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王爷又病了 作者:过河泣 简介 南征王阮朝青是大平朝开国将军,战功赫赫,杀伐果决,却是个小哥儿。 齐王赵敛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因着体弱多病,一身锋芒尽敛。 这样的身份地位,在外人眼里本应是绝无干系的两个人。 近日隐有传言,圣上要给齐王指婚,于是有人坐不住了。 月黑风高夜,一个矫健的影子摸进了齐王府,直奔齐王卧房。 没成想往日大开的窗户落了锁。 看着窗纸上清隽的倒影,来人磨着后槽牙,“悄悄”拨弄窗栓,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眼见着窗户就要打开,里面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夜深了,南征王请回吧,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恐坏了南征王名声。” 窗外人黑了脸色,“你是我养大的,谁敢嚼舌头?” 窗破,来人翻身进屋,窝着火气将窗边的人扛到榻上。 排雷: he,放心食用; 病弱攻,以后身体也不会好; 大后期或者番外生子; 内容标签: 生子 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敛,阮朝青 ┃ 配角:《在全息游戏要饭的日子》 ┃ 其它:《全息公测员升职考核》 一句话简介:年下病弱攻VS年上将军受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京郊大营 午后天气放晴,好好出了一场太阳。 窝里藏了半月的麻雀飞出巢穴,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脖子缩在厚实的羽毛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扑扑——!”惬意的麻雀被路过的马车惊了,匆忙扇动翅膀换一处更高更远的枝条,带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马车向着京郊大营驰去,车轱辘转个不停,在官道上留下两道长而又长的车辙,只待再下一场雪将之覆盖,或是再被新的车辙加深。 马车内坐着主仆二人,小火炉上煨着一壶水,正冒着热气。 赵敛抱着手炉闭目养神,狐皮毛领中露出来的半张脸棱角分明,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全没有一丝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贴身小厮取出一只白瓷杯,往里面舀了半勺浅金透明的蜂蜜,热水一冲,马车内瞬时飘荡着清新香味。 “王爷,一会儿就到地方了,先润润喉吧。”小厮轻声唤赵敛,手里稳当地托着白瓷杯。 赵敛掀起眼睑睨小厮一眼,见他低垂着眉眼,略感无趣地接过热水;垂眸抿了一口,清甜的热流划过咽喉,嗓子里持续了一路的干冷生痒得到缓解。 矜贵的人饮完一杯蜜水,马车也行驶到京郊大营。 “来者何人?可有通行令?” 值守的兵士拦住了马车,小厮轻车熟路地下车应对。 “我家主子是齐王,特意来找南征王的,还请小兄弟让个行。” 知道来的是齐王的车马,士兵脸上露出一抹诧异又好奇的神色,态度瞬间敬重起来,却没有松口,仍是问:“齐王殿下可有通行令?” 小厮皱眉,随即套近乎道:“我看小兄弟面生,是这几日才调来值守的?我家王爷前几日才来过,可没听说要通行令。” 士兵欲言又止,看了看密不透风的马车,还是硬着头皮道:“这规矩是我们将军回来才立的——就是齐王殿下也要通行令,我们也不好做啊。” 如今京郊大营的一把手是南征王阮朝青,大平朝开国将军,治下出了名的严明,软硬不吃,谁来都不好使。在阮朝青手下办事,无须多滑头多有背景,只要公事公办总不会出错的。 可来的人是齐王赵敛,军中谁不知......总之对待齐王殿下不能用这一套,但又军令如山,这才让人难办了。 “我家王爷......” “宴俊。” 宴俊还欲交涉,马车内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于是立刻回到车旁候着,听候差遣。 “不必为难他,请人去里面通传,本王在这儿等着便是。” 听出主子话里的不悦,宴俊应了一声,转身便想递给小兵一两银子,请人跑腿通传。谁承想那小兵如临大敌,急忙后退摆手,俨然不敢收,也不为主仆二人传话。 两人动静有些大,赵敛听见了,脸上还是无甚表情,细看却能发现唇角紧绷,熟悉的人一瞧就知道他心情不佳,有人要倒霉了。 “这是齐王殿下的车架?” 就在宴俊和小兵推搡纠缠的时候,大营里走来一人。因着宴俊常常跟着齐王来大营,来人一眼认出来,知道这是齐王又来了,脸上挂上热切的笑,扬声喊道:“快把拒马移开,请齐王殿下进去!” 当即有人上前移动拦路的拒马。 见状,宴俊朝两人拱拱手,便回了马车。 士兵放行的空档,赵敛打开紧闭的车窗,“多谢王兵长了——南征王可在军中?” 一听齐王还记得他一个小长官,王兵长顿感受宠若惊,随即热情回道:“在的在的,将军这会儿在练骑兵。齐王殿下先去将军住处,卑职去给将军传话!” 赵敛遥遥点头,宴俊带上车窗,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朝着军营中驶去。 齐王的马车一走,方才拦路的小兵急了,“兵长,将军不是说只要没有通行令......” “将军说什么?这是齐王殿下能一样吗!” “可是......”将军的命令不就是为了拦住齐王殿下吗? “可是什么可是!”王兵长一巴掌拍在小兵后脑勺,“你小子放机灵点,下次齐王殿下再来,意思意思拦一下就成,否则回头......” 否则回头将军给你穿小鞋你都不知道! 想他王二贵也在大营门口站了一年岗,两个月前才升作兵长,类似的命令没听过十回也有八回了。 起初他矜矜业业拦住了齐王,没几天伙房说人手不够,他训练完了还要被拉去打下手。 伙房的李叔做饭是好吃,脾气却暴躁得很,就是让人递个盐都恨不得先把人臭骂一顿。 军中可没哪个人敢惹李叔,这么好的伙食又不是吃腻了。 可伙房的人明明够得很,哪里缺人手了?不对头,肯定有猫腻! 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被发落到伙房了,后来给老兵洗了几天臭袜子才打探到消息,原来是将军的亲信亲自下的令。 老兵见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压榨他洗了一双鞋,这才提点几句。 太上皇起事时难以顾及妻儿,故而赵敛一直养在南征王军中。 南征军中但凡有些资历的老兵都是看着赵敛长大的,自然知道南征王阮朝青有多稀罕赵敛,就是自己吃草根、啃树皮都要想法儿让赵敛吃好。 可惜打仗实在奔波,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赵敛年纪越长身子骨愈发不好,三天两头病得醒不来。 怕赵敛吃不消,又是围剿前朝残兵的关键时候,阮朝青一咬牙,把赵敛送回太上皇身边。 然而没过几日,赵敛一个人悄悄摸回了军营,阮朝青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打那以后,禁止赵敛进军营的命令一天一个样,赵敛还是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军营。 只是苦了轮守的小兵,公事公办不是,装没看见也不是,里外不是人了,索性每日自动加练,免了阮朝青还要费心罚人。 如今前朝余孽已经铲除,四方安定,去岁太上皇把皇位传给了赵敛一母同胞的兄弟赵宿,赵敛封了王建了府;闲下来的阮朝青领了京郊大营的差事,虽也封了异姓王,底下人还是习惯以将军称呼他。 照理说现在不比打仗的时候,齐王殿下进军营可不就和进自家后院那么简单?军中人都这么想的,奈何到底不是阮朝青肚子里的蛔虫,不知他为何还像防贼一样防着赵敛。 他防他的,轮守的兵士看见赵敛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值守的小兵是新来的,虽对齐王的事迹有所耳闻,但对其间的弯弯绕绕不甚了解。 剩下的话没说完,王二贵又嘱咐小兵几声,匆匆往骑场去找阮朝青了。 再说赵敛,方才打开车窗吹了冷风,再忍不住咳嗽出声。青色手帕捂住口鼻,沉闷的咳嗽声迅速蔓延,一时间马车内死寂不再。 宴俊熟练地给赵敛顺背,等到赵敛平息下来才又冲了一杯蜜水。 垂眸饮一口氤氲着花香的蜜水,赵敛缓过来了,却还是面沉如水。 “好一个通行令!”终是气不过,赵敛轻嗤一声,重重放下杯子,磕得矮桌一声闷响。 “王爷别动气,南征王刚剿匪回来,军营是该看管严厉些的。” 赵敛睨了宴俊一眼,遂又恢复古井无波的模样,不欲多言。 很快马车就行驶到阮朝青的住所。 一下马车,就有士兵上前把人迎入大堂。大堂不算宽敞,空荡荡的也没什么摆件,只有几副简便的桌椅。 这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赵敛若无其事地坐在主位下首,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怀里的手炉,百无聊赖。 到底还是畏寒,等了没多久,赵敛本就温凉的手脚愈发冰凉,饶是值守小兵端来一个火盆,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他也不是来这儿取暖的,这点严寒还受得住。 一刻钟过去,终于有人来了,来的却不是他等的人。 “殿下,将军这会儿正忙,走不开。殿下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尽管使唤卑职。”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名为于盛,从四品轻车都尉,是阮朝青的左膀右臂。 于盛五官平淡,却因为左脸上的一道疤平添几分煞气。凶恶的脸上此刻全是心虚,无端减弱几分压迫感。 “哦?方才听说南征王正在练骑兵,想来是有要事处理了。” 赵敛声音不慌不忙,却是让于盛老脸一红,窘迫不已,满是被戳穿的尴尬。 好在赵敛并没有非要见阮朝青的意思,薄唇抿出一抹弧度,“我也没什么要事,跟于叔说也是一样的。” 见赵敛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亲近,于盛放心了。 他年初被派去南疆,直到一月前才回来,刚回来就跟着阮朝青出去剿匪。赵敛以前也和他亲近,可今年封了王,又出宫建府了,来之前他心里还忐忑了一阵,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相处才好。 也不知道阮朝青怎么想的,寒冬腊月的突然要离京剿匪,方才已经闲得跟骑兵赛马了,却跟他说走不开,让他来招呼赵敛。 将军心海底针,真教人捉摸不透。 两人闲话一会儿,赵敛才切入正题,“年关将近,我给将士们备了些棉衣,劳烦于叔派人去拉过来。” “害,这有什么劳烦的?我在军营也没什么事儿做,我亲自带人去拉!”于盛也不推脱,当即答应下来。 刚入冬那会儿赵敛已经送过一趟棉衣,现在再送,显然是为了让将士的家里人过个好年。问清楚棉衣还是囤积在老地方,于盛坐不住了,哪儿还管得上阮朝青在别扭什么。 “阿敛你先坐着,我看将军差不多该忙完了,这就去给你叫过来!” 说罢不等赵敛回复,于盛风风火火走了,走到门口顺便吩咐小兵去传话点人,自己去骑场找阮朝青。 于盛前脚刚走,后脚来了个热情如火的小兵,小兵给赵敛泡了一碗茶,“这是刚去伙房向李叔讨来的,殿下喝喝看!” 除了李叔,军营里没人喝茶。李叔喝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就是初春时自己家炒的土茶。京城这地界几乎没有茶树,三三两两长了几棵,茶叶品质不好,不好喝但也能尝个味儿。 茶碗就是平时大兵们吃饭的碗。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吃饭像是打仗一样,找遍伙房都找不出一只好碗。 虽然小兵已经在伙房选了很久,赵敛手里的碗还是有一个豁口。 等到阮朝青磨磨蹭蹭过来的时候,赵敛茶都喝了大半碗了。 折腾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人,赵敛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阮朝青,面无表情地饮一口茶。 方才怎么没发觉碗里有这么多茶渣? 见赵敛皱起眉头,浅色的唇避开豁口又喝了一口,阮朝青不由摸摸鼻子,“咳咳......那个......王爷来得真巧......” 话刚说完,阮朝青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闻言,赵敛搁下茶碗,狭长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阮朝青,直看得人心里没底儿。 “南征王好大的架子!” 作者有话说: 开文了,撸袖子奋斗.jpg 第2章 煮酒 阮朝青心说:我可不敢在你跟前摆架子。 这话可不能说出口,见赵敛不像往常一样坐在主位上,他脚步一转,便随他坐在下首。 “再去烧一个火盆过来。”没跟赵敛掰扯摆架子的问题,阮朝青先吩咐门外候着的小兵。 他倒是抗冻,赵敛金贵、冷不得,这会儿呼出来的气都带着丝丝白雾,可别夜里回去就病倒了。 阮朝青讪讪一笑,不自在地动动手脚,“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才对阮朝青的举动感到慰贴,一听这话赵敛嘴角又拉了下来。 “听说来大营要通行令,本王来问问得找谁要,省得下次来碰一鼻子灰。” 嘶,今日看大门的是哪个?这么不懂事!阮朝青心里暗骂一声,全忘了这命令是谁下的,又是谁特意找了个面生的新兵去军营门口值守。 “要什么通行令?王爷来我这儿自是来去自如。” 赵敛鼻腔里轻哼一声,到底没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转而说起了冬衣的事情。 知道赵敛不是特意来寻他的,阮朝青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总之有些不是滋味。赵敛说完了,他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对无话了。 往日两人相处,主动挑起话题的是阮朝青,这会儿赵敛没声儿了,阮朝青不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阮朝青榆木脑袋似的,赵敛不觉心头火气。可转念一想又泄了气,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哪儿能若无其事呢? 再等片刻,阮朝青依然无话,只像是椅子上有东西一样坐立难安,眼睛看房梁看地砖,看茶碗上的豁口,可就是不看他。 赵敛闭目。良久,深吸口气,“既然话带到了,本王就先回去了。” 语毕,赵敛拂袖起身,不再看阮朝青,迈着步子朝外走去。 “阿敛!” 走到门口,阮朝青一开口,赵敛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阮朝青看着赵敛的背影,欲言又止,到嘴边的话还是转了个弯,“我让人送你回去。” 赵敛半晌没开口,袖子里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将军且去忙罢。” 言罢脚步不再停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阮朝青听着马车离开的动静,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目光仍然放在茶碗的豁口上,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抑或者只是在放空罢了。 —— “咳咳,咳咳咳——!” 马车碾过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其间混杂着车内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宴俊一下下给赵敛顺气,这回却不像来时一样轻易就能止住,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见状,宴俊拉过赵敛空着的手按穴位,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直到赵敛手背都被按红一片,咳嗽才堪堪缓解。宴俊还欲继续按,赵敛却是喘着粗气收回了手。 宴俊作罢,趁着赵敛平缓呼吸的空档,手脚麻利地给他冲泡一杯蜜水。 蜜水递到手边,赵敛却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在矮桌上。 为了避免再吸入冷空气刺激到咽喉,赵敛一直用手帕捂着口鼻,这会儿睫毛低垂,沉凝如水的目光打在青色手帕上。 也不知是咳嗽狠了还是怎么,胸腔一阵阵闷痛。 “王爷......” 宴俊将将开口,赵敛仿佛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仅掀了掀眼皮,目中的凌厉就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 “出去。” “是。” 宴俊一走,马车内狭小的空间竟愈显逼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车虽然驾得平稳,杯中的蜜水却泛着一圈圈涟漪,一阵几不可查的颠簸过去,蜜水终是洒在矮桌上,氤氲出一圈水渍。 赵敛不再正襟危坐,垮了身子倚着软枕。闭目,一月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来香酒馆二楼厢房。 “阿敛你是没看到,昨儿个我带着一队骑兵去北大营,跟云家的骑兵比试了一番......” 厢房内只有赵敛与阮朝青,二人相对而坐,一人只着单衣,一人狐裘加身。 桌上安置了一只小火炉,火炉上煨着田家酿的米酒。 田家的米酒是坊间百姓最钟爱的,冬日酿造的尤甚。这米酒香甜不醉人,就是七岁小儿也喝得,不过每日售卖的量少,京中百姓馋了都得赶早去,去晚了只能买些米酒糟回去煮酒酿圆子了。 今日一大早,阮朝青打完一套拳,忽然兴致上头,跑去田家门口等着,人家一开店就买了几两米酒。买完去齐王府找赵敛喝酒的时候,赵敛也才吃完早食。 两人到了来香酒馆,给赵敛煨上米酒,阮朝青才要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京里人冬日喜好煮酒喝,阮朝青不然,酒液越寒凉越好,一碗下肚,从口中烧到腹中,两种极致体验一碰撞,那才叫舒爽。 若是给他知道谁爱煮酒喝,他背地里是要笑话人的——只除了赵敛。 此刻两人对饮,一是清甜温热的米酒,一是辛辣冷凉的烧酒,虽大相径庭,共处一室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阮朝青情绪高昂,几碗烈酒下肚,眉目间也并未沾上半点醉态。 “他云家的骑兵不如我军中的,云骁马上功夫也比不得我——赶明儿天放晴了,我再约云家来我营里比划比划,到时候给把云老头安排坐你边上,我让你看看云老头脸色有多臭!” 昨日赵敛进宫了,阮朝青一个人闲得无聊,也没有事先打个招呼,拉上一队精锐骑兵就去云家的北大营了,非要跟人家切磋交流一番。 镇北王和阮朝青向来不对付,哪里容得下他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阮朝青三言两语之下,镇北王也集结了北大营的精锐迎战,没成想被下了脸子。偏生阮朝青又嘚瑟得不行,气得镇北王差点当场跟阮朝青打起来。 “你的功夫我是知道的,自是少有敌手。”赵敛动作轻缓地舀出一勺米酒,不时眼含笑意地看阮朝青一眼。 阮朝青性子轻狂,赵敛这么一说,他非但不谦虚,还更加得意了。还是赵敛会说话,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儿说话就是夸张,旁人一听就觉得假。 见阮朝青这么神气,赵敛就是没亲眼看见镇北王的脸色,这会儿也觉着身心愉悦,掩在酒杯间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尝尝我的竹叶青,去岁吴老板给我藏的,滋味醇得很!”阮朝青是何等眼力,专看对面人眼角的弧度,就能猜出他是个什么表情。 赵敛难得这么高兴,他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若是舍得,我定要尝一口的。” 阮朝青立时端着酒碗从座位上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到赵敛身边,一手揽着赵敛的肩,一手将酒碗递到赵敛唇边。 赵敛掀起眼睑瞧阮朝青一眼,只见阮朝青对上他的目光挑挑眉,俨然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眼中笑意更浓,赵敛就着阮朝青的手,薄唇自然而然地覆在略微湿润的碗沿上,一抿唇,冷凉的酒液就打湿了唇舌。 “辣不辣?” 不等赵敛饮入更多,阮朝青就移开酒碗,一脸兴奋地注视着赵敛问。 这神情就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背着家里长辈干了坏事,又兴奋又激动,亟需得到身边人的认同,如果再有崇拜的目光,将是更激动人心的事情。 竹叶青只堪堪打湿舌尖,还来不及进入咽喉就没了。赵敛望着阮朝青神采飞扬的脸,舌头顶顶尚且带着凉意的牙齿,如了他的愿。 “辣。” “那是!”阮朝青满意了,仰头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碗酒,喝完还砸吧砸吧嘴,不知是在品什么味儿。 两人凑得很近,无论是阮朝青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是他眉峰之上的小痣,赵敛都看得一清二楚。 竹叶青分明停在舌尖,赵敛却觉得好像流到了嗓子,辣得嗓子有些发痒。这一会儿的功夫,舌尖也泛起一股甘甜,不知是来自米酒,还是来自竹叶青。 可能是酒意上头,阮朝青看着赵敛面前升着白雾的米酒,心念一动,端过来一口饮尽。 “啊——”冷热交替下,直让人舒服得喟叹一声。 “嗯?”刚要坐回对面,阮朝青就被赵敛抓住了胳膊,“怎么,舍不得给我喝啊?” 舌尖的话打了几个转,最后赵敛还是轻笑一声,散漫地“嗯”一声。 “你赔我。” “瞧你这小气吧啦的样儿,下次我再去给你买!” 阮朝青佯怒哼笑,昂首挺胸坐回赵敛对面,眼角眉梢却是压都压不下来,暗道不枉他大清早去田家门口等着了。 “行,下次你再给我买。” 阮朝青又倒满一碗竹叶青,大着嗓门嚷嚷道:“放心吧齐王殿下,本将军什么时候骗过你?” “嗯。” 小炉子上的米酒咕咕作响,赵敛取了酒勺,打两勺米酒倒进去,浇息了迫不及待显露人间的气泡。 阮朝青向来是喜好热闹的,往日来喝酒要的也是这个临街的厢房。 等到一坛竹叶青见了底,楼下的街道也热闹起来,鼎沸人声断断续续飘到厢房。 本就体热,现在一坛酒下肚,饶是身处冬日,阮朝青额上也泛起湿意。打开窗户,楼下讨价还价的声音随着冷风吹进来,顿时清晰不少。 “又开始飘雪了。”阮朝青坐在窗边,伸手到赵敛面前没感受到凉风,这才放心地趴在窗棂上,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楼下的婶子大杀四方,边看边将战况转述给赵敛听。 一片雪花躲过窗边人的守卫,施施然飘进厢房,落在复又沸腾起来的米酒中,轻薄的雪花没能浇灭翻涌的气泡。 “青哥。” “嗯?怎么了?” 阮朝青回过头看赵敛的时候,眼里的兴高采烈还没收敛,势不可挡地落进赵敛眼中。 “我......有件秘事没跟你说。” “还有我不知道的?”阮朝青被吊起胃口,兴味盎然地等着听,然而看赵敛好像没有说下去的打算,遂侧着头把耳朵递过去,“你悄悄告诉青哥,青哥保证不跟别人说!” 见阮朝青俯身倾耳的模样,赵敛捻捻指尖,凑到他耳边。 随着双唇上下开合,阮朝青神色先是高兴,再是呆滞,最后变得茫然无措,迟迟说不出话来。 说完,赵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阮朝青,先被他悄悄翕动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握了握拳,还是压下心底的骚动。 “碰!” 眼前一闪,阮朝青一头撞在了大开的窗扇上。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阮朝青率先僵着脖子从窗户跳下去,赵敛只来得及看见瞬间红透的麦色脸颊,还有孤零零晃动的窗扇。 窗边没了人,冷风没了阻碍,肆无忌惮地刮进厢房。 赵敛听着楼下骤然响起的叫骂声,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 “哐!” 又是一声巨响,阮朝青去而复返。 开门,关门;翻窗,关窗,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楼下叫骂声更为激烈。 作者有话说: 赵敛:你看我老婆苟不苟? 阮朝青:? 阮朝青:6 赵敛:禁止扣6 第3章 发热 那日阮朝青回来给他关窗,赵敛心里是高兴的,以为情况不算糟糕,谁知转天人就不声不响点了人马,离京剿匪去了。 一走就是一个月,现在京城方圆几百里,只怕都找不出一个土匪窝了。 恍惚间,赵敛只觉身上突然重了些许。一睁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映入眼帘。 眼前人不是阮朝青又是谁? “醒了?”见人睁开眼睛,阮朝青就收了屏息凝神的作态,重重喘口气。 赵敛没睡着,只是闭着眼晃了会儿神。 “你怎么来了?” “我看天要下雪,来送送你。”阮朝青仗着车窗紧闭,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是要叫人送我吗? 赵敛斜眼看阮朝青,终究还是没说出这句话。人好不容易来了,别一会儿恼羞成怒跳车跑了。 见赵敛没有赶人的意思,阮朝青掖掖盖在他身上的披风,自顾自坐在他手边。方才坐下,就看见矮桌上洒了一小半的蜜水。 “有些凉了。”阮朝青端起来喝了一口。 “不怎么甜,蜂蜜没了?” 他还是这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赵敛便抿着唇笑了。赵敛一笑,虽不明缘由,阮朝青也不由笑起来。 “没了就派人去我府里取。”把杯子里剩余的凉水喝光,阮朝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掉活塞,一下往杯子里倒了大半瓶,旋即倒入尚有余温的热水,摇晃两下递给赵敛。 赵敛温和了神色,眼中盈着笑意接过蜜水。 余光瞥到赵敛的手背,阮朝青皱皱眉头,“怎么青紫了?” 话刚说完,看淤青的位置,阮朝青才反应过来,再看他脸色,指定是咳得狠了按穴位止咳呢。 “方才按了会儿,不碍事。” 阮朝青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赵敛将水杯换了只手,把淤青的手伸到他面前,“帮我——” 暖暖?不合适吧......可是赵敛手脚向来冰凉,眼下还有一片淤青...... 那一瞬间阮朝青思考了很多,终究做了个选择,纠结地握着眼前的手,不由分说拉到披风底下,顺手整整随着赵敛动作滑下来的披风。 “下不为例啊!” “递一下手炉。”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阮朝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地找来搁在一边的手炉,飞速掀开披风塞进去、盖好。全程不过片刻,仿佛慢一息时间就会被烫到一样。 赵敛看着阮朝青窘迫的样子,面上带上笑意,垂首抿了口甜得齁人的蜜水。 “也就是你,换个人敢使唤本将军,腿给他打折!”阮朝青试图挽回颜面。 “对,将军神威。” “那是自然!”在赵敛看不见的地方,阮朝青大拇指暗自抠抠衣摆,开始转移话题,“你泡蜜水多放些蜂蜜,我庄子上给你养着呢,你省那口蜜还能下崽了?” 赵敛笑出声,没再顺着阮朝青的话说,“天寒,蜂不好养,等开春了我就多放些。” “有什么不好养的?”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阮朝青稳住心神,色厉内荏地瞪赵敛一眼,“我寻来的人有伺候药材的,有伺候蜜蜂的,这药蜜十天半个月就能取一罐——” 随即拿出一只手比划,“喏,蜜罐有这么大,比装竹叶青的酒坛还大,你尽管吃!” 养蜂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专采药材花花蜜的蜂?这寒冬腊月的,任药材打理得再好,估摸着也开不了花;蜜蜂花蜜不够吃,还得买糖冲了浓糖水来喂养。现在存的药蜜,都是春夏时节囤的。 “这么多?那我可吃不完。” 赵敛随声附和着,三言两语缓解了阮朝青的不自在。 之后回京的路上,阮朝青絮絮叨叨说许多,赵敛一样一样耐心应答,直把人哄得兴致勃勃、欲罢不能。 马车到齐王府上时,阮朝青还没说尽兴,毕竟一个来月没说这么畅快了,可不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嘛? “既然来了,顺道进去用了晚膳再回去?” 两人站在齐王府大门口,赵敛询问阮朝青。 阮朝青本有些意动,然而不经意看见赵敛看他的眼神,猛地福至心灵,立时又急又快地摆手,“罢了罢了,我爹在家等我,改天再来你府上作客!” 闻言,赵敛也不再多说,只道:“替我向老太爷问个好。” “行,我知道了,你进去吧啊。” 赵敛点点头,果真走进了王府大门。 眼见赵敛身影消失在门后,阮朝青拔腿就跑,火烧屁股似的根本不敢回头,自然没看见大门后复又走出来的身影。 驻足良久,赵敛紧紧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开。 齐王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好似分隔出来两个世界——外边是来往的喧嚣车马,里边是死水般的幽静深宅。 —— 二更天,京中百姓已经进入睡眠,为明日的营生做好早起的准备。 整个京城中只稀稀拉拉燃着灯火,要么是刻苦学子挑灯夜读,要么是秦楼楚馆夜夜笙歌。齐王府在这中间,倒显得另类了。 “扣扣!” 一阵敲门声响起,惊了打瞌睡的侍女素兰一激灵,差点打翻高架上的花瓶。 素兰打开房门,门外是值守的宴俊,他手中正托着一碗药。 “到王爷喝药的时辰了,浴间的地龙已经烧好,请王爷去沐浴更衣。”宴俊递出托盘,将传话小厮的话复述一遍。 素兰应声接过托盘,带上房门便向里间走去。 室内,赵敛身上盖着软毯,倚在软塌上小憩,手边散落一本翻了一半的账本。 每当齐王心绪不佳就会查账本,这时身边往往不会留人,故而书房里只有素兰一人远远候着。 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炕桌上,素兰目不斜视地收起账本,这才轻声唤道:“王爷,王爷,该喝药了。” 然而往日觉浅、一点声响就能扰醒的人,却没甚反应。 赵敛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素兰心里隐隐有了不太妙的预感,手背轻贴上赵敛的手臂,接着瞬间收了回来——本该如常冰凉的手,此时正一片火热。 素兰急忙跑出去,打开房门,“王爷又发热了,快去请太医!” 闻言,宴俊赶紧吩咐远处站岗的侍卫去将歇下的小厮侍女唤起,脚下不停和素兰一起跑进书房。 帮着把赵敛扶到宴俊背上、盖上软毯,素兰急声问:“今日闻太医在宫里当值,先差人去请济世堂的大夫来?”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匙,虽然齐王府可以随时入宫请太医,但是赵敛每次发热都迅速而猛烈,若是等进宫请来太医,只怕病情控制不住。 宴俊稳稳背着赵敛,快步往卧房赶去,“闻太医的方子霸道,别的大夫应付不来,先同往常一样给王爷降温!” “哎!” 好歹是齐王府最管事的侍女,素兰边扶着宴俊背上的赵敛,边有条不紊地指挥闻讯赶来的侍女,“沁香让马房的人备马、套马车,沁玉去看着伙房,沁雪领人去王爷寝室备好东西。” “是!”几个侍女齐声应是,随后小跑离开,只剩没被点名的侍女在前面掌灯引路。 齐王府灯火通明,映得将将飘落的雪花晕着暖黄的光。 不多久,一行人赶到寝室,立刻有侍女上前拂去赵敛身上落下的飘雪。 素兰指挥着侍女给赵敛敷热毛巾,擦手擦脚;宴俊一刻不停,拿上入宫的令牌便策马往宫门赶去;车夫架着马车随行,只等接到闻太医。 车马进不了宫门,宴俊翻身下马,向守卫的御林军出示了齐王府的令牌,立刻就被放行了;车夫留在宫门外,在雪地里跺着脚哈着气等待,片刻不敢松懈。 接上闻太医,齐王府的车马匆匆往回赶,将纷纷雪花甩在身后,将闻太医的一身老骨头甩得咯咯作响。 哒哒马蹄声与车马声弄出的动静不小,别家的门房纷纷起身,披着外衣从耳门出来,看清是齐王府的人,又掩门回去,打算明日一早上报给自家主子。 除了齐王府,皇城内外已然陷入酣睡,一片祥和宁静。 第4章 小雪人 齐王府上下忙碌起来,侍卫婢女各司其职,维持着偌大一个府邸的运作。 寝房烛火摇曳,昏黄的烛光打在一张苍老褶皱的脸上。 闻太医一手搭在一只苍白的腕上,一手抚着花白胡子。 眯着眼睛沉吟片刻,点点头,收回手。 素兰立在一旁,见闻太医开始收整诊箱,俯身问道:“闻太医,我家王爷如何了?” “有些病发,和前几次差不多。”收整好,闻太医提上诊箱往外间走去,“老夫之前开的退热方子还在?照那方子抓几服药,今晚喂王爷喝下去,明日就能好些。” 示意一旁的侍女替闻太医提诊箱,素兰跟在闻太医侧后方,斟酌着开口道:“方子还在,只是......我家王爷喝不下去这方子的药,闻太医能否再拟个别的方子?” 之前退热的汤药赵敛喝了几次,每次入口都要吐出来,还是让人掰着嘴灌下去的。她家王爷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被灌得满身汤药,这狼狈模样任谁看见都要心疼的。 这话一出,闻太医侧头瞧了素兰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别的,“既如此,老夫再拟个方子。” “哎!多谢闻太医!” 素兰朝闻太医福了福身子,赶忙命人取来纸笔。 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有本事在身上的,无论是谁开的方子,拿到外面去都是千金难求的。也就是闻太医人和蔼了,否则她一个侍女说要换方子,指定是要得罪人的。 “王爷平日里喝的药先暂缓几日,等这个方子停了再继续。”闻太医写方子信手拈来,几息时间过去就重新拟好,递给外间候着的宴俊。 赵敛还在军营的时候,宴俊就跟在身边了。凡是赵敛入口的药,向来是宴俊亲自去抓的,从不假他人之手,就是素兰也不行。 别看赵敛对府里下人都差不多,一碗水端平,私下里所有人都知道,最受他信重的还是宴俊。 不过那也是应该的,宴俊没签卖身契,是自由身,和赵敛待在军营几年,算起来也有些功勋在身,若不是对赵敛忠心耿耿,只怕当年就投身行伍了。 宴俊去抓药,素兰恭敬地送闻太医出府,等闻太医上了马车才回去。 素兰回到赵敛卧房,只见赵敛已经醒来,正在沁雪的搀扶下饮水润喉。 赵敛饮完水靠在软枕上,素兰上前禀告,“王爷,闻太医已经送回去了,宴俊去济世堂抓药。” “嗯,辛苦了。除了守夜的人,都去歇着吧。” 赵敛声音有些哑,嗓子里似有针扎一样。 素兰应是,去外间安排好守夜的人,见夜深了,又命人去厨房传话,这才回到里间候着。 “方才闻太医重新拟了个方子,奴婢估摸着这回好入口了。”