那报账花钱如流水,却是未给他添置过一衣一物。俨然只拿他当成了摇钱树。 江启决泡了药浴,准备歇下,听见门外有小厮来报,立即裹了宽大的袍子,将自己捞起来,短暂的整理后,去往正堂待客。 来得人是自己属下,瞧见将军进来,边走边系腰带,桀骜不羁的瘫坐在藤椅上,头发还在滴水。 面露歉意:“属下是不是打扰将军休息了。” 毕竟将军的腿疾刚好一些,还未痊愈,还需休养。 “有什么事?”江启决不知道是不是回来得太久了,昔日这帮属下也沾染上了汴京的绵软之气,遇事不说,开口就是假大空。 属下:“那刺杀翟相的人招了,说是将军您。” 江启决只眨了下眼睛,连微愣也没有,便知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只他暂时猜不到是谁在陷害自己,还是翟相贼喊捉贼。 贼喊捉贼,不像他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 其实就他坠马昏迷一事,也怀疑是翟相手下之人,欺上瞒下,为了讨好他,自作主张。 结果是不是马屁拍到马腿上就不知道了。 江启决总觉得他与他的斗争,便如同太子和燕王之争,不会今日我骂你一句,明天你揍我两拳。 而是在党政中,夺嫡之间,由上位者来尘埃落定。谁会站稳根基,谁该流放千里。 只世事变幻无常,即便跟随的储君继位成功,谁又知道几十年以后新得储君能不能容纳自己,活着就是不断斗争的过程。 “但翟相没有信。”属下瞧着将军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上行下效,将军不表态,他实在不知真相是什么。 是将军干得?装聋作哑? 不是将军干得?心底无私天地宽? 属下甚至不知该如何近一步行事,以及面对自己阵营的人,怎样将将军的态度交代下去。 “咱们的人有小道消息,说是刺杀翟相的人,是燕王。” 江启决瞳孔紧缩:“燕王?” 第 50 章 不知道燕王有啥大病,还是患了失心疯要来这一手。 “知道了,你先退下。” 江启决慢吞吞的回去努力想明白燕王怎么想的,但他实在无法跟燕王神交,不知他的脑回路。 回去的路上,穿过一间花厅,从里头传来男欢女爱的声音。 他一向不大管府中之事,尽数交给周清浅和管家。他娶了她,不能给她夫妻之实、关心爱护,实在做不出将管家之权也一并剥夺。 没有听墙角的爱好,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她那样用心的保护那个男人,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她会被他在床头疼惜一番么,她会取悦他么。 只稍想一下,他便觉得受不了。 可他也知道,这些不管今夜是否发生,在将来的某一夜也会发生。 人家是夫妻,与自己无关。就像小时说得那样。 可他还是自虐般的在心底描绘她的眉眼,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便虐待自己的心。 将它踩到脚底不够,还要碾上几脚。 她不许他多管闲事,他便在远处看着。没有靠近的资格,总不能连他的思念都要控制。 江启决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抬腿准备离开时,听见的周清浅的声音从里头穿出来。 黑漆漆的花厅,连一盏烛火也没有。看不见里头的人,声音便变得格外清晰。 仿佛穿透了墙壁,攀附在他耳边。 “将军都回来了,你还敢约我至此?” “怕什么?那个病秧子,三条腿才好了两条,还有一条怕是得一辈子瘸下去。” 接下去便是周清浅的嘤咛和浪笑。 随着江启决一块回去伺候的小厮和丫鬟,听见里头的情况,皆捏了一把汗。 尴尬又慌乱,仿佛窥探了将军的什么秘密。恨不能用脚趾抠地。 纷纷低头不敢去看里面的光景,更不敢偷瞄将军的反应。 外头人不多,即便在将军府规矩、训练有素,也挡不住细小的声音聚合成沸水。 最终外面的人呼吸声,脚步声,终惊动了里头的人。 给周清浅留着体面,所以他并未走进去,玩什么捉奸的戏码。 最先经不住吓的是那长工,他提着裤子从里头跑出来,因裤腰带在周清浅手里攥着,只得双手保持提裤子的姿势,才能不使那裤子掉下去。 见到将军膝盖一软,登时跪了下去:“将军饶命啊!小的一时色胆包天,没受住夫人的引诱,在将军回府时还做这事。” 江启决看了看他,实不记得他在哪院做事,也无所谓他说了什么。 怎样处置,皆在自己一念之间。 后唤了阿蛮:“将他送进宫去,净了身领到太子跟前,就说是我顾及太子殿下才解了禁足,怕伺候的人手不够,特意送人过去服侍。” 那长工一听自己要挨上一刀,立即将头磕得邦邦响:“将军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见将军不为所动,便有病乱投医,乍着胆子朝屋里喊:“夫人救我啊!” 从前说好了让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回没帮扶上家人不说,自己还给赔进去了。 长工觉得亏的慌,不光是肾亏,是血亏。 不管小姐是怎样绝世容颜,下半身的几次舒爽都不值得他赔上自己的命根子。 若受宫刑,他宁死。 夫人没出来,将军未松口,他到底明白了女人这种东西: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立即爬到将军的脚下,抓住将军的裤管,恨不能当场去舔将军的脚。 “求将军赐小的一死,莫要拉小的去受宫刑。” 若不是他没有勇气自己了结生命,也不会如此绝望哀求。 想到要挨那一刀,什么死后父母如何,妻儿如何,尽可抛。通通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一次未抵挡住诱惑,便换来了无法挽回的局面,只可惜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阿蛮见他去抓将军,恐脏了将军的鞋,薅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得连连后退了若干步。 “将军,送过去的时候可跟太子殿下明说?” 阿蛮即将架起他上路,他知道将军的小殿下会好好【照顾】他的。 宫里的日子四时不同,宦官的生存更加艰难,让他在人情冷暖中好好体会一下人生百味,免得沉溺于温柔乡里,享受高不可攀的东西。 “嗯。”江启决收回目光,吩咐道:“明说。” “是。”阿蛮终不再犹豫,一只手便能将那人拎起来,还是叫了两个亲兵连夜送进宫去。 将军习惯他近身服侍,便未与之同往。 能被招进将军府做长工,也是一身腱子肉,但在训练有素的亲兵跟前,依旧如小鸡仔一般,连挣扎都难。 似乎意识到命运无法挣脱,长工终忍不住破口大骂:“贱妇!我也是受害者,凭什么只惩处我一人!”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不将那贱妇一并浸猪笼。” 随着他被拖走,双腿在地上滑出一道痕迹,口中的愤愤不平也越远越小。 其实江启决有一丝不明白,如果他们是真心喜欢,他愿意予周清浅一封休书,给她自由,成全一桩美谈,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既不是两情相悦,为何还能睡在一起?是偷情有乐子,还是床笫之欢如同享受美食或美酒一样,是件趣事。 只要去做,就有乐子。 周清浅似乎终于看够了好戏,从屋子里出来。 头发散乱在一旁,珠钗落地。 衣衫还算规整,只脸上的妆已花了,如脂粉泥浆流经沟壑。 她的脸上挂着不羁放荡的嘲笑,似在嘲笑江启决,也仿佛在嘲笑这世道和命运。 “你过得不错。”江启决缓缓开口。 他并没有薄待于她。 比起那些路有冻死骨的姑娘,她体面且奢侈,全然不必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周清浅:“是啊。你过得也不错,腿也好了,就该知足,怎还去找江时雨呢?” 以前她怀疑过将军抗拒自己,是因为她与他成亲前失了贞洁。 现在她明白了,不是的,有江时雨满满登登的压在他心底,他永远也不会看她一眼。 哪怕她做出这等污秽之事,他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只是看了一场蚂蚁的交/配。 对,她在他眼里,就是一只蚂蚁,微不足道,无需入眼。 江启决:“你是第一天做人么?周大人同样三妻四妾,并非妻妾个个都得宠爱。受冷落就败坏门庭,我再怎样不堪,也不会弄个□□养在外室。” “哈!啊哈哈哈哈!”周清浅昂起脖子放声大笑,笑声和姿态宛如一只大鹅。 “放屁!”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毫不犹豫的撕毁了他的面具。 “若是江时雨给你个眼色,你怕是恨不能立即像一条狗一样,过去摇尾巴。” 在一柱香之前,江启决有打算放过她。 不追究,只要她从今往后安分守己便可。 但现在听着她一口一个小时,比起她不守妇道的痛恨,他更憎恶她带小时出来。 小时现在过得很好,有她喜欢、也疼爱她的夫君,谁都不该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江启决吩咐道:“夫人疯了。今日起不必再出这院子,另请郎中开些治疗失心疯的药过来。” 伺候的下人齐刷刷应道:“是!” 周清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算是好人天天喝药,也喝出病来了。 立即跳脚咒骂:“江启决,王八蛋!你要关住老娘,信不信我下药毒死你!” “我要爹爹,我要回家告诉我爹,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一刻,她看尽了这个男人的狡诈。钝刀子剌肉,一步步把人逼疯。 她的胡言乱语只会让人看起来像极了疯魔,下人们起初以为这是将军的惩罚,后来觉得这是将军的关爱。 如若不是疯了,哪个大户高门的夫人能做出这事? 唏嘘感叹之余,不忘用一些强制的手段,将她“请”回了院子。 . 周清浅病了有一阵子,江孝恭来府上寻江启决时,总不见她。 免不了劝道:“人生在世,为仕途厮杀也就那几年,更多的时间还是要跟家人相伴。” “你年龄也不小了,要早添子嗣才是。年轻不觉有什么,待到岁月不复,方觉儿女绕膝的乐趣。” 江启决轻笑一声,并不回应。想必是兄长早洞晓了人生的真谛,所以并未纳十几房小妾。 江孝恭见跟他谈及此事他不感兴趣,便收起了家长里短。人家小两口的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操心。 江孝恭:“此番过来是同你说雪霁的亲事。” “哦?”江启决自然为这个侄女高兴,由兄长亲自过来言语一声,而不是吩咐个小厮过来送请帖,可见兄长的重视。 “是哪家的公子?”不知自己是否认识。 江孝恭:“是圣上逼婚,将雪霁嫁予燕王为王妃。” 江启决的目光逐渐幽深,有些搞不清圣上、兄长、江雪霁何意。 江孝恭:“我答应了。” 不想让兄弟误会,只无奈叹了口气:“雪霁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她铁了心的要嫁,我也无法。”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江雪霁一直都有野心。只江启决未想到,她会瞄准燕王。 也是呵,圣上即将作古,太子殿下跟太子妃伉俪情深,就算看在江启决的脸面,纳她为侧妃,将来登基后位也与她无缘。 所以她瞄准了燕王。 江孝恭:“二郎,你别怪她,她不过一个姑娘家。男人的事,我不想把孩子搅进来。” 江启决哪敢。只是觉得江雪霁若嫁入燕王府为妃,天底下没有不疼女儿的母亲,长嫂为了女儿的幸福快乐,必然事事以燕王的利益为重。 而兄长那样家庭观念颇重之人,又能拧着妻儿多久。 江启决:“大哥,你知道么?前几日夜里燕王派人刺杀翟相,那人招供是我指示的。” 第 51 章 江孝恭才知道这事,自那一夜走漏了风声之后,翟显亭便叫京兆尹将此事瞒的死死地,不许再被任何人知晓。 江启决:“兄长会觉得是燕王为情所困,为了美人不惜与相舅为敌。” “当然不!这世上也许有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但那个人绝不是燕王。”江孝恭听闻此言,惊觉不已: “或者说,为了美人放弃江山之人,我只在话本故事里看见过。身边并无。” 江孝恭有自知之明,自家女儿纵然容貌动人,但她遇见的不是浪荡公子,而是燕王。 那个表面玩世不恭、不谙世事,其实腹黑又阴狠。 不由得为女儿捏了一把汗,有些后悔答应这门婚事了。 连江启决这个背黑锅的人都知道了,翟显亭自然毫无例外。 幸好燕王不是无可救药,早早的滚过来负荆请罪。 还未见到舅爷,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舅舅!”燕王赵炆差点哭昏过去,过来的时候,直接无视了舅妈还在旁边。 翟沐言搀着他,面露鄙夷:“差不多就得了啊。” 因是从小一块长大,又是幼年的玩伴,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及。 “我看你这哭得也不诚心,若真心里有舅舅,还能直接连舅舅新宠——江小娘子都忽略了。” 赵炆哪是故意忽略的,是从前跟江时雨有过纠缠,不太敢直视她,怕惹人误会。 因心底不够坦然,所以避嫌的方式都显刻意。 在哭出了鼻涕泡后,朝着江时雨微微颔首,点头一笑,算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给足了这个小舅妈尊重。 江时雨知道他们要议论政事,自己不便在侧旁听,便扯了个由子: “老爷稍坐,我去看看小厨房煮好汤圆没,待会儿留王爷在这用膳罢。” 翟显亭无所谓她是否回避,如果纳个小妾进来,还要整日抵挡着,当真累得慌。那不如不要。 女人于他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只眼下也不需要强叫她留下,表达自己对她的信任。 他一直希望两人能用最舒服的方式相处,随口答道:“去罢。” 看着小时离开,翟显亭不便在她跟前说的,这会儿便毫无顾虑了两分: “说说吧,是因为还惦记着小时,所以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赵炆真是这样的脑子,翟显亭不会去扶一摊烂泥。否则即便上位,对大宗百姓来说也是灾难。 “我怎么会呢!”赵炆站在那里,连坐下也不肯,只怕自己看起来不够虔诚恭敬。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况舅舅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害我自己,也不敢打舅舅的主意。” “而且三条腿的□□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 赵炆这话半真半假,让他彻底放下江时雨,他心痒痒。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进一步。 他自诩不是欺软怕硬,而是认清现实。若是江时雨嫁给别人,他敢去强取豪夺。但是嫁给舅舅,他立即怂了。 这样想来,突然觉得这小姑娘挺有心机啊。一下子就抱到了最粗的大粗腿,江启决和自己都不敢再对她想入非非。 虽然舅舅比她年龄大了些许,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汴京贵女是没那么高的门楣,攀附不上。不然分分钟想嫁入翟府。 “我若真有此心,怎会找一瘪三刺杀舅舅。那样的伸手不是马上就暴露了吗?”赵炆不打自招: “一来我是不愿太子哥哥出来,看见江启决那么得意,所以诬陷他,败坏他名声。” “二来我也怕舅舅放松了对江家的警惕,所以想挑拨舅舅跟江家的关系,让舅舅恨江启决派人刺杀,故而帮我铲除这个毒瘤。” 赵炆一口气说完后耷拉着脑袋,翟显亭皮笑肉不笑,翟沐言过来作势要给他点教训: “所以你就利用舅爷是吧?让舅爷给你当剑使,你这一箭双雕,想得挺美啊。” 翟沐言最出阁的举动便是怼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他始终记得自己身份,不管二人关系再怎么好。他到底是王爷,而自己是臣子。 待将来他继位,那便是皇上。谁敢随意跟皇上搬脖子搂腰。 赵炆连连否认:“没没没,我真知错了。” 随后睁大眼睛,一脸天真:“舅爷有所不知,我已牺牲自己,娶了江家大小姐为妻。” “就是为了拉拢侯爷为我卖命,让他们兄弟阋墙,一同对付江将军和太子。” 翟显亭不会跟一孩子计较,大局为重。知道这孩子只是蠢了点,并非真对自己心生怨怼,便罢了。 否则他不依不饶又能怎样,将他抄起来放在长凳上打一顿屁股吗,他毕竟大了。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不是圣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倒是赵炆见舅爷半晌未表态,有点急:“舅舅,您若不肯原谅我,我只有求我娘淑妃来给你道歉了。” 把娘搬出来,翟显亭还能说什么。翟家最宠爱的小妹妹,也是圣上最爱的宠妃。 “行了。不是很大的事,不必惊动淑妃娘娘。闹大了反而难堪。”翟显亭向来心胸宽阔,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若非大事,他也不想用这等私事,去动妹妹淑妃这最后一张底牌。 知道他娶了江雪霁,没有觊觎自己貌美小妾,这口气算是捋顺了。 男人都不喜欢自家女人桃花开得太旺,他也不例外。 “你还是太沉不住气,看见太子出来就心急做傻事,我早有打算。”翟显亭久违的目光中透漏出年轻时才有的厮杀冷漠: “既他已经大好了,我便跟圣上请一道旨,要他去征讨西夏。” 爹爹的意图从前未同自己商议,一时间,翟沐言也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江启决拥兵自重,谋权篡位如何?” 翟显亭:“他不会。太子是他的逆鳞。” 翟沐言:“可他先夺了江山,再推太子上位,该当如何?” 翟显亭这样的年龄,甚少做豪赌之事,但这一次,不得不为。是最险的一步棋,也是最保险的一步棋。 “我想,太子殿下和圣上不和,跟他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夺了他的江山,让他有可能尸骨无存,是另一件事。” 他可以不喜他爹,不代表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杀他爹。 “何况,江启决今日能夺了他爹的江山,明日就能夺他的江山。” 何况改朝换代有那么容易么?翟显亭昔日裁军,弥补国库空虚,就等着这一天。 “如今军中叫苦连天,无心恋战,只怕他是战神,笼络人心也是艰难的过程。” “将士常年解甲归田,早已不愿再做提心吊胆的生活。” 翟沐言知道父亲老成谋国,但是赵炆,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白白的战功给他捡去,再度壮大他的势力,让他得圣上倚仗,对我们哪有好处。” “就是要让他战功赫赫,然后功高盖主。”翟显亭设计的棋盘,自己做裁判,势要让他惹圣上忌惮。 “到时候我会联合西夏,要他派使者与圣上谈判,求和的条件便是血债血偿,由江启决的首级,换被他斩杀的无数胡人。” 赵炆上前一步,发狠道:“若他吃了败仗,西夏不求和了,当如何?” 翟显亭冷哼道:“那不是更容易?这样的酒囊饭袋,留着也是白白牺牲我北宗将士。” 所以他打不打都是错。 江时雨随丫鬟拿了点心进来,未急着进去,在门外听了一句半句。表面上未觉有什么,却开始莫名心慌。 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送来了点心,赵炆看见她后,同是一愣。 用眼神向翟沐言发问:我等的商议恐被她听见了。 翟沐言用眼神制止道:父亲信她便可,不必担心。从前她就不算江家人,如今嫁入翟家,便是翟家的人。 丫鬟们给主子换了新茶,只相爷那杯,是江时雨亲自捧着过去。 “瞧着老爷今日来精神不济,恐是为国事操劳累的,今日泡了些提神醒脑的,不知合不合老爷口味。” 翟显亭和煦一笑,接过娇妾的茶,小酌了一口。 他无意试探她,只单纯的觉得她不会。她平日里的讨好,没有麻痹他的神经。她的忠诚是她继续留在这里的筹码。 江时雨送完了点心,给老爷请了安,先回了院子。 葇荑走在身侧,看她满脸愁容,有些于心不忍。 翟相和王爷议论的时候,她陪着小姐一起奉茶,也听见了。 知道小姐在想什么,只是着实替小姐捏了一把汗。 “他会没事的。”回去后,葇荑没来由的一句话,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呀。” 江时雨试了好多次,看书、画画,都没能将这恐怖的一幕,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 从一开始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小叔被押上囚车,送往菜市口斩首。 现在睁着眼睛,眼底却空无一物,到处都是小叔的血,飞溅到地上、墙上,染到她眸中。 随后在一个盛夏的午后,拎着一把伞,出门去。 葇荑看见她吓了一大跳,连忙阻拦:“小姐要么吩咐婢子去吧。” 