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嫁》作者:绕梁三日 【文案】 所谓将嫁就是指在古代封建社会体制下,一个高级武官女性将领嫁人的事情。 内容标签: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时英 ┃ 配角: ┃ 其它: 【出书版文案】 出版日期:2012-08 三年前为了平定西疆,他迎娶了雍州兵马总督的女儿为皇后,但他却在有生之年遇见了霍时英, 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这个大燕朝唯一的女将军。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 从他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长姐提起,他就在想一个两岁的女娃娃被带到边关是多么的神奇。 十多年后他再次在战报上看见她的名字,霍时英三个字瞬间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苍凉的画卷, 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英武女子,荒凉而充满生命的张力,残酷而柔情,如此强烈的冲击。 只因为一个名字就给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动。 后来他悄悄地给了她很多的机会,她的名字一次次地出现在战报上, 一次次的功绩,鲜血淋漓,杀戮决断,他无数次幻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安生?他如何能给她安生,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他大婚的时候挑起皇后盖头的那一刻,心里在隐隐地后悔, 直到最后真正地见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盖天灭地。 没有人知道,他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 情之路那样漫长艰难。她像雄鹰一样翱翔天际,天空是她的羁绊; 他似巨龙深潜海底,皇宫是他的牢笼。 一个是燕朝第一位女将军,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同样强势而又隐忍的两个人,要如何才能走近对方,将思慕进展至婚嫁?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01 霍时英站在城门口,和她爹隔了两丈远,一身灰突突的短襟布衣,脚上的布鞋一只前面戳出一个洞来。 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鲜衣铠甲,眯着眼睛看着她半晌:"卢龙寨守三日行吗?" 霍时英舔舔干裂的嘴唇,西北的日头烈,她也眯着眼看她爹,她爹霍真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纨绔,在西北边关混了二十年终于混成了一个老兵痞,他是她的上司,而且还是她爹。 霍时英垂下眼皮,用没露脚趾头的那只鞋踢了踢脚下的灰土:"羌人的大军只要开到这城底下,别说三天了,三个时辰都守不住。你就给我留了两千的兵,站城头上刚好填满,羌人这次来了二十万,他们就是叠着人梯一个个上来踩都能把我们踩死了。"霍时英这话说的闷突突的,一点都没有人家跑路她留下垫背的激愤,她蔫头耷脑闷闷的几句话,霍将军听着就有点不舒服了。 霍将军手里的马缰绳稍稍紧了一点,那匹马原地踏出几步,他手里的马鞭烦躁的一挥:"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这能守三天大军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宁道,到了凉州府,那才算有点胜算,你这里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军破了卢龙寨,一出嘉定关,他们的骑兵一泻而下,占了甘宁道劫了粮道这仗还打什么打?" 霍时英仰着头,不紧不慢的说:"我七天前就给你送回来信了,嘉定关有多少兵?七天还撤不完?你们从七天前开始撤这会至少应该到凉州府了。"末了她又疲惫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秋日干燥的西北风里,霍时英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额头和脸颊上灰尘和着汗水,汗被风吹干了,留下几道黑黑的痕迹,一把枯草一样的头发用根布条绑着,两人马上马下的互相看着。 霍将军从霍时英的脸一直看到她露着脚趾头脚,来回扫了她几遍,最终眼底一抹狠厉之色闪过,抬了抬马鞭指着她道:"守不住也要守,少一个时辰我亲手把你的头砍下来。" 将军留下这句话,扬起马蹄绝尘而去,身后跟着他的一群亲卫,一群彪悍的大马奔驰而去,扬起一阵灰尘呛了霍时英一鼻子灰。 霍将军的马队跑的没影了,霍时英像个遇上灾年的农民窝囊的蹲在自家的地头上一样,泄气的往城门口一蹲。 捡了根草棍,霍时英蹲在在城门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画了起来,半盏茶的功夫,前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眼望去,她爹猩红的斗篷在风里一扬一扬的又飘了回来。 霍将军在霍时英的面前刹住马势,灰尘中父女两马上马下的对望着,霍真四十多了,还是很英俊的一张脸,他没像现下流行的是个男人都蓄这一把美须,白净的一张脸,边关二十年的岁月也没破坏他脸上多少的美感,这个中年美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时英半晌最后忽然贱兮兮的笑着说:"时英,最后一仗了,打完了爹带你回家。" 霍将军说完看了她脚下杂乱无章的一堆涂鸦一眼,然后忽然就笑了,笑得有点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时英一眼,再次马蹄飞扬潇洒的跑了。 比刚才还要大的一堆灰尘,霍时英裹在弥漫的尘土里,眼前闪过一堆堆雕梁画栋,金粉佳人,"家?"她两岁多时来到边关整整二十年她回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二岁,给她奶奶请安,在屋外面跪了三个时辰,那次还正赶上她一个姐姐出嫁,她和那个姐姐一句话没说对,又被她奶奶罚跪了半天,最后还是他爹得到消息,进屋踢翻了她奶奶房里的一个花瓶,她爹跟她奶奶干上了,这才解放了她。 可那个家也真漂亮啊,那么大的宅院,一进套一进的院子,边角旮旯都摸不到灰,连仆人都干干净净,一个个整齐漂亮的,还有她二哥的手可真白啊,还有早上白定桥边的早市的味道真好闻,雾蒙蒙的早上,空气里飘着阵阵水汽,霍时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马上一口灰吸进嘴里,狠狠的呛了她一口。 一边咳嗽着一边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回走,霍时英进了城门迎面和六条大汉碰上,是她爹的十八个亲卫中的六个,打头的还是她师傅,她迎上去问:"师傅您这不跟将军走,在这干嘛呐?" 牵着马站在最前面的汉子,抱拳行了一礼,半张脸埋在胡子里,那剩下的半张也瘫着,瓮声瓮气的说:"禀都尉,将军让我们留下来做你的护卫。" 霍时英走上前拍拍汉子手里的牵的马:"我爹还行,'飞龙'都舍得给我留下了,这是让我逃跑的时候用呐。" "将军说了,卢龙寨守不住三天哪怕少一个时辰就把飞龙砍了,再绑了你去见他。"汉子接着瓮声瓮气的说。 霍时英摸着马头的手僵在半空,她张着嘴看着汉子,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最后把手拐了个弯朝着他们挥了挥:"行了行了,那你们就到军营里自己找个地方窝着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们就砍了飞龙,绑了我跑吧。" 霍时英说完懒得再搭理他们自己往城里走去,走出十几步后面一阵滚雷一样的铿锵之声跟着就来了:"将军还说了,此乃国难,卢龙寨一役至关生死,拜托都尉了!" 霍时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身笔直射向那几个人的目光锋利如刀,可人家那几位也没搭理她牵着马扭身走了,估计真是到军营里找个地方窝着去了。 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师傅脑子有点憨,可这憨蠢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人生气,这种事是能站在城门口吼的吗?这乱了军心是个多大的事。 霍时英气的直哆嗦,看着边上巡逻的两队兵走过来了,最后还是窝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卢龙寨原来是个小边城,位于鹿麂山脉西北面,夹在脊山和关云山的中间,它的身后五十里就是嘉定关,由此入关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就是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甘宁道过去就是凉州府,自古就是军事重地。 四五十年前的时候卢龙寨还是个半军事管理的边贸小城,随着近二十多来年羌人逐渐强盛,边关战火不断,边贸全部断掉,这里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迁移到了关内。 霍时英在卢龙寨占了一个原来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她的都尉府,黄土泥巴垒成的院墙半人高,三间半的瓦房,院里两口大水缸,一棵大枣树,据说这还是原来城里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时英在这里住了七年。 原来霍时英回来,离着院门还有两丈远月娘就能听着她的脚步声开门出来迎她,可今天她都走到院门口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家里两个小厮加上月娘三个大活人,按理说怎么都该有点人声,霍时英耳朵好,到了院门口就知道这屋里没人了。 等她推开院门进了屋,当时就给气笑了,这屋里跟遭贼了似地,这贼还太不厚道了,什么都没了,她几个屋转悠了一圈,发现凡是原来摆在外面的东西一件没留,堂屋里八仙桌上有套粗瓷茶具,原来她回来,什么时候都有壶热茶给她备着,现在,没了,桌椅板凳还留着,估计这东西是大件搬起来费劲,那贼才没动。她屋里睡了三年的那套寝具,连被子带枕头,都没了,给她留了一张空床板,衣柜里她几件常服,不用看了,柜门就那么敞着,什么也没有了。 霍时英进了厨房,估摸着这贼连她那破衣服旧被子都不嫌弃,那家里的厨房估计也得被扫荡了,果然揭开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点米灰啥也没有,她抱着一线希望揭开灶上的锅盖,锅冷灰灭,行,剩饭都没给她留一口。这整个一个坚壁清野啊。 霍时英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的水缸那舀了两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摊在一张太师椅上,屋里扫了一圈,发现原来堂屋供着一尊观音的佛龛也没了。 霍时英觉得月娘挺好笑,她不记得月娘是啥时候信的佛,这观音像摆在这屋里反正有年头了,平时也没看她吃斋念佛的,这好几年了,那佛龛里香炉的香灰都没填满过,这佛她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时候都还不忘把这带上,真有意思。 外头的日头还是很烈,霍时英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是未时了,她估算着她跟她爹在城门口遇着的时候应该是午时,她爹说卢龙寨要守三天,也就是卢龙寨的城楼上在大后天的午时以前都还必须插着大燕的战旗。她在心里估算着羌人的行军速度,然后从卢龙寨的军备,士兵,到脊山和关云山山头上的每颗树都在心里捋了一遍。 霍时英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这个卢龙寨的富人区,一家一家的都有个小院盖着瓦房,这里的居民迁走以后,便宜了卢龙寨的一干边军小将领,什长都能在这占一间房。这会日头还没偏西,这些人都在军营里。外头静的只剩下偶尔一两声土狗打架的叫唤声,霍时英想着,想着就有点要迷糊着了。 院子的大门有年头了,每次一开门门轴就跟着"吱拗"着叫唤出老长一声。进来的脚步声,轻手轻脚的虚虚弱弱的透着胆怯。 半天门口犹犹豫豫的露出一个身子,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一张小白脸,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小孩正在变声,粗哑的嗓音配着一张怯怯的小脸有点怪异:"都,都尉,您回来了。" 霍时英撑着下巴往小孩脚上看,小孩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崭新崭新的,连鞋帮都是雪白雪白的还没来得及沾上灰,霍时英心里很不舒服的问小孩:"月娘什么时候走的?" 小孩礼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门口回道:"大将军今天巳时来接走的。" 霍时英挺无奈的扭头往窗户外面看,月娘原来是他爹的通房丫头,霍时英的祖上和燕朝开国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后来入京后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边关守国门,她家是世袭的公卿贵族,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过五个大将军,历代镇守西北边陲,一向以家风严谨,作风强悍而立足于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时英她爹霍真这一代出了一个另类,霍真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十足的纨绔,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当年霍时英的爷爷霍老王爷回家省亲,气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顿,说这都是养于妇人之手留下的祸害,然后用鞭子抽着霍真来了边关。 霍真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带上了只有两岁半的霍时英,霍真当时其实有两个嫡子,谁也没琢磨出来他为啥会带着死了娘只有两岁半而且还是女娃的霍时英去了边关。 她爹前脚到西北来了,月娘一个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后脚偷着跟来了,据说那时候她才才刚断奶没多久,当年的老王爷没把她赶走就留下照顾她,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从一朵娇兰熬成了不值钱的芭蕉叶,还是跟她爹没名没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见着她爹还是找不着北呐,估计看着她爹亲自来接她都乐糊涂了,家里的东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她出去半个月回来吃的穿的都没有的茬给忘了,霍时英一直觉得她爹在对这女人方面其实挺不是东西的。 霍时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问小孩:"小六,军营里还有我的衣服吗?" 小孩赶紧着回:"有有,您半个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来给您洗干净了,前天我刚取回去。" "行,那咱就回营里吧。"霍时英往外走,小六在后面跟着出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军营里溜达着走,霍时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霍时英也不管他。 小六正经的身份应该是霍时英的亲兵,平时在军营里伺候她笔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时英的亲兵得有讲头,她是个女的,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做亲兵,关系太近孤男寡女的说出去不好听,找个女的近身伺候她,那女人又是不能进兵营,所以霍时英的亲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岁跟着她,两年以后一长开立马调离。但是十三四岁的又还能能识文断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时英的亲兵都是霍真从京城本家调来的家养奴才,小六上个月才来,他一来,霍时英又去草原做了半个月的探子,两人相处了没几天,他还没摸准霍时英的性子,很怕她。 到了军营霍时英换上她的军服,总算把她脚上的那只烂布鞋换了下来,这时候不是饭点,军营厨房里的灶头都熄火了,小六勉强给她找来了一张油饼。 霍时英出关半个月在草原上来回奔袭了一千六百里,一路上都是啃干粮,小六给她的饼被他放在火炉上烤了一下,虽然看着黑乎乎的,可咬在嘴里挺香还冒着热气霍时英挺知足。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把留守的校尉找来问了问城里的情况,然后又溜达着去了军库,守库房的伍长告诉她,嘉定关昨天给送过来了十万支长箭,五百张硬弓,刀枪长矛若,还有一百桶的桐油。 霍时英在库房里看了看,里面全部被填满了,补给充足心里稍稍有了一点谱。 从军库里出来,拐了个弯上了城墙,城墙上士兵十步一岗。霍时英上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部分换岗的士兵,城头上风沙大,士兵们站了半天岗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霍时英一路走过去,"都尉,都尉。"的叫了一片,霍时英僵硬着一张脸,挨个点头走了过去。 卢龙寨的城墙依着山势而建,呈一个凹字型,两个侧翼夹着一片笔直的主城墙,侧翼和主城的夹角处是个死角,横着看过去,一般看不见那里站的士兵,这个位置一般老兵油子们最喜欢,因为只要没有遇见巡视的长官,随便你可以窝在城墙后面干点什么。 霍时英走到城墙拐角处,站在死角的地方先干咳了一声,然后脚下又停了停这才走了出去。 两个墙角的夹角处,一个士兵抱着长枪蜷缩在那里,霍时英来之前他应该是在睡觉,听见霍时英的咳嗽声刚抬起头,眼神还呆滞着,等看清是霍时英,这人没说话之前忽然就大大的笑了起来,他一笑额头眼角就挤出一堆褶子,本来很刚毅的一张脸,马上就看出猥琐来了。 "呦!奇葩,你回来啦。"那士兵笑嘻嘻的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往城墙一靠。 霍时英走过去,往他身边一站,也是后背懒懒散散的往城墙上一贴,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一起:"秦爷,昨晚上干嘛去了?我这一路过来动静可不小,这都不醒,睡得可够沉的。" 那汉子搓了搓脸,又挠挠头,扭脸比较烦躁的说:"我说奇葩,你个女娃问这些让我怎么跟你说啊?" 霍时英笑笑:"发饷了?入关去了?" 叫秦爷的汉子嘻嘻的笑,没说话,卢龙寨是军事要塞,一切民生这里基本没有,但它身后五十里的嘉定关却是一个很大的边城,那里酒楼妓院很多,卢龙寨这边的兵发了饷银就到那边去造一通,这已经是惯例了,霍时英心下了然也从来不过问。 秦爷问霍时英:"你找我有事啊?" 霍时英站忽然直了转身面对着外面,城墙之外一轮红日挂在巍峨的关隘上,申时了。 霍时英半天没说话,秦爷也转过身和她并排站着,扭脸看见她一脸的凝重。 "是有事。"过了很久霍时英才说。 秦爷收起脸上嬉皮的神态,口气也正经起来:"那你要是不方便在这说,等我换了岗去找你。" 霍时英转过身,秦爷看着她,担心的脸上的褶子又都皱起来了,她拍拍城墙说:"你一会晚饭别在营里吃了,直接过来,我和你聊聊。" "行,我一会就过去,你先下去吧,这风大。" "嗯。"霍时英应着走了。 "时英,回去睡一觉。" 霍时英脚下顿了顿,背朝着秦爷摇摇手:"你也别睡了,刚才我看了今天是冯峥巡查。" 回去的路上,城头的士兵腰背笔直,面朝关外,背靠祖国,面孔庄严而肃穆,这是一支经历百战煎熬出来的精锐军队,整个西北边军里能和关外狼虎一样的蛮族军队一战的士兵基本都是出自卢龙寨。 临下城头之前霍时英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关外,红日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两山之间的关隘不知巍峨的矗立了几百年,西北干燥的秋风里夹杂着苍凉气味。她再转头望向秦爷位置,凸起的城墙挡在那里,已经看不见他了。 霍时英一直觉得只要是个人就都要有点毛病,就像月娘一见着她爹就腿软,就像她每次大战之前一定要跟秦爷聊一聊才能心定。 秦爷这人从正常角度上来说不是个好兵,他这种兵每个军队里还都有,这种兵都有很长的军龄,甚至做过很多种兵种,非常熟悉军队的编制制度,善于转空子,上层将官不好管理,却在低级士兵中有不小的威望,而且这种兵都有一个通病不求上进,好酒,好女人,所有的军饷基本都贡献在了这两方面。可也就是只有这种兵才会在面对羌人铁骑的正面冲击时不会腿软,不会逃跑,他们见得的多了,打的多了,神经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他们知道怎么拼命,也知道怎么打仗。 霍时英和秦爷认识了有十年,是秦爷教会了她在军队里怎么立足,怎么活下去的。 当年霍时英十二岁守城门,一个门洞里两队兵,十二个人,没人愿意理她,因为谁都知道她是将军的女儿,军队里忌讳有女人,可她出身高贵又不能明着欺负她,所以所有人就都孤立她,当时只有秦爷敢欺负她,秦爷当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老兵油子一个,偷懒耍滑,喝酒打架,抢她的吃的骗她的军饷,很坏很贱的一个人。 当年燕朝的军队积弱,各个关口全依靠着坚固的城池打防守战,原来的时候羌人在嘉定关周边的村落抢掠,燕朝巡逻的军队碰见了,望风十里就开始逃。可就是这个很坏很贱的一个人,却在几次巡逻的遭遇战中,拉着霍时英装死,带着她逃跑,几度救她于生死之间,也是他带着霍时英跟人打群架,偷喝酒,跟小兵耍钱赌博,让军队里的下层士兵都习惯了有这么个女人的存在,也不当她是个女人,也是这个人告诉霍时英打仗的时候冲的狠的是死的快的,想博出功名先要知道怎么活下来。 霍时英跟秦爷认识了十年,秦爷从当年的秦哥变成了秦爷,还是老兵油子一个霍时英和他的关系亦师亦友,每逢大战霍时英都要跟他聊聊心才能定下来。 霍时英回营房,小睡了一觉,掌灯的时候小六把她叫了起来,洗漱完小六刚把晚饭摆上桌,秦爷踩着点跟着通报的小兵就进来了。 军营里没什么精致的吃食,一大盆油焖羊蝎子,一盘白馍,秦爷进屋就自己奔着饭桌去了,小六很知机的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霍时英洗干净手,收拾停当坐下来的时候,脸盆大的一盆羊蝎子已经下去了小半角,秦爷吃的满嘴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霍时英,又低下头跟狗抢食一样使劲往嘴里扒拉。 当兵的吃饭都一个毛病,用最少的时间吃下最多的东西,咀嚼功能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是多余的。霍时英做了多年的小兵,知道下层士兵的伙房里是怎么回事,她没跟秦爷抢,自己干啃着白膜,看着秦爷吃。 秦爷吃饱了,起身跑到霍时英的公案上到了一大杯茶水,一口灌下,站那撑着腰满足的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然后端着杯茶水慢悠悠的走回来,往那一坐跟个大爷一样。 霍时英就着盆底的一点肉汤沾着馒头吃,抬头瞥了他一眼问:"秦爷,想过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有朝一日你解甲归田了,干什么吗?" 秦爷嘻嘻一笑:"那感情好,这要是不打仗了啊,朝廷有规定,服役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退伍以后有二十两的抚恤银,脱了军籍回乡还能分几亩地,到时候我有钱有地盖上两间瓦房,娶上个媳妇,再给我生个儿子,这辈子我也就知足了。" 霍时英被他逗笑了,奚落他:"就你这样的,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吗?" 秦爷脸皮厚的一点也不觉得丢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姑娘娶不到,那寡妇我还娶不到一个嘛?" 霍时英被他的厚脸皮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你能娶个寡妇,寡妇。" 霍时英笑着笑着,脸上忽然就风云忽转,她定定的看着秦爷道:"秦爷帮我去把凛河上的水坝挖了吧。" 秦爷愣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紧了紧腰带说:"行啊,什么时候?" 霍时英吃完手的我馒头,站起来悠闲的拍了拍手里的馒头渣说:"羌人的大批人马正集结着往卢龙寨这边过来,今夜子时之前,他们的前锋会到达脊山和关云山的关隘处,你要看准时机掘堤,伤他们的人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要把路堵上。" 秦爷想了想很为难:"脊山和关云山关隘宽有二十丈,入秋以来卢龙寨就没有下过雨,山上的泥土干,吸水,要引起山体塌方滑坡不好办,把水坝挖了能冲掉他们一两千人马没问题,但是要把路堵上,不好办,估计水过了能留下些碎石,稀泥,马不好走,但他们清理一下还是能过来的。" 霍时英点点头:"我知道,堵路是堵不住他们的,就是关隘全部封死了他们翻山也一样能过来,只要在关隘那里留他们到明天的卯时就可以了。" "那可以。"秦爷什么也不问,向霍时英一摊手:"令牌拿来吧,我不能一个人去挖吧?" 霍时英笑着把腰间的令牌摘下来,放到他手里:"什么也不问?" 秦爷直摇头:"我知道,军机,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真想问问,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啊,凛河离着卢龙寨可是隔着一个山头呐,三年前你说怕卢龙寨缺水,带着人在上游修了水坝,可卢龙寨可是不缺水的啊,城里自己就有水井。" 霍时英长吁出一口气,回身望着身后悬挂着的地图说:"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投机取巧的,很多的时候打仗就是看哪方准备的更充足,卢龙寨这个地势,敌军来犯没有开阔的地势迎击,只能占城死守,能用的能想到的都要因地制宜的用上,修水坝我前面两任边军都提出过,但那时候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西疆,这边的边军军饷都发不出来,哪来的钱修水坝。再说这种修了就是为了将来拆掉的工事,谁给你钱修啊。" 霍时英说完回身推了推秦爷:"行了,你赶紧去吧,到你营里点一百人马,卫放要是问,你别告诉他,让他来找我。" "行。"秦爷把霍时英的令牌揣进衣服里,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转身:"奇葩,你刚才说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是不是以后真能有不打仗的一天?" 霍时英望着他但笑不语,秦爷一拍门框道:"奇葩,我信你,我们都信你。" 霍时英玩笑着抬手向秦爷扣了一礼:"时英承蒙各位军爷多年不弃,多谢了。" 秦爷也嬉笑着抬手扣了扣:"不谢,不谢。我们可都想看着你成大燕朝的第一个女将军呐,奇葩这名可不能白叫了这么多年。" "奇葩"总算把秦爷打发走了,霍时英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摇头直笑。 军旅生活清苦,将官一般都会容忍士兵在背后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奇葩这个外号是秦爷给霍时英取的,大燕朝宗制慎严,女子不能考科举不能入朝为官,虽然朝廷还是会有一些微末小吏的职位留给女子,比如监狱中看管女犯的牢头,各王府还有大内那些世袭的御厨,还有一些医官,但能有小吏职位的女子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至今女子在能在小吏上熬出头的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以来就只有大内的一个四品女医官。 霍时英是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边城守卫从五品的都尉,但已经是前无古人了,奇葩这名号她也担得起。 秦爷走了,霍时英马上打发小六去召集人手来开会,卢龙寨常驻守军有两千,还有一个编外的骑兵营三千人,骑兵营每三个月跟嘉定关换防一次,霍时英平时有训练权,战时没有调遣权。 来开会的是常驻两千守军的最高将官,一个算是霍时英的副手,守御冯峥,两个校尉卢齐和卫放。 霍时英办公的地方有一张长形的会议桌,霍时英趁着他们没来之前,坐在主位上喝茶,等他们,卢齐和卫放霍时英带了他们两年,这俩人反而来晚了,最先进屋的是冯峥。 冯峥是个文弱青年的样子,身材高高瘦瘦的,脸上的皮肤常年呈现一种只有多代的贵族才能养出来的青白之色,不像个边关的武将,比较像深宅豪门里的贵族公子。这人也确实出身豪门,家里是淮东的豪族,父亲在朝中任同知枢密院士,官拜正二品。 冯峥这人,他家原来是从小请着西席,灌输的都是四书五经,按着文人路子培养的。可这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青春期,忽然就叛逆了,有一天忽然幡然醒悟,要弃文从军了,冯峥家这一支子息单薄,只有冯峥这么一个独子,家里闹翻了天,最后老子没折腾过儿子,冯老爷子实在无法拉着老脸求到了霍真这里。 原来冯峥一直在嘉定关霍真身边做着文职,但文人都有个毛病,好清高,这人律人律己都严,身边将官和他来往的少,下层士官他毫不通情,惩办起来不知道个迂回,结果就落了个下面的人都恨他,上面的人都不喜欢他,人缘差到了极点。 上个月冯峥写血书呈请霍元帅让他到第一线去打仗,动静闹得老大,霍真碍于冯家的面子也着实拿着他头疼,最后干脆把他踢到霍时英这里来了。 冯峥进门来,隔着老远先朝着霍时英行了一礼:"霍都尉。" 说起来冯峥的官阶比霍时英还高着半级,霍时英立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了半礼:"冯守御客气,这边请。" 冯峥严肃着一张青白的面孔,走动间仿佛带着一股寒气,在霍时英的右守坐下,中间还隔着一张椅子。 小六看准时机赶紧给冯峥上了茶,两人都一致的动作闷头喝茶一时无语。 霍时英一杯茶喝完,卢齐和卫放也来了,这两人进来气氛要轻松很多,也没那么客套的行礼,和霍时英打了声招呼就坐了下来,两人坐在霍时英的左手边,挨着她的位置,一个首脑团开会,从坐的位置上就看的出,谁亲厚谁疏离很有学问。 卢齐和卫放都很年轻,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三,卫放壮一些,蓄起了短须,卢齐偏瘦,皮肤黝黑。两人坐下谁也没跟冯峥说话,气氛有点冷。 霍时英等着小六挨个给他们上了茶,带上门出去了才干咳一声后道:"要打大仗了啊!" 三个人明显在她话音落地以后,腰杆挺了挺,霍时英很满意。 霍时英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嗯,这个羌人的乌达部落出了一个人才,原来他们二十多个部落都是自己打自己,没粮过冬了就入关来抢一通,去年乌达部那边出了一个叫赣冬的首领,这家伙用半年的时间在羌人各部落进行游说,一个月前羌人的王庭忽然集结了大批人马,七天前他们已经祭天开拔,往卢龙寨这边来了。" 看起来应该最沉得住气的冯峥先皱眉问道:"来了多少人?" "估算着能有二十多万吧,精锐尽出,他们这是举倾国之力,某图整个中原。"霍时英说着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抬眼挨着扫了他们一遍。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最后卢齐先问:"嘉定关那边对咱们这有什么打算?" "上峰有令'卢龙寨坚守三日,差半刻提头去见。'" "援兵呐?" "没有。" 卫放嗤笑:"二十万对两千,嗤!他们不用打,上来踩都踩死我们了。我看见城里的三千骑兵营今天可都全换防回嘉定关了。" 霍时英斜靠着椅背说:"不是换防,是撤走了。整个大燕朝能和羌人一战的骑兵就在嘉定关和卢龙寨,大将军不到最后是不会用上他们的。" 三个人都同时皱眉,一边的冯峥忽然猛的起身往挂在霍时英身后墙上的地图冲去,还没等他冲到跟前,霍时英也跟着站起身,朝着他道:"行了,别看地图了,都上城楼去,看着实物比对着地图强。" 霍时英带着卢齐和卫放出了屋,冯峥在他们身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缓了片刻最后也跟了上去。 卢龙寨的主城墙有五丈于厚,分内外两层,第一道防线攻破了依然有第二道防御阵线可以利用,两道城墙之间建有一个城楼,用做战时将领督战之用的,四人上了城楼,周围站岗的士兵被屏退在两丈之外。 城楼里,四人面朝着关外,黝黑的夜色里,关隘处的脊山和关云山如蛰伏的巨兽,山峦处吹过来的风带着冷意,霍时英身旁的三人都面带凝重。 回身间,霍时英挨个眼神扫了他们一遍道:"羌人的前锋,最晚今夜子时就会到达关隘处,都说说吧,咱们这仗怎么打?" 霍时英的眼神落到卢齐身上,卢齐指着右手边的关云山道:"此战不在怎么打,而是怎么守,其实守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拖延时间,关云山旁的凛河如果掘了堤,可冲毁他们一部分的前锋,在关隘处形成大量的泥沙淤积,能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但这次他们来的人数二十余万,前锋至少会有两万人,清理出通道大概也就三五个时辰足以了。" 霍时英点头:"嗯,我已经让人去掘堤了。"说完她把询问的眼神转向卫放。 卫放接着道:"关键是没人,卢龙寨易守难攻,和嘉定关本应是遥相呼应,但没有援兵,要守足三日,难!" 霍时英抬手指指卫放笑骂道:"卫放属你最奸猾,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官腔打的到不错。" 卫放一下子脸涨的通红,霍时英没再管他,转身望向一边的冯峥问道:"冯守御,可有一法?" 冯峥有一张常年苍白的脸,整个人瘦的眼眶深凹,他沉默着,眼睛里亮着两簇诡异的光亮望着城墙外矗立的关隘,霍时英看着他耐心的等待着,冯峥抬起手指向远方,话音里压抑着兴奋:"烧掉它,烧掉这两座山。" 霍时英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冯峥指着前方继续道:"羌人这次大军来袭,势必早有准备,他们多次攻打过卢龙寨,知道这里易守难攻,身后还有嘉定关支援,小股攻坚势必难以拿下,定会驻扎下来徐徐图之,卢龙寨前方没有宽阔的地势可供大军安营扎寨,他们只能驻扎在山上。现在是秋天,山上天干物燥,大火一起烧上两天绝无问题,火势可以烧掉他们的前锋部队,又阻拦了他们后面的大军,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守三天应无问题。" 冯峥一番话说完,卢齐和卫放相对露出惊容,霍时英却慢慢踱到冯峥的身前,冯峥是个瘦竹竿的身材,他很高,霍时英也是不矮的个子却需微抬着头看他。说话之前她先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时脸上带上了一种本来不想说却又实在忍不住又要说的神情,她说:"冯守御,虽然人家都说你是书生入军营来错了地方,你也总是做出一副清高冰冷的姿态来掩盖你的在乎,但是我觉得其实你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将才。" 霍时英说完,冯峥脸上的一贯阴郁的面具有种松动之兆,望着霍时英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在他们身后的卢齐和卫放却齐齐看着地面嘴角抽了抽,霍时英平时御下宽厚,严惩的少,鼓励居多,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卢齐和卫放跟了她两年,这种手段早就见她玩过多次了。 "你们俩还好意思笑吗?"霍时英豁然回身望向两人,语调里压抑着怒火。 "人吃的虽都是五谷杂粮,但生长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秉性,是人都有个毛病,可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战壕里的同袍,你们不相互包容扶持,到学会了排挤,冷漠,我卢龙寨是这么一个阵营吗?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声音不重,卢齐和卫放却听的胆战心惊,两人不自觉的就往一起凑到了一堆,眼神一致往地上看,头都不敢抬。 霍时英训完他们没再多言,留了点世间给那两个反思,转而声音一肃道:"卢齐,卫放听令。" "卫放,点兵五十,着羌人军服,各带一桶桐油,今夜子时之前埋伏在两山上,明日听战鼓号令点火,记住,去的每个人手间系红绳,明日城门将被封死,你们回来红绳就是你们的标识,到时会有吊篮接你们上来。 "卢齐传令伙房,把所有的存量全部做成干粮,明日早饭时分发到个士兵手中,传令全军,所有将士明日起,军服里面穿常服,另命你带营中士兵在城门修筑工事,明日卯时之前务必将城门封死。 卢齐卫放各立身行礼,领命而去。 等两人都走远了,冯峥慢慢踱到霍时英身后道:"霍都尉御下果真好手段,原先我因你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之心,在下惭愧。"冯峥说着还对躬身行了一礼。 霍时英回身虚还了一礼说:"冯守御这样说,时英真的是要羞愧了,我从小生长在军营,多为耳闻目染,前辈们怎么做,我跟着学罢了,御人之术实在不敢当。" 其实霍时英倒真的没有耍什么手段,她这人从小就在底层士兵中一刀一枪的拼杀出来的,她吃过苦,又因家世也接受过当时那个年代的高等教育,她见识过下层士兵的生存方式,也知道军中中层将官的人情世故。她看人不自觉的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而又宽容的审视。 在霍时英看来冯峥身上那点毛病真的不算什么,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秉性人际交往方面出现了问题,他本质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人更生性耿直一些。所以她对卢齐卫放排挤冯峥确实是有些生气的。 冯峥轻轻一笑转而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霍都尉。" "冯守御请讲。" "我想带人烧山之事,可否由我去。" 冯峥话音落地,霍时英眉头深锁在了一起,她望向冯峥良久无语,冯峥并不与她对视望着脚下,等着她答复。 霍时英转身走到楼门前望着远处站岗的士兵道:"冯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压着事情,以前我只是觉得你是郁郁不得志之感,却没想到原来你是想要寻死。" 冯峥低头轻笑:"霍都尉何出此言,冯峥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个军功罢了。" 霍时英也不回头背朝着他道:"明日烧山,火势一起,势必就阻断了羌人前锋的退路,到时候,他们回不去,只有朝着卢龙寨冲杀出一条活路,我军为了拦截会采取不计目标的箭阵压制,卫放他们去的五十个人回不来几个,冯守御你以为你的身手,能回得来吗?这点考量,我知道你应该计算的很明白。" 冯峥在后面低头不语,霍时英指着城头上的士兵接着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劝慰人,可我知道,我们作为一个将官在他们面前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而轻言生死。他们这些人,包括十二万凉州所有的边军普通士兵,他们背乡千里来当兵,他们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朝中无人,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有凤毛麟角,他们绝大部分人一生只能做一个士兵,他们要么战死埋骨边关,能回乡除非边关安定,皇上大赦天下,或者身体残疾,又或者服役满二十年,他们可以领二十两的抚恤银回乡。二十年,二十两纹银,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我们对他们有责任,虽已我们一己之力担起的有限,但我们必须要做。" 冯峥一直沉默不语,始终低头望着脚下,霍时英回头看他一眼,走到城楼正中的战鼓下,手指在鼓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状似不经意的说:"冯守御,卢龙寨明天有雨,最晚明日入夜会下下来,卢龙寨到最后依然会是死战。" 冯峥终于震惊的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就怎么知道了?" 霍时英背手踱到面向着城墙的窗下,伸头望望天空说:"农民种一辈子庄稼,也能弄清楚寒暑秋分,知道谷雨之后立夏之前插秧,寒露前后要收割,差不得时辰这就跟天气有关,而打仗首要一条就是天时,所谓的天时里面包括天气等诸多原因,嘉定关,卢龙寨,前后五十里,我在这里过了二十年,刚会走路我爹就拎着我跟他上了战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经历的多了,我闻着空气里的味道就知道了,嘉定关入秋以来就没下过雨,是时候了,这场秋雨憋的时间长了,小不了。" 冯峥站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霍时英,霍时英却背着手,一派轻松走出城楼给他留下一句话:"冯守御你不是想立军功吗?后天守城就由你督战吧。" 霍时英一人走下城楼,边走边捏下巴,跟文人说话太酸,和冯峥纠缠这半天,她腮帮子都要酸掉了。 城门那里卢齐正带着兵在修筑工事,木方,沙土,石块陆续的运到城墙下,正干得热火朝天,霍时英隔着老远看了一会,回屋睡觉去了。 这夜最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卢龙寨的正前方传来阵阵沉闷的轰隆之声,地面隐有震感,马嘶人鸣之声持续经久,卢龙寨里的的官兵起了一点小骚动,霍时英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外面的声音渐小后,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天色微亮,霍时英起床,小六伺候着她洗漱完,早饭上桌之前她打发小兵去吧秦爷叫了来。 饭桌上秦爷把令牌还给了霍时英时,说了一句:"这次他们来的人可是够多的。"说时他注意看着霍时英的脸色。 "嗯,我知道"霍时英接过来应了一句就再无下文,秦爷也就没再问,两人都闷头西里呼噜的吃饭。 正吃着,房门忽然被"咣"的一声推开,"都尉!"门口站着卢齐,脸上还有一些灰土,显是劳作了一夜。 "来了?"霍时英问他。 "山头上已经看见人马了。" 霍时英起身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往外走:"走,看看去。" 霍时英嘴里啃着馒头,溜溜达达的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围满了士兵,正是早饭的时侯,不少兵手里都拿着吃食,扒着城头往外看。 霍时英上去扒拉开两个小兵,也伸头往外面看,基本和他们一个姿势。 霍时英身边站着一个老兵,嘴里啃着干饼问她:"都尉,乖乖的,这回来了多少人啊?" 远处的山头,人影绰绰,更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望不到尽头,霍时英嘴里随口应着老兵:"不少,吃饱点,一会有力气砍人。" 战鼓还没响,主城墙上站满了士兵,这帮在卢龙寨常年驻守的兵,身经百战,知道还没到要打的时候,全围在那跟看热闹一样,七嘴八舌的议论,霍时英也围在那看了一会,黑压压的人马到了关隘处就不再往前走,队伍从中间一分为二上了两边的脊山和关云山,他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的功夫,山上就传来阵阵伐木的声音,很快两山上炊烟四起,羌人在造饭了,伐木也是在做撞城门的桩子和云梯了。 霍时英看着前方的动静,手里的馒头已经变得冷硬,她几口吃完,拍拍手里的残渣,回身豪迈的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卢齐,何在?" 卢齐从人堆里挤出来躬身抱拳:"末将在。" "传令,击鼓!备战!" 备战的鼓声由缓而急,鼓声一响,城头上的士兵全在瞬间抖落一身慵懒的皮,小跑着鱼贯下了城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留下当班站岗的士兵腰背笔直面孔肃穆,目视前方。 鼓声中霍时英继续向卢齐下令:"开库房,把箭羽搬上来,传令弓箭手全部上城墙。" 鼓声持续半盏茶的功夫,鼓声一歇,城墙上已经准备就绪,两排射手在三道城墙上一字排开,他们身后的盾牌手,手持盾牌手握单刀,他们的军服在风中咧咧作响,冷冽而肃穆。 两座山上的炊烟渐熄,羌人要吃早饭了。霍时英站在城楼上目视着前方对卢齐说:"击鼓吧。" 身后的战鼓随着卢齐的一声令下,忽然就如同暴风骤雨一样骤然响起,这是冲锋的号令,两个侧翼城墙上的鼓声呼应着同时响起,一时鼓声震天,灌响整个天地间。 随着急促的鼓声响起,卢龙寨前方的两座山上起了多处浓烟,只片刻的功夫,浓烟之后就看见了明火,很快,用眼睛能看得见的速度,火依着风势在小范围内连成了几片,两山上开始出现人嘶马扬的混乱之声。 城楼是卢龙寨的制高点,对面距离百米两山上的情景看得清楚,火势已经呈水漫之势在两山间迅速散开,羌人开始还试图组织救火,但很快乱了阵脚,满山都是惊慌乱跑的士兵,火海里阵阵惨叫呼号之声不绝,前面快要蔓延成火海,有人开始往后山跑,但很快后山也窜起了滚滚浓烟,火势最大最先燃烧起来的关隘两侧,树木倾倒,泥沙树枝滚滚而下,堵上了那里的关口,第二道阻截羌人往回撤的防线已经烧起来了。 漫天的呼号着往山上冲去的人群中,稀稀拉拉的逆流而下几个人,速度很快,从山脚的浓烟处钻出,飞快的向卢龙寨扑过来。 霍时英手扶着城门的窗棂冷冷的下令:"弓箭手上箭,准备。" 陆陆续续的跟着从火海里又冲出十几个人,都是着羌人的服饰,手臂上艳红色的布带随风飘扬,他们埋头狠命的狂奔,卢龙寨前方百米空地,无遮无拦,他们目标明显,霍时英在城头看的清楚,浓烟背后的树林里一只黑色的箭羽忽然破空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人胸膛一挺,长箭贯胸而过,他带着奔跑的冲势,往前又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这仿佛是羌人混乱的转折点,呜呜的冲锋号角四处响起,一对骑兵以悍然之资冲出火海,当先一人身着羌人将领的皮革军服,手提一把单刀,呼喝着冲向前面奔跑的一队人,他冲入几人中间,手里的弯刀如收割一样瞬间结果了几个人的的性命,每一个都是一刀砍头,一刀毙命,鲜血如泼墨般飙射上天空,染红了土地,吊篮已经从城头放下,但是他们不再射程之内谁也救不了他们。 卫放的胸腔如同一个风箱,他觉得世界如此的慌乱又如此的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充斥着耳膜是如此清晰,身边杂乱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是他的战友,噗噗的闷响是他的兵倒下的声音,尖锐的破空声是背后的箭羽夺命的声音。 已经能看见前方城上掉下来的吊篮,他知道自己体力好,卫放知道自己能跑过去。他爆喝出一声:"跑之子形。" 奔跑的人忽然变换互相穿梭着用之子形奔跑,虽然前进的速度慢了,但伤亡不那么大了,就在这分秒计算的瞬息之间,后面的火海里已经陆续冲出一些骑着战马的骑兵,他们绝大部分人已经意识到后无退路,只有往前冲杀拿下卢龙寨他们才有活路。蝗虫一样的箭羽向着前方奔跑的人射过来,卫放身边的人成片的倒下,前面几个终于冲进这边射程之中。 卢齐站在城头上狂吼:"放!" 早就紧绷弓箭士兵,同时放手,瞬间,卢龙寨的上空飘出一片黑云,黑云撕裂空气呼啸而去。 "放,连续放,不计目标连续放。"卢齐嘶吼着。卫放在下面他是急眼了,其实这样着急放箭浪费了不少,羌人的士兵还没有完全冲上来,一片箭阵过后只前面只应声到了几个,但是倒是成功的阻截了卫放他们后面的追兵,冲过来的几个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后面的羌人依然在射程外用箭射击前面几个烧山的人,又有几个人倒下后,卫放带着冲击的速度猛的跳上吊篮,绳索荡了几下,迅速被收紧,快速的被拉了上去。 回头望去,身着黑甲的羌人骑兵疯拥着成群冲出火海,有些人冲出来身上还带着火,惨嚎着,马嘶着,人疯了,马也疯了,后面冲击着前面的人,混乱拥挤着,毫无阵型,进了卢龙寨的射程范围,统统迎来一阵乱箭的射杀。卫放知道,这批羌人的前锋完了。 一起被放下去的五十个吊篮,收上去的只有四个里面坐着人,他们望着来路,全部脸上一片麻木。 卫放被接上来后,一度缩在墙角处,闭上眼大口的喘息,霍时英没给他收惊和缓冲的时间,马上下令:"冯峥,卫放,卢齐各守一段城墙,有失着,斩!"下完命令后,她自己倒是下了城墙,回屋喝茶去了。 这一天卢龙寨的的前方战场成了人间炼狱,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人命收割,羌人的军队,没有防守,没有阵脚,山上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半数的人马,剩下的人从山里冲出来,在后有大火前面就是卢龙寨的射程之中的一块空地上根本挤不开,他们开始时没有组织的混乱的进攻,卢龙寨这边不记目标的狂射,一场压倒性的战争从清晨一直打到日上中天,卢龙寨前方的空地上尸首战马层层叠叠累积成山,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到了午时,羌人那边不畏死的冲击力开始变缓,死的人太多了,那块大山和卢龙寨射击范围之间的空地上终于不再混乱拥堵,羌人那边的冲锋号角终于停歇,隔着遍地的尸体那边安静了下来,剩下约还有三四千的羌人,勉强挤在那片空地上开始休整,吃午饭。 卢龙寨这边也随之偃旗息鼓,他们也要吃饭了。成筐的白面馍馍,大桶浓稠的稀饭被抬上城墙。霍时英上城墙的时候,士兵们正疯抢着围上去,随便吃随便拿,整个凉州,尤其是身为最前锋的卢龙寨,这四五年来的边军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随着两年前朝廷平定了西疆,在军事上开始往西北偏移,至少当兵的这些年能吃饱穿暖了,军饷也充足了。 霍时英一路走过去,找到卫放和冯峥他们三个将领,三人正蹲在城墙的避风处围成半个圈,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馍在啃,面前地上都放着一碗粥,看样子这三人好像是跟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霍时英也要了一个馒头一碗粥,蹲过去正好把那半个圈堵上,三人一起抬头看她一眼,都没说话,低头接着吃,他们在城头上来回跑了半天,都累了,三人昨天晚上又都被她收拾了一顿,不怎么想搭理她。 霍时英也没说话,吃了几口馒头喝了半碗粥,然后拿着馒头端着碗站起来,靠近城墙,望着远处的羌人,羌人黑压压的坐了一片,没见炊烟,可见都在啃干粮,几千人那边几乎不闻人声,显见他们的气势是非常低落的。 霍时英没转身对后面的三人说:"他们人死的差不多了。现在能站住脚了,下午才是真正的进攻。" 说到正经事,后面蹲着的三人自觉的都站了起来,围拢到她的身边,霍时英指着远处的羌人道:"现在他们那边的情势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是不够出去跟他们迎击的,如果我们出城,他们只能被动挨揍,没有援军到时候他们战死,生擒,都是死路,而且他们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士兵间势必抱着极大的仇恨心理,他们的将领应该会利用这点振奋军心,坐在那会死,战,冲击一下还有一点希望,他们会战。" 霍时英转身看着他们三人口气一转道:"上午他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很一大部分死的人是被自己推挤踩死的,要不就是被自己人挤到你们箭下的,他们慌乱没有掩护,你们射杀他们跟平时射击时练习一样。现在他们站住脚了,至少还还有三四千人,最起码可以组织三次有效的进攻,要顶住三次我们才能有一点希望,城墙决不能失,明白吗?" 三人齐齐躬身领命。 羌人这个民族,他们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存环境恶劣,内部争斗激烈,经常会出现屠族,灭部的情况,他们的民族基本没有历史文化,他们信仰的是的他们祖祖辈辈祖先流传在血液里的杀戮与征战,他们的男人上马能战,全民皆兵,好战与杀戮是他们骨子就流传的民族特性。 下午,羌人的进攻呈波浪式,前面力竭,后面跟上,一波跟着一波,们其实不太擅长打攻城战,放弃了骑兵的机动性和速度的冲击,上午死在战场上同胞的尸体成了他们的掩体,摸爬滚打着挨到城墙下,中途死了一半,另外一半,没有云梯木桩,他们赤手攀城墙,一个个羌人士兵肌肉纠结,面孔凶悍,眼里燃烧着仇恨,嘴里横咬着单刀,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冯峥坚守着主城墙,第一个爬上城墙的羌人士兵瞪着鲜红的眼睛,挥刀跳下城头,立刻,站在弓箭手身后盾牌兵举刀揉身飞扑过去,打到现在这是两军第一次正面交锋,更多的羌人士兵站上墙垛,一直像标杆一样挺立着的冯峥,抽出腰间的长刀,大喝一声:"杀!"耸立在弓箭手后面的长刀步兵齐齐抽出长刀:"杀!"吼声贯彻天地间,血战悍然开始!所有卢龙寨的士兵都是身经百战锤炼出来的,他们是一只顽强的军队,只有他们才敢在这支凶悍杀戮的民族进攻下,腿不发软,只有他们才有与之匹敌的杀戮之气。 霍时英站在两道防线间的城楼上冷冷的看着。 "去,守着他,别让他出事了。"她的身后,站着六个身着铠甲的高级将领的红巾亲卫兵,其中三个躬身领命,转身动作灵敏的飞扑出去,所到之处像切菜瓜一样,羌人士兵无不横死刀下。 "钢弩,可以用上了。"霍时英身后,前日里她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络腮胡大汉立说。 "不到时候。"霍时英头也不回的甩了他一句。 三道城墙,主城墙因为长度短,守卫的兵力有限,平时战时都是两边辅墙,互相支援呼应,今天主城墙在第一道防线已经被人攻上来的情况下,霍时英依然没有下令调动辅墙的卢齐,卫放过来支援,她一直站在城楼上冷冷的观战,城墙上已经是近身血战,羌人天生的身体强壮,体格彪悍,他们经过上午自己人的推挤踩踏,能活下来的都是他们队伍中最彪悍的人,他们今天死了太多的人,仇恨激发出他们身上血腥之气,悍不畏死,燕朝的军士在战鼓的催动下,坚守着保家卫国的最后底线,与之死拼。惨烈之状随处可见,狭窄的城墙之间血流成河。 冯峥已经被一个羌族士兵逼到背贴城墙,他硬接了从头顶劈落的弯刀,狠狠一脚踹到对方的小腿骨上,铁塔一般肌肉纠结羌族人,身上带着一股天生的檀膻恶臭,丑陋的面容扭曲着半跪下一条腿,冯峥一刀横削出去砍掉了对方的脑袋。还没等他收住刀势,眼角刀光一闪,接着一股热流就喷了他半身,惨烈的嚎叫充斥着他的耳膜,一个失去了胳膊的羌族士兵就倒在他的身边,他的手臂齐肩而断,喷溅出来的血撒了他半身,一个颈系红巾铠甲亲卫兵从他身边一晃而过,还容不得他回神,前方又有一人高举着弯刀狂吼着向他冲来,他是贵族子弟,从小学过简单的搏击之术,他看得出对方空门大开,举刀奔跑着直刺过去,利刃割破皮肤,刺穿柔软的东西,他甚至在一片嘈杂之声中清除的听到"扑"的一个轻微的声响,他贴着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轻声的说:"老子,杀死你们。"鲜血盖满他半张脸颊,如同恶鬼。那一刻冯峥觉得身体流动起一股热流,一种他从生而为人起从没有过的生死豪情流遍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主城墙上已经攻上来几十个羌族士兵,有的盾牌手参与到贴身的肉搏战中,弓箭手失去了掩护,更多的羌族人正在爬上来,形式即将失控,主城墙守卫危急,霍时英依然站在城楼里不动如山,下面血肉横飞,形式失控,她的目光冷漠,浑身充斥着一种如山的坚毅和沉稳气质。 下面的冯峥忽然跳上两道防线之间的墙垛,声嘶力竭的狂吼:"盾牌手,前队变后队掩护弓箭手,长刀手,听我号令全部后撤,快!" 城墙上的情势忽然间急转,盾牌手丢下手中的敌人,瞬间后撤到弓箭手前面竖起一道盾墙,还在厮杀的长刀手听到号令几乎同时撒手,趁着敌军愣神的功夫翻身一滚,就跳到后面的第二道城墙后面去了。 空气中传来阵阵衣衫摩擦的布帛之声,"唰唰"的是弓箭上肩的声音,两侧对着主城墙的辅墙上,主城墙的第二道防线城墙后面,鬼魅般的立起一排弓箭手,剑尖直指攻上城墙的羌族士兵。 "射!"城墙后面冯峥大吼一声,万箭齐发,大部分羌族士兵是在惊愕中倒下的,箭羽过后是短暂的一片死寂。 冯峥在瞬间又扭转了战局从新掌控了主城墙。 这是羌人力竭前最凶猛的一次进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天下午他们再也没有攻上过城墙,傍晚时鸣金收兵,城墙那方的收兵号角衰弱隐有颓败之势,卢龙寨这边熄鼓收兵,士兵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城头的战场,这里是整个帝国北疆的第一道防线,他们打过太多的仗了,胜利与失败他们都经历过太多,不太见有群情激动的盲目的激情。 霍时英走出城楼,与搬运尸体的士兵擦身而过,一滴水珠迎风吹落在她的眼皮上,眼角冰凉了一下,她站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烧了一整的天脊山和关云山,依然火势汹涌,滚滚浓烟遮蔽了整个卢龙寨的上空也盖住了上面黑压压的乌云。 霍时英站定脚步,和她同站在城头上搬运尸体的士兵也同她一样收住手里的动作,同时抬头望向天空,脸上都是麻木的茫然,微微的细雨如雾一般在空气里随风飘落,不一会人的头发和睫毛上就带上了一层水汽。 "真的下雨了。"冯峥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杵在霍时英跟前。 霍时英望着他,这人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又更重了几分,可脊梁那里似乎被什么撑了起来,阴冷中隐隐带出了一种霸气。 霍时英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与他错身而过,天上响起一个炸雷,瞬间的功夫雨水猛然间呈爆发之势,汹涌的砸落下来,拍在人身上噼啪作响,雨水中霍时英留给冯峥一个漠然而□的背影,高墙外的羌人爆发出巨大欢呼,墙内的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又行动起来,该般尸体的搬尸体,该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鲜有人探头去看那边要乐疯癫了的羌人,秩序井然。 冯峥望着他们,低头沉思,瓢泼一般的雨水灌浇在他的身上,一点点的冲刷干净了他脸上,身上的血污。 大雨下了一整晚,却在天明时天空放晴了,卢龙寨这边一晚安静,始终秩序井然。 卯时,霍时英上城头,天空碧蓝如洗,远处的高山像毛没拔干净毛的山鸡,灰突突的一片,卢龙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帘,影响了视线,羌人冒雨抢走了尸体,战场被他们打扫了个七七八八,一夜雨水冲干净了血污,昨天残存下来的羌人早跑没影了,一洗碧空下,对面连鸟都没有一只飞过的,安静的异乎寻常。 霍时英带着她的三个将领站在城头上,身后的三人对眼互望,眼里很是茫然。 霍时英道:"昨夜羌人打扫了战场,真正的大军已经来了,造饭,吩咐厨房,早饭做好点,让士兵们都吃饱了。卫放带一百兵,把库里剩下的桐油全拿出来,在城中沿着房屋的墙根洒,派人守着,到时听号令点火。" 辰时,所有在吃早饭的卢龙寨士兵涌上城墙,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一片如涌动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异族马种,整齐划一的马步,行至关口,四散而开。 "黑甲军!"卢龙寨的士兵惊叫。 黑甲军,直属羌人王庭的一只主力骑兵,从霍时英一直收集到的情报显示,这只骑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对各个部落威慑,镇压的存在。很少对外作战,但声名显赫。 百丈外几千骑兵散开在两山前方,几千的人马,鸦雀无声,骑兵过后,关隘处缓慢出现五顶巨大的黑熊皮的辂盖,辂盖下是三十六人抬的一张巨榻。 熊皮辂盖,三十六人榻,他们的王来了。 从内心来讲,霍时英是看不起羌人这个民族的,这个民族没有什么内涵,他们觊觎中原的奇珍异宝,飞檐画栋,但他们却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而整个中原民族,其繁华昌盛的背后通过多少圣贤多少代人数百上千年,积累沉淀下来的文化,礼教,宗法,制度,他们却不懂。 我们建一城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代人的时间,而他们毁掉一座城也不过是旦夕之间,一个嗜杀的民族,汉人称他们为蛮夷,这些蛮夷野蛮无知,未经开化,确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兽一般。 但这个民族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纵观整个历史,汉人所统治的中原每朝历代都受其困扰,他就如卧榻之侧潜伏着的一匹狼,一旦你积弱他就会崛起来犯。涂炭我百姓,毁我河山。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现边关的土地上,对面铺面而来的肃杀之气,霍时英也心境沉沉。 脊山和关云山已经基本被烧秃了,辂盖上了正对着卢龙寨的关云山,两边的黑甲军也跟着上了山,光秃秃的山上一览无余,两对兵甲整整齐齐的形成两个方块,如一盘伏的巨兽。 卯时一过,关隘处开始出现大批的军队,骑兵在前,后面是大量扛着云梯手握弯刀,推着撞车的步兵。 卢龙寨这边,士兵占守城头,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处,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风吹的他们的军服猎猎作响。 城墙上,冯峥成了全面督战的主帅,站在主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前,霍时英站在他的后方,隔着一道城墙站在第二道防线上,她的身后跟着小六和六个红巾护卫,一只沙漏放在她前面的墙垛上。 城头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无不肃穆,霍时英回头看看小六,这孩子一直没穿上军服,还是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小脸倒是镇定,霍时英问他:"害怕吗?" 小六看霍时英的眼神还是虚虚的,但回答的还是稳当:"不怕。" "杀过人啦?"霍时英问。 "嗯,来的时候,大管家犯让我练过手。" "嗯。"霍时英知道但凡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战场前都会用死刑犯来试炼,杀过人了,胆魄和气质都会不一样。至于他们霍家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去杀人,不知道选给她送来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过程,这些她从来没打听过,小六这孩子能被选出来也自有他过人之处,所以她也从没看轻过他。 霍时英再回头在小六身上来回扫了一眼问:"我昨晚上让你准备的东西呐?" 小六慌忙着从后腰抽出一叠整齐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准备好了。" 霍时英满意的点点头:"嗯,收好了,等会,什么时候看见我把刀抽出来了,你就把它举起来,听见了吗?"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时英回头看向前方再没理他。 辰时,前方传来"呜呜"的号角。卢龙寨的城头战鼓缓缓擂动,霍时英轻轻拨转面前的沙漏,死战终于开始了。 卢龙寨的地面上猛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马蹄声,羌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牛角号"呜呜 "的吹响,羌人展开阵型,弓弩兵和骑射兵开始向前推进,突击步兵每十人一组,携带八丈长的蹬城梯,每个蹬城梯后面还有二十人的突击小队,这些小队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个个面容凶煞,"杀!"千人发出巨大的吼声,呼啸着冲向卢龙寨。 卢龙寨的城头,弓箭手举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渐接近射程范围,冯峥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上盾,射!" 两方阵营同时飞出两片黑云,箭支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卢龙寨这边的箭阵有压倒性的优势,箭支落下,羌人那边虽也有盾牌防护但他们防护不了全身,有人应身落马,卢龙寨这边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墙上被挡了回去。 前方城下,羌人还在继续推进,更多的人进入射程范围内,城墙上的弓箭手,两对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击。 羌人悍勇,前仆后继,关隘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补充过来,他们像蝗虫一般,大面积不知力竭一般向卢龙寨扑来。 辰时三刻,终于有羌族一对士兵扑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卢龙寨的城头,卢龙寨的前方战场,布满兵勇,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冯峥立身高呼:"上钢弩!" 三面城墙上五十台钢弩发出"咔咔"的声响,同时离弦而出巨大的嗡鸣声贯彻耳膜,一丈多长的巨大箭支夹裹着劲风一箭能把人和马一起钉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连着射穿几个,有巨大的威慑力,羌人的攻击在巨努下缓了一缓,卢龙寨伸出长勾掀翻了搭在墙垛上的云梯。 战场下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地下三尺,这种攻城战其实就是消耗战,敌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强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后继,无数的人冲到城下,又被箭阵射杀。 卢龙寨这边的伤亡并不大,到现在霍时英身后的要塞广场上还有一千士兵没有投入战斗。 霍时英知道,以羌人这种攻击方式,她这边补给充足支撑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晓都应该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是死战了,以卢龙寨这帮的官兵是一定会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这么打,她舍不得这帮兵,这帮兵别看只有两千人,却是百战之兵,这次羌人举全国之力来犯,这里绝不是主要的战场,对两个国家来说,将是一场长期的,战线极长的战争。 整个燕朝疆土辽阔,广阔的内陆百年来未经过战争,各个州府的兵马平时镇压个山匪流寇还行,真正面对羌族正规军恐怕不堪一击,她的这些兵留存下来,将来是要打散了安□真正的朝廷大军里面的,以她多年的战场经验,哪怕一个卢龙寨这样的老兵,带领十个新兵组成的队伍,一个老兵带给新兵的战场经验,对战气魄是多少训练都难以达到的效果。 巳时,三架云梯同时搭上卢龙寨的主城墙,下面喊杀声震天,卢龙寨这边伸长勾也顶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顶着,卢龙寨用箭射杀,他们一个倒下两个顶上,实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时英面前的沙漏一边的沙子漏完,她翻转了一面。 巳时过去一刻,第一个羌族人蹬上卢龙寨的墙垛,来人一身皮革军服,挥刀砍到一个盾牌兵,大吼着跃下城墙。 霍时英忽然伸手一捞,一把将小小的沙漏抄到手里,往怀里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一跃身翻过城墙,这时三五个羌族士兵已经上到墙垛,她行动间身形大开大合,几个大步迎着一个刚刚跳下墙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锋从羌族士兵的肩头横穿过整个胸部被劈成了两半,她看都没看一眼那个轰然倒下,惊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挤开城头的弓箭手,朝着下面的战场喊道:"卢龙寨要求停战,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声音如普通的喊话音量,却带着绵绵不绝之势,传出去几里,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压倒了所有声音,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每个人在那一瞬间都停顿了片刻,云梯上还撅着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抬头惊愕的看着上方,卢龙寨这边也停止了射击。 瞬间过后果然在卢龙寨的城头上飘起了一块白布,卢龙寨这是不打了?那我们还打吗?几乎所有刚才还在拼杀的羌族人一起想着。 霍时英站在城头上继续喊话:"下方是哪位将领领兵,请到城下说话,我方愿意投城。" 城下的战场上,士兵具是一脸茫然,很多人回头望向关隘处己方将领战旗飘扬的地方,一直激昂的冲锋号角也停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恍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卢龙寨这边卫放带着一队士兵猫腰在城楼各处墙根下码放干柴,倒上桐油,连那五十架钢弩也被浇了个透。城头下忽然忽然一阵兵马嘶扬,人群蠕动散出一条通路,一高头大马托着一个人向这边疾驰而来。 来人身材肥硕高壮,脸蓄蛮须,头上纠结着一根羌人古怪的发辫,这人到了城头下向着城楼上的霍时英高声喊道:"霍时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霍时英站在城头缓声道:"乌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们族里遇到灾年,我年年拨粮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现在到来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给你的粮食都是我卢龙寨官兵口里省出的口粮?你现在却举刀来砍杀他们,你良心何在?" 城下那大汉,似乎被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连挠挠头皮向着霍时英说:"霍时英,不是老子没良心,你也是当兵的,你们的皇帝让你开关出来杀我们你能不杀吗?" 那大汉抖着马缰又往城墙边靠近一些,仰着脸问:"霍时英你说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你霍时英是能投降的人呐?" 霍时英在城头轻笑:"为什么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镇守边关十多年,回乡无望,朝中也无我等女流之辈立足之地,此次你们大举来进,你们的族人,铁骑蓄势百年,而中原刚刚经过西疆大战,又连着两年柳州,梧州,冲州大旱,三洲连着两年几乎颗粒无收,各地叛军蠢蠢欲动,中原朝廷经历西疆十年大战,又连着两年干旱,内忧外患,一直没有休养生息过来,你们铁骑一下可直取凉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卢龙寨两千士兵,后无援军,上峰命令我们死战到底,但这些兵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舍不得,也不愿就此埋骨他乡,朝廷如此薄待我们,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们朝中谋个官位,保我将士平安。" 霍时英这边说着,一只手背到身后摇了摇,从侧翼城墙上扯下来的卢齐看见了,悄悄的后撤下了城墙,来到广场上的一千士兵中间,不一会队伍里一阵波动,排列站立的各队士兵全部脱下身上的军服,投入广场中央,有士兵上来浇上桐油,片刻之后卢齐就领着这帮兵,悉悉索索的退出卢龙寨,撒丫子往嘉定关跑去了。 这边城头还在喊话,乌泰利扯着喉咙跟霍时英喊:"霍时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绝对会优待,但我还是不安啊,你守了卢龙寨这么多年,说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风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为何昨日又会烧山,杀尽我两万前锋。" 霍时英道:"昨日卢龙寨城内有嘉定关的督军,我们唯有死战,今日那狗官见你们的大军就要攻上城头,刚吓跑了,我这才能带军投诚,你若不信我现在城头的士兵就可以尽数撤去,只请你禀报你王,如接受我投诚,我立刻亲自开城门,迎你大军入关。" 说话间霍时英举手向后一挥,城头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里的兵器,纷纷后撤,走下城头,片刻的功夫卢龙寨城头萧瑟,唯剩下霍时英身边孤零零站着的几个人。秦爷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挤挤的挤到霍时英身边,霍时英身后的六个护卫也没拦他。 等城头的兵全部撤下,霍时英又对城下道:"乌泰利,这样你可信我?" 城下的乌泰利又挠挠头皮,似乎想了一下说:"行,我就信你。"说完他吩咐身边一个传令兵,骑马飞奔而去。 这边冯峥也带领撤下来的兵,在广场脱了军服,往嘉定关飞速撤退而去。 城下的乌泰利见卢龙寨城头撤了个干干净净,稍稍放松警惕,他和霍时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时英打过,霍时英也确实给他放过几次粮,关系对立,却也相互熟悉,他开始跟霍时英胡扯起来:"霍时英,回来你投诚了,我看你也别谋什么官职了,你个女人二十多岁了还不嫁人,我们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长相,我敬重你,重礼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会善待,你看如何。" 他这话一说完,霍时英身后就传来一阵磨牙声,刚刚挤到霍时英身边秦爷终于忍不住了,扯着喉咙喊道:"乌泰利,你要不要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样,想娶我们都尉,做梦呐?" 霍时英胳膊肘顶了一下秦爷,意思让他闭嘴,她向下高声道:"我霍时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胆气之人,乌将军率兵横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时英定扫榻相迎。" 霍时英话音落地,城下的乌泰利哈哈狂笑:"霍时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乌泰利横刀渭水江边之时,定重金迎你进门。" 城头上秦爷一脸憋屈样问霍时英:"你疯了,这样的话你也敢说,这话传回朝廷那是有损国体,名声不好啊。" 霍时英转头特别郑重其事的先问了秦爷一句:"我长得不好看吗?"秦爷飞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时英一张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转开脸飞快的说了声:"好看。" 霍时英自动忽略掉他的心虚,满不在乎的说:"我说就说了呗,谁还会去告啊,你啊?还是卫放啊?卫放倒完桐油正缩在墙根处,众人望向他,他把脸扭到一边看着墙角不说话。" 羌人那边这时又从后军中飞奔来一骑。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铜色的肌肤,相貌堂堂,就是脸色严肃阴沉,和冯峥有的一拼,来人驾马来到阵前对霍时英喊话:"霍都尉,你若投诚就速速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内,我王许诺你,大军入城之时你就是我族的千户,所有卢龙寨的官兵一律不杀继续归你帐下。" 霍时英站在城头微笑,摇摇一抱拳道:"多谢,我这就亲自去给你们开城门。" 霍时英最后那句话说时微露些许轻浮,乌泰利在城墙下挠挠头皮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头,他身旁刚刚过来的人扭头问他:"如何?" 乌泰利又挠挠头,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说:"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似乎太容易了,霍时英不像是会投降的人。" 他说着,卢龙寨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哨声,此哨声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乌泰利作为一个常年在草原上游移居住的羌族高级将领,不知那是何物,虽心有疑虑却不知作何反应,和赣冬互望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边霍时英下了城头,卫放和六个红巾护卫在她身后点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楼的墙根处,虽经昨夜一场大雨,屋檐虽湿墙根处却依然干燥,桐油遇火就着,很快城墙处各处就窜起了缕缕黑烟。 卢龙寨在哨声过后不久也黑烟四起,城外的乌泰利脸色巨变,大叫一声:"不好,霍时英要逃了。快吹号,继续进攻!快啊!" 冲锋的号角再次"呜呜"的响起,更多的云梯搭上城墙,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楼,然后又统统被熏了回来,城墙上已经到处是浓烟滚滚了看,乌泰利气的在城下跳着脚问候霍时英家祖宗八代,赣冬充满鄙视的看了他片刻,扬马而去。 霍时英这边下了城楼,身后,四周浓烟开始四处弥漫,霍时英吩咐卫放带着那一百个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转过身来她爹的六个护卫都骑在马上等她,她师傅牵着飞龙立在当中。 霍时英过去牵过马缰绳,准备上马。往前走了一步,她师傅铁塔一样的身子立在那里不挪窝:"干啥?"霍时英抬头问他。 大汉一张方正的脸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脸便秘的样子,霍时英无奈的跟他说:"这卢龙寨,怎么也要烧一两个时辰,现在巳时都快过了,过午之前羌人绝对进不了卢龙扎,我爹砍不了我的头,你放心吧。" 大汉煽动着嘴皮,终于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你说你,好,好歹是个王府的郡主,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那,那个乌泰利是,是个什么东西。" 霍时英无限懊悔,她刚才在城头上忽悠乌泰利,怎么把这个死愚忠的师傅忘了,她这个师傅据说是某渊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侠,年轻的时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这人有点傻,被她爹下了一个套,曾经救过他一命,从此就效命于她爹,按理说,他这种人的性格应该快意恩仇比忠义两全占得比例要大,可这人却偏偏对她爹忠义两全了,而且还特别死忠的忠义两全,霍时英晚生了几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把人家祸害成这样了,而且说实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种陈年烂事,她觉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会觉得丢人,因为她对她爹的人品一向没信心,只是她现在比较火大的就是,这都火烧屁股了这爷们怎么还有心思跟她扯这个? 对付这种人霍时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为这种人自有他的一番逻辑,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辩,说不定你还说不过他,她一把抓过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小六,往她师傅怀里一推:"你带着他走,这娃太小了,你照顾好了。" 霍时英挤开她师傅,翻身上马,愤愤的想,什么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锦绣小楼,穿的是绫罗绸缎,走个路要三丫头扶着,出个门要八辆马车跟着,她是郡主?她就是边关一个从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在马上,霍时英冲着要跟着卫放跑的秦爷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别乱跑,赶紧找匹马跟我一起走。" 秦爷苦着脸转过身:"都尉诶,这哪还有马啊,骑兵营都走了,马棚里只剩马毛了。" 霍时英一抬马鞭指着身后几个红巾护卫:"你去跟这几位军爷商量商量,看看他们谁愿意带你吧。" 秦爷苦哈哈的皱着脸说:"不了吧,我跟他们跑一样的,五十里就一个时辰的事。" 霍时英瞥了他一眼,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扔给他一句话:"快点,你敢跑一个试试?" 秦爷凄凄哀哀的挪到那几个护卫中间,其中一个大汉伸手就把他提到马上,横着往马鞍前一甩,几匹马瞬间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光冲天卢龙寨。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军攻陷西北边关第一防线卢龙寨,至此被后世称为"景德国难"的一场燃烧了半个中原的抵抗异族侵掠战争正式拉开了大幕。 五十里外巍峨的矗立着的嘉定关,城头无兵把守,城门紧闭,方圆不见人烟,如一座空城,对着卢龙寨的那方天空,火光冲天,空气中有风吹过来的淡淡的烟尘味。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日光炽烈,快到正午时分,嘉定关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阵滚滚烟尘,一群爷们在大道上挥汗如雨的奔跑而来,远远的就听见他们在嘶吼:"快给爷爷们开门,爷爷们是卢龙寨的守军!" 城头上,嘉定关的城守,捏着胡子笑骂了一句:"这帮混蛋兵痞。"转身吩咐身边的护卫:"把城门开了,放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丢了兵器,没了军服,一路跑的灰头土脸的兵痞,就像一帮难民,冲进城门就找个地方一摊,歇气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城门口挤不开了,先来的就挪到后面去,最后一条对着城门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挤满了这帮难民,这些人秩序混乱东倒西歪,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乱跑,也没有一个人进入空无人烟的民居。 霍时英带着六个她爹的亲卫军压在最后冲进城门,这一路上她像赶鸭子一样赶了这帮兵痞一路。 嘉定关的城守站在城门口迎霍时英,霍时英定住马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手向城守行了一礼道:"王大人,情况怎么?" 城守姓王,年过花甲,身体微微有些发福,行动间右腿微跛,他迎着霍时英还了一礼道:"十日前大军已经开拔,嘉定关商户和百姓这几日也撤离的差不多了,现在城里除了自愿跟我留下来的几十个老兵外,已经基本没人了。" 霍时英看看街上空荡荡的房屋,心下了然,她又问:"大将军走时可有给我留话?" 老城守望着站了长长一条街人群,为难的对霍时英说:"大将军走时给都尉留了两百匹军马,托老夫带话给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军。可实在没想到都尉竟然据守卢龙寨三日还能带回这么多人。"老城守望着街心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满脸的焦虑。 霍时英微微抬手道:"王城守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霍时英把卫放,卢齐和冯峥招到身边吩咐了一番,霍时英从卢龙寨带出来的两千人在城门口被被分成四队,卢齐,卫放,冯峥各带一对,每对六百人,士兵各自随身携带干粮,从现在起开始急行军,霍时英带两百人,骑马断后。嘉定关通往甘宁道有一百多里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凉州府的必经之路,只要出了这一百里的官道,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到时候三队兵打散混进逃难的百姓中间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两千兵勇随着一连串的命令,动作迅捷的分成几队,霍时英身边的一个人若无其事的要越过她走入那些要提前开拔的队伍中。 霍时英眼望着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来:"干什么去?" 秦爷一脸豁出去的转过身:"我要跟他们走。" 霍时英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着我走,你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秦爷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家在罗城的余湾镇,离凉州就二十里的路。" 霍时英冷冷的望着他:"那又怎样?" 秦爷扭头望望正要开拔的队伍,小声的哀求:"我家就我一个独儿,一个妹妹十几年前就嫁人了,家里就剩一个老娘了。" 霍时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吗?你是军籍,你们乡里户籍记录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东躲西藏的过一辈子吗?" 秦爷都要给霍时英跪下了:"我就一个老娘,我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没孝敬过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顿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将军的队伍。" 两人的眼神直达对方的眼底,最终霍时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秦爷抬头望天,绝望的闭上眼睛,眼角落下泪来:"霍时英,老子是欠你的吗?我是你爹啊?你就这么离不得我?" 霍时英的语气依然冰冷:"十二岁,我第一次出关巡逻就遇到羌人,全队二百人几乎全死光了,没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来从死人堆里把我扒了出来。十六岁,我们出关去做斥候,回来的时候我掉进了狼窝里,摔断了腿,几头狼围着要吃我,本来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却又冲了回来,杀了头狼,自己也差点死了,马被狼咬死了,你背着我走了整整七天还剩下一口气拖着我回了卢龙寨。十七岁,我们被围在卢龙寨外七十里的斩马坡,我身负重伤,援军迟迟不到,我们没水没粮,被围十七天,到最后我高烧昏迷,每每饥渴难耐之际总有温水送到嘴边,你跟我说是马血,我装不知道,心里却清楚马肉的吃完了哪里还有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着喝你的血活了下来。这些事我爹从来没为我干过。" 秦爷扭曲着一张脸听完,吼道:"你既然还记着老子救过你那么多次,为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霍时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说:"算是我徇一回私,后面的仗不知会有多艰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于乱局之中,不放你在身边我心里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着跑,我会让卫放他们分出人手来,势必安排好你的母亲。"说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给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为你是问。"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爷往她师傅怀里一搡,再不理会他。 霍时英处理完秦爷,回过头来卫放,卢齐他们已经整军完毕。 霍时英对卫放和卢齐交代完秦爷的事情就没对他们说多余的话,她带了他们两年知道他们有本事活着逃出生天,她把冯峥叫道跟前,然后把小六推道他身边说:"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是为我培养的,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拜托冯守御帮我把他活着带出去。" 冯峥用惯常冷漠的眼神看着霍时英,然后说:"你说的责任我懂,我不会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寻死的,你不用特意把这孩子托给我。" 霍时英笑笑拱手道:"拜托冯守御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冯峥旁边,什么也不说,他懂,他这个时候还跟着霍时英是给她拖后腿。冯峥对霍时英说:"都尉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要是没有我们就要走了。" "稍等一下。"霍时英转回身朝着身后的六个红巾大汉伸出手,不客气的说:"有钱吗?有的都拿出来。" 几个大汉由霍时英她师傅李成青带头,老老实实的从怀里摸出钱来,霍时英收拢过来有几十两的碎银,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她全部塞给小六:"拿着,大将军的兵马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关就是乱世了,路上拿钱能换些吃的。" 小六一阵手足无措,小脸憋得通红,眼里憋着一泡眼泪磕磕巴巴的推着霍时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钱,您自己留着。" 小六哪里推得过霍时英,霍时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银子和银票塞进了他怀里,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挥挥手说:"走吧。" 冯峥转身就往自己队伍走去,卢齐,卫放各自给她行了一礼齐声道:"都尉保重。"然后也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 小六一步三回头,眼泪终于没憋住掉了下来,霍时英转身一喝:"上马!"两百士兵,豁然蹬马,动作整齐划一。 两百骑兵目送着一千多兵甲卷起一道烟尘,穿过长街,穿过整个嘉定关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霍时英在马上与王城守道别:"我们走后王城守有何打算。" 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得温和:"都尉放心,老夫虽老迈也必定会坚守到最后一人,定会为都尉拖到最后一刻。" 霍时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势大,你就开了城门吧,暂且忍得一时,等我们再回来。" 老城守但笑不语,拱手向霍时英行了一礼,然后后退站到了一边。 霍时英知道再劝无用,打马奔驰而去,隆隆的马蹄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振声高呼:"望郡主来年祭祖之时,给老将军带个话,我王守业下辈子还给他老人家牵马。" 霍时英回头的瞬间,一个老迈的身体再次躬身深深的弯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都没有起身,王守业的官阶比她大,他这个礼是行给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这一礼,王守业年轻时为她的祖父牵过马,十七岁参军,驻守边关四十余载,最后竟是要埋骨边关。 八月初八嘉定关破,城守王守业带领五十位残兵死战到最后一刻,终以身殉国。 霍时英带领两百骑兵断后,被破了嘉定关一路追上来的羌人堵上,霍时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个小伏击,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带领残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岭里打了半个月的游击,直到弹尽粮绝,跟着她的两百士兵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一次遭遇战中,她带着的六个护卫和秦川跳进了横江。 横江是横穿整个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们一路向南被冲出两百里,等他们上了岸已经出了凉州府了,几个人身无分文,混在流民里几经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们几个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横刀杀过羌人军营,冲到江对岸的时候已经距他们离开卢龙寨整整过去两个月了。 而这时羌人大军一路横扫过半个中原,和中原大军对持在渭水两岸。 02 十月初,渭水南岸,隔江几里的城外,一个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一青袍书生面江负手而立,他面容精致而带着几分刚毅,身材修长,江风凛冽,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此处临江面水,远观如一幅山水画,画中人有洒脱飘逸之姿,背影的线条却有僵硬沉重,无端为他染上了几分忧郁之色。 对面江畔军帐林立,黑旗飞舞,阵阵马奔,人啸之声随风传来,肃杀之气沉沉压抑而至。 韩棠面江莅临,心下沉重:"羌人军纪严明,人马彪悍,两月之中一半疆土沦丧,国之危矣,百姓苦矣。" "老爷,进城吧。"书童走近前来招呼韩棠。 韩棠沉默半晌,转过身来,任由书童为他围上棉斗篷,往坡下走去,一辆乌棚马车停在路边,他蹬车,车轮辘轳而动向着扬州城而去。 韩棠其人,出身寒士家庭,凉州分宜县人,是燕朝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高中时年仅十八岁,后入翰林院,授翰林院编修,时三年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再三年又升任光禄寺卿,此后新帝登基,一路平顺,历经两朝,官运昌隆,可谓年少有为。 景德三年秋,韩棠忽然接到圣旨,被任命为凉州巡察使,即刻启程,韩棠出京之前,朝中已经接到凉州府沦陷的战报,但皇命依然如故,凉州府已在羌人铁蹄之下,韩棠不知道他这个巡察使到底去巡查什么,深夜造访丞相,当朝两朝元老的韩丞相给了他两句话:"历来巡察使,巡视的都是人,关地有何事?"还有一句就是:"皇上要听的是实话,你今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你此番作为,望你能好自为之!" 韩棠连日出京,此时渭水以北兖州大部疆土沦陷,官道上南逃的贵族百姓成山成海,他被拥堵在路上,等他赶到扬州时已是羌人横刀渭水江畔形成对峙之局。 韩棠到扬州已有三日,三日里往驻扎在扬州城外的凉州军营里递了三次拜帖找霍真,没见着一次,霍真很忙,羌人来得快,朝廷的反应也不慢,两月之内各州府兵马陆续集结而来,扬州城外军帐连绵,几十万大军,各派林立,霍真的事情很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韩棠没堵住过他一次。 韩棠今日依然没有见到霍真,从城外回来,他决定去一趟扬州的太守府,他听闻这几日霍真时常在太守府出入,想试着在那里碰碰运气。 扬州水路发达交通便利,自古繁荣,太守府自然也是相当的气派,门口两具硕大的石狮镇守,朱红色的府门大开,比较奇怪的是门口守卫有两拨,一排是铁甲峥嵘的红巾护卫,腰佩长刀,显然是军营里的亲卫,而另外一排也腰佩长刀,却是普通的衙役服饰,这才是太守府的守卫。 韩棠从马车上下来,身穿衙役服的那拨正斜着眼睛瞟另外一拨人,眼神里竟是源自自卑的愤怒和妒忌,另一拨巍然不动,面容肃穆,管你八方风动,他们依然挺立如雕像。 韩棠站在那里半天没一个人搭理他,正准备拾阶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本以为来人定是个勇猛之士,结果回头一看,骑马奔驰而来却是个中年青衣文士。 那人骑术极好,本是奔驰而来却在挨到近前时堪堪勒住马势,那马原地转了半圈就定住了身子,文士跳下马,扫了韩棠一眼,直直的向他走了过来,拱手道:"这位可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韩棠拱手回礼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可是要寻霍大将军?" 韩棠一惊回道:"正是。" 来人看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穿长衫,通身穿着朴素却极为干净,面容五官有种豁达,随和的气质,他立刻就说:"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们一起进去吧。" 韩棠微微一怔,随后立刻拱手道谢:"那真是多谢了,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一笑,率先往前走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在下是大将军府内的幕僚,我叫唐世章。" 以常理来讲唐世章对韩棠的态度是及其无礼的,不说韩棠巡察使的身份,光是他平时的官职就已经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放在地方一任知府见他都要行大礼参拜,而唐世章无官无职却不拜不扣,是及其说不过去的,韩棠若认真计较治他一个不敬之罪都绰绰有余,但这人态度从容,举止有度,并无狂狷之态,韩棠反倒觉得此人通达,很是欣赏。 两人进到太守府一路无人阻拦,唐世章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穿过三进院子,似乎是到了太守府的后堂,后来他们进了一间庭院,院内一座池塘假山,虽已将将入冬,但因江淮之地,历来温暖,围绕池塘四周依然流水沼沼,绿树茵茵。 院内一排三间正房,青瓦绘梁极是精致,正中的一间房门大敞,隐隐可见是间书房的格局,两人还没行至跟前,内里的争吵之声就远远传了过来。 "霍真我跟你说,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想下多大一盘棋,你干你的,少拖我下水。"此人声音极其洪亮,应是个底气厚实身体非常健康的人。 "我说,裴世林,想你我当年同窗之时你是多么少年英伟,豪气干云,'这才过去多少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都做到太守了,你说你得贪了多少啊?你瞧你这肚子,这膘,你惭不惭愧啊?"这人语气很轻浮,声音却好听。 唐世章和韩棠走到跟前,只见屋内两个男人贴的极近的站着,一位身着皂靴红袍,腰佩白玉腰带,是朝廷二品文官的官服,此人果然身材魁梧,面色泛着健康的黑红色泽,相貌粗犷,却也威武,但有点中年发福之兆,肚腹微凸。 另外一个也是身着官服,不过却是衣上绣有麒麟补子的一品武将的服饰,此人面白无须,五官英挺,有种中年男人特有的岁月沉淀下来的英俊,只是这人现在的气质稍稍显得猥琐了一些,他挤在那文官与书案之间,伸手戳着文官的肚子,眼角眉梢竟是调笑之意。 韩棠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也很容易就猜出这他们的身份,这两个人在燕朝的朝堂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位身份多一些,世袭的亲王,裕王,凉州兵马总督,还有先帝亲封的一品骠骑大将军这些都是他的头衔,另一个是扬州太守,太后的侄子,这二人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外戚,身份都相当了不得。 房内裴太守一掌挥开霍真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气哼哼的说:"我跟你说霍真,不是我气短,你说你干的那是什么事?你要死就去死,拉着你老娘还有你那十几个老婆姨娘陪葬去,我跟你屁关系都没有,犯不着为你掉脑袋。" 房内的两人都发现了门口来了两个人,他们齐齐往外面瞟了一眼,把他们当木桩,霍真收回眼神,一把横过裴太守的肩膀,死死的勒住,歪着眼睛说:"少雍,你怕了,真像个娘们。" "滚!"裴太守狠狠的抖动肩膀想甩掉霍真的胳膊,可惜没甩掉,嘶吼道:"你占了老子的太守府,私开州府的粮仓,喂你那帮兵崽子,你在凉州,冀州,兖州一路抢过来的粮食还少吗?还开老子的粮仓,老子都不跟计较,瞒着没往上报。你还想怎地?啊?还想怎地?" 霍真死搂着裴太守,用一种特别哀婉的语调,婉转的说:"少雍,你懂的,我一直牢记当年同窗之谊,我知你有满腔报国之志,所以势要与你共进退。" 裴太守似乎是真怒了,使劲扭动着身体要甩开霍真的钳制,可惜不能如愿,瞪着眼睛暴吼道:"死开,你个老痞子。" "不死开。" "你再不放开,老子揍你信不信。" "不信。" "老子今天就揍你了。" "啪"特别清脆的一声,裴太守一手黑墨,霍将军脸上也开了花,浓黑的墨汁流了他一脸,里里面还隐约掺了点鲜红,裴太守一怒之下用砚台把霍将军脑袋开了。 两个封疆大员,响当当的朝廷重臣,闹得如此斯文扫地,韩棠先没被这二人吵架内容的惊住,反倒对他们的做派深感惊奇。 屋内二人闹到不可收拾了,韩棠却见唐世章非常镇定的走进门内,无视屋内二人,轻轻关上两扇门,退出来,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以拳抵唇微咳一声,眼神在院内转了一圈道:"在下到觉得这院内景致甚为精致。" 屋外二人相视一笑,有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闹成这个样子,韩棠今日拜见霍真可见又是不成,但好在刚才听见屋内二人的谈话,心下知道霍真最近都会驻扎在太守府里,心下已有计较遂向唐世章告辞。 唐世章也没有挽留,一直把韩棠送出太守府,两人在门口互相客气着告别,韩棠准备蹬车之际,唐世章忽然叫了他一声:"韩大人。" 韩棠回身问道:"唐兄何事?" 唐世章微微蹙眉,似经思索后方才开口:"我看韩大人如若想了解此次羌人作乱的经过,以及现在渭水北岸的事情,与其找霍将军,不如另找一人,此人应比将军更清楚情况才是。" "哦?那是何人?"韩棠很是感兴趣的问。 唐世章手撵短须,不紧不慢的道:"不知韩大人可听说霍将军有一女。" 韩棠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霍真子女众多,但显然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唐世章说的是谁,霍时英在大燕的朝堂上可说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存在,每次只要她的名字在朝廷的战报上一出现,势必就会有一番波澜,这人可说是相当的有名,韩棠点点头:"当然是知道的。" 唐世章微笑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人,霍都尉镇守西北第一边城,她是最后一个撤出凉州的将官,凉州的军情没有比她更熟悉的人了,而且她此次与大军失散,刚刚才从北岸冲杀过来,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可能再没有比她更知道的人了。" "哦?冲杀过来?"韩棠满是惊异。 唐世章悠悠笑道:"是啊,你没听见上午对岸的动静吗?那是羌人在追杀他们呐,听说为了她,这边还放过来了一队羌人的骑兵,这会不知道杀到哪里去了。" 韩棠想起今天上午他在江边听见的对岸军营里的确实像是有骚动的迹象,心下惊讶异常。 唐世章继续道:"都尉的私宅在扬州城东的折桂巷最后一家,这会算着应该是到家了,韩大人若有心,可去那里找她。" 韩棠对唐世章拱手道谢:"多谢唐兄指点。" 唐世章也回了一礼:"韩大人客气了。" 两人再次作别一番,韩棠才蹬车而去。 韩棠的马车行去,唐世章站在原地低头思索片刻才转身入内,而韩棠在马车里左右思量,最后敲了敲窗棱,对外面说道:"去折桂巷。" 扬州城内的折桂巷既非达官贵人聚居的高门大户,深宅宽巷,也非下里吧人的棚户栏院,一条窄巷悠悠长长,巷口处就是喧闹的大街,有些院门甚至大开着,里面院落家什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韩棠的马车在停在巷子的最深处,门口一棵桂花树看着有些年头,树干约得两人合抱,两扇朱漆木门,门上的铜环锃亮。 书童上前扣响门环,韩棠袖手站在门前,不大一会的功夫就听里面一声脆亮亮的声音问:"谁啊?" 等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站在门内,韩棠也不好细细打量,微行了半个礼道:"在下韩棠,请问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门内的妇人脸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韩棠,服了一服道:"就是这里,不过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韩棠这才抬头仔细望向门内的妇人,他见那妇人,脸盘圆润,肤色微黑,目色清明,虽布裙荆钗,周身朴素却应对合度想来应是府内的管事,遂说道:"在下是凉州巡察使,今日听闻霍都尉刚从江北归来,特来拜会。" 门内的人大大吃了一惊,慌忙让开身子迎韩棠入内:"不知大人驾到,失礼了,大人快请进。" 韩棠入得院内,见里面朴素异常,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间堂屋,两排厢房,剩下一个灶间和净房一眼就看过来了,妇人一边领着韩棠往里走,一边说道:"我们都尉是个女人家,不好用个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帮着她管管家事,让大人见笑了。" 韩棠客气的应道:"您客气了,不知怎么称呼?" 妇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韩棠入内,韩棠见进来就不曾看见这家里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问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时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里回:"晌午的时候军营里来信说是她过江了,这都快申时了,怕是应该快进门了……"月娘说着忽然声音渐小,右手还慢慢的举了起来,那手势似乎是在阻止韩棠说话,身子慢慢偏向门口的方向。 月娘神态古怪,韩棠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只见面前的妇人忽然一扫先前稳健的作风,猛的一转身,脚底生风的跑了。 "回来了!回来了!知书,识画把烧好的热水准备上了,快点!"只片刻的功夫,韩棠就只见那妇人以疾风火燎之势冲出大门,呼喝之声在小院里袅袅散开,转眼间他身旁的厢房里同时冲出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小厮都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门的厨房,他就被那么晾在了那里,没人招呼他了。 韩棠站在堂屋门口,进退不是干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这一家人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巷子里幽静,韩棠忽然就听见刚才那个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点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韩棠似乎都能看见妇人由吃惊转为凄惶的神色,他没听见回话的人的声音,一会的功夫,就只见敞开的大门处,刚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个人回来了。 韩棠一下子无法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身量颇高,至少高出月娘一个头去,月娘拖着她极为吃力,她半个身体挂在月娘身上,头发污秽,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而且头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强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经过怎么个作践法,衣服到处破裂,还一层套着一层的如硬碱一样的黑红色的事物,像层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挂在身上,这人应该还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脚步踉跄,却也还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过来,眼里含着水光,走动间串串水珠就滚落了满脸,她顾着身上的人也腾不出手擦一把。路过韩棠的时候一阵血腥夹杂着恶臭险些熏得他当场吐了出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韩棠望见她的脚上一双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张纸一般,鞋帮处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渗出,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一双脚肮脏都没法形容了,各种新旧的伤口,混着黑红的污渍惨不忍睹,这人其实浑身上下都惨不忍睹,韩棠看她真是没一个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们近旁的时候看见那人纠结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动,他一阵的恶心,终于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人进了一间厢房,随后两个小厮接力一样一桶一桶的往里面送热水,又见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带出来,还有带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墙角直接烧掉了,再没人搭理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进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点以后他甚至自己走进了堂屋,没人给他奉茶他就那么干坐着,全没离开的意思。 初冬时节白日里的日头短,约是过去了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偏西的时候,黄昏的光线被染上一层金黄色,韩棠就是在这金灿灿的暖光中看见迎面跨步走进堂屋的霍时英。 暮光之中霍时英一身灰白色的长袍,跨步迈进门槛对着韩棠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下官霍时英拜见大人。" 韩棠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步跨上前伸手想虚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请大人海涵。" 霍时英直起身,韩棠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面前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将领,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现在战报上,都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澜,因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头都会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已经宾天的先帝被弹劾过,现在的新帝被弹劾过,霍老将军被弹劾过,现在的骠骑大将军也正被弹劾着,所上总总皆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燕朝的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大逆不道,这几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鳞,可就是这样霍时英依然还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尽管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其中原委,实在是错综复杂,这里面牵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种种干系,尽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弹劾着,但前后两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视着,而且霍时英也远在边关,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种利益干系不大,还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战功赫赫,从没闹出过能让言官死谏的事,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护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么存在着。 说起来霍时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家世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这么简单,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女人这一条是个太的尾巴,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就是这人被不断的打压,她多年积累的战功多数都是在报上朝堂之前就被搁置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张方正立体的面孔,如若这人长得如大宅门里的小姐样子,怕在军营里也是混不下去,但这人也没长成五大三粗的样子,个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样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小麦色的肤色,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女子却有着一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人中很长,到了下巴的地方却又尖了起来,她这张脸若长在男人身上稍微有点偏阴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长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么不合适,让人看着最起码不会觉得不舒服。 韩棠一笑接着霍时英的话道:"我来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时英也笑,她头发还湿着,应是急着赶来,湿发就束了冠,带着水汽的头发,被阳光熏染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洁的皮肤,她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总算是带出了那么一点女人味,霍时英笑着伸手把韩棠请到了上座。 