素兰接过沁雪手里的帕子,在温水里打湿,拧干,一遍遍给赵敛擦拭手脚。 “嗯。”赵敛精神不济,只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全然不在乎又要吃什么方子的汤药。 见状,素兰也不再言语,免得赵敛觉着吵闹,手下动作不停,眼神示意一旁的沁雪去换一盆水。 屋里一下安静起来,只有婢女不时走动的窸窣响动,还有烛芯悄悄炸裂的细碎声音。 “碰!”有婢女不小心碰到桌角,发出沉闷的一声。素兰抬眼看赵敛一眼,见他没被惊动,遂愈发放轻手脚。 “咚!”又是一声闷响。 素兰皱眉,今日是怎么了,这么毛毛躁躁的?放下湿帕子,给赵敛掖掖被子,素兰脚下无声走到外间,压着声音呵斥道:“动作仔细些,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是。”莫名挨了训斥,外间的婢女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福身认错,动作间更加小心翼翼。 素兰也没揪着不放,敲打几句就回了里间。 “啪!” 才静下来没几息时间,轻响声再次划破屋里的静谧。 “素兰,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敛维持着一个姿势,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素兰低声应是,快步去外间。总算是觉察出不对来,这回她便没有出声,而是立在外间巡视。 “啾啾啾!” “唧唧唧!” 这下连外间的婢女都听到了,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诧异模样。 沁香耳朵尖,见众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遂犹疑道:“素兰姐,好像是......是里间窗户那儿传来的。” 闻言,素兰快步走到窗户边,果真听到一阵“啁啁啁”的奇怪声音,给沁香使了个眼色,沁香便快步离开。 然而窗外却没了动静。 素兰有些狐疑,思虑片刻,索性拔出窗栓,一下拉开窗扇。 ——窗外空荡荡的,除了月光下打着花苞的红梅,其余什么也没有。 “素兰姐,地上有东西!” 沁香带着人来到窗外,与窗内的素兰四目相对。 素兰身子探出窗,看清地上的东西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回头,视线却被窗幔挡住了。 “王爷,王爷!”一向稳重的素兰声音里满是雀跃,满脸笑意地走到床边,“王爷你猜猜方才是什么发出的响动?” “嗯?”赵敛睁开双目,询问地望向素兰。 “是一个小雪人!” 随着素兰惊喜的声音,沁香从外间走进来,手上抬着的东西,不是雪人又是什么? 那雪人只巴掌大小,虔诚地跪在一副砚台上,双手手心向上,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只小瓷瓶。 仔细一看,那瓷瓶正是装药蜜的! 猜到小雪人的来历,饶是现在浑身难受,赵敛也轻轻笑起来,扬首问道:“没见着人吗?” 素兰瞧沁香一眼,沁香会意,走上前把小雪人放在床边的案几上,“窗外只有小雪人,雪地里连脚印都没有。” 说完,两人都略显忐忑地偷看赵敛,生怕他露出异样神色,好在赵敛唇边还是挂着一抹笑,并没有被这句话影响到。 “知道了,把雪人放回去吧。”赵敛拿过雪人手上的小瓷瓶,低声吩咐道。 “是!” “等一下!” 沁香刚捧起小雪人转身,却被赵敛叫住了。 垂眸看看小雪人空荡荡的手,赵敛略一思索,从脖子上解下来一个物什,把那物什轻轻放到雪人手中,赵敛摆摆手。 屋里烧着地龙,沁香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雪人回到窗外,将之放置到原位,确定与先前没什么不同,遂转身离开。 沁香没发现,在她走开几步路时,一个黑影闪过,小雪人双手捧着的物什不见了。 黑影回到房顶,借着月光打量掌心的小东西——一个竹节形的白玉吊坠。 这是个什么意思? 可怜黑影满心期待地来,挨了一晚上的冻,最后满头雾水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翻开摩斯密码教学书):碰!咚! 素兰(愤怒):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阮朝青(不信邪,翻页):啪! 赵敛:素兰,去看看怎么回事。 阮朝青(愤怒撕书,搬来电报机):啾啾啾!唧唧唧!啁啁啁! 赵敛(抿唇轻笑):嗯? 第5章 松香百合糕 太医院的太医用药向来保守,赵敛吃了这么多年药,有些方子对他来说效用甚微。闻太医较其他人大胆,用药稳中有奇,故而赵敛吃他的药见效总是快些。 再加上这次发热发现、救治得及时,不像以往是半夜开始,次日早晨才被人发现,所以喝了几天药之后,赵敛身子也好了不少,不至于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 这日早晨,齐王府的小厮侍卫在院中铲雪,侍女们也不得空,院里院外忙碌——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年关将近,齐王府也开始大扫除了。 书房门窗大开,赵敛裹着狐裘,一手拥着手炉,一手举着闲书,脚边烧着两个银碳盆,边看书边听着院里的动静。 往日死气沉沉的府邸,好像也因为这暂时的热闹显出生气来。 沁香这时款款走来。 “王爷,李公公又送东西来了,素兰姐已经去前院招呼着,王爷要过去吗?” 李忠尚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最得皇上宠信。自打宫里听说齐王卧病以来,各种良药山参流水一般往齐王府来,有各宫娘娘慰问的,也有皇上赏赐的,故而李忠尚三天两头就要来一趟。 除了第一次探病时,李忠尚去了赵敛卧房,之后都是在大堂由素兰招待,送了东西问候几句就离开。 赵敛搁下闲书和手炉,“那便去瞧瞧吧。” 左右在屋里呆着也无聊,不若走动走动。 待走到前面大堂时,素兰正同李忠尚闲话,留心着宫里人的近况。见赵敛露面,李忠尚连忙放下茶盏,起身行了礼。 “李公公不必多礼。”赵敛坐在上位,抬手叫起,“近日天寒,皇兄可还安好?” 李忠尚弓着腰立在堂内,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回王爷话,皇上一切安好,只是惦记着王爷身体,总盼着王爷快些痊愈。” “劳皇兄挂念,过两日本王身上病气散了,再入宫拜谢。” “哎!”李忠尚笑容愈发热切,“皇上知道了指定高兴!昨儿皇上还说若是王爷不能大好,只怕过几日去云安寺迎太上皇、太上皇后回宫,十成十要遭怪罪,这下皇上该心安了。” 又寒暄客气几句,李忠尚见齐王似有些乏了,便道:“皇上还等着奴才回话,奴才便先行回宫了,王爷仔细将养着。” “既如此,本王便不留公公了。” 赵敛搁下茶盏,素兰立刻上前,送李忠尚离开。 人一走,大堂内就空荡起来,赵敛面上温和的笑意消失,无甚表情地看着下首桌上的金丝楠木食盒。 不一会儿,素兰送完人回来,见赵敛还在主位上坐着,提着食盒走上前来。 “皇上惦记着王爷的口味,特意命御膳房做了松香百合糕送来。离午膳时候还有一会儿,王爷要不要垫垫肚子?” 赵敛瞧了素兰一眼,没说话。 见状,素兰有些拿不准,可往常南征王府送来松香百合糕,王爷明显是爱吃的,于是又道:“王爷要是没有胃口,奴婢便先送去膳房。” 若是一般的糕点,王爷不想吃就赏给下人,再不济就倒了,断没有让膳房回热再吃的道理,只不过这是皇上赏赐下来的,可不能随意处置。 “送去兽房喂猎犬。” 赵敛无波无澜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是把大堂内伺候的侍女都吓了一跳,愈发低垂脑袋,视野中除了自己的鞋尖,不敢再有其他。 素兰也吃了一惊,不明白哪点惹了王爷不快。 御赐的糕点拿去喂猎犬,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指定要给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唯恐王爷惹怒皇上,腹内思量再三,素兰讨巧笑道:“南征王常送这百合糕给王爷,想来必然是比山珍海味还稀罕的——既然王爷今日没胃口,不若赏给素兰,好叫素兰在沁香她们面前炫耀炫耀。” 说完,面上还是一成不变的笑,心里却七上八下,只悄悄打量王爷脸色。 然而赵敛不动如山,修长手指捏着小巧的杯盖,缓缓撇去杯中的浮沫。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那张苍白冷然的脸,叫人猜不出他是怎么个想法。 良久,在素兰受不住这沉默,打算听令退下时,赵敛开口了。 “你既想要便拿去——自行去库房领赏。” “哎!”素兰高悬的心放回肚子里,连忙福身,“素兰谢王爷赏!” “成了,传宴俊来书房一趟,退下吧。”赵敛将杯盖扔回茶盏上,杯盖骨碌碌转了一圈,随着茶杯落在桌上的动作静止下来。 素兰领命,高高兴兴地拎着食盒退下了。 等赵敛踏着细碎的光回到书房,宴俊已经候着一会儿了。 “南征王这几日在做什么?” 赵敛从博古架上拿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在窗边坐定,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截上好的黄花梨木,还有几把崭新的刻刀。 “回王爷,南征王接连几日辰时去京郊大营,申时......” 阮朝青除了那日夜里送来一个小雪人,便再没出现在王府过。往常赵敛要是有个小病小痛,来得最勤快的就是他,这回却是一次也没来过。 府里人虽然诧异,却没谁想不开提这茬,平白惹王爷不痛快。 昨日连镇北王府都遣人来慰问了,南征王府却还是半点动静也无,京里耳聪目明的人家觉察出来不对劲,都伸着脖子暗自观望着。 “只不过属下方才打听到,前日夜间,南征王去了一趟香来阁。” “啪!” 刚削下来的木片掉在桌面上,磕出一声闷响,锋利的刻刀停住,近旁是多了道划痕的冷白指腹。 书房静了一瞬,赵敛指腹上冒出几颗血珠,没一会儿血珠汇合成一滴鼓胀的血滴,迎着闯进书房的光,欲坠不坠。 “几时去的?” 青色手帕覆上指尖,膨胀的血滴破裂,在手帕上晕出一团脏污。 “回王爷,酉时入,亥时出。” “他一个人?”赵敛放下锋利的刻刀、笨重的木料,大拇指隔着手帕拈食指,直拈得指甲盖看不见一丝血色。 “还有于都尉和云小将军。” 赵敛从桌旁起身,一挥袖,青色手帕落在桌上,盖住了刻刀与黄花梨木。 “备车,本王去陪阮老太爷下下棋。”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慌张摆手后退):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赵敛(阴暗拔刀):嗯。 第6章 催婚 太上皇起兵谋事之时,手下共有三名得力大将,分别是镇北王云崇武,安西王韩式飞,还有南征王阮朝青。 前朝末期,大小官员奢靡无度、夜夜笙歌;百姓食不果腹,只好易子而食;一国境内,民怨载道。 太上皇时为冠军大将军,镇守长城以北的边境城池。因不忍见民不聊生,加之末代皇帝昏聩无能、偏信奸佞谗言,缩减将士军饷粮草,太上皇留云崇武抵御突厥,带领十万兵马挥师南下。 然而南部朝廷有整整四十万大军,即便韩式飞带领镇守西南边陲的十五万大军投入太上皇麾下,也难以对抗南部朝廷的兵马。 南下两年,起义军与平叛军战况焦灼。这时突厥来犯,太上皇不得不抽调五万兵马回防塞北。也因此,起义军开始显露颓势,等到晋州谢君峰一战,起义军粮草、兵力不足,鏖战半月后大败,只得退守黄河以北。 阮朝青是前朝江南太守的独哥儿,自幼不好诗书女红,性情豪迈张扬,在一位武夫门下习武十余载,期间自学兵书,习得兵法无数。 因劝说阮老太爷投靠起义军无果,阮朝青隐姓埋名离家北上,途中集结数万流民,组成一支南征军,一路与平叛军激战,打得平叛军节节败退。 最后阮朝青攻下晋州,大开城门迎太上皇入城。 太上皇接纳南征军后,力排众议封阮朝青为南征将军,对抗南部朝廷的重任便交到了阮朝青肩上。 阮朝青率领南征军一路南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将形势大好的南部朝廷打到长江以南,太上皇这才称帝成功。 之后几年阮朝青收江南、下江东,肃清前朝余孽,打下大平朝的半壁江山。 大平开国后,阮朝青被封了异姓王,古往今来第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小哥儿王爷。 南征王征战沙场七载有余,无畏刀剑、所向披靡,偏偏被两个人拿捏了命脉,一个是生他养他的阮老太爷,一个是他亲手养大的齐王赵敛。 现在他的两个克星聚在了一起,而他尚且一无所知。 赵敛来了南征王府,和阮老太爷下了一早上棋,阮老太爷被勾起了棋瘾,留人在府里吃了午膳,饭后两人在花园里溜达了一圈,又回书房下棋去了。 然而这回没有尽兴,临近申时,南征王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镇北王云崇武的嫡次子,云骁。云崇武和阮朝青不算和睦,故而每年都是年前互送年礼;阮朝青不在家,阮老太爷待客也是在大堂,而不在书房。赵敛自然是跟着一道来见云骁了。 “阮老,晚辈代家父前来送年礼。” 云骁郑重其事地坐在下首,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双膝上,本就挺直的背更是紧绷。 “镇北王客气。朝青早就说要给镇北王府送年礼,只是一直忙军营的事,看来只得过两日再登门拜访了。”阮老太爷和气得很,摸着胡子笑眯眯地瞧着云骁。 “不急不急,南征王军务繁忙,当以军务为先。”云骁却受不住这目光,只觉得实在是热切,饶是跟敌军对阵的时候也没有这般令人紧张,僵硬得似乎脖子都动不了了。 还好登门的时间选得好,阮朝青不到两刻钟就回府了。这时天色渐晚,也到了晚膳时候,一行人便移步膳厅。 又是几日不见,打阮朝青进门开始,赵敛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阮朝青却神色躲闪,有意无意地移开目光。 两人之间的眼神追逐不甚明显,饭桌上的另外两人完全没有察觉。阮老太爷忙着闲聊,云骁绞尽脑汁回应。 “云小将军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晚辈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 “家里有几个兄弟啊?都婚配了吗?” “家中有一兄长和一小弟,兄长早已成家,小弟翻过年来也该说亲了。” 随着这头两人的对话,赵敛面色越来越沉,幽幽看着埋头吃饭的阮朝青,碗中的饭半点没动。 “哎呀爹!”阮朝青给阮老太爷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让不让别人好好吃饭了?你要是实在想知道,我明儿去找镇北王,借他家族谱给你抄一份!” 说完,顺手给赵敛夹了一块清炖排骨。 “我打听这么多做什么?”阮老太爷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对着阮朝青就是一阵说道,“我看人家青年才俊,打听打听怎么了?你平日不着家,我跟人家说几句话都说不得了?” 云骁见桌上氛围突变,父子俩忽然就针锋相对起来,顿时不知所措,赶忙打圆场道:“要说青年才俊还得是南征王,这么年轻就封了王爷,晚辈属实拍马不及!” 顾及着还有客人在,阮老太爷这才端起碗筷,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只当没听见阮朝青的话,“诶云小将军怎的还不说亲?” 照云骁这个家世人品,早四五年该有媒人踏破门槛了,二十二岁还未娶亲,实在是说不过去。 闻言,云骁悄悄看了阮朝青一眼,随即不太好意思地说:“晚辈心性未定,还想在军中磨炼几年,不好耽误人家。” “那不成,成家还是得趁早,否则等你有那心思了,好人家可不会一直等着你。” 说罢,阮老太爷恨恨瞥了阮朝青一眼,意有所指道:“做了王爷又怎么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无妻无儿无女,就是个老鳏夫!” 阮朝青无奈,索性破罐子破摔,“那老鳏夫就得配老鳏夫,爹你去给我找个没家室的,我带着你嫁过去!运气好人家还给咱爷俩一间柴房,不至于头顶没有三片瓦。” “不孝子!”阮老太爷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一筷子打掉阮朝青夹起来的排骨,“我是叫你嫁人?你但凡带个姑娘小哥儿回来,我都给你风风光光办了,你要是还不愿意就找个家世差点的男儿入赘——我造了什么孽你要这么气我!” “哎哟我没有气你!”饶是阮朝青也吃不下饭了,碗筷往桌上一搁,身子转向阮老太爷,一副打算讲道理的样子。 然而“铮”一声碗筷碰撞声,让他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老太爷说得是,”赵敛取出手帕擦擦嘴角,随父子俩放下碗筷,“青哥满身功勋,是该娶一位才学、人品、相貌俱佳的男子,就是世家贵族出身也不为过。” 比如我。 作者有话说: 赵敛(强调):才学!人品!相貌!俱佳! 云·不会读书·骁:?你礼貌吗? 第7章 质问 这话一出,立刻得到阮老太爷的认同,阮老太爷转而和赵敛聊起来。 阮老太爷眉开眼笑,“只是朝青性子跳,我想着要找男儿也要找安静些的,否则日子得过得鸡飞狗跳的。” 赵敛也笑,瞟了阮朝青一眼,附和道:“老太爷说得在理,那些爱玩的也不能找。青哥军务繁忙,总得有个人着家些、打理好府上大小事才好。” “对对对,小敛这话说得对!”阮老太爷大笑,对赵敛更是热情起来,仿佛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好友。 阮朝青一身本事,阮老太爷心里自然是骄傲的,他家小哥儿不比哪个男儿差,可不能做在家相夫教子的事儿。赵敛这话啊,是说到了他心坎上,可不就让人高兴嘛? 听自家老爹这么叫赵敛,再看赵敛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阮朝青不由觉得好笑,这人还挺能装模作样,倒是有点斯文败类的意思了。 赵敛瞥一眼阮朝青,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阮朝青却是被这一眼看得后背一凉。 坐在一旁的云骁,早已放下碗筷,见阮朝青安静下来,几次想开口搭话,每每开口却总是慢赵敛一步,也不好再打断。 隐隐觉得实在巧合,云骁没忍住侧目瞧了赵敛一眼,没成想正好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目光。 “说起好玩,云小将军是个中行家吧?”赵敛非常善解人意,将话头引到云骁身上,不让他受到冷落。 云骁下意识觉得不妙,见阮老太爷和阮朝青目光看向他,连忙否认,“王爷何出此言?家中小弟倒是好玩,我没怎么接触过这方面。” “没怎么接触过?” 赵敛眼眸微睁,略显诧异,随即了然,“倒是本王孤陋寡闻了。本王听说昨日云小将军去了香来阁几个时辰,想来是为公事。本王想岔了,还请云小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赵敛歉意一笑。 “不是公事!”云骁看看阮朝青,再看看阮老太爷,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阮朝青心知不好,趁阮老太爷注意力在云骁身上,悄悄起身打算开溜。 “诶青哥是不是也去了?”赵敛像是突然想起来,困惑地看向站起身的阮朝青。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要青哥亲自跑一趟。” 赵敛面向阮朝青,故而阮朝青清楚看见他瞬间拉直的嘴角。 阮朝青摸摸鼻子,顶着自家老爹要吃人的眼神,讪讪坐回桌边。 阮老太爷自年轻时候便为人正直,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今日阮朝青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敛本不打算在阮老太爷跟前问这事儿,只是一顿饭的时间,云骁三番两次看阮朝青,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他身上,方才甚至还想包庇阮朝青,实在是教人气闷! 他云骁今日前来本就不安好心,哪儿有送年礼赶晚不赶早的道理?偏偏掐着阮朝青回府的空当登门,当真是司马昭之心! 再说了,以南征王府和镇北王府水火不容的关系,就是维持面子上的和睦,只需差府里管事把礼送上即可,怎么还要劳烦他云二少爷了? 直到走出南征王府,快要到家时,云骁才反应过来:齐王殿下方才是不是在针对他?不然怎么好像说话夹枪带棒的? 只是......针对他做什么? 天色已晚,赵敛不再久留,向阮老太爷告了别,就有管事送他出府。 方才走到庭院中,阮朝青却追了上来,挥挥手让管事离开,接过了送人离开的活儿。 阮老太爷喜好风雅,觉着积雪看起来也有一番风味,所以南征王府只有路上被清理过,路旁还堆着厚厚的积雪。 月光打在积雪上,反射出皎洁的光,光照在两人身上,照出两张面沉如水的脸。 一路无话,阮朝青闷声走在前面,理也不理身后的赵敛。 齐王府的马车等在南征王府,将人送到大门口,阮朝青就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赵敛一把抓住胳膊。 胳膊挣动两下,没挣开。 怕扭到这人的手,阮朝青干脆立在原地偏过头,既不看赵敛,也不说半句话,脸色臭得要命。 赵敛身量比较高挑,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沉声问:“你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阮朝青不可思议地看着赵敛,“你向我爹告黑状,你问我生什么气?” “再说了生气的不是你吗?你还讲不讲理了,赵敛?” 不欲纠结谁生气的问题,赵敛放开阮朝青的胳膊,沉凝的目光直直照进他眼睛里,“你去青楼做什么?” 阮朝青不喜他质问的语气,遂换上一脸不耐烦,“你说去青楼还能做什么?” 见他这副模样,赵敛只觉胸中一股郁气堵着,让人喘不过来气,眼睛却还固执地盯着他。 话说出口阮朝青就有些后悔了,被赵敛这副模样盯着,不由心里发酸。 这是他从七岁带大到十七岁的人,他年纪不大,想得却很多,他身体不好。 “管这么多做什么......”一副小老头模样...... 可两人现在的情形,似乎不适合说下半句,阮朝青便堪堪吞回了肚子里。 “阮朝青!” 赵敛眼里冒火,为阮朝青的口无遮拦。 “你真是......” 真是什么?不知是赵敛没说,还是阮朝青没听清。 总之等阮朝青反应过来说错话,赵敛已经上了齐王府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走远,驶进一片黑暗之中。 阮朝青下意识想跟上去,才下了南征王府门前的台阶,竟又停了脚步。 等碌碌的车马声彻底消失,他也转身回府。 作者有话说: 大平日报一月十一日辑: 据受害人云某所述,事发当日他正往家中走去,路过一个小巷子时突然被人套上麻袋,头部遭受重击后昏迷。 大理寺到案发现场采证后,判断凶器为齐王府的地砖,遂将犯罪嫌疑人锁定为赵某。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大平日报将持续跟进,协助大理寺将凶手捉拿归案。 有知道内情的读者朋友,请为大理寺提供线索,不胜感激。 —— 赵某(阴暗扎小人):为什么要看我老婆?你自己没有老婆吗! 第8章 太上皇后 天空很蓝,太阳很耀眼,只是打在雪上的阳光,泛着清凌凌的冷意。 雪松上积了厚雪,一阵微风吹过,积雪扑簌簌落下,一层接着一层,落到地上时已经聚了一大堆,在树下堆积起来,小山坡一样。 雪松密林中向镶嵌着一条宽敞的官道,官道上浩浩荡荡驶来一行人马,打头的是高举十二面大旗的队列,大旗之后是手持□□的清游队——这是崇安帝出行的导驾仪仗。 紧接着导驾仪仗的是引驾仪仗,文武百官皆在其列。引驾仪仗后重兵把守的就是崇安帝的御撵。 “王爷,外边风大,不若把车帘放下吧。” 素兰见赵敛倚在窗边,一手撩起车帘向外看,担心人咳嗽才好几日又反复起来。 “无妨,难得出来一次,是该好好看看景。”赵敛把车帘挂在车窗的挂钩上,通过小小的车窗,出神地望着或静或动的积雪,望着雪下不时露出的、浓绿的雪松。 见状,素兰也不再劝,只默默挑燃炉中的碳火。 “一会儿到雪松岭上,拜见了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王爷可要去泓德大师的禅院瞧瞧。” 泓德大师是云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和尚,他的禅院位置好,能一览雪松岭的风光和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岭。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腊月二十五百官休沐,又逢天光大好,崇安帝就定在二十四启程,携文武百官去云安寺旁的永寿宫接太上皇、太上皇后回宫。 永寿宫虽建在云安寺附近不远处,倒还算幽静,并不会被云安寺的香客打扰。 “奴婢听沁香说泓德大师今年养了几条鲤鱼,灵性得很,好些见了鲤鱼的香客回去都转运了,惹得奴婢倒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嗯。” 见赵敛兴致不高,没甚反应,素兰又道:“等春日王爷身体就能大好了,到时候领着奴婢们去踏青该多好!听说明年的诗会定在十里坡,王爷若是要去,可不能忘了奴婢们!” 冬日总是要难熬些。 “成,春日领你们去十里坡踏青。”知道素兰这是变着法儿哄他开心,赵敛也扬起薄唇,给了一个笑脸。 “那奴婢得着人摘些杏花,回府酿了酒还能给将军送一坛去。” “嗯。” 看出赵敛笑容变淡,素兰立即又转了个话头。王爷性子冷,若是宴俊那个闷口葫芦在车里,两人能一天不出声,她陪在边上多说些话,王爷还能有点人气儿。 没一会儿,赵敛像是失了兴致,倚回车内的靠枕,拿起一边的闲书看起来。 素兰以为王爷看腻了,便想把车帘放下来,少吹些风总是没错的。探过身去,却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阮朝青骑着一匹健壮的骏马,一身戎装衬着满脸意气,当真是飒爽! 将军不是在后面护着圣上的车架吗,怎的跑王爷这儿来了?素兰心下疑惑,觑王爷一眼,见他似乎不曾察觉,专心看着书,素兰便没有轻举妄动。 说来奇怪,王爷自那日从南征王府回来,便再没提过南征王,伺候的人提起来想讨个笑脸,也只能得到不咸不淡的一眼。方才她见王爷兴致好,忘了这茬又提了南征王一嘴,王爷脸上就连个笑模样都没了。 不清楚这是怎么了,素兰便先观望着。 阮朝青打马走在一旁,时快时慢,身影却一直在窗口,车内人轻易就能看见的位置。 “素兰,放下帘子吧,风有些大了。” 赵敛目光放在书里,头也未抬。 素兰摸不着头脑,看看车外马上一脸诧异的阮朝青,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赵敛,终是歉意地朝窗外人低低头,解下车帘。 眼睁睁看着车内场景消失,阮朝青轻哼一声,赌气般把素兰忘记关的车窗从外面关上,一扬马鞭,方才晃悠悠懒洋洋的马匹,迈着响亮的步伐往前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和沉甸甸落下的积雪声,一丝不落地传进车窗,覆盖了车窗关闭的吧嗒声响。 午时之前,迎接太上皇、太上皇后回宫的仪仗到了永寿宫,崇安帝携文武百官去参拜太上皇,赵敛却是被太上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请走了。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凤体圣安。” 赵敛方才进了太上皇后所在的暖阁,便掀起长袍,深深向太上皇后行了个跪拜礼。 “敛儿快起来,母后这儿又没有外人,行这么大礼作什么?”太上皇后坐在暖榻上,遥遥朝赵敛伸出手,面上都是嗔怪之色。 太上皇后母家姓燕,闺名单字一个然,待字闺中时是京城第一才女,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都少有人能及。 燕然如今年近五十,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如若不是看见赵敛时眉目间展现的慈爱,说是二十七八的女郎也有人信。 赵敛起身,上前接住母后的手,被拉在母后身边的软椅上坐下。这软椅和暖阁内的格局格格不入,一看就是特意摆上的。 燕然紧紧拉着赵敛的手摩挲,面上都是肉眼可见的心疼,“手怎么这么凉?身边人怎么伺候的,怎么没有灌一个汤婆子?” 眼见母后要动怒,赵敛握握她的手,笑道:“要来见母后,儿臣在外面让他们把汤婆子拿下去了。” “就你,规矩这般大!”燕然佯怒轻拍一下赵敛手背,随即抬手试试赵敛身上的衣服,“母后瞧你面色比去岁冬好些,看来身边人还算尽心——” 燕然转头吩咐道:“去本宫库房取些赏,送到王爷那儿,给府里人添些零用。” 一旁候着的大宫女领命,亲自去库房点赏赐。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骑着马)(心里嘀咕):我好帅,阿敛肯定喜欢! 赵敛(面无表情):素兰,起风了。 第9章 嘴刁 中秋那几日文武百官都到永寿宫来,与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一道过,不过赵敛恰好病了一场,没能一道来。 仔细算算,母子俩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甫一相见,燕然便拉着小儿子的手不放,嘘寒问暖个不停。 燕然嫁给太上皇赵经纬时,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婚后几年才有孩子。那个孩子与她终究没有缘分,还没满三个月,便遭了赵经纬的妾室陷害没了。 自那以后燕然也伤了身子,将养一年多才怀上崇安帝赵宿,又五年又有了赵敛,所以她格外疼爱自己的一对儿子。 现在孩子大了不在身边,一见着面就忍不住絮絮叨叨叮嘱许多。 “闻老太医身体可还康健?” 赵敛握紧太上皇后的手,“母后放心,闻太医好得很,身子硬朗、精神矍铄。” 闻言,燕然放了心,脸上多了一丝追忆,“母后能有你们兄弟两个,全靠闻老太医为母后养身子,敛儿要多加敬重着闻老太医才好。” “儿臣晓得的。” “罢了,你自是知晓礼数,不用母后耳提面命。”燕然揶揄一笑,随即转头吩咐身边的老嬷嬷,“孙嬷嬷,小厨房的松香百合糕可做好了?” 孙嬷嬷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笑,切切回道:“做好了,就等着娘娘和王爷说完体己话,老奴这就去传!” 得了燕然首肯,孙嬷嬷立即往小厨房去。不消片刻,热乎喷香的松香百合糕就被端上来了,屋里顿时氤氲着淡雅的松木香。 燕然用手帕包了一块糕点,笑吟吟递到小儿子嘴边。 望着面前纤细葱白的手,还有冒着腾腾热气的糕点,赵敛不由有些许不虞,遂轻轻推开母后的手,“儿臣来时在马车上吃了些,这会儿没什么胃口,还请母后见谅。” 闻言,燕然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散了。 母子两人维持着一人投喂、一人推拒的姿势,半晌没动,仿佛无声的对峙。 “母后......” 小儿子一开口,燕然就知道他退步了,于是脸上又扬起慈爱的笑来,“罢了罢了,小厨房做的人始终比不上南征王,没有他的手艺。我儿嘴刁,不爱吃就不吃了。” 赵敛无奈蹙眉,“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母后知道。”说罢,燕然就要把糕点放回去,没成想半道被一只手截住了。 燕然抬眸看去,只见小儿子低垂眉眼,看不清表情。 “儿臣带回去吃。” 燕然满意了,反手抓着赵敛的手,还欲说些什么,忽然,屋外一声“皇上驾到”传来,燕然眼中顿时染上喜意。 不过几息时间,身穿明黄色龙袍的赵宿大步走入暖阁,面上一片朗朗笑意。 赵敛起身,虽一只手还被束缚着,还是尽力朝赵宿行了礼。 “儿子参见母后,母后圣安!” “宿儿来了,快来母后身边!”燕然向她的大儿子伸手,将那一方手帕和那一块糕点,遗落在赵敛手中。 赵宿坐在燕然手边,朗声调侃道:“皇弟快坐,在母后这儿向孤行礼,只怕母后要责怪孤苛待皇弟了。” 为表对太上皇的尊崇之意,赵宿自登基以来,一直自称“孤”而非“朕”。 “皇兄说笑了。”赵敛应声坐在专为他准备的软椅上,宽大的衣袖掩着手,看不见底下动作。 赵敛的声音太平淡,平淡到在这个只有母子三人的暖阁中,显得没那么引人注目。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父皇呢?”燕然把还冒着热气的百合糕推到赵宿手边。 “父皇还在和大臣们谈论政事,儿子等不及要见母后,就先行过来了。” 赵宿拿起一块糕点,三两下吃完,好好夸赞了一番,转而问道:“南征王不在母后这里?方才在父皇那儿也没见着,儿子还以为和皇弟一道来给母后请安了。” 燕然摇摇头,笑眯眯地瞧着大儿子,“没来过母后这儿,许是忙别的事去了。” 阮朝青护送皇上的仪架到永寿宫,自然要负责崇安帝和随行大小官员的安全,一行人的住处也要先派人查看值守,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差事本不归他管,别人也不清楚他为何要讨来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当年阮朝青北上投靠太上皇时,途中曾救了燕然赵敛母子俩,又是小哥儿身,太上皇特许他可以出入太上皇后宫中。之前几次阮朝青来永寿宫,不在太上皇那儿就在太上皇后这里,这次却没谁知道他的踪影。 母子俩高兴地说起话来,赵敛呆的时间够长,便以身体疲乏为由,起身告退了。 素兰一直等在耳房,赵敛一从暖阁出来,就给他披上厚实的狐皮披风。赵敛脚下没有停顿,害得素兰差点把披风落在地上,好在在他走出耳房之前系好了。 走到院子里,一阵冷风吹来,灌进肺里,让热气烘得糊涂的头脑都清醒不少,好似卸下了一双重担。 赵敛大步走在前面,全然不似以往的不疾不徐,素兰只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王爷,你要去哪儿?” 走了一段路,素兰忽然发现这不是去往齐王住处的路,忙扬声唤头也不回的赵敛。 “看鲤鱼。” 赵敛丢下一句话,脚下步子越发快了,素兰却是追得满头雾水,来的路上王爷不是还一副无甚兴趣的模样吗? 铺着地砖的羊肠小道一直从永寿宫通往云安寺,两个匆忙的身影快速走过,衣袖不留情面地拂落道边枯枝,拂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白雪。 作者有话说: 永寿宫没有阮朝青,却处处都是他的传说。 第10章 锦鲤 与永寿宫的温暖如春不同,云安寺冒着一片寒气,泓德大师的禅院里只有一个小火盆,赵敛来之前小火盆甚至没烧炭,烧着干木柴。 赵敛坐在蒲团上,对面坐着一个胡须全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这便是泓德大师了了。 泓德大师正闭目敲着木鱼,口中低吟佛经,禅房里一时间回荡着令人心静的诵经声。赵敛双手扶在膝头,双眼久久凝视着木鱼,心里忽然出奇地平静。 “咯——” 禅房的门被人推开,泓德大师似无所觉,声音未曾停顿一下,依然唱着经文。 赵敛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一个小沙弥,小沙弥提着个小篮子进来,圆头圆脑的特别招人喜欢。 门外不似早晨的天光明媚,逐渐风雪大作起来。 