江时雨没有搭腔,只咬了咬牙,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知道要下雨了。 第 52 章 江时雨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抵达将军府时,雨果然落了下来。 还未进到将军府,先看见了阿蛮。 阿蛮看了一眼二小姐,还当是自己看错了,直到定神又望了一眼,确定后,立即迎了过来。 “二小姐是找将军吗。今日他恰巧在府上。” 江时雨站在那里,半晌未说话。 她知道她现在回头,翟显亭的那辆马车还能等她回家。 只要今日见到小叔,从此翟家再也不会有一辆接她回去的马车了。 雨水落在头上,很快打湿了她的发丝,顺着耳朵和下颌落下。 她抿了抿唇,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没法战胜自己的内心,整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小叔去送死,她怕自己明哲保身之后,听见小叔的死讯,余生依旧会后悔。 如果怎样选择都是错,那么小叔安然无恙,换她彻底失了相爷的心。 阿蛮不敢过来拉她,嘴上敦促道:“小姐何事?要不要先进来避避雨。” 这雨越下越大,他站在门厅里,看着小姐站在大门外头的雨里,怎么都于心不忍。 最后干脆迈出来两步,离了门廊的遮蔽,同她一块在雨中站着。 “烦劳去通传一声,我有事要见他。”江时雨只顾着冲动过来,却忽略了周清浅不欢迎自己。 若是撞见她岂非尴尬,她实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了。 阿蛮“嗐”了一声:“小姐不必这么客气。” 随即向她挥舞着手臂:“快进来,别淋湿了。” 只差脱口而出一句:将军的家,不也是二小姐的家嘛,娘家。 不过看小姐脸色不好,便将话咽了回去。 江时雨不再踌躇,随他一块进了去。穿过檐下长廊,顶着被雨浸透的衣裳,恍然间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人呜呜咽咽的叫着什么,那声音如此熟悉,像极了周清浅。 “那边,是谁在喊?”她随口发问。 阿蛮实不愿将军在二小姐心底留下什么可怕的印象,便敷衍了过去: “咳,是夫人病了,将军请了郎中为她瞧病。” “嗯。”江时雨点了点头,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从声源传过来的地方收回目光,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病?”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蛮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 “我对夫人的事知道的不多,兴许是不知满足,心底的不满越积越多,就患了失心疯了。” “疯了?”江时雨被骇了一跳。 再抬头看阿蛮,阿蛮自知失言,连忙拱手告退:“小姐稍等,我去通报将军,将军知你来了,一准高兴。” 江时雨还想再说什么,阿蛮溜得倒快。 江启决听见阿蛮过来通传,果然意外惊喜,不忘板起脸孔训斥道: “小时不是外人,什么时候她过来还需要同传了。” 阿蛮夹在中间觉得好难,两边的祖宗都不敢得罪。 只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应道:“属下知错,下次定先将二姐请来。” 心里期盼着下回二小姐再过来,可别再叫自己过去禀报了。 不然一个要通传,一个不要,他夹在中间当肉夹馍,实难。 江启决过来的时候,便明白不是阿蛮有意要她在雨里等候的。 而是她有意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冤枉了阿蛮后,江启决在想,下次过来不再训斥阿蛮了,也不再强她所难。 只要她开心就好,就按她喜欢的方式相处。 过来的匆忙,没有撑伞,被雨浇了一头。 这会儿两个落汤鸡相对而立,他的笑容总像雨后的彩虹。 随后雨并没有过去,还有湍急的态势。 江启决:“进来喝杯姜汤。” 江时雨:“不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那好。”他也不再进而邀约。 “圣上可有下旨叫你去征讨西夏吗?”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避开他的目光。 这一次,终于肯赏给他一个眼色。 江启决明白了。翟相的计划,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还同兄长商议了一下对策,如今从她口中听闻此事,唯恐她是听了翟相的墙角,过来给自己报信的。 哪怕男人都不能容忍女人的背叛,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尤其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女人,被自己放在心上宠着的。 “此事凶险,不如从前。相爷有意叫你有去无回,你当珍重。能推则推,如若不能……” 江时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掩了口。 “小时,不要和我说这些。”江启决悔恨又自责,为何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他早猜到她是来同自己说这事,他绝不会见她。 到底是因何故,让他忘了形。 是思念,还是迫不及待的想见她,跟她说话,便忘了她的处境。 “那好。你知道便可。”江时雨话说完了,倒是跟他心有灵犀: “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他又说:“我今日只当作没见过你。” 江时雨弯了弯唇角,笑了一下,说:“好。” 江启决:“等等。” 后悔了么?她果真站在原地等了等。 “你的衣裳湿了,要么进来烤干再走,免得着了风寒。”江启决总看不得她披着这身湿漉漉的衣裳回去。 “不用了。”他不是让她快些回去吗,她也想走了。 方才只顾着说话,他未发觉身上的衣裳湿了。 这会儿感觉身上像裹了块湿抹布,更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那你等等,我去取伞过来给你。” “好。”她过来的时候拿伞了,只是放在府外,没有带进来。 她的“好”明明是答应了,却在他回去取伞的时候转身便走。 还未离开将军府,不知周清浅从哪里跑出来,她身上都是抓痕,不知是自己抓的,还是旁人做的。 半张脸淤青,仿佛在那里撞的,经久不见,仿佛老了许多岁。 身后看护她的人追过来,周清浅一把抓住江时雨的手腕:“救我,救救我。” 江时雨没有推开她,也没有一丝回应,只冷淡的看着她。 “我没疯,我真的没疯。你求求江启决放我出去,不要再给我灌药了好不好?”周清浅说话间,将自己身上仅存的首饰摘下来,通通塞给了她: “给你,这些都给你。只要江启决让我离开,不再关着我,我还有很多可以给你。” 江时雨将那些珍珠玛瑙推还给了她:“我不喜欢这些,也不缺。” 周清浅如同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肯放过这个挣扎求救的好机会。 只江时雨迟疑困顿的片刻,周清浅已被其他服侍的下人架了回去。 阿蛮训斥了那些下人两句:“怎么搞的?连夫人都伺候不好。是不是等着将军把你们都赶出去?” 一群人只低着头,听了训,方才转身追上了伺候夫人的队伍。 “二小姐受惊了。”阿蛮没有留她等将军取伞,因知她带了伞。 而且她要走,将军都留不住,他更留不住。便不多费口舌、败好感。 只将她一路送出去。 江时雨弯腰捡起靠在墙角的伞,似是随口问了句:“为了娶了她又不珍惜?” 阿蛮的嘴角抽了抽,家丑不可外扬,可二小姐不是外人。 便忍不住为将军分辨两句:“夫人跟长工在一起,被将军发现了。” 江时雨望着远处滴丝成线的雨,撑开伞,离开了他的门前。 阿蛮的话和周清浅的模样,始终在脑海中倒映。 水洼变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未来。 江启决脾气不错,依旧忍不了夫人背叛,所以将她弄得半人半鬼。 翟显亭脾气也很好,想必也忍不了她的背叛。周清浅会是下一个自己吗。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江启决知道这事了。 但凡做过的事就没后悔过,可惜她不能未卜先知,不然她便不会过来。 但来都来了,怎样的结果她都承担。其实不承担也不行。 如果重新选择一次,再不知道他是否知情时,她还会过来,因为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算是报恩吧。她在心底如是说。 毕竟是小叔将她捡回来,没叫她流落街头给人欺负。 兴许没有小叔,她早就死在街边了。 现在她还清他的了。 江时雨抬头看了一眼撑着的雨伞已经走远了,待江启决出来时,自然不见她。 本不是反应如此迟钝之人,只每次看见她时,脑袋用像被什么塞满,然后缺根弦。 就像刚才那事,明明可以吩咐下人去取伞,他陪她等着,还能同她再多待一会儿。 望着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心底止不住的担心。 很怕她此番回去,翟相不会轻易放过她。 而他也想好了,翟显亭若敢打她骂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带她走。 独自负手在廊沿下站了有一会儿,直到小厮过来禀报: “将军,宫里来人了,是乾公公传皇上圣旨。” 江启决收回思绪,去到院子里接旨。 果不其然,是皇上叫他去征讨西夏。 用膝盖都能想的出,皇上听从了翟相主和的进言,又叫他去打仗意味着什么。 一个拿将军性命做儿戏的人,实不值得他卖命。 但江启决还是跪下去:“臣接旨。” 第 53 章 江时雨回去时便感觉不太舒服了,可能是看见周清浅的那一幕,让她犯了恶心。 她既未想过拯救她,也没想过落井下石。 她知道那辆等她回家的相府的马车没有了,这一次,翟显亭没有在半路等她,而是在门口等她。 看见相爷的时候,心脏猛地突突一跳。 翟显亭自诩不再年轻了,不该像年轻小伙子那样,气急败坏的质问出门的小妾,也不会做一些无意义的冷嘲热讽。 只平静陈述了句:“多此一举。” 江时雨死死地咬着下唇,不敢抬头看他。 可既然还想跟他在一块,便只得逼着自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对不起。” “朝堂之事,岂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翟显亭满眼失望。 她回来时雨已经停了,雨后阳光打在身上,却依旧止不住的寒意。 “你去了。你扭住乾坤了吗?”翟显亭给她听到,就是不怕她去通风报信。 命运的齿轮要碾下去,即便提前知道自己会粉身碎骨的结果,也改变不了轨迹。 江时雨突觉刺痛难耐,分不清是心痛还是胃痛,想吐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想可能是因为自己问心有愧,加之淋了雨,着了风寒,才有这样的症状。 “所以,你甚至没有一丝悔改。”翟显亭多于一问。 因为即便她说“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 也无法挽回他对她的寒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你的歉意,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 翟显亭不想再看见她了:“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到底是谁的女人再起来。” 比起周清浅的境况,她跪在那里,明显好上很多。 她想让老爷把这口气顺过来,她亦知道很难。 翟显亭知道圣上下了旨,本该心情舒畅。可只要一想到屋外跪着的那个小女人,便痛恨得心揪,恨不能将她大卸八块。 午膳是跟家眷一块用的,平常便食得很少,今日更甚。 吃到一半,有小丫鬟进来禀告:“老爷,您过去看看吧。” “江小娘子……江小娘子她……” 翟沐言放下筷子,问道:“怎么了?要说就说,吞吞吐吐。” 他知道父亲罚了她跪,也知道为什么罚她。 只猜父亲心软,知她犯了错,也不想将她一棒子打死。 若任由她跪坏了身子,总要后悔。 倒是翟显亭还在气头上,绷着脸训道:“如何尊贵之躯跪不得,什么时候主子用膳,下人还敢打搅了。实在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们,让你们失了规矩。” 转头向易文风吩咐道:“将今日屋外伺候的人尽数赶出去,免得在相府惹是生非。” 易文风自然知道丫鬟被从大户人家赶出去,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但老爷在气头上,谁叫她们倒霉撞枪口上了。 那通风报信的小丫鬟一开始就没想邀功,但瞧见江小娘子跪出了血,分不清是月信还是什么。 若没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哪能当作没看见。不然江小娘子这老爷的新宠,万一有个闪失,又要追讨她们瞒而不报。 小丫鬟,命真贱,怎么都做不对。 听见自己要被赶出去,哭哭啼啼的还在禀明实情:“老爷恕罪,江小娘子昏过去了,婢子不敢视而不见,求老爷宽宥,别把我赶出去。” 翟显亭并没有收回成命,小丫鬟无辜被迁怒,以后的命运无人在乎。 倒是他终放下了筷子,因为本就吃不下。 出去看了一眼那女人,她千真万确晕了过去,葇荑在旁边扶着她抹眼泪。 老爷不叫起来,她也不敢私自扶小姐回去。 即便有权有势的娘家可以依靠,碰上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在夫家受了委屈,都不敢太过声张。 何况像小姐这样无依无靠的,最大的依靠就是夫家,哪敢为所欲为。 小姐晕倒前一直捂着小腹,说小腹好痛好痛,好似被人下毒了一般,也像有人拿着铁杵疯狂搅拌,拉着她的血肉下坠般的疼痛。 好在老爷很快过来,葇荑才升起来的希望,因为看见老爷那张冷脸,而退缩了。 小姐痛晕了过去,老爷没有将她抱起来,送回去,甚至连过来都没有。 只嫌弃地站的远远的,吩咐两个下人过去将她扶起来,送回去。 葇荑看见了老爷一脸厌恶的神情,仿佛在看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随后赶紧收回目光,跟着几个下人,一块将小姐扶回去。 才回了屋子,替小姐清洗干净,发现小姐不再流血了,而且清醒了过来。 葇荑也顾不上主仆尊卑,紧紧握着小姐的手,泪眼婆娑。 不知是老爷还是大公子宣了郎中进来,为她号过脉,神情十分复杂。 欣喜中透着担忧:“恭喜小娘子,您是有身孕了。” 江时雨的大脑有一瞬间空白,有一个小生命像颗种子一般,种在了她身体里。 慢慢生根发芽、成长,然后瓜熟蒂落。她就要娘亲了吗。 她显然还未准备好,不过既然新生命来了,她不会逃避,会勇敢的等待她的到来。 她一直渴望有家人,虽然没有爹爹和娘亲,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便是她的家人。 以后那个小生命便是她的家人,同她生死相依。 郎中又说:“不过小娘子才淋了雨,又跪了太久,有滑胎迹象,要留心安胎。” 江时雨本就不是娇弱的性子,歇了一会儿,缓了口气。 “有劳大夫。” 将被子里偷偷抚肚子的那只手拿出来,一指旁边的匣子: “葇荑,取赏钱赠予大夫。” 这天大的喜事,葇荑早就准备好了。 给了银子,将郎中好生送了出去,又吩咐小厮出去抓药。 葇荑还未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她为小姐高兴,但还不能感同身受的,也喜爱小姐肚子里的小生命。 “小姐,咱们这次的困境有解了。” 要是相爷知道自己老来得子,一定会原谅小姐这次的鲁莽。 然而她猜错了,翟显亭知道这事后,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到了。 如果没有这事,他甚至不想再看见她。 但如今他肚子里多了个孩子,他没法放置一旁不理。 葇荑看见老爷过来,还未等老爷开口说“出去”,已经很自觉的麻溜离开。 在心底默默给小姐打气,希望小姐一鼓作气,能靠这个孩子扭转僵局。 虽然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是无辜的,不是棋子。 翟显亭依旧冷脸,甚至未坐在她床板,只远远的站在那。 江时雨再次道歉:“相公,对不起。” 空有浑身解数,她的撒娇讨好还未使,已经被他打入地狱: “这个孩子我不会留。” “不要!”她一向要强的性子,这会儿也觉眼眶发酸。 从床上滚下来,穿着葇荑替自己换的寝衣,很想拉着他的袖子,让他仔细摸摸他的孩子。 再次被他一记无形的耳光打醒:“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野种。” 江时雨被夫君狠狠羞辱,没有多余的力气委屈,她只努力思考怎样保住他的孩子。 “老爷,这是您的孩子,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发誓。若有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翟显亭这半生听人发过的誓言不少,只那些极少应验,多数还活得好好的。 他的确喜欢孩子,但他不会替旁人养野种。 何况,想起她的背叛,便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江时雨:“老爷,如果你不相信,等孩子落地,我愿意滴血验亲。” “如果证明那不是你的孩子,任凭老爷处置。” 翟显亭不为所动,他不是冲动之人,只是想起从前自己与她说的,叫她给自己生个孩子。 再想到她有可能背叛自己,便觉得如鲠在喉。 这个孩子,他不会留。尤其有可能是江启决的孩子。 翟显亭更想杀了江启决,他和他的孩子共赴黄泉。 江时雨嫁过来的时间不短,对老爷虽不是特别了解,也大致掌握了他的脾气秉性。 老爷一旦决定什么,是不会因为旁人的规劝而动摇的。 所以,他注定留这孩子不得。 她可以为了讨好他下跪、献媚,任由他责罚。但不能牺牲她的孩子。 这是她的骨肉,她素未谋面的家人,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于是,在那一瞬间,她放弃了希望。 平静的同他请求:“那么,可否恳请老爷给我一封休书,我会滚得远远地,再不让你看见我,不惹老爷心烦。” 翟显亭听了这话就有些想笑,最终还是没忍住大笑。 她在想什么?怀了江启决的孩子,还跟自己要休书,然后跟着江启决去生活,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 他脾气好,不代表没有。 他没有弄死她们,已是他心慈手软。可她欺人太甚。 原本有那么微乎极微的希望,因为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一点点可能会是自己的,虎毒不食子,不忍心下手。 如今听见她如此急不可耐的要去找她那姘头,翟显亭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孩子他不会留,她也别痴心妄想能去跟孩子爹团聚。 第 54 章 赵慎不能去回忆,自己被囚就算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可翟显亭算计江启决坠马,万一他在那一役死了呢?他可是余生再见不到他了。 杀挚友之仇,焉能忍了? 他只怕自己一时冲动,还未将翟相旧党全部查明,就冲到牢里把他杀了。 杀了也就杀了,北宗不会离开任何人就会灭国了。 没了翟显亭,那些混迹在朝堂中、还未被揪出来的他的旧党,也得夹起尾巴做人。 他不信谁会对翟显亭忠心耿耿,到了不在乎自己和一家老小性命的程度,也要为他报仇,胶东风云。 江启决:“他杀过我,他的女人救过我,扯平了。” 赵慎十分想爆粗口,这是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他和他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江启决望着他,好似在说:“怎会无关?” 说出口的却是:“这是我跟他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赵慎更生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江将军跟翟显亭成了惺惺相惜的政敌,自己反倒跟他无关了。 只有他和江将军才能称之为“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翟显亭哪配? “望皇上成全。”见他不为所动,江启决又求了一次: “只这一次,下次他再犯错,圣上可随意定夺。” 什么叫下次可随意定夺?