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后我成了黑莲花》作者:大茶娓娓 文案: 一场变故,谢姮失忆了。 不知来历,也不知去向,小姑娘举目无亲,终日四处游荡,直到被那睥睨众生的陵山君牵了回去,自此满心满眼都只有他。 这一喜欢便是一百年。 她伴他血洗魔都,为他冒着一腔孤勇,遍体鳞伤,为他千里求药,只身潜入刀山火海。 她关心他的每一个朋友和下属,记得所有人的生辰,会亲自下厨为他们庆生。 她会在天冷时叮嘱每个人添衣,亦会保护好每一个人,不让他们受伤。 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便这样拼尽全力地对每个人好,想要彻底融入陵山君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陵山君的小师妹来了。 小师妹活泼可爱,只会躲在他的身后,撒娇耍赖。 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就是个小丫头,莫和她计较”“她就是被宠坏了,淘气了些。”“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 谢姮渐渐地成了那个局外人。 指认小师妹时,他们认为是谢姮争风吃醋;被陷害时,他们觉得谢姮来历不明,理应被怀疑。 谢姮心灰意冷,决定离开,却看到他们中计陷入重围。 那是她最后一次为他们拔剑。 血洒长街,剑断如情断。 - 谢姮重伤难愈,注定活不过一个月。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曾经嘲讽谢姮的人每日过来哄她笑,曾经误会谢姮的人拼命地为她求灵药,曾经与她作对的人,彻夜不眠为她煎药。 就连陵山君,都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柔。 友情,爱情,名分。 从前她求而不得的,如今应有尽有。 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她了。 可谁也没想到,谢姮回光返照的那日,穿着一身白裙,赤着脚,走上占星台,在他们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生生挖出了自己的心。 剥心绝情,方可重塑冰骨。 自此所过之处万人俯首,敢与争锋者,皆成剑之所指,刀下亡魂。 ——“要么臣服,要么死。” #她曾多温柔,便有多无情# #世上再无提着灯笼,温柔叮嘱天冷添衣的谢姮# #只有北域神族的小公主# #亦是漫天神魔心中,最难舍的温柔# 【排雷/阅读指南/必看】 1.女主前期是温柔白月光女配,非常温柔懂事痴情死心塌地,中后期黑化冷血,除女主外全员(包括配角)火葬场。 2.前期女追男+女主逐步成长改变,男主渣,后面火葬场扬骨灰,男主会非常惨。含友情亲情线,配角很多,有男二上位反虐男主情节(男二也有火葬场),男二后期戏份多。 3.很多线铺垫较长,前后有伏笔反转,看文请有耐心,男二前期会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后面揭露真相。 4.看得生气可以缓缓再看,大家开心最重要,轻拍作者,拒绝KY 5.不是爽文!!!不是甜文!!!非穿书非重生非轻松甜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姮(heng)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温柔的她变得冷血。 立意:独立坚强,为自己活出一片新的天地。 总书评数:8359 当前被收藏数:34791 营养液数:4590 文章积分:472,631,840 第1章 一抬眼,眼里便有他。 《将死后我成了黑莲花》 文/大茶娓娓 2021.01.05 寒风乍起,黑云蔽月,携着闷雷轰隆声翻涌而来。 屋内的光时明时暗,烛火噼啪一闪,将灭之时,一抹纤丽的人影缓缓走来,指尖一掐灵咒,烛光往上一蹿,屋内更亮几分。 “下雨了。” 谢姮抬手关好窗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顺势拿了架子上的一件玄黑描金披风,绕过屏风,走到书桌前,将披风罩在白衣男子肩头,“天冷,记得添衣。” 她的嗓音温温软软,语气熟稔自然,仿佛这句话,已说过无数次。 正在写字的谢涔之笔尖一顿,闻声抬头。 这一抬头,便露出了携霜带雪的隽秀眉眼,薄唇挺鼻,长眉入鬓,眉下一对狭长的眼,深不见底。 近乎湿冷的水汽从地底漫上来,给眉宇间染上三分清寒。 抬手搁下手中文书,谢涔之冷淡问:“她跪了多久了?” 这个她,自是指还在外面罚跪的江音宁。 谢姮低头给他系披风的指尖,微微一顿。 昨夜,谢涔之的小师妹江音宁突然孤身闯入藏云宗禁地,险些放出禁地中镇压的邪魔,所幸谢姮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江音宁一命。 等谢涔之亲自赶来时,几只狂暴的邪魔已被谢姮斩杀。 谢姮灵力耗尽,唇角咳出了血,而江音宁却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被她护得毫发无伤。 江音宁小脸惨白,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然后她慌乱地便朝谢涔之奔了过去,小手握住了男人洁白的衣袍,才哀哀叫了一声“师兄”,便软软倒了下去。 她倒在了谢涔之的怀里。 谢姮满身是妖魔的血,半跪在地,紧紧盯着这刺眼的一幕,握剑的手用力缩紧,指节咯咯作响,青筋乍起。 但很快。 谢姮想起自己是谁。 她是谢涔之的未婚妻。 但未婚妻与道侣,是有区别的。 她于涔之,可以是朋友、伙伴、知己、下属,纵使全天下人都觉得他们相配,她也明白,他们……非两心相许。 不是爱人。 这已是她能争取来的,唯一伴在他身边的机会。 掌心逐渐放松,谢姮终于放下了剑,垂了眸子,低了头,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她什么都没多说,便直接回去沐浴更衣。 沐浴时,身边伺候的侍女还在打抱不平。 “若不是您及时赶到,又刚好打得过那些邪魔,这才救了她,她现在早就死了。我真是不明白,擅闯禁地,按照戒律是要入苦牢受罚的,君上向来公正无私,怎么就独独免了她的处罚!” “若让我说,您就应该让她被邪魔吞噬,作茧自缚才好!您就是太为君上着想了,除了君上,旁的事您都不管管。” 谢姮将脖颈以下浸泡在热水里,闭目调息吐纳,一言不发。 她们说的不错。 除了谢姮和陵山君,以及加固封印的几位尊使,凡擅闯藏云宗禁地之人,必入苦牢受刑。 一般的弟子入了苦牢,必会丢了大半条命,甚至动摇修炼根基。也正是因为如此严苛的惩戒,藏云宗上下,几乎无人敢靠近禁地半分。 但,江音宁被姑息了。 因为她与旁人不同。 江音宁的父亲,当年乃是藏云宗的长老,为救谢涔之的父亲、藏云宗前宗主而死。 江音宁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师妹,突然遭遇丧父之痛,孤苦无依,因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前宗主对之有愧,便将她养在身边,溺爱呵护。 过了几年,江音宁早已合离的母亲便亲自来了藏云宗,将江音宁带去了蓬莱仙岛久居。 再过几年,谢姮拜入藏云宗,从藉藉无名的女弟子,到如今的身份地位。 这个时候,江音宁却回来了。 谢姮听说过她。 她与谢涔之是青梅竹马。 亦是所有人疼爱的小师妹。 呵护备至,便养得娇气可爱,半点苦也吃不得。 分别数年,如今刚回藏云宗,却要被关入苦牢,是谁都不忍心的。 按照谢涔之铁面无私、冷酷果决的作风,不管犯错之人是谁,又有何种缘由,也定不会姑息分毫,可他偏偏就放过了江音宁。 谢姮随后听说,江音宁醒来之后大哭一场,委屈不已,声称是听说谢涔之除魔受伤,又听说禁地中有治伤的珍稀灵草,这才贸然误入禁地。 她说是为了谢涔之,所有人都信。 ——“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偶有顽劣之处,却也懂得分寸,没什么坏心,想必她的确是为了君上才会闯禁地,既然如此,苦牢的惩罚,对她来说太重了。” 连最不近人情的右尊使殷晗,都这么跟谢姮说。 谢姮当时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闻言只微笑说:“此事你们定夺便好。” 谢姮照例去无汲殿找谢涔之。 后来,江音宁得知自己不必去苦牢受罚,反倒觉得是自己拖累谢涔之,让谢涔之无法秉公执法,丧失威信,于是想自裁谢罪,被几位师兄劝说之后,又跪在了殿外,说要以此惩罚自己。 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至始至终,男人眉眼冷漠,坐在案前看东陵十三城送来的文书。 身为藏云宗宗主,仙界正道之首,谢涔之年少横空出世,自号陵山君,年纪极轻便登顶至尊之位,镇压无数仙魔动乱。 一剑平天下,至此,东陵十二城,十万里锦绣浮华江山,俱臣服于藏云宗脚下。 外面跪着江音宁,但即便是这位青梅竹马的江音宁,有时候都不能彻底左右他的心绪。 谢姮给他添茶倒水,其余时候,便会蜷缩在他殿中的软塌上小憩,安静地陪着他。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侧卧着,一抬眼,眼里便有他。 望着他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扰。 这些年来,她也是这样伴着他过来的,陪他屠戮魔族,拔剑纵横万里。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她是喜欢的。 这时,谢涔之突然问了一句—— “她跪了多久了?” 像是镜面被石头一砸,“哗啦”一声,一切美好的虚像骤然破碎。 谢姮手一抖,陡然回神。 她此时此刻,还在他身边站着;她的指尖,还停留在披风的系带上。 男人侧颜深邃,肤色冷如白玉,问话时,黑眸平静无波,却好似穿透了窗棂与重重雨幕,落在外面跪着的人身上。 谢姮慌乱地系好系带,答道:“约莫十二个时辰了。” 话音一落,气氛便有些许安静。 他闭目,沉吟片刻,冷淡道:“叫她进来罢。” 只跪了一天一夜,于修行人来说,当真是轻描淡写的惩罚。 谢姮垂目,袖中指尖微微蜷起,“好,我去叫她。” 说着,谢姮拿了墙角的一把伞,兀自去推门,就在此时,谢涔之蓦地道:“阿姮。” 谢姮脚步一顿,转头朝他笑道:“怎么了?” 屋檐的雨一滴滴往下淌,拉成一根根透明的银针,哗啦啦地砸了下来,溅上了她的裙摆。 屋内的光打在少女一半的侧颜上,她望着他,一双眼睛里荡着两泓秋水。 谢涔之打量着她。 阿姮向来懂事,待人接物温柔有礼,一举一动皆如此合他心意,在宁儿一事上,她也未曾多说一句。 他复而阖眸,指尖一抬,一个白玉瓷瓶浮现在空中,落在她的面前,他嗓音温和了些许,淡淡道:“昨夜禁地一战,于你修为有损,回去好好休息。” 谢姮抿唇笑,“好。” 她拿了药,打好了伞,转身阖上殿门,慢慢走进那一片大雨之中,再一步步,走到跪在长阶下的少女跟前。 江音宁今日穿的一身白衣。 她跪在这里,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狼狈又惹人怜惜。 谢姮撑着伞从她身边停下,替她挡了头顶的雨,低头对她说:“江师姐,君上叫您进去。” 江师姐。 谢姮入门晚,按资历,只能叫她“师姐”。 嘴里叫的是“师姐”,但谢姮待她客气疏离,只看着她自己踉跄着站起来,冒着雨,一步步往殿中走去。 直到殿门一开又关,彻底隔绝了谢姮的视线,谢姮的心,也在这一刹那不可抑制地狂跳。 喉咙忽然有些干涩。 他们会说什么呢? 涔之还会怜惜她吗? 涔之……真的喜欢江音宁吗? 在昨夜之前,谢姮觉得涔之谁都不爱,那她可以等,倒也没有关系,但今日,她又不免有些动摇起来,为自己那点卑微的在乎。 于情之上,没谁比谢姮还荒唐。 遇见谢涔之之前,谢姮正昏迷在北域边界的无垠之海,记忆全无,灵力全失,险些被海妖活活吃掉,是谢涔之救了她一命。 谢姮醒来时,只看到了周围无尽的妖兽尸体,以及踩在飞剑上,垂袖冷淡地睥睨着她的少年。 白衣迎风而振,少年骄傲得不可一世。 她与他的视线对上了。 刚刚醒来、修为尽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谢姮,就这么一见钟情了。 她喜欢他。 没有记忆,他就是她眼中的全世界。 谢姮追着他来到了藏云宗,用了他的姓氏,取名为谢姮,她开始努力修炼,追上少年的脚步,陪着他刀山火海地四处乱闯,了解他身边的人与事。只要他开心,她便开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到了如今,谢姮还在他身边,任他变换身份,从那藉藉无名的少年,成为名震仙魔两界的陵山君。 她时常觉得,这样大抵就足够了。 他开心吗? 谢姮撑着伞,隔着重重雨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到娇柔纤丽的倩影,与男人颀长的身姿,被烛火照射在窗棂上,落入她漆黑的眸底。 大概他是开心的。 那她便开心。 第2章 守道心,识大局。 谢姮的住处位于道云仙尊的掩霞峰之中,屋内陈设极为朴素简单,待她一路回到住所,女医官聂云袖早已她屋内等候多时。 聂云袖连坐都不肯坐,见她回来,便四处打量着,嫌弃道:“你这儿怎么越发简陋了,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哪像藏云宗未来主母的样子?” 谢姮低头收了伞,转眸笑道:“你这小财迷。今夜来给我疗伤,可没什么报酬给你。” “我才不贪朋友之财。”聂云袖抬了抬下巴,嘲笑她道:“你我认识这么久了,我若是次次找你要报酬,你早就活活病死了。” 聂云袖师承药王谷,后来药王谷险些被魔族屠戮,多亏藏云宗及时出手相救,聂云袖被谢姮救了一命,归入陵山君谢涔之麾下后,便负责为弟子们疗伤。 这些年来,她为谢姮疗伤数次,与她已有了不浅的交情。 谢姮只是笑笑,脱了衣裳坐好。 莹白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屋子,灵气形成一个强劲的风眼,将闭目坐在床上的谢姮包裹其中。 “被魔气灼伤,一时还好不了。” 聂云袖抬指捏诀,指尖在谢姮肩头一点,蹙眉道:“那封印反噬的力量极强,若是旁人,估计早就下不了床了,你倒是只受了点内伤,还算你命大。” 谢姮拢紧衣裳,罩住光滑的肩头,闻言笑意如常:“我天生不惧魔气和混沌之力,否则,师尊也不会命我看守禁地。” 藏云宗收徒向来有规矩,决不随意收来历不明之人,若不是因为她这体质,当初她记忆全失、身份不明,前宗主也不会收留她。 谢姮对这样的小伤不放在心上。 她还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逐渐吞噬身上残余的魔气,几日之后,她的修为又会精进一些。 越伤越强。 虽然不知道这能力为何会在她身上,或许与她的来历有关,但她曾查阅过无数卷宗,除了魔以外,也没有任何与她能力相同的例子。 但她偏偏又不是魔。 聂云袖听她这么说,站起身来,不悦道:“所有人都去照顾江音宁了,要我说,江音宁的皮外伤,远不及你十分之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告诉君上?” 说完,聂云袖重重一合药箱。 “啪”的一声,像是在发泄不满。 谢姮低头系好衣带,也站了起来,看她愤怒的神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反问道:“告诉他,我的伤便能好起来么?” 聂云袖原本满心怒火,被她这一捏,登时像泄了气的河豚。 谢姮总是如此温柔,让她撒不起气来。 她揉了揉被谢姮捏过的脸,瘪瘪嘴,嘀咕道:“可你不说,他就不知道,他只顾着去陪江音宁去了。” “江师姐体弱,他多照顾些,是应该的。” 聂云袖抓了抓脑袋,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呢?你好歹也是君上的未婚妻,他就不该照顾你么?” “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你每次都这么说,你的伤到底多重,我还不知道么?”聂云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如果你不想说,我去帮你和君上说!” “云袖,你莫要任性。”谢姮正抚摸着墙角的剑架,闻言转身,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谢姮明白聂云袖的生气。 但她现在心里还惦记着别的更要紧的事。 那夜江音宁动了封印,动静着实不小,连她都染上了魔气,那夜还没魔化的几个妖兽,想必也会受到影响,如果真的魔化了,必须早点斩草除根才是。 她还要再去禁地看一看,怕有什么疏漏。 聂云袖跺脚,柳眉倒竖,“我没任性!” 谢姮握紧剑柄,头也不回,“你去找涔之闹,届时又被处罚,我便不救你第二次了。” 话音一落,她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剑。 聂云袖正要说些什么,只觉余光一闪。 一道冰冷的剑光,横贯她的眼底,剑锋冷光四溢,戾气翻涌。 是谢姮的剑! 她现在拔剑干什么?! 聂云袖眼皮子一跳,猛地上前,大惊道:“你疯了吗?才受伤,你就又要拔剑?” 谢姮握紧手里的剑柄,系好披风,转身朝外走。 “我去禁地,别跟上来。” 聂云袖急急忙忙往前追了几步,却被结界阻隔去路,又气急败坏地跺脚,对着她的背影嚷道:“这凶剑戾气太重,只会加深你的伤,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你个疯子!谢姮!还不快回来!” 待她骂完,谢姮的身形已消失在了原地。 - 谢姮御剑飞起,掠过藏云宗的上空。 临海之岸,巍峨的藏云宗耸立于极高的峰顶,灯火如昼,勾勒出一片白光,割裂了四周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 谢姮御剑的时候晃了一下神。 疯子? 还真没骂错。 她就是个疯子。 她一向是只做自己认定的事,拼起来根本不要命,当初她的师尊道云仙尊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破格收她为徒。 在收她为徒之前,道云仙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只有谢涔之。 谢姮拜师的那日,道云仙尊对她说:“你是被涔之带回来的,身份和名字皆是他所赐,为师收你为徒,望你日后悉心辅佐涔之,与他共同斩妖除魔,镇守东陵十三城,安定三界。” “至于儿女私情,自有天数,你当守道心,识大局,切勿贪嗔妄念。” 说白了,就是在警告谢姮。 师尊希望她做他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只顾着儿女情长,争风吃醋。 因为那时候,谢姮喜欢谢涔之。 喜欢得人尽皆知,干了不少疯事。 他身份尊贵,天生剑骨,灵根罕见,年纪轻轻便能让旁人心悦诚服。 他与人说话时,眼睑轻抬,眉梢一扬,骄傲肆意。 他总是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衣,即便伫立刀山血海之中,也仍旧纤尘不染,冷如皎玉。 他便像她心中的云,洁白柔软,抓不住够不着,却是越看越好的,每一个方面都贴合了她最喜欢的地方,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挠肺。 于是谢姮便跟着谢涔之疯。 她追着他来到了藏云宗。 她为了拜师,独闯藏云宗镇魔塔。 她每日与他制造偶遇,四处打听他的喜好。 她为他准备了许多礼物,总是趁着他不注意,悄悄送到他的窗台前。 她见他独战邪魔,亦拔剑而上,杀得满身是血和泥,坐在一地血泊之中,傻乎乎地冲着他笑。 她想,大概是她与邪魔打架的样子太拼命了,少年一贯漠然,却罕见地撇过了头,继而向她递出一方绣着火纹的洁白绢帕。 “擦擦罢。” 少年垂下眼,半跪在她跟前,冰凉的指尖夹着那绢帕,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干净得如他这个人。 后来她拿了他的手绢,便再也不还了,他也未曾再找她要回来,再多的话,二人都未主动去提。 但往后那些日子,谢姮仍旧那样拼命地跟在少年身后,那少年也终于不再排斥,时常放慢了脚步,安静地等着她追上来。 待她追上来,他再低声问她今日功课如何,与她并肩而行。 那时藏云宗漫山遍野都是璀璨灯火,蔓延地看不到尽头,照亮了少年清冷的侧颜,也在她的眼底,熠熠生光。 藏云宗的这一辈,按实力而言,最强的便是谢涔之,其实力甚至问鼎整个修仙界的东境,如今三界之中,上古神族一个接一个陨落,神族销声匿迹,所谓三界至尊之位,也当有谢涔之一席之地。 他是这样优秀,所以谢姮也想变得优秀。 做他的左膀右臂,做他最需要的人。 谢姮苏醒时,把从前的记忆忘得干干净净,对情爱尚且懵懂时,有人告诉谢姮:“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想陪着他,让他过得好,他喜不喜欢你不可强求,但你喜欢他,这便是你喜欢他的举动。” 所以,认定了谢涔之的谢姮,便认真地对师尊立下誓言:“弟子谨遵师命,定会拼尽全力辅佐涔之,为他效命。” 陪着他,让他过得好。 她愿意陪着他,长老们也乐见其成,在谢姮跨入上阶修士的门槛时,藏云宗前宗主给她和谢涔之定下婚约,谢涔之没有拒绝,只是如往常一样,低头说“是”。 谢姮想做一个合格的“未婚妻”,哪怕她和他之间的相处,仍旧是那样清淡而平常。 藏云宗千峰伫立,脚底的剑掠过黑暗的天空,禁地的结界映着月辉,灼亮如分散的繁星。 谢姮提剑进入结界,闯入漆黑的迷雾之中,很快就来到了封印之外。 “奇怪,这封印居然真的松动了。” 谢姮神情立即变得很凝重。 一百多年前,一魔头于至阴之地鬼都横空出世,自号鬼都王,控制阴灵大军,统率魔族,挑起一场杀戮。 魔潮席卷三界,无数正道修仙者的魂魄被控制,三界死伤无数。 前宗主联合天下几位仙尊神君之力击溃魔族大军,封印鬼都王,并将藏云宗全宗迁徙至封印之地,时刻镇守封印。 谢姮不惧魔气,她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个封印。 如果封印破除,鬼都王现世,天下必然大乱。 谢姮抬手,双指一并,手腕一转,掌心拉出一道红色的符纹,周围骤然刮起千倾风浪。 “哗啦——” 掌心蓦地往前一推,谢姮的长发被风掠起,衣袂猎猎作响。 猩红的符纹触碰到封印的刹那,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封印在这里的妖魔发出惨烈的嚎叫,刺痛耳膜,眼前的封印开始剧烈地震动。 周围魔气大盛,如同垂涎鲜嫩的猎物,朝谢姮疯狂聚集而去,一波波如翻涌的巨浪,瞬间将她包裹其中。 “唔。” 谢姮五脏六腑翻搅着疼,她低哼一声,只觉得体内的灵力快要耗尽了。 双腿一软,她单膝跪地,唇角溢出了一丝血。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封印。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癫狂的,阴恻恻的笑声—— “谢姮,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如此虚弱,再不努点力,我可要冲破这封印了。” “等我出来,第一个杀的便是你,然后我再杀了谢涔之,用他的血肉喂养我的阴灵!” “你若现在求饶,我还能饶你不死……” 谢姮耳膜胀痛,眼前一阵阵发黑,骨骼在魔气挤压下发出“咯咯”的声音,还在勉强对抗着封印。 谢涔之…… 他说要杀了谢涔之。 谢姮咬牙,额角冷汗淋漓,“你、闭、嘴。” 有什么在心口冲来冲去,谢姮结印的手在狂颤,眼底翻腾着火意。 “啧,看来你很在意他呢,只可惜,他不在意你呢。” 那道阴森至极的嗓音蓦地开始大笑,笑得十分讽刺,“昨夜你拼死不让我吞噬那个女人,结果谢涔之转头就抱着她离开了,你谢姮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不如你放我出来,我帮你杀了那个女人,让你和谢涔之之间再无阻碍,如何?” 他在一步步地,将她引导进万劫不复。 “谢姮,你若想独占谢涔之,便立刻毁了这封印。” 独占谢涔之…… 谢姮通身冒着微弱的红光,她的眼神,逐渐在这冰冷嗓音的诱导下,变得空洞无神。 想独占涔之吗? 她想。 她简直是想疯了。 ——“谢姮,你今日在此立誓,恪守职责,不可忤逆谢涔之分毫,勿要嗔痴贪恋。” 谢姮结印的手,缓缓往后缩,双眸紧闭,在即将撤回封印的刹那又骤然睁开,眼睛重新变得明亮灼目。 她不能。 这样是不对的。 谢姮调动最后一丝灵力,拼尽全力抬手,迅速捏了一道符文,掌心翻滚,身形化为一道迅疾如电的红光,呼啸而过,倏然破开肩头的魔气,刺破眼前的重重黑雾。 那黑雾如同被撕裂的布帛,无数声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中,谢姮握紧佩剑,指尖迅速结印,双手印上那震动的封印。 红光大盛,魔气逐渐消散。 “谢姮!你愚蠢!” “你给我等着!” “谢姮!待我出来,定将你碎尸万段!” 那嗓音变得越来越癫狂,最终随着封印的加固而逐渐消失,直到树静风止,浓雾散去,四周出现显露出本来的样子。 谢姮强忍着体内的伤,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手背在唇上随意一抹,她喘息着,撑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喘息良久,她望着那封印,冷冷开口。 “我喜欢他,所以我待他好,于喜欢之事上,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若不喜欢我,我也强求不来,这又与旁人何干?与江师姐、与你这只魔何干?” 今日她若杀了江音宁,只要他不爱她,便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江音宁。 “这些年你我朝夕相处,你当了解我的性子,便不该说出这些蠢话来。” 她拔出插在泥土里的剑,正要转身离去,眼神却突然一凝。 角落里的那一株天枢草,长势喜人,正随风摇曳。 昨夜江音宁闯入禁地,便是为了寻它。 第3章 谢涔之是这样宠她的。 谢姮盯着那株天枢草。 她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江音宁擅闯禁地,没有拿到天枢草便被带走,但谢姮记得,他们都说过,生长于禁地的天枢草灵气充沛,能祛除体内的阴寒之气,利于谢涔之恢复元气。 罢了。 只要能帮到他。 谢姮弯腰,将那株天枢草连根拔起,放入了储物袋之中,才御剑而起,匆忙赶回了住处。 谢姮不记得自己一路是怎么回去的。 她被封印伤得不轻,魔气入体,搅得她五脏六腑钻心地疼,御剑一半已是极限,待到她赶回去,刚泡进后山灵池之中,便呕出了一口猩红的血。 血中泛着丝丝魔气。 痛感仍未消减,谢姮抿紧唇,缓缓吸收着灵池周围的灵气,强行压制体内翻涌的魔气。 虽说她常年累月镇守封印,对吸收体内的魔气,早已十分熟稔。但今日实在是超乎意料,谢姮接连被伤两次,已是有些吃不消。 即便她已一脚跨入了道虚境。 如今修仙界下阶修士实力等级颇多,往上的强者,根据自身修为、所佩神剑、上古灵器、所修流派的不同,各有本事,实力划分倒也不那么严明,但仍然有三个沟壑分明的境界。 其中最低等的上阶修士,便是道虚境,随后便是化臻境,最终便是归元境。 再往上,便是无可估量的大境界,往往便是上古神祗所拥有的实力。 但,对修仙界来说,神族已算是极为陌生的名词,千年之前神界便日渐式微,无数真神相继陨落,上古神族逐渐销声匿迹,只有极北之境,羽山之外,才有罕见的神族踪迹。 那些神族性情高傲,行事狂放不羁,多隐于世间,极少再插手三界之事。 如今,即便是三个境界中最低等的道虚境,人数也不多,藏云宗便占据天下七成,乃是整个东域最强盛的势力之一,其门徒遍布天下。 化臻境的修士更是凤毛麟角,除了几位蓬莱北海的仙尊勉强跨越这个门槛,便只剩下唯一一个化臻境大圆满的人——谢涔之。 年纪轻轻,便能超越芸芸众生登顶至尊之位,谢涔之的天赋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世间已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根骨的奇才。 至于归元境,也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人修炼早已千年,比起与才两百岁左右便能达到化臻境的谢涔之,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如此之强,强得让众生甘愿俯首膜拜。 谢姮也时常觉得自己追赶不上他,甚至会觉得,他就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她眼前,望之可及,实则相隔千里。 就算她天生仙骨,天赋极好,在失忆后重新修炼的前提下,历经百年,也在几天前才刚刚跨入道虚境的门槛,根基都还未稳。 其中也不乏她暗中,无法言说的努力。 谢姮被封印所伤,已无力再斩杀那些被魔气侵染的妖兽,她需要让谢涔之亲自派人解决,拖久了怕出什么岔子,那封印里的魔可不是好对付的。 惦记着禁地之事,谢姮不敢疗伤太久,等到稍微恢复体力之时,便匆忙出去。 走出灵池之时,已是两日之后。 这个时辰,谢涔之应还在议事的明宸殿。 谢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不让自己显得狼狈,便悉心包好她采来的天枢草,径直去了明宸殿。 此刻,明宸殿内正剑拔弩张。 右尊使殷晗正与人高声争论,神色冰冷,“只要是妖,便该杀!闯入天溟山的妖,一定就是杀了那些人的祸首!如今妖魔沆瀣一气,依我之见,便该肃清天溟山周围的所有妖!” “荒谬!”与他争论的老者沉声道:“万物皆有灵,在调查清楚之前,不可妄杀生灵,更何况,天溟山靠近北域神族,那些妖或许只是为了吸取神族气息修炼,若是错杀了当如何?” 殷晗拂袖,反唇相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就算他们没有杀人,那也绝非善类,若禁地封印被那些妖解开,问虚长老可担得起这责任?” 谢姮正好走到门口,听到这些话,皱了皱眉。 如今三界仍不太平,仍有魔族不断作乱,大肆报复诸多仙门,想要解除封印,救出鬼都王,许多地方都陆续发生了蹊跷之事,有许多人惨遭毒手。 近来人心惶惶,想必最近又出了什么事。 谢姮跨进门槛,扬声道:“禁地有我看守,右尊使是看不起我么?” 她一说话,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包括上方,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的谢涔之。 今日他着一身玄衣,墨发玉瞳,身披鹤氅,金丝蓝袖淡淡垂落,望之高不可攀。 谢姮和谢涔之对上了视线。 一见到他,她的心便倏然暖融融一片,化成了一滩水。 她扬起唇角,水亮的眸子落在殷晗身上,笑道:“只要我还活着,封印是不可能破的。” 用命去守护封印,便是她的职责。 殷晗面色一僵,又不悦道:“谢姮长老太过自信,话可不要说的太早,将来若是封印破了,你可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谢姮一顿,刚想说话,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谢姮师妹是师兄身边最信任的助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这么厉害,一定能守好封印的!” 这声音…… 谢姮一顿,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娇小人影。 江音宁。 江音宁披着厚厚的鹤氅,像是大病初愈,长发散落在肩头,小脸素白,不施粉黛,如一朵风中摇曳的出水芙蓉。 这鹤氅…… 谢姮认得。 这是谢涔之的衣服。 他的所有衣裳,她都有过手一遍,会仔细在上面绣好精美的纹路,一针一线,用那只拿剑除魔的手,仔细缝制她对他的喜欢。 在这个议事的正殿,除了谢姮,旁的无关女子,素来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可她……她怎么在? 谢姮盯着江音宁,眸光颤动,一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倏然塞了一块巨石,极重无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谢姮垂下眸子,抿紧了唇。 下一刻,手臂却一紧。 谢姮一僵,下意识挣动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她抬眼,正好看到挽着自己、笑靥如花的江音宁。 江音宁亲昵地挽着谢姮,仰着小脸,一脸天真无邪的可爱,“谢姮师妹是我师兄的人,那一定是极好的人,我相信她,殷晗哥哥,你该收收自己的暴脾气,怎能这么怀疑别人?” 原本声色冷厉的殷晗,此刻突然缓和了神色,无奈地说:“你这丫头,议事殿上,也由得你插嘴。” 江音宁笑嘻嘻道:“那也是我师兄肯带我来的,况且,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谁叫你欺负我的救命恩人。” 江音宁说完,转身看向谢姮,小脸红彤彤的,兴奋雀跃道:“谢姮师妹,是你救了我,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你那日真的好厉害啊!” 谢姮:“……雕虫小技罢了。” 谢姮有些不太自在。 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亲昵地称赞她,仿佛她和江音宁,是认识许多年的朋友。 江音宁又摇着她的胳膊,顺势道:“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斩妖除魔就好啦,你可以教教我剑法吗?” 教她剑法? 这一瞬间,谢姮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师尊和谢涔之的训诫。 她必须时刻镇守封印。 若有违背,则是守不住道心,对不起天下苍生。 莫说是教导旁人剑法,这些年的谢姮常年守在禁地,其余时候便是在谢涔之身边,所接触的人也不多。 便连能说话的朋友,除了聂云袖,也再也没有旁人。 谢姮尚未拒绝,一边有人插嘴笑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能学会如何御剑就不错了,还想学斩妖除魔?以前看到一只小妖,只会吓得往别人身后躲。” 江音宁瞪了过去,抬着下巴轻哼一声,“那是因为有你们保护我呀!我以前不会,那也是我师兄惯的,要怪也怪我师兄,我才不是学不会呢!” 说着,江音宁朝上首看去,“师兄!你说是吗!” 话题忽然转到了谢涔之身上,众人神色微微一变。 气氛忽然有片刻的安静。 江音宁这话,虽只是开玩笑,但拿到议事正殿上来说,也有些许大不敬的意味,陵山君冷漠严肃,甚少有人敢在他跟前如此放肆。 方才大家都比较熟稔自然,此刻一提及陵山君,周围的人便下意识往上方觑了一眼,纷纷面露恭敬紧张之色,低下头去,不敢再多开一句玩笑。 这下完了。 这小丫头没个分寸,玩笑开过了。 众人正焦虑紧张间,便听谢涔之淡淡道:“无妨。” 他说无妨。 谢姮蓦地抬眼。 她突然想起,上次谢涔之惩处的一位弟子,便是因为在议事殿上仪容不整,出言不逊,被罚了整整面壁三日。 但也许,就像江师姐口中的从小溺爱一般,谢涔之是这样宠她的。 他们嬉笑着说着从前的事,谢姮却从不知晓。 谢姮感觉有些头晕,猛地闭目。 谢涔之又道:“阿姮无暇教你,你若想学,便让殷晗抽空指点一二。” 殷晗无奈一笑,江音宁兴奋地点头:“师兄最好了!” 谢涔之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眼底有了星零笑意,又看向其他人,继续下令道:“天溟山靠近北域神族,情况特殊,关于天溟山之事,本君先令左尊使宋西临前往天溟山调查,今日之事,不必再议。” 宋西临出列俯首:“属下遵命。” “都退下罢。” 众人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再多置喙一句,便渐渐地退了下去。 谢姮想着禀报禁地之事,便站着没走。 与谢姮一起没走的,还有江音宁。 江音宁似乎有话想说,等所有人散去,这才放开挽着谢姮的手,把身上的鹤氅取了下来,塞到了谢涔之手中,“谢谢师兄!我已经不冷啦,师兄这几日照顾我,实在是让宁儿感到过意不去。” 江音宁说着,便愧疚地低下了头去,失落道:“都怪我没用,从前都是师兄照顾宁儿,宁儿第一回 想为师兄做些什么,却反倒给师兄添了乱子,连命都差点丢了……却还是未曾从禁地里拿到那株天枢草,不能帮到师兄……” “我不如师妹厉害,连拿一株天枢草都做不到,真没用……” 说着,她吸吸鼻子,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天枢草。 谢姮突然想起来此行的目的,便将手伸入袖中,连忙要掏出天枢草。 “我不需要。” 谢涔之看着江音宁,淡声宽慰道:“下回不可再胡闹,也莫听旁人胡说,我不过是些小伤,并非一定要用天枢草疗伤,你与其做这些无用的功夫,倒不如好好练功。” 谢姮正要拿出天枢草的手,就这样僵住了。 第4章 为他而生,亦可为他而死。…… 谢姮攥紧了掌心的天枢草,耳廓嗡嗡作响。 她从禁地带来的东西,此刻突然成了多余的。 原来她始终惦记的事,只是徒劳。 他们再说些什么,谢姮都仿佛听不见了,他的话刺得她眼底发酸,更深的是失落,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为何而失落,是因为他不需要她带来的灵草,还是因为他在与别的人说话? 耳边充斥着江音宁嬉笑的声音。 谢姮从未见过有谁,在谢涔之跟前,也能如此自然率真,丝毫不被约束。 是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吗? 她很羡慕。 谢姮抬眼,眸底水光漾动,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 谢涔之随口应付了江音宁几句,打发她回去歇息,正收回目光,忽然看见谢姮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像一根木棍杵着,只是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动。 谢涔之大抵猜得到她是怎么了。 谢姮这些年来,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她太懂事,总能让他放心,但这懂事之下,她的心思也太明显。 谢涔之自认无情。 在他眼里,那些所谓的情,也不及肩上的胆子、这三界至尊的威严重要。 即便眼前的女子,生得极美。 她美得与旁人不同,别人的美法有无数种,或风情万种,或婀娜多姿,而她在他眼里,是唯一坚立的那根寒玉,劲骨潇潇,玲珑剔透,他能一眼彻底地看穿她。 因为她,本就是他捡回来的。 她的性情、感情、能力、身份,全都是他赋予的。 曾有人对他戏谑道:“你娶你身边的谢姮,就像娶了你自己,娶与不娶,都没什么区别。” 因为娶与不娶,她都在他身边。 旁的女子会哭会笑,会撒娇会生气,有无数种讨男人喜欢的方式,有时候让男人心情愉悦,有时候让男人厌烦腻味。 她们都有千百种滋味。 但谢姮不会。 太懂事太听话,无须他操心什么,也太容易被人忽视。 就像他的影子。 对她,他收起了方才有些散漫的态度,将鹤氅随手放在一边,淡淡道:“不高兴?因为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江音宁。 他与她说话,素来不拐弯抹角。 谢姮眸光晃动,望着他冷峻的侧影,良久,摇了摇头,低声道:“这里……不是江师姐该来的场合,你刚免了她的责罚,又将她带到这里来,旁人会有非议,对你不好。” “那你呢?”他微微偏头,审视的眸色落在她身上。 谢姮沉默须臾,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却摇头,“涔之若开心,我便开心。” 她总是如此乖巧懂事。 懂事得他无须操心,仿佛她就是为他而生,亦可为他而死,喜怒哀乐皆在他一人之上,自己从无任何私心。 谢涔之薄唇一掠,低笑一声,蓦地朝她走来。 “宁儿吵着要跟来,让她跟来便是,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分寸的丫头,骄纵惯了,不必理会。” 一句话,算是轻描淡写的解释。 按照他平日高傲的性子,更不屑于解释,谢姮虽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但也懂得分寸,从不跨越雷池一步。 但她今日看着无比憔悴,谢涔之心念一动,姑且提了这么一句。 谢姮望着他,长睫微卷,似拢住了一点秋水,乖乖“嗯”了一声,“旁的人,都与我无关。” “嗯。”头顶一暗,他忽然抬起手来。 谢涔之的手落在她头顶,取下了一片落花。 这是她来时,不知何时沾上的。 他摩挲着指尖的花瓣,“这几日都不在,去哪里了?” 谢姮:“我……封印松了,我去加固封印了。” “今日来做什么?”他又温声问。 一边说着,他习惯性地理了理她鬓边散乱的发,动作很有耐心。 但谢姮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可以对谢姮,也能对他养的灵兽,对他的其他下属,绝无任何偏心。 谢姮滞了滞才说:“那封印不知为何,比我想象的受损严重。加固封印,我灵力所剩无几,有些关押的妖兽被魔气侵染,恐有异变,还需要你再派人过去,斩草除根。” 她话音一落,谢涔之的手却落在她的颈边。 他盯着她的颈子。 从上往下看,她领口微散,露出里面深黑的纹路,还蔓延到更深处,隐隐有黑气缭绕。 是魔气。 她应该是带了什么隔绝魔气的法器,方才在殿上才没有被其他人看出来。 谢涔之的嗓音陡凉,“怎么回事?” 他看出来了。 谢姮刚刚放松的背脊又绷起,解释道:“我被封印打伤,这次来不及疗伤……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能把魔气清理干净,不会被别人发现。” 他是正道之首,若是被人发现他身边的人有魔气,会怀疑她是入了魔。 谢涔之后退一步,拂袖转身,冷漠道:“既然明白,这几日便去闭关,少在人前出现。” 谢姮唇边笑意一滞。 终究落睫,低声应道:“好。” 明明就应该是这样,她染了魔气,不能吓到别人,她应该去躲起来,直到恢复如常。 这些年她守禁地,每次都是这样的。 谢涔之让她闭关,是为了所有人着想,无可厚非。 谢姮转身离开,目光却又从那件鹤氅上滑过。 但还是有些失落。 说不上来的失落。 - 谢姮离开时,谢涔之还垂袖立在殿中。 “天溟山靠近北域神族,那些神族孤僻高傲,不是好对付的,仅仅派一个宋西临去,未必能成事,谢姮办事牢靠,真的不让她去么?”有人从暗处走了出来,看着谢姮消失的方向,还是不放心。 这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着一身白衣,与藏云宗其他人服饰不同,是藏云宗问墟天尊门下弟子,亦是谢涔之的师弟齐阚,如今藏云宗的执法长老。 齐阚又感慨道:“她这些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倒也是难得。想当初你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多听话,也不用你操心。” 谢涔之冷声道:“她无须去沾染旁的东西,只需做好本分。” 齐阚笑道:“你倒是绝情。” 能不绝情吗? 八十年前,至亲的师弟入魔,被他斩于剑下。 五十年前,谢姮为闯他刀山火海,他当时却在苦修心法,堪破一个大境界。 三十年前,谢涔之血洗魔都,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既然选择了无情道,便是对越亲近之人,越是无情。 谢涔之若不绝情,也断不会修炼至此境界,登顶至尊之位。 - 江音宁低着头,提着裙摆,一步步沿着明宸殿外的长阶走下。 寒风迎面吹来,江音宁的长发被风吹起,露出不施粉黛的苍白小脸,在风中更显得娇弱几分。 外面还未散去的众人突然见她出来,都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不是陵山君身边的云锦仙子么? 方才议事结束,她和谢姮都留在了里面,现在她怎么突然出来了? 还独独只有她一个人? 连她先前披在身上的衣服,也不见了。 这些年来,众人见惯了陵山君身边的谢姮,谢姮做事一丝不苟,永远尽职尽责,还能镇守封印,在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性子也极为温柔沉静,当得起藏云宗未来主母之名。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完美得简直不像个正常人。 但越是站在高处、无可挑剔的人,一旦有些什么风吹草动,越能激起众人的八卦心。 比如今日,陵山君允许小师妹江音宁进入明宸殿。 明宸殿那是什么场所?修为不跨入一定的境界,根本没资格进去议事,来的都是四海八荒地位与实力顶尖之人,各个都是正道大能,除了谢姮,他们也极少在明宸殿看到陵山君身边出现过其他女人。 但今日就不一样了! 这位进去的小师妹,那可是陵山君的青梅竹马!前长老文墟之女。 据说当年前宗主有意撮合他们,只可惜后来,江音宁的父亲文墟长老为救前宗主而死,江音宁伤心过度,落下病根,只在前宗主身边待了几年,便被生母接去了蓬莱养病。 原本的青梅竹马自然一拍两散,但江音宁的父亲是为救前宗主而死,陵山君待她也有一份歉疚,只是世事无常,谁知后来就来了一个如此优秀的谢姮呢? 谢姮入门晚,论资历,也不过是个普通弟子。 但论天赋和实力,能在一百年之内重新修炼,外加立功无数,建立威信,镇守封印,顺便能讨老宗主欢心,与陵山君定下婚约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你说这云锦仙子一去那么多年,如今终于回来了,对陵山君还有意思吗?只可惜陵山君身边已经有谢姮了,谢姮和陵山君都这么厉害,谁见了不说般配?恐怕云锦仙子是没戏喽。” “那可不是。”有人唏嘘道:“江音宁虽是蓬莱岛主的女儿,但天赋不怎么样,后来文墟长老陨落,她根基受损,如今也不过是个资质普通的弟子,怎么比得上谢姮?” “我看方才明宸殿上,云锦仙子倒是挺喜欢谢姮的,或许只是平常的师兄妹罢了,你们也莫要多想。” 有人笑道:“寻常师兄妹?那你可不知道,前段日子,听说这位云锦仙子为了陵山君,独自跑到禁地去采药,差点被魔给杀了,后来按理说也该去苦牢受罚,结果处罚没了,人还被带到了这明宸殿中来,这还只是寻常的兄妹情吗?” “这样一想,云锦仙子似乎也是个痴情人。” “痴情又如何?谢姮已经后来居上了。” 就算是长老遗孤,从前也是天之骄女,但离开了藏云宗,如今回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就算身后有整个蓬莱撑腰,那也物是人非了。 一想起江音宁的经历,便有许多人看着江音宁的目光中,便露出些许怜惜之色。 有人摇头道:“这也未必。” “哦?” “谢姮虽方方面面都好,可是她跟个木头傀儡似的,每天都是一个样儿,看久了也会觉得腻吧?哪有会撒娇又可爱的小师妹惹人心疼?” “你没瞧见么?今日陵山君让江音宁进殿了,定是还有几分感情的,说不定江音宁这一回来,陵山君就会与她旧情复燃了。” 毕竟陵山君这等强者,虽说娶与之实力匹配的女子为妻更好,可强者便是强者,强到如斯境界,就算他转头要娶江音宁,旁人也不敢置喙分毫。 江音宁身后还有整个蓬莱,蓬莱仙岛与藏云宗联姻,也未必不好。 “我倒觉得,江音宁再如何,也斗不过谢姮。” 一边有人突然横插一句,“你看,谢姮刚一进去,江音宁就独自出来了,连披在身上的衣裳都没了,如今的藏云宗早就变天了,江音宁就算回来了又如何?现在也早就是别人的天下了。” 铁打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一时间,他们只更可怜这位云锦仙子了。 这等一腔痴情的女子,只可惜喜欢错了人,青梅竹马的师兄成了别人的,除非时光倒转,否则又能怎样呢?虽然谢姮也挑不出错处来,也正是因为谢姮太强,更显得这位云锦仙子不是对手,便显得她愈发惹人怜惜了。 真可怜啊。 “你们在议论什么?议事结束,诸位还不走么?” 一道生硬冷漠的男声蓦地响起。 聚在一起八卦的众人突然被打断,转头一看,见来者是陵山君身边的右尊使殷晗,脸色都变了变,连忙打住了话头,四散而去。 殷晗一身玄衣,握着剑柄站在原地,狭长冷厉的双眸微微眯起,极为不悦。 方才他们的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什么别人的天下!什么今时不同往日!敢在背后如此议论,这群人简直是不识好歹! 殷晗一腔怒火压在心头,脸色极黑极沉,眼神仿佛要杀人般从众人脸上一一刮过,余光一瞥,又看见少女站在台阶上的纤弱身姿,又忍不住微微放缓了神色。 方才那些流言蜚语,万万不可被宁儿听进去。 “宁儿。”殷晗走上前去,露出一丝微笑来,温声安慰道:“不必将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他们知道什么?这藏云宗,永远都是你的家,在我们眼里,你也仍是当初那个小师妹。” 江音宁垂眸站在原地,双眸盈着泪光,似乎要因为那些话哭了。 听到殷晗的话,她勉力露出一抹笑来,坚强道:“我没事。其实他们是误会了,如今有谢姮师妹在师兄身边,我很放心,只有谢姮师妹才配得上师兄,我只是……还想念藏云宗的一切,并非是要来和师妹抢师兄的。” 少女伫立在寒风中,鼻尖冻得通红,却努力笑得灿烂。 越是说着懂事的话,殷晗听着,却越是心软无奈。 “傻丫头。”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旁人误会了你,可我不会,君上也不会,我们都是从小了解你的人,这藏云宗就是你的家,如果有一天谢姮欺负你,那你也不必害怕,有我们给你做主。” 江音宁瞪大眼,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谢姮师妹她可好了!她救了我的命,我可感激她了,她怎么会欺负我呢?” 她如此努力辩解,落在殷晗眼里,便是极力为谢姮说话。 这小丫头心思单纯,果然还是如此善良。 殷晗无奈一笑,也不再提此事,抬手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顶,“所以,日后莫要再胡思乱想,有什么难处,都要记得和我们说。” 江音宁水亮的杏眸满是感动,重重地点了点头,也露出了甜甜的笑来,“殷晗哥哥真好,有你这句话,宁儿已经不难过了!” 小姑娘的难过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瞬又露出了轻快的笑容,“方才师兄让你教我练剑,要不现在就开始如何?我想快点学会剑法,想和谢姮师妹一样厉害!” 殷晗宠溺而无奈地点头,“自然可以。” 江音宁眸子一转,“我想去万剑台练剑!小时候,我经常和师兄去那里练剑,时隔这么多年,也不知万剑台是否和从前一样。” “好。” 殷晗便带着江音宁去了万剑台。 二人沿着山路,往万剑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将藏云宗千刃峰的美景尽收眼底,江音宁提着裙摆四处跑来跑去,还摘了花做成花环,还是从前那副活泼的样子,是一点也没变。 殷晗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万剑台地如其名,是个巨大的剑冢,亦是一个绝佳的练武之地,里面所囤积的有成千上万把剑,其中六成灵剑都有灵识,会依剑气伤人,亦可与剑过招,磨炼自身。 许多自认修为极好的弟子会选择来万剑台挑战灵剑,但极少有弟子能战胜这里的剑,当年最爱来此处的弟子之一,便有谢涔之。 江音宁远远地看到万剑台,便露出一抹开心的笑来,提着裙摆奔了进去。 “就是这里!” 跨进万剑台的刹那,周围的灵剑蓦地开始颤抖,发出阵阵嗡鸣之声。 一道冰冷的剑光蓦地割裂空气。 “宁儿小心!” “啊!” - 谢姮极听谢涔之的话,本打算直接回禁地闭关的。 从明宸殿到禁地,路途不远不近,需御剑飞过几座小山峰,谢姮勉强压抑着体内的魔气,虚弱不堪,甚至连御剑都不敢,只能选了一条较远却僻静的山路慢慢绕回去。 每走一步,都觉得胸口激荡,有气无力。 她极少这么虚弱,只怕这回一闭关,没十天半个月是出不来的。 谢姮亦想早日痊愈,也好继续伴在谢涔之左右。 谁知刚路过万剑台,就突然听到一声惊惧无比的尖叫声。 这声音…… 是江师姐? 谢姮脚步一顿,循声赶去,却只看到那万剑池的中心高台上,闪烁着一片刺目剑光,和隐约露出的一缕裙角。 江音宁被困在了剑阵之中。 第5章 她越伤越强。 谢姮眼皮猛地一跳。 是六道杀星阵。 谢姮一眼就认出了这道杀阵。 怎么回事? 万剑台虽是历代优秀弟子磨炼剑法的地方,但神剑有灵,数百年的沉淀之下,这里的剑亦练就无比锋芒的剑气,剑招属于整个藏云宗的极上乘,戾气与杀意并重,非常人能抵挡,寻常人闯进去,一定会有危险。 但再危险,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除非这些剑感受到了威胁,启用六道杀星阵,直接当场诛杀对方。 为何突然会启动大阵?江音宁为什么在里面? 谢姮微微抿唇,想起自己的伤,可是,她若不出手……尚在犹豫间,她看到那剑阵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涤荡而去,宛若荡开的水波纹,震开了正要冲进去的殷晗。 “唔。”殷晗单膝跪地,捂着胸口,唇角溢血,又抬手拔剑,继续攻击大阵外的结界,无数强劲的灵力撞击在结界之上,却刺激得那剑阵的杀气越来越重。 情况不太妙。 宁儿危在旦夕! 殷晗拼命撞着外面的结界,目眦欲裂,“宁儿!你坚持住!快躲开身后的剑!” 他一遍又一遍地撞着那结界,却不知靠蛮力只会让万剑台感受到更多的威胁,它的力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攀升。 殷晗此刻只能被挡在外面,眼睁睁看着剑阵运转得越来越迅疾,越来越凌厉,直到攀升到了连他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站在剑阵的中心的江音宁拔剑挡了几招,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来。 “啊!” 她身后一把剑浮在空中,剑身嗡鸣,遽然散发出强烈的白光。 那把剑突然呼啸着,冲江音宁的后心刺去! 殷晗瞪大眼睛,猛地惊叫一声:“宁儿小心!” 唰! 一道银光如黑夜坠落的星光,瞬息而至,将空气割开如裂帛之声。 谢姮一剑如劈落的闪电,在空中抵住那把刺来的剑,发出“铿”的一声清响,极薄的剑刃横向一挑,旋即将那把剑打了开去,整个人轻盈地落在江音宁身后。 “怎么回事?”谢姮直接单手把江音宁从地上拽了起来,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剑阵,一边问她:“为什么大阵突然开启?” 江音宁脸色惨白,被谢姮捏着的手腕有些疼,轻嗓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的哭腔,“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谁知道突然被袭击了……” 正在说话间,周围六把剑同时朝他们射来。 谢姮脚尖往前一滑,身子往后仰,险险避开致命一击。 她手指一抬,佩剑思邪从她掌心飞出,“唰唰唰”地打落了江音宁身后的几把剑,一个旋身,反手接住思邪,将江音宁牢牢护在身后。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 最终站定时,谢姮突然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了下来。 谢姮:“……” 果然有些撑不住了。 她气息不稳,双腿发软,握着剑的手也在抖,手腕酸得快断了。 谢姮调息了一下,用力握紧剑,正要说话,却听到身后的江音宁还在抽抽搭搭的,显然是被这样的变故吓哭了。 哭得这样可怜。 单听声音,便能想象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模样。 谢姮到了喉间的质问,就这么变成了一声笨拙的安慰:“……别哭。” 谢姮也是第一次在这种处境下,还反过来安慰别人。 身为谢涔之身边的人,她不是第一次保护别人,也不是第一次遇险,但是没人在她跟前哭的,还哭得这么可怜。 她好像明白,为何他们都舍不得罚她了。 谢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又多说了一句:“我在这里,你一定能活着出去。” 无论如何,她都是谢涔之的师妹。 只是要他身边的人,谢姮都会好好保护,见死不救不是她的作风,不管这人是谁。 说完这两句,身后的人也止住了哭声。 阵法急遽运转,这一回,是十道可怕的剑光! 谢姮直接凭空跃起,手中剑花一挽,思邪剑如飞叶般卷了出去,哗啦啦震开迎面而来的剑。 一边费力地接招,她一边拉着江音宁的手腕往后退。 那些剑在空中拐了个弯儿,又俯冲而来。 这些剑的剑气一道比一道凌厉。 万剑台积聚天地灵气,此处的剑亦是对魔气十分敏感。 谢姮现在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剑的目标,已经从江音宁转移到了她身上。 魔气外泄。 魔气越强,威胁越大,剑阵越有杀气。 它们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魔气。 谢姮握剑的手被震得虎口发麻,震动的剑柄顺着手臂蔓延,像一股电流蹿上头皮,甚至震得她牙根发酸。 喉间已隐隐有了血腥味。 若是不受伤,还能拼一把。 但现在不行。 谢姮死死咬着牙关,口中血腥气越来越浓,心里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双目一阖,又猛地睁开。 她朝身后的江音宁道:“此阵并非没有生路,稍后生门出现时,我便将你丢出去,外面有殷晗接应,别怕。”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谢姮也万分冷静。 ……都是陪谢涔之杀出来的魄力与镇静。 谢姮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温柔地安抚江音宁,直到听到江音宁犹豫着说:“我……知道了,师妹今日又救了我一次,宁儿日后定会好好答谢师……” 谢姮打断她:“不用谢。” 话音一落,谢姮再次冲了出去。 这一回她不再压抑体内的魔气,体内的心法急速运转,丹田处积累的灵力犹如大坝开闸,“哗啦”挤开了浓郁的魔气,从指节凝出一道白色灵鞭。 指尖灵鞭一甩。 “啪”的一声,灵鞭敲打在无数飞来的剑身之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清鸣,如珠落玉盘。剑光闪出一片纷乱的残影,灵鞭快如织网,所过之处便留下浓黑的魔气,挡住了那些反射的剑光,却刺激得那些剑颤动得越发厉害。 周围埋藏的无数剑冢都开始震动。 越来越多的剑冲向头顶的剑阵中央,灵气暴涨,以谢姮为中心,叠出一道道剧烈的狂风。 就在此时! “生门!” 谢姮掌心一推,身边的江音宁蓦地被推了出去。 “殷晗!接着!” 守在外面的殷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他知道谢姮已经冲进去了,但还是担心谢姮不是这剑阵的对手,还在想着如何冲进去救人时,便听到谢姮这一声呼喊。 一抬头,便看到突然被丢出阵法的小姑娘。 殷晗迅速飞身而上,抬手搂住江音宁的腰肢,稳稳落地,急忙问道:“宁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江音宁小脸惨白,眼底满是水汽,只顾着抓着殷晗的胳膊,带着哭腔摇头,“殷晗哥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宁儿方才差点被杀了……” 殷晗见她哭得如此可怜,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忙柔声哄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江音宁又惊慌道:“可是……谢姮师妹还在里面……” 谢姮。 殷晗这才突然想起还有谢姮,他猛地抬头看去,却看到里面飞掠的少女身姿,混乱的剑光拉成一道道光幕,如扭曲的密网,刺得人眼花缭乱。 谢姮此刻的强悍,让殷晗也觉得心惊。 六道杀星阵的威力,殷晗也是知道的,从前藏云宗为了捕杀一位潜入藏云宗的魔域将领,便是逼不得已用了此阵,将之活活杀死在了阵中。 谢姮能战这么久,还能把江音宁毫发无损地送出来,足以说明她的实力。 越伤越强。 果然名不虚传。 但就算知道她体质特殊,实力不弱,殷晗也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在他眼里,谢姮就算与别人不太一样,那也只是个守封印的而已,平时她就不爱与人说笑,死板又无趣,只会默默站在君上身边,听话又温顺,不像是个如此实力深藏的。 “我们……我们去想办法救救她吧?师妹是因为我才进去的。”江音宁伸手去拉殷晗的衣袖,又担忧道:“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只有去找师兄了?” 殷晗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从江音宁纯净无害的小脸上,慢慢挪到阵中的谢姮身上,盯着她周身浓郁的魔气。 这魔气可真浓郁。 真像是入了魔。 找君上? 君上若亲自过来,谢姮又要怎么向所有人交代这一身魔气? 镇守封印之人,自己却一身魔气。 殷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上江音宁疑惑的眼神,他拂袖道:“走,我们这就去找君上,救她。” “救她”二字,他咬得极重。 - 谢姮已经杀得筋疲力尽。 就算没了江音宁拖后腿,不压制魔气,把所有实力都使出来,但受伤了就是受伤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即便是她已跨入道虚境的门槛,也还是不够应对这种级别的杀阵。 这杀阵还有一厉害之处——就算能打得过那些剑,也会逐渐灵力枯竭,活活被耗死在里面。 谢姮艰难地喘着气,浑身上下每一处骨骼都在打抖。 身上的衣裳已经破开了好几道口子,肩上和背上都有伤,连伤口都冒着黑气。 她在等下一次生门。 只要她能熬,便还有生机。 众人闻讯而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剑阵急速运转,周围的灵气朝此汇聚而来,形成一道强劲的风眼,六道杀星阵的威力已攀升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让他们想到当年杀魔将的情景。 而阵中的黑衣少女红唇染血,周身冒着丝丝黑气,原本束起的长发散落在了肩上,正手握思邪剑,还在奋力地躲开那些杀气四溢的剑。 所有人都看得有些呆滞了:“……” 这这这、这是真的吗? 谢姮居然这么强? 能挺到现在,谢姮怕不是已经有道虚境的修为了吧?她到底什么时候突破道虚境的?! 他们尚未回过神来,身边便掠过一道清隽冷漠的身影。 是谢涔之。 谢涔之负手而立,眉心冰冷,黑眸沉沉地盯着阵中的谢姮。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不悦。 殷晗连忙上前,弯腰道:“君上,您看谢姮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只是她身上这魔气……” 这一句话,瞬间引起了一边哗然。 魔气? 众人都转头看去,观察着谢姮,这才注意到,那些迅疾剑光之下,果然有极为浓郁的魔气。 谢姮这一身魔气……是从哪来的?!她入魔了?! 殷晗目光一转,平日与殷晗交好的王乾长老也连忙道:“想必正是因为这魔气,这万剑台中的剑才如此失控,谢姮虽是镇守禁地之人,可这魔气未免也太重了,哪里像个正道人士?” 立即便有人附和道:“正是!若是让不明情况的人知道了,倒以为谢姮真的入魔了,到时候被有心人传了谣言,岂不是就成了我们藏云宗收纳魔道之人?” 殷晗冷笑道:“若是谣言便也罢了,可谢姮这状况,可别是真的入了魔。” 谢涔之站在原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突然冷淡道:“她没入魔。” 他一开口,周围那些人便立即噤声,不再议论。 谢涔之的目光远远地落在谢姮身上,终于抬脚,缓缓靠近万剑台。 他突然飞身而起,抬起手来,掌心浑厚的灵力汇聚出去,对着那剑阵猛一拂袖。 “哗啦——” 刹那间白光乍起,强大而汹涌的威压如海潮,徐徐向周围荡去。 万剑齐出,地动山摇。 风被强大至极的灵力积压成了锋利的薄片,以常人肉眼难以识别的速度,攫杀一切!在阵外人的肌肤上留下极窄的血痕。 阵破。 阵中的谢姮猛地收剑,力道一泄,撑着剑半跪在地,低头喘着气。 一双熟悉的云纹黑靴,在她跟前停下。 谢涔之的嗓音极冷。 冻得她背脊发凉。 “可知错了?” 第6章 谢姮她疯了吗? 谢姮半跪在地,一只手死死握着剑,指缝里都是黏腻的血的触感。 因为方才拼杀过猛,此刻又突然停了下来,一股紊乱的气息,像烈酒一样猛地蹿上来,后劲十足。 喉间一阵腥甜。 她仓促把血咽了下去,盯着眼前的那双熟悉的云靴。 谢涔之的嗓音就在她头顶响起。 可知错了? 她有什么错? 她只是为了救人而已。 若能再选一次,谢姮还是会选择救江音宁。 不管里面是谁,只要那人是藏云宗弟子,她谢姮身在此位,既然看见了,就一定会救。 有错吗?没有错。 可她临走时,他令她迅速回去闭关,莫让魔气显现于人前,她一转眼,就放出了全身所有的魔气,甚至被剑灵当成了魔,害得他亲自赶过来救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狈。 她也的确是违背了他的命令,给他带来了麻烦。 谢姮松开手,掌心的思邪剑消失,她低声道:“对不起。” 谢涔之垂目看着她,神色冷漠,不置一词。 谢姮艰难地撑着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紧紧抿着苍白的唇,低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想救人。但……身为镇守封印之人,我不该将魔气带到外面来,我会立刻回禁地闭关,魔气不除,便不会再跨出禁地一步。” 谢姮认错认得坦然,甚至将对自己的处罚也一并说了。 她平时便从不给旁人添麻烦,就连犯了错,她都不会让别人为难,自己便会将自己处理好,等过几日,她仍旧是那个安静温顺的谢姮。 她总是这么懂事。 谢涔之将她此刻的狼狈尽收眼底,见她如此,方才微微的愠怒消散无踪,却又没了什么多说的兴致。 一场闹剧。 他冷声拂袖道:“那便如此。” 谢姮转身,艰难地往外走,想快点离开。 “等等!好端端的,这六道杀星阵为何会突然开启?”周围有人突然说了一句,转瞬嗓音冷了下来,“只有这里的剑感受到威胁之时,此阵才会开启!所以到底是谁启动了大阵?” 谢姮听到这句话,脚步稍慢。 这件事,她也想不明白。 若江音宁只是单纯地靠近这里,以她的修为,并不会引起那些剑的骚动。 江音宁正站在一边,听到这句话,身子颤了颤,小声道:“都怪我……是我本来想来这里看看,因为这是我和师兄小时候练剑的地方,我只是想看看这里变了没有……我也没想到这些剑会突然攻击我……” 她委屈地抽噎了一声,美目里含着泪光,看向谢涔之,“师兄……宁儿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应该不是宁儿。” 王乾沉吟道:“宁儿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修为这么弱,哪里有刺激大阵的本事?” “更何况,一般的强者进入万剑台,也断然不会引出六道杀星阵,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这里的灵剑察觉到了威胁,才会出手攻击。” 威胁。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谢姮。 只有谢姮本身实力不弱,还一身魔气,如果不是谢姮,那还能是谁? 如果真是谢姮唤醒了六道杀星阵…… “谢姮!”殷晗率先压抑不住怒意,猛地冲上前来,连声质问道:“是不是你唤醒了剑阵,才害得宁儿突然被袭击?所以你才会心虚冲进去救人!若不是你染上这一身魔气,宁儿又岂会深陷危险之中!” 谢姮脚步一顿。 她早就用镇魔符将魔气掩盖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被灵剑察觉丝毫,就算她冲进了剑阵,若不是后来已经虚弱到维持不住镇魔符的力量,也不会暴露魔气。 怎么可能是她?!谢姮微微一震,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殷晗见谢姮不说话,便当她是心虚了,冷哼一声,转身看向谢涔之,单膝跪地道:“若是如此,谢姮便是镇守封印不力在先,又引出大阵,差点害死同门,而后欺瞒君上,罪加一等!还请君上立刻处罚谢姮!” 殷晗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若是如此,仅仅只是在禁地不出,未免也太轻了些。” “谢姮长老这次闯的祸不小。” “她会不会是故意的?毕竟云锦仙子和她也算情敌吧?” “……” 谢姮背对着所有人,听着那些话。 她有些头晕,袖中的手攥得死紧。 “不可能!” 一道白影忽然如一道星光般掠了过来,一个少年出现在谢姮的身后,伸手挡住身后的谢姮,愤怒道:“你们都住口!怎么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明明才是那个拼死救了江音宁的人,你们不感激就算了,居然还反过来怀疑是她做的?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这突然出现的少年相貌隽秀,穿着一身白衣,连头发和睫毛都是白的,肤色也白如玉琢,正愤怒地盯着所有人。 “除了谢姮,还能是谁?”殷晗冷笑,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区区一个灵兽,也敢在此放肆!” 少年怒不可遏,梗着脖子骂:“我是灵兽怎么了?灵兽也比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好!” 少年说完,猛吸一口气,扭头看向一边的江音宁,焦急道:“大阵启动的时候,我主人明明也是才到,怎么可能害你?!明明是我主人救了你!你倒是说句话啊!” 少年黑眸压着怒意,因为愤怒,脖子上也绷着青筋,语气凶得江音宁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我……” “宁儿别怕。” 江音宁和殷晗几乎同时开口。 殷晗慢慢挡在了江音宁的跟前,柔声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一声,又转头,手已握住了身侧的佩剑,眼带杀意地盯着少年,“宁儿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你不许吓唬她。” 她不可能,谢姮就可能吗? 谢姮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这些年看得不清楚吗?! 少年越发愤怒,额头青筋直跳,正要继续理论,突然听到身后的谢姮淡淡叫了一声“白羲。” 少年一顿。 “退下。” 谢姮转过身来。 她手指一抬,眼前的少年被契约控制着化为一只雪鸮,不甘心地拍着翅膀,落在了一边的树上,耷拉着头,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谢姮看着他们。 她方才听了那么多,从一开始的怀疑揣测,到后来的被议论污蔑,她也从难以置信到逐渐平静下来。 她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划过,一字一句道:“不是我。” 王乾说:“你说不是你,也须拿出证据,否则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谢姮的手在袖中探了探,又停住了。 没有证据。 那镇魔符烧完便化为了灰烬。 谢姮抿唇,正在迟疑间,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不急不慢道:“她的确事先用镇魔符压制魔气,魔气不可能外泄。” 是谢涔之。 听到他的声音,谢姮心头一震,突然抬眼,看向一边的他。 谢涔之垂袖立在一边,双目漆黑深沉,也正看着她。 她和谢涔之的目光在刹那间交错一秒,那一秒,她极想从他眼里探寻到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想看到他的信任,还是他的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但无论如何,他至少……肯为她说一句话。 她便很开心。 谢姮的眼底逐渐有了一点微光,如星辰的影子坠入海洋,沉没在一片秋水荡漾中。 她说:“是,我事先用了镇魔符。” 陵山君亲自开口,无人敢怀疑真假。 王乾又问:“那你怎么证明,不是你故意揭开镇魔符,用魔气引诱大阵?” 谢姮摇头。 王乾正要立刻说什么,谢姮又好笑一般,轻轻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呢?” 有人突然说:“除了你,难道别人有这样的本事?” 谢姮看向那人,继续反问:“右尊使当时也在场,你的意思是说,殷晗的实力比不上我么?” 那人一噎,殷晗的脸也黑了,“谢姮,你在怀疑我?” 谢姮说:“不是你先怀疑我的么?” 殷晗:“你!” 谢姮无惧无怕,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她一连三个反问,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直到现在,谢姮其实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怀疑她。 但她又看了一眼被护在殷晗身后江音宁。 这样乖巧无害、率真活泼的女孩子,大概就是会让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吧,他们都下意识护着江师姐,不会怀疑到江师姐身上。 所以那个被怀疑的人,只剩下了她谢姮。 谢姮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缓缓抬手。 她的掌心忽然放出一道白光。 众人被她的动作吸引得看了过去,看清这是什么时,都猛地一惊。 这……这是血誓?! 若说有什么证明清白的方式,其实方法不少,但最直接有效也最有威慑力的方式,便是立下血誓。 可血誓的代价太可怕。 越是狠毒的咒,越会引起异象,对自身的修为产生反噬,一般人就算想要证明清白,也会采取其他更迂回的方式,给自己留一个退路。 而不是像谢姮这样。 直接立下天地间最狠的血誓。 干脆果断,毫不犹豫。 若违此誓,必将遭受天谴,灰飞烟灭。 谢姮她疯了吗? 就因为这件事,至于立下血誓吗? 四周一片哗然,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她。 这下谁都笑不出来了。 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无比严肃。 连树上的雪鸮都开始拼命拍打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恨不得立刻飞下来阻止谢姮。 就连谢涔之,也猛地转身,眯眸盯着她。 谢姮神色苍白,背脊仍旧笔直,她没有任何迟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字一句道:“与其被人污蔑,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我不如立下血誓,以证清白。” 谢姮朝同样震惊的殷晗微微一笑,笑容苍白又倔强,“不如右尊使也一起立誓如何?” 殷晗:“你……!” 谢姮也不再搭理他,缓缓闭上眼。 她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今日他们就算没有证据说是她做的,就算涔之没有给她定罪,往后这样的流言,也仍旧会如影随形。 她谢姮光明磊落,做过的就是做过的,没有做过,就是没有! 她不想被人误会,更不想被涔之误会。 “我谢姮今日对天立誓,从未起过任何害人的心思,也从未有过任何害人的举动,我所做所为,皆是为了藏云宗着想,如有违背此事,我定——” 她话未说完,只觉手腕一紧。 “够了。”谢涔之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阿姮,莫胡闹。” 周身的淡白色咒法突然破碎,发誓被打断,谢姮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涌,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接往前一栽。 谢涔之立刻伸手,手臂从她腰间横过,将她往后一带。 谢姮就这么直接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谢涔之的怀里。 她一僵,意识混混沌沌,转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想起自己一身魔气,便立刻挣扎着站稳了,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仓皇抬头的时候,谢涔之已收回了手。 收手的时候,突然感觉方才碰过谢姮的手,有些不对。 湿滑,黏腻。 他猛地低头,只见一片血色。 谢涔之瞳孔一缩。 谢姮……居然伤得这么重? 冷风吹面,谢涔之蜷了蜷指尖,突然抬眼看向眼前倔强虚弱的少女,她今日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那些血在身上看不明显,他再细细一瞧,这才发现,她竟一身是血。 她认错,辩解,反驳,立誓。 但从头至尾,她没有提一句自己的伤。 第7章 “谢谢你,白羲。”…… 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是谁的血,不言而喻。 谢涔之不是没有见过她受伤。 身为陵山君,这身份地位自是在杀伐中得来,他剑下亡魂无数,战绩更是数不胜数,跨过那些妖魔的尸骸,方可成就如今藏云宗至尊的地位。 捡到谢姮时,他尚且年少,意气风发。 也是在遇到她之后,他才脱去稚气,从藏云宗宗主之子的身份,变为杀伐决断的陵山君。 所以那些流血的路上,都有她。 她不是第一次受伤,也在每次受伤之后,更加强大地与他一起并肩作战。 可以为除魔卫道而流血。 但今日! 今日她就在藏云宗,面对着同门,受伤至此! 谢涔之自认无情,从不肯为谁动情,但他也绝非是非不分,任由身边之人遭遇委屈之人。 “殷晗。” 谢涔之眼神冰冷的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既然阿姮选择立誓,你既也是在场之人,不如也立誓如何?” 殷晗面色微变。 谢姮睫毛颤了颤,抬头看了去,似乎是没想到谢涔之会突然为她出头。 殷晗袖中的手捏得死紧,眼底掠过一丝不甘,但他断然不敢违背谢涔之命令,只能咬着牙,低头说:“属下遵命。” “殷晗哥哥……”江音宁担忧地望着殷晗,又看向谢涔之,见谢涔之侧颜冰冷如雪,即使是她,此刻一时也不敢再说什么求情的话。 只能委屈地咬了咬下唇。 殷晗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来,重复着方才谢姮的动作。 方才谢姮立下血誓,却被谢涔之硬生生打断,但此刻,谢涔之亲自令殷晗立誓,周围所有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打断殷晗。 这便是他无端挑事的惩罚。 也是一场杀鸡儆猴。 殷晗说完整个誓言,血誓反噬到体内,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身子晃了晃,面如死灰地跪了下来,低声道:“属下知错。” 谢涔之神色冷漠,又沉声道:“日后,若尔等再敢无证据随意诬陷旁人,无论真相如何,便一律视为同罪,决不轻饶。” 周围众人忙齐声道:“属下遵命。” 做完这些,谢涔之才转头看向身边的谢姮。 谢姮也一直在看他。 从他开始惩罚殷晗时,她就一直这样瞧着他。 谢姮一直知道,谢涔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未必是喜欢她的,但是他却会像今日这样,会为她作证,会说句公道话,即使他不曾偏袒她什么,不过是做个君上该做的事,阻止身边的人内斗,她也还是会喜欢上他。 她喜欢他,是有理由的。 若他是个卑贱鄙陋自私的小人,哪怕他再强大威严,她也不会喜欢他。 少女眸色柔软,如秋夜里一支暖烛,温暖明亮。 她只能这样望着他。 谢涔之只看了她一眼,语气稍显温和,“你已自证清白,回禁地疗伤罢。” 回禁地。 他太公正,往往也太冷漠。 她一滞,落睫一笑。 “是。” 谢姮脸色苍白,发丝被冷汗渗透,贴着额角,浑身上下都似泄了力一般。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树上的雪鸮尖利地叫了一声,从树上飞了下来,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圈,也飞快地去追谢姮了。 殷晗还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盯着谢姮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湿腻腻的,还有点难闻。 抬手一摸,他勃然大怒。 鸟屎?! 他杀了那只臭鸟!!! - 谢姮还没走到禁地,就已经撑不住了。 白羲化为人身,焦急地冲上来扶住她,“主人,主人你怎么样?” 少年眉头皱得死紧,满眼担忧之色,见她唇色全无,额角冷汗淋漓,又愤愤道:“方才主人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伤得多重?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只知道怀疑别人,我看那个江音宁才是最可疑的,只知道躲在别人身后,陵山君应该让她也发个誓才好!太过分了!” “白羲。” 少年脸色一垮,又悻悻闭嘴,“算了,我不说了,主人我们回家。” 少年犹豫了一下,在谢姮跟前蹲了下来,“主人,白羲背你回去。” 谢姮看着蹲在她跟前的少年,勉强笑道:“你背我?我一身魔气,你就不怕。” 少年轻哼一声,“我才不怕呢,我可是你的灵兽。” 谢姮犹豫了一下,便也不再客气,趴到白羲的背上去。 “主人趴好了!” 白羲伸手拖好身后的谢姮,身后展开雪白的羽翼,朝禁地的方向飞去。 白羲才学会化形不久,以人形这样载着她比较艰难,飞得有些摇摇晃晃,还红着脸,颇为不好意思地跟身后的谢姮说:“主人,我飞得有些不稳,下次一定勤加练习,以后就可以经常这样背着你了!” 谢姮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你,白羲。” 所幸,她身边还有白羲。 雪鸮白羲本来也是被封印在禁地里的妖兽之一,但他未曾害过人,只是险些彻底入魔,谢姮意外与他签订契约,反而帮他吸走了那些魔气,救了他一命。 从此在禁地之中,漫长的岁月里,便只有白羲陪着她。 “主人,等回去我就替你好好骂骂封印里的魔头,都是他害的!” “其实呆在禁地也还好,禁地只有白羲陪着主人,比那什么讨厌的右尊使好多了。” “主人,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白羲一路上还在不断自言自语,谢姮无声无息地趴在白羲的背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应答,直到白羲飞到了禁地入口,怎么叫她都她都不应,这才发现她早就昏死过去。 白羲吓坏了,连忙拿谢姮腰间的令牌打开封印,将她放在禁地的石床上,盘膝坐在她对面,拼尽全力地为她输送灵力。 但白羲根本不是魔气的对手,才坚持了一会儿,便力竭化为原形。 “呜——呜——”这只大雪鸮委屈地夹着翅膀,蹲在谢姮身边,撅起屁股,用头笨拙地碰了碰谢姮的额角。 主人的状况很不好。 不行,得立刻去想办法救主人。 白羲想了想,又叼着谢姮的令牌,重新飞了出去。 他本来想直接去找女医聂云袖求助。 但藏云宗实在是太大了,聂云袖又不在住处,白羲认识的人不多,像个无头苍蝇在外面乱晃,想要寻求帮助。 一道剑光倏然刺来。 “呜呜!!” 白羲一惊,拍着翅膀斜斜一躲,惊落一片白羽。 白羲:靠!哪个天杀的袭击他!!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一刻,那空中的剑突然转了个方向,又朝白羲刺来,白羲躲避不及,只感觉翅膀一疼,整只鸟便往下坠落,啪地落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白羲叼着令牌,拼命拍着翅膀,像一只兔子惊恐地扑腾挣扎,抓着他的人动作很粗暴,直接抓着两片翅膀,把它悬空拎了起来。 “咦?这不是谢姮养的鸟么?”那女子拎着这只雪鸮,正好看见它嘴里叼着的令牌,伸手夺了过来,仔细一瞧,挑眉道:“这是……谢姮的令牌?” 白羲正挣扎间,一听到那人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完了。 怎么是她啊!!! 身为谢姮的灵兽,白羲大多数时候都呆在禁地陪谢姮,认识的人不多。 不巧,正好认识眼前这人。 这还不是个善茬。 太玄仙宗宗主之女,舒瑶。 这位性子骄纵,还是个喜欢欺负人的大小姐,整日只知道用剑术殴打同门,别说是他主人谢姮了,连白羲平时看了她都绕着走。 原因无他,这位舒瑶仙子,和他主人有些恩怨。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恩怨,不过是这位舒瑶仙子当初欺负藏云宗的一个弟子,主人正好路过,顺手把她的剑打飞了而已。 但这位舒瑶仙子却觉得自己当众丢了面子,士可杀不可辱,非要把谢姮揍一顿,找回名声。 于是她三天两头的往藏云宗跑,一定要狠狠教训谢姮不可,藏云宗与太玄宗世代交好,倒也没人不许她来。 谢姮虽是失忆后从头开始修炼的,比常人起点要晚,但她本就和常人不一样,对上舒瑶,也未必会落得下风。 原以为过几招就行了。 但这人实在是属牛皮糖的,打一次不够,非要打得谢姮拼尽全力、痛哭流涕不可,谢姮肯配合她才怪。 谢姮不欲和她正面纠缠,只要见了她,就会想办法溜走。 谢姮越是躲,舒瑶越是不依不饶。 你追我赶,不依不饶。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现在谢姮不在。 白羲却落她手里了。 白羲觉得今天流年不利,他可能会凶多吉少。 这只大雪鸮挂在舒瑶手上,开始闭着眼睛装死,舒瑶晃了晃手,这只雪鸮也随之晃来晃去,像条风干的咸鱼。 舒瑶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今日来的时候,就听说万剑台发生了什么和谢姮有关的事,看来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谢姮真的不太好啊。”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禁地呢?现在又能接得住我几招?” 白羲一抖,哆哆嗦嗦睁开一只眼睛,正好看见舒瑶把玩着那块可以出入禁地的令牌。 他眼前一黑。 这下完了。 第8章 坐着轮椅的少年。 落霞时分,火红的云霞蔓延千里,唯独在禁地之外止步。 禁地中仍是万年不变的黑暗。 天光被黑雾遮盖,禁地无一丝光亮,四下安静得诡异,只有带着魔气的风如同鬼哭,呼啸而过,古木参天,树影幢幢,如张牙舞爪的巨兽。 风含着血气,封印泛着幽幽蓝光。 蓝光突然大盛。 “咯咯。” 浓郁的魔气从封印之中缓缓渗透出去,微不可闻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小虫子在节节啃噬枝叶,又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魔气一滴一滴往外逸,逐渐形成一团黑气。 那团黑气凝聚起来,结成一道虚影。 ——这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身形。 眉眼笼在魔气之后,模糊不明,唯独一双上挑的墨黑眼睛,漂亮又凶狠,戾气横生。 轮椅往前滑动,少年缓缓靠近石床上昏迷的女子。 “谢姮。” 冰冷苍白的手指,在一片魔气缭绕之中,缓缓往前。 指尖触碰到了女子柔软的脸颊。 “谢姮,你可真该死呢。” “今日先杀了你,待我破出封印,便屠尽整个藏云宗。” 少年的语气逐渐癫狂,眼神越来越狰狞扭曲,癫狂地大笑着。 手指下挪,指尖在她颈边游移着,掌心出现一把锋利的匕首。 寒光一闪,匕首猛地往下刺去。 “呼——” 谢姮周围突然腾起一片滚烫的烈焰,“呼”的一声,顺着那匕首直蹿了上来,直袭少年面门,像一只凶猛的火龙,直接咬了上来。 那烈焰极为滚烫,蕴含着灵力,瞬间炸开一片火海,铺天盖地。 少年神色一变,还不及躲避,魔气凝聚的身形被火焰直接冲散开,缭绕的黑气飘在空中,火焰环绕着昏迷的谢姮向四面八方烧去,“哗啦”一声向涤荡开来,瞬间吞噬所有的魔气。 整个禁地被火海包围,滋滋作响。 火光照亮了黑暗的禁地,封印震动,一阵地动山摇。 而谢姮,正躺在一片火焰中。 谢姮意识混混沌沌,只觉得痛苦不堪。 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何状况,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魔气和灵气在体内四处强劲地冲击着,痛得要将人撕裂成两半。 肩上是被火烧般的灼痛。 痛,痛极,连牙根都在咯咯打颤。 热汗交杂着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一声惊喘,谢姮猛地坐起。 坐起的瞬间,周围的所有火焰瞬间消失不见,禁地重陷黑暗,宛若一场虚幻的梦,所有的动荡恢复如常。 谢姮撑着手,拼命喘着气。 心跳快得不正常,肺里仿佛塞了几团棉花,呼吸间透着丝丝血腥味。 记忆缓慢回笼。 谢姮这时才慢慢想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是白羲把她背回来的。 但她还未回来,便已经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时周围便成了这副模样,她体内干涸的灵力恢复了一些,可浑身上下都精疲力竭,好像刚刚经历完一场战斗。 白羲也不知去哪了。 那封印里的魔头,此刻也没有动静,换在平时,他看见她这么狼狈,又会开始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嘲讽她。 谢姮有些迷茫,捂着脑袋发呆。 她明明才昏迷了没多久,为什么有一种好像发生了很多事的感觉? 但谢姮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怪事了。 自从她刚拜入藏云宗,开始修炼时起,她就经常和别人不一样。 譬如她和别人一起修习火咒术,别人变出一簇小火苗,而谢姮却能造出一面火墙,结果自己控制不住火墙,被自己造出来的火追着跑。 又譬如,她能一眼就辨认出别人是魔是妖。 旁人在黑暗中不能视物,谢姮夜里的视力却如同白日。 至于魔气,在她身上的蹊跷更多了。 谢姮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是她常年呆在禁地,不会将不同的一面展现在别人面前,谢姮也早已习惯接受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的与众不同……是不是和她的身世有关呢? 别人都有来历,唯独她没有。 谢姮想知道自己是谁,甚至回到自己苏醒的地方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获。 对此,师尊曾教导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这次失忆,正是天意让你斩断过去,你又何必纠结于来历?与众不同,未必是坏事。” 谢姮心性单纯,听师尊这么说,一转身,又正好看见在太阳下练剑的谢涔之。 少年剑势凌厉,反手挽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剑花,潇洒翩然。 她想,她如今既然喜欢涔之,那么,陪在他身边,才是第一等要紧事。 至于别的,似乎确实不那么重要。 摒弃杂念之后,谢姮便不再纠结于自己奇怪的能力,专心修习术法,甚至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担起了更多的责任。 “先不管这么多了,还是要尽快疗伤,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 谢姮捂着胸口低咳了一声,艰难地盘膝坐好,开始闭目运功。 体内的魔气还在,可她发现,在六道杀星阵中受的伤好了不少,只是身上被魔气灼伤的地方好的仍旧十分缓慢,如果现在有人要杀她,她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体内气息不稳,丹田内凝聚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包裹着寒气,无论如何催动灵力,都融不开那一团坚硬的寒气。 所以她才会感到时冷时热。 肩上是魔气腐蚀最严重的地方,那天这只魔要杀她,谢姮被魔气压着跪在地上时,便感觉肩痛得失去了知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感觉,却像火烧一样,火辣辣地痛。 是灼烧的痛,不是任何被刀剑所伤的感觉,也不是正常的魔气入体的感觉,像是皮肉在火上炙烤,痛得她甚至觉得自己着了火。 往常也受伤过无数次,但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越运功,越是痛。 谢姮是绝品天火灵根,按理说不怕火。 谢姮皱眉,刚想脱下衣裳瞧瞧肩上的伤,便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禁地了。 谢姮迅速站了起来,拿起石床上的思邪剑,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能来禁地的,应该是谢涔之派来杀那些被魔气控制的妖兽的。 来者是四名白衣执法弟子,都穿着藏云宗的服饰,腰间令牌是特殊的云纹图案,直属于谢涔之麾下。 “谢姮长老,是君上命属下们前来。” 几位弟子朝谢姮弯腰行礼。 谢姮微笑点头,“几位辛苦。”她转身领路,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叮嘱道:“此地魔气浓郁,关在这里的魔头擅长摄魂之术,极易被控制心智,你们跟在我身后,莫要随便走动。” 那几个弟子互相对视一眼,都沉默地跟在谢姮身后。 这禁地看似不大,实则地形非常复杂,内含老宗主留下的许多机关结界,一不留神,便会闯入不该去的地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鬼都王看似已被封印,但也只是肉身受限,他仍有无数种办法害人,所以以封印为中心,这周围才会被划为禁地,让对魔气免疫的谢姮来镇守,也是防止无辜之人被魔蛊惑利用。 谢姮领着那几个弟子左弯右绕,走到深处的一个巨大的铁笼面前,看着里面已有些魔化的妖兽。 “就是这些。” 那四个弟子神色肃穆,上前布下杀阵,抬手捏诀,四道凌厉的剑光穿进铁笼。 血光四溅,妖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谢姮看着这一幕。 万物皆有灵,这些妖兽其实也并非作了多少恶事,它们也许和白羲一样,入魔并非出自本心。 但谢姮只知道,入魔就是错的。 这是谢涔之告诉她的。 入魔者,皆该拔剑斩杀,永绝后患。 无论那人是谁。 所以……谢姮抬起手,看着指尖萦绕的魔气,眸色暗了一寸。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入魔。 她也绝不可能入魔。 “谢姮长老,妖兽已被斩杀完毕。” 谢姮正出神间,那四个弟子收剑走了过来,对谢姮禀报了一句。 谢姮抬眼,目光从铁笼里妖兽的尸体上扫过,点点头,转身道:“走罢。”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迟迟没有听到身后的人的脚步声。 他们……没跟上来? 谢姮脑中电光一闪,猛地转身,瞳孔一缩。 一把剑已朝她的面门刺了过来。 ——仅剩两尺。 第9章 疯狂刷新认知。 两尺之距的剑,避无可避。 谢姮仅凭本能急遽往后撤,身子如落叶被风卷起,平地后移数丈,那把剑也紧随而至,丝毫不给她任何活路。 直到谢姮的背撞到了石壁。 没有退路。 谢姮咬牙,直接用手握住了面前的剑刃,殷红的血沿着指缝滴落,那四个白衣弟子此刻面露凶狠杀意,其中一人双指一并,掌心的灵力操控着谢姮手中的剑。 “杀了她!” 剑还在不住地用力往前,剑气如游丝绞杀着周围的一切,将谢姮的衣裳割出无数道痕迹。 谢姮握着剑的手在抖。 疼疼疼。 好疼。 空手接白刃,接的还是这种剑气不凡的剑。 痛得她头皮都炸了起来。 如果说万剑台救人是一场意外,那么此刻在禁地还能遇袭,要杀她的人还是本门的弟子,谢姮至少可以确定一点。 ——真的有人要害她! 趁她病,要她命。 这禁地实在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无人打扰,她会死的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等尸体都腐烂了才会被发现,到时候即使追究起来,也完全可以推到鬼都王的身上,说这些弟子是被魔气所控才杀人,死无对证。 可真是天衣无缝。 谢姮实在是想不通,除了封印里的这魔头,她还能得罪谁,让对方想置自己于死地。 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活下来。 谢姮忍着疼,握着剑的手一转,力道一松,整个人往下一滑,面门几乎贴着剑刃溜了出去,身上的黑衣被剑气割成无数条碎片,一只袖子就这样被绞成了碎片,露出一条纤细白皙的手臂。 谢姮顾不得体面,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半趴在地上,掌心飞快地捏诀,一道红色的符印飞了出去,“哐”的一声,打飞了其他几把要追过来的剑。 “别让她跑了!她现在虚弱,必须趁今日杀了她!” 谢姮听到他们阴狠的声音,一边滚一边躲,无比狼狈,所过之处被那些咒术击中,泥土焦黑生烟,让人看着就觉得头皮一麻。 谢姮身上多处擦伤,心道果然是落难凤凰不如鸡,若她没受伤,这四个普通弟子是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在禁地要杀她,也就是在她的地盘杀她。 还没那么简单。 谢姮再次一滚,趁着他们运剑的空当,迅速结印,启动隐藏在四周的结界。 周围地形突然开始缓慢地平移,随着她掌心的白光越来越亮,地面的草叶倏然被连根拔起,哗啦啦往前飞去,堆起一道极高的草木之墙,横亘谢姮和他们之间。 终于……安全了。 谢姮痛苦地喘着气,看着掌心混着泥和血的伤口,忍着疼盘膝运功,要在他们出来之前迅速恢复。 - 舒瑶拎着手里的雪鸮,在天泽峰上兜了第无数个圈子。 “怎么又回到原地了。” 舒瑶累地蹲在地上,困惑地挠头,嘀咕道:“这藏云宗也太大了,禁地真的在这天泽峰上么?这地方灵气稀薄,连活物都没几个,谢姮整天就呆在这儿?” 挂在她手里的白羲默默腹诽:你当禁地是度假呢,她主人做的可是拯救苍生的大事,这位大小姐没事瞎捣什么乱。 “不行。”舒瑶冷哼一声,“我今日非要找到谢姮不可。” 她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一个小境界,这回一定可以把谢姮打趴下!她才不在乎什么趁人之危,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下限的人,她就是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舒瑶把手中的白羲放了下来,白羲一重获自由,立刻忍不住要开溜,还没来得及飞起来,就被捆妖绳拴住了脖子。 白羲:“……” 舒瑶握着捆妖绳,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威胁道:“现在乖乖去给我带路,否则我就拔秃你的毛,把你炖成鸟汤,然后端给谢姮尝尝!” 白羲:“!” 靠,拔毛也太狠了吧! 这只雪鸮被她吓得一抖,缩着脖子,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惊恐地望着她。 白羲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他才不会害主人,但他……一想到自己要当秃子了,他最近老是掉毛,毛发本就很稀疏了,这坏女人居然还要拔他的毛…… 是凄惨且丑陋地死去,还是去带路? 白羲咽了咽口水,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还是认命地飞了起来。 在白羲的带领下,舒瑶很快就找到了禁地的入口。 舒瑶用令牌打开结界,大摇大摆地往禁地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打量完了还轻蔑道:“哟,原来这就是藏云宗的禁地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吓人的鬼地方呢,连只魔都没看见,不过如此嘛。” 一边说,还一边拿剑挥了挥挡路的枯藤,大言不惭道:“脏乱差,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谢姮平时就呆在这鬼地方?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待会儿我就下手轻点吧。” “不过,就算她再怎么求饶,我也一定得让她下跪求饶不可——” 舒瑶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忽然出现四道黑影,看不清脸。 他们也看到了舒瑶。 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动。 舒瑶:“……” 对面的人:“……” 舒瑶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问身边的雪鸮,“喂,臭鸟,这禁地不是说好了只有谢姮一个人么?那他们……是谁啊?” 白羲摇头,翅膀也紧张地夹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谁啊! 为什么他就出去一趟,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啊?! 他们在的话,那主人到哪里去了? 白羲忽然感觉不妙。 “今天的事不能走漏消息,既然谢姮还没找到,就先杀了这个人!以免她出去报信!” 为首的那人狞笑一声,猛地把剑,一道裹挟着浑厚灵力的剑风横劈而来! 舒瑶拔剑去挡,硬生生捱了这一剑,剑身连带着手腕都被震得发抖。 剑气杀气太重,他们挥剑的力道也重得不像常人,舒瑶只勉强挡了一招,便被割伤了胳膊。 “嘶。”舒瑶倒吸一口冷气,顾不得身上的伤,抓着雪鸮,拔腿就跑。 身后的剑光紧随而至。 舒瑶勉强格挡,奈何四人围攻,她实在是万分吃力,好不容易挡下几招致命伤,转眼又看到剑上的丝丝黑气,大吃一惊。 这这这……这是魔气? 他们入魔了? 舒瑶吓得花容失色——她虽猖狂任性了一些,但身为掌门之女,却打小被保护得很好,从未正经地与妖魔打上一回。 魔气会让正常人修为暴涨,她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舒瑶一路狼狈地去躲,连滚带爬,发髻也跑散了,脸上也有了泥,裙摆被剑割碎了大半,完全没了之前那副得意洋洋的姿态。 白羲趁机脱离舒瑶的掌控,飞到了草丛里,夹着翅膀撅着屁股装死。 舒瑶浑身是伤,最后一道灵力打来,舒瑶惨叫一声,整个人飞了起来,狠狠砸在地上,痛得眼前一黑。 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断了。 “谢姮他娘的到底得罪了谁……”舒瑶痛苦地呻.吟一声,还未爬起来,头顶便沉沉罩下了一道黑暗的人影。 一把剑,横在了她的头顶。 舒瑶心里一凉。 她瞪大眼,惊恐地盯着面前的人,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降至冰点。 舒瑶闭上眼。 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 反而感觉到了一股热浪从身后呼啸而来,像火浪擦着面门扑了过去。 “哗啦——” “啊——” 舒瑶只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惊悚骇人,她惊恐地蜷缩在地上,直到那惨叫声逐渐消失,才悄悄睁开眼看了一眼。 是谢姮。 谢姮正站在她面前。 她的掌心燃烧着熊熊烈火,火将她的长发和衣袂掠起,整个人如浴火涅槃的凤凰,将要振翅而去。 那火的温度极高,连舒瑶都感到了铺面的热浪,以谢姮为中心,那些火刮起一道强劲的飓风,如同有灵识般刹那间像四周席卷而去,将那四人包裹其中。 那四个火人正在惨叫着打滚。 “……”舒瑶一时看呆了。 好大的火。 舒瑶见过火灵根的人以灵力聚成火焰,但那也只是一小撮火苗而已。 所以眼前这火……是认真的吗? 这是人能放出来的火吗? 这么大的火,都是谢姮放的? 谢姮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舒瑶的认知突然被刷新,呆滞地坐在地上,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如果这真是谢姮放的火……那她,到底为什么,有这个底气,来挑战谢姮? “谢姮……谢姮你……”舒瑶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迟疑着叫了面前的谢姮一声,明显底气不足:“你可真厉害啊,哈哈。” 说完了这句话,四周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姮没理她。 舒瑶自讨没趣,缩了缩脖子。 …… 谢姮闭上眼,被火焰灼烧的痛觉已完全侵占了她的神智。 又热,又痛。 又是之前那种感觉。 谢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方才她正在打坐调息,感觉到那些人即将震破那面结界,便迅速开启禁地的其他结界,利用地形之便,躲避他们的追杀。 谁知突然就听到了舒瑶的尖叫声。 舒瑶不是藏云宗的人,她若出事,太玄仙宗的人一定会来讨个说法。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谢姮也不想给谢涔之惹麻烦,她不愿瞧见他不悦或是蹙眉的样子,只想见他温和地叫自己阿姮,说她是他身边最信任、最可靠的人。 她决定拼死一战。 谢姮强行催动体内最后的力量,不惜以灵力枯竭为代价,谁知逼到极限之时,她只觉得背后灼热难当,丹田处沉淀的灼热之气突然呼啸而出,宛若海浪往前拍了过去,直接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召出了从未有过的灵火。 灵火吞噬万物,亦反噬她自己。 谢姮的天火灵根还在源源不断地运转着,肩上的伤却开始发作,越来越疼。 谢姮牙根直打颤,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 身后好像有人叫她。 “谢姮!谢姮!”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得很远,谢姮只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听到骨骼皮肉传来的滋滋声,像是有什么在火焰的烤炙下迅速生长。 她觉得自己快被烧糊了。 “收!” 谢姮双手一并,终于把那灵火收了回来。 收完灵火,她晃了晃,整个人往后一倒。 撑不住了。 第10章 “你的肩上……有东西……… 谢姮突然往后倒。 舒瑶眼睁睁看着她往后倒,下意识手忙脚乱地去接她,看到谢姮冒着冷汗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伸手拍拍她的脸,“谢姮?谢姮你还好吗?你别死在这里啊,你死了我没法交代啊……” 雪鸮飞快地蹿了过来,拍着翅膀在空中扑腾,边扑腾边啄舒瑶的那只手,用一对翅膀护着谢姮的脸,凶巴巴地瞪着舒瑶,架势活像是老母鸡护崽。 舒瑶无奈地撇撇嘴,“好好好,我不碰你主人,谁叫她才救了我的命。”她虽然很想打败谢姮,但也是讲道理的。 雪鸮仰着头,冲着舒瑶示威般地“呜呜”叫了两声,便低下头来,用脑袋拱了拱谢姮,心疼地呜呜咽咽。 ——主人,你醒醒。 谢姮没彻底昏死过去。 被白羲这样一拱,方从沉淀下去的冰冷黑暗中猝然惊醒,宛若即将溺死的人喘过了一口气来,她脸色灰败,眼前是晃动的人影,胸腔里都仿佛燃烧着残余的火苗。 有这么一瞬间,谢姮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没事。”谢姮咽下口中的血,撑手要站起来,手在地上用力摸索了几下都没起来,又猛地呕出一口血。 血溅了一地,原本满是血污的黑衣,早已被染成了暗红色。 “喂!你别吐血啊!”舒瑶吓了一跳,实在看不过去,连忙托住谢姮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架起来,一边架一边嘀咕:“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居然混到这种半死不活的地步,你可别真死了,我还没来得及打败你呢。” 她一边别扭地嘀咕,一边扭过头去,一副不太乐意帮谢姮的样子。 “躺好了,别乱动。” 舒瑶把谢姮扶到石床上躺着,听见谢姮急促的呼吸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指尖刚碰到她,又唰地收了回来。 这也太烫了,谢姮是火做的吗? 舒瑶揉了揉指尖,只好先叫醒谢姮:“谢姮,你现在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 谢姮只觉得浑身滚烫,仿佛还有火在身上燃烧。 肩好痛。 她痛苦地咬着唇,用齿间的痛楚保持清醒,艰难道:“水、给我水。” “啊?水?”舒瑶困惑地挠了挠头,想起自己是水灵根,连忙抬手施了个凝水诀。 水是以灵力汇聚而成,倒也不能像谢姮召唤火海那么夸张,一小股水流哗啦啦浇在谢姮身上,凉意打散了烫意,勉强驱散了一些痛楚。 谢姮紧蹙的眉心,这才慢慢舒缓下来。 她闭上眼,细细喘着气。 额角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水,浑身上下早就湿透,干涸的血块被水一淋,血色在身下蔓延开来,更像她躺在血泊之中。 “舒瑶。”谢姮低声道:“我如今没了力气,劳烦你帮我看看……我肩上的伤。” 舒瑶看得心惊肉跳,唯恐谢姮真的死在这了,连忙上前去脱她的外衫,谢姮闭着眼睛任由她摆布,直到肩头的衣衫被褪下,身后的人动作突然停住了。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不对。 谢姮迟迟感受不到她的动作,刚想询问,便听到舒瑶有些惊慌的声音。 “谢、谢姮。”舒瑶迟疑着说:“你的肩上……有东西……” 她的肩? 谢姮艰难地抬头,侧过头,去看肩上的伤口。 这一眼看去,心里却是一沉。 不是伤。 也没有火。 只有一道赤红色的印子。 这印子颜色很深,是一个小小的指甲盖的形状,像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诡异纹路。 这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纹路……怎会在她身上出现? 谢姮死死地盯着肩上的赤色印记,睫毛颤了颤。 舒瑶看她神色不对,急中生智地拉起她的衣衫,飞快地往她肩上一遮,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姮。 她飞快地撇清关系:“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你身上的伤很多,还是尽快疗伤吧。” 舒瑶在表态。 她也察觉出了不对,便立刻选择装傻隐瞒,告诉谢姮,自己不会说出去。 谢姮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目光才缓慢地收了回去。 她拢紧肩,蜷缩成一团,心绪纷乱如麻。 却也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冲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轻声道:“舒瑶,谢谢你。” 谢谢你。 谢姮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平静,字字皆真心实意。 舒瑶背脊一僵,表情不自在地望天望地,假装自己没听见——平时和谢姮作对惯了,今天突然这样互相帮助,还有点不太习惯。 见她如此别扭,谢姮抿唇一笑。 还未笑完,一落睫,唇角未尽的笑意又变得沉重无比。 - 谢姮收火及时,那四个弟子并未被灵火活活烧死,却也受了不轻的伤,舒瑶趁着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立刻将他们捆了起来,稍后再处置。 舒瑶擅闯藏云宗禁地,按理说应该赶紧回去,但谢姮伤成这样,舒瑶怕自己走了之后,谢姮又出什么事,好歹谢姮也救了她一命,舒瑶便忍着没走。 舒瑶去谢姮的住处,拿了一道干净整洁的衣裳来让谢姮换上,再施法打扫了一番禁地,让外人看不出这里刚发生了一场恶斗。 一边做,她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阴森森的禁地,还想凑过去观察一下那四个染了魔气的弟子,却被谢姮叫住:“魔气会侵入人体,不想和他们一样的话,就别过去。” 舒瑶吓了一跳,连忙凑回谢姮身边,又好奇道:“我看这四个人也是藏云宗的弟子,为什么突然要杀你?难道就是因为被魔气控制了?” 谢姮正盘膝打坐,闻言唇角一扯,露出一丝极为冷淡的笑,眸光落在她身上,“所有人都会像你这般以为。” 舒瑶:“什么意思?” 谢姮说:“在禁地杀我,事后追究起来,大可推到封印里的魔头身上,说是被魔气控制,才做出这等事来。但事实上,他们修为不低,即便那魔头使用摄魂之术,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地同时控制四人的心智。” 舒瑶一拍手掌,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们的确就是冲着你来的,只不过有了魔气做借口,正好可以隐藏幕后之人的意图!” 说完,舒瑶怀疑道:“这不是陵山君派来的人吗?难道要杀你的是陵山君?他他他……他不是你未婚夫吗?” 谢姮一滞,断然道:“不是他。” 涔之是不会这样做的。 “回答得这么果断,你就一定都不怀疑?”舒瑶嘀咕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派人来禁地,如果不是他指使的,难道还有别人可以越过他差遣他的人吗?” 谢姮摇头,冷声道:“一定不是他。” 一定不会是他。 谢涔之斩妖除魔,正直凛然,他的剑尖只会指向魔。 她永远不会与他站在对立面。 除非……她也成了魔。 长期浸在魔气浓郁之地的人,就算道心坚定,也极易成魔。 但谢姮记得师尊说过,她天生仙骨,虽不知来历,但也绝不会成魔,就算她长期呆在禁地,每一滴血中都流动着魔气,她也只是谢姮,不会成为屠戮生灵的魔。 师尊是这么和她说的。 师尊传授她心法剑术,更不会骗她。 可谢姮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从前那魔头说过的话。 ——“黑暗生于光明,长期游走于明暗之间,谢姮,你分得清自己是魔还是人么?你困住了本君,自己亦被困在此地,你与本君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和魔有什么区别呢? 肩上的印记,又究竟是不是魔纹? 谢姮眼尾猩红,猛喘一声,身侧的思邪剑突然感受到主人的气息波动,发出微微的嗡鸣。 舒瑶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惊叫一声,“谢姮!你怎么了!” 谢姮猛地闭目。 那魔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脑海中还不断地闪现着谢涔之的身影。 谢涔之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即便有短暂的温柔,却也像天上的云,若即若离、高不可攀,这样的人让她无法焐热,也决不会给予旁人多少温暖。 这就是谢涔之,她用了整整一百年,所了解的谢涔之。 所以她能等。 只要日子够长,他总是会喜欢她的。 可……可若她真的成了异类,成了魔呢? 谢姮始终忘不了那年,谢涔之是如何一剑斩下入魔的师弟的头颅的。 当时雪下得很大。 谢姮呆呆地看着倒地的师弟,谢涔之冷漠地收回了剑,黑瞳深处反射着冰凉的雪光,他对她说:“被心魔驱使,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犯下杀孽。” 她不明白,又不依不饶地问他:“可是,他不仅是魔,他也是我们的师弟呀。” 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师弟啊。 谢姮不明白,她懵懂地望着她,没什么记忆的她,一向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都是这样直接向谢涔之求教。 谢涔之突然笑了一声。 他甚少笑,薄唇掠起慑人的弧度,却比雪还要冷。 他屈指轻弹她眉心,说:“阿姮,我是谢涔之,亦是陵山君。” 谢涔之是师兄,可以包容师弟。 陵山君是君上,斩杀一切邪祟。 那个时候,谢姮便明白,原来做涔之身边的人,亦要正直无情,她只有方方面面与他匹配,才能站在离他最近的距离。 任何任何的变故,都不可以有。 道心永远都要坚定,剑尖永远指向妖魔。 可如今…… 肩上的印记如鲠在喉。 这印记到底是什么东西? 染了一身魔气的她,第一次真的害怕起来。 谢姮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的手摸索着,直到握紧了身侧的思邪剑,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谢姮低声道:“我没事。” 她努力弯了弯唇角,抬睫一笑,即使脸色苍白,也仍旧不露半分忧色。 舒瑶一时关心她不是,不关心她又不是,只好嘀咕道:“你可别是心魔入体吧?我来之前听别人说,这里的魔头擅长蛊惑人心,我刚才还以为你被控制了,毕竟这一身魔气的。” 被控制吗? 她不会被控制,但也的确是与这魔头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魔头,谢姮突然发现,魔头今日好像格外安静。 平时她但凡稍微有一点狼狈,他都一定会狠狠嘲笑她。 今天她都快死了,他却不吭声了? 论一个聒噪的魔头为何突然闭嘴。 一定有鬼。 谢姮想到那四个弟子,联想到那魔头的摄魂之术,或许在查出幕后之人上,她能找他帮忙。 谢姮决定先试探他一下。 她艰难地站了起来,往封印前走去。 谢姮在离封印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想了想,决定先敷衍地招呼一声:“今日夜色不错。” 封印里的魔头:“……” 那封印突然蓝光大盛,魔气缭绕,地面上的碎石飞沙凭空浮起,对着谢姮蠢蠢欲动。 舒瑶惊道:“谢姮!这魔气……” 谢姮站着没动。 她太了解这魔头了,动手之前一定会嚣张地说上几句,以示他的得意,如果他不吭声,那一定是吓唬她的。 果然,那蓝色符纹一闪而过,又没了动静。 谢姮伸手戳了戳封印,“你今日是怎么了?” 居然不话痨了? 魔头:“……滚。” 这魔头现在心情糟得很。 趁着她昏迷杀她,没得逞就算了,还差点被她的灵火反噬,他为祸三界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他也是今天才发现,他居然杀不了谢姮。 这魔头现在正烦着。 第11章 “是江音宁想杀你?”…… 谢姮第一次想和这魔头谈合作。 就算他暴躁地对她说了个“滚”字。 她说:“你帮我用摄魂之术读取他们的记忆,找出幕后之人,顺便清除他们体内的魔气,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酌情答应你。” 魔头:“放我出来。” 谢姮果断拒绝:“不行。” “自断一臂。” “不行。” “杀了谢涔之。” “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那就免谈。 那魔头阴冷地哼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诚意。 谢姮微微沉默,又说:“除了放你出来和害人,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魔头没理她。 谢姮原本要放弃了,转身要走,才走了一步,便听他说:“找机会去藏云宗密阁,找出一则关于卫折玉的密卷,交给我。” 卫折玉? 这是谁? 谢姮脚步一滞,“成交。” 谢姮从不骗人,魔头先帮她摄取心魂,找出幕后真凶,她再找机会潜入密阁,一定给他把事情办妥。 那四个被五花大绑的弟子被拖到封印前,魔头即将开始施法,舒瑶想要暂时避一避,谢姮却把她叫住,“你随我一起。” 舒瑶指了指自己,表情有些迷茫,“我?我不合适吧……” 舒瑶是想避嫌来着。 她也不傻,打从看到有人追杀谢姮,谢姮又能瞬间使出那么厉害的灵火,再加上她背后的印记,舒瑶就觉得这事不简单。 说不好,还会是什么大事。 就算有个掌门爹在背后撑腰,舒瑶也不想掺和进藏云宗的事。 但谢姮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舒瑶不是藏云宗的人,与她没什么瓜葛,日后更能为她作证,一个人看到的真相,有时候并不叫真相。 舒瑶犹豫了一下,八卦心作祟,加上谢姮让她看,她想了想,也还是随谢姮进去了。 谢姮温声交代:“我为你护法,保你不被魔气影响,你只需站在此处,凝神静气。” 舒瑶点点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谢姮,欲言又止。 她就是很纳闷,谢姮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能又是查真凶又是护法的,这人就一点都不累,也不会痛的吗? 舒瑶和谢姮同时闭目,开始施法。 谢姮双手结印,指尖凝聚着一缕刺目的红光,红光向四周扩散,卷起四面八方的落叶飞石,一道半透明的屏障从头顶展开,将她和舒瑶包裹其中。 封印蓝光大盛,那四个白衣弟子瞬间被魔气包围。 谢姮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画面。 “去禁地斩杀魔化的妖兽,助谢姮一臂之力。” 殿中屏风后,金兽吐纳的烟雾中,一抹修长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是谢涔之。 天光照入窗棂,他的轮廓隐在明暗之间,投落一片虚影,仅仅只是侧身说话,举手投足间便携着清贵威严之气。 殿中除了那四个弟子,便只有谢涔之一人。 那四人一齐领命,退出大殿,却在拐角之处遇见一个人。 “啊!”江音宁正拿着装满糕点的食盒,猝不及防撞到一人的身上,狼狈地往后踉跄一步,险些摔了,撞掉了其中一人手上的禁地令牌。 “哎呀,抱歉。”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去拾地上的令牌,把令牌重新还给对方,满怀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弟子微笑点头道:“不碍事。” 只是打了个照面,便分道扬镳。 回忆散去。 谢姮重新睁开眼。 记忆里的内容很短,似乎什么都没有,也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谢姮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一边的舒瑶也睁开了眼睛,疑惑道:“他们来之前只见过陵山君和云锦仙子,陵山君并未吩咐他们杀你,可云锦仙子也不过是撞掉了一块令牌而已,好像并没有人在背后指使,是不是你想多了?” 谢姮沉默着,也说:“的确如……”还未说完,脑中电光火石一闪。 令牌? 会不会是令牌有蹊跷? 谢姮疾步向前,直接伸手直接去摸他们腰间的令牌。 那令牌乃是铁制,纵使已被火烧得漆黑,用手一抹,便恢复如初。 谢姮摸出一人身上的令牌,又紧接着去摸下一个,依次摸了过去,动作非常熟练。 “哎你!”舒瑶惊叫一声,看她直接上手去摸那些男弟子,动作毫不含蓄,眼皮子一跳,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谢姮很快就摸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她拿出其中一块令牌,指尖一抬,循着令牌上的一缕特殊的气息,从那些人的脑子里抽出一条条如针般细的黑色长虫。 一边抽,他们一边发出惨叫声,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谢姮抽出了一只,又抽出一只。 一连就抽出了四只。 长虫在掌心扭动,泛着丝丝黑气。 谢姮眸色一沉。 “就是此物。”谢姮说:“这是魔域的祸心蛊,背后有人操控,能钻进人体之内,从而控制人的心智。” 舒瑶闻声凑过来,看到谢姮掌心里的虫子时,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只有令牌上有它的气息,令牌又只有江音宁接触过,那难道真是她?” 舒瑶摸着下巴,看了看谢姮,突然想起自己曾听到的那些八卦谣言,有些好奇,“江音宁真要杀你?你不是刚在剑阵里救了她吗?还有……这是魔域之物,她是从哪弄来的?” 谢姮用力捏着掌心的令牌,抿唇不语。 她现在有点乱。 她与江师姐之间分明无冤无仇,她自认以师妹的身份待她,也从未做出过任何冒犯江师姐的事。 江师姐明明也是涔之的师妹。 江师姐那日主动挽她的手,也分明是一副单纯可爱的样子。 何止是旁人,就连谢姮,也信了她的柔弱无害。 如果真是江师姐做的……那她为什么要杀她? 是因为涔之么?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秘密? 谢姮突然惊觉,从头到尾,她可能都被蒙骗了。 根据今日之事,再联想万剑台之事,如此小小魔域蛊虫,若被携带在身上,微弱的魔气足以刺激数千年的神剑之灵,继而放出六道杀星阵。 正好她当时路过,误打误撞成了被怀疑的那个人。 他们怀疑了所有人,甚至逼得她立誓,却始终没有去怀疑江音宁。 这样一来,似乎都有了解释。 可江音宁随身携带魔域的蛊虫干什么?! 她怎么会与魔有关系? 谢姮身子晃了晃,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倘若真是如此,那涔之……会不会有危险?江音宁的目的又是什么? 谢姮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身边的人。 她沉下心来,抬眼,正好撞见舒瑶窥探过来的眼神,谢姮略一抿唇,笑意温淡,“这件事我会去查清楚,你不必担心。” “这是你们藏云宗自己的事,谁担心了……”舒瑶一僵,嘀咕了一声。 一边嘀咕,一边心道,谢姮这性格真是没救了,人家明摆着要害她,她居然还让别人不担心,哪天死了也不知道。 不过这想法也只在心里想想,舒瑶觉得今天和谢姮走得太近,已经是犯规了,她才不要更关心谢姮了,显得有点没面子。 舒瑶问:“这四个人怎么处置?” 谢姮说:“他们已恢复正常,也是被人利用,可以放了。” 说着,谢姮亲自拿了匕首过去,将他们身上的绳子割开,想了想,掏出袖中的天枢草,将天枢草的灵力逼入他们体内,为他们疗伤。 舒瑶看着谢姮拿出天枢草,隐隐就觉得有些奇怪——之前江音宁擅闯禁地,好像就是为了拿天枢草给陵山君吧?怎么天枢草又在谢姮的手上?谢姮这么喜欢陵山君,居然没有把天枢草给他吗? 那四个弟子逐渐恢复清醒,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想起发生了什么,吓得面无人色。 “谢姮长老……”其中一人愧疚道:“弟子不知为何突然被控制了心智,险些伤了长老,弟子实在是罪该万死!” 其他弟子也面露懊恼之色,纷纷自责—— “亏我们一身修为,受君上之命斩妖除魔,如今竟然自己也差点成了魔!实在是惭愧!” “若不是长老您,弟子们只有死路一条,您的恩情,弟子们谨记于心!” “都怪我们太过莽撞。” 谢姮微微一笑,蹲下身来,柔声道:“不怪你们,左右尊使有要事在身,你们也是第一次被派来禁地,这里发生的事,我不说出去,你们也别说出去,如何?” 若他们出去领罚,被魔气控制并不是小的罪过,届时苦牢的惩罚是难免,他们不死也脱一层皮。 谢姮却说,不将这事说出去。 那四个弟子面面相觑,都有些难以置信。 谢姮笑道:“好啦,快收拾收拾,我让我的灵兽去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你们换上之后,便立刻回去复命。倘若君上问起,便说是我在万剑台受伤耽搁了时间,知道了吗?” 说着,她站起身来,正要去吩咐白羲,还未走几步,那四个弟子却齐齐跪了下来。 “长老今日之恩,弟子们一定谨记!” 谢姮脚步一顿。 许久,她回身无奈一笑,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说:“什么都没发生,你们也无须记得我的恩情。” 第12章 瞬息之间,扼住命脉。 谢姮将天枢草剩下的灵力传入白羲体内,让白羲恢复人身,剩下的所有事,就全权交给了白羲去做。 她耐心地嘱咐着所有的事情: “那四人受了伤,你去多瞧瞧,别让他们露馅了。” “天冷了,你代我去看看,有没有还没穿上冬衣的弟子,裁制几件衣裳送去。” “若有人来找我,你记得替我回绝,便说我伤势并无大碍,禁地的所有事不可走漏消息,连云袖也不要告诉,别让他们担心。” “还有,涔之爱喝鼎溪茶,你去吩咐下人,每夜申时送去。” “藏云宗山门处的白鹤,你记得给它们喂食。” “……” 事无巨细,大大小小,直到把心里惦记的所有事都托付出去,她才安心。 吩咐完了之后,谢姮才专心闭关疗伤。 这一次疗伤,便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若是常人,在灵力枯竭、咒法反噬、魔气入体、内外伤交杂的情况下,至少也要修养个几年,快的话更是要一年半载,但谢姮却担心着江音宁的意图,日夜不休地疗伤,竟也在半个月之内清理完了体内的所有魔气。 至于剩下的内外伤,以及那些耗费的灵力修为,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谢姮施了个障眼法,让白羲假扮成自己守在禁地,便乔装成一位普通弟子的模样,潜入密阁寻找那魔头要的卷宗。 偌大的藏云宗,除了禁地的结界、苦牢的阵法之外,便只有密阁的守备最为森严,里面藏有藏云宗数千年来累积的上古典籍、不为人知的密辛卷轴、以及各类奇珍异宝,若无宗主谢涔之的令牌,无人可以进去。 若有人擅闯,一不小心触碰阵法,便会被当场斩杀。 谢姮随谢涔之进去过几次,几乎次次都是出于公务。 她对密阁也不是很陌生,很清楚每个阵法机关所分布的地点、触发的条件,要瞒着守卫进去借个无关紧要的卷宗,并不是什么难事。 已至深夜,更深漏静,星火璀璨。 谢姮的脚步比猫还轻,随风卷进了密阁的二楼,落地之时,衣袂拂过八角水晶烛台,带起烛光一晃。 无人发觉。 谢姮翻过栏杆,直接跳到了一楼,轻轻落地。 密阁仅仅是第一层,便极为宽广,以中间过道为分界线,书架铁柜林立两侧,如迷宫环绕曲折,其藏宝种类之多,便足以证明藏云宗修仙界之首的地位。 指尖蹿出一小撮火苗,借以照明,谢姮循着记忆绕开那些陷阱阵法,开始书海捞针。 卫折玉。 谢姮没听过这个名字。 暂时排除是藏云宗内部人士,因为是那魔头要查的人,她先从记载妖魔的典籍开始找起。 结果找了一大圈,手都翻酸了,还是没有。 别说是卫折玉,连个姓卫的人都没有。 谢姮突然想起密阁第三层有一个法宝,名叫窥灵仪,是可以搜寻天下一切相关的人与事的。 她直接掠上第三层,往里走去,随着她一步步往前,以她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气场如水波纹,从脚底向四周荡去,迅速确认了灵气最丰沛的方位。 窥灵仪就藏在那里。 谢姮快步上前,打开匣子,一缕金光刺入人眼。 她眯起眸子,继而闭上眼,将双手隔空放在那球形的窥灵仪之上。 这窥灵仪,据说能读取使用者之心,继而根据心底之人找出于之有关的人与事,即使那人只是出现在别人的对话里,也能寻觅出背后别人说过的话。 ——一个绝佳的找背后说坏话之人的神器。 谢姮默念三声卫折玉,重新睁开眼,窥灵仪上果然浮现了相应的画面和声音。 是一个白衣男子,正坐在一棵树下抚琴。 奇怪。 这背影,怎么这么像谢涔之? 谢姮弯腰,凑过去仔细瞧,待画面一闪,她看清那人的脸时,真的吓了一跳。 还真是谢涔之! 谢姮差点就以为卫折玉就是谢涔之了。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可能不是窥灵仪的问题,也不是卫折玉的问题,大概问题出在她身上。 她不够专心。 她满脑子都是谢涔之。 谢姮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抹胭红,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爬上面颊,像熟透的红霞蒸出了水汽,大眼睛里都有水光在晃。 她突然抬手捂脸。 这叫什么事呢。 这哪叫窥灵仪,这分明叫问心镜。 谢姮很想迅速调整好状态,但她试了几遍,窥灵仪上都还是谢涔之。 起初她还能平静地默念别人的名字,偏偏第一次之后,那些带着“谢涔之”“陵山君”字眼的声音也蹿进了她的耳朵里。 越逼着自己不想,越忍不住就去听了。 “谢涔之如今可是藏云宗之主,不可小觑,莫说是他了,便连他身边的谢姮,都不是好对付的。” ——这是某个一直对藏云宗不服气的小门派掌门私下里与别人说的话。 “待我救出鬼都王,必将谢涔之碎尸万段!” ——这是某只魔在撂狠话。 “陵山君乃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威武、最优秀的男子,只可惜他修的是无情道,否则,以我上阳峰峰主首徒的身份,也未必不能把谢姮比下去。” 上阳峰峰主首徒,谢姮隐约记得那位师姐,平时她瞧着清冷淡漠,拒人千里,居然也悄悄地喜欢涔之? 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女子都提到了谢涔之。 谢姮平时对公务之外的事有些迟钝,今日才突然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的人,都这样喜欢爱慕涔之吗? 可想想,他这样好,旁人喜欢,也是正常。 便如她也喜欢他一样。 但无论是爱慕的、钦佩的,还是憎恶的、惧怕的,几乎他们每次提到谢涔之的名字之后,紧接着谢姮都会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这些年不要命的努力,已将自己的名字与他牢牢地绑在一起。 想到此,谢姮低眸抿唇,唇畔是压不住的笑。 笑意未尽,周围忽然有些安静。 不是没有声音的安静,而是连空气都是静的。 那些流动的风和灵气,也倏然被冻住了。 谢姮觉得不太对。 她觉得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迅速将窥灵仪藏入袖中,阖上那匣子。 与此同时,原本点在角落的几缕烛火突然全灭,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姮感觉后颈一凉。 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极为用力,指尖陷入了颈骨之中,是一个极其刁钻的掐法。 谢姮瞬间被制住呼吸。 即使不能呼吸,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会窒息而死,她也完全不能动,更不敢动。 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连那人是怎么靠近她的,她都完全察觉不到,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就被人捏住了命脉。 此刻她就像一只引颈受戮的鹅,只需轻轻一扭,便会死在这里。 谢姮冒了一身冷汗。 迷迷糊糊间,她又觉得这人的气息有些熟悉。 但这人未曾动用法术,或者说,法术远高于她。 所以这人刻意隐藏气息,她背对着他,不能精准被判断出是谁。 谢姮感觉自己被轻轻一推,被他掐着脖子,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直到她离阵法只有毫厘之距。 近到她只要呼吸一下,就能触发阵法,然后被这里的机关射成筛子,顺便惊动外面的守备。 谢姮:“……” 现在不呼吸反而成了好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大脑因为缺氧越来越晕,胸腔仿佛被堵住了,手脚都在慢慢地软下来,勉强依靠着那人稳健的手臂。 谢姮额角渗汗,唯一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她绝对会死。 还是为那魔头办事而死,那死得未免也太离谱了。 谢姮想抓到什么东西,就算不能找到反杀的办法,能扯一扯那人的袖子,低头求饶也好。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抬手,便感觉有个东西“咚”地砸在了地上。 是窥灵仪。 那窥灵仪骨碌碌一滚,继续冒着金光,延续着谢姮方才还没看完的画面,继续放出更多的画面和声音出来。 “陵山君如今英俊潇洒,怎的就偏偏修了无情道呢?可真是可惜。” “陵山君就算修了无情道,谢姮也仍旧对他死心塌地,除了他,眼里也放不下别人,就凭这一点,旁人也比不过谢姮了。” “陵山君若真是无情,又为何偏偏让谢姮做他的未婚妻?难不成这未婚妻的身份,也不过是噱头而已?这么些年来,他也一直没与谢姮完婚。” 谢姮:“……” 神秘人:“……” 这回刚好放到八卦部分。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尴尬到谢姮觉得如果自己真死了,这就是死后刨坟鞭尸一样的公开处刑。 谢姮闭紧眸子,唇色泛白,眼睫轻颤。 下一刻,脖子上的手指突然松开。 她如一只将死的蝶,无力地从他指尖地跌落。 第13章 “你是喜欢我的吗?”…… 谢姮委顿在地。 摔落的同时,因浑身无力,她感觉到脸上的障眼法突然消失,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现在四周很黑。 谢姮虚弱地趴在地上,手撑着冰冷的地面,低下头去,让散落的发丝挡住自己的脸,企图不被他看清自己是谁。 前提是这个人她不认识。 但她已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出现在这里,实力远高于她,行事如此雷厉风行,直抓人命脉,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极少。 那人在黑暗中蹲了下来,下巴一紧,她被他用力地抬起了小脸。 这是一个略有侵略性的动作,面对着旁人,谢姮的第一反应是挣扎,但她还未动,那人的冰冷的视线从她脸上扫过,突然凉凉地笑了一声。 “呵。” 这一声笑,让谢姮彻底僵住。 这声音…… 果然是谢涔之! 他此刻出现在密阁里,她是直接犯到他面前了,还被他当场抓住。 他方才的动作极有杀意,似乎是被她的障眼法给骗了,没认出是她,如果方才窥灵仪不意外掉下来,不放那些声音和画面,让他察觉到不对,也许她真的就被他活活掐死了。 此刻谢姮被迫仰着颈子,脑子一片乱。 她在想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她从禁地出来的事,又怎么解释她为何要溜进密阁,禁地被刺杀的事她本想在调查清楚之后再说,毕竟牵涉的人是江师姐,空口无凭,他们未必信她。 “涔……”谢姮还说了一个字,便看见黑暗里的那一颗泛着幽光的窥灵仪,飘浮起来,落在了他的掌心。 窥灵仪的八卦还在继续,在这死寂的密阁之中,显得尴尬又突兀。 谢姮:“……” 她一时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谢姮从未如此难为情过,尤其是当着喜欢的人,听着别人说他们之间的事。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旁观者说得八九不离十,却又和她自己所认知的有些区别,仿佛在听着另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她有些迷茫无措。 “擅离禁地,潜入密阁,我应该怎么罚你?”谢涔之忽然开口,嗓音透着淡淡的冷意。 谢姮垂眸,嗓子干痛无比,哑声道:“……依照藏云宗门规,应当受一百鞭刑。” 他淡淡“嗯”了一声,手指转着掌心的窥灵仪,又问:“伤势如何?” 谢姮:“已痊愈大半。” 她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已做好立刻被捆出去受刑的准备。 她和江师姐不一样。 谢涔之不会袒护她的。 “陵山君当然不喜欢谢姮,为什么要和她成婚?我看她虽是未婚妻,但也未必能当成宗主夫人,当初她为救一个弟子犯了门规,理应通融一二,陵山君不也照旧罚她了,可有半分宽容?” 一句突兀的话,又从窥灵仪中放了出来。 谢姮眼睫一颤。 是啊。 从无半分宽容。 原来在旁人眼里,他是这样不喜欢她的。 下一刻,那窥灵仪里的声音画面彻底被掐灭。 谢涔之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拂袖站了起来。 他背对着她,寒声道:“你来此地,是为了找窥灵仪?想听这些话?” 谢姮一愣。 她没想到这一层,正好可以趁机隐瞒替魔头找卷宗的意图,但这样承认,又似乎显得她有些…… 她不说话,他就当她默认了,突然冷笑道:“旁人无知妄言,没有听的必要,当初我是如何教你的?世人有好有坏,除了我与师尊,旁人未必信得。” 谢涔之原本心念俱冷,此刻越说却越是有一种莫名的不悦。 他第一次觉得这窥灵仪算什么法宝,放出这些荒诞无稽的话出来,只会迷惑心思单纯之人。 信不得。 这些话不应该入她的耳中。 她平素听话懂事,今日居然也胡来了,自己溜进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句这种话。 谢姮扶着一边的书架,慢慢站了起来,听着谢涔之的话,又拿捏不定他这话的意思。 她不懂便问:“所以,他们说的不对,涔之你是喜欢我的吗?” 谢涔之:“……” 他第一次,被她的话生生一噎。 她又自顾自地说:“但是有一点他们说对了。” 她突然往前走了几步,绕到他跟前,仰头望着他,也不顾她等会是不是要去受罚,眼眸明亮,认真地说:“阿姮是喜欢涔之的。” 这个处境,这个时间,实在不适合坦露心迹。 但她一直都这样直白,有些话平时不说,但只要肯说了,就一定是认真的。 她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喜欢。 他眯起眼,打量着她。 谢姮想了想又说:“其实,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会因此而不喜欢你的。” 这话说的,仿佛是他担心她不喜欢他了一样。 尽管她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却听出了这个意味。 谢涔之没由来地烦躁,冷淡道:“那是你的事。” 谢姮点头,低眸笑道:“是我的事,所以我今天,有点开心。” 她是真的有些开心。 就冲他先前那一句“旁人未必信得”,不让她信别人的话,便说明他并不是这样冷漠地要给她难堪。 都要受鞭刑了,她居然还会开心。 她觉得自己疯了。 他抬脚便走,谢姮转身追着他,一边在黑暗中追,一边伸手去牵他的袖子,急急忙忙道:“既然不是不喜欢,就算不是喜欢,那也只是比喜欢差一点点而已,涔之都是我的未婚夫了,将来也一定会越来越喜欢我的,直到变成真的喜欢。” 她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黏在他身上,就非要把喜欢的话说完,谢涔之被她扯着袖摆,连那些冷声色的架子都摆不出来了。 “谢姮。”他警告般地,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这回听话了,收回放肆的手,却还是安静地瞅着他。 她乖乖回:“涔之。” “……” 他们仿佛是在僵持着什么。 于某些事上,她比谁都固执,应对这样炽热而浓烈的固执,但凡心软之人,都会不小心为之动摇。如此,他的冷漠更显得像刻意为之,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全线崩塌,全无底线可言。 他厌烦极了这种感觉。 越厌烦,越冷漠。 她却总是不肯知难而退。 “君上?君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殷晗的声音,有人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提着灯闯入,在下面犹豫着要不要上来查看。 谢姮转头往殷晗过来的方向一看,飞快地往谢涔之身后一缩。 她踮起脚,小声在他耳边说:“我得罪过殷晗,如果你把我交给他处置,他一定会公报私仇的。” 她的嗓音听着有些委屈。 谢涔之瞥了她一眼。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了窗边,正是深夜,清冷月色穿透进来,正好照亮了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眸。 她就这样安静地瞅着他。 像是等待宣判的小可怜。 谢涔之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微微一落,在她颈上的掐痕上顿住。 他掐的。 他差点把她掐死。 再如何厌烦,在看到这掐痕的刹那,谢涔之的心也如被浸入了湖底,顷刻冷静下来。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眼底冷意逐渐散了去,扬声道:“无事,不必上来了。” “是。” 那些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声关门声响起,密阁内恢复寂静。 谢姮一愣。 他真的……不罚她了? 谢涔之见她呆呆的神情,又不无警告地说:“日后再敢偷溜进来,两次惩罚一起算。” 她一怔之后,唇畔却笑得更为灿烂,“谢谢你,涔之。”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才走了几步,又想到自己是翻窗飞进来的,便又要推开窗子往外跳,将要跳下去时,她又猛地放下掀起的窗扇,凑回了谢涔之身边。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明日……可以回来吗?” 魔气没了,她可以走出禁地了,也想重新回到他身边。 谢涔之说:“可以。” 谢姮弯唇一笑,飞快地跳窗跑了。 虽什么都没得手,还被抓到了,但她却是怀着一腔欢喜回到禁地的。 白羲独自在禁地担惊受怕,看她心情甚好,仿佛焕然一新,还十分好奇地问来问去,得知是因为陵山君,又酸溜溜地嘀咕:“主人只会因为他难过,因为他开心。” 谢姮又去封印跟前,跟魔头交代自己失手的事。 她容光焕发地说,唇边噙着欢喜的笑,那魔头第一次见到失手了还如此开心的人,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来气他的。 气得他又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杀了她。 谢姮对无关紧要之人,尤其是一只魔的情绪,丝毫不在意,还顺便加固了一遍封印,临走时只说“日后我再寻别的机会,绝不失信”,便准备收拾好自己,打算第二日离开禁地。 第14章 “您是最温柔亲切之人。…… 谢姮先回了掩霞峰一趟。 因她平时除了在无汲殿伴在谢涔之身边,便是呆在禁地看守封印,她自己的住处倒是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常回来,所以每次回来时,屋子里都已落了一层灰, 对此,过来找她的舒瑶惊奇道:“不重要的东西……你是指这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还有绫罗绸缎?重要的只有你那的剑?你还是个女人吗?” 一连三个难以置信的质问,谢姮一边打扫灰尘、烧火做饭,一边回道:“修炼之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舒瑶:“这种话谁都会说,可谁当真了?也就你这种傻子才当真。” 舒瑶越来越觉得谢姮不是人了。 以前她和谢姮没什么交集,顶多是见面就打的“仇人”关系,舒瑶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谢姮的印象,也仅仅只停留在她是陵山君的人上。 但无论是谁,只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不足之处。 那些破规矩,谁没事遵守啊,什么修炼需心情寡欲,钱财乃身外之物,倘若真的什么都不求了,修仙求长生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大道理,大家也都是一笑了之,彼此心照不宣。 但谢姮就是做到了。 她是真的将那些话奉为圭臬,并为之努力。 舒瑶小声嘀咕:“这哪里像正常人,和傀儡也没什么区别了。” 刚发完牢骚,便闻到一丝馋人的饭菜香气。 好香。 舒瑶咽了咽口水,循着香味看去,正好看见谢姮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菜放进了食盒里。 舒瑶忍不住凑过去闻那盘还未收进去的菜,搓着小手道:“那个……谢姮啊,没想到你这么能打,连做菜也这么香,我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花架上的雪鸮倏然飞了下来,变成了白发美少年,眼疾手快地护住那盘菜,冷哼道:“这是我主人给我做的!才轮不到你呢!” 舒瑶不服气:“你一只鸟,吃什么肉!吃你的虫子去!” 白羲恼怒道:“你才吃虫子!雪鸮就是吃肉的!再说了,我就算去吃虫子,我主人做的菜也不轮不到你尝!” “你!”舒瑶跺脚,伸手去抢:“臭鸟!给我滚开!” “我就不!你敢欺负我,我主人就放火烧你!”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小小的厨房,登时热闹起来,谢姮眼带笑意地觑了他们一眼,把其他的菜一一在桌上摆好,笑道:“想吃就吃罢,我还能做。” 一人一鸟瞬间息战,齐刷刷地往桌边冲去。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来了。 来者是个白衣弟子,身后背着把重剑,梳着高高的马尾,眉眼清隽秀气,正是上次来禁地的四个弟子之一。 “弟子容清,得知长老今日出关,特意来拜见长老。” 少年朝谢姮抬手弯腰一礼,低声道:“上次若不是长老,弟子只怕已经凶多吉少,虽说您不计较弟子那日的过错,但弟子思来想去,实在是过意不去,特意过来道谢。” 谢姮微微一笑,“那日是我,换了其他人,也会如此选择,实在不必如此。” 容清抿紧唇,摇了摇头,语气忽然低了下来,“长老与其他人不同,长老是弟子见过……最温柔亲切之人。” 谢姮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少年抬起眼睛,面对谢姮,他有些腼腆拘谨,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弟子这次来找长老,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上次弟子被控制心智之事,弟子思来想去,已经有些眉目,是云……” 就在此时,屋子里传来舒瑶的声音:“谢姮!你也来吃呀!” 白羲也跟着喊:“主人快来!” 他们的声音太大,立刻打断了容清的话,少年有些惊讶地往里看去,似乎没想到里面居然这么热闹。 他记得从前就听说过,谢姮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亲近的朋友极少,这几日其他长老和左右尊使都忙于公务,应该也无人来才是。 谢姮被他们吵得无奈,转身要往里走去,又回头瞧了容清一眼,“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二,不介意的话,要一起吃饭吗?” 每隔五年的十月初二,乃是藏云宗弟子可以下山探望亲人的日子。 但也会有许多弟子留在宗门,少部分潜心于修炼之中,但大多数人,却是因为家中遭逢变故,或是双亲身为阳寿极短的凡人,早已不在人世。 容清今日过来找她,大抵是无亲可探。 谢姮问的委婉。 她没有亲人,也理解别人的感受。 容清怔了一下,犹豫地望着谢姮的眼睛。 他觉得这太僭越了。 本想拒绝的。 但望着女子清透温和的眸子,没由来地,他心底一暖,轻轻“嗯”了一声。 “多谢长老。” - 四人一桌,气氛颇有些微妙。 谢姮常年辟谷,只吃了几口素菜,舒瑶和白羲大快朵颐,还时不时用筷子打着架,斗嘴抢菜不亦乐乎,反观容清,倒是坐得十分端正,拘谨又尴尬。 容清三番四次想要开口继续之前的话题,和谢姮说说他的新发现,都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谢姮也看出来了,但是事关江音宁,如若江音宁和魔真的有关系,她尚能应付一二,容清却不一定安全。 这不是他一个小弟子能应付得来的。 谢姮不想拉他下水,便继续装傻。 等大伙吃完饭,她便又多做了几盘糕点,向无汲殿赶去。 无汲殿外,守备看到谢姮,都有些惊讶,“谢姮长老?您的伤好了?” 之前那事闹得不小,整个藏云宗都早已传遍了,不管当时他们在不在场,都知道谢姮魔气入体,险些被六道星杀阵当成魔给杀了的事。 他们如今再仔细一打量谢姮,发现才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浓郁的魔气居然没了。 看来谢姮长老镇守封印,的确是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谢姮朝他们点了点头,问:“君上可在里面?” “君上在里面。”那守备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 谢姮没去听那个“但是”。 她是来找谢涔之的,其他人都与她没有关系,也无法阻止她进去。 但她隐隐有预感,是谁在里面。 走进空旷的殿中,绕过屏风,隔着珠帘,隐隐约约便听到小姑娘轻快的笑声。 “师兄,你别看书了。” 江音宁的嗓音又软又甜,像是在撒着娇,“今日好不容易大家都不在宗门,你也没有公务,便来陪宁儿玩玩嘛,宁儿小时候经常和师兄一起下棋,现在宁儿的棋艺可精进了不少……” 谢涔之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莫闹,明日再陪你下棋。” “不要,我就要今日!” 小姑娘轻轻跺着脚,谢姮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江音宁软声道:“就今日嘛师兄……” “师兄你最好了,师兄,小时候你可宠我了,现在就依我一回嘛。” 谢涔之无奈,低低叱道:“你这丫头,若实在无聊,去找旁人玩。” “他们都下山去了,只有师兄在这里,宁儿当然只能缠着师兄了!” “师兄就陪我玩嘛……” 谢姮站在外面,安静地听着江音宁理直气壮地撒着娇。 她皱了皱眉。 伴在涔之身边多年,谢姮从未见过谁这样当着谢涔之的面放肆。 还这样不讲道理。 若是平日,谢姮纵使不爱看到这样的画面,也绝不多置喙一句。 她会觉得,这便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或许便是可以这样自然的撒娇的。 可自从知道江音宁想杀她之后,谢姮已不再愿意让她接近谢涔之半分。 江音宁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危及涔之的安全。 那是底线。 谢姮绝不会再忍。 谢姮突然掀开了帘子,直接进去说:“我来陪你玩。” 她一说话,场面忽然有些安静。 何止是江音宁,连谢涔之都放下了手中的书,循声看来。 谢涔之微微眯眸,打量着谢姮,似乎也没想到谢姮就这么闯了进来。 江音宁惊讶地望着她,“谢……谢姮师妹……你来做什么……” 这话一说完,江音宁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连忙要改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姮便迅速接茬道:“我来陪你玩。” 江音宁:“……” 江音宁被她狠狠一噎,表情差点失控。 谢姮说陪她玩,就一定陪她玩,她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谢姮先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对谢涔之说:“涔之你安心看书吧,我去陪师姐了。”说完,又看向江音宁,微笑道:“来吧,江师姐,你拿黑子如何?” 江音宁:“……好。” 哪怕再不情愿,江音宁也只好勉强应了一声,其实说什么没人陪她玩,不过是她缠着师兄的借口罢了,但自己说出口的话,也实在不好否认。 谢姮见她犹豫,又问道:“师姐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吗?” 江音宁一怔,随即抬起头来,甜甜一笑,“怎么会?我很喜欢师妹,能与师妹多相处一些,也很好呀。” 谢姮微笑:“是吗?我也很喜欢师姐。” “……” 这场面总觉得有些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 江音宁被谢姮打了个措手不及,纵使不情愿,待她与谢姮面对面坐下来时,已重新扬起了一贯的灿烂笑容,满面欢喜地与谢姮下棋。 江音宁拿了一颗黑子,缓缓落下。 她下一步,谢姮便下一步。 寂静的殿中,一时只能听到清脆的落子声。 谢姮其实不太会下棋。 若是打架,她数一数二,但对于琴棋书画,她只知道最基本的规则,没有多久就输了。 输了就重来。 谢姮并不觉得羞耻。 她只是来应付江音宁的,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让她打扰涔之。 不过一遍又一遍地重来之后,即使是江音宁,都有些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对面的谢姮几眼。 谢姮正认真地思考怎么落子。 江音宁自诩棋艺不佳,她缠着师兄要下棋,也不过是想趁机输给师兄,让师兄教教她而已。 但她没想到。 人外有人,烂外有烂。 谢姮的棋艺……烂得令人发指。 似乎察觉到江音宁的视线,谢姮抬起头来,正好瞥见江音宁一瞬间探究的目光,她弯了弯唇,由衷的赞叹道:“江师姐的棋艺真好!” 江音宁:“……雕虫小技。” 话音一落,江音宁就觉得,这一段对话,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什么时候听过来着? ——“谢姮师妹的剑法好厉害呀!” ——“雕虫小技罢了。” 江音宁:“……” 她怀疑谢姮在耍她。 第15章 “我也想撒娇。”…… 谢姮气走了江音宁。 说是“气走”,是因为江音宁走的时候,虽是满面笑容,眼神却是有些哀怨可怜的——与谢姮下棋,即使从无败绩,也能把人活活逼疯。 谢姮目送江音宁远去,回到谢涔之身边,低头为他研墨,笑道:“江师姐连胜数局,想必今日很高兴。” 谢涔之搁下手中的书简,抬眼瞥了她一眼,有些好笑地眯起眼,短促地笑了一声,“宁儿任性了些,你便故意这样气她?” 他是如此的了解她,一眼便知她打的什么意图。 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谢姮研墨的手一顿。 若是平日,她定会乖乖认错。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的密阁之会的缘故,谢姮面对他的时候,没有往日那般的平静自然。 反倒是心跳得有些不正常。 鬼使神差的,她微微弯下了腰。 谢姮低头靠近谢涔之,抬眼望着他的侧颜,唇停留在他的耳畔,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 她轻轻道:“她是在对你撒娇吧。” 撒娇? 谢涔之未料她这么回答。 他侧眸看来,审视的冰冷视线朝她掠去,触及她温柔精致的眉眼之下,那双秋水荡漾的眸子。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微微冷了下来,“她任性,你便也随着任性么?” 江师姐任性,她便不能随着任性吗? 谢姮也想任性一回。 谢姮低声道:“我也想撒娇。” “……” 谢涔之一怔,倏然眯起眼,盯着她,“你说什么?” 谢姮说完就后悔了。 她的面上骤然飞起一片红霞,睫毛慌乱地扑簌两下,落了下来。 她在说什么胡话呢。 昨夜密阁那般出丑就算了,今日又说想撒娇,她怎么可以对谢涔之撒娇呢,她虽喜欢极了他,可在她眼里,他仍是那般高不可攀、不可亵渎的,她除了翘首等待他回头多看她一眼,旁的都是不敢的。 这样的话说出口,实在是……过分大胆。 也过分撩人。 夜色撩人。 烛灯下的谢涔之,着一身白衣,领口广袖以银丝织成繁复的暗纹,衬得他愈发冷峻高贵,烛火在那双漆黑如渊的眼底跳动,像雪地里一缕触手可及的暖阳。 即便是烛火倒映出的幻觉,像镜花水月,一触即破,也仍旧引诱她去飞蛾扑火。 她甚至有一种要飞快地亲上去的冲动。 但他肯定会生气的。 涔之生气起来,很是不好惹。 谢姮抿抿唇,垂下头,还是怯弱地缩了回去,但她又不甘心,抬起头来,对他说:“涔之,我脖子疼。” 昨夜被他掐疼的。 她淤痕未消,这话说出来,也算是个借口。 他却冷笑一声:“你昨夜擅闯密阁的账,我还未与你算,你该庆幸我只是用手,若是直接拔剑,你今日还有命站在此处么?” 谢姮:“那就谢谢涔之了。” 她想了想又说:“便是我命不该绝,还能站在这里,与你多说几句话。” 谢涔之冷漠地盯着她。 烛火噼啪一闪,又是一滴灯油淌了下来。 谢姮转身,轻车熟路地去找活血化瘀的药膏——这殿中的一切陈设她都非常熟悉,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 谢姮将药握在手心里,递给他,小嘴一瘪:“可也还是疼。” 谢涔之的冷漠声色又要挂不住。 他简直不知说她什么才好。 阿姮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又显得颇呆。 呆到旁人对她不甚温柔,她却不懂知难而退,还是傻乎乎地凑过来,用一种近乎让人心疼的方式,与他说着最小心翼翼的话。 谢涔之握紧她递过来的药,说:“阿姮,你当知我不会动心。” “那也不耽误上药呀。” 他往边上微挪,“过来。” 谢姮便坐了过去。 这座椅很宽,坐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却有些挤。 谢姮挤过来挨着他,即使是坐着,他也比她高上一些,她一时只看到他胸前的华贵章纹,因为坐得艰难的缘故,整个人都要埋进他的胸口,藏进他的怀里。 她乖乖的等着上药。 谢涔之垂目,目光从跟前安静温顺的阿姮脸上扫过,少女仰着纤细白皙的颈子,颈上的青紫掐痕,触目惊心。 昨夜还是红痕,今日便变青紫色了。 他昨夜的确没有留情。 他以手指蘸了冰凉的药膏,在那掐痕上轻轻涂抹。 “疼么?”他问。 “疼。” “那便长些记性。” 他比她高上些许,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便总会有些视线交缠。 谢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眉眼,瞧了许久,忽然抿起唇,唇角压不住腼腆的笑。 心底一片融融暖意。 她想: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现在,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别的时候,他是名震三界的陵山君,可只有现在,他是她眼里的谢涔之。 她一个人的谢涔之。 - 江音宁走出无汲殿,在门口守卫的目光下,慢慢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无人之地时,江音宁寻了处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微抬起指尖。 指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魔气。 那魔气如丝线般向四周延伸开去,丝线极细极淡,隐匿在萧瑟的风中,除非是天地灵气至盛之物,否则谁也不会察觉。 只出过一次意外。 想到那一次意外,江音宁暗暗咬牙。 上次她低估了万剑台的剑灵,没想到藏在身上的魔蛊能被剑灵如此敏锐地捕捉到,险些就被六道星杀阵给当场绞杀,不过……她也没想到,谢姮会正好路过。 得来全不费工夫,谢姮受伤至此,她再略动手脚,便能让她死在禁地。 只有谢姮死了,她与鬼都王的交易才能达成。 她助他破解封印,他助她得到师兄。 这是那次她借寻找天枢草之名擅闯禁地之时,与那魔头达成的交易。 ——“祸心蛊魔气极淡,常人不易察觉,能远距离控制人的心智,即便那人恢复神智,也不会有丝毫记忆。” ——“我应该怎么做?” ——“哼,这便是你的事了,你若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留你这个蠢货的命有何用?” 那魔头被封印禁地一百多年,恨极了这天下的所有人,意欲毁灭三界同归于尽,但凡靠近他的人,皆会被魔气绞杀吞噬,即使江音宁想要与他合作,他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差点就杀了她。 与虎谋皮,弄火自焚。 想起那一次可怕的经历,江音宁至今都背脊发凉。 但她实在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娶别人。 师兄原本就是她的,她从小便是想嫁给师兄,连爹爹都是为了藏云宗而死,她只不过才离开了这些年,谢姮凭什么取而代之?凭什么取代她,得到藏云宗的一切?! 师兄只能和她在一起! 江音宁暗暗咬牙,食指一并,指尖魔气刹那间收了回来,与此同时,黑暗的山路上,缓缓出现一道人影,双目呆滞,行动僵硬如傀儡。 江音宁说:“去闯禁地,代我传话给鬼都王。” 傀儡领命,缓缓转身,往禁地的方向走去。 擅闯禁地,很快就会被谢姮发觉,但短短一刹那,也足够让这只傀儡替她传句话了。 江音宁冷漠地望着那人的背影,默默握紧手心剩下的三只祸心蛊。 - 谢姮让白羲代为看守禁地,白羲手上有传讯符,一旦有什么意外,便会立即通知她。 谢姮没想到药刚上完,传讯符便亮了。 有人擅闯禁地。 谢姮不得已起身,重新拉开了与谢涔之的距离,垂下头来,以一个下属的身份,低声向他禀报禁地的事。 她所渴望的温暖,不过如此短暂,掌心的思邪剑冰冷透骨,如这萧瑟寒冷的夜。 谢涔之只说:“速去速回,小心行事。” 他素来信任她的能力。 谢姮拔剑杀了回去。 这一次闯禁地的人修为不低,毕竟能打破结界,便足以说明此人是有备而来,谢姮一剑刺穿他的肩胛骨,将他打晕,又从他的身上,抽出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祸心蛊。 “哇!又是这个虫子!” 白羲瞪大琉璃般剔透的眸子,秀气的双唇抿起,眼底怒意翻涌,“一定又是那个女人干的!我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放过你!主人,我们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就去向陵山君揭发她吧!” 谢姮:“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直让她这样猖狂下去,下次还说不定又如何暗算主人你。”白羲倏然变成雪鸮,激动地拍着翅膀飞了一圈,又变成人形,扭着手腕,咬牙切齿,做出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气势是够了,可惜不能打。 明明是只傻鸟,却在这儿扮老虎。 谢姮屈指,轻弹少年脑门。 看着委屈地捂着额头的少年,她抬手掩唇,轻笑了一声,“你便这样去说,旁人只会以为,是你看她不顺眼,故意这样陷害她。” 白羲还不死心,又依依不饶道:“不是通过那魔头看到了记忆吗?我们可以让那个大魔头再来一次摄魂之术,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样不就解决了吗?” 谢姮摇头道:“那魔头未必不会在关键时刻,反过来阴我们一把,此事或许与他也有关系,他也未洗清嫌疑。” “啊?”白羲一呆,又被她的话给绕晕了,怎么又突然和魔头扯上关系了。 少年仰头望着自己的主人,茫然地继续追问:“可他不是被关在封印里吗?那他应该害不了人吧……还有那个坏女人的事,还是他给我们的看呀,他还会暴露自己吗?” 正是因为是他告知的她,这更有可能是个引诱她的局。 谢姮转身,瞥了一眼那面浮在空中的幽蓝色封印。 那魔头此刻很安静,在他们的对话中装死。 她眸光一掠,落在跟前眸色纯净的白发少年身上,意有所指般地笑了一声:“他诡计多端,能用你想不到的方式来害人,所以他是坏人呀。” 少年懵懵地点头,困惑道:“那、那怎么办呀?” 谢姮说:“再找找证据。” 话音一落,谢姮便感受到禁地外有灵气波动。 有人来了。 那人在禁地站定,俯身一拜,扬声道:“谢姮长老,弟子有关于上次之事的线索。” 第16章 “谢姮,别难过。”…… 又是容清。 短短一天之内,他来找她两次。 从掩霞峰追到天泽峰,可见他的决心。 谢姮上次未曾当面拒绝,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锲而不舍。 谢姮转身叮嘱白羲:“你去将这弟子叫醒,送到执法堂去,让齐阚师兄调查清楚他为何被控,莫要为难他,我出去会会容清。” 白羲拍着胸脯保证:“交给我吧!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搞砸了!” 谢姮弯眸一笑,抬手鼓励般的,轻拍少年柔软的发顶。 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禁地位于整个东境至阴之地,万年无光,只有绵延不绝的阴森潮湿之气,结界便是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将黑暗与光明割裂成两半,光耀大地的骄阳与清风,俱被阻隔在厚重结界之外。 谢姮穿着一身黑衣,身形单薄,如寒玉伫立,衣袍迎风掠起,振翅欲飞。 少女清秀明澈的眸子隐在黑暗里,手中的思邪剑寒光铮然。 容清远远地望着走来的谢姮,神色微微一震。 那日重伤虚弱的谢姮长老、与大伙坐在一起吃饭的谢姮长老,还有如今,从禁地里走出的谢姮长老,似乎次次都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时而亲切,时而温柔,时而凛然。 唯独一点不变。 她分明看起来如此瘦弱,却能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是她一个人守住了整个禁地,守住了整个天下的太平。 所以容清选择过来找她。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也相信会选择替他们隐瞒罪责的长老,是个极为温柔善良的姑娘。 