这时月娘终于带着小厮上来奉茶,两人将将坐定,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垂目喝茶,动作一致端是再规矩不过,可暗地里,这两人的眼角处却又都在借着这个动作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霍时英眼里的韩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稳,一身青布长衫隐隐发白,显是旧衣,眉宇间又有刚毅之色不是个凡人,他还很白,尤其一双端着茶碗的手,光洁修长,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非常好看,霍时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长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长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肤色要更莹白如玉一般,韩棠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一些,没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时英的眼神在韩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转开了目光。 而韩棠看霍时英的举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这种做派不显女儿家故意模仿的姿态,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惯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轻视,再他看来一个女人能修成这样的姿态真正的是不容易。 两人前后放下茶碗还不等开口,月娘又带着小厮端了两个火盆进来放到他们的脚边,月娘这会再不招呼韩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厮放下火盆转身就把一张裹着肉片的油饼塞进霍时英的手里:"知道刚才两碗粥不垫肚子,你先吃着这个,灶上做着饭呐,你先垫点一会就吃饭了啊。" 月娘堵在霍时英身前,霍时英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张饼,她有点发愣的抬头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脸,眼角却还红着,霍时英只好接了过来。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时英颇为尴尬的举着手里的油饼,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实还真的是饿,其实她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不是因为受伤了,她是被饿的,她带着的几个男人横穿了几乎半个中原,羌人入关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所过的城镇粮食无不暴涨,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们几个人又身无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还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几个躲躲藏藏的一路走来掘草根,挖树皮,就差要饭了,最后从江对岸杀过来的时候,真是用尽了力气,还好回来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两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霍时英脸有点红,把油饼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对韩棠苦笑着说:"让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几次别人对他说见笑了,可他却一次都不觉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时英那个泼辣的奶娘,眼神有些复杂的感慨,没说话,朝着霍时英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两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霍时英正要找点什么来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门口一暗,月娘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月娘这次进来很忙夸张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一手还抄着一瓶烧酒,上来就往霍时英跟前一蹲,抓过她脚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时英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干什么?" 月娘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抬着头就跟她吼:"干什么?你的脚要烂掉了,我不赶紧把你的脓疮挤掉,你真想等着脚烂掉了是不?" 霍时英恨不得一脚把月娘踹出去,虽然她能那么干,可她干不出来,气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挣吧着她脚上的那只鞋,这回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边的韩棠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月娘是在赶人,送客的话那他觉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惊奇一个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够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韩棠站起来,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时英拱手道:"霍都尉将将回府,我就来叨扰,实在是失礼了,在下改日再来,这就告辞了。" 霍时英使劲挣出自己的脚,趿拉着鞋子狼狈的站起来,慌忙拦住韩棠:"韩大人!" 霍时英拦住韩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讪讪的收回手道:"对不住了,韩大人。" 韩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没什么,霍都尉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霍时英直把韩棠一直送出院门外,最后深深作了一揖:"韩大人,在下管教无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韩棠笑着虚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礼了。"霍时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随后含笑着蹬车而去。 霍时英被韩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最后也是摇着头笑了一笑,回身进了院子,韩棠此人也颇有点意思。 霍时英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里一靠,伸着脚老实的让月娘鼓捣,她吃着油饼灌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敢那么干?" 月娘一针扎破霍时英脚上的一个脓疮,利索的把里面的脓血挤出来,嘴里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谁呐,你都那样了,谁都不能耽误了你歇着,再说他一个凉州巡察使霍家还得罪的起。"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月娘,这女人一辈子就围着她爹和她两人转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会懂她一个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韩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她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估计韩棠以后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个折扣。霍时英也不想跟月娘说什么,月娘也确实被她放纵的有些不像话,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规规矩矩的,那她们之间就没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会忽然问道:"你当初在卢龙寨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头反问她:"吃的?啥吃的?你爹来的时候赶狗一样的催,我们也没吃早饭啊!" 霍时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火大的问:"行,那我问你,你把我那旧衣服,破被褥也带走干啥?" 月娘特别有理,特别理所当然的回:"我当然要带走啊,我不带走,打起仗来你还会顾得上?别看那都是旧的东西,可旧的贴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户人家在房里都捡旧的贴身的穿,绫罗绸缎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门户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没跟你说这个。"霍时英被月娘唠叨的颇不耐烦:"我问你我那缝在枕头里的二百两银票呐?"霍时英懒得跟月娘争论她从小在军营了跟一帮糙老爷们混,跟她说的那些习惯沾不上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月娘听了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霍时英一个白眼,特别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说道:"你还能有点出息吗?堂堂一个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两银票还跟个农妇一样缝枕头里。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里,还在你睡觉的枕头里,没动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时英小家子气,嗔怪着倒了霍时英一脚烧酒,然后拿着白布三两下把她那只脚包了起来,霍时英低着头看着,也不吭声,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从生下来就被你的出身,世间的规矩拘着你一世,虽然她说起来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并不高,她的母亲是个没被抬举过的,连妾室都算不上,她母亲的娘家是个小商户,祖上三代经营一个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见了这家的闺女,一顶轿子抬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被抬举就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此后霍时英在还不明白的事理的时候就被霍真带到了边关,这二十多年里,她的存在,霍真对她的栽培,王府一钟鼎之家,里面沟坎纵横,她已经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个人说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虽是掌权的可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下面还有王妃和一帮哥哥姐姐,首先第一个老太太就不待见她,她从来都觉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现在没人动她那是她离得远,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个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无恒产,现在她府里的开销,身边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等将来她没用了在那个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点军饷,也是为将来留的一点傍身钱,而这些月娘却是都不懂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这一点方寸之地。 霍时英由着月娘去折腾,脑袋往后一靠,歪在太师椅里就要睡着了。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听见月娘又在那里唠叨,似乎是她爹一会要来吃晚饭,让她到床上去睡什么的,她哼了一声不想动,再后来又感觉腰里和脑袋下被塞了东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层盖得,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霍时英再醒过来是被院子里的一阵喧哗闹吵醒的,她坐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喉咙干的难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还是闹闹哄哄的,她端着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里各房已经掌灯,光线有些暗,院门大开着,两盏灯笼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门口,月娘已经站在了那里,向着霍真蹲了一个福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会倒是规矩了,霍时英捧着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喝了一口,就那么看着。 霍真一路走过来,月娘就跟个乱扑腾的老母鸡一样围着他惊慌的转圈圈:"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头怎么了。打仗了?" "这伤的厉害吗?头晕吗?" 霍真走到跟前,霍时英终于看清霍真的脑袋上围了一圈白布,额角的地方还有点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见血了。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霍真想说点什么,霍时英就那么看着他,也没有上前请安的意思,最后霍真扭头跟月娘说:"一点小伤,不碍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进了堂屋。 霍时英站在外面没进去,光听着月娘在里面围着她爹扑腾:"王爷,要紧不,头疼不?" "看过大夫没?" "大夫怎么说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碍事,你别在这乱转,摆饭吧。" 霍时英听着霍真说了一句,里面一下子安静了,紧接着月娘掀了门帘,出来招呼着摆上饭,她才又走了进去。 屋里房间四角都已经掌上灯,月娘带着两个小厮摆上饭菜,打发两个小厮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后面伺候。 霍时英走过去坐在霍真的对面,一桌子鸡鸭鱼肉都是霍时英爱吃的,霍时英面前一晚米饭,霍真前面一壶酒,一盏小酒杯。 什么规矩礼仪在在霍时英这里全没有,端起饭碗就开始吃,月娘从瓦罐里盛出两碗飘着黄油的鸡汤,一碗先递给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摆在霍时英的面前,霍时英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着看霍真的脸色,霍真点点头,她才挨着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时英吃饭,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没真的就吃上了,不时给霍真夹菜,倒酒。 桌上一桌鸡鸭鱼肉,做法朴实,味重,油厚填的饱肚子还抗饿,霍时英最喜欢这样吃,父女俩谁都不说话,拧着一股劲,霍时英吃了个半饱才开口跟霍真说话:"我那些从卢龙寨撤出来的兵,回来了多少。" 霍真这时也喝好酒了,月娘看着他的眼色赶紧把酒壶酒盅撤掉,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接过来才回霍时英:"回来了一千六百多个,林青已经全部从新编收了。" "嗯。"霍时英抱着饭碗回了一声。 霍真夹了一口菜又接着说道:"你在卢龙寨破敌军两万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报上朝廷了,看看这次能不能往上给你升一级,你先在家里歇几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这次能顺利的话,你领那一万骑兵营也就名正言顺了。" 霍真在说话,霍时英也是照样吃,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问道:"我要的人还在给我找吗?" 霍真道:"还在找,这次一路退过来搜带了三千死囚,凉州那边的军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带来了,扬州这边我再给你找找,看能不能再凑五千人给你。" 霍时英嘴里扒拉着说:"还不够,差远了。" 霍真手里一顿看向霍时英,见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嗯,要快。"霍时英嘴里应着,终于没抬头看了霍真一眼问道:"你头怎么弄的?" 霍真端着饭碗混不在意的说:"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么着他了?"霍时英问的漫不经心。 霍真拿着碗筷的两只手顿在桌沿上,语气里颇有些无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连年动兵,两年前到是终于一战定边关了,但那一仗却也把国库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扬州增兵,派下来的粮草却杯水车薪,我要不从凉州,冀州,兖州三洲一路抢豪族抢过来百万担粮食,这会扬州军内怕是早就哗变了。" 霍时英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对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时英在凉州被冲上岸走了两天就明白了当时霍真为什么一定要她在卢龙寨坚守三天了,他用这三天的时间当了一回劫匪,凉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绅都被凉州军铲地皮一样的搜刮了一遍,这边边关一动兵,凉州军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当然听见风声就拖家携口的跑了,他们前脚一跑霍真后脚就端了人家的钱仓,米库。他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抢了一个遍,凉州军一战未打,跑的最快抢的最多,他们做了羌人的先锋先把自己人抢了,三洲各州府兵马倒是据城死战了几场,对凉州军是咬着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气冲天。 "你还要抢扬州?"霍时英问他。霍时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这个时代能成为读书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员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抢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员,而扬州地处江淮一带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举之年全国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这里,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抢了,那他算是把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得罪完了。这本不是应该霍真干的事,这应该是坐在龙椅上皇帝干的事,可皇帝不能这么干,他要这么干国家就要乱了,可国家没有钱,还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干了,那么他干了以后又会怎样?他是皇帝的替罪羊,无论他这次在对羌人的这场战争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会踩死他。霍真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这么做可能下场会非常凄惨,但他也会在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霍时英看着霍真的眼神充满惊讶,她可从没在她父亲身上看出有名臣忠义的气魄来。 顶着霍时英惊愕的目光霍真却轻松的笑了,他也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道:"扬州肯定是要抢的,能不能把羌人赶出去这里是关键,你裴伯伯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这人少年时就是一个激进的人,这些年官场磨掉了他的锐气,但血性还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气气的,那这事还真不好办,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砚台,明天他就该设宴请我了。"霍真边说着还狡猾的笑了起来。 这边霍时英却心情沉重,自见面起第一次开口叫了霍真一声爹:"爹,那霍家怎么办?" 霍时英看着她无所谓的笑笑:"我们家也给他们家守了五代的国门了,到我这一代就算了吧,后世子孙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顾着一些旧情想必也不会为难霍家,再说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体又不行,继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会垮掉。 霍时英心里发沉,对面坐着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这人前前后后都想到了,却是没说他自己会如何,她闷头拔了几口饭道:"今天我这来了个人,说是凉州的巡察使,叫韩棠,我这当时有点事没说成几句话他就走了。" "嗯。 我听唐世章说了,他来了扬州好几天了我没顾得上应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赶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闹着,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这来了,这人不简单,你老师把他支到你这里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关系的意思,以后你回了京里也好有个进退。" 霍时英想着下午的情景,心下想这么个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没跟霍真说下午月娘的事情,岔开话问道:"这人什么来历?怎么个不简单法?" 霍真平时饮食很有节制,这时已经吃好,月娘给他拿来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韩棠这人啊,说起来我本应该和他有些渊源的。" 霍时英的抬头看他,霍真边擦着手边跟她说:"这人出身凉州,十八岁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现任光禄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家伙!从三品的官职,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谁就不会觉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谁?"霍时英应景的问了自己爹一句。 霍真坐在那里喝着月娘端给他的茶水跟霍时英闲话一样的说:"他爹是右相韩林轩,我跟韩林轩还是有点关系的,韩林轩本是江淮人士,也是进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过凉州通判,上任的时候曾经特地上府里拜会过你爷爷,你爷爷给我们引见过,后来也多有来往。这人在做凉州府通判的时候跟家里主母的丫头有了染,后来丫头被主母赶了出去,十个月后生了韩棠,而那时候韩林轩已经调任离开凉州了。" "你说我和韩林轩认识,要是当初我初到凉州的时候韩林轩能跟我打个招呼,说他有个儿子在凉州我能不照顾一些?" 霍时英这才明白原来她爹说的跟韩棠的渊源是在这里,暗地里撇了撇嘴。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韩棠母亲的家族早就败落了,被卖出去的丫头又被主家赶了出来,名声也坏了谁还会管她,你也知道凉州那个地方,地荒战乱的,百姓疾苦,那丫头坠入娼门,把韩棠养大成人,还让他读了书,自己却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叹一声:"韩棠十八岁高中,韩家才把他认了回去,进了韩家的族谱,从此一路高升,却是听说他也和韩林轩处的不错。" 霍时英听她爹说完,埋头吃完碗里的饭,然后把碗一推,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垂着眼皮沉思,霍真端着茶碗老爷一样在屋里踱步消食,月娘上来拿毛巾给霍时英擦嘴,她才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拿过毛巾抹了抹嘴。 霍真跺了两步走到霍时英跟前站定,望着她道:"此人的胸襟,城府如何?时英你自问可比得上?" 霍时英接过月娘的茶碗,顿了顿老实的回答:"我要是和他一样的长大,确实是比不上他。" 月娘上来撤桌子,霍时英起身给她腾地方,她刚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就走到了霍真的身边,霍真侧过身来忽然笑笑,一脚就揣到她的膝盖上:"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弯个腰你能死啊?我还没那么对你呐,跟我治气这些年。" 霍时英当然没什么事,晃都没晃一下,安安稳稳的走过去又坐下。 父女俩上下首都坐下来喝茶,霍真吹吹茶碗的里的茶叶末有对霍时英说:"趁你这两天歇着,就帮我招呼一下这个人吧,我这没工夫应付他。" 霍时英端着茶碗垂着眼皮道:"招呼一下倒是简单,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你还是要跟我说一下。" 霍真也没看霍时英,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很快就说道:"什么都不要隐瞒,他想看什么你就给他看什么,他问什么你就告诉他什么,一点都不能瞒着,至于人家没问的你也不要凑上去多说,知道吗?" 霍时英抬头看坐在上首的霍真,眼神有些深沉,她把茶碗轻轻的放回桌上道:"行,那我心里就有数了。" 霍真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说完正事,父女俩一下子就没话了,霍时英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腰背挺的跟杆枪一样的笔直,微微垂着头,很恭顺的样子。霍真有心跟她说点别的什么,可还真张不开口,他这个女儿太正经了。 说句老实话霍真自认为对霍时英是最上心的,他有十几个孩子,可除了跟王妃生的两个嫡子以外其他的孩子连长什么样他都没记住,霍时英他从小带在身边,十岁之前这孩子还跟他亲点,可后来他把她迁出府让她单过以后就成这样了,跟他一板一眼的,还听话,看她有时候看他那眼神,似乎是想远着他,可霍真最懂女人的心思,看着想远着他其实是想让他靠过去,可他要真贴上去,她又躲的远远的,铁桶一样把自己围得的正经庄严的样子,这跟他别别扭扭的好多年了。 霍真看了始终垂着眼皮的霍时英一会,转回头看着月娘道:"去跟外面的人说,我今晚上就留这歇着了,让他们明天早点来接我。" 霍时英低头喝茶,看着脚底下。 "哎,我这就去。"月娘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 月娘一出去霍时英就不想再坐了,她把茶碗轻轻往小桌上一放对霍真道:"爹,你歇着吧,我走了。"说完她站起来就要走。 走到门口霍真却又叫住了她:"你那个伺候的小厮,那个叫小六的也回来了,我先放在我的帐里了,你这边还要不要他伺候,我让他过来吧?" 霍时英停了一下脚步,背着身说:"送过来吧。"然后先掀开门帘就走了出去。 霍时英出了堂屋门站在台阶上,厨房里灯火通明,月娘正指挥着两个小厮烧热水,准备浴桶,嘱咐完了她又脚不沾地的跑回厢房,点灯,熏香,铺床,一身轻快的转来转去像要能飞起来一样。霍时英站在阴影里,她来回都没看见她。 霍时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心里微微烦躁,她见不得月娘这样,她从小没娘,把月娘当了自己的亲娘,霍真要是对月娘好,那她也没什么说的,问题是霍真似乎从来不把他身边的女人当回事,就是在凉州那么一个荒凉的地方他都没闲着,虽然这些年他倒是再没往屋里抬过人,但边关的舞娘,人家送的丫头什么的他可从来没断过,月娘已经老了,霍真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偶尔还在月娘的房中留宿,这些事不能深想。 霍时英希望月娘能活的有气节一些,虽然月娘可能知道气节这两字怎么写,但具体什么意思她可能都不知道。她将来会给她养老,会孝顺伺候她到死,她不希望她软弱的依附在霍真身上,可她身上似乎就少了那么一根硬骨头,有些话不能说的太透,说深了招人恨,一个是自己亲爹一个是自己娘,过会这院子里还得有一阵子要热闹的,霍时英懒得看他们,干脆自己躲了出去。 霍时英没跟谁打一声招呼就出了院子,离开的时候还轻手轻脚的把院门合上,外面的长巷幽深阴暗,好在还有月光,一地的冷清。 拐了个弯,又走出去几丈路,一出了巷子口,马上就到了街上,扬州地处江淮,自古繁华,就是对江外族敌人虎视眈眈,这边因为大量流民的涌入反而比平时还要喧闹。 霍时英慢慢往前走,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街上人流涌动,酒楼、客栈、商铺都还大开着门做生意,依然维持着太平盛世时的体面,来往人中,有穿着丝绸的商贾在酒楼前应酬,"刘老爷,张老爷,幸会,久仰。"霍时英一路走过去,听了一耳朵。街角的阴暗处也有乞丐蹲缩在那里,三三两两的,很少有人会注意那样的角落,霍时英的目光在那些地方停住,还停下了了脚步,过了片刻她又把目光挪开,继续走了出去。 "霍都尉。"霍时英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停住步伐扭头看去,身边一家酒楼的招牌下,韩棠站在那里朝着她微笑。酒楼的廊檐下挂着大灯笼,他站在一片光线下,笑得友善,还挺好看。 韩棠自霍时英家里出来的时候,也差不多赶到了晚饭的饭口上,霍时英家巷子口就是繁华的大街,街上酒楼林立,他随便找了一家进去要了个雅间,解决晚饭。 韩棠要的雅间在二楼,正好对着楼下的大街,他一个人带着书童吃饭,书童是个老实的,话不多,韩棠自斟自饮想着事情,一顿饭就吃得慢了一些,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着楼下隐有喧哗之声,抬头往下一看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身后几个威武的大汉正从楼下过去,那人额头上扎着一圈白布,韩棠认出正是下午见过的霍真,只是他这会换下了官服,一身青灰色的长袍,头束金冠,身后跟着的随从也是骑马佩刀,一路过去街上的行人自动就让开了路,引的不少人在窃声议论。 韩棠看了两眼就把眼神收了回来,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目沉思良久,一顿晚饭吃的更慢,直到楼下的长街迎来夜晚另一番繁华时,他才悠悠回神,打发书童去结账,自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临走时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时英家方向的巷子口,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瘦高修长的身影从那里慢慢的走出来,到了光亮处灯影照在那人的脸上,韩棠忽然就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酒楼。 "霍都尉。"韩棠一出声,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霍时英一愣的功夫,韩棠已经步下台阶,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霍时英赶紧几步迎上去,两人在街心处碰到一起,同时向对方拱手行礼。 "霍都尉。" "韩大人。" 两人抬头具是一笑,韩棠道:"霍都尉怎么一人在此?" 霍时英不好说自己的具体的情况,遂笑了笑敷衍道:"吃了饭,看天色还早出来走走。" 韩棠的目光在霍时英身上扫了扫,见依然是下午穿在身上的单衣,没说什么,霍时英反问他道:"韩大人怎么也在此处?" 韩棠轻笑道:"从府上出来时正赶在饭口上,所以就进吃了一顿晚饭,没想到却又碰到了都尉。" 想到今天下午韩棠在自己家的事情,霍时英大是尴尬,好在韩棠随后就说道:"霍都尉这是要去哪里吗?" "啊,没有要去哪里,就随便走走。" 韩棠点头:"正好我也想走走,霍都尉可否捎上在下?" 霍时英低头望着脚下,片刻后抬头郑重的对韩棠道:"韩大人,可否聊聊?" 韩棠面色一整,面露几分肃然:"正是求之不得。" 霍时英对韩棠微微侧身,韩棠也不谦让,率先走了出去,霍时英紧跟着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韩棠的小书童从酒楼结账出来,看见自家大人已经走远赶紧追上去,默默的跟在后面。 两人对扬州城都不熟悉,本想找个安静的茶楼做个落脚,却不想一路走来,酒楼林立各商铺灯火通明,人烟繁华硬是没有寻到一个安静之处。 韩棠是个沉得住气的,走的气定神闲,霍时英走在他旁边也是不紧不慢,步履也不见焦躁之意,两人闲谈一些扬州的人文风情却是意外的合拍。 走到一个极为繁华之处,街旁一栋三层独栋雕梁画栋的牌楼,楼前人声喧哗,台阶下的显眼处,几匹外族的高头大马大刺刺的立在那里,挡住半边门脸,马旁守着几个亲兵服饰的卫兵,现在扬州城外军帐林立,看这架势说不定是哪方大员正在此饮酒作乐,两人也混没在意,多看了两眼就要走过去。 将将要走过之时,酒楼门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就听见那方骚乱之中传来一声呼喝:"霍时英!" 听到这声音,霍时英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转过身,酒楼的台阶上几个穿着武将服饰的人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青年身着常服,金冠束发,一身装扮尽显富贵之气,而他的肤色却带着健康的黝黑之色,五官立体极为英俊。 这人显然刚刚呕吐过,酒楼前的廊柱下一摊污渍,一个小厮拿着手巾正给青年擦嘴,青年一直看着丈许开外的霍时英,极为烦躁一把扯过手巾胡乱在嘴角抹了两把,霍时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青年忽然就不知哪来的火气,猛然间暴烈的把擦嘴的手巾呼啸着就朝霍时英扔了过来。 韩棠眉心微微一跳,扭头看见霍时英微微偏了一下头,毛巾擦着她的耳朵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微笑着拿掉肩膀上的手巾,握在手里拱手行了一礼微微弯腰道:"陈公子,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陈伯父可还安好?"韩棠心里一惊,显见这二人是旧识而且还是世交。 那陈公子看着霍时英眼里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厌恶,他理也不理还弯腰站在那里霍时英几步上前跨坐上自己的坐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霍时英已经直起腰抬头眼角眉梢神态平和的望着他,眼里波澜不兴。 陈公子眼里鄙夷之色更为浓重,他眉头深锁,望着霍时英嘴唇煽动几次才吐出:"你怎么还活着?" 这话可够不客气的,霍时英却只是笑笑站在那里,笑容里云淡风轻中带着一点点容忍,宽容的味道。什么也没说。 马上的人及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声,扬鞭而去,起步时还故意侧了一下马身,马尾的鬃毛向着霍时英的脸狠狠的抽甩过来,霍时英轻巧的一个退步,躲了过去,站在那里目光平和的目送着一对人马从身前过去。 簇拥着那个陈公子的马队过完,霍时英才又转身看向一旁的韩棠,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韩棠理解的笑了笑,霍时英笑容里却是满是无奈。 韩棠没有说什么,如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和霍时英并肩走在一起,两人又走出片刻后霍时英才开口道:"刚才的那个人是雍州兵马总督家的公子,六年前陈总督带着陈公子曾经去过凉州公干,和家父多有交往。当年陈公子误会我是男子,开始交往还很好,到后来发现我是女子后,忽然就这样了。" 韩棠点点头了然的道:"他应是不了解你才会这样的。" 霍时英笑得冷淡:"或许吧。" 两人缓步一会,片刻的沉默后,韩棠忽然又说:"他也许也是了解你了才会这样的。" "也或许吧。"霍时英还是淡淡的回。 韩棠侧头望了一眼眉目疏淡,表情淡薄的霍时英一眼,嘴角慢慢拉出一个笑容,韩棠知道那位雍州兵马总督还是世袭罔顾的功勋世家,祖上承袭下来的平国公,这位陈公子是这一代平国公的嫡子长孙,十四岁随父出征,十六岁被封为世子,军功累积至指挥使,这种豪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大多生性骄傲,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们有严格的阶级观念,当他遇见一个身份相当而又同样出色的人后,自然生出结交之心,但后又发现此人是个女子,固有的观念和本能的欣赏发生了冲突,然后他自己就矛盾了,当他越是发现这个女子越是出色后内心就越矛盾,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人,所以他自己首先就纠结暴躁了,太过年轻又太过骄傲的人少了一份豁达和世故的心态。 "不知这位陈公子今年多大了?"韩棠问霍时英。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吧。"霍时英随口应着韩棠,她垂着头望着手里还握着一块人家擦过嘴的手巾,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手里的东西,韩棠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世家贵族用的东西,四四方方的一块方巾,上好的蜀绣,帕子的角落似乎还绣有东西,极为私人的物件,随手丢掉似乎是不大好。 霍时英的眉头微微皱起,举目四下一望,忽然抬脚走到走到一背街处的巷子口,那里有一家摊贩,生着两炉明火,摆着两张桌凳,是一个面摊,霍时英走过去和摊主说了几句,把手里的面巾投入火炉里,看着方巾烧成灰烬以后才又走了回来。 韩棠抄手站在路边等着她,她回来后两人相视笑了笑,非常默契的谁也没说什么,又往前走了出去,韩棠却心下了然怕是这个骄傲的平国公世子霍时英也是不想招惹的。 两人散着步几乎走过半个扬州城,终于找到一家茶楼,茶楼临着一条穿过扬州城的内河而建,河两边林立而建灰瓦白墙的民居,河上有摇橹的小船,船头一盏灯笼,悠悠远远点点灯火带着朦胧的水汽。 韩棠和霍时英上了这家茶楼的二楼,找了一个临河的雅间,推开窗户下面就是河水,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水汽,河对岸民居里鸡犬相闻之声隐隐传来。 小厮上了茶水小点,屏退书童,雅间里只剩下两人,韩棠开门见山的就问:"霍都尉可否告知这次羌人入侵的经过吗?" 霍时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斟酌着开口:"我们在羌人王庭有细作,大约半年前接到消息王庭有异动,但是消息不确切,两个多月前我赶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已经集结了兵马,我只来得及把消息送回来。接着就是卢龙寨一战,卢龙寨阻了羌人三天,烧掉了他们两万人马。" 韩棠目视着对面的霍时英继续问道:"你过来时可知江对岸三洲情况如何?" "凉州已经彻底沦陷,另外两州州府兵马还没来得及集结,羌人骑兵的速度很快,各州府全部沦陷,只剩下地方的兵马还有一些零星的纠缠。"霍时英答得从容。 "羌人何以会来的如此之快,我们为何败得如此狼狈?"韩棠的话里带着隐隐的责备之意,目光望向桌面,面上呈深思之色。 霍时英有片刻的沉默,最后还是开口道:"其实羌人来的快慢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韩棠豁然抬头注视着霍时英,霍时英目视着别处侃侃而谈:"我们开国百年,整个国家的内陆百年未动过兵卒。西疆和凉州是一道屏障,强撑数十年,各州府的兵库怕是十年都没有得到过补充,太安逸了。" 韩棠怎会不明白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国家,只是再往下说就会牵出朝堂的风云,已经宾天的先帝是个软性子的人,朝令夕改的事情屡屡发生,整个朝堂的风气几十年间,表面一团和气,花团锦簇的,内里却是个烂摊子,整个国家表面是繁华簇锦的昌隆盛世,实则内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整个民族从上到下确实不知忧患太安逸了。 韩棠的右手不自觉的放到了桌面上,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这似乎他思考的习惯动作,片刻后他道:"我听说凉州军这次几乎没有打一仗,是第一个撤到扬州的?" "确实是。"霍时英毫不避讳的答:"凉州军如果不撤下来,那么大燕就真的危矣。我不懂治国之道,但单从军事角度上来说,两股有生力量的角逐最后胜利的不是看哪一方占的地盘大,仗是靠人打的,没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韩棠目视着霍时英思索她的话,霍时英继续说道:"如果凉州军最后战到一兵一卒,那么整个燕朝就再也没有能拦得住他们的军队了。" 霍时英的话说完,韩棠陷入沉思,从霍时英的话里韩棠至少知道,凉州军这次兵败如山倒的撤退,至少是有计划的实施的,凉州兵马总督霍真没有这个胆子,应该说谁都没有这个胆子敢把羌族人放进来,那么霍真所有的作为就是通天了的,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是知道的,可既然知道又把他派来做什么?皇上到底想听什么实话,自己这次来又到底要干些什么? 韩棠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霍时英也张口问了一句:"韩大人能告诉我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韩棠皱眉望过来,霍时英截断他即将要出口的话:"韩大人可知,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一路南撤抢了三洲豪族的粮仓钱库,现在他还打算抢江淮。" 韩棠的瞳孔微缩,盯着霍时英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思路瞬间贯通,凉州军撤退,霍真抢粮,两月之间如此多的朝廷军队这么快速的就集结在了扬州,这是以天下为局,下的多大的一盘棋,他豁然站了起来,来回焦躁的走了几步,最后走到临河的窗户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国家不是没有钱,只是钱都不在国库里,怪不得皇上要派他来,怪不得霍时英要问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扬州不能乱,这里是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整个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皇上需要知道霍真的态度,而霍真是皇上手里的刀,这刀用完了是弃是藏也真的完全取决于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可这又让韩棠如何回答,他虽算是天子近臣,当今圣上喜欢启用新人,他刚入朝为官时,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圣上就曾用过他,也让他在那时就无意中站到了皇上的队伍里,但是圣意难测,他还不算是皇上最近的近臣,怪不得韩林轩会说他此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此一役了。 霍时英看过的来的目光灼灼,韩棠几经踌躇方道:"其实皇上是治世的英主,他识人善任,胸有鲲鹏,温文尔雅,登基三年至今朝中局势依然安稳。" 霍时英垂下眼皮,难掩失望之态,治世英主就不是一个平庸无能之人,识人善任说明有很好的政治眼光,胸有鲲鹏,说明他有胸怀天下之志,温文尔雅,说明他善于忍耐自控力强,登基三年朝中局势没有大的变化,说明他至今没有施过雷霆手段,图穷匕首见的真性情至今没有人见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真正的知道。 片刻后再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具是目光复杂,心中各是不同的滋味。 当晚临近深夜,霍时英才和韩棠在茶楼分手,约定第二天见面,各自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和霍真两人住的东西厢房几乎同时传出动静,两人都是当兵的,作息差不多,霍时英洗漱完去给霍真请安,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果然裴太守的请柬到了,当时霍真从侍卫手里接过烫金的请柬翻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一边,鼻孔里还随之"哼"了一声,及其的不屑。当时霍时英就坐在霍真的下首处,看了她爹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吃过早饭,父女俩各自都有事情要忙,霍时英要带着韩棠去巡营,不管怎么说他是凉州巡察使,这个时候凉州军营里是什么情况他要知道,霍时英昨晚上就答应了他。至于霍真,他的事情更多,父女俩是前后出的家门。 霍时英到韩棠下榻的驿站时天色才刚大亮,江淮之地天气潮湿,初冬时节,清晨往往会有些雾气,空气仿佛随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汪水一样。 霍时英站在驿站的门口,远远看见韩棠穿过庭院向她急步走来,韩棠还是一身湛青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同色的斗篷,斗篷领口嵌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发髻间插了一根木簪,整个人看着朴素而清贵。 霍时英其实不太喜欢应酬韩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心机复杂,极为聪明,于人情世故上特别敏感,善于窥一斑而知全貌,稍稍行差踏错就能被其探知根本,但好在这人的品行看着还好,她不讨厌他,应酬起来也不觉得很累。 韩棠走到跟前早早的就拱起手:"劳烦霍都尉久候了。" "韩大人客气,在下也是刚刚才到。"霍时英站在原地回了一礼。 韩棠见霍时英穿着军服,腰间配着长刀,头发眉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身后还有一匹在踱步的马,心知她是一大早就骑马过来的,心里对她守诺,对事认真又多了几分肯定。 两人都不是啰嗦的人,几句寒暄过后就出发了,霍时英是骑马来的,韩棠却是只有一辆乌蓬马车,两人一人骑马一人坐车。韩棠坐上马车才琢磨出一些不对味来,好像一般家里有女眷出行的时候,都会是家里的男人骑马,护卫着坐车的女眷,他们两这好像倒过来了,韩棠倒是没多想别的,只是想着以后霍时英势必要回京的,她将来只怕遇见这样的状况还不少,想着就不禁在车里轻轻的笑了一声。 扬州城外军帐延绵二十里,各个地方来的军队自成一局,正是刚刚过了出操的时间,一路过去一片乱哄哄的嘈杂之声。 一条刚刚成行的土路穿过整个营地,几队从外面操练的回来士兵和霍时英他们擦身而过,领头的将官因为平时身处天南地北大家都不认识,见面根据军服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行到一半时,霍时英忽然勒住马头,抬手示意一旁的马车也停下,皱着眉望向土路的尽头,地面微微传来震感,韩棠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霍时英正引着马车靠向路边,自己策马护在了马车旁,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韩棠欲言又止,韩棠望向前方土路的尽头一队马队以奔涌之势往这边飞扑过来。 韩棠看出霍时英脸上有为难之意,什么也没问,放下了车帘。 狂奔而来的马队清一色的西域马,马身高大,肌肉结实毛色光亮,线条及其好看,当先一人朱红色的军服很是醒目,马队在渐渐接近时后面的人随着一声号令慢慢的放低了速度,并且渐渐的开始收拢队形,唯当先一人毫不减速,脚上的马镫一磕马腹,反而提速向着霍时英冲了过来。 霍时英勒马站在原地,不退不让,扑面而来一股劲风,对面的马冲到跟前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半个马身立起,身下的马惊得要往后退,霍时英猛的收紧手里的缰绳,身体往下一坠,两腿收紧马腹,瞬间马嘴里鲜血长流,身下的马悲嘶一声,堪堪立定在原地,半分没有退让。 前方立起的马,轰然砸下马蹄,暴躁的来回踱步,上面的骑手一牵马缰绳,马头大幅度的一个扭转,马头侧过半个身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霍时英!"马上的人,一张刚毅的脸上布满汗水,前襟腋下都是湿痕,眉间锁着狂躁,一个英武的人,富有朝气而又有些跋扈。 "陈公子。"霍时英回以招呼。 那人又以及其厌恶的口气道:"怎么哪里都能碰见你?" 霍时英牵起一个笑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公子。" 陈嘉俞烦躁的望着面前的人,说实在的他很想揍这人一顿,但那是个女人,他又怎么能打一个女人,可这人却被时时拿出来跟他比较,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怎么比?打又不能打,较量一下?可不管是输赢,他都是输了的。 陈嘉俞握着马鞭的手几紧,几松,轻蔑的眼神扫过霍时英又在她身边的马车上溜了一圈,鼻子里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扬鞭策马而去。 等到整个马队都过去了,霍时英才驾着马回到路中央,一马一车继续往前走去,韩棠始终都没有露头。 朝廷大军的军营,在扬州城外占了百顷平整的耕地,排列成一个雁阵,雁头如锥就是凉州军的军营,而刚刚和他们遭遇的陈嘉俞所在雍州军营则在阵型的最末尾。 霍时英带着韩棠进入军营的时候,里面军旗飘扬,军帐林立,来往兵士井然有序,往内走,不少人向霍时英打招呼,韩棠发现有些将官的官阶明显比霍时英大很多,但见到她很远就会躬身行礼,有些人的甚至人过中年,见到她依然恭敬。 军队是个纪律严明的地方,阶级观念在这里体现的更加的直接具体,韩棠大为惊讶,望向霍时英的眼神惊奇,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太多,他们走走停停,霍时英不得不停下来跟他解释:"他们大多都是从卢龙寨出去的。" 韩棠豁然明白,霍时英战功赫赫却不得晋升,但她守卫卢龙寨多年,那里是边关第一防线,最是能立战功的地方,许多她以前手下的将官都已经升迁上去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凉州军霍时英以她的方式拥有了很高的威望。 霍时英带着韩棠到了军中最大的一个军帐面前,等着卫兵通报以后,才引着韩棠走了进去,军帐里的公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蓄着文士须,身着二品武将的官服,端正严肃的样貌,稳稳的坐在那里带着几分威严,霍时英对这人很是尊重,进门就拜了下去:"霍时英参见林大人。" 这人是霍真帐下的主簿,主管一切军务,其实这人才是凉州军的灵魂人物,他是霍老将军给霍真留下的人。 林青看见霍时英很高兴,走出公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时英来啦。" 霍时英顺势就站了起来,笑着问:"来了,您忙不忙?" 林青哈哈一笑:"你来了,我还能忙不成?" 霍时英就转身向他引见韩棠:"那正好,这位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林青转过身和韩棠互相见礼,林青对韩棠很客气,马上就招呼着人坐下,让亲卫上茶。两人都是文人做派,自然就说上了话,霍时英见机就退了出来。 其实巡营这种事,霍时英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有那么大的权利,她不过是引见一下罢了。 韩棠这一上午,终于干了来扬州后的正事,递出公函被正式接纳,林青非常有效率的给他安排人手了解凉州军以及整个渭水北岸的军事布防,甚至连粮草、装备、各种文书都随便他查看,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 一直忙到正午林青还要专门为他设宴,韩棠想到和他一起来的霍时英,从早上来给他引见完就不见了踪影,想着还是要和她一起回去,方不显得失礼遂向林青婉言辞谢,林青也没多挽留还派人帮他去找了霍时英。 韩棠是跟着卫兵在整个大营的最后方找到的霍时英,那个地方和别处很不同,还没近前就先闻到了一股异味,越是靠近空气里酸臭的味道越是浓重,拐过一片军帐,就见前方立着一个占地宽广的露天大棚,大棚里四面没有遮风的东西,只在顶上拉了一块很大的油布,勉强遮挡一些雨水。 油布下巨大的空间被栅栏隔成一个个的狭小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里六七丈见方的空间就有二十几个人,这里大概聚集了有四五千人的样子,每一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股浓重酸臭之气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发出来的,韩棠一脚踏进这里大大的震惊后呆愣在原地。 天气冷,这些人大多蜷缩在发霉的稻草间,具是精神萎靡的状态,对外界的反应很是麻木。韩棠匆匆往里走,远远的就看见霍时英在栅栏的外面,离着有丈许的距离,慢慢的走着看着栅栏里面的人。 韩棠站在远处看着她,霍时英走的很慢,围着栅栏,边走边看,眉头深锁,目光深邃,她在似乎是在观察里面的人,她在研究他们,走到一处她似乎还为了看清某个人脸上的表情而弯下腰去,她的腰越弯越低,脸几乎就要贴到了地面上,韩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去,一张被头发挡住的脸豁然抬起,射向霍时英的目光凶残而狠毒,霍时英目露满意之色站起身。 那竟然是个女人,这里竟然还有女人,这些到底是些什么人,一开始韩棠还以为这里都是俘虏,可是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对,而且他们明显是中原人,这里更像是一个牢房,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犯人。 霍时英还在慢慢的走,慢慢的看。韩棠站在一边没有打扰她,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士兵抬着几桶馒头走进了那个大棚中间的通道,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栅栏里的人开始骚动,两队佩刀的士兵走进十字形的通道,动作整齐划一的开了栅栏上的铁锁,然后又全部退了出来。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了一声:"吃饭了!"这仿佛是一个号令,被关在铁笼里的人,蜂拥着扑出来,通道有足够宽的地方,但是还是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这是一场混乱的抢夺战,为了接近中间的木桶,有人开始攻击别人,场面很快的就乱了起来,有人单兵作战,靠着凶狠会抢到一口吃的,但他或许馒头才一口进嘴就会被几个人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连嘴里的那一点甚至都会被抠出来。 韩棠在这些人里面发现了团队作战,一般是以一个牢房为一个单位,几十人合作,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掩护,还有人断后,一般这样的队伍总能抢到食物,带着一桶馒头直接回牢房从里面把门顶上然后再把吃的分了。 牢房的通道上成了一个人肉战场,"噗噗"的人肉撞击声此起彼伏,这里没有谦让,没有怜惜,只有弱肉强食,偌大一个战场,很少有人发出惨叫声,人类最基本的声音交流在这里听不见,抢到食物的人会躲到一个角落里,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用整个身躯的躯干去保护手里的一点吃食,快速的进食,他们就像野兽。 霍时英站在牢房的正前方看着他们,眉头深锁,瞳孔暗沉,目光中有一种淡淡悲悯。 出来再次再沐浴到阳光之下时,韩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他们是军奴吗?"他问立在一边的霍时英。 霍时英目视着前方,很久没说话,韩棠一直看着她,固执的等待着,终于霍时英说:"他们是我的兵。" 紧接着霍时英埋头走了出去,她低垂着眼皮边走边对韩棠道:"不要问我,这是军机,你可以在回去述职的时候说出你所看到的,但是最好不要大范围的说,对能够付得起责的人说就行了。" 韩棠和她并肩走出去,身边之人眼角那处隐忍的悲悯还没有淡去,周身紧绷笼着着一种深沉的忍耐,她只是二十出头,还如此的年轻,要经过怎样的磨砺,才能历练出这如深渊般的坚韧和忍耐。 出了军营霍时英已经恢复常态,和韩棠在城门口分了手回家,而同一时间霍真出现在了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里,整个酒楼的二楼雅间全部清空,临河最精致的房间门口,霍真望着虚掩上的房门心里骂了一句"狗屁的忠诚热血。"然后"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房内临河的窗户大开,裴世林站在窗前,留给霍真一个深沉的背影,霍真进门看见裴世林,"嗤"的笑了一声,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拍,桌子被震得一阵晃动,然后"哗啦"一下拉出一张椅子,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 裴世林那深沉的模样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过身来,刚要说话,霍真一抬手打断他:"裴世林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做个纯臣,还是妄臣?" 裴世林站在那里两手抄进袖子里,胖壮的身子如一尊佛,他望着霍真然后说:"那你是想做个孤臣了?" 霍真一愣,忽然间他身上的那种暴虐之气就为之一泄,片刻后,他朝着裴世林招招手说:"来吧,坐吧,咱两好好喝顿酒。"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小厮鱼贯而入非常速度的上了一桌酒菜,最好的金陵酒,最精致的扬州佳肴,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没有人说话,彼此的神态都有几分寂寞。 后来裴世林喝成了一张黑红的关公脸,他有些大舌头的对霍真说:"难得你霍真还有点真性情了,他们,他们,唉!都哪里去了啊?" 霍真人到中年身上的纨绔之气依然不减,喝道高深处,两脚翘到桌上,身子斜倚着椅背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腹部:"他们还是他们,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错的只有立场,造化弄人罢了,难得你看不开。" 他们,二十年前的他们是京城名声赫赫的五大公子,两个出自功勋世家,一个显赫的皇亲,一个响当当的外戚,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他们是同窗,他们生命中最璀璨的岁月曾经彼此参与,二十年前一场藩王逆谋案,五个人全部被卷了进去,两大功勋家族全部覆没,才子被腰斩,霍真远走边关,裴世林被外放到苦寒之地,当年的腥风血雨那是另外一个故事,那时候他们很年轻,他们也很傻,除了血性就剩下天真,最后以及惨重的代价学会了成长。 一顿饭吃到日落黄昏,说的少,喝的多,最后裴世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蒲扇一样的大手使劲拍着霍真的肩膀,霍真摊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顺着他那个劲道就滑到了地上,裴世林手里空了也没发现,犹自说道:"霍,霍真,老子知道事理,国,国难当头,老,老子不做乌龟,明天咱两就去抢他娘的去,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八蛋,这帮蛀虫。" 裴世林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外面伺候着的人乱哄哄的一闹,人声渐渐远去,霍真躺在地上望着房顶的眼神直直的。 第二天,霍真带着大批兵马的出了扬州城,随行的还有扬州太守的仪仗,没过几天整个江淮之地就轰动了,霍真这回抢粮比较文明,第一家抢了江淮豪族中最有势力的一家,裴家,裴世林就是裴家的人,他们也不喊打喊杀的,霍真带着兵把族长家的宅子围了,里面的人不准出也不准进,围个七天,估计这家人的存量消耗的差不多了,然后递了拜帖进去说来买粮,族长自然是要扯皮的,但是裴世林亲自拿着账本在一边不吭不哈的站在,裴家最大的保护伞也用不上了,最后族长也只能霍真说什么是什么了。 拿下裴家别人家就顺利了,管你有多显赫,你能显赫过太后的娘家吗。霍真只强行搜购了几家最有钱的,运粮的队伍就壮观的延绵出百里,从百姓到贵族全部哗然,震动了整个江淮之地。 韩棠一直在扬州等到霍真收粮回来,霍真回来的当日就由林主簿作陪,隆重而高调的宴请了他。 宴席过后的第二日韩棠启程回了京城,扬州离京城一千多里路,韩棠回去半月后圣旨就来了,圣旨封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扬州所有兵马。另命霍真即可启程,回京述职。 收了圣旨和虎符后,当下凉州军营里就沸腾了,各个军营来贺喜的地方大员络绎不绝,霍真的位置当真是坐到极致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超一品的官位,再升无可升了,霍家这下子可说是火里烹油,太旺了。 霍真笑眯眯的应酬了一天,转脸过来当晚很早就下令关了营,之后他的军帐内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几个高级幕僚加上林青一起研究那道圣旨一夜,最后由唐世章定论,霍真拍板给皇帝去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文书由林青执笔,言辞委婉,长篇大论,其意思就是说,现在对岸大军压境,这边一却盘散沙,霍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权力集中,此时回京延误时机,也延误战机,望皇上体谅臣的一番苦心,回京述职之事当容后再说。 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十日后又一道圣旨下来,这回圣旨的内容是:凉州边军卢龙寨一役,歼敌两万,战功卓越,所有将官原地升迁一级,赏金百两,另都尉霍时英历有忠勇之义,战功显赫,封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代兵马大元帅上京述职。 此次圣旨霍时英从从五品连越两级,明威将军是正四品的虚衔,参将却是正四品武将实权,她终于可以在凉州军名正言顺的领军一方了,这也不是一次简单的升值,作为霍家培养了二十多年的这一代霍家在军中的真正的代表,她终于正式的踏上了政治舞台。 接了圣旨霍真和他的首脑团才把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霍时英在凉州军营里接的的圣旨,等应酬完了一众道贺的人,回了霍真的帅帐,她又特意掏出圣旨来郑重的看了两眼,然后随手卷了卷递给霍真:"给,回来拿回去供进祠堂里去吧。" 霍真接过圣旨古怪的看了她两眼,一边的唐世章被逗的哈哈大笑。 霍时英转过身去很恭敬的给唐世章作了一个揖:"老师,我要回京面圣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唐世章还在笑,他边笑边摆手:"我没什么要嘱咐你的,你也不用我再嘱咐你什么了,你长的挺好,没让我失望。" 霍时英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那老师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让我想想啊。"唐世章仰头望着帐丁思索:"嗯,京城有个鱼惠娘,她做的一个千刀鱼好吃,十几年前吃过了,难得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味道。" 霍时英一脸茫然,唐世章接着道:"嗯,听说她现在在韩丞相府上做厨娘。" "我不认识韩丞相。"霍时英为难。 "你不是认识韩棠吗?" "那我想想办法。" 转瞬霍时英又道:"那个什么鱼从京城带回来也吃不了了吧?" 唐世章恍然:"哦,那倒是。这样吧,要是你见到皇上能讨他老人家欢心的话,给我在他的私库里讨一套前朝的秘史,三洲志吧。"三洲志是讲的前朝末代的三个藩王造反,开启了历经百年的内乱,中间有本朝开国太祖起家的很多秘闻,是本禁书,外面买不到的。唐世章还真敢要。 霍时英流着汗说:"我尽量吧。" 霍时英跟唐世章说完又转过身对着霍真:"我走了后,把冯峥调到我的营里,那些人一天都不能停了操练,先让冯峥带他们。" "嗯。"霍真板着脸坐在公案后面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了。" 霍真挥挥手,霍时英又转过去给唐世章行了一礼:"老师,时英告辞了。" 唐世章也微笑着到:"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霍时英再次行礼才转身退了出去。 唐世章笑看着霍时英走出军帐,霍真指着她的背影问唐世章:"我这女儿是给你养的吧?你看见没有,连问都没问我一声。" 唐世章端着茶碗轻笑着摇头:"这孩子,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难得啊,她把你放在心里才不理你的,这你还琢磨不明白?" 霍真咂着嘴摇头,无不感慨的说:"真是大了,这是要飞了。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不如她。" 唐世章扭头看了看霍真那张感慨中有些得意的脸,又望向霍时英走出去的地方,目光反而露出几分忧思,他忽然道:"皇上两次下旨,这么大费周折,其意怕都只是为了见上时英一面而已。" 唐世章话音一落,霍真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唐世章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深意:"时英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嘉熙二十七年,一夜奔袭羌人的达淦部落,灭了一族,解了卢龙寨被围攻之困,那年她才十六岁,当时战功报上军部,大驸马可是在朝会上摔了笏板才给时英挣了一个校尉。后来就太子监国了,那以后时英的战功可是再没有拿到朝会上讨论过,几次升迁都是夹在别人军报里,不声不响的就完事了。" 唐世章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半晌后霍真忽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我父亲,后来给时英赐了个小字,叫安生。" 唐世章皱眉扭头望过去,霍真捏着眉心又道:"那年是嘉熙二十八年,父亲回京述职,回来就给时英赐的小字。"霍真说着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人家老了,心就软了,他最喜欢时英,他想给时英铺一条后路,可时英这样的谁能接得住?谁家又能容得下这样的……父亲那次回去应该是见过当时的太子的。" 唐世章眉头皱的更紧低喃道:"这条退路可不怎么好。" "是啊!"霍真站起来背着手望着帐顶感叹"是风口浪尖还是安享富贵,这里面的变数太多了。可不这样,谁又能接的住她呐?" 这边两人在感叹,那边霍时英一无所觉的到营里找到冯峥给他交代了一番,回到家月娘已经在笑眯了的迎接她了,霍时英升官月娘最与有荣焉,第一霍时英是她养大的孩子,她理所当然的骄傲,第二,将来霍真总会有退下来容养的一天,她势必会跟着回到京城的王府,那时候霍时英就是她最大最坚固的靠山,霍时英越出息,她的下场就会越好,她这人别的事情谋算的不清楚,但这内宅的事情却是有着几分精明的。 月娘喜滋滋的给霍时英收拾东西,晚上还牟足了劲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当晚霍真没有过来倒是差人送了一包银子来,第二天一清早,霍时英就轻装简行一匹马,一个包袱带着小六上路了。 03 扬州离京城不过千里的路,快马两天就能到,十一月初,霍时英在时隔十年后再次回到了这个国家的都城,金陵。 他们下午进的城,到了裕王府已经是黄昏了,门房听说是十一郡主回来了,都没反应过来是谁,等看见小六才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在边关的郡主,急急忙忙的跑去让人通知了管家。 霍时英接到圣旨转天就起身了,就是快马送信也不一定有她跑的快,皇上那边下旨,圣旨出了御书房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扬州,而这边朝廷要给王府出的喜报,却要通过兵部和礼部两道章程,所以这边反而慢了,王府这里没人知道霍时英要回来,霍时英被拦在了自己家门口,倒不是有人拦着不让她进去,关键是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走。 也怪不得霍时英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两岁离家,十二岁的时候回来住了没有十天,她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在顷刻的功夫外院的管家就领着几个管事匆匆的赶了过来,老远一个中年留须的青衣男子急步匆匆的往这边走来,霍时英站在门内的台阶上正四处的看,那人到了近前"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台阶下:"小人告罪,不知郡主回府,怠慢了郡主。"这人一跪,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人,先是有的身形明显一顿,有的脸上露出惊容,但也就一瞬他们也都跟在后面跪倒了一片。 站在几级台阶上,霍时英垂着眼皮望着下面的人,她身后的小刘,刚才还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这边人一跪,那边他迅速的侧过半个身子,又往后退了半步,霍时英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也正向她望过来,眼里似乎含着鼓励,霍时英心下一笑,这里,这深宅大院里才是这孩子的战场,这带头给她见面就一跪的人是在帮她立威,她怎么会不懂。 霍时英也没叫人起身,半晌才负手而立神态里带出几分威严的问道:"你是谁?" "小人周通是府里的管家。" "周管家好。你起来说话吧。"霍时英微笑着走下台阶。 走到跟前周管家自动站起来:"不敢当,郡主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一路可还安好?" 霍时英站定,望着面前的人,她记得她第一次跟她爹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带着一堆人在外院迎接,当时这人可没给她爹下跪,霍真对这人还是极为依重的样子。 霍时英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望着周通身后还跪着的几个人道:"周管家让他们都散了吧,烦劳你带我去内院。" "是。"周通垂着手给霍时英让出半个身子。 去内院的路上周通主动跟霍时英说:"郡主可要先去给老夫人和王妃请个安?府里这些年由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这会老夫人那里应该快用晚膳了,您去了说不定就都正好见得到了。" 霍时英转头看着周通不由的目光里就带出了几分欣赏,此人是在提点她该如何行事,三两句话就提点了她应该先做什么,还告诉她目前家里是谁当家,她的住处应该找谁安排,难得的是说的又是如此的不落痕迹也不居功卖好,她这人半生和军队里的人接触的最多,这么会说话的人还当真是第一次打交道。 霍时英不由的就对周通说:"周管家,谢谢你了。" 周通走动的身形就是一顿,侧头看了霍时英一眼道:"郡主客气,小人哪里当得了您谢。" 霍时英笑笑什么也没再说,跟着走了进去,在霍时英的印象里王府占地实在是广阔,端是富贵气派,可能是她一直在边关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走来只觉目不暇接,但倒是和她小时候的印象差了不少。 霍时英记得她十年前回来的那次,随处走动不管是内院还是外院都有不少丫鬟小厮穿梭,有点乱但各人行走规矩做派都有章法,有种乱中的热闹,但这回她一路走来,却极为安静,还是那些景致,人却几乎没有看见几个,有些空旷冷清。 "周管家,府里好像少了不少人?"霍时英忍不住问了出来。 周通一路把霍时英带过隔着内外院的月亮门恭敬的答道:"府里是少了些人,五年前世子当了家,就分了府,原来住在各院的各位少爷都搬了出去另外开府单过了,下人自然也就跟着分出去了,府里这些年主子少了,就显得冷清了一些。" "哦。"霍时英这一声了然中带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周通又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就带上了一点淡淡惊讶。他很快的又垂下目光,带路的姿态加重了几分郑重。 老夫人住在王府中轴线上的锦华堂,这里是整个王府的正房。进门一个广阔的院子,中庭里载种着几棵海棠,回廊下围绕着一圈绿叶繁花,深冬时节依然花团锦簇,一条石板小径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屋的回廊下。 回廊那里站着一个穿绿色小袄的女子,仰脸看见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口,下了台阶快步的就迎了过来。 "周管家。" 那女子见面竟然先向周通行了一礼,霍时英有点觉得好笑,女人间这点小小的手段,心界也太小了吧。 周通看见霍时英的脸色,却也没说什么,也不理那女子,转而向霍时英弯腰行了一个礼:"小人只能送郡主到这里了,这位是老夫人身边红绡姑娘,有她带您去见老夫人,我就先回去了。" 霍时英点头:"有劳周管家了。"她对此人多有礼遇,周通也没说什么,行了礼退了出去。 那位叫红绡的姑娘有一张白净姣好的面孔,她平眉淡目的向霍时英蹲了一个服:"十一郡主请随我来。" 霍时英随着她上了台阶,到了门口红绡给霍时英打起门帘,霍时英走进堂屋,小六往门口一站,红绡的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你这小厮怎么不去外院,老夫人的院子也是你乱闯的吗?" 霍时英的脚步顿了顿,就听见小六不紧不慢的说:"红绡姐姐,我是跟着郡主的,听说以前跟着各房少爷来请安的小厮们不都还能到抱夏里歇歇讨口茶喝吗?我站在门口姐姐怎么还要赶我走?" 小六的话在霍时英耳朵里一过,她放心的抬脚往里面走去,堂屋里没人,西侧间里有走动的声音,霍时英走了过去,帘子在她走到跟前时撩了起来,霍时英撩了打帘子的丫头一眼,一眼就扫了一遍整个西次间,窗沿下放着一张黄梨木的榻,满头珠翠的富态老太太的就坐在上面,老太太的身边立着一个木墩架子,上面套着一具亮闪闪的盔甲,金鳞武铠,鱼鳞站裙,乌金打造的胸胄,黄金的头盔。立在那里有一个人那样高。 那是霍老将军,霍时英爷爷的战甲。那具盔甲入眼的瞬间霍时英眼圈就红了。 说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霍时英算是霍家子孙中最有福气的一个,她得到了霍家先后两位掌权人的厚爱,要说霍时英这辈子跟谁最亲,那是跟霍老将军,或许是奉行了抱孙不抱子的传统,霍老将军虽然不太待见霍真却非常疼霍时英,霍时英小时候几乎是在霍老将军的背上长大的,霍时英都十五岁了有时候在卢龙寨换岗下来,还要赶五十里的路回嘉定关看老人家,有时候她赶回去都半夜了,霍老将军还要处理公务,她倒在将军的腿上就能睡一觉。在霍时英的记忆里她爷爷身上总有一股松木的味道,伴随了她多少的岁月。 坐在那里的那个老太太,霍时英都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她,胖胖的脸庞,花白了头发,云锦断面梨黄色的夹袄,很鲜亮的颜色,眉头不高兴的皱着,板着脸不见什么威严,到有几分专横和霸道显现在眉宇之间,这个人是她爷爷这辈子唯一的女人,霍老将军一生没有纳妾,老夫人给他生育了两子一女,一辈子尊荣得宠。 想到这里霍时英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那么排斥这老太太了,几步走上前去稳稳的跪下:"不孝孙女霍时英给祖母请安。"她不用伪装声音里自然就带出了哽咽。 榻上本来横眉冷目的老太太反倒一愣,过了一会老太太才冷硬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孙女是代父亲回京述职的。"霍时英跪在原地回。 "你个小小的的都尉怎能带你父亲回来述职,讲的什么谎话?"老太太似乎真的是很厌恶霍时英,以至于都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步步紧逼。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回答,直接说她升职了,是皇上下旨要她代父回京的?那显然会让人觉得你在炫耀,还把圣旨抬出来压人,好大的一顶帽子,不管她怎么说都会落了下乘,碰到这种跋扈的,只按照自己喜好来的人还真是让人头痛。 霍时英正在怎么酝酿着这话怎么说,旁边就有个声音出来给她解围了:"老夫人,我看时英也不是那冒失的人,再说这种公干的事情也不好随便拿来说嘴,你说是吧时英?" 霍时英抬头望去,老太太身边立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头戴金钗,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柳眉,杏眼,笔直的鼻梁,皮肤白净,脸型如饱满的瓜子,虽然已近中年,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看着依然是个婉约的美人,看她的装扮又不像伺候的下人,霍时英想不起这人是谁了。 看着霍时英望过来,那女子对她笑了笑,浅浅的微微传递过来一种好意。霍时英垂下头,她讨厌把事情复杂化,也讨厌要把事情复杂化的人,对老太太这种人只要她讨厌你,其实你说什么都是错,索性她就直接说了出来:"孙女两日前蒙圣恩升了凉州参将,这次是奉旨代父回京述职的。" 果然老太太马上就爆发了:"呦!你升了个四品的参将就了不得了?你要不是霍家的子孙,你要不是姓霍,参将?你见得着吗?你以为你了不起了,要是你大哥这会早就做到你父亲的副将了,轮的到你在这里跟我说道,轮得到你吗?啊?"老太太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都喊起来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对霍时英就那么大的气性,喊到最后都喘上了,捂着胸口在那喘大气,她身边的那个妇人给她又是顺气又是灌茶好一通忙活。 老太太骂的到都是真话,霍时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挨骂,埋着头脊梁却挺的笔直,眼看两人就要闹崩,没法收场的时候,门口门帘一掀,红绡走进来小声的通报:"王妃来了。"屋子里的人手里的动作都是一顿,瞬间安静了下来。 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有些匆忙的凌乱,步子在门口顿了一下,一个清澈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就到了霍时英身边:"时英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 霍时英的腋下被□一条柔软的手臂,她顺着传来的力量就站了起来,王妃也是个身量颇高的女子,个子几乎和霍时英持平,满头的乌发只简单的挽了一个髻,通身不见任何装饰,穿着一件朱红色的佥金袖袄,打扮相当的朴素,她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长得周正,眉宇间有种深沉大度的气度。 霍时英起身后,后退了半步,弯身对着她行了一礼,称呼她道:"母亲。" 王妃上前再次搀起她的胳膊:"时英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你父亲可还好?" "父亲很好,身体也很健朗。"霍时英沉稳的目视着面前人回答。 王妃显然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进门两句话就把局面扭转过来,老太太是个专横跋扈的人,但她更担心儿子,王妃进门就问起霍真既给霍时英解了围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着两人看过来,王妃继续问道:"江淮天冷潮湿,王爷可还能习惯?身边可有尽心伺候的人?" "父亲到了扬州多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自然要比军营里好得多,我看父亲对江淮的水土也还适应,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看着比在凉州似乎还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吗?"随后她又微微点头:"他们原来就是同窗,住在他那里也断不会短了他什么的。" 王妃说完,又转过身朝着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礼,给老夫人问安,随后就牵了霍时英的手把她带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这时候才有人奉了茶上来,老太太又才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半年难得出一次荣装堂,今天怎么这么好的精神?" 王妃侧身对着上首轻声道:"刚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里去,说是听说时英回来了,要带着人收拾倾华院,就不过我那里去了,我想着她反正也要让人来跟您说一声,干脆我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斜着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连个丫头倒是都比你精贵了,还要你自己走一趟。" 这老太太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任性而为,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不过王妃显然不是跟她一个段数的,霍时英只见身边这个女子脸上毫不波动,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话茬,反而笑盈盈的对她道:"这都酉时了?今天怕是要耽误母亲晚膳了,要不媳妇今天就留在您这叨扰您一顿?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亲?" 果然老夫人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着霍时英道:"把她也给我带走,回来就折腾人,本来都要摆饭了,偏偏这时候来烦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榻,嘴里还不断抱怨着。 王妃和霍时英当然也不想待在这里,顺势就都起身给老太太行礼告辞,老太太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着那个中年美妇对行过礼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时英问道:"你父亲可有话带回来?" 霍时英想都没想张嘴就来:"父亲他很惦记您老人家,他让您保重身体,等边关平定了,他就辞官回家好好孝顺您。"其实霍真什么话都没给家里带,但霍时英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触霉头。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听出真假,但面上是满意了,她们也就就着这个形式退了出来。 出了锦华堂,院门口等着四个丫鬟,一抬滑竿式样的抬椅,王妃却没有上抬椅,沿着锦华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头婆子簇拥着她,霍时英自然只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紧不慢雍容而端庄,她一直没有说话,望着脚下的路,心思似乎没有在这里,霍时英只好开口道:"母亲是否身体不适?" 王妃的气色其实不太好,脸色暗黄,嘴唇的颜色很淡,周身萦绕着一股虚弱之气,如此自然的神态几乎全凭她身上的一种气势撑着。 王妃终于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霍时英,她看了她好一会,望着她眼里的神色复杂,霍时英一时竟然没有看懂,这个中年憔悴的妇人最后清淡的笑了笑道:"没什么,老毛病了。" "母亲要保重身体。"霍时英接着她的话道。 王妃再次转身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二哥知道你回来了,很着急,一会你就去他那里用晚饭吧,免得他担心。" "嗯。"霍时英点头应着。 又走了一会,王妃低头望着脚下再次开口道:"你一个女子,却在外面做着男人的事情,面对的都还是些杀戮断绝,国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内宅这种妇人的琐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一辈子活的就这是这么个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这么大" "我没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时英的语调里带着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过来,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双目如烛火般明亮,最后她又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比刚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说:"你长的很好,把你教成个这样你父亲可没有那个本事,你的老师是谁?"她的声音清澈而又低缓,很容易让人产生倾听的好感。 霍时英的回道:"老师的名号母亲可能没听说过,老师他姓唐,大号世章,原是个出家的道士,算是个方外之人,据说是十多年前父亲到冀州公干,在老师挂单的一家道观里与之偶遇,两人谈经论道三昼夜,最后父亲把他绑了回去,这十多年他都在父亲的帐下做幕僚。" 王妃轻笑出声:"这像是你父亲干出来的事。"转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来是个隐士了,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时英笑道:"母亲的气质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转头看她:"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这气度。" 霍时英只是笑:"母亲过奖了。"王妃也轻笑,两人一路走来气氛不自觉就轻松起来,两人的见识都有一定的高度,进退之间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实十年前霍时英见到的王妃,给她的感觉是个冷漠而高贵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高抬着下巴,看着她在下面给她磕头行礼,神态冰冷而高傲,现如今她眉宇之间冷硬之气被憔悴取代,憔悴虚弱之间又有着豁达和从容。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人站在原地相对笑谈的时候,前方慢慢亮起两簇灯火,她们扭头看过去,两个婆子提着灯笼迎了过来,是王妃院子里的人看天色晚了出来接她的,王妃再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着你开饭的,我就回荣装堂了,等你得空了再来找我说话。" "是。"霍时英恭敬的弯腰行礼,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着一干丫头婆子簇拥着她走远王妃留了个给带路的婆子,霍时英又跟着她转身往东边的华荣堂走去。 到了华荣堂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两个机灵的丫头守在垂花门那里,远远看见这边的光影就迎了过来,走到跟前双双给霍时英福了一礼:"十一郡主安好。" 霍时英朝她们点点头,随她们进了院子,房门一推开,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霍时英呼吸一窒迈步走了进去,正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肤色白嫩,盯着他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会升起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霍时英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的情景,那年她十岁,嘉定关总督府大门前烈日当头,六驹并骑,紫檀木的车厢,宝马雕车,车门打开半晌没有动静,良久后,后面浩荡的车队中拥过来一堆丫头仆人,有人放上脚榻,支开阳伞,车厢内这才伸出一只脚来,软底的布靴,纤尘不染,众星拱月般簇拥出一个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长衫打扮,头脸上身都被阳伞遮住了,只能见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仆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拥着给祖父,父亲行过礼,走到她的跟前,霍时英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和霍真很像,不过五官更秀气了几分,因为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他有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目光中表达着最大的善意和诚恳,他叫她:"时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时嘉。 祖父说:霍时嘉是霍家子孙中最有情意的一个。他从小有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每隔几年他会拖着病体从远隔万里的京城来到苦寒的边关探望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以及妹妹。 霍时英站在门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就对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达眼底,出声叫道:"二哥。" 那个被霍老将军说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孙的霍时嘉却有着喜怒无常的脾气,一照面本来还带着喜意的脸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着拐杖费力的站起来,朝着霍时英伸出一只手,霍时英赶紧几步上去握住,霍时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时嘉手掌的肌肤嫩滑而柔软,他眉头紧蹙:"怎么长的这么高了?"他们的鼻子尖几乎对到了一起,霍时嘉脸上表情非常的不满。 霍时嘉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霍时英了,那时候霍时英还只到他的耳朵那里,霍时英没有接他话反而问他:"你身体好不好?"说着还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时嘉侧开一点,眉头一挑:"怎么?你还学会看病了?" 霍时英一本正经的回:"不会,我就是摸摸你的脉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说明你身体还好。" "什么乱七八糟。"霍时英的手被他挥开,霍时嘉拄着拐杖往里间走去,有丫头过来扶他,被他一拐杖给支了开去:"走开,我自己走得动。"丫头羞红着脸退到屋角,房间里站了四个丫鬟,具是低头沉默,霍时英在一旁看着上前给他撩开门帘,随着他走进了里间。 里面的房间更热,应该是烧了地龙,就这一会霍时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霍时嘉走到窗边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轻轻出了一口气,有丫头过来在他腿上搭了一张毯子,霍时英跟着坐在他身边,霍时嘉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时英点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 霍时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开口问:"怎么忽然回来了?扬州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这回时英露出货真价实的羞涩来:"我升官了,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皇上下旨让我代父亲回来述职。 "呦!"霍时嘉扭过头,语调里充满惊讶,然后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着霍时英的下巴把她的脸摆来摆去的仔细打量:"嗯,长大了。"他笑着眼里有些惆怅。最后又亲昵的捏捏她的耳垂问:"辛苦吗?" 霍时英摇摇头:"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里还有你的侄儿,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赶回去。" 霍时英抿嘴笑着答应,她问"我嫂子和侄儿呐?" "去给你收拾院子了,应该快回来了。"霍时嘉的口气很轻慢,对嘴里提到的那个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时英眼里微露诧异,也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点骚动,接着门帘一掀,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女子一个穿着大红的遍地佥金窄袖褙子,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官髻,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气,有一种庄重的艳丽,一身的大红都没有压住她身上艳色,霍时英知道这就是她的二嫂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时英站起来对女子行了一礼恭敬的叫了声:"二嫂。"霍时嘉九年前成的亲,这个二嫂霍时英一直没见过,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龚家,出过一个大儒,二十四个进士,两个状元,三个探花,她父亲现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处沿海,这次战乱倒是没有波及到那里。 看见霍时英用男人的姿势向她行礼,龚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别扭的也给她蹲了一福,还了一礼,两人起身龚氏望向霍时英的目光是□裸的毫不掩饰探视,充满好奇的探视,她的眼睛很大,望着霍时英流露出几分不太协调的天真和惊喜。 过了片刻龚氏似乎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时英,这是你侄子宜哥儿,宜哥儿给你姑姑问好。" 孩子有八岁了,有他母亲的肩膀高,这孩子也长的好,但是没有他父亲那么美的炫目飘逸,中规中矩的端正,孩子规规矩矩极为恭敬的给霍时英作了一揖。霍时英把他拉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银刀递给他,宜哥儿刚才还端正严肃的脸上立刻就闪闪发光,没有小男孩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霍时英看着他微笑。 几番见礼完了,霍时嘉咳嗽了一声道:"行了,摆饭吧。" 霍时嘉一声招呼自有丫鬟婆子过来伺候着摆上饭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饭,这一会的功夫,霍时英就发现宜哥儿是个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势都像用标尺量过一样的规范,少了孩子的天真,不过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也可能霍时嘉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么个乖张的性子的。 食不言,寝不语,这饭桌上没人说话,霍时英很饿,一天赶路,中午就没吃,晚饭又开的晚了,她尽量让自己斯文一点,可没一会她也添了三碗饭了,等她抽空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龚氏和宜哥儿都在瞪着大眼看着她,其实要霍时英装斯文,她也能装的像样,可这不是在霍时嘉这里嘛,她觉得没必要装。 果然旁边的霍时嘉就开了口:"你们别看她,她在我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杀人保家卫国的,保护的人里面就有你们,吃得多了算什么?" 霍时英扭头看霍时嘉,霍时嘉端着一小碗饭,皱着眉头看着菜盘子,吃一口都像要费了老大的力气一样,她看着都替他难受,其实霍时嘉虽然病弱但是却不瘦,他不爱吃饭好像是自来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点甜品却当饭一样的吃,他其实就是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时英埋头吃自己的,那边龚氏笑着说:"还是时英这样的好,看着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饭,世子今天都难得多吃了一些。" "你说话就说话,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最烦你们女人说一句话非要七拐八弯的。"霍时嘉又发话,还张口就训斥龚氏。 龚氏脸上就是一僵,霍时英放开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说话,这是你媳妇,跟女子不能这样讲话,爷爷要是还在会骂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龚氏笑得比较明目张胆,宜哥儿用碗掩着嘴偷笑,霍时嘉却是道:"你还有本事教训我了?等会有你现世报的时候。"他话音刚落下,房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丫鬟站在门口带着些气喘的通报:"大驸马来了,正在外院等着,说是让十一郡主赶快过去呐。" 霍时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得,看吧,你的现世报来了。" 霍时英丢了筷子站起来就打算走,霍时嘉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饭最大,他人都来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霍时英看着霍时嘉想了想,从新坐下,又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又有丫头过来伺候她净手,漱口,一番折腾完了才起身对着霍时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时嘉垂着眼皮坐在那里:"我不去,这都半晚上了懒得应酬他。" 霍时英点点头,龚氏在一边接口道:"要不我送时英过去吧?" 霍时嘉没说话,霍时英点点头道:"也好,就有劳二嫂了。" 有丫头过来给龚氏披上件斗篷,霍时英等着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门,宜哥儿一直跟着他母亲到门口,眼神却一直放在霍时英身上。 孩子的脸上还学不会隐藏,望着霍时英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渴望,霍时英出门前转身摸摸他的头,又像他父亲捏她的耳垂一样,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儿咧开嘴大大的笑了。 出了院子,前面两个掌灯的婆子,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两人被簇拥着往外院去,龚氏时不时就要看侧头看两眼霍时英,霍时英被她看了几回终于主动搭话:"久病的人,因被身体拖累,有志难伸,天长日久的人性格难免就会有些乖张,嫂嫂不要跟他计较,就连祖父都说其实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龚氏笑着一个劲的摆手:"没有,没有世子很好的。" 霍时英对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龚氏的笑容里有些羞涩,她虽然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但其实也就比霍时英大了一岁,不知何故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以前光听相公说起有个很了不得的妹妹,没想到你是这般……嗯……那个好看。" 龚氏有点语无伦次了,霍时英呆震住,片刻后她才有点悟出个所以然,或许哪怕是深闺里的女子少女的时候可能都会有个英雄梦,毕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挡不了人的幻想。 霍时英没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计自己要是个男子,龚氏怕会对她冷漠很多,但她是个女子情况好像就不一样了。 霍时英窘迫的笑了笑,龚氏却上来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业那是他们的本分,你却做得比他们都还好,还长得这么好看。" 好吧"过日子和幻想是两回事。"霍时英这么安慰自己,别别扭扭的和龚氏走到前院。 龚氏一直把霍时英带到外书房,这里是王府当家人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书房外层层戒护,院子外面有侍卫把手,里面有内侍小厮立于廊下,整个外书房灯火通明。 龚氏走到门口就不动了:"时英我就不进去了,你小心一点,大驸马还是能听周管家几句话的,不行他会帮你的,我留人在这看着,不行就叫你二哥过来再不行还有王妃呐。" 霍时英听了好笑,但还是领了龚氏的情,她躬身给龚氏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二嫂了。" 龚氏一脸郑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驸马就是严肃了点,他要是训斥你,你就听着,别跟他顶。"龚氏不放心的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头婆子走了。 霍时英进了院子,周管家亲自来领了她到门口,周通打开书房门,霍时英一脚跨进去,门内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蓄须的男人,男人有着一张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时嘉一样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着霍时英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刀锋。 霍时英从来没见过大驸马霍时浩,霍时浩是霍真的嫡长子,他也本应该是这一代裕王世子的继承人,幼年就传出才名,十五岁以王族公卿之后的身份高中状元,朝野轰动一时,但随后他就尚了先帝的长公主,自此断送了仕途,成亲后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开府单过,现在他们家府邸叫的却是长公主府。他自己也就变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让给了霍时嘉。 霍时浩虽是大驸马的身份,但他实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为大学士,没有实权,每天带着一帮人编写文史。 这位传奇的大哥霍时英是第一次见到,一照面,霍时英只觉得的她这个大哥身上神思极重,仿佛身后头顶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眉心有经常皱眉留下的一个川字,嘴角隐隐有点法令纹的痕迹,他今年其实才28岁但看着好像比霍真还老。 进门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种压迫感,霍时英几步上前对着上首的人弯腰行了一礼:"大哥。"她叫道。 直起身时面前的人还是望着她,压迫感一点都没有减少。从上到下一点点的审视,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霍时英垂头恭敬的站在那里,良久后霍时浩道:"你来时,父亲可嘱咐你过什么?" 霍时浩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口气严厉,霍时英有种感觉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着头道:"来时,启程仓促,父亲不曾特别嘱咐过我什么?" 话刚一出口,霍时英马上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 "抬起头说话!"严厉中带着喝斥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霍时英真的觉得这才是她爹,这才是她爹啊。 霍时英抬头,霍时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敛心神与之对望,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哥哥不过就是在估量她罢了,整个王府真正能当家的不在家,霍时浩虽人不在权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个身份最高贵的公主,他可以说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间的纽带,政治敏感不可能没有,他其实是来提点她的,果然半晌后,霍时浩眼里微露满意。他依然没有让霍时英坐下,又道:"既然父亲没有嘱咐你什么,那是对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霍时英道:"时英没有涉足过朝堂,还是需要大哥提点一二。" 霍时浩垂头看着自己手,片刻后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说的很慢,边想边组织语言:"你是女子,却一步步坐到参将的位置,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会上当堂宣读的圣旨,朝中不太平,父亲,父亲这次其实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又此国难当头之际,退无可退。"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霍时英:"先时我还有一番担心,但看似你这般沉潜,到时候和皇上应对起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差错。" 霍时英垂首听着,霍时浩又道:"我真正担心的是战争结束以后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倾覆,那时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这次皇上这么这么高调的把你提上来也应是这个意思,你可知这次的述职有多关键了吗?"皇上要用霍真这把刀,但又不能让这把刀反噬,那么只能给这把刀一个保证,这个保证就是霍时英,霍时英是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给霍真的保证。那么霍时英是不是合适这个保证却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这就是霍时英这次上京的真正意义。 那么作为一个政治筹码,霍时英的态度是如何,霍时浩也是想知道。 霍时英看着脚下,脚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张平静而麻木的脸,她沉默,霍时浩久等不见她的回复,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之间就见他举手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声巨响,茶碗倾翻,掉在地上又是"咣当"一声:"霍时英!"霍时浩一声大吼。 "大哥难道就一定以为这场仗能打赢吗?"霍时英还是垂着头,声音平静而冷漠。 霍时浩愣在那里,霍时英抬头看他,她一路回来,扬州依然是歌舞升平,入京的路上虽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碍京城的繁华锦簇,回到王府每一个人脸上都安逸平和,没有人问起那场战争,也没有人关心,就连霍时浩都在想着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那么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是这样的一个气氛。 霍时浩起身走到跟前,仿佛又从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叹息着道:"时英,你是个军人,而我是个朝臣。你不要误解我,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向不一样,而且我们现在是在霍府,我们说的是家事。" 霍时浩这样严厉的人竟然会跟她开口解释,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为自己的大哥有这样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又向霍时浩行了一礼道:"时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见怪,时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请大哥放心。" 霍时浩马上就明白了霍时英刚才是在试探他,眼里露出惊异,最后他再次叹息,拍了拍霍时英的肩膀,聪明的人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得太透的。 送走了霍时浩,霍时英让人去华荣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声,她直接让人带着她去了倾华院,打发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风尘后已经是半夜了,没再干别的倒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卯时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还没起,霍时英被打发了出来,然后她又回了倾华院,倾华院原先住着霍时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现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里原来只留了个婆子打扫,很冷清,昨晚上龚氏给她派过来了四个丫鬟,看得出应是龚氏贴身伺候的人,举止进退有度,也不多话,用了早饭,霍时英就带着小六出门了。 到兵部递文书,小六前后打点,进衙门办事,头绪繁多,人事复杂,小六道路熟悉,衙门内的规矩门清给霍时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时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里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没见到一个管事的,倒是引来不少偷偷窥视的。 被人当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样看了一上午,霍时英决定回王府吃饭,霍时嘉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开饭,霍时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进到屋里从净房里净手洗脸出来,霍时嘉就把一张请柬递给她:"有人请你吃饭,上午外院送进来的。" 接过请柬翻开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点意外,请柬上写着韩棠的名字,霍时英随手收了请柬,霍时嘉拄着拐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关河楼是京城最气派饭庄,那韩棠可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你小心你这顿饭不好吃。" "我晓得的,你不要担心。"霍时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来。 龚氏就在一边招呼着吃饭,很安静的吃完一顿午饭,吃过饭霍时嘉要喝药午睡,宜哥还要去老师那里上课,霍时英也回倾华院歇了个午觉。 睡醒来已经快申时了,霍时英正在净面龚氏带着丫头,捧着个包袱进来了:"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装,我看你两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让丫头给改了改,这京城城不比别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让人拿出一堆名堂来说。" 龚氏自己说着话忽然就抿嘴笑了起来,扭头看着霍时英,杏眼笑成了一个月牙:"别人家的姑娘捡的都是头面首饰,你可好却是要给你准备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给你穿穿看是什么摸样的?时英你穿过女子的衣服吗?" 霍时英窘迫的咳嗽了一声道:"不曾穿过,那个,没有机会穿。"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龚氏扭过身来对着霍时英神态中跃跃欲试中带着几分天真。 