赵慎拿他没办法,明明这次,或者任何一次,他都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有点生气后,他还是冷着脸答应了:“朕就给你这个面子。” 江启决再拜:“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慎从鼻孔里喘口粗气:“只这一次,以后你甭想再在我这里预支什么人情!” 江启决低头:“微臣谨记。微臣这一次已经透支,来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圣上大恩。” 赵慎听着愈发想踹他,哪怕从前就不是他的对手。许久未活动筋骨,那些禁足的日子,险些将他关废了。 他不习惯他这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样子,就这一次透支人情的机会,还叫他给了仇敌。他想什么呢,又图什么啊。 赵慎在那里吭哧吭哧喘气,突然想起一可怕之事: “莫非……莫非……!?” 若不是因为被囚,他也不会对早些年有关——江将军和侄女的玩笑话毫不知情。 现在得出这个结论,将他自己也骇一跳:“你觊觎那老东西的女人。” 他那神情仿佛打了败仗,嘴上却在否认:“没有。” 赵慎更加确定了他有,看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他这张嘴并不可靠。 洞晓了事情的真相后,“啧啧”了两声:“你真是犯贱!” 这一次,他倒是承认了:“是啊。” 赵慎更加心塞:“那你当初为何要将她嫁人?” 他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 江启决答不出个子丑寅卯。 赵慎继续恨铁不成钢:“喜欢就抢回来啊!能送出去,就能抢回来。真男人,就把女人抢回来,怂在朕这里算什么本事。” 他用眼神鼓励他:冲,朕支持你。 哪知,江启决起身,并没有觉得大受鼓舞。 只行了礼:“微臣告退。” 赵慎朝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猛地砸了个奏折过去,恨不能替他追回来。 哪怕一道圣旨逼婚也好,若不是怕他不高兴,他非得赶鸭子上架不可。 只可惜那周折没碰到他的背,只散落一地,被他摔烂了。也不知是哪个臣子这般倒霉,收到圣上御批上,恐要吓裤子。 . 江启决的一番活动,使翟显亭从狱中放了出去。 江时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早早叫人将府上打点干净,等着为老爷接风洗尘。 翟显亭回到府上,毕竟不是当朝宰相,尚有热粥裹腹便得知足,跟昔日门庭若市不可同日而语。 江时雨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洗净一身污秽,方才陪着他一块到厅堂用膳。 管家将他不在的日子里,府上大小事宜事无巨细的禀告完,又听老爷交代了几句,方才退下。 二人秉烛夜谈,江时雨怕他心里难受,缓缓安慰道: “如今的日子不比从前,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没有大富大贵,也不至于吃不上饭。” 翟显亭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时雨:“没什么。老爷不必妄自菲薄,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就好,人心齐泰山移。” 如今还有这样平静的生活,她很珍惜。 翟显亭捂住胸口,小心翼翼的面对儿子们的命运:“翟沐言和几个兄弟可安好?” 江时雨虽没能力保他们周全,亦或请江启决帮过忙后,捞出了夫君;实在不想再欠他人情,为夫君的儿子奔走。 但对于他们的近况还是打探到了: “大公子被贬黄州,其他几位公子或流放或充军,均去了苦寒之地。” 翟显亭的脸色看起来极差,是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始终牵动着老父亲的心。 自儿子们举家流放,相府便空了。 翟显亭长吁一口气,要如何承受这样的落败。全家沦陷,唯独他安然无恙。 那江将军果然疼这侄女。 随着年龄大了,愈发觉得人活这半辈子,其实就是在活儿女。 若是儿子、孙子尽数陨落,只他一孤寡老人独留于世,又何意义。 “小时。”他抓着她的手,低头将脸埋下:“让你跟我受苦了。” 他清楚得很,自己能出来,全靠她去江将军那出卖色相和□□。 卖一次也是卖,不如多利用自己几次。 若是能换他翟家安然无恙,她也算翟家的功臣,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江时雨被他握着手、动弹不得,生怕他再度老泪纵横,好在没有热泪灼在手背。 “小时,我要扶正你做妻,你可愿意?”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 他所谓的莫大的恩典,却未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受宠若惊。 古往今来,大户人家将妾扶正做妻,哪怕是续弦,都是天大的殊荣。 其实于她而言,妻妾都没甚紧要。 而且也无所谓她愿不愿意,既然是老爷要她做,她答应便是。 随即点了点头。 翟显亭看起来很高兴,明明没有饮酒,笑靥却如喝醉了一般。 “小时吾妻,翟家的兴衰今后全依赖你了。以后我便把我的几个儿子交给你。” 江时雨颇感肩上负担之重,没当场撂挑子,却也不想在他灰心丧气时,再给予一击重创,让他彻底爬不起来。 便未拒绝,也没答应。 她愿跟他同甘共苦,不想临阵脱逃。若是撂挑子在他入狱时便离开便罢,不必等到今日。 她在他身上还能依赖些什么?从未想过等到他绝地反击,再给她带来什么荣华富贵的享受生活。只是没办法落井下石罢了。 此刻的翟显亭自持跌入泥潭,不再纠缠于她态度的好坏,答应得快慢。 只想连哄带骗:“我不能一直赋闲在家,若不鸿渐于干,一直待下去准会疯掉。” 江时雨能够理解从位高权重跌下来的朝臣,大多郁郁而终。手中没了权力,总觉得不适。 可是物竞天择,若不尽快适应新环境,依靠旁人的拯救又能到几时。 她只能安慰他随遇而安:“老爷,若不能改变什么,只得接受。” “不!我不能接受!”凡事有一有二就会有三有四,若是放在从前,旁人看一眼他的小妾,他都恨不能将那人乱棍打死。 但今日不同往昔,他尚且自身难保,而且她肯定早背叛他一万次了。 那么与其让她白白的背叛自己,不如拿她的出卖换取些什么。 毕竟她是他的妾,便是他的私有物品,哪怕是才扶正的妾。 “小时,若连你都不救我,就无人能搭救我了。” “我知道你不忍心看着我郁郁寡欢。” “若是我死了,你被江启决强取豪夺去,你还愿意像从前一样遭他冷眼么?” “只有我好好的,才能成为你的依靠。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大力摇晃着她纤细的双肩,摇成了拨浪鼓,险些将她的骨头摇散架。 “你去求求他好不好?哪怕不做宰相,也为我求个一官半职。” “我绝不会辜负圣望,我也想再为百姓做点实事,发挥余光余热。” “我不能一直碌碌无为下去,我若是不能成为翟家的依靠,他们如何撑下去?” “老爷。儿孙自有儿孙福。”江时雨抓住他摇晃自己双肩的那只手:“您……” “小时,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他只要抓住这一次机会,重返朝堂。他相信自己一定有机会绝地翻盘。 江时雨那个“您”字还未说出口,他的眼睛里尽是希望,她不忍心给他泼冷水,可也实在无法再回头找江启决了。 她真的无法。 “小时,他不是喜欢你么?”翟显亭的目光闪躲,不似从前那般坦坦荡荡的瞧她。 “你去求求他,他一定会答应,就算我求你,我们翟家永远欠你的。” 江时雨不需要任何人欠她的,而是她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我不会去。即便我去了,他也不会答应。” “他不喜欢我,我在他心底也没那么重要。” 翟显亭好坏说尽,终于气急败坏:“他若不答应,你就去床上求他!” 第 55 章 江时雨骨子里不是叛逆、有野心的女子,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她既不想左右逢源,帮助翟家东山再起。 毕竟她嫁到了翟家,便是翟家人。 也许是这些年即便老爷待她随和平淡,她对翟家也无甚归属感。 心若没有栖息,在哪都是流浪。 如今听见翟显亭这样说,终是没忍住,头一遭反抗了他。 冲动之下,一巴掌打了回去。 翟显亭也被她打懵了,北宗自古也没有女人打男人的,除非是惧内标配河东狮,那里头有无数玄机。 有如夫人的娘家过于强大,亦或一物降一物。旁人不会觉得甜蜜,只会嘲笑那家男人。 他没有还手,既是有求于人,自然能屈能伸。 “你打我?” “我现在失了势,你便也可以来欺负我了。” “你何不离开,跟那些准备看我笑话的人站在一起,等着将爷踩到土里。” 江时雨起身便要走,再不受委屈了。 她为他做的够多,也对得起他了。不管他怎样想,自己无愧于心便可。 要将她去爬江启决的床,他在想什么?还是不是她? 她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他从云端掉入泥沼。 她还没开始跟他生气,他倒是好,先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她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天底下那些傻姑娘,以为嫁给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夫君,那夫君就会珍惜,觉得是她下架了,会感动得涕泗滂沱。 其实嫁给一个娘家不如自己,能力不如自己的,头脑不如自己的……会过得无比艰辛。 男人只会踩着她,以满足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只有站在高处,山呼百应,强大的男人才不需要从女人身上找回所谓的自尊心,才会把女人宠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而为生活奔波的人,对付自己的所有糟糕情绪已经花费了所有力气,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再为女眷事无巨细的宠爱。 江时雨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尤其下一刻,翟显亭从身后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小时,原谅我。是我口不择言,是我说错话了。” 江时雨不欲理他,掰开他的手臂,转身恨恨地盯着他。 他便抓着她的手:“小时别走,是我不好,你打我吧,打吧。” 即便他在狱中受了苦,十几岁的小姑娘,力气依旧不如刚过不惑之年的壮年力气大。 她就这样被他带着,又扇了他几个耳光。 最后还是她受不了告饶:“好了,不闹了。” 她的力气没那么大,但他抓着她的手格外用力。 震得她手腕微微发麻,不忍心再去他的脸。 “老爷,咱们不该这样。体面一些继续走下去,好吗。” 她知道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她的孩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贬谪的贬谪,想必她也无法心如止水、随遇而安。 可若不这样安慰,她又能若何。 翟显亭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好。我听你的。” “小时,我已经没了一切,你是我的唯一。我不能再失去你。” 他将她抱得很紧,几乎透不过气来:“小时,你会离开我吗?” 江时雨轻轻叹了口气,到底回拥住他,轻声道:“我不会走,老爷。” 他似乎放心了,一只手按着她的小脑瓜,强迫她枕在自己胸口,不停摩挲。 . 后来的几天,翟显亭愈发消沉,江时雨每夜总要撑着衣裳起来,哄上半晌。 又一次他发癔症,坐起身后,伏在她胸口。她不停抚他的背,企图给他一丝温暖。 “小时,我们一起离开汴京好不好?你去求求他,将我贬谪到儿子所在的地方,当一地方官足矣,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我去做地方官,亦不会对新帝造成丝毫威胁,亦不会碍谁的眼。只要跟孩子们在一处,看着他们安好,我便也放心了。彼此也有个照应。” “如若不然,我整日做噩梦,早晚要熬得油尽灯枯。你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把我杀了,给我个痛快。” 江时雨叹了口气,再将他哄睡时,天便亮了。 葇荑轻手轻脚的进来,用眼神失意小姐可以用早膳了。 江时雨梳洗打扮后,徘徊犹豫良久,还是交代一句:“葇荑,老爷醒了,你先服侍他用膳,我去去就回。” 葇荑心疼小姐心疼得要命,只摇头:“小姐别去,婢子不许你这般作践自己。” 虽说主子嫁过来,便同老爷一荣俱荣一损俱荣。 没理由只享受老爷从前给的安稳生活,如今老爷需要人支撑时,便撒手不管。 可是男人撑死这个家是应该的,小姐没离心离德就可以了。 江时雨吩咐小厮取了马车,回头安慰道:“别担心我,我不作践自己,只同他说一句,他若不同意就算了。” 葇荑在原地只是叹气,想随小姐一块去,奈何府上服侍的人少。 她若也走了,老爷跟前就更没什么人了。 江时雨乘马车一路到了将军府,心脏突突突猛跳,竭力控制还是难掩因羞耻而脸红。 下马车时,没有葇荑在身旁,腿肚子一软,险些摔了一跤,好在还有早些年的拳脚傍身。 今日江启决不在府上,阿蛮也随他一块进宫了。只有管家瞧见她,身为管家,知道将军亲戚的本事还是有的。 立即将她请了进来,又回去通报给夫人。 周清浅近两年吃斋念佛,甚少招待江启决那帮“酒肉朋友”。听见江时雨的名字,拨动了心底的某根弦,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会了会她。 “小婶。”江时雨唤了她一声。 周清浅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客气,而且没有一丝敌意。 尤其她下一句的客套:“叨扰了。”更是让她扯了扯嘴角。 江时雨:“若是小叔不在,我便先回了,改日再过来拜访。” 周清浅兀自坐在主母的位置上,听着她这语气是恭敬的,态度却是没伏低做小。 也许是自己一直被将军轻视,身上缺少将军夫人的威严,下人都能随意欺负了去,更别说这小姑奶奶。 江时雨自持对她并无不敬,想必是她心思敏感,被人当空气惯了,便觉得全天下都在针对自己。 这会儿拿起杯隔夜茶,缓缓道:“既来了,便安心坐坐,等着吧。” “不然将军回来,若是知道你被我赶走了,又要跟我发脾气。” 江时雨听她这打情骂俏的语气,心底没有一丝波动,小叔夫妻之间的事,与自己无关。她没有立场有任何情绪。 周清浅:“尤其万一有人添油加醋,只怕将军一气之下予我一封休书,我得找根歪脖树吊死了。也连累周家被人嘲笑。 江时雨不卑不亢:“我不会去小叔那搬弄口舌。小叔也不会因为外人、轻视于你。” 周清浅嗤笑一声:“是了。江姑娘那么清高的人,是不会。” “因为你什么都不用做,他都会担心你被我欺负了。哪怕实事正好相反。” “你不做,保不齐有下人颠倒黑白,踩我一脚,跑到将军那去献媚。” 江时雨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出现在这里着实不合时宜。 她实不明白,为什么下人踩她一脚,就能去小叔那献媚? 小叔若不喜欢她,为何要娶她。若讨厌她到这程度,为何还要互相折磨。 周清浅见她不为所动,一段时间以来的吃斋念佛,并未换来一丝内心的平静,这会儿又有些激动: “你不明白是么?” “将军做梦都想保护你,而我作为那个欺负了你的恶棍,被下人揭发,满足了他的保护欲,你说那个倒打一耙的小丫鬟是不是能得到赏赐呢?” 江时雨抿了抿唇,终于将目光从自己鞋尖移开,起身告退:“小婶留步,我先走了。” 谁知周清浅自说自话愈发上头,在她身后甩着帕子,大笑道: “一群小浪蹄子,以为去将军那刷脸就能被将军受了当妾!” “入府巧不如入府早,将军身边妾位空缺也不等于谁就有机会。” 旁边的小丫鬟纷纷低头咬唇,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夫人骂了,一次比一次难听。 难听的想叫人去撞墙,好在不是单独骂其中不然,不然非得去撞墙。 连带着大家一起骂,知道有人陪着自己受这言语上的酷刑,便未觉得有多难捱。 江时雨不知道她是不是疯魔了,记得眼前是听阿蛮说起过她神志不清,被小叔软禁着见她吃药治病,又有许多奴仆过来捉她。 也许是那时吃了太多药伤了脑子吧,不然也不会不顾体面,不管怎样,她也是家世显赫人家的大小姐。 这么多年的诗书礼仪的熏陶,抵不过柴米油盐。 江时雨明明心里没鬼,不知为何听见她这样说,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也许是因为明明拒绝过翟显亭去床上求小叔的提议,这会儿又过去,虽然没打算卖身求荣,仍旧觉得打破了自己底线。 不知不觉脚步一快一乱,没看见前面的路,不由得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 第 56 章 “每次走路都不看路吗。” 江启决将她扶好,记得她上一次去牢里也是这样横冲直撞。 江时雨抬头看见他,不知为何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能十分巧合的遇见他。 本就是来求人的,没法故作矜持的拒人千里之外。靠在他胸前觉得烫得慌,依旧纹丝不动。 难得她这么温顺,江启决扶着她站好后,后退了半步,坦言: “府上有家丁递了消息进宫,说你在此等候。” 江时雨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只是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借此掩饰手足无措罢了。 原来并不是他们心里灵犀,她就说怎么会这么巧。 江启决瞧她愣神半晌,本想静静等候下去,又怕叫一姑娘家主动开口,显得不够矜持。 便问了句:“何事?” 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进去坐。” “不。不用了。”她不知怎地就结巴了。 “我才坐过,从里面出来。” 江启决也不强求,既她都不介意站在他家大门口同自己说话,他自然更没什么名声可顾及的。 “你……”她抬头看他,那双未起波澜的眼睛,里头除了洗耳恭听的认真,什么其他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像极了一个等待将军训话的士卒。 让她一瞬间又有些晃神。 “既是在圣上跟前听吩咐,你这样回来,会不会有事?圣上会责怪你么?” “关心我?”他勾了勾唇,发现她的眼神又开始闪躲。 “没……只是不想连累你。”她轻咳一声: “上回叫你在牢里通融,带我进去,一直怕你坏了规矩,被圣上惩罚。” 他轻笑一声:“我若是被惩罚了如何?” 她蓦地抬头:“圣上如何罚你?” 他:“打军棍。” 下一刻,看见她目光里的心疼和担忧,那玩笑般的戏谑全无,只有心头猛地一阵。 想把她拥尽怀里道歉、说明真相,也想将她干脆困在怀里,让她挣扎不得,余生就只能待在这。 这心潮翻涌只维系了一瞬,在听到她说“对不起”时,勉强拉回了一点思绪,让理智重新站了上风。 “我在同你说笑。”既是说笑,他便又放肆了两分: “欸只是狠不下心骗你,不然我真该让你心疼心疼我,故意说自己被圣上罚了。” 你看,你有多久没心疼过我了,我快忘了那种感觉。 她伸手拂了拂鬓角的碎发,明显不想接他这样的话。 他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也许她心底仍会有一丝担心自己,无关风月,只是习惯。 就像从前他每一次时挂念他,已像胎记一般长成了生命的痕迹。 便又多解释了两句:“圣上每月总有数次召我进宫,并无大事,离开一会儿也不打紧,你不要担心,更不必道歉。” 她的面色如旧,他却又笑:“不过你肯关心我,我依旧很开心,不管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心底对他仍留有余地也好,还是为了求他帮忙、故意表现出深情的戏码也罢。 他全盘接受,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下一刻,在酝酿了半晌后,她似乎终于鼓起勇气,说明了来意: “上次的事,谢谢你。” “只老爷从狱中出来后,看起来依旧不大好。” “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帮忙,允老爷往黄州去做一地方官,可以跟他儿子们团圆。” 江启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在思忖这件事。 叫翟显亭去黄州,并非他早前没想过。 只是不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让她一个人被丢人,给自己趁虚而入的机会。 