等谢姮走到近前,容清这一次不再拐弯抹角,抢先一步道:“弟子突然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弟子曾见过云锦仙子,弟子怀疑此事与她有关,这几日便一直在调查她的动向,发现那日万剑台之事后,云锦仙子后来独自下山了一趟。” 谢姮将要出口的话一滞,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眸光同样清澈坦然,无畏地与她对视着。 罢了。 谢姮点点头,垂目一笑,“你继续说罢,我听着。” 容清扬唇一笑,又继续疾声道:“弟子打听得知,云锦仙子下山是为了买一些食材,亲自为君上下厨,弟子而后又调查了一番她所采集的食材,发现她购下了生鹿肉、苦莲子、玉笋、凝脂露,以及合气丹等物。” 谢姮思索道:“凝脂露和合气丹……是益气固元的灵药,但藏云宗私库里,应当还存有不少这样的下品丹药,此外,其他的食材,也并非是罕见之物。” 既然不是什么罕见之物,那就没有下山采购的必要。 如今妖魔横行,以江音宁的修为,独自离开藏云宗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谢姮心念一动,蓦地抬眼。 二人的视线隔空相撞,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几分了然之色。 的确有鬼。 “那日控制你之物,是祸心蛊。” 谢姮也不再隐瞒,抬起手来,摊开掌心,露出掌心的蛊虫,“这是魔域特有之物,你若还要继续调查,便去调查此蛊,半个月后是整个修仙界的试剑大会,你可与这几日下山采购的弟子一道去调查。” 容清扬唇粲然一笑,抬手一礼,掷地有声道:“弟子一定不辱使命!” 他就知道,谢姮长老对于这等关乎妖魔的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并非不管,而是早有线索,只是不曾告诉他而已。 至于为何不告诉他……容清突然抬眼,目光飞快地从眼前温润少女的侧颜上掠过,仿佛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挪开目光。 谢姮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温声叮嘱道:“注意安全,若有危险,迅速以传音符联络我,我会迅速赶来。” “是。” - 半个月之后便是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每十年举办一次,只有各大仙门的普通弟子才能参加,而每十年更新一次的天剑榜,会以此制定排名。 往年的天剑榜前十,如今各有所成,位于各大门派的至高之位,乃是名震一方的大能。 天剑榜的含金量,可见一斑。 此外,天剑榜上前十甲还会得到上等神器的奖励,并以此为机会,大放异彩,名扬天下,光耀师门。 这样的诱惑,让各大仙门的弟子对此趋之若鹜。 几乎每次试剑大会,都是由仙门之首藏云宗举办。 今年也不例外。 藏云宗弟子刻苦努力,早已开始昼夜不眠地修炼,临近严冬,谢姮每日深夜四处晃悠,以免哪个弟子滞留在外,或是忘了添衣。 “谢谢长老。”裹紧狐裘的弟子红着脸道谢:“实在是劳烦长老,弟子这就立刻回去歇息。” 谢姮提着一盏红灯笼,暖光照亮她冷玉般清冷的眉眼,她颔首道:“修炼乃长远之计,不急于这一时。” 目送那弟子离去,谢姮又去了其他的地方,一路帮了不少弟子,最终她停下来,站在山路的尽头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黑发少女裹着绛红披风,提着灯笼,站在一片月色之中,鼻尖被冻得通红,仿佛站成了一座冰冷的雕塑。 可她的眼睛,还是安静地凝视着远方,心上人会出现的方向。 这条路,本是她和涔之当初还是普通弟子的时候,时常见面的地方。 倘若他出去斩妖除魔,她会陪在他身侧,若是其他事情,她便会在此处等他。 她看着他朝她走来的感觉。 她曾在这条路上第一次对他说“喜欢”。 “我喜欢涔之,不知道涔之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突然挡在他面前,仰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少年眉目岑寂,拂袖道:“没有。” 她笑:“那我放心地继续喜欢你了!” 许是性格使然,谢姮从来不愿掩饰自己的真心,她也不愿为旁人造成困扰,所以事先问过他有没有心上人,得知他没有,她便再也未曾掩饰过一腔火热。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喜欢她的一天,倘若没有,即便是以如今的关系长久地相处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总归,是彼此相伴的。 能有个让自己心生欢喜的人在身边,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黑云流动,遮蔽弦月。 谢涔之缓缓走在前面,墨发玉瞳,身披鹤氅,金丝蓝袖淡淡垂落,衣袂被风卷动。 谢姮远远地便看到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唇边的笑容便一僵。 ——她看到了他身后蹦蹦跳跳的江音宁。 他们似乎在说笑着什么。 眼看就要走近了,谢姮提着灯笼的手一抖,下意识熄灭灯笼,踉跄地躲到了树后。 心跳加快,又快又疼。 眼前朦朦胧胧,被泪晕得模糊。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又是她? 谢姮身子微颤,猛地闭目。 他们已走到近前。 “师兄,谢谢你今日教我练剑,我一定会在试剑大会上好好努力的!”江音宁仰着小脸,笑得灿烂,“等我拿下前十甲,师兄我要为我庆祝!” “好。”谢涔之轻笑,屈指轻弹她的眉心,“今日表现不错,假以时日,定能有所长进。” 江音宁笑嘻嘻道:“那也不看看是谁教的我,有师兄指导,我可以回去睡大觉啦!” “不可偷懒。”谢涔之沉声道:“从前便是惯的你爱偷懒的毛病,如今当勤加修炼了。” 江音宁点头如捣蒜,眼珠子一转,嘀咕道:“毕竟师兄身边谢姮师妹如此厉害,我要是再偷懒,师兄只怕都不肯与我说话了……” 说到这,她又突然想到什么,有些担心地问:“师兄,你今日教我练剑,师妹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呀?”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姮下意识凝神细听。 “她为何会不高兴?” “因为师兄你今日教我练剑了……师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她会不会不喜欢我与你在一起……” 是的。 她不喜欢。 谢姮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茫茫然地想:可她不喜欢,又能如何? 她不喜欢镇守封印,不喜欢压抑着七情六欲,更不喜欢藏云宗的清规戒律。 这一切,她从未喜欢过,却做得比谁都好。 她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就在这时,谢姮只听到一声低笑。 谢涔之的嗓音很凉,骤然浇灭了她心里最后的火。 “与她何干?” - 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 他们的事,的确与她无关。 谢姮狼狈地回了掩霞峰,将自己浸泡在冰冷的后山灵池之中,身子不住地颤抖。 眼泪滑落脸颊,冰冷刺骨。 她其实很少这样难过。 即使是在议事殿中见到江音宁,在万剑台被诬陷,在禁地被刺杀,她都从未这样难过过。 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她总是说自己可以等。 可这一等,便等了许多年,等到她还未曾得到那句喜欢的时候,那条只属于他们的路上,便突然多了一个人。 几日前的密阁相会、殿中上药,她心中久违的欢喜还未来得及积攒,便在刹那间被打碎。 一次又一次地失落。 连她心中最后的那一点暖意,都要被浇灭地彻底。 身子被浸在冰冷的池水中,浑身上下都要被冻僵了,她任由身子下沉,沉入湖底,多想就这样放肆地颓废下去。 可是不行。 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可打从她记忆的起点,师尊便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不可以。 那为什么江音宁可以?! 谢姮越想越偏执,几乎要走火入魔,理智告诉她冷静,却抑制不住自己疯狂的想法,那些大大小小的委屈和不公还在心里迅速扎根滋长,像伤口溃烂恶化,流出脓血。 谢姮沉到了湖底。 舒瑶过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谢姮!”舒瑶脸色唰地惨白,连忙抬手施法,灵池中的水流哗啦啦往上涌去,骤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将谢姮推到了石台上。 谢姮浑身湿透,身子蜷缩起来,还在不住地发抖。 舒瑶飞奔过去,刚想骂她发什么疯,便看见她泛红的眼睛,微微一震。 谢姮哭了? 她从来不会这样失态的。 舒瑶沉默须臾,突然蹲下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给她一点暖意。 “谢姮,别难过。” “是谁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第17章 召唤神族的办法。 一片彻骨的冰寒中,只有身边这一缕微弱的暖意。 谢姮还在发着抖,舒瑶用力地搂着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有些笨拙地安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就算是别人欺负了你,你还有……白羲呢。” 舒瑶差点就说成“你还有我”了。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和谢姮是什么尴尬的关系,她明明是想打败谢姮来着,怎么还反过来安慰她了,她明明应该趁着谢姮现在如此软弱,无情地嘲笑她才对。 可是。 谢姮看起来真的好难过啊。 舒瑶很幸运,生在一个鼎盛的修仙世家,爹爹乃是太玄仙宗的掌门,母亲温柔端庄,打小她便被疼着宠着。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如果碰到了伤心事哭得这样难过,母亲也是这样轻轻拍着她的背,跟她说,没什么好难过的。 爹爹也会说,受了什么委屈,他去给她出气。 可谢姮……应该没有人疼吧。 谢姮好像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舒瑶心里五味杂陈,只能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用力地搂紧怀中的姑娘。 谢姮被舒瑶拼尽全力地抱紧,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逐渐平静下来。 眼睛干涩发痛,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只有抱着她的人,还这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小声哄道:“别难过了。” 是舒瑶。 舒瑶……在安慰她。 谢姮睁开眼,抬眼看到舒瑶认真又心疼的神色,唇紧紧抿起。 沉默许久,她突然伸手,回了舒瑶一个拥抱。 舒瑶一僵,轻轻地“哎”了一声,谢姮已迅速放开她,低声道:“谢谢你,我方才……有些失态。” 舒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姮苍白的脸色,见她恢复了过来,松了口气,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不就是哭嘛,有什么好丢人的!我小时候如果被谁欺负了,说不定哭得比你还惨。” 说着,她又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灵池,“不过,再怎么难过,也不能想不开啊,要是有谁让你难过了,大不了我们欺负回去!我爹说了,做人啊,就是不能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而是要为自己而活!” 谢姮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垂着眸子,睫毛上凝着未干的泪珠。 她听着舒瑶的话,勉强笑了笑。 “你爹爹真好。”谢姮轻声道:“可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为自己而活了,又如何回头呢?” “你……” 舒瑶欲言又止,突然想到从前听过的传言。 谢姮,是爱极了陵山君的。 听说她是失忆后才来到藏云宗的,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就一直在为了藏云宗出生入死。 近日,云锦仙子又从蓬莱回来,据说这个江音宁,与陵山君是青梅竹马,还害得谢姮受伤两回。 能让她这样难过的,大概只有陵山君吧? 换位思考一下,不对,舒瑶完全不能将谢姮的遭遇代入到自己身上,倘若是她遭遇了这些,她一定哭得比谢姮还崩溃。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这样想着,舒瑶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要难过”,爹爹曾教过她,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只是伸手,郑重地拍了拍谢姮的肩。 “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了你一回,那我们现在就算是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了。”舒瑶说:“以后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帮你这个朋友,不过相应的……” 舒瑶有些不太好意思,小声道:“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本来现在这情况,她实在是不好再提要求的。 但舒瑶是真的有点急。 她想了一圈,最终还是觉得只有谢姮能帮她。 每十年更新一次的天剑榜,曾进过前三甲的人中,她只认识谢姮。 修仙界数百年的试剑大会之中,有三个极为有名的人物。 这第一位,是陵山君谢涔之,当年尚为普通弟子时,便连续七次位居天剑榜排名第一,乃是不败传说。 第二位,乃是无垠之海的广隐仙君,传言其乃是无心之人,绝情寡欲,剑下亡魂无数,唯一一次参加试剑大会,还是因为一场赌约。 他连剑都不用,仅仅以阵法咒术取胜,拿了第二之后,便迅速归隐。 这最后一位,便是谢姮。 与前两位不同,谢姮名扬天下,仅仅只是靠她不要命的努力。 她修炼极晚,第一次试剑大会仅仅只在一百名开外,还曾被人嘲笑,说她不配做陵山君的师妹,更不配做道云仙尊的关门弟子。 但她十年之后,便杀进了前五十。 再过十年,她杀进了前二十。 再再过十年,谢姮第十一名。 紧接着,便是第八,第六,直到稳居第三。 再也没人敢嘲笑她弱。 谢姮是如何变强的,整个修仙界有目共睹,几乎所有人都被她的进步给震惊了,要知道,修炼与努力有关,更取决于天赋与时机,几乎没有谁能像谢姮这样逆天改命。 谢姮的经历,也鼓励了无数的弟子以她为榜样,奋发努力。 如今的谢姮,已是道虚境的强者,跨入上阶修士的门槛,位居藏云宗长老之位,再也不必参加试剑大会。 舒瑶也是才知道,谢姮已经破了道虚境。 谢姮之前果然是逗她玩的,如果她认真了,舒瑶早就被她无情地碾在地上揍了。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舒瑶没脸没皮惯了,想着今年最好能冲进天剑榜前三甲,便想过来让谢姮指导她一点剑法。 谁知道就碰上这事了呢。 谢姮听她如此要求,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站了起来,先进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拿着思邪剑走进了院子里。 “藏云宗剑法从不外传,我教不了你,但有几招是我自己慢慢摸索的,你可以学学。” 话音一落,思邪剑冲天而起。 如雪般的剑光飒然而至,与月色融为一体,与风的声音一起潺潺流动。 剑意所至,杀意纵横。 持剑的谢姮,褪去方才的软弱,凛然不可侵犯。 - 烛台上的一盏灯“啪”的熄灭了。 随着屋子里的光黯淡下去,穿透窗棂的月光游了进来,将少女灵秀的脸蛋割裂成无数片,平添三分诡异。 桌上放着一枚小小的黑色晶石。 江音宁安静地坐在床上,小巧的樱唇紧紧抿起。 那日以祸心蛊控制弟子,以血为媒,她成功与鬼都王互相传话。 江音宁闭上眼,面前的晶石不断涌出魔气,争先恐后的往她体内钻去。 原本光洁的掌心,已逐渐爬满了诡异的魔纹。 她想起了那日鬼都王的话。 ——“这次试剑大会,是个绝佳的机会,藏云宗比武台下的崖底是个峡谷,名唤落炎谷,里面有一个通向神界的媒介,本君要你寻机开启这个媒介,召唤神族。” 江音宁从未听过落炎谷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过里面有什么奇珍异宝,这个魔头居然对藏云宗如此熟悉,比她这个从小长大的人还要熟悉? 最让她惊讶的是,落炎谷里的媒介,居然还能召唤千年前早已绝迹的神族? 她便问:“为何要召唤神族?” 那魔头的嗓音低沉诡异,如地底爬出来的厉鬼,让人毛骨悚然,“自一百年前神族有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失踪,便有一部分神族离开神域,寻找此女下落。” “这落炎谷,自是其中一位神使的沉眠之地。” 江音宁越听越疑惑,先不论什么神族和落炎谷,到底是什么人,才值得那些早已在三界中销声匿迹的神君们大动干戈? 江音宁想问个究竟,但这魔头却不屑于跟她解释。 他只说了召唤神族的办法。 ——“你只需要让自己同时吸纳魔气与灵力,再触碰媒介,接下来的事,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事成之后,再借此引神族来禁地,借神族之力破除封印。” 那魔头性格高傲得很,说完这些话,便自顾自地断了联络。 江音宁却一直在思索。 同时吸纳魔气与灵气? 她立刻就想到了谢姮。 谢姮正好也是一百年前来到藏云宗的,也正好不惧任何魔气。 但谢姮这么平平无奇,怎么可能是神族要找的人?江音宁才不信,她很快就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决定先想办法如何吸收足够多的魔气,再掩盖住魔气,并在试剑大会上靠近落炎谷。 江音宁抬手,看着掌心的魔纹,又突然感觉到体内流窜的气息一阵翻滚,“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她咬着牙,用力地抓着床褥,感受着锥心的痛苦,额头青筋迸出。 “这魔气真不是谁都能碰的……”江音宁虚弱地捂着胸口,喘着气,想起今日找师兄陪她练剑,师兄身为化臻境强者,没有察觉到她身上的魔气,想来她一定掩饰得很好了。 果然,藏云宗后山的灵兽之血能压制住魔气。 再忍一忍,只要让魔气再浓一点,她就一定能成功。 等鬼都王现世,杀了谢姮,她再教唆神族除了魔头,天衣无缝,谁也不会知道是她做的。 到那时,师兄就是她的了! 想到此,江音宁眼底有了几分狠意,正要继续运功,突然感觉外面传来一丝奇怪的响动。 “谁?!” 第18章 谢姮真的生气了。 待舒瑶走后,谢姮便匆忙开始打坐。 她发现灵府处堆积的灵力又开始乱了。 方才难过至极,险些走火入魔,但好在她心志坚定,很快就镇压下来,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可是方才在舒瑶跟前使剑时,便又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灼热感,沿着四肢百骸慢慢游走。 每一次挥剑,便变得更有力量。 力量中,又透着一丝如游丝般的滑,仿佛天地灵气皆凭意动,手心的温度似火,剑锋过处,她能感觉到耳畔的风声更重,甚至有什么朝她涌来。 是灵火的灼气。 她能感觉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极微弱的属于火的元素,在迅速汇聚于剑尖之中。 运功的刹那,体内的力量便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瞬息之间变得充盈无比,几欲冲破,十分骇然。 与此同时,谢姮感觉许久不痛的肩,又再次灼痛起来。 她仓促调息,发现无济于事,又褪下衣物,偏头去看,原本悬起的心,却跳动得更加厉害。 那赤色印记更深了。 何止更深,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纹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右肩,如一大片即将生长出来的赤红鱼鳞,映着凝脂般洁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大有继续延伸的架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伤好了,魔气已清除干净,却仍旧在继续生长,她一开始以为是魔气所致,现在又觉得不是。 谢姮冷静下来,翌日一早,便决定去找女医聂云袖探探话。 还在路上,却突然听到有弟子在议论。 “你听说了吗?容师兄昨夜偷窥云锦仙子被发现了!今日执法堂的师兄们把他抓去了执法堂,齐阚长老说他有辱门风,意欲将他废除修为,逐出师门。” “啊?怎么会?容师兄平日看起来那么正直,居然也会做出偷窥这样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人嗤笑一声,啧啧有声:“云锦仙子可是连宗主都偏爱的大美人,所以才让他动了邪念吧。” “只可惜,打谁的主意不好,偏偏要打云锦仙子的主意。人家可是蓬莱岛主的亲女儿,早就入了蓬莱门下,如今就算回来,那也怠慢不得,容师兄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对云锦仙子产生非分之想。” 容师兄? 谢姮的猛地一顿,蓦地抬头看去,“你们在说谁?” 那几个弟子不料谢姮长老突然过来,脸色俱是一变,忙心虚地低下头去,有人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地答道:“是……是容清师兄,昨夜他在云锦仙子的住处外偷窥,被发现了,人已经被抓去执法堂了。” 还真是容清! 谢姮脸色微变。 他先前信誓旦旦对她说,定不辱使命,她未料到他居然会如此铤而走险,居然追到了江音宁的住处去! 简直胡来! 她不再犹豫,飞快地往执法堂赶去。 那几个弟子见她急匆匆地离开,都一脸困惑地对视一眼。 - 谢姮亲自来执法堂,谁也不敢拦她。 齐阚正要命人将容清拖下去行刑,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正好看见匆匆而来的谢姮,倒是有些诧异地一挑眉梢。 他一摇折扇,笑吟吟道:“阿姮师妹今日不在君上身边,到我这儿过来做什么?莫不是也听说了这孽徒做的事,过来看热闹了?” 一边坐着的江音宁脸色苍白,也诧异地抬头,“谢姮师妹?” 谢姮这次做不到客气地回应。 她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 容清被五花大绑,被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因为被污蔑的羞耻与愤怒,一股不正常的红从脖子漫了上来,漆黑的眸子里却跳动着火光。 他死死地盯着江音宁。 谢姮无奈一叹。 她先前不让他参与此事,就是怕这样的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姮抬眼,看向齐阚,淡淡道:“齐师兄,这件事有误会,是我派容清去找江师姐,代我传句话,也许是我没考虑妥当,让他一个男子去见师姐,这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地上的少年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她,“长老……” “你说什么?” 齐阚没料到她居然是来求情的,眯起眸子,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笑道:“师妹,这些玩笑可开不得,你说他是你派来的,可他方才却分明对我说,他看到宁儿在用魔气修炼,这些话也是你指使的么?” “还有此物。” 齐阚拂袖,一颗漆黑的晶石浮在空中,“这是魔域的魔石,他说此物是宁儿的,可是一点证据都没有,这又如何解释?” 谢姮紧紧抿唇。 她没想到容清居然发现了这样的事,也没想到他这么莽撞。 果然少年心性,藏不住事,急于说出真相,讨个公道,可他实在是太嫩了,就算他这样说,别人也不会信的。 就算是她说,仅仅凭一颗魔石,他们也不会信。 顶多落得和万剑台那日一样的结果。 谢姮又看了一眼一边的江音宁。 小姑娘安静地坐在一边,小脸苍白,眼睛红红的,含着水光,透着楚楚可怜的委屈,任谁,都会为之怜惜。 谢姮猛地闭目,定了定神。 如今她今日不为容清证明清白,那么之后就算她要拿出此事指认江音宁,也错过了时机。 而偷窥女子闺房这样的污蔑,也不该让容清一个普通弟子来承受,若他真的被按照门规处置,这辈子也将成为过街老鼠,永远抬不起头来。 谢姮猛地拂袖。 袖底卷出一道无形的灵力,三只祸心蛊漂浮在空中。 她蓦地转身,直视着江音宁,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把事说清楚了。” “敢问江师姐,你可认得此物?” 江音宁看到祸心蛊的刹那,眼神便是一变。 她垂下眸子,袖底的手死死地掐着掌心的肉,强迫自己冷静。 谢姮为什么会有祸心蛊?! 果然,这个名唤容清的弟子,分明是去禁地杀她的,现在却和谢姮走得这么近,谢姮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她必须冷静,不能暴露。 江音宁再次抬头时,眼底已满是困惑,透着惊慌与委屈,“这……这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此物,师妹,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这是魔域的祸心蛊,能控制人的心智,但极为罕见,一百年前,那些魔将便是以此物控制许多修士,造成许多仙门的灭门之祸。” 齐阚冷声插嘴,也皱紧了眉,收起笑意,对着谢姮沉声道:“谢师妹,有些玩笑可开不得,这可是私通妖魔的大罪!” 谢姮说:“齐师兄,我现在很认真。” “那日我从万剑台离开,在禁地疗伤,涔之派来的四个弟子帮我斩杀被魔气控制的妖兽,随即便意欲杀我,当时我的灵兽白羲,和太玄仙宗的舒瑶仙子,全都在场。” 谢姮冷笑着,一步步,走近了江音宁。 江音宁仰头望着她,不住地往后缩,眼神躲闪。 谢姮俯身,凑到江音宁面前,和她惊慌的眼睛对视着,又说:“然后我便在他们体内抽出了此物,他们事先只见过江师姐,你们若不信,可以让舒瑶,以及其余三个弟子过来,为我作证。”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君上派的人?禁地刺杀?怎么还扯上了太玄仙宗掌门的千金? 齐阚眯起眼,惊疑不定地盯着谢姮。 他虽与宁儿自幼相识,但也明白谢姮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真与魔有关,那一定要查清楚了。 他沉声下令道:“去吧其他三个弟子找来,再去太玄宗一趟,请舒瑶过来对峙。” 江音宁无助地望着齐阚,“齐师兄……你真的怀疑我吗,真的不是我……” 齐阚漠然道:“在事情查清之前,别这样称呼我。你已随母去了蓬莱,如今是蓬莱弟子,虽说你自幼在藏云宗长大,但按理说,早已与藏云宗无瓜葛,也不再是我师妹。” 江音宁一怔,眼睛红得像兔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 她咬牙,身子微颤着,又看向谢姮:“你……你不能这样污蔑我,就算你找出了祸心蛊,就算他们见过我,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怀疑我?” 谢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轻觑了她一眼,又重新直起身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身盯着江音宁,不再提此事,换了一个话题继续质问:“万剑台之事,我与殷晗都已自证清白,可是江师姐好像没有立誓吧?” 江音宁一愣。 谢姮曾在万剑台被众人污蔑,如今重提此事,心底也仍旧无法平静。 她自认性子隐忍,与世无争。 但也会感到不公和难过。 她站在此处,毫不掩饰地说:“我就是在怀疑你。” “我怀疑江师姐与魔勾结,要置我于死地,当初也是因随身携带祸心蛊而触发剑阵,今日又因容清撞见你使用魔石,意欲贼喊捉贼倒打一耙,江师姐若想自证清白,当场立誓如何?” 谢姮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了。 她不仅是在为容清讨个公道,更是在为自己讨个公道。 她站在此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齐阚,一时都被她的话给震到了,没有出声质疑。 谢姮来到藏云宗一百年,从未如此直白地针对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污蔑,她也是安静坦然的,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她,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谢姮还会记仇,重新提及那件事。 谢姮看起来极为笃定。 但……云锦仙子看起来如此柔弱,连修为都不高,她又怎么可能和魔勾结?还那么狠毒地要杀人?他们根本想象不出来。 一个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个是君上身边的左膀右臂。 想起听过的那些关于感情上的谣言,她们又似乎是情敌关系,这让他们又不得不多想。 到底应该相信谁? - 舒瑶和其他三个弟子还未来,因事情牵扯太大,齐阚无权私自定夺,便去请示谢涔之。 彼时谢涔之正与几大门派一起商议试剑大会之事。 冰凉的地砖反射着粼粼寒光,殿中鸦雀无声,气氛压抑,时有人声响起,高处袖手而立的谢涔之不发一言,背影沉默凛然。 过来汇报的弟子,正好撞见各大仙门的长老,硬着头皮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好精彩的一出戏。 蓬莱长老沈复笑道:“陵山君不会因为那些所谓的“证据”,便偏袒您的未婚妻,认为宁儿会做出这等恶毒之事吧?” 谢涔之回身,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自然要调查清楚,无论是谁,犯错自有惩处,何谈偏袒之说?” 沈复拱手一礼,朗声道:“有陵山君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只是宁儿如今已是蓬莱弟子,在下认为,不能让藏云宗独自插手此事,在下这就去回禀掌门,再一道调查真相,您觉得如何?” 谢涔之眸色微冷。 他盯着沈复,唇边弧度冷冽,强横的威压从脚底漫起,像平面掀起的海潮,浑然铺面而下。 “沈长老这是怀疑我?” 沈复额角渗汗,险些没站稳,面露骇然之色,急急道:“在下不敢,只是为了公正着想……” 谢涔之不欲听他解释,又拂袖转身,下令道:“先封锁此事,将容清暂时收押,再做调查。” - 谢姮眼睁睁看着容清被带走。 江音宁的眼睛都哭肿了,仿佛是遇到了天大的委屈和不公,那天所有只知道一部分来龙去脉的人,都以为是谢姮将她欺负哭了。 他们唏嘘不已,议论纷纷。 谢姮迟迟不走,抿唇盯着江音宁,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沉寂了下去。 殷晗闻讯而来,见谢姮眼神不对,连忙挡在江音宁跟前,咬牙警告道:“谢姮!你别得寸进尺!如此污蔑旁人,若是查出宁儿是无辜的,我看你怎么交代!” 谢姮却不看他。 她只是盯着江音宁看,冷声道:“让开!” 殷晗:“你!” 谢姮只觉得丹田内有滚烫烈焰在翻涌,恨不得顺着五脏六腑烧起来,烫得眼底泛血色。 她突然抬手。 掌心出现一道赤色的光,比火焰的颜色还要灼目,在让人还未看清的刹那,遽然凝聚成一道浑厚的风墙,“哗啦”一声朝殷晗迎面拍去。 殷晗猝不及防,被她一招狠狠掀翻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谢姮,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被谢姮一招打倒了。 谢姮这实力是怎么回事?! 不过才半个月不见,她怎么好像又变强了? 谢姮从他从身边走过,只居高临下地睥了他一眼,右手抬起,江音宁尖叫一声,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飞了过来,双脚悬空而起,被谢姮用力掐着脖子。 江音宁被迫仰着头,在谢姮手中拼命挣扎,因为窒息,脸色逐渐泛着青紫。 殷晗艰难地站起来,想要靠近,却又被谢姮一掌掀翻在地。 他怒道:“谢姮!你是要杀人不成!” 既然撕破脸,她便没必要再客气。 谢姮对江音宁说:“你给我听着。” “在你打得过我之前,或者说,在你有把握将我一击必杀之前,不要随便招惹我,也不要动我身边的人。” “你最好祈祷容清不会出事。” 谢姮指尖一松,江音宁坠落在地。 江音宁发着抖,捂着脖子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缩,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仿佛看着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她以为谢姮无论如何,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她!她明明应该忌惮着师兄,应该委曲求全,可怜地求所有人都相信她才对! 可她今日才发现,谢姮不是这样的人。 谢姮可以比谁都温柔,也可以比谁都胆大妄为。 ——只要彻底惹怒她。 第19章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得知谢姮动手,执法堂弟子来得极快,迅速将谢姮包围在中间。 他们刀剑出鞘,却迟迟不敢上前,为首的弟子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张口训斥一句。 毕竟在藏云宗万千弟子眼中,谢姮长老的地位也仅次于陵山君,这些年尽心尽责,值得所有弟子的尊敬。 他们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愤怒。 “长老,您、您这是要……”为首的弟子才迟疑着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谢姮却根本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走。 那些弟子愣住了,眼看谢姮长老朝他们走来,都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 没人敢拦。 生气的谢姮长老,似乎有点……不太好惹。 谢姮独自顺着山路离开,走到无人处的刹那,才好似泄力了一般,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一边的树。 她喘着气,双眸泛着血色,下唇被咬得渗血。 心头浪潮迭起,搅得她眼眶泛热。 果然,又是这样的结果。 即便是她带着证据而来,人证物证俱在,不过是让江音宁立誓而已,他们也仍旧不会像那□□她那样,去委屈江音宁一点。 她只恨身处这样的境地,不能直接一刀杀了江音宁。 倘若江音宁继续与魔勾结…… 等等。 藏云宗守备森严,她是如何与魔联系的? 谢姮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她强行打起精神,回了一趟禁地。 她径直走到封印前,劈头便问:“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那清冽好听的少年音听着极为无害,“嗯?什么?” “别装了。”谢姮看着封印,冷笑不已,“我在说什么,你分明心知肚明,我警告你,不要动我身边的人,镇守封印之人是我,你大可以想办法先杀了我。” 那魔头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极为清越动听,却越笑越疯狂诡异,逐渐变得极为渗人,阴森黑暗的禁地回荡着他阴恻恻的笑声。 那些魔气从封印里缓慢渗了出来,黑气环绕着谢姮,如一个缠绵温柔的拥抱。 “谢姮,你可真聪明呢。” 他蓦地止住了笑意,嗓音透着几分暧昧不舍,感叹道:“如果不是你将我困在此处,我倒是真不舍得杀你呢。” “说来,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同样是被小人利用陷害,我们凭什么要被困在这个暗无天地的鬼地方?” “不如你我联手,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他字字低沉,仿佛温柔的轻哄,在她耳边轻声蛊惑。 谢姮意念一动,思邪剑冲天而起,将她周身的魔气割裂成无数银丝般的细烟。 她收剑入鞘,不欲听他说这些,只道:“我和一只魔,没什么可说的。” “魔?” 他冷冷地哼笑一声,嗓音陡然阴沉下来,“我为何成魔,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谢涔之呢,你去问问,谢家究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将我困在此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失控,如地底爬出来的恶鬼,字字咬牙切齿。 这魔头第一次生了怒。 封印里的少年恶狠狠地挣动着铁链,双目猩红地盯着她,神情凶狠似欲吃.人,平地魔气大盛,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那封印突然开始颤动,仿佛即将被冲击得四分五裂。 冰冷的风浪冲刮着肌肤,谢姮眼睫微动,转身道:“或许罢,这世道,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保护我在乎的人而已。” - 江音宁被执法弟子带回了住处,一直坐在床上哭,直到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才突然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提着裙摆冲出去。 “师兄!” 来者是齐阚,见她如此,眸光微闪,不冷不热道:“君上公务繁忙,我们会派人保护你,谢姮不会再伤到你,这几日,便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安心筹备试剑大会便可。” 江音宁咬了咬下唇,“我想见师兄,我亲自告诉他,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齐阚皱眉,想起方才与与谢姮擦肩而过时,谢姮不太对劲的神情,便冷声道:“未曾彻底调查清楚之前,君上不会冤枉任何人,毕竟上次万剑台之事,便冤枉了谢姮。” 提及万剑台,江音宁轻轻咬唇,低下头去。 她故作懂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姮师妹今日那般生气,也许就是因为那日之事,她和我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即便不是我做的,可我也洗脱不了自己的嫌疑,是我做的不好,不怪她。” 江音宁勉力一笑,擦了擦眼角的泪,笑得凄美,“请你代为转告师兄,宁儿一定会好好配合调查的,也会好好准备试剑大会,等着师兄还我一个清白!” 就在此时,殷晗捂着胸口,从屋子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一听到谢姮的名字,便好似听到了仇人一般,咬牙切齿道:“谢姮可真是好样的,我看她可疑的地方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就说这修为,短短半个月,哪个正常人会进步如此之大?只怕是用了什么邪术才对!” 齐阚瞥了他一眼,凉飕飕地讽刺道:“我看你是你该好好修炼了,这话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当众被人一招撂倒,也不嫌丢人。” 殷晗:“你!你是不知道她——” 齐阚早就习惯殷晗平时这吃了火.药般的暴脾气,也不听他说话,直接抬手,一勾他的脖子,把他往一边拽去。 殷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 直到走到无人的地方,齐阚才松开手,抱臂靠着身后的树,悠然道:“我劝你别插手此事,谢姮给出的证据的确很充足,在未下定论之前,你最好离江音宁远些。” “你也怀疑宁儿?!”殷晗难以置信,“她可是你我从小便相识的师妹!” 齐阚冷声道:“那又如何?算算时间,我们与谢姮相处了一百年,也不比与江音宁相处的时日短。” 殷晗一勾薄唇,冷嘲道:“谢姮?宁儿年纪小,性子单纯,怎可与谢姮相提并论?” 齐阚满是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道:“谢姮师妹并不比江音宁年长。” 她只是太成熟太懂事,比起时而撒娇让人觉得年幼无知的江音宁,更容易让人忽视了年纪。 殷晗一愣,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沉默须臾,又硬生生反驳道:“那、那谢姮伤人在先,又屡次欺负宁儿,这又算什么?” 齐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又拍了拍殷晗的肩,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想为谁打抱不平都行,反正啊,这又和我没关系,但如果事关妖魔与天下大事,无论是谁,都决不能偏心袒护,不能放过丝毫。” “我倒觉得谢姮此举,是关心天下安危,无可厚非。” 说完,齐阚一晃折扇,慢悠悠地转身而去。 殷晗站在原地,皱眉盯着他的背影。 谢姮做得对? 她做得再对,宁儿就像是会勾结妖魔之人么?! 简直无稽之谈! - 谢姮从禁地出来,又被人叫去了明宸殿。 来传话的弟子说:“君上让您去明宸殿一趟,有话亲自问您。” 一边说着,那弟子想起听到的传言,一边悄悄地观察谢姮的神色,心道:谢姮长老看起来这么温柔的人,真的针对云锦仙子,还动手了吗? 之前就有人说她们是情敌关系,他还不信,现在越想越觉得有点意味深长。 谢姮知道这次是避无可避。 但她想,也许可以劝涔之提防江音宁呢? 他就算……偏爱了江音宁一些,也一定是讲道理的。 她什么都没说,便立刻去了明宸殿。 走到宫殿外,正好看见那些其他门派的长老陆续从里面出来。 谢姮转身躲在柱后,听见有人说:“宁儿都是你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与魔有关系?会不会是……谢姮故意针对宁儿?毕竟宁儿这些年来,还是没放下陵山君。” 有人却说:“谢姮拿得出人证物证,既然如此,猜测又有什么用?倒不如仔细调查真相。” “调查?”沈复低哼一声,瞥了一眼那人,满眼不悦之色,“何须调查,我蓬莱弟子素来坦荡!我看还不如好好查查那个谢姮!” “此事一出,贵派的云锦仙子还能参加试剑大会么?” “在未定罪之前,她自然要参加!” “……” 谢姮垂着头安静听着,却感觉眼前的光暗了下来。 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谢姮注视着眼前那一缕月白色衣角,缓缓抬头,对上了谢涔之的眼睛。 “涔之。”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仰头望着他,“真的是她做的,涔之你离她远一些,我担心她与魔合作,伤害到你……” 话还未说完,他拂袖,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 谢姮将要说的话就这样哽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带不悦,沉声道:“阿姮,我是如何教你的?无论发生什么,皆须以大局为重,今日如此莽撞,着实令人失望。” 失望?莽撞? 谢姮落睫盯着空落落的指尖,眼眸微颤。 她突然感觉眼睛有些酸,用力眨了眨眼睛,抬头道:“可是,她是真的要杀我。” “她无端杀你作甚?” 谢姮茫然摇头,却又说:“可我无端诬陷她做什么?” 他负手而立,看着她的黑眸里沉淀着冰冷的霜雪。 答案昭然若揭。 她为什么无端诬陷江音宁,旁人早就有了揣测,说她是争风吃醋,故意针对,怕江音宁抢走了陵山君,夺走了她未来宗主夫人的地位。 谢姮睫毛颤了颤,又再次仰头,望着他道:“他们有他们的揣测,可那又如何?即便我拿了证据,他们也觉得是我在与她争风吃醋,可是我没有,如果她是个好女孩,涔之对她好,我是不会因此而不快的。” “我也并非是冲动行事,我只是不能看着她陷害容清……” 她说着说着,便有些抑制不住情绪,猛地扭头,盯着地面不语。 她缓了缓,又哑声道:“我不能让你们受到伤害。” 谁不明白她都好。 可他不明白,她便会难过。 她最最喜欢的人,为什么也不明白她呢? 谢涔之听到最后一句带着哭腔的话,神色一僵。 原本有些不豫。 她今日一早告假,转头却私自针对宁儿,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任性。 此刻不知为何,他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却有些心烦意乱。 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也不应该因此动摇。 他修无情道,不能为之动私心。 谢涔之眼底的动容一寸寸褪去。 他抬手,用力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眼底没什么笑意,“江音宁如何,我自会命人去查,试剑大会之后,谁对谁错,定不容情。” “但你。”他不无冷漠地说:“伤人在前,立刻回去思过,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若再乱来,我定严惩。” 他放开手,谢姮往后踉跄了几步。 她抿紧唇,不说话。 他要转身离开,谢姮望着他的背影,又突然往前追了几步,张开双臂挡在他的面前。 她倔强地挡住他,“就算是我冲动,我也不后悔!” 谢涔之压低嗓音:“阿姮!” 她今日真是疯了。 谢姮又说:“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今日不这样做,将来如果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心跳得极快,看着他好看的眉眼,不管不顾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每次见到你的时候,我都很开心,就算你不喜欢我,那也没有关系。可是……自从江音宁出现后,你便待她很好……至少比我好,好到让我觉得,要是我不喜欢你就好了。” 可是,她控制不住啊。 感情若能控制,又何必有今日的谢姮呢? 谢姮强撑着说:“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还没有喜欢我,便喜欢上她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时,她一定会放弃的。 那夜她被舒瑶从灵池里捞出,后来便枯坐一夜,想了很多很多。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她是怎样想的,便是怎样做的,她就是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被人误解,更不想为了情爱,一昧地把自己践踏进尘埃里。 就算喜欢极了他,那也不可以。 舒瑶说得对,她再难过,她的感受也与别人是不相通的,只有她对自己好,才会真正开心快乐。 谢姮几乎是拼尽全力说了这一番话,说完就往后踉跄了几步,谢涔之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谢姮却慢慢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她低声道:“现在约莫还可以继续喜欢吧。” 说完,她便从他身侧快步离去。 谢涔之站在原地,那只刚刚伸出来的手,久久地顿在空中。 一时心神震颤,忘了说什么。 第20章 他的阿姮,不太一样了。…… 藏云宗身为仙门之首,每十年一次的试剑大会皆在此召开,宴请四海八荒诸仙君大能,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仙尊道君,皆会应邀而往,切磋仙法,亦共商除魔安定三界的大业。 而那些年轻一辈的少年们,意欲登上藏云宗一展修为,以剑证道,名扬天下。 无数弟子陆续上山,一路目不暇接,震撼于藏云宗的巍峨壮观。 玉砌雕阑,飞阁流丹,玉阶彤庭,直耸云霄。 藏云宗占据东陵十三城,千峰伫立,云霞翻涌,仙兽穿梭云间,依陵山君谢涔之之令,为防止妖魔借机混入其中,那些平日几乎是凤毛麟角的道虚境修士几乎倾巢而出,其所镇守之处,便有无形威压向四周涤荡而去。 这样的架势,是那些来自小仙门的弟子从未见过的。 无数弟子畏惧避让,不敢过多地交谈。 相比于其他门派的弟子战战兢兢的模样,藏云宗的弟子却都表现得极为兴奋,原本爱谈论近日那些八卦的弟子,话题也逐渐被这次试剑大会所取代。 他们也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近日各大派长老都来了,怎么没看见谢姮长老?” “上次谢姮长老伤了云锦仙子,这次蓬莱掌门也来了,莫不是故意避着些?” “区区蓬莱而已,还怕它不成,有何好故意避开的?” “我听说,谢姮长老是病了。” “啊?” 谢姮告了病假。 缺席如此重要的盛会,她是第一次。 谢姮从未如此任性过,换用舒瑶的话来说,这也许并不叫“任性”,身而为人,总有七情六欲,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时,不可能永远懂事乖巧。 她可以不那样苛待自己。 既然状态不好,便可以不那么逞强。 但也不可否认她的私心。 她不想见到谢涔之。 是因为难过而不见,还是因为太喜欢而怕见,她说不清楚。 谢姮想起还被关押在牢中的容清,怕他受了什么委屈,便做了一些好吃的菜,决定去看看他。 她提前吩咐过那些看守苦牢的侍卫,让他们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莫要为难容清,容清便被单独关在一个安全的密室,没有受任何委屈。 “真好吃。” 少年捧着热腾腾的糕点,用力咬了一口,仰起头来,对身边的少女笑得满足:“谢谢长老,还亲自做了这些饭菜来探望弟子。” 谢姮坐在他身边,又亲自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吃这个,这个味道酸些。” “嗯!” “还有这个,很甜,是加了糖的。” 少年埋头狼吞虎咽,腮帮子鼓鼓,清透的眸子透着暖意,时不时点头表示好吃,结果一下子呛着了,憋得满脸通红,一阵猛咳。 “别急呀。”谢姮一惊,连忙凑上前去拍他的背,“慢点吃,还有很多呢。” 少女倏然凑近,一缕极淡的香气蹿入少年的鼻尖,他像是触电一般,慌乱地往后一缩,好不容易缓过了气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姑娘。 谢姮正关切地凝望着他。 容清眼睛一眨,眼眶倏然有些酸涩。 “谢姮长老……” 谢姮应了一声,“嗯?” 少年几次欲言又止,又埋头捧紧了手中的碗,继续狼吞虎咽起来,恨不得将这些饭菜全都吃光。 谢姮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也不多作打扰,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吃。 容清能闻到身边人的气息,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便吃得越来越急切,越吃越感受不到口中的美味,只是机械重复地吞咽着,直到全部吃完,这才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弟子……”他盯着地面,低声道:“弟子可能不曾告诉长老,弟子是个孤儿,小时候住在养父家,从我有记忆开始,便一直是我阿姐护着我。” 谢姮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温声问:“那你阿姐呢?” 容清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用力闭了闭眸子,摇了摇头。 “我七岁那年,养父母家遇到了劫匪,阿姐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抓走了,再后来,我才拜入藏云宗,这些年,我一直想好好修行,将来才能寻找我阿姐,好好保护她……” “谢姮长老那日说要替我瞒着……总让我想起我阿姐……小时候,我若一不小心犯了错,我阿姐也会让我不说出去……” “还有这些饭菜,我阿姐做菜,也是这样好吃……”少年捧着空空如也的碗,有些怔怔出神。 这些话,容清本打算永远藏在心里的。 但他如今想说出来。 “在我眼里,谢姮长老便像姐姐一样温暖。” 她的年纪也不大,却早早地身居长老之位,担起过多的责任,其他弟子大多尊敬远离她,在进入禁地之前,容清也像别人一样,不敢太过靠近她。 如今在这冰冷的地牢中,容清看着唯一过来探望他的人,终于再也忍不住这些心事。 谢姮疑惑地眨着眼睛,迟疑道:“姐、姐?” 容清点头,耳根有些红,腼腆地低下头去,解释道:“弟子只是这样觉得……若有唐突冒犯之处……您莫要介意……” 谢姮突然低声道:“我没有家人。” 何止是家人呢,她连自己是谁,来自何处都不知道。 谢姮想了想,认真地安慰他道:“你若想你阿姐了,可以将我当成她。” 少年狠狠一颤。 他手一抖,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眼底逐渐燃起灼热的火焰,像打磨光滑的宝石,熠熠发亮。 “好。”容清露齿一笑,甜甜地唤了声:“阿姐!” 谢姮轻轻“嗯”了一声。 - 而明宸殿中,谢涔之负手立在上首,眉眼岑寂,垂着眉眼,安静地听着各位长老与左右尊使汇报藏云宗诸事。 宋西临说:“属下去天溟山时,那里所有的妖魔痕迹已被抹去,但属下探听得知,那些魔族之前意欲寻找上古烛龙之骨,以此破开禁地的封印,但不知为何,突然又全部没了踪迹。” “由于天溟山靠近羽山,为了不打扰羽山沉眠的神族,属下便迅速撤了回来。” 说来,神族本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自从一百年前数个神君从极北之境飞出羽山之后,天下便总有些不详的事发生。 就连那些妖魔,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其中不乏有魔想趁机挑拨神族与人族的关系,再趁乱寻觅烛龙之骨,一举击破藏云宗禁地的封印。 藏云宗的封印,乃是前宗主血战妖魔大军之后,用上古神石筑成。 这样的封印,只有极为罕见的上古烛龙之骨才可以破解,烛龙生于光明与黑暗之间,身兼天地之间最纯粹的混沌之力,其肋骨乃是乃是镇邪至宝,可破天下一切禁制。 但别说是魔了,就连这些修仙大派,也没人见过烛龙之骨。 谢涔之眸光沉浮不定,冷声道:“立刻加强戒备,凡藏云宗弟子,皆不得在山下随意走动,注意所有神族的动向,不可与之交锋。” 宋西临低头:“遵命。” 那些弟子,平时最听的便是谢姮的话,此事还是交给谢姮比较稳妥,谢涔之又下意识唤了一声:“阿姮。” 话音一落,整个明宸殿鸦雀无声。 无人应答。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各自的神色都有些尴尬。 谢涔之久久得不到应答,眯眼侧身看去。 离他最近的那个地方,谢姮平日所站的地方却空荡荡无一人。 他蓦地想起,谢姮今日告病请假了。 她从来不会请假的。 即便是遍体鳞伤,一身是血,她也仍旧会站在他身边,他随时回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他从来不会为她操心分毫。 今日她却不在? 有人见谢涔之盯着谢姮平日所站的地方,久久不语,忙战战兢兢地上前说了一句:“听说谢姮昨夜受了风寒,今日有些虚弱,所以就不、不来了……”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了一半,自己也感觉不太对劲。 风寒? 修炼之人,怕什么风寒? 谢姮单挑魔族都不痛不痒的,还因为风寒有些虚弱? 扯呢吧。 谁请病假都正常,天塌下来了,谢姮也不应该请假才对。 果然,他这一说,便看见君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冽,阴得仿佛头顶盖了层乌云,噼里啪啦酝酿着闪电。 那人苦着脸,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帮谢姮解释这一句。 一边的殷晗冷哼了一声:“我看,只是她自己想偷懒罢了,倒不如叫过来看看,我倒想知道,她能病成什么样子。” “不必再说,散了。” 谢涔之冷着脸,不欲听他们多说一句,拂袖而去。 离开明宸殿,往住处走去,谢涔之走得极快,衣袖带起一阵凛然的风。 江音宁听闻母亲今日会来藏云宗,一早便出来迎接,刚与几个蓬莱弟子说完话,远远地便看见谢涔之,又连忙提着裙摆追了上来,像清晨树梢头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吵着嚷着,“师兄!宁儿这几日听师兄的话,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刻苦练剑,师兄若是有空,不如瞧瞧宁儿进步如何!” 谢涔之目不斜视,一丝多余的眼神也未给她,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阶,跨入殿中,目光向四周掠去,看到案上摆满了一些新鲜的果蔬糕点。 他问身后的随从:“这是阿姮送来的?” 那随从尴尬道:“禀君上,这是云锦仙子方才带来的。” 谢涔之再仔细一看,里面倒有他不爱吃的蔬果,糕点也不如阿姮亲自做的精致,倒是他糊涂了。 谢涔之走到后山去,他的坐骑鹿蜀破天荒地凑过来,绕着他打着转,甩着火红的尾巴,不住地发出“喁喁”的叫声。 鹿蜀的眼神看起来可怜极了。 “它怎么了?” 随从又强行解释道:“平日鹿蜀都是谢姮长老以雪山灵果喂的,今日长老没来,属下们喂它吃其他东西,它又不肯吃……” 所以这是饿了。 它平时被谢姮宠到挑食,非要谢姮过来喂它不可。 谢涔之揉着眉心,眼中无端地泛着冷意。 也不知为何不悦。 他冷笑道:“它不愿吃,便让它饿着。” 说完他又折返回了寝殿。 江音宁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也察觉出了他今日心情不佳,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倒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胡闹,只乖乖地不说话。 她看见师兄坐到案前,正要拿起一则文书来,手却在那一堆散乱的文书上顿住。 他盯着那些文书,久久不语。 随从这回不需要他问,非常主动地说:“平时这些文书只有谢姮长老能碰,属下……” 谢姮,谢姮,又是谢姮。 全都是谢姮。 谢涔之猛地闭目。 一闭目,脑海中也浮现了阿姮的样子。 她平日这个时候,要么在禁地,要么便在他身边,坐在她常待的软塌上,眉眼含笑地望着他,眸色温淡,比春风还柔软。 他要做什么,她都会事先安排好,时不时主动凑过来,为他磨墨,为他沏茶。 就连磨墨的速度,茶水的冷暖,都如此合乎心意。 她在禁地的那些日子,他身边也没有她,但从未像今日这样措手不及。 向来是他令她离开,从未有过她主动不来的时候。 她说她病了。 真病假病,谁都清楚。 ——“现在约莫还可以继续喜欢吧。” 阿姮那日的话,让他今日再想起,仍旧有些没由来地晃神。 他的阿姮,不太一样了。 第21章 好大一只裸鸟。 “阿姐,你有没有想过,要找到自己的家人呢?” 昏暗的地牢里,石壁上只悬着两根火把,映得少年的黑眸如琉璃般清润剔透。 这几日,谢姮每日都会带着饭菜过来探望他,还会和他聊聊天,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谢姮虽跟着谢涔之去过很多地方,可每次都是因为公事,从未认真留意过外面的风景,也从未见过普通人世间的样子。 在她眼里,容清说的那些事情都很有趣,比如凡间的家人之间是怎样相处的,人的一生只有百年,生老病死,虽短暂,却好像每一天都很值得。 她喜欢那样的日子。 被问及家人,谢姮抱膝坐在草席上,想了想,“我师尊说,我天生仙骨,和那些从凡人之躯开始修炼的人不一样,我的家人,应该也不是寻常人。” 容清沉吟道:“能生下带有仙骨的后代,想必只有当世大能,如今修仙界,除了几大仙门的掌门,还有极北幽都的神族,羽山附近的无垠之海、南海的鲛人族……这样算算,似乎有些难找。” 谢姮抿唇一笑,摇了摇头,“不着急的。” 她相信,总有一天,总是能遇到的。 师尊曾让她莫要执着于过去,但谢姮这些日子,接触到了不一样的人与事,和她从前所见都不大一样,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她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自己决定的。 她想找到家人,那便一定要找。 “对呀。”容清也笑,“不着急,反正日子还长着呢!大不了,以后我陪阿姐一起下山,说不定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谢姮望着他,非常赞同地点头。 容清被她直勾勾地望着,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耳根有些红,“我、我是说,我和阿姐一起找亲人,毕竟我们都是要找的……” 他也是这几日才发现,谢姮长老看似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实际上心思单纯,毫无杂质,对很多事情都很懵懂,别人无论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 比如此刻,她便认真地说:“那我们就一起下山。” “好。” 相视一笑,郑重地许下约定。 - 所有参与试剑大会的弟子已登记在册,第二日便展开第一场比试,据说第一个上场的就是江音宁,她修为进步神速,十招之内将对方击败,大放异彩。 整个藏云宗都在谈论这几场比试。 外面热闹极了,谢姮却独自在禁地修炼。 白羲晃着脚坐在树梢头,支着下巴,郁闷地望着沉默打坐的主人,见她许久不说一句话,又实在是耐不住寂寞,跳下树梢,跑到那封印前叫嚣:“喂,大魔头,都是你和把我主人害成这样的!你快安慰安慰我主人,小心我主人气得不看守封印了,换个比我主人讨厌十倍的人过来!” 这是什么歪理?他还怕谢姮不要他了不成? 一只傻鸟,也敢在他跟前放肆。 那魔头冷笑一声,“滚。” 白羲更生气了,少年叉着腰,像个小老头,语重心长地和他讲道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想想,我主人虽说是关着你,守着你,但那也是职责所在!你应该怪陵山君,而不是我主人,这些年只有我主人跟你说话,就算你是魔,她也从来没有凶过你,而你这大坏蛋呢?老是想杀了她,只有像我主人这么温柔善良的女子,才一点都不记仇……” 这只臭鸟一旦开口,就啰嗦个不停。 不知道是哪里养成的话痨。 烦死了。 浓烈的魔气冲击着封印,代表着里面的魔头开始暴躁想杀人了。 白羲正在滔滔不绝,突然看到眼前的封印幽光大盛,蓝光照得他心头一悸,下意识往后踉跄几步,就在此时,一股浓郁的黑气直袭面门而来,便将他紧紧吸入一团黑气之中。 那团黑气缓缓漂浮到空中,逐渐缩紧。 白羲只感觉灵力在飞快流逝,“啪”的一声,变成了雪鸮的模样,不住地拍着翅膀挣扎,感觉浑身剧痛,惨叫出声。 “啊——” 谢姮听到白羲的惨叫声时,心头一惊,跳下床飞快地跑了过来,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便感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脚尖前。 是一只被拔秃了毛的丑鸟。 那只丑鸟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夹着翅膀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像一只还没熟的烤全鸡,琉璃般的大眼睛里浸着水光,含着一股生无可恋的崩溃羞耻。 那魔头阴恻恻地警告:“谢姮,管好你的鸡。” 白羲在地上打滚,崩溃大哭:“你才是鸡!呜呜呜呜你全家都是鸡!” 那魔头古怪地哼笑一声,白羲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吱声了。 谢姮:“……” 啊这,可真是猝不及防。 谢姮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秃鸟捧了起来,崩溃的白羲一头扎进谢姮的怀里,像是在撒娇。谢姮低下头,抿紧唇,又好似没忍住般,扭过头去,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来。 “噗嗤。” 这是她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笑。 眼睫轻扇,眸光流转。 世人皆知她是谢姮,却都忽视了她个怎样的美人,而在这阴森的禁地中,少女笑眼盈盈的模样,如一簇火,刹那间点燃了这漆黑冰冷的夜。 封印里的魔头握着极寒的铁链,冷漠地盯着这一幕,眼底透着深入骨髓的阴郁偏执。 可真是美好。 美好得让人想毁灭。 他就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只想将一切光践踏在脚下,任其跌落泥潭,脏污不堪,只有同样冰冷污秽之人,才能接近这般恶心的他。 真想看她堕落的样子呢。 谢姮没有理会魔头阴鸷的目光,只抱着怀里的秃鸟,有些嫌弃地数落白羲:“你招惹谁不好,跑去招惹那只魔?” 白羲生无可恋地缩在谢姮的怀里,已经自闭了。 谢姮把它放到石床上,先认真地把这只丑鸟翻来覆去地检查一下,确认他有没有受伤,白羲却羞耻极了,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被非礼的少男,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身子,吱吱乱叫。 白羲:完了完了这下被主人看光了!!! 谢姮:“不许动!” “呜……”白羲呜咽一声,索性捂着自己的脸装死。 白羲以为这已经是对鸟生的终极考验了,但他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 因为舒瑶来了。 舒瑶时刻关注着试剑大会的动向,非得过来向谢姮吐槽。 “谢姮,你是不知道!江音宁这次特别厉害,上来就打败了三个人,完全不像是她的实力,我怀疑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舒瑶滔滔不绝,又自顾自地担忧道:“明日便是我和她的比试了,原本我是胜券在握,现在看来,好像有点悬了。” 谢姮用广袖盖住生无可恋的白羲,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露馅儿。 她问:“她用的什么招数?” 舒瑶思索道:“她使出的最厉害的一招,好像叫碧泉落日?” 谢姮垂眸道:“那招,应是涔之指点她的。” 碧泉落日,许多年前,她与涔之一同练过。 涔之进步神速,对剑招过目不忘,反倒是她,对这样凶狠凌厉的剑法无法彻底参透,老是坐在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偷瞄地涔之的剑法。 师尊对此无奈,还曾说她:“你性子太过柔和,要修习此道,须有断情绝欲、杀伐决断之志。” 她生来便不是狠心之人。 与他一起无法练成的剑招,他却这样轻易地教会了江音宁。 也许,她和他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从前总是不信,妄想融入他的生活,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却只能被阻隔在那方寸距离之外,无法再靠近分毫,一次次失落之后,她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知晓是怎样的女子,才是讨他欢喜的。 ……总归不是她。 诸般心事闪过,谢姮又重新收拾好心情,拍了拍袖底拱来拱去的白羲,让他别乱动。 舒瑶听到谢涔之的名字,便悄悄观察着谢姮的神情,怕惹她难过,不敢再说。 她坐立不安地在谢姮身边待了许久,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谢姮,明日就轮到我比试了,你……会来看吗?” 谢姮:“你想让我来,我就来。” “那你一定要来!”舒瑶笑着凑过来,开心地去挽谢姮的手臂,信誓旦旦道:“我一定狠狠教训江音宁,为你出口恶气!你等着看吧!” 她凑近得太突然,谢姮还没来得及躲避,掩着白羲的那只手便被直接拽了起来。 广袖拂开,一只秃鸟“啪”的一声,滚落在地。 谢姮:“……” 舒瑶凑过去看,惊奇道:“咦?怎么有只裸鸟?” 裸鸟白羲:“?!” 第22章 “吾沉眠于此,静侯吾主…… 舒瑶比试当日,谢姮破天荒地穿了一件红裙。 长发被编成了几股,扎在脑后,再顺着肩头流泻下来,秀眉以螺黛勾勒,略施粉黛,红唇一抿,便落得几分恬静温柔,美得不可方物。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侧目,眼里的不加掩饰的惊艳。 “这位是?前几日怎么没见过?” “这好像是藏云宗的谢姮长老?” “从前只听说过她镇守封印,极为勇猛,没想到居然生得如此之美……” “那可是陵山君的未婚妻,若生得一般,也配不上陵山君了。” 谢姮听着他们的议论,目不斜视地落座。 这是舒瑶一早过来帮她打扮的。 “虽然近来,你不太开心。” 舒瑶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安慰她道:“但越是遇到这样的事,越是不能被他们看笑话,你都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说你心虚不敢见人,他们越是猖狂,我们越要狠狠地打他们的脸!” “看!我们家阿姮今天有多漂亮!” 舒瑶笑得灿烂,像个小太阳,直直照亮了她的眼底。 明明是她要上台比试,却反过来打扮谢姮,谢姮不习惯穿这样华美的裙子,但舒瑶这么热情,她也忍着别扭,乖乖过来了。 谢涔之来时,下意识看向空了好几日的座位。 今日她来了。 非但来了,还打扮得……如此之美。 她从前总是穿着最简单的黑衣,说是黑衣便于执行任务,也从不会用胭脂粉黛。 固然知晓阿姮是个美人,他却从未看过她盛装打扮的模样。 谢涔之眸色微动。 谢姮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靠近,是谢涔之惯用的冷香。 他在她身边坐下。 谢姮下意识偏头瞧了他一眼。 这不经意的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一怔,又飞快地撇过头去,袖中的手却下意识攥紧。 “阿姮。”她听见他淡淡道:“你那日所提证据,仍有一处疑点,是以无法证明是江音宁做的。” 谢姮一僵。 她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倏然转头,“涔之你……” 他终于肯相信她了? 他薄唇冷抿,目光看向前方,漠然道:“涉嫌妖魔之事,无论是谁,皆不可姑息。”他瞥了她晶莹的水眸一眼,低笑一声,“不然你以为如何?” 以为他喜欢江音宁么? 那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罢了。 从小相识,故而纵容了些,随意逗逗,就像养了只猫猫狗狗,心情好时可以搭理,若说喜欢,更是无稽之谈。 冷眼看她撒娇放肆,也不过是图个消遣。 越不易动心,越能这样随意招惹,转而抽身而去,毫不留情。 谢涔之从未动心过。 但阿姮却这样伤心。 他后来认真听齐阚说了一遍她的“证据”,细细分析之后,发现的确有疑点,不能贸然定罪。 就在此时,舒瑶和江音宁上场了。 周围众人都有些期待。 毕竟这可是蓬莱和太玄仙宗掌门的千金!代表的更是背后的两位仙门! 两个小姑娘提着剑站在高台之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江音宁率先拔剑,一道凌厉的剑光划破众人眼底。 一片剑光闪烁之中,谢涔之的嗓音清冷低沉—— “容清指证她有魔石,但那日她身上为何无半点魔气?‘魔石’用途为何?如何证明不是容清栽赃陷害?” 他一提到魔气,谢姮也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层。 为何没有魔气? 如果是她,还能暂时压制魔气,可江音宁不一样,普通人一旦接触魔域之物,是绝对会露出马脚的,就像那日被万剑台的剑灵发现一样。 只有一种可能。 她身上藏着什么隐藏魔气的法宝,或是她和谢姮一样,拥有特殊的体质。 谢姮低声说:“多谢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再找到别的证据的。” 话音一落,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高台之上的江音宁突然使出了那招“碧泉落日”,舒瑶节节后退,在即将摔下高台的刹那,猛地横剑去挡,双剑“铿”地一撞,“刺啦”一声,划出一片电光。 眼看舒瑶就要掉下高台! 就在此时,舒瑶突然整个人往下一滑,以一个极为刁钻的姿势,险险擦着剑刃而过! 这是谢姮那日教她的一招躲避的巧招。 江音宁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剑上,舒瑶收剑的刹那,她力道一泄,差点往前一栽,舒瑶趁着她下盘不稳的空档,双指一并,极快地拂过剑刃,周围聚气一道灵阵。 剑锋聚气,剑光忽如流光一转,在刹那间凝聚出有形的无数道薄片,反射着刺目的日光,在半空中拉成一道箭墙,像千百黄蜂发出嗡嗡的破空声,震得人头发麻。 “去!” 剑气穿裂灵阵,直直射向江音宁。 瞬息之间,避无可避。 局面骤然反转! 这一招极为凶悍,也极为出其不意,连太玄仙宗的掌门都没料到舒瑶有此招,惊地站了起来,谢姮却安静地看着,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 ——“谢姮,这招威力这么强,会不会伤人啊?” ——“不会,此招看似凶狠,实则你修为不够,所凝聚的每一道剑气,只有轻微的杀伤力,但以此取胜,却是够了。” 她在等着舒瑶赢。 眼看那剑光已将江音宁逼得节节后退,就在此时,谢姮所坐的这个角度,却清晰地看到江音宁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 转瞬即逝,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 谢姮眼皮一跳。 她只听到一声惊叫,江音宁突然故意往舒瑶的剑风上撞,被击得整个人飞了出去,倏然撞上了悬崖边的铁链。 她背靠着极高的悬崖,那用以阻隔的铁链却突然松动,江音宁脚步一滑,突然往下坠去。 “江音宁!”舒瑶脸色一变,反应非常快地往前一掠,伸手去拉江音宁。 握住江音宁手腕的瞬间,手腕却被江音宁反手一抓,舒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她拉得往前一栽,也随着她摔下了悬崖。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她们掉下去了?! 周围众人面色陡变,惊得齐齐起身,有人已往高台的方向冲去,其他人还未回过神来,便又看到一道红影比所有人更快,掠得只剩下一道残影,毫不犹豫地也跳了下去。 怎么又下去一个?! 刚刚那两个是意外,这个是吃饱了撑的想不开吗? 等等。 方才那道红影……好像是谢姮长老?! 这下他们是惊上加惊,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向来疼闺女的太玄仙宗掌门突然爆发出一声暴躁的怒喝——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我闺女!!!” - 谢姮在往下飞速坠落。 她能感觉到身后也有其他修士追了下来,都是来救人的。 救跌下悬崖之人,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谢姮不放心舒瑶的安危,尤其是舒瑶身边,还有江音宁。 她必须亲自过来看看。 这里是藏云宗最高的孤峰,这座孤峰中间像是被一刀劈成两半,中间便是一个极狭极深的峡谷,因为实在是太深了,宛若无底深渊,从未有人敢下去查探过。 世间万物,未知的着实太多,当年前宗主说深渊之下恐有不该惹的东西,纵使是那些喜爱挖掘奇珍异宝的弟子,也从不打这峡谷的主意。 但现在,谢姮即将坠落底部,却清楚地看到,下面只是一块平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不对。 那块平地是阵法! 谢姮靠近的瞬间,便感觉有一道极为诡异的吸力,在拉着她飞速往下沉。 身后思邪剑出鞘,谢姮以剑气护体,闭目撞进那阵法之中,突觉一股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 她睁开眼,猛地一震。 这…… 这是一个极为宽广的秘境。 绵延万里,沟壑纵横。 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火海。 像是从地底里冒出来的火,气息混杂,至明至暗,至圣至邪。 像灵火,也像魔域之物,又什么都不像。 不像是这天地间之火。 地面上是流动的火焰,汩汩翻腾,如喷射的岩浆,灵火中耸立着无数尖利的数丈高的钩刺,盘踞着傍火而生的赤色灵植,那些钩刺更像是从地底刺出来,尖端锋利如刃,寒光熠熠。 即使是去过魔域、屠过妖族、身经百战的谢姮,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秘境。 谢姮即将坠入火中的刹那,思邪剑稳稳落于她脚底,她御剑掠起,稳稳落在其中一只钩刺之上,略微缓了口气。 放眼望去,赤色映目。 舒瑶掉在了哪里? 谢姮握紧手中的剑,化剑成气,猛地劈出一道凌厉的风刃来,风刃纵向劈去,哗啦啦卷起一片火光,热浪嘶吼,剑气长鸣,谢姮双手一并,抬手捏诀,指尖控制着风刃。 “开!” 倏然一声炸响,周围的气浪往四面八方拍去,绽射出刺目的火雨,在血色的天空中炸开又纷纷洒落,像天地之间下了一道绚烂的流星。 轰隆隆—— 秘境的地底突然产生惊天动地的震动,周围无形的结界,在谢姮这一劈之下,骤然开始剧烈地波动。 谢姮勉强站稳,便看到一道斑驳的古老石碑,缓慢地从地底升起,漂浮在空中。 其上赫然书写着两行鎏金大字—— “此乃落炎谷,擅闯扰吾清静者,杀无赦。” “吾沉眠于此,静侯吾主归来。” 第23章 火凤现世。 落炎谷? 谢姮隐约记得听说过此地。 当初她还只是个普通弟子时,曾不小心听见过师尊与前宗主的交谈,话中隐有“落炎谷”三字,语气颇为沉重,似乎是有位大能闯了进去,至今尸骨无存。 没想到它就藏在藏云宗的地下。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看这石碑,上面的字是以神力凝聚而成,蛰伏在此地的也许是某位得罪不起的大能,她贸然闯入,若是惹怒此人,也许会有不小的麻烦。 还需尽快找到舒瑶才行。 谢姮双手凝剑,思邪剑倏然幻化出数十道幻影,在火海上笔直拂开,谢姮往前轻盈地掠去,衣袂不沾一丝火焰,神识向四周卷开,不放过任何细微的波动。 “舒瑶!” “舒瑶!你在哪!” 谢姮边找边唤着舒瑶的名字,突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下面的火突然往上喷溅而出,形成一道卷着火的飓风,朝谢姮冲了过去,谢姮险险一躲,只感觉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捂着肩单膝跪地,下唇咬得死紧。 好疼。 又是肩疼。 她用力地喘着气,喉间溢出一丝腥味,甚至能听到自己皮肉发出的“滋滋声”——这果然不是一般的火,即便是有修为的上阶修士,一旦碰到此火,定会被灼烧而死! 她从前在古籍上,只看过一种火有这样可怕的威力,那便是上古神兽所独有的玄火,以上古时期的混沌之力凝聚而成,能吞噬世间一切灵物。 “看来,这里蛰伏的是上古神族。” 上古一脉凋零,世间已无多少神族,想不到这里会有神族出现。 谢姮一磨后牙槽,支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扑面而来的热浪卷着火红的裙裾,几欲与这火海融为一体,如展翅而飞的火凤。 她扬声道:“无意打扰前辈沉眠,晚辈误入秘境,只是为了寻找朋友,待找到朋友,自会速速离去!望前辈宽容一二!” 周围倏然又刮起三道火柱,像是神发怒的惩戒,令万物为之战栗。 谢姮突然感觉有些眩晕。 一股奇怪的酥麻感,顺着肩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握剑的姿势有些发颤,摇摇欲坠。 这样拖下去不行。 谢姮再也顾不得得罪这里的神族,身形往上一掠,拼尽全力以掌心聚气,周围旋出一道猛烈的飓风,那风如有灵识,无处不在,如蛛网交织纠缠,环绕着谢姮,抵抗着四周的神力,发出带着电光的“刺啦”声。 谢姮双手一推,那道风向四周卷去! 分明是螳臂当车之举,此刻那道风的力量却突然暴涨,节节攀升,像玄铁铸就的风墙,竟硬生生地撞开了那三根火柱,吹动地面的火,露出这秘境本来的地面。 谢姮趁着这机会,迅速往前跑去,火舌追着她火红的裙摆。 一边跑一边叫着舒瑶的名字。 不知跑了多久,谢姮才听到微弱的呼唤声,带着浓浓的哭腔。 “谢姮,我在这儿……” 谢姮闭目,神识迅速捕捉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立刻冲了过去,“舒瑶!我来了……” 话音未落,舒瑶用力地冲过来抱紧了她,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拼命地往她怀里拱,“呜呜呜呜呜呜谢姮,谢姮我好怕,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啊!!!我明明上一刻还在比武,我还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谢姮一怔,无奈地笑了。 她拍拍舒瑶的肩,柔声安慰道:“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舒瑶用力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来,看见谢姮这模样,又破涕而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可是现在这状况,你要是不追下来就好了,你都受伤了,万一我自己死了,又连累你……” 谢姮敲她脑门,轻瞪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呢?嗯?” 舒瑶捂着脑袋,一边傻乎乎地笑,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谢姮看了看四周,眼见这里更加危险,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出去。” “嗯!” - 那群修士下去救人,全都没了踪迹。 太玄仙宗掌门凌云子急得火冒三丈,继续破口大骂:“藏云宗的道虚境强者还救不了一个弱女子?还不继续给我救啊!老子就特么这一个亲闺女!算了,我自己下去!” 凌云子拂袖起身,快步朝崖边冲去。 殷晗见不得他连藏云宗一起侮辱,冷声道:“掌门以为只是跳个悬崖这么简单么?若真这么简单,她们早就御剑飞上来了。” 蓬莱掌门也起身,不悦道:“宁儿如今安危不明,我不能再等了。”说着,她朝上首的谢涔之一礼,“陵山君海涵,不管下面是藏云宗的什么地方,我今日也须亲自下去,寻找宁儿。” “诸位冷静。” 齐阚一摇折扇,从容分析道:“虽然两位掌门的千金下去了,但我派的谢姮长老也已经救人了,谢姮长老的实力诸位都明白,至今没有上来,看来事情并不简单,不能冲动行事。” 凌云子冷哼一声,“又不是你闺女,你当然不着急!” 齐阚:“……你!” 所有人各执一词。 谢涔之静坐上首,不发一词,突然起身朝下走去,洁白的广袖卷起一阵冷冽的风,众人见他动了,都纷纷噤声,屏息望着他的背影。 谢涔之走到崖边,负手而立,双瞳清冷,嗓音透着寒意,“我亲自下去,诸位若是担忧,可一同随往。” 他仅仅只是站在此处,便透着一股无形而来的威压。 众人沉默不语,最后一同俯首,齐声说“是”。 谢涔之掠下了崖底。 陵山君的修为乃是当世数一数二,他亲自出手,一掌便震开了那秘境的入口。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落炎谷……”有人默念着石碑上的字句,有些不妙的预感,“此地究竟沉眠着和人,‘静候吾主归来’,这等‘吾主’又是指何人……” “莫不是指鬼都王?”有人揣测道:“这些年,那些妖魔一直想救回那魔头,此地莫不是某位邪魔的盘踞之地?” 殷晗吃惊道:“但能造出这落炎谷,又岂非破不开区区一个封印?” “此乃上古玄火。” 谢涔之皱着眉头,低声道:“上古神兽之火,乃是天地混沌之力凝聚而成,若是碰到此火,必死无疑。” 上古玄火?! 上古神兽的火,怎么会在此处? 上古神族不是都退居羽山之外了么?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甚至有人面露怯意,还是紧张地东张西望,打了退堂鼓。 凌云子却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一定要救回瑶儿。” 就在他说话的刹那,一道已火浪如海潮卷起千倾高,“呼”的一声,朝这里的所有人刮了过来。 “啊!” 有弟子已被吓得腿软,失声惊叫。 几大派掌门到底见过这等场面,镇定自若,齐齐结印,一道厚重的结界将玄火勉强挡住,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谢涔之突然平地掠起。 他不动则已,一旦出手,脚底便铺开浑厚的灵力,如雷霆暴雨,哗啦啦冲开那无边烈焰,炸开一片刺目的星火,快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 刹那间的交锋,波及的余浪将众人震得后退数步。 他便站在一片火焰之中,姿态闲适,衣袂一尘不染,乌发迎风飞散。 道虚境与化臻境虽只相隔一个境界,差距却宛若天堑。 这便是化臻境的实力。 众人心神俱震。 谢涔之悠然落地,寒声下令道:“趁现在,去找人。” 一声令下,两位掌门率先而行,诸位弟子跟在后面。 此时,江音宁已经靠近了鬼都王所说的落炎谷的灵阵中心。 ——“进入落炎谷之后,先寻烛龙之骨,此地神使感知到烛龙气息,便不会再攻击你。” ——“烛龙乃至阳至邪之神,你身怀魔气,可立即感知龙骨方位。” ——“拿到龙骨之后,立刻前往秘境中心,触碰里面的东西,便可召唤神使。” 江音宁越想越觉得离谱,她活了这些年,从未听过什么龙骨神使,只在古籍上知道一些皮毛,此刻亲眼看到这落炎谷,才明白那些她不知道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若她能被神族认可……成为获得神力的支持…… 江音宁握紧手中的龙骨,沿着台阶往上,那些火焰自觉避让两侧,仿佛畏惧她手中的龙骨。 前面赫然立着一座极为华丽的石台。 上面静静放着一颗流光四溢的……蛋? 好大一颗蛋。 还是已经破裂的蛋壳? “这个大小……难道是龙蛋?神族要找的……该不会是上古烛龙吧?”江音宁思忖着,缓慢地伸手,将手放在了那蛋壳之上。 掌心发出一道莹白的光。 天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江音宁突然听到了一道尖利的嘶鸣声,叫声清越嘹亮,所有肆虐的烈焰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这落炎谷原本的模样。 落炎谷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道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还未反应过来,眼底突然闪过一道赤光,顺势抬头看去,瞳孔俱是一缩。 “这是……?” 这是一只火凤凰。 翼下生风,睥睨众生。 第24章 这才是她的归宿。 火凤现世, 天生异象。 那凤凰在空中环绕一圈,蓦地展开身后的羽翼,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 割裂苍穹。 它的每一根凤羽皆如宝石雕琢, 流转着耀眼夺目的流光, 赤红的羽毛迎风招展, 犹如烈火灼灼生辉, 艳丽夺目。 所有人都惊骇无比地望着空中的凤凰, 太过惊讶, 甚至忘了如何反应。 甚至被它的模样所震撼惊艳。 原来这就是上古火凤? 这只凤凰在空中盘旋着, 俯视着下面渺小的人类,在空中猛地旋身,羽下卷起一道灼热的玄火,仰颈长鸣。 “啾——” 仅仅只是尖锐的啼叫声, 便震得许多弟子站立不稳,跪了下来。 谢涔之静立原地, 佩剑出鞘, 他盯着那凤凰, 黑眸沉凝肃杀。 这应该是神族的神使, 果然藏云宗下便藏着一位。 但无论它是为何而来,只要伤及无辜之人, 他都会与之一战。 想着阿姮还下落不明,心底烦闷更甚,眼底杀意也更浓。 那凤凰却突然在空中旋身, 调换方向,朝秘境中心的地方飞去。 众人感觉那里有什么,都一路追了过来, 一时分辨不了那火凤是敌是友,正犹豫着要不要与之对抗,便看到那中心的高台之上,远远站着一个女子。 “是宁儿?” 蓬莱掌门华芸道君率先认出她的背影。 “那火凤……正围着云锦仙子盘旋,似乎是在辨认什么……”有人惊呼一声。 众人屏息望去。 江音宁正站在高台之上,眼前的蛋壳,在她碰到的刹那化成一束赤色的光,落在了她的眉心。 所有人都以为她与众不同,只有江音宁自己知道,她此刻快要撑不住了! 这火凤的威压太重,靠近的瞬间,以江音宁的修为,只觉得气血翻涌,摇摇欲坠。 手心死死地握住烛龙之骨,后背冷汗淋漓,眉心灼痛异常。 她强装镇静。 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害怕,一脸无畏地望着这火凤。 “啾——” 火凤落在了她面前,巨大的羽翅在身后拍动,扇动着灼热的风。 它低头,鼻息粗重,冰冷的双瞳反射着冷光,从江音宁脸上逡巡而过。 江音宁不敢和它对视。 却能感觉到那道极具威压的视线,在毫无感情地审视着她。 火凤凰赤言,俯视着这个渺小的女子,想起一百年前他离开羽山时,北荒帝君负手站在万年无光的羽山之巅上,曾对他字字沉重地交代—— “吾妹本无心,此番受劫,被注入凡人之心,已化为半神半人之身,气息难觅,或与之前大为不同。” “切记谨慎行事,平安带回公主。” 赤言虽明白,公主会与之前大为不同,但眼前这个陌生的皮囊,看似坚强实则怯懦的魂魄,实在是让他本能地蔑视。 公主是让全族上下为之期盼的王。 绝非这副怯态。 可这似魔是仙的气息,却又有些像她。 像,又不完全像。 像刻意模仿,东施效颦。 此女很可疑。 既然不知是不是公主……公主不会被玄火烧死…… ——那就烧她试试! 火凤凰骤然生怒般地仰天嘶鸣一声,羽翼卷起浩瀚的狂风,将空气割裂成尖薄的刀片,震颤撕裂着空气,羽翼之下聚起越来越浓烈的玄火。 江音宁跌倒在地,惊骇欲绝地望着它,不住地往后挪动,身子不住地颤抖。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又是哪里不对了!明明说好的,只要她能吸食魔气,再拿到烛龙之骨,触碰秘境中心的宝物,这神使就会向她臣服才对! 为什么它看她的眼神……却好像是要杀了她? 江音宁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股玄火朝自己“呼”地吹来,她尖叫一声,下一刻,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有人已将她救到了一边。 是谢涔之。 谢涔之凌空而立,衣袂迎风飞扬,与那只火凤对峙着。 他扫了眼怀中发抖的女子,直接将她抛了下去,冷漠道:“接着。”蓬莱弟子连忙飞身而上,接住了空中跌落的江音宁。 谢涔之抬眼,掌心登时出现了一柄寒光凛然的剑,杀气节节暴涨。 他一勾薄唇,冷笑道:“神使造访蔽派,这便是打招呼的方式么?” - 与此同时,落炎谷的另一边。 谢姮牵着舒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了那声刺耳的凤鸣,她脚步猛地一顿,身后的舒瑶见她久久不动,有些不解:“谢姮?怎么了?” “谢姮?” “谢姮你说话呀!” 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远去。 谢姮只听到了那声清越的长鸣,含着饱满的力量,仿佛跨越数百年的光阴,如利箭般直射而来。 霎时激起她体内沉眠的每一滴血液,在皮肉下跳动着,宛若感知远古的召唤。 谢姮突然蹲下身子,痛苦地捂着脑袋,不住地喘着气。 好难受。 好痛。 仿佛有什么在体内呼之欲出。 “吾妹……” 是谁,是谁在叫她? 吾妹?她是谁的妹妹? 谁在呼唤她? 谢姮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耳边却还回荡着那温柔又遥远的呼唤声。 “吾妹……” 奇异的火焰平地而起,将她包裹其中。 “谢姮!” 舒瑶的脸色唰地惨白,难以置信地捂住唇,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火焰阻隔,无法上前分毫。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谢姮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玄火,如游蛇般缓慢地爬上她的肩颈,亲昵地缠绕着她的四肢,舔舐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玄火所过之处,肌肤却光洁无暇,并无任何灼伤。 仿佛踏着火焰,浴火涅槃重生。 舒瑶怀疑自己在做梦,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目睹着这诡异又圣洁的一幕。 而谢姮,正痛苦地听着那些声音。 耳膜嗡嗡作响,她只听到穿透心肺的呼吸声,像塞满了沉重的棉花。 何止身体痛,心更是痛得快要裂开了。 她的眼前,仿佛风吹书页,急速翻过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身体变得极为轻盈,好像魂魄出窍。 眼前是一座直耸入云的雪山。 极高之巅,有人负手而立,偏头无奈地瞧着她,轻笑道:“你这小丫头,不信旁人,也信不过哥哥么?” 哥哥? 谁是哥哥…… 眼前的画面一转,有人在她耳边柔声轻哄:“小公主,别闹啦,明日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如何?” “你是我们全族的希望,所以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呀。” “阴气所聚,故曰幽都,我族退守此地,久不见阳光,但玄火之力,足以堪比日月之辉。” “你是我族万年来唯一的希望。” “……” 那一声声呢喃,温柔又眷恋,是她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 原来也曾有人,如此真心地疼爱着她么? 谢姮追寻着眼前的景象,踉跄着站了起来,往前追去。 这一刹那,她仿佛奔跑在那昏暗的宫殿长廊之中,雕刻的赤玄巨龙睥睨着渺小的她,周围是万年不灭的长明灯,交映着她华贵而繁复的裙摆。 她的裙裾扫过万年玄冰铸就的地面,金丝银线明灭闪烁,步步留香。 许多人立在两侧,朝她微笑点头。 “公主。”“小殿下。” 她脚步轻快,熟练地转过长廊,穿过这一间间宫殿,仿佛在疯狂追寻着什么,寻找着心里的答案。 答案一定就在眼前。 她的家人,一定在那里等着她。 这才是她的归宿! 谢姮拼命地往前奔跑着,跑得眼里蓄满了滚烫的泪,不知为何,心越来越痛,几欲与身体割裂。 有人在她身后笑道:“跑得这么急,又是上哪里去?” 谢姮猛地回首。 有人含笑站在她的跟前,屈指轻点她的眉心。 长眉,桃花眼,鼻若悬胆,端得是一张极为俊朗的脸。 不笑时如此严肃,笑起来便洒脱俊美。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也终于确定了。 这张脸……是哥哥的脸。 将她养大的哥哥。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泪水遽然上涌。 “吾妹为何而哭?谁敢令你落泪?”男人蹙眉问。 她只顾哭着摇头。 她想说,没有谁欺负她,她只是很想念他们,很想念很想念。 想念到,恨不得把这一百年来的所有孤单委屈,都向他们倾诉出来。 她还想说话,叫一叫他,可尚未开口,周围的一切缓慢地湮灭成灰烬。 “啊——” 谢姮痛苦地抱着头,再也忍不住,仰头惨叫出声。 “谢姮!”舒瑶看着她漫无目的地在秘境里狂奔,又突然如此崩溃痛苦,吓得不顾火焰的灼烧,拼命地去拉她的手,“谢姮你快醒醒!谢姮,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能继续沉浸下去了!你这样会入魔的!” 手背被火焰灼伤,发出丝丝焦糊的气味,舒瑶痛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拼命地拉着谢姮的手,死死咬着牙根。 “快醒醒!” 舒瑶用力凝聚全身的灵力,朝谢姮后颈打去。 谢姮眼神涣散地阖上眼,软软地倒了下来,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玄火迅速褪去。 舒瑶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抱住她,又去查看她身上的伤,见她被火爬过的肌肤都无大碍,心里悬起的石头这才落下。 还未来得及缓口气,舒瑶突然瞥到了一丝奇怪的东西。 谢姮手腕的颜色……怎么好像是赤色的? 舒瑶怔住了,脑中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去掀开她的袖子,去看她的光裸的手臂。 这一掀开,她脑中“嗡”的一声,像惊雷炸开,轰得她魂飞魄散。 整个头皮都麻了。 谢姮的整个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赤色纹路。 和她在禁地遇刺那日,在谢姮肩上看到的纹路一模一样,却已然爬满了她的整条手臂,像鱼鳞般密集,又更像蛇的皮囊。 舒瑶重重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坐着,双耳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姮。 谢姮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她身上有这些纹路?为什么她不怕火?她方才又为何如此失控? 舒瑶虽活了一百多年,却一直是在宗门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所见所知皆有限,对三界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自己是正道,与妖魔势不两立”的概念上,从未想过身边有人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此与众不同。 这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认知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姮会不会……不是人? 或者,她是不是生病了,中毒了?所以才会这样?谢姮现在昏迷不醒,等她醒来,她会不会继续这样痛苦失控? 她是不是要想办法帮帮谢姮? 可她要怎么帮她呢。 到底是应该找别人帮忙,还是应该替她隐瞒这些事?她若说出去了,别人会不会因此误会谢姮?可她若是不说,那些医官无法为她诊治,谢姮的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糕? 她不想让谢姮出事。 谢姮真心拿她当朋友,她也不想伤害她。 舒瑶抱紧怀中的女子,从未有过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迷茫无助。 她好想让谢姮醒来,再问问她应该怎么办。 谢姮比她有主见多了。 就在此时,舒瑶突然看到一道白雪般皎洁的银光划破天际,她仰头望去,看到凌空而立、俯视着她们的陵山君。 谢涔之一袭白衣,眉心覆满霜雪。 他孤身一人,往这边赶来。 与那只火凤凰的一战,他并未讨到任何好处,所幸那只凤凰也觉得他实在难缠,不欲与凡人纠缠不休,便飞出了落炎谷。 那位神使雷霆震怒,离开之前,警告威胁在场的所有人:“无知蝼蚁,胆敢阻挠本使寻人,必屠尔全族!” 这些早已隐世、退居三界之外的上古神族,性格高傲至极,常年隐匿于阴暗之地,也变得极为暴戾。 他们绝非那些普度众生的神。 亦正亦邪,绝非善类。 人心震动,惶惶不安,谢涔之沉声令所有人立刻回去,勿要在此久留,齐阚却提醒道:“君上,谢姮师妹和舒瑶仙子还未找到……” 谢涔之说:“我知道。” 他亲自去找阿姮。 这落炎谷是以神力筑成,更像是比凤凰更强大的上古神兽的巢穴,太过广阔,即使他的神识浩瀚如海,也不能在瞬间捕捉到阿姮的踪迹。 谢涔之找了很久,直到听到那一声含着痛苦的惨叫。 是阿姮的声音。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惨叫,不知道是怎样的痛楚,才能让向来隐忍的阿姮如此崩溃失控,谢涔之循声赶来时,却看见阿姮已经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而舒瑶正跪在她身边,满脸是泪。 这一瞬间,谢涔之承认,他的心的确猛地震了一下。 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无情道又如何。 他不可能真的,对她如对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全然漠视不理。 师尊曾说:“谢姮在你身边,既是对你的辅佐,亦是对你最大的考验,越是在意,越要无情。能阻隔一切私情,你的道心,这才无坚不摧。” 师尊一开始便看穿了一切,那时的少年郎心高气傲,对此话嗤之以鼻,以为世间万物,无人有资格成为他的劫。 谢涔之脚下如灌了铅,一步步走来,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舒瑶无助地望着他,“陵山君……谢姮她……” 他长睫一落,哑声问:“她……怎么了?” 舒瑶突然开始犹豫。 她第一反应是先挡住谢姮,再悄悄落下谢姮的袖子,不让她手臂上的纹路被发现,这样的小动作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谢涔之冷声问:“她究竟怎么了?” 舒瑶咬着唇,搪塞道:“没什么,她只是受了一点伤,所以才晕了过去。” 原来是昏迷…… 还好。 谢涔之猛地闭目,又重新睁开,双瞳恢复往日的清冷。 “把她给我。” 舒瑶却拦在谢姮跟前,沉默地不肯动。 谢涔之嗓音骤沉:“让开。” 舒瑶畏惧他的威严,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但还是拼命地护着身后的人——她实在是不敢想象,如果谢姮被他带走,她的秘密又会不会被发现,陵山君向来铁面无情,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她怕他伤害谢姮。 谢涔之再无任何耐心,快步上前,拂开挡路的舒瑶,舒瑶摔倒在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开谢姮的袖子。 气氛忽然凝滞。 舒瑶的心揪成了一团。 舒瑶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看见陵山君死死地盯着谢姮的手臂看,许久之后,突然闭上眼睛,嗓音有些哑:“多久了?” 舒瑶只好老实交代:“上次……谢姮在禁地被刺杀,她将那些人打倒之后,便开始浑身难受,那时肩上就有了此物,只是小小的一块。” “我也没想到……这印记这么快就蔓延到了手腕。”舒瑶说着,又连忙补救道:“其实,除了身上有印记以外,谢姮都很正常,也没有魔气,也没有任何不对,我觉得应该只是中毒了……” 舒瑶说的那些多余的话,谢涔之都没听进去。 他只听到她说,是从禁地被刺杀开始的。 她的确被刺杀了。 并且身上有了此物,隐瞒至今。 他薄唇抿得死紧,目光从谢姮苍白的小脸上扫过,抬手替她拢了拢湿透的鬓角,然后弯腰,把谢姮打横抱了起来。 第一次抱她,发觉她竟如此轻。 瘦成这样。 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冷声吩咐身后的舒瑶:“此事,不可对外透露一句。” 舒瑶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代表这纹路的存在有些严重?可她又有些庆幸,还好陵山君并非如此想象中那么无情,选择替谢姮隐瞒,不枉谢姮如此喜欢他。 舒瑶低声道:“我不会说的。” 第25章 鬼都王现世。 谢姮这一昏迷, 便是整整三天。 三日不长不短,但足够让消息传遍整个修仙界,秘境落炎谷之事, 关乎早已对三界置之不理的神族, 何止震动全天下的修士, 更让那些魔族闻风而动, 令三界更加乱了。 据说那日, 许多未曾去秘境的弟子, 都亲眼目睹了冲天飞起的巨大火凤。 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不详的预感。 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 弱小便意味着恐惧, 在未明白是敌是友之前,对整个三界都是极大的威胁。 此外,天下还流传着另一个谣言。 “云锦仙子眉心的玄火纹,你们可看见了?” 几个弟子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人神神秘秘道:“据说这可是神族印记!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听人说,神族从一百年前就在寻觅什么人, 传说要找的那个人, 地位极其尊崇, 云锦仙子那日闯入秘境, 出来便这样了,你们说会不会……” “怎么可能?”有蓬莱弟子对此嗤之以鼻, “江师姐可是我们掌门的女儿,几时和神族扯上了关系?” 他一脸“你就造谣吧”的表情,边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 语重心长道:“那又如何?神族寿数漫长,云锦仙子也才一百多岁,你怎知那火凤凰找的不是哪位神祗的转世?” “转世?倒也有些道理。可是我听说, 若非陵山君出手,那日那只火凤险些就杀了江师姐啊?”那蓬莱弟子不服气地反问。 那弟子迟疑了一下,又反驳道:“那、那谁又知道这中间有何恩怨?或许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有什么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呢?” “我还是觉得太过离谱。” “不管她是谁,反正不是一般人就是了。”有弟子笑着分开这争论的二人,打圆场道:“我劝你们,日后可别得罪她,万一日后她成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也不至于倒霉。” “如此夸张?” “你可别不信!” “我还听说……”有人悄悄道:“与她有过节的谢姮长老至今还未醒,估计是在秘境里被那只火凤凰给伤着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闻言一惊,都有些唏嘘不已,还未继续议论下去,一柄剑便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舒瑶站在他们身后,冷笑道:“凶多吉少个屁!再他娘的敢议论一句,我这就让你们凶多吉少!” 众人吓得腿软,连忙闭嘴,作鸟兽散,一边走还一边心道:还真不愧是太玄宗宠出来的大小姐,简直和太玄宗掌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暴脾气,实在是不好惹。 舒瑶忿忿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待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又极为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姮怎么还不醒啊……” 舒瑶暴躁地踢了踢石子,头痛道:“再不醒来,就要出大事了……” “不行。”舒瑶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见她,把另一个证据交给她。” 江音宁现在可风光了,谁都说她和神族有关联,绝不可能与魔勾结,但其实那天,谁也没有亲眼看到那凤凰承认她。 一传一十传百,却传成了这样。 但其实,指认江音宁的的最后一个证据,迟迟没有拿出来。 昨夜有人来找了舒瑶。 那人也是那日禁地刺杀的四个弟子之一,只是过来时,动作鬼鬼祟祟,颇怕被人发现了。 那弟子解释道:“我……我的妹妹在蓬莱,我实在是不敢得罪云锦仙子,但事到如今,容清师兄已被定罪,我知道容师兄是怎样之人,不能坐视不理……还请您,莫要说出去这证据是我找到的。” 他拿出了一颗留影珠。 留影珠,可记载世间一切的影像。 也正好记下了江音宁取仙兽之血的景象。 “仙兽之血可掩盖魔气,这就是为什么,云锦仙子碰了魔石,身上却完全没有任何魔气。”那弟子说着,对舒瑶弯腰一拜,低声道:“劳烦仙子转交给谢姮长老。”说着便转身匆匆离去。 舒瑶握着留影珠,已经犯愁两天了。 她见不到谢姮。 想把此物交给爹爹,让爹爹去找陵山君,可还未行动呢,她师叔便劝她日后远离谢姮和江音宁,摆明了立场,太玄仙宗不会插手蓬莱和藏云宗之事。 容清自身难保,白羲那只秃鸟比她还没能耐。 其他人……那更信不过了。 不亲自交给谢姮,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舒瑶正在发愁,身后突然响起凌云子的声音,“瑶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舒瑶一惊,连忙转身看着自己的爹爹,飞快地摇头,“没什么!我就……看看藏云宗的风景。” 她掂着脚尖,满脸踌躇不安。 “你在藏云宗玩了一月有余,风景还没看够么?” 凌云子打量着明显是打着鬼点子的闺女,叹了口气,“今晚便随着你师叔收拾行李,早些回太玄宗。” 舒瑶一怔。 她下意识便拒绝,“我不要!” “瑶儿!”凌云子语气微沉,“听话!” “不行,谢姮还没有醒过来,我好歹再见她一面再走。” 舒瑶急切地跑到凌云子身边,抓着他的衣袖,软声道:“爹爹,整个藏云宗,我就谢姮这一个朋友,是她在落炎谷救了我,我就乖乖的什么也不做,你就让我再多呆几天吧……” 她嗓音又软又可怜,眼睛里蓄满了泪。 往日凌云子疼女儿,见她如此,一准会答应她的全部要求。 但这次,凌云子却丝毫没有心软。 他瞥了一眼搂着他撒娇的小丫头,冷声道:“一个朋友?你在藏云宗还想要几个朋友?上次差点做了谢姮指认江音宁的证人,谁都知道你们是一伙的,谢姮诬陷江音宁的罪责还未洗脱,你也想掺和一脚么?” 舒瑶一噎。 她没想到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心底一凉。 她越想越委屈,被气得有些发抖,红着眼睛反驳道:“什么叫一伙的?什么叫诬陷?女儿信的公道,也从来不曾做过伪证!那便是事实!” “爹爹你曾教过我,要为人正直,我和谢姮交朋友,为何又不可?江音宁便是什么好人么?” 舒瑶一边说,一边后退,难以置信地望着凌云子。 她如今终于明白,谢姮那日为何会如此难过了。 原来被不信任,是这样的感觉。 气愤,无力,委屈。 偏偏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凌云子见她如此,又有些头疼,无奈地哄道:“爹并非是说你错了,只是谢姮现在重伤未醒,凭你又能做什么?她救你之事,爹爹感激于心,又怎会落井下石?” “但是你也莫要再胡闹了,回去好好修炼,才是要紧事。” 凌云子言尽于此,叹了口气,还是转身对身后的弟子下令,“把她带走,今晚启程。” “爹爹!” - 谢姮是在当日傍晚醒的。 她一脸多日,都沉浸在梦中。 那梦仿佛跨越数千年的光阴,一幕幕反复闪现,她无法将零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意志却又如此执着,拼命地回想,恨不得在梦里轮回无数次,再也不要醒来。 “哥哥!” 她惊喘一声,猛地睁开眼。 入目只有黑暗与死寂。 床边只点燃了一盏昏黄的灯。 灯油快要燃尽,只剩下一缕昏黄微弱火光在颤颤巍巍地苟活,被黑夜沉沉压制着,像是巨兽口中的渺小猎物,随时会被侵吞殆尽。 油灯只照亮方寸之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 谢姮只觉得身下柔软异常,不像是她自己的床。 身体有些酥麻无力,像是中了迷药,全身的灵力都被抽干净了,可偏偏意识分外清晰。 谢姮艰难地想要坐起来。 可才起身一半,又颓然跌落,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 她这是……怎么了? 即使从前遍体鳞伤,她也从未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几乎等同于废人。 谢姮忽然感觉不妙。 她闭目,用力抬起指尖,努力去调动体内细小的真元,却感觉灵府干涸枯竭,一丝灵力也没有。 四肢筋脉堵塞无比,像是有一块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全身筋脉。 她什么法术都用不了了。 像石子“咚”地沉进湖底,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像涤荡开的水波纹,飞快地在心里扩散。 怎么会这样?! 她引以为傲的一身修为,她如此努力,才好不容易让她有资格站在众人面前的修为的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姮的侧脸贴着冰凉的玉枕,在一片漆黑中瞪大着眼睛,死死咬住下唇。 心脏被挤压着,窒息又绝望。 谢姮闭上眼。 不行。 她必须要冷静。 她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弄清发生什么,她的记忆在秘境中断层,她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出来的?舒瑶在哪里? 谢姮几乎是拼尽全力,撑着手臂,不顾着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发颤,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她艰难地抬脚,想要站起来。 脚一落地,整个人全骤然泄力,往前狠狠栽去! “阿姮!” 她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天旋地转,她重新被人抱了起来,缓慢地放回了床榻之上。 谢姮揪着那人胸前的衣襟,仓皇抬头,只看见谢涔之如玉般的侧颜,凌厉的眉峰。 她有些恍惚。 她不敢想象的事发生了,他主动抱了她,可被他抱的喜悦,却完全冲不掉修为尽失的绝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 “我到底怎么了?” 他抬手去拿茶盏的手一滞,淡淡道:“你在秘境受了很重的伤,暂时修为尽失。” 是这样吗? 谢姮茫然地望着他,心头惶惑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看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受了惊的小兽,倒有些许与平日不一样的软色,也心头微软,大掌轻拍她的肩,“就在这里疗伤,不会有人打扰,你修为尽失之事,旁人也不会知晓,直至你彻底痊愈。” 他极少有这样的温和声色,谢姮听他低沉的嗓音,心乱如麻,闭上眼睛。 她能感觉到那只手从她肩头滑落,将背角往上提了提,又理好她纠缠在颈间的发,起身去添油灯。 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忍不住睁开眼。 “刺啦”一声,就在此时,油灯重新亮了起来。 也映着那双熟悉的俊朗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不知是被暖灯强行着色,还是因为别的。 他正好对上她探寻的目光,又扬眉道:“看什么?” 谢姮又赶紧闭上眼,飞快道:“没什么。” 嘴上说没什么,她听到他逐渐便远的脚步声,以为他真的离去了,又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往外瞅去,还没看清,又被人轻轻一敲脑门,“一点障眼法,也能骗了你。” 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表情有些懵懵的。 他收手,低叱道:“虚弱成这样,还胡闹什么,还不休息?” 谢姮赶紧闭上眼,听话地休息。 可怎么睡得着。 他就在她身边啊。 她紧张得不敢睁眼,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好像有点不真实。 谢涔之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子,怎样的作风,她再清楚不过。 就是因为太清楚,才觉得荒唐。 他怎么会让她歇在他的住处呢? 他怎么会主动抱她呢? 他这么严肃寡淡的性子,又怎会与她开玩笑,拿障眼法逗她? 她早就告诫自己,要提早将心收回了,这样,将来若看到不好的结果,她才不会落得那么狼狈。 他的冷漠、质疑、疏离。 她全都做好了准备。 唯独没想过这样。 她真的很想从他身边脱离,可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在她彻底下定决心要远离时,又要突然出现,把她拽回原点,把她原先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一切,又尽数击溃? 她真的想不明白。 - 谢涔之等谢姮重新入睡,这才起身出去。 聂云袖在屋外等候许久,见他出来,重新抬手布下这间屋子的结界,有些担心道:“这样瞒下去,也拖不了几日,只要禁制还在,她就一直无法动用法术,可一旦撤了禁制,她身上的纹路又会重新长出来。” 那日,谢涔之将谢姮带回之后,便第一时间召了聂云袖。 聂云袖身为女医官,平时和谢姮交情颇好,但即使是她,见到谢姮身上密密麻麻的纹路,也吓坏了。 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她师尊过来,也没见过人身蛇纹这样的例子,除非,那人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翻尽古籍,常见的也只有妖。 蛇妖。 聂云袖不相信,可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结果。 谢涔之冷静地问:“有什么办法将其压制,永不现行?” 聂云袖查阅古籍,找出了一个古老咒术,可将人全身修为锁住,无论是妖是魔是仙,都与普通人无异,但这样的代价,会让其无法动用法术,也无法修炼,形如废人。 聂云袖彼时还有些迟疑,迟迟不肯交出记载咒术的册子,劝道:“我觉得……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谢姮她看似性子温和,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倔,她不会愿意的……” 谢涔之冰冷地接话道:“或是带入执法堂会审,查其身份,若是妖,则当场斩杀。” 聂云袖身子晃了晃,被吓得噤了声。 这已算最大的宽容。 他但凡冷血一点,已经将她交出去了。 为她施展咒术之时,他能感觉到她无意识的对抗,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旧用最自己的力量,强制地剔除了她体内的灵力,将所有筋脉锁住。 他坐在她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心绪沉沉。 舒瑶说,从万剑台之事后,她身上便有了这纹路。 她却什么都没敢跟他说。 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敢。 藏云宗的规矩,便是凡妖魔者,皆杀无赦,失了记忆的阿姮,想不明白这纹路的来历,便会担心害怕,怕自己也是为世人不容的妖,也被他斩于剑下。 在她心里,他就是如此无情。 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无情。 直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你虽事事做到最好,偏偏自恃甚高,骨子里有傲气,自以为心如磐石,将来必遭摧折。” “真正的无情道,你并未完全参透。” 师尊一语成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无情者,乃是跨越天地道法,视万物如一。 从他对她如此刻意时,他就输了。 所以他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 就算废人,也好过是妖。 她还可以继续在他身边。 谢涔之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已经动了底线,却不知谢姮醒来后连续三日,一直在反复从噩梦中惊醒,每次想要起身,却都跟残废一样地跌倒在地,连爬都爬不起来。 她想叫人,却叫天天不应。 只能等他议事归来,将自己重新抱回床上。 她在他怀中挣扎,艰难地去抓他的衣袖,“涔之,我怕我好不了了……” 他却说:“阿姮,就算好不了,也无人敢欺负你。” 她双眸氤氲,抿唇不语。 她最终只是摇头:“我不喜欢。” 他说:“听话。” 她变得沉默,什么都不再说。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她,纹路的事情她自己不难发觉,他只是让她自己渐渐想通这一切。 谢涔之以为她想通了。 过了十日,她终于可以如正常人一般行动了,便在外面不远的地方随意走走。 却正好听到不远不近的交谈声:“谢姮长老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了,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连舒瑶仙子都被太玄宗掌门带回去了,事情会不会不简单?”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姮脚步一滞。 舒瑶被带走了么? 难怪她再也未见过舒瑶。 她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听到有人唏嘘道:“说不定是心虚呢?她之前诬陷云锦仙子勾结魔族,现在谁都知道云锦仙子与神族有关,那不就坐实了她联合容清一起诬陷云锦仙子么?她还敢出来么?” 江音宁?神族? 另一人叹道:“说起来也怪可惜的,容清师兄本来应该前途无量的,现在也坐实了那夜偷窥的罪名,马上就要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了……” 那些声音逐渐远去。 谢姮却久久地伫立在原地,直到露水染上裙裾,眼睛里的光,才逐渐暗了下去。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往地牢的方向。 谢姮突然出现,引起许多人侧目。 一路上,见到她的弟子们都很惊讶,鉴于之前她和江音宁恩怨在前,那些人满是好奇,很想知道她出现是干什么来了,会不会再次和江音宁闹出什么事来。 于是谢姮出现的消息,迅速传满了整个藏云宗,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 还有人想卖第一手消息,悄悄跟在谢姮身后,想看她去干什么了。 顾及谢姮修为高深,他们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 他们以为谢姮要直接用飞的,没想到她一直用两条腿在走,那些弟子很是纳闷,甚至怀疑自己早就被发现了,是谢姮长老故意在耍他们。 其实不是。 没有人知道,谢姮如今形同废人。 他们还在等着看一场大戏。 确实是有大戏上演。 不过不是他们期待的那样,谢姮做了另一件大事。 她先去了一趟地牢。 身为谢涔之的左膀右臂,谢姮的身份和实力摆在这儿,平日也极少有人敢不敬重她,尤其是她冷颜不笑的时候,眸底清清冷冷,像秋夜的寒霜,令人不敢直视。 看守容清的侍卫没人拦她。 谢姮进了密室,看到角落里虚弱蜷缩着的容清。 这几日无人来探望他,被定罪之后,他也一定是受了刑罚,虽然她没有修为,不能一下子感知他的气息,却能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痕。 听到脚步声,容清抬头,看到站在门口垂目望着她的谢姮,脸上露出笑来,“阿姐!” 即使身陷囹圄,知道马上就要被逐出师门,成为修仙界的耻辱,他也尽量对她笑得不那么凄惨。 这是最后的告别。 他不想在阿姐心里留下如此狼狈的印象。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容清眼底浮现一丝暖意,睫毛颤了颤,低头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掌心,低声道:“现在,所有人都视我为耻,即使是从前要好的师兄弟们,也不会来探望我一次,怕被议论成卑鄙好色之人。” 谢姮却摇头:“没有做,就是没有做。” 说着,她走上前来。 容清自然知道他是清白的,可事到如今,也着实感觉讽刺,少年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唇角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笑这可恨的世道。 但他也同样记挂着谢姮,凝视着走过来的女子,又故作豁达地笑道:“不过,阿姐能来,容清真的很感激,可明日之后,阿姐就当不曾认识我罢,只有这样,那些闲言碎语才不会——” 话未说完,谢姮突然拿出钥匙,“啪咔”一声,打开容清手腕上的铁链。 “……”容清剩下的诀别之语,就这么卡在了喉间。 他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谢姮。 由于表情太过惊骇,谢姮还以为他是震惊于她有钥匙,便笑着解释道:“我毕竟是长老,借故调开他们,偷把钥匙不难。” 容清:这不是重点啊!!! 重点是!你为什么!要偷!钥匙啊! 容清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头一次如此显得呆滞懵懂,让谢姮不禁想起她养的白羲,也总是这么傻乎乎的可爱。 她晃了晃指尖的钥匙,朝他眨了眨眼睛,“还不明白吗?” 她根本就不是来告别的。 “我是来劫狱的。” 容清:“?” - 有那么一瞬间,容清怀疑自己在做梦。 等他梦醒的时候,他已经御剑飞出了老远。 身后是追兵。 谢姮在他身后遗憾道:“我现在用不出任何法术,全靠你自己御剑了。” “……”容清咽了咽口水,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战战兢兢道:“我我我、我可能不太行……”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谢姮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追兵,认出了为首的几人,安慰道:“不碍事,不过是两个道虚境弟子,还有一些执法堂弟子,谢涔之和左右尊使都没来。” 容清:???道虚境还不够强吗?还是两个啊! 您自己不也只是道虚境吗? 等陵山君亲自来了那才叫直接完蛋好吗! 容清迎着风摇摇晃晃地御剑,都要被刺激得傻掉了,谢姮又“扑哧”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我知你在担心什么,现在,按我说的来做。” 她一敛笑意,语气骤冷。 “逆走真元,聚气凝神。” 容清心头一凛,抬起双手,按着谢姮所说方式运转丹田内的灵力。 “万炁归一,积于真气,定尓元神,神合于无。” 容清隐隐感觉有一股强劲的气在体内在体内游走,浑厚的灵力积压在掌心,呼之欲出。 “七窍洞开,八门弥合,天地归一,聚气凝剑。” “着!” 脚底佩剑一转,容清在空中一拐弯,手中嗡鸣的气剑裹挟着浑厚的剑气,绞着空气发出尖利的破空声。 “唰——” 那些弟子仓皇去躲,后面有人被击中,从空中坠落。 这威力还不错。 容清这个空档迅速一拐弯,意欲甩开他们,一边跑一边紧张道:“阿姐,然后怎么办啊?” 谢姮也知道,打败两个道虚境强者,绝非如此简单。 但,就算她今日没有修为。 她要做的事,也没有人能阻她。 她定了定神,打量着周围,问:“看见前面那座山峰没有?” 容清:“看、看见了。” “撞上去!” 容清:“……啊?” 眼看着越来越近,容清一咬牙,双目一闭,不要命一般地仰天大吼一声:“我撞了!” “轰”的一声巨响炸开,狠狠一撞,周身所凝聚出的罡劲之气,竟坚实如铁,直接轰开了眼前的巨石,撞得整个山头“哗啦”一声地动山摇,飞石乱溅,烟尘弥漫。 后面的几个弟子一边狼狈地躲避着飞石,一边难以置信,“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好好的路不走,撞山自残呢? 容清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继续听着谢姮的指示,心跳砰砰乱跳。 “拖延时间,接下来撞左边那座山!” 又是“轰”的一声。 “继续往左!” “往右!” “……” 轰轰轰轰—— 容清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行走的炸弹,丢到哪里炸哪里,一次比一次惊天动地,碎石砸得身后的追兵狼狈不堪,沙尘阻碍视线,他们顾忌被波及,渐渐的果真被拉开了距离。 容清这辈子循规蹈矩,从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简直比做梦还离谱。 但一想到自己反正也要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了,与其做承受莫须有的罪名,成为一个废人,还不如痛快地搏一场! 还乖乖地蹲在牢里任由宰割,那才是傻子! 没有做,那就是没有做! 但求无愧于心。 去他妈的真相! 少年突然一身轻松,迎着烈烈的冷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黑眸熠熠发亮,又大声问身后的女子:“阿姐!然后要做什么!” 谢姮说:“朝南方逃。” “好嘞!” 脚底剑身方向一转,在天空中飞快地划过一道流光。 - 谢姮劫狱的事情迅速传开,这堪称是藏云宗这么多年来最轰动的一件大事,风头甚至盖过了江音宁,毕竟江音宁再如何,她也离开藏云宗一百多年了,许多迟入门的弟子对她并不了解。 可谢姮就不一样了。 几乎所有弟子都受过她的照顾,也有不少初出茅庐的弟子,以谢姮长老为目标奋发修炼,她在他们眼里,既值得敬重,又可望不可即。 谢姮长老劫狱? 还一连轰塌了几座山头? 这简直、这简直是……做梦呢吧? 何止是那些听见消息的弟子觉得自己在做梦,就连那些正在追捕谢姮的弟子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们一边欲哭无泪地在后头追,一边狼狈地躲那些碎石,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正好轮到自己值守地牢,就碰上了这种八百年一遇的大事。 还有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在看热闹。 而禁地却无人看守。 江音宁站在封印前,手上拿着烛龙之骨。 她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只勉强扶着巨石,让自己不要倒下。 “你居然给我下套!”她愤怒地盯着封印,美丽的脸因为愤怒扭曲着,咬牙切齿道:“你从一开始就骗我去接近神族,你就是想利用我替你拿到烛龙之骨,却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江音宁这半个月过得极为煎熬。 所有人都在说她与神族有关系,甚至传言她是上古神族转世,可只有她知道,要不断地吸食魔气,用妖兽之血镇压魔气,才不会让眉心的火纹活生生地反噬她。 神族印记,岂非凡人可染指。 她强行触碰那枚蛋壳,将火纹吸入体内的后果,就是被活活灼烧而死! 轻则九死一生,重则魂飞魄散。 这魔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她合作。 他就是想拿到烛龙之骨! 她之前简直是太天真了,居然信全天下最狠毒的魔! “我告诉你!”江音宁唇边划过一丝决然的冷笑,忍着喉间的腥甜,恨声道:“你若是不救我,我便立刻毁了这烛龙之骨,你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那封印幽光闪烁,传来阵阵低笑声。 那声音阴恻恻的,回荡在空荡荡的禁地里,令听者毛骨悚然,如毒蛇在耳边缠绕,丝丝吐着红信子。 “可真是个蠢货呢。” “威胁我?你也配。” 他是这天下最大的魔头,当年祸乱三界诛天灭地,区区一个仙门的蠢货,也敢和他谈条件,本就是最可笑的笑话。 封印里的少年跪在地上,身上缠绕着无数条铁链,身后的墨发无风自动。 他唇色殷红,阴毒的目光,在江音宁身上打量,又磔磔怪笑道:“想死?那你就死吧。” 江音宁没想到他真的不听她的威胁,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可她哪是真的要死,她步步为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好不容易让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她马上就要成为首席弟子,承袭长老之位了! 谢姮马上就不是她的对手了! 她太享受这种感觉了。 更不可能放弃。 江音宁眼神躲闪,又略微放软了态度,不甘道:“我与你合作至今,你不能这样!只要你能救救我,我一定马上就放你出来!你等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想出来么!” 她已几近有了恳求的意思。 体内的火快把她活活烧死了,她真的受不了了! 那魔头却冷哼道:“先放我出来,我便救你。” 江音宁面露犹豫。 她不知道该不该再信他一回。 “你没有别的选择。” 封印里的那道声音忽然变得低低的,“来,用你手上的烛龙之骨,放我出来。” “快来……趁着所有人都不在,无人知道是你做的……” “放我出来,我有办法替你稳固这火纹,骗过所有人……否则,你只有死,你甘心么?” “只有我,才能帮你得到一切。” 字字句句,是温柔的蛊惑。 拽着她的理智,一点点往下沉沦。 他极擅攻心。 世人都有贪嗔妄念,只能屈服于欲望,并非每个人都是谢姮,没有任何弱点,那般油盐不进。 谢姮不在,无人能压制得住他。 禁地的每一个角落,早已弥漫着滔天的魔气,放眼望去,皆在他掌控之中。 江音宁怔怔站在原地,眼底的犹豫渐渐被疯狂取代,在他轻柔的蛊惑之下,仿佛痴迷了一般,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封印。 “很好,就是这样呢。” “快举起你手中的烛龙之骨,刺下去。” 她缓慢地抬起手来,眼底闪动着疯狂的光。 刺下去。 刺下去。 心里那个声音在叫嚣——只有刺下去,她就能得到一切! 江音宁闭目,狠狠地刺了下去! 烛龙之骨碰到封印的刹那,整个禁地突然开始地动山摇,几欲崩塌,幽蓝色的光柱直冲天空,霎时将禁地上空的黑暗割得四分五裂。 咻—— 风啸声尖利刺耳,魔气如排山倒海,刹那间堆起万丈之高,遮天蔽日,黑夜降临。 整个天泽峰都被魔气笼罩,山峰之上,万物枯萎,寸寸湮没成灰烬。 江音宁却呆呆地站着,被这样的变故吓呆了。 她只听到一道极冷的哼笑声,浓雾散开,一道人影从魔气中缓缓出现,发出滚轮轧过枯枝的咯吱声。 一声声,仿佛轧在人的心尖。 直至那人到了近前。 容色如雪,墨发披散,他的唇色艳得像一滴血。 这是一个极为好看的美少年。 玄铁铸椅,他微微抬着下巴,一只手搭在扶手之上,不过是闲散的姿态,却高傲得如同坐在王座之上。 江音宁怔怔盯着他,彻底失语。 她从未见过生得这样的人。 极好看,却又不是正常的好看。 而是生得像魅惑至极的妖,好看得如淬了毒,让人看着心惊肉跳。 江音宁浑身上下的血液如被凝固了,盯着他看,完全挪不开任何目光,那少年抬起眸子,她看到他翻涌着戾气的黑眸,杀意极快地闪现。 “啊!” 江音宁尖叫一声,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压着跪倒了地上。 她艰难地支撑着地面,只觉得那些魔气沉重得像枷锁,她拼命地挣扎,浑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根本不听她使唤! 她这是怎么了?! 江音宁惊骇欲绝,心情降至了冰点,不住地打着颤。 眼前的视线里,却出现轮椅的一角。 一只冰凉的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早就教过你,不要相信一只魔,怎么就学不乖呢?”他的嗓音像是很遗憾,那双漂亮的黑眸里泛着冰冷的嘲讽。 他又像是摸一只可怜的小流浪狗般,在江音宁绝望的眼神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走了。” “我要去杀人喽。” 他眼角泛着血色,嗜杀的兴奋感侵蚀理智。 少年缓慢地抬起手来。 掌心里的所有魔气涌向天空,天空闷雷滚滚,三界中一切阴灵感知到召唤,以藏云宗为中心,飞快地聚集。 一切只在这一刹那。 这一刹那,所有蛰伏的妖魔闻风而动。 藏云宗从长老到普通弟子,全都看向了禁地的方向。 整个修仙界同时感应到了魔气的震动。 三界众生,都同时得知了一个讯息。 ——鬼都王现世。 天下大乱。 第26章 “他、值、得。”…… 明宸殿内气氛凝滞。 鬼都王和谢姮同时闹事, 传讯的弟子连滚带爬地闯进来,哆哆嗦嗦面无人色,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禀君上, 是……” 是谢姮长老劫狱, 还是鬼都王破出封印? 这两个消息简直太离谱, 那弟子一时不都知道先说哪个好, 感觉随便一个说出来, 自己都可能会遭殃。 这到底是什么特殊日子? 一个两个大佬, 全挑今日搞事情。 “是……是鬼都王破出了封印, 还有谢姮长老方才来了地牢, 劫走了容清!”那弟子硬着头皮,一气呵成地说完了。 其实他也无须说了。 因为那滔天的黑云向四周弥漫,天地随之暗了下来,魔气混在烈烈的北风中, 并不难让在座的上阶修士察觉。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有人差点被惊得险些没站稳。 一个是谢姮。 一个是鬼都王。 谢姮怎么可能劫狱?她不是最听君上的话么?况且, 她不是受伤了么? 鬼都王为什么会出来?封印不是只有上古混沌之力可解么?是谁拿到了烛龙之骨, 打开了封印? 这两件事, 都是平时做梦才会发生的离谱之事。 这两个人, 更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他们纷纷看向上首的谢涔之。 谢涔之眼底凝冰,袖中的手攥得骨节泛白, 心底激起滔天盛怒。 他怒极反笑,轻抚掌心,“好、好得很!” 可真是好得很。 最让他意外的是阿姮。 他已尽力替她隐瞒, 不让她出现在人前,原想将这些日子的事彻底盖棺定论,没想到她即使没了修为, 也还是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从前的阿姮绝不会如此。 想到这,谢涔之才突然惊觉,她在不知不觉中,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远到本来是一张白纸的阿姮,如今竟让他看不透。 还有那只无恶不作的魔…… 谢涔之眸色森然如雪,微微闭目,冰冷的杀意已随广袖无风掠起。 他拂袖下令:“左右尊使领铁仞军截杀鬼都王,封锁藏云宗,开启护山大阵,执法长老齐阚率其他弟子斩杀附近所有妖魔,至于谢姮……” 说到此,他语气深晦,袖中的手早已攥得失去知觉。 “本君亲自去抓。” - 整个藏云宗已陷入一场空前的大乱之中。 尽管护山大阵开得及时,那些妄想闯入藏云宗妖魔多数已死于弟子剑下,也仍旧有数不尽的魔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涌来。 鬼都王,顾名思义,驭鬼之术,天下无双。 那些地底的阴灵也陆陆续续地钻了出来,为魔气所控,撕咬许多修为较低的外门弟子。 但即使如此,因那魔头刚出世不久,加之试剑大会期间,各大仙门的长老掌门皆在此,对付这些魔并不算难事。 而谢姮这边,那些追捕的弟子也亲眼目睹了天泽峰的变故。 “天哪……封印怎么破了!”他们惊道。 鬼都王现世,必疯狂报复所有仙门,三界将面临一场浩劫。 这下谁也没心思继续追了。 连站在容清身后的谢姮,都惊讶地望向了那处。 她睫毛颤了颤,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脑中电光火石间,蓦地想到她之前听到的话。 ——“现在谁都知道云锦仙子与神族有关。” 江音宁,神族? 那落炎谷中,为何会有如此可怕的上古玄火? 上古玄火,出自上古凤凰与上古烛龙。 而烛龙之骨……又可破除封印。 而江音宁与鬼都王事先定有勾结。 谢姮脑内“轰”的一声,像惊雷炸响。 原来如此! 这一切都串起来了! 鬼都王与江音宁合作,只是为了得到烛龙之骨,破解封印,而江音宁那日比试为何突然坠崖,便是为了冲着这下面的落炎谷。 而得到烛龙之骨的江音宁,被誉为“神族之人”,自然也就洗脱了嫌疑。 而她谢姮,就算发现了这一切计谋又如何?已经不会有人信她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好大的一个局。 这魔头……果然是诡计多端,极为阴险狡诈。 她也被耍了。 纵使她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也还是被牢牢抓住了弱点。 但事已至此,她不能分心。 “谢姮!还不束手就擒!”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藏云宗长老之一,王乾。 他与别的长老不一样,当年是以外门弟子的身份立功,继而成为内门弟子,拜入一个藉藉无名的长老座下,如今虽也是个长老,也勉强因与右尊使殷晗关系交好,负责藏云宗的外门弟子。 谢姮与他并无什么交集。 记得他,是因为那日万剑台上,他和殷晗一起怀疑过她。 也算是有恩怨了。 周围的追兵还在越来越多。 谢姮抿紧唇。 单凭一个容清,已经对付不了了。 容清还在焦急地御剑,没功夫注意后面的动向,以为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少年眼底神采奕奕,兴奋地去叫身后的女子:“阿姐!接下来往哪飞啊!” 谢姮的嗓音却突然变得很轻。 她说:“容清,稍后你趁乱拿着我的腰牌,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掩霞峰,去找我住处外那座最大的巨石,巨石下藏有一个法阵,可召唤灵兽飞鸢,我曾于它有恩,它能带你离开。” “离开这里,在彻底洗刷冤屈之前,千万别回来。” 容清脸上的笑意僵住,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猛地扭头,“那阿姐你呢?” 谢姮朝他笑得遗憾。 “阿姐修为尽废,即使离开,那也只是拖累。” 她落睫,身边掠过无尽的云和风,黑发随着裙裾猎猎作响,她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决然道:“但是阿姐,还可以做最后一点事情。” 她要留下来,为他挡住那些追兵。 其实她救容清之前,她心里便有了这些打算。 她若和容清一起逃,以藏云宗遍布天下的势力,会集全修仙界之力追捕她,她深知谢涔之的性子,他一定不会放任她离开的。 他们在一起是跑不了的。 可她留下来对付他们,容清就能逃了。 “可是!”容清额头渗汗,焦急道:“你现在没有修为,这样去等同于送死,就算是藏云宗的那些人,你把我放走,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姮却轻轻摇头,垂目一笑。 “我有办法的。” 原本她是没有办法的。 可鬼都王现世,她正好乘此机会,破釜沉舟来一回。 更何况有些事情,也是时候了断了。 谢姮遗憾道:“只是很可惜,阿姐不能再陪你去找家人了。” “阿姐相信你还会更好。” “他日你我再见时,想必又是不一样的光景,相信那时,你无须让人保护,能独当一面。” “我们会再见的。” 她话音一落,便放空自己,往飞剑下坠去。 她展开双臂,长发在风中飞舞,像一只从云端坠落的飞鸟。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容清慌乱地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缕流动的风,他怔然低头,对上阿姐决然的眼睛,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她的眉眼在他眸底变得模糊。 少年呆呆地伫立在风中,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浑身都如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微微地颤着。 他垂下头,沉默地捏紧双拳,额头青筋浮起。 “好。”他说。 脚下飞剑一转,他咬着牙,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掩霞峰的方向冲去! 而谢姮正在往下坠落。 思邪剑及时飞出,稳稳地将她接住,她艰难地站了起来,挡在他们的面前。 所有人都不知她要做什么,都停下来看着她。 王乾怒道:“谢姮,还不快束手就擒,尚能从轻处罚,休要不识好歹,等君上亲自过来,你以为你还能这么放肆么?” 谢姮站在空中,平静地凝视着他们。 她说:“是吗?” 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王乾对上她的眼睛,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没由来得背后发凉。 但他转念一想,谢姮现在的气息非常虚弱,与凡人无异,看来传言不假,她的确身受重伤,那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这样想着,王乾唇边划过一次冷笑。 他抬手,喝令身后的弟子:“摆阵!今日谁生擒叛徒谢姮,定有重赏!” 那些弟子齐齐祭出灵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淡蓝色的符篆,以谢姮为中心,无数道白光冲天而起,汇聚成一点,威力极强,在天地间展开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要将谢姮困在中间。 谢姮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这样的杀阵,若是对付全盛时期的她还好,但她如今凡人之躯,无疑是要她的命。 她抬手,擦掉唇角的血,缓缓闭目。 她张开双手,丝毫不反抗。 那些弟子都知道此阵的威力,此刻动作有些犹豫,谁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怕真的要了她的命,都有些犹豫地去看王乾长老。 王乾一开始也没明白,谢姮到底要干什么。 但是他逐渐发现了一些不对。 周围的风,方向不对。 那些风都朝谢姮涌来。 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魔气,魔气可侵蚀万物,与灵气大为不同,修仙之人对魔气非常敏感,很快就察觉到了这里的魔气越来越浓。 鬼都王现世,魔气以天泽峰为中心,向天下四面八方扩散,而那其中的一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朝谢姮疯狂涌来。 谢姮这是要干什么?! 王乾大惊失色,差点从飞剑上摔下来,终于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连忙催促所有弟子:“快!立刻拿下她!谁也不许留情!” 那些弟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拼尽全力地将灵力输送给杀阵。 但是无济于事。 谢姮浮空而立,体内的魔气越来越多,随着魔气充盈了四肢百骸,她能感觉到干涸枯竭的灵府在逐渐被填满,犹如久旱逢甘霖,一切开始缓慢地充盈生长。 那段成为“废物”的日子里,谢姮看到自己身上的纹路没了,她不难猜到,是谢涔之给她下了禁制,而非是她自己受伤。 即使她未曾直接问,她心知肚明,也知道他心知肚明,他们都是聪明人,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就知道了他给她的安排。 可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不。 早就变了。 谢姮努力了一百年,才有了如今的境界。她为何努力,是为了她喜欢的他,但也不全是为了他。 她固然是个心软之人,可心软并非意味着,用软弱换来的“怜惜之爱”,就可以值得她用一切去换。 也许别人会感激涕零吧。 但是她不喜欢。 要她那样活着,她还不如去死。 他们真的,都不了解她。 原本她是绝望了的,她是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去劫狱的。 但是鬼都王出现了。 灵力无法冲破谢涔之亲自布下的禁制,可是魔气可以。 她本就不惧世间任何魔气。 谢姮放空身体,去感受着世间的魔气,她的灵识犹如发芽的幼苗,破出而出,以骇人的速度节节攀升,长成参天大树,浩瀚如海的灵识容纳着世间一切的魔气。 体内的禁制“咔嚓”一声,松动了。 犹如大坝开闸,那些被封印的灵力轰然一泄千里,和魔气交织着,结成一股令人觉得诡异的奇怪的力量。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有弟子看过许多古籍,见到这一幕,喃喃道:“混沌之力?” 天地鸿蒙,始于混沌之力,彼时灵气与魔气并无如此泾渭分明的界限,上古神祗使用混沌之力,可容纳世间阴阳。 但神族凋零,如今的天下几乎已无混沌之力,也从未有人能同时容纳魔气与灵气。 他们知道谢姮不惧魔气,才得以镇守封印,但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纹路从皮肉下生长出来,顺着谢姮的手臂,爬上了手背、脖颈、艳丽又诡异。 谢姮慢慢睁开眼睛。 她黑眸幽深如渊,缓缓抬手。 “哗啦——” 那道极为稳固的杀阵“咔嚓”一下碎了,所有人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包括王乾,所有人都被弹开,狼狈地滚落在地,惊惧地抬头,望着空中这一幕。 “谢姮身上的纹路是怎么回事?”有人问。 没有人知道。 这边的动静太大,还在藏云宗的其他仙门的掌门长老们也赶了过来,还以为遇到了更大的魔头,抬头一看,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蓬莱掌门华芸道君眯着眸子,盯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之前发现女儿身上的蹊跷。 那时她也怀疑女儿身上的火纹真假,毕竟那凤凰的反应很奇怪,那日她去探望宁儿,却意外看见一身魔气的宁儿。 华芸道君又惊又怒,第一次没忍住,抬手打了这不肖女一耳光。 “你爹为除魔而死!你却与魔为伍!”华芸道君指着她,手都在发抖,恨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宁儿却哭着跪下来,拉着她的衣角求她,“娘,求求你替我瞒着,宁儿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件事要是被发现了,宁儿一定会死的。” “宁儿只是太喜欢师兄了……” 华芸道君气得头晕目眩,险些也走火入魔。 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可看着女儿哭得凄惨的模样,又着实狠心不起来。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 更何况,此事若是被发现,整个蓬莱也会沦为笑柄。 她只能将错就错,将这一切推到谢姮的身上,在背后操控流言,让宁儿坐实了神族之人的身份,再派人打听谢姮的消息,从而监视频繁出入谢姮身边的聂云袖,再动一些手脚,让聂云袖也认为谢姮是妖。 华芸道君此刻看着谢姮,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替换了聂云袖查阅的古籍,自己却清晰地看到过上面的一行话。 ——“拥上古混沌之力,交于阴阳两界,视为昼,瞑为夜,亦神亦魔,赤色龙鳞,是为烛龙。” 赤色龙鳞。 能让火凤寻觅的,自然只有上古烛龙。 如今北域神族,退守羽山之外,避于幽都,不见日光,北荒帝君便是万年前仅剩的最强的烛龙。 华芸道君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但无论如何,不管她是谁…… 华芸道君眼里露出一丝杀意——趁着她现在还只是人身,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必须将她镇压在此,永绝后患! “还愣着做什么?谢姮吸纳魔气,定是入魔了。你们看见她身上纹路没有?这分明是蛇妖的纹路!” 华芸道君率先祭出身后的灵剑,冷声道:“快随我镇压此魔!” 蓬莱长老沈复也连忙附和道:“想必今日鬼都王现世,与她脱不了干系,这可能都是她算计好的。” 原本有些不觉明历的众人,顺着他们的话一想,也觉得有些几分道理。 他们盯着谢姮,面露忿恨之色。 在场的诸位大能修为不低,曾斩杀无数妖魔,现在他们纷纷出手,以华芸道君为首,一道巨大的剑光急遽朝谢姮刺来。 谢姮对着那把剑抬手,五指成爪,虚虚抓着那把剑,身后的长发被剑气吹得掠起。 她反手一推。 那柄剑陡然转了个方向,在空中一抡,又重重地朝那些人砸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七八道咒术朝自己拍来,谢姮抬手,掌心以魔气凝聚出一道漆黑的风墙,于一片眼花缭乱的光影中,轰然与之碰撞。 她至始至终不曾真的出手攻击他们,只是在防御自保。 “妖孽!” 沈复拔剑掠起,逼近谢姮。 谢姮侧身一躲,指尖在他剑身上划过,轻轻一敲,发出“嗡”的一声,身子一转,快得如一道幻影,瞬间来到沈复身后。 谢姮还未做下一个动作,紧接着感觉后心有人极快地逼近。 那道剑气与众不同。 极为浑厚,仅仅散发出来的是威压,就让她头皮一麻。 谢姮仓促放过沈复,仰面险险一避,面门擦着剑过去,鬓边一缕长发被剑气割裂,她抬眼,对上了谢涔之的眼睛。 他望着她的眼神,再无任何感情。 谢姮的手颤了颤。 她一时不备,被他割破了手臂,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流下。 体内气息一乱,她往下坠落,滚落在地。 一只手支着剑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伤口。 她望着满眼肃杀的他。 谢涔之此刻没有留情。 他也许是留过情的,但是他留情的方式,就是让她躺在床上做个废人,就算靠在他的怀里,可以看见他朝自己笑,她也一点也不开心。 谢涔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语气沉沉:“阿姮,我已给过你机会。” 谢姮低笑,眼尾泛红,“我说过了,我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讨厌的意思。 她从前只对他说过“喜欢”,从未对他说过“不喜欢”,她喜欢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当她不喜欢一件事的时候,她也绝对不会将就的。 “为了一个普通弟子,做到这个地步,值得么?”凌云子想起她救过瑶儿,到底还是不曾出手,只是叹息着问。 即便是为了知己至交,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谢姮这个地步,凌云子自诩年岁比她长几百岁,却也完全做不到为了在乎之人出生入死,不顾与所有人为敌。 这样的人,既可怕,又值得钦佩。 谢姮却转头看向他。 她反问道:“普通弟子,就贱人一等么?” 凌云子一噎。 谢姮笑了一声,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丝毫不理会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又抬头看向谢涔之,一字一句道:“他、值、得。” 他值得。 谢涔之握着剑的手一紧,骨节泛青。 他闭目道:“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27章 他舍不得阿姮。 谢姮不是谢涔之的对手。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拔剑相向, 她其实也明白,她已经逃不掉了,不过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面对这样的结果。 在别人眼里, 她大概很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后果, 却还是要这样做。 值得吗? 如果她因此丧命, 也许真的不值得。 可委曲求全就值得吗? 谢姮不是很懂那些大道理, 她只是凭心做事, 直到被打飞手里的剑、一剑刺穿肩胛骨时, 她也没有求饶,而是站在谢涔之面前,继续毫无畏惧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太明亮,纵使染上血和泪, 也仍旧是那双熟悉的、注视了他整整一百年的眼睛。 谢涔之拔剑而出,她闷哼一声, 跪倒在地。 其他弟子涌上前来, 将她的双手反剪身后, 用铁链捆好, 他们怀疑她是妖,怕她趁机挣脱, 用玄铁刺穿她的双肩,谢姮痛得在惨叫,血流了一地。 谢涔之至始至终背对着她, 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连呼出的气都是冰冷的,在这茫茫寒日,心几乎凝固住了。 直到她被他们架起来, 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才实在没忍住,又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心头一悸。 她一身是血。 额角满是冷汗,无力地垂着头,像是已经痛晕过去了。 - 谢姮被他们押入最深处、看守最森严的地牢,那里冰冷潮湿、暗无天地。 谢姮痛得晕了过去,醒来时,手指摸索着身下浸了血的干草,拖着沉重的铁链,艰难地坐起来。 她只是坐着,不说话,也不哭泣。 齐阚听闻发生了什么事后,还是有些不相信谢姮是妖,过来探望过她一次,但在外面看见她一身魔气、满身赤纹的样子后,也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聂云袖也过来看过一次,一直叫着谢姮的名字,“谢姮,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你好好去和君上求情,你毕竟是他的未婚妻,他一定会心软的……” 谢姮轻轻道:“云袖,你帮我一个忙罢。” 聂云袖一怔,还以为她是想通了,喜极而泣,“你说!” 谢姮道:“日后你若是见到了舒瑶,劳烦代我传句话,你告诉她:‘谢姮很开心能认识她,望她不要因为谢姮的事得罪旁人。’” 聂云袖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牢门,险些没站稳。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捂着唇,恨声骂道:“谢姮!你这个蠢货!” 事到如今,她居然还记挂着别人??? 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让她说一句认错的话,就要了她的命么? 聂云袖很想抽醒她,可认识了她这么久,聂云袖知道谢姮是什么样的脾气。 她会告诉她:“没有错,凭什么要认错?” 谢姮就是一根筋,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没人能改变她已经决定好的事。 聂云袖真的想不通,为人在世,不可能事事不低头,人总得学着妥协,学着圆滑世故,谢姮到底是从哪里养成的这种说一不二的性格? 聂云袖是忍着哭腔离开的。 临走时,还恶狠狠地撂了一句:“我偏不给你传话,你有本事亲自去说。” 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无人过来探望过谢姮了。 地牢之外,天下都乱套了。 江音宁离奇失踪了,华芸道君急得快要发疯,整个蓬莱上下都在寻找云锦仙子的踪迹。 而另一边,鬼都王现世之后,沿着藏云宗的山路一路往下,所过之处,那些未曾见过他的弟子都被他无辜的外表所欺骗,待到回过神来时,早已瞪大眼惨死在地。 他慢条斯理地杀人,轮椅缓缓往前滑动,如赏花弄月,闲适自如。 无须拔剑,那些靠近他的弟子便被阴灵吸成了干尸。 他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被关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他要杀尽整个藏云宗,才能泄他心头之恨。 这阴狠少年摩挲着轮椅扶手上雕刻的精致蟒纹,仰头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面庞似雪,唇红如血,瞳孔因为兴奋而急遽缩小。 尚未杀过瘾,便感觉到魔气往一处涌去。 鬼都王眯起眸子,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是谁在吸收他的魔气? 旋即他便笑了,笑容邪气三分。 “原来是谢姮……可真是令人意外的惊喜呢……” 他早就和谢姮说过,拭目以待。 他太了解这些虚伪的正道了。 他们自称大公无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实则那些私下里的龌龊事,一个比一个令人恶心。 当初若非被他们算计,他也绝不会沦落至此。 鬼都王去了藏云宗的密阁。 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守备的脖子,他在密阁里慢悠悠地转着,弹指间粉碎那些结界机关,仿佛是在逛自家花园一般,不紧不慢地扫视着这些书架。 最终他在藏云宗谢氏一族的书架前停下。 冰冷的指尖在一排排书册前滑过。 “谢涔之……” “谢白昀……” 他低喃着,抽出了其中一本书,飞快地翻开。 翻到谢涔之的名字,再往后的那一页,却成了残页。 什么都没有。 鬼都王突然低低地笑了。 他越笑声音越尖利刺耳,笑得浑身颤抖,眼底闪烁着嗜血的戾气,掌心的书册化为灰烬,被轮椅无情碾过。 就在此时,左右尊使已赶到密阁外,殷晗右手执剑,寒声道:“大胆魔头,也敢在藏云宗撒野!还不滚出来!” 鬼都王突然止住了笑声。 他往外瞥了一眼,“啧”了一声,嫌弃道:“是哪只蠢猪在叫,聒噪。” 殷晗怒极:“不识好歹!” 鬼都王眼底尽是轻蔑,像是觉得无聊般,靠在椅背上歪了歪头,又密又长的睫毛抖了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是不出去。 他们越要他滚出去,他越要在藏云宗的密阁里头遛弯儿,把这群正道的自尊碾在地上践踏。 他道:“叫我哥哥来跟我说喽。” 什么哥哥? 这魔头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殷晗看着这魔头把藏云宗的要地当成戏耍场所,已经气得想冲杀进去,而左尊使宋西临却很冷静地拦住了他,低声道:“稍安勿躁,他实力太强,切勿正面交锋。” 宋西临轻笑一声,扬声问道:“你哥哥又是谁?一只魔在藏云宗找哥哥,恐怕是来错了地方。” “对了,你们好像不知道我哥哥是谁呢。”少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轻轻一拍双手,唇角却挑起一丝极为阴险的笑来。 他说:“我哥哥,可是你们尊敬的君上,谢涔之呢。” 殷晗和宋西临面色同时一变。 包围密阁的那些弟子,乃是修仙界最勇猛的一支铁仞军,各个皆是训练有素的上阶修士,只为藏云宗世代宗主效力。 此刻他们也都一怔。 宋西临最先反应过来,为了不动摇军心,拔出了身后的剑,冷声说了句“妖言惑众”,剑随意动,已率先杀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乱。 那鬼都王乃是化臻境的实力,只有谢涔之能与他一战,若是按照同阶修魔无敌的规律来说,谢涔之也未必能与全盛时的他抗衡。 只是他刚破出封印不久,体内仍有禁制,还极为虚弱,即使谢涔之没来,成百上千个铁仞军加上各大派掌门,也足以让他吃亏。 他狡猾得很,根本不是以真身过来的。 魔气凝聚的傀儡消散在宋西临剑下,少年得意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藏云宗的上空。 “好戏才刚刚开始……” - 一场大乱之后,试剑大会停止举行。 其他门派的弟子被遣回了各自的宗门,那一日,藏云宗的护山大阵被奔涌而来的魔族击得极为脆弱,谢涔之的师尊道云仙尊出关,亲自修补封印,各大派掌门见道云仙尊亲自出山,皆放心不少。 当年便是藏云宗前宗主谢白昀,与道云仙尊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再结众仙门之力,这才彻底将鬼都王压在封印之下。 此外,道云仙尊,也是谢姮的师尊。 “你的道心动摇了。”道云仙尊抬手,掌心隔空放在谢涔之头顶,替他缓解心魔,语气凝重道:“你命中此劫,宜及早斩断。” 谢涔之侧颜惨白似雪,忍着疼抬眼,抿紧唇,“师尊。” 连师尊也这么认为么? “谢姮是个好孩子,唯独命格扑朔迷离,纵使是为师和你父亲,也无法看清她的未来。”道云仙尊叹息道:“当年我见到她第一眼,便知她来历非比寻常,与你之间必有一场死劫。” “为师本不欲收她为徒,但劫数非人力可避,冥冥之中早有天定,纵使为师不收她,将来你们也仍旧会有一场孽缘。” “若欲避开劫数,也需你亲自挥剑断情,才可成就大道。” “是斩是留,皆由你定。” 是斩是留,皆由他定。 可他是陵山君。 斩妖除魔杀伐决断的陵山君。 他又能怎么定呢? 阿姮从决定劫狱的时候起,便从未给他留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后来藏云宗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覆盖了绵延千里的东陵十三城,有人忘了添衣,临到发觉冷时,才惊觉平日这个时候,谢姮长老该提醒他们添衣了。 想起谢姮,很多人都沉默了。 今日,各大派商议决定,尽快处决谢姮。 谢姮被锁链反捆着双手,脚上也是冰冷的铁链。 她被人押送到斩刑台上,这是处决犯下大错弟子的地方。 她站在高台之上,头顶飘摇着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些人都坐在上方,没有人听过她的解释,她曾喜欢的人也在那里,俯视着即将被处决的她。 谢姮抬头望着天。 雪下的好大啊。 她还记得当年那日,也是大雪天。 在藏云宗的山门外,入魔的师弟的被谢涔之一剑斩杀,她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站在他的身边,看着滚烫的鲜血渗透白雪,触目惊心。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她抬眼,清澈的黑眸对上谢涔之的眼睛,“涔之,你也要像杀了师弟一样,杀了我吗?” 师弟…… 她的眼睛太清澈,比火还要灼目。 谢涔之蓦地闭目。 他冷声道:“你若此刻认错,还来得及。” 谢姮摇头,低声道:“我说过很多遍,我没有做错,可是你们都不信我。” 她今日若是活活冤死在这里,倒也可笑。 如果有一天,只要有那么一天,他们发现她没有冤枉江音宁…… 他们会因为她的死而难过么? 谢姮不知道,她再也不想去期待旁人的感情了,只要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她也再不偏信任何人了。 她只听从她自己。 华芸道君盯着下方的谢姮,不知为何,看着她,她总觉得有些心悸,便再也不等,直接起身道:“此刻时辰已到,还是尽快行刑吧。” 殷晗也说:“拖久了怕是夜长梦多。” 谢涔之没有说话,他们当成是默认,华芸道君抬手,命那些行刑的弟子启动大阵。 大阵瞬间开启。 这种万箭穿心的杀阵,一共七七四十九道,但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道,最开始的一击,便能直接取人性命。 谢姮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齐阚叹息一声,转扭过头去。 聂云袖已忍受不了,捂着唇起身,落荒而逃。 还有很多弟子,此刻都屏息望着这一幕。 就在此时,谢涔之突然道:“等一下。”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谢涔之抿紧唇,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又还是再次问了她一次。 “阿姮。”他说:“只是认个错。” 场面一片哗然,华芸道君身子晃了晃,没想到临到头来,谢涔之居然会心软。 而谢涔之却谁都没看,只是紧紧地盯着谢姮。 他已近乎是放下了那些骄傲。 他在好好跟她说。 只要她肯认错。 她只要说一句已诚心忏悔,绝无害人之心,他便能力排众议,免除她的死罪。 终究是舍不得。 不知不觉,阿姮在他身边都一百年了,他还记得她刚来藏云宗的样子,她连头发都不会扎,整天披头散发,像个长得漂亮的女鬼,吓着了不少弟子。 