霍时英没有应她反而问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话:"嫂嫂每天不用去给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吗?还是我去的时间不对,今天早上没在老夫人院子里没有碰见嫂嫂。" 龚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她说道:"时英不要以为我不孝顺,老夫人上了岁数了,这两年添了个作息不安稳的毛病,晚上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而母亲她老人家喜欢清静,不喜人打扰,自我嫁进门来就没有让我立过规矩,尤其这几年她越发的不爱出门,没事也不叫我们过去,也就初一十五我们才能过去见上一面,这也还是仗着宜哥儿的面子。" 霍时英微微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没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里,也就是想借着嫂嫂的话知道些府里的行事规矩。" 龚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顾忌,府里这些年是清静多了,虽然看着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亏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里,唉……" 她神情里充满了一言难尽,霍时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王府这种豪门大家,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个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个身体不好,眼看着就是子嗣艰难的,而庶子又众多,宜哥儿出生的前后这府里明里暗里,恐怕不知道演绎过了多少龌龊的和血雨腥风的事情,好在霍时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断的分家,这龚氏以少妇之龄依然保持着几分天真,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毕竟她上面就有王妃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样一个尊荣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却病体缠身,硬生生的被环境挤压成了一个淡薄,忧郁的性格。 被霍时英一打岔,龚氏也没再提让霍时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亲自帮着霍时英换衣,褒裤,里衣,中衣,一件件的帮她展开,穿上身,又细致的为她整理,霍时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她其实有一副好身材,双胸浑圆饱满,很有弧度,腰肢纤长,柔韧有力,两条大腿更是修长笔直,除了后背一条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长的刀伤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见那条褐色的刀疤,龚氏倒抽了一股凉气,霍时英扭过头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我还算不上是将,只是个兵,上战场去走一圈没带伤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抢功劳的。" 龚氏先是吃惊后又叹息,她有一颗慈母心,自己就在那里感叹上了:"唉!稍稍有些恒产的人家,有了女儿都要养在深闺里,从生下来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等到十三四岁就被关在绣楼里连楼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么拘着几年拘性子,平时更娇贵的一点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点疤痕,就怕出嫁后夫家嫌弃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个中鼎之家,却是这般长大,富贵这东西却真是……" 霍时英低头系中衣的带子,没有接龚氏的话,龚氏说的那些,这一辈子是跟她都没有关系的了,这就是命吧,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哪一条就是走的顺畅的。 夹袄穿上又把一件湖色长衫上身,腰间被系上一条白玉腰带,再挂上一块羊脂玉佩,最后再穿上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往那里一站,从后面看肩宽,高挺,是一个英挺的男子的背影,而腰细了一些挺拔中又带了点别样的风情,让人有浮想联翩的冲动,从正面看,胸部有弧度,喉间无喉结,谁也瞒不住是个女子,但还是好看的英挺的五官,修长的身姿,一种介乎与男女之间的超越世俗审美观的俊美。 霍时嘉的衣服都是上等的,布料是云锦缎面,手工是府里专门养着的针线班子,霍时英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她平时的常服都是出自月娘的手,那手艺自然和专门养的针线班子不能比,这一身上身平白就比平时看着清俊贵气很多,今天要赴韩棠的宴,天子脚下的地方她也怕丢了气势,所以要这么装扮一番。 眼看着就要过了申时,霍时英辞了龚氏带着小六到了外院,霍时嘉中午就跟外院的管事打过招呼,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她,车马处的专门给她准备了一辆四驹并骑的黑楠木马车,四匹拉车的马毛色一致,不见一丝杂色,车身镶硫金边,车门上有裕王府的徽章,显露一种低调的奢华,这种配置出行对霍时英来说也算合适。 出门前,天空忽然飘起了细细的雪粒,雪粒子落地即融,给湿冷的京城天气又添了两分寒气。 上了马车霍时英就开始闭目养神,小六自然是不敢吭声,车外渐渐人声嘈杂,应是进入了闹市,又听着车轮辘轳声行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小六先跳下车,放下脚凳,霍时英这才一脚伸了出去扶着小六的手下了车。 脚下一站定举头一望,刚才的雪粒子已经变成了片片的雪花,墨黑的天空下,一栋三层的牌楼,雕梁画栋,门口廊檐下一字排开十六盏大红灯笼,大门两边还立着两顶硕大的绢纱地灯,整个楼前的半条街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就这门脸,当真是气派。 霍时英下车就看见韩棠站在廊檐下,她心里微微吃惊,就算她来迟了,他为什么不进去留个小厮等在这里给她引路就好了,为何他会亲自站在这里?来不及多做他想韩棠就已经步下台阶,冒雪迎了上来:"霍将军。" 他这称呼变得倒是快,霍时英眼里微微一闪,也向他拱手行礼:"韩大人。" 几日不见,韩棠还是一身青衫木簪身披斗篷的朴素装扮,周身依然是那种沉稳清贵的气质,望过来的目光在灯火下显得熠熠生辉。 "在下来晚了,累大人久候,实在对不住。"霍时英说着又要弯腰给韩棠作揖,两人间站着隔了两步的距离,韩棠一抬手就扶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就听他道:"在扬州时多蒙霍将军照应,怎么几日不见将军反而和在下生疏了?" 霍时英抬头一笑道:"哪里,我只是到了天子脚下心里胆怯罢了。" 韩棠也笑:"你的气度可不是会胆怯的人。" 霍时英只是笑:"实不相瞒,我两岁被家父带到凉州,自小长在苦寒的边关,这京城的富贵,气派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心虚的。" "哈哈,将军真会说笑。"韩棠笑容有些发干。 两人就站在那里打哈哈,韩棠一点也没有要引霍时英进去的意思,霍时英站的越久心里就越肯定是有事要发生,果然看再也不能拖了韩棠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来,他对霍时英道:"霍将军,其实今天是我对不住你。" "哦?韩大人有事讲就是了,谈什么对不住的。"霍时英一脸的云淡风轻,目中的瞳孔却幽深了几分。 韩棠向霍时英弯腰作揖:"韩某惭愧,今日要见将军的其实另有其人。" 霍时英伸手在韩棠的手肘处托了他一把,心里微微吃惊,什么人能让韩棠弯腰,她道:"韩大人快不比如此,人在这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时英不怪你。"她把韩棠托起来,让他直起腰。其实让一个清贵的文士折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霍时英并不乐见与这样的事情。 韩棠再抬起头,目露出感激他道:"要见将军的是睿王。" "睿王?"霍时英皱眉,霍时英虽然没有真正的涉足朝堂,但京中顶尖的几位权贵人物,她还是有耳闻的,具她所知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胞弟,但睿王却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实权,但他可能也是燕朝最有钱的王亲贵族,因为他掌管着内务府,掌管着天下所有的黄商,这样一个人为何要见她? 就在霍时英皱眉凝思之际,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喧闹的市集之中,在这来往无数的过客之中霍时英就如此清晰的听清了他的脚步,如果来人是个身怀高深武艺之辈,那么她在千万乱军之中也可清晰的分辨出一个人的动向,但此人却只是个常人,那一步步的脚踏之声却不能泯灭于身边上百种嘈杂的音浪之中,那么的突出,一步一步的如此的轻微却又如此的清晰。 霍时英缓慢的抬起头,一双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早已锁定在她的身上,这个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好像忽然耳边就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抬头时他就站在了丈许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月白色的大氅,领口滚了一圈紫貂毛,他有一头鸦黑的头发,头上束着金冠,冠前镶着一个红宝石,他的额头饱满,眉长如刀,眼睛是一双凤眼,大而深邃,鼻管笔直而高挺,人中狭长,下巴方正坚毅,肤色如羊脂玉一般莹润洁白,他的脸生的是如此的完美,若从中间画一条中轴线那么两边一定是严丝合缝的对称着的,他不如霍时嘉美的那么飘逸却比他厚重而方端。 短暂的对视中,霍时英感觉到一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的心脏如第一次听见战鼓擂响时一般,蓬勃的那么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动起来。 "韩棠。"那人开口叫道,声音缓缓的,音质清澈而沉稳。 韩棠豁然回身,身形一顿,然后快步几步走过去一躬身:"殿下。" 那人还在看着霍时英,霍时英几步走到男人的跟前也是弯腰一礼:"霍时英拜见睿王殿下。" "霍时英。" 那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开口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身上有一种庞大的气势,那种气势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你向他低头。 "是。"霍时英没敢直起身。 "你抬起头来。" 霍时英垂下手臂,慢慢抬起头,那双墨黑般的眼瞳霍时英一眼就望了进去,而他也是那么专注的看着她,漫天的雪花飞舞,席天幕地下是如此的让人惊心动魄。 后来那人抬头看向后面的楼牌对二人道:"我们进去吧。" 韩棠自然在前面带路,霍时英很自然的就和睿王并肩走在了一处,步上台阶之时,一旁的人又忽然说话了:"霍时英你不冷吗?" 他又连名带姓的叫她的名字,霍时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道:"不冷,江南的冬天不算冷。" "嗯,是不是和西北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是,西北苦寒,冬天滴水成冰,土地干裂,还经常会……"霍时英说道一半猛然住嘴,她这样说好像有诉苦之意。 "嗯。"旁边的睿王却只是点点头,没再往下追问。 说着话,他们就走进了酒楼的大堂,里面温暖如春,却不见客人,上到楼上霍时英凝耳细听,才发现这整个楼都是空的,她恍然明白,原来这里今夜是被包下来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非常大的雅间里,里面布置的奢华而雅致,地上铺着一整片西域出产的绒毡地毯,房间正中被一个多宝阁格成两段,后面一张供人休息的贵妃榻,旁边一扇屏风葛丝绢纱,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福禄寿喜,这手笔当可比公卿贵族的排场,怪不得霍时嘉说这里是京城最气派的酒楼。 三人进去分上下首落座,今天的韩棠不知为何没有了在扬州的豁达从容的气质,浑身拘谨而僵硬,从进来请睿王坐下后嘴巴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再不吭声,微垂着头坐在那里,霍时英跟睿王不熟,自然也搭不上话,三人具是沉默的坐着。 上来伺候的不是酒楼的小厮,几个手持佛尘的太监鱼贯而入,上菜的碗碟是一水的彩粉蝠桃纹的官窑,桌上只有这家酒楼提供的一道招牌菜,其他的全是太监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来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带过来的还全部冒着热气,等菜上完,睿王拿起银筷,说了一声:"吃吧。"两人才仿佛得到号令一般一起拿起筷子。 三个太监分别站在三人后面布菜,什么菜色你只要看一眼他就给你夹到碗里,夹菜的动作当真是如行云流水般,不见一丝拖沓,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一点,这屋里静的连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霍时英细口咀菜,筷子轻拿轻放,装的一身僵硬,对面的韩棠也不比她好的到哪里去,动作刻板,神情麻木。 唯一最自在的就是坐在上首的睿王,细嚼慢咽,动作轻柔而优雅,垂头始终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仿佛这屋里两人不存在,他就是在吃一顿饭,可那种如潮水一般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依然层层压抑过来,霍时英一顿饭吃完背后湿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顿漫长的晚宴吃完,睿王一个字也没说,霍时英猜不透他要见自己干什么,吃完饭从酒楼出来,酒楼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紫檀木雕花,鎏金的马车,车门上镂刻着皇族的徽章,六驹并驾的六匹马一色的雪盖青花,找不到一丝杂色连马匹的高矮身长都一模一样,比霍时英坐来的那辆奢华多了。 睿王站在台阶上对垂手站在一边的韩棠说:"韩棠,我们走吧。"然后又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也一起来。" 霍时英的心往下一沉,反而倒是感觉落地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三驾马车穿街过巷,车内只闻辘轳的车轱辘声,霍时英忽然睁开闭着的眼睛:"小六,你原来在府里的时候是跟着谁的?" 从上车霍时英就一直闭目不语,神情严肃,深思极重,车厢里很压抑,她忽然开口,小六吓了一跳,稳了一下神才回道:"去西北之前跟过世子一年。" "哦?那你专门负责打理世子哪一块的事情?"霍时英又问。 小六这一句就接的从容了一些:"也没专门让我负责什么,就是贴身跟着世子,伺候笔墨,来人引见,通传,有时候也送些书信什么的。" "那你可曾随世子参加过某些宴会或者出外的应酬的?" 小六思索了片刻道:"我跟在世子身边的时间不长,世子身体不好,一般不见外人,平时最多就是在外院走动,见的也都是外院的各个管事,处理的都是府里的庶务。小的不曾跟世子出门应酬过。" 霍时英蹙眉沉思:"那你是没见过睿王的了?" 小六低头:"小的不曾见过睿王。" 霍时英再次闭目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 马车终于停下,霍时英下了车前面是一家宅院,门上也没有挂牌匾,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户大户人家,看不出是什么地方,还是韩棠领路,睿王和霍时英落在后面。 进到门里,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向着她们迎了过来,看见这个女人,霍时英自问做足了心理准备脑子里也一阵惊雷滚滚而过,那女人的装扮很像那种大户人家少年丧夫的少奶奶,可少奶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迎客,这里不过是一家妓院罢了,睿王竟然带她来嫖妓。 那女子一身白玉色的窄袖褙子,梳着中规中矩的官髻,峨眉淡扫,两腮桃粉,唇间一抹艳红,庄重中隐含着一点含蓄的寂寞的艳色,未开口之前先是遮唇一笑,风情立现。 女子先对着韩棠蹲了一福,神态亲和显是早就熟悉:"三爷,安好。"她道,接着她又向着睿王和霍时行礼英:"两位官人安好。" 霍时英虽平时着男装却从不掩饰她是个女子,既不束胸也不掩饰自己没有喉结,这女子对着她却毫不惊讶,不是见多识广就是早有安排。 果然,就听韩棠对那女子道:"七娘你带路吧。"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按下所有的惊疑,霍时英随着他们往里走,和外面的低调朴素的大门比起来这里面简直是别有洞天,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阔,一个占地极为广阔的庭院,幽暗的光线下看不见尽头,只见远远近近的挂着无数的大红灯笼,假山,小桥流水具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光之下。 一路走过去,修剪的如宝塔一样的松柏,玲珑怪状的奇石,古老的蔓藤,盘曲嶙峋的枝干,处处都是一处景致,随处都可以拿来入画,当真是雅致。 霍时英心下明了此处是一个私寮,比之那大张旗鼓,艳旗高帜的灯红酒绿之处,这里不知道要高档多少个等级。 他们走的很慢,因为一直要将就着走的闲庭漫步般的睿王,他们这一行人,七娘在前面带路,韩棠本来要错后睿王半步以示恭敬,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反而让睿王落在了他后面半步,至于霍时英自然是要坠到最后的, "韩棠,此处就是你那表兄的私产?"睿王忽然冷不丁就开口问话。 韩棠步子一顿,微微侧着身子回:"是。" "倒是个雅致的人。"睿王的口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思,霍时英就见韩棠的头垂了下去,发鬓间隐有冷汗流下。 霍时英心下了然,霍真说过韩棠的母族早已败落,可他的表兄却能在京师置办出这么一份产业,这个私寮不说什么人都能开得了的,后面的背景有多深厚,光说这看得到的繁华就是多大的手笔,若韩棠这个表哥是借着韩棠的官威发迹起来的,那韩棠才为官几年?也难怪他会流汗了。 睿王说完这句,就再没说什么,几人又漫步走了出去,一路走来庭院深深,不见他人,倒是偶有几声琴音仿佛隔着几重楼阁,袅袅传来。 最后他们被引到一间非常大的屋子里,屋内所有装饰特别,仿魏晋古风,木板铺地,矮几,座椅如被锯掉了腿的太师椅,人就席地而坐,分主次三席,屋子中间留有巨大的空间。 七娘领人进来,行了礼就恭敬的告退了,然后又是几个太监进来,布置果盘茶水点心,等一切消停了,正对着他们坐席的那扇拉门忽然向两边拉开,就见里面十数人席地而坐,原来是一个乐班,音乐缓缓响起,一个明眸皓齿,身材修长丰满的少女从拉门后面踩着舞步袅袅生姿的滑向他们正前方的空地。 到了此时,霍时英算是明白了,这个地方,其实风月只是附带,真正的用途是个达官或者权贵们私会的场所,当然这里有漂亮的顶尖的美人,嫖当然也是有的,就是更风雅更有格调一些罢了。 跳舞的少女面若桃花,眉飞入鬓,有种凌厉的美丽,舞步飘逸中带着刚劲,穿着单薄,内裙外面只着一层粉红的纱绢,露出大片的后背,艳丽却不放荡,眼神随着舞步专注而执着,似在表达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霍时英不懂风月之事,她知道这女子跳的应该是极好的,但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没有十数年的浸淫难懂其道,她也就是看个热闹,过了开头的惊艳就不感兴趣了。后来她把目光从场中少女的身上挪开,望向面前的桌面,桌上三盘糕点,一盘水梨,一盘葡萄,最后还有一小碟好像是蚕豆一样的东西,她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咬之下随着"咔吧"一声,又脆又香,她又伸手拿了一颗,咀嚼几下满嘴留香,咸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很特别的味道,她干脆把整碟都拖了过来拿在手里,慢慢的吃。 霍时英这人对吃的虽然不讲究,但却是个好吃的,对她来说这碟子蚕豆比那个舞女更吸引她。 这屋内的气氛因为有了歌舞的润滑也没有开始吃饭时那么紧张了,韩棠望着舞女目带欣赏,睿王也是斜依着椅子的靠背,因为大家都是坐在地上他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有压迫感了,霍时英低头吃着自己的蚕豆,嘴里"咔吧,咔吧"的不停,然后她就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种压迫感又来了,霍时英立刻就觉得后背僵硬,嘴里嚼着的蚕豆也不香了,她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最后扭过头去。 睿王眼里一片幽深,望过来的目光是□裸的窥视,如在透过她窥视一种他未知的世界,带着探知与研究,他闭口不语就那么看着她。 霍时英最后实在是招架不住了,递出手里的碟子问:"你吃吗?"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到了一定的层次,你来我往之间都有一个进退的距离和规则,就怕碰上这种随心所欲不按规则来的,你说你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王爷,这半晚上老是盯着她看干嘛? 碟子举到半空,对方迟迟不见动静,霍时英稳稳的举着,似乎过了很久,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舞娘的舞步乱了,乐声有些跟不上节奏,霍时英就那么端着,眼神不再回避,直直的望进对方的眼里。 一只白玉般骨节分明,甚至有些瘦弱的手,伸过来,捏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和霍时英一样嘴里发出"咔吧"一声,然后他笑了:"还不错。"睿王如是说。 他尽然笑了,霍时英还是没抗住,脑子一蒙,扭过身去,心里骂了一句娘。不过这么一过招,霍时英倒是觉得萦绕在她身上的压力顿时骤减。 这时有人进来在韩棠耳边低语,就见韩棠的脸色一沉,脸上变得极为难看,睿王扭头看向他问道:"可有何事?" 韩棠起身,向着睿王一作揖:"是在下表兄,知道殿下在此,想来拜会您。" 睿王微一低头,片刻后道:"你家表兄可是在江淮还有一家船坞,如今江淮之地正处在两军对峙之下,他可是来走门路来了?" 韩棠满脸的羞愧,一脸的难言之隐,他垂下头道:"是。" 睿王淡淡的道:"我今天就不见他了,让他另找门路吧。" "是。"韩棠转身就要打发来人,一旁的霍时英忽然开口:"等等。" 所有人具向她望来,霍时英看着韩棠问道:"江淮有船坞?" 霍时英的脸上闪着激动的光彩,韩棠疑惑的回答:"江淮是有船坞,全国的五家最大的船坞都在江淮。" 霍时英只觉得一股激动的战栗窜上脊梁,她从到了渭水南岸就动了念头要找船,但一打仗,渭水上的船只都跑没影了,前朝大的船坞都在青州的沿海地带,她还是早年从书上得到的信息,却没想到,经过战乱,朝廷实施了百年的海禁,而江淮之地又从新繁盛起来,船坞都移到了江淮,她心里隐约有一个计谋,但因为条件一直不成熟,所以一直以来都秘而不宣,她对韩棠道:"你让你表兄明天拿着拜帖到裕王府找我。" 韩棠吃惊,转头看向睿王,睿王望向霍时英,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片刻后他对韩棠道:"让他进来吧。" 韩棠的表兄和韩棠面向上挂着几分相似,但他比韩棠看着要强壮一些,穿着青布长衫,很朴素,少了韩棠身上的清贵之气,多了几分风霜的沧桑,他低着头进来走到跟前照着上首拜倒:"草民廖忠信拜见睿王殿下。" 屋内空旷而安静,乐班和舞娘早在廖忠信进来之前就被挥退了,睿王垂着眼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默不吭声,他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打算问他的话,没有人说话,半晌后霍时英不得已忍着发麻的头皮开口问道:"你有个船坞?" 廖忠信不敢起身,跪着微微向霍时英侧过一点身子回道:"是。" "在南岸还是北岸?" "在南岸。" "在什么地方,离扬州有多远?" "在淮安郡大周县的老虎滩,离扬州有两百里路。" "你起来回话吧,给他看个座。"上首的睿王忽然插话。廖忠信的身体一僵,抬头望去,眼里瞬间露出掩不住的巨大惊诧,他几乎呆在那里,睿王端坐上首,望向他眼里尽显压迫,韩棠一声干咳,廖忠信身体一颤,惶恐的低下头:"草民冲撞王爷,罪该万死。"他再次拜了下去。 你起来吧,好好的回话。" "是。" 廖忠信站起身,他一起身身上就恢复了一种落拓的气质,盘坐到给他端来的椅子上,就在霍时英的对面。 刚才三个人的古怪,霍时英因为角度问题没有看见廖忠信的表情,所以全然不知,看见廖忠信坐下,她继续问道:"你的船坞最大能造多大的船?吃水有多深?可运多少货?" 这会廖忠信才算真正的镇静下来,他侃侃说道:"小人的船坞造过最大的船,宽有十二丈,长有二十丈,一年中除去秋汛的三个月北可到凉州南可到青州,至于能运多少货物,这个不好计算,但是运最重的铁器可载重万斤。" 这个廖忠信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聪明人,她知道霍时英的身份回答她的问题也相当的有针对性。 霍时英低头沉思,再抬头问他:"你的船可走过海路?" 廖忠信的脸上就露出迟疑来,片刻后他才道:"回将军,海路,没有走过,但是找到有经验的跑船的应该还是能走的,就是风险太大。" 霍时英没有忽略掉他脸上露出的那片刻犹豫和迟疑,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头对睿王道:"王爷,我明日还是要请廖先生到裕王府去。" 睿王笑的有几分古怪,回她道:"只要你明日有时间见廖先生,当然是随你请。" 霍时英也没做他想,心里有几分兴奋,人难免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霍时英就没再问廖忠信的话,廖忠信也没敢提自己的事情,被睿王问了几句话打发了出去。 歌舞没再上,睿王开始转而正经的跟霍时英说话,他先是说些羌族人的风土人情,人口地貌之类的话题,有些不着边际,但他开始说道羌人的矿藏,边贸,税收以后霍时英就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了,睿王是想做羌人的生意,羌族人占据着广袤的草原地广人稀,却有丰富的金矿,铁矿,还出产各种皮货,几十年前两国边关不吃紧时,每年光通商朝廷只税收这一项就有六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睿王掌管内务府,霍家是西北的边关守将,睿王又问的如此漫无边的有水平,霍时英当时真的被迷惑了,真是以为睿王要搭上霍家这条线,在战后从羌人的土地上捞钱。 这一晚上折腾完霍时英身心疲惫,肚子饿的要死,那晚饭吃的根本就是悲惨,看上一碟子蚕豆最后还被人看的不好意思吃了,所以等和睿王韩棠在那家大门异常低调的大门一派和气的分手后,霍时英转过身来就吩咐小六:"小六你路熟,你带路给我找点吃的去。" 小六踌躇:"怕是这会好点的饭庄都关门了,这功夫能还在外面吃饭的都是下脚力赶夜路的要不就是更夫和下衙的衙役,也只有路边的摊位了,那地方不知您去不去?" 霍时英笑:"去,为什么不去,你家将军我也就是吃那夜摊的命,好东西吃的胃疼,走吧。" 小六就去前面跟车夫吩咐了一声,车夫拉着他们往王府的方向走,在半路的时候拐到应天府背街的一条小巷子里面,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霍时英和小六在巷子口下了车,往里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一家生着炉火的面摊。 面摊搭着一个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顶挂着一盏纸灯笼,摆着四五张桌椅,有两个穿着衙役服饰的男人坐在背风处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有客人上门笑着迎上去:"客官,吃碗面?"一说完看见走到光亮处的霍时英两人,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 那摊主一开口说话霍时英就乐了,这人一口的凉州口音,她笑呵呵的走进雨棚里对那男人道:"老板,有油泼面吗?来两碗?" 老板讶然后恢复过来回道:"有,有,您二位请坐,马上就来。" 霍时英一开口立刻就把那两个在吃面的人招惹的看了过来,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子扮男装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太容易招惹是非了,霍时英不想惹事,一眼凌厉的看过去,那两人就老实了,她是枪林箭雨里出生入死过来的,手里的人命不知繁几,一身杀气外露,连草原上最凶悍的野狼都会被镇住。 老板看出他们不是普通人,还送来了一盘咸鸭蛋,说是额外奉送的,鸭蛋各个泛着漂亮的天青色,看着卖相就好,霍时英也不客气拿过一个在桌面上磕了磕,慢慢的剥着壳,正剥着,手就忽然停在了那里。 小六马上警觉,看过来悄声问道:"将军,怎么了?" 霍时英没说话,慢慢的站了起来,她觉得今晚上她真的是背运透了,这睿王愣是没完没了的,那条他们来时的巷子口,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顷刻间,睿王那一身白玉色的大麾就出现在光影里。 "霍时英。"睿王缓缓走过来,还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霍时英一拱手被睿王打住了她的话头,他走过来,往她对面一坐道:"坐吧。"霍时英讪讪的收回手,又坐了回去,小六却不敢坐了,本来他还想站到霍时英的后面去,结果看见跟着睿王伺候的几个内侍都站在棚子外面,他也只好站了出去。 霍时英坐下看着对面睿王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又看见他的大麾下摆都扫到地上去了,今天本来就下雪,这地上尽是污泥,那雪白的绸面上立马一圈乌黑,她实在是忍不住开口道:"这种地方其实不适合您来。" 睿王坐在这到处乌漆墨黑的面摊棚子里,就跟坐在他的公案后面一样,严肃而矜持,他道:"这地方是不太适合,但我是追着你来的,有什么办法?" 这怎么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霍时英被噎了一下,最后她只能问:"您找我可有何事?" 睿王还是那么矜贵的坐在那里:"你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这家面摊的老板能把面摊子开在应天府的后巷,也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今晚上他这里是招来了贵人了,端着两碗面上来,心跳的跟打鼓一样,战战兢兢的放下面碗就赶紧退到一旁去,缩进阴影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面前两碗面,飘着红旺旺的辣椒油,一股熟蒜的味道冲鼻而来,曾经霍时英是多么喜欢这个味道啊,她拿起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没滋没味的,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对面那位那双黝黑黝黑的眼瞳正落在她身上。 霍时英几口解决了自己面前这碗,她这人不浪费粮食,强忍着难受把本来小六的那碗也拖过来吃了,然后站起来习惯性的问了一声:"老板,多少钱?结账。" 老板从阴影里钻出来:"八,八文钱。"睿王往那一坐,尊贵而冰冷,让人无凭白故的就矮了三分,那气势太霸道了,老板说话都哆嗦。 霍时英往身上摸钱,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朝着小六叫道:"小六,过来付钱,把那鸭蛋的钱也给老板。" 小六赶紧跑过来摸了一把铜钱给老板,霍时英又转头看向睿王,睿王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放在霍时英身上,这时他站起来道:"走吧。" 霍时英侧了侧身子,让了让他,跟着走了出去,睿王到了棚子外面忽然转过对霍时英道:"你这样好多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刚才太拘谨了。" 霍时英这人基本上是属于那种遇强则强的人,她有种预感要是一开始就被这人镇住了,那么以后在他面前都会是束手束脚的,你矜贵,骄傲强势,那我就随意,自然,从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反正我也不跟你打架,没必要被你牵着走,所以她根本就不接他的话,朝着他笑了笑。 没想到睿王却也是看着她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特别好看,是那种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的笑容,然后只见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递给霍时英:"给,擦擦嘴。" 霍时英觉得挺有意思,这人这么一会态度就变了,那种严肃强势的气势如冰雪消融般化为无形,被一种温和的气质取而代之,她伸手接过绢帕,在嘴上抹了两下,结果拿下来一看,上面粘了一块辣椒油,她讪讪的把帕子收进袖筒说:"脏了,回来再还你一块吧。" 她虽极力做的自然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红了一下,睿王也没说什么,笑笑走了出去,两人走出巷子,走上正街,大街空无一人,一条大道笔直通向前方,他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还有呼泱泱的一帮随从,这架势霍时英估计要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碰见了是有的要热闹的了。 睿王却步履从容,走上大街后有一会他才开口,却是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今天可是第一次接触风月之事?" 霍时英知道他这话说成大白话就是问她今天是不是第一次逛妓院,霍时英觉得这个睿王有点奇怪,她就是再像个男人,可终究她还是个女人吧,虽然大燕朝是有小官坊之类的场所存在,但这种事也不好拿出来当面问的吧,不过他这样问倒是让她想起一段趣事,她笑着道:"也不是,好几年前在嘉定关的时候配合军务处整顿军纪,曾经到妓院里抓过嫖妓的士兵。" "哦?"睿王扭头看过来,似乎很感兴趣。 霍时英倒是忽然觉得这种事说的详细不太体面,遂敷衍着带了过去:"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边关清苦,士兵们也有七情六欲,不好太过压抑,抓了几个小将领交差了事了。"霍时英说的简单其实当时的盛况是非常惊人的,她连光着屁股跳窗逃跑的男人都抓过。 睿王倒是也没再向下追问,只是笑了笑就转了话题:"我今天追你来,却是想问你为何对江南船坞之事如此感兴趣,因刚才韩大人在场,廖忠信毕竟是他的表兄有些事情不好当面说给你,又怕你明日当真约见了廖忠信所以才匆匆追来。你可否告诉我你到底要用江淮的船坞做些什么?" 霍时英扭头望着睿王,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她要用廖忠信肯定是要查清楚再用的,断不会贸然行事,所以她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睿王笑:"是军机吗?那你知不知道,朝廷在青州的建川也有船坞,那里造出来的船可以直接下海,容量和载重是廖忠信造的船的数倍。" 霍时英眼睛里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睿王又笑着问:"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霍时英还是坚定的摇摇头,睿王又道:"建船坞的银子是出自内务府和皇上的私库,由内务府掌管,这样你也不说吗?" 霍时英还是摇头,睿王却不动气,他道:"既是军机,你不说也罢,只要你明日不要见廖忠信就好了,他那个生意其实牵头的有好几家,他背后水太深,牵扯进去对你没有好处。" 霍时英点头,抱拳对睿王道:"多谢睿王提点。" 睿王点点头转而又问她:"你可知朝廷为何要在建州建船坞?" 霍时英回道:"朝廷可是有重开海禁之意?" 睿王的脚步微微一顿,再看向霍时英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激赏,他道:"确实是这样的,那你又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 霍时英觉得睿王这样问她,她怎样回答可能还代表着霍真的态度,而霍家在燕朝军队了盘根错节,霍真自己也是一个老牌的政客,他的态度也会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所以她斟酌着回答的比较小心,她道:"我的老师在多年前给我授课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总结历朝历代的兴衰无非是这样一个过程,一开始,百姓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被逼的没有活路,只有起来造反,乱世开启,旧的统治者被新的统治者代替建立新的王朝,然后分田分地,百姓安康,接下来就是新的贵族势力诞生,又开始新的土地兼并,越到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兼并越是严重,大多数的土地集中在极少数人的手中,百姓被压迫的又过不下去日子了,然后又起来造饭,如此的循环往复,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土地的问题。两百多年前的前朝开海禁其实曾经开启过一个盛世,但是由于当时的党锢之争严重,沿海的倭寇又不绝,最终还是没能实施下去。" 睿王边走边听霍时英说,不时看她一眼,脸上神采渐渐露出一种光彩来,霍时英又道:"我的老师也说过,开海禁如若实施得当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新的新奇的东西进来,我们的货物出去都会带动大量的劳力需求,有了劳动力的需求,就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一部分的人力,这样有利于从根本上解决土地兼并的矛盾。还有外来货品的引进和我们大量的输出,也能促进大量的的货币流通,货币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流通,货币的流通量越大,民间的商业就越繁荣,国家就会有大量的税收,国库就会充盈。当然这里面又牵扯到一个我们立国的根本,重农而轻商,所以实施起来会困难重重。" 睿王静静的听完,然后笑问霍时英:"你一直在说,你的老师说,那你自己的观点呐?" 霍时英没想到睿王会这样紧逼不放,她低头蹙眉,睿王就那么望着她等着,也不吭声催她,最后不得已霍时英只有抬头道:"从战略的角度上来说,当敌人强大到无法撼动的时候,最好避其锋芒另辟蹊径。" 睿王终于满意的点头笑了,霍时英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远处传来更鼓之声,细听之下才发现已经是三更天了,他们这时已经走过两条街,离裕王府不过还有两个街口的距离。 更鼓声响过以后睿王终于不走了,他转身对霍时英道:"霍时英,前面就是裕王府了,你回家吧,我们以后再详谈。" 霍时英躬身道:"那霍时英就此恭送殿下。" 睿王点点头,又深深的凝视了她片刻才转身蹬上后面的马车,霍时英一直弯腰直到车马声远去才直起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往额头上一抹,一把的冷汗。 小六走过来,主仆两都默不吭声的登上马车往裕王府而去,回到倾华院,却没想到龚氏正在堂屋里等着她,看见霍时英回来,龚氏急急的迎上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龚氏一脸的紧张担心,霍时英愣了一下,然后回道:"我没有出什么事情,和韩大人多说了一会,才回来晚了。" 龚氏细细看霍时英的脸色,见她一脸轻松的样子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霍时英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龚氏道:"你是不知道,你走了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传口谕,让你明日辰时进宫见驾,世子一直等着你回来要跟你说这个事情,一直等到二更了还不见你回来,就差人去关和楼寻你,结果回来的人说关和楼今晚上根本就没做生意,被人整个包了,你二哥一听了就急了,屋里也坐不住了就要带人去寻你,结果还没出屋气喘就犯了,人一下子就起不来了。" 霍时英听了脸色大变,起身就要往外走,被龚氏一把拉住:"你先别慌,世子没事,刚喝了安神的药,这会已经睡下了,你去了他再起来反而不好。" 霍时英回身看见龚氏眼睛下的青黑,心里生出惭愧:"都是时英顾虑不周,早该想到派人回来说一声的。" 龚氏倒是没有怪她的意思,说道:"不能怪你,谁又能知道宫里会那个时候来传口谕。"她仔细打量霍时英的脸色:"你真的没事?" 霍时英笑:"没事,其实今晚上韩大人是引见他的表兄给我,他表兄在江淮有个船坞,现在那边在打仗,有些事情要拜托到父亲那里,吃了饭我们又换了家茶楼谈所以就回来晚了。" 霍时英说的半真半假,龚氏倒是相信了八分,舒了一口气又嘱咐了霍时英几句才带着丫头走了。 这一折腾霍时英本来心里有些疑问要问她二哥的也问不成了,遂叫了丫头进来准备洗漱。 龚氏派来的四个丫头里面有一个叫怀绣的大丫头,是龚氏的贴身丫鬟,很是稳重,话不多,但是事情做的极为周到,伺候了霍时英一天就知道霍时英不喜欢让人贴身伺候,所以让人把洗澡的热水抬进来,又拿了洗漱的物件和一身贴身的里衣放在一边就带人退了下去。 霍时英脱衣服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方帕子,她捡起来坐在床上,捏在手里蹙眉沉思,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那块油污尤为明显,她看了一会起身丢在床上进了净房。 洗漱完,霍时英又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让人去吧小六叫了进来。小六可能是在裕王府里唯一一个这深更半夜的还能往内院跑的小厮,好在他年纪还小,又是霍时英直接吩咐的,看门的婆子也没拦他。 小六进来的时候霍时英把屋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拿出那块帕子递给他:"能看出这是什么料子的吗?想办法给我找一块品相差不多的来。" 小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是杭丝,品相是极好的,应该出自内务府,外面品相差不多的倒是不好找,但是也不是特别稀罕,咱们府里就有。" 霍时英想了想,觉得这事回来直接管龚氏要一块就好了,她自己也不是不用手帕,于是就道:"那就不要你找了,你拿去给我收拾干净了收起来。" 小六应了,霍时英就打发他出去了,小六走出去的神态很镇静,心里却是激动,主仆之间也就是这些私密的事情能把感情联系起来的,这帕子的来历他当时可是看见的,霍时英要把它收起来,这后面的意思太让人遐想了。 第二天起床,霍时英没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从龚氏的话里意思,她也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她去了霍时嘉那里,结果霍时嘉还在睡觉,龚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双眼通红,脸色灰败,精神极不好,霍时英也不好打扰,又回了倾华院,等到卯时让丫头进来换了官服往皇宫里去了。 进了宫,递了牌子,一个中年的太监从里面出来把霍时英带了进去,一路到御书房,霍时英低眉敛目眼神没敢乱看一眼,那太监把霍时英领到一个小房间,对她道:"将军请稍等,皇上刚刚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议事,等那边完事了自然就会传唤您的。" 霍时英躬身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连忙避开,连声道:"不敢,不敢。您稍等,杂家这还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时英伸手道:"您请。"太监躬着身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片刻后又有小太监进来上茶,也不敢和霍时英随便搭话,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这边那中年太监出来进了正房,小太监为他打了帘子,他一脚他进去,落地无声,拐到侧间打起帘子迈进去,就听坐在玉案后面的人说道:"韩棠这人还是堪大用的,却管束不好自己身边的人,又做不到独善其身,王卿有机会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说着话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中年太监,太监微微一点头,垂下眼,恭敬的弯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势必要有和韩林轩反目的一天,到时候他那个表兄够给他留无数条尾巴让人抓的。" 案前站着一个身着一品大红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鬓角斑白,眼角皱纹沟壑,面上布满风霜之色,但却精神健硕,双目亮如烛火,他开口道:"韩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闻,此人才干还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实过的非常清贫,若为了落魄时的恩情而谨身不严,遭人病垢却也可惜,他若此关过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这里里,臣会找机会提醒他的。" "嗯。"座上之人点点头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时候你再过来一趟,我让你见个人。" "是,那臣就告退了。" 座上之人低头拿起一本奏折,没有说话,王大人弯腰退了出去。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问道:"她来了?" 身后的太监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埗里,皇上可要现在就宣见吗?" 皇帝御笔勾墨,批示着奏章淡淡的说:"不用,再等等。"那太监默默的退后半步再没说话。 霍时英待的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应该是平时专门供大臣等候召见时用的,房间很小,两张太师椅一个小机子,窗下有一张不大的榻,还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不少书,应该是用来供人打发时间的。 霍时英坐在太师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监来上过三次茶以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如入定一样,不动如山的坐在那里。 正午的御书房里,地下烧着地龙房内温暖如春,中年的太监轻声的进来躬身问还在批奏折的皇帝:"皇上,午时中了,可要吩咐摆膳?" 玉案后的皇帝头也不抬的问:"福康,她这一上午都是怎么过的?" 福康弓着身道:"回皇上,霍将军这一上午换了三次茶,然后就闭目坐着,不曾做过什么。" 皇帝抬头:"什么都不曾做吗?" "是,既没有走动过,也不曾翻看书格上的书籍。" 皇帝眉目一下变得宽松,神态间露出一种欣慰来,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对福康吩咐道:"去传她进来吧。" 霍时英估算着应该是到正午的时候,房间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早上的那个中年太监走进来:"将军请随杂家来,皇上宣您觐见。" 霍时英起身半行一礼道:"有劳公公带路。"康福没再说什么,半侧着身子引着霍时英走了出去。 进到正房,康福又领着她拐到侧间,帘子一掀开,霍时英一眼望过去,玉案后面坐着的人,白玉般的肌肤,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鸦黑的头发,靠坐在龙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如昨日一样的矜贵,冷峻,只是他今天穿着的是明黄锦缎九爪金龙的龙袍。 霍时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将,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在霍时英看不见的上方,皇帝望着她如行云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乌黑的瞳孔里闪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着霍时英动都不动,一旁的太监福康也不说话,屋内落针可闻。 后来霍时英听见上方传来站起走动的声音,然后一双明黄缎面的锦靴出现在眼前的的空地上,头上传来轻缓的声音:"霍时英,你可有小字?" 霍时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将军赐的?" "是。" 其实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长辈,不过霍时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矫情的时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着手转身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他又扭头吩咐福康:"传膳吧。"后又转身对霍时英道:"你起来。" 霍时英道了声:"谢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转身对着她问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时英垂手道:"还没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时英又道:"谢皇上赐宴。" 太监们鱼贯而入摆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讲究精细,何况这是在皇宫里更是讲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细琢像是专门给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时英发现其实皇帝膳食也没有多么不得了的奢华,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热菜,两道汤,皇帝应该是经常在御书房里用膳,桌子是现支上的,四方的一个黄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后扭头对她道:"还要我请你吗?" 霍时英连到:"不敢。"走过去在皇帝的对面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霍时英觉得自己反而放得开了,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么蹦跶都没用。 霍时英想开了也不想装了,让她吃她就吃,虽然吃相斯文却连着吃了五碗饭,给她添饭的太监表情淡定,被□的极好。 对面皇帝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鲜少抬头,那吃饭的姿势真的是高贵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复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饭。 用完午膳,太监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驾到床边的榻上坐下,还把霍时英也招了过去,霍时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机的对面:"坐。" 于是霍时英就在皇帝对面坐下,太监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尝尝。" 霍时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样的撇了撇茶叶浮沫,啐了一口道:"还不错,挺好喝。" 其实霍时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样子皇帝怎么看不出来,皇帝笑问她:"可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品茶?" 霍时英只有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是。" 霍时英觉得有些窘迫,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就像一个晚辈一样,总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总能轻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却没再说其他,扭头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折拿过来。" 富康从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折子过来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折子对霍时英道:"你看看。" 霍时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折子翻开来看,折子全是御史台参霍真的,不得不说这帮言官的文采就是好,骂人的话都被他们写的花团锦簇的,连篇累牍,修词或平实或犀利,罗列了霍真几大罪状:不战而退,抢夺民财,拥兵自重,有通敌卖国之嫌,意图谋反意。 霍时英看了两盏茶的功夫,看的飞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静的坐着看着她。最后霍时英看完,一抬头准备说话。皇帝抬手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等会再说,我吃完饭有走一走的习惯,你跟我一起来。" 皇帝摆架向外走去,霍时英只有跟上。出了御书房,穿过两进院子,霍时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最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湖,她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让霍时英陪着,那么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边,后面跟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这天天气不太好,没有太阳,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空气既潮湿又阴冷,太液湖里的荷花早就凋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其实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着大麾,走的缓慢,霍时英穿着大红的官袍走在他旁边显得有些单薄。 "霍老将军此人 ……"皇上垂着头看着地面忽然开口;"放眼满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义,忠义的人也不缺,唯独像霍老将军这般人物我生平仅见。" 以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时英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把和刚才看到的奏章联系在了一起。她以为皇上在做一个铺垫,接下来就会说道霍真,却没想到皇上接着说的却是:"多年前,霍老将军回京述职,曾与我私下见过一面,我当时非常好奇的问他,以霍家众多的子孙何以会选一个女娃娃进行培养,当时满京城都以为是当时霍元帅的荒唐之举,却没想到霍老将军却告诉我,当初选中你的却是他老人家。" 以霍时英的镇定脸上也不绝露出了惊容,这件事霍时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一直都以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龄之年而被带到军营中一路长大全是当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为,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您知道祖父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吗?" 皇上转身对霍时英笑了笑,那么的温和,他转过身再次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二十年前,霍老将军回到家中见到自己没有长好的继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孙辈中再找一个好好的栽培,不说光耀门楣至少不要让后世子孙辱没了家风,结果他仔细的观察了所有的孙子都没有满意的,就连两个嫡孙在他看来也是固守方圆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却难。 直到有一天他午后散步路过家中的一个偏院,当时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连仆人都找地方躲懒去了,却见一个幼童蹲在一棵大树下玩蚂蚁,老将军走过去看见这孩子一手拿着点心和一手拿着木棍,引诱或驱赶着一窝蚂蚁拍成一队队的队形,成群的蚂蚁在她手下随她随心所欲任意驱使,变换成很多图案,老将军大感意外,也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龄之年,却及沉得住气,虽知身边蹲下一个人却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一眼,老将军顿时有了兴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给那孩子捣乱,那孩子牵引这蚂蚁爬向东边,他就折一枝树棍挡住去路,孩子把蚂蚁引着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浅坑改变蚂蚁的路线,一次,两次那孩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孩子就把蚂蚁分成了两批,用木棒赶过去一半,意思是让给老将军一半,老将军心下大乐,一伸手把整个蚂蚁窝给挑翻了,结果那孩子终于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冲上抽手就给了老将军一个大耳光。 据说当时那孩子的一声大吼,传遍了半个王府,如虎啸之声,那一个耳光也抽的具有凛然之气,当时老将军就抱着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怀大慰。 老将军说:此子有智,能忍还有大勇之气,将来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说完转头看霍时英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霍时英爱她的祖父,在她的眼里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么能人志士,君子之风,她从来不这样去衡量他,他就是一个爱她的人,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皇帝突兀的给霍时英讲完这段往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走出去很远,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气氛平静而沉默,后来霍时英对皇帝道:"谢谢您,皇上。"谢谢他把这段往事告诉她。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霍时英,冷风把她的鼻头冻红了,发丝也有些乱,身姿在冷风里却挺直的如一杆标枪,皇帝说:"霍时英,你有乃祖之风,却少了乃祖之器,不过你还年轻,已是难得了。" 霍时英躬身道:"承蒙皇上夸奖,时英不敢与祖父相比。" 皇上看着弯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艰难,然后他非常轻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书房,暖风扑面,太监又奉上热茶,身体慢慢暖和了过来,皇上又坐回刚才的榻上,依然指着一边让霍时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然后对她道:"你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些奏折你有什么看法。" 在皇帝看不见的位置,霍时英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心里惊惧,皇上先让她看奏折,不让她说话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后又说起祖父,祖父对她影响至大,她难免心情哀恸,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时半会情绪也难以回来,想说假话多少都会露出破绽,这种手段,这种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时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没有打算说假话,她没说话之前先笑了起来:"我爹那个人,说他想造反也没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没想到霍时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脸上露出意外来。 霍时英接着笑着道:"他那人私德有亏,他身边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幕僚以外,军中的老将都是祖父留给他的人,正经打仗人家听他的,造反,没人会跟他。" 皇上这会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摇着头道:"霍元帅这个人……" 皇上似乎对霍时英的回答算是满意,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而问她:"你是不是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好?" 如今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谁敢说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皇帝这样问已经显得很唐突很亲密了,霍时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亲算是个慈父吧。"相比较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对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时英觉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没有多问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带了过去,然后他就扭头问一旁守着的太监:"福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来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时三刻了。"然后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请来吧。" 福康出去后皇帝扭头对霍时英道:"等会让你见一个人,开海禁就是他第一个向我提出来的,你昨天说的那套言论他是会很感兴趣的。" 皇帝也没说让霍时英见得是谁,霍时英躬身说了声:"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觉得今天自己这一趟进宫当真是处处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说完站起来又对霍时英道:"我看你看东西挺快,趁着这会的功夫你来帮我分分奏折吧。" 霍时英赶紧起身,咽下心里升起的巨大惊讶,不敢回话,那奏折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吗?皇帝看她迟疑笑了起来,道:"你怕什么?不是多要紧的折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东西,太琐碎了,你分一下类就好了。" 霍时英心想:"那不是之笔太监干的事情吗?"可她也不敢说出来,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从新回到公案后面,霍时英站到一旁,太监抱上来一摞折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来翻看,看了两本倒是也放下心来,确实不是些什么要紧的折子,多是些宫墙要休整,某地方上书要修功德牌坊之类的事情,但是国事无小事,她也看的战战兢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康进来回话:"王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候觐见。" 皇帝放下笔,转头对霍时英道:"左相王寿亭王大人,有惊世之才,半生起落,见识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见。" 王寿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时英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忙躬身道:"是。" 王寿亭是个干瘦的人,他特别的瘦,以至于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后背都鼓起一块,不太合身,他个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脸上的肤色是长经烈日风雨的满是风尘的黝黑之色,他两鬓灰白,眼角皱纹很深,如若他不是穿着一品的官服站在御书房里,让他换一身衣服,换个地方说他是个常年耕种在田间的老农也不为过。 来人一步入御书房,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皇帝就从御座上站起来,亲自迎了过去,站在霍时英和他之间道:"王卿,这位就是凉州守将霍时英。" 王寿亭的脸上就露出惊容,皇帝竟然亲自为一个人引荐,此番作为……,还没等他深想那边霍时英已经呈师执大礼参拜了下去,王寿亭再是一惊,不禁问道:"这位霍将军,我们以前可是有什么渊源,何以行此大礼?" 霍时英这人对文人都多有礼遇,从她对她的两个文治武功的老师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虽然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关系,但是从她内心来说她还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寿亭此人,为官三十余载,三起三落,提出过地丁合一,税制改革等多项措施,但是他的运气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时期时遇到的皇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过内阁,做过丞相,也被贬为县令,最后还被流放雍州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从新启用。这是一个思想强大,不为私利,敢于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时英见他就跟见到偶像一样。 霍时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末将的老师曾经说过,如若本朝会出一个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属。所以让末将有朝一日见到大人定要以师执大礼参拜。" 这朝堂之上,各派系关系微妙,这老师其实是不能乱认的,所以王寿亭也没接霍时英的话,而是往那里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师过誉了。" 皇帝却在一边笑着道:"霍时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这一套的。" 霍时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红。王寿亭见了倒是宽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边又接着道:"霍时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论再跟王大人说一说。" 于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实实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王寿亭听完,捻须微笑道:"不知霍将军师承何处,此番论调倒是和在下的见解有些不谋而合之意。" 霍时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师他原是个方外之人,没什么名号,现在在我父帐下做幕僚。" 王寿亭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脸上带出了几分兴趣的问道:"光听说你老师的言论,却不知这么位高人教出来来的弟子对开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霍时英躬着身,心里就打了一个噔,半晌后才听她道:"国运走到中途,陋习弊病丛生,如不立不破开辟出一番新气象,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如一艘行驶在大海上,却没有好的舵手一样的华丽大船,虽外表锦绣华丽,内里却蛀虫丛生,千疮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风浪将顷刻倾覆。"说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头,望向君臣二人双目中露出一种炫目的光彩:"而一种新局面的开辟,会把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这不仅仅是一条国家的出路,更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契机,也会是历史的转折点,是利在千秋万世的一件事情。" 霍时英说完马上又一躬身,继续道:"小人粗鄙,大胆妄言国事,愿自领责罚。" 对面君臣二人,良久无语,同时望向霍时英,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王寿亭却眼内精光一闪,今天霍时英这么大胆的表露出她一些确切的政治观点,其实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冒险而且是非常不谨慎的一件事情,因为她今天说话的地方是在御书房,对话的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却不单单是一个凉州参将,她说出来的话是代表着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着他身后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胆的说出来,其实也完全是因为王寿亭,王寿亭这个人是这个时代的先锋和改革者,他敢于站在风口浪尖,为民为国,不随波逐流,不营营汲汲,也不苟且偷生,这是一个值得真正让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时英昨天都没有皇帝说的实话今天却对王寿亭说了出来。 皇帝望着霍时英没有说话,王寿亭却开口道:"你的话有未尽之处,可否说完?" 霍时英继续弯腰踌躇着,皇上开口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于是霍时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谈:"历来的革新无不困难重重,难道那些饱学之士的士大夫们不知道国家只有革新才会有出路吗?只是不管哪一种革新首先触及的就会是他们的利益,当执掌一个国家所有的利益集团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团的时候,某一个人,或者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都是无法撼动的。这个时候其实就需要另外一种外来的压力来转移这种利益同盟共同的对抗方向,我相信没有人是希望亡国的,尤其是亡国在外族人的手里,那么从大方向来说,这次羌人的入侵其实就是个契机,这场仗打的时间越久,国库越是空虚那么开海禁就越会推行的顺利,所以不管是要实施什么新法或者是要开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说到这里霍时英话音落地,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其实说道最后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时英在没有确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图的时候此话是万不可说出口的,她这么一说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势力都站在皇帝的这方了也可以说是站在新政的这方了。 霍时英说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边,刚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立刻内敛,皇帝一直望着她,从她开始讲话一直到她光芒内敛眼里的神色越来越深沉,最后他开口道:"御花园里的景致不错,福康你带霍将军出去走走。" 皇上的语气冷凝,霍时英背后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躬身告退随着福康退出了御书房。 这边霍时英一退出御书房,那边皇帝转身把王寿亭请到了榻机旁两人相对坐下,喝了两口小太监奉上的热茶,皇帝才开口问对面的人:"如何?" 君臣二人显是极有默契,就听王寿亭缓缓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达是够了,但……"王寿亭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种赤子之气,这样的人往往爱恨分明,真正触怒了她,行事间也是大开大阖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够沉潜世故,若朝中能有人护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够了。"王寿亭喝了一口茶,转而又说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里?" 王寿亭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帝王正低头喝着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内所有的内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王寿亭也没有再问,双手拢进袖筒里,达拉着眼皮坐在那里,良久以后皇帝开口问道:"王卿以为这朝堂之上当真能容忍一个女人对一帮男人指手画脚的吗?" "不能。"王寿亭答得简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边关,做一辈子封疆大吏却也是可以的。" "嗯。"皇帝嗯的这一声缓慢而迟疑,然后他又端起茶碗来掩到嘴边,再没说话。 接下来,皇帝低眉敛目的望着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王寿亭也拢袖耸达着眼眉默不吭声,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道:"王卿告退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和她说说。" 王寿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时英回来,那边霍时英在御花园里看着一棵梅树,脸上是冷静的,脑子却嗡嗡乱响,却又不敢深想,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有小太监来宣她回御书房。 御书房里依然温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后面在批折子,看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案边的一摞奏折,低头再不看她,霍时英走过去拿起奏折边看,边分类,一丝不乱,中途皇帝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复又低下头去,一室的寂静一直维持到掌灯时分,福康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 皇帝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灯下显得柔和很多,他问霍时英道:"可饿了?" 霍时英精神紧绷了一下午哪里还能感觉到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有点饿。" 皇帝放下笔,吩咐福康传膳,用膳前净手,净脸,霍时英和皇上一样的待遇,金盆镶着盘龙,手帕是龙纹锦帕,霍时英简直有些手脚僵硬,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过头,看着她僵着手脚,看了她片刻后忽然道:"霍时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霍时英一弯腰道:"是。" 皇帝嘴唇煽动,最终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走到桌前落座,霍时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见皇帝先落筷了才开始吃起来,他们当兵的都有一个坚强的胃的,霍时英还如上午一样添了五碗饭,皇帝见了倒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用罢晚膳,又是一番净手后,太监端上热茶,两人在榻机旁落座,喝了半盏茶,皇帝开口吩咐福康:"去把东西拿来。"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明黄锦缎的绣帕,皇帝向霍时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霍时英走上前,揭开绣帕发现下面是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皇上在她后面道:"这是兵部托内务府用新法锻造的,比精铁锻造的还要好上几分,总共才出来五把,我听说你从渭水北岸过来的时候连佩刀都砍卷了,这把你拿去吧。" 霍时英把刀拿到手里,抽出刀鞘来只觉一阵寒光闪烁,确实是把好刀,刚要回身谢恩,却又听见身后的皇帝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我还听说,你从卢龙寨的撤出来的时候对羌人的一个将领许诺说,什么他横刀渭水之时你定扫榻相迎可有此事?" 霍时英心下大惊,要说她的佩刀砍卷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见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说明皇上在凉州军里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卢龙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这又如何解释,心思几番翻转过后,霍时英转身躬身道:"却有此事。"她也不为自己辩解,这种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坐在榻上的皇帝看了她很久,眉宇凝重,霍时英一直不敢起身,最后才见皇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带点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以后行事还要再稳妥一些。" "是。"霍时英的腰弯的更低。 当霍时英再直起腰时,皇帝的语气更是温和,带上了一些殷殷嘱咐的味道:"回去以后写个折子,把你要用征用大船的用途写清楚,直接递给兵部,兵部尚书严侯昴会给你加紧处理的。" 霍时英难掩内心的激动,躬身道:"多谢皇上。" 皇帝接下来的话几次停顿,就显得说的艰难了一些:"你此去,望你……建功立业,驱除鞑虏,平安……归来。" 霍时英心跳的像擂鼓一样,再次躬身道:"时英定不负圣上所望。" 皇上就那么站在她的跟前,霍时英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听见上方传来轻微的声音:"宫门就要落锁了,你这就去吧。" 霍时英就势就跪了下去:"那臣这就跪安了,望皇上也多多保重。" "嗯。"头上的那一声轻微的就如同叹息,霍时英汗湿重襟,不敢抬头看一眼,弯着腰慢慢的退出了御书房。脚上仿佛都粘黏着一道纠缠的目光,每踏出一步,心里仿佛就要沉重一分。 出了御书房,福康一直送出宫门外,霍时英一再道谢,登车前,他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长刀递给她:"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步步高升。" 福康笑得特别和善,霍时英恭敬的对他拱手道:"多谢公公吉言。"福康笑眯眯的朝她拱拱手,霍时英转身登车而去。 一辆四驹并头的楠木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后面皇宫的最高处,每到节庆之日皇帝都会登高于民同乐的观星台上,皇帝大麾裹身,冷风吹在他白玉般的脸上,眼睛如星辰般的明亮,目送着正宫门前的马车渐渐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马车行出半里路,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的霍时英忽然大喝一声:"停车。"没等马车挺稳,她就从车里飞窜出去,蹲在路边翻江倒海的吐了起来。 小六和一个长随带着车夫飞快的围拢过去,纸糊的灯笼下霍时英的脸苍白如纸,汗水从额头到脸颊淌出一道道水痕,她的胃部痉挛带的全身都是一抽一抽的,晚上在皇宫里吃的东西一点不剩的都吐了个干净,小六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扶着霍时英的一只袖子,嘴里打着哆嗦:"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我,我们回府,请大夫,宫里,宫里的御医不能请,对了,可以让世子递帖子去欧阳家,他家老太爷是退下来的医政,世子请肯定能请动的。" 小六想偏了,生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子,还是能触及到一点政治的边边角角的,不是没有听到过野史或谣传,某大臣,被招入宫,一顿赐宴回来,半夜忽然吐血不止暴病而亡。 小六站起来就想去叫人,被霍时英一把拉住,然后从他袖子里掏出手巾擦了擦嘴,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回府。" 远处的皇宫,在夜幕下如盘伏的巨兽,看着有些狰狞,霍时英站在马车前回头看了片刻,毅然转身蹬车而去。 裕王府在黑夜下也重重纵深,不知深达几何,霍时英站在王府门口,迟迟没有迈步走进去的意思,直到更鼓声声传来她才忽然如惊醒一般回过神,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其实她不爱权势,可是从来却没有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回到倾华院已经是亥时中了,梳洗完霍时英开始在灯下写奏折,不到半刻中的功夫霍时嘉过来了,霍时英披着外袍披散着头发,就坐在灯下也没起身迎接。看见霍时嘉扶着丫头的手,拄着拐杖进来抬头叫了一声:"二哥。"声音里充满疲惫。 霍时嘉进来,被仆人簇拥到太师椅上坐好又围好毯子,才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霍时英从他进来招呼了一声,就又低头继续写她的,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霍时嘉皱着眉头问她:"听说你今晚上回来的路上吐了?" 霍时英手里的笔就是一顿,答道:"是。"霍时嘉这么快得到消息也正常,就是小六不说,那两个车夫和长随也是会告诉他的。 "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霍时嘉继续问。 霍时英握着笔抬头就朝他笑了笑:"宫里哪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口,是我自己太紧张了的缘故。"说完她又低下了头。 霍时嘉就那么看着她,灯火下她运笔从容,眉目宽舒,看不出任何的情绪,霍时嘉把头扭到一旁,然后缓缓的推开了他身旁的一扇窗户,窗外夜露更深,仅见院子里景物的点点轮廓,一阵阵夜风灌进来,霍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管他。 要说他们兄妹可能是这霍家最能稍微了解彼此的人了,就像霍时英知道其实霍时嘉最为喜欢自由,痛恨别人以为他好的名义管束他,所以有时候明知他的一些任性行为会危害到自己她也从来不说什么。 而霍时嘉也隐隐有点明白其实霍时英此生的追求并非朝野,权势,但他们又都能如何,谁活在这世上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小时候见她疲惫失意还能把她搂在怀里安慰一番,可她现在长大了,长得就跟一棵挺拔葱郁的小树一样,他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兄妹俩,一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一个坐在桌旁的灯下聚精会神的写奏折,谁也没有说话,很久后才听霍时嘉忽然道:"可是明日就要走了?" 霍时英拿起写好的折子,在灯下端详着,吹了吹墨迹回道:"是啊,明日到兵部递了折子,办了文书就要走了。"说完她起身走过去,伸手把窗户关了起来。 霍时嘉站起来就要走,霍时英顺手给他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麾道:"好好保重,不要老是生病。" 霍时嘉挥开了她的手,自己往门口走去,霍时英站在原地目送他,霍时嘉到了门口,背着她忽然说:"时英,我老是觉得你不是霍家的人,早晚有一天你都会走的。"说完他也不等霍时英回话,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没人给霍时英带上门,一阵冷风吹到她的身上,撩起她长长的头发,地上的剪影形单影只。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就到兵部递了折子,办好了文书,回到王府,王妃在荣壮堂设宴给她践行,霍时嘉一家也在座,吃过午饭一行人又把她送出了王府。 老夫人始终没露面,就是霍时英去给她辞行也被拦在了外面,倒是收拾了一大车给霍真的东西,让霍时英带到扬州去,霍时英是不可能跟着这一车东西走的,她带着小六先快马先行,这车东西自有人压着慢慢跟来。 王妃成年累月难出一趟自己的院子,今日却把霍时英一直送到王府的大门口,燕朝的深闺女子出个大门其实是不容易的,但就是这样她也只是站在那里冷淡的对霍时英说了一句:"多多保重。"再无其他,既不殷殷叮嘱,也不伤感抹泪什么的。 霍时英其实挺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她一撩袍角在这位贵妇人面前埋头跪下道:"多谢母亲关心,时英此去望母亲也能放开心境,好好保重身体,二哥身体不好,宜哥儿还小,这府里要您做主的地方还多了。"这偌大一个王府,真正当家作主的常年在外,剩下的老的老,病的病,也真是愁人的很,霍时英也就是看王妃是个真正的明白人,才把话说的这样的明白罢了。 王妃垂首望着这个如男人一般挺拔的跪在她面前的女子,微风吹动她的罗裙,她最终发出的是一声叹息,她和霍真夫妻三十载,现在却连一句话都不捎给他,可见已经被他伤心到了何种地步,有些事情霍时英即使是有心也是无力的。 轮到霍时嘉的时候,他却抽冷子一手杖抽到霍时英的脊背上,狠狠的说了一声:"活着,回来。" 霍时英朝他笑笑,没说话,低头摸摸宜哥儿的头,又朝龚氏拱拱手,一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04 连着两日快马加鞭的赶路,回到扬州这天,阴沉了几天的天气难得放晴了,冬日的阳光总是珍贵的尤其是在潮湿江南之地,离着江边军营五十里外隔着一座不高的山头,有一大片平整开阔的地势,老远就能听见那里传来奔马呼喝之声,听见那声音,霍时英打马而去,那身姿在光晕下终见到几分飞扬的神采。 转过山坳处,面前豁然开朗,这里本是上百亩望不到边际的上等耕地,霍真霸道的征用来做了练兵场,两对骑兵正在厮杀,已经到了混战的阶段,看场面约有四五千人,地上泥块飞溅,天空白灰飞扬,马嘶人扬,不见血流成河可空气中的杀戮之气也不弱与真正的杀场。 对垒的两军,一方穿着正规的凉州军服,军容肃然,一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破棉袄,烂长衫,穿什么的都有,但他们骑得却都是西域的异族马种,高头大马,手里拿的的长刀是木头的,刀尖处都裹着一个小布囊,里面装的是石灰。 两方传递号令的,凉州军用的是传统的战鼓,而衣衫破烂的一方用的是一种尖锐的哨声,那哨声尖利异常,虽其实不足却能盖过场上的所有声音,哨声一直不停,中间连换气的空隙都不曾有,传递的只有一个口令:"进攻!进攻!进攻!" 霍时英到的时候,两方正陷入对抗,场面混乱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凉州军三次进攻战鼓过后,战场上开始初现端倪,凉州军的鼓声一变,两侧翼开始分散从两边包抄,而衣服破烂不是正规军的这一方,却是只有一个号令:"冲锋!冲锋!冲锋!"一时白灰冲天而起,战场上空被染成了白蒙蒙的一片,终于,非正规军的一方,一直以燕阵发起冲锋的燕头如一把锥子一样,悍然在凉州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裂口,雁阵冲了出去,随后哨声一变,前队变后队,收拢阵型,依然是雁阵,依然是:"冲锋!冲锋!再冲锋!" 又悍然的杀了回来,如此五次凉州军终于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此时哨声又是一变,雁阵两翼调转马头形成一个围攻之势,把团团转的凉州军围在中间,围而不攻,非正规军完胜。 霍时英勒马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看了一个时辰,嘴角微微的牵动出一个笑容。 两军开始整队,点马匹和人身上的石灰点,其实这不太公平,凉州军那方自然是不服,但是他们在战略上确实是输了,而非正规军这边却没有一个人去挣输赢,校场边有几对小兵抬来了晚饭,一桶桶的肉和大饼馒头,没有限量的供应,这就是这些非正规军赢了这场对抗的奖赏,当然相对的他们如果输了那么所有人就都要饿一晚上肚子就是了。 一匹高头大马,从校场的另外一头,奔驰着向霍时英的方向而来,冯峥在丈许开外熟练的勒住缰绳,身下的马堪堪跺了两步就定住了身形:"霍将军!"他远远的向霍时英拱手一礼。 "冯指挥使!"冯峥在上次的卢龙寨一役中也生了一级,霍时英向他拱手还礼。 "将军这来回倒是快。"冯峥也不下马,说道。 霍时英倒是从马上跳了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了后面的小六道:"京城不远,办完事情,快马加鞭就回来。倒是没想到我才去几日,你就把这些人带出这么个样子,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当日在卢龙寨果然没说错,冯指挥使确实是适合军队的。" 冯峥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不自觉的就走了过去和霍时英站在了一起,他也不自谦反而道:"这只是和自己人对抗,算不得数的。" 霍时英就低头叹息道:"我知道,这些人少说要真正的和羌人的正规骑兵对抗五十场以上,两千人里能活下来二百人,五千人里能活下来两千人,八千人里能活下来六千人,最后一万两千人里能活下一万人来才算是成了。" 霍时英说着就找了一个地方随便坐了下去,冯峥当了这么久的兵,骨子里还是有股贵族子弟的矜贵之气,他不习惯随便往地上坐,可看着霍时英坐地上了,他又不好站着跟她居高临下的说话,在那直皱眉头,霍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拍拍身边的草地朝他笑道:"坐会吧?这打了有一天了吧?你不累啊?" 冯峥无奈,用袍子下摆垫在屁股下勉强的坐了下来,霍时英就看着那些在狗抢食的自己兵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良久的望着他们很久没有说话。 冯峥扭头看了她几眼终于搭腔道:"你很累?" 霍时英扭头对他笑笑没说话,然后就听冯峥道:"京城之地,至高权利的集中地,和他们打交道累也难怪。" 霍时英没有接他的话,转而说道:"我最晚月底就要带着人到对岸去了,现在我手里缺人,本来我是想把卢齐和卫放调过来的,但我现在又不想了,你一个人顶十个他们俩,我想把你调过来,你来不来?" 霍时英扭过头去看他,冯峥抬起他那张永远苍白的脸,转头望向南方,夕阳的余晖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辉,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如在述说着一种难言的哀思,然后他说:"我来。" 霍时英凝视着他道:"你可想好了,我这只军队没有编制,没有番号,战争胜利之前没有战功,你如若死了也不会有荣誉,如若我也死了那么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为这个国家付出过什么,就连你的父母给你收尸的时候也只能知道你是死在一个指挥使的岗位上罢了。"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语调就低微了几分:"也许他们可能连你的尸首都收不到。" 霍时英一段话说完,被冯峥冷冷的接了过去:"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抬抬下巴朝着那帮野兽一样抢食的人说:"他们都是死士,我们也是。" 霍时英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两人望着同一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一年的十一月底,霍时英终于接到朝廷的指令,于十一月二十三这天带着一支三千人的马队,南下青州,再从青州出海,穿过青海弯,绕过充州,在冀州的一个偏远渔村登陆,直接插入了敌人的后方。 霍时英带的这只军队,没有棋手,没有番号,全由死刑犯,军奴,还有被流放边疆的重刑犯组成,他们这些人里有山匪,流寇,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甚至还有被贬为贱籍的曾是朝廷官员获罪的后代。 这些人从被招来的那天起,霍时英就没给他们发过衣服,住的是不遮风的棚子,吃的也永远不给充足,让他们永远感觉到饥饿,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像人一样的活着过一天。 吃东西要抢,想活下来要看运气和自己的体能。她要把他们养成具有野兽一样凶残兽性的人。 开拔那天霍时英对他们说:"你们原本都是一些将死之人,或者世代为奴为娼的卑贱之人,我现在给你你们一个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对岸的羌人,杀五个可免罪,改籍,杀十人就是什长,百人就是百夫长,只要能活着从对岸回来你们就能穿上正规的军服,跟那些正规军一样堂堂正正的站直了活着。" 整个冀州之地,占据着半个中原的腹地,土地为白壤,地势大部分以平原居多,农民多以种植小麦为主粮,是整个帝国渭水以北除充州以外人口最为密集的大洲。 羌人这次入侵,以北往南,占据了凉州,冀州,充州三洲,所有军事上的布防也呈现由北往南的长线布控。 充州布防最重,其次是冀州,最后最薄弱的反而是他们的来路凉州。从羌人的布防上来看,他们这次明显是不打算像以往一样抢完就走,而是打算要与中原的朝廷形成隔江分庭抗礼之势。 霍时英带着她的三千人马,在冀州悄然登陆,然后大摇大摆的过乡穿镇,逐渐往内地深入,羌人布防在冀州主力兵马,以冀州的州府颍昌府为中心,南边有渔阳城,西边有梓州城,呈三角形互相支援之势。 一路上霍时英他们碰到过几股抢村掠镇的小股骑兵,少则十几上百人,多则三四百人,打了几次遭遇战,敌寡我众的情况下,不用说她手下那一帮匪兵皆是完胜,霍时英对她手下的这帮人基本没有军纪,他们可以随便杀人,随便抢劫,甚至最开始的小遭遇战中也不要求他们讲战术战法,见到羌人就可以随便虐杀,她对他们唯一的军纪就是刀口不能向着自己人,羌人你可以随便抢随便杀,对自己的百姓举起屠刀,没有缘由,不容辩解,不管你多么悍勇,下场都只有一个当场阵前斩首。 曾经有当过山匪的一个小队,在一个村庄的遭遇战中,杀完了羌人,杀得兴奋以为自己还是当土匪的时候,举刀向老百姓杀了过去,霍时英什么话也没说,当场拖出那一个小队二十余人就地绑了推到阵前,二十个刀斧手手起刀落,当场砍了他们的头。暗红的血浆喷了一地,过后霍时英也什么都不说,立刻整队开拔,连尸体也不给他们收,从那以后这个队伍就收敛了很多。 就这样走了几日,一帮原来还面带菜色,浑浑噩噩的人,如开鞘饮血过后的利刃般,很快就炼出了一股肃杀之气,他们这支队伍没有旗帜,没有统一的军服,几日以后大部分人都穿上了从羌人身上拨下来的军服,裤子,皮革护胸,还有他们的弯刀,他们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穿的却是羌人的军服,不伦不类的,也没有打出任何口号,羌人将领得到情报以后,一开始都以为他们是哪里流窜来的土匪,没把他们和正规军队联想到一起去。 十二月初,邙山的腹地,天空阴沉,北风干裂,一条长长的骑兵队伍穿过广袤的平原,前后以五十里为间距,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斥候飞马来报周边的地势军情。 队伍的正前方,一匹战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斥候不等马匹停稳就以极熟练的姿势从马背上翻滚而下,带着冲势往前冲了两步,单膝跪倒在队伍正前方领队的人马前,斥候小兵声音里带着干涩的喘息:"禀将军,前方二十里处有两军正在交战。" 马上的霍时英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垂眼望着地上的斥候问道:"看清旗号了吗?是什么人在交战?有多少人?" "回将军,有一方是羌人,全部是骑兵大概有三四千人马的样子,另外一方我看打出来的旗号是冀州军的魏字大旗,也约有四五千人的样子。 霍时英转头与冯峥对视一眼,冯峥道:"应该是冀州的兵马总督魏贤庭魏大人了。" 霍时英转头对还在地上跪着的斥候道:"再探!" 斥候躬身领命,再次奔马而去,这边斥候走后霍时英回身向全军下令:"提速,前进。" 半个时辰后,霍时英和冯峥蹬上前方高地的一个土坡,此地地处邙山的腹地,有不少高低起伏的丘陵,前方是一个战场,方圆百里地势开阔,土地干燥平整,对军的两方,一方是黑呀呀的羌族骑兵,一方是汉族的正规军,军中一杆大旗上飘扬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空旷的土地上,场面极为震撼人,汉军这方是一个巨大的品字阵型,大约是由五千人组成的一个巨型方阵,阵内套阵,人员密集,看那样子应该是三个方阵各有一将领领兵,前面左右两个方阵,后面一个大阵赘后,阵中令旗飞扬,巨型盾和长矛依次列于阵前,巨盾后面潜伏着成排的刀斧手,方阵中穿梭着大量的弓箭手。 霍时英他们赶到的时候,羌人已经发起了冲锋,战场上的轰鸣声巨大,战马奔腾的马蹄声淹没了战场上的战鼓声,霍时英激动的从脊梁出窜上一阵寒意,她预见到自己很可能要观看到一场传统的步兵与骑兵经典的对抗之战。 大地在颤抖,方阵内的令旗不停传唤着射击的指令,令旗在狂风中翻滚,阵内几千弓箭手同时张弓发箭,天空暗淡下来,箭若飞蝗,如雨注,羌人的骑兵飞奔而去,他们在马上盾起,箭至,随着沉闷的箭镞入体的声音,战马惨嘶,羌兵悲号,人畜接二连三的中箭扑到,无数只起落有秩的马蹄顿时把他们践踏的血肉模糊。 长箭在空中飞舞,遮天蔽日,霍时英的队伍躲在山丘后面,冯峥问她:"打不打?" 霍时英看着下面的战场道:"打,但是要等一等,传令下去,全军整队,准备进攻!" 战场上,羌人这边的头领冲在队伍中间声嘶力竭的大吼:"冲锋!冲锋!冲到他们的阵前去!""呜呜"的牛角号不断的吹动着进攻的号令。不得不承认羌人是个彪悍的民族,他们踩踏着自己人的尸体,整体队伍带着一股悍气,呼喝嚎叫着冲杀过去。漫天的箭雨带给了他们死伤但却没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有绝对的信心,他们是一只五千人的队伍,他们消耗的起,在平原上步兵对阵骑兵,人数相当时从来没有步兵战胜过的记录,他们只要能冲到他们的阵前,撕开他们的防御,那么剩下的就将是他们的天下了。这批在冀州这块他们占领的土地上最后顽抗的汉人,剿灭他们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巨大的功勋和享用不尽的财富。 汉军阵营里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将,身穿鱼鳞盔甲,头戴金盔,腰佩长剑,胡子灰白,目光如炬,长身屹立于后方大阵中,他对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吼叫道:"告诉魏积安和王参知,叫他们的方阵准备撞击!" "命令各方阵弓弩营,近距离密集齐射。" 一时阵内令旗飞扬,前方左右方阵内,两个中年男人双双伸出手握了一下,同时笑道:"不死再见!" 其中一个气质文雅的说:"保重。" "走,走……"两人回首高呼,各自带着一队斧手冲向前方阵地。 霍时英双手紧紧抓着马缰,全神贯注的看着战场,近了,近了,撞! "轰……轰……"惊天动地的巨响,羌族士卒纵马跃起扑向巨盾,就在这瞬间巨盾后面突然冲出了粗长的巨型长矛,鲜血迸溅,连人带马戳了个对穿,冲击的有多狠,你死的就有多惨,冲阵,撞击,死亡,数不清的长矛上面挂满了血淋淋的生命。又有数不清的羌人前仆后继,带着仇恨,面目扭曲的丑恶,双眼血红的扑了上去,他们就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围着猎物不停的撕扯,攻击。 杀声震天,巨盾碎裂,盾牌手被活活的撞死,飞起到半空口里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鲜红,最后轰然落地。 魏积安手提长刀,迎着敌人的弯刀冲了出去,敌人的弯刀带着战马的冲势,以雷霆之力向他砍来,魏积安电光火石间弯腰,起刀,横切过战马的前腿,战马悲嘶一声前身扑地,他起身再是一刀,羌人的头颅横飞了出去。 魏积安一手提着羌人的头颅,扔出阵外,回首高呼:"把他们杀出去……" 霍时英站在高坡上隔着百丈的距离听清楚了魏积安的高呼,也看清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无畏以及绝望的气息,她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身后蹄声滚动,一会的功夫,周边的土坡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马。 霍时英悍然抽出腰间的长刀,刀尖指向前方的战场,豁然往下一挥,振声高呼一声:"杀!" 战马借助着向下的冲势带着滚雷一般惊人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冲向战场,奔涌的马队中传出"嗷嗷"的兴奋呼叫声,霍时英仰天大笑,她要的就是他们这种野兽般的见血就兴奋的兽气。她豪气的从胸腔里震出:"呼……喝……"两声,音传四野。 她的队伍中爆燃应和出:"呼……喝……"两声,吼声惊天动地,震动山野。 战场上纠缠的双方,豁然望去,同时大吃一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看他们的穿着有几分像羌人,但是头饰又不对,也没有旗帜,他们更像一群残兵游勇般的土匪。 霍时英冲在最前面,手里高举长刀,她从狂奔的战马上立身而起,站在马镫上振声高呼"格杀!" "格杀!"队伍立刻响应她,惊天震地的吼声呼啸而去,这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杀气,全军感染,这支队伍的第一次出鞘之战,顺利的打响。 队伍中响起尖锐的哨声,狂奔着的马队很快的收拢阵型,羌人的首领终于眯着眼睛恍然明白,疯狂的大吼:"前队变后队,集结迎敌!迎敌!他们是汉人的援军!" 这时的冀州军阵营里,也已反应过来,漫天的飞箭射来,但对羌人的影响已经不大了,这就是步兵对骑兵在平原上对战的弱点,步兵如何也赶不上骑兵的机动性和灵活性,这个战场从霍时英他们忽然出现开始对决的一方就改变了对象。 霍时英的三千骑兵从山坡上一泻而下,在平原上奔驰的这段时间给了羌人调转马头迅速集结出一个阵型的时间,他们的头领疯狂的大喊:"不要管后面的汉军,迎击!迎击!" 霍时英带领的马队收缩成一个锥子型,平原上敌军迅速结队,悍然掉头迎击过来。 巨大的旷野上,大地在颤抖,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轰……"旷野里一声惊天震地的巨响,接着双方士卒的碰撞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战马的悲鸣声,直冲云霄,整个天地间都因为这凶猛无比的一撞而震动了。 两方的的士兵见面就砍,霍时英的骑兵的凶悍之气绝不输给羌人,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大战,但是似乎没有人恐惧,霍时英的锥头很快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杀入了羌人的中军,一路过去淌出一条血河。 冯峥是第一次见到霍时英在真正的战场上杀人,他一直跟在她的后方,霍时英把自己的六个亲卫拨给了他,开战前她只对他说了一句:"不能死,也不能受伤,你现在是我的半个脑子,我少不了你。" 冯峥以后的时间经常想,他对霍时英的折服应该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她能大胆的承认,她少不了他,对他绝对的信赖与依托。 前方的女子,已经看不出是个女子的身姿了,她的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她的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人的身体还是完整的,有的头颅横飞,有的身体被拦腰砍断,浓稠的血液漫天飞溅,她的坐骑和她自己遍身浴血,这已经不能说是悍勇的杀气了,仿佛来自地府的修罗,杀戮血腥之气漫天遍野,这是一个能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杀将。 霍时英的战马忽然骤然一停,就在这两军混战的战场上那么忽然的停了下来,她身前身旁杀红了眼的羌人,一愣之下骤然狂吼着举刀杀过来,冯峥隔开一把斜挥过来的弯刀,焦急的望着前方那个背影,只见她举重若轻的根本不看飞扑上来的人,横刀一挥半截手臂飞向半空,然后她举起手里的长刀,刀尖摇摇的直指出去,冯峥奋力冲过去,只见霍时英刀尖指向之处,正是那羌族首领所在之处,两人隔着四五丈的距离,那羌族首领也望过来,嘴角一个冷笑,挥刀就削掉一颗头颅。 霍时英眼睛一眯,冯峥就觉的一种冷意铺天盖地而来,然后他就听见耳边爆出一声震破耳膜的暴吼,身旁的人飞马奔而出,对面也驰马冲锋而来,他们只过了一招,以冯峥的眼力只看见霍时英举刀奔驰而去,浑身空门大开,就在他心脏爆缩之际,就见霍时英忽然仰身横躺在马背上,对面的弯刀贴着她的半个身体,横扫过去,然后两马错开,当她在直起身的时候,顺手一刀砍弯一条马腿,刀尖一挑从下往上把一个人斜劈成了两半。而那个奔出去的羌族首领,被战马带出去飞奔约两丈的距离,然后整个人忽然从腰部断开,鲜血奔涌而出,上身轰然倒地,马匹带着他的下肢又奔出去一段距离才又停下。 羌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悲鸣声,一阵阵的骚动传开,冯峥振臂高呼:"他们的首领死了,冲锋,杀死他们!" 霍时英的匪兵们爆出巨大的欢呼声,举刀砍向敌人悍气更重。 羌人的首领一死,他们的阵脚立刻大乱,不到片刻的功夫,羌人"呜呜"撤退的号角声就在战场上响起,霍时英再次立马振声高呼:"不要放走他们,绞杀!"她的呼声高亢而铿锵,在战场上层层传开,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冲锋!冲锋!冲锋!" 霍时英的匪兵们疯了,他们的气势如虹,杀的羌人四处乱奔,战场上已经出现了压倒性的局面,霍时英带领她的锥头四处冲击,羌兵的队形开始涣散,霍时英的战马立在战场中央,她再次举刀高呼:"杀!" 无数回应她的吼叫冲破云霄:"杀!"又一轮猛烈的进攻开始。 汉军大阵的中央,刚才三个方阵的将领聚在一起,魏积安望着前方的战场问老将道:"父亲,您看出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吗?" 老将目光如炬的看着混战的战场:"你们听见刚才的吼声了吗?那领队的似乎是个女子。" 老将身边的另外一个中年人接口道:"他们这种打法明明是正规军队骑兵的战术,但是他们既无旗号,也不穿正规军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最后老将一语定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一会都要好好会会那个领兵的。传令全军,击鼓,分散队形,配合援军包抄羌人。" 接下来,这场仗一直从下午打到入夜时分,汉军两方的骑兵和步兵在这广袤的平原上完成了一次经典的配合围歼之战。 步兵用巨盾和巨型长矛竖起一道阻隔羌人突围的防线,骑兵在外围驱赶,格杀,直到暗夜来到,羌人才在夜色的掩护下,撕开一个缺口狼狈的逃出去一支队伍。 这一场真正的对抗之战,这支匪军用丰沛的羌人的鲜血,祭了他们这把初次出鞘的利刀。 位处北地的冀州入夜以后气温骤降,旷野里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篝火,霍时英从战场上退下来,她的战马和她都如同沐浴了一场血雨,一人一马走动间直往下淌着血水,看着着实是有些吓人。 从战马上跳下来,霍时英从她的亲卫手里接过布巾随便把脸和头发擦了擦了,冯峥迎着她走过来,问道:"你看接下来怎么办?魏将军那边我们是不是要主动过去打个招呼,始终是要碰面的,还是我们先过去比较好。" "招呼肯定是要打的,但我这样子不太好,等我先清理一下,你比我能见人一些,要不你先过去,我随后再去。"霍时英把手里的布巾扔给亲卫回道。 "也好,那我就先去招呼一下。" "恩。"霍时英点头。 冯峥转身就要走。 "诶!"霍时英又张口叫住他,冯峥疑惑的回头:"怎么了?" 霍时英道:"我觉得魏将军对我爹的怨气可能不小,这人能带着残兵在这里支撑了这么久肯定是个硬气的,你到时候注意一点,别两句话不对付再谈崩了。" 冯峥冲着霍时英笑了笑:"行,我知道了。" 霍时英也朝他笑了一下:"行,那你去吧。"冯峥转身走了,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冯峥终于能自己转过弯来了,她也能轻松一些了。 斥候在五里外找到了一条小溪,溪水从山上下来,难得的水面没有结冰,亲卫在小溪中间围起一圈围布,霍时英淌水走进里面,整个人躺进刺骨的溪水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泛起大片的嫣红,后又慢慢淡去。天际挂着一弯残月,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天幕,旷野里荒草横生,寂静而凄凉。 霍时英再次回到战场上,士兵们已经开始在打扫战场,战利品缴获不少,到处都是闹腾的人马声。 迎着霍时英来的方向,一个卫兵服饰的小兵策马飞奔而来,远远看见霍时英也顾不得下马行礼,冲上来急吼吼的道:"将军,您快去看看吧,冯指挥使那里怕是要打起来了!" 霍时英一看来的是冯峥自己的亲卫,心下一惊,也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赶紧让小兵带路,打马而去。 冲到一堆篝火跟前,远远的就看见四五个人围站在那里,冯峥梗着脖子低着头,他对面几个人一脸阴沉具是神色不善,气氛看着就僵硬。 霍时英离着两丈的距离跳下马,先在站在原地稳了稳神,然后才步履的匆忙的走了过去。 魏将军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大个子,面目威严,身材非常魁梧,身穿鱼鳞盔甲,往那一站威风凛凛,气势十足,气派也极大,他如泰山般的站在那里,漠然的,撩着眼皮看着霍时英走来。 霍时英两步赶上前去,拱手深深的弯下腰,非常恭敬的道:"霍时英,参见魏老将军。" 魏将军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目光像两道长鞭一样掠向霍时英,然后他问道:"你是霍真的女儿?" "是。"霍时英仍然弯着腰道。 "你们霍家倒是竟出一些怪胎。"魏将军又是居高临下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 霍时英躬着腰不吭声,魏老将军忽然就爆发了:"你跟我说,霍真到底在搞什么鬼?开着关门就把羌人放了进来,颍昌府整整被屠了十日啊!五万人!摞起来的人头堆成几座山高,你知不知道?整个冀州之地羌人所过之处,一路血流成海,那是多少条人命,多少条的冤魂他霍真背的起吗?啊!霍时英你见过死人吧,你见过尸山骨海吗?你见过血河吗?真正的血河。"魏老将军梗着脖子,指着颍昌府的方向吼道:"颍昌府南门外有个菜市口,一夜之间漫出来的血水没过脚脖子,你愧吗?他霍真愧的慌吗?" 魏老将军在霍时英的头顶吼叫着,鼻涕口水,扑头盖脸的直来,霍时英相信他此时的眼里还有泪水,那些被屠杀的人里面可能就有他的妻儿和家眷,她没有抬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嘶哑着道:"时英有愧!" 风吹四野,篝火里传出木材燃烧出的"噼啪"爆裂声,周围忽然静寂下来,良久后才听见上方的老人发泄过后脱力而虚弱的声音:"你跟我跪又有何用?" 对面的老人吼完了,然后走了,跟着他的人也一起走了,霍时英长跪不起,每一个冀州军里跟着魏老将军来的人,路过她时,眼神皆是冰冷而木然,没有一个人唾骂她也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一把。 人都走干净了,冯峥走到霍时英的跟前,冷冷的道:"我们没有错。"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弯腰扫扫膝盖上的尘土回道:"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或只是绝对的错的,端看你站在的是哪个立场罢了。" 冯峥见霍时英的神色平静的异乎寻常,转身想走,他皱眉伸手就拦住她的去路:"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刚才为什么下跪?" 霍时英也是皱眉:"我没想什么,就是想着快点打完仗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上三天三夜,我就这点愿望,你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一天到晚跟自己过不去,至于我为什么下跪,你要是实在想不通,就试着想想你要是冀州军里的人,如果你的妻儿父母被强人蹂躏,屠杀,你就想通了。" 冯峥低下了头,片刻后他道:"我刚才没跟他顶。" 霍时英点点头道:"我知道,老人家火气大了点,他那么大岁数了,我给他磕个头也是应该的。去清点战场吧,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一会就给我报上来,还有死了的就就地埋了,名字都要好好的登录在册,千万不能有漏下的。