虽然现在的翟显亭只是强弩之末,他强取豪夺也无妨。只不过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翟显亭,而是小时的感受。 她予翟显亭一日为妾,他便能控制自己,不可动其他念头。 如若她只剩孤身一人,他不确定还能控制自己。 未答应之前,先给她交了底:“翟沐言在黄州水土不服,染上时疫去世了。” 江时雨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能不能撑住。 人性中的恶在那一瞬占了上风,她从前被他逼着没了一个孩子,现在他的儿子也陨命,这算不算天道轮回。 江启决见她晃神的瞬间,表情似极其痛苦,不知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只试探性的问道:“他若去黄州,你与他同往吗?” 即便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也会脱口而出一句:“当然。” 不知为何,他一向对她纵容,突然不高兴了。 语气也变得冷冰冰的:“圣上不会答应。肯留他性命已是侥幸,叫他离开圣上的眼皮子底下是在痴人说梦,谁知道他会不会召集旧部,给淑妃娘娘、燕王、儿子报仇。” “圣上虽不怕,我更无所畏惧,但终究多了个麻烦。没有人喜欢麻烦。” 江时雨已有许久未听见他说这样重的话了,一时有些难耐,知道自己是来求人办事的,还是顺势低头,并未反驳。 哪知他一个人说话也能越说越气:“上次翟显亭设计我,你来告诉我,我将他从牢里捞出来,已经还清了你的救命之恩。” “这一次,即便是我,也不能违背圣意,倒行逆施,予他去黄州做地方官。” 江启决只要一想到从前有个姑娘心心念念着要跟自己去凉州,现在要跟另一个男人去黄州,他便觉得心口不受控制的疼。 果然一个人自言自语越说越上头会传染,江时雨方才看见周清浅就这样,现在江启决也这样,他们果然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只这一次江启决生气,江时雨也难受得要命。 若他只是拒绝,不说那些屁话,她倒也不会生气。 只他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便叫她有些受不住。 那一次,就是那一次,她的孩子没有了。 她不怪他,是她自己的决定,甚至在怪他之前,先恨翟显亭还更有道理一些。 只伤疤揭开时还是那样痛、和鲜血淋漓。 于是她没有再为翟显亭近一步向他求情,离开后,江启决在原地自省对她的态度太恶劣了些。 也许该答应她吧,她想与他夫君同往,无可厚非。 虽然离开汴京去了黄州后,他再见她的机会更加渺茫。 他承受不了这样的距离、思念和望眼欲穿,感同身受之余,后知后觉,他从前领兵打仗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望穿秋水。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得到她的垂怜,和从一而终的执念。 . 江时雨回去后,还在为那个孩子的离开而心痛。 从前照顾他的情绪,这次,遽然不想照顾了。 她回来时,翟显亭已经醒了,从葇荑的口中得知她去求江启决帮忙后,未觉得有一丝感动,虽然她是为了达成他的心愿。 只觉得她又贱又脏。 谁又知道她明明拒绝过自己,在他说过不需要后又巴巴的跑过去,是欲拒还迎,还是珍惜这个机会,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跟旧情人相会呢。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和脸色都极差:“江启决都说了什么?” 江时雨本来也不爽,听见他这质问的语气,没有一丝宠溺、感激、宠她的意味。 闷闷的,哑声答道:“他说圣上不允。” 翟显亭痛心疾首,原谅她这个糟糠之妾,已经被扶正了,依旧如此不堪重任,白白的给人家睡了,依旧一无所获么? “你!” 江时雨想起他从前颓唐的靠在自己肩上,她还耐心安慰时的情景,便觉有几分不值。 她肯为他去跟小叔说两句话,不管有没有被小叔拒绝,都颜面扫地。 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语气中带着责备。 委屈之余,便没将翟沐言的死继续隐瞒下去。 “小叔说,公子受苦住黄州瘴气,过世了。” 反正她不说,他早晚也会有知道的那天。作为父亲,有资格知道儿子的死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翟显亭仿佛被人点了死穴,定格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巨大的悲伤面前,第一反应竟不是崩溃大哭,而是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握着她的肩膀,又问了句:“你所言是真?” 江时雨别过头去,不愿看见他这个样子,顺道吩咐了声:“葇荑,你先下去。” 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只不愿葇荑也在这里陪着自己,一起看见那些不体面的发生。 葇荑不想走,但怕小姐待会安慰夫君,安慰到床上去,自己在这碍手碍脚自然不好。 蹑手蹑脚的出去之前,低声说道:“小姐,葇荑就在外头,有事尽可吩咐于我。” 江时雨收回目光,余光里葇荑已经退了出去。 方才点头:“千真万确。” 翟显亭放开了她,没有一滴眼泪,只将笑声在嗓子眼里滚过,随后那笑声越来越大,像极了疯魔。 江时雨不知他能否承受这样的丧子之痛,只觉他若真因此一命呜呼,反倒是种解脱。 他笑了一阵,似是笑够了,唤来下人:“开宴,备酒!” 下人看了一眼夫人,自打老爷消沉后,府上大多夫人作主。 江时雨默默点了点头,他愿意喝就喝吧,也许喝醉反而是种解脱,一醉解千愁。 第 57 章 晚膳难得这样丰盛,自打老爷失势后,府上一直想法子开源节流。 知他今日心情不好,她便难得允他放纵一回。 翟显亭喝了不少酒,她陪着一块用了一点晚膳。 只吃了少于,放下筷子时,老爷已经饮了不少酒。 忍不住开口劝了句:“老爷已经喝了不少了,少饮。小心贪杯上身。” 翟显亭冷笑了一声:“没了儿子,眼前除了酒,我还有什么?” 江时雨知道他又来了,不想再被他好心当成驴肝肺,索性未再言语,由着他去吧。 孰知她这句话却仿若捅了马蜂窝了,翟显亭抓着酒杯的手,眼睛猩红的瞪着她: “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这个贱人告诉江启决,我杀了他的孩子,所以他便报复我,也杀了我儿子。” 江时雨一向情绪不太有波澜,也快被他传染了崩溃的情绪。 若真是小叔的孩子,小叔一定不会让这孩子夭折。谁若伤了他的孩子,他哪里会杀对方孩子作为报复,准会杀对方全家。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她真有了小叔的孩子,江启决怎会放她回来。 悲怆后,质问道:“翟沐言是你的儿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孩子,就不配让你珍贵吗?” 哪怕他不在乎也好,她可以自己疼爱。可她连那孩子看一眼人世的机会都不给她。 “呵!”翟显亭冷笑的声音越来越大:“野种怎配跟我的儿子相提并论!” 江时雨不知他是自卑,觉得年龄是两个人之间的鸿沟,她永远无法接受他,不管她怎样表现出对他的依赖。 还是自持不如小叔,在他面前相形见绌,觉得汴京贵女都该跟江将军自荐枕席,所以被江将军青眼有加的她——自然管不住自己双腿。 翟显亭:“那个野种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他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我只恨自己心慈手软,没将你跟那姘头一块杀了,让你们一家三口一块团聚。” 在反复被他怀疑羞辱后,饶是一向温润的她,也没了这样的好脾气: “一个人落满不该成为出口伤人的理由,我的孩子不是野种,翟沐言才是野种,他才是死有余辜!” “就算是我去小叔那报复你又如何?我告诉你,你不光没了儿子。明日我同小叔说,叫他请一道圣旨,叫翟沐言的妻儿一同陪葬!” 翟沐言彻底失去了理智,朝她扑了过来:“贱人!我杀了你!” “我这就杀了你,给我儿子报仇,再杀了江启决和皇上!” 江时雨躲避不及时,被他按在了身下。她努力挣扎,却挣不脱。自打她上回小产未得到很好的休养,底子便越来越差。 嫁进相府以来,曾为了在这站稳脚跟,抱紧老爷大腿,而收起了那些刀剑,陪着文官夫君读诗词歌赋,红袖添香。 翟沐言宛如濒死的人,临死前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他的娇妻美妾陪着自己一起走。 江时雨被他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绵密的拳头往身上招呼。 鼻血流下来,鼻梁险些被砸塌,眼眶淤青,眼角流下眼泪来。 在他醉酒晃荡的片刻,江时雨得以喘息之机,从他身下寻了空隙挪了出来。 腰部传来剧痛仿佛折了一般,抓着椅子腿爬起来,捂着小腹向外面跑去。 翟显亭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同时重重摔倒在地。 她不知他是真的醉了,还是趁酒装疯,发泄着因为嫉妒她跟小叔上床、并且珠胎暗结的怒气。 她拼命挣扎,终于将脚从他双手环抱住挣脱开。 头也不回的便外跑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受伤了,不然不会觉得眼皮和脚步这般沉重。 翟显亭见她要跑,不肯放过她,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距离相府大门太远,脸上传来剧痛,她知道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准是难看。 也许脸已经肿了,不知该怎样出去见人,只道家丑不可外扬。 犹豫之下,翟显亭已从身后追了过来,她慌忙躲闪,以背紧贴墙壁,就近闪进了手边的屋子里。 屋内的男子睁大眼睛,跟她对视一眼,才往外瞧,看见老爷追了过来,准备出去听老爷有何吩咐。 江时雨咬着牙摇了摇头,只看了他一眼,瞧着他身上穿着护院的衣裳,瘦得像麻杆。 不确定他会不会出去跟老爷谄媚,说自己在里头。只一股脑的进到里面的房间,转进茶几下,抱着自己膝盖。 外头翟显亭找了一阵,兴许是有夜风吹过,让他酒醒了不少,摇了摇头,被府上小厮搀扶着回去了。 而跟他一样在找小姐的葇荑,心里焦急的不得了。 她原本是先回去为小姐准备晚些沐浴后的寝衣,才过来听小丫鬟说里头老爷跟夫人大吵一架。 这会儿担心小姐,却不知小姐跑哪去了。 江时雨在桌子下抱膝而坐,听见陌生的脚步声,知道是那护院又进来了。 他只迈进来一只脚,并未走向她,神情看起来似乎十分为难。 咽了口口水,呼吸也钝重了两分。 半晌,还是他先开口:“老爷回去睡了。” 江时雨不太信他,转念想到他如果想骗自己,直接告诉老爷她在这里即可,不需要把她诱骗出去,再交出去。 缓缓从桌子下爬出去,看见那男子还站在那,瘦的似麻杆,高得几乎顶到门框。 “你叫什么?” 护院老实作答:“秦执。” 江时雨回头瞥见屋内的一面镜子,看见镜中自己,几乎没一处好地方了,也无法入眼。 “你去帮我抓些草药来。” 秦执颔首,立即转身离去。 “等等。”江时雨坐在那,又吩咐了句:“让葇荑过来。” “是。”秦执出去时,葇荑很快便进了来。 看见小姐这副模样,险些哭的断了气。 原本不信翟显亭竟会动手打女人,直到听见主子说:“葇荑,我想杀了他。” 方才恍然大悟,是啊,如若不是那个老东西动手,又有谁敢对主子这般。 “为什么?”葇荑不明白:“主子已经答应他,还为了他去求将军,他不感激也就罢了,为何还恩将仇报?” 江时雨睁着眼睛空洞的望着窗外树梢,自嘲的笑了笑:“男人做什么,从不因为女人怎样。他是无法忍受自己如今的处境,没办法跟自己和解了。承认自己无能何其难,便将罪责怪在女人头上,说是女人的错。” 葇荑伏在小姐腿边:“小姐,咱们走吧。趁着他现在睡着。” “不。”江时雨抬头目光扫过护院的屋子,寻他挂在墙上的剑。 “我不可能这样白白给他打,我先杀了他。” 葇荑惊觉:“小姐,你若杀了他,你也会获罪入狱。” 不过她也咽不下这口气:“也许是我多虑了,有江将军在,他会护着小姐,不会让小姐入狱。” 江时雨原本下定了决心要将他杀了,听见小叔的名字,立即冷静了两分。 她不想让江启决——这个明确拒绝过自己的男人,反复给自己擦屁股。 她从前有骨气的离开,就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魄的模样,更不愿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回头去跪求他。 “算了,我不必为了一个烂人毁了自己。他不值得跟我以命抵命。” 她也不想让人看了笑话,尤其被小叔看见。 小叔也许不会笑话她,但只要那样悲悯的看着她,就会让她受不了。 而且哪怕她捂上眼睛,耳朵里都会听见周清浅是怎样笑的。 她从未想过耀武扬威,回头去打谁的脸,可也不想自己落魄的模样人尽皆知。 她受不得走在街上,看见别人怜悯的目光,那比有形的耳光打在脸上更让她难受。 “小姐,那我们就离开。”葇荑抹了抹眼泪:“现在走,免得天亮老爷又打你。” “呵。”江时雨冷笑了一声:“天亮我们走。” 上一次她被他追回来,这次不会了。 而且她不会逃跑,被他打的时候是没想到他会动手,没有一丝准备。 这次她早准备好了刀,他只要再敢碰自己一根手指,她就朝着他的胸口扎下去。 葇荑叹了口气,那个名叫秦执的小护院回来了,拿回了草药和止痛的药膏。 葇荑伸手接了过来,扶着小姐一块回去。 待回到自己屋子,替小姐敷上药,对那个老不死恨意更深。 枉费小姐对他这样好,他下手还这么重。 小姐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喊痛,可是明明受了很重的伤,若是换成旁人,几乎爬不起来。 “小姐,离开相府,我们先去将军那小住一阵好吗?” 葇荑实在担心她,怕她受不住车马劳顿。 “葇荑,我不想麻烦他。”这样的提议,江时雨立即否了。 是他先放弃她了,她不会再回去摇尾乞怜。 “那,我们去哪?还去凉州吗?”葇荑为她吹凉了药,替她端到床边。 “婢子听说凉州那边在打仗,那里的人涌出大量灾民,还想往中原来呢。” “小姐身子不好,只怕受不住。” 第 58 章 服了药,江时雨又痛又倦,挑不开眼皮,只得由着本能昏睡了过去。 这一夜,葇荑不敢闭眼睛,愣是守着小姐到天亮。 翌日,翟显亭酒醒了,由小厮服侍着更衣,方才听闻了昨日之事。 懊悔不迭,立即滚过来,想要同娇妻道歉,直接被葇荑堵在了门口。 葇荑想起小姐身上的伤,说实话腿肚子还是有些发软。但气明显多过怕,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 兀自站在台阶上,也不在乎该给老爷行礼这回事了。 “老爷,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大宗什么谋害亲夫,杀妻杀子,人命关天,都不能逍遥法外。” “你要是嫌活着窝囊,就自己去找颗歪脖树,别拖着我们家小姐,也算你积德行善,给来世积福。” “我们家小姐自嫁给你,那点对不起你,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翟显亭自诩做错事,平常极重家规,决不能忍受奴婢以下犯上。眼下打狗还需看主人,便未变脸色惩处。 只将语气变得更和缓:“葇荑姑娘说得不错,昨日是我太冲动了,喝多了就耍酒疯,清醒后发生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是我错了,还请姑娘去你家小姐那多说好话,不管怎样,我得先看她一眼。” 见面三分情,何况他们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只可惜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她的婢子,都没有给她。 葇荑叹了口气,她无权替小姐做决定。即便不是小姐,她也觉得自己不甘干涉旁人的人生。 小姐执意要走,她会追随。小姐若觉得自己是麻烦,她可以另寻出路。 小姐若是想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她也明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回去时,小姐才喝了药,挣扎着坐起来,小腹还是有些隐隐抽痛。 江时雨不用问,也知道是他来了。 “小姐,我小时候跟我那酒鬼爹爹一块生活,他给我们姐妹几个煮饭、买糖,编辫子,可是喝醉了就打人。”葇荑坐在她床边,同她闲话: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喝醉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小姐若念他是初犯,还想给他一个机会,以后只管住不叫他喝酒便是了。” 葇荑摸着良心说,从前老爷对小姐还是不错的。 江时雨暗自垂眸,想了很多。 事怕翻理怕颠,翟显亭痛失爱子,难免情绪崩溃,她不该激怒他。从前的翟相也是心高气傲之人。 是她太傻了,女人跟男人争执,能占到什么便宜。在力量悬殊之下,指望男人绅士风度么?可他若没有绅士风度呢。 而她没了孩子这三年,又何尝不是给尽他冷脸和白眼。他一直耐心温柔陪着,哄着,宠着。 他怀疑那孩子是江启决的,她除了怪他的不信任,可有好好解释过么? 就像老爷如果跟一倾城舞姬授受不亲,那舞姬有孕了,她也很难不怀疑是老爷的孩子。尤其还是在她不喜欢那舞姬的前提下,加之那舞姬跟老爷情投意合。 谁有千里眼,谁跟谁永远心有灵犀。 江时雨想到这些,又开始觉得眼眶发涩。 葇荑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僭越般拉起她的手: “小姐如今已经嫁作人妇,便不可再像从前做姑娘时那样轻易放弃。” “老爷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非无法改变。小姐若执意离开,到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绝世夫郎?” “毕竟,你我也是普通人,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让他人无法容忍之处。” 再找一个男人,难保又会有其他的毛病。 江时雨别过头去,用指腹将眼泪抹去。 一指门外:“你先让他进来。” “是。”葇荑也不愿看见小姐继续飘零,立即麻利的出去,将老爷请了进来。 只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没有像上次一样离开,让小姐孤身一人置于险境。 这次始终等候在外面,哪怕二人和好,她也要听墙角到底。 翟显亭进来的时候,看见她的脸上已经消肿了,但还挂着彩。 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跪在她床边,伏在她膝头,抬眸看她。 “小时,对不起。” 江时雨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坐在床上,不发一言。 “小时,我很后悔,也很心痛。”翟显亭将脸埋在她的膝盖处。 “小时,你不求你原谅我,但我下次真的不会了。” 她不说话,只任由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任由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待他说够了,见她还没有一丝反应。 以为是她消气了,嘴上虽不原谅自己,但好歹夫妻一场,是他陪着她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总不会如此绝情。 开口哄道:“饿了吧?都快晌午了。我叫小厮将饭菜送进来,我喂你吃好不好?” 江时雨未想过他会道个歉,便能将他施暴一笔勾销。 惊讶过后是失望,原本反思自己,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只怕有一有二就会有三有四,还是决定放过彼此。 “老爷,也许是我不够好,没有没办法让你在深陷泥沼时,给你一丝安慰。” “既然如此,你予不予我休书,都不甚紧要,我都会离开这里。” “没有我在你跟前碍眼,勾起你诸多糟糕的情绪,也许于你而言,更好一些。” 翟显亭似终于反应过来她如此冷静的原因,只是不想离开之前弄得太难看。 只怪自己反应迟钝,还抱着跟她重修于好的幻想。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原本是站在她床边,这会儿坐立难安,径直在她床边走来走去。 江时雨不知他会不会再次失去理智动手,握紧了提早准备的,放在枕头旁的刀。 哪知道他再次失控,却不是像上次一般,握着她的手打自己的脸。 而是去到茶几上,拿起那把准备用来削水果的刀,握在手上,看着她。 “我昨天打了你,你气我恨我对不对?我还你。” “我打你一下,便在自己身上划上一刀,直到你消气满意为止。” 说做就做,不管是不是苦肉计,他都撩起袖子,用那刀在手臂上狠狠划了下去。 江时雨知道他自打失势,加之儿子过世,精神一直不稳定,怕他胡来,立即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你要疯待我走了你再疯,莫要在我跟前,我不想看见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握着那把刀,又要去划下一刀:“你要走是不是?我不拦着你,你还年轻,你走吧,离我远远地。” 第二刀到底没让他划下去,她抱着他,依偎在他胸口。 他提着那把刀,腕上还在流血。 “我记得,在花了整个少女时代喜欢江启决。但他不要我,是你接纳了我。” “相府的确比侯府舒服很多,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我的家。” 他手中握着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鲜血打湿了衣袖,也蹭在了她的衣袍上。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你从前珍贵,现在亦然。” 哪怕认定了她背叛自己,也不舍得她离开。 门外,是葇荑的声音:“小姐,老爷,外头有宫里来的人,传皇上旨意。” 江时雨放开了他,从裙摆上割下一条,缠在他的手臂上,同他一块出去接旨。 翟显亭没有听错,宫里来的尘公公亲自传旨,恢复翟显亭相位。 当了整个先帝所在时的宰相,新帝登基,依旧将他封侯拜相。 翟显亭不动声色的领旨谢恩,内心早已惊涛骇浪。 江时雨也仿佛被蛰了一下,只是与他不同,他是重新恢复权势的震颤。 而她……是无法想象,那一天拒绝过自己的小叔,又是怎样在圣上跟前说尽好坏,忍下仇恨,只为了给她一个体面的生活,一个体面的夫君。 江启决的确违背本心,又替她去圣上那求了一次。 赵慎于心不忍,将他痛骂一顿之后,给了翟显亭一个闲职。 并不是所有宰相都能手握大权,赵慎将翟显亭手中的权力分散了出去,架空了相权,让他徒有其名。 次日,江启决在府上又收到圣上传唤进宫的圣旨。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险些错过了宫门落锁。 赵慎见到他的时候十分不满:“每次都要朕来找你,你就不知道主动进宫请安?” 江启决行礼后起身,走到他跟前,跪坐在软垫上,准备陪他一起批奏折、议事。 “臣知错。” 赵慎现在看见他就想踹他两脚:“整日来朕这里刷脸讨人情,朕不答应就天天来,朕一答应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好气哦。 更气的是他所思所求没有一桩一件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他那个侄女。 赵慎有时甚至在想,他那侄女若是要他的命,他怕不是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给了。 江启决汗颜:“每日上朝论事都会给皇上请安,皇上传唤微臣实在是太甚了。” 赵慎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明摆着说每天早朝时能够相见,退潮之后的时间属于自己,请皇上不要再打扰。 赵慎便被他气笑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难道不知道,你整日在将军府除了喝酒,还能干别的不?” 不叫他进宫来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有自己管着,都怕他长此以往的堕落下去,伤了身体。 江启决更加无地自容:“哪有那么夸张。再说,皇上在我府上安插眼线监视我?” 赵慎:“嗯哼?” 江启决:“……行吧。” 第 59 章 翟显亭恢复相位之后,较之从前的处境还不如,被人排挤,被人孤立,可以说是更差了。 这一日从外头回来,不知在何处喝得酒,江时雨预感到大事不妙,安置好葇荑,早早得躲了。 她既不想报复他,也不愿意将力气用在同他对打身上。更不想抱着幻想,也许他今夜醉酒,并不会撒酒疯。 相府很大,往偏僻的地方去,走到自己从前在这里做护院时熟悉的地方。 不知不觉又到了上次慌不择路的那间房。 老爷失势后,府中下人精简不少,所剩的护院、厨子,伺候的小厮、丫鬟都不多。 秦执没什么事,换岗后回了自己房里,瞧见夫人也在。 摸了摸后脑勺,心想夫人是不是想勾引自己。 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掺杂着酒气,便是老爷嘟囔着:“小时……小时……” 他听不出老爷的语气,江时雨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动手,也许不会了,但她不愿尝试。 左右将这一夜平安度过便好。 烛火随夜风晃动,秦执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进去吧,跟夫人共处一室。不进去,若是被老爷看见自己行为反常、鬼鬼祟祟,走到这边问起来。 实话实说实在不愿意看见夫人再挨打,他倒不是怜香惜玉,只是那场面毕竟也不好看。 最后还是低头钻了进来,站在暗影处,不敢轻易动弹。 外头夜风的声音和老爷的声音逐渐远去,江时雨实在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要走,再不会动摇。 秦执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瞧着她似一副上坟的脸色,想必是怕极了。 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她对何物感兴趣。 夫人常日里在府上,不大在下人跟前晃,有事便交代葇荑吩咐下去。即便是在老爷最鼎盛的时候,也是一副厌世的模样,深居简出。 他对她知之甚少,倒是江时雨几次三番躲到这里来,终于主动跟他说了一句: “如今府上只余你这一个护院了么?” 秦执听着夫人这语气似平静了许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一般,竟会在意起夫人所思所想。 这会儿两只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只难为情的垂着,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见夫人又不说话了,便主动没话找话,来缓解气氛里的尴尬: “小的原本也想回了,只家中父母说割麦子用不到我,便叫我继续留在这做事。” “不可在主家为难时离去,也可挣少于钱补贴家用。” 怕是这后面那句才是真心,从前府上护院多,如今裁员了不少。即便府上资金短缺,也发的出来他的工钱,甚至比从前还多哩。 果不其然,凝结成冰的空气被他三言两语,冰雪消融。 江时雨望向窗外,一片朦胧月色里,空无一物。 “你的家乡在何处?” “凉州。”秦执说起家乡,似乎两眼发光: “有生之年夫人一定要去那看看,成群结队的牛羊,如同在飘在绿海里的白云。” 凉州……多么久远的名字,久到江时雨几乎要将它忘记。 耳边是秦执还在说着:“凉州距此山高水远,夫人不大容易过去,着实稀罕。” 后来,好似他还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四时不同,可以在那里种得作物。 江时雨听着听着,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不知近日是不是太累了,在下人房里竟也能睡去。 昨夜睡得不好,醒来时有些恶心。秦执已经不在了,想必是出去上工了。 江时雨起身时,葇荑一脸慌慌张张的走进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 “小姐,不好了。” 江时雨同她一块出去,瞧见院子里来了不少朝廷的官兵。 “嗯?”她抬了抬手,用手背遮挡住光线。 葇荑上前一步,将小姐紧紧护在身旁,生怕那些人碰了撞了。 声音急促而低缓:“老爷被贬官了。” “他不是才升迁上去?”江时雨转过头来瞧着她,讶然。 葇荑:“谁知道呢?” 时局复杂,葇荑也搞不懂。兴许是圣上觉得他忝居高位,尸位素餐,所以将他撸下来了也保不齐。 . 殊不知,前一阵子,在江启决又一次进宫替翟显亭求情的时候,赵慎直接炸了。 江启决:“皇上只予他高位,空有头衔,却无实权,对他不是一种精神折磨吗?” 赵慎阴笑了两声,对他一脸鄙夷:“要我说,你干脆去给他做妾算了。” 江启决汗颜,忽略了圣上这混不吝的话: “臣只是觉得若是为了折磨他,不如让他赋闲在家,也好过让诸人落井下石,只怕折磨他不堪重负。” “朕让他赋闲在家,是谁为他求官啊,啊?是谁啊?”赵慎就差捂住胸口: “再者说,他要害死你,你没有睚眦必报也就算了,还以德报怨。” “怎么?就你境界这么高,一心为大宗着想,不计较个人得失呗?” 江启决一向不大爱与人逞口舌之争,如今被皇上怼得哑口无言,只嗫嚅道: “臣知皇上体恤,只臣与翟相个人恩怨实不算什么,就算是胡人和北宗,也是今日打明日和的。” “若胡人杀我牧民,我等便杀回来,边关永无宁日了。” “臣是觉得翟显亭只是站错了队,加之昔年夺嫡魔怔了,方才想出手除掉我。” 甚至他有时在想,如昔日换他站在翟显亭的位置上,未必会比他做得好。 也许会跟他做同样的事,也许还不如他。 赵慎只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听着他说完,然后给他一击重创。 悠悠道:“这样不可多得的全才,不叫他继续辅政,于朕而言的确是种损失。” “至于他家宅不宁,才把妾氏扶正成了续弦,又对续弦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 江启决一直压抑着自己,突然受不住了。 上前一步,险些逾越了规矩。 “皇上是说……?” 赵慎看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不觉得他会情绪失控,迁怒无辜。 “嗯哼?” “皇上如何知晓?”江启决攥起拳头,险些攥出了血。 若他面前的不是九五至尊,他真恨不能抓住对方手腕,好好问一问说这话的人。 如果他对面站着的不是皇上,那个自己自幼熟识的人,信得过皇上的人品,他准怀疑说着话的人是在撒谎。 赵慎嗤笑一声,对他的鄙夷更甚:“朕若连这都不知晓,在外东宫被软禁时让人害死了,哪还能活着爬出来?” 江启决放开手心,抹了一把额头上因为愤怒和痛心而溢出来的冷汗: “皇上在翟家安插了眼线?” 赵慎冷哼一声:“做朕的眼线是他的造化,能跟朕身边的心腹太监尘寰勾上关系的,便是祖上烧高香了。” 说完,一顿,惊讶的看着他:“不过朕很好奇,你把你那侄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竟未在翟家安插自己的人脉。” 江启决抚了抚额:“我不想视奸她的生活。” 赵慎快要气死了,上前一脸踹在他腿肚子上:“怎不憋死你呢?你真活该啊。” 江启决并不反驳,被皇上踹过依旧纹丝不动。 那句“我想杀他”,始终在舌尖含着。 不行,他不能说出口。他知道,自己一旦宣之于口,皇上一定下旨赐死。那样小时就变成寡妇了。 他愿意余生一直照顾她,只是他不想强取豪夺,他想问过小时的意愿。 她是否愿意当寡妇,知否允许让自己照顾。 如果她不愿意舍弃她的家,她的老爷,他不可以替她做决定。 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尊重她。 “他为什么打她?” 江启决百思不得其解,小时温顺可爱,没有汴京贵女那些臭脾气。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翟显亭一介文人,从前也未听他有打人的事迹。 难不成是因为小时给自己通风报信,翟显亭一怒之下,动了手? 小时如果是因为自己挨打,那他更不能无动于衷。 赵慎大咧咧的坐回龙椅上,无奈怂了怂了肩:“不知道。谁知道呢?朕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有跟他心有灵犀。” 不过揣测道:“保不齐仕途不顺,就拿女人出气。” 江启决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对不起小时。他不能再对他心慈手软下去了。 “皇上,让他走吧。” 赵慎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有意逗逗他: “不行不行,如此王佐之才,让他离开,不是朕的损失?” 江启决心里着急,言辞上却丝毫不敢乱: “皇上,臣知错。” “是臣僭越了,三番五次出尔反尔,替他求官让皇上为难,又求皇上将他边关流放,请皇上惩处。” “翟显亭如今所在的位置,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并不是缺他不可。” “北宗人才济济,臣愿身兼数职,为皇上分忧。举荐推崇贤臣,必不会让皇上错失良相。” 赵慎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放声朗笑,指着他无奈摇头: “江将军啊江将军,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第 60 章 昔日相府,如今被朝廷几张封条封印。 江启决用尽最后一点忍功,骑在马上,在城门口,看着翟显亭带着三两伺候的人,只有三座马车,出城而去。其余的人已经提早被易管家打发走了。 江启决在等着看江时雨的抉择,意外的在人群中没有看见她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留下她一人,来依靠他。 留下翟显亭性命,但让他跟小时分开。 就在他调转马头,往汴京城里走时,瞧见江时雨和葇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翟府。 然后那间富丽堂皇的老宅,在官兵的长臂一拉中,落了锁。 江时雨回头看见他时,两人同是一愣。 江启决只迟疑一瞬,立即翻身下马,迎着她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会同他一块离开。” 江时雨似乎尴尬的咋舌,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许吧,世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便是三从四德,必要与夫君共进退。” 尤其他坠入烂泥的时候,还将自己这个小妾扶正了。 江启决知她误会了自己,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我从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也不想给你套上任何枷锁。” “任何人都不配对你指指点点,我也不许旁人给你套上枷锁。” “是么。”她轻挑的看了他一眼。 江启决的心口又开始抽痛。她突如其来的指责,让他在劫难逃。 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当初拒绝她,并不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眼光。 因为压在他头上的秘密,远比世俗的眼光更可怕。 “我留下了他的性命,不知是不是你所愿。” 江时雨看他的目光,跟圣上一模一样,是戏谑的,嘲讽的,看不起的,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将军做什么,何苦来哉要问我,我一妇道人家,怎配听呢?” 怎配知道,怎配与你抉择。 江启决倒不是受不住她这嘲讽,明摆着笑话自己优柔寡断、不够男人。 如果她喜欢自己替他做决定,那不妨强迫她一次。 “翟府被封了,你去我那暂住一阵。待我另外置办了宅院,再叫你离开。” “不必了。我去你那算什么,周清浅还不吃了我。”江时雨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她的计划虽不是最好的,也会尽力为自己安排妥当。 “他敢?老子扒了她的皮。”江启决说罢,作势过来请她上马。 江时雨后退半步,眸中带着淡泊的嘲笑,轻嗤道:“你们男人都这样。” 江启决起初没听明白,仔细一琢磨,她好像并非在指自己,也没有感慨周清浅命运坎坷。 而是勾起了翟显亭带给她诸多不好的记忆,下意识脱口问了句:“他为什么打你?” 从前害怕家丑不可外扬的江时雨,如今被昔日爱重的男人陡然揭开伤疤,再用自嘲的方式遮掩,也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从前觉得难堪的事,真的发生了,原来也没那么难熬。 “能有什么原因,就像你,娶了周清浅,为什么不疼她?” 江启决不想再回答与自己有关的问题,直接走向她,用强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惹得她一声惊呼。 不过她立即将这呼声重新咽回了嗓子眼里,紧抿住唇,控制住了心绪后,恼他: “你将我放下来。” 他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仿佛为了她方才轻蔑地语气、跟她较上劲了一般: “搂紧我的脖子,小心摔下去。” “我可没有抱女人的经验。” 江时雨不肯,仿佛在死守最后一丝防线。怕跌下去的本能,最后还是揪紧他胸前的浴袍。 语气软下来,到底服了软: “小叔,你让我自己走,我的身份不合适。” 她可不好意思就这样挂在他身上,穿过汴京,怕是明日汴京会沸反盈天。 让她惊讶的是,这个时候,她先想到的竟是小叔的名声,而不是坏了自己名声。 她不想其他人妄议小叔。 江启决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爷在西北领兵,又在朝廷为官,圣上心腹肱骨之臣,莫说捡个民女回去,就算强抢臣妇,谁还敢说个不字。” “小叔……”她将他胸前的衣裳揪得皱皱巴巴:“是我不想给人妄议。” 其实是听出来这个男人嘴硬,也知他一向行的正走的端,不想因为自己,让他被人误会,身上留下污点。 听见这话,江启决自是不想为难她,抱着她走快了两步,将她扛起来,坐在自己肩头。 “去,爬到爷的马上去,我带你回家。” 江时雨连忙离开了他的肩膀,坐在他的马背上,还未取过缰绳,便被他一把夺过: “我为你牵马。” “小叔不可。”江时雨不愿看见他这样作践自己,也怕他的那些属下将来怎么看他。 “若是被部下看见了,以后恐难服众。” 只有在她身上屡屡受挫,提起自己在西北带的兵,自是神采奕奕: “爷又不靠装腔作势和吼声带兵。” 他从不需要凹什么人设,就算他今天背着她从长街走过,来日号令三军,也没哪个敢不服。 江时雨坐在他的马上,未敢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往事蹁跹、直往脑子里灌。 她不是头一遭骑在他的马上,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在这上头长大的。 从前在这马上,身后便是小叔宽厚的背。 如今她长大了,他不能再像她小时候那样抱着她,那便为她牵马。 “我若去了将军府,小婶又不得安宁了。”她真怕周清浅将房盖掀开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想因为我,引得你们吵架。” 江启决牵着马,因为不是过街老鼠,所以并不着急。慢吞吞的走,宛如散步,好似极其享受这样久违的心无芥蒂。 这样放松的眯起眼睛的神态,却因她这句话,而重新绷紧了下巴。 “爷的事你少管,又不是那操心的命。” 江时雨被噎了回去,心底却在想着,在小叔这里打尖歇脚、小住几日,缓冲一下,便启程去她该去的地方。 也许路途遥远,得需长途跋涉,但总好过待在小叔这里。这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亲人家,甚至连她过路都要战战兢兢。 去哪里都好,但不可一直一直留在这。 抵达将军府时,周清浅抿着唇瞧他牵马,将这个丧门星带回来,捡个别人不要的破烂当宝贝疙瘩似的揣起来,便觉得想吐。 奈何先吐得不是她,她还没有作呕呢,江时雨翻身下马,找了处树边的池子吐得昏天黑地。 江启决皱着眉,跟在她身后,问向一路过来同行的葇荑。 “她怎么了?” 他一度怀疑这傻孩子是不是被翟显亭打得落下了什么毛病,这么想着便咬得牙疼,后悔放他一马了,虽然现在吩咐几个亲兵去半路上把他杀了也来得及。 杀了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明明命垂一线,性命被捏在自己手上,还敢跟自己心尖上的侄女动手,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葇荑也不大清楚,从前在侯府倒是不怕将军,这次到了他的宅子,既是寄人篱下,便不能那么不懂眉眼高低。 