她左看右看,又跑回他的跟前,眼睛里满是期待地问:“如果我也成为这里的弟子,我就可以留在你身边了吗?” “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她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想了想,笑盈盈道:“因为我只要看见你,就很开心。” 不知不觉,谢涔之盯着她的眼底,已逐渐有了血丝。 其实他不用问了又问的。 他只是还想再等等,万一,她会因为害怕而后悔呢? 谢姮站在斩刑台上,听见他的话,又睁开眼。 她斩钉截铁道:“我、不、认、错。” 认错等于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她绝不。 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华芸道君唯恐谢涔之再心软,焦急地下令,“快行刑!” 话音一落,一道白光朝谢姮轰去。 “啊!” 谢姮痛苦惨叫一声,往前滚落在地。 这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被碾碎了,喉间只有血,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是死亡的感觉。 她躺在地上,身子不自然地抽搐,眼睛盯着飘雪的天空。 血从她的身下缓缓漫出来。 “她还有气,第二道!”华芸道君猛地挥手。 正常人都挨不过第一道,几乎还没有第一道还没死的例子。 但无论第一道刑罚死不死,第二道必死无疑。 谢涔之身子晃了晃,体内气息乱涌,唇角有了一丝血。 第二道白光朝谢姮拍了过去。 眼看就要碰到谢姮,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浓郁的魔气袭来,在白光即将碰到谢姮的刹那,凝结成一堵极厚的罩子,将谢姮牢牢护住。 “哗啦”一声,白光消散。 “这是……” 谁都没料到这样的变故,众人惊而起身。 黑雾缭绕中,那黑衣黑发的美少年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地出现了。 “可真是一场好戏呢。” 他看到奄奄一息的谢姮,眸子微动,笑道:“可惜还是来迟了,不过就算来迟了,也没什么。” 他的轮椅缓慢地往前,那些负责行刑的弟子惊惧无比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来者不善。 鬼都王在谢姮身边停下,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在谢姮腕脉间拂过。 真不愧是烛龙,受了这样的重击,居然比他想象的要伤得轻得多。 他一碰谢姮,谢涔之便蓦地出手了。 他气势汹涌,如雷霆万钧,瞬息之内来到鬼都王面前,鬼都王早料到他有此动作,突然用力一拉,直接将躺在地上的谢姮拽到了怀里。 谢姮的眉心,正好对上谢涔之的剑锋。 谢涔之剑势一顿,收得太猛,感受到了一股锥心的反噬。 “怎么?又舍不得杀她?”鬼都王理了理怀中女子的发,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掉唇边的血,在谢涔之杀气翻涌的目光中,挑衅一笑。 身形一闪,他抱着谢姮,与谢涔之拉开距离。 少年唇色艳丽如血,嗓音忽然阴沉下来:“我来这儿,可是为了送你们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 身后的阴灵押着一个女子,缓缓走上前来。 “宁儿!”华芸道君惊叫。 “娘!”几日不见,江音宁已是蓬头垢面,吓得满面是泪,连牙齿都咯咯打着战,“娘……救、救我……” 华芸道君眼看就要冲下来。 “别急呀。” 鬼都王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看似无害的笑容,“先听她说说,她到底做了什么。” 第28章 谢姮才是最可怕的。 江音宁做了什么? 像江音宁这等年纪轻轻的小丫头, 整日只知道跟在别人身后笑啊闹啊的,任谁都觉得她单纯无害,需要被好好保护着, 也定然没有半分心机城府。 她又能做什么呢? 在场所有人, 都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们隐隐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唯独华芸道君身子晃了晃, 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她险些没站稳, 又攥紧了手中的剑, 指着那魔头, 恨声对所有人道:“别听这魔头的!他抓走了宁儿!也定然会逼宁儿去说一些蛊惑人心的话!” “这魔头今日来此, 只是为了挑拨离间, 再坐收渔翁之利!” 她双眸翻腾着怒意,握着剑的手在颤,甚至有些歇斯里底。 堂堂蓬莱掌门,第一次失了冷静威严。 凌云子瞥了她一眼, 倒是不咸不淡道:“在座诸位都不傻,华芸道君也莫要激动, 虽说你女儿被抓了, 心情值得理解, 但也大可不必如此失态。” 华芸道君一怔, 被他这一嘲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样子……的确是有些失态了。 倒还显得心虚。 不行, 她要冷静。 华芸道君深吸一口气,思维逐渐变得清晰。 谢姮就算还有一口气在,现在也半死不活了, 还不一定熬不熬得过去,也指认不了宁儿,这魔头狡诈, 就算他说宁儿与他合作陷害谢姮,她也可以说是这魔头故意离间,没有证据。 对,他没有证据。 只要她咬死不认,谁能揭发这一切? 这样想着,华芸道君又重新露出一丝端庄的微笑来,低叹道:“凌云子师兄莫要见怪,我就这一个女儿,从未见过她受苦,才激动了些……倘若下面是瑶儿,想必你也是一样的救女心切吧?” 凌云子蹙眉,振袖冷哼一声,“别拿我闺女打比方,我家瑶儿可没你女儿能惹事,现在在我夫人身边,过得好得很。” 凌云子现在也烦着。 昨夜还收到夫人的传音符,说瑶儿听闻谢姮要被处死,哭着闹着要出来,估计等他回去,瑶儿连他这个爹都不肯认了。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为难。 谢姮之事,不是太玄仙宗的私事,他也管不着。 说来说去,都绕不开这华芸道君教出来的好女儿,他虽不知谢姮是否冤枉,但却清楚瑶儿的性子,瑶儿平日顽劣是顽劣了些,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来都不会胡来。 既然每件事都绕不开江音宁,江音宁又能有多无辜? 凌云子烦闷了一整日,此刻再也懒得掩饰,语气也极为不客气。 华芸道君没料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脸色也不太好看。 但紧接着让她脸色更加难看的事发生了。 鬼都王再无任何耐心,突然抬手,掌心一股魔气往前横扫而去,江音宁惊声尖叫一声,拼命地挣扎着,身子却被一股魔气缭绕着,缓缓升在空中。 她哭得崩溃,拼命地在空中朝离她最近的谢涔之伸手,哭着求道:“师兄……师兄救救宁儿……他会杀了宁儿的……” 谢涔之双眸凝冰,执剑而立,漠然地看着她。 江音宁心生绝望,很快,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慢慢飘了出来。 烛龙之骨。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已认出了那物,还有人叫道:“这便是破出封印的烛龙之骨,怎么在云锦仙子身上?” 谢涔之离得最近,突然抬手,握住了那根烛龙之骨。 眼底瞬间腾火。 他终于挥袖,袖底卷起的浩瀚灵力“轰”地震碎江音宁身边的魔气,江音宁往下跌落,他右手一抬,她隔空飞来,被他死死掐着肩,动弹不得。 她痛得惨叫,能感觉到骨骼被捏动的咯咯声。 谢涔之捏着她的手极为用力,骨节泛青。 他盯着她,字字如冰锥溅落,“烛龙之骨从何而来?” 所以封印是她解开的? 她为何要解开封印?她又与鬼都王有何干系? 江音宁哭得凄惨,眼睫上盈着泪珠,再无助的泪水也丝毫打动不了谢涔之,她在他冰冷的逼问下,战战兢兢道:“是……是我在秘境里捡的……” 鬼都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补充道:“火凤只臣服于烛龙,毕竟要冒认神族身份,不捡烛龙之骨怎么行呢?” 冒认神族身份?! 这是之前整个山门都在传的事,在座的一些人也都听过类似的传言,也亲眼见了那火凤攻击江音宁的样子,此刻一想,确实觉得不对。 他们低声交谈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云锦仙子是故意闯入秘境冒认的?” “那她若真与魔有勾结,谢姮岂不是……” 他们惊疑不定,窃窃私语,可一说到谢姮,每个人都自觉噤声不语,仿佛是都不愿主动去想那一令他们都难以自处的可能性。 而谢姮此刻,已奄奄一息地靠在鬼都王肩头。 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双眸紧闭,鲜血还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形成一小滩血泊。 身上还有沉重的铁链,肩胛上的伤深可见骨,气息轻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 她这一身倔强之骨,今日尽数被无情摧折。 齐阚已忍不住往前几步,一边的宋西临抬手按住他的肩,低声道:“别担心,那鬼都王今日来此,目的应该并非是为谢姮主持公道,他应该还有后招,不会伤害谢姮。” 齐阚咬着牙,强压着怒意道:“若那魔头不来,谢姮此刻已死!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将死不瞑目!身为正道,我今日倒该感谢一只魔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宋西临一时语塞,一边的殷晗听闻,向来暴脾气的他,一时也没吭声。 殷晗盯着下方崩溃的江音宁,唇抿得死紧,眼底还有些许难以置信的怒。 而下方。 江音宁听到鬼都王的话,顿时还是惊慌起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望着她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一股含着绝望的恐惧在心里弥漫。 “师兄……”她想解释,可是她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哀哀地叫着他:“师兄,宁儿最在意的人就是师兄了……师兄你信我,我绝对不会做对师兄不好的事……” “陵山君,您先息怒。” 华芸道君看得心惊,忙飞奔下来,在谢涔之身后一丈之外停下,也不敢上前,只是心疼又焦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解释道:“宁儿心思单纯,什么都不懂,她定是觉得烛龙之骨看起来不像凡品,这才捡了,至于别的,您莫要受那魔头蛊惑,宁儿她——” “哎呀!” 就在此时,那魔头突然故意惊讶地叫了一声。 华芸道君求情的话生生被打断。 华芸道君面露忿恨,循声看去,便看见那坐在轮椅上的黑衣少年满眼“心疼”之色,伸手探着怀中女子的鼻息,故意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谢姮怎么好像没气了呢……” 没气了? 所有人都一怔,齐阚差点控制不住冲下去。 就连谢涔之,都蓦地松开了江音宁,身子晃了晃。 他气息翻涌,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终于控制不住心魔,唇角溢出一丝殷红的血。 “骗你的。” 那黑发少年唇色艳得如一滴血,见他如此,嘻嘻一笑,双眸轻轻一弯,笑中含着几分邪气,“堂堂正道之首陵山君,想不到也这么虚伪呢。” “这么不想让谢姮死,方才怎么还逼她认错呢?” “怎么不亲自去拦第二道刑呢?” “人死了你才后悔,她没死的时候,可没见你下手留情。” 说到底,正道就是虚伪至极。 要她死的时候,一个个冷眼旁观,叫嚣着要杀了她,等她真的死了,才开始心软后悔。 这些人啊…… 愚蠢。 鬼都王抬手抚了抚谢姮的背,手抬起时,看到满手的血,凑到鼻下轻嗅。 轻轻一嗅,便觉体内每一滴血液都沸腾起来,力量沉积在体内,呼之欲出。 不愧是烛龙之血呢。 烛龙的气息极为微弱,但仅仅这般微弱,都以让他感觉到些许异常了。 无论仙魔,上古混沌之力,皆可容纳。 果然她的力量被压制了不少,此刻只是人身,他虽想不明白,当年那条小龙,分明是被神族带回了幽都,又怎么还会沦落至此,但此刻她若觉醒烛龙神力,还需要被一些东西彻底唤醒才是。 他今日就是来此看戏的。 看看这些正道一个个后悔至极、颜面尽失的样子。 鬼都王突然一拂袖。 “还给你!” 怀中女子被魔气托着,缓慢地漂浮在空中,身上的铁链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谢涔之一见他放开阿姮,便想上前去夺,袖底卷出一道浑厚的剑气,刹那间将魔气斩断。 她落到了他的怀里。 此刻才望见她究竟是何模样,心底遽然一震。 谢涔之托着她的背,手竟在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有些不稳,死死抿着唇。 双眸结冰,寒意彻骨。 “阿姮?” 她双眸紧闭,任他如何唤她,她都未曾睁开那双剔透温柔的眸子。 哪怕是含着泪和委屈,质问他为何这样对她。 他体内刚刚压抑下去的心魔,又有了复苏之势。 有人在他耳边唤:“无情道有什么意思?修道有千千万万种方式,可是天底下,阿姮只有一个。” 阿姮只有一个啊。 正如阿姮从前对他所说:“涔之,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是我好像只在乎你一个,见了别人,总是觉得少点什么,没有那么欢喜。” 谢涔之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来,手撑在她颈边,掌心的烛龙之骨生硬扎手。 掌心突然发出一道微弱荧光。 谢涔之一僵,蓦地张开五指。 是烛龙之骨。 那烛龙之骨突然开始狂颤。 与此同时,怀中的谢姮,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漆黑如深夜。 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谢涔之不料她突然醒来,伸手轻抚她脸颊,“阿姮?” 谢姮却没有回答他。 她身上的赤色纹路突然开始疯长。 比之前看起来更为可怕,这一次,那些纹路直接爬上了脸颊,铺满每一寸肌肤。 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烛龙之骨朝谢姮飞来,谢姮抬手,掌心牢牢握住烛龙之骨,那龙骨却在她的掌心里逐渐消失,像是被吸收了一样。 谢姮抬手,谢涔之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 她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缓慢地站了起来。 有人惊道:“龙骨……她……这……”已经完全语无伦次。 谢姮的脚底突然腾起赤色火焰,火舌顺着手指烧上去,却仿佛依附于她生长,丝毫伤不了她。 她身上的玄铁锁链却在一寸寸融化。 玄铁铸就的镇妖锁,唯有玄火可破。 每个人都屏息望着这一幕,一种更为离谱的猜测,在每个人心中弥漫。 玄火,龙骨,纹路,魔气。 谢姮难道才是…… 如果说之前众人还怀疑谢姮是妖的话,此刻加上龙骨,便足以说明她不是妖。 这世间的妖魔,皆畏惧镇邪圣物烛龙之骨。 而龙骨,自然也只认烛龙。 华芸道君环顾四周,发现此刻几乎已无人再摇摆不定,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很凝重,都猜到了什么,就连她的亲信沈复,以及那些蓬莱弟子,也都不再看江音宁。 他们都看着谢姮。 而谢姮,此刻突然向江音宁走去。 华芸道君眼睁睁看着,再也忍不住,凝聚全身的真元聚出浩瀚灵力,拔剑往前冲去。 还未靠近谢姮,谢姮脚底的火焰猛地跃起,“呼”的一声,像火龙破空而来,直接烧上了华芸道君的头发。 “啊!”华芸道君捂着头发滚落在地,却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这可怕的玄火。 谢姮连看都未看她一眼。 她一步步靠近着江音宁。 江音宁惊惧地望着她,吓得手脚发软,不住地往后爬,想要找个人保护她,可是所有人都这样冷眼旁观着。 此刻的谢姮,一身是血,长发披散,像地狱里索命的厉鬼。 她双眸漆黑,眼神平静地睥睨着她。 可越是这样的眼神,才让人真的感觉毛骨悚然。 江音宁还记得那日,谢姮是如何警告她的。 ——“在你打得过我之前,或者说,在你有把握将我一击必杀之前,不要随便招惹我。” 谢姮才是最可怕的。 江音宁眼睁睁看着谢姮朝她伸手,吓得呼吸都要断了。 而谢姮的指尖,停留在江音宁眉心,正对她眉心那道火纹。 突然往外一抽。 江音宁“啊”地惨叫一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冲破,四肢灼烧得厉害,不断地抽搐着,眉心的火纹逐渐黯淡下去。 那道艳丽的火纹,泛着隐隐的金光,在谢姮眉心闪烁。 第29章 头顶落雪,脚踏烈焰。…… 铺天盖地的雪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 以谢姮为中心, 强大的威压向四周涤荡开来,山间蛰伏的飞禽走兽仓皇逃离,天地间灵物绝迹, 周围寂静无声, 只有安静的飘雪声。 皑皑白雪覆盖山门, 冰凉的雪花融入血中, 将体内滚烫沸腾的血液镇静下来。 谢姮仰起头, 展开双臂, 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气息, 蝶翼般的长睫轻轻颤动。 她在空中缓缓浮起, 凌空而立。 身上的力量在以极为可怕的速度节节暴涨。 四面八方的风朝她飞快靠拢,那骇然的灵力被积压得无比浑厚,将周围的一切迅速冻结,连那些吹过来的风都停滞在了空中, 形成层层叠叠的风刃,以她为中心, 向四周绞杀而去。 眉心火纹, 犹如神印。 她头顶落雪, 脚踏烈焰, 染血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时之间,没有人主动打扰她。 众人都沉默地望着这诡异又美丽一幕。 死而复生, 枯木逢春。 她是谁呢? 她是他们身边呆了一百年的谢姮,温柔亲切,尽心尽力, 永远用那双温柔安静的眼睛,注视着她身边的所有人。 她却又不单是谢姮。 她有了另一重更让人忌惮的身份。 此刻她在他们眼里,极为陌生, 又万分熟悉。 鬼都王看着这一幕,漆黑的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得意地大笑道:“烛龙之骨归位,谢姮早就不是你们所认识的谢姮了。” “也只有你们这群蠢货,自诩正道,把上古烛龙当成妖,可笑丢人至极。” 上古烛龙。 原本那些人心中便隐隐有了这样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上古烛龙距离他们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只存在于久远的传说之中,如今世间几乎已无这样的远古神兽。 上次落炎谷火凤凰之事,便足够震撼。 再加一条龙,这就比做梦还离谱了。 他们就算猜到了什么,也没人敢相信,因为这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 但此刻,这魔头一说,完全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几乎所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居然真的是上古烛龙……”万虚宗掌门低声喃喃,联想到谢姮方才的遭遇,只觉一阵后怕。 其他人也都有些惊慌。 看谢姮的样子,应当恢复了些许神力,未曾立刻化龙……不知神力是否完全恢复,她此刻修为又是什么境界,神族性情孤傲冷僻,也绝非善类,冒犯他们的人,也定会被报复。 便如那日火凤临走所言。 ——“无知蝼蚁,敢阻挠本使寻人,必屠尔全族。” 他们之前有多笃定谢姮是妖、有多想立刻处死谢姮,此刻便有多后怕心虚。 尤其是那魔头还在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他的笑声兴奋又狠戾,混着那呜咽的北风,令人毛骨悚然,“谢姮,你可好好看看这些人,什么是正道?正道就是要你命的人,这些年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他们今日会怀疑你是妖,明日也会觉得,你非人族,其心必异。” “趁着现在,杀了他们!” “让他们将欠你的一切,数倍奉还!” 杀了他们。 数倍奉还。 众人面色遽变。 鬼都王抬手,掌心的魔气朝谢姮汇聚而去,裹在烈焰之外,逐步渗透进去,助她恢复神力的一臂之力。 但他极擅蛊心,此刻一声声话语,便是在趁着谢姮虚弱,还未完全恢复神力,在诱她心智走向歪路。 “谢姮,来……”少年微微笑着,眼尾兴奋地上翘着,红唇一勾,“来,与我合作。” 神族早就不管三界之事,又与仙魔何干? 倒不如痛痛快快杀一场。 魔族可没有那些破规矩,他大可一人主宰魔域,令天下诸魔也向她臣服。 鬼都王喜欢谢姮这样的聪明人。 早在禁地之时,他便与她棋逢对手,彼此互相讨不到好处,他既想杀她,又觉得可惜,何必一定要杀呢,既然天下都是些愚蠢的乌合之众,有谢姮在,岂不是很有趣? 也只有谢姮,才值得他亲自过来主持这一出好戏。 鬼都王正向谢姮传输着魔气,突然袭来一道刺目剑光,反射着冰冷的雪光。 这一次,那剑光直袭鬼都王。 那轮椅上的少年面色一变,猛地收手,身形化为一股黑烟,往后一闪,险险避开擦过颈子的那一剑。 是谢涔之。 谢涔之满眼肃杀,衣袍无风自动,剑气如万千游丝朝谢姮绞杀而去,将她身边的魔气割碎。 他冷声道:“藏云宗非你放肆之地。” 鬼都王出现在远处,抬起一根冰凉的手指,碰了碰颈上那道剑痕,眼神瞬间阴沉下来。 “哼。”他用鼻腔发出一道轻蔑的笑声。 不是他放肆之地? 方才他救谢姮时,怎么不出手阻止他呢? 鬼都王此刻一点都不将谢涔之放在眼里,他笃定地看着谢涔之身后,马上就要恢复一部分神力的谢姮。 他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觉得,谢姮会选谁呢?” 谢涔之眸底一寒,握剑的手因怒猛颤。 身后风声陡停。 风止火熄,谢姮重新落地。 谢涔之身子一僵,薄唇一抿,蓦地转身。 这一转身,便对上阿姮的眼睛。 他心口一悸,像是被刺痛了一般,黑眸幽暗,背脊绷得有些紧。 阿姮也看向了他。 她看着与平日好像没什么不同。 仍旧是那副好看的眉眼,秀气的长眉,清澈明亮的杏眸,安静地站在风中,就像先前行刑前,她身披枷锁,闭目站着,背脊挺直,绝然赴死。 如果她方才死了,她此生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不认错”。 直到临死前,都从未说过一句狠绝怨恨、诅咒别人的话来。 她就是这样的谢姮,是强是弱,是开心是难过,永远都是这样。 她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给人一种时光倒转的错觉,习惯了阿姮的温柔之后,谢涔之下意识往前一步。 他手脚血液逆流,眼底微红,对她伸手,像是怕惊着她了一样,放轻嗓音叫她。 “阿姮……” 谢姮却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哗啦”一声,那些自以为没变的假象,彻底粉碎。 她看着他,只是轻轻道:“涔之,阿姮不用死了吗?” 他伸在空中的手缓缓攥紧成拳,猛一阖眸,咬牙答道:“是。” 她又问:“阿姮如今清白了吗?” 她至今最在意的,仍旧是这一身污名。 那声斩钉截铁的“我不认错”,又仿佛嗡嗡地在他耳边响起,搅得他心绪急乱。 他微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凝神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清白了。” “你身份在此,不是妖族,不该受此斩刑。” “江音宁与魔勾结,所谓你诬陷她之事,更该从头调查,你所做揭发之事,不过是为了天下人安危着想。” “万剑台启动大阵之事,江音宁脱不了干系,我会重头彻查。” 他将这一桩桩一件件,重头向她捋清。 就连一直在旁观的齐阚,此刻也快步过来,在谢姮不远处停下,低声宽慰道:“师妹,这件事,是我们亏欠你,今后定不再让你无故蒙冤……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你还有伤在身,即使与我们置气,也莫要亏待自己的身子。” 连宋西临也道:“谢姮师妹,我回去定替你狠狠揍殷晗一顿。” “你!”殷晗面色一变,被宋西临用眼神警告了一遍,第一次因为心虚理亏,再也不说那些刻薄话来,只飞快地说了句:“之前的确是我误会了你。” 连凌云子也说:“谢姮,你先好好休养,瑶儿也还在担心你。” 他们在温声与她说话。 好像突然一下子,所有人都开始相信她了。 她之前明明解释过很多遍的。 谢姮微微闭目,眼角微湿。 突然有些头晕,她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睁开眼时,看到他们担忧的目光。 她知道,这是第一道刑罚造成的伤。 即使她不是常人,融合龙骨,有了神力护体,可全然虚弱之时抗下的那一击,的确是险些震裂了她的元神。 她唇色有些苍白,又摇头,“可是,这些是不够的。” 她所求,绝非是他们怜惜理解她而已。 她求的是公道。 她说:“那么容清呢?” 谢涔之袖中的手已攥得失去知觉,又盯着她的眉眼,沉声道:“你说他是清白的,那便全部重头彻查,先前关于容清,定罪仓促,你劫狱之事,也只是为了防止无辜弟子蒙冤。” 她笑,“可是,你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们为什么不逼我认错了呢?” 她一步步后退。 她和谢涔之拉开距离,眼底微带嘲讽。 “只要我认错,就可以不死了,可是我只有选择死,才可以换来清白,这不可笑吗?” 真的很可笑。 谁也不知道她站在那里等着刑罚的时候,心里是何想法。 哪有什么完全的冷静和不难过,她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不怕死呢。 她只是……不爱哭罢了。 第30章 谢姮冷笑:“不知死活。…… 谢涔之站在她面前, 看着谢姮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听着她的话,凝视着她带着讽意的双眸,浑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冻住, 越是打量她此刻苍白虚弱的面容, 越是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她所说的委屈, 他怎会不知。 但事已至此。 他想说他也曾犹豫心软, 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逼她认错固然绝情, 可他更不想让她丢了性命, 可最终, 他的确还是没有拦住。 他也想说,并非是完全不信她,那日他的确决定为她查清真相,只是突然得知她身上的赤纹, 怕调查事情时扯出什么连他都无法掌控的事,他也担心护不住她, 才用了那种极端的方式。 但这种解释, 有用么? 没有用的。 一切的根源不在于他想如何, 也不在于这件事本身, 而是在于,从头至尾, 她把心给了他,他却从未多在乎这颗心。 若是他用她待他的一半好去待她…… 哪怕只多一点点偏爱。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涔之袖中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 最终只哑声道:“阿姮,是我欠了你。” “随我回去疗伤,待你好了, 你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依你。” “纵使是……” 纵使是,喜欢。 差点失去她的那一刹,他心魔肆虐。 既生心魔,便是有了执念,他排斥躲避、不愿承认的那些事,到底也是发生了。 谢姮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围的齐阚等人,听到谢姮的那一声声的质问,也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 事情已经发生了。 解释?解释有什么用? 保证不会再犯?又凭什么让人相信? 他们只需要一个道歉,可谢姮差点丢的是命。 他们也知道对不起她,可此刻又能怎么弥补呢? 四周气氛僵滞。 就在此时,那刚刚被玄火烧了头发华芸道君突然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谢姮!”,便朝谢姮冲了过来。 谁也没料到会有此变,齐阚和宋西临几乎同时出手。 但还是晚了一步。 华芸道君身为蓬莱掌门,本就是道虚境大圆满的修士,修为绝对不低,此刻眼见大势已去,便只能拼尽全力地攻击谢姮。 她掌心凝聚起浩瀚一击,以自身的躯体为武器,朝谢姮疾冲来,眼看就要碰到谢姮。 “小心!” 齐阚提醒谢姮。 谢姮动也未动,掌心窜起的赤色玄火结成一道透明的结界,轻轻往下一压,一道金光兜头罩下,“轰”的一声,将华芸道君压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正好就不偏不倚地跪在了谢姮的脚下。 全力一击? 道虚境大圆满? 谢姮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她抬起手,五指成爪,衣袂迎风翻飞。 华芸道君隔空悬起双脚,仰着脖子,呼吸受阻,脸色逐渐发青,江音宁见到这一幕,吓得嘶声惊叫:“娘!谢姮!你放了我娘!” “啊——” 江音宁抱着头,身子颤抖着,崩溃地尖叫道:“谢姮!你要杀就杀了我,你最恨的不是我吗?你喜欢师兄,我就再也不和你争了,求求你放了我娘啊!” 事到如今,她还是装得这样可怜。 好像是谢姮因为争风吃醋才怨恨她一样。 谢姮迁怒于无辜之人,而江音宁,却为了护住母亲,宁可让谢姮冲着她来。 谢姮眉心的火纹金光闪烁,她瞥了江音宁一眼,像看一只可笑的蝼蚁。 眼底沉积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已经一忍再忍了。 至今还留着江音宁的命,不是因为她太仁慈,而是因为,让她什么惩罚都没有受到就死,实在是太便宜了。 谢姮脚底的火焰朝江音宁冲了过去,瞬间把她烧成一个火人。 她要把她活活烧死。 江音宁在地上打滚,却如何也扑灭不了那些火,火舌舔舐着她的裙摆、头发、眉毛,将她活生生烧成一个火人。 即使知道江音宁有错,但在场种人都没想现在就要她死,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还有人已经赶过去灭火。 场面突然混乱起来。 而华芸道君被吊在空中,挣扎幅度越来越弱,渐渐气若游丝。 那些其他门派的弟子们,见异变突起,谢姮发难,也都齐刷刷地拔出了剑。 打从谢姮恢复神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一直在提防着。 神族绝非善类,睚眦必报,谢姮落得这样的遭遇,换一个性子再好的人,在陡然恢复力量的情况下,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担心谢姮会报复。 也担心她真的和鬼都王联手。 方才谢姮和陵山君说话,气氛便有些压抑,他们见谢姮神情平静,本松了一口气,心想万一今日真能善了,那些对她不住的地方,日后再好好弥补也好。 谁知还没完全放下心来,谢姮果然又真的动手了! 这一瞬间的剑拔弩张,和之前那些哄她的话形成鲜明对比。 谢姮站在中心,听到鬼都王隔着那些人对她道:“谢姮,你都死过一次了,还不长些记性么?方才他们不过是在说些好听的话哄你,让你放松警惕,拖延时间,你还真以为他们是真心的吗?” 谢姮眸底的光逐渐幽暗下来。 她的目光,清透冷寂,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从每个人脸上掠过。 除了极少数,大多数人,都是用那种畏惧的目光看着她。 “无论你是妖是神,对他们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沈复突然一剑朝她袭来,谢姮侧身一躲,松开手中的华芸道君,却反手一捏,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剑,手指一滑,轻轻一扭。 “咔嚓”一声,她在沈复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硬生生折断了他手里的灵剑。 鬼都王笑得更加愉快,眼底闪烁着嗜血的光,“一群鼠辈耳,谢姮,我可以替你处理掉他们,只要你与我合作。” 谢姮听着鬼都王的声音,一掌把身边的沈复掀了出去,沈复重重落地,呕出一口血来。 她拂袖,袖底的混沌之力如有实质,震开那群乌合之众。 她说:“是么?” 鬼都王笑:“我的数万阴灵大军可就在山下蛰伏,只要我们联手,不难破开藏云宗的护山大阵,就算是道云仙尊那老家伙在,他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谢姮语气平淡道:“听起来似乎不错。”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交谈得漫不经心。 周围的人听闻,心里都是一沉,心道谢姮居然真的会这样选择,越发惊惧交加,下手也越不留情。 他们狠,谢姮便更狠。 谢涔之见她越来越怒,一招比一招显得失控,真的有和鬼都王合作的意思,突然疾步过去,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阿姮!别乱来。” 谢姮力道一泄,想要把手抽出来,谢涔之却握得更紧。 她蓦地抬眼,眼底寒光迸溅。 “放开。” 谢涔之将她用力一拽,困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压着她的肩,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苍白容颜,低声道:“我知道,是他们先动的手,你从前疼惜每个弟子,怎会忍心打伤他们?” 谢涔之说到此晃了晃神,突然惊觉,阿姮素来疼惜每一个弟子,自然也见不得他们受到任何不公,关于容清之事,他只想着尽快将事情压下去,却忘了她的这一秉性。 谢涔之闭了闭目,只顾着护住怀里的人,冷声对周围人怒喝道:“谁许你们动手?!都退下!” 那些人被他震慑,又去看向自己门派的主事人,犹豫着不敢退下去,但也的确不敢上前了。 谢姮被他紧紧地压在怀里,用力挣扎。 如何都挣不脱。 闻着他身上的淡淡冷香,混着她身上的血气,刺得她眼底水光翻涌。 他这又算什么? 算护着她吗? 还是怕她大开杀戒? 她气血上涌,连牙根都在颤,“与你无关。” 话音一落,谢姮竭尽全力一挣。 一股极为蛮横的力量朝谢涔之袭来,纵使他修为高深,谢姮如今却不比他弱,反倒是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她这一击便将他打得唇角溢血。 谢涔之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宋西临眼疾手快,叫了一声“君上”,便过来扶住他。 谢涔之却看着谢姮。 他看着阿姮逐渐离他越来越远。 她所过之处,无人敢拦,在鬼都王得意的笑声中,一步步走向那魔气缭绕之处。 那唇红齿白的少年瞧着无害极了,坐在轮椅中,微笑着朝她伸手。 “谢姮,来。” “趁着今日各大派的人都在,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统治整个天下。” 谢姮离他越来越近。 魔气缭绕在她身侧,像是欢喜迎接。 那些正道修士想阻止她,可无人能阻止,齐阚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但是谢姮谁也没理。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藏云宗的弟子甚至难以置信道:“谢姮长老,弟子从前最是钦佩您,如今竟是看错人了么?” “从前在弟子眼中,谢姮长老乃是最最温柔之人,从不会与妖魔合作,伤害别人。” “弟子从前也被误解,深知这其中心酸,可长老那时却告诉弟子,即便举世为敌,也要坚持心中的道义,坦坦荡荡。” “长老您当初亲口说的这些,如今却是变了吗?” 他们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失望。 谢姮停下脚步。 她垂目看着鬼都王,少年坐姿慵懒,笑容邪气:“什么道义,真可笑。” “是啊。”谢姮把手递给他。 惊变就在这一刹那。 她袖底寒光一闪。 有什么刹那间刺破眸底。 鬼都王瞳孔一缩,想要往后躲,谢姮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紧剑柄,往前一递。 她一剑刺入他的腹部。 “谢姮——你!” 眼前的人面色陡然扭曲,眼底迸射出极致的愤怒,恨不得撕了她,“你居然敢骗我——” 从未有人敢如此戏耍他! 谢姮她!怎么敢! 他疯狂扭曲的嗓音逐渐消失。 少年身形连带着轮椅,化为一道扭曲的黑雾。 是分.身幻影。 鬼都王狡诈至极,果然没有用真身过来。 谢姮握着思邪剑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又抬手劈散了最后一丝魔气。 她冷道:“耍的就是你。” 何止鬼都王,包括在场的人,都没有料到谢姮这一步。 方才还在愤怒地指责她的弟子,也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像是看傻了。 场面再次一片死寂。 “谢姮长老您……”之前质问她的弟子声若蚊蝇地喃喃了一声,像是有些内疚无措。 谢姮长老……原来并不是去和鬼都王合作。 她只是去迷惑那魔头,再一剑杀了他。 他们又再一次误会她了。 ——“长老您变了吗?” 谢姮从未变过。 谢姮身子晃了晃,用力过猛,忍住一丝眩晕感,用剑支住身子。 “啾——” 一声清越震耳的长鸣,伴随着刺目耀眼的火光,染红了整个藏云宗的天空。 那只火凤凰重新飞回来了。 它在天空中盘旋着,扇动着巨大的火翼,极快地从人群中捕捉到谢姮,蓦地俯冲下来。 众人只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纷纷运气抵挡,再次睁开眼时,只看到谢姮不见了。 那火凤凰叼起谢姮,在他们惊惧震撼的目光中,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第31章 他要去采那些人的人头!…… 火凤凰抬起前爪, 将谢姮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燃烧着火焰的羽翼划破天空,冲天而起,快得只剩下一道虚影, 凤影穿透重重云雾, 几乎将浮云点燃, 烧成一片几欲砸落的火海。 赤色火光亮得几乎灼痛人眼, 卷起的狂风令人站立不稳, 几欲俯首跪拜。 什么芸芸众生, 什么仙门修士。 无论是怎样的存在, 如今已俱化为渺小的黑点, 被甩在凤尾之后,不值一提。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唯有她一人而已。 她本就属于天空。 不属于这下面低贱的凡尘。 谢姮靠着巨大的凤足, 有些恍惚地抬头。 “你是……” 它是谁呢? 似乎极为熟悉。 熟悉得让她心底一酸,感觉有什么从心里遽然涌了出来, 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 方才紧绷的身体, 被这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息, 缓慢地安抚下来。 凤凰拍着羽翼,缓缓低头, 金色的瞳仁注视着谢姮,眼神中藏着温柔无奈。 谢姮抬手,它配合地低下头来, 眉心凑近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啾。”它轻轻叫了一声,对她打招呼。 小公主。 好久不见。 谢姮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羽毛, 仰头在它脸颊上蹭了蹭,不知为何,她能听懂它在说什么,她此刻对自己的身份也还是不太明白,但她却知道,这一定是她最亲近的人。 只有靠近最熟悉的人,她才能如此全然放松下来。 她的家人,过来找她了。 她牵起唇角,朝它笑,还未愉快地笑起来,眼泪便先砸了下来。 “好久不见。” 她说:“我好想你们。” 话未说完,便感觉一股腥甜涌了上来,谢姮收回手去,捂着胸口颤抖着咳,咳得太猛,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少女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元神颤动,气息微弱。 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凤凰金色的瞳底霎时一寒。 是谁伤的她? 那群低贱的凡人,竟敢对她出手?! “啾——”凤凰仰颈长鸣,极致的愤怒令它每一根羽翼都炸了起来,叫声凄厉尖锐,如在玻璃上刮动,令天地万物颤栗,凡人耳膜震颤。 刹那间飞鸟绝迹,天地皆暗。 它带着谢姮在空中一转,轻轻一甩,将她丢到了背上,突然调转了方向。 “啾。” ——公主坐稳。 谢姮趴在它的背上,见它突然发怒,抬手拍了拍它的头,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 凤凰微微一颤,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它飞地极快,顷刻间来到一处山巅,往前一撞,便破开神力凝聚的结界,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这是一个非常宽阔的秘境。 像落炎谷,却又截然不同,里面蛰伏着另一只上古神兽,见凤凰回来,便振翅而起,环绕着谢姮飞了一圈。 这是一只青鸟,每一根羽毛如琉璃般光华四溢,莹莹发亮。 那青鸟化为人形,是一个相貌漂亮精致的青衣女子,朝谢姮俯首跪拜,“青羽恭迎公主归来。” 谢姮脸色虚弱,蜷缩着一团,一只手抓着凤凰的羽毛,只虚弱地喘着气。 青羽见她久久不回应,抬头一看,大惊失色,连忙冲过去将她搂进怀里,一边去探她腕脉,一边焦急地去问凤凰:“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 凤凰冷声道:“你照顾小殿下。” 青羽不解:“赤言,你去做什么?” 赤言要去杀人。 凤凰金色瞳仁里戾气横生,杀意充斥着每一根羽毛,临走时,见青羽如此发问,他突然想起公主还在,动作一滞。 赤言蓦地回首,目光在青羽怀中的小殿下身上转了一圈,像是风吹火种,殷红的血色在眼底熊熊燃烧。 他微微一顿,将嗓音尽量放得温柔。 “我去采药。”他故作轻松地说。 采药? 他要去采那些人的人头! 若无其事地离开秘境,脱离谢姮视线的刹那,火凤凰展开羽翼,遽然朝藏云宗的方向冲去。 胆敢欺辱公主,杀无赦! 它直冲天空,羽翼陡然带起一阵浩瀚的狂风! 从极高之处陡然俯冲下去。 还在斩刑台附近的那些人,原本还未回过神来,突然看见这火凤凰半路又重新杀了回来,纷纷大惊失色。 这一次和之前绝然不同。 它带着滔天的杀意,上古玄火凝结着无数火球,轰然砸下,瞬间将整个山峰烧成一片炼狱。 鲜血和火混在一起,掺杂着无数人的哀嚎。 凄厉的凤鸣震如雷霆。 昭示着神族之怒。 无论是谁,只要在场,皆该杀。 全都去死吧! 赤言的眼神冰冷肃杀,即使那些人妄图攻击他,他的羽翼被刀剑割伤,他也只会越战越强,让他们为之恐惧、后悔、战栗。 他并不是消失一百年、突然有了七情六欲的公主,小殿下单纯温柔,是被他们全族宠回来的好性子,而相对于尚未完全蜕变成年的小公主,神族的其他人,却是万年前遗留下来,睚眦必报的煞神。 护山大阵可以挡住魔,却是挡不住拥有混沌之力的凤凰,许多弟子面露惊恐,颤抖着凝聚巨大的杀阵,杀阵与凤羽“刺啦”一声摩擦,发出惊天动地的碰撞声。 谢涔之拔剑,剑锋嗡鸣,倏然幻化成无数道清光,洁白衣袂卷着天地间的飞雪,以身为刃,刺破那一片火墙,朝凤凰冲去。 轰—— 谢涔之一剑割破凤凰的羽翼,险险避过它扇动的一击,剩下的另一击却蓄在手中,未曾劈出去。 玄火灼得他喉间腥甜,他攥着那凤凰的羽翼,无论它怎么拍动翅膀,都把他甩不开。 他近在咫尺地靠近它,咬牙道:“阿姮呢?” “阿姮现在如何了?!” 他亲眼看着它带走阿姮,现在阿姮又被它带到何处去了? 它如此盛怒,到底是它为她出头,还是她出事了…… 谢涔之一闭眼,脑子里便闪现了那一幕。 她背影瘦削纤弱,奋力支着剑,背对着所有人。 孑然一身。 他不放心,这些年她与他一起杀了不少妖魔,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再了解不过。 阿姮只会逞强。 无论受了多重的伤,表面上都是看不出来的,她不喜欢让在意的人为她担心,也不喜欢让不在意的人看到她的狼狈。所以,她看起来虚弱,已代表她已伤重到了极点。 他方才急着安抚她,也是担心她随时会支撑不住。 他可以召集整个修仙界最好的医馆为她诊治,集全宗门之力收集良药,也能时刻守在她身边,甚至能让师尊出关,取出藏云宗的千年玉髓。 只要她肯在他身边。 可她不见了。 这凤凰应该贴身保护她,但它现在独自回来了。 谢涔之眼底猩红,抓着凤凰的那只右手已被灼烧血肉,见了白骨,血滴滴答答地落下,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问—— “她到底怎么了?” 赤言轻蔑地瞥了一眼这个站在玄火中,不要命的凡人。 这个人看起来是最修为最高的一个,已修成了仙骨,上次他就没在他身上讨到太多好处,这样年轻,这样的修为,着实是非同凡响。 但是,既然他是修为最高的,那小公主受到的伤,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也有脸问?”赤言冷笑,在空中一旋身,把他甩开。 谢涔之重重摔落在地,顺势一滚,单膝跪地地捂着胸口,血染上苍白的唇,一只手握紧剑柄,另一只手因为触碰凤凰,五指已然白骨森森。 宋西临惊道:“君上!”已奋力冲过来,为他抵挡致命一击。 谢涔之说:“让开,你不是它的对手。” 宋西临一颤,以被那玄火压制着跪了下来,浑身冒着冷汗。 他浑身打颤,拼着最后一口气,用牙缝挤出几个字,“属下护卫君上,是属下的职责。” 谢涔之重新站了起来。 他面色如冰,漆黑平静的眸子,从这四周一片火海上掠过,看清了每个人痛苦惊惧的表情,又重新回到那愤怒的火凤身上。 他低声道:“究其根源,是我之错,也应由我来应付。” 话音一落,他用唯一完好的左手,重新握紧了剑柄。 他重新冲了上去。 - 那一日,修仙界发生了好几件百年难遇的大事。 那几件大事传遍整个三界,令闻着震撼不已,久久难以平静。 原本被认定是妖魔的藏云宗长老谢姮,承受第一道刑罚未死,却觉醒了一部分烛龙神力。 原本要覆灭天下、与谢姮合作的鬼都王,却被谢姮一剑斩了分.身傀儡。 原本自诩正道的蓬莱掌门母女,却才是真正与魔勾结之人。 原本被认定的一切,悉数反转。 而那一日,火凤降临,死伤无数。 火凤带走了谢姮。 谁也不知道谢姮到哪里去了。 逃走的容清也下落不明。 众人只知道,那些素来高高在上的掌门长老们,性情骄傲,自诩从来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事后都对这件事保持缄默,谈之色变。 说就是丢人,说就是活该。 他们白活了几百岁,居然到最后,才知道谁是无辜的,谁才是罪魁祸首。 也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谢姮真的要与他们为敌。 而藏云宗宗主谢涔之,与火凤的一战,废了一只右手。 比右手更可怕的是,扎根在体内的心魔。 聂云袖甚至连夜传书去药王谷,求她师尊出山,前药王谷谷主云渺子隐世多年,此刻听闻此惊天剧变,忙不迭赶到了藏云宗。 看到谢涔之的手,云渺子抚须的手都抖了一下,险些把自己蓄了多年的宝贝胡子给扯下来。 “皮肉都烧没了,若是常人,只能断臂求生,否则伤口溃烂,只能危及性命。” 云渺子叹息道:“还好君上您是化臻境大圆满的强者,罡正仙骨护体,对上那上古玄火,不至于丢了命。” “只是这右手……” 云渺子有些迟疑。 毕竟对用剑的修士来说,没了右手,便如赤手空拳,处处受制,战力会削减不少,更何况谢涔之地位非凡,觊觎他地位之人太多,他若出了点岔子,恐怕下面也会出乱子。 更何况,对至强者而言,这已是极难已接受之事。 谢涔之薄唇微扯,侧颜冷寂如雪,“能救则救,若右手废了,日后用左手也无妨。” 不过是一只手而已。 还不至于他们用这种看废人般的怜悯目光看他。 谢涔之性子极傲,素来见不得这般目光,平日旁人多是仰视他,也极少这样看他。 但他心绪一转,头痛异常,按了按眉心。 脑海中又浮现那夜。 那夜他议事归来,刚刚推开门,就这微弱的烛光,看见床前有一团小小的、软软的东西。 是阿姮。 她从床上滚落在地,如何都爬不起来,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在轻轻地颤。 他极少瞧见她这副软弱的样子,过去把她抱起来,她从他怀里抬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他心生怜意,抱着她,觉得今夜的阿姮甚为可爱。 可她却满面惊慌。 她揪着他的袖子,“涔之,我怎么了……” “我为什么还没有恢复……” 她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太自傲,自诩修为无人能敌,既如此,她是强是弱,总能在他羽翼之下安然无恙,他不担心阿姮会出别的岔子,阿姮向来听他的话,若她难过了,他再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一哄也无妨。 她揪着他的衣袖,起初,看着他的眼睛里还有着受宠若惊的暖意,挤压着可以被忽略的恐惧。 喜欢是可以抵消一切的么? 不可以。 他哄了这夜,第二夜她仍旧滚落在了床底。 第三夜如是。 她像是宁肯爬,也要爬离这沉重黑暗的枷锁。 他每夜都会平静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泛红的眼睛——她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眼角总是很红,却不爱流泪。 她的眼底的光,随着烛火悄无声息地湮没在黑暗中。 他站在她身边,脚边不是她,而是她的尊严。 那么倔强的阿姮,在挣扎绝望的时候,他却自大傲慢,不以为然。 她大抵就是这样被伤透了心。 她没的是满身修为,他断的是右手。 与之相比,不足一提。 云渺子的目光如刺一般扎着他,谢涔之即使闭目,也能感觉到这一室寂静里,他们不加掩饰的怜悯。 原来收到这样的目光,是这种感觉。 他不止一次这样看阿姮。 生性温柔的阿姮,只对他说过一句“我不喜欢。” 谢涔之拂袖令他们退下,忍着疼,艰难地为自己包扎好右手,又起身,用广袖掩住伤口,命人传蓬莱诸位长老。 蓬莱满门如今战战兢兢,惶然不安。 华芸道君那日差点被谢姮杀了,随后她又被凤凰玄火烧伤,奄奄一息。 这对母女,都被烧得不像个人样。 按理应先保命,再作论处。 谢涔之那时却站在华芸道君身边,睥睨着在地上打滚的女人,想要为掌门疗伤的蓬莱弟子不敢靠近。 谢涔之寒声道:“掌门所为,如何证明与蓬莱满门弟子无关?” 他们掌门做了这种事,若陵山君迁怒,整个蓬莱不保。 那些长老吓坏了,虽平时他们唯华芸道君马首是瞻,但现在华芸道君倒了,他们身处藏云宗的地盘,惹怒谢涔之的代价可想而知。 他们今日一进来,便连忙表明态度:“华芸道君勾结魔族,袒护其女胡作非为,诬陷谢姮长老,不配为本门掌门,君上明鉴。” 谢涔之问:“你们觉得如何处置?” 他们沉默,为首之人上前,斟酌着道:“不如,以勾结魔族罪,处死江音宁,废除华芸道君修为,您看如何?” 他们固然是看着江音宁从小长大的,但为了全门派弟子着想,也不得不如此选择。 谢涔之说:“事情尚未调查清楚,暂时不可如此处置。” 还继续查? 这些长老都有些疑惑。 江音宁犯了大错,事到如今还拖着不判,难不成是陵山君仍旧对这个小师妹有几分袒护? 他们正游移不定间,又听谢涔之寒声道:“查而不清便判,又与当初待谢姮有何区别?” 无辜的,任何污名都不能有。 有罪的,更是一个都逃不掉。 更何况,单单是死,那也太简单。 若江音宁当真做了这一切,他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了她。 四周一片死寂,就在此时,有弟子匆匆进殿,禀报道:“方才有弟子在山门外发现了……舒瑶仙子。” 藏云宗外,大雪覆盖了山门,将火和血的痕迹掩去。 从太玄仙宗偷溜出来,一路跋涉而来的舒瑶,却昏迷在了藏云宗的山门外,被打扫山门的弟子发现。 舒瑶昏迷前,手上紧紧还握着一个东西。 那是最后的证据。 留影珠。 第32章 “谢姮还会回来吗?”…… 舒瑶是在谢姮行刑那日, 才知道消息的。 太玄仙宗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她被爹爹的人困在闺房,过来伺候她的侍女都奉命不与她交谈, 并将门窗锁死, 不给她任何逃出去的机会。 任她如何哭闹, 都没有理会她。 他们以为舒瑶闹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可他们越是这样, 越是在告诉舒瑶, 这件事并不简单, 倘若没有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们又何必这样关着她呢?爹爹素来疼她, 如果不是发生大事,又何必要把她困住? 他们是怕她去找谢姮。 可他们为什么怕她找谢姮? 谢姮一定出事了! 舒瑶打伤侍女逃出了闺阁,翻.墙逃脱追捕她的师兄弟们,却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么?今日各大派要一起处决藏云宗的谢姮长老, 这谢姮长老可不一般,她可是陵山君的未婚妻, 没想到居然是只妖?” “何止是妖, 她陷害云锦仙子, 之前还让我们小师妹给她作证, 小师妹也是单纯,如今还闹着要出去呢, 妖生性狡诈,定是将小师妹给骗了。” “小师妹虽平日顽劣了些,但也是真性情, 就算是妖,也说不定是好妖?谢姮长老看着不像坏人。” “那可未必!人不可貌相!” 他们说着远去。 舒瑶脸色瞬间惨白,摇摇晃晃地扶着树, 捂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她没想到,她只是离开了几天而已,谢姮就被认定是妖了。 陵山君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他不是要替谢姮瞒着么?为什么到头来,谢姮却是要被处决?! 舒瑶泣不成声。 小姑娘强忍着泪水,恶狠狠地磨着后牙槽,收好留影珠,第一次大胆地持剑抢了宗门的仙鹤,骑着仙鹤甩掉追兵,御剑赶往藏云宗。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这个时辰,舒瑶甚至不知道谢姮是否还活着,她红着眼睛,恨恨地想:就算谢姮死了,她也一定要让她清清白白地死,送江音宁下地狱,给谢姮陪葬。 别的一切,舒瑶都强迫自己不去想。 一想便鼻尖酸涩,只想哭。 她一路奔波,不眠不休,终于昏迷在藏云宗山门前。 昏迷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谢姮,我终于可以找你了。 舒瑶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她噩梦惊醒,蓦地坐了起来,大叫了一声“谢姮”,心跳如擂鼓,一转头,却看到凌云子和聂云袖都聚在床边,还有一些师兄们。 大家都看着她。 “爹爹……”舒瑶鼻尖一酸,手忙脚乱地去抓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谢姮呢?谢姮她怎么样……” 凌云子叹息一声,不知从何说起,他身后的一名弟子温声安抚道:“小师妹,你别担心,谢姮长老她……并没有死。” 舒瑶眨了眨眼睛,又破涕而笑,可环视一周,却没有找到谢姮的身影。 她茫然地问道:“那谢姮为什么不来见我?我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聂云袖欲言又止,凌云子叹息一声。 那些弟子面面相觑,都沉默不语。 舒瑶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蓄着泪水,惶恐不安道:“她到底怎么了?谢姮她是受伤了吗?我听说鬼都王出世,难道她被魔抓走了?” 事情瞒不下去,凌云子起身走了出去,那些师兄们也安抚了几句,退了下去。 屋内只留下聂云袖和舒瑶,聂云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上前坐到床边,耐心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舒瑶。 “谢姮在地牢的时候,以为自己难逃一劫,托我转告你,不要因为她的遭遇而得罪旁人。” 聂云袖拿着帕子,心疼地为舒瑶擦去眼角的泪水,自己也着实忍不住酸涩之意,闭目哑声道:“她就是个傻子,老是想着保护别人,那日我以为她……真的会死,我不忍心去看,便中途离去。” “如果我没有离开就好了。” 聂云袖伤心地垂着头,怔怔道:“谢姮拿我当朋友,如果我还在那里,我就可以保护她了,如果她难过,我至少可以抱抱她,不至于让她和别人刀剑相向,闹得那般难过。” 舒瑶呆呆地坐着,眼角的泪早就无声无息流干了。 她咬牙道:“所以,谢姮跟着凤凰飞走了,她还会再飞回来吗?” 聂云袖轻轻摇头。 舒瑶哽咽着,抬手抹去泪水,揉了揉哭得酸痛的鼻子,翻身下床,动作麻利地穿好鞋,又冷冰冰的问:“谢涔之在哪里?” 她连陵山君的尊称都不叫了,直呼大名。 纵使是聂云袖,都被她吓得瞪大眼睛。 聂云袖迟疑道:“他、他在掩霞峰。” 舒瑶转身就去了掩霞峰。 谢涔之去了一趟谢姮昔日的住所。 这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从前拜师学艺,是和谢姮都居住在掩霞峰的,只不过他们住得也不太近,他住在山顶,谢姮住在半山腰上,每日一早,她会披着晨露,顺便在路上折一簇花枝,坐在他屋外的那棵树上,晃着腿等他。 她穿着洁白的弟子服,长发随意扎起,起初连裙子都穿不习惯,走路也会摔跤,后来索性用绳子捆着麻烦的裙摆。 “涔之早上好。”她老是笑盈盈地朝他笑。 少年冷声纠正:“叫师兄。” 她点头:“涔之。” “既拜入师尊门下,便不可不讲规矩,要叫师兄。” “好的涔之。” “……” 称呼上面,他纠正不了她,每日从早到晚,她总是尾随他一路,他想尽办法,都驱逐不了她,习惯之后,偶尔她来迟了些,他还会毫无意识地坐在屋里等她,待她来了,他便佯装才起的样子,推门而出。 他们之间的相处太平淡,但回忆起来,却总值得细细咂摸。 后来他离开掩霞峰,她还住在这里,还是半山腰自己搭的那座小破屋。 他第一次来到她的住处。 屋外没上锁,推门而入时,簌簌落了一层灰。 谢涔之在门口驻足。 屋子狭小,一眼便能看看清里面的一切,一张桌子,一张木板床,角落里是剑架,墙上挂着一盏她常用的灯笼,旁边是一个有些破旧的木柜。 这便是她的家。 比藏云宗外门打杂的弟子还要简陋。 谢涔之有些惊愕地望着这一切。 随即他抿紧薄唇,抬脚进去,指腹从桌面滑过,落了一手的灰尘。 打开衣柜,只看见整齐叠放两件衣物。 一件黑衣,一件白衣。 黑衣是斩杀妖魔时穿的,白衣是在他身边时穿的。 她过的,比他想象中清苦多了。 细细回忆这些年,他似乎从未给过她什么,她也未曾主动索要,平时在他跟前,看着好似什么都不缺。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谢姮炒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我、谢姮、白羲,还有容清坐在一起,大家吃得都很开心。” 舒瑶走进院子里,看着男人清冷的背影,不客气道:“只是那样的快乐,被你亲手摧毁了。” 谢涔之转过身,冷淡的目光落在舒瑶脸上。 舒瑶从前很敬畏他,他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她退却,如今却咬牙迎着那目光,“谢姮真的很喜欢你,我还记得在禁地的时候,我说那四个弟子会不会是你派去杀她的,她很快就说‘不是’,她从未怀疑过你。” 可是他呢?他却一直在怀疑谢姮。 舒瑶强忍着眼底的酸涩,吸吸鼻子,又说:“就算是妖又怎么样,就算谢姮她是妖,我也觉得她是个好妖,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我的朋友。” “可是你呢?”她大声质问道:“她就算是妖,难道会害你吗?”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快步进来,为首的殷晗见她言行无礼,沉声呵斥道:“对君上大呼小叫,你放肆!” “你才放肆!”舒瑶扭过头,冷冷地盯着殷晗,毫不客气地骂道:“谢姮好歹也是未来的宗主夫人,她平日到底是对你多宽容,才让你有胆子一次次地放肆,反复针对她?” 殷晗被她兜头骂得一怔。 他从未被人如此当面骂过,当即心头火起,恨不得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但一听到舒瑶提及谢姮,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一时要反驳的话也未曾说出口。 殷晗攥了攥拳,低头不语。 舒瑶眼底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瞪着他,又不顾礼数,蓦地上前去拽谢涔之的袖子。 “你看这里。”舒瑶拉着他,走到后院的灵池边,指着那灵池道:“谢姮指认江音宁的前一夜,我过来这里找她,她那时候伤心极了,整个人沉入了湖底,我努力地把她捞出来,她便在我怀里哭。” 指认江音宁的前一夜。 谢涔之站在灵池边,也想起了那一日。 那一日江音宁过来找他请教剑法,正好他处理完公务,便随便指点了几招。 她却一直跟在他身后,说多年未见,很想找他说话,他懒得驱赶,便偶尔回应几句。 江音宁害怕地问他,若是此景被阿姮看到了,阿姮可会生气,他那时觉得是无稽之谈,阿姮从不会因此而生气,更何况,他要做什么,谁又能干预? 他那时说:“干她何事?” 她定是听到了。 他极少见她哭,可她哭的几次,却总是因为他。 谢涔之垂袖站着,狠狠闭目,眉宇间竟染上一层疲态和恸意。 舒瑶说:“谢姮告诉我,江音宁的那一招剑法,是你教的。” “你说她怎么能不难过呢?”舒瑶哽咽道。 但再说什么,也为时已晚。 舒瑶深吸一口气,又从袖中拿出了留影珠。 莹白透明的珠子,静静地躺在掌心。 舒瑶说:“希望这一次,你能给她一个清白。” - 舒瑶拿出的留影珠,成为了最后一个证据。 留影珠是某位弟子悄悄交给舒瑶的,里面记载了江音宁取后山灵兽之血的画面,铁证如山,可见那日容清指认江音宁吸食魔石里的魔气,的确是真的,江音宁取灵兽之血,只是为了掩盖魔气。 试剑大会上,谢涔之也曾说,还缺最后一个证据,证实为何江音宁没有魔气。 要么她非普通人,要么她有旁的方式。 后来江音宁冒认神族,便因此洗脱了嫌疑,如今留影珠出现,将一切线索完整的串了起来。 容清是无辜的。 谢姮也是无辜的。 他们何止无辜,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暗中调查,怕江音宁与魔勾结,伤害到其他人。 他们是在保护所有人。 可是其他人呢? 得知真相的每一个藏云宗弟子,当日都极为消沉,有人甚至想要下山去寻找谢姮的下落,还有人因此迁怒蓬莱。 藏云宗弟子与蓬莱弟子私下斗殴之事发生了好几起,蓬莱满门头一次如此羞耻,皆龟缩屋内,避而不见。 谢涔之下令要杀华芸道君,处决当日,他亲自出现监刑,再命人带来了江音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至亲的人被她连累。 江音宁的脸上沟壑纵横,是被火烧出的疤痕,她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每个看到她的弟子,对她露出无比嫌恶的眼神。 他们说:“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你不如谢姮长老强大,心思却比谁都歹毒。” 殷晗走到她的面前,江音宁害怕地抓着他的衣摆,不住地哀求道:“殷晗哥哥,救救宁儿……宁儿不想死,宁儿只是、只是不喜欢谢姮,可是宁儿从未想过害别人啊……” 殷晗抽出衣摆,冷眼看着她。齐阚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笑道:“你死有什么用,你死了,谢姮就能回来么?” “死不足惜。” 江音宁绝望地发着抖,那些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着的皮肉,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分明一开始,一开始所有人都是喜欢她的,明明一开始,谢姮才是那个突然插入的外人。 如今却成了死不足惜。 她用命去换,也于事无补。 他们要留着江音宁的命。 等如果有一日,谢姮肯回来了,再让她亲自处置她。 虽然他们不知道,她到底还肯不肯再回来。 华芸道君死的极为冷清。 愿意去观刑的弟子都没有多少,想她当初也是一介道君,位居掌门,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却无人多看她一眼。 行刑结束,谢涔之又丝毫没有喘上一口气,紧接着便去加固护山大阵。 鬼都王那日被杀的只是分.身傀儡,谢姮那猝不及防的一剑,让他受了些许反噬,为这些正道抵御魔族争取了时间,但并未阻止他的报复,藏云宗下已布满了蠢蠢欲动的魔族,似乎在筹划着什么。 谢涔之日夜不休,不顾恶化的右手,商议如何抵御魔族。 舒瑶陪着聂云袖一起,去探望那些被凤凰玄火灼烧的弟子。 舒瑶没有想到,那玄火竟是如此厉害,许多弟子硬生生被烧掉了一层皮肉不说,还有人连胳膊都烧没了,伤势极为严重。 舒瑶学着聂云袖包扎的手法,小心翼翼地为他们上药。 舒瑶发现自己变了很多。 从前她骄纵任性,四处找人切磋,还总是爱欺负别人玩儿,不高兴时也当场发脾气,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那个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欺负到了谢姮头上,害得谢姮有一段时间,见了她总是绕着走。 可打从与谢姮成为了朋友,她体谅旁人的一举一动,那些细小的宽容善良,都时刻影响着舒瑶。 谢姮曾说是她教会了她如何做自己,可舒瑶却觉得,如果不是谢姮,她也一定不会在一夕之间,突然就长大了。 舒瑶低着头,又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一边的弟子见她如此,又小心翼翼地出声。 “舒瑶师姐……”他们问:“谢姮长老,还会回来吗?”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那个时候,我没有为长老多说一句话,我怕王乾长老他们会骂我是非不分,所以什么都不敢说,都怪我胆小怕事。” “我们不该怀疑她的,长老以前是连添衣都会惦记着我们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我们……”有个弟子红着眼睛道:“怪我那时没有想通,只是不知道长老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谢姮长老还肯原谅我们吗?”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越说越激动,舒瑶的指尖抖了抖,又故作轻松地抬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谢姮肯定在某个地方看着呢,我能做的,只能让她哪天回来的时候,不会那么难过。” 那些弟子一怔。 谢姮的确是在某个地方看着。 她站在秘境入口,望着山下遍布的魔气,思索着鬼都王接下来的动作,青羽小心地搀着她,心疼道:“小殿下,你现在还太虚弱,还是回去疗伤,等你的伤好一些了,我们便回去找帝君。” “帝君?”谢姮想了想,迟疑着问道:“是……哥哥吗?” “是哥哥。”青羽无奈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眉心,“你这小丫头,忘了青羽姐姐,忘了从小陪着你的赤言,却只记得你哥哥。” 谢姮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 她也快点想起来所有人,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想记得。 她尾音上扬,语气逐渐轻快起来,“虽然我不记得你们了,可是你们,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人。” 青羽笑着点头。 一边笑,眼底却有些忧虑。 喜欢? 公主本无心,从前从来不知何谓喜欢。 这些年就是因为这凡人之心,让公主丧失神力,化为凡人,隐匿了全部气息,所以整个神族都找不到她的下落。 也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给她植入了心,害得她饱受七情六欲之苦。 青羽眼底有些杀意。 就在此时,那只火凤凰从天边飞了回来,落地时惊起一山飞鸟,扑棱棱乱飞。 火凤凰化为一个相貌温润的红衣青年,朝谢姮展眉一笑,璨若流星,“公主。” 谢姮却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手:“你采的药呢?” “……”赤言表情一僵。 糟糕,忘记自己撒的谎了。 去藏云宗杀人的事可不能说出去。 他装模作样地一拍手,扬着眉梢,恍然大悟道:“方才看了些人世的风景,忘记此事了,我这就去采药,小殿下等等我——” 说着他就要遛,谢姮却又连忙叫住他,“等一下。” 赤言疑惑回头。 “我养了一只雪鸮,名叫白羲。”谢姮迟疑着说:“如果你方便,劳烦你……去帮我把他带来,他应该还在藏云宗的天泽峰上,我能感觉到他,此刻应该安然无恙。” 说着,她又想起了什么,像是有些难为情。 “秃的那一只就是。” 第33章 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 白羲已经天泽峰的树洞里躲了很多天了。 身为一只猫头鹰, 他非常熟练地抢了其他鸟的树洞,在毛长齐之前,打死都不会出来见人。 一开始他是抱着和那只魔置气的态度, 后来他没想到, 主人离开禁地之后, 连着好多日都没回来, 白羲身为主人的灵兽, 能感受到主人的气息极为微弱, 大抵是出事了。 他想出去找, 但还没有鼓起勇气, 那魔头便破出了封印。 整个天泽峰被魔气笼罩,黑夜降临,一切草木虫鱼,凡是触碰到魔气, 皆会被腐蚀魔化。 白羲当年魔气入体时,被抓到禁地处决, 就是误打误撞与主人定下了血契, 成为主人的灵兽, 从而恢复如常, 如今他已不惧魔气,才能一直陪伴着主人留在禁地。 可是那大魔头实在是太可怕了, 连笑声都显得那般渗人。 白羲只听到外面传来很多人的惨叫声,根本不敢出去看一眼。 他想着,主人能感知到他的方位, 只要他乖乖地等在这儿,主人就一定会来找他的。 可他等了很多很多天,等到那魔头离开了, 等到天泽峰成了一座秃山,等到与主人的感应几乎要断了,也还是等不到主人来找他。 主人的气息很微弱。 白羲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试图下山去探探情况。 他给自己裹了许多叶子,用藤蔓缠着自己,遮住光秃秃的身子,以免走光,然后悄悄地往山下飞,正好看见几个上山清扫的弟子。 “咦?”有人认出了白羲:“这不是谢姮长老的灵兽吗?” 一群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白羲:“……”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们看着的眼神……有点如狼似虎。 白羲和他们对视了几秒,就看见这群人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扑了过来,他吓得汗毛倒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抖着翅膀,扑簌簌地掉着叶子,心里悲愤万分。 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他真的不想裸.奔啊! 这群人有毛病吗干嘛追着他! 白羲崩溃极了,最让鸟崩溃的是,追他的人还越来越多,他很快被人逮到抓在手心里,那些人摸着他光秃秃的肌肤,一边摸一边冲他傻笑,“你是谢姮长老的灵兽吧,谢姮长老一定很在意你吧。” 白羲:老子主人在意老子关你们屁事啊! 白羲惊恐地发着抖,突然用力啄了一下他们的手,挣扎着飞了出去,这一次他不顾面子,直接变成了一个没眉毛没头发的秃顶少年,一路狂奔着上树,蹲在树杈上指着下面这群丧心病狂的弟子。 “你你你、你们藏云宗的人都有病吗?” 秃顶少年喘着气,气得手指都在抖,破口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你们了!至于这样追着我跑吗?!” “你别误会。”其中一位弟子红着脸,解释道:“我们只是想问问你,可知道谢姮长老的下落……” “靠。”白羲更怒了,“我他娘的还没问你们把我主人搞到哪里去了,你们还反过来问我?老子在树洞里蹲了这么天,每天都在等我主人!我主人呢!啊?!” 他一挥手,面目狰狞地指着其中一个人,咬牙切齿道:“你说!我主人怎么了!” 白羲第一次这么凶,气势瞬间压倒了别人,那人被吓得一哆嗦,只好老老实实对他说了目前已知的一切。 “凤凰?” 白羲的嗓音蓦地拔高,凄厉刺耳,“你们逼着她跟别的鸟跑了?!” 众人:“……算、算是吧。” 他们纷纷垂头,都极为心虚。 白羲恨恨地瞪着他们,一想到主人差点死了,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也不要他了,气得眼睛通红,眼眶里蓄满了水光,就差“啪嗒”一声,砸落下来。 眼看着他要哭出来,有弟子“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安慰道:“你、你别哭,我们现在也很想找到谢姮长老,想当面给她道歉,如果长老需要什么灵药,我们也可以去想办法……你毕竟是她的灵兽,可以帮我们找到她吗?” 白羲咬着牙根,崩溃道:“我上哪去给你们找啊!那是凤凰啊!你们这群蠢货!知道凤凰是什么东西吗!啊?!” 他们当然知道凤凰是什么。 那只上古凤凰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有它守着谢姮长老,旁人是万万不能靠近的。 众弟子脸色都有些苍白。 白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又委屈地只想哭。 这算什么事啊,主人前几日还闷闷不乐的,他还没来得及哄主人开心呢,主人又紧接着遭遇那些可怕的事情,连性命都要丢了。 少年又化成雪鸮,用光秃秃的翅膀盖着脸,哭得一抖一抖的,那些弟子见白羲如此难过,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们四散而去,又陆陆续续拿着好吃的食物回来。 “那个……”有人递给白羲一块生鸡肉,“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一点?” 白羲抽抽搭搭地抬起头,又扭过头去,打死都不肯吃他们的东西。 “不吃鸡肉的话,吃蘑菇吗?” “我们也可以去帮你抓竹鼠,听说雪鸮也吃鼠?” “你口渴了吗?我们有上好的灵泉水,可以增长修为的。” “……” 白羲起初是不肯理他们的。 可这群人实在是太烦鸟了,他们还说“如果你不吃饱的话,怎么等你主人回来找你”,白羲顺着这话想了想,觉得似乎是有一些道理,这群人欠了他主人,活该用这么多好吃的补偿他。 他要替主人拼命地吃,把他们都吃穷才好。 白羲不肯离开天泽峰,尽管天泽峰早已变得十分荒凉,那些弟子便每日过来给他送吃的。 大大小小的竹篮堆积在树下,放着新鲜的果蔬和肉,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白羲也没仔细看。 自从他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之后,没事过来他的“怪人”越来越多了。 有时是聂云袖,有时是齐阚,偶尔连谢涔之都过来,在树洞外静静伫立许久,便默不作声地离去,白羲觉得他们都有病,他秃都秃了,还上赶着过来看他。 偶尔舒瑶也会过来,舒瑶和他比较熟,总是抱膝坐在树洞边,对着白羲自言自语:“白羲,你说,谢姮她还会回来吗?” “我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了。”舒瑶望着天空,难过道:“可是我又好想她啊。” 白羲:“我也想念主人。” 舒瑶怀念道:“还记得以前,我们为了吃谢姮做的菜,还吵起来了,谢姮为了不让我们吵架,还特意多做了几盘菜。” 白羲说:“主人做的菜,比他们送的好吃多了。” 一人一鸟感伤极了,相对无言,默默叹气。 白羲当日开始消沉,结果当天夜里,他便被一束赤色的光芒刺得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伸进了树洞,直接把他掏了出来。 白羲:“!” 白羲不知道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居然这么粗暴,他在那人手中不住地扑腾,那人瞥了他一眼,语气颇有点嫌弃道:“居然真有只秃的。” 白羲:“???” 哪个天杀的在背后又说他秃了,他没好气地抬头,打算臭骂此人一顿,结果一抬头对上那人金赤色的瞳仁,吓得一抖。 这这这…… 这人好像也是鸟,而且气息好强……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强的同类。 白羲呆呆地望着他,鸟嘴不自觉地微张。 赤言抬抬下巴,瞧着手中呆呆蠢蠢的小雪鸮,嘲弄般地嗤笑了一声:“小秃鸟,我们家小殿下让我来带你回去。” 白羲茫然道:“小殿下?” 赤言想了想,“唔,小殿下在人间的名字,似乎是‘谢姮’?” 白羲闻言,立刻喜笑颜开,心道主人果然是不会丢下他的,可是他转而一想,又立刻觉得疑惑,望着赤言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说我主人是‘你们家的’?” 赤言瞅着这小不丁点的丑鸟,突然起了点坏心,笑吟吟道:“因为,我也是小殿下的灵兽。” “怎么可能!” 白羲突然生气了,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美少年,瞪着琉璃般的眸子,瞪着赤言,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赤言高。 他鼓起腮帮子,气恼道:“我主人只有我一个灵兽!” “不。”赤言一本正经道:“我是你主人的新灵兽,你主人不要你了。” 白羲:“我主人才不会不要我!” 赤言快要憋不住笑了,扭过头去忍了忍,又一本正经地回头,抬手轻点少年眉心,“我可是凤凰,是神族,你呢?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秃鸟,连毛都没有,你主人凭什么要你?” 白羲:“我、我我……” 少年找不到话反驳,越来越急,一会儿变鸟一会儿变人,急得快要哭出来。 赤言:“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赤言笑得直不起腰来。 赤言身为凤凰,虽然瞧不起这世间的其他鸟,但还是没见过这么傻的鸟,又丑又好笑,实在是太好玩儿了。 白羲原本都快哭了,此刻见他一笑,还笑得停不下来,越发恼怒,眼泪真的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后来他被带回去见到谢姮时,还是缩在谢姮怀里,用翅膀抱着谢姮的胳膊,一边告状,一边抽抽搭搭地哭。 活像是刚走丢被找回来的可怜孩子。 谢姮摸着怀中的白羲,听着他的委屈,实在觉得啼笑皆非,但为了不惹白羲更难过,便勉强忍住不笑。 她拍了拍白羲的背,安慰道:“好啦。契约都还在,你当然是我的灵兽,一辈子都是。” 白羲呜咽一声,泪水却更汹涌,抽抽搭搭道:“我、我知道,其实我不配做主人的灵兽,我这么弱……又什么都不会,主人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也不能保护你,连舒瑶都能为你证明清白,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谢姮唇边的笑意一滞。 她长睫一落,捧起这只鸟,和他平视着,重复道:“舒瑶?” “舒瑶她……”谢姮迟疑道:“她还是来找我了么?” 白羲便将舒瑶为她证明清白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姮放下白羲,闭目听着这一切。 她没想到,舒瑶历经千辛万苦,还是来了藏云宗,选择为她作证。 更没想到,除了容清,那日她救下的其他弟子也曾去找过证据。 可事到如今,清白与否,已经太晚了。 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的认可了。 从前她懵懂无知,最信任的便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谢涔之,一个是师尊,她将藏云宗视为自己的家,他们若能对她好,付出再多的血和泪都值得。 她的是非观、行事的准则、一切的追求,都来源于此。 也从未动摇过心念。 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这个天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谁规定一个人一定要怎样活,感情是别人给的,地位是别人给的,连道义和公正也是别人给的,而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这一切能被施舍在她身上。 可是。 既然一切都取决于人,为什么她就偏要低人一等? 为什么她要去寻求那些人的认同,去裁决她有罪与否? 她已经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她了。 白羲看她并无任何开心之色,迟疑道:“主人,你不高兴么?舒瑶说,你一直想要的就是清白。” “小秃鸟。”赤言抱臂靠站在一边,扬眉嗤笑道:“神族不需要这些虚假的东西,如果他们得寸进尺,大不了杀了他们,我活了万年,清白是什么东西?这三界就算没了,也与我们无关。” 好狂妄的话。 白羲呆滞道:“可、可是都杀了,那也太残忍了……神族难道不应该是正道吗?” 青羽才用赤言采来的仙草炼制完丹药,此刻从秘境深处走了出来,听见这话,也颇为意外道:“正道?谁告诉你我们是正道?” 白羲:“啊?” 青羽在谢姮身边蹲下,将白羲从谢姮怀中拽了出来,低头替谢姮查探伤势。 小公主伤得太重,神力也未全部恢复,北域阴冷严寒,就这样还回不去。 但待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是要尽快帮公主恢复才是。 白羲滚落在地上,还是非常好奇,继续追问:“你们不是正道,难道是坏人吗?可是我主人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她是好人呀。” 赤言冷笑:“正道?数万年前混沌之初,世间唯有我们神族,别说什么正邪两道,这些三界蝼蚁,本神君随便一脚便能碾死一群。” 他们可是整个三界的主宰。 只不过后来,神族日渐凋零,他们已经死了太多的族人了。 到如今,神族已所剩无几,也再也无法繁衍任何后代。 除了诞生仅两百年的小公主。 公主?最温柔的人? 她只不过是被植入凡人之心罢了。 赤言眸色一暗,只寒声道:“凡阻神族者,死。” 第34章 “你杀了我。” 调养了好几日, 谢姮的伤势暂时稳定下来。 此处的秘境是青羽和赤言以神力合力所建,一般的修士是不可能闯入的,呆在此处的日子非常清净, 什么都不用去挂心, 也没有压在肩上的沉重的责任, 甚至让谢姮感到无所适从。 青羽和赤言都待她极好。 青羽每日都会出去寻找跗骨花炼丹, 让谢姮服下, 时不时查探谢姮的身体状况, 小心翼翼地照顾谢姮。 赤言每日欺负白羲, 以此来逗谢姮笑, 还特意去凡间买来了许多好吃的,献宝似的递到谢姮跟前:“小殿下,快看!这是人间的桂花糕,这是糖葫芦, 还有这个,嗯……好像是甜的, 好像叫糖?” 红衣青年蹙起好看的眉, 金色的瞳孔一转, 又倏然扬眉笑道:“您从前不是好奇人的食物是什么样子的吗?” 青羽瞪了一眼这蹲在谢姮跟前的蠢凤凰, 心道公主在人间待了这么久,估计都不想再看见与人有关的事物了, 还玩从前那一套,你当哄小孩儿呢? 虽说赤言的举动有些幼稚,但谢姮还是没有辜负他的好意, 很高兴地接过糖,自己尝了一口,还喂给怀里的小秃鸟一口, 笑吟吟道:“很甜,谢谢你。” 赤言看着面前笑眼弯弯的小公主,不知为何,心里怪不是滋味。 要是以前,公主才不会跟他客气呢,小姑娘会揪着他的凤凰毛,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又去买人间的东西了?我才不要你带,我要自己去,你再偷偷瞒着我去,我见你一次,我就……拔你一根凤凰毛!” 他这么大一只凤凰,每次都被她强势地压在地上,毛炸了一地,看着比鸡还狼狈,一边躲她的手,一边飞快道:“下次、下次一定。” 那时他整天都在盼着,北荒帝君哪日肯出来管教一下她,最好把小公主管教得又温柔又乖巧,省得小公主每天一无聊,就欺负凤凰。 赤言身为堂堂赤凤神君,一到她跟前,就没了面子,还被其他凤凰笑话过。 “唉。”赤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公主如今真的变得温柔又乖巧,实在是太乖了。 赤言从前做梦都没想过她会变成这样。 从前希望她听话一点,省心一点,那也只是逞口舌之快,毕竟神族各个都是万把来岁的老家伙,只有她一只小幼龙,淘气点算什么?骄横点算什么?就算真的宠成了一方煞神,那也是他们乐意。 他们可就这一根独苗苗。 小公主命格脆弱,占星天官说她虽已孵化,但也极易遇劫夭折,帝君下了死令,她的一举一动,众神都得小心照看着。 到底还是出事了。 “赤言?”见赤言走神,谢姮叫了他一声,“你怎么了?” 白羲总觉得赤言的表情越来越吓人,忍不住往谢姮怀里缩。 赤言回神,双眸一落,掩住眸底暗色,又笑道:“没事,只是突然想起,公主如今记忆全无,许多能力也许也忘记了。” 能力? 谢姮有些好奇,“什么能力?” 赤言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朝谢姮回头一笑,“公主随我来。” 谢姮跟着赤言走出了秘境。 站在极高的山巅,迎面皆是凛冽的风。 谢姮发现,这人间的魔气突然变得极为浓郁,放眼望去,仿佛被恐怖的魔潮彻底覆盖住,她几日不曾走出秘境,没想到天下居然成了这副惨状。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藏云宗的方向。 不知那里如何了? 赤言背对着谢姮,抬手感受着这天地的魔气与灵气,闭上眼,清冷的嗓音揉在风中,“万年前,天地之间只有混沌之力,世间只有神为主宰。” “而万年前的一场大劫后,天地法则产生了变化。” “天道令混沌之力开始消亡,神族接二连三地陨落,陨落的神族魂飞魄散,体内的混沌之力消散在天地间,形成魔气与灵气,这天地间的灵气和魔气越来越浓郁,让凡人可以修道,妖可以成魔。” “天地法则开始排斥所有神族,我族力量在迅速消减,北荒帝君下令全族退居极北之域,羽山之外,幽都日光不至,乃是天地法则最弱的地方,神族万年来蛰伏于此,不过是逃避天道。” 当年的神族主宰天地,如今的神族比魔还要见不得光。 即便躲在了最阴暗的角落,他们的力量还在不断地削弱。 赤言转身,看向谢姮,从谢姮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些许震惊。 他微微一笑,眼神含着些许无奈,抬手抚了抚谢姮的发顶,微微弯腰和她平视,“但是小公主,你不一样。” 她是万年后唯一在凡间降生的神。 因为她的降生,所有的神族都看到了希望。 赤言说:“你试着抬手,吸纳你感受到的一切。” 谢姮迟疑地抬起手来。 她抬手的刹那,能看到天地之间的黑白光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流动的漩涡,朝她飞快地涌来。 又是这种感觉。 像她那日以魔气冲破禁锢,觉醒部分神力时,也是如此。 她从前镇守禁地时,也发觉了自己吸收魔气的能力,但她那时不知缘由,一直尽量不去触碰那些魔气,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成魔。 殊不知,她只会以此成神。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是滋养她的温床。 谢姮闭上眼,吸收着天地之间的力量,体内的力量节节暴涨,向四周铺开的神族威压震慑着世间一切灵物,山间飞鸟坠落,灵物衰败,连山脚的那些魔族,都被她吸走了全部的力量,惨叫着灰飞烟灭。 谢姮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知道,她此刻在天地的中心。 赤言看着这一幕,冷眼俯视山下众生,看着这些生灵被神力吞噬。 看到这所谓的三界众生,他总是想起那些逝去的老友,他们的神力消散在这世间,化为万物,连魂魄都散得干干净净,再也回不来了。 谢姮感觉到体内的神力充盈到了一种地步,却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她睁开眼,突然又感觉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身形晃了晃,赤言眼疾手快地抬手,扶住她的肩。 “一次不可太急。” 赤言将手贴在她后心,抚平她体内紊乱的气息,低声道:“你还未完全觉醒为龙,以你如今的躯体,容纳不了太多的神力,要慢慢来。” 谢姮抿紧唇。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低声道:“不碍事。” 她抬手,指尖腾起一缕火焰,欢快地跳跃着。 如今,她再也不会被火焰灼伤。 她眸底火光跃动,勾起红唇,掌心一抬,那火焰外悬崖外凝聚成一道燃烧的阶梯,谢姮一步步踩着火焰,迎风站在虚空之中,被火焰簇拥着,仿佛拥戴她为王。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赤言抬头,注视着谢姮的背影,眼底微震,公主虽落得这般境地,但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骄傲,在某些地方,果真与帝君如出一辙。 接下来几日,谢姮每日都站在这崖顶,试着吸纳更多的神力。 一开始这周围的魔极多,第一次被她杀死一片之后,倒是极快地少了起来,连她吸收神力的速度也变得慢了下来,直到某一日,谢姮突然又感觉四周的魔气充盈了许多。 连白羲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缩在谢姮身后,担忧道:“主人,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好像都被魔给包围了……” 谢姮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她以神识向四周延伸,果然看到了很多比之前还要强大的魔。 何止是魔,里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仙门弟子,什么门派的都有,被五花大绑,押在一起。 谢姮皱起眉。 “喜欢么?” 一道清澈的少年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伴随着轮椅滚动的声音。 谢姮身边的白羲几乎是在瞬间做出反应,条件反射一般,抓着谢姮的衣裳疯狂往谢姮怀里钻,活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就是这个大魔头!拔了他的毛!!他记他一辈子! 谢姮转身,对上了少年漆黑阴狠的眸子。 “是你。” 鬼都王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傀儡低着头,缓缓往前推动着轮椅。 他慢悠悠地摆弄着手指,抬眼的刹那,迎着谢姮眼底的杀意,笑得极为无辜:“姮姮,我可是来给你送礼的,你却还想杀我?” 谢姮冷笑道:“你再往前一步,或者是再叫一声‘姮姮’,你看我杀不杀你。” “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 少年坐在轮椅上,苍白的手指支着下巴,邪气一笑,“不过,何必自相残杀呢?更可恨的不是谢涔之吗?” “你看,我送你这么丰盛的礼物,如果你喜欢,我还能送你更多。” 谢姮说:“你的礼物,就是这些魔和人?” 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绑来这些仙门弟子就算了,连自己手下的那些魔,都一起送来给她杀。 上次她一剑杀了他的分.身傀儡,原以为这魔头会避着她。 就算是分.身,他也仍旧会受到反噬。 可他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变态。 她越杀他,他似乎越喜欢凑过来。 虽然这一次——谢姮又仔细看了他一眼,果然又是分.身。 鬼都王一点也不畏惧她此刻的杀意,又再靠近了她一分,果然下一秒,一股玄火“呼”地朝他的面门烧了过来,瞬间将他烧成了灰烬。 过了一会儿,鬼都王又来了。 谢姮:“……” 她觉得这只魔有病。 谢姮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而鬼都王却在她身后笑道:“你一时不想合作,不代表一直不想,正如之前我说走着瞧,你看看,他们是不是辜负了你?” “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覆灭天下,这天下所有的魔,都可以成为你的养料。” 鬼都王的语气轻描淡写,杀魔,仿佛说的是在吃饭。 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些魔的性命。 这世间极少有什么,能被他真正地放在眼里。 谢姮突然有些想不通。 她跟在谢涔之身边多年,只知道身为上位者,对待每一个下属都要恩威并济,要用武力令其臣服,用恩德令其感激,再重用,令其甘愿追随。 却从未听说过如此做派。 她只听人说过,普通人世有这样君主,杀千万人博美人一笑,谓之暴君。 这鬼都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谢姮转身,盯着他道:“你这么做,他们也肯为你厮杀?” 鬼都王哼笑一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与其被那群修仙正道杀死,不如由我主宰,我生,他们尚有一线生机,我死,他们可只有死路一条。”他说着最冷血残酷的话,却朝她无辜地笑,反问道:“这不有趣吗?” 一点也不有趣。 谢姮漠然道:“无聊。” 这少年一点也不介意,又不紧不慢道:“那,再来说一些更有趣的吧。” 他突然拂袖。 一股魔气浮现在空中,里面呈现的画面,是藏云宗如今的样子。 藏云宗上空全是飞来飞去的阴灵。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魔潮,堆积如山,隐约能看到一些弟子被俘虏,有魔在将一只只小虫子植入他们的体内。 又是祸心蛊。 谢姮抿紧唇。 鬼都王说:“看见了没有?这些被俘的弟子,你说谢涔之是救,还是不救呢?他不救,全天下人都会说他冷血无情,不顾所有弟子的安危,可他若救了……你说他会不会被我暗算呢?” “杀了谢涔之,你觉得有趣么?” 谢姮转过头,不去看那画面,冷声道:“你与他斗,与我何干?” 别忘了,她再也不是藏云宗的谢姮长老了。 这些责任,早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像是再也没有耐心,拂袖走进了秘境。 进入秘境的刹那,怀中的白羲才悄悄探头,问她道:“主人,你真的不管吗?我总觉得,这一次好像会死很多人啊……” 谢姮面色冰冷,走得极快。 听到白羲的话,她脚步一滞,眸底情绪沉浮。 许久,她重新抬起眼睫,漠然道:“谢涔之能应付。” - 谢涔之正站在藏云宗最高的占星台上,亲自修补护山大阵。 他的身形巍然不动,衣袂迎着冰冷如刀的风,掌心压着山下袭来的那股浓郁的魔气,绵延不绝的灵力流转全身。 所有人被威压所震慑,无法靠近他十丈之内。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的眉心逐渐染上一股异常的寒气,殷红的血液,从广袖之下一滴滴砸落,“啪”的绽开一片血花。 十指连心,右手的伤深可见骨,痛得如同剜心。 才压下去的心魔,又重新在灵府内扎根,他的黑瞳深处倒映着丝丝黑气,眼底逐渐被血气染红。 这一瞬间,他心神晃动,唇色白得毫无血色。 这样下去,大阵必然难以加固,他死死抿着唇,竟下意识说了一句:“阿姮,为我护法。” 话音一落,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心魔磔磔怪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 谢涔之猝然惊醒。 不对。 阿姮不在。 她已经离开他了,再也不会与他一起并肩作战了。 不会在危急时刻为他拔剑。 也不会与他一起面对这些困难。 她永远都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无论是吃穿住行,管理藏云宗上上下下的事物,还是屠杀妖魔,总是一个眼神,便无须交代什么。 这是一百年来的默契。 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涔之再次抬眼时,双瞳里布满杀气,身形往上一掠,双手结印,捕捉天地之间的魔气,将神识随着灵气扩散,随着风流窜到山下,灵力凝聚成锋利的游丝,绞杀触碰到的一切妖魔。 即使相隔千里,亦能夺其性命。 这便是化臻境大圆满的修为,即使他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也能以神识绞杀妖魔。 他一人之力,足以敌万千妖魔。 谢涔之燃烧着体内积蓄多年的真元,强行压抑心魔,保持心神清明,这样的做法可以让他犹如平时那般强大,可剩下的反噬会越来越严重,下方的宋西临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已飞快地赶到他身边,“君上!您这样会受伤的!” 谢涔之冷声道:“下去。” 宋西临喉结滚了滚,急得额角满是汗,又道:“君上!” “此地不是你能来的。”风的温度在逐渐便冷,谢涔之的眉眼睫毛都染了霜,体温在飞快地流逝,又沉声道:“退下!趁现在,下山救人。” 宋西临咬咬牙,只好先离开。 就在此时,谢涔之感觉这天地间的灵气和魔气突然在流逝。 流逝地极快。 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往一个方向飞快地涌动。 对抗大阵的力量变弱了,山下的魔死伤无数,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体内灵气被吸走。 是谁? 谁能同时吸走这么多的力量? 那心魔还在叫嚣:“你认输吧,你已经撑不下去了。” “你谢涔之从前无敌,可你现在离了谢姮,没了右手,什么都不是。” 谢涔之的右手还在流血,气息越来越弱,体内的血气在似乎冲撞,几乎在濒临崩溃的边沿——时间此刻变得极为缓慢,任何一个急促的呼吸,都在摩擦着五脏六腑。 直到那股吸力突然撤去,头顶的大阵倏然弥合如初,谢涔之往下坠落,单膝跪地,一只手支着剑,唇齿间都是血。 “君上!” “陵山君!” “师兄!” 有许多人涌了过来,像是在担心他此刻的伤势。 谢涔之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只哑声说了句“去下山救人”,便转身离开。 他一路往前,听着耳边的声音,凭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意识,走到藏云宗后山秘境。 那里雾气缭绕,灵气充沛,足以压抑所有的心魔。 师尊临走时交代他:“你若心魔难抑,可出此下策,但心魔取决于你自己,你若动摇,它便无可匹敌,你若绝情,它便胆怯弱小。” 谢涔之走进了白雾之中,将身体浸入寒池。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触感,缓缓地抚上了他的脸。 “涔之,你受伤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含着心疼无奈,“受伤了,何必还逞强呢,需要我为你疗伤么?” 谢涔之微微一震,睁开含着霜雪的双瞳。 他的目光,从面前女子的清透眉眼上扫过。 是温柔地凝视着他的阿姮。 可是只有一张脸,其余的身体都是缭绕的黑气。 ——这是凝聚成实体的心魔。 谢涔之久久地盯着她。 心魔依赖于他心底的模样,想象出她的样子并不难,分明只是假的,可一颦一笑,都如此真实。 她的模样,他甚至无需去想,仅仅一个念头,便足以喂养心魔。 这黑气缠着他。 时而拉着他的衣袖,时而关心他的手。 她的身体,在他的眼底逐渐有了轮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型。 她甚至坐在血泊中,冲他傻乎乎地笑。 这是他第一次把她印入眼底的时候。 她就是这样,突然冲上去杀了那妖兽,那妖兽很凶猛,她看起来比妖兽还凶,最终坐在那一地碎.尸之中,看着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 阿姮起初笑起来,还有些腼腆。 她自己后来告诉他,这是别人教她的,女子在心上人跟前,便是这般笑,代表着“喜欢”。 她现在在朝他笑。 可这是心魔。 谢涔之一只手死死撑着冰冷的寒池边沿,一只手握住了佩剑,闭上眼睛,不去看这张脸。 他不能被.操控。 这是假的。 他心念一动,剑气将眼前的女子劈成一团黑气,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 四周安静了下来。 谢涔之喘息着,听到滴答的水声,再次抬眼,瞳孔狠狠一缩。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阿姮满身是血的样子。 她眼神绝望地问他:“涔之,你也要像杀了师弟那样,杀了我么?” “你也要杀了我么?” “你杀了我。” 他心口一窒。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刺痛,如绵密的针狠狠扎入心脏。 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第35章 “我讨厌不识趣的人。”…… 血, 沿着唇角一点点滴落。 黑雾在他周身环绕,拥抱着他的身躯,寒意渗透骨髓, 女子绝望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回荡在他耳边。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 他的手一阵痉挛, 咬牙哑声道:“我不想杀你。” 那声音咯咯笑, 笑着笑着, 又变成了凄厉痛苦的尖叫:“你骗人!” “骗人”二字在空旷寒冷的密室内不住地回荡着, 一声比一声刺耳, 如重锤狠砸他耳膜, 引起一片嗡鸣。 “你若不想杀我, 为何要看着他们杀我?为何要亲自抓我?又为何要逼着我去认没有做过的错?!你骗人!你就是想杀我!” 这样凄厉的质问,不是阿姮。 他知道,是他在自己质问他自己。 有些事再想来,全都是错的。 那些微小的细节, 那些关于这一切的蛛丝马迹,到底是他自己注意不到, 还是他故意不去站在阿姮那一边去想? 他于大事上从无差错, 小事上却总是如此刻意。 “我没骗你。” 他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也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以为你是妖, 便想先瞒住旁人……有我在,会护你周全……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吸收魔气, 现出赤纹,我欲护你,只能先逼你认错……” 逼她认错, 说绝无害人之心,能保住性命,总能再想旁的办法。 可是他忽略了她的意愿。 那心魔恨声道:“既然无错, 为何认错?!” “是。” 再多的解释,都掩盖不了他的亏欠,这一次,他终于颓然道:“对不起。” 他认输了。 那心魔怪笑着,露出了尖利的爪牙,绕到他的身后,俯视着男人低垂的头颅,意欲刺穿他心脏,吞噬他的精气。 锋利的刀刃贴在他的后心。 她在他耳边柔声道:“涔之,我原谅你。” 谢涔之一僵。 他瞳孔一缩,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些许尖锐的疼,多年斩杀妖魔养成的敏锐早已植入骨髓,在身体尚未反应过来时,意念却动得更快。 佩剑“铮”的一声再次出鞘,将身后的心魔割成腾起的丝丝黑烟。 一切的声音、画面、痛苦,在这一瞬间,终于消失。 谢涔之紧抿着唇,眸底最后一丝光彩,逐渐涣散了。 他沉沉往后倒去。 “哗啦”一声,激起一片水花,冰冷的池水疯狂拉扯着他,将他往池底拖拽。 谢涔之是淹不死的。 他忍受痛楚一天一夜,醒来后,心魔果真抑住了些许。 谢涔之抬手封住自己右手筋脉,让右手的血液一点点流逝,脱离他的躯体,以此丧失痛觉——这样极端的方式,会让他在人前不露丝毫弱态,一如既往地强大。 在解决这些魔潮前,他身为陵山君,最应该做的,是安定人心。 蓬莱新任掌门匆匆上任,唯谢涔之马首是瞻,其余几个仙门也再无心思去商讨别的事,意欲鼓动陵山君,重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尘封上万的灵渠剑,重启师祖留下的大阵。 无渠神剑,一旦启封,天地必发生剧变。 修仙界世代之训,若非面临三界兴亡之事,万万不可启动此剑。 一片人心惶惶中,谢涔之却寒声道:“大阵可启,灵渠暂时不可动。” 凌云子重重叹道:“我太玄仙宗三位峰主座下弟子,如今皆下落不明,只怕是落于魔族之手,降妖除魔自是少不得牺牲,只是那鬼都王,当年封印他时,折损多少修士,陵山君忘了么?” 一百多年前,鬼都王率领阴灵和妖魔大军,屠戮数百名修士,为将他封印在此地,仙界折损了十七名道虚境修士,三名化臻境大能,藏云宗前宗主、谢涔之的父亲以身为祭,却因此下落不明。 那一场大劫,所有人都记得。 那鬼都王吸收了了前妖皇的全部修为,堕魔后,几乎无人能敌。 谢涔之拂袖转身:“本君父亲愿舍身以救天下,本君亦是。” 只这一句,令所有人噤了声。 再也没有人多置喙一句。 聂云袖担心谢涔之的伤势,连着两日过来诊脉,谢涔之让她将舒瑶带来,只对舒瑶道:“鬼都王擅长摄魂之术,弟子中可能藏有奸细,这几日,为了安全,你先不必外出救治,交给聂云袖一人便可。” 舒瑶难以置信,“为什么?” 谢涔之道:“我知道你的心思。” 她这几日一直在外明目张胆地晃悠,将自己暴露在所有魔的眼中,只差大喊着让他们来抓她,如此行径,并不是她想不开,而是因为白羲。 白羲突然不见了,据说那夜天泽峰上传来火光,许是凤凰降临。 舒瑶希望自己也能被带走,她想见谢姮。 谢涔之说:“你若没招来凤凰,却被妖魔抓走,莫非指望阿姮涉险救你?又将你父亲置于何地?” 舒瑶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谢涔之转身,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你想找到她,我亦是。” “但这绝非明智之举,你若出事,可想过阿姮会如何?” 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 无论是有修为的修士,还是没有修为的普通凡人,皆难逃一劫,死后化为阴灵,成为那魔头手下被.操控的阴灵大军。 杀得越多,鬼都王的力量越强大。 何止如此,那魔头对藏云宗还几乎了如指掌。 谢涔之稳定局势之后,去了密阁一趟,几乎海纳三界千年诸事的藏云宗密阁,却唯独少了属于那魔头的一页。 鬼都王到底是何来历? 为何他说是他的弟弟? 谢涔之母亲早逝,两百余年的记忆中,除了父亲之外,便再无任何亲人,他的父亲亦是寡情淡漠之人,更将他视为藏云宗将来唯一的掌权人。 谢涔之一直不知,为何一定要是他,历任掌门皆是选拔之后能者居上,唯独他,似乎是出生时便已注定。 自小严苛的教养,自然令他无暇去接触其他事物,更与同龄人格格不入,平素唯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父亲和师尊为他安排的那些人。 所以这位“弟弟”,又是从何而来? 谢涔之垂袖伫立密阁之中,正在沉思,突然听到一丝隐秘的声响,稍纵即逝,却丝毫无法逃脱他浩瀚的神识。 “谁?!” - 谢姮进出魔族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妖魔察觉到她不是普通的修士,隐约有强大陌生的气息传来,鬼都王不说拦她,竟真的没魔去拦。 谢姮蹲下身子,替几个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弟子松绑。 再抬手,先摸摸他们的额头,再细心把脉,低声安抚道:“早些回宗门,不要将我救你们的事说出去。” 那几个弟子并不来自藏云宗,也不认识谢姮,看这位突然过来的美貌女子,像极了仙门的人,又似乎那些魔像是一伙的,一时弄不明白状况,只顾着飞快地逃了。 “我送你十人十魔,你便这么放走十个。” 鬼都王出现在她身后,少年眯起漆黑的眸子,无趣般地啧啧道:“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 谢姮说:“我不喜欢吞噬活人,不放他们走,也会被你杀了,岂不浪费?” 鬼都王盯着她的背影,眼中含着些许杀意,冷得透骨。 他说:“我讨厌不识趣的人。” 谢姮起身,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哦。” “原来你今日才开始讨厌我,倒是谢谢你了。” 谢姮对旁人声色温柔,但对这魔头,字字都夹枪带棍,完全像另一个人。 那魔头眼尾一搐,翻出几分怒意,“谢姮,你现在可是在我地盘,那只凤凰替你采跗骨花了,你以为,凭你身上的伤,能平安走出去么?” 谢姮抬起长睫,露出琉璃般清透的双眸,毫无慌乱之色,“你也大可试试,倘若今日杀得了我,你也无力再与谢涔之对抗。” 他的眼神倏然阴鸷无比。 谢姮也安静地回视着他。 这一幕,仿佛又回到了禁地对峙的时候。 他那时在封印里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三句话离不开恐吓威胁,谢姮也待他极不客气。 她被他恐吓,他被她惹怒。 鬼都王次次不能得逞,谢姮更别想好过。 就这样你来我往,彼此为难了上百年,互相恶心对方,谁也没占到好处。 后来相处久了,才偶尔有了些许心照不宣的意味——既然大家都过得不容易,那就没必要彼此为难,给对方添堵。 于是他们彼此针对的次数少了许多,但随时翻脸了,仍是如此剑拔弩张。 如今一句不合,还是和从前一个样。 鬼都王久久地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暗,许久,他似乎也想到了从前,倏然便笑了。 “谢姮。”他笑意阴沉,咬牙切齿,几近扭曲:“我好心好意地在帮你,你不要那些弟子,那跗骨花呢?” 谢姮蹙眉。 她继续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你伤得这么重,跗骨花可是唯一能炼丹给你续命的药,此花百年方可长成,极为罕见,那两个神族拼尽全力为你去寻,又能寻到多少?” 轮椅往前滚动,他靠近谢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两个神族近日寻得的跗骨花越来越少了吧?” 少年唇色猩红,眼底闪烁着寒光,却温柔道:“不如你求我,我便让我手下的魔,帮你去寻,只要我出手,届时你要多少,我能为你找多少……” 话音还未落,身后突然响起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砸得地面“咚咚”作响。 “禀报魔君!” 一只相貌丑陋、体格极为庞大的魔如疾风般冲了进来,所过之处尘土四溅。 他瞬息来到鬼都王身后,把身上背的三大篓跗骨花往地上一扔,掷地有声道:“属下奉魔君之令,已收集完附近十个山头全部的跗骨花!” “……” “……” 四周突然有些诡异的安静。 谢姮:“嗯?” 鬼都王:“……” 这一瞬间,他只想杀魔。 第36章 求他?下辈子吧。 这阴狠少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尤其是谢姮“嗯?”了这一声。 她秀眉轻抬, 眸光掠了过来,清透黑眸深处,含着些许戏谑般的笑意。 鬼都王不可一世, 狂妄嚣张, 第一次硬生生被呛得狠了, 脸色黑如锅底, 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气氛很尴尬。 可那只体格健硕的大魔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不对劲, 以为自家魔君还没听见, 又掷地有声地大喊了一声“魔君”, 眼看着又要重复:“属下这一次奉魔君之命——” “闭嘴!” 鬼都王猛地扭头, 眼尾抽动,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实在是太凶了。 那只外表凶恶的魔都被吓得一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由于身形太过庞大, 又震地地面抖了抖。 鬼都王的表情更阴沉了。 少年眼底红得要杀人,额角青筋爆跳, 盯着那个属下, 指尖魔气缭绕。 那只魔吓得低下头, 乖乖地跪好。 他明明是按着魔君的吩咐去采跗骨花, 累死累活了好几天,这回好不容易全都采光了, 兴高采烈地过来邀功,怎么魔君看起来……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分明是只十恶不赦的魔,跪姿里竟透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 谢姮瞧了一眼那三大篓跗骨花, 又看着那只魔,转瞬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什么不好采摘,极为稀有。 他都让手下采光了, 自然就稀有了。 说什么她若求他,他才肯帮忙,实则自己暗地里让人都采了,就等着给她下套,让她求他了吧? 此刻话都没说完呢,就被自己的属下揭穿。 这鬼都王,是恼羞成怒了。 谢姮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着实是没忍住,低下头压着唇畔的笑。 “扑哧。” 鬼都王一僵。 少年猛地扭头,尽管眼底有些尴尬羞恼,还是努力让自己显得无比凶狠,眼底几欲喷火,“笑什么笑?!谢姮,你以为我是想帮你么?未免太自作多情。” 谢姮忍笑,无辜摇头:“我没笑。” 其实憋笑憋得难受。 这魔头最讨厌别人拂他面子,不敬着怕着他,白羲没毛的下场便是证明。 鬼都王冷哼一声,神色却丝毫不曾缓解,“像你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便该一株跗骨花都寻不到,活活病死才是!” 谢姮眸底笑意盈盈,点头道:“是了,你认为我不识好歹,所以想让我求你。” 这句话本很正常。 但是结合方才发生的事来看,那句“想让我求你”,怎么听怎么觉得怪怪的,不太对味儿。 尤其是被她笑着说出来。 鬼都王右手蓦地一紧,恨不得硬生生掰断轮椅扶手。 他气得快要炸了,怒极反笑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这些跗骨花,我要全都烧了,你就等死吧。” 他的眼底突然出现几丝杀意。 鬼都王抬手,指尖的魔气缠绕着那三个大竹篓,让跗骨花漂浮在空中。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又重新恢复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傲慢模样,懒懒靠在扶手上,一脸杀气腾腾。 谢姮也不笑了,抿唇看着他。 跗骨花对她来说,的确是很重要。 但是因此而求他,绝不可能。 为了不认错,她甚至连命都要丢了,谢姮就是这样的性子,骨子里的那种傲气,让她不会因为任何事,对任何人低头。 附近十个山头的跗骨花没有了,不代表全天下一座山也寻不到。 即便跗骨花绝种了,也还有别的方式疗伤。 求他? 下辈子吧。 谢姮冷眼看着他毁花。 鬼都王的手指抬在空中,久久听不到谢姮制止的声音,眉心又是一抽。 她还真不要了? 鬼都王狠狠磨着后牙槽,“呵”地冷笑了声。 她不要,那就是她活该。 活该。 真他娘的活该。 眼看着魔气即将腐蚀跗骨花,这一刹那,鬼都王用力一捏手指,指骨咯咯一响。 他又突然收了手。 跗骨花哗啦啦洒了一地。 鬼都王转头盯着谢姮,眼神阴得快要滴血,他又突然一扯唇角,强行露出一个非常扭曲的笑来。 他抬了抬下巴,不紧不慢道:“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若是因此求我,我反倒看不起你。” 他别扭道:“勉强算你通过考验了。” 考验? 方才因此大发雷霆的是他,故意说是考验的也是他。 这魔头无缘无故发什么疯呢? 谢姮怔了一下,蹙眉奇怪地看着他。 但是不等她说话,鬼都王一说完,便是一脸“老子就是故意逗你玩,只有你这种蠢货才当真”的表情,轮椅方向一转,身形顷刻间消失在了一片黑雾之中。 这是他走得最快的一次。 平时阴魂不散,赶都赶不走。 今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得比谁都快。 只留下一地残花,和几只懵逼的魔,外加一条沉默的龙。 - 谢姮是让那只体型庞大的魔,把跗骨花全都背回去的。 她虽脾气倔,但也不傻,鬼都王送了这么多跗骨花过来,她还和他客气什么?自然是要收。 只是没想到这花这么多,估摸着够她用十年了,谢姮不方便亲自去搬,破天荒地请魔帮忙。 那几只魔倒还挺乐于助人。 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临走时还跟谢姮热情地说再见。 白羲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主人……”白羲怀疑自己在做梦,恨不得用力扇自己几耳光,呆滞道:“你什么时候……和那个魔头……就……” 他的主人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吗?不是最讨厌那个鬼都王,俩人只要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笑里藏刀吗? 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白羲甚至怀疑主人被那只魔蛊惑心智了。 听说那只魔越来越强了,说不定趁着主人现在虚弱无比,就趁人之危,也给主人种个祸心蛊之类的东西呢? 白羲越想越觉得可能,扇着翅膀飞了起来,使劲地在谢姮脖子、手腕、胸口闻,谢姮抬手揪住这只秃鸟,轻觑他一眼,无奈笑道:“你做什么?” 白羲瞪着无辜的黑眸,紧张道:“主人,你是不是被那只魔给骗了?我跟你说,那只魔可阴险狡诈了。” 他说着抖了抖翅膀,急切道:“你看你看!我这一身漂亮的白羽,如今长得可慢了!都是他害的!他可坏了,你不要和他为伍!” 这只傻鸟始终对自己的毛耿耿于怀。 谢姮笑而不语,拨开挡着视线的白羲,往秘境走去,青羽查验完那些跗骨花,快步追了上来,在谢姮身后道:“跗骨花倒是再也不缺了,只是公主您……何必再与那些魔和人打交道?等到回了北域,便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谢姮在铺着软垫的石台上坐下,淡淡道:“那也暂时还未离开。” 青羽也不好再说什么,赤言出去寻跗骨花无获,回来见了这三大篓花之后,听青羽说了前因后果,只冷笑着说了句“不过是些低贱魔族妄图讨好小殿下罢了”,未曾放在心上,便又去耍白羲玩儿去了。 唯独心思细腻的青羽,总觉得公主这几日虽不再难过了,却还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心思。 毕竟公主多了一颗心,不能用从前的想法去揣测了。 青羽试图去找白羲,白羲想了想,告诉她:“我觉得,主人虽然伤心了一段时间,但还是那个最最温柔的主人……神使姐姐,你是真的不知道,主人她可好了,她对每个人都很用心,连舒瑶那么凶的女人,都特别喜欢主人!哦对了,还有,主人还会做一手特别好吃的饭菜!” 青羽坐在这秃顶少年身边,耐心听他说了一堆,最终只听明白了一点,“所以你觉得,公主如今还是心有挂念?” “那当然了!” 白羲认真地分析道:“毕竟过了一百年,只要是个人,就不会完全不挂念吧?虽然吧,藏云宗的那些人真的很过分,但是主人恩怨分明,讨厌归讨厌,但是不会因为讨厌那几个人,就愤恨所有人类吧?” “这人世间,其实还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的!” 是这个道理。 青羽思索着,一转身,眼底便有了些许忧色。 越是眷恋,越是不能拖延。 她寻了机会,在谢姮熟睡之际,把赤言叫到无人之地,提议尽早让公主挖出凡人之心,恢复龙身,将白羲的话转述了一遍,低声道:“如果公主有半分心软,日后不肯毁了这天道,那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 关于公主的使命,他们现在都不曾告诉过谢姮。 赤言那日教谢姮吸收混沌之力时,曾提及上古神族死后,世间才有了灵气与魔气。 如今的神族还在加速消亡,他们的力量还在减弱。 要想复活昔日的神族,阻止神族死去,唯一的方式,便是毁了天道,灭了三界。 灵气与魔气重新凝聚上古混沌之力,神族便可重回往日的荣光。 他们本就是世间唯一的主宰,时过境迁,天地才有了这些仙魔,既然如此,重回上古时期又有何不可? 只有万年后诞生的小公主,只有她,不受天道约束,可实现这一切。 公主失忆了,如今记忆属于凡人,贸然说起这些,也许会太过突然,他们原本想着,在寻到公主之后直接回到北域,让帝君亲自取出公主的心,恢复记忆之后,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但公主偏偏伤重成这样,回不去了。 谁都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青羽现在担心,再这样拖下去,只怕那些人族的计策便成功了,他们给公主植入凡人之心,无非是想将公主同化为人。 有了七情六欲,有了眷恋,公主怎会再舍得焚毁这天道?毁了这三界? 这些人果真狡猾。 他们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赤言原先犹豫不决,他心疼公主,本能地排斥让公主在凡间挖心,这其中的痛苦非比寻常,直到过了几日,谢姮又一次变得虚弱,赤言这才决定告诉她凡人之心的事。 “挖心?” 谢姮脸色苍白,靠在青羽的怀里,低垂着睫毛,情绪波动并不明显,“如果大家都这样盼着,挖心也无妨。” 青羽摸摸她柔软的发,轻声道:“这么疼的事,我和赤言如何舍得让你做?只是挖心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谢姮勉力一笑,“我明白,青羽姐姐。” “你们是我的家人,当然不会害我。” 谢姮缓慢地坐直了身子,抬起右手,掌心出现寒光四溢的思邪剑,她问:“用这个如何?” “这个不行。”青羽忙夺过谢姮的剑,心登时软得一塌糊涂,护着怀中的小姑娘,又开始犹豫了,看向赤言:“我看这件事也不是那么急,要不……我们再等等?” 赤言下定了决心,便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他无视青羽的反悔,只道:“此剑只是普通的灵剑,无法真正破坏您的心脉,唯有上古兵刃,才可挖出您的心。但挖心之事非同小可,若是我和青羽来做,恐怕会伤及您的元神。” 她的元神本就受伤了,再这样胡来,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谢姮又问:“那要如何?” 赤言起身拂袖,空中一道虚影,凝结出另一个地方的画面。 ——无垠之海。 谢姮一眼便认出了此地。 她记忆的起点,与谢涔之的相遇,便是在无垠之海。 赤言道:“无垠之海的广隐,乃是神族与人族的后代,他是世间唯一一个挖过心的人,由他来动手,对公主来说,会比较安全。” 第37章 她笑骂:“你不太厚道!…… 广隐仙君? 谢姮记得他。 她和他也算有过交集。 二十年前, 谢姮最后一次参加试剑大会时,便与这位神秘的广隐仙君交过手,他的招数极为诡秘难测, 她在三招之内被他打败, 输得心服口服。 广隐抬剑, 剑锋指着她的颈子。 他眸内如万年不化的霜雪, 凉得令人心惊。 他说:“你输了。” 他掌心的剑化为一道白光, 转瞬消弭无形, 谢姮重新站稳, 抬头看着他, 笑道:“你很强,下次我会努力打败你的。” 他眸内平静无波,衣袂迎风而动,在谢姮以为他不会再理她时, 突然道:“没有下次。” 谢姮转身看他,像是没听清, “什么?” 他突然朝她走近了几步。 广隐此人, 世人皆知无心, 断绝七情六欲, 毫无任何波澜。 靠近时,谢姮能看清他浅褐色的眸子深处, 当真只有对一切的漠视。 他说:“你与我,应是一类人。” 一类人。 谢姮当时不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与广隐只说过这么几句,便立刻走下比试台, 回到了谢涔之身边。彼时谢涔之即将与广隐一决胜负,看见她惨败归来,满怀担心地看着自己, 只淡哂一声:“无妨。” “我代你赢回来。” 谢涔之拔剑飞掠上台,清亮的剑影划破谢姮的眼底。 他们那一场精彩的比试,令谢姮记忆深刻。 时隔多年,想起广隐,便想起当年,总让人觉得有些恍惚,感慨世事无常。 广隐那句“一类人”,现在再一回想,便很奇怪。 难道从一开始,他就看透了她和他一样,也是无心之人?所以才会说那句话? 可他又为何知晓? 难道他知道这凡人之心的来历? 既然已说好了要去无垠之海,赤言和青羽便暂时离开,让谢姮独自休息,谢姮闭目假寐,感觉到一团软软的小东西灵活地钻进她的怀里,在她耳边悄悄道:“主人,你真的要挖心吗?” 赤言找谢姮谈话前,便勒令白羲不许靠近,白羲其实还是有些怕这只高傲的火凤凰,但他瞥见赤言和青羽冷漠凛然的神色,总觉得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白羲不放心主人。 它大着胆子偷听,还趁赤言不注意,溜进谢姮的怀里。 白羲知道,主人现在成了什么“小殿下”,身份可尊贵了,在那两位神族跟前,白羲有些怯懦,不敢像从前一样随便亲热主人。 但今日,白羲听到了“挖心”,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贴着谢姮的耳朵,难过道:“主人,我怕主人挖心之后,就会忘记我了。” 谢姮抬着指尖,抚摸着他的翅膀,轻轻道:“不会的。” 其实她也不是很想挖心。 谢姮不喜欢像广隐那样冰冷的人。 白羲又问:“如果不挖心的话,主人会死吗?” “不会。”她说:“可是,我的家人在等我。” “噢。”白羲垂下小脑袋,认真想了想,虽然他没有家人,打从出生起便是只无家可归的小雪鸮,但主人却要有家人了,她应该会很在乎他们。 他沮丧道:“主人的家人也很重要,如果主人挖心之后过得更好,忘了白羲也没关系。” 说什么傻话呢。 她不会忘记每个人对她好的人。 谢姮心头一软,用掌心拢住颈边的小鸟,安慰道:“白羲,你不仅仅是我的灵兽,我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家人。” 白羲轻轻抽噎一声,用温暖的脑袋,蹭了蹭谢姮的脸颊。 白羲第一次这么伤感,谢姮怀里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还是越想越难过,独自一只鸟歇在秘境外的树梢头,默默发呆。 “谢姮不要你了?” 微凉的嗓音从不远处响起。 白羲听到声音的刹那,下意识飞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逃,就被魔气控制住了身体,啪地落在了少年的膝上。 苍白冰冷的指尖把玩着白羲的翅膀,他微微垂着眼睑,黑发迎着风掠动,看着指尖战栗的小秃鸟,扯了扯唇角,阴恻恻地笑道:“小秃鸟,毛还没长齐,便敢一个人出来,果然跟着你那胆大包天的主人,你也变得不知死活呢。” 白羲原本怕极了他,但一想到自己毛都没了,他再也拔不了他的毛了,主人身后还有两只特别厉害的神鸟,当下便大着胆子顶嘴道:“你、你才胆大包天,整天就知道缠着我主人,有、有本事,你去找陵山君的麻烦啊!” 鬼都王掐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微笑道:“谢涔之必死无疑。你说,与谢姮联手报复谢涔之,又是不是更有趣呢?” “谢涔之高高在上,杀其门人也不够我泄愤,夺走他一切,把他践踏入泥里,就像他践踏你主人一样,谢姮为什么不感兴趣呢?” 白羲心道,果然主人说的没错,他是好人,大魔头是坏人,所以大魔头的很多诡计,他都听不太懂。 白羲只闷闷道:“反正我主人才不稀罕你。” “嗯?”鬼都王歪了歪头,眸色闪动,不紧不慢道:“那你说说,你主人稀罕什么?” “我主人……当然是稀罕我了!” 白羲大言不惭道:“主人说了,她最在乎家人,我也是主人的家人,所以我现在劝你,你最好对我尊敬着点儿,小心惹恼了我主人……” 这只傻鸟开始狐假虎威,滔滔不绝。 远远跟在鬼都王身后的几位魔将,都听得心惊肉跳,心道这只鸟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在魔君跟前如此放肆。 简直是活腻了。 他们魔君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 一个不小心,就连他们这些魔,都会魂飞魄散。 最近魔君也不知为何来了兴致,总是盯着这几个神族不放,进攻仙门那边受了点阻碍,魔君也一点也不着急,耐着性子在跟他们慢慢磨。 听说那藏云宗的陵山君已经亲自下山除魔了,魔君也半点不急,还在这儿逗鸟。 那些魔将正心思变幻间,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笑声清冽动听,细听又觉得诡异。 他们魔君又开始发出这种渗人的笑声了。 白羲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盯着这魔头,也不知道他突然又发什么病,无缘无故笑什么笑,如果他现在还有毛,也许每一根毛都要被吓得炸了起来。 “好啊。”鬼都王晃了晃手中的这只鸟,望着他恐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为了谢姮,就好好伺候你喽。” 说完,他不顾白羲的挣扎,掐着这只鸟,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一边离去,一边悠然吩咐。 “既然谢涔之这么想杀我,不如就成全他一次吧。” - 维持秘境需要消耗不少神力,赤言在缓慢地将神力收回去,原本偌大的秘境,空间已变得极为狭小。 谢姮继续吸取天地间的气息,但鉴于那鬼都王的疯子行为,她担心又无意识地伤了谁的性命,便每次只吸收一点点。 每恢复一点神力,便可缓解些许痛楚,只是谢姮发现,这些神力在她体内并不长久,她的身体里仿佛带有一个有洞的沙漏,永远无法维持最强的力量,需要不断地吸收,才能保证神力不枯竭。 赤言告诉她:“等公主取出心之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到那时,您会舍弃一切七情六欲,世间万物,都将无法阻挡在您面前。” 世间万物,都无法阻挡。 谢姮站在高处,脚底是铺开的一片火焰,她迎着风,又看了一眼掩蔽在霭霭远山后的藏云宗。 此番离开,许是永别。 无论是喜欢的、还是憎恨的人,无论他们是谁,从此以后,她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出发去无垠之海前夕,谢姮发现白羲不见了。 白羲因为她要取出心的事有些难过,一直默默在角落里消沉,谢姮也明白他的心情,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所以她不曾去打扰白羲,让他独自静静。 结果这一静,一天了,也没见到他。 谢姮亲自出去找。 她站在山巅,瞳孔深处掠过一道金光,神识向四周扩散,捕捉一切气息,穿过树梢花丛,掠过重重山峦。 她感觉到有魔在附近窥伺。 “出来!” 谢姮神色一冷,袖底扇出一道疾风,那几只魔惨叫一声,狼狈地砸在她跟前。 谢姮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白羲去哪了?” 她语气很冷,那些魔瑟瑟发抖,觉得眼前这个得罪魔君不止一次的女子,通身散发着凛冽肃杀的气场。 果然也不是个好惹的。 “是……是魔君让小的传话过来……”其中一只魔畏畏缩缩道:“魔君要送你一份礼物,如果您要找到那只小雪鸮,就随小的去魔族大营一趟……” 果然是被他抓走了。 谢姮瞳色微暗,抬了抬下巴,“好。” 这一次她没有耐心,直接让赤言带她飞去魔族大营。 火凤凰在空中烧起无边火光,神力威压席卷一切魔气,铺天盖地,那些低等妖魔被火凤气息震慑,如临大敌,谢姮从火凤身上一跃而下,眼神冷静地从周围涌上来的魔族身上掠过,冷淡道:“带路。” 这是谢姮第一次来魔族盘踞在人间的营地。 目光一扫,所见到的魔,修为都不低。 她从前只知修仙界实力不弱,妖魔一族无论如何,他们拥护的鬼都王被镇压封印之中,都只不过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 如今一看才知道,难怪那些仙门抵御这么久,都难以击退魔族大军。 如今有了鬼都王,加上百年来的暗中蛰伏、韬光养晦,这些妖魔何止是修为不低,根本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强。 鬼都王肯让她进入他的地盘,想必是有恃无恐。 一个独眼魔将走了出来,对谢姮道:“在下常谡,奉魔君之令,带您去见他。” 谢姮抿紧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谢姮生得美貌,气质清丽脱俗,即便魔域中有美人,也绝非是谢姮这样坚韧冷漠的气质,加之神力环绕,眉心火纹隐隐透着金色神光,给魔极大压迫感。 她一路上引起无数魔注目。 下等魔族瑟瑟发抖,有的魔垂涎万分。 但看到魔君身边的亲信常谡在引路,便知谢姮惹不得,纷纷避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魔。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行为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些长相丑陋、或魁梧或矮小的魔,用花枝藤蔓缠着自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突然出现,在谢姮跟前一晃而过。 时而是一只庞大的野牛妖故意露着牛角,顶着花冠、穿着草裙出没;时而是一只魔域的姑获鸟,在谢姮的头顶撒花。 简直是……莫名其妙。 谢姮一开始只扫一眼,没放在心上,但架不住这些魔花样百出,直到最后那只水牛妖过来跳舞,扭着腰臀,动作十分滑稽可笑,谢姮这才没忍住,掩唇笑道:“鬼都王这是吃错药了么?” 他有病吗,这么折腾自己的属下? 这些魔追随他,杀人便算了,还得学着唱歌跳舞? 那水牛妖穿着草裙,像个小姑娘,抓着裙子扭扭捏捏道:“魔君说了,上回您通过了他的考验,这回魔君就勉为其难不针对您了,这是对您的迎接,毕竟您远道而来,需要好好招待。” 谢姮:“……” 大可不必,她和他本就没什么交情。 谢姮继续抬脚往前走。 魔族以法术凝聚起来的大营盘踞在山谷深处,连带着周围几座山峰都是蛰伏的魔族,四周被黑蒙蒙的魔气笼罩着,外面的人望不到里面,里面的人,也只能看清眼前一小方地形。 谢姮随着常谡越走越远,走到一座华美的高台外,常谡这才停了下来,“就是这里。” 常谡正要让其他魔通报一下,谁知谢姮直接往前走去。 “等等——”常谡急忙要拦,周围的魔齐刷刷地拔刀,刀尖指着谢姮,常谡看得眼皮子一跳,想起魔君吩咐不能惹怒谢姮,还没来得及喝止,便感觉一道阴冷的风刮了过来。 那些拔刀的魔连惨叫都没来及叫一声,便化为了齑粉,消散在空中。 鬼都王凉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本君的客人,敢拦者死。” 即使是对自己人,鬼都王也仍旧冷血。 周围其他的魔吓得两股战战。 谢姮沿着台阶往上,发觉这魔头今天不是坐在轮椅中的,而是慵懒地卧在一方软塌上,正慢悠悠地饮着酒,身后还有好几个魔族美人,一见谢姮出现,各种各样意味不明的目光,便朝她射来。 谢姮点评了一句:“很会享受。” 鬼都王笑:“庸脂俗粉,怎与姮姮相比?” 黑雾肆虐,光影昏暗,少年的脸色白得异常,抬眼时,眼底藏着灼热的光芒,唇边沾着一滴酒液,犹如一滴血。 每次看见他,他都不像个正常人。 谢姮想着赤言还在等她,即刻就要去无垠之海,不能再拖延了,只朝他抬手,“把白羲还给我。” “别急啊。” 鬼都王微微坐直,在软塌上让开一方空位,“过来坐?” 谢姮没动。 她指尖蹿起了一簇火苗,眉心火纹闪动。 他再敢废话一句,谢姮一定烧他。 鬼都王一点也不急。 他慢悠悠地从身边拿出一只精美的木盒,上面缠着鲜花丝带,点缀着无数宝石,极其精美华丽。 他说:“过来坐,此物我便给你。” 谢姮迟疑着要不要过去。 料他也做不了什么,谢姮还是走了过去,那软塌空间狭窄,她迟疑着挨着他坐下,她第一次离谢涔之之外的男子如此近,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警告:“我劝你,别耍什么花招。” 她声音这样小,少年便也故意低头挨过来,也学着她的音量回:“打开看看。” 这动作,好像他们在说悄悄话。 谢姮轻瞪他一眼。 她惦记着白羲,便夺走他手上的盒子,低下头去,急忙地去拆盒子,掀开盒子的刹那,微微一怔。 白羲此刻也学这那水牛妖的打扮,被丝绢层层缠着,正撅着屁股背对着她,头顶一簇大红花。 着实滑稽。 谢姮呆呆地看着白羲,手就僵在了空中,看了半晌,终于没忍住,低头“扑哧”一笑。 她笑骂身边的魔头:“你不太厚道!” - 谢涔之亲自下山除魔前,曾对左右尊使交代:“我下山后,任何靠近山门的弟子,皆暂时软禁在一处,无论说什么,皆不可轻信,鬼都王诡计多端,或许会用祸心蛊迷惑其心智。若有魔族进攻,便听从凌云子号令,并及时发出信号,必要之时,开启大阵。” 大阵一旦开启,会隔绝一切生灵。 即使是他,也会被挡在藏云宗外。 “这样不可。”齐阚疾步赶来,焦急道:“你是藏云宗宗主,你若出事,人心动荡不安,只怕会更乱!” 谢涔之站在萧瑟的风中,闻着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只道:“我若出事,师弟便可继任宗主之位。” 他的命也不比旁人贵重多少。 阿姮险些被他杀死,他受这些伤,也当做了对自己的惩罚。 齐阚一时语塞,只焦急地看着他。 谢涔之抬起完好的左手,拍了拍齐阚的肩,沉声道:“不下山探得魔族实力,这样防御下去,迟早会被活活耗死,藏云宗内,唯独我去,会比较安全。” 更何况,那鬼都王是有意诱他下山。 他一定知道什么。 谢涔之之前从一只魔的尸体内,寻到一张传音符。 ——“真不愧是藏云宗宗主呢,看来谢姮的下落,你是不关心喽?” 他想找到阿姮。 即便是为了她,他也要亲自下去,他已经欠阿姮很多了,不可能再这样漠视她的安危。 谢涔之独自一人下山除魔,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剿灭了魔族三个巢穴。 那些魔族的确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 低等魔越来越少,高等魔比之前强了不少。 据说那鬼都王丧心病狂,任由手下的魔族互相吞噬,淘汰那些弱小的魔族,建造更为强大的魔族大军,并将死去的妖魔和修士的魂魄收集起来,炼化成自己的阴灵大军。 这样的情况,甚至比一百年前更为可怕。 养成一个修士并不简单,百年前折损了不少大能,短短一百年内,那些小辈还未完全成长起来,修仙界的实力不能恢复如初,加上神族不知敌友,谢涔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谢涔之一路循着魔气厮杀,极快地靠近魔族大营。 原本越靠近那处,那些魔的实力越强,已极为不好对付,谢涔之内伤未愈,单手杀魔,已经有些力竭。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魔却越来越弱了。 甚至见了他便逃,像是怕了一样。 只怕有诈。 谢涔之往上掠起,将起伏的地形纳入眼底,原本笼罩在山间的魔气在散去,那藏在山谷中的隐秘魔族大营,逐渐有了轮廓。 他现在更加确定,那鬼都王是故意的。 引诱他过去,定是有什么等着他。 谢涔之还是去了。 用障眼法隐藏身形,杀了几只魔,用魔气隐藏气息,迅速靠近最中心的地方。 处在魔气浓重之地,连才压下去心魔,也又开始再次蛊惑他的心智。 “涔之,你不要孤身涉险,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阿姮不会担心他涉险,只会说,龙潭虎穴,她陪他一起闯。 “我们要何必要管其他人的死活?只要自己的命还在就好了!” ——阿姮不会说这样自私的话。 “你的手已经受伤了,就不要逞能了。” “……” 心魔总是用阿姮的声音出现,阻挠他的任何动作,谢涔之漠视不理,用清心咒摒除那些声音。 是假的。 都是假的。 谢涔之剑势极快,干脆利落地斩落那些魔的人头,乔装混在魔之中,低头往前走。 他隐约感觉到了不属于魔族的气息。 极有可能是阿姮。 而有一部分魔打扮得奇形怪状,正在小声谈论着魔君身边新来的小美人,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出于对阿姮秉性的了解,他不认为那小美人是阿姮。 “发什么呆!还不快点走!挡了你爷爷的路!” 谢涔之不知不觉间已靠近一座高台,正思索着对策,身后一只体格巨大的魔突然一鞭子朝谢涔之抽了过来。 在魔族,魔族以魔气感知对方强弱,大魔欺压那些魔气微弱的小魔,是天经地义之事。 谢涔之闷哼一声,往前一栽,跪倒在地。 袖中手一抖,勉力掐着咒,不让自己露出真身。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过来坐,此物我便给你。” 是鬼都王的声音。 谢涔之身子一僵,循声抬眼,往侧边仓促地躲了躲,借着其他的魔族的身形,掩住自己。 从下往高台上看,只看到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 是阿姮。 不是心魔,是真实的阿姮。 她站在那里,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跟前的魔头正冲她笑着,一只手掂着精美的盒子,眼角眉梢间都写满了势在必得。 谢姮过去坐下。 她在软塌上落座,与那魔头挨得极近,显得身量有些娇小,偏头轻觑了那魔头一眼,谢涔之看到她有些苍白虚弱的脸色,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和他小声说些什么。 二人像是在说悄悄话。 然后她便着急地接过了那只盒子,急忙地去拆外面缠绕的绸缎花枝,像是迫不及待地去看礼物。 她打开盒子,怔了怔,随即像是忍不住般,低头一笑。 “这个礼物,姮姮觉得如何?” 她轻瞪一眼身边的少年,眼波流转,轻轻笑骂:“你不太厚道!” 二人相视一笑。 她笑靥如花,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谢涔之与她相识多年,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开心。 他突然心神摇晃,喉间再次涌起一股腥甜。 第38章 他怎会贱入泥里,一身是…… 是阿姮。 为什么是阿姮? 她为何会在此处, 又为何会与鬼都王笑得如此亲密? 谢涔之喉间腥甜,眼前一阵阵发黑,袖中手指用力蜷起, 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谢姮捧着那木盒子。 她终于找到了白羲, 只是没想到白羲被折腾成这样, 这小秃鸟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一点儿自尊心, 又被这魔头给祸害得粉碎, 大抵醒来之后, 又会找她哭闹。 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只笑着骂了那魔头一声, 便要起身离去。 谁知才起身,这魔头突然伸手一拉。 谢姮一时不备,被拽得跌坐回去。 她下意识要放火烧他,指尖刚蹿起一簇火苗, 鬼都王突然抬手,用力压住她抬起的那只手, 火焰舔舐着他的掌心, 发出一阵“滋滋”声, 烧焦般的气味蹿进鼻尖。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凑到她耳边,幽幽道:“别急啊。” “第一个礼物送了, 还有第二个礼物呢。” 他挨得这么近,谢姮一直被他逼到软塌的角落,偏头避着他的亲近, 他身量比她高半个头,微微俯身,宽大的黑袍把她遮得死死的。 苍白的手指不顾玄火灼烧, 用力扣着她的右手手腕。 他鬓边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背着光的脸庞白得吓人,黑黢黢的眼珠子盯着她。 平时他坐着她站着,只觉这魔头外表是少年,瞧着瘦弱无害,今日被他用力摁着,才感觉到一丝危险的压迫感,他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纤瘦。 谢姮听到他那句话,眯眼打量着他。 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就没安什么好心。 这魔头狡诈无比,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逗她笑? 他果然是还有后招。 谢姮小心护着盒子中沉睡的白羲,暂时与他虚与委蛇,冷静地反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白羲收入袖中,施了个简单的法诀护着他,确保一会儿打起来时,白羲不会被波及。 鬼都王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扯了扯薄唇,笑道:“放心,虽然我的确很杀了你,但也不是现在。” 直到现在,他还是喜欢把“杀她”挂在嘴上。 谢姮不知道这算哪门子杀。 整天跟个跟屁虫似的,甩都甩不掉,还喜欢动手动脚。 谢姮冷笑一声,“是吗?多谢你这么想杀我,还帮我找了这么多跗骨花。” 鬼都王蓦地一僵。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凶狠,瞪着谢姮,恶声恶气道:“我说了!那是对你的考验!” 谢姮:“考验我适不适合被你杀?” 鬼都王:“……” 谢姮:“还是怕我就这么死了,你杀起来不过瘾?” 鬼都王:“……” 谢姮一开始的确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杀意,她甚至嘱咐过赤言,让他小心周围的魔,论武力,这些魔打不过赤言,但论诡计多端,她还是觉得魔更可怕些。 虽说她不太明白,她既已离开藏云宗,鬼都王还缠着她做什么。 但转而想想,她和他也算是有深仇大恨。 她关了他这么久,还往死里捅了他一刀。 她也的确在等着他报复。 结果等来什么? 先送一批人和魔给她杀,再莫名其妙送了跗骨花,后来又邀请她来大营。 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嚷嚷着一定要杀了她。 谢姮觉得他再不杀就是有病。 虽说他本身也就是个疯子。 谢姮抬眼,和这魔头漆黑的眼睛对视着,眼底泛着些许抗拒和嘲弄,眉心的火纹隐隐泛金,将赤色盖了下去,映着眼睫,晕开一片寒意。 杀意从袖底蔓延。 她马上就要动手掀开他的刹那,突然又听见他不紧不慢道:“第二个礼物,若是谢涔之呢?” 谢涔之? 谢姮蓦地抬眼,眸光一颤。 她冷静清透的眸底,终于染上一丝显而易见的薄怒,愠怒道:“与我何干?” 方才她再冷淡不快,无论是嘲讽,还是排斥,神情也始终是平静的。 一提到她的老情人,便失了冷静。 鬼都王端详着跟前这小美人,她的眼睛如一方寒玉,无论怎么打磨,都是凉的。 像秋夜寒潭里的月光,清清冷冷,看得见却捞不着。 只有在提到某些人时,才会被激起一池涟漪。 鬼都王冷哼了一声。 就算是不太好的情绪,那也是情绪,看着极为碍眼,与之相比,他就是有种不被她放在眼里的不悦。 谁敢把他不放在眼里? 鬼都王露出一丝阴郁的笑来,低头看着谢姮的眼睛,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与你无关,那更好啊,不如接下来我们赌一赌,谢涔之看到我们如此,今日会不会出现?” 高处的他们小声说话,声音被隔绝得很远,周围所有魔都听不到他们的话题。 下方,谢涔之半跪魔族之中,障眼法下的白衣染尘,指尖的血混着泥土。 他隔着那些魔中间的缝隙,凝视着高处。 那魔头凑上前去,眼睛靠近她的鬓角,微微附身,挡住了瘦削虚弱的她。 从谢涔之的角度看去,仿佛这魔头将她压在怀中,耳鬓厮磨。 姿势这样暧昧。 谢涔之凝视着阿姮,尝到了喉间淅沥的血。 阿姮从前也与他坐得那般近。 那日她气走了江音宁,坐在他的怀中求他上药。 她是主动亲近,满心欢喜,手指搭着他的衣袖,是一个有些依恋的动作。 她望着他,他的目光却只停留在她的颈间,差错毫厘,便怕心神动摇。 她在他身边时,他尚不知她的好。 看见她与旁人一处,便觉五脏六腑都跟着揪了起来。 尤其这还是魔。 阿姮为什么要与魔在一处? 这一切都似乎表明了一个可能性。 谢涔之逼自己不去想,他此番前来,一是为了寻到她的踪迹,二是为了摸清魔族实力,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已经误会过她一次了。 不可再次这样怀疑她。 他目光一掠,看到那宽大的黑色袖摆下,女子纤细的手指在微微蜷起。 ——这是一个有些抗拒的手势。 看到这些,紧绷的神经这才有了些许松懈,唇角微扯,眼底有了些许的光。 阿姮果然不是愿意的。 “你果然在下套。” 软塌上,谢姮冷眼看着他,明显不想配合,“你就是故意如此,逼他因此而发怒,从而出手杀你?” “聪明。”少年心情极好地弯起眸子,笑吟吟道:“我也不是完全笃定,只不过,他若足够在意你,会因此被我激出来,我们联手杀了他,不好么?” “所以你愚蠢。”谢姮垂落眼睫,抿唇道:“他是不会因为我这么做的。” 她有这份自知之明。 谢涔之的心比谁都冷。 从前她从不信命,总是抱有一丝微渺的希望,希望他能在意她,却发现他待她最大的容忍,已是在她受伤时,如关切每一个下属一样问上几句毫无温度的话。 谢涔之从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更遑论因为瞧见她和旁的人在一起? 鬼都王“唔”了一声,抬起冰凉的手指,怜惜似地摸摸怀中小美人的下巴,“那也无妨。” “他若不出现,本君今日与姮姮一起,也算不错。” “今后他总会知道这一日的。” 谢姮突然心口一抽,打开他的手,再无任何耐心,猛地站了起来,冷声道:“无趣至极!” 她一阵气血上涌,连带着脖子耳根都红。 再也不想听下去了。 她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没想过与旁人在一起被谢涔之看见是怎样,也没想过今后在情.事上,又当如何。 她只想过,再也再也不要喜欢谢涔之了。 不喜欢他,可是然后呢? 她不知道然后。 喜欢他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她已经不知道不喜欢之后,应该要怎么样了。 她甚至连一次与谢涔之彻底的决裂都没有。 许是喜欢已成了习惯,就连最后一面,她都是逼急了才推开了谢涔之。 然后便是转身离开,避而不见,她单方面认为是不喜欢了,那就这样吧。 这于她来说已是最狠心。 这魔头突然把这样的事拉到她的跟前,超出她想过的范畴。 她一时只有心慌,只想离开这里。 她眼睛里有火在烧,站起来之后就仓促往前走了几步,鬼都王见她反应如此之大,眼色一暗,也没说要拦她,那些魔便纷纷避开。 谢姮急促地走下高台,正要沿着来路离开,早点回去找赤言。 脚步却又是一滞。 她突然看到了一只魔。 那只魔身量很小,站得离她不远,微微低着头站在那里,看着完全不起眼。 可是感觉不对。 虽低头,背脊却挺得坚韧。 虽丑陋,气息却显得沉静。 旁人分辨不出,可是谢姮,在陵山君身边寸步不离上百年,她对他的太熟悉了,怎么可能从一只丑陋猥琐的魔身上察觉出同样的感觉? 她分辨他,甚至只需要完全用直觉。 谢涔之已经潜入这里一段时间了。 他果然是早就看见了,但是没有因她暴露,如她想的一样,鬼都王的把戏只是徒劳。 他还是如此冷漠。 谢姮突然又不想就这么走了。 明明是他欠了她,她不喜欢了,为什么要避着? 要避着,也该是他才是。 她被他刺了一剑,被关在地牢里,险些就被处死了,就是现在,她也要去无垠之海了,连心都要没了,还像是个输家。 就这么走,她不甘心。 谢姮眼底的光暗了暗。 她故意与那小魔擦身撞过,与此同时,指尖法诀一捏,裙摆往他脚底钻去,她佯装不稳,往前一踉跄,一副刚被踩到了裙摆的样子,回头看向他。 谢姮的目光清透有力。那只小魔佯装谦卑地垂着头伪装,即使是一束属于她的目光,也能扯动他心魂摇晃。 “不长眼的狗东西!” 他身边一只很有眼力见的大魔突然抬脚,狠狠将他踹翻在地,“还敢踩谢姮姑娘的裙摆!不知死活!” 那只纤瘦的小魔狼狈地滚落在地。 他喘息一声,怯弱地捂着头,躲避着那些脚踢。 鬼都王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眯起眼,轻“啧”了一声,勾勾手指,“抓上来。” 周围的魔架起这只瘦弱的小魔,拖了过去。 鬼都王冷声道:“本君手下怎么养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呢?啧,拿抽魂鞭来,往死里打吧。” 很快就有魔拿来了一根布满荆棘的抽魂鞭,据说此物鞭鞭抽在元神上,是直接要把人活活折磨死的东西。 “唰!” 第一鞭抽在那小魔的脊背上。 那小魔跪倒在地,手撑着泥地,痛得手脚一阵抽搐。 他死死抠着地上的泥,元神震动,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知道,阿姮这是故意的。 她认出他了。 她在报复他。 阿姮这样温柔的性子,也会真的生气。 谢涔之从前只裁决操控旁人生死,杀伐果决,高不可攀,如今才知受刑是如此之痛,被踩入泥里,竟是这般滋味。 终究是他欠了她,她给他的锥心之痛,他便照单全收。 谢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对鬼都王道:“以你的作风,稍有犯错便是直接杀,怎么今日不杀了?你难道怀疑他就是谢涔之伪装的?逼他现身?” 话音一落,又是一鞭。 “唰!” 那只小魔蜷起身子,背脊高高凸起,痛得四肢不自然地扭曲。 鬼都王望着不走的谢姮,笑道:“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谢姮瞥了一眼那只魔,淡淡道:“像么?” “唰!” 第三鞭。 鞭子割破空气,扬起一片血沫,鲜血滴滴答答,渗入泥里,触目惊心。 鬼都王支着下巴端详了一会儿,沉吟道:“的确不像,谢涔之主宰修仙界,整日都是副高高在上的虚伪样子,可没这么能忍。” 是啊。 谢涔之声威滔天,天下人对他诚惶诚恐,恭敬万分。 他仅仅是站在那儿,便是冷清淡漠的,如天山上的雪莲,纤尘不染,令人畏惧退让,不敢冒犯分毫。 怎么会贱入泥里,一身是血? “唰!” 第四鞭。 那小魔又猛地呕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挣扎的幅度渐弱。 一般的妖魔受到第五鞭便要魂飞魄散,第四鞭已是极限。 再抽一鞭,他若不死,便暴露了。 谢姮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啊,谢涔之怎么会这么能忍呢?我喜欢他的时候,他只需多看我一眼,我便很开心,如果他要为我隐忍什么,那一定是梦中才有的事。” 谢姮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朝那只小魔走去,阻止了最后一鞭的落下。 裙摆轻掠,干净美丽的她,踩在这一地污秽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只丑陋不堪的魔。 谢姮蹲了下来,看着这丑陋皮囊之下如墨黑眸。 她一字一句道:“不过,梦与现实,都与我无关了。” 第39章 舒瑶拼尽全力地往前追。…… 谢姮一开始是想激谢涔之的。 她故意暴露他, 怀着报复般的狠意,她知道谢涔之是怎样的人。他的眼底从来揉不得一丝沙子,永远高高在上, 也决不会做出这种狼狈的姿态, 越是如此, 她越是想让他尝尝这种被当众惩罚的滋味。 他一定不会忍的。 她故意误导鬼都王, 让他不至于彻底暴露, 却在等着他因为自己那些骄傲而现身。 可他却没有。 五记抽魂鞭, 能让魔魂飞魄散, 对谢涔之来说却不算什么。 他又为何要做出一副痛苦至极的姿态?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卖惨么?还是有更大的计策? 他总归不是为了她。 谢姮原本笃定至极, 如今他不按着她的想法来,她便心跳乱了一拍,发狠般地说完那句话后,便起身要走。 走之前, 她还是没忍住,对鬼都王道:“这只小魔, 再来一鞭便死了, 不过是踩了我裙摆一脚, 罪不至此。” 说完她便急匆匆走了。 谢涔之匍匐在地上, 艰难地喘息着,胸腔如漏了风, 发出嘶哑的颤鸣,他微微蜷起手指,被几个魔架起来拖了下去, 一路被拖拽了很远,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如丢垃圾一般往一处草丛里随便一扔。 谢涔之滚落在地, 背脊滴滴答答流的血,瞬间又染红了一方花草。 拖拽他的一只魔还又发狠般地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你小子也算好命,魔君绕了你一命——” 那只魔的声音戛然而止。 话未说完,头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身躯轰然倒地,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 另一只魔惊惧交加地望着这一幕,身子抖了抖,甚至连同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像是猜到了什么,身子僵硬起来,目光缓慢地挪动,余光瞥见有什么站了起来。 原本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那只小魔,缓慢地站了起来。 缭绕的魔气如潮水褪去。 白衣,黑发,如雪容颜。 冰冷的剑光犹如寒霜,映着万年冷漠的黑眸,高贵疏离,不可触碰。 那只魔只看到一束刺目的银光,还保持着那个震惊的神情,便轰然倒地。 谢涔之左手持剑,静立原地,缓慢闭目,抿紧渗血的薄唇。 后背锥心般的灼痛,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 习惯了生杀予夺,阿姮便给了他这一记刻骨铭心的痛。 他自己也从未想过,会甘愿在此匍匐,杀意三番四次地涌现,又被阿姮清冷的嗓音强行压了下去。 罢了。 只要她心里畅快,肯出这一口气。 至少到了第四鞭时,她终究还是心软,未曾让他彻底暴露。 于他便算足够。 谢涔之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站在这一方黑雾中,眉眼逐渐萧瑟,突然抬手,手中佩剑在空中迅速划动,剑锋留下几道流光溢彩的光。 银光结成一道金色符篆,冲天而去! 符篆划破魔族大营的天空,突然砰地炸开,浑厚的灵力向四面八方震开,“轰”的一声,惊天动地。 以此为信号。 四周的灵气突然大盛,埋藏在各个山峰处的杀阵以此山谷为中心,结成密密的网,沉沉压了下来。 ——这是他提前命人布好的天罗地网。 修仙界最强的铁仞军听命于他,若他此行能探得魔族在人间的老巢,必启动师祖布下的最强杀阵,以此为契机,重创魔族。 鬼都王固然有计,但他也非毫无准备。 陵山君谢涔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惹之辈。 与此同时,四周地动山摇,碎石滚落,整个魔族大营被惊动,无数魔飞向了天空,白光与魔气急遽交织,闪动人眼。 谢涔之拔剑掠起,站在空中,衣袍被风鼓动,冷眼注视着下方慌乱的魔。 “呵。”他微扯薄唇,眼底俱是冷漠。 他睥睨着这些低贱的魔,猛地一挥手! “唰!” “唰唰唰!” 无数灵力凝聚成剑,结成暴雨哗啦啦射下,像是天地之间圣光忽至,光耀人目,挤压着烈烈的风,如鬼泣风啸。 “啊——” 那些飞起的魔族惨叫一声,纷纷被射落在地,齐齐化为原形。 - 左尊使宋西临镇守山门,太玄仙宗掌门凌云子,率领高阶弟子冲下山去。 “爹爹!” 舒瑶突然感觉到了天地震动,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焦急地拉着凌云子的衣袖,坚定道:“爹爹,你带我一起!” 凌云子不料她突然出来,面色一变,“胡闹!” “我不怕危险。”舒瑶目光坚定,又去拉凌云子身后的聂云袖,焦急道:“我、我可以和聂姐姐一起,如果有弟子负伤,我们便负责救治……爹爹,我真的也想出一份力。” 凌云子甩袖,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冲着谁去的。” 舒瑶被说中心事,微微咬唇。 聂云袖对舒瑶使了使眼色,抬手将舒瑶护在身后,温声对凌云子道:“掌门,瑶儿妹妹年纪轻,我去劝劝她,时间拖延不得,您先去吧。” 凌云子面色稍霁,无奈地点点头,抬手与聂云袖互相一礼,便转身离去。 舒瑶“哎”了一声,还想再追,却被聂云袖眼疾手快地抓住衣袖。 聂云袖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若真的想去,便不要声张。” “你乔装一番,我悄悄带你去。”聂云袖说着,又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补充道:“但是,不可乱来,要记得保护自己……” 还未等她说完,舒瑶便眼睛一亮,急急忙忙答应:“好!” - 鬼都王看到头顶阵法时,脸色立即变得阴沉无比,攥着扶手的手一用力,竟将一只雕花蛇头齐齐掰断。 鬼都王眼底刹那间腾火。 他何其聪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什么。 方才那只小魔果然是谢涔之! 谢涔之果然来了。 谢姮也的确是认出了谢涔之。 一个比想象中更能忍,一个比想象中更无情。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了这一出! “好、好!可真是好样的!”鬼都王一脸说了几个“好”字,嗓音阴得要杀人,几欲发狂,“谢姮,你可真是好样的,这已经第二次了。” 第一次她捅他一刀。 第二次他费尽心机笼络,她还是反过来给了他措手不及。 谢涔之也是好样的。 堂堂藏云宗的宗主,居然这么能忍,硬生生捱了那四鞭,可真是令人出乎意料呢。 全都好样的! 鬼都王气极反笑,面上杀意滔天。 这一次他再不留情。 少年抬起睫毛,眼底突然弥漫出无边血色,整个瞳仁红得滴血,十指指甲往外伸长,犹如厉鬼,散落的黑发无风自动,极其骇人。 “来……” “我的阴灵大军……给我屠了这天下所有人……” 地面的泥土突然开始松动,空气的温度突然凉了下来,无数鬼魅从地底钻出,在空中飘浮晃动,发出凄厉的哀嚎。 少年坐上轮椅,右手一抬,打了个响指,一只阴灵来到他身后,恭敬地推着轮椅。 “一个不留。” - 谢姮一走出魔族大营,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这周围的感觉不对。 好像有什么灵气在往这里涌来,可这里是魔族大营,应当天然地排斥灵气才对。 谢姮脚步一滞,联想起方才谢涔之混进去的举动,越想越觉得不对。 鬼都王绝非善类,谢涔之又岂是有勇无谋之人? 她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深知他做事的狠绝。 谢姮抱着怀中的白羲,蓦地闭目,神识穿透每一座山脉,迅速捕捉风吹叶动,即使是每一粒扬起的灰尘,都在她眼底如此清晰。 她看到了很多仙门修士。 是谢涔之麾下最强的铁仞军。 他们找到了魔族大营的位置,用隐身符迅速靠近这里,似乎……还是在启动什么厉害的法阵。 谢姮重新抬眼,眸底半是嘲弄。 果然,谢涔之是有备而来,他的隐忍不过是在争取时间,谁也无法阻挡在他面前,她从前喜欢的就是这样强大的他,明明心知肚明他是怎样的人,方才怎么还会有一瞬间,误以为他是为了她? 怎么可能? 她方才居然还动摇了。 就算她暴露他的身份,他也不会有事,她又何必这么多此一举? 谢姮死死抿着下唇,掠到最高的山峰上,暗中观察着一切。 谢涔之的准备果然很充分,那鬼都王也不是省油的灯。 原本维持的表面平静,在此刻一触即发。 谢姮能看到那些受伤倒地的弟子,其中好几个她都认识,甚至是知根知底。 他们刚入山门时,是谢姮亲自带着他们熟悉整个藏云宗,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努力,从聚气都不会的小弟子,逐步变得独当一面。 王乾教导外门弟子练剑,脾气不好,那些弟子怕他,还时常悄悄过来找她请教剑法,顺带倒倒苦水。 “这些话,可不要对旁人说,小心让王乾听到了。”谢姮听完一笑了之,最后还是会主动提醒他们。 那些弟子对视一眼,闻言都笑道:“谢姮长老您放心!这些秘密,我们只对长老您说!” 偶尔有几个小弟子还好奇地问过她:“如果我们努力,也可以和谢姮长老一样,在试剑大会上夺得名次吗?” “我也想像长老一样,变得如此强大。” 每隔几年的探亲之日,她独自留守山门,也会有无家可归的小弟子,主动送糕点过来。 她素来孤独,没什么朋友,总是不拒绝每一个主动靠近她的人。 每一个弟子的名字,她至今都记得。 谢姮看着这些血腥的画面。 看得久了,便猛地闭上眼,转过头去。 她攥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抱着白羲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原本昏睡过去的白羲被她掐醒,发出痛呼。 谢姮又赶紧松手,白羲看清了外面的乱象,飞快地钻进她颈间,搂着她的脖子,战战兢兢道:“主、主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啊,为什么好像打起来了,好像死了好多人啊……” 谢姮捂着白羲的眼睛,柔声安慰:“别怕,我在呢。” 白羲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你真的……不救他们吗?我刚刚,好像看到几个眼熟的人了……有几个还给我送过好吃的,说要当面给主人道歉的……” 谢姮落下长睫,缄默不语。 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没有责任再救他们了。 那些恩恩怨怨,她牵绊了太久,至今难以往前前行一步,她是个心软的人,可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谢姮不说话,白羲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也乖乖缩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他只想抱紧主人,主人的其他决定,他都无条件支持。 就算是没了心的主人,那也是他白羲唯一认定的主人。 他要跟着她一辈子。 谢姮不知站在此地等了多久,将胆敢靠近她的魔族都杀了个干净,便再不出手,人族与魔族已两败俱伤,只是仙门仍旧处于上风,谢姮知道,谢涔之又赢了。 这就是谢涔之,几乎从无败绩。 头顶火光大盛,火凤凰掠过天空,在谢姮跟前停下,发出一声嘹亮的清鸣,催促谢姮离去。 去无垠之海。 谢姮转身,正要踩上凤凰的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阿姮。” 谢姮驻足,转身。 周围已来了很多修士,将这座山峰围得水泄不通,谢姮身后便是凤凰和悬崖,面前的人如潮水般退散,露出谢涔之的身形。 她看见一身是血的谢涔之,尤其是右边的袖子,似乎已被血浸透,但即使衣袂不再洁净如初,他那俊雅疏离的风姿,仍旧是那般冷漠得不可亵渎。 谢姮冷淡地看着他。 这是隔了这么多日,她第一次和他这么对峙。 谢涔之往前走了几步,还没靠近她,谢姮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退,他便止步,凝视着她,低声道:“阿姮,我可以……靠近你么?” 他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 谢姮转过头,“不必了。” 他朝她伸出手,低低道:“随我回去,这一次,谢涔之一定好好待阿姮。” 谢姮说:“事已发生,无可挽回。” “方才你让那些魔打我四鞭。”他朝她一笑,笑意却泛着苦涩,“你若还不解气,可以打到解气为止。”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有些震惊哗然。 谢姮扯了扯唇角,却没什么笑意,转过身去,“不必了。” “我说了,你与我再也无关了。” “阿姮。”他看着她的背影,再次不厌其烦道:“谢涔之从前不明白,觉得阿姮永远都在,不会离我而去,很多事情上,待她都不够好,是谢涔之伤了她的心。” “我谢涔之许诺,便一定做到,一定用尽全力,待你好。” 谢姮抿唇背对着他,怀中白羲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姮垂着双睫的眼睛。 就算她看不见,他还是对她伸着手,希望能再次抓住她。 分明如此之近,却又好像隔得这么遥远。 那火凤拍着翅膀,像是也有些不耐烦了,突然化为人形,走到谢姮身边,抱臂冷笑着看着谢涔之。 “你这凡人,着实不知好歹。”赤言冷笑道:“小殿下身为神族公主,回到神族受万人膜拜,实为天地主宰,还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又何必不自量力?” 谢涔之一僵。 他瞳孔一缩,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赤言觉得这人老是纠缠不休,都废了他一只手,居然还这么不知死活,实在烦人,还是轻蔑地重复道:“小殿下本无心,待她回了神族,便不会再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你再如此苦苦哀求又有何用?明日这个时候,我们公主便再也不会为你们这群凡人难过分毫了。” 无心? 断绝七情六欲? 谢涔之脸色有些苍白,身形微晃,全身如坠冰窟。 赤言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直接伸手去拉谢姮,“我们走吧。” 谢姮也不想再犹豫,往前走了几步,谢涔之的手攥紧成拳,一字一句道:“阿姮,断情绝爱,至此做无心之人,是你自愿么?” 她曾亲口对他说过,喜欢这天下的每一个事物。 喜欢藏云宗的天空,她初来这里时,还爱飞到天上,去捞藏云宗的云。 那时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后,举止拘谨,努力让举止显得有仪态,实则还是爱漫山遍野地去抓野兔、喂仙鹤,就连当初收白羲为灵兽,也是夜里抱着这只小鸟过来找他,说很喜欢这可爱的小雪鸮。 阿姮看着淡漠,对着熟悉的人,却总是怀着一腔炽热的欢喜。 她喜欢的如此之多,甘愿如此抛弃么? 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只有女子瘦削的背影,从前只有她跟在他身后,他随时回头,便能看见阿姮,从未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逐渐离他而去。 谢姮脚步不停,一步步走到崖边。 谢涔之突然快步上前,拉住谢姮的手,她被他拉得往后一踉跄,惊怒不定地看着他,谢涔之却紧紧盯着她的脸庞,恨不得将她的眉眼刻入心底。 思邪剑出鞘,刺入他的肩中,身后人齐齐惊呼,他也仍旧不避不让。 