小沙弥进门后,吃力地顶着寒风将门关上,一回身见有人看着他,露出一口小白牙笑起来,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立刻收了笑容,把小篮子放在地上,两手合掌朝人行了个生疏的佛礼。 行完礼,小沙弥又眯着眼睛笑起来。 赵敛看得好笑,遂笑着朝小沙弥点点头。小沙弥提起篮子,脚步轻快地走进内室,光溜溜的脑袋又圆又大。 泓德法师唱经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赵敛索性从蒲团上起身,跟在小沙弥后面进了内室。 一进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边放着小沙弥的篮子,里面的东西露出来,是两个白馒头。 小沙弥踩着一个矮木桩,趴在水缸边沿,半个身子都要探近水缸了,却还一直在踮脚,试图更往水缸里探去。 忽然,木桩一歪,小沙弥整个人往水缸里扑去! “咦?” 小沙弥倏地腾空,搞不清楚状况地扭头看着赵敛,赵敛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领,将他从水缸上提下来放在地上。 “你做什么,不怕掉进去?” 脚踩在实地上,小沙弥大半只袖子已经湿了,正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摸摸溜圆的脑袋,小沙弥大睁着眼睛瞧赵敛,“我在给师父喂鱼。” “嗯?”赵敛倾身,只见水缸里几只活泼的红鲤鱼,正争先恐后地抢食水面的馒头屑。因为禅房光线有些昏暗,水底一片黑暗。 小沙弥把木桩搬回来放好,再次踩上去,两手扒着水缸边沿,伸着脑袋往里看,“这是小花,这是小白......小黑应该在里面睡觉,我叫他吃饭!” 惊奇于这些鲤鱼竟然都有名字,听到睡觉后忍不住诧异地瞧了小沙弥一眼,可惜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听见他不停的碎碎念。 “小黑游得慢,再不上来吃东西就没有啦。” 见小沙弥心心念念的模样,赵敛无声轻笑,“我给你叫一下。” 说罢,便在小沙弥惊喜的眼神中挽起长袖,一手抓住袖袍,一手伸入水中。 手甫一伸入冰冷的水中,抢食的几只鲤鱼瞬间四散开来。 赵敛忍着寒意,将手一直伸到水缸底,四下摸摸,却什么也没有。怀疑水底没东西,正想把手拿出来,一偏头看见小沙弥亮晶晶的眼睛,莫名地又在水底多摸了一会儿。 确定除了方才吃食的几只,水里再没有其他鲤鱼,赵敛才把手拿出来,接过小沙弥找来的白净帕子,擦干手臂上的水渍。 “里面没有别的鱼。” “没有?” 小沙弥不可置信地望着水面,见以往慢慢该游出来的小黑到现在还没出来,眼眶慢慢就蓄满泪水,猝不及防滑落,一滴一滴掉进水缸里。 想起屋檐下的一窝麻雀,小沙弥哒哒哒跑去查看窗户,却见窗户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足够鸟飞进来的空隙。 赵敛愣了愣,见小沙弥着急忙慌的,一边哭一边将柜子里、方桌下都找了一遍,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才好。 找了一圈没找到小黑的身影,小沙弥呆呆地站在屋里,强忍着泪意向赵敛道了谢。 “道空——” 泓德大师的声音从外室传来,小沙弥使劲用胳膊擦干眼泪,匆匆向赵敛行了个佛礼就跑出去了。 赵敛出去的时候,小沙弥正在向泓德大师哭诉。 泓德大师和蔼地看着小沙弥,等小沙弥说完了,苍老的手掌摸摸小沙弥耷拉着的脑袋,“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小黑自有它的命数——道空啊,莫强求。” 小沙弥眼里含着一泡眼泪,手背揩揩红彤彤的脸蛋,声音带着哭腔回道:“是,师父,弟子知道了,莫强求。” 莫强求。 “咚——” 天色已晚,云安寺的鼓楼传来鼓声,随之而来的是钟楼悠远空灵的钟声。 等素兰回齐王下榻的宫殿取来油纸伞,赵敛没在泓德大师的禅房多加停留,略作感谢后便撑着伞走入猎猎风雪中。 宫殿里烧着地龙,进门就有一股热气袭来。 沁香迎上前来,和素兰一起给赵敛更衣。 “方才太上皇后身边的人来传话,让王爷用完晚膳过去一趟,太上皇后今晚要为皇上和王爷点长明灯。” “知道了。”赵敛走进内室,接过侍女端来的姜汤驱寒,“把账本拿来。” 沁香询问地看看素兰,见素兰也摇头,便应是去取账本了。 素兰点上安神的香,斟酌道:“王爷在泓德大师的禅房,可有看见鲤鱼?” 室内一阵沉默,素兰顺势闭嘴。 “并未。” 素兰略显诧异地觑赵敛一眼,见他蹙着眉头,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就没再开口。 不一会儿,沁香取来了账本,室内就更是安静得过分了。 第11章 长明灯 戌时,猎猎风雪还没停止,打得雪松止不住摇晃,树影幢幢。 风雪声中,赵敛来到来到太上皇后居住的暖阁,刚进耳房,便听到里间传来太上皇后高兴的笑声。 “娘娘,齐王殿下到了。” 一脚踏入里间,刚好听见宫女的通传声。 燕然笑声有所收敛,一手拍拍大儿子的手背,略扬声唤小儿子,“敛儿来了?快来母后身边,去去寒气。” 行了礼,赵敛依言坐到为他准备的软椅上,眉目含笑。 赵宿依然坐在太上皇后身旁,待赵敛坐定,便调侃道:“皇弟午时跑这么快做什么?方才用膳时母后还跟孤念叨你。” 赵敛还未说话,太上皇后佯怒瞪大儿子一眼,“就你话多!” “母后请了泓法住持为你们兄弟俩点长明灯,一会儿南征王到了再一同过去。” 袖袍下的拳头紧了紧,赵敛笑意淡了些许,“南征王去做什么?” “南征王对你有恩,给你点长明灯,母后想着他在场总归好些。”话音一顿,燕然接着道,“敛儿可是不愿意?” 望着燕然慈爱的目光,赵敛沉默片刻,终究是缓缓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没等多久,燕然和赵宿聊了一会儿,阮朝青就带着一身风雪到了。不过他没进里间,只等在耳房,让侍女向里面通传一声,省得给屋里人染上寒气。 燕然理理高高梳起的发髻,在赵宿的搀扶下走出暖阁,赵敛紧随其后。 来到暖房,燕然和赵宿皆客气地慰问阮朝青,邀阮朝青同行,赵敛低垂眼眸,跟在三人身后上了软轿。 坐在摇晃的软轿上,阮朝青蹙着眉,又好像没理由气闷,真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当即叫停,下去在风雪里走两个来回才好。 赵敛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散发幽幽微光的灯笼,全然不知队伍后面有个抓耳挠腮的身影,伸着脖子朝前面眺望。 永寿宫到云安寺的小道太过狭窄,夜行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灯笼的光亮连成一条线,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流动的光河。 队伍行到大雄宝殿的前大院就停了,轿上的人纷纷下地,踩着新落下的雪,一步步走向大雄宝殿。 赵敛走到前大院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旁时,忽然被一个人拉住了衣袖,一转头,见是熟悉的面孔,便吩咐身边侍女一声,脱离了队伍。 前院东北侧的角落里,一人站在雪中,一人站在伞下,相对无话。 雪中的人不自在地左看看右看看,手掌囫囵拍掉头顶的积雪,一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那个......阿敛啊......那什么......那天夜里将军......将军不是特意去、去香来阁的......”于盛吞吞吐吐的,半晌才说出一句囫囵话。 开了个头,索性后面的话也一股脑倒出来了。 “嗨呀,是于叔在来香楼认识一个姑娘,那姑娘被人找麻烦了,我就请将军去......去那什么,去斡旋一下。” 于盛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说了一段,越到后面越心虚。 去来香楼能怎么认识姑娘?恰好去找那姑娘麻烦的是他夫人,怕被当众下了面子,他就央求阮朝青和他去一趟。 阮朝青在大平朝姑娘小哥儿心里的分量,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果然一见着阮朝青,他夫人就收敛了脾气,再被阮朝青一劝,便放过了来香楼的姑娘。 可是那姑娘是没事了,他于盛可就惨了。只因阮朝青劝人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嫂子,楼里的姑娘是身不由己,不干这个就活不下去——要我说还是老于做得不对,他要是管得住自己,不来这里也不会少块肉不是?嫂子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儿咱关起门来解决。” 于盛他夫人倒是听劝,当即揪着他耳朵骂,就着这副模样骂了他几条街,直到两人回府还不算完,一连几日闹得他家宅不宁。他也不敢说话,他夫人背后有阮朝青撑腰。 于盛话说完,赵敛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可阮朝青午后才警告他务必让赵敛消气,这副模样不像是消气的样子。于盛他就想不明白了,他大半个月没见着赵敛,哪里会惹赵敛生气? 抓着脑袋想了想,于盛又补充道:“那天好像还遇到云小将军立来着,他一听我们要去吃酒,非要跟着去,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知道了,于叔以后少去来香楼。” 不好离开太久,赵敛很快和于盛一起离开,走进大雄宝殿。 此刻大雄宝殿内一片肃穆,数十个和尚坐在殿前敲着木鱼诵经,和尚前面是云安寺的主持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方丈,泓德法师亦在其列。 燕然、赵宿和阮朝青跪在庄严的佛像前,手持佛珠,口中跟着一起诵经。 阮朝青旁边有一个蒲团,蒲团上面有一串佛珠,正前方是属于他的那盏长明灯。 崭新的长明灯等着被点燃,为人祈求康健与顺遂。 赵敛悄声走到蒲团前,侧目看了看阮朝青。 阮朝青虔诚地闭着双目,眉头的小痣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更加浓烈。只不过他好像跪得不太端正,隐隐面向他面前的长明灯。 无声地弯弯嘴角,赵敛拿起蒲团上的佛珠,跪在了阮朝青身旁——他的心上人身旁。 大雄宝殿内充盈着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并不显得吵闹,反而蕴含着一股沉淀人心的力量。 沉淀了人心,沉寂了风雪。 子时一到,空灵的诵经声停止。 泓法住持起身,取过一炷点燃的佛香,口中念一声佛经,点燃了赵宿的长明灯。 长明灯的火苗微微摇曳,由小变大,燃得旺盛而充满生机。 将赵宿的长明灯转移到供桌上,泓法住持再次取来一炷佛香,一声佛经后,佛香闪烁的星火触碰到灯芯,一阵青烟过去,一簇火苗冉冉升起。 阮朝青目不转睛地望着赵敛的长明灯,目光追随着小火苗移动,直到小火苗被安置在另一簇火苗边上,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忽然,一阵风吹过—— 赵敛的长明灯,灭了。 第12章 长生相 “怎会如此?!” 燕然凤目微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熄灭的长明灯,无人回应她。 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燕然倏的转头望着泓法住持,不安询问道:“可是跟我儿的早夭命格有关?那不是疯和尚胡诌的吗?” 这话在云安寺说略有不妥,赵宿扶住燕然的胳膊,“母后不要过度担忧,应是方才有风的缘故,皇弟的长明灯才会熄灭。”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燕然歉意地看看赵敛,随即向住持赔罪。 “阿弥陀佛。”泓法住持手里滚着佛珠,目中宽容祥和,并未被这一幕影响。 自长明灯熄灭,阮朝青第一反应是看向赵敛,只见他也怔愣地望着长明灯。太上皇后开口后,赵敛微微侧目望了她一眼,眼神恢复古井无波,似乎对这场景坦然接受,又或者早有预料。 胸中涌上无法言明的情绪,阮朝青定定看赵敛一眼,随后望向泓法住持。 “还请住持再为王爷点一盏长明灯。” 每盏长明灯都须经由寺里的和尚诵经九九八十一遍,且一人只能点一盏。泓法住持又念一声佛号,从头开始为赵敛点长明灯。 阮朝青肃着面色瞧赵敛,正好撞上赵敛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阮朝青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赵敛却先行移开了目光。 阮朝青忽然想到,凡两人对上目光,先转头移开的人总是他,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着赵敛的后脑勺发愣。 愣神一息,阮朝青很快回神,全神贯注地看着泓法住持动作,脆弱的火苗再次燃起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长明灯被移到供桌上,一明,一暗,无风而灭。 殿内众人凝视着长明灯,久久无话。 “请泓法住持再为王爷点一盏长明灯!” 阮朝青似乎没看见无风自灭的长明灯,挺直肩背跪在蒲团上,言语掷地有声。 “阿弥陀佛......” 还是一成不变的佛号,只是这次泓法住持立在原地,不再动作。 “请住持......” “罢了。” 阮朝青还欲坚持,却被赵敛握住手,轻飘飘的两个字传来,让他心里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 他沉沉望着赵敛无波无澜的脸,一字一顿道:“再点一盏!” “先把皇帝的法事做完吧。” 燕然略无奈的声音响起,在此时的大殿内显得异常清晰,“以后再挑个好日子,重新给敛儿点。” 赵敛心里一沉,紧接着又是一松,低垂眼睑,目光无目的地放在泓法住持的袈裟下摆,缓缓松开了阮朝青的手。 阮朝青反手捉住他撤回的手,火热的掌心灼人得厉害。 “何不让施主自己点长明灯?” 泓法住持正要为赵宿主持接下来的法事,一旁盘腿坐在蒲团上、一直低吟着佛法的泓德大师开口了。 泓德大师的声音轻而平和,轻易抚平了殿内渐起的躁动。 燕然和赵宿垂首应允,那个几度熄灭的长明灯,再次被摆放到赵敛面前。 拿到点燃的佛香,袅袅白烟自顾自上升,特有的香味钻入鼻子,赵敛一时顿住了,只觉手心变得有些湿润。 阮朝青满眼希冀地瞧着他,等着他将那盏长明灯点燃——或许还是一成不变的结果。 泓德大师轻声诵经的声音再度响起,于是赵敛手中的佛香缓缓靠近灯芯,二者相触的一瞬间,观者下意识屏息凝视。 灯芯燃起一簇颤巍巍的火苗,呼吸间摇曳得令人心惊。 泓法住持接过长明灯,才放到供桌上,又是一阵闪烁。 忽然,一个灯笼罩扣在长明灯上,明明灭灭的火苗跳跃几下,竟缓缓燃起来,没再熄灭! 赵敛愣住了,可看阮朝青还站在供桌边上,两手轻轻按着灯笼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火苗,又觉得有些好笑。 眨眼间,情绪明媚起来了。 殿内众人也没想到阮朝青会有这个举动,一时间竟是被镇住,说不出话来。 直到僧侣们再次闭目诵起佛经,大雄宝殿内又回荡着生生不息的韵律,阮朝青才回到赵敛身旁,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笑看他一眼,闭目祈福。 见状,赵敛扬起唇角,在他身旁闭上双目。 法事一直持续到丑时才算结束,一连跪了一个多时辰,赵敛面色早就苍白无比,起身的时候要不是阮朝青扶了一把,只怕还要跌一跤。 走到大雄宝殿前大院,燕然注意到小儿子落在后面,以为他还在意长明灯点不然的事情,遂转身安慰道:“我儿定会长命百岁,可不能信那疯和尚早夭的话。” “儿臣知道。” 燕然给赵敛拉拉披风,又拍了拍他的胳膊,“好了,回去吧,母后让人给你们兄弟俩送些松香百合糕,垫垫肚子再休息,瞧你脸白的。” 燕然和赵宿上了软轿,赵敛看一眼身旁没说话的阮朝青,薄唇嗫嚅一下,发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只好笑着摇摇头。 “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阮朝青看着他上了软轿,回头看看,见那盏长明灯虽然光芒微弱,好歹还在顽强地亮着,这才放心地离开。 宝相庄严,目露慈悲,俯瞰着芸芸众生。 却好像有一声叹息过去,孱弱的火苗闪了一下,颤抖着淹没在黑暗中。 泓法住持不经意间一回头,顿时瞳孔一缩。 “师叔,这盏长明灯......” 泓德大师合掌在胸前,默念一句佛号。 “本是长生相,缘何甘自毁......”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 阮朝青(拔刀威胁):劳资数到三,把我家灯点燃! 第13章 腿疼 回到住处,素兰已经命人备好驱寒祛病的汤药,赵敛喝完之后就歇下了,只是闭着眼却睡不着。 因为他平时觉浅,身边就算有人呼吸也能把他惊醒,所以守夜的侍女都在外间,听到动静才会进来。 午后开始下的风雪到半夜就停了,月亮又从层层厚重的乌云后露出身影,清冷的光辉洒在新雪上,一经反射就散发到各处,屋里也被照得亮堂堂的。 赵敛翻了个身,索性睁开眼睛望着地上的月色,禁不住涌起一股颓丧的情绪。 早夭早夭,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月色催人,赵敛的思绪好像随着月光回到三年前,那时他身体虽然也不好,却不像现在这般三天两头下不来床,还能趁军营里的人不注意,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取得敌方首级后全身而退。 ——虽然事后吃了阮朝青一顿竹笋炒肉。 想着阮朝青白日揍完他,半夜悄悄来给他上药的情形,赵敛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他来到世间十七载,满打满算就挨过两次打,两次打他的人都是阮朝青,一次是因为他的擅闯敌营,一次是因为他擅闯军营。 想起那次擅闯军营,赵敛弯起的唇角耷拉下来了。 那年他十岁,阮朝青二十二岁。 那是他父皇称帝的第三年,也是他被阮朝青养在身边的第三年。 在南征军中的三年里,虽然每日早起跟着士兵操练,但因为军中奔波劳累,吃食也补不了身体,他逐渐显露体弱之症。在此之前,他也以为他和兄长赵宿是不一样的。 据说,赵宿生下来就体弱,哭声微弱得像溺水的猫;他生下来时白白胖胖,哭声嘹亮,像一匹饥饿的狼。 不过对他的哭声,他是存疑的,哪里有哭得像狼嚎的婴儿? 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对的,因为他才是溺水的猫。他被好心人打捞上岸了,湿漉漉地趴在岸边发抖,一阵寒风就能要了他的命。 阮朝青发现了他的孱弱,不顾他的激烈反抗,将他送回父皇母后所在的大后方,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奔赴沙场——和之后的很多年一样,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父皇身边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佛法高深,在起义军于谢君峰大败、几乎被平叛军一举歼灭时,老和尚告诉父皇,如若起义军度过低谷、得贵人相助,天下将会是赵家的天下。 他想,那老和尚兴许真是得到高僧,因为后来起义军有了阮朝青,天下现在也成了赵家的天下。 老和尚断言他会早夭,父皇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强身的汤药从早到晚未曾断绝。 弱症没有好转,受不了苦涩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夜里他悄悄离开,踏上来时的路,借着月色回南征军军营。 天光破晓时,他见到了阮朝青。 阮朝青当时在做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看见满身脏污的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气冲冲地在路边捡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木条,把他提溜起来夹在胳膊下带去营帐内,二话没说先抽了他的腿肚子一顿。 他记得当时好像很委屈,只是一看阮朝青红着眼眶抽他的模样,他就知道他做错了。 后来阮朝青送他回父皇母后身边,他也没反抗,只实在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才会让人送他回去,尽管第二天就会被阮朝青送走。 “咯哒——” 一声轻响,赵敛倏地睁开眼睛,方才竟然模模糊糊睡着了。 压下被惊醒的心悸,赵敛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雕窗前,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地回身关窗,全然不知道屋里的人已经醒了。 赵敛无声地坐起身,手缓缓摸向枕下。 黑影关上窗,蹲身抬起一样东西,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走来。 看着黑影的走路的姿势,再看看那身形,赵敛脑中冒出一个不太合理又好像很合理的猜测:来的......是阮朝青? 静看一会儿,确定了来人身份,赵敛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只见黑影小心翼翼地端着手里的东西,猫着腰一步一顿地走过来,走到床边,目标却好像不是床上的人,而是床边的矮柜。 黑影把东西放在矮柜上,屏息退后两步,像是腿脚不方便的老头子一样悄悄转身,看样子是打算原路返回。 “嘶!” 床帘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黑影,吓得他差点反手把人打晕,好悬没把手收回去。 “就这么走了?” 黑影没动静,脸上却是一片懊恼之色。 “送什么来了?”赵敛也不指望他回话,一手抓着人,一手掀开被子意欲下床。 “你先松手!”阮朝青压低声音,动动被抓住的手臂,见赵敛没反应,补充道:“我去点灯。” 赵敛在黑暗中看了阮朝青一眼,放开手坐回床上。 蜡烛被点燃,瞬间照亮四周。 阮朝青端着烛台来到床边,赵敛才看清楚矮柜上放着的是一个盛汤的大瓷盆。 这是给他送汤来了? 阮朝青将烛台放置在矮柜上,瓷盆里的东西露出真面目,是一条橙黄色的锦鲤,此时正在盆里吐着泡泡。 “送给我吃的?” 阮朝青瞥赵敛一眼,有些别扭道:“从泓德大师那儿求来的,你想吃就吃。” 听说这鱼能让人转运,吃了效果更好些吧?红烧好还是清蒸好?早知道赵敛想吃,他就不费劲抱在怀里捂着过来了,溅他一身水。 外面冷,要是不暖着的话,这盆里连水带鱼都要结冰。 闻言,赵敛有些诧异地看一眼瓷盆里的鱼,忽而伸手想碰一碰,半道上却被阮朝青抓住了。 “明早再看,我走了,你先睡觉。” 说罢,阮朝青就要走。 还没走两步,就被赵敛叫住了。 “青哥,我腿疼。” “腿疼?”阮朝青转身,“刚才跪久了?我去叫素兰给你擦擦药。” “你打的。” 去外间的步子还没迈出去,听见赵敛这么一句话,阮朝青满头疑惑地回头看他,“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赵敛不说话了,锯嘴葫芦似的,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床下的阮朝青。 忽然好像意识到赵敛说的是什么,阮朝青三两步走到床前来,“我给你揉两下?” 阮朝青话音刚落,赵敛再次掀开被子,把脚拿出来往阮朝青面前一搁,意思很明显。 阮朝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在床沿坐下,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给他揉腿。 “我想吃百合糕。” “那桌上不是有吗?”阮朝青抬头看赵敛一眼,见他又一言不发地瞧着他,赶紧讨饶,“明日回去了给你做。” 天色实在太晚,阮朝青只按了一会儿,赵敛就放人离开了。 临走之前,阮朝青想赵敛怕不是饿了,于是顺手将桌上的百合糕端过来,往矮柜上一搁就走了。 雕窗关得严严实实,屋里又恢复寂静。 赵敛望了雕窗一会儿,见人确实没有去而复返的迹象,便倚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将手指放进矮柜上的瓷盆中。 手方一入水,吐着泡泡的鱼立时凑过来,试探着碰了碰。 赵敛摸摸鱼唇,目中是少有的温和。 见小鱼贴着他的手蹭个不停,猜测它是饿了,赵敛用手沾了糕点碎屑进去,小鱼却并不吃,绕开碎屑接着贴靠他的手指。 “傻东西,不饿还要来招惹我。” 说罢,手指轻轻抵了抵小鱼的额头。 作者有话说: 赵敛:青哥,我腿疼。 阮朝青:我给你揉两下。 赵敛:青哥,我想吃百合糕。 阮朝青:我给你做。 过河泣:让我瞧瞧我儿子在干嘛! 过河泣:6 撒娇男人最好命! 第14章 回程 次日一早,素兰带着人进来伺候赵敛洗漱时,发现赵敛已经起了,并且正靠在床头,兴味盎然地玩......一个瓷盆? 走进一看,原来瓷盆里是一条鱼,“王爷这是哪里来的鱼?” 赵敛一只手伸在水里逗鱼,好像玩不腻似的,眼神专注地看着瓷盆里,半分没分出去,“自己游过来的。” 素兰更是疑惑了,不过没再多问,带着人给赵敛更衣洗漱。 “把鱼端到桌上来。”赵敛率先走出去用早食。 “哎!” 见忙碌了大半夜,脸色、精神却都很好的赵敛还有兴致吃早食,素兰笑着应了一声,亲自把这条宝贝鱼端出去。点长明灯果然有用,瞧王爷今日气色多好! “王爷的鱼好有灵性,肚子上还有块黑点!” “黑点?” 赵敛侧头看去,小鱼恰好浮出水面,噘着嘴吐出一个泡泡,腹部的一块圆形黑斑十分显眼。 昨晚光线昏暗,他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昨日他给小沙弥捞鱼的时候,里面有一条背部全是黄色的鱼吗? 想起昨日不见踪影的阮朝青,小沙弥丢了的小黑,再看看这条小鱼肚子上的黑点,赵敛罕见地犯了难。 午后,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回宫的仪架启程。 宽阔的官道上,阮朝青一扬马鞭,从队伍的最前头跑到中部,慢下马来,百无聊赖地在马车旁晃晃悠悠。 晃悠了好一会儿,马车毫无动静。 阮朝青单手揉揉后脖颈,纳闷地挑挑眉毛。这是还生气?昨晚上不是哄好了吗?难不成是睡糊涂了,一起来把昨晚上的事儿忘了? 收收缰绳,让马儿弄出更大声响,马车还是没动静。 “嘶!”阮朝青不信邪地咬咬牙,干脆直接伸手在车窗上敲了两下。 不一会儿,素兰从前面出来叫停马车,“我家王爷请将军进来坐坐。” 阮朝青收了马鞭,翻身下马,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兵,“将马牵去给于都尉。” 小兵牵着马离开,阮朝青长腿一伸,刚摆好的矮凳都没用到,人就上了马车。 “嚯!这么热!” 一掀开车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里面竟然点着三个火炉。 阮朝青跨过火炉,坐在赵敛身旁,“昨夜受寒了?点这么多火炉。” “没有。”这时马车走动起来,赵敛下意识伸出手护住矮桌上的瓷盆,“今日天有些冷。” “冷?”阮朝青有些疑惑,看见赵敛额头上冒出的点点汗珠,想着兴许是两人体质不同,他热得冒汗,赵敛冷得出虚汗。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也就不纠结火炉烧太多的问题了。 “这鱼你要带回去吃?” “带回去养养。” “哦,也对。”永寿宫离云安寺太近了,也不好杀生,带回去养几日也成,正好这鱼看起来太小,养肥了好吃。 对什么? 赵敛看阮朝青一眼,一眼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想了想,没问他没话找话是想做什么。 “这是泓德大师那处求来的鱼?” “对!”阮朝青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我跟你说啊,我向泓德大师讨要的时候,泓德大师是真大方,不愧是得道高僧!” “这是他小徒弟养的——就是那个圆脑袋的小沙弥。泓德大师说小沙弥可宝贝了,要是知道我去讨要,指定会哭鼻子。” 嗯,小沙弥确实哭鼻子了,不过泓德大师当真是这样说的?这语气不大像啊...... 阮朝青没注意赵敛探究的表情,眉飞色舞说得正高兴。 “我一合计,大师这是话里有话,点化我悄悄把鱼带走!然后我就挑了一只沉在水底的,这样小沙弥肯定发现不了。” 看着阮朝青洋洋自得的模样,赵敛既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觉得好笑。 恐怕泓德大师本意是婉拒阮朝青,也不知他是怎么歪曲意思的。 “噢还有这个盆!” 阮朝青单手端起瓷盆,看得赵敛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下一秒手滑了摔到地上。 “这是泓德大师装馒头的盆,用了十来年了,指定被度化了——改明儿我给你做百合糕,你拿回去把它装满,沾沾佛法!” 这话一出,赵敛忍不住笑出声。瓷盆装了一晚上鱼,再装糕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味儿。 见赵敛笑得面色红润起来,阮朝青反倒没了那股眉飞色舞的劲儿,扬唇微笑着看他。 等赵敛笑了会儿,阮朝青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后日早晨,我去给你送百合糕。” “好。”赵敛眼中的笑意还没散去,凤眼温和地望着阮朝青。 “正好二十七有冰戏,我顺道接你过去。”阮朝青瞄一眼赵敛,见他还是那副笑意不减的样子,接着说,“我让人把你和云老头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到时候你好好看着他的表情,可臭了!” “好,你来接我。” 赵敛望着阮朝青试探的模样,只当不知他此行的目的已经披露了。 小黑在佛法熏陶过的瓷盆中探出头,搞不懂两人在说什么,见没人逗它了,无聊地吐个泡泡,沉入盆底。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殷切):这鱼你要带回去吃? 赵敛(无语):带回去养养。 阮朝青(恍然大悟):哦,也对,养肥了滋补。 小沙弥(嚎啕大哭):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我的鱼给你男人养身体! 有了个关于小沙弥的脑洞,遂开了预收: 《鱼游三千里》 阮征作为一品护国公府世子,十八岁便穿上戎装,为大平朝开疆拓土。 收西戎、下北狄,将骚乱数百年的回纥与突厥并入大平朝版图。 这位经天纬地的人物,却对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耿耿于怀! —— 崇安九年,云安寺泓德法师供养的鲤鱼再次失窃,现场只有一个嗷嗷大哭的小男孩和一个少年沙弥。 沙弥两眼含着热泪,又气又急地哄小男孩:“别哭了,别哭了!” 小男孩不听,闭着眼睛干嚎。 这位小男孩就是阮征,偷鱼的人就是他阿爹南征王,少年沙弥就是一连被偷八年之久的道空和尚——泓德大师的关门弟子。 —— 阮征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丢脸,他阿爹是当朝异姓王,带着五岁的儿子去偷小沙弥的鲤鱼,被抓到后畏罪潜逃不说,还把儿子落在云安寺,让小沙弥忍辱负重地替他养儿子! 往事不堪回首,阮征决定再去偷一条鲤鱼回来...... 第15章 早食 “沁香,准备更衣。” 天还未亮,里间传来赵敛唤人的声音。 “王爷,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卯时,不若再歇一会儿?” 夜间值守下半夜的沁香闻声赶来。 “不了,起来温书。” 沁香心领神会地一笑,手脚麻利伺候赵敛更衣。 府里人都知道今儿早上南征王要来,昨夜王爷就叮嘱过早些更衣洗漱,谁曾想竟是天不亮就起来,可比平日早多了。 洗漱完毕,赵敛直接来到书房。 书房夜里没断过地暖,因为从云安寺带回来的小鱼就安置在书房。 软榻的炕桌上,以前摆放着一个素净的花瓶,现在花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占去半张桌面的陶瓷鱼缸。 鱼缸上绘着一副老者垂钓的墨画,鱼缸里的小鱼优哉游哉地吐着泡泡。 赵敛看了一眼活泼的小鱼,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到软榻上。看了没一会儿并未看进去一个字,就放下书。 起身,来到窗前,推窗,却见夜色还未褪去、黎明已然来临,一弯残月高悬,半点启明灿然。 估摸着以阮朝青的性子,这个点还没起床,于是赵敛又耐着性子坐回去,重新拾起不知所云的书。 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堪堪翻完书目,阮朝青总算是来了。 赵敛觉着等了很久,实际上也才过去两刻钟,开门往外一看,天边将将泛白。 “起那么早?吃早食了没有?”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连伺候丫鬟也没有。阮朝青一进门,把手里的食盒往炕桌上一搁,大摇大摆地坐在软榻另一头。 “温了会儿书,还没到平日吃早食的时辰。” 赵敛坐在阮朝青对面,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那正好,陪我吃!” 阮朝青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先取出上层的小笼包、杏仁茶,然后才是乳白软糯的百合糕。 “这是在外面的早餐铺子买的,还热乎着,你尝尝。”阮朝青边说边盛了一小碗杏仁茶放在赵敛面前,接着将剩下的大半碗端起来,囫囵喝了一口,烫得他斯哈吸气。 赵敛看阮朝青不拘小节的模样,索性歇了叫人送汤匙的心思,左右都在书房吃早食了,还讲究这么多做什么。 端起杏仁茶吹了吹,赵敛抿了一口,入口一片甜香润滑。虽没有王府厨房做的浓稠,倒是更有味道一些。 “对了,”阮朝青忽然放下碗,伸手在前襟里掏一掏,掏出一个白布包,“找了几家没有桂花蜜了,我去何大人府上讨了一把葡萄干。” 赵敛眼看着阮朝青掀开白布包,露出里面黄绿色的葡萄干。 何大人爱妻的名声是京里人都知道的,听说何夫人怀了孩子,正是最难受的时候,何大人从各家府上搜罗来的葡萄干,都是给何夫人开胃的。 阮朝青能讨来一把,也是有本事。 不过他并不觉得稀奇,让赵敛看了一眼,就全倒进赵敛的杏仁茶里。 赵敛看着碗里的葡萄干,这下是想不用勺子都不行了。 阮朝青吃东西像是狂风扫落叶,等下人给赵敛取来勺子,他已经吃完一大碗杏仁茶和大半小笼包,半倚在软榻上,舒服地喟叹一声。 “嗝~” 打了个饱嗝,阮朝青吊儿郎当地倚在一边,手却慢慢摸向炕桌上的百合糕。 “做什么?”赵敛从碗里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阮朝青的手。 “吃啊!”阮朝青对他的目光不以为意,自顾自捞了一块百合糕,哂笑着瞅他一眼,“瞧你那护食样儿,真小气!吃你一块下次赔你十块。” 赵敛睨他一眼,收回目光吃杏仁茶。 