就这样吧。" 霍时英挥挥手,冯峥转身去了,她才疲惫的在一堆篝火旁坐在,望着火堆累的再也不想开口了。 天色灰蒙的旷野里,昨夜燃烧了一晚上的篝火剩下一地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蒙蒙的白烟,霍时英睁开眼的时候,留恋着羊皮毡子里的那点温暖,暂时躺着没有动,四周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远处有战马悠闲踱步的马蹄声,近处的火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噼啪"的木材的爆裂声响。 这难得的一点悠闲时间里,霍时英翻了一个身,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人,被打扫干净了的战场边缘,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男人,霍时英这一生见过各色男人无数,她觉得她能被这个人留住目光,可能是因为这个时候太安静了又或者是这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质和这里的环境比起来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他是一个很健壮的男人,羌族人的皮革卫胸被他撑出一个很漂亮的轮廓,旷野里刮起的微微晨风把火堆里燃尽后的烟火吹的四处飘散,在这个带着点烟气蒙蒙的空间里,他的胸前抱着一把带血的长刀,散乱的头发里甚至还有凝固的血迹,但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朵小花,一朵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的细嫩的小黄花,他把那朵娇嫩的花朵举到眼前细细的看着,一片花瓣一片叶子,细细的打量,然后他笑了,洁白的牙齿露出来,是那么的纯粹的笑容,那么的突兀,霍时英的心在那一片刻忽悠的颤了一下,那人似乎朝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一翻身跳下石头,转眼跑走了。 霍时英翻身坐起来,有点怀疑自己刚才在做梦,刚才那一刻别人看见那人可能会觉得他有点病,但她却忽然感到一种苍凉,就像你始终走在荒芜干涩的沙漠里,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困苦,但是你可能始终不会觉得它的荒凉与残酷,因为你身在其中,但是当有一天,某一个时刻,你忽然听到一种音调,一种被表达的凄婉而悲壮的音调,你会在勃然间泪如泉涌,那些被埋藏在骨血里的悲壮与苍凉会被引发的喷薄而出,那个人给霍时英的就是这种感觉。她从他眼里看见了一种渴望,通过对一朵娇嫩的花儿对一种美好事物的渴望,她看懂了那种渴望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是那么的荒凉,心里生出一种苍凉的悲哀来。 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这一刻霍时英却不想动,哪怕只是片刻的,她不想那么快醒过来,这是不是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都还忍不住这样想。 太阳升起来了,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蹲跪下来。 他说:"有没有人送过花给你?"他手里拿着一小把野花,他把其中一朵插在了她的耳边的鬓角处,霍时英想他真是大胆,但是她没动也没说话,然后他把一把野花轻轻的放在了她摊开的双手里。 霍时英盘腿坐在毡毯上,他双膝跪地整个阴影笼罩着她,他说:"霍时英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元皓。"他一直在笑,皓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眼的光芒,霍时英摇摇头。元皓伸手挠挠头:"是,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才刚会走路,被你爷爷抱着到处走,你张牙舞爪的。" "你是谁?"霍时英迎着阳光眯着眼睛问他。 元皓的笑容羞涩起来:"你不认得我了。"他又笑:"我有个弟弟,叫元奎,我如果死了,你能不能把我的战功记到他身上,帮他改籍?" 霍时英缓缓的点点头,他再是一笑,一跃而起,几步跑走了。 他消失的飞快,几步就淹没在了烟尘后面,霍时英抬手轻轻的摘掉耳边的花朵,小小的黄花在她手里被风吹得颤抖,她轻轻笑了一下。 "将军!"冯峥远远的走来,霍时英迅速的把手里的一把野花在毡毯里卷起来,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跳了两下,几把挽好散乱的头发,清晨的那个场景就像是一个散乱的梦瞬间被冲散。 "昨日一战,歼敌约四千人,我方战亡八百六十四人,受伤的有六百七十多人,其中两百人重伤,剩下的都是轻伤。"冯峥站在一边汇报着情况。 霍时英一边转动着手腕脚腕,活动着身体一边皱眉听着,冯峥说完,她沉吟了一下下了一连串的命令:"马上派人和扬州联系,让他们可以送人过来了,并确定我们这边接人的时间,把重伤的人从队伍里分离出来,给他们留下口粮和武器,还有要提一些人上来了,队伍不能再这样乱了,以后每曲辖三屯,每屯设六百人,斥候屯,后卫屯三百人的编制你按着这个编制把人都归拢好了,让扬州这次送五千人过来。" "还有。"霍时英停了一下又道:"我要建一个六十人的亲卫队,这个选人要讲究一些,你慢慢的选,一定要悍勇的,别的我不要求,就这样。" 冯峥一脸严肃的听完,没说什么,躬身准备领命而去,走出两步。 "唉!"霍时英又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冯峥转头的时候就看见霍时英低头站在那里,有些犹豫的神色,然后就听她用不高的声音道:"你帮我查一查,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元皓的人,元皓可能是他的名字,应该是不姓元,查查他的原籍,是因何入伍的。" 冯峥楞了一下,想张口问什么,被霍时英挥手打断了:"你去吧。"霍时英显然是不想解释的,冯峥只好转身走了。 打发走了冯峥,霍时英往冀州军的军营里走去,昨天虽然两军打了一次配合战,但是最后整军的时候两方却分离的渭水分明,一军一边谁也不跟谁搭个。 冀州军这边还是用巨盾竖围起一个大圈,人就歇息在里面,他们似乎也是出来打野战的,没有支军帐。 霍时英到了巨盾外面,厚着脸皮让人往里面通报,等了半刻钟的功夫里面才传话让她进去。 魏老将军还如昨日一般老大的气派站在空地上,霍时英上前去给他行礼,他撩着眼皮问她:"你来干什么?" 霍时英摸摸鼻子道:"侄女也不讲那些虚的了,此番来其实是想请世伯收留我那些打不动了的伤兵的。" 魏老将军鼻子里嗤出一声:"你让老夫给你养人?你看我混的好是吧?我拿什么给你养?" 霍时英就赔笑道:"世伯不要为难小女了,我知道世伯绝不止这些人马的,这里出去向西二十里就进了邙山了,我想世伯的人马现在都应该是驻扎在山里的。至于补给,我想世伯也是不缺的,毕竟羌人还没有站稳脚跟,地方上多的是身在朝营心在汉的官员。" 霍时英说的含蓄,魏老将军又撩着眼皮看她,半晌才道:"那我就是要为难你了,不管你那些人,你怎么办?" 霍时英就低头沮丧的道:"那按照我原来的规划,就只能舍弃他们了,留下武器和水食给他们,剩下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魏老将军就狡猾的笑了笑:"据我所知,羌人似乎就是这么养兵的,以战养战,不带补给,走到哪里杀到哪里,抢到哪里,前锋部队都是死囚和奴隶,按照杀敌的人头数脱籍和晋升,死了没人收尸,伤了丢在原地,你这好手段啊。" 霍时英低头站着不吭声,过了一会才又听见魏老将军哼出一声道:"霍真能养出你这么个女儿也真是他的本事来着。" 霍时英马上就顺杆下去道:"多谢世伯成全。" 魏老将军立刻就接了过去:"我答应了吗?我成全你什么啊?" 霍时英也不接话,低头赔笑了一声,魏老将军就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吭气了。 从冀州军营里出来,两边队伍都开始整队,准备开拔,霍时英吃着早饭,冯峥来跟她汇报:"队伍基本整顿出来了,暂时分了三个屯出来,斥候屯一百五十人,后卫屯一百五十人,人数不够只能暂时这么编制了,亲卫队暂时找来了十个人,昨天一战,每人杀敌都在十人以上,和扬州联系的信鸽也已经派出去了,至于你要找的叫元皓人,队伍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霍时英听到最后眉头皱紧,过了一会她才道:"一会吃完早饭就传令全军开拔吧。" 冯峥又匆匆的转身走了,霍时英开始在队伍里闲逛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人。 辰时中,两军开始整军开拔,冀州军营里出来一群人默默的抬走了那两百伤兵,两方队伍一个向西一个向南缓慢在平原上分开。 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人马一队队过去,她就不相信这两千人里面找不到那个人了,队伍过到中途,终于见一个人打马扬鞭而来,他似乎做了屯长,呼喝着自己的队伍神采飞扬,远远看见霍时英他就笑了起来,两人错肩而过,他用嘴型叫了她一声:"霍时英。" 霍时英的嘴角拉开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他见了笑的更加的欢快,从她身旁飞扬而过。 望着他的背影,霍时英觉得他会死的,她在战场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太飞扬了,或者说这种人太热爱生活了,他不够狠所以他活不下来,这样的人不属于战场和血腥,但是她无能为力。 霍时英这一战在冀州大地上一战成名,驻扎在冀州的羌人开始派出军队围剿他们,十天他们打了四战,队伍迅速消耗的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每次战斗结束,霍时英都在战场上搜寻一个人,找到了她就对他笑笑,他也望着她笑,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次话,终于在十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找到他,然后她就知道他死了。 元皓死的的很难看,胸部以下几乎被马蹄踩碎了,只有一张脸埋在土里,霍时英把他从地上翻过来的时候,脖子从中间断了,霍时英抱着他的头,拨开他脸上灰土,他其实长得很好看,五官很英挺,就是一笑的时候眼角就有了皱纹,他应该一直过的不好,早早脸上就有了风霜,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不知望着的是哪个方向脸上也没有痛苦,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霍时英合上他的眼睛,他乖乖的就闭上了,那时候霍时英知道她的心里曾经开过了一朵花,可是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凋落了。 元皓死后霍时英亲手查了一遍花名册,她也没有找到元皓的名字,但是她在花名册上看见了一个叫俞元奎的人,然后她就知道冯峥为什么找不到他了,元皓是为了给弟弟博一个出身,代弟从军,怪不得他会要自己帮他弟弟改籍,原来他也是知道自己是要死的。 霍时英亲手挖了一个坑把元皓埋了,然后在他的坟头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带着人马离开了那个地方,她没有记住埋葬元皓的具体地名,她也不能让自己记住,她知道她能给元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一分她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十二月中,霍时英带着她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回到小渔村去接人,剩下的这一千人,才过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和原来有了很大的区别,活下来的都是最彪悍的,身体素质最好,个个眼里冒着狼一样的幽狠的眼神。 子夜,一天中夜幕最深沉的时候,顶着凌烈的海风,霍时英和冯峥站在海滩的最前方,看着远处三艘庞然大物缓缓靠近。 半盏茶的功夫,距离海滩还有二三十丈的距离,三艘三层高,巨大的帆船在海里停航,很快海上就传来阵阵的马嘶人扬,远远看去,巨大的帆船的四周如下饺子一样,下来无数人和马匹,大船不能靠岸,士兵和战马只能涉水过来登陆。 海面上黑压压的飘着一片人马,场面颇为壮观,半刻钟后,陆续开始有人登上海滩,每一个上岸的人皆是一人一马,人都是衣衫褴褛,面色青白,在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但是每个人手里都紧紧牵着自己的战马,上岸后就各自找到自己的队伍,陆陆续续的不到半个时辰内,海滩上集结出了十个方阵。 霍时英一眼望去,十个方阵和她的编制一样,六百人为一个屯,总共十个屯,六千人,六千的人马整齐的排列在海滩上,每个方阵前后皆有一个人呼喝着号令,维持队形,秩序井然。 霍时英想起她当初带着三千人登陆时的混乱场面,和冯峥对望一眼眼里都充满惊愕。 飞快的一匹战马奔到跟前,一个年轻人跃马下地,单膝在他们的马前跪下:"陈路领兵前来,参见霍将军。" 霍时英坐在马上,看着下方低头恭顺的跪着的青年,过了片刻才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陈路,暂在军中领军侯一职。" 霍时英肃然问道:"我走以后,是谁在训练这支队伍?" "回将军,是雍州军马总督陈将军。" 冯峥大惊,转头望向霍时英,霍时英的眉头瞬间紧锁:"你是雍州军里的人?"、 陈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每一句回话都条理清楚,吐字清晰:"回将军,小人不是雍州军里的人,小人入伍之前是被流放到雍州的罪臣之后,……小人以前是军奴,是矿山里的劳工。" 霍时英沉默,片刻后才道:"陈路,我问你,你这军侯一职可是由陈将军任命的?可曾有委任状,可有备案?" 陈路始终埋着头道:"是由陈将军任命的,小人不曾见过委任状,想来也是不曾备案的,陈将军也说了小人只是暂带此职,把六千人马带到霍将军这里,剩下的就都凭霍将军斟酌安排了。陈将军也说了这支队伍,只有从将军手里过了以后,由您提供的改籍,升职文书才算得了数。" 霍时英就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免了你军侯一职,你可愿意?" 跪在地上的陈路似乎打了一个噔,但他马上接着就道:"小人愿意。" 霍时英接着就道:"那好,陈路听令,现命你为亲卫屯屯长一职,亲卫屯的编制是三百人,今后全由你参选。我希望在两战之后你能把人都给我选齐了。" "是!"陈路躬身领命,老实的退到了霍时英的身后。 霍时英转而又向冯峥道:"你赶快再任命三个军侯出来,一人辖三屯,你自己暂领一屯我们剩下的这一千人打散了,分散到队伍里去,把斥候屯,后卫屯的人补充齐了,原先的屯长先不要动,三个军侯从那八百人里选,还有,马上给上岸的人分发御寒的衣服,天亮之前务必整军完毕。" "是!"冯峥策马飞奔而去。 霍时英这边处理完,那边海岸上有一条舢板小船也靠岸了,来人裹着一身漆黑的水獭皮大麾,面白无须,带着两个随从,身后跟着一匹马,从舢板船上跳上岸。 霍时英看这架势,赶紧迎过去,来人老远就向着她拱手客气的招呼:"霍将军,这厢有礼了。" 霍时英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是个太监,也忙拱手道:"这位大人安好。" 来人连说:"不敢,不敢。" 来人走到跟前又是拱手道:"小人刘福财,任内务府的管事中,受人之托给将军送来几样东西。" 霍时英赶紧拱手客气的道:"有劳您了。" 那人笑起来有点阴阴的感觉,从身后的人手里接过一样事物递到霍时英跟前:"将军,您拿好了。" 霍时英一看是个雕着海棠花的精致匣子,接过来,打开一看,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大了一圈,里面满满的一匣子炒蚕豆。 "啪"的一声合上盖子,霍时英拿着那匣子手里就跟握着根火烧棍一样,火烧火燎的。 对面那独特的尖利的嗓音,在这时听来格外觉得刺耳:"让杂家捎东西人还跟您带了几句话。" 霍时英一听,赶紧恭敬的躬身站好,刘福财挺了挺腰,抬着下巴学着某种腔调道:"送你一把刀,不是让你供着的,是让你杀敌的,将军长于军营,却不想是如此拘泥迂腐,今再送刀一把,望能物尽其用。" 接着又是一把长刀递到手中,霍时英只好老老实实的接过来,刚刚准备垂手谢恩,不想那边又说话了:"将军莫急,还有东西。" 不得已霍时英又抬头,刘福财向着身后招手:"牵过来。" 一匹通体黝黑,毛光水滑的骏马被人牵着出现在霍时英面前,霍时英识马无数,当下心里就暗叫一声:"好马!"那马在船上晃了几天,却不见萎靡之色,眼睛水汪汪的,是一匹刚刚成年的马驹。 刘福财道:"这匹马。当真是万里挑一,当初挑它的时候它跑的不是最快的,但却是最有耐力的,而且还越跑越快,可日行八百里,当真是千里良驹。" 霍时英看着那马就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头问道:"可有名字了?" 刘福财小声道:"给您送东西的人说了,是专门为您挑的,让您自己取名字。"话音一落,霍时英的手就又跟被烫了一下似地,刷的收了回来。 于是霍时英就看着那马心里就有点膈应了,但她又实在是喜欢,挺矛盾,看着马的眼神挺复杂,刘福财还在一边问:"将军可是要给它取个什么名儿?您给我说说,我也好回去回个话?"霍时英心里就更堵得慌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忽然蹦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这马这个黑的,啧啧,一根杂毛都没有,黑,真黑,名字里有个黑字才好,黑啥呢?" 霍时英早就知道有人走近,知道是个当兵的,这人来人往的她也没仔细注意,忽然一听这蹦出来的声音吓了一掉,猛一回头吼了出来:"秦川?!"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的?" 秦川唬的猴子一样往后一跳,指着霍时英道:"你别吼啊,我有将军的手谕,你爹,你爹让我来的。" 霍时英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咬着后牙槽道:"给我回去,知道我来这干什么吗?给我添乱啊?" 半个月前秦川都还在跟霍时英别扭着,霍时英从扬州出发的时候去军营里找他,他当时正在跟人耍牌九,赌性正浓的时候,霍时英在帐篷门口喊了他一声,他理都没理,第二天霍时英走的时候也没看见他,没想到这会他竟然能自己跑来了。 秦川歪着脑袋跟她扯:"你不是离不得我吗,我正好跑来让你看着放心。"然后他又正经了几分继续说道:"我跟你说,你别光想着你自己,你以为就你会揪心啊,我知道你在这我就安心啦?睡不好啊,也吃不香了,后来老子就想啊,算啦,老子就是是欠你的,非得来看着你,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祸害老子这么多年。" 霍时英绷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一脚揣在秦川的腿上,没再搭理他。 霍时英没再搭理秦川,转过来跟刘福财道歉,刘福财在刚才他们闹的时候也没不高兴,还笑眯眯的看真,挺有涵养的样子,霍时英给他道歉,他也一个劲的摇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刘福财还想等着霍时英给那马取个名字好带回去,霍时英没办法只好说,她这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这马她看着就喜欢,随便取个名字怕是可惜了这马。所以容她再想想,刘福财倒是也没催逼,客客气气的就告辞了。 霍时英送走刘福财,这大冷的的天愣是出了一脑门子汗。 霍时英在转回来的时候发现秦川已经跟冯峥搭个上了,他这人是到哪里都能混的明白的,知道要在这支队伍里待住了,除了霍时英,冯峥也是要搞好关系的,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到冯峥面前:"诺,你看嘛,将军的手谕,我糊弄你干什么?" 冯峥接过来一本正经的看了道:"恩,确实是将军的官印,可上面只说让你上船,没说让我们接手你啊。" 秦川"嘎"的一声就张嘴愣在那里了,霍时英知道秦川不识字,估计信上写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只好出声道:"把他安排在亲卫屯里吧,我守着他也省的给你惹事。" 冯峥把信折起来还给秦川朝霍时英走过去,霍时英问他:"队伍整顿好了?" 冯峥摆了摆头,意思让她自己看,只见远处星空下,才短短的功夫,几千人已经换好衣服,排列成两队头尾相连,将近七千的人马鸦雀无声,霍时英心下感叹,雍州兵马总督陈慕霆戎马半生,平定西疆战功赫赫,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虽然他教的儿子不怎么样,但这带出来的兵,这么短的时间,这军纪,霍时英自问这种手段她还要再修炼个三五年。 天没亮这支队伍就整军出发了,路上秦川给那黑马取了个名字叫黑子,本来他想叫人家黑珍珠的,霍时英觉得这名字给一匹马实在不好听,最后勉强容忍秦川叫它黑子了。 秦川来了以后,霍时英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这家伙从扬州带了一坛子月娘让他捎来的咸菜和一罐黄豆酱,秦川还会做饭霍时英能时不时吃上他做的小灶,而且秦川还是个话痨,听他唠叨着,霍时英跟他闲扯两句时间也过得快一些。 然而也没好过多久,三天以后打仗了。 霍时英其实已经带着她屁股后面这帮羌军转了有三天了,从第一天天空中出现一只瞭鹰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被人盯上了,三百斥候屯全部派出去日夜侦查,情报迅速被收拢回来:跟着他们的这只军队,和以往的都不同,行军速度不快,一人跟两马,约五千人的样子,于是霍时英就知道他们的劲敌来了,来的是连羌人自己都闻风丧胆的一只军队,黑甲军。 第三天,大军行至鹿野,此处位于冀中平原的西北部,地貌广阔,丘陵地带不多,霍时英大胆的选在了一视野开阔的旷野里迎敌。 正午,天地荒芜,寒风四野吹动,阴沉的天空万鸟无踪,一只瞭鹰在天际盘旋,霍时英仰着着头往天上看,这只瞭鹰整整跟了他们三天了。 北地干燥,行军几天嘴唇都干得起皮,人大多都没有说话的欲望,霍时英坐在马上一只手向一旁伸出去,秦川最懂她,递上一张硬弓。 硬弓强度大韧性好,射程最远可达三百步,但这种弓所需拉力约两百斤,拉弓的士卒要佩戴扳指和指套,而且拉满后必须立即发射,很难持久瞄准,命中率不高,所以一般都是配备在步兵中。 霍时英接过弓箭,张弓,搭箭,举弓过肩,一弓两箭,两箭并指天际,天空的瞭鹰盘旋高飞啼声高亢而嘹亮,顷刻间破空之声呼啸而去,箭镞以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高速速度旋转着撕裂空气呼啸而去,空中的白鹰尖利的一声啼叫,鹰头垂直冲天而去,一时只见一只箭羽飞至半空空中爆出一片白羽,白鹰振翅冲天,就在大家心里一沉之际,电光火石间第二声破空之声随即就到,人们仿佛听见了"嗤"的一声箭镞入肉之声,半声哀啼在空中戈然而止,白鹰头部带着被一只贯穿的长箭,一头往地面坠下。 霍时英把硬弓往后一扔,沉声下令:"整队!迎敌!" 瞭鹰坠地,正式宣战,巨大的旷野上,七千军马排列成一个雁阵,寒风吹动着军服猎猎作响,庄严而肃杀。 三角形的雁头,整整三百人,新来的陈路用两天的时间从全军中挑出三百人交给霍时英,当时这个青年微微垂着头对霍时英道:"先选三百人出来,死了再补充,几仗下来剩下的就都是最好的。"语气淡漠而恭顺。 当时霍时英望着青年那节露在衣领外面,纤细而苍白脖子半晌后才道:"就按你说的吧。" 此时,霍时英位于整个阵型的最前端,陈路就在她身旁的战马上,两人同时望着前方,霍时英忽然开口:"以前可有学过武艺?" 霍时英望着前方,周围都是人,陈路却马上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转头望过去回道:"小人幼时随家里的武师学过一些防身的技艺。" 霍时英就转过头,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陈路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目光不曾闪躲,霍时英就在电光火石间出手了,她出手从来都是大开大阖的,左手一出五指大张就朝着陈路的面孔罩下去。 陈路根本没有看清她是如何抬手如何出击的,只感觉面上一阵风扑过来,本能的抬手一隔,两人的手臂还没碰上,霍时英的手就在空中一翻,往陈路后颈脊椎处的要害招呼过去,陈路身体猛的往前一躬,整个人贴在马颈上,霍时英的手带着风声从他的后背掠过,姿势还没用老忽然手肘往下一沉,撞向陈路的肩膀,陈路嘴里一声闷哼,掏向霍时英腹部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去,再起身的时候就感觉头上一轻,他的头盔到了霍时英的手里。 霍时英依然冷冷的看着他,然后把头盔往他怀里一扔:"先把命保住了。" 陈路慢慢的把头盔带回头上,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既无羞辱也不见沮丧,没有什么情绪。 旷野巨大,半里之外有两个小山包,两声"呜呜"的号角声,山包后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马。 黑甲军之所以被称为黑甲军,是由他们的盔甲而得名,这支军队,连人带马,浑身被铁片包裹,士兵身穿山文甲,一件山文甲大约由六百片铁片穿缀而成,重量超过二十斤,几乎覆盖了士兵全身的所有要害部位,而战马也身披具装,当胸,浑身要害被包裹的严实。因为制造山文甲采用的是冷锻术,所以盔甲呈黑色,这也是黑甲军得名的原因。 可以想象一支被这样武装起来的骑兵在平地上冲锋,当是一辆多么坚无不催的战车,在正面的对攻战中,在这个时代下它可以说是无敌的。 这种被后世称为重骑兵的军队在中原,两百多年前的前朝曾经出现过而且辉煌一时,但是这种军队所费维护,补给相当庞大,随着战乱,逐渐消失在历史中,可是时隔两百多年后它却又重新出现在了羌人的王庭。 前方的人马有条不紊的涌动而出,最后在平原上集结成一个怪异的阵型,中间四四方方,两侧翼呈三角形贴在中间方阵上,霍时英一看就懂,这种阵型,中间两千人其实才是真正的黑甲军,两侧翼是辅助它的普通轻奇兵,中间重骑负责冲锋,侧翼轻骑因为机动性强负责围攻包抄。 所谓的黑甲军之所以最后被淘汰在汉人的军队里,跟它耗资有很大的关系,可实际上也跟这种军队负重笨重有关,一匹重骑兵马的负重,士兵加上马匹的盔甲重达五六十斤,相当的笨重,机动性不好,只适合平原作战,在丘陵和多山的地区很难发挥作用。 霍时英可以有很多的方法消灭这支军队,但她选择了最直接的碰撞,她就是要把她手下这批人马用最残酷的杀戮练成一把锋利血腥的利刀。 风吹四野,两方人马相隔百丈,气氛冷凝,羌人的号角率先响起,中间两千人的方阵马戟轰然竖起,马蹄缓缓启动,他们开始冲锋了。 霍时英缓缓抽出长刀,忽然一声爆喝:"嗬!"长刀猛然向下一挥,奔马而出。 "嗬!"队伍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应,血气就这样被传染。 旷野里两方队伍悍然发起冲锋,马蹄雷动,大地颤抖,越来越近,黑色的阵营马戟轰然放倒,方向直指前方。 霍时英的队伍里传出尖锐的哨声,收缩阵型,七千人的雁阵越收越紧,黑甲军中一个壮硕的中年人,眼睛眯了起来,他从没有见过一只奔跑中的马队还能保持住如此完美的冲锋阵型的。 "冲锋!"他爆出大喝,号角"呜呜"的紧密吹响。 霍时英七千人的队伍,一路上发出巨大的惊心动魄的咆哮之声奔涌而去。 "轰……"两支队伍如两道惊涛巨浪骤然碰撞,天地为之震动,霍时英带着她的雁头悍然一头撞了进去,巨大的冲势,在撞击的一瞬间,猛然停顿。旷野里爆出巨大的声浪。战马悲鸣,人声嘶吼,震彻云霄。 羌人的马戟刺穿战马,扎透人身,艳丽的血花喷溅而出为苍凉的天地间抹上一抹瞬间的艳色,汉军的队伍里,冲在第一排的人倒下去大片,霍时英腋下夹住一把刺来的马戟,横刀消掉对方的人头,扭身对吹哨的士兵高呼:"吹哨,命令部队,收缩阵型,冲锋,冲垮他们的队型!" 尖利的哨声长久不衰,"砰砰"的闷响四处传来,他们开始反击了,这支新上岸的队伍手里的武器不再是长刀,长刀砍不破铁甲,于是长刀被换成了鞭,锏,锤这三类钝器,靠着兵器本身的重量可以砸透铁甲直接杀伤羌兵,霍时英真是太感激陈将军了。 霍时英劈手夺过一把马戟,一丈长的马戟抡起来横扫出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她回头望去,自己的队伍里虽然停滞但是并没有后退,他们并没有被吓退,她立马振声高呼:"顶住,冲过去!杀!" 霍时英策马而动,迎着前方战马撞了过去,"砰!"两匹战马迎头撞上,霍时英一马戟刺穿马上的人,挑飞出去,裹着具装的战马,被撞倒横躺在地,霍时英低头望了一眼身下,兴奋的叫道:"好样的,黑子。" 黑子一声长嘶,狂奔而出,霍时英放声高呼:"吹哨,冲锋!" 霍时英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如此艰涩前进,她不看四周,手中的马戟见人就挑,所过之处杀出一条血路,四周马蹄杂乱,牛角号在"呜呜"怒吼,羌人的轻骑在包抄,她知道她自己人在跟着她,她也听见自己的人大片落马坠地的声音,但是他们还是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冲出去,不然只能被羌人围歼绞杀。 霍时英贴着马颈,高声对黑子叫道:"黑子!加速,我们冲出去!" 黑子长嘶一声,似在回应她,猛一提速朝着前方冲撞过去,"轰……"两马的胸卫撞在一起,对方马匹的胸甲被生生撞瘪下去,轰然砸到在地,霍时英豪气一生,举起丈尺长的马戟,挑,刺,横扫,大片人马翻到,"冲锋!杀!"吼声层层传过战场,豪气传遍全军。 "黑子!加速,加速!"黑马兴奋的策踢狂奔,一人一马如过无人之境,悍然杀出羌人的阵型。 阴沉的天空中,一轮红日从云层中钻出,挂在天际,远处的枯枝上站着一只老鸹,漠然的注视着下方血腥的战场。 霍时英带着她的队伍从羌人的阵型中横穿而过,羌人轻骑的包抄战术无功而破,两方又隔出几十丈的距离,羌人有片刻的茫然,霍时英掉转马头,迅速集结出阵型。两方短暂的对持。 几十丈开外,两方将领隔空对望,那是一个魁壮的中年男人,面孔很白,眼神阴狠,霍时英冷冷的望着他,两人几乎同时举臂高呼。 "冲锋!" "整队!" 霍时英一马当先,手中的马戟猛然刺出,长戟从羌兵的胸前洞穿而出,爆出一膨血花。 "为我大燕,杀……"她身后紧跟着她的亲卫,爆出惊天动地的回应:"杀……" 杀声贯彻天地间,更多的人听到,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吼着回应:"杀!……"羌兵被震撼了,这支队伍,凶悍而残忍,他们似乎不怕死,毫不畏惧他们身上的重甲武装,合身就敢凶猛的撞击。 惨烈在战场上随处可见血腥,旷野里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颤人心魄,汉军中铁锤,横鞭飞舞,汉子们狂吼着到处血花飞溅,黑血渗地三尺,脑浆崩流,血腥而残酷。 霍时英带着这支悍军三进三出,两千重甲铁骑终于被冲的四散开来,死伤过半,轻骑的辅助包抄对他们毫无作用,受到的冲击比重骑还严重,死伤更多。 终于霍时英再次调转马头,浑身浴血,狂吼而出:"绞杀!"她的血腥终于被全部激发出来,传染全军。 "绞杀!"所有红着眼睛的汉子们疯狂的回应。这种压倒性的气势,剩下的战场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尖锐的哨声一变,两个侧翼展开巨大的翅膀,包抄围歼。 羌军的队伍已乱,将领狂吼着:"整队!整队!"重骑笨重,阵型一乱再想整队,谈何容易,轻骑试图突围,但大势已去。 黑子狂奔而出,霍时英全身贴在黑子的马背上,顺手不知从谁手里夺下一把铁锤,黑子浑身血迹斑斑,汗出如浆,霍时英贴在它滑腻脖颈处,对黑子耳语:"黑子,我们冲过去。" 黑子猛一提速,撒开四蹄如开弓的利箭飚射而出,战场中央,羌军的将领慌乱四顾,汉军已经把他们包围,自己的队伍却炸锅了,都想往外突围却毫无阵型,他眼里闪过绝望,亲兵在他的耳边狂吼,他什么也听不见,茫然四顾,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黑甲军,他再一抬头,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瞳孔猛然爆缩,然后他的世界就剩下一片黑暗了,永远的黑暗。 羌军的将领轰然坠马,脑袋被一把铁锤砸扁了,汉军爆发出巨大的欢呼,羌军彻底的乱了。 夜晚清点战场,汉军折损过半,全歼羌军五千人马。 此一战,终于彻底惊动了在冀州的羌军人马,羌人开始在寒冬腊月里,出动大批骑兵对他们进行围剿,但是让人暴躁的是,这批人却越围剿越多,到了十二月底霍时英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的拉出了上万的人马。一万骑兵横行在冀州平原上,霍时英一场接着一场的硬仗打下来,她的目标不在歼敌,碰上人数相当的就硬碰硬的打一仗,人数太多了也要冲垮了对方的阵型再想办法逃跑,不知不觉中她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羌人在冀州整个军事布防。而在这一场接一场的对抗战中,她手下的这一批兵也终于被她练出来了。 一过了十二月,时间跨进了新的一年,霍时英面临围剿的压力忽然骤减,冀州的羌军忽然开始收缩,派出去围剿霍时英他们这支队伍的羌军忽然开始陆陆续续的撤回颍昌府和周围的两城,在渭水南岸的霍真终于率领四十万朝廷大军反攻了。 新年是汉人的大节,每到此时,农民农闲,商人休市,官员沐修,举国上下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都要凑出个像样的样子过年,大年三十这一天,扬州城里放了半城的烟火,辉煌的烟花印红了半边天空,对岸的羌人纷纷举头望着这繁华的盛况,就在这烟火的掩印下汉军反攻了。 宽约二十丈的渭水河面上,鬼魅一般的忽然出现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第一个发现这些船只的羌兵,惊恐的狂吼:"有敌军!" 羌人在渭水河畔驻军五万,随着一嗓子嚎叫,军营里立刻骚动了,羌军将领提着靴子冲出营帐,看见四散乱跑的人,吼道:"怎么回事?! 有人慌张的跑来回报:"大人,对岸杀过来啦!" 羌军将领夺过一匹马奔到江边,此时江上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船队,他惊恐的回身大吼:"吹号,迎敌!迎敌!" 汉军在对岸驻守了三个多月,毫无动静,就在他们以为汉人麻痹了,害怕了,哪怕就是要反攻至少也要等到天气回暖以后,可是麻痹的是他们自己,这从没有见过的花花世界乱了多少人的眼,自从驻扎在这里后,还有多少的羌人还想要打到对岸去?但是汉人反攻了,就在他们以为的最不可能的日子里。 十艘巨大的帆船跨过渭水,底舱的隔板轰然打开,战鼓惊天动地的擂响,黑压压的骑兵发出巨大的呼声,冲出船舱,呼啸着冲入羌人的军营。 景德三年的最后一天,霍真亲自压阵,凉州三万骑兵打头阵,开始了绝对意义上的反攻。霍真这人是个资深的痞子,所谓痞子就有无赖的特质,他这人打不过你的时候绝不蛮干,争个义气用事,他打不赢人的时候会避其锋芒,等他养精蓄锐凑足了人马再回来找你干,而且不打则以一打就要气势汹汹打你个狠的。 四十万大军,霍真在渭水用沿岸搜刮上来的上千条渔船,搭起了无数条栈桥,一夜之间,杀过渭水,羌人驻扎在渭水边上的五万大军被他连杀带赶的退进了充州的州府,渝州府。 渝州府人口二十万,下辖十五个县,除了京城外是整个中原大地上的第二大城,占地百万顷,城墙延绵三十里,高达三丈有余,厚有一丈,城内设东西两市,十里长街,主干道呈井字交错,规划合理,历史悠久,多次经历战乱而屹立不倒,易守难攻。可惜羌人不会打守城战,按理说这样的一座大城,兵员充足的情况下守个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但是霍真三天就拿下了。 霍真来势汹汹,夹带着绝对的气势,二十万步兵层层围拢渝州府,四个城门同时进攻,汉军可不像羌人,历来内战打得最多的都是攻城、守城战,投石车,巨弩,云梯,撞车,轮番上阵。 霍真亲自站在阵前,连斩三员懈怠御敌的高级将领,连着三昼夜的攻城,不惜人员伤亡,渝州城外死人的尸体摞起来有城墙高,一刻都不停歇的整整攻了三昼夜,终于在第四日凌晨踩着淹没脚踝的血泥,走进了渝州城。 正月初五,冀州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原野上,驻扎着一支军队,秦川在给霍时英生火烤肉,两人盘腿坐在火堆边,一人一口迎着大雪,喝着烧酒,冯峥从远处走来,递过来一块布条,霍时英接过来顺手把手里的酒囊递给他。 冯峥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会的功夫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就通红一片,秦川在一边看他得咯咯直了,冯峥瞥了他一眼,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霍时英看着他笑,低头看手上的布条,上面就三个字:"可成否?" 霍时英从火堆里捡出一根枝条,在雪地里戳了两下,翻过布条在反面回了两个字:"成了。" 正月初十,霍真的大军修整完毕,挥军北上直指冀州。 霍真这个人,虽不能说他是个有大才的人,但是说他有很好的大局观和统筹性却不为过,此番羌人入侵从整个战略布局到时机的把握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无论时间走到何时,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着阶级的划分,那么战争和政治其实就永远都只是少数人的一场博弈。 霍真和新帝接触不多,私交没有,从羌人王庭传出动静开始,两人通了几封密信,于是一场从政治到战争的布局在两人的默契下展开了。 羌人是个凶悍的民族,但是他们却没有文化的积淀,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人民生活疾苦,所以霍真给他们留了四个月的时间让他们烧杀抢掠,当他们一穷二白来的时候,当然是杀气重重,但是霍真根本没跟他们打,他们气势汹汹的杀气如打在空气里,没有着力点,莫名其妙的就消散了,接下来他们就遭遇此生都不曾见过的繁华富庶,中原的繁华迷了他们的眼,温柔乡里醉人,数不尽的财富被运回自己的故土,当人被满足后还有多少人还想杀戮,虽然他们的上层权贵还想着杀到对岸,入主中原,但是下意难通,只用四个月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刚刚好够消磨掉大部分人的意志,而也不够羌人王庭在渭水以北站稳脚跟,最是恰当的时机霍真反攻了。 从整个战略高度上来说,不得不说霍真的一撤是极其高明的,他一撤,让出三洲大片的土地,使得羌人的战线拉长,布防也同时拉长,使其兵力分散,同时也给他赢得了全国各地兵力聚拢的时间,他再带着举国之兵逐个击破,化被动为主动,在战略上形成了绝对性的压倒性优势。 霍真渡江一战,他打的忽然,而且用兵大气,不论死伤,直要有不死不休的气魄,打得羌人有些措手不及,而且他们也不善于打大型的守城战,整个布防漏洞百出,最后不得不弃城北撤。 羌人在充州布防有八万人马,渝州府一战,最后靠着骑兵的冲击,突围出三万人马,霍真也没有派兵去追,自己这边有条不紊的整军,然后又浩浩荡荡的挥军北上了。 冀州,地处中原的腹地,地势广袤而平整,利于骑兵作战,羌军大部收缩至此,霍真也毫不含糊的挥军北上,非常有默契的选择了这里作为决战之地。 正月二十,大战在冀州的土地上全面爆发,羌人在一条战线上布置了三处重兵,充州八万人马,冀州七万人马,凉州五万人马。羌人在充州失利后,突围出三万人,和冀州方面会和达到十万人,同时在凉州的五万人也迅速来援,一时羌人在冀州完全整合,人数达到十五万人。 正月二十,霍真率军踏上冀州的土地,羌军派出大军拦截,鹿野,怀虚谷,两番大战,各有胜负,但从大局上霍真依然是压倒性稳步前进。 正月二十八,燕朝大军开抵颍昌府,羌军全面收缩,退回颍昌府和渔阳、梓州两城。 正月三十最后的决战展开。这一天,汉军兵分三路,颍昌府,渔阳,梓州三面出击,大军围拢颍昌府,真正的决战开始。 羌人本以为霍真会把颍昌府作为主战场,所以在渔阳、梓州都留有重兵,用以支援合围之用,不想霍真根本不按照正常的思路来,手里还剩下的三十多万军队,兵分三路,全面出击,每一个都是主战场,不留后路,绝对要压倒性全面开战。 羌人如今还剩主力十三万,渔阳、梓州各分兵三万,颍昌府留有七万。 颍昌府的天空一袭碧蓝,十万大军围城下,战场后方垒起一方高台,霍真坐镇其上,辰时一过,一方巨大的令旗在高台上豁然翻飞,命令被层层传达,战鼓轰然雷动,全面进攻开始。 惊天动地的鼓声震天动地,高台上传令兵飞奔来报:"禀元帅,东门打响!" 顷刻间,传令兵四处来报:"禀元帅,西门打响!" "南门,打响!" "北门,打响!" 霍真大咧咧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旁边的唐世章大冷天手摇一把羽扇,飘逸出尘的坐在那里。 霍真待的这个地方是专门垒起来的一个土坡,正对着颍昌府的东大门,大约高有十来丈,可以很好的统观全局,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前方的战场一字排开上百台投石车,漫天飞舞的巨石"轰轰"的往颍昌府的方向砸去,场面很壮观,其实真正攻城的士兵还一个都没上。他看了一会,转身恶狠狠的下令:"传令颜良,马腾限他们明日辰时之前拿下渔阳和梓州,否则提头来见!" 传令兵奔马而去,唐世章笑眯眯的望着他道:"稍安勿躁,你啊,还是改不了那街头痞子打架的德行。" 霍真回头从上到下望了唐世章一眼,忽然嗤笑一声,坐了回去。 唐世章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战场,慢悠悠的道:"四门佯攻,只要等到颜良,马腾那里一完事,他们就会自己出来的,你慢慢坐那等着,二十几年都等的,这片刻算什么?" 霍真斜藐着唐世章,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的烦躁:"冀州这地方,地多山少,石头难找,那投石车损毁的也快,怕是坚持不了多长多少时间,颍昌府的城墙不比渝州城的差多少,你还真指望靠着那些投石车能把那城墙给你砸塌了?" 唐世章用羽扇掩着半边脸,垂下眼皮望着脚下淡漠的道:"投石车不行了,就用人填上去嘛。" 霍真再次瞄了他一眼,同样垂下眼皮,脸上是一样的冷漠和漠然。 午时一过,汉军开始正式的进攻,轰响了一上午的战场上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后,阵阵颤人心魄的鼓点,缓缓响起,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方阵,在原野上缓慢的挪出,东西南北四门,同时在辽阔的原野上出现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巨大方阵,方阵前后左右竖起巨大的盾牌,连头顶都盖的严实,士兵躲在巨盾后面,踩着鼓点同时起脚落步,一致的步伐,上万人同时踩踏,发出巨大的整齐的声音,震颤人心。城楼上的羌兵看的惊心动魄。 羌人是愚钝的,从他们一头鲁莽的扎进中原腹地的那一天起,他们在战略上就失去了自己的优势,因为这里不是他们的广袤无际的草原,这里是中原,是有上千年文明积淀的中原,我们这个民族虽然不喜欢侵略别人,但是从古至今内战可没少打,经历了多少的兴旺衰败,其军事上的精髓不知道遗留下来了多少。 城楼上的羌兵经过短暂的震撼后,向后吩咐:"弓箭手,准备射击!"命令少些气势,心知大面积的射击对下面这批汉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漫天的箭羽如飞蝗一样铺天盖地的飞射而至,纷纷砸落在木盾上,杀伤力并不强,两轮射箭后羌军将领果断下令:"停止射击!"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下方的汉军如巨兽一般缓慢的霸道的腾挪而来,越来越接近。 汉军的后方黑压压的骑兵虎视眈眈的围拢着战场,此时羌兵骑兵一出马上就是混战,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击,这个时候渔阳、梓州的战场就成了此战的关键点,无论哪一方胜利都会对另外一方形成合围之势,此时不是羌人出击的最好时机,他们不敢动。 城墙上的羌兵眼睁睁的看着城下汉军的方阵缓慢移动着,越来越近,临至护城河旁,忽然鼓声一变,缓慢沉重的鼓点猛然击打出迅猛的,如惊涛骇浪般的节奏,忽然之间就见前方方阵的盾牌轰然放倒,一队队的士卒扛着云梯手持长刀咆哮而出,嘶吼怒喊着冲过护城河直接杀到了城下。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无数士卒奋勇当先爬上云梯,城墙上一阵巨大的骚动,猛然间滚下无数的石块檑木,一声声惨叫伴随着一具具人身着从半空坠下,喊杀声震天,更多的人冲上去,迎接他们的又是从半空泼下的滚油,更多的人惨嚎着从半空坠下,城墙上开始四处起火,滚滚的黑烟吞噬掉无数条鲜活的人命。 城墙下一段狭窄的地带,汉军的尸体夹杂在石块和檑木中间,身形扭曲,死的无不惨烈,喊杀声和惨叫声掩盖了一切,墙体四处起火,黑烟弥漫,护城河水变成殷红的颜色。 城墙后方,羌军士卒压着一群妇孺,钢刀就悬在他们脖颈后方,城墙上无数身着百姓衣服的男人,含着眼泪往下扔着石块,檑木,一桶桶的往下倒着滚油。 悍勇的汉军杀上城墙,举刀砍向敌人时被对面握着长矛的男人惊愣住,就在这瞬息之间,男人手里的长矛贯胸而过,汉军士卒惊愕的望着自己胸口处的长矛,跌下城头,城墙上的男人泪水长流,懦弱的蜷缩在墙垛下崩溃的嚎啕大哭。 这一天的白天显得格外的漫长,一下午汉军折损一万士卒,城门不见松动,城外的护城河被尸体填满,霍真的那一片方寸之地气氛格外的冷凝,两个男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望着前方的城门一语不发。 霍真在肉疼,他现在其实是在唱空城计,三十万大军十二万主力凉州兵都被分给了他手下的两元大将,马腾和颜良打渔阳和梓州去了,他手里的十万人都是朝廷各州的地方兵马,战斗力堪忧,那些压在步兵方阵后面的骑兵都是让人穿上衣服假扮的,对方只要开了城门一冲出来立马就要完蛋。虽然他还留的有后手,但是那点后手都是他们大燕朝的家底,这时候打完了,那今后至少十年内,燕朝就别想再动兵了。 子夜,颍昌府城墙上依然是喊杀声冲天,无数的火把照亮原野,汉军在颍昌府白白填进去两万士卒,霍真的脸越来越黑,但是他没办法叫停,这时候一停,羌军趁机开门出来一冲杀,他所有的布局就都化为乌有。 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霍真身下的太师椅把泥地压出了几个坑,唐世章轻摇羽扇遥望远方的天空慢条斯理的说:"天,要亮了。" 如他的话一般,天际里启明星隐没,一丝曙光在天边乍现,前方的战场依然喊杀声震天,战场后方忽然一声如惊雷的大吼响起:"报……!" 一个浑身浴血传令兵飞马而来,霍真,唐世章豁然回身,传令兵连滚带爬的攀上高坡,轰然摔倒在霍真脚下:"报元帅,颜将军率军攻破渔阳城。" 霍真精神一振,扭头一喝:"来人!传令颜良,只要他还能喘气,马上滚去支援马腾。"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的情绪里有压抑不住的亢奋,回身接着沉声下令:"传令林清,他可以动了。" 传令兵领命而去,半刻钟后,颍昌府的南门骤然传来巨大的"嗡嗡"裂空之声,霍真眯着眼从新坐回去,手指敲击着扶手,一脸的踌躇满志,唐世章看着他轻微的笑了一下,举头望向天空,又微微的叹出一口气,神色露出些微的寂寞,如窥见繁华落幕后的寂静一般。 红日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天空清澈无云,这一天是个好天气。 卯时一过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马腾,颜良各带凉州六万骑兵分别在两个战场同时开战,羌人出城迎击,马腾和颜良手里的十二万凉州兵马可以说是燕朝最精锐的一只部队,死战一昼夜,基本完胜,颜良全歼敌军四万,马腾要客气一点,俘虏了一万多人。两人带军回撤,对颍昌府形成合围之势。 卯时中,颍昌府的南门几百台巨型钢弩万箭齐发,掩护着汉军杀伤城墙,城墙上正在血战,巨大的撞车把厚重的城门装出一个大洞,南门战场上终于出现松动。 霍真踌躇满志的坐在高台上,手指敲击的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幽深,就在这时,他们的背后隐隐传来骚动,人声嗡嗡,霍真和唐世章同时回头,然后两人不由自主的都站了起来,望向身后,随后两人惊愕的眼神对到一起。 远远的几架低调的乌棚马车缓缓驶来,护卫着这些马车的几十个护卫布衣,佩刀,个个目光炯炯,一看就不是常人,但是也没人敢拦他们,因为他们的首领手里举着一块雕龙玉牌。 中间一辆车缓缓驶到土坡下,一个面无白须的中年人缓步下车后又一转身撩高车帘,搭起一只手臂,片刻后,才见一只骨节分明,白皙有力的手伸出来搭上那中年人的手肘,然后一只明黄锦缎的皂靴伸了出来。 霍真看着唐世章爆出一句粗口:"操,准备接驾吧!" 车队里陆陆续续下来一圈人,霍真看清楚一个个下来的人,脑袋立马大了一圈,朝中七个阁老,来了三个,还有左右两丞相,后面还有几个稀拉拉的年轻面孔,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全来了,皇帝这是要干嘛啊! 最老的焦阁老都七十多岁了,小土坡爬的他呼呼直喘,走两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听的霍真直肝颤。 皇帝一身青玉色长袍,当先走了上来,霍真看准时机,急赶两步迎上去,埋头就要跪倒:"臣!霍真参见……" 霍真这一跪跪的结结实实,皇上伸手一扶,架着他的手肘跟着被他带的一偏,差点没站稳,皇上赶紧低声说:"元帅,朕没有打出皇旗,朕是来观战的,别无他意。" 皇上的这两句话有两个意思:第一,我没打出皇旗,没有摆皇帝的仪仗,既不想惊动对方的敌人,同样你也不用弄出很大动静来引起人家的注意。第二,我是来观战,意思就是我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指挥权依然是你的。 这些政治上的老油子,听话就听一个风,霍真马上就明白了。立刻满意的站直了,脸上还正经的露出沉痛的表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是……" 皇帝微微一笑:"从羌人入关的那一刻,朕就立于危墙之下了,你说是不是?元帅?" 两人打着机锋,霍真面色一整,往一旁一让大手一伸,铿锵有力的一声:"您请!" 卫兵早看着形式,端上来几张太师椅,三个阁老,左右丞相以焦阁老为首坐了半个圈,皇帝和霍真自然居中而坐,至于后面跟着的小辈因战时物资紧张自然是没位置的,老实的站在后面,而唐世章无官无职的更是被挤到旮旯里去了。 几人坐稳,焦阁老一直在惊天动地的咳,一边的长随又是手巾又是茶壶的伺候着,吸引去了不少注意力,中间两个大佬暂时还没来得及说话。 一群人中长得最没气势的王寿庭坐下后,忽然扭着脖子往后看向后方的唐世章,他那个动作太突兀,以至于唐世章身边的几个人都向他看了过去,唐世章本来正在跟韩棠打招呼,不想一不注意自己成了焦点,扭头看过去见让自己成焦点是个干巴老庄家汉一样的个老头,心下知道是谁,远远隔着朝着人家一笑,还躬身弯腰作了一揖,王寿庭也扭着身子对他拱拱手,一笑,一点都不憨厚的样子,唐世章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这边两人一点小动作,旁人都看在眼里,其背后蕴含的意义深厚,有人就多多少少的在心里盘算开了,霍真也看了过来,和唐世章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霍真使了一个眼色,唐世章领命转身就走了。 唐世章一去,半个时辰之内布置出一条从冀州到充州的最便捷的通道,两千最精悍的士兵随时待命,一旦前方有变,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护卫着皇帝撤回充州的渭水南岸。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御驾亲征最后被俘敌国的皇帝,霍真不敢儿戏。 好在皇帝也不是个儿戏的人,一路布置的充足,沿途两万负责接应的御林军,渭水江上有大船随时准备着起航。 转回来战场这边,皇帝真的是做足来观战的架势,从坐稳了,就没开口问过一句,这是一个多么善体人意的君上,跟着皇帝来的几位朝廷重臣,也是沉稳如松,下面是千军万马的厮杀,他们硬是能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不管是真的假的反正这些个来的人,目前来说都很镇定,于是霍真坐在那就琢磨开了,皇上带着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皇帝今天带来的这班人马,很值得研究,内阁这二十年间几乎就成了摆设,七个阁老,个个年过古稀之年,完全成了老臣荣养干领俸禄的地方,朝政多年来集中于左右丞相之手,如今被皇帝带来了三个,这三个老人,以焦阁老为首个个是历经三朝的元老,虽无实权却每一个都是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之人,然后是左右丞相王寿庭和韩林轩,王寿庭被先帝耽误了,半生三起三落大有才华和能力的人,现在被新帝重新启用,如此一个有才华的人,被安排在左相的位置,其中的深意怕是韩林轩最明白,再来就是那几个小辈的年轻面孔,这里面有的人霍真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官位和名字,怕是才入朝没几年,也应是皇帝对新势力的培养。 这些人集中在一起,霍真看到了未来几年内朝局将要面临的变革,内阁要重组,相权要被架空,这是霍真目前能看到的,那么皇上带着这些未来朝局变化的关键人物来到战场上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呐?霍真没往自己身上想,战争过后他能功成身退,因为他没有野心,所以没什么放不下的,他想到了霍时英,但也只是念头一晃而过,没敢往下细想。 霍真稍一转念就想的远了,下面战场上的战局起了变化,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屹立百年的颍昌府南城门在巨大的撞车持续的撞击下,终于轰然倒塌。传令兵飞奔来报:"报元帅!南门攻破!林主簿问您是否攻进城?" 霍真的手指敲击着扶手,沉声下令:"增兵南门,让林清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去,巳时之前务必夺下南门的控制权。传令魏贤庭把他的队伍拉到东门来。"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沉坐片刻,忽然高喝一声:"来人!" 急急奔来的传令兵跪下接令,霍真停顿片刻方下令:"传令霍时英,整队,准备迎敌!"霍真这一声令下不再是那么的铿锵有力,而是很是沉重的语气,一直像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一般安坐的皇帝转头看向他,霍真却谁也不看,手扶着下巴,望着地面。 整个颍昌府,唯有东城门,因是主城门,城门最宽阔,一条笔直宽广的大道直通城门口可容下大批骑兵整队冲击而出,当初建这座城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它的军事用途,所以毫无悬念的东城门将是这场战役的主战场。 颍昌府的南城门在攻陷,汉军付出巨大的代价,从南护城河到城门口堆积了无数士兵的尸体,巷战开始汉军更是每前进一步都是踩着无数自己人的尸体。 西北两座城门依然在佯攻,城内大批羌人最后的主力开始在东城门集结,城外,东门的局面在悄悄起着变化。 东门战场边缘南北两面忽然竖起两面大旗,魏字大旗在风中飘舞,那是最后留在冀州的朝廷军队,最后剩下两万人跟羌人在邙山山区里周旋了四个月的冀州军。 两个巨大的方阵慢慢在战场南北两边成型,在平原上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巨大的盾牌后面林立着长矛闪着片片寒光,在他们后方的更远处,是黑压压的正规骑兵,那是马腾和颜良回援的骑兵队伍。 东门战场的正前方,两万朝廷地方步兵的方阵后方,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缓慢的从大后方集结而出,在霍真他们所在的土台下集结成一个雁阵型。 这支队伍,肃穆沉闷,上万人的列队,毫无人声,马上让人观战的所有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们身骑西域而来的外族高大烈马,手握重锤,铁锏等重型武器,燕朝暗红色的骑兵服外面套着羌人的皮甲,装具,怪异而又彪悍,那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整体就给人一种冷酷而野蛮的感觉。 土台上皇帝没吭声,花白胡子,有点虚胖的焦阁摇摇指着下面队伍的正前方问霍真:"那是你闺女?" 其实从这黑压压光看见人头了,虽然知道霍时英肯定是在老头指的的那个位置,但霍真知道他肯定是看不见的,这个时候问上一句霍时英那意义绝不一般,心下微微一喜,嘴上却回的极其随意:"是啊。" 焦阁老砸着嘴,歪歪着身子,砸吧半天忽然嚷了一句:"了不得啊!" 幸亏战场上鼓声雷动,焦阁老这一声不算太突兀,而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评价太正面了,就凭这句话霍时英在朝堂上那是真正的露头了。 霍真心里大乐,刚想谦虚一句,没想到老头接着又摇头晃脑的来了一句:"可惜了,是个女娃。" 霍真立刻被噎了一下,焦阁老还在那晃着脑袋脸上是大大的惋惜又说了一句:"这要是个男娃娃,配我们家惠宁多好。" 霍真这会真的是被噎着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焦阁老家有个孙女,小时候出水痘,毁容了,丑的二十四了都嫁不出去。 霍真扭头看皇帝,皇帝端坐着看前方战场,霍真心里不舒服了,这老头太狡猾了,拿他们家的霍时英跟皇帝打机锋。还差点把自己都涮进去。 这么个至关生死的大战之际,霍真没精力跟他们周旋,决定不搭理老头。 他们在这你来我往的时候,远在这个土台后方半里外的一个军帐内,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扔进了一个帐篷里。 被绑的人是秦川和冯峥,临整队出发前,霍时英亲自下的命令,一句话的解释都没有。 秦川被扔在地上,"嗷嗷"的叫着,蛹一样扭动着往外拱,扔他们进来的几个兵的领头的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兄弟,对不住了,这是将军下的命令,打完仗就放了你们,你们先忍一会。" 秦川用脑袋撞地,咬牙切齿的骂:"霍时英,你个孬种。"几个当兵的,互相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秦川额头抵在泥地上痛苦的嚎,一边的冯峥始终镇静,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后,他忽然出声:"别嚎了,我靴子里有把刀子,你过来,想办法把绳子弄断了。" 秦川"嘎"的一声不叫了,抬头惊讶的望过去。 "愣着干什么?你想待在这?"冯峥沉着嗓子吼了一声。秦川立马就动了,两条汉子扭动着,互相合作弄开了身上的绳子。身上一自由,两人跳起来,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转身冲出了帐篷。 一冲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吓了一跳,手里的长矛立刻对着两人叫道:"干,干什么?快点回去,将军有令要关你们到天黑。" 前面的冯峥刚想说话,后面的秦川一掌挥开开他,手里刚才割绳子的小刀就戳在了自己脖子上,他这人痞了半辈子,此时却颇有大义凛然的样子:"兄弟,有拦着人跳河,上吊,吃耗子药的。没见过拦着人尽忠报国的,你要还是条汉子就放我们走,要不老子今天就了解在这了,将军回来你们还是没法交代。" 清冷的晨风中,秦川的眼睛是通红的眼神是坚毅而决绝的,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那是全豁出去了的眼神,终于有个领头的站了出来,他没多说什么,让人牵过来两匹马,亲手交到两人手中,对着两人拱拱手说了一句:"保重!"转身带着人走了。 秦川和冯峥一刻也不敢耽搁,上马向着战场狂奔而去。 冯峥和秦川赶到的还不算晚,他们的队伍还立在汉军步兵方阵的后方没有动,两人一路策马狂奔至雁头的位置,霍时英掉转马头对着他们。 三人有短暂的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秦川的眼里是被抛弃的愤怒,喷火一样的眼睛瞪着霍时英,霍时英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要让秦川活下去,秦川跟随她此战而亡于战场上,那将是她要用一生去背负的痛苦代价。 秦川愤怒的盯着霍时英,愤怒于最后一刻被丢下,我不怕死,就怕死的时候没有看着你还活着。他们都懂彼此的意思,谁也不用说出来。 霍时英再转看向冯峥,冯峥的脸还是那么白,但眼角唇边有了很浅的干涩的纹路,和四个月前比他眼里少了尖锐,多了风霜和沉寂,他坚定的和霍时英对视着。 霍时英调开马头,让出位置,两人一声不吭的归队。 这一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依然吹着冬季的寒风,霍时英目视前方,她的视线并不宽阔,前方是列队整齐的步兵方阵,队队人影望不到尽头,隆隆的喊杀声充斥着这天地间。 霍时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报效这个国家了,此时的她心里没有多少汹涌的激情,反而有种血脉将要用尽了一样,死灰般的沉寂。 霍真坐在土台上,望着下方骑兵雁头的那个位置,不复刚才一般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微微缩着腰,手指搭着下巴,眼神深潭一般的沉寂,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初生的日头仿若在一瞬间退去那层柔和的光晕,变得那么耀眼,让人不能直视,东大门城墙四周依然是浓烟滚滚,汉军还在不要命的网上冲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大门后面发出的"卡卡"机关转动声。 厚有三尺,高达三丈被铁皮包裹着的颍昌府东城门,缓缓开了一条口子,"嗡!"的一声撕裂空气的破空之声,一支玄铁打造的黑色箭羽飚射而出,三丈外正在冲锋的汉军士兵,忽然被长箭贯胸而过,轰然倒地,紧跟其后的人脸上露出茫然,惊愕的看向城门,这是他们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表情,接二连三的黑箭紧跟着就到了眼前,他们的脑子里都再没有来的及有下一个思维,就被巨大的贯穿力,射中倒地。 一阵"嗡嗡"的破空声后,冲到前面的汉军倒下一片,巨大的压倒性的杀伤力,给了冲锋的汉军士兵片刻的震撼,羌军的主力还没有露面,杀气就呼啸而来。 颍昌府的东门缓缓洞开,霍真断然下令:"击鼓,传令收兵。" 沉重的鼓声传遍四野,东门奋战了一昼夜的汉军士兵,随着鼓声收队退出战场。 同一时间,东城门内,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层层传出,黑甲,装具步伐统一的羌军的黑甲军,缓缓步出城门,战场上出现了凝重的寂静。 这是真正决战的之前的最后时刻,广袤的平原上演着震撼人心的一幕,羌军如黑色的潮水,涌动着从城门内倾泻而出,百丈外,与之相对的汉军方阵随着一声号令忽然如波浪般从中间一分为二,霍时英带领的,这支没有番号的悍军豁然亮相而出。 羌军还在涌动而出,霍时英位于队伍的正前方,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自从她带领这批人后,每一次打仗之前她从来不往后看自己的这帮兵,她不敢看他们,她怕某一张脸会给自己留下印象,因为她对他们有愧,她练他们,就是要让他们来这里送死的。 土台上,皇帝忽然问了霍真一句话:"霍元帅,你心疼吗?" 在今后的岁月里,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私交一直都谈不上好坏,这一句话应该是皇帝此生对霍真说的最直白的一句话。 而霍真不顾君臣之礼,沉默的倚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战争进行到现在,羌人虽然连连失利,但实际上他们依然还没有出现败势,从整个战局上来说,虽然颜良和马腾在梓州和渔阳大获全胜,但他们的队伍在经历了一昼夜的奋战后已经是疲惫之师,其战斗力已经是强弩之末,而真正的羌军主力一直龟缩在颍昌府内,七万兵马里面还有最强悍的,几乎没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黑甲军,打到现在汉军主力几乎全面出击,而羌军还保存着很可观的关键的战斗力,此一战可说是两军真正最后的决战,羌人胜出他们将会全面翻盘,而整个大燕王朝也危矣,反之,若汉军胜出,那羌人也将会举国倾覆! 战争!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种概念,但对霍时英来说那却是一种生活,她五岁的那年霍真用一个布兜子把她兜在胸前,带到战场上,一个羌人从脖子里飚射出来的一腔热血淋了一头一脸,那一刻温热的鲜血是她以后人生的洗礼,所有她经历的残酷与悲壮就从那一刻开始。 她似乎生而为战,几乎没有人考虑过她合不合适,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因为她有一个位深谋远虑而又高权重的祖父和一个疯子一样的父亲,她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试炼,22岁的她站在最后的决战之地时内心或许更强大也或许更柔软。 对面黑压压的羌军,或许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自己的人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舍弃,悲壮与伤感了。两军对峙中,这是霍时英脑子里最后的一点与决战无关的想法。 身下的黑子在烦躁的刨蹄子,它天生是一匹好战马,很快能感受到大战的气氛,它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这支队伍中好马无数,很多马都在如黑子般躁动,压抑的气氛就等着一个突破口爆发的宣泄。 对面羌军集结出一个巨大扇型,如一只慵懒的巨兽,庞大的无畏的缓慢的伸展开来,阻断最后一丝思维,霍时英目视着前方,豁然高举手中的长枪,高声喝出,音传四野:"今日马革裹尸,来日光耀门楣!" "嗬!"手里的缰绳一松,黑子飚射而出,一马当先的气魄奔驰在旷野上。 霍时英不是一个喜欢煽情多话的人,她的兵,她从不长篇大论的煽动他们的情绪,她只会传递给他们一种血性的激情。 马蹄雷动,千军万马的奔腾,大地在颤抖,万马奔腾和呼喝的人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那是一幅多么惊心动魄的画面,巨大的旷野上,由上万人马组成的巨大雁阵如一只低空飞掠的飞雁呼喝,咆哮着,义无反顾的飞驰而去。 百丈开外,羌军的巨型扇阵,扇面的边缘,半圆形的弧度位置,传出骚动,沉厚的牛角号一声接一声急迫的响起,非常有节奏的马蹄声缓缓启动,那声音越来愈大,越来越急,沉重、整齐、急迫压抑人心,震颤心魄,羌军启动了! 七万人的队伍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展开,羌军最强悍的黑甲军率先启动而出,羌人的黑甲军整个建制两万人,他们是羌人手里的王牌,他们坚无不催,他们是羌人最后最强大的信心,而霍时英的这支队伍就是专门为他们练造的。 羌军如黑色的潮水,从整个扇头的位置脱离伸展开来,在巨野上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方阵隆隆碾轧过来,霍时英的雁阵尖利的哨声冲破云霄,两翼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波澜壮阔的一幕在这个时空下上演,人声鼎沸,马蹄踩踏,从高处望去两个巨大的阵型在慢慢接近,汉军灵动,迅速尖锐,羌军庞大,沉重,缓慢却夹裹着震撼的力量。 狂风在耳边呼啸,黑子风驰般的速度带给霍时英一种飞舞般的自由,一种汹涌的豪情在她的心里爆燃喷发,整个雁头的位置猛然爆发出一声巨吼:"为我大燕!杀!" "杀!"应和的吼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 两只队伍终于悍然碰撞,高台上观战的人们仿佛感觉到整个空间里有过弹指间的寂静,那一瞬间过后巨大的声浪才撞击而来,猛然之间震耳欲聋。 如两道巨浪轰然的碰撞,力量在瞬间被互相抵消,两只队伍都都从中线碰撞的位置往后扩散出道道涟漪,汉军没有后退,队伍也没有溃散,两军处在了胶着的状态,如此壮观的场面震撼着每一个观战的人。 土台上鸦雀无声,霍真几乎把手下的扶手捏碎,不懂打仗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碰撞意味着什么,他家的霍时英,他亲手练造出来的女儿,霍真感到莫大的自豪感汹涌澎湃的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热泪盈眶。 羌人的黑甲军,在战争伊始之前很久他们就研究过,在这个时代这支军队在平原抗击战中可以说是无敌的,他们浑身包裹着铁皮,一旦发动起来就如一辆坚无不催的战车,多次的试验中无论是普通的骑兵还是步兵阵型都难以抵挡住他们的冲击。第一次的碰撞就决定了战局的胜负,而霍时英他们挡住了他们的撞击,以一支普通的骑兵的装备挡住了那么凶悍的撞击!整个战局进行到现在,此一撞击才是这整个战局最关键的转折点,而霍时英做到了。 战场下,霍时英的身姿如一个决战中骑士,手提长枪,浑身空门大开,碰撞的一刻,长枪如闪电般射出,一蓬艳丽的血花从当先的一个羌军脖子处喷射向半空,黑子狂奔而至,一头扎进羌军的队伍,血战开始! 尖利的哨声在战场的上空传递:"进攻!进攻!进攻!" 牛角号一声接一声的急促吹响,两种声音在空中胶着,如地上的战场。 地上是血肉的战场,第一排的汉军倒下去大片,战马的悲鸣,人声的惨叫贯彻云霄,无数的汉军踏着自己人的尸体愤然填上去,霍时英在层层羌军中立马狂呼:"冲锋!冲锋!" 羌军中的首领摇摇指着她的方向狂吼:"杀掉她!杀掉她!" 陈路带领着三百人的亲卫队被霍时英抛在身后,他急的眼睛通红,手中的铁锤狂舞着大吼:"杀过去!亲卫屯听我号令,杀过去!" 巨大的咆哮声从雁头传出,整个雁头在陈路的带领下悍然杀出一条血路,雁头带动着整个雁身终于开始了艰难的前进。 战场后方,霍时英他们的队伍冲锋而出后,原来的汉军步兵方阵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而他们的后方霍时英他们刚才占领的位置上,另外一支军队在这里又开始集结,这支队伍,清一色的西域战马,骑手和战马浑身被装具盔甲包裹,闪亮而峥嵘,相比霍时英他们的悍气,这支队伍更为庄严肃穆,这才是大燕朝真正的家底,三万真正的装具齐备的重骑兵,出自雍州,由雍州兵马总督陈慕霆建制,训练。皇帝的私库,内务府,军部三方拨款,秘密组建了有三年之久。 这一支队伍才是燕朝大军最后决战的利器,而霍时英他们的存在和牺牲只是为了给他们铺设一条通往绝对胜利的道路。 方阵的前方,年过四十的陈将军,神情凝重而肃穆,他身旁是他的嫡子陈嘉俞,年轻的面庞上张扬之色收敛不少,他与他的父亲五官长的很像,此时脸上的脸上凝重的神情已隐有几分其父的神采。 他们看不见前方的战场,但是久经沙场的人都知道,前面的战斗会有多么的残酷,那种义无反顾的牺牲,那种顾全大局的成全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而真正懂的人没有人会不被震撼。 霍时英只有一万人马,面对两万黑甲军他们实际上毫无胜算,他们的任务其实就是以他们的血肉之躯去冲垮他们的队形,冲散他们的整个队伍,瓦解他们整体凝聚在一起战斗力,好让后面冲击而出的雍州军能以极小的代价歼灭这支队伍。 前方的战场血蔓遍地,土地被鲜血染成泥浆,处处都是残忍的厮杀,天空中日头冷漠的高挂在空中,霍时英从没有感觉到过如此艰涩的前进,层层的压力压抑着她呼吸都困难,手里的长枪机械的挥舞着,她听不见自己队伍里的哨声了,她身边的亲卫在一个个的倒下,无数的长刀,铁锤,斧头在往她身上招呼,她顾不上身下的黑子了,才半个时辰,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身后一条血路,不知道跟上来了多少人,她的双眼几乎要被鲜血糊住,看不清去路,层层羌兵仿佛无穷无尽,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举臂挥出手里的长枪,黑子浑身汗出如浆,往下淌着血水。 远处一条大汉刚刚一锤砸扁一颗脑袋,自己的一条胳膊就被羌人的一斧子砍飞了,他坐坐下的战马也被几把长矛穿透,勉强蹦了一下后轰然倒地,那大汉凶悍无比倒下之前还砸伤了一个羌兵。 大汉躺在地上痛苦的嚎叫,意图用叫声减轻身上的痛楚,霍时英看见他的断臂被几十匹战马践踏踩碎,看见冲上去想救他的战友被长矛贯穿,她看见大汉从地上一跃而起,举锤再杀,他挺立断了一只手臂的残躯往前冲锋了十步,十步内他杀了三个敌人,两匹战马,最后被一把长矛牢牢钉在地上气绝而亡。 霍时英知道那个人,是她的亲卫屯陈路的副手,但她只能看着她救不了他。这样的战场上她救不了任何一个要被死神收割走的生命,她的使命只能是往前冲锋!冲锋!再冲锋,哪怕是剩下最后一个人都不能停止,直到把这支队伍完全托跨她的使命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 从高处往下看,两支队伍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胶着的状态越来越深入,从最开始的撞击面蔓延到整个队伍,霍时英他们已经基本深入到整个羌军内部,双方的阵型都在溃散,但汉军的队伍始终没有让羌军的队伍冲出来。可以说黑甲军最具优势的冲击力已经完全被霍时英的队伍瓦解了。 看台上皇帝遥指着下面的战场问:"他们何时可以撤下来?" 霍真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很久,没吭声,不知什么时候挤上来唐世章接了一句:"他们撤不出来了。" 皇上豁然转头盯着霍真,嘴唇几次煽动,一句:"你疯了!"憋在嘴里终于没有说出来。 霍真终于出声:"时英说过,此一战,若百人中能活下一个她对那些兵至少就有个交代了,她是个有良心的舍不得自己的兵,只要这些人没死绝,她就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的。" 霍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霍时英继承了他这一点,但是她没她爹那么张扬,没有人知道霍真此时的心就跟被剜下去了一块一样,他对他自己别的孩子,多是只有一种父亲的身份,因为没有投入感情所以谈不上爱不爱的,但是时英他是带在身边长大的,投入的情感,期望太多了,得到的回报喜悦,自豪,满足感也太多了。 看台上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每个人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紧张、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又是半个时辰后,战场的局面再次出现变化,羌军大部完全集结完毕,牛角号再次疯狂的响起,两个羌军骑兵方队在战场上展开对霍时英和黑甲军混战的战场形成合围之势,一声激昂的号角传遍整个战场,羌人的骑兵开始发起冲锋,两个方阵一万多人的人马杀进混战的双方,霍时英顿感压力倍增。 黑甲军被拖滞,羌军开始焦躁,派出队伍期望早点解决掉霍时英的这支队伍,把黑甲军解放出来。 羌人一动,霍真这边的命令接二连三的传出,颜良,马腾的骑兵队伍各分出去一对人马,绕过冀州军的方阵杀入战场。 两方混战开始,霍时英连带着黑甲军深陷其中都再难以脱困。 巳时一过,羌军终于按耐不住,急促的牛角号此起彼伏,羌军终于全部倾巢而出。 霍真在土台上一声令下,激越的战鼓贯彻天地间,下面的汉军步兵方阵再次分开,闪亮的盔甲在阳光下反着寒光,真正的重装具的燕朝重骑兵亮相而出。 战鼓雷动,马蹄缓缓启动,整齐划一的马步声隆隆响起,巨大的方阵缓缓启动,羌军震撼到目瞪口呆的呆滞,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汉人也会有这样的骑兵,恐惧的心理从这一刻开始奠定,很多羌军知道他们彻底的完了。 隆隆的马蹄声压倒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巨大的方阵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向着羌军涌动而去,羌军中的号角疯狂的此起彼伏,尽管惊心动魄,尽管肝胆欲碎但也要迎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羌军集结起来冲锋的阵型迎击而来。 巨野里上演着十几万人的大战,场面壮观而悲壮,羌军的黑甲军无法从战斗中脱身,轻骑兵迎击上去,轰然的发出一声巨响后,汉军犹如摧枯拉朽之势,杀入羌军阵中,所过之处羌军全面溃散。 双方的人马混战在一起,霍时英他们被彻底的陷在了战场里。 看台上,七个政治巨头全部起立,站到土台的边缘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皇帝望着战场的最中央,那里是霍时英和黑甲军混战的地方,转头对霍真带着命令的口气:"下令,让他们撤出来。" 霍真和他望着同一个地方,漠然的说:"撤不出来了。" 皇上豁然转身,大喝一声:"暗卫何在!"一个幽灵般的人影,一晃眼跪倒在皇帝的身前。 "带着你的人,去吧霍将军抢回来!"皇帝沉声下令,停顿一下用更沉重的语气道:"……生死不论!" 幽灵般的人,晃眼又飘走,霍真也转身对着身后大吼:"李承清!" 穿着暗红色亲卫服的大胡子李承清站了出来,霍真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说:"去把她给我带回来。"李承清也迅速的领命走了。 此时的霍时英正奋力架开一把长刀,她的长枪折了,从敌人那里抢来一把斧头,一斧子砍在对面人的肩膀上,对方惨嚎一声坠马,更多的羌人围拢过来,她的四面大方全是黑压压的羌军,已经看不见自己的人了,身下的黑子发出一声悲鸣,整个身子剧烈的一颤,霍时英一咬牙狠心不往下看一磕马腹,大吼一声:"黑子!我们冲出去。" 一人一马如杀神一般,浑身浴血,霍时英高举战斧,一圈抡扫,大片惨嚎四起,黑子嘶鸣一声策蹄奔出,前路是层层阻截,漫天的血雨在她的战斧下飞舞,斜刺里几只长矛飚射而来,黑子仰头一声嘶鸣,霍时英从马上飞跃而起,战斧在空中横扫出去,两个人头飞向半空,她在空中一个侧踢,踹出去一个羌兵翻身上马,再回头就看见黑子横倒在血泊里,马身处一道道血肉翻涌的刀伤,几支长矛从它的腹部贯穿而出,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有闭上,望着霍时英的方向。 只能看那么一眼,霍时英掉转马头,再次杀出去。 日上中天,来路血流成河,去路不知在何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杀戮,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霍时英知道自己受伤了,她自从从李承清那里出师以后基本就没有受过伤,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进的了她的身,现在她受伤了就意味着她的速度慢下来了,再怎么强悍,她也是血肉之躯,力气总有用尽的时候。 霍时英已经看不见自己的人了,他们怕都已经死光了,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这样也好,她这样想着。 身下的战马已经不知道换了几匹了,眼前呼啸着砸来一个铁锤,霍时英本能的举手一挡,铁锤被架飞,她的身体受了这一击的冲击力,终于轰然落马。 从马上落下,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阵晕眩,周围处处是杂乱的马腿,不容多停顿,她马上翻身跃起,入眼之处到处人影晃动,凭着直觉往前用尽力气跃起,飞扑到一匹马上,马上的人被带着撞翻出去,霍时英抱住那个人,抬起膝盖不停的撞击。 羌人口中的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胸前,她机械的动作着,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然后她忽然放开那个软绵绵的尸体,翻坐在一边,直愣愣的望着前方,等死。她已经为这个国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了,够了,她想。 后方奔驰而来一匹战马,一把铁锤猛然砸中坐到在地上的霍时英的后脑,霍时英横飞出去,头盔飞了出去,马上的骑手又策马来到她的身边,来人居高临下看着说:"霍时英,这是你欠老子的。" 霍时英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过去,是乌泰利,她咧嘴笑了,能死在这人手里也不错,她想。 乌泰利不知从哪里夺过来一把长枪,举枪一枪插到霍时英的腰带上,猛然大喝一声把霍时英整个挑了起来。 "霍时英!老子敬重你,好好的活着吧!" 乌泰利一声爆喝挑着霍时英横甩出去,五丈开外就是颜良的军队,霍时英其实离着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遥。 霍时英飞了起来,眼里是碧空万里,天空蔚蓝,热量从身体里一点点的消失,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留恋,轰然坠下,迎接她的是一片黑暗。 一条人影忽然从千军万马中激射上半空,一掌捞过霍时英下坠的身体,再一晃眼淹没在四处混乱的战场上。 05 霍时英在昏暗的光线下醒过来,帐篷的缝隙中透出一点微光,她把手举到眼前,这只手,污秽不堪,骨指修长,虎口有一道裂伤,手指有倒刺,掌中有厚茧,手背上是层层凝固的黑血,指缝、指甲里是乌黑的血泥,这是她的手,她还活着。 翻身坐起来,往四周看了看,霍时英发现这是个普通的士兵军帐,里面阴冷潮湿,地上是泥土,草席铺地,稻草为床,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褥散发着一股特有的恶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声音非常杂乱,人嘶马扬很混乱,霍时英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一脚迈出去,眼前一黑,她没让自己倒下,走到帐篷口,撩开帘子,外面是残阳如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辽阔无边,骑着战马的军士在营地中穿梭,一队队士卒列队而过,到处是噪杂匆忙的身影。 霍时英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断的重叠、晃动,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四周杂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如隔着几层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艰难的走到空地中央,迎着一匹飞奔而来的战马,忽然展开双臂。 马上的骑手远远看见她吓得魂飞披散,下意识的死命收紧手里的缰绳,战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惨的嘶鸣,马蹄轰然落下,堪堪停了下来。 骑手张大嘴看着下面的霍时英,霍时英冷冷的看着他,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下来!" 霍时英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一身军服上挂满了血浆,头发披散,身前散落的发丝被血液凝结成一缕缕的,脸上糊满血污,根本看不出原来的五官,唯有一双眼睛眼白处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慑人的光芒,整个人气场阴冷,如沐浴过血池,从地狱中杀出来的恶鬼。 骑手连滚带爬的滚下战马,霍时英夺下他手里的缰绳,他才在一边结巴着问:"你,你是谁啊?" 霍时英一脚登上马镫,提起一口气翻身上马,留下一句话:"我是霍时英。" 军士望着飞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应过来,迈开两条腿边追边叫:"将军!您快回来,您不能动啊……" 残阳如血,迎着那光芒的余晖霍时英策马奔驰而去,整个世界在晃动,眼中的景象虚幻而扭曲,头疼欲裂,霍时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她不能让自己窝囊的死在那么一个阴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们亡魂归天的地方,他们说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们这支队伍的精魂,领导者,是她带着他们一路走到这里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后丢下他们。 战争胜利了,用尸山骨海换来的胜利,霍时英站在旷野里,面前是打扫出来的尸山,打扫战场的汉军,根据军服把死了的战友从战场上搬出来,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放,都暂时罗叠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尸山。 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空洞而冷寂,旷野巨大那么多的人却如此的寂寞。 陆全,王永义,陈赓,刘顺来,张回……,那么多的人,每一个,霍时英从不跟他们深谈,却清楚的知道他们的名字性情,她都记得他们。没有了,那一张张的面孔从不愿意记住,却如此的清晰。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残肢,面目模糊的尸体,找不到了。 冯峥,家中的独子,他若走着文人的路子虽然可能会四处碰壁,但他老子会提点他,至少一生平顺,不跟着她,何至于马革裹尸。 陈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性子狠毒的人,这种人若不死,二十年后定会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后带着人杀到了她的身边。 还有秦川,霍时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爷…… 战后的战场混乱,一人一马在霍时英身后来回奔驰过两趟,第三次终于忍不住远远的停了下来,那是个如标枪一般笔直的背影,单薄,悲怆,孤独而凝固。 战后的战场到处可见失魂落魄,压抑创伤的人,这个人如此凝固的姿态,说不上什么原因,几次吸引陈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里就沉重沉重一下,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 金盔战甲的陈嘉俞从马上跳下了,试探的叫了一声:"霍时英?" 背影分毫不动,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试探的叫出声:"霍时英?"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动一下,陈嘉俞心跳加快,紧张的看着那人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呆滞的人,动作缓慢而僵硬,缓缓转过身来,披头散发,一身血污,身长玉立,说不清的感觉,让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凄凉。 "霍时英。"陈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霍时英的眼中没有焦距,陈嘉俞看见她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一个低哑轻微的声音随风传来:"壮士十年归,马革裹尸还!" 三丈开外的陈嘉俞惊恐的双眼暴睁,霍时英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双目垂泪,两道鲜红的血泪顺着眼角坠落至脸颊,同一时间她的耳垂,嘴角,鼻腔鲜红的血液缓缓的流出,陈嘉俞惊声大呼:"霍时英!"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如一个面口袋一样直挺挺的向后轰然倒下! 陈嘉俞向前狂奔,有一队人影比他的速度更快,一身青玉色长袍的男人带领着几个人本就在往这个方向快速而来,猛然看见霍时英倒地,前面的人忽然提速奔跑而至。 陈嘉俞稍后而至,就见那个男人跑到霍时英倒地位置猛一刹住脚,停顿片刻豁然单膝跪倒,伸手就要扶霍时英的头。 "先不能碰她!" 跟在他身后一个面孔白净方正的中年男人大吼一声出声阻止。 半跪着的男人,身体一颤,收回手,猛一抬头对那人沉声下令:"救活她!" 陈嘉俞豁然看清那张扬起的面孔,大吃一惊,浑身僵硬的挺立在原地。 陈嘉俞傻愣愣的看着那中年那人跪倒在霍时英的另外一边,一边把几根银针快速的插入她的后脑耳后一边嘴里回道:"臣定尽力而为。" 随后陈嘉俞一直傻站着看着眼前的一阵的混乱,士兵抬来担架,霍时英被几个人小心翼翼的挪上去,一群人簇拥着她快速的离开,最后霍时英一支从担架上滑落下来的手臂在空中晃动的那一幕成了他脑中最深刻的印象,风吹四野,片刻后只留下他一个人矗立在旷野上。 深夜颍昌的太守府内灯火通明,城中欢声雷动,到处都在庆祝着战争的胜利,这里却笼罩着巨大的压抑的气氛。 太守府内宅最大的最舒适的卧房内,几十只牛油蜡烛把室内照的亮如白昼,霍时英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脸上手上被清理的干净了,衣服却没有换下来,因为没有人敢动她,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呈酱紫色,心跳微弱,呼吸几不可闻。 太医院的医政卓明远跪倒在皇帝脚下:"臣无能,霍将军的后脑遭到过重锤猛击,脑中积郁下大量淤血,臣若下猛药,就是此番将军挺过来最大的可能也是如活死人般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烛火照印着皇帝发青的脸色,他垂目望着脚下的人,半响无语,空气里偶有烛火爆裂的噼啪的轻微的声响。 卓明远在太医院里职位不高,却是他最信任的太医,因为他为人耿直,从不推搪怕担责任,果敢而负责任,他是个好医生,他说出来的就是真话。 "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吗?"皇帝几不可闻的问出。 卓明远额头挨地,满头大汗的道:"也有万中有一的,治好后会瘫痪在床,一生永不良于行!恕臣直言,霍将军此般人物……"卓明远停顿住,最后一咬牙,铿锵而大声的说出:"或战死沙场可能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屋内侍女医政十数人,此时却安静的落针可闻,皇帝隐于袖中的手在剧烈的颤抖,额头布满细汗,眼中瞬间充满血丝,他忽然大喝一声:"你给我治,不管她将来是什么样子,朕!都接着她。" 霍真就是踩着这一声大喝踏进了屋子,君臣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到一起,皇帝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又望着霍真补充了一句:"朕!接着她!" 霍真漠然的望着年轻的皇帝,英俊的五官严肃的如同雕像,然后他说:"我父为时英取得小字叫安生。" 皇帝同样冷峻而严肃的回答:"我知道,霍老将军五年前就把她托付给了我,她若活着就是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力的女人,她若不好我会把她永远珍藏,她就是永远不知道也将会是最安逸平安的女人,我会陪伴她一生,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到如此?"誓言从天下至尊的人口中喷薄而出。 "那现在在宫里的皇后又怎么说?"霍真步步紧逼。 皇帝压抑着口气直视霍真:"霍真,涉及到皇家秘辛难道朕还要向你解释吗?" 霍真面容终于稍微的松动,他转过身朝身后的人道:"李承清,你去看看她。" 蛮须大汉,半张脸都淹没在他的胡子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得到霍真的一声令下,转身就往内里的床边走去,脚踏着地上的青砖,声声沉闷,来到床边他先是低头看着霍时英片刻,然后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抖开,里面排列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依的百十根银针。 李承清抽出其中最长的一根,长约有尺许,就见他左手持针,右手一阵光影般的舞动,原来霍时英被卓明远插了一头银针眨眼间全不见了,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地上几下轻微的响动,散落一片银光,他左手上的那支尺许长的银针就没入霍时英头顶的百会穴。 卓明远惊叫一声,霍真马上出手拦住他道:"时英从小跟着他习武,练得是他的家传内学,时英从小就被他用药水泡大的,身体不同常人,如若这世上还有能救她的人,非他莫属。" 他正说着,那边李承清已经猛然把霍时英快速的翻转了过来,抬手之间如行云流水般的在霍时英的后脑,耳后重新在不同的穴位扎了一头明晃晃的银针。 霍时英的头被李承清放到床沿边,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她颈后大穴不断的推拿,霍时英僵硬的身体忽然如打摆子一般剧烈的抖动起来,肌肉一阵阵的痉挛,身体扭曲翻滚,李承清两手压制着她沉声道:"好孩子,挺过来,师傅不教孬种的徒弟。" 霍时英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浆飞溅一地,缓缓渗下砖地的缝隙,身体慢慢平复下来,李承清豁然起身,来到桌边,飞速的写下两大页纸,转身交给卓明远,准备大锅,按照着上面写的药材放在锅里煮,半个时辰之内务必准备出来。 卓明远飞速扫了一遍手里的单子,惊愕的看了李承清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这说话的功夫,霍时英忽然在床上弹跳一下,然后又开始了剧烈的痉挛,身体剧烈的扭曲抽搐,几个挨在床边的侍女见势下意识的伸手去按住她,有一个刚扶她的肩膀,霍时英忽然一个翻身,一手背抽到她的脸上。 "啊!"侍女一声惊呼,摔到地上,脸上红肿一片,牙齿里流出血来。 李承清几步上前按住她,大手如刚才一般在她脑后运气推拿,霍时英又"哇哇"的吐出几口黑血,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承清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屋里能下命令的两个男人道:"清场吧,无关的人都出去,我要给她施针了。" 皇帝抬了抬手,房内的人鱼贯而出,李承清看着皇帝没动,霍真朝他点点头,他才又转过身,弯腰解开霍时英的衣服。 房内燃烧着几个炭盆,门窗紧闭,里面闷热难当,霍时英上身上身穿射肚兜,□只着褒裤,脑后的银针被取出,仰躺在床上,四肢肚腹,头顶面部,胸口扎满密密麻麻的银针,脸色依然青白,嘴唇酱紫。李承清收了最后一针,站在床边,满头大汗的低头看着她。 霍真在后面问紧张的问:"如何?" 李承清像小山一样的后背湿透,他闷声的回:"看她的造化了。" 短短半刻钟的功夫,如过了几天几夜一般漫长,房内的空气沉闷的似乎凝固,霍时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毫无动静,时间过得越久,李承清拳头捏的越紧,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呼吸慢慢急促的如牛喘一般。 霍真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喝问:"到底怎么了?" 李承清憋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就是不吭声,霍真颓然轰坐到矮凳上。 最焦灼难熬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嚎声,一个撕裂变调的声音传了进来:"霍时英!老子还活着,我还活着,秦川还活着,冯峥也还活着,陈路那小王八蛋也还活着,他中了三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可这小子还活着,我们队伍一共活下来五十二个人。" 门外,秦川被裹得像一个粽子,少了一条手臂,躺在一抬担架上,被几个人抬着,冯峥站在他旁边奇迹般的毫发无伤。 秦川扯着脖子,边吼边哭,眼泪糊了一脸,鼻涕口水边哭边往下淌:"霍时英,你不能孬种了,你的活着,我们没死绝,你欠他们的,你得还了。"秦川吼到后来声音越小,忽然他又支起半个身子嘶吼道:"你还欠老子的,你欠我多着呐,我跟你十年,枪里雨里经过多少事,救过你多少次,你他妈不能孬种的就去死了!" 房内寂静无声,霍时英的眼角忽然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泪,同时她的鼻腔,嘴角,耳朵鲜血泊泊涌出,惊怖的骇人,李承清忽然激动的高喝一声:"成了!" 他转过身看着霍真一连串的吼出:"成了!成了!" 霍真豁然起立,皇帝脱力瘫坐下来。 这一夜这间卧房,人影穿梭,忙碌却不见混乱,房内烟雾缭绕,一锅锅熬好的药水被运进去,凉了再运出来,接力一般乱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承清打开房门,一轮红日,散发着温柔的光芒迎接他而出,这个憨厚的汉子望着天边,大大呼出一口气,咧开嘴轻轻的笑了。 霍时英醒了,头顶是明黄锦缎的罩顶,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上面大朵大朵浓艳重彩的富贵牡丹,一顶黄铜九龙鼎炉放在中央,里面烧着炭火,身旁一格小窗,锦帘撩开,窗上镶着青色的纱织,她自己就躺在窗户下面。身上锦被盖身,身下温暖柔软。 "将军醒啦?" 霍时英艰难的扭过头,一个中年女子就跪坐在她的脑袋边上,她皱眉细看那人,端正的跪坐在那里人,肤色很细腻,白净,眼角有鱼纹,水湖色的罩衫,头发梳成官髻,配饰非常简单,一丝不苟的严谨。 "这是?……"霍时英张口喉咙嘶哑。 那女子不慌不忙的挪了挪,一弯腰竟然一手托着霍时英的后腰,一手垫着她的脖子把她支着半坐了起来,她快速的拿过几个靠枕垫子在她身后,嘴里回道:"将军睡了两天两夜了,总算是醒了。" 身下有些震动,窗外有树影马队,霍时英很快擦觉到自己是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她疑惑的问那女子:"我这是?……" "您在龙撵上。"女子很聪慧,半句就知道霍时英的意思,说话不急不缓,吐字清晰,行动间动作虽利索却不慌张,说话间一碗水已经端到手里,调羹凑到了霍时英的嘴边:"将军两日不饮不食,肯定渴了,先喝点蜜水润润喉。" 她语气温柔,脸上的带着笑容,不热烈也不刻板,举手投足所有的动作都恰到好处,她本面目平常,但片刻的接触就无端让她的面容在心里生动鲜活了起来,霍时英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张嘴喝了水。 喝了两口,霍时英从她手里拿过碗自己喝起来,那女子也没阻止,霍时英把碗里的蜜水一饮而尽,女子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神宽容而温柔。 霍时英把碗还给她,问道:"我怎会在此?" 女子把碗接过来,放回到一旁的矮几上才回道:"将军,您还不知道皇上微服去了颍昌府观战,此时我们已经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女子三言两语解释了现在的状况,霍时英缓缓靠回去闭目不语,脑子一阵阵的晕眩。车厢里出现短暂的静谧,女子望了她片刻,轻声出声问:"将军可觉得哪里不适?" 霍时英闭着眼睛很久后才听她低沉而缓慢的道:"我有半边身子动不了。" 身旁的女子挪动中发出轻微的声响,霍时英听见她的声音镇定而轻缓:"我去传卓太医来。" 一阵珠帘撩动间的细碎声响后,女子细碎如耳语般的吩咐着什么人,片刻后身下一顿,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人声不闻,马蹄轻微的骚动,大队人马有节奏的停了下来,半盏茶的功夫,车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前一人的脚步声沉稳而有些迟疑,后一人轻微而小心翼翼。 珠帘清脆的晃动,霍时英艰难的要起身,身着明黄锦绣龙袍的年轻皇帝弯腰一脚踏进来,一抬眼望向在床褥上挣扎的霍时英,脚步一顿: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行礼……"他有短暂的停顿,然后又道:"免你失仪之责。"说完他让开半个身体,让出后面的卓明远对他道:"明远,你去给她看看。" 皇帝吩咐完卓明远,走到一旁矮几边的靠椅上席地坐下,卓明远弯腰对他行了一礼,跪坐到霍时英的卧榻旁。 霍时英被女子扶着靠回靠枕上,卓明远闭着眼睛给她号脉,半晌后收回手道:"将军身体当无大碍,离开颍昌府的时候,家师曾教了在下一套行针手法,说若您醒后如有手足麻痹之症,可用此针法施针,将军平时多配合以练习,麻痹之症当会逐渐消退。" 卓明远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一个布包:"在下这就为将军施针。" 听了卓明远的话,霍时英似乎没有放松的感觉,靠在软垫上看着卓明远,淡淡的道:"有劳先生了。"卓明远向她望过去,对她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卓明远要给霍时英施针,势必要脱衣服,虽然隔着中衣,但有皇帝在一旁看着,似乎也是不雅的,可没人敢吩咐皇帝出去,倒是皇帝比较有眼色,什么也没说,自己站起来出去了,这龙撵宽大,前后用珠帘隔开两间,皇帝就坐到外间去了。 卓明远扭头看了个皇帝的背影和晃动的珠帘,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神色平静,没说话,刚才的女子帮着霍时英撩开被子,躺平身子。 卓明远一套针法施完,半个时辰过去了,然后他也没废话,留下一张药方,给一直坐在外面的皇帝行礼后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霍时英躺在床褥上出了一身大汗,疼的浑身虚脱,女子给她收拾又是一番功夫。 等一切都收拾的停当,霍时英再次靠着软垫坐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巴收紧成一个僵硬的弧度,望着窗外,不说话了。 女子在她身旁悉悉索索的收拾着,马车再次启动,外面的大队也影影绰绰的动了起来,半晌后珠帘晃动,皇帝走了进来。 车厢的高度其实不容一个人站立,皇帝微微弯着腰,望着霍时英,车厢内短暂的沉默,皇帝开口道:"霍元帅让朕转告将军'你的队伍一共存活下来了五十二名军士,秦川,陈路重伤留在原地养伤,冯峥已随大军开拔前去凉州。"霍时英缓缓转过头,皇帝看着她停顿片刻又道:"羌人的王死于颍昌府的战场,他们的王庭可能会出现内乱,为防边境再起祸事,元帅已经带军回防了。" 霍时英静静的听完后,沉默片刻道:"多谢您。"皇帝看着她点点头:"好好休养。" 霍时英身体微微前倾,神采顷刻间灵动不少,她带着歉意缓慢的道:"请皇上给臣换辆马车吧,龙撵……时英实在是不敢!" 皇帝再次点点头:"你当时不适合挪动颠簸,但颍昌府条件有限,朕的马车行走最为安稳,所以暂借你养伤,你好好歇着吧,我会安排的。" 霍时英弯腰额头点地:"多谢皇上。" 皇帝没说话,眼睛在她弯着的后背上停留片刻,转身走了。 马车再是一顿,片刻后又重新启动,皇上终于走了,霍时英暗中长舒一口气,再直起身额头冒着一头细汗。 女子过来扶着霍时英靠回去,霍时英忽然转头问她:"怎么称呼您?" 女子抿嘴一笑道:"将军叫我高嬷嬷就是了。" 霍时英也不客气,说道:"那好,高嬷嬷我饿了,有吃的吗?" 高嬷嬷看着她淡淡的笑,把一碗粥端了出来。 霍时英不要人帮忙,拖着半边不能动的身子喝了两碗粥,最后还要的时候高嬷嬷不给她了,她也不说什么,老实的坐在那,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到了傍晚大队停下来扎营,霍时英被换了一辆马车,青釉小棚车,外面很朴素,内里空间也不大,但布置的很合理,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好东西,很舒适。霍时英躺进去终于浑身自在了。 高嬷嬷跟着过来照顾她,看见霍时英四仰在床褥里就抿嘴笑,霍时英向来坦荡也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她,安安稳稳的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起了一个大早,吃早饭的时候高嬷嬷倒是再没有扣她的嘴,镶着金边的小碗里一碗燕窝粥,小点心,清爽的拌菜,摆满了一小矮几。 高嬷嬷把矮几拜访到她身前,霍时英咋舌:"这么多?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弄出来的?" 高嬷嬷把银筷放到她手里:"吃吧,这还是一切从简了,您和皇上吃的是一样的。" 霍时英拿着筷子的手就放了下来,望着桌面半天,半晌后忽然抬筷就大口的吃起来,对她来说稀饭小菜都不是填肚子的东西,单手剥了五个煮鸡蛋吃了,那几碟子扮相好看,其实就装了可怜的一点点的糕点也被她划拉进了肚子,最后又灌了三碗燕窝粥后勉强算是混了个肚饱。 高嬷嬷看着她一直抿着嘴,温柔的笑,眼里尽是宽和,霍时英就问她:"宫里的女子像我这般吃相是否要挨手板?" "岂止要挨手板,还要柳条抽小腿,然后关起来先饿上三天学学规矩再说。"高嬷嬷跟她打趣。 霍时英就道:"这种立规矩法不合理,饿狠了不是吃的更多更难看?" 高嬷嬷给她擦着手说:"将军也是带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调教人势必要用些不合常理的手段的。" 霍时英但笑不语,高嬷嬷又道:"原先活了半辈子也觉得女子是要那般,一方天地里,行走坐立,谈话举止有个规矩和章程,那才是好的,美的。如今见了将军方知自己浅薄了,但凡心中有丘壑,起谈卧立间何处不是章程?" 霍时英笑看着她:"嬷嬷是个有生活智慧的人,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吧?" 高嬷嬷淡淡的笑着回道:"是老人了,十五岁入宫如今整整二十个年头了。" "恩。"霍时英的应了一句,转回头去望着窗外,没再接着谈下去。 吃过早饭,卓明远来施针,过后又喝了一大碗药,折腾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车厢里没有事情可做,霍时英就找高嬷嬷说话,高嬷嬷是个健谈的人,谈吐也不俗,但两人交情浅,能说的话只有那些,说深了就有刺探的嫌疑,所以一些话说完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厢里憋闷,赶路的时候也没什么消遣,高嬷嬷倒是左收拾一下又收拾一下,手里没闲着,霍时英坐在窗户口往外看,窗上还是罩着青色的纱织,里面看的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嬷嬷可知道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霍时英忽然出声问高嬷嬷。 高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来说:"将军莫要笑话嬷嬷,嬷嬷从十五岁入宫这还是第一次出宫,别说这天大地大的地界,就是京城里的胡同,嬷嬷也不知道几个的。" 霍时英讶然,一想也确实应该如此,遂一笑没再说什么,她撩开纱帘,伸头往外看去,一条官道上,前后仪仗的队伍蜿蜒出几里,周围地势平坦,官道两旁可见大片的麦田,她估计应该还在充州境内。 她们的车旁护卫着两队人马,看服侍就知道是禁卫军,马上的骑手从面孔上看就和边关普通的兵将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都比较白,脸上的神情大多放松而自信,和边关兵将脸上常年退不干净的仿佛已经渗透进肌肤纹理的污垢和紧张,疲惫的神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霍时英观察了他们一会,小伙子们知道有个女人在直勾勾的看他们,近前的低头瞄了她一眼,远处的没有动静,军纪还可以,霍时英终于朝着近前的一个小伙子开口:"兄弟!" 车旁的小伙子扭过头,向她一抱拳:"将军有何吩咐?" 霍时英指着远处:"看见那棵树没有?"小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霍时英接着道:"麻烦小兄弟帮我砍根大一些的树杈回来可好?" 小伙子扭头看了看,回身对霍时英说了句:"将军稍等。"脱离队伍,驰马而去。 半刻钟后,车门被敲响,高嬷嬷打开门外面真的递进来老大一根枝桠,小伙子挺实在,也不知道霍时英要干什么,弄了很大的一节树杈,车厢里根本装不下,支出去老大一截,霍时英又管人家借来马刀,自己挪到车门口,拿着树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手起刀落,单手几刀把树杈砍断修正齐全了,拖了进来。 小伙傻愣愣的看着霍时英干净利落的几下,霍时英朝他扬扬手里的刀:"借我用用,明天还你可好?" 小伙抬手一作揖:"将军请便。" 霍时英朝他一笑:"多谢。" 收了刀,霍时英一手撑地,慢慢拖着身子往床褥上挪,小伙看着她目露怜惜之色,霍时英浑不在意,几下挪动出了一头汗,高嬷嬷关上车门,把小伙的目光隔绝在门外,也不问霍时英要干什么,转过身来拿着汗巾给她擦汗。 这一天霍时英就闷在她的车中鼓捣那根木头,随着车队行走,抛下一路的木渣碎屑,车里被她弄得一片混乱,高嬷嬷既不多嘴也不打扰她,一点点的收拾干净,霍时英一个人埋头弄的津津有味的。 午后,皇帝的龙撵上,午后小睡的皇帝起身洗漱完,坐在案几旁,富康跪坐在一边用小泥炉上烧的热水给皇帝冲茶。 滚水冲泡进茶碗里,富康端起茶碗晃了晃,一抬手把里面的洗茶水倒进瓷瓮中,再冲一碗双手递到皇上的面前才缓缓的开口:"留定侯家的公子,天生腿有残疾,家中在他幼年时请来巧手的木匠做了一台带滑轮的木椅,平时带步,起卧倒也方便。" 皇帝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停住,说道:"这事倒是也听说过。" 富康低着头又道:"我看在充州地面上征集几个巧手的木匠,赶工几天也是能做出来的。" 皇帝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车厢中的一个角落里,眼中带着思索,没接富康的话。 富康又道:"即便是兴师动众了一些,军中找几个能干的,做副拐也是容易的。" 这回皇帝倒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道:"我看倒是不必,就随她去吧,她这样挺好……"顿了一下他又如自言自语般的补充了一句:"比我想的还要好。" 富康低头再不多言,日光穿透纱织照进这一方空间,静谧而温柔。 霍时英在醒来后的第三天,杵着一根自己做的简易拐杖,下车了。 车队行至正午,在一片地势开阔的原野上扎营停了下来,他们这一路行来,庞大的仪仗队伍一直沿着官道行走,每过一地当地的官员皆会出城十里接驾,姿态排场是相当的够的,但皇帝似乎是个相当的低调的人,每每过城而不入,接见官员也是相当简单的走个过场,一路行来绝不扰民。从没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所以这一路虽然他们走的很慢,但还不是很离谱,一天至少能行个七八十里的路。 霍时英一大早让高嬷嬷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中午等到车队一停下来,自己就下车去了,高嬷嬷坐在车门门口脸上犹犹豫豫,霍时英转身对她道:"您不必下来,我自己可以的。" 高嬷嬷为难的看着她:"你行吗?" 霍时英笑了笑,架拐杖单脚跳出去一步,稳稳的站住,然后回身把车门关上道:"您放心吧。" 霍时英回身站在车边望着远处的田野深呼出一口气。 "将军。"旁边忽然就冒出一个声音,霍时英扭过头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就站在她身后。 霍时英扭头看着他,不吭声,小太监倒是很镇静的弯腰行了一礼:"小人叫穆安,将军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霍时英面上的神情寡淡,看了小太监片刻,扭头走了出去。 旷野里,炊烟袅袅,白色的帐篷连成片,皇帝的仪仗自是不同一般,霍时英观察了这几日总算是弄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们这支队伍应该有两班后勤保障,大队正午、傍晚一日扎营两次,这边大军未动,那边粮草已经先行,两个后勤保障处轮班,提前就赶到扎营的地点安营扎寨,生火做饭,他们走这几天不算他们这一主队,还有前后接应的禁卫军加起来恐怕有两万人不止,却没出一点乱子,可见其后勤保障的充足和统领人的协调指挥能力的手段之高。 霍时英一拐一拐的走到一方空地里,半身歪靠在胳膊下的拐杖上,一身朱红色的粗布长衫骑兵服饰,站的歪歪斜斜,却有点大马金刀的气势,马上成了一景。 远处,几辆漆黑的檀木马车停在空地上,几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活动着手脚,也在闲谈,霍时英的目光扫过去,几个人显然也看见她了,他们间的气氛非常明显的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僵硬。有人低头干咳,有人干脆不自在的把目光挪的远远的,但是也有个不一样的,那人远远的对着霍时英抱拳弯腰行了一礼,非常有教养,礼貌周到的样子,人也长得身长玉立,面孔秀气而白净一身湛蓝色的文士服,看起来很顺眼,但是这人只是行礼,既不出声招呼也没有上前的意思,行礼完了,就从容的转身去跟一旁的人说话去了,这姿态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霍时英眼角都带着笑,从容的把目光转向远方。人生处处是舞台,她经过整整三代人二十年的铺垫踏上了另外一个舞台,她这就已经亮相而出了。 "霍将军!"又是一声招呼,霍时英扭头就见耀眼的日光下,韩棠向她走来。 看见他,霍时英眼里露出一点真实的笑容。 "可还好?"韩棠走到前来就问,就这一句话,少了客套的繁文缛节,显得亲密而真实很多,比之以前对待霍时英要真诚亲厚许多。 霍时英扬扬手里的拐杖,笑了笑回道:"还行。" 韩棠望着她的眼里带着担忧:"可是以后都这般了?" 张扬而生动的笑容出现在霍时英的脸上:"不会,只是麻痹之症,多加活动,慢慢就会活动自如了。" 韩棠这样的文人,心里多是弯弯绕绕,一件事情能想到的非常深远,他没一下子相信霍时英的话,反而眼中的忧虑更深:"可是实话?你大可不必瞒我,我……实不会害你,霍元帅也是在下敬佩之人。" 霍时英就好笑的拍拍他的肩:"我若想瞒着,大可躲在车里,还出来现眼不成,再说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的,多谢关心了。" 霍时英放下拍韩棠肩膀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她发现摒弃了繁文缛节隔出来的距离感,真实的韩棠其实是个实在人,既有文人的心机和世故但也不缺文人的气节和道德。但是他还是稚嫩的,离着杀戮断绝,手腕高超甚至心狠手辣的顶级政治人物还有着一段很大的距离,从现阶段来说,他只是某种意义上有着平凡良心甚至还有些热血的……好人罢了。 霍时英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越过韩棠走出去,慢慢活动着身体,韩棠不自觉的跟了上去,两人维持了一段时间的静默,霍时英迈步艰难,韩棠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速度,霍时英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那条残腿,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走路这件事情上。 韩棠行走间眼角的余光也扫到她,在他看来几月不见,霍时英整个人气质已是巨变,两月之前她周身隐忍深沉,现在的她周身的气质如同被镀上了层光,看起来从容而柔润,但这从容柔润后面却多了很多让人看不懂的内容,这种从容柔润的气质看似温和却把人隔开一个相应的距离,让人难以琢磨透的一种距离感。其实现在的韩棠还不懂那是一种人生观决定的气度,站在高处俯览众生的豁达,从容的返璞归真的气度。 这种气度在很多顶尖的政治风云人物身上都具备的有,那是本人经过多少风雨,历练,隐忍,蛰伏,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的大事,多少的杀戮断绝的狠心,舍弃才能沉淀下来的平静和从容。现在的韩棠还不懂,后来他懂了,但是他后来让自己真正成为那样的人,却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好像已经立春了吧?"埋头走出去一小段路,霍时英忽然开口问了韩棠一句。 韩棠望着远处的地头接道:"是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来时的京郊外,官道上还有大批的流民,不知道现在地方上有没有已经做好准备安置他们。"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注在远处的耕地里,大片的土地不见人烟,少见翻整过的痕迹,很多地慌了。他们的目光都很深远,过了一会霍时英慢慢的道:"其实定都金陵从整个国家的规划上说,不是个好决策。"她做了短暂的停顿又道:"那里太富足,太安逸了。"说完她扭头,韩棠也带着点惊异的眼神正转过头,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具是无奈的一笑。 他们二人如今站在冀州大地上一句感叹,谁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会一语中的,十年之后燕朝的国都迁都至了冀州的颍昌府,此一番作为,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还处处都有二人翻云覆雨,推波助澜的双手。 两人笑完,带着些无奈和无力的情绪望着前方都没说话,后来韩棠缓缓的开口:"时英,此番回京怕是会有翻大波澜,你要处处小心。" 韩棠改口称呼霍时英为时英不光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他们这种在官场上混迹的人,一种称呼一种姿态代表着的往往就是一种立场,霍时英很懂,不管这时候的韩棠看透的是多少的现在朝堂上的风云,他的这种立场里面包不包含对自己利益的谋划,她还是对他真诚的露出一个笑容:"多谢韩兄。" 韩棠也对她笑了,不再多语,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的太透,点到为止恰恰好。 霍时英趁着还没人来喊她开饭的时候,站在那里试着慢慢翻转自己没感觉的左手腕,韩棠在一边好奇的看着她,片刻之后就有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一身青布长衫,打扮整齐干净,来到跟前规矩的向着霍时英弯腰行礼道:"打扰将军了,我家大人让小人来请将军过去一叙。" 霍时英顺着他的来路望过去,几辆马车围着龙撵呈一个半圆形,她坐的的车也在其中离她现在站的地方并不远,有三辆比她坐的车规格高,更加宽大,有一辆车门大开,门口黑黝黝的堵着一个人影,因为逆着光,看不太清那个人,霍时英一转身就听见那边传过来一阵呼喝:"那谁,那丫头,你过来。"马车里的人伸出手朝她点着。 霍时英笑了笑,回身对韩棠说:"我去看看。"韩棠点点头,霍时英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两个年过花甲之龄的老人,车厢门口摆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张棋盘和几盘瓜果,两个老头一个坐在车厢里面,灰白的长衫,白须寿眉盘腿席地而坐,腰背笔挺,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感觉,另外一个就要乖张很多,差不多的年纪,却白白胖胖的,一撮山羊胡子,衬得圆脸有那么一点上了年纪疏于打理的猥琐的意思,坐在那里霸占了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身上裹着裘皮,大大咧咧的靠在软垫上。 霍时英走到车门前,扭头扫了一眼刚才起就一直跟在后面没吭过声的小太监穆安,穆安很知机的跨上一步牵起她那支动不了的左手,霍时英撑着他,埋头姿势很难看的弯腰行礼道:"时英给两位老大人请安了。" 