他用力握着她的双肩,忍着疼痛,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阿姮,我在乎你。” “舒瑶不肯离开藏云宗,她还在等你回去。” “是华芸换了密阁的古籍,才让聂云袖误以为你是妖,华芸已被诛杀。” “江音宁被关在地牢,她害了你,等你回去处置。” “你的委屈与清白,我已为你昭告天下。” “还有我。”他哑声道:“你要我如何,才肯随我回去?” 谢姮眼底终于无法保持平静,恨声道:“你这又算什么?” 她发狠般地用力,甩开谢涔之,赤言迅速变成火凤凰,载着她离去,丝毫不做停留。 谢涔之站在山巅,抿唇望着那越飞越远的影子。 - 火凤所飞之处,万物齐齐俯首,神压令人无法忽视。 舒瑶因为杀魔,裙摆上都是血迹,正焦急地在山上四处穿行,突然又看到头顶那遽然掠过的巨大的火凤。 是火凤凰! 他们曾说过,谢姮和白羲,是被火凤凰带走了! 舒瑶眼睛一亮,突然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聂云袖不料她突然离开,焦急地后面喊:“舒瑶!你快停下!万一前面有魔怎么办!” 聂云袖说什么,舒瑶都听不见了。 她只知道,落炎谷一面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谢姮了。 她只想再见见谢姮。 也许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舒瑶提着裙摆往前追,甚至御剑而起,拼尽全身灵力,往前追赶。 “谢姮!!!” “谢姮你等等我!” 谢姮坐在火凤背上,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是舒瑶。 第40章 这一刻,她好像重回人间…… 火凤在空中掠过, 燃起的火焰迎面扑来,炙热的风浪烧得皮肤通红,浑身一阵刺痛。 但即便如此, 舒瑶也还是在努力地追逐着。 在强大的神压跟前, 舒瑶微不足道的灵力显得尤为渺小, 脚底的剑几乎承载不住她的重量, 在空中摇摇欲坠。 再快点。 再快点啊!!! 那只凤凰飞得实在是太快了。 舒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飞越远, 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失望, 便看见那火凤突然方向一转, 又朝她飞了回来。 舒瑶惊喜地瞪大眼睛。 谢姮坐在凤凰背上,低声对赤言说:“这是我的朋友,容我去和她告别。” 赤言虽觉得这些凡人一个接一个的,颇为烦人, 但还是听从公主的命令,在空中急急一转弯, 朝着那空中不知死活的凡人绕了好几圈。 “啾——” 赤言拍着翅膀, 眯眼俯视着舒瑶, 在她身边环绕, 巨大的凤尾拖曳燃起的火,堆积成极高的风火漩涡。 舒瑶仰着头, 望着凤凰背上眉眼清冷的女子,眼睛蓄满了泪,含着哭腔叫她:“谢姮!谢姮你要到哪里去?我等了你很久, 我已经、已经为你证明清白了,我也可以保护你了,可是你就要离开了吗?你还会再回来吗?” 这是落炎谷一面后, 舒瑶第一次见到谢姮。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觉得这一切和做梦一样,明明上一刻大家都还是好好的,谢姮还盛装打扮,亲自过来看她比试,还在落炎谷安慰她,为什么下一刻,谢姮就遍体鳞伤,再也不肯回来了呢? 舒瑶不想失去她。 可她和白羲不一样,她不能也跟着谢姮离开,她还有太玄宗的师兄弟们,还有爹爹和娘亲,可与此相同,无论谁让她割舍谢姮这个朋友,舒瑶都不愿意。 谢姮俯视着舒瑶哭花的小脸,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舒瑶,你不是爱哭鼻子的人。” 如今却哭得这样伤心。 谢姮想起自己即将挖心,也微微黯然,但既是告别,还是不要如此伤感。 她努力地安慰舒瑶:“不管我去哪里,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谢谢你为我澄清真相,我很高兴……” “……但这是我与藏云宗的私怨,不要因为我,与其他人闹得不愉快,凌云子和谢涔之,在大事之上都很好,你要听从他们的安排,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如今妖魔横行,不要再一个人偷溜出来了。” 她太了解舒瑶,一眼便看出舒瑶是偷溜出来的。 望着舒瑶哭得越来越花的脸庞,谢姮一狠心,偏过头去,叹息道:“回去吧,不要再追了。” 话音一落,火凤凰往上一掠,又再次飞出了很远。 “谢姮!!!” 舒瑶嘶声呐喊。 这一次,无论舒瑶如何追赶,都再也看不到谢姮的身影。 她真的离开了。 - 无垠之海距离藏云宗很遥远,但凤凰飞得很快,抵达无垠之海时,正值夜晚,前来迎接的小仙童站在海边,安静等候着赤言。 “小仙名叫阿童,见过二位神君。” 阿童说着,抬起眼来,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赤言身边的谢姮,似乎觉得眼熟,但想起仙君先前的吩咐,便对谢姮躬身行礼道:“见过汐姮公主。” “汐姮?”谢姮疑惑地偏头,青羽笑道:“小殿下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这是当年你刚降生时,帝君亲自给你取的名字。” 谢姮耳根微红,心道原来她叫汐姮,当初取名谢姮,也的确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这个姮字。 原来是有关联的。 阿童朝他们躬身道:“我家仙君恭候已久,请随小仙过来。” 谢姮率先往前走,青羽赤言紧随其后。 一路上,谢姮看到了很多熟悉的景象。 无垠之海慕氏一族,与南坞容氏联姻,势力极其壮大,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跟在谢涔之的身后,彼时容慕二族联姻,谢涔之身为藏云宗少宗主,亲自过来送贺礼。 她那时不明情况,只知道跟着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一路尾随着少年闯了人家的道侣大典,那白衣少年正与成亲的慕家二公子低声交谈,突然听人问:“那外头赤着双脚、披头散发的姑娘,少宗主可认识?” 少年循声看去,看到她之后,刚想说不认识,她便抢先一步道:“这是我的恩人。” 少年眉目冷凝下来,沉声道:“我救你一命,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记得恩情,更不必纠缠不休。” 谢姮却抓着裙摆,有些茫然道:“可是,我只认识你呀。” 少年冷声问:“你的家人呢?” 谢姮想了想,抬手抓着脑袋,老实摇头:“我、我都……不记得了。” 少年眼神更凉,眸子里如压着一层雪光,与她沉默对视。 许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显得太不够体面,他将她叫到僻静之处,耐着性子给了她许多灵石,说:“拿着此物,衣食住行无忧。” 谢姮捧着灵石,却听懂他言下的驱逐之意,又说:“你救了我,我是可以报恩的。” 少年微微偏头,睥着她,眉目有些骄傲,像是不觉得她一介凡人有何报恩的能力,无情拒绝道:“不必了。” 他拂袖而去,可她不知该去何方,便还是一整夜守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他再次出来。 后来他再次出来,她不知辟谷,不懂御寒,已经饥饿交加,摇摇欲坠,便摔进了他的怀里,昏迷前还看着那一排排璀璨的红灯笼,迷迷糊糊道:“好……好多星星……” 少年被她逗得微微一哂:“无垠之海没有星星,这些是灯笼,以九九八十一只东海鲛人烛制成,象征今日结合的道侣,日后天长地久。” 说着,他又蹙眉道:“可你却记得星星,莫不是在用失忆诓我?” 话刚说完,她便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她那时只记得,少年的怀抱又清冷又温暖,给她一种安定的感觉。 后来,谢姮拜入藏云宗,成为长老之后,也随着谢涔之来过此地一回,只可惜那一次,这里没有很多好看的灯笼,她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已经学会了很多规矩,不会再那般惹他烦了。 一转眼,一百年都过去了。 诸多记忆一闪而过,谢姮重新抬眼,已绕过重重长廊,来到了正殿。 正殿立着一位青衣男子,闻声转身,目光从谢姮脸上掠过,抬手行礼:“见过汐姮殿下。” 此人的嗓音极冷,像雪夜里的风擦过耳畔,让听者为之一寒。 谢姮对上他的眼睛。 即使是眼睛,也是极为凉的,如果说天性寡淡之人眼神淡漠,他便是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像一汪死水,幽深如渊,将人吸入其中。 是广隐仙君。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他,但每次对上他这无情的双眸,谢姮都下意识想避开。 这么冰冷的人,给人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颔首道:“好久不见。” 一边的阿童听见谢姮这么说,顺势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他方才纳闷为何这位神族公主看起来如此眼熟,这不就是藏云宗的谢姮长老吗?!总是跟在陵山君身后的那位! 原来这位就是神族寻了一百年的公主啊。 广隐却略过了叙旧,只道:“青羽神君已提前知会来意,公主前来取心,在下已将一切备好,不知公主何时动手?” 谢姮沉默不语,白羲闻言飞了出来,又紧张地搂着谢姮的脖子,像是争分夺秒地和谢姮再亲近亲近。 广隐看出谢姮的犹豫,又说:“无妨,公主许是还未准备好。”他看向阿童:“今日也不早了,先安置几位住下,明日一早再动手也不迟。” 谢姮便暂时安置了下来。 她趁着夜色在这偌大的慕氏宅邸中四处走走,阿童跟在她身后,见她站在慕家那座千踪石前,便解释道:“我家仙君曾有一位夫人,只是后来失散,至今下落不明,夫人失踪时,腹中尚有一子,我家仙君为此险些入魔,这才选择了剖心。” “这座千踪石,带有夫人的气息,若有故人靠近,哪怕改换容颜身份,也会随之亮起。”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咦?是你。” 谢姮转身。 来者是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锦衣玉袍,桃花眼盈着笑意,笑吟吟地望着她,“我记得你,当年追在谢兄身后的小丫头。”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道:“看来……你身份变了,想不到竟是烛龙。” 谢姮朝他颔首:“慕二公子。” 来者是慕家二公子,广隐的弟弟,慕则。因为与谢姮比较相熟,谢姮便没叫他道号。 慕则笑道:“我听说了藏云宗的事,看来你是真的决定离开谢兄了?” 谢姮缄默不语。 慕则又道:“凤凰飞得再快,也快不过传音符,谢兄身受重伤,加上身兼责任,来不了无垠之海,他让我转告你,无论你如何选择,是谢涔之欠了谢姮,他定会偿还。” 谢姮垂目凝视着脚尖,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谢涔之从未输过,即使受了四鞭,也无关痛痒,又怎会身受重伤?苦肉计已经无用了。无论如何,明日我便——” 慕则皱眉道:“他右手被废,心魔入体,你不知道么?” “什么?”谢姮猛地抬头,眸光瞬间一凝。 右手?心魔? “你不知道?” 慕则皱眉,看她惊讶至极的样子,便知谢涔之居然选择瞒住她,无声叹息,“你身边这的这位赤言神君,先前去藏云宗杀了人,玄火烧得谢涔之的手只剩下白骨,他急着抵御魔族,无暇去治,如今应该彻底废了。” 他这么一说,谢姮也想起最后一面,他似乎是左手执剑。 当时她未曾多想,只是急于离开。 是赤言做的? 难怪那日赤言说去采药,却是空手而归。 谢姮猛地闭目,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沉默许久,才道:“赤言是为我出头,不怪他。” 慕则知道谢姮经历的事,换谁都会有心结,便也没有再劝什么。 他只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也是,做无心之人也没什么,像我阿兄那样,我看着也还不错……至少再也没什么牵挂了,就是不近人情了点儿……” 这句话却提醒了谢姮什么,谢姮突然离去,快步找广隐仙君。 她要问问,从前的试剑大会上,他为什么一眼就看出她应该无心。 还有,不知为何,谢姮总觉得,青羽和赤言总是话中有话。 虽说他们是她的家人,不会害她,可谢姮总觉得,挖心并不单单只是挖心,这背后似乎还有着什么。 为何她会被放入不属于她的心? 为何她又会昏迷在无垠之海?记忆全失,修为全无? 为何她独独与所有神族都不一样,不必受天地法则的约束? 这一切,她都未曾弄明白。 还有,鬼都王利用江音宁破出封印,为何又知道落炎谷?还似乎对她的神族身份毫不惊讶,这是不是与魔有关? 就连谢涔之,似乎都不知道落炎谷的存在。 赤言和青羽听命于哥哥,似乎避讳着什么,急于让她取出心。 广隐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姮脚步不停,广隐屋外的仆人看见谢姮过来,都着急通报,但不敢拦她,有人迟疑道:“公主,我们仙君正在——” 话音未落,谢姮便推开了门。 她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男人站在屋子里,微微拢着袖摆,一只手上染了血,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被掐着颈子垂在空中,已然没了气息。 听到身后的动静,男人转身过来,随手将那只狐狸往地上一扔,掌心一抬,狐狸的身躯连带着血迹一起化为灰飞。 广隐这才抬眼看她:“公主找我何事?” 谢姮记得这只狐狸。 这是广隐的灵兽,极为罕见,当年广隐去参加试剑大会,这只狐狸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还欺负过白羲。 他杀了他的灵兽?! 刚杀了自己的灵兽,广隐的语气却如吃了饭一样毫无波澜。 谢姮询问的话便硬生生一转,变成了“你为何突然下此狠手……” 广隐漠然道:“它跟在我身边久了,便忘了本分,日渐放肆,无用之物,留着何用?” 谢姮缄默。 她能感觉到躲在袖中的白羲又开始发抖。 广隐朝她走近了几步,漆黑的眸底含着审视,缓缓道:“公主觉得可惜?” 谢姮说:“契约灵兽对我而言,很重要,也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无法理解。” “公主明日剖心,今日言行却还是有情。”广隐唇边划过一丝嘲意,“您现在到底是汐姮,还是谢姮?” 广隐的语气太寒冷。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时,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与看那只死去的狐狸没什么区别。 谢姮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抬起眼睫,清亮的双瞳直视着广隐,“我来找你,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广隐:“为何不去问赤言神君?” 谢姮说:“有些事,赤言也未必知晓,而那些他不肯告诉我的事,定是有苦衷的,我现在问及,也只是让他们为难。” 她说着,微微默然,又低声道:“赤言和青羽,是真心待我的,我能感觉到。” 真心待她之人,她便不忍伤害。 谢姮总是为旁人想的很多。 谢姮知道自己现在很矛盾。 一面要成为和广隐一样的无情之人,一面又还是被这颗心左右心志。 她径直问道:“当年你为何说我与你是同一类人?你若是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为何不告诉我?你若不知,又为何会说那句话?” 说到此,谢姮打量着他,冷声质疑道:“你是真心为神族做事么?” 广隐微微一滞,垂目俯视着小姑娘透亮的眸子,神色突然有了些许波澜,只道:“世事无绝对的正误,我只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 “为何不告诉?” 谢姮往前几步,字字如碎玉落盘,连声逼问:“我丧失记忆,流落在外,只是想回家而已,我哥哥也只是想寻回亲人,告诉了又如何?” 她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火焰。 如此咄咄逼人。 谢姮放下所有温柔,如此逼问时,便有一种无形压迫的气场弥漫开来,盖过了广隐,真正有了些许神族之主的凛然威严。 广隐听着谢姮这话,突然发觉,那两个神君居然真的没有告诉她神族的打算。 焚毁天道,重塑三界,神族要灭了整个天下。 他当年之所以看穿,是因为她身上带有慕氏一族的气息,她的心,定与他的家族有关。 何止与他的家族有关。 甚至与整个修仙界上一辈的大能有关。 而他不说,亦是因为他继任家主之位,知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族陨落是因为天道欲毁灭,而天下苍生无罪,他们选择用这样的方式,避免一场浩劫。 而那时,跟在谢涔之身后的小姑娘,温柔、强大、坚韧,望着所有人的眼睛里,仿佛都盛满了璀璨的星星。 无论她的爱成功与否,她都学会了喜欢。 只要她一如既往地热爱这个天下,终有一日,这个天下也会爱她。 她便无须再寻找归宿。 广隐知而不说,默许这一切,也是想看看,这一切会以什么结局收场。 只可惜最大的变数就是人心,这世间的善恶各一半,世人能给她温暖,亦能将她毁灭,如当年预言一样,浩劫或许避无可避。 但是现在她问起了。 广隐沉思片刻,突然转身道:“公主随我过来。” 她跟着他走到内殿,进入一间密室,看着广隐拿出了一方四角镶嵌灵珠的华美铜镜,转身交给谢姮。 “此乃窥天镜。”广隐说:“你想知道的一切,无论过去未来,都在里面。” “但是此法违背天地法则,你也只能看见有限的东西。” 谢姮握紧窥天镜。 第一眼便看见了落炎谷。 她看到一只小龙破壳而出,它身边蜷缩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一人一龙互相依偎着取暖。 第二眼。 她看到一个很像藏云宗的地方,地底深处,一把神剑被铁链层层捆缚着,泛着铮然寒光,有人将一颗的心,缓缓从神剑浸泡的寒池中取出。 第三眼。 谢姮看到了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坐在王座上,红唇黑发,眼神如冰,睥睨着下方,抬手间灭了数十人。 第四眼。 她一身红衣,指尖掐着舒瑶的脖子,舒瑶脸色发青,气息阻绝,还在努力叫她的名字。 “谢姮……” 谢姮手一抖。 “哗啦”一声,指尖的镜子落地,所有画面戛然而止。 她怎么可能伤害舒瑶?! 这未免、这未免也太…… 还有神族要做的事,竟然是与杀人有关吗? - 一夜很快便过去。 谢姮有神力护体,若要想取出她的心,须请出上古神器,慕氏一族千年来一直供奉着一把上古砌灵匕首,广隐将其取出,翌日一早,带着谢姮进入禁地。 白羲被勒令不得靠近这里,只有谢姮能进来。 谢姮躺在千年寒玉所铸的玉台上,感觉到了这里的寒意。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夜明珠照亮玉台,晃入人眼。 身下玉台温度如冰。 广隐抬手,先为她加入一道护体的咒法。 他说:“很快便好。” 很快她就会成为像广隐这样的无心之人了。 谢姮闭上眼。 好冷。 这一瞬间,谢姮又想起昨夜离开时,广隐说的话。 ——“这条路不能回头,你要想清楚。” 不能回头…… 昨夜她看到了那些,便径直去找了赤言,赤言只好将所有的一切告诉她。 原来,她要毁了天道,挽救所有神族。 那些都是她的家人,她当然要救。 可是作为谢姮,她做不到。 只有挖心之后,她变回从前的自己,才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 属于谢姮的一切的就此结束,成为那样的人吗? 结束了吗? 属于谢姮的结局,是这样的吗? 谢姮感觉到那把匕首贴近她的肌肤,带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长老与其他人不同,长老是弟子见过……最温柔亲切之人。” 过来她的少年笑得腼腆,在她的小木屋外,认真地对她说出这句话。 ——“谢姮,别难过,是谁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在灵池抱紧她的少女,努力地用身体温暖她,擦去她的眼泪。 ——“其实呆在禁地也还好,禁地只有白羲陪着主人。” 背着她的白发少年,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 “在我眼里,谢姮长老便像姐姐一样温暖。” “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了你一回,那我们现在就算是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了。” “谢姮,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谢师妹,有些玩笑开不得。” “阿姮,是我欠了你。” “……” 都结束了吗? 那把匕首即将刺入心脏的刹那,谢姮眉心金光一闪,突然抬手,掌心一股浑厚的力量轰然而起,广隐一时不备,被她震得狠狠撞到了石壁上。 “你……” 广隐震惊地看着她。 谢姮从玉台上下来,抿紧唇道:“我想清楚了。” 她还不能完全放下。 这也不是谢姮的结局。 无论是死是活,谢姮都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谢姮说了声“抱歉”,便迅速离开了慕家禁地。 禁地外,青羽赤言还有白羲正在等候,突然见谢姮闯了出来,白羲率先站起来,欢喜地叫了一声“主人”,谢姮抬手将他收入袖中,便听到赤言惊道:“小殿下,您这是为何?!” 谢姮看向他们。 她的神情有些遗憾,却说:“对不起,我今日不能取出心了,也暂时不能随你们回家。” “他们如此待你,你也要回去?!”赤言忍着怒意,第一次有些失控,“你元神受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当如何?” 是啊。 她元神受损。 谢姮却笑道:“世俗如此,与谢姮何干?” 她现在是谢姮。 她一直在因为难受躲避,可她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世人如何,与她无关,就算只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对立面是全世界,她也从来没有犹豫过。 这才算是一个属于谢姮的,真真正正的了结。 更何况有些事,她还是想知道,窥天镜似乎也在引导着她什么。 “赤言青羽,你们在人间消磨神力,回羽山等我,告诉哥哥,不必为我担心。” “这是命令。” “汐姮,会回来的。” 她向他们保证。 说完这些,谢姮转身离去。 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飞往藏云宗。 时隔一日,藏云宗已陷入一片乱象,空中全是漂浮的阴灵,撕咬着活人的血肉,随之逐渐壮大,而那些以仙门催动的法阵,逐渐被妖魔以血肉之躯去撞击,开始松动。 魔气冲天。 那些妖魔不计生死,几乎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拖着所有人一起沉沦。 那鬼都王这次亮出了底牌。 谢姮没想到只是短短一日,整个天下居然成了这样。 倘若她不来……死伤会更多。 谢姮重新拔出思邪剑。 剑身嗡鸣,像是许久没有打架了,兴奋地和谢姮打着招呼。 - 舒瑶追不到谢姮,险些被魔抓走。 还好聂云袖及时赶来,把舒瑶拉住,将她护在身后,已经中了好几刀,战至力竭。舒瑶吓得满面是泪,拼尽全力握着手中的剑,回忆着谢姮从前教她的剑法,用力去杀这些妖魔。 舒瑶从未保护过别人,可她现在要好好保护云袖,就像谢姮从前挡在她面前一样。 舒瑶忍着泪,一路斩杀妖魔,可终究修为还是远远不够,趁乱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一夜,天色微亮时,却只看到漫山遍野的尸体。 妖魔的尸体,还有同门师兄的。 她拉着聂云袖,焦急问她:“还可以再坚持一下吗?我们离藏云宗不远了。” 聂云袖虚弱地喘着气,摇头:“舒瑶,你先自己逃,我……小心身后!” 聂云袖的嗓音突然猛地一提。 舒瑶心底一凉,余光只瞥到一股黑气朝自己冲来,手脚一阵冰凉,完全动弹不得。 “师妹小心!”一个太玄宗弟子飞身过来,把舒瑶护在身后,以肩硬生生捱了一刀。 “陈师兄!” 舒瑶想冲上去救人,可越来越多的师兄弟率先冲了上去,将她们护在身后,冷声道:“小师妹,你们先走!掌门和陵山君就在南边不远处,大阵开始松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那些围着他们的魔正在越来越多。 这些弟子都有些力竭,哪怕都是各大仙门中的佼佼者,百年前鬼都王被封印之后,天下的魔都逐渐蛰伏起来,他们极少走出山门与真正的妖魔厮杀,如今完全被动。 “死就死吧!”其中一个弟子骂了一声,第一个冲了上去,“大不了同归于尽!” “杀了这些魔!” “干他娘的!” 他们冲了上去,杀成了一片。 一道剑光瞬息而至。 剑光荡起一股刺目的金光,穿透层云,伴随着一束滚烫的火焰,火龙吞噬一切,刹那间冲散所有黑雾,剑光随着火光劈面而来,旋成了一束光墙。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瞬间,便将那些魔斩于剑下。 这是…… 那些弟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突然降临的女子,一时忘了言语。 太玄宗的弟子都不太熟悉这位长老,可舒瑶惊喜的声音,却率先响了起来—— “谢姮!” 这是谢姮长老? 藏云宗的那个谢姮长老? 那个为了保护所有人,率先调查江音宁,险些被陷害,却又随着神族而去的谢姮长老? 众人微微一震,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震惊与希望。 谢姮轻盈落地,忍着体内翻涌的血气,转身笑道:“舒瑶,我回来了。” 下一刻,她被撞得微微一个踉跄。 舒瑶飞快地冲进了她的怀里。 舒瑶紧紧地抱着她,抽抽搭搭地哭,语无伦次道:“谢姮,我、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了,呜呜呜呜你才不会不要我,你就算说要离开了,你也不会看着我死的。” 谢姮衣袖中的白羲突然探出头,忙不迭道:“臭女人,我还在呢!你离我主人远一点!” 舒瑶又破涕而笑。 她一边抹着眼泪,又一边把谢姮抱得更紧,耍赖道:“我就不!臭秃鸟,谢姮才不是你一个人的呢!” “你、你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你奈我何!” 一人一鸟又喋喋不休地开始斗嘴。 谢姮任由舒瑶抱紧自己,全身上下被温暖包裹着,她轻轻抬手,也如那夜在灵池里一样,郑重地回抱了舒瑶一下。 这一刻,她好像重回人间。 第41章 谢姮重伤。 风中混着血的味道。 提醒着谢姮, 还有更多人陷入危难之中,十万火急。 她既是谢姮,选择回来, 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谢姮放开舒瑶, 把白羲从袖子里捉出来, 抬手一点, 白羲变成了一个秃顶少年, 一脸茫然地看着谢姮。 谢姮沉声叮嘱道:“白羲, 云袖受伤了, 你去背云袖, 跟着舒瑶,带所有人离开,藏云宗后山的密道比较安全,我带你走过一次, 你可还记得?” 白羲神色一凛,忙不迭点头, 拍着胸口道:“我还记得!交给我吧!主人你放心, 我一定把他们平安带回去!” 周围几个弟子都面面相觑, 有人迟疑道:“谢姮长老, 其实……弟子还可以再杀几只魔。” 其他弟子也纷纷道: “虽说长老您比弟子们厉害多了,可我们也不是懦弱之辈, 也能出一份力。” “您一个人留下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们今日就是出来斩妖除魔的,断不能退缩!” “长老今日之恩, 弟子们受之有愧。” 谢姮摇了摇头,“你们在,我反而要护着你们, 你们走了,我才能安心除魔,不必担心我。” 聂云袖被人搀扶着,见谢姮如此安排,忙挣扎着往前,失声道:“谢姮,你先前的伤……” 她受了那一道刑罚,就算她是烛龙,也吃不消。 聂云袖看她脸色如此虚弱,这些年她为谢姮疗伤,太知道谢姮逞强的性子了,当年受了伤要加固封印的是她,魔气入体还闯入剑阵的也是她,从来不计后果。 只怕她这次一去,又会凶多吉少。 “死不了。”谢姮朝她安慰地一笑,转身看向身边的舒瑶,抬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剩下的交给我。” 舒瑶其实也想留下来陪谢姮,可她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只好含泪点了点头。 她转身道:“我们走吧。” 谢姮执剑掠向空中,双手握剑用力一劈,浩瀚的剑气混着玄火,瞬间烧开一条安全的火路来。 “走!” 谢姮目送着他们远去,又冲向了魔气更多的地方。 所过之处玄火蔓延,那些原本和魔缠斗在一起的仙门弟子突然间天空中有火焰砸落,都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谢姮在空中一掠而过的火红衣袂。 “这是……是谢姮长老?!” “谢姮长老她回来了!” “我就知道,谢姮长老才不会放弃我们!” 众人都抬头,震惊又惊喜地看着她。 谢姮站在空中,如瀑长发随着风飞扬,体内的混沌之力源源不息地流转,双瞳闪烁着金光,身形从那些妖魔大军之中穿过,快得如同幻影。 谢姮如今的修为堪比化臻境巅峰,她的到来如虎添翼,扭转了大部分局势。 所过之处一切阻挡的邪祟化为灰烬,她杀出了无数条血路。 每个人看到她都很惊喜,可只有谢姮知道,她现在已经有些吃力了。 她还未曾完全觉醒。 混沌之力吸收的快,消耗得也极快。 谢姮强忍下喉间的腥甜,又是一剑劈下,扬声道:“你们先走,快离开这里!”等那些弟子稍微散开之后,谢姮便张开双臂,闭上眼,按照赤言教她的方式,吸收天地之间的魔气和灵力。 天地之间的气息汇成流动的风,环绕着她一人,朝她源源不断地涌来。 干涸的灵府一点点被填满。 那些在空中流窜的阴灵灰飞烟灭,弱小的魔惨叫着化为原形,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弟子一点点变得虚弱无力。 此刻天地间,唯有谢姮一人。 齐阚和殷晗原本被四位魔将包围着,已逐渐感到吃力,突然发觉体内灵力在迅速流失,连同对面的魔也感觉到了不对,突然转身撤退。 齐阚和殷晗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齐阚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惊道:“是谢姮师妹!” “她这是在……”齐阚喃喃道:“倒着吸收所有人的力量?” 原来这就是烛龙的力量? 但更令齐阚心情复杂的是,谢姮终究还是选择回来了。 她没有放弃这一切。 齐阚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对身后的人道:“你看,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事到如今,谢姮师妹的性子,你还看不出来么?她已经仁至义尽了,错的是你。” 殷晗握紧手中的剑,咬了咬牙,饶是脾气火爆的他,此刻也彻底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低声道:“是我糊涂。” 她越帮他们,越让他们无地自容。 谢姮吸收这一切魔气,一时杀了不少妖魔,原本从地底里钻出的阴灵,才刚刚冒出一个头,便被谢姮彻底杀死。 原本在暗处操纵着阴灵的少年突然感受到体内魔气的流失,蓦地睁眸。 他双目猩红,眼神阴郁道:“谢姮,又是你。” 她又来破坏他的好事了。 鬼都王身形一闪,化为一道黑气,顷刻间来到山巅,抬起苍白纤细的手指,掌心凝聚出一颗越来越大的幽蓝色魔球,对准半空中的谢姮,突然拍出。 谢姮正在吸收魔气,突然感觉到一丝威胁,猛地转身,却还是被那股魔气震得身形一滞,狼狈滚落在地。 她单膝跪地,抬眼盯着鬼都王,眸光沉浮不定。 少年唇边划过一丝狂妄的冷笑,“谢姮,看来之前是我高看你了,我原以为你没有这么蠢,居然还来与我作对,你以为就凭你现在的实力,能阻止得了我?” 谢姮只用力抿着唇,不让血迹从唇角涌出。 她缓缓站起来,再次抬手,下一刻谢姮已飞掠至鬼都王跟前,少年身形一晃,急遽后退,却还是被她死死抓着轮椅,无法与她拉开距离。 这一次她只对着鬼都王一人,要吸走他的力量。 鬼都王不料她这么大胆,瞪大眸子,眼底惊怒交加,“你疯了!” 他的轮椅是以魔域的千年寒铁所铸,又淬满奇毒,亦是灵物,谢姮用手去抓的动作简直是不要命了。 第一次有人敢摸他的轮椅! 谢姮她这个疯子! 她就这么想杀他么?! 她和鬼都王挨得极近,盯着少年漂亮又愤怒的黑眸,含着血笑道:“我从来不是要和你作对,我只是做我现在该做的。” 论私怨,鬼都王也好,藏云宗的人也罢,于她也不过是将斩的尘缘。 可作为谢姮,她来人世间的这一遭,终归还有最后一丝责任。 黑色的毒纹沿着她莹白的指尖蔓延,鬼都王眼皮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拼尽全力打出一击,谢姮硬生生捱了这一下,指尖的力道终于一泄,整个人被他拍出了出去。 她脚尖一滑,便要坠下悬崖,咬牙控制着身形,掠到了另一座稍矮的山峰之上,身形晃了晃,跪坐在地。 她双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息着。 血沿着唇角滴落,尖锐的耳鸣声充斥着大脑。 好疼。 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甚至有一瞬间,好像眼前什么都不见了,这种短暂的失明感提醒着她,她的元神已经开始晃动了,不能再打下去了。 伤及元神,最是致命。 鬼都王的确很强。 他的实力何止不属于谢涔之,谢姮硬捱了他这一击,才突然发觉,他体内的力量纯粹得像是堆积了上千年,根本不像一个两百余岁的魔头应该有的。 谢姮眼前一黑,肩头却一沉。 有人抓着她的肩,把她搀了起来。 “师妹。” 齐阚带着很多人及时赶到,小心扶着她,抬手替她抚平混乱的气息,焦急道:“你受伤不轻,先回去疗伤,这魔头交给我!” 谢姮摇头,待到眼前重现光明时,才抬手拂开齐阚的手,“你打不过他。” 她的语气很笃定。 谢姮抬头看着鬼都王,抬剑挡住身后的人,对着他们一字一句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师妹!” “听我的。” 齐阚一噎,见她如此斩钉截铁,还是放心不下,正要说“我留下来帮你”,却突然听她道:“不必感动,我也不是为了你们。” 私怨归私怨,一码归一码。 这天下还有太多无辜的人,不护住藏云宗,即将被颠覆的是所有人的性命。 谢姮现在很清醒,也很清楚她在做什么。 她喘息着,抬手抹去脸上的血,压低声音道:“还有另一件事,齐师兄可以去做。” 齐阚蹙眉,“什么事?” 谢姮飞快道:“你们开启的大阵虽然厉害,但有第一批妖魔献祭,如今威力已经消减了很多,师兄你现在赶去天泽峰。天泽峰关押过鬼都王,乃是百年养成的至阴之地,但至阴便对应着至阳,你寻日光最盛之地,再开掘一个阵眼,可以重新加固大阵。” 没有谁比谢姮更熟悉天泽峰。 这是她镇守禁地多年,所发觉的天泽峰的特殊之处。 齐阚不料居然还有此招,猛然一怔。 谢姮看了看头顶的大阵,回头催促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开启阵眼需要时间,她拖不了多久。 齐阚喉结一滚,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说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上下的力气。 齐阚带着众人离开,临走之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谢姮纤瘦的背影。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日。 那日谢姮私自放走容清,独自留下断后,也是像挡在鬼都王面前一样,挡在他们跟前,不许他们抓住容清。 如今却又是她反过来守护他们。 谢姮就是谢姮,或许这世上人心各有不足,可以自己的自私去揣测她的意图,认为她应该睚眦必报,应该自私自利,从而否认她的纯粹,却是他们狭隘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鬼都王居高临下地目睹着一切,直到他面对的只有谢姮一人,神色终于有些复杂。 他抓着扶手的手不自觉用力,青筋浮起,阴郁地警告道:“谢姮,别不识好歹,我要对付的是他们,和我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她现在还有回头的余地。 那些毒未侵入肺腑,现在杀不死一条烛龙,他方才一击也未曾对准她的命脉。 只要她现在收手…… ——可她偏偏就是不收手! 这少年的眉眼已几近扭曲,头一次被气得如此火冒三丈,却偏偏只能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警告她。 他从未见过有人这么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不接受示好,不愿被拉拢,他都三番四次地警告过了,她居然还要和他作对! 谢姮现在也知道,她收手还来得及。 但既然选择了这一步,现在退缩算什么? 她抬眼,握紧身边的剑,低声道:“何须废话。” - 谢姮再次冲了上去。 她知道她不是鬼都王的对手,每一次挥剑都牵动五脏六腑,扯得生疼,她强忍着虚弱,好几次都逼近了鬼都王,又被他硬生生击退。 但没关系。 她今日就是来拖住他的。 只要他无暇去顾及别人,无暇催动阴灵大军,操控那些妖魔,那些妖魔丧失主心骨,见局势不妙,自然会选择逃离,那么她的目的就达成了。 至于其他,她管不了那么多。 鬼都王第一次看到有人比他还疯。 他次次避开她的命脉,谁知她越战越勇,像打不死的小强,他盯着谢姮的眼神凶狠如狼,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唔。”谢姮又一次滚落在地,手中的思邪剑挡不住那一击,竟有了裂痕。 “咔嚓”一声,思邪剑裂成了两半。 剑断了? 谢姮脑内“嗡”的一声。 她眼睫一颤,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剑。 手脚一阵冰凉,胸口一窒,几欲呕血。 思邪剑陪了她很多年。 剑灵虽未化形,却极为通晓她的心意。 连思邪剑也撑不下去了么? 谢姮长睫湿透,猛地闭目,手在微微地颤,忍着疼捧着手中的剑。 她走神间,又是一团魔气朝面门袭来,突然一声清叱从身后响起,数道清亮剑光如流光从面前滑过,一下子挡住了那一击。 谢涔之来了。 谢涔之原本在催动大阵,感觉到灵力的流失,隐隐便觉得不对,紧接着便听人禀报说谢姮赶来了,她只身去杀鬼都王了。 谢涔之心底一沉,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还好,没有太晚。 “阿姮。”谢涔之挡在她面前,正要朝她伸出右手,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右手收了回去,只低声问道:“伤势如何?” 谢姮摇了摇头,痛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谢涔之将她的难受看眼里,眼底如被刺痛,握剑的左手紧了又紧,多想抬手碰一碰她。 阿姮。 一直在他身边的阿姮。 无论多么危险,都从未退缩过。 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她在他身边。 谢涔之抬剑,黑眸忽然寒意弥漫,如沆砀冰淞。 他朝鬼都王冲去。 剑下生冰,薄如树叶,万千旋转纷飞而下,啸若鬼泣,无处不在。 鬼都王看准了时机,轮椅往后一掠,与此同时,谢姮猛地抬眼,盯准了鬼都王的后心,抬手一扬,一条火龙朝他蹿去,直接侵入了他体内。 一击即中。 鬼都王被她偷袭,身形一滞,猛地扭头,目光如冰:“你敢暗算——” 谢姮半跪在地,染了血的红唇娇艳夺目。 她报复般地朝他一笑。 “暗算的就是你。” 论配合,没有人谢姮和谢涔之更有默契。 百年来闯过无数龙潭虎穴,硬生生从剑下杀出来的威名声望。 无须交谈,便知对方心意。 谢姮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想,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和谢涔之并肩作战了。 就算没了剑,她也还能打。 - 谢涔之一来,局势彻底反转。 两个化臻境的实力,杀鬼都王轻而易举。 鬼都王也受了不轻的伤,他也完全没想到,这两人明明都决裂了,居然还会再次联手打他一个,还配合地如此之好。 这魔头聪明至极,早就给自己留了退路,决定直接撤退。 他用传送符掠入一团黑气中。 但鬼都王好不容易负伤这一次,将来若卷土重来,必有后患,谢姮和谢涔之几乎同时要追,谢涔之想让谢姮先回去疗伤,刚刚转头,还未说话,便见另一个方向,一根箭矢满溢着魔气,朝谢姮后心袭来。 “小心!” 他瞳孔一缩。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刺得他眼底一片血色。 他想要冲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姮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想躲,如果是在平时,她一定是可以躲开的。 可她现在浑身上下软得没有力气。 眼前突然一黑,再次失明,连谢涔之的声音都仿佛远得在天边。 她只能感觉到一股寒意迫近,随即便往前栽去。 鲜血刹那间洒了一地。 疼。 好疼。 谢姮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谢涔之目眦欲裂的神情,以及他身后隔着群山的遥远天边。 那道蓝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头顶的大阵重新稳固。 尘埃落定。 第42章 “我何时要你们杀谢姮?…… 天地肃清, 魔气荡然无存。 谢涔之僵立原地,手脚刹那间冰凉,如堕冰窖。 时间仿佛停滞了。 连四方流淌的空气都变得沉重无比, 压得人无法呼吸。 这一瞬间, 什么法阵, 什么苍生, 都在她身后黯淡褪色。 他只看到那支箭没入她的后心, 那一瞬, 他只觉一股海潮朝自己拍来, 将他瞬间淹没。 最后一眼刻入眼底的, 是含着痛苦和解脱的眼神。 那一片蔓延开的血色,刺痛了他眸底。 “阿姮!” 他眼底破裂成无数碎冰,飞快地冲了过去,嗓音竟哑了, 抬手接住她的刹那,只摸到一片滑腻。 血。 都是她的血。 那一箭贯穿了她的心口。 她几乎是砸进他的怀里, 身体绵软地捞不住, 谢涔之额角泛着青筋, 眼底满是血色, 用力去搂她瘦削的肩,手脚竟在微微颤抖, 俯身去看她,“阿姮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她靠在他胸口,头微微一偏, 长睫沉沉一落,右手无力地滑落。 一动不动。 他望见此幕,心底猛震, 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断了一根弦,心底一片空白。 一时要叫她的话卡在喉间,甚至忘了呼吸。 阿姮她…… 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突然猛地冲上心口,他死死地抿紧下唇,薄唇生生地渗了血。 他用力搂住她的肩,死死盯着她,眼底血色弥漫。 天地之间唯有风的气息。 大股大股的血从她胸口涌出,绽开一朵朵艳丽的花。 而她脸色苍白,浑身冰冷,气息几乎感受不到。 谢涔之在颤抖。 他颤得厉害,连牙关都咬得如此之紧,指尖僵硬得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茫茫然地去摸她的腕脉,摸了许久,才找忍着痛楚找准位置。 直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浑身上下才似泄了力一样,往前栽去。 他匍匐在她身边。 微微低头,额角抵着她冰凉的额头。 双眸热潮汹涌,动作却极尽温柔。 谢涔之不相信这捉弄人的命运。 第一次失去她,已给他了痛彻心扉的教训,他日思夜想皆是她在他身边的模样,只想重新让她回到他身边来。 她要发泄委屈,拿剑刺他也好,用鞭子抽也好,他只求她心中畅快。 可为什么,好不容易阿姮肯回来了,这么快又要再失去她一次? “阿姮。”他强忍着悲痛,轻声道:“没事的,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出事。” “我们这就回去疗伤,谁也无法夺走你。” 他第一次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失望了。 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他猝然闭目,猛地抬眼,眼底杀气大盛,袖底卷出一道浑厚的风,如排山倒海,哗啦一声震向那箭射来的暗处,直接折断了第二支偷袭的箭矢。 魔气如烟被拍散,蛰伏在暗处的魔被他一击打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有几只魔当场灰飞烟灭,剩下的魔磔磔怪笑一声,飞快地逃了。 又是埋伏。 他一定要亲手,亲手将鬼都王千刀万剐! 谢涔之无暇去追,只死死护住怀中的人。 他抱紧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脚底踩在染血的泥土中,所过之处冰冷的寒气弥漫,顺着衣袂染上如雪眉眼。 ——是他收不住体内汹涌的灵气,箭矢上的魔气侵入体内,仅仅只是微小的一丝,却足以在他心神动荡时搅起一片惊涛骇浪。 血,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落。 谢涔之抱着她,拼尽全力地御剑往前飞。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救她! 只怕再慢一点,便如那日在斩刑台上之上,她站在纷飞的大雪中,转身脱离他的指尖,他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却再也无法触及。 - 魔域的几位魔将,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鬼都王以裂空珠折叠空间,将远在千里的两个地方连接起来,制成特殊的通道,再以传送符顷刻间逃离杀手,瞬息之间,便进入了魔域。 魔域的宫殿阴寒冰冷,少年捂着胸口,坐在上方,下方跪着几个从人间折返的魔将。 那几个魔将正低头禀报—— “禀魔君,属下原本行事极其顺利,已成功取下两个道虚境修士首级,可谢姮突然出现,将属下手下的魔杀死了大半,属下不敌,只好先行撤退。” “禀魔君,属下原本已将大阵撞得极为脆弱,可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藏云宗的另一道阵眼突然开启,属下麾下死伤过半,已无力再破坏大阵。” “属下……属下也是,如果不是谢姮半路杀出,属下已经斩了藏云宗那几个长老的头颅,献给魔君!” “……” 他们依次禀报战况。 这里的每个魔将都曾为祸一方,手染无数的人命,乃是十恶不赦的一方大魔,可此刻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神色极为惶恐。 唯恐魔君一个不高兴,就杀了他们。 少年坐在冰冷的轮椅之中,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微微低着头,垂落的黑发挡住苍白的面庞。 “唔。” 他低眸喘着气,双目紧闭,因为体内的痛苦,右手五指死死扣着冰冷的扶手。 一边忍受着痛,一边听着他们的禀报。 谢姮,谢姮,都是谢姮。 句句离不开谢姮! 他马上、马上就要赢了,只要藏云宗倒了,谢涔之死了,他就可以完全灭了整个修仙界,为自己报仇,结果呢?结果全是谢姮在搅局! 他当初为什么要救她?! 像谢姮这种人,如此该死,便活该死在斩刑台上! 她该死。 就在此时,姗姗来迟的一位魔将突然拜倒在地,匍匐在少年脚尖,战战兢兢道:“属下来迟,请魔君恕罪,属下方才是去……做另一件大事了。” “嗯?”鬼都王嗓音阴郁,“说来听听。” 那位魔将的语气虽紧张,尾音却有些上扬,显得有些洋洋自得,飞快道:“属下提前感知到谢涔之的气息,知晓他与魔君您缠斗,早已在暗中蛰伏已久……您离去之时,属下便暗中用溯月弓射出一箭。” 他微微一顿,眼珠子转了转,语气愈发兴奋,邀功道:“……属下正好射中了谢姮!离开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属下猜,她马上就会没命了!” “这便是她胆敢与您作对的下场,日后她再也无法威胁到您了!” 那魔将自觉立了大功,说着便抬起头,一脸志得意满。 他的其他同僚都失利了,连魔尊自己都受了伤。 唯独他突然想起了溯月弓,硬生生扳回一局,还帮魔君逃脱追杀。 魔君这次定会嘉奖重用他! 他目光灼灼地仰视着上面鬼都王。 溯月弓? 溯月弓乃是一把上古弓箭,在魔域滋养上千年,威力非比寻常。 他用溯月弓射杀谢姮?! 鬼都王猛地抬眼。 唇角渗血,衬得苍白的脸色艳若鬼魅,幽深莫测的眼神从那位魔将脸上扫过。 方才他为了逃脱,就算用了裂空珠,也没有太大脱身的把握。 对上谁都不必放在眼里,唯独是谢涔之和谢姮联手,着实让他吃了大亏。 但是他们没有趁机追杀过来。 鬼都王便还在思忖他们又玩的什么把戏,想不到,是自己手下出了不得了的魔,在背后暗算谢姮。 注意到鬼都王阴森的眸光,那只魔越发兴奋,又连忙阿谀奉承道:“您才是三界未来的主人,那谢姮不识好歹,属下之所以用溯月弓,就是在替魔君您铲除眼中钉……啊!” 他话未说完,突然惨叫一声。 血溅三尺。 轰然倒地。 鬼都王慢悠悠地收回手指,笑得无比阴森,一字一句道:“杀、谢、姮?” “我何时下令,要你们杀谢姮?” 他没有亲自下令的事,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如此自作主张?! 他对谢姮下手无数次,次次不下杀手,这群蠢货,居然敢越过他动手?! 鬼都王睥睨着他们,气得都笑了。 “一群废物。” 周围匍匐的魔将见同僚灰飞烟灭,都猛然一惊,硬着头皮承受着魔君的怒火。 心里却在暗忖,魔君次次都把“杀谢姮”三个字挂在嘴上,原以为魔君欲杀之而后快,没想到却是动不得的意思。 魔君阴晴不定,心思实难揣测。 少年盯着下面这群蠢货诚惶诚恐的模样,越发恼火。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恨不得把轮椅扶手硬生生掰断。 元神受损,中毒,受伤,溯月弓那一箭。 谢姮这次凶多吉少。 就算不是他下的令,她也是自作自受! 他这次……一定不再心软。 鬼都王转身,身形突然化为一道黑烟,原地消失不见。 如恶鬼般的嗓音回荡在冰冷空旷的宫殿中。 ——“谁敢救谢姮,谁就去死吧。” 救谢姮? 谁无缘无故去救正道的人? 这下又轮到那几个匍匐原地的魔将,开始思忖揣摩了。 私自杀谢姮是死罪,救谢姮却也是死罪? 魔君说不许救的意思,到底是真不救,还是表面上不救,其实要救? - 冷风如刀,割在肌肤上。 原本下山厮杀的很多弟子都已平安回到宗门,各有不同程度的伤,却来不及收拾狼藉,只有几个药王谷的弟子飞快地穿行在他们身边,低头包扎。 明明应该回去歇息,可他们都没有离开。 大家都在翘首等着什么。 等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都知道,是谁救了他们。 大阵稳固,局势逆转,千千万万的人得以保住性命,来自于所有人的努力,可更不容忽视的,却是那个人。 那个,名唤谢姮的女子。 “君上回来了!”不知是谁高呼一声,许多人闻声赶去,齐阚走得最快,舒瑶和白羲紧跟在身后,飞奔而至。 触及那几乎被血染红的两人,所有人都惊住了。 空气中一片诡异的寂静。 “主人这是……”白羲率先反应过来,率先冲了上去,看清谢姮胸口的那一箭,哭着骂道:“我主人怎么中箭了?她现在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主人你醒醒啊!” 舒瑶身子晃了晃,狼狈地跌坐在地。 聂云袖慌乱去扶舒瑶,却又焦急地去看谢涔之怀中的人。 “谢姮这是怎么了?” “谢姮长老……为什么中箭了?” “长老没事吧……好多血……” 场面突然混乱起来。 谢涔之抱紧怀中的人,眼底满是血丝,身形却仍旧如此巍然不动,只一字一句地吩咐道:“速去请云渺子过来,齐阚去密阁,请出千年玉髓,护住阿姮心脉!” 千年玉髓极为罕见,千年也就这一颗,齐阚面色变了变,却也没有犹豫,用最快的速度御剑飞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有人去拿伤药,有人去准备热水,还有人急着去拿一套干净的衣物。 太玄宗掌门凌云子并不了解谢姮平日的生活,也想出一份力,便焦急道:“快将谢姮先带回她住处,这样抱着会撕裂伤口,血若流得再多一点,便回天乏术了!” 周围的人动作却同时一滞,面色各异。 凌云子正纳闷间,便听一个弟子嗫嚅道:“谢姮长老的住处……只是掩霞峰的一个破旧小木屋,已经很久没有收拾了。” 一间破木屋。 堂堂藏云宗的长老,住得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简陋。 先不论那狭小的屋子挤不挤得下这么多人,便是收拾床铺也要时间,而且环境简陋,夜里风凉,极为不利于疗伤。 大家提及,神色都有些尴尬惭愧。 凌云子难以置信地皱眉,还未追问,紧接着便听谢涔之哑声吩咐:“去我那里。” 他要亲自照顾好她。 谢涔之抱着谢姮,双臂已僵至麻木。 但即使手臂酸痛得几欲废掉,他也巍然不动分毫,只这样长长久久地举着——那只箭离她心脉极尽,任何一个动作的牵扯,都会恶化她的伤势。 直至行至无汲殿,将谢姮放在床上,云渺子赶来亲自为谢姮拔箭,谢涔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几乎已僵硬到失去知觉。 他却不知痛一般,还是死死地握紧谢姮的手,盯着少女血色褪尽的小脸。 恨不得这样看一辈子。 云渺子上前,对他深深一拜道:“劳烦君上往边上让让,这支箭的威力非比寻常,极难取出。” 谢涔之不得不松开手,站在一丈之外注视着阿姮,云渺子上前查探了一会儿,却又迟迟不动手,还是犹豫着又说了一句:“此乃上古溯月弓的箭,位置又极其巧妙,卡在心脉之间,老头子我……也只有六成的把握,平安取出这支箭。” 谢涔之微微一震,猝然抬头,眼底光影沉浮,像是猜到了什么。 他艰难问道:“剩下四成……是什么?” 云渺子沉默不语。 谢涔之嗓音一沉,寒声道:“说!” 云渺子叹息一声,只好颓然道:“剩下四成……便是取出箭矢的瞬间,当场死去。” 第43章 她将那凤冠狠狠掷落。…… 无汲殿外北风肆虐, 卷着绵延的雪花,覆上青砖绿瓦。 枝头寒梅悄然盛开,端得娇艳多姿、生机盎然, 却无人欣赏, 而不远处的宫殿里, 众人却纷纷候在殿外, 祈祷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恢复生机。 床榻上的谢姮, 像深秋里开落幕的花, 正待凋零。 拔箭之事, 一拖再拖。 稍有不慎, 便是要了她的命,纵使是一向杀伐决断的谢涔之,也不愿再点这个头。 谁都害怕这是永别。 可纵使拖着,她指尖的毒素顺着血液蔓延进五脏六腑, 唇色已在逐渐变得青黑,气息在逐渐变弱。 白羲化为人形, 趁着旁人不备飞快地冲了进来, 不管不顾地要去抱走床上昏睡的少女, 哭着骂道:“我主人才不稀罕让你们救呢!我要带主人去找赤言神君, 你们救不了我主人,神族一定可以救她……” 还未碰到谢姮, 谢涔之蓦地转身,冷淡的眸光掠了过来。 白羲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被冻住了,想再往前一步都不行, 又扭头瞪着谢涔之,愤恨道:“你放开我!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主人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谢涔之唇色惨白, 身形巍然不动,只冷冷道:“你把她带走,走不出藏云宗的山门,她便会死。” 白羲猛地一震,眼里满是惊慌。 谢涔之思虑许久,目光掠向谢姮时,眼底只余几分疼惜温柔。 他闭目道:“齐师弟,千年玉髓拿来了么?” 刚刚从密阁赶来的齐阚连忙上前,双手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朝谢涔之示意。 谢涔之微微颔首,蓦地抬起左手,剑光一闪,一剑已刺入了自己的心脉。 “君上!” “师兄!” 众人惊声去叫,谢涔之唇色愈发苍白,睁开黑眸,眼底如凝冰聚霜,冷淡扫了过去。 他说:“别吵她。” 众人欲言又止,又只好纷纷噤声,低下头去。 云渺子见状,抚须叹息一声。 他知道谢涔之决定用什么方式了。 千年玉髓可护心脉,但终究只是一个过渡的容器,而要护住一人的心脉,便需要另一人用心头血强行为其塑造护心结界。 而这支箭来自溯月弓,神力非比寻常,一般人就算要采用此法,也无法抗拒邪弓的威力。 而这化臻境大圆满……还是差点儿。 云渺子只当谢涔之救人心切,便抱着试试的心态上前,一边用玉髓取血,一边唠叨道:“老子我话可说在前头,这上古邪弓和旁的可不一样,一般仙体也是救不了……咦?成了?” 云渺子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那血滴入玉髓之中,骤然发出刺目白光,隐隐有七彩神光闪烁其间。 这是…… 云渺子神色急遽变幻,猛地抬头看向谢涔之,尚未说出一个字来,谢涔之便沉声吩咐:“先救人。” 云渺子一震,连忙捧着玉髓过去施法,谢涔之抬手拔出胸口的剑,那把剑“哐当”一声落地,血珠溅上雪白的袍角。 齐阚回过神来,连忙将无法动弹的白羲推了出去,又厉声吩咐其他人,不得上前打扰君上施法。 所有人便在外面默默等着。 聂云袖和齐阚守在门口,时不时侧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许多年轻弟子都悄悄守在暗处,一个个探着脑袋,等着里面传来的消息。 就连向来与谢姮作对的殷晗,也主动跟着几位医官去了厨房,说是要熬药,等谢姮醒了喝。 恢复行动的白羲郁闷地坐在树上,望着眼前的巍然雪景,满眼懊悔气愤。 他揪着树上的叶子,每揪下来一片,便当作是这些罪魁祸首的人头,恨声道:“早知会这样,我宁可劝主人早些去无垠之海,就算没了心,也好过生死不明地躺着……” 舒瑶站在风雪中,鼻尖冻得通红,失魂落魄道:“谢姮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吗?” 凌云子叹息一声,撑伞来到她身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你是谢姮的朋友,她自是愿意护着你,但不全是因为你,在她心里,这个天下也需要守护。” 或许他从前,并不了解这位谢姮长老,可目睹了这么多事,如今再想来,凌云子只剩唏嘘愧疚。 凌云子道:“瑶儿,为父从前错怪了你,谢姮,的确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她不止是你的恩人,亦是我太玄仙宗的恩人,整个天下的恩人。” 多余的话,说了也无用。 现在大家只能祈祷谢姮平安。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无汲殿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云渺子功力耗费过度,再次走出时,满头银丝已占大半,面容更显萧瑟苍老,聂云袖连忙上前搀着他,焦急问道:“师尊,谢姮她……” 云渺子摆摆手,摇头道:“心脉是护住了,应该不久就会醒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送一口气,便又听云渺子道:“只是情况还是有些不太妙,到底如何,还是要再观察观察。” 云渺子也没见过谢姮这样的情况。 所有的伤势加在一起,再加上体内那颗心自带的禁制,元神有了裂痕,每一点,都是在威胁她的性命。 “莫怪我说话难听,只怕还是活不久了……” 云渺子的话散落在呜咽的北风中,拂袖而去,背影亦是苍老佝偻了几分。 众人刚刚展露的笑意,便都僵在了脸上。 他们从各自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清晰的恸意,隐隐已有哭声传来。 寒冬呼出的气在风中结成霜,染白了如雪眉睫。 这个冬夜,如此之冷。 - 冬日最后的一场大雪,掩盖了厮杀过后的血腥气,冲刷走了一切生与死。 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第一朵春花绽开时,舒瑶抱着怀里的小雪鸮,沿着山路采集,做了个精致漂亮的花环。 她跟白羲说:“谢姮戴的话,一定是很好看的。” 白羲颓靡地趴在舒瑶怀里,舒瑶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回到无汲殿去,把花环放在谢姮床头,摸着谢姮日渐枯萎泛黄的长发,抽噎着道:“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又回太玄宗了,让你又找不着我。” 舒瑶在说气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上次就是因为她的离开,才让谢姮孤立无援地蒙冤,又连忙握着她的手道:“算了算了,我这次哪也不去,只是……你可不可以,醒来看看我?” 齐阚后来派人把谢姮断裂的思邪剑寻来,让天下最好的铸剑师接好,重新放在了谢姮床头。 聂云袖每日都过来诊脉,只是每次诊脉过后,她都会一言不发地离去。 谢涔之看在眼里。 他每夜都坐在床边,白日他们一波一波地来,夜里便只有他一个人陪着她。 一开始他以为她回心转意,肯重新接受他的真心,为此,不修无情道也无所谓了,他的心已经彻底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只是如今,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根本不是回心转意,只是来诀别的,是么?”他抬手,拢着她鬓边的黑发,眼睛里满是血丝,“做完最后的事了,便再也没有牵挂了,你就算要走,也不肯带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离去,要走得干干净净,再无牵扯。” “即使为此而死,你也毫不犹豫。” 谢涔之抿紧了唇,说到此,望着她的眼里爱恨交加。 又是恨她的无情割舍,又是爱她无法自抑。 阿姮倔强的性子,他最是了解。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纵使拒绝无数次,为此冷眼相待,她仍旧一腔热枕,让他动摇心神。 她不再喜欢他了,便是到死,她也不曾再对他露出温柔含笑的眼神。 云渺子说时日无多,他逼他给出一个具体的时日,那便是一个月。 没有更多。 这让他怎么甘心? “谢姮。”他一字一句地叫着她的名字,咬牙道:“别以为这便能彻底与我形同陌路。” “谢涔之从前不知爱你,如今既已深爱,你教我如何割舍?” 他怎么才能活生生把她从心里挖出来? 连心魔都是她的模样。 他此生一道死劫是她,命格无法更改,师尊劝他斩劫自救,但既是劫,又如何狠心割舍? ——“你何必跟着我不放?” ——“你是要回藏云宗吗?那我可不可以也跟着你去藏云宗?我没有家,只认识你,可以和你一起回去吗?” 她要斩断一切,魂飞魄散也好,不再做谢姮也好,就是要斩断对么? 他偏不与她斩断。 此生此世,甚至是来生来世,他都不想再放开她丝毫。 谢姮昏迷的第五日,盼着她醒来的众人,已逐渐丧失了希望,有人甚至询问后事如何安排,宜尽早准备等等,可谢涔之却做了个令全天下震惊的决定。 ——他要娶她为妻。 她本就是他的未婚妻。 多年未履行的婚约,未给的名分,他全都给她。 结契为道侣,藏云宗宴请天下,声势浩大,然而新娘昏迷不醒,繁华中独独少了热闹喜庆,各大仙门死伤无数,连来者都少之又少。 世人都知,当年谢姮喜欢陵山君,喜欢得人尽皆知,爱到了骨子里。 却也知,如今陵山君娶谢姮,不过执念深重,一厢情愿。 也许新娘永远都不会醒来。 殿中红烛摇曳,人影摇晃。 聂云袖为谢姮换上精美的嫁衣,梳好发髻,涂上脂粉,少女靠在床头,无声无息。 这场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婚礼,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涔之入殿之时,殿中只剩下安静沉睡的少女。 身穿红衣的青年一步步朝她走去,微微弯下腰,借着烛火,看到她精美的容颜。 他要想把她抱起来,去走过他为她布下的九九八十一根鲛人烛,这是她在无垠之海问过他的,他那时便告诉她,这象征着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他和她之间的时间,绝不会只有一个月。 谢涔之抬手,手指正要碰到她,那双紧闭的双眼,却突然睁开。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在红烛下也没有暖意。 谢涔之不料她突然醒来,眸底忽地一亮,手指颤抖着去抚她,像是有些难以置信,“阿姮……” 谢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突然一扯红唇,垂目抬手,在他的目光之下,拉住头顶精美的凤冠。 用力一扯,哗啦一声。 珠串溅落,步摇尽断。 她将那凤冠狠狠掷落在地。 第44章 “被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那凤冠以珠宝缀饰, 翠凤衔珠,金丝珠花绞着凤尾,加以剔透的红宝石, 色泽艳丽, 流光溢彩。 随着一声巨响, 精美的凤冠被狠狠砸落, 发出“叮”的一声, 莹莹发亮的明珠骨碌碌滚落在地。 其上振翅欲飞的金凤, 如被凄然打落枝头。 谢姮掷得毫不犹豫。 谢涔之停留在她颊边的手, 猛地一僵, 死死地盯着她,“阿姮你——” 他眼底如火迸溅,又满是难以置信。 触碰她的指尖冷如冰霜,没有一丝暖意。 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愿嫁给他?他费尽心思为她筹备的盛大婚礼, 她却如此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凤冠掷入泥里? 谢姮刚刚醒来, 纵使有脂粉掩盖苍白的容颜, 眼睛里也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无力。 可纵使如此, 她扬起长睫, 迎着他的目光,黑眸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慑人。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嫁。” 红唇一扯, 半是嘲意。 她就这么看着他。 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是她在等着。 她还记得那次,她也是伤得很重, 他没有过问她的意愿,便将她困在那间屋子里,她说过她不喜欢, 但是他一意孤行。 今日呢? 今日她不愿成婚,她在等着他用同样强硬的手段,逼她去完成这件事。 她自投罗网,又伤得这么重,反抗不了的。 他现在要对她做什么,她都只有乖乖承受的份。 少女穿着漂亮的红嫁衣,画着精致的妆容,唯独原本梳好的长发凌乱散落,鬓边几缕发丝在眼前晃动,显得又凌乱虚弱,又楚楚动人。 她说完便闭上眼。 “怎么了?”外面的人听到里面传来的奇怪动静,连忙隔着殿门询问,“君上?需要属下进来吗?” 谢涔之原本满心欢喜,却被她的举动冲得烟消云散,只余下彻骨寒意,更难掩几分惊怒与不甘,已有几分强硬之意。 但见她如此态度,知晓她如何看他,心里只有更冷更凉。 谢涔之猛地闭目,收回抚着她的手,五指沉沉捏响。 “我们不急。” 他低头,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手臂收紧,温柔地抱紧她,低声道:“阿姮,我们之间不能就这么结束。” “你不愿,那要如何才肯愿意?你本就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事实,这名分我该给你。” “我一直……都很喜欢阿姮,你若肯再信我一回,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阿姮,就算你怨我,我也无法再放开你。” 他说了很多,近乎自言自语,谢姮被他抱着,有些想挣扎,又觉得头晕,眼前的烛火带了重影,一阵天旋地转。 谢涔之自顾自地说了很久,发觉她一直没有回应,再次放开她时,发现她又昏睡了过去。 方才的苏醒,像是昙花一现。 但是她的意志比谁都坚定,即使是昏迷了,一只手也抵着他的胸口。 她在抗拒他。 他心底一阵尖锐的疼,死死抿着唇,强忍着狼狈,下令延后道侣大典。 谢姮再次醒来时,是在半日后。 但是有了第一次苏醒为经验,第二次再醒来时,她不想与他们纠缠,便没有再睁开眼,继续闭目冥想,佯装昏迷。 她只听到身边有人走来走去,整个宫殿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她还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其中,舒瑶的声音满含哭腔。 哭得这样难过……谢姮大概能猜到自己怎么了。 大限将至。 原来,她选择回来做个了解,是给“谢姮”安排了这样的结局。 谢姮被舒瑶哭得也有些感伤,但却少了些许压抑,大概这便是了断尘缘的好处,道心已成,再无挂碍,明知道自己要离去,也不会再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 谢姮的装睡瞒得住舒瑶,但瞒不住云渺子和谢涔之。 谢涔之夜里回来的时候,她便又睁开了眼睛,他虔诚地亲吻着她的眉心,沿着往下,却唯独不吻她的唇——阿姮的眼神总是像刀子,在他动情时一刀刀凌迟着他,让他自惭形秽,无法去吻住她的唇。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他正一意孤行,无法回头。 心魔还在生长。 谢涔之不看她的眼睛,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他怀里,端起一边的药,慢慢喂她喝。 他亲自喂她,一边喂一边低声哄她,动作耐心温柔,不厌其烦。她从不搭理,只是汤匙到了唇边,才不情不愿地张口咽下去。 谢姮心知自己已是残破之躯,她不信世上有什么药能救她的命,所谓喝药,都是他们在自求安心的徒劳。 过了那夜,谢姮苏醒的消息才传了出去。 很多人都来探望她。 白羲趴她的怀里,跟她说这些日子以来的事;舒瑶也握着谢姮的手,不肯离开。 “谢姮,外面的花都开了,等你伤势好一些了,我们就出去玩儿,你还没有去过太玄仙宗吧,上次你救了我的师兄们,他们可仰慕你了,私下里跟我说,给你准备了很多谢礼。” 舒瑶说着说着又要哭。 谢姮心里叹息:这傻姑娘,就算要瞒着她好不了的消息,也不知道装得像点儿。 除了他们,还有很多人亲自过来向谢姮道歉,齐阚这些日子一直在四处奔波,寻求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灵药,殷晗也不见踪影。 凌云子请出了太玄宗珍藏的万年玉蟾的内丹,亲自过来送给谢姮。 凌云子对谢姮深深一拜,“你救我太玄宗满门,是我凌云子的恩人,亦是整个太玄宗的恩人,日后如有所求,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事,我太玄宗上下愿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姮说:“不必如此。” “我不是为了谁,若想报恩,便给我一段清净的日子。” 让她安静地离开。 其实最难过的那段日子没过很久,但是谢姮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一种近乎于隔岸观火的冷漠态度,看穿了这一切因果。 失望并不是因为一件事,是在日积月累中加深的,容清之事只是一个契机,然而那些来自每个人的微小漠视,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却能在无声无息间杀人。 这种亏欠,说让他们付出多惨痛的代价,不至于。 但她有立场选择不原谅。 她很累了。 最后一次拔剑,她累了,思邪剑也累了,断剑修复如初,但里面的剑灵已与她彻底告别。 - 谢姮又见了一面江音宁。 江音宁满脸都是被火灼烧的疤痕,丑陋不堪,亲眼目睹母亲的死让她受了极大的刺激,每日戴着最沉重的镣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叫天天不应,按照吩咐,每隔三日她都会受一遍刑罚,一条腿已经断了。 漫长的折磨,已经让这个昔日活泼可爱的小师妹,变得失魂落魄。 但她一看到被众人簇拥的谢姮,便又开始歇斯里底地尖叫。 “谢姮!都是你!” 江音宁面容扭曲,死死盯着谢姮,颤抖道:“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明明都应该是我的!你夺走了师兄,夺走了他身边唯一的位置!都是你,让一个外人一样回到这儿来,明明你才是后来的那一个!都是你把我害成了这样!” “你现在得意吗?你终于得到师兄了,你毁了我的脸,你还杀了我娘!现在没有人再能威胁到你了!” 江音宁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字字狠毒扭曲,又突然尖声笑道:“可那又如何?你也没有赢啊,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看来也活不了几天了,谢姮,到底还是我赢了……啊!” 江音宁话未说完,一边的齐阚眉心一抽,突然一脚狠狠将她踹翻,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句“活不了几天”,神色各异,悄悄观察谢姮的脸色。 谢姮平静地看着江音宁。 事到如今,江音宁还是把她当成了对手。 她以为她在和她争宠,争这藏云宗的一切,争他们的宠爱。 若仅仅是如此,谢姮也不会对付她。 倘若江音宁真的是个好女孩儿,比她好上千万倍,她也无法阻止身边的人不去喜欢江音宁,也算她还不够好,注定得不到。 但江音宁与魔为伍,屡次杀她,陷害她身边的人。 这让她怎么能忍? 事到如今,江音宁仍觉得是她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她还在想着争宠,用手段去祈求所有人喜欢她,谢姮看着她,只觉可怜可笑。 无药可救。 一边押着江音宁的弟子“呸”了一声,“什么输赢?就凭你,心胸狭隘恶毒自私,也配与谢姮长老比?” 江音宁痛苦地蜷缩在地,那弟子扯了扯她身上的铁链,又对谢姮恭敬地拱手道:“长老,君上吩咐过了,如何处置她,全由您定夺。” 谢姮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只道:“废了她的修为,断了她一双腿,扔下山去罢。” 她复而睁眸。 又在江音宁怨毒的目光下,微微一笑道:“既然她觉得自己赢了,那便让她再活一百年,余生在泥里抬头看清楚,我最后是怎样的结果。” 向来温柔的谢姮,也有极冷的一面。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展露的平静冷淡的一面,隐隐让很多人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说不上来,总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来自神族的、高傲又决绝的陌生感。 虚无缥缈,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抓不住。 江音宁要被拖下去,听到谢姮这么说,便突然慌了,她拼尽全力地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划破了那些来拉她的弟子,“我、我不要这样活下去!谢姮你杀了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她环视一周,终于寻得一个刚刚走进来的熟悉身影,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出去,连滚带爬地抓住殷晗的衣摆,“殷晗哥哥!你明明最疼宁儿了,求求你念在从前,救救宁儿好不好……” 殷晗突然被她拽住,身体一僵。 他手上还端着一碗药。 这是他这几日日夜不休,按着云渺子说的方子熬的,打算亲自端给谢姮赔罪。 打从斩刑台上真相披露一半时,殷晗便知道自己大概弄错了,后来真相彻底大白,他便变得从未有过的沉默,还是拉不下脸来承认错误,可愧疚又折磨着让他,让他一直自相矛盾。 直到谢姮最后那次力挽狂澜。 殷晗如今只想弥补谢姮,他年少天资卓绝,才爬上右尊使之位,也算不可一世,却从未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无地自容,怀有如此之深的歉疚。 他虽未曾参与江音宁的阴谋,可从头到尾,他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之一。 如今突然被江音宁抓住衣摆,殷晗僵在了原地,江音宁还在反复哭叫着“殷晗哥哥”,殷晗只感觉谢姮的目光扫了过来,让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冻住。 江音宁的每一声,都在提醒他做过的一切。 他一时怒极,抬脚将江音宁踹开,恨声道:“我当初是瞎了眼!早知你如此恶毒,我早该亲手杀你!” “啊!”江音宁被踹中心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又被人拖了下去,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 江音宁哭叫的声音远去。 殿中寂静得让人心慌。 殷晗端着药的手紧紧蜷起,甚至有些失去知觉,他暗暗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迈出这一步,朝谢姮走去。 “谢姮师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师妹”,从前都是直呼大名,语气也尽量轻柔,“先前的事,是我不分是非,害你遭受委屈,如今……我已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求师妹原谅,只望师妹能好好疗伤,日后师妹要打要罚,我都甘愿承受……” 少女安静靠在床头,没看他。 殷晗又鼓起勇气说出最后一句:“……这是我用了几日熬的药,师妹若不嫌弃,服下如何。” 她还是没动。 齐阚忍不住抬手低咳一声,虽是众目睽睽之下,可殷晗如此诚意,的确还不够。 殷晗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这些药,是我亲自去化外幽山采的,里面还有两只千年仙兽的内丹……对师妹的伤势有好处。” “师妹,你纵使不原谅我,也莫要与自己的身体置气。” 他的语气已近乎乞求。 谢姮终于抬起了手。 殷晗面色一喜,连忙凑上前去,将那碗药递给她。 谢姮的手指触碰到那碗药的刹那,眼前突然一黑,强烈的眩晕加上短暂的失明,和那日与鬼都王战斗如出一辙,她忍不住喘息一声,指尖的力道一松。 那药突然一翻。 “哗啦”一声,瓷碗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溅起的汤汁瞬间烫红了谢姮的手指。 “谢姮!”舒瑶惊叫一声,第一个冲了上去,猛地推开殷晗,聂云袖和白羲也随之而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围着谢姮,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手指。 不过是烫了一下。 修炼之人,刀剑都中过不少,这样的伤还不如脚崴了一下,但是每个人都表现得如此惊恐——在他们眼里,谢姮已经成了易碎的瓷娃娃,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殷晗怔怔地望着地上碎裂的瓷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方才……他明明没有松手,他是亲眼看见她接住了的。 他还来不及解释,随即又被白羲狠狠推了一记,白羲指着他骂道:“你要不是真心对我主人道歉,干嘛还摆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舒瑶愤怒地瞪着他,“你太过分了!” 聂云袖说:“谢姮这么虚弱,你还为难她。” 连齐阚都沉声道:“殷晗,你到底是不是诚心悔改?!” 而后谢涔之闻声赶到,听说来龙去脉,令殷晗受三十鞭刑,跪在外面思过。 殷晗想解释,但百口莫辩。 殷晗捱了鞭刑后,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来往的很多弟子,都指着他窃窃私语,话题无非是他如何陷害谢姮,还借着送药的名义故意伤她,如此卑鄙无耻。 风吹雨打过了一夜。 翌日一早,殷晗还跪在那里,背脊笔直,一动不动。 谢姮有了力气下地,舒瑶给她裹紧披风,小心地搀着她,兴高采烈地跟谢姮说,外面的花都开了,可以出来赏赏美景。 谢姮跨出门槛,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殷晗。 她突然对舒瑶道:“我有些渴了,舒瑶,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舒瑶连忙道:“好!谢姮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着就飞快地跑回去了。 谢姮慢慢走到殷晗身边。 昨日她的确接住了碗,可是失明突然发作,手指的确没了力气,才不小心洒了。 她没想过陷害谁。 但事情发生后,她没有为他解释。 看着他被误解,就像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她现在站在这儿,俯视着殷晗跪了一夜的狼狈身影,他背脊上交错着鞭痕,血迹已经干涸。 她问:“被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她当初,就是这样被冤枉的。 第45章 卫折玉。 “被冤枉的滋味, 好受吗?” 谢姮只问了殷晗这一句话。 点到即止。 她转身而去,多余的话都不再说。 这是谢姮唯一给殷晗的教训。 她没必要在意殷晗如何,或者说, 经历那些事后, 她已经不将殷晗放在眼里, 她的眼睛里装的, 只会是自己需要在意的人。 殷晗面对谢姮的质问, 只低声道:“对不起。” 这时舒瑶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 谢姮转身, 挽着舒瑶的手臂, 与她一路说说笑笑。 谢姮虽病得重,但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她无论走到何处,他们都是小心翼翼地护着。甚至是从前不可擅自闯入的密阁, 如今都是想去就能去。 但无论她走到何处,都有一些人贴身跟着。 但凡一些风吹草动, 谢涔之便来得极快, 她看他如此紧张她的一举一动, 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他怕她突然诀别。 又过了五天, 谢姮的身子又出现了新的症状。 ——她看不见了。 那日谢涔之亲自喂她喝药,向来抗拒的谢姮却异常乖巧地坐着不动, 他以为她肯接受他了,却发现她的眼神空洞,毫无焦距。 手中的碗骤然碎裂, 谢涔之连夜召来云渺子。 谢姮之前的失明只在一瞬间,但如今却时常持续大半日,伴随着长期的昏睡。 云渺子说:“谢姮长老受损的乃是元神, 所谓失明,只是魂魄不稳的征兆之一,等到一个月期满,她的元神……会彻底消散,直至魂飞魄散。” 天道不放过每个神,更何况她介于人与神之间,即便是呼吸,都是在消耗元神。 噩耗再次传遍天下,众人极为哀伤,唯独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女,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舒瑶来找她的次数更多了。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拉着她的那只手,冰凉纤长,骨节分明,骨骼略大些。 谢姮问:“舒瑶,你今日怎么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舒瑶不太自然的声音才响起,“那个……云渺子说了,你现在身体虚弱,需要清净,我就……少说一些话好啦,怕打扰你休息。” 舒瑶站在不远处,小脸纠结成一团,一边说,一边哭丧着脸,默默瞅着坐在谢姮身边的谢涔之。 男人温柔地掖着谢姮的背角,时不时抬手拢拢她鬓角的发,只是抬眼扫过来时,看着舒瑶的眼神中含着淡淡的警告。 舒瑶缩了缩脖子。 她心道:这陵山君也忒离谱了些,趁着谢姮失明假冒她靠近,就算这样,谢姮也不会领情啊。 还非拉着她过来配音。 后来舒瑶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找她了,连礼物都堆积成山,只求舒瑶帮这个忙。 他们都要假扮舒瑶靠近谢姮,因为大家有目共睹,谢姮的知心朋友没有几个,唯独面对舒瑶时,才肯时而展露笑意。 谢姮总是很敏锐,时常一个问题,让舒瑶无言以对,舒瑶觉得自己破绽百出,已经快瞒不下去了,但突然有一日,谢姮也不再主动说话,舒瑶得以继续隐瞒。 舒瑶觉得不太对劲。 她悄悄跟白羲说:“我觉得谢姮肯定看出来什么了。” 白羲说:“当然啦!我主人可聪明了,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就这样维持表面的和谐,她说她知道你们没有恶意,可是她累了。” 舒瑶沉默,眼底又有了泪光。 - 谢涔之又一次心魔发作,来得毫无征兆。 后山秘境的寒池白雾缭绕,温度冰冷彻骨,谢涔之一动不动地浸在寒池之中,脸色苍白,周围黑气缭绕。 那心魔环绕着他,一声声地低喃:“已经不到一个月了,涔之,待我死后,你会忘了我么?”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谢涔之再有权势地位,可你怎么敌得过天道命运?天道欲灭神族的传言,你小时候,你爹爹不是跟你说过么?就算谢姮今日不死,将来也会死的。” 他又咬牙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你死。” “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让你死,可就是你害死我的呀……” 那声音变得尖锐,震得他耳膜生疼,他气息不稳,额上全是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打着抖,死死地抿着唇。 他突然抬手,不顾体内乱蹿的气息,猛地封闭六识。 那心魔看他如此,磔磔怪笑一声。 - “谢涔之今夜心魔发作了。” 天边巨大的圆月之下,少年幽黑的眸底深不见底,轮椅扶手倒映着月光,侧颜白得如玉般剔透。 藏云宗的夜风可真凉。 少年抬起手指,指尖触碰着一缕阴灵,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他闭目感受着四周的一切。 谢涔之心魔发作,藏云宗的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就连谢姮身边养的那只鸟,都躲在暗处悄悄地哭。 看来谢姮真的快死了呢。 鬼都王抬手杀了一只灵兽,用灵兽之血掩盖魔气,身形一掠,来到无汲殿外,轮椅浮在空中,无声无息地掠了进去。 床榻上的少女,正裹着披风,安静地坐着。 床头放着一盏灯,紫金貔貅香炉吞吐着袅袅药香,而靠近她时,却闻到一时绝然不同于药香、自带的奇异香甜之气。 传说上古神陨落,遗蜕自带异香。 这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少年眸色漆黑,眯着眼睛打量着谢姮,闻到她发间的淡香,看着她几缕长发掩盖下,那条在莹白肌肤下跳动的淡青血管。 不知为何,他抬手,拨开她的发,手指摩挲着她颈间那根血管。 谢姮微微偏头。 她垂着睫毛看着下方,眼神没有焦距。 ——他事先用阴灵试探过,今夜谢涔之封闭六识,她双目失明,不会知道是他。 鬼使神差的,他就是想来看看,谢姮害他屡次吃亏,她自己又病成了什么样子。 还真的快死了啊。 她现在一定以为他是谢涔之。 原来谢涔之碰她,她还真的不会反抗。 他摩挲着那根血管,只要轻轻划破,她就会失血而亡,少年挑起唇角,报复般地肆意划动手指,像是在挠着一只猫,眼底黑雾笼罩。 “干什么?” 她突然问。 一边问,她一边往后避了避,她的肌肤太细嫩,被挠过便留下一层淡淡的红印子,躲的动作落在人的眼里,偏偏就是有种难言的娇怯。 鬼都王讽刺地扯起唇——见了她一百年油盐不进的样子,这副娇弱的样子倒是罕见。 他不说话,又故意把手指往前探了探,摩挲着她的下颌骨。 手指虚虚握着纤细的颈子,等同于握住她的命脉。 鬼都王第一次碰女人,自以为这种按住命脉的动作,就是最大的捉弄,就是想用谢涔之的身份,故意欺负挑衅她,倒是想看看她对谢涔之到底有多不一样。 她要是挣扎,他就立刻掐断她的脖子,给谢涔之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要是连这都不挣扎…… 鬼都王的笑容越发讽刺。 “鬼都王,你对我动手动脚,是想干什么?” 谢姮突然抬眼,清透的眸子直视着他。 “……”鬼都王笑容一僵。 他如同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收手,连带着轮椅都往外滑,几乎是突然弹开的。 他眯眼盯着她,眸光闪烁。 想起方才他居然被她给骗了,他额头青筋一跳,突然恼羞成怒:“你没瞎?” 谢姮:“你才瞎了。” 她能看见的时候还在假装失明,只是为了清净,不是给人随便碰的。 旁人都举止正常,唯独这个魔头一来就干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装不下去了。 谢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方才莫不是以为我看不见,故意这样捉弄我?你以为我会把你当成谁?” 鬼都王:“……” 他当然不会说是谢涔之,少年冷哼一声,语气突然变得诡异起来:“看你病得半死不活,到现在还这么嘴硬,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不知死活? 她已经要死了,当然不知死活。 少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说她,突然看见谢姮低头咳了咳,她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也跟着咳出来。 她唇角有血,哑声道:“劳烦帮我倒杯水。” “……”鬼都王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抬起手指,魔气控制着茶壶倒了一杯凉水,递给她。 谢姮:“多谢。” 谢姮润了润嗓子,气才顺了些许。 她微微闭目,继续冥想。 少年坐在床头,冷眼盯着少女萎靡虚弱的样子,她唇上沾了一点水光,显得饱满欲滴,唯独脸色白得如纸,仿佛随时都要断气了似的。 这一百年,他无时无刻不在说要杀她,觉得她碍眼得很。 他也亲自下令不许手下救她,但真的看到她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又完全不开心。 他心里突然腾起一股烦躁之意。 他冷笑一声,不耐烦地问:“就这么死了,为藏云宗那些人而死?你甘心?” 不知道为何,先前他们还在你死我活,他现在居然和她坐在一起。 还聊起天来。 谢姮沉默,忽然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刚被关在封印里的时候,为了报复别人而沦落至此,或许一生不见天日,你又甘心么?” 他甘心么…… 他一开始无比愤怒,恨不得燃尽魂魄,也要拖着他们一起去死。 他当然不甘心! 少年一怔,随即冷笑,字字阴毒道:“我便是为仇恨而活,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该死。” 谢姮点了点头,却说:“至少,你还知道为何而活。” 可她一开始便不知道。 所以她听从别人的话,去看守封印了。 最初他在封印里可凶了,谢姮单纯无知,被他惊吓过,不明白这个魔头的戾气为何如此之重,她听说凝聚戾气的乃是执念,他的执念这么重,一定是有很不好的过往。 她那个时候不懂他的痛苦,只听师尊的话,认为他十恶不赦。 后来她也遭遇了不开心的事,便明白了很多。 所以她后来,从未说过鬼都王有多执迷不悟、大错特错,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没资格评价的,但她还是出于谢姮的立场,继续与他作对。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选择。 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 鬼都王眼神变幻,睫毛轻扇,想起自己的那些事,眸底的冷光黯淡了几分,如覆了一层雪花。 谢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突然想起自己最近一次去的密阁。 她现在再去密阁,守备没有再阻拦,她想起从前镇守禁地之时,鬼都王和她交换的条件,是查一个人。 她听说鬼都王自称是谢涔之的弟弟。 于是她直接去找了记载谢家的书册,发现少了一页。 但她又想起了窥灵仪。 上次她就是用窥灵仪,听到了很多关于她和谢涔之的话。 窥灵仪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她听到了一些过去的声音。 ——“卫折玉,你这个小孽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折玉,离了这里,记得封住自己的妖力,不能被藏云宗的人追杀到。” ——“宗主,卫折玉是个妖孽,属下劝宗主尽早杀了他!永绝后患!” 窥灵仪里面画面很少,更多的像是被人为用什么封印住了。 但是有一个画面,引起了谢姮的注意。 是一个小男孩,一身是血地被人丢下悬崖。 正是落炎谷上面的那座断崖。 而那个小男孩,与谢姮在窥天镜里看到依偎着小龙的小男孩,长得一模一样。 那小男孩腿上都是血。 所以……是不是鬼都王? 为什么独独只有鬼都王知道落炎谷的存在,提前让江音宁做那些事,甚至不意外她烛龙的身份。为什么他这么恨藏云宗,刚破出封印,甚至不等恢复修为,就要攻打藏云宗。 如果是他,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她的事。 谢姮决意试探一番。 她突然唤道:“卫折玉。” 鬼都王正出神间,突然听到那陌生又熟悉的三个字,身子一僵。 他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刹那间翻涌出戾气,猛地出手掐住她的脖子,“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果然是他! 如果不是他,他第一反应不会是她在叫他。 少年似乎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不对,眼底掠过一丝惊怒,掐着她的手愈发用力,眼尾猩红一片。 仿佛这三个字,触及了他的什么逆鳞。 她微微仰着头,被他掐着颈子,却丝毫不乱。 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认出我的?” 认出她就是当年那条小龙。 第46章 命定相克,不死不休。…… 鬼都王眼神极其阴沉。 掐着她的手指不断缩紧, 他看到她脸色惨白,眼神刹那间涣散,却根本没有挣扎。 直到她哑声问了那一句。 少年一怔, 猛地松开手。 他像是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手指用力蜷起, 冷冷盯着她, 看着她艰难地喘着气, 散落的长发挡住大半的脸颊, 颈间的掐痕触目惊心。 手心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 像火顺着指尖烧了起来。 少年黑眸含着复杂的情绪, 盯着她的眼睛逐渐泛起血色。 “这世上没人知道我的名讳。”他阴冷冷地一笑,一字一句道:“因为叫我名字的人,都被我杀了。” 他讨厌卫折玉这个名字。 他占领了鬼都,自称鬼都王, 这世上再也无人用那个曾经软弱的名字叫他。 谢姮喘着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 她如今稍微一动便难受得很, 鬼都王看着她如此痛苦, 扣着扶手的手指微微用力, 眼神却还是冰冷的。 谢姮哑声道:“是啊, 马上我也要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无人知道你是卫折玉了。” 他们都只知道, 他是杀人如麻的鬼都王。 少年又听到她叫了一边自己的名字,眉心一抽,眼底黑雾翻涌, 戾气横生,又恨不得抬手掐死她。 心底邪火乱蹿,原本自以为的气定神闲, 完全被她打乱。 卫折玉? 就算世上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又如何?! 他讨厌这个名字,甚至是怨恨憎恶,谁也没资格这么叫他! 她以为她知道了,就能左右他么? 他绝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少年这样想着,看着她的眼睛里又有了清晰的杀意。 原本还想让她再活几日,可现在…… 他不能再心软了。 鬼都王抬手,手指伸向她的脖子。 谢姮却突然说:“你不会杀我的。”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又温和,偏偏带着看穿一切的透彻,“你破出封印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斩刑台上救我。” 少年右手一滞。 谢姮捂着脖子,慢慢坐直,又继续道:“你明知道我更有可能跟着赤言离开,拉拢我毫无用处,为什么还屡次来找我?” “漫山遍野的跗骨花,是你帮我采的。” “白羲挑衅你多次,你连自己属下都杀得毫不留情,为什么不杀了白羲?” “我为了救人拖住你,如果你第一次下狠手杀我,其实也可以阻止他们加固大阵。” 她看着他,“为什么不?” 她太了解这个魔头了。 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即使被关在封印里,也是日夜不休地折腾,他的怨气铺天盖地,遮蔽了天泽峰上空的阳光,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吞噬。 所以她一开始觉得他很奇怪。 从敌对的立场上来说,他待她,根本不应该如此。 如今她大抵明白了。 他是当年那个坠落悬崖的小男孩,和她有些渊源,可是她没有觉醒,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他还记得,并且是第一个认出她的。 谢姮之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少年被她清亮的眼神注视着,刚刚建立起来的凶狠又被她几句话冲散,心头蓦地一空。 他眼底仿佛被刺痛,扭过头了去。 卫折玉冷笑:“自作多情。” 他收回手,烦躁地想走,轮椅刚拐了个弯,袖子一动,一个瓷瓶“啪嗒”一声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了谢姮的床边。 少女弯腰拾起瓷瓶,仔细瞧了瞧,“这是什么?” 卫折玉:“……” 他迅速上前夺了去,咬牙切齿道:“毒药。” 但是一介大魔王随身带毒药也太奇怪了点儿,以他的实力,现在要杀谁都轻而易举,不至于下毒杀人。 少年说完又反应过来,眼神有些恼火,有些狼狈地扭头,用力瞪了谢姮一眼。 谢姮安静地坐着,无辜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现在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外面风声晃动,突然有人的脚步声靠近,谢姮循声看过去,还未看见有人进来,那脚步声便又远去。 应该是巡逻的弟子。 “别看了。”卫折玉冷哼一声,“谢涔之心魔入体,如今自身难保,今夜他可来不了。” 谢姮落了落睫毛。 他看在眼里,以为她是见不到谢涔之失望了,又要出声嘲讽,突然听见她低低问道:“你这么急着攻打藏云宗,是不是藏云宗里面还藏着什么秘密?” 她这几日形同废人地躺在床上,但还是仔细思索过,她在窥天镜里看到的一切。 窥天镜里那把神剑,与她的心有关。 藏云宗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不知道的。 她此番回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查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她并不打算等死。 但她现在身体虚弱,要瞒着别人做点什么,几乎不可能。 但鬼都王出现了。 谢姮已经做完了最后的事,不再需要维持那些立场。 她答应过赤言。 汐姮,要平安回来。 谢姮朝少年抿唇一笑:“合作吗?卫折玉。” - 谢涔之从寒池中出来,勉强压着心魔,走出那暗无天日的秘境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骄傲。 他想回去看看阿姮。 阿姮还是安静地躺在宫殿里,一如既往的虚弱,如一株即将凋零的花。 月坠花折,他闻到她身上的异香,越来越感到心慌。 时间每流逝一点,他都越来越抓不住她。 谢涔之用力地抱紧她,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再次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下这句承诺,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如果说前几日他眼底尽是痛苦。 如今他的眼神,便是平静中压抑着一丝疯狂。 谢姮总觉得他要做什么。 他不像她从前所知的谢涔之,她对魔气很敏锐,隐约能看出藏在他体内的心魔。 他为她生出了心魔。 如果不在意,是不会如此的。 她终于信了他的真心。 如果是从前的谢姮,一定会高兴又心疼,可是那个谢姮,已经在斩刑台上被杀了,活下来的这个谢姮,已经对尘世彻底死心。 他再做这些,只会让她觉得可笑。 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 “没有结束。”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忽然低声道:“我有办法留住你。” 谢姮蹙眉。 她苏醒的时候不多,他每日待她睡下,便出去不知道忙着什么,谢姮发觉周围的灵气流动的方向不对,整个无汲殿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阵眼,连守备也变得森严许多。 她强撑着出去看,只隐约看到几个人的身影。 是南巫一族的服饰。 巫族? 这周围的法阵气息更浓了。 谢姮的心往下沉了沉。 谢姮破天荒地出来走走,那些守备怕她受凉,想将她请回去,但她不肯动,谁也不能对她如何,守备只好去通知陵山君,谢涔之来得很快,将披风罩在她的肩头,柔声道:“你身子虚弱,怎么不让人搀着?” 谢姮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陵山君,用巫术不是你的作风。” 他从前严于律己,对自己和门人都要求严苛。 绝不屑于如此。 他用力搂着她瘦削的肩,哑声道:“我只知,你最重要。” 谢姮闭了闭眼。 “谢涔之的心魔长得极快,凭他自己已经压不住了。” 卫折玉在前天夜里,寻机偷溜进来,这么对她说:“他已经被执念动摇道心了,真可笑,堂堂陵山君心魔在身,还瞒着所有人呢。” 谢姮问:“藏云宗的秘境入口,你可寻到了?” 卫折玉:“不难,我让我的傀儡跟着谢涔之,他想强行镇压心魔,自是要用神剑寒池的力量。” 但是谢姮被困。 她根本出不去。 少年眯着眼睛,又“啧”了一声,讽刺道:“谢姮,你被他看得这么紧,就算我寻到了秘境入口,你又要怎么脱身?” 谢涔之为了守住她,可是下了血本,连鬼都王这几日都极难靠近藏云宗,整个无汲殿遍布天罗地网,只要捕捉到任何魔气,谢涔之都会被惊动而来。 “除非你重伤谢涔之,这藏云宗的其他人,自是拦不住本君。” 重伤谢涔之…… 谢姮闭目道:“你再帮我一个忙。” …… 谢姮蓦地睁开眼。 她被谢涔之搂在怀中,不言不语,立在这生机勃勃的满庭春色之中,似是格格不入。 谢涔之已经习惯她的冷淡,只弯腰把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寝殿,放在床榻上。 他低头脱下她一双鞋袜,又用温暖的大掌替她暖了暖小手,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低声说:“我叫舒瑶来陪你。” “舒瑶今日在学着下厨,她说,想让阿姮尝尝她的手艺。” 他似乎默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已变得不值一提,总是爱与她提及舒瑶和白羲,似乎只有这样,她与他之间才稍微不那么僵硬冰冷,还能捉住一点温暖的柔情。 即使是这些微渺的柔情,他也求之不得。 他就像涸辙之鱼,只求她一滴水的施舍。 谢涔之说完便起身,转身要走,谢姮突然抬手。 她拉住了他的衣袖。 谢涔之身形一滞,蓦地回身,眼底掠动一丝亮光,“阿姮?” 谢姮扬睫看着他。 暖黄的微光在她眼睛里跳动,就算是烛火造成的错觉,这一瞬间,他也仿佛回到了从前。 从前温暖的阿姮,在朝他扬唇浅笑。 “你不是想娶我吗?” 她说:“我可以答应你。” - 谢姮突然回心转意,肯在最后完成道侣大典,无异于一场惊喜,她紧接着无论说下怎样的条件,谢涔之都愿意接受。 条件很简单。 谢姮说:“涔之,你还记得么?当年你我在无垠之海时,那场道侣大典举行的第一步,便是在姻缘柱上测姻缘,若二人命格不相冲,才可成婚。” “不如我们也测一次。” 她没说不成婚。 只是在结成道侣之前插入这一步,无论命格如何,她都可以与他完成婚礼。 谢涔之自然答应。 第二次举行道侣大典,谢姮主动穿上了火红的嫁衣,长发挽起,头顶是崭新的精美凤冠,她红唇娇艳欲滴,端坐在镜前,细细描着一对黛眉。 美目一扫,暗处蛰伏的少年满眼阴郁之色。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卫折玉眼底有火,强压着怒意道:“与他成亲?!” 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呢。 卫折玉又一次想活活掐死她了。 谢姮撑着桌子,艰难地站起身来。 她这一起身,绣着凤尾的精美广袖随风一掠,眉心金钿明灭,交映着鬓边的金步摇,满室琉璃璀璨。 她说:“人死之前,都还有回光返照一说,我给他的越多,他的心魔只会越深。” 少女穿着嫁衣的样子美极了。 卫折玉看着她,眸光沉沉,又满是戾气地冷嗤一声,“什么蠢办法。” 谢姮也不理他,兀自起身出去,可这一身凤袍实在太重,她才走了几步,额角便满是冷汗,突然虚弱地往前踉跄一步。 卫折玉分明没看她,却很及时地抬手把她往后一拽,扶住了她,唇角一扯,讽刺道:“连站都站不稳,还想着成亲。” “……”谢姮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只低头看了一眼,说:“你的轮椅压到我裙子了。” 卫折玉:“……” 少年表情一僵,猛地松开手,身形往后一闪,与此同时,外面的一群人也走了进来。 “吉时到了。” 他们将谢姮簇拥出去。 外面映目都是连绵的灯火。 九九八十一根南海鲛人烛制成的灯笼,象征成长长久久。 她记得从前很羡滟这样的婚礼,曾经想过,倘若有一日,那冷峻少年终于肯喜欢她了,她是否也会穿着嫁衣,与他一起走过这璀璨长路。 现在都是假的。 谢姮看着谢涔之朝自己走来,他穿着红衣的样子俊逸潇洒,比他从前练剑的样子还要好看。 “阿姮。” 他朝她伸手。 谢姮把手递给他。 灯火迷离,高台楼阙,星光洒落。 他们一齐来到姻缘柱前。 所有人静候台下。 姻缘柱感受到一对男女的靠近,隐约闪烁着光,随着他们越来越近,那光也越来越刺目。 谢涔之担心谢姮体力不支,全程用手扶着她,掌心的触感温暖有力,他眸色温柔,她娇柔如水,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 他们同时伸手,将掌心贴上姻缘柱。 ——“卫折玉,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擅长摄魂之术,给姻缘柱略动手脚,应是不难。” 她在等着。 姻缘柱骤然发出金光,金光环绕着谢姮和谢涔之,逐渐由淡金色的文字,浮现柱上。 谢涔之淡淡一笑,抬手握紧谢姮的手腕,“阿姮……” 他话未说完。 那金字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赤红色。 金色为天定姻缘,白色为普通姻缘,而赤色,则是极为罕见的凶煞死劫。 “凶煞大劫?!” 下面亦有人惊呼。 谢涔之的笑容一僵,脸色倏然惨白。 那姻缘柱上字迹浮现,一排赤色的字逐渐变得清晰。 ——“命定相克,不死不休。” 四周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命定相克。 不死不休。 从未有人测姻缘,测出如此狠绝的命格。 所有人都惊异地瞪大眼睛,四周一片哗然。 若是平时,测出这样的命格,他们甚至会怀疑是姻缘柱坏了。 因为实在是闻所未闻。 可如今。 在谢涔之冤枉谢姮,谢姮回天乏术之后,这样的话,又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不死不休啊…… 谢姮的确是要死了,也的确与谢涔之脱不了干系。 这预言看似离谱,可想想,又似乎应验了。 众人心思各异。 空气似乎都停滞了流动,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压抑。 谢涔之站在原地,脸色尽白,袖中的手已攥得没了知觉。 他第一次心如被狠狠剜了一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姻缘柱上的字。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第一次如此无措,又似不信邪一般,又拉着谢姮的手,再次将掌心贴上去。 一次又一次。 那姻缘柱的光黯淡下去,又再次亮起。 可每次都是赤色的字。 “不死不休”宛若刀子,在心上刻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眼底血红,身子微微颤抖,又转身握着谢姮的双肩,看着她眼睛急急道:“阿姮,不会如此的,我不信命,我们不会不死不休……” 谢姮安静地站着不动,冷眼看着他的狼狈。 无论发生什么,陵山君永远在人前端庄自持,高高在上,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失控。 他真的很喜欢她吧。 谢姮承认她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她认真地喜欢过他,懂得真心的意义,怎愿意在真心上作践。 可他不肯放手,便只有如此绝然的断绝方式。 长睫一落,她露出一个温柔又懂事的笑来。 “涔之。”她轻声道:“我本来就活不长了,不过是个命格罢了,怎能阻碍我们成亲?” “就算真的不死不休,死的也不过是我而已。” 诛心之言。 - 坐着轮椅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缓缓来到了暗处,躲在人群后,冷眼望着这一幕。 看到那赤色的字,他讽刺地勾勾唇角。 谢姮让他篡改命格。 谢涔之总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倒是很想看看谢涔之被打击到的样子,原是打算编造个注定恩断义绝之类的命格,狠狠打谢涔之的脸。 不过事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他根本无需更改。 这天定的命格,就是不死不休。 第47章 “我要重新变回汐姮。”…… 姻缘柱再次黯淡下来。 连同谢涔之眼底的光也熄灭了。 “就算真的不死不休, 死的也不过是我而已。” 她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说出这句诛心之言,眼底仍旧是平静的。 平静得好像……她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就站在这里, 冷眼看着他的狼狈。 嫁衣鲜红, 更像是血的颜色。 明明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 谢涔之何其聪明, 突然惊觉, 他犯了和之前一样的错误。 他还在期待她回心转意。 所以她设下这当众姻缘柱的局, 当着他的面, 用如此决然的方式告诉他—— 不死不休。 她没有说不成婚,可姻缘柱显示的是死局,在她命不久矣的情况下,他谢涔之, 还要不要顺势而行,继续强娶她呢? 反正, 死的只有她而已。 谢姮微笑着, 她的笑容很美, 却透出一丝冷意。 何止谢涔之觉得冷。 下方那些围观的人也觉得冰冷彻骨, 这世上最无力的事,就是明知错了, 却永远无法挽回,看着事情一步步继续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四周安静地只有风声。 “君上,不如此次道侣大典就……”就作罢了吧。 一片死寂中, 宋西临着实看不下去这场面,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声。 舒瑶也忍不住上前道:“谢姮若是不愿,何必还继续成婚, 这姻缘柱的命格虽不是完全可信,可是谢姮都这样了……” 有弟子也小声道:“若是宗主和谢姮长老当真无缘,其实就这样也挺好……” “这几日,我们只想让长老平平安安的。” “……”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无须谢姮再说什么,许多人都已经开始觉得不合适,出声打圆场,好像是谢涔之强迫的谢姮一般,可这一次,分明是她主动提出,用这样的现实,彻底将谢涔之从梦里打醒。 是生是死,他们都不适合在一起。 谢涔之浑身冰凉,眼底拢着一层血雾。 他的眼前已逐渐出现丝丝黑气。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放弃吧,就算你不肯接受现实,现在也再也无法改变了,你一辈子也得不到谢姮,她今后是死是活,都和谢涔之你无关了。” “是你不懂珍惜,一切都晚了。” 他闭目,低声道:“好。” 谢姮抬眼,看着他,像是没听清,“什么?” “我们不成亲了。” 他抬手,仔细看着谢姮姣好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穿着嫁衣的样子刻入心底,他淡淡一笑,强忍着喉间的血气,说:“阿姮,无论是成亲与否,你在谢涔之的眼里,永远都是他唯一的妻子。” “无论是生是死,今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用一切护你周全。” 谢姮一怔,终于敛了笑意。 她定定地看着他。 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他了。 简直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得像……从前那个说喜欢他的自己。 ——“既然不是不喜欢,就算不是喜欢,那也只是比喜欢差一点点而已,涔之都是我的未婚夫了,将来也一定会越来越喜欢我的,直到变成真的喜欢。” 如果她不是汐姮,如果没有做到斩刑台那一步。 她该会有多开心啊。 她可喜欢谢涔之了,可是这样的喜欢,马上要随着谢姮灰飞烟灭。 “谢涔之。”她突然很累,对他说:“结束了。” 他却摇头:“没有结束。” “执迷不悟没有好下场。” “我不信命。” “谢姮死了,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更好的人。” “我只认阿姮。” 他伸手抱紧她,转身对所有人下令,再次取消这第二次道侣大典,也不顾自己看起来究竟有多狼狈,弯腰把她抱起来,转身离去。 睥睨众生的陵山君,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暗中的少年冷冷地盯着这一幕,轮椅往前滑动,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谢姮沉溺在谢涔之怀里,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直到他把她抱回无汲殿中,放回床榻上,他突然额头泛起青筋,跪倒在床边,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是魔气侵入骨髓导致的血。 血珠溅上谢姮的手背,泛着丝丝黑气,他又急急伸手去擦,一边擦一边慌乱道:“对不起,不小心弄脏你了,我……我这便去收拾一下。” 他擦掉那些血渍,几乎是狼狈地落荒而逃。 谢姮怔怔地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染了血渍的手背。 “果然还是你了解谢涔之,他道心已毁,离入魔不远了。”卫折玉出现在黑暗的角落里,慢悠悠地来到谢姮身边,递给她一张帕子,“搽干净。” 他讨厌谢涔之的味道。 他随便在身上摸了摸,只摸到这个帕子,就不假思索地塞给谢姮。 少年的手指夹着一方洁白帕子,衬得手指干净白皙。 谢姮接过帕子,低声说了句“多谢”,瞧见帕子角落绣着精致的“凝”字,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这帕子绣纹精细,看起来像是贵重之物,你还是好好守着。” 卫折玉眯起眸子,收回了那帕子,像是想起什么,黑眸的光闪了闪。 他又问:“何时行动?” 谢姮低声道:“就现在罢。” - 谢涔之跌跌撞撞地冲进秘境。 他很快便做了一个梦。 像是梦,又像是现实,或者说,他宁可永远沉溺不醒,分不清真与假。 他浑身浸泡在冰冷的寒池里,强行用灵力冻结身上的血液,在一片神志不清的混沌之中,他看到熟悉的小姑娘坐在一片血中,朝他傻乎乎地笑。 他悚然一惊,急急冲过去,触碰到她的刹那,她又冲他腼腆道:“谢谢你的帕子。” 她的身影在他眼底变得透明。 四周一片寒冷。 又有人拉他的袖子。 他转身,看见安静瞅着自己的小姑娘,她小声对他说:“你别把我交给殷晗,他肯定会公报私仇的。好不好?” 他哑声道:“好,谁也不能动你。” 眼前的人又散成了黑雾。 “涔之,说好了要成亲。”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她穿着嫁衣,指着那姻缘柱,对他说:“你看,是金色的字,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没有赤色的字,我们不需要不死不休。” “我们拜堂吧!” 心魔在缓缓扎入他的心底。 他只能在这冰冷黑暗的地方瑟瑟发抖,任由心魔生长,继续自欺欺人。 躺在殿中的阿姮,干净无瑕。 而他在这里,浑身魔气,脏污不堪。 一团黑气聚集成实体,站在他的面前,他用力抱紧她,犹如抓着什么救命稻草,她也满怀着笑容,用力地抱紧他。 “对……” “就是这样……” “不用去管其他人,那都是假的,我们明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 “要想进入藏云宗最隐秘的地宫,首先要找对路。” 卫折玉走在面前,手指操控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阴灵,眼角眉梢尽是冷意,讽刺道:“道云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就是做贼心虚,唯恐藏云宗的那些见不得事被抖出去,不知加了多少道法阵。” 谢姮:“……” 道云仙尊毕竟做了她一百年的师尊,听见鬼都王如此骂他,她倒是有些不习惯。 谢姮换下那身繁重的嫁衣,现在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裙,长发披在身后——黑裙是卫折玉给她带的,美其名曰魔域只有黑衣,她只能将就一下。 谢姮瞧瞧自己,又瞧瞧少年身上的同款黑衣。 她极想腹诽。 二人不知不觉走到密林深处,放眼一望黑雾笼罩,看不见尽头。 谢姮环顾四周,发现此地她并不熟悉,她从前也未曾料到这里有个这么宽阔的密林,而且无论走多远,好像都还在原地。 “这是第一道结界。” 卫折玉蓦地挥袖,袖底卷起的黑气朝四面八方轰去,凝聚成黑色的薄片,“唰唰唰”极深,撞击着四周的空气,却好像砸在玻璃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咔嚓——” 像是撞到了透明的气墙。 谢姮原以为卫折玉只是化臻境的修为,但和他一战之后,她觉得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他体内好像埋藏着更深的力量,只是好像被积压在深处。 如今他一出手,谢姮眯起眼看得仔细,心道果然,他身上还有秘密。 她怀疑过他的实力,在密阁也顺便查过,只不过只查到一个半真半假的传言。 ——两百年前失踪的妖皇,是死于卫折玉手中。 卫折玉从极阴的鬼都爬出来,自立鬼都王,然后吞噬了妖皇的力量,又在极快的速度之下,杀去了魔域,同时掌控妖魔鬼。 但他不比谢涔之年长的话,算一算,两百年前他才那么小,怎么可能有本事杀了当时的妖皇? 但他这实力,又的确像是吞噬妖皇后才有的修为。 谢姮看卫折玉敲结界敲的辛苦,缓缓闭目,眉心金光闪烁,掌心缓慢引出一道上古玄火。 “去!” 轰然一声,火光冲向天空,循着卫折玉敲击的方向炸开,伴随着“哗啦”一声,气墙产生了无数道裂痕。 有用。 果然上古玄火,可以焚烧世间万物。 卫折玉转身,皱眉古怪地盯着她,谢姮努力咬紧牙关,再次尝试引火,只是她现在太虚弱,第二次就使不出先前的威力来,指尖蹿出一小缕火焰,又“啪”的一声,灭了。 谢姮:“……” “嗤。”少年扬扬眉梢,唇角一勾,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来,“身体虚弱就好好呆着,在我跟前,有什么好故意逞强的。” “交给我咯。” 少年轻笑一声,笑容里含了丝邪气,抬手打了个响指,两束光点朝谢姮飞去,飞快地环绕着她,结成一道透明的网,把她包裹其中。 这一次卫折玉再不收敛。 整个人从轮椅中掠起,虚虚立在空中,广袖被风鼓起,滔天的魔气向风浪朝四面八方冲刷而去,仅仅只在瞬间,就炸开了那些结界。 四周一阵地动山摇。 如此滔天的魔气,只怕已惊动了藏云宗的其他人。 卫折玉坐回轮椅中,拧着眉头,“走。” 他在前面开路,谢姮紧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耳边“嗡”的一下,一阵天旋地转。 谢姮站在原地,捂着头晃了晃脑袋。 卫折玉走了一半,发觉她没有跟上,转身看着她,便看见她一脸痛苦地蹲了下来。 他眉心一跳,又折返回来,不耐烦地问:“你怎——” 少女的双眼毫无焦距。 她又看不见了?卫折玉眼色一沉。 少年乌黑的眼珠微微一转,抿唇盯着她,忽然弯腰伸手,把她手腕一拽,往自己轮椅的靠背上一按。 “看不见了,就扶着。” 谢姮自觉身体已经越来越不行了,正在思忖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便被卫折玉拽起来扶住了轮椅,她先是一愣,茫然地盯着黑漆漆的虚空,第一反应是问:“你的轮椅……不是带毒的吗?” “……少废话。”卫折玉又不由得凶她一眼。 但她看不见。 谢姮努力摸索着轮椅,先找准了方向,感觉身体缓过了来了一些,才低声道:“多谢。” 多谢他,提前把毒抹去。 卫折玉没搭理她。 谢姮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废话,只跟着他慢慢往前走,听着耳边砰砰砰的碰撞声,应该是鬼都王还在继续破解那些复杂的法阵。 偶尔她没了力气,他会停下来再等等。 很快,他们就开始往台阶下走去。 周围气温也凉了下来。 “这就是入口。”卫折玉说:“看样子,前不久刚有人来过又走了。” 谢姮说:“应该是谢涔之,他是宗主,唯一可以出入这里。” 只是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咚—— 咚—— 谢姮的心突然跳动得非常用力,几乎要冲胸口冲破出去。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召唤着。 隐隐有种又熟悉又心慌的感觉。 谢姮抬手捂着胸口,她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卫折玉也双目猩红地盯着眼前的大门。 少年拂袖,魔气狠狠地撞击那座印着符文的石门。 可那石门极为坚硬,上面的符文越发明亮,鬼都王咬着牙,眼底一点点凝聚恨意,将生全身上下的力量都汇聚起来,源源不断地输向那座石门。 直到“轰”的一声,石门轰然倒塌,他几乎是急切地冲了进去。 狭窄的走道极为幽暗,一步步往下走去,一时竟走不到头,直到来到最寒冷的深处,一方极为宽阔的寒池这才映入人眼。 那寒池的温度如冰,即使不触碰,也感觉连骨头都要被冻住。 谢姮站在这里,能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魔气。 她突然往前几步,将手伸入寒池之中,闭目感受着什么。 她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我在窥天镜中看见,我的心被人从封印着一把神剑的寒池里捞出来。”谢姮低低道:“我能感觉到,就是这里。” 卫折玉环顾一周,冷声道:“这里没有剑。” 谢姮:“一定还有别的路,再找找看。” 卫折玉狠狠皱眉,突然抬起双手,掌心一并,拉出一道红色的符咒来,那红光极其妖异,映着少年眸底满是血雾。 那寒池开始滚动,隐隐有什么气息,在回应着卫折玉。 谢姮只听感觉到身边传来一股浓郁的妖气,完全不同于那阴冷的魔气。 ……妖气? 卫折玉是妖? 不对,妖的气息和他不一样。 谢姮突然心惊地想到了一个词——半妖。 就在此时,那寒池里的水往下褪去,逐渐露出里面的光景。 “下面还有一层。”卫折玉说。 ……就是有点高。 卫折玉扭头看了谢姮一眼,突然发觉,自己带了只不能打又看不见的小幼龙过来,根本是个小累赘。 又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 算了,当年的事,她早就忘了。 少年一阵晃神,又不自觉地磨了磨后牙槽,自己也没发觉自己纠结的表情,但还是对谢姮伸出手,“过来。” 谢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朝他走了几步,忽然被一股魔气缠着腰肢,整个人往下坠去。 他带着她飞了下去。 下方仍旧是一方寒池,池水中间却悬着一座巨大的透明棺材。 里面安静躺着一个女子。 卫折玉不料就这么突兀地碰见了这玉棺,死死地盯着玉棺里的女子,脸色倏然惨白。 “娘……”少年喉间溢出一声呼唤。 娘? 谢姮偏了偏头,仔细感受,果然发觉前面有一股浓郁的妖气。 这是一只极其厉害的大妖。 但是呼吸断绝,已经死了。 难道这……谢姮突然猜到了一丝奇怪的可能,毫无焦距的眸子微微瞪大。 绣着“凝”字的手帕。 卫折玉姓卫。 卫、卫凝?这名字好耳熟。 “我娘当年有个凡人名字,卫凝。”卫折玉瞥了她一眼,看清她的神情,讽刺地笑了笑,“谢姮,你应该猜到了吧?我娘便是两百年前失踪的妖皇。” 卫折玉的娘亲是妖皇。 他又自称是谢涔之的弟弟,还被封印藏云宗上百年,受尽折磨。 谢姮缄默不语。 好精彩的一出大戏。 怪不得他如此怨恨。 “所以。”谢姮轻声问:“世人传言,是你杀了妖皇,吞噬了她的修为,是假的吧?” “当然是假的!” 卫折玉抓着扶手的收一紧,狠狠一笑,笑得浑身颤抖,字字怨毒道:“是谢白昀杀了我娘!若非我娘拼死将毕生修为给我,我早就被野狼生吞活剥了!” 谢白昀,正是老宗主的名讳。 “世人皆知谢涔之是藏云宗未来的宗主,天生就是天之骄子,又怎知那道貌岸然的谢家人,用情杀了我娘?” 世人都只知道鬼都王杀了前任妖皇,自立为王。 他突然现世,年轻却厉害得像个怪物,并且拥有滔天的戾气。 三界无论妖魔,还是人,都怕极了他。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就是要世人恐惧他,害怕他,远离他!只要听见“鬼都王”三个字,就瑟瑟发抖! 他替正道背下杀死妖皇的名声,也是为自己立威。 谁又能想到,他其实是卫凝最疼爱的儿子? 卫折玉猩红的眸子一转,落在谢姮身上,又倏然冷静下来。 他阴沉一笑,“谢姮,你不也一样。” “谢家人都只会利用旁人,都一样自私无情!我娘当年被谢白昀哄骗,也喜欢极了谢白昀,和你可是一模一样的下场,被当成妖杀于斩刑台下。” “而我呢?从出生起便被关在笼子里,若非我杀了人逃出去,我一辈子都将见不得光。” “你说,我怎能不恨他们?!”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瞒着谢姮。 他盯着眼前瘦削虚弱的少女,她黑漆漆的双眼无神地望着虚空,下颌瘦削,下巴尖尖,广袖下一片空荡荡的。 他知道,谢姮也快死了。 卫折玉此生只接触过两个女子,都是一样的下场。 他笑容扩大,眼睛红红地睨着谢姮,满心都是寒凉。 谢姮一次又一次要找他拼命的时候,他满是怒意地盯着这只不知死活的小龙,心里除了滔天愤怒,更多的是哀凉。 娘亲不在了。 当年的小龙也不记得他了。 这个世界果然什么都是假的,他身边的人,都将离他而去。 他毁了这个世道又何妨? 等谢姮真的死了之后,他就彻底地灭了藏云宗。 谢姮也会死,也会被变成这具冰冷的尸体,然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此不堪的卫折玉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少年的心又犹如被灌了冷风,除了发自内心的怒,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迷茫。 “可以恨。” 谢姮突然开口。 少女温婉轻柔的嗓音,立刻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落睫道:“你看,我落得这样的境地,也没有原谅他们。” “可是,为了他们的错误,把自己一生都搭进去,不值得。” 卫折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讽刺地扬唇,“你没把自己搭进去?” 谢姮摇头。 她的嗓音虽然很轻,语气却很认真:“我来做个了断,谢姮,从不有始无终。” “我今日与你一起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出我的心的来历,只要能解开禁制,我就可以完全觉醒。” “我并没有想死。” “我要重新变回汐姮。”谢姮说着笑了,眼睛看向他的方向,含着笑意问道:“如果我变成汐姮了,应该会重新想起关于你的事吧?” 她虽从前不太待见这个魔头,如今既然知道他也与她有渊源,这世上任何与她走过一段的人,她都想要记起。 卫折玉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 他扭过头去,飞快地“嗯”了一声。 他迟疑着问:“那你……要怎么找来历?” 他想帮她。 第48章 “腿能好起来么?”…… 密室内光线黯淡, 只有玉棺泛着淡淡的莹光,不知何处的风吹了进来,刮在肌肤上, 吹起一片鸡皮疙瘩。 谢姮感觉冷, 抬手拢了拢胳膊。 她发觉自己此刻虽看不见了, 听力却极好。 她侧耳听着风声, 突然叫他:“卫折玉, 这里有风, 是从西边吹来的。” 少年偏头, 循着她说的看过去, 懂了她的意思。 西边,只有一堵石墙。 如果那里有缝隙透风进来,就说明墙外是一处开阔的地方,这分明是在地下, 不应该有这样的地方。 除非,那里还有路。 既然找不到机关, 那就……打碎它! 卫折玉的目光从玉棺上扫过, 突然拂袖, 魔气逐渐渗透进玉棺, 里面的躯体湮没成灰烬。 卫折玉抿紧泛着血色的唇,黑漆漆的眸底戾气翻腾。 ——他宁可毁了娘亲的躯体, 也绝不让谢家人得到! 谢姮感受到什么,往他的方向微微偏头,眉心一蹙, 欲言又止,少年又冷声道:“往后退几步。” 谢姮听话地往后退了退。 卫折玉抬起双手,掌心召唤出一柄泛着黑气的漆黑长剑, 蓦地往前一推,那把剑如有灵识,唰唰唰地朝前冲去,顷刻间轰开了那面墙。 尘土飞溅。 里面是一条极长极狭窄的甬道,通往地下更深处,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有风从里面持续灌来。 卫折玉:“扶住我的轮椅。” 谢姮抬手掩鼻,慢慢去摸索,她并不习惯在黑暗中行走,掌心先摸到一团柔软的东西,感觉不对,又继续往下摸了摸,掌心擦过少年密密的睫毛。 “……”卫折玉猝不及防,她的手突然朝自己发顶伸过来,便一下子僵住,那只手又顺势往下,扫过他的眉眼。 他眼角一抽,不耐烦地抬手,去抓眼前人的手腕,与此同时,她似乎也发觉了不对,也突然收手。 他这一抓,就正好抓住了少女柔软纤细的掌心。 卫折玉:“……” 谢姮:“……” 空气仿佛停住了。 两人同时咳嗽一声,又同时收回手,同时扭过头。 谁也没说话。 卫折玉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后知后觉地蜷了蜷冰凉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柔软光滑的触感。 他勉强抿了抿唇。 卫折玉定了定神,又不太自在道:“还不快点,时间有限,不能拖延。” 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语气都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平时故意的凶狠。 谢姮也未曾料到这样的情况,也有些不太自在,但她是无意的,既然那魔头先装傻,她便也没必要在意这个意外。 她老实扶住他的轮椅,这次特别小心,什么都没碰到。 谢姮:“走罢。” 二人朝甬道下走去。 谢姮隐隐觉得,她越来越靠近真相了。 那黑暗的甬道并不长,但跨入的刹那,便引发了这周围的机关,无数箭矢蕴含着强大的灵力,朝谢姮和卫折玉纷纷射来,要将他们活生生射成筛子。 这些机关在卫折玉跟前不值一提,谢姮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少年轻蔑的冷笑。 鬼都王虽阴狠毒辣了些,但做事的确是干脆利落。 能打,又极其聪明。 无疑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 有他在,谢姮毫发无伤,她只需要全程站在原地,无须担心任何事。 说起来很奇妙,她从未被人这样护在身后过。 从前都是她保护别人,无论多危险,就算拼出性命也要往前冲,习惯了之后,她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个会受伤流血的普通人。 谢姮想了想,还是再次对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谢谢你,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能体会到被保护的感觉。 “……”卫折玉正在施法,闻言一怔,皱眉道:“什么?” 谢姮正要继续往下说,耳边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 像风声,但细听,像是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朝这边靠近,所过之处引起一片巨响,有什么像蜜蜂一样极快地扇动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 不好。 谢姮握着轮椅的手指一紧,只来得及说两个字“小心……”话音未落,卫折玉突然明白了什么,抬手一拉谢姮,整个人往边上一旋。 “哗啦啦——” 巨大的风又灌了进来,将两人一吹,脚下的石砖突然朝两边打开,卫折玉猝不及防往下坠去,只来得及扣住谢姮的腰肢,“砰”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下面的地上,整个人从轮椅里面甩了出去。 又是一层。 还没完没了了。 藏云宗这连环机关密道,稍有不慎就是直接取了闯入者的性命。 少年狠狠咬着牙关,勉强站稳,放开仓促之下拉到怀里的谢姮,极快地环视一周,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风翼蝶。 蝶翼泛着点点白光,翼下卷着浩瀚狂风,头部两根极长的触角在微微摇摆,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风翼蝶乃是世间极其稀有的妖兽,寿数上千年,其中有一只在这里,一定是为了镇守什么。 隐约之间,那风翼蝶身后似乎闪烁着什么光,像是尘封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卫折玉眼底弥漫杀意,一字一句道:“我、杀、了、它。” 他说完就冲了上去。 “去死!” 这魔头平静的时候还好,但一遇到任何胆敢挑衅他的事,都能勾起他骨子里的嗜杀与戾气,恐怖的魔气从他周身大涨,撞击密室内一切的风暴。 一只千年大妖,一个灭世魔头。 谢姮扶着墙站着,只能嗅到气味、听到声音,隐约猜到了是什么情况——这魔头已经自动默认她是个花瓶了,根本不指望她出手帮忙,连看到了什么妖兽都没告诉她,就自顾自地冲上去了。 ……保护得太过了也不好。 谢姮撑着手,微微闭目,放出神识。 她感受到了。 越来越近了。 甚至只有呼吸间的距离。 她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沉重,感觉到喉间一股腥甜在往上涌,体内的力量好像在极快地流失,手脚发软。 如果说这颗心是禁制,而这颗心的力量又来自她在镜中看到的那把神剑,那么越靠近这把剑,她心口的禁制越强,她的神力也越来越微弱。 她甚至感觉回到了一百年前,她刚从无垠之海苏醒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完完全全如同一个凡人。 谢姮低头喘息着,撑着墙壁的双手缓缓攥紧成拳。 她眼底倏然掠出寒光。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念头在她心底响起。 ——“谁都别想禁锢我。” ——“谁敢挡在我面前,我便杀了谁。” 谁也别想禁锢她,打压她! 这禁制,她非要冲破不可! 谢姮死死咬着牙,脸色泛青,身后的长发无风自动。 体内的神力在飞快地流失,而四周的灵气和魔气又在极快地朝她聚集过来,无数光点环绕着她。 那些空虚的丹田又瞬间被填满,随即又变得空虚,又再次填满……充盈的速度与流失的速度疯狂较量着。 她在用尽全力,对抗着心口的这股极其强悍的力量。 心口好痛。 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一样,痛得她快要死掉。 谢姮唇角逐渐溢出了血,染得唇色红得慑人。 可她感觉到,四肢的力量在重新恢复,笼罩在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 谢姮蓦地睁开眼。 “唔。” 有什么砸在了她脚边。 少年摔出了轮椅,双腿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趴在地上,双眸黑如浓墨,满溢着杀气,死死盯着那风翼蝶。 卫折玉双腿残疾,破出封印之后本就未曾恢复全盛时期的实力,加之之前破解那些封印,力量消耗得更多,还要一边与这千年风翼蝶较量,一边分出心神控制轮椅,才勉强不落下风。 但转瞬又感觉到,谢姮在倒着吸收混沌之力,他一时分心,被风翼蝶卷走了轮椅。 没了轮椅的他犹如待宰的羔羊,一下子被打中,整个人滚落在地,正好重重砸在谢姮的脚边。 谢姮低头俯视着他。 她双眸清亮,恢复光明的刹那,正好看见他最狼狈的一幕。 “……”少年登时又惊又怒。 “轮到我了。”她朝他一笑,却看见他表情更阴郁了。 谢姮说完,便朝风翼蝶冲了上去。 一只破蝴蝶而已。 怎敌上古烛龙的力量? 谢姮抬手挥出玄火,呼地烧了上去,那风翼蝶被火灼烧,突然开始往后急遽倒退,十分狼狈。 玄火追踪着这只四处乱窜的风翼蝶,火舌舔舐着那巨大的蝶翼,“唰”的一声往上蹿起,蝴蝶翼下扇出的狂风卷着玄火,瞬间变成一道带着火的龙卷风,朝谢姮撞了过来。 谢姮趁机往边上一躲。 她看中了那风翼蝶身后的封印,随之往地上一滚,强忍着满口的鲜血,继续吸收着四周的灵气,一边吸一边往前滚,那风翼蝶追着她,逐渐被她诱到了那封印所在之处。 就是现在! 谢姮等着那飓风朝自己卷过来,在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往边上一滚,那风卷着玄火,“哗啦”一声,正好撞到了那封印。 “咔嚓——” 四周发出机关移动的声响。 四面的石墙往后退去,露出更大的天地。 终于……成功了。 谢姮喘着气坐在地上,只觉一阵眩晕袭来,想要再次站起来去躲那风翼蝶的攻击,却又再次跌坐在地。 她“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本就油尽灯枯,方才又强行抵抗心口的禁制,现在已经彻底无法坚持下去了。 少女往前倒去。 “谢姮!” 少年眼皮一跳,眼底刹那间腾起火,也不顾残缺的双腿,双手捏诀,整个人往前掠去,挡在谢姮面前。 他硬生生替她捱了这一下。 风翼蝶的身上的火越烧越旺,它在石壁上四处乱撞,又滚到寒池中去,却还是无法扑灭,卷起的风让火愈发肆虐。 它骤然发出一声尖利的狂啸,便腾空掠起,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四周安静了。 卫折玉眼睁睁地看着风翼蝶离开,直到狂风歇止。 他“呸”的一声,恶狠狠地吐出一口黑血,含着满口血气极反笑,怒声骂身后的人:“这就是你说的不打算死?既然落得个半死不活,又瞎逞什么能!真是个蠢货。” 身后的人无声无息。 少年心底一跳,猛地回过头。 他看见她只喘着气,额角冷汗淋漓,小脸白得几乎透明,却还未完全昏迷过去。 卫折玉久久地盯着她。 他手指动了动,又落下睫,不知是心里更憋闷了,还是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差点就以为她要死在这儿了。 之前说好不死的。 他鬼都王要护的人,绝对不能出事。 还好。 还有机会。 他目光一扫,发现角落里的轮椅太远了,而那封印解开之后,那石墙往后退去,果然出现了一把被铁链层层缠绕的剑。 神光萦绕四周。 是上古神剑灵渠。 卫折玉眯着双眸,死死盯着那把剑。 他记得幼时,娘亲告诉他,她选择接近藏云宗宗主谢白昀,亦是为了一把尘封上万年的神剑。 无渠神剑,一旦启封,天地必发生剧变。 它还有一个别称。 ——诛神。 既能诛神,当然也能诛杀世间万物。 这是藏云宗的立派之本。 “万年前天道发生变化,这世间陨落了无数的神,其中一位原身是烛龙的北颜帝君欲毁天道灭三界,却被另一位身份尊贵的神祗天衍神君阻止,那位神祗认为,天地万法自有定数,不当逆天而行。” 折玉幼年时,女子温柔地抱着膝上的小男孩,告诉他:“他们在这天地之间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近乎同归于尽,北颜帝君坠落人间,龙骨化为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境,名唤落炎谷。” “帝君陨落之前曾将全部神力凝聚,预言将来必有一位新的神祗,完成他的遗志,拯救整个神族。” “而那位天衍神君,这将佩剑就地封印落炎谷附近,用以将来如有神欲灭世,则可镇压那位即将诞生的新神祗。” “但那场浩劫至今已过了万年。”女子苦笑道:“除了藏云宗历代宗主,没有人知道灵渠剑被封印在何地,但有此神剑,天下妖魔不敢进犯分毫。因为一旦逼得他们拿出灵渠剑,天下再无任何妖魔。” 小男孩仔细想了想,好奇地问道:“那预言会出现的新神呢?” “时机未到。”女子说:“还未有人找到过那传说中的落炎谷。” 但他后来找到了。 卫折玉浑身血液逆涌,“咯咯”捏着拳头,猛地扭头看向谢姮。 就是她。 他那时被人打断双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断了,被人当成肮脏的垃圾一样,扔下那断崖。 却未曾想,误打误撞落入那秘境,捡到了一颗龙蛋。 那龙蛋温暖极了。 浑身是血的男孩奄奄一息,濒死之际,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能拼尽全力地抱住这颗蛋。 好暖和。 他抱着那颗蛋,犹如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小男孩用力抿着干裂的唇,甚至混混沌沌地想,如果他能活着就好了,就算贱如蝼蚁,他也想活下去,去杀光这天底下所有对他不好的人。 后来他发现自己没死。 那颗小龙蛋裂开了。 一条赤色的小龙,绕着他欢快地飞了几圈,随即亲昵地贴着他冰冷的脸颊,哈了一小口火焰,给他取暖。 他本是僵死之人,命都是它续下来的。 他抱着它跌跌撞撞地爬出落炎谷,躲避追杀,历经无数非人的折磨,只要还有这一小团温暖,他便还能撑下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看它化形,一只火凤凰从天而降,傲慢而冷漠地俯视着他。 火凤凰带走了小龙。 那些正道追杀他,将他推入了埋藏无数阴灵的鬼都。 他便是地狱里杀出来的厉鬼。 少年死死地盯着谢姮,那些久远的记忆,随着这把剑突然串连起来。 这一切的因果,原来是如此。 谢姮耳边不住地嗡鸣着,什么都听不到,等到稍微平复了呼吸,才微微抬眼。 她发现卫折玉老盯着她看,眼神好像很复杂。 可她现在头疼欲裂,实在没工夫回应他。 谢姮的目光穿过他,落到那把剑上。 就是这把剑。 她在窥天镜里就是看到有人把一颗心从这里捧出,这颗心的禁制,一定与这把剑有关。 她在慕家密室临走时,广隐曾对她了最后的叮嘱。 “你若能找到那把剑,剑的封印与禁制乃是一脉,若能解开封印,亦能觉醒。” “那把剑又名‘诛神’,但你若完全觉醒,诛神再强,若无执剑之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如果她拔出这把剑…… 谢姮撑着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缓缓往那把剑走去。 还未靠近剑,她突然听到了一些极其轻微的声音。 “他们追来了。”卫折玉说。 谢姮抿紧唇,快步走到角落里,忍着疼把轮椅扶正,卫折玉身形一掠,重新坐在了轮椅上。 他也没想到谢姮会先帮他扶轮椅。 情况紧急,少年垂眸道:“他们将把灵渠剑封印在此,是为了对付你,你靠近时小心……” 他一顿,又说:“你诞生于落炎谷,当年……” “当年的事,我能猜到了。” 谢姮突然打断他的话,落睫看了一眼他有些变形的腿,问道:“腿能好起来么?” 卫折玉不料她突然问起这个。 少年抿紧唇,黑漆漆的眼珠子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腿,当然好不了。 谢姮看着他,认真道:“多谢你今日一路帮我,他们追过来了,你现在受伤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她说着,想着今日一连对他说了好几个“多谢”,实在是显得无力,便又笑道:“如果我真的可以成功觉醒,不用死了,或许能帮你治好双腿,但是你不可以再肆意杀人了。” 卫折玉沉沉盯着她。 他突然露齿一笑,唇间的血鲜红刺目,眼底却满是嘲意,“如果?” 没有如果。 她要是敢死…… 少年突然茫然地发现,就算她敢死,他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谢姮催促道:“别废话了,快走。” 她想起他的脾气,又换了激将法:“你莫不是舍不得我?” “……”卫折玉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身影化为一团黑雾,消失无形。 谢姮知道,这魔头要逃的话,谁也拦不住。 她不肯欠谁的人情,让他帮到这里,已极为感激。 接下来的事,就全都是她自己的了。 谢姮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那把神剑。 - 谢涔之还在秘境中时,意识混混沌沌间,只是看着眼前的心魔,恨不得永堕幻境之中。 但很快,齐阚发出的紧急通讯符,瞬间刺得他意识清醒。 谢姮不见了。 他脑内“轰”的一声,刹那间手脚冰凉,已飞快地冲了出去,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阿姮!” 他赶回来时,一身嫁衣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床榻。 藏云宗的护山法阵开启,封锁所有下山的路口,各个山峰戒严,所有弟子全部出动,漫山遍野地寻找谢姮的踪影。 可是没有。 直到那秘境的方向灵力产生波动,谢涔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姮故意与他成亲,闹上这一出,会不会是故意为之? 她何其聪明,或许早就看出他生了心魔,想借此调虎离山。 可她靠近秘境做什么? 她又是如何知道藏云宗秘境的方位? 那秘境里只有一个秘密。 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在心里弥漫开来,谢涔之脸色惨白,带着所有人朝那秘境冲去。 他又看到了那浑身是火的风翼蝶。 上古玄火,是她放的。 可她这油尽灯枯的身体,怎么还能承受这样的神力? 他只求阿姮不要做什么傻事。 千万不要。 那把剑名唤诛神,杀她轻而易举。 谢涔之一路轰开那些碍事的路,衣袂翻飞,眉心冰冷如雪,通身弥漫着寒气。 直到他冲到连自己都从未去过的,最下方封印神剑的地方。 他看见那穿着黑衣的少女,脸色白得犹如死人,长发在身后飞舞,一只苍白的手,正在靠近那把灵渠剑。 “阿姮!” 谢涔之目眦欲裂。 可他还未动作,那把剑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开始剧烈地颤动,浑厚的剑气狠狠震开了谢姮。 她被震得飞了出去,谢涔之飞身而上,将谢姮抱入怀中。 “阿姮!”他死死箍着她的腰,眼底满是血色,心跳得剧烈,“你怎么样?” …… 谢涔之的声音对谢姮来说,仿佛隔去了很远。 谢姮心口一阵绞痛,眼看着即将成功,谢涔之便赶了过来。 随即她就被震飞了出去。 她痛苦地蜷缩在谢涔之怀里,不住地呕着血,血色瞬间染红了谢涔之的白色衣袍。 谢姮一边颤抖,一边觉得难以置信。 她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这把剑之前根本没有排斥她,可为什么谢涔之一到,她就……突然被震开了? 难道不是她想的这样? 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觉醒了么? 不行。 她不甘心。 谢姮狠狠咬着牙。 谢涔之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看着她生生吐了这么多血,触碰着她的手也在疯狂颤抖,眼睛发红。 她不能有事。 就算付出一切的代价,他也不能让她有事。 还未压下去的心魔骤然翻腾出来,犹如伤口溃烂,汩汩冒着脓血,他眼底的光越来越暗,犹如浓墨一般。 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浓。 而他身后,灵渠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颤得愈发厉害,牵动锁链哗啦啦响动,四周一阵地动山摇。 它像是在呼唤什么。 谢姮正绝望间,突然看见一股白色的剑气朝谢涔之涌去,环绕着他们。 谢涔之身上的魔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谢姮瞪大眼睛。 这把剑难道……在因为谢涔之而震动?! 第49章 一剑剜心。 谢姮是满含着一腔惊惧和不甘昏迷过去的。 昏迷之前, 她还紧紧抓着谢涔之的衣袖,努力想要推开他,眼睛始终盯着那把剑的方向, 双眸盯得快要渗血。 她不甘, 就这么要失败了。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想回家。 她离那把剑那么近, 可偏偏无法企及, 她甚至想求求他, 不要再抓着她了。 可谢涔之把她抱得这么紧, 甚至在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阿姮, 不要冲动做傻事, 你别怕,有我在……” 他焦急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谢姮缓缓抬眼,含泪如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如墨黑瞳, 长眉入鬓,高挺的鼻梁。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从前刚来藏云宗时, 便发觉谢涔之与许多人, 是不一样的。 师尊说他是藏云宗未来的宗主, 自诞生时便是天注定的。 她不太明白,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 可他发挥出来的天赋,的确不是正常人该有的。 再难的剑法, 他只需一眼便会。 这世上的所有阵法,他都了然于心。 过目不忘,天生剑骨。 他后来成了最年轻的化臻境修士, 仅仅用了一百五十多年,而除了他和鬼都王之外,这天下最年轻的化臻境修士, 也至少有八百岁。 何其可怕。 那把剑感知到了他的出现,所以才震开她,那么……他会是那个执剑之人吗? 谢涔之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对上她的眼睛,眼底满是关切,“阿姮?” 他眼神发寒,又如火灼烧,纵使焦急万分,也还是有着一股沉凝威严的气场。 谢姮惨然一笑。 他可是陵山君啊。 历代宗主都立志守护天下,而她觉醒后,是要去守护家人的。 他一定不会帮她的。 原本绝望之下想求他的话,便卡在了喉间。 她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来越用力,长睫染泪,蓦地闭目,再也支撑不住,昏死在他怀中。 她最后那一笑太凄美,谢涔之身子僵住,额角青筋突起,抱着她的手指都在抖。 随即他弯腰把她整个人打横抱起,紧紧拢入怀中,转过身去,冷厉的眸子从赶来的众人身上扫过,沉声道:“快去叫云渺子!” 他把谢姮抱回了无汲殿,云渺子被人直接架了过来,额角满是冷汗,匆匆为谢姮查看伤势。 许久,云渺子面色灰败,沉默不语。 谢涔之明白了什么。 他抓着谢姮的手越发用力,闭目哑声道:“还有几天?”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他而言都如此折磨。 云渺子抬手算了算,摇头道:“本来依靠灵药,还能多争取几日,但她运功过度,又被神剑所伤,加之昏迷前急火攻心,只怕……最多还有五日。” “君上现在便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谢涔之脸色遽然惨白。 他一时急火攻心,唇角渗血,眼底布满血丝,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魄。 诀别太过悲伤,云渺子不忍见到这一幕,便先行告退了。 外面守候的众人也都很沉默,云渺子出来时,每个人都没说话,白羲想要冲进去,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 少年焦急不安地站在原地,突然拽着舒瑶的手腕,急急走到无人的地方。 舒瑶哭得凄惨,眼睛红得像个兔子,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甩开手哑声道:“你干什么?” “我还有一个办法。”白羲强忍着难过,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道:“还剩最后五天,不如我们去无垠之海,求广隐仙君过来救我主人,只是我飞得慢,不知道五日时间够不够……” 舒瑶疑惑道:“广隐仙君?” 白羲说:“就是慕家家主!他们慕家擅长挖心,先前我主人带着我去无垠之海,就是为了挖心,主人的心里好像有个什么禁制,只要挖心了就可以觉醒,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救主人……但总好过死马当活马医。” 少年难过地抽噎了一声,也红了眼睛,“我也不想失去主人,白羲只有主人一个亲人。” 他尚是个小幼鸟时,便是主人把他抱在怀里,每日都同他温柔地说笑。 主人总是很孤独,在禁地的那么多岁月,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主人会把他保护得很好,不许他冲撞陵山君,每次遇到危险,主人都会让他先逃。 仔细想想,明明他才是她的灵兽,可他从未为主人做过什么。 每次都是她在照顾他。 那日白羲蜷缩在主人颈边,听到主人认真地告诉他,她也把他当成家人,白羲就知道,他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跟着主人。 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主人忘了他也好。 他在主人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了如今,他知道他不可以再这样了。 他也总要学着保护她一次。 少年低声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飞到无垠之海,就算是豁出命去,我也要求广隐仙君过来救主人,这些天,就麻烦你替我照顾主人了。” 舒瑶咬了咬下唇,含着水色的杏眸望着眼前的少年,却说:“云渺子说……五日,是最多的期限。” 也许只有三日,甚至一日。 “如果你走了,却来不及的话,你可就……”舒瑶说到此,也说不下去了。 可就来不及见谢姮最后一面了。 少年沉默。 许久,他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已经决定了。” 这已经是他,最后能为主人做的事了。 白羲从未有过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清醒坚定,也许在主人身边久了,原本胆小怕事的他,也好像学会了守护最重要的人。 白羲与舒瑶告别,也来不及再看一眼主人,便决定只身离开,临走时还故作轻松地对舒瑶说:“臭女人,我主人可就交给你了,你要是对她不好的话,我回来可要找你算账!” 舒瑶哭着骂他:“傻秃鸟,我你还不放心。” 白羲转身,化为一只通体白色的雪鸮,张开翅膀飞走了。 而无汲殿内,谢姮无声无息地沉睡着,仿佛要永远这样沉寂下去。 谢涔之一刻都不再愿意离开她。 心魔生长,那便让它生长,怎抵得上阿姮重要? 他已尽力去抓住这一切,可终究还是无法阻止她的离去。 谢涔之想不通,为什么到了如此境地,她却要闯入藏云宗的秘境里去,擅长秘境是死罪,但无人去提她做的这件事,可她身上似乎还有什么未知的事情,让他没由来得心慌。 还有什么,是比离别更让人痛苦的呢? 还有那把灵渠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灵渠剑会感受到他的魔气,阿姮又为何非要去夺剑? 还有太多的疑惑没有解决,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弄清这些问题了,他只知道,再不想办法留住阿姮,他便永远失去她了。 谢涔之召来了南巫一族的圣女。 那圣女在下方恭敬低头,缓缓道:“君上要用禁术强行阻止谢姮长老死去,只需冻结她的时间。” “如何冻结?” “将魂魄强行取出,封印于锁魂铃中,躯体用玉棺冰封寒池之下,直至寻得续命之法,便可重新解封,复活谢姮长老,再为其治病。” 那圣女说着,又抬头道:“只是,这是禁术,对施法者反噬极大,而且……所谓的续命之法,也许永远都找不到,还请君上三思。” 也许这一封印,便是永远。 可这是他唯一可以救她的办法了。 谢涔之下定了决心,揉着眉心说:“我意已决。” 南巫一族便开始在无汲殿附近布下法阵,以谢姮的命魂为引,只等开启最后的阵眼,便可将她的魂魄吸出,封印起来。而原本放置在秘境保存卫凝尸体的玉棺,已被取出,摆放在阵眼中心。 万事俱备。 对此,聂云袖三番四次欲言又止,只伤感道:“若是谢姮知道这一切,她未必愿意。” 旁人也都对此缄默,他们都知道谢姮的执拗性子,但面临生死,就算谢姮因此难受怨恨,也好过永远消失在这天地间。 谢姮醒来的第一日,聂云袖怕她知道封印的事,便一直和她说话,哄她开心,企图用其他事情转移她的注意。 但谢姮笑不出来,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虚空,似乎在想着什么很久远的事。 谢姮醒来的第二日,谢涔之用披风将她裹紧,带着她去了掩霞峰一趟。 他说:“还记得从前,你我总是互相切磋剑法,我次次都赢了你,你不甘心,夜里在这里独自苦练一夜,第二日我上山来,便看见你睡在花丛中。” 那时的小姑娘,抱着思邪剑睡得安详。 一边睡,还一边说着梦话。 时而是“我今日定要打败你”,时而是“涔之修炼得这么快,怎么不等等我”,她连做梦都惦记着要与他打架。 他第一次发现她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仔细瞧了她许久,直到他挡去她头顶的阳光,她才突然惊醒。 她惊慌地坐了起来,一下子撞到他的胸膛,又捂着被撞疼的额头,红着耳根望着他。 他牵着她的手,凝视着她,微笑道:“那时,我便想,阿姮若永远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所以父亲让我们定下婚约时。”他说:“我没有拒绝,是因为,我真的很想永远和阿姮在一起。” 谢姮站在一片花丛中,纤瘦的身子在风中摇摆。 漫天春色之中,他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的发丝,又说:“如果一开始,我知道会如此爱你,我又何必选择无情道。” “遇见阿姮,比得道成仙,更是难得的幸事。” “如果阿姮不在了,谢涔之一个人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谢姮想起过去,抬眼看着他。 眼前的人魔气缭绕,望着她的眼底却极尽温柔虔诚。 她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谢涔之。 她垂下眼,想了想,轻声道:“如果可以重来,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 但是没有如果。 这已算是她对他说过的,最温柔动容的话。 但谢姮回到无汲殿时,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弥留之际,人的感官便变得极其敏锐,她支开身边伺候的人,果然在屏风后看到那一方玉棺。 她怔怔站在原地,心底一片凉意。 谢涔之从她身后走过来,抱紧她的腰,她头也不回,冷冷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不会让我死的办法?” 他疯了不成? 他居然要封印她?! 他亦满眼痛苦,在她耳边哑声道:“阿姮,只是睡上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谢姮在微微颤抖,心脏一片绞痛,冷汗滚滚而下,连唇都在发着抖。 她越想越害怕,摇头道:“我不能接受。” 她不要这样! 躺在这口玉棺里,像卫折玉的娘一样被关在那么冰冷的地方。 那她宁可死得干干净净。 她不想被他们掌控躯体和魂魄。 谢姮开始挣扎,可她没有力气,才一会儿便又昏死过去,谢涔之连忙把她抱回床上,擦着她额角的冷汗,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姮,你信我。” “你信我,一定可以找到救你的办法……” 她昏睡了一个时辰,又苏醒过来,他还在紧紧抓着她的手,反复对她保证。 她这次不再挣扎,只是看着他。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看见这样的眼神便感觉恐慌,总觉得又好像抓不住她了,慌张地吻着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扣紧她的双手,怕她在他面前烟消云散。 他的动作几近疯魔。 使用秘术,逆天改命,又催生心魔,他不是疯了又是如何? 谢姮只说:“我要见舒瑶。” 谢涔之强忍狼狈,命人叫来舒瑶,舒瑶一看见谢姮,便慌张地扑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谢姮,我在呢,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谢姮脸色苍白如纸,冲她温柔一笑,张开双臂。 舒瑶紧紧地抱住她。 谢姮凑到舒瑶耳边,用极低的嗓音说:“你去掩霞峰,我从前的住处,床下有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一根铁簪子,簪子上的玉石乃是龙髓玉,可以用来防身。” “那是我唯一的东西,送给你了。” 舒瑶泣不成声,摇头道:“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谢姮:“听话。” 她想了想,对舒瑶笑道:“你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吧?你看,我不会死的,只是会睡上一觉,你拿了护身簪子,活得长长久久,待我醒来,才能重新与我相逢。” “等我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菜。”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当年她也是这样对容清说的。 舒瑶只好答应谢姮,等到谢姮再次昏迷过去,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去掩霞峰拿了簪子,戴在自己的发间。 而谢姮最后的时间,也终于走到了终点。 她没有熬到第五日,第三日夜里,她便浑身发冷,脸色发青,奇异的香气遍布整个藏云宗,聂云袖为她换上了身崭新的白裙,摸着谢姮的头发,无助地看向面白如纸的谢涔之。 谢涔之将她放入了玉棺之中,随时准备启动法阵。 结果天色熹微时,谢姮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色仿佛回到健康的时候,连孱弱的肢体都有了力量,一双眼睛亮得剔透,自己推开玉制的棺材盖,走了出来。 白裙在风中翻飞,她披着长发,赤着双脚站在殿中,目光一转,看向趴在玉棺边惊醒,惊讶地看着她的舒瑶。 舒瑶说:“谢姮你……” 不用多说,她大抵猜到了,这是回光返照。 谢姮朝她微微一笑,忍痛抬手,舒瑶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昏迷过去。 谢姮抬手拿起床头重新接好的思邪剑。 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但她现在又极其清醒地、残酷地,在思考这一切。 就算是死,她也不会把身体交给他们。 她的生与死,只能由她自己来掌控。 谢姮跨出无汲殿,最后一次吸收天地间的混沌之力,击退了所有试图阻止她的人。 她摇摇欲坠,谁也不敢对她动手,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跨上台阶,走到藏云宗最高处的占星台上。 占星台如此之高,她仿佛可以望见遥远的北域。 张开双臂,好像可以随风飞起。 她本就是烛龙。 她应该无忧无虑地在这天地间飞翔,像赤言一样。 很快,就有无数人包围了谢姮,他们都在喊她。 “谢姮长老!这里风大,您快下来!” “谢姮!谢姮你要做什么?” “师妹!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 谢姮的目光穿透所有人,落在谢涔之的身上。 他要冲过来。 她不要被他带回去。 谢姮握紧思邪剑,突然对准自己的脖子。 谢涔之浑身冰凉,再往前一步,那把剑就在她颈边割出一道血痕。 谢涔之目眦欲裂,僵立不远处,对她伸手:“阿姮,别闹了,跟我回去。” “你要怎样,你想让我如何,我都答应你,就算不用禁术也好,快下来,别做傻事!” 谢涔之近乎哀求,一声声沙哑泣血。 偏偏就在此时,有其他弟子冲来焦急地禀报:“护山大阵突然遭到重创,不知为何,鬼都王突然卷土重来,不顾一切地要冲毁大阵!请君上主持大局!” 谢涔之置若罔闻,只望着高处的谢姮。 谢姮笑得近乎冷漠:“谢涔之。” “第一次,我说我不喜欢,你一意孤行,废了我的修为。” “第二次,我说我不能接受,可是你还是要强行封印我的魂魄。” 她最喜欢的人,无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仅仅是冷漠独断,就足以伤她至深。 也许她现在还是喜欢他的,但也结束了。 谢姮说:“你看好了。” 她抬起手,剑柄方向一转,对准了自己的心。 “阿姮!” “谢姮长老!” “师妹!” 所有人目眦欲裂,拼命叫着她的名字。 与此同时,谢涔之飞快地冲上前去,他冲得跌跌撞撞,一边冲一边慌乱地出手,一束白光朝她手腕打去,想要逼她放下那把剑。 可那束白光快,谢姮却更快,没有什么比杀自己更容易的了。 “呲。” 那把剑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脏。 谢姮唇角溢血,仰头看着天空,双手握紧剑柄,又狠狠一转。 她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无论生死与否,她要这样做。 与此同时,头顶的护山大阵骤然碎裂,黑云裹挟着浓郁魔气,覆盖了整个藏云宗的上空。 她最后听到模糊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谢姮!你敢死,我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是卫折玉。 她还听到有很多人叫她的名字,可说着什么,她都再也听不清了。 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 谢姮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像放飞的风筝,任由自己随风而动。 四周乍起的冷风鼓起她的广袖,仿佛要带着她的魂魄飞上天空。 这一瞬间,天地之间一切虚无。 谢姮重重砸落在地。 胸口那柄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血从身下汩汩流出,将白衣染红。 “阿姮、阿姮!” 谢涔之已飞快地冲了过来,拼命捧着她的脸,双手染了鲜血,将她的脸颊弄得满身血迹,他脸色发青,几近疯魔,“你快醒醒!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可以死,你是烛龙啊,你快醒过来!” “你不想被封印,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不要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 “阿姮!” 