便垂着眸,答了句:“婢子也不知。” 江时雨近来没怎么用膳,吐出来的也尽是水。即便是水,也觉得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呕出来了。 肩膀上搭了一只手,顺势抚过她的后背,是小叔。 他的掌心还有一层茧,滑过她的脊背,让她忍不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脏。”她用帕子抹了嘴,直起腰来,闪了闪身。 既将脏物挡在身后,又避开了他那只手。 江启决不以为意,随手拎过来一只从前行军打仗、挂在马背上的水壶,给她漱口。 “有什么脏的?” 从前在边关风霜刀剑什么没见过,有时和衣而眠,有时几天几夜不能浣洗。 即便从前有汴京纨绔的富贵病,也都在凉州领兵的时候治好了。 而且,他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脏。 “你小的时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什么不曾见过,我怎么会嫌你脏。” 他不必言明,她也知道小孩子短手短脚,有时难免磕磕碰碰,摔了脏了,确无整洁可言。 可是,现在的她早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小孩子了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水壶,漱了漱口。 没有交还给他,想着拿回去洗干净再还,或者干脆不还了。 谁料,却被他一只手扯了过去。 “先回去,我请郎中过来。” 她“嗯”了一声,静默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不知他是临时起意,要自己过来小住,还是蓄谋已久。 若是蓄谋已久,大概已经首饰好给她住的客房了吧。 哪知道他吩咐过来的小厮,直接将他带到将军平常休息的卧房。 她连坐都没有,更别说叫葇荑把包放下了。 只抬头瞧着小叔:“这怎么行呢?” 江启决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忙叫她放宽心: “我很少留在府上,皇上时常叫我进宫。” 这倒是真的,有时候退朝了,根本不允他回去。 不过他没说:自翟显亭被贬官流放,他将她接过来,就自请少往宫里请安了。 而皇上也是一脸都懂得神情,让他且放心去吧。希望他能抱得美人归,不,是抱得寡妇归。 第 61 章 也不对,准确的说是抱得臣妇归。 江时雨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毕竟这于礼不合。 “小叔,如果允我在这小住,就请另置客房给我吧。” 江启决不知是哪根执拗的筋作祟,没接她的茬: “安心。不留在宫里的日子,我也不过来歇息,一般在书房就睡下了。” 江时雨总觉得自己不好鸠占鹊巢,几次欲言又止,都被他堵了回去。 “安心。” 他只说安心,是想叫她安心,不要东想西想,虽然知道她心理包袱很重。 “嫁人了,就不能再回娘家了吗?”江启决这一句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只嗫嚅道:“可这里不是我的娘家。” “那哪里是?”他反问。 “哪里都不是。”她语气淡漠。 “那我这里是什么?”江启决又问。 她答不上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江启决突然笑了。 他怎会不知她为何难受不适,因为她心里有鬼所以心虚。 窥探了这个秘密的他心情大好,不再与她多言,只叫她先安置好自己。 江启决退了出去,葇荑整理好东西,便瞧见院子里站着两个将军指派过来伺候的丫鬟。 一同而来的还有郎中,葇荑好生将人请了进来,方才去安置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 江时雨请郎中坐,应他号脉。 郎中搭在她的腕上,沉思半晌,细不可查的挑了挑眉。 终于收回手,故作老陈。 江时雨一向不拘小节,对自己身体也是得过且过,没那么珍爱自己。 看见他这副神情,只觉得大事不好。 就算是自己得了绝症,也该有知情权。他好歹给个痛快话,是配合治疗,还是收拾收拾埋了。 她不怕治疗过程中的痛苦,也好过这么吊着她。 虽然看郎中的神情,也不大像得了不治之症。 “怎么样?小姐还好么?”葇荑跟小姐同心同德,也被这江湖骗子的故弄玄虚、弄得心悬了起来。 “不碍事。休养几天便好。”郎中起身告退,葇荑一路将他送来出去。 因着翟家被抄,出来未带多少银子在身上,从前出手阔绰,不知今后跟着小姐是否需要风餐露宿,便未给赏钱。 郎中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同将军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过来行医也不是为了赏钱,何况将军已经给了足够的盘缠。 即便将军不给,凭着将军对他和家眷的照顾,也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就像此刻,他除了屋子,却并未直接离去,被将军叫到跟前询问病因,却跟在江二小姐跟前说得大相径庭。 “小时还好吧?”江启决放下军务,没有丝毫敷衍,极其认真的问了句。 郎中方才留了个心眼,这会儿在将军这便不再藏着瞒着,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的全说了。 “二小姐有孕了。” 冗长的沉默后,是江启决一双染了霜的眸子,将郎中也冻住了。 最后还是郎中提醒他,他方才如梦初醒。 没了平常一贯随和谦逊的模样,只叫管家给了赏钱将他送出去。 郎中出去后摸了摸额头上冷汗,陡然发觉将军冷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可怖的。 想来是他平常不装得冷酷无情,大多时候平易近人,便让人这是个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杀敌的煞神。 江启决一个人书房幽坐,将身体深深嵌进藤椅中,仰头闭目。 他不愿去想小时是如何跟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的,可是他的脑子仿佛不听使唤一般,闭上眼睛,都是那个狗东西跟小时云朝雨幕时的情景。 她是怎么怀上这个孩子的,他不想知道。 他是她的夫,她有了他的孩子,天经地义。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狗东西不珍惜。对于跟自己欢好、又为自己孕育子嗣的女人能下得去手。 男人的拳头不该冲向女人。 江启决一个人在书房自虐般的想了很久,似有些承受不了的,晚起腰,痛苦的将头埋下。 小时有孕了,他该如何跟她说。 他知道她有知情权,可是他好不容易将她留在身边,还来不及跟她修缮和培养感情,她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再度离开自己? 江启决起身,想出去透透气,还未出去,便有一盏灯探进来。 是那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始作俑者——江时雨。 “小叔。”江时雨叫葇荑将灯笼放在门口,食盒搁置在茶几上,便吩咐她出去了。 江启决“嗯”了一声,在黑暗中同她四目相对,不愿让失落的情绪泛滥,一个人往绝境里掉,怕不小心说错话伤到她。 起身拨凉了烛火,照得满屋灯火通明。 “在黑暗里看书,学人家凿壁借光还是囊萤映雪?”江时雨微笑了一下,动手将食盒一一铺开。 江启决听见她还有心情同自己玩笑,自己的心情好似也被感染了一般。 毕竟她若安好便是晴天,其实他很喜欢看她笑,只她从前寄人篱下,不大笑。后来对着自己也大多是冷脸。 未曾发觉,她笑起来很好看,比从前装少女装老成时好上千百倍。 “也许我同凿壁偷光一样,偷得都不是那束光吧。”他的玩笑,让她忽地一哂。 自觉失言,便将话拉回来:“过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我听管家说郎中走后,你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去,也没有进食。” “不要紧。”他淡淡一笑:“吃饭不是什么头等大事,我一月好好吃饭的时候没有几日。” “这怎么行呢。”她絮叨道:“你还是行伍之人,最知道身体的重要性。” “不然你打败了别人,却被自己打败。人家是打不过你,但是身体比你好,寿命比你长,耗也耗得过你。” 江启决哑然失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我现在对生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兴许是怕她听了自己这丧气厌世话担心,便将话转了个弯: “也许是皇上安稳登基,我再无顾虑,从前紧绷着的那根弦松懈下来,便没了以前的斗志。” 江时雨虽对朝政懂得不多,从前在翟府也听闻边患未知,便劝了句: “圣上刚刚登基,百废待兴,又极器重小叔,小叔还需珍重才是。” 江启决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说了句古怪话语: “既如你所说,如今我得皇上器重,六部九卿无不巴结。” “小时,你可愿留在我身边,让我护你周全,予你无上荣光。” 无人敢妄议她未随那狗东西被贬,独留汴京是贪图荣华富贵和享乐。 江时雨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小叔,从前太子身陷囹圄,你不良于行,我就想在你身边呢。” 所以,她并不为着他的门厅和显赫才来扒着他,他明显颠倒了顺序。 “是。”江启决连连笑着,不甚呛咳:“对不住,是我冒失了。” 也亵渎了她从前对他的情义。 “不打紧。”江时雨盛好了饭,放到他跟前。 她不矫情。 江启决看着白糯糯的米饭愣神,还未接过筷子,只喃喃自语道: “今日吃了,赶明儿你走了,我又不好好吃饭。那今日吃了有什么意义?” 她不知该说什么,接不上这话的时候,江启决已经叫人将食盒撤了下去,想跟她两个人说说话。 “小时。” “欸。”她脆生生的答应。 “那郎中……”他虚虚抬手指向外头,又做贼心虚般的将手放下,十分地不够光明磊落。 见江时雨睁大了眼睛,便知道那郎中未对她说实情。 江启决这会儿倒是不知道该夸那郎中聪慧,还是故作聪明了。 他揣测不到那郎中是怎么想的,把决定权交到自己手上,他难不成还会让小时跟别的男人的孩子胎死腹中吗。 亦或郎中想多了,误以为这孩子是自己的,二小姐是别人的妻房,却同自己珠胎暗结。所以郎中替他打马虎眼,怕他难堪,便藏着瞒着,只告诉他一人。 想到心里,江启决突然有几分想笑,这郎中倒是个有趣的人。想不到医术了得,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不少。 他看起来很像衣冠禽兽吗?他倒是真希望自己如人想得那般龌龊,只顾自己快活,好歹图个痛快。可他知道,他不能。 “那郎中怎了?”江时雨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他的下文。 “那郎中是怎么和你说的?”江启决有点憎恶自己在她面前耍心机,到底没将她有孕之事同她言明。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等什么,躲什么……只不想让她那么快知道。 好似她一知道,就会立即宣告些什么。 江时雨原本想问这句话的,谁知道被他抢在了前头。他这一问,打了个岔,反倒把自己问懵了。 “郎中说休养几日便好。” 江启决不敢兀自点头,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想暂时拖一拖。 待他将这些事一五一十的想明白了,再跟她说明白。 他没有做过父亲,也不懂得女子有孕是这样的,他知道拖不起。 所以在叫她先回去休息后,便想明白了。 他不可以再放小时离开,这个孩子,他会视如己出。 第 62 章 于是,在小时回去有一段时间之后,天还未亮,他去她的卧房——其实也就是自己卧房。 半跪在她床边,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江时雨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大跳,睁开双眼,从前挨翟显亭的打,本能勾起来许多恐惧。 这一下意识向后缩去的动作,再次刺得他心口一痛。 “没用的东西,他打你,你就不能杀他?我白教你。”他明明记得自己只是在心里嘀咕的,不知道怎么就没忍住说了出来。 只他说得声音不大,所以江时雨没听真切,拉好被子,一脸茫然了看他: “什么?” 江启决深呼吸一口气,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没,就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他已经规矩的坐好,虽然身上的衣袍过于宽大,坐在并不矮的凳子上,还是显得长袍席地。 “没有。”江时雨从被子的缝隙处探进去,确定自己身上的寝衣还算得体。 忽地想开口问他:不是说过不会来这里安寝吗。 的确,他们从前和衣而眠、同床共枕过,但那毕竟是从前。 无关从前年龄的大小,从前就是从前。 “小叔歇下,我去外头睡。” 虽然外头没床,只有一张竹椅也足够了,可以凑合一下。 谁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从前的翟府,后面老爷受不住从云端摔到烂泥,喜怒乖张,那里也是他的家。 而将军府不是,她在这里是客人。不管怎样,她在这里也不会有归属感。 “你躺着。”他长臂一揽,将她困回了床榻。 二人就这么干瞪眼看着,好半晌,还是阿蛮过来,在外面请示了一句: “将军,药煎好了。” 江启决看了一眼外头,将他唤了进来,说道:“喝了它,再睡会儿吧。” 他不想做她娘家人,更想做她男人,只可惜如今的身份,只能让她把这当娘家,才能待得更舒服些,不用那么拘束。 “既是回家了,便没那么多规矩。” “等等。”江时雨还没想得那么繁复,只瞧他碗里的药:“这是什么?” 江启决没吱声,只舀了一勺,吹凉了,准备喂给她。 江时雨没再迟疑,却也没接受:“我手又没坏,不用你喂。” 江启决遭了拒绝,端着那药碗,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郎中说你得喝这个补身子。” 过来前,郎中又折返了一趟府上,亲自送过来药,也将真实情况又点明了几分: “二小姐早前小产过一个孩子,小月子没有好生休养,身子弱。” “这回若不仔细身子,这个孩子也很难保住。” 江启决对于保住别的男人的孩子没那么上心,他更想知道小时前头的孩子怎么没的,可是翟府有人欺负了她,还是她自己不小心。 他知道小时一向外粗内细,表面上好像什么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心底不会那么没轻没重。单看她照顾自己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若是被谁气得,他恨不能提刀就将那人剁碎了。哪怕对方是个女人,他没有不打女人的风度。 郎中说:“是喝了堕胎药小产的。” 江启决将牙齿咬得咯噔响,却不能跟无辜的人发泄分毫。 送走了郎中,想等到天亮再来看她,可他实在等不到。 江时雨见他傻呆呆的拿着药碗,一指旁边的床头柜子:“你先搁在那,待会儿它凉了,我自个端起来一口闷了。” “这么一口一口喝要苦死我,药总是喝得越慢越苦,不如趁味蕾不休息,一饮而尽。” 一口一口的喝,哪怕吃蜜饯,也挡不住那满嘴的口味呀。 江启决不再僵着,暂将碗盏放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就不怕我下毒害了你吗?” 他不会的,哪怕嫉妒她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还是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念头都没有。 江时雨没被人暗害过,即便是第一次小产,也不是被翟显亭哄骗的。而是他态度强硬,逼着她成全他的疑心。 她不是对人毫无防备之心,只是在小叔跟前,怎么样也提不起戒备之心。 “什么毒?”她半真半假的问了句。 他便玩笑答道:“春.药。” 她被闹了个半红脸,当即把便宜占了回去:“小叔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肖做,只要站在我面前,就是行走的□□。” 若是搁在平时,他就算不逗逗她,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心事重重、兴趣索然,一准珍惜这个看她笑脸的机会。 眼下越瞧她笑模样,越觉得自己不该骗她,不忍心继续隐瞒,随即但明了实情。 “小时,这是安胎药。” 江时雨有一瞬的惊滞,随后嘴角浮起酸涩苦笑。为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逃离,命运偏又要跟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江启决语气平和而坚定:“小时,把这个孩子生孩子,交给我带着。” “我会教管他长大,再亲自带他到军中历练。让他将来保护好你。” “当然,如果是姑娘的话,我会保护好你们娘俩。” 江时雨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装柔弱,尤其是在小叔跟前。 “小叔。谢谢你。” 但她还是拒绝了:“我不需要。” 江启决冲动之下,立即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时,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承认我嫉妒他可以拥有你,还让你为他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但我会压下自己的嫉妒,你比嫉妒更重要。” 江时雨依旧笑中带泪,她已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 “小叔,不是因为你。是我,不能在你身边。” “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不会留下来。” “我不会因为没有这个孩子,而跟你在一起。也不会因为有了软肋,便寻求避风港。” “所以,我们不可能,跟这个孩子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江启决几乎将她的肩膀握痛:“我懂,是你不懂。” “你可知这世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何其艰难。” “即便回到翟显亭身边,难道你就不怕故技重施,他又兽性大发,你当如何?” 江时雨似认命般的低下了头:“那是我的事。” 从前她挣扎过,想过去凉州,跟小叔在一起,哪怕给他做妾。在被他全盘否决后,她现在什么都不盼望了。 她不再对他有所期待,也不会成全他的期待。 “理由?”江启决只觉呼吸都有几分滞顿。 “我曾说过,攒够委屈就离开,失我永失,但你没有在意。”江时雨冷冷道。 他的手臂无声放开,在她眼前踱步了两圈,恨不能用手指点在她的鼻子上,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个倔驴。自以为是。” 江时雨也不反驳,听着他的数落。这么多年他对她的数落还算少么,何况就当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他于她而言,算长辈,也像半个爹。 “再休息几日,至少待身体养好,我想你也不愿意胎死腹中。” 他撂下重话,江时雨经历过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腹中流走,对于这样不疼不痒的狠话,真的如同清风拂过,不会让她委屈难过痛苦,也不会激起她心底一丝一毫的涟漪。 若是人能因为几句难听的话,轻易被人说死,她早死一万次了,毕竟她也不是纸糊的。 “大抵这两日就走。”江时雨说完,江启决想发作却还是强憋回去了,险些憋成内伤。 只丢下一句:“不行。” . 江时雨自然不会听他的,因为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便没有另做告别,也不算不辞而别。 带着葇荑两个人,乘上马车,江时雨没什么,葇荑倒是吓坏了。 “小姐,咱们这是要往哪去?” 她想问小姐还往老爷那去嘛,毕竟老爷是小姐的夫君。 可是觉得那个老东西实在可恶,如果小姐还选择跟他共度余生,连自己都会看不下去。 “去凉州。”江时雨淡淡道。 这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她当然不会去找翟显亭了,无关他是否落魄。被他害死过一个孩子,她不想重蹈覆辙。 