车厢里短暂的安静,霍时英直起腰就听胖老头有点讥笑的笑语:"嘿!她不知道咱两是谁啊?" 霍时英站在原地笑而不语,道骨仙风的老人开口对她道:"将军可愿上车陪我们两个老人家闲谈几句?" 霍时英笑盈盈的道:"在下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也顺便让晚辈叨扰一顿便饭?" 霍时英一点都不客气,说完就就扔了拐杖,蹦跶着过去,一屁股坐到车门口,扳着自己半边身子蹭进了车厢内,顺便还把胖老头往里面挤了挤。 胖老头老大不乐意的就开口:"嘿!你还一点都不客气哈。" 霍时英坐好了扭过身,严肃中带点痞气的说:"叨扰了。"招来胖老头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霍时英坐稳后,对面一直看着她的灰衣老人开口问她:"将军当真不知我二人是谁?" 霍时英抬头,脸上的坦荡毫不保留:"晚辈还真不知两位的老大人的名号,但想来能跟皇帝出巡的出不了朝中的德高望重之辈,晚辈此番造次了。" 老人捻须轻笑:"将军乃人中龙凤之人,此番颍昌府一战,老朽有幸一睹不愧为国之战将。" 霍时英谦逊的一低头:"老大人您过奖了。" 老人一抬手:"不是过奖,古往今来以女子之姿做此一番作为,老朽生平的见,引以为傲。" 霍时英垂目,脸上一点点的羞愧,眼角带着无奈。 此时老人的话锋又一转:"几百年前的史书上也曾经记载过一位女子,以女子之身百战成将,击退胡虏,最后辞高官厚禄,解甲归田成为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不知将军可知。" 霍时英一直垂目静听,后来不自觉的拿起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沉思片刻后她回道:"此段佳话时英幼时也曾在史书读到过。" 老人步步紧逼:"不知将军,可有效仿之意?古往今来其实唯有良弓高藏,才是天下苍生之大幸,解甲归田,安享太平也是武将最好归宿。" 霍时英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人:"风口浪尖,退不得退,时英只能顺势而为。" 对面的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失望之色尽显,他望着霍时英平静的道:"是了,将军也是一位郡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霍时英平静而坦荡,老人的眼中尽是深思之色,他做了短暂的停顿又道:"古往今来从不曾有人能以女子之身能堂而皇之的站立于朝堂之上,你可知道这样会掀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因你一人而引起朝局之混乱,将军当真不畏其中之艰险?" 霍时英直视对方,下巴绷紧成一个坚毅的弧度,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时英也不敢畏惧!" 老人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浑身的气势就骤然一收,他身体往后稍稍倾斜,马上就是一种摒弃放弃的姿态,他缓缓的道:"将军当真果敢,气魄,可惜身为女儿身,可惜了。"语调里带着真实的惋惜。他扶着身旁的长随慢慢站起来,刚才周身慑人的气势尽去,老态尽显,慢悠悠的转身对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老头道:"老焦,我就不跟你蹭饭了,走啦。" 焦老头挪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霍时英也赶紧往后退给老人让出一条路,老人被人接着下了马车,霍时英蹭着身子要相送,老头回身一掌按到她的肩头:"将军无需多礼。" 霍时英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已经浑浊,眼角眉梢尽是岁月的痕迹,他轻轻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道:"多多保重。"临走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惋惜与不苟同掺杂颇为复杂的眼神。 老人走了,霍时英回头看着车内另外一个胖老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头瞄了她一眼,忽然扯着脖子吼了起来:"今儿是怎么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饭啊?" 外面一个长随提着食盒急急的跑过来,两步登上车,收桌子摆饭菜手脚利索,嘴里还解释着:"今天不知怎么了,皇上那边传膳晚了,我们也不好先到厨房里拿吃的。" 老头裹着裘皮往里面缩了缩,鼻子里很不满意的:"哼"了一声,饭菜一摆上,霍时英一看,那是相当的无语,老头的膳食简单,一个大海碗,下面是米饭,上面盖了一层酱汁浓厚,炖的稀烂的五花肉,桌子上几碗菜,一碗大白菜,一碗芋头,一碗甘蓝,还有一碗肉糜,都是炖成了烂糊糊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老头拿着个调羹伴着碗里的饭,斜着眼睛看了霍时英一眼道:"我牙口不好,你要非在我这蹭饭,就跟着我吃这个吧。" 霍时英摸摸鼻子道:"我能跟老大人讨一碗面吃吗?" 老头又斜着眼看她,哼了一声,扯着脖子朝外面喊:"弄碗炸酱面来。" 炸酱面一会就来了,一大海碗,上面铺着金黄的炸酱一点香菜末,青葱一般嫩绿的黄瓜丝码了一层,这才是好东西啊,霍时英跟着皇帝吃了几天甜兮兮的精细菜肴,看见这碗面两眼放光。 一老一少对坐着都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老头吃的没有霍时英快,半晌抬头看着霍时英的吃香,似乎很妒忌她的好胃口,哼唧了一声忽然说:"你这娃不错,就是有点激进了,还要练。" 霍时英抬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刚才把那位大人得罪了。" 老头不屑的哼一声:"白老头,做了一辈刚正不阿的圣人,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霍时英抬头朝老头笑笑,没接他的话,低头接着西里呼噜的吃面。 老头又接着道:"韩棠敢在这时候当众跟你攀谈,胆子不小。"霍时英又抬头看他,老头接着就狡猾的笑了笑:"这小子也是个狡猾的,可惜还太嫩了点。" 霍时英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条,顺便咽下了为韩棠辩解的话,老头举着调羹又点着她道:"你也是个狡猾的。" 老头肥胖的脸笑起来像个胖狐狸,霍时英不接他的话,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吃食,心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只老狐狸。" 不远处的龙撵上,皇帝的午膳刚刚摆出来,福康还是跪在那里给皇帝布菜,手上有条不紊,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道:"下车的时候,贺文君曾向她行礼,但是不曾进一步攀谈,后来韩大人找过她,两人倒是聊了一会,也就半刻钟的样子,再后来就被焦阁老指使人叫了去。" 福康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低头接着道:"白阁老也在车上,两人谈了一会,后来白阁老没有用饭就回自己的车里去了,将军现在整留在焦阁老处用饭。" 皇帝端着饭碗的手放到桌沿上,望着桌面目露沉思,片刻后他抬头看向福康道:"白阁老,端正阿直,一生虽无大作为,但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而焦阁老,一生左右逢源,屹立朝堂历经三代君主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门生故吏在朝无数,你说以她的性子会选谁?" 福康弯下腰,语调为难:"这……,将军这人,胸中大有丘壑,小人还真不好猜。" 皇帝望着他片刻,转头看向窗外,轻轻的一笑,没有言语。 庞大的仪仗队伍行了二十多日,终于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渐渐变成红壤,大片的耕地变成稻田,空气越来越潮湿,气温也在逐渐升高,马上就要到达渭水了。 这二十多日霍时英每到下午就窝到焦阁老的马车上,车上也没有什么消遣,一张棋盘两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焦阁老这人活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行事起来多有些乖张和随性,他不喜修边幅,霍时英有时候中午过去了他还头不梳脸不洗的,裹着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欢洗澡,身上倒不是说有多臭,就是总是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他还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每顿一碗肉从来不断,所以他的马车里总是燃着一个小炭炉,时时煮着药,他的马车上永远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连贴身伺候他的长随都逮着点功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气,也就霍时英不嫌弃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一盘棋没下完,待到生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时英领进门的师傅,幼年时她的棋路大多大开大阖,喜欢纠缠在正面的交锋,在唐世章手里走不出三个回合,近几年她少有机会再碰棋盘,但思路却愈见宽阔,渐渐有成气候气势。 焦阁老的棋路思路缜密,善于以小取大,而霍时英善于做大局,往往一盘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个大的珍珑。两个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来当真有点斗智斗勇的意思,一盘棋有时候要下上一两天,焦阁老这人其实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车上太无聊,霍时英连着几日来骚扰他也没烦她。 到达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时英中午再去找老头,不想却被拦在了车外面,还不等霍时英打听,车帘子撩了起来,焦阁老披散着头发伸出脑袋来:"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腻味了,想立稳脚跟子别光跟我这使劲。"老头扬扬脖子:"那边,看见没?那两辆大车,那两位,随便一位说句话,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着我跟你们小辈折腾啥,个没眼力劲的。"老头说完一使脾气甩帘子缩回去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霍时英留。 霍时英摸着鼻子看了看远处左右丞相的坐的高头大马的马车,扭头看一边的哈着腰的长随,那长随跟着焦阁老多年,这段时间也跟霍时英混了个脸熟,他苦着脸悄声的道:"您昨天不是给他吃了个梨子吗?" "啊,是啊。"霍时英莫名其妙。 长随脸撇的像个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现在还没消停呐。" 霍时英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拖拖拉拉的挨到车厢边,敲敲窗棱:"老大人,在下罪过了,不想递给您个梨子却惹祸了,时英给您赔不是了。" 刷的一声,帘子又撩开了,焦阁老恶狠狠的瞪着霍时英,老头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眼里还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圆,那形象真是没法看了,霍时英笑眯眯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怕,老头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嘴角往两边一拉,胡子都不动假的要命,然后他就说了:"我说我本来看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么拎不清呐,你说你这些日子跟我个没权没势的老头子耗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又没高门大宅的拦着,多好的套交情的机会。"他又扬扬脖子:"那两人,不管是谁,要么你能让他们谁帮你说一句,要么你能让他们都闭嘴,就什么事都成了。跟我这你根本没走对路知道不,丫头?" 霍时英一手扶着窗棱,有几分沉重和无奈的道:"焦老啊,时英不用去套什么交情。"说完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头:"你懂的很,时英也懂。" 焦阁老愣了一下,气势一收就窝靠垫里,他砸吧砸吧嘴看着霍时英,半响无语,然后他后慢悠悠的道:"霍真把你教的好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来着。" 霍时英低下头,神情里带上了没落和几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没打过仗,经历半生戎马的人,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朝不保夕,吃碗面,下一盘棋那是很惬意的事情。" 老头被霍时英的话说的有那么点触动的意思,但他面上刚稍稍一松,顺手就抄起个软垫"嗖"的一声扔了过来:"滚蛋,少给我来这套,老爷我活到七十多还能被你这点小伎俩骗了。" 软垫"砰"地一声砸中窗棱,霍时英抬头就一脸笑嘻嘻的,她其实真心挺喜欢这老人家的,这老头不管再怎么招人讨厌,但他不装。 霍时英往后跳了两步,跟车里的老头道:"不是我说你,就你那身体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阁老,一路遇到个好山好水从来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说还要吟个诗什么的,多风雅。" 车厢内的焦阁老,斜倚在重重软垫里,他脸上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讥笑,然后他举起右手,摇摇指着霍时英,脸上是从不见过的严肃和郑重:"你这般年纪,这般身份,还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骄狂,浮躁,无论是什么人谨遵礼教之防,轻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军营里混迹的法则带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霍时英笑嘻嘻的本来想要撤退的姿态顿时停在那里,然后她面上一肃,整整衣领,对着老人慢慢的弯下腰:"时英受教了,多谢老大人提点。" 焦阁老挥挥手让霍时英滚蛋,顺便还跟她啰嗦了一句:"这队伍里,能坐车的都是数得上的人物,你没发现这车队里多了一辆车?怕是和你有几分关系,不去看看?" 霍时英脸上一愣,老头玩味的朝她笑:"丫头,你以为皇上他亲临颍昌府观战,还劳顿朝中上上下下这一帮人,真正为的是谁?你现在能横着走知不知道?滚蛋吧。" 霍时英杵着拐慢腾腾的往车队后面走,眉头深锁,皇上,焦阁老,白阁老,从来不露面的王阁老,远远点过头的韩丞相,还有那帮年轻人,每一个都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过了一遍,最后焦阁老那句'你现在可以横着走,知不知道'在她耳边隆隆作响。 来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边,不到跟前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霍时英一愣,加紧几步到跟前。 车外的守卫没一个人拦着她,她果然可以横着走,然后随着"哗啦"一声,车内外的人都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怎么是你?"霍时英惊呼。 车内的唐世章收起最初惊讶的表情,脸上几番变化最后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弟子,寡淡着脸朝霍时英招了招手道:"来了就进来吧。" 霍时英把拐杖扔着跟着她的小太监,蹭上车,上了车,坐稳了,霍时英才看清楚,唐世章虽然一身穿戴的整齐干净但右手腕上却套着一个硕大的铁腕,后面连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固定在车底。他身边还跪坐着一个妙龄少女,霍时英一上车她就朝她微微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温婉的样子。 霍时英扫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师有两句话说。" 那女子微一弯腰也不多言,拿起挂在车壁上的斗篷弓着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出去后还帮他们把车门也带上了。 矮几上摆放着酒菜,师徒两相对而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后来霍时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们一人斟上一杯,缓缓的问:"谁干的?"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声一口干了才慢悠悠的问:"时英猜猜是谁干的?" 霍时英不说话,给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条斯理的用左手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嚼着,笑眯眯的看着她,霍时英才试探着道:"莫非是皇上?" 唐世章马上就爆出一声嗤笑,手指点着霍时英:"你老师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皇上亲自出手。" 霍时英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说吧,到底是谁?" 唐世章又一口干了一杯酒,摩挲着酒杯悠悠的道:"是王寿庭。" 霍时英一听是王寿庭,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她本来做好了要劫车的准备的这回不用了,她问唐世章:"他要让你干什么?"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那不是挺好?"霍时英抬手给他斟酒。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里带着三分怒意:"你们父女两个是我的魔障吗?二十年前被绑了一次。"他举举手里的镣铐:"为了你们我这又被绑了,难道还要又一个二十年?" 霍时英笑笑,她知道她这师傅是个贱脾气,其实是个挺腻腻歪歪的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哄着不行,捧着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赶上架子,他就老实了,所以她也不跟他争辩,而是问他道:"我爹眼看着就要退下来荣养了,您难道还想跟着他混一辈子?您的满腹才华,跟着王丞相会大有所为的。" 唐世章低头不语,霍时英也不多话,自己吃着东西,也不耽误给他斟酒,后来唐世章终于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帮不了你了,恐怕到时候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们霍家华清界限。" 霍时英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知道,老师的抱负比时英重要。" 唐世章喝着酒缓缓的道:"皇上要架空韩林轩,王寿庭正跟他挣得你死我活,以皇上力保霍家的作为,你若入朝这两人都不会在这当口说话,倒是朝中几位阁老要麻烦一些,你自己要想办法堵了他们的嘴,要知道他们虽然他们现在内阁闲置,但无一不是德高望重之辈,谁站出来说上一句,就是一番波澜。" 霍时英点头,静静的听着,唐世章接着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谨言慎行,你可要知道这朝中上上下下可没有谁是真心愿意看见你站在朝堂上的,现在大家不吭声那是形势所迫,可你一旦干出点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着你的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时英垂着头,轻轻的道:"时英明白。" 唐世章望着她,叹出一口气:"你祖父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规矩的拘束,单单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见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当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见你那一刻盛放的胜景,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气氛多少有些伤感,唐世章后来口气一转几分的无奈又道:"可你终究是个女子,等过个几年朝局稳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办法脱身吧,每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为,敢于与所有世俗规范抗争并最后胜利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行为,老师不想看你最后落得个凄凉的下场,你好自为之。" 师徒二人吃了一顿中饭,最后相谈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相对无言,到有几分惨淡的意思。 大队要开拔的时候,霍时英从唐世章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卫兵远远的站着,那被赶下车的妙龄少女低眉顺目的站在车下,看见霍时英下车,浅浅的弯了一下腰,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明显被调教的非常好。 霍时英看看那女子再回头看看马车,佳酿,美人还有镣铐,还真的适合唐世章,王丞相对唐世章也算是用对了套路了,霍时英嘴角牵出一个浅笑,慢慢拖沓着回了自己的马车。 车队又继续行了两日终于到达渭水南岸,大队人马过江又折腾了一天,当日到了夜晚终于在扬州城外扎下营来。 皇帝那里照样接见当地官员,车队中也有不少来和大臣联络感情的,一时局面有点乱哄哄的,霍时英的车里也迎来了两个人,月娘和小六提着包袱投奔她来了。 小六比两个月前长高了一些,变声期也过了,规规矩矩的给霍时英磕了一个头,被高嬷嬷打发人领到后面仆役们的营帐里去了。 月娘从上车就含着一泡眼泪看着霍时英,高嬷嬷打发走了小六,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时英告辞了,她伺候霍时英多日,今日正经伺候的人来了,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霍时英一直把高嬷嬷送到车下,躬身行礼:"多日受蒙嬷嬷照料,时英多谢了。" 高嬷嬷向她一屈膝,还礼道:"将军您客气了。"两人起身互相朝对方笑笑,高嬷嬷才转身跟来接她的侍女走了。 霍时英回到车上,她的腿还是没有知觉,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动了,两手撑着车底,拖着往回挪,车里没人,月娘的一泡眼泪终于滚滚而下,上前去撑着霍时英把她挪回床褥里。 霍时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转过头月娘已经掩面嘤嘤的哭上了:"我都听说了,你脑袋挨了一锤,就算捡回半条命这以后也瘫了,时英这可如何是好?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月娘是哭的真伤心,也幸亏她是从大户人家出去的,身上有的教养是根深蒂固的,才没有出现哭天抹泪的情景,霍时英就那么看着她,她对月娘情感很复杂,她对她有养育的反哺之情,但她们的身份说穿了就是主仆的关系,地位上就不对等,再则她对月娘也有些怒其不争,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这一辈子不管她怎么样糊涂都是要护着的。 霍时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递了一块帕子过去,问道:"你听谁说的我以后要摊着了?" 月娘擦着眼泪勉勉强强的收住哭声:"裴太守派来接我的人说的。" 霍时英就道:"以讹传讹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的很,有太医每天给我施针,我三个月后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这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话我要问你,你得给我个准话。" 霍时英看着月娘平静的问出:"你以后是打算跟着我爹,还是跟着我?" 月娘擦着眼泪的手停在脸上,抬头看向霍时英,霍时英与她对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我,我……"月娘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霍时英就道:"你若跟着我,没人拘着你,日子至少过的安逸,但你若跟着我爹,出了什么事情,内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么长,就怕保不了你。"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终于给霍时英憋出来了这么一句,霍时英知道她是个糊涂脑袋,只有暗地里叹气,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月娘跟着她爹的,在她的观念里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经的夫妻,月娘在边关二十年说起来劳苦功高,若跟着她爹,妒恨她的人绊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个不聪明的,回来稀里糊涂的把命都丢掉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亲的房里去,到时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搅祸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时英望着窗口沉吟半晌,最后转过头对月娘道:"回去以后你先跟着我吧,以后的事,等我爹回来再说。" "嗯。"月娘低低的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出了扬州离京城就没多远了,大队不曾减速,行了十日终于接近京郊,临进城的最后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时英。 小太监来传口谕的时候,霍时英刚刚用过晚饭,月娘赶紧忙乎着给她收拾了一下,霍时英就跟着小太监走了。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霍时英都有意无意的躲着圣驾,和皇帝没有照过面,她虽预料到入京之前势必要有一次深谈,但一脚踏上龙撵的时候头皮还是有些发麻。霍时英自己都承认她半生遇人无数,唯独就悚了这个人。 铜鼎里依然燃着炭火,霍时英一脚踏进车厢里面温暖异常,她埋头拜倒:"臣,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上守传来皇帝缓慢的声音:"你起来吧,福康给将军奉茶。" 霍时英慢慢直起身,垂头,不敢直视皇帝,皇帝又道:"你坐过来。" 有人轻手轻脚的在她面前摆放了一张坐垫,霍时英掰着腿跪坐上去,疼出一头的汗,再抬头就看见皇帝望着她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皇帝的目光让霍时英很不舒服,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在这人面前紧张,而皇帝有似乎不愿意看见她在他面前紧张,至于皇帝为什么不愿意看见她紧张她又不敢或者不愿意深想。 福康轻轻把一碗茶放到霍时英的面前,弯着身悄悄退下,片刻车厢里的人跟着他退了个干干净净。 车厢内片刻后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边,半掩这双目轻缓的问道:"手脚可有好转?" 霍时英略一弯腰:"多谢皇上挂念,臣已经好多了,腿还有些不灵便,手已经可以活动了。" "嗯。"皇帝看她一眼,轻应一声。 皇帝放下茶碗再在开口就说到了正题:"内阁七位阁老如今还有些影响力的就只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阁老,尸位素餐已经十多年无所作为,不提也罢。白阁老……"皇帝停顿片刻,语调一转又道:"白阁老,端正阿直,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顿道:"至于焦阁老,历经三朝的元老,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却总是能左右逢源,门生故吏在朝也是无数,此三人若让你选一个认为老师,你当选谁?" 霍时英垂目静静听着皇帝说,越听越是心惊,最后终于抬头吃惊的望向皇帝。 皇帝叹出一口气道:"选一个吧,你需要有个入朝门槛,也需要有个文官的后盾。" 霍时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些本来应该是霍真给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该她自己慢慢专营的。 皇帝也不着急等着霍时英回答,慢慢品着茶,眼睛望着别处,霍时英缓缓的道:"臣……选焦阁老。" 皇帝眼里露出一点意料中的欣慰,他转回目光望着霍时英淡淡的道:"知道了。" 霍时英明白皇上这一句知道了,就是说这件事情他会去运作,皇帝的手腕当然要比霍时英自己去专营给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弯路,但这时候霍时英无法对她的君主说出一个谢字,也弯不下腰,她很挠头,皇帝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关系弄的这么别扭。 霍时英坐那不吭声,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自己提壶斟满热水,慢慢的道:"霍时英你虽然是个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时时这般拘谨,以后你在我跟前行走当又如何处事?" 霍时英再次豁然抬头,皇帝淡淡的几句让她在瞬间颇有醍醐灌顶的意思,她的脑子瞬间清明,弯腰道:"多谢皇上教诲,时英浅薄了。" 皇帝看着面前弯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场多泥潭,你以后需谨言慎行。" 霍时英额头点地轻声道:"是。"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边道:"嗯,你去吧。" 霍时英起身,行礼。皇帝看着她起身,再跪下,然后又起身缓慢的挪出车厢,一口茶终是没有喝下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历经两月有余返回都城,城内从昨夜子时起工部官员和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直至丑时先行的禁卫军赶回城中,封锁街道,撵逐闲人,到了寅时百官俱按品服聚东城门,出城于十里亭处迎侯。 这一日天气晴好,官道旁杨柳发了新芽,一派初春时节欣欣向荣的景象。 到了正午庞大的仪仗队伍终于出现在官道的尽头,百官俱整衣远望,人群里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直至龙撵到得跟前,皇帝着明黄蟠龙龙袍,头戴金冠步下龙撵,一时百官跪地参拜,场面壮观而肃穆。 皇帝下车走至当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礼,朕出巡之时劳你监国,辛苦了。" 跪地之人身材肥硕,爬起来平白比别人艰难几分,没说话之前先喘了两声:"不辛苦,恭贺皇兄北巡大败羌人,扬我大燕朝之国威。"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望着下面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展袍袖朗声道:"众卿家平身。" 下面众人又是齐声恭贺,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监高亢尖利的嗓音传出去很远:"免礼,平身。"下面的百官才悉悉索索的从地上爬起来。 来迎接的人群里有公卿王候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见了排在睿王身后的大驸马,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又看见了裕王世子,然后他扭头对福康低声的吩咐道:"去请霍将军过来。" 福康转身去传话,皇帝眼睛看着人群中垂着头的霍时嘉微微提高声音道:"裕王世子?!" 霍时浩一怔,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的对他道:"你到跟前来说话。" 霍时嘉由长随搀扶着,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他自然的走到霍时浩身旁和他并肩站在一处,这时霍时英也被小六搀扶着走到御驾跟前,皇帝半侧开身体,让出后面的霍时英,既是对着霍家兄弟也是对着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举进犯,践踏我国土,蹂躏我百姓,辱我之国威,半壁江山险丧于蛮族铁蹄之下,幸的危难之际霍元帅多方筹措军资粮饷,整合大军,渡江雷霆一战力挽狂澜,终于颍昌府全歼敌军,救江山百姓与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将军以一己之牺牲,率一万亲兵,抵挡羌军主力之黑甲军,战至最后一人不曾退却,因她之牺牲扭转整个战局,朕亲临战场一应全皆目睹,实是巾帼英雄,如今将军深受重伤你们接回府去好生将养。来日朕还堪大用。" 皇帝身长玉立站在当地,朗朗而谈既是宣讲也是下定论,霍时英站在一旁脑袋垂的极低,皇帝话音落后,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领旨,谢天恩。 等兄妹三个从地上站起来,两兄弟都去看霍时英,霍时英自然先看向霍时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时嘉的眼底闪过一丝疼痛,霍时英裂开嘴角朝他笑笑,身长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笔直,一手支撑着小六,浑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无力的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浑身散发着一种无所谓的坚强,霍时浩把头扭到一边,把心里的心酸强忍了下去。 霍时英再去看霍时浩,霍时浩望着她一脸欣慰,霍时英弯腰给他行礼:"大哥。"霍时浩朝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站在跟前看着他们兄妹见礼完毕,忽然扭头看着霍时英指指身边的人道:"霍时英,这是睿王。" 皇帝此举有些突兀,别人看不明白,霍时英却是一怔,看了过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个子,但是厚度却有两个皇帝那么厚,那人站在那里头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系袍玉带,一张圆脸如白胖的包子,看着有几分憨厚气,腰身起码有三四尺的样子,大腹便便,通身贵气,和皇帝没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时英弯下腰,大礼参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惊,伸手就要来扶,嘴里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睿王弯腰扶起霍时英,嘴里粗喘着,两人本来站的极进,他口里的热气就喷到了霍时英的脸上,霍时英见此人之状就知道他有气虚之症,身体是不大好的,她虽被扶起却还是半弯着腰对睿王道:"霍时英有礼了。" "嗯嗯,有礼,有礼。"睿王嗯那两声是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哼哼一样,听起来软软糯糯的,毫无架子和威严。 两人再站直了,扭头看见皇帝在一边嘴角含着一个笑看着他们,霍时英看过来的时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几分明快和意味,霍时英把头低了下去。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着笑,挥手请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们也叙叙。" 睿王又"嗯嗯"两声,被人簇拥着登上龙撵,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起驾入城去了。 御驾先行,后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驾过去了,一行人才起身,来迎的朝臣和同去颍昌府的焦阁老他们开始攀谈,又是一番热闹。 霍时英三兄妹齐头跪在一处,等御驾过去以后,霍时英和霍时嘉都是被人扶着才站起来,等到两人面对的时候霍时英才轻轻的叫了霍时嘉一声:"二哥。"霍时嘉看着她似有千言,最终还是隐忍不发,叹了一口气,牵起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道:"回家。" 霍时英清淡的笑着应道:"好。"他们站在路边,自有家中仆佣去赶车过来,霍时嘉一直紧紧攥着霍时英的手不松开。 等车的功夫旁边有势利的朝臣见霍家得势上来攀谈,文人端着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时英说话,霍时嘉脸色难看,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趋炎的人都热情的找上霍时浩,霍时浩谦虚的应酬着也是一番热闹。 兄妹两拉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车的功夫,霍时英扭头往焦阁老的方向看去,就见老头身边围满了人,恭维之声一片,好不热闹,老头拱手应酬着众人,不时还大笑几声,一派和气,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看见老头眼梢跟她对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霍时英笑笑转过头,低头看着地面再不乱看。 雍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同时过来,霍时浩和一帮朝臣和气的道别,霍时英和霍时嘉躬身恭送霍时浩,霍时浩登车后又撩开帘子望着站在地上的霍时英半晌后道:"回府好生将养,时嘉好好照顾,缺什么到公主府来知会一声。" 霍时英弯腰道:"是。"霍时嘉站在一边不吭声,霍时浩看了霍时嘉一眼,又跟霍时英道:"身体好些了就到公主府来坐坐。" 霍时英再次弯腰:"是,过两日时英定去拜会大哥和公主。" "嗯。"霍时浩点点头,放下帘子。前面一声吆喝,马车一动,大驸马的仪仗也随之启动,兄妹二人这才转身登车。 霍时嘉带着霍时英坐一辆马车,兄妹二人在车上相对坐着,随着马车启动,霍时嘉直看着霍时英的那条腿,身上披着裘皮,窝靠在坐垫上脸色不佳,霍时英倒是浑不在意,撩着窗帘朝外面看,一脸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浑身轻松的样子。 将要入城时,霍时英放下帘子对霍时浩道:"二哥,你让人把车拐到东市去,我们从白定桥上过去回家。" 霍时嘉抬头看她一眼道:"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你看的,你急这一时做什么?五成兵马司和禁卫军已经封道了,御驾不回宫谁也别想乱走动。"霍时浩语气颇有一些没好气的意思,霍时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话,还是撩着帘子看了一路。 一路回去,从皇宫到东城门,十里长街果然人烟罕见,家家关门闭户,一路禁卫军把守。他们一路行来倒是畅通无阻,不到一个时辰到了王府大门口。 此时的雍王府,正门大开,与当日霍时英匆匆回来时只开一间偏门的情景大是不同,门内两排仆佣列队,周通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 霍时英随着霍时嘉下了马车,刚一站稳一阵辘辘的声响,然后一辆带着滑轮的座椅被推倒了她的跟前,霍时英满是诧异,霍时浩在一旁带着命令的口气道:"坐着,让他们抬你进去?你这一被抬着进去,以后要省了多少麻烦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这块就有了个借口。" 霍时英好笑的看向霍时嘉,最后妥协的坐了上去,自有人来把她抬进府门,被人抬起来,霍时英摸索着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的问霍时嘉:"哪里来的这古怪椅子?" "从留定侯家找来工匠做的。"霍时嘉似乎很不耐烦回答她的问题,扶着小厮,匆匆走了出去。 霍时英也不多问,还是四下好奇的看着。霍时英却不知道霍时嘉之所以不愿意多说却是因为早前霍真快马专门给他的一封家书。 那日霍时英在颍昌府重伤之际皇帝许下一句惊人的诺言,霍真当时没说什么,是不好当即就驳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为一个男人却是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时英在霍真心里那是心头肉,他的骄傲,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在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让他把女儿嫁了,再有说什么当年他家老爷子把霍时英托付给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爷子一生沉稳,儿女的亲事,没有三媒六聘,谈什么托付终身,两人曾经有过什么暗语约定到有可能,可就算是当年老爷子含糊的有这种想法,但他霍真也不愿意把霍时英往宫里送做个妃子的。 圣驾刚一走,霍真这边就快马修书一封给霍时嘉让他务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时英给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脑袋一热把霍时英直接给弄到宫里去了。所以霍时嘉准备的充足,知道霍时英不良于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里去找了工匠来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势准备给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够的能力照顾人,就不劳您费心了,结果他倒是没用上,皇帝脑袋还算清醒放人了,不过霍时嘉的心里到底还是憋了一口气就是了。 进到府里周通率众仆从迎接,霍时英这次进门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让她看了看,霍时嘉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时英是这个家里最不同的郡主。你们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说。 闹腾一番过后,霍时英被直接抬进了霍时嘉夫妇住的华荣堂的一个偏院,对别人就说是这回两个都是病人了,放一块正好有个照应,其实却是霍时英这次回来是常驻,她身边没有一个从小跟着养大伺候的人,霍时嘉怕把她一个人放在一个院子里,下人没调教好给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然后又是一番梳洗更衣过后,霍时英又被抬着和霍时浩一起去给老太太和王妃请安去了。 到了锦华堂,老太太还如上次一般周身珠翠环绕,富态的倚靠在榻上,上次那个中年美妇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时英被人搀扶着跪下行礼请安,艰难病弱的姿态做的十足,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为难她,赐了坐,不咸不淡的问了几句战事,又专门问了问霍真的近况,到最后都没人奉茶上来,对霍时英的伤势也只字不提就把他们打发了出来。连带着霍时嘉这回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出了锦华堂又到了王妃处,王妃这里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仆妇早早就站在门口迎他们,进了门王妃一脸和善,也不要霍时英请安,让人奉了茶给他们细细问了霍时英的伤情,倒是一句都没提霍真,然后又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宴席,给霍时英接风洗尘。 霍时英一通应酬完,已经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来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时嘉的,霍时英和她二嫂又是闲话几句,等送走了龚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经天黑了,因为午饭吃的晚,她也就没有传晚膳,早早睡下安稳的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刚刚早饭过后卓太医就来了,一番施针过后稍稍问了几句霍时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辞了,如此以后卓太医日日过来,宫里每三天也会有人来一次,每次皆送来一些贵重的药品,补药之类的事物,事无巨细的问一番再回去复旨。 这样过了几日霍时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觉,这天看天气不错,施针过后就去跟霍时嘉说她要去拜访一下霍时浩。 当时霍时嘉也刚吃了药正抱着点心匣子在吃点心,霍时英进门跟他说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倒是也该去一下。"说完他放下手里的匣子,吩咐龚氏去库房挑几样礼品,又叫了人来备了车,用过午饭,都准备齐全了霍时英就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因是自家亲戚走动,霍时英没有提前下拜帖也没让家仆去通知,带了小六直接坐了马车就去了。 京城里的公主不少,但单独立府的却不多,本朝这一代的公主唯长乐长公主单独立了一府,府邸离着皇宫不远,就隔了两条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旧宅,和裕王府却是一东一西隔了半座城。 未时中裕王府的马车穿街过巷停在长公主府大门前,正北三间兽头大门气派不比裕王府差半点。开着一个偏门,门口坐着几个门房和闲散的家丁。 小六下车着人去通传,霍时英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有门房急急忙忙的往里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功夫,忽然正门大开,里面出来一干人,霍时英才慢慢踱下车。 小六扶着霍时英进了正门,穿过前庭,来到正堂远远的就看见台阶上霍时浩和一个女子相携立于阶前。霍时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长公主了。 本朝国君姓郑,长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的长姐,从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宠爱,长乐长公主自幼集万般恩宠于一身,到了婚事上却因为太后过于挑剔反而到耽误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当年十八岁的霍时浩,长公主整整比霍时浩大了五岁而且婚后五年都不曾有身孕,当年霍时英第一次获校尉之职,遭到满朝堂的朝臣耻笑,反对。弹劾霍老将军的奏章雪片一样,大驸马当庭据理力争却驳不过一个礼教祖训去,大怒摔了笏板,为了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当时还在位的先帝虽有些昏庸却顶着压力硬是给了霍时英一个官职,这里面最大的因果却是因为皇家多少觉得有些亏欠大驸马霍时浩的意思。 如今的长公主已经年过中年,远远的站在那里一身家居常服,头戴凤簪,不是很隆重的装扮,但自又一种风华。 霍时英行到阶下撩袍拜倒:"霍时英,拜见长乐大公主。" 就听一阵珠环颤动之声响起,淡淡幽香随风而来,一只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个脆亮,果断的声音道:"时英快快起来,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 霍时英随之起身,抬头望去,长公主是个美丽的女子,杏眼,胆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点开阔,一种很明朗的美丽,多少和龚氏的那种明快的气质有点像,但又比龚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的朝霍时英微笑:"多时久闻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见到了。" 她拉着霍时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里带出一种兴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转身上台阶,来到霍时浩跟前,霍时英又朝霍时浩行礼:"大哥。"霍时浩点点头,不苟言笑的样子。 三人到了正厅,霍时浩入了首位,霍时英在他下首坐下,长公主却不坐而是站在一边道:"你们兄妹久不见面自有话要说,你们慢慢谈,我下去看看她们准备的茶点。"说完就朝霍时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礼的动作,转身轻摇漫步的走了出去,一干在厅中伺候的丫鬟仆妇也俱被她带了下去。 至始至终霍时浩都不言不动,霍时英再是坐稳抬眼看他的时候还是那副老学究的严肃面孔。 两人枯坐片刻,有仆妇上来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后,霍时浩端起茶碗轻淬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时英淡淡的问了句:"伤势怎么样了?" 霍时英老老实实恭敬的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觉,自己也能慢慢走几步了。" "嗯。"霍时浩点点头,还是看向霍时英的那条腿,眼里终是带出了一些忧心。 "回去住着可还好?"霍时浩又问。 霍时英点头:"有二哥照应着一切都好。" 霍时浩点头,然后又问了霍时英一些她回府以后的事情,霍时英事无巨细的跟他说了一遍,霍时浩边听边点头,霍时英说道她现在住在霍时嘉的偏院的时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后也是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一遍话过完,霍时英终于说道正题,她整整衣袖郑重的望着霍时浩道:"大哥,今日时英前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您?" 霍时英的话没让霍时浩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没问什么事,只慢条斯理的道:"说吧。" "前几日时英随圣驾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阁老的门下。"霍时英说道中途,稍一停顿,抬头间只见霍时浩正在放茶碗的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他抬眼看向霍时英的时候,眼底就多了几分幽深。霍时英接着又道:"如今这当口,父亲不在家,也只好请大哥从中周旋一二了。" 霍时浩沉吟不语,手指轻叩椅首,半晌后才如自言自语一般的道:"焦阁老……倒是真要好好的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霍时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霍时浩琢磨完了抬头看向她,微微一愣,几次嘴唇煽动,欲言又止但始终没说出来,最后几不可闻的微微叹息一声,等他再回过神来就朝外面吩咐道:"让掌珠把佳慧带过来。" 不消片刻,又是一阵珠环脆响之声而来,正厅大门洞开,长公主手里抱着一团粉红后面跟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到了跟前,霍时英才看清,长公主手臂上托着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一身粉红的小袄,梳着两个包包头,孩子趴在长公主的肩头,背朝着众人。 霍时浩望女而笑,长公主把孩子从肩头挪到身前,朝着霍时英笑道:"时英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颠颠怀里的孩子:"佳慧,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那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孩子,一双杏眼眼瞳乌溜溜的,嫩白的小脸上两朵嫣红,刚刚睡醒的样子,含着一根手指好奇的看着霍时英不说话。 霍时英这辈子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看着孩子有些发愣,长公主倒是也不勉强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时英的怀里一放:"你抱抱。"说完就退到霍时浩的身边笑眯眯的望着她们两个。 霍时英僵手僵脚的抱着孩子,小孩子很软,她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只好架着手,托着她坐下把她放到腿上,这孩子是霍时浩和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结婚十载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贵,但这孩子丝毫不娇气,被霍时英揉搓了一下,也不变脸,端端正正的坐在霍时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乌溜溜的眼睛就是看着霍时英,然后这孩子忽然开口清清脆脆说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屋内一时安静异常,最后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霍时浩在一边嘴角也噙着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脸迷惑,霍时英微微笑着摸着孩子的头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孩子笑了,得意的往霍时英怀里挪了挪,靠着她,霍时浩倒是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轻叹出一口气。 气氛有片刻的伤感,小孩子却是不懂,抬起眼睛又叫霍时英一声:"小叔叔。" "嗯。"霍时英轻轻的应了她。 至此霍佳慧这一生在幼年时,懵懂无知之际就被大人们混淆了霍时英的性别,叫了霍时英一辈子的小叔叔。 当日霍时英在长公主府吃了一顿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时浩就准备了各色拜师礼品带着霍时英去拜会焦阁老。 焦阁老经历三朝也是一个大儒之家,整个府邸虽虽也庭院深深但简朴严谨,到了府上霍时浩递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致偏厅,等了片刻出来招呼却是焦阁老的长子现在礼部任侍郎的焦守义。 焦阁老称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的招待二人,待霍时浩说明来意,他也只是推脱说这事还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么也不应成,霍时浩也不着急,没有多说就客气的告辞了,次日再去还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还是一样的说辞,焦阁老依然称病不出。 霍时浩也不着急,暂时歇了心思,没再去登门,又过了几日,朝堂上忽然传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员或殉职的或叛国落马的,折损了大批官员,一时三个州府出现了大批官职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几日第一批外放官员的名单就出来了,里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为颍昌府的知州。 又过了半月焦阁府再次传出喜讯,从小被人传出因出水痘毁了容而耽误了终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亲自保媒说给了丧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宾天后唯一个被获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自幼温厚懂礼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底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实是一门好亲事。 焦家接连喜事不断,一时门庭若市,霍时浩在这个时候到没有去凑热闹,过得几日以后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后,再次带着霍时英提了礼物再去登门造访。 这次再去,同上几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头终于出来见客了,宾主落座后霍时浩旧事从提,老头上守坐着眯着眼睛沉吟半晌,然后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我这张老皮,都要被你们拉出来做大旗咯,我这张老脸怕是保不住喽。" 霍时浩低头不言语,霍时英笑眯眯的看着老头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气,被老头看见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霍时浩赶紧起身按着霍时英就给焦老头行了拜师大礼。 当日拜师儿戏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开坛祭拜了孔圣人,正正经经的行礼,拜了师。 从那日拜师以后霍时英就再不得清闲,老头说了:"你既拜我为师,那少不得是要教导你的,免得你将来出去做出败坏我门风的事情来。"于是每日辰时之前霍时英务必要到焦府报道,焦府五间大书房,里面藏书无数,霍时英每天就被关在里面,焦老头给她捡了一大堆书,命其何时看完,看完后要写出心得。写的不对一顿手板子就伺候,霍时英日日被折腾的头昏脑胀,天天挨打,后来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笔了,某日一烦躁,看见焦老头手里一拿上戒尺,站起来撒腿就跑,焦阁老先是一愣后来火气一上来,扔了戒尺抓起鸡毛掸子就追了出去。 霍时英腿脚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头追的满院子乱跑,一时满院子鸡毛乱飞,乱的是鸡飞狗跳的。 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传了出去,一时坊间就流传出,裕王府里有个巾帼不让须眉郡主将军,打仗了得,保家卫国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读书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着鸡毛掸子打的满府跑,此番流言传到朝堂也成了一时的笑谈,而霍时英拜入焦阁老门下的这件事也因此被坐实了。 如此过了三个月,春天过去,天气热了起来,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师回朝了。 06 霍真入城的这一日,整个皇城轰动,不若当初皇帝北巡回城时的冷清景象,十里长街人声鼎沸,各商铺酒楼张灯结彩,百姓夹道欢迎,举城欢庆。皇帝亲率百官出午门迎候,自开国以来,受此礼遇的唯只霍真一人而已。 临到午时,三声礼炮从东门响起,霍真身穿鱼鳞金甲,身骑骏马,带八百亲卫队列队入城,百姓欢腾,行人来往奔走相告,盛况空前。 入城的儿郎铁甲红襟,庄严肃穆,列队隆隆而过,如初生的骄阳般充满阳刚之美,这一刻是他们一生中最灿烂的胜景,而他们中本应最有资格列队其中的人,却不在此。 焦阁老对霍时英说:"你要低调,沉潜,人这一生或许总要辉煌那么一次,但你的辉煌不在那里,或许也不在你堂堂正正的登上金銮殿的那一刻。"那一刻垂暮的老人眼里的神色是那么的深沉。 当时他们正在回廊下,席地摆着酒菜在小酌,霍时英对着老头笑笑,什么也没有说,望着庭中开的繁盛的桃花目光悠远,思绪飘渺。 霍真入城的那一日霍时英得了大半天假,巳时从焦阁老家出来,带着小六去了东市,东市是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此处也是一个集市,每日从一到寅时这里就开始热闹,卖菜的,卖鸡的,卖肉的,卖新鲜鱼,虾,河蟹的,小贩林立于此,临着一条内河,河上一座桥,叫白定桥,桥下两边通着两条街,桥东卖油盐酱醋,炒货,胭脂铺等各种小商铺林立,桥西,道窄,因小贩卖的都是生鲜活物,路面常年的污秽,从清晨起这里就烟气蒙蒙,最是人间烟火的聚集之地。 这一日这里却比平日看着不知冷清了多少,往日聚集在此之人至少少了十之七八,大家都去看大元帅凯旋入城去了,连守着摊位的摊主都不见了许多,随处可见无人的摊铺,散落的鸡笼和从木盆里跳出来的肥美大鱼,鱼儿出了水,在地上张着嘴在地上苟延喘喘却无人收拾。无处不透着一种混乱的却鲜活的生机盎然。 霍时英带着小六一路行来,神态安详,脸上是从不见的安逸之色,走走,看看,又停一停,最后在河边寻觅到一家馄饨摊,摊主老迈,想是挣不动年轻人,所以也没去凑个热闹。 霍时英一身布衣,带了小六,没受到格外的关注,在街头河边的小摊子上坐下,叫了两碗混沌,没有旁的客人,馄饨很快就上来了,粗瓷的大海碗满满的两碗,混沌虽然皮厚但肚子也大,热气腾腾的汤水上飘着几只极小干虾,一点点翠绿的小葱,不是精致的东西,却实在。 摊主胡须皆白却嗓门洪亮:"两位小哥慢用,桌上香醋,酱料自己取用,吃好了啊。" 霍时英心知这老丈怕是耳朵不好,遂提高了音量道:"多谢老丈,有劳您了。" "客气,客气。"老人拿着摸布回了一句,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隔着两条街是霍真入城的十里长街,远处的礼炮,鼓乐之声,人群的喧嚣声,隔空而来,以霍时英的耳力甚至还能听见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铁甲铿锵峥嵘之声,闭上眼睛那激情澎湃的胜景仿佛就能勾勒在眼前。霍时英真的一手搭在石栏上闭目倾听,顷刻后她睁开眼睛,眼中波澜皆无,埋头一勺一勺的吃完碗里馄饨。 吃了馄饨霍时英又带着小六到了桥东,进了一家干货铺子,买了一包瓜子,一包炒花生,然后又进了一家茶楼,两人要了六个铜板一壶的茉莉花茶,就着茶水磕瓜子,吃花生,大堂里临窗一坐,看着街景,听着别人的闲话,后来前街霍真入城,拜君,献俘的仪式完了,人们陆续归来,茶馆里的人们激动的说着前街的盛况,霍时英笑眯眯的听着,后来又有人叫了说书先生来说书,他们还蹭着听了一段,悠悠闲闲的就过了一个下午。 直到华灯初上,集市收摊,行人晚归远处著名的梨园里传来依依呀呀戏子的唱腔,霍时英这才站起身,扫落一身的瓜子花生壳,跟小六招呼了一声:"走吧,回家去。" 天边暮色四合,灰蒙蒙的光景里,踩着鸡犬相闻的市井之声,一步步的走回王府,这一路霍时英走的格外的慢,步步迟缓,甚至连跟在后面的小六看来那步履中带着几分留恋的意思,背影如能说话般的表达着一种深沉,小六一点都看不懂也闹不明白他的主子在想什么了,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霍时英这半生最享受的就是这一下午,她毕生追求的也就是这鸡犬相闻的最真实最质朴的生活。没有人懂她,她也从不曾对谁表露过。 走回王府已是天黑尽透之时,王府门前三间兽头大门全部洞开,内外灯火通明,里外三十二盏巨大的宫绢纱灯,把裕王府大门内外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霍时嘉周通立于阶前,身后仆役若干,个个翘首以盼。 霍时英悄莫声息的走到门口,众人望见她都是一愣,唯有霍时嘉沉着脸吼道:"去哪里了?找了你一下午,还不快过来站好!" 霍时英摸摸鼻子走到台阶上和霍时嘉站到一处,初夏里的夜风带着凉爽,最是舒服的温度,霍时嘉却还是披着一件披风,有风吹来不时的就咳嗽几声,霍时英扭头看着他,霍时嘉也正好转头看过来,忽然皱着眉头就在她身上一顿乱拍,把藏在她衣襟腰带里的碎屑都扫了个干净。 霍时英问他:"有信了吗?什么时候能到?" "刚才亲卫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约有半刻钟就能到了。" "晚上宫里不设宴了?" 霍时嘉抬头瞟了她一眼:"明日戌时宫里设大宴,连后宫都要设宴,内命妇也要参加,你也有份,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头。"霍时嘉带着点玩笑的意思调侃霍时英。 霍时英皱皱眉,没接话反而问道:"有什么消息传回来吗?" 霍时嘉转过身,两人并肩对着府门前的夹道,他理了理袖口,才道:"父亲,在午门就把帅印交上去了。" 霍时英点头:"原是应该的,大元帅本就是战时临危受命的一个封号,打完仗了是要交回去的,不然反倒落了个居兵自重的嫌疑。" 霍时嘉扭头瞟了她一眼又道:"他把凉州兵马总督也一并辞了。" "哦?"霍时英眉梢一挑微惊,也扭头看向霍时嘉:"他怎么说的?" 霍时嘉把两手拢到袖筒里,慢悠悠的道:"他说久居边关落下了寒腿之症。" 霍时英哂笑,霍时嘉撇她一眼:"他受伤了。" 霍时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怀疑的看向霍时嘉。 "不是装的,是真的,一箭贯胸,下马参拜都是被人架着的。"霍时嘉停了一下又道:"两月之前,他亲自带兵出关打了一仗,屠尽河套草原上的十多个部落,逼得羌族整个王庭迁移至漠河以北。消息是半月之前才传回军部的,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我也没告诉你,应该就是那时候受的伤。" 霍时英愣了片刻,咂咂嘴道:"他这回算是如愿了,被他这么一打,西北至少五十年没有战事了,在他这一辈和我这一辈朝廷都不会动兵了。" 兄妹两静默了一会,霍时英忽然想起来又问:"诶,羌人没派人来和谈?" "来了,人家本来在颍昌府一败,新王刚一继位就派信使来议和的,但他把来使杀了,然后就带人杀出关去了,就因为这事他已经被人参了。" 霍时英缓缓道:"是要打的,把他们彻底打趴下了条件才好由我们开,这次来使跟着来了吗?" "没有,是跟在后面来的,说是还有半个月进京。" "知道是谁参的他吗?" "御史台的童之周,原先在扬州做过道台,韩林轩在扬州做了十年太守,两人共事过十多年。" 霍时嘉点到即止,霍时英低头皱眉,半晌无语,霍时嘉看她两眼问道:"可是有什么缘故?" 霍时英回看他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皇上对他的请辞可说了什么?" "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说稍后再议,一概挽留的话都不曾说。" 霍时英沉吟:"这稍后再议怕是就是同意了,这样也好,最近王寿庭带着人去了颍昌府借着这次安置流民,从新整合户籍的机会,又开始始推行他的地丁合一之制,看那意思是要在三州先推行,然后延伸至全国,焦阁老说他行此事时机倒是对的,但成事却难的很。朝中上下被这次大胜掩盖着,表面上是一片欢腾,其实下面正暗流涌动,霍家军功显赫,在军中关系盘根错节,还有十二万凉州边军,皇帝不能动我们家,但父亲开战之前在三洲抢粮,还有这次瞒报军情,私自出关一战,都会受人以权柄,会有人拿他出来做文章逼皇上废止地丁合一的推行。"霍时英稍一停顿又道:"父亲倒是看得很清楚的,他这一退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他自己远离了是非,也保全了自己,就是……他这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的,我们家可能也躲不过攀高踩低之辈的落井下石之事。" 霍时嘉静静的听霍时英说完,然后回头看向他身后王府大门上高高悬挂的越王府的匾额,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再看向霍时英道:"我裕王府是自本朝开国百年来唯一的异姓封王,历经五代,嫡传一系子孙代代镇守边关,不曾出过沦丧败德之辈,我辈虽不贪恋这富贵,但家门不能败落了,我虽疼你但霍家的这一代只能靠你了。" 霍时嘉话语里带着铿锵之意,霍时英也回头看庄严巍峨的府门上高悬的匾额,仿佛在灯火下看见她爷爷正笑眯眯的望着她,她转身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 兄妹皆是沉默,王府门前气氛肃穆,待到酉时三刻之时,远处的终于传来马蹄之声,声音渐隆,三十六骑列队小跑而来,蹄声杂乱而不见仓促,众人翘首望向来路。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隆隆而来,终于在转弯处黑甲红襟亲卫兵踱马而来,带着铿锵的金属撞击之声闯入人们的视线,周通率众仆役跪拜阶前,霍时嘉举手过头弯腰低头行参拜之礼。 唯有霍时英直挺挺的站着,看着四队九列亲卫骑簇拥着中间的霍真缓缓来到跟前,显得尤为突兀。 众亲卫来到府门前,豁然从中间散开,让出中间的霍真一直策马行至阶下,一阵金属撞击之声,三十六亲卫随霍真下马。 霍真一身鱼鳞金甲,头戴金盔,面色灰白,嘴唇没有血色,一脸病容,他最先去看霍时英然后咧嘴就笑起来,他说:"英,爹回来啦。" 父女两阶上阶下对望着,霍真笑眯眯的,霍时英看着他那样不知怎么就想起,当时在卢龙寨的时候霍真骑在高头大马上也是这么贱兮兮的跟她说:"时英,最后一仗了,打完了爹带你回家。" 霍时英眼眶有点热,今时今地他们真的都回来了,霍真走上台阶看见霍时嘉就笑不出来了。 "恭迎父亲回府。"霍时嘉弯着腰,霍真伸手扶起他,很尴尬的样子,霍时英看出他几乎都要挠头了。 "时嘉最近身体如何?"霍真干干的问了一句。 霍时嘉又弯腰:"儿子身体无碍,倒是不知父亲伤势如何?" 霍真咧嘴一笑,拍拍霍时嘉的肩膀没说话,绕开他走到大门口忽然站住双臂展开,吼了一声:"解甲!" 霍时英就知道他要出幺蛾子的,好笑的看着他,自有人上来给霍真解衣除甲,随着铠甲离身他拉长了腔吆喝着道:"解甲归田咯!"吼完了扭头朝霍时英笑:"今晚吃火锅。"霍时英终于无奈的笑了出来。 霍真在门口得瑟完,被一帮仆佣簇拥着进了内宅,老太太早在锦华堂正装等的心焦,被打发到前院打听的丫头差点没跑断了腿,等到霍真真的一脚踏进来,老太太看见他大红色的官袍上都掩盖不住胸前那片暗红色的血迹,尖利的大叫一声:"我的儿啊!"一把抱住霍真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太太大哭,屋子里一下子就乱糟糟的,那个中年美妇带着一帮丫头婆子围着两人,七嘴八舌的劝着,老太太谁的也不听抱着霍真死不撒手哇哇的哭,哭着哭着就开始骂上霍真他爹了:"霍董震啊,你一辈子是精忠报国了,我给你守了一辈活寡,临了还把我儿子也拉到西北去了,给我弄成这样回来,你是要绝我的后啊,你没良心啊。"老太太声泪俱下,哭得悲惨,就是说的话有些不像话了,霍真想从他娘怀里挣出来,可老太太死不撒手,他又不敢真的挣,最后弯着腰被老太太搂着脑袋,弄出一头汗来,样子太狼狈了。 屋里被一帮女人折腾的乱翻了天,老太太哭那女子带着一帮丫头婆子也哭,嚎啕的哭声都快把房顶掀翻了,唯一没动静的一角是王妃那里,王妃在偏角的太师椅上坐着,淡淡的看着也不吭声,霍时英和霍时嘉跟着进门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动作一致的低头垂手找了个角落站着,谁也不吭声。 闹腾了有半刻钟,被一群女人围着的霍真终于忍不住了,就听他在人群里惨嚎一声:"哎呀!疼死我了。"他这一声就跟灵药似的,屋子里的哭声嗖的一下没了。 老太太的的哭声嘎然一止,低头一看霍真都被她憋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赶紧松开了,忙一叠声的问:"我的儿,可怎么着了?快找大夫来看看。" 霍真直起身,大喘了一口气才无奈的道:"母亲啊,我没什么事,您老好好的坐着,让儿子给您请个安行不?等儿子给您行完礼,咱晚上吃火锅啊。" 老太太一下子讷讷的,被人搀着回到榻上坐好,霍真又跪下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请安,折腾完一番,屋里总算是安静了,等霍真起身王妃才走过来,缓缓的屈膝一福道:"恭迎王爷回府,妾身有礼了。" 尴尬的神色在霍真脸上一闪,他一手托起王妃:"不必多礼啦,这些年对不住了。"霍真的语气带着货真价实的歉意,可惜王妃只是笑笑,就转身站到了一边去了,根本没接他的话茬。 等到各人都坐定了,丫头上来给他们奉茶,那中年美妇在屋内来回穿梭指派下人,俨然一副当家媳妇的做派,众人都不吭声,唯有霍真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谁啊?" 一屋子寂静,老太太愣住,剩下所有的人都低头喝茶装没听见,那妇人本来正从丫头端着的茶盘上端茶来要上给霍真的,扭着的腰身就那么僵在那里待转过脸来一脸的羞愤和难堪,脸上红的能滴下血来,她屈膝一福,仰着脸,眼里含上一汪泪水,楚楚可怜的样子:"王爷我是嫣红啊。" 霍真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皱着眉又来了一句:"嫣红是谁?"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妇人深深的垂下头,霍真也不叫她起身,直接从丫头托着的茶盘上拿过茶碗慢条斯理的低头喝了一口,屋里一下子静悄悄的没人站出来说一句,直到僵持了片刻,王妃才在一旁开口道:"她是七妹,你的七房,赵姨娘。" 霍真这才叩了茶碗,靠进椅背里望着屈膝在那里的女子道:"既是姨娘,没得召唤你在这里做什么?" 叫嫣红的妇人嗫嚅着道:"我是来伺候老太太的。" 霍真嗤笑:"王妃在此,你倒是会喧宾夺主了,刚才我一进来,看你呼三喝四的我还以为我三年不归家,我老婆换人了呐?" 屋里的空气瞬间如压上了一层棉被,一下子沉闷起来,老太太在上守干咳一声,霍真动都不动,就看着嫣红,霍时英和霍时浩对望了一眼一起低头看摆在腿上的双手,最后还是王妃开了口,她对着嫣红道:"嫣红妹子,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嫣红又福了一福,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的出去了,霍真这才默不吭声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算是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晚上裕王府摆宴,霍真胸口有伤,回来一路奔波本就没养的太好,加上今天带甲面圣,又是一番折腾伤口裂开了,本来应该静养的,可是这人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晚上吃火锅,于是这一晚的裕王府在六月间的天气里开了一顿火锅宴。 晚宴摆在王府内院的花厅里,龚氏带着宜哥来见过霍真,一府的主子都凑齐了,开了两桌,男女分开坐,霍时英被分到老太太王妃和龚氏一桌,霍真和霍时嘉,宜哥祖孙三个一座。 桌上上的是西北的羊蝎子火锅,锅里热气腾腾一片红彤彤的满江红,女眷都不敢下筷子老太太和王妃各又让人上了燕窝粥,和小炒,不咸不淡的吃着,本应兴致最高的老太太也因着霍真只过来敬了她一杯酒,霍时英又坐在她跟前让她不舒服,兴致也淡了不少。 这一晚的霍真情绪亢奋的有些不正常,和家人多年分离,无论如何都有隔阂,唯有他一人热情高涨,庭中对着明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霍时嘉坐在他身边陪了他几杯,两人也始终对不上话。饭桌上气氛一直都不太好,霍真的回来似乎没有为大家带回来多少欢乐。 唯有霍时英看懂了了霍真对月独饮的姿态中带着悲伤,这种悲伤是每一个在边关经历过生死,杀戮,维护,成全,道义的军人都能看懂的情绪。 喝道中途,霍真忽然拍桌子大吼一声:"时英,过来陪你老子喝酒。"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唯有霍时英面不改色,端起酒杯走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在他身边坐下,霍真拿起酒壶给她斟上一杯说:"喝吧。"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憋着没发作,王妃,霍时嘉,龚氏都静默的看着他们,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谁也不劝谁,后来霍真喝醉了,举着杯子对着明月大吼一声:"回家啦。"不知道是喊给谁听的。 后来一直到了二更的光景,宜哥撑不住去睡了,老太太坐着没意思也撤了,王妃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神态里少了一些淡漠,眼里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绪。 霍真带伤饮酒实是大忌,太医就守在院子外面,厅中冷清,后来周通悄莫声息的走上来跟霍时嘉耳语:"世子,王爷有伤,明日宫里还有大宴,您看是不是就先散了?" 霍时嘉回头看一眼相对坐着的两人,抬手轻语道:"让他们喝吧。"周通不敢再劝,刚要躬身退下,一转身的功夫一个小厮忽然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宫里来人传太后懿旨。"一语打破厅中冷凝的气氛。 霍真这人痞归痞,有时候做事是有点不靠谱的意思,但是这人从来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人,霍时英知道他其实喝醉了,但是下了桌子,脚稳,手稳,面不改色气不喘,率领一家老小接了懿旨。 太后来传的是口谕,不用设香案穿品装大服,小太监在花厅传完话,一家老小磕头谢恩就完事了。 懿旨的意思很简单就两句话:"明日戌时后宫设宴,请裕王府十一郡主届时参加。" 裕王府十一郡主,不就是霍时英吗,众人接旨后面面相觑,唯有霍真特别镇静的让周通拿了两个金锞子来,还让人家找了个金线荷包来装好了,塞给小太监,拍着人家的肩膀称兄道弟的直说人家辛苦了,把小太监弄得那个受宠若惊,笑眯眯的走了。 这边小太监一出了花厅,那边霍真脚下就是一踉跄,周通站在他身边赶紧伸手扶稳了。 "我要睡觉。"霍真眼神虚晃着说了一句。 被重新惊动起来的老太太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喝道:"还不赶快伺候下去歇了。" "唉。"周通应了一声,扶着霍真出了花厅,不知伺候到哪歇着去了。 剩下几个人,站在花厅里,老太太看了霍时英一眼,那眼神不好说,挑剔的厌恶的,还有些说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掺杂着某些回忆的,总之是阴暗。霍时英示弱的垂下头,老太太终于烦躁的一扭头怒气冲冲的走了。 老太太是个有些跋扈的糊涂人,既不慈爱,还要人时时哄着,是个长辈的架子办事却尽出昏招,在这家里不太得人心,对她的情绪,这花厅里剩下的几个人都不太在意,更没人附和她。 最后剩下王妃,霍时嘉,龚氏还有霍时英,几个人呆了一会,龚氏犹犹豫豫的打破沉默:"时英,时英明日入宫,进后宫的内命妇宴席,穿不得官袍的,可怎么办?" 龚氏弱弱的一句打破了花厅里的沉闷气氛,毕竟是女人先想到的却是穿着品服这一层,霍时英抬头就朝她笑了出来。 最后这里剩下的唯一的长辈开口拿了主意:"家里的姑娘们都出嫁了,这一时半会也找不来合适的衣裳,好在时英也没有诰封,采寰你回去找找你做姑娘时的衣裳,颜色不能暗了,挑明艳清爽的颜色连夜让针线班子改了,至于首饰。"王妃看了一眼霍时英:"这些怕是时英也不明白的,你明天到我那里去挑一些。" 龚氏应了,王妃这才转头正视霍时英道:"明日等你父亲酒醒了,你们再谈。后院这些衣着装扮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 "是。"霍时英也恭敬的弯腰应了。 最后王妃转头扫视了一遍厅内惨败的席面,叹息着说道:"这就都散了吧,大家都去好好歇了,明日还有的忙的。" 这一夜的王府小小的喧闹了两场最后安静的落幕了,霍时英回到偏院,迎接她的是月娘眼巴巴渴望的眼神,她装没看见,叫来丫鬟伺候着梳洗了就睡下了,最后目送着月娘失望而去的背影她也只能暗暗的叹气。 第二日天还没亮,霍真昨夜喝的烂醉死活叫嚷着要歇在王妃院子里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王府,早上霍时英起床看见月娘一对黑圆圈,但是脸上却是淡淡的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其实最怕的就是月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人嘛活在这时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高低贵贱,都要找对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安稳。 卯时,全家去给老太太请安,锦华堂里再没看见那个嫣红的身影,霍真和王妃一起来的,请安的时候王妃脸色还是不好,面上依然冷淡看不出什么来,霍真倒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等众人请过安,出了门厅,霍真和王妃并肩走在前面,几个小辈隔着点距离跟着,两位长辈端庄沉稳的走在前面,霍时英扫了一眼就看见霍真在偷偷去拉王妃的手,就见前面两人的袍袖搭在一起,两只手在下面暗战着,霍时英仿佛能都能看见霍真那张英俊的脸上,眼角眉梢那一抹贱痞的德行。一旁的龚氏应该是看见了,一脸羞的绯红,霍时嘉望着远处的树梢,淡定的很。 唯有宜哥懵懂无知,安静的牵着母亲的手,沉沉稳稳的走着。 出了院子,霍时嘉带着自己媳妇儿子,妹妹给父母请安告退,然后他们辞了二人,霍时嘉上抬椅,龚氏,宜哥霍时英步行,都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王妃气势汹汹的一声怒吼:"你个老不休的!"远远传来,然后就再没声了。 霍时英在王妃充满怒气的嗓音里品出那么一点娇嗔的味道,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心里却在琢磨:"霍真这是要干什么呐?" 在霍时嘉的屋里用过早饭的功夫,霍真让人来传霍时英去前院的书房,霍时英从霍时嘉院子里出来边走边对小六说:"你打发人去焦府一趟,就说今天父亲回府有事商议我就不过去了。" "唉。"小六答应着,霍时英想了想有道:"老头可能会不高兴,你让人跟他说我明儿一准过去。" "您放心,我知道让人怎么跟他说。" "恩。"霍时英点点头,小六才匆匆跑走了。 霍时英出了内院到了外书房,霍真早就在案子后面坐着了,今天霍真看着很正经了,霍时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小厮上来奉了茶,等人退出了,两人也没那么多恭敬,客套的,霍真开门见山的就问霍时英从颍昌府回来后的事情。 霍时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从在路上养伤,到入城之前皇帝怎么找她谈话,回来怎么拜入焦阁老门下,事无巨细,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霍真安稳的坐在那里,听的认真,最后霍时英说完了,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一只手不自觉的伸到桌面上,手指头轻轻的来回扣着,琢磨了半晌他抬头问霍时英:"你怎么不选白阁老选了焦阁老?白阁老名声不是更好一些?" 霍时英想了想道:"凭感觉吧?" "哦?"霍真来了兴趣:"你说说?" 霍时英道:"我就觉得……我们如此一个泱泱大国,真正的要败也是先从我们内部败起的,而国之根本和表率的是皇族,如果……"霍时英抬头对视霍真,坚定的说道:"如果有一天皇族乱了,出现几位皇子夺位的局面,焦阁老会以国家的稳定和黎民疾苦放在首位,他不会把自己之利放在考虑的位置上的,他虽乖张却性正,而白阁老,却正相反,有他那种人在,被他抓住机会国家会乱的,他虽端庄人却不正。" 霍真就笑:"你是要借人上位,你考虑他正不正歪不歪干什么?" 霍时英摇头:"不然,我若选了白阁老,可能他会大力的为我奔走,我上朝之日可能要容易很多,但后续的代价我付不起。" 霍真点头,没再说什么,然后他又端起茶碗顿了一顿道:"这次的军功已经报到军部了,我估摸着,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等军部和礼部理出一个章程后,会有一次大的封赏,我准备在军部给你某个给事中的职位,正四品,专管战后士兵退役,抚恤改籍的事宜,跟你现在的品级一样,不过我想着你也不在乎那个,咱们家现在这风口浪尖的,不能太张扬了,只要你能有个位置就代表了皇帝的立场才是重要的。" 霍时英的眉毛挑了一下道:"我可以回凉州去的。" 霍真撩着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道:"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还是个病身子,你二哥年年冬天就是一个坎,你还指望他能去跟人争什么?我今后是在朝堂上是说不上话了,你还想去哪?" 霍时英低头没吭声,霍真又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霍真那神情也没把霍时英刚才说的话当回事,霍时英也就没再说。 过了片刻霍真忽然一低头看向霍时英一本正经问:"你给小六赐名没有?" "嗯?"霍时英被霍真这么跳跃的一问有点反应不过来,霍真就道:"给他正经赐个名字,以后他就是你的人了,这两天你就到外院挑一处院子,回来搬出来,你以后经常在外面行走,搬出来方便一些,他一个小伙子眼看着就大了,老在内院窜也不是个事,回来你自己院子里的小厮丫头让时嘉找个人管着,让他专门弄你外面的那一摊。" "哦。"霍时英有点摸不着头绪,随口应了下来。 然后霍真又道:"再有过几天找个好日子就把月娘抬举了吧,给她单独分个院子住,老在你那里也不是个事。" 霍时英愣了一下,然后道:"这样也好。" 霍真看着霍时英垂着头望着脚下的地面,脸上不露喜怒,后颈却露出一个脆弱的弧度,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情绪不高,本想开口再说点什么,但外面就有人来报。 书房的门被打开,小厮进来通报:"长公主和大驸马来了。" 长公主虽然是裕王府的儿媳妇,但是她毕竟是长公主,品级在那里摆着,于是通府又是一阵乱,王府大门通开,所有人出来迎接。 霍时英和霍真匆匆走出书房,霍时英还在回味霍真跟她说的话,本以为霍真叫她来是要说晚上宫中赴宴的事情,谁想到他一句都没说,反倒跳来跳去的说了些别的,尤其是月娘的事情现在说有点突兀,霍时英一下子没琢磨明白,这件事也是到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看了清楚,她跟霍真其实是很像的人,从不在小事上纠结,通观全局之后喜欢真对根本,霍真回府后做的每一件事情,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要给霍时英营造出一个家,一个能把她留住的家罢了。 出了书房霍时英就看见小六站在台阶下,看见她出来一脸焦急,霍时英落后两步,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小六苦着连说:"我没把事办好,回来的人说,焦阁老说以后您都不用去了。" 霍时英皱眉,问:"原话是怎么说的?" "回来的人说,焦阁老看着倒是没生气就是说:三个月的教授已经够了,以后将军都不用再去了。" 霍时英皱眉想了想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明天还是准备着,我们还过去。" 霍时英是最后一个到大门口的,长公主和霍时浩已经进大门了,全家人行大礼参拜迎接,长公主这人比较有意思,从大门走进来的时候仆役簇拥步履从容,昂首挺胸很有威势,等一进大门,整个就变了一个人,扶起老太太,霍真和王妃然后利索的往霍时浩身后一站,气势很快就一收,马上很像个正常的跟着丈夫回家的媳妇的姿态。 等到了前厅,霍时浩又给老太太霍真磕头行礼,长公主也跟着霍时浩一起跪倒在一旁,上守的人当然不敢让她真的跪,慌慌张张的起身去扶,公主却执意要跪,正僵持,最后霍时浩说了一句:"祖母,父亲你们莫要动了,我们当是给您们行礼的。"于是没人再争执,霍时浩带着全家给两位长辈磕头请安,连只有三岁的佳慧都跟着父母像模像样的磕了两个头。 霍时英至此算是明白了,长公主是个非常聪慧的女人,门外那一套是做给旁人看的,关起门来,她把自己真正当做了霍家的媳妇,内外身份摆得相当好,想来她和霍时浩的夫妻关系也是真正的和睦的,一个从小在宫廷里长大,从一出生就享受着最尊贵的身份和礼遇的女子,不是真的爱一个人是做不到这样的。以她的出身,只要她愿意,其实一生都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的。 佳慧像个小大人一样,小小的身子跪在蒲团上奶声奶气的:"给曾祖母,祖父,祖母请安。"把霍真逗的不行,一把把小人抱起来,大笑着用胡子扎她:"你就是小佳慧啊,来让祖父扎扎。"小丫头尖声叫着四处躲,扎疼了也不哭闹,一时前厅里欢声笑语的充满笑闹之声。 霍真很喜欢佳慧,他对宜哥都是淡淡却把佳慧一直抱在怀里,女人们在一旁说话,他抱着孩子躲在一边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什么悄悄话,最后两人还偷偷的就走了。 一屋子人看着一老一小出屋,就是扫了一眼,长公主连吭都没吭一声,最后女人挪到内宅去说话,霍时浩和霍时嘉叫上霍时英去了书房叙话,人就散了去了。 三兄妹在外书房说话也没说什么正经的,霍时浩对晚上的宫宴也只字不提,倒是因为霍时英被焦阁老追着打的流言把霍时英好好的训了一顿。霍时英也没解释,装模作样的低头挨训,霍时嘉在一旁捧着茶看热闹。 一直到正午内宅来人传话,老夫人房里开宴,让他们都过去吃饭这才算完事,出了门去,霍时嘉落后两步对霍时英说:"他是没儿子,在你这过干瘾呐。" 霍时英就笑,霍时嘉撇嘴道:"他也亏得没儿子,要不还不知道被他弄成什么样子。"霍时英没接腔,想起了宜哥,这孩子太老实了,都八九岁了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潜质,唯有行事中规中矩沉稳有度这一条能拿出来说说。他可是下一代的裕王府的继承人,霍时英有点发愁。 出来外书房兄妹三人去了内宅,到的时候霍真已经抱着佳慧回来了,霍真这个不着调的祖父不知道带着孩子去哪里疯了,孩子一头一脸的汗,粉红的小衫上一左一右印着两个小泥手印,一屋子人忙活着给孩子换衣服,梳洗,小孩一直咯咯的笑,屋里乱哄哄的。 等都收拾停当了,众人才入席,分成两桌开了一顿家宴,佳慧被霍真抱着上了男人的桌子,在祖父的手里受到了最多关注和宠爱。 剩下女人们的这一桌也不冷清,长公主实在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以霍时英看来这屋里的王妃和龚氏都有点目无下尘的意思,在手段上都比她要差上一些,长公主上对老太太少点恭敬却妙语连珠,逗的老太太合不拢嘴,对王妃架子放的极低,哄着老太太也没有冷落自己婆婆,对龚氏和自己平辈相处,很少让霍时英接话,也拉着不让龚氏伺候众人,所有人都招呼到了,一个也没冷落了。 吃过午饭众人喝了茶就男人们就先散了,霍时英也抓了一个空跟他们一起走了,剩下几个女人还在陪老太太说话。 霍时英回了偏院,梳洗了一下,拿了一本书在窗下看着,等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口传来动静,长公主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 霍时英要起身行礼,被公主一把按住,在她跟前一坐道:"等我呐?" 霍时英笑,也不否认笑着道:"是。" 长公主望着霍时英笑而不语,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丫鬟上来放了两个包袱在桌子上,解开里面是一套水湖绿的长衫,连裙,还有一个首饰匣子,打开一套纯金的头面,耳坠,没有镶嵌宝石乍一看在他们这种人家里不是很扎眼的东西,但细一看那做工却是不一般。 公主看着丫鬟把包袱解开,东西都摆上了然后挥退了众人,等屋里安静了她扭过头对霍时英开门见山的就道:"我昨晚上得了消息,想着你可能缺这些东西,弟妹和你身材差一些,怕一时改出来的也不能那么合身,婆婆的首饰嘛也有些年头了,现在再拿出去改怕也来不及了,想来想去这种事也不好惊动别人,咱两身量差不多,我做姑娘时候的衣裳留了不少,昨晚上让人改了改,正好给你穿,还有这首饰都是我以前用的,你也别跟我客气,想来你也不是那扭捏的人。" 长公主说出的这一长段话,是很普通的内宅妇人间的对话,如果换个人来说,马上就会给人一种泼辣的干练印象,但她的语速控制很好,轻重缓急,该停该缓,不让听的人感到焦躁也不会显得她说话拖拉,把一种果敢干练隐藏在了语速之下,这是一种被训练过的说话方式,霍时英恍然就明白,她原是皇帝的长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先帝的宫闱波澜多,她那么晚才出嫁,怕也不光是太后挑剔的缘故。霍时英发现她从回来后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而长公主一挑眉毛,眼梢就把对面的人看了个仔仔细细,霍时英手握一本书,沐浴在窗口的日光下,身长玉立,白玉色长衫,眉目宽和,气质温厚,如戏台上扮的翩翩佳公子般,但细一看她,又见此人掌中虎口带茧,指骨修长有力,腰背笔挺,眉宇宽厚,鼻直,唇角坚毅,周身掩盖不住的一股浩然正气,温厚而不柔软,纤弱下又蕴含着难以估测的力量,很是复杂的气质,会看人的人,一眼觉得平常在看就挪不开目光了。 长公主心下几下翻滚,面上神色不露,转而笑着道:"太后昨晚下了懿旨,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就是听说了你的名号,觉得新鲜想见见你罢了。你到时候给她看两眼就是了。" 霍时英听她提起太后态度轻松而怠慢,只是笑着应了,长公主看她笑着应了,也跟她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可也就是一下,就见她似乎想到什么面上的笑容渐渐的就淡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听她沉吟着道:"你的名号现在在宫中很是响亮,怕是皇后也是要见见你的。" 霍时英脸上波澜不兴,静静的听她说,长公主在心里暗暗的点头,然后才道:"雍和宫我平日里走动的不多,怕到时候我照应不到那里,就靠你自己应付了。" 霍时英点头:"公主放心,时英应付的来。" 长公主就笑:"想你这千军万马都见识过的,那点阵仗你也是不怕应酬不来的。" 霍时英没吭声,长公主又笑问道:"皇后的娘家你知道吗?" 霍时英点头:"平国公陈家。" 公主点头:"你知道就好,陈家和我们家也是好几辈子的交情,因着都是边关的武将,平时为了避嫌大家也不好走动亲密,但两家私交却是很好的,几辈人这嫡系一派都是互相仰慕着,凭着这点皇后也不会为难你的。" "嗯。"霍时英应着,面上没表露出什么来,长公主看她明白也没在多说,就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把京城叫得上名号的人物的家眷,关系都给霍时英理了一遍,两人说着说着就一下午就过去了。 到了申时前面驸马派人来催,公主就起身走了,没一点拖泥带水的,也不许霍时英行那些虚礼,带着丫头婆子昂首阔步的出了偏院,霍时英一直送到大门口,一家人恭送着他们出门上了车,走远了这才完事。 送走驸马一家,全府的人转过身来又开始忙活,全家上下,除了宜哥全有品皆诰命在身,老太太,霍真,王妃,霍时嘉,霍时英,龚氏晚上都要入宫去赴宴。 通府又是一番忙碌,晚膳自然是不在府里用了。酉时一过,所有的人各按品大妆出府门,各自蹬车,护卫开道,仆佣簇拥浩浩荡荡的往宫里赴宴去了。 今日皇宫大门前车水马龙,本朝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与家眷入宫赴宴,霍家人在懿章门前分手,霍真下了马车看着霍时英直皱眉头,霍时英一身湖绿色的少女衣衫,通身金饰发髻间点缀着一只金孔雀,中规中矩的装扮,但是她这身装扮却颜色太轻了,压不住她眉宇间的气势,霍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面色古怪的左右看着她,还看了又看,最后转身惆怅的走了。 霍时英知道霍真是怎么回事,他心目中霍时英的女儿形象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觉的他的女儿到哪里都应该是光芒万丈的,而且霍时英明明又长得不难看,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女人家的装扮他又插不上手,所以他有点失望又有那么点的惆怅。 就连龚氏今天出门前都特意兴致勃勃的跑过来要看她一眼,结果也是失望而去,霍时英有点明白一身衣服对女人来说或许就是她们的战袍,但是她没打算在这里打仗,她的战场也不在这后宫之地,所以她也不在乎这个。 和男人们在懿章门分手,霍家的女人被宫人领着往内廷而去,过了瑞兆门,又绕过大政殿最后到了太和宫,此处是太后的居所,按理说宫宴之前所有的内命妇们都应该先去雍和宫觐见皇后的,却不知为何现在后宫掌权的依然是太后,这些事还需要她亲自来打理。 霍时英她们到时,庭内已经站满了人,官员,公卿的家眷众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能进内殿获得一席之位的。 霍家是王侯的爵位,地位历来崇高,宫女把她们一路领进偏殿,偏殿中已经有人在座,一眼望过去能坐着的都是头发花白,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老太太被安排到一张太师椅里安坐,王妃在下首也得了一个位置,龚氏和霍时英没座,一起站在长辈的后面,随时准备伺候着。 殿内空旷,微微一点穿堂风,不是很闷热,当中一顶九鼎香炉烟气袅袅,飘散出淡淡的紫檀香味,除了一开始的互相见礼后,寂静无声,能进到这里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没有人私下交谈窃窃私语。 安静的站了半刻钟的功夫,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有太监尖利的嗓音在报:"长乐长公主驾到!" 举目向门外望去,就见厅中的妇人们集体从中间让开一条通道,所有人屈膝垂头行礼,片刻之后,下午那个还拉着她笑语晏晏的女子,身穿一身大红的滚金罩衫,坠地的百褶长裙,头上的金凤煜煜生辉,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骄傲的一路走来。 这就是这个帝国的长公主的气势,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子可以这么昂首阔步,如此骄傲的行走,此时的她很美,真正的光芒万丈,炫目耀神的美丽,霍时英带着欣赏的目光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正殿的大门内。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一个小太监来到偏殿,站在门内佛尘一挥尖声道:"宣!裕王府十一郡主,觐见!" 一句话被那个小太监拖长了腔调分三次宣完,霍时英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霍时英挪步出来,对两位长辈行礼告退,走到门口,跟着小太监走了,出了偏殿,绕过回廊,霍时英顶着院中所有人霍霍的眼光,走的肩不摇,腰不晃,步步沉稳,目光平和,就是步子迈得有些大了,虽不至于龙行虎步的但也没有女人的娇柔,跟她那一身少女的装束有点不协调。 到了正殿的大门口有一宫装妇人迎了出来,她屈膝行了一礼张口就道:"将军,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看见来人霍时英一惊,竟然是高嬷嬷,她没想到她尽然是太后殿中的人,惊异在眼中一晃而过,霍时英随后客气的道:"高嬷嬷安好。" 高嬷嬷在霍时英身上通身上下一扫,抿嘴一笑温声道:"郡主请随我来吧。" 霍时英不在多言,随着高嬷嬷走入内殿,殿中两个偏厅,空间很是开阔,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五步就有一个宫女垂目而立,一路行来寂静无声。 穿过偏厅,来到一个拱门前前,门内外被一排水晶珠帘隔开,里面隐约可见人影绰绰,高嬷嬷示意霍时英稍后,自己撩帘进去,只一会的功夫,里面就传出一个声音:"快宣进来。" 高嬷嬷再次出来,侧身让开位置,亲自打起帘子,摆手请霍时英进去,入的门内,里面的装饰全是暗红或金黄的庄重之色,正东的位置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榻,一个中年妇人和长公主一左一右的就坐在上面,身后四个宫装少女缓缓摇着羽扇,长公主和太后都望着霍时英进来的方向,前者一脸微笑,后者眼中带着好奇。 霍时英缓缓走过去,拜倒行礼:"霍时英参见,太后长公主。" 上面静默无声,霍时英稳稳的跪在地下,额头微垂,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上座锦服凤冠的妇人,静静的看着她一会,随后扭头与一旁的长公主对了一个眼神,微微点点头又转头道:"时英,起来,到跟前来让哀家看看。" 她的声音和缓,音质低柔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霍时英站起身抬起头慢慢走了过去,太后不老,离着老态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是鬓角一些灰发,眼角和唇边还是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从面相上看她是一个和婉的人,眉目舒和,还有一些发福,脸盘圆润,目光也不锐利。年轻的时候她应该是美丽的,明亮的瞳仁里现在还带着淡淡的朦胧的水光。长公主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她,长公主高挑,五官间距大,气质明媚,而太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更像是典型的如水一般柔弱的江南美女。 太后拉着霍时英的双手,上上下下仔细的看她,然后她抬头笑眯眯的对霍时英说:"你这孩子,你们裕王府难道还怠慢了你不曾,你这一身是谁给你穿的啊?" 霍时英低头老老实实的道:"是公主给我穿的。" 太后和公主相对笑了起来,笑完了太后才又扭头看着霍时英道:"这身衣裳压不住这孩子,明明挺好看的模样倒是弄的不伦不类的了" 长公主笑着放下茶碗道:"我又怎么不知道,见她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这人的命要么草莽,要么极品的富贵,一般的东西都压不住她。她平日里是个男人样的在外面行走,家里都没想起来给她准备女孩子的衣裳,我也是临时想起来才拿着我压箱底的衣裳给她凑数的。" 太后点头:"听说裕王妃身子一相不大好,世子的夫人年纪也不大,有些事难免顾虑不到,你要多照应着。" 长公主笑着不语,太后就多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来一直没有放开霍时英的手,倒是把她的手举到眼前,翻来翻去细细的看了看,然后道叹息着道:"真是不容易。" 太后把霍时英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转着身对她说道:"我虽在宫里半辈子,但是我懂,小时候家父做过青州的知州,我见过海盗杀人的样子,爷们们都吓得的尿裤子。"太后拍拍霍时英的手背:"我懂,女人家做这些事,不是一两句不容易就能说得清的。" 太后有点普通妇人絮絮叨叨的意思,但是霍时英知道一个久居深宫维护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健康长大,最后拱立了自己的长子坐上皇位的女子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人可以有很多面,有时候我们眼睛看见的也不过是人家想给你看的罢了,那个东西其实很虚幻也很容易破碎,所以她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有礼的应对着绝不多言。 最后太后以一句:"这孩子很好。"来下了最后的定语,也为这次的会面下了最后的结束语。 霍时英被送出了正殿,里面的情形果然就换了一番景象,长公主目送霍时英走出内殿,转过头来问:"如何?" 太后端起茶碗来轻淬一口,缓缓的道:"确实像你说的,非一般的人物。" 公主放下茶碗玩笑着道:"哦?您这才看了几眼就看出来了?" 太后嘴角往上一挑,圆胖的脸上出现一抹深意:"别的不说就说她进来走的那几步,她那裙子里有内衬吧,她习惯了男人的做派,走路步子大,但她肩不晃,腰不摆,没人教过她女子坐立行走的规矩吧,亦男亦女的身姿,方圆之内自成章程,一路进来不喜不惊,不为外物所牵动悲喜,外圆内方,君子之风,女子,君子,还是个杀将。哈……"太后忽然放声一笑。 长公主也抿嘴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道:"含章他……" 太后瞬间眼中锋利一闪,抬手就打断她的话:"虽说皇家无亲情,但在我手里这一张只要不掀过去,谁也不要提这个事情,皇上……不是那寡情薄意之辈,只要贞静还能喘气,不管她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能去谋划这件事情。" 太后口气严厉,到最后竟然站起来怒视着长公主,太后久久的看着她最后警告的道:"虽然你们夫妻和睦,时浩也确实是个成器的但你不能胳膊肘太往外拐了。你那是个家,这里也是个家,皇家也是家。" 长公主少被自己的母亲如此严厉的训斥,低头拨这杯沿不说话,太后看了看她终归把语调放缓了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磋磨吧,这世间的事终究要讲一个机缘的。" 长公主低头沉默良久,后来抬头望向母亲,太后已经只给她一个背影了,孤傲却寂寞的背影,她是个一生没有享受够专一爱情的女子,那种一生一人一白头的互相欣赏,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爱情她不懂,但她也实在是个善良大度的女人,家族的和睦安稳是她一直放在首位的东西,而且这种事她也只有旁观的份,确实是讲究机缘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拍拍手站起来道:"母亲,该更衣了。" 霍时英这边回到偏殿,又枯站了半晌,快到戌时的时候,终于正殿的大门洞开,太后着礼服,凤冠受所有内命妇参拜,完事后所有人随着移驾到万寿园,内宫的晚宴就设在那里。 万寿园内,海棠盛开,各处被宫灯照的灯火通明,霍家的坐席离着上座不远,霍时英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关照,随着老太太王妃列了一席,将将要开席之前,太监唱喝响起:"皇后驾到。"一女子被众多宫娥簇拥着缓缓走来。 众人又起身跪拜,片刻后上守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 霍时英随众人起身,就见三丈开外,一个品妆大服的女子正弯腰向太后见礼,一番对应过后,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冷漠而庄重的挥手示意大家入席,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凤冠,窄肩,细腰,身材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重彩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张完美甚至是艳丽的脸谱,看不出本来的五官面目,神情冰冷而庄严,她就是这个国家的国母,皇后了。 官家请客历来是形势重于内容,上守之人若对谁亲和一句都要起身跪拜谢恩,别说祝酒恭贺那一套了,吃一顿饭起来,磕头,坐下来回折腾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宴席到中途,皇后身体不适,起身向太后告罪,太后很宽和的准她先退席了,所有的内命妇皆起身跪拜相送,又是一顿折腾。 霍时英基本没吃东西,随便吃了两口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正在装的辛苦,身后忽然走上来一个宫娥,那女子先向她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道:"皇后有请十一郡主到雍和宫叙话。" 老太太,王妃,龚氏皆看过来,霍时英无奈起身对两位长辈行了一礼,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宫娥走了。 天色已暗,跟着宫娥出了万寿园,四个提着宫灯的灯宫女在院外等候,来人领着霍时英穿檐过廊,走了不少路,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雍和宫的大门。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而庄严,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富贵,一路行来直入正殿,殿内左右两个偏厅,过了偏厅进了正厅,宫娥的脚步却一直都没有停下,霍时英目光匆匆一扫,正厅四角个站立一个宫女厅内再无旁人,领路的女子脚下不停,一直穿过外厅,到了内堂门口才向里面通报。 片刻之后珠帘脆响,再有人出来打帘请她进去,霍时英一脚迈进内堂,就见四五个宫女围着一张榻,她一进来众人散开露出中间的女子,皇后已经换下大礼服,退了凤冠,一身翠绿的纱裙,和脸上浓重的妆容极不协调,她歪歪的坐着,定定的看着霍时英慢慢走来。 霍时英再次拜倒:"霍时英……" 不等她说完,一条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来,我不喜欢人总是这么跪来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语调,不如寻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阶,低哑的带着中气不足的嗓音。 霍时英缓缓起身被皇后拉着手带到一旁的桌旁坐下,两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着她,霍时英迎着她的目光,不觉得尖锐到感觉到看出一种冷静和审视。 有宫女上来奉茶,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缓缓开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个什么模样,昨日霍元帅入城之时,本来我还想去观星楼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着一个女子英姿勃发的打马入城,众军拱立那将是怎样一种风采,可惜后来听说你没来。"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怎么接,她低头稍稍一沉吟道:"其实时英三个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实在没必要,而且当日在下也在老师家中听课不好随便走动。" 皇后嘴角微挑:"听说了,你长期被焦阁老追打的鸡毛满天飞,你这般人物当真有如此顽劣不曾?" 霍时英一阵尴尬,不自觉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钝来着。"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边,望着霍时英的眼神就带着一些打趣的意思。 霍时英有点想挠头,最后只有把手在裙摆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后上下看她,两人离得极进,她甚至还歪着头端详着她的脸然后道:"当兵当傻了吗?我怎么看着你有几分憨气?"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被面前这女子低哑的嗓音一说平白就带出了几分的风情,霍时英面上一阵潮红。 皇后把身子往后微微一斜,看着霍时英道:"今日请将军来其实是有事要向你打听的,我怎么反倒把你弄的拘谨了?" 霍时英微垂头,恭敬的道:"娘娘有话但问无妨。" 皇后倒是没有一下子就问,反而把手边的糕点果盘推倒霍时英跟前:"没好好吃东西吧,宫宴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正经吃什么,吃点垫垫肚子。" 霍时英就是再饿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却抓起一把果子塞进她手里:"我喜欢吃这个,剥起来费劲,你给我剥。" 霍时英看看手里是一把白果,递过来的那只手有着长长的指甲,瘦瘦细细的,肤白如纸,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每一片指甲上都画着油彩,银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百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坠落枝头的瞬间,冷清,脆弱而美丽。 霍时英的手指骨节修长,白果在她手指间轻轻一捏,啪的一声爆开,拨出里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后面前的碟子里,皇后撑着下巴,斜斜的歪着身子,慵懒的看着她,说不清是一种气氛。 皇后说:"时英,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霍时英又放了一颗果肉到碟子里道:"娘娘请说。" 皇后停顿了半晌,霍时英也不着急,慢慢的剥着果子,半晌后皇后红艳艳的朱唇轻启,说出一个名字:"冯峥!" 霍时英手上一顿,抬眼看过去,笑道:"冯兄在下倒是熟悉,从去年起我们一直都在共事。" 皇后的眼神开始变得飘渺,她轻语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不好?" 霍时英笑道:"好的,冯兄去年升了指挥使,此次朝廷大败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会封赏,升迁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皇后一直慵懒的歪着身子,她抬着眼皮虚瞟霍时英,霍时英不为所动,低头专心的剥白果,后来皇后终于轻缓的道:"时英,我和冯峥是姨表姐弟,我们两府只有一墙之隔,从小我们一起长大,长辈本们本来打算等他冠礼后就娶我过门。" "啪"的一声,一颗果子从霍时英的手里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滚到地上,屋内不知何时宫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静无声。 霍时英重新拿了一颗果子,低头专心的剥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讥讽的笑容:"觉得我大胆吗?妄言吗?我的话出圈了是吗?" 霍时英低头:"时英不敢。" 皇后嘴角轻抿带着讥讽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后叫道:"姬玉。" 随着一声呼唤,不小片刻珠帘轻响,一个清秀的女子领着四个宫娥鱼贯而入,就见几人进来,一人手里端着金盆,其余几人分别拿着水壶,香胰,毛巾等物。 皇后转过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过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长的一条围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头让她们给洗脸。 一共换了三盆水,最后皇后抬起头,伸出手,又有宫女拿来一个小瓷瓶,瓶塞一打开一股刺鼻的怪味马上飘散在空气里,姬玉拿来棉纱从小瓶中到出一种透明的液体,空气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难闻,姬玉用棉纱挨个一点点的擦皇后的指甲,半刻钟后皇后终于转过身来,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时英心头巨震。 