少女无声无息地靠在他怀里,无论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什么,都再也不理他。 谢涔之只觉心脏痛得几乎要裂开,一口黑血从唇边溢出,用力地抱紧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仿佛抓着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在她的心上刺了一剑,也如同硬生生地在剜他的心。 宁可死,也绝不与他在一起。 谢涔之的眼睛逐渐变得赤红。 卫折玉死死地盯着谢涔之怀中的谢姮,半晌,他唇角掠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心口空茫茫的,满是冷意。 “呵。”少年垂下睫毛,笑得浑身颤抖。 什么说好了不死,这就是她说好的不死?果然她是个骗子! 但是,就算她死…… 那也不能死在谢涔之怀里! 卫折玉周身妖气大盛,抬手伸向天空,天上的黑气朝他的手中疯狂涌来,环绕着他,形成强劲的飓风。 “给我放开她!” 他挥手,点点黑气缠绕着苍白的手指,朝谢涔之冲去。 谢涔之却始终抱着谢姮,无论卫折玉下手多狠,都像毫无知觉一般,麻木地捱着这些重击,那些魔气侵入他的体内,灼烧着五脏六腑,每一击都硬生生地打得他吐血。 可他只看着怀里的人。 那双清明的眼睛,逐渐变得混沌,又再次变得清明,丝丝魔纹蔓延上他的脖子,如生长的藤蔓,覆盖了整个右脸。 心魔彻底成形,在他脑内尖锐地叫嚣着:“既然谢姮死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毁了这个天下!” “做正道有什么好!这个天下没有谢姮,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的!” 连心魔都在提醒着他这个现实。 他多想,永远地沉浸在秘境的幻境中,在那里,穿着嫁衣的阿姮温柔地抱紧他,和他说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而不是不死不休。 谢涔之喘着气,伸手抚摸着谢姮。 眼中滴出血泪来,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颊上。 “啊!” 一声痛苦地惨叫,谢涔之身上的魔气突然向四周席卷而去,所有人都未曾料到此变故,惊骇欲绝地望着谢涔之,一步步往后退。 “君上入魔了……”齐阚喃喃,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拔剑。 正道应斩杀天下一切妖魔,可那个人,若是他们的君上呢? 为情入魔,他们看在眼里,也心痛得无法呼吸。 浓郁的魔气冲向天空。 与此同时,整个藏云宗一阵地动山摇,远处的山脉轰然倒塌,一束刺目的白光形成一道极粗的光柱,“哗”的一声冲向天空,如一道雷霆震烁天地,刹那间割开重重浓雾。 一把神剑立在空中,光芒堪比日月之辉。 神剑灵渠现世。 第50章 “许你追随我。” “这是……” 下面所有人抬头, 仰视着空中的剑,凌云子第一个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好像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剑, 天衍神君的命剑灵渠!” 几乎所有修仙界各大仙门的掌权人, 在继位掌门之位时, 都会知晓一部分从前从未听说过的秘密。 而他们身兼的使命, 是保护整个人族, 斩妖除魔, 守护天下太平。 凌云子至今都记得, 数百年前他成为太玄仙宗掌门时, 聆听数千年祖师残留下来的神识遗训。 其中有一句是—— “上古神剑现世,必有神祗重临世间。” 上古神剑现世,必预示着天道命格发生变化,注定的浩劫命格即将开启, 神早就被天道排斥,无论是降临的神是好是坏, 天下都即将大乱。 凌云子满眼难以置信, 喃喃着说完了那些话, 似乎想到了什么, 猛地扭头,盯着占星台上的人。 是谁? 觉醒了一半的谢姮虽是神族, 却已剜心断气,根本没有掀起任何风浪。 而陵山君已是满身魔气。 难道是陵山君? 除了凌云子如此震惊,其他的所有人也都惊疑不定, 完全摸不清状况,就连那些原本冲破护山大阵打算杀上藏云宗的妖魔,都被神剑威压震慑, 靠近一步便灰飞烟灭。 就连鬼都王卫折玉,此刻也感觉到了些许难受之意,停下了攻击谢涔之的动作。 神剑在空中发出阵阵嗡鸣。 剑气折射银色神光,向四面八方涤荡而去,半透明的银光笼罩天地间,刺得人不敢直视。 而那些神光在飞快地向卫折玉和谢涔之涌去。 谢涔之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淡。 而卫折玉,脸色已逐渐发青,身为妖魔,在如此强横的神力之下无所遁形。 谢涔之本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满心都叫嚣着杀意,双目赤红如血,突然便感觉一股奇异的清气汇入心口,将四肢百骸的痛苦涤荡干净。 他有些茫然,尚未反应过来,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怀中的人心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速度极快。 而她身上的血迹,被神光吸收,逐渐湮灭成无数赤色光点。 与此同时,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着奇异的光,属于凡尘的肌肤如蛋壳一寸寸剥落,露出原本的光洁无暇。 原本苍白的容颜寸寸化为灰飞。 更为精致的轮廓又在灰烬下逐渐显露,纤细秀眉、水润红唇、小巧的鼻梁。 眉心的火纹流转着淡淡金光。 谢涔之目睹着这一幕,微微睁大眼,眼底光亮迭起,抚着她脸颊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阿姮,阿姮你……” 她还没死。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她。 巨大的狂喜瞬息之间将他淹没,谢涔之用力地抱紧她,心底如被点燃了一把火,驱散所有的冰冷,炽热疯狂,焚烧一切。 他又是高兴到颤抖,又是发出难以抑制的低笑声。 可他还未笑上一刻。 一股神光突然又朝他汇聚而来,同时包裹着他和谢姮,竟将他怀里的人强行拉走。 “阿姮!”谢涔之伸手去抓,指尖却从她的衣角上划过。 他慌乱地站起来去追,可受了太重的伤,往跑了前几步便摔了下来,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风将浓郁的血气卷走。 双目紧闭的少女浮在空中,长发在空中乱舞,如浮动的水藻。 空中的那把灵渠剑突然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刹那间杀气毕露。 好浓郁的杀气。 “为何是杀气……” 下方围观的众人喃喃,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四周围观的很多弟子突然都大声惊叫一声,在他们惊惧的叫声中,那把剑赫然朝谢姮刺去! 灵渠剑要杀她?! 所有人气血上涌,四周一片哗然。 凌云子彻底忘记了动作。 齐阚等人更是被神力压制得无法上前阻止。 就连谢涔之,都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 剑意锋芒毕露,剑锋对准眉心。 “唰!” 那把剑却在少女眉心一寸之外停住。 那把剑疯狂颤动,发出“哐哐”的声响,剑气陡然大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它企图更近一步。 却无论如何无法再靠近一寸。 “轰隆——” 天边有雷光闪烁。 黑云滚滚,紫色天雷“滋滋”作响。 四周狂风迭起,原本散开的黑云,又再次聚拢而来,在空中少女的头顶汇聚,形成极高的黑色漩涡。 有古老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吟唱,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堆叠的风浪,吹散至天地间的每一处。 “恭迎汐姮殿下归来。” 少女遽然睁开眼。 她的眼睛黑漆漆一片,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却只剩下一片冷漠。 少女目光一扫,红唇冷冷一勾。 她蓦地拂袖,袖底掠出一道赤色神光,哗啦一声,将面前的灵渠剑震开。 灵渠剑在空中一转,像是极其愤怒一般,不住地嗡鸣着。 像是在对她叫嚣。 少女下巴微抬,瞥了一眼那把剑,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不自量力。” 说着,她黑眸一转,平静地扫向下面这些人。 “谢姮长老!” “师妹!” “谢姮!”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气息断绝,又突然苏醒,惊喜异常,都在下方叫着她的名字。 谢姮? 她睥睨着他们,眼底泛起一片极淡的雾气。 “遇见阿姮,比得道成仙,更是难得的幸事。” “谢姮长老,对不起,我们之前不该怀疑你,害你受了这么多伤。” “谢姮,我舍不得你,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 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她的眼底淡去。 那些所谓的爱恨难过,她都感受不到了,记忆里的那一切血与泪,像是黑白幕一样苍白无力,如同一滩死水,无法对她勾起任何的波澜,她再多回想一秒,都觉得如此无聊。 不是可笑,也不是恶心。 而是无聊。 黑发张扬的少女睥睨着他们,冷漠道:“我是汐姮。” 她的嗓音极冷极凉,空得如同这四面灌来的风,却听得人背脊发寒。 汐姮。 不是谢姮。 凡人谢姮已死,而现在站在上空俯视着他们的,是神族公主汐姮。 她看着他们,又好像没有看他们。 如看着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既无暖意,也无恨意。 下方众人迟迟等不到回应,只听到如此冷漠的四个字,俱是一怔,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没由来得感觉到了些许心慌。 这…… 为什么会这样? 谢姮最后的那段时光,即使每日昏睡,安静冷淡,却也始终不会说任何重话,她看着每个人的眼底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剔透,从不会用如此冷漠的语调说话。 她骨子里是个温柔的人。 而眼前的人,像看着蝼蚁一样看着他们。 纷飞的赤色光点环绕四周,她就是高贵的神祗,不染一丝尘埃。 众人沉默间,还在神力下挣扎的少年用力握着轮椅扶手,抬起头,露出满是青筋的额头,恶狠狠地咧着嘴笑了。 “哈哈哈哈……” 他笑得越来越放肆张狂,笑声透着一股渗人的恐怖。 刺耳的笑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少年唇色染血,黑眸酝酿着癫狂之色,蓦地抬手,将什么东西朝汐姮掷去。 “接着!” 汐姮微微挑眉,抬手接住。 是溯月弓。 溯月弓身为上古邪弓,在极阴之地滋养万年,极其难以驾驭,之前有魔用它射穿她的胸口,染过她的血,如今刚一靠近汐姮,就主动发出淡淡紫光,像是想要认主。 邪弓有灵,之前它敢杀弱小的谢姮,却只能讨好强大的汐姮。 少女拨了拨弓弦,微微落睫,目光从少年脸上扫过,突然说:“我记得你。” “卫折玉。” 当年把她孵化的那个凡人。 她第一个亲近过的人。 那时他和她相依为命,他总是把她护在怀里,他身上总是冷冰冰的,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需要她给他取暖,为他续命。 但纵使是爬,他也能杀掉那些追杀他的人。 男孩脸色总是有血,却总是把她捧在掌心,用新鲜的灵兽血肉喂养她。 只是后来,她被带回家了,终于与他彻底分开。 “卫折玉”此名一出,在场年纪比较轻的小一辈弟子都一脸疑惑,不知道是谁,但凌云子却猛地变了脸色,扭头盯着少年。 鬼都王是卫折玉?! 他就是当年那个妖皇生下的儿子?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如此大肆报复藏云宗,而当年谢白昀只身与他谈判,却落得个以身殉世的下场…… 可他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凌云子当年和谢白昀有些交情,对这件密事略有耳闻,只记得那小半妖在妖皇死后,便被封印在笼子里,谢兄念其是亲生骨肉,决定永远关着不杀,却不曾想那小妖孽活活咬死了看守他的弟子,逃了出来。 而最后以他被其他弟子失手推下悬崖而结束。 已经时隔多年了。 卫折玉迎着凌云子震惊的眼神,仰头靠着轮椅的靠背,笑得无比畅快。 少年这些年顶着自己编造的名字,披着一身杀戮和血气而来,他从未想过还有人能认出他,更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还能大白于天下。 少年睫毛颤了颤,“是我。” 汐姮看他被神力压制得有些吃力,突然拂袖,震开他身边的神剑之气,道:“你是来找我的?” 少年骤然喘过了起来,抬头看着她的侧颜。 很久很久以前,他所臆想中的小龙化形,便是这副样子。 好像是一场来自很久以前的梦,多年前那个低贱如泥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小生命,对它露出唯一属于孩子般纯真的笑。 “你要早点化形呀。” 从前那些被浇灭的希冀,又被春风一吹,重新燃起点点星火。 卫折玉漆黑的眼底有了些许光亮,许久,他抓了抓扶手,不太自在道:“我是来找你的。” 汐姮从空中落地,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来。 她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着。 许久,她颔首:“许你追随我。” 神族的小公主,便是如此骄傲,连认同也是这副陈述的语气。 卫折玉莹润的黑眼珠子望着她,又说:“好。” “我追随你。” 汐姮点头,拿着弓转身,决定离开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如此无趣,没有任何多呆的必要。 也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汐姮刚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化为原形飞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阿姮。” 谢涔之不知何时,已重新站了起来,他一身白衣尽是血迹,但仍旧站得如此笔挺,迎着冷风,漆黑的眸子追随着她的背影。 他现在,才终于接受了她复活觉醒的现实。 看到灵渠剑出现攻击她,他也约莫猜到了什么。 他身上的魔气被剑的灵气镇压下去,已恢复了从前的清冷高贵。 可他眸底却尽是恸意。 “阿姮。”他捧着她的那颗心,朝她走了一步,始终不肯就这样彻底与她断绝,固执又自欺欺人地逼问道:“这颗心,你真的不要了么?” “阿姮,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已近乎哀求。 汐姮脚步一顿。 她突然转身,蓦地拂袖,谢涔之手中的那颗心缓缓浮起,漂浮在空中。 谢涔之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冷漠剔透如琉璃的黑眸,突然蒙上一层极淡杀气,如刀锋上的寒光。 只在这一刹那。 她突然挽起溯月弓,指尖紫光汇聚,凝成一支闪烁着电光的箭。 “咻——” 那颗心在他眼前碎裂。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冷淡道:“这把弓,倒是挺趁手的。” 第51章 “因为我是你孵出来的。…… 谢涔之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心碎裂。 少女冷漠地抬起下巴, 轻描淡写说的话,宛若刀子一眼狠狠扎入了他的心。 而她的心,就这么没有了。 阿姮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神冷得如这秋夜里的风, 即使是睥睨着那颗心的碎片, 也像是看着什么不屑一顾的垃圾。 谢涔之袖中的手缓缓缩紧, 骨节沉沉一响, 凝视着她道:“你与我之间, 当真没有任何留恋了么?” 汐姮冷漠地盯着他。 她的眼瞳黑得发冷, 突然一落睫毛, 垂目问身边的少年, “卫折玉,你觉得他如何?” 在这里,卫折玉是她唯一认可的人。 她不懂这些有心之人的情绪,便让卫折玉定夺好了。 坐在轮椅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眸底沉浸着浓浓恶意,一字一句道:“该杀呢。” “若不是这个人, 你也不会被逼到当众剖心的地步, 你为他付出了一切, 可是他现在还是世人崇拜的陵山君, 是不是很可恶?” 卫折玉用最蛊惑的话语,最温柔的语气, 看向汐姮道:“还记得斩刑台上,他是怎么杀你的吗?” 谢涔之脸色白了白,眼底的光倏然暗了。 “好。”汐姮说。 “你想杀, 我便杀。” 她再次挽起溯月弓,指尖流动着紫色的电光,眯起眸子对准谢涔之。 “君上!” “谢姮!这是君上啊!” “快保护君上!” 周围有人焦急地喊了起来, 但只要靠近谢姮一丈之内,都被无形的神力震飞出去,狼狈地砸落在地,再如何施法,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没有人可以靠近汐姮。 这是一场她对他单方面的杀戮。 谢涔之沉声道:“都不必管我。” 谢涔之不避不让,笔直地站在原地,风掠起他染血的广袖,那张她刻入心底的隽秀容颜,此刻并未印入她的眼中。 他此刻就站在这里,让她杀。 这是他欠她的。 汐姮拉满了溯月弓,那灵渠剑感应到谢涔之受到威胁,在空中掠过一道银光,挡在谢涔之跟前,焦急地颤动着,似乎是在等着谢涔之握住它,与汐姮一战。 谢涔之却并无动作。 若他握住灵渠剑,便应了那句预言,当真要与她不死不休。 汐姮抬起溯月弓,对准谢涔之,朝他射了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心口,谢涔之当场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地,摇摇欲坠,但并未完全昏死过去。 汐姮睨着他狼狈的样子,又问:“你可服气?” 她这一箭射得稍微偏了些,并未当场杀死他。 她现在约莫也猜到了谢涔之与灵渠剑的关系,这把神剑威力骇人,但无执剑之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谢涔之不肯握剑,她也没有杀他的兴致。 谢涔之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着胸口的箭矢,哑声道:“为什么不杀我?” “我改主意了。”汐姮直视着他,字字清亮:“杀你让人扫兴。” “以你如今的实力,也不配被我杀。” “但是这些人。” 汐姮环视一周,视线从周围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握紧手中的弓,面无表情地警告道:“再敢冒犯我一次,我都会杀掉。” 她没有是非好坏之分。 或者说,这世间以神为主宰,她既是主宰,她所做的就是对的,她认为的谁也不能忤逆,那些敢忤逆她的“错误之人”,便活该受到惩罚。 这就是汐姮的准则。 谢姮需要别人评判她的对错,而汐姮不需要。 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 周围的人俱被她的语气所震慑,当真再也无人靠近一丝一毫。 他们从未见过这张熟悉的脸上,出现如此狂妄轻蔑,又冷漠的眼神。 他们这次彻底意识到:原来谢姮真的死了。 那个会温柔与他们说话,无论多难过生气,都不会说任何重话的谢姮,已经不在了。 汐姮警告完这些人,转身对卫折玉抬了抬下巴:“我们走吧。”说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台阶,步履从容,目空一切。 随着她一步步往前,神光萦绕四周,脚底腾起一股火焰,将那染血的白裙焚烧成灰烬,重新露出华美的火红裙摆。 她就这么消失在他们眼前。 而在无汲殿被打晕过去的舒瑶,才刚刚醒来,等她闻讯赶来占星台之时,只看到一地的血,和碎裂的心。 什么都不剩了。 舒瑶茫然地站在风中,握紧手中的簪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她还是舍不得谢姮。 上次的挽留让她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舒瑶这次不打算挽留,可她还是想见一见谢姮,跟谢姮说最后一句话。 她想说:我会等着我们的重逢的。 谢姮最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她说离别是为了相逢,即使是打晕她的时候,也是对她笑着的,舒瑶相信,无论谢姮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们都一定是还是朋友。 舒瑶一路御剑而行,在空中四处搜寻谢姮的踪迹。 她无法捕捉到谢姮的气息,却能看到天边有飞鸟在靠近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全都飞落在地,那些灵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比之前强大的生物。 谢姮是烛龙。 世间万物惧怕烛龙,她一定在那里! 舒瑶眼睛一亮,飞快地往那个方向追去。 - 汐姮选择了步行下山。 流动着银光的图腾浮动在火红裙摆之上,扫过层层台阶,裙摆掠过之处,花草化为灰烬,灰烬亦被风卷走,无论她的裙摆有多长,她都不会染上尘世间的丝毫尘埃。 她把玩着手中的弓,漫不经心地说:“这等劣质弓,我神族不知多少。” 卫折玉眯起眸子,扭头盯着她,脸色瞬间风雨欲来。 连溯月弓都突然开始颤动,像是在对她抗议。 但紧接着,少女又说:“但是,卫折玉送的,不一样。” “……”少年默默垂目,唇角却无声无息地翘了翘。 颤动的溯月弓也偃旗息鼓。 卫折玉睫毛飞快地颤了颤,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问:“为什么……不一样?” 汐姮说:“因为我是你孵出来的。” 卫折玉:“……?” 他表情又是一僵,像是被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脸色有些难堪。 先前她没想起来倒还好,现在她一想起来这些,卫折玉就想起自己从前的丢人样子。 起初他饥肠辘辘,本来是想吃掉那颗蛋的。 可惜他咬了一口,没咬动。 后来便抱在怀里取暖,整天捂着它,放在自己胸口,不曾想真的孵出了一条龙来。而且这条小龙刚孵化时,便是会叫人的,男孩儿猝不及防,被她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 卫折玉:“……” 现在他一时摸不准,他在她眼里,究竟是化敌为友的朋友,还是从小相依为命的竹马,还是孵化她的娘亲。 不一样,到底是哪门子的不一样。 少年的眼神又阴郁了起来。 汐姮从头至尾的语气都是很平淡的,虽然她并不懂什么是在意和不在意,但是她把卫折玉划入了“养大自己的人”的范畴,和哥哥一样。 她不谈感情,她只讲道理。 就在此时,汐姮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姮!谢姮你等我一下!” 她眯眼转身,看到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过来。 又是个凡人。 似乎是叫舒瑶,与她从前是朋友。 但朋友是什么东西? 汐姮眸底一冷,在舒瑶靠近她的刹那,突然抬手,凭空掐住她的脖子。 舒瑶本满心欢喜,猝不及防被她掐住脖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整个人缓缓漂浮在空中,双脚不住地空中踢蹬。 她用力地挣扎,隔绝的空气却越来越多,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唤。 “谢姮你……” 谢姮居然要杀她? 汐姮看着她,双瞳布满杀意,“我记得,我方才已经说过,再有人敢冒犯我一次,我都会杀掉。” 谁也不例外。 汐姮慢慢地缩紧手指。 她看着舒瑶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唇边噙着的冷笑越发冰冷。 舒瑶仰着脖子,始终望着少女熟悉的容颜,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眼前的人冰冷且高高在上。 可她就是谢姮。 舒瑶设想过很多场景,却从未想过,自己根本连多说一个字的机会的都没有,就要被杀了。 舒瑶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打从知晓谢姮时日无多时,她就一直在安慰自己,人的一生总有离别,她只要在谢姮活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地对她好就好了。 就算听到了谢姮剜心的消息,她都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感觉,只感觉心空空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 她真的失去谢姮了。 谢姮再也不会保护她了。 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有我在,别怕”了。 再也不会在危机之时从天而降,如此温柔地抱抱她。 舒瑶眼角的泪却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 脑子混混沌沌,逐渐没了力气,双手垂落下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簪子坠落在地。 簪子上的龙髓玉猝然发出一道白光,朝汐姮射去。 汐姮猝不及防被射中右手,蓦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盯着地上的簪子。 舒瑶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骤然坠落在地,她眼前重新恢复光明,捂着脖子大口地喘着气,又慌乱地去捧起地上的簪子,紧紧护在怀里。 ——“你拿了护身簪子,活得长长久久,待我醒来,才能重新与我相逢。” 是谢姮在保护她。 原来谢姮送她簪子,却是这样的用意。 舒瑶哭得更加凄惨,眼泪打湿了领口与袖摆,再也什么都不顾了,只蹲在地上狼狈地哭出声来。 仿佛要把所有思念与委屈,都付诸于这一场哭泣。 “呜呜呜谢姮……”舒瑶哭得直打嗝,鼻涕眼泪止也止不住,“谢姮我真的好想你……” 汐姮恍惚地盯着她。 从没见过有人在她跟前哭丧的,哭得这么惨,还是哭她自己。 记忆深处,类似的一幕遽然闪现。 许久,少女沉默地扭过头去,不太自在道:“别哭了。” “……我不杀你了。” 她虽无法再对眼前的人有感觉,但既然是她“临死前”亲自给的簪子,便说明,这个人的确很重要吧。 虽说她不许别人冒犯自己。 但这也算……一个特殊情况。 第52章 “自断契约吧。”…… 汐姮转身就走。 舒瑶看着她冷漠的背影, 又突然带着哭腔喊道:“我会一直等你的!” “是你亲口说的,我们之间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重逢? 舒瑶这么一说, 汐姮也想起来了。 她的确说过这句话。 汐姮蓦地转头, 斜眼睨着这个弱小无比的凡人。 她冷淡道:“傻瓜, 那是骗你的。” “我不说重逢, 你也不会去拿这根簪子, 现在的你, 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在无垠之海, 谢姮通过窥天镜, 看到自己将来会掐死舒瑶。 所以她仍抱着一丝觉醒的希望,最后选择剜心,用命去搏。 如果她真的成功了,那么无心的她可能会杀了舒瑶, 所以在临死前,她把自己唯一的东西给了舒瑶。 谢姮用此物防着汐姮。 这也是汐姮选择不杀她的原因。 她虽觉得那段属于谢姮的记忆很无趣, 但谢姮也好, 汐姮也罢, 都是她, 她不会否认。 她会尊重自己做出的选择。 舒瑶怔怔地看着汐姮,眼泪无声无息地打湿了整张小脸, 只用尽全力地捧着簪子,像是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眼泪。 这是汐姮最看不起的东西。 少女转身就走,再也不看舒瑶一眼, 任凭那哭声逐渐远去。 她不会再和这些凡人“重逢”了。 - 白羲用了两日半的时间赶到无垠之海。 赶到时,他已经彻底虚脱了,昏迷在海边, 险些被海妖给吃了,出来采购物资的慕家小仙仆将这只小雪鸮救了起来,施法让他苏醒过来。 白羲一醒来,就连忙化为一个少年,慌乱地去抓那个小仙仆的手,急急道:“这位大哥,你能带我去见广隐仙君吗!我要救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快死了!” 那小仙仆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淡淡道:“每日求我家仙君救人的人,三界之内遍地都是,若是如此,我家仙君岂不是早就忙死了?” 白羲急得额角尽是冷汗,闻言怔在原地,手脚一阵发凉,又不甘心地问:“那、那要怎样,才可以见广隐仙君啊?我主人真的等不及了……” 小仙仆打断他,冷淡道:“你要见我家仙君,得交上拜帖才是,再由我家仙君决定见或不见。” “可是!”少年焦急地跺着脚,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之前就随我主人来过慕家的!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汐姮公主吗?那就是我主人!现在她有难,我真的等不了……” 小仙仆:“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少年愣在了原地。 他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有。 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人相信,如此孱弱的一只小鸟,会是神族公主的灵兽。 那小仙仆看出他什么都没有,拂袖而去。 白羲第一次离开主人,对人世间的许多规矩都一无所知,从前都是主人在身边,替他打点好了一切,他无论去哪儿,大家都知道他是谢姮的灵兽,无人会为难他。 久而久之,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可他现在才发现不是。 离了主人,他什么都不是。 不会有人再搭理他,不会有人对他心软,他们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那高高的慕家大门立在眼前,他却没有资格靠近一步。 白羲想硬闯,但是凭他的修为,还没摸到门,就被侍卫扔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妖!找死么?”其中一个侍卫怒声训斥,白羲还死死地抱着他们的腿,任由他们踢着他的肚子,一边不撒手,一边冲着里面大喊:“广隐仙君!谢姮她出事了!求广隐仙君救救她——” “放肆!”他的举动惹怒了侍卫,他们一剑下去,白羲痛得吐了血,被他们扔到了海里。 白羲又从海里爬了出来。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黯淡,他浑身湿透,搂着胳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死死咬着牙,望着无垠之海的天空。 他甚至不知道,主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的。 白羲以前很容易被欺负哭,那魔头仅仅是烧秃了他的毛,就能让他为之大耍脾气,可如今,他就算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只有想起生死未卜的主人时,他才哭得停不下来。 白羲眼看着时间不多,就算他即刻赶回藏云宗,也许已经过了整整五日了。 他本来已经快要绝望了,突然看见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青衣少年,与人说笑着走出了慕家大门。 这人好眼熟…… 白羲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见过,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便一股脑地冲了上去,拼命抱着那少年的腿,不要命地大喊,“求求你带我去见广隐仙君!我主人要死了只有他可以救她,我主人真的是谢姮!” 周围人要围上来拉开他,那少年却抬手制止,低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阿姐要死了?” 白羲茫然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润清透的黑眸。 是容清。 他主人拼死劫狱救出的容清。 容清如今衣衫华贵,通身气质矜贵温柔,出入慕家自如,所有人都叫恭敬地唤他“小公子”。 完全看不出是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弟子。 白羲被带进了慕家,容清亲自屏退左右,温柔地为他包扎好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道:“若非阿姐将我从地牢里救出,让我只身逃出藏云宗,我也不会真的找到我的家人,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想回藏云宗去找阿姐。” “只是家中之事繁冗,才处理完我母亲容家的事情,便又匆忙赶来了慕家,拜见我父亲。” 白羲这才想起,那位广隐仙君之所以选择做无心之人,似乎是因为他那怀着孕的夫人失踪了。 原来……容清是广隐仙君流落在外的儿子? 白羲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关于容清的经历,白羲实在是没有耐心去听了,他焦急地抓着少年的手,只急急把最近藏云宗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将所有细节全部跳过,又故意添油加醋,把谢姮的惨痛经历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哗啦”一声,容清手中的瓷瓶砸落在地。 容清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便也什么都不顾了。 两个少年飞快地去找广隐仙君。 广隐听说来意,便用窥天镜再次看了看藏云宗的情况,只摇头道:“迟了。” 容清脸色煞白,急急道:“爹爹!迟了……究竟是什么迟了?难道谢姮长老真的……” 广隐冷道:“谢姮必死无疑。” 谢姮必死,汐姮必重临世间。 广隐后半句并未说出口,这两个少年已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容清命人去准备坐骑,一边对白羲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再回藏云宗一趟,当初让阿姐一个人留下来面对那些事,本就是我欠了阿姐,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白羲抽泣着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无论主人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再离开主人。 容清点头,他用了慕家的灵兽坐骑,一日千里,终于在某日清晨,成功抵达藏云宗。 - 汐姮站在断崖之上,纵身掠入落炎谷。 落炎谷与她上次看到的不一样。 从前这里没有火,只有龙的骸骨,后来赤言蛰伏于此,火凤凰燃起的玄火让落炎谷变成一片汪洋火海。再后来,江音宁将她的龙蛋拿走,唤醒了沉睡的赤言,才让落炎谷的玄火彻底熄灭。 “这落炎谷,是父君以最后的元神之力铸造的。” 北颜帝君陨落于此,如果没有父亲以性命为代价,也不会有她的诞生。 现在她诞生了,长大了,落炎谷便也不需要了。 这里,也是她和卫折玉相遇的地方。 少女站在落炎谷最高处,俯视着下面沟壑纵横的地形,正是一条蛰伏的巨龙的形状。 她抬起手指,空气中漂浮着点点赤光,凝聚在她莹白的掌心。 汐姮说:“卫折玉,我要毁了这里。” 卫折玉安静地坐在轮椅中,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背影,“好。” 虽然他是在此地与她相遇的,但这里对他来说,更多的也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回忆。 他也想毁了这里。 汐姮张开双臂,闭上双眸,身形缓缓浮起。 眉心金光大盛,她眼底的墨色逐渐褪去,被流淌的金色覆盖,瞳仁逐渐变细。 金色竖瞳,赤色火纹。 四周狂风平地而起,无边火浪“唰”的一声腾起,像惊涛骇浪,湮没天地。 直至将少女完全裹住。 直至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传来。 轰—— 一条庞大巨物腾空而起,龙角如鹿,龙须顺火飞扬,龙鳞赤红如血,通身金光流转,蜿蜒腾飞,隐于玄火之中。 这是一条烛龙。 非常庞大,比先前那只凤凰还要大。 但又极其漂亮。 烛龙在空中飞了几圈,突然又直冲而上,瞬息来到卫折玉面前,低着头,金色的竖瞳冷冷盯着他。 火浪铺面。 少年坐在轮椅中,抬睫与她对视。 他漆黑的眼珠子里跳动着火光,长发被火浪吹起,冷白如玉的脸庞,此刻戾气全无。 当年的小龙,离开他的时候,才那么一丁点。 小得一顿不喂她灵兽的肉,她都会凶巴巴地咬他,牙还没长全,只能留下一拍浅浅的牙印。 没想到,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讨厌被她误认成娘,此刻他居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欣慰感。 龙:“呜嗷。”她先用原型对他打了声招呼。 卫折玉被她一叫,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想着些什么诡异的东西,眸底一寒。 卫折玉:“哼。” 他冷冷撇过头去。 随即,那只大龙抬起一只前爪,在他头顶拍了一下。 她以为她这一拍很温柔。 巨大的龙爪,差点把人给拍晕过去。 “……”卫折玉突然被拍,耳根突然一红,抓着扶手的手一紧,眼中突然有了怒火,“你……!” 你什么你。 卫折玉又突然说不出来。 她小时候要抓他头发,都还没得逞,就被他给拽下去了,现在都这么大条龙了,怎么还能跟小时候一样胡闹?! 而且他鬼都王一世英名…… 怎么能……被摸头呢…… 少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僵硬地盯着她,耳根子红得像是要滴血,眼神极其凶狠暴躁,这条龙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他在恼火些什么。 招呼打完了,她又在空中转身,张开龙嘴,“哗啦”一声,喷出无数火焰。 轰隆隆—— 四周地动山摇。 落炎谷的一切山川地脉开始全线崩塌,天上砸落无数的火球,将一切焚烧成灰烬。 那条蛰伏在地脉之下的龙骨亦被焚烧成灰烬,化为点点神光,汇入汐姮体内。 - 白羲和容清抵达藏云宗时,只看到那占星台上的血。 听闻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白羲如被抽走了魂魄,怔怔地坐在地上。 陵山君身受重伤,已回殿中疗伤,容清以慕家小公子的身份回来,前来接待的长老认出他是谁,立刻去禀报给齐阚。 齐阚已是焦头烂额,没想到容清突然会来,还是选择去见了他一面。 “那件事的真相,已公之于众,你与谢姮都已恢复清白。”齐阚摇头叹道:“只可惜,当年的方式太过极端,才将谢姮师妹硬生生逼上绝路。” 容清捏着拳头,强忍着怒意道,甩袖道:“贵派作风,着实荒谬!” 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 眼底红得滴血,猛地闭目,身后佩剑掠起,他执剑指着齐阚,冷冷道:“我要见陵山君。” “容师兄你——”一边有弟子惊道:“你怎么能拿剑对着齐长老?” 容清拂袖转身,唇畔笑意冷冽。 “我乃慕容二家的少君,广隐仙君之子。” “早就不是藏云宗的弟子了。” 他冰凉的视线犹如冷刃,从那些弟子脸色刮过。 他们被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眼神逼视着,都有些惊惧地垂下头去。 短短数月不见,昔日卑微的少年,如今已是慕容二家未来的家主,气势凛然,令人畏惧。 当年那个在地牢挨打的少年早就死了。 阿姐说过:“他日你我再见时,想必又是不一样的光景,相信那时,你无须让人保护,能独当一面。” 如今他回来了。 他也的确变强了,他有了让世人畏惧的身份,也不再需要躲在阿姐的羽翼之下。 可阿姐却遭遇了什么? 当年她救走他时,便是修为被废,还说自己是拖累,不跟他一起逃走。 可她却又去孤身迎敌,明明势单力薄,她却一个人扛下了一切。 容清满身杀气,笔直地握着剑,冰冷的剑锋指着齐阚的脖颈,只余一寸,便割破他的喉咙。 齐阚不避不让,直视着容清的眼睛,只道:“君上被溯月弓所伤,无法见你,此事的确是藏云宗之过,我们亦欠你一个解释。” “你若不甘,齐阚愿代藏云宗受过。” 当年他负责审理容清之事,虽然当时他更相信谢姮,但没有找到任何利于谢姮的证据,在谢姮容清的事上,也并未因为这些年谢姮所做之事,多求过一句情。 也算他无能。 齐阚突然低下头,单膝跪地。 “长老!” “师尊!” 身后有许多弟子惊叫。 容清双眼发红地盯着齐阚,又恨声道:“就算杀了你们,时间能倒转吗?” “杀了你们,我阿姐会回来吗?” “你们与其问我,不如问我阿姐,肯不肯原谅你们?!” 齐阚闭上眼,容清正要一剑刺去,突然有人闪身过来,硬生生挡了这一剑。 是殷晗。 殷晗挡在齐阚面前,抬手抓着手中的剑,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哑声道:“责任在我,你要杀,不如杀了我。” 容清冷笑,“别急啊,欠我阿姐的,一个都逃不掉。” 少年蓦地拔出剑来,又要一剑狠狠地刺下去,就在此时,天边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循声转头。 这是…… “那好像是……落炎谷的方向……”有弟子喃喃道。 白羲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什么,抬头对容清道:“落炎谷!对了,我主人是神族公主,如果她觉醒了,说不定会去落炎谷,那里是大凤凰之前沉睡的地方!” 白羲脑子转得从未如此之快过,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胆识才智都要用完了。 容清蓦地收剑,“走!” 一人一鸟骑着坐骑,飞得极快,按照白羲的指示,他们很快就抵达落炎谷。 甫一进来,便觉烈焰铺面。 空中飞着一只赤色巨龙。 容清仰头望着,趴在他头顶的雪鸮兴奋地拍着翅膀,“我能感觉到,这是我主人!哇……原来这就是主人的真身,比那只大凤凰还要厉害……啊!” 白羲突然尖叫一声,那玄火朝着他们卷来! 容清慌乱地往后退,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透明屏障,却根本无法抵挡这吞噬一切的玄火,火舌烧上他的头发和袖子,瞬间把他裹成一个火人。 那条龙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白羲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哭叫道:“主人!主人是我啊,我是白羲……” 容清也慌乱地使出凝水诀,去灭身上的火,但上古玄火,岂非凡水可灭?容清想起父亲曾说阿姐乃是神族,便急中生智地大声道:“在下是无垠之海的慕家人!身上亦有神族血统!请公主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果然有了些许作用。 烛龙化为一个红衣少女,立在空中,抬手收回这些火,嗓音冷得彻骨。 “寻我作甚?” 容清和白羲被烧得衣衫破旧,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着气,闻言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难以置信。 果然,和那些人说的一样。 谢姮觉醒了。 她如今是无心之人,冰冷无情,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但容清此刻很冷静。 无论阿姐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怕。 更何况,他爹爹亦是无心之人,这些日子,容清与父亲相处下来,大抵也知晓如何对待没有心的阿姐。 他慢慢站了起来,背脊笔直,弯腰对汐姮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在下容清,乃是广隐仙君之子,当年流落在外,机缘巧合拜入藏云宗,结识殿下。” 他抬起眼,看着空中的少女,微微一笑道:“承蒙殿下当年诚心相护,允许容清唤一声‘阿姐’,如今容清找回身世,皆是因为阿姐相助。” “在容清眼里,殿下永远都是容清的阿姐。” 少年礼数有加,字字清晰,用的也是神族之中的礼仪。 可见其诚意。 汐姮垂目看着他,面色稍霁。 她缓缓落地,走到容清跟前,颔首道:“我记得你。” “的确是我允许你叫我阿姐。” 少年抿唇一笑,又露出几分昔日的腼腆来,乖乖地叫了她一声:“阿姐。” 容清望着她的眼里尽是暖意。 时隔数月,他们又重逢了。 汐姮颔首,正要转身,衣袖却是一紧。 她被拽住了。 白羲是她的灵兽,有契约在身,即使贸然触碰她,也不会被火灼伤,此刻正委屈地瘪着小嘴,满眼可怜地望着汐姮。 “主人。”白羲像昔日一样,拉了她的袖摆,撒娇道:“主人,你怎么不理白羲了……” 汐姮猛地拂袖。 白羲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被她拂倒在地,摔得屁股一痛,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汐姮逆光而立,俯视着他。 这样冷漠的打量,让白羲没由来得发慌。 “主人……” 汐姮像是才注意到他,冷声道:“对了,还有你。” “劝你自断契约,别逼我亲自动手。” 白羲一愣,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她。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主人……”白羲微微地打着抖,慌乱道:“白羲是做错什么了吗?” 主人明明说了,在她眼里,他永远都是她的家人的。 可如今为什么……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白羲吓得扯了哭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手脚都在发抖。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没有什么比主人不要他了还要让他难过。 汐姮说:“你太弱小,不配做我的灵兽。” 白羲急得额角都是汗,语无伦次道:“白羲知道,从前白羲什么不懂,只能让主人保护我,的确不配做主人的灵兽,可是从现在开始,白羲会努力变强的!” 早在几日前,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时,就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要好好修炼。 一百年不行,那就五百年,五百年还不行,那就一千年。 总之,他一定不要成为累赘。 他相信,只要他努力,他一定可以变强的,不会再给主人丢人。 这只小鸟哭得伤心极了,抽抽搭搭不能自抑,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说:“白羲真的不想离开主人,在白羲眼里,主人就是白羲的一切。” 还记得在秘境里,他亲昵地贴着主人,和主人悄悄低语。 主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翅膀,说:“我不会忘记你的。” 言犹在耳。 白羲知道,他一直很天真。 天真到以为他爱的主人一直不会抛弃他,可真当这一日到来时,他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绝望。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挽回她。 “主人,你可不可以再相信白羲一次……”他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兮兮地爬过去,拉汐姮的衣摆,仰着头再三保证:“我真的会努力变强的!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几近卑微地哀求。 见汐姮眼底尽是无动于衷,白羲咬咬牙,又问:“主人嫌我弱小,那我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主人才肯认可我?” 如果主人真的嫌他弱,那他也不会勉强主人,让她为难。 只是他想知道,他到底应该多强,才会被认同? 是像容清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去好好修炼,然后再来找主人重新结契。 少年含着泪咬牙,眸底尽是坚定倔强。 汐姮蹙眉看着这只不依不饶的小鸟。 就在此时,坐着轮椅的卫折玉缓缓过来了,汐姮余光瞥见这魔头的身影,突然抬手一指。 “像他这样。” 白羲重重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第53章 向神族启程! 白羲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大魔头也在这里。 而且他……要和大魔头一样强? 白羲想象不出来。 这大魔头,比陵山君还要可怕得多,陵山君又比从前的主人要强很多, 主人天资绝佳, 又比很多寻常天赋的弟子要强……这样算一算, 白羲也不知道他需要多少年, 才可以被主人认可。 但是。 他亲口说过, 他再也不要在主人的羽翼下苟且偷生。 再漫长的时间, 他都愿意等。 “阿姐。”一边的容清实在看不下去, 出声劝道:“白羲他年纪小, 从前跟在阿姐身边也有近百年了,此番便是他赶去无垠之海求我爹爹来救阿姐,念在他如此忠心的份上,不如——” “好。” 白羲突然出声, 打断了容清的话。 容清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怔怔地坐在地上, 抬手抹去眼泪, 慢慢爬起来, 眼神逐渐变得倔强坚定。 他说:“白羲这条命是主人给的, 如果不是主人,白羲早就死了。” “主人想让白羲如何, 白羲都不会拒绝。从前白羲也说过,就算主人没了心,要忘记白羲了, 只要主人过得好,白羲也愿意。” 这只天真的小鸟,好像瞬息之间, 突然就变得成熟了不少。 白羲说完,突然抬手,往自己胸口一拍,一道灵光闪过,他重重跪倒在地,满口都是猩红的血。 他喘息着,抬头看着少女熟悉的容颜,勉强笑道:“主人,契约断了……” 他这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汐姮垂眼看着他。 为了不让契约反噬到她,他用的是极端的方式,单方面强行切断契约,切得干干净净,自己本就没多少修为,被反噬之后,伤势变得重了。 汐姮其实不必这么狠心。 即使她现在无须再眷恋这些感情,但她与白羲的记忆是在的,陪伴了自己将近一百年的小鸟,把他留在身边,并不碍事。 可是,她也知道,白羲不合适。 神族万年无光,北域天寒地冻,并不适合这只弱小的雪鸮生存,她贵为神族公主,将来亦是女君,今后也断不可能事事护着他,那他又如何保全自己? 有她在身边,他永远都不会长大。 从前谢姮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谢姮不忍心让他难过,始终狠不下心来,而汐姮比起谢姮,更多了几分狠心。 知道该这么做,她就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她突然对他伸手。 白羲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迟疑地把手递给她。 汐姮把他拉起来,抬睫露出清亮的黑眸,淡淡道:“我等着。” “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切勿让我失望。” 少年抿紧唇,眉心一舒展,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的!” 卫折玉在一边看着,倒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凉飕飕地讽刺道:“我若是这只蠢鸟,便直接放弃了,想和我一般实力?” 他拉长了声音,戾气横生地嗤笑一声:“做梦。” 白羲:“……” 少年咬了咬牙,满眼不甘之色。 汐姮没想到卫折玉突然添乱,转身看了他一眼,“卫折玉。”她眼色一沉,像是觉得他此刻有些过了。 卫折玉斜斜瞥了汐姮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汐姮拉着白羲的手上扫过。 他黑眸深不见底,兀地勾起唇一笑,眼波流转,“我可是在提醒他,没本事觊觎的,就别想太多。” “省得他修炼了一辈子,到头来发觉白费了,还不如早点混吃等死。” “鸟的一辈子也不长,勉强够化形的修为,出去遇见只两百年的狼妖,就得被生吞活剥了。” “看你头发这么稀疏,之前被烧掉的毛,还没长好吧?” “毛都没长齐,说什么变强呢?嗯?小秃鸟。” 卫折玉说话连珠带炮,字字尖酸刻薄,论阴阳怪气戳人痛处的水准,三界之中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白羲被他讽刺得脸色一变,定定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可以回怼的话来。 天可怜见的。 这小秃鸟从未被人如此刺激过。 白羲实在找不着词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这坏魔!” 卫折玉阴恻恻地继续恐吓:“是呢,我可坏了,想知道一只坏魔,是如何杀鸟的吗?” 他眸光闪烁,掠出几分冷冽的光。 裹挟着清晰的杀意。 白羲心跳骤然快了,强自咬着牙,迎着这样的压迫感,双腿都软得快要跪下去,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像从前那样胆怯懦弱。 卫折玉指尖缭绕着魔气,突然阴沉地说了句“找死”,朝白羲袭来。 还未碰到白羲,汐姮拂袖,挡去了这一击。 她看着卫折玉,用陈述的语气说:“卫折玉,你生气了。” 卫折玉扭过头,用鼻腔发出一声极不友好的哼笑。 “你为什么生气?”汐姮问。 她觉得她需要弄明白。 她说着,朝卫折玉走了几步。 卫折玉又转过头,沉沉地盯着她,表情极为阴郁。 他说:“低头。” 汐姮迟疑了一下——如果是别人要她低头,她定是会发怒的,但卫折玉不一样,卫折玉把她孵出来,养了她很久,也算她半个娘了。 低头,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少女沉默地杵着,然后,试探着低了低头。 “啪。” 卫折玉飞快地拍了一下少女的头。 像她之前拍他一样。 汐姮一愣,抬头盯着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捂着发顶。 ……倒也不疼。 卫折玉拍完,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指着谢姮,眯起狭长的眸子,目光射向谢姮身后已经愣住的两个无害少年。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条龙,我孵的。” 他孵的龙,谁也别想打主意。 容清:“……” 白羲:“……” 如果是谁不识趣地和他提当年孵蛋的事,卫折玉定是会生气的,但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十分矛盾,他讨厌提及,但又不完全讨厌,别人不可以提,但是他自己可以提。 现在,他就非要提,汐姮是他孵出来的龙。 说完他就又阴沉地盯了一眼白羲。 轮椅骨碌碌往前滑行。 卫折玉从白羲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明明是在燃着火的落炎谷,却让人觉得阴冷刺骨。 - 无汲殿内弥漫着血的腥气。 谢涔之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尽是冷汗,却死死用修为封住自己的穴道,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胸前已缠了许多层纱布,仍有血迹渗透出来。 四周全是忙碌的医官,满是血的水盆一盆盆端出去,云渺子不住地顺着胡须,这几日他劳心劳力,对付的还都是溯月弓这样的上古神兵造成的伤,眼底已有了血丝。 宋西临进入殿中,低头站在不远处,道:“方才容清来过了。” 谢涔之想起容清这个名字,似乎是之前阿姮劫狱救出的那个人,便睁开眼,嗓音淡得听不喜怒,“他来做什么。” “他是广隐失散多年的儿子,如今的慕家少君,我派与无垠之海并无太深私交,他擅闯宗门,本应直接拿下。”宋西临说:“但齐师弟念及……他从前与谢姮一样,都被冤枉过,又与谢姮关系非比寻常,便并未为难丝毫。” “他此次前来,是为了寻谢姮师妹……落炎谷的方向传来异动,他和白羲已去了,属下方才再命人查探时,发觉落炎谷已毁。” 落炎谷是神族在人间创造的秘境。 她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肯留下,离开之前,也要毁掉落炎谷。 谢涔之唇边渗出血,下唇红得刺目,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抬手屏退身边的人,“下去吧。” 所有人便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那把灵渠剑才突然飞了出来,在谢涔之跟前颤动,像是在催促他什么。 谢涔之冷冷盯着它,“再说一次,不许伤害阿姮。” 灵渠剑焦急地空中转了转,又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再次浮起,焦急地冲他晃着剑身。 怎么能不伤害那个神!弑神便是它的使命! 灵渠剑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肯握剑,还三番四次差点入魔,命都快丢了。 要是他握住它,早就神力大涨,说不定早就杀了那条烛龙! 灵渠剑急不可耐。 但它发现,眼前这个新主人又再次闭上眼,不肯看它。 谢涔之缓慢地呼吸着,左手放在榻上,指尖磨蹭着柔软的床褥。 指尖仿佛才残留着她的余温。 昨日此时,阿姮还在他怀里安静地睡觉。 她时而睁眼,看着窗外的一簇盛开的花,他折了花放在她眼前,她却又闭上眼不看了。 他耐心地理好她的发丝和衣襟,用热帕子擦拭她的肌肤。 恨不得这样照顾她一辈子。 阿姮的气息仿佛还在。 谢涔之突然微微弯腰,将脸颊贴在那一方玉枕上。 他几近疯魔,侧脸低低地蹭着,幻想着阿姮还在的时候。 “阿姮。” 属于寻常衣料的气息,裹着极淡的清香,似乎是她发间的香气。 灵渠剑也不颤了,仿佛是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就算它强行吸走了全部的魔气,阻止他入魔,他也还像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对方都要杀他了,他还在这里黯然神伤。 它怎么搭上这么个主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谢涔之胸口的伤口又再次染透了衣襟,他沉溺在幻想中,几乎是要在她待过的地方昏睡过去,又猝然清醒。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又变得极其冰冷彻骨。 “去把道云仙尊请出关来。”他吩咐下属。 那下属一怔,道云仙尊可是君上的师尊,而且以诛灵阵封印闭关山脉入口,这怎么好打扰仙尊修炼…… 正当那人为难之时,谢涔之又寒声道:“本君以宗主的身份,召他出关。” 他要查清楚,为什么阿姮执意挖心。 为什么她又要拼死去触碰灵渠剑。 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他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 毁了落炎谷后,汐姮决定启程回神族。 她不欲让旁人随行。 无垠之海已是在极北之地,而海的尽头,连日光都无法企及的地方,才是北域的入口。 神族在那里不会受天道制约,神力无穷无尽,而与之相应,任何仙魔靠近北域,力量都会被压制。 神族也并不欢迎他们。 只是要去神族,必须先过无垠之海。 无垠之海乃是通往北域的唯一路径,慕家拥有神族血统,世代为神族看守入口,长久以来,立场处于仙魔之间,也绝不插手半分三界中事。 正好顺路,容清便将汐姮要来的消息,用传讯符提前告知广隐仙君。 见白羲要独自离开历练,容清是在不忍,思来想去,还是私下对他道:“你如今修为还不够扎实,外面魔物横行,这魔头又盯着你,实在太危险了。容氏一族还有一方重塑根骨的寒潭,只是洗髓极其痛苦,你若真心想变强,不如随先随我去无垠之海,再跟我回我母亲家。” 如此,白羲又有了最后一丝与主人同行的机会。 白羲自然是想的,但那魔头对他的嘲讽,如尖刺一样扎在心里。 他不想再依赖旁人了。 容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少年笑得无奈又温柔,抬手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白羲,你瞧不出来么?阿姐虽要与你断契约,却也不曾像对别人那般绝情对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魔头置气?” 白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重重点头,“你说的对。” 于是他躲进容清的袖子里,悄悄再与主人同行。 抵达无垠之海后,广隐仙君率领慕家所有长老亲自出来迎接,对汐姮恭敬弯腰,行神族的礼仪。 广隐道:“汐姮公主平安归来,想必藏云宗的秘密,已了然于心。” 汐姮闭目,脑海中掠过藏云宗的一幕幕。 她颔首道:“谢涔之便是灵渠剑之主。” “果然是他。” 广隐神色微闪,坐实了内心的揣测。 他站直了身子,负手淡淡道:“两百多年前,藏云宗前宗主谢白昀发兵征战魔域,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到藏云宗,传说那日,神光笼罩藏云宗上空,宗主夫人被神剑所伤,无故有孕,占星使预言,恐有神祗元神过轮回历劫。” 广隐继任家主的那一年,他只身前往藏云宗,亲自参加试剑大会,挑战谢涔之。 一是寻觅公主踪迹,确认他猜想的人是不是汐姮。 二是确认谢涔之传说中的可怕天赋,究竟与神剑是否有关。 他身怀神族血脉,拥有特殊心法,又比谢涔之年长几百岁,当日却败下阵来。 便知谢涔之果然不是常人。 此人修无情道,想必是为了破劫。 但经过广隐试探,谢涔之自己似乎不知神剑与他的关联。 如果他知晓,谢姮之前选择回到藏云宗,便是自寻死路,谢涔之会早有防备,不会给她任何靠近灵渠剑的机会。 更遑论差点入魔,刺激灵渠剑破出封印? 但这些思虑,广隐只藏在心里,并未向汐姮提起。 汐姮提及谢涔之,唇畔只余漠然冷笑:“他不让我靠近灵渠剑,意欲将我封印玉棺之中,永世阻止我觉醒,想来与那颗心一般,都是仙门的阴谋。” “打着什么爱的名义,虚伪至极。” 她若觉醒,亦不会死,他宁可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将她封印再寻复活之法,即使她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也不让她恢复神力,成为汐姮。 广隐闻言,缄默不语。 看她的言谈神情,似乎也不知道谢涔之不知情的事情,更以为谢涔之这样做是强行留住她的阴谋。 如此更好,既然已是断情绝爱之人,便不要再与从前的人,再有牵扯。 慕氏一族的族人在海边的崖顶搭建好法阵,运用特殊的心法,将通往极北神域的入口打开。 所有族人垂首恭候公主离去,容清恭敬地站在广隐仙君身后,躲在少年怀中的小雪鸮悄悄探头,用依恋又不舍的眼神,悄悄注视着一身红衣的汐姮。 汐姮在高台上化为一只巨大的烛龙,转瞬消失在云雾之中。 - 卫折玉独自坐在海边。 五六只阴灵化为灰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索然地用手指随手捏住一只,眼神越来越阴郁,眸子里的墨黑浓郁得像是要杀人。 ——“卫折玉,我要回神族一趟。” 汐姮最后来找他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了。 是他忘了。 她在神族还有家人。 不像他孤苦伶仃,自幼像个垃圾一样被人弃之如敝履,她身边还环绕着很多人,那只秃鸟阴魂不散,慕家那一群人也烦得很,各个都围着她,她根本不会将他这个骨子里卑贱的半妖放在眼里。 “咔嚓。” 卫折玉面无表情地捏碎一只阴灵,眼尾有些发红。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应该去复仇,杀了所有人,大不了鱼死网破。还在这里卑微地等她干什么? 她又没有心。 真是可笑。 他还是一无所有,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只小龙汲取温暖,她却还能抛下他去寻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越想越偏执,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又开始沸腾。 就在此时,一声龙啸划破天空。 一团裹着火焰的庞然巨物骤然降临,龙爪将少年从轮椅里一抓,带着他腾空而起。 汐姮说:“卫折玉,去见我的家人。” “……”卫折玉一愣,“你说,什么?” 少年刚刚建立起来扭曲心理又“哗啦”一声,瓦解掉了。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没有丢下他? 可一团火焰把他包围着,暖得如此真实。 汐姮说:“跟我走。” “……嗯。” 第54章 “我回来了!” 冰冷的风迎面卷来, 汹涌的海水卷起万丈波涛。 苍穹之上,滚滚黑云在头顶聚集,紫色雷光闪烁在云间, 被风卷成极高的龙卷风。 玄火迎着风浪冲刷而去, 而来自无垠之海的神族法阵, 带起遥远的吟唱声, 一波波往前震荡而去, 敲开尘封万年的北域大门。 无尽的黑暗向两边聚拢。 汐姮久远的记忆之中, 类似的一幕频频闪现。 稚嫩且骄傲的她, 站在羽山之巅, 火红的裙裾被风卷起,而她,迎着这滚滚风浪,在无边天雷和火海之中, 抬起手来。 掌心贴住眼前高高的结界。 天地震动,万象崩塌。 眼前的结界如朦胧水面, 在她眼前破碎晕开, 倒映着她冷静的黑眸。 “小殿下!”身后追来的神族焦急地呼喊她:“帝君有令, 公主速速回去!您不可擅自离开北域, 外面有觊觎您的……” 她当时是如何说的? 她转过身,骄傲地抬着下巴, 对自己的族人说:“这天地之间,无人阻我。” 彼时张狂桀骜,不可一世。 那些神族身后, 属于北荒帝君的神印赫然席卷而来,企图将她束缚在原地,她却早有防备, 纵身一跃,冲破黑暗,飞出万年黑暗的幽都。 “哗啦——” 云涛卷起,汐姮撞入黑暗之中。 眼前一暗之后,再次豁然开朗,属于极北神域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底。 她回来了! 时隔一百年,她终于回来了! 当年哥哥不许她离开北域,是因为她尚未成年,不懂凡间的一切规矩,更不懂人心莫测。 果然,她离开后不久,便不小心暴露了神族身份,被那些仙门合力暗算。 汐姮还记得,她濒死之前,有人捧着一颗心,缓缓靠近她。 那人在她耳畔说:“不如好好做一回人。” 随后便是作为谢姮的一百年。 当年她年少无知,一心只想着外面的世界,如今受尽磨难,才知道家有多好。 她在意的人,全都在这里。 烛龙昂首,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向四面八方传去。 “吼——” 卫折玉稳稳地坐在龙爪之上,扶着汐姮锋利的爪牙,感受到体内的魔气在被压制。 少年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衬得黑眸浓郁如墨,却眯起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四周。 龙啸之后,四面八方都掠起许多身影。 凤凰,青鸟,麒麟……还有许许多多的上古神兽。 都是万年前尚未死去的神族。 铺天盖地。 数目如此之多。 他们朝汐姮飞来,环绕着她飞了几圈,化为人形立在空中,怀着欣喜的笑容,看着汐姮。 “是小殿下回来啦!” “一百年不见,小殿下身边还多带了个外人?” “快去通知帝君!” “小神恭迎汐姮公主。” 有人已经开始当先行礼;有的素来没个正经,估计方才正在沐浴,衣衫不整地就冲了过来;还有的像是才喝完美酒,醉醺醺地冲着汐姮傻笑,身边拽着他的友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都还是一百年前的老样子。 汐姮放下卫折玉,化为人身,目光从所有人面前一一扫过。 她掠起唇角,抿唇一笑。 这是她自觉醒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回来啦。” - 汐姮公主回到神界的消息,立刻传遍整个神族。 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神,无论位阶高低,都主动前来探望,还带了各种奇珍异宝作为礼物, 昔日汐姮居住的宫殿太彦宫,百年如一地干净整洁,如今被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是从小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几乎每个人都逗她玩过,只有帝君对她才较为严苛,但只要帝君不在,也就没什么规矩之说,大家都比较自在。 “小殿下您看这个,这是可是我酿了万年的美酒……” 蓄着白胡子的东山神君捧着一坛酒,乐呵呵地摆到汐姮跟前。 “不行。”青羽坐在汐姮身边,把那坛酒推开,皱眉道:“要是帝君知道小殿下饮酒,到时候问起是谁送的,你可担待得起?” 东山神君一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一头白发,随即被人挤了开去,掌鹿神女捧着一件叠好的红衣过来,对汐姮笑道:“这是我养的万年天蚕吐丝制成的羽衣,知道小殿下最喜欢火的颜色,特意染成了红衣,穿上之后,可不惧世间一切水火严寒……” 青羽面色稍霁,抬手替谢姮收下此物,微笑道:“还是掌鹿姐姐有心。” “还有这个……” “这个这个!” “……” 青羽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汐姮护在身后,一一查看礼物,再一一说客套话收下,忙得口干舌燥,还在努力地堆起客套的笑容。 心里却是感慨万分。 太彦宫冷清了一百年,如今终于重新热闹起来了。 青羽本就是随身伺候汐姮的女神官,负责看着顽劣的汐姮,后来汐姮离开北域,青羽难逃惩罚,便主动请求帝君随赤言一同下凡间寻她,以此将功折罪。 否则,未曾看护好小公主,等着她的是严酷的刑罚。 汐姮安静地端坐着,看着身边忙来忙去的青羽,突然发现她手腕上隐约有淡淡的青黑色。 汐姮眸光一凝。 她突然起身,淡淡道:“青羽,随我进来。” 青羽动作一滞,放下手中的东西,茫然地跟了进去。 关上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只余一片寂静。 少女垂袖站在一根雕金盘龙柱边,侧颜清冷,墨发垂落身后。 仿佛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青羽有些恍惚。 前不久,她还在人间抱着有了心的小殿下,那时的小殿下温柔乖巧,安静地靠在她肩头,青羽抱着遍体鳞伤的小姑娘,心疼又自责不已。 是她当年未曾看好她,才害她在人间受了这么的苦楚。 后来小殿下选择暂时不取出心,而是回到人间了结心事,赤言本想再追,强硬地让她挖心,青羽却拦住了他。 青羽摇头道:“小殿下虽被那颗心左右想法,可骨子里的倔强没变,她若想去,便让她去吧。” “我相信她。” 青羽和赤言回到北域,跪在天阶之下,向帝君说了来龙去脉,青羽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自请办事不利之罪,盛怒之下的帝君亲自降下天雷,惩罚于她。 她日日受尽折磨,直至今日公主归来,才得以收拾自己,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汐姮。 青羽安静地站在汐姮身后,低头道:“小殿下找我何事?” 汐姮转身,看着她:“哥哥惩罚你了?” 青羽微笑道:“帝君素来赏罚分明,是我办事不利,让您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汐姮却摇头:“不怨你。” 她转身走了几步,冲青羽招招手,“过来。” 青羽不解其意,朝她走去,却被汐姮用力按着双肩,坐在了矮榻上。 青羽登时大惊,在凡间倒是无所谓,如今回来了,这礼数怎么使得……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听到头顶不容置喙的声音:“坐好。” “我给你疗伤。” 青羽一怔,惴惴不安地咬着下唇,硬着头皮坐好。 汐姮站在她身后,抬手凝诀,眼底金光一闪,掌心掠出的乳白光点环绕着青羽,慢慢拂去她身上的一切的痛楚。 汐姮为她治好内伤,又拉起她的手,把她的袖子卷上去,慢慢为她上药。 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 一边疗伤,一边耐心地叮嘱道:“我给你疗伤的事,不要跟别人旁及,省得又传入我哥哥耳中,知道了吗?” 青羽只觉得皮肤有点儿轻微的痒。 一点疼都感受不到了。 她怔怔抬眼,看着汐姮专注的侧颜。 汐姮忙完才站了起来,发现青羽一直盯着她看,不由得疑惑,“怎么了?” 青羽拢好袖子,站起来,抬手点了点她眉心,笑道:“只是觉得,公主看似只离开了短短一百年,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其实,还是变了许多。” “比如现在,您学会照顾人了。” 汐姮微微一怔。 现在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 她…… 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要为青羽上药。 青羽是她在意的人,她从前对在乎的人,都是这样的。 就算不会动心,这些举动,也成了常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性格之上,她还是她。 汐姮笑容陡然消失,转过身去,嗓音冷了一个度,“你是因我才被责罚,我自是不会冷眼旁观。” 青羽知道她有些不自在了,也不戳破,只是转身离开之前,还是真心实意地说:“青羽觉得这样很好。” “会关心人的小殿下,比从前看起来,稳重成熟了许多。” “传言从前的北颜帝君,也是位温柔的神呢。” 待人好并不是坏事。 只是这世上总有人不懂珍惜,才将有些人天生的善良温柔,变成一种坏处罢了。 汐姮静立殿中,看着青羽推开门,一片喧嚣又欢欢喜喜地挤到了耳边。 现在她身边的人都很好。 她不会再被辜负了。 许久,汐姮垂下睫毛,低低地“嗯”了一声。 - 太彦宫热闹了整整半日,直至夜里,北荒帝君跟前的神官才亲自前来,原本太彦宫内没大没小的众神,这才都立刻安静俯首,聆听旨意。 那神官一改往日的严肃,只是笑道:“小公主,帝君他老人家说了,让您在太彦宫忙完了,就去见他。” 汐姮点头:“好。” 周围的气氛都有诡异。 等那神官离去,才有人说了一句:“帝君应该不会……怪小殿下吧?” 众所周知,这一任帝君继位万年,手腕如雷霆。 当年那场浩劫,上任帝君北颜陨落,顶替北颜继任的神君玄缙临时下令众神迁徙北域,并用自身的神力抵抗天道,力挽狂澜。 此后神族在他的治理之下秩序严明,赏罚有度。 北荒帝君玄缙,在众神心中,高贵不可侵犯。 平日也不是不好相处。 但唯独在小公主的事上,帝君极其不好说话。 一百年前公主离开,帝君大发雷霆,整个神族都抖了三抖。 所有与小公主有关的人,都差点脱了层皮。 他们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汐姮自然不知道,但看周围这些这些人的表情,大抵也能猜到,她当年的任性妄为,到底酿成了多可怕的后果。 哥哥他……也许也不会放过她。 汐姮谁也不惧,唯独忌惮哥哥。 她低头思考对策,拼命地往后捱着时间,等到大家都散去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才能蒙混过去,思考得太专注,全然忘了又被她晾在一边的卫折玉。 卫折玉一整日就一个表情。 阴郁。 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无比阴郁。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就不应该对这个女人抱有什么期待。 人间那一批没了,现在又来一批。 孤零零的少年坐在角落里,显得极其不合群。 他的轮椅被这条粗心的龙漏在了人间,他只能坐在石凳上,无法走动。 也没有任何神肯屈尊降贵地去搭理一只魔,就算有人看在汐姮的面子上想与他说话,也被他这副阴沉得要滴水的表情吓退了。 神界还有个神位常年空缺,倒是挺适合他的——煞神。 可不就是一尊煞神嘛? 众人心思各异,汐姮却沉浸在如何思考对策上,等那神官第二次来催促时,她才不得不起身离去。 临走时,她终于又想起了卫折玉。 汐姮在角落里找到他时,少年安安静静地端坐着,细密的睫毛沉沉盖了下来,在脸颊上打出一片阴影。 表情看着有些……可怜? 这魔头也会可怜吗? 汐姮叫了他一声:“卫折玉。” 少年冷冷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总觉得……有点山雨欲来。 汐姮迎着他不友好的目光,还是决定告诉他一下:“我哥哥叫我去见他,我去去就回——” 话未说完,他讽刺地一勾唇角,打断她:“汐姮。” 汐姮蹙眉看着他,“什么?” 他望着她的双眼,表情阴沉,像是要气疯了,突然质问道:“生恩大,还是养恩大?” “……” 这个她没法回答。 第55章 “让为兄看看你。”…… 卫折玉觉得他要气疯了。 气疯了才会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他问完就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冷冰冰地转过头去,抿着唇不吭声了。 汐姮困惑地看着他满是戾气的侧脸,开始分析现在的情况。 她把他带来北域, 是因为他也是很重要的人, 但她却一整日不曾搭理他, 让他独自坐在这儿很久, 的确有些怠慢。 这魔头脾气本就不好。 卫折玉冷着脸等了她许久, 只听到她迟疑着问:“卫折玉, 你……又生气了?” 她不觉得他此刻的生气, 还有别的含义在里面。 至于他为什么要让她比较“生恩”和“养恩”, 她下意识忽略掉了。 正常人,怎么可能比得出来。 卫折玉眼色阴沉,冷漠不语,汐姮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 戳了戳他的胳膊。 “卫折玉。”她叫他。 卫折玉很想躲开,如果是平时, 他一定闪身很远了, 但他轮椅没了, 只能坐在这狭小的石凳上, 委屈万分。 “卫折玉?” 她又叫。 他还是不搭理她。 汐姮叹了口气,她实在是没时间了, 只好先抬手唤来太彦宫的下人,吩咐她们要好好照顾卫折玉,不能有半点亏待。 然后她转头, 照例对他说交代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就要离去。 少年眉心一抽, 眼底登时又几分愠怒,突然转过头,抬手把她一拽。 汐姮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手腕,下意识就要抬手将他击退,却猝然撞进他压抑着风暴的双眼。 他盯着她,冷笑着,不依不饶地再次问了一遍:“到底哪个大?” “……” 这回她好像明白点儿什么了。 汐姮说:“你大。” 她随口应付。 少年面色稍霁,松开她的手腕,在汐姮身后侍女呆滞震惊的目光下,再次冷傲无比地转过头去。 应付完了无理取闹的魔头,汐姮便起身去见了帝君所在的矶衡宫。 北域万年寒冷,即便有无数明珠照明,入目也皆是灰蒙蒙的一片,而那座巨大的宫殿浮于云端最高处,汐姮化为龙身,掠过耸入云端的羽山,直抵宫殿外。 外面的侍卫看见汐姮,皆弯腰行礼,“见过汐姮公主。” 神光闪过,眼前的大门向两侧缓缓开启。 汐姮目不斜视,一步步走进大门,沿着长阶而上。 这是一条极长的宫殿回廊,极其华美,四周是赤玄巨龙的浮雕,双瞳流淌着金色的神力,照亮一方的路。 这条她幼时走过无数遍的路。 如今又再次踏上了。 汐姮的脚步不紧不慢,火红的裙摆扫过万年玄冰铸就的地面,目光从一间间宫室内扫过,熟练地左弯右拐,走到开阔的尽头。 这世上只余两条烛龙,便是她和哥哥,他们之间时常会有感应,譬如现在,汐姮明显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 亲近,温和,给她极大的依恋感。 她蓦地抬头,看向最高处。 有人负手而立,白发如霜,金色玄衣淡淡垂落,正安静地俯视着她。 万年不变的眉眼清雅隽永,黑眸深邃幽淡。 “吾妹。” 他的嗓音低沉又清雅动听,回荡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像是珠落玉盘,字字叮咚敲在她的心尖。 汐姮在原地僵住。 一股奇怪的寒气顺着四肢,冲上头顶。 她怔怔盯着眼前的人,彻底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不说话,男人便也安静地俯视着她,即便是站在那儿,姿态也极为优雅沉静。 许久,汐姮才迟疑地叫:“哥、哥?” 她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人是哥哥。 不过才一百年不见。 可他满头的黑发,为何变成了皑皑白发? 即使容颜和气质丝毫未变,仍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却能感觉到他眼底积压了万年萧索冷意。 怎么会这样呢? 汐姮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朝他靠近。 靠得越近,她下意识产生的亲昵安全感,便更为浓了。 这是他们血脉之间的联系。 也许她来之前犹豫过,担心哥哥会生气,可真的见了他,她便知道,这是她最依赖的血亲,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男人垂眸凝视着她,抬起宽阔的右掌。 “来。” “让为兄看看你。” 汐姮把手递给他。 握住手的刹那,男人闭目,汐姮感觉到一股蛮横的力量闯入自己体内,她却丝毫没有抵抗之意,任由那股力量扫去她体内残余的、来自人间的浊气。 像是聆听着来自故乡的摇篮曲。 她甚至感到困意。 紧绷多日的背脊,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紧闭双眸的兄长,看到他沉浸的广袖突然无风掠起,随着时间的流逝,眉心逐渐染上一层凛冽的杀气。 他再次睁开眼,幽深不见底的黑眸,带着极冷的寒气。 “世人欺辱你、背弃你、利用你。” 他抬起眼睑,尾音一沉,杀气毕露,“该死。” 短短须臾,他已看到了她百年来全部的记忆。 他看到她如何孤苦伶仃地跟着旁人,如何努力在刀山血海里厮杀,如何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些凡人,以及如何……性命垂危,剖心断情。 在神族,她是所有神眼中的幼崽,烛龙千岁方才成年,而她才不过两百余岁。 即便是让她毁灭天道法则,他们也本是想等她千岁之后。 一场意外,让大家宠着疼着的小丫头,瞬息之间长大了。 玄缙从未如此盛怒过。 “来日覆灭三界,必将他们挫骨扬灰。” 汐姮悄悄看着兄长的侧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读取了她的记忆。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与卫折玉的对话,以及她悄悄给青羽疗伤的事。 ……不会也看见了吧? “你自己之事,为兄不插手。” 像是也同时听到了她的心声,玄缙目光变得温和,朝她略弯薄唇,温声安抚。 汐姮:“……” 她在他跟前几乎无所遁形。 汐姮飞快地抽回了手,断了他读心的能力。 指尖仿佛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她抓了抓裙摆,又把手悄悄背到身后去——是下意识在哥哥跟前才有的小动作。 她磨了磨指尖,又突然抬起一只手,1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哥哥。” 他目光微凝,低头看她。 “我没有心了,也感受不到难过了,所以比起我的经历……”汐姮抬手,轻轻抓了一下他胸前垂落的白发,问道:“……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了。” 如果是一百年前,汐姮一定会依恋地扑进他的怀里撒娇,这是血脉导致的依赖感,但她如今作为人活过一次,已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她会反过来关心自己的家人。 他怎么了? 玄缙松手,拂袖转身,嗓音温淡。 “一百年前,你私自逃离北域,吾本欲亲自将你带回,奈何天道束缚,吾无法跨出羽山一步。” “吾派赤言青羽出去寻你,以神力在羽山为其加持,抵抗天道,神力耗损大半。” 这整个北域外的屏障,都是北荒帝君玄缙以自身神力支撑的。 本就在源源不断地耗费神力,加之要冲破无垠之海,操控人间之事,哪怕是再强大的神族,都容易受到反噬。 汐姮抿紧唇,神色有些愧疚。 她安静地继续听。 “你我血脉相连,而后不久,吾感知到,你性命垂危,有人欲将心置入你体内,但神族心脉以元神相护,即便是无垠之海慕氏一族,也只能为你挖心,无法替你植入旁人之心。” “此举措,险些撕裂吾妹的元神。” “吾为护你元神,强行施法,被天道察觉,遭遇反噬。” 神力消耗,又遭遇反噬…… 后果可想而知。 汐姮低下头去。 玄缙抬手,冰冷的大掌,缓缓抚摸着她的发顶。 像是知道她会因此愧疚。 但他不会隐瞒这一切。 所有遭遇过的痛苦都是锤炼,她要知晓,更要因此学会长大。 他嗓音平缓,继续道:“你斩刑台受刑之日,吾再次施法,替你续命。” “剖心觉醒,兵行险招,吾将你命石唤醒,恰逢灵渠破出封印,才让你安然无恙。” 他低头,眼底雾霭深深,看不清情绪,语气却温柔平静。 “为兄,一直在你身边。” 她一个人在凡间跌跌撞撞,遇到过无数次危险,次次逢凶化吉。 并非她运气多好,而是远在千里之外,有人以神力为她相护。 汐姮惊讶抬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头白发……”她怔怔地摸着他的头发。 光滑的银丝,顺着指尖流淌下来,在明亮的宫殿内,流转着淡淡的光辉。 她呼吸都似僵住,许久,才说完后半句,“……都是因为我。” 指尖最后一根银发飘落,她悬在空中的手,缓缓捏紧成拳。 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汐姮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彻骨。 怪她。 也怪那些凡人。 怪这些三界,怪那些阴谋! 伤她身边之人的……无论是主谋还是从犯,全都该死! 汐姮眼底腾火,火花噼啪乱溅。 玄缙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手指往下,按在她的肩头上。 他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转身。 手指一抬,眼前倏然掠出一副副画面来。 是人间。 “看。” “昆仑、蓬莱、方丈、瀛洲、不周山。” 汐姮顺着他的话,抬眼看去,目光从画面中的五个地方掠过。 这些地方都在三界之中,而且都有生灵居住,只是有的是普通的凡人,有的是千年仙兽,或是隐世已久的化外修士。 她问:“这些地方有何特别之处?” “此五处各处天边一方,也各自立有天劫石,” 玄缙微微弯腰,因为俯身的动作,银白长发落在她的肩上。 他嗓音柔和,耐心地告诉她:“这些天劫石,与天道有关,每灭一颗天劫石,便能削弱一部分天道法则的力量,神族便能多去一处地方。直至五颗天劫石全毁,再去此处——” 画面一转,是一个极其熟悉的地方。 藏云宗。 玄缙说:“当年父君与天衍神君厮杀于此,便是因为此处,乃是距离天道最近之地。” “在此地,可彻底重塑天地法则。” 汐姮定定地看着藏云宗。 她突然拂袖,画面重新变成之前那五个地方。 昆仑、蓬莱、方丈、瀛洲、不周山。 离尘世最近的地方是蓬莱,如今成了普通的修仙门派。 最危险的地方是不周山,蛰伏着无数数千年的仙兽。 而离神族最近的地方是…… 瀛洲。 每灭一颗天劫石,神族便能多一个去处么? 汐姮突然一挑红唇。 右手一抬,掌心出现的溯月弓发出兴奋的震鸣声。 她说:“我这就去拿下瀛洲。” “作为我回归的见面礼。” - 汐姮走出宫殿时,已是第二日。 临走之时,哥哥还多给了她一把武器。 流昆剑。 这是哥哥昔日用的剑。 汐姮抚摸着流昆,抿唇看着哥哥的侧脸。 她那素来对她严苛的兄长,今日待她温柔极了,还将这把剑给了她。 他说:“吾妹,足以挑起重担。” 再也不必被那样严格地管束着,当年他百般操心,不过是怕她夭折。 她是万年来唯一诞生的神族,既然逆天而生,命中便有许多死劫,很难长大。 “流昆跟随吾整整七万载,在你左右,能如虎添翼。” 汐姮握紧那把剑,又与哥哥叙旧许久。 她趴在哥哥膝头昏昏欲睡,被他轻轻摸着头,像小时候一样,陪他说了许久的话。 走出宫殿时,天地仍旧是一片昏暗。 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无声无息流逝的时间,这就是北域。 她的族人,的确应该走出这里了。 汐姮回到太彦宫时,距离她离开,正好过了十二个时辰。 一天了。 她在门口稍稍滞了一下,还未进去,便见出来的侍女各个神色有些奇怪。 ……像是刚被凶过一样。 汐姮有时候觉得,卫折玉不该是一个魔头,而应该是一匹狼,还是那种喜欢争雄斗狠的恶狼,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那双绿幽幽的眸子盯着,继而被撕咬得鲜血淋漓。 此处好歹是神族。 换了旁人,总得忌惮些许,这魔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但是她还有事情要做。 汐姮快步推门进去,周围的侍女都悄悄给她指路,汐姮绕过屏风,正好看见坐在椅子里的少年。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盖在眼睑上。 眉心仍是拧着的,莫名看着有些凶狠。 即使是打盹,也像头沉睡的狮子。 难怪周围这些人,就算隔着个屋子,都有些怵得慌。 汐姮看着他,还未靠近,卫折玉突然睁开眼睛,双目凌厉如刀,从她脸上刮了过来。 看见是她,不但没缓和,反倒变得极为阴沉。 “很快回来?”少年冲她讽刺地抬起唇角。 汐姮:“……” 好吧一天了。 不知为何,她明明是正大光明,来去自由,甚至她才应该是掌控他的那一方,偏生被他问出一种在外偷腥的渣男的感觉。 她看得出来他很气。 虽然她不知道他又在气什么。 她小时候和他相处,好像也没有这个环节。 但她惦记着事,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蹲了下来。 卫折玉看着她默默瞅着自己的样子,越发烦躁,看见她靠近自己,他唇角冷冷一扯,正要阴着嗓子嘲讽几句。 就在这时,她突然蹲了下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拉开他的衣摆。 卫折玉眼皮子一跳,双手猛地握住扶手,惊得嗓音拔高了一个调,“你干什么?!” 谢姮说:“给你治腿。” 她离开之前,顺便问了哥哥,如何给卫折玉治好双腿。 她既然不小心弄丢了他的轮椅,那就干脆赔他一双腿吧。 她以前也承诺过他的。 卫折玉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少年僵在了椅子上。 他死死地盯着汐姮,眼神急遽变幻。 “你……”他迟疑着要说话。 他就犹豫了这一秒,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刺啦”一声,极其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腰带。 第56章 给卫折玉治腿。 卫折玉的头皮瞬间炸开。 他什么都来不及说, 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素白小手抓着他的裤子,马上就要往下一拽。 一股气血上涌,他飞快地去攥住她的手腕。 他额头青筋直跳, 咬牙道:“你干什么啊?!” 少年狼狈地弯着腰, 长发散落肩头, 漆黑的眸底染上一层愠怒。 一股诡异的殷红顺着脖子蔓延上来。 他从未如此惊慌过, 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怒, 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另一只手捂着自己散开的腰带, 模样狼狈极了, 像个刚被羞辱过的良家少年。 外头守候的侍女也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激动的声音,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地探头往里看。 屋内。 汐姮蹲在他的跟前,疑惑地抬起头。 干什么? 他方才不是问过一遍了么? 她像是很意外一般, 再次重复了一遍:“给你治腿。” 她又动了动手腕,“放手。” 卫折玉眼角狠狠一抽, 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手背上青筋突起。这次他根本来不及感动, 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 语无伦次道:“你、你给我治什么腿!” 汐姮:“就这一双腿啊。” 少年的耳廓更红了,整张脸犹如熟透的桃子, 眼睛里却是滔天怒火,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是说,你凭什么给我治腿!” 绝了。 真是绝了。 卫折玉打从成为魔头后, 就没被人碰过这双腿,更别说直接要脱他裤子的。 还是被困在椅子上,哪儿也走不掉, 背后就是硬邦邦的墙壁,只能被她堵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她扯掉了他的腰带。 卫折玉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抓着汐姮的手腕。 卫折玉冷声道:“住手!” 汐姮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耐心给他解释:“我问过我哥哥了,你的腿如果是被人活生生打断的,要重新接好并不难,我从哥哥那儿拿了上好的灵脂,能令骨头重新生长,我先给你试试。” “卫折玉,你难道不想治好双腿吗?” 她笃定他是想的。 在藏云宗,她便问过他的腿能不能好,他那时看起来,就有些愤怒不甘。 她既然亲口说过,觉醒后要为他治腿,便一直不曾忘了。 神族并不算什么好去处,将他带来神族,也是有这个打算的。 汐姮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一双透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是为了你好呢”。 卫折玉:“……” 这回不管是什么柔情妥协路线,都不管用了。 少年还是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果不是散落的长发和发烫的耳根,根本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有多激烈。 “这件事先不急。” 他勉强冷静下来,冷冰冰地说:“你先放手。” 她还拽着他的裤子。 汐姮不乐意:“你抓疼我了,你为何不先放手?” 卫折玉:“你先。” 他要是放手了,她把裤子扯下来怎么办。 汐姮不依不饶:“你先。” “……” 完了。 又僵持住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先松手。 卫折玉觉得,如果是别人敢不知死活地碰他,他就算命都豁出去,也要把那人弄死不可。 汐姮也觉得,如果是旁人敢这么不识好歹,如此无礼,她定是断然拂袖而去。 但偏偏不是旁人。 汐姮看卫折玉气得不行,抓着他裤子的手悄悄往上挪了挪,仰头靠近他,近得鼻尖都要碰到。 她轻声道:“只是看看腿而已。” “我轻一点?” “……” 这哪是轻和重的问题。 卫折玉抿了抿唇,眼神晦暗不明,更加用力地捂着腿,低声道:“没什么好看的,都变形了,很丑。” 他的腿丑陋不堪。 是被人拿着铁棍用力地打断的,骨骼长得扭曲,至今还有狰狞的疤痕。 他自己都嫌恶心。 更何况……她脱他裤子像什么样子……虽然男人不必如此爱意被人看了的问题,但也不能这样…… 很丑吗? 汐姮并不在意美丑的问题,所谓美丑,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索性张开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将掌心贴上他的腿,随意捏了捏,他又是一惊,眼底霎时腾火,“你!” 还未说出第二个字来,汐姮又认真地摇头:“还好。” “我刚从蛋里孵出来的时候,鳞片还未长好,丑陋不堪,如一只黑泥鳅,你嫌弃我丑吗?”她问。 卫折玉一怔。 他想说这不一样,小幼龙再丑,却会长得很好看,而他,本身就是脏污不堪的,他哪有资格嫌弃别人。 有只肯亲近他的龙,于他已是莫大的温暖。 卫折玉睫毛颤了颤。 汐姮趁他现在有些晃神,手指猛地使力,用力往下一拽。 这条龙的力气很大,完全不像个小姑娘,卫折玉猝不及防被她挣开,下一秒,一片白花花映入眼底。 少年血气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 “我尽量轻一点,如果疼的话,就告诉我。” “嘶……” “这个力道如何?” “汐姮!你给我停手!” “卫折玉的腿,还是很好看的。” “……” 殿外的侍女面面相觑,素来不八卦的她们,此刻也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难怪公主什么都不带,唯独带了只魔回来,原来真不是一般的关系?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你们在……”青羽远远走过来,发现大家表情都不太对,疑惑地皱起眉。 再一想想谁在里面,青羽登时一个激灵。 口中训斥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青羽也悄悄提着裙摆,贴在门口细听,心道小公主年纪还小,这魔头一看就诡计多端,该不会真的把公主骗走了吧? 屋内。 少年局促地坐在长榻上,尴尬地扭过头去,盯着角落里的花瓶,眼神迷茫又恍惚。 汐姮坐在他身边,指尖晕染着白光,轻轻点过他的膝盖。 “应该不疼了吧?” 她一边问着,一边将掌心的灵脂在肌肤上抹开,按揉进皮肤下的骨骼里,又低头去按他的膝盖,一边轻轻地摸索着骨骼,一边又说:“……你好歹回应我一下。” “嗯……” 卫折玉用鼻尖发出一声极为勉强的低哼。 这大概是不疼的意思。 汐姮抬手施法,室内流转着刺目的白光。 一片寂静中,骨骼咯吱生长的声音,极为清晰。 卫折玉扭头,看着少女的侧颜。 她坐在一片光晕中,侧颜白嫩得像剥开的蛋壳,长睫轻轻盖着紧闭的双眸,秀眉红唇,端得是清丽动人。 他一阵恍惚。 蓦地想起第一次看见她人身的时候。 那时她跟在谢涔之身后,跨入这黑暗的禁地,安安静静地站在封印跟前,对他说:“今后便是我来看守封印,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有我在,你不可能逃出去的。” 他对此嗤之以鼻,甚至觉得可笑,堂堂藏云宗,竟连个像样的修士都找不到,让个小丫头来看守他? 他试图杀她。 但他一次次将她重伤,她下次却能更强。 就算奄奄一息,也能迅速爬起来,将魔气压下去,含着满口的血,冲他笑得极其挑衅。 她说:“你杀不了我的,我说了,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去。” 不看立场,这种一根筋的疯子行为,倒有几分像他。 其实他们算一类人。 他一直都不那么讨厌她。 他讨厌愚蠢、虚伪的人,以及真正的弱者。 顶多觉得她无可救药,面对一群伪君子,她还付出真心,简直是找死。 后来知晓她就是那条小龙,是因为那日,她躺在石床上昏迷不醒,他趁机杀她,却被火焰吞噬分.身。 他看到了她肩头的纹路。 于是他先让她去密阁搜寻“卫折玉”的消息,不过是想用这个名字试探她。 可她早就不记得卫折玉了。 他不甘心,又利用江音宁寻出神族,加以试探,果然证实了她的身份。 他的小龙化形后,果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一颦一笑,他是越看越痴迷。 从那时起,卫折玉就无法再对她下半分狠手。 其实没有想那么多。 没想让她记起一切,更没想过……会治好这双腿。 他早就习惯这样活着了。 他盯着她的侧脸,突然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恢复的双腿。 那样丑陋的腿,快被治好了。 他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他突然说:“汐姮。” “嗯?”汐姮睁开眼,转头看他。 他原本想说的话,被她清亮的眸光一看,又登时噎住了。 “……算了,没什么。” 她已经没有心了。 没有心也好。 她唯一爱过谢涔之,如今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只在乎她应该在乎的人。 就算没那么在乎,至少…… ……他还是能在她身边的。 他孤独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再次抓住些什么了。 - 治腿的过程极为顺利,只是卫折玉多年来不曾行走,双腿还需要再恢复一段时间,暂时离不开轮椅。 汐姮临时找了几块木料,用神力造了个极其简单的木制轮椅出来,让他暂时先用着。 然后她便起身,决定去瀛洲。 她要拿下瀛洲。 卫折玉得知她要动身去瀛洲后,不顾还未完全恢复的双腿,也说要跟她一起去。 他是绝对不会再乖乖呆着等她回来的。 汐姮皱眉说:“我是去杀人的。” 卫折玉扬眉,嗤笑一声,“杀人,谁比我擅长?” 不就是区区一个瀛洲? 当年他修为达到巅峰之境,差点覆灭整个修仙界的时候,普天之下谁不闻风丧胆? 于他而言,不过重操旧业。 更何况,让她一个人去人间,他是绝对不放心的。 人间又有一群讨厌的臭东西。 他得时刻看着才行。 第57章 龙纹,玄袍,金色图腾。…… 瀛洲位于离无垠之海最近的东海, 隐于云雾之中,远离尘世,但仍有一些避世而居的修炼仙人居住。 玉石山千丈之高, 耸入云端, 远远看去, 云霞明灭, 烟涛袅袅。 汐姮站在远处, 抬头望着那山峰。 山间隐有人影和仙兽出没, 瀛洲游仙一族, 以太沧君为首, 擅于驯养神龟灵鲲,避世而居。 但所谓的仙魔,再如何修炼,在神族面前, 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卫折玉在她身后笑道:“酒酿瀛洲玉,剑铸昆吾铜。不愧是传说中的青玉膏山, 夺下此处, 玉醴泉的甘露, 倒是可以滋养修为。” 汐姮颔首, 冷道:“若他们肯主动臣服,离开此地, 摧毁天劫石,我也不必为难他们。” 卫折玉嗤笑一声,悠悠道:“看正道那些迂腐不化的德行, 让他们搬离,便是要了他们的命,也不会肯的。” “姮姮若是不忍心, 让我动手如何?” 汐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她蹙眉:“你方才叫我什么?” 少年眨眼,朝她弯唇一笑,端得是可怜无害,“什么?” 汐姮:“姮姮?” 卫折玉:“嗯?姮姮?” 汐姮:“……” 这魔头可是爱占便宜得很,不自觉就把称呼又换成了姮姮,还对她装傻。 汐姮听得肉麻极了,想让他改回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卫折玉定是不肯的,她也不想对他甩什么脸色……罢了。 汐姮转过身去,身后的少年咧唇一笑,眼底有几分得逞的笑意,听见她说:“先礼后兵,也算给他们一条活路。” 卫折玉抬手,掌心里爬动着好几只黑色的小虫子,他抬手一挥,一股阴冷的风从汐姮身边掠过,将那只虫子带走。 那是一只阴灵,带着几只祸心蛊,缓慢地潜入了山下。 卫折玉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天气,“那便依姮姮的,我先用祸心蛊去控制几个人,再利用他们控制更多人,一传十,十传百,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瀛洲收入囊中。” 又是这东西。 控制小弟子还有用,但是在太沧君跟前,便是小计俩。 瀛洲之主太沧君如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岁,比尘世的任何一个修仙门派之主,都要深不可测。 归元境的修为,比化臻境大圆满的谢涔之还要强,足足甩了一个鸿沟。 但再强,也强不过神族。 汐姮从前还是藏云宗普通弟子时,对传说中的隐世仙人太沧君极为崇敬,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会亲自来覆灭瀛洲,对上此人。 为了族人,她行掠夺之事,神族迟早重临三界,免不了流血。 但能不动兵戈,汐姮也不愿意。 汐姮说:“你我兵分二路,互不相干,我亲自走大门进去。” 她居然要走大门。 果然还是这副堂堂正正的作风呢。 卫折玉眯起眼,突然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汐姮讶然转头,看见他将一条红线缠到她的手腕上,红光一闪,红线又消失无踪。 汐姮问:“这是什么?” 卫折玉朝她抬抬下巴:“戴上它,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好吧。 虽然汐姮不明白,她一不傻,二不弱的,不至于走丢,就算不是成年龙,那也不是小幼崽了。这魔头整日就是在管着她,像是怕她跑了一样。 她再不多说,转身离开。 卫折玉等汐姮走了,才转身看向她消失的方向,黑眸深处冷光一闪,唇角微微往上一掠。 有一点,他没告诉她。 这红绳其实是只灵物,以邪气滋养,但极其忠心,不会伤人。 有它在,谁敢趁机拐她,他会立刻知晓。 - 外着纹金玄衣、绯红裙裾的少女突然出现在瀛洲,看不出修为深浅,引起许多瀛洲弟子的注目。 瀛洲是避世之地,是不许外人闯入的。 凡是外来闯入者,皆该拿下审问,或是驱逐出去。 有弟子对汐姮出手,但她连眼神都未动一下,那些弟子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倒在地。 即便是最普通的弟子,也有几百年的修为,几乎人人都是道虚境的修士。 从未如此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压制过。 仿佛她再用力一碾,就能直接杀了他们。 普通弟子不敌,过了一会儿,又有修为更强的长老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笑道:“哪里来的小女娃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劝你立刻给我滚出瀛洲,否则,便休怪本尊亲自来将你‘请’出去了。” 汐姮慢悠悠抬眼,只冷漠地扫了那人一眼,说道:“我讨厌有人站得比我高。” “你——!”那长老气急,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人,转瞬冷笑道:“不知死活!” 他几欲出手,汐姮却比他更快,手指轻轻一抬,那人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地上,摔得满身尘土,还未爬起来,便发觉手脚都动弹不得,已然失去知觉。 他拼命地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失去知觉的地方越来越多,眼看着连脖子都要动弹不得。 汐姮睥睨着他,面无表情地反问:“究竟是谁,不知死活呢?” 那人惊恐地仰视着汐姮,一阵背脊发凉,连声道:“是我,是我……” 周围的弟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手脚一阵冰凉,极为惶恐。 他们只好连声和解道:“不知这位尊者为何突然闯入瀛洲,方才无礼冒犯,实属我瀛洲避世已久,实在不与外人打交道,并非我们不欢迎尊者,还请您息怒。” 他们估摸着汐姮的修为,用了个模糊的“尊者”称呼她。 倒是很机灵。 也很有礼数。 汐姮这才有了搭理的兴致,她停下脚步,绣着火纹的玄黑裙摆从他们跟前掠过,隐约落下几缕极淡的冷香。 她寻了处石墩坐下,淡淡道:“倒也没什么旁的事,只是来占领瀛洲。” “什么?!” 那几个弟子闻言大骇,险些没被她轻描淡写的话给活活吓晕过去。 这叫没什么旁的事??? 你都要来占领我们的地盘了,这还不够严重? 她一个人……来占领瀛洲? 从没见过这样的,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那几个弟子一阵沉默,甚至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但看她的实力,神态,以及通身的气场,这又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许久,才有弟子迟疑道:“您……为何要……” 为何要占领他们的住所? 汐姮笑了一声,并未回答他们的话,只说:“我名唤汐姮,让太沧君亲自来与我说话,他若不肯带你们撤出瀛洲,便休怪我下手无情了。” 说完,她淡淡拂袖,撤去他们身上的压制, 汐姮? 这又是哪位从未听过的高人? 那几个弟子吓得连站都站不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忙跑去通知太沧君了。 瀛洲最高处的上坤殿中,气氛是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压抑,几位长老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片刻前,他们发觉瀛洲有些许极为微弱的魔气,藏匿于各个角落,几乎无孔不入,只怕魔族暗中入侵,但他们仔细查探后后,偏偏又寻觅不到任何踪迹。 诸位长老极其重视,立刻聚集在一起议事。 但这边的乱子尚未解决,便又听说来了一位修为莫测的女子,一路堂而皇之地走上山来。 她的身上并无半分魔气,也无半分灵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许多弟子还在接二连三地来报—— “禀师祖!那个自称汐姮的女子,已快上落阳峰了!” “师祖!方才宿常长老亲自去阻拦,那女子不愿理会,将宿常大佬冰冻在了原地……” “师祖,她说她耐心有限,再给我们一个时辰!” 所有弟子面色苍白,如临大敌,连实力数一数二的宿常长老都不是对手,来者身份非比寻常,她至今未曾出手伤人,若她真的直接打起来……恐怕只有师祖太沧君还能与之一斗了。 这么强的实力……当世还能有谁? 简直从未听说过啊! 周围一些辈分稍长的长老,神情皆十分肃穆,有人已闻言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太沧君。 “师尊!”那人急切道:“看来来者不善,不如让弟子亲自去……” 为首的白衣老者抚着长须,喃喃着“汐姮”这个名字,眸子微微闪动。 他缓缓抬手,一股烟云浮在空中,其上呈现了另一幅画面。 山路之上,黑发少女慢慢登上台阶,动作闲散得像是在观光。 玄色长袍,龙纹缀饰衣袍,眉心赤金火纹。 似乎察觉到窥伺,那女子蓦地抬眼,如霜眸光凛冽如刀锋,穿透千里,利射而来! 轰—— 眼前的景象骤然破碎。 所有人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更有甚者,被反弹的灵力震得吐了血。 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震撼。 “这是——”有人难以置信道:“能震碎师尊的法咒,这实力恐怕高于师尊,可此女看起来,分明年岁不大……” 太沧君闭目,再次回忆方才看到的景象。 龙纹,玄袍,金色图腾。 谁有资格穿得这么嚣张? 而那眉心赤纹…… 他似乎从前在某个记载上古时期的典籍上见过。 难道是……神族?! 太沧君越想越觉不妙,忽然快步往前走去。 其他人神情凝重,也赶紧跟了上去。 - “这瀛洲的风景,倒是不错……” 汐姮慢悠悠地晃到青玉膏山,来到传说中的玉醴仙泉边,悠然地坐在池边的巨石上,用白玉般的指尖,拨了拨冰凉的泉水。 周围妄想阻拦的弟子被她定在原地,只能看着这位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对瀛洲的玉醴泉动手动脚。 玉醴泉记载于古籍之中,传言泉水似酒,甘甜醉人,亦蕴含无穷灵气,殊不知这玉醴泉生于万年前,这所谓的灵气,也不过是彼时住在瀛洲的神族羽化的遗骸所化。 汐姮斜斜卧在玉石上,衣摆顺着长腿垂落,仰头随意望去,看见了云间的飞鸟,山间的瀑布,以及绵延万里的云霞。 清风扑面。 暖金阳光洒在身上,在睫毛深处,晕开一片暖意。 捞起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味道也不错。 “真是个好地方。” 她由衷感慨。 想来她的族人会喜欢这里的。 她的族人,已经足足有万年,许久没有看见过阳光了。 当年也未曾做错过什么,却被剥夺天地至尊的身份,被驱逐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至今。 他们也该见一见阳光了。 汐姮抬起手,感受着天地间的风,突然听到些许的凌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在她身后道:“不知这位神君来此,在下有失远迎。” 太沧身后紧随而至的众人听到“神君”二字,都有些震惊。 谢姮转身,看着眼前这位白衣老者,问道:“你便是太沧君?” 太沧君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汐姮的眉眼。 他心底兀地一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太沧君与如今修仙界的修士不同,据说是万年前,一位神族偶然在瀛洲睡觉,遗留了蕴含着神力的宝物。一千五百年前,太沧君也不过普通的仙门弟子,远渡重洋而来,在海上意外被鲛人袭击,慌张逃离之下,这才意外寻到瀛洲,并发现了这些宝物。 太沧君触碰到那些宝物的刹那,脑海中蓦地出现一位神族的身影,容颜俊美,如出一辙的淡漠疏离。 他悟出新的道法,修为大进,从此避世而居,在此教化弟子。 而如今这位神君……长得极像那位神族。 太沧君心道:他的猜测果真不错。 想必这位与那位神族,是有些关系的。 只是神族如今几乎消失于三界,怎么会重新出来,还要来瀛洲? 他面色更加恭肃,抬手俯身道:“方才弟子们无知,冒犯神君,在下代为赔个不是。只是不知神君前来,所为何事?为何声称要占领瀛洲?神君若有什么难处,不如再商量一二……” 商量? 汐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凉凉笑了一声。 “不必了。”她慢悠悠地说:“我是来毁天劫石的。” “天劫石”三字一出,比“占领瀛洲”更为吓人,连太沧君都险些没别吓厥过去。 但汐姮的语气很平静,一路上来,赏完了这些瀛洲的风光,此刻也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 她尾音往下一沉,下了最后通牒: “一个时辰内,所有未曾撤离瀛洲的人,我都会杀掉。” 第58章 玄龟广栾。 她只给他们一个时辰。 要么离开, 要么死。 没有第三个选项。 汐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从天空中骤然降临, 犹如神令, 清晰地传遍整个瀛洲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角落。 正在做事的每个弟子, 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齐齐抬头看向天空。 空气霎时冷了好几度, 平地卷起风浪, 狂沙横扫而过, 天地之间树木摇摆, 风卷残云。 预示着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汐姮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侧卧着,衣袖和黑发被风卷起,侧颜隐没在即将落幕的晚霞中, 轮廓泛着金光,高贵而不可触碰。 她抬起手指, 玄火在空中形成燃烧的巨大轮盘, 随着时间流逝, 在一点点缩小。 这是倒计时。 一个时辰。 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撤离。 汐姮本无情, 这已是她做出的最大仁慈。 太沧君死死地盯着那空中的轮盘,燃烧的上古玄火落入眼中, 犹如两团跳动的火焰,将眼底灼伤。 他尚未说话,身后已有人忍不下去, 上前道:“你是神族又如何!神族便能随随便便赶人离开这里,抢占旁人的地盘么?如此蛮横无理,我就算死在这里, 也决不会如此搬离出去!让你这等……啊!” 那人话未说完,突然惨叫一声,重重倒地。 他的心口,插着一支箭。 瞬间秒杀。 鲜血从心口渗出,缓缓蔓延到众人脚底,倒地的躯体又转瞬化为灰飞。 汐姮手握溯月弓,冷笑道:“成全你。” 四周一片寂静,原本有些想出来的反抗一些人,汐姮的举动给震住,完完全全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甚至会一句话都说不完,便要把命送出去。 再有骨气的人,都不至于如此螳臂当车。 只有沉默。 弱者只有沉默。 汐姮看他们神情极为悲愤,倒是觉得好笑得很,又慢悠悠地坐直起来,不紧不慢道:“此地本就是神族的地盘,即便千年前你们来此,也不过是借居,尔等有如此修为,皆依赖于我族人在地陨落。” “让你们离开,又有何不可?” 神族陨落的地方,灵气会异常充沛。 这是他们修炼的资本。 而毁了这里的天劫石,便会让天道对此失去感应,整个瀛洲的灵气便会倒流,重新凝聚成混沌之力,让凡人无法修炼,只适合神族居住。 那些弟子不知道,但太沧君是依靠这些修炼的,如何不知其中道理? 他神色颓靡,突然佝偻了背脊。 许久,他抬手道:“在下这便去安排弟子们撤离,还请神君再多等等。” 周围的人不料他就这么妥协,纷纷出声,而太沧君抬手令他们噤声,只紧盯着汐姮看,直至汐姮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太沧君转身走远后,才有人赶紧上前,是太沧君的大弟子季闵。 季闵急切道:“师尊为何妥协!我们世代修炼与此,早与尘世间脱离,就算离开瀛洲,人间那些修仙门派也断然容不下我们,岂有我们容身之地!” 周围还有弟子连声附和:“就是!就算这是个神族,我们也不必如此妥协吧,她再厉害,我看也比不上万年玄龟厉害,不如我们启动这瀛洲的防御法阵,唤醒玄龟,与之一战……” “她孤身一人,再厉害也敌不过我们人多!” 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激动,太沧君面色凝重,摇头道:“你们想的太过简单了。” “我瀛洲数年来,遇到了无数强敌,但从未遇到过神族,若是其他神族倒还好说,但你们看,这位神君身着衣裳规制,气质神态,定不是一般的神族。” “她让我想起……当年我刚是个普通弟子时,在此地看到的神族残留的神识。”太沧君抚着胡须,连连叹道:“那位神君,后来经我查了数年,才得知其身份,与如今的北荒帝君乃是一母同胞,既然相貌与之相似,想必这位乃是烛龙一族。” 而不受天道约束的年轻烛龙,只有一位。 ——那位神族要寻觅的公主。 她自称汐姮,恰巧神族将这位公主护得极好,几乎世人都不知那位公主的名字。 若真是神族的公主,他们拿什么来斗? 只怕瀛洲满门覆灭,也无法与其对抗。 若非逼不得已,太沧君也不会如此抉择。 “神族历来高傲,不屑于人族交谈,这位神君已足够仁慈,不可再拖延时间了。”太沧君说完,便抚着胡须转身离去,不顾身边数个弟子的呼唤,只颓然道:“快让所有弟子立刻收拾,我们即刻出发,前往尘世,切记抵达尘世之后,不得干扰世人。” 太沧君说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巨大火轮。 只有一个时辰。 “师尊!”季闵还欲再追,却见太沧君神色坚决,不由得暗暗咬牙,袖中手攥得死紧。 季闵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身边的弟子叫他,他才回过神来,满脸不甘道:“想不到师尊如此软弱,连打都未打就要不战而降!将来即便去了尘世,也会永世遭受耻笑。” 周围有人小声道:“可太沧君已下令,我们还能如何……” “我会去想办法,杀了她。”季闵眼底掠过一丝狠意,咬牙道:“我就不信,就算是神族,又能强到什么地步?如今三界中的神族所剩无几,神族?我看不过即将灭亡罢了,有何可惧?” “还有你们……” 季闵转过头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不想苟且偷生的,便随我一起!其他人,我季闵不屑与之为伍!” - 汐姮慢悠悠地靠在玉石上闭目养神,将那些人在山下说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这些人啊……”她睁开眼,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感慨万分:“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些。” 她的神识蔓延千里,以为到了山下,她就听不见么?谈论着要如何铲除她,可真是不自量力。 汐姮转头,对一个弟子笑了一笑,和颜悦色道:“你说是不是?” 那位一开始被定在池边的弟子,宛若雕像一般杵在一边,一直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来了又走,又看着汐姮坐在这儿自言自语、嘲讽他们,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心惊胆战。 眼见汐姮问他,他忙不迭点头。 唯恐被她杀了。 汐姮自认,方才她笑得与做谢姮时没什么区别,倒也能让这弟子见了鬼似地看着她,委实纳闷得很。 一个时辰,算一算也还长着呢。 先放他们再玩会儿吧。 汐姮索性再晒会儿太阳,将双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她听着风声,也就睡了一会儿。 再次睁开眼时,一个时辰已到。 她站起身来,掠向空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瀛洲。 果然少了许多人。 但留下来的,几乎人人手持刀剑,似乎还在构造着什么法阵,显然是在准备着杀她呢。 汐姮扬声,声音传过瀛洲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时辰已到,所有留在瀛洲的人,皆视为抵死不从,既然如此,便休怪我无情。” 她的话音一落,下面果然响起一片忿恨的呐喊声。 “杀了这个入侵者!” “杀了她!” “快快开启阵法!” “……” 汐姮觉得可笑。 她蓦地拂袖,天上凝聚出巨大的黑云,砸落大片大片的火球。 玄火所过之处,一片哀嚎惨叫。 火舌舔舐万物,甚至能将石头焚烧成灰烬,被夜风一吹,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赤色,将天上的云层也染得通红。 突然之间,整个瀛洲一分为二,像两边移开,地面发出低低的轰鸣声。 “嗯?”汐姮疑惑地看着这一幕。 海水从裂缝中汹涌而至,激起澎湃的浪花,冲刷着上古玄火,一只万年玄龟缓缓从水中冒出。 这玄龟活了整整一万年,隐隐带有神族的气息,倒是让汐姮极为意外。 看来这只玄龟,与神族有些关系,想来从前侍奉神族的玄龟,如今享受人族供奉崇敬,已然成了这瀛洲的一方守护仙兽。 但是……就这?用来杀她? 汐姮挑起一抹冷笑。 那玄龟缓缓睁开眼,眼底金光闪过,蓦地化为一道烟雾,朝汐姮直冲过来。 唰! 汐姮侧身一躲,白雾缠绕着她,如同黏在她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烟雾中隐隐又出现一个男子的轮廓,那人嗓音如雷霆震动,沉声道:“哪里来的狂妄之徒,胆敢入侵瀛洲!” 那玄龟活了万年,目光饱含历经沧桑的压迫感,落在她背后,如刀子般要将她劈开。 看了许久,须臾冷笑:“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娃娃。” 到底是谁不知死活? 汐姮道:“养过的狗反过来要咬死主人,那只狗留着也无用了。” 她抬手,掌心出现一柄溯月弓,拉满弓弦,身子往后一掠,直直射出三箭。 三箭穿透云雾,但那云雾无形,可以任意变幻形状,根本难以射中,那玄龟轻蔑地冷笑,“就这点功夫,也太……” 话未说完,又是一箭厉射而来! 这回的箭势极其凶猛,汐姮蓄力时将神力注入其中,听声辨位,惊天动地的一箭,追光逐影,快如雷电,卷起浩瀚狂澜,以肉眼无法追寻的速度,直射入烟雾的最中心。 “唔!” 那人低哼一声,随即直直接住了那支注入神力的箭,又冷笑,“溯月弓,万年前我也见过此物,不过是个寻常的上古神器,杀不了我……” “是吗?”汐姮说。 溯月弓寻常。 那流昆剑呢? 她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与此同时,那玄龟身后金光大盛。 神剑冲破天际,那金光如破云而开,刹那间刺入眼底,仿佛天光乍现。 “噗”的一声,直直刺入那人的体内。 “啊——”玄龟痛苦地惨叫一声,在空中横冲直撞,不断地挣扎。 鲜血飞溅,像血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朝地面洒落,流昆剑却自有灵气,紧紧追寻着他。 “这、这是……”那玄龟难以置信,声音几近凄厉,声声刺耳,“你怎么会有流昆剑?!你与北荒帝君是何关系!” 他单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神族。 可怎么会有流昆剑?! 流昆剑不是北荒帝君的法宝吗? 那玄龟的嗓音突然变得极其惶恐,汐姮未曾搭理,只冷漠地俯视着它,是对它的蔑视——它太弱了,弱得甚至无法逼得她使出什么神力,既然如此,便没有资格与她多说这些无聊的废话。 可她眉心的火纹,却让那玄龟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火纹……”他倏然化为一个双目狭长的黑衣男子,捂着胸口颤动的剑,震惊道:“你……你难道也是烛龙……” 那玄龟永远记得,它主人陨落的那一日。 那一日,天地之间黯淡无光,主人身为上任帝君之子,本是风光无限,尊贵无双,却落得满头白发,艰难地躺在地上,逐渐湮灭成灰烬。 森森龙骨,永世埋藏于瀛洲之下。 玄龟永远守候在此,伴随主人遗骸,后来过了数千年,玄龟逐渐认清了现实。 它知道神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主人再也回不来了,三界之中再也寻不到神族的踪迹。 即使它宁可坠入梦中,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直至如今,万年前的岁月,于玄龟而言都仿佛还在眼前。 玄龟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它只知道那些供奉它的凡人,求他出山铲除入侵者,却未曾仔细观察过她的相貌。 如今细细一瞧,忽然发现,她的眉眼长得极为眼熟。 像极了故人。 手持流昆,足踏烈焰,眉心火纹。 偏偏又这么年轻。 “广栾,我还不曾与你说过,大哥近来传讯告知我,我有了个妹妹。”主人曾懒洋洋地靠在玄龟背上,翘着二郎腿,笑着说:“如今才是颗蛋,父君说,将来定是个漂亮的丫头,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孵化出来。” “我那妹妹,性子可不能随我大哥,如此无趣。” 玄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它突然俯首,在下方所有人的凝视中,缓缓道:“玄龟广栾,拜见公主殿下。” 第59章 要么臣服,要么死。…… 水浪汹涌, 火海绵延。 天地之间的风瞬息停止,原本高高涌起的水浪缓慢褪去,天地之间唯有相对而立的二人, 一人背影肃杀冷漠, 一人微微俯身, 姿态极近虔诚。 玄龟广栾的声音穿透每个角落。 下方原本期望着玄龟击退汐姮的众人, 都同时愣住了。 公主? 玄龟为何突然对这个神族行礼? 玄龟难道不是帮着他们的忙, 为何突然倒戈? 而广栾却不顾这些人族惊慌的目光, 只是恭敬地弯着腰, 即使被流昆剑贯穿身体, 极近虚弱,目光也始终灼热如火,定定地望着汐姮。 他的目光辽远温柔。 仿佛透过她,又看到了数万年前潇洒俊逸的神君。 它守候整整万年。 想不到会遇见主人的胞妹。 广栾将腰弯得更深, 道:“广栾在此等候万年,从不曾想过, 此生还有机会遇到公主。” 汐姮本想直接杀了这只不知好歹的玄龟, 蓦地见他停下攻势, 俯身行礼, 行的还是神族大礼。 她眸子微眯,打量着他。 他认得她? 但她不曾听说广栾此名。 也没听任何族人提过, 瀛洲还有什么仙兽,是与神族有关的? 她怀疑是他的缓兵之计,眸底杀意聚拢, 手指一抬,广栾体内的流昆剑发出“嗡”的一声颤鸣,剑气在他体内翻搅。 广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明明还有最后一丝挣脱的机会,却全然放松四肢,任凭流昆剑割裂他的身体。 “唔。”广栾吐出一口血,从空中跌落。 “轰”的一声,巨大的玄龟重重砸在尘土之上,砸出一个极深的巨坑,压断无数草木树枝。 汐姮居高临下道:“我不认识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区区一只玄龟,有什么资格与我攀关系?” 她嗓音极冷,从空中落下,抬起右手,流昆剑闪到她掌心,剑光直指苍穹。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唯独她周身闪烁着点点白光,眉眼肃冷如霜,高贵凛然,不可直视。 广栾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血从身下蔓延,将翻涌的海水染得猩红。 他抬头,仰视着满面杀意的汐姮。 死到临头,他却并无任何怯意。 他只是温柔地凝视着汐姮,又蓦地想起从前。 大难降临,主人不欲离开此地,决定陪帝君守候到最后,在瀛洲安静地等死。 霜雪爬上他的眉眼,连眉毛和睫毛都白得剔透,男人仍旧坐在山顶上喝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又靠在玄龟的背上昏睡过去。 他笑道:“广栾,待我死后,你便自寻个逍遥去处,莫要留在瀛洲了。” 广栾当年还是只小龟,不肯离开,只道:“我不会离开主人,若主人去了,广栾也不必活了。” “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我那未出世的妹妹么?”男人笑着拍了拍这只玄龟的头,感慨道:“将来之事,我大抵看不见了,说来也怪遗憾的。” “你代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才能替我看上一眼,我妹妹出世与否,又是何种模样。” “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男人一手拿着酒壶,屈膝坐在地上,说起妹妹,眼底有些遗憾。 说着说着,又兀自笑了起来。 毫无任何日暮西山的萧瑟。 广栾其实知道,主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但主人的心愿,广栾也永远地放在了心里。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她。 即便死在流昆剑下,他亦无憾。 只是临死之前,他还有一句话要说。 “公主。” 玄龟再次化为人形。 广栾含着满口的血,迎着面前的剑光缓慢地重新站了起来,剑气在他脸上割出无数道狰狞血痕。 他说:“就在这瀛洲之下,有一具烛龙尸骨,是您的哥哥祁连神君。” 流昆剑剑峰在他眉心一尺之外停下。 汐姮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的……哥哥? 祁连神君? “祁连神君是北荒帝君玄缙的同胞弟弟,亦是您的哥哥。” 广栾嗓音沙哑,低头道:“……万年前,祁连神君陨落于此地,您也许只知帝君,不知您尚有位二哥,埋骨于此,已近万载。” 汐姮的确记得,幼时有人曾对她提过,她似乎还有旁的亲人,只是那时哥哥对她管束极为严厉,不欲让她了解太多当年之事。 只说那些事情,待她长大,自会知晓。 看他态度如此诚恳…… 她冷声道:“你所言为真?” 广栾哑声道:“小仙可在此立下血誓,若有半句欺瞒,定魂飞魄散。” “小仙此生已别无所求。”广栾祈求道:“只求公主此番前来,能将我主人尸骨带回神族安葬,主人与我……在此已孤独整整万年。” 汐姮:“姑且信你。” 她反手收剑,拂袖给他加了个护身法阵,再次腾空掠起。 她再次俯视着那些凡人。 打从广栾对她臣服开始,这些人便立刻慌了神,原本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却立刻溃不成军,犹如一盘散沙,瑟瑟发抖。 她亲自给的生机他们不要,便休怪她无情。 汐姮再次挥剑,更多的玄火朝他们扑去。 “啊——” “救命啊!” “这火为什么扑不灭!”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在玄火中艰难爬行,先前那个算计汐姮的瀛洲长老季闵,也吓得站不稳了,眼睁睁地看着原先追随他的弟子突然不听他的命令,开始仓皇逃命。 季闵满面不甘,随即也被玄火烧成了火人。 汐姮抬起一根手指,在神力的操控下,季闵缓缓漂浮在空中,不住地惨叫挣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点点断了气。 汐姮说:“看到了么?” “这便是与神族作对的下场。” 后悔了么? 有些人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给的生机他们不要,非要死到临头,才知后悔。 她故意睡上这一觉,任由他们闹事,便是知道,不杀鸡儆猴一次,他们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 她在那些人惶恐的眼神中,略笑了笑,又抬起下巴,慢条斯理道:“方才我给了你们一个选择,要么离开,要么死,你们选择了后者。” 汐姮知道,这些人大多已经后悔了。 所以她话锋一转,突然又道:“不如,我再给你们另一个选择。” “——要么臣服,要么死。” - 卫折玉原本想着用计策瓦解瀛洲。 不过后来他发觉,的确无须这么麻烦。 汐姮做事很直接。 做这种杀人占领土地的事,她也并无什么畏手畏脚。 让她在藏云宗做了一百年正道,如今想想,实在是屈才了些。 他索性在暗处把玩着指尖的祸心蛊,悠然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这群不知死活的人,商量着如何对付汐姮。 顺便,他用祸心蛊控制了那季闵身边的弟子,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再催动祸心蛊,控制这些人的神智。 只是控制他们做什么,倒是个问题。 “嗯……”少年困惑地歪了歪头,自顾自地纠结道:“到底是让他们跪下给汐姮磕头呢,还是让他们跳火自焚呢?” “跳海淹死似乎也不错呢……” 这阴狠少年眼底只有无情杀意,每说一个字,便慢悠悠地碾死一只祸心蛊。 仿佛他碾死的,是那些芸芸众生的命。 只是抬眼看向汐姮所在的方向时,眸底才隐约有了些许不自觉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玄龟广栾出现时,戛然而止。 “流昆剑?” 他看着汐姮手中新出现的一把剑,极其不悦地哼笑一声,“溯月弓便这么差么?还背着我拿了别人的剑。” 不用想,也定是那个北荒帝君给她的。 卫折玉越想,表情越阴沉。 不久,他又看到那剑光掠过,汐姮面向众人,再次给了一个选择。 臣服?死? 卫折玉最擅长玩这些操控人心的把戏。 “他们放不下的,无非是欲.望、权利、地位,习惯了受尘世众仙门仰望崇敬,拉不下脸面来,做不得这些俯首称臣之事。” “但是……人心啊,都是从众的。” 他拨动着掌心的祸心蛊——这是一只操控所有子蛊的母蛊,在他的驱动下突然开始颤动,少年眼角眉梢含着兴奋的笑,俯视着这些人。 “当身边的人开始动摇时,这些人所谓的‘骨气’,又能撑到什么地步呢?” 他的嗓音越来越淡,顺着风吹过,极淡的魔气无声无息流入个别弟子的体内。 他们都还在畏惧地望着汐姮。 突然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瑟瑟发抖道:“我、我臣服!小的不知死活,才敢与神君作对,还请您饶命!” 那人跪着求饶,他身边的弟子一惊,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就这么……” 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个人丢下了手中的剑,重重地跪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第三个。 第四个。 …… 原先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开始焦急地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他们,其他人都开始动摇,逐渐也感到了绝望。 终于认清了局势,颓然放下手中的剑。 “哗啦——” 最后一把剑被丢下,四周再无任何站着的人。 火焰包围着他们,在四周虎视眈眈。 没有人想死。 当一个人选择臣服,那个人就会被众人引以为耻辱,而当一群人选择臣服时,还在坚持的那些人,便成了不知死活的蠢人。 卫折玉见惯人性丑陋的一面,极其懂得利用这些弱点。 而汐姮,曾跟在谢涔之身边一百年,深谙作为一个君主,如何恩威并济。 她既要仁慈,让他们感激涕零。 也要放任他们作乱,让他们露出反骨。 在反抗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才会由此彻底震慑所有人,让他们再也不敢动任何心思。 既要杀,又不能全杀。 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命是谁给的,而要反抗她,又有多不自量力。 藏云宗多年来开疆拓土,吞并大小仙门无数,收服邪魔歪道,未必是不用任何手段的。 等瀛洲的乱子彻底镇压下来,广栾这才迟疑着上前,想提醒汐姮挖出祁连尸骨的事。 汐姮却道:“这件事,让我的族人来做。” 广栾有些惊讶,却又想不通,迟疑地试探道:“可神族早就退离三界之外,这又如何……” 话音未落,汐姮突然举起剑,刹那间光芒万丈,刺得人不禁闭起双目,不敢直视。 天地之间的灵气全部涌向流昆剑之中,卷起骇人的狂风。 风雷如怒,波涛滚滚。 她往前一劈。 “轰——” 天劫石破碎。 而与此同时,整个瀛洲的上空终于被无尽的灰暗彻底遮蔽,在波涛滚滚的海域之上,与遥远的北域连接出一条大路来。 嘹亮的啾鸣声从天边传来。 是凤凰,麒麟,以及无数离开过的上古神族。 越来越多的神族飞出了北域。 黑暗的天空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寂静的海域倒映着无数飞掠而过的身影,广栾猛地抬头,久久地盯着天边。 他猛地往后踉跄了一步,眸光颤动,像是难以置信一般。 “这是……” 汐姮转头看他,笑了一声。 一半的侧颜隐在暖光之下,显得明媚动人,又十足嚣张。 她说:“我会让神族重临世间。” “下一个目标,便是蓬莱。” 第60章 “二哥哥,我抓住了。”…… 瀛洲天劫石碎裂的刹那, 整个天地之间的灵气逆流,三界之内无端刮起狂风,雷霆闪电霹雳而下, 千里冰封, 万里飘雪。 三界众生都为之震动。 凡人见天生异象, 不知缘由, 以为天罚, 引起时局动荡, 战乱频发;各大仙门察觉到灵气流失, 连同法阵和秘境灵泉都受到了影响, 纷纷聚集起来议事;天地间的妖魔伺机作乱,原本扎根北方的仙兽妖族,都开始向南边迁徙。 在一切归于平静后,各大仙门都同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神族重临三界了。 原本平静的三界, 在经历鬼都王破出封印、汐姮觉醒后,再次迎来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动荡。 他们惶惶不安, 一时之间, 所有靠近瀛洲的小门派都决定即刻搬离, 从前任何妖魔入侵, 他们都不至于如此,但唯独对上神族, 他们丝毫没有与之周旋的底气。 以瀛洲如此之强的实力,再加上玄龟镇守,都能毫无征兆地被灭得干干净净, 其他门派再不逃远点儿,只怕就要被当成蚂蚁,给活活碾死了。 他们如此惶恐, 相比之下,还在瀛洲的汐姮,却完全没心思去管这些凡人。 将重建瀛洲的任务吩咐下去后,神族以神力重建宫殿,不过极其简单,只是他们并未高兴起来,便得知瀛洲,就是祁连的埋骨之地。 祁连上神,当年亦是神族极其尊贵的一位神祗。 比起北荒帝君的威严冷肃,祁连性子更为随和温柔,为人极其洒脱,不爱按常理出牌,也不喜规矩约束,只爱四处云游,行踪莫测,时而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不过是在帝君的寿辰之上。 神族对其倾慕的女子遍地都是,但这位祁连上神,只爱饮酒养龟,对情情爱爱是半分不感兴趣。 烛龙一族本就稀少,帝君催他寻位神侣,反而逼得他躲到了瀛洲住着。 旁人问起,他便说孵蛋太麻烦,懒得繁衍子嗣。 实在是不着调。 可就这样一位不着调的神君,在万年前浩劫降临之时,以身抵挡天道,力挽狂澜,救下无数濒死的神族。 那时被救下的神族,永远记得祁连立在天地之间的凛然背影。 可他后来去了哪儿,没有人知晓。 原来他……竟是陨落在了瀛洲。 神力在平地之上造起巍峨宫殿,汐姮安静地坐在上方,听着资历较老的几位神族说起从前。 “小神还记得,当年祁连上神在我这儿喝了足足五坛两万年的仙酿,在山下睡了整整十年,龙息喷出的玄火,还险些烧了我的山。” “祁连上神生得好看,侧颜像极了小殿下,就是不修边幅了些,时常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当年祁连上神与帝君闹得不愉快,一千年不见人影,后来啊,还亏得是因为帝后生下了您,他一整日就抱着您这颗蛋,整日念叨着,怎么还不破壳。” “……” 在他们短短几句话的描摹之下,汐姮已能想象,这位从未与她相见过的二哥,当年是位怎样的人。 如果他还活着,她定会极其亲近这位哥哥。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汐姮让广栾指出埋骨的具体的方位,让族人去挖出骸骨,尘封万年的龙骸重新现世,广栾“噗通”一声在龙骨边跪坐下来。 广栾双手颤抖,喃喃道:“主人,您等了这么多年,您看,您保护的族人回来了,您的妹妹也来了。” 龙骨静静地匍匐在山脚,如同祁连万年的长眠。 四周的神族都面露悲凄之色。 汐姮慢慢靠近龙骨。 她安静地仰着头,打量着自己的二哥。 这就是她的二哥,与她所见过的父君骸骨如此相似,都是她的至亲。 永远埋骨于此,再也不会醒来。 “二哥。”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随着这一声落下,龙骨四周蓦地掠起无数光点,顺着风环绕着汐姮,吹起她纷飞的裙裾,掠动她的额角的碎发,如同温柔的抚摸。 “这是……”广栾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讶。 一边有位神族低声道:“这是祁连神君残留的魂魄。” 若神族临时前尚存一丝执念,死后骸骨中便还会残留一缕微弱的魂魄,等着被故人唤醒的刹那。 那光点越来越多,直至照亮整个天空,如漫天的萤火虫,欢快地环绕着汐姮,最终在她眼前,凝聚成一个白发男子的模样。 男人眉眼含笑,站在一片光晕之中。 薄唇高鼻,桃花眼端得俊逸潇洒。 四周的神族神情激动,连连失声惊呼。 “神君!” “祁连神君,您……” “万年了,小的终于再次见到神君了……” 相比他们的激动,汐姮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目光从他的眉毛、眼睛、鼻梁上扫过。 她要记住他的相貌。 每个亲人的脸,她都要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可这一头白发…… 为什么也是白发? 汐姮袖中的手攥得几乎失去知觉,一时心乱如麻。 “二哥哥……”她喃喃地叫他。 面前的男人,温柔地凝视着她。 许久,他抬起手来,半透明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纵使无法真正地触摸,汐姮却清楚地感觉,满心烦乱被慢慢抚平,仿佛她只是在兄长跟前撒娇的小丫头,对方对她,永远拥有无止境的温柔耐心。 她瞪大漆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凝聚成人影的白光又纷纷散去,即将随风归于天地间。 汐姮心尖蓦地一跳,连忙抬手去抓,那些光点却从她掌心穿透过去,不会因为她的不舍而留下。 “二哥!” 她越发焦急,一路追着那些光点,连声呼唤着哥哥。 那些龙骨在逐渐灰飞烟灭,越来越多的光从龙骨从渗出。 眼看着最后一丝故人的气息都要散去,她眼底泛起血丝,突然快步回到龙骨边,抬起手,将掌心贴向烛龙前额,猛地闭紧双目。 天地间的所有风以她为中心,倒灌着涌去。 她要把哥哥的魂魄吸回来! 汐姮几乎拼尽全力,几经力竭,强行做着这些几乎不可能的事,唇角渗出了血,周围的神族都想制止她,连广栾都抬起头,劝道:“殿下,我主人已经不在了,您还是……莫要再如此勉强……” 汐姮紧紧咬着牙关。 她蓦地呕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往后踉跄一步。 “殿下!” 身后的人急忙将她扶住,关切地看着她的伤势,汐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连四肢都在轻微地打着颤,却突然露出个极其得逞的笑来。 众人微微一惊,却见她抬起手,张开五指。 只见一团白光,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她哑声道:“二哥哥,我抓住了。” - 汐姮受了不轻的伤,暂时闭关三日。 其实说的是闭关,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静独处的机会。 她将二哥的最后一缕魂魄放入可以放置魂魄的容器内,将那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犹如捧着天下至宝。 一想到见到二哥的最后一幕,二哥那一头白发,她便禁不住心烦。 哥哥说,他是为了保护她才耗尽神力,加之受了伤,才会落得一头白发。 她以为哥哥只是受伤了。 可二哥哥也这样后,她便总觉得,这白发似乎是不好的征兆。 都是因为她。 她不禁有些消沉。 她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望着冰冷的地砖发呆,外面的石门开启,卫折玉才慢悠悠地进来,瞧见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小姑娘,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为何不乖乖疗伤?嗯?” 汐姮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里光影黯淡:“卫折玉。” “嗯?”少年疑惑偏头。 汐姮又不吭声了。 她觉得这魔头定是又要对她阴阳怪气,他总是如此,虽然他待她也是很好的,可脾气却不太好,却不能成为她倾诉的那个人。 她一时也没了多说的兴致。 卫折玉看她欲言又止,又垂下了目光,像是不想和他讨论什么的样子,眉心微微一拧。 他不禁有些烦躁。 他蓦地弯腰,朝她凑近,冷声道:“想说什么就快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还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么?”他又粗暴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咬牙切齿地催促:“还不快说!” “你说,我听着!” 没见过这么粗暴地逼着人说的,汐姮甩开他的手,往后挪了挪,瞪他:“若是旁人敢对我如此无礼,我早就——” 少年朝她有恃无恐地哼笑一声:“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和旁人不一样。” 汐姮:“……” 总觉得他现在这样子,像是恃宠而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太惯着他了,好像一点底线都没有。 她说:“别闹。”又重新低下头去。 卫折玉唇角一扯,长睫垂落,敛了情绪看着她。 小姑娘就算瞪他,也没了平时那些气场。 少点了精神气儿。 嗯,也确实有些消沉。 卫折玉也听说了她是怎么受伤的。 老实说,他不太乐意看她为了别人如此拼命,但至亲离开的滋味,他也体会过。 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谢白昀杀死,一点点在他眼前断气。 那种锥心之恨,至今都记忆犹新。 卫折玉敛了唇角笑意,清朗好听的嗓音微微沉了下来,冷声道:“既然已经留住了一丝魂魄,待你将来重塑天地法则,多的是时间寻找复活之法,若是因为你二哥之死伤感,倒不如即刻去攻下蓬莱。” 汐姮却摇头。 她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低声道:“我大概不曾告诉过你,刚回北域那日,我去见我哥哥,他当时……和二哥一样,也是一头白发。” “小时候,哥哥曾说,他迟早会将整个神族交给我。”她抱膝坐在石阶上,失落道:“可是,我不希望是这样的托付,我变强便是为了保护亲人,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我变强的垫脚石。” 卫折玉抿唇看着她。 眸底一阵恍惚。 也想起类似的一幕,当年他紧紧抱着一身是血的母亲,始终不肯撒手,母亲却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看着自己。 “折玉,你好好看着,看着娘亲如今的样子,记着今日,好好活下去。” “娘亲将全部的修为给你,从此以后,你要替娘重新活着,让这群他们再也无法伤害你,这是娘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他也不愿的。 孤独的滋味太可怕了,仿佛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记得他存在过。就连到了如今,她在担心旁人的离去,他也心头茫茫然的,总觉得什么都抓不住,好像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卫折玉正不知如何说,又见她把头埋下去,小声道:“卫折玉,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至少,她还不用担心,连他也离开了。 卫折玉“嗯”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说着,他还特意从轮椅上下来,也坐到了她身边来,身体力行地实践什么叫“在身边”。 汐姮:“……别闹。” - 汐姮也只是消沉了这一会儿,她的确无心,即使面对这样的事,也不会表现得如何痛苦,仅仅只是安静地待了三日,理清了思绪,随即她便去了一趟北域,去见哥哥。 她把祁连的魂魄,亲手交给了玄缙。 玄缙微笑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吾妹,从不令人失望。” 汐姮看着他满头霜华,即将离去时,又突然转身。 “哥哥。” 她目光笔直如剑,盯着他,眸底漆黑,倒映着两侧明珠散发的微光。 脑海中,卫折玉最后对她说过的话,又再次变得清晰。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么?” 少年头一次如此正经,坐在她身边,眼角眉梢满溢着嘲讽,一字一顿道:“若是重来一次,我再见到我娘,我定会告诉她——” “——她给我的妖力,老子才不稀罕,自己连活下去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让我变强?” “既然要活着,就一起活。” 大不了逆天而行。 而她,正在行逆天之事。 四周一片寂静,敞开的宫殿大门吱呀晃动,风卷入殿中,呼啦啦卷着她的衣袖。 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微微攥紧了拳。 玄缙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转身,抬起眼来,看着站在门口她。 “我今日听了一句话。”汐姮定定看着他说:“既然要活,就一起活,哥哥觉得有道理吗?” 她的语气略有些生硬别扭,眸光却坚定又明亮,无畏地望着他。 这样的反问是头一次。 话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玄缙略有些许惊讶,黑眸沉沉,审视着她。 许久,一切情绪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丫头啊。 他薄唇微弯,颔首道:“有道理。” “妹妹的吩咐,吾照做便是。” 第61章 谢涔之归降。 瀛洲距离蓬莱极近, 眼看着瀛洲出事,蓬莱作为当世五大仙门之一,也禁不住慌了神。 在华芸道君被陵山君亲自处决后, 长老沈复失势, 蓬莱新继任的掌门便是从前的执剑长老方怀方。方怀此人, 本就是依附陵山君而上位, 掌门的位子都没坐热乎, 便惊闻噩耗, 险些没吓晕过去。 方怀连夜前往藏云宗, 请求陵山君出手相助。 藏云宗殿门紧闭, 烛火高燃,气氛压抑,方怀垂首站在不远处,低声道:“……神族如今已占据瀛洲, 眼看这几日便要攻打蓬莱,我蓬莱举满门之力, 也无法抵抗……若是蓬莱覆灭, 下一个便是其他门派, 无人得以独善其身, 还请君上施以援手。” 方怀说着,又不禁抬头道:“那位单枪匹马灭了瀛洲的汐姮公主, 当年毕竟是君上您的……” 他话说一半,觑见上方谢涔之冰冷的神色,便又自觉噤声。 如今谁都知道, “谢姮”二字犹如禁忌,轻易提不得。 藏云宗上上下下,都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当年那事闹得太难看, 两次道侣大典,如同一耳光,狠狠地打了陵山君的脸,而后谢姮当众剖心,向来清冷自持的陵山君道心动摇,险些当众入魔,又被射了一箭,受了极重的伤。 这一系列事情,众人谈论起来,至今都唏嘘不已。 而后又不知发生了何事,陵山君中箭当夜,竟强行请他师尊道云仙尊出关,私下里不知谈论了什么,陵山君随后急火攻心,九死一生,若非灵渠剑护住心脉,早就命丧黄泉。 如今陵山君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按理说不宜再亲自出手。 但放眼整个天下,唯一能阻止汐姮的,也只有他了。 先不论他与汐姮旧情恩怨如何,陵山君那日当众召出灵渠剑,便足以说明一切。 他是命定的神剑之主。 只要他手握灵渠剑,便能唤醒神力,与神族一战。 方怀知晓自己此刻来得不是时候,但若非十万火急,他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见谢涔之不语,他又上前一步,急切道:“君上!事关天下存亡,而非我蓬莱一派之事,君上真的要置之不理么?若是如此,将来迟早有一日,神族也会攻上藏云宗!” 方怀字字激动,声音回荡在冰凉的大殿中,又高声喊道:“君上!” 谢涔之闭目不言。 许久,他睁开漆黑的双瞳,看向方怀,淡淡道:“此事我已知晓。” 方怀一怔,又迟疑道:“君上可是打算请出灵渠剑……” 谢涔之并未回答,只侧身吩咐一边的宋西临道:“你去收拾一些地方来,暂时安置蓬莱诸位弟子。” 宋西临领命退下,方怀闻言,有些诧异,谢涔之又看向他,冷声道:“你先率人撤出蓬莱,在藏云宗暂避一段时日,只留下少部分弟子原地守候,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剩下之事,便全权交给我。” 方怀面露喜色,以为谢涔之终于肯出手相救,正要弯腰拜谢,又听他道:“我只能许诺,会护住天下苍生,不让天道崩塌。” “而你要做的,是在得到命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轻举妄动,以免不必要的牺牲。” 无论发生什么……? 难道他要做什么? 方怀愈发不解,忍不住又抬头看向谢涔之。 男人站在一片昏暗的光影之下,侧颜冷寂如雪,眼睛比起从前,已然萧索冷漠许多。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他变了许多。 从前的陵山君,纵使疏离冷漠,却有种意气在,睥睨天下,不可一世;如今却竟有种说不上来的冷寂孤独,凉得像深秋抓不住的风,吹得人心头发冷。 方怀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强行说服自己,陵山君身为仙门之首,自然不会不顾天下存亡。 就算……那谢姮从前是他的未婚妻。 有了陵山君出马,蓬莱应该会保住的吧? 方怀强忍着心头的顾虑,不再多言,只先行告退。待他走后,谢涔之又连夜处理了无数藏云宗的内务,一直忙到天亮。 时而困倦时,一抬眼,目光又不禁掠向不远处的那一方软塌。 阿姮从前总是喜欢歇在这榻上,安静地陪着他。 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日日煎熬,实在忍受不住思念,才会抬头瞧一瞧她待过的地方,仿佛只有通过那些回忆,才能暂时抑制疯长的思念。 他们很快就会再见了。 这一次,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甘之如饴。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 汐姮未等伤势痊愈,便急着去攻打蓬莱,不想再继续拖延时间。 卫折玉对此不太乐意,让她先疗伤,区区蓬莱,他大可以代为攻下,但汐姮却摇头,强忍着内伤站了起来,抿唇道:“蓬莱与瀛洲不一样,瀛洲虽更为难以攻打,但四面无援,只需动用武力。而蓬莱背后,是整个修仙界,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卫折玉冷笑道:“是了,正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们若是敢来,正好一起杀了。” 汐姮似乎也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眸色暗了一寸。 就在此时,她派去打探人间动向的赤言从殿外大步入内,甫一进来,便抱臂笑道:“那些凡人果真是怕了,连夜撤离了不少,剩下来的也不是什么能打的,蓬莱的护山大阵也没开启,似乎并无什么抵抗之意。” “小殿下,不如明日便拿下蓬莱,我看啊,有了瀛洲做前车之鉴,他们是要不战而降了。” 汐姮抬头问:“他们撤向何处?” 赤言思索了一下,“好像是……东南方?” 东南方。 正是藏云宗的方向。 汐姮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翌日她决定出发,带了一些归顺于她的瀛洲弟子——那些弟子在她的威慑之下,早就没了任何反抗之心,诚心臣服,愿意被她驱策。 但就算如此,卫折玉也还是给他们种下蛊毒,说倘若有二心,必会毒发身亡。 天色熹微时,整个蓬莱便被瀛洲弟子,以及无数魔族团团围住。 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死在卫折玉麾下的妖魔手中。 汐姮设想过许多情况,倘若谢涔之插手此事,以他的心机,也许会设局暗算于她,在武力上她自然不惧,但她未必能玩得过他的手段。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也许不会再有之前那般顺利。 但她唯独没有料到的是,他亲自来了。 他就站在她不远处,仍旧一袭白衣,不染纤尘。 谢涔之垂袖站在风中,广袖被风鼓起,黑眸淡淡望着她。 “阿姮。” 他低声唤她。 谢涔之今日孤身而来,只带了藏云宗的一些普通弟子。 他身后是各大仙门的弟子和长老,如今大难当头,都选择站出来共同抵御神族,似乎也有了底气,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汐姮,像是坚定有了陵山君在,他们定是可以守住蓬莱。 真是可笑。 汐姮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 她对上他灼热的目光,看清他眼底的眷恋之意,只觉可笑至极,眼底寒意蔓延,冷嗤一声道:“看来,上回一箭,并未让你长记性。” “还敢与我作对,简直找死。” 她眉峰冷掠,红唇弧度慑人。 右手一抬,流昆剑出现在掌心,猛地一劈。 轰然一声巨响。 剑气横劈数丈之外,如雷电霹雳而下,将地面劈出一道极深的裂痕。 地面震动,许多人站立不稳,被惊得连连后退。 唯独谢涔之不进不退,身形巍然不动。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今日来,并非是与你作对。” 汐姮偏头,冷淡地盯着他:“那是如何?” “我来归降。” 此话一出,宛若惊雷炸开。 四周一片哗然。 谢涔之身后的那些仙门弟子蓦地大惊,像是难以置信般,惊呼出声。 “陵山君!你!” “您到底在说什么?您今日来难道不是为我们击退这神族的吗?” “什么归降!您这是什么意思?” “……” 汐姮也盯着谢涔之,眼底并无任何波澜。 她不信。 他千里迢迢过来,会是来投降? 他斩妖除魔,声威赫赫,征战万里,谁人不称道? 以他之傲气,即便是在她将死之时对她低头,都不曾完全摒弃他平时的骄傲,还会甘愿对别人臣服? 她冷眼看他玩的是什么把戏。 他却抬头看着她,眸底的光彩重新亮起,漆黑眸光从她面上掠过,瞳底光影浮动,交映着头顶的日光,迤逦下淡淡倩影。 他目光滚烫似火,久久挪不开,薄唇缓缓往上一掠。 谢涔之往前走了几步,缓慢转身,看向那些难以置信的弟子。 他道:“神族重临世间,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再殊死反抗,也只能白白送命,实在是愚蠢的做法。” “随我一起臣服。”他淡笑道:“才能明哲保身,将来神族重临世间,我们尚有一线生机,不至于鱼死网破,死无全尸。” “您到底在说什么?” 人群中有弟子实在忍不住,上前怒道:“这些神族是想夺走我们的生存之地,卑躬屈膝祈求他们饶我们一命?如此懦弱行径,恕弟子难以从命!” “枉弟子如此信任陵山君,想不到世人敬仰的君上,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你要去做牛做狗,你自己去!” “……” 他们义愤填膺,就连一开始对谢涔之相助之事坚信不疑的方怀,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明明之前说好的不是这样的…… 陵山君之前分明说的是,放心把蓬莱交给他,却从未说过要投敌啊?! 方怀还是不敢相信,失声道:“陵山君……您、您当真是认真的么?您之前分明不是如此说的……” “你若此刻请出灵渠剑,未必不能斩下这神族……” “呵。” 谢涔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嘲讽地淡笑一声,“斩下神族?” “这天下再重要,那又如何,你以为到了如今,我还会对我爱的女人出手么?” “谢涔之投诚,甘之如饴。” “我让你撤出大部分弟子,留下少许无法抵抗神族之人,不过是为了方便神族罢了。” “也唯独只有你太天真,以为我此举是为了保护蓬莱。”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背对着那些人,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眸光灼灼地看着汐姮,缓缓笑道:“阿姮,我身后这些人中,有各大派的首席弟子,亦有长老,地位皆非同一般,都可作为你将来收服三界的筹码。” “我以这些人作为我归降的诚意,你觉得如何?” 他…… 他竟是把他们都当成筹码?! 方怀身子晃了晃,脸色唰地惨白。 他额角满是冷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尽软,眼底逐渐有了绝望之意。 何止是方怀,其他仙门过来的弟子长老,也纷纷变了脸色。 “你!”太玄宗的一位长老再也忍受不住,蓦地大喝一声“你这叛徒”,骤然拔剑,朝谢涔之后心刺去。 谢涔之头也不回,掌中拢起一股浑厚的灵力,平地一震。 “啊!” 那人惨叫一声,被直直打飞出去,当场吐血而亡。 谢涔之连看都未看那人一眼。 他微笑着,又重新抬头看向汐姮,似是坚信自己的筹码十分管用,温声问道:“阿姮可愿接受我的投诚?” 四周一片死寂。 那些弟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方才他们还觉得谢涔之是在用权宜之计诈降的话。 他亲手杀了一位长老,便是彻底斩断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仙门之首藏云宗宗主谢涔之,公然成了天下人不耻的叛徒。 上方,汐姮收了剑,似笑非笑,“倒是有点意思。” 连她都开始意外了。 如果不是没人可以冒充他,汐姮倒以为这是个假冒的谢涔之。 她的目光,从谢涔之身后的那些人脸上一一掠过。 看着他们愤怒又失望的神情,仿佛又是在斩刑台上,他们以为她会投靠卫折玉,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气,一声声地质问她。 汐姮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他以为……就这样,她就能放过他么? 他大可以像她从前对卫折玉一样,在靠近她时,突然捅她一剑。 谁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 她唇角弧度一沉,嗓音陡冷,“不过,那又如何?” “你若诚心投诚我,你的命也该归我。”她冷漠道:“我让你现在去死,你看如何?” 第62章 “堂堂陵山君竟有今日。…… 去死。 谢涔之微垂双目, 眼底光点聚拢又散去。 她合该还是这态度。 她觉醒那日,也是说要杀他,抛去感情, 她几乎将他当成了死敌, 绝无任何在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就是想要他死。 纵使明白, 但听到这句话时, 心口也仍感觉被撕裂一般, 连呼吸都疼。 许久, 他抬眼缓缓一笑, 眼底一片温和宁静, “好。” “我的命,也归你。” 此话一出,周围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 如果说投降是因为贪生怕死,那愿意去死又算什么? 他这哪里是因为打不过才投降, 根本就是疯了。 满心满眼只有汐姮, 为此不惜杀了别人, 还要杀他自己。 汐姮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下巴微抬, 冷声吩咐身后的人:“既然如此,来人, 把他带下去,用玄铁刺穿他的琵琶骨,把他丢到鬼蜮里去。” 鬼蜮靠近魔域, 里面阴气极重,有许多啃噬人的凶猛妖兽,几乎无活人跨入一步。 当年卫折玉便险些死在里头, 若非是妖皇的修为护体,也不会从鬼蜮里爬出来。 她用玄铁刺穿他的骨头,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活生生地被吞噬,的确是下了狠手。 谢涔之闻言,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动,任由别人靠近他。 阿姮果真还是睚眦必报的。 当年他把她误认成妖,用玄铁刺穿她的骨头,她便用同样的方式对他。 “唔。”锋利的铁质倒钩刺入骨头的刹那,他痛得低哼一声,猛地半跪在地,又被架起胳膊,任由那冰冷沉重的铁链缠上他的身躯,将双手缚在身后。 谢涔之痛得额角冷汗淋漓,唇瓣抿出了血。 却一声不吭。 他此刻承受的,正是她也经历过的,他还可以忍。 他喘息着,唇色尽褪,又被血染得殷红刺目,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抬眼时,最后朝她笑了一下,便被带了下去。 “老实点!” 锁链叮当碰撞的声音,混着沉重虚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汐姮最后对上谢涔之灼热又温柔的视线,微微皱了下眉。 她也开始觉得他有病了。 真的要被她杀了,居然还有心思冲她笑。 他就算真的对她爱得无法自拔了,又如何? 她一点都不稀罕他的真心。 她虽不至于多恨他,但单论他手中有灵渠剑、能威胁到她这一点,她也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 谢涔之原本站立的地方,只余下一小滩血泊,剩下的那群乌合之众,着实没什么可威胁的地方,汐姮并不关心这些,只让卫折玉手下的几位魔将去处置,把他们悉数关押起来。 收服蓬莱,竟不需要动用任何武力,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按这样的速度下去,重振神族,指日可待。 她转身去寻找蓬莱的天劫石。 - 押着谢涔之的几个瀛洲弟子,对尘世并不熟悉,很快就有几只魔过来,主动说去帮他们完成接下来的任务,那几个弟子眼熟这几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魔头,都是那鬼都王的部下。 鬼都王和汐姮关系不一般,他们得罪不起,不疑有他,便将谢涔之交给了他们。 男人一声皑皑白衣,早就被血渗透。 他被铁链狼狈地捆着,鬓发散在肩头,双目微闭,如雪侧颜染了尘埃。 那几只魔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嗜杀兴奋。 这可是陵山君。 