上回他的疑心病,她只是跟小叔在门口说了两句话,他就觉得她跟小叔有染。 这次她是干脆在小叔府上住了几日,他必定要再度发作。 她不会贱骨头,记吃不记打。而且若真论起吃来,他也没有多厚待她。 “小姐。”葇荑盯着她的肚子瞧,一脸担心。 “只怕咱们这一路颠簸,小姐受不住。” “汴京的家给官府查封了,留在小叔的将军府不是长远之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小心些便是。”江时雨倒是看的开。 只用手摸了摸葇荑的脸:“只苦了我的小葇荑,跟我这般颠沛流离。” 葇荑“嗐”了一声,比起小姐的跌宕,自己这点不舒适算得了什么。 其实她想劝小姐干脆栖身在将军身边算了,知道将军不会答应,索性乖觉的闭了嘴。 出城后,江时雨撩开马车帘子,外头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只听见人群里有从前翟府下人的声音。一抬手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第 63 章 官衙的喊声不小,听在耳朵里仍有回音。 “懒货,快些走!信不信小爷我抽你!” 兴许是秋季易上火,官衙的脾气不好,嗓门也就高。 “前段日子才赶了一批,还有这些漏网之鱼。” 同僚“嗐”了一声,似乎要他认命:“好歹也是前朝宰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相府已经算是寒酸了。” “想当年我跟着干爹去抄一个封疆大吏的家,啧啧啧,你是没见过,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阵仗,那架势,光是金银珠宝都拉了好几马车,好家伙,这简直就是要在边疆称皇帝了。” 两个人说着话,嫌后面的人走得慢,一鞭子落下,抽在空气中,还是有女眷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着。 江时雨向车夫招了招手,失意他停下,随后才吩咐葇荑:“这些银子你拿去打点官差,不管怎样,让从前府上下人走得平稳一点。” 葇荑无奈叹了口气,心想咱们路上的盘缠都不够,将军给您的银子又不要,哪有钱往外送。 不过为了不让小姐担心,免得影响胎儿,还是夹枪带棒的编排了句: “小姐从前在府上未见怎么持家,到底从妾氏扶正了续弦就是不一样,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还像一家主母那般得体。” 江时雨知道她有意编排自己,也不跟她计较,知道她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辛苦,跟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作威作福也没什么必要。便只无奈一笑。 葇荑下车后,跟官差贿赂了一番,回来时,看见秦执也在当中,这是府上为数不多跟她比较熟络的人,便招呼了一声。 而拿人手短的官差,也立刻一改方才严厉的神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葇荑:“此次去往何地?” 秦执说话间有意无意瞥向远处的马车,只那马车已落了帘子,他瞧不了夫人了。 漫不经心道:“只将我等驱逐出汴京,并未流放何处。” 大抵叫他们自谋生路吧。 葇荑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你要去哪儿?” 秦执收回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土丘,淡淡道:“回家。” 葇荑更加高兴了:“小姐也要去凉州,不若我们同往吧。” 秦执听见这话,竭力控制着自己再去瞧那马车,压抑着的喜悦呼之欲出: “夫人没有留在将军府吗?” 他以为夫人会抱紧这个权倾朝野的小叔的大腿的,女人家总归是想谋求一份安稳。 葇荑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小姐和将军,也许映衬了那句老话:因为真心倾慕过,所以有缘无分后没法继续做朋友,只能老死不相往来。 “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可我知道小姐心里不能毫无涟漪。” 尤其是日后在看着将军纳妾,宠着小妾,那小姐的心里得多犯膈应呀。 即便是跟闺蜜也不会这样议论小姐,虽然葇荑也没什么亲密无间的婢子小姐妹,她最亲近之人便是小姐了。所以更多其中缘由也就没有跟秦执这个男人说了。 秦执眉间的阴云似乎豁然开朗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这是你的主意,想我保护夫人结伴而行,还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葇荑暗呼糟糕,自己未问过小姐意见、擅自做主,待小姐知道该不会生气吧。 虽然她是好心,怕此去凉州、山高水长,路上变数太多,还未到那,便先交代在路上了。 多个人同往,还是护院,便多份稳妥。 “没。不过我觉得小姐会答应的。” 秦执倒没觉得这事有多棘手,只应了声:“无妨。若夫人不应允,我与你们各走各的,夫人总归不会不许我走北宗的大道。” “这倒是。”葇荑一拍脑瓜,自家小姐从前不刁蛮,也不霸道。 只笑自己怎么没想到,对他的信任又多了两分,开口问道:“那我还要跟小姐说你同往之事吗?” “随意。”秦执抱着怀里的剑,被官衙遣散后,自顾自的往前走。 “这是姑娘的事,我无权置喙。姑娘想通传也可,不想知会夫人一声也无不妥。” “我都可以。” 说罢,已经往前走了许多步,直到树下,牵着提早安置在城外的马,干净利落的跨到马上。 葇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到马车上,江时雨已经吩咐马夫继续赶车了。 犹豫了半晌,似不经心提到一般:“啊呀,小姐,你猜我遇着谁了?” 江时雨不用问也知道,她方才撩开马车帘子的时候瞧见了。不想戳穿她,决定给她个面子,还是听她说完。 “嗯哼?” 葇荑干笑两声:“碰见咱翟府里的旧人了,秦护院,他正好也回家乡,你说巧不巧?” 江时雨没表现出太大兴趣,只“哦”了一声:“确实巧。” 葇荑没因为小姐的冷落而失落,起初担心小姐怪自己自作主张,如今听见小姐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之意,自己心底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马车一路疾驰,天黑些的时候,江时雨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 白日里撩开马车帘子那一瞥,一双眼睛便倒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是混迹在男人堆里、对男人了如指掌的解语花。虽看不太出来秦执为什么如影随形,也知道他绝非只是顺路;亦或感激她做散财童子,欣赏她仗义执言,保全了翟家奴仆,使他们免于欺辱。 江时雨与秦执只说过几句话,对他的为人并不大了解。不知她身单影薄时,他会不会见色起意,欺负她。 即便以她小产前,身体没伤了底子,会得那些拳脚,也不可能是宰相雇佣的护院的对手。 葇荑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在马车里瞧见外头越来越黑,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小姐,婢子就跟缺根弦儿似的,总以为有个伴儿,这一路上有个照应。” “万一小姐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也有个拿主意的人,就没想到这双刃剑,能不能保护小姐另说,万一起了歹意可如何是好?” 江时雨包容一笑,同她半开玩笑道:“你才知道?” 有时也觉得自己对她过于优渥了,才让她做事这样顾头不顾尾的。 可若是开口训斥,她又做不出来,总觉得葇荑心甘情愿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年龄不小了,还没有许个如意郎君,着实是一种稀罕。 葇荑连连拍自己脑门:“瞧瞧婢子这榆木脑袋,简直没救了。” 江时雨笑着摇了摇头:“那人若真不怀好意,当如何?” 葇荑愤愤咬牙:“那婢子就跟他拼了。” 说完又有些泄气,自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拿什么跟相府旧护院拼命。 “要不咱们趁他不注意,把他杀了?” 见小姐不为所动,便又提出了第二种方案: “要不咱们偷偷溜走,舍近求远,走旁的路,不跟他同路。” “你呀,你呀。”江时雨忍不住笑着摇头: “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咱们不是活在真空中,哪能保证遇见的都是好人,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葇荑叹了口气:“小姐,婢子哪是担心自己,婢子让他糟蹋就糟蹋了,婢子是担心小姐啊。” “婢子实不敢想,若是他□□小姐该如何?婢子若引狼入室,还没能护好小姐,莫不如撞柱身亡罢了。” “不许胡说。”江时雨终于收起了笑模样,板起脸孔来训斥道: “生命很可贵,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丢弃。” “还有,什么叫我被糟蹋不行,你就可以任意欺辱。” “你护着我,我也会护好你,不叫你被旁人碰一根手指。” “你很珍贵,我们都不该被人欺负。” 葇荑听了这话,忍不住涕泣涟涟,想起从前的岁月里,小姐的确吃了不少苦,确实将自己护得很好。 小姐挨打,自己没有同承风雨、跟小姐同甘共苦。而是待在小姐为自己安排的避难所,躲在小姐的羽翼下。 眼下又听见小姐对自己逾越规矩的宠爱,一时间更觉鼻子发酸。 马车行至渭水江畔,亟待过江,江时雨付了银子,请马车就此别过,同葇荑一块去租船。 葇荑帮小姐跑腿儿惯了,做起这些来得心应手,很快租了船,扶着小姐上船。 出来时没带太多银子,葇荑担心还未到凉州,便提前弹尽粮绝,便想省点钱,未租一只整船,只租了一间小小的船舱。 江时雨没有富贵病,便未挑挑拣拣,同她一块进了船舱。 穿过船板时,看见同行之人,形形色色、如过江之鲫。 她将目光收回,由葇荑将手挡在梁木上,低了低头,钻了进去。 江时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在路上行走的时候,为何没有着男装,这样也方便些,女人家抛头露面到底有诸多不便。 弯腰转进船舱时,不经意间用余光一瞥,看见岸边骑在马背上的小叔。 他的脸色铁青,长叹一口气,很似无奈。 她不知他是发现自己走了,后知后觉的追了过来;还是一路都在身后,默默守护。 然后她站定,微笑了一下。朝着他挥了挥手,似与他告别。 再见了小叔,过了这条江,终是永别。 第 64 章 江启决险些被她气得吐血,指着马鞭子,朝着她的方向。 江时雨已经在心底跟他告过别了,谁知他径直挥着马鞭子,只叫那马趟过了河,朝着自己走来。 好在此处是个浅滩,马儿过来,不管是否识水性,都不至于溺水。 “闹够了没有?” 他急了,江时雨看见他咬着后槽牙,磨出这句话。 平静道:“小叔,我没有跟你闹。” “跟我回去,我不想用强。”江启决恨恨地瞪着她。 江时雨坚定无比:“不能了。” 江启决气得不行,二人就隔着一汪浅水滩固执对望。 半晌,还是他瞪的眼睛疼:“江时雨,你别逼我用强。” “小叔。”她以理服人:“若是从前你受伤那阵,你说一句要我,我会乐不可支的跟你。” 江启决心痛得似乎有些站不起来:“我如何能未卜先知?我若是知道我的腿能好起来……” 到底还是隐藏了那桩陈年血案。 江时雨也很遗憾,但她不能回头了,不然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小叔,若真为我好,请你成全。” “你若执意留我在身边,我便死在你面前。” 江启决知道她这个性子虎,说到就能做得出来,想顺毛摩挲,免得她真想不开做出什么来。 便没再步步相逼,哪知她借坡下驴,头也不回的钻到船舱里,静待开泊。 江启决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载着她的小舟飘远,直到目眦尽裂。 江时雨看着外头雾蒙蒙的,是江上起了大雾,看不见小叔的身影后,到底哭了出来。 “葇荑,他走了罢。” 葇荑也看不清楚,想必外头没动静,便是将军已经回去了。 只给小姐递帕子,她知道小姐心里难受,也能理解小姐不能回头。 江启决一直站在水里,直到身下的马打了哆嗦,将军没有不爱宝马的,视同家人,到底勒紧缰绳,将马带了上来。 心脏处揪起来的疼,仿佛肋骨也被人打折了,在马背上甚至直不起腰来。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么他成全她,给她自由,让她去流浪。 随他四处南征北战的马儿到底是听话的,当然,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主人叫他上岸,它才敢离开冰凉的海水。 载着主人慢悠悠的回城,马通人性,兴许是感知到了主人周身散发出来冷气压,连平常的撒欢也不敢。 江启决平常不大带这马出来,战马与赶车的马不同,总觉得将它囿于这四方天地是屈才了。 在一昏黄的小酒馆驻足,翻身下马,拍了拍它漂亮的鬃毛,交代了两句。 那马在原地刨了刨松软的泥土,一股脑的跑了回去。 江启决只身进了小酒馆,跟店小二包下了店里所有酒。 没有什么对影独酌,一人捧起一坛猛灌了下去,酒水洒在衣裳上,弄湿了一片,大部分还是灌进了胃里。 汴京的酒不似凉州那般烈,挡不住他灌得又快又急。 天更黑了,夜里还有一场雨,他抬了抬头,漫不经心的抹去嘴角的酒渍,似笑非笑。 错错错,都是错。他自虐般的想着从前和往后,任由巨大的相思将他吞没。 也许是天可怜见,也许是醉酒后出现了幻觉,他竟看见了那个思念到受不了的小没良心。 “小叔,不准这么喝酒,这样饮酒胃要疼。”江时雨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 他则是不以为意:“你不是走了么?” 他的话被她自动屏蔽了,看他要抓桌上的酒坛,一把捧了过来,不给他够到。 他伸长了手臂去够,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抱了个满怀,却迟迟不肯松手、让他得逞。 若不是喝多了,加之故意让着她,舍不得跟她针锋相对,他怎会拿不到酒。 放弃之后,便枕在她的酥肩上,拼了命的去嗅她怀里的香气。 “小叔喝了酒,臭不臭?会不会熏到你?” 江时雨将他搂在怀里,不停安抚着他的头:“不臭,我喜欢小叔,这才是男人味儿。” 他痴痴地笑,像极了地主家的傻儿子:“小时,以后不走了好不好?嫁给我好好不好?” “好啊。”她甜甜的答道,一口便咬在他耳朵上。 江启决被她这满是技巧的撩拨,弄得欲罢不能,紧箍着她的腰肢,咬牙切齿: “别折磨爷。” 江时雨同他一般喘着粗气,嗓子也哑了:“小叔,今晚就娶我,现在就娶我好不好?” “不!”他推不开她,只能承受她像蛇一样纠缠自己。 “你我还没有成亲,我不能这样做。” “小叔,我不在乎,我现在就要你。如果你爱我,就像个男人一样,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他摸到她的眼泪,让他原本想推开她那最后一丝念头,也彻底打消了。 抱着她往酒店楼上的客栈走,因为伤心酒上头了之后有几分醉意,靠着强大的毅力撑着自己,抱着她才没有摔倒。 “爱你,小时,爷爱你。”他将她连拖带拽的放在床上,自己则是连连往后退,磕在桌子角,将腰磕青了,也浑然不知。 江时雨不许他走,用脚丫子勾着他的腰带,威胁道:“你今晚若是不要我,我就走,再也不给你机会了,再也不给!” 他一糊涂,终于不再隐忍,在梦里甚至忘了小时有身孕这回事。 他好久没有这样疯狂过了,好似要将身体里憋了快三十年的蛮力,毫无保留的全部给她。 直到天亮,屋子里的茶几散架了,昭示着前一夜有多激荡。 江启决按了按发麻的头皮,看见自己身边的女人——那张陌生的面孔,他竟想不起来,也不认识。 恰巧这时,女人也醒了,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江启决终于想起来,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春梦,梦里跟小时缠绵了一夜。 如今看见这张脸,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昨天不是春梦,而是真实的。 只不过小时的确走了,从未回头过,安慰他的不是小时,而是另一个女人。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江启决觉得面熟,终于福至心灵,发现她是梅大人家的千金梅以七。 梅以七好似极其努力忍着眼泪:“将军,对不住,是我骗了你。” 该道歉的是他,不知哪里轮得到她道歉,江启决这会儿头不疼了,看了看身上空无一物,好在还有被子能遮身。 梅以七面颊红润,分不清是昨夜被他欺负得太过激烈,还是此刻的害羞。 “是我觊觎将军,从前就跟周清浅一直默默喜欢将军,后来更是单相思,暗恋将军一直未嫁。” 江启决承受不起她这样的神情,在这种事上往往吃亏的都是姑娘。 “昨夜瞧见将军一个人进了酒馆,担心将军身边没个人照顾,原本想进来瞧瞧,看您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谁知您喝了太多酒,抱着我便吻。”梅以七用帕子遮住脸,又有眼泪流下来: “后来还抱着我上楼,和我……和我……” 江启决无地自容:“对不住。” 梅以七掖了掖眼泪,摇了摇头:“不。是我自愿的,能得将军垂怜,奴家死而无憾了。” “将军不怪奴家亵渎将军,奴家也不会让将军为难,此刻便自尽,不给将军添麻烦。” 说罢,捡起床头柜上的小弯刀,便朝着自己脖子刺去。 江启决哪能白白的欺负了一个女孩,又要她为自己去死。 立即夺下她的刀,扔在地上。 他的力气极大,梅以七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挣扎中,脖子还是被划破了一点点。 这会儿借势倒在他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承蒙将军不弃,奴家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奴家不求名分,如果将军不愿让我做妾,做一丫鬟伺候将军也心满意足。” 江启决搂着她白嫩的肩膀,看她哭的抽抽搭搭。经她这么一折腾,露出昨夜她躺过的地方,留下一片少女红。 “唉~”他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但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他不想让周清浅伤到她,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情绪。 梅以七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又将他依偎得更紧。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 这一夜,江时雨除去在船舱上快颠散架了之余,便是睡着了也竖起一只耳朵。 直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身边的葇荑倒是鼾声如雷,只她一个人紧紧握着船舱的门帘子和怀里的那把弯刀。 这脚步声她熟悉,就是秦护院的。外头的脚步声步步逼近,却丝毫不乱。 她心里涌起千军万马,如若他无礼闯进来,不守规矩的下一步便是冒犯。 她是自己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一定先下手为强,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卸下他一条胳膊,或者剜了他一只耳朵。只怕要惊着身旁的葇荑了。 只这一夜她所有担心的都未发生,秦执的脚步声在她门帘外面止住了,也许是站在船栏旁,也许是坐在甲板上,就这样吹了一夜的海风。 不知他是在做心理斗争,还是在试探她,给她个下马威。 若她伸出一只手来,便等于答应跟他私相授受;如若不然,他便用暗示的方式胁迫她,自己对她觊觎已久。 江时雨一夜未合眼,天亮的时候,那只握着刀的手都在忍不住微微颤抖。 第 65 章 天亮了,船舶靠岸,葇荑睡眼惺忪醒来,方才发现小姐一夜未眠。 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口水,忙不迭的问:“小姐,您怎么醒这么早!” 见小姐的样子不像睡过,不光鬓发一丝不乱,连身上的衣裳也没丝毫褶皱。 小姐不似其他汴京贵女那般,过于在乎自己服饰容貌,所以绝不会鸡脚就起床捯饬自己。 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小姐彻夜未眠。 