霍时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浓妆,还是那一张脸,却肤色青白,肌肤毫无光泽,最骇人的是她的嘴唇呈乌紫色,长发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两只手整整齐齐的摆倒桌上,霍时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皇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飘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霍时英默言,皇后望着自己的手,飘渺的温柔的说:"我从小有心疾,大夫说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过三十岁,冯峥说:他娶我,只娶我一个,陪我到三十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 皇后抬头:"当初我嫁人入宫,他远赴边关,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独子怕伤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断了,他的心伤的重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了,没人能告诉我,娘家父兄为了断了我的念头,早就闭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帐下,可我一深宫女子又能向谁打听去。" 皇后定定的看着霍时英,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种倔强的绝情之色,其实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就是面相单薄了。 冯峥的脸在霍时英的眼前晃动,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锐,后来眼角染上风霜,肤质开始变得粗糙,眼中越见深沉,背影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浓厚悲伤,霍时英使劲闭了闭眼睛,她真说不上现在的冯峥到底是好不好,最后她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他现在……是个男人了!" 霍时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飘远,霍时英又艰涩的补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没被困住。" 皇后轻轻的笑了,笑中带泪,她挥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里狠厉中带着倔强,说不清的复杂,她说:"怕他困守愁城,如今这样也算是圆满了。" 霍时英低头不语,皇后心思飘离,室内寂静无声,忽然一声孩童的尖笑骤然传来,一个女子尖声的一声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颊边的残留的泪痕,再一转脸眼中就充满了柔和的暖光,脸上升起一个微笑。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内珠帘乱响,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呼啸着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慌乱的宫女呼叫着:"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小孩子身不着寸缕,光着屁股咯咯笑着横冲直闯的冲了过来,一群宫女去拦他,他转而掉头就跑,没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着向泥鳅一样滑来滑去,笑声洒落一地,屋子里被他搅和的一通乱,皇后却笑盈盈的看着,小孩绕过姬玉从霍时英身边冲过去,霍时英伸手一捞就把他举了起来。 小孩被举过头顶,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时英的脸上招呼了过去,霍时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里一滑,别人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小孩子就出溜着从她的怀里滑落下去背对着被霍时英箍在怀里,霍时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怀里,起身行礼,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孩子好奇的看着霍时英,皇后笑道:"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你跪来跪去的。" 霍时英被姬玉扶起来,皇后搂着孩子对她道:"这是我儿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时英的怀里,如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绍自己的孩子。 霍时英低头看怀里的小孩,肉胳膊肉腿,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流光滑动,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纪,却一点也不能让霍时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这孩子生来带着一股彪悍凶煞的气质。 霍时英对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孩子这会是安静的,他和霍时英对望着,似乎在研究她,霍时英心里诧异,忽然感觉这孩子可能什么都明白,是个太早慧的孩子。 皇后给坐在霍时英怀里的承嗣穿衣服,她一边笑着一边温柔的道:"承嗣,不要无礼了,这是霍将军,咱们本朝唯一的女将军。" "将军!"承嗣忽然大吼一声,孩子刚洗过澡,皇后给他穿衣服,姬玉在给他擦头发,他忽然一声让她们手里的动作顿时都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皇后抬头朝霍时英笑道:"你和他还真有缘,这孩子三岁了,自从两岁上的时候叫了我一声母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霍时英再低头去看,小孩已经眯着眼睛往后靠着非常舒服的享受着姬玉在他头皮上的轻轻按捏。 后来大殿下在霍时英怀里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皇后让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经快到亥时,前面的宫宴怕也已经散了,霍时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女子站在宫门口,最后临分别的时候终是拉住霍时英:"时英帮我传一句话吧?" 霍时英回头,宫灯照着女子纤弱的身体,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她只能低头轻轻的说:"娘娘您说吧。" 皇后深吸一口气,停直了脊梁说的非常艰难:"你告诉他,贞静虽嫁入皇家,但太后宽和,后宫干净,我没受委屈,望他天高云阔……好好活着。" 霍时英没说一定把话带到,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走出去多远,回头再望,一个女子的剪影单薄的立在巍峨的宫墙下,孤单而脆弱。 皇后站在宫门前目送着她远去,长舒了了一口气,支撑着回到内堂终于一下子瘫软在了软榻上。 同一时间的太液湖畔,初夏的微风送爽,垂柳阴阴,几盏宫灯远远的散着朦胧的光线,外廷的宫宴已散,皇帝面湖而立,身上的正装大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微风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富康躬身立在后方轻语禀报:"开宴之前,太后召见过她,宴席到中途皇后又传了去,刚才来回话的人说才出了雍和宫。" 皇帝负手而立,良久无语,富康在后面看着皇帝背影,垂下头盯着地面,一时安静无声。 很久之后,负手而立的皇帝缓缓问道:"还有几日便要殿前封赏了,霍家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富康弯腰垂手道:"已经跟严侯昴打过招呼了,说是只要一个给事中的位置,不要太显眼了。" 皇帝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沉默而凝固:"跟严侯昴说,封她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 富康豁然抬头,满眼惊吓,微风吹动皇帝礼服的下摆,他看到的依然是个挺拔却寂寞的背影,富康喉咙发干,喉头几番滚动吞咽困难,他艰难的开口:"皇上,自古就从没有女子封侯这一事,如此对霍小将军,怕不是好事,将来……"富康一咬牙:"魅惑君主之名一旦有了因由,将来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一生的病垢的。" 皇帝转身看向富康,看了很久,开口时平稳的语调,述说着如万丈山峰上皑皑白雪的寂寞,他说:"富康,我犯了一个错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把皇后的位置给了别人,但是……我却在有生之年遇见了她。" 皇帝深呼吸,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是皑皑白雪下那身长玉立的人,眉目坚毅,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如果……她将会是最威仪的皇后,那个世间女子中最尊贵的位置才是最适合她的,别的都会污了她。如今我能给她的也只有一个男人里崇高的地位,让人不能轻侮了她去,她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也就只有这样了,看着她好好的精彩的活着,也就只能给她这些了。" 富康想说以后不是没有机会,还有机缘的,但他终于还是沉默的低下头去,富康活到五十五做到内廷大太监总管的位置,伺候过两位君主,自幼跟着先帝,尽忠四十余载,目睹了那个温柔的却软弱的左右摇摆的帝王的一生,现在的这位君主也是从幼年起到封为太子最后登基为王一点点看着他长大的,民间常说物极必反,或许正因为有着那样一位父亲,这位君主才从小这么自律,刻苦,坚韧,低调,又运筹帷幄,他一路伴随着走来看的清清楚楚这位君主,对外隐忍,智慧,厚黑却少有杀戮,对内忠孝礼仪,爱护家庭,私生活也清寡如水,实有君子之风。 富康知道皇后是带疾之人,命不长久,所以他才想说以后还是会有机缘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上到太后吃够了先帝宫闱争斗的苦楚,现在又有了大殿下承嗣,太后安于现在皇帝后宫的干净,维护帝王之家的和睦很是礼遇现在的皇后,下到皇帝自己,如若旧人依在就开始谋划迎娶新人,那就不是现在的皇帝了。还有就是皇上真的如此谋划了,若将来有一日被霍时英知道了,此人是会看不起自己的君主的,富康虽然和霍时英接触不多,但他却知道霍时英身上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女子。 富康一生无家无后,不懂世间男女的情爱,他理解不了皇上眼中那铺天盖地而又隐忍的情感,他只是看见了一复一日被困守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寂寞身影。 太液湖畔清风微送,宫灯摇曳,吹不散的冷清。 霍时英出宫在懿章门和家人回合,全家都看着她,霍时英却什么也不想说,低头站在原地,老太太脸色非常不好看,虽然这一路她没少因为霍时英受到别人的恭维。 最后还是霍真大手一挥招呼了一声:"回家去。"众人才一起出了宫门,上车往王府回去了。 马车走了一路,霍时英想了一路,她为遇见这样一个大胆,不拘又倔强悲情的皇后而震惊,因为没有深入的接触,所以她不能太理解她那种惊世骇俗的爱情和无谓甚至尖锐的表达方式。作为旁观者的视角她只感到震惊和一些难过,这种难过还是为了冯峥,因为他们比较熟,看着他由青涩尖锐走向沉稳和成熟,带着一些个人感情的伤感,剩下或许也还有有一些对身为一国之母却如此大胆毫无顾忌的行事而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想到那女子又何曾在乎这一国之母的位置,霍时英想到,皇帝大婚之时正是四年前,那时候正直西疆战乱,平国公陈慕霆是雍州兵马总督,正是皇帝要用他的时候,她是因为政治而被陈家送进后宫的女儿,政治,牵扯到一个国家和家族的荣辱谁又会去问一个女孩的意愿。一个自幼多病,全家娇宠的女孩,倔强又专情,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妥协和隐忍,或许深宫的生活也教会她成熟,但总归那也是一种不完善的带着青涩的催生出来的成熟。 想到政治婚姻霍时英又不觉的想到长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如此晚嫁,最后选了裕王府要走文官入仕途的长子霍时浩,十年前的朝廷格局,那时候她还是稚龄之年,公主一嫁,折断了了霍家的一边羽翼,那是怎样的一步棋,但长公主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生于皇家,成长于权谋利弊之中,她懂得顺势而为,而且时间在前进,格局在不断的发生变化,当年的局如今已不成局,没有人因为这个而真正的痛苦,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两个女人不同的生长环境决定不一样的人生高度和生活态度,不知道哪一个更自在哪一个又更纯粹,几番想下来不禁升起几分惆怅。 回到王府已是快深夜,霍真招呼着大家都去歇息,这喧闹的一日才算是正式落幕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又是全家去老夫人处请安,全家人聚在一起霍真没有问霍时英昨晚去雍和宫晚归之事,别人也就都没有提。 请安出来在锦华堂门前大家散去,霍时英跟霍时浩一家回了偏院,也不吃早饭,稍稍收拾一下就带着小六匆匆去了焦阁老家。 去的时候焦阁老正在用早饭,老头起晚,他早饭也吃的迟,霍时英跟着小厮进到后宅老头的院子里,老头刚刚洗漱完,正坐在矮几旁端起一碗粥。 老头看她进来,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用筷子点点对面的位置,意思是让霍时英过去吃饭。 这师生二人自相熟以后就少了那些繁文缛节,两人私下相处其实自在的很,小厮拿了布巾来给霍时英净脸洗手,霍时英在焦府待遇比焦阁老的儿子,焦老爷还要好,来去自如,入焦阁老房中从不用通报。 收拾完了霍时英坐过去蹭了一顿清汤寡水的早饭,焦老头很重口欲,但早上吃的清淡,一般就一碗白粥,一个水煮蛋,然后一碗茶就完事了。 吃完了,仆人把桌子撤了下去,老头捧着茶碗有滋有味的喝茶,挺悠闲的就是还披头散发的一身邋遢样子,霍时英看他那样子也习惯,坐到他旁边也端了小厮上来的茶喝。 老头喝舒服了,才扭头问她:"昨天看你爹入城去了?" 霍时英摇头:"没去。" 老头笑:"我还以为你得躲人堆里,看几眼呐?既是没去,那去哪了?" 霍时英回:"去东市了。" 老头没说什么,放下茶碗慢悠悠的道:"生于王侯钟鼎之家却留恋于市井。"老头摇头:"你啊,还有得路要走的。" 老人的话里有提点的意思,霍时英却没太在意笑道:"人嘛,活着总要有一好的。" 老头没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不语。 老头昨晚也应该是入宫去了,但是宫宴的事情一句没提,坐了一会长随带人进来要给他梳洗,他慢悠悠的坐到妆台前,然后扭着身子对霍时英说:"你过来,给我梳头。" 老头虽然不拘小节但还是第一次让她干这种事,霍时英愣了一下才走过去,拿起梳子真的认认真真的梳了起来,老头望着镜中的霍时英道:"你我师生一场,最后你给我梳个头,也算你尊师了,以后想起来我也有个念想你的地方。"老头说的气人,但那一丝伤感霍时英是知道。 霍时英乖乖的梳头,一老一少的气氛沉寂,但这气氛也就维持了一会,老头不爱洗澡,头发老是打结,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油腻腻的,霍时英梳了两下就忍不住说:"我说,不是我说你,这天气也热了,你老也该适当的洗洗澡,别人不嫌弃你,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啊?" 老头一下子就炸了抄起一把梳子就往后扔了过去:"你怎么就不能说人点好啊?我都这岁数了,你管我洗不洗澡,滚蛋不让你梳了。" 霍时英赶紧顺毛:"别闹,别闹,你不洗就不洗,我不说了,好好坐着,我给你梳。" 老头哼了一声,气哼哼的横了她一眼,霍时英低头看着老头的侧脸,偷偷笑了一下。 霍时英手艺不咋地,松松的给老头挽了一个髻,插上一根木簪就算完事了,老头也没嫌弃,梳完头,老头洗了脸,两人如往日一般去了书房。 书房里待了半日,里面照样一顿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没断过,这一天霍时英被打得比较狠,出来的时候手肿的厉害,中午吃饭筷子都拿不住,用勺吃了一顿。 用过午饭,老头要午睡,霍时英也如平日一般在书房里睡了一小觉,下午起来照样授课,照样挨板子,晚上裕王府来人催霍时英回去,说霍真找她有事,霍时英没搭理跟着在老头那里又蹭了一顿晚饭。 吃了晚饭霍时英也没走,倒是后来把饭桌移到花厅里,上了酒又开了一桌和老头对饮到月上中天。 霍真再没派人来催霍时英,直到快夜深,老头起身弹了一弹袍子道:"好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这就去吧。" 霍时英缓缓起身退至中庭,和老人相对站着静默片刻,然后郑重的整领,理袖庄严的埋头跪倒:"多谢恩师!" 一种悲怆和庄严的气氛在两人间流转,这一世得霍时英如此敬重之人为其祖父和焦阁老二人。 老人佝偻的身影隐没在宽大的袍子里,垂目望着地上跪拜之人,眼里尽是悲悯,只有他知道,次女是个惊涛伟略之人,生的世家好,成长的也好,只是命里多了嗔,痴二字,以后前路将多是波澜坎坷,只有当她什么都经历的够了,厌了,什么时候明白了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以后才是她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只是……,只是那个时候他是看不见了。 再是起身,霍时英站在当庭没有挪步,有些恋恋不舍之意,老人挥挥袍袖:"去吧。" 终于转身走出,穿过回廊一脚跨出月亮门终是忍不住再是回头,老人的身影隐没在光影里,再也无法挺直的脊梁,垂暮,寂寞。 他为她授课三月有余,从不教她四书五经文章策论,多是一些经史,人文,经济之类的杂书,以高龄之年却教导的认真,引导她从政治的最高角度去思考,衡量,观察,所授之学够她今后受用半生,他是一个好老师,霍时英眼中弥漫起悲伤的温情,对暮暮沧桑的老人,那掩盖在那粗暴乖张之下的温柔生出的孺慕之情眷恋不忍离去。 霍时英再次弯腰深深的拜倒,豁然转身而去,老人目送着她远去高飞,她却在朦胧的夜色中短暂的迷失了片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不知自己的方向究竟在何方。 出了焦府,回到王府,一路进府里,没有遇见旁人,快到内宅的时候却和远远匆匆走来霍真碰到了一起,霍真远远看见她匆匆走了过来:"嘿,我正说要到外书房去等你呐,正好遇上了,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霍真招呼了霍时英就走,霍时英只好打起精神来跟上去问道:"谁啊?" 霍真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只是道:"你还记得你在冀州的时候飞鸽传书回来让我给你找一个叫俞元皓的人吗?找着了。" 霍时英的心口一痛,脚下顿住,霍真走出两步才发现,转回身来问她:"怎么了?" 霍时英恍惚的问:"找到了?" 霍真定下脚步,看着她道:"找到了,也亏得你说要找此人,他家原和你祖父是故交,后来因为牵扯到了一桩贪墨案,你祖父在边关没来的及施以援手,后来家里就落寞了,家眷也被发配,人也找不见了,说起来也是故人……" 霍真终于发现霍时英脸色不对,停下问道:"可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 霍时英没有回答他,只是苦笑一下道:"你们是找不到元皓的。"霍真看着她,霍时英眼里一片黯然,他再也没有问。 又往回走,出了月亮门,穿过中庭,来到外面的前厅,庭院外两人缓缓走来,霍时英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夏夜的穿堂风吹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那是一对非常普通的母子,母亲已过中年,布裙荆钗,身形瘦弱,鬓间灰白,眼角唇边皱纹深刻,满面风霜但她缓步行来,步履轻慢,眉目间带有螞蟻刚毅之色,霍时英看见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常年艰苦劳作的手,瘦可见骨,皮肤干枯上有细小的伤口,但指甲里却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一个曾经受过良好的教养但又被艰辛的生活磨砺过的女人。反观那跟着她的青年,弱冠之年,虽是一身青色布衣,但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双毫无瑕疵的双手。 两人走到阶下,双双向霍真弯腰行礼,母亲腰虽弯下却脊梁挺得笔直,儿子倒是把腰弯的很低,老老实实的很是恭敬样子。 霍真两步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二人说道:"大嫂快不必如此多礼,说起来我们两家原是故交,是我做的不好让你们受苦至今。" 女子淡淡的说:"王爷不要这样说,我家本就是戴罪之身,怎敢怪罪王爷。" 霍真干干的笑了两声,回头朝着阴影里的霍时英叫道:"时英,过来见过俞大嫂,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三人皆转向霍真看着的阴影处,霍时英慢慢的走了出来,冰冻一样的面孔,缓缓的走至正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庭院中站着的两人。 女子带着儿子屈膝行礼:"见过十一郡主。"霍真一脸尴尬,霍时英冷冷的看着,她不出声,最后还是霍真伸手把两人扶了起来。 两人起身女子一脸清冷,青年垂下头去,霍时英慢慢走下台阶来到青年身前,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道:"你是元皓?" 青年抬头,弯腰作了一揖:"在下俞元皓。" 霍时英轻飘飘的说:"元皓死了,元奎。" 青年豁然抬头眼里一片惊愕,身边的女子身子晃了晃,霍时英又淡漠的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青年有些呆滞,慢慢的把手伸了出来,霍时英低头细看,果然细白无痕,唯一的一点瑕疵就是中指骨节间一点被毛笔磨出来的厚茧。 霍时英望着青年问他:"你想要什么?" 青年抬头,一脸羞愤的望向霍时英,霍时英冷漠的看着他道:"说吧你只有这次的机会,你要觉得受辱,回头再找我父亲也是没用,我答应你哥的事他说了不算,这是你哥哥用命换来的机会,这份屈辱你合该受着。" 青年的眼中闪烁,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最后一弯腰说道:"小生不求别的,只望脱了奴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 霍时英点头:"可以,我赠你纹银二百两,若你乡试得中来年春闱之前我再给你写封信推荐你到到光禄寺卿韩大人的门下。" 青年再次躬身:"多谢郡主。" 霍时英从眼皮下看着他,看的青年忍不住拘谨的缩了缩脚,她清淡的说:"我看你二十年后定是一方人物。"青年抬头,霍时英又道:"因为你什么都能舍得下。"说完她转身就往里走,一眼都没看那在一旁的妇人。 穿过门厅,走过夹道,再踏上长长的回廊,元皓啊,夜风里,霍时英深呼吸,压抑下心里那尖锐的疼痛和酸楚。 他死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没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艰辛的母亲,被牺牲掉的大儿子,冷漠的小儿子,能怪谁?她有什么立场去斥问他们。 元皓啊,霍时英长长的呼气,呼出胸腔中的呐喊,因为他死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来得及碰触,所以他永远那么纯洁,如高岭之上的一片雪花,冰冷而干净,瞬间即逝。 一滴水珠迎风而落,来不及细寻就已不见了踪迹。 此后的一生霍时英再不曾见过俞家的人,二十年后,俞元奎的母亲病逝,青州太守俞元奎一路扶棺回乡安葬,守孝三年,至孝厚德被人传颂,二十年后没有人还记得俞元皓,俞元奎一生名声显赫,官场风流但最终只官拜青州太守,终生不得入京。 接下来的日子沉静了下来,裕王府大门紧闭概不迎外客,霍真闭门不出,霍时英也没有出过门。 连着十几日裕王府门庭萧条,但府内却也没冷清下来,霍真不见外客,但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总是要见的,霍真共有十一个大小老婆,也正好有十一个孩子,当然不是正好一个老婆一个,除了王妃育有两子以外一共还有庶出的四男五女,除了霍时英是最小的一个外,其他的都出嫁或者分家单过去了。 五个女儿三个远嫁都不在京城,唯一留在京城的嫁给了老太太娘家一个分支的表兄家,剩下的几个儿子霍真不管庶务,霍时嘉也没有亏待他们,分家的时候分出去了半个王府的田产和进项,霍时嘉还托门路给五个兄弟中三个走蒙阴的路子,都某了一个闲差,剩下两个也给他们多分了家产,有一份正经的营生。 按说霍真还活着霍时嘉就分了家,有些不合大家族的规矩,但霍时嘉分的公平,族里的老人都知道他是明里暗里都是吃了亏的,所以这事也没引起什么风波。 从那天宫里大宴之后,霍家在京的儿女就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拖家带口的,始终没有消停过,来了有要官的,有哭穷的,还有给别人带话的,霍真应酬了几天,人被烦的不行,伤口也反反复复的老是长不好,最后干脆带着王妃躲到西山别院避暑去了。 霍真走之前也干了几件事,先是选了一个日子把月娘抬举了,当晚二更霍时英亲自把红衣盖头的月娘送出了偏院,月娘从得了消息就嚎啕大哭了一场,临出门时死死握着霍时英的手,盖头下成串的泪珠往下滚,霍时英目送她一路上轿远去,却始终找不出一句能嘱咐的话,觉得有些惆怅,也觉得就这样吧,她也算是最终有了一个自己合理的位置了,这么安慰自己的同时,心里却又始终哽咽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抬举了月娘转天霍真就把他那些原来的十个老婆全都移了院子,王府东边有一个大花园,和王府正堂这边有一墙之隔,里面亭台楼阁,风景优美,院落宽广,住百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地方其实不错,霍真把他的小老婆全都赶到里面去住了,虽然一切供应照旧但也算是打入冷宫了。 剩下的在外面的老婆就一个王妃和月娘了,月娘也被分了一个院子,在王府的西南角,远离了锦绣堂和荣装堂,也算是个偏院罢了。 接下来霍真就开始催着霍时英选院子搬出去,霍时英到外院挑了霍时嘉没有成婚之前住的秋棠院,院子里因为有两棵秋海棠而得名,霍时英挑了这里也是因为这院子一直有人打理,直接搬进来就能住,方便,搬家那天龚氏送过来四个大丫鬟,其中一个就是原来伺候过霍时英也是龚氏陪嫁过来的怀秀,霍时英当天也给小六赐了名叫:怀安。一个怀秀一个怀安其实是霍时英偷懒来着。 府里被霍真大刀阔斧这么一收拾倒是也清明了,至少格局是分明后,那些鬼鬼魅魅的事情有心人要施展也少了空间。等一切都安顿完了,霍真就拍拍屁股走了,霍府这才算是真正的清净了下来。 霍真安排完放心的走了,霍家一切内外事宜都在平稳中等待着过度。只是霍家人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不过三日的功夫朝堂上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地动山摇的事情,京中朝局出现了一次大的地震,整个京城权贵都被牵扯其中,霍府成了风暴的中心也是人心动荡。 这一年的六月,刚一过了初八入伏这一天就天气陡然变热,直到十五这一天气温一直在节节攀升,连着一月不见雨水下来,京城中有了不少中了暑热的人,二伏这一天早起就艳阳高照,朝堂上的一封奏折把这种炎热推向了最高潮。 六月十五大朝会,兵部合同礼部共同拟定一份奏章,大肆封赏此次大败羌人的有功将领,其中凉州参将霍时英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朝野哗然。 御史台御史大夫童之周当庭驳斥,例举祖制,礼教,朝纲,从祸乱朝纲一直说到牝鸡司晨引经据典,条理分明,最后大骂严侯昴和礼部尚书葛尚义魅惑君主,助纣为孽为祸乱之首,骂的的那一个汗湿襟衫,面红耳赤。 大朝会当日满朝文武四品以上官员皆立当堂,武将一方巍然不动,文官左相王寿庭身在冀州,右相韩林轩垂目不语,严侯昴和葛尚义协六部尚书无人言语,童之周慷慨激昂的骂完后,落了个满堂清冷,连皇帝也只是坐在龙椅上淡漠的注视着下方,直到最后童之周骂完了,又等了片刻,太监唱了一声:"退朝。"皇帝步下龙椅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置一词。 退朝之后消息传回裕王府,举府震惊,霍真当日就赶了回来。 宫内退朝之后,不到午时,以贺文君为首的一批翰林院年轻的官员纷纷上书弹劾霍真父女,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消一个时辰就堆砌了高高的一摞,皇帝搁置不理,下午申时一过,御书房传出一道圣旨:"责令户部三日内彻查国库历年账目。"这一举动彻底震动朝野。 新帝登基三年有余,从未行过如此雷霆手段,国运走至百年,国库的账目成了谁都不敢去动的烫手山芋,谁都知道账上是做得漂亮,年年的税收也是有那么多的,但是国库里却是空的。整个国家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一团污秽。 说起来满京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文武百官,就连后宫里的宫妃太监都欠国库里的钱,而且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得势的欠的越多,这里面说起来是一笔烂帐,历朝历代以来官员真正的俸禄并不多,大家氏族没有人真的靠着俸禄过日子,但也有一些寒门学子一朝入朝,家境清苦的遇到婚丧嫁娶就有那过不下去的,朝廷也要维护官员的脸面,按规定可以从户部支取一些银两,这些银两就是从国库里出的,但规定到最后往往都会走了样子,到后来是谁都可以从国库里借钱,而且越是有钱有势的还越是借的多,这些钱的走向无非是这几点:一是历来公卿,皇族的接驾,所谓的接驾不单指皇帝一人,多是后宫皇后,各贵妃省亲,归宁。二就是贵族,官员把钱拿出去在民间放利钱,这里面牵扯的人就多了,有公卿王侯,高官,甚至还有宫妃,一旦涉及到后宫那么太监肯定就会参与其中于是就更加黑暗,最后真正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借贷的人反而借不到钱。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局,动摇根本的事情,所以历来谁都知道这里面是污糟的,可也是谁也不敢去动的局面。 但是当今的皇帝去动了,新帝登基三年,整个后宫只有一个雍和宫中的皇后,原先登基之前有一个婕妤,后来也因为重病早逝,属于皇家的那些烂帐多是先帝遗留下来的,所以他敢动而且动的雷厉风行,命五成兵马司协同户部彻查,军队一介入全城轰动,三日之内不知道多少显赫世家躁动如热锅上的蚂蚁,繁华的京城一时暗流涌动,暗夜里多少鬼魅丛生,多少官员私下会晤。 三日之后御书房又出一道圣旨,全城戒严,禁止官员私会,实施宵禁。 又过得五日,终于下了一场暴雨,这一日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倾注,当日左相韩林轩冒雨往御书房上奏一本,大力为霍真歌功颂德,正面肯定了霍真的功绩,鼎力支持霍时英封侯入朝,此后中层的官员迎合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进御书房。 转日五成兵马司从户部撤出,全城撤销戒严,两位王爷和郭政平安归家,至此轰轰烈烈的闹了十几日的国库彻查案无疾而终。 七月初四,圣旨出,大赦天下,退敌有功将领殿前受封。 一场席卷全城的政治风暴,风过无痕,作为风暴中心的霍家霍真亲自坐镇,府门紧闭,一切事务皆不沾染,七月初四府门打开接圣旨:"霍时英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明日上殿受封。" 七月初五,寅时,裕王府阖府而动,霍真着一品麒麟补子大红袍,脚登蟆头厚底皂靴,出了荣装堂,到了外书房,霍时英也是一身虎豹补子大红官袍,黑色高帮白色厚底的皂靴,被霍时嘉和龚氏亲自送了出来 父女两在外书房会和,王妃携霍时嘉夫妇亲自把他们送出府门外,来到门外两顶官轿等在门口,霍时英转身拜别家人,起身之时手被霍时嘉握住。 王府门前红灯高照,天边不见一丝曙光,霍时嘉目中血丝充盈,霍时英手微微一挣,霍时嘉用力一握 "二哥。"霍时英轻微的叫他。 霍时嘉垂目不语。 王妃垂泪:"时英,我们对不住你。" 霍时英转头,火红的灯火下,王妃一脸水光,她坦荡的目视过来,真实的毫不掩饰眼中的悲伤和愧疚。 霍时英唇角紧抿,低头望着被霍时嘉紧握的手,霍时嘉似乎用尽了力气,手骨僵硬,指肚发白,用力一挣,手背被划出一道红痕,霍时嘉手臂颓然而落,霍时英转身大步而去。 寅时三刻霍府两顶官轿抬至宫门,宫门外官员林立,人声嗡响,霍府两顶官轿到来让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眼前的轿帘掀开,霍时英迈步而出,一眼望去百官林立,众人皆目视而来,她挺直了腰背,收回目光,昏暗的灯火下衬托出几分孤寂的身影。 霍真下了轿子,回头看了霍时英一眼,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文官转身侧开目光,武将骚动,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朝着霍真拱手道:"裕王爷。" 霍真大笑着拱手还礼:"平国公。" 那人和霍真一样着一品武将的官服,蓄着文士须,面白文雅,身材健硕修长,目光温和,两人走道跟前,还没来得及寒暄,他就对着霍真有几分玩笑的意思道:"你家姑娘呐?还不领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霍真一笑,转过身朝着霍时英道:"时英还不来见见你陈伯伯?" 霍时英迈步上前躬身行礼:"见过陈伯父。" 陈慕霆望着弯腰的霍时英捻须而笑道:"时英颍昌府一战当真悍勇不让儿郎,我都没有想到你能练出那样一支队伍,以一万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当真后生可畏啊!" 霍时英把腰弯的更低:"伯父抬举时英了,时英愧不敢当,时英有今日之功也是伯父当日在后方帮时英整军的缘故。" 陈慕霆站在原地笑眯眯的道:"嗯,你既知道,那就记下这一笔,将来我可要讨回来的。" "是。"霍时英低头应着。陈慕霆点头,笑容中几分玩笑几分认真。霍真在一旁没吭声,有人上来跟他打招呼,皆是武将,态度恭敬之辈,他一一拿着架子认真的回礼。 这边霍时英再直起身抬头之时,就撞上了一个人的目光,陈嘉俞站在他父亲身后,父子两差不多的身高,陈嘉俞的脑袋就从他父亲肩膀上露了出来,他定定的看着霍时英,片刻后才启唇出声叫了她:"霍时英。" 霍时英朝他拱手:"陈公子。" 陈嘉俞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倒是陈父扭头看了一眼儿子,然后眼中目光一闪,扭身到一边跟霍真说话去了。 剩下两人站在当地,陈嘉俞也不说话,目光始终在霍时英身上流连,只是他现在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再也不是,暴躁,以及鄙视了,眼底除去了愤怒和狂妄之后,清明一片,眼神暗暗的,有些许的低落。 霍时英对着这个不再暴躁愤怒的沉默的青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别开目光,在文官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她在人群里看见了韩棠,韩棠应始终一直留意着她的,她一看过来就朝着她送过来一个微笑,然后隔着人群向她拱手打了个招呼,霍时英也远远的朝他拱拱手,两人一番作为引来无数视线,二人却都是镇定的很 等霍时英招呼完韩棠,放下手就听见旁边的陈嘉俞忽然开口问道:"你的伤好了吗?"他声音很低,还带着些许犹豫的口气。 霍时英摆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过身对他道:"已经好了,多谢陈公子挂念。" "在冀州的时候,你后来转天就随圣驾回京了,听说当时你还昏迷着,后来我也随父亲回了雍州,五天前才回来的,想去你家看你,可你家人说你不见外客。" 陈嘉俞低着头,小声的絮絮叨叨的一顿解释,霍时英心下就一阵忽悠,有点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青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年却还要说话,不想刚一张嘴,宫门忽然开了,太监出来拖长了声音唱:"上朝!" 卯时宫门大开,百官骚动,陈嘉俞赶紧急急忙忙的对霍时英说了一句:"我在西域得了一支天山雪莲,回来我给你送去。" 后来青年急急的走了,留下霍时英一个人留在原地怎么想怎么觉得乱。 文武官员分两班入朝,文走左掖门,武走右掖门,入内后,先于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各以次过桥。 霍时英和霍真在金水桥上分开,霍真随百官入内,霍时英被内监引致奉天门上廊内等候听宣,廊下站立不少人,霍时英认识大部分,多是凉州边军,都此次随着霍真回朝的,里面有她世伯辈的颜良和马腾他们,也有冯峥还有陈嘉俞。 廊前阶下有带刀侍卫拱立,左右有内监站于一旁,大家都不太好声张,稍稍见礼过后皆垂目望地,一脸肃穆。 卯时,皇帝出御门,锦衣卫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联翩自东西升座,朝会开始,堂上还有事要议,廊下二十余人一直等到红日东升。 堂上霍真再提辞官之事,皇帝当庭应允,霍真长跪叩谢圣恩,转即就有内监唱喝:"宣,边军有功将领殿内封赏!" 霍时英随众人走过奉天门,踏上金銮殿,她夹杂在一群威武赫赫的儿郎中间,红衣,皂靴,身姿笔挺,身长玉立,有凤彰之姿,冠玉之貌,周围团转的阳刚儿郎都压不住她身上的光彩。 一路行去,踏上金銮殿的瞬间她回首而望,巍峨的奉天门,左右掖门,金水桥,白玉栏杆蟠龙桥,古往今来只出了她一个女子能堂堂正正的这么走一遭,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一缕发丝,回首身后是一条皑皑白骨铺成的来路,仿佛那一张张肮脏的,带着血污的面孔,他们断肢残臂,互相搀扶,都在看着她,那些留下名字的没有留下名字的,她记住的没有记住的人,为了他们她不应该后悔。 转身一脚踏入殿内,霍真后退半步,仿佛完成了他们父女的交接,御座之上,一双暗沉的眼睛注视着她,最后仿佛被光芒烧灼,闭目转过头去。 霍时英随众人来到御阶之前,瞬间一片撩袍,布帛抖动的风舞之声,铿锵而雄壮:"参见,吾黄万岁!" 皇帝再转过头来,御座之下已经跪满了人,那个人夹杂在人群里,低眉垂目,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从他还是稚龄之年,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长姐提起,他就在想一个两岁的女娃娃被带到边关多么的神奇。 此后十多年后再次在战报看见她的名字,霍时英三个字瞬间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苍凉的画卷,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英武女子,荒凉而充满生命的张力,残酷而柔情,如此强烈的冲击只因为一个名字就给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动。 后来他悄悄的给了她很多的机会,她的名字一次次的出现在战报上,一次次的功绩,鲜血淋漓,杀戮断绝,他无数次的幻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再后来在先帝病危,西疆战乱,朝政混乱,霍老将军回京述职,他私下与其见了一面问计于他,两人谈至深夜而归。然后先帝病逝,他顺利登基,娶了陈家的女儿,陈慕霆出征西域大获全胜,随后暗中建制重骑为凉州再战做好准备,重用军部尚书严侯昴,重新启用王寿庭。他一步步走来,步步都在老将军的料算之中。 当日临别之时,老将军犹豫再三方躬身恳请:"请您以后能善待我家时英!"他当时大为震惊,老将军明显是托付之言,刚想应允内心甚至还带着一些隐秘的喜悦,但老将军却说:"我家时英半生凶悍,是个男子的命,偏偏又生成了女儿身,怕是将来在婚事上会有艰难,我怕她将来会孤老终身,如若将来她能觅到好的姻缘,还请殿下能放下猜忌放她归家,给她一个好归宿,臣在此谢过您了。" 他当时内心微觉失望,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老将军若不放心,有朝一日孤亲自登门去提亲又何妨?" 霍老将军却只是笑:"老臣的这个孙女常年混迹军营,怕是难入殿下之眼。"将军拒绝之意明显,他再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出得门来,将军又还是说了一句:"实在是时英此时还未定性,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等我回去思量过后再答复殿下吧,她也还没有小字的。" 将军隐晦的一句成了他们此生最后的别语,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他就知道老将军始终还是没有答应他,安生?他如何能给她安生,他已经没有资格了,他大婚的时候挑起皇后盖头的那一刻心里在隐隐的后悔,直到最后真正的见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盖天灭地,没有人知道他注意了她二十年,从幼年稚龄之时。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英俊,沉默,内监唱喝:"起!跪!" 众人随着唱喝行三叩九拜之大礼,后又有人来宣读圣旨,一一封赏一众将领,宣读完毕,皇帝从御座上起身,所有人再次立刻跪下来,齐刷刷的声响。 皇帝站在御座前说:"愿尔恭谨,祝尔平安。"微微沙哑的声音。他说得慢,仿佛有鼓点和着拍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周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从头到尾,皇帝也只说了这八个字而已。 接下来是冗长的受封仪式,仪式之后霍时英正式成为御前行走的四品带刀护卫,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女都虞侯。 仪式过后依次退出金銮殿的时候,霍时英抬了抬眼睛,一瞬间与皇帝的目光相对上。 他静默不动的望着她,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平静而幽深,不再表达着什么,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所有情绪都掩藏在深深的潭底,如此暗淡如此寂寞。霍时英心中大动,等清醒过来时已经退出了殿外。 霍时英随众人出了宫门,怀安看准了第一个扑了上来,扑通一声就跪下:"恭喜郡主封侯!" 霍时英听着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好在身边跟着出来的人,也是被家仆簇拥恭贺之声不断,她这边倒是没太引人注目。 霍时英看了怀安两眼,不咸不淡的说了声:"起来吧。" 怀安站起来,脸上笑意浓厚,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欢喜,但霍时英不喜欢他沾染一些油滑阿谀的做派,于是冷冷的看着他,怀安脸上的笑终于僵住,脚下不自在的收了收,慢慢老实的站稳了。 "把腰挺直了!"霍时英又是轻喝一声,怀安下意识的挺了挺腰板,怀安最近正在抽条,长高了不少,人却是瘦瘦的,嘴角一层绒毛,还是青涩的面孔,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脸上露出害怕来。 霍时英那一声呵斥声音压得极低,她也算是给怀安留了脸面,怀安以后要经常跟她出来行走,奴才有奴才的之间的交际,她也不好给他落了脸,接下来她也没再说什么,这孩子还有的要教,但现在不是时候。 先出来的这些武将,很多凉州边军都是霍时英的叔伯辈,霍时英上前一一跟他们见礼,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武将多是豪爽之人,很多人受过霍家的恩惠,对她多是慈爱,只是如今大家身份已经不同,霍时英受封为侯,而他们大多都还要继续回到边关去戍边,此一别就是经年,于是宫门前弥漫着一种伤感的气氛。 后来大家纷纷上马离去,唯剩下颜良马腾二人,这二人都年过三十,跟随了霍真十多年,临到最后因频多顾忌,不能亲自跟霍真辞行,只有请霍时英带一句话:"经此一别,望君珍重,来年再聚。" 二人挥鞭而去,霍时英深深的弯腰恭送他们远去,再直起身时,唯见朝阳下两个绝尘而去的身影,被留下的人,孤单单的一个身影,独自品味离别的萧瑟。 宫门前的人大多散去,最后剩下三个人站在那,他们三,都是老爹在朝的,里面朝会还没有散,要留下来等老子的。 霍时英本来有心留下等霍真一起回家,结果看见陈嘉俞吩咐着家仆,眼睛往她这边看,这就有要过来的意思,于是远远朝着冯峥道:"明天你在家不?" 冯峥看过来点点头,霍时英赶紧说:"那我明天去找你,有事跟你说。" 冯峥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最后还是点点头说:"那你明日来吧,我让家里准备了。" 霍时英看他点头,这边一转身就往轿子里钻,隔空喊了一句:"不用准备,我明日上午就过去。"不等冯峥回话,霍时英那边就起轿了,陈嘉俞迈出去的一条腿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霍时英比霍真早了一个时辰到家,大家都以为她会和霍真一起回来的,结果她她自己先回来都有些诧异,霍时英也不好解释,自己回房梳洗去了,等霍真回来了才出去跟他说了颜良,马腾给他带的话。 霍真今天情绪有些不大好,霍时英跟他说了事,也就是沉默的听着,呆呆坐着,没吭声,也没表示什么。 霍时英知道今天在朝会上皇帝允他辞了凉州兵马总督一职,此后他就是个居家的闲散王爷了,心里多少会有些不适应,所以陪他多坐了一会,谁想霍真呆坐了一会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李成青也要走了。" 霍时英一震,吃惊的望过去,霍真落寞的道:"这就都要散了。" 霍时英从霍真那里出来,急急的往后院走去,她心里懊悔,心里如失去一大块,她的师傅,那个憨直,迂腐的汉子,她四岁的时候他来到她的身边,他天天用药水泡她,逼她打坐,逼她练功,三更睡,五更起,用大板子往死里抽她,曾经一度她恨死他了,他是个傻的,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因为太熟悉了,也因为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里对他积累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有点讨厌,有点恨意,但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不需要掩饰什么,所以她最不在意他,她其实欠他良多,但是如今他要走。 霍时英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一头闯进李成青的院子,李成青住在王府东北角的一个偏院里,院内一口水井,两株桃树,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自回来以后霍时英就没有来过,也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她现在想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院内安静无声,霍时英放慢了脚步缓缓的走进去,屋内陈设简单,有小厮在收拾细软,看见她进来一脸惊愕,低头行礼:"郡主。" 霍时英点点头,走进去,她没看见李成青,缓缓的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很无力,有些怕见到他。 内堂传出声响,李成青撩帘从里屋走了出来,霍时英抬头看他,愣愣的无法言语,李成青走过来立在她跟前,铁塔一样的人照下来一片阴影,他瓮声瓮气的说:"我要走了。" 霍时英低头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以后她低低的恳求的说:"不走行吗?" 汉子还是那么憨直的,直愣愣的道:"家里来信催的紧,我都三十多了,十年前家里就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不能再让人家等了。" 霍时英低头沉默,想想怪惊人的,什么人家的姑娘能一等等十年的,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师傅为了她搭进去了半辈子,她有什么脸面再耽误人家,但她心里难受,说不出的滋味,就像被割舍了什么,心里空空的又难受,她干干的问:"还回来吗?" 汉子没吭声,霍时英就知道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上有高堂,马上就要成亲,以后是家里的顶梁柱,哪里还能远行的。 霍时英一直维持着垂着头的姿势,在她师傅面前深深的低下脑袋,很久以后她低低的说:"师傅,对不起。" 一只大手罩到她后脑勺上,五个手指头捏捏她的头皮,那是无言的谅解和安慰,他说:"不怪你,你的事情多。" 霍时英站起来,不想看面前的这人,看一眼难受一次,最后失魂落魄的走了。 李成青第二天天光不见亮的时候就走了,霍真带着霍时嘉和霍时英亲自送他出门,汉子走的时候霍真要给他什么他都不要,不要官,也不要钱,走的时候一辆青釉小鹏车,一个随身的小厮。 霍时英知道他是个有骨气的人,而且他也不缺钱,他们本家是冀州的一方土豪,这些年留下来一是为着一个承诺,二是为了她。 霍时英骑马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李成青不让她再送,下来马车来对她说:"时英,以后有了孩子,带来给师傅看看。" 霍时英忍不住瞬间湿了眼眶,她的师傅,没期望她鲜衣怒马,朝堂称雄,他只是让她以后有了孩子带去给他看看,一种最朴实的对晚辈的期望。 汉子带着离别的黯然,蹬车而去,车走出多远,他还把身子伸出窗外,不停的挥手赶她回去。霍时英觉得她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是时机已经错过了,她说什么都抹不去心中的遗憾和悔意。 霍时英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很久之后她转过身,霍真从雾水中走出来,负手站在她身旁,目视着远方,眼神空远,悠然长叹道:"这就都散了。" 父女两一路沉默的回城,到了回王府的街口,霍真忽然说他不回去了,要去转转,霍时英想想这个时候烟花之地都关门了,酒楼还没开张,他也就最多跑到茶馆里听人说书去,知道她爹是个关不住的人,也就随他去了。 回了家,正在收拾,王妃那里派人来传话问霍真的去向,说是有事找他商议。 霍时英正在净房洗脸,听见了只好出来,她想了想人传话有时候弄不好意思就会拧了,想着自己还是要亲自过去一趟,就跟来传话的人说:"你先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给王妃请安。" 来问话的是个婆子,自然是恭敬的等着,霍时英洗漱完去了荣装堂,去的时候王妃那里正在开早饭,看见她来王妃微微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直接招呼着她入席一起吃早饭。 王妃教养极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霍时英因一会还有事要办,就在饭桌上把话说了:"今天王师傅走了,父亲心里有些不痛快,回来的时候到城里转转散心去了。" 王妃手里的筷子在唇边停了停,没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霍时英怕她多想又补了一句:"这个时候他最多也就是去茶楼听书,有长随跟着,他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王妃就笑了起来,带着好笑的神色看着霍时英:"你不用替他说话,他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吗?从来不爱在家待着,最是喜欢在市井流连。" 霍时英笑笑没接话,王妃又道:"你这入宫封侯一事,在一般的官宦人家这是要摆三日的宴席庆贺的,到时候来庆贺走动的官员亲戚都少不了,我找他也就是商议这个事情,好让他拿个主意定下个日子,你还有五日就要入朝上殿了,时间紧的很。" 霍时英倒是第一次想起这个事,想了想道:"怕是祖母那里会不高兴。" 王妃没接霍时英的话,放下筷子接了丫头上来的茶碗漱了漱口才道:"有些事,你虽不在意,但做父母的也要做到,这种事情本来的原意也是趁此机会和京中官员多走动结交的意思,你若不办到会落了一个目无下尘的意思,你本来就是个女子,顾忌就多,再有这么个名声,到时候你如何在官场中立足?" 霍时英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遂点了头,王妃转而又语重心长的对她道:"时英,有些事情看着你祖父,能忍就忍吧。" 霍时英点头:"母亲放心,时英晓得的。"然后埋头紧扒的几口饭,推了饭碗,漱了口,吃完了一顿早饭。 从王妃那里辞了出来,眼看着天色不早,霍时英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收拾带着怀安就要出门。结果刚出了外院在二门那里却碰见一群人走来。 霍时英看见是王妃院子里的一个婆子正带着一个中年女子往里走,两边走了一个照面,那婆子赶忙带着人给她行礼,霍时英觉得不对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去?" 那婆子赶忙回话:"是平国公夫人派人来送帖子,王妃让老身出来接进去。" 霍时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那是个很干净的女人,一身素雅,头戴银簪,是个相当体面的下人,那人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睛上下的在她身上转,笑意越来越浓厚,有点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那么个意思。 霍时英想起昨天的陈嘉俞,心里那个糟心的,抬腿走了。 霍时英带着怀安往城北而去,马车穿街过巷,最后路过城北一家兽头大门前,霍时英特意撩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府门威严,上挂一匾额,上书"平国公府"。 ` 在往前走了片刻马车停下,霍时英下了车,一家很平常的门庭,没有牌匾,一个正门,两个角门果然和平国公府只有一墙之隔,倒像是平国公家一个附属的院子一般。 华安上去叫门,不一会就有人迎了出来,出来的人把霍时英吓了一跳,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着锦衣绸缎,嘴上一撇小胡子,像个巨贾商人一般,来人出的门来埋头就弯腰深深一作揖:"都虞侯这厢有礼,在下冯玉坤是冯峥的父亲。" 霍时英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扶起来:"伯父您何须如此,时英当不起,快快请起。"说着就深深的拜倒,冯玉坤也像是被惊住了,伸手就挡住:"别别,快起来。" 两人让来让去,在门口就僵住,霍时英只好问:"伯父,冯峥呐?" 冯玉坤这才反应过来道:"在里面呐,快请进。" 霍时英这才进了门,门内假山石亭,仆役穿行也是个富贵人家,一路上冯父絮絮叨叨的不住说着感谢霍时英的话,直说自家犬子不懂事多亏霍时英照应,这次回来大是不一样,满脸激动感激之意掩饰不住,霍时英就想,她本是来见冯峥的,儿子不出来老子倒是出来迎,可见这一家是多宠着这个独子的了。 冯玉坤把霍时英领到一个院子门口,就说:"他就在里面,你们进去谈,我就不打扰了,中午一定留下来用个便饭。"霍时英赶紧恭送,冯父这才转身走了。 进了院子见是个极清雅的所在,院中雕花影壁墙,露天两个大鱼缸,墙角搭着葡萄架子,院中两株海棠,带前廊的正房,东西两厢房。 霍时英穿过院子,来到正房撩帘进去,屋内一股扑鼻而来的白檀香气,冯峥一身白玉色的罩衫,没有系腰带,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也没有束冠,头发随便挽了一个髻,霍时英进去的时候他似乎正在指挥着小厮收拾书籍,房内到处是箱笼,一屋子的书凌乱的摆着,他站在窗前,日光透过竹帘照在他身上,有几分飘尘出世的味道,看见她进来也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道:"你来了?" 霍时英一脚迈进去,脚下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呐?" 冯峥抬头看她:"把往年的书都拿出来趁着天气好晒晒,你等我片刻,我这交代几句就好。" 霍时英忍不住打趣他道:"你这是打算参加科考啊,弄这么一屋子书。" 冯峥回头瞟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厚,霍时英心下打了一个突,怕是自己随口一说被说中了,疑惑的看过去,冯峥却已经转过了身去,对她道:"我这也没什么消遣,你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好。" 霍时英也就不再言语,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廊檐下看那两缸子游的自在的肥胖金鱼。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冯峥就出来了,一边往外走,手里还拿着根腰带,站在霍时英旁边就开始系,他们两在冀州几个月对方什么样子没见过,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交情,都淡定的很,冯峥对霍时英说:"走吧,这里太乱,我们去书房。" 两人又一起出了院子,霍时英一路走一路问:"当初是怎么回事?我后来到战场找过你们,都没找到,后来我醒了听说你毫发无伤的,是怎么个情况?"说着还上下看了看他。 冯峥扭头撇她,没好气的说:"你当时冲的那么狠,我和陈路带着人要跟上你,只能拼了命往前冲,我被撞下马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谁把我埋到一匹马肚子下面,身上堆着好几个死人,还差点被人当尸体埋了。" 霍时英就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哈哈,你是个福将来着。" 冯峥也只有无奈的笑:"没能杀几个敌人,却还被人救了,窝囊了来着。" 霍时英却只是笑,迎着日光道:"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没什么窝囊的。" 两人来到书房,有家仆上了茶,两人坐定,霍时英才开口问:"莫非你还真准备参加科考不曾?" 冯峥这次受封,升了军部给事中,正好是霍真当初给霍时英活动的位置,估计这也是冯家活动来的,以霍时英看来他在军部某这么一个差事,又有军功在身,以后说不好真就能有一番作为,大可不必走科举的路子。 冯峥却喝着茶淡淡的道:"家父为我操劳半生,这是他生平所愿,我不能再亏欠他们了,等我处理完那些战后士兵的退役,抚恤之事,等该做的事情都了结了,我本就有功名在身,待明年的春闱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霍时英端起茶碗来垂下眼皮想起门口那个殷勤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过了片刻才道:"说起抚恤之事,我今日来找你,也是要和你说这件事,那些本来应该是我来完成的事,却要连累你了。" 冯峥淡笑:"你我还谈这些?那些人,我们一起把他们挑出来,一起带着他们去送死,我们都欠他们的,谁做都一样。" 霍时英放下茶碗:"最后到颍昌府的时候,所有士兵随身的财物我都收了上来,放在我父亲那里,回来我给你送过来,你按着地址都给他们的家人送去吧,其实朝廷的那些抚恤没有多少,那些被他们从羌人身上抢来的财物倒是值钱的很,一定要妥善处置了。" 冯峥蹙眉:"按说这样最好,但却不好操作,银钱和值钱的物件都还好说,但银票之类的就不好处理了,各家商号的票号上都有记号,尤其大宗现银的兑换不是专门的人兑换不出来,有那不懂的人家贸然拿出来,怕会出事,最后追查起来你我都要牵连进去。" 霍时英低头沉吟:"这事我想办法吧,不能再亏欠他们了,这是他们用命博回来的东西。" 冯峥点头:"事情还是要做的隐秘一些,你慢慢谋划,我这边尽量拖着。" 两人说完沉默了片刻,霍时英转而又问:"你以后可有何打算?其实圣上已经有重开海禁的意图,以我看来朝廷很快就要筹建水师,你其实留在军部以你之才将来定会大有所为的。重新走科举的路子,无疑是从头再来一次,肯定要艰难很多。" 冯峥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碗,碗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霍时英抬眼看过去,就见对面的青年,面带微笑,眼中坚定而从容,他说:"还有什么比不得已的人生更难的?我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哪一条路都只是一个过程罢了。" 对面的冯峥有一种清风拂面清雅之姿,通达了也沉潜了,霍时英想起了宫里的皇后,心里一阵难过,垂下了眼皮。 后来霍时英又问起了秦川,才知道陈路身受重伤,连肠子都留了出来,曾经几度都要死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霍真亲自给他报的军功,现在升了校尉留在了卢龙寨,至于秦川却是早就跟着霍真来京城了,听说霍时英一直没有见到人,冯峥也惊奇的很。 两人一直谈到快到正午,霍时英有点怕太过热情的冯父,遂起身告辞了,冯峥也不留她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到了大门口霍时英忽然想起来对冯峥说:"我家这两天为了我封侯一事好像要摆宴,你来不来?" 冯峥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等日子定了,你派人来跟我说一声。" 霍时英点头,转而想到又道:"你这次也升职了,想来你家也是要大办的,到时候你也给我个信。" 冯峥却摇头:"我家已经打算不办了。"冯峥抬抬下巴:"平国公家的表弟这次受封副都指挥使也是要大办宴席,到时候冲撞在一起反倒不好。" 霍时英看了一眼隔壁那巍峨的府门,没说话,那日宫灯下那面孔青白,嘴唇乌紫的女子又在她的眼前闪过,再回头冯峥一身宽大的袖袍,临风而立,眼里是看透世情,清心寡欲的淡漠之色。 霍时英扭头步下阶梯,临上车之前脚步顿在那里,片刻后豁然转身两步走了回来,迎着冯峥疑惑的目光她一口气说出:"她让我告诉你,太后宽和,后宫干净,她没受委屈,她说:望你以后天高云阔,好好活着。" 冯峥的神色瞬间而变,一种尖锐的疼痛在他眼底升起,手指关节紧紧的握在一起,整个手背青筋暴突,肩膀晃动,人摇摇欲坠。 霍时英转身离去,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后悔,冯峥要像个人一样的活着,最起码要活的有点人气的样子。 回到王府的路上,霍时英望着窗外,沉寂无声,心中翻滚,这几天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遇到一些人,有些人离她而去,结束了一段生活,又开始了另外一段征程,始终深陷局中不得脱困。 马车来到王府门口,远远的看见一辆青釉小鹏车停在角门下面,她的马车碌碌而来,小车之中伸出一只白嫩的手,一截藕臂若隐若现,下的车来一阵香风扑面,端是香艳。 篷车中有人在偷窥霍时英,而且还是个女子,霍时英抬眼往府门前一扫,就见秦川坐在开着的角门那里正在跟几个看门的佣人胡侃,霍时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门口平时有四五个在门房听差的下人,都是下等的佣人,刚才他们不知正在说什么,佣人们看见霍时英回来,全都站起来讷讷的,僵手僵脚的样子像是被霍时英抓了包一样。 秦川背对着外面还在那喊:"嘿,你们都见鬼了,干嘛呐?" "秦川。"霍时英站在台阶下,微笑着轻声的叫他,她就知道他早晚会出现,冯峥不来一是为了避嫌,二也是他就是那样的人,至于秦川这家伙这段时间肯定是鬼混去了,霍时英也就只有这几天的耐心了,过了今日他再不出现她就准备亲自去抓人去了。 秦川猛的转回头,看见霍时英没说话先咧嘴大大的笑了,还是那张一笑起来就满脸褶子的猥琐的脸,他站起来走过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霍时英,一只袖子空荡荡,两人看着对方笑,都傻兮兮的。 "你怎么不进去?"霍时英问他。 秦川一挥手大咧咧的说:"我不进去,我是来看你的,进了这门我就是要看什么十一郡主了,不看!" 霍时英走上台阶,看着他道:"不看就不看。我就让你看站在门外面的霍时英。" 秦川满意的笑了,接下来霍时英干了一件事,把门口呆立的门房们都震住了,霍时英在裕王府的大门口石阶上席地坐了下来,顺便还拍拍身边的位置对秦川道:"坐。" 秦川坐下,扭头看她:"升官啦?封侯啦?" 霍时英哂笑:"是,你不是要我做女将军吗,我现在封侯了不是更如你意?" 秦川也咧嘴笑,霍时英也问他:"要走了?" 秦川点头:"是,要走啦。" 霍时英抬着下巴朝那青釉小鹏车点点道:"你这是弄的什么?" 秦川挠挠头,脸皮厚的人难得露出点羞涩来,但说起话来还是大大咧咧的:"还能干什么?娶媳妇呗。" 霍时英摇头:"风尘中人不大好。" 秦川不屑的指指身后:"你们这样的人家才在乎那个,我们乡下人,不在乎,只要能过日子生儿子就行。" 霍时英还是忍不住嘱咐:"还是谨慎一些的好,这样的人往往经历的腌渍的事情多,怕是不能安心过日子的。" 秦川讪讪的,只是说:"我晓得的。" 霍时英也不好再劝,转开话题道:"你既不愿进去,我们出去吧,我请你喝酒给你践行。" 霍时英话刚说完,不想秦川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出去多麻烦,我晌午之前就要走了,还要赶路,就这喝两口算是给我践行算啦。" 霍时英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葫芦笑了出来:"也好,就听你的吧。" 于是两人在这钟鼎之家的王府大门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就喝了起来。 王府门前虽不是市井,但到底有人经过,而且在这附近出入的人,多少都是些富贵人家,马上就招来不少的侧目。 " 他们身后的门内,周通早就被惊动了,出来在门内看了两眼,嘱咐旁人不可声张,自己匆匆往内院而去,不大一会霍时嘉就被人簇拥着到了大门口。 霍时嘉也站在门里头看了他们一会,周通在一旁说:"世子爷您看是不是请那位军爷和郡主进来,这人来人往的始终是不好,回来传扬出去倒是败坏了郡主的名声。" 霍时嘉没答话,又看了他们片刻道:"去地窖里拿两坛汾酒出来给他们送去,你再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出来,用包袱包好了拿来。" 周通皱眉,霍时嘉扭头看着他道:"这人和时英的交情非同一般,不可用那俗世的眼光看轻贱了他,他们的情谊是生死至交,不是你我能懂的,你按我说的做,就随他们去吧。" 周通躬身说:"是。"转头吩咐人去办事,霍时嘉又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最后也转身走了。 这边霍时英和秦川喝道中途,身后忽然跑出两个男仆,一人怀里抱着一坛子酒,往他们身后一放,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两人一起看身后的酒坛,霍时英问他:"你喝吗?" 秦川摇摇头:"不喝,当咱两是酒鬼呐?" 霍时英笑:"不喝就算了。" 两人喝干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秦川把葫芦倒过来,一滴酒都撒不出来了,他站起来拍拍平屁股道:"走啦,还要赶路呐,过了晌午再出城就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了。" 霍时英逆着光抬头看秦川,不言也不动,秦川不耐烦的说:"咋么,舍不得啊?" "嗯。"霍时英点点头,然后她也站起来,对他道:"你先等等。"又转过头招来在一边站着的怀安:"你去找世子就说我要一些药材,最好是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还有把我房里那个放钱的匣子拿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秦川站站在那里看着霍时英吩咐,怀安领命而去,霍时英转过身来问他:"怎么?我的东西你也不要吗,那是我上次受伤皇上赏赐给我的。" 秦川不说话,霍时英看着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又道:"你的胳膊没了,以后到了阴雨天气定会疼痛,这种伤岁数越大越难捱,药材你备着将来用的着。" 秦川终于扭过头去不看她,霍时英接着说:"回到家乡多买一些地,有什么事情就找当地的司卫所,我会让人打好招呼,以后稳稳当当的当个地主,身上千万不要留现银,我知道你这人是不安生的。" 秦川终于笑了:"你放心吧,我家里还有个老娘呐,不敢乱来的。"霍时英也笑了起来。 片刻后怀安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抬了几口箱子的仆人,那几个人把箱子抬上马车,怀安把一个匣子和一个包袱递给霍时英低声道:"里面有五百两是世子给的。" 霍时英没说什么,接过来,走到秦川身边:"拿去,这些是我自己的赏银,你拿回去,多买一些地。" 秦川看着霍时英手里的东西,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一把接了过去,转身就要走,霍时英一把拉住他,两人贴的极近,对他耳语:"里面有一半是我的,在你家旁边多买些地,给我好好的看着,等着我去找你。" 秦川大惊,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霍时英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秦川忽然就咧开嘴大笑起来,包袱一卷,大笑着跳上马车,看着笑盈盈的霍时英,一抽马鞭,喝了一声,马蹄启动,他吼着:"媳妇儿,回家喽。"马车内一声娇嗔传出,闹腾着就扬鞭而去了。 霍时英站在府门前,目送着他远去,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07 七月初十,霍时英正式就职的日子到了,家里还大摆着宴席,她这边却也要正经入宫去听差了。 霍时英这次封侯入侍卫营,霍真一改先前回京后夹着尾巴做人的低调,大摆筵席,三天过后府里仍然宾客满座,意外的高调,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霍时英这几天被霍真带着见了不少人,真正如霍府这一辈的当家人一样,以女人姿,却以男人的装扮立于人前,他们自家不再掖着藏着,意思我家这一辈就是这么个人了,别人不管是什么心思,反正就是这样了。 初十这天,霍时英寅时而起,着麒麟服,足蹬白底黑帮皂靴,腰间挂宫禁腰牌,配三尺长刀,她高而且瘦,侍卫麒麟服饰阔袖束腰,下摆宽大,腰部纳大折,腰带宽阔,行走间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风流之姿。 收拾洗漱完,撩帘从内室出来,却见霍真七早八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外间坐着了。 霍真没说什么,起身走过来,象征性的给霍时英理了理衣领,霍真长得好,中年以后身材都没有走形,高挺,修长的站在那里比霍时英稍微高了一点,脸上的神情不见几分喜色,倒是很惆怅,霍时英知道他很疼自己的,就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人这一辈子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事情没几件,他也是多的不如意。 霍真收拾完,拍拍她的肩膀,让出一个身位来,霍时英知道他这是要送自己出门的意思,也不多言率先走了出去。 王府外院还是张灯结彩的,宴席还要摆两天,霍时嘉已经累趴下了,王妃听说也不行了,后院还是静悄悄的,父女两走到府门外,霍时英因是武官,所以可以骑马上朝,一匹西域悍马已经被家仆牵着等在门外,到了门外,霍时英站住脚步等了一会,没挪步,霍真扭头问她:"怎么" 霍时英望着前面问他:"爹,问你个事?" 霍时英抿了一下嘴角,想着她为了这个家可说是鞠躬尽瘁了,有些事还是问一下才好,于是道:"你能告诉我祖母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霍真愣了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尴尬,又嘬着牙花子,又是挠头皮,最后道:"这事吧……"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是一个子不言父过的时代,霍时英静静的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上,霍真道:"你知道你祖母的娘家不?你祖母是永昌侯家的郡主。你现在是不知道永昌侯了吧,那是因为老永昌侯只有你祖母这一个女儿,他一死宗人府就把爵位收回去了。" 霍真虚瞟着霍时英:"她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你,她是跟你爷爷有间隙,但凡你爷爷喜欢的她都要对着干,她拧巴了一辈子都成习惯了。" 霍时英心里明白了,她祖母是从小活的太好了,爹妈为了她连个继承家业的继子都不曾过继,倒是给她找了一个好男人嫁了,看她现在的性子,想必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专横的,她爷爷常年驻守边关,夫妻关系估计也是不睦,但估计她祖母也是喜欢她爷爷的,所以总是喜欢拧着他爷爷的意思来,这一般是没有脑子又专横的人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而干的事,这事霍真明白,他一说霍时英也明白,但是却不能说的太透。 霍时英点点头,没再为难他爹,不再问了,霍时英往台阶下走,霍真亲自接过马缰绳送她上马,霍时英站在马下,接过马鞭,状似不经意的又问:"那我二哥又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我?" 霍时英一脚踏在马镫上,霍真站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腰把她往上一举,霍时英坐稳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霍真仰头和她对望着才道:"因为你替他干了他这辈子都想干却干不了的事情,他也不只是喜欢你,他还妒忌你,但他不会害你,只会一辈子看着你,明白不?" 霍时英点点头,牵起缰绳,临走时,最后又丢下一句:"不管陈家打我什么注意,你什么都不能答应,知不知道,我能保住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 霍时英格外的严肃,霍真却讥讽的露出一个笑容:"陈家?"说完一掌拍向马屁股,马儿吃疼嘶鸣一声奔出去,显然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跟霍时英讨论的问题,望着霍时英绝尘而去,他这才拍拍手回去了。 霍时英卯时入宫,先去侍卫营换了腰牌,辰时才被宣到御书房去谢恩。 今日的皇上依然是金冠龙袍加身,霍时英进来后三叩九拜谢主隆恩,他始终安坐御座上,眼里蒙上一层东西,脸上无动于衷,极致霍时英起身抬眼之时,他反到还低下了头,用眼皮遮住了视线。 霍时英站在当地,皇上不开口,一下子一室的寂静,霍时英心里明白不管皇帝曾经说的多么坦荡,但他们之间总有些躲躲藏藏的暧昧的东西,她知道,皇帝也知道,但是谁也不能捅破了。 最后皇上淡漠的指着一旁的矮榻道:"到那边去等一会,张子放来了给你们引见。" 霍时英老是的过去坐下,片刻之后有小太监端了一碗东西在她跟前放下,霍时英一看是一碗酒酿汤圆,霍时英抬眼看看远处的皇帝,皇上低着头看着御案上的文书,没人搭理她,她自己识趣的端起碗吃了起来,她早上起得早没吃早饭,权当是当早点吃了。 她这边吃完了,一放下碗,那边就有人进来通报:"侍卫统领张子放求见。"这边小太监收了碗出去,那边就有人打了帘子进来。 一般能在御前行走大多都不能有个太差劲的相貌,张子放是个高高大大个子,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厚,下巴处一片永远刮不干净似地青胡渣,有股忠厚像,走进来龙行虎步的,埋头就拜倒口呼万岁。 皇帝半边身子靠在扶手上,坐姿有几分懒散,让张子放起身后,他望着霍时英坐的方向懒洋洋的道:"你过来。" 霍时英走过去,皇帝又朝着她抬抬下巴对张子放道:"都虞候我就交给你,她常年驻守边关,怕是有些规矩还不明白,你提点着一些。" 皇帝这种口气就如长辈托付的语气一般,张子放微微一愣才弯腰到:"子放遵旨。" 这边霍时英蹭着张子放起身的功夫也赶紧弯腰一作揖:"有劳张统领了。" 张子放连说不敢,霍时英心里就有些忐忑,本来前天裕王府设宴的时候霍真已经已经给她在侍卫营打通关节了,张子放她也早就被引见过了,本来按理说是断不会吃亏的,但是不知道皇上今天这么来一下,张子放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后来皇上一点头道:"行了,人我交给你了,你领走吧。"赶他们走的意图明显,两人都不敢再留,谢恩出了御书房。 霍时英跟着张子放出了御书房,张子放领着她往西南方向而去,开始走着的时候张子放没有说话,过了几道宫门以后他才忽然吭声:"时英。" 他一出生,霍时英就放下一半的心,赶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张子放接着道:"我长你几岁,少不得要托大一些,你若看的起我,不妨叫我一声大哥。" 霍时英停步弯腰,没说什么花哨的直接叫了一声:"张大哥。" 张子放看着他似乎很满意,然后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那有些事我就少不得要跟你言明了。" 霍时英依然弯腰道:"张大哥您请讲。" 张子放回身接着边往前走边说:"俗话虽然说,前人栽树蒙阴后人,但长辈就是再给我们铺了一条金光大道,也要我们自己去走不是?" 霍时英应道:"那是。" 张子放回头看她一眼道:"你明白就好,一会的事,你要知道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你若会想就当知道我是在帮你。" 霍时英低头又应了一声:"是。"张子放回头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霍时英紧跟着他一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她也识人无数,这个张子放看起来不像是个奸猾之人,反倒有几分磊落之气,只是这人左一句有一句,没一句说道点子上,让她到糊涂了起来。 两人约莫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一处院门外,门上无匾额,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从里打开,里面传出一阵呼喝之声,霍时英才知道原来是个练功场。 这是一个占地极为广阔的院子,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全是身着侍卫服的小伙,院子中央有一个高台,应是平时用来比武的场地。 张子放带着霍时英走近院子,院里的小伙自动让开一条路,直到张子放撩袍往台子上一跳,再转身之际,霍时英终于心里隐隐明白,他要她干什么了。 张子放跳上高台,环顾一圈调侃道:"今儿个人挺齐啊。" 下面一阵哄笑后张子放一手叉着腰,大马金刀的道:"知道你们这帮崽子憋着坏呐,我就把话说明了吧,咱们这今儿个来新人了,是个女的。"他朝着霍时英抬抬下巴:"就那,人我已经领来了。" 四面八方聚拢来无数的目光,霍时英抬目粗略一扫,有鄙视的,有新奇的,有揣测的也有冷漠的,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不一而论,她站在人群之中,拱手向着四方微笑行礼:"各位兄台,霍时英这厢有礼。" 没有人理她,现如今她站的是被一整个集体排斥着的位置,高台上的张子放又出声道:"我知道你们这帮崽子都是怎么想的,自古没有女人进过侍卫营,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我张子放也不敢妄下评断,可今个事情就到这了,总要有个解决的道道,我是个武人出身,不喜欢背后鬼鬼魅魅的那一套,有事今天当面解决了。"他一顿,环视着四周又道:"凡是能进侍卫营的多少都会些拳脚,我们做这一行,不管你身后身价几何说白了,都是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你们的头,今天我就代表你们跟霍时英打一场,我若赢了,以后你们背地里使绊子,玩花活,我就当没看见,可我要是输了,那就说,她比你们大多数人都更有资格站在这里,你们那些整人的手段就都给老子收起来,若被我发现了,就都给老子滚出侍卫营,我说到做到,管你们爹是王侯还是公卿,老子照赶!" 张子放的声音雄浑而铿锵,面孔不怒自威,下面静了片刻,他转头朝着一边喊道:"拿我的乌金棍来。"就这么一下的功夫下面人群中传来问话:"头,要是你放水呐?" 张子放回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道:"你一会要是觉得我放水了,大可以自己上来试试。" 四下再无声响,张子放走到高台边上,弯腰从两人的肩膀上提起一根乌黑长棍,他站直了乌金棍往身边的一杵,"咚"的一声,石头砌的高台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张子放朝霍时英一摊手:"来!" 霍时英望着张子放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目光平和中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张子放这人并不像他外表那么憨厚而豪放,霍时英清楚得很,侍卫营这帮人能进来的都是些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家,真有什么本事的也不在拳脚上,真正有本事的不在禁卫军也在五城兵马司里面,他这么做其实是给她一个明目张胆罩着她的理由罢了。 这种人上下不得罪,还做的一副傥荡,冠冕堂皇的样子,深懂厚黑学,想到这霍时英就笑了,慢慢从台阶走上高台,朝着张子放拱手弯腰:"时英无礼了。" 张子放大咧咧的往那里一站:"你选一样趁手的兵器吧。" 霍时英放眼望去,高台下面有两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器都有,霍时英扫了一圈,最后把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来道:"我就用这个吧。" 霍时英不是拔刀而是连着刀鞘一起解了下来,她解释道:"我平日善用斩马刀,锋芒过利一些,张统领用的乌金棍也是钝器一类,我就连着刀鞘一起大家点到即止吧。" 霍时英此举有着轻慢的意思,下面嗡声一片,张子放却微笑着伸手道:"请。" 霍时英把刀柄上的绳子连着刀鞘和刀柄缠绕在一起,侧身而立,身长玉立抬手铿锵一声道:"请!" 张子放目光一凝,霍时英与之眼神相对,张子放微一点头,电光火石间右脚一抬一脚踢向脚边的棍稍,长棍横飞而起。 "喝!"一声暴喝,霍时英的头顶照下一片棍影,夹裹着风声罩顶而来。 霍时英站在原地不退不进,豁然一动长刀圈转,刀鞘迎上棍稍,就听"嗡"的一声金石嗡鸣之声,直刺人耳膜,闻着皆有一阵血气翻滚的恶心,紧接着就是一阵如打铁一般"叮当"之声不绝。 霍时英一刀荡开直削而来的长棍,刹那就见台上一道红影翻滚如枭,刀鞘刀刀砍到乌金棍身上,星火迸溅,张子放连退数步。 霍时英一招封死张子放所有招式,并不出击,横刀立于台上,两人挥动间搅动的空气在她周身激荡,撩起她的长袍飞舞,肃穆而风姿卓越。 张子放稍一站稳,又是横扫一棍,带着峭壁千轫,风雷之声,雷霆而来,这次霍时英豁然展开身形,刀法大开大阖就听一阵沉闷不绝的金石撞击之声,如闷雷滚滚,台上棍影纷飞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中间的一道红影,金属撞击之声不断,两道人影咋开又和,看得人眼花缭乱。 片刻之后,又听着台上一声爆喝:"喝!"张子放猛然跃起,身在半空大吼一声,一棍照着霍时英头顶而来,从上而下而来的劲风扫的看台四周灰尘飞扬,一方看台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烟尘中,就见朦胧的灰影中,台子中央身长而立的人,从容的抬手一抓,激荡的风声立止,一只手掌抓住棍身,右手抬起,带着刀鞘的长刀,在半空中张子放的胸前一拍一撞,张子放落地往后连退数步,胸口血气翻涌,脸上一片殷红,两手不知何时就松开了棍子。 霍时英站在当地,等着张子放把气息调均匀后才弯腰一行礼道:"多有得罪,不要见怪。"说着还把乌金棍恭敬的举过头顶递了过去。 张子放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接过来,霍时英刚一起身,身后就是一身大吼。 "呀!"一个介乎于成年与少年的的吼声,干净的无畏的很是特别,霍时英耳朵好,往往一种声音可以听出很多内容,只有处在青涩的年龄要熟不熟的男孩子,才能拥有这种音质,吼出这种声音,霍时英不知道她自己是个声控,当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发明这个词。 身后的腰间一股劲风扫来,她人不回头,刀身往后一拍一送,扫向她后腰的木棍就转了个方向,一棍子插到了地上。 等再转过身来,就见台子的边上站着一个人,也是一身朱红色的麒麟侍卫服,瘦瘦的,少年人的身量,人还长得特别好看,剑眉乌目,皮肤呈健康而有活力的麦芽色,笑嘻嘻的露着两颗虎牙,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招人喜欢的少年人。 少年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硬木做的很普通的兵器,他笑嘻嘻的朝霍时英道:"我也来试试行不?" 霍时英也朝他笑:"报上名来就可以。" 少年像模像样的抱拳拱手:"殿前七品侍卫,蒋玥童。" 侍卫的品皆分很多种,殿前侍卫就是能站在皇帝办公的殿外当值的侍卫,能经常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别看只有七品的官阶,但其实是很了不得的,霍时英对他温和的笑,抬手一挥道:"请。" 蒋玥童抬脚一挑,木棍飞起从新回到他手上,嚣张的一指霍时英:"看棍!"这孩子一出手就知道是张子放的徒弟,招式上学了张子放的一个皮毛,显然不是从小教起的,可人却比张子放跳脱活泼多了,上来横扫一棍又是"呀!"的一声大喝,从胸腔了爆发出来的还带着些稚嫩的声调,霍时英很喜欢他的声音,笑笑的斜跨出去一步,刀鞘往他棍身上一拍,棍子往回一荡,从容化解他一招。 蒋玥童马上改横扫为直劈,又大吼一声"喝!"举棍朝霍时英的门面砸来,霍时英站着没动,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上半身微微一斜,刀鞘从下往上抬起再往下顺势一拍,棍头"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蒋玥童招式用老,身体随着棍身一个翻转,抽回棍子,爆喝一声:"呀……"越向半空,一棍子抽下来,他拖长了腔喝出那一声,拼尽全力,像个爆发中的小老虎,凶狠却没有什么杀伤力,而且声音还很好听。 霍时英还是一抬手一把抓住棍身,往内一带,再一放,一收一放间蒋玥童已经抓不住棍子,踉跄着就往后退去,还不等他站稳,右边的脸庞一阵劲风吹来,眼角处一条长棍向着他的脑袋呼啸着横抽过来,风声贯耳,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就觉得风骤然一停,再睁开眼就看见霍时英站在他的对面,一手横抬着他的兵器,棍子堪堪停在他的耳朵边上,霍时英笑盈盈的问他:"服了吗?" 蒋玥童马上露出两个虎牙一笑:"服了。时英姐。"他笑的调皮,嘴巴也甜。 霍时英收棍站好,横刀一笑对着全场朗声道:"还有谁要来试试吗?" 没人吭声,外面的院门却在这时候"咣当"一声撞开了,就听见一个太监独有的声音在门口问:"都虞候在这吗?" 不一会门口让出一条路出来,一个红袍小太监气喘嘘嘘的小跑到台子下,抬眼看见霍时英就叫起来:"哎呦,我的都虞候诶,可算找着您了,赶紧的吧,皇后宣您觐见呐。" 已是正午时分,整个雍和宫内来往宫人步履轻慢,安静异常,出来接霍时英的是当日在皇后身边伺候名叫姬玉的女子,从正殿出来迎着霍时英福了一福开口叫道:"时英姑娘!" 霍时英愣了一愣,她的身份很多,自己王府里的下人叫她郡主,在外面行走官面上的男人称呼她一声都虞候,叫姑娘的倒是头一招。 姬玉不是个多话的利索人,领着霍时英进入内殿没多说一句话,如那日一般,穿过正堂直接往后面内室而去,姬玉站在门口给霍时英打帘子,霍时英往里一走,就看见室内已经摆上一桌饭菜,皇后就坐在桌旁,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走进来的门口。 皇后没穿大服,而是一身旧衣,青色的布衣,袖口和领结都呈现出浆洗多次后的柔软,她抢在霍时英叩拜前叹息一声道:"怎么这半天才来,菜都上过两次了。" 霍时英稍一愣,就要撩袍拜倒,她刚一有动作,那边皇后却不耐烦的招手:"快过来。" 霍时英手上的动作微一停顿,还是跪在地:"参见娘娘!" 屋内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僵硬,然后才听见上面的女子带着特有的气虚的声音软绵绵的道:"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站在当地眼睛规规矩矩的望着脚下三尺之地,姬玉从她身边走过去,轻手轻脚的摆放碗筷,偶尔一两声磁碟磕碰的脆响传过来。 等姬玉重新站到一旁,那边才又传出一个声音:"怎么?还要我亲自去拉你不曾?" 霍时英无奈的抬头正对上皇后那双大大的眼睛,眼角含着一丝嗔怪的意味,皇后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而且她生育过,那种韵味更是不一般,望着霍时英嗔怪的逗弄的,弄得霍时英很是不自在,有点被调戏的感觉,而且还是被一个女人调戏了。 皇后看她一眼道:"过来。"娇嗔的,宠溺的,霍时英大是头疼,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下。 皇后端起一个小碗,又撩了她一眼道:"吃吧。" 桌子是一张不大的小圆桌,皇后就坐在霍时英的身边,两人稍不注意腿脚就能磕碰道一处去,霍时英的面前摆了四菜一汤,菜式都很简单,一个竹笋炒肉,一个红烧肉,一个清炒芥蓝,还有一大碗白菜豆腐汤,最后是一小碗剁的碎碎的辣椒。 菜式特别简单,手边放着一大碗白米饭,霍时英看看皇后手里的白玉小碗,再看看自己眼前的这个碗口粗大的饭碗,没说什么端起来,夹了一筷子菜吃了起来。 姬玉一直站在一旁,这时就伸手拿过一个空碗来给霍时英添汤,然后霍时英就听她说道:"娘娘等了你半个时辰了,她身子不好,吃饭是耽误都不得的,中饭晚了半个时辰,一会喝药就误了时辰,药效就不对了。" 姬玉说话的声音就像她那张严肃的脸一样,平平板板的,皇后喝着自己碗里粥,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霍时英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大口吃着,还端起她盛的汤大大的喝了一口。 皇后垂下眼皮,又吃了两口才又问霍时英:"还合胃口吗?" 霍时英往嘴里大口的扒饭,抽空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道:"很好吃。"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姬玉用雍和宫的小厨房给你做的,冷了来回做了两次,我们家的父兄常年在边关征战,我就知道你们胃口都差不多,那些精细的东西,反倒是入不了你们的眼的。" "嗯。"霍时英嘴里含着饭菜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抽空还抬头朝姬玉点了一下头:"多谢。"姬玉明显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倒是皇后看着她们笑了笑。 姬玉连着给霍时英添了三碗饭,她自己吃的有风卷残云的意思,却见皇后始终只吃她面前自己碟子里的东西,一小碗不知道什么熬成的粥,飘着淡淡的药味,几个碟子里全是素菜,俱是一些煮黄豆,凉拌芹菜,花生,韭菜之类的东西,清寡的可以,一碗粥看她吃了多半天了,还是有多半碗,碟子里的菜也是被他挑挑拣拣的,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皇后知道她在看自己,就说到:"我就是这个命,一辈子吃不到好的,稍稍吃点不对头的就是要折腾十天半月的,自从生了承嗣,荤腥的东西就更是碰不得了,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 她说的清淡,自嘲的无所谓的语气,而她生的娇娇小小的,很容易让人能升起一种怜惜之心,霍时英忍了几下终于没忍住,拿着筷子望着别处道:"您要是觉得难受,我可以给你推拿一下,我幼时起就学的一套功夫,对人的奇经八脉都多有研究,虽不能起什么作用,能舒筋过血的功效还是有的。" 说完霍时英就埋头扒饭,皇后看着她却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然后问道:"你一会要上哪去?" "一会回去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的。"霍时英含糊的答,皇后点点头没再说话,一顿饭平平静静的吃完了。 霍时英一顿吃了五碗饭,几盘菜全部被她吃光了,一旁伺候的姬玉丝毫不吃惊,司空见惯了一般,手脚麻利的收拾完,还伺候她净手漱了口。 都收拾完了,皇后也收拾利索了,回身问她:"这就要走了吗?" 霍时英弯身道:"若是娘娘没有什么吩咐,时英想这就去了。" "嗯。"皇后应了一声,然后转头朝姬玉道:"去,把大殿下抱过来。"三人站在屋子里,皇后和霍时英面对面站着,姬玉站在皇后的侧后方,皇后吩咐完这句话,霍时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一派了然的平静,姬玉反倒豁然抬头,眼里惊讶,张嘴一句话含在口里说不出来,半天没有动。 皇后等了片刻,似乎颇不耐烦,也不管姬玉朝外面提高声音叫道:"去个人把大殿下抱过来。" 这时姬玉才有了动作,朝着皇后福了一福道:"我这就去。"说完匆匆的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大殿下承嗣就坐在一个小太监的胳膊上进来了,小孩今天没淘也没闹,坐在人家怀里,还昂首挺胸的,天气热就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小长衫,一路进来左右顾盼圆圆胖胖的像个庄严的小菩萨一样。 小太监抱着大殿下要给皇后行礼,小玩意连腰都不弯一下,皇后伸手要接他过来,半路被姬玉拦了过去:"大殿下一日重似一日,您抱不了他了。" 皇后也没说什么,有些失望的收回手,然后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蛋笑问道:"承嗣,吃饱没有?"小孩很不给面子抬手蹭蹭被她娘亲过的地方,转过头去,不搭理他亲娘。 皇后也不在意,转过身来对上霍时英,霍时英赶紧上前就要给承嗣行礼,却被皇后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指道:"你歇着吧,在我这雍和宫我永远不想看见你跪来跪去的样子。" 霍时英无奈只得重新站直了,这时皇后又道:"你过来。" 霍时英走上前去,皇后把承嗣从姬玉手里接过来,转手就塞进霍时英怀里,然后就打发人道:"去吧,你不是还要去侍卫营吗?把承嗣也带去,等你下午出宫的时候再给我送回来。" 霍时英大惊,赶忙道:"臣不敢。" 皇后淡淡的问:"为什么不敢?" 霍时英低头:"大殿下金贵,臣担当不起,娘娘您……饶了臣吧。" 皇后一挑眉毛道:"我说你担当的起就担当的起,磕了碰了不算你的。"这女人完全不讲理了。 霍时英怀里抱着孩子就像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还是个精贵的不得了的山芋,这山芋的妈还很不讲理,逼得她只能低着头道:"臣不能……" 不等她说完,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叫一声:"啊!"一个单音节的怒吼,老大的一声,众人都去看他,小孩暴躁的扭动着,看着霍时英很是不耐烦。 皇后和霍时英同时看向他,接着又一起转过来看着对方,小孩怎么扭都脱不开霍时英的手臂,暴躁的去揪她的头发,霍时英丝毫不受影响伸手就扒拉开他的两只爪子。 皇后就借机道:"你看见了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三岁了还不愿意说话,你抱走吧,给我教教他。" 霍时英还要再说,皇后却已经不耐烦了:"我们家,我爹四个儿子,我知道男孩子应该怎么长大,磕着碰着多正常的事,在这宫里未必还有谁敢害了他不曾,快去吧,你出宫时给我送回来,走吧,走吧。"说着就推着赶人了。 一国之母都动手赶人了,霍时英实在是没法跟她讲理,昏头脑张的就抱着个孩子被赶出了雍和宫,等出了宫门外面太阳一晒,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宫门,只能无奈的笑笑,对着孩子小声道:"你这个娘,厉害啊。" 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听懂了,抽手就朝着霍时英脸上招呼过来,霍时英抬手往孩子掌心一弹,小孩的手豁然弹开,手心一点殷红。 霍时英抬步往前走,以为孩子会哭,却没见动静,低头一看,却见小孩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凶狠的瞪着她,不禁莞尔一笑,把孩子脑袋闷在肩膀上,大步走了。 这一天,霍时英抱着个孩子回了侍卫营,整个侍卫营作为保护皇帝和皇帝整个家庭成员的机构,拥有五百余人的编制,在皇宫的西南角拥有一个占地广阔的院子作为办公场地。 霍时英抱着孩子进院子的时候正好和张子放走了一个对面,张子放看见霍时英手臂上坐着的孩子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问:"你怎么弄了个孩子来?" 张子放问完了,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宫大内,刚才霍时英可是当着那么多人被皇后传旨叫走了的。 张子放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立在当地,他一脸不敢置信,霍时英也不好说什么,抱着孩子两人在院子里愣了一会才道:"这是大殿下。" 张子放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在地上口呼:"卑职参见大殿下!"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霍时英抱着孩子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也不能把孩子放地上自己站一边去。 张子放跪在地上没得赦令不敢动,霍时英看怀里的小孩,一脸的小面瘫样,刚才凶狠的眼神这会倒是呆了起来。 好在最后还是有人解了围,皇后到底不是全不放心,让一个小太监跟了来,这小太监是承嗣的大伴,应付过很多这种场面,缩在霍时英后面递过来一句话:"殿下让张统领免礼。" 这就是走个过场,张子放常年在宫廷里行走,门清的很,当下埋头谢恩,就利利索索的站了起来,起来以后就朝霍时英挤眉弄眼的,意思问她:"你怎么把人带这来了。" 张子放年纪不算老,看样子平时于一个平易近人的领导,他似乎也不把霍时英当成一个特列来对待,于是霍时英一脸很无奈的向他摊了一只手,意思:"我也是没办法。" 张子放一脸的烦躁,朝她挥挥手带着三人往里走了进去。 霍时英领着一个副都指挥使的职位,自己有一间办公的屋子,她分管的工作在皇宫的东南角,那里是历代皇室的藏书之地,里面收藏众多珍贵的文献,字画,古籍,霍时英手下有百十号的人,要管着防火防盗,侍卫排班,她自己本身还要当值,也是不少的事情。 张子放今天本来是特意等着她来要交代工作的,他领着霍时英往屋里走,小太监不敢进去,到了门口往旁边一站,低眉顺眼的守在屋子外面,霍时英看了他一眼,只好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张子放似乎拿着霍时英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比较头疼,他很烦躁但又不敢烦躁,还有几分怕担责任的心思在里面,拿来几本文书和花名册,稀里糊涂的一番交待,急急忙忙的就要走,霍时英听了一个囫囵,大概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她千军万马都统领过,这差事对她来说也就是混时度日的闲差。 张子放跟后面有人撵着一样心急火燎的就往外走,霍时英只得起身去送,顺手把小孩放在案头上,转身跟了出去。 张子放走到门口还说:"你别送了,就这些事你先熟悉熟悉,侍卫都是轮班的,人你一时半会也见不全,慢慢来,等都摸清楚了就好办了。" 霍时英跟在后头客气的道:"有劳张统领了,时英改日再谢。" 张子放一回身说:"不用,你父……"一句话没说完,结果看见霍时英一直抱在手里的孩子没了,然后往后一看孩子正摇摇晃晃的坐在书案上,那脸一下子就扭曲的相当精彩。 "你……"张子放抬头看着霍时英犹豫着要说什么,可没容他说完,后面就是"咚"的一声,张子放一脸惨痛,眼睛一闭,腰一弯:"大殿下,臣这就告退了。"说完,一起身大步流星而去,一眨眼就没人影了。 那"咚"的一声传来,霍时英就知道不对劲,赶忙一回身,就看见胖嘟嘟的小孩直挺挺的躺在了书案上,一动不动的,她也是吃了一惊,几大步走过去,就见孩子闭着眼睛还在喘气,心里稍安,抱起来一番查看才忽然明白,这孩子是困了,睡着了,怪不得从刚才起就见他眼神呆滞的,也不捣乱了。 孩子的后脑勺被磕红了一块,但睡得还安稳,呼吸悠长而均匀,霍时英就笑了,心想这孩子是个心大的,有点意思。她开门把门外的小太监叫进来跟他说:"你家殿下睡着了。" 小太监自己还是个孩子,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站那才到霍时英的胸脯那么高,巴巴的看着霍时英抱着的自家殿下小声道:"殿下平日午间都要午睡的,今日倒有些晚了。" 霍时英看出他对自己有些畏惧之意,于是道:"既然殿下要午睡,我就和你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小太监低下头,又小心翼翼的抬着眉梢瞟一眼霍时英嗫嚅着说:"娘娘不让,娘娘说定要等您出宫的时候才能把殿下带回去。" 霍时英皱眉,最后对着他一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太监磨磨蹭蹭的出去,还把门也带上了,霍时英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做事情。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人抱着,身边有个体温挨着他让他有了安全感,睡得格外安稳,跟着霍时英的走动晃来晃去的,愣是不醒,还睡出一身汗。 等这小玩意醒过来霍时英已经把文书看的差不多,日头有了偏西的样子,正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她抱了孩子一下午,就觉得跟抱了个火团一样,两人都捂出一身汗来,她自己胸口还湿了一块,是小孩流的口水。 承嗣醒了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嚎哭,他脑袋枕在霍时英的臂弯里,腿搭在霍时英的大腿上,睁着眼睛从下往上好奇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霍时英才发现他醒了。低头一看发现这孩子把一根大拇指含在嘴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霍时英镇静的把他的爪子从他嘴里抠出来,问他:"你要干嘛?" 小孩不说话,又把手伸嘴里,霍时英再抠出来。 小孩一愣,等了一下,忽然嘴一撇,小脸一绷,霍时英顿时就觉得腿上一热。静默了有那么一刹那,然后霍时英冷静的朝外面喊:"来人,你家殿下撒尿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小太监提着一个食盒,抱着一身衣服走进来,表情很是镇静,霍时英两手架着孩子把他递了出去,小太监熟练的接过去,抱到书案上就给小孩脱衣服。 霍时英看他手脚熟练,也没多说什么,起身去了里间,张子放因着霍家的关系,很是照顾霍时英,因为她是女人的关系专门给她准备了一个带内室的房间,她值夜的时候,是需要歇在宫里的。 霍时英在里间换了衣服,净了手出来,看见小太监已经给承嗣换了干净的衣裳,正把他放在自己的座椅上,端着一碗奶在一勺一勺的喂他,霍时英看他很有眼色就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 小太监回头看了她一眼回道:"小的叫阿福。" 霍时英过去收拾案头的文书,随口又问道:"没有大名吗?" 小太监又转过头去把勺子往承嗣嘴边凑,小声的说:"还没有。" 霍时英手上就一顿,没再接着问下去,阿福长得很平常,唯一的特色就是他长得白,看起来很干净,而且似乎性子也很好,承嗣一边吃一边吐着玩,他都耐心的喂一口再给他擦干净,小孩身上脸上始终是干净的。 霍时英等在一边耐心的等他们喂完了,站起来看着承嗣道:"我要出去巡视,你要不要跟我去?"承嗣抬着头看她,当然没表示,霍时英就转头跟阿福说:"你抱着他跟我来吧。" 阿福起身退了两步,畏缩的说:"娘娘不让?"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霍时英还是听的明白,闹不明的问他:"这是为何?" 阿福又退了一步才道:"小的也不知道,娘娘说,只要您在的时候就不让我抱大殿下。"霍时英一下子一个头两个大,也知道实在是没地方说理去,只得自己弯腰抱起承嗣往外走。 一出了门外面凉快了不少,太阳比起正午的时候温柔了很多,霍时英抱着一个娃,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娃,一路出了院子往皇宫的东南角去了,路上惹了不少人围观,想来不用等到她出宫,她弄的这一景就能在皇宫里传遍了。 承嗣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本来就这样,霍时英抱着他一路走过来,小孩没闹也没跟她叫板,坐在她手臂上左右看,面瘫一样的一脸严肃。 转过一面宫墙,是一条石板路,两边种满一种高大的阔叶树木,枝头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花香缭绕令人瞬间神清气爽,霍时英看左右无人,对怀里的承嗣说:"自己下来走走?" 她用对待一个大人的口气对他说,也不等他反应就直接把他放到了地上,承嗣穿着一双虎头鞋,老虎的眼睛上缀着两颗大珍珠,又可爱又好看,可是鞋底却是纤尘不染,三岁的孩子还不自己走路,霍时英自然知道这是要不得的。 承嗣被放到地上似乎愣了一下,这显然跟他平常的待遇是不一样的,但是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霍时英比他高的多,只伸出一根手指让他抓着,带着他往前走了半步,承嗣不自觉的就走了出去,他会走路只是平时不用他自己走罢了。 承嗣走的步履蹒跚,霍时英的一只手指被他虚虚的抓着,小孩子柔软稚嫩的皮肤让她的手指痒痒的,连着心里似乎也有点酥麻的感觉。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霍时英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对阿福说:"你过来,看着殿下。"阿福赶上去两步在承嗣身后站住,霍时英松开承嗣的手,承嗣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霍时英朝他诡异的笑了笑道:"等着。" 霍时英转身一个助跑向着他们前方的一棵大树跑去,到了跟前猛然一跃,一脚蹬在树干上,再一跃窜上枝头,手一招,一个翻身又窜了下来,前后不过刹那的功夫,看的阿福和承嗣都直了眼。、 手里拿着一枝海碗大的白花,霍时英笑盈盈的走回来在承嗣面前蹲了下来,承嗣好奇的看着她,霍时英把手往前一伸:"要不要" 承嗣下意识的伸手,霍时英一反手把花像帽子一样倒扣在了小孩的脑袋上。 承嗣头上扣了一朵大白花,如小仙童的脑袋上带了一个地主帽,不伦不类里透着几分滑稽和可爱,她笑的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承嗣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愤恨的一把把花抓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 承嗣狠狠的瞪着霍时英,这回倒是没有伸手过来抽她耳光,这孩子非常聪明,在屡试屡败中已经知道这个人的耳光他是抽不到的。 霍时英笑眯眯的从地上捡起花朵,拉过孩子的书放进他手里:"好看,给你母后,她会高兴。"她蹲在孩子面前仔细观察他,承嗣垂着眼皮看自己的手,脸上尽然有几分成人沉思一般的神色,最后他还是把手里的花枝握紧了。 霍时英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拍拍手站起来,牵着他又走了出去。 承嗣是约莫在自己走了一盏茶,大概就是一刻钟的功夫闹起来的,他走累了,停下来没找霍时英,转头找去自己的大伴,站在阿福的脚边伸手拉阿福的衣服下摆,阿福跟他是配合的最默契的,平时只要一拉他阿福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福为难的看着自己的殿下,然后苦着脸对霍时英说:"殿下累了,要我抱。" 霍时英走过来,站在承嗣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殿下,说话,把你的要求说出来,我就抱你走。" 承嗣扭头看她,停了片刻依然回头去拉阿福,霍时英直接对阿福说:"阿福,你先走到藏书阁等我们。" 阿福赶忙弯腰朝承嗣行了一礼,绕过他跑了出去,承嗣有点傻乎乎的看着他跑远了,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等终于只看见阿福的一个袍角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续耳勃然大怒,朝着阿福的背影"嗷"的发出一声怒吼。 霍时英再次在承嗣的面前蹲下,两人双目对视,承嗣暴躁而愤怒,霍时英平静的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承嗣犹豫片刻终于伸开手一头扎了进去。 霍时英再次把孩子抱在臂弯上,对着他的眼睛道:"抱。"承嗣扭开脸看向一边,霍时英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抱。说一声,我知道你会说。" 承嗣暴躁的吼出一声:"抱!"他的声音很大,音质也很清澈,霍时英大笑出声,一把把他举起来,放自己肩膀上坐着。 霍时英举起承嗣手里拿的白花:"花。" 承嗣怒吼:"花。"霍时英再教:"母后。"承嗣接着大吼:"母后。"霍时英又说:"请安。"承嗣哼哼:"请安。" 宫墙之下,走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坐在大的肩膀上,一路说过去,路过朱太妃的宫苑顺手摘了她院子池塘里的一片荷叶,又扣在承嗣的头上,承嗣带着坐在霍时英的肩膀上,一路摇头晃脑的左右摇摆, 两人到了藏书阁,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霍时英扛着承嗣躲到路旁,小伙子们被她们的组合弄得吃惊,走过去的每一个人都扭头看他们,霍时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暗暗记下每一个人的面孔以及走过去的人数,承嗣坐在她的肩头,左右摇晃,"啪啪"的拍着霍时英的头顶催着她往前走,这回霍时英让她拍到自己了,就是在他过分的时候在他屁股上警告拍了一巴掌。 霍时英在藏书楼外面找到了阿福,又带着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今日在藏书阁内当值是个老太监,已经是要老的要进棺材的那种老,弯腰驼背,眼睛昏花,穿着四品蓝色的内务太监服饰,但也就这种人一生中什么稀奇事都见过,对霍时英她们的这对组合相当淡定,霍时英给他看了自己的腰牌,他慢悠悠的起身,恭敬的带着他们在书阁的上下三层转了一圈。每一层挨个介绍,慢悠悠断断续续的述说,说的人只想睡觉。 由于老太监实在是太老了,走一步要晃三晃,所以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太阳差不多都已经偏西了,承嗣在里面不耐烦使劲拍霍时英脑袋,出来的时候手掌都打红了,但好在这孩子跟别的孩子有点不同,他什么时候都不哭,你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也不哭闹,只是一个劲的发脾气。 从藏书阁出来霍时英看时候已经不早,带着承嗣和阿福回雍和宫,承嗣长这么大少出雍和宫,他娘有点变态的惯着他,怕他疼,怕他病,怕他冷,怕他热,怕他委屈,怕他不高兴,怕这,怕那,所以他一直被圈养着,这一下午跟着霍时英没有一群人跟着,委屈了,发怒了,还说话了,就跟历险一样。 他们进雍和宫后,皇后早早得了消息站在正殿前面等他们,承嗣头顶上顶着一张荷叶,手里拿着一朵硕大广玉兰,坐在霍时英肩膀上,顾盼之间是一个得意洋洋的顽童样子。他娘伸手来接他时候还顺手给花插在她的脑袋上,皇后瞬间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 霍时英在一旁弯腰行礼:"娘娘,把大殿下带回来了,臣这就要换牌出宫去了。" 皇后笑的心满意足,对霍时英道:"你去吧,明儿再来。" 霍时英没接她的话,只是弯腰道:"臣这就告退了。"说完又象征性的向承嗣行了一礼,承嗣被人抱着,望着她弯腰,望着她后退,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他母亲一叫他就转过了头去了。 霍时英这边一走,那边皇后一进内殿就把阿福叫了过去,把这一下午的情形仔仔细细的问了个清楚。完了以后皇后坐在那里沉思,末了轻轻笑了出来。 姬玉一直在她的身边,后来忍不住问道:"娘娘您这是走的那一步棋啊?" 雍和宫内种着大片的芍药,正直盛夏,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朵怒放着,阳光照射在花朵上在地上形成大片的光斑,皇后看着窗户外面良久才慢慢的说道:"姬玉你还记得我三哥吗?" 皇后半躺在一张矮榻上,姬玉坐在她脚边,给她捏着脚,姬玉说:"当然记得三少爷,前些日子您不是说他在军部领了个差事,去青州了吗?" 皇后撑着下巴看着姬玉,未开口前她挥挥手挥退了室内的所有人,她天生的说话就带着一种气虚的温柔,慢慢的说道:"姬玉你可知道我三哥不是我们家的人,其实他不姓陈。" 姬玉惊讶的看着皇后:"怎么会?" 皇后笑笑:"三哥是我爹从雍州带回来的,他来我家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我那时候才四岁的光景,那时候你还没来我们家呐。" 皇后笑盈盈的说着,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悠悠的带着回忆的口气:"三哥刚来我家的时候可没少吃苦,我爹一回来就让我娘把他记在她的名下养着,我娘当然是不愿意,她心里恨的很,可又不好发作,我爹一回雍州去就把三哥给冷落了,下面的人也是见风使舵的奴才之辈,三哥那几年可没少吃苦,直到我爹又回京述职,发现我三哥衣衫单薄,院子里锅台灶冷,连个尽心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且还一直都没有进官学,我爹气坏了跟我娘大吵了一架,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爹愤怒之下才说出三哥其实是一个救了他性命的同袍的孩子。" 姬玉专心致志的听着,皇后慢悠悠的说着笑了笑又道:"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诺重千金,我爹的同袍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你看我爹是怎么对我三哥的,他对他比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还要好,他们这种有血性的人,就是这样,你当这次我三哥去雍州干什么?朝廷要开海运了,他是去督造造船的,这个差事往近了说油水丰厚,往远了说前途无限,他除了不能继承我爹的爵位以外,我爹什么没给他。" 皇后说完,姬玉抬头问:"娘娘您难道是想把大殿下托付给都虞候?" 皇后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的说:"这世间有时候父女,兄妹,血亲还抵不上有的人的一句话。" 姬玉低头道:"侯爷,世子不能不管大殿下的。" 皇后却轻蔑的一笑:"承嗣托给时英比托付给父亲哥哥要安全的多。"说完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道:"她是那样的人,君子一诺,万不回头,她若答应照顾承嗣一生我还有什么走的不放心的。"皇后低下头,身影淹没在窗后的阴影里,嘴唇上的颜色越发的浓重。身后的姬玉一脸越发的愁苦,皇后回头看着她就笑道:"有什么难过的呐,我多么感谢菩萨在最后的时候送了一个这么一个奇异的女子来!" 这一日霍时英从宫里出来,回自己房里吃了一顿晚饭,再洗漱完已是天黑,房内烛火通明,她叫人来灭了几盏灯,屋内变得昏暗后再把人斥退了,独自立于窗前的阴影下,望着头顶的四方天际良久无语,直到月上中天霍真过来一次,问她可有什么事情要问他的,霍时英在灯下认真的看了他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霍真也没再追问,带着人走了。 一夜过去,转过天来寅时一过霍时英照样起床,收拾完往宫里去了,入宫换了牌子,往御书房外面一站就是三个时辰,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腥杀戮,江南潮湿的空气取代了漫天的黄沙,树荫下日光的浮光掠影取代了西北没遮没掩的毒辣日头,她的侍卫生涯开始于这样一个闷热而潮湿炎热夏季中的一天。 像霍时英这种四品的侍卫,在整个侍卫营里面有六十二人,分四班倒,平时是跟在皇上身边随侍的。 霍时英上班第一天在御书房外当值,皇上下了早朝,接着在御书房里议事,御书房里大臣来了走,走了来很是热闹,里面一会有人慷慨陈词,一会又有人"嗡嗡"的把话含在嗓子眼里说,一会热闹一会又让人昏昏欲睡,无奈霍时英耳朵太好都听的清清楚楚,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说的时候少,来往众人进屋的时侯大多都会看她一眼,霍时英不在意知道时间长了,习惯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看她了。太阳从刚冒出个头热浪就来势汹汹,树上的知了叫的声嘶力竭,她渀佛回到很多年前在卢龙寨守城门的夏天,烈日,黄土,知了吵得人要发疯。 御书房外面站着的霍时英有一个伴,很意外的是蒋玥童,蒋玥童是个介于青年和少年的身材,他很瘦但是高挑,把侍卫服穿的很好看,他有些黑,但是皮肤光滑,又是一张少年的面孔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帅气,他绷着脸,有模有样昂首挺胸的站在那里,如果他身上不是若有似无的总是传来一股小葱,芫荽,烧饼,熟肉混合的食物香气,他看起来还是很是那么回事的。 霍时英天生五感比常人发达,蒋玥童身上的味道勾的她很烦躁,原来她在一般的情况下早上会起得比现在晚一些,要出完早操再回来吃早饭的,现在作息被打乱了,早上起得太早她没胃口吃早饭,等熬到这会她饿了。 蒋玥童身上肯定是有吃的,按理侍卫们在进宫出宫的时候都会有例行的检查,为的就是防止各种不洁和偷窃的行为。蒋玥童是整个侍卫营里年纪最小的,人又乖巧,长得也好,很容易让人给他放水。 