那个正道之首,杀了无数妖魔的陵山君,当年他一个人屠了魔域,又将他们逼到了阴暗的角落里待着,百年不敢见太阳,他们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了。 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他居然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唷,你也有今天啊。”其中一只魔上前,用锋利的爪牙刮着男人的侧脸,落下一道极淡的血痕,狞笑着道:“堂堂陵山君,马上就要被鬼蜮的妖魔分食吃掉了,连个全尸都不剩,死后还要成为孤魂野鬼……” “你当年屠杀我们魔族时,可想到了今日?” 谢涔之双目紧闭,对这些话置若罔闻。 即使满身血污,他的气质仍是威严疏离的,眉心拢着淡淡的冷意,仿佛被折辱的不是他一样。 他越是如此,那几个魔越怒。 另一只魔猛地抬腿踹了一脚,一把将他踹翻在地,“你他娘的,还当自己是陵山君么?还不给你爷爷我舔鞋!” 谢涔之往前狠狠一栽,狼狈地趴在地上,那些魔又狠狠拽着他身上的铁链,把他往前拖了一截,落下刺目的血迹。 浑身骨头都仿佛被碾碎,口中翻涌着血气,肺里如同被塞了棉花,拉扯得痛极。 天在转,人在打颤,耳畔嗡鸣不已。 谢涔之长发散乱在肩头,慢慢攥紧拳头。 眼看着其中一只魔即将一脚踩在他的头上,他突然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眼中之火腾腾燃烧,又仿佛沉淀着锋利的冰刃。 杀气极重。 那正要踩在他身上的魔动作一顿,猝不及防地对上如此冰冷无情的眼神。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蹿上背脊。 那魔突然踉跄一步,险些没被吓得瘫软在地。 方才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又要被这陵山君斩于剑下了! 仿佛那踏在尸骨上的白衣剑仙,又朝自己冷冷睥来。 那魔仓皇地往后退了数步,一脸惊恐,转瞬又发现同僚诧异地看着自己,立刻回过神来。 有魔嘲笑道:“你别是怂了吧?” 那魔头立刻觉得自己丢了脸面,这陵山君都落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么可能还有还手之力,他方才居然怕了……那魔越想越觉得没面子,又恼羞成怒地狠狠踹了谢涔之一脚,“给老子老实点!” 谢涔之微敛双目,又咳出了一口血。 那几只魔再也耽搁不得,施法将他带去鬼蜮的入口,几只魔站在高处往下看,感受到这冲天的阴气,都不禁觉得一阵胆寒。 即使是魔,也畏惧这种可怕的地方。 其中一只魔说:“我劝你下去后自绝经脉算了,这样也好少受些苦,免得被活活撕碎而死。” 他们说完,就把谢涔之推了下去,直到看他的身形隐入一片血雾中,才转身离开。 而他们离开不久,卫折玉又来了。 卫折玉听说谢涔之投降,甚至感觉赴死时,便觉得极为有趣,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我还是晚了一步。” 少年轻轻抚着下巴,精致的脸庞在月下剔透如白玉,笑意却溢满邪气,“本想再亲眼看看谢涔之一无所有之后,低贱又狼狈的样子,看来看不到了呢。” 他一边表示遗憾,一边笑得无比开心。 凝视着下方无底的深渊,他的眼神越来越兴奋,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被那群正道推入这里时的样子。 他可是忍受着被啃咬撕裂的痛,一步一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谢涔之也有今日! 可真是大快人心! 卫折玉知道,汐姮定也是在为他出气。 少年眼尾红红的,靠在轮椅椅背上,笑得浑身抽搐,几近断气,又猛地喘着气,眼角含着一抹微不可查的晶莹水色。 许久,他平复了笑意,眼睛通红地盯着下方。 “不过……” 他咬牙切齿道:“这怎么够?” “就算是死,你也别想死得这么干脆了。” 卫折玉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施法将其置入其中。 这是轮回境。 所谓轮回境,里面便内藏着无数个往生轮回,会读取人心中最恐怖记忆,一次又一次经历自己最痛苦的时刻,直至在痛苦中彻底被活活耗死。 “好好享受吧。” 卫折玉满眼戾气地狞笑了一声,驱动轮椅缓缓转身,离开了此地。 - 虽占领了蓬莱,但汐姮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眉心皱得死紧,抬头看着头顶的黑云,隐隐感觉到有压迫感传来,偏头看向身边同样的眉心紧蹙的赤言,问道:“赤言,你是不是有些不太舒服?” 她一开口,赤言的眉心登时舒展开来,朝她无所谓一笑:“我?我能有什么事?” 汐姮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别骗我。” “……”赤言笑意一僵,又叹了口气。 还是瞒不过这丫头。 她过了一百年再回来之后,变得敏锐了许多,能察觉到每个人细微的变化,就算他们故意隐瞒着什么,不想让她担心,也仍旧骗不过她。 赤言低声道:“自从来了这里,总觉得神力流失得变快了,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汐姮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果然,果然是有什么不对。 从她离开瀛洲开始,她就觉得这天地间的气息变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汐姮隐隐觉得不安,抬手贴在赤言后心,低声道:“别动。”说着,她亲自为他传输了些许混沌之力,缓解了他的痛楚。 赤言看着站在跟前的小姑娘。 她的神色很认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 赤言心头微软,被这丫头反过来关心的滋味,让他似乎明白了点青羽说的感觉。 青羽老是对他说:“小公主去人间一趟,变得比从前更好了,我很喜欢现在的她,总让我觉得,她离我们的距离更近了。” 她淡漠,却不冷血。 也越来越像帝君了,更像整个神族的王了。 汐姮抚平了赤言体内紊乱的气息,抬起头,便发现这红衣青年,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汐姮:“?” 赤言揶揄道:“没想到当年只会拔我毛的丫头,也会这么关心我呢。” 汐姮:“……那时我还小。” 都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她那时候喜欢他那一身漂亮的火红羽毛,便多拔了几根,又没把他薅秃,他还好意思拿出来说,怎么不说自己小时候尿过裤子? 汐姮轻轻瞥他一眼,又说:“你既然觉得不适,便先回神族吧,有卫折玉一路陪着我,也是一样的。” 赤言在,她多少会有些担心他,反而拖泥带水。 赤言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客气,只是临走之前,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认真地交代道:“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像上次一样意气用事,能让那只魔做的,便别亲自动手。倘若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记得随时找我开口,这天道再厉害,暂时也对我做不了什么。” 汐姮点头:“好。” 一边答应得干脆,一边心道:倘若再遇到像二哥哥那样的事,她定然还是要豁出去的,只是不会再给他知道的机会了。 这天道厉害得很,她才不会让他插手。 虽说她的血亲只有哥哥一个,但放眼整个神族,几乎人人都像是她的老家长。 打从她受伤之后,无论走到哪儿去,几乎所遇见的每个神族都要问一嘴她的伤势,那阵仗,活像她又挖了一遍心似的。 顺便还得一边叹气,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小殿下日后不可再这样冒险了,这次只是侥幸没什么大碍,下次可不一定了。” 汐姮听得耳朵都出茧了。 她此刻看着极为安分,赤言只当汐姮变乖了,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便化为一只巨大的凤凰,振了振双翅,刮起一道狂风,冲上天空。 蓬莱岛上的瀛洲弟子目睹凤凰飞掠而过,都面露畏惧之色。 汐姮目送着凤凰飞远,原本乖巧无害的神色,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寒声对身后的魔道:“把蓬莱掌门带出来,我要亲自问话。” 她掌控了一切,唯独没料到,在临门一脚上出了岔子。 她竟找不到这天劫石的具体方位。 这天道,似乎突然变强了。 第63章 一息尚存,苟且偷生。…… 打从被关押起来后, 那群仙门中人便心如死灰,如今连陵山君都临阵倒戈了,再也找不到能与神族对抗的人, 而他们被关在地牢之中, 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安静地等死。 方怀仿佛回想着先前去藏云宗求援的种种, 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 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他不听信于谢涔之, 或许还能抵死反抗一番, 不至于落得个不战而败的结果。 蓬莱白白葬送在了他手中。 他懊悔至极, 只恨自己识人不清。 方怀又看了一眼身边蜷缩在草堆上的弟子们。 他们都还年轻稚嫩,不该死在这里。 方怀死死攥着拳。 若他还有机会出去,他就算豁出这条老命去……也定要在为他们搏一线生机。 就在此时,有人过来, 打开牢门,冷声道:“蓬莱掌门方怀, 我们公主要见你。” 方怀一怔, 站了起来, 周围几个弟子纷纷抬头, 有人惊道:“掌门,您不要去……” 方怀唇色发白, 却朝他们摇了摇头。 “无妨。”在这些弟子面前,他尽量显得从容,勉力笑道:“神族既然要见我, 想必我还是有些用处,不必担心。” 说完,他便随着他们离去。 被镣铐束缚手脚, 他一路跟着他们,一直到了昔日蓬莱的主殿中。 空旷的大殿寂静无声,方怀被人狠狠一推,像个阶下囚一般,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扯动铁链哗啦啦响。 金砖地面反射着粼粼寒光。 方怀缓缓抬起头来。 原本只有掌门能坐的高位之上,悠然坐着一袭红裙的汐姮。 红唇黑发,肤色冷白如玉,宽大的裙摆浮动着金色暗纹,在一室昏暗中反射着流光。 一只手微抬,宽大的广袖顺着手臂滑落。 她斜眼冷冷睥来,长眉轻挑,弧度慑人,“方怀?” 她与方怀,并不算完全陌生。 华芸道君急着杀她时,方怀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长老,在蓬莱并无太多话语权。 如今轮到他做掌门,想必是在华芸势败时,及时向谢涔之投诚的缘故。 不是个有威胁的。 见方怀像是极有骨气一般,对她毫不理睬,汐姮冷然一掠唇角,又道:“看来这蓬莱弟子的性命,方掌门大抵是不想要了。” 方怀猛地一震,双手狠狠一攥,抬起头来,双目几欲喷火,“谢姮!” 他猛地站起来,到底忍不住,怒声道:“不管你现在是谁,你从前也是仙门弟子!当年你也曾为了救人而豁出性命,如今怎能这般草菅人命?” 相比于他的愤怒,汐姮眼中却毫无波澜。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说什么。 她嗓音透冷,平静道:“哦,你说谢姮啊。” “她自是会保护你们。” 她话锋一转,又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但谢姮不是死了么?” 方怀一时语塞。 汐姮缓缓转头,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人死不能复生,再在我跟前提‘谢姮’二字,我不介意让你也感受一下,‘谢姮’死之前的痛苦。” 她此刻的眼神,语气,姿态,全无半分从前的模样。 方怀抿了抿唇,垂下目光,心底也是被堵得喘不过气来,心知道理如此,却又仍是不甘。 在他们眼里,她还是谢姮。 谢姮就像一根藤蔓,深深地扎根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如附骨之疽,如何都无法根除。 如何能忘得了? 汐姮根本没心思和方怀废话,见他无言以对,又是冷笑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 红裙从台阶上拂落。 脚步声清脆回响,犹如踏在人的心尖上。 她盯着他,开门见山,毫不含蓄:“蓬莱的天劫石在哪?” “天劫石?” “我最讨厌与我装傻的人。”汐姮双眸微眯:“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的目光很锐利,方怀被她逼视着,不由自主地绷紧背脊,却摇头道:“我在蓬莱三百多年,从未见过什么天劫石……我只知道,这天劫石与天道相关。而维系天道,自有一套法则,常人不可触碰,你如今在做之事,就是与天道背道而驰,天道自会加以阻止。” 汐姮皱眉。 她的确是感觉这天道变得厉害了许多。 但她明明已经毁掉了一颗天劫石,怎么可能力量不减反增? 她不信。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汐姮又说:“蓬莱可有什么禁地?带我过去。” 方怀抿唇不语,汐姮又淡淡道:“讨我高兴了,你的那些弟子才有活命的机会。” 这一点,她不需要再提醒。 方怀暗暗咬牙,只能说:“你先答应我,如果我把一切告诉你,你就放了你之前抓到的所有人” 汐姮颔首,“可。” 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放走了,她也能重新抓回来。 她亲自松口,方怀便放下心来,终于对汐姮说了他知道的一切。 蓬莱的确有个禁地,只是就算是方怀自己,也从未跨进一步。 据说里面藏着未知的危险。 汐姮拔剑孤身闯了进去。 一剑劈开禁地的结界,神力席卷四面八方的灵气,震开所有妄图靠近的生灵,一路杀入禁地深处,汐姮终于在里面发现了那颗巨大的、泛着淡蓝色幽光的天劫石。 只是这颗天劫石,与她之前见过的,不完全一样。 汐姮抬脚,还想往前一步。 谁知这一靠近,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取她身上的神力,汐姮第一次感觉力量的快速流逝,拼命地抵抗着这股力量,身后流昆剑腾空而起,剑光一划,将她和天劫石之间的联系斩断。 汐姮扶着树干,喘着气,死死地盯着天劫石。 这东西方才吸收了她的力量,好像又长大了些许。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它也可以反过来攻击她? 汐姮还记得她在瀛洲见到的那颗天劫石,并无这般巨大,也绝无任何攻击性,看起来只像一颗平平无奇的普通石头,气息也未曾隐匿至此。 ——“天道原本并未察觉到你的存在,但从你毁了瀛洲的天劫石那一刻起,便彻底惊动了天道,它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它也会反击。 方怀说的时候,汐姮还不信。 如今她才意识到,事情的确并不简单。 “呵。”汐姮冷笑道:“不过是颗破石头而已。” 她今日偏要灭了它! 她脚尖轻点,右手一抡神剑,如离弦之箭往前冲去,剑锋森然割破虚空。 唰! 雪亮的剑光刺入她漆黑的眼底,在黑暗禁地里犹如一道雷霆闪电,卷起万丈狂澜,轰然一砍。 “轰——” 剑锋在天劫石上刮过,“刺啦”一声刻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与此同时天劫石光芒大盛,朝汐姮弹去,汐姮不避不让,硬生生挨着袭击,剑势更加凶狠。 她一往无前,绝不后退分毫,那天劫石开始震动,地面如被什么东西砸动,发出轰隆声响。 这是…… 汐姮还未觉察出什么,头顶山上落下许多细碎的沙粒,忽地滚落一颗巨石,罩下一片黑暗的阴影,眼看要把她压在下面,一道白影唰地掠了过来,那巨石擦着她衣袂而过,狠狠砸在了她身边。 轰—— 尘土四溅。 继而连三的巨石从山上滚落。 玄龟广栾一路追随汐姮过来,本在外面守候,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用身体撞开了那巨石,强忍着伤势,急急道:“公主,快离开这里!这里的山开始崩塌了!” 这天劫石狡猾得很,见她不依不饶,开始利用这周围的地形强行逼退她。 她现在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剑上,便暴露了其他弱点。 汐姮剑势不减反增,又继续迎着这天劫石,眼底腾火,“你先走!” “不必管我!” 她不走,广栾也决计不会走的。 眼看着更多的巨石落下,广栾蓦地施法,一道半透明的结界罩在汐姮头顶,将那些砸落的巨石弹开。 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 一颗巨石落下,又狠狠地砸在广栾的背上,广栾“呸”地吐出一口血来,含着血笑:“公主放心,有我在,定护您周全。” 他主人生前便是心心念念着这个妹妹,如今主人不在,他定是要替主人好好守护他的妹妹,就算为之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碎石砂砾落了他满头,他的肩被巨石砸出了血,骨骼都在发出碎裂的声音,脚底的地面又震动得更厉害,几乎让人站不住。 广栾又单手捏诀,再次抬手,掌心对着天空。 一股更加强横的灵力冲天而上,将那些砸落的巨石震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汐姮双手握着剑柄,闻到血气,分心去看了一眼广栾,眼底微震。 广栾是二哥哥的灵兽。 先前他被她打伤,本就伤得很重,此刻还这样护着她,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她也不能让广栾出事。 汐姮猛地收剑,在最后一颗巨石即将砸落之前,猛地掠了过去。 所过之处,万物粉碎成灰。 她幻化龙形,龙爪将广栾双肩一抓,极快地飞向了天空。 地面还在地动山摇,轰然倒塌的大山,将那天劫石埋在了无数巨石之下。 汐姮在平地上落下,神色越发冰冷,那些魔族纷纷焦急地围了上来,汐姮只吩咐他们给广栾疗伤,便要重新提着剑,要去灭了那天劫石。 她杀意翻腾,越战越勇。 “公主。”广栾喉间一滚,急急叫她:“您先别冲动,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既然灵渠剑已经现世了,我曾听我主人说过……当年天衍神君封印灵渠,是为迎天道之子降世。” 汐姮蹙眉:“什么意思?” 广栾叹道:“您之前要杀的那个名唤谢涔之的凡人,会不会就是天道之子,也是刺激天道的缘由之一?” 毕竟就算天道突然变强,今日也强得有些不正常。 能逼汐姮使出全部力量,还能撑这么久,这天劫石绝不是强了一丝半点。 只怕是汐姮这一系列动作太猛,彻底让天道慌了神。 灭瀛洲,收蓬莱,杀天道之子。 便是逼得它拼死抵抗。 汐姮猛抬双眸,眼底寒光一闪,“谢涔之?” 她倏然也想到了什么。 那灵渠剑的确与他有关。 谢涔之如此坦然让她杀,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诱她刺激天道? 汐姮猛然一惊,握着剑的手不住地缩紧,骨节泛着青白色。 倘若真是如此,他敢摆她一道…… 汐姮眼底杀意翻腾,眼神如浸在冰湖深处,满是彻骨的森然。 她蓦地转身,这一次,她走了相反的方向。 她便再去会会他。 -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底部,四面刮着阴冷的风,如刀刃在肌肤上刻过深深的伤痕。 谢涔之浑身已是血迹。 耳畔叫嚣着无数尖锐的声音。 “吃了他的肉,一定很美味吧。” “拆了他的骨头。” “吃惯了妖魔的魂魄,这凡人可以开开胃……” “啧啧,好香的血味……” 锋利的手从地底探出,在他身上抓住深深的血痕,不住地撕咬着他的血肉。 但那些阴灵靠近他之后,又被一股无形的白光震开。 “这人与之前那些食物不同,有些难啃呢……” “不会是化臻境修士的血,尝上一口都能增长修为。” 那些阴灵叫嚣着,怪笑着,围绕着一动不动的男子,虎视眈眈,时而猛地冲出,撕咬出新鲜的伤口。 谢涔之伏在泥土上。 身下的血已将泥土染红,渗透地底,香甜的血顺着风飘去,引诱着着越来越多的阴灵和妖兽。 他被铁链缠着,动弹不得,无法反抗,浑身上下痛得已失去知觉,脸色苍白得犹如死人,只有还在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微弱的生机。 一息尚存,苟且偷生。 谢涔之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喘息着,指甲死死地抠着泥土,喉间鲜血淅沥,眼前一片血雾,已听不到太多的声音。 会死么? 也许会吧。 他早就如行尸走肉,无论在藏云宗高高在上,还是在这里低贱如泥,都没什么两样。 又是一只阴灵朝他冲过来,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抓起,再次狠狠地砸到地上,谢涔之被迫翻身仰躺,仰头黑漆漆的天空,眼睛里毫无焦距。 倏然,有什么从上空落下。 是一面奇怪的镜子。 那面镜子在黑暗中发出刺目的光,照入他涣散的瞳仁里。 谢涔之感觉身体倏然便轻,魂魄如同飘了起来。 轻飘飘如卧在云上。 那云又“砰”地散了,他又往下坠去,被拉扯着,拽进坠入无止境的梦中。 少年睁开漆黑的双眸。 他此刻是坐在无汲殿的座椅上,四周还是熟悉的景象,但细看,陈设又似乎有很多不同。 似乎是许久以前的布置。 犹如南柯一梦,分不清是他梦见万鬼啃食之痛,还是他又梦到了过去。 四周一切,如此真实。 他恍惚着,像是弄不清情况,头却不受控制地转过去,仿佛有人控制着他起身。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屏风外。 赫然便看见他朝思暮想之人。 黑衣染血,小脸素白。 谢姮垂着头,鬓边落下几缕黑发,安静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第64章 爱她这么好。 是阿姮。 这一瞬, 呼吸都仿佛滞住。 完全不敢相信。 偏偏又如此真实。 殿中窗子半开,微风蹁跹而入,拂过她的衣袂和长发, 将那一抹熟悉的幽淡发香, 送入他的鼻尖。 他朝思暮想, 为此几欲发狂。 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 在藏云宗, 还是凡人的阿姮, 还是穿着熟悉的黑衣, 扎着利落的马尾, 活生生地在他的跟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离开, 也没有恨他,更未曾剖心灭世。 那些满是血和痛苦的梦是假的! 定是假的! 一股狂喜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在头颅里炸开,像是绽开的烟花, 他黑眸急遽一缩,眼底炙热滚烫, 几欲落下泪来。 他想抱住她。 抱住他的阿姮。 谢涔之几乎要冲过去了。 可是他想抬脚, 却突然发现, 自己完全动不了。 “阿……”谢涔之张了张嘴, 却发现只能发出几欲不可闻的气音。 他猛然僵住。 这是怎么回事? 他拼命在这副躯体里抵抗,想叫一叫她, 或是往前靠近一步,却始终无法做到。 仿佛他只能站在这种疏离的距离里,冷漠地凝视着她。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对不起。”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缓缓开口了, 她的嗓音低低的,饱含歉疚,“当时那只大妖用幻术迷惑我, 让我误以为涔之你……遇到了危险,所以我便没有再听从命令,离开了妖窟,让那只大妖逃了,打乱了涔之原本的计划,谢姮甘愿受罚。” 她说着,长睫一抬,露出了水亮的黑眸,凝视着他。 “我会去领二十鞭刑的。”她说。 谢涔之蓦地想起,这是哪一桩事了。 这是他刚继位藏云宗宗主之位的时候。 那时,一只修为极其深厚的幻妖潜入了藏云宗,杀了三名外门弟子,那幻妖熟悉藏云宗的一切,幕后定有人操控,他为寻出幕后之人,用计生擒幻妖,并诱出藏云宗的内奸。 谁知谢姮突然急匆匆地离开,剩下几个弟子不敌那妖,让其逃了,而他正在生擒那内奸,谁知一转身,阿姮便满身是血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面白如纸、满眼惶恐,瞧见他无碍,这才缓过了气来。 事后她主动来领罚。 便是这样跪着的。 她总是如此乖巧,稍许做得不好,便会主动来认错。 谢涔之僵硬地看着她。 听到“二十鞭刑”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脊背冲上头顶。 他想说不用了。 也想说,她不必这般跪着,这般怕他生气。 可他却听到自己冷漠至极的声音:“既是知错,下不为例。” 不是的! 他并非此意!!! 他却只能漠然拂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就离开了。 藏云宗戒律严苛,为约束弟子,每一道惩罚都极其严酷,那鞭刑乃是以长着倒刺的灵器抽打脊背,一鞭便能让人皮开肉绽。 足足二十鞭,足以将人活生生抽晕过去。 夜间她没有来无汲殿寻他,定是伤得很重,谢涔之挂念着她的伤势,却只能被迫安歇。 四周干净而温暖,没有万鬼啃噬之痛。 躯体在沉睡,他的意识却清醒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熟悉的声音穿透黑暗,悄悄地传到了耳畔。 “涔之他……歇息了吗?” “谢姮长老,已经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 空气安静了两秒,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传来,“嗯,我明日再来。” 三更天的深夜,她来过,又悄然离去。 无声无息。 这是他从前不知道的。 他在黑暗里死死睁着双目,眼神迷茫又空洞,眼睛干涩得发痛,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执着地不肯闭上眼。 魂魄拼命挣扎着,却冲不破这躯体。 明明他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一切,约莫都是假的吧。 可他不甘心。 他睁着眼过了一夜,翌日会发生些什么小事,他早就淡忘了,所以当她猝不及防出现他面前时,他的心跳又滞了滞。 阿姮不拿刀剑时,便是穿着朴素的裙子,柔软的黑发披在身后。 她眉眼灵秀,平添几分温柔。 “涔之。”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垂着睫毛,抿着唇笑着,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他,“这是我今日一早亲手做的。” 她悄悄抬眼,满怀期待地觑着他。 少女唇红齿白,黑发柔软,笑得比这春风还温柔。 他一下子就望进她的眼中,魂魄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 她的眼里都是爱意。 如此明显的爱意。 他死死僵着不动,只觉一股腥甜上涌,她又收回了手,倒也不恼,转身道:“我去给涔之放到桌上。” 她步态轻盈,将食盒放下,又主动去收拾他的桌案,将所有的书籍文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极为贴合他的习惯,又转身去喂食他的坐骑鹿蜀,等到回来时,瞧见他在看书,便主动走到他身边来。 她主动为他磨墨。 墨香在空气中流转,她的视线却缠绕在他身上。 躯体在生硬地动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他看到风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颈后的发拂过,低头时,隐约露出淡淡的鞭痕。 他还看到她的指尖,全都是厚厚的大茧,伤痕交错,几乎没有一丝光洁无暇的肌肤。 那些他以为是惺忪平常的日常,再一回忆,却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呼吸犹如被堵住,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一年,那白衣少年刚刚继位,骄傲且冷漠。 而她在他身边,早已满身伤痕。 阿姮的生活很简单,她初为长老,起初便很努力,像是怕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可久而久之,她却赢得了许多弟子的爱戴,几乎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说她很好。 旁人若是对他夸起她来,她若不在,他便淡淡一哂;她若在,则会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拘谨地说:“这是谢姮该做的。” 她学会了谦恭。 一开始,她会朝他邀功,认真地问他:“阿姮今日做得怎么样呢?”他吝于夸奖,只一次与友人饮茶时,谈及某位道友,随口提了一句:“职责所在,自恃功劳,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似乎听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问他这样的问题,不再那般聒噪,只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他高兴,她便多说些话;若他不太高兴,她便会保持缄默。 一颦一笑,都是在努力让他喜欢。 可她的安静像是好事,偏生无法取悦他。 她不知,他或许厌恶旁人聒噪,却从未讨厌过阿姮主动与她说话。 少年长长久久地冰冷,少女从未有勇气跨越雷池。 有一次她转身离开,不小心被花枝扯动衣摆,险些摔了一跤,撞得满头都是落花,他无意间看见,被她逗得兀地一笑。 “呵。” 他极少笑,或者说,即使是笑,也总是那种冷淡疏离的笑容,绝非是这样突然的笑。 少年笑起来这样好看。 她本来满心窘迫,看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他见了扬眉,“你笑什么?” 谢姮便说:“涔之笑什么,我便在笑什么。” “……”他越发觉得好笑,索性敛了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那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她迟疑着,指了指自己,“我?” “涔之是在笑阿姮吗?” 这傻姑娘,连他笑她,都也要跟着傻笑。 她其实很聪明,故意这样问,待他觉得她很傻时,便又趁机表白道:“因为涔之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涔之,所以就算是笑我,能搏得涔之这样开心地笑一笑,也是无妨的。” 他总是很严厉。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她总是很珍惜。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可那腐朽的躯壳下,一缕来自黑暗的魂魄,却已极尽崩溃的边缘。 他抓不住她。 无论是怎样的阿姮,他都抓不住。 谢涔之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怨恨着自己,即使是说笑,也永远与她保持不可跨越的一丈距离,永远感受不到来自阿姮的暖意。 她拨动他的心弦,转身离去,那含笑少年皮囊之下的灵魂,几乎是含恨地盯着她背影。 爱她这么好。 也恨她这么好。 所以有一次远赴魔域,她与他屠了无数妖魔,回去时在最近的人间客栈歇脚,她打从失忆苏醒就未曾饮过酒,第一次被凡间的酒灌醉,醉倒在他身边。 她抓着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涔之,是阿姮不够好吗?” 她很好。 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 少年躯壳下的魂魄在拼命叫嚣。 她却落泪,“可涔之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他在心里嘶喊:我喜欢你,阿姮,我爱你啊。 她醉着,哭着,拉着他的袖子,却又自顾自地说:“一定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确定是喜欢,没有那么深深地喜欢着。” “我是要等你的。” 可她等啊等啊,却等到要被他杀了,都未曾等到过一句喜欢。 少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对将来的一切一无所知,安安静静地趴着,两靥红如云霞,端得可爱。 黑暗的长街,人间的夜色中,白衣男子站在她的身边,眼神被激烈地火光灼痛,像是要流出血来。 他闭目,强行突破这幻境的桎梏,对她伸手。 冰凉的手指在风中抖动,一寸一寸,忍着剧痛,企图靠近她的脸颊。 他想抱抱她。 只是偏偏差了那么一寸。 他触碰不到她。 谢涔之吐出一口血来,眼角溢出一丝冰凉的泪,终是昏死过去。 第65章 陪她瞧一眼花灯。 谢涔之宁可永远昏睡过去。 总好过睁开眼时, 仍是在无止境的绝望中。 白衣少年推开客栈的门,少女背着佩剑,仰头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 连睫毛都盛着一片淡淡的金光。 她像是很喜欢人间的阳光。 藏云宗的山峰太高, 比人间寒冷, 也没有这红墙绿瓦, 人间烟火。 听到身后的动静, 她转身朝他笑, “涔之, 早呀。” 少年一阵恍惚。 昨夜她的醉意已自行处理, 没有他吐血昏迷的事,还是按着既定的情节,继续绝望地往后推移着时间。 少年说:“即刻启程罢。” 谢姮听话地点头,正要御剑, 他突然伸手,将她抬起的剑柄压了下去, 低声道:“这里都是凡人, 出城后再御剑。” 谢姮有些诧异, 心想, 若是怕这些凡人瞧见,他们大可以施障眼法, 何必还非要走那么远,到城外去?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能与他并肩在人间同行,她很喜欢。 彼时少女不知, 连少年自己也不知,他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动了不舍之心, 暂时不想做回陵山君,只想和她再一起走走。 藏在少年躯壳下的魂魄缄默地看着一切。 他们并肩在人间的大街小巷里穿梭,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引起许多人的注目。 凡间人潮涌动,似乎正值什么佳节,来往的人很多,她被挤得三番四次地撞到他,偶尔还跟不上他的脚步,他索性抬手,将她半护在身边,不让别人撞到她。 他说:“小心。” 谢姮双靥微红,像是受宠若惊。 她挨着他,这样站着,更像是一对佳偶了,如果不是他的神色仍旧冷漠,她会以为自己梦想成真了。 “啊!”不知哪儿冲过来的小男孩,突然将谢姮撞得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扶住那小男孩,对方抬起头瞧见她,眼睛蓦地一亮,“姐姐,买兔子灯吗?” 她一怔,好奇地问道:“买灯做什么?” “今日是上元节呀。”小男孩一脸“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举起自己抱着的满篮子兔子灯,仰着可爱的小脸,“马上就有灯会了,整个江陵都会挂满无数好看的花灯,兔子灯是代表好运的,姐姐买只兔子灯,便会把好运送给旁人。” 谢姮不信什么祈求好运,但听着也颇为有趣。 她又问:“灯会……是今晚么?” 小男孩:“就是今晚!” 谢姮眸色微亮,她从未听说什么人间的灯会,也从未见过凡人是怎么过节的,心里已有些期待。 那小男孩还在拉着她的衣角,“姐姐?你还要买灯吗?” 谢姮说:“买。” 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拎在手里好奇地看着,又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谢涔之,“我们可以等到天黑再走吗?” 她想瞧一眼那灯会。 他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她手里小巧可爱的花灯,撞见她如此期待的眼睛,原本想拒绝的话便停住,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得到这一声允许,已是万分开心。 随后她寻了人间最高的茶馆歇脚,要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还悄悄又买了一盏花灯,想把这样的“好运”,也送给他。 可谢涔之却知道,她终究是一眼都没看到过自己喜欢的花灯。 那日人间出现了一只食人精气的妖。 谢姮追杀出去,谢涔之抄近路围堵,一剑斩了那只妖,剑气却劈裂了那盏兔子灯。 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一只灵鸟从远方飞来,他看了书信,冷声道:“既然灯坏了,那便走罢。” 她却咬唇道:“你答应过我的,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她实在是不愿意就这样走了,小声道:“就一会儿,再等等好不好……” 他说:“齐师弟传讯说,禁地的封印松动了。” 只有她和他,跟师尊修习过加固封印的方法,她必须回去履行责任了。 她一怔,忍不住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再等一个时辰……”她焦急地看了看天边,像是在祈祷着那太阳快点落下来,“涔之你看,马上天就黑了……” 他却沉声道:“谢姮。” 他的语气凉了下来。 他很少直呼她的全名,往往在她忘记自己的责任时,才会如此叫她。 少女抿抿唇,垂下了眼睫,因为这一声“谢姮”,彻底安分了下来。 她很失落。 躯壳里的魂魄也怔怔地看着她的失落。 他又剥夺了她的快乐。 他记得,因为封印之事,回去之后,她为了修补封印,又是整整半年不曾走出禁地,也再也未曾如此期待过什么新鲜的事物。 如果可以,他也想将这微薄的快乐还给她。 就像是一个轮回的噩梦,可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谢姮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城门的刹那,身后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将整个夜晚照得无比明亮。 她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只要不看,就不会想念。 藏云宗的气氛很压抑,他们都很忙碌。 日子过得飞快。 很快,来自蓬莱的小师妹回到了藏云宗。 江音宁本性未露,端得是天真可爱,谢涔之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个朝他撒娇的女孩,并无任何搭理她的兴致,只是碍于她父亲为除魔而死的功劳,加之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华芸道君的面子,才对她略有优待。 打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江音宁当成一回事。 可许是他甚少待人宽容,一旦他对谁有了好声色,便容易惹出一些闲言碎语。 许多人在背后说着那些无稽之谈,甚至拿谢姮和江音宁做对比,他有所察觉,却置之一笑,从不屑于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可偏偏,不否认便是无声的默许。 后来不知何时,谢姮站在不远处,也时常瞧着江音宁。 她看的很认真。 江音宁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无害地笑:“谢师妹瞧我做什么?” 谢姮说:“我多瞧一瞧师姐,才知道他们都在瞧你什么。” 江音宁疑惑地歪头:“那,师妹可瞧出了什么?” 谢姮认真道:“江师姐,生得很好看。” 没有什么比情敌的夸赞更让人愉悦,江音宁的神色有些得意,勉强忍住喜色。 谢姮说:“江师姐性子活泼,也去过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与江师姐相处,想必是一件很轻松有趣的事情。” “江师姐也很善良,是个好女孩儿,值得很多人喜欢。” 谢姮认真地观察着,把自己的所想都说出来。 江音宁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也客套了几句:“谢师妹生得才好看,能留在我师兄身边,修为一定很厉害,我就不行了,总是连拿剑都拿不稳,我师兄老是嫌弃我。” 谢姮笑了,轻轻道:“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好看与否,会不会用剑,都是没有干系的。 重要的是别人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再好看能干,也无法惹人动心。 这时的谢姮,才刚认识江音宁不久,是真的很羡慕她。 谢涔之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江音宁又熟练地蹭到了他身边,他的目光却落在阿姮身上,她朝他淡淡一笑,像是并无任何芥蒂。 从前的他想不通,如果她喜欢他,为何要与江音宁说那一番话?她应该会难过,会不喜欢江音宁,所以,她后来与江音宁撕破脸时,他才会那么质疑她,究竟是不是因为为了争风吃醋,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可现在,他看着她剔透的眼神,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这才是开始。 从一开始,她就从未讨厌过江音宁。 她甚至在逼自己也喜欢她。 因为大家都喜欢江音宁。 可终究还是悲剧收场,因为他很少揣摩过她的情绪,因为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伤心还是难过,她都还是在他身边的,如此,他何必管她怎么想呢? 他大错特错。 他如今终于有机会,再好好看一次当初的她,感受她感受到的一切。 她经历过的微小的委屈,堆砌起来,都如此窒息压抑。 她会难过、忧虑、不安。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她,都不曾看到她失态的一面。 她一开始,会因为一盏兔子灯顶撞他。 后来,却再也未对他流露半分真实的情绪。 因为她在害怕呀。 有了那么好的江音宁,她便怕自己不够好,总是想的再好一点,再让大家都喜欢她一点儿。 她做出的那些努力,都藏在皮囊之下。 她不会哭,也不会表现得可怜,瞧着越是平常,越是让人容易忽视。 他越看,越觉心疼。 时间越来越往后推移,他越感到恐惧。 他想停下来。 快停下来! 不要再继续往后了!!! 他拼命叫嚣,挣扎得魂魄剧痛,却冲不破这枷锁,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剑刺穿她的肩。 她被玄铁刺穿肩胛,痛苦地惨叫着。 “啊……” 他背对着她,握着手中的剑,眼角拢着滚烫的泪,却迟迟无法沿着脸颊滚落。 斩刑台上,她倒在血泊之中。 而他,双目猩红,含恨望着这无情的苍天。 他开始恨,开始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还要他再来一遍,把自己的心一次次地凌迟,若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让她杀了他! 被刺穿肩胛,好啊!被关押地牢,众叛亲离,被误解被怀疑,都好啊! 都让他来又如何! 万鬼啃噬也无妨! 偏偏要他亲手再杀她一次。 他把自己的心剁碎了,践踏进尘埃里,都再也无法靠近她一下。 这梦境轮回在她“死去”的刹那,戛然而止。 画面定格在斩刑台上。 他含着血笑了,笑得浑身颤抖,以为这折磨终于结束了,他宁可继续在鬼蜮不受苦,也不要再看到她。 谁知再次睁开眼,她又跪在他的跟前。 她说她要去领二十鞭刑。 “我喜欢涔之。” “我可以等你,等到你从不那么喜欢,变成真的喜欢为之。” “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我不喜欢。” “……” 一次又一次。 他快被她折磨疯了。 他想远离她,又想触碰她,偏偏进退不得, 在藏云宗的灯火中,她没有看他的时候,白衣少年的脸庞在逐渐变得死灰,他本生得好看,因为魂魄被磨耗,脸色越越来越像厉鬼一般,怨恨又不甘地盯着她。 他的眼睛闪烁着星零泪光。 可泪却落不下来。 直到她的脸都变模糊了,他都无法在她的眼前哭出来。 就像吸食戒不掉的毒,他看着她,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场噩梦还在不断地循环。 他从深深的爱意变成憎恨,又从憎恨变成深爱,再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恨谁了,只知道这苍天无情,要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他偏偏不愿意。 胸腔翻腾着极致的不甘。 那种不甘,恨不得毁天灭地。 他偏要逆天而行! 重来! 他再次重来,在她含着泪光的眼神中,伸出手去。 还差一寸就要碰到她了,周围的一切景象又开始崩塌。 时间倒流。 他又离她一丈之外,方才的努力成了徒劳。 阿姮还在对她笑着。 他不信,他再次重来。 在拔剑刺她的时候,他强行断了自己的手筋。 可断裂的手筋变得完好如初。 逼她认错的时候,他企图咬舌自尽。 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 远离她的时候,他努力逼着自己往前,可她却先一步转身,离他远去。 有声音在他心里嘲笑着他:“你放弃吧,你只能永远在痛苦中轮回,你会一遍遍地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负她的。” “你本有无数次机会抓住她,可是你都没有,既然错过了,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回头的机会?” “你认命吧。” 他痛苦地喘息着,握着剑的手在拼命发抖。 那盏兔子灯碎裂在他的脚尖。 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训斥她。 她眼底的光黯淡下去,要和他一起走出这座城。 她永远都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花灯了。 他的魂魄在无数次轮回中变得虚弱,像是认命了,再也不反抗,与她并肩沿着长街出去。 这条路很短,于他却好像过了无数个一生。 跨出城门的刹那,无数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燃起。 谢涔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少年唇角溢出鲜血,眼底的一切在一寸寸崩塌、扭曲。 “涔之?”她疑惑。 他用力抓着她,含着血笑了,笑得温柔。 “阿姮。”他哑声说:“我们留下来……” 留下来。 哪怕死在这里也无妨,他要陪她留下来。 陪她看一眼这灯。 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宁可死在这梦里,就在此终结这场可怕的轮回,也再也不要负她一次。 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地方了。 宁可死在这座城里。 谁能阻止一个生无可恋的人去寻死呢? 他死死地抓着她,她的容颜却在他的眼里一寸寸灰飞烟灭,他知道自己又快输了,突然用尽全力地抵抗着周围消散的灵力。 “都给我回来!”他哑声嘶吼。 周围崩塌的一切,以肉眼的速度再次聚拢。 他意识涣散,看到眼前的少女,重新对他露出一丝笑容来。 “太好了。”她笑着说。 她说着便要转头去看看身后的灯。 那灯是她的执念,却成了他的心魔。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炙热如火,两条血泪却沿着脸颊落下,一滴滴砸落进尘埃。 轮回境,顾名思义,便是让陷入此镜中的人一次次在痛苦中轮回,心生不甘,直至心甘情愿付出生命,也要停留在某个瞬间,便再也无法醒来。 这是卫折玉给他安排的噩梦。 他马上就要解脱了。 只要她再瞧瞧那灯。 可却在最后那一刹,一道寒光倏然划过天际。 “哗啦——” 镜面破碎。 黑暗如潮水般聚拢,万鬼撕咬的声音重新堆积在耳畔,吵得他耳膜嗡鸣不止。 现实中的阿姮,正执剑站在他跟前。 高贵,冷漠,疏离。 她再也不需要去瞧什么花灯了。 “谢涔之。”她冷笑道:“天道的事,是不是你在算计我?” 第66章 “谢涔之,你得逞了。”…… 汐姮毁不了天劫石, 几乎已经认定,是谢涔之在暗中捣鬼。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去死呢? 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利用她, 或者是利用他的死惊动天道, 这样她就无法再轻而易举地毁了这三界, 他身为陵山君, 看似背弃正道, 实际上却是在保护那些人! 一定就是这样! 汐姮满眼都是杀意, 冲进鬼蜮的刹那, 所有黑雾自觉退散, 原本还围在谢涔之身边叫嚣的阴灵妖兽,都顷刻在她的剑下化为齑粉。 像是黑夜里坠落的一颗流星。 那是流昆剑的剑光。 她手持流昆剑,骤然打碎轮回境,在他将死的刹那, 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黑发在身后张扬舞动, 所立足之处, 万鬼退散, 仿佛重回人间。 生动的眉眼, 干净的红裙,高不可攀。 她站在他的面前。 谢涔之耳膜嗡嗡作响, 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眉眼,眼神涣散,又含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柔。 好像他还在握着她的手, 让她再看一眼那花灯。 果然……是假的啊。 像是才从那痛苦的幻境之中回过神来,他猛喘一声,唇边却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是濒死的征兆。 他像是了然,却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释然,微弱地喘息着,脏污的手指扣进被血染红的泥土中,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混着血吐出来。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拉出嘶哑的哀鸣,他的心跳很快,眼睛却毫无焦距地睁着。 他躺在地上。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确定,自己真的会死了。 遂了她的愿,死在阴暗的角落。 也许他死后,魂魄并不会消散在这天地间。 也许他会觉醒成神,也许他会投胎转世。 可谢涔之,会真的不在了。 带着他记忆里的阿姮,长长久久地死了,再也回不来。 谢涔之还是未曾如愿看到那一幕,也许,如果他在幻境里真的如愿,他此刻连感慨死亡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可是,他唯独就是堪不破这人世因果,还是不甘心。 他多想再拥有一次阿姮啊。 哪怕只有一秒。 眼前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微弱,他听不见。 四周卷起阴冷的风,将血腥气吹散,送入她的鼻尖。 汐姮蹙眉盯着他。 她本满心杀意,劈头便质问了他一句,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更凄惨,一张口就吐了这么多血。 她几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谢涔之。 从天山上高不可攀的雪莲,到跌入污泥里,何止是污泥呢,他几乎舍弃了自尊,连作为一个人活着,都变得如此勉强。 汐姮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为什么还不拔剑。 只要他召唤灵渠剑。 何须费这么多周章? 她又冷冷叫他一声:“谢涔之。” 他听不见。 她心里惦记着天道的事,又将眉头拧得更紧,终于朝他迈了一步。 汐姮蹲了下来。 剑锋一抬,将锁链悉数割断。 她抬起洁白的掌心,缓缓拂过他的眉眼,血和泥土在她眼底褪去,俊逸无双的一张脸,格外熟悉。 她为他度了丝灵气,续住他的命。 风中蔓延着属于她的气息,他贪婪地呼吸着,含着满口的血笑了,“阿姮。” 汐姮说:“你得逞了。”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确定他是故意铤而走险,料到她会来在他死之前来找他。 他得逞了。 他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哑声道:“真好,还能再见到你一次。” 她现在坐在他的身边,距离这么近。 他在幻境中,一生难以企及。 汐姮觉得他语言疯癫,愈发没了耐心,站了起来,冰冷地看着他,“少说废话,我劝你现在给我老实交代,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折磨人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她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比现在还惨。 但实际上,她现在根本威胁不到他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在幻境里饱受折磨的人,还怕什么生不如死呢?可他唯独看不得她这样冷漠的样子,又闭上眼,低低道:“我不会再害你,无论是什么事上。” “可是。”他喘着气,艰难地笑道:“你能来找我,至少证明,我还对你有用。” 他只是提前料到了他还会有用。 他把自己送给她,是因为他还想到她身边来,他还能救下一部分人的性命,也能为她做些什么,至于投靠她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他都未曾去想过。 可是他说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她不会信他。 她只信任她认可的人,而他,被排除在外。 谢涔之垂下眼睛,缓缓道:“万年前,天衍神君陨落,一半元神融入剑中,与剑灵融合,受神剑灵气滋养,与藏云宗地下的天道神脉建立联系,万年后,元神借腹孕育而出,便是我谢涔之。” 这是他的来历。 他在谢姮“死后”,一字一句,亲口从师尊口中逼问出来的真相。 他是天道之子,也是唯一的神剑之主。 命中注定,他就是要杀她的。 他们都知道。 只有谢涔之,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竟是一场他们提前设下的局。 直到她觉醒后,他才知晓这一切。 原来她濒死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去找灵渠剑,不是因为想不开,而是因为,她想觉醒。 她拿不到剑,宁可活生生剖心,也不愿意告诉他。 她就认定了他是知道的,认定了他宁可封印她,也不会让她觉醒的。 所以她没有求他。 一切都错了。 错得彻底。 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姮,就已经不信他了。 当夜他急火攻心,险些直接入魔,若不是灵渠剑续命,他早就死了。 谢涔之本是不甘的,不肯相信那些错过,可轮回境一遭,血淋淋一棒,又将他打回了现实。 他的确……不值得她的信任。 谢涔之没有看她的眼睛,继续低低道:“想必你来找我,是因为天道变强了罢?” “天道变强是必然之事。”他说:“无论我死或不死,它都会开始反抗,天道并不傻,不会任由旁人挑衅它亲自定下的法则,你要毁了它,它便会想办法……先一步杀了你。” “它会越来越主动、强大,威胁到每一个神族的性命,并会阻止你接下来的每一步。” 天道欲让他弑神,如果他不动手,它便会亲自动手。 谢涔之抬眼,殷红的唇色,惨白的脸,沧桑得如同老者,唯独眼睛炙热如火,深邃幽黑。 他说:“这些难题,我都能为你解决。” “让我留在你身边。” 这便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细密的痛苦被抚平了,很少有人刚从轮回境里出来,还能这么冷静的说话。他是个合格的上位者,就算身陷囹圄,也会榨取自身最后的筹码。 汐姮蹙眉沉思。 他果然是与天道有关系,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原本想着,如果他是利用她刺激天道,还敢继续和她作对的话,她一定会立刻杀了他。 没想到他是用这些事情作为筹码,要留在她身边? 她扯了扯唇角,眼底没有什么笑意,只透着一抹嘲讽和怜悯,“你真的,很可笑。” 他淡淡一笑:“人活一世,总有可笑的时候。” “不后悔?” “不悔。” 汐姮说:“想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行。” 她转身背对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道:“那你便,做个奴隶罢。” - 汐姮亲自将谢涔之带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那陵山君非但没死成,汐姮还信守之前的承诺,放了地牢里关押的仙门弟子。 很多人都难以置信。 对此反应最激烈的,是鬼都王麾下的那些妖魔,但没有魔敢质疑什么,随后,汐姮又让下属把谢涔之带去洗干净,说今后只需把他一个奴隶看待便是。 奴隶? 那些魔听闻,又重新高兴起来了。 谁不想看着陵山君做一个奴隶呢? 他们太恨陵山君了。 比杀了他还令魔愉悦,简直是狠狠在打那些仙门的脸。 但那些魔将这件事当成一桩笑话,说给他们的鬼都王听时,原本安静坐在轮椅中的少年,脸色却倏然变得无比阴沉。 “你说什么?” 卫折玉蓦地抬手,狠狠掐住了眼前这只魔的脖子。 少年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 那魔惊恐地被他掐着,不知道又是那句话得罪了魔君,连挣扎都不敢,只哆嗦着,惶恐道:“是、是汐姮公主把陵山君带回来了……说是今后让他做个奴隶,就留在她身边……” “咔嚓”一声,那魔在少年纤细的指尖灰飞烟灭。 卫折玉死死地咬着牙,表情越来越扭曲。 阳光洒在少年如玉雕琢的脸颊上,却阴冷得让人背脊发凉。 怎么可能? 汐姮她……明明是在为他出气,怎么又突然把谢涔之救回来了? 她不是已经没有心了吗? 她不是已经不爱谢涔之了吗? 她现在……分明应该最亲近他卫折玉才对! 卫折玉死死捏着手,血沿着手指滴滴砸落,许久,他猛地闭目。 他听到自己压抑着癫狂,如同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啊,谢涔之,算你命大。” 少年如玉身影随着轮椅化为一缕缕黑气,转瞬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群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魔。 当事人谢涔之匆忙且狼狈地洗干净了身子,换上了干净洁白的衣服。 血和尘土褪去,深邃的黑眸掠来,又让人感受到了压迫感。 仿佛又成了那高不可攀的少年仙君。 只是沉重的铁链镣铐格外刺眼——这是她亲自为他下的禁制,有了这些,他只是个无法用法术的废人,就算他想要召唤灵渠剑杀她,也做不到。 她还是时刻防备着他。 谢涔之对此置之一笑,当年他废了她的修为,如今被如此对待,便当做是在还债。 他跟随着那些押送他的人,步入宫殿,看见上方穿着红裙的女子,背对着他站着,背影高贵凛然。 她以前,也定是这样仰望着他的背影。 原来仰望的感觉,是这么遥远。 他抬起头,唤她:“阿姮。” 她转过身来,一句话也没说,他身边的人已将他狠狠一踹,冷声训斥道:“放肆!面对汐姮公主,应该尊称殿下!” 谢涔之一个踉跄,也没有反抗,很快改了口。 “殿下。” 汐姮没有应答,只抬手让其他人下去,淡淡俯视着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说过,你有办法替我解决天劫石。” “蓬莱的那颗天劫石,要怎么才能毁掉?” 谢涔之拖着沉重的枷锁,重新站稳,广袖垂落,端得是风姿清雅。 “天劫石不会排斥我。”他说:“先让我去接近它,你再寻机毁了它。” “好。”汐姮走下台阶,从他擦身而过,“跟我来。” 谢涔之转身,艰难地跟在她身后。 第67章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第一…… 原本藏匿天劫石的地方, 已然变成了一座高高的石山,乱石嶙峋,一片乱象。 谢涔之跟随着汐姮, 从众人面前走过, 目不斜视。 他的眼里, 只有眼前的女子, 旁人再如何用恶意的目光看他, 都好像与他无关。 冷漠且从容。 可这副漠不关心的姿态, 落在旁人眼中, 便又成了清高自傲。 他便收到了更多极不友好的目光。 那些目光……都藏着浓重恶意, 在他身上徘徊,像是暗中蛰伏的恶狼,寻觅时机,随时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汐姮在那乱石堆外停下, 蓦地转身,抬起掌心, 对着谢涔之的眉心。 她微微闭目, 将记忆中的一幕幕, 迅速传输入他的脑海之中。 是她毁灭天劫石所历经的一切。 谢涔之阖上双眸, 许久,他抬眼微微一笑, “没关系。” “交给我。” 他十分从容,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汐姮眯起漂亮的眸子, 盯着他,什么都没说,抬手让身边的众人退下。 她施法, 震开那些挡路的碎石。 谢涔之上前,抬起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抬手凝诀。 广袖无声掠起,随着掌心淡淡的白光往前推移,那些原本排斥着众人的气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散。 天劫石,的确感应到了他。 他果真是天道之子。 汐姮眸色一凝,目光掠向他时,眼底藏了些晦暗不明的深意,谢涔之道:“你是神族,天劫石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先在外面等候,不可使用神力。我带几个人进去。” 汐姮还没有说话,她身后有人冷哼道:“焉知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故意让殿下不动用神力,是不是在伺机逃跑?” 谢涔之一丝眼神也未给那人,只安静地凝视着汐姮。 “好。”汐姮一口答应,料他也不敢耍什么把戏,抬手令身后几个人跟着谢涔之进去,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保命。” 他摇头一笑。 这笑意颇有些无奈的意味,仿佛她只是个在他跟前闹脾气的孩子,而他,仿佛带着无限的宽容和宠溺,永远不会和她计较。 她眯起眸子,眼神愈发不友好,带着某种倔强冷意,他已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走进那条被劈开的乱石中间的小路。 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汐姮耐心地等着。 只是她等了很久,直到天边太阳都快落下时,里面都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安静得有些过分。 汐姮感觉到了不对。 没有再听从谢涔之的叮嘱,她拔剑冲了进去。 谢涔之不见了。 而那些她派过来的人,全都死了。 她惊怒交加,动用神力寻找,谁知此举又唤醒了那天劫石,无数碎石滚滚而下,汐姮感觉到神力又在流失,迅速撤了出来。 谢涔之逃了? 可不对,她分明已经封住了他的修为,他能怎么逃? 可他未必也没有别的方法。 他是谁啊,他可是谢涔之! 他能算计一次,未必算计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她又被骗了? 汐姮从未如此愤怒,杀谢涔之的欲.望已涨到了极点,虽然她还是想不通,谢涔之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又怎么敢逃走? - 谢涔之浑身动不了。 原本就被镣铐限制了行动,在冰冷的铁链外,又多了一层又一层的绳索,头套被取下,他睁开眼来。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有隐约的光。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谢涔之定定地瞧了他许久,“是你。” 卫折玉。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能在阿姮眼皮子底下动手,又如此恨他之人,除了这魔头,还能有谁? 那少年坐在轮椅中,缓缓从黑暗中出现,露出好看精致的眉眼,他怨恨地盯着谢涔之,眼神阴毒得想要生吞活剥了他。 他抬起手,手中出现一把剑,冰冷的剑锋指着他,笑得阴狠,“我的好哥哥啊,别来无恙啊。” 哥哥。 这是卫折玉,第一次当着谢涔之的面叫他“哥哥”。 他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杀意,连“哥哥”这个代表着血浓于水的称谓,也被他叫得讽刺恶心极了。 这是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第一次对峙。 谢涔之漠然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卫折玉,其实并不熟。 他继任宗主之位时,卫折玉已经被封印在了禁地中,他后来只需杀了那些忠心追随卫折玉的妖魔,时不时去禁地,看一看这封印松动没有。 不过一只魔头罢了。 谢涔之对他全部的杀意,来自他手中染的无数鲜血。 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连恨都不屑于有。 对于卫折玉为什么这么恨他,他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当年父亲为诛杀为祸一方的妖皇卫凝,用计虚与委蛇多年,后来却与妖皇双双动了真心,奈何人妖殊途,妖皇罪孽滔天,父亲最终选择杀其证道,但最终仍然心软,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他这次,才正眼瞧了眼眼前的少年。 如此浓烈的恨意。 没什么兄弟情,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冷淡道:“轮回镜,是你动的手脚罢。” 阿姮性格骄傲,就算要报复他,也不会用轮回境这种手段,让他再看到过去的她。 卫折玉冷笑,“不错。” “只可惜。”少年扬起红得如血的唇,眼睛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不无遗憾地说:“你还是没死成,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没有关系,你还是活不了多久。逃过了轮回境又如何,我多得是手段弄死你。” 卫折玉把他绑来,就是要狠狠地折磨他。 “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便先将你开膛破肚,拆了你的骨头,让你活活痛死,再灭了你的魂魄。” 这少年抬起眼睑,半隐在黑暗中的容颜,犹如覆了层珠粉的白玉,漂亮精致得过分。 他却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来。 “然后……我再将你的尸体丢入鬼蜮,让那些孤魂野鬼占据你的躯体……” 这样的结果,才能发泄他心底的怨恨。 他太恨谢涔之了。 很得要命。 看到他就觉得愤怒,想起他还没死,一想到汐姮曾喜欢过他,更觉得恶心,恶心得想吐,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他当年还小,还被关在笼子里不见天日的时候,就开始恨他了。 谢涔之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知道谢涔之。 那白衣少年误闯进来。 高贵,干净,骄傲得犹如熠熠生光的明珠。 这也是爹爹的儿子。 他身后的人赶紧上前挡在少年的眼前,焦急道:“这里都是些低贱的妖孽,犯下杀孽太多,煞气太重,脏污不堪,您还是别进去了。” 脏污不堪的小男孩抓着冰冷的笼子,满是渴望地往外张望。 他从前一直以为,作为爹爹的儿子,一个父亲对待他,就该是这样的冷漠无情,他只需要听话些,不要反抗,才能多赢得一块肉吃,少受点皮肉之苦。 直到见了他,才知道,原来父子之间,不是如此。 难怪母亲死时,让他一定要逃出去,他起初不曾动过反抗的念头,因为反抗会很疼,说不定还会死,他不想死。 后来他又感到深深的不甘和恶心,谢白昀杀了他的母亲,把他当成牲畜一样养着,美其名曰斩妖除魔,转而深深宠爱着另一个女人,疼爱着那个女人生下的儿子。 真是恶心。 卫折玉恶心了这么多年。 母亲没了,连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小龙,也因为他们的诡计,喜欢上了谢涔之,忘记了他,还与他为敌了一百年。 谢涔之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卫折玉的剑锋抵着谢涔之的胸口,只需要轻轻一刺,就能杀死他,送他去九泉之下陪谢白昀。 谢涔之听着他那些扭曲的话语,并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在沉思着旁的东西,待卫折玉一剑要刺下去,在他身上划个窟窿时,才抬起漆黑的眸子,冷淡道:“你追随阿姮,却在她毁灭天劫石之事上捣乱,看来你对她的真心,也没有多少。” 卫折玉一怔。 他心底一乱,随即眯起眼睛,咬着牙,阴狠地笑道:“捣乱?不是你吗?你利用天道让她饶你一命,又利用天劫石让她放走蓬莱那群人,你再逃走,不就是达成了你陵山君挽救天下的目的?” 原来这就是他的计策。 让阿姮误以为他又算计了她,她会一直讨厌他。 谢涔之垂落长睫,他经历了这么多折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旧是那副清隽冷淡的姿态,缓缓道:“你的盘算的确算得上完美,但前提是,你的确完全不在意阿姮。她一心要毁天劫石,你在这个时候对我动手,你的目的固然可以达成,可你让她怎么办?” “她很恨我。”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到鬼蜮来找我。” 卫折玉抓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冷笑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没有你,汐姮就做不成这一切?” 谢涔之说:“她很强,自然可以,但是会受伤,也未必走得到最后一步。” 卫折玉仍旧不信,冷眼看着他继续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铁了心要杀了他。 至于汐姮,之后的事,他自会尽全力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就算会有更多的困难,他都会陪她一起挨过,他不会让她受伤,哪怕豁出性命。 但那是他和汐姮的事了。 他和汐姮的故事,与他谢涔之何干? 谢涔之看他不为所动,又沉思着,说:“不如,我再为你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如何?” 卫折玉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便从割你的舌头开始,让你生不如死。” 谢涔之眼神平静,或者说,无所谓,说来,还得感谢卫折玉,用轮回境折磨他一遭,自此对任何痛苦都变得麻木。 他无视他的威胁,缓缓道:“你让阿姮寻不到我,以为我逃走了,你拖住她,我趁机去对付天劫石,事成之后,你尽管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说这天劫石的破解之法并不是非我不可,我只是在骗她,为了活命和逃走罢了。之后,我于她无用,她便不会再关心我的下落,你想如何处置我都行。” “她还是会永远如此厌恶我,即便将来得知是你杀了我,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她也不会怪罪你。” 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办法。 谢涔之素来寡言少语,冷淡疏离,如今却耐心地劝说着卫折玉,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话。 卫折玉却不信:“你会这么好心?” 谢涔之只说:“不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阿姮。 他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到了如今,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弥补的机会了。 他终究,还是想再为她做一件事。 才算得偿所愿。 第68章 他的心不一样了。 汐姮命人封锁蓬莱, 搜寻谢涔之下落整整一夜。 外面火光闪烁,少女安静地站在山顶上,长睫微阖, 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守在她身后的那些魔, 都有些讪讪的。 一开始, 这位魔君追随的神族公主, 看起来怒极了, 他们从没见过有谁发起火来, 比魔君大人看着还要吓人, 不是那种暴怒, 而是那种冰冷,如此沉凝肃杀的气场,让所有魔都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这位小殿下也不怒了。 她站在山顶上, 就这么冷冷俯视着下方的乱象。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这位神族的小公主,心思其实藏得很深, 三界臣服于她的, 无论是人、妖还是魔, 多数对她是畏惧害怕, 她并不将之视为同类,更称不上是下属。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隐约燃起一抹微光,像是火烧上了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 卫折玉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 “姮姮。”少年勾起一抹笑容,眼角眉梢漂亮得惊人, “找谢涔之的事,交给我罢,你之前的伤一直没好, 快回去休息。” 汐姮转身,目光落在少年干净明澈的容颜上。 她说:“先不了。” “有我在,谢涔之逃不走。”他哼笑一声,又不无讽刺地说:“难道事关谢涔之,姮姮仍旧无法像对待旁人一样……” 她忽然打断他,看着他含着讥诮的眉眼,突然问:“你的腿如何了?” 卫折玉一怔,被她的问题打得猝不及防,脸上的嘲意僵住,反倒变得有些尴尬无措。 他扭过头,有些不自在道:“还……还好吧。” “能站起来么?”她又问。 她似乎还没见过他站起来后的模样,又说:“你站起来试一试?” 卫折玉垂下睫毛,想反驳说为何现在非要看他站起来,但看到汐姮平静的眼睛,倏然便觉心头茫然然,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抿了抿唇,试着动了动腿,勉强能操控肌肉的力量,只是双脚用力时,仍忍不住有些打颤,却能扶着树勉强站稳走几步。 少年站起来时,个子很高,端得是清隽纤瘦。 他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姑娘的发顶。 从前都是仰视着她,原来,俯视是这种感觉。 姮姮,看起来好娇小。 就是这么娇小的她,让他做回了自己,还让他重新拥有了双腿。 卫折玉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突然有种全部告诉她的冲动。 他在心里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死死攥着袖中的拳头,告诉自己:不要说,不可以说,既然做都做了,就不能让她知道是他做的,她万一不高兴……就不要他了。 他骗她。 他不想骗她。 可他真的放不下。 卫折玉素来胡作非为惯了,没有什么东西能约束他,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们大可以厌弃他、痛恨他,只要能报仇,他甚至可以去和谢家人同归于尽。 如果谢涔之死了,他应该无憾才对。 可此生第一次,他胡作非为之后,心里涌起的仇恨被那些奇怪的情愫打散,搅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到鬼蜮来找我。” 卫折玉抿了抿干涩的唇,随即感觉到什么东西碰上了他的膝盖。 他又是一惊,猛地回神。 汐姮走过来,隔着衣衫摸了摸他的膝盖。 她说:“卫折玉,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叫你卫折玉么?我一直认为,人的一辈子很长,没必要因为从前就放弃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从仇恨中走出来。” 还记得在藏云宗,她还是谢姮的时候,就曾安慰过他。 他的执念太重了。 汐姮朝他展颜一笑:“你瞧,就算是腿断了,也是可以痊愈的。” 少年心底一跳,不知为何,她靠近他,他却总觉得没由来地有些慌乱。 像是被戳中心里最深处的阴暗面,最见不得人的心思暴露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她是……猜到了么? 他迎着她透亮的眸光,像是被灼痛了,慌乱地后退一步,因为还不习惯走路,猝不及防往后一摔。 “砰”的一声,他狼狈地跌回轮椅中,手指慌乱地抓着扶手,像是受了惊一样。 汐姮兀地一笑,“噗嗤。” 卫折玉:“……不许笑!” 因为尴尬,少年眼底染上一层愠怒的薄红。 她仍旧是笑吟吟的,睫毛垂落,眼底却没什么直达深处的笑意。 “卫折玉,轮回镜的碎片,我已让人重新粘好,明日还你。” - 谢涔之被那些魔重新押送到天劫石边。 那些魔为他松绑,拿着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随时准备在他完成最后的事情之后,再给他致命一刀。 谢涔之抬手划破掌心,将沾血的手掌贴向眼前的巨石。 他闭上眼睛。 眼前的天劫石遽然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在兴奋地回应着他的召唤。 一道光柱直冲天空,将清晨雾蒙蒙的天空照亮。 白色的光点涌入谢涔之的身体,风鼓起广袖,锁链叮叮当当地撞击着。 白衣男子的容颜岑寂如雪,抬眼间,似乎万年亘古不变,犹如神祗降世。 灵渠剑从千里之外,瞬息掠到了他的眼前,在朝他兴奋地颤动。 握剑吧。 握住剑,你便是世间第二位降临的神。 杀了那个神族,主宰三界吧! 被磋磨至死,那只是蝼蚁的命运。 谢涔之淡淡凝视着眼前的剑,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上次是与你如何说的?” 灵渠剑微微一滞。 他嗓音冰冷,“我说了,别再有杀阿姮的念头,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灵渠剑:“……” 操,它果然不应该对这个疯子抱什么期待。 灵渠剑又灰溜溜地离开了。 灵渠剑的出现那周围的魔心惊胆战,待它离开,谢涔之便安静地站在原地,闭目对他们道:“还等什么?” 那几个魔对视一眼,迟疑着拿着剑上前。 他们对他仍有畏惧,即使这人身披枷锁,还是足以震慑群魔,即使他毫不抵抗,也仍让魔畏惧。 寒光一闪。 为首的那只魔一剑刺向谢涔之。 但是疼痛迟迟没有来袭,耳畔似乎只有风声,魔气随风散去,谢涔之睁开眼,发现周围的魔都惊骇地望着他身后,方才要杀他的那只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把剑落在地上。 那只魔灰飞烟灭了。 他转身,看见汐姮的刹那,眼底却是了然。 “你来了。” 仅仅是一个对视,彼此都明白了什么。 阿姮一直都很聪明,心思玲珑剔透,他是知道的。 尽管与他反目成仇,可百年来培养的默契是没有变的。 谢涔之固然知道,卫折玉想杀他,没有人不想让他死,可是他不会把命交给别人,决定他能不能死的人,一直以来只有她。 阿姮不会被蒙在鼓里。 他的阿姮,打从还在藏云宗的时候,眼神便如此剔透明亮,总是能看穿很多东西,只是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罢了。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题。 他替她解决天劫石之事后,她是顺水推舟,冷眼看着卫折玉杀他,还是捅破这一切,不让他死。 她选了后者。 他已死而无憾。 汐姮说:“我只就事论事,你解决天劫石,我能不杀你。” 他眉眼含笑着,很是愉悦,就算她不是因为心软而留情,那也无妨。只要她从深深的痛恨,变得不那么痛恨了,他就很高兴。 他终于明白,原来卑微地爱着一个人是如此滋味。 也终于明白,爱的那个人,哪怕只给一点点回应,原来是这种又苦涩又高兴的滋味。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汐姮拔剑上前,一剑劈开了那染了血的天劫石,与此同时,整个蓬莱的天空黯淡下来,谢涔之身子晃了晃,似乎受到了些许反噬,唇角溢出一丝血。 汐姮挥袖说:“把他带下去。” 周围那些魔早就吓得腿软,没想到被汐姮撞见这事,眼看着魔君的计策败露,他们以为自己也要被杀了。 谁知这位汐姮公主并没有表明什么多余的态度。 他们有些恍惚,一听到她的话,如获新生,忍着腿软的感觉,连滚带爬地上前,把谢涔之带走了。 谢涔之离开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卫折玉眼中。 少年眼底如同有火光灼烧,几欲滴出血来。 其中一只刚刚从汐姮跟前死里逃生的魔,心有余悸地来到魔君身后,正打算说来龙去脉,卫折玉却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闭目狠戾道:“就这样吧。” 那魔不解道:“您这是饶过那陵山君了吗?小的觉得,您一开始做的还是天衣无缝的,就算小公主猜到了又如何?她只要找不到证据,就没理由怪罪您,只是您后来不该信这陵山君的诡计。” 本来卫折玉是没有答应谢涔之的。 就算他列举了许多好处,看起来似乎更加诱人,卫折玉也不为所动。 他宁可自损八百,也不想承担任何失败的后果,他实在是太想杀谢涔之了,所以他宁可做得不那么完美,也不想给谢涔之哪怕一点点,死里逃生的机会。 那只魔不明白,为什么魔君大人出去一趟,与汐姮公主说了几句话,回来就开始变卦,答应了谢涔之。 天劫石毁倒是毁了,但是魔君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他自己计划的事失败了,还被汐姮公主亲自撞破了,简直是得不偿失。 魔君大人平时也不会如此失手。 那只魔十分惋惜。 卫折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谢涔之的身影。 他们是一生的死敌,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说他戾气太重也好,执念太深也好,他就是不会放过谢涔之的。 可是,卫折玉感觉自己的心,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少年死死地闭着眼睛,侧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森冷的寒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手,指尖飞快地掠过眼角。 指腹冰凉湿滑。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真的对她…… 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昭示着他的无措。 少年沉默,许久,转身离去。 风吹起少年身后的黑发,却平添几分狼狈。 第69章 为兄做帝君,妹妹做公主…… 谢涔之作为“奴隶”, 被关押在无人的房间里。 他修习辟谷之术,无须进食,他受的大多是皮外伤, 也可以自愈, 这样一来, 他就完全成了一个好看的摆设, 被随手丢在一边, 完全可以不闻不问。 他索性闭目冥想。 偶尔他能出去随意走走, 只是他禅定功力非比寻常, 每日对着冰冷的墙壁发呆, 像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也不觉得腻味。 谢涔之没什么消息,卫折玉也一连消失了好几日,宛若人间蒸发。 汐姮没有过问他的去向。 他要走要留,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并没有认为, 卫折玉必须要留在她身边。 汐姮开始把目光放在更远的地方。 不周山。 她接下来, 要去灭了不周山。 不周山和瀛洲蓬莱不一样, 传言不周山也有上古遗留下来的古老族系, 与神族的瓜葛很深,还有蛰伏着许多强大的仙兽, 日夜守护不周山,防止外人入侵。 这是个硬茬。 汐姮暂时按兵不动。 打从蓬莱也覆灭之后,三界彻底陷入大乱之中。 谢涔之落在汐姮手中后, 效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他的投降宛若一个讯号,让这些仙门从内部开始瓦解割裂。 一部门仙门以他为耻,自发团结起来抵抗神族, 誓死不从。 而另一部分仙门,觉得既然连陵山君都选择了放弃抵抗,他们也不过蚍蜉撼树,还不如早些认清形势,反正枪打出口鸟,天下人要骂,也会先骂藏云宗。 自此,汐姮的势力又扩大了许多。 人间一半都收入囊中,那些小仙门甚至带着珍宝过来主动拜见,以示诚意,祈求神族庇护,说日后愿意供奉神族,为之效命。 无垠之海的慕氏一族,逐渐取代昔日藏云宗的地位,成了几大仙门追捧的对象。 汐姮几乎已名副其实,成为这三界将来的主宰。 只是,他们还记得当年的谢姮,可在下方抬头时,见到的是一张高贵又冷淡的脸。 传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地见到了神族的汐姮公主,他们才肯信,当初那个谢姮长老是真的死了。 也才信,昔日高高在上的陵山君,如今真的成了不堪的阶下囚。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 有几个随着掌门过来拜见的小弟子,打从第一眼见到汐姮之时,就怔怔的回不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们的掌门心头慌乱,压低嗓音叱责,“还不快行礼!莫要放肆!” 那几个小弟子连忙行礼,等到离开那里,终究还有人忍不住,小声道:“我记得这位公主,当初就是她救了我们。” 边上也有弟子附和道:“对对对!我也记得!那时鬼都王要攻打仙门,我们被魔抓了,就是她突然出现在魔族大营里,把我们放走了。” “她真的是要灭世的神吗?” “她好像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这些弟子来自小门小派,不曾去过藏云宗,也不认识谢姮长老,却记得那一瞥而过的温柔身影。 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 掌门不知如何解释这因果,只好沉默。 那些弟子年少无知,还是以为汐姮是帮着他们的好人,还未离开蓬莱时,偶然看见汐姮站在山顶,和从前一样喂着几只仙鹤,便打着胆子上山拜会。 “嗯?”汐姮转头,双瞳晶莹透冷,道:“救命之恩?” “是的!”有个弟子红着耳根,压抑着激动道:“您可能不记得了,当初是在魔族大营,您突然出现……” 汐姮打断他们,转身背对着他们道:“你们找错人了。” 她背影孤寂冷漠,仿佛高不可攀。 那些弟子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他们很想说没有认错,记忆中的恩人就是这个模样,就连神态、动作、背影、嗓音都是一样的,即便多了一层冷漠,那也还是一个人啊。 可他们也感觉到了恩人的疏离,再纠缠便是无礼,只好低声告退,临走时说:“您的恩情,弟子们会一直记得的。” 汐姮不为所动。 汐姮还回了北域一趟。 她趴在哥哥膝头,只有在疼爱她的亲人跟前,才全然放松下来,满头银霜的玄缙抚着妹妹柔软的发顶,听她说着那些发生过的事。 “卫折玉一直都对我很好,他还救了很多次我的命,所以他掳走谢涔之,我并没有怪罪他,只是稍加暗示,他的确收手了,可一连很多日不曾见过我了。” “那些仙门大半已向我投诚,我将管辖他们之事,全权交给了广隐,广隐似乎也很吃力,遇到了一些麻烦,可我不喜欢管束着这么多的人,可是做三界之主,难道整日都要管着他们么?” “哥哥从前也很累吧。”她趴在男人膝头,指尖缠绕着帝君流泻下来的白发,喃喃道:“哥哥永远是帝君,我永远都是公主。” 她似乎在说傻话,却也害怕一语成箴,在外面她越冷漠,在玄缙跟前,便越依赖亲人。 她本性并非无情,偏偏在人间,总有千丝万缕的事情,不堪其扰。 好想永远都呆在北域。 永远不用操心那么多事。 男人温柔地理着她鬓边的发,“妹妹不想长大。” “嗯。”她含混地应了一声。 玄缙微微一笑,说:“那便不长大。” “可以不长大吗?” “为兄永远都在,为兄做帝君,妹妹做公主。” 汐姮没想到哥哥会这样说,身子一僵,定定地瞧了他许久,露出一丝开心的笑来,亲昵地挽住玄缙的胳膊,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 “可是,哥哥不能做的,我却是要努力为哥哥做到。” 她在玄缙这儿待了整整一夜,借着哥哥的龙息恢复神力,翌日一早,又回到人间。 她做了一件事。 汐姮学着哥哥护住北域的做法,站在天地之间,燃烧着体内无尽的混沌之力,在天地间铺开巨大的结界,遮蔽阳光,抵抗意欲摧毁她的天道。 如今毁了两颗天劫石,仅仅剩下三颗,天地间的灵气已然稀薄不少。 烛龙即日之名。 她要成为新的太阳,永远护住自己的族人。 剩下的三颗天劫石,她势在必得,只是在此之前,她更想让族人看看如今的天下。 神族得以彻底重临三界。 那些人族,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神族,越发不敢反抗,当年的火凤凰已是震撼人心,而如今天地间漫天神族,随手一个,都是如此的强大骇人。 神力重建蓬莱,平地生出无数华美的宫殿,参考着他们在北域的家。 万年来的第一个宴会,便定在蓬莱。 那夜的蓬莱很热闹。 汐姮仍旧是一袭红衣,在熟悉的家人跟前,无须什么隆重的打扮,她也只是个小辈而已。 连慕家人都来了,只是广隐有些扫兴,将厚厚的一沓卷宗摆到了汐姮的面前。 汐姮眼皮子一跳,“……这是?” 广隐说:“大多数事情,属下已处理完毕,这些是无法定夺之事,比如妖族与依附于您的仙门争夺领地,新发现的灵脉秘境,以及一些仙门发生内乱,新的掌门继位,想要向您投诚。” 汐姮:“……” 连广隐身后的容清都听不下去了,把那厚厚的一沓卷宗挪开,忍不住道:“爹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阿姐如今神力消耗不少,这些日子也累了,这些事再重要,也不及阿姐休息来得重要。” 这少年嘴甜得很,一番话说的让汐姮满意。 她正要顺着容清给她找的台阶下去,还在思忖怎么对付广隐这顽固的个性,谁知广隐突然颔首,“清儿说的有理。” 说着,广隐振振衣袖,转身而去。 汐姮意外地扬眉。 这是广隐? 容清见她不解,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小声对她解释道:“阿姐不知,我爹爹近来决定重新将之前的心放回去了。” “为何?”她蹙眉。 容清露齿一笑,“当年我娘与我生死不明,爹爹伤心之下,这才决定挖心断情,如今我回来了,爹爹说,他想记起当年的感觉。” 当年的感觉…… 汐姮说:“你爹与你娘,想必有一段令人难忘的感情罢。” 世间的感情也有很美好的。 并不是人人像她这样惨淡收场。 容清怕她想起不好的回忆,说到此处,便禁不住仔细观察汐姮的神情,想起听到的传闻,据说阿姐反过来囚禁了陵山君,想必是再无任何真情了。 容清想着也好。 阿姐很好,何须再付出真心,那些付出真心的事,便交给他们罢。 容清环视一周,发现今日一直未曾见过阿姐身边的魔头。 那魔头应是不在的。 容清想了想,又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清风霁月的笑来。 他道:“只是我爹爹如此,于阿姐,容清却希望,阿姐永远像现在这样,便是容清最喜欢的阿姐。” 第70章 天下众生朝她俯首。…… 容清说完这话, 不等汐姮说什么,便又腾地站了起来,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在抓了抓。 他意识到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太唐突了些。 似乎超出某个界限了。 这少年低头干咳一声, 连忙走到桌案边, 抱起那一沓厚厚的文书, 有几分局促道:“我我我、我给阿姐整理一下这些东西, 阿姐先去忙吧……” 话还没说完, 手一抖, 一摞文书纷纷扬扬地落下, 散了满地。 容清:“……” 少年心里一凉, 耳根瞬间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收拾。 但不等他收拾,汐姮手指一抬,那些纸张无风掠起, 又重新飞到桌上,堆积成了一摞, 摆得比容清亲自整理之前还要整齐。 容清:总觉得好像显得他更多此一举了。 他不自在地低咳一声。 但他也不尴尬, 毕竟是在阿姐跟前, 阿姐与他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 最狼狈的一面都让对方瞧见了,还有什么好因为这种事尴尬的? 少年目光一掠, 索性倒了一杯茶,大大方方地转身,朝汐姮轻笑道:“让阿姐看笑话了。” 这温柔少年生得俊秀, 笑起来唇红齿白,带着一股来自少年的蓬勃朝气。 汐姮打量了他几眼,“你似乎变了。” 容清摇头, 微微一笑:“我不曾变,只是比起从前,明白了一些事情,将来虽不至于成为让世人敬畏惧怕之人,却不会再成为旁人的累赘。” 历经这么多事,容清除了说话时眼神变得更加从容镇定了,气质多了几分骄傲,倒是什么都不曾变过,只是这些细微的区别,已让人看不出他是从前那个卑微的小弟子了。 汐姮看到他如此,欣慰地点头。 她说:“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眸笑,还是笑得那般腼腆。 如果说,汐姮身边的其他人都是那等骄傲肆意的性子,那容清便是温柔的水,少年的心思细腻极了,方方面面都体贴细致,总是给人无害的感觉。无论是谁,与他相处都会极为舒服愉快。 如今蓬莱的神族这般多,换了旁人,早该怯懦畏惧,并不会不识好歹地在那些神族跟前出现,就算是那些想要刷刷好感的各方势力,也会注意分寸。 就算要出现,也只会畏畏缩缩地待在偏席之上,没有召见不得露面,免得冲撞了哪位神君。 但容清却不。 这少年极有礼貌,又深知慕氏一族与神族的渊源,见到每一个神族,都会主动用神族的礼仪行礼问好,时而还会主动提及万年之前的事,让那些原本不怎么注意到他的神族大感意外。 他微笑着侃侃而谈,甚至做过功课,能认出未曾见过的某位神君,甚至知道对方是喜欢喝桃花酿。 赤言本过来找汐姮,随口在汐姮这儿喝了一口茶,却意外地扬眉,“这茶……里面怎么有股梧桐叶的味道?” 容清道:“赤言神君乃是上古火凤,凤栖梧桐,传闻火凤一族偏好独特,犹爱万年梧桐叶的味道,小辈斗胆用无垠之海的梧桐磨成粉,用以制茶。” 赤言仰头将那茶饮尽,这才正眼瞧了眼容清,似笑非笑,“你是何人?” “小辈容清,乃是无垠之海慕氏一族家主广隐之子。”容清笑得羞涩,又补充道:“亦是当年藏云宗的弟子,当年殿下失忆,让容清有幸唤过一声‘阿姐’。” 原来是那个慕家,赤言点点头,转头对汐姮意味深长道:“他看着很顺眼。” 汐姮偏头不解:“嗯?” 赤言又冷哼道:“比之前那只无礼的魔顺眼多了。” 汐姮:“……” 那只无礼的魔,还不知上哪去了,至今没回来。汐姮一想到卫折玉,便忍不住怀疑,她上次难道还不够宽容么?卫折玉到底为什么,就跑了呢? 一边的少年安静微笑,听到赤言提及鬼都王,也宠辱不惊,进退有礼。 很快,宴会还未开始,容清便在神族混了个眼熟。 比起他那做了那么多年家主还没神族认得的爹,这小子明显圆滑多了,永远用最腼腆的表情,做着最引人注目的事,也不知是真害羞还是假害羞。 宴会开始时,汐姮才姗姗来迟。 古钟长鸣,神光乍现。 在众神和三界各族的凝望之下,汐姮一身华贵的红裙,层层裙摆犹如水波,黑发随意地挽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红唇黑发,广袖轻掠,一派高贵从容。 并无多隆重的装扮,却气场慑人。 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神族都凝望着这位神族的公主、未来三界的主宰,她以一人之力让神族重回三界,重新看了一眼这天下风光,她亦是他们心中的君主。 北荒帝君不在,她步态从容,缓缓走上长阶,立在上首,回身俯视着自己族人。 “拜见汐姮公主——” 天下众生朝她俯首,行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礼仪,扬声齐声大喊,声浪如潮,生生不歇。 她展目一望,无人站立。 无论是谁,俱匍匐于她的脚下。 汐姮抬起头,微微闭目,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蓦地振袖落座。 红唇一扬,她淡笑道:“不必多礼。” 一礼完毕,场面肃杀压抑的气氛又立刻缓和下来,众神站直了身子,眼里都含着不同意味的笑意,俱是心情愉快无比,笑着落座。 在他们眼里,汐姮是领袖、是君主,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这些神族开始如常说笑,有人起身,当先对汐姮道:“小殿下如今已毁了两颗天劫石,又手握天道之子,覆灭天道指日可待!我先提前敬我们小殿下一杯!” 这是白岩神君,素来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汐姮幼年时,他时常送各种有趣的玩具讨她开心。 汐姮迎着男人促狭的笑意,指尖一抬,一盏酒赫然出现在掌心,她朝白岩神君抬手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她说:“如今不过才两颗天劫石,待到我再毁了另外三处,权当给白岩叔叔的礼物。” 白岩喝得尽兴,掷杯而笑:“好!” “还是我们小殿下够意思!” “你也不看看,小殿下是谁带大的!” “那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帝君亲自教的,你瞎嘚瑟个什么劲儿?” 周围又紧接着神族起身,继续调侃说笑。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而那些在场的人族,除了慕氏一族的几位掌权人尚且处变不惊、不卑不亢,就连那些没见过神族的小弟子都有些拘谨,全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些仙门,则更是脸色苍白,全程垂着头,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自觉地位卑贱,完全格格不入。 有几位打从选择投诚开始,就不曾动摇的掌门们,在听到汐姮说灭了天道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动摇起来。 他们也不知……他们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个天下本来太平,就算万年前是神族当道,可这世道总是在变的,万物自有自己的规律、 他们诞生于世间,也全然无辜,却要被迫向神族卑躬屈膝。 他们除魔卫道,一生信念便是如此。 可在神族眼中,人却与妖魔无异,只不过都是要臣服他们的普通众生而已。 那些与他们同坐一席的,还有那些曾作恶多端的魔,个个手下都染了无数的无辜人命,毫无良知可言。 他们日后,真的要与这些妖魔为伍么? 可他们太弱小,又还能如何反抗? 有人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成拳。 还有人垂着头,咬牙不语。 有人叹着气,有人无声摇头。 甚至有弟子小声询问自己的师尊:“难道日后……这天道真的会灭吗?如果天道灭了,我们都会死吗?这天下会成为什么样子啊?” 谁知道呢? 若是知道结果,或许还知晓自己对错与否,如今却是完全不知道了。 当年或许还能仰仗陵山君,可是,就连向来威严霸气、刚正不阿的陵山君,在万事上都能稳住大局,唯独在汐姮身上屡屡栽跟头,如今都成了阶下囚。 但凡他在,还能坚定为他们主持大局,他们也会抵抗到底……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修仙界凋零,一派败象。 他们的师尊只能沉默。 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偌大的宫殿中,喧闹只属于神族,汐姮笑罢抬眼,冷淡的目光,从那些偏远的席位上掠过。 有人起身向她献礼,为首那长老态度谦卑,他身后抬着宝物的弟子,却僵硬如木头,毫无任何诚心的恭敬之意,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们这是何意?”有人怒声叱责道:“敢对公主无礼!” 那些长老表情有些苍白,身后的弟子也都继续僵着,像是无声的抗拒。 汐姮漠然一哂。 她能猜出他们的异心。 她也从来没有完全信过这些人投诚的心思。 她也是做过人的,当然能换位思考,也理解这一切,如果是谢姮,也许宁可战死也不会认输。可惜,可惜她就算理解,也不会动摇丝毫立场。 她再也做不到兼顾所有人,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汐姮的一生,只为族人心软。 那么…… 她要怎么对付这些人呢? 最大的惩罚,不是杀了他们,她也不喜欢杀人,她只喜欢驯服别人。 汐姮淡淡道:“不服我,看来,你们需要一些示范?” 她说着抬手,下令道:“去把谢涔之带过来。” 第71章 他是天衍神君? 谢涔之本独自在密室内打坐。 纵使一身修为被封, 此时此刻与凡人无异,但修炼于他,更多的是磨炼心性, 他静坐不动足足十几个时辰, 直至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才缓缓抬眸。 “快给我滚起来!殿下召你去大殿。” 谢涔之听闻是汐姮要见他, 倒是有些惊讶, 什么都没有说, 便起身随他们出去。 跨出密室的刹那, 他抬头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光, 以及蒙了层结界的蓬莱仙岛,约莫猜到了什么。 他语气深晦,低声问:“阿……殿下,她用神力覆盖了天道之力?” 那领路的人瞥了他一眼, 抬起下巴,口气不太友好道:“我们小公主可是当世最强的神, 天道算什么东西?公主几日前随便挥挥手, 便让神族重回三界了。” “现在三界早就是我们殿下的囊中之物, 今夜神族宴会, 若不是公主突然传你过去,你以为就你这等奴隶, 有资格露面么?” 那人言语讥嘲,望着谢涔之的眼里满是轻蔑。 谢涔之垂眸不言,眉心却轻轻蹙起。 神族宴会。 她用自身神力让神族回来了。 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 她要见他,绝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心里微微一沉,约莫猜到了什么, 攥着铁链的手微微一紧,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谢涔之跨进殿中时,果然入目皆是那些从未见过的神族。 他们个个气息皆无比强大,甚至从不收敛任何威压,谢涔之凡人之躯,跨进门槛的刹那,便觉得头晕腿软,已是有些吃力。 但他仍旧死死撑着,步态从容,携着满身枷锁,缓慢地走上前来。 殿中原本无比喧闹,纵使有那些无礼的凡人,那些神族也不太放在眼里,都像看戏似的慢慢饮酒,也不曾在意过汐姮口中的“谢涔之”是谁。 但谢涔之进来的刹那,殿中倏然变得鸦雀无声。 犹如石入深渊,毫无声息。 已有神族放下手中杯盏,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涔之。 “这是……” 谢涔之一身朴素白衣。 侧颜冰凉如雪,墨玉簪轻挽黑发,眉峰入鬓,气质冷淡疏离。 他步态轻缓,犹如踏在云端,广袖轻掠。 周围越来越的目光却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四周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越来越多的神族都看了过来。 末席上的容清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一是惊讶谢涔之如今的狼狈,虽然知道他已沦为俘虏,可他在容清的记忆里,仍旧是当初那副令人敬畏的模样,如今亲眼看到,才觉得极为不真实。 二是惊讶这些神族……这是什么反应?为何表情都有些不太对? 而那些原本倔强执拗、对汐姮不敬的弟子,在见到谢涔之的刹那,端着宝物的手一抖,瞬间脸色煞白,险些直接跪坐下来。 四周的神族,更是各个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有人甚至摸到了腰间神剑,眼底露出杀意。 唯独当事人谢涔之,纵使所有人都这样注视着他,甚至感受到了极为清晰的杀意,他也仍旧目不斜视,只看着最上方的汐姮。 他的眼里只有她。 阿姮今日很美。 他此生只见过两次她细心梳妆的样子,一次是试剑大会,她为舒瑶盛装打扮,第二次则是今日。 他薄唇轻抿,黑眸深不见底,望着她许久,略一颔首,“罪人谢涔之,见过殿下。” 他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此刻主动配合她。 汐姮此次让他来,就是要利用他打压那些还心有不服的宗门,她特意要办这个神族宴会,并不是完全为了庆功,毕竟还有三颗天劫石未灭,她何必沾沾自喜。 她是想利用他,震慑整个天下。 她夺下蓬莱瀛洲的速度太快,神力消耗的有些吃不消,加之顾忌天道再产生什么变化,剩下的昆仑、方丈、瀛洲三地,最好能不战而胜。 谢涔之虽年轻,继任宗主之位才百年,但这百年来,他平定八荒,手腕如雷霆,声威早已盖过前几任宗主,哪怕已成俘虏,还是有很多人不信他会做出此事。 余威仍在。 她灭他的威风,就是在给自己立威。 只不过没想到,她的族人为何都盯着他看? 汐姮微微蹙眉。 场面气氛虽怪异无比,但她的族人都没有说话,汐姮便微微敛目,冷淡道:“既然做了我的奴隶,便是用这等方式行礼的么?” 谢涔之眸色一黯,却是不动。 他并不知晓神族礼仪。 她就是故意在挑错,要折辱于他。 汐姮漠然俯视着他,还未说话,下方的赤言却突然起身,嘲笑道:“这人身为奴隶,还如此不懂神族的规矩,看来需要好好□□一番,此时无礼之罪,让我看,不如先抽他一百鞭。” 汐姮看着谢涔之:“你服不服?” 谢涔之心里叹息,错开她冰冷的目光,俯首道:“罪人服。” 赤言兴致颇佳,亲自拿着鞭子上前,在四周那些仙门弟子几乎难以呼吸的目光下,狠狠朝谢涔之的背脊抽了过去。 “哗啦——” 鞭子割破空气,血溅大殿。 谢涔之眼前一黑,滚落在地,脸色立刻发青,手脚痉挛不已。 他呕出一口黑血。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法器,这一次,和从前他乔装成魔受刑完全不同,那时修为护体,不过是皮外伤,如今这第一鞭就深可见骨,几乎是要把他元神都抽灭。 赤言扯着手中的鞭子,冷笑道:“趴着做什么?还不跪好,做奴隶是这样的姿态么?” “不过也是。”赤言嘲讽道:“无论是跪着还是趴着,不都是你自愿匍匐在我家小殿下脚下?乖乖受着吧,当年敢当众给殿下处以极刑,今日就算杀了你,那也是天经地义!” 汐姮不料赤言会拿神器直接打他,不禁皱眉,觉得有些过了。 她既然说了不杀他,就不会失信。 但现在这样……再抽几鞭,谢涔之一定会死。 但她也不可能打一鞭就叫停…… 汐姮多看了赤言一眼,想用眼神暗示他换个鞭子,别真的杀了,奈何赤言只盯着谢涔之看,那表情,毫不掩饰要趁机弄死他的心思。 她不禁有些头疼。 谁知谢涔之捱了这一鞭,居然强撑着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唇角都是血迹,眼睛里已是赤红一片,哗啦啦颤动的锁链,声音格外刺耳。 “你说的对。” 谢涔之的白衣已被漫出来的血浸透,他含着血,笑得释然,“是我欠的。” 赤言眯眼盯着他。 他不假思索,又是一鞭子下去,混着男人痛苦的闷哼声,可就算如此,谢涔之仍旧未曾遂了赤言的意,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就算是站着死,也不会跪在他的脚下。 他只向阿姮一人臣服,旁人一概不理。 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何止那些人族早就已经面无人色,腿软地坐在地上,就连容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只有部分神族,还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也违背汐姮的本意,汐姮在赤言抽第五鞭时唤道:“赤言!”赤言动作一滞,席下却有神族说:“听闻这人从前欺辱过公主,死不足惜,您不必心软。” 汐姮欲言又止,那说话的神族眼底挟着丝丝恨意,像是有旁的意味在里面。 她眼睁睁看着谢涔之继续受苦。 在鬼蜮结痂的伤口裂开,覆盖上崭新的鞭痕,骨骼都几乎要被抽断。 直到抽到最后一鞭的刹那,天地之间,倏然有什么闪过。 一抹寒光冲进了殿中。 那速度极快,气息犹如惊涛骇浪,携着滔天雷电,瞬息绞住了赤言的鞭子,将他手中的法宝震得粉碎。 “哗啦——” 一声巨大的炸响,无数神族腾地起身。 “灵渠剑!” “难怪气息如此熟悉,果然是他!” “天衍居然没死?!” “天衍!” 有辈分较高的神族捏碎了手中玉盏,咬牙盯着谢涔之,怒极反笑道:“好啊,你居然没死,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先前谢涔之出现的瞬间,他们就觉得气息非常熟悉。 他们能一眼看透此人的元神和灵根,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对这元神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加之这气质,像极了天衍。 他们故意给赤言递了神鞭,冷眼看着赤言活活把他打死,果然最后一击,这灵渠剑果然出现了。 他就是天衍! 当初那个顺天道而行,意欲阻止神族覆灭三界,反而杀了他们帝君的天衍! 天衍神君,与世间的任何一个神都不一样。 北颜帝君乃是世间最强大的烛龙,执掌神族数万载,膝下有二位龙子,长子玄缙,是为今日的北荒帝君;次子祁连神君,早已应劫陨落。 而原本应该与北颜帝君争夺执掌大权的那位天衍,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乃是游离于神族之外,极为神秘的一位神。 按照实力与资历排序,天衍与北颜帝君可堪平起平坐,将来若北颜帝君陨落,也不该由小一辈的玄缙执掌神界。但这位强大的神,却不要任何神位,不与旁人来往,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取。 久而久之,旁人便尊称他一声“天衍神君”。 由天而生,即为天衍。 而数万年来,天衍神君与北颜帝君,也算是唯一的好友,但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大多不知,只是北颜帝君但凡举行重要的宴会,天衍都会亲自参加,就连帝后诞下第三颗龙蛋,这位神君也亲自现身过,并送上了极其珍贵的贺礼。 但天道突然发生异变的那一天,这对至交好友却突然翻脸。 他们在人间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选择了同归于尽。 在神族眼里,这位天衍神君杀了他们的帝君,阻止他们毁灭天道,才害死了那么多的神族,害得他们只能永远躲在极寒的北域,永远不见天日。 若不是他阻止,今日神族也不会凋零成这样。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没死? 他怎么会没死,还成了一个凡人? 辈分小、资历低的神族未必认得这位神秘的天衍神君,就连如今的北荒帝君,当年也是小辈,也极少见过天衍神君。 但曾经就近侍奉过北颜帝君、并有幸见过几眼天衍的神族,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此刻场面彻底失控了。 灵渠剑护在谢涔之身后,谢涔之耳畔嗡嗡作响,还在用力地睁着眼睛,四周那些神族,都意欲杀他,拔出了剑。 “殿下,此人乃是天衍!当年就是他杀了帝君!” “他既然没死,那就不妨再死一次罢!” “殿下,他化身为凡人,定是有什么阴谋在利用您,您不认识天衍神君,定是被他欺骗了!” 他们说他是什么天衍? 骗她?利用她? 谢涔之一扯唇角,笑容有几分嘲讽。 他艰难地抬眼,看着上方的汐姮。 ——“万年前,天衍神君陨落,一半元神融入剑中,与剑灵融合,受神剑灵气滋养,与藏云宗地下的天道神脉建立联系,万年后,元神借腹孕育而出,便是我谢涔之。” 在鬼蜮时,他便将他的来历,全部告诉了她。 他没有骗过她。 自打认清真心后,便再也不忍心骗她。 可是此情此景,倏然就让他想到当年……当年在万剑台,她被诬陷用魔气害江音宁,也是像他今日这样,等着她的表态。 或许……他还更惨一些。 她现在可以装作不知道,毕竟那是她的族人,毕竟天衍杀的是她的父亲,就这样装作才知真相的样子,便能顺应族人,杀了他。 他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 他正要闭目,却突然听到一道冷淡声音响起:“我早就知道,他有天衍的一半元神。” 他遽然一震,猛地抬眼。 他唇瓣微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心底却好像有什么碎了又聚拢,铺天盖地的狂喜。 可偏偏因为这样的狂喜,心却好像更难受了,双手不禁颤抖,眼角竟有了湿意。 她还是不会那样做。 阿姮无论更向着谁,永远只会就事论事,不会骗人。 她是这么的好,可她越好,他越放不下,越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无法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汐姮却没有看他。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上方,看着义愤填膺的族人,还有那些被吓傻了人族,淡淡陈述一个事实—— “但他只是谢涔之。” 第72章 求而不得,不得善终。…… 对于谢涔之的身份, 汐姮并没有什么可纠结之处。 哥哥早就看了她全部的记忆,也知晓谢涔之与天衍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过问什么, 便足以说明天衍已死, 谢涔之就算有天衍的原神, 那也只是他自己。 汐姮虽然对过去之事耿耿于怀。 但她也明白, 恩怨归恩怨, 她也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 故意这样折腾他, 如果她这样做, 那她和当初的他有什么区别? 所以,就算是族人们如此激动,汐姮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只平静地表了个态。 她是小辈,按理说, 她应当对这些将她教养大的族人尊敬些,只是, 她也同时是公主, 是将来执掌神界的女君, 她骨子里的冷傲, 让她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汐姮说完,四周登时鸦雀无声。 她缓缓起身, 眉峰轻压,眸底携着寒刃,清亮逼人, 一一扫过所有人。 目光所过之处,无人与之争锋。 她垂袖冷道:“赏罚各有评判,我绝不姑息任何人, 谢涔之今日之罚已领,诸位若是不服,大可再拿证据,但他如今的确是个凡人。”她冷笑一声,盯着下方的谢涔之,一字一句道:“我何必对他手软?” 那些神族也渐渐反应过来,谢涔之的确是个凡人。 他始终没还手,就这副卑微软弱的样子,又不像是天衍的作风。 越看越像是天衍转世。 但的确,此人此刻,的的确确是个凡人。 倒是他们如此大的反应,实在是被当初那个天衍神君弄得心有余悸,现在这么一惊一乍,反而显得跟惊弓之鸟似的……一大把年纪了,委实有些面子挂不住。 就算是天衍又如何? 天衍若敢活,他们便敢杀! 当年帝君被天道压制,杀不了他,如今的汐姮公主未必杀不得! 这样想想,那些神族神色缓和不少,又默默收了法器,陆续坐了下来,再不吭声。 只有谢涔之艰难地站着,喘息着,黑眸深邃不见底,闪烁着点点水光。 汐姮拂袖:“把他带下去。” 身后有人上前,伸手拽了他一下,谁知谢涔之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扯便摔了一跤,极其狼狈,引起四周一片哄笑。 那些人宛若看笑话似地瞧着他。 仿佛在说:这个人可真滑稽,像个挣扎的蝼蚁,一脚就能踩死呢。 你当初不是很高高在上吗? 你从前不是很厉害吗? 谢涔之匍匐在地上,手用力地撑着地砖,手脚都颤得厉害,押送他的那人不耐烦地扯了一下锁链,反而让他刚刚爬起一半的动作又崩塌,像个废人一般无法站起。 那些笑声如此刺耳。 谢涔之只是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爬得狼狈,哪怕爬了一次又一次,也不在乎那些讥嘲的目光,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挣扎了多久,让他们看了多久的笑话。 他咳着血,不去管唇角滴落的血迹,抬起漆黑不见底的眸子。 这些恶意,好像深深烙入心底,却又好像根本不配被他记在心里。 他的眼睛盯着这些人,却好像谁都没看。 他知晓无心的好处了。 如果可以,他也没有心,该有多好。 是这颗心折磨着他,让他这么狼狈凄惨,让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明明白白地领悟到了,原来被情爱折磨是这样的痛。 明知道痛,又贪恋着这种痛。 他突然想知道,阿姮当初剖心时,是否也是饱受这样的折磨呢? 她厌弃他,甚至开始恨他,可又是有多少放不下,需要用这颗心来解决的呢?哪怕有一丝,他或许……还没有那么绝望。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四周虽有嘲笑声,可殿中却还是很安静,安静得死寂,没有人见过一个血肉之躯,这么拼命地挣扎,在濒死时,浑身是血地露出这样似解脱又似痛苦的眼神,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人的心里。 他们都不再嘲笑。 谢涔之终于得以站起来,他踩着蜿蜒的血迹,背影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后来宴会仍是如此举行。 不会有人在乎他的痛苦,哪怕当时的确看得有些震撼,只有汐姮,为了避免他今日熬不过去,暗中吩咐医官去瞧瞧他的伤。 那些人族的确被震慑到了,变得更加诚惶诚恐,想必到了明日,今日发生之事,会传遍整个天下。 汐姮与人饮酒,后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其实并不擅长饮酒,几乎到了滴酒不沾的地步,方才谢涔之来时,她便有些不适,后来再又喝了几杯,已经感觉有些晕了。 她发现眼前的灯盏,似乎变成了两个。 她眯着眼睛,瞧着那盏灯,偏偏小脸仍旧素白,看不出半点醉意,只是容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这才发现了些许不对,起身主动对她敬酒。 “容清敬阿姐,若无阿姐照拂,容清也不会有今日。” 汐姮暗道好小子,偏偏这个时候来添乱,谁知这少年顺势凑上来,不顾礼节,借着袖子的遮挡,飞快地将他杯中的茶水和她的酒互换。 汐姮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他,动作莫名有些娇憨——酒让她的反应迟钝了许多,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朝她露齿一笑,以示安抚。 汐姮试着抿了一小口。 是茶。 她便仰头一饮而下,也回了容清一个有些迟钝的笑容。 在场的神族也不是没人瞧到,但都心照不宣——小公主虽举止有了帝君的威仪,但一碰上那仙酿,那表情,活像是要被逼得喝毒药似的,委实壮烈。 后来就算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也恨不得把嘴里的酒吐出来。 现在一饮而尽,一看就有猫腻。 他们这样看着,看着看着,便觉得这个慕家的小子,似乎极为细心,也懂得照顾公主,比那个魔头顺眼,日后让他留在她身边,似乎也不错。 而汐姮还在兀自发晕。 都是极品仙酿,不是茶水能冲淡的,她迷茫地坐着,感觉眼前的容清也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哪个才是真的容清呢? 左边?右边?中间? 她用力地眨眼,晃了晃脑袋,抬手指着容清身边的空气,容清眼皮子一跳,连忙悄悄把她抬起的手按了下来,转身对赤言笑道:“神君,阿姐惦记着还有许多卷宗未曾看完,容清这便陪阿姐回去了。” 汐姮迷迷糊糊地重复:“卷……卷……” 容清:“卷宗。” 汐姮:“嗯……” 少年微微一笑,不知是被迷糊的阿姐逗笑的,还是天生腼腆爱笑。 赤言看出端倪,也是无奈,只是叮嘱道:“你好好照顾她。” 容清低头道:“是。”说着,转身拉了拉汐姮,悄悄领着她从偏席出去,汐姮也没有挣扎,乖乖跟在少年身后,走着走着,便走歪了方向,少年又及时纠正,无奈道:“阿姐,走这边。” “阿姐,下阶梯时小心些。” “阿姐,别撞到树了。” “阿姐不如拉着我的袖子?” 她一边走,容清一边低声提醒。 四周寂静无人,头顶是高悬的明月,少年呼出一口冰冷的浊气,偏头瞧了瞧身边的女子,又忍不住笑。 汐姮晃晃脑袋,嘀咕:“你……笑什么?” 她问了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分不清过去与现实,又按着那模糊的记忆,茫然道:“……莫不是在笑阿姮?” “……是在笑阿姮吗?” 她眸子晶亮,又裹着浓浓的水雾,说完也跟着傻笑。 她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话前的称呼她说的含糊,少年似乎没听清,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阿姐从来不会对他自称阿姮。 少年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敛,忽然有些恍惚地想,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 阿姐,阿姐。 他怎么就叫她阿姐了呢? 那又是谁,该唤她阿姮呢? 容清垂下眼,眼看着眼前又要走错方向的女子,嗓音轻了轻,“阿姐,走这边。” 是这条路。 走多少遍都是这样的路,他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 汐姮感觉天旋地转,又晕又困。 她感觉到自己此刻不太正常,脑子里模模糊糊,只能下意识凭直觉行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记忆里如何,她便如何了。 似乎是……不太好。 她捧着脑袋,感觉有股火,在体内冲来冲去,甚至还想去找人打一架。 唔,不能打容清。 她一掌就能杀死他。 汐姮醉得天昏地暗,觉得自己急需找个地方歇息,只有睡着了,才不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她回到住处之后,一瞅见可以坐的地方,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得笔直,闭目睡觉。容清头疼地过来拉她,“阿姐,不能睡在这儿,坐着怎么能睡呢……” 她迷迷糊糊睁眼,却看到眼前这一大沓卷宗。 好像是她要做的事…… 她恍惚着,伸出手,迷迷糊糊拿起一本卷宗,打开。 容清疑惑地看着她。 这时候……看卷宗? 那些字在她眼前成了蚂蚁,她瞅了半晌,看不懂,眼看着又要迷迷糊糊往前倒去,容清连忙又要扶她,还没碰到她,她又自顾自地坐直了,冷声说:“出去。” 区区仙酿,无法让神族和凡人一样,饮了酒之后就变得面红耳赤,她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清冷精致,一旦面无表情,便又有了几分不可直视的威仪。 这时候,又像瞧着极为清醒。 容清觉得她没清醒,此刻大抵是在发酒疯。 这少年也委实没了办法,叹息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了外面的侍从,记着注意里头的动静,明日一早再备写醒酒汤之类的,便转身离去。 然而汐姮还是在里面坐着不动,容清在或不在,她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觉得好热。 又困又头疼。 头痛欲裂。 为什么喝了酒,头却这么痛呢? 她想找些让自己舒服些的办法,拿起桌案上冷却的茶水,囫囵着咽了几口,又难受地捧着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小团。 这种在云上轻飘飘,又好像往下坠的感觉,似乎……从前经历过的。 ——“日后莫要再饮酒了。” 记忆中,白衣男子神色冷淡,轻易替了她解了酒,她站在寂静的长街上,抿唇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 她当时第一次饮酒,才知道原来饮酒,是这样难受的感觉,似乎在醉酒之下,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醒了酒后,那人瞧她的神色才会如此冰冷。 她懊恼地独坐一夜,第二日清晨,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在阳光下朝那人笑吟吟地问好。 那个人…… 汐姮眯起眼睛,捧着沉重的脑袋起身,迷迷糊糊地在墙上撞了两回,才找到了紧闭的殿门,推开门,外头的人见了她,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她却不想去搭理。 她有些摸不着方向,脚步迟缓,四处乱晃,兜了无数圈子。 醒酒…… 醒酒的人呢…… 直到来到一间密室外,手掌贴上冰冷的石门,用力一推。 “咯吱——” 石门开启。 她看到角落里满身是血的人,也不管这人为何有血,也不去想这是谁,就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谢涔之正咬牙忍受着痛苦。 她不想杀他,派了医官为他诊治,偏生那医官也故意轻贱他,伤口包扎了,痛苦却无任何纾解。 他额角满是冷汗,听到声音时,几乎怀疑是幻听。 怎么会有人来呢? 可他一抬头,却见眼神迷蒙的阿姮,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她在他跟前蹲下。 她似乎是不太正常,眼皮子一直打颤,睫毛沉沉地盖着,只露出一点点水亮的目光,极其困倦地瞅着他。 “晕……”她捂着额头,极其艰难地咕哝了一个字。 许久,她往前一栽。 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 三界轮换了无数个日夜,人间小小的茶肆里,少年迷茫地在听故事。 那说书人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 譬如,某对男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奈何男子家道中落,男子始终念念不忘那女子,却再也高攀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直到孤独老去。 又譬如,本是青梅竹马的男女,却突然被小人插足,那插足的小人用尽手段,让他们反目成仇,最终女子误以为男子负她,给男子投毒,将他毒死后,自己又自尽而死。 还譬如,一方有情,一方无情,奈何无情的那方醒悟的太晚,最终有情的女子转嫁他人…… 全都是求而不得。 全都是不得善终。 卫折玉洒了今天的第三杯茶,心惊地盯着那桌子上的水渍,许久,眉眼染上一层愠怒。 他在后院堵住那说书人,凶狠地掐着说书先生的脖子,阴沉道:“凭什么,都是不能在一起?” “啊?”那说书先生原本吓破了胆,以为他凶神恶煞的,是什么仇家上门,乍一听这话,只以为他脑子有问题。 卫折玉又不甘地问了一遍:“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凭什么? 凭什么全都是错过? 少年眼角发红,几乎要滴血,这话不知是质问他,还是质问自己。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用力,险些掐死那人。 直到那说书先生脸色发青,他才猛地松手,那人惊恐地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当然是不得善终……现在喜欢看话本子的人,不都爱听这样的故事么……简直莫名其妙……” 是啊。 莫名其妙。 卫折玉双眼通红,捏着拳头,表情逐渐扭曲,双手指骨快要折断,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滋味。 他想,他真的是莫名其妙。 明明说好了,是追随她而已。 他一开始,不就是求合作,求复仇么? 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他告诉自己,他本来就是孤家寡人,大不了做回魔头,继续兴风作浪。 结果却躲到这里来,在魔域都不够,还躲到了没人认识他的凡间小城里,听着那些凄惨的故事,一边想,看,离开她也不难,一边又恨得发狂。 喝茶,想到她;晒太阳,想到她;就连看到自己的腿,都想到她。 卫折玉眼睛红得要杀人,又执着地问:“如果一个人没有心,她还能与旁人在一起么?” 那说书先生唯恐他真的要杀人,战战兢兢道:“当、当然能了……” “没有心,那对谁都是一样的,只要在所有人中,做不一样的那个就好了……” 对谁都是一样的…… 卫折玉笑了。 这少年近乎咬牙切齿,又十足畅快道:“是啊,我得不到的,他们也别想得到。” 第73章 白发。 熙熙攘攘的人间市集, 玄衣少年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肤色冷白如雪,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引来许多行人侧目。 纵使阳光强烈刺眼, 也仍旧化不开少年面上的寒意。 有魔早已在黑暗的角落里恭敬等候。 魔君离开得太突然, 甚至连他们这些属下都感到措手不及, 魔族如今虽已投靠神族, 但那些神族其实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仍旧是全然依靠着魔君大人的。 如今魔君大人不在, 他们登时慌了神, 那些说得上的话魔将一边小心伺候着神族的公主,一边暗中寻觅魔君踪迹。 直到过了这么多日,魔君大人的气息突然在人间出现。 那些魔将飞快地追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说清楚。 几日不见, 魔君看着似乎清瘦了许多, 眼神愈发阴郁, 站在光暗交界处, 侧颜冰凉。 他笑了一声,“一个姓谢的也就罢了, 还有不知死活的人,敢打她的主意。” 那些魔将低着头,心里暗暗揣摩道:看来魔君是真的很在意那位公主, 既然如此,这几日又消失做什么?而且听这口气,这是要……暗中除掉那位慕家少君? 其中一只魔试探着, 殷勤笑道:“属下这几日一直为您盯着汐姮公主,您可是不知道,殿下明面上是没有来寻你,实际上并非如此,公主为了您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可见您在殿下心里可重要了。这容清和陵山君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我们英明威武的魔君大人想比?” 卫折玉冷笑,他对除了她之外的人,向来没什么好声色,“茶饭不思?是她真的如此,还是你们不知死活地敢骗我?” 那几只魔都是一抖,原就是阿谀奉承的话,如今听者却极为在意。卫折玉见他们如此,笑意愈发冰凉,他固然知晓她的淡漠,可是他不需要别人提醒他。 一想到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腿,仰着头望着他的样子,少年便忍不住闭目冷静。 她就像是一簇火,从前给了他足以续命的温暖,如今又彻底击碎了他冰封的心。 还有什么好逃避的? 逃不掉了。 他这辈子……向来没什么回头的机会。 他说:“本君即刻去蓬莱,你们去调查清楚此刻所有在蓬莱的人,一个不落,全都给我看好了。” “谁也别想靠近她。” 他咬牙道。 - “晕……” 昏暗的密室内,只有石壁上的火把散发着微弱的暖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可隐约有一丝含着酒气的甜香,无声无息地钻进鼻息,引人一阵眩晕。 谢涔之浑身僵住,双臂接着怀中的少女,垂眸看着她的侧颜。 这一切又像是在做梦。 她突然撞进他的怀里,如同寻觅熟悉的梦乡,小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袖,满头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如同海藻,随着身子起伏颤动,显得娇小可爱。 她醉了。 醉得难受地蹙着眉心,不住地呢喃着晕。 他是知晓她的酒量的,当年凡间那一次饮酒,她就醉得人事不省,拉着他那般哭,如此失态,醒来后又全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忘得干干净净。 今日宴会,也必然是饮了酒,比从前醉得还厉害,纵使清丽小脸施了粉黛,红衣华美张扬,此刻也全无半分冷酷的气场可言。 她甚至还这样抓着他的衣袖。 谢涔之满身是血,唇色白得全无血色,身上血痕纵横,都是她给他施加的痛苦。 他盯着她。 几乎是含恨地盯着她。 这个冷漠绝情的女人,予他枷锁,将他贬为奴隶,片刻前还踩着他的尊严,险些将他活活打死,她就这样冷漠地看着他痛、流血、挣扎,如今却又醉了,自己跑过来找他,一副无害的样子。 她简直就是毒药,加速他的死亡。 阿姮发间清香几乎冲淡了所有麻木的痛苦,谢涔之眼底血丝弥漫,猛地闭目,抬头急促地呼吸着,许久,颤抖的手指,慢慢抚上她柔软的鬓角。 他温声道:“明知道酒量不好,何必还饮酒?就算与族人在一起,也当克制些。” “好晕……” 她趴在他的膝上,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偏头躲避他的手指,却把他的衣袖拽得更紧了。 他又低笑,“阿姮这喜欢拽人袖子的习惯,还是没变。” 当年,阿姮那般喜欢他,也似乎怕极了他,拉他衣袖已是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她从未再触碰过他的其他地方。 明明是外人看起来最亲近的两人,明明是未婚夫妻,却永远隔着距离,连一次手都未曾碰到过。 从前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了他的意难平。 她难受地蹙着眉心,一时没了动静,像是睡着了,谢涔之小心地拖着腕上的铁链,慢慢将她散乱的发丝理好,她在他的掌心下动了动,像是猫儿被捋顺了毛,顺从地任由他的抚摸。 他忍着唇齿间弥漫的血腥气,又笑道:“甚少见你这么听话。” 她挖心后,他便再也未曾见过这般乖顺的神情,即使是她病危的时候,她的眼底也写满了抗拒。 谢涔之贪恋着,耐心地替她理着鬓发,又将掌心贴在她的后心,强行冲破她亲自布下的禁制,用特殊的心法为她清除体内积压的酒气。 清凉的气息驱散体内的燥热,她紧蹙的眉心逐渐放松下来,舒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他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边溢出的血,又说:“今夜睡一觉,明日大抵便好了。” “日后就算想饮酒,也莫要再喝这么多了,如今你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没人回应他。 他也丝毫不恼,继续用手指轻轻捏着她的后颈,指尖灵气涌出,只会让她今夜睡得愈发香甜,而他看着她的睡颜,已经觉得足够。 偏偏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又突然睁开眼睛,抬头看他。 她水眸清亮,不知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你……”她歪了歪头,有些费力地想了想,目光从他清冷的容颜上下挪,“是血……” 他抿唇,没有说话。 她又伸出手指,在他肩侧的伤口上轻轻碰了碰,舔去指尖的血迹,尝了一口说:“是神器伤的……” 他说:“嗯。” 汐姮:“很……疼?” “不疼。”他下意识回答,又突然想起,从前她受伤,也总是说不疼,不禁掠起苍白的唇,再次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的心境。 伤口又开始疼,他的呼吸沉重了些许,眼前的人逐渐变得模糊,想拉下她作乱的手指,她却又灵活得避开,抓了抓他散落的长发。 她像个好奇的孩子,突然精神倍增,胡乱抓着他,将他的头发抓散。 谢涔之语气微沉:“阿姮。” “阿姮……”她喃喃着重复一遍,像是不解,费力地纠正他:“我是……汐姮……” “汐姮就是阿姮。” “不是。”她非要与他争辩:“阿姮已经死了,她早应该死了,只是还放不下,才回去……救人,可是就算救了人,也还是很难过……他们要把她封印起来……” “她其实只想解除禁制……平静地告别……成为汐姮……” 他听着她的话,久久埋藏的心魔再次有了卷土重来之势,他强行闭目,镇压着紊乱的气息,可心却疼得无以复加。 是啊,她只是想平静地告别。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为了留下她,用了那么极端的方式,他知道她不愿意,可无法做到放手,终究逼得她当众自裁。 他的表情如此痛苦,汐姮又疑惑地看着他,拽着他的手一滞,突然喃喃道:“白……白的……” 他循声低眸,发现她的掌心上,许多染血的黑发之间,赫然一抹银白。 她好奇地凑过去看,“白发……哥哥……” 谢涔之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猛地一颤。 一股腥甜赫然冲上喉咙,他蓦地弯腰开始咳嗽,双手撑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少女茫然地跪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瞅着他咳嗽的样子。 她的眼神全然无害,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毫无焦距,轻飘飘地犹如做梦。 便当是一场梦罢。 谢涔之喘着气,唇色已被血染红,他抬眼看着身边的女子,许久,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阿姮。”他道:“你不喜欢被逼迫,不喜欢被不信任,也不喜欢依附于他人而活,我从前自负傲慢,不明白这些,以为那样做,既能守住道心,也能与你更加长久,却将你推得更远。” “现在我明白了,所以,就算阿姮不在了,谢涔之也还是在爱她。” “她活着,我便对她好,她死了,我也会永远记得她。” “嗯……”她茫然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又像是困了,眼皮子打着架。 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也不指望她能听懂,慢慢引导着她,让她重新靠在他的膝头睡觉,他怀抱清冷又温暖,她第二次贴近,并且很适应这样的感觉。 第一次,是在无垠之海。 那时她昏睡在他的怀里,尚未动心的白衣少年,全然不知这是他亲手捡回来的死劫。 谢涔之回忆着过去,又淡淡笑了。 他已经不奢望能重来了,今夜这一遭,大概就像是死刑前的断头酒罢。 醉着离去,倒也无妨。 她又有要玩闹的架势,他按着她的头,低声哄道:“乖,睡觉。” - 汐姮公主在谢涔之那过了一夜,第二日,消息传了开,很快又被几位神族下令,强行压了下去。 容清清晨第一个来寻汐姮,却在殿中扑了个空,直到寻到那密室,看到谢涔之怀中沉睡的阿姐,少年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险些没站稳。 谢涔之说:“下次,别让她喝这么多了。” 男人神色平静,眉宇间透着清冷疏离,容清到底曾是藏云宗弟子,对他仍有些许忌惮,只抿紧唇,口气不善道:“你没对阿姐做什么吧?” 谢涔之没有再理会他。 容清又忍不住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心里闷着一口气,让他越想越觉得憋屈。 早知道昨晚就不走了。 就算守在阿姐门外,也不能便宜了这人。 身后的侍从上前,小心地将沉睡的少女从谢涔之膝头拖离,容清走过去,在谢涔之的注视下,将汐姮打横抱起,转身离去。 容清把她带回昔日的寝殿,又出去向赤言神君说了来龙去脉,但是去掉了她主动去找谢涔之的细节,赤言闻言,眼底又有了几分杀意,“这谢涔之,果然是个大祸害。” 容清道:“晚辈只怕阿姐仍念旧情。” 赤言嘲讽道:“旧情?他也配与小殿下论旧情?”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动静,汐姮醒了。 容清和赤言匆忙进去,醒过来的汐姮站在窗边,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只是抬手按着额角,叹息道:“看来我是沾不得酒。” 大清早一醒来,就觉得很疲惫,还有点喝断片了。 赤言抱臂,瞅了她一眼,幽幽道:“是喝不得,昨夜那副模样,应该用留影珠记录下来,回头让帝君好好瞧瞧,他那懂事乖巧的好妹妹能醉成什么样子。” 汐姮:“……” 哥哥从前就不许她随便饮酒,她瞪了赤言一眼,眼底有淡淡的警告。 赤言又笑道:“行了,逗你玩的,我怎么会跑去告状?再说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就算醉了也没什么,就是昨夜青羽不在,容清把你带回来,你……” 汐姮打断他,漠然道:“昨夜之事,不必再提。” 发生了就算了,她性情骄傲,并不想回忆自己发酒疯的瞬间,也不感兴趣。 容清深知阿姐如今的秉性,只是拍了拍手,外面恭候的慕家侍从端来醒酒汤,少年亲自端着汤药,放在桌上,笑得清风霁月,道:“阿姐,这是容清今日亲自为阿姐熬的汤,用的是千年灵药,阿姐喝了,就不会再感到不适了。” 汐姮过去,试探着尝了一口,点头道:“不错。” 容清露齿腼腆一笑。 汐姮又看了看窗外,随口问道:“我昨夜醉得太狠,今日虽有些困倦,倒也没别的不适,实在蹊跷。你昨夜熬汤了么?难道是因为你的醒酒汤?” 若是如此,熬汤需要几个时辰,他岂不是一夜未睡? 汐姮觉得她没这么娇贵,不必让容清这样惦记着她,只是看到容清眼下的青黑,还是想多关心一句。 她这么问,容清险些脱口而出,说昨夜他并未为她熬汤,这是谢涔之为她醒的酒。 这少年向来实诚,几乎从未撒过谎,也不想隐瞒阿姐。 但身边的赤言对他略使眼色,容清一想到阿姐依偎在谢涔之怀里的模样,便觉得憋闷极了。 谢涔之负了她,何必还这样抱着她? 他凭什么还有资格挽回阿姐? 他凝视着阿姐安静喝汤的侧颜,突然轻轻道:“昨夜,容清一直在阿姐身边。” 第74章 他当真成了个弟弟。…… 容清与阿姐说了会儿话, 便有人来通报,说是又有很多仙门前来投靠,昨夜谢涔之之事, 的的确确是起了不少的作用, 这些投靠的仙门中, 便还有隐居于不周山外的几个隐世修仙世家, 说愿意提供关于不周山的线索。 汐姮即刻召见。 容清站在原地, 目送着阿姐的背影远去, 有慕家的侍从上前, 纳闷道:“少君故意隐瞒公主昨夜之事, 莫不是还是担心那个陵山君?” 毕竟他们从前形影不离,并肩而行百年,还是险些就成真的夫妻关系,在旁人眼里, 陵山君再如何,都好像只是他和汐姮公主两个人之间的事。 容清摇头, 淡淡笑道:“阿姐连心都没有, 我何必担心这些?”少年说着, 微微压低嗓音, 道:“只是,阿姐素来恩怨分明, 不会亏欠于人,我不希望她又因为这件事,再去见……那个人, 他对阿姐而言,只代表着过去和屈辱。” 那侍从小心观察着少君的脸色,试探着笑道:“少君这样念着汐姮公主, 看来与她感情颇好。” 少年不禁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却只能抓住一缕从指缝流过的寒风。 “终究也只能唤一声阿姐。” 他低声道。 - 容清虽是普普通通的人,修为也并不是那么高,可他却很聪明,诸多事情一点就通,一整日下来,也于细微之处帮了不少忙。 汐姮在处理大小事务上游刃有余,得益于她当年在藏云宗的磨炼,连很多神族都很惊讶,他们的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怎么去了人间一趟后,回来就变得如此成熟能干了呢? 没有人知道,汐姮当年过得是怎样忙碌且无趣的日子。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做不好。 那便是处理那些琐事文书。 既然神族要重做三界之主,她带着神族重临世间,对这天地万物造成颠覆般的影响,便要想办法制造新的法则,投诚她的人妖魔各族,之间的平衡又当如何处置,她是毫无头绪。 一方面是这些事在发愁,另一方面,则是毁掉下一个天劫石的任务,应当早日提上日程了。 一连两个日夜,汐姮都忙碌极了,谁也不见。 容清夜里为汐姮添了提神的茶,还做了好吃的糕点,将漫山遍野的花采集起来,将汐姮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清香。看着她这么苦恼,他还想再帮忙提些建议,还没开口,汐姮便道:“容清,你先出去,不必守着我。” 容清欲言又止,“可是我……” 汐姮又抬眼,朝他笑了笑,“听话,待阿姐忙完再见你。” 听话。 少年睫毛颤了颤,憋着一口气,走了出去。 容清走出去后,莫名有些心里犯堵,忍不住去想方才阿姐的话。 她怎么就让他听话呢?他也不是……要找她玩不可。 他也不是胡闹之人。 他郁闷地摸了摸鼻子,问身后的人:“我……这几日,莫不是打扰到阿姐了?” 身后侍从笑道:“您这不算打扰,只是您……着实是有些黏着公主了,不过姐弟之间,如此亲近也是好事。” 这少年更郁闷了,忍不住道:“怎么就成黏人了?我只是想为阿姐多做些什么……” 还没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阿姐,阿姐。 他在她跟前,当真成了个弟弟。 弟弟怎样做,都像是小孩子在胡闹,他听话些,则是乖孩子,不听话些,便是淘气的孩子。无论是好与不好,他好像都被框在了一个界限里,冲不出去了。 好像没什么不对。 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阿姐习惯于保护他,就算他自认为成长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在阿姐跟前,好像还是和当年一样。 容清不禁冷了眉眼,又问:“我与陵山君,看起来差距很大么?” 那侍从又笑:“您与陵山君比什么?他就算曾经辉煌过,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奴隶,您是我们的少君,您年纪尚小,还有大好的将来呢。” 这么说,他们还是差远了。 纵使那侍从一张巧嘴,已尽力讨他开心,容清却更加烦闷了,他抬脚往前走,打算一个人静静,走着走着,不知走到了哪里,身后有人提醒,“少君,前面就是关押陵山君的地方了……” 容清回过神来。 他望着不远处那紧闭的石门,原本压抑在心里的那些事,又蓦地重新翻腾了出来。 ——“你是在笑阿姮吗?” 那日清晨他推门而入,阿姐靠在那人怀里沉睡,瞧着如此登对…… 阿姐和他,真的彻底,斩断了吗? 容清不知道。 这些原本就不该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与陵山君更没什么可比性,从前没有,如今更没有。 可他就忍不住去想,真的走到此处来了之后,他突然想好奇那个人……被打成了这样,此刻又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可怜的样子。 容清抿抿唇,盯着那石门看了许久,直到身后的人开始叫他,鬼使神差的,他抬脚往前走去。 “轰隆——” 他推开石门。 密室内,那个人靠着冰冷的石墙,墨发雪颜,双鬓隐约泛白,冷淡清雅。 容清看出他气息虚弱,冷漠嘲讽道:“阿姐那夜醉酒,才让你有机可乘,不过你的期望可是落空了,阿姐酒醒之后,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听到声音,谢涔之眉心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 像是猜到了是无关紧要之人。 容清冷冷盯着他。 就算他都惨成这样了,他容清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普通弟子了,此刻这么对上,也还是有一种他并没有把这个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全然没有任何快感。 容清也不想来寻求什么把别人踩在脚下的快感。 他也说不清自己进来干什么。 这少年素来性子温和,此刻却烦躁极了,好像一口气憋在心里,又冷冷道:“不过,你看起来也有了自知之明,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离死不远了。” 又是一片寂静。 容清着实看不明白了,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心里话,脱口而出道:“你就不想说什么吗?” 谢涔之终于睁开黑眸,清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淡淡道:“说什么?” 容清:“你伤得很重,再无人为你疗伤,定会危及性命。” 阿姐不会再醉酒第二次。 他现在明显有个机会,只要说出他为阿姐醒酒的事,阿姐怎么都还会再来见他一次,或许能争取疗伤的机会。 容清觉得,他既然留在这里,肯定也是有目的,就算是为了情,那也是个目的,不至于什么都不做。 但是现在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容清:“你真的甘心?” 谢涔之说:“甘心。” 容清:“为什么?” 谢涔之:“你不会明白。” 容清眼睛有些红,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谢涔之淡淡看着他。 容清发现自己不明白阿姐,也不明白谢涔之,他就是找不到自己要的那种感觉,阿姐在他身边,可是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因为他只拥有阿姐,不拥有阿姮。 少年攥着拳,转身就走,身后的谢涔之蓦地出声:“等等。” 容清讽刺道:“怎么?你还是不甘心?” 谢涔之说:“劳烦帮个忙,我要见慕则。” 慕则,广隐的弟弟,容清的二叔。 也是谢涔之昔日的好友。 容清:“焉知你有什么诡计?” 谢涔之笑了,他说:“我若要逃,纵使还剩下一口气,你们也拦不得我。我若不逃,就算一百个慕则来,我也不走。” 容清沉默,还是去请示了汐姮,得到了允许,才写了书信去无垠之海告知二叔,慕则驾驭仙鹤极快地赶来,披着一身寒露走进密室,看见谢涔之时微微一惊,“你怎么成这样了?!” 谢涔之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慕则心情复杂,缓缓走上前来,谢涔之唇色苍白,强忍着疼痛,低声道:“附耳过来。” …… “什么?!” 许久后,密室内爆发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 汐姮还埋在一堆文书里头。 她烦躁地闭目,抬手按了按眉心,做出这个动作后,又蓦地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是谢涔之以前做过的。 当真是瞧得久了,连习惯都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她放下右手,一只手支着脸颊,闭目养神,风卷着花香传入窗棂,她混混沌沌地醒来后,发现有一张纸条落在了桌上。 她捡起来看。 上面字迹清隽。 ——“人魔二族,生来水火不容,若要平息干戈,应划定界限,各占一半领地,予以赏罚,相互掣肘。” 汐姮一怔。 又是一阵风来。 ——“仙门内部擢拔长老掌门,不宜插手过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与其处处将其压制,不如放手,令其内部相斗,待其主动求助之时,再行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汐姮心底那些复杂的疑问,逐渐被一一理清。 她一天之内,收到了好几张这样小纸条。 有的出现在桌案,有的出现在窗台,有的出现在树下。 她不知道是谁暗中在做这些小动作,这字迹虽好看,却并不眼熟。 汐姮让身边的人去查。 “是谢涔之。”侍从回报说:“他右手早已被废,写字用的是左手,殿下这才认不出来。” “他从密室出来了?”汐姮皱眉。 她其实并未下令一定要把他关在密室里。 因为他逃不出蓬莱,去哪里都一样,只是他现在这处境,换成谁都宁可在密室呆着,决计不会到处乱走,白白被其他人笑话。 侍从道:“谢涔之每日都会出来小半个时辰,便会回去。” 所以,这些纸条是他事先留下的。 他怎么知道她头疼的难题,还知道她会去哪里,提前留下纸条? 汐姮甚至都要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了。 她终于去见了谢涔之。 他正好站在一棵树下,广袖掩盖住铁链,安静地等着她。 汐姮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文书里的内容?”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信,他转过身来,垂目凝视着她,又笑笑,道:“但不难猜到,时局如此,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些。” 汐姮又冷冷地问:“那我的行踪呢?我在寝殿睡觉,睡醒了能发现你的字条;我去投喂仙鹤,能在仙鹤的羽毛里发现你的字条;便连我在树上晒太阳,树下也有你的记号。” 谢涔之低声道:“这都是你以前的习惯。” 他也许从前对她不太了解,轮回境一遭,足够让他对她的每个小习惯烂熟于心。 “……”汐姮无言以对。 他要引起她的注意,简直是信手拈来,但这绝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至少对汐姮来说,不是。 她抬手,剑锋指着他的喉咙,冷笑:“你敢揣测我?” 他迎着剑锋,望着这几日她因为操劳而有些憔悴的容颜,忽地抬手,竟隔着冰冷的剑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鬓角。 她后知后觉,侧头躲开,剑锋割出一道血痕。 “找死么?” 他笑了笑:“你想让我早死,我也可以成全。” 她不说话,身后的侍从都表情诡异,面面相觑,没见过有谁像谢涔之这样举止又胆大又疯的。 谢涔之拖着沉重的锁链,又上前一步,嗓音温和道:“阿姮,你不喜欢处理文书,可以交给我来做,你若不放心,大可将我关在密室,亲自过目。” “为什么?” “为你分忧,我心疼阿姮。” “……”汐姮不说话。 老实说,这很让人心动,汐姮实在不是做这个的料,没有谁比谢涔之更懂这些,但是她不想再和他扯上半分关系,就算是这些小忙,她也不想。 可是她也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看上去……与当年她油尽灯枯的样子有的一拼,活脱脱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就算相貌好看,也拯救不了这一身阴冷寒气。 她眯着眼睛,又细细看了看他披落的发。 记忆模模糊糊,好像什么时候有一抹银白从眼前闪过,但是眼前的人,分明有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 大抵是幻觉了。 她拂袖转身道:“自作多情,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么?” 第75章 “卫折玉,别闹了。”…… 汐姮觉得他实在是可笑。 她就算遇到了难题, 那又如何呢?他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个奴隶罢了,还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事? 她说完转身便走, 背影极其冷漠, 谢涔之独自站在原地, 凝视着她的背影, 许久, 垂目微微一叹。 汐姮回寝殿歇息, 又面对着一大摞文书发呆。 容清听闻汐姮今日见了谢涔之, 便有意过来看看, 谁知又瞧见她坐在烛台前怔怔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那夜,阿姐醉酒时的可爱模样,不禁弯了弯唇。 汐姮察觉到他的气息, 抬头道:“容清?” 容清笑吟吟道:“昨夜我离开时,阿姐便是坐在此处发呆, 今日我来了, 阿姐还是这副样子。” 他当然不会说她醉酒的模样, 毕竟, 那夜的记忆,除去谢涔之, 便只有他一个人独享了。 少年这样想着,笑容带着些许意味难明的深意,漆黑的眼珠子泛着琉璃光彩, 灼灼逼目。 汐姮被他戳破,着实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盖上跟前的卷宗, 站起身来,又觉得自己这举动更显得欲盖弥彰了,无奈道:“你还呆在蓬莱,你爹倒是逃得比兔子还快,留下这一堆麻烦,比打打杀杀的还可怕。” 容清耐心倾听着,走上前去,将手里折好的一簇洁白的花枝递来,亲自插在角落的琉璃瓶中,犹如一捧新雪,装点着这一室春色。 汐姮认出这花,正要询问,容清转身解释道:“雪灵枝的香气可以凝神,阿姐从前喜欢,是白羲告诉我的……不如阿姐先歇息一会?” 汐姮想起许久未见的白羲,神情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又摇头道:“我先出去走走。” “不必管我。” 汐姮转身出去,身后的少年垂下眸子,唇边转瞬即逝一抹奇怪的笑,又重新变得无害,快步跟了过去。 他看着她一路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时而在海边抓螃蟹,时而走到崖顶吹风,时而又去摘花,动作像是极其入神,又似乎显得无所事事。 汐姮怔怔地出神,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没管身后跟着的人离开与否,四处闲晃着,直到走到悬崖边,脚底一滑,从悬崖边掉下去又飞了上来。 她心有余悸,转眼一看,等在崖边的少年又无奈地瞧着她。 汐姮:“……” 她抬手去理被风吹乱的发,尴尬道:“你一直站在这里?” 容清摇头,忍笑道:“阿姐,昆仑有人来了。” 昆仑? 汐姮眸色一凝,转身而去。 昆仑此次派人而来,终究是自知逃不过一劫,决定占据主动权,主动前来与汐姮谈判,昆仑山的这些隐世仙人与旁人不同,他们拥有一部分上古血脉,却又不完全来自神族,直到如今,态度也极为自傲。 汐姮命人先晾了他们一会,并不亲自去见,直到他们按捺不住,第三次询问,语气已然有些压抑的怒意。 “纵使我们是前来和谈的,如此轻慢无礼的态度,便是上古神族作风么?” 为首的一位白发老者甩袖道:“汐姮不过一个几百岁的女娃娃,再不出来,休怪我们直接闯了,诚意已至,是你们欺人太甚!” 边上有侍卫叱道:“放肆!” “你又是何人?”那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步,看向那侍卫,挑眉冷笑道:“说到底,如今神族也还未完全统治三界,也由得你们这些东西,在这里狗仗人势!” “我们今日带着诚意而来,若真的兵戈相向,究竟是天道赢还是神族赢,还不一定。” 那女子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四周一片寂静,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些人都看向……她的身后? 她猛地转身。 刺目的光线直直射入眼底,女子清冷纤瘦的背影,将光割裂成了两半,只露出冷淡的下颌轮廓。 这是个红衣少女。 她身上的衣袍极其华贵,金丝勾勒的火纹在裙裾上浮动,偏偏又不施粉黛,如墨的长发就这样随意束着,连一根钗子都懒得戴。 她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无形之中便有一种压抑的气场,直到那女子瞧了过来,才偏过头来,露出一双锋锐的黑瞳,“既然不信神族赢,那何必前来呢?” 她一开口,嗓音如碎冰般透冷。 那女子嘴唇蠕动,想要反驳,又看她通身气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周围那些人面露惊慌,齐齐俯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殿下。” 汐姮淡淡“嗯”了一声,那双上挑的尖锐眼睛,仍旧是淡淡瞧着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倘若神族真的能赢,何必迟迟扎根在蓬莱,并不出手?向来还是有所忌惮的,这天道当年能灭杀无数神族,如今也……” “姣儿!不得无礼!”话还未说完,身后的白发老者连忙打断她,“还不快回来!” 那女子只好噤声,乖乖走到老者身后,一脸不甘之色,那老者看向汐姮,将手中拐杖递给身边的弟子,俯身道:“在下柏息,见过公主。” 汐姮似笑非笑,转身道:“尚未胜券在握,不敢与之合作,什么时候贵派真的有了诚意,再来找我不迟。” 她故意晾着他们,不过略试一二,便试出这些人并非暗藏的态度,着实是没什么谈话的必要。 汐姮并不想与人浪费时间。 这几日不出手,是因为她先前伤势未曾痊愈,关于天道之事,她也还在让人继续调查,倒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觉得她怕了? 汐姮从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从前她只是凡人,便不太爱强迫自己为了旁人妥协,即便是最亲近之人,如今身为神族,更是说一不二,何况蝼蚁之命。 她拂袖命人送客。 在人前的汐姮是冰冷而高不可攀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除了神族,几乎对她都饱含畏惧,一旦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便又开始发呆。 直到第二日夜里,她实在忍无可忍,路过谢涔之每日等候的那棵树下,抬了抬下巴,“既然你如此想自讨苦吃,文书交给你处置,也不是不可以。” 谢涔之瞧着少女骄傲的侧颜,眼露了然与无奈。 他料到了她会来。 阿姮什么都能做,若论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她定是义不容辞,唯独是在这些复杂的需要看文书的事情上,她是真的不懂。 哪怕她拒绝了他,他也仍旧在此等候,站够半个时辰,方才会回到他们为他安排的密室中去。 有人不解,嘲笑他痴心妄想,自欺欺人,殊不知他们才是不懂她的那一个。 一百年,不是认识的一百年,而是日夜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一百年。 他如今最懂她不过。 谢涔之知道,她自己此刻定是有些纠结的,毕竟他在她眼里,应该是不应该接触的那类人。能为她做事,已是万幸,他便顺着她的话,淡淡道:“那便多谢殿下成全。” 汐姮瞥了他一眼,低声警告道:“你莫要动什么手脚,这些东西,我必然会亲自检查,若是我发现你敢动什么歪心思……” 他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若动手脚,殿下大抵也瞧不出来。” “……”她耳根一红,不是羞的,是被气的。 汐姮瞪了这不知死活的人一眼,若是平时,她铁定转身就走,但她实在是还是太害怕那一大摞文书了,没有再多为难他什么,便又故作冷漠潇洒地离去了。 将事情交给谢涔之,果真是找对了人。 他本就非同寻常的聪颖,加之身为陵山君多年,从小读得万宗书卷,这些小事交给他,不过一夜,便已完成了大半,汐姮坐在他跟前,依次翻开几本卷宗,随意看了看,故作正经地点头,“勉强还算过得去。” 她紧蹙眉心,看得认真,时而随便表达一下态度,“这个看起来有些道理。” “这个这么处理还行。” “勉强过关吧。” 他偶尔解释几句,把她看不懂的地方捋顺,“你看此处,他们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但也要知其所图,你若答应这请求,魔族便不敢再跨过这里,说道理,不过借你之势,意欲驱逐常年在此地的魔族……” 谢涔之低头,嗓音清淡,因为体弱的缘故,透着些许哑意,长发从肩头拂落,掠起一股冷香。 她又阖上文书,勉为其难地评价道:“你说的……是有些几分道理。” 他说话有理有据,条理分明,她跟着他的思路走,就算不知不觉地被他带到了老远,都还是觉得有道理。 她自知不是这块料,可这样对比之下,还是不禁有些懊恼。 他唇角轻掠,黑眸泛着淡淡的光彩,宽慰道:“你还小,不懂是正常的,将来便慢慢地会了。” 汐姮下意识顺着他点头,转眼发觉他的声音很近,意识到不对,又起身与他拉开距离,还是冷漠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些东西,我还会交给旁人过目,我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手脚,但旁人可未必。” 她用这句话试他。 他笑,“悉听尊便。” “……” 汐姮只好离去。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显得有些没气势。 她其实知道,他是不会这样做的,先不说这样的后果他担不得担得起,单说他这个人,她是了解的,他如果做出这些卑劣的事来,那他也不是谢涔之了。 谢涔之无论做什么,尽管是做那些令她难受的事来,也总是那副坦荡至极的模样。 细细想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个不符合身份的事,似乎是废除她的修为,私自将她软禁,但就算是为了她,他所采取的方式,也还是如此独断自负。 所以,她虽说的是给全部旁人过目,却只是抽出几页给赤言看了看,便不再担心这些问题。 每日都会有人将文书给谢涔之送去,夜里,再将那些文书带回来。 偶尔他们能带回一些其他的东西——谢涔之亲自做的粥、他用特殊的食材熬制的补药、香喷喷的桂花糕。 味道都是她爱吃的。 汐姮不想收下,同时也觉得纳闷,这些小事上,她明白他是正常的,可他几时晓得她的口味了?她好像,从前也只有极少的次数,与他一同吃过饭。 她却不知,轮回境足够把每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放大,直至刻骨铭心。 汐姮也只是纳闷了一小会,便再不去想这些无聊的问题,去思考别的——那些昆仑来的人实在不知好歹,她原本打算先去对付最危险的不周山,如今倒是对昆仑没了什么耐心。 就连谢涔之,都感觉到她的神色变得冰冷,偶尔他见到她,会不禁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妨与我说说。” 只要她能开心些。 汐姮说:“你是谁?凭什么与你说?” 他叹道:“从前阿姮不开心,一开始也会与我诉说,只可惜,后来因为一些误会,让她以为我不太喜欢她话多的样子,继而再也不对我表露心事。” 汐姮定定地看着他如雪的容颜,心说怎么是误会,这人未免也太会爱为自己辩解了。 她当初被打压着,成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都是他亲手促成的吗? “阿姐。” 就在此时,那翩然少年又走到了近前,微微一笑,轻轻唤她。 容清虽贵为慕家少君,因着多年的习惯,穿着只算中规中矩,近来却穿得尤为好看,仅仅只是站在那儿,变如清风霁月一般,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笑得灿烂,轻轻提醒道:“阿姐,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来得正好,汐姮和谢涔之此刻的气氛因为当初的话题,变得有些尴尬,她便回应容清道:“走吧。” 容清温顺地低眸,为汐姮启动密室的机关,在谢涔之的注视下,让她先行走出密室,隔了一小会儿,便也快速跟了上来。 夜深了。 山路上点着璀璨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月光洒落侧颜,少年幽深的眼珠子,黑得深不见底。 他轻轻问:“阿姐这几日不开心吗?” 这是他方才无意听到的。 汐姮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只是事情繁多,没什么大碍。” 他又问:“若只是事情繁多,容清可为阿姐解决,除了那些人之外,阿姐还会因为旁人苦恼么?” 这话不像他该问的。 汐姮微微蹙眉,下意识想到了多日未见的卫折玉,只有这魔头,让她有些不能完全抛之脑后,偏偏又没有办法,不知道他去哪里去了,让人去寻,似乎不太对,不寻吧,似乎也不对。 一想起就觉得别扭得紧。 她面上淡然,只是说:“没有。” 就在此时,汐姮路过一簇花枝,身边的少年突然敏捷地伸手替她拂开,“阿姐小心,别被花扯到衣袖了。” 少年顺手扯下那枝开得正好的花,直接碾入尘土。 动作果断,透着一股冷意。 他又很熟练地低头,动作亲昵地理了理她的袖摆,笑道:“阿姐日后何必再来见谢涔之?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引起阿姐注意。那密室污秽不堪,阿姐莫要为此脏了衣裳。” 少年手指冰凉细长,透着一股毫无血色的冷白。 汐姮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他今日离她有些近。 或者说,这几日以来,他似乎都离她有些近,是试探着靠近,几乎难以察觉的那种靠近。 