两口吃完百合糕,阮朝青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凑近了赵敛,小声问道:“阿敛,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砚台?送我一个。” 赵敛捏勺子的手指紧了紧,面不改色,“有,一会儿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那不用。”阮朝青坐直身子,提起一边的茶壶倒一杯茶放在赵敛手边,“你给我揣着,我晚上直接带回去。” 开玩笑,这是给他用来偷梁换柱的,让人送过去还得了! 炙热的气息一离开,赵敛手下也松开了,点点头,“那你在书房找,想要哪个拿哪个。” 半月前阮朝青夜探齐王府,送来一个小雪人,那小雪人就是跪在一个砚台上。第二日赵敛看过,那个砚台出自前朝大家之手,名为鹤归砚,文人墨客争相收藏。 也就是阮朝青这个大老粗,随手从阮老太爷的书房拿出来给人堆雪人玩。要不是他去找阮老太爷下棋那日,向阮老太爷说明了情况,又送了个更好的砚台,恐怕阮朝青早就挨教训了。 猜出阮朝青的意图,赵敛既没有点破也没有多说,边吃着杏仁茶边看他翻箱倒柜的模样。 “这个不错,归我了。” 阮朝青拿着一个雕刻有飞燕的砚台,兴冲冲走向赵敛。他记得那天摸走的砚台上面就是一只鸟,要这个准没错。 把砚台搁在矮桌上,阮朝青又没骨头似的倚回软榻上,望着慢条斯理的赵敛,竟不觉得磨蹭,反而感到几分赏心悦目。 等赵敛吃完再抬眸的时候,阮朝青已经半倚在软榻上睡着了。 看一眼外面天色,只见天光还未大亮,离冰戏的时辰还早,赵敛就给阮朝青盖上书房备着的软毯,坐在边上细细打量他。 阮朝青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也不知是夜里没休息好,还是为了做百合糕起得太早了。这会儿毫无防备地在他书房睡着,虽只有短短几息时间,却好像已经睡得很熟,双目紧闭,丰唇微张,就差没打呼了。 赵敛看得好笑,轻手轻脚将炕桌移开,免得人翻身时磕碰到。 看了半晌,赵敛才起身离开,径直走出书房。 “让人去将书房收拾收拾,百合糕放好本王回来吃。”赵敛走在前面,吩咐后面跟上来的素兰,“手脚放轻些——更衣,换骑装。” 他似乎有两三年没骑过马了,今日既然要出去,便玩个尽兴吧! “是。” 作者有话说: 半夜还有一更,更新时间不定 第16章 冰戏 “哦哟,好大的阵仗!” “这就是冰戏?看起来当真吓人!” “这有什么吓人的?好戏还没开始呢!” 城郊敬安河宽阔的冰面上,冰层又厚又平滑,数十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奔驰在冰面上,敬安河两岸围观的百姓第一次见这场面,都伸长了脖子看。 冰戏原是专门给达官显贵看的,不过太上皇一回宫就下了命令,今年允许京城的百姓一同观看,算是与民同乐。 百姓们往年只听说过冰戏,都好奇向往得很,今儿早晨天不亮就赶来城外占了好位置,翘首以盼。 “今年的冰戏是南征军和镇北军对垒哩!” “当真?你打哪儿听来的,可不兴诓骗人!”有人不信,提出质疑。 “那还能有假?”那人一听,当即瞪着眼睛,“我儿子是南征军的,前儿回家亲口跟我说的!” 旁人一听,顿时露出羡慕向往的神色,纷纷打探更多消息。 “若真是南征军和镇北军,那才教人心痒痒。” 众所周知,南征王阮朝青和镇北王云崇武不和,若是对上,指定谁都不服谁。 要说两人不和的源头,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阮朝青率领南征军生擒前朝末代皇帝,大平朝以此为起点开国。开国后,太上皇大肆封赏,三位开国将军分别封了异姓王。 封赏当日,阮朝青拒了加官进爵的旨意,愿用一身功勋为大平朝女子哥儿换得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 太上皇不仅仍然封他为南征侯,还首开女子哥儿皆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的先例。 然而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都长跪不起,恳请太上皇收回成命。太上皇不胜烦扰,索性直接放言,若金銮殿上有谁人能够打得过阮朝青,他便收回成命。 虽然阮朝青战无不胜的名声在外,文武百官还是硬着头皮和他打了一架。 阮朝青也是个能挑事儿的,见殿上众人都推推搡搡,率先挥着拳头把文官们揍了个鼻青脸肿;等把文官打服了,一句话没说,扑上去就和镇北王云崇武打起来。 云崇武年纪比他大,他却是半点情面不留,打完云崇武又按着他在朝堂上的两个儿子打。他一碗水端得很平,父子三人没一个脸上有块好肉。 他阮朝青就是要打脸,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打趴下云家父子三人,阮朝青对上安西王韩式飞时,韩式飞自知不敌,意思意思反抗两下就倒下了。剩下的武官一看镇北王安西王都倒下了,哪里敢当出头鸟?过了两招就佯装不敌、倒地痛呼,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伤得重。 认真算来,整个金銮殿上受伤最重的就是云家父子三人了,毕竟文官不禁打,要是打出个好歹来还真不好收场。武官就不一样了,一个个皮糙肉厚的,尽管往死里打。 云崇武好面子,自那以后就跟阮朝青杠上了,就是去别家赴宴,也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状态。 说来好笑,南征军与镇北军第一次“切磋”时,那动静之大、阵仗之严肃,害得京中百姓皆提心吊胆,生怕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又开始。 当时有几个官员胆子小,一听见风声,立即收拾细软,拖家带口逃出京城。才出城门,发现是两军切磋,又悻悻然回府,不过最后被太上皇知道了此事,还是落了马。 今日能看上传闻已久的冰戏,还能亲眼瞧见两军对垒,围观百姓自是兴致高涨,只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一会儿好飞去冰面上空近距离观摩。 赵敛和阮朝青到的时候,敬安河两岸已经人声鼎沸。 此时来看冰戏的大小官员还没到场,阮朝青把赵敛安置在一个位置上。 “喏,你旁边就是云老头的位置,待会儿我亲自上场,带兵和云骁比试,你一定要看云老头的脸色!” 阮朝青显得很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不等赵敛说什么,阮朝青又道:“我先去点兵,你坐着。” 走了没几步,阮朝青倒回来,在前襟里扒拉几下,摸出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放在赵敛手里后飞快离开。 赵敛打开一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零嘴果脯,只是有些凌乱,看起来应该是早上匆忙买的。 拈了颗果脯在嘴里,赵敛数数里面的东西,数完就一丝不苟地装好,揣在怀里。 抬头望去,冰面上出现一小队士兵,把玩得忘乎所以的少年郎们拦下来,开始清场。 两刻钟后,方才还空荡荡的位置上坐满了官员,赵敛身旁的人果然是云崇武。 万事俱备,只待辰时一到,若帝后未至,冰戏便可以正式开始。 辰时差一刻钟时,帝后的仪架到场,不仅如此,一同来的还有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到场官员和百姓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太上皇落座后,一拂袖叫众人平身。下一步本应该是命人开始冰戏,谁曾想太上皇竟叫来宫人,将赵敛的位置移到上座。 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并排而坐,皇上赵宿和皇后一左一右坐在下位,这下赵敛又坐在了皇后的下位——虽如此,坐的却还是君位,而非臣位。 太上皇这一举动,令在场众人纷纷咋舌、暗自心惊。面上虽然好像觉得并无不妥,内心脑海中却已经各自思量起来,猜测太上皇此举是否有深意。 再看赵宿,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模样,笑着朝赵敛点点头。 太上皇身边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李忠尚立刻上前,吩咐冰戏开始。 因为瞬息间变得扑朔迷离的局面,赵敛没看到云崇武漆黑的脸色,甚至连阮朝青出场的样子也没能看到。 “看来敛儿是身子大好了,往年这时候都出不来门。”太上皇望着赵敛,满脸欣慰。 赵敛欲起身作答,被一个手势止住,还是恭恭敬敬地朝上作揖,“劳父皇烦忧,自母后为儿臣点长明灯后,儿臣便无甚病痛。” “嗯,不错。”太上皇对太上皇后点点头。 闻言,妆容秾丽的燕然掩唇一笑,“敛儿本就该好了——陛下瞧敛儿这身骑装,当真相衬,是衬出敛儿的英气来了。” 太上皇不语。 就在几人以为话头该到此为止时,太上皇又开口了。 “既然敛儿身体好些了,年后便开始上朝吧,是时候为你皇兄分忧分忧了。” “儿臣遵旨。” 冰场上交锋激烈,除了不谙朝堂的百姓,在场众人都没将心神放在这上面。 第17章 梅花 冰戏不过半程,太上皇起驾回宫。 四周一下变得空荡荡起来,赵敛起身,坐回云崇武身旁,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将注意力全放到冰场上。 慈宁宫。 “敛儿年纪到了,本宫到底心力不济,民间都说长嫂如母,皇后合该上点心。” 太上皇后坐在上首,面上无甚表情,全然不似在两个儿子面前的和蔼慈爱。 皇后端坐在下首,恭敬回道:“儿臣省得。皇上和齐王殿下去永寿宫接驾时,儿臣已经看了几家姑娘,方才回宫时命人将名单取来了,还请母后过目。” 语毕,立在身后的大宫女上前,呈上几份画册。 慈宁宫的宫女接过,太上皇后却并未翻看,只放置在手边的桌上。 “敛儿喜静,皇后便瞧着些书香世家的小姐,懂规矩的才好。” 话音未落,皇后的表情已经略显僵硬,哪里听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太上皇后话不停歇,且把话头转到皇后身上,“皇后也是,虽安西王府是极好的,国母还是要有国母的风范,不可再像今日这般素净,勿失了皇家脸面。” 皇后韩茹君原是安西王府的嫡二小姐,虽然没像府里的兄弟几个一样在马背上长大,但幼时也是在军营过来的,规矩自然学得没那么好些。 不过从嫁予赵宿以来,大规小矩没有一样不耳熟于心,她自认宫中大小事处理得也算合乎规矩,太上皇后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出身安西侯府又怎样,既然已嫁入皇家,便是皇家的人。只当天下婆媳都这般罢了。 “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韩茹君调整了心绪,从座位上起来,福身请罪。 “罢了,下不为例。” 太上皇后瞥她一眼,遥遥摆手。 捡起桌上的画册,略略翻看几眼,不忘训诫道:“母后知你有了身子不好操劳,皇帝的其他妃嫔你也不放心,你就得做到尽善尽美。” 皇后坐回位子上,“母后说得是,儿臣受教了。” 仿佛看画册入了神,太上皇后不再搭理皇后,不时和身边的孙嬷嬷说几句话。 慈宁宫伺候的宫女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对这场面视若未见。 皇后端坐着,心下清楚得一两个时辰才能离开了。 不曾想不到两刻钟,有宫人来报,齐王府又差人来请了闻太医,想必是齐王殿下受了寒。 简单询问几句后,见赵敛没有大碍,太上皇后闭目按按额头,孙嬷嬷立刻接手,手法熟练地为她按摩。 “本宫乏了,皇后去敛儿府上一趟,替本宫看看敛儿。” “是。东宫库房里还有一支老参,儿臣回去取了,一并给皇弟送去。”皇后趁机起身告退。 “去吧。”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太上皇后凤目微睁,睨着皇后。 “皇后发间簪的那朵梅——摘了再去,艳俗。” 闻言,皇后只觉头上一重,伸手摘下那朵红梅握在手心,头上的重量还是丝毫未减。 回到东宫,吩咐人去准备带去齐王府的东西,面沉如水地倚在软榻上。 贴身宫女知道皇后要去齐王府探病,皆吃了一惊,有心直口快的,惊愕问道:“皇后娘娘去齐王府上,恐怕于理不合,怎么会......” 话没说完,就被大宫女呵斥一声,讪讪低着头退下了。 “你教训她作甚?本就于理不合。”折辱她罢了。 皇后往地上扔了一块手帕,一朵花瓣残碎的红梅赫然在内,虽是零落模样,也映衬得手帕上的梅花黯然失色。 “拿去烧了,明日拒了梅园的花。” “是。”大宫女应声,亲手将地上的东西处理了。 不消片刻,一行人出了东宫,浩浩荡荡地往宫外而去。 —— “王爷身子大好,之前停了的方子不必再续,老朽再为王爷拟个方子。” 诊过脉,见是普通的风寒,闻太医得了赵敛首肯,再拟了个方子。 “这方子比上次的还要霸道,王爷且看可还须减两分药性?” 闻太医将新药方递给素兰,素兰呈上去赵敛却没看一眼,挥挥手示意她直接让宴俊去抓药。 天刚擦黑,闻太医离开没多久,皇后的仪架便到了齐王府,一同前来的还有安西王韩式飞——为避他人口舌,皇后出宫后先去了安西王府,请父亲一同前往齐王府探病。 大堂内,皇后坐在主位,赵敛和安西王分别坐在下首。 “知道王爷身子不爽利,太上皇后特意给王爷送了滋补物。本宫赶趟,挑了两只老参送来——眼瞧着要过年了,王爷可得早些养好身子。” 皇后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真教人觉着是来慰问的。只是单拎出太上皇后和她,没提皇上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赵敛假作不知其中真意,面不改色,恭恭敬敬谢了恩。 点点头,皇后看了自己父亲一眼,接着道:“安西王前些日子给本宫送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只是本宫也喝不得酒,不好糟蹋了。” “本宫想着王爷和南征王亲近,估摸着等王爷痊愈了是要聚一聚的,便把女儿红也一道带来了。” 京中大大小小的酒馆都少不了南征王的身影,故而他喜好喝酒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 借着探病的理由,光明正大给人送酒,说没有私心是无人肯信的。 安西王一直镇守在西疆,年关将近才班师回京。 去岁伊始,西疆开始不太安分,今年尤甚。安西王年纪大了,几个儿子虽能上阵杀敌,却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子。 赵宿登基不到一年,朝堂上正值多事之秋,恰逢皇后韩茹君有孕,如若不把京中安排好,只怕西疆难守。 赵敛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去,只见安西王满面纠结,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遂僵硬地朝两人笑笑,“是两坛,藏了几年的陈酿!” “王爷和南征王叙旧的时候......”余光瞥见女儿笑盈盈的面孔,安西王硬生生转了个弯,“好好叙!” 他就不明白了,请人帮忙怎么还要藏着掖着?不是把东西都送了吗? 不过他一向听女儿的。当年投靠太上皇的主意也是韩茹君出的,事实证明听女儿的准没错!就是可惜了他的酒,唉,早知道去年就开封过瘾了! 见安西王心痛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赵敛没说什么,将送来的东西一并收了,甚至当着父女俩的面让素兰开封一坛,送去了卧房。 即使有安西王在场,皇后也不好在齐王府多呆。两人离去之前,赵敛命人去库房取来一块红玛瑙。 “这赤玉是南征王赠臣弟的,臣弟借花献佛,献给皇嫂,还望皇嫂不要嫌弃。” 皇后不明所以,男女间私相授受是大防,两人这等身份更得谨言慎行,“既是南征王所赠,本宫就不该夺人所爱,王爷好生收着,命人雕一对平安扣戴在身上才好。” 赵敛却一改往日恪守规矩的性子,“平安扣虽好,给皇嫂做一支梅花钗更妙。” 这话说得过了,不说是皇后,就是安西王也黑了脸色,不高兴地望着赵敛,仿佛他要是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出来,他也要大逆不道了。 谁知赵敛全没看见两人脸色的样子,自顾自说道:“赤玉成色好,做成梅花钗定能以假乱真,光是瞧着就能闻见梅花香,不失为美事一桩。” “王爷休得......” 安西王一拍桌子,正欲斥责赵敛,却被皇后的目光按住了。 皇后冷着脸,沉目望向赵敛,“王爷慎言!天色不早,本宫和安西王便先行离开,不打扰王爷养病了。” 说罢,不等赵敛再说什么,率先起身离开。安西王见状,恨恨瞪了赵敛一眼,也跟着走了。 见父女俩都离去,赵敛摆手示意素兰将赤玉收回去,踱步回房了。 —— “齐王未免欺人太甚了!”走出齐王府,安西王还愤愤,要不是顾忌着女儿,真恨不得回身朝齐王府大门吐一口唾沫。 皇后皱着眉头拍拍安西王的手臂,冷声吩咐身边的宫女:“都给本宫把嘴闭紧了。” 安西王反应过来,悻悻然闭嘴,扶皇后上了马车,自己才翻身上马。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皇后还是紧锁眉头。齐王是最有分寸的,方才的言行显然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可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他意欲为何。 这样一想,太上皇后辱她头上的梅花也不像是看不惯她了,可这母子俩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可是要暗示她什么? 不过也不对啊,太上皇后不可能暗示她韩家的事,齐王也不可能暗示她后宫之事,难道两人暗示的不是同一件事? 皇后想得头疼,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 等沉下心来再睁眼,只见车内伺候的宫女正往香炉里添熏香,一直被她忽略的一点忽然明朗起来。 “停车。”皇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隐约已经有了猜测,“请安西王上车。” 安西王一上车,皇后立刻对他耳语,“爹,你帮女儿查查.......” 越听下去,安西王面色也越凝重。 说完,皇后好似缓过来了,幽幽道:“爹剩下的两坛女儿红也送去齐王府。” 闻言,安西王只觉晴天霹雳,虎目圆睁看着自己的亲女儿,比听到刚才的话还要难以接受。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就不回复评论了哈,怕忍不住剧透(头顶锅盖跑路.ing) 第18章 压岁钱 除夕这日皇宫甚为忙碌,赵敛病体未愈,所以得了太上皇旨意,能够留在府上休养。 夜间,齐王府张灯结彩,却还是少不了一些冷清。 赵敛坐在窗前的烛光下,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摩挲;素兰穿着新衣,将微冷的茶水换下。 “宴俊回来了?”说着,赵敛把手里的东西放回木匣子里,骨节分明的手一扬一落,掩上了盖子。 “回王爷,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了,可要传来书房一趟?” “不必,让厨房给他留好年夜饭。” 推开窗,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灯罩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燃着。橘黄的烛光略显孱弱,也能照见窗外飘着的白雪。 素兰本想提醒风太寒,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只道:“王爷放心吧,厨房已经留好了。” 宴俊跟随赵敛之前饱受战乱之苦,父母兄妹都死在前朝余孽手上,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几年来,凡是除夕、清明等日子都会回去祭奠,府里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背对着素兰点点头,赵敛垂眸,伸手将飘落在窗棂上的雪花拂落。 “今夜守岁的赏月银三月,初一到初三当值的赏月银一月,庄子送来的布匹......” 得了这么厚重的赏赐,素兰高兴,只等谢恩了,王爷话音一顿,却没了下文。心里有些疑惑,遂上移目光,看清面前光景后,也不由愣住了。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窗户上,一个不速之客正跨坐在那里。 阮朝青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撩起长袍,一只脚已经伸进屋里,另外一只还悬在半空。 “怎么还有张桌子......”阮朝青低着头碎碎念。 他旁若无人地跳进来,单手挪开挡路的方桌。屋内的主仆二人都没说话,凝目注视着他的动作。 “哟,都在呢!”阮朝青抬起头来,瞧见立在面前的二人,自然而然打了声招呼。 不等两人说话,长臂一伸将赵敛转过身来,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挟着人往房内走。 “怎么不在卧房?我方才都没找着你。” 人一靠近,赵敛便闻到浓烈的酒香味。酒香馥郁,掩盖了阮朝青身上清新的味道,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 “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赵敛声音一响,惊醒了呆愣的素兰,素兰忙应是,福身离去。 “怎么不跟我说话?” 阮朝青不满,搭在赵敛脖子上的手一动作,将他的脸推到眼前来,皱着眉头威胁道:“不跟我说话......就不给你压岁钱了!” 两人靠得极近,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对方身上,又浅浅纳入对方的气息。迎来送往,将空气染得湿漉漉的。 赵敛凤目低垂,恰能看清一双微眯的桃花眼,剑眉上的小痣却是不见踪迹了。望着两人几乎相碰的鼻尖,内心像是沉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微波阵阵,荡入四肢百骸。 眼中的桃花眼慢慢瞪大,仿佛不可思议一般。 “不想要压岁钱了?” 这是个醉鬼。 赵敛回过神来,被阮朝青晃晃脖子后,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揽上劲瘦的腰时,五指迟疑地蜷缩了一下。 “想要。” 赵敛转过头,避开这个醉鬼的目光。 阮朝青不放过他,又凑近一分,“想要什么?” 面颊忽然被凑过来的额头烫了一下,赵敛喉结滚动一番,嘴唇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在阮朝青即将再问一遍时,赵敛才发出声音。 “想要压岁钱。” 阮朝青仰着头笑起来,地痞无赖似的继续问:“谁想要?” “赵敛。” 赵敛额角抽抽,将阮朝青放在软榻上。想要抽身离开,谁知阮朝青单手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无奈,只好挨着挤坐在他身边。 炕桌阮朝青不扶,软枕他也不靠,就倚着赵敛肩头,伏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想要谁的压岁钱?” 耳朵尖不自在地动了动,赵敛微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回首瞧着阮朝青的眼睛,好像从中望见了漫天星辰。 “赵敛,想要阮朝青的压岁钱。” 阮朝青高兴了,大发慈悲放开赵敛,另一手大方地拍拍炕桌,示意赵敛坐到他对面去。 赵敛只觉好笑,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对面去,然后就见阮朝青在身上找起东西来。 前襟内没有,腰封里没有,阮朝青疑惑地看看赵敛,遂又低着头从前襟找起来。 “真麻烦!”找来找去,终是从袖袍找出来,阮朝青气冲冲地嘟囔一句,显然对这身长袍很不满。 赵敛早在阮朝青把胳膊搭在他身上时,就被硌了一下,却不曾出声提醒,面带微笑地看他没头没脑的模样。 阮朝青手肘撑在炕桌上,另一只手托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红色荷包,炫耀似的在赵敛眼前晃了晃。 把炕桌上的花瓶移开,阮朝青打开荷包,一股脑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各式各样的金裸子。 金裸子堆在一起,像个小山似的。 阮朝青两指捏起一颗鲤鱼状的金裸子,伸长手放在赵敛面前,“这是阮朝青给你的压岁钱。” 他看着赵敛,见赵敛笑望着他,皱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把喜庆的红色荷包一并递过去。 赵敛看看荷包,心领神会地把面前孤零零的金裸子装进去,再看看阮朝青,还是眼也不眨地瞧着他,想了想,试探道:“多谢阮朝青的压岁钱。” 果然,阮朝青满意又得意地点点头,再捏起一颗金裸子,“这是南征王给你的压岁钱。” 赵敛从容地装好蝉样的金裸子,在阮朝青期待的目光下道谢,“多谢南征王的压岁钱。” “这是南征将军给你的压岁钱。” “多谢南征将军的压岁钱。” 一颗蟾式的金裸子进了赵敛荷包,阮朝青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他的眉头又打结了,一副十分苦恼为难的模样,恐怕是想不到别的身份了。 赵敛眉眼带笑地望着阮朝青,也不催促,静静等着他思考。 阮朝青瞧瞧赵敛手中干瘪的荷包,再瞧瞧自己面前的小金山,实在想不出,干脆两手一推,将金山全部推到赵敛面前,“这是青哥给你的压岁钱!” “你自己数数。”说完,阮朝青往身后一靠,摊在软枕上,惬意地瞧着赵敛。 赵敛笑看他一眼,果真垂眸数起来。 这一座小金山看着小,数量却不少,粗略看来得有几十颗金裸子,每个金裸子有一截指节大小,还有单独的样式,真教人眼花缭乱。 “阿敛收了这么多压岁钱,来年可不能生病了。” 压岁钱,压邪祟、去灾病。 赵敛数金裸子的手一顿,侧目看去,阮朝青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姿势,只是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清明,好像喝醉的人不是他一样。 食指拨弄一颗虾状的金裸子,赵敛收回目光,继续数他的压岁钱。 “好。” 听到这么满意的回答,阮朝青心情好得眯起眼睛,“要是敢生病,我就把压岁钱全部要回来!” 赵敛扬起唇角,回他:“送出去的压岁钱哪里有要回去的道理?” 阮朝青才不管这些,“我这里有啊!” 只怕这人是真的醉了,赵敛摇摇头,不跟他贫嘴。阮朝青碎碎念起来,像是有天大的怨气要倾诉。 好在厨房的醒酒汤熬好了,素兰及时来到书房,打断了他的絮叨。 谁曾想阮朝青喝完醒酒汤,反倒更迷糊起来,身子往软榻上一歪,迷迷瞪瞪眯起了眼睛。 赵敛让素兰取软毯给阮朝青盖好,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没有和谐的交谈声,便只剩下两道呼吸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呼——噜——” 一道浅浅的呼噜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阮朝青不知道的是,他一旦喝醉酒,睡着的时候就会打呼噜,虽不至于震天响,也是不容闻者忽视的。 但看赵敛,他唇边的弧度半分未变,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他将荷包里的金裸子一颗颗数出来,数到六十六,又从桌上数进荷包。一遍又一遍,好似怎么数都不会腻烦。 赵敛记下所有金裸子的样子,将满当的荷包收起来时,屋内的呼噜声戛然而止,阮朝青迷蒙醒来。 “嘶——我睡了多久?” 一睁眼,见赵敛还坐在那里,阮朝青也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了。 “不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阮朝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显然被吓了一大跳。 “完了完了,我还要回去和我爹守岁!”掀开软毯,阮朝青大踏步来到窗边,“哐”一下打开窗扇。 一只脚跨出窗去,阮朝青匆忙间回首嘱咐:“你早些歇息——守岁让下人守就行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到了屋外,顺手带上窗扇,一个闪身人就不见了。 书房内少了一道呼吸声,遽然变得落针可闻。 赵敛收回放在窗上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对面的软毯上,凌乱而有温度,突然就和这个严肃的书房格格不入起来。 “哐——” 一声巨响,阮朝青去而复返。 “你这里太冷清了,我带你去我府里守岁去——在哪里守都一样!” 阮朝青跳进来,径直向赵敛走来。 这不合规矩——话还没说出口,阮朝青直接揽着赵敛的肩,强盗掳人一样挟着他往窗户走去。 阮朝青双臂一用力,率先把赵敛抱出窗去,自己脚刚抬起来又放下,回身巡视一遍书房,最后走向软榻,捞起皱成一团的软毯。 阮朝青翻身出窗,将软毯披到赵敛身上,不等人说句话就拉着去翻墙了。 没一会儿,得了吩咐在一个时辰后来叫人的素兰,沉默站在大开的窗户前。 一阵寒风吹来,一扇窗户吱呀一声,不堪重负地掉在地上,正正落在素兰脚边。 ——所以为什么不从大门出去? 作者有话说: “哐——” 窗户一声巨响,阮朝青闪亮登场! 素兰:...... 还有三千放在明天了,感情流好耗状态(挣扎.jpg) 第19章 下棋 京城内,无论是普通百姓家,还是达官显贵府上,无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赵敛和阮朝青翻墙出了齐王府,踩着人家的烛光,很顺畅地到了南征王府。 阮朝青下意识想带赵敛去翻一处矮墙,多亏赵敛拦住了,两人才从南征王府的大门入内,没被守株待兔的阮老太爷抓个正着。 “不孝子......” 阮老太爷看见门外走来的阮朝青,张口欲骂,忽然注意到他身旁还跟着个人。 那人身上还披着毯子,虽个头比阮朝青略高,阮朝青揽人肩膀的姿势也有些勉强,可看两人亲密的姿势,倒真像阮朝青出去鬼混带了人回来。 一时间,阮老太爷心里既欣喜又忧愁。欣喜这小子终于往府里领人了,又忍不住担心这人是个不三不四的,毕竟哪里有好人家大年夜会往别人家跑? 也说不定,万一是人家家里人不同意,想棒打鸳鸯,两人就私奔回南征王府了呢?有可能,毕竟阮朝青这个年纪...... 这样一想,阮老太爷更是忧愁了。那他可还要训斥那个不孝子几句?要是人家听见了,以为他指桑骂槐怎么办?一羞愧直接跑回家怎么办?那他还是不骂了吧。 想什么呢,眼下最重要的是跟亲家把事情谈妥,人家一心跟着那不孝子,不能让人家落得个与双亲产生隔阂的下场。 最终,阮老太爷对新姑爷的渴望战胜了良知,一边想着明日一早准备什么礼登门拜访,一边眉目舒展,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来。 然而,等两人走进门来,看清人家的脸,阮老太爷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到嘴的新姑爷飞了,阮老太爷只觉一股郁气堵在心口,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于是将愤怒的目光对准阮朝青。 不得不说阮朝青五感十分敏锐,赶在阮老太爷咆哮出声之前,先发制人。 “爹,我带阿敛来陪你下棋,快让人把屋里地龙烧热些!” 说完,大摇大摆地拉着人进门。 赵敛朝阮老太爷拱手作揖,“阮老太爷,赵敛叨扰了。” 阮老太爷消了气,痛快地命人烧地龙,挤开阮朝青,拉着赵敛坐在檀香木围棋桌边,棋盘一上就开始对弈起来。 赵敛落座,看了阮朝青一眼,只见阮朝青得意地朝他挑挑眉,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收回目光放在棋盘上,眸中平淡如水,嘴角却微微上扬。 见两人身边没地方坐了,阮朝青索性自己搬来一个椅子摆在赵敛边上,一屁股坐上去后,没骨头似的把胳膊肘搭在赵敛肩头,准备看好戏。 阮老太爷看这个不孝子横看竖看看不顺眼,斜着眼睛瞅他,“做什么?你看得懂?” 阮朝青呛声,“我怎么看不懂?” “哼!”阮老太爷不屑,知子莫若父,他儿子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 然而这回他却是失算了。 两人来回博弈几招,阮朝青兴致勃勃地望着,不时出声指导,“要遭!爹你怎么下在这里?哎呀输了输了!” 阮老太爷被不孝子一嗓门叫反应过来了,面上挂不住,一巴掌拍在不孝子胳膊上,“要你多嘴?观棋不语真君子!” 阮朝青被打了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两人没走几步棋,他又开始了,“阿敛你放水,不行不行,我爹可要生气了啊!” 说着,把阮朝青刚放下的一颗棋子捡起来塞回他手里,示意他重新下,毫无意外又挨了阮老太爷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赵敛瞧阮朝青一眼,他还喜笑颜开地望着棋盘局势,显然指望着下一次指导,屡教不改。 再望望阮老太爷,正吹胡子瞪眼地瞪着阮朝青。 赵敛失笑,摇摇头,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半个时辰后,赵敛胜。 “我就说那颗子不能下那儿,爹你不听我的,现在好了吧。”阮朝青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幸灾乐祸。 “我下还是你下?”阮老太爷瞪着阮朝青,花白的胡子也气得一抖一抖的,“你下得好你来!” “我来就我来。” 阮朝青却没有和赵敛对弈的想法,反而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阿敛你坐我这儿来,我让你瞧瞧什么叫大逆不道。” 这话一出,阮老太爷直接被气笑,气哼哼地盯着不孝子,已经想好要怎样大杀四方了。 赵敛看着父子俩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下好笑,站起身把位子让给阮朝青。坐下之前,阮朝青拉了一下椅子,两人的椅子瞬间挨在一起。 一坐下,胳膊就紧挨着阮朝青的胳膊。 屋里地龙烧得旺,阮朝青的温度却更高一些,透过层层衣物传来热气,从两人臂间缓缓晕开。 赵敛好像被烫了一下,微仰着身子,抬手揉揉阮朝青的胳膊。 阮朝青疑惑地侧头看他,见他没什么事,略一思索回过神来,龇牙乐道:“没事儿,不疼。” 闻言,赵敛翘着嘴角笑起来,囫囵揉弄两下就收回了手。 阮朝青也回头,开启他的大逆不道之旅。 事实证明,大逆不道要不得——这盘棋开始不到一刻钟,就以阮朝青惨败而告终了。 载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刻钟之内,赵敛曾多次收到来自阮朝青的眼神暗示,不过他看看老神在在的阮老太爷,最终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 阮朝青哀怨地望着赵敛,赵敛看看得意得直捋胡子的阮老太爷,只得好笑地拍拍阮朝青的肩膀。