霍时英进来第一天就已经发现侍卫营的管理实际上很松散,但她也没有去改变的念头,真到乱的不可收拾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管,再说在她看来,侍卫营存在的实际意义已经脱离保护皇族安全的这么一个宗旨,实际上保护皇帝和其家族的另有其人,他们是什么人霍时英看不见但是听的见,她听得见御书房的房梁屋角有两道呼吸声,微弱,迟缓而悠长,比正常人慢了很多很多。 熬到将近中午,御书房终于安静了,里面传出声音摆驾,不一会皇上一身锦缎黄袍走出来,外面已经准备好銮驾,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阳光有些灼眼,片刻后才说了一句:"撤了吧,我走一走。" 于是一行人摆驾,前呼后拥的走近太阳地里,一刻钟后到了交泰殿。 正午皇上在交泰殿传午膳,霍时英他们这一班交班,三个时辰站下来,侍卫服里,前襟后背全部一片汗湿。 这样的天气穿着裹过了三层的侍卫服,相当的让人难受,走在一旁的蒋玥童鬓角都在往下淌着汗滴子。 "好饿。"蒋玥童装模作样的捂着肚子。 霍时英扭头看他:"你身上不是揣着驴肉烧吗?" 蒋玥童:"……" 霍时英终于见到了这孩子怀里揣着的两个驴肉烧,用荷叶裹着的,两人落后众人,走到一个背阴的树后面后面分着吃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把吃完了,蒋玥童直接把油手往身上蹭:"姐,我以为你要说我呐。" 霍时英心里想着我没那么严肃好不好,然后严肃的回了他一句:"嗯,下次不要这样了。" 蒋玥童:"……" 两人从树后面拐出来,快步赶上前面的队伍,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忽然有人斜蹿出来截住霍时英。 霍时英认得跟前这人就是昨天把她从练武场叫走那个太监,看着他不说话,那太监一躬身道:"皇后娘娘有请都虞候。" 整个队伍都停下来看着她,霍时英只好淡定的对来人道:"有劳公公带路。" 雍和宫内,殿中一片清凉,内外殿的屋子四角都堆放着硕大的冰块,还有宫娥对着冰块扇风,当然是凉快。 进到内殿,皇后母子都在,承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姬玉正蹲在他面前给他喂饭,小孩似乎还不太挑食,姬玉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霍时英进来还很赏脸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皇后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吃饭,霍时英进去要给两人行礼,被皇后一把拉住了,她像两人是熟的没法再熟的人一样,直接给她按在椅子上:"吃饭吧,这天热死了,闹的人一点胃口都没有。" 饭依然是好饭,很和霍时英的胃口,等三个人都吃完了霍时英还被伺候着洗漱了一通,最后皇后笑眯眯的把承嗣往她怀里一塞:"去吧,出宫的时候给我送回来。" 霍时英没说什么很平静的接过孩子,她知道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像她想的那么容易,她拉拢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投桃报李吗,这里面最最起码要有一条是她自己愿意,这种带着目的性的示好她并不怕,对她来说至多就是麻烦了一点。 霍时英接了承嗣走了,皇后一直笑盈盈的把他们送出去,站在宫门口看他们远去,一直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在这场谋划里她似乎也不急,她是深宅内院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琢磨人心,在这场谋划中她坚信自己会是最终胜利的一方,因为她们太弱势了,孤儿寡母,以霍时英这样的人只要接触了就绝不会对她们放手。 霍时英抱着承嗣回到侍卫营,推开院门,里面沸腾的喧哗豁然一止,院子里或蹲或站着一群大老爷们,统统衣衫不整,还有几个干脆就光着膀子的,一地的西瓜皮,所有人像傻了一样看着霍时英。 霍时英镇定的抱着孩子,带着一个小太监穿过院子,推开自己的屋子走了进去,院子里这才传来动静:"操!老子的衣服呐。" "她看见我了吧?" "我操!肯定看见了。" 一阵鸡飞狗跳,然后又彻底的安静了,过了一会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姐你吃西瓜吗?" 屋里霍时英正把承嗣放在案头,两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着小眼,承嗣不知道在想什么,霍时英却在想着怎么带着着小玩意打发这一下午。 正琢磨呐蒋玥童抱着半个西瓜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霍时英就朝他道:"进来吧。" 蒋玥童进来把手里的西瓜往桌子上一放:"姐吃西瓜吗?我给你留的。" 霍时英抬头看他:"谢谢。" 蒋玥童的眼睛溜到承嗣身上:"这是……大殿下?" "嗯。"霍时英点点头。 蒋玥童绕到书案另外一边站在两人中间,犹犹豫豫的问承嗣:"大殿下吃西瓜吗?" 承嗣看了他一眼,又转到霍时英这边来,很是矜持的样子,霍时英开口道:"你弄个碗和勺子来喂他看看吃不吃。" 蒋玥童跑出去一会又舀着碗和勺子跑了回来,他用勺子把西瓜的心挖出来弄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把碗烫了三遍,干净的大殿下你吃不?" 承嗣吃了,蒋玥童把勺子挨到他嘴边他就一口咬住了,蒋玥童笑的很骄傲,似乎承嗣给了他莫大的面子,霍时英起身去书架上舀东西不再管他们。 等霍时英再走回来,承嗣已经吃的满嘴流汤阿福举着手帕给他擦,蒋玥童给他喂,两人围着个孩子,承嗣两条腿在桌面下晃来晃去,很热闹,霍时英看了一会,忽然就说:"你们把大殿下带出去玩吧。" "嗯?" "啊?" 两人同时抬头望过来,霍时英看着蒋玥童认真的道:"我现在是给你一个和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建立起良好关系的机会,你应该把握好才是。" 蒋玥童瞪大了眼睛看着霍时英:"姐,你不要开我的玩笑。" 霍时英低头整理书案并不看他道:"我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你想一想是不是?" 霍时英说的半真不假,奇怪的是蒋玥童却没出声反驳,于是霍时英依然没有抬头的道:"就在这院子里,不要出我的视线。" 蒋玥童把承嗣抱了出去,霍时英的房门大开,院子里的人基本散干净了,不一会廊檐下就传来啪啪的巴掌声,蒋玥童委屈的大叫:"殿下!你为什么打我。"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不一会,一阵"哒哒"的声音传来,承嗣摇摇晃晃的从门口跑过,霍时英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 房前的脚步声始终不停歇,前面一个哒哒的跑的欢快偶尔从嘴里"呵呵"的蹦出两声笑声,后面两个仓惶仓促嘴里大呼小叫,"呼"的一趟来,"呼"的一趟去,终于听见蒋玥童大叫一声:"殿下!"然后没声了。 霍时英放下笔,起身走出去,承嗣两腿大张着坐在地上,看样子不是摔跤了,霍时英估计是他跑累了,自己坐在那的,蒋玥童蹲下去想抱他起来,霍时英看见承嗣坐在地上打哈欠就上去对蒋玥童道:"殿下困了,我带他去睡觉吧。" "哦。"蒋玥童收了手,霍时英抱起承嗣,承嗣往她怀里一靠很快就没精打采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抱着承嗣回了屋里,蒋玥童也准备换了腰牌出宫去,临走霍时英托他明天带一些小孩子的玩意来,蒋玥童一口答应了。 进屋不久,承嗣已经睡着了,霍时英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他放到内室的床上去,自己一手抱着他一手批文书。 孩子一觉睡得好,醒来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孩子睡的这一叫两人都是一身汗,一起换了衣服,霍时英照样带着两人去巡视了一番,招猫逗狗的玩了一路,直到傍晚再把承嗣送回了雍和宫。 至此霍时英算是和雍和宫扯上关系了,她天天一换岗就会被一个机灵的太监拦住,然后到雍和宫吃一顿午饭,顺便把承嗣也带出来,带着孩子一下午再给送回去,皇后娘娘不急不躁的,霍时英也一直忍耐着,直到某一午后太后派人来侍卫营接走了承嗣,承嗣去溜达了一圈又被送了回来,再没过几天皇上也让人来把承嗣接去溜达了一圈也是给送了回来。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信号,直到那天睿王从御书房出来,特意在霍时英身边停了一下问她:"都虞候,我有些日子没见到承嗣了,最近天热这孩子苦夏了没有?" 霍时英看着肥壮的睿王,两人大眼瞪小眼,霍时英黑着一张脸不说话,最后把睿王熬得没办法,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那个时候霍时英终于不想忍了,这一家子也太没个章程了,老老小小的都想把个孩子塞给她,什么意思?总要看她愿不愿意吧,于是那一天霍时英换岗以后就跑了,和蒋玥童早早出宫听戏去了。 那一日,霍时英和蒋玥童鸡飞狗跳的躲过皇后派人来的围追堵截,兴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宫,多年以后霍时英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由自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是多少有些年少的心气,欠缺些稳重却是很容易觉得快乐,当然也很容易心动,而那又是个炎热的让人躁动不安的季节。 人的这一生总有那么一两个至关重要的记忆片段,会贯穿你整个记忆之河,陪伴你一生,总也不会忘记,后来的霍时英每每有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的时候,她发现她不太记得她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进金銮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连自己都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伴随了她整个幼年和少年时代的西北的风沙和寒冬都随着时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本应是个好天气,奈何这个夏天的好天气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热难当,两人穿着便服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里摇着一把纸扇,很有几分纨绔的样子。 那天蒋玥童先带着霍时英去王记茶寮喝了两大碗他们家特质的凉茶,多少年过去每每回想起来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凉茶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流连一般,然后他们去了运河边上的画舫里吃了一顿午饭,午饭有一条松鼠桂鱼,是一道名菜,鱼身被炸透淋了汤汁,鱼嘴还在一张一合的。霍时英不喜欢吃那一道甜腻腻的菜,但那一张一合的鱼嘴却成了之后她开启某段记忆的钥匙。 吃了饭他们又回到城内,蒋玥童要去听戏,因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楼挂头牌唱戏,霍时英不爱听戏,她封侯的时候家里也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五天堂会,但她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几个人在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着总觉得股脂粉气浓重。 蒋玥童似乎很喜欢那个林幼棠,说起来脸上压抑不住少年人的特有的带着春情的兴奋,他是整个侍卫营里唯一一个毫无顾忌的给了霍时英友情的人,霍时英觉得应该对这个孩子好一点,所以就随着他去了。 得月楼就是一座楼,位于东市的市井之中,迎来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贾布衣之外也不乏偶尔一两个的官宦纨绔之流的人物,这是一种大众的文化娱乐,吸引的总是各个阶层的人都有。 霍时英从不曾涉足于这种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脚踏进去只觉得空气混浊,闷热而喧嚣,有种混乱的陌生。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戏已经开罗,戏台上一个老旦和一个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热闹,大厅里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蒋玥童拉着霍时英轻车熟路的往二楼上走,楼梯上都坐了人,两人踩着很多人的衣衫挤到楼梯拐角处,蒋玥童抓住一个跑堂的堂倌恶狠狠的问:"爷的包厢还留着吗?" 堂倌一脸油滑的样子,一看清楚蒋玥童的脸腰自动就弯下去了两分,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将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您的包间自然没人敢动,给您留着呐,小的这就领您去。" 蒋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赶紧给爷带路。"霍时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随着二人迈上了台阶,她迈出去那一步的同时台上的乐声转换,正是一幕戏退场另外一幕戏奏起了前奏。 在人头攒动中,一个声音豁然响起,那是一声戏子的亮相。 锣鼓喧天中,那一声穿破人墙豁然而来,霍时英邹然驻足。那一声亮相穿过霍时英的耳膜之际,许多人的命运因这一声而被改变。 霍时英的五感之中对声音最敏感,一开始她被他那豁然一声高亢悲壮的唱腔所惊骇,她缓缓的转过身,戏台上一个青衣武生,举手投足,比划中刻板而严谨的表达着什么,她看不懂他比划的意义,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是接下来那一道道唱腔像锥子一样直锥进她的心里,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的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之在荒野里的悲凉,那同样也是被命运压迫的无力抗争,那种抑郁和悲愤都化作一股力量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她通过他的声音听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动这一生再也没有人给过她。 霍时英的这一生最后注定要过的生活跟这一道声音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那种一瞬间让她心动的震撼却是谁都没有再让她有过。 后来霍时英随着蒋玥童上了他在三楼的包间,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完了整出戏,空荡荡的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都没有,他也不需要一块布景来为他衬托,他的肢体,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现的全部世界,霍时英能接受他给她的一切想象,山路,庙门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蒋玥童告诉她,他是个二流的武生,没什么人捧他,不太有名气,他的名字叫周展。 再后来,霍时英在得月楼里有了一个包间,下午闲的有空的时候来听一场戏,多是周展一唱完,压轴的还没开始就起身走了。 日子像翻书一样过下去,一个月后霍时英轮班,她开始夜里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宫,第二日早上换班出宫,她一天其实就当值六个时辰,但是夜里宫门一落锁就不得任意进出,不得已在宫里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宫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在侍卫营里依然只有一个蒋玥童愿意亲近她,但是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为霍时英的耳朵太好而断送了。 那一日霍时英因为稍稍在床上耽误了一会,起来洗漱完的时候院子里的侍卫都已经换班回来了,宫里的侍卫是没人伺候的,她端着一盆洗脸水,正准备开门就听见她屋外的廊檐下有个声音在说:"那娘们回去了吧?" 霍时英的手就顿在了那里,就是这么一停顿她就听见了蒋玥童的声音:"回去了吧,门关着,平时这时候都走了。"然后霍时英就再不能动了,她不是个听人墙角的人,但是她能预感到,这个时候开门时机已经错过了。 于是紧接着开始那个声音就吊儿郎当的说道:"我说玥童,你成天缠着那娘们干嘛?" 霍时英听见蒋玥童嗤笑一声:"我这不是指望着能从她那走走门路,将来得个好差事嘛,朝廷要开海禁,现在多少人盯着水军那块肥差,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可他们家在军部的势力也就一句话的事,我现在攀附上了,就等着将来也有人能给我说句话呗。" 有人传出嗤笑声,蒋玥童的声音随之又道:"你们不用笑话我,我不像你们有老子给铺条好路,我家孤儿寡母的不自己挣怎么办?" 蒋玥童的声音带着些无赖气的吊儿郎当,那日在得月楼里他对着跑堂的那副嘴脸在脑子里闪过,仿佛都能想象得到这一刻他脸上是个什么要笑不笑的轻蔑样子,霍时英不想在听了,端着脸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干净了才出去换了腰牌出宫去了。 当天回到家霍时英跟霍真打了个招呼,三天以后蒋玥童就被军部借调走了,霍时英没有去打听蒋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为觉得烦躁了干脆就弄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蒋玥童的事情刚了,转过来没几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个节俭的人,没有大肆操办,只设了家宴。 秋天来了,天干物燥,因着中秋设宴,宫中也是借机整顿一番,霍时英分管的藏书楼最是怕走水,她也因为这个着实忙碌几天。 皇家的这顿家宴因着太后还在自然是摆宴在太后的寝宫,当夜霍时英当值,随侍皇帝到太和宫,开宴之后有从民间请来的戏班登台助兴,其中就有得月楼的戏班,周展一人独台唱了一出武戏,其间霍时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后,只看得见他一个笔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时不时看她两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内容多。 霍时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那一刻无论是皇帝的背影还是皇后的目光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终于逼得她心里有些东西破土而出。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给她的一个警告,但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去得月楼,实际她也没有机会再去了。 九月初左相王寿亭在江淮审出本朝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贪墨案,其牵扯人数达到江淮半数以上官员,扬州太守裴世林首当其冲,九月初五圣旨下到扬州,着王寿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审。 霍时英出宫奔回家时霍真已经得到消息,他见到霍时英只说了一句话:"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霍真的情绪很不好,霍时英当时奔回家两人在外院的前厅遇见,巨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人站在中央,他可能是深夜就得到了消息,屏退了众人,自己在这里待了半夜,见到霍时英的那一刻仿佛终于是见到一个可以的倾吐的人悲愤而苍凉的说出那句:"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他把"必须"和"死"这三个字咬着后牙床从嘴里吐出来,眼眶一瞬间通红。 霍真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从早到晚一直不出来,霍时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霍真,她知道自己的老子,他是个精力旺盛人,他不惧怕斗争和攻击,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旺盛精力,越是有压力他越是亢奋,他能这样就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痛看着那个血淋淋的结果。 五日以后裴世林押解进京,即刻被投入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也是当天,霍时英出宫以后找到京城城东一间民巷内,在巷口栓了马,只身走了进去,巷子里有一家正在搬家,外面停了两辆马车,几个仆人正在往里面搬着箱笼。 霍时英到了门口,来来往往几个男仆搬着箱笼也没个招呼的人,就自己走了进去,里面是两进的院子,霍时英走到内院,看见一个人背对着院门口站在书房门口正看着小厮往里面搬着一箱箱的书籍,霍时英站定看了他片刻出声叫他:"老师!" 唐世章瞬间转过身,他看见忽然出现的霍时英毫不惊讶道:"啊,时英你来了。" 唐世章刚刚回京,家里正乱着,没有一个房间是能落脚的,他这院子里有两株桃树,唐世章索性就叫人在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两人就在树下坐了下来。 唐世章比几月之前瘦了一些,两边的面颊微微凹了下去,穿着青色的长衫旧袍,文士须修剪的很有风格,沏茶的手苍白而骨感,人的看起来更加的精干,依然是一个外表清俊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王爷可还好?"唐世章亲手给霍时英斟了一杯茶:"我这还乱的很,凑合着喝点大叶茶吧。" 霍时英接过茶碗,低头望着茶碗里飘荡着的几片茶叶,不是多高级的货色,茶行里十文钱半斤,她知道唐世章跟着王寿庭日子肯定是要清贫的,想起他当日张口就要吃韩林轩家厨娘的做的千刀鱼,笑了起来,她看着唐世章道:"父亲不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了,昨天倒是出来了,可吃饭的时候把桌子掀了。"霍时英笑了一下把看着唐世章的目光挪开道:"他这是真没办法了,你也知道他这人,大兵压境他都能踏实的睡觉,那是因为他心里有底,稳得住,这回他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才这么暴躁。" 霍时英说完两人都没说话,唐世章仰头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头顶树叶间斑驳的光斑,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 "就没有一点余地了吗?老师。"霍时英低声问。 唐世章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王寿庭本来一直在颍昌府,为什么会忽然到了扬州还把裴世林掀了出来。" 唐世章把手拿下来,扭头看着霍时英道:"实话跟你说吧,这次跟着裴世林被押解进京还有十几箱账册。"唐世章垂下目光摆弄着手边的茶碗:"全是韩裴两家的私帐,所谓私帐就是指整个江淮的盐、铁、丝绸拿给公家以后私底下见不得人的暗帐。"霍时英整个人愣在那里,唐世章瞟她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历任官员分账,受贿的明细表,以及有银钱来往的商人,小吏的证词,还有右相韩林轩的亲笔信。" 霍时英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她却是才知道,她马上就明白霍真怕就是知道这回事才如此的无奈和愤怒的? 果然,唐世章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咙又继续道:"你怎么不想想,这种要紧害命的东西,怎会轻易落在别人手里?那些东西都是裴世林自己交出来的,韩裴两家前后把持江淮二十年,两家早就是水乳交融拔出萝卜带着泥的关系,为了扳倒韩林轩裴世林必须把自己也搭进去才行,你父亲就是知道他是自己是存心寻死,谁都救不了所以才那么暴怒。" 霍时英很震撼,半晌后她才楠楠的问道:"裴世伯为何要如此?" 唐世章很疲懒的靠在椅子里,缓缓的道:"王寿亭在应昌府推行土地革新一直不顺利,六七月间还酿成了几桩冲突流血的事,到了八月他终于耐心用尽只身返回了扬州,我只知道他在扬州秘密见了裴世林几次,最后忽然带人回到扬州,直接抄了裴世林的家,然后局面就是现在这样了。"说道这里唐世章支起一只手来揉了揉额头又道:"你问裴世林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王寿亭口才好。"唐世章看着霍时英笑了笑:"你知道裴世林那个人其实看着活的庸碌,其实骨子里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的热血豪情。"转而他笑容一收又道:"当然这里面让裴世林甘心情愿去死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王寿亭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霍时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墙头外面的一方天空,很久以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王寿亭要改革土地制度,皇上要整改朝政的格局,而韩林轩和他代表的老旧势力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大的障碍,这是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转折点,裴世林或者是韩林轩都是这场变革下的牺牲品,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事情,霍真很清楚所以他愤怒而无奈,就连霍时英自己都是无奈的。 那天唐世章在霍时英出神沉思的时候,靠在椅子里睡着了,霍时英知道他连日赶路辛苦,唤了仆人来伺候他,自己也就走了。 当日霍时英中午进宫,忙到申时忽然被皇后传旨叫了去,一进雍和宫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霍时英随人进到里面,就见雍和宫大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扒了皮的肥羊,来往宫人穿梭热闹非凡,正殿的廊檐下摆了一张贵妃椅,皇后娘娘就靠坐在上面,看见霍时英进来兴高采烈挥手招呼她过去。 皇后跟霍时英说:"我父亲从雍州送了一些羊回来,别看咱们这里现在的天气还穿着夹衣,可关外已经落雪了,羊羔正好肥的时候,原来在娘家的时候哥哥父亲们也这么炮制过,我想你肯定也喜欢。" 皇后仰着脸看她,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和讨好的意思,外面都惊天动地的了,她这里倒是安逸,霍时英暗中叹气,弯腰抱起承嗣,在她身边坐下道:"娘娘的身体不适合吃这腥膻之物,还有这烟熏火燎的对你也不好。" 皇后一只手撑着下巴对霍时英道:"我不吃啊,就看着你们玩高兴,就像我娘也说过,咱们这样的谁还真看着那顿吃的,不过就是想看着我父亲哥哥们玩闹的那个意境罢了。"皇后歪着头看着她说,她在霍时英面前总是摆着这么一副无害甚至是有些天真的面孔。 霍时英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去看怀里的承嗣,承嗣很不老实的在她怀里扭动着,如果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大巴掌抽过去了,但是霍时英是几个少数他不能随便抽巴掌的人,于是他扭了几下以后就伸手去拽霍时英的前襟:"走。"他吐字不清把"走"说成"斗"但好歹是说话了,进步不小,霍时英低头问他:"殿下是要过去吗?" 承嗣使劲点头,皇后在一旁说:"你带他去吧,先头就是在等你,那有火的东西把他让别人带着我总不放心。" 霍时英抱起承嗣,来到火堆边上,看了一眼里面弄的还似模似样的,一圈石头把篝火围城了一个火塘,边上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调料,几个宫娥太监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知道皇后要吃个这东西根本不用烟熏火燎的弄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自有御厨给弄好了,干干净净的摆在她面前,她也就图个野趣罢了。 承嗣在她怀里挣着要下地,霍时英抱着他蹲□子,一手搂着他,一手拿过一瓶酒,用牙把瓶盖咬开了,伸手刷的一声把半瓶酒倒进了火里,"砰!"的一声火苗窜的半人高,"呼"的一声向他们燎过来,承嗣"嗷"的一声一脑袋扎进她怀里。 霍时英要笑不笑的把他拽出来,承嗣终于知道怕了,不敢再往火堆那里跃跃欲试的,霍时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他往旁边一放,吩咐小太监拿来几个红薯,在火堆下面刨出个坑,把红薯埋了进去。 皇后是不能吃腥膻的东西,给她烤几个红薯她还是能吃的,光看着到底少了点乐趣,她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和儿子的这种玩乐有一次便少一次,每一个细节便都弥足珍贵,她对她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同情。 羊是被御膳房泡制过的,已经提前腌好,每个肉厚的地方也动过刀,但御膳房的师傅到底斯文一些,刀法稍微欠了一些火候,烤羊这种事霍时英在边关的时候也没少干,自然知道怎么弄,要来一把小刀,顺着羊肉的肌肉纹理就大刀阔斧的一阵摆弄,承嗣在她脚底下跟个尾巴一样,抱着她一条腿跟着她甩来甩去的,霍时英一蹲下,他就兴奋的扑到她背上,两人的衣服都顺滑,他抱不住一会就滑了下去,他再扑,抱住了就不松手,在她后背滑上滑下的玩得不亦乐乎,承嗣的样子让霍时英想起在关外的牧民,一家之主的父亲在料理烤羊的时候,最小的儿子也会这样在父亲的身边甩来甩去的,她带着笑意,也不管承嗣随他玩的高兴,只在他要靠近火塘的时候踢他一脚,让他离远点。 雍和宫这一下午很热闹,宫娥和太监来回穿梭,都带着一点喜气洋洋的欢乐,霍时英往切好羊上撒了盐,刷上酱料,再一把一把的往上撒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多数作料掉进火堆里,一下子一股股的黑烟就窜了出来,远远看去会以为雍和宫着火了。 他们在这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要惊动别人,霍时英倒也不担心,就她跟雍和宫来往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清楚了,承嗣他娘这个皇后的位置坐的那是相当的滋润的。 在这宫里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事的,除了在重大的节庆里露一个面外,平时她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宫里内外命妇的事情依然是太后掌权,皇后也从来不到太后那里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太后时不时的派人过来问问她的情况,她要是碰上天气好了,自己也有那个心情的时候才会带着承嗣到太后那里去盘横个半日,回来的时候还能吃得玩的带一堆回来,太后相当的宠爱她。至于皇上霍时英就从没有看他涉足过雍和宫,但是皇后这里却没有人敢真正怠慢了她。皇后有一句话是没有说假的,她这做人媳妇的确确实实是没有什么委屈的。皇家这一对母子似乎都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子的,对她格外的宽容。 果然在他们这边闹腾的这么热闹的时候,太后那边派人来问了一下,这边回了话,不一会那边就传话回来让把大殿下看好了,玩闹可以不能伤着了,还说能羊烤好了也给太和宫送一些去。 太后这边还派人过来问话,皇上那边却不用人来探听,承嗣在霍时英背上上蹿下跳的时候福康亲自来了,福康先是给皇后行礼,然后就道:"皇上说,这边烟气太大,让把大殿下带过去,等这边弄好了,再把东西送过去让大殿下尝尝鲜也是一样的。" 皇上亲自着人过来要人,皇后就是地位再超然也不能说不行,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福康过来要人,承嗣自然是不干,扒着霍时英不下来,霍时英只好骗他:"你父皇想你了,你过去看看他,一会再回来。" 承嗣想了想,平时这种情况不少,他祖母和父亲时不时的就会让人把他接过去,他去玩一会就回来了,他是个聪明的小孩,心里的盘算着就让他爹看自己一眼,然后就闹着回来,也还是不耽误玩的。 承嗣不情不愿的被福康带到了交泰殿,交泰殿的暖阁中皇帝盘腿坐在一张大榻上,身前一张矮几,摆满奏折,福康在门外把承嗣放下,承嗣急的冲了进去。 承嗣的小短腿跑的地板"啪啪"的响,皇帝抬起头,承嗣飞快的冲了过来,两下爬到榻上,没有脱鞋,迈着小短腿一屁股坐到他老子盘着的大腿上,身后的锦缎上留下几个乌黑的足印。 "父皇。"承嗣仰着头看他爹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额头上两道烟熏的痕迹,下面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皇帝搂着他的后背,朝旁边一伸手,富康往他手里递上一块热毛巾,皇帝给儿子擦脸:"霍时英把你带野了。" 擦完了脸,又擦手,承嗣老实的坐着让他爹摆弄,等到都收拾完了,开始给他脱鞋的时候不干了,把脚翘起来不让人脱,还拽着他爹衣领子往外拉:"走,走。"承嗣的意思是我已经给你看完了,我要走啦。 皇帝把儿子的手扒拉下来,不为所动,使了点巧劲把鞋子从他脚上脱下来,然后把像麻花一样扭着的儿子环在腿间:"今天你是不能回去了,陪陪父皇吧。" 承嗣哪里肯听他的,歪着身子往外面爬,皇帝也不着急,儿子爬出去就拉回来,爬出去就拉回来,最后承嗣累的气喘嘘嘘,坐在那里朝着他爹"嗷"大吼一声,委屈死了,也气死了,皇帝倒是气定神闲的很,要紧的事情丢在一边,歪着身子支着脑袋看着自己儿子直笑。 霍时英这边皇后精神头跟着承嗣走了,气氛一下子就淡了下来,霍时英烟熏火燎的弄到太阳快下山烤好一只羊,赶紧弄了一条羊腿让人送去了太和宫,再转身看见皇后歪在贵妃榻上,厌怏怏的,她从柴灰里扒拉出来烤的焦黑红薯,用小刀切开,露出里面红壤给皇后端了过去:"娘娘吃点吧,热闹了一阵您也应应景。" 皇后用小银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望着宫门处,精神明显不济,霍时英开口问她:"娘娘要我去把大殿下接回来吗?" "嗯?"皇后似乎恍然回神,从远处收回目光望向霍时英,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才应道:"时英你去把他接回了吧,承嗣性子暴,怕他吵到皇上。" 霍时英应了一声,让太监卸了一条羊腿放在大银盘子里端着往交泰殿去了。 霍时英进到交泰殿的时候,皇帝父子还在叫着劲,一张巨大的榻上,父子两个各据一方,皇上挨着矮几批阅着什么,眉头深皱,承嗣坐在榻里面,一堆软枕被他扔的七零八落,低着头生闷气。 霍时英进去弯腰见礼,然后小声道:"陛下,娘娘让我来接大殿下。" 屋子里静了一会,高坐在上的男人没有吭声,霍时英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张纸,手里的毛悬而未决,眉头深锁,正是犹豫不决的时候,霍时英站在那里没再出声,片刻以后皇帝忽然抬头,似乎才知道屋子里进来了一个人,他看着弯腰站在地上霍时英,眉头不见舒展,把笔尖朝着承嗣指了指:"还在生气呐,你看看有什么办法。" 霍时英朝着承嗣的方向,半跪下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朝着承嗣道:"大殿下,臣给你带烤红薯来了,刚才咱们烤的。" 承嗣爬啊爬的爬到霍时英跟前,霍时英打开纸包拿出红薯拨开外面那层焦黑的皮,把里面的红壤一点点的喂给他吃,承嗣还是很生气,依然绷着脸,但还是吃了。 承嗣不理他爹,凶狠的啃着霍时英手里的纸包,一会一抬头嘴上就黑了一圈,皇上丢下手里笔,转过身去默默的看着他们。 霍时英掏出手帕给承嗣擦嘴,问他:"殿下还吃吗?"承嗣黑着脸不说话,霍时英半跪着抬头看皇上:"娘娘让臣给陛下带了一些烤肉来,皇上您要吃点吗?" 皇上转过头吩咐富康:"拿上来吧。" 银盘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皇上用小刀片下一片肉伸到承嗣嘴边,承嗣不张嘴,皇上把肉递给霍时英,霍时英接过去递到承嗣嘴边,承嗣气哼哼的张嘴吃了。 承嗣吃了肉脸上终于慢慢的松动了,皇上再喂他他也张嘴吃了,霍时英在一旁伺候着,冷不丁上面的人忽然开口:"你父亲可是要让你跟我说什么吗?" 霍时英一愣,抬头望去,皇上根本不看她,手里拿着薄薄的一片肉看着承嗣蠕动的嘴唇:"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把承嗣留在这里?你若是没话问我,来的又怎么会是你。" 霍时英停顿了一下才低声道:"家父没让时英来带话。"屋内安静无声只剩下承嗣的咀嚼声,皇上的手臂垂到膝盖上,似乎在等待着。 片刻后霍时英再次开口:"是臣自己想问陛下,裴太守难道就非死不可吗?" 霍时英再抬头,就见皇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暗含着失望又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霍时英脸上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问的幼稚,可她心里抱着一点万一的想法,裴世林到底身份是不同一般,他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若是皇上授意他这样做的那么皇帝也会为他安排一条后路,如果真有后路也省的她爹在家把自己憋出病来。可问完以后她又在上座的人的目光下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难当,把头低了下去。 皇上垂头看了地上一直半跪的人片刻,最后身上一松劲,把手里的刀子扔回盘子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霍时英道:"我从十年前就有这个计划,登基之初就开始谋划,难得的是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改初衷,他是我的表兄。" 皇帝的声音暗哑而含着隐忍的情绪,霍时英看过去,发现他的背微微的弯着,心里在那一刻忽然非常抑郁和难过起来。 皇帝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把承嗣带回去吧。" 秋夜里,整个皇宫弥漫着着一股干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挂着一弯上弦月,霍时英独自挑着灯笼,从雍和宫出来。 远处的树影下,霍时英走过去的时候,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如白玉,藏蓝色的锦绣五爪金龙常服。 霍时英手里的灯笼晃了晃。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霍时英看着他回道。 他们站在一方灯笼笼罩的光影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身上弥漫着一种相同的气质,隐忍的,严肃的,又是厚重的。 有那么一会后,皇帝呼出一口气,似乎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他问:"你今天晚上还有事情吗?" "没有了。"霍时英只能这样回答。 "那陪我去个地方。" 皇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霍时英凝神听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别的特别的呼吸声,她问道:"皇上不叫人跟着吗?" 皇帝本已走出又侧过身来斜眼看着她道:"若是护卫的话,我带你一个还不够吗?"霍时英再不能说什么,把灯笼伸出去,在旁边照亮。 一路出东门,在掖庭处被守卫军拦了下来,皇帝从袖笼中拿出一卷书递给霍时英,霍时英展开给守卫看,金线龙纹的诏书,上盖玉玺,守卫齐齐无声的跪倒一地,霍时英淡淡的说:"开宫门吧。" 随着"扎扎"的轴承转动之声,宫门大开,皇帝大步而去。 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马,皇帝大步走过去,拽下马上一堆东西,顺手扔给霍时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连头盖脸都一起罩住,霍时英披上的时候,皇上已经利落的跃上马,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他不说话,也不吩咐什么,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干什么,霍时英一跃上马。 "喝!"皇帝低喝一声,奔驰出去,霍时英一抖缰绳紧随着他奔驰而去。 暗夜下,两匹快马奔驰在京城的街头,一前一后,无论前面的是快是慢,后面的始终不越过前面的一个马头,疾驰中隐约有种默契的激情。 大理寺的诏狱前灯火半明半昧,如它这个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阴寒之气,他们在门口骤然勒马而停,暗处飞快的跑出一个人牵走了他们的马匹。 在门口的时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头看了霍时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没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时英立在他身后,静静的站着,连气息都不见起伏,他飞快的转身一脚垮了进去。 大狱里寂静无声,连一个狱卒都不见,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从甬道里迎出来,弯着腰不敢看他们的脸:"两位贵人这边请。" 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长长的甬道里,路面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油燃烧的烟气还有一种憋闷的潮气,最后他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铁门锈迹斑斑,没有上锁,中年人挪出位置道:"就是这里了。" 皇帝看着铁门没有动,片刻后,中年人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多说,弯腰退了出去,皇帝伸出手握在扶手上,他有瞬间的犹豫,然后一用力拉开了大门。 霍时英闪身站到墙边,皇帝撇了她一眼:"你也进来。" 牢房里的环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一张床,一张几案,墙角还燃着一盆炭火,对着门的墙顶开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天窗。 裴世林坐在几案后面,抬头看着他们走进来,脸上有些呆怔,等他们放下盖在头上的斗篷后惊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平静的起身就要跪拜:"臣……" 皇上上前两步一把拖住他:"起来。" 他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说的痛苦而悲伤,裴世林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勉强,半弯下去的膝盖又站了起来,他看着皇帝暗哑着道:"皇上您不该来的。" 皇帝看着他不说话,最后裴世林叹出一口气转身搬过一张椅子:"您坐吧。"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裴世林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霍时英,他没说话,霍时英扯了一下嘴角,牵强的朝他笑了笑。 裴世林还是一副魁梧的身材,并未见瘦下去几分,站在那里依然是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只是脸上更见几分黝黑而且两鬓斑白了,皇帝招呼他坐下的时候,他挪过去先弯腰再坐下,看起来依然憨憨的样子。 君臣二人相对干坐了良久,裴世林的低着头望着桌案,皇帝望着牢房的一角,都没有说话,忽然桌案上的油灯爆出一个火花"噼啪"一声,裴世林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掩在嘴边含含糊糊的说了句:"您不该来的,太后那里……" 皇帝终于转回目光:"没有关系,母后早晚都会知道的。" 裴世林放下茶碗,低头喃喃的道:"现在知道了,总归是不太好。" 皇帝看着他,声音很低:"没有关系的。" 裴世林不看他,依然道:"我知道皇上已经布置妥当,但太后……姑母她是个好人,总归是要伤她的心,晚一些知道也好些。" 裴世林说完,低头摆弄着茶碗,皇帝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他忽然道:"我对不起你……" 裴世林激动的打断皇帝的话:"我没有后悔,皇上当年只有十六岁就有如此之远见,十年后依然不改初衷,臣不后悔。" 皇帝闭口容他说完,又注视了他良久才忽然深吸一口气道:"韩林轩不会死。" 裴世林忽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他眼里充满了惊讶,只是瞬间又冷静了下来,他笑了笑道:"我和他也没有深仇大恨,皇上自有打算,不用跟臣解释。" 皇帝定定的望着他:"只牺牲了你,我很抱歉。" 裴世林忽然站起来埋头跪倒:"陛下,您是皇上不用对谁说抱歉,您今后……就是觉得对不起谁了,也不能说出来,您是九五之尊。" 皇帝忽然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望着额头点地的裴世林缓缓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挺直了腰背艰难的道:"多谢!" 裴世林伏地不起,皇帝再看他片刻,终转身而去,裴世林伏地高呼:"臣祝皇上千秋万世,大燕国泰民安,祝陛下创出一个繁荣盛世。" 皇帝在门口停住身形,他看着前方许久,然后大步踏了出去,牢房中裴世林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眼角闪着泪光,伸手用袍袖去擦,他是个胖壮伟岸的个子,拭泪的摸样和他的身形有几分违和感。 霍时英在这一晚见识了牺牲和忠诚,实际上在她的身边有不少这样品格的人,比如她的父亲,她的老师焦阁老,甚至是冯峥韩棠之类的他们的身上都有这样品行,但他们这样的人,因为世界观和信念决定了似乎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理所当然或者是没有什么能让人惊奇的。 但是裴世林这人一直给她的感觉就是庸碌,这样一个人做出的牺牲到最后都没有一种道骨仙风的大义凛然的青贵样子,而或许就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样子的人皇上才会让他当了十年的扬州太守,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显得他的牺牲更加的让人值得尊重。 霍时英整衣,面向着这个男人,郑重弯腰行大礼拜倒,起身后默默的看想他,裴世林高高大大的站在那里,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不用说,片刻后霍时英转身而去。 从牢房出来,皇帝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她,见他出来,转身继续往前走了出去,甬道两边的墙壁上点着油灯,光线并不好,他走的不是很快,他不是一个很伟岸的人,可现在看起来他却格外的坚毅。 霍时英想起很久之前韩棠对她说的:"他是一位温文尔雅,胸有鲲鹏,识人善任,治世之英主。"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她才知道韩棠当时说的也不完全是套话的。 回到皇宫,掖庭已经被惊动,东门大开迎接圣驾,福康亲自迎了出来,皇上一路无话,被众人簇拥着回了交泰殿,霍时英和侍卫换班,值守在门外,她听着里面皇帝洗漱,更衣,最后宫人退下,直到最后安静无声了,然后福康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太和宫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里面很久没声,最后传来皇上一声悠长的叹息,再无人声。 裴韩一案整整审了三个月,最终裴韩两个屹立数百年氏族之家轰然倒塌。 裴氏一族一百六十三口直系亲属流放千里,查抄家产数百万两白银,裴氏在朝廷任职的三十二名男丁全部革职查办,判秋后问斩的有十六人,三司会审定罪的当天裴世林被判了斩立决。 此次贪墨案动荡之大牵连之广为本朝立国之最,两个氏族大家没落,江淮半数官员换血,最初的时候所有矛头都指向裴世林,甚至有人在深夜的时候悄悄的往太和宫送过人,太后在那日深夜见过什么人后,曾出过太和宫,但人还没走到交泰殿就又折转了回去,那一夜交泰殿和太和宫灯火都一直亮到天明,但两宫的主人都没传出什么动静。 从那一天后,局面开始转变,他们终于知道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连裴家也要收了,于是很多人偃旗息鼓,该割肉的割肉,该闭嘴的闭嘴,于是江淮之地一桩桩一件件的陋习腐化慢慢浮出水面,江淮半数官员落马,韩林轩革职入狱,不久以后认下所有罪行。 也是从那一天后,皇帝再去太和宫请安,太和宫的大门就再也不开了。 任裴韩案主审的是王寿庭,霍时英这段时间经常看见他在御书房里进进出出,人越发熬得有点要向人干靠拢的样子,听说他自从任了主审以后遭到过六次刺杀,老婆孩子全被他送回老家去了,韩林轩认罪那天,霍时英听见皇上在御书房里对王寿庭说:"就到这里不要再往下深挖了。" 里面很久没有声音,霍时英想王寿庭应该是不想就此收手的,果然半晌后又听皇上道:"王卿难道还不懂有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吗?" 王寿庭那天离开的时候有点精神不济,但很快案子就在他手里了结了,韩林轩一个人扛了所有的罪名,朝中为他求情的人不少,最后皇上顺应朝中巨大的呼声,最终判了韩林轩流放,流放之地是西南边陲之地,常年瘴气笼罩,少数民族居多,是真正的流放。 皇上对韩家也是多留了几分情面,只抄了本家,旁支末族不予追究,韩林轩最后全须全尾的被押解出京去了,而裴氏这一边却是要真正的断头流血,整整出了十七条人命,赔光了所有基业。 裴世林问斩那天,霍真穿戴整齐,只带了周通,赶着一辆乌蓬马车,马车上装着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不高调也不低调的去给裴世林收尸。 霍时英要陪他去,霍真不让,他说他和裴世林还有些话要说,小辈的听见不好。霍时英就随他去了。 景德四年的秋天可能是因为整个夏天憋得久了,入秋以后秋雨一场接着一场下的缠绵悱恻,霍时英在凄风苦雨中进宫去了,上次见晴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总下雨,但老天始终阴沉着脸,隔三差五就是连着几天的阴雨绵绵。 正午霍时英在交泰殿换了岗,里面皇上正在传午膳,里面杯盘磕碰,不闻人声,霍时英知道皇帝吃的很少,这一段时间皇帝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午时三刻,里面的皇帝忽然开口问:"福康,现在什么时候了?" 片刻后福康小心翼翼的回:"回皇上,午时三刻了。" 皇城东门的菜市口午时三刻一过,人头落地了,霍时英抬头望天,天上像扣着一口巨大的锅,乌云遮日,细雨缠绵阴寒之气丝丝入骨。她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嘴里喷出一道白烟,天气完全冷下来了,冬天就要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就是一会,老远的宫门外一个人匆匆而来,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在雨中被淋了个濡湿,眉毛胡子上都挂着滴滴水珠,大理寺卿张屏来复命了,他在门口紧张的理了理衣襟,又撩起袖子擦了擦头脸才敢迈步走了进去。 里面传来他跪见行礼的声音,夹杂着一生轻微的筷子落桌的声音,皇上这顿午膳用的时间格外久,霍时英不想再听了,目光放到远处,蒙蒙的烟气笼罩着层层宫墙,叠叠层层的看不到尽头。 后来张屏走了,出来的时候一头一脸的冷汗,形色匆匆姿态狼狈,再后来,里面传出摆驾的呼声,片刻后皇帝走了出来。 摆驾到了太和宫,宫门前早有小宫女看见圣驾进去通报,不一会高嬷嬷冒雨出来,拦住圣驾,她屈膝行礼道:"太后说今天心里不舒服,请皇上先回吧。" 太和宫的正殿笼罩在细雨里,门前冷清,仿佛一层无形的隔阂,皇帝站在雨中,良久不语,高嬷嬷抬眼偷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头低了下去,片刻后皇帝慢慢解□上避雨的斗篷,递给福康,又挥了挥手,头顶上的华盖也撤了下去,然后他豁然撩起袍角在湿漉漉石板地上就那么跪了下去。 高嬷嬷大吃一惊,慌忙起身往后急退两步让了开去,霍时英跟着身后的侍卫哗啦啦的跟着跪倒一片,高嬷嬷惊魂未定的看着跪倒在地上皇帝,片刻后忽然回过神,什么也不敢说急匆匆的又转身往内殿走去,这时候皇帝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没有人敢动,富康艰难的撑着老腿爬起来朝着后面的十六个侍卫挥挥手,所有人才敢起身,一群人悉悉索索的往外走,这时皇帝又头也不回的说:"霍时英留下。" 霍时英脚下停滞,看着所有人埋着头小心翼翼的避了出去,她尴尴尬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里站着才合适,最后没法又走回去准备在皇帝身后跪下,这时候皇上又开口道:"你去那边站着。" 霍时英看了看皇帝给指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就在皇帝跪着的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方,似乎就是就是某个圈子的外围,她不能参与其中但是却能亲眼看见。 皇上要让她看什么呐?霍时英站在那里望着看着那个跪着的人,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瞳孔泼墨一般的漆黑,雪白的裤腿沾上了尘埃,他其实也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他在孤独艰难的时候需要有个人能理解他,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理解他。 但是霍时英心不想做那个人,也很排斥被迫参与到皇帝的家务事里面,她站在那里看向那个拥有普天之下至高权力的人的时候眼里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木然和冷漠。 十一月间的寒雨下的淅淅沥沥缠缠绵绵,衣服慢慢的就湿透了,冷风一吹真是寒澈入骨,太和宫大殿前洒扫和听差的宫人撤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人敢站在皇帝跪着的正前方,殿内没有任何动静,中庭里空旷而安静,皇帝长跪不起,在这个年代"枕席待罪"不仅可以出现在君臣父子之间,在母子之间也是可以的。 暮色四合的时候缠绵悱恻的细雨忽然变成了一粒粒的雪粒子,太和宫中庭的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霍时英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空气里散开,实在觉得今天真不是个好天气。 福康陪着站了一下午,头发眉毛上都湿透了,他也是个能熬的,弓着背站在皇帝的身边,一站就是一下午,地方都没挪过。 终于在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大殿里传出动静,到了各宫掌灯的时候了,不一会大殿里面灯火一亮,晕黄的火光透过大殿照亮了半个中庭,殿中依然没有人出来,也不见传晚膳,霍时英听的见里面人声细小,脚步轻微所有人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其实里面的人也不好过。 福康终于有了动静,他先是犹犹豫豫的看了一会皇帝,最后一咬牙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抬脚往内殿走了去,殿内没有人拦着他,他一路走到内殿的深处,霍时英也听不见他在里面的动静。 福康出来的很快,盏茶的功夫他就出来了,苦着一张脸,什么口讯也没带来,想必也是没招人待见。 福康出来没再往皇帝身边去站着,反倒凑到霍时英的身边,他两手抄在袖笼里,脸上冻得的青青白白,愁眉苦脸的往那一戳,看着霍时英半天没说话。 霍时英视而不见的望着脚尖,比耐力一般人比不过她,最后耐不住的是福康先开口:"都虞候!" "啊?"霍时英像刚回过神来一般,迷惑的看着他。 "想想办法吧。"福康无奈的看着她:"身为臣子的怎忍心见君主如此为难?"他说着眼睛透过她的肩膀望向雍和宫的方向。 福康是个聪明人,他想让霍时英去搬皇后来,整个皇宫上上下下可能没有人不知道霍时英跟雍和宫的关系不一般,皇后一来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着自己的丈夫往那一跪,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太后可以跟自己的儿子赌气,但是不能拿儿媳妇的命开玩笑,但是这里都闹了一下午了,雍和宫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那边也正等着她去欠这个人情,可是她为什么要去欠这个人情?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从头到尾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不是? 霍时英望着福康笑了笑道:"这是皇上的家务事又怎是我一个外臣能参合的,福总管不要为难在下了。"霍时英说的特别真诚。 "你……"福康一下子被噎的不轻。 不过最后霍时英也没冷漠到底,说完以后,她朝着福康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吐出两个字,然后就的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般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福康又在霍时英面前站了片刻,最后一抬腿匆匆出了太和宫,听见福康走了,霍时英才抬起头看着他匆匆而去的方向,她刚才用唇形说了"睿王"两个字,她说的够明白的了,福康再不明白那他这个大内总管也白当了。 这回中庭里就彻底只剩下一跪一站的两个人,霍时英看向皇帝,他已经跪了一下午了,腰背还是挺的笔直,只是脸色更加的苍白,嘴唇都冻紫了,他可真是个倔强的人,只是他这样又是为了哪般呐?是为了身为帝王的责任感又或者是从小生长的环境决定了性格的偏执和执着,霍时英忍不住心里叹气,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不大一会的功夫睿王来了,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显然是匆忙赶来,肥硕的身体一脚跨进中庭,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磕磕绊绊跑过来,快到跟前被绊了一跤五体投地的趴在了皇帝的背后。 "哥。"睿王着急忙慌的爬起来,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又喊:"皇兄。" 皇帝似乎被冻僵了,很慢的转过头,他有一个宽阔而坚毅的下巴,他看着睿王好一会才道:"你怎么来了?回去吧,这没你的事。" 睿王上上下下的看着皇帝,从他湿透了的头发,发紫的嘴唇一直看到他膝盖下结冰的地面,忽然一撑大腿站起来,闷声留了句:"你等着。"埋头就往大殿里冲了进去。 睿王瓮声瓮气的声音透过殿门传出来,看样子太后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外殿中了,可能已经隔着窗户看了有一阵也说不定。 睿王进去以后,皇帝忽然侧过头看向霍时英,他的眼神依然明亮,瞳孔中两束清明的视线直直的看过来,霍时英是第一次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两个人的眼底都同样深沉如海。他希望她懂他,而霍时英也确实懂他,虽然她不想承认。 他们两个这种人,仿佛是天生的,骨子里都有让对方倾慕惊艳的东西,哪怕他们不是一对男女,也能成为至交知己。 忽然殿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太后尖利的吼叫打破了这一刻的禁制:"你们都逼我,你们一个个都俯仰无愧于天地,不愧于祖宗,我呐?我是你们的娘可也是裴家出来的女儿,你们都逼我!凭什么逼我,说,凭什么?" 太后吼劈了嗓子,声嘶力竭,她没有哭,但表达出的情绪比嚎啕的哭声更加的悲伤。 睿王出来的时候很颓废,他站在殿门外耸肩驼背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的走到皇帝的身边,什么也不说跟他的兄长并肩跪到了一处。 大殿里灯火通明,中庭里没有人来掌灯,幽幽暗暗的更加显得凄寒,殿内殿外被隔成两个世界,互相叫着劲,可这世界上哪里有做娘的叫板的过儿子的,谁将是最先妥协的不言而喻。 入夜以后越发的冷了起来,霍时英觉得自己的衣服头发都快结冰了,她知道这事了了以后跪着的两兄弟肯定是要病倒的,她以前爬冰卧雪的习惯了,觉得男人受点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觉得要是受一场罪,能让太后把这道坎迈过去其实是很值的。 福康一直没回来,霍时英知道他是去搬救兵了,果然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长公主来了,长公主来的神态要比睿王从容的多,宫装采寰把自己收拾的不说光彩照人,至少是整整齐齐的,长公主大步走进太和宫,身后还跟着瑞王妃,她一脸庄重严肃的走进来先在弟弟跪着的地方停了一停,冷漠的看了两人一眼,那眼神就像看着两个又爱又恨的孩子,最后一抬头直直的走进了大殿。 霍时英觉得长公主在处理家务事上要比睿王高明很多,至少她时机把握的很好,来早了太后的心里充满了愤怒,谁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等到夜深后就要霜降之时,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皇帝已经跪了四五个时辰了,是个正常人都要熬不住的时候,太后的心也快熬到临界点了,然后她来了,毕竟让儿子挨一下冻,做母亲的能接受的了,但要把儿子活活冻死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长公主的到来终于把事态推向了最□,跟着长公主来的瑞王妃没跟着进去,而是悄莫吭声的跪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后。 长公主进到大殿后里面没传出什么声音,殿内诡异的异常安静,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终于皇后也来了,皇后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一身素衣,还不如瑞王妃穿的体面,脸上上了淡妆,嘴唇上点了艳红的胭脂,她带着几个宫人进来,眼睛先瞟向霍时英看了一眼,然后也是什么也不说垂肩低头的走到皇帝身后,款款跪了下去,现在庭中跪了四个人,该来的都来了,霍时英抬头望天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皇后跪下去不消片刻,高嬷嬷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宣太后懿旨:皇后入殿觐见!" 皇后被扶进了大殿,霍时英在外面听见里面皇后哭了,她说:"我就将命不久矣,承嗣已经够可怜的了,今天是冬至,皇上禁不住啊!"她哭得悲悲切切,霍时英知道至少她带着一半的隐忧在里面,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承嗣。 霍时英真实的觉得这里面最值得同情的是太后,她是最难过的可是她的亲人都在逼她。 霍时英一直没有听见太后和长公主说话,后来连皇后都没声了,远处传来更鼓声,已经是子时了,夜深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霍时英的衣服冻得梆硬,睿王和瑞王妃跪的摇摇晃晃,忽然大殿的一扇窗户被骤然推开,长公主出现在窗前,她望着庭中冷冷清清的说:"下雪了!" 半个时辰以后大殿的大门终于开了,太后只身迈步出来,她穿着宽幅大袖的衣裳,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冷漠而木然,她从殿中走到中庭,端着肩膀腰背笔直,高贵而冷漠,她站在皇帝跟前,睿王抬头小心翼翼的叫了她一声:"母后。" 太后没有看睿王,皇帝抬起头,方正而坚毅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软弱,眼中含着希翼,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嫁到你郑家三十余年,殚精竭虑护你们姐弟周全,熬了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虽我既嫁郑家人就为郑家妇。"太后深深的吸气,眼泪长流:"可我也是从裴家嫁出来的,我父,我母生我养我十六年,那也是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表兄弟,连你父活着的时候都不敢,你……怎么就敢?"太后咬着后牙床说,狠狠的一个耳光扇出去,声嘶力竭的大吼:"你怎么就敢在我还活着就这么干?你怎么就敢?你怎么敢?"太后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扇过去,用尽了力气,面孔扭曲,疯狂而悲伤,皇帝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面孔埋进她的衣服里大吼道:"母后!"爆发的带着哽咽气息的悲伤的大吼。 太后忽然就愣在那里,她披头散发,望着虚空处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忽然身子一软,人软到下来,抱着皇帝脑袋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霍时英站在两丈之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都结束了。 08 当日后来着实乱了一阵,太后抱着皇帝嚎啕大哭,哭过以后收了眼泪后又变回一个高贵的妇人,她擦干净泪水,还披头散发的就能昂首挺胸的下了一连串命令:"传御医去交泰殿,掌珠拿我的手谕带含蕴他们回家去,你们……伺候皇上回去,这就……都散了吧。"太后吩咐完转身回去,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惫。 皇帝是被人抬上銮驾的,霍时英怀疑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被冻硬了,浑身瘫痪一样倚在座椅里,就那样他还是扭着脑袋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她,看的她如芒在背,但那时候她又觉得如果那时候他看的是空虚之地,怎么说都几分可怜,人在虚弱的时候眼睛能有个着力点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给自己的内心找了一个支撑点,虽然她作为这个支撑点不太乐意,但这和她乐不乐意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霍时英换岗回去以后狠狠灌了几碗姜汤,又泡了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轮到她沐休在家歇了三天,在家这几天她也淌起了清鼻水,嗓子也疼,府里养着的大夫给她开了几服药连着喝了三天才见大好。 等三天后她再回宫宫里却有了一些乱象,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三天都没起床,太后却在那日以后的第二天去汤泉宫养病了,汤泉宫是皇家在城外的别院,因为有温泉所以得名汤泉宫,离着皇城有二百里远,太后走的干脆似乎也不管儿子的死活了,而皇后在那天以后也病倒了,整个御医院忙翻了天,宫里一下子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 霍时英在交泰殿换岗的时候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长公主,长公主一身宫装大服,庄严肃穆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憔悴,她匆匆扫了霍时英一眼,大步而去,身后跟着一窜嬷嬷宫娥。 交泰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御医来了又去,气氛凝重而压抑,傍晚时长公主又匆匆折了回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冲锋陷阵去了一般,妆容有几分散乱,这回她连看霍时英的时间都没有,福康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脸焦急,似乎皇上不大好,听里面窃窃私语,皇上高热不退,临近傍晚的时候已经米水不进了。 霍时英听见长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然后才似乎找到地方坐下,长长的疲惫叹气,那时候她已经快换岗了,其实也不是多么关心。 冬日里白昼变短,天黑了换岗的人才来,外面无声的交接,交泰殿的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内:"时英,你进来看看他吧。" 她就那么看着她说,霍时英即将走出去,立在那里的身形是个进退两难的姿态,她静默的看着她,最后道:"我已经换岗了。" 长公主两道英眉微微皱起,眉心拱起一个川字,她是一个惯于威严不善于求人的人,她一手抚上门框,疲态尽显:"他把你放在身边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动于衷的?" 霍时英定定的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换岗下来的人都埋头走了,新换岗站在那里的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个背景,方寸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们两人这样对持着,长公主就那么看着她,霍时英却不能接她的话,她知道只要她一张口就等于一脚踏了进了某种暧昧的氛围里面去了。 她们站着互相看了对方很久,后来长公主忽然斜着身子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身上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一样,她幽幽的说:"霍时英,你难道还要我求你吗?" 霍时英僵立着,长公主说完以后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去了,留下一个大开的殿门,霍时英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转身走了,她对女人总是多着一分同情和耐心,长公主说不求她但她的姿态已经是在求她了。 交泰殿的暖阁里空气流动着一股闷热的气息,长公主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正对着龙床,层层床幔被金钩挂起,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个宫女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慢慢的走过去,长公主扭头看了她一眼,没露出什么表情,仿佛已经算到她势必是要进来的,霍时英站在她的身后两人半天都没吭声,后来公主冷不丁的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霍时英回答的很从容,惹得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重的样子。 "我一会还有事。"公主撑着脑袋说:"外面现在乱的很,含蕴不一定撑得住,还好有王寿亭帮忙镇着。母后也是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了,正是乱的的时候,什么都凑在一起了。"公主很头疼的样子,站起来又是要走的架势。 公主招人进来伺候她整理衣裳,套上斗篷,霍时英看着她,公主隔着两个伺候她的宫女对她说:"你帮我守着他,要是他醒了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他要是这么昏个十天八天的就要出大事了,我可不想应对那种局面。" 公主匆匆的说着,霍时英不禁好笑的问她:"我在这能帮什么忙?" 公主一顿,挥退伺候她的两个宫娥,走到霍时英身前,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时英,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话问的霍时英有点尴尬,长公主也码定的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就道:"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活一种精气神,相信我当初我成婚的时候,你大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以后要好好跟我过日子的时候,我心里就跟开了朵花一样,那种感觉除了他谁也给不了。" 长公主匆匆走了,霍时英想明白公主的意思是她就是那个能让皇帝心里开花的人,然后很颓废的坐进了她刚才坐的椅子里。 暖阁里灯火幽暗,霍时英窝在椅子里把自己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着就跟个死人一样,宫女不时的把湿手巾敷在他的额头,发出一点点声音。 霍时英看见他的嘴唇上已经烧起了一层燎泡,他这种症状是内火加上外寒所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霍时英没少处理这样的症状,只是手法粗暴了一些,皇宫里的御医不敢那么干,只好用药压着,慢慢调养过来。 霍时英坐在那里动都不动的维持了几个时辰,中间福康进来走形式的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谁敢在皇帝的榻前吃东西,霍时英没吭声的摆摆手,福康又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夜深之时,霍时英被暖阁中的热气熏的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宫女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就在这时一直挺尸一样的人忽然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睛,霍时英后脊梁一紧,没有动。 他应该是没有清醒的,因为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对着什么人露出这么温柔而又软弱的眼神,他看着霍时英的方向良久忽然露齿一笑说:"你来了。" 幽幽暗暗的房间里忽然响起的人声惊醒了宫女,她惊吓的看着皇帝又心虚的回头看了看霍时英,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霍时英坐在那里,整张脸隐没在床幔的阴影里,他说:"你不高兴了?"霍时英不动,他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触摸她,他急促的喘息,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每次看见你……你总是不高兴的……我经常在想,你真心为一个人伤心或者是喜悦是什么样子的。"他艰难的说的断断续续,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执着。 "出去!"霍时英从嘴里阴冷的吐出两个字,惊慌的宫女提着裙摆慌乱乱的退了出去。 宫女跑了出去,霍时英再看向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了,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又轻微的说:"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会真心的笑,也不会认真的落泪了。"他长叹一声,力气用尽一般闭上了眼睛。 床上的人彻底的安静了,仿佛刚才他睁眼说话没有发生过一般,霍时英长久的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胸口一起一落间气息微弱,她隐没在暗影里任由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后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站在床头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最后轻叹一声,转身出去拉开暖阁的门,问守在外面的福康:"能弄些冰来吗?" 没多大的功夫铜盆里装满了碎冰被端了进来,霍时英站在床头让小太监往盆里注满凉水,要来一块大方巾,伸手准备放下床幔,福康终于忍不住上来问了一句:"都虞候您这是……" 霍时英不紧不慢的挽着袖子,对福康道:"你们再这么任他烧下去,再有两天就是人醒过来脑子也坏掉了,你想要个脑子有问题的皇帝吗?" 福康认真的看了霍时英良久,霍时英一手端着铜盆闲闲的站着由着他看,其实她倒是巴不得福康能阻止她,顺便把她轰出去,但福康似乎左思右想的衡量够了,就默不吭声的退到了一边还顺便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霍时英端着铜盆走动床前,看了福康一眼还是伸手放下了层层的床幔,幔帐笼罩下,床内的光线更加的昏暗,气息的闷热了几分,霍时英放下铜盆,站在那里又凝神看了床上的人一会,然后豁然弯腰一把掀开锦被,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人扒了个精光。 霍时英今天干的事够被砍十次头,或者够一百个理由让这个男人把她娶了也或者被浸猪笼,她在心里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手,粗暴的把男人扒的赤条条用裹着冰块的湿毛巾沿着他的奇经八脉全身上下的狠搓,她一点都没可惜自己的力气,在男人的身上拖出一条条的红痕,擦完前面一盆冰水全部化开,又叫人换来一盆,再次毫不客气的把人翻了一面,把人摆成一个大字型,一点都不惜力气的又是一顿狠搓,直到趴在那里的人浑身都红透了,有的地方皮肤油皮都被蹭破了,泛出一点点的血点子。 霍时英出了一身大汗,直起腰长出一口气,又把人翻了过来,然后她就对上了一对晶亮的眼睛,皇帝醒了,霍时英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他冷冷清清的看着她,霍时英的眼神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她和他对视片刻,挪开目光,又继续顺着他的颈窝腋下一路擦下去,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赤条条的躺在她面前,一丛火从霍时英的心里一直烧到全身,手来到他肚脐以下忽然走不动了,她停顿了一下,豁然直起身,背过身去把手巾往盆里一扔,溅起一阵水花,挑帘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床幔外面除了站着福康长公主也站在那里,她脸上混合着一种惊讶和傻掉了表情,霍时英走到她跟一边慢慢的放下衣袖一边冷淡的道:"皇上醒了,一会多给他喝些水,要是下午或者晚上再烧起来还照着这法子给他擦洗就行了。" "哦。"长公主张着嘴应了一声,眼睛已经往床上看去,霍时英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长公主已经顾不上霍时英了,应了一声带着人就朝床里走去。 霍时英一脚踏出屋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懒得再去管身后混乱的局面,大踏步逃一样的离开了交泰殿。 霍时英转日进宫当值的时候被叫进了交泰殿,皇帝已经大好,只是盘坐在榻上披着外衣,端着药碗的样子不像是个见外臣的样子。 霍时英进去跪见以后,皇帝从药碗里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昨日多谢你了。" 霍时英站在当地弯腰埋头道:"不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霍时英觉得皇帝应该对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气的,就这么罚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愿意的。 霍时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神。 "霍时英!"忽然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抬起头发现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时候了。 霍时英愣了一会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却不说话了,他看着她似乎那一声只是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他静默无语的看了她一会,忽然眼皮一垂闭上了眼睛,他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皇帝整个倚进硕大的靠枕里,连脖子都失去了支撑力,他脑袋向后仰着陷进软绵的棉絮里,初冬黄昏的余晖温柔的洒落在他的眼睑上,他很累,霍时英看得出来,他这样的人或许也就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一点出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福康和两个执笔太监伺候在一旁,他们都垂头看着地面和刚才霍时英一样,他这辈子连敢和他正视的人都没有几个,霍时英这样想着,眼睛却还是望着那个仰靠着的人。 皇帝靠在那里长久没有动静,就在霍时英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动了动,慢慢抬起脖子,自己蹭着要从榻上下来,福康听见动静赶紧上去伺候,皇帝一边穿鞋一边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袄来,我出去走走。" 福康蹲着身子给皇上穿鞋小声的回:"皇上,就要传膳了,要不等用过晚膳再出去吧。" "无妨,去叫人来吧。"皇帝站在地下说了一句。 "是。"福康应了一声退出去叫人。 不一会几个小太监拿着衣服进来,皇帝走到屏风后面片刻后再转出来时已经一身穿戴整齐,他向门口走去,路过霍时英的时候随口叫了她一声:"你也来。" 太液湖里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败样,离着上一次在这已经一年过去了,霍时英落后皇帝半步的距离,君臣二人几乎是并肩而行。 皇帝一路走着没有说过话,他平时也基本是个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气,他裹着棉披风走的很慢,霍时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来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是很好奇,这种暧昧的局面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行刑当日是你父亲去给裴大人收的尸是吗?"皇帝终于开口,他望着脚下步伐不停问的随意。 霍时英跟在身后埋头回:"是,这几日收敛在府里正在做法式,父亲说过几日要选个好日子再亲自送裴大人回扬州安葬。"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会才开口接道:"裕王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替我给你父亲带个话,就说朕和太后多谢他了。" "是。"霍时英躬身领命。 皇帝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走了出去,霍时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时英。"皇帝又忽然开口:"过个两三年我还要把翰林轩召回朝,你在当日有没有想到。" 在三个月前,整个朝廷中霍时英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翰林轩最后是不会死的人,当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诏狱的事情她连霍真都没有告诉,她有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和思考,从王寿亭熬得像人干一样,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殚精竭虑的要往死里深挖翰林轩,到最后却被皇帝亲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场,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这样问她也丝毫没有感觉到吃惊,只是垂着头没打算回答。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时英垂着头,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实际上她什么都不想明白。 皇帝的语气格外的温和继续道:"裴世林的牺牲不是为了把翰林轩所代表的从先帝时期就根基深植的势力连根拔起,氏族是整个国家的支柱,怎么能全部推倒他们?他牺牲唯一的作用就是还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点的政局好让王寿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后王寿亭的声望将达到鼎盛,内阁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后满朝就将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这个时候就只有翰林轩能出来担任制衡的角色,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吗?霍时英?" 皇帝微笑的看着她,霍时英望着远处的一棵枯树沉默不语,实际上皇帝还有一点没说,两三年后翰林轩再回朝廷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翰林轩了,他现在已经是原来势力集团的一颗弃子,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还能回来,因为现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两三年后太后肯定还健在人世的,两三年后皇帝再把他召回来,他的立场不改变也会被逼的改变,从策略上说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过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干的。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是为了借她的口安抚霍真?其实她心里明白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霍时英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相貌始终那么出色,永远腰背绷得的紧张,其实那是一种多么孤独寂寞的姿态,他身居高位,他曲高和寡他也……很寂寞,他本应是个冷漠到刀枪不入的人,可是他现在有意无意的把什么都暴露给了她…… 霍时英发现自己有点放纵自己想的多了,草草收回目光。 湖边的两个人各怀心事的站了许久,后来霍时英不自觉的放轻声音说:"皇上,回去吧,风大了。" 从那天以后日子又恢复如常,皇帝修养半个月后开始上朝,太后一直住在汤泉宫,说是要等到明年开春后再回来,而皇后是真的一病不起,雍和宫御医来往不断,霍时英恢复每日当值尽忠职守的管好藏书楼的保安事务,再也没有人来传唤过她,日子在她那里平静的过着没再起波澜。 十二月初三,焦阁老的寿辰,霍时英难得请了一天假去贺寿,前一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皇城被白雪覆盖。 霍时英出门的时候裕王府前的整条街到处是扫雪的家丁,他们住的这条街都是些达官贵人,早早的就派了家仆出来扫自家的门前雪,倒是出了大街,街上到处是泥泞一片,来往百姓皆是一脚的稀泥,踩得到处脏污。 因为不是整寿,焦府也没打算大办,连请柬都没发一张,来贺寿人不多,不过是几个走的近的门生故交,霍时英因为出门的早,到了焦府她也是头一个到的。 霍时英是对外宣称的焦阁老的关门弟子,这似乎是个特别的称谓,因为最小所以也理所当然多享受一些疼爱,特权也比别人多一些。 霍时英在焦府历来是可以横冲直闯的,比在自己家还要自由,连焦老爷就是焦阁老的长子都要让着她几分,一路从大门直达内院,连通报都不用。 焦老头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霍时英到了他的院子没找着人,找人打听了才知道老人家七早八早的就到后院的梅园去了。 梅园是焦府后宅的一个四方小院,里面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霍时英在一棵老梅树下找到的人。 老头带了一个小童正在院子里扫雪煮茶,看见霍时英来了还是挺高兴,嘴里说道:"你来的到是时候,第一壶茶刚出来,过来尝尝。" 老梅树下摆着个四方小案,地上一个炭火小炉上面煮着一壶水,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霍时英坐过去,正是口干,拿起面前的小茶杯一口干了,还觉得不够伸手去拿过老头面前茶壶,茶壶只有巴掌大正宗的宜兴紫砂壶,霍时英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片刻就就喝了个底干。 焦阁老眼珠子瞪得老大,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一把小扫把劈头盖脸的就往霍时英身上抽了过去,隔着一张案几老爷子打得不方便,宽袍大袖扫的案几上的茶杯倾倒,茶具乱飞,叮叮咣咣的一阵乱响,霍时英挨了两下,抱着茶壶一跃而起跑到两丈外看着老头"哈哈"的大笑,老头本来收拾的整整齐齐,大清早的带着小童来扫梅花上的落雪煮一壶茶打算找点清幽的意境,结果一瞬间道骨仙风的形象全毁了。 老头气的胡子乱颤,破口大骂:"老子折腾了一早上,就换来你个牛饮牡丹。"老头哆嗦着指霍时英:"你过来,你过来。"霍时英笑嘻嘻的走回去,老头等她坐稳了,小扫把狠抽她的后背,霍时英笑嘻嘻的让他打,跪坐在一旁的小童抿嘴笑,最后老头也觉得没意思,气哼哼的把扫把扔了。 笑闹够了,一老一小都消停的坐好,小童收拾了案几重新冲泡好茶水递给他们,焦阁老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才慢条斯理的问:"入宫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不太好。"霍时英小口饮着茶水,答的干脆。 老头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没放在上面,当然不好。" 霍时英盘着腿弓着腰,转着手里的茶杯回的痞里痞气:"放在那上面也不一定就好了。" 老头用眼睛横着看她,骂道:"你懂个屁!"停了一下又不解气接着怒斥道:"你家老太爷以为你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谁知道却培养了个市井之徒出来,你的野心呐?你当初沙场拼杀的豪气哪去了?你当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信念是什么?丢出去喂狗了吗?" 霍时英缩在那里不说话,老头还在教训:",我以为你这几个月在宫里行走应该学了不少,结果却还是一肚子的狗屁烂帐的自我纠结。" 老头有越说越激动趋势,霍时英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你能不能别一见我就骂个没完啊?" 老头眯着眼睛看她:"那你能不能别让我一看见你就暴躁啊?" 霍时英咂嘴继续顶:"我没让你暴躁啊?" 老头看了她一会,终于不说话了干脆把身子扭到一边看都不看她了,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后来前院来人请老爷子出去见客人,老头收拾收拾就走,也不叫上霍时英,倒是罚她把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来装坛,结果霍时英准备了几车的寿礼来贺寿却连顿寿宴都没吃上反倒是干了一天活。 霍时英从早干到晚收了几大坛的雪水,累得腰酸背疼的,到了晚上老头还算有良心单独准备了一桌酒菜,把她叫了去,也没叫上旁人,就爷两单独对饮。 老头大概应酬了一天火气小了不少,没跟早上似的横眉冷眼的,对霍时英温柔了不少,他平时晚上都吃素,却弄了一桌子鸡鸭鱼肉的好东西,他也不怎么吃倒是大多数时候默不吭声的看着霍时英狼吞虎咽的,目光和蔼弄得霍时英又愧疚了起来。 吃完饭,爷两对坐着饮茶,霍时英因为心里有点愧疚没再顶撞老爷子,老头也反过来嘱咐她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多看些书,不说做什么大学问至少要修身养性,一时倒也气氛良好,霍时英也就在这老人面前才能放松片刻,一时又腻味着不想走了,老头也不赶她,一直听着老头絮絮叨叨的到半夜,后来老头实在是精神不济,说着说着都哈欠连天的了就那样也没舍得赶霍时英,霍时英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赖着了,这才起身告辞了。 从焦府出来已是三更天,各行早已歇业,街上空无人烟,霍时英坐的马车走在大街上回声格外的空旷,拐下十里长街,进入裕王府前的夹道,此处具是深宅大院,道路更见幽暗,唯有马车两旁挂着的裕王府的灯笼照亮一点方圆之地,这样幽暗的夹道上忽然一声马匹的惊嘶,格外让人胆寒,马车骤然一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霍时英豁然睁开眼,夜半惊马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看向怀安,抬抬下巴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怀安久去不回,外面的争执纠缠之声却越来越近,霍时英仔细听了一会,终于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马车前面怀安正跟一个人纠缠,霍时英提高声音喝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正被怀安推挤的一个人影朝这边看了过来,忽然发疯一般推开怀安,扑到霍时英脚下大呼:"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头疼的看着趴在脚边十五六岁的少年,抬头问怀安:"怎么回事?" 不等怀安开口,地上的少年忽然一把抓住霍时英的脚,抬起头,双目通红,一脸焦急而悲凄:"请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折腾了半天霍时英才算是听明白,原来这少年的公子病倒在离这里不远的后巷里,这深更半夜无人无医的眼看就要死了。 这事一看就蹊跷,这附近都是深宅大户,正经是这里人家的公子又怎会要病死街头,这人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本来不寻常,但单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霍时英站在那里又多看了地上的人两眼,最后还是说:"你家公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地上的少年见终于遇见了救星,一下子就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眼泪道:"多谢大人,请大人跟我来。" 霍时英迈步出去,怀安上前两步欲言又止,霍时英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跟着少年走了出去。 那是一条背着主街的暗巷,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后门,路边果然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远远就看见这人身下躺的是一块卸下来的门板,全身从头到脚盖着一块青布像是个死人一样被停尸在那里,霍时英走近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可闻青布下微弱的呼吸声,门板的边缘往下滴答着血迹,可见不是生病了是受伤了。 "大……大人。"少年已经看出霍时英是个女人,叫的犹犹豫豫,霍时英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挑起盖在那人头上的青布,怀安打着灯笼照过来,看清那人的瞬间霍时英呼吸骤停。 "周展!"两个字咬在嘴里没有吐出来,从第一次听见他的那一声亮相她就知道她的命中会有一劫,她不急不躁,安稳的等着,终于,他们以这种形式相遇。 周展的身上只意意思思的套着一身里衣,而且破烂不堪,从脖子往下浑身布满鞭伤和各种钝器的伤口,但致命的伤口却是在两股之间,那里泊泊的流着鲜血,一条里裤被浸泡在血水里,这些都不是好来的伤口,以霍时英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是被人虐伤所致。 "大人。" 少年忽然扑通一声给霍时英跪下,霍时英扭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哀弱恳求的看着她:"救命!"他含着眼泪如是跟她说。 霍时英没有应他,又看了周展一眼,放下捻在手里青布,然后的站起来,她平静的站在那里,半个身体隐没在阴影里,脸上毫无表情,少年绝望而又期盼的看着她。 "郡主。"怀安犹豫的叫她:"再耽误府里怕就要出来寻我们了。"怀安这样跟她说,他在提醒她这种事沾不得。 而怀安说完以后,霍时英忽然动了,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披风,弯腰盖在周展身上然后起身吩咐怀安:"你们两个把他抬到车上,坐我的车先回府,你让周通给他安排个住处,让府里的大夫先给他疗伤,就说是我吩咐的。" 少年跪在地上给霍时英磕头,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霍时英没理他,接过怀安手里的灯笼给他们照路。 两个都是少年人,吃力的把人抬到车前,车夫又帮忙把人弄到了车上,车里横躺着一个又钻进去了两个,地方也不多富裕了,霍时英站在车门边不上去,怀安转过身来问她:"郡主你呐?" 霍时英说:"你们先走,我自己走回去。" 怀安犹犹豫豫的看着车里躺着的人想说什么,她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把门关上了。 霍时英招呼了车夫一声,车夫赶着车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里,很久之后才提着灯笼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盏灯笼亮在暗夜里,她往裕王府的方向慢慢走着,步伐格外的缓慢。 周通终是带着人在半路迎了来,估计怀安一回去已经折腾起了半个王府,看着周通一脸焦急又无奈的神色霍时英有点挠头。 周通估计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憋住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一帮家丁前呼后拥的把她迎回了府,进了大门,霍时英一句都没问周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周通到这时候脸上才好看了一点,到了院子门口他跟霍时英道:"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府里的大夫正给看着。" "哦。"霍时英一脚踏在院子门口随口应了一声。 周通又弯腰问道:"郡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霍时英回头看他莫名其妙的问:"你不是都安排了吗?" 周通抬着眼皮瞄了她一眼,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又把脑袋低了下去道:"那郡主早些歇息吧,我这就再去看看。" "嗯。"霍时英不咸不淡的应了他一声,周通转身走了,怀秀从里面迎了出来,霍时英站在院门口又看了周通走的方向才转身进了院子。 一夜无事,第二日霍时英照常起来洗漱完去给长辈请安,没想到府里非常诡异的一切平静如常,没一个人问她昨天晚上弄回来一个人的事,搞得霍时英准备好了了一晚上的说辞都没地方用的上。 等到中午霍时英换了衣服准备进宫周通却又来了,他站在厅里一五一十的跟霍时英汇报:"那人名叫周展是得月楼唱武生的,跟着他的是他的小师弟,叫德生,昨晚上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办堂会,您遇见他们那地方就是府尹家的后门。" 霍时英正在往腰上挂佩刀,回头问了周通一句:"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 "是。"周通埋头应。 霍时英挂上刀问他:"有什么来头吗?" 周通弓着腰站在一旁回:"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来头,他今年二十有二,已经娶妻,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正经差事,上面有个兄长倒是在户部任侍郎,因为是小儿子听说平时很得家中夫人的宠爱,传言行事颇有些荒唐。" "嗯。"霍时英心下了然,上有掌握权柄的父亲和能干的兄长,下有后院妇人的溺爱,是个下作纨绔罢了。她拔腿往外走,随口的吩咐周通:"他人要是醒了,暂时不能挪动的话就先让他在府里养着吧,等过几天能走动了通知得月楼来把人领走。" 霍时英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走了,周通站在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她出了院子走远了,才挪步往霍真那里去回话。 三天以后周展走了,据说得月楼没来接,那个叫德生的少年雇了一顶轿子他们是自己走的,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眼,怀安拿着当日霍时英盖在他身上的披风来复命,什么话都没有,既没说来拜谢,也没留下什么感谢的话,就连那披风也是原来的样子,边角上还留着一滩血迹,什么样到他身上的又什么样送回来了。 霍时英拿着披风看了许久,心下对那人到生出一些好感来,她随手把披风扔给怀秀去处理就再没过问这件事,如此照常的过了半月年关将近,王府里各种杂事忙乱起来,霍时英每日照常入宫当值,出宫回家,家里几个主子绷了几天都暗暗松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一,周展离开裕王府半个月了无音信,二十一这天得月楼挂出牌子周展这天重新登台,霍时英这天从交泰殿换岗下来,换了腰牌,酉时出宫,只带了怀安一人去了得月楼。 正是夜幕拉开,华灯初上之时,得月楼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戏台上得月楼的台柱林幼棠正唱的热闹戏台下满堂喝彩。 霍时英进了自己的包间,要了一壶茶水,耐心的等着,周展不是什么名角,他的戏还要往后靠。 林幼棠依依呀呀的长了大半个时辰,霍时英实在听不懂他唱的什么,茶水倒是喝了大半壶,终于等他唱完拖着长裙袅袅而去,台下响起巨大的轰鸣,后台的锣鼓再次喧天的响起,下一幕戏终于响起。 林幼棠下去以后应是周展的武戏,按道理林幼棠从下场门出去,他就应该从上场门里出来了,但是开场的锣鼓都响了两次了上场门那里挂着两个大大出将门还是人影空空,就连霍时英这种外行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对劲来,下面大堂里的人群喝起了倒彩,乱哄哄的要出事的样子。 霍时英望着空荡荡的台子,端起茶碗来凑到嘴边,骤然间高昂的胡琴声豁然响起,几个婉转间林幼棠再次登台,还是刚才的扮相,他是救场的,霍时英一口凉茶含在嘴里,周展出事了。 三楼的包间是贵人踏足之地,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大呼小叫,而那个叫德生的少年一路慌乱的闯进来再次扑到在霍时英的脚下,连喊得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脚下的少年,脸上纹风不动,慢条斯理的把茶碗里的冷茶喝了个干净才站起来理了理衣袖,从他手里抽出自己脚道:"带路吧。" 三楼有楼梯直达下面的后台,下了楼梯,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黑黝黝的通道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来,那人有个油光的脑门,头上没剩几根头发,一张圆胖脸似乎什么时候都在笑着的样子,就算他现在都要哭了,那样子也跟在笑一样,他哈腰站在那,要拦着霍时英的意思,一脸苦哈哈的道:"这是怎么说的,惊动了大人,大人赎罪。" 霍时英正眼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一愣,抬着眼皮只敢虚瞟一下她道:"小人知道。" 霍时英点头:"你知道就好,带路!" 后台里没有想象的混乱局面,戏子们在镜子面前上装,卸妆,还有人在互相帮忙,看见霍时英他们进去都停下动作看了两眼,但都没有什么表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和劣质的熏香味道,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一眼就看完了全景,屋子的西南角供着关二爷的画像,那熏香的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关二爷的画像下面有一张供桌,供桌旁摆着两张太师椅,霍时英被那个头上没几根毛的人请过去坐下。 这间后台看上去表面平静其实乱的不是这里,就在离着霍时英身侧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用一道灰扑扑的布帘遮着,扑打和嘶吼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有人上来上茶,霍时英看了一眼立在旁边哈着腰的男人问道:"你是班主?" 男人弓着腰:"小的是班主。" 霍时英不再说话,她看着那班主,又似乎不是在看他,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眼底一抹沉思,帘子后面动静见大,有人在里面无声的厮打,有桌椅板凳翻到的声音,偶尔几声闷在嗓子里的闷哼,班主满脸的汗虚瞟一眼霍时英又扭头看帘子,左右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德生站在怀安身后,两手绞的发白。 忽然两声清脆的巴掌声隔帘传来,一个男人阴毒的声音传出:"周展你长脸了是吧?在裕王府住了两天以为自己得势了是吧,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戏子!知不知道,指望着人家郡主看上你了,做梦吧,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就是玩死你也是你你上辈子积德了!" 霍时英扭头看着帘子,敲在扶手上手指敲击的节奏缓缓慢了下来,然后她缓缓的站了起来,怀安忽然上前两步拦住她:"郡主,莫要脏了您的手,小的去。" 霍时英看着怀安忽然就笑了,她对怀安的反应还是非常满意的,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一边看着,今天让你看看你家郡主也耍一把横。" 霍时英走到帘子跟前顿了顿,然后撩开帘子从容的走了进去,她明知里面是个陷阱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一帘之隔的屋子里面,灯光昏暗,桌子板凳、戏服道具倒了一地,周展被人扒了裤子按在一张化妆台上,霍时英进去的瞬间他羞愤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站在门口看着,她觉得就冲着他脸上那份真实的绝望她一脚踏进来也算是值了,压在周展身上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真有人敢闯进来,用了点时间才收住脸上狰狞的表情。 那人其实长得不错,五官挺秀气,人很瘦,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下两团青黑,整个看起来人气质不好,给人一种阴柔阴毒的感觉,他吊儿郎当的从周展身上下来,一边大刺刺的提裤子一边阴阳怪气的朝霍时英道:"呦,这是谁家的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啊,骚得跑到戏园子里来抢男人了?" 霍时英闲闲的站着,眼神清冷冷清清的从上到下的看他,看的那人系腰带的手平白就有分慌乱,他草草系上腰带又理了理衣服下摆才抬起眼睛对上霍时英人模人样的问:"都虞候,有何赐教?" 霍时英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到了那人跟前默不吭声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顾二郎,对你这种人我一般好话只说一遍,所以你务必听好了,你,现在,马上从这里出去,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牙全都敲掉。" 霍时英用一种极其轻蔑的仿佛看一团狗屎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顾二郎的脸上瞬间扭曲,眼里里瞳孔暴怒的骤然一缩:"你……"他半个字还没吐完,霍时英一巴掌抽了过去,这可不是他们那种街头流氓的打架架势,顾二郎被抽的飞了出去,半边身子撞在墙上,人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软的掉到地上,当场就昏死了过去,血糊了半张脸,一嘴牙掉了一地。 霍时英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看向傻了一样的周展,这是霍时英第一次清楚的看清这个人,他长得真是很一般,唯一有点特色的应该是他看起来非常男人,四方国字脸,很高,皮肤黝黑,身上还有一点带着泥土气息的憨厚气质。 霍时英走过去,他身上只得一件长袍,裤子被扔在地上,两条健美的大腿光在长袍下面,霍时英把裤子捡起来递给他的时候,他浑身僵硬而又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他羞愤于如此暴露在霍时英面前,但又无从逃避,只有死死的闭上眼睛,一脸被逼到绝境的无奈和绝望。 霍时英把裤子放到他手边的台子上,然后转过身去道:"你把衣服穿上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霍时英撩了帘子出去,班主诚恐诚惶的看着她,霍时英走回刚才坐的位置,端起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那班主道:"周展在这里闹成这样子,他再留在这里也是给你招祸你说是不是?" 那人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着道:"我们也是讨一口饭吃,求大人给小的留条活路。" 霍时英坐在那里声色不动,半晌觉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今日把他带走,赎人的银子明天给你送来可好?"她和声乐气的冲下面的人道。 班主把脑袋磕的咚咚响:"不敢,不敢要大人的银子,周公子的身契小的这就拿来。" 霍时英把茶碗放回桌上才出声道:"那倒不必,我也不仗势欺人,你仔细算好帐,明日我再派下人过来取,人我今天先带走。" 班主头点地直说:"是,是就按大人说的。" 霍时英停了一下又道:"至于里头躺着的那个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若追究起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班主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直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霍时英不想再在这里多废话,看向门帘,周展这时候也走了出来,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不少,脸上木木的。 霍时英看他一眼,起身准备往外走,周展忽然出声叫住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侧过身,周展直直的看着她道:"大人,我还能带一个人走吗?"霍时英找到缩在怀安身后那个叫德生的少年,又看了周展一眼点点头。 周展微微点下头:"多谢。" "嗯。"霍时英站在原地看着他应了一声。 周展再次开口:"我在这里多年有些身外物,大人可否容我去收拾收拾。" 周展笔直的站在原地,他的瞳仁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而且霍时英发现直到现在他一再向她提出要求他的腰背都是挺的直挺挺的站在她跟前,而且目光始终直视着她,她终于感兴趣的转过身直视着这个人,然后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我在这等你。" 周展带着德生出去了,霍时英一直坐在关二爷的画像下面喝着冷茶耐心的等他,班主在她旁边坐立不安,时不时恐惧的看两眼门帘仿佛里面关着一个魔鬼。 周展很快就回来了,他和德生手里一人拿着一个不大的包裹,这就是他们半生所有的家当看着有些凄凉,周展神情还算平静德生却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霍时英起身而去,周展自动的跟在她身后,班主恭送他们出门,一脚跨出得月楼的后门,前面是漆黑的暗巷,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霍时英走出去回头,周展迈出门槛的一刻微有停顿,最后很大的一步迈了出了,没有回头,他的身后锣鼓喧天中,林幼棠拖着优美高亢的唱腔唱了个满堂彩,霍时英看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是否这就已经逃出生天! 幽暗的街头站着四个人,三个人都看着霍时英等着她拿主意,霍时英这辈子没干过包娼养面首的事,里面的套路不太清楚,虽然没什么好惧怕的但多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她站在街头想了片刻,用商量的语气对周展道:"今日天色已晚,我让怀安给你们找家客栈先住下,等明日找了房子再安顿你们可好?" 周展从暗处迈出两步,站在霍时英的身前,半弯着腰道:"凭郡主安排。" 霍时英看着他点点头,转身对怀安吩咐了几句就打发他们走了,看着怀安领着二人消失走远她也转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霍时英深夜回府,没有惊动旁人,洗漱完后打发了怀秀一干人,坐在在灯下等怀安,怀安三更过后才回来复命,身上带着一身露水,介乎于成年和少年的一张脸上带着点不苟言笑的深沉,霍时英有意无意的调教了他大半年,对他的沉稳还是有着几分满意的。 怀安在灯下躬身对霍时英回话:"小的把周公子安排在了城东的悦来客栈,我亲在去要的房,他们从后门进去的,应该没人看见。" "嗯。"霍时英随口应了,起身往书架走去,她不太在意怀安怎么安排的周展,反正这种事是藏不住的。 霍时英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从书页里抽出两张银票回来又递给怀安道:"明日去银庄取一笔银子出来,先去把他们两人的身契赎出来,然后再给他们找个合适的房子让他们去住下,房子不要找太张扬的地方,只要干净能住人就行,不拘多少银子,只要快,明天务必要把他们安顿好行不行?" "行!"怀安接过银票用力的点头保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霍时英很满意,点点头打发他去了。 怀安走后,霍时英起身吹灭了油灯,回房躺进了黑暗里,暗夜中她望着帐顶,更深夜重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翻了一个身闭眼睡去。 翌日清早霍时英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洗漱完去请安,在王妃院子里和霍真王妃吃了早饭,回到前院,府里平静如常。 