汐姮平时毫无所觉,今日也许是因为方才的话题涉及情爱,让她又本能生出几分厌恶,也能察觉到身边少年的不对。 她忽然抬眼,对上他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容清,你还记得当初你被江音宁冤枉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少年的笑意一滞。 他垂下眼睛,密密的睫毛抖了抖,轻声道:“阿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呢?” 问这个做什么? 汐姮说:“卫折玉,别闹了。” 第76章 “你们要舍弃她,我不答……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 透着微凉的触感,穿透树枝叶梢,洒了少年一身。 听到“卫折玉”这个名字, 少年垂着睫毛, 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 “阿姐在说什么呢?谁是卫折玉?” 他说着, 唇角是微微上翘着的。 容清天生是这样唇, 总是那般笑着, 给人如沐春风、亲切明朗之感。 但是同样一副皮囊, 同样一副乖巧的样子, 偏偏传递给汐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容清和卫折玉,就是不一样的。 容清有一股清透的少年意气, 如今有了家人,越发明朗朝气, 也没什么城府, 能让她能一眼看到底。而卫折玉, 他心思深、城府深, 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习惯于杀戮, 就算表面上是笑着的,也会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阴郁之气。 汐姮忽然发现,卫折玉似乎……从未像容清那般真心愉快地笑过。 比如现在, 她觉得他还是那副孤僻的样子。 这样一想,她看着眼前不肯承认的少年,直接问道:“卫折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容清的?容清被你抓到哪里去了?” 她不管他承不承认,直接问出口,少年抬眸,黑眸沉淀着流光,继续无辜道:“阿姐?我就是容清呀。” “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阿姐在说什么,容清不懂。” “我留下谢涔之,你是不是生气了?所以才要离开,不肯理我?” “容清怎么敢生阿姐的气?” “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不论如何,我都把你视为很重要的人。” “……” 两人各说各的话,一股冷冽的风穿透薄薄的衣衫,汐姮有些冷地拢了一下胳膊,少年抿起唇,忽然走到她身侧来,替她挡住那股凉风。 他身姿颀长,一靠得这么近,由于身高差距,便平白有种压迫感,汐姮却顺势拽住他的袖子,指尖冒出一簇白光,往他身上扫去,想要从他身上揪出一丝魔气,逼他现行。 他眉心一跳,猛地抓住她的手。 抓到时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激动,他背脊一僵,连做什么表情都没反应过来,大脑先一步跳了出去,只觉指尖那只手又滑又软…… 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 卫折玉感觉嗓子干干的,想说什么,听到她低低问:“为什么要假扮成别人?” “……” 他还是有些抗拒。 为什么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下禀报说,容清太接近她的时候,他就只想杀了容清,可是当他自己回到蓬莱,发现容清与所有人都相处和睦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回到她身边。 容清会照顾她,她的那些“家人”,也只认可容清,容清还有神族的血脉,叫她阿姐…… 他呢? 他……不爱笑,不会关心人,只懂杀戮。 谁都不会喜欢他,他也不稀罕别人喜欢他,可是,他又好想……让她喜欢他。 什么都没想好,就鬼使神差地干了这蠢事。 他觉得自己有病。 有病才干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他嗓子堵住,抿起唇,刚想抵死不从地说一句“我没有”,她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有些担心。” 卫折玉唇角一挑,再也没了装下去的兴致,冷冷道:“担心容清?” 清秀容颜随风消散,露出更为精致明艳的眉眼。 这才是卫折玉的脸。 一提及别人,他果然无法保持冷静,再装不下去。 “我担心你。” 汐姮没有拐弯抹角,抬头看着他,据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再也什么没有别的熟悉之人,当年你是为了仇恨而活,如今连仇恨都没有了,若是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怕你……想不开。” 他戾气顿消,扭过头去,“……那倒没有。” 其实有。 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可是看着好起来的腿,想到她,他又不想死。 他死了,岂不是便宜别人了? 卫折玉这样想着,抓着她的手更紧,汐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不是说担心我么?”他不太自在道:“那就别放开。” “你……” “别忘了你是谁孵出来的。”他恶狠狠地说。 汐姮沉默。 他现在真的……好别扭。 她后知后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毕竟没有心,并不意味着失去判断的能力,只是她没有想过卫折玉他…… 他喜欢她? 这种想法一旦开了个头,便忍不住继续发散。 他的离开定是与她有关的,但是真的只是生气么? 这魔头生气,会是逃避的反应吗? 可如果不是生气,难不成还会是因为吃醋么? “吃醋”这两个字,就跟卫折玉完全不搭。 汐姮忍不住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拉着她下山,她感觉到那只手像铁链一样紧紧钳制着她,像是怕她跑了一样。 他虽然紧紧抓着她,可又并没有抓疼她。 这是个很微妙的状态。 他没有说,可是她感觉到了。 回到寝殿后,她坐在床榻边,他很熟练地为她解开披风的系带。 他的动作如先前容清那般细致,却又比容清靠得近多了…… “你明日放了容清吧。” “嗯。”他用鼻腔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汐姮侧头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突然问:“卫折玉,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思索了一路。 还是决定这样直白地问清楚。 少年动作一顿。 他睫毛扇了扇,垂眼看着烛火下的少女。 像是也有了很漫长的心理准备,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冷哼道:“是又如何?”一副“我不就是随便喜欢一个人”的理所当然的表情。 汐姮却摇头说:“可是,我没有心。” 所以她回应不了他的。 当年她太喜欢谢涔之了,可是他修无情道,从不回应她的感情,她的一百年,都是一个人辛苦地撑下来,就是因为知道这种求而不得的难过,她才不想让卫折玉也如此。 她又认真地重审一遍:“卫折玉,你不能喜欢我。” “你这样,是得不到好结果的。” “我没有心,我回应不了你,总会有那么一次,也许我自己伤到你了,我也意识不到……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我不想伤你。” 汐姮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也很认真,尖锐的目光追寻他。 卫折玉挂好她的披风,又茫茫然地摸到一壶冷水,一口饮尽,才感觉清醒了一分。 她还在说。 卫折玉重重放下茶壶。 “砰”的一声巨响,壶底撞击檀木桌面,竟被他用力过猛地砸碎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道:“住口!” “……” “你给我听着,这整个天下,还有外面那些蠢货,我看见就烦,我就喜欢你汐姮!” 汐姮被他打断,张了张口,也跟着有些茫然无辜,“可是……” 可是不对啊。 卫折玉挑着唇角,讽刺一笑,“没什么可是的。” “你没有心,跟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就算得不到……他也认了。 做她身边的鬼,也比孤魂野鬼好。 - 翌日一早,所有人便发觉,那个消失一段时间的大魔头回来了。 他非但回来了,腿伤还好了,还对汐姮公主寸步不离,时常守在公主左右,抱臂冷笑着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他的眼神极其不友好,害得那些原本只是因为公务而来禀报小殿下的人压力大极了,心里欲哭无泪,心道我们不就过来说句话吗,怎么碍着这个大煞神了? 汐姮以为挑明便没事,谁知他原本是拉不下脸面承认,如今被戳破之后,反而大张旗鼓,变本加厉。 就连赤言,都对汐姮欲言又止,想问问这魔头怎么回事,之前那个叫容清的小子,又去哪里了。 只差告诉所有神族,他要拐走他们家小公主了。 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甚至流传了几个版本的故事。 “你们不知道,汐姮公主万年前便是一颗蛋,原本难以出世了,是两百多年前,年幼的鬼都王从藏云宗的山崖上跌落,这才遇着了小殿下。” “咱们的小殿下啊,可是鬼都王每日拼命捂着,才得以出世的。” “后来小殿下沦为了凡人,日夜被逼着看守封印,这下可巧了,封印里正好关押着鬼都王,他们都被藏云宗的那些人给害了,幸好啊,重新相遇了。” “这么说,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好缘分了。” “……” 汐姮正好在拐角处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正蹙着眉,身边的少年却掠唇一笑,他立在灿烂的阳光下,飞扬的眼尾好看得惊人。 “姮姮,你听。” 她缄默。 是缘分呢。 只是这缘分,来得太迟了些,阴差阳错到了如今,她实在无法再学会爱了。 待谢涔之,她可以那般狠心,是因为那是他一手酿成,她不欠他。 可是同理,她又岂会想欠卫折玉呢? 卫折玉看她走神,抬手拍了下她的发顶,又觉得拍了一下不够,随便揉了揉她的发顶。 “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自己都认了。 她何必还露出这种有点纠结的表情? 不过,她这么不想伤害他,卫折玉也心情大好,笑得愈发灿烂,又继续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汐姮:“……别闹。” - 谢涔之连续五日不眠不休,直到感觉五脏六腑一阵疼痛,他咳嗽着,看到白衣上的斑斑血点,不禁蹙眉。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继续强行冲破禁制,用那些微弱的灵力,掩盖这些血迹。 昨晚这一切,他才起身,照例走出密室。 又是几日不曾见过阳光,他微微眯眼。 蓬莱仙岛四季如春,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靓丽春色,满路的灼灼春晖迎风飘扬,花瓣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发间。 “你听说了么?原来那鬼都王,和神族的小公主,竟是打从出世就定下的缘分。” 不知何处,传来些许的议论声。 谢涔之静立原地,眉目清冷如雪,平静地听着那些话,直到那些声音散去,他还久久地站在原地,指尖凉得毫无知觉。 他们,竟是再续前缘。 谁听了不说一声“命中注定”呢? 不像他和她,是一场始于阴谋的孽缘。 如果没有那场计策,谢涔之将一生都遇不到谢姮。 ——“你还在执念些什么?你和她本就不可能!当初取了她的心,便是要为这天下筹划,为了三界日后的安宁!你如今已身为正道之首,怎么还执着于这些情爱?!” 他去质问师尊时,师尊如实告知他了真相,觉得他无药可救。 谢涔之却闭目道:“原来连师尊,都早就知晓我与她的结局。” “这便是让我修无情道的理由么?” 师尊不置可否,又叹息着,劝他道:“你当知晓,你与常人不同,身兼的使命也不同。灵渠剑出世,你当立刻觉醒神力……至于这些情爱,何必还挂念着?她本就不是谢姮,若她只是一介普通凡人,为师何必不成全你们?” “你们自诩正道,算计她沦落凡尘,又岂是正道所为?” “你!”道云仙尊甩袖道:“为全天下而舍一人,焉能不如此抉择?!” 谢涔之脸色苍白,淡淡看着自己的师尊。 这么多年,到头来,他发现骗他最深的也是最亲近的人,他想恨他,可是又明白,他最该恨自己。 他抬手,剑光一闪而过,将鬓边一缕长发割断。 “以发代首,多年教导之恩,师徒之义,恩断义绝。” 他在道云仙尊震惊的目光之下,转身而去,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要舍弃她,我不答应。” 第77章 她发着抖,慢慢站起来。…… 谢涔之独自站在那院子里许久, 模糊的日光隐匿在层云后,天地又变得灰蒙蒙的,犹如他蒙上了一层阴翳的心。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女声:“你是……陵山君么?” 谢涔之转身, 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这是个没见过的女子。 秦姣本就是从不忍气吞声的骄纵性子, 打从随师尊从昆仑来了这里, 这几日昆仑的弟子们被这些神族怠慢, 加之那神族公主目中无人的态度, 让她本就有些心存不满, 若不是师尊始终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她早就转身离开了, 半分不给这些神族。 秦姣憋着一口气,待在蓬莱的这些日子,又无意间听说了一些关于那位公主的旧事。 原来那公主,从前也不过是个凡人。 不过是仗着神族的血统才得以有了今日, 沦落成凡人的时候,不也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死去活来的?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物, 居然会混到那个下场, 可见她没什么本事。 秦姣越发不屑了。 直到她无意间路过时, 看到这个身披枷锁的白衣男子, 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那个传言, 觉得此人越看越像那个昔日执掌修仙界的陵山君。 她好奇地问了这么一声。 谁知他转过身来,秦姣猝不及防看见他的脸,有一瞬间的失神, 又感觉到他冰凉如雪的眼神从自己脸上扫过,嗓音透着一股凉意,“我是。” 我是。 两个字, 如碎冰砸落玉盘,刺得她一个激灵。 秦姣垂下眼,手指绞着袖子,心想,原来这就是那公主的老相好?看起来是个很冷漠的人,不过好像……她有点明白,那神族公主为什么会看上他了。 秦姣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忍不住道:“原来你就是陵山君啊,我之前听说过你,你和我想象的样子不太一样。” 谢涔之不等她说完,冷漠地转过身去。 他没什么与别人说废话的兴致。 秦姣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给面子,面色微变。 她从前在师门被宠坏了,打从来了这里,已经接二连三地被人这么看不起了,她忍着怒意道:“你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傲什么傲?若不是你背叛仙门在先,现在的天下怎会落到这个地步?我们昆仑也不至于来此求和!” “……” 还是没人回应。 秦姣蓦地抽出鞭子,冷冷指着他,咬牙道:“我打不过那公主,我可未必教训不了你!” 左右不过是个奴隶罢了。 秦姣早就听说了,他现在可就是被抛在一边、自生自灭的状态,就算死在了这里,也没人会多看他一眼。 一个奴隶,凭什么也这副态度? 见谢涔之还是不理她,秦姣高高举起鞭子,正要一鞭子抽下去。 “唰——” 鞭子即将抽上男人背脊的刹那,男人的背影纹丝不动,就连发丝都未曾拂动一下,可那鞭子却像是打上了什么透明的气墙,蓦地反弹了出去。 鞭子脱手,秦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震惊道:“你不是——” 他不是如同废人的么?! 怎么还会……震开她的鞭子? 谢涔之冷淡地侧身,盯了她一眼。 这一眼,杀意毕现。 秦姣被他冷彻如冰的眼神一看,一股寒意蹿上背脊。 那是一种人面对生死本能的恐惧,她大脑一片空白,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险。连连后退好几步,惊骇地看着他。 手中的鞭子“啪”的一下掉落,秦姣落荒而逃。 她一路狂奔至无人的地方,手脚才逐渐回暖,心跳得极快,男人的眼神犹如噩梦一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秦姣一阵后怕。 但她随后又觉得不对。 这陵山君,看起来根本不像传言中完全失去了修为,反而看起来极为可怕,难道他是在隐藏着什么?难道他其实不是真的投降给神族,而是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秦姣当夜将自己的发现和猜测告知了师尊。 柏息抚须道:“这个陵山君……最好少招惹,不管他是什么打算,此人都绝非好相处之辈。” 秦姣道:“弟子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 “你看如今的藏云宗。”柏息问:“你可听说过,他投降后,藏云宗出了什么乱子?” 秦姣微怔,茫然道:“好像……真的没有。”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按理说,宗主率先投敌,最先乱的当是藏云宗。 藏云宗身为仙门之首,最先出手抵御神族的也是当是藏云宗。 可是什么都没有。 藏云宗什么消息都没有,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柏息神色复杂,感慨道:“这便是这位陵山君的可怕之处,为师至今都猜不透,他到底在筹谋着什么,他看起来最可疑之时,又好像无欲无求,等你真的信了他的无欲无求,才发现他绝非如此简单的人。” “这样的人,我们最好远离,不要招惹他,无论他是否要与神族斗,我们都最好别插手。” 秦姣不解:“如果他要对付神族,我们何不与他联手,据说他手中有灵渠剑……如果再加上我们,未必不能杀了那些神族!” 柏息无奈一叹:“你以为,为师想得到这一切,汐姮想不到么?” 秦姣彻底怔住。 是啊。 汐姮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忽视了藏云宗,但是她绝对不会,因为她在藏云宗生活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的岁月啊,有爱有恨的一百年,刻骨铭心的一百年。就算觉醒成神,她也绝对不会忘记。 所以她想到了,她又为何不动手呢? 汐姮坐在树枝上,靠着身后的枝干闭目养神,指尖夹着一封信笺,随着风拂过,那封信在她指尖灰飞烟灭。 ——“谢姮,我今日又练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剑法,比你当年教我的剑法还要厉害!我马上就要突破道虚境啦,可是,我应该等不到下一次试剑大会了,不过,你不亲自来看我比试的话,我就算取得了第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我写的这些信笺,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可是不管你收不收得到,我都好想告诉你:我想你了。” ——“我想,等我强大了,我再来找你。可是他们都说,你没有心了,一定会杀了我的,可是我觉得不会,没有心的谢姮就不是谢姮了吗?再说啦,你没有心,可是我有心啊,大不了,就换我来对你好。” 你没有心,可是我有心啊。 大不了,换我来对你好。 汐姮觉得太晚了。 她收到第十封来自舒瑶的信笺,每次看完,都直接焚烧成灰烬,同时,她看着头顶的星星,心想:“你最好别见到我。” 如果她再见到舒瑶,她一定会杀了她。 她不会手软。 就算她有记忆,也不会手软。 就像卫折玉说喜欢她一样,她知道,但是她没有感觉,心口那里是空的,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不会感到悸动和快乐,也不会难过和悲伤,若说唯一一点感觉,那是对家人,只是来自血脉之间的联系。 她知道他们的感情,可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她知道毁灭天道,必会有人无辜枉死,她就停手了吗? 她这样的人,最为危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脸杀人。 舒瑶最好别见她。 “你最好逃远一点……”她低头喃喃。 “让谁逃?” 月色下,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抬眼看着树上的小姑娘,抬手道:“下来。” 汐姮看着卫折玉:“我让你逃,当心我杀掉你。” 少年嗤笑一声:“我是怕死的人么?说什么蠢话。” 他不怕死。 汐姮知道他不怕死,就算她现在就杀了他,他也不会走。 如果非要说什么人适合待在她身边,也就是这种不怕死的疯子了,卫折玉和她一样,都是一意孤行的人,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汐姮张开手,最后一丝灰烬被风吹走,她从树梢跃下,降落他面前时,她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他的怀里。 卫折玉一惊,下意识抬手握着她的肩,又愉悦地勾起唇角,眯着黑眸笑:“怎么,今日突然投怀送抱?” “……” 她低着头,额角冷汗淋漓。 少年唇角的笑意僵住,眸底的光瞬间转暗,握着她肩的手一重,眼底腾火,“汐姮?!” “你怎么了?” 汐姮脸色苍白得几乎站不住。 她身子往下滑,卫折玉双手都扶着她的胳膊,手背泛起了青筋,终于看清她苍白如纸的脸,他眼底掠过一丝惊怒,连忙抬手,将掌心对着她的心口,给她传输魔气。 她不排斥任何灵气和魔气,只要是力量,都能被她吸收。 随着他的魔气疯狂涌向她,卫折玉眼睛变得猩红如血。 汐姮只觉一阵心悸。 耳畔嗡嗡乱响,她用尽全力地捂着心口,力道之大,恨不得直接将心口刺穿,明明这里空荡荡的,她却突然感觉痛彻心扉地疼。 好疼。 为什么会疼? 她眼前闪过一些画面,颤得越发厉害,一股奇异的灼热感顺着四肢百骸流蹿进来,身上的鳞片在隐隐作痛。 眉心金光陡然大盛。 她颤着身子,有了更为不好的感应。 “哥哥……”她捂着心口,喃喃地唤。 哥哥。 她没有心,她只对血脉有感应。 是哥哥! 汐姮如堕冰窖,痛得蜷缩着身子,按着胸口的手却在狂颤。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她只感觉到一股难言的恐慌,越想越害怕,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感觉身体沉重,毫无力气。 如果是哥哥…… 脑子一片乱麻,连最起码的冷静都做不到。 直到身子一暖,有人紧紧抱住她,少年清冷的气息穿透她的鼻尖,汐姮混沌的神智才有了些许清明。 她垂下眼,看到少年苍白的脸,“汐姮!你怎么了——” 汐姮抬起手。 她一掌挥开他。 那一掌是下意识的举动,她完全没有控制力度, 这一瞬间,汐姮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卫折玉,只感觉血脉奔涌,犹如岩浆汩汩沸腾,脚下的火向四周蔓延,震起无数裂痕。 山石崩塌,天地摇晃。 她抬头,化为一只巨大的烛龙腾空而起。 “吼——” 只是最强大的血脉力量操控着她,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愤怒,龙啸声响彻遍野,令万物为之颤栗,所有人都看到那只巨大的烛龙,犹如天边带着火焰劈下的雷霆,瞬间割裂整个夜空。 “这是……小殿下?!”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她往北域的方向去了?” 汐姮在往北边冲。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北域,果然看见北域外的结界,突然不见了。 哥哥出事了。 守在外面的神族侍卫看见汐姮,连忙慌张地下跪,为首的神族焦急道:“帝君神力的忽然崩溃,留守北域的几位神君无法进入殿中,不知帝君情况,属下正要禀报公主,公主既然先来一步,便快去看看,以免帝君他——”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帝君满身白发,所有神族都早已做好了他会离开的准备,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们又觉得难以接受。 汐姮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强忍着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说完,又飞快地冲向北荒帝君所在的宫殿。 汐姮提着裙摆,一路飞奔,几次差点跌倒,她一路在飞快地奔跑,一路在茫茫然地想,万一她没有哥哥了,她该怎么办呢。 明明说好了,哥哥永远都是哥哥,妹妹永远都是公主。 他答应她,不会和二哥哥一样的。 汐姮不想成为世间最后一只烛龙,也不想在这个世上,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羁绊。 路明明这么短,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这条熟悉的路,她走过无数遍,从顽皮的小姑娘,走到如今这般强大,却始终只会在这里对她的哥哥撒娇。 汐姮渐渐冷静下来。 她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她看见了那只巨大的烛龙,满身赤红的鳞片已褪色大半,龙息微弱。 还活着。 汐姮慢慢走到巨龙身边,许久,她跌坐了下来,眼神茫然,迟疑着唤道:“哥哥……” “你醒醒。” 她伸手推他。 “你醒醒啊。”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你说,那些凡间的人欺负我,你会为我主持公道,哥哥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舍得让我……失去待我最好的人吗?” 她没有泪,却抱膝蜷缩在龙角边,眼底尽是血色。 都怪她。 都怪她一直拖延。 她以为没事的,哥哥那么厉害,就算有了白发,也不会突然出事,可是,他偏偏就出事了。 她不要他出事。 汐姮怔怔地坐在他身边,眼神逐渐冷却下来,突然抬手,掌心涌出神力。 她进去太久都没有动静,一些那些资历较老的神族当先闯了尽量,正好看到她疯狂的举动,大惊道:“小殿下!快快住手!别做傻事了!帝君此刻固然虚弱,可你这些神力,怎能填充得了帝君体内的力量?!” 她还这么小。 按神族的年纪算,两百多岁的小幼龙,怎能反过来给数万岁的烛龙传输神力呢? 汐姮却好像没听见。 她面无表情,掌心贴着面前的烛龙,拼命地去挽救这一切,涌上喉咙的血越来越多,与她的红衣融为一体。 周围的神族开始犹豫,那神君见劝她无果,咬咬牙下定决心,打算制止她疯狂的举动,却突然听见她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哥哥会突然出事? 为什么呢? 她一边施法,一边回想着这一切。 周围的神族又是怕她也跟着出事,又是担心她想不开的,只好解释道:“这不怪您,是帝君这些年来……本就不太好了,帝君先前交代我们,莫要告诉您此事,属下们想着您毁灭天道在即,定会让帝君安然无恙,便也没什么都说。” 汐姮说:“可是哥哥都撑不住了,我还是没有彻底毁灭天道。” “是我的错。” 那些神族欲言又止,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 那只巨大的烛龙动了动前爪,缓缓睁开赤金的竖瞳,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吾妹,何必难过。” 汐姮垂着头坐在地上,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傻姑娘。” “就是我的错。” “我不该,再和人世间有任何的羁绊,我之前走入了一个误区,那一定是他们的阴谋,他们想让我忘不掉,想让我犹豫、放不下、不直接杀掉他们,再趁机夺走……我最在乎的人。” 她发着抖,慢慢站起来。 每个字都散发着恨意,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光,肃杀而冰冷。 她为什么要让谢涔之帮忙处理卷宗? 她为什么要让那些昆仑的人有机会找她求和? 她为什么要让给人犹豫反抗的机会? 直接杀掉就好了。 杀了。 灭天道,不就是杀吗? 她站起来,流昆剑在她身边颤动,她握住剑,喃喃道:“哥哥,你等我。” “我再也不犹豫了。” 汐姮转身,眼睛如一把尖锐的刀,就算是神族,都被她冰冷的眼神吓得噤声。 她冲回了人间。 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变了。 在世人眼里,汐姮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可是那些当年被她救下、一直说她就是谢姮的弟子,却再也没有说过这种话了。 汐姮回到蓬莱后,谁也没单独见。 而是直接下令,让麾下的神族抓来那些昆仑派的人,以及谢涔之。 晨光熹微,她逆光站在高处,抬手杀了一个胆敢反抗她的人,说:“我不介意屠了所有人族。” 昆仑的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她说翻脸就翻脸,再也一点机会都不给。 谢涔之被人押着,蹙眉凝视着汐姮。 她的脸色这么苍白,长发披在身后,碎发后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平静得甚至有些骇人。 这一刻,他才完全看不到任何属于阿姮的影子。 他心底一沉。 阿姮她…… 他的脸色苍白下来,多日的从容开始瓦解。 汐姮站在最高处,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冲刷着她的脸,却让那双眼睛越发剔透冷漠,她刚刚下令即刻去昆仑,她今日,就要毁掉昆仑山的天劫石。 不计代价。 她再也不筹谋了,她要不计代价。 她怕她稍微再慢一点,哥哥就会死了。 这些人肯定是在利用她,她只要再慢一点点……犹豫一点点,也许就错了,就遂了他们的目的,达成了那个植入心一百年的目的。 她要把谢姮,完完全全地拔掉!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来越极端,越来越疯狂,无意识地掐着手,掌心鲜血淋漓。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生得极为精致的少年,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唇上是血,红得刺眼。 是她激动之下打伤的。 她看着他。 她说过,她也许会伤害他,她自己都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那一掌就是她给予他的教训。 知道好歹的,早就该逃了。 ——“你最好逃远一点……” 卫折玉盯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子看不出情绪,眼尾泛着红。 他朝她走过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 他突然伸手,一边用力将她搂入怀中,一边忍着怒意道:“方才疼成那样,怎么还在这儿吹风?!” 她没说话。 看来,无论重复多少遍,他都还是只有那一句回答—— “我是怕死的人么?说什么蠢话。” 第78章 发了疯的天道。 汐姮静静地站着没动。 少年紧紧抱着她, 不顾四周那些异样的目光,可是迟迟得不到她的回应,许久,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冰冷, 他低下头, 对上她漆黑而冷漠的眼睛。 他喉结滚了滚, 薄唇一扯, 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管你要做什么, 我早就许诺过的话, 永远不会收回。” 一意孤行,永不回头。 卫折玉忍着五脏六腑翻涌的血气,就算疼痛在每一寸骨头里拼命叫嚣,他也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血色点缀着唇角,让少年的俊颜变得愈发妖异精致。 好像她那点儿修为, 真的伤不到他似的。 他轻哼一声, 盯着她的目光灼灼如火。 汐姮后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 ——“我再也不犹豫了。” 她袖中的手用力掐着手掌, 痛意刺激着她的神经,如冰的眼睛不带情绪地扫过所有人的脸, 她蓦地抬手,掌心一簇火焰腾空而起,流昆剑从火焰中飞掠而出, 嗡鸣震颤,兴奋异常。 肃杀的剑气犹如千万游丝,向周围绞杀而去, 距离她最近的人浑身上下被割出血痕,吓得连连后退,无比骇然。 他们固然知晓她的强大,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具有杀气的样子。 收服瀛洲之时,她显得太过于漫不经心,占领蓬莱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如今歇息这么久,让很多人产生一种模糊的错觉——这个神族的公主,仍旧还有昔日谢姮长老的影子。 几乎所有人族,包括那些不曾见过谢姮,却对谢姮久有耳闻的仙门弟子,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只要想到谢姮,想到谢姮还藏在汐姮的皮囊下,他们似乎都下意识地安心,并不是那么怕她。 今夜不是了。 火焰将汐姮的裙摆掠起,她握紧手中的剑,一字一句地说:“我今日便要毁了昆仑。” “胆敢阻我者,我必挫骨扬灰,无论是谁。” 昆仑众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您之前可不是——啊!” 有人试图出声,话音未落,便被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颗头颅随着躯体狠狠砸落在地,那人临死前还保持着愤懑不平的表情,狂涌的鲜血染红了泥土。 汐姮从头至尾没有再多给他们一个眼神,便化为一只巨大的烛龙,从所有人头顶上掠过,她一动,赤言化作火凤凰紧跟而上,其他神族押送着部分昆仑的人,往昆仑山的方向进发。 昆仑山万年积雪,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苍茫,杳无生机,北风呼啸着,烛龙玄火掀起万丈雪浪,犹如天地间下了一场更加盛大的暴雪。 雪花拍打在汐姮脸上,让她想到昏暗无光的北域。寒冷的极北之地,她不喜欢,所以离开了那里,向往着更加美丽的人间,可是,她的族人却在那里守候了万年之久,他们从未离开,却在等待中逐渐凋零、死去。 她当年并不是很明白神族的仇恨,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总是呆在那座宫殿里,几乎从不跨出一步。 她缠着哥哥陪她出去。 哥哥在她软磨硬泡之下,只出去了短短半个时辰,这天地间最尊贵强大的神祗站在山顶上,背影显得那么孤寂,他问她:“你很喜欢人间么?” 她说:“比起讨厌的北域,我喜欢人间。”她说着,反问道:“哥哥不喜欢吗?不对……哥哥,我是被赤言从人间带来的,可是,哥哥你见过人间吗?如果你见过那里的样子,肯定不喜欢这里了。” 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不曾见过。” 可哪里是不曾见过,他那时骗着她,说没见过,所以不感兴趣,这样,她自己去人间便好了,她大可以义无反顾地去人间闯荡,而他,只能在北域永远守护着所有的神族,守护着她。他出不去,只能自称不感兴趣。 这么大的雪,让她想到北域,想到哥哥,也想到自己作为人被处死的那一天。 她讨厌雪。 汐姮握紧手中的剑,剑在雪地中划出深深的痕迹,火焰在剑痕中燃烧着,灼烧着那些雪,越烧越大,甚至吞噬了她的身影,将满天的落雪变成纷扬的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上古玄火,无数雨滴汇聚成可怕的溪流,水火交融,形成令人惊骇的画面。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紫色的雷光从层云间劈落,朝汐姮砸落。 汐姮抬手,直接用手去接那道天雷,她冷冷盯着头顶的天空,冷笑道:“那么多的账,我们该算一算了,就算你是天道,我也不信你能再灭了我,你且看着,我要怎么毁了你。” 那天道愈发愤怒,越来越多的雷降落在她的身上,火焰包裹着汐姮,雷狠狠撞击着那些火焰筑成的屏障,恨不得要把她碎尸万段。 千万雷光劈落,天地震荡,昆仑山开始地动山摇。 越靠近天劫石,天道越强,已经被毁掉的天劫石的力量会加固在剩下的天劫石身上,它的力量看似被削弱,实则增强了很多。 汐姮扛着这些天雷,眯起眼睛,看到远方云雾中逐渐靠近的影子。 乌泱泱一片。 这些,是还守候在昆仑山的那些隐世仙人。 以及镇山神兽。 她拔剑冲了上去。 - 汐姮事先下令过,让魔族把昆仑弟子押送过来,部分神族也在押送之列,防止这些人离开蓬莱就生出异心,他们没有烛龙飞得快,待到来到昆仑山脚下时,看到这天地异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世外仙山昆仑。 “这天雷……”秦姣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诡异又宏大的景象,“这随便一道天雷,似乎都远盖过大能突破时才有的雷劫,同时出现数百数千道天雷,这未免也太……” 也太……夸张了。 就算他们隔着这么远,还没走上昆仑,都能感觉到这天道发怒了,不,准确来说发飙了,疯了一样,用尽浑身解数要弄死一个人。 那汐姮公主,就这么单枪匹马地闯上去了? 秦姣看着都觉得害怕,又有些担心身处昆仑的同门,压低声音问身边的柏息:“师尊,这天道降下这么多雷,难不成是在……” “是在与汐姮斗。” 柏息不等她说完,便说出了答案。 秦姣真的说不出话了。 一人之力与天道斗?秦姣单知道神族很强,但她发现,自己好像远远预估了神族的实力,准确来说,是这位汐姮公主的实力,同时,她也不得不佩服汐姮,居然敢单枪匹马地杀上去。 但是出于立场,秦姣又有一点蠢蠢欲动的想法——万一这个汐姮受了重伤,现在这里的神族又没有多少,他们能不能联合起来,趁机反攻,一举杀了她? 只要能有个很强的化臻境修士…… 秦姣忍不住扭头,看向最后面的谢涔之。 男人手指都冻得发僵,还是戴着那沉重的铁链,看不出什么情绪,专门有个神族看守着他,只要他有什么轻举妄动,就会挨上一鞭。 都这样了,他到底想不想杀了汐姮? 如果他想,那天为什么那个魔头抱着汐姮的时候,他好像看起来那么痛苦?如果他不想,他都被折辱到这个地步了,应该恨她才对,而且秦姣亲眼见过,他根本没有被完全封锁力量,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汐姮。 秦姣觉得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她咬咬牙,假装崴脚落后退伍,等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又赶紧追上,很是紧张地问:“你冷吗?你穿得这么单薄,铁链上都结了霜,脸都发紫了,要不我把斗篷借你挡挡风雪?” “不必。”谢涔之眼皮都不抬。 仍旧一如既往地冷漠。 秦姣这回是绝对不敢再因为他这样的态度而生气了,她干脆换了个他感兴趣的话题:“你说,山上的天雷力量这么蛮横,汐姮会不会出事?” 谢涔之脚步一顿。 很快,他很笃定地做出回答:“不会。” “为什么不会?这可是天道,而且昆仑山上有很厉害的镇山神兽,就算她很厉害,也无法同时对抗神兽、天道,还有我的师兄弟们。” “……” 他又不回答了。 秦姣自讨没趣,还想再说,身边的神族一鞭子抽过来,冷声道:“还在叽叽歪歪什么?敢给我动心思,谢涔之,就算小殿下吩咐不杀你,你今日也性命难保。” 鞭子扫过男人的肩,又落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秦姣被吓得噤声,再也不敢找他多说一句话。 他们跋涉一天,第二日,天雷停息,整个昆仑山变成了另一个荒芜的样子,仿佛历经浩劫。 无数的血混在泥土里,霜雪融化,又凝固成坚冰。 秦姣发现了自己同门的尸体。 还有那只庞大的镇山神兽,被劈成了无数碎片,它的獠牙断裂在巨石之上,上面满是剑气割出的痕迹。 像是一场屠杀,四处弥漫着雷击过后的硝烟和尸首。 汐姮却没有出现。 神族用法器将他们束缚在原地,开始搜寻他们的小殿下,那鬼都王是第一个到昆仑的,可是没有找到她的踪迹,脸色阴沉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秦姣看见远方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 汐姮拎着剑,眼睛剔透冰凉,慢慢走了过来。 ——她居然没死! 谢涔之如有感应,慢慢抬起了头,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卫折玉却很快挡住了他的视线。 卫折玉一看见汐姮,就冲了过去,几个字在心里滚过无数遍,眼底发红,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说过什么,只是干涩地问:“……受伤了没?” “嗯。”她应了一声。 卫折玉低头看了看她的脸,她小脸染血,却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狂暴之后的冷静,如同冰雪雕琢成的木偶。 她总是说自己没有心,可能会伤害到他,可是她也这么狠地伤害自己。 他如果……能替她抗一半也好。 卫折玉不喜欢现在的自己,甚至突然开始感觉恶心,明明对于仙魔来说,他已经强到无可匹敌了,可那种久违的、独属于弱小的厌恶感又漫了上来。 他现在最怀念的,居然是当初在藏云宗的密室里,双目失明的谢姮需要他,和他并肩作战的时候,那是她距离他最近的时候。 方才他在漫山遍野地寻找她,那种念头才越来越清晰,他突然明白了,他的遗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拉她一把就好了。 在她被人辜负,最绝望、最没有留恋的时候,他应该拉她一把的,而不是冷眼旁观她和别人决裂,不知道她活在痛苦里。 那个时候,她让他先走,他看出她的决绝之意,但是他太自负了,他很在意她的死活,却对自己的在意不以为然。 所以才任由“在意”疯狂生长。 直到错过了她最需要希望的时候,他的“在意”变成了“喜欢”,她早已把剑刺入了自己的心。 他突然感觉到心口密密麻麻的难受,低下头,冰冷的唇在她眼角碰了碰,抬起一根手指,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唇角一挑,说:“恭喜。” 恭喜你,又离毁灭天道再近一步。 他知道她喜欢听这样的话。 而不是什么“你受伤了我很心疼”,汐姮,是没有心的,她只看事情的结果,即使知道了旁人的想法,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抬眼,因为卫折玉这句话,想到距离救哥哥又近了一步,紧绷的眉心才慢慢放松下来,握着剑的右手已经僵得没知觉了,仿佛掌心的肉和剑已经黏在了一起,撕扯不开。 她张了张口,哑声道:“……卫折玉,帮我。” 卫折玉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她手上全是血,血从掌心和剑柄之间渗出,惨不忍睹。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把剑丢在一边,看到掌心深可见骨的伤,眼睛又惊又怒,“你的手……汐姮!你连手都不想要了么?!” 她没什么所谓地说:“手要是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她没有手也能施法。 “……”卫折玉差点没被她这句话给气死,这下再隐忍,也压不住一贯的暴脾气了,嗓音猛地拔高,冷笑道:“你疯了,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她难道还会不敢么? 她张开嘴,还真的要挑衅一般地再重复一遍,还没吐出一个字的音节,卫折玉眼皮一跳,猛地抬手把她一拽,咬牙切齿地把她拉到跟前,“汐姮!” 她被拽进他的怀里,想推开他,却感觉一股倦意涌了上来。 紧绷的弦断了。 是那种一旦有了支撑,就一下子决堤的困意。 她额角靠着他的肩,睫毛动了动,这回,只淡淡“嗯”了一声。 她突然没动静了。 卫折玉后知后觉地低头,发觉她靠着他,似乎站着就睡着了。 她太累了。 少年唇角翘了翘,抬手拿出随身储物法器中的披风,给她盖住身上的风雪。 第79章 他到底是人,还是神?…… “伤得不轻, 但并非无解,烛龙一族自愈力本就惊人,你若放心不下, 昆仑山附近的离鸢草可以治愈神剑所致的伤。” 男人清淡的嗓音在安静的夜里响起。 谢涔之半跪在汐姮面前, 熟练地用左手为她包扎, 看到她缠满绷带的右手, 又不禁低笑道:“她爱逞能, 待她醒了, 伤口约莫还会继续撕裂, 你管不住她。” 他面前的少女, 正安静地靠在少年怀中,睡颜安谧,远不如白日那般杀气腾腾。 她右手受伤,谢涔之与她受过类似的伤, 在治疗手伤上,他比旁人更明白些, 他见她回来时受伤严重, 主动提出要为她包扎, 卫折玉虽万分不快, 但也允许他靠近,只是限在半柱香内。 卫折玉眯起漆黑的眸子, 冷冷盯着谢涔之,抬手护着怀中的姑娘,像是怕这个人又夺走了一般, 随即,他掠起好看的唇角,眼角眉梢都是讽意, “我的好哥哥倒是与我不同呢,哥哥从前能管得住她,到头来,她肯多给你一个眼神么?” 她不肯。 谢涔之垂目一笑。 他并不气恼他的刻意挖苦,太过洞若观火,旁人的话,已对他无法生出波澜。 谢涔之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睡着的汐姮,突然说:“我也希望你能照顾好她。” 卫折玉哼笑一声:“不劳你操心。” “但事实是,你并未做到。” 谢涔之侧颜冷寂如雪,连嗓音也透着玉质的冷意,平淡地陈述道:“你在三界之中无可匹敌,但你不能在天道面前保护她,只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受伤的滋味,你比我更痛苦。” 卫折玉掀起睫毛,瞳仁深处满溢着戾气。 “你若能照顾好她,她身边是谁,又有什么所谓?”谢涔之说完就起身,但一边的几个魔族却抬起剑锋,不善地盯着他,谢涔之往前一步,往剑锋上撞去,那几只魔却吓得连忙后退一步。 卫折玉说:“让他走。” 他是天道之子,动了他,也会给她带来麻烦。 那几个魔族向两侧让开,谢涔之头也不回,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大雪绵绵不绝,满目白茫掩盖了一地尸骸,仿佛这里没有经历过一次可怕的杀戮,正如这世间生灵,无论神还是人,无论死的是谁,都在风吹后再不落痕迹。 汐姮在卫折玉怀中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下意识去摸手中的剑,却感觉到十分吃力笨拙,指尖触碰到一片光滑的衣角,少年冰凉的吻落在她的侧脸上,伴随着有些嘶哑的嗓音,“……醒了?” 汐姮偏头,对上卫折玉黑漆漆的眸子,他的眼底是痴迷与眷恋,这么近,她只要抬抬头,就碰上了他的额头,像是情人之间的撒娇。 她没有动,眼神却穿透他,环视一周,问道:“这是哪里?” “昆仑山下。” “其他人呢?” “有一部分神族提前上了昆仑,寻找天劫石,清除残余的天道之力,瀛洲弟子看着那些凡人,门外是我手下的魔族守着,无人进来打扰。” 汐姮眨了眨眼睛,眼神迷茫地晃了一下,“这么说……他们都听你的?” 连神族,都允许了他在这儿陪她么? 这无疑是之前发生过的事。 好像很正常,但又好像不太对。 毫无疑问,她和卫折玉单独相处过许多次,但前提须是:她意识清醒,他对她造不成威胁。 她很清醒,从不以“交情”来衡量一个人可信与否。 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在她自己彻底睡死过去的时候,彻底失去任何反抗之力的时候,她的族人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交给了卫折玉? 就连一向不喜欢卫折玉的赤言,居然也答应了? 卫折玉看起来也如此自然。 汐姮开始思索这个问题,许久,她有些困惑地说:“所以,大家都觉得没什么不对,只有我觉得,好像是不太对……” 卫折玉表情有些僵硬,随即垂下睫毛,贴在她的耳边说:“姮姮,是大家都觉得,我们是一对了。” 她满身是血地拿剑站在那里。 只有他能靠近她,取下她手中的剑,抱住疲惫的她。 她不知道,她好不容易睡着这一回,突然得逞的卫折玉有了坏心思,故意抱着她在所有人跟前溜达了一圈。 溜达便算了,还小气得很,故意用披风挡着脸,不许他们看见她,但又要让他们知道,她是他的。 尤其是谢涔之。 卫折玉长这么大,喜欢什么,便得不到什么,唯一人人都有的尊严,都是他干尽坏事抢过来的,唯一一个汐姮,这么好的姮姮,他好不容易有了,别人却没有,他幼稚得像三岁孩童,可劲儿地炫耀。 旁人只瞧见:哦,这汐姮这么厉害,寻常人等肯定无法接近,能让鬼都王抱着,肯定是关系非比寻常,能这么公然地睡着,这鬼都王定是她最亲密之人,男女之间,定然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她醒着只知道杀杀杀,当然不会配合,偏偏这一觉睡醒,她就成了他的。 卫折玉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上挑的眼睛却溢满了嘲讽,他觉得自己太卑劣可笑,只会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他在等着,等她冷漠地撇过头,说“这样不行”,或者是“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一对”。 等着她拒绝他。 然而面前的汐姮,只是皱了皱眉,便说:“哦。” “……” “你一直在我身边,与‘一对’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卫折玉,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 “卫折玉?” 她又叫了他一声。 卫折玉抬起眼睛,肩头乌黑的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落,额角的碎发挡住了眼睛,眼底的光却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仿佛滚烫的灯芯外罩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无端显得渗人又夺目。 那是一种极其深刻的眼神。 他看着她,露出一丝有点无害、又理所当然的笑来,“我害你做什么?” ——我爱你还来不及。 - 谢涔之从汐姮那儿回来,秦姣偷偷望着他的背影,她身边的师兄见状,不屑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懦夫罢了,到了这种境地他都不反抗,你还指着他能为我们昆仑报仇?只怕这三界灭了,他还在好好当他的奴隶!” 秦姣说:“师兄,你有没有觉得……他比方才去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更虚弱了一些?” 她师兄给了她诧异的目光。 秦姣一直盯着他,才察觉得这么明显,但实际上,没有谁觉得谢涔之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是死是活,甚至没人担心。 秦姣知道那神族公主受了伤,谢涔之果然去了一趟,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被那魔头,或是汐姮折磨了一番,才变成了这样? 秦姣总觉得他有秘密,不过上次之事,已让她耿耿于怀,她不想再凑上去自讨没趣了,只是秦姣没想到,当日夜里,她正昏昏欲睡间,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闪过。 是谁? 难道是她眼花了? 谁的速度可以做到这么快……秦姣脑海中蓦地蹦出一个人出来,索性咬咬牙,悄悄跟了上去,却看到了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幕。 男人满头白发。 连眉毛、睫毛都是白的,唯独眼睛,黑得毫无光亮,他正跪在雪地里,手疯狂地颤抖着,掌心拂过之处,白发寸寸变黑。 天呐! 秦姣抬手捂住自己的唇,完全没想到,这才是谢涔之真实的样子。 秦姣生于昆仑,有一半上古血脉,她当然明白这白发意味着什么——所有神族濒临神力崩溃、大限将至之时,都会首先从外表上表现出来,这其中之一,便是会有白发。 他果真是时日无多! 可他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还是凡人之躯么?而且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就算他是天衍神君的转世,也不该这样。 秦姣大脑一片空白,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谁知动静太大,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她只感觉到一股凌厉的风朝自己面门袭来。 随即大脑“嗡”的一声,好像一根弦断了,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砸在一片乱石中,她浑身瘫软,惊骇地望着眼前的人,密密麻麻的痛觉才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让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 “别、别杀我……”秦姣牙关打着颤,紧张道:“我不是故意看见的……我我、我一定不说出去,求求你别杀我!” “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他们发现少了个人,也一定会怀疑你的……你这么瞒着,一定是不想让汐姮知道吧?你杀了我,说不定就暴露了……” 秦姣说话简直语无伦次,身子如弓弦一般紧紧地绷着。 她不敢与眼前的男人对视。 他白发落在肩上,站在一片莹白的月光之中,好看得像雪铸成的玉人,但是这个人浑身上下弥漫的冰冷之气,还有那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翻版汐姮。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或者说,他到底……是人,还是神? 秦姣猜到他隐藏实力,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她一边忍着恐惧望着谢涔之,一边后知后觉,好像猜到了这样隐瞒的深意……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啊。 拔剑只需一战,他没选,那么恢复神力的第二个选择,便是为了汐姮。 秦姣紧张地贴着身后的巨石,眼睁睁地看着谢涔之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来,他抬起手,秦姣害怕地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睁眼,眼前却空荡荡一片。 没杀她? 她愣住,松了一口气,却又猛地僵住,手抚向自己的喉咙。 她的声音…… 她说不了话了。 第80章 谁能想到,她真的强到如…… 汐姮只休息了一夜, 翌日天色未亮,所有昆仑弟子便被陆陆续续赶到山上,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压抑感, 天上乌云涌动, 冰冷的风犹如短刀, 卷着雪花刮在人面上。 白茫茫的雪地之中, 那些白衣神族站在四周, 眼神冰冷的俯视着他们。 属于神族的气息, 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站在此处, 隔得并不远, 却仿佛相距万丈,这是一种屹立于云端之上的神族蔑视众生的姿态,万年前,他们尚在主宰三界之时, 这些凡人不过如同一踩就死花草一般,如此弱小而微渺。 或许一开始, 众神对苍生是有慈悲怜悯之心, 奈何天道不仁, 如今只余下冷漠的恨意。 “这是要做什么……” 聚拢成一团的人们有些惶恐不安, 从蓬莱跋涉到此处,已耗费了大多数人全部的体力, 他们夜里还未安眠,便又被赶到此处,只觉得气氛恐怖压抑, 仿佛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呢? 汐姮换了身崭新的红裙,眉眼一如既往地冷淡,两侧的神族缓缓让开, 赤言跟在她的身后,笑道:“小殿下,这应该是我们手中全部的昆仑弟子了,如果还不够,我还能再让人抓些仙门中人过来,不过需要时间。” ……不够? 什么不够?? 隐约的说话声传到下方,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开始发抖,被恐惧完完全全地掌控了全部的理智。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突然把我们全部带过来,难道是要杀了我们吗?” “他们刚杀了我们昆仑那么多弟子,这些神族,与妖邪还有什么区别?只怕我们今日凶多吉少?” “……” 人群中泛起一片杂乱而细碎的说话声。 这些神族要做什么? 这些神族站在这里,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远远环绕着他们,这个站法,有些像某种大阵……柏息听着周围弟子的说话声,隐隐猜到了什么,再也无法维持冷静。 一股寒意沿着足底直直袭上头皮。 完了。 除了“完了”二字,一时竟找不到更好的词形容他此刻的绝望。 “师尊?”柏息身边的弟子察觉到他的失态,焦急地唤了一声,“师尊!师尊您怎么了……” 柏息抬头,看着上方汐姮的声音,喃喃道:“我们今日……只怕难逃一死。” “什么?!” 汐姮站在上方,俯视着下方的骚动,看着这些人,从一开始的迷茫不解,到逐渐察觉到不对,再到越来越恐惧,甚至开始绝望反抗,她看着他们挣扎的样子,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心底空荡荡的,犹如死水。 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惋惜,只有麻木和冷淡,也许一个能共情的人,看到有陌生人惨死在面前,也会随之感到害怕惋惜,可是她却好像随手折断一株花一样,并没有目睹残忍之事的感觉。 她只知道,她要救哥哥。 哥哥为了她才有了白发,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伤害过她的人,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说,在天下和兄长之间选择,甚至是在她的性命和兄长性命之间抉择,她也会选他。 有些性子,与有没有心着实无关。譬如汐姮,平日虽对族人格外宽容,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倔强的人,这样的性子,后来到了凡人谢姮身上,因为一个不公平的对错,连命都这样豁出去了。 她要做的事,连“死”都阻止不了。 ——谁都不能阻止! “殿下,人带来了。” 身后的神族上前,隐约有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汐姮不用回头,便知道谢涔之站在她的身后,那束锋利的目光从她背脊上扫过,如有实质。 “你要做什么?”男人清淡的声音响起。 他的语气中裹着一丝寒意。 谢涔之就是谢涔之,面对这么多人的性命,他也不再维持那种针对她的温柔了,又有了一丝熟悉的压迫感。 她没有回头,微微抬起小脸,仰面迎着漫天飞雪,眯着眼睛悠然道:“看不出来么?我要杀了他们。” 这下面的人很多,加上她杀上昆仑的那一天屠戮的生灵,她造的杀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她已经完全习惯了。 “阿姮。”他沉声道:“昆仑已灭,他们威胁不到你分毫,何必赶尽杀绝?杀戮太多,即使你不信天道,因果循环,对你自己只有坏处。” 汐姮冷笑:“你在教我做事?” “我是为了你好。” 汐姮突然极为烦躁不耐,语气猛地一沉:“我偏要杀。” 这几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阴狠无比,满是戾气。 谢涔之不料她竟会如此偏执,方才那阴鸷的语气与魔无疑,身子猛地一震。 他眼底遽然涌冰,黑眸盯着她,眼神复杂难明。 她怎么…… 汐姮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猛地闭目,勉强让体内翻涌的浊气平复下来,冷淡道:“谢涔之,我让人把你单独带过来,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必去死。但别以为,你就有资格站在这里与我说话了,我就算现在杀了你,也一样能灭了天道。” “既然你这么不想让我杀了他们,不如你就站在这上面,好好看着他们是怎么死的。” 汐姮闭上眼,缓缓抬起手,淡蓝色的符篆从掌心浮现,那束光芒越来越亮,直到形成一道光柱,直冲天空。 唰—— 风卷着光向四周涤荡开去,伴随着压抑的气息,像是天空轰然砸落,下面站立的所有人都在瞬间倒下。 犹如狂风摧残百草,席卷一切,风中只有人的惨叫声。 而汐姮,连头发丝都没有飘动一下,掌心的符篆越来越亮,直至风从他们身上吹起无数光点,环绕着她,朝她体内涌去。 这是一个大阵。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杀阵。 在场除了启动大阵的神族,只有卫折玉一人对这股力量极为熟悉——当年谢姮重伤垂危,她站在山顶上靠吸收别人的力量补充神力,从而续命,就是这般倒着吸食别人体内全部的灵气。 只是那时的谢姮只觉醒了一半,根本不懂如何发挥自己的力量。 所有的神族都会被天道夺走力量,而只有她,可以反过来用别人的力量滋补自己。 她觉醒后,本身已极为强大,再也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了,就算之前受伤,她也没有想过用什么极端的方式疗伤,那时的她,其实还是不曾完全抛弃谢姮,她带有眷恋,闲暇之余,还会回忆起从前的人和事。 她并不讨厌温柔的谢姮,她只是讨厌从前经历的那些事,她一直都觉得谢姮没错,只是那些事太不值得了,所以谢姮才没必要存在了而已。 所以,汐姮可以做,谢姮却讨厌做的事,她尽量不做。 她一直都不曾下狠手。 所以至今,都很少有人知晓汐姮真正的强大之处——她不仅仅能汲取天地之间的灵气和魔气,将之化为自己的神力,更能用别人的精气弥补自己耗费的精力,用别人的魂魄滋养自己的元神。 天地万物,都能成为她的养分。 ——只要她想。 这些昆仑弟子,是绝对藏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算计的,比如,他们会认为:这位神族公主再强,在独自迎战天道、与神兽厮杀之后,已经变得无比虚弱,他们只要寻找时机,找到强大的同盟,未必不能杀了她。 可谁能想得到,她还有这样的能力呢? 谁能想到,她真的强到没人杀得了呢? 谁能猜到,他们被押解过来,根本不是为了成为她威胁谁的筹码,也不是为了引路,只是单纯如同补给的粮草一般,被她吸取全部的力量。 一片惨叫声中,众人眼中汐姮的身影在渐渐扭曲,比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还要可怕。 而汐姮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修为最低的最先被掏空了全部修为,最后只剩下魂魄被夺走,直到躯体逐渐灰飞烟灭,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她身上被镇山神兽划出的伤口在逐渐愈合,体内枯竭的神力,也在慢慢堆起起来。 不够。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还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昆仑山虽然被血洗了,但是还没有找到天劫石,或许毁掉天劫石之时会有一场硬仗,剩下的两个天劫石,以及最后的藏云宗,势必只会越来越危险,她根本不可能做到一鼓作气全灭了他们。 汐姮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太多的死亡触动,但是她发现,无心之人便是如此,广隐能眼都不眨地捏死自己的灵兽,而她,也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残忍许多。 她甚至觉得不够。 离她神力达到充盈的地步,还远远不够! 还需要更多的修士! 汐姮抬起另一只手,长发和裙摆无风自动,眼神越来越冰冷入骨,风以她为中心向百丈之外扩散,已开始汲取其他的生灵力量。 连空气中都含着死亡的阴气。 谢涔之看着这四周的一切,天地之间一片黑茫茫的黯淡,他垂眼看着下方,除了上阶修士之外的弟子,几乎已经死去大半,剩下的一些已经奄奄一息,柏息道君等人尚在挣扎,却根本只是徒劳。 这一次杀孽,会害了她。 他看到她越来越偏执,几乎已经变得疯狂了,他从没见过她失态的样子,可是那日之后,她就这般迫切地要灭了天道。 他在她的身上,已瞧不出半点往日的影子。 单纯温顺的阿姮,拿着剑挡在别人面前的阿姮,从不会主动害人的阿姮,向来笑盈盈的阿姮。 什么能把她逼成这样? 他自然不知晓,她身为汐姮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也许连一个陌生人,都比长期被软禁的他,更加了解她身边的一切。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迫切,为何如此心狠手辣。 但是这又如何呢? 谢涔之只无奈地叹了一声。 然后他伸出手去,锁链在风中哐哐作响,掌心迎着大阵的阵眼。 ——他此生只与一个女子同生共死、并肩作战、彼此托付性命,他是这么的明白她,所以也永远不会再怀疑她,如果时间能够倒转,就算她真是无恶不赦的妖,他也还是会选择她,她若跌落深渊,他把她拽出来便是。 至今,大彻大悟。 第81章 她拐着弯子骂他。 “嗡。” 一道极轻的声音, 像弓弦在空中绷紧后松开发出的震鸣声,是剑出鞘的声音。 谢涔之抬手的刹那,卫折玉也同时出手了。 汐姮在疗伤, 不管谢涔之要做什么, 卫折玉都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或者说, 从在昆仑与汐姮重逢后, 卫折玉就一直对她寸步不离地盯着。 这魔头本是阴郁的性子, 极为厌恶与人打交道, 不在人前现身, 唯一几次出现地比较频繁, 是为了向所有人宣示主权,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安静地站在暗处,眼神不善地盯着汐姮身边的一切。 所以, 谢涔之仅仅只是抬手,卫折玉手中就出现了剑。 剑割裂空气, 围绕着汐姮的狂风还在肆虐, 剑锋凝成冰冷一点, 在月下犹如坠落的流星, 没有任何收势,含着杀意直袭谢涔之后心。 这一击魔气狂涨, 如排山倒海。 无论是谁,就算是神族,在命门完全袒露, 毫无抵抗的情况下捱这一下,都会凶多吉少。 更何况是修为被封,形如废人的谢涔之。 可就算这样了, 他也并没有躲,不知是自知无法躲避才不躲,还是觉得他这次又能再次被放过一马? 痴心妄想。 卫折玉冷笑。 剑锋触碰到衣料的刹那,谢涔之骤然后退,指尖一抬,直接用手去接卫折玉的剑,血从指尖划过,剑锋所及之处,硬生生将他的小拇指削落! 剧痛和血后知后觉,脚下的雪被染得猩红。 谢涔之脸色唰地惨白。 就算他用手接了一招又如何?卫折玉身形一转,手中剑锋一旋,再次朝谢涔之挥去,而与此同时,他却没有注意到头顶,那些原本散开的云突然聚拢起来,另一股灵气朝谢涔之汇聚过来。 这一次,卫折玉的剑被雷劈中。 天雷。 卫折玉黑眸一沉,猛地抬头。 眼底刹那腾火。 越来越多的雷降落下来,都围绕在谢涔之身侧,像是原本半死不活的天道再次被刺激复苏,开始保护谢涔之。 脑海中电光一闪,卫折玉猛地想起什么。 这是在昆仑山。 他们还没来得及毁天劫石。 天道刚在这里和汐姮打了一架,几乎落得了两败俱伤的下场,昆仑山血流成河,汐姮需要吸取别人的力量来疗伤,而天道也暂时偃旗息鼓,双方暂时休战,随时准备再来一次。 也就是说,天道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汇聚在昆仑。 在蓬莱,谢涔之备受折辱,但蓬莱的天劫石已毁,已经超出了天道所管制的界限,所以他就算在鞭刑之下差点死了,天道也没救他。 轮回境更是极为罕见的神器,消磨的是元神而不是躯体,无法清晰地让天道感知。 但是在这天道虎视眈眈的昆仑…… 这天道绝对不会再冷眼旁观。 谢涔之是它依仗的武器,是它覆灭神族的刀。 谢涔之受伤的那一刹那,天道便出手了。 怪不得他敢! 卫折玉在瞬间理清了这一切,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滔天的怒意。 他凭什么这么做? 她还在疗伤啊! 天道会杀了她的! 卫折玉左手骨节握得咔咔作响,眼底恨意几乎将谢涔之活生生刺穿。 此前,汐姮说了不杀谢涔之,卫折玉闹过一次后,便再没说什么。 他愿意迁就她。 他从前不太熟练,如今在学着对喜欢的姑娘好。 但是! 谢涔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本就沦落成了仰仗她才能苟命的蝼蚁,他这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哥哥,怎么能,又凭什么,还敢对她出手? 卫折玉眼底冰凝火溅,猛地抬起握着剑的右手,剑势从砍向他的胳膊,转为对准谢涔之的脖子砍下。 ——他要直接将他斩首! “你、找、死。” “轰——” 雷光从空中砸落。 汐姮正闭目汲取天地之中的气息,耳畔是惨叫声。 忽然感觉到了来自身后不远处的震动,她并未睁眼去看,大概猜到了谢涔之是坐不住了。 呵,他也当坐不住。 汐姮冷漠地抬着手,没有回头,掌心的神力没有停下,以她为中心的风越来越猛烈,直到她感觉到了排斥神力的气息,在攻击卫折玉。 她猛地抬眸。 汐姮抬起空闲的左手指尖,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以神力捏了一道杀阵,慢慢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冷冷扫了过去。 ……这是在搞什么? 卫折玉想杀谢涔之。 但是那天道果然在护着他,虽然天雷比之前削弱了不少,但还是很强,而且越来越靠近她所在的阵眼。 汐姮皱眉。 谢涔之这是要做什么?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要利用天道,破坏她的阵法,阻止她疗伤,继而救下这些人的性命。 汐姮真的很讨厌天道。 这是杀害哥哥的凶手,连带着,谁在她面前和天道有牵扯,她都会瞬间被激怒。 “真恶心。” 她抬起左手,对准了谢涔之。 只要她食指一抬,下一个成为她养料的人,是谢涔之。 就在她即将动手的刹那,一道天雷蓦地砸向了她所站立的位置。 “轰——” 汐姮侧身一躲,抬手硬接了这一道雷,感觉到了清晰的痛意,可是很快,这些痛感又消散不见。 她微微一怔,唇角冷笑淡去。 怎么回事?! 她感觉到了体内的力量在恢复。 而且比之前还要快! 可是这些人的力量已经被吸取得差不多了,按理说,她疗伤的速度应该越来越慢,方才她徒手接雷就是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可是愈合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汐姮想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盯着天空。 她暂时没动。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 汐姮清晰地感觉到,四周被天雷激发的灵力,瞬间被她的阵法所吸纳,涌入她的体内。 比之前快多了! 汐姮一挑眉梢。 她放下左手,眉心的杀意慢慢平复下去,一时无言。 她好像明白了。 谢涔之在拿天道的力量喂她。 但是这其中,稍微算错一丝,他不被卫折玉杀了,也会被她,被她的族人杀了。 汐姮眸光一扫,以眼神命令一边的几个神族去帮卫折玉对抗天道,别让卫折玉受伤了,但她没说要杀谢涔之,也没说不杀,暂时先让谢涔之再做一会儿诱饵。 而前方,盛怒之下的少年因为过于拼命,黑发尽数散落,更衬得他凶狠异常。 汐姮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发现卫折玉似乎又变强了不少。 化臻境大圆满的修士是很难再突破的,这对凡人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更何况卫折玉本还年轻,之所以这么强,一半是因为体内有他母亲卫凝的千年妖力。 她成神之后没有再注意过卫折玉的实力,此刻猛然发觉,他现在比起从前,还要厉害很多。 甚至快接近神族了。 若世上没有神族,卫折玉当是世间顶峰。 汐姮稍微晃了一下神,感觉到力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闪身到谢涔之身边,抬手去接住了卫折玉的剑,上古玄火从空中铺开,挡住了所有砸落的天雷。 “我不杀他,现在也不与你斗。”她对那天道说。 天上的雷砸得更猛了,像是在对她叫嚣。 这天道打了半天发现自己反而帮她疗伤了,此刻故意气得够呛,甚至连带着连谢涔之都想一起毁灭了算了。 汐姮说:“还不滚?想打也行。” 反正她现在好得差不多了,这天道反而有些精疲力竭。 此话一出,天上黑云渐散。 由于谢涔之的这一出,汐姮暂时放过了那些仙门中人。 一开始何止是卫折玉,连在场的所有神族都以为谢涔之是要害她,但是后来大家看到了结果,这事便揭过去了。 但是谢涔之被削了一根手指。 等众人散去,汐姮抬眼,冷不丁说:“很疼吧?” 谢涔之微微低头,看着她。 汐姮转身道:“若是疼,便记着今日,即便你帮了我,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风雪乍起,像无数的星光在她身边漂浮,汐姮的发丝有些凌乱,红衣逐渐融入黑夜之中,在他眼底黯淡了下去。 谢涔之抬手给自己止了血,缓慢吐纳平复气息,然后跟了上去。 周围的下属在将还没死的人重新关押起来,汐姮从他们身边走过,看到一些弟子抱着其他的尸体痛哭不止。 “师兄,师兄你醒醒啊!” “我的修为!我的修为……全都没了!” “你们不要带走他,他没死!我不要丢下他!” “……” 汐姮冷淡地看着,像是看着一幕幕有趣的戏,从前,她也是戏中人之一,现在却是双手染血的屠夫。 她还看到一对男女抱在一起,男人奄奄一息,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扬,你醒了,你现在怎么样?我、我去想办法给你疗伤,你坚持住,别睡过去!” 那女人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想要求助,却不知谁才能救他们,又无力似地跌坐下来,泪涌不止,拼命地抱紧男人。 她崩溃般地喃喃:“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汐姮面无表情地看着。 她看着那男子在女人怀中断气,女人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不动,直到有人过来拉她,要将她带走,她才突然疯了似地挣脱了所有人。 她冲到汐姮面前,疯了似地咒骂道:“都怪你!你才是这世上最狠毒之人!如果不是你!现在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像你这种没有心的人,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四周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包括那些效忠于汐姮的魔族,都下意识露出惊骇的神情,仿佛是预见了激怒汐姮的下场。 汐姮眼底犹如一滩死水,毫无波澜,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放肆的人。 “带走。” 她下令。 那女人被人拖走,汐姮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人如何看她,即便是诅咒,她也不在乎。 不得好死? 她在乎的人,连活着都这么难,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现在已经没有人,觉得我还是谢姮。”汐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谁,头也不回的说:“你今日还做这些事,倒让人不得不怀疑,你是为了我,还是你自己的‘亏欠’,在弥补?” 这是她第一次平静地和他谈起这些。 也许是因为方才这件事,突然让她生出几分感触。 如果谢涔之喜欢的是谢姮的性子,如今她没有谢姮的温柔,没有谢姮的善良单纯,只剩下无情的杀戮,像一把冷冰冰的刀,他还有什么理由喜欢她? 也许只是因为愧疚,所以才放不下而已。 汐姮拢了拢衣袖,垂下眼睛。 谢涔之看着眼前身形瘦削的女子,“汐姮和谢姮都只是一个名字,我所在乎的,并非你是谁,也并非你的某一个性子,而是因为是你。” “我?”她冷笑,瞥了他一眼,“不过很可惜,于我而言,你只有利用的价值,说不定天道覆灭之后,我就杀了你呢?你与其在这里说废话,倒不如拔剑与我一战,打赢我,还有一线生机。” “你想让我拔剑?” “我不介意与你你死我活,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说起“宿命”,他想起在藏云宗的时候,她穿着嫁衣与他牵着手,依偎在他的怀里,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眼前却浮现了那行“不死不休”。 谢涔之嗓音低沉,混在风声之中,缓缓道:“没有什么宿命之说,我说过,不会再伤你一分,我一定做到。” “值得?” “值得。”他来到她面前,与她面对面站着,低头问:“那你当年,如此待我,又觉得值得与否?” 那当然也是“值得”。 尽管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出,当年为何那般痴迷一般地觉得“值得”。 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汐姮说:“当年,你甚少对我露出好声色,无论我如何缠着你,你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若主动与我说话,也大多是因为藏云宗的事务,我若犯错了,第一个惩罚我的人一定是你,所以我战战兢兢,唯恐惹你不快。在我眼里,我与你养的灵兽、你身边的下属并无区别,所以,就算我成了你的未婚妻,我也一直觉得,你根本不愿意娶我,因而我一直都很害怕,怕你不要我了。” “……”他眉心抽动一下。 她突然当着他的面如此直接,他一时无言以对。 她说完,觉得有道理,又说:“这么看,我当年为何喜欢你,我也不明白。” “大抵是脑子坏了。” 她拐着弯子骂他。 骂完,她振了振袖摆,快步离去。 谢涔之转身看她离去,半晌,莫名地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第82章 精于算计。 汐姮走了, 谢涔之感觉到暗处,有道视线时有时无地盯着他。 他转身看去,只看到一个仓皇逃走模糊的女子背影, 他蓦地眯起双眸, 刚想走过去, 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且慢。” 谢涔之驻足, 拢袖转身, 看到一个白衣神族男子, 朝他走了过来。 神族保留了万年前三界之主的那种倨傲, 如今也依然是实力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主宰, 所以,他们就算现在来了尘世,也仅仅只是追随汐姮,从来不会主动和这些妖怪凡人打交道。 更莫说谢涔之, 他这副与天衍神君一模一样的气质外表,让他们憎恶至极。 如今主动叫住他, 实在罕见。 谢涔之转身看他, 黑睫沉沉, 雪山之上袭来的冷风鼓动着他染血的双袖, 犹如站在天幕下凛冽的修罗。 “我是辛合。” 这神族透过雪雾,第一次正眼打量谢涔之, 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神族气息,却总觉得是在面对着比他强大许多倍的天衍神君, 不禁抿了抿唇。 但,就事论事,辛合抬手, 把掌心的药递给他:“神族秘药,能起死回生,也能令腐骨再生,那根断指现在还有救。” 谢涔之不动。 辛合笑了一声:“我拿着药从那边过来,小殿下方才早就看见我了,没有阻止便是默许的意思,今日你出手帮了她一次,让她少造杀孽,这药就是补偿。我们神族并非野蛮不讲理之徒,小殿下也不是。” 辛合说完,直接将手中瓷瓶轻轻一抛,正好稳稳落在谢涔之手中。 谢涔之垂眼,说道:“我想知道,她是为何会如此冲动。” “这个嘛,好像是因为帝君。”辛合认为谢涔之毫无威胁可言,倒也没对他隐瞒此事,随口说道:“两百多年前,小殿下私自逃出了北域,帝君为了护着她,动用了太多的力量,落得一头白发,神族白发乃是陨落的征兆,前段时日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这几日,似乎是不太好了……” “毕竟是小殿下在世上唯一的血亲,殿下为此自责,自然冲动了些。”辛合太明白这其中滋味了,说到此,也着实觉得心底闷闷的,又嘀咕道:“赤言这家伙也没分寸,知道殿下近来过得压抑,还在鼓动她继续杀人,若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谢涔之知道赤言,那只废了他手的凤凰。 她性情大变,原来是为了北荒帝君。 他一直知道,她是很珍惜亲人的,当年在藏云宗她无依无靠,就十分渴望能找到自己的家人,甚至允许容清唤她阿姐。 他那时隐约不喜,但从未深入地想过,阿姮大抵是……太孤单了。 谢涔之说:“她在乎的所有东西,都不会再失去了。” 这语气像是平静的陈述,辛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我先走了。”辛合拍拍手,说:“你回去把手治好,以后见了赤言记得绕着走,还有那个魔族,虽然你这次帮了小殿下,但不代表你会好过。” “好自为之。” 说完,白衣男子拂袖,身影在原地消失。 - 汐姮走上昆仑山最高处的断崖,抬手,一股无形的淡金色气流随着指尖涌动,她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隐藏在血脉里的牵绊,想捕捉一丝关于哥哥的气息。 她临走之前,让神族位阶最高的几位神族守护在哥哥身边,如果有什么异常,他们会立刻催动法阵通知她。 虽然她暂时没有发觉任何不对,但那种不安还是隐隐藏在心底,呼之欲出。 汐姮知道,自己最近实在是太急切了些。 她用力闭着眼睛,眉心耸动,越来越不安,直到熟悉的暖意从身后袭来,卫折玉把披风罩在了她肩上。 “姮姮。”少年把头挨过来,贴着她的额角,凑得这么近,他明亮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瞅着她,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什么时候杀了谢涔之?” “……”汐姮被他这一记直球噎了一下,他瞧着瞧着,又露出个笑容来,“算了,先不跟他计较。” 汐姮决定还是解释一下:“他今日是在帮我。” “嗯。” 卫折玉应了一声,汐姮刚以为没事了,他又冷哼道:“我就是想杀他。” “……” 卫折玉冰冷的手指在她下颌处抚过,在她唇角按了按,眼底墨色愈浓,“我嫉妒他。” 他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说了。 嫉妒谢涔之这么了解她,老是能解决她的麻烦,也嫉妒他们之间的过去,就算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也觉得谢涔之占了大便宜。 今日只是削他一根手指。 如果不是那天道,他早把他剁碎了喂狗。 卫折玉眼尾隐隐透出戾气。 汐姮突然抓开他在她脸上作乱的手指,抬起手臂,轻轻抱了他一下。 能感觉到少年身子一僵。 她又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抬睫,清润的眼睛望着他,“他是他,你是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是他的影子,没必要每次在我跟前都提起他。” 卫折玉看着她,没说话。 他隐隐察觉了什么,只要他露出这种“天地茫茫无人爱我”的神情,汐姮就算不会如他的意,也还是会主动安慰他,像这样轻轻碰一碰他。 她本性温柔。 他又故意耷拉着眼角,脆弱无比地望着她,“可是姮姮不喜欢我。” 汐姮这回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许久,还是点头说:“确实如此,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我不可能喜欢任何人,以后也绝不可能,我以为你会明白,卫折玉,我再说一遍,我现在无法对你——” 话来没说完,卫折玉脆弱的表情绷不住了,恶狠狠地打断她道:“……住嘴!” 有时候她很好。 有时候她又直白得让人吐血。 - “昆仑山的守护神兽,便是为了守护天劫石而存在,如今它已经被杀了。” 天光熹微时,汐姮站在山顶,用神力完成了最后一道的符印,提前布下天罗地网用以应对天道,对身后的赤言说:“我原本打算直接找出天劫石,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昨夜她和卫折玉聊了一夜。 卫折玉虽然有时候爱发疯,骨子里又坏又幼稚,但也不得不说,每一个体内流着谢家血脉的人,都着实是精于算计。 在这方面,汐姮便逊色许多。 “你不是说,天劫石每毁一次,天道的力量便会集中一次么?如此,就算你此次毁了天劫石,剩下的方丈与不周山,也会越来越危险。” 卫折玉敛了笑,并肩站在她身侧,望着面前的茫茫雪原,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不如,一起灭了他们。” 汐姮疑惑:“一起?” “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你会先灭昆仑,认为你暂时不会为难他们,这些正道……哼。”卫折玉哼笑一声,凉凉道:“他们当然会以昆仑为前车之鉴,不再认为你会放过他们,而是选择殊死抵抗。” 这些人会做什么,卫折玉和他们斗了这么久,实在是太心知肚明了。 “既然他们迟早会带来麻烦,不如趁现在毫无防备,一举歼灭,天道只能抵抗一处,你若声东击西,它又能如何护住那些人?” “我们手里有那些仙门中人,这些正道总爱互相猜忌,如今这特殊时刻,自然也会信有人同他们一样,表面上臣服于神族,实则随时准备反攻。不如就用祸心蛊操控这些仙门,利用他们打开方丈和不周山的大门。” 当年卫折玉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几次差点攻破藏云宗。 只不过那时他的对手是谢涔之,谢涔之就算受伤,他手下的几位尊使也极为能干,未能让卫折玉得逞。 但不是每个门派都比得上藏云宗。 汐姮抿唇,眼色微暗,“说的有理。” “只是我要留在昆仑,吸引天道注意,但此事交给其他人,又未免太危险。” 汐姮说完这句话,就对上了卫折玉的眼睛。 少年干咳一声,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像是等着她要说什么一样,汐姮想了想,试探着说:“那我让赤言去——”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少年嘲讽道:“一只鲁莽的凤凰,虽然强大,但面对天道不堪一击,万一天道察觉,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汐姮:“那我就派……”他扭过头来盯着她,她的话又戛然而止,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我应该派谁呢?” “……” 爱谁谁呗。 卫折玉冷冷睥着她,嘴里像上了锁,就是拉不下脸憋出那个字,汐姮还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方才不是很能说,继续说呀,我应该派谁比较好?” “说说呀。” “卫折玉?” “……” 那夜,一整晚他都硬是没吭声。 现在天亮了,汐姮说完计划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主动请缨的赤言等神族,人群之中没有卫折玉,他已经离开了,也并未跟她说要去做什么。 但是她知道。 汐姮沉下心来,冷淡下令道:“卫折玉率魔族大军同时进攻方丈和不周山,赤言,你带几个神族前去支援,叫上青羽一起,以备神族伤亡无人治疗。以卫折玉为首,不到紧急时刻不得出手。” “属下遵命。” 第83章 他要杀了她! 汐姮派遣完了手下, 决定亲自去找谢涔之。 谢涔之与天道联系极深,对此,她至今感到十分费解。谢涔之如今如同废人, 体内还有她亲自布下的禁制, 即便如此, 天道却还是能立刻感受到他的所在, 这是为何? 他与天道之间, 是不是还有一种她无法探知到的联系? 汐姮或许不明白世人, 但她一定明白谢涔之, 谢涔之此人, 无论遭遇多么凄惨,无论在她面前九死一生多少次,她都知道他不会真的沦为那种可悲的弱者,她从未真的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他曾经亲口教过她的——永远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尤其是善于伪装的人。 所以,汐姮即便不想再与他有所瓜葛, 也还是下令将他带到昆仑来, 一是为了利用他找出天劫石, 二是为了近距离监视他的动向。 但不知为何, 即便如今计划周全,即便北域没有传来更坏的消息, 她也隐隐感到不安。 汐姮望着眼前白晃晃的雪景,睫毛一落,被满目银白无端刺得头晕目眩。 山路之上积雪厚厚堆积, 白絮纷飞,裙裾所过之处,烛龙体内天生的玄火之气焚毁冰雪, 蒸腾成袅袅冰雾,散落在呼啸的北风中。 “小殿下。” “公、公主……” 凡人被魔族单独关押在另一处,汐姮悠悠散步到此处时,原本那些负责看守的魔还有惫懒,却远远望见女子冷冽纤细的背影,俱是一个激灵,赶紧打起精神站好行礼。 他们满脸堆笑,一副忐忑又殷勤的样子,能让一群魔族怕成这样的,除了鬼都王卫折玉,普天之下也唯有汐姮。 汐姮驻足,偏头,透亮的目光穿透那些魔族,仔细打量了一下里面正在歇息的仙门弟子。 大多重伤。 除了极少数修为高的,如今一眼望过去,连正常寿数的凡人也不如。 凡人,果真是弱极了。 她闭目,脑海中又蓦地闪过一个人影——昨夜那个胆敢冲撞她的女子,似乎也寿数不长了。 非她本意。 但非她本意又如何? 她如今在天下人眼里,就是最狠毒最可怕的敌人。 她垂袖站立不动,定定地瞧了他们许久,眸底忽明忽暗,光影晃动,许久,略一闭目,嗓音沉凝下来,“谢涔之呢?” “他被单独关在屋子里,小的这就带小殿下过去。” 其中一个魔赶紧上前带路。 汐姮颔首,抬脚跟在那只魔后头,很快便抵达了关押谢涔之的屋子外,隐约听到了一个女子的痛呼声,她没有多想,直接上前推门进去,“谢涔之,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汐姮抬眼的刹那,眼神便凝住了。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女人。 谢涔之虽是俘虏,但他和旁人不同,她让人看守他,也是为了防着他,绝不会让他有和别人独处的机会。 加之昨日他被卫折玉砍伤,她默许辛合安排他在温暖的屋子里歇息。所以,这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而且,她虽不再喜欢他,却下意识还是笃定,谢涔之不会和其他女人有什么牵扯。 但是,眼前这分明是个女人。 汐姮红唇冷抿,挑起锋利的眼尾,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人。 这是个极其年轻的姑娘。 她穿着昆仑弟子的服饰,双颊染尘,长发微散,显得颇为狼狈,但纵使如此,从那双剔透的秋眸上,也仍然可以瞧出,这是个难得的小美人,是一眼望过去便觉得好看的美。 此刻,这姑娘正站在谢涔之身边,背脊紧紧贴着墙壁,发丝还有些凌乱,双眸含泪,像是受了欺负,此刻转着头,极其惊恐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汐姮。 她和汐姮对视上了。 然后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啊”,腿软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活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人。 汐姮便这么冷淡地看着。 她唇角淡笑敛去,长睫下的冷眸,温度褪去,瞬息由火冻结成冰。 这女子怕她? 怕她,那是理所当然。 先不论她现在是不是撞破了什么,昨日她屠杀那么多人,自然是个仙门弟子见了她都会腿软发憷。 只是这女子瞧着眼熟,可她又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 汐姮冷淡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她问得很直白。 方才第一眼就算有些想歪了,但是她还是没有多放在心上,此刻更多的还是怀疑,怀疑谢涔之是不是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联合这些仙门,从而算计什么…… 那女子见她开口,又猛颤了一下,却咬紧下唇,迟迟不开口。 秦姣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上次撞破这陵山君白发之事后,就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秦姣万万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被他放过一命,却又成了哑巴。 她心如死灰了好几日,又很是不甘心。 他总是这般神神秘秘,明明还能动用法术,却非要装出一副废人的样子,瞒着所有人,让人根本看不透他的意图。 那一头白发又是为什么?他到底是什么实力?又为什么非要这么瞒着不可?如果他是为了那个神族公主,又凭什么因为她撞破了他的秘密,就要把她弄哑,让她一辈子都说不了话么?! 秦姣又是不解,又是怨恨。 昨日之事发生时,秦姣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却又亲眼目睹谢涔之出手相救,他被活生生削断一根手指,却又用自身为引阻止了汐姮杀人。 他把她弄哑,却又出手救人性命,明明是身兼天下之责的陵山君,却又公然投降害了蓬莱满门。他看似清冷,却又心狠手辣,秦姣从没见过这么矛盾的人,她很怨恨这人让她成了哑巴,却又不知他到底为什么要救人。 所以秦姣昨夜偷听了。 她偷听到了谢涔之和汐姮的谈话,她的确是想探寻出什么秘密,但是一无所获,临走时似乎被他发现了,可他却没有追上来,她并不确定是否暴露,谁知今日,他突然把她叫到了此处。 她进门的瞬间,便被掐住了脖子。 颈间冰冷的五指收紧,捏得骨骼都在搓响,隔绝所有空气,她几乎没有反抗,眼前就逐渐变得模糊。 他要杀了她! 她一次又一次地逾距,让他终于动了杀意。 谢涔之杀人时,眉眼一如既往地沉静淡漠,如那夜独自站在冰天雪地之间,如沫风雪无法撼动半分衣袂,只是那扣着她脖子的手,却坚硬得如同寒铁,稳稳扼住了她的命脉。 他甚至没有一个字要对她说。 这人的作风,和那神族公主,在某些方面,近乎可怕地如出一辙。 秦姣靠着冰冷的墙壁等死,没想到快失去意识时,汐姮来了。 喉间的桎梏瞬间松弛,秦姣大口呼吸着,恐惧地流着泪,想要叫出声音来,却根本叫不出任何声音。 前有狼后有虎,秦姣绝望到快要崩溃。 汐姮问她是谁! 这高傲的神族公主,当然不记得秦姣是当初在蓬莱口出狂言的昆仑女弟子,更何况,当初的秦姣如此嚣张骄傲,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却恐惧得浑身发抖,让人难以相信,短短几日,她便被折磨得性情大变。 汐姮又多瞧了一眼秦姣。 她只当这又是个哭哭啼啼的女子,无端有些恼火,不知是因为属下的看守不利,还是因为这无端冒出来的一个人,红唇冷冷一挑,道:“你倒是总摆脱不了这种哭哭啼啼的类型。” 江音宁是,眼前这个也是。 谢涔之一怔,已做好了以别的理由搪塞的准备,却没想到她先一步想歪了。 又好笑,又觉得心口被狠狠一撞。 他说:“我说过,我不会喜欢旁人。” “鬼话连篇。”汐姮嘲讽道:“别忘了现在你是我的奴隶,私下与人见面,我允许了么?要不是现在你还有用,我马上杀了你。” “抱歉。” 想不到他会道歉,汐姮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以为,单单一个抱歉,此事便能揭过去了?” 在她眼皮子底下勾结! 无论是因为感情,还是串通仙门,到底是谁给他的底气,以为她就一定不会在灭了天道之前杀他么?! 她定定地看着谢涔之,火气刺啦腾起,在心口越燎越盛,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冲着他,她猛地甩袖,“来人!” 外面应声闯进来好些魔族,为首的几个诚惶诚恐,感觉到汐姮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齐刷刷地伏跪了一地。 “公主您——啊!”为首的几个低等魔族惨叫一声,被玄火瞬间焚烧成灰烬。 其余几个魔族吓得发抖。 汐姮眉心金光涌动,双瞳冷如寒刃,“再敢如此偷懒,这便是下场!” “神族不收废物。” 她大发雷霆,不过只说了两句话,拂袖而去。跪在地上的魔鬼门关走一圈,领教了何谓比鬼都王还吓魔的存在,简直是腿软地站不起来。 汐姮发怒之事并未传得很远,只是很快,整个魔族都知晓了。 姗姗来迟的几位魔将听闻,也觉得眼前一黑——如今鬼都王这般在乎神族公主,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平时就过得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还好今日鬼都王不在,否则即使汐姮不杀他们,魔君大人也得亲自把他们挫骨扬灰。 他们一边冷汗直流,一边又暗恨得牙痒痒。 原本就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本性极恶,即便如今不得不向强大的神族低头,骨子里也还是阴狠至极。 他们一边加深了对汐姮的恐惧,一边极想发泄压抑的残暴恶念。 夜色浓郁,他们抓了秦姣,在女子绝望的目光下,将爪牙伸向她的肩…… “不长眼的东西,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进去……” “忍了几个月没吃人了,今天正好开开荤!” “还好魔君大人去了不周山,老子今天差点被你这臭娘们整死!” “呜呜!!”秦姣满脸是泪,努力发出声音,却只能绝望地在雪地里挣扎,血从身下涌入,浸入厚厚的积雪中,她痛得快要死去了。 意识快要崩断的瞬间,好像有什么溅上脸颊,秦姣睁大眼睛,看见面前的魔表情定格在最后一瞬,然后“砰”的一声,如烟花炸开,在她跟前化为点点白光。 如同白天汐姮杀魔一般干脆。 秦姣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谢涔之。 月华洒落银丝,衬得肌肤白如霜雪,分明是极其熟悉的脸,眉宇间却携了淡漠睥睨之色,黑眸幽冷,陌生得近乎冷漠。 谢涔之收回方才抬起杀魔的手,慢慢走到她跟前,突然说:“方才他们说,卫折玉去了不周山?” 秦姣咬着牙根不说话。 谢涔之已经确定了怀疑,袖中手狠狠一攥,猛地转身离去。 秦姣警惕地望着他的背影,还没来得及松懈,忽然感觉到他停了下来,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她浑身紧绷,下意识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只见他抬袖,一道白光从她眼前拂落。 秦姣低头,发觉自己换了身衣服。 这是……男人的衣服? 她迟疑地抬手,摸着自己脸,仍旧不善地盯着谢涔之。 他已经害她说不了话了,还要对她做什么? 谢涔之凝视着她,冷淡道:“今夜你冒充我,明日午时,你体内禁制自会解开,你好好与阿姮说清缘由,她不会杀你。” 秦姣一愣。 他说……什么? 秦姣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见谢涔之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一片死寂,徒留低沉的风声犹如鬼哭,在耳边呜咽辗转。 秦姣像是泄了力一般,靠着墙跌坐下来。 空气中残留着极淡气息,虽难以察觉,可身为修仙之人,秦姣如何感受不出,这种气息……像极了那些神族。 明日这三界的天,大抵是又要变了。 第84章 终于将一切全盘托出。…… 汐姮发了一顿脾气, 吓坏了一群魔族,反倒是身边的神族,对此事颇觉好笑。 “打从小殿下回来之后, 倒是极少流露出这般情绪了, 平日里冷静沉稳得像帝君, 总让人忘记你的年纪, 今日这一顿火气撒出气, 才像小殿下该有的样子嘛……”辛合笑吟吟地从屋外探头进来, 又揶揄道:“看来那个凡人女子留不得了, 说来, 上回在蓬莱顶撞小殿下的也是她,三番四次冒犯您,处置了也无妨……” 汐姮坐着不动,闻言抬眼, 皱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魔族既然效忠于她,看守不利便是看守不利, 合该受到惩罚。她杀几个魔族, 一是因为生气, 二是为了震慑这些生性桀骜不驯的魔族, 如此,他们才不会在卫折玉离开之时生出二心。 但是那个女人……汐姮没想杀。 不是觉得不能杀, 是根本没想过要将她如何。 不知为何,昨夜之后,她下意识会排斥这些随随便便取人性命的想法。她本来不是这样子的, 她向来恩怨分明,不喜欢去与人交恶,也不喜欢无缘无故地去害人……可到了如今, 好像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好像只要有谁胆敢稍稍惹她不快,便会立刻被挫骨扬灰。 旁人固然惹她不快过,可事有轻重缓急,只要不是关于天道的事,她又何曾为难过谁呢? 汐姮抬手,手肘撑着额角,用力闭了闭双目。 辛合看出她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倒也不再嬉皮笑脸,慢慢走到汐姮跟前坐下,将手放到她肩上,叹道:“你已经很努力了,这样的结果,已经在我们意料之外了。小殿下,你是我们全族的骄傲。帝君若是知道,他的妹妹为了挽救族人的性命这般努力,想必会很欣慰。” 汐姮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光影浮动,迷茫而沉默。 许久,她慢慢点了一下头,辛合弯起唇角,掠起一丝粲然的笑来,“若是累了,便歇息一日,我们都在这里,你也不必什么都靠自己,要学着依靠身边的人。你看那个鬼都王,不是待你很好么?你不相信很多人,倒是很相信他。” 汐姮抿唇道:“他……虽说有时脾气不好了些,可他救过我很多次,他是真心的。” 龙蛋是他孵化的,斩刑台是他搅和的,续命的灵草是他给的,灵渠剑是他带她去找的。 没有卫折玉的话,她早就死了。 辛合想起昨夜冒死阻止她的谢涔之,又说:“那个谢涔之呢?” 汐姮说:“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真心,可是他从来没有救过我,我每一次命悬一线,却都与他有关。” “他说过不会再辜负你。” “凭什么让我相信?” “他为了你抛下一切,也数次九死一生,你如今又怎么看他?” “两不相欠……就这样罢。” 说什么真心,再多的花言巧语,对已经彻底麻木的汐姮来说,都是多余的。 仅仅只看这二人所做过的事,她也只会选择卫折玉。 辛合没想到她是这样想的,笑着抬手,摸了摸眼前少女的鬓角,“是这个道理,不管舍不舍得,过往有何瓜葛,不适合的便该早些放下。原以为凡尘走一遭,你会动摇心智,却不曾想,你这小幼龙,比我们这些活了几万岁的神都要想得透彻。” 汐姮抿唇一笑。 她笑起来,还是有几分安静灵秀气质,大抵是这个人间在她身上遗留的最后的痕迹,辛合深深地凝视着她,又说:“言归正传,小殿下先前去找谢涔之,大抵是为了天道的事?结果这事儿一发生,您走得这么干脆,是不是忘了天道的事,还要重新去找他。” 汐姮瞬间泄气,“……我知道。” 她坐在这儿发呆,就是不知道怎么折返回去。 她发火倒是爽了,走得无比潇洒威风,头也不回一下,但是现在又凑回去,要么被视为气不过回来找茬的,要么就成了别人打了她的脸,她还眼巴巴地凑回去,怪没面子的。 汐姮一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狐疑地掀起眼皮,看向辛合道:“你应该不是来找我聊天的。” 辛合被戳破,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 辛合这一次来,其实只是想提醒一下汐姮。小殿下年纪小,不比他们活了数万年,她行事手段虽雷厉风行,却还是少了几分成熟稳重,比如这一次,她的确震慑了魔族,还把他们吓得不轻,但是却忘记了这些魔族的秉性,他们只会对她臣服,但是会将阴暗的一面发泄到他们能践踏的人身上。 也就是说,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凡人,以及谢涔之。 若是一不小心弄出了人命,那便不好了。辛合提醒过后,汐姮等天亮就立刻起身,随手抓了几瓶伤药当做借口,起身去找谢涔之,果然在路上碰见了几个魔族在对着凡人发泄怒火,汐姮一出现,他们便立刻收敛老实了。 汐姮快步闯进谢涔之的住处。 果然看见他在里面,她按照辛合说的,把药丢到他怀里去,直截了当道:“先处理一下伤,稍后跟我走,去找出昆仑的天劫石。” “砰——” 瓷瓶没被接住,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汐姮皱眉。 汐姮对面,秦姣浑身紧绷,掩在袖中的掌心满是冷汗。 打从她变成了谢涔之的样子,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暂时撑下去,她惴惴不安地在屋子里坐了一夜,眼看着天色渐亮,离障眼法消失的时间越来越近,还没想清楚是坦白还是强行装下去,便被被这破门而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一看见汐姮,第一反应就是害怕,还没做出反应,就看见汐姮朝自己扔了药瓶。 秦姣原本是能接住的。 可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下意识抖了一下,手上原本接住了这瓷瓶,却没能握住。 看着滚落在地的瓷瓶,以及汐姮微微蹙眉的神情,秦姣心底一沉。 她暗暗叫道:“完蛋了。” 谁知下一刻,汐姮忽然朝自己走过来,很自然地弯腰把瓷瓶捡起来,嘲讽道:“突然想起来,你废了右手,左手也断了根手指,倒是个连瓷瓶都接不住的废人了。” “成了废人,还要与仙门中人私下牵扯不清。” 汐姮一边嘲讽,一边抓起秦姣的左手。 秦姣浑身紧绷,无法说话,只能垂着眼睛沉默。可这副模样落在汐姮眼里,仍是那副冷淡从容的样子,一如从前。 汐姮不想与他再浪费时间。 她只想快些结束昆仑的事,然后便去与赤言和卫折玉他们会合。 “昨日辛合给你送了神族的药,按理说,你的左手应该恢复了。”汐姮扯开他的衣袖,看了看他的手,看见上面的伤痕,她伸手去碰,面前的人却猛地抽回手,冷淡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姣一边大着胆子甩开汐姮,一边冒着冷汗,心道这障眼法哪里经得起触碰,满脑子只有“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可是方才汐姮靠近她的时候,秦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现在假扮的人,是谢涔之。 以谢涔之的视角看汐姮,很奇怪,明明这公主看起来还是很可怕,可是又好像不太一样。 如果说,秦姣眼里的汐姮是高贵冰冷的,令人畏惧臣服,那么此刻的汐姮,分明显得有些恼,态度也不好,举手投足却又如此熟稔自然。 他们相识相伴的日子,是这么的长。 就算反目成仇,两不相干,可独处之时,还是原形毕露。 方才汐姮靠近的一刹那,秦姣闻到她发间的香气,想起谢涔之身上,好像也曾有过类似的冷香,他们似乎喜欢同一种气味。 所以他们曾经……应该感情很好吧。 秦姣心里五味杂陈。 她紧接着又觉得困惑,昨日汐姮显然是有些误会了,谢涔之断不可能说出真相,那么,这个神族公主方才提及昨日之事,为什么看起来完全不生气?好像也没有误会她和谢涔之的事? 为什么不误会呢? 她是太笃定没有此事,还是全然不在意? 秦姣心底一片冰凉,思绪混乱,像是一团乱麻——死到临头了,她还在可笑地猜测汐姮和他之间的事。可除此之外,她还能想什么呢?她根本无力反抗,她迟早露馅,接受审判。 汐姮此刻突然不再说话,那双上挑的锐利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目光尖锐得几乎刺穿她。 许久,她冷道:“你不是谢涔之。” “谢涔之呢?” 果然。秦姣想,再相似的伪装,也瞒不过最了解对方的人。 秦姣惨然一笑。 她低下头,缓缓跪下,做出一个臣服的姿势,终于能将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第85章 北荒帝君陨落。 落雪绵绵不绝, 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屋内烛火噼啪一闪,衬得汐姮的侧脸明灭莫测, 神情愈发的冷。 她没有让秦姣下跪。 顶着谢涔之的那张脸, 她也看不得那张脸做出这种怯懦的神情。 汐姮狠狠闭目, 猛地拂袖, 眼前熟悉的容颜如镜面般瞬间破裂, 露出属于秦姣的那张苍白小脸。 秦姣抬起双手, 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 确认自己变回来之后,还来不及欢喜,便见汐姮突然抬手,右手掌心对着她, 她立刻痛得惨叫了一声。 “啊!” 汐姮眼底金光闪烁,双眸一阖, 神识顺着那股神力, 瞬间侵入秦姣的颅顶。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急速闪烁而过。 她看到蓬莱, 身披枷锁的谢涔之, 却能使出法术反抗前来挑衅的秦姣。 ——他不是全身修为都被她封住了么? 汐姮微微蹙眉,心中冷笑, 谢涔之果然又在骗她!他总是如此,防不胜防,每次当她以为他这次是真心之时, 他总能对她留一手! 紧拧的眉心透出几分清晰杀意,她压抑于心头的怒火又再次腾起。 她本以为接下来,会继续看到谢涔之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 继续寻机对付她。 谁知画面一转,是昆仑山。 是她独自闯昆仑山杀镇山灵兽的时候。 秦姣眼中的他,异常冷峻寡言,只是偶尔会抬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眼中透出几分无奈与忧虑,更多的时候,他是在闭目养神。 只有在她浑身是血地回来之时,他站了起来,但只是目送卫折玉将昏睡的她抱了回去。 秦姣眼中的谢涔之,侧颜异常失落。 他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汐姮都记得,他当年太不可一世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天下无论人妖魔,都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汐姮从前还是谢姮的时候,就曾想知道,他会不会有这样失落的时候。 可没想到,她居然是从旁人的记忆中看见的。 原来他真的也会如此。 他会在落寞至极之时,仍被卫折玉叫去为她看伤,可是在她醒来之前,他就孤零零地被赶了出来,她只知卫折玉一直在贴身照顾她,却不知道谢涔之来过。 原来他也会有付出却不被知道的时候。 汐姮嗤笑一声。 当年她为了他,在禁地里受重伤,忍着一身伤去给他送灵草,可他却说不需要,原来真是天道好轮回,他在旁人眼中的狼狈,都被她一一看见了。 汐姮还没来得及嘲讽上几句,下一瞬,嘲意却凝固在了唇角。 这是一个雪夜。 漫天大雪,满头银丝。 汐姮浑身一震,寒意陡至心底。 这是谢涔之?! 他何时变得满头白发?还有这气息,分明已经不像人族…… 汐姮瞪大双眸,透过记忆中的秦姣,死死注视着那幻影中的男人,却看他突然回头,浑厚的气息如排山倒海,将秦姣击飞出去。 他的眼睛很冷,容颜苍白如雪,整个人都是冰冷的。 像是从雪中走出的修罗。 他亲手封了秦姣的声音。 他要杀秦姣灭口,却被汐姮撞见。 他又在魔族手中救下被欺辱的秦姣,可是却再也不继续伪装了。 可是为什么他不装下去了? 汐姮抽回手,眼前的女子蓦地回神,昏倒在地。 汐姮站在原地,眼神惊疑不定,袖中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许多意想不到的信息交杂在一起,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谢涔之……”她呢喃着他的名字,强行定了定神。 他到底要做什么! 骗她便罢了,可那一头白发又是怎么回事!他从一开始就在装,背负那么多屈辱来伪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他瞒她多少事,现如今,他又要去了哪里? 就在此时,屋内门突然被急促地叩响,有个神族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小殿下!不周山似乎是出事了!” 不周山?! 汐姮眼皮一跳,眼底瞬间腾火,“你说什么?!” 那神族喘了口气,继续道:“方才赤言用传音铃联系我们,不周山突然来了强敌,那人修为极其强大,虽尚未正面看到是谁,可那熟悉的气息……赤言说,像极了天衍神君。” 话音掷落耳边,犹如惊雷炸响,将人轰得险些晕过去。 汐姮心底一片冰凉。 “他果然……去阻止了。”汐姮抬手,掌心赫然出现一把赤金神剑,嗡鸣不止,犹如龙鸣,她握紧掌中剑,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 - 从昆仑到不周山,需要一段时间。 她晚了半日才发觉不对,所幸的是她原形乃是烛龙,穿云破空,三界之中速度最快,可瞬息飞至不周山。 汐姮急急赶到时,只见下方一片乱象。 她立刻用神识探寻四周一切,果真感觉到西南方,有一股不同于所有神族的陌生气息。 是他? 汐姮拔剑冲了过去。 她想当面问清楚,他要做什么,与她挑明了便是!何必玩这种阴险的把戏! 他大可和她杀个你死我活,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她从没觉得自己做的是正义的,她只能选择保护族人,他大可全都冲着她来。 可汐姮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只来得及挥剑救下正在被无渠剑追杀的神族们,这把威力可弑神的上古神剑,在没了主人之时,根本不是汐姮的对手,立刻被汐姮一掌拍到了石壁上,在石壁上拼命发颤,像是要挣脱出来继续和她打。 “是小殿下!” “这把无渠剑……难道是天衍来了?” “您亲自过来,难不成是昆仑的天劫石已经灭了?” “……” 那些声音在耳边乱糟糟的,汐姮喘着气,只顾着四处寻找谢涔之的踪迹,却根本没有发现他。 他没有在这里,那他还能去哪里? 他现在对她来说,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他无论去了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未知的危险,如果她没有追上他,他都可能伤害她身边的人。 汐姮转身又要走,在半空中飞了一半,却突然一股尖锐的疼痛扎进心口。 浑身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干,她疼得抽了口气,没控制住气息,整个人往下坠去,半空中有人把她一接,稳稳落在了地上。 烈焰如火,玄金赤瞳,是赤言。 疼痛还在蔓延,汐姮痛苦地弯起腰,赤言用力扶着她的肩,四周的神族俱都惊呼一声,急急涌了过来,都焦急地看她如何。 “怎么突然掉下来了?” “是不是受伤了?这把剑阴险得很。” 赤言垂着双目,用力抿着唇,他突然知道了什么,此刻头一次如此沉默地不说话,只用力地扶住怀中的小姑娘。 许久,他听到她虚弱地叫了他一声。 “赤言……”她小心翼翼地,像是突然迷茫无助,问他:“我心口疼,是不是哥哥他……不太好?” - 北域最高的灵台之上,谢涔之已与北荒帝君下了第三局棋。 “茶饮三杯,棋下三局,便该散场了。” 两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相对而坐,皆是天下最美的神祗风姿,只是一个虽力量已至崩溃,那浩瀚的神力仍支撑着四面八方的北域地界,而另一个,虽虚弱犹如凡人,却沉稳冷静,气场不输分毫。 北荒帝君玄缙执起一颗白子,最后落下一子,拢袖淡道:“万年前,君与吾父这般下棋,一局之后,便是反目成仇,杀我神族无数,可曾后悔?” 谢涔之道:“天道灭神族,是命定之势。” “君便顺应这大势?” “我谁也不顺,可惜,北颜始终无法理解。他意欲强行抵抗天道,可终究难挡此劫,可谁知,真正破劫之法,是在万年之后?” 玄缙抬起眼睛,威严又冷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眼前这个人,既是天衍,又不是。 玄缙亦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当年北颜帝君执掌天地,玄缙唯父命是从,父君在他眼里,威严而强大,乃是这世间最强的神,而这样让玄缙可望不可即的父君,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这位天衍神君。 玄缙当年对天衍亦是尊敬的。 父君威严公正,他比父君更令人畏惧,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甚至,连许多神族都不及他半分无情。 直到天衍杀了神族,玄缙才开始恨他,他拼尽性命和二弟一起护住尚未出世的妹妹,二弟魂飞魄散,玄缙忍着锥心之痛,战至力竭,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世事当真难料,当他终于成了父君那般的神族之主,天衍的元神却与无渠剑灵合二为一,成了如今的谢涔之。 玄缙在汐姮的记忆里见过他。 他妹妹在人世间两百年的劫难,都是来自于他。但他,只能从记忆里看到表面上的皮囊,在今日见面之前,他都未曾认出这属于天衍的一半元神。 沾染凡尘的天衍,为情所困。 还是为了他的妹妹。 那些凡人等待着天衍的重生,用凡尘之心控制汐姮,让她爱上这世上最无情的天衍,受尽了磋磨,可到头来,天衍终究成了谢涔之,成了最有情之人,不再愿意拔剑弑神。 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许久,玄缙淡淡一笑,如云广袖拂过杯盏,举起手中的酒杯,“一万年不曾饮酒,再饮一杯罢。” 他的时间到了。 谢涔之凝视着他,也抬起酒杯,仰头与他对饮一口,淡淡一笑,“多谢。” 玄缙凝视着他,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将手中白玉杯掷下,拂袖起身,满头披散的银发与白衣融为一体,迎风而动,而他周身浮现淡淡的白光,像是无数纷飞的萤火虫,向四面八方散去。 北域的天空逐渐便得灰暗,四面八方的结界开始瓦解。 银河倒流,神力形成无底的漩涡,环绕着二人。 玄缙闭目,嗓音冷漠,“吾妹应当感应到了,你走罢。” - 谢涔之走后,玄缙俯视着面前的整个北域。 黑暗,荒凉,冰冷。 这才是北域本来的样子。 这里原本是没有神族生存的,因为神族迁徙而来,他以神力覆盖北域,支撑了全族万年来的生存,可逃避,终究不能拯救所有人。 他还记得妹妹幼年时,总是闹着要离开这里。 小烛龙生性爱火,不喜冰冷,她穿着火一样的红裙,偏要去人间。 “哥哥。”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袖,他走到哪儿,她便跌跌撞撞地跟到哪儿,一路都在不甘心地朝他撒娇,“哥哥带我出去玩好不好,你这么厉害,我们只出去一会儿,一定会没事的。” “凡间的人也不全都是坏人,我就认识一个人,还是他把我孵化的!” “哥哥你看看我呀,你快答应我好不好?你如果肯答应我,汐姮今后肯定好好修炼。” “我再也不欺负赤言啦。” “哥哥!” 她很聒噪,他不堪其扰,无奈地转身,正好看见她满脸希冀地望着自己,一对龙角还没学会彻底收回去,小手抓着他的衣摆,恨不得爬到他身上来撒娇。 整个北域,眼睛最纯净最明亮的,便是他这小妹妹。 那时他不答应她的请求,她会故意闹脾气给他看,摔东西故意消失不见,可没一会儿,她又灰溜溜地回来。 “哥哥,我不太开心。”她小声说:“你抱抱我,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这丫头到底还是懂事的,不会故意给他添麻烦。 他若被神力反噬,小姑娘感受到异常,还会偷偷摸摸地钻进殿中,爬到他的膝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认真道:“我陪着你。” “虽然赤言对我很好,每天还有青羽他们陪我玩儿,可是我还是最喜欢哥哥。” “等我一千年,我就能为你分忧了。” 她将温暖的脸颊贴上他的脖颈,用烛龙天生的温暖,为他驱走一切寒意。 很可惜。 可惜她在他身边的日子太短,神族的生命这么漫长,日子却一下子到了尽头。 接下来的痛苦,需要她独自承受了。 玄缙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他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整个北域的神族都感觉到了异常,化为原形在天空中不断地哀鸣,可没有人前来打扰他的陨落。 直至他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哥哥!” 落地的火凤凰化为人形,恭敬地在远处俯首,他身边的汐姮脸色惨白地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来。 玄缙转身。 汐姮看见他的刹那,一颗心猛地下坠,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死死盯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你……为什么……” 她料想了无数画面,她觉得这是错觉,上次她的心口也是这么疼,可是哥哥只是虚弱而已,并没有要陨落的迹象,她觉得这一次一定也是如此,哥哥一定还会在的。 即使看到崩塌的北域结界,她也仍然坚信,他不会出事的。 他在她眼里,永远这么强大,只要有哥哥在,她每次自我怀疑、感到疲惫的时候,都觉得没什么,因为她是在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在呢?明明约好的,他会永远做帝君,她永远做他庇护下的小公主。 汐姮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像是在梦游一样,又呆呆地问了一遍:“你是要离开了吗?” 玄缙看见她满眼迷茫和无助,亦觉心疼万分。 他沉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朝她招招手,汐姮迟疑地上前。 玄缙抚摸着她的发顶,“还记得么?神族要毁灭天道,是因为不信天命。既然不信天命,你便要相信,哥哥还在你身边。” 她固执地摇头,“可是,你就是不在了。” “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是不是和谢涔之有关?”她抓着他的衣袖,说:“如果是他,我去杀了他,你会回来吗?如果我现在就灭了天道,你是不是就不会消失了?如果我——” 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说不下去了。 她知道,都不可能。 离开的人,怎么还会回来呢?她最终,也只是寻到了二哥哥的一缕残魂,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她眼睛通红,像是弥漫着暗红色的血,心底乱糟糟一片,一根弦崩在脑中,发出尖锐的嗡响,眼前天旋地转,黑暗要将她淹没,拖入无底深渊。 为什么呢…… 她都这么努力了,她从来都不喜欢杀人,她讨厌做不择手段的人,她最深切的愿望,只是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 汐姮死死咬着牙,固执地低着头,脸色隐在一片灰暗中,只是拼命地抓着他。 “别走……” 直到她感觉到头顶一轻。 那只放在她头顶的温暖大手消失了。 风一吹,什么都没有了。 第86章 她开始害怕了。 汐姮愣神了很久。 直到风停了, 结界不见了,四面都是黑暗,她仰头站在黑暗中, 手还是保持着那个抓着什么的动作。 她的神情, 从迷茫, 到痛苦, 最后, 什么表情都不再有。 停在空中的手缓缓攥紧成拳, 她垂着头, 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 “小殿下……” 身后, 有人在轻轻叫她,落在她耳边,像是极其遥远的嗡嗡声。 她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还是站在那里, 鬓边垂落的碎发挡住了神情,黑暗几乎将她的身影吞没。 后面来了很多神族。 所有人都站在远处, 默默忍受着悲怆, 目睹着帝君的陨落。 只剩下小殿下了。 她已是世间最后一只烛龙。 他们静静看着她倔强孤寂的背影, 想上前说什么, 却都不知从何说起——他们早在万年前就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可对年幼的小殿下来说, 这是她第一次失去自己最在乎的亲人。 她现在平静得有些可怕了。 也不哭,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 让人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赤言垂落身侧的双手攥得死紧,手背青筋崩裂,眼底只有无尽的沉重与心疼, 许久,他走上前,在她身后停下,看到她颤动的双肩,不禁放轻嗓音道:“如果很难过,不要忍着。” “你今后还有我们,整个神族都是你的家人,你的家还在,将来的事,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赤言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可虽是这样安慰着,他也知道,她无法接受。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会不明白她倔强的性子? 可手放到她肩头的刹那,赤言就愣住了。 她好烫。 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不正常的体温。 赤言眼皮一跳,立刻察觉到了不对,连忙绕到她面前来,又是一惊,“你——” 他原以为她是在默默地哭。 可她没有哭。 她的脸色苍白犹如纸,只有一双赤红的眼睛,弥漫着浓重的血丝,又凄惶又痛苦。 她在发抖,抖得厉害,眼底的恨意却越来越重,融入这沉沉暮色之中,眉心的火纹在不住地燃烧,四周弥漫着灼热的玄火,吹动着她散落的黑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她死死盯着虚空,即使赤言挡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神也犹如凝固一般,又执拗又可怕。 “汐姮!”赤言连忙握住她的双肩,“你快醒醒,不要走火入魔!” “我们都还在,帝君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还小,将来还有很长的日子,你是我们神族的公主……” 她的视线缓缓上挪,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他看不到了。” “什么?”赤言没有听清,皱眉看着她。 “他看不到了!” 她这一句几乎是歇斯里底的吼出来的。 她猛地抬手,狠狠拂开了抓着她的赤言,后退一步,她的眼睛里全是血色,不住喃喃道:“说什么这样的话,他根本就看不到了!他答应我,说不会死的,但是他食言了,为什么你们总是食言,每次我都相信了,可是被骗的总是我……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把手放到心口,这里,她原本谁也感受不到,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至亲,可是如今,空荡荡的一片。 这里曾有一颗心,也被撕裂成了两半。 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努力了。 她已经很拼命了,她日夜筹划如何毁天劫石,在人间做十恶不赦的恶人,她还杀了很多人,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用,她距离自己想要的越来越远,即使最后她能让所有人都活着,可是哥哥就是不在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周围的玄火越烧越旺,如同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她站在火海里,突然握住了那把流昆剑。 汐姮低头看着冰冷的剑锋,眼睛里的光越来越冷。 是谁害她一再失去? 是谁杀了她哥哥? 是谁! 她要杀了那个人! 全都去死吧! 她神情恍惚,握紧手中的剑,突然崩溃地尖叫一声,转身便跑,像是失控了一般,周围的神族预感到了不对,连忙冲上前来要拉住她,可是他们晚了一步,只眼睁睁看着她化为一只巨大的烛龙,带着无边玄火冲天而起。 火光又重新照亮了北域的天空。 火势还在蔓延。 眼看着她要冲向人间,说不定要做什么疯狂的事,赤言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道:“快!拦住小殿下!别让她离开这里!” 四周的神族立刻冲天而起,将这四周团团围住,抬手施法。 四面八方的神力结成网,将来路封住,可这如何能阻止得了汐姮?烛龙猛地摆尾,张嘴喷火,无形的神力如巨浪拍去,将拦路的神族震开。 “啊!” 神族的惨叫声让她的动作一滞,可是无尽的恨意又席卷了全部的神智。 她要报仇。 她只是想报仇而已! 为什么不让她走! 汐姮不想对他们下手,可是他们拼命要将她留在这里,很多人在喊她,叫她停下,她脑子乱糟糟的一片,耳畔只有尖锐的耳鸣声,随着神力地使出,她越来越控制不住气息,摇摇欲坠。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这一切真没意思,无论是做神,还是做人。” 还有个声音对她说:“你再也没有哥哥了,你做人的时候没有亲人,就算找到亲人,也不能在他身边长久。” “如果不是你当年淘气去了人间,又在人间遭遇了那么多,说不定哥哥还能活得更久。” “你以后只能重复你哥哥的命运,一辈子被困住,不过这又有什么呢?你本来就没有心,你就是为了神族而诞生的罢了。” 她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偏激,已经从恨别人,变成了恨自己,体内的神力也越来越紊乱。 “不行。”赤言狠狠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化为凤凰朝汐姮飞去,一声长鸣之下,羽翼拍出一股道红光,直直袭向汐姮的后心。 汐姮心神不定,硬生生没有避开。 她痛得眼前一黑,往下坠落,携着玄火烛龙的轰然坠地。 赤言心疼地看着她。 “你这样下去,只会被心魔侵蚀神智,听话,好好睡一觉,冷静下来。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赤言……”她不甘地叫了一声,在地上摆了摆尾,挣扎着想要重新飞起,却终于还是昏死过去。 - 以众神之力,北域四面重新布下了坚固无比的结界,只为了困住他们的小公主。 其实对于这一日,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汐姮,她本就默默忍耐着一切的压力,北荒帝君的死就像是最后一根崩断的弦,让她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 那只烛龙静静地躺在平地之上,眼睛看着虚空,一动不动。 她甚至都不变成人形了。 赤言让神族的医官过来为她疗伤,辛合急匆匆赶来,看见汐姮身上的伤,气得直接冲去找赤言,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怎么还动手了!小殿下本就年纪不大,冲动些又如何了,帝君都不曾打过她,你居然还敢伤她!你疯了不成!” 辛合骂到此,声音渐小,透出几丝哽咽,“……帝君才离世,连你都这么对她,岂不是让她更难过。” 赤言垂头道:“当时情况紧急,无可奈何。此事之后,我自会去请罪。” 辛合握紧了拳头,极想揍他,但忍住了。 赤言说:“无论如何,人间是断不能去的,如今天衍恐已觉醒,天衍的实力……你我应当知晓,万年前他便是最无情的神,即便他从前是谢涔之,也绝不会对小殿下手下留情。她这样贸然冲过去报仇,只会是白白送死。” 辛合眼底腾火,嗓音骤然拔高:“所以,你就让她先躲在此处?天衍神君若想杀她,根本不必等她去人间,便能自己来这里对付她!” “我知道。” 赤言又重复一遍,“我知道。” “如果天衍敢来,我一定会护住她,神族虽已远不及从前,可是拼死一战,未必就会输给他。” 辛合沉默不言,拂袖而去。 而那条烛龙,还安静地躺着。 青羽抚摸着她的龙角,温柔道:“小殿下,等你的伤好了,再去报仇好不好?你从前最听帝君的话了,他的确不在了,可是,帝君心疼他的妹妹,这么多年来,但凡你难过,他多心疼啊。” “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青羽来了又走,汐姮尝试撞了撞结界,可是仍旧没有什么力气。 她喘息着,尖锐的龙爪在地上刨出纵横交错的痕迹。 背上的伤口愈合了,她昏昏沉沉,睡着了又醒过来,可是还是感觉是在做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知道,他们都是想保护她。 她也没有怪过赤言,如果他不选择下伤她,她也许会伤害同族。 可是,汐姮现在真的怕了。 她怕失去了哥哥还不够,接下来她还会失去更多的人,方才安慰她的青羽,不放心她的赤言,还有那么多人……她只要想想,就觉得要崩溃了。 她自认不如活了几万年的同族们,他们能将离别看作天命,能从容处之,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接受再失去谁了。 一个也不能。 她甚至想,如果她能和天道同归于尽就好了。 这样消失的只有她,她就不会再失去了。 她不想,也不能,被困在这里,让他们保护她。 汐姮闭上眼睛,继续假寐。直到某日,她感觉到青羽赤言都刚走,体力也恢复了许多,便挣扎着变为人形,她握紧流昆剑,对着四面八方如同铁壁般的结界,狠狠劈了下去。 轰—— 结界颤动了一下,却还是纹丝不动,汐姮不甘心地抿紧唇,又狠狠劈了好几剑。 轰轰轰轰…… 结界只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她身子晃了晃,握着剑的手又有些无力——这动静绝对会引来他们,她这样下去,绝对又逃不出去,正待她不知如何时,眼前那条缝隙却如蛛网般往四周蔓延,裂缝越来越大,像是有谁在外面撞击结界。 她呆呆地看着。 轰然倒塌的结界外,那黑衣少年朝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一副得意至极,又故作不耐烦的样子。 “还不过来。”卫折玉说:“你要做什么,我陪你去。” 第87章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来帮…… 北风呜咽, 来自北方的寒意吹不到四季如春的藏云宗。正值入夏,蝉鸣声此起彼伏,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 明月高悬, 照亮了重重山路。 一场灾难之后, 人间暂归久违的宁静。 北荒帝君陨落, 神族失去君主, 几乎全部撤离, 只剩下部分妖魔肆虐, 据闻, 当日一道银光坠落,谢涔之手持无渠剑现身,通身神力萦绕,威压铺天盖地, 不过挥手之间,便将不周山等地的妖魔悉数化为灰烬。 这位卧薪尝胆至今的藏云宗宗主, 终于选择了拔剑。 原本那些唾弃辱骂他的宗门, 那些企图借机想要夺走藏云宗仙门之首地位的宗门, 那些早已投靠神族的宗门, 眼见着局势又变了,又立刻转变了态度, 从不屑一顾变成了毕恭毕敬,比谁都显得殷勤。 他们连夜带着宝贝上藏云宗,想再次投靠, 发觉藏云宗全宗关闭山门已久,又猜测谢涔之许是在不周山,连夜赶了过去, 并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当初是如何如何被逼无奈,实则暗中痛恨汐姮已久云云。 很快,原本分崩离析的修仙界,俱都同心协力,以谢涔之马首是瞻。 只是他们好不容易亲眼见到了谢涔之,在下方恭恭敬敬地说话时,却迟迟不见谢涔之开口。 有人实在好奇,忍不住悄悄抬眼望了一眼。 男人广袖垂落,衣袂上绣着繁复金纹,墨发雪颜,仅仅立在那处,便显得冷清而高贵。 长眉舒展,那双漆黑双瞳,敛着玉一般的冷意。 冷漠。 又不尽是冷漠。 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像是数万年的天地之主,冷眼俯视着世间蝼蚁般的漠然,他看着他们的眼神,不像是看着活生生的人。 似乎感觉到了这缕不加掩饰的目光,他突然抬睫扫来。 一股寒意陡至心底。 那人内心为之大震,猛地垂下头,连呼吸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这绝不是之前那个藏云宗宗主! 听闻神剑认他为主,只有他能阻止汐姮,而他原本就与天道有所牵连,难不成,真的如传闻那般,眼前这位是万年前杀了无数神族的天衍? 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当初在蓬莱时,在场的仙门亲眼目睹神族唤他天衍。 这般一看,定是如此。 那人心跳如擂鼓,越发毕恭毕敬,待到身侧的万剑宗掌门说完话,便连忙恭敬道:“不知您接下来打算如何?若此番能彻底杀了汐姮、击退神族,无论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在下!我等宗门定竭尽全力听您调遣,万死不辞!” 在场几人中,除了这些自己寻过来的宗门外,只剩下不周山的几位仙使,以及藏云宗的长老齐阚和右尊使殷晗。 齐阚和殷晗听到“杀了汐姮”四字,脸色都不太好看,俱强忍着什么都没说。 谢涔之冷淡道:“他们只会卷土重来,守株待兔便是。” 几位宗门掌门退下,不周山的几位仙使又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此次若非神君亲自出手相救,不周山数千弟子必无一幸免,神族的力量非我等能抗拒,那魔族的鬼都王……力量又变得极为骇人,仿佛一个怪物……” 谢涔之问:“天劫石如何?” 四下沉默,其中一位仙使痛惜道:“是我们无能,天劫石被那鬼都王毁了一半,剩下一半,灵力已远不如前。” 他们至今都觉得奇怪。 那天劫石乃是支撑整个地脉灵力的基石,力量蛮横霸道,连汐姮都不敢贸然行动,更遑论这些妖魔?他们当时急着抵御外敌,以为天劫石不会有事,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鬼都王居然敢碰天劫石。 他何止碰了它,他还毁了它! 当时天道被惊动,十三道天雷劈下,天劫石的力量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却还让这魔头给逃了。 这是假的吧? 这鬼都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那几个仙使想到当时的场面,至今都觉得像做梦,越发懊恼,谢涔之淡声解释:“鬼都王体内流着谢家血脉,他能冒充我靠近天劫石,并非不可能。” 多余的没有再说,那几个仙使提了一下近日为谢涔之接风洗尘之事,得到默许之后,便退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许多日,许多仙门陆续赶往不周山拜见天衍神君,只是不周山失去了天劫石,灵气已不及从前,护山大阵无法开启,四面重新布下了无数天罗地网,只允许少数修为高强之人通过。 入夜,万籁俱寂。 不周山最高处的万星阁伫立黑暗之中,飞檐重重叠叠,映着无数灯火,琉璃碧瓦光彩夺目。各大山峰俱燃着无数灯火,亮如白昼,犹如暗夜中匍匐的火凤。 时不时有弟子提着灯笼,一路说说笑笑——在历经这些劫难之后,如今的局势于他们来说,便是值得庆祝的久违转机。 “我觉得我们已经不用怕了!不用等很久,陵山君一定能杀了那些神族,万年前他们就不是对手,现在肯定也不是对手!” “那北荒帝君不是刚死么?死了个最厉害的神,我们更不用怕了!” “一时半会,谅他们也不敢再来。” “……” 这几个弟子正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感觉后颈一凉,便倒地昏死过去。一股浓郁的魔气控制着他们,让他们重新睁开眼,呆滞地往前走去,如同行尸走肉。 他们一路往前,直到来到万星阁外,直直要撞门往里闯,守门的弟子横剑拦着他们,厉声道:“天衍神君住在里面,无事不得打扰!你们是谁派来的?” 他们齐齐倒地不起。 一股魔气突然蹿了出来,飞快地冲入紧闭的门扉之中,引起一片惊叫声。 “有魔族入侵!” “快抓住它!勿让妖魔惊扰了神君!” “它闯进去了!” 阁楼之上,谢涔之正闭目冥想,无渠剑安静地守护在身侧。 魔气袭来刹那,无渠剑率先震动,一缕莹白剑气犹如银丝,只在瞬息之间将魔气绞杀。 只是傀儡。 无渠剑白光大盛,更多的剑气犹如有了生命,急速往魔气来的方向游走,只在瞬息之内,便锁定了幕后之人的方位。 身侧无渠剑“唰”地出鞘,已经追踪而去。 只是很快,无渠剑似乎遇到了什么劲敌,剑气震动,原地打坐的谢涔之突然睁眸,冷冽目光犹如利剑,穿云破空而来。 他消失在原地,下一刻,身形出现在黑暗的树林中,握住剑柄,从空中缓缓落地。鞋底踩中枯枝的刹那,无数铺开的枯枝落叶下骤然有光升起,透过万叶缝隙,刺目耀眼,重重叠叠。 “哗啦——” 落叶尘土被吹开。 这是无数道符咒叠加而成的阵法,在脚底飞速旋转。 是一道杀阵。 谢涔之站在原地,冷静地打量着四周。 四面八方黑雾笼罩,这是魔族瘴气,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千里,就算是在不周山的地盘,由于瘴气的主人太过强大,也极难被发现。 很显然,是埋伏。 谢涔之能感觉到四周的灵气在被迅速抽走,体内的灵气受到了抑制,而越来越的魔气聚拢了过来,随着脚底阵法的运转,天上的星月逐渐被黑雾遮挡,混乱的风声扰乱听觉,无法再判断任何方位。 “咻!” 一道白光朝他后心射来。 谢涔之侧身抬剑,轻轻一挡,剑身一挑,“铛铛铛”打落了更多射来的暗箭,手腕随意甩了个剑花,利落地插剑入鞘。 “此等阵法,无法杀我。” 他嗓音又沉又淡,微带一丝嘲意,“为何不现身?” 声音穿透黑雾,清晰落入二人耳中。 重重瘴气之后,卫折玉全身尽被黑雾笼罩,他抬着手,越多越多的瘴气朝谢涔之所在的方向涌去。 强行吸收天劫石的部分力量后,他的力量已是增长不少。 这瘴气素能迷惑人心,若是平时,对神族定是无用。 但是谢涔之所站处的那大阵,是汐姮亲自用神力埋伏下的。 她和谢涔之力量相生相克,以她的力量去与谢涔之抗衡,卫折玉便能趁机用瘴气迷惑他的心智。 卫折玉上方,汐姮凌空而立,掌心相合,掌心玄火涌动。 即使她听到了谢涔之的声音,眉峰也丝毫不动。 “我不会正面和他打。” 来之前,汐姮无比冷静,亲口告诉卫折玉:“他现在如此高调,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不周山,如果我再冲动一些,大概就真的如了他的意,中了他的计。他知晓我从不忍气吞声,一定这般算计的。” 这次她偏不。 她要找他报仇,但她这一次,会很认真。 她会惜命的,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为了身边的人。 汐姮想到什么,突然垂眼,瞧了一眼卫折玉。 她没想到卫折玉会来找她。 她猜谁会来,唯独没猜到是他。 卫折玉是那种为了别人铤而走险的大好人吗?他不是。 但是他总是这么对她。 结界倒塌后,她看着结界外的少年,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如此意外,又理所当然。 好像除了他,现在也不会再有谁,会来闯神族的结界了。 明明那么拼命地要砍破结界,结界倒塌之时,她却看着他发愣,卫折玉等得不耐烦,走过去直接抓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冷笑着骂:“一群没用的蠢货,天罗地网不留着对付谢涔之,倒是把你困住了!我看今日,谁还能拦着你走!” 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久不听她说话,突然扭头看她,“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卫折玉……” “嗯?”少年挑眉。 看她这么恍惚的神色,他不解地皱眉,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汐姮原本想说,她要一个人去报仇,不想让他一起去。 可是感觉到头顶的重量,与哥哥临别的回忆又被勾起,话一出口,却成了一句带着委屈的“我哥哥死了……” “卫折玉,我没有亲人了。” 卫折玉敛了笑,垂眼,漆黑的眼珠子沉沉地看着她。 汐姮盯着脚尖,自嘲地笑了笑,又开始觉得这话多余——卫折玉当然知晓了此事,否则他不会来找她,她现在对他说这些,又能怎样呢? “嗯。” 就在她沉默时,他突然点头“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说:“没事,我也没有亲人,我陪你。” 第88章 “我要你,重新装入一颗…… 树林深处, 黑雾越来越浓郁,遮住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倏然, 一道银光疾射而来, 犹如黑夜里一道刺目闪电, 噼里啪啦犹如雷霆电光。 “小心!” 汐姮侧身, 脖子与那道光擦过, 一缕断发从空中飘落, 又在她掌心的火焰燎成灰烬。 她抬起食指, 碰了碰脖颈, 能感觉到一丝刺痛。 谢涔之察觉到她的方位了。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拖延了。 “卫折玉,退后。”汐姮冷声提醒,双手一合, 掌心红光大盛,三指并拢, 手腕一转, 右手对着天空抬起, 无数道红光包裹着流昆剑, 赫然冲向天空。 强劲的灵力刮起的风,一波又一波地卷起四周积压的乌云, 形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玄火为引,逆转阴阳,引上古玄雷, 斩杀世间万物。 金光如浪,如同烈阳升空,是流昆剑的剑气, 也是玄缙的本源神力。 红光如血,是上古烛龙的玄火。 天上像是破开了一道窟窿,就在谢涔之所在的上空,一波又一波的亮光与黑暗交错,一声声闷响犹如重锤击鼓,震耳欲聋,酝酿着一道绝世神罚。 换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神族,都挨不过这一击。 ——她要杀了他! 汐姮猛地挥手。 “轰——” 天地间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平地震起一道白光,顶着天地间的那道金红电光直冲而上,刹那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山林草木尽数折断,这座山头开始剧烈晃动。 如此惊天动地的景象实在是世所罕见,无疑惊动了整个不周山,何止是不周山,这一刹那,整个不周山方圆千里的人都被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很快,一定会有人赶过来。 汐姮却丝毫不在意,她抬着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继续在与谢涔之的力量对抗着,双手在虚空中往下拼命地压,因为过于动用力量,加之之前受过伤,血沿着嘴角往下,一滴一滴,染红了洁白的衣裙。 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裙。 哥哥逝去,她不再穿着最喜欢的红色。 她今天,穿着最朴素的白色纱裙,长发用木钗随意挽起,就像回到了从前在人间的时候。 可是她的眼神、神态、举止,都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疯狂的恨意又破出而出,像藤蔓疯狂滋长攀升,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那些强行压下来的冷静又悉数崩溃,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冷静。 “汐姮。”卫折玉纵身来到她身后,狠狠皱着眉,抬手贴住她的后心,“冷静凝神!不要被他反噬!” 一股清冽的气息袭入神识,来自卫折玉,汐姮没想到卫折玉体内居然有这么纯净的气息,还没来得及惊讶,眼前那股冲击她的力量却陡然大盛。 “啊!”汐姮痛得轻叫一声,咬住下唇,卫折玉抬手将她抱住,刚一落地,便看到四面八方的黑雾震开。 瘴气退散,无数脚步声紧随而至。 不周山的仙门弟子,很快包围了这里,摆成一道杀阵,剑锋指着中心的汐姮和卫折玉。 但他们终究是畏惧的,不敢离他们太近,之所以这般有底气将剑锋对准汐姮,是因为他们如今已经有了靠山。 他们的靠山——谢涔之,正缓缓从树林深处走出。 汐姮靠在卫折玉怀里,抬手抹去唇上的血,抬眼,冷冷地看着他。 谢涔之也正打量汐姮。 她今日这装束,让他有些晃神,想起了那些很久远的日子,现在的场面,与当初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同样是她被重重包围着,同样是无法挽回。 谢涔之眸光上移,落到抱着她的卫折玉脸上,黑眸终于凉了一寸。 “你利用谢家血脉,强行吞噬天道之力,终是要付出代价。” 谢涔之的嗓音又沉又淡,声线毫无波动,“肉.体凡胎,不过是自寻死路。” 卫折玉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倏然一扯唇角,唇畔笑意嘲讽,又是不屑、又是厌恶地吐出两个字:“干、你、屁、事?” “你这魔头!死到临头了,还敢如此猖狂!你先前在我不周山杀了这么多人,如今神君觉醒,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四周,突然有人怒声大喝,剑尖指着卫折玉。 话音刚落,汐姮突然冷冷斜眼扫了过来,冷笑道:“杀他?就凭你?”那人被她看得一哆嗦,一时不敢再说话,汐姮又看向谢涔之,像是觉得好笑,轻轻地问:“你是天衍?还是谢涔之?” 谢涔之不答。 汐姮又看向这四周蓄势待发的弟子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你们。我本来是来找他的,不是来杀你们的,可是,你们都在讨论我哥哥死了的事,好像我哥哥死了,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明明杀人的是我,我哥哥没有伤害过你们分毫。” “那又如何?”有人怒声道:“神族既然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又可曾做错了什么?我们自然不恨北荒帝君,若说最痛恨之人,当是你!你才是最该死之人,可惜死的不是你!” 字字诛心,汐姮睫毛微颤,恍惚了一下。 再次抬眼时,她笑,“是啊,怨有仇债有主,有什么可千万冲着我来。” 谢涔之垂目看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他手中的无渠剑见到了仇敌,已经开始兴奋地颤动,催促主人动手。 汐姮往前一步。 “谢涔之,你真的很了解我。”她突然轻轻笑起来,笑容在浓重黑夜里,显得有一丝扭曲骇人:“你太了解我了,所以你能骗我这么久,你故意算计我,让我以为你去了不周山,等我赶来不周山的时候,你却去了北域,要杀我哥哥。” 她一步步往前,越来越靠近他,根本不怕他手中那把无渠剑。 “我现在谁也不找,我只找你。” 她情绪剧烈起伏,眼睛如血,盯着谢涔之,一字一句地问:“是不是你,杀了我哥哥?” “是不是!” 她的嗓音骤然拔高,凄厉无比。 谢涔之将她这副失控的样子尽收眼底,神色却毫无波澜,冷漠道:“是。” “唰!” 几乎是随着他的声音同时发出,她突然朝他冲了过来。 她的手朝他伸来,整个人往前扑去,动作快得如同幻影,掌心出现那柄流昆剑,剑气擦着他的脖子而过,他往后一退,她侧身纵跃一气呵成,手腕一旋,又是极快地一剑,朝着他的面门狠劈而下! “你去死!” “我一定要杀了你!” “铿”的一声,无渠出鞘,和流昆相撞,发出刺啦一道电光。 她的眼底燃起疯狂的光芒,像两簇跳动的火焰,剑气绞杀一切,四周风声沙沙,落叶被灼烧成灰烬。她的招式越来越狠,而他一步步后退,周围震起的神力形成浑厚的气流,挡住灼热的玄火。 气流使木簪坠地,身后的长发齐齐散开,他略一松懈,她突然猛地朝他扑过来。 这一扑毫无章法,他始料未及,被剑锋刺中了手臂。 伤口深可见骨,却在迅速愈合。 她眼睁睁看着,终于难以置信地抬头。 他看着她,“方才设了阵法陷阱都未曾杀得死我,你以为这几招,你能赢?” 汐姮气血上涌,握着剑的手在抖。 “想知道为何你不是我的对手么?” 他也丝毫不介意将缘由告诉她:“我既已觉醒,天劫石已然无用,这天下仅剩的天劫石已被我悉数炼化,纳入体内,你若先前能与我打成平手,如今便不再是我的对手。” 他微微一笑,“不过相应的,你若能杀了我,便能省去许多功夫,只差一步便能毁了天道。” 他就这么告诉她了。 他就这么自信,她一定不会是他的对手?她就半点也动不了他? 既然这样,他现在完全可以对她动手。 汐姮垂着眼睛不说话,暗暗默念“不要动怒”,强行冷静下来,继续思索怎么对付他,既然现在时机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袖中的手已在暗暗捏诀——如果她现在能再暗算他一次,应该能和卫折玉全身而退。 谢涔之忽然往前一步,汐姮猝然抬眼,还没抬剑,却被他快一步抓住手腕,他紧紧钳制住她的手臂,俯身,眼神幽凉,“你以为来了,还能就这么走么?” 看来还是得你死我活地打一架,才有机会走。 流昆剑和无渠剑剑气带着杀意,都在蠢蠢欲动,这画面委实好笑。 他又说:“你今日若是逃了,我便拿你族人开刀。” 一句话又挑起怒火。 他几乎是把她的所有想法全都堵死,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了解她,比所有人都了解,这种人一旦成为对手,她还打不过时,便是真正地处处受制于人。 汐姮眼底火光四溅,盯着他的眼睛,“所以呢?你想做什么?现在就杀了我?那何必废话,直接动手便是!正好,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杀了我,替天行道。” “阿姮。” 他抬起冰冷的右手,在她左颊上轻轻抚过,很无奈,也很温柔。 “我要你,重新装入一颗心。” 第89章 有种你来。 汐姮万万没有想到, 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偏头躲过他的手,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头黑发散落在肩头, 那双秋水剪瞳蒙上一层霜雪之色, 眼尾冷冷勾起, 锋利如刀。 谢涔之从容回视,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坚硬如铁, 无法挣脱。 “你说如何?”他问她。 仿佛和之前反过来了一样, 她成了让人垂涎的猎物, 四面都是绝境, 他对她唾手可得,能像她之前那般,随便一句话,就轻松地决定他人的命运。 其实汐姮根本不怕他。 若是豁出性命打一架, 就算她死了,她也能一定能在临死之前狠狠捅他一刀, 就算杀不了他, 也不会让他讨到半分好处。 但是, 她身边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这天道命数她还来不及改变,神族等不到下一个烛龙, 最终只能彻底灭亡。 她不想。 也不能。 哥哥将全族托付给她,她不能辜负大家。 汐姮眼底寒意汇聚,满眼都是抗拒愤怒, 许久,她长睫一落,“我……” “咻!” 一道光突然从她眼底划过。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裹着浓浓黑气,从她身后射了过来,速度极快,趁着所有人不备,出其不意地袭向谢涔之,谢涔之左手轻轻一拂,正要隔空挡住那把剑,谁知剑锋一转,直接刺向他握着汐姮的那只手! 谢涔之立刻松手,汐姮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被卫折玉握住右手。 卫折玉握着她的力道很大。 少年面色冷峻,强忍着愤怒,右手双指并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符印,操控着那把剑,那剑势极其凶狠,剑气纵横,四周涤荡开阴冷魔气,所过之处皆丝丝冒着黑气,让人如坠冰窖。 强行吞噬天劫石后,他修为何止涨了一些,犹如跨越一道大境界,一时之间,谢涔之竟退了好几步,好一会才摆脱这把剑。 一边不周山的长老面色大变,厉声道:“快!这魔暗算神君,快斩了这魔头!” 四周弟子齐齐摆出阵法,双手施法,对准中间的卫折玉和汐姮。 卫折玉冷冷睥着他们。 少年眼神阴鸷如凶兽,眼尾都是血色,他死死握着汐姮的手,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他笑得浑身抽搐,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额角都是骇人的青筋,眼神却越发凶狠。 “这可真有趣呢。”卫折玉阴沉的眸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直至落到谢涔之脸上,“让她重新装入一颗心?就凭你?” 谢涔之的目光从他和汐姮交握的手上扫过,冷笑道:“就凭我。” 汐姮能感觉到,卫折玉气息越发阴冷了。 握着她的那只手,凉得像冰,如同死人的手,这是魔族特有的魔气所致,但,一只魔没有陷入嗜杀疯狂的状态之时,是不会这样的。 他很生气。 汐姮偏头,怔怔地看向卫折玉。少年睫毛很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又黑又深,唇死死抿起,强行隐忍着怒火。 他只在乎汐姮。 这天下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想抓住她,死也不放。 谢涔之垂袖冷然站着,面对挑衅搅事的卫折玉,他的眼神冷得彻骨,不犹如看着一具死尸。 良久,他抬起手,四面陡然刮起风浪,鼓动着他宽大的衣摆,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声音显得空寂而威严,“那我便先杀了你。” 话音一落,他一掌拍下,汐姮眉心一跳,立刻旋身挡在卫折玉面前,掌心燎出一面火墙,挡住了谢涔之的杀招。 强烈的杀气震得巨树倒塌,草木狂卷,搅动着浓郁夜色。 汐姮怒道:“谁都别想动他!” 卫折玉不许别人动她,她也不许旁人伤害他,彼此护对方护得滴水不漏,手还握得这么紧,倒是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谢涔之眉心愈发的冷,寒声道:“这就是你的决定?” 汐姮抿唇,还没答话,卫折玉已替她答道:“除非我死,她绝不可能再落入你手。” 谢涔之冷淡道:“让她自己答话。” 卫折玉又把汐姮拽回到身后,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她跟你说话?你也配?” 谢涔之说:“我此刻不杀你,是不想伤她。” 卫折玉冷笑:“不需要。你有种,就杀。” 有种你来。 两人剑拔弩张,谢涔之果真不再掩饰任何杀意,握紧无渠剑剑柄,汐姮察觉到了不对,甚至没等谢涔之出手,就挥袖震开四周那些仙门弟子,在原地布下一道牢固的结界,动作一气呵成。 卫折玉疯起来不要命,但是汐姮愤怒过后,反而无比冷静——先前两次交手,她太明白谢涔之此刻的实力,如果他全力击杀卫折玉,必然是犹如泰山压顶,狂风巨浪一般的摧枯拉朽之势,绞杀一切生灵,她未必能完全护得住。 果然,下一刻,眼前才结好的结界碎裂崩塌,如同黑云压顶,天崩地裂,卫折玉也抬手迎上这一击,黑白两道光撞击,犹如电光火花闪烁,刺得人眼睛发痛,卫折玉一边接招,一边后退,喉间疯狂咳出一几大口血,唇角却放肆一勾,露出个不要命的疯狂笑容。 汐姮看得头痛,拽了拽被握得很紧的右手,“卫折玉!” 卫折玉正极为愤怒,根本不看她一眼,冷冷道:“闭嘴!” “……”汐姮知道阻止不了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那浑厚白光后的谢涔之,她猛地咬牙,用双手刮起一道柔和的风,利用体内与灵气相克的神力,直接改变了灵气的流向,与此同时,右手将卫折玉一推,交握手掌立刻分离,将他推出了这灵力席卷的范围之外。 她以身代替,让人始料未及,又立刻卸去所有抵抗之力,直接用血肉之躯承受危险,谢涔之看见之时已来不及收手,只能仓促卸力,汐姮猜到他会如此,用所有抵抗的机会,将掌心对准了卫折玉。 “卫折玉。”她冷冷道:“你想死是吗?那也要等我死了之后,你再给我去死。” 卫折玉死死盯着她,脸色陡然苍白。 “……汐姮。”他望着她的眼神颤了颤,像是有什么碎裂了,语气突然变得又轻又难以置信,“你要答应他?” 他周身燃起火焰,带着玄火的龙鳞化为铁盾,牢牢包围着少年。 可他却瞪大眼拼命望着她。 距离越来越远…… 他浑身剧烈颤抖,唇角忽然有了一丝嘲意,喉咙发出“嗬嗬”的嘶哑笑声,像漏了气的风箱。 从前他还没爱上她的时候,她用一颗心爱了别人。 现在他拼尽全力,还是没有抓住…… 她始终就是没有心。 还要再看着她重新在那人身边装回心么? 他恨死了。 他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杀到这天底下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只手才能永远被他抓紧,他一路追逐,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隔着火光,卫折玉不甘地看着她,眼睛里倒映的不知是血光还是火光,汐姮转身闭上眼睛,等候着谢涔之的那一击,疼痛果然很快袭来,只是比她想的要轻很多。 所有涤荡的风声都渐渐消失。 四周变得死寂。 汐姮咳出一口血,听到身后传来谢涔之难辨喜怒的声音,“你为了他,就这么拼命?” 即使没有心,她也能为一个人豁出到这个地步。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这么互相信任,能在危机之时把后背留给对方,毫无保留。即使被人握住手,也不丝毫不反抗,可她却那么反抗他靠近。就算面临危险,她也要用自己去挡。 他以为她所有的无情的举动是因为没有心,但事实证明,没有心的人也懂得什么是好与不好,什么是值得与不值得,她不是多情的人,却永远能为值得的人豁出去。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汐姮没有理会他的话,咽下口中的血,只说:“你自己说的,我不逃,依你之意行事,你放过我的族人,包括卫折玉。” 她转身,冷冷道:“现在我答应,你满意了吧?” 谢涔之黑眸沉沉,一言不发,许久,他猛地转身,往树林深处走去,先前被汐姮震倒的弟子们这才回过神来,腿软似地站起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置汐姮。 汐姮根本不看他们,直接抬脚,不远不近地跟上谢涔之。 谢涔之走得不快。 她负伤跟在后面,看着他冷漠的背影,突然想到以前,果然,他卑微的样子都是装的,他本质上还是藏云宗那个不可一世的陵山君,永远不会对谁那般卑微,只不过在用手段欺骗她而已。 可笑他对她了如指掌,她却曾有一瞬间,忘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在心里暗暗道:“就算我有了心,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一切早就结束了。 汐姮身子晃了晃,抬手扶住身边的巨树,谢涔之听到身后的动静,又折返到她身边来,把手贴在她背后,为她梳理体内的气息。 汐姮不喜欢被他碰,身子动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心底发冷,道:“自讨苦吃。” 汐姮原本没有力气再做出大动作,被他这么一说,反倒猛地与他拉开距离,冷笑道:“我自讨苦吃,不要你疗伤。” 她眼睛又透又亮,凉得像块玉。 谢涔之不禁抿唇,抬手,掌心却在她鬓边停住,到底还是没碰,“就这么倔么?” 她嗤笑,“别忘了,你杀了我哥哥。” “看来除了挖心之外,还需让你失忆才是。” 汐姮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向他,完全想不到这么卑鄙无耻的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他却笑了笑,“只是逗你。”还是没忍住,用手碰了碰她软软的脸颊,笑容中含了几分无奈:“虽然不是美好的回忆,却是我们之间的全部了。” 他怎么舍得……让她忘记一切,忘记他。 从头再来,大抵只有来世了。 汐姮冷眼看着他,注意力却在四周——这不周山的地形并不复杂,如果她想逃,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趁谢涔之不在,也不需要动用太多修为硬闯。 她绝对不会蠢得真信了谢涔之,待到她真的植入一颗心,修为远不如从前时,他若出尔反尔,她便既救不了族人,也无法逃离他手中。她没这么傻,被骗了一次,还有第二次。 她方才之所以答应他,只是为了让卫折玉离开,谢涔之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当然不会再想杀卫折玉。顺便,她要拖延时间,想一想到底还能怎么对付他。 第90章 移心之术。 汐姮被“关”在后山的禁地里。 禁地外只有一层由谢涔之布下的结界, 凭谢姮的修为,也不是完全打不破,只是没必要, 就算打破结界也会被他抓回来, 倒不如少折腾。这结界唯一的用处, 大概就是阻止别人过来找她寻仇, 顺便做个样子给世人看, 告诉他们:他谢涔之把她给抓住了。 怪屈辱的。 他落在她手里也好, 她落在他手里也罢, 传出去都怪丢人的。 谢涔之每日都会来探望她一次, 亲自给她疗伤。第一次她拒绝了,他没有勉强。第二日,他强行把她禁锢怀里,在她耳边咬牙道:“你以为拖着伤病, 对你会有什么好处?”第三日,她索性封闭六识, 不再搭理他, 随便他如何。 “我等这一日, 等了很久……终于, 我可以重新抱紧你。” “我不信你对我无情。” “你说自己无情,为什么要靠近卫折玉?他抱着你, 你却不拒绝,你可知我看在眼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 他偶尔在她身边自言自语, 随即独自离开,身边的人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总觉得他的气场变得阴郁冰冷了几分。 直到一个月以后, 无垠之海的人来了。 来者既不是慕则,也不是广隐,而是个汐姮没有见过的人。 按理说,整个慕氏一族世代效忠神族,都应该是汐姮的人,不过谢涔之如今也是神族,而且以他的手段,能让慕氏投诚的方式有无数种,所以,汐姮没有并很意外。 她先前还担心谢涔之拿慕氏一族开刀,广隐多少帮过她,容清是她的朋友,她不想让他们受伤。 现在看到慕家的人,既放心了几分,又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冷眼坐在石床上,那人顶着她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她身边施法。 “回神君,汐姮公主的伤已经痊愈,如今已可以执行移心之术。” 汐姮心底微微一沉。 她抬眼,看向谢涔之,谢涔之朝她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掌心赫然出现一个通体漆黑的锦盒。 他打开盒子,问她:“我寻觅多日,终于寻到一颗来自仙族、洁净无染的玲珑心,阿姮看看,可喜欢?” 汐姮盯着那颗血淋淋的心,心瞬间跌入万丈深渊。 眼前闪现着从前那些画面。 她不愿忆起的,弱小、被欺辱、无力反抗的一幕幕。 她下意识开始发颤。 临到此时,她突然发现,她比她想象中更害怕自己会变回以前。 她猛地抬手,一团玄火朝那锦盒烧去,谢涔之却先一步拂袖收回那锦盒,怜惜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叹息道:“看来阿姮不喜欢。” “不过,由不得你了。” 谢涔之看向一边的慕氏族人,无比平静地吩咐道:“明日未时,若有差错,你慕氏一族便不必活了。” 那人连忙恭敬保证:“神君放心,在下一定竭尽所能,不会出任何差错。” 谢涔之颔首,转身便要离开,汐姮抿紧唇,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说:“谢涔之,你每次都说今后不会再委屈我,可是每次到了下回,遇到我不喜欢的事,你仍旧会不顾我的意愿。” 他脚步一滞。 背对着她,他脸色苍白了一寸。 “别做梦了。”汐姮冷笑道:“就算我有了心,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你。” “是吗。”