这么一瞧,父子俩虽然一人喜文,一人好武,那副得意的样子却是如出一辙的嚣张。 “不成,阿敛你给我报仇!” 阮朝青倏地站起身,揽着赵敛的肩,强行将人掳到位子上去,然后门神一样坐在旁边,两手扶着膝盖,就等着赵敛为他一雪前耻。 “来来来,还是得小敛来,他就不会下棋。” 阮老太爷捋着胡子,显然还是更满意自己的围棋搭子,一口否定了手下败将。 “哼!”阮朝青才不搭理他,手肘碰碰赵敛的胳膊,示意他赶紧出手。 无奈,赵敛只得再次执棋。 不曾想,一开始还看着不让他放水,到后面却是又和阮老太爷争论起来,最后爷俩儿竟然坐到了一处,一致拆解他的棋招。 “下这里!爹!下这里!”阮朝青激动起来,试图阻止阮老太爷的一步棋。 “我不知道?”阮老太爷恼羞成怒地拍了赵敛一下,这才把棋子放到他指定的位置。不过更多时候父子俩还是意见相左,谁也不服谁,吵得不可开交。 渐渐地,赵敛发现阮朝青虽然不怎么会下棋,却总能猜到他的意图,十次里有八次都说得大差不离。 阮老太爷有自己的思路,棋子又是掌握在他手上,下一步棋怎么走还得他说了算。 于是父子俩一联起手来,战局就变得忽明忽暗,时而激烈时而颓丧,若是教别人看了,指定头疼。 不过父子俩的风格赵敛都熟悉,应对起来很是得心应手,见招拆招,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这盘棋。 局势已定,父子俩看着赵敛都傻了眼,随即互相推卸起责任来,都认为对方是导致输棋的关键。 赵敛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互相指责,再看看脸红脖子粗的两张相似的脸,只觉得虽然只有三人守岁,与满京城的人家比起来,却并不冷清,尤其是比那个被条条框框束缚的皇宫热闹。 总之,是连人的心都会跟着活起来的。 在父子俩吵得更加焦灼、阮老太爷端起父亲的架子前,赵敛适时开口道:“快要子时了,不知能不能吃到阮老太爷家的饺子?” 这话一出,父子俩才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是子时,该辞旧迎新了。 于是两人的争吵以阮朝青再挨一巴掌结束。 吃饺子之前,阮老太爷须去祠堂给祖先上香供奉,阮朝青也得去磕头叩首。 想着祠堂是重地,赵敛正想回避一下,先被阮朝青拉住了。 “阿敛,你陪我去上香,我一会儿分你一个饺子。” 赵敛本能想拒绝,望着阮朝青清澈的眼睛,却迟迟开不了口。转首向阮老太爷望去,只见阮老太爷像是没听见阮朝青的话一样,正垂首系着披风的带子。 他一点头,阮朝青立刻把下人拿来的披风给他披上,随后两人跟在阮老太爷身后,一起往阮家的祠堂走去。 虽然父子俩都没意见,赵敛未免太过失礼,还是停在了祠堂前的院子里,并没有一起进去,只站在院中,远远瞧着祠堂内的光景。 祠堂门户大开,一向不着调的阮朝青肃着脸色,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 有一瞬间,或许是被冷风吹糊涂了,赵敛竟好像看见阮朝青身边还跪着一个年轻的身影,那身影虔诚而肃穆——与阮朝青并肩跪在阮家的祠堂里,手持香火,祭奠着阮家的先人。 然而很快,眼前一晃,祠堂内跪着的人出现在面前,还是那副嬉笑怒骂的模样。 “阿敛,发什么呆?我带你吃饺子去!” 说完,不等赵敛反应,阮朝青拉着他朝前厅快步走去,全然不管他那个慢吞吞的爹。 赵敛回头,见阮老太爷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回了一个诚挚的笑,便也随着阮朝青小跑起来。 两个年轻的身影,自由地跑在弯弯曲曲的长廊上。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暴毙 说是吃饺子,赵敛面前只放着一个空瓷盘,阮朝青面前的瓷盘里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的。 阮朝青夹起一个饺子,顺势掂量几下,似是心中有了成算,放进赵敛的瓷盘里,“你先吃这个。” 饶是赵敛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顾忌着阮老太爷也在就没问,抬眼看看阮老太爷,只见阮老太爷虽已经开始吃饺子,但边吃边摇摇头,不时向这边投来目光,都是对阮朝青的不屑。 “吃啊,看我爹做什么?看他还能管饱啊?” 见赵敛没动作,阮朝青把筷子塞在他手里,推推那个只有一个饺子的瓷盘。 握紧筷子,赵敛夹起冒着热气的饺子,一口咬去,硌到了牙——里面崭新的铜板露出一角。 赵敛愣了一瞬。 阮朝青的声音传到耳中,拉回了他的神智。 “再吃一个,夜里吃多了不好克化。” 话音未落,一个莹白的饺子就到了他的盘子里。 “嗯。” 赵敛低低地应一声,拿出随身带的手帕将硬币包好,这才将筷子伸向另一个饺子。 他有多少年没吃到过放铜板的饺子了?他都快要忘了。 没嚼几下,牙齿好似碾到了硬物。 有些诧异,赵敛侧目看阮朝青。 阮朝青还是笑盈盈地望着他,见他停了动作,遂催促道:“快吃啊,吃完这个我就不给你夹了。” 赵敛没应声,收回目光,缓缓嚼动嘴里那颗圆滚滚的花生。 不知怎的,阮朝青看着他吃饺子的模样,看着看着,心里忽而生出一股酸涩来。意识到那情绪有上鼻子的势头,他赶忙回头,囫囵夹了饺子塞进嘴里。 好在一个饺子下肚,便什么情绪也没了。好险,大过年的,差点在阿敛面前闹笑话了。 “哼!” 赵敛抬眼,刚好看见阮老太爷瞥阮朝青的眼神,好像不满,又好像得意,饶是他也揣摩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清楚,阮朝青却清楚得很。 “爹你也少吃些,吃完赶紧回屋歇着去,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 阮朝青撑起架子瞪阮老太爷一眼,脸皮却烧得慌,好在烛光不算明亮,他面上也没赵敛这般白,不然指定要教阮老太爷一阵笑话。 真是的,瞥他做什么,不是也吃到花生了吗? 这么想着,却是心虚地瞟了一眼赵敛放在手边的手帕,里面裹着唯一一个铜板。 不碍事不碍事,他爹年纪大了,无需这个好兆头,吃到花生就好了。这般安慰着自己,再抬起头来,阮朝青面上是半点心虚羞愧模样都瞧不见了。 阮老太爷也意外地好说话,没和他这个不孝子唱反调,吃完饺子就真回房歇着去了。 阮老太爷一走,阮朝青那点小心思没了被揭穿的顾虑,于是他再次支棱起来,神气地望向赵敛。 “跟我去去花园散散步,不然怕你一会儿睡不着。” 赵敛点点头,动作轻缓地把铜板擦干净,收好。 阮朝青性子急,每次看着赵敛慢吞吞的样子,总觉着稀奇,也不催促,就盯着他看,看他能慢到什么地步。 等人打理妥当了,两人才踱步往花园走去。 南征王府的花园平日只有阮老太爷会过来,阮朝青哪里知道里面有什么?等到了里面才发现,竟是连一株花也没有,光秃秃一片。 一手揉揉后脖颈,阮朝青打哈哈道:“随便走两步哈。” 赵敛好笑地勾起嘴角,和阮朝青并肩走在小道上。 廊檐挂着的红灯笼散着暖洋洋的光;皓月当空,清凌凌的月光洒在积雪上,照得周遭环境幽静不已。 “我听说皇后娘娘给你送了两坛女儿红?” 阮朝青本想问问赵敛身体怎么样了,转念一想人好生在自己身旁,活蹦乱跳一夜了,到嘴边的话就调了个头。 “对。” 阮朝青侧目瞧了赵敛一眼,只见他凤眸低垂,正专注地望着小道。 “你开封了吗?” “开了。” “好喝不?味道怎么样?” “不好喝,味道不如米酒。” 阮朝青捻捻手指,这话合他的心意,“不好喝就收着,也是人家一片心意。” 等他挑个时候去找他喝酒。 赵敛装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故意道:“府里下人不会存放,明日拿去送人。” 这话一出,阮朝青当即狐疑地打量着赵敛神色。纳了闷了,阿敛今天怎么这么不省事了? “皇后娘娘倒是……”倒是什么他没说完,愤愤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活儿我干,礼你收,费力不讨好,啧啧。” “有一坛还没开封,送来给阮老太爷。”赵敛这样说。 话音刚落,阮朝青侧过头不看他,不高兴地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 他爹不让他喝酒,赵敛是跟他爹一条心了,哼! 想想因为这点小事,犯不着同赵敛置气,阮朝青又慢下来,等赵敛跟上他的脚步。 “阿敛收了安西王的礼,可要帮人把事情办妥了。” 阮朝青这副难得的小气模样,逗得赵敛轻笑几声,不禁哄他,“年后就要上朝,只怕不能亲自送来给阮老太爷,还请青哥代劳。” 阮朝青回头,正好看见赵敛忍笑的模样,也不害臊,高高兴兴应了。 “那我就帮你把事儿办了吧。” “多谢青哥了。” 赵敛望着阮朝青如同盛了漫天星辰的眸子,心底涌上一股热切的清流,细细密密地冲刷着心房,泛起丝丝痒意。好在这股熟悉的热切已经很好控制,不消一刻就湮没在皑皑白雪中。 等到春意来临,白雪消融,雪水渗入土壤,爱意才会生出嫩芽,草长莺飞。 夜风微凉,未免赵敛受寒,没走一会儿阮朝青就带着人回了屋里,两个人慢慢守岁,辞旧迎新。 正房卧间,圆桌上的蜡烛燃着熹微的光,阮老太爷腰背略显佝偻,静静地坐着。 “啵——” 烧得焦糊的灯芯一声轻响炸开,缓缓弯进凹槽的蜡油里。 “愣头青哦......” 阮老太爷握着手帕,轻柔地擦拭亡妻的牌位。 “路再长,也是要撞南墙的......” —— 是日,天光未亮,京城百姓尚在酣睡之中,上朝的大小官员已经坐上了马车。 今晨却略有不同。 往日除了文官轿夫的脚步声,便是武官的哒哒马蹄声,今日却是多了小厮跑腿问话的声音。 前方仿佛出了什么事故,赵敛端坐在车内,闭目等待。 阮朝青骑在高头大马上,借着几不可见的光线往前看去,只见各家小厮围在安西王府大门口,人虽多,却还算安静,导致他也听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实在等得无聊,左右看看,不经意瞧见云飞朝他看过来,似乎是想过来攀谈。 不过阮朝青直接移开了视线,找齐王府的软轿。镇北王在,云飞是不敢来找他的。 一个眨眼的功夫,阮朝青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就往前跑去。 “这么黑?怎么不点灯?” 掀开赵敛的轿帘,里面一片漆黑,让他不禁揣测赵敛是想在路上睡觉。 听见阮朝青的声音,赵敛也不奇怪,仿佛早就猜到一般,摸黑把轿内的灯笼点上。 烛光照亮轿内,也照亮了赵敛。赵敛一身朱色朝服没有一丝褶皱,金丝银线绣制的蟒纹在烛光下反射着丝丝缕缕的光,一派雍容华贵。 阮朝青只道赵敛爱穿素色长袍,倒是头一次见着这番景象,心下只觉再没人比他更适合华色了,就是京中的高门闺女也比不得。 轿内地方窄,等赵敛留出阮朝青坐的位置来,他才堪堪回神,撸一把鬓角的头发,略显拘谨地坐到赵敛身边。 甫一坐下,大腿外侧便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伸手一摸,是赵敛的玉笏。顿时觉得自己别着玉笏的腰间有烙铁似的,一片滚烫。 赵敛伸手把玉笏拿起来,问他,“怎么过来了?” “安西王府好像有事。”说着,阮朝青不着痕迹地把腰间的玉笏拿出来,一只手握着搭在膝盖上,“怎么堵了这么久?” 赵敛将阮朝青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微弯。 “恐怕是有白事吧。” “白事?”阮朝青吃了一惊,“韩老太君?年前在宫宴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韩老太君已是耄耋之年,能过这个年已经不易,若真驾鹤西去,也在理。 谁承想赵敛却是摇了摇头。 “是韩三小姐。” 顿了顿,赵敛补充道:“暴毙。” 阮朝青瞪着眼睛望赵敛,只差把不可置信写在脸上了。 不等他仔细询问,前去打探消息的宴俊回来了。 “王爷,安西王府三小姐昨夜突发恶疾,没了。安西王唯恐污秽冲撞了圣上和诸位大人,请诸位大人改道绕行。” 家中有人在年间去世,实属重丧,决不是个好兆头,能避则避。 “知道了,走吧。” 话音一落,软轿被稳稳当当抬起,仿佛多出来的一个人不存在。 阮朝青惊奇不已,凑近了赵敛,下意识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昨晚听到消息了?” 赵敛瞅他一眼,但笑不语。 京城贵女多得是,无一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是有人技艺差了,是要遭人耻鄙笑的。安西王府的两位嫡小姐,自幼在军中长大,没出阁前,暗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当做笑料。 然而如今最令人艳羡的,还得说这两位嫡小姐。 韩大小姐韩茹卿,虽二十一岁才出阁,却是嫁给了新帝朝第一个状元何安何大人。何大人才学绝伦、谋略过人,方入内阁不过一载,已是多位肱股之臣口口相传的好苗子,他日只怕位极人臣。 韩二小姐韩茹君更是风光无两,被封为当朝皇后不说,如今还怀有龙嗣,更往大了不敢说,只说现在她已经是能入皇陵的人,是京中各贵女永远也比不上的了。 如此风华,旁人不管再怎么嫉妒,明面上都是不敢说一句酸话的。 不过韩家还有一个小姐,韩三小姐。 是了,外人只听过有三小姐,却从不知三小姐闺名,无他,盖因这位三小姐实在上不得台面。 三小姐生母是一个通房丫鬟,用了手段才有了三小姐。三小姐一落地,生母便被当家主母乱棍打死,她被养在一个无儿无女的妾室名下。 三小姐出生见不得人,心气却高得很,样样都要和两个嫡姐比较,还习了一身小偷小摸的腌臜毛病,实在叫人不喜。 “你怎么知道韩三小姐暴毙的?” 见赵敛神神秘秘的模样,阮朝青实在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 “皇嫂素爱梅,梅花开的时候喜欢簪花。”赵敛指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出来的。” 阮朝青听了这话,更是摸不着头脑,“难不成韩三小姐给皇后下药?为什么?” “正是。” 赵敛笑着摇摇头,连阮朝青瞎猜都能猜出来的计谋,他那位皇嫂却还中了计,只怕是有些目中无人了。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该来这一场。 韩茹君为何喜好簪红梅?因为红梅色正,唯有正室能簪。韩茹君瞧不起侧室,更未将出身低贱的庶妹放在眼里,怎么也想不到蝼蚁一样的人有那个胆量和门路陷害于她。 “啧啧。”阮朝青也学赵敛的模样摇摇头,一脸唏嘘,“那安西王就将韩三小姐打杀了?” 赵敛撩起轿帘,看着道旁陆续亮起灯火的人户,不知是叹息还是如何,道:“京城没有韩三小姐,只有安西王府。” 韩三小姐只想要一个人的富贵,不顾家族的荣华,恐怕放到京城哪一家,都是不能容忍的存在。 她是否被打发到老家了也未可知,毕竟安西王上得了战场,管不了家宅。 赵敛收回目光,瞧着阮朝青,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 这个也是只上得了战场的。 阮朝青被笑得莫名其妙,也不甚在意,又缠着赵敛说京里官员内宅那些事,直听得啧啧称奇,暗道人不可貌相——除了赵敛。 两人的低语声中,有小厮打着灯笼疾步走在轿子两侧。赵敛和几位高官的行头走在前列带头绕道,剩下的大小官员有序尾随在后。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了宝子们!这章给宝子们发红包,为我一个月的缺席道歉嘿嘿嘿,周五晚上九点之前都发! 爱你们! 第21章 赈灾 若是平常时候,上早朝的官员到了宫门口还需等上几刻钟,今日因为绕了一段路,到宫门口时无须等待,陆陆续续下轿下马,入宫朝太和殿行去。 年后第一朝,本该是一年里最轻松的时候,今年却大不相同,太和殿上一片肃穆,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赵敛双手捧着玉笏,孑然立在文官之首,眉眼略微低垂。从上往下看,好一副规矩模样;然而若是他侧后方的丞相稍一侧目,轻易就能发现他眼睛正瞥向别处。 因为年纪资历不够,阮朝青虽同为异姓王,却站在镇北王和安西王身后。不过今日安西王告假,他胆子又大,堂而皇之与镇北王并肩而立。 赵敛看过去时,恰好看见阮朝青嚣张地朝镇北王挑眉,镇北王估摸着是冷哼了一声,小弧度转过低垂的脑袋,眼不见为净。 见状,赵敛也无声地笑了笑。这种氛围下,也就只有阮朝青还能无所谓了。 玉阶上,新帝赵宿端坐在龙椅上,而他侧后方的更高处,是满面威严的太上皇。 赵宿明黄龙袍下双拳紧了松,松了紧,斟酌道:“再派李大人前往饶乐府,协助杨尚书赈灾......” 闻言,赵敛收了唇边的笑意,心下暗叹一声,只怕此言将惹得太上皇大动肝火了。 不过赵宿不察,回首道:“父皇意下如何?” 去岁腊月初,北都饶乐府突发雪灾,地方官员派人快马加鞭上报朝廷。赵宿当即派了工部侍郎前往赈灾。 然而等文武百官去永寿宫迎太上皇回宫时,太上皇询问了朝中事务,听到饶乐府雪灾、赵宿的赈灾措施时,当即黑了脸色。 北都势严寒,每年冬都是最难熬的时候,再加上地方官鱼龙混在,每每寒冬腊月时都上书,言说北都百姓如何苦寒,请向朝廷拨银拨粮。 往年太上皇念在地方官不算过于无为、不忍百姓被盘剥,总会派工部官员押送钱粮前往,如此一来就算不能全到百姓手中,百姓也能过个好年。 然而去岁北都的奏折,尽书北都雪灾之严重,却无百姓冻伤,只数千牲畜死亡。 太上皇回想往年灾情,与去岁一对,完全不符,与六部尚书商讨之后,只恨不得将北都的奏折扔在赵宿面上。 只怕北都真下了连月大雪,百姓牲畜死伤难以数计,北都地方官怕朝廷问责,只敢往轻了上报,生怕天子震怒之后乌纱帽不保。 此时赵宿如往年一般派遣工部侍郎赈灾,地方官轻易就能糊弄过去,只是苦了北都百姓。 也是因此,即便年关将近,太上皇也立即派工部尚书杨大人前往北都,率先将地方官就地处决;太上皇对赵宿不满,京中冰戏那日才会命赵敛入朝。 方才赵宿提到派监察御史李大人前往协助赈灾,属实不是明智之举。 杨李两位大人素来政见不合,现下正是赈灾的危急关头,若两人再产生分歧,专是说服对方都要耗时良久。再者,李大人眼中容不得沙子,绝对容不得没被处决的官员,到时难以清耳明目,故而决不是赈灾的第一人选。 果然,赵宿话刚说完,太上皇面色更加难看,久久不语。 不好在文武百官面前落了新帝的面子,太上皇调息几个来回,才压下火气。 “敛儿,你说。” 短短四个字一出口,金銮殿上更是落针可闻,连阮朝青也摆正了脸色。 赵敛走上前,两手握持玉笏,躬身行礼,“回父皇,儿臣认为,可派户部尚书肖大人、右都御史闵大人共同前往。” 肖大人原是工部尚书,但因六部之中以工部最贱,所以工部尚书晋升向来是转做其他五部的尚书的。而现任工部尚书杨大人是肖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论起来,肖大人恐怕还要更熟悉赈灾事宜。 右都御史性格刚正中不乏圆滑,确实比李大人更合适。 太上皇遥望着殿中长身玉立的赵敛,不辨喜怒。 朝堂上气氛转好,赵宿望着众位大臣或赞赏或叹惋的面孔,却是高兴不起来。只是太上皇还在沉吟,他只得率先表态。 “孤以为肖大人、闵大人确是绝佳人选,父皇意下如何?” “肖大人年事已高......”太上皇见他听得进赵敛进言,神色稍有缓和。 殿中的户部尚书会意,立即出列,震声回道:“为皇上、为太上皇分忧,是微臣之幸;为黎民、为百姓解难,是微臣之责。微臣愿往北都协助杨大人救济灾民,恳请皇上、太上皇恩准!” “准奏。” 将赈灾事宜安排妥当,太上皇摆摆手,示意退朝。 “阿敛!” 才走出金銮殿,阮朝青跟上来,一手搭在赵敛肩上。不等赵敛回他,云骁也来到近旁,走在阮朝青身侧。 赵敛随阮朝青的目光往后看,只见镇北王正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离开,看来是太上皇单独传召——难怪云骁敢刚下朝就来找阮朝青。 “云小将军找我作甚?” 云骁挠头笑笑,看了阮朝青一眼,扭捏道:“我有点事情......想和你单独聊聊。” 随即望向赵敛,询问道:“王爷方便吗?” 赵敛并未看云骁,直勾勾望着阮朝青,见阮朝青也望着他,显然是征询他意见的意思,遂朝两人拱拱手,转身往宫门走去。 “阿敛你等我一起回去!”阮朝青朝赵敛背影喊了一声,这才跟云骁走到一旁说话。 赵敛却没回他,剑眉轻蹙,顾自离开。 只是没走多远,一个小太监追上来了。 “陛下请王爷去东宫用早膳。” 东宫。 “去小厨房看看早膳可准备好了?”韩茹君在东宫的荷塘边散步,见已经到了下朝的时候,差人去催膳。 催膳的宫人方才离开,一个小太监急步小跑过来。 “皇后娘娘,皇上让奴才来传话,齐王殿下一同来东宫用早膳。” “知道了。”韩茹君转头吩咐贴身宫女,“你知道齐王殿下的口味,吩咐下去,再添几道早食。” 宫女应声离开,韩茹君也朝殿内走去。刚在桌边坐定,正正好看见桌上摆着的松香百合糕。 “快把百合糕撤下去……” “把什么撤下去?”宫人来不及动作,赵宿竟是领着赵敛大踏步进来了。 韩茹君被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笑道:“百合糕凉了,臣妾着人重新做。” “皇上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韩茹君嗔怪一声,上前亲自给赵宿取下披风。一旁候着的宫女有替赵敛解披风的,有去小厨房传膳的。 “皇弟爱吃,是该重新做。”赵宿抻抻衣袖,坐到餐桌旁,像是话家常一般,“孤记得小时候南征王给皇弟做过,只不过恰好孤生了病,母后便把百合糕给孤吃了。” 闻言,韩茹君不着痕迹地瞥赵敛一眼,见他唇边还是挂着温润的弧度,才坐到赵宿身边,掩唇轻笑,“皇上和王爷感情好,南征王待王爷也是极好的。” “是了,”赵宿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毛巾,随意擦擦手后随手丢进铜盆里,溅起一圈水渍,“皇弟是南征王的眼珠子,南征王平日里随性惯了,唯有对着皇弟才能正经几分。” 听赵宿话中的意思,大约是方才在金銮殿上看见阮朝青的小动作了,只是不等赵敛为阮朝青开脱,赵宿又开始忆往昔。 “皇后是不知道,皇弟也跟南征王亲得很,当年若不是母后开口,孤恐怕还吃不上一口百合糕。” 说完,赵宿朗声一阵笑,似乎想起当年的趣事很是开怀。韩茹君不知如何回了,只用手帕掩着唇,遮去丹唇边的僵硬,作出笑模样。 “皇兄言重了。”赵敛随着赵宿轻笑,随后作惭愧状,“臣弟当时年纪小,贪嘴,南征王再三叮嘱臣弟要和皇兄一起吃,臣弟舍不得,倒是叫皇兄皇嫂笑话了。” “你呀,打小就嘴精!”赵宿望着赵敛低头的样子,话音一转,俨然是一位友善的兄长。 韩茹君趁机道:“皇上,可该传膳了?仔细别饿着皇弟,瞧皇弟这脸色白得,该饿坏了。” 赵宿大笑一声,一挥衣袖,端着精致早食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很快为三人布好菜。 早膳用到一半,赵宿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突然打趣一句:“皇弟跟南征王这般亲近,若是南征王成家了该如何是好啊?” 赵敛筷子一顿,又听赵宿对韩茹君说话。 “皇后改日请云老夫人入宫说说话——朕可是听云骁说了,他心仪南征王已久,正打算择日请人上门说媒呢!” 韩茹君面上的笑意险些挂不住,为赵宿布了一道菜,这才接茬道:“云小将军这......镇北王恐怕不同意吧?” “南征王同意不就行了?”云崇武向来斗不过阮朝青的。 后来赵宿又说了什么赵敛想不起来了,只是走到宫门口,看见阮朝青倚在城墙上等他时,嘴唇嗫嚅许久,他好像问: “阮朝青,你到底会不会和我成亲......”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留言的也有红包哦!宝子们不要忘记。 第22章 长命百岁 “青哥,我可以嫁给你吗?” “阮朝青,你到底会不会和我成亲?” 他看到阮朝青呆住了,拘谨又慌张的站着,这一幕似乎和来香酒馆那天重合了。 “王、王爷千岁!” 直到面前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下,赵敛才发现他看错了,面前的人只是个偷懒的士兵罢了。 赵敛自嘲地笑笑,他当真是魔怔了,竟连阮朝青都能认错。 士兵惶惑不安地跪着,额头后背都是冷汗,生怕齐王发落了他。 “可看见南征王了?” “回王爷,南征王和于都尉一道离开了。” 赵敛朝等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一脚踩在矮凳上,朝车夫道:“去京郊大营。” 车夫一扬马鞭,向城门口而去。 马车行到离京郊大营不远处,一阵昂扬的马蹄声响起,不消片刻渐渐减弱。 等马车转过岔路口,坐在车辕上的宴俊朝里面禀告道:“王爷,前面是南征王和云小将军。” 闻言,赵敛怔了一下,掀开车帘往前面看去。 今日有个好天气,阳光打在残雪上,马蹄踩在阳光上,起落间带起纷纷雪花。 阮朝青和云骁骑术了得,打马快奔,一个比一个肆意,一个比一个张扬。 忽然好像云骁扬声说了什么,阮朝青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乘着北风,尽数飘到后方,同意气的背影一道,刻在人心上。只是施刀的师傅好像并不熟练,拿捏不好轻重,弄得人心里细细密密地发疼。 等二人二马消失在官道上,残雪变得更加斑驳,嵌着深刻的马蹄印。 一阵冷风灌进马车,寒意袭身,赵敛放下车帘。 昏暗的马车内莫名静得吓人,车夫斥马和挥鞭的声音时不时响起,碾碎在车轮的辘辘声响中,似乎将这一方空间与外界割裂了。 良久,赵敛叫停了马车。 “罢了,回府吧。” 笨重的马车是赶不上飞奔的骏马的。 ——就像昨日追不上今日。 — 是夜,齐王府书房。 “王爷歇歇眼吧,夜深了。”素兰挑了挑灯芯,见赵敛按按眼睑,忍不住开口劝道。 赵敛抬眸,一眼瞧见素兰目中的担忧。 将书搁在案上,再抬头,只觉屋里空荡荡的,就连往日总有动静的窗,也没有一丝响动。 “明日把药续上吧。” 搁下一句话,赵敛起身,往卧房行去。 素兰心下微微诧异,赶忙跟上,“王爷不是说停几日,等和南征王看了花灯再续吗?” “不必了。”赵敛脚步不停,没有丝毫停顿。 这话说得素兰更疑惑了。 闻太医新开的药方烈,赵敛喝完之后十分不适,夜里也睡不安稳。自年初一从南征王府回来,赵敛就让暂且断了,等元宵和阮朝青看完灯会再续上。 如今元宵也没到,不知怎的,赵敛竟是改了主意。 不过今日王爷兴致不高,即使不解,素兰也没多问,默默跟着去卧房,服侍人更衣休息。 只是灯烛熄灭良久,赵敛也没能睡着。辗转反侧无果,索性披衣起身,来到窗前推窗望月。 明月高悬,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四周连一颗星也没有。 特意起身望月,可堪堪望了一眼,赵敛不自觉走了神,眸子低垂,里面印着婆娑树影。 “这个点还没睡?” 阮朝青忽然现身,毫无预兆地闯进赵敛眼睛里。 赵敛没说话,无声地瞧着他。 阮朝青一身酒气,只是双目清明,不像是喝醉的模样。他身上还是早晨骑马的装束,应是还没回府。 “哎哎哎,”赵敛要关窗,阮朝青赶忙挡住,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怎么了?这么不待见我?” “生气了?” 赵敛不答。 阮朝青笑起来,“今早老于唤我去跑马,我估摸着你可能还要去太上皇后宫里,便没等你了。” 说完,拍拍胸脯保证道:“明日,明日我一定等你!” 赵敛摇头,手上使力,意欲关闭窗扇。 阮朝青哪里会让他关了,胳膊肘横在窗上,纹丝不动。 “后日我也等着你行了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先让我进去再说,外面风大,别又让你受凉了。” 言罢,阮朝青一手搭在赵敛胳膊上,把他的手拿开。 “受凉不好吗?” 赵敛突然开口,却让阮朝青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什么?” “病死不好吗?”赵敛似无所觉,凉如水的眼神直勾勾盯着阮朝青。 听清这话,阮朝青笑嘻嘻的脸上一变,拧着眉睨着他。 “说什么胡话?” “怎么了?我还能活几年?不说我就能长命百岁吗?” “赵敛!”阮朝青呵斥一声,往日弯弯的嘴角绷得笔直,一副风雨欲来的气势。 赵敛好像被拉回了理智,再次沉默下来,撇开眼睛。 阮朝青一手钳住赵敛后颈,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已经不小了,不要说疯话。” 顶着这凌厉的目光,赵敛想他大底是疯了,竟觉着有一丝快意。 “是,我不小了,你可以甩掉我了,你可以成家了……你解脱了。” “屁话!” 阮朝青一脚狠踹在墙角,拿赵敛没办法,威胁道:“你再说疯话我就揍你了!” 话音一落,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对峙着。 最终还是阮朝青先败下阵来,他侧过身,背靠着墙壁,躲开赵敛的目光。 一时无话。靠墙的人看不见窗边的人,窗边的人看不见靠墙的人。 只是月光洒下来的时候还是很祥和,仿佛刚才的争吵都是过眼云烟。 赵敛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索性也转身靠墙,呆了一瞬,后脑一下一下叩着墙壁,似乎想借此叩开什么。 “阮朝青……” 他的呢喃声很轻,恐怕雪落的声音还要更聒噪几分。 “你跟我成亲……好不好?” 阮朝青听不见的,他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只是迫切地,急需让有些东西有个出口。 “阿敛……” 一道轻唤传来,赵敛倏尔停下动作,不禁怀疑方才他是不是听见了,侧耳静候。 “你会长命百岁的。” 不等赵敛出声,阮朝青接着道:“何大人有一位幼妹,年纪与你相仿……” “阮朝青,”赵敛打断他,“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阮朝青被问得哑口,顿了顿,接着道:“何姑娘性子温良,精通书画,与你……” “你知道我喜欢你。” “……与你还算般配。” 赵敛苦笑一声,深呼一口气,稳稳声音,“我赵敛一条烂命,配不上何姑娘。” 听他如此说,阮朝青却不像方才一般,只握着拳头,硬声回他,“是我阮朝青,配不上你。” “赵敛命烂,”说着,赵敛站直身子,掩上了窗扉,“却也不是草木。” 窗外无声,静默一会儿,一道沙沙声响后,赵敛知道阮朝青离开了。 他撑着身走到桌边,跌坐在椅子上。 有的人行在烈日下,走在月光中,路过不见光的屋子,只停留一瞬,很快又会迫不及待离开。 屋里长久没有动静,外间守着的晏俊入内,一言不发点亮蜡烛,立在赵敛身后。 赵敛望着颤巍巍的火光,冷不丁问道: “本王还能活多久?” 晏俊当即双膝跪地,额着手、手着地,“王爷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赵敛重复一遍,讥诮一笑,“你也说长命百岁?” “碰!” 一声巨响后,卧房陷入黑暗。 “素兰姐!素兰姐!” 素兰正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叫醒。 房门外,丫鬟还着急地拍着门,边拍边喊:“素兰姐你快醒醒!王爷发作了!” 听清小丫鬟的话,素兰急忙起身,匆匆套上衣物,拉开房门就往外疾行而去,“发生什么了?宴俊惹王爷动怒了?” 小丫鬟急急忙忙跟上,“宴俊只是进了王爷房内,没几息里面就黑了,只听得摔东西的声音!” “你去命人煎药!”素兰心里着急,等不及小丫鬟,先行往赵敛卧房赶去。 这几日夜里王爷睡得还算安稳,便让她们不必陪夜,只让宴俊在外间候着。好好的忽然生了这么一出,怎么叫人镇定得下来哟! 好在她的住处离赵敛卧房不远,很快就赶到了。 一进门,只见外间黑漆漆的,隐约还能看见跪满丫鬟,个个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而里间不断传来摔砸的声音。 “点灯。一个个都傻了!” 素兰呵斥完就匆忙奔向里间,没再外面多加停留。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赵敛像是中了邪,口中反反复复念着,即使屋内没有光亮,也不影响他手上动作。 专是素兰进来这一会儿,已经摔了两个花瓶了。 顾不得碎瓷片,素兰一下扑跪到赵敛脚边,拉住他的裤腿哭求。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汤药马上好了,王爷消消气!” 赵敛听不见似的,抓到一个东西又狠狠砸在地上。 素兰拉不住,被拖拽趴倒在地上,手一下摔在碰到一片润湿。她心下一惊,赶忙爬起来,使尽力气抱住赵敛的双腿,生怕他再伤了自己。 不曾想赵敛直接倒在地上,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王爷!王爷!”素兰察觉不对,心惊肉跳地伸手摸索过去,摸到赵敛紧绷着的胳膊时,心只差跳出心口了。 恰好这时丫鬟点上灯,屋内的狼藉显露出来。 赵敛弓着腰背,双手用力掐着自己的脖颈,口鼻大张,明明是呼吸困难的模样,手上力气却半点不松懈。 素兰掰着他的手,不待使力,便被赵敛掀翻在地。 赵敛翻跪在地上挣扎喘息的样子,和一旁渴水的鱼何其相似...... 作者有话说: 不行,我还是要先把这本完结,宝子们等我! 第23章 腐烂 赵敛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缚着,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像是一架老旧的马车,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他刚被灌下药。 丫鬟正拿着湿帕子,仔细擦拭他身上的污糟。 “素兰......” 赵敛冷静下来,眼睛恢复清明,望着丫鬟喊道。 “王爷,奴婢是沁香,素兰姐在外间。” 说完,沁香朝一边的丫鬟使眼色,丫鬟赶忙小跑出去。 不一会儿,素兰匆匆进来,接过沁香手里的帕子,“王爷可好些了?” “解开吧。” 闻言,素兰赶紧松开赵敛手脚上的布带,又仔仔细细给他擦洗干净。 等换过两盆水,赵敛看着素兰手上、脸上的淤青,缓缓道:“自行去库房领赏。” “是。” “都下去吧,不用守夜。” “奴婢就在外间,王爷有事就唤奴婢。”素兰罕见地没听从指令,给赵敛身上的淤青和划痕都上了药,这才带着人离开。 屋里燃着灯,狼藉已经打扫干净,只是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衬得尤其空荡。 赵敛目光落在案几上,那里只有一盏灯烛。本来还该有一个瓷盆,里面有一条爱在半夜吐泡泡的小鱼——只是现在唯有地上未干的水渍。 灯烛的光好像活了,丝丝缕缕涌向赵敛,顺着他皮肤的肌理深入血管,钻进骨髓。 赵敛成了一团腐肉,蛆虫在他的皮肉里蠕动,吸干他的血液,又爬向他的骨缝。那些腐蛆有铜铁般的利齿,将他的骨头啃食得千疮百孔。 他的内里被吸食空了,只剩一层腐臭的皮囊。 这皮囊还算柔韧,任腐蛆怎么钻咬啃磨,都不曾破烂,给他留了半点体面,没把他腐烂发臭的内里昭之于众。 只是蛆虫将他蛀空、被他喂得肥大无比尚不满足,张开带着血肉残渣的口器,意图将他整个人吞吃入腹。 密密麻麻的蛆好像找到了出路,一股脑涌向他的食道。 赵敛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骨肉都在疼痛,它们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恐惧绝望地尖叫着。尖叫声刺入赵敛耳膜,折磨着他为数不多还算平静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一拥而上,堵住了他的口腔,呼之欲出。 他明明难以喘息,却闻到了刺鼻的腐臭。 赵敛双拳一下又一下,死命捶在床上,发出一阵阵闷响,最终还是难以自控,掐住自己的脖子,企图杀死恶臭的蛆虫。 “王爷?” 素兰好似听到什么声音,轻声唤了一句。 那群蛆虫仿佛羞于见人,瞬时就消停了。 