快到午时,怀秀给霍时英更衣准备入宫,霍真忽然来了,霍时英挂好佩刀从里间出来看见霍真一身常服坐在厅里眼神暗了一下。 霍真一只手搭在案几上,手指急速的弹着桌面,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从他急速的节奏可以看出他现在很焦躁。 父女两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霍真张了一下嘴,憋着什么难言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霍时英却从容的近乎冷淡的把眼睛挪了开去,她的从容让霍真的眉头一皱似乎让他更加的难以开口。 霍时英整理着衣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问道:"有事?"霍真半天没吭声,霍时英也不急稳稳的站在那里。 "你在昌盛票号存的银子,今个一大早出了一笔一千两的款项?"憋了半天霍真终于开口。 霍时英一点都没吃惊,她钱的来处霍真全知道,和羌族休战以后,两国的边贸再开,当初为了给她手底下阵亡的那批将士兑换那批银票,冯挣给霍时英介绍了一个人,这人原是个皮货商人,霍时英靠着霍家在凉州根深蒂固的关系和这人搭伙做起了生意,粮油,皮货,丝绸除了私盐不敢贩以外什么都做,她这边的账房还是霍真拨给她的人,霍时英大笔的动用银钱银庄肯定要通知账房,霍真第一时间就知道也难免。 "你到底想干什么?"霍真无奈又恼火的问她。 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皱眉恼怒的霍真,然后她在他面前蹲□去,伸手握住他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她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语气里露出疲惫:"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霍真闭眼不愿与她对视,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平静了不少,他难得无奈而又语重心长的跟霍时英说:"你要知道,你爹当初我就是再荒唐也没干出过包娼养妓,弄出个外宅的事情来过,时英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 霍时英没有退缩的望着他,说的也是无比的真挚:"爹,你现在平安的退下来了,二哥治家严谨,宜哥儿资质平庸,霍家韬光养晦至少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贵,霍家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爹你何不就此放我走?" 霍真叹气:"你以为我就没为你谋划吗?当爹的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知不知道?" 霍时英轻轻的摇头站起来:"我不需要你的谋划,爹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多年觉得最舒服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每次打仗后不管是要累死了,还是要疼死了,第二天睁眼后能跑到嘉定关的卢家面馆吃一碗他家油泼面的时候,我不喜欢朝堂谋算,我也不喜欢花前月下,我只喜欢柴米油盐。" 霍时英觉得她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言尽于此,慢慢后退两步离开霍真,最后转身而去,留下霍真一人独坐厅中,望着她的背影爱不得恨不得,大声叹息。 今天是大朝会,霍时英午时去御书房外换岗的时候皇帝已经回来了,上一班换下来的侍卫脸上不太轻松,看见来换岗的集体都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用想也知道今个御书房里气氛不大好。 霍时英笔直的站在门口,右手在袖子里抠手指玩,眼睛看着自己胸前的第三个排扣,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或者期待的情绪。 终于里面掐好时间一样传出一个很大的声音:"霍时英来了没有,来了就让她滚进来。" 霍时英当然不能真的滚进去,福康出来领着她好好的走了进去,福康脸上平静的没有表情,但走动间身子离她远远的透着冷漠。 霍时英在御案下跪下,行参拜之礼,上面半天没有动静,但她的耳朵太好听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时急促而且沉重。 "霍时英,你大胆!"很久以后上面终于传来一个压抑过后的声音。 霍时英垂头不语,忽然一堆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她身边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她跪着捡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参她的折子,她的嘴角扯了扯,心想这动作可够快的。 皇帝走下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只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怎么就敢……" 霍时英直挺挺的跪着,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平静无波,一点应该难堪焦急的情绪都没有,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直愣愣的看着她。 霍时英先把目光挪开,像刚才一样把头垂了下去,皇帝慢慢的收回眼神,他缓缓的走到矮榻上坐下,望着霍时英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霍时英。"他含糊的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是失魂落魄的恍惚。 霍时英跪着不动,后来皇帝起身走了,背影有些踉跄仓促的逃避之意。霍时英扭头看了一眼,心里有点难过,他们之间终于图穷匕首见,他知道了她不是幼稚的正义感作祟,莽撞的闯进别人的圈套,她只是执意要逃! 霍时英一直在御书房跪倒掌灯的时候,最后福康亲自来传话解了她的禁制,当晚一夜无事,第二天她进宫以后圣旨就来了,她被罚俸半年,被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练新兵去了。 这种私德有亏的事情放在一个普通的官员身上,被参被贬他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皇帝也并没有袒护她。 霍时英在侍卫营接的旨,连去面圣谢恩的机会都没有,福康带着人宣完旨就走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收拾东西走出侍卫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交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里有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点难受也有点惆怅,但不是很严重,至少不影响她的思考和行为,很冷静的办好了交接手续,换下侍卫服,往宫门走去。 通往大正殿要路过风雨桥,桥下水波荡漾,桥上烟雨迷蒙,霍时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与皇后坦荡的对面一回,却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是这样一番日薄西山的光景。 皇后半坐半躺的靠在一张巨大的抬椅里,头上支着华盖,身上盖着雪白的兽皮,桥面湿滑霍时英一步步的走过去。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找我告别的。"皇后的身后垫着很大的一块棉垫子,支撑着她的半个身体和脖子,她气虚的厉害,一句话说的气喘吁吁,她虚虚的用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看着她。 霍时英站在她的仪仗跟前,望着这个虚弱到了极点的女人,她记得她从不让她在她面前下跪,这个拥有天下最尊贵身份的女人,给过她最大的礼遇。 霍时英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石般挺立,蒙蒙的细雨为她面孔笼上一层水雾,皇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你过来。"她艰难的说。 霍时英走过去握住她手,她们的手一样的冰冷,皇后笑笑的说:"我是真羡慕你,如果有来生我也想像你一样活一回。" 霍时英干干的说:"你都知道了?" 皇后莞尔一笑:"中秋那一回我听过那武生唱戏,他配不上你,时英。" 霍时英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皇后侧着头看着她又道:"你怎么那么狠心?你我这一别,怕此生就再无相会之日了,我一直在雍和宫等你,却等来你就要出宫的消息,只好亲自来截你了。" 霍时英把她的手塞回兽皮下面:"我无以回报您的厚谊,心生愧意不敢去见您。" 皇后望着她淡淡的笑,口气码定:"你会回报我的。" 霍时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皇后扭头看着烟气弥漫的湖面平镜的道:"承嗣性子暴虐,怕将来不是个好的储君人选,我只望他能安稳的活一生,好好的做人,不要走了歪路就好。" "既知他是如此性子又怎么不从小好好拘束,反倒放纵成这般模样。"霍时英从口里说出这句话,带着寒冷苛责之意。 皇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道:"你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我若身体强壮,又怎会如此溺爱他,但我又有多少日子好陪他,只想让他事事顺心罢了,时英你以后替我好好管教他,我信你。 " 皇后带着希翼的目光看着她,霍时英静静的与她对视,她有片刻的不忍和犹豫,但最后还是清醒的退后两步道:"娘娘托付错人了,时英做没有那个资格。"她冰冷的拒绝了这个命如飘絮的女人。 皇后却是不以为意,只看着霍时英的脸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又变回了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她的那一笑把霍时英心里那点同情和悲哀一扫而空,她们之间僵硬的沉默了一会,后来皇后冷冷清清的问她:"时英你这就要去了吗?" 霍时英躬身道:"是的。" 皇后静静的看了她片刻,挥了挥手:"我累了,你去吧。" 霍时英再次躬身行礼,转身而去,皇后看她弯腰看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而去,冷漠而从容,她背对着她侧耳倾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时英!"她忽然微弱的开口唤她。 霍时英停了脚步,站在原地。 "好走!"皇后低声的说,霍时英僵立片刻缓缓转身跪下,朝着她的銮驾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起身后转头大步而去。 皇后侧头静静的听着,很久后她低低的轻语:"霍时英,与你相识三生有幸。"她的喃喃低语中霍时英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霍时英把顾二郎的满嘴牙都打掉了,第二天人家把她告上了公堂,但他自己的老子就是应天府尹,没道理自己家的人审自己家人的,最后应天府尹顾大人把案子转给了大理寺。 这中间耽误了几天,霍时英被降职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的圣旨就下来了,大理寺过了一次堂,霍时英人都没到场,霍家赔给顾家一笔银子,案子就了结了,当然这里面霍家没少了曲曲折折的运作,关键也是皇帝的圣旨下的太快,没给有心要把这件事情闹大的人机会。 霍时英在年前去了西山大营,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安顿周展的房子,怀安给找的房子在城东,是个一进的院子,很巧的是离着唐世章的房子也没多远。 霍时英去的时候是下午,来开门的是德生,看见门口站的霍时英两腿一软就跪倒地上,战战兢兢的口呼:"大,大人。" 霍时英被他的惊惧弄的一愣,缓了一缓才道:"你起来说话。" 德生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脑袋都低到胸口上了,像只被惊吓到的老鼠一般,德生估计平日里被欺压的怕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霍时英对他这种无缘无故的畏惧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问他:"你师兄呐?" 德生压着脑袋往里指了指,周展这时侯也正好从一扇门里出来,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短襟长裤,脚上一双千层底的黑帮布鞋,整个人灰扑扑的像个街头讨生活的力工,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用一块布巾在擦着手,两只手上红艳艳的一片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 周展走过来弯腰低头道:"大人,您来了。" "啊。"霍时英上下看了他一眼应道。 周展把霍时英往堂屋里面让,霍时英走着随口问了他一句:"你干什么呐?" 周展走在她是身后,弯着腰低着头,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让大人见笑了,小的正在腌咸菜。" "哦?"霍时英好奇的回头看他:"带我去看看?" 周展把霍时英带到厨房,果然地上摆着几口坛子,空气里飘着一股甜酸味,一口敞着的坛子里浮着一层红彤彤的汤水。 从厨房出来,霍时英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子不大地上扫的很干净,墙角处一棵秃了枝桠的老树,厨房的墙根下放着一口水缸,上面盖着一层竹帘,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风干的腊鸡和腊鱼。 霍时英不动声色的进了堂屋,这屋子有点西晒,下午的光景屋里到比较亮堂,屋里摆设简陋但被收拾的干净,几案和椅子都被擦得纤尘不染,霍时英被请到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德生又来上了茶,周展一直站在一旁,弯腰低头的看着地面,一幅随时等着被吩咐的样子。 霍时英撑着下巴看着他琢磨了一会,然后道:"你坐吧。" "是。"周展弯着的腰又矮下去几分,才在下首坐下。 霍时英坐在上边半天没说话,周展也低头闷不吭声,霍时英看他半晌见实在是等不来什么话,就从怀里拿出那两张卖身契道:"这是你和德生的身契,你收好。" 周展终于抬头,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霍时英,霍时英道:"是去是留你可以自便,若想留在京城,过两日我就让怀安把这宅子过户给你,若想回乡,我也让怀安给你送银两盘缠来。" "大人。"周展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霍时英又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听不懂戏,当日偶然听见你唱腔中含有逃意。后来既然有牵扯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富贵繁华之中自有藏污纳垢之处,你今日既得脱身,就好好的过清白的日子去吧。" 周展起身参拜跪地:"大人再生之恩,在下……在下铭感五内。" 周展跪拜不起,激动的哽咽,霍时英却站了起来,不愿受他一拜,她站到一旁去开口冷淡的道:"周展,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今后你能清白的过活,就是不枉我当日能听懂你唱腔的缘分,你起来吧。" 周展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但他还是塌着腰,低眉垂眼面模糊的站在那里,霍时英多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个人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应该是个腰杆挺直的憨厚而又知足的汉子。 霍时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抬脚走了出去,怀安听着她的足音打帘把她迎了出去,周展和德生一直把她送到院门口,开门之际周展忽然在后面叫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周展在瞬间挺直了腰杆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他说:"大人我不走,我想大人留着我总有用的着的时候。" 霍时英看着他,目光沉沉,很久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周展和唐世章住在一条巷子里,霍时英去的时候,他刚午睡起来,人还没怎么清醒握着本书就出来见客。 师生二人在内堂里坐下,霍时英见他眼睛里还糊着眼屎,忍不住打趣他道:"老师这是和谁去神游去了,怎地如此好睡?" 唐世章这时候才发现手里攥着一本书,没好气的往桌子上一扔道:"嗨!我这是头悬梁锥刺股去了,昨日三更才睡,还好睡呐?" 霍时英望着摊在桌上的论语笑道:"老师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唐世章捧起茶碗瞟了她一眼道:"你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王寿亭非要我搏个功名在身。" 霍时英借着茶碗挡住瞬间收起的笑容,王寿亭终于也要往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了,她看着唐世章颓废又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跃跃欲试之情,心里一阵黯然。 唐世章放下茶碗也打趣她道:"王爷揍你没有?" 霍时英笑着应道:"他懒得揍我,现在天天躲着我,也不给个好脸色。" 唐世章拨着茶叶末子,轻描淡写的笑道:"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拘着你,非要把你逼得跳墙跑了,他们就安生了。" 霍时英但笑不语,唐世章早年是个游方居士,喜好自由这点两人倒有些共通之处。 他们师生二人这些年越发处的像朋友一般随意,霍时英在唐世章那里叨扰了一顿晚饭,深夜才回到王府,转天一大早就去二百里外的西山大营报道去了。 霍时英这次被连降两级发配到一个偏僻之极的山坳坳里去带新兵,她是年前赶去上任的新兵却要开春以后才来,军营里只剩下二十几个杂役冷清异常,本来她可以留在京城里过了年再来却被霍真早早的赶了过来,也是让她避祸的意思。 霍时英只随身来了一个怀安过来,住在三间潮的生虫的房子里过了一个年,到了初三王府里才派人送来一车年货和一应生活用具,霍真也顺便带了一句话来,告诉她官司已经了结了,让她老老实实的在那待着。 霍时英把吃的都分给那些杂役,让怀安把用的都收拾了,自己围上斗篷出去溜达去了,此处四面环山,五十里外才有人家,清净而避世,山上林木茂盛,有很多不过冬的活物,有时霍时英随手打来拿回去给杂役们打牙祭。 在山里转悠了半天,再回去怀安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窗棂挂上了,床褥也都换上了新的,屋子四角生着炭火,把屋里的潮气都熏得差不多了,霍时英四处转转很是满意,打算就长期居住在此了。 正月十五这天宫里忽然来人,精雕细作的马车停在破烂的军营外面惹得一群杂役都跑出来看,霍时英亲自出来把人迎进了她那间小屋,来的是皇后宫里的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太监给霍时英带了个包裹。 小太监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有点知书达理的文秀气质,进门就先给霍时英见礼,霍时英赶紧把人搀了起来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小太监也没推让,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来摊在桌子上道:"娘娘说山里潮冷,让小的给都虞候送件御寒的衣物来。" 霍时英上前抖开衣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纹繁复,里面衬着雪白的貂毛,就这么一件衣服仿佛让这间灰暗的屋子明亮了起来。 "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小太监站静静的站在后面看着霍时英道。 霍时英手上一顿问道:"娘娘可有让你带什么话吗?" 小太监没吭声,霍时英回过头,他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沉默的摇摇头,霍时英一下子就觉得这件大麾重达千斤,这哪里是一件衣服,这分明就是一个孩子一辈子沉甸甸的一生啊,她走的时候皇后都已经是那副样子,却熬着命亲手做出大麾,她得有多狠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小太监走后,霍时英难受了几天,她不得不感叹妇人的这种手段,既柔软却也狰狞,阴柔的让你无处还手。 此后一段日子霍时英总觉得不安宁,皇后那件衣服被她藏在柜子底下,眼不见却也总觉得有把刀悬在她脑袋顶上,等哪天那刀掉下来了,她接住了也就安宁了。 那把刀果然如霍时英所料没过多久就掉下来了,皇后挺过了一个年节但到底没有熬到春天,那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日春寒乍露,山道上一片泥泞,一匹战马带着雷霆之势狂奔至这个山坳,穿着侍卫锦袍的汉子一身泥水连滚带爬的摔下马,朝着营房大门狂吼:"都虞候霍时英领皇后懿旨,速速回京!" 霍时英从营房里冲出来,汉子将将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他一把扣住霍时英的双臂吼道:"霍时英,皇上口谕,命你火速返京!" 霍时英眉头紧皱,大声问道:"不是皇后的懿旨吗?" 来人面上一顿,声线急转直下:"皇后已经传不了旨意了,是皇上代传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塞到她手里。 霍时英火速展开卷轴,白底绢布上四个工整的小楷:"临终一别。"下面加盖着皇后的私印。 霍时英一眼扫完,"刷"的一声收了懿旨,一把揣进怀里,牵过马缰绳飞跃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间,"喝"的一声急速奔驰而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就要转过山道,传旨侍卫才忽然反应过来,撒腿朝着她追过去,高声大呼:"五十里外的周庄有人接应,霍时英你要去换马!"汉子的吼声还在山谷里回荡,霍时英已经不见了人影。 霍时英在山道上狂奔,马是一匹良驹,但她没有时间和它磨合,山道狭窄道路泥泞,一路几次差点从路边冲出去,全靠她娴熟的骑术堪堪避过。 从军营一直跑到周庄,身下的战马汗出如浆,已经力竭,霍时英不减速度,从马上飞扑而下,两步跑到道旁接应的马匹跟前,原来的战马借着冲势又跑出去两丈远,忽然长嘶一声,前腿折倒在地上。 霍时英来不及看一眼,飞身上马继续狂奔而去,她在山道上放马奔驰出在平原上的速度,马股被她抽得鲜血淋淋,从正午时分一直狂奔到月上中天,中途换了两次马,马歇人不歇,一路冲回京城。 皇城的西大门,夜深依然为她一个人洞开,守城的兵将见她远远而来,皆肃穆而立,霍时英却来不及看一眼,飞驰穿门而过。 西城街道上了无人烟,霍时英策马狂奔,她是在赴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一别之约,从道义上,前面就是龙潭虎穴她都要闯进去,所以她往前冲得义无反顾。 皇宫的西门大开,掖庭的护军值守门前,门外一片灯火通明,霍时英从漆黑的街头冲出,振声高呼:"霍时英奉旨回京!" 门内响起一声雄厚的呼应:"都虞侯霍时英奉旨回京。" 里面话音落地,霍时英已经如离弦之箭冲进大门,身下的战马在她缰绳骤然一收之下,轰然倒地。 将将站稳,暗影里忽然蹿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福康张口就道:"霍时英!快去雍和宫,快去!" 福康亲自迎出来,霍时英马上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紧张或者更加的不堪,她瞥了一眼福康,忽然把长袍下摆撩起来别在腰带上,猛一提气飞奔而去。 从勤政殿的后面穿过去,再过了懿章门,后面就是雍和宫,这一路暗影重重,过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卫夹道而立,今夜皇宫戒严了。霍时英狂奔得两耳生风,她忽然朝着一旁侍卫大喊:"拜托兄弟们,给我往里通传一下!" 年轻的侍卫们一脸木楞,忽然一个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都虞侯霜时英到!" 一声接着一声,铿锵的呼声被一层层地传递,直达雍和宫的上空,雍和宫的内殿里,声音穿过人墙传到巨大的床榻上,床上正艰难喘息的女人忽然一震,抬手直指殿门。 霍时英一路畅通无阻地一脚踏入雍和宫的内殿,殿内人影绰绰,似乎有个威严的女声在她一脚踏进去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分出精力去看,她的眼睛找到大床的方向,穿过人墙走了过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的急迫或者是执着,可能是可怜那个床榻上的女人,也可能是她终于为她的执着所震撼。 屋内鸦雀无声,姬玉小声地对着皇后说:"娘娘,都虞侯来了。" 床上的女人激动地猛然一挺身,姬玉赶紧扶好她,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长发垂肩,人已经瘦得脱了相,朝着霍时英伸出枯瘦的双手。 霍时英在床前跪倒,握着她的手道:"娘娘,我来了。" 皇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恐怖,面孔憋成青黑色,喉咙里"呵呵"地响着,霍时英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双眼忽然暴睁,眼珠凸出,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呵呵"作响,抓着霍时英的双手疯狂地抓挠,在她的手臂到手背上挖出一道道鲜血淋淋的伤痕,她凄厉狠绝地望着她,就是不愿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霍时英无声地叹息一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站起身再郑重地拜倒在地,伏地对上面的女人道:"娘娘,您放心吧,臣答应您了。" 君子一诺,万死不回,此后承嗣一生安危,霍时英定会豁出性命维护。 床上的女人哽咽,霍时英再抬起头时候,就见她定定看着她目中充满哀伤,眼里流出两行泪水,她还是朝她伸着手,霍时英再次握住她的,一手搂着她的肩放她躺回床榻上, 还没躺回去,她就在她的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最后一刻她的面目并不狰狩,最后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虚幻,仿佛在透过她看的是别的人,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安宁而平和。 霍时英放她躺好,久久地看着她安详的面孔,然后她站起来背对着众人低声道:"娘娘薨了。" 骤然之间身后哭声一片,霍时英慢慢地转回身,屋子里站满了人,皇上、太后、长公主,连睿王夫妻都到了。 嚎哭的是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太监,心里真正悲戚的人反倒不见哀嚎,太后在一旁愣愣地望着床头,忽然落下一行泪水。 ―片嚎哭声中夹杂着一个孩童尖利的大喊,皇帝站在人群当中,怀里的承嗣像疯了的虎仔一样撕扯着他,尖叫声剌破耳膜,皇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床榻的方向,有些出神,仿佛忘记了手里还抱着个孩子,连承嗣把他的一缕头发从束冠中扯落了出来都没有反应。 霍时英走过去伸出手道:"皇上,把大殿下给我吧。" 皇帝收回目光,把承嗣递了过去,孩子发出一声声的尖叫,脸上却不见泪痕,疯了般地撕扯霍时英的衣服头发,霍时英用了一点力,把孩子在她的怀里收成一团,然后走回床前轻轻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身旁,承嗣爬到床里,趴在他母亲胸口上,把拇指含在嘴里,安静了。 正月二十九,皇后薨了,举国大丧。 霍时英清晨回到家,王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和霍真前厅猛一照面,霍真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欲言又止,霍时英却毫无和他说话的兴致,直接回了院子倒头就睡。 ―觉睡到夜深,醒来后仿佛还觉得袍袖潮湿,梦中那女子的泪水似乎犹未干一般, 她望袖长叹出声,起床推窗,只见当空一轮明月,院中铺上一层银霜,清寒而冷峭。 霍时英在家中住了三天,三天后启程回了西山,一直在西山山坳里又待了半个月,新兵也来了,这下那寂静了整个冬天的山坳子一下子就热闹了,二百多口子愣头青聚集在里面,打架滋事的,聚众斗殴的,不服管教的,还有私逃的,霍时英忙得焦头烂额,今天按下一桩,明天又冒出来一片,整整忙活了三个月,四周的山头上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的时候,这帮毛糙的小伙子们才终于被霍时英收拾顺了毛,整个军营在阳春三月里军旗飘荡,营地整洁,操练声震彻山谷,初初见到了正规军营的模样。 开春以后迎来了一件举国大事,春闱开始了。这一年霍时英认识的两个人都要参加 春闱,她特意让怀安回去打听,四月十六怀安带回消息,冯峥竟然考了头名三甲,殿试后被皇帝钦点为状元,而唐世章也中了二甲进士。 状元游街那天,霍时英特意回了京城,她站在人群中看见冯峥骑着高头白马,身穿红袍,身披红花,头上戴冠,穿街而过少有顾盼,目光微抬望着天际的虚无处,置身繁华却一身孤寂,转角处与她在人群中目光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说不尽的黯然,他们在人生得意时都不尽欢,她目视着他远去,转身离去。 霍时英再到唐世章的府上道贺,却是高朋满座,一个院子都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唐世章出来与她匆匆一见,虽极为热情却姿态匆忙,霍时英也没久坐,恭贺两句也就出门了,唐世章倒是一直把她送到门外,霍时英却心下一片黯然,唐世章已经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自在随风的老师了,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不久的将来,王寿亭将会是另外一个韩林轩,世事无常,一切悲喜原都不随自己。 从唐世章那里出来已快午时,霍时英继续往巷子里走,敲响了周展的门,开门的是德生,霍时英已经来过这里几次,这孩子已经不那么怕她了,把她迎了进去,就跑到厨房给她烧水沏茶去了。 霍时英今天觉得格外的疲懒,从心里带出的劳累,她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一坐就不想动了。 这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晴空,春日的日光温暧而不刺眼,葡萄架上抽出嫩绿的枝芽,空气中有股草木的清香,霍时英躺在躺椅里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清明。 周展从堂屋里出来,看见她远远地说了一声:"你来了。"这三个月霍时英每次休沐都来这里一趟,来来回回到过这里四五次,周展已经不再叫她大人了,但也不敢叫她别的,谈话之间总是你啊你的称呼她。 霍时英闭着眼睛从鼻子"嗯"了一声,躺着没动,周展再看了她一眼,转身钻进了厨房。 周展在厨房里杀鱼,一条大青鱼被他摔在地上噼啪乱跳,霍时英看着他在窗口的身影,后背宽阔,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处,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鱼头上,简洁而利索。 霍时英忽然出声问他:"周展你家乡在哪里?"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两人隔着一个院子,她以为他会没有听见,没想到周展却抬头 看了她一眼,不一会手里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他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水,蹲在地上开始收拾鱼,才低着头回她的话:"在冀州荣成齐贤镇三义和村,乡下的地方,偏远得很,你可能都没听说过。" 霍时英望着他半晌,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周展的手上一顿,半天才道:"小时候家里发大水,都死光了,本来还有个妹妹,也被我四叔卖了,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周展憨憨实实地蹲在那里,霍时英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从嘴里溢出一声:"哦……"意味不明又悠然长远,她再次闭上眼睛,眼前晃过冯峥那黯然的一笑,他那一生悲伤的恋爱。不久前曾经有人跟她说过:"我们这种人,已经不会真心地喜悦和认真地悲伤了。" 霍时英恍惚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展一身布衣,光着两条泥腿,蹲在一片油绿色的地头笑得心满意足,后来她被周展摇醒以后,看见眼前他那张端正憨厚的脸,心里忽然就升起冲动。 周展却不知道霍时英这会儿想的什么,叫醒了她,回身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又招呼着她过去吃饭。 周展把那条大青鱼炖了豆腐,还弄了几个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朴实,大盆大碗的,这些倒都合了霍时英的胃口。 霍时英喝了一大碗鱼汤,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对着周展说:"周展,我在凉州边上的罗城有一片地,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展端着饭碗看着她,一脸懵懂,霍时英继续说道:"我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如果以后让我安于后宅,可能有些妇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懂,我也不会做饭,可能也不太会操持家务,但我会真心实意地和你过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周展的饭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就连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张大了嘴,当日周展说她有一天会用上他,他留下来或许是受了他身后之人的指使,但霍时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于他后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却是不在乎的,霍时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我……"周展几次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霍时英道:"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意,我明日就赠你一笔银子让你还乡。" 霍时英言尽于此,说完就起身自己去厨房倒茶喝,留下周展呆滞地坐在那里。 霍时英没有吃完饭就走,后来又坐回葡萄架下,摇摇晃晃晒着太阳,她留给周展的就只有这一下午的时光。 周展这一下午明显心神不属,洗碗摔烂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后躲在屋里一下午都没出来,霍时英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心里随着气温下降也渐渐冷下来。 终于看着日头从院墙上落了下去,霍时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周展却推开门走了出来。 霍时英一直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然后在她椅子边蹲下,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我是痴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过日子生孩子的那种过日子。" 霍时英笑了,一种真心实意的笑,她说:"我也没有想和你假的过日子。" 周展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没学问,认识的几个字也是原来师父教的戏词,我也没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别嫌弃我。" 霍时英笑容不减,一种明媚的春意从她心里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回一个真正的女子,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 周展忽然笑着伸出大手盖上她的额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不嫌弃你,我看着你好看。" 他的手异常温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欢她,他的眼里全是欢喜,那一刻霍时英感动得几乎落泪,她忽然觉得她一辈子所追求的温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里的溫暖。 周展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人,他的话不多,会做饭,会干农活,就连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他也都做得很好,一个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还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一些小葱、 青菜之类的东西。 霍时英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踏实木讷的人,这很符合她计划的田间地头的生活,六月,她往军部递交了一份辞呈。 辞呈递上去三天后,霍真把霍时英召回了家,霍时英连夜赶回一身风尘,霍真从最初的愤怒然后克制到最后又悲伤无奈一夜辗转,等到见到风尘仆仆的霍时英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清早霍时英一脚踏进前厅,就看见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她早有预料,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仆上来奉茶,她端起来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俩半天都没人说一句话。 后来霍真说:"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敢去碰戏子之流的污糟东西。" 霍时英默默地坐着,很久之后才道:"他不一样。" "哈!他不一样? "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这句话点着了火线,瞬间就炸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从那种地方长出来的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时英只是悲哀地看着他,然后无奈地道:"他也是个人。"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个人?人还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有多幼稚。" 霍真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鄙视的,霍时英却毫不退缩地抬头迎视着他,从头至尾冷静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个人,我十六岁祖父才给我赐字,他叫我安生。"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间呆愣,他颓废地跌坐回椅子里,霍时英却不想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去。 "你选个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选个那样的人不可? "霍真望着她逆光的背影, 喃喃问道。 霍时英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道:"我要是不选他,他会放我走吗?你会放我走吗?" 霍真无力地闭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做父亲的其实最后就只剩这点心思罢了。" 霍时英保持着一个不回头的姿势张了张嘴,她其实想说:你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觉得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霍时英的辞呈递上去后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个月往上递一封,至于周展这边,自从上次两人说开以后,霍时英就再无下文,他也没催过她,两人自那以后关系也没突飞猛进,霍时英还是偶尔去吃个饭,坐坐就走,周展是个老实人,除了对霍时英亲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却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两人处得相敬如宾,倒有点细水长流的意思。 九月,第一场秋雨过后,山里的气温骤降,霍时英第三次递上辞呈后的半个月,宫里忽然给她送来了一样东西,一幅一丈见方的画卷,画上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两人两骑齐头并进纵马奔驰,画卷写意,张扬而奔放的激情扑面而来,画中一人穿着九爪金龙的帝王服饰,落款处盖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请她与他并肩,霍时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过以后就收了起来,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处,压在箱子最底下。 十月,一场霜降过后山里真正冷了起来,霍时英的屋子里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却还住在帐篷里,每天晚上冷得他们嗷嗷叫,霍时英趁机带着他们山上山下地操练,水里来泥里去的,弄得他们叫苦连天,倒是再没人抱怨营房糟糕晚上冷了。 这天的头一夜,霍时英抓住了一个营房夜半聚赌,领头的两个被罚了五十军棍,傍晚召集起整个军营围观,正打得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台下一帮被憋坏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着脖子往营门口看。 霍时英转头望去,只见山坳转弯处,正转出大队的人马,蹄声阵阵,夹杂着辘辘的车马声,半盏茶的工夫,营门口迎来两队高头大马的侍卫,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辕辘而来,停在大门口,一帮小子们都看傻了。 霍时英看着福康从车上下来,再转身迎下一人,一双白底黑帮的皂靴一脚踏出车门,"啪嗒"一声落在泥地里。 皇帝穿着常服,但霍时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赶到营门口,迎着圣驾毫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高呼:"霍时英,恭迎皇上。" 身后跟着大片跪倒的声音,万岁之声震彻山谷,青蓝色的长袍在霍时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后一晃而过,福康跟着离开,低沉平稳的声调在她的营房门口响起:"平身吧。"然后开门关门再无声息。 霍时英被晾在营门口,没有口谕让她起来,一帮侍卫在她的大营前面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后福康终于施施然而来,他站在她面前拖长了腔道:"皇上口谕,霍时英平身。"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对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不敢。"福康不冷不热的,"皇上宣都虞侯觐见,都虞侯随小的来吧。" 福康扭头就走,霍时英苦笑着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的工夫,霍时英的三间小矮房就换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里,她住的这个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阳一下山,屋里基本就剩一点朦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霍时英进到屋里,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儿的皇帝,还是走过去正经地跪下道:"给皇上请安。" "喂。"皇上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腔调,过了片刻才道,"你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终于轻松了一些,屋里实在是暗,怀安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灯点亮。 屋里亮起一点微光,霍时英一扭头,就看见皇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装没看见一样转开头。 "你刚才干什么呢?"皇上开口问她。 霍时英把火折子放回桌上,垂头回道:"昨天夜里抓了两个聚赌的士兵,刚才正在打他们军棍。" "哦,打完了吗?"皇帝慢悠悠地问。 霍时英犹豫一下道:"应该是打完了。" 皇上"嗯"了一声站起来,四下走了两步,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回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四面墙,其实霍时英真心觉得她这屋子破烂得可以,屋顶是一层瓦,连个罩顶都没有,四面墙上空空荡荡的,屋里就一桌一椅,几个凳子还破破烂烂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皇上看了一圈,转过来跟她道:"你这里挺冷。" 霍时英马上一躬身说:"您稍等,我去让人生个火盆。" 霍时英转身出去,叫来几个杂役,跟着怀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个烧得红旺的火盆,这些事原本应该福康干的,但霍时英出去转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他的人。 屋子里终于暖和了一些,霍时英又让怀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着看着她来来去去,不吭声也不动,茶端起来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终就是没怎么离开过她。 霍时英硬着头皮当那道目光不存在,屋里收拾停当以后又上去问:"皇上,您可是要在这里用膳?" "你说呢?"皇上估计是被她一句话气着了,撩着眼皮看她脸上的神情颇有点哭笑不得。 霍时英镇定地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招呼人来做饭,皇帝当然不能跟着她吃大锅饭,于是把营里的大师傳和几个杂役都调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指挥人干活,一转头又和皇帝的眼神对上。 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静默的,又或者压抑了许多的情绪,有些哀伤,霍时英不由自主地与他对视,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把头扭了开去。 晚饭就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吃的,平时那桌子只有霍时英和怀安两人吃饭用,狭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摆都要拖到地上去。 皇上没召人来伺候,也不要霍时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对面,什么也不用说霍时英也知道是让她坐。 大师傅虽然拼尽全力了,但桌上的饭菜依然是简陋的,皇上端起饭碗就下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霍时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手都比那瓷碗还要白,衣服下摆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心里生出一些罪恶感来。 吃了饭,喝了茶,霍时英看着时辰,禀明了皇上出去巡营,全部营房去敲打了一圈,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天。 远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唯有她的屋里亮着一盏油灯,霍时英在房门前站了一会,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灯下安坐,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为了她取舍的那最辉煌的心动。那漫天暮雪下惊心动魄的一遇,她从没有忘记,此番圣驾因何而来,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可是他们自己却都心里清楚,霍时英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许在等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带着一身寒气霍时英推门而入,屋里潮湿惯了,被几个火盆烤着,还是凉意袭人,皇上枯坐良久,迎着她进来的目光依然平静。 霍时英拉过一个矮凳,在皇帝脚边的火盆边坐下伸手烤火。 "冷吗? "皇上问她。 霍时英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脚下踢了踢。 霍时英往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问:"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处?我去安排一下。" "你有地方给我歇吗?"皇帝盯着她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问她。 霍时英扒拉着盆里的星火,埋着头回:"营里简陋,皇上要是不嫌弃,就歇在我房里吧。" "我歇你房里,那你歇在哪儿?" 霍时英闷着头说:"我……我到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的。"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烛夜谈可好?"皇帝的语调骤降,口气瞬间变得冰冷。 霍时英始终不抬头,半天才讷讷地道:"这……传扬出去始终名声不大好。" 皇帝嗤笑:"你还有名声吗?" 霍时英顿在那里,想想经过周展那一事,顾二郎上应天府、大理寺一折腾,她霍时英在外面也确实是没什么好名声了,她回不上话,干脆也就不说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后来皇帝终于正经地说话,他一开口,语气中暴露出一丝疲惫,他说:"霍时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少折腾一些事出来?" 霍时英张张嘴,觉得无从辩解起,只好垂头道:"是。" 皇帝看着她的头顶,长叹一声,靠进椅子里,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盆里的炭火蹦出一个火星,烧到霍时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没有说话。 更深夜重之时,火盆里剩下一片灰烬,霍时英抬头看去,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靠在扶手上已经闭目睡去,她起身去厨房重新生了火回来,把火盆放在皇上脚边,又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来,站在边上看了他了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 口气,把大氅盖在他身上,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口。 她一走,门内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毫无睡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动,欲喜又悲,最后垂下眼睑,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道阴影下。 翌日清晨,皇帝从屋里出来,霍时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风,浑身冻得僵硬,皇上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一处,看都没看她一眼,目视着远处的山峦,良久后冷淡地道:"去传他们起驾回宫吧。" 大营外的侍卫营一声令下开始收营,皇帝在一片忙乱中走向马车,霍时英送出大门 跪地恭送。 皇帝登车前,转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后道:"霍时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干净了,等着接旨吧。" 他说完这句便上了马车,片刻后车里又传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你要是收拾不干净,我也不介意亲手给你收拾。"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脆亮的关门声,大队人马缓缓启动,马车绝尘而去,独留下霍时英一人跪在当地。 皇帝走后,霍时英总觉得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让她坐立难安,熬了一天,转日安排好营中的事务,中午启程往京城赶去。 入夜之后赶回京城,一路往城东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辆印着裕王府私徽的马车,霍时英心里一惊,提缰冲进巷子,周展的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霍时英远远地勒住马头,心一直沉到底,她没想到皇上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霍时英放开缰绳,任由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马,一步步走上台阶,动作很慢,和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碰上,看见那人的瞬间,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脚如何也抬不起来了,整颗心彻底落到了谷底。 出来的人是韩棠,他是韩家出事后唯一一个没有受到牵连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时英有着不错的私交,他欠着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学识渊博,他的口才也不错,他是唯一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看见他霍时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东西将最终离她远去,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去追寻。 霍时英不知道她此时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在面对人生最惨烈的境遇时,从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但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连走进那个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地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时英。"韩棠的语气里带着心虚的底气不足,就在刚才,他刚刚才用激辩的口才,说服或者愚弄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人,可是转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霍时英低垂着头,两滴水滴落在石阶上,暗夜里没有人看见,很久后她仰起脸,对着韩棠道:"韩棠,其实你如今与其深陷在京城这潭泥沼里左右不是,还不如走远一些,出去历练几年再回来,说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韩棠万万想不到霍时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个,他先是震惊后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许多,却骤然觉得自己矮下去了几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后说:"时英,我愧对你的真心相交。"说完他整衣举手过头向她深深地一弯腰,"多谢!" 韩棠登车而去,霍时英沉默地看着,不言不动,看着他的马车远去,仿佛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最后那人停在她的身后,霍时英回头,周展穿戴得整齐,手里提着他来时的那个包袱,霍时英轻声问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缩成一个佝偻的模样,很困难地点点头。 霍时英道:"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再等我一些时日,我定能带着你脱身远走呢?" 周展的嘴唇几次蠕动,霍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他最后还是说:"韩大人说得对,我不能耽误了你,田间地头的日子只会埋没了你。" 霍时英的一身血液瞬间凉透,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口里溢出一声长叹:"周展啊……" 德生叫来一辆马车,周展最后看了一眼霍时英,转身登上车,霍时英最后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过去隔着车门问他:"你们这半夜的要去哪里?" 周展无颜对她,看着脚下道:"我们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栈投宿,明日就出城返乡去。" 霍时英扶着车门说:"明日先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们送些银子去。" 周展豁然抬头,他眼睛通红,大张着嘴呼吸困难,他激动而愤慨地说:"时英你怎么那么傻,我做了多年戏子,身上怎么可能无一份贴己,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行当的污糟。"他激动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银钱来骗你的!" 霍时英眼里毫无惊容,她看着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连、就连你那次在巷子里遇见我,也是我们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污秽的人,不值得你……" 霍时英扶着车门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蒋玥童。"她看着他,眼里坦荡得如纯净的湖面,"别这么糟践自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最后这样说。周展望着她,泪水夺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门框,似乎想夺门而出,但霍时英没有给他机会,缓慢而坚决地关上了车门,她已经赠与他最大的坦荡和宽容,但他却始终少了一份信任和坚持。 霍时英埋头关上车门,静立当地,目送着他们简陋的篷车出了巷口远去,她低头摊开手掌又握紧,什么也没抓住。 再转过身来,霍真和王妃立在阶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却是目有哀凄,她袍袖微动,似乎想触碰霍时英,传递给她一些安慰, 但她们却隔着触手不及的距离。 霍时英从他们身前穿过,没有多望他们一眼。 院子里景物依旧,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那把她经常躺在上面的摇椅,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那声音在如此暗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冷清。 霍时英忽然觉得饥渴难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间猛然升起一阵痒意,她忍了几下,没忍住,胸腔里涌上一股气流,连着喝下去的水狂喷出来。 她感到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垂眼望见脚下是一滩鲜红,眼前阵阵发黑,女人尖利的叫声剌破耳膜:"时英啊!"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她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霍时英再醒来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 有,呆望着帐顶,心里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动。 她躺了一会,只觉得外面日头浮动,人声嘈杂,听了一会终于听出不对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怀秀。" 有那么会儿工夫,外间才响起动静,怀秀平时挺稳当的一个姑娘却跑着进来了,她一脸喜气地朝着霍时英行礼:"郡主大喜。" "喜从何来?"霍时英靠在床头问她。 怀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宫里来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后娘娘了。 前院正在设香案准备接旨呢。" 霍时英一愣,苦笑出声,掀开被子下床。怀秀一惊,赶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爷已经跟来传旨的人说好了,您身体不适,不用亲自去的。" 霍时英没理她,弯腰穿鞋,怀秀赶忙去拿衣服,等她拿来衣服,却见床头空空如也,霍时英已经不知去向。 霍时英穿着一身中衣,脚上踏着一双布鞋,披头散发地出现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领着霍真王妃跪在当头,霍时嘉领着龚氏宜哥居后,俱伏地埋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举着圣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贤淑端庄,德行温良,态美仪柔,其品貌仪德深得圣心,实能母仪天下。"霍时英穿过人群直直地走过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宫,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丝卷,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说:"老子抗旨了。" "霍时英!"身后一声大喝,霍时英把圣旨往福康怀里一摔,猛地转过身,顶天立地而又无所畏惧地瞪向霍真。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这般难堪。" "那你们又何苦要逼我到这般田地?"霍时英的神情狠戾,她一个个地扫视过跪着的每一个人,霍时嘉率先站了起来,紧接着王妃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无言地看着她,老夫人气得打哽,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堆丫头婆子围了上去乱成一团。 霍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福康跟前弯腰道:"对不住了,今儿霍府犯下大罪,在下这就进宫去请罪。" 可能自大燕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谁敢抗旨拒嫁给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没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时英跟前道:"都虞侯,杂家劝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时英转头看他,说得无奈而又无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说完她就踢踏着鞋走了。 福康垂头叹气,朝着带来的人挥挥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却始终都没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转回身就换装进宫请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过来,气得要发疯,她大张旗鼓地开了祠堂,请来了族里的老人,把霍时英绑了去,请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临了还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赶出了家门。 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里出不来,霍时嘉在宗祠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裕王府一晚上乱成一团糟。 晚上宗人府来拿人的时候,只见霍时英躺在王府的大门口,人已经被打过了,搞不清怎么回事,还是把人抬了去。 霍时英没想到是宗人府来拿她,后来她才知道她干的这事,抗旨的话是归大理寺管,但是拒婚这条是有辱皇族的,又归宗人府管,最后这事皇帝还是让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么糟烂,毕竟这里会经常关押一些皇亲贵族,霍时英被关在一间小阁楼里,每天有人按时送来三餐,还有女医官来给她治伤,她在牢房里趴了三天,屁股上的伤口好了个七七八八,中间没人来提审过她,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事也没什么好审的,涉及到皇家的脸面,还是这种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第三天的晚上,霍时英正无聊地趴在床上数窗户外面天上的星星,怀安忽然来了,怀安拖着几大个包袱来,里面有她的换洗衣服,一大堆给她解闷的书,甚至还有一副叶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堆东西带进来的。 怀安进来一边闷头往外掏东西一边说:"世子让我跟您说,王爷回来了,外边没大事了,让您安心在里面呆几天。" 霍时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丧眼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问他:"王爷什么时候回去的?" 怀安抬头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里。" 霍时英愣在那里,昨天夜里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宫里待了整整两天,她问怀安:"王爷可好?" 怀安虚瞟了她一眼才低声道:"王爷是被抬回来的。" 霍时英的心里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痛起来,她没想到霍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日霍真在太和宫外整整跪了两天, 两天之后才被人抬进去与太后一叙,没人知道当夜他们说了什么,但之后太后却只在皇帝降旨的时候说了一句,把发配凉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没在这件事上追究了。 霍时英在宗人府里又待了半个月,她在这里都快住习惯了,也没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阳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门,连问都不会有人来问她一声。 霍时英都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半个月后皇上来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夜里寒冷,霍时英裹着被子在一盏油灯下自己和自己玩叶子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把一点灯火吹得摇摇欲灭,霍时英抬头看去,就和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霍时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见的时机。 门外有人轻轻带上房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很久后皇帝开口的第一话却是说:"霍时英,我本不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吗?霍时英失去辩解的欲望,埋下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后来皇帝又说:"霍时英,我就那么的不堪吗?不惜让你自毁前程,牵连家人也要远远地逃离?" 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结识以来,霍时英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带着感情说出的话,那话里压抑了多少的愤慨,让他失了身份。 霍时英终于抬头,她其实觉得对他异常的愧疚,她这半生,如此为她深思熟虑的人不多,他给了她一个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宽容,但到底她还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爱。 霍时英用一种仰视而且真诚的语气对他说:"皇上,时英半生征战,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数不清的人命断送在我的手上,时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残了,我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地歇歇。" 这是霍时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创伤和道不尽的疲惫,皇帝久久地望着她,转不开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后来垂下眼睑,低低地喃语了一句:"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霍时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时英垂头望着脚面,静默良久,还是坦诚地说:"没有,是我辜负了皇上。" 低着头的霍时英没有看见他听了这句话后脸上一瞬间的松动,皇帝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霍时英,最后又问了一句:"霍时英,给我一句实话,你喜欢那个人吗?" 霍时英头都没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欢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可能是霍时英对自己感情最坦诚的一句话,不知道皇帝最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皇帝走后,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霍时英被夺爵,革去一切官职,发配雍州,没有听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来了,比较让霍时英惊奇的是人群里竟然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霍时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数她动静最大。 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焦阁老那一头银灰的头发在风里飘荡,霍时英眼眶湿了,转头对着霍真跪下:"女儿不孝,连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伤了,杵着一根拐杖硬是走着穿过半个京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霍时英深深伏地,多少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老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扫过众人,再次弯腰拜倒,然后转身大步走向焦阁老的马车。 霍时英在车旁跪倒,焦阁老默默地看着她,老人脸上纵横的深刻纹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对霍时英说:"你是我最顽劣的弟子,我等着你回来。" 霍时英额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霍真望着她的背影长叹,焦阁老却云淡风轻地笑着安慰他:"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折腾几次的,等她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霍真不能跟焦阁老一样想得开,一脸愁云惨雾地带着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时英跋涉过半个中原,历经三个月,被押解到了帝国的最西边,一片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 09 东营口子镇位于帝国整个版图的最西边,这个镇一条街就横贯了东西,人口不过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关仁山顶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却也在帝国版图上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因为在它东边五十里的关仁山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金矿。 霍时英在东营口子镇上有一栋房子,一个四方小院,三间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这院子最值钱的就是那口井,整个东营口子镇只有两口井,一口在东边镇子口, 还有一口就是霍时英院子里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来得还快,在这儿给她盖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让她跃居成为东营口子镇最有钱的富户。 镇子的远处就是大戈壁,这里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绿色,阳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挂着冰凌子,霍时英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再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娘,你起来了没有,我要上学堂了。" 霍时英掀开被子下炕,穿着衣服回:"起来了,东俊你先别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东俊是霍时英来这儿第一年领养的一个孩子,那年矿山塌方,霍时英和镇上的青壮劳力去救人,挖出来五十具尸体,更多的人被埋在山里找不出来。 那天霍时英从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干裂,虎口出血,转头间就在广场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身破衣烂衫,常年营养不足,四肢像面条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倒是一双眼睛衬在一张小脸上乌黑而硕大,守着两具尸体不哭不闹。 霍时英观察了他很久,从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别人家有亲属的都熬不住日头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时英觉得她和这孩子应该有点缘分,这里有无数的孤儿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还没见过,于是半夜的时候她终于走过去蹲在孩子的面前问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儿子吗?" 孩子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问:"我给你做儿子,你给我馍馍吃吗?" 霍时英笑了,她点点头,又带着几分严厉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儿子,就必须是我的儿子,不管你以前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儿子,爹娘是什么人,都要统统忘掉做得到吗?" 小孩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航脏的面目模糊的尸体,抬头道:"行!" 于是霍时英就花钱买了一块地,又雇人体面地葬了那两具尸体,把小孩带回了家。 她不管那孩子原来叫什么名字,从那以后就叫他霍东俊,她整整把东俊搂在怀里睡了一年才终于把小孩捂热了,后来东俊终于有一天叫了她一声娘,再后来她守着这个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霍时英穿好衣服出来,东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来,厨娘提出热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热水。 霍时英走过去,东俊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起身拽过布巾擦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动作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厨娘出来收拾,东俊跟着霍时英回屋,霍时英从妆台上拿了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东俊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兰城的商号里买来的,霍时英每天都往东俊的脸上擦,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常年干裂,而东俊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看着简陋,但在这东营口镇却是最奢侈的了,东营口镇只有一家豆腐坊,整个镇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浆。 这些年霍时英不余遗力地喂东俊,当年那个面条一样的小孩终于慢慢地抽条长开了,现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霍时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现在看了大概是个七八岁的模样。 吃了早饭,东俊自己回房拿了书包,霍时英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还冷,霍时英还给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顶狐皮帽子扣在他头上,霍时英给他理了理领口道:"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东俊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霍时英摆弄,回道:"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霍时英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东俊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娘,我去了。" "嗯。"霍时英站在门内抄着手应了一声。 东俊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东俊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见前面的一个污水洼,远远地就绕了开去,霍时英皱了皱眉头,东俊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门穿的什么样子,和一帮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学回来却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朋友。 送走了东俊,霍时英回房换了衣服往司卫所而去,她现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当地的司卫所报个到。她到了这里后,除了每年秋天应当地驻军的邀请去给他们练一下兵外,就只有这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经事。 从司卫所回来已经是晌午,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架马车,霍时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里传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别看老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东俊不服气地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霍时英的笑容加深,一脚踏进院子。"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着转回头,他比去年又见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褶子已经明目张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前些年霍时英在京城的时候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三年她到了东营口镇他倒是年年都来,他从罗城到这里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走三个月,但他还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院子里堆满了秦川带来的山货腊肉之类的东西,厨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厨房里提,东俊看见她兴奋地朝她跑过来:"娘!"霍时英一把搂过他,带着他的肩膀转身,站好,笑问秦川:"来了?路上可好走?" 秦川拽过房檐下挂着的一条布巾"噼噼噗噗"地掸身上的灰土,大声地道:"好走啥啊,快到兰城的时候差点遇上马贼,幸亏那地方的边军还行,一路护着商队过来的。" 霍时英搂着东俊走过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劝他:"你这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这一来一去路上多凶险,你以后还是少走些吧。" 秦川笑呵呵的,也不接话,扔了布巾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裹给东俊:"小子,给你带的,京城文芳斋最好的文房四宝。" 东俊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场就在石桌上打开摆弄起来,霍时英见秦川不接话,她也就没再提,倒了一碗茶递给他,秦川接过去"咕咚咕咚"两大口就喝了。 两个大人看着孩子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儿,一时都没有话说,东俊玩了一会,扭头对霍时英说:"娘,我回屋去了。" 霍时英点点头,东俊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收都抱进怀里,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霍时英一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大包回了屋,转回来看见秦川也正看着东俊方向,就问道:"怎么?" 秦川收回因光,看着她道:"这孩子怕将来也不简单。" 霍时英笑,不置可否,道:"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一人守着他爹娘的尸首,不哭不闹的。"秦川笑着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中饭厨娘早就预备好了,杀鸡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顿,就去西屋睡觉去了。 晚上他起来大家又吃了一顿,东俊回屋做功课,两个大人在堂屋点着油灯对账。 说是对账,其实也就是秦川单方面在对,霍时英当年给了他一笔银子,他回乡以后置办了一大片土地,说起来有上百亩,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银子给霍时英带来。其实霍家每年都给霍时英送钱来,霍时英并不缺钱用,但这可能是秦川单方面地认为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维系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来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拦着他。 秦川不识字,他记的账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时英看着他守着油灯举着个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难地念着,心里笑着,脸上却要装着认真地听着,她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感觉有一天就是他死了,只要她还活着,他也会让他的儿子接着来送,不忍心打击他的那份执著。 好不容易对到半夜,东俊房里早就都黑了灯,霍时英才得以脱身,两人都被那本账本折磨得够呛,谁也不愿多说,都洗洗就睡了。 秦川一直在这儿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霍时英院子里的房顶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给补上,旧了的瓦片换上新的,院墙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里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凡是家里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被他干完了,一刻都不闲着,临了还编了十几个箩筐,让厨娘留着慢慢用。 半个月后春天的沙尘暴过去,院子里也焕然一新,他才赶着马车上路了,霍时英带着东俊,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口。 秦川来时一辆板车装得满满当当的,回去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光板,他说:"时英,我明年还来。" 霍时英朝他点头:"行!" 秦川扬鞭而去,他单人独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时英一直看着他远去,一条黄土漫天的土路上独有他一辆孤单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处一片戈壁,满眼的荒凉。 六月京城来信,焦阁老过世了,霍时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夜里出来在院子里设了香案,面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东俊清晨起来,香案上依然燃着线香,他问霍时英:"娘,你拜的是谁?" 霍时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诉他:"是我的老师。" 东俊疑惑地问她:"他怎么了?" 霍时英沉默了一会,还是告诉他:"他去世了。" 霍时英点燃一根线香递给他:"你也去给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东俊听话地往香炉里插上香,又埋头拜了三拜,回头懵懂无知地问霍时英:"娘,以后学堂里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设香案拜祭他?" 霍时英―下被问住了,停了一会才道:"这个,随你自己的心吧。" 东俊没有完全明白霍时英说的话,但他还没到知道忧愁的年纪,吃了早饭照样出去上学了。 霍时英消沉了好几天,一入六月,戈壁滩上最炎热的季节来了。 六月中的一天,中午太阳毒辣地挂在天上,整个东营口镇寂静无声,街上了无人烟,一对车马忽然大张旗鼓地闯进东营口镇,这支队伍的中间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前后由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彪悍骑士簇拥着,队伍到了镇子口忽然变队成两排,中间马车的车速不减,在这条简陋的土街上掀起巨大的烟尘,一路霸道地向着霍时英家的院子开来。 厨娘早就听见动静,惊慌地开门去査看,今天东俊的学堂放假,他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找霍时英,霍时英从房里出来搂过他的肩膀,一路带着他到了门口。 门外一辆四驹并驾的马车横行霸道地停在巷子里,车厢前后围拢大批护卫,一阵马嘶人仰,霍时英家门口一片混乱,东俊张着嘴看傻了眼。 那被里外围了几层的车厢,半晌后忽然"咣当" 一声,车门从里面弹开,似乎是从里面被人一脚踹开的,一只脚从里面伸出来,东俊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去,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个还没有他高的小孩。 霍时英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一脸暴躁的孩子,他是四年不见的承嗣,承嗣长高了,脸还没长开,还是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看见他的那一刻霍时英就知道讨债的终于来了,所以当愁眉苦脸的福康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是笑得相当的自然。 从巷子里到霍时英家门口的这几步,承嗣背着手,走得龙行虎步颇有帝王之气,就是走近了也看清了他眼睫毛上还挂着眼屎,霍时英敢肯定这孩子一定是睡着过来的,到了跟前才被叫醒,一脸的暴躁。 承嗣一路走过来,目不斜视,眼角都没斜一下,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穿门而过,走进了院子。 福康弯腰塌背地走过来,那模样就跟东俊小时候放学,霍时英去学堂接他,碰见那调皮捣蛋的学生家长见到先生时的窝囊样子一模一样,他朝着霍时英一弯腰:"都虞侯。" 霍时英赶紧搂着东俊往旁边一让:"福大人,我可不是什么都虞侯了。" 福康直起腰来叹气:"嗨!我俩这还争这个干吗?" 福康其实人不错,霍时英也不想为难他,问道:"您这是?" 福康口气凄苦:"您就别跟我打哈哈啦,当年先皇后病故的时候,您在她床头许的诺可是有一屋子的听着,这不,"福康往里面抬抬下巴,"人我可给您送来了。" 事关重大,霍时英不敢跟他含糊,说道:"人,你是能送来,当年的事我也认,可你要说清楚了,里面那孩子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往我这破院子里一送,招来祸事怎么办?还有这孩子出了什么事,是谁开口让你送来的,你也得让我心里有数,最后这孩子要在我这里住多久,后面怎么安排你也得告诉我吧。" 福康听她的意思是应承下来了,人也轻松了下来,他说:"这些你大可放心,兰城那边的边军昨晚上就调了两万过来,现在就驻扎在关仁山军营里,这里好歹是他舅舅家的地盘,没有万全,宫里能松口把他送来?还有,开金口让把孩子送过来的可是太后,懿旨现在就揣我怀里呐。"说到这里福康忽然拉低身子,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道,"说句诛心的话,没娘的孩子实在是管不了啦,大上个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他把睿王家的小儿子给推湖里了,捞上来差一点就没气了。太后这是实在没招了,和皇上商量一晚上才开了口说送你这儿来让你管教。太后让我跟你说,当年她娘可是在你怀里咽的气,这孩子将来要是长歪了,出了大事,你也跑不了。" 福康鬼鬼祟祟地说完,又把腰板直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至于说住到什么时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懿旨塞给霍时英,"毕竟不是走明面上来的,孩子的身份也不能露出去,懿旨你收好就行,我就不进去了。" 霍时英看着他一会三变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估计他这一路肯定被那孩子折磨得够呛,也不再为难他,笑着跟他拱拱手,看着他带着一帮狼虎之兵落荒而逃。 这帮兵一看就训练有素,瞬间就撤得一干二净,不到片刻的工夫,门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东俊被这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对看到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家里多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这孩子好像还要住在他们家。 东俊抬头问霍时英:"娘,那个小孩是谁,他是要住咱们家吗?" 霍时英低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牵起他的手道:"走吧,我给你们介绍认识。" 院子里承嗣垂头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霍时英牵着东俊走过去,站在他跟前,阴影完全把孩子笼罩住,承嗣抬头,一脸倔强愤慨,眼角上还沾着眼屎,霍时英对他温声道:"承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你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承嗣眼睛横着她说:"我知道你,他们说你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送我来让你管教我。" 霍时英望着他一笑道:"管教谈不上,但小孩子的成长确实离不开大人的约束和惩戒,你和我儿子一般大小,我怎么对他也会怎么对你。"说完霍时英把东俊稍稍往前推了推道,"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儿子霍东俊,东俊,这是郑承嗣。" 东俊望着承嗣有点怯怯的,承嗣的眼珠子转到东俊身上,转头凶狠地问霍时英:"他们不是说你没嫁人吗?" 霍时英被他问得莫名,但还是坦荡答道:"我是没嫁人啊!" "那你哪里来的孩子?"承嗣紧追不舍。 "我是被我娘领回来的。"东俊忽然开口。 承嗣再次看向东俊,嘴一撇,问他:"那你自己的爹娘呢?" "东俊的爹娘已经去世了,他现在是我的儿子。"霍时英把话接了回去,口气带上了几分严厉,暗含了警告的意味。 承嗣看了他一眼,应该听懂了,却还是像个刺猬刻薄地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她过继来的,将来让你给她养老送终的。" 东俊懵懂地抬头看霍时英,霍时英眉头大皱,她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尖刻,她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孩子还小,她还有的是手段把他扳回来,她一手拉起一个,往屋里走去。 霍时英把两个孩子带到西屋,然后弯腰对着承嗣道:"承嗣,我知道你赶路辛苦,我现在去给你准备热水让你洗澡,衣服先穿东俊的,你要是饿了,先让东俊拿东西给你吃,以后你们就住在一起可好?" 承嗣站在那儿不吭声,霍时英又起身去拍了拍东俊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了。 霍时英雇的厨娘是个胖胖的大婶,霍时英让她在厨房烧热水,自己去净房拿澡盆,就在她搬着澡盆刚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出事了。 西屋里东俊一声尖叫,只片刻就见承嗣抓着东俊的头发,一路把他拖到门口,嘴里骂着:"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睡一张床,沾了你的地我都觉得脏,给我滚出去!" 承嗣一把把东俊搡到地上,东俊脸上一个手掌印,头发被抓散了,仰面摔倒在院子里,眼里一泡眼泪要哭不哭畏畏缩缩地看着承嗣,承嗣还不解气,上去又踹了他两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下贱的东西也敢碰我?" 霍时英看得瞬间心头火起,但她还是稳了稳,她没去管躺在地上东俊,沉着脸在院子四下巡视了一圈,然后看到墙角上靠着的大扫把,两步走过去,抄起来运劲一抖,扫把底下的竹条散落一地,她手里拿着剩下的一根木棍走过去。 "姑娘。"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搓着手叫她,她来这里帮厨三年,从来没见过霍时英这么阴沉的脸色,想上来拦,又不敢。 霍时英两步走进西屋,承嗣正好抱着一床被子要往外扔,霍时英上去就照着他的手臂抽了一棍,承嗣"啊"地大叫一声,被子掉到地上,霍时英二话不说上去拽着他把他拖到院子里,路过东俊的时候也没放过他,一棍子也抽到他腿上,朝他喝道:"起来!" 承嗣冲着霍时英尖叫:"你要干什么?你敢打我?我杀了你!"霍时英一把把他搡到院子当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承嗣可能从生下来就没挨过打,开始还知道用手去挡,但不一会就在绝对的暴力下被打傻了,只会扯着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他终于哭了,抱着膀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嚣张跋扈的样子被抽得干干净净。 霍时英打完承嗣,又拽过东俊也是一顿狠抽,打了承嗣多少下,也一点不减力气地打了他多少下,东俊自从来到她身边,霍时英从来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东俊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地喊:"娘,我疼啊。" 这天东营口镇这间最体面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孩子的嚎哭声,引来众多人的引颈观望。 霍时英打完东俊,扔了棍子,在石凳上坐下,两个孩子一人一边站在她跟前,承嗣老实了,东俊吓傻了,霍时英看看两人,决定先从承嗣开始说,她朝着承嗣招招手,承嗣畏畏缩缩地走过去,霍时英问他:"疼吗?" 承嗣瞪着她不吭声,霍时英道:"不光是疼,还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对吧?当你施加在别人身上一种暴力的时候,你给予那人的不仅是疼痛,还有心理的侮辱,而权力不是绝对的,当别人比你强大的时候,同样可以把这种屈辱施加在你身上,你今天记住。" 霍时英盯着承嗣的眼睛,他眼里那道倔强的光芒终于渐渐淡去,霍时英再转头招过东俊,东俊看着霍时英,眼里全是恐惧,霍时英只问他:"你是谁的儿子?" 东俊的声如蚊蝇:"我是娘的儿子。" 霍时英大声问他:"你娘是谁?" 东俊怯怯地回:"是霍时英。" 霍时英同样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住,我霍时英的儿子俯仰无愧天地,不管面对多大的困境永远不在心里对任何人低头,你为何要畏惧他?你自己回去想,我今天为何要打你。" 打完孩子也教育完了,霍时英也不多说,收拾出来给他们在院子里洗澡,这回两个孩子一起光屁股坐在一个澡盆里都老实了。 两孩子都被霍时英抽出一身血痕,厨娘给他们洗澡时心疼得手直哆嗦,承嗣疼得龇牙咧嘴,东俊"嗷嗷"直叫,往外扑腾的时候在水底下蹬了承嗣一脚,承嗣一脚踹回去,东俊也马上一脚又踢回去,片刻两个小孩就在水底下暗战起来,蹬得水花满天飞,厨娘被溅了一身水,直喊:"小祖宗们哎,还想挨打是不?" 霍时英装没看见,从屋里出来说了一声:"都穿衣服,回屋歇着去。"两小孩马上都老实了,老老实实地都穿上衣服回屋躺着去了。 霍时英到院子里帮着厨娘收拾,西屋的窗户里不一会就传出声音,承嗣说:"你娘够狠的,我长这么大都没人敢打我。" 东俊鼻子里哼着气道:"都是你,我娘从来都没打过我,你一来就打我。" 霍时英听着笑了起来,当两个弱势群体遭遇同一种势力打击的时候,总是能很快地结成联盟团结在一起。 天气热,被打了一顿又哭了一顿,两个孩子都体力透支,一直睡到晚饭时间都没起来,霍时英也没有叫他们,傍晚去看的时候,两个本来睡得泾渭分明的孩子缠手缠脚地睡到了一处。承嗣的口水流在了东俊的肩膀上,东俊摊手摊脚地睡着毫无所觉,霍时英笑了笑,给他们盖好被子,轻轻地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两个孩子起床都饿疯了,霍时英早给厨娘打好招呼,准备了足够的吃食, 两个孩子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承嗣的吃相相当凶狠,霍时英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吃了饭霍时英送两个孩子去学堂,承嗣穿了东俊的衣裳,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富贵一点的小孩,霍时英给先生交了一笔束脩,让东俊把承嗣领进去就再没管,直接回去了。 头一天两个孩子放学一前一后地进门,好像谁都不理谁,两人的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和霍时英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回屋,不一会霍时英在窗根下听见承嗣让东俊给他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东俊不干,承嗣耍横,两人小范围地打了一架,霍时英装没听见,回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两个出现在饭桌上的小孩,一个脸上有两道抓痕,一个一只眼是乌眼青,霍时英装没看见,吃了饭厨娘给他们洗了澡,打发他们去睡了。 第二天放学两个小孩一起进门,这回两人的衣服都有些乱,但是手牵着手,这镇上的孩子都挺野,原来东俊一个人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容易受人孤立,这回多了一个承嗣,承嗣又不是吃亏的主,霍时英不难想到他们应该是在外面打架了,这回两人做功课的时候,霍时英再去听,屋里没打架了,倒是叽叽咕咕的两人在小声地说话,偶尔承嗣还坏笑两声,霍时英照样不闻不问的由他们去。 第三天,这回太阳都落山两个时辰了才回来,霍时英在房里听见他们偷偷摸摸地摸进院子,两人一起贴着墙根溜进屋子,霍时英在屋里笑,心想东俊是被承嗣带坏了。 晚饭时两个人头脸整齐穿着干净地出来吃饭,衣服却是换过了,半夜两个小孩睡着以后,霍时英去他们房里搜出两身泥巴地里滚过的脏衣服,她什么也没说,扔到净房里,第二天让厨娘给洗干净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两个孩子越来越野,已经敢明目张胆的放学后不回家了,有一次霍时英特意出去找了一回,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俩孩子正带着一帮小孩在玩冲锋打仗,承嗣是个首领,带着一帮泥孩子冲锋陷阵,东俊骑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使劲嚷嚷,明显是个狗头军师,她看得直笑,但心里又有点隐优,什么样的环境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她有些担心承嗣再在这里混下去会变成个野孩子,不知道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才来。 时间进入八月,戈壁滩上的太阳依然毒辣,两个孩子在一起疯玩了两个月,都晒黑了,傍晚霍时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淸爽了,从屋里拖出一条大毡毯铺到院子里,带着两个孩子乘凉。 厨娘走的时候给他们用井水镇了一个大西瓜,霍时英切了让两个孩子吃,东俊吃得一嘴汁水,肚皮都鼓了起来,吃完了一擦嘴,就往霍时英胳膊下面一钻,母子俩一起并排躺在毡毯上看星星,承嗣也吃完了,抹了抹嘴,扭头看向躺着的两人,眼神一暗,霍时英一直都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承嗣有点别扭地挪过去,霍时英一把把他拉下来夹在自己另外一边的胳膊下,承嗣的身体绷得很僵硬,霍时英慢慢顺着他的后背摸着,孩子终于放松了下来,慢慢靠近她,最后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胸口上,霍时英搂着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心里知道,她终于把这个孩子收服了。 八月十五那天,厨娘准备好东西,霍时英中午把她放了回去,下午看着时辰,到学堂去接两个孩子放学。 今天过节,学堂里放学早,霍时英到门口正好碰见一群孩子呼嘯着从学堂里冲出来,承嗣和东俊夹在中间,东俊看见霍时英,兴奋地尖叫一声朝她冲过来大声地对她喊:"娘,郑承嗣往先生身上涂墨汁!" 跟在后面的承嗣一跳而起跃到东俊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大喊:"霍东俊,你个告状精。"两个孩子扭打在了一处。 先生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霍时英惭愧地迎上去:"家里孩子顽劣,给先生赔不是了。" 先生是个好好先生,一身青色长袍,白脸长须很是清贵的模样,霍时英知道先生其实学问很好,原来给人家做师爷的,后来受到主家的牵连被发配到此,其实别看东营口镇这个地方贫瘠,却真正地卧虎藏龙。 先生笑得客气,对霍时英道:"无妨,小孩子顽皮也属正常,这两个孩子都是极为聪慧的可造之材,你是有福之人。" 霍时英连忙道:"哪里,先生抬爱了。" 两人在学堂门口客气了几句,俩孩子也终于意识到在学堂门口打架比较丢人,收了架势一起缩到霍时英身边。 霍时英遂与先生告辞,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招呼两个孩子洗干净手,打算带着他们在院子里做月饼,东西是厨娘都准备好的,模子也有,只要把馅料包好扣在模子里就行了,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月饼没做几个,馅料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渍麻花的。 ' 霍时英自己做了几个拿到厨房去蒸,把蒸笼架在锅里,又出来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孩子玩。正是月亮初升之时,院子里点亮了四盏灯笼,红红的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空气里飘散着各家饭菜的香气,孩子在围着她跑闹,一切是那么安逸,院门口响起车马停歇之声的时候,霍时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院门口响起三声礼貌的拍门声,霍时英心下明白,对承嗣道:"承嗣你去开门可好?" 承嗣拍了东俊一脸花,大笑着跑去开门,东俊飞起一脚要追过去踹他,被霍时英一把拉住,霍时英把东俊箍到胸前,拿布巾把他脸上的芝麻馅料擦干净。 那边承嗣"咣当"一声打开门,"啊"地大叫一声,非常神奇的是他见人不叫,跟屁股着火一样冲了回来,朝着霍时英和东俊大叫:"东俊,东俊,完了,完了,我父皇来了,他要带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去不?"他又看霍时英,坚定地说,"不行,我要带着你们一起回去。" 东俊却好像跟他不是一个思路地张口问他:"你父皇是谁?" 承嗣好像也傻了,张口就回:"我父皇就是我爹呗。" "那你干吗管你爹叫父皇?" "因为他是皇上啊!"承嗣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东俊。 两个孩子隔着一张桌子,扯着脖子说得文不对题,承嗣身后走来一个人,他身长玉立,身着青玉色的长袍,足蹬皂靴,他一步步走到灯下,一双眼瞳一如三年前般墨黑,他看着坐在那里的霍时英开口道:"为了赶到十五这天来,路上吹了三天的风沙,不知道你这里可有让我沐浴的地方?" 霍时英凝目细看他,身上倒是真有些微风尘仆仆之意,也没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热水,承嗣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老子,皇帝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道:"黑了,高了,好像也长进了。" 承嗣拉着他爹的袖子道:"父皇,怎么是你来接我?我要把东俊和霍时英一起带回去。" 皇帝只笑不说话,走到桌案前看他们做的月饼,承嗣还在不死心地说:"实在不行,就不带霍时英了,把东俊带回去吧。" 东俊马上嚷嚷了一句:"我才不跟你回去。"霍时英在厨房里听了直笑。 热水烧好,就在净房里,澡盆也是他们平时用的那个,男人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带,换洗衣裳更是没有,幸亏他俩差不多高,霍时英拿出自己的衣服问他穿不穿,男人还真是不计较,拿着她的衣服就去了净房。 这边霍时英招呼两个孩子吃晚饭,月饼是吃不成了,把院子收拾收拾,男人出来又给两个孩子洗澡,直到打发了两个孩子上床,霍时英再出来看见男人坐在院子里,穿着她的长袍,拿着她的一块布巾在笨手笨脚地擦头发。 霍时英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布巾,给他一点点地把长发揉开,擦干,他回头看她,笑起来,霍时英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有点愣住,他说:"我等了三年,才让你挨得我这样近。" 霍时英的手上顿了顿,轻声道:"皇上……何必如此。" 皇帝背对着她慢慢地说:"本来不该是你,奈何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 初见那日席天暮雪下,那让她惊心动魄的相遇还仿佛历历在目,霍时英停了动作,缓缓坐到一旁。 他默默地看着她道:"我始终不相信你对我无情,所以执意追来,你可愿与我回去?" 霍时英抬头看他,说得很慢:"那一年,席天暮雪下,我看见,你就那么忽然地向我走来。但是第二天,你就让我看见你坐在九五之尊的王座上,从那以后我也就只能看着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霍时英望着他的眼睛无奈而黯然,"后来我终于认命,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再有那种惊心动魄的宿命感了。" 霍时英眼看着他眼里冰雪消融,眼看着他总是僵硬的五官渐渐软化,眼看着他抬起手伸向她,双手微微发抖,她把脸凑了上去,让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捧起她的脸似乎想吻她,可又不知道先吻哪里好,端详了她片刻,最后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狠狠地把她的头搂进怀里。 天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盘,地上撒了一层白霜,皇帝搂着霍时英久久不撒手。西屋的窗户上趴着两个小孩,承嗣对东俊说:"你娘要给你找后爹了。" 东俊也跟他说:"你爹也要给你找后娘了。" 承嗣回身摊手道:"你比我惨,至少我爹还是亲爹。" 东俊无比沮丧,无比担忧自己将要多出一个后爹来,晚上闹心得睡不着,看见睡在 —边的承嗣留着口水打着呼噜,心里异常愤恨,觉得他比自己多了一个亲爹,占了莫大的便宜,在他再流着口水往他肩上靠过来的时候,一脚给他端到墙上贴着去了。 【全书终】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