他没有转身看她,嗓音听不出喜怒,“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胸口剧烈起伏,袖中的手攥得死紧,简直是恨极了他,又一字一句道:“不管我是谁,即便变回以前那般弱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迟早杀了你!” 谢涔之的背影仿佛被凝固了。 许久,他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 当晚汐姮逃了一次。 但是她没有成功,在山门处被谢涔之截胡,被他直接带到了执行移心之术的灵池,他就亲自守着她,直到未时。 刚刚未时,汐姮被喂下秘药,躺在冰凉的玉床上,意识昏昏沉沉,已使不出半点神力。 慕氏一族来了四个族人,已将一切筹备就绪。 四面腾起淡蓝色的阵法,光晕环绕着汐姮,一点点抽走她体内的力量。 汐姮死死地瞪大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不想变回以前! 她还有族人,她还要为哥哥报仇,她绝不可以变回一个凡人! 汐姮咬着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意识,她看到那把锋利的短刃,还有玉盘上的那颗心,手指拼命抠着玉床边沿,指甲都抠除了血,想挣扎着起来。 “神君,这……” 一边的慕氏族人看见汐姮的反应这么剧烈,犹豫地看向谢涔之。 谢涔之走过去,握住汐姮受伤的手,抬手在她的穴位上点了几下。 谢涔之抬手拢了拢她的湿发,柔声哄道:“别怕,不会疼的。” “只是睡一觉,一切便会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为她擦干额角的冷汗,叹息一声,终究还是站了起来,下令道:“动手。” 为首的慕氏族人收到命令,抬手启动阵法,却迟迟不动手,犹豫片刻,还是向谢涔之请求道:“移心之术乃是我族秘术,素不外传,还请神族体谅,可否先行回避一下……” 谢涔之颔首:“可。” 那族人面露感激之色,谢涔之又看了一眼汐姮,这才转身离开。 待到属于谢涔之的气息彻底消失,四周只有属于汐姮的微弱神力,狂风卷动着四个白衣族人的衣袂,原先在后面俯首站立的三人这才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抬手捏诀,另一道隐藏的结界冲天而起。 当所有的气息都被阻隔结界之外,其中一个白衣族人突然朝汐姮扑了过去。 “主人!” 一道久违的熟悉嗓音,透着哭腔,赫然刺入汐姮耳中。 她意识昏昏沉沉,眼前已经有些不能视物,拼着一丝微弱的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原来……她的小雪鸮啊。 这白发白衣的少年哭得难过极了,鼻尖红红的,伏在床边焦急地望着她,瞧见她睁开眼,又激动地语无伦次。 “主人,主人你看看我!我是白羲!我来救你了!我……我现在不是废物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许久不见,白羲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瞧见她受委屈便咋咋呼呼哭哭啼啼,他们好像离别了很久,可是重逢的这一刻,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们来……救她了? 汐姮的目光透过白羲,落到他身后的那几个身上。 白羲,容清,广隐。 容清朝她露齿一笑,“阿姐。” 广隐道:“听闻天衍欲为公主重新植入凡人之心,我们不得已出此下策,当年在下亲口答应过北荒帝君,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竭尽全力护您周全。” 他们都来了。 原来,他们是伪装的,能骗过谢涔之,想必用了极为复杂的方法。 汐姮怔怔地看着他们。 其实她没有指望过谁来救她。 打从恢复身份,她手染鲜血,就没有再奢求过任何的托付真心,卫折玉已是最大的例外,而与白羲的决裂,是她对过去的斩断,也是对白羲的放手。 可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患难与共的友谊,在某一刻骤然从尘封的地底翻出,狠狠地敲了她一记。 对她好的,始终这般对她好。 待她不好的,永远总会伤害她。 汐姮闭了闭眼睛,艰难出声:“谢谢你们。” “阿姐不必客气。”容清看她这般虚弱,也着实觉得难受,轻声道:“所有人……都很想救出阿姐,今日的计划,是我族与赤言神君等共同商议而成,大家都很担心你,阿姐你……不必担心,我们都在。” 白羲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重新站稳,抬手施法,汐姮只觉得身体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话也没有那般艰难了。 见白羲殷殷地望着自己,汐姮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夸奖道:“你的确……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白羲吸了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离开主人以后,白羲不曾偷懒分毫,每日都在努力修习术法,只想重新做回主人的灵兽,不再给主人拖后腿。” 汐姮点了点头,又看向容清,忽然问:“你可知道卫折玉如何了?” 容清一僵,脸色苍白了一寸,不禁挪开眼神,盯着角落低声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姑且算是好消息。 卫折玉从前步步为营,极有手腕,并非是冲动之人,可是在她的事上,他总是跟不要命似的。 她放心下来,气氛忽然有些沉默,广隐早已看出容清的黯然,心底叹息,还是率先打破宁静,“时间紧迫,属下先向殿下详细说一下计划。” 广隐将他们筹划的一切细细说来。 得知谢涔之要为她重新植入一颗心后,最先来无垠之海的人是赤言,神族的任何轻举妄动都容易打草惊蛇,不得不求助无垠之海。慕家全族之人在短短半月之类,暗中搜寻遍整个三界,用万年仙兽和凡人的精血,以万年雪莲为材料临时做了一颗“心”,足以以假乱真。被植入此心之人,并不会真的拥有七情六欲,也不会被削减修为。 谢涔之太过强大,他们救不走她,即使她成功逃脱,谢涔之也能随时亲自过来抓她。应对这么强大的对手,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对抗,而是虚与委蛇。 先顺了他的意,留在他身边寻找破绽,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谋求下一步。 “您先将这颗心放入体内,此心附有禁制,能暂时封锁您的神力,在旁人眼里,您与普通凡人无异,若您要动用神力,可催动体内玄火,可暂时压制禁制,只是三次催动之后,您体内的禁制便会彻底解开,所有伪装皆会暴露。” 广隐说着,面上露出一丝担心,“只是禁制发挥作用时,您只是凡人之体,若有人想要对您不利,或许难以抵挡,此计到底铤而走险。” 汐姮垂目静静听着,抬眼时,她看见白羲担忧的目光,于是淡淡一笑,“无妨。” “只要能报仇,我便愿意。” - 移心之术持续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汐姮陷入昏迷,被谢涔之亲自抱去了万星阁,数十名来自藏云宗的侍女亲自伺候着她,小心翼翼地为她除下被血染透的衣裙,擦拭身子,再换上天蚕丝所制的柔软白裙,用锦被细细盖好,贴身照料着她。 她们看着昏迷中的谢姮长老,只觉恍惚,当年长老待所有人都极好,她们一直铭记于心,以为谢姮长老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宗主费尽千辛万苦,还是让她重新回来了。 她们心下感慨万分,正好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谢涔之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衣袂上落了一层寒霜,趁着夜色快步走了进来。 “退下。” 侍女们连忙退下,谢涔之在床边坐下,几近痴迷地瞧着汐姮昏迷的容颜,看着看着,便觉得恍若隔世,好像已经很久不曾与她这般在一起过了。 “阿姮,我很想你。” 每时每刻,日思夜想。 他抿紧唇,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直到窗外天光乍现,才打算起身离去。 “咚。” 身后响起一声闷响,像是什么落地的声音。 谢涔之脚步一顿,猛地转身,只见少女裹着被褥滚落在地,茫然地撑着手坐起来,一双温润透亮的眼睛望了过来。 她和他对视着。 许久,她突然扬唇,朝他浅浅一笑。 第91章 汐姮变成了谢姮。…… 更深漏尽, 月明星稀,风掠过檐角,飞甍下悬挂的铃铛摇晃碰撞, 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越声响。 如同回到了藏云宗。 她常年住在掩霞峰, 朋友极少, 总是一个人, 便在屋檐下挂了许多风铃, 权当让此处有些生机, 他从前一直以为她不喜热闹, 来寻过她一次, 便对那风铃印象尤为深刻。 谢涔之晃了一下神。 她在掩霞峰的家,他命人日日打扫,只等着阿姮回来的那一刻。 不,如果她回来, 他怎舍得让她孤单地住在掩霞峰,他恨不得日日夜夜瞧着她, 抱着她。 压抑的情绪破土而出。 谢涔之眼前一晃, 额角青筋一跳, 突然朝她走去。 他的脚步很急, 少女安静地坐在一地床褥之中,仰头望着他的动作, 看着他几近慌乱地冲到了她身边,然后,慢慢在她面前蹲下, 双目与她持平。 “阿姮。” 谢涔之伸出手,指尖在她脸颊上触碰了一下,黑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情绪狂涌。 她忽然也不笑了,定定地回视他。 谢涔之顾不了这么多,直接用被子裹紧她,将她打横重新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她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探出一颗头来,四处望了望,眼神中的困惑越来越浓。 汐姮突然蹙眉,抬手捂住额角。 她喃喃道:“我不是……死了么?” 谢涔之原本正在为她整理头发,闻言右手一顿。 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眸子审视着她,素来清冷的容颜变得凝重,眉心渐渐拢起。 “你说……你怎么了?” 汐姮转眸看向他,语气中不无讽刺,“我才想问问你,你又对我做了什么?我明明把剑刺入了心脏,为什么我没死?” “……” 谢涔之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他迟迟不说话,汐姮索性推开他,起身走下床。他竟也没拦着,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摸了摸胸口,又转身,上上下下地看着他,这才发觉他如今的装束,和藏云宗时不太一样。 两人就这么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一时谁都没说话。 许久,她先率开口打破沉默,“……难不成,已经过去很久了?” 的确过去很久了。 他以为她醒来会愤怒,或是心灰意冷,但是,她似乎又忘记了什么。 是真的忘记? 还是故意假装?自知如今被他困住,打算迂回行事? 他突然沉声唤:“汐姮。” “……”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你叫我……汐姮?” 她这般迟钝的反应,倒是符合一个不太习惯于“汐姮”这个名字的人。 正常人对自己的名字会有本能反应,她却连呼吸都未乱,反应极为平淡。 那时她决绝剜心,宁死也不肯将魂魄交于他手,他后来才知,她本欲剜心觉醒,只要觉醒便不会死,却在即将拿到无渠剑的时候被他打断,没有别的选择。 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是汐姮。 但是属于汐姮的记忆,是在觉醒后才有的。 所以现在……她又忘记了属于汐姮的一切么? 汐姮。 这个名字,又像从前的“谢姮”一样,被彻底抹杀了么? 谢涔之垂下眼,睫毛罩下一片阴影,情绪看不分明。 许久,他笑了笑,温声说:“阿姮,如今离你剜心之日,已过去很久,世间沧海桑田,我们已经背道而驰很久。” “来。”他朝她伸出手,“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 神族的汐姮公主失去神力和记忆,重新变回谢姮的消息,瞬息传遍整个天下。 传言,那位冷酷无情的公主宛若换了一个人,变得不再那般难以接近,时不时还会冲人笑一笑。分明是同样的皮囊,却毫无昔日的影子,就连那些惧怕汐姮、几乎留下心理阴影的弟子,瞧见这谢姮长老,都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同一个人。 传言,汐姮如今已经有了凡人之心,失去所有修为,成了最弱小的凡人。天衍神君因此对她形影不离,亲自守在她身侧,时时刻刻保护她。 传言,她的记忆截止在当年在藏云宗重伤死去的那日,藏云宗弟子对那一日讳莫如深,世人不知她是因剜心而死,只道当年谢姮爱慕谢涔之天下皆知,如今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些原先叫嚷着要杀了汐姮为同门报仇的人,一见此变故,也不知作何反应了。 就像臣服于汐姮时那样,他们并不敢忤逆天衍,再对谢姮下手。 天衍是谢涔之,又不完全是。谢涔之以天下为先,当年险些亲自杀了谢姮,是斩妖除魔、以天下为先的修士;可天衍一人手持天道,翻手便可颠覆三界,是睥睨众生的独.裁者。 所以,对于汐姮变成谢姮这事,倒也没人敢闹什么。 汐姮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体态娇柔,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倒。 汐姮对着镜子一笑,镜中的谢姮也朝她一笑。 假扮成过去的自己,对她而言本就没什么难度。 她抬手,用当年的手法,有些笨拙地为自己随便挽了个发——打从她恢复神力后,每次只需抬抬手指,倒是不曾这么麻烦过了。 待到挽好头发,她垂着头,唇边半点笑意也无。 “你是说……我恢复记忆后,与整个魔族联手,杀了很多人?” 那日他说完,她便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用春秋笔法几句带过,不曾描述细节,见她如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抿紧唇抱紧她道:“无妨,那时你……与人族到底立场不同。” 谢姮直到性命垂危,都选择回到藏云宗拼死救人。 她从前很珍视每个人的性命。 她紧紧闭目,喘息一阵,抓着他的衣袖问:“所以我到底杀了多少人?” “谢涔之,你告诉我!” 谢涔之没有回答,只道:“先睡一觉,等休息好再继续说。” 她低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身上忽然冒了一层冷汗。他察觉到她的不对,抬起她的下巴,却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他心底像是针深深刺了一记,把手贴在她后心,让她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可她打从知晓自己曾与魔族为伍,便再不安分。 有时她醒来,会悄悄趁着谁也没注意,翻窗出了阁楼,遇到了几个弟子,那些弟子看见她便立刻拔出佩剑,露出怨恨的神情,她上前一步,他们又吓得后退一步。 “汐姮!你杀我无数师兄师弟!居然还敢出现!” 谢涔之闻言赶来时,她穿着单薄的衣裙赤脚站在空地上,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把失魂落魄的她抱紧入怀,在她耳畔低语:“身为神族的汐姮要覆灭天道,可你不是,你是谢姮。” 他把她抱起来,临走时只冷冷瞥了那几个冲撞汐姮的弟子一眼,那一眼冰冷至极,杀意扑面而来,吓得那些弟子瘫倒在地。自那日以后,天衍神君向各大仙门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再向谢姮提起有关汐姮的事。 原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 她那夜之后也安静了许多,他来时,她偶尔会疲惫地对他笑笑,不再像从前那般排斥。 她从不太理会他,逐渐变得会重新唤他“涔之”。 一点一滴的转变,每日都令他欣喜万分。 尽管这些转变简直美好得不真实,他本生性多疑,却顾不了那么多。 她肯让他与她共寝的第一夜,她半夜起身要推窗子,却发现因为上次翻窗的前科,所有窗子都被钉死了,他被声音惊动醒来,看见她站在黑暗中,问道:“怎么了?” 她说:“我想看看月亮。” 他便带着她去了屋顶,她裹着披风迎着风坐着,任由他把自己抱紧。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轻轻道:“我原本是想,寻到我的家人,便再也不来人间了。” 他把她抱得越发紧。 她说:“我从前一直认为,藏云宗便是我的家,尽管所有的事,都不是事事如意。但,每个人都不曾亏欠我,他们肯接纳我,我已是充满感激,他们大可以选择不喜欢我。就像你,即便不喜欢我,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怪你。” “可是后来,我真的很失望。” 谢涔之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是我不能正视自己的心,对不住你。” 她仰头望着天空,眼角噙着泪,又呼出一口气,温柔道:“你知道吗?我那时受了伤,忍着疼拿着天枢草来找你,你对江音宁说你不需要,我那时很难过。” “我知道。” 轮回境里,他都曾亲眼看见。 “所以我一直想回家。”她垂下头,吸吸鼻子,轻轻道:“我将你视为救命稻草,离开便无法存活,我发现我错了,可是等我想通之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如果我回家,是不是可以重新活一次?你说你已开始喜欢我,可是我也不想去相信了,有些事,失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勇气尝试了。” “你也开始变得不像你自己,你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个时候的谢涔之,是个人人赞颂不绝的天之骄子,俊逸潇洒,冷如皎月,是个顶顶好的少年,。后来你废了一只手,要用禁术留住我的魂魄,你变得不计后果,不顾生死,每日只守在我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诉说真心。” “我离开,是放过我自己,也是放过你。” 他从未听她说过这些,一时惊恸万分,双臂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底血丝极红。 他们从前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他只道她气他,不喜他,后来怨恨他,非杀他不可,他也尝试去揣测她的想法,但是没有料到是这样。 汐姮抬手捂住眼睛,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若选择离开,便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滥杀无辜,嗜杀成性,我原意不是这样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瞧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有伤在身,说着说着,呼吸便急促起来,拱起单薄的背脊,用力抓着他胸前的衣襟。 谢涔之慢慢拍着她的背,抿紧唇垂眼看她,待她平复下来,他忽然低头,把头埋进她颈窝,头发交缠,挠得她颈间发痒。 “这不怪你,怪我,我陪你面对。”他的声音显得嘶哑,透着浓浓的压抑,“我们不会再错过了。” “不会了。” “一定不会了。” 他不断重复着,一声比一声执拗。 如今的谢涔之,和如今的谢姮,好不容易重逢,一定不会再分开了。 他的眼泪滴落在她颈间,她怔住,便没有再动,任由他抱得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 直到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 汐姮抬起双手,掌心捧住谢涔之的脸,凝视着这副令她曾朝思暮想、又痛恨万分的俊逸容颜。 她轻轻道:“那我们……最后互相信任一次。” “好。” 第92章 好爱好爱,好喜欢。…… 晨曦第一缕明媚的阳光升起时, 风掠过不周山,将山间的霭霭浓雾吹散,送去了宁静祥和的人间, 人们陆陆续续从家中离去, 劳作耕织, 各大仙门的弟子们, 也早早下山前去历练。 清晨空气清新, 有喜鹊在枝头吱吱乱叫, 阁楼外的侍女脚步轻快地穿过游廊, 推开门笑道:“长老……不对, 是夫人,君上让奴婢来催您起床了,今日藏云宗的几位长老也过来了,这会子刚进了山门, 马上要去主殿拜会君上了。” 汐姮睡得正香,却被阳光刺了眼睛, 不太情愿地扯起背角, 蒙住自己的头, “要见谢涔之, 干我什么事!” “您说什么胡话呢?您可是君上的夫人。长老们这些日子可惦记着您,就算您不露面, 他们也会来主动拜会您的,到时候您还睡着,可怎么见人呐?” “……” “您总该起来晒晒太阳。” “……” “夫人?夫人?您在听么?” 侍女看着床上高高隆起的那一坨被子, 无奈地对视一眼,都好笑地摇了摇头。 自打五日前,许是夫人夜里与君上说了什么, 心结便好像彻底解开了,随后,夫人便好像彻底放松了下来,也不再那般疏远难以相处了。 譬如,从前夫人无论何时都举止得体谨慎,如今却不再那般拘谨,能随意地与大家相处了。 又譬如,从前夫人总是剑不离身,刻苦修炼,不眠不休,如今修为散去、成了凡人之后,每日稍稍多走几步便会犯困,总是能睡到日上三竿。 有很多不一样了。 这种改变,至少在侍女们的眼中,是极好的。 从前谢姮长老虽待人亲切,但在很多人眼中,她和君上并无太大区别,都是令人敬而远之、高高在上的,他们瞧见她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地站在君上身后,表情淡淡的。 如今,就像是一副单调苍白的美人图,陡然上了色,整幅画都立刻生动鲜活起来。 “夫人?”其中一位粉裙侍女悄悄走到床边,试探地唤了一声,感觉到那被子抖了抖,便知道夫人还是醒着的,便用目光示意边上几个人,一起去拽被子。 一会儿之后。 汐姮坐在梳妆镜前,被迫穿戴整齐。 她沉默地凝视着镜子中满头朱钗的美人,还有些困倦得很——她想过很多失去修为的后果,唯独没想过,她的体力居然也变得和凡人一样,一天若是睡得少了四个时辰,便走到哪都犯困。 四个时辰啊! 四个时辰!每日要睡四个时辰! 长此以往,这得耽误多少修炼的时间啊! 更何况,凡人寿数本就极短,倘若每日必须吃喝拉撒的话,那岂不是寿数更短了?! 老实说,就算是她刚从无垠之海醒来的那会儿,虽然没什么修为,体质却修士锻体洗髓后的状态,至少也甩了现在的十条街,以致于她一直以来存在着误解,以为真正毫无灵根的凡人也是那样。 但仔细想想,她先前用肉身抗下太多伤,其实早在觉醒前,体内经脉已是尽断,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状,只是觉醒后以神力强行愈合一切损伤,如今神力没了,肉身遭到反噬,弱成这样也姑且算合理。 汐姮走着神,思绪飘了十万八千里,又被迷迷糊糊地带了出去。 一路上犯着困,碰见了许多来往的弟子和长老,他们见了她,俱都恭敬垂头行礼。 “夫人。” 早已没了之前喊打喊杀的样子。 据说,是谢涔之亲自召见了几个掌门,也不知说了什么,便再也无人敢待她无礼了。 汐姮一路神游太虚,时不时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只想快点歇下来,便越走越快,刚一跨入主殿,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阿姮,睡好了没?” 她困倦地站在原地,抬着眼皮,看着男人朝自己走来,抬起手臂似乎要将自己抱入怀中。 一边的侍女正笑着说:“君上可不知,夫人这一路上走得可急,定是想您想得——” 话音未落,汐姮弯腰一溜,直接从他的臂下滑了过去。 精准避开那个拥抱。 谢涔之:“……” 侍女:“……” 汐姮直奔殿中的软榻,一屁股坐在了软软的垫子上,身子一倒,一脸如释重负般地,眼瞅着就要睡着了。 这是想他? 这分明是想床了。 一边侍女识趣地噤声,谢涔之沉默地放下手臂,又气又想笑。 他走到她身边去,微凉的指尖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懒懒地掀起眼皮,忽然小声叫了一声“涔之”,他被她这声又软又糯的叫声唤得一滞,黑眸微凝,还未有所动作,她忽然顺着他的指尖蹭了上来。 蹭得他从指尖到掌心,全都是麻的。 他呼吸一重,抬手抱紧她。 她一头扎进他的胸口,舒服地闭上眼睛,小声说:“晚上涔之不能来见我……” “为什么?”他低声问。 “你在我身边,我便睡不着,早上自然也起不来。”说着她就开始恼,“我真的好能睡……” 他被她的话逗得笑,抱紧怀中的温香软玉,吻落在她的发间,“以后各殿多备几张床,保管你上哪都能补觉。” 她抓了抓他胸前的衣衫,抬头瞅着他,“我不是要床。” “我想修炼。” “我想和以前一样。” “我不想睡四个时辰。” 是了,她不喜欢弱小的样子。 他记得的。 可是,为了让她肯与他像现在这样好好相处,他又不得不用手段把她变得这么孱弱,他喜欢的是优秀坚韧的阿姮,但是每次,都要亲手剥夺她的力量。 谢涔之抱着她的手臂有些发僵,清冷俊逸的容颜透着些许苍白,脑海中倏然就闪现了以前的记忆,她因为被封住修为绝望的样子…… 他默默吐纳,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眼前她还灼热地凝视着他,他只好压低声音道:“我会……想办法……” “……总能重塑体质的办法。” 汐姮点头,清脆地“嗯”了一声。 她又顺势重新滑进他的怀中。 手臂搂住了他的腰,她抿唇笑着,眼睛弯弯,“好啊。” 没有抵触,也没有说不喜欢,只是一声乖巧的“好”。 谢涔之思绪沉了下去,在想如何应对此事……阿姮性子好强,不能让她再像从前一样,觉得自己不被尊重…… 他压着心思,忽然又听见她说:“一日十二个时辰,只有八个时辰见到你,这怎么够……” 是因为见不够啊。 他一僵,轰的一声,脑子仿佛炸开。 他猛地收紧双臂,她被他搂得太紧,连瞌睡都清醒了不少,刚仰起头想说话,唇上却落下柔软的触感。 他的吻轻而温柔,一触即离,又断断续续地落了下来。 汐姮眨了眨眼睛,便闭上双眸。 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慢慢攥紧成拳。 谢涔之不曾对她做太过出格的事,最亲密的时候,就是这种断断续续的亲吻,再近一步都没有。 她好像知道他在怕什么,又好像不太完全明白。 总归还是无法共情的。 理解,和感同身受,是两码事。 谢涔之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把她放了下来,让她靠着软榻,意念一动,殿中只余他们二人,他一只手撑在她耳边,就着一点夜明珠的光,低头看着她。 真好,她还能回来。 真好,她现在是接受他的。 真好,他还能喜欢她。 他好爱她。 好爱,好喜欢,一开始本来没有那么喜欢,后来发现是已经离不开的那种喜欢,再后来,这喜欢越来越深,成了魔障,让他屡屡做出疯狂的事来。 现在,得到了一点回馈,就像野草得到了养分,一发不可收拾。 眼睛忽然便有些酸涩,他的手指在她脸颊边摩挲着。 “困就睡一会吧。” 他低笑着哄。 是梦吗? 他此刻,几乎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第93章 她温温柔柔地回应了他。…… 汐姮睡着后没有多久, 便有弟子前来通报,说藏云宗几位长老和左右尊使都在外面等候,谢涔之看着身边睡着的少女, 沉吟须臾, 弯腰将汐姮打横抱了起来, 走进了侧殿。 那前来通报的弟子默默站在原地, 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谢涔之将汐姮放在卧榻上, 将大氅盖在她身上, 抬手捏了一个隔音的结界, 这才出去道:“让他们进来。” “是。” - 领路弟子推开殿门, 齐阚快步走在前面,迎着一路的寒风,广袖被风扬起,殷晗和宋西临紧跟其后, 三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冷淡。 “属下拜见君上。” 一礼过后,齐阚忽然抬头, 第一反应是去看上首的谢涔之。 时隔许久不见。 眼前这个人贵气天成, 深不可测, 身为神族的威压隐隐笼罩周身。 许是天生的血脉压制, 令人一眼看去便忍不住心下生惧,连手脚都禁不住颤抖, 齐阚心跳骤然快了一分,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冷气。 变了, 又好像没变。 万分熟悉,却又极为陌生。 此刻竟有些摸不准,面前这人到底更多是君上, 还是那完全陌生的天衍神君。 齐阚心底悬着巨石,眉眼俱僵,薄唇紧抿,过了一会,他紧蹙的眉心松懈了片刻,闭目道:“看到您无事,我便放心了……” 他身后的宋西临也缓缓道:“自从君上做出那决定时,属下日夜寝食难安,唯恐君上此去便是凶多吉少,如今看来,君上不愧是君上,只有您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可以重新拯救三界!属下能追随君上,是属下之幸。” 谢涔之没有与他们寒暄。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眸底清冷如初,不起波澜,很快便收回目光,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寒嗓音响起:“藏云宗一切如何?” “属下按照君上的吩咐善后,并无任何要紧之事发生。” “事情办得怎么样?” “属下这几日已经暗中将他们带回了藏云宗,无一遗漏,行事也足够隐蔽,无人察觉到异常。”齐阚抬头,问道:“君上何时回到藏云宗?藏云宗群龙无首多日,需要您早些回去主持大局。” “不急。”谢涔之拢了拢衣袖,颔首道:“不周山靠近北域,在离开之前,我还需处理一下神族,以免他们再次作乱。” “神族?”齐阚微惊,转念一想,也觉得的确是后患无穷,北荒帝君陨落,君上又刚抓了他们的小公主,还给人强行塞了颗心进去,那些神族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估计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大肆冲入人间,大开杀戒。 不周山现在有君上坐镇,那些神族便毫无动静,一旦君上离开,或许不周山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想来就令人头疼。 神族的力量,不是他们这些凡人多修炼几百年便能与之相抗的,若不是天道强行以规则压制,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另一番炼狱。 所谓神族,冰冷无情,孤高傲慢,视众生如草芥。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就算不是为了破坏天道法则,他们至少也会想方设法地救回……汐姮。 汐姮公主。 谢姮师妹。 齐阚忽然有些恍惚。 他其实来之前,就一直在打探她的消息,可真正来了之后,见到了君上,却又迟迟不问她近况。 听说君上是强行将她抓住的,如今可是将她关着?她可有受过别的伤?可否继续恨着他们? 齐阚永远记得最后一面,那个冰冷高傲的神族公主。她现在是否真的与神族彻底斩断?如果没有,又是否在与君上为敌? 什么都好,什么都能算计,唯独在她的事上……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 那道坎,就像是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横亘在那里。 时刻提醒着他们,这一段日夕相处的感情被斩断得有多么决绝,多么不留余地。 “她在里面午睡。”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 谢涔之看出齐阚在想什么,忽然出声。 什么?! 她就、就在里面? 下方的三个人同时抬头。 宋西临下意识破口而出:“真的就在里面?!” 齐阚身后的殷晗猛地抬头,眼神灼灼,看向偏殿的方向,落了底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袖中的手紧了紧,唇瓣嗡动,有些犹豫地问:“属下想问一下……谢、谢姮她……她有没有……” 有没有还在生他的气。 三个人表情各异,都登时不自在起来——虽然都想挽回,但还是有些没准备好。 他们都还记得,她看向他们时,那束冰冷而轻蔑的目光。 她当时说什么? 她说:“这些人,再敢冒犯我一次,我都会杀掉。” 杀人也如此轻描淡写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让他们日夜想起,记忆里交替着谢姮温柔微笑的样子,夜夜回响,宛若噩梦。 所以,就算听说她重新有了心,他们也觉得不真实。 真的很不真实。 这一切就像梦一样。 只有偶尔忙碌起来、焦头烂额之时,会习惯性地让人去叫谢姮过来帮忙,继而陡然惊觉什么,陷入长久的沉默。 谢涔之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淡淡笑了笑。 “她近来很好,原本打算让你们今日见一见,但她近来嗜睡,如今正睡着,你们若想见,晚膳时安排你们见一面如何?也好早日为回藏云宗做准备。” “自然可以。” “改日吧。” “属下还没准备……” 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三种不同的回答。 三人:“……” 就,有点紧张了。 虽然听君上这个语气,应该是没什么了,但是她到底现在是怎么想的,是完全不想搭理他们,还是很讨厌他们,还是和挖心前一样?又有点怪没底的。 他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宋西临无奈:你们两个在搞什么?以后也总是要呆在一处的,连君上都觉得没什么,你们现在反而开始怂了?之前不是挺能的吗?逃避有用么?两个没出息的东西! 齐阚:谢姮师妹性子倔强,也不好哄,万一又贸然惹她生气怎么办,其实……缓一缓也好。 宋西临:她最生君上的气,有君上在,她要撒气,也撒不到我们身上。 齐阚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宋西临。 这大抵便是近乡情怯。 宋西临又看向殷晗:你说怎么办吧。 殷晗扭过头去,不自在地低头咳了一声。 “原来大家都在呀。” 一道熟悉的轻柔嗓音从边上响起。 宋西临:“……” 殷晗:“!!!” 齐阚:“???” 三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去。 不知何时,汐姮已经醒了过来,睁着朦胧睡眼站在一边,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们。 她今日穿着一身粉色广袖裙,衣袖领口处绣着精致的花纹,发间系着同色的发带,散在肩头,简单却不失温柔,一双美目轻轻一眨,犹如小家碧玉一般,盈盈惹人怜惜。 她几乎从不穿粉色,而一旦穿着这般艳丽的颜色,便别有一番脱俗之气。 她站在原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而且都不说话,她顺着他们的目光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迟疑道:“这一身粉……不好看吗?” “……” 齐阚勉强找回了一点表情,有些不自在道:“挺好看的。” 汐姮回他一笑。 她、她笑了?? 宋西临和殷晗沉默不语,此刻殷晗被震得有些魂飞天外,宋西临不动声色,看着她很自然地走到谢涔之跟前,谢涔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问道:“睡了这么一会,便睡好了?” “这里面的卧榻太硬了,睡得难受。”她揉了揉眼睛,说:“我不睡了,晚上再睡。” 他瞧着她可爱的小动作,眼底带了丝笑,大掌裹紧她冰凉的小手,看向下面表情各异的三人,唇边笑意敛了敛,淡淡说道:“这么些时日不见,你们要叙叙旧么?” 他们还没回答什么,汐姮却抢先说:“我有!” 谢涔之眯起眸子,侧眸看她,她抿了抿唇,问道:“我已经听说了……我剖心之后犯下了许多错事,害了不少无辜之人,不知道齐师兄你们……有没有被我伤到?若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是谢姮的不是。” 齐阚一怔。 他们三人又迅速交换眼神,终于发觉了不对的缘由,齐阚试探道:“师妹……你难道不记得了?” 汐姮点头,“我只记得身为人的事,剖心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想,你们见了我都是这般不自在,想必我后来……一定做得很过分罢。” “没有没有!”殷晗连忙上前,急切道:“那并非你本意……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还不明白么?这些不过是神族利用你,让你被迫为他们效力罢了,师妹你……不必自责。” 汐姮一怔。 殷晗从未主动叫过她“师妹”。 从前他不太待见她,总是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叫她,无论她主动示好,还是合乎礼仪,他始终未曾将她视为自己的师妹。 后来,江音宁来了,他对江音宁万分好,护着她,照顾她,只听她一人的解释,也只肯叫她一人“师妹”。 汐姮还是第一次听他称呼自己为“师妹”。 虽然他语速很快,那两个字不自在地囫囵了过去,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垂睫,眸底暗色掠过,唇瓣却是一弯,“嗯。” 殷晗得了她一声温温柔柔的回应,再次魂飞天外。 第94章 神族不缺一只凤凰。 晚膳是汐姮亲自下厨做的。 其实在座的几位都早已辟谷, 尤其是谢涔之,身为真神之身,更无须沾染半分人间俗物, 但因为是她下厨, 他们反而受宠若惊极了, 完全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侍女帮她陆续端了上来, 原本用来议事的主殿, 登时被香气环绕。 殷晗有些如坐针毡, 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怪不好意思的。 齐阚和宋西临也从未尝过汐姮的手艺,更别提与君上一起用膳,此刻都默默保持沉默。 汐姮敛裙坐在了谢涔之身边,笑吟吟道:“吃呀。” 三个人都不动。 不知道的, 还以为这是一桌子毒药。 她美目一转,亲自拿起筷子, 夹了一块肉到谢涔之嘴边。 汐姮:“啊——” 谢涔之:“……” 男人的神色有些无奈, 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低头就着她的手, 把那块肉吃下。 “好吃吗?”少女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嗯。”谢涔之笑了,抬头摸了摸她的发, 眸底情绪翻涌,忽然便觉得有些难受。 她不是第一次为他下厨,但他却是第一次坐下来陪她慢慢吃。 以往都是她做好了送来, 有时他忙到很晚才回来,她为他备好的糕点早就凉透了,她便会自己全都倒了, 也不让他吃凉下来的食物。 她大抵是失望过很多次吧。 但是她都没说过。 谢涔之其实还是觉得不真实,就算她失忆了,忘记了汐姮的一切,她真的还会在主动剖心寻死之后原谅他吗?那个时候,她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了,可是一觉醒来,却愿意接纳他? 他觉得不真实,又强迫自己不去深想为什么。 就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就在他身边,他会对她好,就这样下去,什么都不要想。 汐姮率先动筷,另外三人便也开始慢慢地夹菜,不得不说,汐姮的厨艺真的很好,他们以前也只是有所耳闻,没有真的尝过她的手艺。 齐阚感慨道:“师妹这手艺,比藏云宗的厨子不知强了多少,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般美味。” 汐姮笑,“齐师兄这么喜欢,下次我便还做。” “不必不必。”殷晗忙不迭摆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师妹你……身子虚弱,怎可天天下厨,这种事情交给下人来就行了。” 齐阚乐呵呵地夹了快肉,察觉到谢涔之冷淡的目光,也跟着打趣道:“师妹如今也不仅是师妹,还是宗主夫人,属下怎么敢让夫人接二连三地屈尊降贵……就算我不心疼,君上也舍不得啊。” 宋西临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属下怎么敢把夫人当厨娘使唤。” “……”汐姮被他们打趣得有些尴尬,转而把头埋进谢涔之怀里。 谢涔之抬手搂住怀里的人,目光冷淡地扫过去,还在边吃边笑的几人登时噤声,老老实实埋头扒拉碗里的饭。 等到吃完饭,汐姮还没动,这三人仿佛早已蓄势待发,争着要洗碗。 汐姮无语地看着他们。洗个碗怎么还能争起来,他们吃错药了? 边上的侍女踌躇了许久,还是说:“这些事……交给奴婢便好。” 等到碗筷收拾下去,汐姮吃饱了也开始犯困,谢涔之叫人带她回去休息,汐姮便乖乖地跟着侍女走了。 她跟着侍女沿着山路往回走,走了一半,忽然听到有人在议论着什么。 “藏云宗的人来了,神君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应该是……”有人忧心忡忡道:“不周山离北域这么近,若是神君走了,万一神族攻过来,我们可怎么办啊。” 汐姮忽然停下了。 她站在原地不动,身边的侍女隐约发觉了不对,想过去叱责那几个弟子,被汐姮拉住了。 汐姮安静地听着。 “要我说,就应该像华邑长老提议的那样,把这神族公主一直关押在不周山,只要我们手里有这个筹码,那些神族怎么还敢进犯人界!只可惜神君被那公主迷昏了头,驳回长老的提议不说,还不许人议论,眼下藏云宗的人来了,莫不是还要把那公主接到藏云宗不成?” “你少说点吧。”有人压低了声音,“那神族公主说不定是真的失忆了。你难道忘了么?前几日闯进来的那只凤凰,不就是被神君亲自斩落了,她要是没失忆,早就想着法子去救那只凤凰了,还会整日和神君大人在一起?” “唉。说来,那只火凤着实太强了些,好几个长老都险些被杀了,日后要是再来一只凤凰,没了神君可怎么办啊……” “……”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火凤凰。 赤言。 汐姮指尖发冷,心底陡然生怒,恨不得一剑捅死谢涔之。 他明明答应了她!只要她留下,他就不伤害神族! 这个骗子! 还好她不是真的失忆,也不是真的失去了修为,否则她还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怕是永远被他瞒在鼓里,等到她的族人都死绝了,她也毫无察觉! 这一瞬间,汐姮生吞活剥了谢涔之的心都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念心诀,强行诱导自己的识海,再度潜入平静无波的湖面之下。 当夜,谢涔之回到阁楼,却发现汐姮不在。 他的眼神瞬间冷彻如冰,掌心一推,无渠剑凭空出现,去追寻汐姮的气息。 无渠剑最想杀的人,一直是汐姮。所以只要她还在不周山,要找到她,也不费吹灰之力。 谢涔之没有觉得她会逃跑,尽管不悦,但他并未想过什么结果,直到他发现她在关押赤言的地牢里,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铺天盖地的惊怒让他差点当场劈了赤言。 但他又立刻恢复冷静。 那一瞬间的怒意来自谢涔之,很快被身为天衍神君的冷静淡漠给压了下去。 她本来就是认识赤言的。 恢复记忆之前就认识。 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谢涔之亲自去地牢,让闻讯赶来的所有弟子长老全都退下,扑面朔风拂动袍角,带起一阵冰寒之气,他垂袖冷淡站着,目光直直望着汐姮。 汐姮也望着他。 她站在牢门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阵仗给惊着了。 她好像不明白,自己只是来看一下赤言,为什么能让整座山叫得上名号的人都一窝蜂地涌过来,阵仗之大,仿佛她是要去刺杀谢涔之一样。 她的表情带着点儿懵,还有些无辜。 隔着铁栅栏,巨大火凤被无数根玄铁刺穿身体,悬挂在空中,血珠一滴滴地砸落,血腥气刺鼻。 那只火凤还有意识,在轻微的挣扎,发出嘶哑的鸣叫。 谢涔之朝她走来,衣袍无风自动,却伸出手,“阿姮。” 她犹豫着把手递给他,小声问:“我是来不得么?为什么你们都……” 方才那些人恨不得拔剑捅死她。 他抿唇,抬手把她搂入怀中,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低声道:“别怕,只是误会。当初你觉醒时,与这只凤凰走得太近,他们误以为你要救人,这才大动干戈。” “我只是来看看,赤言之前……救过我的。”她咬了咬唇,拉谢涔之的衣角,小声道:“你应该还记得的,我在斩刑台上差点死掉的时候,是他把我带走续命……我只是今日听说……他好像是为了救我,才被你抓住的,不然我不会来的。” 她是这样的人,不喜欢亏欠旁人,恩怨分明。 至于那个“听说”,汐姮身边的侍女也早就告知了谢涔之,她听到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 这样的反应,是最正常的。 如果她听到了却漠不关心,反而不像阿姮了。 谢涔之微笑,反手握紧她攥着自己的手,柔声说:“他杀了很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这不周山的弟子,按照规矩,是要处决的。” “……” “但我不杀他。”他抬手,微凉的手指理着她鬓边的发,语气淡淡的,“他与你关系紧密,也曾救了你,凭这一点,我不杀他,但也不会放了他。” “那……”她问:“涔之打算一直关着他吗?” 铁链挣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牢里的凤凰缓缓抬头,金色的瞳孔温柔地凝视着汐姮,身后的翅膀不住地拍动,却撕裂了更多伤口。 赤言痛苦地喘息着,又笑了。 她没事,那就好。 他自知这次是在自寻死路,他不是天衍的对手,可到底,他还是想过来,亲眼看看她。 这小丫头,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啊。 从她还是个要吃奶的小幼龙时,赤言便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任她胡闹,陪她玩耍。 她走丢了,他便去人间寻找几百年。 他一点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可唯独,在她失去哥哥最痛苦的时候,她最需要安慰和支持的时候,赤言却第一次对她动手,把她关了起来。 赤言看得心里疼。 她需要有人支撑她,就算说一句“我陪你豁出去”也好,可没有人。现在她一个人被留在这种地方,就算慕家人带回消息说她平安无事,就算所有人都劝他静观其变,他也不放心。 他是亲眼见过的。 亲眼见过以前人间的小公主,是怎么被欺负的。 他一定要来看看。 陪着她沦为阶下囚……他也愿意。 神族不缺一只凤凰。 但是他就想看一看,帝君亲自托付给他的小丫头,还是平安的,没有被磋磨,也没有被折辱。 现在他看到啦。 可难过没有一点点缓解,因为她闯进地牢看他的第一眼,他清晰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和挣扎。 压着那些恨,很辛苦吧。 赤言怔怔地看着她。 汐姮靠在谢涔之怀里,听到他在她耳边说:“把他永远地关起来。” “我若放他出去,他会继续与我作对,下一次便只有死。被关在这里,反而能保命,神族的自愈能力很强,就算流再多的血,只要不捏碎内丹,他也不会死。” 这是他的让步。 他不能完全信守承诺,在赤言已经上门挑衅的时候,还公然放他毫发无损的离开。但是,他会尽量不杀她在乎的人,就算吊着一口气,也不会让人死了。 汐姮闭上眼睛。 许久,她忽然后退一步,转身看向赤言。 “抱歉,你杀了那么多人,必须付出代价,我没有权利替别人原谅你,这些是你必须承受的。” “但你救过我,我很感激,会一直记得。我们之间也许还有别的联系,虽然我已经忘记了,可是我知道,你是因为来找我才被抓的,你一定是很担心我吧。” “我现在很好,不用担心我啦。” “你好好在这里呆着,要好好的,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也不要再杀人了。” 她说完,牵住谢涔之的手,转身离开。 赤言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回味着那些话,咂摸着,忽然仰头长鸣,落下泪来。 他的小殿下啊…… 第95章 也许人生来犯贱。…… 一路无言。 汐姮主动牵着他的动作, 逐渐变成了他用力的反握。 她试图抽开,但抽不动。 身边的男人越是不说话,越是有一种无形的威慑感, 沉沉笼在人的心尖上, 让人背脊直冒冷汗。 汐姮还在想赤言的事。 她本来只是试探, 想知道被关押的神族究竟是不是赤言, 谢涔之又用了多少人手看守赤言, 没想到她支开守卫之后, 竟然一路畅通无阻, 没有被任何阵法机关所伤。 直到靠近那座牢门, 指尖差点碰到牢门的刹那,目光忽然凝住。 她看到门上的咒纹。 如果她再进一寸,可能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不妙,草草确认赤言还活着后, 便打算立刻撤走,谁知道那些人来得那么快, 来了一出瓮中捉鳖。 汐姮当时被围住, 脑袋嗡嗡的。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好吵啊。 她原本就假意做戏伪装了好几天, 觉得憋屈极了, 如今赤言也被抓了,真窝着一股子火气呢, 她看着眼前这群要对她动手的凡人,堆积在心头烦躁几乎要炸裂,简直想一刀全杀了干净。 气死了, 这群人算什么东西,敢在她跟前放肆?! 然后谢涔之就来了。 他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至少那些人清净了。 汐姮猜, 他肯定也算计了些什么,但又不全是,否则他赶回来时,表情就不会那么凶那么冷,一副完全出乎意料的样子。 这种表情,她只在他发怒时见过。 她就离开一下而已……他就这么生气?他现在,可没有从前的半分冷静。 敢抓赤言,还怕她知道么? 他连心都能强行塞给她,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汐姮看着近在咫尺的死敌,只觉得手痒,很想握住哥哥的流昆剑,捅死这个杀了哥哥的凶手。 但是不行,她还是要继续装下去。 汐姮自诩装得天衣无缝,人一旦抛开那些所谓的情,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的伪装破裂,但,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恨,她并不想完全顺着他的意,让他过得太痛快。 “明日,我们便回藏云宗。” 刚回到卧房,她坐在案前不说话,他负手站在一边,平淡地宣布对她的安排。 她忽然仰头,漆黑剔透的眼珠子望定他,“涔之,你在怀疑我。” “没有。” “你就是在怀疑我。” “……”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她忽然扭过头去,眼睫低垂,嗓音也低落下来,“你自是可以怀疑,如你当年怀疑我那般,总归我如今没了修为,任你宰割……” “阿姮。”他语气蓦地一沉,快步上前,手掌握住她肩,只觉得掌下之肩又薄又脆,早已消瘦得只剩骨头了,他眼底隐有心疼,把她箍进,下巴紧贴着她的额角,语气转柔:“我凡事顾虑良多,并非不信你,只是错过一次已是刻骨铭心,实在心有余悸,不能承受……再次失去你。” 那实在抱歉,你一定会失去的。 汐姮被他按在怀里,还是没有偃旗息鼓,继续挣扎着说:“……好的坏的,都是你说了!总归我如今没了修为,你大可随意安排,我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说我不会离开,你信么?你自然不信。所以你便因为你自己不信,反倒过来折腾我。” 他被她数落得眼底微黯,抱着她的手臂却没松。 “你这样很自私。” 如今的阿姮可真不客气。 从前他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有丝毫怨言,实在太听话太温顺,简直惯得他,险些忘记她也是有脾气的。 打从她主动离开藏云宗开始,就再没对他客气过。 但他还是好喜欢。 他觉得自己疯了,她这么数落他,他反倒觉得真实了些许,没了那些不踏实的感觉,好像眼前的人活了过来。 也许人生来犯贱。 也许是他适应了神族的小公主, 他到底还是让步,慢慢往后退了退,与她的眼睛平视,大掌抚着她的发,“我的确很自私。” “……” 汐姮瞪着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他忽地笑了,俯身在她眼角亲了亲,“……自私到,我背离了天衍,心甘情愿再做谢涔之。” 什么? 他在胡说什么? 汐姮有些没听懂,紧接着注意力便被他的动作吸引,她顾着忍受他的亲近,感觉到他一触即离,旋即起身离去。 “好好休息。”他温声叮嘱,全无在外冰冷无情的模样。 世人如今唤他天衍神君。 其实他不是。 有天衍的元神,天衍的神力,甚至有天衍的记忆。 但唯独不是天衍。 宋西临闻讯急匆匆赶来,正好碰见谢涔之从汐姮居住的阁楼里出来,静静站在廊下,望着虚空不语。宋西临第一次如此失态,快步上前道:“听说夫人刚去见了那凤凰,还好您赶去及时。依属下看,您何不直接杀了那只凤凰?他看见了不该看的,若是说出去让不周山的人知道,难免影响人心。” 宋西临想着这事便头疼。 他和齐阚不是同一天到的不周山,宋西临比齐阚早来三日。 他算好了日子,赶来为君上护法。 那日正好是君上施法压制天衍神识之日,天衍诞生于天道,万年前便是超脱于三界的神,神识无坚不摧,哪怕元神涣散,亦能吸纳天地间的灵识。 与其说谢涔之是天衍的转世,他更像是天衍的元神分化出的一个容器,随时恭候神君觉醒。 这个秘密,是谢涔之的师尊,那个两百年前筹划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谢涔之曾经被心魔所困的那夜,活生生被谢涔之逼问出的。 所以自那时起,谢涔之不拔剑,一是不愿与汐姮为敌,二是因为尚未寻出压制天衍神识的办法。 一旦握剑,无边神力便会立刻冲毁那微弱的凡人意识,灵台重塑,天衍重现世间。 谢涔之的两百年,不过是数十万年之间的沧海一粟。 更遑论什么“情”? 神都是没有情的。 更何况,与天地三界同寿的神君天衍,怎么可能喜欢昔日好友的女儿?那一颗孵化没多久的蛋? 会执迷不悟放不下汐姮的,当然只有谢涔之这样的。 谢涔之的本质还是人,活生生的人,就算修过无情道,还是克服不了爱恨嗔痴的懦弱的人。 但是这个人,与北荒帝君交易,做了一件逆天的事。 ——他封了天衍。 连天道都没察觉他想干什么,把他当成宝贝疙瘩好好护着。说来也是,天道再聪明,也想不到还有人谋算着自己弄死自己,分化后的意识封印了完整的神识,简直莫名其妙。 好巧不巧,那天他施法强行驱散体内残存的灵识,被那只凤凰看见了。 就这几日的功夫,宋西临已经反复说了七八次,就差跪下来求他,求他杀了那凤凰。 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谢姮师妹又如何知晓? 谢涔之就不。 他不杀,把那凤凰打成原型,无法吐露人言,然后一直关着。 宋西临那时不解,劝道:“你何必如此麻烦,她现在是谢姮,又不是汐姮。就算知晓了,又何必还会在乎一只凤凰的生死?” 谢涔之果断否决:“不行,阿姮会恨我。” 宋西临无奈:“就算她以后能恢复汐姮的记忆,那也早就开始恨您了,您少杀一只凤凰,也不会让她打消报复您的念头。” 谢涔之:“能少恨些,就算少一丝也好。” 宋西临:“……” 您可真是个情种啊。 这下好了,让她发现了。 无论是汐姮还是谢姮,其实都是一个人,非常固执,要么不让她知道,要么她就会较真。 宋西临沉默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没话说了,只好问:“您打算如何安排?” “明日一早,便带她回藏云宗。”谢涔之回身,眼底透着冷意,吩咐道:“你即刻回去,该处理的,全都清除干净,明日她回去后,不能看到任何不该看的东西。” 第96章 谢涔之现在最怕的就是她…… 宋西临打算连夜赶回藏云宗时, 在山门口碰见了不周山的掌门应墟真人。 “尊使留步。” 应墟一袭白衣,拂尘轻轻一扬,挡住了宋西临的去路。 宋西临停下, 眉心有些焦急不耐之色, 但还是沉住气, 抬手与他见礼, 温声道:“不知掌门有何贵干?” 应墟面上并无笑意, 如鹰眸子审视着宋西临, 直截了当道:“尊使行色匆匆, 可是奉神君之命回藏云宗?若我没有猜错的话, 神君这几日可是要回去了?” 宋西临不动声色,“我一介下属,并不知晓君上的决断,只是暂时有要事需要回去处理而已。” 说完他便想走, 谁知应墟却丝毫不让。 应墟微微一笑,显得万分随和, 态度也缓和了几分, “神君从前是藏云宗之主, 离开不周山自是理所当然, 尊使莫要误会,我也没有旁的意思, 只是想知道……”他忽然压低嗓音,“那妖女……神君打算如何处置?” 妖女? 宋西临忽然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 谢姮都是他师妹,现在也重新成为藏云宗的人了,被人叫作“妖女”, 着实听起来刺耳。 他往后后退一步,振袖冷声道:“君上自有安排,我们藏云宗的事,不劳掌门费心!” 宋西临说完,便原地捏了个剑诀,御剑而去。 应墟真人站在原地,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一位长老从暗处悄悄走出,附耳低声道:“师兄,你看宋西临这等态度,定是决意护着那妖女了。我就说我先前定是没听错……神君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护着那妖女,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再这样下去,等那妖女和神君都走了,日后那些神族报复起来,我们不周山可就面临着灭顶之灾啊……” 应墟真人右手一紧,手中拂尘手柄硬生生折断。 他冷哼一声道:“这妖女该死!” - 汐姮给谢涔之吃了闭门羹。 她把门窗紧闭锁死,用桌椅堵住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这显然是一种既幼稚又无效的做法,任何一个有修为的人都能轻易闯进去。 “神君您看……” 同样被关在外头的侍女表情都有些诡异,悄悄观察着神君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谢涔之皱着眉望着紧闭的门扉,许久,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让她去。” 她这明摆着,就是生他气。 阿姮几乎没有对他耍过脾气,今日他又强硬安排了她,估计一时半会是哄不好了。 谢涔之沉默地站在门外,遇到这种情况,他也只能沉默。他只对一种极端的情况得心应手,那就是阿姮叫嚣着要杀他离开他的时候。像这种又气恼却又不完全排斥他的冷战,他是真的没有经验。 不过,她肯生气,他倒也有几分安心。 若是从前,她断不会将这些女儿家的情绪摆在面上,即便愤怒委屈至极,也不会做出这等小孩子耍脾气的做法,因为她知道,即便自己闹,也无人会在意。 如今她肯对他甩脸色,姑且算作……她已经相信了他的感情。 不是足够亲近的人,都不足以让她生气。 但是现在怎么办? 也不能继续惹她生气,但是也不能完全不哄。 如果不哄,也许她又开始讨厌他了。 可他又不能妥协。 谢涔之不能让任何事情超出掌控,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她,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阿姮太聪明,又太倔强,他只是想让她乖乖地呆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 从她失忆的那一刻起,谢涔之就猜到会有今日。 不过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汐姮,他不知道汐姮并没有失忆,她此刻正坐在床上,思考着怎么继续对付他。 她算是发现了,谢涔之永远会对她有戒心。 不管她失没失忆,这几天装得再听话,一发生点儿什么,他还是会第一个安排她。 她现在就好像陷入了一种困境。 没有什么杀他的机会,只能继续装,但是处境越来越艰难,以后也不一定找得到什么机会,简直没完没了。 还把赤言搭了进来,说不定反而便宜了谢涔之,自己把自己坑了。 这样下去,哥哥的仇也不知几时能报。 错了错了错了!!! 汐姮蜷缩成一团,烦躁地扯着裙摆上的衣带。 她根本就想错了! 什么用失忆和假装听话让他降低戒心,然后伺机报复,根本不适用于谢涔之! 这人太清醒,根本不会中美人计。 ……他真的喜欢她吗? 汐姮憋着一口闷气,抬头往外看,隐约看到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一点男人的轮廓,他应该还没走……汐姮故意把床头的烛台打翻了去,“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人身影似乎僵了僵,便转身离开了。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陡然升起一道炫目的火。 隔着重重黑夜,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映射过来,被窗棂晕成一团红色的光晕,如同烟花砰的炸开,却等不来烟花落幕刹那的黯淡,而是越来越亮,灼得人眼里生痛。 “啾——” 一道清鸣响彻天地。 汐姮身子一抖,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是赤言! 他不是被关着么?这是什么情况? 她猛地翻下床,赤着脚飞奔到窗边,急急推开窗子去看。 迎面狂风铺天盖地朝她吹来,掀起满头披散的青丝,卷着裙摆衣袖猎猎翻飞,险些将她瘦削的身子吹走。 远处,的确是一只凤凰在被人追捕。 她的手忽然有些抖。 简直荒谬。她什么都没做,赤言怎么可能会逃走?除了她,其他神族也绝不可能顺利救出赤言,更何况赤言伤得那么重,一旦逃的过程中伤势加重,几乎是致命的伤害! 到底是谁干的?! 不管是谁……汐姮唇色苍白,撑着墙壁的右手渐渐攥紧,骨节发出清晰的脆响。她猛地踩着木凳,提着裙摆,整个人从窗户翻了出去。 无论赤言是怎么出来的,她都必须救,不能看着他死。 汐姮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时,那凤凰刚好从空中坠落,“轰”地砸在她的面前。 血雾被风吹散,落在人的脸上睫毛上。 她眨了眨眼睛,抬手去摸脸,摸到一手的血,大脑像是卡住了一样,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的凤凰在抽搐,源源不断的血从伤口涌出,气息微弱下去。 凤目温柔地凝视着她,眼神却渐渐涣散。 “赤言……” 她伸手去摸凤凰早已黯淡的羽毛。 “妖女,你私自放走凤凰,受死吧!” 一声大喝,汐姮的周围,突然有无数人从暗处涌了过来。 杀阵早已结好,剑阵在她头顶旋转。 天罗地网等着她。 许多弟子开始叫嚷。 “果然是这神族公主干的!” “她是装的!肯定是她放走了凤凰,她根本就没有失忆!” “她白天没得逞,晚上居然还想救走那神族!” 声势惊天,好一出“人赃并获”。 为首的应墟真人满面杀意。 他身后站着几个不周山的长老,其中一个满面得意之色,冷笑道:“你这十恶不赦的神族!杀我派弟子无数,欠下三界血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别指望神君会来救你,他们此刻正在青云峰议事,可不知道此处的动静,你今日只能乖乖受死!” 汐姮:“……” 汐姮伸出的手指在空中顿住。 她想摸摸赤言。 可显然,有人很不识相。 她忽然转身,眼神刹那间冷如寒刃,裹着清晰的杀意,直射向为首的应墟真人。 “你们陷害我。” 她现在有点明白了。 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她什么都没做,这帮人就铆足了劲帮她加戏,还真是对她恨之入骨啊。 那股熟悉的想杀人的冲动又来了。 烛龙不是什么生性暴戾的种族,汐姮也不爱杀戮,但是她发现,自己的想法渐渐变得疯狂偏执,恨不得把这些人抽骨剥筋! 杀她一个族人,她将来必要血洗整个不周山! 如果赤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要所有人给他陪葬! 应墟真人计划缜密,终于等到她自投罗网,正想直接动手,突然对上她如此骇人的眼神,那种久违的面对神族的恐惧又忍不住袭上心头。 他下意识往后一步,随即想起她早已失去记忆,此刻不过是凡人之躯,早就没有了修为,又冷笑道:“今夜人人皆知,是你佯装失忆,骗过神君,又私自救出神族,屠戮我派弟子!我今日将你正法,是替天行道!待神君过来,自会说明缘由!” 理由也编好了,到时候死无对证。 应墟真人一挥手,“还不动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竟是完全不给汐姮说话的机会,几个弟子同时朝汐姮刺来,以她此刻的凡人之躯,受一剑都会魂飞魄散。 汐姮抬眼,目视前方。 眸内墨色渐渐变淡,隐约有金光翻涌而出。 她忽然抬手,纤细白皙的手指隔空一点。 那剑再也无法往前一寸。 那些弟子瞪大眼,像是没料到她这么强。 汐姮右手一抬,隔空抓着其中一人的头,狠狠往下一摁,那人“砰”的一声,直接在她跟前双膝跪下,整个人都凹进了泥地里,丝毫不能动弹,满脸屈辱地瞪着她。 她笑:“一群废物。” 其他人一时傻住,像是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她居然还真是装的,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汐姮食指轻轻一抬,指尖神力飞出,哗啦啦将他们全部撂倒,兵器散落了一地。 “妖女!你果然是装的!受死吧!” 应墟真人大怒,当场命人催动剑阵,无数灵剑朝汐姮天灵盖刺去,势要让她血溅当场。 汐姮嘲笑他:“半身入土的老东西,真是白活了几百年,就这种破烂阵法,居然有脸拿得出手。不怕人弱小,就怕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班门弄斧,真丢人。” 她说完一挥手。 “轰——” 玄火从她袖底卷出。 刹那间火光弥漫,燎遍世间万物,映着她淡金的瞳仁里,尽是妖异的红。 火朝着应墟真人燎去,把他烧成了个火人。 惨叫声不绝于耳。 “掌门!”“师兄!”“师尊!” 周围惊恐和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汐姮正烧得痛快,感觉到心口一痛,心知这一次使用神力的时间快到了。 时间不多了。 汐姮站在火海的中心,低头看向赤言。 她抬手,将剩下的一部分神力渡入赤言的体内,勉强将赤言恢复人形。 “小殿下……”赤言虚弱地叫她,他艰难地拽着她的衣摆,“在不周山……灵蜉殿……” 她在他身边蹲下。 她俯身细听,赤言艰难地喘着气,继续说道:“那里……谢涔之有秘密……有他的弱点……” 谢涔之的弱点? 汐姮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光。 赤言缓缓松开手,手指虚虚抬起,隔空摸了摸他的小殿下,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眼神开始涣散,“不必管我,赤言……死而无憾……” 汐姮打断他:“我没允许你死。” “我哥哥死了之后,我就是神族的女君,我让你活着,你凭什么死?” 汐姮抬手探向自己的脖子,忽然手指用力一扯,硬生生将颈后一块逆鳞撕了下来。 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这是她最重要的一块鳞片,凝聚她一半的龙息,也是救命法宝。 “吾族之逆鳞,乃是护心之鳞,能护吾等灵脉,非生死关头切不可动,妹妹切勿将此赠人。” ——哥哥当初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那哥哥用心良苦,知晓她这性子,看似无心无情,其实也是最懂恩义之人,以后势必会冲动把自己的护心鳞片都送人,所以苦口婆心地和她说过很多遍。 哥哥真了解她呀。 可惜,最了解她的哥哥不在了。 汐姮垂着头,把那片血淋淋的龙鳞塞到赤言手里。 反正不管有没有逆鳞,能杀她的,依旧还能杀她;杀不死她的,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她也不在乎一块鳞片。 汐姮:“用我力量,逃出去。” 她说完就站起身,神识延伸万里,探寻灵蜉殿的方向。 在西边。 汐姮化为一道金光,突破无数人的包围,直冲灵蜉殿而去。 - 殿中正在议事,商讨不周山今后如何抵御神族,待到布下最后一道防御法阵,谢涔之便会离开不周山。 本来不至于半夜议事。 就算不周山的几个宗主长老今夜千求万求,谢涔之都没打算过来。 但他刚吃了汐姮的闭门羹,心里正烦闷,实在无事可做,才临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此刻下方的人正在说话,谢涔之忽然说:“噤声。” 正在说话那人话头一滞,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憋了回去。 殿中忽然安静得诡异。 下面几个不周山的宗主对视一眼,忽然都有些心虚忐忑。 谢涔之闭目,手指掐了一道诀。 他提前在汐姮身上下了一道咒。 如果她流血受伤,他便会有所感应,能立刻知晓她的方位。 她此刻,果然不在住处! 他隐约能感觉到一丝波动的神力。 “君上?” 齐阚疑惑地朝他看过来,发觉他此刻脸色冰冷得几近骇人。 “阿姮出事了。” 谢涔之猛地起身。 他眼底如浸了冰,冷冷瞥了一眼那几个宗主,看得他们俱是一抖。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谢涔之来到那里时,那里已是一片血和火光。 汐姮刚走。 不周山掌门被玄火烧死了。 有个长老狼狈地跪在他跟前,哆哆嗦嗦地指控汐姮,说她根本就是假装失忆,也没有失去修为,是汐姮救走了赤言,并且杀了这里的人。 这像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他几个时辰前,也是这么怀疑她的。 他们声泪俱下的控诉,玄火只有她能使出,说明她真的没有完全丧失修为。 她之前全都是装的? 急匆匆追上来的齐阚和殷晗心惊地听着他们的控诉,齐阚急急道:“君上先莫要动怒,还是先找到师妹为妙,等找到她再问清楚也不迟!” 谢涔之薄唇紧抿,黑眸深不见底。 找到她?她一心想跑,此刻不跑还能去何处?! 他没想到,又和她走到了这一步。 谢涔之眼底腾火,怒极之下,面上看起来竟是平静得骇人。 他很快就想起来赤言知道什么,后来果然是在灵蜉殿找到她的。 他不知道赤言跟她说了多少。 他看见她时,她正背对着他,站在聚灵阵的正中央,看着高台上的那块上古灵玉,那里面,有他剥离的天衍残存神识,以及独属于天衍的本源灵力。 他暂时将灵玉封存此处,本是筹备着,等到回藏云宗,再把灵玉永久地封入禁地的寒池之中。 “阿姮!” 她的手将要触碰道灵玉的刹那,谢涔之一颗心悬起,急急怒喝,“还不快住手!” 汐姮停住了,转身看向他。 时效过去了,她此刻又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到底有没有修为,眼底有些惊诧。 但他没耐心和她多说什么,那聚灵阵随时会吸走她的精气,他只顾着让她快些从那聚灵阵中出来,“阿姮,快出来!这里面危险!有什么话出来再说!” 她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谢涔之额角跳痛,沉声道:“阿姮!”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他十指用力,骨节沉沉一响,耐着性子和她说:“不管你放跑谁,杀了谁,我都能不与你计较,但你,永远别想着从我身边离开。躲在里面又有什么用?你以为躲在里面,我便抓不住你?” 汐姮看着他,忽然垂眼,“你还真是……一见面就知道威胁我。” 谢涔之:“……” 他被她堵得无言,也知道自己此时对她太凶了些,但是他还是继续紧逼,“你先出来!” “我不出来。” “你逃不了。” “我知道。” “那你快出来!” “我不。” 汐姮此刻情绪怪怪的,不单单是想捅死谢涔之这么简单。 她还有点怪他。 那些人明明是陷害她的。 她哪里想劫狱,她又不傻,赤言差点死了,她把逆鳞都拔了,才保住了赤言的命,勉强没被那群人害死。 谢涔之来的有点晚,估计一开始还没想到她来了灵蜉殿,以为她是逃了吧,在外头寻了一圈发现没人,这才姗姗来迟。 他有时候很了解她,了解到她很痛恨他。 有时候又不是那么了解。 该了解的时候不了解,不该了解的时候把她当傻子耍。 她不讨厌他才怪。 汐姮后颈还在流着血,血沿着脖子往下涌,沿着指尖一滴滴落下,砸出一朵朵血花。 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渐渐开始头晕,一个踉跄,手摸到了身边的灵玉。 手上的血碰到灵玉,它似乎在发光。 奇怪。 这东西里到底藏着什么? 谢涔之的弱点,是这块玉?那她要不要立刻砸了它?不对,砸了他的弱点,他岂不是就没有弱点了? 汐姮其实不太懂这阵法是做什么的,但是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此物和天道有关系,说不定她想覆灭天道的契机就在这里。 谢涔之看着她逐渐失去血色的小脸,和那块发光的灵玉,愈发焦急。 天道克制神族,这块玉乃是以天道之石所制,会杀了她的! 她是不是傻?! “阿姮,别碰它!”他喉间一滚,情急之下,索性直接往阵法里走,这聚灵阵被惊动,开始剧烈动摇,谢涔之朝她伸手,马上就要拉住她。 汐姮被他的动作惊吓,飞快地抓起那块灵玉,往后退了一步,衣料从他指尖滑了过去。 谢涔之还想再抓住她。 谁知她突然张开嘴,当着他的面,把那块玉,一口咽了下去。 “阿姮!” 第97章 灌血。 “阿姮!” 一声厉喝在耳边炸响。 她身子一软, 嗓子被硬物生生刮出剧痛,带出辛辣血气,呛得她一阵干呕。 下一刻她被人紧紧箍进怀中。 “阿姮, 吐出来!” 一只手迅速掐住了她的下颌, 用力极大, 企图逼她张嘴拿出那块玉, 她牙关却咬得死紧, 后牙槽咯咯打着抖, 就算下巴被捏得剧痛, 也死活不肯张口。 汐姮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 她只知道, 自己手上握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就是不想让谢涔之如意。 她想报复他,想得要发疯,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终于让她找到了他的弱点, 她又怎么愿意放弃? 她咽得很用力。 用力之大,仿佛是将血海深仇嚼碎在齿间, 磨骨啜血, 生啖其肉! 那块玉很硬, 无异于吞金自杀, 几乎要把她的喉咙生生刮穿,那血碰到灵玉, 她只觉得浑身痛得要炸裂开来,体内翻搅着浑浊的气息,滚烫的血液激荡, 溢满整个口腔。 “哇”的一声,她吐出了一大口的黑血。 谢涔之浑身血液降至冰点,连呼吸都在颤抖, 手上已是控制不住力道,只差生生卸了她的下巴,刚想强行替她把玉逼出来,谁知道一低头,已是满目猩红。 血,无尽的血,染得他眼底猩红。 “你——”他瞳孔急遽缩小,恸极惊极之下,通身忽然爆发出极其浑厚的神力,无数白光如游丝,环绕着他和她,疯狂地灌入她的体内。 可她现在只是凡人之躯,那些神力到了她身上,却无处可以容身,俱返回到了他体内。 他只能徒劳地抱紧她。 “阿姮,快吐出来……别怕,把玉吐出来……” 汐姮大口大口地呕血,吐得停不下来,很难想象有人能吐这么多的血,几乎是把体内全部的血要吐尽了,可她却唯独吐不出那块玉。 她吐得意识模糊,眼睫沾了生理泪水,意识断线的最后一刻,她抬起头来。 一点烛光在他眸子里晃动,比血还要烫人。 谢涔之的眼睛通红灼目,无数疯狂的情绪要溢出来似的。 原来你也会这样。 你失去我便这般崩溃,那你又可知,我失去哥哥是什么感受? 这是你的报应。 汐姮没想过要寻死觅活,可究竟,无可奈何到了哪般,才能在这一刻获得那丝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报复的快意? 你不是爱我么?那你便救我啊,不顾那些信任你的凡人的性命,倾尽你的所有来救我。 或者,让我与这块玉同归于尽,自有我的族人继续完成我未完成之事,神族接连陨落两位烛龙,他们会不计代价来报复。 他无论选哪一个,汐姮只知道。 ——他再也强迫不了她了。 汐姮昏死了过去。 她仿佛坠入一片温暖的梦境中,阵阵袭来的暖潮包裹着她,随即暖意消退,寒意顺着骨骼爬上背脊,让她混沌之间,想到那终年灰暗落雪的北域。 北域很冷,可是哥哥的掌心是暖的。 他们烛龙一族生来带火,即使置身冰窖,也温暖得像冬日的火炉,她曾蜷缩在少年的怀里为他暖着身子,也和少年一样,在别处追寻更多的温暖与慰藉。 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是贪恋温暖的。 青羽会为她戴上人类女孩儿戴的暖儿,衬得她玉雪玲珑,娇俏可爱,哥哥会亲自教她如何使用玄火,结果她第二日便烧掉了赤言一身漂亮的凤羽,害得赤言好多日不曾出现。 悄悄爱慕赤言的女神君气恼道:“小殿下也忒胡闹了些!凤凰没了羽毛,岂不就成了秃鸡,赤言乃是万年来唯一的火凤,得帝君青眼,本是金尊玉贵的,怎能落得这般、这般……荒唐!” 那女神君说的时候,眼睛红得快要哭出来,像真是替赤言气的。 神族日渐凋零,即使退居北域,也在一日复一日地磨耗。后来那位女神君便陨落了,也不记得是哪日,她便化为了一阵烟尘散落风中,再也不曾出现过。 她看着赤言独自一个人坐在山上,酩酊大醉,喃喃自语。 她去问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那位神君姐姐当初会生她的气,为什么她不在了,赤言会难过呢? 哥哥把小小的她圈在怀中,她靠着哥哥的肩膀,把玩着他的长发,听着哥哥清冽如水的嗓音:“他们约莫是两情相悦的。” “可他们平日来往并不密切呀?赤言陪那位姐姐,还不如陪我多呢!赤言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男人哑然失笑,屈指轻敲她额头,“心里若有对方,何必日日相对?赤言待你,是当亲妹妹才是。” “那我要是死了,赤言也会这么难过吗?” “他会。”玄缙温柔微笑道:“只要是身边在乎之人,就算不是挚爱,也无法忍受失去之痛。” “可为什么,那位姐姐死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她抬手捂着心口,实在是想不通,瘪瘪嘴道:“是因为我没有心吗?可为什么……你们都有心呢?神族有,凡人有,就连那些妖魔鬼怪,也全都都心。只有我是个异类。” “因为你本就是不一样的。” 她担着沉重的使命,与所有人都不一样。若是寻常的龙蛋孵化,便会是个有爱有恨的小姑娘。但是父君却在用自己的元神,在最后一刻为她铸造了这特殊的体质,让她天生无心,也得不受天道控制。 眼见着小姑娘沮丧极了,觉得自己是个没心肝的异类,玄缙笑了笑,与她讲另一个故事。 “你可曾听过一个和你相似的人?他也没有心。” “谁呀?”小姑娘眸光骤然一亮,瞬间来了兴致。 “他是一个孕育于天道的神,岁数远比你我长,不受天道拘束,游离于三界六道之外,世人都说他冰冷无情,敬而远之,难以窥得真容,更无法揣测其性情,这漫长的几十万年间,他只有一个时常见面的好友,便是我们的父亲。” 小姑娘好奇地仰着头,坐在哥哥的怀里,听他说故事。 玄缙说:“我曾敬他万分,但他的目光,从来不落于任何人身上,后来,他背叛了我们的父亲,杀了意欲反抗天道的母亲,并纵容天道杀死所有神族,镇压我们的反抗。” “这等冰冷无心的神,冷漠地看着我们赴死。” “那时,我也曾以为,无心之人,当是世上最残忍冷酷之人,将万千性命视作砂砾尘埃,从来不会为之恻隐分毫。” 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攥紧哥哥的衣襟,只顾着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是!汐姮才不——” 玄缙垂眸轻笑,捏了捏这丫头的脸颊。 “你自然不是。” “我本以为,父亲逆天换你无心,是想报复那人,为神族送来一把冰冷的杀戮机器,也曾担心你性情孤僻冷漠,成了第二个天衍。” 他在小姑娘惶惑迷茫的目光下缓缓说着,话锋陡然一转,唇角微弯,“如今却觉得我想错了。” “‘无心’的意思,并非完全无情,不过是一颗心,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思想和意志?” “你或许,比旁人迟钝些、懵懂些。” “但你会保护身边的人,会牵着为兄的手,会救孵化你的恩人,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只是这天下感情纷乱,无须事事计较,也无须分门别类,囿于情爱之间罢了。” “无情,亦是有情。” 她听得懵懂,小手虚虚放在空荡的心口,企图挤出些许异样的情绪出来,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哥哥抬手摸她发顶之时,本能地产生依赖感,往这位血脉至亲的怀里钻了钻。 没有心,并不是没有情。 她在乎的,她仍然在乎;她厌恶的,也仍然憎恨。 那和有心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起看似遥远的“从前”,她的世界只有一个人,她的目光所及,只有一个人的背影,万物在他身边都为之失色,那个人的停留与离开,就牵动了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以致于她为情伤痛,痛不欲生。 这一刻,汐姮陡然明白了什么。 黑暗继续拉着她下坠,更多的回忆,像走马灯继续闪现。 她还看到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所以才能陡然灵台清明,顿悟出什么。 她的意识像海面上的游船,风吹雨打,漂浮不定,黑暗侵袭着她,在望不到底的幽暗中,才陡然撕裂了一束微光。 她抓着那抹光。 旋即感觉到了剧痛,血的味道沿着喉管喷涌,每一寸骨骼都在灼痛。 是谢涔之在给她灌血。 他的血和玉佩没什么区别,咽下去都会给她带来痛苦,可是她现在又缓和了许多,没有到痛晕过去的程度了。 汐姮:“……” 怎么没多晕一会。 她真的不想看见他。 她喘息着,旋即一阵猛咳,咳得撕心裂肺,嘴里的血分不清是新吐出来的,还是他未灌下去的,喷了他一脸。 “阿姮。” 他像是很惊喜,连嗓音都在颤,也不顾自己满脸血的狼狈,拿帕子小心给她擦脸。 “醒了就好……”他连连重复着这一句话,发白的唇紧紧抿着,又去端另一碗血。 汐姮盯着那血淋淋的碗。 腥气刺鼻。 说真的,有点反胃。 她真没想到他会灌血。 就算吞玉的那一刻,她隐隐能猜到谢涔之会发疯,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不计后果。 他自己的血,当然能安抚她体内的玉。 如果将她全身的血换成他的,那玉就不会再伤她了。 但是他这么做,自己会流失不少力量,他的血里亦蕴含着他的神力,以前他的力量与她相克,故而完全不能为她所用,可如今……还真难说。 第98章 把烛龙泡水里,算他狠。…… 昏迷又苏醒的那些日子, 汐姮反复在昏迷中醒来,每次醒来之时,都能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 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不用睁开眼, 她都知道是谁。 “别怕。” 男人声音嘶哑, 又伸手掰开她的嘴, 浓稠的液体顺着喉管留下, 灼烧着五脏六腑, 她眼皮沉重要得睁不开, 无力挣扎。 她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心里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想不通,为什么非要走到这种地步?如果一开始, 她一剑杀了他,或者他对她斩草除根, 至少成王败寇, 干脆利索, 谁也怨不得谁,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纠缠不休, 拖着彼此一起沉沦。 血喝了进去,又吐出来新鲜的黑血,她虚弱地阖着双眸, 看不见自己血中若隐若现的金光。 她也看不到,那些细小的、泛着金光的赤红鳞片,逐渐在她肌肤上浮现出来。 多种力量把她的身体搅得天翻地覆, 她体内的纯净的烛龙之力发生了变化。 她本是活不了的,某夜却恍惚听到,有人伏在她耳边说:“你别想得逞,我不让你死,谁也杀不死你。” 熬过了濒死的那一刻,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时候汐姮会想:谢涔之放了这么多血,他现在是不是很虚弱了?真想召唤流昆剑,趁机杀了他啊。 有时还会担心,只怕今后一直这么躺着,成了废人。 不过她耐得住性子,毕竟从前不是没有经历过垂死,如果不是还肩负着保护族人的使命,其实她也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也许死了,便能见到哥哥了。 神族没有转世,也不会有轮回之苦。 她不会转世成凡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当谢姮了。 汐姮脑子里胡思乱想,很快又昏厥过去,由于缺失了逆鳞,她几乎丧失了自愈能力,肉身无法愈合,那颗假心所携的封印扛不住玉的力量,被吞噬殆尽。 汐姮再次清醒的时候,是在水里。 水温冰冷,却抵消了烛龙自带的灼热,身体软绵地漂浮着,被舒服的感觉包裹着,像是沉溺在温暖的怀抱中,耳中声音远去,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随着她的身体涌动。 她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在水中睁开眼睛,入目是广阔的山间清池,水面上的日光折射进来,波光粼粼。 她下意识抬手,随即愣住。 ……爪子?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太对。 她用力摆了下身子,巨大的龙尾搅动波浪,“哗”的一声,卷出几丈高的水花。 汐姮在水中灵活地游了几圈,看到自己漂亮的龙尾,即将破出水面飞起来的刹那,堪堪探出个头,便是“咚”的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墙壁。 她被撞得头晕,重新沉到了水面之下,气得喷了一口火。 “滋滋”一声,火在水里熄灭,成了一串咕噜噜的泡泡。 汐姮:“……” 把烛龙泡在水里,谢涔之够狠的。 汐姮在水里游动,目光穿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打量着这四周。 这里是一处很隐秘的山谷,安静得不正常,不用想便知四周布满结界,如果她记得没错,这是藏云宗后山——新弟子狩猎灵兽之地。 这里从前是很凶险的地方,什么类型的凶兽都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甚至还有极为稀有的上古灵兽。为了不让弟子误入,外面覆盖了重重结界,只有门中长老才能打开,每隔五年,宗主会指派长老亲自带着刚入内门的弟子进入试炼,既是试炼,又是奖励。 运气好的弟子会与这里的灵兽定下血契,实力不够的弟子,往往会受伤。 汐姮记得,从前这样的任务,一般是交由左右尊使来做,只是有一年他们外出除魔未归,那一年,便是汐姮亲自带着弟子们进来。 她也仅仅来过一次而已。 谢姮不过区区凡人,这里的凶兽有的天性嗜血,爱以人为食,她为了保护好所有人,应对着实吃力。 单单就她现在所处的湖里,凶险的水兽也极多,以前她都是避着走的,以免被水妖背后袭击。 如今倒好,一只灵兽的影子也没见。 她合理怀疑,谢涔之把她这条龙扔在这里,直接把那些灵兽给吓跑了。 这么大的湖,是她一个人的。 汐姮无聊地游了游,尾巴拍着水花玩,想抓条鱼吃,却连一条鱼的影子都找不到。 渐渐玩累了,她便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漂浮着,闭目养神。 卫折玉闯进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天高地阔,群山绵延,峡谷中心的那汪湖泊中,赤金色的巨龙一动不动地沉睡着,安静而乖巧。 漂亮的龙尾像是跳动的火光,每一块鳞片都生得精巧漂亮,晶莹剔透。流动的水拂动柔软的龙须,阳光映射入水中,映着那对雪白龙角玲珑可爱。 和记忆里的小龙重叠。 这少年有片刻的失神,抬手抹去唇角的血,垂着眼睫,唇角却勾起了笑。 终于找到你了。 少年咳着血,像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打斗,素来白得异常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微青,唯有那双幽深的黑眸,定定地注视着水面。 他掏出一把匕首,划开掌心,将血淋淋的手按在水面上,很快,结界消失不见。 卫折玉纵身跃下。 汐姮闻到淡淡的血气,她近来对血的味道太敏感,下意识便以为是谢涔之来了。 她睁开眼睛,金瞳含着冷光,长尾狠狠一甩,就要朝来人拍去! 就算不带神力,一条巨尾拍来的力量也是惊人的,正常人不死也残。 龙尾携着巨大的水浪,朝那人袭去。 ——却在狂狼即将吞噬那人的前一秒,对上卫折玉漆黑的眼珠子。 他没有反抗,只是在水中几近温柔无辜地注视着她。 “……”汐姮甩过来的龙尾硬生生拐了个弯,从拍变成了……缠。 漂亮的红尾把他一缠,直接卷到了自己跟前来。 原本个子高大的少年,在巨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高高束起的乌发在水中漂浮,少年的眉眼生动好看。 “姮姮。”卫折玉叫她。 指尖穿透寒冷刺骨的湖水,摸到了她眉心的鳞片。 暖暖的。 就像很多年前,在冰冷的崖底,她也这么暖和。 他弯起眼睛,抚摸得几近痴迷,无数小泡泡随着呼吸涌上水面,隔绝目光,让对方的样子变得模糊了些许。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他唇畔犹带笑,眼睛黑不见底,语气很轻,字字却敲击着她的耳膜。 “不是说好,要一起面对的吗?” 汐姮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非是她怕他,只是,她的确没有尊重他的意愿。 强行送他离开,是不想连累他,可是对卫折玉来说,被送走远比被杀死更残忍。 尽管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拼尽全力让他离开,就像她毫不犹豫地把逆鳞给赤言一样。 可是仅仅如此吗?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 久别相逢,心情却再见赤言之时是不一样的,她身陷囹圄,强行植心,九死一生,阴暗的想法像个压抑的罩子,不止一次笼罩着她,让她觉得窒息,现在却好像,哗啦一声,全碎了。 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一天。 结界轰然倒塌的刹那,少年逆光而来,向她伸手。 ——“我来带你走。” 孤立无援,却又有人为伴。 “吼……”汐姮张嘴发出一声低低的龙吟,忽然抬起头,将额头更加紧密地贴近少年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卫折玉的手颤了下。 他眨了眨眼睛,眉眼中的戾气消散,在水中的眼睛湿润剔透,“……别以为你撒娇,我就不生气了。” 好好好,你生气。 汐姮这是成神之后,主动讨好一个人。她张开嘴,舔了舔他受伤的掌心,龙尾又在他身上盘了一圈,尾巴尖儿轻轻挠着他另一只手的掌心,被他反手拽住尾巴。 担心他在水下憋坏了,她带着他游出水面。 卫折玉破水而出,跃上岸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汐姮游到岸边,他半跪下来,低头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她被困水中的可怜模样,心头又软得一塌糊涂,不太忍心欺负她。 睫毛盖住情绪,他垂着头,头发和下巴都滴着水,抿紧了唇,忽然说:“……其实也不是气你。” 汐姮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了他此刻情绪的变化。 他在自责。 因为打不过谢涔之,所以责怪自己的弱小,可这少年啊,他如何才能明白,没有天生的神族血脉却能走到如斯境界,他便是这世间最惊才绝艳的天才,谁都比不上他。 他只是输给了时间而已。 再过数百年,再过千年,直到万年后,他如何强不过神族呢? 汐姮做凡人时,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啊。 而且神族和天道之间的恩怨,他本就不应该卷进来。 他能明白吗? 汐姮知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谢涔之随时可能会来,她无法开口,也说不了想说的话。 她想了想,伸出一只龙爪搭到岸边,锋利的爪子在上面划了划,写出几个字来。 ——我的错,不怪你。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快走。 卫折玉定定地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半晌,冷骂道:“傻龙。” “我们该复仇了。” 第99章 此人多少有点大病。  …… 复仇吗? 汐姮怔了一下, 呆呆地望着卫折玉。 仔细一瞧,才发现卫折玉身上是有血的。 显然,他前不久刚与谁交过手, 但看这些伤, 并不像谢涔之的手笔。 就算是与别人交手, 那也不该如此顺利。如今的藏云宗有谢涔之的神力加持, 没有与之抗衡的实力, 根本闯不进来才对。 汐姮又凑上前去, 仔细去嗅卫折玉身上的血。 被水泡了一下, 味道冲淡许多, 但还是有所残留。她东闻闻,西嗅嗅,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拱来拱去,少年忽然挑了一下眉梢, 抬手用力揉了揉这颗傻龙的头。 “这可不是我的血。” 卫折玉嘴角露出一丝阴沉又讥讽笑来,抓着龙须的手微微用力, 凑到她耳边去, “他们竟敢这么欺负你, 我就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凑得好近, 说起“杀”这个字眼,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狠意。 汐姮想, 他说的应该是不周山的那些人。 那些陷害她,想杀赤言的,逼她至此的人。 汐姮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的她,也许会觉得卫折玉的做法极端,但如今……她发现修为再强大, 也总有力不从心之事,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失去了太多之后,她如今只觉得,她在乎的人都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譬如卫折玉,才是最重要的。 汐姮微微低头,又在卫折玉身上确认了一下,才稍稍安心。她想问谢涔之为什么没有阻止,卫折玉好像看出她的想法,凉凉笑道:“他把血喂给你,导致自身修为大减,自身难保,我蛰伏多日,终于等到这反击的时机,这一次,我一次不会放过他。” 他说着,忽然垂眼看着她,认真道:“姮姮,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 “谁也夺不走你。” 汐姮忍不住笑了。 好。 她在心里回答他。 - 夕阳渐落,黑云蔽月,四下黯淡无光。 寂静的峡谷,只余水流声和树叶沙沙声,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深夜,不疾不缓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有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停在了湖边,来人隐约身形挺拔修长,气质卓然,面容隐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晰,唯独清风拂过之时,掠起的衣袖洒落的淡淡冷香,透露出此人身份。 他站在湖边,幽深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湖底蜿蜒的龙影之上。 “阿姮。” 他抬手一挥,结界消失。 湖底的龙原本一动不动,在这一刹那,突然从湖底冲了出来,带起一片巨大的水花,直袭男人面门而去,然而还未完全飞起来,又重重地砸落在水底。 她这一飞不成,好像突然有了脾气,巨大的龙尾重重地拍了拍水面,像是控诉他对她做的事。 男人垂眼,轻笑一声。 “何必急这一时。”他朝她轻唤:“过来。” …… 对方不动。 他也不恼,只抬手划出一道风刃,割开了掌心,血沿着指尖一滴滴砸入湖里,形成无数蜿蜒的血线,朝汐姮汇聚而去。 又是血。 汐姮这段时间喝他的血喝得想吐。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能会有这么多的血给她,既然亲自把她坑害成这幅样子,又何必假惺惺地舍命救她? 尽管不情不愿,汐姮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些血线涌入她的体内,随着血的侵入,她感觉体内混乱的浊气又被驱散了些许。 “现在随我运功。” 他说着,想起什么,略微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想早点离开这里,就乖乖听话。” 行。 汐姮分得清局势,闭上眼运转体内的真元,一边运功一边不无冷酷地想:既然你给我机会杀你,那我还客气什么? 与此同时,卫折玉刚刚潜入藏云宗后山的秘境。 他沿着山路慢悠悠地走,如过无人之境,路上遇见几个守卫的弟子,对方尚未来得及叫喊出声,便齐齐昏了过去。 “啧。” 卫折玉不屑地皱眉。 还以为谢涔之成神了之后,这自诩正道之首的藏云宗能有几分长进,看来还是他高估了他们,鸡犬还是鸡犬,纵一人得道也仍升不了天。 从前他憎恶这里的每一个人,连带着这些弟子,只要跟藏云宗沾上关系的,都是他卫折玉的死敌。 如今心态倒是变了点。 不是那么想杀人了。 区区一个藏云宗,已经不值得他为之咬牙切齿痛彻心扉了,不是仇恨消淡,也不是释怀原谅,只是当他因一人而重获新生,跨越了数个大境界之后,早已懒得回头去看那些蝼蚁。 蝼蚁之命,连踩死都嫌麻烦。卫折玉懒洋洋抬了抬食指,那几个弟子便被摄魂之术吸走了三魄,形如痴儿般杵在了那里。 卫折玉慢悠悠从他们身边走过,抬脚走入浓雾,凭着记忆,来到熟悉的秘境门口。 这是整个藏云宗最隐蔽的地方,他曾和汐姮闯进去过一次,只是那时汐姮还只是凡人,性命垂危,而他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带着她一路横冲直撞,无暇去留意更多的蹊跷之处。 如今故地重游,他早已今非昔比。 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极细的游丝,卫折玉双目微阖,抬手,凭空抓住一丝游走的灵气。 天道最核心之处,果然就在这附近。 昔日上古无渠剑被封印在此处,并非没有缘由。 抬眼的瞬间,瞳仁深处涌动着淡淡金光,卫折玉警惕地环顾四周,握紧手中的剑,循着黑暗的长廊往里走。 这一次他能倾听灵气流动的方向,直奔灵气来源的方向。 只是单单循着气息,也并不是太顺利,这下方地道一层又一层,足足延伸至地底数千丈,盘根错节,极为复杂。 卫折玉一路往下,随手杀了好几只凶悍的灵兽,招式极其轻描淡写,宛若捏死一只虫子,只有遇到复杂的迷阵时,才会稍稍停下来思索一番。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伺机救出汐姮。 那段想靠近她不能的日子,他闲暇时所做最多的事,便是趁谢涔之身处不周山,他潜入藏云宗密阁,以过目不忘的本事,把藏云宗大大小小记载古法秘术的卷宗全看了个遍。 看完之后,他一边惊讶于这宗门所藏典籍之丰富,的确囊括天下一切闻所未闻的术法,一边又觉得讽刺,什么名门正派,见不得光的法术可是一个不少。 卫折玉在一处岔路口停下,忽然皱了皱眉。 不对。 此地已经被人为加固过了。 这四周的阵法,明显与当年那水准完全不同,若不是神族,绝对无法布下此等复杂的迷阵。 看来这是谢涔之的手笔。 卫折玉冷笑一声,双指一并,剑随意动,衣袂无风自动,周身刮起的强劲剑气刹那间分割成无数道白光,朝四面八方射去。 “轰隆隆——” 眼前的地面忽然开始移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部分石砖往下沉去,而那些浮起的石砖缓缓靠拢,合成了一条狭窄的、通往黑暗深处的路。 卫折玉走了进去。 推开石门,里面别有洞天。 卫折玉进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一池泛着寒意的潭水,而那正中间,正用铁链拴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看服饰并非普通人,此刻被无数道铁链牢牢锁死,无力地垂着头,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看着气息极为微弱。 如此能让谢涔之如此谨慎地困住他,看来此人身份特殊,说不定有什么用处。 卫折玉隔着虚空抬手,直接抬起那人下巴,目光朝他脸上扫去。 看清的刹那,卫折玉瞳孔一缩。 这是……道云仙尊?! 他认得此人,他化成灰都认得! 当年就是他联合谢白昀,在仙门魔族之战中暗算他,将他封印在藏云宗的禁地! 谢涔之把他师尊关在此处干什么?! - “凝神。” 第三次走神,谢涔之陡然出声,再次提醒汐姮。 只是疗个伤而已。 但是短短一个时辰,她已经走神三次,真元逆走,再这样下去,他的血算是白喂了。 男人淡淡审视着这条不安分烛龙,目光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意味,语气难辨喜怒,“连运功都无法专心,这不是你。” “阿姮,你在想什么?” 这么黑的夜晚,连一盏灯都没有,汐姮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能从这轻飘飘的几个字中,听出几分冷意。 汐姮:“……” 她能怎么说?说她在想卫折玉么? 此刻装哑巴是最好的,何况她此刻本就说不了话。 这条烛龙甩了甩漂亮的大尾巴,扭过了头去,像是懒得搭理他,一副“我就走神关你什么事”的样子。 谢涔之按了按眉心。 他在她这里,几乎是处处碰壁,她把“不待见”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他也着实是没辙。 只是看到她这副不能说话、不能化形的样子,他的心又软了软,微微蹲下身子来,面对着湖面低声说:“你再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该撒气到自己身上。” 哗啦—— 神龙摆尾,巨大的水花突然溅他一脸。 “……”谢涔之闭上眼捱了这一泼,浑身湿透了。 你自己说的,她不对自己撒气,那就只好朝你撒气咯。 谢涔之的睫毛和下巴都滴着水,水珠沿着脖颈打湿了衣衫,他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许久,突然说:“继续。” 哗啦—— 又是好大的水花,直接兜头浇下。 谢涔之仍然没动。 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继续。” 哗啦—— “继续。” 哗啦—— “继续。” “……”这一次汐姮不干了,她拍累了,并觉得此人多少有点大病。 许久没有再被泼水,谢涔之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水里悻悻摇着尾巴的汐姮,低声咳嗽了几声,才哑着嗓子淡淡笑道:“你肯如此,我很高兴。” 汐姮:“……??” 她无语地看着水面上的人,像是才认识谢涔之一般,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泼傻了。 他这个样子,倒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汐姮固然不喜欢谢涔之平时那副冷酷至极的样子,但也不代表她吃软不吃硬,他们之间不是泼几次水就能一笔勾销的,他装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又是给谁看呢? 他能让她哥哥活过来吗? 他能替她灭了天道吗? 他当然不能,也不会如此。 汐姮冷冷地看着他,又是一个甩尾,谢涔之闭上眼,然而这一次,并没有高高溅起的水花,只有她漠然游向远方的身影。 她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第100章 他就不怕下属心寒么?…… 天色将亮时, 谢涔之离开了。 待到夜幕重新降临时,他又来了,一言不发地低垂着眉眼, 将血滴入水里。 待到做完这一切, 他又转身离去。 往后几日, 日日如此。 直到某夜齐阚急匆匆闯了进来, 步履慌乱, 像是发生了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 进来便扬声道:“君上!属下发现后山秘境被人闯入, 有人刚刚劫走了道君仙尊, 触动了那里的机关!” 水底的汐姮蓦地睁眼。 她心中警铃大作,无声无息地朝谢涔之的方向游了游。 谢涔之的身形巍然不动,仍旧举着右手,将血滴入水中, 嗓音一派沉静,“能从那里全身而退的人, 只有一个人。” 齐阚眸色微闪, 循着他话中的意思, 脑海中也蓦地浮现一个名字, 迟疑道:“是卫……” 卫折玉。 君上布下的那些机关极为特殊。 并不是修为越强的人越能靠近那里,若是神族敢靠近那里, 凭那里的天道之力,便能将其粉身碎骨。想要全身而退,不但修为要足够高深, 更要与天道有所共鸣,此外,身上也必须有独属于天衍神君的气息。 正是因为如此苛刻的条件, 齐阚料想无人能靠近秘境,所以不曾派很多人去看守那里。就算到了现在,他也还是想不通,出声询问道:“可是他就算不惧天道,他身上没有您的气息,天道又如何能允许他——” 最后一滴血落入湖中,谢涔之从袖口中掏出手帕,捂住掌心的伤口。 他起身,背对着齐阚,目光却看着湖底的汐姮,冷淡道:“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若是平时,他自然不能。”谢涔之嘲讽一笑,“他很聪明,知道利用自己的血脉,早在最开始阿姮覆灭瀛洲时,他便暗中开始吞噬天劫石的力量,如此非但修为大涨,更能让天道判断失误,将他当作我,继而以假乱真。” 水下的汐姮猛地一惊。 谢涔之说……卫折玉从最开始便在吞噬天劫石? 怪不得! 怪不得她感觉卫折玉修为上涨的速度如此可怕! 若说最开始她将他带回北域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魔,后来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能与神族抗衡。 几天前见他,他周身的压迫感更甚。 就算汐姮现在没有修为,也隐隐能感觉到,他带给她的感觉,比往日的赤言更加危险。 她知道他一心变强,猜到他用了什么旁门左道,也想过吸收天劫石力量的可能性,但她觉得可行性太低,若是一般人,更有可能爆体而亡……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在瞒着她做这等逆天之事了?! ——“姮姮,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 少年隐忍的嗓音犹在耳边。 汐姮心底五味杂陈,猛地闭了闭双眸。 谢涔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吩咐身后的人:“道云已没什么用处了,他要带走道云,无非是要从他身上探寻本君的秘密。” 他说着,又嘲讽地笑了一声。 “就算让他知道,他又能如何?” …… 齐阚奉命离开,魂不守舍地走了很远,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谢涔之和汐姮所在的方向。 “看什么呢?” 守在外面的殷晗见他出来,立即凑上前来问道:“你看见谢姮师妹了吗?她的伤怎么样了?性命应是保住了吧?” “……” “齐阚?齐阚!” 齐阚望着来时的那个方向,目光逐渐变得幽暗无比。 许久,他转身看向殷晗,淡淡道:“她没事。君上说劫走道云仙尊的人是卫折玉,此事不必追查了,如今的卫折玉,整个藏云宗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等君入瓮便是。” 殷晗听了半晌,皱眉问:“不管了?那道云仙尊……” “生死由命。” “……啊?”殷晗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生死由命?道云仙尊?那个在当年叱咤风云的道云仙尊?先不说道云仙尊是君上从前最敬仰的师尊,他也是整个修仙界最德高望重的大能之一,老宗主最信任的长老啊! 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 齐阚不再等他,加快了脚步一路下山,心底却是越来越沉重。 方才的一幕还反复闪现在脑海中—— “君上,道云仙尊可是您的……” 男人微微转头,目光瞥向他,漆黑的夜色中,他的瞳色如此冰冷,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祗。 “道云不知本分,擅自欺瞒本君多年,单此一罪,便罪无可赦。” 那么冷淡的眼神,像是在执行某种冰冷的裁决。 齐阚本来还想多劝一劝,可是和他对视上的瞬间,他忽然彻底反应过来了什么,又因为那个可怕的想法,隐隐觉得背脊发凉。 他到底是谁?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君上仍旧是君上,即便觉醒成神,他也仍旧保留了属于谢涔之的全部。 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坚信? 大抵是因为君上对谢姮师妹的执着,在她的事上,他仍然会和一个凡人一样爱恨嗔痴,让齐阚觉得,眼前的人仍旧是有血有肉的。 可若抛开谢姮不谈呢? 这世间一切,仿佛都成了他眼底的蝼蚁。 灭杀神族可以在弹指之间。他固然救下不周山满门,却在得知不周山一夜之间被屠尽的消息时,眉眼不兴一丝波澜。 好像最高高在上的神,俯瞰着世间,拨弄着所有人的命运。 就像天道一样无情。 齐阚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 一人一龙此刻安静无声。 汐姮其实对谢涔之处置道云的想法并无异议。 对这位“师尊”,汐姮从前有多敬仰尊敬,如今便多厌恶反感。 什么养育之恩,什么教导之恩。 就是他!挖了她的心,又害她沦落凡间数百年!分明是在欺骗利用她,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骗她为藏云宗出生入死,利用她镇守封印,又让她去渡谢涔之的劫! 他们明知道她父君的尸骨便埋在藏云宗之下,明知道她和谢涔之不死不休的命运,却还要这般戏弄于她! 若非是他,哥哥又怎会久久寻不到她的下落,才至神力消耗,灰飞烟灭? 对他,汐姮如何会不怨? 他最好是被卫折玉杀了,否则将来,汐姮也决计不会放过他。不过,他待汐姮再如何不好,对谢涔之却是步步谋划,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谢涔之居然也不管他的死活。 方才齐阚离开时,汐姮明显看出了气氛的不寻常。 谢涔之这般绝情,就不怕下属心寒么? 汐姮在水里游了游,又觉得自己想太多,谢涔之绝不绝情关她何事?她又开始揣测方才谢涔之话里的意思,继续猜他会这么对付卫折玉,她又能为卫折玉做些什么。 可惜她被困在这里,消息闭塞,什么都做不了。 汐姮叹息,尾巴带起一阵水花。岸边的人屈膝坐了下来,一手放在膝上,看着水里的她,也静默无言。 按照平时,如果她不理他,他会坐到天亮再走……下次来还是半夜。 一人一龙沉默着。 不知为何,气氛竟异常和谐。 等到天色快亮时,谢涔之才起身,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沉默着离去。 - 三界平静了整整十日。 这十日,没有魔族作乱,没有神族出现,而之前搅得天下大乱的神族公主汐姮,在世人眼里,更像是消失了一般。 越是平静,所有人越是笼罩在无声的压抑中。 十日后,藏云宗宗主,如今的天衍神君,做了一个让天下仙门极为震惊的事。 ——他要剥夺所有化臻境以下修为修士的灵根,以此加固天道大阵。 无论是散修,还是已有宗门的修士,无一例外。 此令下,原本平静的修仙界,登时炸开了锅。 所有仙门都不敢相信这是天衍神君亲自下的命令,简直比神族入侵还要骇人听闻,要知道那些小门小派之中,几乎除了掌门长老全是化臻境以下的修士,难道所有弟子都要被剥夺灵根,沦为普通人不成?! 这对于那些勤奋修炼数十年的修士而言,又与杀了他们有何区别? 对于宗门而言,又与灭门何异? 这……这简直荒谬! 原本那些早已唯藏云宗马首是瞻的仙门,已经彻底按捺不住了,许多宗主私底下商量着,一同前往藏云宗求见天衍神君,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当日,平安回来的宗主只有一半。 据说那日,天衍神君根本不听任何建议,直接拒绝了他们。 而部分宗主言辞激烈,出言不逊,当场便被天衍神君挖出了灵根,彻底废了修为。 那位天衍神君就这样凌空而立,冰冷地俯视着他们。 “这世间,已经不需要任何弱者了。当世修士众多,多数不过蝼蚁之力,只能浪费这天地灵力。汇弱者之力,而让强者更强,方是生存之道。” “本君护尔等性命,尔等为天道献身,是荣幸才是。” “再有议论者——” “杀、无、赦。” 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祗,嗓音不透一丝怜悯。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走出藏云宗的刹那,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魂不守舍。 完了。 他们心底只有这一个念头。 真的完了。 一开始寻求藏云宗庇护,只是为了所有人能够活命,可他们从未想过失去修为苟活于世,即便他们身为掌门宗主,修为已然达到化臻境,可一想到那些不断想要变强的无辜弟子,心里便极为痛惜。 他们叹息一声,待到回了宗门,只能劝说自己门下弟子,让他们自愿献出灵根。 而那些胆敢反抗的,俱用了强硬的手段,如果本门不愿动手,藏云宗的人便会亲自来此,将他们捆缚在地,在他们的惨叫声中,以特殊的法宝挖出灵根,带回藏云宗。 就这样,短短几日,天下已是怨声载道。 在那些选择反抗的弟子中,甚至流传了这样一句话—— “与其要废去修为沦为弱者,我宁可堂堂正正、拼尽全力地死于神族之手。” 第101章 “我聂云袖,今日退出…… 藏云宗之内, 亦有许多弟子惶惶不安。 齐阚已经在明宸殿外跪了两天两夜。 殷晗和宋西临一开始还沉默不语,后来着实无法坐视不管,也一左一右地跪在了他的身侧。 “属下请求尊上收回成命!” 越来越多的长老弟子, 跟着他们一起跪在殿外, 请求天衍神君收回成命。 聂云袖赶来时, 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听到消息后便日夜兼程, 风尘仆仆, 风霜吹乱了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眼前收集灵根的高台、人烟稀少的藏云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那个门徒无数、兴盛强大的藏云宗呢? 聂云袖看向前面跪着的师兄弟们。 沉默许久, 她走了过去,双膝跪在了他们身边,将佩剑放在身边。 她背脊笔挺,抬头看着紧闭的殿门, 嗓音清亮,一字一句道:“作为藏云宗弟子, 我修行数百年, 只知以降妖除魔、保护三界众生为己任, 绝不挥刀向同道中人, 更遑论那些无辜的弟子。” “无论是我,还是跪在这里的其他人, 甚至包括从前的谢姮,这些年来,我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追随君上, 从不动摇分毫,只是因为君上在我们眼中,是这世上最强大正直之人。倘若有一日君上不再是君上, 请恕聂云袖不再追随。” “我聂云袖,今日退出藏云宗!” “从今日起,我不再听从藏云宗宗主的调遣。” “所有后果,我自己承担。” 聂云袖说完,拔剑起身,双指横向一劈,断剑为誓。 “长老!” “师尊!” “聂师妹!” 许多人大惊失色,纷纷喊着阻止她,聂云袖闭了闭目,抛下手中断剑,拂袖而去。 “各位好自为之。” - 舒瑶已经被逼到了断崖上。 她喘息着,衣衫已经被刀剑割得破旧不堪,手臂上好几处流着血,双手却紧紧握着手中的防身簪子,因为使用的次数太多,龙髓玉已经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无法抵挡眼前这些人。 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化臻境以上的真传弟子。 谢姮给她的防身簪子再有用,却无法如此频繁地使用这么多次。 舒瑶满面都是泪,剧烈地发着抖,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却踩到了悬崖的边沿。 她的剑已经折断了,无法御剑逃跑 她没有路了。 为首的弟子冷声道:“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过是取个灵根而已,我们没想杀你,但是你要是反抗的话,刀剑无眼,我们可不能保证你的性命。”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舒瑶强忍着哭腔,咬牙道:“我爹爹是太玄仙宗掌门凌云子,你们要是敢这么对我,我爹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凌云子?” 那弟子嗤笑一声,“在神君面前,他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违抗神君的几个宗主可都已经成了废人,你要连累你爹么?” 舒瑶的脸色瞬间惨白。 那弟子抬起剑锋,懒洋洋地指着舒瑶,威胁道:“你可最好想清楚了,你要是敢反抗,或者要是不小心这里跳下去死了,待到我们去回禀神君,你爹就算是太玄宗掌门,也吃不了兜着走!” 舒瑶紧紧咬住下唇,握着钗子手在剧烈地发抖,掌心已被刺出了血。 却不敢再反抗分毫。 那弟子见她丧失意志,抬手向身后的人示意,对方拿着法器上前。 舒瑶认命地闭上眼。 “住手!” “你鸟爷来也——” 突然间,两道熟悉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那声音伴随着极轻的风声,像刀片割过柳叶,唰地扫过舒瑶的耳畔,紧接着便是无数道惨叫声响起,少年轻松地落地,反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剑入鞘。 不过刹那,所有的弟子都已晕了过去。 少年肩上的鸟儿展开翅膀,拍了拍舒瑶的脸:“喂,你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舒瑶睁开眼时,正好看到一大一小两双乌溜溜的眼睛。 少年朝她露齿一笑,那小雪鸮也正担忧地看着她。 是容清和白羲。 舒瑶晃了一下神。 她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你们——” 她呆呆地望着他们,眼角还挂着泪,忽然爆发出一道响亮的哭声,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臭鸟!我好想你!” “你才臭——喂!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白羲被她一把抓进了怀中,惊恐地扑腾地翅膀,掉了一地的羽毛,舒瑶还在拼命把眼泪鼻涕往它身上蹭,哭得直打嗝。 “呜呜呜呜臭鸟……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白羲一边被她肉麻得不行,一边觉得自己快被她活活勒死了,求救似地看向身边的少年,“快!快救救我!这女人疯啦!” 容清无奈地一笑。 “舒瑶姑娘。”少年温声安抚:“你不必害怕,此次我们专程从无垠之海赶来,便是为了救人,有我们在,他们伤不了你分毫。” 舒瑶放开怀中的白羲,抬手抹了抹泪,“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陵山君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爹爹分明跟我说,无论怎么样,陵山君至少是护着人族的。” “因为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陵山君。” 容清沉声道:“陵山君谢涔之尚有人性,却也害惨了我阿姐!而如今的天衍却更冷漠,他本就无心无情,又毫无仁义道德可言,何曾将天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不周山被灭,他可曾表示半分?” “万年前能屠戮那么多神族之人,如今又怎会做不出来更残忍之事!依附于这样的人,那才是愚蠢至极,自寻死路!” 舒瑶怔怔地站着,白羲连忙拍了拍容清的脑袋,示意他别说了,这少年回过神来,又忙放缓神色,抱剑拱手一礼:“抱歉,是我言辞过激了。” 舒瑶摇摇头,“你说的对。”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抬头道:“我能帮忙做些什么吗?” 容清沉吟片刻,点头道:“有。” “劳烦姑娘和白羲一起下山,去寻聂云袖,她曾是藏云宗的长老,亦是我阿姐的好友,对藏云宗最为了解,知道如何进入藏云宗后山。” “我们要去后山,救汐姮。” 如今能阻止这一切的人,只有她。 - 汐姮第三次剧痛后醒来,天色已暗了下来。 她浑身燥热不堪,纵使是冰凉的湖水,也无法消去半分冷意,可靠近湖边坐着的这个人,却能稍许驱散些许不适感。 湖边这个人,身影仍旧沉没在黑暗中。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那双凉如冰块的手,伸入湖水中,触摸在她的头顶。 “你体内有两种力量,故而时冷时热,只要能炼化其中一种力量,便能恢复如初。若是闲暇无事,可以试着用丹田吸收灵气。” 他低咳着,压抑着嘶哑的嗓音,“不是想杀我么?再忍耐一段时间。” 汐姮感受着头顶舒服的凉意,头一次没有躲开他的手。 他摸着摸着,又笑,“难得这么听话。” “我的阿姮,若是一直如此该多好。” ——谁是你的? 汐姮不满地甩了下尾巴。 他故意这么说,果真看到她甩尾巴,眼底漫上一层笑意。 从前她尚为人身时,倒永远是一副冷淡安静的模样,拒他以千里之外,看不出丝毫情绪。如今成了龙,却是有了一生气便甩尾巴的毛病,平白显得可爱了几分。 说来,她年纪也不大。 这么小的年纪,当真是承受了不少,其实若有选择的余地,他又何曾忍心看她如此? 但再不忍心,也是要做的。 一片安静的夜色中,他的声音放得温柔了几分,“阿姮,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说,希望嫁我为妻,而不是做我身边的左膀右臂。尽管你无论是谁,都会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可你却说,妻子和所有人是不一样的。” “因为妻子和夫君,是爱侣,更是亲人。” “若非迫不得已,我又如何忍心剥夺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是你已经剥夺了。 他不提哥哥倒好,一旦提及哥哥,汐姮心头便腾起一股火气,甩开头顶的手,看着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他。 多说无益。 她潜入水底,背对着他越游越远。 这一次剧痛发作后,虽说与往日相比,身体轻盈了不少,但汐姮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天亮。 天亮后,天地间一派明亮,她仰起头,能看到天地间游走的每一丝灵力,仿佛是可以握在掌心的实物。 ……等等。 握在掌心? 汐姮脑中电光一闪,隐隐感觉到不对。 昨晚谢涔之那句话,似乎是有着什么深意。 ——“若是闲暇无事,可以试着用丹田吸收灵气。” 她闭上眼,缓慢催动体内的力量。 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丹田往上涌,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 而在她的四周,那些流动的灵气忽然停滞,在无形的催动下开始倒流,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形成汇聚成浩瀚的风眼,朝她一人涌去。 刹那间,湖水倒流,形成万丈高的漩涡。 谷外飞鸟绝迹,向四周窜逃。 风叶沙沙,一寸寸枯萎成灰。 原本灵气至盛之地,变得无比干涸。 不够。 这些远远不够。 汐姮感觉到丹田内的灵气还不足以填满十分之一,她还可以吸纳更多,区区一个峡谷,根本无法满足她分毫。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就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继续汲取养分,体内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让她自己都觉得极为心惊。 从前虽也可以汲取灵气,却从未如此夸张。 作为烛龙,她的灵府和识海皆是赤色,而原本与她相克的那股寒气,似乎已被吸收了大半,充盈在她的灵府之中,凝华成萦绕在其中的淡蓝色云雾,将她的识海变得更加广阔,以致于灵气在她眼中,已然化为了实体。 汐姮忽然兴奋起来。 隐隐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她还不能慌。 还要再等一等。 她要确保万无一失,直至一举……将谢涔之击溃。 第102章 逆天改命,吞天噬日。…… 汐姮要等的时机, 很快就到了。 她似乎已经突破瓶颈,而后修为增长的速度越发迅猛,直到水面上的结界, 在她眼前已薄如蝉翼, 几近透明。 她好像可以冲出去了。 谢涔之不在的时候, 她便试着化为了人形, 全身赤/裸的少女在水中游动, 用指尖轻轻触碰着结界, 眼中有几分疑惑。 先前她太虚弱, 所以不曾发现, 如今再看,这结界的力量似乎衰减了太多,这真是谢涔之布下的结界? 难道他的力量已大不如前? 倘若真是这样,对付现在的谢涔之, 她有八成胜算。 大抵是先前被他坑得太惨,即便如此, 汐姮也不敢轻举妄动。谢涔之这个人实在是太诡异多端了, 她实在是防不胜防, 每次她以为自己有了点儿胜算的时候, 总会被他料中下一步。 所以她暂时不动。 反正等了这么久,不着急再多等几天。 此时的汐姮, 丝毫不知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老老实实在这湖里做她的“家养龙”。 夜里谢涔之来时,见这条安分守己的龙, 心若洞明。 这丫头。 还真是被他欺负怕了。 他眼底便有了几分笑意,习惯以冷漠示人的人,如此乍然一笑, 便如冰雪消融,雪霁寒消。 这一夜,他停留得格外久。 他不知是在煎熬着什么,水里的汐姮也如坐针毡。天色快要大亮时,齐阚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才起身离去。 齐阚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出去,很快却悄悄折返回来。 正在水里打盹的汐姮听到脚步声,眯起眼打量着他。 齐阚衣衫有些凌乱,额上满是冷汗,正急促地喘着气。 他压低声音叫她: “师妹!” “谢姮师妹!” 突然这么亲热地叫她干什么? 汐姮眯了眯眸子,慢吞吞游了过去。 齐阚压低声音道:“师妹如今恢复得如何?可能自己破出封印?” ——关你什么事? 对于齐阚这些人,当年虽说是有些情谊在的,但她一点也不欠他们的,他们既然选择追随谢涔之,那便是在与她为敌,对于敌人,她从来不会动半分恻隐之心。 谢涔之要是派齐阚来感化她,试探她,那可就太蠢了。 齐阚也看出她的疏离冷漠,面色苍白,有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师妹……” 他垂着头,肩剧烈颤抖着,竭力压抑着眼底的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过来求师妹,如今没有人能阻止他了,只有师妹……只有师妹你,才可以帮我们阻止君上!” “他……他要以万千修士灵根为祭,填充自己的力量!” - 在齐阚的诉说下,汐姮知道了来龙去脉。 她也很出乎意料,实在是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谢涔之会做的事。 他曾是一个很好的君上。 赏罚分明,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他都会持剑站在最前面,绝不会牺牲每一个弟子。 也正是如此,他年纪轻轻便坐稳藏云宗宗主之位,令诸多宗主掌门心服口服。 他一直以来,把身为宗主的责任看得如此之重。 这样一个人,会不知道失去人心的后果吗? 他疯了不成?! “我们从来不是要和神族作对。” 齐阚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族要毁灭天道,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拼死反抗。但若要因此而献祭那些无辜弟子,以保全自身,那便枉为正道!我们反抗至今,又还有什么意义?” 百年来,齐阚一直以来,最相信的便是谢涔之。 打从他还是外门弟子时,他便极为仰慕这位被誉为天才的师兄,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便是能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修士,斩妖除魔,令天下道友仰慕赞颂。 后来他咬着牙,一步步地挺过无数个日夜,成为真传弟子,最终成为首席弟子。 他终于有了站在师兄身侧的资格。 他还结识了许多同门,譬如温柔的谢姮师妹,性子活泼的聂师妹…… 能与大家一起斩妖除魔,立下无数功业,对齐阚而言,这便是此生最有意义的事。 可现在,很多人都走了。 谢姮走了,聂云袖走了,可齐阚却不愿走。 他今日早上,还在笑着叫谢涔之“君上”,片刻前,还亲自送他离开山谷。 他一直想拖延。 但到了这一步,他终于也背叛了师兄。 回首半生,他继承师尊衣钵,成为人人敬仰的执法长老,肩上扛着不仅只有师兄弟的情谊。 ——还有庇护弟子、传承宗门的责任。 到头来,他却要和师兄背道而驰。 “我此番来师妹,便是已经决定好了,此次一定要阻止他,无论后果如何,我都愿意承担。”齐阚眼睛泛红,狠狠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一定要阻止他。” “今日便是献祭灵根日子,倘若他得逞……” 齐阚深吸一口气,“……非但那些弟子永远无法再修炼,修仙界自此没落,便是师妹你,此生也无法再摧毁天道,只能被他囚禁此处。” “你甘心么?” 她当然不甘心。 但是她不信任他。 她垂着睫毛,久久不语。齐阚身子晃了晃,面露绝望之色,正待不知如何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也证明!” 两道清丽的嗓音响起。 齐阚愕然扭头,正好看到从天而降的聂云袖和舒瑶,还有一个头顶小雪鸮的少年,那少年急急忙忙收起飞剑,直接便要往水里跳,却被封印给弹了回去,冷冷抿着唇道:“阿姐!谢涔之居然这么对你?!” “谢姮……”舒瑶许久没有见过汐姮,一看到水里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巨龙,鼻子一酸,眼看着就要掉眼泪,“谢姮我好想你……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主人!”舒瑶一哭,白羲也跟着想哭,一时一人一鸟哭得抽抽搭搭,停不下来。 汐姮:“……” 齐阚:“……” 好端端的谈话场面,硬生生成了感人的久别重逢。 齐阚陡然被这些人打断,正是心焦难耐之时,眼看着这副哭哭啼啼的架势就头疼,正要出声,聂云袖先一步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且等一等,让我来说。” 聂云袖转头看向舒瑶,轻叱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现在情况紧急,没工夫给你叙旧。” 聂云袖的神情太过严肃,舒瑶只好捂着嘴,硬生生把哭声给咽了回去。 聂云袖叹息一声,看向汐姮,直接了当道:“阿姮,我们是多年好友,你当知晓我的为人,无论立场如何,我都不会骗你。” “今日齐阚所言,句句属实。” “你若想要对付谢涔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说完,聂云袖打开包袱,将一套崭新的衣物抛入水中。 “接着!” 她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唇角微微绽开一抹笑容,静静等着汐姮。 许久,一声龙啸响彻山谷。 赤色巨龙卷起滔天火浪,冲天而上,直冲云霄。 - 此时此刻,藏云宗最高的凌云峰祭坛上,所有弟子已悉数待命。 成千上万个瓷瓶整整齐齐地在祭坛上,里面皆封印着那些弟子的灵根。 四周是藏云宗最精锐的弟子,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所有宗门的长老皆站在下方,面色各异,屏息俯首。 许久,谢涔之缓缓踏上台阶。 日光如昼,积云霭霭,整个天空仿佛都矮了半截,沉沉压在人的心头。 他慢慢回首,凝视着下方。 月白的衣袂随风摆荡,如一片飘荡开的云雾,唯独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化不开的浓墨,氤氲着彻骨的寒意。 他说:“本君今日已万千灵根为祭,是为了让天道的力量更强,唯有如此,本君方可覆灭神族。” “弱者,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慢慢拂袖,微笑道:“不过,尔等今日的贡献,本君自会铭记,日后庇护尔等性命,令尔等平安终老。” 下方有些长老神情愤怒,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却被身边的人紧紧按住,以示意他冷静。 ——不可! ——现在冲出去,下场只有死! 谢涔之面无表情,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无谓的痛苦与挣扎,在他眼底尤为可笑。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阳光。 再刺目的日光,在如此遮天蔽日的云雾之下,也只能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所谓被世人畏惧的至高至强之物,也不过如此罢了。 逆天改命,吞天噬日又有何难。 谢涔之睫毛轻颤,收回目光,掌心缓缓凝聚一颗白色光球,在刺目的光芒下直升天空,与此同时,四角的阵法同时启动。 蓝色光柱冲天而起。 八十一道淡金色符篆环绕着四周。 所有瓷瓶渐渐升空,灵根如一缕缕有了意识的烟尘,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往头顶的光球涌去。 天地骤变,周围的空气仿佛凝聚成了排山倒海的巨浪,千钧重的压力像四周涤荡而去,霎时轰开一片人海。 “哗——” 金色的符篆环绕着中间的谢涔之。 他缓缓升空,站在至高之处,睥睨着下方的芸芸众生,黑发在身后乱舞。 他掌心正对着那光球,正要触碰的刹那,余光中忽然闪过一道赤光。 像骤亮的一簇火苗,被风一吹,遽然燎成滔天火浪。 “唰!” 那束赤光正对着谢涔之的面门。 劈头斩下。 第103章 这场戏,只是他一个人…… 火焰向两侧分开, 清透的剑光如奔雷霹雳而至。 是流昆剑。 在剑锋削断几缕发梢的刹那,谢涔之直接抬手,用掌心握住那把剑。 神剑天火, 血肉之躯触碰即死。 即使是神族, 直接用手触摸流昆剑, 也会被灼伤, 伤及神魂。 灼热的火浪混着天道之气, 向四周震开, 在场的其他人站立不稳, 无比地震惊骇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烛龙之火?!” “是神族的汐姮公主来了!” “等等, 她是来阻止神君的?我们……这……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 慌乱的叫喊声骤起,夹杂着零碎的议论。 他们追随的神君要以弟子灵根为祭,可他们痛恨的神族公主却要阻止这一切。 这一瞬间。 几乎没有人叫喊着要杀神族。 他们也杀不了,更无法靠近, 只能尽量躲开这滔天的威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厮杀。 但他们隔得很远。 没人能够透过那腾起的火浪, 看到里面的人。 血珠滴落得极快, 砸落在衣襟上, 连接成一道蜿蜒的血线。 随着血淌得越来越多, 白衣渐渐腾起银白色的雾气,缓缓往上。 清隽冷漠的容颜, 在白雾下渐渐枯萎凋谢。 “你怎么——” 汐姮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她脑海中霎时闪过许多细节。 他喂给她的血中, 总是有他自己的力量。 他每日夜里都来看她,从不点灯。 他布下的结界起初坚固无比,后来却越来越薄弱。 难道从那个时候起, 他就是故意遮掩,不让她发现? 她的手在颤。 越想下去,越觉得荒谬。 谢涔之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握着剑的手突然用力。 他把那剑锋往前拽了几分,正对着自己的眉心,剑气吹散他两鬓的碎发。 “把剑握紧。” 他冷声道:“既然要杀我,便拿出与我为敌的魄力,否则,你只会输于我的剑下。” 汐姮亦是冷笑:“你以为我心软了?” “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这么愚蠢。” 她平静道:“你做的再多,也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最多也只是自我感动。你以为你是谁?你做了这些,我就必须接受,必须领情?”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做、梦。” 汐姮说罢,握着剑柄的手陡然一松。 她双指一并,迅速捏诀,流昆剑仅凭意动,力量大盛,谢涔之松手侧身避开,浩瀚的神力直接冲向他身后的高山,刹那间山崩地裂,巨响震天。 汐姮抿紧唇。 仅凭着谢涔之不接反躲的举动,她便能猜到他的力量削弱不少。 她还记得来之前,齐阚对她说的话。 ——“师妹,藏云宗地处这九州八荒最中心之地,天道最核心的位置便是在那祭坛之下。所以他会在那里献祭灵根的力量,而那里,也正是所有神族力量最弱之地。” ——“若是其他神族,靠近此地便会被吸干神力而死,但你体内有谢涔之的血,不必担心天道会攻击你。” ——“经过这么多日,他的血已完全与你融合,如今你的神力中带着浑然天成的天道之气,足以让天道无法分辨你的身份,所以你尽管放手,去与谢涔之一战。” 被亲信背叛最为致命。 齐阚是谢涔之的亲信,他知道的远比汐姮多的多,他其实并不想告知汐姮这么多,但别无他法。 汐姮听完,提着剑转身。 才走了两步,齐阚便急急追问:“师妹,你会杀了他么?” 汐姮头也不回,淡淡道:“会。” “我和他的恩怨,只能用生死来解决。” 说是生死之战,其实也不尽然。 汐姮连着攻击谢涔之数招,他渐渐吃力,她能看到这四周法阵的力量在衰减,那些灵根涌出的速度缓慢了不少,心底燃起些许希望,正待发起致命一击,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下方祭坛向四周移开,熟悉的人出现在视野里。 “青羽!” 她瞳孔骤缩。 青羽等一干神族,正被捆缚在那祭坛下。 四周是一层结界,将他们紧紧罩在里面。 可随着谢涔之力量的衰减,这层结界正在逐渐变得透明,直至产生清晰的裂痕。 一旦结界破碎,他们便会被天道吞噬,当场灰飞烟灭。 汐姮眼底腾火,剑锋指着谢涔之,“你!” 他居然抓了人质! 简直无耻!卑鄙!龌龊! “阿姮,兵不厌诈。”他眼眸极黑,笑容透着冷意,仿佛料定她不敢再刺一般,以食指轻轻拨开她的剑锋,“你与我交手这么多次,也吃亏了这么多次,怎么就学不会乖呢?我是这样愚蠢的人吗?站在这里让你杀?” 他轻笑一声,鲜血淋漓的右手再次握住那把剑,翻开的皮肉火烫得焦黑,他却仿佛丝毫不觉得痛。 “来啊。” 他的笑容平静透着一丝癫狂,黑发在身后张扬,“杀了我,也杀了你的族人。” 汐姮死死地瞪着他。 那把剑,无论他怎么用力,永远都停留在那里,不后退一分,也无法往前刺入一分。 “怎么?下不了手?” 他眼底有几分嘲弄,“北荒帝君没教你,成大事必须有所牺牲么?为了拯救更多的族人,牺牲这几个算什么?你若连这都下不了手,怎么守护整个神族?” “你闭嘴!” 汐姮喘息着,眼底渐渐有了血丝,脸色苍白得骇人。 她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奈何如今有人质在他手中,她进退不得,心底滔天的恨意几乎焚尽理智。 他忽然往前一步,她惊惧地后退一步,被他抓住剑身。 他就这样被火焰灼烧着,凑得离她好近,在外人看来,如同耳鬓厮磨。 冰冷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他嗓音微微压低,“一个没有心的人,也会有在意的人么?” 当然有。 没有心,也并不意味着沦为行尸走肉,她当然在意的人。 只不过不是他而已。 她瞪视着他,他睫毛轻垂,看着这双剔透明亮的眸子:“我现在也没有心。” “可我还是好在意你。”他在她耳侧轻轻呢喃着:“我从前以为,你是没了心才不爱我的,后来我成了天衍,也没了心,可我却没有放下你半分。”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应该已经不爱你了才对啊。”额角相碰,他眼底尽是血丝,嗓音却越来越嘶哑:“可是,我好像习惯这么在意你了,这便是谢涔之活着的本能。”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她恨便恨吧。 只要他这么看着她,就够了。 他也不想去探究是为什么。 他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却唯独在人情世故上不通,故而师尊让他修无情道,这样才不必被情爱困扰,去纠缠因果。 师尊教了他许多,却没有教过他,当遇到无关因果的本能时,他又该怎样逃避。 她就像梦魇,如影随形,就算是死,只要他还清楚地记得,都会伴随他生生世世。 也许他该一剑杀了她的。 攥着剑的手已失去了知觉,谢涔之凝视着她,另一只手却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他低着头,冰凉的薄唇即将碰上她的唇角,却迟迟没动,只是在一寸之距停留了片刻。 她满眼冷漠,仿佛看不见他眼底的浓情蜜意。 罢了。 这场戏,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笑着放开手。 放开手的瞬间,汐姮从他身侧掠了过去。 她已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那祭坛下方。 “青羽!” 谢涔之太了解她了。 这场局就是针对她,当年她会为了救容清不惜牺牲自己,如今便不会对族人的死活坐视不理。 她什么都好,可就是对身边的人太好。 就连北荒帝君,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都曾对他说:“吾妹自出生起,便流亡在外,即便后来归族,但父君母后皆不在身侧,她将感情移于旁人,渴望旁人以真心待她,对身边在意之人,亦愿付出一切。” 他冷眼看着她往下冲去。 她身具天道之气,闯入结界毫无障碍,立刻便斩断了那些神族身上的绳索,焦急地思索着如何将他们带出去。 她只能二选一。 汐姮选了族人,便不能阻止谢涔之吸取那些灵根。 谢涔之立在一片光晕中,从地底掠起的寒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袖,溃烂流血的掌心,在触碰光球的瞬间重新生出皮肉。 干枯长发如同再生,乌黑明亮。 而那早已枯萎苍白的容颜,再次返老还童,变得俊美无双。 他闭目,享受着力量回归。 就在那时,一道阴沉的嗓音自天边传来。 “谢涔之,你以为你能赢么?” 汐姮听到熟悉的声音,愕然抬头。 她只看到一缕翻飞的黑色袍角,被刺目的光亮吞没。 第104章 . [最新] 大结局 天地广袤,山高水远。 “卫折玉!” 汐姮失声叫他。 那少年仿佛没听见, 头也不回地钻进光影中,一片强劲的灵力风浪将他的背影淹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汐姮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流昆剑支撑着身子, 握着剑的手太过用力, 手背上青筋凸起。 四周风声太大, 那距离不算遥远, 但她却无法上前一步。 “小殿下。” 青羽面色虚弱, 费力地伸手去拽她衣角, 低声道:“不必管我们……你快去救他, 神族已经死了那么多, 我们几个的性命又何足挂齿,只要其他族人都不再陨落……” 汐姮垂头,睫毛盖住了眼底的神情。 “正是因为神族已经死了很多。”她轻轻道:“剩下来的这些,都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一个都不能少。” “可是。”青羽摇头,急得胸腔起伏, 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失去这一次机会, 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岂不是——” 汐姮静静地望着她, 眼底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如果在失去哥哥之后, 又失去从小伴着我长大的青羽,对我又算什么?” “……” 青羽一怔。 她沉默片刻,缓缓收回手, 露出一个带着泪的笑来。“好,我听小殿下的。” 汐姮抿紧唇,收回手中的剑, 弯腰扶起青羽,再一一扶起其他族人。 卫折玉既然是在帮她。 她就不能辜负卫折玉所牺牲的一切。 这个时候她不能迟疑,更不能慌乱。 她闭上双眸,眉心金纹闪烁,缓缓吐纳着,推出一道极淡的结界,将青羽等人罩入其中。 “不怕,我先送你们出去。” - 而上方,那光球仿佛已有意志,排斥着第二个人的加入,将卫折玉竭力往外推。 但卫折玉还是冲进去了。 少年眸色极黑极沉,酝酿着不顾一切的癫狂,手中的剑拼了命地砍向谢涔之。 谢涔之毫无防备,被他砍伤了手臂,但伤口连血都来不及淌出,就飞速愈合。 再下一剑挥来时,他轻轻挥手,隔着虚空架住他的剑,神情嘲讽,“你算什么东西,也能阻止我?” 卫折玉的黑眸幽幽地看着他。 几日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不少,凸起的颧骨配着冷戾的黑眸,阴沉得如同地底爬出来的鬼魅。 他的手剑遽然一旋,朝着自己腹部狠狠刺了进去。 “嗤。” 刀剑割开皮肉的闷响清晰可闻。 血沿着刀口疯狂涌出,立刻染红了双手。 “别忘了。” 少年双眸通红,笑着露出一口染血的牙,“我可是你的……亲弟弟。” 血雾喷洒。 那些白色的光影滞了一下,疯狂朝少年体内涌去。 “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我还杀了很多谢家人,收集他们的血液。” “我炼化了天劫石的力量,每日便想着如何取代你。” “想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下辈子吧。” 谢涔之面色微变。 饶是他精于算计,也没想到卫折玉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卫折玉笑得癫狂,风箱般嘶哑的嗓子里爆发着刺耳的笑声,像是在嘲笑谢涔之的自以为是。 一个人能有多疯狂? 谢涔之了解汐姮,可他永远无法了解卫折玉。 这少年,从小就被人叫作是疯子,妖怪,孽障。 他便如他们的愿,做他们口中的“疯子”,他们越视他为邪魔,他越要成为他们的噩梦,让他们摆脱不了他。 他们越是恐惧憎恶,他越是高兴。 这么一个人,根本无所谓自己会不会死,他对自己的狠是别人想象不到的,连汐姮都被他瞒住了,不知道他不顾爆体而亡的危险,暗中吸取了天劫石的力量,只是为了变得更强。 只是因为她说,他是很重要的人。 卫折玉从来没指望过谁会在乎他。 可一旦有,他就像从小孤独的孩子骤然得到了喜欢的玩具,无法再放手。 他不许别人抢走。 无论是什么形式上的。 “我们一起死吧。”卫折玉死死抓着谢涔之,张扬的黑袍如风雨中飘摇的浮萍,“你能为她做的,我也可以,不妨我们来比一比,究竟她更在意谁?” 谢涔之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卫折玉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露出一丝古怪而诡异的笑容,“你还在装傻么?” - 如果可以选择,卫折玉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偏偏知道了全部来龙去脉。 十几日前,他潜入藏云宗后山秘境,带走了谢涔之的师尊道云仙尊。 道云仙尊伤得很重,却并不危及性命,卫折玉料定他定然知晓什么,才会被谢涔之囚禁至此,便对他施以酷刑,逼他开口。 但一介道法大成的仙尊,岂是□□之痛所能逼供? 卫折玉去寻了一个秘宝。 便是那个秘宝,让他几近半月杳无音讯,待到回来之时,已听闻谢涔之即将献祭灵根的消息。 卫折玉猜到汐姮会去。 若是平时,他定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了,可他当时偏偏强行冷静下来,先去找了道云。 大抵在这个时候,冥冥之中他已预感到了什么。 以秘宝抽取道云仙尊的魂魄,卫折玉搜寻他的记忆,看到了一幕很久远的画面。 那是谢姮刚“死”的时候。 当场入魔崩溃的谢涔之,像发了疯一般去质问自己的师尊。 “那把灵渠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阿姮要去秘境寻剑?为什么她被逼迫到宁可剜心自杀,却不肯让我保存尸身复活?!” 他浑身是血地跪在他的师尊面前,魔纹爬满了整张右脸,眼睛血丝弥漫,额头和脖子青筋突起,几近声嘶力竭:“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师尊!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道云仙尊冷漠地看着他,“涔之,你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成何体统?” “要什么体统!” 男人怒吼起身,死死地抓着师尊的肩胛,血红的眸子盯着他,“师尊,阿姮也是你的弟子啊!她差点就死了啊!” 他不理解!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却还在说什么体统! 他的嗓音越来越脆弱沙哑,像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寻求一个结果,“……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都在欺瞒我,利用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我?为了藏云宗?” 他连声质问,因为喘气太猛,唇角涌出血来,连成一道蜿蜒到颈间的血线。 道云仙尊冷眼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样子。 “是为了这三界!” 道云仙尊猛地拂开他的手,谢涔之站立不稳,往后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看着他。 “你可知你自己到底是谁?”他恨铁不成钢地甩袖,沉声道:“你是万年前的天衍神君!如今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为了拯救三界而设的局!你如此在意谢姮,你可知她是为了覆灭天道而生?我藏云宗万年来立派之本,便是那把灵渠剑!” “那把灵渠剑——” 道云仙尊抬手他,气得面色青白,手抖个不停,“……是万年前你的佩剑!你只要握住那把剑,便能觉醒成神,直接杀了她!为师与你父亲筹谋了数百年,替你安排好了一切,甚至瞒着神族挖了她的心,让你自幼修习无情道,便是为了这一日你能下手杀了她!而你,却为了她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简直、简直是……” 谢涔之脸上癫狂的神色渐渐平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眸平静得可怕。 说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阿姮是他们一开始就安排好的牺牲品。 她本来不属于这里,本来应该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却被他们强行留在藏云宗两百年。 让她留在他身边,成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根本不是有意让他们相守。 而是在考验他的道心坚固与否,以确保将来,他能对她下得了手。 可那个傻阿姮。 她一直相信她能嫁给他,等着他接受她的一天。 她努力融入这个地方,从来不说任何委屈,每日仅仅是站在角落看着他的背影,便能开心地笑上一整天。 她不知道,自己凝望着的人,是将来要杀她的人。 她何其无辜!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按着师尊安排的轨迹前行,也成了伤害她的凶手之一! 谢涔之眩晕般地一晃,扶住身侧的石壁。 他睫毛低垂,不住地喘着气,唇畔鲜血淅沥。 “是么?” 他的嗓音平静下来,“弟子不肖,枉顾师尊期望。” 道云仙尊看他冷静下来,以为他稍稍想通了,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涔之,为师并非有心欺骗你,只是时机未到,事关重大,若贸然将真相告知于你,也许会酿成严重后果。” 谢涔之慢慢抬头,用手背拭去唇角血迹,“师尊不妨说说,万年前的计划,到底是怎样的。” 道云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全部的来龙去脉。 “万年前,天道出现裂痕,所有神族意欲摧毁天道,天衍神君却选择了阻止他们,不惜与好友为敌。” “天衍神君虽为天道所生,却绝非是为了一己私利才阻止神族,而是他那时便知道,若强行摧毁天道,非但神族会死伤过半,这天下生灵必然绝迹,彼时天地一片荒芜,后果不堪设想。” “他闭关卜算许久,方才算出真正的两全其美之法,乃是在万年之后。” “于是他设下一个局。” 他决定当那个恶人。 故意与好友北颜帝君反目,站在所有神族的对立面,将他们逼到了北域。 他抽出自己一缕元神,将剩下的元神封印入神剑中,与北颜帝君生死一战,借由彼此最本源的力量,融合天道之气和上古烛龙之力,凝结成全新的力量,用万年的时间来温养。 万年后,神剑中的元神转世,必将引起新的神族降世。 那降世的神族,的确是毁灭天道唯一的人选。 同时,她也是天道最想要的养料。 所有的神族都没料到,天衍保留了自己的元神,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献祭这个神族,将她封入天道之中,只有这样,天道便会停止吸收神力,所有神族便得以存活。 只是所谓的无情道和剖心之计,是秉承天衍意志的修士们,为了实现这个大计所做出的选择。 “若要追溯因果,她根本就不该降生!” 道云仙尊字字恳切,紧紧按着谢涔之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涔之啊,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要你握住那把无渠剑,觉醒成天衍神君,将她封入天道之中,这一切便结束了。” “你若不忍心——” 道云仙尊急急道:“阿姮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你告诉她解救神族之法,她未必不愿意牺牲自己,我们固然亏欠她,可牺牲一人拯救千万人,我们别无选择……” 真可笑。 口口声声说她善解人意,却是为了杀她。 谢涔之自小便知要坚守正道,可是很多时候,即便是冷漠坚定的他,也会怀疑到底什么叫“正道”。 是以少换多的买卖? 他静静地凝望着眼前这个便教导他长大的师尊。 嗓音很轻,“是吗?” 他忽然微微弯唇,笑了。 道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正要出声,忽然感觉腹部一痛。 他低头。 一把剑贯穿他的腹部。 谢涔之缓缓抽出那把剑,在道云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又狠狠刺了进去。 “对不起,师尊。”他脸上魔纹妖冶,眼底汹涌着惊心的疯狂,“无论我是不是天衍,至少我现在是谢涔之。” “我自然会握住那把灵渠剑,可是我会封印天衍的元神。” “想利用我杀她,做梦。” 他凝望着虚空,仿佛在透过这里看着心爱的人。 道云吐出一口血,轰然往后栽去,惊骇欲绝地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男人,谢涔之提剑睥着他,眼角俱是嘲讽,“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一切。” “在此之前,便委屈师尊一直呆在此处了。” 谢涔之说完,便转身离去。 在道云的记忆里,第二次见到谢涔之,他已脱胎换骨,成为了天衍。 “师尊,别来无恙。” 男人把玩着手中的灵渠剑,笑容微冷,“我来此,是告诉你一个消息,天衍的元神已被我彻底炼化,只是出了点儿意外,阿姮居然将它吞了下去。” “所以你是来向我询问如何救她?”道云冷冷道。 男人歪了歪头,笑意扩大,温声道:“如果她被天衍的元神灼烧而死,天道不就彻底没希望了吗?师尊忍心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道云沉默。 谢涔之是一个绝佳的统治者,他算计人时,总知道如何抓住别人的命脉。 道云咳了咳,哑声道:“用血。” “你若用自己血喂养她,或许能救她一命。” 男人笑容一敛,迅速转身离去,道云看着他的背影,急急道:“你最好想清楚!一旦如此,你或许会彻底改变她!” “她体内有了你的血,也便有了天道之气,倘若天道将她误认成你,你又要如何收场?” 谢涔之在门口停下。 石门关闭的最后一刹那,他回头看向道云,目光清澈而坚定。 “正合我意。” “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和她换命。” - 看到这里时,卫折玉已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慌乱。 不可能。 谢涔之怎么可能会牺牲这么多?他明明是在伤害她! 可是所有的细节,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卫折玉脑海中连接起来。 汐姮与谢涔之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是天道与混沌之力融合所生,一个是至纯的天道之子。 要换命也不难。 北荒帝君陨落,谢涔之夺走北荒帝君的烛龙之力,他的天道之气便不再纯净。 他将自己的血灌入汐姮体内,让她脱胎换骨,这样她便成了他。 移天换日。 甚至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神族至今仍在恨他,汐姮也以为他只是为了留下她。 没有人去思考其他的原因。 这也正中谢涔之的下怀,他激怒汐姮,让她在天道面前杀了他,在别人眼里,是她为了拯救天下将他封入天道,他为了变强不惜牺牲万千弟子的性命,她杀他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多好的安排。 从头到尾,好像是两个人的故事,一个为了爱人自我牺牲的故事。 卫折玉垂着头,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我算什么……” 他喃喃着,眼角充斥着血色,“我口口声声要保护她,却什么都没为她做到……” 不是晚了一步,便是太弱小。 他不断地变强,终于足够强大了啊,可是最终却得知,这一切压根不需要他。 他终究……无足轻重。 从未被人真正地需要过,连为她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踉跄着,剧烈地喘着气,眼底酝酿着疯狂的戾气,拔剑劈砍着这四周山石,眼角却淌出血泪来。 谢涔之。 谢涔之…… 他从小便比不上这位哥哥! 就连他要死了,都会在姮姮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一定会在临死前告知她真相,看她为了他感动流泪,这样他就得逞了……谢涔之就算死了,也会让她铭记一辈子,而他卫折玉,将因为谢涔之的死,永远都无法再靠近她…… 凭什么? 他宁可死的是他。 这少年越想越偏执,身子颤抖起来,身后束起的黑发在风中散开,宛若凄厉骇人的鬼魅。 他不能让谢涔之得逞! 就算是死,汐姮心里也只能有他卫折玉! 卫折玉觉得自己疯了。 为什么连寻死的机会,都要去和谢涔之争,他争了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得到过。 眼前,谢涔之就近在咫尺。 他已经闯入了大阵。 卫折玉唇角淌着血,笑得得意,“你想让她内疚一辈子?你休想。” 原本汐姮救走族人的那些时间,足以让谢涔之吸收全部的力量,这也是他故意利用神族威胁汐姮的原因。但被卫折玉一打断,生生慢了不少。 属于谢涔之的力量开始往卫折玉体内涌去,只要他体内的神力强大到一定地步,便会被天道当成神族,灰飞烟灭。 这样也好。 反正这条命,也是她救的……他当年跌入悬崖的时候,就该死了。 卫折玉从未被人铭记过,如果她能因此日日念着他,他宁可让谢涔之活下来。至少死的是他的话,她大概还不会太难过…… 四周地动天摇,地面出现裂痕,天道之气往上席卷而来。 空中两人俱是晃了晃,元神仿佛要被撕裂了。 快来不及了。 谢涔之面色冰寒,抬手将卫折玉往外推:“卫折玉!放手!” 卫折玉生扛着他的攻击,就是不走。 他挑衅地看着谢涔之,“你以为只有你可以——” “卫折玉!” 一段清叱打断了他。 浩瀚的剑光掠了进来,汐姮一剑将他们二人分开,冲进来拉住卫折玉。 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慌乱和茫然,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人:“姮姮你——” 汐姮冷冷道:“你以为我傻吗?” 她刚刚安顿好族人,正要迅速往回赶,却发现这四周的大阵不对劲。 这山峰中心的天道之气已经被惊动,正在往上涌去。 仿佛它要杀的人不是她,而是这上方的谢涔之。 谢姮暂时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现在留在这阵眼中的人,必然命在旦夕! 卫折玉不能留在里面。 汐姮顾不得一边的谢涔之,拉着卫折玉往外逃,卫折玉静静立在风中,慢慢掰开她的手指,带着笑看着她,“姮姮,这次总是要死一个人,如果为你而死的是我,而不是——” 汐姮心头火起,“卫折玉!你是不是有病!” “……” 卫折玉一僵。 她几乎不会骂人,显然是气急了,明亮的眸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却也没什么威慑力,“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要你好好活着!你要是再胡思乱想,在这里给我发疯求死,我就、我就……” 卫折玉垂着眼睛,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贪恋着她的暖意。 “你会知道的……”他道:“姮姮,我希望为你牺牲一切的是我。” “你以为我会在乎?” 汐姮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卫折玉不料她这么说,整个人怔住。 “别跟我提什么牺牲,我不稀罕之人,做得再多也不过是自作多情,我管你什么因果。”汐姮冷笑:“我只知道,我要你活,要他死。” 要你活,要他死。 她已经把话说的这么决绝了。 卫折玉呆呆地望着她,散开的黑发落在肩头,像收敛了爪牙、不知所措的小狗。 汐姮抿紧唇,拉住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扣紧五指。 “走。” - 骤然炸开的天道之光震天撼地,将整座山峰夷为平地。 谢涔之静静站在那片光中。 ——“我要你活,要他死。” 这不正合他意吗? 他笑着,嘴里涌出大量的鲜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与北荒帝君临别一面,那人提醒过他。 “吾妹性子决绝,你若如此,绝无半分与她和解的可能。” 谢涔之看着眼前的人渐渐变得透明。 “帝君不与她告别吗?” “即使告别,也留不住。” 那不如不告别。 男人缓缓阖眸,黑发雪容湮没在无尽的浪潮中,风自遥远的北方而来,卷走一片跌落的尘埃。 - 那一日,藏云宗几乎被夷为平地。 很多人到很久以后,都没弄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天道突然不伤害神族? 为什么陵山君谢涔之突然消失了? 而那神族公主,又为什么会在谢涔之献祭灵根之时出现? 没有人知道答案。 只是渐渐有一种确定的说法传来。 ——汐姮杀了谢涔之,将他封入了天道里。 不管前因后果如何,是汐姮救了这个天下,所有人可以重新修炼,人族也不必再担心会被神族伤害。 那件事之后,齐阚成了新一任藏云宗宗主,聂云袖重新回到宗门做了长老。而舒瑶,则被父亲带回宗门,决心自此之后潜心修炼,不再拖旁人后退。 容清与汐姮告别后,回了无垠之海,不过十年便接替了家主之位。而白羲本想跟随汐姮身边,奈何汐姮身边的魔头太过凶残,便还是留在容清身边,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每个人都有了应有的结果。 汐姮回了北域。 其实神族根本不需要什么领袖,当年哥哥带领全族避难,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天下太平了,大家各归其位,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汐姮坐在梳妆镜前。 少年站在她身后,笨拙地帮她扎头发。 扎了一上午了,还没扎好。 外头的青羽等不及了,第无数次过来敲门,“小殿下,好了吗?要不还是我来——” “滚。” 话没说完就被少年暴躁地打断。 青羽耸了耸肩,声音远去了:“算了你们慢慢折腾吧,小殿下也是脾气好,居然让这小魔头这么折腾……” 卫折玉死死瞪着手里的发带。 他非常想不通,平时什么兵刃都能得心应手的他,居然学不会扎头发。 不就是一条发带几根钗子么? 汐姮透过镜子,看到表情阴沉得想杀人的卫折玉,有点想笑。 “要不,下回再试试?” “……不行。” 卫折玉偏要给她绾发。 这魔头突然抽疯,只是因为前一段时日容清送了一堆礼物来,这魔头见状,好端端的突然发病,也跑去凡间要去给汐姮买礼物。 谁知这一去,又意外瞧见凡间夫妻是如何相处的。 丈夫替妻子描眉,妻子为夫君绾发。 他们并未成婚。 但卫折玉在心里,已将汐姮认作他的妻子。 每日相伴,只是少了夫妻间的浓情蜜意,在他眼里已是足够。 这少年兴冲冲地回来要为她描眉,第一次笑得如此粲然,汐姮眼看着他要对她的脸下手,简直是头皮发麻。 若是让他得手,她八成没脸见人。 好在青羽在场,趁机说绾发也是一样,汐姮只好让这魔头折腾了她一上午。 她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因而在这些事上,她会尽量配合。 到了夜色降临,汐姮的头发才勉强被挽起。 适时正有人来报,说慕则求见。 “慕则?”汐姮回忆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广隐的弟弟?” “他来做什么?”卫折玉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坐在一边,“容清那小子与你有几分瓜葛,但这个慕则似乎与你不熟吧,这个时候跑到这儿来,能有什么要紧事。” 汐姮想起上次见到这个慕则,还是在蓬莱之时。 那时她正要前往不周山,谢涔之被她所擒,关在密室里备受蹉跎。容清突然找她,说谢涔之要见慕则,她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默许了。 汐姮陡然起身。 “我先出去一会,很快便回来。” 说完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慕则独自站在崖边等了很久。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将手中的锦盒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 汐姮的手指,慢慢触摸上锦盒的纹路。 慕则抬眼,淡淡道:“这是谢涔之的心。” 她眉心一跳,蓦地缩回手。 仿佛是碰上了什么烫手山芋。 慕则低声道:“殿下恕罪。在许久以前,在下便已暗中受他所托,若他日尘埃落定,便将此心交给殿下,此心完全契合殿下的身体,若殿下想重获七情六欲,只需将此心重新移入即可。” 汐姮眯眼看着他,许久不语。 慕则拖着锦盒的手一直僵在空中,就在快要酸痛难耐之时,忽然听到她喜怒莫测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慕则说:“他说,他欠了您一段感情,如今正好还给您。” 只要她有了心,她便能和卫折玉两情相悦地在一起。 他没有给过她的,卫折玉能给。 她从前有过的喜欢,亦能有所回应。 如此,才是对她最好的结局。 慕则静静地等着。 汐姮沉默许久,将那锦盒收下,收入袖中。 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慕则完成使命,站直了身子,看着她孑然一身,踏入漫天风雪。 “如此,才算和解吧。”慕则笑了笑,亦转身离去。 自此。 天地广袤,山高水远。 (全文完)