赵敛蓦地松开手,弓起身来喘着粗气,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听到回答,又忍不住担忧,素兰便想进来查看一番。等看清床上场景,不由呼吸一窒。 “王爷!”素兰赶忙跑过去扶起赵敛,给他垫了个软枕,这才腾出手来顺气。 “无碍。”赵敛抬手制止素兰,独自倚在床上喘息。等呼吸平复了,吩咐道:“点上香薰。” 素兰略显诧异,赵敛素来是不爱点香薰的。不过没多想,手脚麻利地找出香薰点上。 在淡雅的清香中,萦绕在赵敛鼻尖的恶臭逐渐消失,那股作呕的感觉也慢慢压下。 赵敛失神地望着袅袅升起的白烟。他赵敛是个烂人,从内到外,烂透了。 本就是个短命的鬼,何苦蝇营狗苟偷生十几年。十年前他就该死,死在周军的长枪短刃下,抑或者葬身兽腹,若干年后化作一滩烂泥,运气好还能养出一株花来。 阮朝青又何须救他一命? 如今倒好,仗着阮朝青纵容他,什么浑话都敢说了。 赵敛想,他要死就安安静静地死了,也不入皇陵了,乱葬岗一扔,几场春雨过去,也便尘归尘土归土了。 至于阮家的祖祠,不敢肖想了。 素兰端来清水给赵敛擦冷汗,见他有气无力地坐着,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不由心里泛酸。 擦洗完,轻声开口道:“王爷,奴婢给小鱼换了个瓷盆,这会儿在外间放着,可要端进来?” 闻言,赵敛轻抬眼睑,双目无神地望望地上还未干涸的水渍,久久未言。 等了一会儿,见赵敛没有反应,便想低头收拾水盆,暂且退下。 “明日早晨,着人送还南征王府。” 素兰手下动作一顿,随即福身,端起水盆离开。 然而那条鱼终究没能送回。 “阮老太爷让送回来的?” “回王爷,正是。” 复命的下人俯身立在赵敛身旁,将所知的事情一一道来。 “南征王今日早朝时候,自请陪护肖大人前往北都赈灾,太上皇准了。” 赵敛独坐到凌晨,本想洗漱上朝,奈何无力起身,便告了假,倒是不知今日朝上还有这一出。 下人顿了顿,见赵敛没有别的意思,又道:“一下朝,南征王便点了兵马,前去追肖大人了——阮老太爷的意思是,他不会养,请王爷费心多养几月。” “既如此,便送还云安寺吧。” 复命的人离开,赵敛枯坐着,面上并无波澜。 “素兰,更衣,本王入宫一趟。” —— “儿臣恳请父皇恩准。” 赵敛长叩殿下,身子单薄,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坚定。 太上皇揉揉额,见赵敛一动不动,显然心意已决,遂长叹一声。 “既然你意已决,为何还要来问朕?” 赵敛长跪,不发一言。 太上皇无奈,只得松口,“也罢。江南回暖,你只当去养病吧——这一个月,常去看望你母后。” “儿臣谢父皇。” 太上皇挥挥手,赵敛也不欲多留,径直起身告退。 只是他走后,殿中一片寂静。 伺候在旁的老太监见状,张口正欲为太上皇宽心,话头一转却吞回了腹中。 齐王殿下此番前来,是恳请太上皇恩准他前往江南封地的。 自封王后,赵敛便没去过封地,一直待在京城。 如今只怕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不忍见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等一月后去了江南,若有殇,不入皇陵。 他一个没根的老东西,这档口也说不得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不慌,善恶到头终有报! 第24章 酒馆 立春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京城还笼罩在寒风里,只是扑簌簌的雪比冬日略显温柔,薄薄一层,洒在高低不平的房子上,洒在冰层融化的江岸边。 江边的柳树开始抽条,春意葳蕤,凛冬却在渐渐枯萎。 宫女捧着早发的柳枝,欲为冷清的宫殿添一抹春味,在殿门口看见太上皇后,早已见怪不怪,只福身行礼便进殿去。 太上皇后春日就爱立在廊檐下,扬首望着檐角的燕巢,一望就是一个时辰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候宫女太监是不敢说话的,也只有跟了太上皇后几十年的老嬷嬷,才能说上几句。 “娘娘,再过两月天气暖和了,春燕指定飞回来了。” “飞回来?”太上皇后妆容得体精致,闻言似笑非笑地扬扬朱唇,“它伴儿都死了,还飞回来做什么?” 这廊下原先飞来一对燕子筑巢,宫人想清理干净,太上皇后给制止了。 去岁秋,在太上皇起驾去永寿宫前,里面的雄鸟不知被哪个宫人弄伤,没几日就死了。后来燕南非时,便只剩了一只雌鸟。 老嬷嬷道:“这雀儿有情义,怎么都要飞回来的。” 太上皇后觉着好笑,不欲多言,也没了看下去的兴致,转身回了殿内。 若真是有情义,早该一起死了,追根究底还是薄情寡义。 入殿没几刻,宫人来报齐王入宫请安。 赵敛方一进殿,太上皇后拧起黛色的眉,遥遥朝他招手,“敛儿过来母后身边——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个模样了?” 打眼一瞧,赵敛不是瘦脱了像是什么?脸上身上不见肉,面色也憔悴得很,唇色白得不成样子。 行礼后坐到下首,赵敛才回道:“这些日子乍暖还寒的,不小心受了凉,母后得多注意身体。” 太上皇后不喜,作出生气模样,“要母后说,敛儿先在京城养几月,等天回暖了再去江南也不迟。” 赵敛笑笑,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功夫,只胡乱搪塞过去。 太上皇后嘘寒问暖一番,又是留人用膳,又是着宫人烧上久久不用的地龙。 她总有话说,只是颠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总教人以为是为了不让母子俩之间冷了场面,才一反常态说这许多话的。 赵敛垂着眉眼,时不时应两声。 越到后面,母子俩的对话越像例行公事,翻不出新意来。 等太上皇后说累了,殿内才安静下来。以往这个时候,赵敛总会识相地行礼告退,不过今日还要用膳,便显得怪了些。 怪是怪,两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有挑破。 “咳咳咳!” 静坐没一会儿,赵敛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迅速布满红晕,病态遮也遮不住。 “愣着做什么?”太上皇后竖目呵斥伺候的宫女,“给王爷顺气!” 宫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动作,生怕力道错了转头就吃挂落。 但赵敛咳嗽得嗓音发哑,喉咙的痒意也迟迟得不到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殿内一阵兵荒马乱,呵斥声,手忙脚乱的动作声,声声比咳嗽声响亮。 等平复下来,赵敛借口不愿扰了太上皇后安生,意欲先行告退。 太上皇后放心不下,询问他,“怎的病成这样?府里人真上心了?你说你这副模样,身边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母后怎么放心你只身一人下江南?不若先成家了再走?” 说着,太上皇后掩面,竟是抹起眼泪来。 赵敛沉声望着他的母后,片刻后,开口宽心道:“母后放心,儿臣喝药勤——闻太医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等过几日,儿臣再请闻太医配几副药。” 语毕,头一次不等太上皇后点头应允,赵敛快步离去。 偌大的宫殿瞬间死寂。 —— 今日无雪,有艳阳,但微寒。 京城外,江边的一家小酒馆来了位贵人,店家诚惶诚恐,上了小店里顶顶好的陈酿,便听吩咐自去忙活了,只是时刻注意着那一桌,以便随时候命。 赵敛坐在这家简陋的酒馆内,并没有饮酒,也没有看江边打着芽苞、在微风中荡漾的柳枝,只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官道,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随行的不是素兰,而是木讷的宴俊。 宴俊安静地站在赵敛身后,眉眼低垂,分毫不差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阿敛——” 忽然,风中传来一声呼唤。 赵敛心神一动,应声望去,看清来人,不由苦笑。 他真是糊涂了,连声音都快分不清了。 “阿敛你也来这里喝酒?”于盛将佩剑放在桌上,豪迈地坐在赵敛对面,扬声喊道:“店家,上一坛酒和二两羊肉!” “好嘞,官爷稍等!”店家见两人好像认识,这才放心去准备东西。 于盛道:“是将军跟你说这家酒好吃的吧?” 说完,不等赵敛说话,于盛像个话疙瘩似的,接着道:“阿敛你是来等将军的?那也太早了,少说还有一个多月将军才回来!” 赵敛轻笑着摇摇头,给于盛倒了一碗酒。 “啊——” 于盛端起酒一饮而尽,舒服地喟叹一声,赵敛又给他满上。 这回于盛只喝了半碗,然后就拉着赵敛说话。 “好久没见你了,是朝中事务太多了?” 赵敛还是摇头,“府中在收拾物什,没去上朝。” “收拾物什?”于盛疑惑,“收拾它作甚,不是才过完年没多久吗?” “准备回江南了。” “去江南做什么?” 说完,于盛反应过来江南是赵敛的封地,蹭一下站起来,直把屁股下的长凳掀了个仰倒。 “怎么忽然要去江南了?什么时候?” 恰好这时,店家弓着身子,将于盛的酒肉送来,放下后火烧屁股般避开了。 被店家一打岔,于盛收敛了些,扶正长凳坐回去,伸着脑袋问。 赵敛抿唇笑,对于盛的话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早该回江南了,平白在京城多呆了几年。” 太上皇让位给赵宿时,封赵敛为齐王。至于封地,却是赵宿登基后,亲自封给赵敛的。 说起来,赵敛幼时聪慧好学,骑射功夫是南征王阮朝青手把手教出来的,说一句文韬武略也不为过。即使是后来身体不好,也敢单枪匹马闯入敌营,于万军之中取敌方将领首级。 可惜了...... 于盛见问不出什么,着急忙慌起身跑走了,连酒肉都忘了拿。 他一走,这个小酒馆又静下来,没有一丝热闹的痕迹。 赵敛垂眸,望着碗中清亮的酒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他忽然唤道:“宴俊......” 只是宴俊才应声,他却没了下文。 坐了良久,最后也只颓然起身,向着城内走去。 王府的马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再会 “吁——” “王爷,闻太医府到了。” 齐王府的马车停下,宴俊上前给门房递上回帖,一行人很快被引入府内。 不同于别家的繁荣景象,闻太医府上十分素净,没有假山花园,只有零星几个丫鬟小厮,都静悄悄的,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上的事。 前来迎接的管事弓着身赔罪,“我家老爷卧病在床,夫人久不在府上,只得小人来招待王爷,若有怠慢之处,还请齐王殿下见谅。” 赵敛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不在意地摇摇头,“是本王叨扰了。” 因提前下过拜帖,管事按照闻太医的吩咐,直接将赵敛引到闻太医卧房。 “老爷,王爷......” 闻太医拧眉闭目,显然还未清醒。管事意欲唤醒,被赵敛抬手止住了。 “无碍,让闻太医好生休息,王管事且去忙罢。”说罢,宴俊搬来椅子放在闻太医床头,赵敛顺势坐下。 见状,王管事微诧,略一思索,拱手行礼离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一站一坐一卧。 赵敛不复温润儒雅模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闻太医,手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弄着佛珠。打眼一瞧,有几分渗人。 闻太医好像在梦里也睡不安稳,白眉紧皱,双唇不住嗫嚅着,带动脸上干枯的皮肤,浓密的胡子也跟着颤颤巍巍。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平和样子? 好像赵敛盯得太紧,闻太医松松垮垮的眼皮几番颤动,缓缓张开。 一睁眼,瞧见端坐在床边的赵敛,瞳孔一震,惊得呛了一下,骤然咳嗽起来。 眼见闻太医边咳嗽边挣扎着坐起来,赵敛岿然不动,一成不变地捻着佛珠。宴俊立在他身后,眼皮也不曾动一下,无动于衷。 闻太医渐渐止住,颤着手够床头的茶壶,茶水倒了一半,一个不慎将之打翻了,凉透的茶水晕开,从桌上流淌到地面。 赵敛冷眼旁观,声线冷漠道:“闻太医也太不小心了。” 终于顺利喝到水,闻太医手掌撑住床面,费力地坐直身子,扯出一个笑来,“让王爷见笑了。” 赵敛嗤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闻太医顾自理理凌乱的被子,“老朽听说,齐王殿下要去封地了?” 无人应声,闻太医也全不在意,自说自话一般。 “去江南好啊,山清,水秀,人灵。” 顿了顿,慢吞吞地笑了,“王爷亲自前来是找老朽把脉开方子?” 闻言,赵敛伸出手放在闻太医面前,那手瘦骨嶙峋,一层又轻又薄的皮肉包着骨头,肌肤底下的青色血管静悄悄的,没甚活力。 闻太医把脉的手还算稳健,熟练地搭在赵敛脉搏上。 几息过后,又慢吞吞收回手。 “无须再开别的方子了,王爷只需照现在的方子吃药,半载即可。” 赵敛垂着眼睛,望着那只枯木般的手出神,良久,缓缓道:“那闻太医可得保重身体。” “谢王爷挂怀。” 瞧着闻太医这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赵敛只觉无趣得很。只是看着这老东西,也好过独坐向微风。 闻太医任由他打量,他心里如何想无人知晓,反正面上是平和的。 一时间,屋内虽有三人,一股死气却开始蔓延,将里面三人淹没。 “有客人来了怎的还要瞒着我?” 忽然间,卧房外传来一道老妇的声音,随后是王管事着急忙慌的规劝声。 “夫人,没有客人,是老爷的同僚,夫人还是回房吧!” 闻声,赵敛蓦地笑起来,施施然起身,“看来是闻夫人回府了。” 闻太医面上的和气坍塌了。 “同僚怎的了?我见不得?” 说着,闻夫人就进了门,瞧见床边立着的两人,热情道:“二位大人来得早,不若......” 赵敛一回身,闻夫人倏地顿声,怔愣地立在门口,盯着他的脸,眼也不眨。 “还不把夫人送回房去!”闻太医用力地拍着床榻,朝后面跟来的王管事吼道。 然而不等王管事动作,闻夫人快步来到赵敛身前,直愣愣地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哭求道: “大小姐你去看看南儿吧!老身求你了!” 见赵敛不为所动,闻夫人急急膝行向前,一下一下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老身求你了大小姐!求求你去看看南儿吧!大小姐——!” “碰——!” 一个茶杯被砸向门口,险险落在王管事脚边,这才拉回他的神智。 “把夫人绑回房去!” 闻太医急声呵斥,几番动作都没能成功起身,喘着粗气瞪着王管事,面目狰狞,不复平和。 王管事招呼来几个家丁,闻夫人却是猛地扑向床上的闻太医,下了死手摇拽掐打。 “闻怀仁!你把我儿还给我!你给我儿偿命!” 闻夫人手上不停,口中厉声嘶吼,那架势不像夫妻,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王管事很快带着人上前,动作迅速地将闻夫人拉开、捆绑起来。 闻夫人被拉开还撕声咒骂着闻太医,被拉着路过赵敛时立刻一变,凄厉地哀求着,“大小姐老身求你了!去见南儿一面吧大小姐!求你了!” 闻夫人头发凌乱了,额头青紫且渗着血丝,看起来好不可怜。 赵敛却是对着她,声音温温柔柔地回她,“闻夫人,本王不姓燕,姓赵。” “啊——!”闻夫人凄厉地大吼一声,被捆缚住也不断挣扎,架着他的小厮一惊,赶忙加快步子,匆匆带着人离开。 等那发疯的声音逐渐远去,赵敛才轻笑着朝闻太医道,“闻太医保重身体,本王就先行回府了。” 说完,转身就带着人走了。 —— 夜风不停,刮得窗扇不断响动。有一缕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烛光微微晃动,带得墙上的身影明明灭灭,闪烁不止。 赵敛索性放下手中的账本,来到窗前,将窗户关得更紧,锁上。 “吱——呀——” 门扉一开一合,素兰端着药进来了,放在赵敛手边,“王爷,该喝药了。” “先放着吧。” 赵敛吩咐一声,提笔蘸墨,素兰便放下汤药,立在一旁给赵敛研墨。 不一会儿,一页龙飞凤舞的小字写完,赵敛轻吹几下,将之晾在一旁。 “东西都收拾好了?” 素兰顺势搁下墨条,回道:“都装上马车了,这会儿宴俊正在清点。清点无误的话,明日就能准时出发。” “嗯。” 赵敛点头,见素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遂问她:“怎么了?” 素兰道:“王爷,沁香和沁雪想跟着王爷一同前去江南。” 府里伺候的丫鬟小厮,大多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被买进齐王府后,更是鲜少出门。 如今赵敛要远赴江南封地,便把卖身契都放下去了。江南的府邸去年春就建好了,丫鬟小厮也不少,等到了江南,无非花费几日适应适应,省得叫人背井离乡。 说起来,素兰也是京城人士,才跟了赵敛不到两年,已然是最得用的了。 “跟本王去江南作甚?山高路远的。”赵敛微诧,不知这几个小丫头哪来的胆子,竟敢离家这么老远。 素兰垂着头,微笑回道:“自然是王爷待奴婢们好,奴婢们便也想跟着王爷去见识见识江南的风光。” “也罢,随你们吧——江南繁华,到时候你们都出府游玩游玩。” 赵敛想起这几个丫头的身世,也不阻拦,随了她们的心意。正好他也用惯了,舒坦日子过不了多久,大不了在江南给她们找了好人家,都安顿得好好儿的。 “哎,谢王爷!那奴婢先去叫她们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姐妹也能一道离开了,素兰一时高兴,行了礼就想退下,告诉小姐妹这个好消息。 还没离开呢,就被赵敛叫住了。 “王爷还有何吩咐?” 赵敛递过去一个匣子,“里面是京城几间铺子的商契,你保管好,以后若是回来了还有地方去。” “王爷……”素兰疑惑,想说些什么,只是赵敛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素兰一走,书房内又陷入安静。 赵敛晃了晃神,重新拿起账本翻阅。 自阮朝青走后,他就不用等他夜访了。想起来有些轻松,但更多的还是空落落。没有念想,没有方向,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等离了京,便当真了解了,尘归尘也好,土归土也罢。 江南是阮朝青的老家,若有朝一日他衣锦还乡,说不定...... 想着,赵敛好笑地摇摇头,若真有那个时候,他已经化作一抔泥土,哪里还能看见这许多呢? 正出神间,忽而听见有人进门,来到里间却久久不言。 赵敛抬眼望去,“清点完了?” 来人却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瘦了这么多?” “嘶!” 一声轻响,赵敛手下的书页裂了道口子。 他,连阮朝青都认不出来了。 明明只过了一个来月,可是他好像很多年都没见到阮朝青了一样,些许陌生,些许局促,些许不知所措。 阮朝青也不遑多让。 他立在雕花书架边上,遥遥望着赵敛,有些僵硬地再问一遍:“怎么瘦了这么多?没好好吃药吗?” 赵敛回过神来,错开目光,缓缓摇头。 “哦......哦。”阮朝青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怎么回来的?”赵敛又侧目看他。 忽然对上赵敛的眼睛,阮朝青心慌地垂下头,以问作答,“你要去江南?” “嗯。” 赵敛收回目光,一下一下摩挲着书页上的裂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挺好的......江南......挺好的......”阮朝青讷讷呢喃着,不懂怎么应对这场面。 他想说收到于盛的信后,他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他想说江南多雨水,出行须得多加注意;他想说等春江水暖,他去找他游湖泛舟...... 只是都埋在肚子里,难以吐露。 赵敛去了江南,便回不来京城。而他,除了京城,只能去往边疆,再去不得江南。说得再多,只怕是徒添烦扰。 “嗯,挺好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案几上的蜡烛顾自燃烧着,不知不觉融化了一小截。 赵敛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回去吧,北都百姓等不得。” 阮朝青想解释他能提前赶回去,想想还是作罢,本就不该擅离职守,于是轻轻点头。 临走前,阮朝青细细描摹着赵敛的眉眼。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注意到赵敛手边的药,阮朝青蹙眉,“药凉了,让人再熬一碗。” “嗯,好。”阮朝青头也未抬,翻过裂开一道细缝,将之掩埋在完好的书页当中。 “哦......那我......”阮朝青踯躅着,放不下心。 见状,赵敛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被搁在案上,骨碌碌转了一圈,缓缓停下。 “走吧......咳咳......咳咳咳咳......” 一个不察,赵敛呛了一下,握拳抵着唇咳嗽。 阮朝青大踏步跑过去,轻手拍着他的背,“慢点慢点,别慌!” “你......咳咳咳......你走!” “我马上就走,你慢些。” 阮朝青手法熟练地给赵敛顺气,下一刻却被赵敛一把推开,差点撞倒案边的画缸。 “噗!” 赵敛猛地将漆黑的汤药吐出来,溅到阮朝青的裤腿上。 阮朝青却清楚地闻到一股血腥味。 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揽着赵敛起身,“来人!来人!” “阿敛你感觉怎么样?” 赵敛按住阮朝青慌张的手,接过手帕自己擦拭嘴角。 晏俊进来,看见阮朝青也不诧异,弄清里面情况,立刻出去吩咐人进来。 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有端着热水给赵敛漱口,也有利索打扫地面的,动作利落熟练,看样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等赵敛洗漱好,阮朝青还处于手足无措之中,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试图听见些什么,眼中复杂难明。 赵敛擦干手,一侧头就见阮朝青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阮朝青不可置信,既气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又气自己方才让他喝药,更恨这病不生在他身上。 糊弄不过去,赵敛长叹一口气,哄他,“这是排出体内的淤血,等排干净了也就好了。” “赵敛,你当我是傻子啊?” 阮朝青不信,既想发火又不忍心对赵敛发火,憋得心里难受,又酸又闷。 “真的,不骗你。”赵敛望着阮朝青的眼睛,“前些日子才找闻太医看过,闻太医说了,这药药性烈,能排出经脉里的淤血,等喝个一年半载,淤血排净了,我也就大好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的,阮朝青却不敢全信,狐疑地望着他。 赵敛无奈,只得道:“不信你问宴俊,他亲耳听见的。” 闻言,阮朝青冷厉的眼睛蓦地盯住宴俊,不自觉带上可以隐藏的肃杀。 宴俊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如此这般,阮朝青才稍稍放下心来。 “好了,青哥。” 一听赵敛还叫他青哥,阮朝青鼻头一酸,故作愤愤地歪过头。 见他这小孩子气模样,赵敛微微弯起嘴角,眼里流露出温柔,“快回去吧青哥,北都的百姓在等你。” “嗯。”阮朝青鼻子哼出一声以作回应,顿了顿,问他,“什么时候去江南?” 赵敛坐回案前,温声回道:“过几日......等来年我身体好些了,入京给父皇贺寿。” “......好。” 察觉自己带上了鼻音,阮朝青索性背过身去,不看赵敛。 “你要是在江南,有了心仪的......姑娘小哥儿,给我来封信......” 赵敛也应好。 “青哥,再会。” “嗯......再会。” 话音落地,阮朝青消失在屋内。 赵敛轻轻翻书,遮住了书页上的水渍。 作者有话说: 换好了,宝子们可以看了嘿嘿 第26章 燕南飞 “小姐真厉害!踢得好高啊!” 庭院内,两个丫鬟围着一个小姑娘,纷纷鼓掌夸赞,一副佩服惊喜的样子。 那小姑娘头上梳着两个山羊髻,一身鹅黄色长裙很是亮眼,脚上的绣花鞋更是精致无比。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小脸上欢欣鼓舞的笑容。 “哈哈哈!” 小姑娘笑得两眼弯弯,一口小牙白得晃人眼,若是这时有人路过,指定会被她抓住目光。 “哎呀,我的毽子!” 小姑娘用力过头,一脚将毽子踢到海棠树上,正正卡在枝丫里。 两个丫鬟一惊,一人跑去找小厮取毽子,留一人在树下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里面很快蕴满水雾,瘪着嘴要哭不哭。 一旁的丫鬟见状,害怕小主子哭了夫人怪罪下来,连忙哄道:“小姐,我屋里还有毽子,你跟我去取好不好?” “那我的毽子被风刮跑了怎么办?” 小姑娘不答应,眼泪已经像珠子一样扑簌簌往下掉。 丫鬟解释不清毽子不会被吹走,最后反倒被小姑娘支走,让她去取毽子过来。 丫鬟一走,小姑娘没人哄了,在树下仰着头低声哭。 “你哭什么?” 忽然来了个少年郎,少年郎身形清瘦,通身温柔的气质却是掩也掩不住的。 “我的毽子——”小姑娘哭着指向高高的海棠树。 少年望了望,那海棠树对他来说也很高,只是这小丫头哭个不停,看起来怪可怜的,纠结一会儿,只好把外袍下摆扎在腰带里,费力地攀着树枝往上爬。 少年伸长手,怎么都差一些。高一点,再高一点,他踮起脚来,中指堪堪碰到毽子尾巴。 “啊呀——” 少年用劲一够,脚下一滑,倏地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上。那只鸡毛毽子在树上晃了晃,从枝丫中掉出来,几个磕绊后正正掉在少年身上。 “呀!你没事吧!” 小丫头跑过来,蹲下身就想将少年拉起来,也顾不得捡她的毽子了。 在小姑娘面前摔了一跤,少年脸皮薄,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朱色蔓延,连耳朵脖子也不放过。 少年爬起来,忍着屁股的痛,将毽子递给小丫头,“下次不要在树下踢了。” “谢谢哥哥!” 小丫头惊喜道谢。 接过毽子,小丫头机灵地四处望望,见四下无人,拉着少年的手,将他拉到一个隐蔽处,神神秘秘地拿出自己的小荷包。 “哥哥摔疼了,给你吃糖!” 小丫头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饴糖来,宝贝地放在少年手心里,瞧少年一眼,又眼巴巴望着那颗饴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吃吧。”少年要把糖还回去,小丫头却是立刻把手背在身后,向后退几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娘说不能一直吃糖,不然牙齿会掉光光。”说着,小姑娘意识到什么,赶忙解释,“不过痛的时候可以吃,吃了就不痛了!” 少年轻笑一声,说胡话哄她,“我娘说要给小妹妹吃糖,身上才不会痛。” “真的吗?”小姑娘满脸惊奇地望望少年,再望望糖,还有些怀疑。 “真的。”少年笑着剥开糖纸,再往小姑娘眼前递递。 小姑娘禁受不住诱惑,最终还是把糖吃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还疼吗?” “一下就不疼了。” “好厉害!”小姑娘很惊喜,用舌头囫囵卷几下饴糖,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少年。 吃着吃着,小姑娘神秘兮兮地拉拉少年的袖子,示意少年弯下身。 少年俯身倾耳,先闻到甜滋滋的香味,才听见小姑娘的悄悄话。 “哥哥我跟你讲哦,我知道毽子会踢到树上去!” 闻言,少年侧目瞧小姑娘,只见小姑娘捂着嘴悄悄笑,笑够了又两手拢在嘴边,接着说:“我在那里踢毽子,两就能看见我了!娘说了,只要看到我玩,看到我笑,娘也会开心!娘一开心,就不会想爹啦!” 少年看向那棵海棠树,海棠树正对着卧房的窗户。小姑娘在海棠树下玩,声音不会吵到室内的人,室内的人只要往窗外看,却刚好能看见小姑娘。 “那你下次轻轻的,毽子也不会掉在树上。”少年拍拍小姑娘的羊角包。 “南儿,该走了。” 不等小姑娘回答,卧房内出来一位提着医箱的大夫。 “我先走了。”少年给小姑娘打了声招呼,快步朝大夫走去。小姑娘笑眯眯地望着他离开。 后来很多年,只要闻南跟着父亲去相府给丞相夫人诊脉,都会遇到小姑娘踢毽子,毽子总是卡在那棵海棠树上,然后他会一如初见时所做,将外袍下摆掖进腰带,爬上树取下小姑娘的毽子。 后来他也知道了,小姑娘叫燕然,小名燕燕,是丞相的嫡长女。 闻南看着燕然长大,两人除了捡毽子再无交集,也是那短短的一瞬间,情窦初开的两人暗生情愫。 然而一人是当朝丞相之女,一人只是一个小郎中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 闻南不愿继承父亲的衣钵,他想考科举,想入朝为官改换门楣。 只是还不等他高中,就从别人口中听说,燕然被燕丞相许给了一个粗鄙武将赵经纬。 那武将年过三十,已经克死三个妻子,后院还有姨娘若干。这样的怎么配得上燕然? 纵使闻南心里有诸多想法、诸多不甘,却是再没见过燕然一面。 他昼夜不分、拼了命地读书,谁曾想突然有人造反。 大周王朝竭力平叛,科举办得一塌糊涂,受贿的受贿,舞弊的舞弊,闻南不幸落榜。 才出考场,他听说赵经纬竟也举兵造反,当即晕倒在考场门口。 后来闻南日日奔波,想打听燕然的消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见不得他这副颓废样子,请了媒人给他说亲。 听说对方是一个温婉的姑娘,孝顺父母、勤俭持家,再好不过了。 料想此生无望,交换庚帖前一日,闻南翻进燕相故邸,于开满鲜花的海棠树下,服毒自尽,唯留绝笔两封。 两封绝笔,其一致双亲,其一致所爱。 —— 且说阮朝青从赵敛书房离开,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折返回齐王府,径直摸向齐王府厨房,趁四下无人,找到新鲜药渣,撕下一片衣角包好,随后没入黑暗中。 他乘着夜色,快速来到来到一户府宅,如入无人之境般潜行入内,照着记忆摸到一处院落,躲在假山下。 寂静的夜里响起几声尖锐的鸟鸣。 没一会儿,院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带上院门,屏息敛声地四处张望。 一个小石子滚到男人脚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将军?” 男人来到假山后,惊疑不定地悄声询问。 “是我。” “将军你不是护送肖大人去北都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了翅膀飞过来的!”阮朝青在黑暗中白了于盛一眼,一把将人拉到假山背后蹲着,接着把装着药渣的布包塞在他怀里。 “太晚了我不好打搅,你去请嫂子给我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于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着就想打开布包。 阮朝青按住他的手,直接单手把人提起来,朝假山外推,“快去快去,我在这处等你。麻烦嫂子了。” 见阮朝青很着急的模样,于盛也知道事急从权,遂不再多问,提着东西三两步院内。 阮朝青等在假山后,来回朝里面张望,却久久不见人来。 眼见着天边泛起鱼肚白,阮朝青实在等不及,走到小院的墙角,刚丈量了高度打算翻上去,就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当即放弃墙头,朝院门走去。 “怎么样老于?” 看见于盛面色沉凝,阮朝青心里就往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将军你进来说。”于盛让开,示意阮朝青进门。 阮朝青沉着脸色,也不管什么礼数了,和于盛一道进门。 于盛将阮朝青引至外间,方一进门,于夫人便迎上来,急声问道:“将军,你这药是哪里来的?” 于夫人早年是军中的女大夫,医治外伤是一把好手,却更加精通五脏毒理。 见她如此神态,阮朝青正色,回道:“齐王府上寻到的。” “完了呀!” 一听他的回答,于夫人当即拊掌,恨恨跺脚。 阮朝青的心沉入谷底,凝视着于夫人。 “哎呀你这婆娘!”于盛见自己夫人就是不说那药是什么药,阮朝青又着急,忍不住骂道,“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这里面有南柯草啊将军!” 不等两人问,于夫人接着道:“这草治体虚弱症有奇效,却不能多用,更不能长期服用。否则长此以往,药性侵袭五脏,五感错乱,只怕药石难医啊!” “我方才尝了一下,这药里南柯草的量是一般方子里的几倍,恐怕......” 阮朝青骤然转身,却被于夫人拦住了。 于夫人望着他,犹豫一瞬,补充说:“按理来说,以齐王殿下的医术,这个用量是断不可能发现不了的,所以会不会是......” 话没说完,阮朝青挣脱她的手跑了。 作者有话说: 都是私设啊宝子们! 宝子们看看我的预收嘿嘿 《在全息游戏要饭的日子》 江深,一个基因癌症晚期患者,受邀参加基因拯救计划,任务是探索研究院与游戏公司开发的全息游戏《天元》,协助研究员找到基因再编辑的方法。 由于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游戏小白,游戏工作人员承诺会在游戏里给他投放金手指。 看到传说中的金手指,江深沉默了:化缘三件套[品级未知]。 当江深出现在主城要饭时,其他玩家笑疯了。 “兄弟要不要这么逗比啊?能要到钱我跟你姓。” “下水道门派的啊,也就配要饭了。” 话音刚落,所有在线玩家眼前陷入黑暗,就在众人以为游戏死机时,官方发出一条全服公告: [恭喜玩家骨相(江深)成功召唤全服第一只神兽:犭(quán)贪(tān)。请玩家尽快前往击杀/捕捉。] 其他玩家:我以为你在要饭,你却在召唤神兽! 被神兽吃得家徒四壁的江深:......从前不好说,但是以后恐怕真得要饭了。 于是江深通过不懈要饭(bushi),不但成为了无相门首席弟子、霸占排行榜第一,还被一个坐轮椅的大美人捡走了!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天刚蒙蒙亮, 齐王府门前已经满是车马。 “王爷,这些不带了吗?” 赵敛刚换好衣服,素兰领着几个小厮进来, 小厮们两两抬着个箱子,放在地上后应声打开。 箱子里面都是些小娃娃喜欢的小玩意儿。赵敛看着看着, 忽然笑出声来。 那陶响球、土偶人, 是他八/九岁的时候阮朝青给他搜罗来的,那时候他出不了门,阮朝青看见人家四五岁的小娃娃玩,转天就搜罗来一堆,给他逗趣。 还有那副白玉九连环,是阮朝青亲手做给他解闷的。 阮朝青总喜欢送他玉饰东西。端午时候的布老虎、中秋时候的兔儿爷,这些没有匠人做玉制的,他就亲自动手做, 做的年月长了,倒也练出一番好手艺。 “王爷, 这些小东西可爱得紧,带去江南做个念想也是好的。”