于是葇荑又问了句:“小姐,您怎么还没睡?” 该不会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吧?葇荑越想越害怕,下意识低头往她肚子上瞧,发现没有丝毫异样,方才放心了些许。 江时雨想随便扯个幌子搪塞过去,奈何总不好说肚子里的胎儿闹腾得她睡不着,这小生命这会儿还没有荷包蛋大小,她甚至丝毫感知不到。 便敷衍道:“许是认床,睡得不好。” 葇荑心想你根本没睡,这哪是睡得不好。不过见小姐没有就此说下去的欲望,便立即打住,出去给小姐准备换洗的物什。 待江时雨梳妆后,用了早膳,终于跟着最后一批人,慢吞吞的下了船。 谁料翟显亭已经在河岸那头等了她良久,看见她的时候,眼睛弯了弯。 因为鬓角已生华发,这包容的笑意看起来更加慈爱。 江时雨深呼一口气,然后大脑一片空白的朝着他走过去。 翟显亭:“那日知道你去了将军府,以为你找了个稳妥点退路,虽然失落,也希望你在那里过得顺遂。” 江时雨不觉得感觉,只觉得深深的困顿,她从来不敢说对自己的枕边人了如指掌,试问天底下的女人,又有哪个敢拍着胸脯说,对同自己朝夕相处了许多年的丈夫全然知晓呢。 暂不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些属于自己的空间,旁人走不进来。光是那些貌合神离的,相敬如宾的相处,谁也猜不透对方,谁都懒得去了解彼此。 就像此时,江时雨甚至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是何用意。 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恨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果是假的,他演出这副深情戏码,虚伪给谁看,有什么意义。 翟显亭:“那一日我身陷囹圄,虽然现在也是如此。你若留在将军府,我没法跟他争你。也许在你听来,我希望你留在那过得好,是不得已为之。” 说罢,他便笑了。这笑中带了自嘲的意味。 他想给自己撑着面子,可到底不能自圆其说。 倘若他只手遮天,江启决回到从前太子被囚时的困境,哪敢亦或有能力招惹他的娇妻呢。 “若是放在从前,我一定将你抢回来。而现在,我只能说服自己,只要你幸福就好。” 如果这份豁达不会被他看不起,那么他舍下老脸,还希望她肯回来。 “早前接到口信,知道你离了汴京,往这头走,虽不明白为什么,但总想着接你回来,毕竟你是我的妻。” “若你只是路过,我陪你走一程。若你只身飘零,回到我身边。” 他的诚意满满,还是让她有些动容。 江时雨扯了扯嘴角,既没有评价他,也没有给他一丝回应。 只平静的陈述道:“我有孕了。” 原本以为他会变脸,由柔和到怒不可遏,至少失望、心痛、憎恨。 或者骂她堕落,放荡不羁。 但他依旧微笑:“好啊,这是天大的喜事。” 这下子,他似乎终于能找到陪她的理由了: “有了身孕更加不能在路上颠簸了。” 江时雨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颠簸无非小产在路上,跟在你身旁有何区别?” 翟显亭的脸上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终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低,轻拉她的袖子,到底不敢把她拥入怀里。 江时雨分不清他是虚情还是假意,若是真心实意,管他从前眼高于顶的时候,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 可若说他对自己这个徐娘半老另有企图,哪怕他现在跟从前云泥之别,他也有更多的选择,只要他想要女人,完全不必对她苦苦相求。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会好好弥补你。” 江时雨想起那一夜的惊恐,没有夫婿又身怀六甲的女人,在外头行走何其不易。 她扬起下巴,询问道:“谁知道你心理扭曲会不会对我动手,亦或嫉妒到变态,想将我骗回去,再害我孩儿。” 翟显亭知道她还愿意跟自己说话,就是最大的进步。 当即保证:“小时,不会了。” 他不会把江启决搬出来,说自己畏惧他的权威,只因为酒后打了她一次,就从官位上被撸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说“哪敢呢,就算因为害怕得罪江将军”,小时一定怼回来:“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活了,要拉自己当个垫背的。” 毕竟将死之人,也不是个个其言也善。自己都将生死置之于度外,还会怕谁?要命的都怕不要命的。 “有个孩子我很珍惜。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怜悯,让我一无所有之后,还留下这唯一的念想。谢谢你,小时。” 江时雨懵了懵:“你不觉得这孩子是别人的么?” 翟显亭叹了口气:“小时,对不起,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他曾在朝中为重臣,识人能力便是一顶一重要的。可怜他在外慧眼识人,在家中本该对自己的女人更体贴、关怀、信任,却频频因为醋意做出极端的事。 “所以你知道了,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声音颤抖,双肩微颤,抖成了筛子。 他的嘴唇又何曾不是抖的,他终于看明白了他的小姑娘,不是见人就迈开双腿的□□。 的确,她是那么诱人,似盛夏沾了露水的樱桃。而江启决是北宗众少女之梦。他们二人还有旧情,不代表就能睡在一起。 江时雨吃过他情绪不稳定的亏,但知道他从不说谎。 他实在没有瞧她的必要,她决定给这个名义上夫君一个机会,实不愿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 她点了头,他方才将她拥在怀里。一路紧握着她的手,直到随她一块上了马车。 江时雨向后瞥了一眼秦执,料不到老爷差遣下人去置办吃食的空档,他敢走到自己跟前来。 要知道,她决定重回老爷身旁,还有一种原因,就是她厌烦极了,那种因为没有归宿,而被不怀好意围绕周围、提心吊胆的日子。 要知道余生都要与这样的日子相伴,江时雨觉得遥远的可怖。 “小的是来与夫人告别的。”秦执的目光里虽不说含着日月星辰,也是坦坦荡荡。 “行至此处,就此别过,将小姐交给老爷,小的完成使命,也能安心了。” 江时雨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不真实,怎地她疑惑的,都瞬间倾覆。 于是她问:“昨夜,你在我的船舱外头徘徊做甚?” 秦执面色如铁,声音如旧:“担心有歹人瞧见夫人落单,伺机行凶,抢夫人防身物,伤到夫人。” “我在夫人左右,便会让人知道夫人有随行,不会动恶念。” 江时雨姑且信他后,一声叹息。 若不是害怕像他这样的狂徒,会让自己置于险境,她兴许不会考虑回到翟显亭身边。 虽然他是好心,可他知不知道自己行侠仗义给她带来了恐吓。 为何要默默守护,而不直接说清楚。 唉,罢了,都是命运使然。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就算没有他包藏祸心,也保不齐别人藏了坏心思。 最后她还是道了声谢:“一路保重。” . 江启决还未将梅以七安置回府,河西传来军情,先被皇上召唤进了宫。 边关再起狼烟,他自当义不容辞。 只赵慎找他有另一事:“朕要御驾亲征。” 江启决变了变脸色:“圣上不可,皇上九五至尊,怎可以身试险。” 赵慎哼了一声:“太子监国即可。” 江启决急了:“太子年幼,如何监国?皇上稍有闪失,要将北宗置于何地?” 赵慎无所谓的看了他一眼:“那卿可自立为王。” 江启决立即跪下:“求皇上削去臣的兵权,将臣贬为士卒。” 赵慎连忙将他扶起来:“臣同你说笑耳,卿怎如此认真?” “我只是觉得你此去大抵不会回来了,毕竟你那心头肉不在汴京,你自是想离她近些。” “朕可能余生都见不到你了,此次出征是我们最后在一起行军打仗。” 江启决咋舌,这去疆场上拼命,不知怎地被皇上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皇上,朝臣不会同意。” “朕是皇上,还是他们是皇上?朕什么时候还需要听他们的了。”赵慎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 的确,古往今来有被大臣裹挟的皇上,但那不是赵慎。 “朕此次出征,要封自己为虎威大将军。跟卿并肩作战。” 江启决没有再议,毕竟皇上不会听臣子的。而且皇上身手了得,即便一块到了疆场,也不会让自己因为保护他、而左右掣肘。 只是暗忖那个被自己酒后乱性的姑娘,该如何安置。 第 66 章 出征前,江启决去了一趟梅家。 同梅大人说明来意,梅大人自然甘心乐意女儿拖到这么大年龄,还能嫁一如此显赫出色的郎君。 虽是做妾吧,但众所周知将军夫人周清浅同将军貌合神离,保不齐什么时候一纸休书就给周清浅休了呢?自己女儿不就能扶正了吗? 而且江启决除了有了正妻压在女儿头上,没别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连个妾也没有。 虽然自己女儿也有可能重复周清浅的命运,但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好,到底不会跟周清浅那么惨。 单从周清浅是要死要活嫁给江启决,而梅以七是江启决主动求娶,性质不一样。 老丈人觉得这个女婿会对女儿负责的。 就像他主动避开,将女儿唤了出来,跟将军独处。 两人许久未见,兴许有满肚子相思要说。 说独处也不全是,毕竟梅大人和梅夫人还坐在书房里,而江启决绕到屏风后跟梅以七见面。 才见面就看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给他作揖请安,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怎地流了这么一大滩眼泪。” “奴家以为将军不要奴家了。”她说话间又用帕子擦眼泪。 “莫哭,再哭伤了身子。”江启决将她揽在怀中。 梅以七果然止住了眼泪:“奴家配不上将军,又恐将军误会奴家轻浮,将我抛之脑后。” “虽说是奴家一厢情愿,可到底还想陪伴将军左右。” 江启决摸了摸她的发丝:“乖,我这次就是要接你过去。待我从凉州回来,便给你个名分。” 毕竟是他的人了,总不好还养在梅府等自己。 梅以七一听他要出去打仗,立即急了:“疆场上刀剑无眼,将军若伤着可如何是好?” 上回他就受了重伤,她不怕他残废了,只怕他有去无回。 “不会不会。”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怎地这般爱哭,再哭把眼睛哭坏了,真是个水做的人。” “我是一定要去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 “瞧瞧,爷得衣衫都被你哭湿了,待会出去怎么见人?别人会怎么想?” 他的调戏将她弄了个半红脸,咬着下唇嗔怪的瞧他,捧着脸便要吻上去。 “外头还有人。”他拒绝了她这一亲热的举动,毕竟丈人和丈母娘还在,他不想在这弄出什么动静来。 “等回我将军府再好好收拾你。” 梅以七被他刮了一下小鼻子,笑着躲藏,又咬唇可怜楚楚的看他: “将军带我去凉州吧,我怕周清浅。” “怕她做甚?她敢给你小鞋穿,我用鞭子抽死她。” 江启决有些头疼,怎地他要出去打仗,这一个两个的都要跟着去。 皇上去就算了,虽然也有风险。他是万万不能带她去的,他是去打仗的,将士们将身家性命放在他手中,不是让他去游山玩水的。 “你乖乖等我回来,不可胡闹。” 梅以七果然不再胡闹,周清浅见新人进门,也才算瞧出来,什么此生挚爱,原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好好待他,他也非不近人情的冷血动物。 是人都需要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男人更甚。 她不知道江启决将梅以七当成什么,温柔乡?老妈子?疏解身体欲望的侍妾? 周清浅只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她错过了跟将军培养感情的机会,那便不再亡羊补牢。 她过得不好,自然也看不得江启决和梅以七过得好。 在一次将军出征前的晚宴,将军府上的主子在一处坐。 梅以七用筷子小口吃着,不忘一直给将军夹菜。 “夫君近来瘦了许多,要多吃一些补补。” 江启决欣然受之,倒是给周清浅看恶心了。 她清了清嗓子:“妹妹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妹妹就在这安心住下,等将军回来。想当年,我同将军早有婚约,依旧等了这么多年。” 梅以七将周清浅恶心了一通,周清浅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恶心了回去。 这回也把梅以七恶心着了,心想谁不知道你当年见将军受伤,就夹起尾巴连夜跑了。 后面看见将军好了,又觍着脸回来。 但在将军跟前装柔弱惯了,以此博得将军的垂怜,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不好发作,只低头默默吃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江启决看她这个样子,有几分于心不忍,哪能让她刚进府,就被母夜叉欺辱。 开口训斥了一句:“吃也堵不住你的嘴,你是不是又发失心疯了?” 周清浅想起他给自己灌药,将自己治得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便气得浑身哆嗦。 之前还有一丝犹豫,现在却是只想除之而后快,哪怕跟他们同归于尽。 于是她笑了一下:“将军如此偏心,心疼妾身陪了你这么久,您却连妾身准备的饯行酒都不喝。” 江启决看了一眼她吩咐侍女拿过来的,没怎么当回事,为了让她消停,准备一饮而尽。 但她下毒的手法太过拙劣,梅以七一眼就看出来了,暗忖将军也准是很快就能看出来。 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俘获将军心的机会,便抢在将军看出来之前表忠心,一把夺过了那杯毒酒,喝了一口。 她抢得很快,江启决根本没拿稳,却也在她抢过酒盅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毒效没那么快发作,梅以七不是真的想死,立即扭过头去,弯下腰吐得昏天黑地,努力将那些毒液全吐出来。 江启决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周清浅,骂道:“毒妇!” 随即吩咐属下将她带下去,静候发落。 一把将梅以七揽在怀里,不顾她吐在自己身上的污秽物,叫人去请了郎中。 . 江时雨随翟显亭到了被贬的地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晨起,翟显亭为了多赚些钱将来留给娘子和孩子,又被人请去了写墓志铭。 回来时,娘子才刚起来,手里提着在前门桥买的笼屉,亲自为她浣手,再喂她吃下,便听下人来报: “老爷,黄大官人又来求老爷的字了,请老爷往他扇面上题字,这是感谢老爷的银两。” 翟显亭扫了一眼,道:“放着吧。” 他不会自命清高,将葇荑唤了过来,服侍小姐用膳。 这一出去便没回来过,江时雨才吃完他买回来的早膳,听下人来报老爷倒在了外头,捧着肚子跌跌撞撞的出去找他时,便看见他已经凉了的尸体。 下人将他抬了回去,江时雨已经没了眼泪。 郎中在一旁说道:“大人一直都有胸痹之症,这一次也是胸痹发作。” 江时雨面色苍白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临死前未受什么苦痛,也算是一种幸运。 老爷的死,让她受了些刺激,经历亲人的离世,大悲大痛之后,惊得肚子里的孩儿提前早产了。 女儿出生时,战乱波及此处,朝廷的官兵便到了。 因为江启决来得及时,所以让这座小城未受波及。 只江启决带兵击退敌人数里,将其赶出边关以外的地方,换来短暂的和平,接下来便是谈和的时候,他只身骑马回来,入了城邑,便看见翟家刚结束了丧期。 询问城中百姓,得知翟显亭过世的消息,再去翟府便看见江时雨怀里的女儿。 府上乱糟糟的,葇荑在竭力维持着秩序,好在下人好,管治起来没那么困难。 她看起来状态还好,没有如丧考妣,只在小月子里,没那么光鲜亮丽。 “你怎能擅自离营?”她头上缠着面条,抱着孩子瞧他。 “接下来就待求和了。”江启决来不及脱铠甲,走过来看她怀里粉雕玉琢的女儿。 “来,给我抱抱。” “你身上的铠甲太凉太硬了。”江时雨将孩子交给葇荑,吩咐她带下去给奶妈喂奶。 江启决的目光一直在那孩子身上,直到葇荑的身影消失,方才收回目光。 准备褪下盔甲:“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再走。” 她虚弱的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小叔这是把我当成老妈子了。” 说罢,过来替他将靴子褪下——这个保家卫国,护着北宗百姓安居乐业的大英雄。 江启决躺在床上,抬头痴痴地看着她:“小时,跟我吧。” “别说胡说,快睡吧,明日早早地回去。” 江时雨出去,替他带好了门。 待到翌日,江启决天不亮便返回了军营,江时雨却迎来了一位故人。 梅以七笑意盈盈的进来,二人行了礼,絮叨了许多家常后,开口说道: “小时,如今你该唤我一声婶子了。” 江时雨无所谓她是不是在骗自己,只说恭喜。 梅以七长叹一口气,意味深长一笑:“小时姑娘,其实将军很疼你。要不是旧年他杀了你父母和全家,不知该怎样面对你,他一准的会把你娶进门做妻子。” 江时雨仿佛突然聋了,陷入了一片真空之中。 耳边只剩梅以七的声音,飘远又飘近:“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都替将军瞒着。” “你父亲原本是封疆大吏,威名一时,若是还活着,你会比我、周清浅、江雪霁活得更顺心妄为,而不是小心翼翼。” “可惜了。将军也不想的,谁叫你父亲投敌,将军一怒之下便杀了他们,杀鸡儆猴。” “虽说你父亲罪不至死,就算死也是压制回京,交由皇上处置,可将军那时年轻气盛,难免冲动。” “这也是先帝容不下他的原因,他的自作主张带来的被先帝排挤,也算是对他惩罚了。” “只可惜了你母亲,殉情随你父亲而去,独留你被于心不忍的将军带了回去。” 江时雨不记得自己是送走梅以七的,只是在江启决班师回朝又来探望她的时候,说出自己要跟她在一起的事时。 她答应了。 不光如此,她还醋意十足的说:“小叔,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转眼间就纳了梅以七为妾,你对我的爱太浅薄了。” “诚然,我跟老爷有了一个孩子,你不该为我守身如玉。可我眼睛里容不下别的女人,你若想要我,便弃了梅以七。” 梅以七搬弄口舌,她该感谢她。可这样损人利已的心思,江时雨不想看见她彻底得意。 江启决几乎没有犹豫的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他的责任感都为北宗用尽了,不想做任何让小时伤心之事。 江时雨没想到他会立即妥协,以为他至少会跟自己商议一番,为将梅以七留在身边而大费口舌。 原来他从未想过二女共侍一夫,纵然弱水三千,也只想取她一瓢饮。 但她憋着气,还是不满意:“可你碰过梅以七,到底不干净了,我嫌弃你。” 是的,他也可以嫌弃她,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转身便是离去。 被偏爱的永远都有恃无恐,他追着她跑,自然有被她嫌弃的理由。 江启决单膝跪地:“小时,那我去宫里净身,可好?” 反正她也有孩子了,成全了做妈妈的心愿。 听他的话不像在玩笑,她含着泪,在眼圈里打转,险些坠落下来。 “江启决,为什么这样好的你,却是杀害我父母的刽子手。” “你知不知道,原本我也该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 江启决将头埋下,只说对不起:“小时,我欠你的,我还不清。若不是我被叛国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那样残忍的杀害你父亲,兴许你母亲也不会精神崩溃,连你也丢下。” “我恨你!”她的眼泪滴落了一串又一串。 江启决忍不住,起身想要将她抱紧,却被她一把推开。 江时雨抽出腰间的刀,朝着他的胸口猛地扎了下去。 江启决捂着伤口,连连后退,没有求饶,没有报仇,只说:“小时,对不住。我还不清。” 眼看着她走远,却无力追她回来。 多年后,在凉州,江时雨的女儿长大了,起名叫江春怜。 一日,江启决打了野兔子回来,小春怜从屋子里跑出来,抱紧他的大腿,仰头讨巧一笑: “爹,娘做了你爱吃的烤鸭腿,咱们快走!” 江启决将小春怜抱起来,扛在肩上,含笑道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