见赵敛望着这些小玩意儿笑, 素兰提议道。 哪知赵敛竟摇了摇头,“不必了, 封在库房罢。” 说完, 正正衣冠, 离了齐王府,登上了去江南的马车。 车队绕开上朝官员集中的大道, 冷冷清清地朝着城门口驶去。有早起的百姓看见这么长的车队, 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 好奇地站在家门口观望。 阮朝青赶到齐王府时, 齐王府已经人去楼空。暗骂一声,顾不得暴露,回府骑上坐骑,向城外狂奔而去。 倒春寒的风打在脸上身上,很快呼啸而过。 “停车!” 阮朝青追上车队,叫停后排的车马,赶马上前,直直来到赵敛车旁,喝停车夫。 始一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一把将车夫提下来,坐上车辕,架着马车掉头。 赵敛听出他的声音,一掀开车前的帘子,就看见阮朝青驾着车的背影,不由愣了一下。 等阮朝青掉好头,扬鞭赶马,他回过神来,拧眉问他:“你做什么?” “带你回去看病。” 扔下一句话,之后任赵敛怎么说,阮朝青都一言不发,闷头稳稳地赶着马车。 对着忽然变成锯嘴葫芦的阮朝青,赵敛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好言哄他,“京里人多眼杂,青哥你不该露面的。” 阮朝青自请护送肖大人离京赈灾,眼下忽然出现在京里,只怕要被参上一本了。 京里看着风平浪静,私底下怎么波诡云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回去吧,我没事。” “那你还认得出我吗!” 阮朝青头也不回,闷声吼他。 闻言,赵敛噤声了。阮朝青却不打算放过他,连珠炮弹似的发问。 “你喝的是哪门子药,以你的医术你会不知道?知道你为什么不停下?” 赵敛理亏,一时间哑口无言。 阮朝青也不是一定要这时候得知答案,不过是想以此镇住赵敛。 眼见要到城门,这时城门口来来往往的百姓也多了起来,赵敛不得不沉下脸唬人,“阮朝青,这件事与你无关,回你的北都去。” “坐好。”阮朝青不说话了,抽空把车帘放下来,手下丝毫没有停顿动作,昭示了他的回答:他是铁了心要亲眼看着赵敛就诊了。 无奈,赵敛只好坐正身体,思索一会儿该用什么说辞应对阮朝青,若是阮朝青私自回京的事被他人知晓了,又该如何解决。一时之间,只觉得焦头烂额。 然而马车行进很久还没停下,察觉不对,赵敛一看,发现竟已经行驶到宫门前,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阮朝青手下使力停下马车,掀开车帘示意赵敛下车。 若不是宫里禁止车马通行,他恨不得驾车赶到太医院去。 于夫人虽也擅长五脏毒理,却是比不上宫里太医的。再者,他倒是想看看,为何这么多年从没有太医发现不对之处,任由赵敛病成如今这副模样。 赵敛坐在车内不动,“去医馆。” 见他这副作态,阮朝青省去威逼利诱,上身探入马车内,三两下将人半扛在肩上,向守卫亮了腰牌,脚底生风地进了宫门。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赵敛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得逞了,等回过神两人已经走出守卫的视线。 “放我下来。”他肃着声音。 阮朝青不说话,闷头往前快走。 “阮朝青你放我下来!”赵敛见他还是不为所动,软了声音,“我心口疼。” 担心人真有个好歹,阮朝青立刻把他放在地上,手上并不放松力道,执拗地抓着他的胳膊。 见赵敛好生生的,除了脸色一如既往苍白之外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扭头就拉着他往太医院行去,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沉默片刻,赵敛开口问他,“你不要这颗脑袋了是不是?” “二十万南征军也不管不顾了?北都百姓也任他自生自灭了?” 阮朝青并不搭话。 肖大人是赵敛推出来赈灾的绝佳人选,本来他去与不去就影响不了局面,若不是躲赵敛,这差事他是绝不可能插手的。 退一万步讲,赈灾的行伍有他最精锐的亲兵护送,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出岔子。 此番回京,虽是莽撞之举,但太上皇若发落下来,也不至于危及身家性命,无非再多被猜忌几分,虱多身不痒。 只是左右他也说不过赵敛,与其跟他争执这些事情,不如省点功夫,否则真怕忍不住朝他发火。 太医院离宫门很近,赵敛拗不过,很快被拉到太医院。 “碰!” 太医院的大门一声巨响,里面众人被吓了一跳。待认出来人是谁,都不觉着惊奇了。 若是平常的宫女太监,手脚一向放得极轻,没人敢这般进来。平日里各宫主事的也不会来,若是南征王就说得通了,他来太医院淘好东西时,素来是这般不拘小节的。 阮朝青不顾众人目光,拉着赵敛就向太医令的诊室去;赵敛拉不住他,只好面带歉意地朝诸位医官点头致意。 “下官拜见齐王殿下、南征王。”太医令早听到动静,出来即遇上面色难看的两人,遂赶忙行礼。 “还请太医令为齐王把把脉。”阮朝青把赵敛按在椅子上,冷声道。 太医令诺诺,马不停蹄拿出家伙什。 只是这脉是越把越叫人忐忑,不过几息,太医令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颤着花白胡子,更仔细更小心翼翼。 良久,太医令收回手,心高悬起来,用袖口擦擦冷汗,“下官不才,于五脏并不精通,还请......还请王爷换张太医看看。” “换。”阮朝青沉着脸应声,太医令躬身赶忙离开。 不消片刻,一个须发同样花白的老太医进来,不待行礼,见阮朝青下巴指指赵敛,会意地坐到赵敛面前。 张太医才摸上赵敛脉搏,没几息便忘了紧张,看看不甚在意的赵敛,再看看面色低沉的阮朝青,面色凝重起来。 “王爷这......” 。"太上皇有旨,请南征王前去兴明宫面圣!。" 张太医起了个话头,突然被外面传来的高声呼唤盖住。 阮朝青听出这是禁军总统令的声音,没想到他回京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太上皇耳朵里,原先还估摸着至少还得一个时辰,看来太上皇还是耳通目明。 “你坐着,我去去就回。”阮朝青叮嘱赵敛一声,转身出去。 阮朝青一走,室内氛围不那么压抑了。 赵敛微笑着望着张太医,道:“张太医在太医院的年岁也不动了,该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下官知晓。”张太医是个人精,只当恐怕涉及皇家秘辛,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哦,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王爷不若跟张太医说清楚些。” 赵敛后背一僵,没想到阮朝青会去而复返。不由懊恼,也怪他心里紧张,一时竟然忘了阮朝青的脾性。 阮朝青走到赵敛身后,一只手看似随意的搭在赵敛肩膀上,自上而下看着他,问张太医:“怎么样?” 张太医为难地望望赵敛,见他正好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心中叫苦不迭,索性将烫手山芋扔回去,“这......这......王爷怎么说?” “王爷怎么说?”阮朝青警告地捏捏赵敛的肩,幽幽问道。 赵敛笑笑,伸手按在阮朝青的手背上,“本王既不是太医又不是郎中大夫,自然是张太医说了算。” 烫手山芋又被扔回来,张太医顶着两人的目光擦擦汗,嗫嚅道:“王爷......将军......” “请南征王即刻前往兴明宫面圣!”屋外的禁军统领见阮朝青迟迟没有露面,提高声音下最后通牒。随着他话音落下,禁军抽刀出鞘的声音传来,整齐划一,一片肃杀。 “除了南柯草,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没时间扯皮,阮朝青抽出手,按在赵敛后脖颈上来回摩挲。 赵敛头皮一阵发麻,不知是为阮朝青的话,还是为他的手。 却说张太医,更是一声不敢吭。 阮朝青鼻子里轻哼一声,稍使劲掐掐赵敛后颈皮,“回去再跟你算账。” 随后侧目望向张太医,“还请张太医一同去面圣。” 说罢,不管张太医如何感想,拎着赵敛往外走。 刚出门,便见外面满是禁卫军,个个严阵以待;禁军总统领面无表情,然而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若阮朝青完出来一瞬,他就要进去拿人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医院。 兴明宫离太医院远,走不多时,赵敛面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阮朝青走在他侧前方,听见逐渐粗重的喘息声,本想狠下心当作没听见,然而没走几步就败下阵来。 心里暗骂一声讨债的,一言不发背起赵敛。 赵敛猝不及防被背起来,下意识搂住阮朝青的脖子。 “不合礼数,你放我下来。” 阮朝青动动耳朵,很不适应呼在后颈上的热气,鼻尖萦绕的清淡香味也熏的人鼻痒痒,让人脑子发昏。 只是他还在气头上,才不会搭理赵敛,将人往背上颠了颠,若无其事地走在重重禁卫军之中。 任由赵敛唤他,阮朝青就是一声不理,像一头生气的牛犊子似的,闷头往前面冲。 这么想着,赵敛忽然笑出声来,怕惹恼了人,连忙将脑袋搁在阮朝青肩上。 阮朝青把头歪向一边,坚决表明自己的态度。 阮朝青的步伐快而稳,背上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等一行人来到兴明宫时,阮朝青等了等,赵敛没有动作,歪过头看去,才发现赵敛好像是睡着了。 于是阮朝青心里冷哼一声,方才还说要下来,这么一截路就睡着了,虚伪得很,哼!这么想着,嘴角却是不自觉微微上扬,也没立即将人叫醒。 只是要面见太上皇,不可能就这么背着人进去,正琢磨着要怎么办呢,感觉到他脚步停下的赵敛就醒了。 赵敛拍拍阮朝青的肩,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他自己也觉着惊奇,这场面竟还睡得着觉。 禁军统领上前跟门外值守的小太监耳语几句,小太监便入内禀告。 等待的这段时间,阮朝青好似又想起张太医来,回头凉凉地看着他,“张太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咋然被点名,张太医回望过去,余光瞥到赵敛也在看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心虚地摸摸胡子讪笑两声,那模样要多勉强就有多勉强。 好在入内通报的小太监很快出来了,这两人不得不放过他。 一入殿内,看见在座的除了太上皇,还有太上皇后和赵宿,赵敛的心便逐渐沉入谷底。 只是不等他琢磨对策,阮朝青忽然吓了他一跳。 几人还没来得及行礼,阮朝青便扑通一声跪下去,面上有几分愧怍,几分愤然,几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无颜面见陛下啊!” 不说是赵敛,上首三人亦被阮朝青忽然的作态吓得不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甚至来不及开口问罪。 “承蒙陛下信重,将齐王殿下托付于南征军中,微臣自认尽心尽力十余载,可今日才知晓齐王殿下早就被奸人下了药,微臣......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请齐王殿下责罚!” 说着说着,阮朝青当真落下泪来,俯身叩首,久久不起。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变了脸色,张太医更是立刻回神,跟着重重跪下。 太上皇惊愕不已,忘了治阮朝青私自回京的罪,问他:“南征王此言当真?” 阮朝青抬不起头来,额头磕着身下那方寸之处,“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假,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声音之狠厉,众人也不知他是在起誓还是咒骂下毒之人。 “张太医,你说。”太上皇点了张太医作答。 张太医更加恭敬,斟酌答道:“回太皇上,南征王......南征王所言不假。” 随后,张太医给出了和于夫人相差无几的说辞,“齐王殿下服药至少八年,如今毒性已经侵入五脏,若继续用药,不出半年,恐怕......恐怕......” 阮朝青听着张太医的话,心里一疼,双拳渐渐握紧。想到这是在兴明宫,遂又缓缓松开。 赵敛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这般暗害,是他阮朝青无能,是他该死。只是一想到于夫人说赵敛十有八/九知道自己中毒,他心里更加生气,恨他拿自己的性命当做草芥,恨不得立刻把人养好了,再痛打一顿好让他涨涨教训。 “岂有此理!” 太上皇暴怒,即刻命人彻查此案。 待冷静下来,太上皇不由想起八年前,就是一位大师为赵敛批命,那之后赵敛的身体才一日不如一日。 可是那位大师已经仙逝多年,就算不是得道高僧,也不可能连续这么多年给赵敛下药。 随即,太上皇眉头狠皱,想起什么,命令道:“去把闻怀仁缉拿入宫!” 伺候的小太监得令,迅速向外面等候的禁军传令。 闻怀仁就是闻太医。 闻太医原是京城医馆的大夫,太上皇起义时入伍做了随军郎中,起义那几年没少救军中将士于水火。也正因此,太上皇才放心让他为赵敛调理身体。 如今想来,也正是因此,他才有了可趁之机。 “敛儿......为何要谋害本宫的敛儿......” 太上皇才下命令,太上皇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面色一片惨白,忽而掩面痛哭起来,与往日精致得体的模样相去甚远。 赵宿亦是十分错愕,只是这是有太上皇坐镇,不是他住持大局的时候,只好低声安慰着母后。 而赵敛,这个受迫害最深的人,却面无表情坐在下首,只是望着长跪的阮朝青,望着他下意识紧紧握起的拳头,望着他一向挺直的脊背为他弯曲,望着他埋下的双肩微微颤抖。 好像他不是事件中心的人,他只是在等阮朝青罢了。 太上皇看着赵敛无波无澜的模样,只觉痛心。如若不是闻怀仁,他这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儿子又何至于此?他本该在朝堂上指导安国治民之策,而不是与汤药为伴、屈居江南一隅。 一时间,只恨不得将闻怀仁千刀万剐。 令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等到禁卫军将缠绵病榻的闻太医缉拿入宫,还未加以用刑,太上皇只是厉声诘责,闻太医便供认不讳,承认了所有罪行。 闻太医像一滩烂泥一样跪在殿内,全靠两个禁军挟着胳膊才没能倒下去,但这并不影响他破口大骂。 “你赵家偷来了天下又如何?我要让你赵家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掌嘴!” 太上皇一声令下,禁军左右开弓,只几下就将闻太医打得口吐鲜血、浑浑噩噩。 “姓赵的......都不得好死......” 禁军还欲再打,太上皇却挥挥手,“关入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前朝余孽见得多了,闻太医显然不是骂得最凶的。禁军得令,将闻太医押入大牢,被拖走时,闻太医还极尽恶毒之言咒骂着赵氏皇族。 大事处理完了,便轮到阮朝青私自回京的事。 往眼中了说,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重罪,只是他掌管一军,又是开国的大功臣,太上皇念在其功大于过,网开一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判他杖责二十大板,官降一品,罚俸一年。 “微臣谢主隆恩。” 阮朝青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坦然地被禁军带走行刑。 赵敛蹙眉,想先行打点过行刑的人,然而还没来得及告退,便被太上皇叫住了。 “其他人且退下吧——敛儿留下,朕有话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打开电脑前(大放厥词):我要日万! 打开电脑后(抓耳挠腮):我好卡QAQ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听到太上皇的话, 停止啼哭的太上皇后望望赵敛,那目光怜爱而心疼。她起身,红着眼睛摸摸赵敛的胳膊, 才率先离开兴明宫。赵宿朝太上皇行了礼,走到赵敛身边时同样拍了拍赵敛的肩, 叹息一声, 摇摇头走了。 殿内一下安静起来,除了太上皇和赵敛父子两人,只有一直伺候太上皇的心腹太监在,连宫女和其他小太监也不见踪影。 太上皇面色冷凝地坐着,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 “敛儿,父皇对不起你。” 赵敛望着他戎马半生的父皇,嘴唇嗫嚅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好像他中毒的事怪不得别人, 他很早就知道真相,也自愿服毒。连阮朝青都救不了他, 更何况他这个心里只有天下苍生的父皇呢? 很难说清楚他的感情,结局已经注定走向死亡, 只是看着阮朝青朝他笑的时候,也会很想活下去。 然而他这样的人, 合该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了却缭乱的一生。贪图了阮朝青半生, 还想赖着他一辈子不成? 赵敛不语,太上皇沉默片刻, 忽然将案几上的奏折笔墨拂落在地。 老太监慌忙跪地, 低着头一言不敢发。 一时的情绪外露后, 太上皇的脊背卸了力, 靠在雕龙鎏金的椅背上,无奈地闭上双目。 诚然,赵宿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可论心智才干,论谋略手段,赵敛都略胜一筹。 他本属意让小儿子继承皇位,只是考虑到小儿子身体孱弱,恐怕早夭的寓言应验后,朝廷震动、天下动荡,苦了四方百姓。于是全力栽培大儿子,早早退位辅佐。 虽说自赵宿登基以来,因担忧赵宿心气浮躁,他深谙朝廷诸事、把持朝政,但逐渐地也开始将权利下放给赵宿。 若不是赵宿在北都雪灾一事应对上实在叫人大失所望,他也不会重新监政,更不会让赵敛入朝以作制衡。 如今咋然得知赵敛身中奇毒,太上皇不得不多想,却也不敢多想。朝堂局势已成定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也不能让大平朝伤筋动骨。 是以,虽命大理寺彻查,只要幕后之人藏好尾巴,此案还能轻松揭过,左右已经有了凶手,管他是什么说辞。 见赵敛一言不发,太上皇沉吟片刻,无力地摆摆手,“罢了,敛儿择日回江南吧。” 早些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也好过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儿臣遵旨。” —— 等赵敛赶到刑房的时候,阮朝青正趴在狱守日常休息的屋里,若无其事地吃着花生米,还有一个狱守毕恭毕敬地给他端茶送水,悠闲得好像不在刑房,而是在南征王府。 阮朝青手指一捻,白生生的花生米蜕了皮,随后被扔到他嘴里。花生壳已经在地上堆起了小山。 目光不经意往门口一瞥,见到赵敛,瞬间拉下脸来,索性花生也不吃了,扭头朝向里面,脑袋枕在双臂上,俨然不打算搭理赵敛。 狱守见赵敛进来,很有眼力见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阮朝青身边,行了礼就离开了。 阮朝青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赵敛说话,忍不住扭回头看,只见赵敛孤零零地站在屋内,并没有坐到椅子上。 望着他这可怜样儿,阮朝青真是有气没处发,闷声骂他:“站着做什么,你不累啊?” 说罢,赌气地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赵敛。 赵敛坐到椅子上,安静地看着阮朝青生气的样子,锯嘴葫芦一样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憋出一句:“青哥,我们先回去吧。” 哪成想阮朝青头也不回,恶声恶气道:“我又没在等你,要回你自己回!” 他忍着疼在刑房等赵敛,赵敛倒好,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把他算账的话当耳旁风了。 “那先让人给你上药?” “上什么药?不上,我好得很。” 顿了顿,阮朝青还想说什么,张张口却不了了之。 “青哥......” 赵敛唤他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只是同样没了下文。 这一声却叫得阮朝青红了眼眶,“别叫我青哥,我不敢当。” “让你被人下毒,是我的过错,我担不起你这声哥。我失职了,你不考虑我是应该的,你......作践自己,我没立场管你。” 每多说一个字,阮朝青心里都扯着疼,只是今天不说清楚了,按赵敛这个烂脾气,怕是一辈子都撬不开他的嘴了。只是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敛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赵敛扯扯嘴角,柔声说:“你不管我谁管我啊?” “青哥,你不管我......就没人会管我了。” 阮朝青在赵敛看不见的地方握紧拳,竭力冷声问他,“你知道药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赵敛不语,阮朝青步步紧逼,“是赵宿下的毒?” “不是......” 赵敛缓缓俯身,将沉重的脑袋放在阮朝青背上,侧耳,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感受两颗心脏逐渐靠近的节律。好像借此,两个人就能...... “那你说是谁。”阮朝青虽软下了声音,还是硬着心肠,步步逼问。 赵敛不答,闭着眼睛,用脸轻轻地摩挲着阮朝青的后背。 此刻他成了池塘中的浮萍,好像在雷雨中飘荡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咋一碰到中通外直、香气袅袅的荷,便依恋地攀附上去,寻求一丝慰藉。奈何没有口,在雷雨中所受的磨难委屈,无法诉说。 阮朝青在双臂上一抹眼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小心地翻过身来,双手捧着赵敛的脸,入手却是一片湿凉。 “阿敛......” 掰过赵敛的脸来,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犹如身陷囹圄的困兽一般痛苦挣扎。 他分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哭声却好像扎进了阮朝青的心里,刺得他心一绞,有一瞬间甚至想放弃逼问他,转而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 阮朝青擦干赵敛的眼泪,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呢喃:“阿敛,告诉青哥。” 赵敛睁开眼睛,一眼望进阮朝青眼睛里,他眼里的湿润也没放过。 两人头抵着头,像是在以这种方式给对方养分,相依为命。 赵敛薄唇颤了颤,由于良半晌,最后还是颤着眼睑合上双目,滚烫的泪涌出来,滑到阮朝青手上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青哥......别问了......我求你了......” 他摇着头,试图挣脱阮朝青的双手后撤,仿佛这双手也成了困住他的绳索,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入深渊。 阮朝青一只手仍旧捧着赵敛的面颊,另一只手悄然绕到他颈后,微微下拉,两人的唇碰在一起,一边火热,一边沁凉。 赵敛愣住,睫毛轻颤,来回几下,终是没有睁开眼睛。 阮朝青轻启朱唇,含住赵敛的下唇,用尖锐的虎牙撕咬厮磨,稍一用力,不等人觉得痛,又顺势放开。 他想报复赵敛的不自爱,临了却变成了温柔的轻哄,哄着他敞开心扉,也哄着他放开紧咬的牙关。 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捉到了畏畏缩缩的小鱼,缠住它不让它躲进藏身之处。 阮朝青仰着头亲吻赵敛,手禁锢着赵敛的脑袋,不让他逃离。 等粗重的喘息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才进入尾声。 阮朝青在赵敛的脸庞上落下绵绵密密的细吻,沿着咸涩的轨迹,从下巴到微微凹陷的脸颊,从略显硌人的颧骨到轻轻颤抖的眼睛,不漏分寸。 “阿敛,你看看我......”他的唇轻轻贴在赵敛的眼皮上,上下颤动。 闻声,赵敛睁开眼睛,阮朝青的头退后些许,他一下就望进阮朝青的眼睛里,那里映着他的模样。 这时候他本该欣喜若狂的,可是阮朝青的眼睛太明亮了,亮得他轻而易举看见自己,看见自己斑驳潦草的人生和劣迹斑斑的心事。 一股恶臭向他袭来,那些只敢在阴暗处作祟的蛆虫,接二连三活跃起来,疯了般想要见到阳光,想要告诉阮朝青他面前的人有多么恶心。 阮朝青眼睛里赵敛的面孔,一眨眼多了很多密密麻麻腐动洞,肥胖的蛆虫蠕动着身体钻出来,在赵敛脸上爬行,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黏腻的拖痕,蜿蜒着覆盖了整张脸。 “阿敛......” 赵敛抖着手遮住阮朝青的眼睛,他未出口的话好像也随着这个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脸好痛,即使隔绝了阮朝青的灼灼目光,好像还是被烫得焦糊,痛感越来越强烈,自面庞蔓延至四肢百骸。 疼痛和恶臭尚且能够忍受,难以控制的是自下而上的呕吐欲望。 这欲望似乎会说话,明明白白告诉他,它是由对阮朝青的爱意构成的,他会让赵敛无可自拔地自厌、自卑、自弃,最终走向灭亡。 仅剩的窃喜显得渺小无力起来,一阵寒风吹过,瞬间不见踪迹。 。"怎么了阿敛?。"阮朝青察觉赵敛手抖得厉害,手下的肩背也十分僵硬,于是伸手想拿开他眼睛上的手。 “青哥......” 赵敛缓缓把头靠在阮朝青胸前,阮朝青忽而安生下来。 “我要去江南了......” 走得远远地,不要在青哥面前......难堪。 阮朝青心跳一顿,直觉不对,按捺住焦躁情绪,问他:“你不愿跟我成亲了?” 嘴都亲了,婚也要成。 愿意。很想——赵敛想。 想了很多年,做梦都在想。 只是...... “我要去江南了。” “那好吧。” 阮朝青一手拍着赵敛的背,一手来回抚摸着他的头,“等我们成亲了,把兵权交给太上皇,一起去江南。” 赵敛诧异,随即扬着唇笑了,只是眼泪汩汩流淌,洇入阮朝青的前襟。 有这句话,他就当和他成过亲了,此生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还剩1300,放在明天的更新里了,嘻嘻 宝子们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开个随机抽奖,抽到jj币最少的宝子说说想看的番外,我尽量搞个订制怎么样? 或者我自由发挥,嘿嘿嘿!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仅仅过去三日, 大理寺查案收尾,闻怀仁定罪,系前朝余孽, 确当无误,判立即处斩, 诛灭九族。 行刑那日, 午前尚且春光明媚,午后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晚上,将刑场的血腥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砖缝中、泥土里存在一丝痕迹,昭示着皇族新的遮羞布。 今日的慈宁宫比往日还要肃静许多,伺候的宫女太监愈加仔细,手脚轻慢而伶俐。 太上皇后身着一袭银服,化着淡雅的妆容, 佩戴的金步摇少了一分华贵,多了几分素净。 她立身在案几前, 素手持笔,蘸满浓墨, 在画纸上晕开、描摹。 不多时,一副花鸟画完成了。 一枝趋于凋谢的海棠扬着花枝, 零落的花瓣落在尘泥中, 一只春燕口衔花瓣, 头朝着高高的花枝,振翅欲飞。 太上皇后搁下画笔, 垂眸望着未干的墨迹, 待画风干, 遂将之卷起来, 用红色丝带扎上。 “拿去焚了。” 宫女恭敬地接过画,行礼离开。 “敛儿出发了?” 老嬷嬷双手递过湿热的帕子,“回娘娘,齐王殿下已经启程,老奴听说南征王前去送行,直送到十里亭才回来。” 无言,擦干净手上的墨渍,太上皇后慢步朝小佛堂走去。 嬷嬷跟在身后,斟酌一会儿,估摸着太上皇后是舍不得苦命的小儿子,轻声安慰道:“娘娘放宽心,王爷是有福之人,孽障除了,指定能安安生生的。” 闻言,太上皇后脚下一顿,凤目微垂,轻飘飘地睨了老嬷嬷一眼。 “徐嬷嬷妄言,断舌以儆效尤。” 话音落,不管身后惊惧的哭求声,进了佛堂,诵经拜佛。 —— 周朝末代,慜帝在位共二十六年,荒淫无度,政令不通,苛政伤民,黎民苦之久矣。 周慜帝十七年,镇守北境的冠军大将军赵经纬拥兵反叛,挥师南下。 十七年秋,西疆十五万兵马投入赵经纬麾下,出去镇守北境和西疆的兵马,南下的起义军共计二十万。 十八年春,突厥来犯,赵经纬抽调兵马回防塞北。 受突厥和南部朝廷的两面夹击,起义军攻势大减。 同年冬,两军在晋州谢君峰交锋,鏖战半月后,起义军大败,退守黄河以北。 撤退途中,平叛军穷追不舍,俘虏起义军兵士难以数计——赵经纬发妻、幼子皆在其列。 “敛儿不怕,你爹会来救我们的。” 燕然手脚戴着镣铐,面上脏污不已,强自镇定哄着七岁的小儿子。 赵敛被母亲揽在怀里,虽然很害怕凶神恶煞的士兵,也没有嚎啕大哭,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衣服,竭力跟上行进速度。 母子俩弓着身子走在一干俘虏中,单薄的衣服不足以抵御寒风。 等被周朝的士兵带回军营,已经将近夜晚。 两人没有和其他被俘虏的士兵关在一起,而是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面还有很多个神色麻木、衣着破烂的女人和小哥儿。 入夜,帐篷里没人点蜡烛,伸手不见五指,可怖的黑暗将人吞噬殆尽。 不多久,外面喧闹起来,几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士兵闯进来——这是今日在战场上立功的周朝士兵。 很快,帐篷内响起绝望的尖叫声,还有士兵们叫骂攀比的可恶声音。 燕然揽着赵敛,捂住他的嘴,静悄悄地缩着双肩,躲在角落里发抖。 一个女人挣扎太剧烈,将她身上的士兵踹倒,那士兵正正摔在母子俩面前。 “他娘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士兵伸手在地上摸索趁手的武器,一下摸到了燕然的鞋面,燕然吓得更往里缩脚。 “这里还有一个娘们儿!”那士兵抓住燕然的胳膊,“今天抓来的?比这些鸡好摸,兄弟们都来瞧瞧!” 忙着办事的人抽不出空搭理他,只有几个人骂他没脑子,“那是赵经纬他婆娘,将军说了不能碰,留着换城池。” “呸!” 士兵不满,却不敢说别的,一口浓痰吐在母子俩身上,转身抓回先前的女人,抡着肥掌就往她面上扇了两巴掌,口中咒骂不止。 只是碰过了贵夫人圆润的手,再碰身下干瘪脏污的女人,内心的邪念更加浓郁。 事干到一半,士兵扯着女人朝燕然走过来,将之狠狠掼倒在燕然脚边,压上去,一手却抓向燕然,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燕然奋力反抗,招来一巴掌,顿时一阵耳鸣。 士兵掐着人的脖子,让她反抗不得,肥腻的手到处乱摸。 燕然大张着口喘气,手上不停抓挠,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绝望之际,士兵闷哼一声,倒在女人身上,双手捂着侧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 “不准欺负我娘!” 赵敛两手握着一把沾满血液的锋利匕首,见男人还在抽搐,又捅入男人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人小,被平叛军抓住的时候没人搜身,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然藏了一把匕首。 燕然看着小儿子的动作呆住了,随即回过神来,迅速穿好衣物,一把抱过小儿子,蜷缩到角落。 男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不多时,他身下的女人也回过神,将他掀翻在地,捡起赵敛掉在地上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在男人的死穴上,动作狠厉而麻木。 一同前来的男人各自都在醉生梦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一幕。 等众人完事,结伴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发觉人少了一个,遂掉头回来找。 只找到一具凉透的尸体。 被捅死的男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燕然和那个女人也因此,在周军面前受到鞭刑。行刑到一半,女人咬舌自尽了。 男人死了,像他这样的士兵却只多不少,男人的死并不会震慑到他们,反而为母子俩带来更多的折磨□□。 一月后,周军中流传着一条消息:派去和起义军谈判换城池的军官,被赵经纬亲手斩于马下。 没几日,燕然被充作周军军妓。 凌晨,在一夜中最冷的时候,燕然蜷缩在帐篷一角,不住发抖。 军营又死了一个军妓,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做不了大兵们的谈资。但是乱葬岗的野狗会为此狂欢。 赵敛很小一只,偷偷跟着扔尸体的士兵离开,去往乱葬岗。 等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赵敛才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爬出来,跑向领冰冰的尸体。 他给尸体磕了个头,伸出皴裂得留着血水的手,生疏地脱下尸体的衣服。 临走之前,他扒拉来很多木屑,盖在赤条条的尸体上,又弄了干干净净的积雪盖在最上面,才把衣服捂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离开。 他悄悄回到帐篷,摸黑来到燕然面前,将捂热的衣服披在燕然身上。 他学着娘的样子蜷缩在娘身旁,火热的、长满冻疮的小脸,依偎着燕然的胳膊,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身边一空,赵敛醒了。 燕然坐到远处抱着双腿打冷颤,而那件破烂的衣服就被扔在赵敛脚边。 赵敛捡起来拍拍,跑到燕然身边,笨拙地将之披在燕然肩上。 燕然头埋在□□,一把扯掉衣服、推了赵敛一下。赵敛没站稳倒在地上,衣服正正盖在他身上。 他爬起来,再次给燕然披上衣服,“娘,穿衣服。” “啪!” 燕然像是听到什么刺耳的话,猛然抬头,一耳光甩在赵敛的脸上。 “你也嫌我脏?” 她瞪着赵敛,轻易从赵敛圆圆的眼睛里看到面目狰狞的自己,狼狈、丑陋、肮脏。 “你凭什么嫌我脏?”燕然掐住赵敛的脖子,将他按在帐篷上,“你才是最脏的!你闻闻你有多臭!” “娘......” 赵敛流着脓水的两只手抱住燕然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燕然手背上,只能艰难地唤着他娘。 燕然撤回一只手攥住赵敛的手,他皴裂的伤痕里很快流尽脓水,缓缓冒出鲜血,填满沟壑。 “你才是最脏的!你看你已经烂了,发臭了,比野狗还要肮脏!” “娘......冷......你穿......衣服......” 赵敛拼命呼吸的间隙,断断续续地□□着。 “咳咳咳!” 燕然手下忽然卸了力,怔怔地望着咳嗽的赵敛,下一刻把他抱进怀里,哭着抚摸他的脑袋,“敛儿痛不痛?娘不是故意的,娘不是故意的......” 忽然呼吸顺畅了,赵敛来不及喘匀,也学着他娘的样子,用血淋淋的手轻轻拍他娘的脑袋,“敛儿不疼,娘你别哭。” 在周军不见天日的日子格外难熬,叫人想一死了之。只是还拼着一口气,总想活着。 想等春天来,等冰雪消融,等海棠花开。 然而燕然总是觉得她疯了。 她不敢吃小儿子留给她的窝窝头,不敢听小儿子叫他娘,不敢看小儿子的眼睛...... 否则她会发狂,会想掐死小儿子。 好不容易捱到冬天过去,周军开始蔓延着一个消息。 赵经纬要败了,他会带兵撤回北境,安居一隅。至于他被俘的妻儿,是比不上万千将士的性命的。 周军开始逼迫俘虏们在山林里挖巨坑。 燕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和小儿子,会和俘虏们一道被坑杀——每次周军多出来的俘虏都是这样死的。 她感到一丝解脱,夜里抱着小儿子,却仍有不甘。 至少,回一趟京城啊。 她还有一个,十五年未见的故人。 自从听说他终于开始说亲,燕然便没再打探过他的消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早就耽误不得,该早些娶妻生子的,不该茕茕到这个岁数。 要是还能回京城,定要远远瞧瞧他,瞧瞧他的妻儿,瞧瞧他们院中有没有栽一棵海棠树。 被坑杀,好像死得不算体面。也不是没试过逃跑,只是每每都以失败告终。惨死已成定局,好像体不体面也没那么重要了。 到这时,她才能坦然面对小儿子,才会在等死的夜里哄小儿子入睡。 周军里所有俘虏面上都一片死色,他们在为自己掘墓。 坑挖好了,残暴的周军把一批俘虏赶入坑内,乱箭射杀;等活着的俘虏在尸体上培上一层黄土,再赶一批俘虏到掩埋了难以数计尸体的黄土上,依法炮制。 用尸体和黄土堆砌的“京观”逐渐填平土坑,开始累积起来,一层一层,缓慢而残忍地增高。 有试图逃跑反抗的俘虏,他们手无寸铁,只会被重重周军乱箭射杀,然后扔到尸堆上,更快成为“京观”的一部分。 这一方土地上空,盘旋着浓重的死气和哀嚎,鲜血染红了黄泥,不知冬雪消融时能不能被带走。 赵敛头脑发热,浑浑噩噩地被燕然抱在怀里,他两手攀着燕然的脖子,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并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燕然站在躁动的俘虏群里,冷漠地迎接越来越近的死亡。 然而,事情迎来了转机。 周军忽然慌乱起来。 “有军队打进来了!列队!” ——燕然听到周军喊。 周军士兵跑起来,急忙赶去列队,而射杀俘虏的森然冷箭却没有松懈,反而变得更加迅疾。俘虏听见动静都开始反抗,有的倒在了箭雨下,有的突破重围逃离。 见状,燕然把赵敛塞进尸山的空隙,她趴伏在赵敛两边的尸体上,挡住里面的赵敛。 “唔!” 一支利箭穿过人群,射在燕然的肩上,燕然忍不住痛哼一声。 赵敛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唤她,“娘......” “敛儿......不要出声......乖乖睡觉......”燕然一动不动,挡在赵敛身前,低声叮嘱他。 赵敛很听话,伸出小手牵住他娘的手,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外界的刀光剑影、残肢断臂,都与他无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各种嘈杂哀嚎已经静止下来,哄他睡觉的娘也失去了踪影。 因为五岁就开始跟着起义军四处奔波,赵敛长得很瘦小,他费力地推开挡着他的胳膊,从这座尸山中爬出来。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或完整或残缺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乌鸦不知道站在哪里,掐着嗓子哀叫,叫得人心里惶惶又惴惴。 “娘......” 赵敛翻过一具女尸的脑袋,不是燕然。 他开始在死人堆里翻找,脏黑流脓的小手时不时抹一下眼睛,擦干泪水游走在死人堆里。 “将军,那里有个小孩儿!”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两个骑着马的男人带着一小队人赶来。 赵敛没见过他们的铠甲,扭头就跑——他不能被抓走,他还要找他娘。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呢?更何况还是两条小短腿。 马蹄声渐进,一只有力的臂膀把赵敛捞起来抱在怀里。赵敛拼命踢打,却被人按到马背上,轻而易举制住了。 “别怕,我们是好人。” 这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按在他背上的手力气也不大,赵敛安静下来,趴在马背上掉眼泪。 阮朝青听小孩儿抽鼻子了,唯恐把人弄伤,连忙抱起来。 先发现赵敛的男人没管这边,带着一小队人就地挖坑,把尸体一一掩埋,不至于曝尸荒野。 “救救我娘!”赵敛揩眼睛,望着阮朝青祈求。 阮朝青别开眼睛,想说这里只剩尸体,活人都被带回军营了,他们只是来掩埋尸体的。 只是脑海里一直回放着赵敛通红的眼睛,喉结上下动动,终是于心不忍,转头吩咐人把女尸集中在一起,让赵敛指认。 在场的女尸很少,很快就集中到一处,然而里面却没有燕然。 赵敛不信,哭闹着要自己去找。 天色渐晚,小队必须尽快回军营,阮朝青将人打晕,带回了军营。 —— 那天的记忆很模糊,不过赵敛一直记得挡在他身前哄他的声音,一直记得从尸堆爬出来时看见的灰沉沉的天空,一直记得—— 阮朝青把他带回军营,燕然看见他时,眼中的惊诧、耻辱还有......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南征军里有一个姓闻的军医, 听说原先是京城里很有名气的大夫,千里迢迢来投奔起义军,半道上差点被平叛军斩杀, 幸好遇到同样投奔起义军的阮朝青,才被救了下来。 燕然失血过多, 被南征军带走的时候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等醒来的时候,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身边有一个老妇在给她擦身。 老妇动作细致温柔,令人舒适。 看到燕然醒来,动动身体似乎要起身,老妇赶忙扶着她坐起来,“小心些,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说罢,手脚轻快地倒来一碗热水, 端给燕然。 燕然喝水的时候,老妇笑了一下, “你慢慢喝,我去叫人给你换药。” 没来得及道谢, 老妇快步离了帐篷。 燕然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救了,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麻布衣服, 肩上虽然疼, 但明显是上过药。 她获救了。她想起被她藏在尸堆里的赵敛, 担心救她的人没发现他,起身下床, 意欲出去找人询问。 才从帐篷里出来, 却呆在原地, 眼也不眨地瞧着迎面走来的人。 “闻大夫......” 来人正是曾经常年给自己母亲看病的郎中, 是她那位故人的父亲。 燕然回神,下意识理理衣服头发,期待下一刻会不会看见故人,期待中却带着一丝忐忑,甚至有些想拔腿逃离。 不过日日夜夜的思念战胜了逃跑的欲望,只是看一眼也是好的,于是他她站在原地,等闻大夫靠近。 闻大夫和方才照顾她的老妇一同走来,老妇看见她出来,快步上前将人拉回帐篷里,“快别出来着凉了!” 燕然回到床上,定睛望着一言不发的闻大夫。 闻大夫放下医箱,简单查看她的伤势后,便着手换药。 直到换好药包扎好,提上医箱欲走,闻大夫也没说一句话。 燕然有些急了,以为闻大夫没认出来自己,遂叫道:“闻大夫,我是......燕然......” “碰!” 话音一落,老妇猛然回身,膝盖磕在床沿上,好像一点痛觉都没有似的,扑过来抓住燕然的手,“你是燕然?燕相府的大小姐?” 燕然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瞬才点点头。 “信,信!”老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颤着手放开燕然,转身跑出帐篷。 “闻大夫,”燕然见闻大夫没有回身的意思,顾不得老妇的过激反应,连忙叫住闻大夫,“闻大夫怎么到晋州来了?闻南......闻南也在吗?” 闻大夫叹了一声,回她,“南儿死了......” 燕然耳朵嗡了一声,好像没听清,喃喃道:“闻大夫,你说什么?” “闻南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闻大夫说了什么。 心漏跳一息,很快又恢复正常。闻大夫一定是在骗她,毕竟她已经嫁做人妇,闻南应该也有了妻儿,两人之间再有什么,传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只是等老妇拿来一封信,燕然便不能自欺欺人了。 “这是南儿留给大小姐的信。”老妇正是闻大夫的发妻,闻南的母亲,此刻涕泪横流,手抖得拿不住信件。 燕然望着那封信,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抗拒和恐惧,仿佛那封信会吃人一样,只要碰到就会被吃得尸骨无存。 闻南死了,为了捍卫坚守多年的情愫,死在了零落的海棠花下。 而她背叛了“死生挈阔,与子成说”的誓言。 闻南身死,却惦念着心上人的处境,这才有了年逾半百的双亲,在乱世中跨越千里,迎寒北上。 “闻大夫在吗?我这儿有个小孩冻伤了,找你拿些冻伤膏。” 就在帐篷里只剩下闻夫人的哭声时,外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随后一个丰神俊逸的青年小哥儿抱着小孩儿进来了。 燕然看见小哥儿怀里抱着的赵敛,忽然之间手上的信好像淬了毒,有人凭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烙下无可磨灭的耻辱烙印。 赵敛看见她,眼里迸发出惊喜和眼泪,她却感觉自己被人扒光了,赤身裸体地立在故人面前,立在故人的双亲面前,面对着他们的唾骂侮辱。 后来赵敛从来没问过燕然醒来以后有没有找过自己,有没有向人提起她曾护在身下的小儿子。 在南征军投入起义军后,起义战事有所好转。 不过自那以后,赵敛一直待在南征军中,没回到起义军大后方。 太多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即便战火连天,阮朝青也会抽空教他骑马射箭,带他上山打猎下水摸鱼。有时战事吃紧,粮草不足,阮朝青还是变着法儿给他搜罗好吃的好玩的。 南征军加入起义军的第二年,也是周慜帝十九年,阮朝青率领南征军一路南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形势大好的南部朝廷打到长江以南,赵经纬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大平,京都洛阳。 只是大平朝根基不稳,对抗大周朝的战事愈加吃紧,粮草尤其紧缺。饶是阮朝青每每都能在粮草告罄之前攻下敌方城池,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实在是有马失前蹄的危险。 赵敛在南征军后方,没有正面对上敌军,但常年跟着军中将士节衣缩食、四处奔波,难免长得瘦小些。 随军南下三年,赵敛开始显露体弱之症,动不动就是一场大病。 恰逢南征军攻到江南,离周朝京都金陵仅一步之遥,正是周军反扑最为激烈的时候。赵经纬为激励将士,领兵亲征,镇守南征军大后方。 局势严峻,阮朝青分身乏术,不得已,动了暂且将赵敛送到大后方的心思。 是日,军中兵士正在进行日常操练,赵敛受了风寒,只能呆在阮朝青的主帐里看书。 阮朝青提着一个食盒,神神秘秘地进了主帐。 “别看了,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赵敛合上书,笑看着阮朝青手里的食盒,“青哥。” 阮朝青坐到他身旁,将食盒放在案几上。 “百合糕!”赵敛笑眯眯地伸手打开时候,探头一看,果然是百合糕,足有一大盘。 阮朝青屈指在赵敛脑袋上弹了一下,“老于告诉你的?这个大嘴巴。” 他在伙房做的时候,被于盛看见了,遭了好一番调笑,按于盛那个狗脾气,指定要到赵敛面前来“告密”的。 赵敛但笑不语,拿了一块糕点递到阮朝青嘴边。阮朝青咬了一口,推推他的手,“你吃吧啊,特意给你做的。” 他也就会做这一样吃食了。 赵敛面上有些病态的红,这几日没什么食欲,吃百合糕倒是开心。 见他吃完一块还不停,阮朝青笑着说:“喜欢吃?我多做些,给你带去后方。”闻大夫带的几个学徒也能独当一面,到时连闻大夫也送去后方,正好闻大夫年纪大了,也熟悉赵敛吃的药。 赵敛顿了一下,就听阮朝青说要把他送到大后方去,顿时觉得百合糕不香了,刚拿起来的那一块也放了回去。 见状,阮朝青难做地摸摸后脑勺,“怕什么?等打下江南我就回去带你玩。你要是想我了,就叫人给你做百合糕。” “我不吃。”赵敛沉着脸把百合糕收起来,朝阮朝青推推。 阮朝青只以为他是闹小孩儿脾气,耐心哄他,“阿敛听话啊——要不这样,我定期做好了,让人带回去给你。” 任阮朝青怎么软磨硬泡,赵敛也不说话了。无奈,他只好自作主张把赵敛的东西收起来,直接送人回去,好在赵敛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有反抗,只是一路上都不跟他说话。 到了后方驻扎的营地,将赵敛交给赵经纬的副将,阮朝青摸摸生气的赵敛的脑袋,柔声安慰他,“过几日我让人给你送糕点。” 等他转身欲走的时候,赵敛忽然抓住他的衣角,“你要来接我。” “记住了。” 阮朝青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赵敛一直望着阮朝青的背影,直到副将唤他,才跟着人走入大营内。 在后方大营的日子好,除了待在营内看书还是看书。他只能盼着阮朝青不要把他忘了,想起他的时候差人送来百合糕,好让他知道前方安好。 傍晚时分,听人说已是皇后的燕然来军营,送来一批治疗外伤的药材。 赵敛在自己帐篷内犹豫不已,入夜时分才下定决心去请安。三年未见,望母后安。 走到一偏僻处,不小心看见闻大夫接过一个老和尚手里的东西。 那个老和尚他认识,是父皇找的高僧。听说他三年前就曾预言,父皇会得贵人、定天下,很得父皇的信任。 不过赵敛没多停留,很快就去到燕然的住处。 燕然看见他,笑得很慈爱——如果不下意识躲着他的目光的话。 次日一早,他感觉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变得怜悯而好奇。他没有时间去探究其中深意,因为一碗比往常苦涩很多的汤药放到他面前,送药的人说是皇后特意请闻大夫拟的健体方子。 赵敛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送药的人,直把人望得莫名打冷战。 他喝了药,夜里就一个人牵了马匹,悄悄跑去找阮朝青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智商不够了QAQ下一章就是正常时间线,快要完结咯! PS.明天上夹子,晚上11点更新 宝子们不喜欢幻耽?没关系,这里还有个古耽预收! 《鱼游三千里》 阮征作为一品护国公府世子,十八岁便穿上戎装,为大平朝开疆拓土。 收西戎、下北狄,将骚乱数百年的回纥与突厥并入大平朝版图。 这位经天纬地的人物,却对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耿耿于怀! —— 崇安九年,云安寺泓德法师供养的鲤鱼再次失窃,现场只有一个嗷嗷大哭的小男孩和一个少年沙弥。 沙弥两眼含着热泪,又气又急地哄小男孩:“别哭了,别哭了!” 小男孩不听,闭着眼睛干嚎。 这位小男孩就是阮征,偷鱼的人就是他阿爹南征王,少年沙弥就是一连被偷八年之久的道空和尚——泓德大师的关门弟子。 —— 阮征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丢脸,他阿爹是当朝异姓王,带着五岁的儿子去偷小沙弥的鲤鱼,被抓到后畏罪潜逃不说,还把儿子落在云安寺,让小沙弥忍辱负重地替他养儿子! 往事不堪回首,阮征决定再去偷一条鲤鱼回来......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齐王府的车马很慢, 等行至金陵时,桃花、杏花都落了个干净。 昨夜黄木香花才踌躇着打上花苞,今晨已经开满齐王府的围墙, 簇拥在一起的花枝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像是技艺最高超的乐女指尖流淌的乐声。 “这花开得可真好看, 幸好王爷没任由奴婢除掉。”素兰端着茶点进入书房, 见赵敛收了笔,浅笑着出声夸赞。 金陵的齐王府去岁就建好了,只不过赵敛没让太多人打理。不知哪里飞来的鸟雀衔了木香花种子,扔在书房外的围墙下便不管了,等一行人入府的时候,已经爬得满墙都是。 那时的木香花上只有绿油油的叶子,葳蕤而缭乱,素兰提议让花匠挖了栽上湘妃竹, 好衬得书房文雅些,被赵敛制止了。 如今看来, 这木香花也不比湘妃竹差,从书房望去, 不失为一番好景致。 赵敛笑笑,用镇纸压好刚作好的字画, 立身窗前, 遥遥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花。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天空一蓝如洗, 赵敛忽然来了兴致, “准备准备, 午后去城外踏青。” “好嘞!”素兰很高兴, “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这大好春日就该出门,和江南的文人学子踏青对诗,一直待在府里只怕把人闷坏了。 素兰刚离开,宴俊进来,呈上一封密信。 赵敛望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等宴俊行礼欲退下时,才开口道:“你走吧。” 宴俊动作一顿,明白过来赵敛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就双膝跪地,低着头并不回话。 “如无意外,本王不会再回京城,与身死无异。” “王爷......” 他跟了赵敛很多年,若不是因为有他事必躬亲,南柯草也隐瞒不了这么久。如今闻太医身死,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也要“暴毙”了。 离了皇城,喘过气来了,赵敛便不想再与京城的人和事有任何瓜葛。念在年少时与宴俊有一些情谊,宴俊也在沙场上为阮朝青立过功效过力,赵敛懒得与他计较了。 时日无多,与其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不若多读一首诗,多见一些人。 宴俊明白赵敛这是放他一条生路,心下骇然,不言,行礼离开了。 从始至终,赵敛都站在窗前远望,仿佛除了窗外的春花,再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了。 “齐王殿下倒是贵人多忘事。” 书房静下来没几息,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犹如春雨入湖,在湖面上荡开一片涟漪。 “一个多月前才说等他身体好了,要回京给太上皇过手。这才过了多久就改口了?” 说话间,房梁上倒挂下来一个人,正正好与赵敛四目相对。 赵敛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远在京城的人会出现在眼前,如此近距离地望着他。 “青哥......” 阮朝青跳下来,两手放在窗台上一撑,屁股就坐了上去,头靠近赵敛,眯着眼瞧他,“齐王殿下不会再回京城了?” 看着阮朝青近在咫尺的面孔,赵敛后知后觉被他逮住了小辫子,遂转移话题道:“青哥你怎么到江南来了?” 阮朝青不是那个他说什么信什么的青年了,目前并不吃他这一套,甚至眉峰皱起的弧度都没变,一字一顿道:“敢不回京城?我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这个亲说什么他都要结的! 一见到阮朝青,赵敛就开始心底发热。两人这么近的距离,呼吸都交缠在一起,他有些受不了,退后几步,掩饰般地拿起案几上的密信。 一个多月没见,本以为已经对那些情愫泰然处之,哪怕是再见面也不会淡然相对,不曾想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乱了阵脚。 为了不让阮朝青看出他的无措慌乱,赵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坐回案几前,顺手打开密信。 这回阮朝青没有不依不饶,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棂,细细打量着赵敛。 赵敛才走半个月,担心人到了江南不能适应水土,他借口清明将至,欲返乡祭祖,朝太上皇递了告假的折子,急匆匆赶在后面回了江南。 刚进城,让亲兵护送他爹先回府,他就马不停蹄来了齐王府,等不及人通传,直接用老办法摸进来,好巧不巧听见赵敛说的那番话。 亏他还在齐王府摸了这么久,真叫人心寒,哼! 再看赵敛,指定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叫人心里窝火。 “阿敛真是菩萨心肠。” 闻言,赵敛看信的目光一顿,暗自思量阮朝青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晓得心疼下人,却不晓得心疼心疼我。”阮朝青不满地斜他一眼。 赵敛放下心来,只是实在不知怎么回阮朝青这话,只好装作没听见,顾自看手里的信。看着看着,心里不由一沉。 阮朝青高兴地踢踢一边的椅子,试图引起赵敛的注意。只是不知是真看入神了还是装的,赵敛没分给她眼神,更叫人不爽了。 他索性从窗上跳下来,长臂一伸把赵敛手中的信纸薅过来。 “这么好看?‘皇弟亲启’,啧,赵宿也会给你写信......” 话未说完,倏地看见两个字,“和亲”。 阮朝青闭嘴了,拧着眉把信看完。 他在京里的时候就收到安西王的消息,年前西疆骚乱,等年后安西王领军回到西疆,回纥却老实下来了,派人和谈,欲与大平和亲。消息传回朝堂上,几日后坊间就开始传言要和亲了。 阮朝青离京那几日,传言更加离谱,说娶那位公主的人就是已经去了封地的齐王。 当时他不以为意,反正他已经向太上皇求亲了,只要等赵敛回京,问过他的意愿,就能给两人指婚。现在看着手里的信,只想当场骂人。 “赵宿搞什么?他这意思是让我给你做小?” “他没提到你。”赵敛不知道阮朝青求亲的事,就事论事。 阮朝青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敛,“你走之前不是答应我要和我成亲了吗?” 他这是连小都做不成?岂有此理! “我警告你啊赵敛,人你已经亲过了,这个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阮朝青实在气不过,三两下将密信撕了个粉碎,往窗外一扬,便被春风吹跑了。 “回纥那个公主,他赵宿自个儿收进后宫去,热闹些,免得他一天天的闲得慌!” 他认定了就是赵宿给他没事找事做,回纥公主人都还没到京城呢,让赵敛和亲的信倒是先跑过来了。 赵敛要是和外族人成亲,赵宿的屁股就坐得稳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阮朝青提过椅子放在赵敛对面,径直坐过去,气冲冲地瞪着赵敛,那架势,若是赵敛敢说出一个不字,只怕今天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敛觉得阮朝青这模样好笑,心里却不免觉得苦涩。 以前他还有盼头、还想活的时候,阮朝青不开窍,躲着他避着他;如今身子不行了,也看开了,阮朝青倒是不放过他了。 造化弄人。 “听见没有?”阮朝青见不得他苦笑的模样,脚从案几底下踢踢他的鞋尖,催促他。 “青哥......”赵敛叹息一声。 “停!” 一听赵敛这语气,阮朝青直觉不妙,率先开口制止他,“你只能跟我成亲!” “好了,我回去告诉我爹了,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赵敛说话,一气翻窗跑了。 屋里恢复宁静。 赵敛望着空出来的椅子出了会儿神。 一阵风吹过,微微摇动的窗慢悠悠关上,把木香花的清香关在这间书房里,久久不散。 入夜,没了太阳,开始冷起来,只是风却没停,呼啸着吹过,刮得开了一日的木香花摇摇欲坠。 月黑风高,一个矫健的影子翻过高高的围墙,摸进齐王府。 赵敛不作他想,径直奔向赵敛卧房。 等来到赵敛窗前,阮朝青忽然反应过来,金陵又不像京城那么人多眼杂,他怎么还这么小偷小摸的? 不过到都到了,也懒得折回去再从正门进来,干脆就将错就错吧。 赵敛卧房内亮着灯,里面也没有声音,加上平日这个点赵敛屋内伺候的人都撤了,阮朝青确定里面只有赵敛一个人,这才凑过去推窗。 “嗯?” 他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不信邪地再推推,还是没动静。 ——窗户里面落了锁。 里面的人估计是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了,走到窗前来,却没有给外面的人开窗的意思。 烛光轻动,连着屋内人映在窗纸上的清隽倒影也颤了颤。 阮朝青抿着唇,在怀里摸摸,找出来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半点不停顿,扔了刀鞘就把匕首从窗户缝隙里伸进去。 阮朝青“悄悄”拨弄窗栓,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然而里面的赵敛还是不为所动。 “咯咯,咯。” 窗栓被匕首拨弄得咯咯作响,没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眼见窗户就要打开,赵敛淡漠的声音传来,“夜深了,南征王请回吧,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恐坏了南征王名声。” 听着赵敛突然变得这么见外的声音,阮朝青再忍不住黑了脸色,“你是我养大的,谁敢嚼舌头?” 话音落地,窗户被破开,阮朝青翻身进屋,窝着火气将清凌凌站着的赵敛扛到榻上。 才把人放下,二话不说就翻身上榻,骑在赵敛腿上不让他动弹。 他黑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敛,好像要盯出个子丑寅卯来。 赵敛避开他的目光,不与他对视。 “你当真要娶公主?” 赵敛无言,阮朝青又问:“说要跟我成亲是耍我的?” 还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阮朝青没耐心了,倾身附在赵敛耳旁,两人的脸庞轻触。 他低声斥道:“娶公主,想都别想。” 说罢,他直起身,边解着腰带边睨着赵敛:“赵宿要是敢给你指婚,我就敢把他从那位置上弄下来。” 左右赵家的天下都是他打下来的。 赵敛却是没怎么听清这句话,注意力被阮朝青的动作吸引,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不敢装聋作哑了,试图按住他的手,“青哥你住手——夜深了,这事我们明日再说,好吗?” “现在知道我是你青哥不是南征王了?晚了!” 阮朝青把衣物扔下床,露着精壮的上身,钳住赵敛的手,开始解他的衣物。 赵敛力气不及他,不过顾及他是小哥儿,两人若真有什么,吃亏的总是他,便总想挣脱他的桎梏。然而成效甚微,阮朝青摆弄他跟摆弄小羊羔似的轻而易举。 眼见两人就要坦诚相待,赵敛只好沉下脸来吼他,“阮朝青!” “叫你爹!”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军营里爆粗口的大兵多得是,只要不过分,阮朝青都没管制过,只不过他是从来不说的,更别提当着赵敛的面了。 阮朝青方才的气势泄了个干净,突然有些难为情,耳根子也跟着红了。 赵敛先反应过来,不禁闷笑出声。 “笑什么笑?”阮朝青恼羞成怒,直接将人压倒,色厉内荏地对着赵敛的唇猛亲了一口。 虽然阮朝青有些尴尬,这个小意外倒是缓和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好了,青哥。”赵敛抬手顺顺阮朝青黑长的头发。 “西戎这番举动只怕有蹊跷,我还需再观望观望。” “我知道有蹊跷。”阮朝青忽然沮丧地将头埋在赵敛耳边,声音很闷。 不止如此,赵敛不想他知道的他也知道了。只是遂了赵敛的愿,假装不知罢了。 他比谁都清楚,赵敛从没停止过责怪自己,他把一切痛苦的根源归咎于自己,虽然当年的事与他无关。 闻太医问斩前,阮朝青去找过他。然而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甚至不能为赵敛报仇,因为凶手是燕然,是赵敛心结。 两人距离极近,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不一会儿,阮朝青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望着赵敛的眼睛,“你还要和亲?” 赵敛才张口,阮朝青就瞪大眼睛盯着他,威胁之意显而易见。无奈,他只好微笑着摇摇头。 阮朝青满意了,亲亲赵敛的嘴角,诱惑他,“和我成亲?” 赵敛垂着眼睑,望着阮朝青的鼻梁。 见他不说话,阮朝青双唇含住他的唇峰,用牙齿轻轻研磨,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两人之间,他哑着声音说:“我们成亲吧阿敛。” “看我这身伤,”他抓着赵敛的手抚上自己胸膛、腰腹深深浅浅的疤痕,“你管着我,它就不会变多了。” “成亲吧,阿敛。” 赵敛轻轻摩挲着狰狞的疤痕,良久,轻咬住阮朝青的下唇,“嗯。” 闻声,阮朝青笑了下,亲吻赵敛的攻势变得迅速而猛烈。 两人像是渴水的鱼,急切地汲取着水分,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渴死。 一吻终了,阮朝青断断续续地啄吻着赵敛瘦削的下巴;赵敛亲他的鼻尖,时不时抬起他的头,和他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阮朝青脑子回神,感受到赵敛一只手紧紧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在怜爱地抚摸他的伤疤。 他轻笑一声,湿漉漉的唇凑到赵敛耳边。 “菩萨,心疼心疼我。” …… 一阵疾风骤雨后,赵敛背对着阮朝青把头埋在被子里,阮朝青看得好笑,却不打算放人一马。 他胸膛贴着赵敛的背,手伸在前面也不老实,把头埋在赵敛颈窝,慵懒问他:“说话呀,舒服吗?” 赵敛耳朵红得滴血,只装作没听到。 阮朝青不依不饶,咬着他通红的耳朵,呢喃问道:“菩萨,紧吗?” 作者有话说: 不行宝子们,我一定要分开!下章再完结!(擦鼻) 第32章 成亲 等不及阮老太爷清明祭祖, 阮朝青把亲兵留在老宅,就火急火燎地拉着赵敛回京城了。 正是草长莺飞阳光明媚的时候,若是平日, 他是要打马赶路的,如今却怎么说也不肯骑马, 一定要和赵敛挤在马车内。 阮朝青口上没遮没拦, 也不害臊,净说一些让人害臊的话。 一路上赵敛不知多少次被他闹红脸,简直招架不住,好在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入了京城,赵敛是回府休整了,阮朝青神气得很,换了衣裳就入宫面圣,请太上皇给两人赐婚。 两人在路上时, 回京的奏折已经呈到太上皇面前,是以太上皇也没有为难他, 当场拟了赐婚的圣旨。 只是让阮朝青奇怪的是,他离京前入宫求婚时, 担心太上皇不允,承诺愿以二十万南征军为聘。而太上皇却没有收回他的兵权, 还赐下诸多赏赐。 不过阮朝青也不纠结这个, 只要能和赵敛成亲就行——他特意请太上皇挑了个最近的日子:四月初九。 若不是想取个好兆头, 阮老太爷也还在回京的路上,他真恨不得第二日就跟人把亲成了。 阮朝青可不熟悉成亲事宜, 虽由礼部操办, 想想还是要他爹到场。 于是去齐王府给赵敛打过招呼, 一人一骑离了京城, 去半道上接阮老太爷,好催促人快些赶路。 终于接上阮老太爷回京,两人的婚事正式提上议程。 四月初九,天光明媚,京里大街小巷都热热闹闹的,从齐王府到南征王府的街道两旁,早被京城百姓占满了。 古往今来,公主出嫁多得是,这王爷“出嫁”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而百姓们都伸着脖子看稀奇。虽迎亲是傍晚才开始,百姓们吃了中饭就聚在道路两旁了,都怕出来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跟前后左右的人交换着各自的谈资,时间倒也过得快,很快就见南征王府迎亲的队伍出动了。 阮朝青穿着蝶红色的吉服,□□的高头大马上也系着红花,打头走在前面,好不威风。 迎亲的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走远,南征王府出来一行人,往看热闹的人群里撒了好些喜钱。 齐王府这头,赵敛穿着和阮朝青同样制式的喜服,纯正的红,倒赶跑了他面上的病气。 等听到迎亲队伍的声音,不由扬起嘴角,朝府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阮朝青到了齐王府,该走的程序走完,进了门,便一溜烟跑起来,于盛和另外几个军营的兄弟都在后面大笑起来。 他一路未停,直跑到赵敛面前,看见赵敛那一刻,绷了一路的严肃脸没了,露出一排整齐晃眼的牙。 “阿敛,我来接你啦!” 说完,阮朝青笑眯了眼,径直牵起赵敛的手,向来干燥的手心里有些出汗,滚烫的温度很快把赵敛的手捂热。 赵敛笑望着他,回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出齐王府。 等二人双双翻身上马,才静下来没几刻钟的喇叭唢呐再次响起,吹吹打打跟在两人马后,离了冷冷清清的齐王府,向人声鼎沸的南征王府行去。 围观的百姓接过素兰等人散的喜糖,纷纷竖着大拇指,夸赞这对新人般配,是能白头偕老的。 两个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骑着精神奕奕的马匹,踩着余晖朝着夕阳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宝贝们! 我跟着师父学习去了,归期未卜,表白师父嘿嘿嘿。 下一本是幻耽《在全息游戏要饭的日子》,感兴趣的宝子动动发财的小手,给我点个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